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花事了》 楔 子 我姓花,叫花七。 一直以为这名字很奇怪,因为我生命中除了名字所有的数字都和“七”没有任何关系。若论排行的话,我是独生女,叔伯兄弟姐妹一起算的话,也是排在第九而不是第七。 所以,有一天我拿了这问题去问老爸。 正在看小说的父亲抬起一张很严肃的脸来,用一本正经的语气问:“你认为箫十一郎是因为有十个哥哥才叫十一郎的吗?” 我用应付老师随堂考般的慎重仔细想了几秒钟,然后摇头,“不是。” “那不就对了?”父亲大人重新埋首于小说,声音却依然很严肃,“只是因为顺口而已。” 所以,我也就只能带着很严肃的表情走出去,从此再不提这问题。 言归正传。 我,姓名花七,性别女,年龄十七岁,市一中高二(三)班学生,相貌普通,成绩中下,性情懒散。 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离婚,目前跟做了将近一辈子小职员的父亲一起生活。 每天上学放学吃饭睡觉,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他叫做白晓迟。 第一次见面,我就记下了他的名字。 因为我从未见过像他那样漂亮的男生。 是的,漂亮。 我当时搜肠刮肚也只能找到这两个字来形容他。 他的漂亮是不带丝毫脂粉气的,就像夏日里的拂晓,就像拂晓里的第一缕曙光,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我就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三分钟,直到他离开我的视野。 那当然不是一见钟情。 那只是人类对美好事物的正常反应。 很多男人看到美女时也会有类似的反应的。 但那是个开始。 不论这是个怎样的故事,都是从我见到他开始的。 第一章 王子登场 那是初夏,气候似乎有些反常,五月初的天气已热得叫人受不了。 午后的第一节自习,教室里陈旧的吊扇嘎吱嘎吱转得让我担心它随时会掉下来。 正在想天气反常会不会出现什么异象的时候,白晓迟便如同所有的转校生一样,由老师领着,走进了教室。 如果单从故事的角度来看,这实在是个恶俗的开头。 我被一堆女生尖叫惊动,看到讲台旁边站着一个男生。 有一种惊艳的感觉。 他很高,不见得怎么强壮,白衬衫下面隐着相当优美的肩线,给人非常柔和的感觉。他的眼微垂着,愈显得睫毛很长,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表情,说不上来是笑还是别的什么。 总而言之,这男生有种凤凰般高贵的美丽,让这闷热的午后,也跟着生动起来。 老师简单地说明之后,他作了自我介绍,然后在老师的指引下走向刚分配到的坐位。 声音也很好听。我托着腮,瞳仁跟着他转圈的时候这样想着。 当他经过我的座位,走到后面去之后,我就闭上了眼,开始做我的清秋大梦。 那天我值日。 扫完了教室,倒完了垃圾,再回来时,发现教室里还坐着一个人。 他坐在靠窗的最后一排,也就是我后面的第三个位置。 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搁在架着二郎腿的左膝盖上,脸侧向窗外。 夕阳从窗外漫进来,斜斜地打在他身上。 在我看来,他几乎已成了一个剪影,完美得应该送去博物馆收藏。 “白晓迟。”我一面放着卫生工具,一面像老朋友一样地招呼他,“怎么还不回去呢?” 他斜过眼来看着我,长长的睫毛被阳光镀成金色,宛若传说中的神祗。 他脸上的神色是平静而温和的,但眼里却闪过一丝惊奇。 难道是从来没有人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 因为完美而受不到平常的待遇么? “哦,我叫花七,鲜花的花,一二三四五六七的七。”我作着自我介绍,向他伸出手,伸到一半才发现,自己手上沾满了灰尘。这么脏的手怎么可以碰这样凤凰一般的贵公子?于是又将手收回来,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两下,再伸出去。 他看着我,竟然笑了笑,握了握那只手,“很高兴认识你。” 他的手修长白皙,而且很温暖。 而他的笑容,便如同这夏日里静静绽开的花,每一丝颤动都扣人心弦。 于是我在这笑容和温度触及的范畴里乱成一团。 为了掩饰这种慌乱一般,我抽回自己的手,抬腿就坐上他对面的桌子。 “你说话像外交辞令一样。那样正式我会很不自在啦。” 他看着我前后晃动的两只脚,微微皱了眉,但很快松开来,一双乌黑的眼看向我,有一点羡慕的样子,轻轻道,“是么?很抱歉……” “哪有这种事也要道歉的。”我挥了挥手,不明白他那种像小孩子隔着橱窗看里面的玩具般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他看了我很久,末了竟然又淡淡笑了笑,“抱歉……” 你看,我摊开了手,从桌上跳下来。 很明显,就这个问题我们谈不到一起去。 他太有礼,而我太随便。 这时小楼已忙完了报社的事情,在门口叫了一声,“七七,走喽。” “哦。”我答应着,向白晓迟露了个笑容,“我要回家了,你也快回去吧,学校晚上要锁门的。” “好,再见。”他看着我,点头,微笑。 然后我就逃走了。 我确定,我是逃走的。 我相信,和他在一起的话,我迟早会窒息而亡的。 因为他的美丽,更因为他那贵族世家般的彬彬有礼! 小楼是我的死党,全名秦小楼,女,一十七岁,市一中高二(三)班学生,校文学社副社长,校报副主编,全校闻名的活跃分子。 因为住同一个小区的前后楼,我们打小就认识,十几年的交情,无话不谈。 在校门口的小摊边买了两根冰棍,递一根给小楼,将另一根往嘴里塞,“说起来,今年还真是热得反常啊。” “说起来,刚刚我好像看到你在搭讪白晓迟啊。” 我几乎要被冰棍噎死,一面咳嗽一面看向身边那个吓死人不赔命的女生,“吓?小楼你说什么?搭讪?” “踩到尾巴也不用这么大声吧?”小楼小口小口地舔着冰棍笑咪咪地,“出手真快呢。” “说什么嘛。”我想,那个瞬间,我大概有些脸红,声音都低下去,“人家啊,可是王子呢。” “王子么?”小楼居然点下头,“说的也是,只能用那两个字来称呼那样的男生呢。不过,这样子看来,沈渡的位子很危险啊。” “关沈渡什么事?”我顺口答应着,一面和迎面走来的同学打招呼。 小楼扫了一眼那几个人,“说起来,七七你是个很奇怪的存在哩!” “吓?”我眨眨眼,“我有什么很奇怪的?” “你的人缘好得过份啊,似乎和什么人都处得来呢。” “因为我是无害的啊。” 于是轮到小楼眨眼,“无害是什么意思?” “无害么,当然是有害的反意词。”我将冰棍向前一指,摆了个很纳粹的poss,一面收起脸上所有的表情,正气凛然地唱出n年前的一首广告歌,“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正义的莱富林,正义的莱——” 小楼“卟”地笑出声来,大力地拍我的背,“你特别会耍宝才是原因吧。” 我把快要融掉的冰棍收回来塞到自己嘴里,向路边似乎是被我吓到的两个女生扬扬手,她们怔了一下,掩着嘴忍着笑走开了。于是我转过来看着小楼,笑,“呐,无害的意思,就是对任何人都没有杀伤力,没资格成为别人的对手,所以,自然也就不会是敌人了。” 小楼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那是因为七七你太懒了呀。” “或者吧。”我把冰棍的棍子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顺便伸了个懒腰,“活得太累不符合我的美学啊。” 小楼看着我,似乎是别有用心地笑了笑,“嗯,我喜欢这样的七七呢。” 这家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喜欢话里藏话地说话了。 而这种时候,我一向是不会正视的。 细究起来,铁定不会有什么很好的结论。 我将双手叠在脑后,望向天空。太阳已落到那些大楼后面去了,在那钢筋水泥丛林的间隙里透出点橙红的光,居然也映红了这人行道上的梧桐树叶,在风中轻轻摇摆。 不是不明白为什么小楼会突然将话题从白晓迟身上转到沈渡身上来。 沈渡在一中,也是个风云人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从高一念到高三,几十条校规,他没犯的大概也没几条了。可是这种人居然没有被开除,居然在学生中间还很受欢迎,简直就是个奇迹。 更奇迹的是,那样一个风云人物,居然是我的朋友,还是很铁的那种。 这一点说来,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奇怪。 小楼说沈渡的位子很危险,很显然是针对受女生欢迎的程度来说的。 但是,他和白晓迟,怎么也不能放在一起比吧? 白晓迟若是王子,沈渡充其量也就是个占山为王的匪首而已。 小楼一路上没有再说话,到了她家楼下,我们道别,她上楼,我绕到后一栋回家。 日子又波澜不惊地翻过一页。 王子和山大王都遥远如另一个世界的人,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老爸在厨房捣鼓出来的锅碗瓢盆交响曲。 第二天风和日丽。 我一如既往地起床迟了。 小楼一如既往地没有等我先去学校了。 所以我一如既往地一面踢着路边的小石子一面哼着歌缓缓向学校走去。 果然已经到了夏天了,阳光从法国梧桐宽大的叶子中挤进来,在人行道上留下一小块一小块的光斑,像是一幅异世界的地图一般。 走了大概有一半的路程时,有人骑着自行车以摩托车的速度从我身边飚过去,带起的风将我的头发都吹乱了。 我皱着眉,一面伸手耙了耙头发,一面将目光从地面往上移,正想看看这个在人行道上飚自行车的家伙是什么人的时候,他居然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一个急刹车,掉过头,在我面前“刷”的划了个半圆停下来,咧开嘴露出一口可以去拍广告的洁白牙齿。“哟,七七,早。” 这个人,就是小楼和我说起的沈渡。男,十九岁,市一中高三(三)班学生。全校大部分老师头疼的对象,全校大部分男生崇拜的对象,全校大部分女生迷恋的对象。 可这家伙今天穿着件天蓝色条纹的衬衫,扣子只扣到第三颗,长手长脚的,跟我打招呼的时候就像一只大猴子吊在自行车上,眼晴贼亮贼亮的,衬着左眼像熊猫一样的一圈淤青,滑稽得要死。 我忍不住大笑,笑得弯下腰去。 “喂,”他的声音大起来,“不准笑啦,再笑我翻脸啦。” “抱歉抱歉。”我捂着肚子,好不容易站直腰,“学长你今天真是好有型。” 他稍稍皱了皱眉,伸手揉了揉左眼,“可能是不太好看啦,不过我昨天可是一对三在打耶。” “是么?那可真是英勇。” “那当然,我三拳两脚就打得他们屁滚尿流的。七七你没看见,那小子——”他眉飞色舞地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等一下,我不是来找你说这个的。” 我再度笑出声来,“那你是来找我说什么的?” “我是来提醒你,你以这种速度走的话,一定会迟到的。”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难道我用跑的可以在上课铃响前到学校么?” “用七七你百米跑的成绩来算的话——”他抬起手来看了一下表,计算了大概一秒钟左右,得出了“不能”的结果。 我摊了摊手,“那么我还跑什么?” “说的也是。”他笑着调整了自行车的位置,一偏头,“上来吧,我载你去。” “咦?” “咦什么?再不上来,就真的迟到了。” “我可以先去买个保险么?”口里这样说着,我还是抬腿就跨上了自行车的后座。 沈渡轻轻的咳嗽了两声,“喂,七七,哪有女生这样坐车的?” “有什么关系?”我跨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前后划动了一下我的腿,“我穿的又不是裙子。” 他又咳了两声,“算啦,我骑喽,抓紧哦。” 不用他提醒,他骑车的速度我刚刚已经见识过了,早已紧紧抓住了他的车座。但车子动起来的时候,我还是吓了一跳,只来得及低呼一声,双手已下意识的抱紧了他的腰。 “哇。”沈渡怪叫了一声,似乎也被吓了一跳,连带自行车也歪了一歪,幸亏他骑车的技术高明才没有摔倒。他好不容易找回了平衡,以稍微慢了一点的速度向前冲,一面侧了脸向我大吼,“七七你搞什么啊,要抱人家也先打声招呼嘛,吓死人啦。” “那是因为学长你今天太帅了啦,人家忍不住想抱抱看么?”我呲了呲牙,一点要松手的意思都没有。 这么没安全感的车子,好歹要捞点什么在摔倒的时候垫底吧。 他哼了一声,居然没再说话,转过头专心的看着前面的路。 真是反常。 这家伙居然不跟我斗嘴了啊。我皱了皱眉,有一点不习惯这种安静。 想来不习惯的也不只我一个人,没过多久,那家伙便在前面叫了起来,“喂,七七,你抱就抱了,干嘛还蹭来蹭去的?” “真是冤枉啊,我哪有。” “那为什么我会觉得后背毛毛的?” “我怎么知道你哪根神经搭错?” 这样子的对话在他忍不住要扭过身子来看以至于让自行车撞上了学校的围墙的时候结束。 我想松开手往下跳时已来不及了,还好沈渡身手敏捷,发现情况不对便伸手过来护住我,所以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只有小腿有轻微的擦伤,而沈渡则在熊猫眼之外,又在手肘到手腕加上一条刮伤,连衬衫都刮破了。 就在我们相互扶持着站起来,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学校的上课铃响了。 “呀,还是迟到了啊。” 不约而同的望向校门说完这句话之后,我们怔住,互相看了一眼,都笑起来。 我笑着,拉过他的手来看,“呐,出现这种情况,由谁先道歉比较好?” “当然是你。”沈渡狠狠的瞪我一眼。“谁让你一声不响的抱住我的。” “好吧,我道歉。”他的手似乎是流了很多血的样子,让我有些不忍心推卸责任,“你的手好像伤得不轻的样子,要不要先去医务室看看啊?” “不用了。”他把手抽回去,把自行车从地上扶起来,检查了一下,然后就重新跨了上去。 “咦,学长你不去上课么?” “不去了,你自己进去吧,我先走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看都没看我一眼,说到“走”字的时候,连人带车已经在几米之外了。 难道这家伙真的生我的气了? 不过就是抱了他一下么?平常他不是也有揉我的头? 一面想着这家伙真是小气,一面揉着自己的摔痛的腿,我终于在上课铃响了三分钟以后走进教室。 老师似乎也已经习以为常,一如既往地挥挥手,让我回到自己的位置。 虽然有一点小小的插曲,总的说来,这一天的开始和往常还是没有什么多大的区别。 下课之后,小楼跑来我这边,按惯例先踢了踢我的桌子,将我吵醒来。“喂,七七,你脚怎么回事?” 我费力的把头从课桌上抬起来,以便能正视她的脸,“拜托,不是脚,是腿,那是两个概念。” 小楼皱着眉,“好吧,就当是腿好了,怎么回事?” “早上碰到沈渡,他骑自行车载我,结果摔跤了。” 小楼挑起一边的眉毛来,“运动万能的沈渡骑自行车会摔跤?” “不信你去问他好了。” 小楼伸手托着自己的下巴,“可是沈渡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啊。” “吓?”这倒是新鲜事,我坐直了身子,“沈渡的亲卫队呢?以往不是有人二十四小时互通消息,连他每天上次几厕所都有人报备么?” 小楼不说话,往我身后呶了呶嘴。 我转过身去,吓了一大跳。 几乎就要怀疑教室的地板会不会因为受力不均而翘起来。 以白晓迟的座位为中心,方圆三米以内,人口密度至少是其它地方的五到十倍。 当然,女性居多。 多到从我这里看过去,完全看不到白晓迟,放眼俱是环肥燕瘦。 我想我是睡得太死了一点,这么多人在我后面说话居然都没发觉。 小楼伸过手来,将我张开的嘴合上。“你说现在哪里还有人会给我报备沈渡的消息?” “真是见异思迁啊。” 我想我的声音是大了一点,以及离我比较近的女生回过头来,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我回了她一个懒洋洋的笑容,这时里圈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她便立刻掉过头去。 小楼又露出那种别有深意的笑容,“你在为沈渡抱不平么?” “啊……未免太快了一点吧……” 我喃喃的念叨,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回应小楼的话,还是在回应自己心底的某个想法。 白晓迟会成为这学校里的王子,那是迟早的事。 可是,这也未免太快了一点吧。 被人群围在中间,我根本看不到他的脸。 对我而言,他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 或者,他从来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那个夕阳里的剪影和那个手指的温度,不过是我的幻觉而已。 小楼在旁边看着我,淡淡的笑着。 一如既往的不动声色。 午后的休息,我照例爬到教学楼的天台睡午觉。 有几个别班的男生躲在我向来喜欢躺的那个角落里抽烟,我的到来显然吓了他们一跳,慌慌张张的想将手里的香烟藏起来。 我伸出手,“给我一根吧?” 他们再度被吓到,过了好一阵才有一个男生站起来,笑了笑,“我知道你啊,你叫花七对不对?” “是啊是啊。”我点头,“你们占了我睡午觉的风水宝地啊,就算租金什么的吧。” “嗯,这里的确很适合睡午觉啊。那我们就不吵你了。”那男生四下里看了看,笑着将一根才点燃的的烟交到我手里,然后就带头着向楼梯口走去。其它的男生也站起来跟过去。 我用三根手指捏着那根烟,向他挥了挥手,“谢谢,再见。” 他在楼梯口站住了,回头也向我挥了挥手,笑容里有几分邪气,“再见,我姓易,叫易寒。” 这名字我完全没有印象,这个人也一样。 小楼说得没错,我还是太懒了,如果人家不来找我,我一向不会主动去结识人。 白晓迟是个例外。 那天下午,看到那样的他,下意识的,我已经那样做了。 或者,我就是被那个剪影给媚惑了。 或者,我只是因那份似曾相识的失落无助感而忆起了自己的童年往事。 这样想着,我在我的老位置躺了下来,夹着那根烟。 我并不抽烟。 只是有时候,很喜欢透过袅绕的烟雾看着这个世界的那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淡淡的,有种在世界之外的超然的快意。 我躺在地上,右手夹着烟,用那种淡淡的青色的烟雾在空中画画。 轻烟似梦薄。 阳光就透过这比梦更薄的轻烟,淡淡的照在我身上,慵懒的舒服。 这个天台显然很少会有人来。所以易寒他们才会躲在这里抽烟,我才会躲在这里睡觉。 但今天例外。 加上在我后面上来的这个人,今天中午这天台已迎来它的第三批访客了。 我被脚步声惊动,转过去看的时候,怔了一下。 故事就是这么恶俗的发展着。 王子与灰姑娘在不经意中迎来了第二次接触。如果我可以算是那个灰姑娘的话。 白晓迟显然没看到我,走过去趴在平台的栏杆上,长长地吐了口气。 神情是落寞的。 眼依然半垂着,但那其中,丝毫没有他和那些女生说话时的温柔,有的只是满满满满的忧郁和无奈。 乌黑的瞳仁中,一丝光影也无,而寂寞就从那之中游离出来,一丝丝一缕缕地缠在身上,时松时紧,却没有一时能够摆脱。 没由来的,心就痛了起来。像是被什么灼烧过,连回忆都被翻腾上来,生生地痛。 我想我是熟悉那种眼神的。 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离开,最初的时候,因为听不到母亲哄我睡觉的歌声,眼泪汪汪地跑去找父亲,他搂紧我,就是这种眼神。 或者稍大一点,被附近的小孩们骂没娘的小鬼而冲过去跟他们打完架之后,回家自己对着镜子上药所看到的,自己的眼睛。 而我是幸运的。 我有理解而宽容的老爸,亲切又可爱的小楼,以及后来遇上的沈渡。 他们解救了我。 他伏在栏杆上,看着下面,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握着栏杆的手显然很用力,白皙的皮肤下面暗青色的经脉都已突出来。他静了一会,突然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吼,然后一脚踢在那快要掉漆的铁制栏杆上。 栏杆一声闷响,“嗡嗡”地震了好久,也不知落下多少灰尘。 顺带的震动了我手中的烟,几点灰白的烟灰落在我身上,我暗自叹了口气,开了口:“从这里跳下去的话,会死得很难看哦。” 白晓迟反射性的转过身来看着我,睁大了眼。只有一瞬间的失态,几乎是马上就回复到那个优雅而高贵的王子,向我微笑,“花七。” “真荣幸你记得我的名字。”我也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走过去他那边,探身往下看了看。“虽然五层楼不算很高,但是摔下去的话,也会脑浆迸裂,血肉模糊呢。”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微笑着,眼角瞟向我手上的烟。 “想抽么?”我把快要燃尽的烟递过去,他退了一步,摇摇头。于是我把手缩回来自己抽了一口,被呛到,不停的咳嗽,一直咳得弯下腰去。他站在那里,似乎是想伸手来扶我,结果手只伸到一半,便停住了。 我好不容易等咳嗽平息下来,以很夸张的动作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尖踩熄,然后做后悔莫及深恶痛决状叹息,“原来烟的味道果然不好啊。” 白晓迟怔了一下,然后就笑了,并不是那种礼貌性的微笑,而是从眼睛里往外溢的,如夏日拂晓般清澈的笑容。 我叹了口气,或者,真的让小楼说对了,我人缘好的原因,不过是因为比较会耍宝吧。 这样就好了吧。 像白晓迟这样的男生,始终还是比较适合这样子的笑容,而不是那样的忧郁和无可奈何。 “呐,既然你不是要自杀,也不是要抢我的烟来抽,那就没我的事了。”我搔了搔半长不短的头发,走回我的风水宝地,“我去睡觉啦,王子殿下请便吧。” “王子殿下?”他稍稍皱了皱眉,站在那里喃喃的重复了一遍,我重新躺下去之后,看到他露出一丝苦笑,似乎是并不太满意这样的称谓,但是并没有多说什么。 于是我闭上眼,开始我每日必修的午睡。 但是,平日里召之即来的睡神居然自行放了假。若小楼知道一定会笑吧,花七居然会睡不着觉,这也是一大新闻呢。 没过多久,就听到白晓迟下楼的声音,我叹了口气,睁开眼来。 天空蓝得有些眩目。 而在这一片蓝天之下,天台的积尘之上,有人用脚划出了三个字。 “谢谢你。” 不用问也知道是谁写的。 于是我仰起头来,向着天空大笑三声。 那个男生,对我而言,透过香烟看到的影子。 美得那样缥缈,遥不可及。 我能够为另一个世界的王子也只有这个了吧。 白天不怎么觉得,晚上洗澡的时候才发现,早上擦破皮的地方已红肿一片,而且一沾水就钻心的痛。 我找了红药水来擦,痛得呲牙裂嘴的时候,就想起沈渡了。 那家伙伤得比我重得多吧? 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我放了药水便跑过去打电话,响了n声,没人接。 客厅的挂钟短针指向九,长针指向三,从我家去沈渡他们家要十几分种,问候一下大概也就十几分钟,那样的话,应该可以在十点左右回来吧。 我一面来回的从客厅走到阳台,再从阳台走到客厅,一面盘算着时间。走到第三遍的时候,终于做了决定,跑回房间换了衣服,拿了钥匙和钱包,正要开门出去的时候,从老爸的房间里传出轻飘飘的一声:“路上要小心。” 我几乎要一头栽倒。“老爸。” 里面的声音带着笑,“还不走的话,就赶不上门禁的时间了。” 说话之间,挂钟的分针又跳了一格。 我叹了口气,合上门出去。 沈渡家离我家并不远,是平常走熟的路。看到他们家窗户透出来的灯光时,我松了口气,看了下表,比我预计的时间还要少,想来我是走得比平时快一点。 按下他家的门铃的时候,还稍微有点喘。 来开门的是沈渡本人,看到我怔了一下才让开门口,“七七啊,这么晚了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我偏了一下头,去看他的手,似乎是没有去医院,只自己处理了一下的样子。 沈渡注意到我的目光,将左手往后藏了藏,“怎么了?” “对不起啊,”我说,“你的手不要紧吧?” “没事啊,你看。”他抡起手臂挥动了几下给我看,结果扯到伤口,又开始流血。 “笨蛋啊。”看到他痛得倒抽一口冷气还要趁强的样子,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你害的啊。”他毫不客气的吼回来,一面走去找了医药箱出来,“来帮我一把。” 帮他洗好伤口,上了药,拿纱布包起来,花了将近十分钟。 开始的时候,他还在哇哇的叫痛,到后来就变得很安静,我帮他打好最后一个结的时候,他居然叹了口气。 我想我听错了。 沈渡这种人是应该不会叹气的。 所以我抬起眼来看着他,正对上他乌黑的眼,他哼了一声,将脸别向一边,“七七你不会是专程来看我的手的吧?” “本来只是想打个电话来给你的,结果没人接——” “放心啦放心啦,不用担心我的。”他摆着手打断我,大概是动作幅度太大,又扯到伤口,痛得脸都歪掉了。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是啊,像你这种生命力顽强的生物,大概到蟑螂灭绝那天都不会有事吧。” “切,糗我,还想不想活着走出这扇门啊?”他挑起一条眉,狠狠的甩出这句话,但眼睛里丝毫也没有凶恶的意味,甚至反而比平时更柔和,几近温柔。如果这家伙知道温柔这两个字怎么写的话。 但是这样的目光让我很不自在。 我几乎是跳起来的,“啊,说起来,沈伯伯他们又不在家么?” “嗯,”他跟着我站起来,“才发现啊,我杀人分尸也不会有半个证人哦。” “我好怕怕啊,还是先回去的好,学长拜拜。”做了个鬼脸,我抽脚就往外走。 “我送你。” 我伸手将他拦在门口,“你不送的话,我会比较安全。” 他笑了笑,“说的也是,呐,那个……” 我偏着头,等他的下文,结果他过了好几秒,依然只说了两个字,“那个……” “如果不方便的话,明天到学校再说吧?我怕赶不上门禁了。”直觉的认为,让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生期期艾艾的话还是不要听的好。 但是我才走出一步,便听到他在身后问:“听说你们班上转来个帅哥?” “是啊,如果你再跷几天课的话,王了殿下就要把你这山大王的fans全抢去了呢。”我转过来看着他,“会不会不平衡啊?” “切,我才不会为这种事不平衡,快点走吧,赶不上门禁了。” 我耸耸肩,向他挥挥手,走上回家的路。 隐隐的听到他在门口喃喃:“原来他是王子,我是山贼啊。” 转过去看的时候,沈渡已将门关上了。 夜空是一种接近黑色的深蓝,稀稀疏疏的几颗星点缀在上面,光华暗淡。 起风了,但是还是有些闷热。 不论是山海经还是搜神记都没说错,气候变得很反常的时候,就会发生一些很奇怪的事情。 比如王子。 比如山贼。 第二章 果然是王子啊 看到我在楼下等的时候,小楼睁大了她本来就不小的眼,惊讶的程度不亚于在冬天看到活蹦乱跳的青蛙。 “呀,七七你今天怎么会这么早?” 我打了个“呵欠”,“天气太热了啊,我昨天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啊。” 小楼抬头看了看天色,“哎呀,原来是天气的关系么?” “是啊是啊,不然你以为还能是什么?”我翻了个白眼给她看,大步往小区大门走去。 小楼小跑两步跟上来,笑咪咪的。“说的也是,春天来了呢。” “春天早就——”我看了这个笑起来眼睛弯得像一轮月牙儿的女生一眼,皱着眉,闭上嘴。 以前有个哲人说过,当你不知道要怎么和一个胡搅蛮缠的女人说话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闭嘴。 我决定照做。 当然,并不完全因为小楼那个似是而非的笑容。 也有那么一小点是因为,咳,心虚。 我自己自然明白,睡不着的原因,不是因为幡动,也不是因为风动,只不过,是心动了。 快到学校的时候,,穿一中校服的人渐渐多起来。互相之间有认识的便开始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打招呼问好。 所以那个戴眼镜的男生向小楼问好的时候,我本来并没怎么在意,可是他居然加了一句,“花七,早。” 我怔了一下,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完全没有印象,于是抬了抬手,懒懒的回了一声“早。” “咦?”小楼眨了眨眼,“你们居然认识的?” “是啊。” “不认识。” 同时开口说了以上完全不同内容的话之后,我再度怔住,开始仔细打量面前的男生。那是个很普通的男生,中等身材,稍有些瘦,校服穿得很严谨,留海稍有些长,戴着副细黑框的眼镜,嘴角带着笑,很文质彬彬的样子。这样的男生,在一中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几十个应该还是找得出来吧? 我皱着眉,完全不记得我在哪里认识他。 他笑着,推了推眼镜,“不记得我了么?” 那副细黑框眼镜下面有一双带笑的眼,那样稍稍有些邪气的笑容,让我一下子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他。 下意识的,便伸出手来指着他,叫出声来,“吓,你是那个,在天台——” “嘘~”他竖起一根手指,轻轻眨了眨眼,“秘密啊。” “呃——”我硬生生把下面的话咽下去,偏起头来打量他。 怎么都很难将这个看起来像书虫一样的男生和那个带头在天台上抽烟的家伙联系在一起吧。 小楼看了看他,再看了看我,一挑眉,“那个不认识是怎么回事?” “我一时忘记了。”我说,“之前也就是见过一面而已,我连他叫什么都不记得啊。” “你还真是诚实得很残忍呢。”戴眼镜的男生苦笑了一下,向我伸出手来,“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易寒。” 我握了握他的手,一面问小楼,“这个人你认识的么?” “嗯。”小楼点了点头,“他是高二(二)班的,学校文学社社长,校报主编。你说我认不认识?” “吓?” 也就是说,这家伙是前几天才被校长大人在早会上亲自点名表扬的模范生? 我想我要是戴眼镜的话,肯定会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的。 想来我的表情也夸张得和那个差不了多远了,因为小楼因而笑了起来,“做什么吃惊成这样?难道你们是在什么很特殊的情况下认识的?” “的确是有够特殊呢。” “喂,喂。”在早会上被点名表扬过的模范生在旁边皱着眉叫起来,“你们两个,不要好像当我不存在一样吧。” “抱歉。”我咳了两声,才找回正常的表情。 “道歉的话以后再说吧,不快点的话,要迟到了哦。” 被模范生这么提醒之后,小楼抬腕看了看表,惊叫了一声,率先加快的脚步,“哎呀,都怪七七啦,跟你一起走害我都忘记这是早上上学了。” “吓,小楼你冤枉人,这跟我完全没有关系好不好?” “因为你已经有好几年没这么早了,一下子我怎么可能适应得过来?” “小楼你不要只找客观原因么,一定也有主观原因的。” “……” 我们两个吵吵闹闹的跑开的时候,我似乎是有听到模范生在我们身后很无奈的又说了句,“不要好像当我不存在吧?” 所以我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喂,小楼,我就算了,你那样子对他不会有不良后果么?” 小楼也瞟了一眼,“没什么啦,那种人是把升学和老师放在第一位,现在连文学社的事情也不管,天天惦着考分过日子,大概也不会把我们放在心上吧。” 天天惦着考分过日子么? 我看着愈来愈远的那个人影,眼前浮现出天台上将一支点燃的香烟交到我手里的那个人来。 只怕也未必。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老话总是不错的。 我偶尔早起一次,就碰上了像易寒那样惊奇,但更让我意外的事情还在后面。 我指着在等在校门口三五成群的十几个女生,睁大了眼问身边的小楼,“这阵势是什么?今天省里来人视察么?” “应该不是吧,没听说过。”小楼显然也很意外。 回应我们的疑问一般,有个女生很雀跃的跑来,一面叫着,“来了,来了,白晓迟的车开过来了。” 于是一堆女生开始冲锋般往外挤,大有战争片里不怕死的士兵抢占某某高地的势头。 “原来是王子亲卫队啊?” “嗯,说起来,这方面来说王子殿下还真是完胜山贼呢,沈渡在这里三年来都没有这种排场啊。” 我一面和小楼交换着这种对话,一面自动地退开几步给那些跑过来的女生让路,但显然让得不够多,还是被挤得一个踉跄向后栽了一下。 有只手在后面扶了我一把,我转过脸,看到沈渡正咧开嘴笑,“你们刚刚在说什么排场啊?” 他的手还是缠着纱布,由那个结的打法看来,应该还是昨天我帮他缠的那个。他精神看来虽然还不错,但眼睛里却有不少鲜红的血丝,显然也没怎么睡好就是了。衬着还没有消除的熊猫眼淤青,看起来比平常憔悴不少。 “吓,你听到啦?”我笑,向那边的女生努了努嘴,“呐,你有过这么多女生接你上学的经验么?” 沈渡皱了皱眉,“要这么多女生来做什么?烦也烦死了。” 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平稳的停在校门口,穿着制服的司机先下了车,绕过另一边拉开了车门。七八个女生一拥而上,以至我们这边大概只有高人一头的沈渡能看到从车上下来的人。 而这家伙这时候居然很响亮的吹了声口哨,“真帅。” “吓?” 我和小楼同时扭过头去看着他。 沈渡居然会赞王子真帅?这年头还真是什么怪事都有啊。 察觉到我们眼神里的诧异,沈渡很浓的眉皱了一下,很快的会过意来,伸手拍了我的头一下,“想到哪里去了,我说的是车,车啊。” “是么?”我揉着被打痛的脑袋,“很痛啊,就算我会错意也不用下这么重的手吧,会变成白痴的啊?”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现在也差不了多少。” 随便打人的家伙用鼻子哼了一声,甩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小楼用哀悼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也走掉了。 而我愣在那里,看着那辆车。 我对车没什么研究,但是既然沈渡能开口夸赞,那么一定差不到哪里去,何况它一看就是很贵,有可能像我这种境况的家庭倾家荡产也买不起的那种样子。 原来,白晓迟果然是王子啊。 不论外表或气质,连家世,也当之无愧吧。 但是,既然已经转学到这种地方来了,开这种车来接送,也未免太张扬了吧? 话虽然这么说,可是看到白晓迟站在那车旁边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也吹了声口哨。 真帅。 香车美人,也只有这两个字可以形容了吧? 依然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的王子殿下衬着漆黑呈亮的名车分明是一道闪亮的风景。 我皱了眉,对自己的心态有些不耻,你看,人果然都有以貌取人的劣根性,今天如果坐这名车来的不是白晓迟,而是哪个脑满肠肥其貌不扬的暴发户儿子的话,我一定会用鼻子不屑地哼给他听,可是啊,来的是英俊温柔的白晓迟。我的表现也就只比王子亲卫队的姐妹们差那么一丁点吧。 我看着被一堆女生簇拥着往这边走来的白晓迟,叹了口气,绕到一条绝不会被他看到的路上去,依然在上课铃响了三分钟之后,才进入教室。 既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那么,便没必要做任何的接触了吧。 天气依然很热。 操场边上的大槐树的树稍上都已经有了知了在叫。 生物书我看得比较少,不知道这些被气温误导而过早的从地下爬出来的虫子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但是现在,它很明显的吵到我了。 这堂是体育课。太阳晒在操场上,白花花的晃眼。 老师安排了男生篮球女生排球之后,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乘凉了。 所以我也就有样学样的躲到这棵老槐树下面睡觉。 然而我显然是没有老师那么好命,先是树上的知了吵个不停,然后是不知从哪里飞的来篮球正砸在我头上。 我吐掉口里叼着的草茎,揉着被砸痛的额头,弯腰捡起那颗犹自在滴溜溜的转的篮球。眼角的余光里,看到有个人影逆光向我走来,一面将球向他砸过去,一面吼了句,“怎么打球都不长眼啊?” 那人伸手把球接下来,却仍走到我身边,用夏日拂晓般漂亮的微笑向我道歉,“抱歉啊,我一时不小心。有没有被砸到哪里?” 我怔了一下,有某个下午逆光里的剪影从心头掠过。 心突然间就跳快了几拍,甚至指尖都微微颤动。 有些东西,愈是想避免,它愈是会在你面前出现,防不胜防。 “怎么了?”那个让我想要远远避开的人偏偏更走近一步,穿过林梢的风一般轻越的声音里有几分着急,“被打到哪里了?痛么?” “哎呀哎呀,”我于是双手交握在胸前,眨着眼,用我自己都想呕吐的甜腻声音说,“能被王子殿下的球打到实在是我的荣幸啊荣幸。” 他怔了一下,然后就开始笑。 不是他一惯有的那种春风般淡淡的微笑,而是纵声大笑,笑得弯下腰去。 末了伸出一只手来,抚过我自己刚刚揉过的额角,柔声问:“还痛么?” 他的手上有汗,凉丝丝的。 但我却觉得烫,火烧一般的烫。 于是我重重的点下头,“痛。” “抱歉啊。”他说,“这样吧,放学后我请你吃冰淇淋。” “好。”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反正不过他随口那么一说,我就随口这么一应。是不是真的会去,也就只有天知道了。 他笑着,收回了自己的手,仍跑去打球。 于是我仍躺下来睡觉。 幸运之神依然没有眷顾我。 有人用脚尖轻轻的踢我时,我挑起一挑眉来,斜斜的瞟向那个吵醒我的家伙,连牙都咬了起来。 将一颗排球用右手挟在腰间,那个姓秦名小楼的女生很不怕死的向我微笑,“呀,这个快要发飚的表情真好。” 我的情绪如漏气的皮球一下子泄了下来,半垂着眼,打着呵欠问她,“怎么了?” “没发生天大的事我怎么敢在这种时候吵七七你呢?”秦小楼笑咪咪的指向那边的蓝球场。 “王子和山贼在那里决斗啊。” 这句话让我从地上跳了起来。跑过去才知道,不过是沈渡和白晓迟在一对一的单挑篮球而已。 我看向跟在我后面跑来的小楼,翻了个白眼。而她则露了个阳光般灿烂的笑容给我看。 这家伙明明就是故意的。有这种朋友也不知道是祸是福。 我叹了口气,问“沈渡怎么会在这里?他不用上课的么?” 小楼笑,“你认识沈渡又不是一两天,上不上课还不是他自己一个心情,人家今天刚好想打球啊。” 我再次翻白眼,将视线移到篮球场上来。 几乎操场上所有人都集中到这里来,连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体育老师也重新出现,站在球场中央给他们当裁判。 比赛显然已开始一段时间了,沈渡的上衣已不知脱在哪里,光着膀子,汗顺着肩胛的纹路流下来,在太阳下闪着光,将他光滑的皮肤映得像绸缎一般,裹着强健的肌肉,充满了活力;而白晓迟依然是一派气定神闲的优雅,但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连发梢都已汗湿。单从体力来说,他在沈渡手上完全占不到便宜。 我挤进去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动,但是周围观众的叫好声却一阵高过一阵,也不知道这些家伙是不是在看球的。 沈渡抬手擦了把汗,然后就看到了我,向我笑了笑,扬起手来打招呼,“七七,你来给我加油么?” 果然是生命力顽强的生物,前几天的摔伤已经拢口,看来已完全不影响他的行动了。 “是啊是啊,”我也扬了扬手,大声的回应他,“若是连这个也输给王子殿下的话,学长你就真的没得混了呀。” 沈渡皱起眉,连声音也大起来,“喂,这是来加油的人应该说的话吗?” 我没来得及回嘴,老师的哨声响起来,比赛再次开始。 白晓迟拿球,基本没做任何停留,大步流星的运到三分线左弧底,一个变向,向内线挤去,而沈渡早已经挡住他的去路,白晓迟一个转身,背对捉,一副要背砍的姿势,沈渡老练的用身体贴上去,白晓迟向背后一个挺身,篮球已经脱手,划了个漂亮的弧线进入篮筐,和篮网摩擦出一声令人心醉的声音:“刷!” 观众开始欢呼,夹着女生们的尖叫。 原来王子殿下下会投这么漂亮的三分呢。 我看着他,暗暗的叹息,忍不住就想,这个连甩出去的汗滴都闪动着完美的光芒的男生,倒底是因为什么会露出那样忧郁而无奈的表情? 沈渡自然不会让白晓迟专美,大喝一声,一个向前加速,双脚齐跳一步,白晓迟来不及阻挡,他人已高高跃起,双手持球灌篮,顿时篮筐在沈渡的双手巨大的力量下和本身的重量下不堪重负的变形,并且发出“吱”的一声。 你看吧,人的性格在体育比赛上都会显露无疑。 沈渡那家伙,就只会用这种压倒性的气势和暴力来处理所有的事情吧。 市一中的新旧两代偶像——我想应该所有人都不会对这个头衔有异议的,在球场上来回闪动,周围的观众们的呼声一阵高过一阵,而我在发呆。 我的思想,正在我所不能控制的领域里漫游。 而这种漫游对目前的我来说,完全没有任何好处。 “结束了。”小楼的一声轻叹,将我拉回来,正看到沈渡进最后一球。 他在面对白晓迟不到半米的距离里,神奇的左手拍球过跨,然后随即身体横转半圈,球已经到右手之中,在白晓迟面前旋身转过,看着不到一米远距离的篮筐,低吼一声,不可思议的,几乎没带一点冲锋的直接原地拔起,在所有人的眼里,就像是一眨眼一样,便无法相信自己的看到沈渡高高弹起,单手掼篮,还有同时发出的“蓬”“的一声巨响。 哨声响起。 结束了。 21比18. 沈渡获胜。 然而分明是落败的白晓迟更受欢迎,还没从球场上走出来,便有人围过去递水递毛巾。 沈渡从一个男生手里接过一瓶水,“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之后,才一面瞟着白晓迟那边,一面走到我这边来,一屁股在我身边坐下。“说起来,那家伙倒不是虚有其表呢。” “嗯,不过还是比不过学长你啊。”我笑,也看向那边,“好久不见你打球,风采依旧,宝刀未老呢。” “七七你撒谎。” 沈渡说这句话的声音很是郑重。 我不由得怔了一怔,转过头来看着他。“吓?” 沈渡看定我,乌黑的眼里有一丝自嘲的味道,连声音也变得缓慢而沧桑。“七七你,在这场比赛里,根本就不曾看过我啊。” 莫明其妙的,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揪了一下,说不上来是酸还是痛,总之他这样子看着我,让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轻轻咳嗽了一声,将脸偏向一边。 白晓迟就在这时候走过来,微笑着,向沈渡伸出手,“正式认识一下吧,我叫白晓迟。” 沈渡握了握他的手,“沈渡。” 我皱了眉,“吓,难道你们比赛之前都没有自我介绍过?” 沈渡哼了一声,“谁有空说那些废话。” 白晓迟笑道:“是呢,学长一过来就说要跟我单挑一场,我都很意外啊。不过学长你的球真是打得很好,我输得心服口服啊。” “哪里。”白晓迟这样说话,倒让沈渡不好意思起来,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灰,“只是有身蛮力罢了,你也很不错啊,我上课去了,以后有机会再切磋一下吧。” 旁边有一个我们班上的女生捧了沈渡的衣服,怯怯的上前一步,“那个,学长……” 沈渡伸手拉过自己的衣服,顺手搭在肩上,一句话也没说便向教学楼那边走去。倒是那个女生被他瞪了一眼,下意识的退了一步。等他走远了,转来身来看着我,舒了口气似了拍拍胸口,“说起来,像沈渡学长那么凶的人,七七你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他凶么?”我看向那个高大的背影。这样说起来,那家伙平常吼归吼,倒没有真正让我觉得很凶的时候呢。 “因为七七比他更凶啊。”小楼笑着,向那女生解释。 “是啊是啊。”我转过去,扮了个很凶恶的鬼脸,“我是狼外婆啊。” 那女生“卟哧”笑出声来,连带边上的白晓迟也笑了,然后王子殿下就被他的亲卫队拖走了,临走反过来叫了一句,“不要忘记了啊。” 小楼“咦”了一声,转过来看着我,问:“你和王子殿下下约定了什么吗?” 我打了个“呵欠”懒懒道:“王子殿下下之前打球的时候砸到我,说请我吃冰淇淋作赔偿,要不要一起去啊?” 小楼上下的打量我,然后露了个很暧昧的笑容,说:“不去了,校报今天要送去印,我不盯着不行呢。” 我翻了个白眼,谁都知道她那个暧昧的笑容是什么意思。 可是,用脚趾头想也会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就好像东施嫁给哈姆雷特一样的不可能。 最后一堂课是政治,一如既往的乏味。 于是我伏在桌上趴了一会就睡着了。 对于我这种成绩不上不下,除了睡觉之外基本不会违反多少课堂纪律的学生,老师们似乎也一向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惯了,而同学们除了小楼之外,一般也不会做这种扰人清梦的事,所以我安安稳稳的睡了个好觉。 醒来时太阳已快下山了,我伸长了手臂,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然后就看到王子殿下下反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双手伏在椅背上,正微笑的看着我。 打到一半的“呵欠”硬生生收了回去,我眨了眨眼,“吓,王子殿下下你在这里做什么?” “看你睡觉啊。”那个漂亮的男生用他风一般温和的声音说,“花七你还真是能睡呢。” “王子殿下下过奖了。”我打着哈哈,四下里看了看,教室里似乎已没有其它人了,“说起来,似乎应该下课很久了,你怎么还没回去。” “我说过要请你吃冰淇淋的呀。” “开玩笑的啦。”我摆了摆手,一面收拾自己的书包,“哪能被篮球打一下就让王子殿下破费呢?也就随口那么一说,不早啦,赶紧回去吧。” “我是认真的哦。” 白晓迟的声音很轻,但是有着不容置否的坚定。一双水晶般透澈的眸子看着我,“篮球什么的,不过是个借口罢了,我只是想请你吃冰淇淋而已,或者别的也可以。” 我怔了一下。 他已经先站了起来,“走吧,七七。” 我突然觉得我的名字很好听。 或者是因为这样念真的很顺口,认识我的大部分人都叫我“七七”,但是,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这两个字有什么特别,那不过就是一个代表我的符号而已。 但是,这样的两个字,被他那样轻轻的柔柔的唤出来,有如天籁。 所以,我再次的被盅惑了,乖乖的跟着他从教室里走出去。 从出租车上下来,我怔怔的看着那家并不是很大的店上面那个很显眼的招牌。 那里写着如雷贯耳的四个字。 哈根达斯。 有很多次,我和小楼从这里经过的时候都在店侧那幅广告前驻足。 我没学过广告,并不知道那广告本来的用意是什么,但总觉得广告上那个吃着冰淇淋的女子,给人一种很幸福的感觉,配着那句广告词,让暖洋洋的满足感从人心底往溢。 曾经和小楼开玩笑,说以后有钱的时候,怎么都要来吃一次。 但是我从没想过,会这样子过来这里。 白晓迟付了车钱,站到我旁边。“怎么了?” 我叹了口气,故作脉脉的看着他,念着哈根达斯的广告词,“爱她就带她去吃哈根达斯。王子殿下下莫非是看上我了?” 他笑,伸手揉揉我的短发,拖着我大步走进了那家店。 店面并不大,很雅致的装璜,每个桌子都很巧妙的用玻璃、屏风,或者花草隔开来,并不封闭,又自成一个空间。音乐轻而柔和,听不懂是英文还是法文,配着灯光,形成一种优雅而精致的气氛。 里面的人不多。 这种地方,人一向不会太多。 我站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 这实在并不是现在的我应该来的地方。 白晓迟微笑着,拉着我找地方坐下,点东西,用鼻音询问我的意见。 举手投足,一言一行都有着我这般小市民没有的贵族风范。 我在那双漂亮的黑眼睛的注视下,食不知味的吃着东西,一面东拉西扯的逗他笑,一面在心里加了个感叹号。 他果然不是和我处在同一个世界的人! 从哈根达斯出来,天已全黑了。 我跟白晓迟道了别,走去前面的路口坐公交车,才走出两步,便听到他在我身后,低低的叫了一声,“七七。” “嗯?”我转过来,刚好看到一道霓虹灯的光影从他脸上划过。他站在那里,如同一个迷失的孩子,在霓虹灯淡淡紫色的笼罩下,落寞得叫人心痛。 那一个瞬间,我竟不忍再往前迈出一步。 白晓迟走上前来,试探的问,“七七你赶着回家么?” “嗯。”我含糊的应了声,“王子殿下下还有什么吩咐么?” “可以的话,一起吃晚饭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微垂着,并不看我。而长长的睫毛下面,眼波流动,分明有很多表情,我却完全看不清楚。 在心底叹了口气,我依然笑得很灿烂,“好啊,不过这次,要由我定地方。” “好。”他点下头,微笑再度挂上嘴角。 我带他去的是离我家不远一个很普通的快餐店,店面小而整洁,颇像以前课文阳春面里的小店,和蔼的老板娘前前后后的招呼客人,老板在隔着一个小窗的厨房埋头做事。 我随便拣了张桌子坐下,向那边收拾碗筷的老板娘招了招手,顺手就抽出双方便筷来,“啪”的掰开来,叼在嘴里玩。 白晓迟看了我一会,居然跟着将这些动作全做了一遍。 我怔了一下,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可否认,白晓迟真的是很聪明的一个人,那一串动作几乎学得丝毫不差,但是,像他这样全身自然而然的散发着一种高贵而优雅的气质的男生,实在并不适合在这种地方,做这样的动作。 看着他以那种只适合去弹钢琴的手像我一般挥舞着一次性的卫生筷的时候,我唯一的感觉就是滑稽。 原来王子殿下也是会耍宝的啊。 连收拾好那边的桌子走过来的老板娘也忍不住笑了,一面把菜单给我们,一面掩了嘴轻轻的笑。 我好不容易止住笑,把菜单递给白晓迟,他只略扫了一眼,“七七你点就好了,我不挑食。” 我点了几个很普通的家常菜,就把菜单递回给老板娘,她写好单子,便自顾的忙去了。 我趴到桌上,一面等着上菜,一面观察对面的白晓迟。 就如何我不适合去那些高雅的店一样,白晓迟和这快餐店的气氛亦完全不搭调。 想来他自己也意识到了,并不再想学我的举动或者怎么样,只静静的坐在那里。从腿到腰到肩到手,仪态完美得有如礼仪学校的模特儿。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白晓迟转过眼来看着我,“怎么了?” 我趴在桌上问,“王子殿下你累不累?” “嗯?”他微微皱了眉,用很好听的鼻音问我。 “我是说你的背啊。”我笑,“在这种地方也将背挺得标枪一般直,不会累么?” 白晓迟怔了一下,然后笑了笑,放松下来,缓缓靠到椅背上,轻轻的闭了眼,用一种低得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说:“何止是背很累啊……” 这样子的他,有一种很虚弱的感觉,让我忍不住追问了一句,“累得不想回家么?”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这句话明显的交浅言深了。 但话说出口就收不回来了,白晓迟因这句话怔了一下,有一个片刻,像是连呼吸都停顿下来。过了几秒钟,他才缓缓的睁开眼来,轻轻叹了口气,嘴角牵出一抹无奈的笑容,重重的吐出一个字,“是。” 气氛一下子便沉重起来,我别开脸,避开他的目光,完全不知道应该要说什么。 回去得查查皇历,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居然会让我一连两次有无言以对的情况出现。 幸而这时菜已端了上来。 于是我开始招呼白晓迟吃饭。 菜是我喜欢的豆腐茄子,不知道白晓迟是因为之前的那句话,还是菜不合口味,吃得很少,连带我也没了胃口。 结账的时候,老板娘悄悄的问我,同来的男生是不是什么达官贵人的公子。 你看,王子就是王子,走到哪里,凤凰也不可能被看成山鸡。 上楼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坚持送我到楼下的白晓迟,我再次叹息。 或者,这世上就是有一种叫做命运的东西,再怎么累也好,哈姆雷特也始终要做他的王子;再怎么不甘心也好,东施也不会变成捧心的美人。 到家的时候,早已过了我的门禁时间。 老爸坐在他那把老摇椅上看报纸。我扔下包包,钻进了厨房。 老爸轻轻的咦了一句,“咦,你没吃饭的吗?” “吃了。”我拿了包方便面来泡,坐到老爸对面,“可是我都不知道吃到哪里去了。” “原来不是和小楼一起的吗?” 我怔了怔,老爸又说,“水倒满了。” “哦。”我连忙把水壶放下,再看老爸时,只见他正将一页报纸轻飘飘的翻过去,连眼也没抬。 “我和王子殿下一起吃饭的。他下午打球时砸到我,本来说请我吃冰淇淋做补偿的,结果说说闹闹的就晚了,然后就一起吃饭了。”我说。 我承认当时的确有一点心虚,心虚到不敢看老爸的脸。 老爸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连王子殿下是谁都没问。 一直到我吃完了面,他也没有再说话。 我拿了碗去洗,走到门口时回头问,“你就没有什么话要问我么?” 老爸抬起脸来,笑眯眯的,“我应该有么?” 我去洗碗,一边说:“一般做父亲的碰上十几岁的女儿深夜才被男生送回来不是有一堆的话要说么?” 老爸笑眯眯的将报纸叠了起来,“一般做人家女儿的十几岁就深夜才被男生送回来不是应该左躲右闪支支唔唔找尽理由欲盖弥彰么?” 我被噎住,差点把那只碗打了。一面翻了个白眼,一面说:“老爸你用错成语了。” 老爸从他的摇椅上站了起来,一边伸了个懒腰,一边走回他的卧室,“其实我本来准备了一堆话要教训你的,可是,你看你都不配合。” 我擦着手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正看见他的房门合上。 但是有一句话轻飘飘的从门缝里钻了出来。 他说,“吾家有女初长成啊~~” 我趴。 哪有这样做人家父亲的? 第三章 与童话世界的距离 小楼把还带着油墨清香的报纸拍在我头上时,我正自乱发下抬起惺松的睡眼来看着她。 小楼带着很暧昧的笑容,要我帮她写校庆时要演的小话剧剧本。 “为什么找我?”我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你们文学社不是人才济济么?” “七七你写的比较好玩嘛。” “但是,我为什么要帮你写?”我活动着脖子,懒洋洋的问。 “因为你需要我帮你保密昨晚王子殿下送你回家的事情啊。” 我的头偏在一个位置停了三秒钟,然后叹了口气,“有一个住处只隔一幢楼的同学还真不是什么好事。” 小楼笑,“七七你发呆的样子好像呆头蛙。” “吓?这个形容也太奇怪了一点吧?一般人的说法不是呆头鹅么?” “难道不是?”小楼伸出手来比划,“你眼睁这么大,嘴张这么大,难道不像是只青蛙?” “这么说起来,”我试着做出她比划的表情,“岂不是也很像哥斯拉?” 小楼“卟”的一声笑出来,“很明显重量级不够啊。” “那么,进化后会变成哥斯拉?” “进化后叫做恐龙。”小楼再次用报纸拍我的头,“你为什么要对哥斯拉这么执着?” “因为听起来比较威风啊。” “因为你想转移话题才是真的吧?”小楼板起脸来,“说,写还是不写?” “好冤枉,明明是小楼你先提青蛙的。”我偏起头来,正看见白晓迟从我的课桌旁走过去,脸上带着惯有的阳光般温和的笑容。 小楼的目光跟着我转过去,“话说回来,你说他那样一个凤凰一般的贵公子,怎么会跑来我们学校呢?” 我笑,“你有没有看过聊斋?” 小楼看着我,等着我的下文。 我说:“聊斋里有一篇东西,说某年月日,有一条大船行至某海域,天上突然‘吧唧’掉下一条龙来,把头搁在他们船上就睡着了。某博学人士说,这是在天上行云布雨的龙,劳累太过,所以掉下来了。于是大家焚香祷告,然后那条龙醒了,‘咻’的一声就不见了。由此可推。” 小楼翻了个白眼,“说起聊斋来,我倒是觉得里面更常见的那一种故事比较好。” “是呀是呀。”我作兴奋状,“某书生于荒斋夜读,忽有香风拂过,眼前已多了一位绝色佳人,托辞不一,总之最后肯定极尽缠绵之事,然后某日忽然泣下,‘妾乃狐仙,前受君之恩,特来相报,今缘份尽矣,请辞去。’于是飘然而去……” 小楼伸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我不是来要你讲聊斋的,不要给我转移话题。我的剧本,你写是不写?” “吓,不愧是小楼呢,这样子也被你发现了?” “写吧写吧。” 我叹息,看向后面的白晓迟。 他仍以我们相见最初的那个姿势坐着,看向窗外,俊美有如天人。 转眼就到了周末。 或者是那天晚上那顿饭,连王子殿下下都意识到我们的世界相隔有多遥远;或者是因为我那句话问得太过搪突,这几天白晓迟一直也没有再跟我说过一句话。偶尔目光相触,也只淡淡点头微笑。然后很快的移开。 这样比较正常。对双方都比较好。 我虽然这样想,但却仍然止不住心底某个角落,有淡淡的失落,如水面的涟漪,轻轻的漾开来。 萦绕不去。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连沈渡这一阵都不见人影,似乎从那次的篮球赛之后就消失了一般。 于是我的生活再度归于平静。 周六晚上吃过了饭,老爸照例坐在他的摇椅上看报纸,我洗了碗出来,打开电视,没看几分钟,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转过头去时,发现老爸不知什么时候已开始在看着我。 下意识的,我心里已开始戒备起来。 通常我那个没正经的老爸开始这么认真的看着我的时候,大多没什么好事。 果然,他看了一会就开了口,“七七你似乎很久没穿裙子了吧?” 我怔住。 对面那中年男人就是有这种会随时随地叫人怔住的本事。 在我全心全意的提防一件事情的时候,他绝对会扯起另外一件事来说。 这几乎已成了规律。 应对的方法是比他更无厘头,但我似乎通常都做不到。 所以我只好乖乖的点头,“是啊是啊,老爸你终于意识到我是女儿了么?” “本来我以为是儿子的。”他笑眯眯的回答,“可是十几岁的儿子半夜里回来似乎是不会劳动另一个十几岁的男生送的。” 我翻了个白眼,闭上嘴,转去看电视。 古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们家似乎都占全了。 老爸真小人。 事情明明都过去了。 王子殿下明明都已经回去做王子了。 他偏偏还要再提起来说,而我自己更不争气,就那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想起了一连串的事情。 夕阳里的剪影,手指的温度,以及,那个一直萦绕在舌尖的,哈根达斯的甜味。 电视里晃来晃去的人物都因为我的走神而变得模糊,老爸的声音偏偏又在这种时候插进来,幽幽的说了句,“七七你越来越像你妈了。” 我睁大了眼,反射性的转过去看他。 老爸已盯回他的报纸,眼微垂,嘴紧闭着,似乎从来没有开过口。 但是我听得清清楚楚,他提到了我的母亲。 那个我在五六岁以后,就完全没有了印象的母亲。 那个在一个雨天嘶叫着“和你在一起没有光,没有热,没有生命的激情”便头也不回的甩下我们父女去追求她火热的爱情的母亲。 我甚至记不清她的模样。 下意识已经抚上了自己的脸,我一直以为,我只像老爸。 老爸拿着那张报纸,十几分钟来没有做过任何的移动,很显然,他并没有在阅读。 或者他只是需要一个目光的焦点来回溯自己的记忆。 比如报纸。 比如我。 像这种时候,是不需要有别人在场的,即便是自己的女儿,也不需要。 所以我站起来,准备回房去睡觉。 老爸在我关上房门的前一秒说,“明天找小楼陪你去买条裙子吧,女孩子夏天要是不穿几次裙子的话,实在无法向着火红的夕阳感慨火热的青春呢。” 我应了一声,决定以后再也不给他看我的漫画和动画。 于是第二天我约小楼去逛街,跟她说是奉旨去买裙子的。 小楼眨着眼,用一种很不可置信的语气说:“吓,你爸虽然一直很喜欢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但这次最奇怪了。他难道才意识到你是女生么?” 我翻着白眼,叹了口气,“或者,我想他只是在想念我妈了。” 小楼沉默了一下,拉我进路边的一家店里看衣服,一面将话题带开去。 她一直都很好心,当她觉得那话题可能看伤害我的时候,便绝口不提,可是这次她错了。 母亲的离去,受伤害最大的并不是我,而是老爸。 因为我那时还小,母亲对我来说,就像是路人甲一般的陌生。 一个陌生人,怎么可以伤害得了我。 但老爸不一样。 我几乎可以想像,在他心里,是怎样一段刻骨铭心黯然销魂的爱情才能让这十几年来我们父女俩中间插不进任何一个女人。 我看着试衣镜中的自己,叹了口气。 如果可能的话,我宁愿自己不要长这张据说越来越像某人的脸。 逛了大半天的样子,终于选定了一套白色上衣浅蓝色印花短裙。 回家的路上,经过一家电游厅,小楼用胳膊撞撞我,“不去看看么?” 我转过去,看着那家店张扬得有些过火的招牌。“看什么?我现在对街机兴趣不大啦。” 小楼摆出一个很鄙夷的表情给我看,“谁叫你去打游戏了,我说的是沈渡啊,这么多天不见人了,你都没想过要去看看他怎么样了么?” 她这么一提醒,我才想起来,原来这是沈渡在打工的那家店。 想当年我们还就是在这里认识的。 也不过就是几个月没来,似乎连这里都已经变得陌生。 突然就有一种自己已经老了的感觉。 小楼又推了我一把,于是我走进去。 柜台后面圆圆脸的老板居然还记得我,一见我就笑眯眯的打招呼,“七七呀,好久不见呢。” “嗯,是啊,沈渡呢?不在么?”我靠到柜台上,扫视着店里的人。 今天是周末,人显然比往常多,本来就热闹的电游厅愈加显得嘈杂,但是没有沈渡的身影。 “那小子好几天没来了呢,你找他有事啊?”有着一张发面馒头似的脸的老板从柜台里绕出来,把一小袋游戏币扔向我,“难得来一次,拿去玩吧。” “不玩了,走人了,拜拜。”我接下来,顺手放在柜台上,转过去找小楼的时候,见她正在给一个玩跳舞机的男生鼓掌。 我走过去,吹了声口哨。跳舞机上的男生转过来看了我一眼,跳下来,露了个很阳光的笑容,“七七呀,好久不见呢。” “唔。”我应了声,看向那边的老板,这人是他的徒弟么,打招呼的用词和语气居然丝毫不差。 小楼看着我,“好像七七你在这里人面也很广啊。” “是啊是啊,当年我和沈渡联手,打遍天下无敌手呢。”我嘿嘿笑着,摆了个很神勇的poss给她看。 小楼很不屑的哼了一声,“别说得自己像不良少女一样。你什么德性,难道我还不清楚?” 我有一种被看扁的感觉,回头就冲老板喊了句,“老板,借我一个币。” 老板正忙着收钱找钱,头也没抬,“刚给你不要,等一下啊。” “我借你。”刚刚在跳舞机上的男生用大拇指弹起一个游戏币来,我伸手接住了,他往里面一偏头,“这边,我跟你对战。” 他挑的是街霸,但是很可惜,人太多了,根本找不到两边都空的机子。于是我随便找了台机子坐下,一面将那枚游戏币放进去,一面向小楼道:“看着啊,街机之神要复活了。” 小楼于是摆出很认真的表情来,专注滴看着我面前的屏幕。 我花了一秒种来让眼睛适应颜色艳丽得有些过份的画面,说起来,真是很久没有出来玩了,我想大概是某天早上在洗脸台边上看到的几根白发束住了我的脚。 有时候真的觉得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那个在我看来是像山一般屹立的老爸居然已经有了白发。 并没有给我太多时间发呆,屏幕上的数字跳完,对面的人已冲了过来。 刚开始应战的时候有些手忙脚乱,小楼在一边捂着嘴笑,“还真是英勇啊。” 我瞟了她一眼,一个华丽的必杀技将对手打翻,然后接连抢攻,胜了一局。 小楼眨了眨眼,“看不出来么,七七你原来真的会啊。” “那当然。”我挑了挑眉,但话就只说出这一句,手上便已吃紧了,画面上漂亮的小人一来一往的打斗放射着华丽的光芒,没用多久,游戏便以我的火舞被k.o告终。 一胜两负,我输给了对面的家伙。 那个跳舞机上的男生咦了一声,跑去了对面。小楼跟着跑去,我站起来的时候,正看到她指着那坐在我对面那台机子的人,张大了嘴。 一般来说,小楼是不太可能对除我之外的人做出这样失礼的动作的。 难道她认识那个人? 难道是沈渡? 这想法一冒出来,我的脚步便不自觉的快一倍。很快地绕过一排游戏机,跑到对面去看那人是谁。 但我猜错了,那人并不是沈渡。 那个中等偏瘦身材的男生看到我过来,缓缓的站了起来,伸手拿下本叼在嘴里的烟,过长的留海下面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带着点邪气的笑容,“哟,花七,连秦小楼也在啊。” “易寒?” 这次他没戴眼镜,所以我轻易的认出他来。 怪不得小楼会有那种表情,第一次看到这个经常会在早会上被校长点名表扬的模范生的这一面,大概所有人都会惊吓过度吧。 我伸手将小楼停在空中的手拉下来,向易寒笑了笑,“没想到你玩街机也很厉害呢。” 他也咧开嘴来笑了笑,“马马虎虎。” 小楼看看他,再看看我,“原来你们两个之前是在这里认识的?” “才不是。”我看向易寒,因为他上次说那是秘密,所以我在考虑要不要将上次在天台见面的事说出来。 易寒回了我一个笑脸,“快十二点了呢,你们如果不用赶着回家的话,一起去吃东西吧?据说kfc新出的鱼排味道很不错呢。” 于是,拜小楼的好奇心所赐,十几分钟以后,我、小楼,和易寒坐到了kfc里。 等不及坐稳,小楼已抢着问,“你——” 她只说了一个字,便已顿住了。 这问题实在不是很好问。 我笑着,趴到桌上,一面吃东西,一面看着小楼发窘的样子。 易寒并不太在意的样子,笑着说:“觉得我像两面国的人么?” 小楼居然重重点下头。 易寒还是一副很不在意的样子,“其实也没什么吧?哪个人没有两面呢?” 而小楼怔了怔,我笑,“只不过易寒你表现得实在太过极端而已。” 易寒再度露出那种邪气的笑容来,“有什么不好呢?” “说得也是。”我将头从桌上抬起来,又靠到椅背上,“其实我觉得你现在的样子还比较好相处一点。” “可是,”小楼皱着眉,“平常看惯的人,突然以另一种姿态出现,真是好不习惯啊。” 或者是吧。 我的头向后仰着,看着玻璃上的倒影。 若是让其它人看到平日里王子一般温柔优雅的白晓迟在天台上踢栏杆的样子,估计表情会比小楼看到叼着烟玩电游的易寒更夸张吧。 呐,你看,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吧。 明明知道结果的,明明知道不该去想那个人的,可是却偏偏管不住自己的思想,一有切入点立刻便转过去了。 比如老爸对我那已经记不清面目的母亲。 比如东施对哈姆雷特。 然后我就看到了哈姆雷特。 白晓迟正从对面街上走过去,神色匆匆,就是那样匆匆的一瞥,我已看到他脸上并没有平日里温和的颜色。 王子殿下一脸违和感地要去哪里? 我皱了眉,随便找了个借口跟小楼道别,然后就跑出kfc跟上去。 白晓迟在中央广场的喷泉前面停下来,左右看了一下,然后抬起手腕来看了看表。像是在等人的样子。我靠在一棵大树后面,看着他,轻轻咬了自己的唇,心悬起来。他在跟人约会么?会是什么人? 一个中年男人从我身边走过去,留着过长的头发,却没有打理,乱糟糟地披下来,遮了大半的脸,身上是件不知穿了多久的衬衫,皱得不像话不说,还到处是酒渍,一股夹着酒气和汗味的难闻气味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我不由得掩了鼻子,却看到他径直走到白晓迟身边去。 距离太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可以看到白晓迟皱着眉,脸上是一点都没有掩饰的嫌恶。 我也皱了眉,王子殿下居然会有这种表情? 那到底是什么人? 喷泉边两个人的情况似乎渐渐激烈起来,中年男人甚至扬起手来,而白晓迟就那样板着脸不避不闪地站在那里。那男人手扬在半空,终于没有落下去,慢慢地收了回去,又说了句什么,白晓迟冷笑着,没有开口。 然后,不欢而散。 我看了那个中年男人一眼,继续跟着白晓迟。 这回没跟多久,他便回过头来,看着我,我来不及躲,只得讪讪地走了过去,扬起手来打招呼,“哟,王子殿下。” 他脸上的笑容有着尖锐的讥诮,“你都看到了吧,还这样叫是不是太讽刺了一点?” 我怔住,他看着我,吸了一口气,慢慢地,一字一字道:“那是我的父亲。” 我睁大眼,王子殿下怎么会有那样的父亲? 白晓迟又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而我怔在那里,犹自在那个太过冲突的画面里没有清醒过来。 周一去学校的时候,便穿了那条裙子去。对于那些从来也没有见过我穿裙子的同学们来说,似乎也成了新鲜的话题。这件事从另一方面证实了,高中生活大概的确是很乏味。 然而一堆人围着我说来说去的时候,王子殿下坐在他的位子上,面朝窗外出神,看也不曾看我一眼。也不知是因为被我撞见他和父亲的会面而有意避开我,还是因为我穿这条裙子真的不怎么样。 于是心情一下子郁闷起来。 我想其实古人的话也不一定全对,比如那一句“女为悦己者容”就很应该改成“女为己悦者容”。 我必须承认,我是真的有点蠢。 有心思琢磨这种事情,还不如去睡觉。 所以我在比平常更早的时候去了天台。 天空蓝得眩目。 走出楼梯口的那个瞬间,我稍稍眯起眼,并伸手来挡了挡明亮得有些过份的太阳光,然后就看到我的风水宝地里坐着一个人。 很高大的男生,手里捧着一本书,看一会,便闭上眼喃喃的念一会,然后再睁开眼来看一会。 很像是在背书的样子。 但是我看了很久都不敢确定。 因为在我的记忆里,沈渡这两个字和背书这两个字是怎么也不可能联系在一起的。 但这个人毫无疑问的是那个据说已经失踪很久的沈渡。 因为他在背书的间隙里看了我一眼,然后反射性的便将手里的书藏到身后去,扬起另一只手来打招呼,“七七。” “嗯。”我应了声,缓缓踱过去,“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做什么,也就是坐坐。”他笑笑,露出雪白的牙,“七七你似乎比平时要早呢。” “嗯。”我走到他身边,打了大大一个“呵欠”,“今天比较困。” “是吗?”他将放在身后的手稍微移了移,表情有些不自在的样子。我凑过去看,“吓,学长你有黑眼圈呢,这几天没睡好么?” “也没有啦。”他偏开脸避开我,一面试图转移话题,“七七你今天穿了裙子呢。” “是啊是啊。”我稍稍转了一个圈,“好不好看?”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用鼻子哼了一声,“裙子还不错啦,不过你还真是不适合穿裙子。”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在他身边坐下,双手叠在脑后,缓缓的躺了下去,“很不自在呢,总是觉得小腿凉凉的。” “喂,”他叫了声,“穿裙子的时候不要这么随随便便躺下去啊。” 我翻了个白眼给他看,“难道还要请示汇报过之后才可以躺?” “七七——”他侧过身来看着我,不知道是不是晒太久的关系,脸色似乎稍微有些红。“你——” “我怎么了?”我稍稍偏起头,有一点不解,这家伙平常都不是这么吞吞吐吐的人啊。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声音跟着低下去,低得有如蚊呐,“你到底有没有把我……” 后面的几个字我根本没有听清,于是撑起一半身体来,追问:“你说什么?” 他竖起眉毛来,狠狠的瞪了我一眼,“难道没有人教过你女孩子应该——” 吼到这里的时候,他自己先怔了一下,眉眼柔和下来,“抱歉……” 我家的情况,他是知道的。 或者我家里的确是没有人可以教我女孩子应该怎么样。 “没什么。”我笑笑,抬眼看向蓝天,“我有时候会想,她现在在哪里,有没有偶尔想起过自己曾经有一个女儿……” 说到最后几个字,突然有种酸楚从心底泛上来。 抽了抽鼻子,我深吸了口气,轻轻的笑出声来,“其实我有时候,也很想要有个妈妈呢。” 沈渡静静的看了我很久,突然伸手揽过我的身子,将我的头按在自己腿上,“你不是上来睡觉的吗?睡吧,大腿借你当枕头好了。” 他的动作绝对够不上温柔这两个字,一惯的雷厉风行,我的头靠到他身上还愣了半晌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家伙,大概永远都学不会怎么安慰人吧。 但是他放在我肩头的手很温暖,比太阳光还要温暖,暖意缓缓从他宽大的手掌里渗过来,透着一种可以让人安心的力量,仿佛他的手心就是世上最安全最温暖的地方。 于是我将自己调整到最舒服的姿势,头枕在他腿上,望着他乌黑的眼,微笑,“可是这枕头似乎太硬了的样子啊。” 他哼了一声,别开脸去,继续拿出那本书来看。 我正要闭上眼的时候,眼角瞟到一开始被他藏起来的那本书,不由怔了怔,“吓?《单词速记九百句》?沈渡你躲在这里背单词?” 他整张脸都藏在书后面,声音有些含糊,“嗯,以前欠的太多了。”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这么说来,黑眼圈也是晚上太用功念书的原因?” 他挑起一条眉来,有些不耐烦,“七七你要睡觉就快点去睡啦,吵来吵去的我没办法背呢。” “唔。”我乖乖的躺回去,却还是忍不住小小声的问了一句,“真不像你呢,怎么就突然想起来要念书了?” 他将书拿开一点,看了我一眼,过了一会才轻轻的回答:“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高考了,再混下去的话,就没有办法向某个人承诺将来了呀。” 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眼睛没有看我,也没有在看书,而是看向远处虚空中的某一点。很温柔的眼神,阳光般柔和,春水般柔和,连带他整个人都似乎因这个眼神而笼上了某种光彩。 很帅。 原来沈渡有时候真的是很帅啊,难怪有那么多女生迷了呢。 我这样想着,闭上了眼。 像是怕惊动我一般,沈渡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没怎么动过,只偶尔抬起手来看看书,轻轻的念几句单词。 说实话,他的英文真的很烂,可是声音很好听,尤其是像这样耳语般的低喃,稍稍有些哑,带着种磁性的颤动,如法师的魔咒一般。 我便在这声音里安眠,直到听到另一个声音插进来。 那声音如清晨拂过树梢的风一般清越,轻轻笑道:“拼错了啊,是stimte,s-t-i-m-u-l-a-t-e.” 我反射性地弹起来,然后就看到白晓迟从楼梯口那里走过来。 沈渡手中的书被我突然的动作撞得掉到地上,他一面伸手捡起来,一面活动了一下双腿,瞳仁转到眼角瞟了我一眼,颜色是沉甸甸的黑。 但是居然很意外的没有开口骂我,只将书翻到他刚刚背的那一条看了看,“嗯,真的是拼错了呢。” “是吧,还有在读的时候,最后一个音不要念那么重。”白晓迟笑着,走过来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点到沈渡的书上,用很标准的美式口语示范了一次给他听。 而沈渡居然听得很认真,还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没错,就是这样的。”白晓迟到这时才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像平常一样,轻轻点了点头,给了个礼貌的微笑。 “白晓迟。”沈渡抓了抓头,稍有些扭捏的问,“你英文看来很好的样子啊。” “马马虎虎啦。因为小时候跟家母在纽约呆过一阵,所以多少会几句。” “是么,那你有空教我么?” 我怔住,有点不敢相信的看着沈渡。那个混世魔王一般的家伙,居然放下身段向一个比自己低一年级的学弟请教? 而后者居然没有拒绝,微笑着点下头,爽快的答应。“好啊。” 然后两个人便凑在一起,一教一学,有模有样的开始补习。 我突然就觉得自己很多余。 所以迟疑了一会,便悄悄的离开。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听到白晓迟的声音叫了句,“七七。” 转过头来,看到他水晶般透明的眸子里带着笑,柔柔的说:“你穿裙子的时候,很漂亮。” 原来他看到了。 即使是礼貌性的称赞也好,这一句话,令我心里有一种淡淡的喜悦,缓缓地荡开去,直至四肢百骸。 我深吸了口气,回了他一个笑容,“谢谢。” 他笑,扬了扬手,便继续回到沈渡的书里去。 于是我走下楼梯。 决定将这套裙子永远地珍藏起来。 过了几天的晚上,才洗过澡准备睡觉,就接到沈渡的电话,在那边说希望我帮他去借小楼的化学笔记。 我打着“呵欠”问,“你自己为什么不去?” 他在那边迟疑了一会,然后吼了一句“叫你去,去就是了,哪那么多话,我过一会到你们楼下来拿。”就放了电话。 我握着话筒,怔了半晌。 这家伙吃错了药么,为这种事情居然也发火。 放下电话来,跟老爸说了声去小楼那里,便出了门。 夜空暗蓝,群星闪烁,明天大概又是一个艳阳天。 小楼开门看到我的时候,有些意外。“吓,七七,这么晚有什么事么?” 我伸出手,“化学笔记。” 小楼眨了眨眼,伸手来摸我的额头,“七七你没发烧吧,今天是吹哪门子风啊,你居然会三更半夜穿着睡衣气喘吁吁的跑来跟我借化学笔记?明天有测验么?” 我翻了个白眼,打开她的手,走进门,熟门熟路的走去小楼房间,倒在她床上,“不是我要,是沈渡要的。” “哦。”她从书包里找了化学笔记出来,递给我,又在我伸手去拿的时候抽回去。 我乏力的叹了口气,“小楼……” “你答应我的剧本几时给我?”小楼笑眯眯的,将那薄薄的一本卷起来,握在手心里,斜眼看着我。 我重新趴回她床上,“我哪有答应?” 她笑,“现在答应也不迟啊,离校庆还有两星期,来得及的。” “好吧。”我伸出手,咬牙切齿的,“你真小人。” 她将那本子在我手掌上轻轻碰了一下,又缩回去,反而整个人凑过来,“附赠一条小道消息吧?” 我皱起眉,“嗯?什么小道消息?” 她笑,“王子殿下这几天午休都不见人影呢,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不是。”我伸手将那本化学笔记抢过来,免得这家伙一时想起什么来再往上加条件,我答应写那个剧本就已经很亏了。 “咦。”小楼怔了怔,“我有一次明明看到他悄悄往天台那里去了啊,难道七七你不是在那里睡觉的?” “早就挪地方了。”我轻轻叹了口气,说起来那还真是个睡觉的最佳地点啊,可是,有两个男生在那里叽哩呱啦的说英文,我怎么可能还睡得着。 小楼继续发怔,“那么他和谁在一起?” “沈渡吧。”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准备走人。 “吓。”小楼显然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又露出一种很暧昧的笑容,“你说王子殿下这些天都和沈渡在一起?唔,细想起来其实也很合适呢。是吧,像沈渡那样帅气的男生和白晓迟那种漂亮的男生……” 我翻了个白眼,拿她的笔记拍她的头,“同人女真可怕,收起你那些七七八八的想法啦,王子殿下在给山贼补英文啦。” 小楼睁大了眼,我想这时候若往她嘴里塞个鸡蛋她一定能毫不费力的吞下去。 过了半晌那个惊吓过度的女生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补英文又借化学笔记,难道山贼想改邪归正了?” “谁知道。” 我走到窗前往下看了一眼,那个开始认真念书的山贼似乎已经在我家楼下来回踱步了。于是我向小楼告辞,留她慢慢去想山贼为什么突然间变了性,自己则向那个今晚火气似乎特别大的山贼走去。 他老远的看到我,迎了过来,却在距我几步的地方站住了,愣了半晌就开始大笑,笑得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我走过去,板着脸,将小楼的化学笔记拍在他头上,“笑什么?呐,化学笔记。” 他好不容易直起腰来,接过笔记去,一张嘴却还是没有合拢来,“七七,原来你是穿这种睡衣的啊。” 我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眼,我的睡衣是纯绵的,短袖,七分裤,白底,青蛙和荷叶的图案,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啊。 他指着我胸口的大青蛙头,笑得愈嚣张,“你还是跟这样的衣服比较相配,以后不要再穿什么裙子了啊。” “可是有人说很漂亮啊。” 他的笑容几乎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的一瞬间收起来,手里捏着那本笔记本,一言不发的看着我。 我被他那样看得极不自在,抽脚就想往家里跑。“呐,学长,笔记帮你借来啦,我回去睡觉了,拜拜。” “等一下。”他一伸手就将我拦下来。 “嗯?”我抬起头,正对上他夜色般漆黑,却星辰般明亮的眼,那双眼里眼波流动着,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一般,末了却只轻轻的问了句:“你最近都没上天台睡觉了么?” “嗯。换地方了啊。”我点头,“你们很吵啊。” “那个……”他稍稍垂下眼,吸了口气才接着说,“你的王子殿下似乎误会我们了,你没有去解释么?” “我的?”我笑笑,有些自嘲的味道,“白晓迟是所有人的王子啊,可是独独不是我的。再说了,我们有什么好被误会的?” “是么?那么想必是那天中午我的腿上突然长了刺。” 沈渡此刻轻轻的声音才像是刺。 尖锐而锋利。 我从不知道,他居然还会这样子说话。而且,他分明是很认真的在说这句话,和以往任何一次的玩笑都不一样。 用那样子受伤的语气,用那样悲伤的眼神。 我看着他,睁大了眼,轻轻的咬了自己的下唇,不知所措。 他静了半晌,甩了甩头,眼睛看向别处。“抱歉,我大概没什么立场来指责你的,可是——” 他依然没有看我,但声音却低下去,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我没办法不介意你那个动作啊。我认识的花七,一向是从容淡定的啊……” 他没有往下说,可是我明白他的意思。 一向天塌下来都不会多走一步的花七,居然会为了一个人远远传来的声音就惊跳起来。 连我自己都没办法不介意吧。 我看着他,心里像是堵了块什么,压得快要透不过气来,却偏偏张不了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了,你上去吧,不早了。”沈渡深吸了口气,转过来很勉强的向我笑了笑,“拜拜。” “拜拜。”我如释重负般,以最快的速度逃回家去。 过了很久,我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口往下看时,那个高高大大的男生分明还在那里,倚在路灯的柱子上,间或往这边看上一眼,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脸,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感觉他的眼睛定是黯得吓人。 我拉上窗帘,关上灯,将自己裹在毯子里。 第一次觉得,沈渡果然好可怕。 第四章 天台上的故事 第二天小楼过来找我,忧心忡忡的样子。“七七,昨天我好像看到沈渡在楼下站了很久呢,你们没吵架吧?” 我摇了摇头,趴在课桌上伸了个懒腰,“没有啦。” 其实,比起目前的这种状况来,我倒是宁愿吵一架。 借化学笔记什么的,根本就是个借口。 那家伙分明是为了来见我才打那个电话的。 分明是为了说那句话才来见我的。 而那句话—— 我叹了口气,那句话让我熟悉的那个邻家兄长一般的沈渡,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让我下意识的想逃避的人。 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的? 小楼看了我很久,也叹了口气,很意外的,居然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 我目送她从教室后面绕到她的位子上去,不经意间就看到白晓迟的眼。 在长睫毛的掩映下,水晶般清澈的眸子带着一些温和的笑意,斜斜的看向我。 我想我被电到了。 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然后反射性的将头转过来,埋在自己的臂弯里,遮住自己有些发热的脸。 感觉上,一切都乱了套。 中午的时候,我去了天台。 我真的很不能忍受我的生活被一些七七八八的因素所影响,转到我不能控制不可预知的层面上去。 所以,如果可以,我想尽力的将它扭回来。 我的生活,应该是平静如水,波澜不惊的。 沈渡果然在天台,穿的还是昨天晚上那套衣服,靠在墙上,不知什么时候长长了不少的头发很凌乱的披在脸上,显得异常憔悴。 我叹了口气,走过去,用脚尖轻轻的碰了碰他,“喂。” 他抬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来看着我,“七七。” 我蹲下身,将他手里的书拿过来合上,“昨天睡得很晚啊?” “嗯。”他抬起一只手来,揉了揉自己的额角,“赶着抄小楼的笔记。” “这样子的话,等不及高考,你的身体就吃不消了呢。”我叹息,很莫明的有一点心疼。以前即使受了什么样的伤也好,他都一直神采奕奕得几近飞扬跋扈,随时都笑得像在拍牙膏广告,可是现在的沈渡看来身心俱疲,像只在迁徙途中力不从心的候鸟。 “哪有的事。”沈渡笑了笑,屈起手臂来向我展示他的二头肌,“你看,我明明壮得像头牛。” “是啊是啊,像只奄奄一息的瘟牛啊。”我在他身边坐下,将他的书放到一边,“趁你的老师还没来,休息一下吧?” 沈渡看着我,静了一会,才轻轻问,“你是来找他的还是来找我的?” “当然是来找你的。”我翻了个白眼,“白晓迟跟我同班啊,我干嘛跑来天台找他?又没吃错药。” “谁知道,反正七七你也经常做一些吃错药的事情。”沈渡笑了笑,闭上眼,轻轻靠到墙壁上,“呐,说起来,或者我还真的不是念书的料呢,不过稍微多看一会书,脑袋就胀得要死。” 我瞟了一眼地上那本几天前还是崭新的现在却已大部分卷了页的书。这也叫稍微多看一会? 再次叹息,我伸出手来,伸进沈渡的头发里,轻轻的按摩他的头皮。 以前老爸因为工作压力太大而头痛的时候,我也这样做过,据说效果还好。 一开始的时候,沈渡像是吓了一跳,睁开眼来,反射性的就搭上了我的手,但是看了我一两秒钟便放松下来,也松了手,长长的吁了口气,轻轻问,“七七,你来找我什么?” “没什么,你睡一下吧,以后再跟你说。”我垂下眼,专注于自己的手指。他的头发很粗,而且很硬,甚至有一点扎手。就像他的个性一样,刚硬得有些过份,一旦有认定的事情,便无论如何要做下去,打架如此,估计念书也是如此。 眼前不禁浮现出他说要给某个人未来的时候那种表情来。 真的是很帅。 这时沈渡又轻轻的稍带着试探性的问:“七七,你昨天,没有生我的气吧?” 我怔了一下才回答,“没有。” “可是,你一副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啊……”沈渡的声音越来越低,我皱着眉,低头去看他的时候,发现这家伙已经睡着了。 我于是收回自己的手,任他斜斜地靠在我身上睡觉。 沈渡睡着的样子,大概和别的男生也没什么两样,丝毫没有平日里的暴戾的气息,刀削似刚硬的轮廓显得温暖而柔软,在阳光下甚至可以看清他脸上细密的茸毛以及唇畔刚冒出来的胡须的雏形。 他这一阵,大概真的是累坏了吧。短短的时间便已睡得很熟,甚至间或还发出微微的鼾声。 一直到白晓迟上来也没有醒。 白晓迟站在楼梯口那里的时候,看见了我,显然很意外。稍微怔了一下才往这边走,一面打着手势,叫我不要惊动沈渡,轻轻的走来我身边坐下,顺手捡起那本书来翻,轻轻道:“让他睡好了,他大概真的是累极了。” “嗯。”我侧过去看了沈渡一眼,“考生还真是辛苦。” “像他这样临时抱佛脚的才会。”白晓迟跟着看过来,“不过,他还真是拼命啊。” 我笑笑,或者真的只可以用拼命这两个词来形容现在的沈渡呢。“嗯,难得看他这么认真念书呢。” “男人若有了想要的东西,就会变得认真起来呢。” 白晓迟的声音轻轻的,如珠玉般清越,我忍不住抬起眼来看他时才发现,不知几时起,他的目光竟从沈渡脸上移到我脸上,温柔似水。 我垂下头,“是么?” “是啊。” 这明明是不需要回答的一句废话,可是白晓迟竟然回答了。 我垂着眼,不敢看他,却忍不住要暗暗发笑。 或者,他也跟我一样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却又忍受不了这沉默带来的尴尬罢。 但是说完这句之后,我们还是找不到别的话题来说了,风从我们中间穿过去,摇动远处的树梢,沙沙做响。天台上安静得能听到我们彼此的心跳与呼吸。 打破这种安静的是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和对话声。 有尖细的女孩子的声音在说,“你没有看错吧,他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另一个回答,“怎么可能看错,我们学校哪里还有另一个像白晓迟那么漂亮的男生?我明明是看他上了楼梯的。” 还有第三个人的声音,“既然都到这里了,上去看看不就是了。” 我这才抬起眼来看向白晓迟,笑,“呀,王子殿下下的亲卫队还真是无孔不入啊。” 白晓迟皱起眉来,脸色都有些发青,“我也不想这样子的啊,这边有没有别的路可以离开?” 我摇了摇头,继续笑,“不想被发现的话,到后面躲起来就好了。” 他住墙角那边看了看,“这么一点地方,怎么可能藏得住人?” “放心。”我笑,看向还靠在我肩头睡觉的沈渡,“有沈渡在,她们不敢过来的。” 白晓迟才将信将疑的转过去,那边几个女生已经跑上来了,当先一个才想说话,还没发出声音,便被后面的人捂住了嘴。 她恼怒的挣开了同伴的手,才想问为什么,自己也看到了我,以及靠在我身上睡觉的沈渡,下意识的自己也伸手捂住了嘴。 我微笑,竖起一根手指压在自己唇上。 那边几个女生一副“收到,明白了”的表情,便以比上来时轻上一倍的脚步走了回去。 白晓迟过了两分钟才走出来,看着沈渡,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是佩服还是羡慕。“沈渡学长真是好厉害啊。” “嗯。”我笑,“听说他若是在教室里睡觉,连老师讲课都会放低声音呢。” “吓?” “因为这家伙若是发飚的话,什么人也会揍啊。被他打得断手断脚内脏出血什么的也是常有的事呢……” “才没有那么夸张。”沈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睁着一双乌黑的眼打断我,一面搔搔自己的头,坐直了身子。 白晓迟笑,“不过,我真是很佩服学长你的魄力呢。” 沈渡活动了一下手脚,伸了个懒腰,“说实话,我也很佩服你的好脾气啊,若是有那种女生缠着我的话,一定一早就打人了吧。” “你看你看,露了马脚吧。”我也笑,“我说的明明就是事实啊。” 白晓迟则稍稍偏了一下头,嘴角虽然还是含着笑,看向沈渡的眼睛里却有了种我看不太懂的意味,“原来学长你早就醒了啊。” 沈渡怔了一下,然后就还了他一个很爽朗的笑容,“啊,大概是醒了有一会了。” “真狡猾。”白晓迟挑了挑眉,向他伸出手,“不过没关系,这次换我向你挑战了。我有自信会追上来的。” 沈渡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我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根本就不理会白晓迟伸出来的手。“我不接受。” 白晓迟怔了怔,沈渡弯腰捡起地上的书,拍了拍身上的灰,就往楼梯那边走。 “这种事情啊,不能拿来做比赛,也不可以拿来做赌注,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输赢。”他在楼梯口回过头来,身形被阳光衬得异常高大。 白晓迟又怔了半晌,将伸出去的手缩回来,深吸了口气,“抱歉。” “你要道歉的人不是我。”沈渡又用鼻子哼了一声,头也不回的就走了下去。 白晓迟于是转过来看着我,一万分认真的说:“对不起。” 我一脸茫然。 这两个男生的对话,我完全没有听懂。 白晓迟并不怎么在意我的表情,眼垂下来,久久之后轻轻的叹了口气,喃喃道:“是因为毕竟年长一些呢,还是因为,他对你比较好?” 我继续茫然。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男生之间的秘密? 白晓迟发了一会怔,看着我,深吸了口气,“我先下去了,七七你睡觉吧。”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抬腿对着栏杆就踢了一脚。 真见鬼,我今天根本不是上来睡觉的。 但是山贼早就走掉了,王子也没有半点要解释的意思。 难道周公可以告诉我,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校庆上要演的小话剧的剧本终于写好,一出有脱线的国王、冷酷的王后、凶恶而愚蠢的巫婆、美丽又温柔的公主及勇敢而英俊的王子的《睡美人》。 这个时候,离校庆还有一十二天。 于是排练的事开始紧锣密鼓的筹备起来。 首先,自然是演员的人选。 一开始就碰上了难办的事情,女主角的人选一直定不下来。我们班二十几个女生,想演的不够漂亮,漂亮的又不愿意上台,大家吵了快半个小时都没有结论,直到有人开玩笑的叫了一声,“不如白晓迟来反串吧。” 一片寂静,但居然没有人反对。 几乎所有的女生都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而且,这样子的尝试也不失为一个卖点,想来校庆当天凭“白晓迟反串公主”这七个字就可以招揽到无数观众吧。 所以,大家齐刷刷看着白晓迟,如果他不反对,那就算是定了。 白晓迟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修长的腿随意的伸着,一只手支着头,一只手玩着一只钢笔。脸上带着种致命的优雅,淡淡的笑着:“要我演那个公主也没问题,但我有个条件。” 作为话剧的导演,小楼有些迫不及待的问:“什么条件?” 他手中的钢笔停止了转动,笔尖指向我。 “我要花七演王子!” 既然王子殿下这么说了,那么我自身的意愿也就自然而然的被忽略掉了。 于是,我将要在校庆的小话剧上,演一个王子。 这实在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王子和公主的人选定了,其它的演员也就好分配了,在小楼的统筹安排下,迅速地凑齐了人马,第二天便开始排练。 白晓迟显得异常的认真,每个动作,每句台词都一丝不苟。 这样子的他浑身散发着朝阳般的光芒,耀眼之极,却又偏偏带着种致命的吸引力,让人即使灼痛了双眼也不愿将目光移开。 所以每次我们排练的时候,门口窗外都挤满了来看的女生,甚至很多次,都必须要停止排练来维持秩序。 在这样的公主面前,我这个王子,分明滑稽得像个小丑。 所以,当他坐到我旁边来休息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为什么?” 他侧过脸来看着我,“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我来演王子呢?” 他看了我很久,才轻轻的答,“因为,你是花七啊。” 我怔住。 他的眼睛清澈透亮,带着淡淡的笑容,“而且,你每次出现的时机,都很符合王子的身份。”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于是皱起眉来,用鼻音表示讯问,“嗯?” 白晓迟看向别处,声音低得有若耳语,“第一天的傍晚也好,后来在天台也好,七七你的出现都像是从童话里走出来的王子啊。” 我继续怔住。 原来,有些时候,我们居然会有相同的感觉么? 但是这种情况,大概也就说明了,他和我一样的意识到彼此的世界隔得有多远吧? 小楼在那边叫了白晓迟一声,于是王子殿下下站起来,走过去。 我望着他修长优雅的背景,叹了口气,然后将脸埋进自己的臂弯。 我答应演这个王子,实在是一个错误。 而这个错误从话剧里开始延伸到我的生活当中。 最开始是一个黑板刷,在我推开虚掩的教室门的时候,从我的正上方掉下来,我伸手在它打到我的头的前一个瞬间接住它,却仍避免不了掉了满头满脸的粉尘。 我皱了皱眉,顶着那一头白灰走进教室,将黑板刷放回原位,然后趴回我自己的座位睡觉。 然后,是走廊里有不知从哪扇门里伸出来的脚将我绊了一个踉跄,课桌里莫明其妙的多出几条毛虫,轮到我扫的清洁区比以往多出几倍的垃圾之类的事。 至于走在路上被人指指点点的时候更是多得数都数不过来。 这些事,根本就只能用无聊这两个字来概括。 所以在小楼一边帮我一起扫清洁区,一边问“你不觉得这些事情很奇怪么”的时候,我只是懒懒的翻了个白眼,连追究是什么人干的劲都没有。 “咦?”小楼似乎有些意外,转过头来,拄在扫帚上看着我,“七七你几时变成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老好人了?” 我叹了口气,懒懒的挥舞着扫帚,“作为挑衅来说,这种级别也太低了一点吧,那些人难道是弱智么?只能想出这种小儿科的招,想应战都提不起劲啊。” 小楼挑了挑眉,“吓,难道你还想他们弄出个什么九弯十八转的惊天大案来?” “是啊是啊。”我死命点头,一边摆了个007电影片头的经典poss,“这样我这个高中女生版詹姆斯·邦德才有大显身手一番的余地么。” 小楼“卟哧”笑出声来,“呐,七七,我最喜欢你这样的个性了。” 我于是抱了抱拳,“多谢夸奖。” 她继续笑,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只是,如果你能诚实一点就更好了。” 我怔住。 小楼亮晶晶的眸子看定我,“你难道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要整你?” “啊,或者吧。”我含糊的应了声,重新开始扫地。 不久以前,我还跟小楼说过,我之所以会人缘好,不过是因为我是无害的。 看来这种局面有了一些变化。 我对于某些人而言,已构成了威胁。 这个威胁,自然是针对王子殿下下来说的。 很明显,从他那支钢笔转过几圈终于停下来,而笔尖遥遥的指向我的时候,大家就都应该明白,在白晓迟看来,我和别人不一样。 不管这种不一样是在哪个层面上的,它都为我惹来了一些人的不满。 很明显,所有的人都会认为,我实在不应该拥有这样不一样的关系。 我不配。 可是我偏偏不识趣,偏偏还要答应和白晓迟演对手戏,偏偏还要不自量力的去做那个小丑一般的王子。 那么,会有人出手想教训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小楼看了我一会,追上来,问:“你不想追究是什么人么?” 我侧脸看着她,笑,“稍安勿躁啊,照剧情的发展,这些人总会按捺不住,自己跳到我面前来的。” 小楼稍稍皱了皱眉,轻轻叹了口气,“说不定,对你而言,无论狐仙还是神龙都不是什么好的预兆啊。” 我微笑,只继续扫地。 这一点,我自己或者早已认识到。 但是,却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止不了。 有些事情,或者当事人自己反而比任何人都要来得无能为力吧。 没要我等太久,那些小孩子一般恶作剧的元凶们就跳了出来。 时间是吃完中饭之后的午休,地点是上天台必经的楼梯口,人物是四五个不同年级不同班级不同高矮不同胖瘦的女生,以及被堵在中间的我。 我看着那几个面熟或者面生的女生,微笑着,懒洋洋地扬起手来打招呼,“哟,大家好。” 自然是得不到什么友善的回复。 那边为首的是一个高个子的女生,头发剪得很短,末梢染成红色,耳朵上戴着好几个耳钉,眉修得很细,斜斜地挑起来,一面用纹了很媚的眼线的凤眼瞟着我,一面用鼻子哼了一声:“你就是花七?” 看起来很像不良少女。 大概也的确只有这类女孩子才会想出那么不上档次的整人计划吧。 “是,请问你是?”我点了点头,向她伸出手,一面微笑,但丝毫不掩饰自己眼里的鄙夷。 “我是谁你不用问。”她没理会我伸出的手,斜斜的靠在楼梯的扶手上,用很凶恶的眼神看向我,也刻意装出很冷酷的声音,“听说你最近和白晓迟走得很近啊?” 可惜我从来就不是被吓大的,跟沈渡比起来,面前这女生根本就像是乳牙都没长齐却偏偏要在别人面前弓起背来张牙舞爪的猫咪。 “啊,我们班上最近在排一出话剧啊,他和我都是演员,校庆的时候,请一定来看啊。”我一面做着广告,一面便抬脚想往天台上走。跟她们耗在这里,实在太浪费时间了,有时间斗嘴,不如拿来睡觉啊。最近因为排戏的原因,我可是耽误了很多睡觉的时间呢。 但是她们既然在这里堵住我,自然不会让我如愿,旁边的女生伸手就将我拦了下来。 我皱了眉,看向为首那女生,“还有什么指教么?” “我警告你,离白晓迟远一点,不然的话,没你的好日子过。” “唔,真是很不错的忠告呢。”我笑,稍稍眯起眼,“但是,为什么?” 对面的女生连额角的青筋都鼓了起来,叫道:“你不配。” “是啊,”旁边其它的女生也开始搭腔,“像你这样子的人,跟白晓迟走在一起,难道自己不会脸红么?” “无论脸蛋,身材,学识还是个性,你有哪一点可能和他相称?” 这些都没错,根本不用别人说,我自己都会时刻提醒自己。 可是,目前的状况明明不是我躲开就可以什么都不发生的。 我叹了口气,“你们为什么不去跟白晓迟说,叫他离我远一点?” 我是很真心的说这句话的,可是听在他们耳里,分明变了味。 “听起来,你似乎还很得意么?白晓迟不过是一时受了你的勾引。” “不要以为他对你另眼相看就得意忘形。” 我皱起眉,刚刚想要分辨,就听到一个女生恨恨的说:“而且,你不是有沈渡了么?为什么还要来沾染白晓迟?” 我怔住,沈渡?这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那女生的声音继续道:“还是说,见一个勾一个是你的兴趣?” “说不定啊,听说她妈妈就是那种喜欢勾三搭四的随便女人啊,闹到自己都没脸见人才离婚的呢。” “这么说起来,是家学渊源呢。” “流什么样的血就会做什么样的事吧。” “……” 接下来她们还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在我耳中鸣响的,大概是我自己血管爆裂的声音。 真是好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我想,那时我大概是在冷笑的。 脑海一片空白中,我听到自己手指的骨节因为握拳而“格格”作响。 我向前迈了一步,对面的女生似乎看到什么很可怕的东西一般,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张了张嘴,但是并没有发出声音来。 但是,没有下一步的动作,我的拳头被包进一只宽大的手掌中。 有股让人安心的力量自那温暖的掌心传来。 我深吸了口气,绷紧的神经松驰下来。然后一侧头,就看到了沈渡的脸。他一只手握着我的手,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书被挟在胁下,微微偏着头看向我,笑得露出洁白的牙,“七七你忘记我们的约定了么?说好了的呀,你不可以再打架的,如果有实在气不过的事情,我就是你的拳头。” 我叹了口气,“抱歉。” 围着我的几个女生已开始慢慢地向楼梯的另一端移动。 沈渡看也没看她们,只淡淡道:“不用走得那么偷偷摸摸的,我不会把你们怎么样,但是如果再让我知道有这种和七七过不去的事情的话——” 沈渡那一声闷哼还没有传出去,那边几个人已跑得无影无踪。 “呀,”我笑,“还是学长你比较厉害啊。真是多亏你来救我呢。” 沈渡轻轻的松开了我的手,看着我,叹了口气,“或者,我救的是她们也不一定。” 我看着自己的拳头从他的掌握中一点点露出来,依然握得很紧,每个指节都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我都不知道,那一个瞬间我竟然会失控到这种程度。 然而随着沈渡手心的温度一点点远离,我浑身的力气也似乎随之流了出去,腿一软便要跌倒下去,沈渡手快,抢了一步,扶住我的肩,“七七!” 我于是伏到他怀里,感觉自己全身都在颤抖。 沈渡的身体稍微僵了一下,然后就伸出手来,笨拙地拍我的背,轻轻地唤我的名字,“七七。” 我听到自己以前所未有的虚弱的声音在问:“我的妈妈,真的是那样子的人么?” 原来,对于母亲,我一直都没有能够像我想像中那么不介意。 沈渡没有多说话,只张开了双臂,抱紧了我。 紧得似乎要将我挤进自己的身体一般。 那让我觉得安心,不管怎么样,至少在这一刻,我感觉自己是被在乎的。 那一天我没有去排练,也没有等小楼,下了课径直便回了家。 老爸好像还没有回来的样子。 于是我做了饭,然后坐在他常常坐的老摇椅上等他。一面想像着,他每天坐在这里的时候,到底看见了什么。 是真的在无所事事的翻报纸,还是借报纸的掩饰在偷偷地思念谁? 老爸没过多久便回来了,开了门看见我便板起脸来,“七七你坐了你不该坐的座位啊。” 我翻了个白眼,“不过一把老摇椅而已,难道还有应该或者不应该坐的?” “那当然。”老爸走过来将我从摇椅上拎起来,然后自己坐上去,慢慢的摇动了两下,“享受这样安逸的摇椅是老年人的专利啊。” 我于是走去将饭菜端出来,一面回嘴,“吓,老爸你已经是老年人了么?上次的电影说男人四十一支花呢,你也不过就是过了花期几年罢了。” “是啊。”对面的中年人笑了笑,“花期一过,花就老了呀,一天都不行,何况是好几年。” “是么。”我垂下眼来,为他装好了饭,摆好了筷子,“说起来,在花开得最好的时候没能将你卖出去还真是可惜啊。” 他正要拿筷子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然后才将那双枣木的筷子拿起来,缓缓道:“七七你今天好像有话要跟我说呢。” “嗯。”我看着他,长得虽然不甚英俊,至少也算是棱角分明,虽有了些白发,但皱纹却并不多,表情不是很夸张的时候,基本看不太出来,而且性格温和,有幽默感,又细心又负责,不抽烟又不喝酒,还会做家事,这样的男人为什么离婚十几年都没有再娶? 我吸了口气,试探试的问了句,“老爸,这么多年来,你有没有想过再婚?”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轻,但是效果显然很不一般,老爸几乎要被口里的饭呛到。 我连忙递过水去,他喝了一大口才抬起眼来看着我,表情里完全没有以往的玩笑,看了一会才很认真的回答:“没有。” “为什么?”我追问。 他沉默了很久,于是我又追问了一句,“是因为妈妈么?” 他伸过一只手来轻轻的揉我的头,“为什么突然想问这个?又被欺负了么?” 我摇摇头,因为没有母亲而被一帮小鬼欺负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了,连我自己都已记不清任何的细节。 “那么,是因为这个家里少了母亲的存在让你觉得不完整么?” 我继续摇头。或者十几年来,我早已认为,我和父亲,便已是家的全部概念。 “那么,是我这当爹的对你不好么?” 我还是摇头,虽然常常无厘头了一点,但是我相信,这世上再找不到比他更让我觉得骄傲的父亲。 于是对面的中年人再度板起脸来,“那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我怔住,这明明不是我有没有不满的问题。 老爸竖起眉毛来,轻轻的敲我的头,“我说过很多遍了呀,小孩子只要吃大人的饭,乖乖的长大就好了,你干嘛要多操心?” 然后就背着手,走进自己的房间。 我叹了口气,对着正要关上的门喊了一句,“至少,也要告诉我,我妈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吧?” 门还是缓缓的合上了,过了很久都没有动静。 于是我重新坐下来吃饭,才只了几口,便听到门那边传来了遥远得有如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你妈妈她啊,美丽,热情,为了追求自己的梦想可以不顾一切,虽然偶尔有一点任性,但总体上来说是个好女人呢。” 我怔住。 又过了很久,我手里端的饭都凉了,才听到门缝里飘出一句低若蚊呐的轻喃,“是一个让我用一辈子来爱她都不会后悔的女人呢……” 我几乎要将碗都摔到地上。 门关着,我看不到老爸的表情,但他这样文艺腔的说出这些话,实在让我很难分辩真假。 这家伙实在有太多不良的纪录了。 果然,没过几分钟,老爸便板着一张很严肃的脸走出来,一言不发的端起他没有吃完的饭开始吃。 我几乎要趴到桌上,皱着眉叫了一声,“爸~” 他眼也没抬,一只手伸去夹菜,一只手将什么东西“叭”的按到桌上,“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人的话,自己去找她看看吧。呐,电话。” 我的心跳突然就开始加速,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纸片拿过来。 那纸片只有两个手指宽窄窄的一条,颜色已经泛黄,但仍看得出来是很多年前人们习惯用的那种信纸的一角,蓝黑色的墨水,已经有些化开了,稍稍有一点模糊,但丝毫不影响我辨认那几个数字。 原来当年妈妈走了以后还有跟老爸联络啊? 不是明明有电话的么?为什么要用写信这种古老的联系方式? 我抬起头来,刚刚想问,老爸已吃完了饭,再度回到他的房间里去,而且看起来一时半会不会想要再出来的样子。 于是我攥着那张小纸片,思绪万千。 我到底要不要打这个电话?打了之后,要跟她说什么?万一不是她接的怎么办?我甚至不太清楚自己的母亲叫什么。又或者…… 这些七七八八的无聊问题几乎困扰了我半个小时之久,然后我甩了甩头,终于下定决心要打这个电话。 我站到电话机旁边,听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和过快的心跳,深吸了口气,拿起话筒来,拨了号。 从没有觉得自己的手有那么重,按完几个号码就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在我看来似乎过了一个世纪,而现实中大概不到一秒钟之后,电话在“嘟”的一声后,传来一个动听的女声。 我几乎要惊吓得跳起来,但是那把动听的女声说:“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我怔住,于是电话那端用英文又重复了一遍。 我用一双手才能将话筒放回原位,然后整个人就像虚脱一般的,沿着墙壁,缓缓的滑下去,瘫在地上。 捉弄我的,到底是我那个无厘头的老爸,还是更无厘头的老天? 第五章 骑士与睡美人 沈渡从第二天开始,便每天来看我们排练。 其实也不太能算是来看排练的,他基本上不会看在拉开课桌空出来的那一块地方活动的人,只捧着本书,坐在教室最后的桌子上,或者倚在门框上,静静的看。 托他的福,那些女生来看也只敢远远的静静的守在外面,连大声说话都不敢,根本不会再有要维持秩序的时候出现。 于是小楼带着心情很好时才会有的笑容,递给才对过一遍台词走回座位上的我一瓶水。“有七七在真好呢。” 我拧开瓶盖来喝了一口,“什么意思?” 她笑眯眯的,“可以免费附赠沈渡这样有效的保安啊。” 我一口水几乎要喷出来,“什么啊。” 小楼看了盘腿坐在后面桌子上的沈渡一眼,笑了笑,“不过,七七你有没有觉得,沈渡好像这一阵稳重很多了呢。” “唔。”我淡淡的应了声,跟着她看向那个高高大大的男生。 他正拧着眉在一边的草稿纸上画什么,专心致志的,似乎我们这边的喧闹与他完全绝缘。 这家伙,似乎真的已不是当初每天和我吵闹拌嘴的那个大男生了。 以前看的某本书上说,男人的成长也许只需要一个晚上。 想来或者是不错的。 因为有山贼做保安的关系,顺顺当当的就到了校庆的当天。 我照例的起来晚了,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发现校园里的气氛已完全被各种各样的活动烘托起来了。 而教室里没有人。 大家都不知道在哪里游玩或者准备节目去了。 我怔在教室门口,小楼也真是的,这种情况至少要留个字条什么的给我么。 因为找不到大部队,所以我有去躲起来睡觉的冲动。 本来答应出演那个见鬼的话剧就是个错误。 我这样想着,脚步已往外移。 “呀,花七。太好了,找到你了。” 有人在我身后突然叫了声,我被吓到,反射性的回过头。 站在我身后的女生穿着本校的校服,头发扎成马尾,鼻尖有几颗小雀斑。 我不太记得我是不是认识这样的女生,可是她一副看到我很高兴的样子。“秦小楼到处叫人在找你呢。说是要在演出前抓紧时间做最后的彩排,让你去体育仓库那边一趟。” “呀。”我皱起眉,搔了搔头,“小楼也真是的,还彩什么排呀,就那么一场烂戏……” “嗯,总之你快点去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挥了挥手,蝴蝶般飞走了。 校庆的时候还真是什么人都很忙啊。 我叹了口气,认命的往体育仓库那边走去。 小楼这家伙要是认真起来,也是很恐怖的。 想到这里的时候,脑海中浮现出另外的眼睛来,认真的看定我,闪闪发亮的眼,也不知是白晓迟或者沈渡。 总之,对我来说,认真的人都很恐怖就是了。 像所有的学校一样,仓库之类的建筑都是在最角落的位置的。 我们学校则做得更彻底,不但在最偏僻的角落,而且还是很难透进阳光的半地下室,只有一个小气窗开在背阳的墙上。 校庆的气氛半点也没有传过来,这边甚至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我停住了脚步。 小楼会想要到这种地方来彩排?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现在事情已经很明确的指向一个结论。 我上当了。 但是,为什么要骗我来这里?还是借小楼的名义?还是王子亲卫队干的么? 我站在那里想七想八的时候,体育仓库的门“吱呀”一声滑开了一点点,有人在里面轻轻的笑。“真是不凑巧呢,还差一点点就要成功的,居然被发现了。” 里面的人说话说得很慢,声音也很轻,甚至轻得分不清男女。 “被发现是很正常的好吧,这种烂桥段,都已经被人用得不想再用了。”我索性走过去,“你本来打算怎么样呢?将我骗进去再关起来么?” “是啊。”那声音仍然轻轻的笑,“手段虽然老套了一点,可是在某些事情上面,或者很有效也不一定哟。” “呀,这样说起来,关起我来显然不是目的,而是某件事的片段呢,我倒是很好奇啊。”我也笑,站到了那个门口,“整件事情到底是什么呢?” 门只打开了一条缝,黑面很暗,看不清里面的东西,只能看到无数细小的尘埃在从那条门缝里照进去的太阳光里飞舞。 那声音在门内的某处轻笑,“你进来,我慢慢告诉你。” 很明显,门里面的人并没有放弃他的目的。 直觉上,这人应该不是为着白晓迟来找我的。王子亲卫队里似乎没有这样沉得住气的家伙。 那么,他或者是她,为什么要找上我? 那一整件事又是什么? 他或者她到底是谁? 我很想知道。 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的心里,总是存在着好奇与冒险的心理的。 懒得像我一般的人也不例外。 所以,明明知道有危险存在,我依然下了那几级楼梯,推开门。 阳光在那一瞬间冲进了阴暗的仓库,所到之处一切都清晰起来。但是地上的人影只有一条,是站在门口的我的影子。那个人仍然躲在暗处。 我四下里看了看,“你人呢?不是要说给我听么?难道只有躲在暗处才敢出声说话?” “或者是吧。”那人的声音依然带着轻轻的笑意,“你再向前走几步。” “难道我是白痴么?”我也笑,“再向前走几步,将门口让给你出去将我锁起来么?” “原来你很聪明么?”他的笑声大了起来,已能听出来是个男生。“聪明人的话,就不应该来这里啊。” 他话才落音,便有一声闷响自我左边的角落里传出来。就这个仓库里堆放的东西来说,应该是哑铃之类的物体跌落在垫子上的声音。 明明已得出以上的结论,我却还是不自觉的被那声音所吸引,转头向那边看去。 那人便在那一瞬间行动了,他自门后的暗处窜出来,飞快的跑过我身边,伸手推了我一把,我反手去抓他,没有抓住,身体已因为失去平衡向前栽倒. 那人用的力气并不是很大,,加之地上铺了好几张垫子,我基本连擦伤都没有,翻身跃起来的时候,门已被外面的人用刻意放慢的动作缓缓合上,然后,“咔嚓”一声落了锁。 那人的声音在外面轻笑,“你好好睡一觉吧,过一会我会来放你的。” 我走过去,拉了拉门,很显然,在里面大概是没办法打开的,而那个人的脚步已越走越远。 所以会有人说好奇心会杀死猫。 现在怎么办呢?被关在这样阴暗的仓库里,门从外面锁着的,窗户太高,我根本够不着,跳箱之类的用具显然已被特意藏起来,一时半会也找不着,而且就算找得到也不一定搬得动。 望着根本看不太清的天花板,我叹了口气,玩笑归玩笑,我毕竟远远比不上那个威名远扬的007呢。 那么,现在不妨就如他所说,好好的睡一觉吧,营救被困的高中女生之类的事情,就交给有关方面去伤脑筋好了。 我想,我是再也不愿意来逞这种能了。 幸而这里很安静,地上的垫子也够软,除了稍微有一点霉味之外,总算还不失为一个睡觉的好地方。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于是揉着眼睛,看向声音的来源。 那人显然在仓库的外面,大声地叫着:“七七,花七,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啊。”我应了声,站起来,走到门口,凑近门缝往外看,“谁在外面?” 没过多久,我那很有限的视野里出现了半边人影,似乎是个男生。 他走近门口,伸手敲了敲门,“七七,你在里面吗?” “是啊。”我回答,“你是谁?” 门外的男生笑了笑,“现在这种时候,不应该先问我是谁吧?” “是啊是啊。”我也笑,“应该又着急又害怕的大叫‘不管你是谁,总之先放我出去吧’,这样子吧?” 我听到他在外面将锁弄得“咔咔”作响,一面笑着问,“是么?里面怎么样?” “好黑啊,好窄啊,好怕呀。”我笑,尖叫。 “那还真是可怜呢。你怎么会被人关进去的?” 我这时已听出来他的声音,重重的咳了一声,“易寒,你是来找我聊天的么?” “呀,听出来我的声音了么,还以为你根本不记得呢。”那个不知道现在是以模范生面孔还是不良少年面孔出现的男生笑了笑,“我也很想马上就放你出来啊,可是我好像没有钥匙的样子。你再等一下啊,我去找找看。” 他这样说着,已经跑远了,于是我靠在门上,重重的叹了口气。 或者我的心里,很希望来救我的是另外的人吧。 但是想来也不太可能,像校庆这样的日子,像白晓迟那样的人物,一定是没有空来这样偏僻的角落的吧。 易寒的声音再次出现的时候,已转到了窗户那边。 “七七。”他在那边叫了一声,不知道用什么砸破了一块玻璃,伸手进来将窗户打开,然后探进头来,“我找不到管这仓库的老师,所以,只好委屈你爬一次窗户了。” 我走过去,仰面看着他,“太高了啊。” 他垂下一条绳子来,“抓紧绳子,我拉你上来。” “嗯。”我握住那根粗尼龙绳,开始往上爬。有了借力的地方,两三米的高度并不算太难上,我很快的便从那窗户里探出一半身子。易寒放了绳子,伸手抓住我的手,将我拉出来。 我借他的拉力跃到地上,摆出体操选手完成所有动作后的poss给他看,“呀,安全着陆。重见天日的感觉真好。” 易寒从他用来垫脚的那个旧木箱上下来,推了推眼镜,看着我,“说起来,七七你还真是意外的身手敏捷呢。” “啊。”我笑,“这样子说的话,我倒是应该更笨拙一点,最好把你一并拉到仓库里面去啊。” “那可不行。”他眨了眨眼,笑,“我可不想被人发现和你孤男寡女的被关在仓库里,会损害我的模范生形象啊。” “说得也是。”我怔了一下,看着他将绳子一圈圈收起来,伸了个懒腰,“不过,弄成这样子,还真是像惊险动作片一样呢。” 他的动作停了一下,“啊,你这么说的话,我突然想起来了,小楼在找你。” “很急吗?” “连我这种平常会被无视的人都被拜托出来找你了,你说急不急?” 我又怔了一下,想起来似乎今天我们班上还有个小话剧表演,而我,好歹也是其中的一个主要演员。 于是我叹了口气,问对面眼镜下面闪着光的模范生,“呐,舞台搭在哪里?” 等我们赶到的时候,话剧已经开始了。 我一面在观众群里往后台挤,一面抬头去看舞台上的表演。 似乎还刚刚到女巫向公主下诅咒的那一段,还好还好,总算赶得及。若再晚一点,大概就会被小楼杀掉吧。 我才松了口气,就看清了那女巫斗蓬下面的脸。 那双剑一般的浓眉,那双墨一般的黑眼,那个凶神恶煞的表情。 那分明是沈渡! 我愣在那里,为什么沈渡会在这里扮演女巫? 易寒推了我一把,“还不快点的话,来不及化妆换衣服了。” “嗯,嗯。”我连忙向后台跑去,但是还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台上的沈渡。 说起来,还是这样凶恶的角色比较适合他。 跑上后台的时候,沈渡正从前台下来,小楼还没说话,他已先发了飚,将身上的斗蓬一把扯下来,甩在我身上,大吼,“七七你搞什么鬼,一大早就跑得不见人影,叫大家好找——” 我把那斗蓬扯下来,扔回给他,也吼,“你冲我发什么火,我被人关起来的时候都——”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停了一下,开始后悔。我不该说的,他冲我吼过也就算了,但是如果让他知道有人将我骗去体育仓库关了一上午,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但他分明听见了,走近我,上下打量我,然后皱起眉,“关起来?” 连一边准备上场的白晓迟都听到了,转过身来,“七七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错了。”我避开他们的眼,走向小楼,伸出手,“呐,我的戏服呢?” 沈渡伸手就将我拽了回去,“七七,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皱着眉,才想说什么来解释,身后已有人搭了腔,“七七她不知道被谁锁在体育仓库里,我好不容易才帮她从窗口爬出来的。” 我扭过头,看向多嘴的易寒。 他看看我,又看看沈渡,看看白晓迟,轻轻的捂着嘴退了一步,“我说错了什么吗?” “没有,很好,多谢你。”沈渡很快的向他说完这三个词,然后拽着我就往外走,动作是不容抵抗的强硬,眼睛是深不见底的黑色,这家伙显然是真的生气了。“七七,跟我去将那家伙找出来。” “搞什么啊,我又没事,而且我都不知道是谁啊。”我挣扎了一下,完全没有用,这家伙的力气真是大得吓人。所以我只好求援,“喂喂,谁来帮我拉他一下啊。” 同学们对视了几眼,竟然完全没有人敢动。只白晓迟跑过来,但也不像是要阻止沈渡的样子,他甚至走到沈渡的前面,很坚定地宣布,“我也去。” “你们两个,给我——” “你们几个,给我回来!” 我在叫出几个字之后,发现自己的声音里夹了别人的声音,于是乖乖住了嘴,让那个别人把话喊完。 小楼站在后台中央,手里握着一本卷起来的剧本,指向我们,气势惊人!几乎可以看到身后“刷刷”乱飞的效果线。 “不管上午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七七既然平安无事,就无论如何先给我演完这场戏!” 一片寂静。 过了几秒钟才有同学怯怯的搭腔,“是呢,已经开始了,你们几个走了,可不好办呐。” “对啊对啊,都到这时候了,这样放弃的话,这半个月不是白忙活了。” “只要是我们学校的人,迟早可以找到的,校庆可是一年只有一次啊。” 沈渡静了一会,终于松手,坐到一边去,扭头看向外面,用鼻子重重的哼了一声。 白晓迟看着我,秀气的眉皱得很紧,似乎想说什么的样子,但是始终踌躇了很久,只轻轻的说了句,“对不起。” 我笑笑,还没说什么,我们这场话剧名义上的指导老师已经走到后台来,“怎么了?乱哄哄的,还不快点接着演下去?观众们在等啊。” 白晓迟应了声,从幕布后绕出场,我则从小楼手里接过戏服来,去那边临时搭起来的简易更衣室换。 小楼给我化妆的时候,盯了我很久,“你真的被关在体育仓库一上午?” 我撇了撇唇,“我为什么要撒这种谎?” “不要动。”小楼按住我的脸,“但是,你这种人有什么理由会被关起来啊?” “我怎么知道?” 小楼的手停了停,“难道,还是因为王子殿下下么?有人不想你和他演这出戏?” 大概不是吧,关我的那个人是男生,而且,目的也应该不止是为了阻止这场话剧才对。 但是,我并没有将这些说出来。 这些伤脑筋的事情,还是不要牵涉太多人比较好,而且,假设它不会再发生后续事件的话,我甚至宁愿忘记它。 被小楼说不诚实也好,怎么样也好,想要自己和别人都活得更快乐一点的话,总得选择性的忘记一些东西。 比如黑暗的仓库。 比如早年出走的母亲。 比如王子的哈根达斯。 比如山贼认真的眼神。 那之后我就趴在椅背上睡到小楼一脚把我踢醒。 我睡眼惺松地任她帮我整理衣服发型,一面打着“呵欠”:“啊,该我上场了?” “是啊。”小楼从一边的同学手中接过化妆盒帮我补妆,“不要给我演砸了。” “是~~”我拖长音应着,拖着那把用厚纸板糊的剑就出去了。 王子披荆斩棘,终于看到了梦想中的公主。 白晓迟躺在用鲜花装饰的小床上,安祥而美丽。 我叹了口气,走过去。然后轻轻的俯下腰,“美丽的公主,我终于找到你了。” 然后,我只要象征性的亲他一下,整出戏就完成了。 我凑近他,在不到十厘米的距离停下。这个距离,能让我数清楚他有多少根睫毛,能让我感觉到他均匀的呼吸。 即使闭着眼,即使一动也不动,王子就是王子,白晓迟依然俊美有如天人。 若是漫画的话,我实在应该流一点鼻血来配合这个气氛,但幸好不是。 所以,我只要凑近到这里,让台下的观众感觉王子有吻了公主一下就可以了。 就在我准备站直身子的时候,我的唇感觉到一个柔软的触感,和一个微热的温度。 我睁大了眼,正望进白晓迟温柔似水的眼睛里,不由怔住了。 我确定刚刚我并没有动。 那么就是—— 白晓迟抬起头来了。 然后, 吻了我。 我依然在那个震憾当中的时候,白晓迟抓住了我的手,坐了起来。 他说了什么,台下的人怎么反应,我都没听见。 我只知道到幕落下来的时候,他仍抓住我的手,一字一字道:“你拯救了我,我的王子。” 我不由得想笑。虽然是第二次听到他说我是王子,却还是忍不住想笑。 原来我们在讲的不是哈姆雷特和东施的故事,也不是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也不是神龙和狐仙的故事。 而是王子和王子的故事。 我之后翻了皇历,证实了那一天我的确是太岁当头,超级不顺,一大早被关起来不说,好不容易顺利的演完了话剧,闭了幕,走到后台,还没有从王子殿下下那一句台词中醒来,便挨了重重一个耳光。 我当时被打得几乎要整个人都顺着那一巴掌的去势偏过去,连耳朵都“嗡嗡”的响。 花了三秒钟来认清了自己挨了打的事实,再花了三秒钟来看到打我的那个人。 然后,我怔在那里。 我从没有见过那样漂亮的女生。 就像春光里绽放的第一朵玫瑰,就像秋夜里升起的第一颗星辰,艳光四射,璀璨夺目。 如果说白晓迟是王子的话,那么这女孩子定是一位公主。 美丽,高贵,而骄纵。 哪有人冲上来不问青红皂白就伸手打人的? 我皱了眉,伸手抚上自己挨打的半边脸,下手还真重。 而她看定我,乌黑亮丽的发扬在身后,宝石般的双眸里似乎有两把火在烧,甩了我一耳光的手还扬在空中,在我转过来看着她之后,顺势指向我,气势汹汹,“你是谁?竟敢亲我的晓迟!” 她春葱般的指尖都因刚才甩我那一耳光而微微泛红。 显然也应该很痛。 但她分明更关心我和白晓迟的事情。 这女孩子是从白晓迟的世界里追来的公主吧,所以,才会这样见不得他和别的人有一点点亲密的举动。 我捂着自己的脸站在那里,看着她。 个性且不提,外表上来说,她和白晓迟还真是登对。早知会有这样的角色登场,我就不应该来演这个小丑一般的王子的。 本来乱哄哄的后台在响亮的耳光声中突然安静,就像是中了魔咒,所有人都变成木偶一般,而她的这句话,便像是解咒的咒语,几乎在同时,至少有三个以上的人开始动作起来。 小楼快步跑向我,拉开我的手来看我的脸,关切的问,“七七,你怎么样?痛不痛?整块脸都红了呀,要不要去找药来敷一下?” 白晓迟皱着眉,将打人的公主的手拉下来,声音里带着怒意,“叶薰衣,你太胡闹了。” 而沈渡从他一直坐着的那张桌子上跳下来,缓缓的走到我们这边,抬手就还了那个女孩子一耳光。 就沈渡的力量来说,已经是手下留情了,但那女孩子惊叫了一声,反射性的伸手捂住自己的脸,眼泪在眼框里打着转,但脸上的表情却是惊愕大过痛楚,她显然从没有挨过打,反应过来之后,便睁大眼看着面前的男生,“你——” 沈渡阴沉着脸,瞳仁斜到眼角来瞟向她,杀气腾腾。 那女孩子本来似乎还想要说什么,被沈渡一瞪,下意识的退到白晓迟身后,眼泪顺着已浮现出指印的脸颊流下来。 白晓迟怔了一下,然后再度皱起眉来,“刚刚的事虽然是小叶的不对,可是学长你——” 沈渡回答他的是重重的一记右钩拳,白晓迟踉跄着连退了几步,直到扶住旁边的椅子才站稳,抬起头来时嘴角已有了红色的痕迹。 被叫做小叶的女孩子又惊叫了一声,扑过去扶住他,“晓迟!” 也不知什么力量,让她克服了对沈渡的恐惧,再度看向他,咬牙切齿,“你竟敢打他!” 后台再度骚动起来,指导老师似乎这时才明白自己的职责一般,跑过来,张开了手拦在沈渡和白晓迟中间,“不许打架。沈渡,白晓迟,花七,还有——” 老师打量着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公主一般的女孩子,“这位同学,你好像不是我们学校的吧?” 那女孩子站直了身子,挺起了胸膛让大家能看清她胸前的校徽,挑高了眉,用很不屑的声音说:“当然不是,我是青和高校的。” 果然呢,这样子的女生,大概只可能是那所远近闻名的私立贵族学校的学生吧。 就她对白晓迟的态度看来,白晓迟转来之前,也应该是那里的学生吧,怪不得在我们这里会郁闷到跑去天台踢栏杆了。 无论师资或者教学条件或学生福利都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面啊。 甚至于连身边的人,都不是同一个层面上的吧。 我轻轻的笑了笑。 灰姑娘便是灰姑娘,既不会变成公主,也不会变成王子。 老师也怔了半晌,挥手制止了同学们窃窃的议论。“那么,这位青和高校的同学,也请你和他们三个一起,到教务办公室来一趟。” 白晓迟抬手轻轻的拭去了嘴角的血丝,轻轻的答了句,“是。” 而沈渡则瞟了那老师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走到我身边来,小楼很自动的让开了位置,他拉起我的手,“七七,我们走。” 老师皱起眉来,“沈渡,你给我收敛一点。” 沈渡理也不理他,只拖着我往外走。经过白晓迟身边的时候,我听到他轻轻的说了句,“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为什么要揍你!” 白晓迟只垂着眼,根本什么表情都看不见,而那位青和高校的公主“你们等着瞧!”的叫嚣传到我耳中时,我已被沈渡拽离了那个后台。 或者其实更想走的是我自己。 我回过头去,轻轻叹了口气。 演完这出戏,我的生命里,将再也没有王子。 不论真假,都再不会有。 周围充斥着夏日里特有的喧嚣,热气从脚下的地面冒上来,氤氲了我的眼。我看不清身边的人和物,只让沈渡牵着我的手,安静的向前走。 沈渡径直将我带回他家。 他父母照例是不在的,我坐在沙发上,看他从冰箱里弄出一些冰块来,拿纱布包好了,然后扔给我,“敷一下,已肿起来了。” “唔。”我接住那包冰,按在自己肿起来的左半边脸上。 沈渡坐到我旁边,看着我,很久以后,轻轻的问:“痛不痛?” 我瞪着他,呲牙咧嘴的,“你来让我打一耳光看看痛不痛啊?” 他伸出手来,轻轻的抚上我的脸,轻轻的,颤抖的,小心翼翼的,就仿佛我是易碎的玻璃制品一般。 他的手宽大而粗糙,透着种奇异的温度。 我甚至觉得自己没有挨打的那半边脸也开始火辣辣的发起热来,不由得移了一下身子,将自己的脸从他的手下移出来,轻轻的叫了声,“沈渡。” 他任自己的手滑下去,轻轻的叹了口气,垂下眼,“对不起,七七,对不起。” 我皱着眉,“沈渡。” “你怪我吧?”他依然垂着眼,嘴角勾出一抹自嘲的笑容,“以你的性子不会说出口,可你心里一定有些怪我的,我不该在那种时候出手打人的。可是呢,你知道我一向很笨,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帮你。我打了白晓迟,你也一定会心痛的吧?可是,我就是没办法忍耐啊,那小子既喜欢你,为什么还要让你受到伤害?之前也是,今天也是,那家伙难道不知道要保护自己喜欢的人么?他根本——” 他本来越说越快,显然火又上来了,却在这里突然停下,然后扭头看向别处,重重的叹了口气,连垂在沙发上的手都握紧,声音却低了下去,几不可闻,“他根本就配不上你。” 我怔住。 然后就轻轻的笑。 白晓迟配不上我。 这无疑是我今年听到最大的笑话了。 我笑着,伸过手去,握住沈渡的手。“沈渡,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 他的身体很明显的僵了一下,然后回过头来,看着我,眼睛里的颜色黯得吓人。那样子的眼神,让我觉得下一秒,他就会伸出手来掐死我。 然而他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着我,久久久久之后,叹了口气,裂开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笑了。 “好吧,既然七七你是这么希望的话,我一辈子也会是这样的好朋友。” 这句话的语法明显不对。 但是我宁愿忽略。 有些时候,做有壳动物比较安全。 这样的意识在我刚刚经过那比墨还黑的一天之后,犹为强烈。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窝在家里睡了一天。所以周一上学的时候,被通知因为我在校庆上聚众兹事而记了一大过之后,惊异的张大了嘴。 沈渡那样的学生也没有被开除,这学校的校风之松可窥一斑,居然就因为我被人打了一巴掌就被记过?而且还是大过? 小楼板着一张脸,补充:“沈渡的处分是停学一星期。” 我继续张大嘴,“吓?我们撞上严打了么?” 小楼盯着我,“你知不知道受害者是谁?” 我于是指向自己的鼻子。 从头到尾看,这件事里最大的受害者都是我啊。 先是莫明其妙的被关了半天,然后莫明其妙的被偷掉了初吻,最后莫明其妙的被打了一耳光。 受害者三个字分明是以无比醒目的朱红色写在我的额头上啊。 小楼冷笑,将一份报纸拍在我头上。 我接下来,放在桌上摊开。那似乎是一份省级报纸,大黑的标题下面,有导读的小字。小楼的手指伸过来,指着某一条,于是我跟着念:“商界龙头爱女邻市访友无辜惨遭暴徒痛殴。吓?这是什么?” 小楼将报纸拿过去,翻到某个版面,再度递到我面前来。 有青和高校的公主捂着脸流泪的照片,不用小楼指点我也轻易的找到了那篇报导。 看完之后,我将报纸按在桌上,呼了口气,“呀,还真是无辜啊,还真是暴徒啊。” 小楼轻轻叹了口气,“狐仙这种东西,果然还是不惹为妙啊。” 我笑,耸耸肩,指向报纸上的照片,“不过,以这种身价的受害者来说,暴徒们的处分,似乎又太轻了一点呢。就算不用赔偿医药费和精神损失,也应该开除,至少是劝退么。” 小楼看着我,“所谓成也箫何,败也箫何呀。” 我笑,“小楼你用错词了,这种情况分明不能用这个来形容。” 小楼挑了挑眉,“总之你明白不就是了。” 小楼那种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应该是挨处分也是因为白晓迟,减轻处分也是因为白晓迟吧。 毕竟,能让公主放弃追究责任的,只有他这位王子呢。 “唔,就算吧。”我应了声,转过头去,后面的某个座位空着。 白晓迟没有来。 这也很正常吧。 昨天那一天,对我来说不过是窝在自己舒适的小床上做了几个记得或不记得的美梦或恶梦,但对其它人来说,肯定是忙得天翻地覆的一天吧。 或者,从此以后,狐仙也好,神龙也好,王子也好,公主也好,便各归各位,各司其职,各得其所了。 不亦乐乎? 第六章 犹记舞台上的亲吻 天空湛蓝,白云随着轻风缓缓的移动,间或有划过天际的飞鸟在我身边的地上投下一抹阴影。 王子不在,山贼也不在,小楼忙她的文学社,我睡我的大头觉。 一切都似乎回到正轨上面来了。 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心里面空空的,像是缺了什么一样? 这种感觉,是什么呢? “寂寞吗?” 有人走到我身边来,坐下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以很熟练的姿势弹出一根来,递到我面前,轻轻的问。 我摇了摇头,侧过脸,看向身边那个有着一脸邪气笑容的男生。 他将眼镜取下来,插在衬衫的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将手指间那根烟点燃了,吸了一口,吐了个烟圈,然后笑了笑,“你脸上明明写满了那两个字呀。” 我翻了个白眼,“小楼说文学社要开会啊,你这做社长的怎么反而有空来看我的笑话?” “我这个社长呀,是一张空头文件。”他笑,“是校长老师们摆在那里好看的。而且,我对那些本就没什么兴趣,还不如跟你聊天来得好玩。” 我继续翻白眼,“呀,原来我这么有吸引力。” “是啊是啊,不论是坏脾气的沈渡,或是好脾气的白晓迟都紧紧的围绕在你身边呢。” “啊。”我屈起一条手臂,摆出很有力量的poss,“原来我是太阳。” 易寒“卟”的笑出声来,“是啊,他们是行星。” “那么你呢?”我斜过眼来看着他,“你是什么?为什么会对我感兴趣?” “因为我觉得,我们两个很像啊。”他吸了口烟,微笑。 “哦?”我凑近他,左看又看,“很像么?难道你是我爸在外面的小孩?或者是我妈的小孩?” 他再度笑出声,伸出没有拿烟的那只手,按在我脸上,将我推开。“所以说么,和七七你聊天真的是很好玩呀,似乎永远都不会乏味一般。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又不是说长得很像。” “是吗,因为最近的家庭伦理剧都这么演么。”我笑笑,躺回我的位子去,望向蓝天。 说起来,妈妈她,后来有没有再生小孩呢? 还是说,正因为又有了小孩,所以才可能完全不来过问我的事吧? 易寒在那边好不容易收起了笑意,“呐,我觉得我们很像,是因为你也常常戴着面具吧。” 我怔了怔,转过脸来,再度斜斜的看着他。 他一点都不避,就那样回视我,一双眼深不可测。 我于是哼了一声,别过脸,“谁跟你一样,我才没你那么离谱。” “只是程度的不一样而已。”他笑,夹着烟的手指遥遥指向我的胸口,“凭心而论,你这样跟人说笑的时候,心里面,真的很快乐吗?” 我躺在地上,垂着眼,一点都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可是他偏偏不识趣,带着笑意的声音继续说:“你用这样懒散而快乐的样子掩饰着什么呢?你分明好胜得不可一世,悲伤得莫可名状。” 我又哼了声,轻轻拍了拍掌,“呀,不愧是文学社长,这几个词真是用得恰到好处?可是,你确定你用对了人?” 他微笑,偏起头,“我没有?” 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你真讨厌,再见。” 他仍坐在那里,向我轻轻的挥了挥手,“可是你很讨人喜欢,回见。”瘀青 我从天台上跑下去,差一点就撞上小楼。 小楼捏紧了手上的文件夹,皱着眉,往我身后看了一眼,“呀,天要塌了么?还是有妖怪在追你?居然慌张成这样子。” “啊,好大一只。”我也回头瞟了一眼,天台上那个男生似乎依然在向我挥手,带起淡淡的烟雾,整个人都似乎隐约在烟雾里,看不真切。 小楼将身子控出去看了看,怔了一下,“易寒?你怎么和他在一起?” “偶然撞上的。”我淡淡应了句,开始往下走。小楼跟上来,“我还是很不喜欢他那样的人,还是少打交道比较好吧?” “嗯。”我重重点下头。他大概是我认识的人之中,最可怕的,那样的笑容,那样的眼睛,洞悉一切。 小楼拉住我,“你很反常啊,发生了什么?” 我挑起一条眉来,“顺着你的意便是反常么?” “七七!”小楼重重的叫了我一声,然后很安静的看着我,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很安静的悲哀,久久之后,一字一字道,“你到底,有没有将我当作朋友?” 我怔住。 小楼已越过我,静静的走下去。头也没回。 我看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然而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周围的空气成分似乎悄悄的发生了某种变化,我只觉得自己几乎就要窒息。 我以为一切都回到正轨上来了,难道只是个一碰即碎的表象? 第二天白晓迟便来上课了。脸色苍白,下巴到嘴角一大块淤青。沈渡那一拳还真是一点情面都没留。 他经过我的课桌的时候,轻轻的敲了两下。 我将自己的脸从臂弯里抬起来,望向他。 他的笑容依然温柔,阳光般和煦,“中午到天台么?” “嗯?”我挑起眉,用鼻音询问,然他并没有回答,略一停留,就走到后面去了。 于是我趴回桌上,虽然跟自己说还是继续睡觉好了,但却忍不住要想,王子殿下下约我去天台到底要做什么? 他明明应该要跟着他的公主回去他的世界不是么? 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我们之间,难道还有什么好说的? 在那样激烈的一拳两个耳光之后? 所以,中午的时候,我还是去了天台。 有些事情,明明白白的了断才好。 白晓迟比我早到,手撑在栏杆上,眼看着楼下,身体略往前倾。就像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在天台的那个姿势。阳光自那边打过来,给人宛如曝光过度的照片一般强烈的印象。 我抬起手来,稍稍挡了挡眩目的太阳,轻轻叹了口气,“你叫我上来难道是想让我做你跳楼的观众?” 白晓迟转过身,微笑。“当然不是,你放心好了,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从这里跳下去的。” 这家伙和沈渡毕竟不一样,脸上带着淤青也好,笑容始终也是致命的优雅。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吸了口气方走过去,靠在他身边的栏杆上。“王子殿下下找我来做什么?” 他偏过脸来看了我很久,然后走到我对面去,毕恭毕敬的鞠了一个躬。 我怔住,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自己似乎很紧张,连手心似乎都有汗要沁出来。 他鞠躬那短短的时间,对我来说,仿佛有一世纪那么久。 无数的念头万花筒一般自我的脑海中滚过去。 他这是做什么? 但我想象中的情况,一种也没有发生。 白晓迟抬起头来,只轻轻道:“对不起。” 我松了口气般,整个人靠到栏杆上,轻轻笑了笑,“请我吃饭吧。” “好啊。” 他一秒钟都没有停顿,顺口就接了上来。 我于是又怔住,过了半晌才开始笑,笑得伏到栏杆上。 白晓迟走过来,伸出手,像是想要拍我的肩,我移动身子,避开了,看着他僵在半空的手,笑着说,“拜托你,放过我。” 白晓迟看着我,漂亮的眉皱起来,“七七……” 有鸟自天空飞过,我跟着看过去,不自觉的,已将日前挨打的那张侧脸向着白晓迟。 他的手颤颤的伸过来,颤颤的抚上我的脸,连声音也颤抖起来。“对不起,七七,对不起。” 他这样做的时候,并不敢看我,低着头,垂着眼,咬着牙,声音听起来,像是牙缝里溢出来的。“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我想他误会了,我并不是因为挨了那一耳光才跟他说这句话的。 但是,被这样子误会也未尝不好。 我于是打开他的手,向旁边退开一步,淡淡微笑,“那便什么也不用说了。” 他这才抬起眼来,先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才缓缓的转到我身上来。 漂亮的瞳仁里有什么的东西在洄漩,然后慢慢沉淀,凝成浓得化不开的悲哀。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缓缓的呼出来,“我知道了。” 我的手在背后捏紧,一颗心也似乎被什么捏住,紧紧的,每个细胞都要碎裂一般的疼。但面上,依然淡淡微笑。 “花七,谢谢你。”白晓迟退后一步,再次毕恭毕敬的鞠躬,然后转身,一步步离开。 剩我在这里,听着自己的心跳合着他脚步的节拍,一记记重重击在心上。 痛断肝肠。 斜阳里完美的剪影。 天台灰尘上用脚写下的字。 沾着汗水的指尖。 舞台上蜻蜓点水般的触吻。 一幕幕如电影倒带,飞快的从我眼前闪过去。在清脆响亮的耳光声中嘎然而止。 结束了。 我对着空无一人的天台做华丽到夸张的谢幕动作。 不论这是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书生和狐仙的故事,还是王子和王子的故事,都定然嘘声四起。 下午再没心思上课,于是便拎了包包逃出学校。 一面百无聊赖踢着路上的小石子,一面想,该去哪里呢? 这样炎热的下午,这样繁忙的城市,身边的人来来往往,神色匆匆,似乎全世界也只有我一个人无所事事。 于是我决定去找沈渡。 那家伙刚刚因为暴徒事件被停课一星期,怎么说事情也是因我而起,于公于私我都应该去看看他的。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几时我连去看沈渡都需要给自己找借口了? 而且小楼也…… 我突然间觉得很沮丧。 这个下午,我真的完完全全的变成孤家寡人了。 连朋友都不再有。 收回了踹在沈渡家大门上的脚,我确定他不在家。 否则我站在这里按了半天门铃,还踢了两脚他老早就冲出来骂人了。 那家伙被停学期间,居然不呆在家里反省,上哪里去了? 我坐在他家门前想了一两分钟,然后决定出去找他。 第一站自然是他打工的那家电玩店。 老板还是笑得像轮月亮,“七七呀,好久不见了呢。” “唔。”他会的问候用语似乎只有这一句的样子,我也不计较了,直接切入正题,“沈渡呢?有没有来过?” “很久没见他啦,真的很可惜呢,七七你知道的,如果有个高手在店里做事的话,人气会旺很多的,那小子居然说不来就不来了呀……” “唔,是吧。”我打断他的絮叨,“他不在的话,我就先走了。” “等一下。”老板叫住我,“七七,你之前说想打工的,现在有机会啊,你要不要试试?” 我转过来,扫了一眼他的大堂,“在你这里么?” “当然不是。如果被沈渡那小子知道我收你在我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做事的话,大概会发飚揍人的。”老板笑眯眯的,找出一张名片来,“是这里。” “原来老板你很有自知之明啊。”我将信将疑的将名片接过来。那名片做得很精致,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上面的头衔是“六月雪大堂经理”。 “那是啊。”电玩店老板讪讪的笑,“不过这家六月雪不一样啊,是高级休闲会所,会员制的,一般人都很难进得去啊。这个大堂经理是我同学,上次一起喝酒的时候,跟我抱怨说现在的工读生都好难找的,要不就形象太差,要不就笨手笨脚,他上个月辞掉好几个,现在正为难啊,我想七七你去的话,一定没有问题的。要不要去试试看?” 我拿着那张名片,正正反反的看,正在考虑要不要去的时候,有个人冲进来,趴到收银台前面就问,“老板,花七有没有来过?你认识她的,就是那个——” 老板怔了一下,然后用动作打断那人的问话,他伸出胖胖的手指,向我一指。 于是那个人跟着看过来。 我这才看清那个人,于是扬起手上的名片,跟她打招呼,“哟,小楼,找我做什么?” 小楼看着我,眼睛稍稍眯起来,牙咬得很紧,然后扬起了手。 我几乎以为又要挨一个耳光的时候,她的手落下来,紧紧的揪住了我的衣领,头也低下去,然后,长长的吐了口气,“七七,你吓死我了。” 我扶住她的肩令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眼里似乎已经有泪光。 “喂喂,”我有一点慌,“你没必要这样吧?” “还敢说啊。”小楼用力的捶我的肩,“你一声不响的就这么消失掉啦,到处都找不到人,也不跟沈渡在一起,加之前一阵才有体育仓库那件事……” “等一下,”我打断她,“你说不跟沈渡在一起?你有找到那家伙吗?” “他来还我笔记顺便找你啊。” “那现在?” “也在到处找你啊,怎么啦?” 我叹了口气,几乎可以看到沈渡那双像要喷火的眼睛。“我会被他骂死……” “你活该呀,谁叫你什么也不肯跟我们说。”小楼哼了一声,心情似乎放松下来,这才看到我手上的名片,“这是什么?” “这个啊,刚刚这家店的老板介绍的打工的机会。” 小楼拿过去看了一眼,两只眼就变成了心状,“六月雪呀?七七我们去吧?” “呃。”我被她眼中的急切吓了一跳,“小楼你做什么?” “是那个很有名的会所呢,听说浅雪呀南岛呀寻梦呀都是这里的常客呢,说不定便可以见到啊。” 小楼列举的那几个名字都是本市很有名气的作家,她一向是他们的忠实读者。 于是我叹了口气,看向那边的老板,他满月一般的脸上堆满了笑,“你们都可以去试试的,反正那边要人。” “太好了。” 小楼雀跃的跳起来,连她之前生我的气,又或是四处找我的事情,都似乎完全被抛到脑后。 我看着她,笑了笑。 其实年轻的女孩子要开心起来,也是很简单的事情吧。 有电玩店老板的推荐,加上我们也不是很过不得眼,第三天下午的时候,我和小楼便已经穿上了六月雪的侍者制服。 我靠在柜台上,看着穿着浅绿色制服欢快地跑来跑去的小楼,打了个“呵欠”,有只手重重的搭在我肩上,我回过头,看着沈渡浓眉大眼的脸,后者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七七你好像一点精神也没有的样子。” “啊,这几天都没睡好么。”我又打了个“呵欠”,“说起来,小楼就算了,为什么连你也要跟着来?” 真的是很意外,他在找到我之后,居然并没有生气。听到我们说要来这边打工,居然也吵着跟来了。反常得不像他本人。 说实话,六月雪制服根本就不适合他,那条浅绿色的围裙挂在他身上,根本就只能制造出一种滑稽戏的效果。 “你就算了,”他模仿着我的口气,笑,“小楼那家伙不看着点,似乎很容易出事来的。这年头借文学之名骗财骗色的家伙也不少啊。” “是么?”我转过去依然看着跑来跑去的小楼。沈渡跟着我看过去,重重的点头,“嗯。” 之后便安静了下来,只有从隐藏的音箱里飘出来的轻柔的音乐在我们之间来回荡漾。 是英文歌,略带沙哑的女声,即使听不懂歌词的意思,也能听出来音符间重重的寂寞与渴望。 我突然间觉得口干舌燥,侧过头去,眼睛捕捉到沈渡飞快转头的影子,于是怔住了,本来想说什么也完全不记得。 领班在吧台后面重重咳嗽,“你们两个,不要第一天上班就在这里给我偷懒,还不快点去招呼客人。” “是。”我连忙从柜台上抄起菜单,向着那边靠墙座位举起来的一只手走去。 “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我稍稍低了头,微笑着向客人询问。这是上班之前,经理再三叮嘱的礼仪。 “再给我一杯——”是很动听的女孩子的声音,但是到这里就打住了。 我不由得抬起头来,然后就明白了她突然停下来的原因,下意识的就将菜单往上移,想要挡住自己的脸,这动作只完成一半的时候,我自己放弃了。 她既然突然停下来,就证明她已经认出我来了,那么,自然没有再躲的必要。 我索性更大方点,向她微笑,“真巧,原来是叶小姐,请问您要点什么?” 没错,这位坐在靠墙边的位置,遥遥的伸出手来召唤侍者的,正是那位有种玫瑰一般美丽容貌和尖刺一般娇纵性情的青和高校的公主。 只是她今天看起来,并没有当日那般趾高气扬。尽管她在认出我之后很短的时间内便让自己的下巴高贵而优雅地挑起来,却仍然来不及掩饰她眼睛里的落寞与无奈。 那样的表情,和白晓迟很像。 很像。 很像。 我暗地里吸了口气,将心里翻腾的情绪压下去,嘴角依然挂着微笑。“叶小姐?” “原来你在这里兼职?”叶薰衣挑了挑眉,修长的手指伸过来,修得很漂亮的指甲指向菜单的某一行,“给我一杯冰硝。” 我的目光跟着看过去,停在酒水栏。 而面前的女孩子双颊微微泛红,显然已经有了几分酒意。 “恕我多嘴一句,女孩子还是不要喝酒的好,何况你应该也还没到可以喝酒的年纪。”我想我平日里应该不是这么鸡婆的人,可是看到这样子的叶薰衣,就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这样子的女孩子,这样子坐在这里,用这样子的眼神,安安静静的喝着酒。 她打过我也好,**前才有讨厌她的感觉也好,她那样伤怀的眼看过来,我便忍不住要投降。 连我都这样,何况是男生。 这样的女孩子,他怎么会舍得不喜欢? 我的心开始揪痛。 叶薰衣抬起眼来看着我,已带着种居高临下的骄傲,“我想六月雪请你来,不是为了对顾客说教的。” “抱歉。请稍等。”我笑笑,收起菜单,走回吧台,一面交待里面的调酒师,一面回过头去看向叶薰衣那边。 她又垂下头去,我这里已看不清她的脸。 想来她不见得比我好受。 大概她最不想被看到喝闷酒的人,就是我。 冰硝这种酒不过是白兰地加冰块和薄荷,很快便弄好,我端起托盘,刚刚要走,小楼扯了我一下,想要接过去。她显然也看到那边的人是谁了。 我摇了摇头。 小楼皱起眉,“七七。” 我笑,“让我去好了,上帝说,如何有人打了你的左脸,那么你便应该将右脸也送过去。” 小楼看着我叹了口气,然后也笑笑,“结果他被钉上十字架了。” 我四下里扫了一圈,“嗯,这一点你大可放心,这房子里并没有十字架或者任何类似的物体。” 然后,在小楼无奈的耸肩中,我走向叶薰衣。 “叶小姐,您的酒。”遵照培训的动作,我轻轻的将酒放到她面前,“请慢用。” “唔。”她抬起眼来扫了我一眼,“你叫花七对吧。” 我点头,像所有的侍者一样,双手拿着竖起的托盘,放在自己的胸前,保持着声音里的恭敬,“叶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她看着我,“你最擅长的是什么?” “吓?”我怔住,万没想到她会问我这个问题。“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站起来,双手撑在桌上,漂亮的眼睛直视我,乌黑的瞳仁里有两把火在燃,声音高昂,气势非凡。“我要跟你决斗。” 我想如果她有戴手套的话,一定会当场除下来,甩到我脸上。 但是她这句话的效果也相差不远,六月雪里本来优雅恬静的气氛被这句话撕裂开来,所有的人都望向这边。 所有人都莫明所以,连我自己都愣了半晌才想起来要有所反应。 我叹了口气,“叶小姐想必喝醉了,要不要我帮您叫车?” “你连应战的勇气都没有么?”她抬起手来指着我,手指几乎要戳上我的鼻子,“我们就用你最擅长的来比赛。” 我很无奈的看向她,“我最擅长的是睡觉啊,叶小姐你要比这个么?” “你——”叶薰衣怔了一下,然后皱起眉来,眼中的怒火烧得愈旺,“你这态度算什么?我是很认真的在跟你挑战。你居然——” 我再度叹了口气,打断她,“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两个要比赛?我们生活的世界完全都不一样,根本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来的人吧?而且即使比什么,也完全没什么意义吧?我擅长的是睡觉,逃课,打街机,你要跟我比这些么?一点悬念都没有,你赢不了我,反过来说,比其它的话,我也必输无疑,何必呢?” 她静了半晌,手缓缓的垂下去,声音也跟着低下去。“是呢,我也知道,这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我即便是什么都能赢你,在那方面,都已经输了。可是我就是不甘心啊。为什么,为什么晓迟他会喜欢你?我跟他青梅竹马的长大,我为了他而变得优秀,我比喜欢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喜欢他,可是,他为什么会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喜欢上你?这样子一无是处的你……” 她抬起眼来,看着我,一双眼里雾气氤氲,终于凝成晶莹剔透的一滴,打湿了睫毛,然后顺着她白晳的脸,轻轻滑落,掉在桌面上的白瓷盘里,细微而清脆的一声。 我想我心底的某处,也跟着轻轻的裂开了。 碎片飞溅。 痛得发不出声音。 而且,我想,我并没有出声的必要。 我能说什么?现在最没有立场说话的那个人,就是我。 “七七她不是一无是处的。”有只手轻轻的搭在我的肩上,不用回头,我都知道那是谁。 那种温暖的感觉,除了沈渡,不会有第二个人有。 沈渡站在我身后,神色是少有的认真。 “我不知道在你的世界里是用什么来衡量一个人的,但是在我们的世界里,她无疑比你更可爱。她至少不会在她完全不了解的一个人的时候就说人家一无是处。” 叶薰衣怔住,静静的看了我一会,然后跌坐下去,伏在桌上,放声大哭。 我依然说不出话来,只伸手握住沈渡的手,紧紧的,紧紧的。 沈渡轻轻拍拍我的手,裂开嘴笑了笑,“放轻松,九号桌那边好像在叫人,你过去吧。” “嗯,”我点点头,走过去。 听到沈渡在我背后向叶薰衣说,“你真的是喝醉了,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帮九号桌的客人续咖啡的时候,我看到沈渡和叶薰衣一前一后的出了门,消失在拐角处。不由就叹了口气。 沈渡,沈渡,又是沈渡。 每次都是他跑来帮我解围,这样的人情,我要怎么样才能还得了? 沈渡到我们下班的时候,还没有回来,于是我和小楼决定不等他,自己先回去。 小楼走出六月雪之后,转过去看了一眼,“说起来,我刚刚还真是担心呢。” “嗯?”我活动了一下手脚,打了大大一个呵欠,然后才问,“担心什么?” 小楼笑,“我还以为她会端起那杯酒,从你头上淋下去。” “呃。”我翻了个白眼,“小楼你真恶毒。” 小楼将手背在身后,笑眯眯的,“可是当时她的表情就是那样的么。” 我叹了口气,望向天空。天已黑了,有零散几颗星星在大楼的间隙里闪动。“大概吧,或者她并不是我们想象中那么坏的人。” “咦?”小楼往前面窜了一步,跳到我面前,一面往后退着前进,一面偏起头来看着我的眼,“她当众打你一耳光,又企图要教你难堪出丑,你居然会帮她说话?你真的是我认识的花七么?” 我笑。“兴许不是,兴许我被外星人附体了。” “外星人有附体这种说法吗?科幻电影里都是说寄生啊。” “那么,便不是外星人,是妖魔鬼怪。”我挤眉弄眼,做张牙舞爪状。 小楼并没有被逗笑,静静的看着我,脚下也缓下来,“还是说,我从来就没有认识过你?” 我也停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说起来,谁又敢说,他真正认识另一个人? 我认识几年的沈渡,我认识十几年的小楼,甚至我自出生便认识的老爸,我所知道的,也不过就是他们平时的习惯而已,他们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还不是一样完全没办法揣摩?还不是到了特定的时候便会变得像我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这样子说起来,明明白白将自己的两个极端面都表现出来的易寒还要显得可爱一点。 “七七。” 小楼叫了一声,我回过神来,笑了笑。 小楼也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七七你什么时候,才不会将所有的话都闷在心里?你这样子,我这做朋友的,会觉得很乏力啊。你不说的话,明明知道你很为难,明明知道你很难受,我都伸不出手……” 我听到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咔”的一声断掉了。 我站在那里,看着小楼渐渐走远的背影,淡淡微笑,“说得没错,你或者,从来就没有认识过我。” 小楼的身影顿了一顿,缓缓转过来看着我,迟疑的,试探性的叫了一声,“七七?” 我继续微笑,“否则你怎么会这么有优越感的跟我说话?你难道不知道,我最忌讳的两个字就是施舍?” 小楼怔住了,皱起眉来,“七七,你知道我不是那种意思。” 我深吸了口气,勉强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淡淡道:“或者吧,抱歉,你先回去吧,让我一个人呆会儿。” 小楼看定我,看了很久,终于什么话也没有再说,转身就走掉了。 我靠到路边的法国梧桐上面,似乎全身的力气都已用尽。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以来,我真的像是变了另一个人,敏感而脆弱。 神经就像是一根绷紧的弦,轻轻一触,便断了。 回家的时候,依然看到老爸坐在他的老摇椅上看报纸。 我把包甩在沙发上,拿了睡衣,跑去洗澡。水开到最大,冰冷的从头顶冲下来。这样子或者便能够冷静一些了吧。 我这样想着,闭上眼,有温热的液体顺着眼眶溢出来,跟从头项流下的水混在一起,流到脚下时,已经变得同样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老爸在外面敲门。“七七,电话。” 我应了声,飞快的擦干了身子,套上睡衣开门出来。 老爸已坐回他的摇椅,电话的话筒被拿起来,放在一边。我走过去,拿起来放在耳边,“喂?” “七七。”是沈渡的声音,稍有一点急切,“你和小楼吵架了?” 我捏着话筒,并不回话。 于是那边也静下来,过了一会才轻轻的问,“你没事吧?” 我依然不说话。 我根本就不知道要说什么。 和小楼吵架什么的,其实根本是我在无理取闹吧?但是,心里却总有一种力量让我开不了口认错。 所以,我无话可说。 沈渡的声音大起来,“喂,不出声是什么意思啊?是不是要我现在过来?你这家伙可不可以不要再乱给人家添麻烦?” “抱歉,我要睡了,再见。”我轻轻的说完,然后很快的挂掉电话。 转过来时,发现老爸正在盯着我。于是很心虚的垂下头,往自己房间走去。 “跟谁吵架了?小楼还是沈渡?” 我怔了一下,回过头来看着发问的老爸。轻轻咬了自己的唇,并不说话。 “吵架的滋味怎么样?” “很难受。”我索性转过身来,面对他,诚实的说出自己的感觉。 老爸伸出手来,轻轻拍拍我的肩,“那么去道歉吧。” 我再次咬紧自己的唇,“为什么是我去?” “吓?”老爸显出很吃惊的样子来,“如果不是你的错的话,你会摆这种表情出来给我看?一定早就骂开了吧,什么小楼这家伙真卑鄙,或者沈渡这小子真不仗义什么的。” “呃,”我噎了一下,声音低下去,“只道歉就可以了么?” “如果你得罪的是我的话,当然不会就这么算了,一定要每天念三百次‘我错了’,再包干一个月的家务才行啊。” 我再次被噎住,别开头,不打算再和这不良中年说话。 可他偏在这时候又拍了拍我的肩,“可是,你们不是好朋友么?” 我怔了一下,然后翻了个白眼给他看,便自顾向自己房间走去,刚刚拉开房门的时候,老爸又叫住我。“喂,七七,你的包忘拿进去了。小心我会翻你的日记来看呀。” “老爸你真卑鄙,幸好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呀。”我跑过去将自己的包抱在怀里,跑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然后听到老爸的声音从门缝里挤进来,“咦,没有的话,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我靠在门上,抱着自己的包,很意外的发现对面的窗玻璃上自己的嘴角是一个上扬的角度。 是呢,我到底在烦恼什么? 没有母亲也好,没什么特长也好,一无是处也好,我至少拥有世上最伟大的父亲。 还有,我看向对面那栋楼,小楼房间的灯还亮着。 我还有世上最好的朋友啊。 第七章 小楼的心 第二天早上小楼从楼上下来时看到我,并没有太多意外的表情,只淡淡笑了笑,“昨天晚上是不是又热得睡不着?” “啊,那个。”我搔了搔头,期期艾艾的很久,才将那句话说出口,“小楼,对不起。” “没什么,要道歉的话,我也应该道歉。”小楼笑,“我承认,我有的时候,会下意识的觉得我的处境比你好一点,可是,有一点我必须申明,我并不是因为同情你才跟你做朋友的。我跟你在一起,不过就是因为我喜欢你,就算故作坚强也好,敏感易怒也好,懒散随意也好,耍宝搞怪也好,不论是哪一面,只要你是花七,我就会是你的好朋友。” 其实有时候,话说白了,也没什么不好。 我笑,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你不生我的气便好。我昨天担心得一晚上没睡好。一直在想你要是不肯再理我,我要怎么办?” 小楼拿书包敲我的头,“煽情的话就说到这里为止了,不快点去学校的话,要迟到了。” “嗯。”我点头,松开她,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没走几步就看到沈渡,倚在小区的大门口,脸色发青,眼圈发黑,一脸想要揍人的表情。 我笑着,扬起手来跟他打招呼,“哟,学长,早上好。” 沈渡拧着眉,盯着我们。“你们没事了?” 我回过头去看了小楼一眼,“我们像是有事的样子么?” 沈渡的眉皱得愈紧,一只手撑在腰上,一只手指着我们,吼,“你们两个,以后不要动不动就闹这样那样的事情出来好不好?一个就大半夜打电话来跟我哭,一个就问半天也不吭声,害我一晚上没睡好,吓也被你们吓死了好不好?所以说女人最麻烦了,我又不是你们的保姆,是高三的考生耶,做题也做不过来了,你们两个要是再敢拿这种事情来烦我的话,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他连珠炮一般吼完,冲我挥舞了一下拳头,然后转身就走,看也不再看我们一眼。 我愣在那里半晌,然后转过头去,看着小楼,“你有打电话去跟他哭?” 小楼别过脸,眼睛瞟向天空,“啊,今天天气真不错。” 我看了一眼那才爬出来就很刺眼的太阳,点头附合,“是啊是啊,真是不错。应该有很多穿迷你裙的美女可以看。” 小楼不再说话,安静的走出很长一段路之后,突然转过来看着我。 我跟着停下来,“做什么?” “有没有觉得,沈渡好像已经变成一个很好的男人了?” 我怔了一下,然后才发现小楼用的是“男人”这个词,而不是通常我们说的男生或者男孩。 这意味着什么?我眨了眨眼,看向她,她看向别处,继续往前走。“七七你真的没感觉?” “呃……”我继续眨眼,“小楼你的意思可以再直白一点么?” 小楼转过脸来,笑靥如花,“我的意思是,如果这么好的人你都不要的话,将来会后悔的。” 我偏起头,“啊,今天天气真不错。” 小楼轻轻叹了口气,“是啊是啊,再不快点的话,太阳就会在你到达学校之前将你晒干的。” 于是我们加快了脚步,一路上再没有开口。 而我一直在揣测,小楼对沈渡,是不是有一点点不一样的情愫参在里面了? 我最好的女性朋友和我最好的男性朋友,这样的组合是不是也不错? 然而这样想着,心里某一个柔软的地方,就像被针扎了一下一般,隐隐的痛了起来。 阳光从窗户里打进来,才第一节课,操场上像有聒噪的蝉鸣传来,天气真是愈来愈热了。但天空却愈蓝,衬得薄薄的云愈白,分外妖娆。 我趴在桌上,等着迟到的老师,心神恍惚。 老师迟到这种情况一向是很少见的。教室里议论纷纷,聒噪的程度丝毫不输给外面的蝉鸣。 好在这种议论只持续了几分钟,老师终于进来了,一面将教案放到讲台上,一面跟学生们道歉,“不好意思,刚刚有些事情耽误了。在上课之前,有两件事情要宣布。第一件,是我们班上新来了一位同学,大家欢迎。” 老师带头鼓掌,大家也就都跟着鼓起掌来,不少人探出身子去,想早一点看看新的转校生。 叶薰衣就在这样的鼓掌声里走进来。 如走在星光大道的影后般美丽。 然而掌声在那一瞬间停下,只剩老师稀疏的几声。 叶薰衣站在那里,脸色有些发白。 是人便能看得出来,她并不受欢迎。不论是男生还是女生,脸上的表情都不大友好。这大概是她从未想过的事情。 老师轻轻的咳嗽两声,试图缓解一下气氛的尴尬,“看来大家也认识了,这位是新转到我们班上来的叶薰衣同学。之前或者和我们班上几位同学有一点小误会,但是现在既然转到我们班上来了,就是我们班的一份子,我希望大家能够互相帮助,团结友爱。” 老师指了位置给叶薰衣,她微微低了头,走过去。 “青和的公主怎么会到我们班上来?” “就是说啊,莫明其妙就冲出来打人的人怎么想到要来我们班?她以后看到七七不会脸红么?” “人家分明是冲着白晓迟来的啊。” “追出一个市了呀,真勇敢。” 压低声音的议论在教室里漫延,老师在讲台上重重的又咳嗽了声,才将这些叽叽喳喳的声音压下去。“第二件事情,是我们学校和晴川一中结成了姐妹校,为了庆祝这件事情,两所学校的领导决定在下星期举办一次联谊活动,界时会有诸多才艺比赛,希望有特长的同学尽快到学生会报名,一定不能给学校丢脸。” “吓?晴川一中?” “是的。”老师笑眯眯的回应,“下星期我们会组织代表团到晴川去,所以有特长的同学千万不要错过。” 晴川是我们的邻市,一向是以美丽的海滨风光闻名于世的。现在这样的季节,正是去游玩的最佳时期。 单冲这一点,估计学生会办公室的门槛一定会被踩平的。 老师挥挥手,再度将同学们的议论压下来,“好了,课后大家再讨论,现在先上课。” 叽叽喳喳的议论被翻书声取代,我依然伏在桌上,斜斜的看向教室另一端的叶薰衣。 她亦刚好看向我,目光相触,她竟然先一步露了个微笑。 我怔住。 然后下意识的就将头扭开。 这实在太不合常理了。 我皱着眉,忍不住偏过脸去,看向后面的白晓迟。 他亦正望向叶薰衣,表情有一丝意外,显然是连他也不知道叶薰衣要转来这里。 那位公主,到底是怎么想的? 下课铃响了之后,教室开始沸腾。 大家议论的焦点是晴川,甚至有人已立刻冲去学生会的办公室,生怕去晚了便少了名额。 叶薰衣的事,似乎已被抛到天边。 连我都要不平衡,公主登场的待遇和王子登场时相比,实在是天差地别。 而在我眼里,除了那一个耳光之外,他们是那么相像的两个人,有着那样相似的眼睛。 我正在这样想的时候,叶薰衣走到我身边。 我抬起头来,看向她,眨了眨眼,懒懒的打了声招呼,“哟,叶小姐,真是好意外呀,你会来这里。” 她亦看向我,微笑。 叶薰衣真的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忧伤的时候,宛若夜风中的鸣琴,凄切得令人心痛,而微笑的样子,便如同朝阳下的花蕊,美丽得令人心动。 她那样微笑的看着我,然后,鞠了一个躬。“我为我之前的作为,向你道歉。” 我怔住,她继续说,“如果可能,我也想和你成为朋友。” 我继续怔住。 她站在那里,似乎有点手足无措,末了轻轻咬住自己的下唇,垂下头来,“还是说,你无论如何都不会……” 过来跟我说这些话,对她来说,很勉强吧? 那么为什么要说? 有一个错位的王子还不够么? 为什么她非但不将他拖回去,反而连自己也要进入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我笑笑,“没必要跟我道什么歉,过去便都过去了。你其实也犯不着跑来这里,反正啊——”我斜过眼去,看了看后面的白晓迟,他正用他的经典poss往向窗外,眼半垂着,眼情里空洞一片。心莫明的又揪起来,我回过头来,声音已不自主的低下去,“反正啊,他也呆不了多久的。” 叶薰衣显然是明白我在说什么的,跟着我看过去,又跟着我将目光收回来。“我并不是单纯为了他才来这里的。” “哦?”我挑起眉来。 叶薰衣吸了口气,抬起眼来看着我,然后微笑,“我想确认看看,我衡量一个人的标准是不是真的是错的。所以,我想要让自己换一个环境来试试看。” “这样啊。那么祝你好运。” 这句话在我来说,已是结论,所以我说完之后,便趴回桌上,准备小睡一下。 但叶薰衣并没有走开的意思,依然看着我,微笑着,加了一句,“不过,我并没有要放弃的意思。我来这里,也希望能忽略自己的背景,和你公平竞争。” “吓?竞争什么?” “当然是——”叶薰衣抬起一只手来,春葱般的手指指向我的身后,“他。” 她这个动作太大了,所以连被擅自拿来做竞争对像的人都看到了,将目光从窗外移进来,看向我们,微微皱起眉来。 我也皱起眉,但脑海中却浮现出某个午后的天台,似乎有出现过类似的场景。 原来他们当时是这个意思。 我苦笑,伸手搔搔自己的头,“这样啊,那么祝你好运。” 然后我便在叶薰衣诧异的目光中趴到桌上,将脸埋进自己的臂弯里。 完全没有任何斗志。 沈渡那天说得没错。这种事情,不能比赛,不能打赌,也不会有输赢。 更何况,在王子和公主的故事里,我只是不起眼的三流配角,而且,早已退场。 不能否认,其实叶薰衣是很好的女生,尤其在她努力的收敛自己骄纵的脾气之后。 漂亮,开朗,优秀,又大方。很快的,便让大家排除了第一印象带来的不良印象,融进了这个集体。 体育课的时候,我照例坐在树荫下偷懒,叼着一根草茎看着操场活动的人影。 叶薰衣拿着副球拍,远远的冲我喊了一声,“七七,要打羽毛球么?” 我向她摆了摆手,示意我不去了,于是她便邀了别的同学,在操场上如蝶般翻飞。 “或者我们真的看错她呢。”小楼不知几时跑来我身边,也看向那边,轻轻叹了口气。 “我都说或者她不是那么坏的人。”我往旁边让了让,小楼在我身边坐下来。也拨了根草来撕着玩。“我是说,她是我意料之外的聪明人呢。” “嗯?”我转过来看着她,眨了眨眼,“哪一方面来说?” 小楼笑了笑,“七七你没发现么?王子亲卫队解散了呀。” “吓?”我吓了一跳,嘴里叼着的草茎都掉下来。“是哦,你这么一说,还真的是很久没发现有女生来我们班上看王子殿下了呢。” “而且,基本上都没有女生能够有单独和白晓迟说话的机会呢?”小楼笑着,将自己手里的那根草茎递到我嘴边,“一方面展示自己的优越让别的人知难而退,一方面和大部分女生打得火热,又和白晓迟一起上下学,基本上截断了白晓迟向外发展的一切可能性啊,这个女孩子真是好不简单呢。” 我张嘴咬住那根草,看向操场上那只翻飞的美丽蝴蝶,皱起眉,“小楼你是不是多心了?” “所以说嘛,七七你有时候真的是很容易相信人呢。”小楼向后靠到树上,“话说回来,晴川你去不去?” 我想也没想就回答,“不去。” “为什么?这样难得的机会,三天两夜,车费食宿都是学校出的,这个时候的晴川,风光正好呢。” 我自树叶的间隙里望向天空,“我去做什么?不是要有特长才可以去的么?” “是啊,所以王子殿下下就被点名出席啦。”小楼玩着身边的草,看向操场那边。“听说他弹得一手好钢琴呢。” “是吗?”我淡淡应了声,他若去的话,我就更没有去的必要了吧。 “嗯,但是公主殿下下就因为有私事要回省城所以去不了。”小楼看向我,笑容暧昧,“机会真的很难得呢。” “咦,这个私事是什么?” “据说是公主殿下下的生日,商界龙头叶先生早半个月便已广发请柬,界时各界名流汇聚一堂,主角不到场自然是不行的。” “这样的事情,小楼你怎么知道的?” “这位叶先生一向张扬啊,而且女儿又美丽优秀,真是恨不得连外星人都知道他有这样的掌上明珠啦,办场生日宴都要登报的——”小楼笑眯眯的盯着我,“娱乐读者的八卦就到此为止,你到底去不去?” 我耸耸肩,“呀,小楼你真厉害,无论我扯多远最后都会被你扯回来。” 小楼笑,“那是因为你转移话题的技术太差的原因。” “咦,难道不是小楼你太固执的原因?” “这个不叫固执,叫做执着。” “还不是差不了多远。” “差着一个字呢。”小楼说完这句话之后怔了一下,然后皱了皱眉,一巴掌拍在我腿上,“七七你又在给我转移话题。” “哎哟。”我笑,弯起腰来抚着被她打痛的地方,“小楼你出手真重,会残疾呀。” 小楼又拍了我一下,“不跟你废话呀,一个字,去还是不去?” 我皱起眉来,“呐,小楼,不去是两个字呀,你只准我说一个字怎么够?” “反正易寒不会去,我要从校报的名额里腾一个出来给你很简单的,没问题的话,明天我就将名单交上去了。” 小楼分明没有在听我说话,自己便做了决定。 我叹了口气,看向那边操场上活跃的某人身影,“呐,小楼,你也说狐仙什么的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好兆头了,为什么还想把我们往一起凑?” 小楼笑眯眯的,“因为撮合了你们,我才好放手追沈渡呀。” 空气在一瞬间凝结。 我半晌才挤出一丝笑容,轻轻道:“是么?” 小楼大力拍了我一下,大笑,“说笑啦,七七你难道不觉得这是很好笑的笑话么?” 于是我也大笑,“哈哈哈。” 之后,便安静下来。 小楼不再说话,我也不再说话。 两个人坐在树下,稍稍避开强烈得有些过份的阳光看向蓝天,有云的倒影从我们身上缓慢的飘过去。 一朵,又一朵。 集合的哨声响起来,我如获重释,从地上弹起来,跑去操场中央。 小楼的情况大概也差不多。 列队的时候,因为有同学请假的原故,白晓迟往前排了一位,正站在我身后。他刚从球场上下来,发梢都已汗湿,稍一甩头,就有一滴顺着那个弧度沾上了我耳畔的皮肤。 有一种战栗就以那一滴汗为圆心,扩展开来。 我伸手按上去,指尖颤抖,手心冰凉。 我的动作没有逃开身后那人的眼,他一向是如此细心的男生,就在我要抹掉那一滴汗的同时,听到他的声音轻轻的自身后传来,“抱歉。” 只有轻轻的两个字,他的呼吸在很短的时间内稍稍有点乱,但最终只轻轻的说了这两个字。 我的手停在那里,连老师在喊立正的时候都没有放下来。 我无数次的告诫自己,他和我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是完全不可能在一起的,所以,万万不能接近。 可是,无数次这个词的本身,便已代表了一种无奈的事实。 若第一次我那样想,便那样做了,那么便结束了,可是我没有做到,所以才会有第二次。第二次仍然没有做到,才有了第三次……直到无数次! 到现在,我依然抗拒不了,他一举手,一抬足,甚至一滴汗,轻轻的两个字的音,在我来说都是致命的诱惑。 我回过头去,看着他眉目如画的脸。 心里重重的叹息。 我是真的喜欢这个漂亮得有如夏日拂晓里第一缕阳光的男生啊。 小楼再次问我要不要去晴川的时候,我点下头。 她也就没再说什么,将我的名字写上去之后,便跑到学生会去交名单。于是我照例跑去天台睡觉,等她忙完报社的事来叫我。 易寒坐在我的风水宝地里,眼镜插在衬衫的口袋里,左手挟着烟,看到我上来的时候,双眼微微眯起来,直到我走近一些才问,“七七啊?” “嗯。”我走过去,“我以为你的眼镜只是道具呢,原来你真的近视啊?” “也不是近视,我的右眼以前因为视网膜脱落做过手术,偶尔还是会有看不清楚的时候啦。”他笑了笑,让开一点位置来让我坐下,“你放学不是要打工么?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那个啊,因为我第一天上班就引起了骚动,然后沈渡又招呼都不打就走人了,所以人家把我们两个辞掉了。” 易寒“卟”的笑出声来,“呀,哪有这样的,也就是说你只上了一天班呀?” “是啊,好可惜呢,小楼本来还说要等着她喜欢的那些作家来要签名的,结果也跟着我们只做一天便不做了。”我靠到墙上,望向远方,天际的云彩似乎显出小楼的脸来。不知道为什么,没由来便觉得心里有些堵,静了半晌轻轻的叫了声,“易寒。” “嗯?”他看向我,眨了眨眼,露出那种很邪气的笑容来,“做什么呀,突然叫人家的名字,害人家小心肝卟通卟通的。” 我翻了个白眼,“你觉得小楼怎么样?” 他又眨了眨眼,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爆笑,“喂,七七,你别用这种好像中年妇女给人家介绍对象的口吻问这种话好吧?” 我又翻个白眼给他看,“很正经的问你呀。” “唔。”他收起笑容来,“小楼呀,鼻子稍微翘了一点,胸部稍微小了一点……” 我在一边轮起拳头,他连忙住了口,过一会小小声地申辩,“可是男生衡量女生,一般是先从长相身材入手的吧?说正经的,她是蛮好的女孩子吧,做事认真,有主见,有魄力,成绩又好,对人又和气,啊,大概是真正的三好生吧。” “嗯。”我沉吟了一会,又问,“你觉得沈渡怎么样?” “吓?”他往后退了一点,一副怕怕的表情,“如果你想撮合我和小楼,问那种问题我还想得通,可是沈渡,就不用了啦。再说了,这学校还有人比你更了解沈渡吗?” “说得也是。”我顺着墙滑下去,“那你觉得沈渡和小楼怎么样?” 易寒怔了下,然后凑过来盯着我。“沈渡变心了么?” 我也怔了一下,“什么?” 易寒嘴角再度勾起一抹笑容来,“还是说,你比较喜欢白晓迟一点?所以,想将沈渡和秦小楼凑到一起以求心安?” 我跳起来,“你胡说。” 他看着我,抽了口烟,缓缓的吐出来,微笑,“我说中了。” 我站在那里,捏紧了拳。 但是却不知道,我想揍的,是对面这个目光如炬的男生,还是我自己。 我垂下头,“我只是……只是……” 我只是有点不知所措。 易寒也站起来,轻轻拍拍身上的灰,“是不是舍不得?” 我怔住。 不错,就是舍不得。 小楼和沈渡,我哪一个都舍不得。 易寒对着我伸出一只手来,手指间的烟头几乎要碰到我的鼻尖。 “不要太贪心呀。”他说,“不舍不得,你要小心到最后什么也得不到呀。” 我还没听明白他的话里什么意思,他的手已缩回去了,烟藏到背后,掐灭了。转向楼梯口那边喊了一嗓子,“谁呀?上来就上来了呗,还缩回去。” 楼梯口那边果然出来一个人。 叶薰衣。 我和易寒对视了一眼,都很意外。 她站在楼梯口,向我们微笑,“原来七七你在这里呀。” “啊,你找我有事?” “刚刚上体育课的时候,我捡到串钥匙,看看是不是你掉的。”她走过来,手上有亮晶晶的一串钥匙。 我扫了一眼,“不是啊,你再问问别人吧。” “好的。”她将钥匙收起来,看看易寒,“这位是?” 易寒笑了笑,向她伸出手,“我姓易,叫易寒,是隔壁班的。” 叶薰衣轻轻的跟他握了握手,“你好。” 易寒看着她,笑,“我很不好呢。” 叶薰衣怔了怔,易寒接着道:“你打扰了我们的约会呀,我怎么可能会好?” 叶薰衣睁大了眼,目光在我和易寒身上游移。 我翻了个白眼,“易寒。” 易寒吐了吐舌头,“说笑的,跟七七约在这里的人是白晓迟呢,不过,他好像迟到了的样子。” 叶薰衣的脸色一下子便沉了下去,我咬牙切齿,“易寒,你胡说些什么?” 易寒看向我,很无辜的样子,“吓?不能说吗?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情我愿的,现在提倡自由恋爱么?!” 他话没说话,叶薰衣已转身跑了下去。 我伸手揪住易寒的衣领,“你——” 他脸上还是那种稍有些邪气的笑容。“七七你生的什么气?” “说起来,上次校庆的时候也是,这样子乱说话对你有什么好处?”我松开他,愤愤的。 “你不觉得局面越混乱就越好玩吗?” 这家伙根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我压制住自己一拳打在他脸上的冲动,向楼梯口那边走去。 他在我身后轻轻的笑,压低了声音说了句,“如果让你和白晓迟在一起的话,我会很困扰呢。” 我反射性的转过头去,他已闭上嘴,似乎什么也不曾说过。 我咬牙,“你有时候还真是讨人厌。” 他微笑着向我挥手,“七七你则一直都很讨人喜欢呀。” 真见鬼。 跟老爸说我过两天要去晴川的时候,他正在切菜。 话说完没有得到回音,我跑去厨房看,吓了一跳。老爸怔怔的站在那里,右手拿着刀,按着土豆的左手上鲜血淋漓。 我惊叫了一声,“爸,你的手——” 老爸眨了眨眼,像是这才回过神来,看了看自己的手,“啊,不小心划了一下,去帮我拿个创可贴吧。” “哦。”我应了声,慌忙跑去找药水,纱布,回来时老爸已将手洗干净,我帮他上好药,包起来,他才淡淡的开口问,“你刚刚说要去哪里?” “晴川。”我说,“学校组织的,大概要三天的样子。” “晴川啊。”老爸的眼神忽然飘得很遥远,“嗯,是个好地方呢,你们去做什么?” “参加联谊。”我笑笑,“我们都说校长疯掉了,快期末考试了,他居然跑去跟晴川一中结什么姐妹校,还抓着一大批人跑去跟人家搞联谊。” “其实出去走走,也没什么不好吧。”老爸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眉头皱起来,显然很疼。可是他刚刚切到自己的手的时候,居然都没感觉,若不是我叫一声,他会继续切下去也不一定。 “啊,所以我就混进去玩啦。”我站起来,走进厨房接手他没有做完的事,将那些沾了血的土豆洗干净,切好,然后下锅炒。 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让那个一向什么都很无所谓的不良中年震憾到那种程度? 是因为我要去晴川么? 还是晴川这个城市的本身对老爸来说,就有着这样的震憾力? 为什么? 于是我问:“老爸,你去过晴川么?” “嗯,去过啊。”他坐在客厅里,淡淡的回答。 “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很漂亮啊。” “你去旅游的吗?”我问这句话的时候,土豆已经炒好,所以问完了便将它起了锅,装盘端出去,看到老爸坐在那里发呆。 今天已是第二次了,我皱起眉,为什么? 晴川对于老爸来说,到底代表了什么? 我把他之前炒好的菜一起端出来,盛好饭,摆好筷子,他仍在发呆。 于是我重重的敲了几下桌子。“吃饭了,老爸。” “啊?哦。”他端起饭来,很机械的往嘴里塞。 我索性放下碗,看着他。 老爸吃了几口饭之后才意识到我的目光,抬起眼来,“做什么?” “欣赏。”我笑,“很难得看到父亲大人您失魂落魄的样子呀,家里若有相机我都想拍下来留念呢。” 老爸咳嗽了两声,“我看起来有那么糟糕?” “即使有夸张的成分在里面也很有限。呐,”我眨眨眼,“老实交待吧,难道你今天有艳遇?” 老爸一口饭喷出来,然后板起脸来,用筷子敲我的头,“女儿你学坏了呀,以后不准你看电视,不准你看漫画,不准你玩游戏!” “吓?我**啊。”我叫起来,“老爸你搞法西斯专政呀。” “没错。”他继续板着脸,“从今天开始我便要独裁啊,你,吃完饭就给我进房间温习去,不做满一百道数学题不准出来。” “是,是。”我答应着,开始吃饭。 心里面大概有了底。 他每次想将我赶开一个人独处的时候,那便只会有一个原因。 我的母亲。 就这件事来说,晴川这城市,要么是他和我母亲开始的地方,要么就是他和我母亲结束的地方,要么—— 有一道光划过我的脑海。 我所有的细胞几乎在那同一时间停止了活动,整个人僵在那里。 要么,我母亲现在就在晴川! 这个结论不管是对是错,总之它冒出来,便让我全身都在颤抖。 老爸觉察到我的不对,皱起眉来问了句,“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没有。”我勉强笑了笑,扒完最后几口饭,站起来走进房间,“我去做题。” 关上门之后,我听到自己奇快无比的心跳。 我的母亲,那个我连相貌都记不太清的血脉相连的人,可能,就在晴川。 然而,这兴奋的战栗平静以后,漫上来的,是更多的乏力感。 晴川这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有个百十万人口吧,茫茫人海,我到哪里去找一个我连样子都不知道的人? 即便是可以让我查看公安部门的户籍记录,三天两夜,我也无论如何找不出来吧。 我趴在床上,叹了口气。 电话一次,晴川又一次,老天到底要折腾我多少次才够? 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得心脏病的。 第八章 蔚蓝海水晶花 去晴川的那一天天气很好。阳光普照,连校门口的树看起来都要份外苍翠一些。 连老师带学生三十几个人满满的坐了一车,一大早从校门口出发,大概要到下午才能到达晴川的样子。 十几岁的少年不必说,连带老师们脸上也是掩饰不住的兴奋,车厢里的窃窃私语或大声喧哗甚至连司机刻意放的音乐都被掩了过去。 我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以很快的速度往后退的建筑,在车子轻微的摇晃中昏昏欲睡。 也不知开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的听到身边的小楼在说,“我们换一下位子可以么?我有点晕车,想坐窗户边上。” “嗯。”我含含糊糊的应了声,便揉揉眼晴站起来,站起来之后,才发现她那句话并不是跟我说的。 而那个跟她换位子的人已经站到我的身边,用一双水晶般透澈的眸子望着我,声音温柔,“你不介意吧?” 我怔了一下,然后坐下去,勉强笑了笑,“当然不。” 于是他在我身边坐下来,带着温柔如水的笑容,背挺直,双手交叠着,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我叹息,看向已换到另一边靠车窗的座位的小楼,后者向我吐了吐舌头,得意洋洋。 我哼了声,仍然转过头去,看向窗外。车已经出城了,外面是路过一闪而过的树影,以及更远处青郁郁的山峦。 如果玻璃上没有映出来我后面那张不带丝毫脂粉气的漂亮面孔的话,我想我会发现更多漂亮的风光。 然而,能在窗玻璃上显出那样角度的影子的话,就证明了,我身侧那个男生一直在看着我。 而且,车上的空间本来就不大,坐在一起难免会有肢体上的碰触。我甚至都觉得像是有火从挨着他的左肩烧过来,半边身子都开始疼痛,又怎么可能安安心心的看风景? 所以我索性转过脸来,看着我旁边的人,“呐,王子殿下下,你以前去过晴川么?” “没有。”他淡淡的回答,眼睛看向别处。 “是吧。”我讪讪的笑笑,过了一会,又问,“听说你会弹钢琴?” “嗯,会啊。”又只淡淡的一句回答,那个保持着最优雅的姿势的男生始终没有正视我的眼。 我暗自里叹了口气,靠到椅背上,闭上嘴。 我想我们这一排座位,大概是整个车厢里,最安静的角落了吧。 安静得有些尴尬。 就在我被这尴尬压得想要大声喘气的时候,白晓迟侧过眼来,看着我,微笑,“刚刚的话,可以算作是在搭讪么?” 这一段的路况不是很好,车子突然颠了一下,我整个人撞在前一排座位上。 白晓迟稍稍皱了眉,伸出手来扶我,“你不用这么大反应吧?” 我斜过眼来瞟着他,先是咬了咬牙,然后露出我自认为最风情的笑容,轻轻地搭上他的手,声音亦尽量甜腻,“呐,帅哥,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喝一杯?” 白晓迟怔住,睁大了眼看着我,愣了几秒钟,然后忙忙的甩开我的手,别开脸。 跟我玩。哼。 我挑起眉,大笑,“这才是搭讪呀。” 他的瞳仁轮到眼角来看我一眼,白皙的脸上,竟似乎有些红意。 我眨了眨眼,他脸红? “好像有些热,可以开一点窗么?”他的眼睛看向车顶,轻轻说。 “哦。”我伸手去开窗,这扇车窗似乎很久没开过的样子,很紧。我第一次没拉开,第二次多用了点力,还是没有拉开,于是白晓迟探过身子来,手覆在我的手上,将车窗拉开来。 而我整个人僵住。 他的身体就这样靠过来,胸口贴上我的肩胛,下巴几乎要抵上我的头顶,手覆在我的手上,手臂伸成一个半圆,将我整个的圈在里面。 我几乎要因为他的体温,他的呼吸而窒息的时候,窗打开了,车外带着野外特有的气息的风吹进来,他就顺着那阵风,在我耳畔轻轻道:“如果来搭讪的那个人是你的话,我便随时都有空。” 我怔住,眼前突然一片空白。 而他开好了窗,便坐回自己的位置。整个过程,其实也就只几秒钟。 我机械的转过头来,看向他,他漂亮的眼睛里带着笑,温柔如一泓春水。 我有一点搞不明白,到底是谁被谁搭讪了? 白晓迟看着发怔的我,用手掩了嘴,轻轻的笑出声来。眼里都是调皮的意味。 我翻了个白眼,“王子殿下下你学坏了呀,公主殿下下一不在你就花呀。” 他收起笑容,很认真的看着我,“我和她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关系。” “啊,我知道呀,你们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而已么。”我重新靠回椅背,闭上眼。然后就听到他轻轻的叹了口气,轻轻的叫了我一声,“七七。” 我虽闭着眼睛,却不自主的将耳光竖起来。 但是终于没有了下文。 于是我在汽车的颠簸中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靠在白晓迟肩上,或者是在睡梦中下意识便选择的最舒服的位置吧。我怔了一怔,理论上来说,我应该马上跳起来才对,可是我并不太想起来。 我半睁着眼,靠在他肩上,呼吸着有他的味道的空气。 有种很安宁的幸福感。 他的手就在这时伸过来,覆在我的手上,声音轻如风拂,“你再睡一会罢,还有一两个小时才能到呢。” 我在那一瞬间红了脸,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原来他早知道我醒了。 而他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继续轻轻道:“你放心好了,没有人有闲心来看你的。” 这是句实话,车厢里的人不是在闲聊,便在看窗外的风光,不然就是在睡觉,剩下的几个也在看司机放的vcd,的确不会有人注意到我是不是在耍赖装睡。 可是,我介意的,根本就不是别人知不知道,而是他知不知道。 我的脸愈红,整个身子都似乎掉在火坑里烧。忙忙抬起头来,扭过脸去看向窗外。 白晓迟抓着我的手,没让我抽出来,玻璃上映着他的眼睛,仍是笑吟吟的,甚至有些得意。 有个词叫做恼羞成怒。 我咬着牙,回过头来盯着他,“你好像很得意么?” “是啊。”他居然点下头,很坦白的说,“我甚至在很小人的偷笑,高三的学长们因为要备考而不能来真是太好了。” 我怔了一下,然后闭上嘴。 白晓迟也就跟着闭嘴,只微笑着看着我,握着我的手一直没有放开。 我抽了几次都没能抽出来,碍着这么多人又不敢有太大的动作,于是只能狠狠的盯着他,任他握着我的手,笑得像只偷到鸡的黄鼠狼。 原来王子殿下下也并不是所有的时候都像他平时表现得那样温柔敦厚彬彬有礼。 这个时候的他,简直比山贼还要无赖。 车子在下午两点四十的时候到达晴川一中。 那边的接待人员安排我们在他们学校的招待所住下,然后和我们的带队老师确认了行程安排。 首先是各自到房间安顿一下,在车上没吃中饭的自己出去吃点东西,下午四点集合,参观晴川一中,六点一起吃晚饭,七点的时候在晴川一中大礼堂参加联谊活动的晚会,晚上在晴川一中招待所休息。第二天,上午参加各项联谊活动,比如象棋比赛,书画展览之类,下午和晚上自由活动,但是晚上八点半之前要回招待所点名。第三天上午八点集合上车返校。 说起来,应该是比较人性化的安排。 所以老师宣布完之后,大家都没有异议,拎着行李便去找自己的房间。 我跟小楼一间,她放好了包,便跑去洗脸,一面问,“七七,一会去吃什么?” “随便。”我趴到床上,“你带回来给我吧,我要睡觉。” 小楼将还没拧干的毛巾甩到我头上,“车上还没睡饱么?难道王子殿下下的肩膀不舒服?” 我翻过身来,就着她的毛巾擦了把脸,然后扔还给她。“舒服呀,所以意犹未尽的想继续睡呀。不如小楼你去再找他,找个理由交换房间,让我继续靠到他身上睡好了。” 小楼看着我,像是被噎到一般。“吓?” 我翻了个白眼给她看,“以后不要不跟我商量就擅自做这种事好吧,被你害死了。” 小楼讪讪的笑,“哪有那么严重?我看你们一路上也没什么嘛。” 除了我可能会弄出心律失常的毛病之外,的确是蛮正常的。 我又翻个白眼给她看,然后将脸埋到枕头里。“我睡了,你带东西回来再叫醒我吧。” “好的。”小楼答应了声,稍微收拾了一下便出了门。 然后我开始迷迷糊糊的睡,一直到听到有人在敲门。 “啊,来啦。”我抓抓头,睡眼惺忪的跑去开门,“真是的,钥匙不是在你那里么?” “我手上只有我们那间房的钥匙呀。”门外的人笑着说,声音如风般清越。 我抬起眼来,看到白晓迟站在门外,手上拎着一个塑料袋。 我打了个“呵欠”,“王子殿下下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哪?” 他皱了皱眉,“不能直接叫我的名字么?” “白晓迟,你来做什么?” 他又皱眉,“不能不要连名带姓的一起叫么?” 我也皱眉,“你要求还真多,到底有什么事呀?” “这样的,我刚刚碰到小楼,她说——” 我心里嘎嘣一下子,睡意全消,睁大了眼盯着他,“她难道真的找你换房间?” 他怔了一下,然后笑意就爬上了嘴角,“换房间?没问题呀,反正我是一个人住的,也不用担心室友会怎么样。” “吓?你怎么会一个人住的?” “因为这次来的人是单数啊。” “果然是王子殿下下呢,老师都对你另眼相看啊,怎么不见把别人排到单间去住?” 他盯着我,先是皱了皱眉,然后就笑开了,“小楼说得没错,七七你果然很会转移话题呢。” 我很无辜的眨了眨眼,于是他将手里的塑料袋递给我,“小楼说叫我把这个带给你啊。” 我接过袋子,里面是一个快餐盒,一双筷子,有蛋炒饭的香味飘出来。 “啊,谢谢。”我松了口气,拎着袋子走回床边坐下,然后把快餐盒拿出来放在床头柜上,掰开筷子,开始吃饭。 白晓迟并没有离开,而是推门走进来,坐到我对面,静静的看着我。 我扒了几口饭,抬起头来时正对上他乌黑的眼,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脸上有点发热。“白晓迟你吃过没?” “吃过了。”他倒了杯水,端过来给我。我接过来,迫不及待便喝了一口,被烫到,而他站在我面前,害我嘴里一口热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结果就呛到了,不停的咳嗽。 “七七。”白晓迟皱着眉,坐到我身边来,轻轻的拍我的背。“小心一点啊。” 我咳得眼泪都要流出来,转过来很哀怨的看着他,“王子殿下下你出去好不好?” 他怔住,整个人像僵掉了一般,很久才轻轻道:“你讨厌我么?” “不是。”我咬了咬唇,不知道要怎么形容我自己现在的心情,“总之你在旁边看着,我就什么事都做不好,几乎要连吃饭都不会了。” 他又看了我很久,表情慢慢的柔和起来,声音也是,温柔似水,“七七。” 我叹了口气,移动了一下身子,避开他放在我背上的手,“总之你在这里,我就很紧张,心脏快要跳出来一般的紧张……” “我则恰恰相反呢。”他收回自己的手,“有你在身边,我就觉得很轻松。从身体到心灵都有种前所未有的放松,甚至连一些本来很**的事情,如果有你在旁边看着,我都会抱着很乐观的心态去做。” 他说到这里抬起眼来,一万分认真的看着我,声音低低的,切切的,“我喜欢你,七七。” 我在那一个瞬间陷入了晕眩之中,在心脏失速的跳动里,突然间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 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面前有个人正抓着我的肩,轻轻摇晃,焦急的唤,“七七,七七,你不要吓我。” 很清楚的声音,但是面容模糊。 我花了一秒钟来弄清楚造成这样的结果的,是我的眼泪。 再花了一秒钟来回忆,刚刚发生了什么。 小楼托白晓迟送午饭来给我,白晓迟跟我说他喜欢我,然后,我泪流满面。 真是莫明其妙。 我为什么要哭? 我一面这样想着,却还是止不住自己的眼泪。 难道泪腺不是我自己的?为什么可以不听我的指挥呢? 白晓迟找出纸巾来,温柔细致的印掉我脸上的泪,动作虽然一丝不乱,但眼神里却慌得无以复加,连说出来的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七七,你不要再哭了,如果是因为我的话,我道歉,我可以当自己没说过那句话,我收回,你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我看着他,咬紧了自己的唇。 “别这样,七七。”他皱着眉,修长的手指拂过我的唇,轻轻叹息,“就算你不喜欢我,像上次在天台那里一样,拒绝我就是了,不要这样委屈自己。我知道我比不上沈渡,我知道我一直都在给你添麻烦,可是……我本来也想就那样走开,远远的看着你就好,只要你幸福就好,可是……可是……” 他说了三个可是,都没有下文。 于是时间就这样停住了。 这个下午,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 我坐在床边,白晓迟蹲在我面前。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的看着彼此,完全找不到任何的语言来表达彼此的心情。 就像是石化了一般。 解咒的是窗外传来的铃声,大概是下课了。 白晓迟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七七,或者,我今天说那句话是突然一点,可是你要知道,我是绝对认真的。我没想到会把你弄哭,但是,就算这样,我也想你能好好考虑一下。” 他的手仍停在我脸上,轻轻摩挲,“而且,我保证,再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了。” 然后,他站起来,走出去,在门口的时候停了一下,“今天的晚会,我希望你无论如何能够看完,因为我的节目排在最后。”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眼神里有着一光年的内容。“无论我今夜弹什么,那都是弹给你听的,只是为了你一个人的演奏。” 他走出去,轻轻的带上了门。 我坐在那里,泪又止不住的滑落。 这个我一真只敢在梦中憧憬的男生啊。 就那样无比诚恳的将他自己摆到了我的面前。 就好像我只要一点头,便可以像所有的小说里一样,得到自己完美的幸福。 可是啊可是。 我轻轻的叹息,我却张不开口,伸不出手,点不下头,只能坐在这里流泪,且心乱如麻。 晴川一中果然是和我们学校不一样的学校。 走进大礼堂的时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以上那句话。 要是我们学校的话,一定会像校庆时那样,搭个舞台布置起来,然后演员是演员,观众是观众,分得一清二楚。他们刚将整个大礼堂都装点了起来,乐器道具就放在大礼堂中间,演员可以走到观众中间去,观众也可以即兴的加入表演。想来他们的校风比我们还要开放得多。 小楼一边忙着拍照,一边点头,“嗯,这才像联谊的样子么,其乐融融。” “嗯嗯。”我含糊的应着声,走到一边的角落里找了张椅子坐下,靠在墙上等待。 是的,等待。 我轻轻的咬的自己的唇,听着自己心底最真实的声音。 我只是为了白晓迟而来的。 只是因为他要弹琴,所以我才会坐在这个大礼堂里。 甚至,是因为白晓迟要来,所以我才会来晴川的。 我明明就是喜欢他的,为什么下午的时候,会说不出来呢? 我在顾虑什么?我在犹豫什么? 心又开始乱了起来。 我叹了口气,茫茫然地看向礼堂中已经开始的表演。 独唱,合唱,独舞,群舞,相声,小品。 一个个节目热闹非凡地演过去,而我的目光,只落在那架钢琴上。 那个之前我只在电视上或者商场里隔着玻璃遥遥望见过的庞然大物。漆黑,铮亮,在礼堂的另一端闪着遥不可及的光芒。 过一会,白晓迟会用那个我做梦都没有碰过的东西来表演。 或者,我叹了口气,觉得心开始揪紧。 这便是我不敢答应的原因。 因为灰姑娘骨子里的自卑和骄傲。 白晓迟在一片尖叫和口哨声中出场。灯光自斜上方打下来,在我的位置,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分明而细节模糊的侧影。 其实我根本不要用眼看,他的五官,他的微笑,他的眼神都早已刻在我心底,积久弥深。 他站在那里,向大家行了礼,目光在礼堂里扫视了一周,然后锁定在我身上,轻轻微笑,然后在钢琴前面坐下去。 于是音乐像绸缎一样流淌开来。 我并不太懂音乐,所以听不出来那是什么曲子,我只感觉那琴声如月光下少女的独白,如一颗矜持的心灵温柔的倾诉。 周围的一切都仿佛已经不在,只有钢琴舒缓地低唱。是的,只有琴声,四周一片寂静,似乎整个世界都醉在琴声里,渐渐坠入梦乡。在钢琴的天籁中,梦中幻象如涛生云灭,纷至沓来……一股山泉流过,一缕阳光射入,林中烟消雾散,然而春眠不觉晓,万物在梦中微笑着,迎来又一个美好的清晨。 这是我第一次听音乐如临仙境,既痴且醉,浑然忘我。 因为那是白晓迟在弹。 隔着整个礼堂的人,他在演奏的间隙里抬起眼来,望向我,温柔的微笑。 他的确是在为我而弹。 我伸出手来,捂了自己的唇,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哽住了,一团火热。 “那是你们学校的吧?”旁边女生的问话将我从这种莫明的情绪里拉出来,我转过眼,看到一张明艳的面孔,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那男生真帅,叫什么?多大?有女朋友了吗?” 我怔了怔,那女生已笑着接道:“等一下我要和他跳舞,你认识的话帮我介绍一下吧?” 我也笑,你看,王子就是王子呢,不管在哪里,以他的魅力也能立刻召集一支亲卫队吧。 钢琴演奏结束,晚会的最后一项是集体舞。 音乐响起来,中央的东西都搬开了,双双对对的舞伴开始蝴蝶般在礼堂里穿行。 我坐在那里,看着那个王子般的男生一面说抱歉一面从向他邀舞的人堆里挤出来,走到我面前,很绅士的行了个礼,微微弯了腰,伸出一只右手来,“能请你跳支舞么?” “万分荣幸。”我笑,并没有站起来,“可惜我并没有可以参加舞会的水晶鞋呀。” “这样更好。”他微笑着,固执的拉起我来,“我便不用在十二点的时候到处去找你了。” “白晓迟。”我无奈的叹了口气,已听到他在我耳边轻轻道:“就算要拒绝我,也等到回去之后好么?只这三天……” 王子殿下下都将身段放低至这种程度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牵起我的手,走到双双起舞的人中间。他的手心微微沁着汗,心跳亦不比我慢多少。 我偏了偏头,“王子殿下下好像很紧张嘛?等下不准踩我的脚呀。” “嗯?”他像是考虑了几秒钟的样子,“好,但是如果你踩了我的,我就一定要踩回来。” “吓?”我眨了眨眼,“这难道是传说中的踩脚游戏?” 他怔了一下,然后笑出声来。心跳呼吸都恢复正常,牵着我,随音乐起舞。 结果谁也没踩谁的脚。 白晓迟的舞跳得很好,一圈转下来便又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于是便愈显得我的笨拙。他很细心的注意到了我的不自然,音乐没放完便牵了我退下来,仍然回到原来的那个角落。然后去倒了杯水来给我,轻轻问,“不舒服么?” 我摇头,不敢告诉他我只是因为他放在我腰间的手而有点发烧,只是因为他的气息而有点晕眩。 “嗯,那我们坐一下就回去吧?” 我还没来得及答话,之前在我旁边的那个晴川的女生已向白晓迟伸出手,“你好,可以一起跳支舞么?” 白晓迟转过去看着她,轻轻的牵起我的手来,微笑,“抱歉,今天晚上,我只是她一个人的舞伴。” 那女生怔了一下,然后耸了耸肩,向我们笑了笑,“是这样啊,不好意思。你们两个,还真是幸福呢。” “谢谢。”白晓迟微笑着,目送那女生离开,而我愣在那里,呆呆的望向被他握着的手。 幸福……吗? 或者是吧,这股从彼此的皮肤相贴的位置传来的感觉,整颗心像浸在蜜汁里一般的感觉,或者就是幸福吧。 我抬起眼来,正望进白晓迟如水的双眸里。 我深吸了口气,然后微笑。 做梦也好,神仙教母的法术也好,在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之前,暂时,就让我做一次公主吧。 回去的时候,小楼还没有回来,服务员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我站在门口,叹了口气。 白晓迟站在我身后,微微偏起头,“如果进不去的话,先到我那边去坐坐吧,我有东西给你看。” 我眨了眨眼,做兴奋状,“类似于西游记里西梁女国的国宝么?” 他怔了一下,然后笑,“不是,不过如果你想看那个,也不是不可以。” 我双手合在胸前做期待状,“我可以流鼻血么?” 他笑,拖起我的手走向自己的房间。 我停在门口,心跳不已。 他在房间里,显然是已经找出了要给我看的东西,回过头来叫,“七七?怎么不进来?” 我一步一步捱进去,白晓迟坐在床边,手里挥着一个小盒子,“不用太紧张,只是一条项链。” “哦。”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来,打开。 盒子里铺了蓝色的绒布,项链安静的躺在上面,闪闪发亮。 我伸出两个指头将它拎起来,银色的链子上串着一个水滴状的水晶吊坠,吊坠中央有一朵小小的白花,被晶莹剔透的水晶细细的包裹着,有种别样动人的韵致。 “好漂亮。”我惊叹。 白晓迟笑,“你喜欢就好。” “可是——”我看着那条链子,水晶折射着灯光,刺痛了我的眼。我叹息,将它放进盒子里,盖好,交还给白晓迟。 “不是什么很贵重的东西。”像是看穿我的心事一般,他轻轻解释,“水晶是假的,我只是觉得很漂亮,而且应该很衬你,所以才买的。” 我看着他重新将那条链子拿出来,然后向我招招手,于是我就像中了魔咒一般,乖乖的在他身边坐下,让他伸手环过我的颈,将那条项链戴好。 淡黄色的窗帘将我们和外界的一切都隔开。我坐在床边,局促不安,白晓迟在我旁边,看着我,欲说还休,欲言又止,末了只轻轻的唤我的名字。 七七,七七,七七。 一声又一声,愈来愈轻,愈来愈柔。 我如在云端,整个人都像要化在那声音里。 我抬起眼,在自己乱鼓般的心跳里看着白晓迟缓慢而紧张的靠近我,手伸过来,颤颤的捧住了我的脸,然后他眉目如画的面孔便慢慢凑近来。 我听到自己吞咽的声音,然后,忆起了校庆的舞台上,那个蜻蜓点水般,淡淡的,柔软的触吻。 以及,之后那个响亮的耳光。 你看,人就是这样的,到了某种时候,该想起来和不该想起来的东西都会不由自主的跳出来,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狠狠的踢你一脚。 我怔了一下,然后反射性的跳了起来。 白晓迟也怔了一下,整个人好像都僵在那里。 于是粉红色的旖旎气氛一扫而光,剩下的唯有尴尬。 我微微偏了一下头,想找一点话来说,然后,就看到了叶薰衣。 她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包,眼神是毫无生机的死寂。 我突然心疼。 白晓迟也看到她,皱起眉来,然后站起来,走过去,“小叶,你怎么来了?” 叶薰衣看着我们,安静得叫人害怕。 从床边到门口其实只有几步,但白晓迟走过去的时间,在我看来,几乎是花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而那期间,叶薰衣便一直用那死寂的目光看着我。 我下意识的捏紧了自己的衣摆,咬住了自己的唇。 白晓迟走到门口的时候,叶薰衣忽然向我们行了个礼,“抱歉,打扰了。” 白晓迟怔了一下,我从他的身体和房门中间的间隙里看过去,只看到叶薰衣完成了一个转身的动作。 我赶到门口,看过去,她并没有跑,只一步一步向走廊的另一端走过去,留下一个那样寂寞的影子,长长的拉到我们眼前。 我叹了口气,看向白晓迟。 他只站在那里,微微皱着眉,看向那个背影。 我又叹了口气,推了他一把,“不去追么?” “嗯。”他应了声,追上去。 然后我便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小楼趴在床上整理晚会的记录,见我回来,一个鲤鱼翻身就起来了,连声切切的问,“怎么样?怎么样?” 我懒懒地斜她一眼,躺到床上。“什么怎么样?” “抱歉,今晚我只是她一个人的舞伴。”小楼学着白晓迟的声音说完那句话,然后跳到我床上来,“这样的台词都说出来了呀,难道接下来没有更浪漫的后续?” “啊,浪漫到死呀。”我笑,“王子殿下下送我礼物呀。” 小楼显然也注意到我戴着的那条链子了,眼睛都发了光,“好漂亮,然后呢?” “然后?”我仍在笑,心里却有一种破碎的声音,“然后十二点的钟声就响了。” 小楼怔了一下,她当然明白我什么意思,不由得就皱了眉,“发生了什么?又是你的那个强烈得过份的自尊心在作祟么?” 我微笑,“公主殿下下来了呀,然后王子殿下下就追过去了。” 王子始终是公主的王子,我的一场春梦,无疾而终。 小楼安静下来,爬回自己床上去继续整理记录,一夜无言。 一大早,我还在洗脸,已有人来敲门。 小楼去开的门,然后愣在那里。 我从洗手间探出头来,一边慢腾腾的拧着毛巾,“怎么啦?” 小楼让开了门口,我看到沈渡站在那里,笑眯眯的扬起手来打招呼,“七七,早。” 我也愣在那里,“你怎么来了?” 他并不回答我,反问,“你今天上午没事吧?跟我出去一趟?” 我眨眨眼,看向小楼。小楼笑眯眯的,“你去吧,这边的事我会安排好的。” 我挂好了毛巾,走到门口,“去哪里?” 沈渡拉着我就往外走,“你跟我来就是了。” 于是我不再发问,只跟着他快步的走,从他的手心传过来很安心的感觉,就好像即使他带我去的地方是龙潭虎穴我都不用担心,所有的危险他都会为我挡了,而且,也不用担心,会不会有一个公主跑出来,用那种死寂的目光看着我。 我想我的心大概被那样的眼神灼出一个大洞,所以只要一想起来就会痛,很痛很痛。 “七七。” 沈渡在我几乎要从楼梯上栽下去的时候一把扶住我,皱起眉来,“你走路的时候在看哪里啊?小心摔死你。” 我伏在他身上,轻轻的说对不起。 那条项链因为我要跌到的动作从领口滑了出来,明晃晃的刺眼。 沈渡稍稍眯起眼,然后叹了口气,扶着我的肩,将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开一点,盯着我,“我不管你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情,总之你现在给我打起精神来,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我怔了一下,问:“什么人?” “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 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看向沈渡,缓缓的,试探性了问,“我的……” 嘴唇张合了几次,始终没有将那个发音最简单不过的词说出口。 但是沈渡看着我,轻轻的拍拍我的肩,然后将自己的手缩回去,插在口袋里。“嗯,走吧,有一点远。” 我跟上去。 心里涌上来无数的画面,清晰或者模糊。 清晰的是老爸坐在摇椅上没有焦距的眼,模糊的是幼小时在我床边轻轻唱歌的人的脸。 终于,可以见到她了么? 第九章 两个人的眼泪 晴川的街道,和我们那里不一样。这里到处都是旅游城市的痕迹,店铺林立,游人众多,华丽而喧闹。 而这些我完全没有心思去多看,只跟着沈渡走,心里在努力回想,希望能够找到那个人的记忆,哪怕只有一小段。但是,我的脑海中,一片茫然。 坐公车的时候,刚好碰上上班高峰期,挤得不得了,我已尽量靠边站了,还是被新拥上来的人挤得几乎要摔倒。 沈渡伸出一只手来揽住我的肩,将我往他身边带了带,稍微皱着眉,并没有多说话。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发现他眼里有很重的血丝,于是问:“学长你几时到得晴川?” “今天凌晨。” “一夜没睡吗?” “在车上打了个吨儿。” 我轻轻叹了口气,“其实,你没必要那么着急……” 这么急,似乎一下子就要将过去十几年的光阴都堆在眼前一样。连我自己,都没有做好要见那个人的准备呢。 他屈起中指来弹了我一下,“我来也来了,你还废话什么?” 我垂下头,就听到他轻轻地解释,“昨天得到消息时,我也没有想太多,就是觉得应该尽快告诉你,加上机会凑巧,你自己也在晴川,所以……”他也轻轻叹了口气,“就这么跑来了。” 我没再多问,抓紧了扶手,看着公交车在我完全陌生的街道上走走停停,心里开始想象终点的样子。 我的母亲,现在到底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呢? 沈渡领着我下车,找人问了路,然后转车,下车,过地道,终于停下来。 我抬起头,看向前面早已斑驳的牌子,上面写着“夕辉区水产市场”。 沈渡重重的握了我的手,看着我,轻轻地问:“就是这里了,你确定要去?” 我重重点下头,“我自然要去我想要亲口问问她,当年为什么要离开我们为什么十几年来对我不闻不问,为什么——” “七七。”沈渡皱着眉,打断我说话。 我叹了口气,或者我并不是想要质问她什么,或者我只是想要看一看她的脸,那张十几年来,我醒时梦里从来就没有清楚看过的妈妈的脸。 “好,走吧。”沈渡看着我平静下来,领着我大步走进水产市场。 即使是这样的夏日,地面仍是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水产产品特有的那种腥臭,路边间或堆着一堆死鱼,引了无数的苍蝇在上面嗡嗡的飞。 我忍不住掩了鼻子,连沈渡都皱起了眉,一面对着两边店面的门牌,一面已停下了脚步。 我跟着停下来。 对面那个摊位的女主人正在熟练的将顾客指定的那条鱼从水池里抓出来。 我怔了怔,不用再介绍了,老爸说的没错,我长得愈来愈像我的母亲了。 对面的女人系着这里似乎每个人都系的皮围裙,头发随意的用个夹子夹在脑后,有几缕没有夹到的,就垂在耳畔,随着她的动作晃动,更细碎一点的头发则被汗打湿,黏在脸上。她抓好了鱼,顺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手上一片鱼鳞沾上去,和着零星露出来的白发,明晃晃地刺眼。 我下意识的抓紧沈渡的手 纵然额头眼角已有了皱纹,纵然脸上的肌肉都已松弛下垂,纵然看起来已经饱经风霜,可是那样的眉眼,那样的笑容,我想,我每天在镜子里看到的,都是她年轻时候的脸。 我看到她称好了鱼,然后去鳞,剖腹,将内脏挖出来,然后用水洗净,动作行云流水半熟练,显然每天也不知道要做几百次几千次,连她的手指都被水泡得变了颜色。 沈渡伸过手来,抱紧我战栗的身体,轻轻地叫我的名字;“七七?” 我要进了自己的唇,抬头看向他。 沈渡乌黑的眼睛里映出我的影子,苍白的脸,微红的眼圈。他微笑着,拍拍我的背,“去吧。” 于是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走到那摊位旁边,那两个字在喉咙里酝酿了半天,始终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忙着帮客人剖鱼,并没抬头,眼角的余光看到我,笑着说了句:“那边的小姐您要点什么?请稍微等一下。” 就是这个声音,就算是有些苍老有些沙哑,我也能听出来,这就是多年前,曾经在我床前轻轻吟唱的声音。 许多的回忆刹那间被点燃。 眼泪在那一瞬间滑落下来,我看着对面的妇人,张开了嘴。 “妈妈。” 稚嫩的童音在我身后响起,我怔住,回头,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挥舞着一张纸,欢快的越过我,跑到她身边,仰起一张朝阳般的笑脸,“妈妈,这次的测验我又得了100分呢。” “是吗?”她把客人的鱼装好,洗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接过那男孩子手里的试卷来看了看,然后温柔地揉了揉孩子的头,微笑,“恩,小亮你真是厉害呢,以后也要努力呀。” “恩。”男孩子用力地点下头,因为得到母亲的夸奖而神采飞扬。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笑容,如冬日里的暖阳,让人从心底往外,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毛孔都无比舒畅。 连带这样的环境,空气里的异味,脏乱的鱼鳞都似乎因为那母性的温柔而不复存在,唯余一片圣洁的光彩。 那样幸福的笑容,只有妈妈才能有的吧。 我脸上还挂着泪,却忍不住要微笑,然后退回沈渡的身边,远远地看着那边的母子。 沈渡看着我,“这就够了么?” 我点头,向他微笑,“恩,够了,不要打扰她。我们回去吧。” 沈渡不再说话,转身就往外走。 我回过头,看了她一眼,轻轻地说:“再见了,妈妈。” 我想,我对妈妈的好奇心到此为止了。不论她和老爸发生过什么,不论她是为什么离开我们的,不论她现在过的是怎么样的生活,我的妈妈——眼前浮现出那个幸福的笑容来——我的妈妈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呢。 从那个水产市场出来,沈渡便要直接去火车站。 我怔了一下,“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么?多一个人又不是载不了。” 他笑了笑,“明天又模拟考,我不赶今天的车回去就来不及了。” 于是我送他去车站,一路上盘算着,要怎么跟他道谢,结果一直到火车站也没能说出口。他去买了票,然后走到我身边,轻轻地拍我的头,“时间比较紧,我就不送你回晴川一中了,你自己记得路吧?” “恩,”我点点头,“谢谢你。” 他的手僵了一下,然后重重地拍下来。 我惊叫,闪开,“沈渡你想谋杀呀?” 他抬起眼来看着我,瞳仁是死寂的黑色,声音低低的,带着点自嘲,“如果我在你心里已经生疏到要说谢谢的地步了,那还不如杀了我比较痛快点。” 我怔住。他已经大步向检票口走去了。我追过去,“沈渡。” 他转过来看着我,眼神凶恶,“七七你给我站住。” 于是我不自觉便已停下脚步,看着他,“沈渡……” “就到这里。”他说,眼睛依然是沉甸甸的黑色,“我不想你送我走,你给我背过身去。” 我咬紧了牙,身体却乖乖地依着他的意思,转了过去。 “你那样子看着我,我怎么可能走得了?” 他最后一句话传过来的时候,我看到自己的眼泪滑下来,掉在帆布的鞋面上,缓缓浸进去,渗成颜色较深的一团。我想我明白叶薰衣昨天晚上的眼神代表了什么。车站的广播在一遍又一遍地喊,开往a城方向去的k193次列车很快就要开车了,请买好车票的旅客到第四候车室检票进站上车。于是我的泪愈加泛滥。现在已不是我舍不舍得的问题。是沈渡他,不要我了。洁白的纸巾递过来,我抬起眼,看到白晓迟眉目如画的脸。 我深吸了口气,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看着我,温柔地微笑,“我今天上午一直都跟在你们后面。” “吓!”我眨了眨眼,“我怎么都不知道?” “因为你们都太专注了,七七你只注意你要见的那个人,而沈渡只注意你。”他在我身边坐下来,“我很嫉妒。他认识你比我早,他知道你要什么,他知道他应该为你做什么,而我只能跟在你们后面,一句话都插不上。” 我偏过脸去看了他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叶薰衣来,那个和沈渡离开时有着一样眼神的女孩子。我轻轻叹息,问:“叶薰衣呢?” “回去了。”他说,语气平淡。 “唔,你没留她么?” “没有。” “真无情。” 白晓迟看着我,笑了笑,“我若对她太过温柔的话,对我们两个来说,岂不是太残忍?” 我垂下头,“可是,她那样喜欢你……” “是呢,他那样喜欢你。”白晓迟伸过手来,握住我的,“可是我还是舍不得放手。” 我怔了怔。白晓迟看定我,很认真地说:“或者沈渡说得没错,这种事情是不存在输赢的,如果你真正选择的人不是我的话,我也无话可说,但是,在那之前,叫我不战而逃地退出,我做不到。” 我看着他,半晌无言。过了一会儿,他轻轻笑了笑,“我是不是很自私?” 我摇头,“不是,你很勇敢。” 至少比我勇敢。我也笑了笑,转过头去,看着候车室外面的晴空万里。“白晓迟,我们去玩吧?” 他怔了一下,然后站起来,微笑,“去哪里?” “难得来一趟晴川,我们去看海吧?”白晓迟牵着我的手,从候车室里走出去,“好的,我们去看海。”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紧紧的。我没有他那么勇敢,所以,我能抓紧的也只有在晴川的这些时光。既然必须走向早已决定的结局,那么这一点点的幸福,请让我抓紧。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海。我趴在车窗上,睁大了眼。虽然还没有到,但周围已看不到多少高楼大厦,放眼望去,便是一片柔和舒适的蓝色。海水无边无际的蔚蓝连着天空无边无际的蔚蓝,那样澄净,那样透明,天空的云彩轻轻滑过,留下如烟似絮的痕迹。我看呆了,看得出了神,一直到白晓迟啦我下车,都张着嘴合不拢。这片海滩上的人并不多,稀稀疏疏撑着几把大阳伞,那边的海浪里又几个间或浮上来的游泳的人影,远一点的礁石上,坐着几个海钓的人,而更远的地方,又海鸟的影子忽地飞起,直冲到大海和蓝天的交界处。 向前走了几步,脚下便已是软软的细沙,我很新奇地跑了几步,又跳了几步,然后蹲下来,掬起一捧沙,看它们从我的指缝里滑落下去,剩下一些细碎得几乎要分不清的颗粒黏在我手上,在阳光下折射着淡金色的光芒。我跑到白晓迟身边,将手伸出来给他看,“你看你看,我的手镀上金了。”白晓迟笑出声来,“七七你好象小孩子一样。” “可是真的很有趣呀,和学校田径场的沙坑完全不一样嘛。”我笑着,张开双臂向着大海跑过去。白晓迟跟上来,一面叫着我的名字:“七七,不要跑太快呀。”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的脚已接触到缓缓涌上来的海水,风迎面吹来,空气里是海边特有的咸咸的潮味。我索性脱了鞋袜,卷起裤脚,试探性地走到海水里。海水随着风一起一伏,轻轻地拍着我的脚踝,脚下的细沙从趾缝里缓缓地挤上来。一切的感觉都是那样的新鲜和舒适。 我在水里又跑了几步,踩出很响的水声,浪花四下里溅开来,跟在我身边的白晓迟抬起手来挡,一面皱着眉叫,“七七,你的衣服都溅湿了。” “有什么关系。”我笑着,跑开去,“白晓迟,我们来赛跑,输的人请晚饭。” “想请我吃饭你可以直说呀。”白晓迟怔了一下,然后就追上来。我想我很久没有这样跑过了,开心地,放松地,无忧无虑得就像个小孩。他应该也是,老远都能听到我们开怀的笑声。在我要跑向那边的礁石时,白晓迟一把拉过我,“七七。” 他像是在匆忙中用了很大的力气,我被他拽得一个踉跄,整个人栽在他怀里。我站稳了身子,揉着撞痛的右肩,皱眉,“不用这么大力气吧?” 白晓迟稍稍低下头,拖着我就往另一个方向走,“我们不要去那边了吧。” “为什——”我一面问,一面向那边看去,那个“么”硬生生咽了下去。那边礁石的阴影里面,又一对情侣,正在忘我地拥吻。 我稍稍红了脸,跟着白晓迟往回走,他却偏偏又停了一下,“还有,七七,你最好上岸去先把衣服晒干吧。” 我低头看了一下自己,全身都几乎要湿透了,裤子是牛仔裤倒还没什么,上身穿的是件白色t恤,被打湿之后整个贴在身体上,连内衣的轮廓也清晰可见。我下意识地惊叫了一声,甩开白晓迟的手,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是并没有找到,这样的沙滩上并没有什么可以作为屏障的。不过,既然是海边的沙滩,人家穿比基尼走来走去都可以啦,我这样也不算什么吧。这样说服着自己,我吸了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上岸,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一张脸红得发烫。白晓迟跟过来,在我面前蹲下来,“那边好象有家商店,要不要干脆去买件衣服来换上?” 我看向他手指的方向。那边似乎是有家小店,挂着一些泳圈之类的东西,我皱起眉,“那里回有衣服卖么?” “有啊。”白晓迟点头,贼贼地笑,“有比基尼泳装呀。” 这家伙分明是在取笑我。我咬着牙,捶了他一拳,别开一张大概已经比番茄还要红的脸,不敢再看他。而他则笑翻在地上,捂着肚子打滚,“呀,七七,你还真是可爱。” 我决定不再理他,坐在沙滩上,抱着自己的膝盖,看向大海的那一端。太阳已有些偏西了,云彩的颜色也渐渐丰富了起来,海面上更是被映出一片又一片、一层又一层粼粼的金光。原来大海真的是如此美丽。我轻轻叹息,随着从身边拂过的风,哼起记忆里断断续续的旋律。那是妈妈在哄幼小的我睡觉时经常哼唱的曲子。 “很好听呢,”白晓迟不知几时已坐到我身侧,听到我哼唱,轻轻地问了句,“这是什么曲子?” “恩?”我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然后看回大海,“我不知道,小时侯我妈妈哄我睡觉的时候常常唱的,但是我只记得这么多,而且完全不记得歌词了。” “是么?”他静了一下,然后试探性地问,“今天沈渡带你去见的那个人是……” “我的妈妈。”我接上去,笑,“是不是很温柔?” “恩。”他笑了笑,然后倒在沙滩上,“真的是很温柔的妈妈呢,我小的时候给我妈看100分的考卷,她连笑都不会对我笑,更别提为我唱歌,为我打气了。她只会一味要求我做得更好一点,但是我拿第一也好,钢琴过级也好,只略一点头就过去了,我有时候甚至在想,我要是变坏的话,她脸上的表情会不会多一点。” 第十章 开到荼蘼花事了 放榜的那天和夏季里所有的日子一样,有炎热的温度,过分的日照。街道两旁法国梧桐的影子像是泼墨画一般,浓得化不开。我很早就跑到学校,看着教师将那三大张密密麻麻写满名字的大红喜报贴出来,然后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找下去。 没有沈渡,从重点本科到末流专科,都没有沈渡的名字。我的心一下子凉下来。在这样的酷暑里,我站在操场的烈日下面,如在冰窖。然后我发疯一般地跑去教导处,向老师询问沈渡的分数。 那老师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还是把一个文件夹翻到某一页递给我。我找到沈渡的名字,手指在语文那一格里的横杠上停了一下,然后滑到行尾。总分487,离最低录取线还差十三分。那老师在那边叹了口气, “真是很可惜呢,那孩子,如果不是缺考一门的话,一定可以上重点本科线的。” 我怔了一下,然后鼻子就酸了,两滴眼泪毫无预兆地就滴在沈渡的名字上,墨色淡淡晕开来。 那家伙,明明已经那样拼命呀。 老师被我吓了一下,“哎呀,你哭什么啊,落榜的又不是你。” “没什么。”我控了眼泪,向老师行了礼,走出去。他不知道,沈度这样子落榜的话,比我自己考不上还要更让我难过,一千倍一万倍的难过。去沈家的时候,沈渡不在,倒是沈伯父和沈伯母都在家。有位教师在劝沈伯伯让沈渡去复读。沈伯伯面有难色。“刘教师,你也知道,我们两口子是跑长途客运的,平常在家的时间少,可能对儿子的关心也不太够,所以那小子根本就不把我们的话放心上啊。他认定的事我们是说不通的,我们也想要家里出个大学生啊,可是他自己不肯,非要跟着我出去跑车,我也没办法啊。”那老师叹了口气,“真是很可惜呢,他这两个月这么努力,而且如果不是缺考的话,一定可以考上的啊。” “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他自己就是不愿意,那小子倔起来的时候,牛也拖不动啊。”沈伯伯皱着眉,看向我,“要不七七你去帮我们劝劝他吧?” 我怔在那里,“沈渡要去跟车?” “是啊,还说这趟车便跟着我出去。真是伤脑筋的儿子啊。” 我继续怔在那里,浑浑噩噩,连自己怎么样回家的都不知道。沈渡那家伙,难道,就这样,放弃了?那天晚上我在床上滚来滚去都睡不着,眼前一直是那天沈渡在天台上说他要向某个人承诺未来的表情。 床前,窗玻璃上,墙上,天花板上,处处是他认真的眼。 半夜的时候,电话铃响,我跟去接,是小楼打来的,只轻轻的说了一句话便挂了。 她说:“沈渡在你楼下,很久了,你不去看看么?” 我捏着电话,听着里面的盲音,愣了几秒钟,然后趿着拖鞋便三步两步地跑下楼。楼下的花坛旁边,果然坐着一个人。银盘一样的月亮挂在屋顶,月光清冷,连他的影子也被映得有种凄清的感觉。 我深吸了口气,走过去。他被脚步声惊动,抬起眼来,看着我,轻轻笑了笑,“还是惊动你了啊。” 他明显地喝了酒,头发凌乱,双眼赤红。我一脚踢开他脚下的易拉罐啤酒瓶,板着脸,“原来你不打算让我知道的?” “嗯?” “你在这里的事,还有你要去学车的事?什么都不打算告诉我,想就这样悄悄地溜走么?”我越说越快,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 “七七。”他慌忙站起来,伸手来捧起我的脸,帮我擦眼泪,“你不要哭啊。”我不说话,泪却愈流愈多。他来不及擦,便索性一抱住我,将我的脸按向自己的胸口。 “七七。”他喃喃地唤我的名字,皱起眉来,“你这样子的话,我明天会出车祸的呀。”我狠狠地咬着牙, “撞死你活该.” “别咒我。”他抱机械传动我,依然很笨拙地摸我的头发,“我是真的喜欢你,真的很想我的将来也一直能在你身边,我真的不值得放弃。可是……” 我挣开他,抬起头来看着他,“复读吧?” 他摇头,“对我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了。” “沈渡——”他淡淡地笑笑,“我是向自己承诺过,我要给某人可以衬得起她的未来的,可是,她的未来不见得愿意交到我手里来。” 他的目光,停在我贴身戴着的项链上,凄迷黯淡。 我的喉咙被哽住,说不出话来。“我本来以为我一力保护你的。”沈渡的声音也黯下去,“可是,上次易寒他们的事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正是因为我你才会遇到危险的。所以,我离开的话,比较好一点。” 我咬紧牙,“借口。” “就当是吧。”他并不否认,笑不笑,“我只是想换一种方式来证明自己而已,你会支持我的对吧?” 我咬紧牙,不说话。 “祝福我吧,七七。”他拂开我额前的头发,“我会成为一个好男人回来的。如果到时候你不幸福的话,我便再不会松手。” 我怔往。 他已松开我,露出那种可以拿去拍牙膏广告的笑容, “呐,七七,不早了,上去睡觉吧。再见。” 我愣在那里,再一次看着他从我的视野里走出去,然后消失在夜色里。 再没回头。 我那不袢的预感,果然灵验了。小楼在暑假里再没有主动找过我,偶尔碰上了,只淡淡地招呼,带着种欲言又止的我一两眼,然后转身离开。 我想,她是真的喜欢沈渡。就像我喜欢白晓迟一般地喜欢沈渡。 所以,任何与他有关的东西都会令她痛苦。 所以,她宁愿不要看到。 于是暑假成了我一个人的暑假。 那一天从早上开始就热得叫人忍不住要把舌头伸出来喘气,我把电扇搬到厨房门口,一边吹一边看小说一边守着那一锅绿豆汤。老爸不知几时睡了午觉起来,穿着拖鞋在家里走来走去地也不知道找什么。我被那声音烦得抬起头来, “老爸,你找什么?” “望远镜。”他正翻立柜最上面的抽屉,头也没回。 我愣了一下, “你找那种东西做什么?” “我们楼下有个帅哥,来来回回地在那里踱了半个多小时了,我想看清楚他。” 我手中的书差点要掉下去, “吓,老爸你……几时开始对帅哥感兴趣的?” 他回过头来,贼贼地笑,“本来是不怎么感兴趣,但若那个帅哥看起来很像某个深夜送我那才不过十几岁的女儿回来的小子,我也就只好感一下兴趣了。” 我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下意识地跳了起来,跑去窗口看。 楼下的路灯杆上斜斜地倚着一个人。 穿着很清爽的t恤衫牛仔裤,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一只手垫在脑后,稍稍地爷起了头,一双乌黑的眼只往我们这幢楼上瞟。我相信他的视力好到足够看清我,因为我出现在窗口的第七秒,他就看了过来,然后就只看着这个窗口,向我展现出拂晓晓一般灿烂的微笑。我几乎要一头撞在窗口上。 身后已传来老爸的笑声, “望远镜找到了,你要不要?” 我回过头来,看着他手上那个不知多少年前买的玩具,几乎要吐血,“你上班要迟到了。” “也是。”他看了一眼,回房间去拿包,“打扰年轻人的约会是要扣资金的。” “老爸——”我拖长了声音叫。老爸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顺便再提醒你一句——”我竖起耳朵来,听见他用很严肃很正经的声音说:“你的绿豆汤沸出来了。” 我跳起来,跑去厨房手忙脚乱地关火。 老爸那边已笑着出了门。 我乏力地靠在墙上。我不行不承认。 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那个如蜻蜓点水般轻轻的吻。 也从没有忘记那从左肩渗进去的眼泪。 我的身体上,似乎还留有他清清淡淡的味道,以及一种明明只有二十度左右却足以将人的心也烫出泡来的温度。 敲门声像是暗号一样,三下一顿。 也不知响了多少下我才听到,深吸了口气,走去开门。 白晓迟站在门外,声音一如既往如穿过林梢的风一般教人舒服,“七七。” 我笑了笑,将他让进门, “王子殿下光临寒舍有何见教?” 他走进门,打量着我家简单得一目了然的,微笑着,用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口气说着让我差点要站不稳的话。 “我想你了,所以来看看你。” 我怔了怔。他转过身来,靠在老爸的那张老摇椅上,一以漂亮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丝毫不加掩饰。天气太热了,我总觉得空气里有什么东西黏住了我的皮肤,让我几乎不能呼吸。 “失陪一下,王子殿下请随意。” 我勉强笑了笑,将自己关进了洗手间.洗了脸,又稍控擦了一下身子。我并没有出汗,镜子里那张泛红的脸也绝不是因为太热了的原因。 我叹了口气,将整张脸埋在水盆里,希望能将温度降下来一点。 白晓迟在外面问:“七七,锅里煮的是什么?” “绿豆汤而已.”我甩着湿淋淋的短发走出来, “王子殿下有兴趣试试我的手艺么?” “好。”看着他一脸期待的样子,我不由觉得很好笑。 于是将他请到桌前坐下,盛了一碗还热着的绿豆汤给他,看着他急喝了一口,被烫到,又不能吐出来,皱着眉的样子,那一个瞬间,我几乎就想要让时间停住。 这样子守着某个人,静静地吃我做的东西。 那就是我一直想要的幸福。 可惜时间并不会以我的意志来转移。 他喝完了那碗绿豆汤,抬起腕来看了看时间。 他手上那只名表提醒了我。 白晓迟是王子殿下。 他不可能一直窝在一间几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喝什么绿豆汤。 我暗叹了口气, “要回去了么?” “嗯。”他点了点头,“送我一程吧?” 王子殿下是这样理直气壮地要求着,于是我也就只好送他下楼。 一路上都没说什么话,出了小区门口,白晓迟转身向巴士站相反的方向走去,并没有停下来向我道别。 我一时间拿捏不准他的用意,于是站在那里,并没有跟上去。 他只走出两步,便停住了。我听见他在轻轻地叹息,于是我笑了笑, “我不知道你要怎么回去。乘车?还是打的?” 他转过头来,淡淡地笑, “再陪我走一段如何?”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觉得这个笑容很落寞。 夕阳般落寞。 让人揪心地痛起来。 所以,在我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我们已往前走出很长一段路了。 他的手轻轻地伸过来牵住了我的手,我挣了一下,没有挣开,于是就放弃了,任他牵着,沿着种了法国梧桐的人行道缓缓地走。 或者,某种意义上,我根本就不想甩开他吧。 太阳已经偏西了,阳光斜斜地打下来,再经过树叶一筛,细细碎碎地,并不太晒人。 四周的景物慢慢地变幻着,我们转进了一条小巷。 四下里看看,我脚步不由一顿,不知道为什么就想易寒来了,似乎当初我也是这样毫无戒心着他走进了一个圈套。但是白晓迟——我抬起头来,正碰上他的目光,他也停下脚步来问:“怎么了?” 我摇摇头,“没什么,我们去哪里?” 他转过去,看向巷子的尽头,静了一下才答:“去我父亲家里。” 我又怔了一下。他没回头看我,只淡淡问:“你不想陪我去么?” 我又摇头,向前一步,走到他身边, “走吧。” 不论我想不想去,他用那样的声音问出那样的话来,我的身体便早已先我一步作出决定了。 门锁着。 白晓迟敲了敲门,没有人应,于是他掏出钥匙来,打开门。 我看着他,轻轻叹息,记起来很久以前的那次跟踪。尽管那天他看父亲的时候一脸的嫌恶,却留着这里的钥匙,可见血缘这两个字,真的是没有人能够挣得开吧? 门里面是很小的房间,比我想象中还要脏乱,衣服甩得到处都是,桌上堆着快餐盒,房间里散发着一种带着霉变的难闻气味。我不禁皱了眉,才走了一步,就被地上一个酒瓶绊得一个踉跄。白晓迟伸手扶了我一把, “小心。” 他父亲并不在家,我站在那里,看着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酒瓶,一面淡淡道: “吓一跳么?我每次来,都是这样的。” 我的确没想到,我以为再怎么样也至少要让自己能够住得下去。相比之下,我家老爹简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呀。白晓迟不再说话,只动手收拾那一地散乱的东西,我皱了眉,帮他一起收拾。 他真是一点都不适合做这些事。 我们又等一阵,他父亲还是没有回来。 于是白晓迟又伸手来牵起我的手, “走吧。” “咦?不等了么?你不是特意来见他的么?” 他牵我走出去,顺手带上门,轻轻道:“我不是来见他的,我只是带你来看看。”顿了一下,他看向我的眼睛,“我并不是你那样完美远无缺、高高在上的王子,如果当年的官司我母亲打输的话,我也可能就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 我沉默下来。只是不想让我把他当王子看么? 他也不再说话,只牵着我静静地往回走。 等车的时候,白晓迟站在一棵法国梧桐下,看了我很久,才轻轻地问: “明天,你有空么?” “唔,做什么?” “我想——”他移开了目光,看向那边一对相互扶持的老人,“我们……去看电影吧。” 我跟着他看过去,那对都从显然也看到我们了,向我们笑了笑。那样的笑容让我有点发慌,连忙低下头去,才注意到,我的手还被他握着,连忙抽出来。 他松了手,目送那对老人走过去, “那个,不行么?” “也不是……这个……”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他回过头来,打断我的话,乌黑的眼睛看着我,声音虽然很轻,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明天可以和我一起去看电影吗?” 我深吸了口气,重重点下头, “好。” 一个人的暑假真的是太无聊了。 我这样告诉我自己。 洗好澡,换上有只大青蛙头的睡衣,我开始坐在床上发呆。 外面已经完全黑了,玻璃窗上映出我的影子。 衬着睡衣上的青蛙。 又呆又傻。 我为什么要答应他一起去看电影呢? 明明已经知道结局了,为什么还要去走那个注定的过程呢? 我叹了口气,开门出来。 老爸坐在他的老摇椅上,看一部很老的片子。 “老爸,”我故意的站到他身后,大声的说,“我明天要和王子殿去看电影。” “唔。”他淡淡应了声,眼也没眨。 就好像加里森敢死队对他的吸引力要比女儿更大。 我挡在他与电视之间,“你有没有听到我的话?” “你挡住我了。”他偏过头,继续看。 我叹息,“这部片子你已经看了很多遍了,你早知道结局。” “那又怎么样?它的内容还是一样的很精彩,可以让人百看不厌。” 我怔了怔,“是这样吗?” 老爸抬起眼来看了我一眼,继续看他的老电影。 他那样的漠视让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喂,你未成年的女儿明天要跟一个男的去看电影耶?你就没什么话要说吗?这样子放任的话,很容易早恋的耶。” 他开始笑,“你看,我的话都被你自己说完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叹了口气,在他身边蹲了下来,“爸……” 他伸手揉揉我的头,笑道:“你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那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看着他,为着他这样子的信任而心虚。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只是怕,怕我走到那个早已知道的结局前面时,依然会痛彻心扉。 所以,老爸你为什么不能拖住我呢? 电影什么内容,甚至什么名字我都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整一场电影,白晓迟都握着我的手。 一直到他送我到楼下,也没有放开。 那几天,我的生活中充斥着他的微笑。 那样的笑容,让我几乎就要以为自己真的是他的公主。 然而,那不过是仲夏夜的一场梦。 我在到他家里去的那一天醒来,意料之中的发现我和他的世界那样子格格不入。 他跑去跟他那雍容华贵年轻美丽的母亲说什么的时候,我缓缓走到客厅那架锃亮的钢琴前,伸出手,小心翼翼的触摸这个我只在小说和电视上看到过的东西,一颗心沉到谷底。 钢琴的黑漆上映出我发白的脸。 我不由想笑,你看,人就是这样,明明知道是如何的不可能,却还是想去做那样的梦,结果就只能在梦醒时发现满目的苍夷。 轻轻的推开了窗,院中稍带热气的风扑进来,夹着一丝淡淡的香味。 院角有一架花。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觉得那些在绿叶间星星点点的小白花开得有些凄绝。 重重的甩门声将我的视线拉回客厅,白晓迟正向我走来,一张俊逸的脸竟写满了愤愤。 我皱起眉来,他勉强牵动了唇角,“没事,我们去楼上。” 我无言,只跟上他的脚步。 这果然只是个故事,就如同所有的作家笔下的一样。 王子爱上了灰姑娘,可是王后不同意。 何况这王子和灰姑娘都还太年轻了一点。 于是,他们迎来了命定的结局。 上楼的时候,眼角瞟进了旁边的一个房间,看到了一些收拾好或正在收拾的箱子,我坚信了以上的结论,或者这故事将往更恶俗的方向发展。 比如说,王子因而被迫离开了这个城市。 我明知道的,却仍嫌这结局来得太早。 一江烟雨一江秋一程山水一程歌一纸家书一纸泪一寸相思一寸灰 白晓迟的房间正对着院中的那一架花,于是我偏过头去,静静的看着那些凄绝的花,等着他开口,说出一些凄绝的话来。 “那是荼蘼。”他递了一杯茶在我手里,轻轻的说。 我怔住,荼蘼! 开到荼蘼花事了。 原来并不是我一个人对它有那样子的感觉。 那是今夏最后的花了。 “外婆种的,很多年了。”白晓迟说。 他本没必要跟我说这些花,大概不过是因为他真正想说的话一时间说不出口而已。于是我捧着那杯茶,等着他往下说。 “外婆去世了,我们要走了,连房子也卖了,”他看向那些花,嘴角有一丝凄凉,“希望下一任的主人也是爱花的人才好。” 我依旧无言,他静了一会,转过身来看着我,“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我笑,摇摇头。我想,我已经知道了整个故事。除了细节上的不一样之外,它就是一个恶俗的感情悲剧。 只是感情! 我根本就不确定,我们之间是不是能算有过爱情。 他从头到尾就没有让我有过真实感。 只除了他的手指和嘴唇的温度。 我想,我会记得一辈子。 “我父母半年前离婚,母亲带着我住到外婆家来,我因此而转学。我本是不怎么情愿的。”他看着我手中的杯子,“可是第一天,就认识了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个字甚至要稍稍侧过耳朵才能听清。“呃——白晓……”我本来想依然叫他王子殿下的,可是那样玩笑的话在他那样澄清的眼神下竟然说不出口,我不安的挪了挪身子,叫了他一声。 他没有让我叫完,伸手按住了我的唇,“你先不要说话。” 我暗自叹了口气,点下头。 他的手离开了我的唇,移到我脸上,温暖而微颤。 “我想你看到那些箱子了。”他说,“我们过几天就要走了,去美国。或者,永远也不回来了。这里对我母亲而言,并不是什么有美好回忆的地方。但是,对我而言,它是的。” 他的大拇指轻轻的扫过我的唇,他曾经亲过那两瓣唇。 他乌黑的眼睛看着我,认认真真的,诚诚恳恳的,说:“所以,她必须离开,但我可以留下来!为你留下来!” 他一向是温柔的,但那并不代表他软弱没主见。 我见识过很多次他的果决。 但没有哪一次有这样的斩钉截铁。 他的眼神告诉我,他不准备为自己留任何的后路。 他定定的看着我,一字一字道: “我的去留,只在你一句话,你要不要我留下?” 我静静的看着他,不由觉得好笑。 我从没想过,主导权会在我自己手里。 荒斋里的书生对狐仙说,不要走,于是那狐仙就留了下来。 但那之后呢? 狐仙可以像普通人一样跑去把三毛钱一斤的白菜砍到两毛五的买菜么?狐仙可以像普通人一样顶着三十几度的高温去挤公车将自己汗湿的腋下暴露在别人眼前么? 更重要的是,如果狐仙变成了这样子,那书生还会喜欢么? 又或者,如果狐仙变成这样子,她会不会因此而怪罪令他变成这样的书生? “白晓迟,你有没有考虑清楚?”我笑,把他的手拿下来,“你应该不是这么冲动的人……” “我并不是一时的冲动,我想过很久。”他收回自己的手,仍然看着我,“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我们并不合适,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看,我们的家境差很多,成长环境也差很多,思维方式都不一样,而且,我们都还太年轻……或者,你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或者……你应该先考虑其它更重要的东西……这个……”我避开他的眼睛,背书一般的说着一些连我自己都觉得干巴巴的东西。 他再一次的打断我, “这些都不是问题。要就要,不要就不要,不要找那么多借口。” 我沉默下来。 他陪着我一起沉默,但眼中的光芒却渐渐黯了下去。 他抓住了我的肩,强迫我将目光从窗外那架荼蘼上移到他脸上, “你倒底在顾虑什么?还是说,你并不爱我?” 爱!? 他用了这个字! 我叹了口气,抬起眼来,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淡淡的应对, “我爱不起。” 周围的空气都似乎被我这句话抽光。 白晓迟低下头去,静了很久。 我轻轻的咬住了自己的唇,手足无措,但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静。 “是么。我知道了。” 他的声音遥远如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但抬起一双眼来,竟仍是乌黑发亮。 我轻轻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整个人已被他抱住。 他的唇凑过来,紧紧的贴上我的。 只是压在我的唇上而已。 用力到我都要被双方的牙齿硌痛。 没有任何其它的动作。 我们甚至年轻得还没有学会接吻。 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看向窗外的一架花。 眼睛被那些碧绿中的惨白刺痛。 荼蘼啊荼蘼…… 为什么我要在这种时间这种地方看到荼蘼呢? 开学的时候,白晓迟果然没有来。 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 只除了我。 我趴在自己的桌子上,一如既往的睡我的大头觉。 小楼走过来,照例一脚踢在我桌子上, “喂。” 我打着“呵欠”,抬起眼来,小楼说: “暑假的时候,你们发生过什么事情对吧?” 我懒懒的斜过眼, “什么?” 小楼拍了我一下,“不要装糊涂。你和白晓迟倒底怎么了?” 我叹了口气,“还能怎么样?狐仙说,‘如今缘份尽矣……” “是他说?还是你?”小楼打断我。于是我又叹,“说实话,是书生说,‘汝虽好,终非吾族类……” “你这个笨蛋,胆小鬼,懦弱的白痴。” 小楼再次打断我,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我怔住,看向她的背影,重重的叹了口气。 原来白晓迟果然是所有人的王子。 但不管什么样,少一两个王子世界也一样的在转。 我们一样的升学,考试,毕业,上班。 平平稳稳的过着自己的生活。 只偶尔的被一些东西提醒,然后就开始痛彻心扉的滴血。 比如哈根达斯。比如绿豆汤。 比如——荼蘼。 很多年以后,我跟着小楼去参加一个笔会。 在一个很幽静的院子里。 我坐在窗边,听着那些本不太热心的讨论,不经意的一抬眼,就看见了窗外的一架荼蘼。 还只是花苞。 在绿叶之间,随着风,微微的颤着。 席上有人正在说, “曾经沧海难为水。” 我看着窗外,叹息不自觉的从嘴角逸出来, “荼蘼开尽再无花。” 一屋子的人怔住,看向我。 小楼也怔住,几秒钟之后,拍手笑道, “好一个荼蘼开尽再无花。” 于是我也笑,大笑。 后记:借少年时很喜欢的两句诗来作后记。很多花还没来得及开,就已经谢了,那是春天的过错。很多故事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经结束了,那是人们的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