《昆仑劫灰》 前言 昆仑。 神山云笼雾绕,高出万仞。袅袅雾气,被凛冽的寒风吹散。半山之上,是亘古不化的积雪;半山之下却绽放着一大片夭红的桃花林。 几只青色的鸾凤从桃林中飞出,在半山盘旋。凤鸣之音如金声玉振,传于天外,弥远弥清。 每只青鸾背上,都乘坐着一位青鸟族的少女,正彼此追逐嬉戏。她们银色的长发在风中披散,宛如一蓬蓬如玉白莲,无根自开在神山深处。一捧捧桃花从她们手中飘落,散落满天花雨。 居住在神山深处的青鸟族人,就这样终日驾着青鸾在山中尽情游戏,她们美丽的脸上尽是甜蜜的微笑,似乎丝毫不但心昆仑神山中种种妖禽魔兽,和周围其他强大的部族——大荒族、祝融族、八骏族的侵袭。 她们的确不必担心,因为每一个青鸟族人,都是受西王母庇护的、昆仑山上最强大战士。只要西王母的神光还在普照世间,就绝无人能撼动她们分毫。 突然,坐下的青鸾齐声发出一阵哀鸣。少女们止住笑语,回头注目着遥远的东方,清澈的眼中透出一种与容貌极不相称的忧虑与沧桑。 从此往东望去,重重天幕之外,遥远的国土之上,一颗夺目的妖星正垂照天宇。 西王母的禁忌,青鸟族唯一的克星,已然重现于世。 难道前代女王灭度前的预言真的要实现了么? 第一章 血池莲华梦中开 遥远的东土。 大隋都城大兴——也就是后来的长安车马繁华。 大兴城中的国师府楼高十二重,一月前,楼顶竟结下了九朵硕大的红云,如血色莲花般在空中绽放,越开越盛。 文人们纷纷进表献诗,说这是千年难见的祥瑞,然而大兴城的百姓无不指指点点,满脸惊惶。人们背地说,这正是“国之将亡,必生妖孽。” 大隋提倡儒学,本不设国师一职。然而,传说太子有一日在最高的云湖阁上避暑,一梦惊醒,竟然看见碧窗外站着一个背生金色双翼的人——这就是后来的国师宇文恕。 宇文国师法术通天,撒豆成兵、呼风唤雨。太子杨广之所以能继承大统,这位国师功不可没。 因此,杨广继位后,为宇文恕修了十二重楼的国师府。除了楼柱上没有九龙盘旋,其他几乎与皇宫毫无区别。 宫墙高入云霄。国师独居其中,不带家眷,也没有任何侍从。除了天子,再无人见过宇文国师的真面目。 入夜之后,国师府周围的街道灯火辉煌,歌舞升平,唯有府中一片死寂。然而,在风雨雷鸣的夜晚,却能听到里边传来隐隐的婴儿啼哭之声。 然而,自从国师府修建以来,大兴城已经很长时间看不见婴儿的影子了。因为这些婴儿都会在出生百日内,莫名的失踪。 于是,百姓中流传着种种恐怖的传说,说当今国师是天上降下的妖魔,长着九头九臂,肋下生着金色的双翼,面目狰狞,每日以小儿的鲜血为食。 然而这一切都是传说而已。 宇文恕依旧气焰熏天,国师府上凝聚的血云积得一天比一天厚,宛如一只赤红的怪鸟,沉沉盘踞在大兴城上空,似乎随时会扑下攫人而啖。 国师府的后花园中横陈着一个巨大的湖泊。湖泊并非天生,共花了五千工人三年的心血。可是湖泊掘成后,宇文国师并不在其中放上龙船画舫、妖童舞女、亭台楼榭,唯有一座小岛,岛上却也光秃秃的,寸草不生。湖波澹荡,却终年散发着挥之不去的血腥之气,而岛上的泥土,也呈现出暗红的色泽,似乎也埋藏着无数腐败的秘密。 没有人敢接近这座小岛。这是宇文国师的禁忌。 擅入者死。 今年深秋,重九日的清晨,一叶扁舟停泊在小岛上。 来人一袭黑袍,将面目整个罩住。他只轻轻一挥手,岛心的岩石上,立刻轰然裂开一道罅隙。深黑的隧道延伸入黑暗中,森森的青石阶梯,泛着潮湿而阴暗的幽光。 隧道直通入湖底,阶梯的尽头,立着一条人臂粗的白蜡,密闭的地宫没有一丝风,但火光仍在不停摇曳,发出半明半灭的光泽。蜡烛旁是一张红木座椅,已经落满了灰尘,椅子上一个老妇正在酣睡。 老妇人长长的白发一直拖到地上,宛如一把陈旧的拂尘,里面布满了尘埃和蛛网。但她身上披着一身大红的斗篷,却鲜丽的夺目,宛如浸透了新鲜的血液。斗篷将她的脸遮住大半,只剩两道白眉长长拖下,几乎到了胸前。火光映照,她下巴上的皮肤层层皱起,夹杂着灰暗的斑点——尸斑一样的斑点。这让人不由产生一种错觉,这老人是死去已久,只是在那身奇异的红色斗篷的笼罩下,才保持了尸身不腐。 黑袍人并不动,两道森寒紫光从黑袍下透出,落在老人脸上。 老妇人似乎感到了什么,猛的从沉睡中惊醒,惶然滑落在地上,叩拜道:“宇文大人。” 来人赫然就是传说中双翼血魔——宇文恕。 宇文恕一挥手,冷眼看着那老妇人,等她颤巍巍的扶着椅子爬起来,才道:“芸长老,九莲血气集结,看来你为我培育的九十九个魔血灵婴,也应该长成了罢。” 芸长老一怔,有些懦懦道:“是……可是……” 宇文恕双目神光一凛,一把抓住芸长老的衣领,将她瘦小萎缩的身体高高提起。只听黑暗中传来“哗的”一声轻响,地宫中似乎有一幅巨大的帏幕,缓缓落下。 那帏幕一片血红,赫然是芸长老斗篷的下摆,竟然在木椅后方拖开了数丈长,被几枚银钩固定在殿顶。宇文恕一提她的衣领,这幅巨大的下摆就宛如一片血云般徐徐坠地。 烛光摇曳,木椅后面的景象渐渐清晰。 这座地宫是在湖底的岩石中开凿而成,四壁凿痕嶙峋,不时有青碧色的水滴,顺着石壁潺潺而下。而石壁上竟然悬凿着不少半圆形的小池,小池外壁由特制的石料雕成,呈现出半透明的红色,每个大约三尺见方,紧贴石壁开凿,层层累叠,宛如寄生在朽木上的一个个鲜红的菌芝,娇艳欲滴。 透过光影陆离的池壁,可以看见池中满盛着一汪汪鲜血,浓重的血腥味带着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 血,已经浓黑,欲冻欲结。 腥黑的血浆中央,一个个婴儿正悬浮其中。他们身上,暗红的脐带宛如一条丑恶的黑蛇,从脐上盘旋而起,紧紧缠绕着这些婴儿赤红的身体,一头却扎入血池的石壁。这些脐带扭曲纠结,既仿佛母体的延伸,从血池中不断供给着这些婴儿的养分;又仿佛再从这些婴儿体内源源不断的吸取能量。 无一例外的是,这些婴儿身上,都带着极为可怕的畸形。有的联体双生,正反各长着一张狰狞的脸孔;有的两脚黏合,宛如一条臃肿的怪鱼;有的头大如斗,身子却蜷缩成一拳;有的头盖骨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利刃削去,扁平如砥。 然而最为可怖的是,这些恶魔一般残缺的躯体,居然都还长着一颗硕大的心脏。透过隐约透明的肌肤,尚能看到宛如血拳般的心脏正以一种诡异的节奏,缓缓搏动。 宇文恕的目光越来越冷,他突然转身,扼住芸长老的脖子,狠狠按在一方血池上,一字字道:“三年的时间、十万两黄金、无数的人命,你就给我造出这些废物?” 芸长老咽喉被扼,喘不过气来,喉咙中发出一阵尖利的怪响。 宇文恕猛地一扭,将她的脸转来正对池口,池中一个怪婴仰面浮起,面部肌肤完全萎缩,唯有一副利齿,却森然突起,看上去狰狞异常。 宇文恕将芸长老的脸一点点向池中按去,森然道:“看见了么,他看你的眼光充满仇恨。这是你作的孽,下去陪伴他,慢慢赎罪吧!”手下一沉。 噗的一声闷响,池中黑血乱沾。芸长老唇齿都已与那怪婴相接。宇文恕手上毫不留情,似乎要将她鹤发鸡皮的头颅,生生按入那摊死肉中去! 怪婴破碎的肢体发出桀桀怪响,似要被揉碎,腥臭的黑血扑面翻涌,那突起的利齿似要插入芸长老的眼睛! 芸长老的腹中突然爆出一声惨呼:“大人饶命,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宇文恕冷冷一笑,将她扔开,从地上撕下一块丝绸,轻拭着手上的血迹:“你居然还记得腹语术?我以为你已经老糊涂了。” 芸长老双手捧着脖子,不住咳嗽,苍老到极点的脸上沾满了血迹。宇文恕眼中透出一丝厌恶,不再看她,道:“剩下那个在哪?” 芸长老哆哆嗦嗦的爬起来,将宇文恕带到一个血池前。这个血池正好在地宫的一角,上面盖着一张青布,看上去并无任何特异之处,只有一缕热气从青布下袅袅升起,看来这些血刚刚离开人体不久。 芸长老枯浊的双眼中放出夺目的神光,颤抖着伸出枯枝一般的手,揭开布罩。 这池热血竟然不是鲜红,也非暗红,却是夭桃一般的颜色,看去眩目之极。 芸长老嘶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竟宛如毒蛇抽气一般:“这就是九十九个从龙命格的婴儿中硕果仅存的一个。不……何止硕果仅存,简直是集所有精华于一身!”她双手缓缓探入血池中,似乎要将里边的婴儿抱起,口中喃喃道:“这是我的宝贝。真正的魔血婴灵,正是宝贝太贪婪,太嗜血,才把其他同伴的灵气都吸走了,让他们变成了怪物。” 桃红的血液一阵翻腾,汩汩涌上,芸长老双手一滞,似乎探到了什么珍宝一般,小心翼翼的拖了起来,咯咯怪笑道:“瓜熟蒂落,宝贝马上就要出世了,他是个绝无人性的恶魔,嗜血凶残,然而他会将第一眼看到的人,当作最亲最近的人,从此无比忠贞……他是这么壮,这么沉,他的皮肤是这么细腻……宇文大人,我可真有点舍不得把他交给你了!” 血影跃动,一具健壮的婴儿,被她枯瘦的双手从血池中托起。 婴儿比平常的孩子大了许多,手足宛如新藕一般,丰腴秀美,细腻的肌肤在鲜血长久的浸泡下,呈现出妖异的桃红色,但仍能看出本来的白皙。而他的一双眼睛,却宛如秋夜的星空一样澄净,不含有丝毫杂质。这双眼睛仿佛是第一次睁开,迫不及待的打量着周围的世界。他的头在芸长老手上不住转动,不时握紧了拳头,发出伊呀的稚声。 然而当他看到宇文恕的时候,桃红色的小脸绽开,露出一丝微笑。 ——一种毫无保留,已将眼前这人当作最亲的人的微笑。 这笑容是如此纯粹,宇文恕冰霜之心,也不由为之一怔。 芸长老抬起手,低头将腕上的血脐咬断。手腕翻开,上面竟是一道道深深的裂痕,看上去如同无数条极粗的毒虫,爬在她苍老的皮肤上,丑恶不堪。她却得意的将这些伤痕举起,咝咝笑道:“一个月前,普通人的鲜血已经不足以供给他生长,这些血,都是我的,是我每天割破手腕,让他吸血……” 宇文恕打断她,道:“你确信这是成功了?” 芸长老佝偻着身子,连连点头道:“当然!我违背我族神明定下的千年禁忌,冒着神形俱灭的处罚,为大人培育魔血灵婴三年,也总算有了交代——大人可以带着他出征昆仑青鸟族了。”她松弛的面皮皱出一个诡秘的笑容,口中残留的利齿上沾满了鲜血,道:“只是不知皇上那边,愿意调动这三十万大军么?” 宇文恕冷冷一笑,翻手亮出一枚令牌,赫然正是调动大军的虎符。 芸长老干笑道:“大人说什么,小皇帝自然就听什么,谁都知道,如今这个天下,姓宇文而不姓杨……”她窥了窥宇文恕的脸色,立刻住口,伏地叩拜,颂道:“祝国师大人诛灭妖族,扬我大隋国威!”将怀中的婴儿呈上。 宇文恕也不看她,将婴儿接过,冷冷道:“还要找你借一样东西。” 芸长老干笑道:“生杀予夺,都是大人一句话,有什么借与不借。” 宇文拓的目光冰冷,罩在她脸上,缓缓道:“很好。” 突然一手从黑袍下穿出,生生插入芸长老的胸膛! 夭红的鲜血四处乱溅,芸长老浑浊的眼睛大大睁开,难以置信的望着宇文恕,那点微弱的神光也逐渐黯淡。 宇文恕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突地掣手,一团血花宛如妖莲般在黑暗中绽放。一颗心脏已然被他握在掌心。这颗心脏比常人的略小,却精致非常,实在让人难以相信,芸长老那衰朽丑恶的身体里,居然藏着这样一颗精巧的心脏。 夭血淋漓,上边罗列的八个美丽的孔窍,还在轻微的搏动着。 传说中,平常人心有五窍,圣人七窍,比如殷商比干,称作七窍玲珑心,主聪慧而早夭,是万中无一的异禀。 而这个心脏,却有八窍。 宇文恕冷眼看着芸长老那被剧痛扭曲得无比狰狞的脸,似乎在欣赏她垂死的痛苦。顺手将心脏递给怀中的婴儿。 那婴儿正紧紧靠在宇文恕胸前,伸出小手,专心致志的玩着他垂下的散发。一见到宇文恕手中心脏,他透明的眸子瞬息变得血红,仿佛一下从不染俗尘的天使变成嗜血的恶魔,他伸出两只粉雕玉琢的小手,在眼前疯狂挥舞,终于将还在跳动的心脏夺过,一把塞入口中。 他稚气的眸子也因欲望而燃烧,口中吱吱作响,宛如饕餮一见美食,就不顾一切的咬噬起来。桃花一般的血液,从他樱桃般的双唇中流出,沾满了他的全身。 烛光摇曳,筋肉破碎的声音宛如刮骨磨牙般,毛骨悚然。 墨黑的斗篷下,宇文恕的嘴角终于浮起一丝森寒的笑意:“青鸟族长老的心脏,足以让你瞬间长到五岁了。” 他的话音阴冷,而那正在咀嚼的婴儿竟似乎得了某种莫名的滋养,竟真的一点点成长起来。 第二章 蔽日旌麾云外来 宇文国师出征青鸟族之日,定在九月十九。这也是佛诞之日。 那一天秋雨连绵,隋炀帝带着三公九卿,亲自在大兴城门为国师送行。 炀帝递过撒上乡土的旨酒,宇文恕并没有饮,而是割开自己的手腕,将酒汁与鲜血一起泼洒到大隋衮龙旗上。 他手腕上,有一大块天生而成的透明斑痕,甚至能透过那一片晶莹肌肤,看见他的骨骼与经脉。 而他的血竟然也是桃花一般的夭红。 那一刻,他背后那对传说中的金色羽翼也在秋雨中徐徐展开,大兴城的上空宛如升起了一轮金色的太阳,城头无边的雨云也惶然退避,。 金翅挥舞,宇文国师端立城楼高处,血红的战袍猎猎飞扬,是如此庄严、俊逸、高大,宛如天神。 大隋君臣忍不住望着染血的大旗热泪盈眶。远处围观的百姓唏嘘连声,有人喊出了国师千岁的口号。他们仿佛瞬间就忘记了关于国师是妖魔的传说,忘记了那些雨夜在国师府中啼哭的婴儿。 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是一定是天佑大隋,让天神降临了人间。 雨停的时候,宇文恕辞别大隋君臣,三十万大军扬麾西进。 大兴城的百姓们夹道欢送,他们相信,国师此去,定然能剿灭青鸟妖族,为大隋带来可流传万代的荣耀。 大军车马隆隆,碾过尘土飞扬的黄河古道,听过漫漫的丝路驼铃,胡笳悲切,大漠飞烟,离中土的繁华,是越来越远。 旌麾猎猎,虽然万里跋涉,但隋军的战阵依旧齐整而庄严。国师的战车金壁辉煌,由十六匹龙驹牵引,碾着炽热的黄沙,缓缓前进。 车厢内锦帐低垂。宇文血璎静静的趴在宇文恕膝盖上,手中把玩着一盏白玉杯,金黄的长发披垂下来,宛如一匹锦缎,柔柔的堆在宇文恕脚下。 他的眸子宛如碧绿的猫眼,妩媚而透明。苍白的皮肤褪去了血池中染上的红晕,竟和手中那只玉盏毫无分别。玉盏中是半杯浓浓的鲜血,另外一半还残留在他夭红色的唇边。 他看上去已经有五岁大了。 突然,马车一震。宇文血璎几乎站立不住,跌倒在地。他全身好像没有骨骼的支撑,柔软得不能承担分毫外力。 一阵尖利的鸣叫响彻云霄,窗外的阳光陡然一暗,窗帘剧烈颤抖,瞬间已被绞成碎片!两只金色的怪眼将碎片冲开,而后伸出一只血红的利哕,略一张望,嗅到血腥之气,立刻恶扑而来。 这是一只巨大的青鸾,双翼张开足有一丈长,全身陆离的青气几乎将大半个车厢塞满。它金色的怪眼发出锐利的凶光,径直扑向宇文血璎。桌椅、帏幕、车柱,凡所阻挡,都被它一啄贯穿! 宇文血璎大愕,一时竟忘了抛开手上的血杯。 杯中淡淡的腥气将青鸾激得发狂,刹那间,那血红的利哕已如雷电般击到眼前。 宇文血璎透明的瞳孔瞬时张得极大。 透过破碎的车窗,他看到在夺目的朝阳下,无数只青色的鸾凤在天空中飞舞,每一只身上都沾满了人类的鲜血。有的一爪抓起隋军,冲天而上,双爪乱绞,瞬间已将人体撕成齑粉;有的用利哕将人穿起,飞到半空再摇头抛下,另外几只青鸾就盘旋而上,在半空中彼此撕扯争夺。 长空乱血如雨,残肢宛如破碎的木块一般纷扬抛落。车窗外撕心裂肺的惨呼听去仿佛极进而又极远。 那只巨大青鸾血红的的利哕已抵入眉心,那一瞬间,深沉的恐惧从宇文血璎心头升起,他喃喃道:“不,不要!” 突然一道光线从暗处穿射而出。这道光线并不明亮,却宛如将整个时空划破! 氤氲的乌光散去,这是一柄墨莲。莲花半开半阖,看去十分清雅,莲萼处镌刻着十二个史籀大篆,更显古意,除此之外,再看不出特异之处。而那只凶戾的青鸾却宛如看到了命中的魔星,顿时丧失了杀戮的勇气。它畏缩的向后退去,全身的羽毛都在瑟瑟颤抖,金色的眸子也变得一片灰白,眼中竟有种乞怜的神情。 宇文恕轻轻一弹指,那柄墨莲顿时飞跃而起,卷起数尺长的乌光,在青鸾脖子上一绕,而后顿时破窗而出。青鸾甚至还未发出一声惨鸣,头颅已然折断,跌落到地上。大蓬夭红色的血花,宛如地府魔泉,盛开在它尚未倒下的残躯上。 宇文血璎不再害怕,反而爬上前去,围绕着青鸾的尸体,饶有兴致的看着,仿佛在欣赏一株妖异而美丽的花树。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颠起脚尖,将雪白的双手在青鸾碗口粗的伤口上,去拨弄那口血泉。喷洒的鲜血受了阻止,四处乱溅开去,将他的衣衫染上朵朵桃花,他却丝毫不以为意,眼中露出兴奋的光泽,似乎在享受这血中的余温与馨香。 过了一会,血泉渐渐低了下去,宇文血璎感到有些失望,掣回手,轻轻舔食起来。 那朵墨莲化身如剑,破窗而出,宛如一只狂怒的巨龙,从鸾群中绞过。乌光过处,青鸾尖声哀鸣,无不头身分裂,从半空中重重跌落。满天桃红色的血雨随着剑华乱散,宛如在蓝天中拉开一道瑰丽的彩虹。 突然,一声清越的哨声从远方响起,剩下的那群青鸾宛如得了命令,飞速向西方逃去。瞬息已经不见踪迹。 西方天幕空远,只有一团浓厚的红云,沉沉垂在地平线上。 宇文恕冷眼看着它们,轻一挥手,那朵墨莲从天空中回转,瞬息已消失在他体内,竟宛如和他本人合而为一一般。 军士们仰头望着天空,似乎已经痴了,连地上散落的青鸾和同伴的尸体也不再看一眼。 良久,一个副将上前道:“大人,下令追击么?” 宇文恕举手道:“不必。那只是探信的青鸾,它们的主人,想必已经得到消息了。” 副将讶然道:“它们的主人在哪里?” 宇文恕冷冷道:“就在这西昆仑山中。” 西昆仑山?难道他们已经到了传说中的群玉之山?然而天幕高远,四周黄沙漫漫,日色苍茫,又哪里有西昆仑山? 宇文恕一挥手,一朵淡青的莲花,从他指尖升起,开始只有蚕豆大小,在掌上悬空升高,花瓣披拂,却是越开越大,大到极处,竟化为一朵巨大的涟漪,突地扩开。 砰然一声轻响,众人眼前隔挡的一层朦朦沙土,都似乎被狂风吹散,而后,这圈巨大的涟漪仿佛渗入地表,迅速扩散开去。边缘所到,茫茫沙漠竟然平空消失,幻化出一片青郁的大地。 大地尽头,一座高耸万仞的神山,渐渐显影留形,出现在蓝天白云之下! 副将瞠目结舌,良久才道:“难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青鸟族的幻术?能让这样广阔的地方改变形貌,实在神乎其技!” 宇文恕冷冷笑道:“它们改变的只是你的心。”他抬头仰望神山,背后的双翼突然展开,夺目的金光瞬息了他的全身。 只听他一字字道:“从今天起,我要将它们的心,一颗颗挖出来!” 昆仑之西,是美玉诞生之处。上有玉楼十二,下有弱水三千。 山势开阔,一道五色河流横亘在众人眼前。水势浩淼,宛如天空中一弧巨大的彩虹,被天孙巧手剪裁而下,轻轻系在这玉山山脚。 水流分为五股,赤、黄、青、白、黑,分别笼罩着一层同色的薄雾,虽在一起流淌,但彼此绝不混淆,看去光影陆离,绚丽无比。 河水幽微浩淼,宛如天河一般,深广浩淼,不可测度,其中,也没有任何草木水禽。 “昆仑地之中也,其外有五色弱水,横绕三千里,深十三寻。鸿毛不浮,不可越也。” 在这弱水之中,连鸿毛都不能浮起,一切灵力也将被封印。 渡过这弱水,就是群玉谷。山谷的另一端就是青鸟族聚居之地。宇文恕所走的这条路,正是靠近青鸟族的秘密捷径,最快捷,却也最为险恶。他为这一战准备了整整十年,再不想作无谓的耽搁。他跋涉千里而来,却只想打一场战争,那就是决战。 然而弱水三千,不可跨越。 森森寒意就从七月的流水中蒸腾而出,透人骨髓。大隋三十万大军都在这横亘千里的河流边驻足。从这边望去,五色流水无尽浩淼,对面只剩下隐约一线,也不知是河岸,还是遥远的地平线。 宇文恕从袖中取出一朵粉莲。这朵粉莲大如碗盏,莲瓣微合,含苞未放,通体由一块粉玉隋雕成,晶莹剔透,宛如一滴巨大的水珠凝结而成。宇文恕手指微扣,一团金光笼罩粉莲之上,莲台在空中缓缓旋转起来。每旋一周,莲瓣便张开一层,待到莲花全部绽放之时,却发现莲心却无花蕊,却盛着半盏冰片。冰片层层叠叠,却尽是夭红的色泽,宛如一蓬刚刚流淌的鲜血,却在莲台中心凝成了瑟瑟寒冰。 宇文恕一指,粉莲倒顷而下,那片片寒冰从莲心中飘摇散出,只在空气中一触,就宛如烟霞一般化开去。只见这烟霞弥散得极快,一时间,仿佛整个河面上空都染上了夭红的影子。 宇文恕突然伸手在眼前的烟霞中画了一个十字。一瞬间,宛如整个时空都被这个十字撑开巨大的间隙,一声遥不可及的裂响似乎从地脉深处透空而上,眼前的五色弱水突然震颤起来,仿佛那深不可测的河流之底,也被这道间隙裂开,天河一样浩瀚的河流顿时向其中倾泻而去! 风生水起!天地回响之声隆隆不绝,那三千里弱水,竟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寸寸收缩!顷刻之间,就成了只有一尺来宽的浅溪,而四周峰峦耸立,桃林片片,竟没有丝毫改变。 宇文恕手中的粉莲却仿佛越来越重,他身后的金色羽翼徐徐张开,在空中飞扬,身上护体金光若聚若散,似乎也在承受这巨大的压力。而从莲口中倾泻而出的夭桃色的光环,化作一条常常的丝带,将整个浅溪表面罩住。 大隋军士无不目瞪口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宇文恕喝道:“下令渡河,决不可碰到这些水!” 副将怔了怔,令旗一挥,三十万大军一字列开,向这缩微后的弱水跨去。军士们虽觉得不可思议,然而国师积威之下,也只得上前。 一步跨出,四周的景物旋转变幻,竟有惝恍迷离,如在梦中之感,似乎这一步竟然已经跨出了千万里的距离,不过是双腿抬起、落地这一瞬,却真是恍如隔世,似乎自己跨过的,并不是一条浅浅的溪流,而是冥界忘川。 一瞬间,已经经历了生死交替的轮回,世界已是灭度而又重生过了。而从粉莲口中飘出的那条索带,却仿佛始终将自己的笼罩其下,指引这人们前行的方向。 突然,一道青光从云天深处劈下,这一击宛如均天雷裂,迅捷无比,也强悍无比,宇文恕手中一震,粉莲竟然被震碎了一瓣,裂开了一个缺口!满蓬夭桃色的冰片瞬间破碎,化为一道道红色的溪流,沿着宇文恕的手腕淌下! 那条缩微的弱水突然涌起滔天巨浪,随着轰然巨响,迅速还原,又铺衬为浩淼无涯的巨流! 时空宛如无法承受这突然的延展,发出一声声被强行撕裂的痛苦嘶吼,而后边少数还未来得及跨过河流的军士顿时跌入深深弱水之中,瞬息依然沉入河底。有的士兵整个身体也被生生撕裂,首级尚留在这头,一脚却已在三千里之外的对岸! 宇文恕眉头一皱,一招手,战车的顶盖宛如被飓风卷开,宇文血璎像一朵落花般的被长风托起,轻轻落到宇文恕怀中。宇文恕一手抱起血璎,一手托着粉莲,背后羽翼猛然挥动,向弱水对岸飞去! 只一瞬间,二人已在千里之外,而他身后,隋军万蓬凌乱的鲜血,宛如赤红的莲花一般,在五色弱水上开了又谢,惨呼之声直洞云霄,又最终归于沉寂。 他猛然敛翼,轻轻降落在对岸的土地上。这里的泥土,竟宛如桃花堆成的一般,鲜艳无比。而四周的景物,都笼罩在桃色浓雾之中,数丈之外,竟已完全不可见。已渡过河的军士,正站在这浓雾之中,惊魂未定,望着宇文恕的身影,他们又齐声欢呼起来,仿佛又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宇文恕身后羽翼一张,万道光华从他身后发出,将眼前的浓雾渐渐驱散。 一座完全由七彩美玉垒成的山谷宛如画卷一般,在眼前徐徐展开。风暖日净,良玉生烟,若从这堆积如山的琳琅中随意取下一块——哪怕是其中最黯淡无光的一片,都将是价值连城的珍宝。 昆山玉谷,彩色烟雾蒸腾,紫泉静静喷涌,撒开万点彩珠。这就是无尽的传说的缘起之处,人类想象中仙家富贵的极至之所。 然而,这美玉之谷却被一片沉沉杀意笼罩——青鸟族的战阵,已经在谷中森然列开。 第三章 玉谷妖莲起风雷 数万头美丽青鸾静静伏在主人身下。顺从的姿态却无法掩饰鸾凤那百禽之后的高傲风神,青色的尾翼在阳光下放出炫目已极的光芒。而它们金色的眸子却已升腾起一片血光,似乎随时要恶扑而下! 青鸾身上,端坐着青鸟族的战士。 她们身上寸缕不着,只在腰间缠着几翎凤羽,胸前戴着串串桃花,看上去妖娆无比,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传的冷峻。她们中的每一人,都有着少女一般姣好的容颜和傲人的体态,然而,只有那淡紫色的眸子中,却透出数百年的沧桑。 寂静的山谷中传来一声哗哗轻响,森严的战阵从中让开一线,一个青鸟族人骑着青鸾,缓缓降临在两军之间。她坐下那头青鸾,是常人的两倍大小,而且尾翼上已长出了数十缕金色的翎毛,看上去尊贵而庄严。而青鸾主人的脸上、身上,也刺着九只金色羽凤,徐徐盘绕上她纤细的身体,看上去美丽异常,也诡异异常。 宇文恕看着她,嘴角浮起一丝冷笑:“酃长老,别来无恙?由你统率三军,看来女王之职还是让给日韫了。” 酃长老从青鸾背上跃下,傲然打量了宇文恕一眼,道:“你就是星铧留在人间的杂种?” 宇文恕淡淡道:“我是金乌族的继承人,来报三百年前亡族之恨。” 酃长老的目光落在血璎脸上“‘魔血灵婴’,你培育了他,是为了专门对付我的?” 宇文恕冷笑道:“你不配。” “是么?”酃长老眼中透出一丝讥诮,目光从大隋军士身上一一扫过,道:“你带这些凡人,来对抗西王母庇佑下的半神之族,是天下最愚蠢不过的行为。只是我不明白,你母亲当年舍了性命把你送走,你如今为何万里迢迢的来送死?” 宇文恕的瞳孔在阳光下缓缓收缩,身后的羽翼发出镪镪之声,宛如刀剑撞击,他一字字道:“先灭我父族,后杀我生母,我若不血洗青鸟邪族,誓不为人。” 酃长老冷笑道:“血洗青鸟族?就凭你从中土学来的长房缩地之术?”她金色的秀眉突然一挑,手指凌空一弹。只听砰的一声碎响,宇文恕手中的粉莲完全粉碎。 宇文恕似乎毫不以为意,拂袖将身前的玉屑荡开:“长房术在中土不过是一种二流的法术,本不足以缩掉这三千里弱水,然而,当这莲台中凝结了九百九十九只青鸟的心头之血,却有了足以让天地改易的威力。不过,酃长老大概明白了近三年来,失踪的青鸟族人的下落了吧。” 酃长老眸中的紫光突然浓烈起来,宛如两团氤氲流转的紫云:“最肮脏、卑贱的杂种,当年我就该将你的心剜出来……” 宇文恕打断她:“酃长老不必后悔,现在还来得及。”话音甫落,他一弹指,空中顿时升起一只透明的莲台。莲花瞬间已长到一尺见方,宇文恕将血璎放上莲台,四围的莲瓣又轻轻阖上了,宛如气泡一般向半空中升去,又悬停在那里。血璎就在其中静静沉睡,仿佛那里正是一处牢不可破的世界,将四周的风雷、剑光完全隔绝。 众人方在惊叹,宇文恕手上正轻轻握着一朵五色彩莲,那彩莲绚烂纷繁,形似兰萼,从花蕊之中腾起五道彩烟,却经风不散,将莲花团团笼住。宇文恕注视着掌中飞速旋转的彩莲,冷冷笑道:“月酃,这就是北极五行绝灭之莲。我等了整整一百年,才等到火山喷涌、地肺开启的机缘,而后用离火剑剖开北极万里玄冰,将之取出。又花了两百年的时间,才祭炼到意动神随的地步。用它取你性命,却也对得起你不败的盛名了!” 月酃望着他手中的彩莲,不再答话,一跃身,已跨上青鸾,冲天而起,她双手在空中徐徐张开! 哗的一声空响,天空中仿佛所有的青色都被她聚集,渐渐凝形成一张巨大的青网,宛如女娲补天时那张支离破碎的天幕,向大地深处沉沉塌下! 宇文恕手中彩莲宛如受到这青网的召感,层层旋转绽放,瞬间已大如栲栳,发出数丈见方的祥光,缓缓向上空升起。突然,花瓣放到极盛之处,那五道莲蕊陡然一长,化为金木水火土五行烈焰,熊熊向青网冲去。只见满天青光暴散,四周龙吟凤啼不绝,昆山玉碎,化为满天七彩雪花,在空中怒舞! 五行烈焰宛如五条妖龙,在那张青网中左冲右突,撑得那张青网极薄极淡,有那么一二刻,竟宛如消失了一般。烈焰呼啸冲去,片刻之间已经横扫千里,整个昆仑上上空,都被这五条妖龙盘旋,翻滚不绝。然而,无论这五道莲蕊声势多盛,却始终无法突破那张若有若无的青网! 宇文恕脸色渐渐沉下,他身后羽翼突然回收,抱成一团,缓缓向着和莲蕊旋转相反的方向舞动。天地间的光华陡然一暗,四周的空气也仿佛瞬间被抽空!只见他额头上爆出劈啪裂响,竟然生生张开一只金色的天眼来。那眼中神光流转跃动,仿佛包含了整个宇宙一般。过了良久,天眼中的光华渐渐隐微,而那五道莲蕊化为的妖龙身上,却徐徐改变了颜色形状,从中裂出无数金色的龙鳞来。 ——他已将自己的原神植入这莲华之中,随着五行巨龙,进入了青网深处! 只见满天青光之中,一脉微渺的金光,在天地间迅速穿梭着,而那些峰峦、山脉、瀑布,竟宛如有形无质一般,一任它透体而过。五行烈焰渐渐隐微,昆仑山上呼啸之声也平静下来。然而,那张青网却仿佛感到了某种极为可怕的压力,一点点向中凝聚,色泽也渐渐由青变紫,最后化为夭桃一般的嫣红。 穹庐拆裂,青苍的天幕似乎瞬息返回了远古,血色巨网宛如天空破裂的间隙——那是女娲炼石补天前的姿态,而这垂下的道道裂隙,仿佛正是天地的血脉,在无尽延伸! 砰——砰—— 这张血脉交织的巨网似乎获得了生命,渐渐搏动起来。筋脉收缩、扩张,踏着某种未知的节拍,缓缓律动,而浓郁的血液,似乎正随着这律动而运行。这心跳般的声音似乎极轻而又极重,仿佛源自万物的内心深处,又仿佛大至星辰宇宙、芸芸众生,小至一花一木、须弥芥子,一切都被纳入这张细密的筋脉之中,作着无声的共振。 交织的裂痕中,夭红影子缓缓渗下,宛如欲滴的鲜血。让人不由产生一种惊愕的错觉,难道自己是置身在一只巨兽体内,这天、这地,不过是巨兽的肌肤筋脉;这星辰、这众生,却不过是巨兽的脏腑? 宇文恕的化外原神,在五条妖龙的拱卫下,在这巨兽的体内穿梭,似乎在寻找这兽体的破绽!然而那血脉的搏动却越来越重,一股巨大的吸力从拆裂的天幕中透下。仿佛要将一切吸入那布满经络的体腔肉壁上! 只听一声凄厉的龙啸,一条五行烈焰依然经受不起这吸力,被这妖兽的体腔吸了过去!只见那妖兽体壁不停收缩着,只待那条烈焰之龙一触,就立刻从淋漓的血肉中伸出无数条细碎的筋脉,将它紧紧缠住。妖龙挣扎嘶吼,却无论如何无无法脱身,只见那血红的筋脉蠕动不休,扎入那条巨龙体内,发出咝咝吮吸的声音,那条巨大的妖龙挣扎不休,身体却被生生融化,寸寸吸收进去! 宇文恕肉身捧着的那朵彩莲光华一暗,五色莲蕊中的一道,顿时枯萎,化为灰烬,点点消散!剩下的四条妖龙同时发出悲痛而恐惧的嘶鸣。 然而,他的化外原神却仿佛视而不见,依旧在巨兽体内逡巡着。他明白,月酃这元天太始内照封神阵,乃是邪法第一大阵,将元胎扩到无穷大,化天地为自己的肌肤,山川为血脉腑脏,将一切吞噬。人类若要运行此阵,非有数千年修行、大罗金仙之体才能办到!然而青鸟一族秉承西王母的力量,实已是半神之体,何况月酃修行七百余年,乃是除女王日韫之外灵力最高之人,数百年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从未败绩。这元天太始内照封神阵,更是有五百年没有施展过了,如今一旦重现人间,却已带上了震动三界的威严! 再多片刻,阵内的一切都将被她的身体同化,只有找出这妖兽的心脏,而后一剑洞穿,才有获胜的可能! 惨嘶不绝,眼见剩下的四条妖龙,又有三条被吸入妖兽体内,五色莲蕊的光华只剩下微弱一线。 月酃得意的笑声从天幕深处传来:“宇文恕,我还是未曾轻视你,这元天太始之阵,连真仙都能炼化,也配得你和你的法宝了。” 她尖利的笑声洞穿云霄,而这时,最后一丝莲蕊猛然一颤,那五行焰火宛如风中残烛一般,摇出最后一线绿光,就整个湮灭了。栲栳大的莲台,竟还原为一块顽石,跌落于地! 月酃的笑声更大,震的天地都乱颤起来,而那张密不透风的血网,似乎也在这狂笑中微微抖动了一下,一条淡淡的影子显露出一角,又瞬息湮灭。 这不过一瞬之间的事情,然而宇文恕原神却突地一盛,他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的胸肋之处突然裂开,本是心脏的位置上,竟然盛开着一朵夭红的莲花,正在轻轻跃动。这朵莲花共有九瓣,花瓣柔软,向上拱卫着,护着莲台之心。莲心九窍,当中一窍上,赫然悬着一柄灰色的长剑。 长剑具体而微,仿佛并不是由实体构成,而是无数细微的沙砾,在沿着一道剑形的轨迹,不住流动。 众人还未看清,他体内莲心突然剧烈一震,那灰色的长剑一跃而起,在空中突的暴涨!只见数丈长的剑芒从他体内横扫而出,向着巨大的兽躯中一个毫不起眼的暗影刺去! 剑光透体而入,长空血乱! 天空中一声沉闷的碎响,仿佛某张绷紧的皮革被刺破一个大孔,一切的一切都争先恐后的从这孔中拥出!那妖兽仿佛被猛然抽空内脏,一声声凄厉的惨叫洞彻天地,红影乱滚,似乎伸出无数利爪在空中乱舞,想要将自己的全身撕开!那张密集的血网膨胀到极至,砰的暴散,化为满空夭红的烟尘! 烟尘飞散,世间的一切仿佛都被拉扯变形,一下宛如度过了几千年的光阴,宇文恕的胸前裂痕已然合上,心剑也化为三尺灰色的流沙,被他握于手中。 他嘴角浮出冰冷的笑意,回手掣剑,他相信自己的剑穿透的阴影,正是敌人隐藏的心脏,如今他要将那颗夭红的心生生剜出! 剑尖嗖的抽出,在空中微微颤动。鲜血如花。 然而他脸上的笑瞬间凝止。那灰暗的剑尖上没有心,甚至一滴血也没有,唯有一层薄薄的纸。 糊窗棂用的纸。 难道他刚才洞入的,不是敌人的心脏,而只是捅破了一扇窗? 四周的时空仿佛在飞速旋转,整个颠倒迷乱,又渐渐归于平静。 他发现自己立身之处,并非昆仑群玉山谷,青鸟族的战阵,大隋的军士都凭空消失,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时间完全错开,正午的烈日早已不见踪迹,眼前是一个幽寂的月夜。 第四章 一陌碧桃为谁栽 月华如水,却不知是哪年哪月的月色。 眼前,一座青翠的山谷徐徐展开,谷上开满的桃花,桃花深处是一座小木屋。屋前一口水井,屋后一片菜畦,俨然是桃源深处隐居之所。屋后一条小路曲折,没向山林更深之处,更是月露如珠,芳草萋萋。夜风起时,落花就将那细细的小路埋起。 这座木屋的窗棂上糊着浅红的窗纸,却已经破开,透出屋内的光景来。木屋似乎刚刚建成,里边并无家具,只铺着一张张翠色的地毯,却是凤羽织成,金翠灿烂,华丽异常。屋内喜幛低垂,红烛高烧,仿佛正是新房。 羽毯上,一个少年倚墙而坐,金色的睫毛覆盖在脸颊上,却似还在熟睡。他全身斜披着一袭金色绡衣,绡衣通体俱由九阳山上的天罗金蚕织就,却又根据金蚕的不同品种,于一片洁质中,精心挑选出赤金、钛金、龙鳞金等三十余种不同色泽,将九百九十九只金乌,分九重层层绣于其上。在两盏龙烛的辉映下,散开无数圈彩晕,脉脉婉转,如云霞蒸蔚,澹荡虬缦,欲凝欲散。那少年极其秀美的面容在这煌煌衣冠衬托下,看去有些苍白纤弱,一双金色的羽翼,轻轻垂在身后,却黯淡无光。 这个少年清秀的面孔看上去熟悉而陌生,宇文恕一时想不起来是否见过他,但他却清楚的认识他身上的金蚕绡衣——这是传说中金乌族国王才有资格穿着的衣饰。 而金乌族,已在三百年前完全覆灭,难道自己刚才那一剑,真的劈开了时间的间隙,让自己回到了数百年前?还是这一幕,本是数百年前的时光留在今世的幻影? 这个时候,门口帷幕轻动,一个青鸟族的女子走了进来,她手中捧着一碗清水,在那少年身边久久驻足。那女子突然叹息了一声,将水放下,转过头来,仰望窗外的明月。月光静静的洒在她脸上,照亮了她风华绝代而又英气勃勃的面容——赫然正是青鸟族大军的统帅、原定女王继承人之一,星铧! 星铧的出生,就是青鸟族光荣的传说。 青鸟族有一处圣地,位于三珠树洞的血池。传说每一年的圣母节,西王母都会从碧落顶端坠下一滴鲜血,沿树身落入青鸟血池。而每当这个时候,每一位族人都要刺破手腕,将自己的鲜血也呈奉到血池中。这个血池历代汇聚,已成了青鸟族力量的源泉,和信念的所在。 十八年前圣母节前夕,女王在血池中静心修炼,等候次日大典。没想到凌晨竟发现血池中多了一个初生的女婴。青鸟族人相信,这是她们的虔诚感动了西王母,让她赐给了族人一个女婴。 这就是最受西王母庇佑的女子,也是宇文恕的生母。 宇文恕惊到极至,却反而平静了下来, 星铧丝毫不觉窗外有人,对着月光,双手在胸前结了个法印,轻声祷告道:“伟大的王母,请你原谅我的背叛。”她低头望着席上熟睡的少年,轻轻摇了摇头。 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他们,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他们了! 青鸟一族是昆仑山上最强大的种族,然而她们族中没有一个男子。每到了需要繁衍后代、延续种族的时候,女王就会发动战争,去附近的部落中掠夺最强壮、优秀的战士,交合繁殖。由于青鸟族受到了西王母的庇佑,拥有半神之体和可与真仙抗衡的灵力,数千年来,一直战无不胜。然而,没想到却在金乌族那里遭到了最坚定的抵抗。 数场大战之后,金乌一族流血成河,而青鸟族也代价不菲。最终,族内元老震怒,顷全族之力出征金乌之谷,这场本为掠夺配偶而生的战争终于转变成了灭族之战。硝烟和鲜血一直在昆仑山上飞舞了整整十年。 十年之后的一个夜晚,青鸟族终于攻破了金乌王城,掠走城中少壮男子,却将妇女儿童老人全部屠戮。三日屠城,哀声震天,金羽凋零,大地都被染的赤红! 星铧此刻,正是青鸟大军的统率。 她的确也得到了西王母的偏爱,年纪最轻,但的法力却已为族中年轻一辈的翘楚,而且似乎连命运之神也站在她的身后,凡她所在,无坚不摧,无城不克。月华中天的时候,她率领属下第一个进入了金乌王宫。 金乌族的富庶远近驰名,整个宫殿金砖玉梁,雕龙刻凤,华丽不可方物。然而吸引星铧的,却是那跪在王座台阶下,身着金色王袍,抱着父亲尸体默默无言的王子。 国王躺在王子手臂当中,冠带煌然,面色青紫,已然服毒自尽。王子在杀意腾腾的敌人的包围下,显得平静异常。他轻轻将一幅白纱浸入玛瑙盆中,拧干,再缓缓擦拭着父王唇边的血迹。最后摘下自己双翼上的两片金羽,盖上父王尚未瞑目的双眼。 杀戮和胜利,是星铧与生俱来的欲望和信念,然而这次不知为何,她竟没有立刻挥剑中断他,而是让他从容的完成了这最简单的葬礼。 而后,这金乌王子叹息一声,站了起来,从父王腰间徐徐抽出佩剑。 他的手指纤细而苍白,有些微微颤抖,而握剑的姿势也并不正确,或许,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拿剑。 星铧遇到的金乌族的男子无不剽悍之极,这位王子的纤弱,让星铧未免有些诧异,她问道:“你想为族人报仇?” 金乌族王子清秀得宛如雕塑的脸上,浮起一丝深深的忧伤,他淡淡道:“我有两个哥哥,都死在你的剑下。他们是金乌族最强的战士,我不是,我甚至连父王的剑都挥动不了,所以,我不能杀你。” 星铧想起了曾经在沙场相遇的那两个拼死抵抗的王子,心中竟然有些触动,这是她在疯狂杀戮与征伐中从未有过的感觉,她犹豫了片刻,道:“你生病了,受伤了?我不杀垂死之人,等你康复,我再和你一战。” 金乌王子淡淡一笑:“我从出生就是这样了。”他轻轻掀开衣袖,他的手臂也和他的人一样,清秀而精致,然而那如玉的肌肤竟然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透明,连骨骼筋脉都清晰可见。这种与生俱来的残疾,剥夺了他成为金乌族战士的可能,这对于尚武如命的金乌族男子,无疑是一种巨大的痛苦与羞辱。 然而,这个少年似乎已经习惯于承受这种苦痛,那苦痛只宛如他眉间一抹淡淡的阴霾,只不过增加了他的哀伤和美丽。他轻轻道:“我是个无用的人,但我希望自己能以战斗的姿态死去。”他回头对她淡淡一笑,那笑容中,没有仇恨也没有痛苦。 有的只是解脱。 星铧,是为战争而生的勇士,在十数年中,每一个敢于向她举剑的敌人都被她斩于剑下,这一次却是例外。星铧犹豫良久,将这个金乌族少年带回了自己的居处。 族中长老一片哗然。虽然此战的目的,就是俘虏金乌战士,以供繁衍,然而青鸟族人一生只能生育一次,而后就会死亡,因的开始生育的族人,都是九百岁以上、或者被判处死刑之人。而星铧,不仅年华正茂,还是青鸟族下任女王的候选人之一。 青鸟族以日、月、星三姓组成,每姓都由长老推举出一个十八岁以上,百岁以下的少女,作为女王候选人。让本姓佼佼者能在三位候选人中脱颖而出,这是每姓长老们的梦想,是一个家族最大的荣耀。而星铧此次征伐金乌族,凯旋归来,居功至伟,女王之位本已唾手可得。然而她青春年华,竟然私藏战俘,置族规于不顾,这是何等的罪责! 这些元老更没有想到的是,一切的劝阻、利诱、威逼都毫无用处。青鸟族那如神一样强大的战士,那注定要创造太平盛世的未来女王,竟然爱上了自己的战俘——一个宛如人偶般苍白纤弱的残废! 星姓长老们寝食难安,女王召星铧三珠洞议事,她只对星铧说了一句话:“背叛神赐给你的命运,这是最大的僭越,它将给你带来万世永罚。” 星铧当时并不明白女王的用意。当她返回村寨,才知长老会已背地判处那少年天雷洞轰顶之刑。正要行刑之时,星铧突然出现,将那少年救走,战斗中,不仅将璩长老一臂斩下,还将天雷洞口西王母圣像失手震碎! 亵渎神明,万死莫赎。全族震怒非常,女王亲自割破手腕向西王母占卜,得出的神谕是,星铧已入魔道,被神明抛弃。 女王下令格杀星铧,三姓元老第一次联合起来,甚至动用了族中最为神秘的三生影像大阵,要将这叛族渎神之人,连同那个金乌少年,一起碎尸万段。 星铧就这样带着那个少年,逃亡了一百年。受伤、流血,好几次都生死一线,奄奄一息,但星铧决不后悔,也从未抱怨过命运的不公。她不相信人只不过是命运的卒子——只要足够强大,命运的轨迹就将由自己来写。 整整一百年,她终于修成了天下无双的小极乐大法。她用自己的原神,造出一个小小的世界,她是这个世界的造物之主。 这个世界有山有水,有桃花,有木屋,能让自己和那少年容身其间,过着男耕女织的桃源生活。而在外面的人看来,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影子,一粒芥子,绝没有人能发现,更没有人能破坏。 今天,是他们进入小极乐天的第一夜。所以,她将木屋装饰得宛如新房。而金乌少年,却心力交瘁,在凤羽上睡着了。 其实她自己也已经很累,身上是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而心上的伤痕却更深。 正当她要走开的时候,少年突然醒来了,对她微微一笑。 星铧的眼中忍不住有了盈盈的光华,一百年了,灭族之恨早已淡漠,剩下的是生死与共,是刻骨铭心的情感。 那少年坐起来,张开金色的羽翼,将星铧拥在怀中。一百年来,是她守护着他,为了他,她宁愿与整个世界为敌,与诸神作对,也不让他受到一点伤害。百年来,她杀人无数,双手沾满鲜血,而如今却是如此温柔,轻轻偎依在他怀中。 她环顾着四周,这一草一木,每一道月光,虽然都是她原神幻化,却又是如此真实,她笑着对他说,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他们,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他们。 那少年注视着她,柔声道:“你始终不曾告诉我,为什么如此怕你的族人。为何不把我当作你的俘虏。”他突然笑了:“后宫中的俘虏。” 星铧轻轻叹息一声:“你可知道,那些被青鸟族人俘获的战士们,在交合之后,就会被她们杀死,嚼碎心脏,饮尽鲜血。只有这样,青鸟族人才能孕育出新的生命。” 那少年抬头望着天空,道:“这样说,金乌族最终是一个人都没有活下来了?” 星铧的神色有些歉然,轻轻抱着他:“只有你,你是唯一的。” 那少年叹息了一声,一百年来,再刻骨的恨意,也已经消淡了,何况正是为了他,她才背叛了自己的种族。其实他如今这样拥抱这双手沾满鲜血的敌族女子,何尝不是背叛? 他微笑道:“那你会不会在新婚之夜杀死我?” 星铧决然道:“不会,在这极乐幻境中,我们从心所欲,不会受到任何外在规律的束缚。”她的声音又变得柔和无比:“将来,我们会有一个女儿,她有着金乌族柔软的金发,和青鸟族淡紫的眸子。” 少年笑道:“如果是男孩呢?” 星铧的脸色陡然一变,伸出手似乎要阻止他说出这句话来,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惶恐,又坚定的道:“不,不会,我不会让男孩出世的!” 这轻言细语中,却透着种莫名的森寒。两人一时都不再说什么,只是彼此偎依着。又过了良久,月已中天,两人同时抬头,目光交汇,却充满了无尽柔情,所有的不悦又仿佛在这一瞬间散去了,一百年的征战厮杀,等的岂非就是这一夜? 这个幻中境界却是如此如意,那轮巨大的圆月在夜幕中温存的变化的姿态,圆了又缺,缺了又圆,而满天流星,如雨一般从宝石一般的天空中滑过。 窗外,宇文恕转身离去。他想迅速离开这座山谷,回到战场之中。然而四周的路却仿佛不存在一般,他无论怎么走,都在这小屋周围打转。难道这一切都是幻术?他心中升起一丝警觉。 突然,静谧的天空被一道雪亮的闪电撕裂,随之一声惨呼划破这朦胧春夜!宇文恕惊然回头,却望见小木屋中景色陡变! 那少年静静躺在羽毯之上,痛苦扭曲了他清秀的容颜。星铧伏在他身上,将他抱得如此之紧,以至他纤细的骨骼,都发出咯咯的轻响。她双目赤红如血,面色却惨白如纸,右掌锋利如刃,已然刺入了那少年的心脏! 她的眼泪宛如紫色的水晶般,从夜色中徐徐跌落,她一声尖锐的呼啸,抬头仰望天空,及地的银发纷纷摇散,宛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 而那静谧的桃源,幽静的夜晚,也随着她的心意而急遽变化,一切宛如被狂风撕毁般,破碎成片片埃土,四周顿时化为一座山石嶙峋的荒谷,空中雷鸣闪电,大地震动,宛如是灭劫来临的世界,一切都在飞舞的狂飚中毁灭,四周都是一片沉沉死气。 第五章 昆山凤鸣动地哀 她花了一百年的时间,才修成这匹敌造物的极乐大法,让他们能摆脱一切外物的束缚,过着只有彼此的神仙生活。 然而,她错了! 人类通过苦行,可以得到与诸神相匹敌的力量,却无法超脱欲望本身。一旦超脱,人便成了神。这一点,才是神明高高在上,操纵人类宿命的根源。 她能摆脱一切法则、道德、外力、甚至诸神的束缚,然而她不能摆脱的,却是她自己心中的欲望——对鲜血,对杀戮的欲望! 其实,这种欲望从来没有消解过,只是当面临断追杀、四处征战、血染战袍的时候,这种杀意化为了对青鸟长老们的仇恨,以及用性命捍卫少年的周全的决心,然而一旦只有他们两人,默默相对,情意缱绻的时候,她骇然发现,原来最想杀死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她本以为这是自己太累、太快乐而产生的幻觉,然而在两情欢愉,那爱意点点积累到极处之时,她心底的挣扎也就越来越烈,一个个声音反复在他耳边回响: “吃掉你所爱的人,这是青鸟族女子的宿命!” “若不能吃掉他,你的孩子会因得不到足够的养分而死去,你愿意么?” “没有一种爱情能经得起时间的摧残,他只有三百年的生命,而你,却有一千年!他的身体迟早会化为灰土,而你只有在寂寞中受那虚无回忆的折磨!只有把他的心,放在你的腹中,让他的血肉渐渐化为你身体的一部分,这才是天长地久!” 这些声音越来越凌乱,最后汇成一个:“吃掉他,这就是你的心意!” 那一刻,她正紧紧拥抱着他,感受他的体温与呼吸,那巨大的快乐和撕心裂肺的痛苦宛如巨浪一般,铺天盖地而来,让她窒息,无法思考! 突然她仰头向天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呼。山河震动,一片血影如落桃般飞起,砰的迷茫了她的眼睛。 她的指间突然一热,低头看时,竟然已深深插入他的心脏! 指节颤抖,他的面孔已被冷汗濡湿,然而他眼中的剧痛却渐渐平静,他轻轻叹息了一声,仿佛这是他早已预料到的解脱,而后,那双宛如秋夜星辰般的眸子,轻轻阖上了。 星铧望着他,仿佛同时也听到了自己的心中,传来破碎的声音。 自己竟然亲手杀死了他,这个用生命与鲜血守护了整整一百年的爱人!她的眸子中渗出夭红的血液,沿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她突地一挥手,少年那颗精致的心脏竟被她生生剜出,托在手中。 星铧的面容被血泪沾湿,嘴角却带着疯狂而凄绝的笑意,她突然俯身,将那颗心脏一点点递入口中,缓缓咀嚼着。鲜血将她赤裸的身体染上大团妖艳的花朵。 空气中,湿润而腥咸的气息让她疯狂,体内的血液巨浪般沸腾,她将头伏在他胸前的巨大伤口中,一口口吞咽他的血液。 所爱的人的鲜血,竟是如此温暖。 窗外,宇文恕缓缓阖上了双眼。 原来是母亲,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还将他的鲜血滴滴饮干。原来自己的母亲费尽心机,还是未能摆脱神明早已用欲望禁锢在她体内的宿命!他抬起头,望着山谷上空那风雷交集的夜空,眸中清冷而平静,宛如一汪沉寂的井水,而他身后的羽翼,却已张到极至,在狂风中烈烈飞扬。 星铧的疯狂渐渐平静,她坐在地上,低头注视着怀中的尸体。 他身体失去了最后的血色,整个呈现出白的几欲透明的姿态,这让他看上去宛如神匠精心刻成的雕塑,还没来得及画上最后的色彩,却是如此完美无缺。 她俯下身去,深深亲吻那渐渐冰凉的双唇,身后她银色的长发宛如天河一般张开,布满了整个夜空。 突然,她长眉皱起,似乎突然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这种痛苦从肉体深处而来,却完全无法抵御,她抱着他的尸体,在地上翻滚着,长发从空中垂下,宛如大堆凌乱不堪的白纱。她全身颤抖,凄声呻吟,她的双臂是如此用力,几乎连他的骨骼都要勒碎! 雷电轰鸣,大地回响,星铧就在天地间忍受着这重生重死般的剧痛。 终于,在黎明时刻,她诞下了一枚巨大的卵。这是她和少年百年等候的唯一结果。 来不及欣慰,她用最后的力气从眉心掣出长剑,爬到了巨卵前,脸上是狂喜而又狂悲的神色。 她在等候命运的判决。 一声剧烈的雷鸣,巨卵终于摇晃起来,砰的一声,从顶端破开一线。而后,哇哇儿啼传出,新生的婴儿终于破壳而出! 一切的痛苦、欢乐、希冀,都在星铧脸上凝结,她的眸子又变得静如止水——这竟是一个男孩。她长叹一声,抽出长剑,就要向孩子头顶插下。 就在这一瞬间,那孩子竟然抬起头来。 他生着金色的长发,淡紫的眸子,还有一对幼小的羽翼,柔弱的护在他的身后。而他脸上带着的淡淡笑意,竟和自己百年前,在金乌王宫中邂逅的王子,一模一样。 星铧注视这婴儿,仿佛过了一世的时间,她将剑收起,脸上又浮出那种坚毅的表情,她决心再次违背青鸟族的命运法则,将这个男孩留下! 然而这个时候,小极乐天的夜空竟然出现一条巨大的裂痕,而后整个轰然坍塌下去,眼前竟然是一片高高的山崖,渺渺云海宛如星河一般,在山崖下涌动翻腾。 三十头巨大的鸾凤围成半圆,已然将她和新生的婴儿逼到山崖边上。 星铧望着领头的女子,面若冰雪:“星芸,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想不到却出卖了我。” 那女子在青鸾上冷冷笑道:“不出卖你,我何年何月才能跻身长老会,开启心中第八灵窍?我跟随你征战这么多年,你最后不过弃我如尘土,跟这小白脸享清福去了,又何尝把我放在心中?”她秀眉跳动,似乎难以自控,良久才又平静道:“这极乐大法随主人心意而动,看似神妙,其实破绽极多。比如,你在承受分娩剧痛之时,就无力再完全控制这周天极乐世界,而我暗中在你身上种下的桐露香,就会从那微小到难以察觉的缝隙中透出,察觉你的所在。” 星铧冷冷道:“那你带她们来,是想要我怎样?” 星芸望着天空,一字字道:“我要你死!” 星铧深吸一口气,道:“好!”突然身化飞电,向星芸扑去。若在平时,星铧的修为与星芸自有天渊之别,然而青鸟族人分娩之后,正是全身力量急遽衰竭之时,星芸却是有备而来,扬手抛开一团彩练。那彩练凌空飞舞,瞬间织成一张罗网,挡在两人之间。 星铧认得这是女王祭炼的护身七宝之一,如意彩幢,看来星芸出卖她所得,并不仅仅是长老一职。 星铧冷哼一声,也不变招,去势更快,径直向罗网上撞去。只听一声巨响,那团彩练竟被她生生撞碎!她银色长发披散而下,满面浴血,看上去正如夜魔罗刹一般,甚是惊人。众人为她的气势所迫,不由一怔。 就在这一怔之间,星铧眉心处一道剑光旋转而出,眼看就要透入星芸的身体! 突然两人中间一暗,仿佛有什么东西横插进来。 星铧的剑光竟宛如受了莫大的阻挡,不能再前进分毫。星铧紫眸流转,一字字道:“月酃?” 一柄夭红的长剑和星铧的剑光格挡在一起,剑身后,月酃的目光比那流转的剑华还要妖异,她冷笑道:“是我。” 星铧秀眉一挑,道:“想不到,人称‘九霜元正’的月酃大人,竟与这宵小混为伍。” 月酃冷冷道:“她们也配。”她注视着星铧,微笑到:“不过你就不同了。听说在我闭关百年期间,出了一个传说,说有个叫星铧的后辈,成了青鸟族第一高手——说的就是你罢。” 星铧不答,只凝神控制着剑光,不让月酃凌厉的剑气侵入。 月酃叹息一声道:“我想这次的传说是错了。只是不知我若剜出你的心来,挂在昆玉山顶,能不能纠正族人的这种谬论?” 星铧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我也听过一个传说,月酃大人已经六百年未尝败绩了,不知道到是否也是谬传?” 月酃紫色的瞳孔渐渐收缩,缓缓道:“你想知道?”她突然握拳在空中划了个弧圆,向上一抛,一蓬烟花宛如星雨流沙一般,在空中盛开。才只片刻,就在夜风中凝形,成九星运转之势。 日升月恒,水火土金诸星围绕日月而运行,其余星沙化为一带脉脉星河,横亘夜空之中。 众人只觉眼前星月交辉,竟宛如升起另一个小小宇宙一般,具体而微。而这九星缓缓运行,也仿佛真的牵引着整个星河的力量,化为一股沉沉巨力,催动月酃夭红色的剑华,向星铧压去。 星铧的脸色渐渐变成青色,她突地一口真气喷到剑上,剑光陡然一盛,强行将月酃的长剑挡住。 这时,空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凤鸣,一头浑身青羽都化为金色的鸾凤在星铧身旁盘旋,眼中全是哀恸焦急之色。它双翼卷起巨大的旋风,修为差一点的人,竟被它吹得几乎站立不住。 星铧双手交叉胸前,全力向下一压,她光洁的皮肤上迅速裂开道道细纹,夭红的血雾从那些细密的裂纹中迸散而出!四周被剑上爆出的血光照得赤红,让人一时难以睁眼。满天血影中,一道暗红的微光无声无息的从她体内透出,附着在青鸾身上,青鸾似乎有所知觉,双翼展开,将那缕微光护翼其下。 就听星铧嘶声对青鸾喝道:“走!” 那头青鸾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似乎再向主人作作后的道别,它一旋羽翼,将地上哇哇啼哭的婴儿抓起,展翅破空而去。周围的青鸟族人纷纷放出飞剑阻挡,只见那些七彩的剑光被它金羽一碰,立刻化为顽石,跌落到地上。剑声锵然中,青鸾冲天而起,满天的结界竟也挡它不住。 月酃眸中妖光更浓,催动九星加速运转,回头对星芸喝道:“蠢货,拦住它!”星芸慌忙中应了一声,将如意彩幢祭起,一面剑与身合,向青鸾直扑而去。 彩幢嗖的散开万条虹练,在空中交织穿插,宛如一个巨大的蚕茧,将青鸾整个包裹起来。只听青鸾怒啼,在蚕茧中左冲右突,却似乎受了极大的阻挡,无法脱身。星芸得势不让,掐指默念咒语,那蚕茧登时宛如得了神力催动,飞速旋转起来,数条彩带脱出,利刃般在其中穿插斩落,似乎要其内的东西生生搅碎。只听凤鸣生生,婴儿的啼哭也越来越凄厉起来。 月酃冷冷笑到:“看到自己的坐骑和后代被绞成齑粉的感觉如何?” 星铧双眸都已赤红,道:“未必!”双手又是一压!血光迸散,卷起一道沉雄已极的力量,铺天盖地而来。月酃心中也不由一惊,全力行法,瞬间已将九星连珠之力提升到了极限! 一时天地震颤,整个山崖似乎都难以禁受这足以令天地改易的力量,坍塌下去。 突然,山崖东面传来一声轰然雷鸣!那团旋转的彩茧顿时化为了一个巨大的火球,星芸心知不妙,正要将彩幢脱手,却已然不及。那神雷瞬息已追踪而至,在她颅顶当头击下。只听一声惨呼,星芸全身已被这均天神雷烧灼,宛如陨星一般向山崖下坠去。而如意彩幢竟被击为碎片,彩蝶般飞散得满山遍谷都是。 刹那间,那头青鸾破茧而出,带着婴儿,向天际呼啸而去,片刻已然消失了踪迹。 月酃一怒之下,将全身灵力再提升一倍,让九星正好运行成一线连珠之相。只见九道光芒汇而为一,如江海怒啸,如天河倒泻,向星铧卷去。 四周峰峦隆隆作响,整座山崖彻底崩崔,连高远天幕,似乎也被强行撕开道道巨痕——这一击竟宛如灭世的劫,要将一切渡化到天地尽头! 然而,那贯天透地的力量,从星铧体内直穿而过,竟似乎没有遇到丝毫抵挡!夭血绽放,月酃五指如勾,已然洞穿了星铧的心脏。两人的身形向着已崩塌的山崖下飞速坠落,月酃脸上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反而是一片狂怒。 星铧刚才竟利用血影的掩护,将自己的第二原神藏于青鸾翼下,引诱星芸施展出如意彩幢,而后用原神体内真火,引来均天神雷,拼着神形俱灭,将如意彩幢以及星芸的原神完全震散。而那青鸾,竟趁机托着新生的婴儿逃走了。 月酃当然是胜了。然而对手事先因分娩而元气大伤,如今又分走了第二原神! 她们到底谁才是青鸟族中最强的战士?这个疑问已经永远没有了答案! 月酃眸中光华流转,宛如地狱妖莲徐徐绽放。她猛地一掣手,星铧的心脏已然被她剜在手中。上面八窍分明,第九窍已然成型了一半,还在脉脉搏动。 星铧她遥遥望着远天,缓缓闭上了双目。她苍白的脸上显出一丝嫣红的笑意,那里边竟然没有痛苦,有的只是解脱。 星铧的身体在夜幕中飞速坠落。 她的肉身,终于在死亡的瞬间,如蚕蜕般挣脱了神明的约束,化身为蝶,在无尽的夜色中自由飞舞。而那无尽的宿命与传说,最终不过一具干枯的脱壳,被她抛弃在这三丈红尘,大千世界。 天地一片黑暗。 ——只有在这样的夜色中,她和她所爱的人才能真正相拥安眠。 第六章 星河崩泻日月摧 周天又一次变幻,崩塌的山崖,飞舞的青鸾都已无影无踪。时光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三百年后。 在昆玉山谷之上,月酃手中握着一枚夭红的心脏,站在宇文恕对面,青郁的脸上满是狰狞的笑意。那颗心脏宛如被利刃劈开了一道间隙,鲜血瀑布般从她手中倾泻:“你知道你刚才一剑刺穿的是谁的心脏么?是你母亲星铧的!你亲手洞穿了你母亲的心脏!” 宇文恕仿佛从数百年的记忆中惊醒,愕然望着那枚心脏。 心脏上八窍分明,第九窍已然成型了一半,还在月酃手中微微搏动。而心脏当中的那道裂痕狰狞丑恶,宛如恶魔在发出讥诮的笑容,难道自己刚才的那一剑,穿透的并非什么窗纸,而是母亲的心脏?刚才的幻境,竟是母亲残留在世间的记忆么? 他心念刚动,四周的风雷水火立刻大盛,月酃赤红的眸子顿时扩到无穷大,垂照在天幕的上方,眸子中的光晕徐徐流转,宛如两颗燃烧的星球。天空中传来她森森的冷笑:“宇文恕,还有一场好戏让你看!”她突地挥手,将四周的云雾撕开一条间隙,透出地面的景物来。 浓郁的血腥之气扑鼻而来,山谷中宛如劫灭之后一般,传来沉沉死气。夭桃色的土地竟已被染的完全赤红,一道道鲜血汇聚而成的溪流,在山谷中绝望的流淌。 大隋的衮龙旗在这血流之河中欲沉欲浮,那破碎的龙身和一个个已被鲜血浸染的“隋”字仿佛还在茫然的向着苍天。 血溪边,尸体堆积如山,却没有一具是完整的。猩红的内脏残骸和褴褛的衣物混合纠缠,宛如一道道血红的蜘蛛网,凌乱地挂在草木之上,而残损的四肢跟泥土搅合在一起,在山脚溅起一朵朵残忍的血花。一颗颗头颅滚落四散,眼睛都已被食尽,只剩下两个巨大的血洞。 青鸟族人脸上都泛起饱餍鲜血后的红晕,有的已卧地熟睡,有的还在尸堆中四处翻检着尸体,一旦找到胸前完整的,就一把将心脏剜出,大口啖尽。有的腹部已经高高隆起,手上还抓着几枚心脏,眼中流露出不舍的神情。而主人身旁的那一只只青鸾,却都还宛如饕餮一般,双爪踩在尸身之上,贪婪的啄食内脏,或者从眼洞中吸吮脑髓。 宇文恕俯瞰着这一切,脸色阴晴不定。 月酃狂笑道:“我说过,带这些凡人来,对抗半神的种族,是最愚蠢的行为!三十万,三十万血肉之躯,不过成了我们狂欢的盛宴!我不知道是否要感谢你,让我的族人陷入最快乐的沉醉。” 宇文恕眼中迸出血光,猛地一声龙吟,心中灰剑已然掣出,握于掌心,剑尖颤抖不止,似乎也感受到天地间这沉沉的怒杀之意! 月酃笑声不止,将手中那枚心脏往前一托,森然道:“刺!再刺一剑,刺下去!替我将这叛徒的心刺得粉碎!” 那颗受伤的心悬浮在空中,伤口中鲜血喷涌,宛如一只流泪的眼睛,哀伤的望着他:“恕儿,你已经败了,别再久恋这里,快,快回东土去。” 声音温存而忧伤,仿佛三百年前星铧遥望远天时的心语。 宇文恕的脸色一变,他握剑的手似乎也在微微颤抖。 月酃的笑声越来越厉,竟宛如磨牙刮骨一般,刺得人耳膜生痛。 宇文恕眸中的神光渐渐汇为一线。 突然,一道灰色的光芒从他体内裂出,彗星般至,瞬息已经洞穿了眼前那颗心脏!这一剑直刺而入,和刚才的伤痕交织,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十字,几乎将那颗心脏完全破开。 尖利的惨叫撕破长空,伴着心脏发出的怆然巨响。四周的风雷水火和上空的巨眼瞬息都已消失,山谷恢复了当初空明的姿态。而宇文恕手中的灰剑,已经深深刺入了月酃的胸膛。 月酃的瞳孔瞬间张得极大,脸上尽是不可置信的神情:“你,你怎么知道这颗心是我的……” 宇文恕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背后金羽大张,内力催吐,竟挑起月酃的身体,向她身后的一座玉峰上飞去。 青鸟族人全部力量来自于心血,月酃一下要害被制,虽有千种法术,也无法施展,只得随着他的剑气向后飞退。 宇文恕手腕一沉,竟生生将月酃钉在了山崖上。他望着月酃被剧痛扭曲的脸,却没有立刻将剑抽出,只冷冷笑道:“本来,元天太始内照封神阵未必不能杀我,然而你太贪心了,非要我死在全军覆灭、而又亲手杀母的痛苦之中。为此你不惜用自己的心脏来发动这摄心之术的最高奥义。然而,你错了一点。” 月酃银色长发瀑布般散开,嘶声道:“什么?” 宇文恕冷笑道:“我当然知道那不是我母亲的心。因为——”他眼中浮出一抹痛苦的笑意,用力指着自己的胸膛道:“它在这里!” 月酃一怔,宇文恕凝视着她,缓缓道:“你的故事,应该讲到我出生为止。而后,是我亲手撕开母亲的胸膛,将她的心一点点吃掉。”他的声音低沉而痛苦,仿佛在回忆一场难以忘记的梦魇:“这是青鸟族最大的秘密。为了繁衍后代,青鸟女子必须吃掉孩子的生父;母亲要亲手杀死不该出生的儿子;女儿要吃掉生产后的母亲……这就是你们,你们自称半神之族的繁衍规律。” 月酃摇头狂喊道:“不可能,我亲眼看到过去,怎么可能有错!” 宇文恕遥望血红的天幕,沉声道:“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过去的本来面目就是这样。那个风雨之夜,我从那颗巨卵中破壳而出,母亲注视了我良久,最终不忍杀死她这本不该出生的儿子。于是她静静的躺下,等候这初生的婴儿,蹒跚的爬过去,用那双比我父亲更加孱弱的手,剜出了她的心脏,一口口吃尽……后来,母亲在临死前召唤了她的坐骑,再将第二原神附着在青鸾身上,以均天神雷突破了星芸的包围,送我来到中土。” 他脸上又浮起了那种讥诮的笑意:“你所谓的记忆,不过是女王植入你脑中的幻象。青鸟族繁衍的规律,实在过于罪恶肮脏,连族人自己,也没有勇气承认。所以这个秘密只有族长知道。族人虏到配偶后,必须前往渺无人迹的深山中分娩,而后死去。她们只知道必须在男婴破壳的一瞬将他杀死,却不知到自己的孩子稍后会将自己吃掉。何况她们分娩后力量会急遽衰竭,而青鸟族女婴出生就会具有强大的灵力,到时候就算母亲想反抗,也无能为力…… 我却是例外,我母亲以她的修为,在我出生前的一瞬,洞悉了这个秘密,这一次,她接受了命运安排下的结局,静静的看着虚弱而笨拙的我,将她的心,一点点剜出、吃尽。 你那天因故去晚了片刻,只看到满地的尸体,包括我母亲的残骸。然而你不相信靠星芸她们能够剜出我母亲的心脏,于是你去找了女王。女王怕秘密暴露,趁你不备,用摄心术将你这部分记忆清除,重新植入了你和我母亲决斗的幻象。” “其实,你并没有杀死我的母亲,”宇文恕长长叹息了一声,目光陡然一凛,道:“但魔鬼一般嗜血而残杀亲人的种族,本不该存留在这世上。所以,你还是死吧!” 他正要扬手,月酃因失血而变成青色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抹笑意:“你杀了我又怎样?你刚才看到的,不全是幻象。你的军队已经全部覆灭,难道只凭你一人,就能抵挡三万青鸟族人么?她们一旦从醉血中醒来,就能将你撕成碎片……”她忍不住咳嗽起来,笑道:“你也是一流的高手,却要死在无数兽爪之下。想到你困兽犹斗、垂死挣扎的样子,我就忍不住想笑。” 宇文恕也笑了起来:“你忘了,我身上也流着青鸟人的血,我知道你们一个巨大的弱点” 月酃的笑容凝结,讶然道:“什么?” “当你和你们的坐骑一次餍足了太多热血之后,就会有片刻的时间,不能飞翔。” 月酃的脸色渐渐沉下:“那又如何?” 宇文恕望着不远处盘旋的五色弱水,沉声道:“这座山谷三面被弱水包围,我已经用天眼通照临过,玉凤升龙二峰,是山谷最薄弱之处,玉山虽然坚固,未尝不能破坏。一旦将这两峰洞穿,弱水会在片刻之间淹没整个山谷。”他眼中的寒意森然透空而来:“至于那三十万隋军,本来就是为这些饕餮准备的食物。当你们一个个餍足人血,陷入沉醉的时候,那鹅毛不能浮、封印一切灵力的三千弱水,才将成为我真正的武器!” 月酃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度苍白,一种灰垩的颜色第一次出现在她骄傲的眼睛里,她想要阻止,然而心脏被剑光穿过,全身真气居然不能聚集半分,只得嘶声道:“住手!” 宇文恕森然冷笑,一抬手,三朵并蒂雪莲从他掌心徐徐升起,开始方如豆大,瞬间已化为三道十丈长的闪电,向玉凤升龙二峰飞跃而去。 只听隐隐雷鸣不绝,并蒂雪莲已然到了双峰之间,只见莲台一震,左侧莲心突然喷出千万条彩丝,彩丝凌空暴涨,化为无数巨龙般的狂飚,在围绕着两峰狂啸盘旋,那崔巍纯玉山石竟似经不起这巨飙侵袭,裂开道道巨痕,摇摇欲坠。正在此时,第二朵雪莲突地暴开,腾起一团凌厉无比的雷火,向双峰怒扑而去。只听一声巨震响过,双峰碎玉乱飞,数丈见方的玉岩分崩离析,向谷底急坠。隆隆雷声中,硕大的峰峦竟然只剩下了当中两线玉髓,悬之一线,不绝如缕。这时,第三朵莲花光华陡然一盛,瞬息已经恢复了常态。这一变无声无息,似乎远不及前两朵风雷之势凌厉,然而月酃却已然看出,这三朵并蒂雪莲,其中暗藏的竟然是道家三重天劫之意。其一为风,二为雷,三为天魔。风雷来势虽烈,终为外力,修行极高之人未尝不能相抗,然而天魔却全为内心魔劫,无声无息,防不胜防。 青鸟族人已有半神之体,并不需修仙渡劫,然而对这道家三重天劫还是有所知闻。宇文恕不过三百年修行,竟能以人力模仿出天劫之威,天纵奇才,实在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地肺隐动,恐惧的气氛在赤血大地上蔓延,青鸟族人似乎已经预感到了灾难的来临,欲要唤起青鸾,振翅飞起,却全身宛如宿酒未醒一般,沉沉乏力。 就见那两线山峰被第三朵莲花所发光华一照,莹莹玉光顿时委顿下去,片刻死寂之后,玉山内心竟迸出道道裂纹,然后由内而外,完全崩塌! 青鸟族人还未来得及惊呼出声,五道天河般的巨流已然冲破碎玉,暴顷而下! “不——”月酃一声惨呼,灰垩的色泽迅速在她脸上蔓延开去。宇文恕微微冷笑,手腕一沉,剑光直划而下,要将月酃的身体整个剖开! 月酃眸中的惊痛渐渐散去,显出一片绝决之色。她闷哼一声,十指如勾,伸向自己体内猛力一抓,而后连着一团血肉带灰色长剑一起,重重抛开。 宇文恕手腕一震,长剑竟忍不住脱手——没想到虚弱到只存一息的她竟还能爆发出如此大的力量! 那颗夭红的心脏与同宇文恕的剑尖竟被她高高抛起,而她的残躯却迅速往谷中坠落。 身下已是滔滔弱水。她留下的最后一瞥依旧固执而傲慢。 夭血乱溅,宇文恕飞身上去,将飞坠的长剑接住。剑身震颤不休,月酃的心脏正贯穿于剑上。八窍分明,第九窍已然成型大半。 大地轰然震动,那三千弱水卷起的洪波,在天地间肆意冲决着,将触及到的一切,都吞入它巨大的腑脏当中。 传说世间的恶到了极处时,天神将降下洪水,将一切洗涤干净,只有纯善的人才能获得拯救。但这个世界上,有善的存在么?难道种下这恶因的,不是操纵人世姻缘的神明本身? 三朵莲花重新成型,浮荡在宇文恕的脚下。弱水滔天,他的身躯也随之上涨,一双平静的眸子,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三十万大军,三十万血! 三万青鸟,三万半神! 但在这滔天的弱水中,一切都平等了。一切在沉醉中荒嬉、糜烂,忘掉忧愁困苦的同时,也失去了身体与意志,成为洪水的一部分。青鸟也好,凡人也好,他们的战斗,永远地停止了。 同时停止的,是无尽的传说。 宇文恕叹息了一声,收起回剑,缓缓举步前行。唯一不能停止的,是他还在燃烧的仇恨。 为什么,神明会让这样凶残的种族降生世间,还如盲如聩的庇护了她们数千年?为什么,偏偏是他,一出生就陷入杀母的罪孽,体内还恰恰流淌这最恶毒的血液? 谷中五色弱水滔滔,肆意冲突决荡,重重拍在四围玉山之上,碎石乱飞,卷起滔天巨浪。 五色河流上,只剩下几只脱落的凤羽,在水面片刻回旋后,也沉入那无底的河流。 第七章 三珠神树掩尘埃 宇文恕一挥手,先前悬在空中的无色莲花徐徐降下,花瓣披拂打开,宇文血璎竟还莲蕊中熟睡,仿佛刚才天崩地裂的生死大战,他竟浑然不知。 宇文恕一把将他抓起,抱在怀中。血璎仿佛嗅到了血腥之气,碧绿的眸子突地睁开,芙蓉般的脸上又露出贪婪之极的神情,两只小手在空中乱抓,似要够向宇文恕剑尖的心脏。 宇文恕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心脏递给了他。宇文血璎双手抢过,一把塞到口中,疯狂的咀嚼着,似乎在享用天下最甘美的盛宴。 夭红的鲜血在他雪白的指间飞迸,只听他体内劈啪作响,瞬间竟然已经长到十三四岁了。宇文恕望着他,淡淡笑道:“若依照平常的饲养办法,你要食人心近千年才能拥有十八岁的形体,但是借助青鸟族长老的心血,却只需要一瞬间。那时候,你的力量和性情都会发生巨大的改变,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宇文血璎哑然道:“另一个人?” 宇文恕嘴角浮起一丝讥诮的笑意:“就如同破茧而出的蛹,你如今不过是体内储满营养、却孱弱无比的青虫,然而那时候,你将是冷静、强大、在黑暗中守候猎物的吸血妖蛾。”他眼中掠过一片阴霾,似乎想到了三百年前,自己破壳而出的恐怖夜晚,和成长中孤独而痛苦的漫长岁月,一时住口不语。 宇文血璎停止了舔噬手上的残血,抬起眸子,真诚的道:“大人对我真好,我好想快点长大,能为大人分忧。” 宇文恕望着山谷那头,冷冷道:“只需要吃掉青鸟族女王日韫的九窍之心,走吧。”说着抱起血璎,双翼挥舞向山谷对面飞去 血璎躺在他怀中,好奇的看着身下滚滚云雾水流,天空变幻的云霞以及四周呼啸的寒风,脸上充满了欣喜之色:“她在哪?” 宇文恕冷冷笑道:“青鸟女王自从即位起,就不能踏出三珠洞一步。她现在应该还深居洞中,过着茹毛饮血的日子。” 宇文恕身后巨大的金翅展开,带着血璎破宵飞去,仅仅片刻,已然越过了绵延数十里的群玉山谷。谷后是好大一片桃林,徐徐沿山展开,从云端俯瞰下去,大片桃花如海浪一般,随风起伏,不时有片片落英,被风反卷而上,缤纷乱舞,宛如红雨。青郁的大地早已被桃瓣染的嫣红,珍禽异兽就在林中自由徜徉,几只未长成的雏凤,在树梢初试羽翼,青黄夹杂的双翼在空中划过,虽还有些颠簸,却已然有了鸾凤翱翔天际的风姿。 花林随山势铺开,缓坡越来越高,宇文恕催动双翼,瞬间已到了山坡尽头。一片耀眼的彩光从坡崖下迎面而来,宇文血璎呀了一声,本能的伸手挡住双眼。 一道巨大的阴影耸立天际,透过眼睑,宇文血璎仍能感到这阴影上,旋转着无数缤纷陆离的彩光,他的心不由激动起来,好奇的挪开手指,将双眼睁开一线。 眼前是好大一棵玉树! 玉树依山而立,树干宛如奇峰秀石一般,婷婷而立,树上珠光璀璨,灿如云霞。 这颗玉树绝不同于普通树木,树干通体玉质,晶莹剔透,本身虽无艳色,却能返照出七色光华,叠光错彩,炫目已极。树身如刀斧削成,挺直秀拔,毫无瑕疵。又自干底分出三支玉枝,每枝再三分开去,如此层层铺开,也不知究竟有多少条玉枝,珠玉锦簇,灿烂非常。每条玉枝的末端,无花无叶,只结着赤、白、青三颗彩珠,每一颗都有碗盏大小,浑圆润泽,晶莹剔透。更为神奇的是,每一脉玉枝,都各自以不同的方向徐徐旋转着,玉枝婉转珠错落,看去真有目眩神摇之感。 宇文血璎喃喃道:“这是?” 宇文恕注视着玉树,冷冷笑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三珠神树。也是青鸟女王的宫殿。”轻轻将宇文血璎放到树下。 宇文血璎讶然打量着神树树干,然而树体珠润玉圆,毫无瑕疵,更不要说有入口,又哪里像能供人居住的宫殿? 宇文恕伸出一指在眉心一点,一朵珠莲就在他额上绽开。这朵珠莲共三瓣,分别由赤白青三色彩珠串缀而成,珠体大如杯盏,莹洁光润,莲柄却还保持着玉枝的形态——这珠莲的竟仿佛完全是从这三珠神树上取下的一般。 宇文恕缓缓伸手在胸前画了一线,那朵珠莲宛如飘尘落花一般,轻轻向三珠树飘去,只听树身发出一声极轻的裂响,张开了一道数寸见方的裂痕,树枝转动,发出欣喜的沙沙声,似乎在迎接珠莲的归来。只见那朵珠莲光华一盛,也如落叶归根,倦鸟投林一般,瞬间没入了树身裂痕中。 只听一声轰然巨响,光洁的玉树身上,竟打开了一扇数尺高的大门。 门内珠光莹莹,似乎比门外还要明亮。 宇文血璎一声惊叹,拔腿钻了进去。宇文恕方要扬手阻止,耳畔又传来一声雷裂般的震响,大地猛然一荡,几道裂纹顿时蔓延开去,无数粒彩珠从树梢纷纷坠落,在地上碎为七彩灰烬。 宇文血璎虽然长大了十岁,行动也已经宛如常人,然而在这样的振荡下全然不能立脚,重重跌倒在地。 宇文恕脸色一变,不由分说将血璎抓起,向珠光中飞去。洞后是一条狭长的走廊,四周光影耀眼,血璎还来不及看清,宇文恕猛一转身,眼前顿时一扩,一片红光扑面而来,宇文血璎定睛一看,两人正站在一方白玉高台上。玉台下面,一片夭红的血池还在泛着道道涟漪,仿佛一块破碎的红色水晶,还随着波澜的余威而震颤。 血影摇曳,青鸟女王日韫正站在玉台之下。 日韫全身赤裸,她的身姿、肌肤看上去都宛如极美的少女一般,纤秀而细腻。虽然青鸟族女子的容貌无不美秀非常,然而她无疑是其中最为绝色的一个。月酃、星铧的清丽的容颜中,总是带上了男子般的坚毅与傲慢,然而这些与都她无关。她身体的每一处,都将女人做到了极至。 完美无缺的妖娆,无可比拟的妩媚,她站在血池当中,就宛如一尊上天精心雕琢的塑像,然而塑的不是神,而是深山之中,幽泉之侧,披辟莉、带女萝的鬼魅。 她双目紧闭,两手结印胸前,半身浸入血池,足有一丈长的银发在她身后的池波中漂开,铺满了半个池面。从玉台鸟瞰下去,正宛如一朵银色的优昙,正在氤氲血影中绽放出刹那芳华。 她似乎感到了有人进入树宫,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眼波宛如落霞一般,透出浓紫色的幽光,缓缓道:“你来晚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却极为好听,宛如这血色的余波一般,在人耳边轻轻震动,却是另一种销魂摄魄的魅惑。 宇文恕冷笑到:“哦?” 日韫的脸上也透出一丝笑意,她这一笑,竟宛如四周的夜色都和她一起笑了起来:“在你和月酃大战前,我已经看到了命运之星划出了毁灭的迹象。于是我令日、月、星三姓长老提前选送来有王位资格的三位女婴。本来,筛选真命女王的仪式要持续整整七天,然而你们却在第六天半的时候来到了三珠树前。所以我只得强行为她们全部开启了心中九窍,然后沿着血池底的秘道,将她们送走。秘道已被我封死,刚才那声巨响,就是入口毁灭的巨响。”她轻轻瞥了宇文恕一眼,叹息道:“你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了。青鸟族的血液,将在她们身上万代传承。” 宇文恕瞳孔骤然收缩,目光宛如刀斧一般在日韫脸上掠过,他字字道:“然而我却可以杀了你。” 日韫轻轻叹道:“你可以。为了同时开启三枚九窍之心,我的灵力已经完全消耗。如今,我已是垂垂老朽,你杀与不杀,我都不会再看到次日的太阳。”话音未落,她体内传来一声极细的轻响,只见她金色的秀眉竟在缓缓变长,最后竟如老者的寿眉一般,长长垂下,直到胸前。而她美艳无双的面容,也在缓缓浮现出道道皱纹,身体也一点点变得干瘪而苍老。 她凝视着身下动荡的倒影,叹息道:“我没想到,竟会在此处目睹自己的衰老。” 她的声音有些苍凉。还有什么样的折磨,能比让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亲眼看到自己一点点变成鹤发鸡皮的老妪更加痛苦? 宇文血璎幼小的心灵也为她淡淡的叹息一震,一时竟忘了所来的目的,就是要剜出她的心脏。 宇文恕冷笑道:“我不杀你——因为我怕你体内那些腐败的血沾到我的剑上。” 日韫紫色的眸子一动,却并没有震怒,只是透出更深的忧伤:“我其实也已经厌倦了我自己。” 宇文恕挥手道:“够了,打开碧落天梯的入口,我就放你在此处等死,如何?” 日韫的止水一般的目光骤然凌厉,声音也有些尖锐:“你要去碧落天梯?” 宇文恕淡淡笑道:“你们以为,青鸟族的最高秘密真的不会有人知道么?” 日韫注视着他,点头道:“我差点忘了,你母亲也曾是女王继承人,而你吃掉她的心脏后,就得到了她部分的记忆和力量。” 宇文恕望着血池深处,缓缓道:“青鸟女王即位之后,再不能离开三珠洞一步,说是为了潜心修炼法宝、预见未来,其实却是为了守护三珠洞后通向的碧落天梯。” 他目光一凛,注视着日韫道:“每一任女王,在替继承的女婴开启了九窍灵心后,就会用秘法打开天梯入口,然后一步步登上去。而这天梯据说有秘魔的封印,无论是凡人,还是青鸟族人,体内的血液都会在这封印中渐渐沸腾,最终爆裂而出。因此,能在天梯上行走多远,完全取决于那一任女王剩下的灵力最终能够与这封印抗衡到什么时候。然而据传说,还没有任何一个人,到达过天梯的顶端。至于你们为什么不惜全身爆血而死,也要登上天梯,而天梯后边到底有什么,我倒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日韫注目摇曳的血影,轻轻叹息道:“传说这道天梯,通向太阳出生之处——碧落之树。在碧落树顶端,停栖着一轮太阳,这是当年后羿射落的九阳之一。而天地间最伟大的神祗、我们尊奉的西王母,就沉睡在这煌煌明日之中。她已经沉睡了数千年,只有青鸟女王的血,才能将她唤醒。”她湖波般动荡的眸子中透出一种虔诚的光芒:“用我们最后的生命与力量,无限接近西王母,最终将她唤醒,这是我们的使命,我们的荣耀,也是我们的信念。我们相信,总有一天,青鸟族能诞生一个超绝一世的女王,她能抗衡天梯的一切封印,来到了西王母面前,用自己的心血将她唤醒。那个时候,也就是我们的使命完成的一刻。” 宇文恕冷眼望着她苍老却虔诚、激动的面容,缓缓点头道:“说得好,按照你们的族规,现在该是你登上天极的时候了。然而你强行同时打通三个继承人的九窍灵心,现在全身都已变得衰朽不堪,不要说见到西王母,就是向天极上多走两步也不可能。”他的眸子显得有些森冷,嘴角浮起一抹讥诮的笑意:“不如你把入口开启的方法告诉我,我代你去见你们的神。” 日韫摇头道:“不可能的。你体内也流着青鸟的血,也受这个封印的制约,就算我告诉你天梯的入口,你一样会在途中爆血而亡。” 宇文恕笑道:“你忘了,我有魔血灵婴。他是天地间唯一不受这封印约束的异类。只要一路对他善加利用,补充体力,我相信能在这天梯上走得很远。” 日韫注视着宇文恕,愤怒、惊讶慢慢散去,她摇头叹道:“作为青鸟族的后裔,居然修炼西王母禁忌的魔血灵婴。你不配作青鸟族的后代。” 宇文恕冷冷道:“我只是金乌族的后人。这魔血灵婴,也并非我亲自修炼。饲养他们的人,正是青鸟族长老星芸。我缩地术小成之后,曾多次潜回昆仑,除了搜集青鸟族人心血之外,就是在一个隐秘的山谷中,找到了星芸。她的原神溃散,却因雷裂的力量,肉体还未消亡。我治好了她的伤,再将她虏回大隋,让她在湖底为我培植魔血灵婴。当年,她为了获得长老才能拥有的八窍之心,不惜出卖我的母亲,数十年后,我终于亲手把这颗肮脏的心脏挖了出来,饲养我身边这具灵婴。而后,你们族引以为豪的九霜战神月酃成了第二个饲主,而你,若不肯交出天梯的秘密,就将是第三个。” 日韫淡淡一笑,道:“你不该如此恨星芸的。她之所以这样作,不过是因为她太爱你的母亲。她在追随你母亲征战的日子里,经历了无数次战斗,每一次都舍生忘死、奋不顾身。她身上所有的伤痕,都是她痴心的见证。只是你的母亲从来没有接受过她的爱意。当你母亲最终选择了金乌王子的时候,她在最高的峰顶上,将自己的心剜出,抛下。只有我知道她的心碎成了什么样子。与其说长老会是为了替她开启第八灵窍,不如说是为了修补她的生命。” 宇文恕喝断道:“够了,你们这种野蛮的种族的丑事,我再也不想听。天梯入口在哪里?” 日韫直视着他的双眼,一字字道:“你心中充满仇恨,却不敢面对仇恨的真相。青鸟族人掠夺他族男子、同性相爱、吃掉配偶、杀死男婴,这些,都是神明赋予我们的本能。就如同狮虎肉食、人类侵占其他族类的生息之地一样。凡人也好,青鸟也好,金乌也好,不过是神明的卒子。我们每一个人身后都牵着命运的丝线,丝线的那头就握在神明手中。神可以庇护你,也可以毁灭你,这些都不是你能决定的。” “无论你怎么想,只要西王母还存在一天,我们这个种族就将延续下去,这正如你体内流淌着青鸟族的血液,只要你还活着,就无法改变一样!” 宇文恕的双目都变得赤红:“可以!我要登到天梯的顶端,劈开那轮腐败的太阳,将里边供奉的所谓西王母的肉身劈成碎片!从此没有了青鸟族,也就没有了这恶毒的本能,以及我体内无法摆脱的血液!”他突然一扬手,那柄灰色的流沙之剑破胸而出,抵在日韫眉间,森然道:“天梯入口在哪里?” 日韫似乎并不在意他逼人的杀气,而是静静注目他手中的长剑,声音有些嘶哑:“昆明池底,劫灰之剑,你是怎么得到的?” 宇文恕手腕一沉,日韫苍白的额头上顿时出现了一道血痕:“你不必知道——天梯的入口在哪里?” 日韫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她微微侧头,似乎在等着自己眉心的那一滴夭红的鲜血从他的剑尖坠下。血珠盈盈滚动,在空中滑过一道淡淡的痕迹,落入那片血池。 砰,这声若有若无的轻响,竟似直透入人的心底深处一般。 血池中,一道微弱的涟漪轻轻扩散开去。 池波动荡,这圈涟漪竟然一重更叠一重,越扩越广,越震越高,似乎根本没有终结的时候。这让本来极为普通的一幕带上了阴郁的色彩。一股森森寒意从动荡的血波中缓缓透出。 突然,两人脚下的大地似乎从最深之处裂开了一条巨大的罅隙,整个树宫都振荡起来! 血池瞬间泛起巨大的波涛,红浪反卷奔涌。瞬息之间,整个树宫都被潮湿的红云湮塞,宛如大雾的清晨,伸手不见五指,而浓浓的血腥之气充斥着每个角落,让人阵阵作呕。 宇文恕的瞳孔也因愤怒而收缩:“劣性不改,受死罢!”手上长剑再不容情,向雾气中那条淡淡的人影直刺而去! 一池鲜血就在这一刻完全爆散,而后又被无所不在的热力烤灼成团团血云。 长空血乱,地脉振荡。 漫空云影卷涌变幻,将一切笼盖。只听噗的一声轻响,长剑已将那条人影洞穿。然而,空中却传来一声得意的笑声,瞬间就已无处不在。那条人影却宛如一团融化后的冰雪,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渐渐弯折、变形,最终从腰间裂开,然后蓬的一声,化为片片碎屑,消散的无影无踪。那笑声也随之越来越远,最终宛如消失在地底深处一般。 云消雾散,剧烈的振荡缓缓平息。一池鲜血已然完全干涸。五色玉石雕琢而成的池底在多年鲜血的浸润下,也呈现出夭红的色泽。池底完全由整快美玉雕成,毫无间隙,更没有天梯的入口。 血池宛如在一瞬间枯萎,再也不复当初生动灵异的姿态。空树动荡,青鸟族女王日韫,竟然借着这一滴鲜血,从宇文恕的剑下遁走! 第八章 鹰唳碧落血成灰 池底刻着数十幅图画,只是年代久远,又经过多年的鲜血浸泡,已经有些模糊。沿着顺序一一看去,这些浮雕竟然组合出一个远古的故事。 传说大禹治水成功之后,得到了到天庭觐见伏羲和女娲的机会,两位神祗允许他提出一个奖赏。这个时候禹恃功自傲,已经不将神明放在眼中,于是他想了一个戏弄神明的方法。 他对女娲提出,想亲眼看到天下至美至善的一剑。然后他去见了伏羲,问了同样一个问题。他想知道两位神明说的最强之剑,到底谁更强。 女娲承诺十年之后给他答案。于是女娲用极光以及自己的部分原神造出了一个剑奴,叫做皇鸾,传她十四招剑术。并将她放到瑶池中,受日月精华,等待凝形出世。 而伏羲却当场用昆明池底、上一次世界末劫仅剩的劫灰为禹铸成一柄长剑,赠送给他。伏羲承诺,至强至美之招将从此剑而出。 禹拿到劫灰之剑后,离开天庭,迅速扫平天下。而后,由于劫灰之剑的力量,禹获得了永生的能力。却引起了禹的儿子启的不满——因为他可能会永远成为王储,而没有即位的资格。而这时候的禹几乎战无不胜。 启只得四方游历,一次偶然的机会,得知天庭中的剑奴皇鸾,可能有打败禹的方法。于是他进言为禹盗取天庭九韶之乐。禹此刻得意忘形,将通往天庭的令旗交给了启。 有了这面旗帜,来人可以寄身殇谷升起的太阳中,随着日轮经天而来到天庭,不被烈焰伤害。 就在启在天庭等候机会的时候,此事已经泄漏,禹知晓了启取而代之的用意。于是,禹在昆仑山顶等候,当皇鸾和启所在的太阳刚刚着落地面之时,挥动劫灰之剑,对皇鸾发出了致命一击。 此战一直持续了整整十天,皇鸾施展出第十三剑的时候,将禹的灵魂封印。自己身上也被劫灰剑所伤,留下了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只能沉睡日轮当中。 女娲与伏羲承诺的至美之剑并未使出,皇鸾的使命还未完成。启害怕皇鸾会再次被别人利用,于是将皇鸾封印到轮流上升的九轮太阳中的一个。放置到碧落树顶端。除非劫灰剑本身才能劈开,而劫灰剑却已不知所踪。 从此,皇鸾便沉睡在这个太阳之中,随太阳一起上升,运行周天。而每年会有一次,重新停息在碧落树顶端,这时,皇鸾身上那永不能愈合的伤口,会滴出一滴鲜血。 鲜血化为青鸟族的远祖,她们称太阳中沉睡的女子为西王母。 漫空血云渐渐消散,三珠树宫中重新呈现出华美而空灵的姿态。血璎似乎有点失望,伸手去探池底那还未完全干涸的血迹。 宇文恕冷冷看着池底的片片浮雕,他突然觉得,大禹那骄纵的神色,有些眼熟。他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厌恶及恐惧,突然一剑挥出,向正在与皇鸾交战的大禹神像穿刺而去! 一股怒龙般的剑气裂空而下,向池底卷涌而去。只听池底彩玉发出一声破碎的嘶鸣,整个池底竟被劫灰之剑洞穿,一道巨大的血痕宛如三珠树被剖开的伤口,狰狞而怨毒的望着两人,而伤口似乎还在轻轻蠕动,从中透出股股碧绿的汁液。 难道,这就是神树之血? 血璎似乎极其害怕这种汁液,伸手捂起双眼,惊声尖叫着。 宇文恕的怒意渐渐散去,注视着这神树伤口。里边竟似乎有微弱的清风透来。 宇文恕心中一振:难道自己盛怒之下,竟无意找到了天梯入口? 血璎还在讶然,宇文恕一把将他抱起,投身向血洞而去。 穿越过一段狭长的隧道,两人眼前突然一阔。山岚轻拂,两人正立身一株高耸入云的巨树下。树高万仞,一如四万八千里的天柱,在苍天中投下的一段阴霾,遮挡住身后绵延的神山。 只在此山中,无奈云深不知处。唯有一道长长的天梯,沿着云霞经过的痕迹,沿树身盘旋而上,向遥不可及的树顶延伸去。 天极迢递,就像九天星河无意中泄漏的一条支流,沿着万仞碧落扶桑,轻轻垂下。传说中通往西王母居处的碧落天梯,果然就在眼前! 宇文血璎惊讶的望着四周蒸腾的云霞,似乎想伸手去抓。宇文恕一挥手,剑光腾跃,一串夭红的乱血飞出,宇文血璎白玉般剔透的手腕上,已多了一条深深的血痕。 宇文血璎惊叫一声:“大人?” 宇文恕冷冷笑道:“只有沿路吸取你的鲜血,我才能在暂时对抗天阶封印。这是我带你来昆仑的目的,也是你出生的意义所在。” 宇文恕眸中尽是不可置信的神情,他刚要把手缩回,却已被宇文恕牢牢捉住。他一把捉住血璎的手腕,将他整个提到半空,一点点用力,让他腕上的鲜血缓缓滴下。而另一只手,已猛地将自己的衣衫撕开。 夭红的血滴淋漓而下,滴上他赤裸的胸膛,却一瞬间就已无影无踪。他的肌肤仿佛也成了嗜血饕餮,瞬间就将这些鲜血完全吸入。 宇文血璎虽然嗜血如命,但却第一次直面自己的鲜血。血流喷涌的感觉让他泛起一种来自心底的恐惧,他挣扎了几下,手腕却宛如被铁钳牢牢镊住一般,剧痛不止。 血璎明媚的眸子一瞬间变成灰色,大口喘息着,乞怜般的望着宇文恕。 他似乎这时才相信,自己和那三十万大军一样,不过是他达成愿望的工具。他的眼波盈盈而动,似乎在为这个事实而痛苦。 宇文恕却不看他,就着样将他拎在半空,一步步向天梯上登去。 阶梯由昆山美玉雕成朵朵莲花,细看上去,每一朵都有着不同的色泽和姿态,精美无比,让人想到释迦诞生之时,步步生莲的传说。而就在这玉莲天极上,似乎真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沉沉罩在两人头顶,宇文恕每踏落一步,仿佛都要花费极大的力气,他提着血璎,缓缓前行,紧皱的额头上,也聚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宇文血璎静静的望着他,不再害怕,也不再挣扎,只默默的伏在他肩上,让自己腕上的鲜血点点滴落到他胸前。 是他,给了自己生命,养育自己长大。 他是自己在这个世间最亲最近的人。那么他的目的为何,又有什么关系? 血璎被宇文恕高高提起,剧烈的疼痛从他柔弱的双肩阵阵传来,但他清澈的眸子中,却透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如果每个人身上都有无形的绳索,一头牵在神明手中,那么自己身上的绳索,却是在宇文恕手上的。不同的是,他决不争斗,决不反抗,他心甘情愿的成为他的傀儡,他的奴仆。哪怕他创造自己的目的就是让自己为他而死,也毫无怨言。 天阶高远,两人也不知在这莲花天阶上攀行了多久。 突然,天阶一转,一团出岫的白云从两人眼前急掠而过。云雾散去,一个修长的背影正立在两人前方,云雾淡淡,只透出静默而忧伤的影子,似乎她已经在这里等候了他们千年。 那人长长的银发宛如天河一般垂下,在天阶上铺开,一直垂到两人脚下。她身形宛如一朵生于天阶石缝中的优昙,在清冷的山岚中摇摇欲坠。 宇文恕双眸早已被鲜血激得血红,这个背面而立的女子,银发赤身,自然是青鸟族人无疑。他喝道:“谁?” 那人没有动。 宇文恕心中烦恶,心莲运转,劫灰之剑赫然出鞘,向那人刺去。 天空的某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细听上去,这声叹息又像是一个人嘲讽的细声尖笑。宇文恕一怔,天阶上那人已经缓缓回过透来。 那是一张美丽而熟悉的脸。 星铧! 自己的生母星铧! 宇文恕大愕,飞旋的剑光瞬息凝止在半空中。 只见那人眼波缓缓流转,从哀伤、怜悯渐渐转为讥诮,而她的形貌宛如流动的山岚一般,缓缓幻化,瞬息竟然已成了日韫的面孔——她看上去竟比刚才还要老了数百岁!那张脸干瘪苍老,布满道道皱纹,而双眸中却发出血红的光芒,将整个天空笼罩。 宇文恕心中一惊,情知有变,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瞬间,她脸上的道道皱纹迅速龟裂、隆起,化为一股股贲张的血脉,凸出肌肤,诡异地扭曲盘展,蔓延全身,布成一张细密的血网,并且随着脉搏的运动,迅速膨胀、律动。 而她本是赤裸的胸前,却系着一张灰褐色的丝绸。 这块丝绸破旧无比,仿佛沾满了污垢,但那颜色却似乎带了种神秘的吸引力,让人一见之后,眼睛便再也挪不开。更为奇特的是,那丝绸的正面,绣了一只张翅奋迅的血色巨鹰。 她满身血网,便全都植根在这巨鹰身上。似乎是从中吸收着养分,又似乎是在供给它的呼吸。渐渐地,那巨鹰越来越红,渐渐发出一团摄人的光芒。散得满空红影,无处不在。 天阶上遍布的朵朵彩莲,似乎都在这浓浓血影的笼罩下,瑟瑟颤抖,发出恐惧的呻吟。连那飘拂而过的山岚,也已经被染的血红。 砰——砰—— 整个天阶似乎都在为她心跳的回声震动。她身体上那张血网渐渐由鲜红变为浓紫。高高隆起的经脉下,那奔涌的鲜血欲渗欲流,随时会震碎经脉的表皮,爆裂而出。 她突然爆出一阵尖利的长笑,十指如勾,回手在自己胸前一抓! 寒空中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鸣叫,宛如神鬼夜哭,刺得人耳膜生痛。一蓬巨大的血花在她胸前绽开! 她的胸膛宛如被什么尖锐的东西从内突破了一般,浓黑的血影呼啸而出,在半空中喷出朦朦血雾,而后又渐渐升腾,凝结成型,却仿佛一只张开巨大的双翼的怪鸟,爪哕张扬,呼啸而出! 无坚不摧,可立毙任何人的血鹰衣!却在这通往西王母居处的圣地,重现人间! 这是传说中青鸟族的最高奥义;是无数代长老用万人心头的热血染成的秘宝;是一旦发动,连天上的神明都可以击落的最强力量! 空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之气,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在为这血鹰的魔力而震颤,慑服在那足令天地变易的威力之下。 宇文恕全身宛如被钉在这万千血影之下,再也动弹不得。就在此刻,空中响起了一声凄厉的鹰鸣,血雾腾涌中,那只巨大的红色鹰隼倏然冲天而起,已然向宇文恕恶扑而来。 天地间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天阶震荡,两人脚下的玉莲完全碎裂,血鹰瞬间已经洞穿了宇文恕护体金光,从他胸前直穿而过! 宇文恕大叫一声,全身血脉砰的爆散,在他身体周围凝成一团不断翻涌、崩碎的血雾,宛如满天夭红的尘芥,凌空乱溅。 血鹰衣,是耸动天下的神器,就算在宇文恕鼎盛之时,也未必能够抵挡,何况猝然无防之间已被透体!宇文恕全身每一处血脉无不破碎,再也无法聚起丝毫力量。他感到自己的神识正随着迸涌的血雾迅速消逝,身体却宛如崩塌的山岳一般,仰天倒下。 他怒声大喝,逆转心脉,用最后的力量,将手中的劫灰剑掷出! 一时之间,峰峦回响,连那漫天血影,都似乎为他这雷霆一怒而骇然变色。 劫灰剑化为一道灰色流沙,从他倒下的身体中怒啸而出,直穿日韫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的日韫根本无法抵御这怒龙般的力量,身体天阶下飞坠而去。劫灰剑如长虹饮涧,拉开一道弧圆,将她牢牢钉在天梯边缘上。 血鹰呼啸着直冲云霄,它每飞高一尺,力量迅速消减一分,宛如红雾一般扩散开去,越来越淡,最终消失在天幕深处。 宇文血璎从宇文恕肩头跌落,顿时摔了个鼻青脸肿,清秀的脸上满是血迹,看上去狰狞异常。然而他来不及站直身体,就惊叫着爬到宇文恕身边,嘶声唤道:“大人,大人!” 然而宇文恕的身体已经感不到丝毫气息。 宇文血璎惊恐的望着他,一次次从他身下捧起流淌如小溪般的鲜血,想重灌到他体内,而那些鲜血却在他指尖渐渐凝结,最终化为星沙一般,随风散去。 血璎将自己手腕的伤口撕开,放到宇文恕口边,让自己的鲜血滴到他唇上、胸前。然而这些鲜血只在那渐渐冷却的肌肤上聚集、冻结,却再也不会融入他心中了。 宇文血璎突然伏在他身上,失声痛哭起来。 不远处,传来一声微弱的讥笑。 宇文血璎猛然抬头,日韫被钉在天阶边缘上,不能转身,她的血液也在迅速消逝,但那丑陋而毫无血色的脸上依旧带着嘲讽的笑容:“没用的,没用的,被血鹰所伤的人大罗金仙也救不活,只不过他曾经是劫灰剑的主人,所以血鹰也不能完全杀死他,而是将他永远封印了!从此,他不能看,不能听,不能动,就像一块石头。除非你能立刻找到新鲜九窍心,让他带着血吃下去……不过就算这样,也仅仅能保存他的部分原神,从此他将变成孱弱不堪,只能垂垂等死的废人!” 宇文血璎怒目注视着她,肿起的脸颊也因愤怒而颤抖。 她看了血璎一眼,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又大笑道:“这种心,你没有的,所以你算舍得挖自己的心喂他,也没用。” 宇文血璎眼中迸出怨毒的光芒,他猛地扑上去,尖尖指甲直刺入日韫的身体。日韫的面孔也被痛苦扭曲,但她的笑声依旧不减:“你想挖出我的心?”她声音一冷,森然道:“你做梦。发动血鹰的时候,我的心已经破了!我死不会把它留给你们这样的叛徒!” 宇文血璎紧咬牙关,手上更不容情,一把将日韫干瘪的胸膛撕开。 里边果然已经空空如也。连夭红的鲜血,都已凝为墨黑色。 日韫长声大笑,血璎双目迸血,一把将长剑拔出。失去了长剑支撑,日韫的身体宛如陨石一般向天阶下坠落,瞬间已消失在云雾中。 而她尖利的笑声依旧回响不绝。 劫灰剑的重量让他几乎不能站直身体,然而他还是用尽全力,将它举在手中。他纤细的手指都因用力而苍白。 劫灰剑流沙一般的光芒映出血璎满是鲜血的脸,这张脸半面浴血,显得有些狰狞。他猫一般柔媚的眸子中突然显出一丝绝决。 宇文血璎将宇文恕的身体拖到天阶一处较为空廓的地方,让他背靠碧落树干,再小心翼翼的将他的金色双翼覆盖上他的身体,而后背起劫灰剑,毅然向天阶踉跄走去。 第九章 迢递天极隔崔嵬 天极高远。宇文血璎也不知在上面攀行了多久,纤细的手足都被磨破,鲜血沾染了天阶上朵朵玉莲。 痛苦的眼泪不断从他苍白的脸上滑落,他多少次想瘫软在天梯上,只有一种信念在支撑着他,那就是他相信,宇文恕不会死死。 他也相信,在这不知所终的天梯之上,他必定能找到所要的九窍灵心。 半空中,碧鸡啼了一次又一次。 也不知是否碧落树端,有太阳正在升起,前方的阶梯渐渐变得炽热难当,四周的空气也在这股股热浪下变形、模糊。而身后那柄劫灰之剑,却宛如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召唤,微微震颤着,似乎随时要脱身飞出。宇文血璎只觉一阵晕眩,下意识的伸手去捂背后的长剑,却顿时失去支撑,一头摔倒在天阶上。 又不知多了多久,他缓缓睁开眼睛,却又立刻闭上了。四周都是眩目已极的白光,将一切吞没——看来太阳终归是在不远之处升起了。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回手去探身后的劫灰剑。 剑还在。他的惊恐稍微平静,因为他知道,这已是他唯一的希望。虽然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的力量,除了不受天阶封印的影响外,和一个不会武功、法术的人类毫无区别。他甚至无力操纵这柄剑,也无法以虚弱的身体攀爬到炽热的天阶顶端,只怕再过片刻,他就会被太阳的烈焰烤化,然而只要劫灰剑还在,他的希望也还在。 他的手无意识的在剑柄上抚摸着,突然指尖传来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讶然将手举到眼前——鲜血淋漓的手指上,居然染上了几粒暗红的灰土。他仔细的俯身嗅了嗅,眼中立刻掠过一丝惊喜,这分明是凝固已久的血液! 有了血迹,他就有了生命的来源。 他立即寻着刚才倒下的地方找去,那朵莲阶的纹路上,果然沉积着几块暗红的斑纹。刚才他倒下的时候,劫灰剑的剑柄无意碰到了上一极的莲瓣,将凝固的血迹震碎,散为尘埃,沾上了剑柄,又鬼使神差的到了自己手上! 这几粒尘埃看去和普通尘土毫无区别,又夹杂在他手上的伤口中,瞬间就湮灭了。不要说常人,就是宇文恕、日韫等高手,也决不会留意。然而,只有他,从小就在血池中长大的魔血灵婴,无论多么微小、无论干枯多久的血液,他都能嗅出! 然而,这血迹看来至少有百年历史,决不会是他自己的,也不是宇文恕或者日韫的。那么这天阶上还有谁呢? 他眼中一亮,仔细搜寻着台阶上的蛛丝马迹,向天阶前方爬去。 这一次,莫名的力量一直在支撑着他,让他走出了好远。 日已中天,却是如此巨大,沉沉悬在不远处的头顶,宛如巨硕的火团,将一切烤成焦土。 血璎汗如雨下,细腻的皮肤早已发红、破裂,内脏似乎也被烤得枯萎如纸。就在他要倒下的瞬间,他看到天阶的一角,倚着一个人影。 他拼尽全力,爬到那人身前,抬头看去——那赫然是一具干枯的尸体。 尸体闭目盘膝而坐,身后银白色的长发披垂,在地上高高堆起。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被抽空,苍白得呈现出一种透明的姿态。然而她的尸身却丝毫没有腐败,依旧能看出当年的容颜——她看上去竟宛如十三四的少女,眉目婉约如画,玲珑的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容。就如水晶精心雕成的娃娃,却可以透过晶莹的肌肤,看到她精巧的骨骼、内脏,美丽无比,却也诡异无比。 这正是传说中,登上天极的某届青鸟女王。不知多少年以前,她登上天阶,在途中预感到了大限的来临,于是在此处坐下,微笑着等待自己全身血液爆裂的时刻。 宇文血璎眼中透出狂喜的光芒,他扑了上去,拔出劫灰剑,将尸体的胸膛剖开。他手腕颤抖,全身无力,好几次才将尸体的胸腔打开,而那具水晶娃娃一般的尸体,却已被他毁坏得不成样子。 胸腔中,是一具九窍开启的心。 然而,心已成铁。 千年岁月的消磨下,那具心脏已然没有一丝血迹,唯留下干枯的空壳,墨黑如铁。 宇文血璎厉声大叫,没有鲜血的九窍心肝,对宇文恕毫无用处! 他悲怒交加,双手握着劫灰之剑,一次次向尸体的心脏插落!心脏被割得凌乱不堪,然而依旧没有鲜血淌出。 剑气纵横,血璎挥泪如雨,手下那具尸体已被他分成数块,四处散落。唯有那张精致的脸孔依旧完好,只是嘴角的笑容,看上去却有些讥诮。 他注视着那张脸,突然又是一声尖叫,一把将破碎枯萎的心脏剜出,狠狠塞入口中。 他对这具衰朽千年心脏,干枯如铁的心脏没有丝毫欲望,他只是在痛恨自己的软弱、无力。 他终于支持不住,伏地哀声痛哭,让带血的眼泪在玉莲上尽情流淌,一面哽咽着将心脏的碎块吞下。胃里顿时一阵剧烈收缩,他却捂住嘴,不让自己吐出来,巨大的痛苦反而让他的心感到一些轻松。 不知过了多久,血璎脸上的泪痕渐渐干枯。他体内竟又有了前行的力量,而天阶上的热力,似乎也消散了许多。他心中涌起一阵奇异的感觉——自己似乎又长大了几岁。 成长的力量给了他前行的动力,于是他又向上攀去。 一路上,他遇到了许多青鸟女王的尸体。有的狰狞怒目,有的美艳惊人。他不再愤怒,也不再哭泣,只是默默的将她们的心脏剜出,放在袖中。 不到虚弱得无法行动的时候,他决不会去吃第二枚。因为他一定要将力量保存到天阶的顶端。 日升日落,四时交替。 当无尽的玉莲之阶终于终结在他脚下的时候,他袖中一共储存了十四枚心脏。 天阶顶端,碧落树巨大的树冠在他眼前展开。每一片树叶都金光璀璨,又勾描着翠碧色边纹,华丽异常。万千树叶云浪一般翻滚着,在天空中铺开一片金翠海洋。 海洋的中心,一轮山岳般庞大的红日,就在翠浪中欲沉欲浮。 一片金红耀眼的世界中,隐约能看到一个淡紫色的身影,横陈日轮的中心。 西王母。 传说中青鸟族的庇护者,女娲元神和九天极光一起凝聚而成的神明,天下至强至美剑术的拥有者,就沉睡在这轮烈日之中。 烈日似乎刚刚从中天落下,还在缓缓向天阶顶端迫近。天幕已被染的一片赤红,漫天烈焰飞扬,宛如无数头金色的火凤正凌空狂舞,彼此追逐争斗,直舞的金羽乱落,天地变色,最后更化为无数朵火浪,呼啸卷涌,似要将一切淹没。 宇文血璎苍白得宛如一个没有厚度的纸人,劫灰剑几乎都能压断他纤细的脊梁。于是他小心翼翼的取出了另一枚心脏,一点点咽了下去。 他脸上突然现出剧痛的表情,仰面跌倒下去,在天阶上不住抽搐,他全身的骨骼都在噼啪作响,仿佛正在寸寸碎裂!血璎突然大叫一声,一跃而起,而又重重跌下,伏地呕吐起来。 一口口暗黑的血液从他体内不断呕出,仿佛数年沉淀的血液都要在此刻顷尽。他的身体越来越轻,渐渐展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姿态,仿佛随时要在狂风中飘起。 ——两颗青鸟女王的干涸心脏,给了他成长的最后力量。他终于突破了青虫般幼虫的姿态,经历痛苦的蜕变和新生,成长为妖异的血蛾。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从血泊中站起,握剑立于火焰卷起的热浪之中。 他已经完全成长为十八岁少年的姿态,清秀的面容显出水晶般透明的光泽,眼中却透出一种莫名的沧桑。 血璎握剑的手已经不再颤抖。他不再是锦绣珠玉中长大的柔弱少年,而是身怀世间最为妖异之力的魔血灵婴。 唯有他对宇文恕的情感,没有丝毫改变。 烈日逼近,缓缓向下沉去,宇文血璎突然暴出一声大喝,手中的长剑宛如得到了无形的感召,化为一道流沙构成的长虹,向烈日卷涌而去! 只见那轮红日突然受到攻击,当中被流沙之虹击得凹陷下去,四周飞舞的火凤齐声发出狂怒的嘶鸣,一起张开数丈长的羽翼,向宇文血璎恶扑而来。 一时间,长空中宛如千日齐辉! 宇文血璎反手将劫灰剑入鞘,手腕向下一沉,在胸前结出一个怪异的法印,七道金色的祥光从他胸口中卷出,呼啸之间,已经拉出数十丈的长虹,在云蒸霞蔚的天幕中交织成一道罗网,将猛扑来的火凤一一挡住。 一金一红两团光芒猛然撞在一起,直震得天地撼动! 宇文血璎清秀的眉头紧紧皱起——他吃下青鸟族女王的心脏后,也得到了她们部分的力量和记忆。这一招本是青鸟族十大秘术之一的七瑞灵心,专门克制火的力量,有足以另天地改易的力量。宇文血璎从女王残留的记忆片断中得到了这个法术,然而却远没有达到收发如意的地步。初会大道,开始那一瞬间虽然占了上风,然而片刻之后,那群火凤又催动红光逼了过来! 眼看团团烈焰已到了眼前,正在宇文血璎无所退避之时,只听远空中传来一声微微的裂响,那团被劫灰剑劈中的日轮竟然从中心裂开了一道罅隙! 这道罅隙开始细微无比,片刻已如碎瓷一般遍布日轮火红的表面,突然砰然巨响,从中裂为两半! 所有的火凤都静止下来,双翼合拢,低头伏跪,似乎正欢欣而又敬畏的,迎接那神秘的天地主宰的苏醒。 残日如血,破碎云浪也片片飞红。日轮那半圆形的碎片宛如两半巨大的蛋壳,轻轻铺陈在碧落树冠之上,还在微微摇曳。 烈日中心,一朵纯粹为光影构成的巨大莲台缓缓升起,当中那紫色的人影也越来越近。 人影宛如僵直的人偶,一点点从莲台立起。 她一身紫衣,全身笼罩在一层流动的日晕之内,似乎是有形无质、晶莹透明的虚体。然而,无论多么强的光线,却都无法透过她的身体,仿佛她就是光的本身。五色绚烂的光华在她身体的每一处汇聚,如云霞烂漫,却又比云霞更加剔透。 这就是九天极光凝形而成、女娲铸就的剑奴——西王母皇鸾。 她的眼睛猛然睁开,眸子却是外紫内白,淡的宛如一抹铸造时不经意刻下的阴霾。 宇文血璎为她的眼神一震,缓缓将劫灰剑掣在手中。初生牛犊不畏虎,就算此人真是,他也要将她一剑斩落! 就在这时,她缓缓抬起一双毫无血色的手,往眉心处一合。两道淡青的秀眉间似乎凸起一粒珠子,在她透明的前额下飞速轮转,猛然间一道明亮无比的光华透天而出,竟似乎整个宇宙中的光芒都猛然都被它吸归己身——更或者,它本身就是宇宙中最初与最后的光明,在亿万年前将自己粉碎,化为这日月星辰、芸芸众生! 而千万年之后,它一出现,宇宙间所有的光芒都回归了黯淡的本原。这个过程是如此强大、不可抗拒却也如此自然;这道光芒明亮已极却又毫不刺眼——剑光还未离体,宇文血璎却觉得自己眼中的一切光明都已离他而去,黯如死灰。 宇文血璎觉得自己就这样槁立了一万年,不知生,不知死,他能看到宇宙中唯一的一道光芒从他身边穿越而过,然而他的世界依然黯淡,他渐渐觉得一种入骨的恐惧。 剑芒直奔他的眉心,最后却宛如流星一般,从他肩畔划过。 那一瞬间,天地似乎也落寞了起来,光华清冷,宛如深闺独处、对镜自怜的佳人,那幽怨岁月中沉寂多年,偶然绽放的美丽,何尝不是另一种绝代的芳华? 大团的鲜血宛如无根莲花一般,在云光火影中盛开。 宇文血璎没有格挡,甚至根本没有知觉,他握剑的右手已经被那道剑芒生生斩下! 完全成长的魔血灵婴,竟然敌不住她的随意一击! 劫灰剑锵然落地。 长空血乱,火凤乱舞,争相上前去簇拥、膜拜那紫衣女子。而她的眼睛又缓缓阖上,仰面向莲台倒下,继续陷入沉睡。 天阶又是一阵震颤,那裂开的两半日轮竟缓缓合拢,火凤们惶然退避,却还心有不甘的围绕日轮哀鸣,似乎恨不得投身日轮之中。两半日轮轰然聚合,一道金色烈焰从裂纹中铺陈开去,在日轮表面熊熊燃烧,又渐渐熄灭。片刻之间,那斑斑裂纹竟已合好如初,甚至宛如浴火重生一般,呈现出更华丽、庄严的姿态。 宇文血璎退了一步,跌倒在天阶上。此刻,钻心的剧痛才从伤口遍布全身,他勉强将右肩布下止血的封印,而后就失去了知觉。 第十章 十年闻鸡金翠台 宇文血璎第一次劈开日轮封印,邂逅皇鸾之时,是第二年的佛诞之日。 也是他跟随宇文恕出征青鸟族整整一年的时候。 他借助青鸟女王的记忆与力量,运用劫灰之剑,打开了日轮的封印。然而他并没有能挡住皇鸾这十四剑中的第一剑。 他全身浴血,倒在天梯的边缘。在烈日的烤灼下昏迷了十五天,而后苏醒过来。 皇鸾只斩落了他的一条手臂,并没有取他性命。或许,这不过是她的一个警告,叫他知难而退。然而,他决不会独自离开这道浸透了宇文恕和他自己鲜血的天梯。 青鸟族人已经完全灭绝,而且就算青鸟女王的心脏也不过能保存宇文恕的部分原神。如今,唯一可能比九窍灵心更强的力量,就存在于青鸟族尊奉的神明——西王母皇鸾身上。她的心脏,应该比青鸟族女王具备更多的灵力,因此,她是他如今唯有的希望。 他必须击败皇鸾,将她的心脏剜出。 从此,他每天都在回想皇鸾那一剑,思考无数种破解的法子。 从日升到日落,他一刻不停的练剑——用那条残存的左臂,一次次挥向那轮金色的日晷。一开始,每一次舞剑都会撕裂那巨大的伤口,让鲜血涌出。他华丽的衣衫早已破旧,珠润玉圆的脸也变得苍白如纸,一次次跌倒,昏迷,却又一次次爬起来。 血腥的气息在空中蔓延。他不是人类,并不会因饥渴而死,但会因为对血饥渴而发狂。有好几次,他恨不得挖开自己的胸膛,痛饮自己的血。 然而他还是忍住了。他寻到了自己的那条断臂。被斩落的手臂依旧完好,并未腐败,于是,他将它捧在唇边,缓缓咬下,他秀眉紧锁,唇舌细细的在骨肉筋脉间搜寻,寻找那尚未干涸的丝丝血迹。他清丽的眸子中闪耀着隐幽的光泽,是如此坚定、执着,却又透着森森寒气,宛如鬼火。 以前,他的眼睛是如此温柔、纯洁、宛如初见人间的婴儿,嗜血,不过是上苍赋予他的本能,就如同刚刚出生的雏虎。然而如今,这个婴儿一般的血璎,已是和这条断臂一起,变成一个空空的蚕蜕,被那暗夜中的妖蛾彻底抛弃。 他现在的目光,更像因仇恨而不能自控的宇文恕。 就着样,他靠着咀嚼自己的残臂,度过了最初的几个月。 一个月后,他练剑的时候,已经不会再流血。 五个月后,他已经能用剑气刺到碧落树顶端。剑光过处,满天金翠飞舞,衬着他越来越空灵的身姿。 八个月后,他已能隔空刺落远处的火凤,而后纵身飞起,抓住跌落的凤尸,咬破脖颈痛饮。 火凤干枯的身体,每天都能在烈焰中陧槃、重生;皇鸾所在的日轮,每天都会升起、降落,然而每年只有佛诞这天,会停靠天阶顶端。 于是宇文血璎就在碧落树端,每天练剑、刺凤,等着第二年佛诞的来临。他袖中还藏着十三枚青鸟女王的心脏。他知道,每吞下一枚,就能得到一任女王的大半记忆与力量,相当于完成了数百年的修炼。 然而他不敢一次将所有的心脏吞下。 因为,女娲传给皇鸾的剑法,一共有十四剑,越到后来越是强大,第十四剑,也是传说中,大禹询问的、至善至美的一剑。他怕自己一次吞下所有的心脏,向皇鸾攻击,却依旧敌不过那第十四剑,这样他就再也没有了机会。 因此他宁愿选择慢慢等待,每年吃下一枚心脏,这样自己的力量也会越来越强,而且也能用十四年的时间,参透前十三招剑法。为了这一点,他宁愿付出十四年的苦苦等待。 他更相信,这苦练的十四年,会让自己成为真正的强者。 于是,他不停的在落日灿烂的华光中挥舞着流沙般的长剑,有的时候,他的身影竟也恍惚起来——仿佛他就是另一个宇文恕,坚强而执着,不惜手段。 以前,他只是钟爱强者,而如今,神却赐给了他离奇的命运——逼迫他成为强者,再和强者决战。 第二年,他本已有十足的把握——合三位青鸟女王毕生的修为,以及自己一年苦练的力量,他已能轻易破解前一年看上去还不可思议的一剑。 他的估计没有错。 然而,次年他还是败在皇鸾的第二剑下。那一刻,劫灰剑刚刚劈开日轮,剑气已经咆哮而出,强到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他依旧连反应都未来得及就已重伤,唯一幸运的是,这一次,剑光只从他肋下洞穿。他只昏迷了三天,经过半年的恢复,就已基本复原。相比第一年折臂之痛,是幸运了很多。 而后的日子中,他打坐练气时偶然发现,碧落树上潜藏着两跟极细的藤萝,一白一红,宛如大树的两条脉搏。白色脉搏中,每年都会有一滴淡淡的影子,宛如血液一般缓缓滴落,而红色那条,却由于再无血液渗上,渐渐干涸萎缩,但那多年前残存的夭红,依旧浸透了红色藤萝的每一寸。 宇文血璎不禁想起了树根处的血池。难道这棵碧落之树就是整个昆仑的血脉?树顶的日轮,正是心脏,每年西王母的鲜血会沿着树干滴落人间,青鸟族的血脉也会反渗而上,只因为数年前与宇文恕一战,树根血池破碎,另一条血脉才渐渐干涸。 他不由去想,既然整棵碧落之树都被这血脉贯穿,那么他从树冠倾落的血液,宇文恕应该也能感受得到。于是他每天都击落两头鸾凤,一头将凤血洒上树身,一头自己服食用。 到了第六年之后,虽然每次和皇鸾的斗剑仍是惨败,但伤势已经轻了很多。他受伤之后,就对着树身上的血脉自言自语,仿佛在通过这条筋络,和宇文恕娓娓交谈,这幻想中的慰籍,给了他战胜伤痛的勇气。 第八年,他仿佛从藤萝中得到了某种莫名的力量,他舞剑的姿态、乃至冰冷、残酷的眼神都和宇文恕毫无分别。 皇鸾的每一剑都比前年强出数倍,但是他仍然靠自己的力量,缩小了他和神明的差距——这让他有了非凡的信心,他迟早能够成功。 第十年,他竟然找到了还手的机会,虽然他的攻击连皇鸾身边的云霞都未能撼动,但毕竟有了出手的机会! 皇鸾瞑目倒向莲台的前一刻,怔怔的望着他手中飞出的长剑,她那破碎的记忆中,似乎还记得这柄劫灰之剑。然而她的神情依旧苍白而呆滞,那记忆似乎稍纵即逝,瞬间日轮的巨大裂口又已合上。 十二年。皇鸾苏醒之后,第一次没有立刻出手,而是静静的看着他用劫灰之剑,向自己发动攻击。而后轻轻躲过,又轻轻的带出了第十二剑,再陷入沉睡。那一年她身体上流动的光影似乎减淡了很多,看上去已经更像一个普通的人。但她的剑法依旧宛如神明,不可抵挡。 而同样是这一年,当皇鸾的血液顺着树脉滴落的时候,他竟似乎听见遥远的那头,传来一声轻微的回响——这或许就是宇文拓心脏的回音。他的眼中透出疯狂的兴奋,他相信,宇文恕正在血脉的滋养下渐渐复苏。就在不久的将来,自己剑法大成,一招洞穿皇鸾的心脏,那迸溅的神明之血会将他从封印中彻底唤醒! 到了第十三年,宇文血璎已经完全融会了十三位青鸟女王共万余年的修行,并且也完全学会了皇鸾的前十三剑。此刻的宇文血璎,他的力量已经远在宇文恕、月酃、日韫之上。 而皇鸾,只是女娲造成的剑奴。正在天池中等待成型出世的时候,就被启盗下了人间。她并没有能完全成型。因此,她只能按照记忆施展女娲灌入她体内的剑招,却没有自己的灵魂。 她是一个人偶,为传剑而生的人偶。 宇文血璎有了必胜的信心。大战前,他凝视大树筋脉,整整静坐了七日七夜,他仿佛已经能听到宇文恕微弱的心跳在遥远树干上回响。他用独臂拥抱着巨树,泪水沾湿了树干。 决战前夜,他刺破自己的手腕,用鲜血洒上碧落树上盘旋的藤蔓,宛如将军在祭祀战旗。金色的日晕在他身后徐徐展开,他和当年城楼出征的宇文恕一样,俊逸,坚定,宛如天神。 而后他仗剑飞渡,站在碧落树海当中。 旭日就要升起,火凤们狂喜的在天边乱舞,满天金翠树叶摇曳婆娑,在他脚下如波浪般的翻涌不定。凤鸣星辉,天幕碧蓝无暇,仿佛一块巨大的宝石,在他身后徐徐展开,奉持着他褴褛衣衫下孤傲的身影。 他轻轻扬手,无尽波浪立时静止下来,静静铺陈在他脚下,乍看上去仿佛一块云霞蔚集的琉璃,而细细看来,琉璃镜中千重万叠,镏金幻彩,宛如承载着一个星云变幻的宇宙。 他缓缓的掣出劫灰之剑,剑身流沙澹荡,如古潭照影,深不可测。他手腕一抬,劫灰剑如景天长虹一般飞出,在他身边腾舞。 舞起的,正是皇鸾曾施展的十三招剑法。 一时间,天空似乎都被这虹光搅碎,星沙乱落,余霞成绮,而他脚下的碧落树海,已经静如琉璃。 那轮升起的旭日跃出地平线,向着天阶顶端靠来,越来越近。大树那条乳白的筋脉,也被阳光照得鲜红欲滴。 宇文血璎突然收剑在手,凝视剑波,他美秀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 他相信,在自己手中施展的前十三招剑法,已超越了皇鸾本人。毕竟,皇鸾只是没有灵魂的偶人,她的全部力量在于招式本身。无论她将这些剑术复制到多么惟妙惟肖,她也不会再另这招式有丝毫的变化、丝毫的改进。 而他不同。十三年来,他梦寐不安,思考的就是如何击败她。有了青鸟女王数千年的修行,和自己十三年的苦练,他相信自己已经把握了前十三剑的灵魂。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在这十三剑的基础上,想出了惊天动地的第十四剑。 凌驾前十三剑之上的十四剑! 这一剑并非女娲所授,却是他自己生命、智慧的凝结。 他望着越来越近的日轮,那熟悉的淡紫色身影在火焰中渐渐清晰,他握剑的手更沉、更紧——同样是超越了世间极至的第十四剑,相遇之时谁更勇、谁更强? 是人的极限,还是神的威严? 是人**与恨的执着,还是神明洞悉三界的智慧? 山岳一般巨硕的红日呼啸而来,四周琉璃世界也被映得宛如火海,照出宇文血璎脸上的森森笑意。 宇文血璎突然一挥手,劫灰之剑蓬然扩开,如星河一般浩淼,如恒河流沙一般万亿难数,以将三界、众生度灭的气势与力量,劈开煌煌日色,向日轮中的人影恶扑而去! 狂龙翻涌,竟将那轮明日生生剖开,更揉身而上,爆出一阵凄厉的嘶吼。翻滚腾涌间,只见那两半巨大的碎壳已被撕得粉碎,大如山岳的碎片,卷着炽热的火焰,崩坍陷而下。 满空流火如雨。 千仞天极,也被这巨大的震动而瑟瑟颤抖;万亩碧落树海,更被坠落的烈日碎片点燃,熊熊燃烧。顿时天空中绵延出一片火海,越扩越远,汗漫无涯。 剑化为虹,席卷而上,皇鸾身下的莲台也砰然碎裂,散开满天光影。皇鸾从碎裂的尘埃中徐徐站起,凌虚而立,她双眼微微睁开,晶莹剔透的脸上竟然有一丝淡淡的笑容。 她注视着宇文血璎,呼啸而来的剑气已在眉睫,她体内的剑气陡然牵动,从她眉心处旋转而出,凝形为一柄三尺长的光之剑,在她纤细的指间流转不定。 ——这是宇文血璎第一次看清这柄剑。 皇鸾抬手,天地间陡然一暗,无限的光芒似乎都在向她剑上汇聚。亿万光芒,恒河沙数,无不在此凝结,升华,重生,直到撼天动地、无所不能! 这一剑还未出手,却已带上了诸神辟易、鬼神号哭的威严! 而她的笑容,却是如此的单纯,宛如一个第一次打量人间的孩子。 第十一章 相望咫尺怒龙回 宇文血璎注视着她的剑光,心中升起一种苍凉——这一招还未出手,但他知道自己已经败了! 十四年的心血,体内近万年的修行,仍然不过是失败。难道神明的力量,真的如此无法企及? 然而,他脸上又浮出一丝阴冷的笑意。他猝然住手,将劫灰剑缓缓平举,也向她一笑。 皇鸾的剑光也瞬间凝滞,她生涩的侧了侧头,似乎在回应敌人的笑容,半晌,她轻轻开口,要说什么,却又似一时想不起人类的语言。 皇鸾似乎还在思考,宇文血璎面色陡然一变,体内力量瞬息提升到极至,催动剑光,集合方才那招还未消散的威力,一齐向皇鸾身上直扫而下! 这才是宇文血璎真正的第十四剑! 天地也在为这不可抗拒的威力而颤抖瑟缩! 皇鸾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她的手本能的动了动,却又垂下了。狂龙般的剑气从她胸口穿过,一道光影宛如鲜血,从她体内喷涌而出,她没有去护胸前巨大创口,双手毫无着落的凝结在空中,似乎想抓住一件并不存在的东西。 她终于仰面倒下,眼中第一次浮起巨大的痛苦——和人类一样的痛苦。 然而,她那至善至强的一剑,始终没有出手。 宇文血璎脸上一片狂喜,他飞身扑上,竭尽全力在皇鸾胸口的剑柄上一按!长剑已然透体,血璎内力催吐不休,将皇鸾生生钉在天阶之上! 这和宇文恕当年击败月酃的动作毫无分别。他破碎的衣衫猎猎临风,却是如此潇洒磊落。恍惚之间,仿佛十四年前的宇文恕复生人间。 宇文血璎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皇鸾怔怔注视着他,脸上流转神光渐渐消散,她的容貌显得更加真实——她的脸竟和星铧有几分相似。 宇文血璎也是一怔,然而他也不去多想,伸手向皇鸾心脏中挖去。 皇鸾凝视着他,似乎并不能感到肉体的痛苦,但她的眼神,却流动着初生的疑惑与哀伤。紫衣破碎,皇鸾的身体莹洁得宛如凝形的美玉,无数道光影就在她身下流淌。 宇文血璎的笑容有些狰狞,沉声道:“你这无血无肉的人偶,要心何用?还是给我罢!” 他尖尖五指已然插入了皇鸾的胸膛。 血影喷溅,染透了碧落树那乳白的血脉,两条筋络瞬间变得如此饱满、丰润,仿佛有整个生命倾注了上去。 静谧的空气微微一震,遥遥天阶下,什么东西仿佛重生般的剧烈一跳。整个昆仑都在为之回响。 血璎的动作赫然凝止。 突然,一道青色的光华划开浓浓火光,向他猛地击来。 这道光泽看上去莹洁非常,却只被用力抛起,并未带上太强的法力。 宇文血璎并没有躲闪,甚至将护体光华敛起,任玉质青莲宛如落石一般击在他额头上。 他头顶的发髻散漫下来,垂了一地。额头上殷红的鲜血浸出,沾染了他半个面孔,他缓缓抬起头,怔怔望着那枚熟悉的青莲,泪水滑过浴血的脸颊。 脚步在天阶下急速响起。青莲先声夺人,而它的主人还在天梯上奔行。脚步有些沉重,也有些踉跄,仿佛一个大梦初醒的病人,已不习惯急行,只能在天阶上半飞半奔。 漠漠昆仑,寂寂天梯,再也不会有别人到来。 血璎垂下头,散发挡住了他急遽变幻的神情,嘶声道:“是你?” 来人已然到了天阶顶端,止步血璎跟前。 宇文血璎突然失去了理智,疯狂的扑身上去,跪在来人脚下,独臂死死抓住他的衣襟,嘶声道:“你醒来了,你醒来了,这十四年我无时无刻不想救你!” 来人脸色苍白,身后的金羽敛下,尘埃乱落,已不复当年光彩,但那双冷淡的紫眸,赫然正是宇文恕。 他淡淡道:“救我的人不是你。”推开宇文血璎,一步步向皇鸾走去。 宇文恕将皇鸾拉起,一把撕开她的衣袖。她右肩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痕,几乎露骨,看来绝非新伤,而是久久不能愈合的旧痕,一滴光影凝成的血珠,还在缓缓从其中汇聚。 宇文恕眸中神光闪耀,沉声道:“四千年前,我留下的伤口,竟然还没有愈合。” 皇鸾漠漠看着他,没有答话。 宇文血璎却厉声尖叫起来:“你留下的?难道你是大禹转世?不,不可能!” 宇文恕望天不语,似乎在为这千年因缘的错乱而痛苦。日影一点点升向中天,他脑海中翻涌的记忆碎片,也在一幅幅串连起来。 四千年前,刚刚被启悄悄运下天庭的皇鸾,被迫在碧落树顶与禹一战,此战一直持续了整整十天,皇鸾在第十三剑时,将禹的灵魂封印。而她身上也留下了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每年太阳上升的时候,会从太阳中滴出一滴鲜血。 这些从日轮中坠下的鲜血,沿着碧落天阶滴落人间,化生了青鸟一族,也在天阶上布下了不容人神靠近的封印。而如今,又正是这十四滴渗入碧落树干的鲜血,将宇文恕的生命和前世的记忆一起唤醒。 没想到他一直要剿灭的族类、一直要破解的封印,如今竟和他的生命有了同样的来源。 更让他无法想到的是,命运竟是如此作弄。他那不可一世的前世禹,竟然在交战的十天中,和仅有最简单思维的剑奴皇鸾,产生了难以言明的情感。 然而,这一丝相惜之情,并没有改变神明已注定的毁灭命运。两人在因缘之索的操纵下,生死相搏,最终被彼此封印在人迹绝难到达的地方,沉睡了足足几千年。 而劫灰剑自天阶坠下,埋身密林。四千年之后,才被一个樵夫发现,经过无数传奇,被呈献给隋炀帝杨广。最终又回到了宇文恕手中。 几千年的封印,两人的记忆都已淡漠。直到三百年前。居住在昆仑山上的金乌族洞悉了大禹陵墓所在,为了免受凶残的青鸟一族的侵袭,他们决心动用本族禁忌的金乌转轮秘法,将大禹封印解开一线,让他的灵魂得以转世到自己族内,对抗西王母庇护下的青鸟。 然而,没想到的是,事情不慎败露,青鸟族族长在大禹转世的一瞬,联合以幻力破坏了转轮祭典。因此这个转轮而生的王子,虽然继承了大禹的灵魂,却没有得到大禹的半点力量。甚至他双手还带着与生俱来的残疾,连剑都不能握住。 青鸟族欢欣鼓舞,金乌族叹惋不已。 然而,因缘的复杂却远远超越了人类的计算——或者,每一步计算都是错误,是对神的僭越,只能招来更残酷的惩罚。 受到了大禹灵魂的感召,皇鸾坠落的一滴鲜血,竟然有了自己的生命。这滴鲜血并非皇鸾本身,却具有了更多的情感与思想。它落入血池,化生为一个女婴,女王为她起名星铧。 这一次,为了能彼此厮守,两人最终背叛了自己的种族,进行了一百年的斗争。然而星铧最终未能摆脱自己的本性,在新婚之夜,将金乌王子的鲜血饮于腹中。 金乌族其实并不能繁殖本体,他们生育后代的方式,正是将自己的灵魂取出,整个注入后代体内。其实,在星铧撕开他心脏之前,金乌王子已决定要死去,而将自己的灵魂,留给他们两人的后代。 因此,宇文恕不仅得到了母亲坚韧的性格与伟大的力量,还得到了父亲的整个灵魂。只是,三百年来,大禹两世的记忆并没有被唤醒。他是如此痛恨自己的母族,为了剿灭这群嗜血的青鸟族人,他不惜毁坏无数条生命,作下滔天罪孽,用鲜血浸透了法器。 因为他相信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 而如今,命运给他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 他心头猛然一震,低头注视着皇鸾。跨越了四千年的光阴,再次相见,皇鸾依旧宛如光影凝聚的人偶,眉宇之间,却是星铧的坚毅与执着,而他早已不是当年的样子。 苏醒的心中一阵刺痛,他的眸中透出深深的痛苦,突然沉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以为我一生的心愿,就是亲手将青鸟族剿灭,再踏上这肮脏的天阶,将你一剑劈开!为什么上天这样作弄我?为什么我会是禹?为什么我会和我父亲有着相同的灵魂?”他用力摇晃着皇鸾的身体,皇鸾胸前伤口震裂,鲜血如泉涌出。 她怔怔望着他,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她和人类越来越像,渐渐能感到肉体的痛苦,细长的双眉微微蹙起,温婉而坚强。 宇文恕充满仇恨的心仿佛被深深一刺,刺痛了最柔软的一面,他突然涌起一种想抱紧她,安抚她创伤的冲动,但随即又怒道:“你到底是我的母亲,还是我的情人?”前生后世的记忆纠缠让他无比痛苦,无论是哪一种,眼前这个正在拥有血肉之躯的人偶,都会是他唯一所爱的人。他的声音变得嘶哑而绝望:“你若成了我所爱的人,那我的仇恨呢?我这三百年的仇恨又放在哪里?若我是大禹、金乌王子,那宇文恕又在哪里!” 他仰天一声长啸,对天幕深处厉声喝道:“这就是我的命运?这就是神安排下的因缘?你们瞎了么,聋了么,疯了么!”他一咬牙,扬起一掌就要向皇鸾头顶击落。 衣袖退开,他手上透出一大块透明的斑痕,透过莹洁的皮肤,骨骼筋脉纤毫可见。这一次的转世,他不再有父亲的残疾,但却保留了这份记忆的佐证。为了这印记,数千年的柔情蜜意瞬间涌上心头,这一掌如何还击得下去? 皇鸾也在注视他手上的斑痕,眼中的神光不住跃动。 宇文恕紧咬牙关,曾山盟海誓的爱意和刻骨铭心仇恨同时在他体内决荡,他突然双手紧紧抱住头颅,脸上的表情极度痛苦,似乎恨不得把自己撕成两半。 宇文血璎冲了过来,一把抓住宇文恕的手,两眼中尽是猩红的血丝,用力摇道:“宇文大人,别这样,别这样,杀了她,杀了她你就不会痛苦……你不动手,血璎帮你!”他刚一抬手,就被宇文恕一把甩开。宇文恕缓缓抬头,紫色的眸子竟然变成金黄色: “你敢伤害她,我就杀了你。”他的声音低沉而陌生,血璎不由一怔。 “你吃下青鸟女王的心脏之后,不仅得到了她们洞悉人心的智慧,也继承了她们心中最阴险卑劣的渣滓。你早知到自己没有胜利的把握,于是用幻心术推知了这场因缘。你得知皇鸾对我曾有过情愫,于是你故意作出种种迹象,让她误以为你就是劫灰剑的主人。虽然数千年的封印中,将她的记忆大半损害,但她还是隐约感到那份情感。因此,她本能在第一年就杀了你,但她最后手下留情,只是斩落了你的一只手臂。 后来每一年,她的记忆渐渐恢复,对你的情意、怜惜也就越来越重,你知道这一点,索性更加欺骗未经人事的她。你模仿我的动作、神态,让她渐渐的回忆起那段破碎的因缘。最后她在对你出第十四剑的瞬间,你本已必败,却冒险收剑,对她一笑。这一笑唤起了她的记忆,让她不忍出手,而你趁机洞穿了她的心脏! 她虽然强大,在情感上不过是一个刚刚有了自己思想的少女,却如何能和你心中千万年的人情世故、阴谋诡计相比!” 他目中神光宛如利刃透出,却是无比冷漠,逼得宇文血璎本能的后退了一步。爱意和仇恨,前生和今世的交织,竟然将心智刚刚复苏的他撕裂为了两个不同的人! 血璎惶然摆了摆手,喃喃道:“不,宇文大人,这不是你,你……” 宇文恕喝断他,紧紧拥抱着皇鸾,道:“你现在身怀万年修行与智慧,手持三界最强的利刃,你的力量,已经超越众生、匹敌神明,却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取得胜利,你不觉得可耻么?” 宇文血璎嘶声摇头道:“不是,不是,就算我卑鄙,也是为了你!什么超越众生,匹敌神明,这些在我眼中一文不值,我只是想救你。你可知道这十四年,我为你吃了多少苦?”他抬起脸,猫一般明媚的眸子中布满血丝,清秀的脸上半面浴血,一只空空的袖管在空中飘扬,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柔声道:“我模仿你,不仅仅是为了骗她,我是给自己造了一个梦,梦想你就在我身旁,我时而扮作自己,时而扮作你,这是我一生中最高兴的日子……” 宇文恕冷哼一声:“十四年?我和她相识了四千年,我们为彼此流过的血,都能再造一个魔血灵婴!你滚吧,别再打扰我们。”他一把将皇鸾拥在怀中,似乎再也不愿放开。 宇文血璎的泪珠不停沿着下颚滚落,他缓缓摇头道:“我不走,我宁愿死在这里。”他突然指着皇鸾,声音拔得极高,听去凄厉无比:“她不过在四千年前和你战斗了十天,我却为了你,和她决战了十四年!她已经根本不认得你了,我却宁愿为你而死!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宇文恕喝道:“够了。你是魔血灵婴,将出生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当作最亲的人,这不过是你的本能——就和你嗜血的本能一样。不是你的恶,也不是你的善。若你第一眼看到的人不是我,而是星芸、是皇鸾,那就是另一个结局!”他叹息一声,低头望着皇鸾,轻声道:“世间的情感,你又怎会明白。” 宇文血璎的瞳孔一点点收缩,他身上的怒气宛如狂龙一般在他身后乱舞,熊熊燃烧的碧落之树也在一点点熄灭,他一字字道:“我明白,我体内有一万年的记忆,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你们所谓‘世间的情感’!”他突然回头对宇文恕嫣然一笑:“我的记忆告诉我,若我杀了她,你就会慢慢的把这些情感忘记的。你体内的,你父亲留下的记忆,也会消失!” 他缓缓起身,一轮巨大的光晕从他体内升起,在他掌上氤氲流转。宇文血璎森然笑道:“你阻止不了我的,我现在的力量,连天神都可以击落。” “你要杀了她?”宇文恕将皇鸾抱在怀中,一股怒意从他眼中升起,山峦都在为他的怒气颤抖!突然,他的眉心又是一阵剧痛,眸子竟又缓缓变回紫色! 他猛地转身,一把扼住皇鸾的咽喉,一面冷冷笑道:“你要杀了她?”声音却变得凌厉无比:“杀她是我一生的梦想,岂容你染指!你是什么东西?” 宇文血璎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着,似乎已经忘记了宇文恕的变化,字字道:“我?我是天下的霸主,最强力量的拥有者,但只要你愿意,我就是你的奴仆!” 宇文恕嘴角浮起一抹讥诮的笑:“你是青鸟一族的禁忌。原因并非是西王母的旨意,而是你是真正的灾星。无论培植你的降世的人也好,抚育你长大的人也好,只要在你身边,就会受到万劫不复的果报!然而,我当年一心复仇,不顾一切代价,让你降临人间。看来我的报应来了!” 宇文血璎面色狰狞,厉声道:“你撒谎,我一心对你,怎么会给你带来恶报?一切都是她,是她造成的!” 宇文恕摇头道:“芸长老在饲养你的时候,用的是自己的鲜血。她为了报复我,将自己嫉妒、卑劣的心意,和对世界的刻骨仇恨统统注入了你的体内。 魔血灵婴,本是没有性别的怪物,如此,你更有了男人的残暴与凶恶,又有了女人的妒忌与刻薄。你无论有多么强大,却永远是别人的奴仆,无论你蚕蜕几次,奴性始终植根体内——你才是非男非女,无心无肺的人偶。” 宇文血璎厉声道:“你胡说!我有心,我有心!”他突然一手插向胸前,一阵乱抓,似乎要将胸膛撕开。 宇文恕高声大笑起来。 他突然推开皇鸾,紧紧卡住自己的咽喉,一阵喘息之后,目光又已透出金色的温柔和怜惜。他看也不看血璎,轻轻将皇鸾抱起,转身向天阶下走去。 皇鸾依旧怔怔的凝视着他,似乎还在回忆以前的岁月。宇文恕轻声道:“昆仑山中有一处山谷,谷上开满的桃花,桃花深处是一座小木屋。屋前一口水井,屋后一片菜畦,风起的时候,落花就将小路埋起——你记得了么?” 皇鸾的黯淡的眸子中掠过一线熠熠的神光,她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什么,宇文恕带着微笑,侧耳去听。 她的声音嘶哑而生涩:“我记得……小极乐天……桃花……木屋。” 宇文恕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抱得如此之紧,似乎再也不愿放开。 四千年,四千年的情感,终于在此刻延续。刻骨的仇恨仿佛也为这一刻暂时让路,让他们沉沦这片刻的幸福之中。 皇鸾淡淡的眸子中,也透出深深的喜悦,僵硬如人偶的身体,也渐渐变得柔软。本来,她出世的时候,会具有人类最完美的姿态,然而启却提前一天将她从瑶池盗下。 这天上一日,让她在人间多等了四千年。 此刻她终于在所爱之人的怀抱中重生! 她全身的肌肤、经脉都在发出劈啪微响,那些流动的光影正一点点沉积,化为真实的血肉、骨骼,又过了片刻,她还半透明的胸膛下,原来那团光影之心缓缓散去,四周初生血液带着淡红的色泽,正向其中快速凝结,越来越深,最终一颗精致的十二窍心脏凝形而成,“砰”一声轻响,开始了第一次搏动。 重生的快乐是如此销魂蚀骨,晕眩般的快感化为沉沉实质,宛如电流一般,在她初生的肉体上恣意冲突,她秀眉紧锁,莹洁的肌肤禁不住颤抖,喉间发出轻轻的呻吟。 快乐和痛苦到了极至竟是如此的相似,宇文恕有些茫然无措,只得将她抱得更紧。 他们身后,宇文血璎披发浴血,发出凄厉的呼啸,卷起一道强悍的金光,向两人冲来!宇文恕护住怀中的皇鸾,正要躲开,突然一脉灰暗的光华,从他肋下洞穿而出! 他讶然低头,却正是皇鸾。 她长发摇散,胸前的劫灰之剑已被她拔出,剑光透过宇文恕的身体,随着大蓬喷涌鲜血冲天而起。 劫灰剑在空中拖出长长的虹尾,以美到无以言说的姿态划破天幕,裂空透下! 女娲在她体内贯注的最后一剑,终于重现人间! 伏羲的承诺也终于实现——至善至美的一剑,出自劫灰之中! 两人嫣红的血液交融飞溅,在空中盛开朵朵妖莲。 皇鸾脸上残存的快乐还留在嘴角,痛苦却已深深布满了她的眼睛。在她沉睡的四千年中,她用滴落的鲜血创生、庇佑了青鸟族人;青鸟族人也用碧落树根巨大的血池,源源不断的供给树冠的日轮,帮助她最终能凝形出世。于是,当她拥有万亿青鸟人供奉而成的体态和思想之时,体内也沉淀了无数青鸟的鲜血与欲望。 于是当重生的极乐铺天盖地而来之时,不可遏制的欲望也随之而至,万亿青鸟人的神识在她体内沸腾,汇为嘈杂而喧嚣的巨浪—— 杀死自己的爱人,饮尽他的鲜血,让他永远和自己融为一体。这才是天长地久。 她初生的心智无法抗拒这万亿声音,虽然她是神。 于是,她迷茫中重复了星铧的命运——诸神早已注定的命运。 宇文恕大叫一声,他的心脉被这一剑完全震碎,重重跌倒在天阶上。永生的力量让他残存了最后一道原神,而他依旧没有放开怀中的皇鸾。 碧落上,剑华满天。 这最后一剑卷起炫目的光芒,如天河倾泻般洒下众人。宇文恕用尽最后的力量与血璎同时抬头——他们在这一瞬间忘怀了一切,屏气凝神,注视着剑华的每一处变化。 幻生万亿,无穷无尽,每一种都如此赏心悦目,让人甘愿沉睡在它的威严之下。面对这样的死亡,两人的眼中已没有恐惧,没有战栗,有的只是由衷的大庄严、大欢喜、大敬畏、大解脱。 两人的眸子睁得极大,发出炯炯神光,宛如秋夜中的两对晨星。 突然,一块碎片从眸子中脱体飞出,而后细密的裂痕瞬时交布整个眸子表面,刹那之间,完全蓬然碎裂,宛如一天血雨,纷纷落下。 剧烈的疼痛让两人忍不住跌倒下去,殷红的鲜血瞬间撒满了天阶。 早在四千年前,女娲已经明白禹的不敬。于是她在这一招上种下了一个诅咒——当这第十四剑刚刚发出的时候,见者双目会立刻破碎,而使出此招的剑奴,出剑后会神形俱灭,化为尘埃。 因此,这一剑是真正的绝响。 是永不可见的传说。 这就是天神对禹不敬的惩罚。 宇文血璎凄厉的哀鸣着,在天阶顶端翻滚,他力所极处,玉阶、金枝、碧树都被他扫为尘芥。宇文恕却只静静的坐在日影下,任眼中的鲜血流淌。 满天的剑影渐渐散去,宇文恕怀中的皇鸾也越来越轻,最后化作缕缕清影,飘逝云端。唯有一双眸子久久没有消散,在不远处注目着他,直到被风吹为尘埃。 那一瞬间,天地似乎也落寞了起来,那临去的一瞥,在幽怨岁月中沉寂千年,终于绽放,何尝不是一种绝代的芳华? 可惜他已看不到她的眼神。 皇鸾消散之后,宇文恕最后的原神也随之而去,他的肉身双目破碎,枯萎如纸,看去狰狞异常,只有嘴角依旧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在最后一刻,到底是爱的记忆充满了他的心灵,还是刻骨的仇恨主宰了他的生命?谁也不会知道。 然而宇文血璎,因为劫灰剑,得到了永生的力量。 因此他还要独自在碧落顶端,度过无穷无尽的岁月。 这才是命运的结局。 很多年之后,下界有修仙的人类得道飞升的时候,偶尔会经过碧落。他们那时可以打开天眼神通,看到残碎的天阶顶端,坐着一个少年,抱着一具干枯的尸体,正在喃喃自语。 他看上去如此美秀,脸上却只剩下两个干涸的血洞,仿佛已在此槁立了千万年的时光。他将胸前那具尸体抱得如此之紧,仿佛恨不得和他融而为一,然而他苍白的胸口却裂开一道巨大的间隙,里边空无一物。 他反复着这一句话:“我的心呢?” “我的心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