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家者》 第1章 《失家者》作者:常叁思  文案:  《列子.天瑞篇》中云:古者谓死人为归人,生人为行人,行而不知归,失家者也。  “失”做抛弃,亦有失去之意。  余亦勤虽然忘了自己是哪一种,但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失家者,生前身后,无亲无故。  岁月轮转到这个世纪,他在今西市当阿飘,守着一间从生死交替时继承来的丧葬铺子,藏在人堆里混沌度日。  他为鬼很低调,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一年不出门都无所谓。  但风风火火才叫生活,自从他在一次养生小讲座上被山鬼附体,响应对方的攻击欲,一记勾魂爪袭向离他最近的倒霉路人,他平静的小日子就到了头。  “路人”活了这么久,这还是头一回见到被鬼附体的鬼,忍不住和他搭了个讪:“这位鬼哥,不好意思我多个嘴,请问贵派的体系里,有鬼中鬼这个分类吗?”  余亦勤说实话,不太清楚他在惊讶什么。  这位看着像是个人,魂魄上却用魂丝外挂着一只狗崽大小的灵猿到处瞎遛,按照他那个命名规律举一反三,余亦勤心想,所以他是个……人猿?  攻受属性:越活越年轻的受x热爱打自己脸的攻,垃圾朋友组合  内容标签: 强强 灵异神怪 欢喜冤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余亦勤;杜含章 ┃ 配角:古春晓,何拾,段君秀 ┃ 其它:瞎编胡扯系列 卷一:愿他身死第1章 失踪  硬纸壳剪就的金童和玉女,扛着金箔纸卷成的廊柱爬上纸扎魂楼二层的时候,余亦勤刚决定出门,店里却来了客人。  一实一虚的两道脚步声,实的听着是人,虚的好像是鬼。  余亦勤朝魂楼摆了下手,大步向前的纸片人们动作一顿,开始自然倒地,然后他睁开眼睛,看见门口站着个戴棒球帽的年轻人。  “老板,有黄纸吗?”对方笑眯眯地比划道,“大的,整版的那种。”  “有,”余亦勤从藤椅上站起来,目光越过他,看见了一个形貌奇诡的怪物。  它周身褐黑,颜面似鳄又似狐,双目暗红,体表垂挂着干枯豆荚状的皮毛,体型类猿,一米来高,此刻正瞪眼龇牙,有阵扑面而来的凶煞气。  但从玻璃制的店门上看,年轻人的背后什么都没有。  这要是个普通人,大白天被这奇形怪状的鬼东西瞪上,少说也是一记呆若木鸡。  可惜余亦勤不太普通,他迅速打量完怪物,回头面不改色地做起了生意:“19一件,要吗?”  “要,给我来10件,”年轻人走进店里,斜跨的包不经意蹭到右边的货堆,堆在最上面的香烛腿被挂到,掉在了地上。  它没有碎裂,只是毛了边角,余亦勤觉得无所谓,毕竟对方不是故意的。  没曾想这年轻人素质却不错,上来就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个我也买了,您一起算账哈。”  “算了,”城里不比乡下,连个烧纸的地方都没有,余亦勤说,“这个你买回去了也没什么用。”  年轻人摇着头笑:“那我也不能让您吃亏啊,就一起算吧。”  余亦勤不喜欢客套来客套去,随他去了,蹲下身从货箱里往外掏黄纸。  旁边的年轻人大概是嫌干等无聊,拿出手机发起了语音。  余亦勤无意偷听,但对方即使转开了身体、压低了声音,他也还是听得见。  “老板我看完了哈,基本情况就是他们工地闹鬼的这一块,拆迁之前地上是个合神庙,庙里有口封起来的井,井里没有水,但是有一条死狗。”  “狗是一个星期之前发现的,说是死得很惨,身上全是刀口。当时井还没有挖破,那狗也不知道哪来的,烂得发臭,工地上的人把狗勾上来运到郊区去埋了,然后他们把井挖开,从井壁里挖出了两个生桩。”  “生桩你知道吧?我就不说了。”  这时余亦勤点完数量,正将纸往桌上搬,听见这个字眼,不由走了下神。  对方的老板知不知道生桩他不清楚,但他自己是清楚的。  所谓的生桩,就是拿活人最好是小孩做桩,打进地基桥基里去,以前的人认为生魂会以葬身之处为家,进而“庇护”建筑,让妖魔鬼怪都不得逗留。  余亦勤垂眼露了个有些讽刺的浅笑,心想这怎么可能呢。  生魂是人杀的人,死后就是妖鬼同族,它有什么理由来庇护仇人?  几个闪念之间,一米开外的年轻人又说了起来:“不过这里有个挺奇怪的情况,就是找你的孙总和其他人都说,生桩是两个不到一米高的小孩,骨化的很严重,应该埋了很多年了。”  “但我中途去上厕所,在里头碰见一大哥,他说挖出来的根本不是什么小孩的骨头,而是两个刚死的成……”  这话到一半,店外突来一阵呼嚎,声音低沉浑浊,并不尖锐,但却震得人心底微微发颤。  余亦勤循声望去,就见之前蹲在店外的怪物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扑了上来,它速度奇快,动起来就成了一道黑色的残影。  年轻人不知道是巧合还是若有所感,突兀地哂了口气,仰头闭眼地打起了喷嚏。  余亦勤感觉到了杀气,但他还在不紧不慢地扎黄纸。  残影在喷嚏声里,闪电般地窜到了门口,它尖吻大张,獠牙密利,上肢做抓攫状,一副按住猎物就咬断头的架势。  只是就在它进门的那一刹那,门洞上的空气里突然闪现出了一阵灰烟,烟闪完就消失了,但怪物的路径也随之一变。  它整个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四肢诡异地在空气里“撑”了一下,接着斜向右边弹开,落地后它暴躁地转了一圈,又急速向玻璃冲撞过来,结果再次被弹飞了。  这一回它飞出去,落在了人行道旁的树上,树叶在它的覆压下,居然只像是过了阵轻风一样晃了晃。  怪物伏踞在树上,前肢压低,脊背高拱,躁动不安地刨着空气冲余亦勤低吼。  余亦勤不肯给它眼神,怪物寂寞地恐吓了几秒,见没有效果,蹿落到地上,犹豫地朝店这边走了两步,接着猛的左拐,从小店的视野范围里消失了。  怪物一走,年轻人的喷嚏刚好打完,因为要拿手机付款,他没有继续讲鬼故事。  余亦勤对他有点路人式的好感,想起刚刚跟着他的东西,在叠黄纸的时候往里面夹了张冥钱。  冥钱上被他抹了一点尘灰,没什么大用,算是个回馈顾客的护身符。  年轻人没发现他的小动作,提着用麻杆丝绞成的细绳走了。  他前脚一走,余亦勤后脚就关了店,到妖联所去报失踪了。  古春晓以前往这儿跑得勤,最近却半个月没出现了。  余亦勤也不是希望她来,他喜欢清净,古春晓却是个话唠,余亦勤有点受不了她的聒噪,但她不来也不行。  她是大颂共命鸟的传承,只要她还活着,那就说明淳愚还没有死,说是雷达也好,感应器也罢,总之她很重要。  电话打不通,公司家里人影没有,说去旅游结果领队说她根本没去……综合这些情况,余亦勤基本可以确定,她怕是出事了。  ——  妖联所的全称是妖族与人族联合会,负责管理辖区内带有妖族血统的大小事务。  这个办事处设在郊区的山林深处,一般人根本进不来,但他们的基本设施又很不错,能收快递,wifi也满格。  余亦勤到的时候,接待室里坐的是个胡子拉碴的大哥,他面前的键盘上坐着只幼崽,看着像狗,其实是只狼。  小灰狼本来在舔。奶喝,察觉到有东西进来,立刻仰头“嗷呜”了一声。  大哥连忙捏住了它还沾着奶的嘴,抄下去放在了腿上,腾出键盘来公事公办地说:“来干啥的?”  余亦勤神色镇定:“来报失踪。”  “谁失踪了?”大哥摆弄了一下键盘,顺便移开了奶盆,“叫啥子?哪个谱系的?你又是谁?跟他什么关系?”  “我家里的……”余亦勤刚想说秃鹫,想起古春晓十分抵触这个词,连忙换了个好听的,“座山雕不见了,她是纯种鸟妖,雌性,妖龄666,在人族的姓名叫古春晓,我是她的监护人余亦勤。”  大哥在键盘上一通敲,很快答道:“莫得消息,你回去等着吧。”  妖族的办事效率是当之无愧的非人族之耻,余亦勤并不意外,又往桌子上放了张卡:“我要查妖频的监控,应该找谁?”  妖频的监控跟人族监控唯一的区别,就是摄像头里只有妖、精、怪的原型,血脉越稀薄颜色越淡,整个就是一玄幻版的动植物世界,只是一般的人妖鬼都没权限查看。  “这个东西哪能随便给你……”大哥是个急性子,又见他一副小白脸样,话都快喊完了才去看卡,看完自动消了音。  卡面上印着片冰蓝色的银杏叶,俨然是张櫽卡。  櫽卡在妖界,有点像人族的勋章,由妖联所颁发给做了贡献的热心妖民,必要时可以拿来换福利。  看监控也可以,不过一般来说,妖怪都更愿意换内丹。  大哥心里觉得他有点傻,拿牛刀来杀鸡,但还是麻利地取走了卡,在电脑旁边的黑盒子上刷了一下。  余亦勤等了十来分钟,看见那盒子里慢慢钻出来一根细长条的花骨朵。  哭笑树在灵识没开的时候,就具有记录旅人音容笑貌的特性,因此成年妖树的花骨朵,就是妖界独有的天然探头和u盘。  “拿你的气跟它绑定一下,内容只有你能看,里头的视频要在它凋谢之前看完,”大哥办完公务,低头去捞他的崽,“一般它能开个5、6天,你记着点儿时间,祝你早点找到你家那只秃鹫。”  余亦勤谢过他,用人形走出接待室,接着整个从台阶上消失了。  在他身后,重新摆好奶盆的大哥对着电脑,眯完眼睛后突然爆出一声:“靠!”  狼崽应声抬起头,发出了一阵奶味十足的童音:“咋了啊爸爸?”  大哥将它掉了个头,让它对着屏幕上的点妖册说:“我才注意到,刚刚那货是个鬼,他是哪来的櫽卡?”  “可能是抢的吧,”小狼对卡没什么兴趣,兀自转到屁股对屏,回头喝奶去了。  ——  要看人族u盘里的监控,需要将它插上电脑,妖界的哭笑花用起来比u盘简单。  它的花身上有层阻止它开放的妖力,打破那层妖气做的薄壁就行。  余亦勤瞬移回店里,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来研究这个,锁定了古春晓最后消失的地方。  7天以前的晚上9点25分,她从市中心的商场打车,在离自己的丧葬店只有一条街的安平西路上下了。  这条路上有个网红奶茶店,不管她是不是来买奶茶的,反正5分钟后她进了马路斜对面的公厕,然后至今都没有飞出来。  左右的探头里没她的影子,其他的地方也没出现新的行程,这也就是说,她消失在了厕所里,或者厕所后面。  古春晓虽然不争气,但正常情况下,余亦勤觉得她应该不至于菜到掉进厕所里淹死,而那个公厕后面,是一个叫梅半里的工地,它围起来有一阵子了,恰好是个盲区。  鉴于眼下没有其他线索,余亦勤决定去那个工地里看看。  工地上最近因为闹鬼,值班的人都住到了外面,里头乌漆墨黑,正好方便余亦勤行走,他落在那个公厕对着的围挡内侧,踩着土质的护坡上了便道。  便道里面是基坑,大大小小的坑里盛着夜色,越深的坑就显得越暗,这是人族用科技造出来的东西,很平常,也很壮观。 第3章 “如果我妹妹在里面,”他直视着杜含章的眼睛,语气很平静,“怕不也得进去吗?”  杜含章没有批评他不自量力的意思,那么说只是觉得贸然行事有可能会得不偿失,但余亦勤这么一问,他才陡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有点旁观者的冷酷的想当然了。  所谓骨肉至亲,知疼着热,他的亲人有危险,他会枉顾自身安全是情深的表现。  “抱歉,我说错话了,”杜含章温声道,“你别介意。”  余亦勤不至于为一句无心的话跟他纠缠,目光已经重新落向了那只艳丽的生物。  杜含章看他感兴趣,将雷球抛了过去,捡起了被岔开的话题。  “这是三十三天虫的雌虫,产下的卵孵化出来,就是那边那些白色的雄虫,雄虫嗜血,也喜欢喝脑浆,进了人的脑子里面能让人产生幻觉。说起来你刚刚也进去过,你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吗?”  余亦勤接住雷球,凝神感知了几秒后摇了下头:“没有。”  可能因为他脑子里装的都是土,虫子的蛊惑没有用。  “那就好,”杜含章心里其实对他的身份和目的都好奇,但看他已经去研究虫子了,也就没多嘴,抬眼去看虫阵。  这时,“蚊帐”这边因为雌虫被抓,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帐子的形状悄然解体,粉色渐渐堆积到了离余亦勤最近的那个角落,这是雄虫在追逐雌虫。  余亦勤一时没顾上这个变化,因为他手里的东西也很新奇。  球内被困的雌虫好像没什么身陷囹吾的觉悟,正拖着绕成螺旋状的尾羽在雷球里优雅地转圈。  它的腹部上有个天然的鬼眼,图纹是个蚕豆大小的椭圆,火色的眼白里配蓝黑色的眼球,随着它的呼吸一开一合,连虹膜上那种润泽的湿润感都惟妙惟肖,这使得鬼眼在“睁开”的时候,极像某种真正的兽瞳。  余亦勤跟它大眼瞪小眼,除了感觉它长得美丽,腹眼看着邪门,其他什么也没看出来,只好托着它往杜含章那边走,准备将东西还给对方。  只是他才走了四步,雷网里的另一束蓝光下面的东西也出来了。  这次的雷球要小一些,里面的东西是一根羽毛,三四公分长,呈暗褐色,上面浮着层铝蓝色的覆膜,正是古春晓的尾巴毛。  雷球照例往杜含章跟前飘,这次余亦勤却因为里面的东西,不得不闪将过去,一把扣住了对方伸出去的手腕。  他来得突然,杜含章察觉到有人靠近的时候,斜刺里插进视线的手已经贴到了皮肤上,触感是一种很短暂的温凉,像是没经太阳晒过的土壤。  一般来说,意外和陌生人发生肢体接触的时候,正常人的反应都是避开。  杜含章的反应是正常的,立刻看了一眼被抓的手腕,本来打算接着去看动手的人,可他的眼神落到交握处上之后,注意力莫名就跑偏了,集中到了余亦勤手腕上贴的那圈膏药布上。  布似乎是普通的无纺布,土黄色的一大截,沿着腕口往上走,似乎是手上有什么毛病。  他都能化成灰了,明显不是人,但妖或者鬼不会得腱鞘炎,身体上受了伤也有各种速疗的办法,杜含章看不出他这手是怎么了。  余亦勤不知道他在给自己望“病”,见他盯着自己的手,还以为是自己这么干,他很吃惊或者是不高兴。  但作为失踪鸟士的家属,他有义务第一时间查看古春晓的失物,余亦勤说:“不好意思,虽然东西是你找到的,但是这个不能给你,这是我妹妹的随身物品。”  杜含章眼观四路,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他身旁飘的花羽,这时听他一说,大概猜到他妹妹的物种了。  他任凭余亦勤抓着自己,态度温和也坚定:“这个你不需要给我,但它既然出现在这里,跟旁边那位工友的死就存在某种联系,我也不方便让你直接带走。”  “当然,”杜含章话锋一转,“我这不是说你妹妹是凶手或者帮凶,我的意思是如果她也是三十三天虫的相关受害者,那你只凭这根羽毛,估计也很难找到她。”  装着尾羽的雷球就悬在他的中指尖上,他没有进一步动作,余亦勤也就没抢,试图跟他讲道理:“你不要,也不准我带走,那你想怎么样?”  “不是我想怎么样,”杜含章好笑地说,“我是在跟你商量。”  余亦勤一下被他笑踟蹰了。  他跟秃鹫相依为命六百多年,古春晓是个马大哈,一有事就颠来问他,怎么办?咋个搞?余亦勤习惯了当家做主,并不习惯跟人商量。  但这人带点笑意的模样,又让人很想给他面子,余亦勤迟疑了几秒,突然松了手。  手腕上捂出来的温度倏地散了,杜含章恢复了自由,面向雷网说:“这口井的情况有点复杂,可能已经牵涉了三条人命,这已经是刑事案件,防异办肯定是要介入的。”  “这根羽毛不管跟这个案子有没有关系,都是现场的东西,你要拿走也可以,起码到防异办里去备个案,行吗?”  防异办的全称是防范和处理异常现象办公室,和妖联所、无常分局,都是负责管治特殊群体的单位,不过区别在于后两个都是驻外办性质,而防异办是人间的本土机构,说白了,它就是有神论体系下的派出所。  备个案倒是没什么不行,现在是人间的法治社会,余亦勤本来就是从妖联所那边报了案过来的,让他在意的是人数。  “三条?”他皱了下眉心,思索道,“还有两个人在这里出过事吗?”  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余亦勤就住在工地南门外面的步庭街上,可他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当然他也不想听到,因为遇害的人越多,理论上古春晓的危险系数就越高。  杜含章用词比较严谨:“我说的是可能,可能还有一对年轻的男女,以及一条确定死亡的狗,在这口井里出现过。”  他的关键词和上午那个背后有鬼的年轻人重合率意外的高,余亦勤受他提醒,脑中突然冒出了年轻人最后那句没说完的话。  ……不是什么小孩的骨头,而是两个刚死的成……年人。  可既然挖出来的是成年人,又是怎么变成的生桩?  这疑问让余亦勤眯了下眼睛,看向了雷网下面的“蚊帐”。  它已经完全解体,堆成了一片粉色的棉花糖状,真善美肯定没有,但色香味大致俱全,蛋白质被烤熟后的焦香味在风里飘传。  这是一种能令人沉醉的气味,然而却没能取悦余亦勤,他心里有点烦,他只是想找只鸟,事情却好像越来越复杂了。  鉴于三十三天的雄虫全都被烤糊了,蓝光也只有两束,“蚊帐”里面再没有新东西出现。  古春晓肯定不在里面,要在的话估计都可以装盘了,余亦勤不死心,将哭笑花悬浮在外面,抬脚就往雷网里钻。  杜含章心里真有点受不了他这个二虎哥的勇士作风,赶在他趟雷之前,抬手召回了高处的引雷符。  余亦勤一脚跨出去,雷网却陡然在他眼前分崩离析,之前那种电得人发麻的威力不见了,只剩一股刚刚烤完虫子的高温,劈头盖脸地卷到他身上,谈不上舒适,但也不算难受,反正他不怕热,也不怎么怕冷。  他顶着一脸炙热的气流,没有回头,心里却突然觉得杜含章人还可以。  井里面果然什么也没有,余亦勤扑了个空,对着那根从雷球里取出来的尾羽呆了片刻,应约跟杜含章一起去报案。  至于雷印拉出来的东西,公平起见,余亦勤拿走了妖蛾子,杜含章负责保管尾羽,两人各凭本事,都不知道将口袋不宜的雷球藏到了身上哪里。  离开之前,杜含章往地上插了两枚写着符文的小木片,一枚在那个死者身边,一枚在原先的“蚊帐”跟前。  木片入土的瞬间,那一方天地里的空气水波似的荡漾了片刻,接着结成了一个半球状的结界,另外半球覆在土下。结界在空中闪了十秒左右,接着连带着死者和“蚊帐”的残骸一起消失,只剩残井立在原地。  这应该是一个障眼法,从布置到生效只用了几秒,甚至施术人连咒语都没念过。  余亦勤不动声色地睨着杜含章的背影,心里在琢磨环境顾问到底是干什么的,是天师的合法化职业吗?第3章 防异办  如果这时他开口问,杜含章会告诉他,不是。  天师是天师,一般都是来自不同派系的道士,即使有证,也是ngo头上顶红章,民间自己认证自己的团体,不受人社部承认。  杜含章却不是,他是循规蹈矩的生意人,为了开公司凑资质,还专门去考了个环评师,是受国家和市场经济认可的技术人才。  很快人才隐蔽好现场,走回来说:“我没开车过来,你晕不晕符?不晕我们就用神行符过去。”  “不晕,”天上飞的海里潜的,只要是余亦勤坐过的他都不晕,于是他手里被塞了个小木片。  木片的厚度远不及令牌,边缘薄中间厚,黑色的笔迹像是普通的墨水,不像是法器,更像是截成段儿的竹简。  杜含章自己手里也扣着一片,他不是道士,施展玄学之前不会喊“急急如律令”,只是简单地提醒道:“走了啊。”  余亦勤点完头,脚下倏然空了,眼前的景象也开始虚化倒退。  当今世界什么都注重用户体验,这个神行符的体验也很不错,余亦勤站在风障里,一边在城市里风驰电掣,一边连头发丝都没动一下。  几秒钟后,脚下突然有了踩到实处的感觉,余亦勤的视野清晰回来,看见自己站在一圈圆形的地雕上。  这个地雕由三圈同心圆组成,环里从外往内刻着方形卷云纹,蝠纹以及一个阴刻的“安”字。  余亦勤站在“女”字右边的那道横上,还来不及打量环境,就见一头穿着黄马褂的迷你驴对着他的腿冲了过来,驴子脖圈上的绳子后面连着个中年妇女。  这是今西市里最近流行起来的一种宠物,集乖巧、呆萌、好养、聪明等诸多优点于一身,就是贵。  丧葬店的收入微薄,这皇帝驴子余亦勤养不起,也不觉得可爱,但他看那驴子都快撞上了还不知道拐弯,自己就往旁边让了让,然后这一动就撞上了杜含章。  杜含章立刻扶了下他的手肘,免得他一肩膀撞进自己怀里。  这时,迷你驴擦着余亦勤的腿,在他让开的位置上欢快地跑了过去,将他无视的异常彻底。  城里的少数宠物确实走路嚣张,但它们横冲直撞的前提都是有安全的距离,眼下的距离明显不够,余亦勤才感觉有点古怪,就听见杜含章在旁边说:“没事,这是防异办的不见闻道,你过来的时候只要不走出最外面这个圈,他们就看不到你,也不会撞到你。”  余亦勤知道大名鼎鼎的防异办,可过来却是第一次,没见过这阵仗,转头看他实时现身说法,像个鬼魂似的,被遛驴的大姐目不斜视地穿了过去。  这一幕放进鬼片里都不用特效了,余亦勤看完却没什么惊恐的反应,一边说“好”,一边往旁边移了一步,省得马路那么宽,他俩却还挤在一起。  杜含章有点看出门道了,这位朋友长得雅人清致,性格却有点沉默寡言,他就也不再找话说,带着这酷哥往防异办里走。  作为整个今西市术法的集大成地,防异办的建筑风格意外的朴素,跟老事业单位一个模样,院门口是一对浮漆挂锈的铁栅栏门,左右的围栏后面各有一块小花坛。  进了院门,左边是接待室,右边是办事大厅,这时已是夜里9点,大厅那边早就下了班,两人只能左拐,站到门口的台阶上敲开着的门。  屋里的电脑后面有人值班,敲门声一响,显示屏后面先传来了一声“进”,接着冒出来半张脸,是个戴着眼镜的年轻女性。  余亦勤看见她的视线扫过来,直接就落到了杜含章身上,表情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起来。  “组……”她说了个字又卡住了,脸上的笑意也淡回去,变成了一种看得出来但又不太强烈的喜悦。  组什么余亦勤没听出来,但他看出来这两人是认识的了。  杜含章立刻坐实了他的猜测,对屋里的人说:“迟雁,怎么是你在值班?”  迟雁推开办公椅站起来,露出来的全脸清秀苍白,气质有点冷,不是高冷而是森冷,余亦勤陡然从她身上感觉到了一丝幽都的气息。  但她的阴气又不够纯粹,这种要么是父母有一方是人,要么就是本该死亡却又被吊着命的人。  一个半鬼之身,能在人间的办事处里上班,必然是有别人没有的长处,不过余亦勤没有探查她。  “其他人都出去了,最近很忙,办里人手不够,队长就叫把我过来顶岗了,”迟雁从文件盒里抽出了两个一次性纸杯,往门口的饮水机这边走了过来,“你们进来说吧。”  杜含章应了一声,很快跟余亦勤并排坐在了接待室的长木椅上。  迟雁接了两杯水,一人递了一杯,又折回去拉椅子,背对着两人说:“你们这么晚过来是为什么事?”  杜含章侧头往左边看了看,余亦勤十分敏锐,眼神立刻就迎了过来,杜含章问他:“是你说还是我来说?”  他在工地上说得头头是道,跟前又是熟人,余亦勤觉得他沟通起来应该比自己顺畅,托着水杯说:“你说吧。”  杜含章估计他也不爱说,点了下头,转眼去看已经坐在茶几对面的迟雁,摊开右手道:“我们是来报案的,东一环一个叫梅半里的工地出了人命,这是我在现场捡到的东西。”  在他说话期间,一个荧光蓝色的雷球慢慢从他掌心上方的空气里钻了出来,他将它放到了茶几上。  余亦勤见状,立刻也从兜里掏出了两个灰蒙蒙的小气泡,并对其中一中隔空做个放大手机图片的拉伸动作。  气泡随着他的手势涨大,恢复成了原来的大小,里头的雌虫没兜圈了,正拿睁开的腹眼贴着气泡的内。壁,像是在往外看一样。 第5章 这时还没到年轻人睡觉的时间,那边接的很快,背景声有点嘈杂,有人声有碰杯声,像是在馆子里。  “喂老板,”陆陶不知道在乐什么,边说边呵,“你是不是回来了?”  杜含章都回来好几个小时了,不过他平时出门都是私事,全靠自己订票,所以陆陶不知道,他“嗯”了一声,问道:“你这是在哪儿?怎么这么吵?”  “啊?吵吗?那我到外面去跟你说。”陆陶不知道对谁说了声让让,又凑回来解释,“我们大学寝室的聚会,我在外面吃饭。你怎么这会儿给我打电话?不是想让我回去加班吧?”  真正经常在下班后回去加班的人根本不敢这么问,而且他们公司一年到头也没几个正经的项目,不“正经”的陆陶又接不了手,他这么说就是仗着老板不像领导,纯粹是在扯淡。  杜含章虽然没怎么摆过领导的威严,但气度还是有的,直接过滤了他的废话:“一会儿接着吃你的饭吧,不是。我是去过工地了,发现那个井确实有点不对劲,有事问你。”  “是吧?我就说有问题!”陆陶音调都变了,压低了一点兴致勃勃地说,“老板你要问我啥?”  这孩子大概是有点神经病,别人都是怕看见鬼,就他挠心挠肺地想看,一提起鬼怪就来劲。  这也是为什么他都没有问过自己,就麻利地跟着孙总去了工地的原因,因为领导们一般不让他去。  杜含章倒是可以理解他,因为看不到所以骚动,就是觉得有点可惜。  陆陶是爆破专业的硕士,本来应该进一个更具有实干性质的公司,去开山爆拆或者搞炸。弹,结果他进了易理环咨,天天不干正事,到处搜罗鬼故事,眼下他又开始了。  杜含章听见他那个振奋的语气就感觉自己在毁人才,不过人是杨笠招进来的,即使堕落了也该是技术部总工的锅。  甩手掌柜杜含章娴熟地摘清了自己,思绪回到通话上来,回忆了一下虫阵的范围,大概估了个距离说:“你早上去的时候,有没有靠近过那口井?”  陆陶不靠近才怪,他还拍了几张那个骨头印子的照片,不过杜含章一直不支持他在灵异事件上跳得太欢,所以他没敢坦白,只说:“有,那个井怎么了吗?”  防异办才介入调查,杜含章不好跟他披露太多,只能顺着他知道的内容战术忽悠。  “那个井壁里装过生桩,有怨气,普通人靠的太近了容易被沾染上,我晚上过去的时候,那个井旁边就又有一个人出事了,你自己注意一点,好好想想,你早上从工地出来以后,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比如头晕头疼,觉得冷,打寒颤,或者莫名其妙走神之类的。”  陆陶现在就有点晕,不过他是被室友灌了酒,有点喝多了。  而且他的心思也不在自己身上,随便想了想就说:“我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啊,老板,谁出事了?”  杜含章:“现在还不清楚,不过小心一点总不会错,你今天就别吃到太晚了,回家的话尽量挑大路走,记住了,别左耳进右耳出。”  “诶出不了,我晓得了,”陆陶听话地说,“我们11点之前肯定散了,到时让我兄弟送我回去。”  杜含章“嗯”完又说:“到家了去公司群里报个平安,明天我会去公司,早上可以捎上你。”  公司虽然没几个人,但陆陶还是不好意思,笑出了“噗”的一声:“我了个老天哥啊!你可以这么搞,我不行,笠哥会问我得了什么神经病的。明天好啊,有车坐,我可以多睡20分钟。”  安全总该比面子重要,杜含章是个很谨慎的性格:“那你给我,或者给你辰哥发也行。”  他辰哥就是防异办目前行动二队的队长陆辰,也是让迟雁一个技术人员去大门口顶岗的那个上司。  陆陶浑然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嘴上很爽快,实际却没太上心,也不想麻烦他,笑道:“那我给我哥发好了,谢谢老板。”  杜含章确认完他没事,准备挂了:“没事,你吃饭去吧。”  那边陆陶离席了半晌,牵挂着酒肉和兄弟,愉快地说:“好咧,老板再见。”  杜含章放下手机,人也出现在了停在小区的车里,他拉开车门,一股风倒刮进来,往他脸上扔了几个雨点。  头顶闷雷阵阵,似乎有场暴雨将临。  ——  凌晨三点,东一环,步庭街。  雨势大得弹起来的水花一直往屋里溅。  余亦勤看着清瘦,单手提一个成年人却似乎不怎么费力,还是开门时的那个表情。  悬空的古春晓的脸却已经皱得不像样了,窒息使得她的脸迅速涨红,她蜷起手指握成拳头,左右开弓地捶着余亦勤的手。  “你……有病吧?”她蹬着腿大喊,发出来的声音却很小,“再……唔!不松开,我要发……发毛了啊!”  余亦勤无动于衷地说:“你发一个我看看。”  古春晓被迫仰着头,因为缺氧,头上青筋暴露,但她输人不输阵,还是竭尽全力地往余亦勤心窝子上踹了一脚。  “我去、去、去你大爷的!”她哆嗦着嘴唇,骂完两眼一翻白,眼泪猛地滚了下来,羽毛也现一秒隐一秒地在皮肤上出没,看起来可怜又妖异。  那一脚没能把余亦勤怎么样,他晃都没晃一下,手指蓦然越收越紧,空气里除了古春晓的喘息声,霎时又多了种韧带被挤压的钝响。  这人分明是想直接捏死她!  所以这哪里是什么一定会去救“她”的亲生的大哥?这分明是一个心如铁石的怪胎还差不多。  五官扭曲变形的古春晓突然露出了一个诡笑,头被什么牵引着似的,慢慢仰了了回来。  她的头一边转正,脖子也跟着咔咔作响。  余亦勤很快感觉到自己手心里的压力越来越小,因为“古春晓”的脖子正像一根被拉开的面团一样,正在急速地变长变细。  然而女孩头和身体又还是人样,身体仍然被余亦勤“提”在手里,头却像氢气球一样往上升去。  这颗头边飘边笑,脸还是古春晓的那张,语气却突然变了,她用一种嗔怪的语气说:“我不是就是你妹妹吗?你怎么还问我是谁?”  说话期间,这女人的脖子还在变细,已经和毛线差不多了,正层层叠叠地堆在地上,这使得她的头像是余亦勤放的风筝。  柔韧的丝线一旦加上足够的速度,就成了也能用锋利来形容的东西。  余亦勤盯着她说:“你演的挺像的,但你不是古春晓。”  “哦,是吗?”她在空中飘了飘,满脸都是虚心求教,“我的破绽在哪里?”  她确实演的挺像的,模样、神态和说话风格都一模一样,但她的破绽在那两声“哥”上。  古春晓从来不这么喊,她都是连名带姓地喊余亦勤,余亦勤当着古春晓也不会喊她妹妹,他们平时并不亲近,不过他眼下并不是在跟这个面条精喝茶聊天。  余亦勤拽了拽那根线脖子,没什么礼貌地说:“不如你先告诉我,我妹妹现在人在哪里?”  女人拿自己的脖子拉出来的线,在空中绕出了一只手的轮廓,她用这只“手”拨了下头发,声音越发成熟:“我说了,你敢信吗?”  “你敢说,我就敢信,”余亦勤右手虚握,手心里猛地钻出了一把蛇形的匕首。  然后他也没掩饰,直接用刀绞住了左手上拉着的线,绷直了问道:“你想听的是这种,除了浪费时间,什么用都没有的假话吗?春晓的室友,小代?”  女人神色古怪地顿了顿,语气猛然冷下来的同时,头也猛地在屋里飞了起来。  “呵哈哈哈……你们兄妹俩的眼睛,可真是尖的吓人呢……”  余亦勤真是受之有愧,他其实还没看出这位是谁,但她肯定不是古春晓的熟人。  因为古春晓的室友不叫小代,人叫小王。第5章 车祸  谁能把另外一个人,模仿得跟本尊几乎没差?  余亦勤的第一反应是关系很近的熟人。  古春晓喜欢人,不会突然消失或者变成另外一种模样的人让她有安全感,所以她的室友也是一个普通人。  小王的全名叫王树雅,是个只有一条腿的塔罗牌占卜师,小王性格腼腆,连走路都费劲,更遑论把脑袋当成风筝放了。  假设小王突然妖化,这个基本也不可能。  自从五千年前的绝地天通之后,天界浮空,大地下沉,昆仑天梯断裂,天地之间流通的灵气就断了,不成循环的人间地气日益稀薄,如今已经到了几乎无灵可采的地步。  没了灵脉和通天路,妖不能飞升,魔不再成神,人与鬼族也无法再位列仙班,人鬼妖魔都挤在同一个地盘上,在没有神来拯救和维序的疆域里繁衍。  其后几千年,大地上分分合合,发展到如今,却是对天地灵气依赖最少,个体力量最弱小的人族成了地上的主宰。  人族是人间的当家者,有着威力巨大的武器和完善的法治,客居的异族不能在人的主场上杀人夺舍,这是人妖鬼三界联盟约定了几百年的协议。  不过妖鬼族内也有犯罪分子,可他们即使不遵守协议,想要妖化一个人,将人原本只有几节的颈椎拉到这么长,同时还要保证人能清醒地活着,这个技术需要耗费的妖力绝对比自己亲自上要大不少。  而如今妖力就约等于灵力,有脑子没小弟的妖鬼都会珍惜羽毛,不会随便浪费气力。  但排除掉小王之后,古春晓其他的朋友,余亦勤全都不熟。  要是这东西今夜没来,他本来是打算明天问小王要了电话,挨个去问的,只是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他家里先来了个假扮成古春晓的面条精。  这怪物来造访他的原因暂时还不明,但她的目的已经露出来了。  刚刚她扑过来的时候,手上的指甲凭空暴涨到了一寸半,是她的杀气先泄露了,余亦勤才把她摔到门板上的。  她为什么袭击自己?是跟他有仇?还是恨的是古春晓,动他只是因为有株连癖?  死宅的硬伤在这种时候一下就突显了出来,因为漠不关心,对秃鹫的爱恨情仇一概不知的余亦勤眼下没有任何可以怀疑的对象,只是事已至此,再去失悔已经晚了,他只能尽力去找。  那么假设这位访客是熟人,她会是古春晓的哪个“朋友”?  因为这个长脖子一直在绕弯子,余亦勤问她问题,她回的也全是问题,藏头露尾的感觉十分明显,余亦勤姑且认为是她怕自己认出她来。  可如果真这么谨小慎微,虚与委蛇,在自己问她春晓在哪的时候,她就不该直接承认,而该统一作风,继续否认,或者提出告知的条件。  她的言行前后矛盾,逻辑也有点乱,不太像什么老实的妖鬼,要是照着她的节奏来,余亦勤估计半天都听不到一句真话,所以他突然真假互掺地瞎扯了一句,意在打乱她的思路。  如果这怪物跟古春晓熟悉,那她一定知道,秃鹫的室友不仅不叫小代,还是一个不能替她背锅的普通女孩。  这种前提下,怪物要是还想隐藏自己,最傻也该问一句“小代是谁”,好把嫌疑转移到秃鹫的其他非人朋友里去。  可让余亦勤没想到的是,她居然似是而非地承认了。这足以说明她知道的东西其实不多,不过反推过来,古春晓的熟人圈大概率是可信的。  再有就是那句“眼睛尖”,余亦勤从这句话里屏蔽了自己,瞬间想道:难道古春晓是因为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所以才失踪的吗?  那这个范围可能就大了,任何一伙藏匿在城市阴影里的势力都有可能,包括梅半里的那个……  不等余亦勤想完这句,“古春晓”的头已经高速地绕着他飞了半圈。  它越贴越近,口中夸张地大笑,那架势很明显,她连绳子都省了,打算用脖子给余亦勤来个五花大绑。  余亦勤不可能站在这里等她来捆,膝盖屈起就准备闪开,只是他没能跳起来,因为他的腿脚上已经缠满了肤色的细线,它们杂乱交织,像一摊会胶泥一样将他粘在了原地,蠕动的效果有点令人反胃。  不过座山雕的大哥扛得住这个,他朝左边歪了下身体,做了个发力拔出右腿的动作。  只是这脖子黏性巨大,他拉不动腿,上面的头又速度塞火。箭似的飞完了一圈,绷直的线下一瞬就能勒到余亦勤的两臂。  余亦勤顾得了头顾不了尾,只能放下脚上的自由,猛地蹲下去,和那一圈骤然收紧的细线险险擦过。  线圈没能勒住他的人,倒是卡住了他的一小撮因为蹲下太快而飘起来的头发,余亦勤感觉头上传来了一点拉扯感,不过很快就消失了,因为线像锋利的剪刀一样,利落地切断了他的头发。  那是一阵在磅礴的雨声之中,人耳根本听不到的细微剪切声,但怪物的杀意却倏然引爆了。  断掉的碎发纷纷落回了余亦勤的头顶,怪物一击落空,没有惯性似的刹在空中,转过头来,脸上有了怒意。  余亦勤单膝跪地,左手拉线,右边反手握刀,将刃口上挑的线拉得更紧了一些,冲她说:“别动。”  他向来不太会逞口舌之利,后面连句恐吓式的“再动就让你脖子搬家”都没有,使得这声威胁毫无气势。 第7章 说到这里他的语调拖长,眼珠子往上翻了翻,似乎是在回忆。  陆队长日理万机,不记得众多案子中的一个报案人姓名十分正常,杜含章提醒道:“亦勤。”  “对,余亦勤,”陆辰恍然大悟似的说,“她说你俩一起去报的案,那个案子我还没时间看,你是目击者,你跟我讲一讲算了。”  无论是从陆辰痛失亲人,还是这人曾经跟着他共事的角度来考虑,杜含章都不至于吝啬几句话,他复述了一遍工地上的见闻,同时没忘记提及余亦勤走之前的提醒。  他说:“余亦勤给了我一个那只鬼的泥塑,我不知道有多像,东西我放在车里了,一会儿拿给你。”  陆辰点了下头,思索了片刻后说:“从你说的这些内容来看,那个余亦勤的妹妹的失踪,工地上的人命案,还有陆陶的车祸,有可能都是同一伙势力干的,对不对?”  放在平时,杜含章不会接这句话,他时刻记着自己是个老百姓,但眼下不是为自己考虑的时候。  “如果你问我的话,”杜含章说,“我确实是会这么联想。”  陆辰现在无心办案,脑子不带转地说:“那你觉得我们应该从哪里入手去查?”  杜含章伸手捡了个烟头,抬手扔了出去,烟头在空中划了道弧线,掉进了两米开外的垃圾桶里。  “线索挺多的,冷静下来了一条一条地去跟吧。”  陆辰倒是想跟,但防异办里缺人,陆陶的车祸是真的让他急了眼,陆辰突然异想天开地说:“杜总,不然我也请你看个风水吧?到咱以前的办公室里去看,你帮我看看这个案子里的风水,我按市价跟你结账。”  杜含章:“……”  陆辰个性沉稳,跟跳脱的陆陶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上都南辕北辙,但这一刻杜含章突然感觉到了血缘的力量。  陆辰大概是错乱了,才会想出这么馊的主意,不过杜含章沉默了几秒,居然点头答应了。  “可以是可以,不过市价就不用了,”他语气平常,但眸光十分深沉地说,“我要别的东西。”  这人只有不笑的时候,才能让人骤然惊觉,他的五官其实有点凌厉,那些温文尔雅的好脾气,也许根本是种假象。  陆辰总是有点怵他这副表情,咬了下嘴里的烟头说:“你想要啥?”  杜含章看着他,脸上的正色说明他不是在开玩笑:“我想要一个全国级别的调查权。”  陆辰正值伤心,听到这个简直分分钟想捶人。  他上次就是因为越级越地使用调查权,才被别人抓住把柄给扣了顶通魔的帽子,结果好些年过去了,他还是这样记吃不记打。  那个什么余雪慵,到底对他干什么了?是什么仇什么怨,导致他这么穷追不舍?  陆辰无语地指了指自己,忍住了大声喧哗的冲动:“我,一个市级的小队长,你觉得我跟全国有什么关系?”  杜含章笑了笑,重新和气起来:“那我怎么知道?我只是在跟你谈生意,摆条件而已。”  这不是叫摆条件,这他妈就是异想天开!  陆辰呕了几秒,突然被气笑了,笑着笑着又觉得胸口疼,他的弟弟啊,死得连魂魄都丢了。  作者有话要说:  [1]: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幽冥录》刘义庆 啊!没写到我想停的地方。第7章 魇镇  拖地声没有持续很久,突兀的换成了一声“噗通”,后面耳边就都是泅水的动静。  丧葬店的三条街外有条河道,名字叫什么余亦勤没注意,但他感觉自己应该就在那条河里。  这怪物害他之心不死,脖胶明明把余亦勤裹得严严实实,可它就是不防水,带着馊腐味的城市河水迅速渗进来,糊了余亦勤一脸。  河水灌到鼻子里,呛得他咳了一声,余亦勤才挣了一下,勒裹着他的胶皮登时收得更紧了,面条精的声音也在耳边响了起来。  “帅哥,我真诚地劝你不要乱动,小心我一害怕,直接把你勒成了渣。”  这话听起来,似乎是暂时没有杀他的意思,不然她当时在院子里就可以下手了,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地带着他来潜水。  余亦勤立刻打住,直挺挺地僵成了一块。  怪物感觉到他的配合和紧绷,驱策着胶皮在他头顶上拍了两下,语气愉悦地笑道:“这才乖嘛。”  如果被拍的是古春晓,她的鸟毛都能恶寒的倒竖起来,因为她高兴的时候是18岁的不老少女,不高兴的时候就是666岁的猛禽祖宗。  不过也许是缺了一半魂体的原因,余亦勤不像她那么感情充沛,他没觉得这句有多难听,听过即忘。  水一直往他的五官里灌,余亦勤险些咳出气音,他忍住了不适,但气息还是紊乱地说:“你要带、我去哪里?”  在他看不见的黑暗外面,怪物坐在水里的一条鱼身上,那鱼有半米长,通体漆黑,正在奋力地划鳍摆尾。  有它出力,没脖子的“古春晓”闲适非常,水体浑浊发绿,她也不嫌弃,左手摊在身侧,切着对冲过来的水流说:“带你去我家做客啊。”  如果秃鹫在她家,那余亦勤愿意去,他说:“你家在哪?”  “别急,到了你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古春晓”猛然抬手作刀,在他后颈上全力砍了一把。  余亦勤闷哼一声,在攻击的力道上仰了下头,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黑鱼在水下做了个腾跃的动作,载着女人一头扎向了淤泥。  河道底下藏污纳垢,淤泥看起来原本都是黑乎乎的一片,但鱼头碰到泥巴的一瞬间,泥巴上的淤泥倏然向外翻起,立成了一圈有茎有叶的水草。  每根水草上方都顶着一个花苞,它们眨眼间绽放,开出的花朵是摇曳的黑火,火势不往上涨,横着连成一片,往下旋出了一个乌黑的通道。  黑鱼碰到通道,崩成了一片黑雾,女人径直跃入,消失在了黑雾下方,余亦勤被线扯着,跟着也掉了进去。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还是漆黑一片,分不清时间是白天还是黑夜。  旁边有人说话,隔的有点远,声音非常小,余亦勤全神贯注地适应了几秒,才连蒙带猜地听见了一点。  “……人不对劲,不知为何……他……记忆剥换不下来。”说话的这人是个男声,嗓音低虚,听着似乎上了年纪。  “真是麻烦!早都杀了,现在什么事都不会……弄成这样,怎么跟上面交代?”  接话的女声比较耳熟,正是之前假扮秃鹫的那个女怪物。  “小古啊,你把事情想得太简……杀了恰恰最麻烦,人把命看得很重,痕迹抹不干净,我们就会有大麻烦。”老的说。  “呵!”女人讥笑了一声,“所以这次我没杀啊,把他给您带回来了。我们没头的东西,脑子就是不好,您老雄才大略,后面怎么办?您出脑子我出力吧。”  老的没理她的挖苦,静了几秒后说:“我想想吧,你忙了一夜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女声没再答话,余亦勤听见一种有节奏的“笃笃”声朝他靠了过来,他赶紧闭上眼睛,做昏迷未醒状。  很快笃声消歇,那个苍老的声音低诵了一串陌生的咒语,余亦勤听着听着觉得耳朵里面有点痒,像是有什么东西钻了进去。  会往人耳朵里钻的东西很多,但日有所思,他第一个想起的,却是梅半里工地里的那个虫阵。  杜含章说它们致幻,这个念咒的刚刚又说过剥换,并且剥换的还是记忆。  所以这老人用的也是三十三天虫吗?剥换的意思是剥掉再换上吗?如果是,那他们到底想剥换什么?  还有古春晓,不会也已经被剥过了吧?  这念头一起,余亦勤终于有点躺不住了,要是那就坏事了,因为共命鸟的传承就是记忆,而传承和秃鹫的性命又是绑在一起的东西。  他们想动古春晓的记忆,就等同于是在要她的命。  从受不受幻觉影响这件事上来说,秃鹫和那个陆陶算是殊途同归,除了大脑受损和老年痴呆,他们的记忆不可更改。  想到这里,余亦勤脑子里忽然嗡嗡作响,这声音嗡得他有点晕,于是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入眼是一张站在他左边俯视他,堪比百年老树皮的枯瘦老脸。  老脸上的眼睛木然无神,但视力却出乎意料的敏锐,瞬间就盯向了他,惊讶地说:“你……”  余亦勤一眼扫过他的上半身,看见他像个超高龄的汉服控,束着头发穿着长袍,两只手抱在胸前,左边的臂弯里还搭着只拂尘,老归老,但身上古意浓厚。  这老头看他突然醒来,只愣了很短的一瞬,很快收敛了惊讶,往后一跳,居然老当益壮,一步就跳到了三米远的门外。  “得,”老头甩着拂尘冷笑,“又是一个不受幻觉控制的。”  那女怪物不在,捆住余亦勤的脖子线已经换成了结实的鲛筋,他懒得费力气,直接化成了一蓬灰,朝门外疾卷而去。  鲛筋是活剥的鲜筋,再加上秘法炮制过,可松可紧有跗骨之效,不到千年的妖怪和幽都守生以下鬼魂根本挣不脱。  老头是觉得他的魂魄很古怪,才本能地离他远了点,但没认为他能有一下挣脱鲛筋的本事,是以眼看着那圈筋绳变形落地,刚开始还以为是余亦勤用的障眼法。  空气里本来就有灰,余亦勤的魂体形态隐在其中,乍一眼根本无从分辨。  等老头意识到绳子里可能真的没人的时候,流动的灰已经欺到了跟前,他先是感觉到了一股凉意,接着才朝面前挥了下拂尘。  拂尘虎虎生风地抽在空气里,带来的劲风将灰完全扫乱了。  老头见状心里一喜,还以为自己至少截杀到了对方,他正要后退,重新拉开安全距离,却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女同伙焦急的叫声。  “耆老,后面!”  老头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后背抵到了东西,与此同时,蛇形的匕首悄然从他颈部旁边的空气里长了出来。  “还有哪个是不受控制的?”余亦勤在他背后,右手扣着他的肩膀转了一圈,面对着绑他来的女人说,“能不能带我去见识一下?”  ——  上午8点40分,市里下起了太阳雨。  市三医院的停车场里,陆辰打量着手里的泥塑,见多识广地说:“这是山鬼吧?雕的还挺细的。”  夸它一个纤毫毕现都不为过。  严格来说,它是用玄学作弊,从风里转出来的,不过这个不重要,杜含章“嗯”了一声,将车往外倒。  陆辰抛了下泥塑,揣进了兜里,弯着腰从外面往里看:“那个图腾我就指望你了,我等你消息啊。”  办里肯定也会找行家去查,杜含章离开的时候没什么压力,只说了一句:“我尽量。”  可车上了路之后,他又没去公司上班挣钱,直接回了家。  他要查那个图纹就需要资料,而资料基本都在家里。  文心苑是洋房别墅区,房子杜含章买得早,当时很便宜,并不能说明他是土大款。他家里一共三层,上面整两层都是书房,站在门口往里看,能让人以为是个小图书馆,不过它不对外人开放。  杜含章上楼接了杯水,又接了一个杨笠打来的电话,问他不来就算了,陆陶怎么也开始迟到早退了,杜含章举着手机,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人间已经没有陆陶这个人了。  生离死别,有时就是这么的突然而然,可以让人不觉得悲痛,但满心都被宿命里的残酷所笼罩。  杜含章将“山鬼”纸钱的照片打印出来,搁在桌上后进了书架区,且走且取,不多时就报出了一大摞,然后他往椅子里一坐,整整一天都没起来。  室外的小雨和阳光争来抢去,阴晴切换了好几次,到了傍晚,天边的晚霞居然十分绚烂,映得屋里都有了层红光。  杜含章找了一天,终于在翻开的上百册竖排抄本里,找到了一行接近的描述,然后他也不管下没下班,拿起手机拨了陆辰的电话。  “是不是有头绪了?”陆辰一接,不等他说,就眼巴巴地问了。  “有一丁点,”杜含章卷着书说,“这个图案可能不是文字,也不是图腾,而是一种术法的结印,叫魇镇。” 第9章 余亦勤不管是魔是鬼,反正得知了那种诡花的名字,也是一项收获,他说:“那个通道关闭之后,还会再开吗?”  杜含章:“如果有人要出入,它就会开,但很大概率已经不在道观的井里,而是转移到别处去了。”  余亦勤不懂就问:“你知道它转移到哪里去了吗?”  这个杜含章是真不知道:“书里面记载,纵火花的通道本来就是移动的,即使你没有找过去,门关上之后的一刻钟内,它也会从原地消失。”  这些个鬼魔族反侦察能力也太强了,余亦勤觉得有点头大,不过还是说:“好,我知道了,谢谢你。”  这个笑意很浅,时长也短,不过杜含章正好看到了,他眼皮一跳,觉得这人五官生得温雅,笑起来比冷着张脸好看,显得人十分和柔恬静。  就是恬静了没两秒,余亦勤的目光越过他,看了他那边的车窗外一眼,又猛地转回来说:“这不是回东一环的路吧?”  杜含章坦荡地笑了笑:“不是,这是去防异办的路。”  防异办虽然也是他的目的地,但这跟他上车前说的不一样,余亦勤的眉心立刻细微地皱了起来,他感觉到了一种轻微的欺骗性。  “那我跟你不太顺路,”余亦勤立刻伸手搭住了腿上的东西,“再见。”  他要跳车了。第9章 骨碎补  再见都说了,分别还会远吗?  杜含章本来就在看他,见他一动就猜到他要干什么了,鬼魂跳车,连门都不用开,这个危险举动普通人不能学。  他能灰解,杜含章不确定自己拉不拉得住他,眼疾手快地一伸手,扣住了黑包裹的末端,说:“跑这么快干什么?是不想去防异办吗?”  余亦勤是个左撇子,右手心里还捏着刚刚用过的纸团,被他拉得手上一顿,其实用抢的也不是跑不掉,但余亦勤就是莫名其妙,他止住去势,偏过头来看人。  他感觉到杜含章话里有话了,像是在说他不敢去防异办,不过余亦勤没有天眼,并不清楚这位在暗示什么,他也不感兴趣,他只是后知后觉地想起了无事献殷勤,就是不知道杜含章是奸还是盗了。  “你平时骗了人,”余亦勤脸上看不出表情地说,“都是这么理直气壮吗?”  提起防异办就要跑,杜含章本来以为他是心虚,现在看来却不像,因为人不仅不跑了,还反过来谴责他的人品了。  这似乎不该是一个凶手能有的道德水准,杜含章突然有点啼笑皆非。  他平时基本不骗人,今天这也是非常时期非常手段,杜含章并不心虚,松开手指,抽空看了余亦勤一眼,笑着说:“抱歉,我不该骗你,我是真的有事问你,你也别突然从环线上下车,行吗?”  余亦勤没说行不行,但是立场坚定不移:“你有事问我,和诓我去防异办是两码事。”  如果这两码事非要凑在一起的话,余亦勤动了下眼睫,隐约有点猜到了,那应该是防异办的人要问他案情相关的事。  这想法才生成,旁边的杜含章突然从头顶的后视镜里看向了他:“是,但也不是,你记得陆陶吗?他死了。”  余亦勤没料到他会冒出这么一句,先被事实惊了一下,脑子里接着想起了那只鬼。  按理来说,那鬼既然破不了他的门障,那他给陆陶的冥钱足够抵抗鬼的攻击了,可人为什么还是没了?  “记得,”余亦勤抬眼,和杜含章在镜子上对视道,“他是怎么出的事?”  杜含章注意到他换掉了“死”字,不清楚是他忌讳这个,还是在顾及死者亲友的心情,杜含章没留神多想,注意力迅速跳过去,说:“昨天晚上10点40多,他在朋友的车里,被人追尾了。”  余亦勤不是吹自己,如果是普通的车祸,那张冥钱保不了陆陶全须全尾,但留一条命应该不成问题,然而悲剧既成,基本可以说明这个车祸不太普通了。  他想了想说:“人是当场就没了吗?”  杜含章:“是,120到的时候,已经没有生命特征了。”  余亦勤觉得不应该,但因为不明就里,也有点不知道从何问起,只能想一出是一出地说:“追尾的人怎么说?撞车的时候他是清醒的吗?”  如果不清醒,很有可能是被鬼上身,想要借刀杀人。  “不太清醒,”杜含章说,“那个司机是酒驾。”  车祸里所有线索都跟交通意外相符,唯独那张多出来的纸钱透着反常。  市里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车祸,但陆陶这个跟那些性质不一样,余亦勤说:“那只跟着他的鬼呢?你们找到了吗?”  这时车开到了高速出口,前面堵了一片,杜含章刹停了车,转过来面对着他,目光深沉地说:“找到了,鬼也死了。”  余亦勤眯了下眼睛,终于咂摸出那句“跑那么快”的潜台词了,这让他顿了一秒,没再瞎打听,只是有点不愉快:“你要问我什么?”  杜含章看见他的冷脸了,但还是解开手机,点开了陆陶背影的那张照片,亮给他看:“陆陶后颈上的这张纸钱,是你的吗?”  这张冥钱果然用上了,余亦勤刚想说“是”,又看到了纸钱上的黑块,立刻朝屏幕凑了过来,眉心里皱出了困惑的痕迹。  “冥钱是我店里的,但这个黑色的东西,”好像是字,不过太小太糊了,余亦勤没看清楚,老实地说,“我没见过。”  黑色就是魇镇的结印,杜含章心想:如果他说的属实,那么车祸里就还缺一个施术的人。  有没有这么个人,对方又是谁还犹未可知,杜含章只能就已知的事提问:“你的冥钱为什么会出现在陆陶身上,这个你能解释一下吗?”  余亦勤本来是日行一善,谁知道会落入嫌疑犯的田地,他其实已经够冷漠了,但现实似乎还在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  杜含章等了片刻,看他光盯着自己不说话,脸上恍惚写着四个大字:不想鸟你。  ——  晚上七点零七分,防异办行动二组办公室。  杜含章带着余亦勤来洗刷嫌疑,陆辰正在吃盒饭,一转眼看见嫌疑犯,登时将夹起来的土豆丝扔回了盘子里,放下饭盒跑了出来。  迟雁早就吃完了,本来正在看监控,见状点了下暂停键,抄起水杯也出来了。  四人转移到走廊里的审问室,路上陆辰已经按捺不住无处发泄的悲痛,审问似的对余亦勤说:“余亦勤是吧?从昨晚到现在,请问你都去了哪里?”  余亦勤没见过他,不认识,一句“你是?”才到嘴边,杜含章看气氛有点剑拔弩张,出来打起了圆场。  他在陆辰手臂侧边拍了两下,拍完抓住人拉到自己旁边,声音压低了提醒道:“陆辰,情绪收敛一点,不是他。”  陆辰半信半疑地说:“不是吗?你问过了?”  杜含章对他点头:“问过了,应该不是。”  陆辰在情绪和信任他之间选择了后者,深吸了一口气说:“你在哪儿找到的他?”  杜含章:“吃饭的路上捡的。”  “……”陆辰觉得他在讲笑话,“我的人在他店门口蹲半天了,毛都没盯到一根,结果你说捡就捡,凭啥?”  杜含章哑然失笑:“不知道,我确实是在清微宫门口的人行道上碰到的他。”  陆辰端详了他几秒:“草!行吧。”  承认你是天选之子老子也不会死。  在他们背后,余亦勤本来一个人一排,落在他后面的迟雁看了几眼他手里的东西,感觉有点邪门。  其实下车的时候,杜含章从后车厢里找了个手提袋,余亦勤拿它提着长袍和骨头,看起来很普通。  只是迟雁的目力远超常人,她用力地闭了下眼睛,再睁开的瞬间眼里陡然多了一圈瞳孔。  这多出来的十个瞳孔让她的视力急剧锐化,迟雁的视物模式陡然一变,目光x光似的透射黑布,直接看到了里面裹着的骷髅头,并且这画面因为猝不及防,骇得她倒吸了一口气。  余亦勤听见动静,回头看了一眼,见她看着自己的手下方,似乎是被吓到了,就将袋子挪到身前,吊在腿前面挡住了。  迟雁看见他的小动作,愣了一下,莫名感受到了一种无声的照顾。  很快四人在审讯室里做成面对面,余亦勤和杜含章背对着门,陆辰和迟雁面对着他们。  尽管有杜含章做担保,但陆辰还是很想知道,他抹了把脸,整顿了一下情绪后说:“你好,我刚刚有点激动,你别介意,我是陆辰,感谢你这么晚了还能过来配合调查,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直接问了。”  “我就按时间顺序来问,这是陆陶,你认识吗?。”  他不肯用办里打印出来的陆陶的七寸照,从桌子对面推过来的就是他的手机相册。  余亦勤看了看,发现屏幕上是半张放大的照片,陆陶在搂着被挡住的人,笑得非常灿烂。  这种笑容很难让人不惋惜,毕竟陆陶正年轻,并且看着和古春晓还像是一路人,是那种傻呵呵的乐天派。  想起古春晓,余亦勤有点心软,表情柔和了一点,认真地说:“他去我店里买过一次黄纸,但是我们算不上认识。”  陆辰的语速有点快,说着又推过来两张照片,恰好是余亦勤在杜含章手机里看过的现场照片,陆辰用手指点着照片上的纸钱旁边说:“既然不认识,那陆陶身上为什么会有你店里的纸钱?”  余亦勤说了下陆陶买黄纸的事。  如果他说的属实,那他虽然看着有点冷淡,但心地还是不错的。  只是陆辰没有完全采信,多疑地说:“他买了自己扫掉的蜡烛,你就送了他一个护身符,你人挺好的,我不是怀疑你的能力啊,我只是想知道,你这个护身符的实际效用,到底是什么?”  余亦勤不是佛祖菩萨,说不出他能保佑谁这种话,他顿了一下问道:“有纸吗?”  迟雁连忙从记事本上撕下了一张纸。  余亦勤接到手里,二话不说开始撕纸。  他徒手撕的,动作很快,纸样的边缘却十分整齐,俨然是个手作方面的老司机。  半分钟后,杜含章见他拿手指在冥钱小样上搓了两下,接着将两样东西一起递给了陆辰。  “你们看看吧,”余亦勤说,“这个人形就是普通的纸,纸钱上面我附了点气,跟给那个陆陶的冥钱一样。”  在座的只有陆辰是人,他鉴灵要比另外的几个都麻烦,于是接住纸作就递给了杜含章,用眼神示意他先看看。  杜含章分别捏住两个纸片,眼睛没看出区别,又暗自拿魂元探了一下,发现纸钱捏起来比纸片人要凉,并且那种隐约的凉意还让他心口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仿佛是在响应某种缥缈又遥远的羁绊。  不过这种感觉转瞬就没了,快得如同一抹错觉。  杜含章觉得有点怪,拿着纸样递给陆辰,自己跟余亦勤讲起了小话:“嗯,我感觉到了,然后呢?”  “然后把纸片人和纸钱丢出去,方向随便,方式也随便,”余亦勤抬了下搭在桌面上的手指,一副尽量降低能耗的样子,“以毁掉那个纸片人为目的,攻击它一次。”  杜含章点了下头,目光抬起横移,跟对面研究着纸样的陆辰对了个正着。  陆辰立刻扬了下手里的东西,征询道:“那,我试试?”  有人愿意出力是好事,大家都没意见,目光安静地聚在一处,看陆辰将纸样抛出去,接着右手的手指相互掐点,飞快地结了个最后并指点向纸片人的手诀。  此刻纸片人正在半空中往下飘,被陆辰用手一点,人形瞬间蜷缩了一下,边缘猛地爆出了一圈火光。  正常情况下,这个纸片人两三秒之内就会化为灰烬,但眼下的情况却不太正常。  众人只见眼前白影一闪,原本飘离纸片人半米有余的纸钱悖离了各种原理,离弦的箭一样射穿火光,叠到了纸片人身上。  下一秒火舌腾卷而上,纸钱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捶中,震了一下,火舌的方向霎时逆扑,四面八方都找不到可燃物,只能须臾间越缩越短,无声地灭了。  然后火光尽去之间,纸片人还在往下飘,纸钱却不再附着,跟它分道扬镳地掉向了另一个方向。  这都已经是实物表演了,大家想不明白都难,陆辰总结道:“所以你那个冥钱的作用,差不多就是一次免伤buff,是我理解的这个意思吗?”  托抽卡狂人古春晓的福,余亦勤好歹没活成山顶洞人,“嗯”了一声:“但人还是出事了,要么是有人不止袭击了陆陶一次,要么就是下手的人,力量比我强很多。” 第11章 先是那边森林保护区的猴子山大王当腻了,跑进城区里打砸抢抓,霍霍起来没个完。  接着那边的一间养老院,里头好些老人突然变成了挂在墙角上的人茧。  除此之外,广新区还有人的头盖骨失踪案,突然流入市场的文物案等等。  猴子作为保护动物,被入侵地区的居民只敢承受不敢反抗,生怕伤到了这些珍稀物种赔不起,当然他们也伤不到,因为那些猴子的速度快得出格,大概率是异变了。  然后睡在茧里的老人们也还活着,技术科也不敢强行破坏,于是抓猴的在外面跑,搞研究的在家里蹲,行动力一下去了近半。  陆辰昨天才从人茧的案子里抽出身来,这会儿又听见有僵尸,忍不住抵触地一阵胃疼。  拜武山也在西城,是一座落址在远郊,有七道连峰的山脉,山势广阔不说,林子也深的很,他这一去又是当野人的份。  陆辰心里窝火,迁怒地瞪了来打报告的小马几秒,瞪完一捶桌面站起来,三言两语把余亦勤给请退了。  “今天就先到这儿吧,余先生,感谢你提供的宝贵信息,有结果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陆辰边说边走边打电话,转身对杜含章扯了个笑:“含哥,我先走了,小马帮我送送人。”  门外的小马“诶”了一声,让出门口,任他更加顺畅地出了门。  陆辰一边左拐一边举着电话说“喂”,人与声音迅速远去。  剩下小马面对两个明明坐在审讯室里,却被队长喊着哥的大哥,懵完全凭直觉,直接给两人称上了“您”,有请两位往外走。  “我们自己出去就行了,”杜含章对谁都和气,“你去忙吧。”  防异办不大,小马也是真忙,并且作为去年才进来的新人,他并不认识杜含章,闻言当真只顺路送到楼梯口,人还没走,自己先一溜烟地跑了。  灵检科在顶层,杜含章不下反上,领着余亦勤轻车熟路地往上走。  等上了半截楼梯,小马也已经跑远了,余亦勤这才出声,跟他确认:“迟是指迟雁吗?”  杜含章拐了个弯,“嗯”了一下。  余亦勤从不抵触做尝试,他只是感觉这个好像没有试的价值:“她也是防异办的人,不也需要保密吗?”  “她是防异办的人,”杜含章不知道他是忽视了,还是没看出来,似笑非笑地提醒道,“但她也是半个鬼族。”  鬼通灵,修为够的话靠意念交流也行,并不一定非要说话,而不说话,也就不算违背陆辰的那句“不方便”说。  再退一步,事实上在对妖鬼族的公务上,队长是有一定程度的应变权限的,只是陆辰这人比较轴,不喜欢依赖妖鬼的力量。  而且同族相亲是各界的本能,迟雁作为半鬼,自有帮助余亦勤的义务。  余亦勤确实忘了迟雁的鬼气,不过他即使没忘,估计也想不起来要问,他都不知道这姑娘是防异办里干什么的。  但是杜含章知道,迟雁因为十二颗瞳孔的视力,是办里侦查技术科的中流砥柱,只要是她负责的案子,物证口的消息有六成以上,她都是第一接触人,是个十分能干的鬼天师。  这么看迟雁确实比陆辰“方便”,余亦勤踏上这半截的最后一坎台阶,脑子里还是有想不通的事。  他抬了下自己被杜含章写过字的手臂,坦诚地说:“你要是不提醒我,我就直接走了,这个谢谢你,但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不是陆辰的朋友吗?  杜含章拐了个弯,初衷很简单:“我就是不想你和防异办冲突,你们的目标应该是一样的,因为保密的规定闹得不愉快没有必要。”  “而且万一你俩打起来了,”他笑了笑,什么都敢往外说,“我感觉陆辰可能会吃亏。”  这个说法其实也还是在为陆辰考虑,余亦勤谢谢他这么看得起自己,不过也承认他的考量没错。  因为等到真没办法的时候,防异办的院墙余亦勤是翻还是不翻,差不多也就是脑门一热的事。  不过眼下还有办法,余亦勤领情地说:“我不会跟他打起来的。”  当然陆辰要是先动手,那就另说了。  两分钟后,两人上了顶层的走廊,两人站在顶层最左边的办公室门口,杜含章伸手敲了敲门。  “谁啊?”屋里很快有人应声,过来拉开了门。  开门的人身材中等,留着胡子,看是杜含章立刻就笑了,不用说又是他的熟人,人称老吴,是个人族的辩气师。  老吴请他俩进去,又问余亦勤是谁,杜含章没说,一句带过道:“我就不进去了,这是我朋友,迟雁在吗?我有点事找她。”  老吴闻言,立刻回身喊人,很快穿着白大褂的迟雁从里面小跑出来,看见杜含章,眼里打着茫然的问号。  接着为了不耽误灵检室干活,一行三人转移到了楼梯口附近。  杜含章率先开口,先提了余亦勤的需求,也没隐瞒陆辰的拒绝,说完了他让迟雁自己选。  不得不说,余亦勤之前挪换耆老骸骨的举动非常提升好感,迟雁犹豫了半晌,还是在好印象的煽动下,决定告诉他。  不过保险起见,说之前她提了一个要求:“我要无常分局那边官方的联名调查文件,报案人必须是你,消息一旦泄露了你就得负责,可以吗?”  这个要求不过分,余亦勤答应的很快:“可以,我马上就去办,弄好了来找你。”  迟雁有点惊讶于他的干脆,说:“你上哪儿去马上啊?分局都下班了。”  真要是见了文件才有消息的话,最快也只能等明天了,余亦勤浑身都散发着一种不想等的信号,杜含章看着好笑,跟迟雁讨了个人情。  “你先跟他说吧,这样明天他去了无常分局,调查函可以直接传过来了,他不用跑,你也不用再花时间接待他,你们都省事。”  迟雁的顾虑就是怕余亦勤先拿了线索跑路,不过就她对杜含章的了解,能有这个态度,差不多就是给余亦勤做担保的意思。  这样万一鬼跑了,自己只管找他负责,迟雁听了他的劝,愁云惨淡地说了起来。  “也算不上有什么发现吧,”余亦勤忙了一晚上,他们这边也没歇着,迟雁说,“我就按时间顺序跟你们说,先说那只狗。”  “它是7天之前的夜里发现的,是谁杀的?怎么出现在工地的井里的?这些监控因为要跟人打交道,还没调过来,情况还不清楚。但郊外埋狗的地方,我们去过了。”  她的叙说一断,余亦勤和杜含章就都感觉有问题。  下一刻迟雁的转折证明他俩的直觉都准,她注视着两人说:“但是狗不见了。可坑埋土还在,基本能排除被野兽叼走的可能性,应该是谁挖走了它,又把坑填了回去。”  “我们问了当时运狗出去埋的两个司机,他们表示埋完之后就没管了,并且听说狗不见了还挺怕的样子,应该不是装的。”  “可要不是他们,还能有谁呢?偷走那只狗的尸体,又是想干什么?这是我们目前想不通的问题。”  分析案情需要足够的时间,眼下明显不是时候,在听的两人都没出声。  迟雁又说:“没找到这只狗的去处,我们就想着先找到是谁家的狗,然后问了工地上的人,他们都说那狗看着不像是有主人的,都说是流氓狗。”  “而且当时因为狗死的很惨,大家都瘆得慌,都没留照片,狗这边没法查,线索就先搁置了。再说生桩。”  “梅半里的开发商流程走的还是挺正规的,报了警,派出所派人来勘察过,证实那两具遗骸年代很久远了,不牵涉治安或者刑事案件。”  “工地的总包找人做了场法事,又看了块地,把骨头火化了,都烧成了灰,生桩上面也没线索。”  “第三,也就是目前唯一一条有价值的线索,就是你们来举报了之后,我们从工地上发现死者,他的身份确认了,就是跟陆陶说过有鬼的那个大哥。”  余亦勤之前做过猜测,此刻被迟雁证实,心里只有一种“果然和鬼”有关的感觉。  “他叫胡弘平,”迟雁说,“死因是脑震荡导致的颅内出血,我们猜测就是那个钻进它耳朵里的雄虫搞得鬼。”  “工地上说他脑子有问题和没问题的人都有,我们查了他的病历,没有精神病史,另外,他以前在老家的职业有点特殊,他是一个过阴人。”  过阴人的别称有很多,比如鬼师或巫婆,现代医学发达,加上无神论的普及,这类人渐渐成了骗子的代名词,很多人不得不下岗就业,开始劳动最光荣,胡弘平就是这当中的一个。  不过凡事无绝对,未知的事物不一定就是骗局,而一类人中也不可能只有100%的骗子。  再者话说回来,胡弘平是通灵之体,他的口风又和其他人截然不同,想到这里,余亦勤心里蓦然一动,恍惚抓住了一点关窍。  死人!  就在同时,旁边的杜含章意味深长地说:“过阴人啊,这倒是有点想象的空间了。”  “同样都参加过井的开挖工作,工地上的人都说是生桩,只有胡弘平说是死人,是其他人集体被蛊惑了,还是他的记忆出了错?”  余亦勤被他看着,跟他对着说:“不知道,但说挖出来是生桩的人都还活着,只有坚持挖出来的是死人的胡弘平,和被他告知过的陆陶出事了。”  两人交流得很快,你一句我一句,比演员背台词还顺溜,迟雁插不上话,只能眼珠子两边转,谁开口就看谁。  这回轮到杜含章了,他说:“严格来说,还应该加上旁听到陆陶给我发语音,并且还被鬼看到了的你,你也被袭击了。”  “那你呢?”余亦勤不是怀疑他,只是困惑,“你收到了陆陶的语音,你也是知情人士,为什么你没事?”  这个杜含章也不清楚,他刚想摇头,楼道里突然插进来一声怒斥。  “还能是为什么?全今西市的妖鬼,哪个不知道他杜含章是个大名鼎鼎的人衣冠。”  余亦勤还没回头,心里先陡然冒出了一句:我就不知道。第12章 人衣冠  以前人们管人间的杀人狂魔叫人屠,可人屠杀了人,死者的尸身还会在,可是人衣冠不一样。  他们杀了人妖鬼,死者皮肉尽消,只会剩些身外之物,凑合立个衣冠冢。  所以古人有言,闻有衣冠,附伪命者,好杀无赦,杀不留痕,这种人就是人衣冠。  余亦勤转过头,看见说话的人站在楼梯平台上。  来人约莫四十上下,中等身材,瘦长脸,下垂眼,表情也阴沉,此刻正盯着杜含章,神色里有着明显的怒气。  迟雁看见他,忽然有点心虚,视线飘出去,盯着栏杆小声地叫道:“副站。”  这是她们办里的副站长冯文博,可能是全市最厌恶和防备杜含章的人。  这一点杜含章心知肚明,不过仇视的作用是相互的,他对冯文博也没什么好感,打交道的基本原则就是这人堵心,他就舒适。  此刻他站在高处,目光俯视下去,跟没听见别人嫌恶的语气一样,礼貌地笑道:“这个我可不敢当,冯副站,好久不见了。”  冯文博巴不得这辈子都看不见他,冷冷地说:“别忙着谦虚,就你身上挂着的那一百多条枉死的命,这个你当之无愧。”  余亦勤注意到他用的是“命”,而不是人命。  不过不管是什么命,放在和平时代的今天,牵扯到一个人身上,都是一个足以让人联想到“杀人狂魔”的数字。  所以杜含章是杀了一百多个人妖鬼吗?  余亦勤静静地瞥了他一眼,感觉他不像任何一种狂魔,反而只会让人联想到衣冠楚楚,衣冠辐凑之类的词句。  有些人过于顽固,只有他说的是理,别人说的都是屁。  杜含章觉得冯文博就是这种人,听见这句懒得说话,摊了下手,一副“你高兴就好”的架势。  冯文博每次跟他说话,都感觉拳头打进了棉花里,自己气的不行,杜含章却都是波澜不惊的样子,那副虚伪的皮囊只能看得他更加窝火。  “你来这儿干什么?”他含怒踱步上来,语气里满是质问,“这里是内部人员办公区,谁让你们进来的?”  这一个“们”字,算是把余亦勤跟杜含章凑成一伙的了。  余亦勤被他拿眼尾一扫,虽然对前情还一窍不通,但是感觉到这人的官架子了。 第13章 杜含章觉得自己的危机意识应该不至于这么差,连被低等的鬼物跟上了都察觉不到,不过他嘴上还是说:“有可……”  “能”字没出口,他突然又停了下来,因为视线不经意看到了余亦勤颈侧的烧伤,发现它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小点扩散成了硬币大小的块,并且颜色也从青转紫,乍一看像是人类的淤伤。  可鬼身上又不流血,怎么会产生紫色的淤伤?  这念头让杜含章目光一凝,陡然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凑过去,离得近了,居然在那些紫块上看到了若有似无的火焰。  余亦勤在跟他聊跟踪,见他说到一半,突然盯着自己身上过来了,正纳闷,就听他问道:“余亦勤,你脖子上溅到的看门人火,好像还在烧。”  他不说,被火撩到这件事,在满世界找秃鹫的余亦勤这里,仿佛就过去了好几年。  此刻闻言,余亦勤愣了一下才侧了下身,对着后视镜看了下颈侧,还真看到了几丛焰苗。  不过它并不是时刻都在,烧得十分隐蔽,只有持续盯着伤口看,才能间或瞥到一眼。  杜含章盯着他的锁骨,还真不是耍流氓,因为他锁骨的凹里也有个淤块,看门人的火正好烧到了那里。  传说这个位置生得好,能让人看出性感的韵味,但杜含章大概是仙修久了,有点清心寡欲,只看出对方有点瘦了。  他没有察觉,那火烧着应该就没什么明显的痛觉,杜含章受这个焰火提点,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你说这两只山鬼,有没有可能是通过这个火焰找到你的?”  余亦勤抹了把脖子,那种火焰却恍若不存在似的拂不灭,反正也不疼,他就暂时抛在了一边,专注到了话题上。  在见识了那个纵火花之后,余亦勤感觉这种可能应该是有的,既然魔焰都智能到可以筛选游客了,那么和同宗的老乡产生一点感应,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他点了下头,附和道:“有可能。”  杜含章:“如果是这样,那这火得赶紧灭了,不然你的行踪对它们来说基本就是透明的。”  这几天以来,余亦勤已经感觉到了他的博学,不懂就问地说:“这个火怎么能灭?你知道吗?”  杜含章这回真不清楚了,因为书里没记,他说:“你到分局或者是妖联所去问问吧,他们寿命长,也许知道灭火的法子。”  虽然没有得到答案,余亦勤仍然谢过了他,接着将两只失去反抗能力的山鬼扔到后座上,和杜含章重新上了路。  这次两人都有了经验,杜含章往车饰上贴了个木简,这是一个过滤符,让鬼这种灵体看不到这辆车。  他贴木简的时候,余亦勤因为不知道作用,默默地瞥了一眼,这次终于注意到了他的挂件和别人不太一样。  不是金属、陶瓷、玉或水晶之类的东西,而是一个成人手指长的木雕人偶。  那人偶身上的刀工很细,连长袍上的衣褶都雕了出来,虽然长发如瀑,还编了些结珠石的小辫子,但看得出是一个高个的男性,他手上拿着把草藤状的东西,脸上带着个古怪的面具。  那面具虽小,还不到一元的硬币大,但轮廓清晰,看得出五官都是夸张的线条,眼洞狭长,嘴角上扬,透着一种人兽杂糅的神秘感。  余亦勤乍一眼看清这个面具,脑子里突然“嗡”了一下,意识深处没有记忆浮起来,心里却多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个,”他在这种陌生的感触里坐起来,指着那个摇晃的挂件,难得好奇心起地说,“是什么?巫傩吗?”  杜含章忙着汇车,本来在看外面,骤然听见这句,心里针扎似的短暂地刺痛了一下。  他发现余亦勤话不多,但总是能问道点子上。  虽然很像,也是异族,也有很多奇怪的风俗,但余雪慵不是巫傩,他是矜孤族的古旃,古旃在他们的语言里,是守护神的意思。  他是矜孤的守护神,而矜孤据说是重黎绝地天通之后,唯一留守在人间的神脉。  不过这个所谓的神脉,已经在一千年前的封魔大战里因为投魔,而被人间的帝王联袂妖鬼两族,共同赶尽杀绝了。  每次想起余雪慵,杜含章的心情就十分复杂。  这人辜负了他的信任,也取走了他的命,杜含章心里恨他,但又头发丝都找不到一根。  和妖、魔一样,神脉死后,历来没有入幽都的记录,杜含章根本不知道,他要找的人是生是死,以及又该到哪里去找,所以死亡对有些恶人来说,还真是个一了百了的好办法。  可几百年过去了,古河道干涸,卫星上天,人们去繁从简,生活方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杜含章还是没能忘记他。  他记忆开始里的余雪慵是个沉默而温柔的人,只有结局让人失望。  巫傩好歹是个有褒有贬的职业,而余雪慵只有叛徒的骂名。  杜含章垂眼笑了笑,遮住了眼里闪过的悲哀:“不是巫傩,是……”  他也不知道它是什么?也许是个特别道貌岸然的骗子吧。  就在杜含章踌躇着该怎么给他的故人下定论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来电人是陆辰。  “劲爆消息预警啊,”陆辰没头没脑地在那边说,“我来拜武山追个僵尸,你猜我们发现了什么?”  杜含章又没有千里眼:“别卖关子了,直接说吧。”  “一个殉葬坑,里头的人骸骨目测不下百具,而且很关键的一点,这些骸骨没有例外,全都是头身分离的,你说这个坑,会不会是那个地妖的孕化地?”第14章 灵帝墓  杜含章在开车,打电话用的是外放。  余亦勤听见“地妖”,注意力立刻从人偶身上移走,留神听起了通话内容。  “单就头身分离这一点,确定不下来吧?”杜含章说,“这种类型的葬坑在全国范围内并不少见,而且妖物具有流动性,她也可能是外地过来的。”  “不过你要是捉住了她,当着她的面将骸骨殓走,她要是特别激动,那这里应该就是她的家了。”  原理和屋主面对野蛮拆迁的时候反应是一个道理。  陆辰:“我知道,只是随便关联一下,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  那边乱哄哄的,杜含章听不清是在闹什么,说:“你要说的是什么?”  陆辰话锋突变道:“问你过不过来考古。”  会用符,是顾问,是稀奇古怪事物的行家,这会儿又有人请他去考古了,不过余亦勤适应力一流,已经见怪不怪了,而且他也不会嫉妒别人有才而他没有,就当旁边坐的是个全才。  “全才”其实没那么全能,闻言也有点不理解:“我一环境顾问考什么古?考古你不应该去找文物局吗?”  “找了的,就是听文物局的领导说这儿可能有个灵帝时期的墓,才专门跟你说的,”陆辰顶着挨批的风险小声道,“你不是一直在找这个墓吗?”  这话一出,余亦勤和杜含章的眼神陡然都变了。  历史上有不少灵帝,但他们不约而同,关注的对象都是一个,就是厉朝的倒数第二位君主厉灵帝。  古谥法里有云,不勤成名,好祭神怪曰灵,史书里记载的灵帝贺兰柯正好符合。  史书上称,贺兰柯一意孤行,力排众议地废除了儒释道,盲目尊崇矜孤异族,挑起诛魔战役,也就是以惨烈著称的“酉阳之战”,导致天下生灵涂炭。  要不是人间的史书都是后人所修,而改朝的新帝祈仁宗段盈是他的契亲,贺兰柯的谥号可能会更差,被追封成“炀”也说不定。  余亦勤并不纠结谥号的好坏,他在意的点在于秃鹫接受到的记忆传承,正好就断在了那场大战的中途。  淳愚也就是他们的族长在酉阳城里失踪,很快他的共命鸟也出现了濒死的迹象,这说明共命人也已经离死不远。  不久,前任的共命鸟果然死了,可它死前却又生出了一枚卵,卵孵化出来就是如今的古春晓。  然后传承既然没断,那么族长也就还在,只是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值得商榷。  余亦勤并不记得这些,因为在秃鹫孵化之前的三百多年,他一直都躺在厉朝都城济武的护城河底,和淤泥以及软泥下的水草和白骨为伍。  是谁将他丢进的河里?他又为什么神奇地没有被淹死或者泡烂?  这些和灵王墓一样,都是未解之谜,只是灵王墓举世瞩目,而他没人关注。  古春晓在水里破壳,毛都没长齐,差点就淹死了,她出水以后在岸边的树上蹲了几年,直到狗屎运爆棚地捡了颗妖丹化形,才将余亦勤从水里拖出来,磕磕绊绊地守了五十年,然后他才睁开眼睛。  是古春晓告诉的他,他是谁,来自哪里,他们又要往哪里去。  如果淳愚还活着,他们就去找他,如果他死了,就去找他的继承人,共命鸟天生有追随共命人的本能,而余亦勤去哪里都无所谓。  但是提起淳愚这个人的时候,他心里确实会有一种牵挂的感觉,淳愚应该是他的故人,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梦里的那个。  要是古春晓在,余亦勤或许还可以问问她,只是她目前下落不明,不过即使在家,她很大可能也不知道。  作为矜孤族的活“史书”,秃鹫那颗杏仁大的脑子里装着几千年的变迁,沧海巨变都只能留下寥寥数笔,余亦勤更是沧海一粟。  甚至因为传承仓促,兼而还有三百年的断层,她连他的名字都没记下来,对他的印象就像早期的史书里的后宫和部分大臣,只有一个称呼,知道他是古旃,是他们族里战斗力最强的人,并且她自己,也没有得到共命人给的名字。  所以重新入世的时候,余亦勤给她和自己都取了新的名字。  它明明是只秃鹫,却喜欢咕咕咕地叫,也喜欢睡懒觉,就叫古春晓。  然后他自己因为旧迹难寻,只有身上揣着本泡得不成样子的书,书名和内容早都糊了,剩下序里还有几个勉强能看出轮廓的小楷,就挑了三个相对来说最清晰的字,随便凑了一个名字。  余自生来愚亦钝,唯事异者勉称勤……  这些字写得还挺好看,瘦硬有神,极具筋骨,大意是我这个人生来愚钝,只在稀奇古怪的事上还能勤快一点。  余亦勤确定不是自己写的,他没有记忆也会写字,但风格跟这个完全不同,而且他对“异者”也没兴趣。  后来有了互联网,余亦勤去查过关键词,不过没有搜到过重合的字句,只能猜它是卷手写的孤本,笔者佚名,和无数曾经存在过的事物一样,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由于世间万物太多,失传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余亦勤什么也没找到,心里多少有点遗憾。  从书到人,世上的事物这么多,跟他有渊源的却实在没几个。  不过提起“异者”,杜含章倒像是对这些比较精通……余亦勤漫无边际地想道:等到以后腾出空了,他要是还记得,就去问问这个人。  ——  旁边的杜含章还不知道自己在余亦勤心里已经成了一个博学多才的人,一门心思都在电话上面。  他确实是在找这个墓,因为正史上没记录,而偏史和野史上都有说,厉灵帝生葬了矜孤全族,借以报复他们对自己的背叛。  杜含章找不到余雪慵,有一个猜想就是他可能在贺兰柯的墓中,又或者墓志铭上会有线索,可灵帝墓的位置一直是一个谜。  厉朝享国四百零七年,共历三十帝,陵墓群全都集中当年都城以西的扇面区域上,厉灵帝的安陵也在当中,但安陵只是一个空墓,里头空有陪葬物,却没有帝王骨。  对此考古界有诸多猜测,参考史书参考风水,预估过几个灵帝墓的选址,不过陆辰现在所在的拜武山不在其中。  拜武山并不是传统的风水宝地,这座山里妖气浓郁,魅鬼横行,要是有大墓,早该被翻空了。  可文物局也不至于这么没谱,杜含章问道:“这么说的依据是什么?”  陆辰说的犹犹豫豫:“专家说,坑里发现的那个什么旗子,还有一个叫三什么佩的印章,都是灵帝时期特有的东西。”  杜含章目光一动,抿嘴道:“是不是苍鸾旗和三兵佩?”  “对!”陆辰再听见就想起来了,纳闷道,“你怎么这么清楚?”  这些他不清楚才是怪事,虽然活了这么久,可他这一生的起点,恰恰是动荡的灵帝时代。  记忆里的狼烟离他已经无限遥远,如今杜含章待在太平里的一隅,每每回望过去,都陌生得仿佛那是别人的人生。  那时他的故乡棹兴城,还没有被水沉埋,他的性格跟现在不大一样,名字也不是在用的这个。 第15章 被抬的那个不知道怎么弄的,后背上插了一根成人的腿骨,那骨头像利器一起穿透了他的胸口,顺着断骨往下淌的血势极凶,正连成线地往地上滴。  照这个速度流下去,这深山野岭大半夜的,他未必等得到救护车来。  杜含章走过去,抬手往那根腿骨上挂了个寒食符。  陈旧的木简和骨头轻轻地磕在一起,“砰”的细响了一下,冰层在响声里不寒自生,水幕一样开始往下绵延。  由于他出现的突然,在杜含章后面抬着伤者左腿的青年只觉眼前一花,就见前面多了道人的背影。  他还以为是那些突然就变得跟狼人一样的混子们的同伙追上来了,当即吓得心脏一个哆嗦,腿上软得站不住,“啊”了一声,恐惧地倒跌了出去。  受他影响,不止抬人三个,另外的人也都看了过来,一时间尖叫没起,本来就仓皇的人脸上先浮起了各式各样的恐惧。  陆辰也在叫声后面回了下头,脸色本来戒备而铁青,等看清了来人才稍微松动了一点,立刻将头转了回去,嘴上同时喊道:“兄弟你来的可真是时候!受伤那个是大学教授,需要急救,交给你了。”  杜含章安抚了一下受惊的人,这才接他的话:“你打电话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怎么打起来了?”  有他顾着,陆辰就不用惦记给考古队殿后了,立刻停在原地,一边射击一边说:“好个鬼,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还在山下头的路上,这儿已经闹起来了。”  杜含章托住了伤者的腿,又将跌倒的人拉了起来:“在闹什么?”  “这伙妖都是傻的。”陆辰没头没脑地骂了一句,接着将枪插进套中,腾出双手贴住掌心了再缓缓抹开,对着脸的左手心里赫然出现了一张朱砂黄符。  他右手并指一翻,符纸横进指缝之间,被他举过头顶,嘴唇嗡动地念了几下,黄符霎时迸成碎光飞出去,打在妖怪身上变成了绳子。  绳子堪堪成结,陆辰就跟着蹿了出去,他手里继续催符,嘴上也没闲着。  “他们不许考古队在这里勘探,也没法沟通,考古队不知道他们是妖,可能说了点什么吧,两边就动起手了。”  人与妖的关系本来就敏感,人觉得妖好斗,妖觉得人羸弱,相互不能完全交心,只是妖联的主任段君秀也就是他们老大比较亲人,下面不得不跟着上面走。  这一伙妖物看着都挺年轻,说看着确实像仇视人的队伍,杜含章应了一声,说:“动手也该有个分寸吧?怎么把人伤成这样了?”  按照妖联所的治管条例,为保持人妖相处的平稳有序,有灵智的妖物在面对普通人的时候不可使用妖力,可眼前这根骨头又不像是人力可为。  陆辰忙着催真火去帮同事,敷衍道:“你问考古队吧,他们比我清楚。”  杜含章收回视线,顶着满身探寻的目光,却没立刻发问,而是对抬人的几个说:“别跑了,他受不了颠簸,把他放到地上吧。”  “陈老师身上有、有腿骨,”说话这人是抬着伤员左臂的青年,他回过头来看着杜含章,有点结巴地说,“只能侧着放,这样不会有什、什么问题吧?”  杜含章不是学医的,不是那么清楚什么情况该用什么救治体位,但他感觉侧放起码要比抬着四肢晃晃悠悠要好。  其他人想想也是,加上一歇下来也实在是跑不动了,很快就地放下了伤员。  接着队伍里的一位女性不知道是精神松懈了还是怎么,喊着老师开始嚎啕大哭。另外还有人打120,叫完救护车又问急救措施。  杜含章在伤员身边蹲下来,对面蹲着的正好是刚刚那个结巴的青年。  他本来用满是泥土的手搓脸,看见杜含章看自己,手上的动作停下来,捂着口鼻露着眉眼,目光有些呆滞地说:“警官,我这应该是在做、做梦吧?”  他这是把自己当成陆辰的同事了,不过这是小事,杜含章没辩解,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续上一点力气,往下按了按说:“如果你希望它是,那就是。你老师会好起来的,别怕。”  依照联盟的规矩,妖鬼都是用的人形在人间行走,所以绝大多数人都是无神论,但在一些涉灵事件中,普通人难免会被卷进来。  这类人接受着自然科学的教育,身受着传统文化中祭祀习俗的熏陶,古人的遗骸都会让他们敬畏惊惧,更别提亲眼看见群妖乱舞了。  针对这一情况,防异办专门设了一个独立出去的心理辅导部,用来观察、评估、调节,甚至根据情况干预接触到灵异群体的人的记忆。  一般来说,被吓到的人都会在潜意识里选择忘记这段惊吓,少数人如果神志清醒,自愿选择保留这段记忆,那也没什么不可以,这一类人通常都会成为防异办的志愿者,帮忙处理一些收尾以及隔离的工作。  如果青年知道这个,眼下陷在情绪里的他大概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忘记,可惜他不知道,只能怔怔地点点头,然后感觉眼底热流汹涌。  另一位女性也惶惶不安,一直问杜含章那些是什么。  杜含章不是辅导部的,这时没时间照顾她的情绪,低头查看起了陈老师的伤势。  只见有了冰层的阻挡之后,陈老师伤口外缘的渗血速度肉眼可见的慢了一点,只是伤在胸口正中,他又彻底昏迷,断骨到底刺穿了他的哪个器官还很难说。  这个状况比较危急了,能早一秒就医就能多一分活下来的希望,杜含章才来,眼见人命关天,只能立刻又走。  陈老师状况背着扶着抱着都不行,最好的法子就是用冰临时冻住了带去医院,杜含章打定主意,刚要伸手去碰贴在腿骨上的木简,人群那边却突然响起了一声欢呼。  “是午哥,兄弟们,午哥来了!”  杜含章循声抬了下眼,就见人仰马翻的草地后面的那条山间小径上,有对男女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那女人穿着一身黑,视力差点的一眼过去很容易忽视她,男的比较明显,上身套着件白t恤,臂弯里还抄着一只狗……不,狼崽。  杜含章一看见这个抱狼的汉子,以及他那张臭成千年茅厕的嘴脸,心里就是一声“不好”。  这人他认识,以前在防异办的时候接触过,这人是妖联所的后勤部长杨午。  杨午虽然管后勤,但性格是出了名的没耐心,一般面对这种情况,不出意外他都会来个简单但又群伤力惊人的下马威。  事实紧接着也证明杜含章的预感一点没错,只见这个新来的杨午一看场面,脸色当即黑如锅底,胸膛外鼓地吸了口气,接着猛地张开了嘴。  杜含章见状,心知自己很难快得过声音,果断转溜为守,瞬间插一掷三,在伤员的头脚和手臂两侧的土里分别钉了枚木简。  双方各自动作的结果,就是震耳欲聋的啸声在山林里响起的时候,半透明的结界也以那个伤患为中心撑开了。  声波的攻击力强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能碎人心脉折人骨,重伤的这个血管本来就破了,再挨这狼妖一嗓子,最坏的情况是立刻没命。  ——  同一时间,五个山峰之外,飞鸟再次惊渡夜空。  余亦勤看的是那个结界,吴扬却是在听狼啸,这个吓人的嗓门显而易见,只有接待处那个奶爸狼妖才配拥有。  很快啸声的余韵掠过这里,吴扬顶着一张新鲜出炉的幸灾乐祸脸,准备去看热闹,一句“哥我去那边看看”还没出口,先被对方堵了回来。  “该说的都说完了,我先走了,”余亦勤拍了下他的肩膀,“那个地妖和火都有点危险,找的时候小心一点。”  “行,知道了哥。”吴扬笑了笑,看他不见了。  然后余亦勤前脚一走,后脚吴扬就吹了声哨子叫来一只麻雀,将山鬼扔给了对方,临时撂下这挑子后他张开双臂,黑色的羽毛从他指间迅速向躯干覆盖,吴扬在树梢上一蹬,恢复原形冲向了西边。  余亦勤离开树梢,在空气里停留了两秒之后,去了第七峰。  之前杜含章喊他他不来,主要是不想跟人结伴,现在他在这边的事已经办完了,也就不在乎多停留个几分钟。  他抵达结界消失点的时候,落点仍然在树上,只是没杜含章来的时候这么远,就在草地边上。  因为站得高,视力又不受黑夜干扰,下面的事物余亦勤都能尽收眼底,他一来别的没注意,先看见了树下那个巨大的葬坑。  坑长约十米宽约五六,整坑的土层才被拨开,彻底的骨化的骸骨纵横叠压地陷在土中,单独滚落的头颅上面,尘土填塞满了每一对空洞的眼眶,乍一看令人毛骨悚然。  不过余亦勤注意到的不是这种恐怖的氛围,他看的是葬坑左上角上已经不知去向的骸骨泥印,那些印记十分凌乱,压根看不出数量,不过泥印十分清晰。  清晰的就像梅半里那个井壁上的生桩遗迹一样……  这个念头从余亦勤脑子里划过的瞬间,他不自觉眯了下眼尾,感觉自己好像该抓住什么,可草地上骤起的一声怒吼打断了他的思绪。  “干什么啊都在?”  杨午采取的是无差别攻击,一嗓子下去吼连自己人都吼翻了一半,吼完他才收起大妖的妖力,恢复成了普通的大嗓门,板着张脸训他的同类,只是眼睛睨着陆辰这边。  “你犊子们的可真有出息,叫我过来看你们袭警呢这是?”  “不是啊午哥呃……部长,天打五雷轰的冤枉,是他们人那边先挑事儿的!”那只山鸡被啸声震到地上,扑棱出半米化成了一个理着韩式发型的男青年,他转身一指,用一种半里地外都能听见的嗓门开始告状。  “拜武山不是咱们的地方吗?第七峰还是咱们主任的老家,他们凭什么偷偷摸摸就进来挖坑,卧槽还挖了这么大一个!”  陆辰看他长得像个二百五,没想到告起状来这么专业,一张嘴他们仿佛成了先吃亏的受害人。  拜武山确实是妖族的地盘,不过只是旅游看风景的话,人族也可以过来,但除了第一峰的前山修了条路,后面全是原始森林,一般人要不是探险家或者开飞机空降,很难过得来。  陆辰不知道考古队是怎么找过来的,但要不是伤了人,这事还真是人族理亏。  余亦勤站在树上,顺着那只山鸡的食指一看,就看见了蹲在人群中间的杜含章。  不过他也就看了一眼,因为下一刻这人就单手按着个人形的冰块,抬头说了句什么,接着就看了过来。  人群这边,虽然这阵扯皮杜含章想听,但送医的任务先来先办,他准备走,正在跟陆辰打招呼:“陆辰,我去一趟医院,马上……”  说到这里,杜含章突然顿了一瞬,因为他才瞥见陆辰那个方位上更远的树上站了个人,这让他心里登时就冒出了一句:不是说不来么?  不过杜含章还是说完了自己在说的话,以盯着余亦勤的状态消失了。  “……回来。”第17章 井绳  杜含章带着伤员刚走,吴扬就扇着翅膀来了。  第七峰目前的巡山队长是只嘴巴臭而长的山鸡,吴扬跟他有过节,原本是过来看山鸡笑话的,结果一来看见余亦勤居然也在,也就跟着落到了树上。  “哥,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吴扬化出人形,心里稍微有点奇怪,因为他认识的余亦勤是个不爱凑热闹的人。  余亦勤过来当然不是为了凑热闹,他是看见了杜含章的结界,估计葬坑在这里,他说:“我听人说这里有个殉葬坑,过来看看。”  吴扬听得直皱眉,他确实看见了脚下的遗骸,可作为拜武山的土著,过来之前他却根本没听过这里有什么死人坑。  “这个什么葬坑,”他困惑地说,“你听谁说的?”  能听见其实是沾了杜含章的光,但消息是从陆辰嘴里出来的,余亦勤追本溯源地说:“听防异办的陆辰说的。”  吴扬有点越听越懵:“不对啊,这么多死人骨头,应该是挺大一个新闻,可我和兄弟们天天在这七个峰头上飞过来飞过去,完全没有听过这个坑,啧,什么时候挖出来的?谁这么闲?”  这个陆辰没说,余亦勤也不清楚,但他流浪了几百年,立刻从吴扬话里听出了不对劲。  妖族普遍寿命长,数量少,而且生性散漫,活就活死就死,是不记录更不会考古的一个群体。  他们瞧不起人类那些几十载一代的繁琐历史,所以除非是钻地碰到了珍宝,对于这种只有骸骨的殉葬坑,妖族根本不会重视,更不会费工夫挖掘,这种坑只有追寻历史的人族才感兴趣。  可是妖族既然不在意,这里为什么又会打起来?  想到这里,余亦勤侧过头说:“吴扬,那边有你认识的人吗?”  “有啊,”吴扬一眼扫去就有好几张熟面孔,“挺多的,怎么了?”  余亦勤;“你去帮我问一下,这个葬坑是什么情况?谁发现的?他们跟防异办又是怎么打起来的?”  吴扬本来就为八卦而来,朝他比了个“ok”,兴冲冲地跳下树跑向了人群。  这边,山鸡因为指着指着人就少了两个,正抬着嗓子在要求空气:“草!那谁,回来!不许跑!”  奈何杜含章的符起效快见效更快,早就没影了。  作为这里防异办的最高长官,陆辰扛起责任,皱着眉头说:“怎么,不跑你想让他怎么样呢?横在那里,流血流到死吗?”  山鸡心里想的是哪那么容易死,嘴上也准备这么说,不过杨午没让他继续拉仇恨,转头就是一声:“你闭嘴。”  这时杨午差不多已经问明白了,那个老师身上的腿骨不是谁蓄意插的,是猴子扔另外一个人的时候砸到了他,老师跌进葬坑里,刚好那截腿骨又竖着,他倒砸上去,直接被刺穿了。 第17章 他伸手一捞,灰拧成的蛛丝样的细线登时将断裂的髋骨拉着飞向了他。  ——  葬坑外沿,杨午听完陆辰的案情描述,神色不由凝重了一点:“我听你们说的,这事好像是魔族在背后操纵,然后我们妖族有人跟着他们魔族混了,但是他们图啥子呢,魔头报仇,千年不晚?”  陆辰不像他们那么命长,对千年前的大战只有一个故事性的印象,既不是很了解,更没法真情实感,被问了只能摇头。  杜含章却是见识过魔族屠戮现场的人,不可置否道:“也有可能,不过他们图什么,不就是你们接下来要查的事吗?”  “嘿,你倒是会打算盘,一句话就把我们跟防异办绑到一起去了,”杨午哂笑着说,“得,我们查,那你干嘛?”  杜含章摊了下手,做良民状:“我就遵纪守法,诚实纳税,尽量不给和谐社会添麻烦。”  陆辰闻言觉得大材小用,杨午却只觉得他不要脸。  别人不清楚,杨午还是晓得的,这位良民当年以一己之力给防异办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一度被列为三界的高危人物,就这还有脸说遵纪守法。  杨午嗤笑着说:“骨妖这个事,我回头去追一追,看是不是我们妖联所的登记工作没做好。然后那个什么瑶瑶,只要她在这山里,我也可以帮你们找。但是这个墓,要是没有合法手续,我不能再让你们继续挖了。”  “普通人不知道,所以这次就算了,但你们防异办肯定知道,第七峰是我们主任他爸开灵窍之前,扎根的地方,有没有什么灵王墓啊葬的我不清楚,但这里相当于是我们主任的老家,希望你们能给出一点基本的尊重,挖坑之前敲个门儿,可以吧?”  杜含章是觉得可以,可作为古早前的局外人,他只能说:“可不可以看防异办,你看我干什么?”  杨午跟他说习惯了,一时没能改过来,“哦”了一声才去看陆辰。  陆辰这岗位是个典型的背锅岗,坑不是他让考古队挖的,可妖联所的“商量”还得他来接,好在他已经习惯了,点着头说:“行,我知道了,这个事我会跟我们领导反映。”  为了人员的安全,领导一般也会赞成这个提议。  杨午拿到了人这边的承诺,自己也打算加强巡逻和布防,碍于考古队还有个姑娘下落不明,双方很快暂时结束了对话,开始协同找人。  妖族巡山,看山林范围内有没有目标女性,防异办则负责详问考古队“瑶瑶”的言行举止。  至于杜含章,他跟上了杨午,边走边问道:“老杨,灵王墓到底在不在这个山上?”  杨午看了眼自己入睡的儿子,接着用一种文盲的表情去看他:“你觉得我像是知道这个的人吗?”  “像啊,”杜含章揶揄道,“传说矜孤族长的四方印里,藏着能够接起昆仑天梯的秘密,天梯一旦接起来了,人妖鬼魔就都能飞升,到天墉城里去当神仙。修行界的梦想有可能就在灵王墓里,狼族老仙,法力无边,你不想吗?”  传说天墉城是五千年绝地天通之前,神族居住的天穹,其与地脉相连的昆仑天梯是地上生灵的飞升通道。  杨午看傻子似的看着他说:“你这种人,纯粹就是没养过孩子,不懂什么叫心力交瘁。”  “我现在就只想把我儿子好好地养大,什么四方印和法力无边?都是些啥啊,能折现换海景房吗?不是我说,这么迷信和不劳而获的词儿,你一文化人是怎么说得出口的?”  杜含章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被一个痴迷买房的妖怪抨击迷信,可见时代确实变了。  只是变来变去,人心、妖心、鬼心乃至于魔心,本性里的东西基本都流传下来了。  世上既有杨午这种紧跟时代的妖怪,也有耆老那种执迷过去的邪祟,并且类似的差异会永远延续。  杨午说他不知情,杜含章只能自力更生:“想到了就说了,迷信的是人,跟词儿没关系,你也不要有偏见,文化人里也不缺迷信的。你不知道灵王墓就算了,那我自己过来查,但是没有防异办的公函给你,你看行吗?”  “我看不行,”杨午斜眼看他,“你就真的不来吗?”  杜含章笑笑不说话,杨午心知肚明,对于有能力的人,阻拦式的藩篱和规则就是用来跨越的。  杨午知道“不行”也没用,也就不说伤感情的话,碰上远处有人喊他,顿了顿,透露道:“我们主任,我也不清楚他常年窝在哪儿,但你要是挖他的山头还碰见他了,别硬刚,赶紧溜,我感觉你是打不过他。”  道上都说,妖联主任段君秀是个千年以上的半妖,父亲是银杏树妖,母亲是人,他很神秘,很少露面,但半妖能够当妖王,以及妖联所能运转得井井有条,都能说明他是个厉害角色。  杜含章承蒙关照,点头表示同意和领情:“好,但我没见过你们主任,就是碰到了,我也认不出来。”  杨午本来打算让他看大佬的气场,但段君秀看着跟个人没两样,杨午只能继续泄密,嘀咕道:“那你看衣服吧,他衣服领口上基本都有蓝色的银杏树叶子。”  “行,”杜含章撸了把他儿子的小脑袋,“知道了,谢谢。”  杨午怕他把小狼整醒了,一把掀开他的手,转身走了,杜含章和他背道而驰,去了葬坑。  树上的余亦勤看他们散伙了,连忙飘下来,和过来的杜含章擦肩而过,迅速赶上了杨午。  他问杨午下秃鹫的消息,杨午看着他,满脸都写着“哪儿那么快”,余亦勤知道他妖族是这种尿性,气都生不起来,转头看见吴扬也跑了过来。  “哥,我问了蜥仔,他说事情的经过是这样。”  即陆陶和杨午的交谈之后,又经过他的补充,余亦勤差不多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吴扬身上还有杨午派的找人任务,说完后一展双臂,化成乌鸦飞进了林子里。  余亦勤也准备离开,但看见杜含章在葬坑里捣鼓,在原地顿了几秒,跟着也过去了。  他跳进坑里,看见杜含章蹲在地上,切豆腐似的往结实的陈土里插了块木简。  这种类型的叫安息符,杜含章松开手指,听见了背后的脚步声,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余亦勤。  这人身上有种常年在祭品堆里熏出来的气味,和寺庙的香火有点像,但是淡上很多,这时随风飘了过来。  余亦勤走到他旁边站定,过来的路上斜着看见了他的侧脸,有一瞬感觉他的神情似乎有点悲哀。  杜含章的心情却不是悲哀,他只是有点矛盾。  虽然周围都是骨化的白骨,看起来也都是一个样,无从分辨谁是谁,但是杜含章感觉得到,这里不是矜孤族人的埋骨地,因为血肉和衣服会腐蚀殆尽,石头却不会。  矜孤族人喜欢在辫子上穿一些小玉琮状的他山石,石头上还有雕有苍鸾刻印,杜含章在这坑里没看到那种珠石,一颗也没有。  他心里有点失望,却又诡异地松了口气,后者就是他矛盾的原因,好像是在庆幸什么一样。  杜含章不想多想,立刻转开注意力,偏头视线往上看,说:“找我?”  “嗯。”余亦勤说着,将捡到的髋骨递给了他。  杜含章记性不差,看见那印花就开始眯眼,想了几秒,脑子里登时浮起了之前他用来兜骨头的那件袍子。  既然印在骨头上,出处已然不用问,杜含章双手接过来,凑近了一些打量了几眼,又用手指刮了下印记,发现染料已经渗到了骨头里。  这种染料好巧不巧,他生前不务正业,见过不少,杜含章放低了髋骨,去看余亦勤:“这个你从哪儿找到的?”  余亦勤侧过身,朝坑中的位置指了一下:“那边。”  杜含章顺着指向,看见了一块有个凹陷的泥印,他走过去蹲下左右看了看,在其他骸骨上却找不到类似的印花了。  “这和那个耆老身上的袍子花纹一样,”他懂得多,余亦勤也不吝啬向人请教,说,“那个耆老也是一把骨头架子,你觉得他和这个坑有联系吗?”  杜含章结合杨午给的信息,想了想莫名感觉自己说是置身事外,但好像又正一点一点,被背后的人有意无意地扯进浑水里,因为耆老怎么看,都和这个葬坑脱不了干系。  “有,他可能就是从这个葬坑里出去的,并且在这些人里面,还算是身份比较尊贵的人。”  线索只有那块花纹,余亦勤看不出来,只能继续问:“从哪里能看出他身份尊贵?”  杜含章将手中骨头上的花纹翻了个角度,让他能更容易看见:“因为这种沾在东西上就很难洗掉的染料,叫脂衣奈。这种染料非常名贵,能够染出当时最纯正的蓝色,只有当时能够得到御赐的贵族才用得起。”  好吧,就算是贵族诈尸了,虽然那老头看着还不如杜含章有贵气。  余亦勤瞥向角落里那几个空掉的泥印说:“如果他是从这里出去的,那为什么只有他和那几个能出去,剩下的人都还躺在这里?”  “也许是因为他比较尊贵”这种理由,人死之后就用不上了,因为人间的货币在鬼界用不了,所以按照灵异小说的套路,大家拼的应该是怨气。  但幽都的存在却又证明,鬼界也一个有秩序的世界,怨恨并不能凭空暴增某只鬼的力量,只有修炼和吞噬可以,而后者在幽都严令禁止。  所以某具骸骨能够被魔族挑中,进而赐予魔元“复生”,那它一定还有其他的特征。  是什么杜含章现在没法猜,但那些泥印他越看越觉得,像是出自一大两小的三具尸骨。  而耆老加上工地上那两个生桩,也是三具……  这些泥印越看越联想越多,杜含章突然转头,冲右前方扬声道:“陆辰。”  陆辰远远地“诶”了一声,接着听他问道:“你问一下考古队,他们有没有清理过尸骨?”  考古队已经护送出去了,陆辰给随行的队员打了个电话,很快茫然地喊道:“他们说还没开始,怎么了?”  杜含章霎时和余亦勤对视了一眼:“你说,梅半里井里的那两个生桩,有没有可能是那个耆老从这里拿过去,顶替‘死人’用的?”  这话让余亦勤猛然产生了一种感觉,自己已经逐渐在接近古春晓了。第19章 腐味  “顶替什么?死人?”  余亦勤还没说话,陆辰的声音先插了进来。  他给队员安排完任务,回头一看这俩在坑里嘀嘀咕咕,又是蹲下又是起立的,陆辰还以为他们这是发现了什么,跑过来麻利地跳进了坑里:“你们在说什么?”  因为“无可奉告”的事,余亦勤对他有点小意见,既然杜含章在,余亦勤就没吭声,让他们朋友自己交流。  可杜含章要说清楚,就得拿那块髋骨说事。  陆辰的记性不如他们,看见了印花表示一脸茫然,直到杜含章说到了耆老才恍然大悟,伸手要去拿那块髋骨拍照,好传回去给迟雁核实。  只是他的手才伸出去,余亦勤眼观八方,立刻伸手拦了一下,对陆辰说:“你看可以,拍照也行,但是东西不能带走。”  陆辰不知道是他捡的,觉得他这个姿态有点高傲,眉心不自觉皱出了纹路:“为什么?”  杜含章明显感觉他们之间的气氛紧张了起来,出来打圆场说:“因为这是他发现的。”  陆辰噎了一秒,一时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发现这个人的磁场确实有点清奇,就梅半里那个案子来说,这也是他发现的,那也是他发现的,偏偏他还不是人,防异办严格来说管不着。  现在这人不乐意了,不想上交关键物证,陆辰根本没办法拿人的法治来压他,只能借联盟来施压。  但幽都肯定护着鬼,余亦勤也没说要藏私,他只要将东西交到无常分局,再提一个不愿意和防异办共享的附加条件,到时候防异办想借调这块髋骨,还得隔着分局找他协商。  因为之前是真没想到,他这么能找线索,陆辰隐约有点后悔,但心里更多的是啼笑皆非。  “不用这样吧?”他笑着说,“咱们目标一样,都是想快点破案,这么弄不是平白浪费时间吗?”  “你们的时间是时间,我的也是。”余亦勤冷淡道,“而且我也不会浪费时间,这个我会马上交到无常分局,检测完了你们要用一个报告的事,大家都方便。”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有点意有所指的意思:“起码比我从你们那儿问后续方便。”  陆辰感觉自己算是把他得罪了,不过反过来说,这人没有揣着就走,还答应给他拍照,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也不算是个特别小气和情绪化的人。  办里的规矩在这里,陆辰也没意愿给他开天窗,叹了口气,破罐子破摔地说:“行行行,我只看,只拍照,给我吧。”  余亦勤这才撤开手,让陆辰将髋骨拿走了。  可惜陆辰不是杜含章,什么名堂也没看出来,拿手机前从各个角度拍了照,发给迟雁就开始打电话。  旁边被晾着的两个也没闲着,重新续上了之前未完的话题。  余亦勤:“其实我之前一看到这些泥印,就觉得跟梅半里井壁上的那半个有点像。”  说着他隔空抓来一片比他头还大的树叶,蹲下去垫在地上,捡了根断裂的指骨放在了上面,折叠树叶将它包裹了起来:“防异办不是有鉴气师吗?把这个拿回去火化了,跟生桩的骨灰做对比,气息要是差不多,这个猜测就是对的。”  杜含章“嗯”了一声:“还有这些泥印,也可以拓印下来,拿回去和梅半里的泥印和耆老比对。” 第19章 余亦勤:“我只是不爱聊,不是不会。”  何拾不可置否:“早让你填个申请表过来考试,现在想查什么都容易,后悔了吧?”  余亦勤觉得做事不该这么功利:“如果我当时到你这儿来上班,就是为了今天想查什么都容易,后悔的就该是你了。”  现在的风气是唯恐找不到关系可用,这位倒好,一板一眼正直得过分。  这种人说傻也对,说呆也行,但何拾大概是活久了,居然青睐起这种品质了,他叹了口气说:“可以,你赢了,我承认你不是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而是一个屁能崩断八根棍子了。”  余亦勤不是很懂:“为什么我的口才在你嘴里,非得用屁来衡量?”  他不说何拾根本没注意到这个,闻言乐了两声,敷衍了一句“那谁知道”,接着才正经起来。  “春晓是妖,”他说,“你在妖联所报的失踪,他们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  “没有。”余亦勤说,“我昨晚才跟杨午落实过。”  然后料想今天也不会有什么新进展。  不管是谁家丢了人,找起来都不容易,何拾喝了口水:“我猜以你的性格,搁家里也坐不住,你下面准备怎么办?”  余亦勤本来就是为这个来的:“我准备去那个工地上问问,但我没有调查资格,我也不想弄假证,到时候让你为难。你帮我想想办法,给我一个分局的临时工作证。”  何拾露了个意味深长的笑,趁火打劫地说:“临时的没有,入编的可以有,来不来?”  余亦勤当他是朋友,不想坑他:“我现在为了拿证,跟你说来,等找到人了我又跑了,你怎么办?”  何拾好笑地说:“现在讲究劳动自由,你不想在我这儿上班,我能怎么办?就只能认清你是个不择手段的货色,然后离你远点了。”  “那划不来,我不来,”余亦勤直视着他,“你把岗位留给更适合的人吧,我有事,不会一直在这里停留的。”  何拾知道他在找人,性格也有点执拗,敲了下桌面,退而求其次地说:“行吧,给你整个临时的,反正不给你,你也不会回家坐着,但是拿了证你就是局里的临时工了,任职期间得尽义务的,这点责任感你应该有吧?”  “有。”余亦勤说完,又还提了点要求,“窗口我坐不来,我去缉捕队吧,行吗?”  缉捕队是战力队伍,一般的鬼还不愿意去,何拾本来也是这个意思,当然是行的不能再行。  “不过证你今天肯定拿不到,这样吧,小罗最近没什么事,你把他带上,就说你是他的助手。至于你脖子上的那撮火,我回头帮你问问局长,他活得久,可能知道该怎么灭。”  说着何拾看向窗外,外面风轻云淡,可他感觉到的局势却没有这么祥和。  魔族动作频频,分局这边却一点风声都没听到,防异办和妖联所那边看着也不像是有所察觉的样子,这种不在掌控的局势让他突然有点不安。  “好,谢了。”余亦勤直接说,“我欠你一个人情。”  何拾对他比了个ok:“小事,有你还的时候。”  余亦勤也不喜欢欠人情,跟他对着比。  小罗原来是何拾的助理,后来因为细心,调进局里技术科了,何拾领着余亦勤过去,小罗很听话,二话没说揣上工作证就跟着余亦勤走了。  从分局出来之后,余亦勤带着小罗在路边打了个出租。  小罗说:“余哥,副局让我一切行动都配合你,我们下面干什么?”  余亦勤拿出手机,解锁了点进相册,递给他道:“先去打印。”  小罗低下头,才看见一只的咧嘴笑的萨摩耶,手机里就进来了一个电话,将狗子的靓照给切走了。  他看见来电人是杜含章,连忙将手机还了回去:“余哥,有电话。”  余亦勤接到手点了绿色的键,举起来听见杜含章在那边说:“早,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方便。”  杜含章:“我有个关于你妹妹的问题想问你。”  余亦勤感觉他会这么问,应该是发现了一些什么,立刻专注了起来:“你说。”  杜含章:“你妹妹平时有恢复成原型了,在城市上空遛弯的习惯吗?”  妖联所的规定是不能这么干,不然猛禽们心血来潮,动不动就在城里激情裸。奔,这样会极大的干扰治安。  秃鹫虽然飞得高,可以在高空上假装猫头鹰,但古春晓喜欢当少女的感觉,不猎食的时候让她变身她都不变,对此余亦勤还算肯定:“没有。”  杜含章:“好,她的嗅觉呢,怎么样?比如在梅半里工地外面的路上走,能闻到里面那口井里的气味吗?”  余亦勤:“什么气味?”  杜含章:“死人的气味。”  余亦勤眸光错动,这时才意识到秃鹫和死人之间的联系,他说:“她的嗅觉还可以,不过前提是在野外,在城里不怎么样,干扰的气味太多了。”  比如什么臭豆腐、臭鳜鱼、螺蛳粉之类的。  外加在余亦勤的印象里,那口井离工地的哪一面围墙都不近,他总结道:“我感觉她闻不到。”  杜含章:“好,我知道了。”  余亦勤也想知道,立刻问道:“你知道什么了?”  杜含章:“我在想,你妹妹如果不是从高空路过的时候发现的异状,也不是从外面闻到的死人气味,那她还能有什么途径,知道这口井不对劲?”  余亦勤想了想,猜测道:“别人告诉她的,她从外面看到的,她从外面闻到的,这些都有可能。”  杜含章觉得跟他聊天挺容易的:“我猜的是后两种。”  “你看,工地的狗和生桩被挖出来的时间,和你妹妹失踪的时间在同一天,白天狗被发现,傍晚发现‘生桩’,再两个小时之后,你妹妹进了公厕,没有再出来的痕迹。”  “假设工地里挖出来的是死人,耆老和骨妖为了掩盖杀人的事,挖了两具遗骸来假冒生桩,同时带走了死人。”  “但是在他们离开的工地的过程里,你妹妹因为对死人的气味敏感,撞破了他们的行径,他们为了继续隐瞒罪行,只能把你妹妹也带走了。”  这个逻辑没问题,余亦勤说:“所以我还是应该去查工地外围的监控吗?”  杜含章倒是没这个意思:“你要查什么是你的自由,这个也是多个调查方向里面的一种,我只是想到了这里,跟你说一声。”  余亦勤迟疑了一秒,还是问道:“谢谢,不过我有点没明白,我们不算熟吧?你为什么要帮我?陆辰不是说你不爱管闲事吗?尤其是跟防异办相关的。”  “这个,”杜含章在那边笑了一声,很轻,有点愉悦的尾韵,“也得看眼缘吧。”第21章 藏头面具  这意思是自己还挺合他的眼缘了?  余亦勤以前不怎么出门,出了门也不怎么理人,很少有人跟他说这种明示好感的话。  不过即使有人看在他脸的份上说了,他也未必走心听了,毕竟他是一个走路可以真正带风的男人。  然后余亦勤也不是古春晓,没那个cp脑,可以从这一句话里悟出什么暧昧或者男男不宜,只觉得杜含章怎么说呢,是个好人。  余亦勤对自己的认知还是有数的。  他的性格并不讨喜,容颜也没有神仙般的英俊,他其实并不清楚杜含章的眼缘合在了他身上的哪里,不过别人是好意,他既然没有暧昧的觉悟,再问就只能有杠精的嫌疑了。  想到这里,余亦勤笑了笑,说的也是实话:“谢谢,我这边如果有什么消息,也会告诉迟雁的。”  杜含章已经准备去防异办当临时工了,连忙截胡:“别,你直接告诉我就行,我们还可以讨论讨论。”  余亦勤感觉他对梅半里的案子好像上心了不少,但也没问,只说:“好。”  挂掉电话之后,余亦勤和小罗回了步庭街,在路边的打印店一口气打印了五十多张纸,转道去了工地。  工地上已经重新开工了,工人们基本都在,分局的工作证和防异办看起来是一个样,只是防伪标不一样,这里闹鬼,分局有正当的调查权。  只不过甲方的项目经理误会了,以为他们是派出所的民警,又为了哪家痛失宠物的闹腾人在找宠物,对他们的询问工作虽然有些轻视,但大体还算配合。  于是工地这边,余亦勤跟个摆摊的一样,将照片和寻狗启示沿着桌沿摆了一圈,让工人们沿着桌子绕弯,他自己则站在旁边问:“你们看看,工地上之前挖出来的那条狗,是这些里面的哪一种?”  然而仔细问下来,工人们的反应却无外乎都是这三种。  “去的时候狗已经被勾走啰,没看到。”  “诶哟当时啊,那狗身上都是血,可渗人了,我没敢细看,忘了。”  “这咋说啊,那狗子身上被刀划的血呼啦喳的,我就看出是个黑色的大狗,样子呢像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吧。”  小罗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叠着几张纸当扇子用,边扇边说:“余哥,咱们这么问,好像也问不出个什么啊。”  余亦勤心里也清楚,他们这一早上说的话,可能有9.9成都是在白费功夫,但这些憨办法总得有人来做,而且人间的警察也一直在重复这种看似毫无效率的工作,在鸡毛蒜皮之中找线索。  这是一项需要极度需要耐心的工作。  到了上午十一点半,他们总算从被剥换和遗忘过的群众记忆里,限定了那只死狗的犬型。  黑色,大型犬,初步估计是阿拉斯加,罗威纳或者比特里面的一种。  狗都是这样,死人的消息就更缺失了,大家都说胡弘平是在胡扯,看得出那个虫阵的洗脑威力非比寻常。  小罗问了一早上,说的口干舌燥,余亦勤让他先出去买水,自己单独去了趟井边。  尽管今天的穹顶阴沉,这里却因为虫阵的拔除,而没了之前那种阴测测的气象。  工地里的人也因此没再产生闹鬼的臆想,已经拆了围着井的复合板,摆过香案上过香,准备开挖土机推平这口残井了。  余亦勤来的赶巧,挖土机正在不远处工作,但井壁还没被刨开,仍然竖在那里,生桩的泥印也在。  他过去拿手指丈量了一下,感觉它和殉葬坑里那两具小孩的泥印十分接近。  听项目经理说,防异办已经来过了,余亦勤估计对于生桩和葬坑的关系,那边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自己就没有多做停留,折回去和小罗会和了。  他原路返回,走到工地栅栏门口的时候,门的右边来了个抱着纸箱的技术员。  那箱子有点大,顶部挡了这技术员的大半张脸,他只有眼睛露在上面,看见余亦勤在门口,登时扯着嗓子喊道:“兄弟,等一下,帮我拉下门哈。”  他离自己没几步路,而且说着也小跑了起来,余亦勤出了门,站在外面扣着门框等他。  “谢了哥们儿,”技术员操着一口中气十足的大嗓门跑过来,一边抬脚跨门,一边热情地说,“来根烟不?”  余亦勤一句“不用”才到嘴边,就听空气里响起了一声踢铁板的动静,紧接着他扶住的铁门开始细颤,敢情是这大哥绊到了门槛。  他反应很快,马上用空着的那只手抓住了技术员的手臂。  只可惜这大哥已经扑了出去,余亦勤抄住了他右边的膀子,他左边没人拉,身体登时翻转。  箱子也跟着翻出去,抱不住地砸到了地上,由于它上头没用胶带封口,里面靠上的东西被震出来,乱七八糟地涌到了地上。  余亦勤不经意扫到,目光登时一凛。  因为地上这些分别是道袍、五连冠、师刀和鬼眼法铃,落得最远的还有一副扣在地上的巫傩面具,和工地的气质极为不搭,让忍不住想往胡弘平身上想。  这人抱着这些东西,是要去干什么?  余亦勤于是也不走了,蹲下去伸手扣住了技术员够不到的那个面具,明知故问地说:“大哥,你这些都是什么啊?” 第21章 杨午还挺有相关部门的底线:“你一个闲散人员,问这些做啥子?老实当你的顾问去。”  顾问顾问,可不就是顾不上问么,杜含章相互伤害道:“你一个奶爸,还有脸瞧不起闲散人员。”  “是啊,就瞧不起。”杨午无所谓误伤,一句得罪了大半个社会。  杜含章懒得跟他扯淡:“随你,我问你骨妖的位置,你别东拉西扯。”  “想知道,过来打工啊,月薪三颗顶级妖丹,绩效另算,要得不?”杨午趁机敲竹杠。  这待遇在妖联所挺高了,杨午一个月才五颗,杜含章笑道:“要得啊,你说吧。”  “没见着人我会发工资?”杨午匪夷所思地说完,立刻失忆似的换了个语气,“你要她的位置有啥子用?”  这个说实话,杜含章想找她探墓,也有余亦勤在那边的因素,他没跟杨午推心置腹,虚伪地说:“要是顺路,你们又需要的话,我就帮你个忙。”  杨午“切”了一声:“你是个奸诈的生意人,你会上赶着给我帮忙?”  杜含章平时就知道他唠叨,这时深有体会,叹了口气说:“位置,来。”  杨午上班无聊,本来还想拉他扯淡,但他儿子突然在键盘上打了个哈欠,滚了半圈,慢悠悠地拿上肢抱住了头,腿也蹬了出去,看着像是要醒了,他有爹性没人性,这才丢下一句挂了。  “等一哈,我拉你进群,你直接问那边的人,问完自己退出去。”  杜含章放下手机,点进微信,看见杨午已经用换尿布的手速给他发完了进群邀请,他点进去,看见群里跟炸锅一样,不是短视频就是语音。  [喔靠!这妹子……我不行,她那是个啥脖子啊?太恶心了。]  [蜥仔你丫能不能一边儿蹦去,挡我镜头了你!]  [诶?她怎么不动了?]  [不是不动了!是那尸体是个壳子,它脱壳了,在沟里,盘它!]  [盘个锤子,钻地了。]  [钻地就钻地,谁怕谁?有山儿郎们随我冲啊……啊!这底下怎么会这么大一个坑。]  群里兵荒马乱的,杜含章觉得有点扰民,拉出耳机来挂上,任由消息往下滚。  中间还有些视频,不过镜头晃得厉害,被试图聚焦的骨妖和山鬼都晃成了一片虚影。  不过最后那个视频拍的能看,因为当时骨妖正在抛弃依附的身体,化成一道肤色的影子蹿出了屏幕,那具尸体却留在原地,用一种身体背对,但头却转了180°的姿势倒了下去。  杜含章看得很清楚,被抛弃的这张脸,属于考古队的那个瑶瑶。  她没能幸免,已经遇害了。  这发现让杜含章的眼皮突然跳了一下,想起了余亦勤脖子上的那几点火。  魔焰的燃料是生气,这都烧了好几天了,余亦勤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状态,就风风火火地跑去捉妖了,这人真是……  不知道为什么,杜含章总觉得要出事,不过他的直觉一直不准,不然一千年前余雪慵投魔,他也不至于惊到吐血。  这么想着,杜含章摈弃掉脑子里这些有的没的,四平八稳地坐过了两条街,右拐的时候陆辰的手机响了。  陆辰接通了,他手机连着蓝牙,对面的人说话全车都能听见。  “喂,陆队啊,你们要找的这个涞苑小区4栋2单元501的住户,我们这边上门去问了,家里没人,我们打电话联系了他们的家属,说是这两人前几天出去旅游了,还没回来呢。”  涞苑小区就是古春晓住的那个,她和王树雅住在504,小区离梅半里不算太远。  陆辰:“好,麻烦王队,他们去哪里旅游了,咱知道吗?”  王队是辖区派出所的所长,爽朗地笑道:“不麻烦,应该的,他们就去西边的拜武山了嘛……”  这话一出,陆辰立刻和杜含章在后视镜里对了道眼神。  又是拜武山,给人的感觉实在不怎么吉利。  杜含章本来都打定主意,不管骨妖那边的状况,谁知道局势突变,那边他怎么都得走一趟了,区别只是他是跟陆辰他们一起去,还是自己单独先去?  ——  拜武山,第二峰半腰。  蝴蝶一个劲地往树木丛里扎,这要是普通人,根本没法追。  余亦勤边追边找,五分钟后才看到头,只见蝴蝶在他前方结成了群落,几乎挤成了一块会飞的地毯,贴着地面,像是在追赶什么似的往前急掠。  可在视野范围里,地上除了荆棘和树干,其他的活物又一概没有。  余亦勤落在这个蝴蝶织成的“毯子”上,看它们边飞边扑击地面,很快反应过来,吴扬他们都在山体内部。他目测了一下前进方向,从蝴蝶身上跳下去,撞进地面不见了。  视野变黑之后,地下隐约传来了声音,余亦勤循声追去,三秒之后身上的阻力一轻,发现自己落进了一个巨大的地道之中。  这个地道大得超乎他的想象,光听回音就能知道。  “抄抄抄,包抄。”  “找死!”  余亦勤触到地面,在不断摇晃的墙壁光影上,看见一片跳跃的影子在光的映射下朝这边拉了过来。  他左手一抖,匕首从腕子内侧探出来,被他换到右手握住了,然后他形单影只地拦在了地道中间。  骨妖后有追兵,猛地从弯道后面冲出来,她缩成了一条肤色的细蛇,目标很小,游得又快,是脚底抹油的不二形态。  只是她拐完弯,才发现前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来了个拦路虎。  不过这拦路虎不太稳固,她不久前才亲手逮过这瘦子,知道他的本事和体格差不多,都挺弱的,不是什么强敌。  这种印象导致她没把余亦勤放在眼里,蛇头倏然一转,嗖一下就贴到了墙根下,然后见缝就钻。  在她后面,黑压压的山鬼纠缠着妖族的飞禽走兽,也撕扯莫怕地冲进了这个弯道,场面混乱不堪。  余亦勤没管其他的妖鬼,锁定骨妖的蛇形闪过去,途中飞刀一样甩出了匕首,刀尖险却精准地钉住了骨妖在某个巢穴外只剩一截的尾巴。  骨妖吃痛,尖叫了一声,同时尾巴分崩离析,炸成了一堆毛笔尖似的线,尾部并不粘连,这样就能越过刀锋了。  只可惜她打的算盘不叫如意,这以秒计数的拖延里,余亦勤已经闪电般逼近过来,斜拉着匕首切进地面,将这边的线先卡在地上,然后用左手勾住,猛地将它扯出来抽在了墙上。  这地道的墙壁是泥石混合,骨妖被整条砸上去,蛇形瞬间融化似的坍平,往石缝里钻去,这边它狗皮膏药一样黏在墙上,另一头浪潮似的往墙上挤。  她一边逃还一边挑衅:“帅哥是你啊,你找到你那个亲爱的妹妹了吗?”  余亦勤有点抓不住她,干脆松了手,一巴掌将墙壁拍塌了半拉,说:“抓到你,就能找到她了。”  骨妖在飞灰滚石里登时又暴露了大半,这威力震得她吃了一惊,不过没耽误她四下乱窜,她猛地溜高上了顶部,呵呵哈哈地跑远了:“那你来抓呀。”  吴扬在妖鬼堆里扑腾,听见这句简直百感交集。  作为一个被抓过的过来人,他觉得这骨妖有点作,并且一定没见过余亦勤用左手拿刀。  那其实才是余亦勤的惯用手,膏药下面贴的也不是关节炎,而是一个暴走的开关,人家平时肯用右手,那是热爱和平的表现。  吴扬心有余悸地想到:跑路就专心一点,何必犯贱撩闲?看他的哥多抓紧时间,二话不说就没影了。  他正幸灾乐祸,旁边悄无声息闪现出了一个人,吴扬吓出了乌鸦叫,然后才认出他好像是那天跟余亦勤一起在山里蹲坑的男人。  杜含章就是看见他了,才落到乌鸦旁边的,他扫了一圈没找见人,连忙笑道:“不好意思,我问一下,余亦勤在这边吗?”  吴扬抬手指了下前方那片黑漆漆的洞口:“刚刚还在,现在那边去了。”  “谢谢。”杜含章说完,化成一道虚影风驰电掣地往前面去了。  这时吴扬才飞起来,看见这速度差异登时伤到了自尊,他什么时候堕落到,连个人都跑不过了?  啊?!第23章 苏衣被  要不是正在这个山洞里穿行,余亦勤实在很难想象,拜武山的山体之中,居然藏着一个这么大的空间。  它底部的路其实还算平坦,只是地上落满了碎土石块,这些路对人不友好,对非人却没多大限制。  骨妖随意变幻着形态,像是长了百足的太岁一样到处弹跃,她的速度很快,但她还是克制不住的焦躁,因为余亦勤一直在后面穷追不舍。  在她的认知里,这个人应该没这么难缠才对,可他这个恐怖的速度又是怎么回事?  又过了一个弯道之后,骨妖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她咬牙切齿地喊道:“你上次被我抓住,是不是故意的?”  余亦勤还是用右手拿的刀,左手刚从空气里拉出了一张网,正要开撒,闻言手上的动作也没停,淡淡地说:“是。”  骨妖心想果然,他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带他回道观,然后同时折了落脚点和耆老。  可恶!  骨妖心里怒火中烧,但网已经当头罩下,她没余力再打嘴炮,只能拼尽全力地到处逃窜。  很快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法摆脱这个人,当即一个急向右转,扎进了前方六个岔道口里的一个,同时试图用说话来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你不该帮妖族来抓我,”她意味不明地叫道,“你会后悔的。”  一个抓了秃鹫的绑架犯,居然替他操起了心,余亦勤觉得她有点傻,他帮妖族追什么她?追她是因为古春晓。他没理她,继续狂追。  骨妖第一次干扰失败,有点懊恼,冷笑了一声继续说:“你还别不信,你知道我上次为什么能把她模仿得那么像吗?”  说到这里她顿了片刻,意在吊人胃口。  一找这么多天,一点消息也没有,余亦勤有点关心则乱,注意力往她身上摊去了一点,说:“为什么?”  这时,洞内前方的墙壁上,隐约有了层白色的霜,空气里的湿度也有所增加。  骨妖心里窃喜,脚上全力朝那边冲去,口中却故作停顿地大声笑道:“当然是因为,她跟我们,是一伙的啊。”  山洞深远曲折,无数阵回声霎时叠在一起,朝四面八方传荡开去。  杜含章正愁一个路口就好几条岔道,不好找人,听见这动静眼前一亮,分辨了片刻,朝音量最强的方向去了。  回音继续远递,传到一边厮打一边前进的妖鬼群里,吴扬第一个表示咂舌。  “这姐们儿也太能扯了吧?古春晓那么颜狗,就她长的那样儿,她俩能一起愉快地玩耍?”  “那有什么不行的,”猴子一副过来人的语气,“人家就是想要妲己的脸,不也分分钟就能捏一个?”  橡皮人的脸和身材确实厉害,吴扬噎了一下,还是坚持:“反正我不信!”  这话余亦勤其实也不信,不过他没想到骨妖会说出这么一句,怔了一下,还没回神,鼻尖上就被落了一滴水。  水素来逢坡就下,划过鼻尖的时候,余亦勤闻到了一股人工肥料的气味,像是硝。  他还在追人,速度没减,不等去看这是哪来的硝,身体就先冲进了一片绚烂的五光十色之中,然后他就看见前方积木成林似的钟乳石阵里,站着上百个自己,和上百只骨妖。  他们分别站在不同的地方,地上、墙上、山洞顶上,每个都和真人等大,除了角度不同,其他特征都一模一样,晃得人眼花缭乱。 第23章 不用他说,杜含章已经看见了那双眼睛。  只见通道出口的那只手上,手心里突然飞出了一根雾气拧的绳索,它的一端飞出来,蛛丝一样粘在了球上,拽着它往雾气里猛拖。  余亦勤因为背对着异动区域,虽然和杜含章同时察觉到,但却要晚上一个回头的时间来看见。  然后在他回头的中途,蓦然觉得一轻,屏障球居然脱手了……  余亦勤惊了一下,即刻掉头去追,可那魔气的拉扯先他半拍,愣是抢在他指尖触碰到球面的瞬间,将骨妖给拽进了这个刚刚形成的魔道里。  一时之间,雾气之外只剩下骨妖一声惊喜的啜泣,洞里的所有人都听见了,她喊的是:“无峥。”  这一声可以说是直接暴露了她同伙的姓名,不过在场绝大多数人都对它十分陌生,只有两个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杜含章目光一凛,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当年在济武皇都里,跟着余亦勤的那个矜孤少主,叫的就是这个名字。  矜孤族人没有固定的姓氏,取名的风俗更是随便,他们有一盒专门取名的竹字模,到了取名的时候,父母祭过苍鸾神鸟,之后会去大颂家一人抽一个,凑在一起就是孩子的名字,如果有重名的就再加一个字。  余雪慵说他的名字就是加出来的,要不是族里还有个同名的小姑娘,他可能就会顶着余雪过一辈子。  杜含章那时觉得他叫什么都好,现在却沾着姓余的都要怀疑。  这时他在心里想到:原来这些乱七八糟的命案和幺蛾子,都是矜孤族人在背后搞鬼么?  可余雪慵也是矜孤族人,骨妖说古春晓是她的同伙,可古春晓的监护人余亦勤却满世界地找着妹妹,看来像是毫不知情,这又是为什么?  难道是自己认错人了?  这边他自满腹疑思,空中的余亦勤也好不到哪里去,无峥这个名字同样挑动了他的神经。  无峥是谁他知道,古春晓跟他说过,无峥是淳愚选的继承人,如果没有酉阳之战,无峥原本会是矜孤下一任的大颂,只是古春晓对他的记忆,断在了那一场滔天的战火里,那一年这位少主才十五岁。  但即使记忆断了,无峥对共命鸟也该是有感应的,他应该认得出来古春晓是同族,所以这就是骨妖说的……他们是一伙的原因?  余亦勤脑子里一团乱,因为失去了记忆,他在哪里都像一个外人,他厌恶这种找不到方向又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所以眼下不管来人是无峥还是有峥,他都打算让对方留个步,谈一谈了。  打定主意,余亦勤凌空虚踏了一步空气,人却像踩实了一样蹿出去,他一边突进,一边将刀换到了左手。  杜含章还在来阻拦,或者护他的路上,本来不出意外,眨眼就能赶到他身边,可他没想到余亦勤会突然换手拿刀。  那把造型怪异的刀柄碰到余亦勤左手的瞬间,他腕子上的膏药布一下碎成了灰雾,曝露出皮肤上的六圈筋脉色的纹路来。  它们出现的突然,消失得更加突然,杜含章还没细看那是什么,就见它们像解开的缠蛇一样,潜入了余亦勤小臂上方的皮肤下面。  与此同时,他整个人周身冒出了一阵被弹开的有形空气,偌大的山洞里,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有了轻微的震感,头顶霎时落土纷纷。  余亦勤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在这种威压的加持下,看起来居然眉眼沉沉,冷酷得让人有点想离他远点。  可是杜含章不想,就在这飞沙走石的一瞬间,他再次感受到了之前那种微妙的感应,并且这次非常强烈,变成了某种种呼之欲出的悸动。  他的直觉告诉他,余亦勤就是他要找的人,那几圈东西隐没之后,他身上突然就有了余雪慵的杀气。  至于之前为什么没认出来,关键应该就在对方手腕上的那六圈纹路上,那是什么?  它消失之后,余亦勤明显实力大增,那是封印吗?那个圈数六又代表什么?第25章 对峙  半空之中,余亦勤丝毫没察觉到有人快将他的后背盯穿了,已经贴到了纵火花跟前。  说时迟那时快,那些花和他颈侧的魔火相呼应似的,焰苗猛地拔高之后在空中交汇。  魔火像是见了油星一样,一窝蜂地顺着他的手臂卷上身躯,眨眼间他半个身体上都烧起了火苗。  这一幕看着就残忍和痛苦,但杜含章丝毫不觉得快意,他往余亦勤颈侧掷了块木简,小木牌一贴到位,和他的手指之间又有白气相连。  他将灵气源源不断地往木简上灌,魔火贪得无厌,立刻顺着气线烧了过来,杜含章以气做绳索,趁着它还没断,扯着余亦勤往后拉。  偏偏有些人他不合作,余亦勤不肯顺势往后退,一边跟杜含章较劲,一边不闪不避地往黑雾里劈了一刀。  众所周知,雾、水和空气都是切不开的东西,可是余亦勤这一刀出人意料,迟雁和杜含章最先看见,魔道上居然出现了一道无法闭合的裂口。  这人的刀势居然撕破了虚空!迟雁才觉得不可思议,更诡异的一幕就出现了。  她看见余亦勤顺着那个缺口,头也不回地一弯腰,手脚麻利地钻进了那个传说中只有魔族才可以过境的通道。  迟雁吓了一跳,无助地去看陆辰,说:“这……队长,他、他怎么进去了?”  荼疆的魔火随着沉睡的魔族消失了一千年,也是梅半里的案子之后才在人间出现的,陆辰也没见过这种阵仗,只能跟她大眼瞪小眼:“不知道,我更关心他还出不出得……来,喂!姓杜的,你干什么?”  陆辰话音未落,杜含章已经揣着一腔越理越乱的心思,步上了余亦勤的后尘。  他其实有预感,余亦勤肯定会去硬杠那团雾气,但他没想到这人居然会直接往里面跳,而且他还真的进去了。  魔火吞噬生气,跟不会游泳的人跳水一样危险,杜含章以前没这么干过,他并不知道雾气后面是什么,他只清楚只要自己还活着,余雪慵就跑不了。  迟雁登时也急了,扯着嗓子劝阻:“组长不要过去!危险!”  杜含章听到了却没回应,已经一脚踏进了黑雾里。  纵火花又开始燃烧示威,火星喷射着往他身上溅,不过没等碰到他,杜含章指尖的木简就陡然变成了一把纸伞,他推着伞骨撑开,将火星尽数拦在了伞面上。  纸伞上瞬间破了一堆洞,杜含章身上却毫发无损,他将纸伞挡在身前,不断往破洞处灌注灵气,接着又往阻力强劲的雾气里进了一步。  只是就在这瞬间,雾气里突然传来了说话声。  “你……”  这是一道男声,听起来很年轻,不出意外应该就是那只手的主人无峥,杜含章听他开口的时候有点惊讶,不过很快就变得冷漠和孤傲了起来。  雾气里同时响起了短兵不断交接的声响。  铿——  “相傅,果然是你。”无峥又说。  杜含章听见这个久远的称呼,心下登时愈发确定,自己的感觉并没有错。  相傅是矜孤族语中教授武艺的师父,如果说话的人是无峥,那么从前他的相傅就只有余雪慵一个人。  杜含章在这一瞬间觉得命运真是残忍。  他找了一千年的人就站在面前,他自己没有认出来,那人背负着他一生的爱恨,见了他同样恍若路人。  杜含章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如果他们能够和平相处,那么所有的怨恨意义何在?但如果旧恨无法释怀,那他为什么会认不出正主?  现在回头去看,他之前对余亦勤的种种友好,实在是非常的伤自尊。  不过伤都伤完了,杜含章冷漠地心想,其他的事先放一边,把人逮到了再说吧。  下一刻说曹操曹操到,他要逮的余亦勤在雾气里说:“相傅?说我吗?”  无峥不无讥讽地笑道:“春晓说你失忆了,我本来还不信,现在看来好像是真的,没想到你这种人身上,居然也会上演这么狗血的桥段,活着可真有意思,你说是不是?”  他提起秃鹫来语气亲昵,余亦勤板着脸说:“你说是就是吧,古春晓呢,她在哪里?”  无峥在一堆野兽的嘶吼声里冷笑:“她就不用你操心了,跟你这种叛徒没有关……”  “系”字还没说完,他又猛地换了个警惕的语气喝道:“谁?”  随着他的质问,杜含章撑着一把破得几乎只剩下伞骨的纸伞,整个人踏入了雾气后面。  雾气后面一改洞口那个逼仄的模样,居然是一个开敞的大空间,有花有草有庑廊,像是一个古代的院落,里头正值深夜,沿廊挂着的灯笼都是莲花状的魔火。  灯下挤满了山鬼,杀伤力不算多高,胜在可以用来拼一次人海战术,此刻这些山鬼正前仆后继地往余亦勤身上扑。  在这场拼斗的外沿,一个穿着苍鸾长袍的男人正袖手旁观,骨妖已经脱离了屏障球,变成了蹲在他肩上的小黄鹂。  杜含章看过去,立刻就对上了一张戴着苏衣被的脸。  余亦勤陷在魔物堆里,正在墙上飞檐走壁,看见杜含章进来,目光在他身上定了一下,感觉这时问他来干什么有点多余,只说:“没事吧?”  “没事。”杜含章就是费了不少灵气,接完话又觉得太自然,悻悻地咽掉了后面那句“你呢?”。  场面一下子冷了,余亦勤恍惚觉得他态度有点古怪,但也无暇深究,因为一道带着风声的鞭子从侧面强势抽来,无峥插进来说:“你很悠闲啊,还有工夫聊天。”  说完他立刻吹了声哨子,源源不断的魔物从雾气里钻出来,山呼海啸地将余亦勤埋在了下面。  杜含章刚要过去,脚尖才转了个方向,无峥就拦在了他面前。  那张面具眼洞后面的眼神冷漠而充满敌意,凝固似的看了他好几秒,又才阴郁地笑起来,他说:“方家大哥,好久不见,一千年了。”  上次他们见面的时候,无峥还是个耿直腼腆的少年,谁曾想斗转星移,他居然会变成这幅模样,浑身魔气四溢,比地道的魔族魔气还浓郁。  杜含章扔掉已经快烧没的纸伞,回了个客气的微笑:“是,很久不见了,你这么大张旗鼓的,是想干什么?”  “跟你一样,”无峥说着转向余亦勤,目光刻薄地说,“找他。”  杜含章明知故问地指了下余亦勤,套话说:“找他?我不找他,我要找的人是余雪慵。”  “他就是。”无峥一派笃定。  杜含章装得像是完全没听见之前那阵墙角,反驳道:“他不是,他都不认识我了。”  无峥冷冷地睨了魔物堆一眼,说:“他不是不认识,他是忘了。”  余亦勤刀锋递出去,三只魔物霎时雾化。  他现在头痛得像是有钻子在里面乱钻,他对无峥没有印象,但这个人的敌意让他莫名地如鲠在喉。  这边无峥和杜含章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得简直没有他,余亦勤一直没插话,切瓜砍菜地收拾魔物,直到听见这一句,眉眼才轻轻地颤了一下。  他是忘了,但他为什么会忘记?  古春晓说他可能是在水里泡的时间长了,将脑子给泡坏了,但她的鬼话余亦勤从来不信,包括这句。  杜含章看着无峥说:“我又不是路人甲,跟他之间有那么深的渊源,这也能说忘就忘?有点扯吧?”  无峥其实也没弄明白,余雪慵怎么会变成现在这种鬼样子,但他还是说:“并不扯,当年贺兰柯举国之力绞杀矜孤族,他能有命在已经不错了,伤个脑袋、丢点儿记忆又算什么?”  那些都是杜含章“死”后的事了,他通通不知情。  如果无峥说的都是真的,那余雪傭其实是活该,但无峥对他的态度怎么会变成这样?这点让杜含章想不通。  杜含章说:“他不是你们的古旃吗?你从前整天相傅长相傅短的,现在看起来怎么像是挺恨他的?”  无峥看着魔道边界的黑雾,幽幽地说:“我不该恨吗?我们矜孤族人仰不愧天,俯不怍地,他背信弃义,为我们引来了灭族之灾,你让我还怎么相傅长相傅短?”  杜含章觉得他话里有漏洞,从前的矜孤族人确实坦荡,但他现在肆意杀人,已经不配说那种话了。  不过他没戳穿无峥,状似赞同地点了下头说:“他确实可恨,但灭你全族的人是厉灵帝,你要报仇,不是应该找贺兰柯吗?”  “我当然会找,”无峥笑道,“辜负伤害过我们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第25章 但他本人显得并不痛苦,断臂处没有血肉,只有滚滚喷出的黑雾,他的人形开始变淡。  “我就知道,你们俩个会反水。”无峥桀桀地笑道。  他居然也是一团雾,他一定在这里,就是不知道伪装成了哪一根廊柱,或者哪一片树叶……  敌暗我明对他们不利,杜含章想都没想就一手拦腰搂了余亦勤,另一手捞住裹着无峥断臂的冰块,一边封口一边带着余亦勤往通道那边闪退。  只是他背后如果长了眼睛,就会发现一只雾气凝聚成的巨大手掌,正在出口上守株待兔。  院落里遭了地震似的摇晃起来,走廊、墙面和魔物都开始变形,和无峥一样,全部变成了黑雾。  原本被埋在冰层下面的雾气也不知道从哪里溢了出来,通道里一下变得漆黑,四面八方里全是无峥的声音。  “所以我早有准备,你们刚刚看到的一切,都是我用魔气化的,你们抢到了小骨又怎么样呢?出不去不也不一样白搭?别挣扎了,一起死吧!”  随着他的怒气,那只五指山似的大手山崩一样翻覆,拍猴子一样朝余亦勤他们拍了下来。  它带来的风劲强到影响呼吸,余亦勤本来还有点愣。  杜含章的手圈在他腰上,有点紧,也有点体温正透过来,其实这些感觉都很细微,可一旦加上那些打打杀杀的过去,这个救援式的搂抱就显得复杂和沉重起来。  他到底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来做的这些事?  余亦勤不明白。他在急退之中转了下头,因为没想到距离那么近,鼻尖和嘴唇同时擦过了杜含章的左脸。  杜含章怔了一下,那一瞬间的触感有点凉润,像是两滴落雨,有点沁人心脾的意思,但他的心却陡然被搅乱了。  这是几个意思?以身相许还是没事添乱呢?  不过没等他琢磨明白这纯粹是一个意外,余亦勤先看见了背后的黑手。  杜含章是人,身体受伤了不可逆转,可他不一样,他有变成纸片人的先天优势。  眼见着压顶之灾即刻就会上演,余亦勤突然盖住杜含章的手,吸了口气,任指尖掐进内陷的肚皮,借此握住了杜含章的手,然后发力扯开,将他朝远处丢了出去。  杜含章看他从自己手臂间转出去,在和自己转成面对面的中途一个猛甩,一股大力霎时袭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外飘。  这个动作似曾相识,尽管这次是出于好意,杜含章还是被激怒到了。  他心里不快,冷笑了一声,翻腕甩出了一块木简,抽人似的砸在了余亦勤指尖上,说:“又扔?你当我是垃圾吗?”  木片像胶水又像绳索,一边止住了杜含章的去势,一边将余亦勤往对面拽了一截。  余亦勤一头栽过去,差点和他撞成嘴对嘴,连忙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同时将头往后仰了一下,也不知道他在气什么,只好就着这个像是要对人耍流氓的姿势解释:“不是,我是怕你受伤。”  杜含章瞬间五味杂陈,理智告诉他这是鬼话,不能信,但他的身体又先于意识,猛地抱住余亦勤的头塞进怀里,蹲下去的同时布了个仅供罩住两人的小半球结界。  形势不再容他们多说多想,五指山当头罩了下来。  它虽然是气做的,但劲力却像真山一样势若万钧,和结界接触的一瞬间,结界上就爆开了一圈蛛网似的裂纹。  余亦勤明显感觉到杜含章的身体往下沉了沉,他撑着对方的手臂试图解放自己的头,杜含章却不让,牢固地压着他说:“别动。”  眼下他在扛鼎,余亦勤不是添乱的性格,老实地呆着不动了,关怀道:“扛得住吗?”  杜含章就这么搂着他,还能看见他背上的魔火,顿觉碍眼地说:“凑合吧,说句大话,应该比你这种火人能扛一点。”  余亦勤敏锐地发现,他对自己的态度没有之前那么如沐春风了,也许是因为刚刚认出他是仇人来了。  可是他眼下的态度对仇人来说又过分宽容,余亦勤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意识里只有一种想要珍惜的印象。  方崭也罢,杜含章也好,只要还活着,他不问来龙去脉,心里只有高兴。  人在愉快的时候笑容就会多,余亦勤笑了笑说:“还行吧,不算大话,我一秒也扛不住。”  他会直接躺成一片纸。  他的语气因为过于简单,稍有变化很容易听出来,杜含章说:“扛不住你也能笑?”  余亦勤根本不是在笑这个,随便聊道:“自嘲的笑也是笑啊。”  杜含章不信:“我听你笑的挺愉快的。”  “你听错了。”余亦勤说完正经起来,“一会儿万一结界破了,我劈一刀,你就带着古春晓和陆陶出去,不要停留,也不要管我,知道吗?”  杜含章才在想,以前怎么不见你这么有牺牲精神呢,背上的重量就突然多了一大截。  原来是无峥看手久压不下,用剩余的雾气结成一把不断变大的巨锤。  他不知道藏在哪里,声音却无所不在,评头论尾地说:“方家大哥倒是有进步,不过也没什么用,你再有能耐,也只是一介血肉之躯。看在过往的情分上,我本来不想伤你,但你执迷不悟,非要和余雪慵共同进退,可就怪不得我了,我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候”字一落,有一间厢房那么大的锤子就无人抡捶自发起落,从最高点虎虎生风地敲在了雾手上。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力量迅速下传,结界一下就裂到了底,从透明玻璃变成了夹丝。  余亦勤虽然看不见,但他听得见连绵不断的碎裂声。  杜含章快撑不住了!  他心里惊了一下,猛地抬手撑住结界顶部,在对方怀里灰化的瞬间,迎面看见一只毛茸茸的小猴子钻了出来。  它出来的速度很快,眼神莹润无辜,一看见余亦勤就够着上肢,像是要他抱。  余亦勤被它碰到头发,瞬间感觉自它爪下传来了一种源源不断的热流,像热水流过皮肤时留下的感觉,但暖意的却是去向身体内侧。  这种对流让他神清气爽,有种精神特别充沛的感觉。余亦勤有点惊奇,同时也因为舒服,不自觉地停下了灰化的趋势,伸手摸了下那只猴子。  因为杜含章的压迫,这个简单的动作也不好做,余亦勤为了摸猴子的头,手顺便也无意地把杜含章胸口蹭了个干净。  杜含章真是受不了他这个动口又动手的臭毛病,低声警告道:“瞎摸什么你。”  故总和他连着心,杜含章自然也感受到了那阵异常的力量交流,余亦勤居然在吸他的魂气,更诡异的是,故总居然没有抵抗。  这小卖国贼!  保持人形的余亦勤不好动作,敷衍地说:“没摸你。”  然而灵体态的故总却来去自如,它殷勤地跳到了余亦勤手上,拿软塌塌的脸去蹭他的手,像是十分欢喜。  它每蹭一下,余亦勤接受到的暖意就越强,那些被魔火烧来的倦怠很快地一扫而空,他爱不释手地勾了下故总柔软的下颌,无峥震惊的声音紧接着就在空气里回荡了开来。  “缚心猿!”  喊完他不再隐藏行踪,从浓雾里走出来,浑身魔焰狂烧,目光震惊里又带着一抹狂喜和贪婪。  “好!很好!原来你那一半的魂魄,一直都在方崭身上,我就说他一个普通人怎么能活这么久?神脉果然是可以抽取的,但是相傅啊,你不应该把它给外人。”第27章 脱困  缚心猿等于余雪慵的半道魂魄。  杜含章下意识看了故总一眼, 心里“咯噔”往下一沉。  这家伙还在地上装可爱,蹲在余亦勤的左脚边, 一副很依恋的模样。  自从十二年前故总暴走开始, 杜含章其实就有点怀疑它和余雪慵有关系, 毕竟他前世今生, 加起来也只认识一个能将人灰烬化的人。  可是故总发毛的时候也能做到。  不过矜孤秘术博大精深,秘密也不会泄露给外人知道, 杜含章既不知道共命鸟的共命原理, 更不知道有什么缚心猿。  原来它的学名是这个, 可它不跟着正主, 却糊在他身上的原因,杜含章未必是脑洞不够, 他只是不愿意往深了想。  杀了又救,神经病吗?  这时, “神经病”站在他身边, 脸上是一种遗忘所赋予的淡定, 心里其实不是这么回事。  余亦勤低头看了眼脚边的故总, 除了本能的亲近,他一时很难相信, 这么个藏在杜含章身上的小东西就是他缺失的半道魂魄。  可它是怎么到杜含章身上去的?  故总看他关注自己,立刻直立起来,像宠物猫狗似的趴在了他腿上。  余亦勤实在抵挡不住它的诱惑, 弯了下腰,将它捞了起来。  无峥看他们像是一家三口, 除了孩子是只猴子,其他都很和谐的样子,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当年你要是将神脉给了我,或是族里的其他人,也许我们矜孤族人,现在还可以在不虚山的山谷里一起放飞共命鸟。”  “你知道你投魔之后,我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  “不虚山被烧成了火海,树上的树油,河里的鱼油,还有人间的烈酒,泼得不虚山的山坳里都是溪流。我们每一个被抓的族人,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共命鸟被人烹煮,自己也在滚烫的通感里死去。”  “我们活的人无家可归,死的人尸骨无存,骨头被做成祭塔受人唾弃,人和鸟的头盖骨还要被挖下来,磨成药粉,只因为济武城里那些愚蠢的贵族们,相信吃了矜孤族人那些生来就带着刺青的天灵盖可以长生不老。”  “我那时不明白,那些脆弱到一只手就能捏死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恶意?后来发现是因为欲。望。”  “欲。望是个好东西,它让我以一种方式死去,又用另一种方式‘活’了过来。”  “我还活着的时候,到处找大颂,听人说他死了,只好找你,希望你这个引来祸端的人,可以在每一个危急的关头从天而降,救救大家,可是你去了哪里?”  “你不见了,还把你的神脉,分了一半给一个外族人,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偏心哪?”  说到最后,无峥笑了一下,可面具眼洞后面的眼眶里却满是泪水。  余亦勤心里难过起来,他没有自罪型人格,也还没想起这些事,可他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还有你!”无峥转向杜含章,“你和他无亲无故,你有什么资格,又怎么敢接受他的魂魄?”  杜含章正因为他太激动,而愁着插不上话,闻言说:“我也想知道,所以一直在找他,可是很狗血啊,他失忆了,你知道的话,不如你告诉我?”  “我不知道,”无峥十分反复无常,哭完了立刻笑起来,“不过我也不想知道了,这样挺好的,余雪慵只有一半的魂魄,我要杀他,何止容易了一半。”  雾手和巨锤在无峥的话里散去,所有的黑气开始回流倒灌,连魔道都不例外,被他吞食得干干净净。  没了魔气做的通道阻隔,山洞里的说话声慢慢传来,从模糊到清晰,没见过世面似的嚷成了一片。  “什、什么情况?”  “靠,那啥啊?”  “诶哟我,是我哥们儿,余哥!你没事吧?”  “组长,你怎么样?”  黑气全部回到无峥身上的结果,就是他周围罡气成风,迅速转起了一圈漏斗云状的小龙卷风。  杜含章和余亦勤对视一眼,接着不约而同地转头,朝地上喊道:  “陆辰,带迟雁走。”  “吴扬,离开这里。”  地上惜命的人们,听见指挥纷纷训练有素地开始脚底抹油。 第27章 杜含章不给她,平稳地托着八卦台往外挪了一截说:“可你刚才不是说要带他去看医生吗?”  古春晓的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了两圈,找补道:“我没说啊,我说的是带他去看……一下家里现在怎么样了,带他去看病是你说的。”  “一”和“医”根本不是一个声调,杜含章知道她在编排,没戳穿她,说:“那他这是什么情况?你要是说不清楚,我就带他走了。”  古春晓心想那可不行,他现在没意识,不是任你鱼肉吗?  但余亦勤这个衰样的理由又实在是有点没面子,古春晓小声地说:“他就是……饿晕了。”  杜含章:“……”  陆陶:“……”  就余亦勤之前追无峥的那个速度,是头猪都不会相信他正在经历着低血糖。  古春晓看他们不说话,不满地说:“你们什么表情?我说的是真的,向苍鸾神鸟起誓。”  杜含章看她这么笃定,感觉更不靠谱了:“可别的鬼饿晕了,也不会变成这样。”  古春晓根本不想跟他聊,但余亦勤又在他手上,她不耐烦地说:“他不一样,他只有半边魂魄,一失去意识灵体状态就不稳定,会散架。”  这理由听着才像是对的,然而余亦勤的另一半魂魄在杜含章身上,所以他变成这样好像还是自己的锅。  杜含章沉吟道:“他为什么会只有半边魂魄?另一半呢?”  古春晓从掌中芥里出来的时候,故总已经回老窝了,古春晓没看到它,于是她无知地摊了下翅膀说:“那谁知道?他在水里泡澡的时候,我还是个蛋呢,可能被狗吃了吧。”  杜含章什么都没干,就被她骂成了狗,看了她一眼说:“可能是吧,但你哥连魂魄都能被狗吃掉一半,那也挺能耐的。”  古春晓并不在乎余亦勤的名誉,还在附和:“那可不。”  杜含章发现她谁都不维护,登时知道这种机锋没什么意义,正色起来说:“他晕成这样,以前你都是怎么处理的?”  陆陶也很好奇,突然插话说:“人饿晕了可以打葡萄糖,可你哥这样,要怎么补充能量啊?”  这根本就是无处下针,只能扫起来装进罐子里的感觉啊。  然而面对两人严肃的目光,古春晓却跟灰姑娘的后妈一样说:“不用怎么处理,也不需要补充什么能量,他睡个三五天的,自己就醒了。”  “啊?”陆陶一脸吃惊,“这么省事啊。”  事实上就是这样,余亦勤好养活的不得了,可是古春晓却不怎么高兴,板着鸟脸说:“嗯。”  陆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奉上了一句万能安慰用语:“那就好。”  杜含章却不觉得有什么好的,他恨余雪慵,想要他的说法,想要他付出应有的代价,但并不想看见他过得支离破碎。  也许他的恨不正宗,但心境这样,也不是杜含章能够左右的,相反的他才是被心境左右的对象。  古春晓看他不说话,觉得离开的时机到了,在他手臂上迈着接近余亦勤的小碎步说:“所以他真的没事,谢谢你们的关心,等他醒了我叫他请你们吃饭。陶仔你也累了,让你老板送你回家吧,回头咱俩都休整好了,我再带你出去浪。”  说到最后那个字的时候,她突然在杜含章手腕上来了个大鹏展翅。只可惜八卦台猛地往上飘了一尺,她扑了个空,翅膀交叠起来,变成了一个猛禽捧心。  她刚想发毛,问杜含章霸着余亦勤是什么意思,背后却突然有人大喊:“陆陶!”  一人一鬼和一只鸟同时转头,就见之前跑远的陆辰和迟雁又回来了,只是迟雁被甩开了一大截。  陆辰大步冲过来,欣喜若狂地往陆陶身上拍了张符,接着一把抱住了他。  陆陶本来还怕他哥会从自己魂体上穿过去,心里一阵恐慌,等到被扯进一个对鬼来说有点烫的怀抱里,才闭上了瞪着的眼睛,猛地哽咽了一声,悲从中来地嘶嚎了起来。  自从车祸之后,陆陶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清醒,他被自己熟悉的世界抛弃了。  他死了好几天之后,才发现自己真的很渴望,像以前一样活着。  山洞里霎时一层一层,回荡起了年轻人压抑不住的哭声。  眼下死的死,伤的伤,也不是调查问话的好时候,杜含章跟何拾打过招呼,不由分说地带着余亦勤走了。  走前他并没有征求家属的同意,只是通知性地说:“我先带他回我那边了,你是一起,还是自己回去?”  古春晓往他身上跳:“他又不是没地儿住,为什么要去你家?我们都不跟你一起,你把他还给我。”  她挺会胡搅蛮缠的,但杜含章没理她,挂上符人就远了:“不还,我家条件还可以,挺适合睡觉的。我跟何拾说好了,待会儿他会送你回去。你这几天小心一点,家里不安全就去妖联所里蹲着,给我打电话也行,不要一个人乱跑。等我缓一缓了,再来找你喝茶叙旧。”  古春晓可不想让余亦勤去他家睡觉,不是孤男寡男的问题,她是怕杜含章报复心起了,也给余亦勤捅一刀。  她飞起来就追,何拾却是个好朋友,鬼影飘忽地拦住了她的路,嘘寒问暖地笑道:“春晓,你没事吧?”  古春晓眼睁睁地看着杜含章没了踪影,一个头两个大地说:“本来没事的,现在有点想吐血。副局,你认识方崭吧,他家住在哪儿?”  何拾认识杜含章的时候,他早就改了名,何拾一下没反应过来:“方崭是谁?”  “就……”古春晓想起自己和余亦勤,陡然明白过来,说,“刚刚让你送我回去的那个男的。”  如果没有余亦勤的人身安全问题,古春晓应该会把“男的”换成“帅哥”。  “哦,”何拾恍然道,“你说杜含章啊,人可不止一个家,我也不是他管家,没法跟你如数家珍。这样,我把他电话给你,你自己问吧。”  古春晓在心里骂了一声万恶的资产阶级,答应着落了地,原形虚化拉长,成了一个瓜子脸,大眼睛,扎着高马尾和穿着背带仔裤的高挑女生。  “好”完她伸手摸了下兜,秀气的眉眼立刻凶狠起来……她刚买的手机,被无峥的狗腿子没收了,里头有她无数的精神食粮!  ——  杜含章带着超低能耗状态的余亦勤,回了文心苑。  他这栋楼在小区深处,除了保洁和邻居家的轿车,其他就没什么人会路过了。  客房有床但他没铺,余亦勤这个德行也用不上。床了,他将人带进书房,连同八卦台一起放在了地板上,然后才将人恢复到正常的大小。  余亦勤演鬼片一样摊在地上,没鼻子没眼的,杜含章就坐在旁边,守着他发了半晌的呆。  他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找到了余雪慵,然而对方这幅惨样,好像不用他出手,已经被天网恢恢给收拾服帖了。  这应该是一个幸灾乐祸的现场,然而杜含章并不觉得快意,他的恨被一个又一个疑问给卡住了。  缚心猿,半条魂,失忆,还有余亦勤左手上那圈纹路,都是怎么回事?  不过想起缚心猿,杜含章立刻想到了之前在魔道里那阵灵气交流。  秃鹫说余亦勤饿晕了,而鬼是食物是阴间的灵气,阴间的灵气杜含章手边没有,但自己的魂力他之前用过。  想到这里,杜含章抬手在胸前写了个符,故总接受到传唤,很快从他胸口冒了出来,它落地之后毫不犹豫,直接走到了余亦勤的左腕上。  但它并没有将灰扰乱,而是差之毫厘地浮在上面。  杜含章感觉到一股冷气很快顺着魂结攀了上来,那一团人形的灰也随之浮空,越升越高,慢慢消失的同时,一个人形从空气里凝聚出来,站不住地倒了下来。  他倒的方向并不在杜含章这边,杜含章动了下手指,压住了过去接他的冲动。  昏迷的人本该仰面倒在地上,可在他即将砸到地面的瞬间,杜含章看见他突然动了下手肘,撑了下身体,然后才砸到地上。  就这么一会的功夫,他居然已经醒了!  杜含章意料之外,猛地改坐为单膝跪地,上前用左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右手卡着他的下颌。  余亦勤才醒,视线也模糊,但他的危机意识还在,感觉到了扑过来的细风,凭本能开始抬手反击。  他只觉得下颌上一紧,连忙摸向受袭的地方,摸到了一只手后不假思索,刚准备顺着对方的手臂往上滑,钳住他的肩膀,就听有人说:“你是打架打上瘾了吗?眼睛都还没睁就开始打人,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  余亦勤觉得这声音耳熟,手上顿了一下,快眨了几下眼睛将视线眨清晰了,杜含章的脸就出现在视野里,皱着眉头,离他的脸只有一拃的距离,喘个气热意都会扑过来。  “对不起。”余亦勤连吸了两口他的呼吸尾气,这才松开手说,“我不知道是你。”  杜含章脸色有点冷,将他的脸又拉近了一点:“现在知道了吗?”  余亦勤觉得两人之间太近了,不过没躲,说:“知道了。”  杜含章:“那你说,我是谁?”  余亦勤其实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站在明哲保身的角度上,他不该说实话,可他一张口却说:“方崭。”  杜含章一瞬间眼神剧变,手指立刻从下颌移到了他的脖子中央,掐紧了说:“你是刚想起来,还是一直在骗我?”第29章 偿命  余亦勤闷哼了一声, 张了下嘴却没发出声音,因为窒息。  杜含章见他仰着头, 一直挂在脸上的淡定不见了, 眉眼纠结, 像是茫然又痛苦。  可也许就是这些挣扎的情绪, 让这个人突然显得真实和鲜活了起来。  杜含章感觉他的喉。结在自己掌心里滚了一下,隔着皮肤, 那点碾压原本都是温柔无害的, 可杜含章就是觉得它硌手。  可手掌硌穿了他也不想松, 他脑海里肆虐着躁动的戾气, 耐心也突然告罄,见余亦勤不言语, 不由得又逼近了一截,鼻尖几乎相贴地催道:“说话。”  余亦勤说不出来, 这么着也没法说。  他想散去人形, 可刚醒的身体却似乎并不听使唤, 他颤了几下睫毛, 实在是身心俱疲,干脆将上眼皮往下一搭, 脖子和身体一起软了下去。  杜含章立刻发现自己有病,看余亦勤醒着怒火中烧,余亦勤一晕他又怕他死, 手上立刻就松了,接着看他后背直往地上砸, 意识里还有“下手去捞”的冲动。  就是被放过的那个人实在不值得同情,杜含章还没动作,本该倒地的余亦勤却突然左手撑地,贴着地板轻飘飘地滑了出去。  得,这鬼东西居然给他装晕!  杜含章坐在地上,怒气被这个小小的骗局一激,理智直接炸成了烟花。  这是他的地盘,之前余亦勤还在昏迷,他出于基本的尊重和底线,都没想过要捆绑或者打断这位的狗腿,谁知道尊重的结果就是这样。  余亦勤不合作,他也懒得客气,一把木简拍出来,直接在书房外面设了五层嵌套的结界。  层叠的虚白圆形穿墙透板,罩住了书房,杜含章由此好整以暇,心想我看你往哪儿跑。  然而余亦勤并没想跑,他溜出去,抵到第一排的书架就停了,背对着杜含章躺了几秒,这才撑着地板坐起来,后背靠在书上平复气息。  这是一个陌生的环境,乍一看像是个图书馆,余亦勤悄悄打量了几眼,才发现里面没有别人,像是私人空间。  杜含章一直盯着他,看他很快坐出了一副到图书馆打地铺的架势,身板还挺修长文艺,扯了下嘴角,语气有点嘲讽:“怎么不继续跑了?”  “本来就没想跑,”余亦勤闷咳了几声,嘶哑地说,“只是你掐着我脖子,我没法说话。”  “你还挺有道理,”杜含章气笑了,抬了下手,请他似的说,“现在你的脖子自由了,可以说了吗?”  “可以。”余亦勤嘴上这么说,可当他对上杜含章的脸,又有种千言万语堵在心口,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  他能感觉到这个人对自己的重要性,可欠缺的记忆又让感觉显得苍白,因为总不能平白无故的,他就重要起来了吧?  杜含章这时也不急了,他情绪上的引爆点已经过去了,现在的理智和耐心都在慢慢上线。  两人相对无言,目光交织在一起,一个茫然一个冷清,一千年的光阴空白地流过。  书房里长久地沉寂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余亦勤才开口说:“我没骗你。” 第29章 之前在书房里,杜含章仔细看过了,这些青筋色的圈是由很多个黄豆大小的方块符号串联起来的,方块里面是两条斗形龙合成的卍字,卍字的四面和角上又有牛头纹和蘑菇纹,然后每个方块里面的牛头和蘑菇都似而不同。  它可能是一个力量型的封印,不过杜含章从没见过这种图案,余亦勤又一问三不知,杜含章跟着他,其中一个打算就是去问古春晓。  那大妹子再怎么不靠谱,也是矜孤族人的共命鸟,杜含章相信肯定有些只有她才知道的东西。  这时,后面有人突然鸣了下笛,杜含章回过神,看见对方想超车,将车往右边靠了靠,说:“你这个感觉迟钝,跟只有半道魂魄有关系吗?”  古春晓和何拾都说有,但余亦勤没感受过魂魄完整的状态,中肯地说:“可能有。”  杜含章心里一涩,觉得他就半边魂,一直失忆下去也不是办法,杜含章沉默了片刻,说:“故总要确实是你的魂魄,我也不会占你这种便宜,我该怎么还给你,你心里有数吗?”  余亦勤不负他望,果然说:“没有。”  杜含章立刻发现,自己现在最好是只跟他聊生活和天气问题,不然真的只有把天聊死这一条路可走,因为你想知道的,别人全都不清楚。  车里突兀地安静下来,杜含章才去开电台,手机就响了。  打来的人是陆辰,杜含章开着外放,余亦勤听见陆辰在那边说:“含哥,何副局说那个骨妖被你们捉住了,有这回事吗?”  “有,在我这里。”杜含章说。  陆辰笑道:“太好了,你在哪?我过去找你取。”  骨妖基本是余亦勤抓的,杜含章就是收了个尾,从付出多少上来说,余亦勤才是那个有发落权的人。  但杜含章往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发现余亦勤没什么反应,就说:“我在去工地那条街的路上,你过去了给我打电话,我告诉你在哪。”  “巧了,”陆辰说,“我正好也要去那边,半个小时左右到,一会儿见了说吧。”  杜含章本来还打算问问陆陶的情况,闻言觉得没那个必要了,挂了电话后问余亦勤:“陆辰要提走骨妖,你没什么意见吗?”  余亦勤看着他的后脑勺说:“没有。”  “现在倒是大方了,”杜含章揶揄道,“之前不是一块骨头都不给陆辰的吗?”  余亦勤是个结果主义者,古春晓既然找到了而且没什么事,他跟陆辰那点小矛盾就不值一提了,他说:“现在可以了,不过骨妖在哪?我有点问题问她。”  杜含章从裤兜里摸出芥子,反手搁在了头靠右边。  余亦勤伸手去接,可芥子只有桃核那么小,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对方的手。  这是一只在他记忆里拂乱过桃花的手,有着修长和均匀的骨节,还说过自己是他等的人……余亦勤拿住那枚桃核,心里突然翻涌起了一股念想,杜含章为什么会等自己,他想知道。  他将桃核拿到面前,知道这是一个储藏空间,但翻看了一圈不得要领,只好说:“怎么打开?”  杜含章:“有刻字那一面朝上,顺时针拧三分之一圈,再转回六分之一圈的位置,吹一口气,就开了。”  余亦勤低头去找刻字,结果翻过来之后,没看见字,只看见了一枚六角形的雪花刻印,和真正的雪花一样细小,难怪他到手的时候没注意。  不过这么小个玩意上还要刻个精致的雪花,余亦勤毫无艺术细胞地感慨了一下没意义,左拧右拧最后吹了口鬼气,桃核也不嫌弃他不是神仙,“噗”的一声变成拳头大小,接着猛地弹开了一小块。  骨妖从里面飘出来变大,身上贴了块定势木简,她无法动弹,只能直勾勾地往下掉。  余亦勤单手抄住她,看她好像石化了,还是一个黄鹂的形态,余亦勤晃了晃她也没反应,只好又去问杜含章:“我要问她话,应该怎么做?”  杜含章:“你等会儿吧,红灯的时候我给你弄。”  余亦勤应了声“好”,只是他们正在高架上,等杜含章减档候灯的时候,后面的人闷不吭声的,居然已经睡着了。  余亦勤实在是困得够呛,他没日没夜地找秃鹫,在杜含章的书房也是被故总强行用灵气灌醒的,刚刚被稳定的车速一颠,眼皮很快就沉了下去。  杜含章没看后视镜,侧身回过头,看见他歪在后座上,神态安宁地睡着了。  这时旁边车里的音乐声飘进来,歌手嗓音温柔,不紧不慢地合着曲调,那些临时又意外捕捉到的歌词,居然和杜含章的心境挺配的。  ……院里枯木又开花,半生存了好多话……  他是存了好多话,可悲的是想要交谈的人成了个“哑巴”。  “哑巴”在他车上睡得还挺好,半小时后,杜含章将车停在丧葬店对面了,余亦勤还在后面倒头大睡。  他已经彻底倒下了,后背贴着靠背和座椅的折角,左手搭在脸前面,如果无视掉那只形态多变的骨妖的话,睡相还是能看的,挺乖顺的感觉。  杜含章解了安全带,盯了他半分钟,余亦勤的危机意识却像是下线了,半天一动不动。  杜含章心想这也睡得太死了,他下车从后座拉开门,撑着座椅将上身探进去,刚准备摇一下这位辟谷的睡神,背上就被人推了一把。  “想干啥啊你!耍流……呃!”  杜含章趴下去的时候,古春晓像只被掐住了咽喉的鸡,音量呈指数级别坍缩。  她在店里看见杜含章,就知道余亦勤肯定也回来了,本来还挺高兴的,谁知道跑出门后大吃一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姓方的妈的想干什么!  不过千怪万怪也怪她手太快,她推他干什么?应该拉出去摔进垃圾桶啊!  古春晓脑子里在后悔不迭的“啊啊啊”,车里杜含章却没占到什么便宜。  有点遗憾,他演技不够,没能摔出个嘴对嘴,只是撞出了个嘴对下巴,心猿意马屁也没有,牙还磕到了内唇皮,伤口兴许是有点大,使得血一下就淌了出来。  但他的左手摁到了余亦勤身上,这一碰让他发现了不对劲。  余亦勤不是睡着了,他是……凉了。  杜含章目光一震,也顾不上偷袭他那个缺大德的,猛地抓住余亦勤的手臂晃了晃:“雪……余亦勤,醒醒!”  这期间他躬伏进去,用另一只手将余亦勤的脸翻正了,血顺着杜含章的下颌往下滴,意外地落到了余亦勤唇缝里。  杜含章正准备继续喊他,意料之外的一幕却出现了。  余亦勤根本没动,他没张嘴,也没舔嘴唇,可那滴血很快就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杜含章愣了一下,本能地用指腹擦了点血,在他嘴上抹了一下。  不管他抹的是什么,这个动作都过于亲密,可眼下情况莫名且紧急,杜含章根本顾不上旖旎,很快就见那抹红色又不见了。  自古都只有邪魔外道才会吸食血气,现在余亦勤居然也变成了这样,他到底怎么了……  杜含章一边思索,一边却又不假思索,低头将唇压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等古春晓反应过来,你特么又不止嘴上有血的时候,车里都已经少儿不宜了。第31章 收回  有点凉, 但是很柔软,鼻尖还有点隐隐攒动的香火气, 这是杜含章压下来之后, 不合时宜的第一反应。  世事实在无常, 不久之前他还在让这人偿命, 眼下却又赶着给他“献血”,而且方式还如此的……另辟蹊径。  只可惜他连原则和色相都一起牺牲了, 余亦勤还是不领情。  和电视剧里的经典桥段不同, 余亦勤并没有无意识地攫取, 他唇角冰凉, 纹丝不动,让人克制不住地想往“死”上联想。  杜含章一口的铁锈味, 也不知道自己嘴里的血渡过去了没有。  他贴了片刻,像是终于受不了这种一潭死水似的状况, 伸手捏住余亦勤的下巴, 顶开他的牙关, 咬破舌尖, 将血和灵气一股脑地灌了进去。  在他眼下看不见的位置,余亦勤颈侧的火焰摇来晃去, 焰苗居然矮了下去。  同一时间,在车外面,古春晓的忍耐力也到了极限。  虽然她热爱嗑cp, 这两位的脸真拿出去也圈得上粉,但她还是有底线的, 余亦勤晕成这样,姓方……算了,还是姓杜的吧这是在占便宜!  想到这里,古春晓深吸了一口气,克制着下手锤爆杜含章的冲动,在车门口青筋暴跳地喊道:“我说老兄,要急救也应该先把患者弄出来摊平吧?您先把他弄出来了再上人工呼吸行吗?”  杜含章却根本顾不上理她,他跟余亦勤现在的姿势,活像一对交颈鸳鸯,新鲜的感触呼啸来去,将他的思绪塞了个密不透风。  嘴里的咸味才淡下去,另一种陌生的柔软又瞬间蔓延了上来。  这世上连杜含章自己都理不清楚余雪慵对他的意义,所以那种感觉掠上心头的时候,他本能似的尝了尝,然后才表情复杂地抬起头,察觉到自己的行为完全变了味道。  自己这是在干什么?他的分寸,他的礼数,和他的仇恨呢?  杜含章问不出口,也不想问,他面沉如水地悬在离余亦勤的脸不到三寸的位置,心里一瞬间居然想咬他。  咬他的咽喉,和他的……  杜含章眼眸幽深地在余亦勤唇上盯了一眼,接着郁闷至极地喘了口气,撑起上身,将余亦勤粗鲁地拽起来撞进怀里,一手抄腋下一手托膝弯,把人从车里抱了出来。  余亦勤的脸歪进他颈侧,也许是杜含章的错觉,觉得他的嘴唇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凉了。  车门外边,古春晓见她大哥出嫁似的被抱出来了,也顾不上吐槽这个受风浓厚的姿势,忙着指挥杜含章:“诶你慢点,我。靠你撞到他的头了,看着点儿啊大哥,活儿这么糙!”  杜含章不是活儿糙,他是有点刻意随便,毕竟两人有仇,还想要什么温柔呵护?  而且余亦勤看着清瘦,但当人当得着实认真,给自己拟的人形还挺沉的。  杜含章抱着余亦勤往店里走,古春晓却在旁边左扰右拦,伸着手说:“行了,你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我来吧。”  杜含章瞥了下她的小身板,避开她从各个方向袭来的手,将余亦勤抱进了店里,准备往藤椅上放。  古春晓发现赶不走他,只好去开后门,想让余亦勤躺得舒服一点:“别放那里,后面有床,放他屋里去吧。”  杜含章这才知道,余亦勤的住处就在店的后面。  他跟着古春晓进了后门,看见屋里光线很差,放眼也空空荡荡的,不过不乱,也不潮湿,一个单身汉能收拾成这样已经及格了。  很快余亦勤被放到床上,古春晓将杜含章挤到一边,开始掰眼皮探呼吸地折腾余亦勤,还扯着余亦勤的领口,去看他脖子上的魔火。  这火已经快灭了,只剩下一点暗火印在皮肤上,像是会发荧光的纹身。  古春晓盯着它,脸上的嬉皮笑脸不见了,板着脸说:“这伤是哪儿来的?”  杜含章看着魔火:“他之前找你的时候,强冲魔道时沾上的。”  说完他简单讲了讲余亦勤被抓的经过,都是之前余亦勤在防异办里说的翻版。  古春晓听得心酸又感动,咬了下内唇角,做样子的在余亦勤手上抽了一下,垂眼嘟囔:“冲个屁,真是个憨批。”  她的语气自然亲昵,神态也说不上娇羞,是一副心疼到责备的意味。  别人兄妹俩,亲近是应该的,可杜含章却从她脸上捕捉到了一种亲情之外的感觉。这让他无端在意,盯着古春晓看了好几眼,对方依然恍若不觉,忙着用细长的手指给余亦勤整理领口。  杜含章看这一幕有点碍眼,想皱眉脸上又还是面无表情,很快打断她道:“他到底怎么了?好好的为什么又晕了,是……”  这话没说完,急性子的古春晓就突然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纳闷地说:“嗯?‘又’是什么意思?他不一直晕着吗?”  “不是,”杜含章说,“一刻钟之前在车上的时候,他还是醒着的。”  “是吗?”古春晓皱了下眉,表情迅速纠结。  杜含章不知道她这是在愁什么,说:“是,有什么问题吗?”  古春晓“啧”了一声:“不是有问题,是有点反常,他以前一般都要睡个几天的。”  这话她在山洞里也说过,要四五天,杜含章顿了片刻,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一般来说,醒得快了应该是个好现象。” 第31章 杜含章说:“那就是有人,从数据终端里抹掉了这条消息。”  而是谁干的已经不言而喻,不是无峥,就是他的手下。陆辰点了下头,对那种烂肉味的香水嫌弃又好奇,不过终归是想象无能,只好说:“嗯,然后呢?”  古春晓嗤笑了一声,无语道:“还能有什么然后啊?怎么可能会有那么恶心的香水,那就是死人味,我那两个邻居,都已经死了,还在我后边儿排队买奶茶呢,什么鬼?”  事实正在合上他们猜测的轨道,杜含章看着她说:“所以你就跟上了他们,是他们去了厕所,你才跟着去的?”  “对啊,”古春晓眼睛立刻瞪大了一点,“死了人叻,我不可能跟个没事人一样,继续买奶茶吧?”  她脸上有种涉世未深的天真和无畏,对普通人的性命也非常在意,一点都不像是记住了无数岁月和风雨的共命鸟传承。  杜含章心里突然想到:看来余亦勤将她保护得很好,她活的自由自在,马马虎虎又有点善良。  她其实挺讨人喜欢的,不喜欢他,也照样给他搬了板凳,杜含章对她多了点好感,语气不由得和气起来:“你跟进了公厕,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古春晓却没听出来,脸上很快露出了一种恶心的表情:“然后我跟着那个女的进了女厕,看她进了最里面那个隔间,半天没出来。但是那种腐烂味啊,啧,厕所里的味儿都盖不住了。”  “我就蹲到地上,拿镜子照底下那条缝,我。靠我恨我这只猥琐男一样的贱手!太恶心了!”  “那女的坐在坑上,身体已经软了,附在她身上的妖怪正要跑路,挂在窗沿儿上往外溜,那个质感啊,像……像一千根鼻涕虫拉成丝儿之后又粘起来那样,噫。”  古春晓说着刨了下手臂,一边出鸡皮疙瘩一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想这些。  杜含章听着却还行,表情没什么变化,顺势分析道:“然后她逃进了后面的工地,你追过去,看见她跳进了一口罩着瘴子的残井,你也跟着跳进去,发现她的另一个同伙正在井里等你,是吗?”  古春晓一脸“你小子是不是偷看了剧本”的小表情,狐疑道:“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杜含章说完话,转眼去问陆辰,“之前调查古春晓这边的人是谁?你查一下王树雅当时的笔录,都回答了哪些问题。”  陆辰会意,立刻打了个电话,不到一分钟,迟雁就把对应的笔录发了过来。  古春晓不知道他们怎么突然就聊起了王树雅,满头雾水地说:“你们在说什么?关雅雅什么事?”  陆辰正在放大屏幕上的笔录照片,而杜含章低着头,也在等着看。  没人理古春晓,她正要肘击一下杜含章,就听见对面传来了余亦勤的声音。  “他们的意思是,王树雅可能是梅半里案件的嫌疑人。”  古春晓眼睛一亮,笑着循声看去:“你醒了啊,呵呵呵,这么快?”  杜含章回过头,看见余亦勤不仅换了身衣服,还坐在本该在店里深处的藤椅上,看这架势,墙根铁定没少听,觉估计也是论秒来睡的。  他转过身去说:“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余亦勤其实并不在意这种小事,但杜含章有事没事就踩他,这种风气不能助长,于是他精确地说,“就你说我整个人都是土做的,前一分钟。”第33章 古河道  有一种尴尬, 叫说人坏话的时候,他刚好就在背后。  这种翻车现场历来是古春晓的太爱,一般来说, 她都会憋出一副等待吃瓜的笑容,在旁边抖腿看热闹, 但眼下她却没能调出那份闲心。  余亦勤的话震惊并刺伤到了她, 她愣着眉眼心想:她的室友,一个有点社恐又温柔软萌的残疾女生, 怎么就成嫌疑人了?  在她隔壁的角上,陆辰则觉得是爷们就该不拘小节,只给了余亦勤一个眼神, 兀自埋头看笔录。  杜含章被抓了个“长舌妇”的现场, 面上却既不羞愧,也不局促, 笑了下说:“你这个刚刚效率挺高啊,给你听到了这么多。”  余亦勤才醒,精神有点差,靠在椅背上谦虚:“也没有很多, 你们前面聊的什么, 我就错过了。”  前面聊的都是废话, 但聆听和看书一个道理,量不在多, 但求精要, 余亦勤的耳朵就挺会卡关键内容的, 这种本能有点过于敏锐了,虽然他不应该说余亦勤是土。  不过行动里的意向必然胜过言语,古春晓只要再灵机一动,立刻就能给杜含章驳进马里亚纳海沟里去:觉得土你还又亲又抱的,你的爱好是吃土吗?  杜含章当然不爱吃土,他说:“前面没聊什么,你听的够全了。”  余亦勤是信不信都行:“是吗?”  杜含章没说是不是,只是看他坐在门口,左右是印着夕阳的玻璃,橘金青黛、浓墨重彩,给他仿佛也镀上了一点暖色,让他看起来没那么虚弱和苍白了。  像是一幅油画里的人。  杜含章的心绪霎时在怀念和意见之间摇摆了片刻,很快两边不靠,想起了正事,他说:“我不是在你床上罩了个结界吗?你怎么出来的?”  余亦勤:“穿了拖鞋,走出来的。”  “……”杜含章目光垂落,发现他穿的还真是一双经典的蓝色男士凉拖。  可一双拖鞋能赋予他什么神奇的力量?  杜含章旋即反应过来,余亦勤之所以能悄没声地出来,不是因为他穿了拖鞋,而是自己的结界出了问题。  正常的情况下,这次余亦勤碰到结界的反应,应该和山洞里那会儿骨妖碰到屏障的效果差不多,可他居然能自由进出,原因是什么?  余亦勤看他不说话,一副迁思回虑的模样,立刻问道:“怎么了?我不该出来吗?”  “也不是。”杜含章心说我只是觉得,你出来的时候我怎么着也应该有点感觉才对。  余亦勤等了几秒,见他不吭声,明知故问地说:“也不是什么?”  “没什么。”杜含章不傻,不可能把约束挑明了说,立刻换了个话题,“我只是没想到你醒得这么快。”  余亦勤也不是自己要醒的,他是被烧醒的,身体里不知道怎么了,跟淌着火一样,躁得厉害。不过他习惯了报喜不报忧,“哦”了一声,没了动静。  杜含章也在想事情,没再说话,暗自心念电转。  符是灵力驱使的,他的灵气又和故总不可分割,而故总属于余亦勤,所以换算过来,等于他的约束对余亦勤不起作用?  要真是这样,那问题就大发了,他要盯着余亦勤,就只能实实在在地跟对方形影不离,天知道他堂堂一个债主,怎么会混成这样?  但更诡异的是,杜含章发现自己似乎并不太抵触这个委屈又弱势的债主的地位。  他不抵触,就只能内心复杂地冲余亦勤招了下手:“过来坐吧,老盯着我的后脑勺也不像话。”  余亦勤刚醒那会儿,本来是打算加入的,是赶上杜含章正在说他土,他才坐在门口的,想看这位能真情流露到哪个地步。  不过一直到现在,杜含章都只流露了那一句,土不土的余亦勤倒是无所谓,毕竟又不是要跟他谈恋爱。  他耳旁风似的放过了那点微不足道的人身攻击,拉着藤椅过来了。  ——  这边陆辰看完照片,正在给迟雁发消息。  [雁子,你定位一下王树雅,尽快找她到办里问话。]  “二队一枝花”很快回过来一条语音,不过声音却是陆陶的。  [哥,是我,雁姐在忙,手机给我在玩,你说的这个我马上跟她讲,你还有啥要吩咐的没有?]  陆陶成了鬼,又没有余亦勤的修为,现在还碰不到三次元的普通手机,迟雁的手机却可以,因为是防异办特制的。  期间余亦勤走过来,考虑到杜含章不待见自己,毅然将椅子放在了陆辰和古春晓这边。  杜含章也没资格管他坐哪,只能看他跟自己坐成了面面相觑。  陆辰没管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由于这边一堆人,他没用语音,低着头在屏上一顿戳:暂时没有,你在干什么?是不是无聊得要命。  陆陶:[不会聊天就忙去吧您叻。]  陆辰看他恢复了以前的画风,有些心酸又欣慰,觉得弟弟长大了。  陆陶却不愧是个话痨,才说完让别人去忙,接着就是一条长语音。  陆陶:[你同事在探那个山洞的走向,我在帮你们做技术分析,我学的专业告诉我,它是一个巨大的古河道,很早以前,可能跟整个市的地下水都是互通的。]  杜含章本来在跟余亦勤对望,闻言错开眼,想到什么似的往陆辰的手机那边凑了凑,说:“陆陶,是我,问你个事。”  陆陶:[诶?老板,你跟我哥在一块儿呢。啥事儿你说呗。]  杜含章“嗯”了一声:“你刚说那个河道,以前可能跟市里的地下水是相通的,那你查一下,它的走向跟梅半里工地上那口井,和清微宫后院的井有没有什么关系?”  陆陶:[现在没法查,河道曲里拐弯的,主干道都还没摸清楚呢,不过问题我记下来了。]  杜含章应了声“好”,才把话语权还给陆辰,就见余亦勤正在看自己,他笑了下说:“看我干什么?”  余亦勤在想他刚提的问题:“你是觉得那个古河道和市里的那两口井,也是通的吗?”  “我觉得是,”杜含章说,“这些都是和水相关的东西,他们在市里的两个活动地点也是井,应该不是偶然。而且,如果这个假设是成立的,那么他们的主要活动据点,可能都在这条河道上。”  余亦勤受他提醒,也想起件事来:“说起来那天骨妖抓住我之后,也是走的水路。”  杜含章点了下头,感觉这猜测即使不准,也应该差不了太多。  在他们小声交谈的期间,陆辰也在和陆陶继续沟通,他输入道:那个河道有多长?弄明白了吗?  陆陶:[目前探明的长度是三十四公里,前面塌方了,有多长还不知道。]  陆辰起先以为就是一截,闻言大吃一惊:这么长的水路,干了个底儿朝天?  陆陶:[这算什么?从历史里消失的东西海了去了,这个只是沧海一粟,懂不懂?]  陆辰是个糙人,不是很懂:行了,没你懂,这个河道起点呢?找到了吗?  陆陶:[找到了,在第七峰,离那个湖不远,藏在一片人都进不去的一线天里面,只能用无人机来探,鬼都不知道。]  陆陶:[给你看个断面扫描,你就知道咱地球母亲的折耗有多大了,从河道里还有水的时期到现在,水位下降了一百多米,牛皮。]  陆辰:[行,你继续做贡献吧,出了结果告诉我一声。]  陆陶这次回了个表情包:莫得问题.jpg  陆辰聊完天,退出去看了眼陆陶发来的河道照片,发现果然挺震撼的。  那是一个山体的断面,巨大而幽深的洞口横生在陡直的山壁上,光线都照不太进去,陆辰看着它,突然觉得人是如此渺小。  不过下一秒,古春晓的问题就将他从感慨里拉了出来。  她终于懵完了,转头错乱地看着余亦勤说:不可能吧老余,雅雅那个样子,出个门都难,她能犯什么案子啊?”  她是个干什么都能真情实感的人,余亦勤拍了下她的背说:“你别急,不是她的话,陆辰也不会冤枉她。”  “对,我们不会随便冤枉谁的,放心吧。”陆辰接过话,顺便将手机上的对话框拉回去,点开笔录递给了古春晓,“出门并不是犯案的必要条件,王树雅确实有问题,她的笔录和古春晓对不上。”  古春晓接过来,目光动了两下,看见了屏幕中央的一个问题。  17、你最后和古春晓联系的时间是什么时候?当时她跟你说了什么?  王树雅:2027年5月7日晚7点16分,古春晓说要去一趟她哥那边,回来会有点晚,让我别反锁门。  她在说谎。  古春晓有点受伤,盯着三人看了一圈,还是想替室友辩护,她说:“她……是不是单纯的就、忘记了?” 第33章 杜含章立刻掐了下他的后颈皮:“挺好的你就一直睡里面吧,让我的蚊帐给你保驾护航。”  余亦勤脖子后面一紧,但是不怎么疼,反而很暖和,人的体温是一种很舒适的温度,温暖又不熨帖,他就没躲,只学陆辰说:“不用了,我也很穷,消受不起。”  杜含章压低了声音,笑得有点意味深长:“没事,受着吧,我们的关系不一样,不谈钱,算你免费。”  两人这会儿离得近,他说话的气流从近处灌过来,扫得余亦勤耳朵有点痒,不自觉缩了些许。  然后这一个短暂的歪头里,他对上杜含章的脸,眼里心里都没预兆,突然一起跳了一下。  他像是才从那些乱七八糟的纠葛里反应过来,杜含章的相貌居然是有冲击力的。  他必然是个颜值爸爸,看古春晓对他的容忍就能知道,余亦勤也承认他形象好,第一次在工地上见面就瞻仰过了。  但无论杜含章是帅还是好看,跟他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一个“债主”,和一个好看一点的“债主”的区别而已。  只是定心丸虽然下的有鼻子有眼,本能却并不买账,余亦勤感受着胸膛里那阵陌生的跳动,既没有挣脱他的手,也没有转开目光。第35章 死亡之吻  这人前脚还在讨债, 现在又要来保护他的睡眠,余亦勤心里清楚, 他其实是想限制自己。  但那个“梦幻”的结界又似乎没起作用, 余亦勤姑且放下了差点被当成瓮中鳖的捕快,困惑起来, 看了他片刻后说:“免费你不是亏了吗?”  从事实上来看, 杜含章确实亏了,但盈亏这东西还得看实力和心理, 他不缺灵气,心理上也不觉得, 约等于没亏, 于是他说:“我亏了你会良心不安吗?”  “不会。”余亦勤心想,又不是我逼着求着你挂的那个“蚊帐”。  杜含章就知道他会是这德行, 捏着他的后颈推着走了起来:“不会还问什么问。”  余亦勤其实也没弄清这句废话的产生原理, 反正张口就来了。然后他发现这种闲扯的感觉也还凑合, 话不用过脑子, 也不尴尬,就说:“随便问问。”  杜含章捏着他脖子根儿往前推, 有点无奈:“闭嘴吧你。”  余亦勤不怎么合作, 话锋一转,看破也说破道:“其实你不用浪费灵符, 我不会跑的。”  杜含章设结界的心思比较复杂, 有防备也有保护, 可惜他自己不愿意直面后者, 只好也拿防备来遮掩,他说:“我不信你。”  余亦勤顿了几秒说:“随你的便吧。”  这时,古春晓走着走着,发现背后的声音远了,回头一看登时催道:“你们两个磨磨唧唧的在干什么啊,快点。”  两人这才解开勾肩搭背模式,过去在一米二的餐桌上剩下的位子上坐下了。  杜含章和陆辰一边,余亦勤和古春晓一边,隔着六十厘米的桌子,他俩仍然是面对面。  三人接着就见陆辰上菜似的,将骨妖放在桌子中间,揭了她鸟头上的噤声符,然后开了审问专场。  陆辰问骨妖的妖籍和孕化地,对方却并不配合,不是在拿喙子当嘴打哈欠,就是在转头盯古春晓和余亦勤。  化成黄鹂的骨妖眼珠子只有绿豆大,乌溜溜的,连眼白都没有,但共命鸟的族性使然,物伤其类,古春晓从她眼中看到了仇恨。  余亦勤没她那种公感,只看到了骨妖看自己的动作。  一旁陆辰问了半天没人搭理,也不生气,毕竟他这个职业,这种鸟态度见得多了,他沉得住气,继续问道:“梅半里工地上的虫阵,是不是你们布的?”  骨妖没反应。  陆辰又问了些其他问题,胡弘平是不是她们杀的?说:“其他人也出入过虫阵,为什么死的人只有胡弘平?是不是他看到了你们杀人抛尸的过程,所以你们才杀他灭口?”  骨妖还是像聋了一样。  “这个应该不是,”杜含章闻言却打断了一下,说着从掌中芥里找出面具递给了陆辰。  陆辰错过了无峥脱出魔道的场景,端看了几眼:“这是什么?哪儿来的?”  杜含章简单提了下余亦勤找到面具的经过,接着说:“三十三天虫的催化需要大量纯正的魔气,我觉得她和耆老都没那个水平,虫阵应该是无峥下的,胡弘平看到的是他,把他当成了鬼,因为没有看到他的脸,只能刻下了他的面具,意在给追查的人留下一点凶手的线索。”  说到这里,余亦勤看见他隐蔽地瞥了眼骨妖,笃定地说:“所以胡弘平是无峥杀的。”  余亦勤突然觉得,这句话里连“应该”都没有,不太像他的风格。  不过也在这时,只有脑袋能动的骨妖突然调转鸟头,看向了杜含章的方向。  余亦勤心里一动,隐约感觉他好像是有目的,接着就听见陆辰说:“陆陶的车祸是你们设计的吗?”  杜含章:“应该不是,监控里没有她和耆老的身影,但要站到监控的范围外施魇镇术,起码也得有无峥那种水平才行。”  陆辰点头,又说:“你们为什么要抓余亦勤?”  杜含章:“无峥指使的吧。”  反正无峥既可怕又无聊,只要是个事他都要积极地插一脚。  这其实就是个激将法,算不上高明,只是骨妖那种杀掉最省事的性格,还果然是会中这种套路。  余亦勤眼见着她越听越焦躁,在桌上左右摆头。  她应该是想化出尖锐的东西去扎杜含章,结果却是挣扎了半天也控制不了身体,只能破口大骂。  “放你妈的狗屁!什么都是无峥干的,你们人族就清白无辜了?哈哈哈哈你们真是,无能又可笑!”  陆辰被骂了一脸,心态却不知道该说是好还是贱,来劲地扫了一眼杜含章:开口了,继续!  杜含章不管她觉得,态度和她截然相反,十分温和:“我们也想要事实的真相,是你自己不肯替无峥辩解,是你在增加他的作案嫌疑。”  骨妖讥讽道:“呵!我都说了,不是显得你们很没用吗?”  古春晓无法理解,跳出来发表心声:“我说老姐,你人身自由都快没了,还管别人有用没有,你多为自己想想叭。”  骨妖转头就唾了她一口,就是没能吐出口水,她气急败坏地说:“你给我闭嘴!”  这马屁精被关在魔道里面的时候,演技那叫一个好,整个就一被叛徒拐卖又蒙在鼓里的无助少女。  她说她是共命鸟,她先天传承不良,她被余亦勤骗得好惨好惨,打死她也想不到,她居然会有一个认贼作兄的悲剧人生,她恨余亦勤,她想回家。  她哭哭唧唧的,哭得原本多疑的无峥都相信了她。  可谁知道她竟然是个戏精本精,由此可见女人的嘴比男的不遑多让。  古春晓全然不知道骨妖在心里“佩服”自己,用上板牙咂住唇角,没说话了,其实她还能抬一百斤杠,但她不太想针对骨妖。  气氛从激愤里安静下来,显出了一种压抑和凝滞。  骨妖虽然张嘴了,但她仍然不配合,看她的样子晓之以理是不可能了,杜含章稍一沉吟,对上余亦勤的视线,朝他偏了下眼珠子。  这位就在他眼跟前,脸够白手也够快,杜含章觉得他挺适合出来唱个白脸。  余亦勤接到这记隐蔽的“眉来眼去”,反应了一瞬,很快就说:“你们别问了,共命鸟一般都很忠诚,她不会说什么了,你们直接把无峥抓回来问吧,她我就带走了。”  说完他猛地站起来,伸手提住了骨妖的头,像是要走。  杜含章连忙站起来拦他:“你等等,她是犯罪人,你想把她带到哪儿去?”  余亦勤:“她抓了古春晓,我带她去妖联所投那个失踪案,你们先聊,我很快就回来。”  这次杜含章还没开口,对他的刀尖深有恐惧的骨妖先叫了起来:“我不去!你们不能让他把我带走,他会杀了我的!”  余亦勤说:“你放心,我会原封原样把你交给妖联所的。”  可他的声线天生就有点冷清,语气即使正常,对方有心也能听出冷意来。  余亦勤的意思是眼下她是什么样,他就怎么交到妖联所,但他用的那个词恰巧有点双关。  骨妖仓促之间,却意会成了余亦勤是要剜了她的妖丹,让她变回化形之前的一摊脊髓液。  妖丹等同于人族的大脑,是妖物能像人一样思考的关键,剜了妖丹她等同于彻底消失,她会忘记一切,在仇恨还没开始清算之前,这样太可悲,也太让她意难平了。  死亡的恐惧猛地涌上脑海,骨妖乱了方寸,奋力挣扎起来:“防异办!我说,你让余雪慵放开我我就说!”  陆辰听着屋里回荡的尖叫,一时还有点回不过神。  余亦勤干什么了,对那妖怪释放精神冲击波了?她这也变得太……歇斯底里了吧。  可惜余亦勤自己也有点愣,不知道她突然鬼叫什么,不过不管怎么样,结果总是喜闻乐见的。  骨妖一直在呼唤,杜含章不是防异办的,但过去接手的人却是他,因为陆辰忙着感叹。  余亦勤松手之前,看见他对自己比了个赞,可是他在赞什么呢?余亦勤心想,总不能是自己比较擅长吓人吧?  杜含章要是知道自己一颗好心,被他怀疑的稀烂,估计又要忍不住怼他了,他明明赞的是心有灵犀。  好在他没有读心术,一行人重新坐回去,这次的问询总算是勉强上了轨道。  陆辰说:“这次好好说,别阴阳怪气的,第一个问题,梅半里工地井边的虫阵,是不是你们弄的?”  骨妖点了下头,陆辰追问是谁,她说是她,铁了心要护着无峥。  陆辰懒得跟她卡题,跳过了说:“你们为什么要在工地的井布那个虫阵?”  骨妖刚刚喊过了头,声音这时有点嘶哑:“因为尸体被发现了。”  陆辰:“谁的尸体?被谁发现了?”  骨妖想了想说:“李……小杉吧?和他一起住的女生。”  陆辰面色严厉起来:“你们杀了人,可居然连别人的名字都不知道?你们的动机是什么,无聊吗?”  说到最后他猛地拍了下桌子,屋里响起了“砰”的一声。  骨妖却丝毫没被震慑到:“别胡说啊,人不是我们杀的。”  余亦勤听到这里,脑海中登时就浮起了无峥脱走前的最后一句话,杀人的是人的欲。望。  尽管真相这时还在迷雾里,他却像是已经预见到了似的,感觉古春晓这次要伤心了。  在他的斜对面,陆辰正在记录,于是杜含章接过话说:“不是你们,那是谁杀的?”  “其实你们心里估计都清楚了,”骨妖幽幽地笑道,“杀人凶手是王树雅。”  古春晓闻言,立刻在椅子上蹿了一下,嘴唇张开了,像是要骂人。  余亦勤听见椅子腿敲地,反应神速地将她按了回去,接着对她摇了下头,让她别打岔。古春晓被压着坐回去,脸上有点委屈和告状的意味,不过还是闭上了嘴。  杜含章这时没看他们,视线落在骨妖身上。  早在王树雅露出嫌疑的那一刻,陆辰心里就有了准备,此刻并不意外,刚要开口问她王树雅为什么要杀人,迟雁的电话就来了。  “陆队,查到了!”迟雁飞快地说,“王树雅和李小杉、孙娴的矛盾。”  杜含章听到迟雁的声音,往手机的方向偏了下耳朵,抬眼见余亦勤坐在对面,正在看陆辰的手机。  这是一个想听的信号,对他来说,要听其实也容易,分一丝本体飘过来就行。但陆辰是普通朋友,这种公然的窃听不太合适,余亦勤就没动。  杜含章看在眼里,手指一动,指缝里就多了块木简,他捏着这边,将另一端塞进了余亦勤的食中指缝里。 第35章 从前的往事永远空白,后来的经历又一路填塞,余亦勤原本以为,他会一直平静地混沌下去。不过最近他慢慢发现,杜含章的出现正在打破那种平静。  他最近经历的一切改变,秃鹫失踪,开始做梦,找到魂魄,都跟这个人有关。  甚至连审个犯人,都逃不过“他对不起杜含章”的戏码,好像全世界都知道他很渣,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可他才是当事人,接二连三地面对别人突然的谴责,他不好奇,他不怀疑,他不想反驳吗?  这些答案毋庸置疑,都是肯定的,虽然程度因提问的人而有点差异,杜含章问他要为什么,余亦勤搓了下眉骨,心想他也想知道……  “老余,”古春晓的叫声突然从右边冒出来,压得很低,大眼睛里闪着没加掩饰的关切,“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脸色怎么这么菜?”  杜含章正伸手在拨正骨妖,闻言看向对面,见余亦勤撑着额头,脸色翻白,像是有点精疲力尽的架势。  他拿目光罩着这人,心想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虚弱了?是骨妖的话中伤了他吗?但差不多的话自己也说过,他当时怎么不皱眉,还差点揍自己的人呢?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对自己和别人就是区别对待,对别人应对自如,对他视如空……  然而“气”字没想完,余亦勤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没事,就是有点热。”余亦勤说完拿开手,视线在回正的中途对上杜含章的,由于脑海里还回荡着刚刚他对骨妖说的话,心里乱七八糟地生出了一堆念头。  挺好的,他也不喜欢自己的事,被不相干的人越俎代庖地操心。  听杜含章那个话,乍一听没什么问题,但是凭什么他挨夸,自己挨骂?  还有,这人刚刚勉强应该算是、在替他说话吧?  于是对面的杜含章就见他的神态几经细微的变化,最后变成垂下眼帘,幅度很轻地笑了一下。  杜含章并不觉得自己替他说话了,见状登时纳闷,心想这是个什么毛病,被人敲打了一顿,还给乐上了?  这边,两人的心理活动在“鸡同鸭讲”,旁边古春晓嘀咕了一句“热吗”,立刻欠身抬手,准备去摸余亦勤的额头,看他是不是发烧了。  杜含章的视线像是跟古春晓的手有智能联动,立刻瞥上了。  余亦勤却因为谢绝少女的肢体关怀已经很久了,身体往旁边避了一截,抬手拦住了古春晓的爪子。  “真没事,坐你的。”他说。  古春晓被拦习惯了,斜着给了他一个“好心当成驴肝肺”的眼神,扭着手腕探向另一边,抓起遥控开了空调。  屋里“滴”了一声,室内机运转起来,空调风徐徐扫送。  审问接续起来,陆辰说:“所谓无利不起早,你们为什么要帮王树雅行凶?你们到底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骨妖这次像是老实了,答的虽然有点散乱,但好歹没有偏题。  她说:“大家都知道,天地灵气不够,各族修炼都需要替代品,人族借助从前的法器和秘化符咒,锤炼术士的精神力,妖族靠吞噬新老妖丹延续,鬼族靠人族的亡魂填补幽都的缺口,至于魔族的替代品,现在是人的恶欲。”  “人哪,真的是一个很有趣的物种,明明那么普通,身体里灵气没两克重,可一旦有了恶念,就能造成巨大的杀伤力。”  “王树雅憎恨着大半个今西市的人和狗,她的恶念庞大深厚,是无峥修炼需要的……”  骨妖在这里顿了一下,接着声调微变,话里居然多出了一种违和的怜悯,她说:“食物。”  这理由居然和灵王墓毫无关系,但也有可能是她的谎言,或者他们原本就猜错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杜含章和余亦勤飞快地对了一眼,都感觉王树雅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  古春晓则是头皮一麻,后背上陡然爬起了一阵往下蹿的寒意。  陆辰的表情立刻冷了,王树雅即使该判死刑,那也得是他们人这边来判,而不是什么魔和“食物”的相互成全。  他问骨妖王树雅和无峥的下落,她却阴测测地笑了几声,随后一头栽倒在桌上,晕得简直恰到好处。  陆辰差点气死,又拿昏迷的她没办法,只好拎起就走,带回防异办去让她接受脑外刺激,看能不能实时唤醒。  走前他让杜含章跟他一起回办里,说:“差点忘了,你的外聘人员工作证已经下来了,走啊,上岗为人民群众做贡献啊。”  杜含章要盯着余亦勤,本来打算拒绝,只是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他说:“我开了车,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要是过去,就直接去办公室找你。”  陆辰耽搁不起,很快没了影,屋里只剩下或坐或站的三个人。  半分钟后,古春晓从震惊里缓过劲,看见杜含章站得离余亦勤十分近,立刻说:“你不是要去上岗吗?怎么还不走?”  她就是个单纯的傻姑娘,杜含章懒得跟她拌嘴,和气道:“还有点事,办完了就走。”  古春晓真是稀奇了:“你能在这儿办什么事?”  这个杜含章没琢磨过,不过能办的事应该多了去了,他说:“我跟余亦勤有点话说,你能不能先去前面看会儿店?”  “什么话啊还不能让我听了?”古春晓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他说,“不会是又想欺负我们老余不记得事情,卯着劲儿给他扣黑锅吧?”  杜含章看着信誓旦旦的她,有一阵子没说话。  古春晓被他看的有点发憷,刚要问他看什么看,杜含章又突然说:“你觉得骨妖说的那些都是假的吗?”  “那肯……”  古春晓话没说完,就被余亦勤打断了,他不肯定,他记得自己捅伤了杜含章,尽管当时这人已经身受重伤了。  秃鹫有心护短,奈何余亦勤不领情,她只好“砰”的带上门,出去坐到了店里收钱用的桌子上,因为藤椅还在外面。  带门声响起的时候,余亦勤问道:“你要跟我说什么?”  杜含章没掩饰,直白地说:“我要去防异办,但结界又困不住你,怕你跑了,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我要困住你,你帮我想个办法,听着就无理又欠抽。  不过余亦勤没有抽他,还在短暂的凝视和沉默过后,给他想了个办法。  “你可以在想去和不敢走之间,一直发愁。”  杜含章直接被气笑了,故作佩服地说:“这还真是鬼想的办法,高明到跟没有一样。”  余亦勤听得出他在挖苦自己,但他又在笑,看起来还挺和颜悦色的,余亦勤于是也放松下来,往桌沿轻轻地一靠,说:“你是不是想让我跟你一起去防异办?”  “是,”杜含章看着他,“你去不去?”  这不是杜含章第一次喊他去防异办,但态度差了很多,之前很客气,现在……其实也还行。  余亦勤没怎么犹豫:“去。”  杜含章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反倒有点诧异:“这么干脆,不怕我坑你?”  “怕。”余亦勤违心地说,“但我更怕你赖在这里不走。”  杜含章沿着他的小黑屋环顾了一圈,视线落回了某个屋主身上:“……你想多了。”  余亦勤觉得他那个一言难尽的表情有点好笑,站起来说:“走吧。”第38章 四方印  古春晓刚拿起扫把, 准备战术性地扫到门口去贴门板,屋里的两人就出来了。  余亦勤走在前面, 照面就说:“我出去一趟, 你是留在这里,还是回家去?”  “我……”古春晓说着瞥见了杜含章, 眼皮一抬说, “你怎么才回来就要出去?你要去哪儿?”  余亦勤反手指了一下:“我跟他去一趟防异办。”  古春晓盯了下杜含章, 心里霎时警铃大作,她说:“我也要去!”  余亦勤自己都是个跟班,做不了主, 他说:“不方便。”  古春晓登时急了,心说这特么哪里是方不方便的事, 是安不安全的问题啊兄弟!  从脱困之后,她就一直在寻找机会,想要跟余亦勤说点悄悄话,就是没想到杜含章居然会把人“劫”走。  现在余亦勤好不容易回来了, 结果杜含章也来了,还又要一起出去,这是什么鬼情况, 连体婴儿也得有个打盹儿的时间吧?  古春晓心里焦躁, 一时也顾不上礼貌不礼貌,拉着余亦勤就往外走:“你出来一下, 我有事跟你说。”  余亦勤抬眼去看她, 却发现她正扭头盯着杜含章。  杜含章虽然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但看这阵仗也知道,那些话不欢迎他听,于是他对古春晓笑了笑,体贴地转身,折回了屋里。  余亦勤出门的时候,门玻璃的反光上正印着这一幕,他们两个人,出了不同的门。下一刻人影一闪而逝,余亦勤也从灯光下走进了夜色里。  古春晓为了提防杜含章偷听,面朝店里站着,压低了声音说:“防异办有你什么事儿啊?你去干嘛?”  余亦勤仔细一想,还真没他什么事,是杜含章喊他,他才决定去的。然后问题来了,杜含章的存在感已经强到了能够干扰他行动的程度吗?  古春晓看他不说话,扒了下他的小臂以示催促:“喂。”  余亦勤没有理由,只好说:“不干什么,陪杜含章去一趟。”  要不是知道他失忆了,古春晓真想捶爆他的头,她说:“他一个大男人让你陪什么陪?他又不是不认识路?”  杜含章当然认识路,他就是提防自己跑路,余亦勤想到这里,突然说:“春晓,你记得方崭这个人吗?”  古春晓愣了一下,脱口而出道:“老余你、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余亦勤:“想起来了一点。”  古春晓笑起来说:“真的?你想起什么来了?”  余亦勤简单提了下那几个片段,不过略去了剖心和桃花不用开这几句话,那是方崭的呓语,他不想说给别人听。  古春晓寄望过大,听完难免有些失望,余亦勤想起了方崭和无峥,却仍然不记得她的上一世和淳愚。  不过做人不能太贪心,起码这是个好现象,古春晓清扫了一下失落,正经起来说:“你既然都知道了,你跟方崭有梁子,你就应该离他远一点!”  只有梁子的话,确实是应该离远一点,可现在的情况是他想靠近。  “我知道,”余亦勤看着她说,“但是我也很想知道,我以前都经历了什么。”  古春晓鼻子发酸地说:“记忆什么的,我可以帮你一起找啊,你别跟那个姓杜的走太近了,我觉得他……很危险。”  余亦勤还从没在她嘴里听到过这么严肃的用词,诧异道:“为什么这么说?”  古春晓偷瞄了一下玻璃,看到店里没有杜含章的人影,这才小声说:“你刚不是问我知不知道方崭这个人吗?”  “我原来是真不知道,忘记了嘛,但这次不是被无峥逮去了吗?他为了让我相信他就是我们少族长,给我看了他额头上的四方印。”  余亦勤听得一怔:“四方印不说是族长的手持印吗?怎么会在额头上?”  古春晓:“没人见过,谣言传成真的了呗。我也是碰到无峥才知道,四方印指的不仅仅是族长随身的那个小石章,还包括我们额骨上的图案,石头是印章,图案是印记,合起来才叫四方印。”  余亦勤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由看了下她的额头:“什么图案?”  古春晓指了指自己的眉心,说:“把手指放在我这儿。”  余亦勤照做了,将左手的食中指腹搭在了她眉毛中间。 第37章 杜含章很难不注意他,看他提着筷子发笑,眉眼在炽黄的光线下显得柔和得不像话,就说:“你是吃到什么了,偷偷笑成这样?”  古春晓立刻抬头去看余亦勤,发现他也没笑成怎样,但心情好像真不错。  余亦勤迎着他的视线说:“我没有偷偷,我是光明正大地在笑。”  “那你在光明正大地笑什么?”杜含章说。  余亦勤还不至于说“我在笑你亏大了”这种傻话,一笑而过地邻近地菜碗往他面前推了一截:“这个菜挺好吃的,你多吃一点。”  古春晓在旁边拿眼神斜他,心说为什么没有“们”?  杜含章说完谢谢,又来质疑他:“好吃吗?可我看你都没怎么动筷子?”  “动了的,”余亦勤说,“你没看我的时候我都在吃。”  “翻译过来就是我一看你就不吃了,”杜含章把眼一垂,夹了片他让自己多吃的芹菜杆,稀奇道,“你筷子什么时候跟我眼皮联动了?”  余亦勤笑了一声:“没联动,都是意外。”  杜含章“哦”了一声,明显是没信,后半段仍然盯他,余亦勤还是吃得少,不过席间的气氛还算和谐,算是他“掉马”之后的第一次和平共处。  还在吃的时候,杜含章就打包了一堆点心、凉菜和酥炸小黄鱼,看样子是给陆辰他们加班带的宵夜。  余亦勤看他独自拧着一堆打包盒,心想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跟魔族扯得上关系?第39章 错乱  回车上的时候, 杜含章本来准备把打包盒放在副驾上。  可防异办一堆人, 塑料盒摞的有点高,急刹一脚很容易歪倒, 泼一车厢的凉菜汤水, 于是等他去拉副驾的车门,余亦勤突然说了一句:“给我吧。”  杜含章有点错愕,看了他一眼,虽然不知道他的毛怎么突然顺了,但还是把提手给他了。  然而在余亦勤看来, 他觉得杜含章才是刚冷静完的那个。  不过不管激动反常的是谁,这一顿饭吃下来, 两人心里都多了点平心静气,觉得反正是要一起行动, 能好好说话的时候就珍惜一点,毕竟嫌疑是嫌疑, 可每一次针锋相对, 谁的心里都不舒服。  路上稍微有点堵, 前半段都是古春晓在诉苦, 说她跟陆陶真是实惨。  余亦勤只听, 不时“嗯”一声,但很少发表诸如“我早说让你不要乱跑”之类的事后劝诫。  杜含章也不插嘴, 因为他不在古春晓的诉苦射程内。  古春晓吐了一刻钟的槽, 终于说累了, 打了个哈欠, 歪在一边睡着了。  车里安静了一会儿,余亦勤单手按着那两袋打包盒,心里在琢磨那个轮回死阵。  杜含章连看了三次后视镜,发现余亦勤都是那个走神的样子,于是一分钟后,杜含章打破了沉默,他说:“你在想什么?”  余亦勤回过神,理了下思路,起了个话题:“我在想,我当年在城里找到你的时候,你手边有棵小树苗,那是什么东西?怎么那么小,还能在秋天开花?”  杜含章的记忆霎时浮沉,好半晌才说:“是‘春不休’。”  余亦勤脑中毫无概念:“没听过。”  “你听过,忘了而已。”杜含章纠正道,“‘春不休’是鬼族手作的一种小玩意儿,当年在济武城里很流行,行业机密是用落阴树的木屑装填果核,配上能引燃木屑的鬼符,点燃就能看见枯木逢春的景象。”  余亦勤闻言有点感慨:“这么听着,当年幽都的落阴树应该有很多吧?”  落阴树作为幽都的界树,是一种和地下的地气伴生的幽灵树,它有点像人间的乌桕,有着心形的叶子但是没有果实,树身上也会发出微弱的荧光。  它和人间的植被一样,随着生灵活动的干扰而在逐渐减少,如今是幽都的特级保护树木,鬼民们连叶子都不敢摘一片,更别说砍它的树干来磨木屑了。  “可能是吧。”杜含章其实也不清楚,他没去过幽都,不知道下面树木的多少,但他有搭话的欲。望。  余亦勤知道自己的问题很毁气氛,但他还是说:“我记得我那时候找到你,你已经受了伤,是谁伤的你,你还记得吗?”  他私以为这个问题还是挺关键的,悠关着到底是他先开城门,还是城里先出事。  杜含章心想这种事情,谁忘得掉,说:“记得,但我不知道来的是谁,我看到魔军的时候,他们已经散去人形,集结成了一片黑雾,蔓延到哪里,哪里的人就会没命。”  所以长时来报的时候,他连甲都没批,召了折冲府的都尉和留在城里的能人异士,往城中各处去统招卫兵和百姓规避,紧急地往军镇后方转移。  就是人跑得没有魔气快,他们在内城的中断被追上,殊死抵抗了两个时辰。  长时和都尉们都让他走,方崭也是在那一刻突然明白过来,他那些被骂愚忠的父兄们所守护的,也许从来不是大义,不是忠诚,也不是名声,只是为了这些在危急关头时让他们先走的人。  余亦勤其实有点不忍心,但按捺住了,还是问道:“既然魔军的威力那么,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杜含章对此无话可说。  抵抗线溃败的第一时间,他就在魔军第一轮冲击的人群当中,当时只觉得风里全是利刃,除了被撕扯的痛苦,什么也没感觉到。  他是在活下来不知多久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有一口气在。然后他就一直在等,余雪慵来给他一个交代,结果那位的交代就是一枪。  “你就当我是比较倒霉吧。”杜含章想起这些,神色里隐约又露出了冷意。  他居然把活下来看成是倒霉,这词扎得余亦勤心里一恸,有些不是滋味。  但讳莫如深也不是办法,余亦勤倾了下上身,从驾驶椅背后露出脸来,看着后视镜说:“你别生气,我没有恶意,就是想尽快想起来,如果你不想说,我不问就是了。”  杜含章本来是有点郁闷,但看他一副好声好气的样子,火气又上不来,登时觉得自己这样也很没意思,不干不脆的显得矫情,只好暗吸长气:“我没生气,不至于,你要问什么,问吧。”  余亦勤笑了下,一点没客气:“当年你看到魔军的时间,大概是几点?”  杜含章想了想说:“应该是在下午2点到3点之间,换成时辰就是末寅交接前后。”  这描述和古春晓看到记忆里的日头对的上,余亦勤又说:“你在城里,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常?比如阵法、异象,或者不对劲的人之类的。”  当时仓促又急乱,杜含章心里只有排兵和撤退,其他的事都没太注意,他本来想摇头,但不知道为什么,脑海深处却猝不及防地冒出了一些冷冰冰的触感。  长时、折冲都尉和林檎山的天师,他们每一个人握过来恳求他走的手,好像都是冷的……  这些记忆陌生得惊人,像是别人塞进来的,杜含章愣了下神,一瞬间有种难以形容的违和感。  余亦勤看他没说话,反而是表情瞬间凝重,他虽然好奇杜含章想到了什么,但也怕打断他的思绪,于是也没催,改为给走神的司机盯前面的车况,怕他们这一个天聊得追了尾。  杜含章倒是没这么忘我,司机的本能还在,一秒之后眼睛就动了,只是表情仍然不轻松。  余亦勤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有异常?”  杜含章继续回忆,刚刚那种冰冷的感觉又不见了,仿佛那只是他臆想出来的错觉,他脑子里有点乱,说:“我不太确定,我想明白了再跟你说,防异办到了,喊古春晓起来吧。”  余亦勤往右边一看,还确实是要下车了,他伸手去推秃鹫,却又蓦然顿在了中途,不知道慢了多少拍地说:“我……虽然不太记得事了,但你还活着,我感觉自己还是挺高兴的。”  杜含章以前最怕他服软,不过这次没被他的糖衣炮。弹打晕,警惕的厉害:“你少来,我那天在工地上碰到你,喊你头都没回一下,你还高兴?”  “我回了头的。”余亦勤辩解。  杜含章说:“那你高兴吗?”  “我现在高兴,”余亦勤从后视镜里看他,“可以吗?”  杜含章觉得不可以,不过脸上的笑意出卖了他。  ——  古春晓被推醒的时候,八点还差三分。  她哈欠连天地下了车,看见余亦勤提着两袋吃的下来,杜含章从驾驶那边绕过来,打算包揽却没成功,最后一人提了一袋,明明也没说话,但看起来有点默契的感觉。  古春晓盯着余亦勤心想:这算哪门子提防?  余亦勤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意见,突然侧过身来说:“走啊。”  古春晓怵了一下,捂住一个新出炉的哈欠跟了上去:“来了。”  三人走进防异办,立刻看见陆陶坐在值班室的门槛上,他奉命来接古春晓,因为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干脆跑到这儿打起了游戏。  夏初的蚊蚋在灯下乱飞,他就靠在墙上玩手机,看起来很悠闲,除了身形有点透明,地上也没有影子。  “你们一起来的啊。”陆陶看见他们,手指头还在屏幕上摸,一边盲打一边笑古春晓,“你跟我老板一起来的,还让我来接你,你架子怎么这么大?”  “让你来接就接!”古春晓藏着她那些蚯蚓一样的小心思,瞎嘚瑟说,“一堆人想接我还没机会呢。”  陆陶点着头,表情却不是那么诚恳:“是是是,我这就荣幸起来。”  古春晓说“去!”,陆陶乐呵呵的,又去看杜含章和余亦勤手里各一大袋的打包盒,瞅着说:“哇这么多菜,你们是没吃,还是给雁姐他们带的?”  “带的。”杜含章说着朝办公区里走。  陆陶习惯性地伸手去接他手里的打包盒,手伸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改成了一记讪笑的挠头。  大家都看见了,不过难得默契十足,一起无视了。  杜含章笑着说:“你哥他们的会开完了吗?”  陆陶:“开完了上一个,不过饭吃到一半分局的领导过来了,又开起来了。”  杜含章点了下头,一行人快步上了楼梯,将吃的搁在了陆辰的办公室,又转道去了会议室。  开会这屋里的门开着,何拾和沙安官最大,对门坐着,沙安的右边是冯文博,陆陶敲了下门,众人应声望过来,冯文博的脸“刷”一下就黑了。  是个人都知道这种变化是因为杜含章,不过陆陶是新生的鬼,古春晓是只妖,只有他俩满头雾水。  好在分局的二把手过来开会,冯文博知道轻重缓急,只摆了个冷脸,倒是没说什么。  沙安笑着说:“来了啊,坐。”  何拾没出声,笑着跟他们俩都挥了下手。  杜含章带着余亦勤进去背对门坐下了,古春晓看见别人都在干正事,迟疑了一下,跟着陆陶跑了。  陆陶从外面带上门,走的时候听见分局那个副局在说:“沙站,我接着刚刚的地方说,至于迟到的某些人,一会儿下去自己补课哈。”  沙安乐呵呵地说:“没问题。”  杜含章对迟雁摆了下手,迟雁会意,立刻肘击了一下旁边的同事,将记事本退给对方,又指了下桌子末尾。  同事压住笔记本,依样画葫芦地往下传了两道,本子就到了余亦勤面前。  余亦勤抬手搭住边缘,往右推的过程里看了眼内容,发现上面写着:  1、王树雅,老家(x)  2、手串-五八命理馆  3、陆陶-无峥  4、瑶瑶-已死  5、分局-  分局的“-”后面还是空的,待填的内容何拾正在讲。 第39章 她循声看去,立刻被月夜下空的景象惊到了。  只见那个反着微光的湖里,无数泉涌似的水柱鼓出拉高,复又横向勾勒出头和四肢,从矮到高,一如孩子长大成人。  它们浑身透明,没有五官也没有衣服,只是水塑的人形,身上波光粼粼,像是科幻片里的外星人。  此时这些“外星人”成行成列地站在一起,拉长到成人的高度就会停下涨势,改为集体迈步开走,走向西边的山坡,再消失在坡顶后面,在此期间,后方新一轮的集结从未停止。  这真是一种另辟蹊径的抽水模式。  “啧。”古春晓惊叹了一声,“湖里还能长人出来,这是什么牛皮至极的嫁接技术?”  “它好像不是在长人,”余亦勤看着水线说,“是在把水往外转移。”  那湖面目测已经下降了三米,杜含章看见湖边离水人大军不远的山坡上聚着一群人,一边往那边下行,一边说:“水下估计是有什么东西。”  迟雁凝神看了看,却看不穿那面“人头”攒动的湖面,思索道:“会不会是灵王墓?”  “有可能。”杜含章说完,四人的脚就踩到了实地。  几米开外都是妖联所的人,杨午揣着他的儿,正在山坡上装深沉。  吴扬也在人堆里,一看来人立刻出列,先给古春晓一通打量,见她还是个元气少女,这才去跟余亦勤打招呼。  余亦勤回应完说:“这个状况有多长时间了?你们这边是谁最先发现的?”  “山鸡最先发现的,就那个,”吴扬侧身指了下人群里的一个挑染黄毛,“发现的时间不长,也就二十来分钟。”  “二十几分钟湖面就下降了那么多?”古春晓觉得不可思议,“这个干塘效率也太高了叭?”  吴扬耸肩:“可不咋地。”  “可不个屁。”古春晓说,“不是说要守护咱主任的鱼塘吗,怎么都站在那儿不动了?”  吴扬还没解释,杜含章就朝杨午那边走了过去,留下一句:“应该是那个湖里有古怪吧。”  余亦勤看了看这两个老是跑题的年轻人,亦步亦趋地跟上了杜含章。  ——  “这个湖确实不对劲。”杨午表情凝重地说。  “半个小时之前,山鸡过来巡山,发现这个湖面沸腾得厉害,开了锅一样,湖里全是大波浪,但是山顶又没起风。”  “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状况,他们以为是住在湖里的鱼妖在捣鬼,叫了半天没人应,就派了个蛇妖下去喊,结果蛇一下水就没再上来,水里爆了一团血花,又丢了一些活的青蛙兔子什么的进去,都是一个结果,这个湖水可以杀人。”  不是余亦勤幸灾乐祸,是妖族的警惕性实在一般,他不抱希望地说:“湖水异变之前,你们没有发现异常吗?比如有外人出没,或者有人对这湖动了手脚?”  杨午的脸细不可查地黑了一层:“没有,这湖在山顶几百年了,谁想得到它会出问题?”  杜含章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杨午的表情:“如果这个湖就这么干了,会不会对你们造成什么影响?”  “我们也不喝这个水,它干了也就干了,”杨午郁闷地说,“问题是谁他妈在我们山头上搞事情?这才是让人不爽的地方。”  杜含章没从他脸上看出任何遮掩的迹象,扫了眼水人大军说:“你们现在准备怎么办?就这么等着吗?”  杨午一脸“不然呢”的表情:“我通知我们主任了,但他来不来,就不好说了。”  段君秀一直行踪成谜,杜含章看他一副这湖爱干不干的架势,觉得他们太随便了,笑了笑说:“你忙吧,我们去那边看看。”  说完他用手心撑了下余亦勤的后背,将人往西边那个山坡上带。  余亦勤顺着他的力道走了几步,很快看见了几丛苍耳子,顺手摘了一把刺球,然后丢暗器一样扔出去,一次击中了六七个水形人。  它们比想象中要更不堪一击,刺球才穿透,它们就像是破了口的水气球,聚不住地散了一地,融进了土石里。  两人等了片刻,始终没见着有什么后招,这和下水就会血爆的结果大相径庭,余亦勤立刻改变路径,隔空从草丛里抓了只蚱蜢,拿草线捆了,放进湖里去试了试。  事实证明果不其然,蚱蜢下水就没了,但没有生命的草叶却安然无恙。  余亦勤还想拿手掌去试水,杜含章在后面提了下他的后衣领,无语地说:“你总是……”  可“总是”什么他又没说,突兀地刹住了,同时加重了拎人的力道:“何必冒这个险?等水干了,下面的东西自然就出来了,走吧,去那个一线天那边看看。”  余亦勤的手心一点就碰到了水面,又被他恰到好处地扯开了,余亦勤滴水未沾,但水气里的恶意他却已经察觉到了。  森冷、阴诡,临近接触的瞬间,耳膜里还能听到一大堆低微渺茫但凄厉纠缠的人声和狗吠。  狗?余亦勤脑中灵光一闪,由它想到了王树雅。  杜含章扯完衣领,又捞住胳肢窝将他扯了起来,见他愣着神,立刻摸了下他的左手心,感觉触手温凉干燥,才撤开手说:“怎么了?你在愣什么?”  手里的触摸来去都快,可那种仿佛是担心的形状却留在了余亦勤的印象里,他像是突然发现到了杜含章的豆腐心似的,重新审视了一下这个人。  杜含章见他光看自己不说话,目光柔和带笑,和以前戴面具的时候非常像,还以为是那个湖水怎么他了,皱着眉心就去握他的手臂,摇了下说:“余亦勤?”  余亦勤在这点摇晃里,切实捕捉到了一点担忧,这让他心里突然一软,蓦然就放松了下来,他回过神,抿着嘴笑道:“嗯?”  嗯个鬼啊,杜含章说:“那个湖里是不是有东西?”  余亦勤又“嗯”了一声:“有,阴森气很浓,还有声音,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人和狗的都有。”  杜含章对“狗”也在意,猜测道:“王树雅该不会下了水吧?”  余亦勤感觉像,但是她下去干什么呢?结合她守陵人后代的身份,她下去的原因八成只能和帝王陵挂钩。  但是一个山顶湖下的帝王陵,出世的方式还如此奇诡,杜含章说实话还是第一次见,是谁建造了它?又是谁在惊动它?  他让迟雁开鬼瞳看看,迟雁睁开梅花瞳,看到的场景果然有变化。  别人都觉得吓人,古春晓却觉得她的眼睛酷炫,歪着头说:“雁姐,你看到什么没?”  迟雁眼底青光流转,形容顿显妖异,因为全副心神都压在了眼睛里,一时根本没听到古春晓的话。  她满心眼里只看见了整片湖面上黑气缭绕,因为范围太广,比较稀薄,和雾霾天的遮蔽度相当,她的瞳术勉强穿得过去,看见了湖中央的一个黑点。  迟雁将视力让那个点上推过去,意外又不意外地发现那果然是王树雅,她低着头跪在水下,身上的衣服却和消失那天一模一样,而在下方托住她的不是淤泥和湖底,而是一整个湖面大小的火。  水的下方又是一层火,这个湖泊太离奇古怪了。  迟雁额头上迅速沁出了冷汗,如此大范围的透视她撑不了太久,于是她不再多看,目光只锁住王树雅。  这姑娘姿势有些古怪,只见她双膝点地,左手自下方竖直往上,指尖抵着额头,右手从身侧搭在后脑勺上,像是在行礼,又像是在做什么仪式。  迟雁还待细看,那个什么无峥在不在她身旁,就见低着头的王树雅突然抬起头来,对她白惨惨地咧了下嘴角,迟雁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还没平复好那阵心惊,又见王树雅脸上方原本平静的湖水瞬息翻波,凝成了一只大狗。  它和水面上长出来的那些水人不一样,毛发和獠牙一应俱全,翻着外唇扑过来的狰狞模样,和现实里的凶犬如出一辙。  将视线推得太近的迟雁在这一瞬间,突然感觉到了被恶狗撕咬的恐惧。第42章 浑仪  迟雁吓得倒脚就退, 想要转身逃开。  然而山头的草皮下多坑洼, 她一步踩中了一个浅坑, 脚踝扭崴, 身体立刻失去了平衡。  杜含章和余亦勤在她后面,见状不约而同地往前走了一步,都想去扶她,不过他们谁也没扶住, 因为古春晓离得更近, 一把先搀了她,倒是他们两个因为目的一致,在走动里撞到了肩膀。  古春晓看迟雁突然就神色大变,似乎非常惊慌, 连忙说:“雁姐, 你没事吧?”  迟雁听到她的声音, 颤了下眼睛,神智这才回到现实, 压着砰砰乱跳的心脏摇头:“没事。”  这时余亦勤两人刚绕到她面前, 杜含章先看了她的眼睛, 见重瞳还在, 只是青色的鬼气消失了, 这才说:“怎么了?”  迟雁心有余悸地咽了口唾沫, 将刚看见的画面跟他们说了一遍。  余亦勤听完看向被水人挤成节假日旅游景点的湖面, 却没发现黑气和王树雅, 有什么挡住了它们, 让他的视线看不到要点。  杜含章则是目光一动,觉得那个火上生水的概念像是在哪里听过,脑子瞬间转了起来。  一行人里只有古春晓比较冲动,听完就一展双臂,开始往原形上转化。  余亦勤一直留了分注意力在她身上,见状立刻拉住了她,问道:“干什么去?”  古春晓胸前堵着口气,从抬起来的右手里捏住食指说:“我上去看看,看能不能看到、王树雅。”  她本来要喊的是“雅雅”,习惯了,可话到嘴边又改了,因为其他人口中的那个室友对她而言是那么的陌生。  余亦勤觉得自己都看不见,她估计也看不到什么。  但这种想法本身就自带着一种“我即世界”的藐视感,无形中扼杀了很多的尝试,余亦勤权衡了两秒,还是松了手,低声叮嘱道:“去吧,小心一点,别离湖面太近。”  “诶!”古春晓一得自由,人形消兽形长,振翅扑到余亦勤肩膀上指爪一蹬,眨眼冲上了天空。  她前脚一走,后脚迟雁就说:“组长,嫌疑人出现了,我们现在怎么办?”  杜含章还在回想,被她突然打断,沉默了几秒后说:“我也去湖上看看,余亦勤,你帮我照看一下迟雁。”  余亦勤本来盯着飞远的古春晓,闻言分出一眼,看了下他说:“你看得到水下面的东西吗?”  “凭肉眼是看不到,”杜含章还没试,“不过借助工具不知道可不可以。”  余亦勤有点好奇:“什么工具?”  杜含章开玩笑说:“照妖镜。”  余亦勤斜了他一眼,眼里写着三个大字:别扯了。  杜含章很能领会他的精神,好笑地说:“你这是个什么表情,不相信我有照妖镜?”  余亦勤否认:“不是。”  他怎么说也是个丧葬店主,店里虽然不进那些,但罗盘照妖镜还是知道的,这些东西好找的不得了,6块6包邮,淘。宝上面一搜一堆。  杜含章知道自己有点无聊,但是对上他就想刨根问底:“那你刚刚是什么意思?”  余亦勤是领教过他的纠缠本领的,惹不起地说:“我的意思是,照妖镜什么也照不出来。”  迟雁在一旁晾了半天,终于听到了一个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连忙说:“为什么?”  因为古春晓闲得无聊,刻意跑去照过他们遇到的每一块照妖镜,从来没有原形毕露过。而且余亦勤一路走来,也算是亲眼见证过照妖镜从通俗小说里的一个概念,演变成道教通行法器的过程。  它起初只是民间故事里的一环,传说是大禹的三样法宝之一,传着传着又成了道家的驱邪法宝,不过这时候只有功能,没有原理。  后来又过了几百年,才有文人为它编了套原理,说是因为上面刻了八卦和二十四气之象形,鉴妖靠的是符刻来的天地正气,它的铸造者还成了黄帝。  反正就是东家言、西家语,越去细究会越乱七八糟。  余亦勤简单粗暴地说:“镜子就是镜子,以前照人还嫌不够清晰,没有那么智能。”  “可照妖镜不是上古神器吗?”迟雁有时候也是个较真的人。  “是,”杜含章笑着接话,“它是小说里的上古神器,材质是铜,但青铜器出现才三四千年,是没法到上古去当神器的。行了,越扯越没边了,我开玩笑的,我哪有什么照妖镜?”  “组长,没你这样的,”迟雁脸上露出了嫌弃,“这么严肃的场合,咱能掷地有声一点吗?” 第41章 值此夺命时刻,杜含章已经来不及回头,只能凭借本能和经验,将头和身体往右边避去。  也在这时,余亦勤顶着半身的水,突然从对面扑了进来,左手举着刀,一副砍他的架势。  他们共用一个魂魄,结界根本不会拦他,杜含章被他惊了一下,由于身心里都残留着被他捅穿的记忆,下意识就要伸手推他。  余亦勤却猛地抓住了他的手,将他拉向自己的同时,左手握着刀,直直地往他右肩上扎了下去。  两人胸口撞在一起的时候,余亦勤的匕首扎在了杜含章肩膀后面的空气里,被那个风钉撞到刀面,一下贴在了杜含章背上。  杜含章听见背后“嗡”的一声,危机感散得飞快,他瞥了眼自己下巴下面的肩膀和后背,心想原来不是来砍他的吗?  余亦勤要砍的人是无峥,杜含章的危机一解,他就从人怀里透了过去,将鬼的特质发挥的淋漓尽致。  杜含章怀里一空,不由就想起了水下面的尸……身体,这一瞬间他才突然发现,余雪慵是不能死的,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不然他要上哪儿去讨债?  水顺着那个钉孔,冲进来了一股又一股,它们扭曲成一张没有身体的狗嘴,大张开来,獠牙直指杜含章的侧边咽喉。  可在它即将咬合的一瞬间,它却突然寸寸凝固成了一块冰。第43章 大妄(一)  无论湖水还是水人水狗, 都开始以杜含章为中心, 迅速向外圈凝固。  被冻住的湖水无法翻涌, 水形的人兽也失去了攻击力, 有的腾空,有的干脆焊在湖面,纷纷静止下来。  “寒冬”来得如此急遽,范围又在不断扩大, 那个白冰肆虐的场面堪称震撼, 岸上的杨午见状“啧”了一声,感觉人这种生物有时真的挺玄学的。  他都不见得能一嗓子吼翻这湖水, 别人居然给直接冻上了,这家伙要是放在人还能飞升的年代,估计已经上天了。  可惜世间无神已久, 杜含章就是练成冰雪大王, 最终也只能站在冰上。  他转过身, 看见余亦勤对着正在散形的无峥冲过去, 右手扔了根绳子出去, 试图捆住对方。  无峥被那根灌满鬼气的绳索抽中, 化雾的趋势停滞了一瞬, 余亦勤趁机赶往, 起手就是一刀。  普通的兵器根本斩不断雾气, 无峥本来可以无所畏惧, 但余亦勤这把刀有些异常。上次无峥已经领教过了, 这把怪异的刀身上有种无形却又炙盛的焚烧感, 这兴许也是为什么碰到它的东西会化为灰烬的原因。  这俨然是一把火系的神兵,不止杀伤力和水下那柄长戟相似,连器身上的铭符都一样。  无峥不敢大意,在抽刀格挡里心念电转。  长戟是他们族中的圣器,器铭为撕天,传说可以撕破一切屏障和虚空,是和四方印章同样古老的器物,世代由古旃继承,持戟的人也必须以守护族人为己任。  虽说守护早就成了一个笑话,可神兵毕竟不是菜场的白菜,余亦勤这把匕首是哪儿来的?  无峥一边思索,一边接住余亦勤的刀。  空气里应激响起了“铿”的一声,脆而绵延,听得出是好铁叩击的动静,但饶是这样,无峥的雾刀还是裂了,他顺势倒滑出去,然而新一轮的追击已经到了。  扩散的冰层像是有意识,卯着他的脚尖穷追猛打,相差的距离眨眼就只剩了一掌不到。  无峥见状,登时脸色变了。  原先水是他的助力,因为在阵眼上控水的人是王树雅,现在整个湖都快冻成了冰疙瘩,比起失去助力,湖水无法顺利排空的问题明显更大。  水阵排不空,火阵就开不了,后面的就更别提了。  这些人一直在打乱他的计划,无峥想起最近的种种,眼底迅速染上了恨意,他突然不再倒退,而是猛然浮空而起,让冰层从他脚下掠了过去。  “你们这些人,”他一边升高,一边怨恨地看着余亦勤和杜含章,“怎么这么阴魂不散?”  余亦勤几乎是就瞬间察觉到了他的目的,没理他,仰头对着高处喊道:“古春晓,到你们主任那边去。”  高空上的秃鹫闻言,立刻“好”了一声,抓着浑仪就往山坡上溜。  无峥拔高了去追,头顶上却猛地传来了微弱的雷亟声,他抬眼一看发现是张雷网,正劈头盖脸地网下来。  无峥烦不胜烦,周身燃起魔火,想要烧穿那张网,谁知道幽紫色的魔火缠过过去,荧蓝色的雷网被火一熏,不知道是颜色干扰还是别的原因,竟然变成了灰白色。  这时魔火再去舔网,居然就丝丝缕缕地被吸了进去。  无峥感觉到力量的流失,不由心下大震,他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居然在这张网上感应到了魔气……一种似乎藏得很深,让人难以区分正邪的精纯魔气。  可是杜含章的术法上,怎么会有魔气?  无峥被这疑问拌的闪了下神,接着就被五花大绑地扔到了冰上。  杜含章扣着木简,看他的眼神有点冷:“说两句吧,你在这儿干什么?”  无峥奋力挣扎,越动就被电得越麻,人形也散不开,只好消停下来,答非所问地说:“该说两句的人是你吧?你身上有魔气,你不是方崭,你是谁?”  余亦勤心头一跳,他并不是听风就是雨,真被无峥带了节奏,只是身体要这么反应。  杜含章同样没料到会说出这么一句,愣了一下。  无峥的问题确实清奇,但他从出现开始就疯疯癫癫的,信用值低得让人只想怀疑他是别有用心。  杜含章说:“我即使要交代,对象也不是你。现在我以防异办调查人员的身份再问一遍,你在这儿干什么?”  无峥冷笑:“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杜含章觉得真是什么人养什么鸟,那个骨妖也是这样,好像只要他们不说,别人就查不到似的。  不过眼下杜含章也无心查案,无峥不配合,他也懒得问,应付了一句“不说你等会儿去防异办说吧”,接着去看余亦勤。  这位刚刚赶来救他来着,在基本不记得他的情况下,可没什么交情都愿意救他,当年情深义重的时候,又为什么下得了手?  余亦勤等了好几秒也不见他说话,就是眼神变来变去,余亦勤毫无头绪,也看不懂,只好说:“怎么了?”  杜含章回过神,顿了下,还是没有告诉他水下有什么,杜含章心想让古春晓去说吧,嘴上便说:“我下去找王树雅,你先带他到岸上去吧。”  眼下没了爱放冷箭的无峥,各种情况他应该都应付的来,余亦勤刚要点头,却被无峥抢了台词。  “你找到她了也没用,”无峥不无得意地笑道,“墓门上的阵法已经启动了,前三道门的钥匙也已经就位了,四道门环环相扣,阵法停不下来了,只能等它打开,或者,哈哈哈哈,连阵带墓室一起毁掉。”  杜含章抽了下眼尾,一时居然真的被无峥给唬到了。  他想余雪慵躺在第四层的泥台上,肯定不是在那儿睡觉,余雪慵应该也是阵法里的一环,墓室打开之后他会怎么样?毁掉又会怎么样?  杜含章正感觉难以接受,余亦勤就说:“阵法不是已经停了吗?水已经不走了。”  无峥霎时在嘴角处勾出了一抹险恶的笑意,他好笑道:“呵,怎么可能。”  厉朝举国之力建造的大墓,其上加诸的阵法,少说都是千人级别的念力,绝不是一人之力停得下来的东西。  这话音刚落,湖边紧跟着就传来了古春晓的大喊:“老余,闪开!”  之前她听余亦勤的,飞到了杨午这边,但没落到地上,一直在空中摆弄浑仪。直到两秒之前,她才刚刚自学成才,知道该怎么看窥管,然后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比起杜含章对余雪慵的察觉度,她似乎跟王树雅更有缘分,一眼下去就看到了她。  只见窥管以外的冰层下面,王树雅乍一看被冻成了冰雕,可古春晓看见她的眼珠子在动,朝右上方不断歪斜,同时她跪着的火一直在往上抬,淹没了她却又没有烧伤她,倒是冰层在悄悄融化。  古春晓顺着她目光往上看,发现她看的差不多就是余亦勤和杜含章站的地方。  这个眼神让古春晓大感不详,她只有一张嘴,于是选择了优先提醒余亦勤。  其实无峥才笑了一声,余亦勤和杜含章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对,两人低头一看,才发现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爬上了细如丝线的裂缝,还有密集而又五官模糊的水形人脸和狗头,直勾勾地贴在冰下。  两人心神一凛,一人抓了无峥身上的一块衣料,提着就往空中跳。  说着迟那时快,两人才离开湖面,冰层就被扑上来的水狗给冲破了。  有了第一个缺口之后,很快整个湖面陆续化冻,金红色的火苗窜上来又落回去,水人也一改之前迟缓的步伐,突然和狗角逐起来。  一时湖面上人追狗,狗撵人,不是水人打碎水狗,就是水狗扑倒水人,它们就这么你追我赶地往山坡上跑,仿佛一整个世界的人狗冲突都被拉来放在了这里。  余亦勤对狗的喜好一般,步庭街因为人行道比较宽,天天都有一堆溜宠物的。  他见过汪汪乱叫的狗,也遇到过在店门口碰到他,吓得连抬起来的爪子都不敢往地上放的小毛团。  城里的人狗相处大体是和谐的,不会出现这种场面,余亦勤看了几眼,从水里察觉到了一股浓重的恶意。  仰仗于这种投胎似的速度,水线很快就降了一截,王树雅的头顶慢慢露了出来。  杜含章非常在意水下面的身体,提着无峥问道:“墓门如果开了,第四层的人会怎么样?”  余亦勤听了一耳朵,没听懂,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不怎么样,”无峥说,“他跟这些水一样,可以离开这个墓坑,自由……”  “你蒙谁呢!”古春晓不嫌麻烦地飞过来,落在无峥脸上踩了一脚。  她这时还是秃鹫的形态,脸上看不出表情,但语气有点急,她说:“老余,我觉得这个阵不能开。”  余亦勤脸上才露出困惑,杜含章就抢了话:“为什么这么说?”  在着急这一点上,古春晓好像跟他的气场更合,对着他就说:“万一下面的身体还有一口气在,上面的阵法又开了,那老余不会……被吸进去吗?”  如果身体还活着,那余亦勤八成逃不开这种魂魄回归本体的宿命,可他要是回去了,照这个水阵的发展趋势,他是会被“碎尸万段”,还是“土崩瓦解”?这个谁也说不好。  杜含章因为慎重不敢托大,一时没有说话。  余亦勤听见他们在谈论自己,偏偏自己又满头雾水,不由插了句话:“你们在说什么,什么身体?”  古春晓伸出翅膀戳了下杜含章,示意他来说,杜含章看向他,刚要实话实说,却被无峥抢了话。  无峥不像他们俩,各有各的顾忌,他巴不得余亦勤伤心欲绝,自然乐得揭秘:“你的身体,被你以前用的武器钉……”  古春晓愤怒地打断道:“不说话你会死吗!”  杜含章的脸色也不好看,不过没有噤他的声,事实就是事实,他不动声色地观察起了余亦勤的脸色。  无峥没理古春晓,跟她同时自说自话:“……在了下面,你过一会儿就能看到了。”  说完他等好戏似的看着余亦勤,原本以为对方会失态,谁知道余亦勤无动于衷地说:“哦。”  只有活着的旁人才会对尸体产生感想,觉得这人可怜可悲可叹可笑,他不一样,从他鬼生的记忆开端,他就没有身体。  但要说感想,余亦勤心里还是有的,他在想他的身体上,还有他以前的记忆吗?要是有,不管好坏,起码他能够和杜含章言之有物,不用这么相顾无言了。  几人谈话期间,湖里的水位又落了一截,王树雅的脸露出水面,白的发青,像只水鬼,她看着水形厮杀追赶的方向,脸上一直在笑。  那笑容让人很不舒服,不是一个面相柔弱的女生面对厮杀该有的表情,杜含章暂时顾不上刺探余亦勤的心情,问古春晓说:“这个阵法要怎么停下来,你知道吗?”  无峥泼冷水道:“别费劲了,妄阵只要启动了,就没有停下来的道理,你们怎么打得断一个个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妄想?”第44章 大妄(二)  妄想?还一个个? 第43章 这本来是余亦勤的事,眼下突然多了个“们”,他心里被触动了一下,产生了一种被袒护的错觉。  段君秀却立刻挑了下眉,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打量着余亦勤说:“你的身体?你就是余雪慵吗?”  余亦勤不知道自己过去这么有名:“是,你是段盈的亲戚吗?”  祁文帝段盈文韬武略,是青史有名的大人物一个,他却直呼其名,像跟段盈很熟似的。  段君秀笑了下,将从前的称呼换成了现在的说法:“是,他是我的养父。”  段盈还是祁王的时候,杜含章和他在酉阳城共事过半年,当时抬头不见低头见,但杜含章印象里没有段君秀这么个人和名字。  他心里有疑问,只是眼下顾不上问,只说:“所以这个湖下面的墓不是灵帝的,而是祁王的了?”  “不是,”段君秀摇了下头,“这底下没有墓,只有一个……”  他停下来,措了下辞:“被描画下来的死亡现场吧。”  余亦勤没听懂:“什么意思?”  段君秀拧了下眉头,对他这问题俨然更困惑,反问道:“这个问题不是应该问你吗?你才是案发现场的第一嫌疑人。”  这下不止余亦勤三人,连无峥都听懵了。  余亦勤作为失忆党,唯二不多的好处就是人在“局外”,反应最快,他说:“我魂魄不全,以前的事不记得了。你说的这个死亡现场里面死的是谁?为什么说我是嫌疑人?”  段君秀注视着他,似乎是在判断他话的真假。  余亦勤不闪不避地任他打量,杜含章本来想辅证一句,但段君秀先中断了注视。  “死的是灵帝贺兰柯,”他突然说,“时间是新元七年末,地点在京郊的磐止行宫。”  无峥感觉血脉发冷,他毕生拥有无数噩梦,磐止行宫却是当中魇他最深的一个,他在那一行之后,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段君秀说得不慢,没人注意无峥,都听他说:“贺兰柯在行宫里设宴,表面是庆贺新年,实际上是一个局,诱捕矜孤残众集合起来杀他,方便一网打尽,然后……”  “别说了!”无峥忽然大吼一声。  众人循声看向他,就见这人急赤白脸的,不知道怎么就激愤起来了。  杜含章好不容易碰到一个知情人士,不想让他来捣乱,立刻给无峥下了到消声符,让他喊破嗓子也没人听见。  段君秀重获安静,继续说道:“矜孤族人还真上套了,局势开始一面倒,他们绝大多数都被困在了行宫,部分被杀,部分被俘,剩下几个翻墙逃走的,贺兰柯一个都不想放过,亲自带兵追击,结果彻夜未归。”  “我养父察觉不对,派人去找,最后在湫水河边山林里的茅草屋里找到了他的尸体,身上插着你的武器。接着近卫军顺着地上血滴,找到了半身泡在水里的你,你身上也有数道贺兰柯留下的刀伤。”  余亦勤听到一半就开始走神,无数帧画面在他脑海深处稍纵即逝,就是消失的太快了,不过好歹给他捕捉到了一点残影——那是个束发执刀的蟒袍男子,身上气场很强,目光犀利地从脑海里投过来一眼。  余亦勤在虚空中跟他对上视线,脑中霎时“嗡”的一下,突兀地冒出来一句话。  “不问缘由,不听辩解,上来就斩尽杀绝,这就是陛下的为君之道吗?”  这话冲出迷障的同时,也给余亦勤带来了一阵尖锐的头痛,他晃了一下,拿手撑住了额头。  按照当时的时局,陛下只能是贺兰柯,那么问话的人是他自己吗?余亦勤心想他是有什么缘由,想辩解的又是什么?  想到这里,余亦勤睁开眼睛,还不等问,先扫见了地上的无峥。  无峥正目光复杂地盯着他,脸上全是怀疑。  段君秀的话有点颠覆他的认知,当年他和另外三个族人逃进湫水河边的密林,四面八方全是厉朝的方士,那三人为了助他脱逃,全都死了,他几度穷途末路,后来又总是在千钧一发之间逃出生天。  无峥本来以为那是上天垂怜,神鸟眷顾,眼下听来却似乎出现了新的原因。  原来余雪慵曾经离他不远,还杀了灭他们全族的人族皇帝吗?可他既然能及时赶到,之前又为什么消失的那么干净?  不可能,不是这样,这个狗屁妖王在颠倒是非……无峥混乱地重复这几句话,既不愿意将余雪慵往好的反面想,也不肯承认自己错了。  他在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符中世界里哈哈大笑,然而脸上又全是茫然和癫狂。  就在这时,杜含章突然说:“照你这么说,史书里灵帝积劳成疾的死因就是编的?”  段君秀:“是。”  余亦勤心乱如麻,压下阵痛说:“段盈为什么要这么做?”  段君秀:“起初是气的吧。灵帝驾崩,他想把人复活,会见了当时的阴天子。阴天子告诉他,矜孤族那柄圣戟是神器,佛魔都能杀,生魂会被焚烧得更干净,幽都里没有灵帝的魂魄。”  杜含章扪心自问,心想自己也被那戟伤过,那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去看余亦勤,谜底都在这人身上,只可惜余亦勤揣着相同的疑问,跟他干瞪眼。  杜含章暗自叹了口气,觉得水下的身体一定要保住,不然什么都是雾里看花,白搭,他问段君秀:“然后呢?”  段君秀说:“然后他就想起了矜孤族长的四方印,寄望这个传说拥有通天之能的东西能创造奇迹。他隐瞒了行宫里发生的后半段经过,让人将消息传出去,灵帝遭遇行刺但没有大碍,接着又布告天下,说那些矜孤族人罪大恶极,将在小年之前全部处斩,尸体会被做成京观,只要京观一天不倒,残余的矜孤人就能看到,自己的同族是怎么被镇压和辱骂的。他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引出矜孤的族长,但是族长始终没有出现。”  “淳愚不是没出现!”古春晓替她的共命人辩护道,“他一定是去不成。”  段君秀笑了笑,没发表看法。  余亦勤摸了下秃鹫的头,觉得解释这个没有意义,另起了一个话题:“我为什么没有被做到京观里去?”  墨镜挡住了段君秀眼底骤然浮现的暗色:“因为在处斩之前,就有人想让你死在牢里,其实你从水里上来就一直在昏迷,但某些人似乎还是不放心。”  “没两天停放遗体的太极殿又走水,差点烧了灵帝的尸体,我养父觉得太巧了,当中似乎有隐情,派人回头去查,从行宫搜到小树林,最后在一棵树干的裂缝里,找到了一朵卡在其中的哭笑花。”  “然后他把那朵花移回妖族的母树上,从残留的画面里看到余雪慵从那棵树下路过之后,有个浑身都裹在黑气里的人也跟他走了同样的方向。”  “还有一个发现,就是余雪慵左臂上有伤,那个伤口里有两个奇怪的符号,像是伤他的武器上的刻印,可它们只有一个边角,是什么东西看不出来。”  众人吃了一惊,古春晓愤愤地说:“魔族也太龌龊了,居然在背后栽赃我们!”  杜含章却不用问都知道,线索也就止步于此了。  余亦勤说:“什么样的符号?”  “回头给你们看吧,我也说不明白。”段君秀说完,目光突然放远。  余亦勤跟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王树雅已经完全出了水,她原本空荡荡的右小腿位置,眼下被填上了一条水做的腿。  那条腿在月光下折射出幽光,她就依靠这条异样的假肢,站在那个八卦中央朝这边转向,随着她朝向的调整,湖面上残余的水形被下面的火苗迅速烤成了红色,然后它们开始集体朝山坡这边狂奔而来。  妖族里一个小妖怪懵圈地说:“这、这是干嘛?!”  杨午一巴掌糊在了他后脑勺上:“反正不是来跟你聊天的,快他妈跑啊!”第46章 大妄(四)  妖族响应他们主任的号召, 立刻作鸟兽散。  古春晓下意识也想争渡,但看她哥和那两个头儿都没动, 只好也站住了:“不是说不会攻击湖外面的人吗?”  杜含章的揣测被推翻, 也不尴尬, 知错就改地说:“现在知道了, 它们会。”  古春晓:“……”  段君秀出声解释道:“它们不是在攻击人,是在找他。”  “为什么要找他?”余亦勤问道。  “这就是用人当阵眼的两面性, ”段君秀答道, “这个阵叫做大妄, 说白了, 力量的来源就是人的妄念,这个无峥应该也是那个女孩妄念里的一环。”  两个模样年轻的男女, 被“妄念”串联起来,别人怎么想不知道,反正古春晓是一下就想到了狗血。可王树雅天天大门不出的, 她是怎么认识无峥的?  答案其实很简单, 就是网络。王树雅自己是算塔罗的,可她却更偏信那个五八命理观的大师, 然后这个大师就是无峥。  说话之间,水形迅速逼近到了十米之内。  古春晓满眼都是冲击力,顾不上八卦, 戒备地说:“马上过来了,怎么办?”  余亦勤让她不要跳来跳去, 叮嘱完又去看迟雁。  迟雁缩在杜含章后面,眼底的青光又浮起来了,在她眼中,薄薄的水层下已经有红光透了出来,她隐约看见那块八卦下面的火光深处,居然还跪着一个人。  这又是谁?  迟雁正要凝神去看,湖面上突然传来了王树雅的声音。  众人听见她空灵而平直地说:“余哥,放了无峥老师吧,我不想伤害你们。”  她安静了这么久,恍若一具行尸走肉,余亦勤没想到她的神智居然是清醒的,眼睫垂眨道:“放了他可以,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古春晓鼻子发酸,觉得王树雅后面那句话太讽刺了。  杜含章看水形来势汹汹,悄悄在指缝里扣了两块木简,趁机又问段君秀该怎么停下这个阵。  “解铃还需系铃人。”段君秀说,“发动和停止都是阵眼一念之间的事,你们可以试着将她从妄想里唤醒,但我觉得很难,水里的戾气这么重,这姑娘过于偏激,已经魔怔了。”  余亦勤建议道:“如果我把她打晕,让她的妄想断了,阵是不是就会停下来?”  这不失为是一个新思路,段君秀想了想后笑道:“这个我倒是不知道,将作薄里没这么详细,但我劝你们别在这里浪费力气,如果你们还想保全第四层的身体的话。”  杜含章凝神说:“怎么说?”  “这个说来话长,空了再说吧,我的建议是,轻重你们自己权衡吧。”段君秀对着湖那边抬起右手,无数草根从岸边的土里钻出来,先是游蛇一样射穿了已经奔到近处的水形,然后环着水形绕圈,闪电般将水形裹成了一个个的茧。  空气里霎时都是草木的清气。  余亦勤和杜含章各自沉思,大事有他们想辙,古春晓没管,心里气归气,又有点放不下过去的交情,小声地问段君秀:“这个阵开了之后,她会怎么样?”  “会变成水,被下面的火蒸发。”段君秀玩味地打量着她,“你这是,在关心她么?”  古春晓刚想说“没有”,却被湖上的王树雅打断了。  她等了好久,这会儿才接余亦勤之前的话:“没时间了,放人吧,不然……不要怪我。”  古春晓一听这个威胁,登时气炸了。  她从余亦勤肩膀上跳下去,化成了人形,站在岸边喊道:“我们已经在怪你了,你伙同无峥绑架了我,害得我差点死翘翘,还派那个骨妖去杀老余,这就是你说的不想伤害?”  水形在段君秀发动的草根下扭动,里面的火外溢出来,有些草根渐渐断了。  王树雅的眼珠子左右动了动,给她木然的脸上增添了一点机械式的活力,她慢慢露出一种难过的表情来,喃喃道:“这些……都是意外,春晓啊,我也不想的,你马上离开这里好不好?”  古春晓听她还有脸哀求自己,一口气差点上不来,王树雅到底懂不懂板,她已经没有跟自己撒娇的资格了。  “好啊,”古春晓往前几步,指着她说,“你下去,把老余的身体捞上来给我,我马上就走,慢一秒我的收藏全归你。”  有两个水形烧断了草根,抖掉草木灰,又风驰电掣地往这边冲来。  余亦勤见状反手握刀,用刀柄将古春晓往身后拨。  杜含章也抬起手,将指缝里的木简扔了出去,浅白透明的结界瞬间罩住了他们。  古春晓还算听话,乖乖地站到余亦勤背后去,但她露出了半个身体,高度关注着王树雅的反应。 第45章 他要往下,火焰却和之前的湖水一样,对抗着传来了巨大的阻力,但这次火焰没能完全拦住杜含章,因为灵猿突然从他身上钻出来,一个弹跳冲出了结界。  余亦勤看得心口一紧,一时也分不清到底是顾忌自己的半道魂魄,还是在担心那个人。  古春晓也没搞懂,用手肘直拐余亦勤:“我了个去!他怎么把你的魂儿丢出去了?”  迟雁看杜含章不回来,不得不将手机又贴回了耳边,跟陆辰说杜含章在忙,抽不开身。  防异办里,陆辰听那边风声呼啸的,估摸着形势不会轻松,说:“行,他忙完了你跟他说一声,我这边刚发现,王树雅、于瑶瑶和广新养老院那个韩华平,他们三人的联系找到了,他们都在线下找那家五八命理馆的大师算过命。”  “那个大师咱还不陌生,就是灵检室里躺着的那把老骨头。这个耆老的骨头是抓住了,但他身上的魔气逃走了,我现在带人去那个命理馆看看,你们那边怎么样了?”  迟雁给他讲起了这边的怪现状,余亦勤站了几秒,火速将古春晓和无峥委托给了段君秀,自己提刀去了湖心。  ——  古春晓实在是冤枉了杜含章,故总不是他丢出去,而是自告奋勇跑出去的。  它一出走,杜含章也吃了一惊,连忙赶去追。  这使得余亦勤蹈火来的时候,结界只剩了一个顶心,他落在上面,但像是什么都没踩中似的掉了进去。  杜含章前面有个要追的,后面又来了个追他的,他感觉有人靠近,近到了身旁的感觉,于是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了。再看火里的故总,虽然一身软毛,但不知道是不是灵体态的原因,居然没有被烤秃的迹象。  杜含章没敢大意,继续盯了好几秒,发现它在火中来去自如,这才稍微放下心,偏头看了眼余亦勤。  不过余亦勤没有看他,正在看火焰里的幻象。  这是属于于瑶瑶的妄想,火海中没有王树雅妄想里那些对着厮打的人和狗,只有一个房间,和两个她。  一个摔倒在地上的是她的身体,和一个跪在她身体旁边,拿着手机打电话的是她的魂魄。  茶几上电子计时器里的时间正在缓慢走动,上面的时间是2027年4月3日,时分秒那一栏是00:00:00。  这个画面如果属实,说明她在一个月前就已经灵体分离,死了,可她是怎么死的?  这念头刚起,妄想世界里的鬼魂就说话了:“喂,殡仪馆吗?彤南小区2栋903有人死了,你们……能不能尽快派个车过来?”  “那不就是她住的……”杜含章问到一半,思路自己通了。  余亦勤听见他出声,却欲言又止,追问说:“的什么?”  “的地方。”杜含章说了句废话,又才问道,“你从她的妄想里看出什么了没有?”  余亦勤环顾着周围说:“她的妄想挺平和的,看那个屋里的情况,她应该是意外死亡吧。”  “嗯。”杜含章赞同道,“正常情况下,新生的鬼魂是碰不到手机的,她应该也不行,不然不至于打个电话都需要用妄想来完成,所以我猜,和无峥做交易的应该是她的鬼魂。”  余亦勤刚要点头,余光里却瞥见故总在火里扎了个猛子,一闪不见了。他怔了怔,立刻推了下杜含章:“你的猴子呢?”  杜含章回神去找,发现他的猴子闷不吭声的搞潜游去了,魂结消失的地方是火海的底部。第48章 大妄(六)  故总居然可以在这个阵里通行无阻,为什么?  没等杜含章和余亦勤讨论起来, 于瑶瑶率先开了口:“你们是谁?来这儿干什么?”  杜含章说:“我们是市防异办的, 来这儿调查你的死因。”  于瑶瑶愣了一下, 脸上缓慢露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神色:“我的、死因?不好意思,你在说什么, 我没听明白。”  杜含章立刻和余亦勤对了一眼, 都觉得有些奇怪, 听于瑶瑶这个语气, 她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余亦勤见过这种鬼,因为不想死, 所以坚持认为自己还是人, 于瑶瑶看样子就是这种。  杜含章正回视线, 继续挑破:“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于瑶瑶皱了下眉毛,不高兴地说:“你不觉得你这么说话很没礼貌吗?我又没死, 为什么一直这么咒我?”  果不其然, 杜含章指着火里的妄想说:“不是我在咒你,是你确实已经去世了,不信你看你自己的记忆,那边就有两个你。”  于瑶瑶顺着他的指向看去, 瞳孔上却只有鬼魂的投影, 然后她回过头,疑惑道:“哪有两个我?”  杜含章顿住, 听见余亦勤低声说:“不用跟她说了, 这里是她的世界, 她只看得见她想看的,先管你的灵猿吧,它下去了,你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杜含章细细感知了几秒,刚要摇头,心里突然涌来了一阵突兀的激动。  故总从来没有给过他这么强烈的共感,它震得杜含章突然觉得,这小崽子或许并不是不通情感,它只是一直在装傻而已。  同一时间,火海下面,灵猿像是进入了虚无的幻影,从蛇状纠缠树根里继续往下游。  随着它的深入,层层封印下的泥台上,不知道是凭空起了一阵风,还是受到了某种引力,余雪慵的衣袂开始轻飘。  灵猿见状,登时愈发奋力地往下刨,虽然它周遭并没有水。  火海中间,余亦勤见杜含章又是出神又是皱眉的,还以为他是不舒服,问了一句怎么了。  浑仪不在手中,尽管看不见火面下的场景,但杜含章的心跳还是在持续加快,事隔经年,他再次捕捉到了那种熟悉的气息,神器的金气里混着故人的踪迹,这让他克制不住地有点心潮澎湃。  他笑了下说:“故总到第四层了,搞不好都不用等到第三层打开,你的身体就能取回来了。”  余亦勤不想扫他的兴,也不可能盼自己倒霉,抿嘴笑道:“借你吉言吧。”  两人之间难得和睦,就是此情此景难以长久,只听话音刚落,变故就来了。  于瑶瑶眼仁斜偏了几秒,像是在聆听什么,紧接着她脸上倏地一变,精神分裂似的翻了脸,她瞪向杜含章大声叫道:“我问你话呢,哪有两个我?”  随着她声音一起传过来的,还有一团色泽浓烈的巨大火苗,与此同时,整个火海开始微微震晃,那种震感一直传到了岸上。  “又怎么了?”因为浑仪正在段君秀的眼皮子底下,古春晓没地方看状况,只能干着急。  迟雁将鬼气攒进眼里,目光穿过层层障碍,模糊地看见了那只在泥台上忙活的小猴子。  它落到余雪慵身上,先像是非常眷恋地趴了片刻,接着蹲到他身旁开始拔戟。  一般来说,人都知道阵里的一切都不得擅动,否则容易遭到攻击,但故总不管这些,它用两个短小的上肢抱着戟身,试图立起身来。  阵法霎时被惊动,戟身周围旋起灰色的气流,其冲击力之强,一下就将故总冲成了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  灰气迅速缠上灵猿的身体,大抵是因为同宗同源,并没有将它焚毁,只是在它身上萦绕,并顺着它和杜含章之间的魂结,猛地逆流而上。  它穿过树根和火海,迅如雷电地往杜含章身上烧,但也因为这样,大妄阵自上而下打开的的秩序一下被扰乱了,于是刹那之间,三层阵法居然同时启动了。  火萤纷纷飞升,洋洋洒洒地卷上了夜空。  木阵抽枝发芽,枝干从火海里穿出来,形状和人的脊椎骨十分相像,树缝里长着骨刺一样的小树杈。  火焰无损地爬上那些树杈,伏踞成了一朵朵花,它们大小不一,形态各异,颜色烧着烧着,会突然从火红转成灰色,然后枝桠会在一瞬间化为灰烬。  这一系列变化都在转瞬之间,看得四周树冠上的妖族人简直目不暇接。  树下也来了一群人,是分局的何拾带来的鬼族。  脚踏的土地震颤不已,何拾一边远望一边仰头冲上空的杨午喊:“老杨,什么情况这是?”  杨午也是一头雾水:“谁他妈知道!你先上来吧,这么说话太费劲了。”  何拾连忙带着小罗等鬼,幽幽地飘了上去。  等他在树冠上站定,目光所向的湖面上,因为三种五行力量的叠加,煞气已经浓到了凝成罡风的地步。  那风扑到脸上身上,余亦勤却顾不上去挡,首先他感觉到劲风里有一种他熟悉而怀念的东西在靠近,应该是他自己的身体。其次那种灰色的火,已经齑化了杜含章胸口的衬衫。  由此可见,他虽然和灵猿同气连枝,但仍然是两种属性各异的存在。  余亦勤知道自己属相的破坏性,想都没想就将左手压在杜含章心口上。  杜含章正在御使灵气来当屏障,没曾想他会一巴掌拍在自己心上,登时愣了一下。  下一秒火焰舔上余亦勤的手背,别人觉得烫,给他的感觉却是温暖,他暗自提了口气,那些火就像是风口的草絮,源源不断地钻进了他的手背。  岸上的段君秀见状,登时笑了一声,觉得这湖上真是一笔糊涂账,想当年他老子叫人布这个阵的时候,估计是完全没有想过,破阵的人会是第四层守门人自己的灵魂。  余亦勤完全置身阵外,根本不受阵法的约束,同时那种火焰又伤不了他,所以这还怎么拦?  当然拦不拦得住这个问题,段君秀并不关心,他只是有些奇怪,余雪慵的魂魄是怎么从济武天牢里的层层禁制里逃出生天的。  在他旁边,古春晓和迟雁各是各的着急,迟雁善良一些,担心的时候好歹没把余亦勤落下,古春晓心眼比较小,念的只有她的监护人。  “老余,”她扯着嗓子喊道,“快回来!我感觉这个塘子快要炸了。”  余亦勤却根本没听见,那些火焰灌进他身体里,顺带还带来了一堆记忆的碎片。  大侠,我们公子问你,天寒地冻的,要不要过来用碗鱼汤?  听说矜孤族人取下面具,个个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师氏大人,今个儿不忙,不如让我等瞻仰瞻仰?  他是不忙,但你如果要继续瞻仰,他可能就要忙起来了。  忙什么?  忙着将你们打得满地找牙。  你……在这儿干什么?  打坐。  坐了多久?  两个时辰。  ……,也就是说,我在这儿伤心了半天,全都被你看光了?  没有,有草挡着。  区区一捧蒿草,怎么挡得住你们矜孤族人的眼界,看见就是看见了,大丈夫敢作敢当,不要狡辩,老老实实赔我的损失。  我并不欠你什么,无所谓赔偿不赔偿,但你今天心情不好,我可以请你喝酒,喝吗?  喝。  雪慵,余雪慵,别睡!醒醒,我带你出去,去找你们族长,他精通医术,一定可以救你,你不能让我背着杀你的骂名,不可陷我于不义,不能……不能离开我……  那个声音是方崭,也是杜含章的,余亦勤听得出来,他只是非常茫然,什么叫做杀他的骂名?  不是余雪慵伤了方崭吗?怎么到了这里,说法掉了个180°的大转弯呢?  还有,余亦勤心口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有点陌生的手足无措,他不自觉看向杜含章,心想什么又叫不能离开他?  这边余亦勤晃神晃得厉害,脚下却是风云突变。  不过几个闪念之间,火阵就下沉,土阵上浮,八卦和卦象叠到一起,中心隐隐旋开了一个灰色的太极。  于瑶瑶站在两仪的一点上,另一个点上,一个一人来高的茧状物快而平稳地冒了出来。 第47章 这也太可笑了。第50章 大妄(八)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杜含章想起无峥那句“你身上有魔气”, 心头一阵发沉:“那个魔元还在不在我身上?还有你一半的魂魄, 为什么也在我身上?”  旁边站着一堆人, 鬼族的、妖族的,余亦勤顿了顿,撒了个谎:“不在了,当时被撕天刺中,它为了保命,从你身上溢出去了。你作为它的容器, 灵气生气本来就被吞了不少,我没办法,只能拿魂魄来补你的缺口。”  杜含章仰面对着他, 看见他那个像是警惕的眼神了,总感觉他没说实话, 但余亦勤最后那句,又让他不想怀疑这人。  切魂割魂,撇开禁忌不说, 痛苦的程度杜含章刚刚才尝过, 他自觉不算娇气,可仅仅是断了一脉相连的魂结, 他就成了这样,他很难想象灵魂撕裂一半的痛楚。  其实这些只是余雪慵的一面之词, 并没有证据作为支撑, 杜含章沉默了片刻, 还是决定先相信他。  余雪慵和无峥立场对立,但他们的口风却是一致的,无峥巴不得余雪慵死无全尸,根本不可能和他串通,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这也就是说,给酉阳城带来灭顶之灾的人不是余雪慵,而是他这个被下了魔元的人。  这念头荒谬得让杜含章想笑,然而他一张嘴,偏头就是一口血沫,大概是适应了,他现在不觉得多么疼了,只觉得身上轻,有种很强烈的“少了什么”的感觉。  余亦勤心里钝痛不已,拿手指压住袖口,替他揩去了脸上的血迹,又在他手臂上拍了两下,接着站起来朝左边撤了几步:“何拾,麻烦你,帮他看看。”  何拾看他像是余亦勤,但又有点不像,感觉有点错乱,不过杜含章也是他的朋友,他连忙点了下头,蹲到了余亦勤之前的位置上。  这时,段君秀右手扶着迟雁,肩上扛着鸟形的古春晓,风度翩翩地落到了树梢上。  古春晓鸟头一垂,看见杜含章身上到处是血,登时吓了一跳:“怎么搞成这样了?”  迟雁也大吃一惊,惊慌地叫了声“组长”。  段君秀松开迟雁,面不改色地踩着树叶走了过去,问何拾说:“怎么样了?”  何拾麻利地往杜含章伤口上贴了一沓苍青色的半透明胶布,这是鬼族的一种魂魄稳固剂,能够有效地阻止魂魄的外泄和溃散,他边忙活边说:“魂魄没什么大问题,有点损伤不过不严重,就是他身上这个伤口,好像没法靠灵气愈合,赶紧送医院去做检查。”  余亦勤听了,屈膝就要去抱人。  段君秀却慢慢露出了一种观察小白鼠的眼神,觉得有点奇怪,那只灵猿分明已经不在这人身上了,为什么他的魂魄还是完整的?  不过不等他深思熟虑,余亦勤已经将长戟往背后一别,让它倏地消失在了空气里,然后他背起杜含章,对秃鹫招了下手,留下一句“不好意思”就不见了。  那动作心急火燎的,快得古春晓都没能跳上他的肩膀,大家更是来不及挽留,当场就少了两个大活人。  古春晓扑了个空,气得“啊”了一声,又跳回了段君秀身上。  何拾改蹲为站,无语了几秒,和段君秀商量起了后续。  湖里的火正在慢慢地熄灭,树根也在自然地燃烧,灰烬下面就是墓门,然而当着祖坟后人的面,何拾即使感兴趣,也不好提开墓的事,两个领导于是按照规矩,哪个族的犯事就归谁管,于瑶瑶的魂魄由分局带走,人茧和无峥送去防异办,至于妖联所,段君秀吩咐下去了,让大家尽量配合另外两方调查。  离开前何拾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段主任,那这个墓,你打算怎么办?”  “与其让别人来盗,还不如我自己打开了,完完整整地迁个墓,”段君秀说着,转头去看古春晓,“等你哥有空了,让他带上那把戟过来试试,看能不能把这里打开。”  古春晓没大没小:“主任,你这话听着很没底诶。”  “因为以前的将作薄里只记了两种情况,第一,阵被顺利打开,第二,阵受干扰自毁,没有记载这种自动停下来的状况,”段君秀甩锅说,“所以我也不太清楚,它还能不能打开。”  古春晓表示无所谓,她的账本很简单,余亦勤拿回了身体,不论世界怎么转,他们都是一个赚。  ——  赚到了余亦勤穿着一身奇装异服出现在医院里,尽管他长得还挺好看,医护人员看他的眼神仍然像是在看某种异端。  好在他的沟通方式不像形象那么古早,很快去急诊的挂号台填好了姓名和电话。  之后就是饱受路人目光打量的等待,好几个年轻人还偷偷地拍过他,准备发微博或者短视频,余亦勤察觉到了,但也没管,坐着椅子上平复心情,顺便梳理那些久远而庞杂的记忆。  没几分钟,他的手机就开始响,先是陆辰,接着是古春晓、何拾和陌生来电,他接了那几个认识的,告诉了对方是哪个医院,然后捏着手机继续发呆,又过了几分钟,古春晓就从楼道的门后面冒了出来。  她轻悄悄地坐在他旁边的铁皮椅子上,先问了下杜含章的状况,得到了一个“还不清楚”的回答,安静了半晌后才又说:“老余,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  “差不多。”余亦勤侧眼看她。  “那,”古春晓抠了下牛仔裤的破洞,期待地说,“淳愚人呢,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余亦勤眼底有点歉意:“酉阳城里出现轮回阵的时候,我们在回城的路上,被魔族的先锋部队拦在了距离城西二十里外的威风谷,淳愚卜了两卦,算出酉阳城内大凶,让我立刻回城支援,但他一直没有回来。”  “不止是没回来,我感应不到他的存在,这么多年一直都感应不到,他是不是……”古春晓叹了口气说,“已经死了?”  余亦勤揉了下她的脑袋,声线温柔又笃定:“没有,他还活着,你知道你为什么不在他身边,而是一直跟着我吗?”  古春晓摇头:“我以前问过你,但是你一问三不知。”  “我现在知道了,”余亦勤说,“因为淳愚和你,都被人装进了一个鼎里。”  古春晓听到“鼎”字,微妙地呆了一瞬,她觉得她好像知道这个,可是脑子里又一片空白,她空茫地说:“什么鼎?”  “我不知道,但是拿那个鼎的人,就是段君秀之前说的那个在树林里跟着我的人。”  “你怎么知道的?”古春晓说到一半,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你当年在树林里就看见他了,对不对?”  余亦勤挽起袖子,露出来的左臂外侧果然像段君秀说的那样,有两个星象一角似的符号:“对。这个印子就是那口鼎上的一部分铭文,然后孵化你的那颗鸟蛋,和我手腕上这六圈图案,都是我跟他在交手的时候,从那口鼎里飞出来的。”  古春晓说:“可这也只能证明我的父辈在那个鼎里,不能证明淳愚也在啊。”  余亦勤:“他在,我当时只剩一半的魂魄,又中了贺兰柯一刀,那人从背后偷袭我,我差一点就被吸进了那口鼎里,是你的突然飞出来,将我撞出去的,当时淳愚出过声,他说快走。”  古春晓巴不得是这样:“然后呢?淳愚还有没有什么表示?贺兰柯也不是你杀的,是那个尾随你的嫁祸给你的对不对?”  余亦勤点头:“贺兰柯并不是单纯的莽夫,莽夫走不到人族首领的位置,他虽然提刀就砍,但我说了酉阳城里的死阵之后,他虽然不信,但还是卸了攻势,表示愿意相隔六丈,听我解释。”  只是两人还在收手的途中,背后的阴刀子就下来了,那口鼎里不知道有什么奇境,吸力之强可谓是天地罕见,吹得他和贺兰柯就像狂风里的两粒尘沙。  古春晓的鸟蛋只有一个,余雪慵被撞飞出来,又被那团黑雾追杀,贺兰柯没有淳愚帮忙,当时就进了鼎里。  后面的一切就不言而喻了,余雪慵重伤昏迷,那人还故意给他留了一口气,用来背锅和给段盈出气,他自己则借此消失得干干净净,实在是一手神不知鬼不觉的好算盘。  古春晓听完气得差点捶断自己的大腿,简直怒火中烧:“那个狗。日的是谁啊?到处到处地跳!他蒙着全身,就是怕被人认出来吧?你看见他的脸了吗?”  “没有,他那口鼎应该也是神器,有它罩着,撕天根本劈不开他身上的雾气。”余亦勤说着暗自叹了口气,盯着抢救室门上的灯,心想等杜含章醒了问问他吧,他以前喜欢收集这些东西。  古春晓十分焦虑,又碎碎念道:“一点头绪都没有,我们要去哪里找那口鼎啊?然后就算找到了,鼎这种玩意儿一听就是炼东西用的,淳愚还在不在也是问题,唉……”  余亦勤自己也提心吊胆的,还得来安慰她船到桥头自然直。  一刻钟后,陆辰急匆匆地赶过来,正碰上医生推开抢救室的门,宣布手术很成功。  事实上手术何止是成功,说是医学上的奇迹都不为过,因为杜含章才被推进病房就醒了,余亦勤弯腰去给他盖被子,站直的时候头发就被卡住了。  卡在了杜含章的手指缝里,他没睁眼,但也没松开绕在手上的头发,余亦勤听见他很轻地说:“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我错怪你了,对不起。”  余亦勤笑了一声,拉了下自己那头现代不宜的头发:“没有,你没有对不起我,你错怪的时候我都不在,然后我一回来你还得道歉,是你亏了,睡吧,等你醒了我们再聊。”  卷二:黄泉假说第51章 开始  一句道歉而已, 又不要钱又不费时间, 其实没什么好亏的,反倒是那些不该有的怀疑让人愧疚。  杜含章心里揣着一堆疑问, 身上其实非常难受,但是心中更耿耿于怀, 他说:“睡不着, 聊会儿天吧,你坐着, 往床头来点儿。”  余亦勤就是想他睡个好觉, 才将谈话一拖再拖,眼下看根本行不通,只好依他的意思,将椅子挪到了两只腿挨着床头柜的位置。  杜含章看他忙活, 背上的头发滑下来,帘子似的遮去了大半张侧脸,杜含章手指动了动,突然就很想抬手, 给他将头发挂到耳朵后面去。  然后疼痛大概是真的模糊了他的分寸, 杜含章这么想完,就真的上了手,他不喜欢隔着东西看余亦勤。  余亦勤弯着腰, 刚要抬头, 右边的耳朵就被碰到了。  杜含章挑着他的头发, 顺着他耳朵的轮廓往后划了半圈, 期间重点扭曲地发现,这位爷一千年没洗头了,头发居然十分清爽整洁,这让杜含章突然有点啼笑皆非。  上天在其他方面对他残忍,可在形象这方面却待他不薄,也不知道是什么算法下的垃圾补偿。  他这边正觉得老天爷鸡贼,余亦勤却有点局促。  挽头发这个举动实在是有点亲密,余亦勤同时还觉得耳朵有点痒,他受惊似的歪了下头,使得侧脸一下撞进了对方的手心。  杜含章被触到他的脸,怔了一瞬,反正是送上门的脸皮,他没故意去摸,但也没将手拿开,就顺着余亦勤的侧脸往下滑。  余亦勤眼皮一跳,霎时产生了一种被抚摸的感觉,他去看杜含章,碰上对方也在注视他,两人一下四目相对,眼中都是彼此的模样。  杜含章像是在笑,余亦勤本来有点不自在,可看见他这样,也像是被感染了,笑了一下,将他的手拉下来摆在了肚子上,正式开聊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杜含章吃痛地翻了个身,侧过来面对着他,声音压得很低:“还是说酉阳城里的旧事吧,之前在山上人多眼杂,我也不好问你。”  余亦勤听这个语气,就知道自己没能瞒住他,“嗯”了一声:“你说。”  杜含章:“你在山上没说实话,无峥说我身上还有魔气,那个魔元还在我身上,是不是?”  余亦勤没有正面回答:“在你这里,我的信用比无峥还低吗?”  “绑架大法对我没用,”杜含章思路清晰,“他说实话而你没有的时候,你的信用就是比他低。”  余亦勤低笑了一声,看了他几秒,笑意又慢慢散了:“确切的说,应该是那个魔元还有一半在你身上。”  杜含章觉得自己挺正常的,既不像无峥那样黑气环绕,也不像山鬼那么疯狂,但疑问既然出现了,他也不能一味地否定。  就当自己是个魔元感染症候群好了,杜含章摸了下病服下的伤口,说:“我自己是没什么感觉,你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吗?”  “不知道,我试试。”余亦勤将他的手拉开,换上自己的上去,试探性地往他身体里灌了股灵气。  无形的灵气如同水流下渗一样,迅速钻进了杜含章的伤口,他先觉得伤口处清凉舒适,疼痛仿佛都被拔除了不少。  余亦勤驱使着灵气绕着他心口循环了两圈,感觉他身体里风平浪静,没了当年阵中那种飓风似的吸食力。  那半团专为吸收灵气用的魔元分明还在杜含章身上,可它又没了动静,余亦勤刚在想它去哪儿了,他搭在杜含章胸口的那只手心下面就传来了一种突兀的吸力。  它并没有带着余亦勤的手往杜含章伤口上压去,只是拉拽着余亦勤的灵气,往杜含章身体里疯狂倒灌。  同一时间,杜含章这边也是一阵心慌,一种狂躁而贪婪的渴望从他意识深处暴起,激得他眼花耳鸣,除了涌进身体的力量,什么都感受不到。  床头霎时平地起风,余亦勤的长发被往后吹开,他瞬间抬手,可手下的吸力过大,粘得他生生将杜含章从床上提起来了一截。  然后余亦勤在自己手心和杜含章身体拉开的距离上,看见了一束有点璀璨的气柱,黑、橘、青、灰等几色夹杂在一起,有种光怪陆离的既视感。  余亦勤吃了一惊,虽然看到了黑色的魔气,但却没料到他身体里居然还有妖鬼甚至自己的灵气,并且它们还各成一体,没有被炼化。  这状况明显和魔元被栽种的初衷背道而驰了……但眼下情况紧急,余亦勤根本无暇分析,他担心他们伤到其他人,正准备带着杜含章离开这里,可就在这时,侧躺的人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开眼的瞬间,杜含章眼里其实没有焦距,但很快虹膜上就有了亮点,余亦勤看他脸上浮出怒意来,突然一把扯住那束气柱,快如闪电地将它掐断了。 第49章 “我没事了。”杜含章对这种管束非常受用,说着拉开了病服胸口处的锁边。  余亦勤透过那两颗扣子中间的缝隙,看见杂色的气线在他伤口上缝合似的出没,是各种灵气开始运转,悄悄在修复他的身体了。  这个画面有点奇谲,余亦勤想起之前那种强劲的吸力,没敢再随便碰他,只是又确认一遍了确实没问题,才打算去借个轮椅。  杜含章却觉得没必要,用一种病人不该有的麻利坐了起来。  余亦勤没见过胸口破了个大洞,还能好得这么快的,连忙伸手去搀他,杜含章其实不需要,但也没拒绝,任由余亦勤挽托着手臂,放轻脚步一起出了病房。  走廊里斜撒着淡淡的月光,照在地砖上,被拦成了一些菱形的方块。  两人缓慢地晃过走廊,进了楼梯才开始说话。  杜含章接上之前的话题,突然说:“故总想回你的身体,我就放它走了。”  “之前那个冯副站不是说,防异办的想尽了办法都没能把把你的魂结切断吗?”余亦勤诧异道,“还是说只有你想断开的时候,它才会断开。”  “你太看得起我了,”杜含章笑着说,“我都管你的魂魄叫总了,你觉得我能够控制它吗?”  如果可以,故总就不用常常在深更半夜的时候,跑到落地窗前面去扒窗户了,杜含章如今想来,还真是巧合地发现余亦勤和余雪慵的身体,都在它当做痴汉状凝望的方向上。  它应该是有些感应的,只是自己没能发现而已。  杜含章继续说:“但是你们族里的神戟可以斩断它。”  撕天确实可以崭灵,早先还将魔元一分为二了,余亦勤叹了口气,既动容又有点后怕:“你太冒险了,撕天是可以斩断你的魂结,但它不会管你的死活,下次不要干这种事了。”  “不这么干你就回不来,”所以虽然苦头没少吃,但杜含章不后悔,“当年的误会也解不开,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选,但下次应该没有了。”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下意识摸了下心口,心说毕竟世上只有一个故总。  余亦勤看到他的动作,感觉他有点落寞,顿了下说:“你为什么叫它故总?”  杜含章垂下眼帘,似乎陷入了回忆:“当年我醒来的时候,不知道它是你的魂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它的肚子,上面的毛的纹路里有‘故里’的字样,我就管它叫故里,故总其实是何拾叫起来的,说它架子大。”  灵猿本来就是余亦勤魂魄里的生气部分,不占什么灵识,自然也无从携带记忆。  余亦勤有点不相信:“我……不对,它架子很大吗?”  “分人,”杜含章似笑非笑地说,“它跟我处得挺好的,跟其他人就不太行。”  余亦勤扶他拐过平台,侧头怀疑地看了他一眼:“真的?”  杜含章打横了左手,伸出食指在他胸前点了两下,心情有点愉悦:“现在没法对证了,你要是不信,可以扪心自问一下。”  余亦勤静了两秒,做认真出神状,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扪完了,没觉得。”  杜含章听他的话风就知道他在鬼扯,戳破道:“你应该是个后爹,你肯定什么都没扪到。”  余亦勤笑起来,没脾气似的说:“我给我自己的魂魄当后爹?什么乱七八糟的辈分。”  杜含章半倚着他笑道:“有什么不行的,故总多可爱。”  这四舍五入,也就是在他的一半可爱了了,无奈余亦勤根本担不起可爱的人设,消化不良地沉默了片刻,拧了下眉峰说:“所以你这么多年下来,是把我的魂魄当儿子在养了?”  事实上其实差不多,但杜含章否认道:“没有。”  余亦勤心照不宣地挑了下眉,没再追问这个,经过新时代网络文化的洗礼,他对辈分其实无所谓。  几分钟后,两人晃进了住院部楼下的小花园,话题也从爹换成了杜含章的伤。  “你这个伤口是怎么回事?”余亦勤指了下他的胸口,说的那些彩色的气线。  杜含章坐在脱了漆皮的木椅上说:“我也不清楚,当年我跟你分开之后,就这样了,不过在今天之前,里面没有那些黑色的部分,我也一直以为是故总的原因,现在看来好像不是,加快我愈合速度的东西应该是魔元。”  “我现在,应该是一种和无峥差不多的存在了。”他笑了笑,平静地说,“不过这也可以证明,当年在酉阳城里下黑手的人,和现在无峥背后这个是一个,或者一路人。”  “不一样,”余亦勤不喜欢这种说法,纠正道,“你比他的情况复杂,你体内同时还有妖族、鬼族的灵气,以及人族的生气,这些气各自为政,没有彼此吞噬和争夺,你也还是你,没有伤害过谁,我信得过你,你不会变成无峥那样的。”  杜含章心里发暖,本来想说如果有一天他失控了,希望余亦勤按照老规矩,阻止他做一切违心的举动,但眼下气氛宁静,他又不舍得煞风景,便只“嗯”了一声。  余亦勤接着提了提他昏迷期间,自己试探他时的状况以及和古春晓的交谈,完了后说:“我现在唯一能想起来的一点反常,就是你身上那块龟壳似的东西,那是什么?你从哪儿得来的?”  杜含章眯眼想了片刻,回神后看过来说:“那是龙骨。”  现在带龙骨的东西有点多,神话里龙族的骨头,建筑市场里的钢铝龙骨等等,余亦勤不知道他说的哪一样,确定道:“什么龙骨?”  杜含章说:“中药里面的龙骨,也就是现在人说的那种记载甲骨文用的龟壳。”  “不过甲骨文这个东西,直到上上个世纪才被人们发现和关注,又研究了大半个世纪,才给它取名叫‘殷墟甲骨’,所以当年我找到它的时候,它只是乡间的仙姑从地里捡来,洗干净后摆在家里装神弄鬼用的小玩意。”  “当年我外出游历,也就是在湖边遇到你英雄救美那回,看见它被钉在墙上,觉得那些记号少见,花了点钱买下来的。怎么,你们是觉得我被种了魔元还能维持人的气息和特征,是因为这块甲骨吗?”  余亦勤:“我们也只是猜测,毫无根据,所以才来问你。”  夜里的风吹得人挺舒服的,凉爽又温柔,杜含章披着半身月光,饶是话题像个黑洞,情绪却是惬意的。  他想了片刻后笑道:“我也被你说懵了,那块甲骨我纯粹是路上捡的,在芥子里放了好几年,除了老得掉渣,也没见有什么稀奇的地方。”  “不过你要强说它不同寻常,唯一的点就是它生成的年代。”  “甲骨文是商代后期王室占卜用的文字,在应用之前,肯定演化过一段不短的时间,而再往前追溯,前面的朝代是夏朝。夏朝是否真的存在?开国君主大禹是人是神还是神话?这些在人族的学术界,目前都还广受争议。”  “不过我们倒是可以跳出自然科学的领域,认为夏朝是存在的,大禹就是神,然后这块甲骨是他用过的,因为沾过仙气,所以带有异能,在关键时刻救了我一命。”  前面还像模像样,后面越说越不靠谱了,余亦勤无语地说:“你能不能严肃一点。”  杜含章笑了好一会儿才说:“可以。我有个研究甲骨文的朋友,等我出院了带你去拜访去他,到时候问问他,我捡到的那块龟壳有没有什么讲究。”  时隔将近一千年,他的零碎又能堆成山,余亦勤说:“你还记得上面刻的东西吗?”  “记得。”杜含章虽然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对喜欢的东西都是用过心的,他说,“我以前还在书上临摹过,就在你家床头柜的那本书上面。”  提起那本书,余亦勤突然有点愧对他,因为杜含章当时志得意满,说写完了要将它投放到书商那里,等着它因为标新立异而一鸣惊人,然后赚他个盆满钵满的。  “那本书都被泡糊了。”余亦勤老实交代道,“你现在只能靠记性了。”  “不要紧,我还记得,笔画是这样。”杜含章说着伸手在空气里比划,划了三下突然顿住,转过身来握住了余亦勤的左边手腕。  不同的文字有不同的体系和特征,他突然发现余亦勤手上残留的这块方鼎铭文,和那块龟壳上面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它们不是甲骨文,也不是其他任何一种古文字,这是一种全然陌生的符号,却又连续出现在关键的事物上,它到底是什么?第53章 礼仪  余亦勤的文化水平还不如他, 对这些符号只能更茫然。  杜含章于是从身旁摘了两片大携的树叶, 贴到他的小臂上,将那两个缺角的符号摹了下来,准一起拿去问朋友。  摹完两人也没回病房,一直在椅子上坐到了晨曦微亮, 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 相互仔细地过问这么多年,都是怎么度过的。  “瞎过。”余亦勤精辟地总结道。  “我没有记忆,春晓天天给我洗脑, 说我跟淳愚是好兄弟, 情比金坚,我就带着她,从北到南地找所有地区里消息最灵通的人打听。”  “人族的寿命比较短,当时的普通百姓也不像现在, 能坐在家里知晓天下事,加上段盈为了贺兰柯的名誉,将矜孤族从史书里剔了出去, 就我和古春晓东游西荡的,算下来没什么正经的收获,庸庸碌碌地混了这么多年。你呢,怎么改成这个名字了?”  杜含章:“我醒的时候,棹兴方家已经无迹可寻了, 但在我母亲出生的寮岭杜氏却还有人丁。”  “当时新朝初立, 正在新修户帖, 条目之齐全,完全赶得上现在的户口本,我手里虽然有点钱,但我没有社会关系,所以为了图方便,我就对人说我姓杜,又给了杜氏旁支下面一个独居的老头一点钱,让他对外说我是过来投靠他的远房表侄。”  “至于含章,是我嫂子之前托我给她肚子里的孩子取的名字,当时她的要求是男女都要适用,我就说叫含章好了。”  因为《易经》坤六三里有云:含章可贞,或从王事。  含既包含,章为美也,寓意是保住美好的德行,他以为是个通用无碍的好名字,只可惜世间多的是事与愿违。  杜含章淡淡地说:“可惜那个孩子没能出生,我兄长战死,被魔族悬头示威,嫂夫人积郁成疾,一家三口下幽都团聚去了。我那会儿懒得很,不愿意动脑子,就直接把这名字拿来用了,后来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  余亦勤听着感觉他们简直像一对难兄难弟,生逢乱世还家破人亡,但公平地想,生在那个时代的人都在苦难里打滚,谁也不比谁幸运。  对比起来,现今真的是一个很好的时代了,和平弥足珍贵,战火虽然没有绝迹,但离今西市足够遥远。  余亦勤慢悠悠地笑道:“挺好听的,杜含章。”  这时刚好六点出头,新一天的太阳正从地平线升起,天边一片红火,耀得人心眼里都是希望。  杜含章眼里映着朝霞,红光中央又有个人影,他悠闲地说:“根据现在的社交礼仪,我是不是应该回你一个彩虹屁。”  余亦勤很随和:“你也可以根据以前的社交礼仪,回我一串。”  杜含章笑起来:“你少来,以前没有这种礼仪。”  “怎么没有?”余亦勤有理有据地说,“你从前在济武城里,见面用的固定句式不是久闻谁家公子,加至少一个彩虹屁成语,今日一见果然,再加一个彩虹屁吗?”  杜含章被他屁来屁去地逗乐了,笑了一会儿后说:“你别说,还真是,不过你什么时候对彩虹屁这么执着了?”  余亦勤脸上明显露出了开玩笑的笑意:“刚刚。”  杜含章斜视着他笑道:“你是不是在针对我?”  “那你也太好针对了,”余亦勤一副真心相劝的嘴脸,“做人这么敏感不好,容易多想。”  杜含章噎了一下,他还真是多想了,不过想的不是这个针对不针对,他想的东西在那时看来离经叛道,如今世事变迁,居然也成了寻常景象。  所以似乎只要活得够久,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杜含章拍了下木椅边沿,站起来说:“适当的敏感还是要的,不然太迟钝了,该察觉的都察觉不到,也会急死人,你说对不对?”  余亦勤点了下头,一边心想你说这话盯着我干什么,一边跟着他站了起来:“回病房吗?”  “不回,忙活了一晚上有点饿了,去找个地方吃早饭。”  说完他领着余亦勤,在医院的小道上东拐西弯,进了医院后面的食堂。  余亦勤根本不饿,但是非常配合,杜含章问他吃什么,他客都没客套一下,最先看见窗口上方三鲜面条的字样,照着就报了一遍。  杜含章点了碗骨汤面,又拿了两个白水煮蛋和一碟小咸菜,两人就近找了对空位子坐下来,杜含章磕破了一个鸡蛋,边递出去边说:“吃完饭我准备去防异办,让站长帮忙查一下这些符号,你去不去?”  余亦勤大概已经忘了自己是一个店主:“去,我有点问题想问无峥。”  杜含章将剩下的水煮蛋捏在指尖上,一边转一边磕:“你去最好,无峥口风挺严的,我估计陆辰他们问不出什么,回头还得请你去打感情牌。”  找回了记忆之后,余亦勤对无峥还是有些感情的,“嗯”了一声,心里有种类似于看见晚辈走上歪路的惆怅感。  很快食堂的大姐送来了面条,杜含章将剥出来的鸡蛋放进面碗里,接着用筷子头将咸菜碟子往他那边推了推,说:“这个豆豉还不错,尝尝。”  余亦勤很给面子,立刻夹了一粒,搁到面条上,使着筷子将它缠住了,边忙边抬眼说:“你以前在这里吃过饭吗?”  这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小动作了,但杜含章乍一瞥见,熟稔的感觉登时就上来了。  他认识余雪慵的时候,这人就不怎么吃东西了,但真吃起来小讲究还不少。比如余雪慵喝白粥、吃清汤面,他就绝不会朝粥碗里放带汤的菜,粥和面条吃到底了基本还是白味的,他不喜欢那些杂在一起的味道。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天南地北的美食都打破了界限,他还留着这点习惯。  杜含章笑着说:“嗯,陆辰上次住院,让我大清早六点钟来看他,就是为了这一口。” 第51章 “你不是要比摄魂吗?”无诤故作镇定, “请吧。”  然后话音刚落,他选择了先下手为强。  余亦勤霎时感觉到面前袭来了一股阴风,气流里有种让人抵触的气息。  与此同时, 无诤的眼白开始变黑, 那是在他的策动下聚集到他眼眶里的魔气。  杜含章空有魔气, 原本没有魔族的特性和本能, 眼下却不知道是失去了故总的约束, 还是被无诤的魔气牵动,他突然感觉到肺腑之中突然有股寒气在流动。  它顺着筋脉往上,迅速越过脖颈到了脸上。然后它带来的表象,就是余亦勤看见杜含章眼底也隐约开始有黑气攒聚。  这下他看着一点也不像不会摄魂了。  余亦勤有点担心他会像在医院的时候一样暴走,暗自警惕起来,高度注意着他。  杜含章同样觉得这股寒流陌生,不过身体和感受是他的,他抬了下眉峰,很快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不出意外,这应该是余亦勤看到的那股“黑线”,杜含章感受了一瞬,接着试着像联动故总那样,将意识集中到寒流上,引导它朝眼部流去。  余亦勤就见他眼睛上的黑色越来越浓,看起来很有点邪魔歪道的味道。  监听室里有两个监控,一个对着犯人,一个对着审讯人,陆辰看着视频里逐渐“妖魔化”的杜含章,觉得很不习惯。  天生异瞳的迟雁倒是要好一点,她甚至还有闲心,觉得比起屋里那两个,自己的眼睛也没那么吓人。  这厢两人在外面暗自发表观后感,里面的氛围却已然剑拔弩张。  无诤受符刻制约,魔气没法收放自如,杜含章则是新司机上路,不太得心应手。  两人隔着桌子,漫溢出身体的意念在桌上对冲,只听空气里风声一振,三人俱是衣发纷飞,再看无诤青筋暴露,昭示出眼下他正在奋力一搏。  由于技能生疏,杜含章不敢大意,一边凝神静气,一边搭住余亦勤的椅背,将它往后拉去。  椅背受力,顷刻带着余亦勤往后滑去,余亦勤上身晃了晃,最后却还是没动。  他暂时没有捕捉到危机,所以选择让杜含章自己处理。  权衡之间,头顶的灯管闹鬼似的忽闪了起来,桌上记事本的纸业也翻得哗哗作响,无诤额头上都是热汗,那种“推”不动的感觉让他焦躁。  反观杜含章,他眼白上的黑气徐徐析出,悬浮到空气里,融合成了一滴墨水似的雾团。  它不同于无诤的黑色雾气,表面有种玉石般的精光,无论从密度还是光泽上,看着都比无峥高级,这也能从侧面说明,杜含章身体的魔元,在等级上要高于无峥。  黑色的“水滴”悬浮在空中,杜含章端详了它几秒,接着摊开了手掌。  “水滴”和他体内的魔源有感应,立刻缓缓地落了下去,只是还没触碰到他的手心,就突然一改去势,子。弹似的迸向了无峥。  它的速度很快,快到无峥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觉得眉心一凉,“水滴”像是掉进了沙漠里的沙子,了无痕迹地渗进去了。  而后凉意消退,无峥的意识深处却迅速浮起了一种被侵略的感觉。  这时,与这种状况相对应的,是杜含章脑海里好像长了一只“眼睛”,他能感受到无诤的念想变化,抵触、愤怒、试图逃脱……  这种感受非常奇妙,仿佛无诤的大脑是一个书店,一个商铺,而他是个可以自由进出,也有权利查看书目或商品的顾客。  杜含章感知完毕,回过神,看见无峥目眦欲裂地盯着自己,一直很欠揍的脸上,这次终于显露出了崩溃。  之后探查记忆的过程中,无峥表现的异常痛苦,余亦勤心里不忍,起身出去了。  二十分钟后,审问以无峥的昏迷宣告中止,杜含章连出了两道门,最后在走廊的围墙边找到了余亦勤,这人背对着门,不知道在看什么。  杜含章走到他旁边站定,余亦勤从余光里看见他,侧过头说:“有收获吗?”  杜含章:“有,我看到向他抛出橄榄枝的人了,果不其然,也是当年尾随你那个裹在雾气里的人。”  余亦勤不太意外:“无峥应该不至于连对方的真面目都没见过,就将报复的希望寄托到他身上,你看到他的脸了吗?”  “看到了,”杜含章看着他说,“是你以前的老对手。”  后面不用他说,余亦勤已经知道是谁了。  搞了半天,原来藏在无峥背后的人,居然是魔族的开路先锋——林镜。  魔族习惯以成能力为名,由此顾名思义,林镜是个镜魔,能力是复制、制造空间和假象,为人骄傲又难缠,当年还说放眼三界,只有余雪慵配当他的对手。  然而这种狂妄的人,作风一般都很嚣张,林镜当年也确实直接,虽然说话爱拉仇恨,动不动就是“我看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但为人还是磊落的。  余亦勤乍一听有点难以置信,他和林镜立场不同,但作为对手,他还是欣赏对方的,他感觉以林镜的做派和自尊心,根本不屑于藏头露尾。  可是杜含章也不是胡说八道的人,余亦勤沉默了片刻后说:“偷袭我,魔化无峥,林镜做这些事的目的是什么?”  杜含章也是没想到,他所背负的杀人嫌疑,会在这一天得以洗刷,他有点唏嘘地说:“他想打开荼疆的封印。”  余亦勤愣了一下:“荼疆的封印不是早就裂了吗?”  就在十二年前,也就是杜含章涉嫌“杀害”所有同行人员那次。  “没有。”杜含章摇了下头,“荼疆的封印还是完好的,当年所谓的‘裂缝’,不过是林镜为了引起恐慌,故意制造的一层假象,他将假象覆盖在真的结界前面,再从伪造的裂缝里钻出来,当时兵荒马乱的,即使有察觉的人也死了,假戏就这么被做成真的了。”  余亦勤:“所以当年与你一同上山补阵的同事,也都是他杀的了?”  杜含章“嗯”了一声,为当年的惨剧沉默下来。  余亦勤顿了几秒,越发困惑:“当年我打开城门之后,林镜允我先带你去疗伤,处理完毕后再来与他商谈城中死阵的疑问,他说,他不知道这件事。”  杜含章目光一动,觉得古怪:“这么大的事,他作为魔军的先锋主帅,会不知道?”  “我也想不通。”余亦勤说,“我安置好你,得到消息赶往酉阳城的时候,贺兰柯已经趁着战中,集结了天下能人异士,釜底抽薪地封住了荼疆的出口,魔族的先锋队伍孤立无援,三界又为酉阳城的惨剧而士气大振,林镜孤木难支,我听说是被砍掉首级,挫骨扬灰了。”  “然而他并没有死。”杜含章说,眼下还活跃得像个流量明星。  很难想象贺兰柯居然会犯这种错,居然让魔军的统帅逃过了一劫,但想想他终究只是个人,无法事事亲力亲为,会出现纰漏也正常。  余亦勤点了下头,心说看这个架势,林镜似乎徐徐图之了很长时间,以至于这千年以来的时间里,人界都没有魔族的踪迹。  一个潜藏的魔族并不可怕,但他如果有将其他群体魔化的能力,那就足够令人忌惮了。  余亦勤说:“林镜在哪儿?无峥这里有眉目吗?”  杜含章:“有几个见过面的地点,陆辰已经派人去查了。”  余亦勤:“找到了告诉我一声。”  杜含章一个“好”还没出口,右边的走廊里突然传来了陆陶的声音。  “老板,余哥,看见我哥没有?”  余亦勤循声转头,看见陆陶像个蹩脚的旱冰鞋滑手,跌跌撞撞地往这边飘来,但他脚底下没有轮子,这个垃圾特效纯粹是阿飘的一阶技能。  “在里面。”杜含章从余亦勤身后露出眉眼,反手朝审讯室指了一下。  陆陶应着“好咧”,胳膊舞得像俩船桨,东倒西歪地进了屋。  余亦勤看他眉开眼笑的,登时觉得年轻真好,烦恼短暂,不过他还没感慨完,半空中一只秃鹫就飞投而来,落进走廊里,拉伸成了女生的形貌。  他俩站得挺近的,胳膊都快贴上了,古春晓觉得有点碍眼,不过没表达出来,她也没有资格,毕竟余亦勤都不介意。  古春晓压下心里的不悦,对余亦勤说:“你店里去客人了,你回去招呼不?”  余亦勤脑中毫无人选,只能问道:“谁到店里去了?”  古春晓其实跟段君秀不熟,但对方长得帅,她单方面宣布熟了,她说:“我们主任。”  余亦勤闻言,登时扭头和杜含章对视了一眼,都觉得段君秀的造访,肯定是为了那个开到一半的墓。第56章 天地碑(一)  灵王墓也很关键,余亦勤决定回店里去。  而防异办这边需要等调查结果, 杜含章自然跟他一起, 走前回审讯室跟陆辰打了个招呼。  室内这边,陆辰正在跟陆陶说话, 正在打电话,杜含章一听内容, 就知道电话那边是无常分局的人,因为陆辰在问于瑶瑶身上有什么线索。  他见状就没找陆辰, 只跟迟雁交代了一下自己的去向,让她有事电话联系。  迟雁没什么疑义,闻言就要点头, 陆辰却一心二用,一听到他们要走, 连忙捂着电话说了句“不好意思”,切出对话来说:“等会儿,你们先别走, 我有点事找余亦勤帮忙。”  杜含章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低声说:“那你快点, 他店里也有人在等。”  陆辰比了个ok的手势, 道着歉地将手头的电话挂了。  他说话期间,旁听的陆陶因为刚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对妖鬼族的一切都兴致勃勃, 问杜含章说:“老板, 你刚说的段主任, 是不就是妖族的老大?”  杜含章点了下头,陆陶就坐不住了,想要去观摩一下妖联主任长什么样,杜含章觉得段君秀无非也就是一个人样,看他想去就随他去了。  陆陶笑眯眯的,刚要拍马屁,结果陆辰挂掉电话打断了他,问杜含章说:“他人呢?”  “在外面。”杜含章有点好奇,“你要找他帮什么忙?”  陆辰边说边往外走:“我听何副局说,他那把戟,是戟吧?什么都能撕破,站长就让我找他帮帮忙,看能不能将那个躲在茧里的韩华平弄出来。”  在余亦勤的事情上,杜含章总是偏心的,他正色道:“他不是防异办的人,你们找他帮忙,万一有什么意外,算谁的?”  陆辰抹了把脸,甩锅地说:“算站长的。”  杜含章笑了笑,旋即出了门,看见余亦勤还在之前站的位置上,正在看古春晓。  古春晓背抵着围栏在说话,嘴里还一边在嚼什么吃的,可抬眼看见他出来,立刻闭了嘴,只吃不出声——她正在diss杜含章逆天的恢复能力,让他听见了不好。  陆辰可不管好和坏,开门见山地提出了请求。  这对余亦勤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他答应的很爽快,一行人跟着陆辰,去了办里临时收押犯人的监禁室。  人茧在进门后左边的第二间,隔着铁栅栏,牢房内的床板上平放着一个人形的白茧,画风有点妖异。  看守的同事开了门,陆辰第一个走进去,停在床板跟前拿手敲了敲,说:“韩华平,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开口,好好配合调查,再一个就是像个河蚌,被我们强行‘请’出来。我给你五分钟,时间到了你要是还不出声,我就默认你选的是第二种,现在是8点17分,22分的时候我再提醒你,你想吧。”  人茧毫无反应,时间点滴流过,也没有人说话,室内静的像是没人来过。  时间从20分跳进21分的时候,床板上的大茧突然晃了一下,接着里面传来了一声咳嗽。  陆辰心里一喜,但是没应声,半分钟后,人茧在耐性比试上输了定力,沙哑地叫了一声“警官”,打开了话匣子,他说他可以配合,但他出不来。  苍老的男声在牢房里回荡开来,藏在茧子里的韩华平说:“当时我跟大师交换的条件,就是让他给我一个永远都不用挪地方的小窝。”  一个不用跟别人交流,不用交护理费,不用有多好的生活条件,但也不会死的地方。  陆辰有点无言以对,不知道他这算不算是作茧自缚,叹了口气说:“余哥,你过来给他看看,能不能救出来。”  余亦勤跟他交换了位置,先俯身摸了下那团已经失去了黏性的蛛丝,接着让众人退出去,左手在身侧拉开,手指虚虚握起,长戟就以杆中为轴,无中生有似的从空气里长了出来。  他用戟尖抵住茧皮,移动手臂划了一段,接触点上摩擦出来的动静像是金属在刮擦,蛛网没破,但有几缕稀薄的黑气溢了出来。  杜含章心说怪不得这么坚韧,原来是附了魔族的术法。 第53章 接下来三人巡查了一遍这个一点都不像墓室的墓。  说起来也怪, 贺兰柯生前被人前呼后拥, 死后墓中却一具陪葬的尸骨都没有, 三人在墓里一通查探, 只在上房的榻上找到了一具仰卧的遗骸,身上也没什么金缕玉衣,只有一把陪葬刀,以及一块和田玉制的腰佩,玉砌的纹路里隐约有个“盈”字。  自古有江山配美人,在后世的文学加工下,厉灵帝实在是不缺红颜知己。  可在余雪慵和方崭经历的乱世中,贺兰柯上位六年,战火就绵延了六年,至少在余雪慵和他接触的时光里,从未见过他身边有过环肥燕瘦。  贺兰柯要是放在现在,妥妥的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工作狂,加上当年并不盛行男风,段盈也一直是个温文有礼的闲王,谁也没有将这两个帝王的交情往别处想。  如今沧海桑田,站在观察者的立场上,杜含章乍一看清那块玉佩里的刻字,心里骤然灵光一闪,觉得段盈要是还在,他们大概会有些共同语言……关于无言倾慕之类的。  看得出段盈并不想让人扰乱贺兰柯的沉眠,墓室一见空气就开始迅速腐化,除了那些在盗墓贼看来并不值钱的石头,里面也没什么陪葬品。  三人没什么收获,看完就离开了墓室。  回到地上,段盈让杨午安排人手将藏品搬走,至于贺兰柯,则被他用树叶裹起来,和他一起消失在了山林之中。  杜含章的感觉没错,他养父确实倾心这位契弟,段君秀小时候不懂,如今一把年纪了,想看不透都难,所以和余亦勤两人道别之后,他将贺兰柯的遗体送进了段盈的墓中。  从他和段盈相处时的讲述之中,段君秀觉得贺兰柯应该也不会介意和他的故人共享一处安息地。  三人约好一起调查天地碑和天文历法的来历,有消息再相互通知。  余亦勤和杜含章回到店里,发现店门紧锁,古春晓和陆陶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他打电话一问,才知道这两个闲不住又跑去分局凑热闹了。  “这边在审于瑶瑶。”古春晓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说,“你们搞小团体排挤我们,我跟陶仔无聊啊,就过来了,怎么,你们的悄悄话聊完了?”  余亦勤:“聊完了,我跟杜含章出去一趟,店里的钥匙放在老地方了,需要你自己拿。”  古春晓一听又是杜含章,脸色登时黑了:“又要去哪儿啊你们?”  “去找他朋友问点事情。”  古春晓没好气地挂了电话:“去去去去去!我知道了。”  分局办公室这边,陆陶正在她旁边,听她说话像个炮。筒,连忙看过来说:“怎么了啊?这么大火的气。”  古春晓哼笑一声,嫉妒使她开始胡说八道:“没怎么,你老板跟老余搅基去了。”  陆陶惊疑了一瞬,结合杜含章过去的作风一思索,觉得还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他抑制不住八卦之心地说:“真的假的?”  古春晓完全不想跟他讨论这对cp:“关你屁事!”  陆陶感觉到了一丝莫名其妙的敌意,耸了下肩,意思是不关就不关,然后因为这边聊不下去,他立刻就凑到小罗那边去了。  小罗正干着监。听员的工作,耳朵里都是于瑶瑶的声音。  她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作案动机,只是因为常年一个人生活,本来就对独居青年死在出租屋多久后才被发现这种消息如履薄冰,所以在那种噩运突然降临的时候,对于死后自己身体遭遇的恐惧大过了死亡本身,成了一个偏执的鬼。  无峥趁机而作,以保住她的身体不腐不烂到顺利下葬为条件,换得了她去当“钥匙”的意愿。  负责问话的何拾温和地颔首,心里却并不同情她。  学会逐渐接受死亡,本来也是人生在世的修行之一,她过于执着于“活着”这件事,以至于新的人生模式一直无法开始。  “你们守陵人应该有些开墓的机密之类的东西传承,因而才能打开墓门,”何拾注视着她的眼睛说,“你在那个湖里做了什么?”  于瑶瑶萎靡地说:“我在火阵的阵眼上放了一个铜缚钟。”  何拾知道缚钟是编钟的一个部件,闻言挑了下眉:“就这样?”  于瑶瑶点头,何拾顿了一瞬,换了个思路说:“那个缚钟是你家祖传的么?”  就这样,于瑶瑶说:“是。”  何拾:“那它现在在哪?”  “它已经不在了。”于瑶瑶苦笑,“扣进阵眼的瞬间它就碎成了粉末,然后阵法才流动起来。”  何拾眯了下眼睛,感觉那个铜缚钟像个煤气罐,俨然是那个阵法的动力源,而且清洁无污染,连固体垃圾都没有留下,搞得他想捡回来研究都不行。  他乱七八糟地联想了两秒,又正色道:“那你有它的照片吗?”  于瑶瑶说有,可问题是她死之后,身体连同手机一起给了附她身骨妖,这也就是说,照片的下落在骨妖那边。  何拾继续了解:“它是你的传家之宝,有什么特征你应该是最清楚的,说说吧。”  于瑶瑶沉默了几秒后开始比划:“样式就是普通的缚钟,最小的那种,大概这么大,铜钮什么的都是博物馆里的差不多,哦对了,它的内壁中央有个符号,像两个垂直放着的s形。s的角上都是兽头,但是看不太清楚,我不知道是龙头还是虎头。然后那两个s的交点上有朵花,花瓣是六片,中间有四个花蕊。”  这么粗略的描画里,何拾很难对她说的符号有什么特别具象的印象,他将纸笔推过去说:“你画一下吧,我看看。”  于瑶瑶可以说是三个嫌疑人里最配合的一个了,捡起笔就画了起来。  她是个有点美术基础的人,笔尖唰唰游走,一低头就是半个小时。  何拾有的是耐心,喝了口水,等待姿态从容,从头到尾一句没催。  反倒是隔屏观望的一票人等耐不住寂寞,古春晓和陆陶组了把游戏,小罗的目光就在电脑和手机屏之间来回流浪。  半小时后,纸上的画像初步成型,古春晓从游戏里抽出一眼,看完就眼皮微瞪,惊疑地忘记了自己的角色正在战斗,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个图案,怎么跟她们族里的四方印有点像?  ——  这个上午,搅基组这边,余亦勤跟着杜含章去了市里的图书馆。  路上杜含章有点偏执,一直在想贺兰柯身上的那块“盈”字玉佩,边想就边瞥余亦勤。  余亦勤的感知力本来就敏锐,被他看到第三眼,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老看我干什么?”  杜含章一句“没什么”涌到嘴边,突然被一种遗憾给拦住了。  贺兰柯走得突然,段盈做再多事,对方都不能知道分毫,那是一段永远都没法开始的感情,杜含章不知道段盈后不后悔,但经历过失而复得之后,杜含章开始觉得沉默和凝望是一种煎熬了。  年轻人可能还会因为胆怯和臆想,认为等待也是一种希望,但他等得够久了,余亦勤却还是这个“傻”样,杜含章不想等了,于是他又看了隔壁一眼,起了个敏感话题。  “之前在墓里,你看见贺兰柯身上那块玉佩了吗?”  这个话题有点突然,余亦勤不知道他问这干什么,“嗯”了一声,看着他等后话。  “那是段盈的玉佩,”杜含章不动声色地观察道,“却挂在贺兰柯的腰上,用现在年轻人的话来说,你不觉得他们的关系有点基吗?”  余亦勤瞬间回想了一下过往,记忆里贺兰柯霸道,但从没当众给过段盈难堪,而段盈对他几乎有求必应,两人似乎也只要是碰面,就会焦不离孟。  “是有一点。”余亦勤直肠子地说完,稍微有点困惑,“你怎么说起这个了?”  “因为防异办的人也说过,我跟你有点像……”杜含章一边右转,一边笑着从后视镜里看余亦勤的眼睛,“一对儿。”第58章 秘藏  这话来得突然, 平时也难得听见, 余亦勤侧望过去,心里不由微微一颤。  也许有些直男会觉得这话冒犯, 但他没有,甚至在余亦勤的意识深处, 还影影绰绰地泛起了一点愉快的涟漪。  他并不介意这种玩笑,如果它是玩笑的话, 但如果它不是……  余亦勤迎接着杜含章的目光,莫名其妙地局促了起来, 此刻他有点像那些揣着初恋情怀的愣头青,心里有种清晰的、想要和对方建立亲密联系的悸动。  可他又实在不擅长应付这种状况, 因为在前半生的战火和沉眠里, 余亦勤还从没遭遇过感情的难题。  他的心一直很安静,直到隔着茂密而摇摆的蒿草丛,看见了那个跑到郊野上嘶声痛哭的酉阳太守。  可在城里点兵布将的时候,方崭表现得都挺稳重的,他是整个藩镇将士的主心骨, 余亦勤眼看着他身上的文人气质迅速消散,清瘦的脸上日渐增多的是武将的沉稳和肃穆, 这让所有人都开玩笑地认为,他是一个被游山玩水耽误的用兵奇才。  然而无休无止的杀戮和死亡, 终究还是伤透了他本性里的宽仁, 蒿草后面的方崭怨恨又绝望, 形象远输于冷静的时候, 可余雪慵突然就软了心肠,他的同情之中,掺上了一点不该有的心疼。  然后他就踏上了留意和不自觉保护方崭的心路,只可惜那段路太短,不等心思酝酿明白,就到了尽头。  所幸世间奇遇多,他们还有前缘可续。  杜含章见他盯着自己,眼仁黑沉沉的,神色又没有变化,还以为自己的试探踢到了铁板,余亦勤实际是个钢铁直男。  这念头让他有点失望,杜含章暗自叹了口气,刚要说点什么来补救,却见余亦勤突然回魂,嘴角翘的幅度虽然不大,心情看起来却不算差。  “他们为什么这么说?”余亦勤没有否认,但也有点赧然,说着移开了视线。  杜含章看他反应寻常,松了口气笑道:“可能是看我老跟你凑在一块儿吧。”  余亦勤觉得这判断依据也太粗暴了:“凑在一起的时间多,就叫有基情吗?”  这种事必然不能一概而论,有些直男也爱扎堆,因为都没有女朋友,但杜含章有心拐带他,便说:“应该是,如果双方都没有走得近的女性朋友,又还长得可以的话。”  余亦勤有点哭笑不得:“你怎么跟古春晓一样。”  他不提秃鹫还好,一提杜含章倒是想起来了,瞥了他一眼说:“什么一样?”  余亦勤想了想,才想起二次元那个专业术语来:“瞎炒cp。”  “你少冤枉我,”杜含章哑然失笑,“咱俩的cp不是我炒的,我是那个被炒的人。”  这骚明明他撩起来的,他还先委屈上了,余亦勤没什么诚意地说:“需要我同情你吗?”  遇到这种情况,一般人都会婉拒,杜含章却没有,他不要脸地敲起了竹杠:“需要,中午请我吃饭吧。”  这饭怎么着也不该有余亦勤来请,可他愿意和杜含章一起吃饭,只是当余亦勤要开口答应的瞬间,他却突兀地闭了嘴。  杜含章看他神色古怪,连忙问道:“怎么,我还不值你一顿饭吗?”  余亦勤闻言看向他,老实而贫穷地说:“请是没问题,但中午吃饭不行。”  杜含章:“你中午有事吗?”  然后他才被告知,这位爷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都在不务正业,导致手机钱包里没有钱了。  杜含章一边服了他,一边又觉得在现在这个社会,他这种条件八成讨不到媳妇,顿时又觉得他这样也挺好的。  余亦勤不知道他在发什么暗笑,只是见他乐呵呵地说:“不行也得行。”  就是他这话是强迫的意思,可形容和悦的不像话,大概是那种去打劫还要倒过来破产的画风,余亦勤没把他的威胁当盘菜,很有气节地说:“要饭没有。”  杜含章:“要命呢?”  余亦勤:“命也没有。”  杜含章哂笑道:“那我还有什么能要的?”  余亦勤说:“你要什么没什么。”  杜含章松开离合,在滑行起来的车里陈词总结:“三无人士,塑料友情,你都坐实了。”  余亦勤也不否认,就在旁边笑,眉眼和唇角矜持地翘起来,看起来腼腆而文秀。  杜含章被他笑得简直无心看路,心里一脉温情涌动,莞尔道:“中午一起吃饭吧,很久没有一起下馆子了,好吗?” 第55章 段君秀:“他还说他醒来的时候, 鼻孔都被泥巴塞实了, 根本无法呼吸, 按理来说也活不下来,但他就是没死,他觉得冥冥之中是这个铜盂保住了他的命。”  杜含章勾起嘴角,看着两人说:“又来了一个例子啊,说明这种字符具有力量。”  段君秀脸上露出赞同,三人一起看向铜盂,只见它静立在楔方形小台上,深腹圈足,左右各有一个小铜耳,周身被铜绿批满,器身前面的解说牌上只有两个字:铜盂。  它看起来是如此的平凡老旧,连个有点标志性的名称都没有,以至于要不是有人指点,余亦勤等人就是过来观展,都会默默地路过它。  此刻他们却不会了,鉴于铜盂的底部不可见,他们必须得用点玄学手段。  余亦勤是最合适的,因为他有点用灰尘捏泥塑的手艺,杜含章看他将手指贴在玻璃外侧,微小而漂浮的绒灰从空气里析出来,如同加速的雪花一样下落,堆到平台上再往铜盂的圈足底下飘。  几秒之后,灰尘又倒带似的飘出来,浮到更靠近杜含章和段君秀的那个角落上集结成了一副有象的图案。  杜含章一看清它,脑中登时就有了一种隐秘的联系,因为它也是两个s十字相交,中轴上压着一朵六瓣花的造型,不过细微处又有不同,这个铜盂上面的万字尾端上的兽形不再是龙和虎,它变成了鸡和狗。  龙虎、鸡狗……杜含章脑中一动,仔细想了想过来之前古春晓发来的视频里的符号,于瑶瑶那个铜缚上的兽形好像是蛇和马。  十二生肖的概念突然就自他意识深处浮现出来,杜含章怔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  余亦勤听见笑声,莫名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杜含章跟他提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完了补充道:“我觉得这个方向还是可以考虑一下的,因为在十二生肖的起源说法里,有一种就是星宿说,从二十八星宿到十二生肖,再到本命年、命理、婚配、国运,这是民俗风俗或者说文化演变的脉络。”  这些东西串起了一个民族的历史和价值观,让它无论是在顺境还是困难中都能够源远流长,谁又能说它们就不是一种力量呢?  余亦勤觉得有些跳脱,但是没有反驳,大抵是杜含章在他心里,很早就有了种即使是胡说八道,也能显得一本正经的特质。  他沉吟了几秒后说:“假设你的猜测是对的,万字符跟生肖有关,那刻着它们的器物应该也会是成套的,对不对?”  段君秀脑子也转得快,这时插入了话题:“有道理,这个铜盂上有一个符,带着两个生肖,按照一个符上有两个生肖来算,一组应该有六个。这个铜盂上占了一个符,剩下的五个呢?”  按理来说,它们应该也在这批随葬品中,因为随葬的器物一般都是成套的,而且都是墓主人生前喜爱的东西,所以这个墓主人也值得注意。  理清了这些疑问之后,三人先去找了馆长,向他咨询馆内还有没有其他藏品身上有万字符图案,得到的答案是有。  馆长说除了铜盂,还有一个俎豆和一个瓮,底部都有这种符号。  “不过因为史料稀缺啊,”馆长不无惋惜地说,“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种符号所代表的意义是什么。不过说起来你们为什么会对这些符号感兴趣?”  馆长只是个普通人,他们没法说实话,杜含章只好谎称他们是夏文化资深中毒者,追着上古的神秘面纱而来。  馆长欣赏他们的学术精神,之后几乎是有问必答。  杜含章向他请教:“馆长,您看这三个万字符上有六个生肖,还缺六个也就是三样器物,您这边在考古的过程中,没发现另外三样吗?”  馆长有点痛心:“没有,咱们国家的规矩是抢救性发掘,这个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破坏的挺严重了,主椁室都被盗了,这几样还是因为西边的陪葬室塌得厉害,被棺盖压进了土层里面才没被盗走,你说的那另外三样啊,我们都没见过。”  见都没见过,自然无从研究了,三人再问不出什么,也不可能带走公家的馆藏,只好让馆长给了一份现存符号的扫描件,一起回了今西市。  三人一出博物馆,余亦勤就突然开了个脑洞,他说:“匀留的那个墓是先秦时期的,里面有三个万字符青铜器,而灵王墓的建造时期是公元一千年左右,守陵人的后代也有三个,并且当中于氏的传家物也是带万字符的青铜器,你们觉得这是巧合,还是它们之间有相关性?”  被问的两人对视了一眼,杜含章做了个“请”的手势,接话的人于是变成了段君秀。  “现在头绪太少,没什么明确的调查方向,”段君秀笑着说,“所以我会选有关联。”  “我们可以先假设,灵王墓那三个守墓人家的传家物,原本就是匀留墓中的青铜器,它们被盗墓贼偷出去,出手,在中原迁移,最后又在我养父的悬赏令下被人上交到官府,成了将作大臣选中的开门‘钥匙’。”  杜含章对这种全靠瞎猜的调查方法挺无奈的,但也没什么办法,只好笑道:“可以先这么想,试试将十二生肖的万字符凑齐了,再看它们能不能凑出个什么名堂。”  段君秀点了下头,余亦勤却接过话说:“可是守陵人的东西都在那个阵里毁了,于瑶瑶画了一个,韩华平那边也还可以试一试,但王树雅的呢?她已经消失了。”  杜含章沉默了片刻,乐观道:“未必,王树雅的人形是消失了,但你记不记得她最后在山顶上说的话。”  余亦勤想了想说:“记得,她说她给那些和李小杉他们一样的人准备了一个惊喜。”  “是什么样的惊喜我们目前还不清楚,”杜含章道,“但是我觉得她的‘惊喜’,肯定依附在万字符的力量上面,我们可以走一步看一步。到时这个生肖要是实在拼不齐,那也没什么可说的,尽力了。”  尽人事听天命,除此也没有别的办法,余亦勤“嗯”了一声,三人小议了几句,接着目标一致地回了防异办。  这边,因为韩华平年纪大了,也不像于瑶瑶还有绘画基础,他对于自家的传家宝细节记忆不深,这使得迟雁的工作进展艰难,半天下来只有一堆乱麻线。  杜含章回来的及时,并且立刻顶了她的岗,亲自问韩华平卍字尾巴上的兽头。  韩华平再糊涂,这种明显的特征总不至于忽略,他确定了生肖是鼠和猪,但是卍字符身上的纹路还是未知的。  不过到了这里,杜含章等人倒是可以根据排除法,确定王树雅持有的万字符是羊猴属相。  接着杜含章将于瑶瑶的铜缚画像传给了匀留博物馆的馆长,让他帮忙从专业角度分析一下,这个铜缚和匀留铜盂是不是同一批的文物,又让队员重新去搜索三个嫌疑人的住所和网络相关大数据,看那些地方里有没有万字符的蛛丝马迹。  做完这些,段君秀有点无聊,打完招呼走了。  办里的人个个都忙,余亦勤觉得自己在这里会拉仇恨,便接着段君秀的棒,前后脚地提出了告辞。  杜含章虽然是个外勤,但也不好玩忽职守,上班时间就是没事他也不能走,更别说眼下焦头烂额,他倒是没拦余亦勤,“嗯”了一声,起身相送道:“下了班我去店里找你。”  余亦勤还没说话,古春晓先觉得他像个牛皮糖了,不满地插话:“找他干嘛?”  杜含章其实是打算带他出去吃饭,但古春晓像个刺头,心里揣着什么杜含章也大概清楚,于是他就没怜香惜玉,俯视着她笑道:“你猜?”  猜你大姨妈……古春晓气结,一个白眼才翻到一半,突然听见余亦勤说:“好。”  他其实不关心杜含章找他干什么,重点是这个“找”。第61章 人情  正午的阳光擦过玻璃, 往店里投了一线亮光, 余亦勤拿了个鸡毛掸子, 慢悠悠地在祭品上扫灰。  古春晓不知道又怎么了,出防异办的时候就没给他好脸色,拽着陆陶和他分道扬镳, 打游戏去了。  陆陶其实想留在防异办打打下手, 无奈这新认识的小大姐有点霸道,他又是个“软柿子”, 只好跟着古春晓去为联盟冲锋陷阵。  余亦勤独自回来, 店里冷清店外人来人往,其实这会儿离陆陶过来买黄纸并没有过去多久, 但他坐在藤椅上向外看, 居然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世界还是这个世界, 店里空无一人,店外人来人往,可他却不一样了, 他知道了无峥和魔族的存在,也不再是一个需要伪装成人的鬼了。他想起了无峥, 知道了魔族, 也和方崭重逢了,对于余亦勤来说, 新的生活已经开始了。  这天他仍然像失忆的时候一样守在店里, 但玻璃上的投影昭示出他的行为模式变了。  他动不动就会摆弄一下手机, 因为对话框那边的杜含章不定时会给他发些消息。  得物杜:[店里怎么样, 有生意吗]  鱼321:[没有]  得物杜:[古春晓呢]  鱼321:[押着陆陶去网咖了]  杜含章心想挺好的,又输入道:[那你在干什么]  鱼321:[等生意上门]  得物杜:[祝福.jpg]  这个表情包是个六十年代风格,余亦勤没图可斗,扔了个一个的图过去。  得物杜:[无不无聊?]  鱼321:[还行,你那边呢,有进展吗]  得物杜:[没这么快,还在原地踏步,不过沙站来了,应该是有事,我待会跟你说]  鱼321:[好]  这句发完之后,杜含章就没再冒泡了,直到晚上六点零四分才来了一条语音。  隔壁花店的老板提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水桶和一个塑料袋上门的时候,发现这个以往除顾客上门以外都在葛优瘫的邻家老板,正举着手机在放语音,神色里有种轻松又无奈的意味。  很快说话声从手机里流泻出来,是个低而带笑的男声:“余老板,晚上吃什么?”  余老板刚要施展甩锅大法,很不负责任的回一句“随你”,却先感知到了门外有人,他一抬眼,立刻和隔壁的大姐对上了视线。  大姐立刻看见他脸上的无奈如潮水般退却,恢复成了一种很文静的淡定。她很少见他有这么快的表情变化,感觉还挺奇怪的。  余亦勤松开小话筒,瞥了眼花店老板手里的东西,站起来说:“日光姐,有事吗?”  花店老板掂了下右手,笑容亲切友善:“没什么事,就是我们昨儿去了趟农庄,钓了一大堆鱼,野不野生的我不知道,味道还是很新鲜的。不过这眼看着就养蔫了,我怕死了不新鲜,活的这又吃不掉,你大哥让我给你拿一条,你要不要?”  这对夫妻不算富裕,人缘却很好,有点什么他们觉得好的东西就爱左边右边到处送,也不求回报。  余亦勤不好意思白收,可婉拒又没能拒绝掉,这使得四十分钟后杜含章一进店门,就听见了一道翻滚的水声。他垂眼在桌子底下找到了声源,觉得它出现的很不是地方:“哪来的鱼?”  余亦勤:“隔壁花店的老板送的。”  花店的老板是位模样和蔼的中年女性,杜含章直起腰,要计较又觉得自己很无聊,脸上很快纠结出了一点笑意:“花店的老板不是该送花吗,怎么送上鱼了?”  “别人什么都不该送。”余亦勤说着转述了一遍赠送的前提。  杜含章持不同意见:“乡里乡亲的,这些东西还是可以收的,别人是好意,也不算很贵重,你以后有好东西也分给街坊就行了。”  余亦勤就是不擅长做这种好物共享的事,他说:“我没什么好东西分给别人。”  “那没办法,”杜含章走到桌前停下来,有点心疼也有点好笑,“以前你没什么人情往来,家里估计连箱六个核桃都没有,怎么共享?  余亦勤虽然不觉得六个核桃是好东西,但他没反驳,有些时候没必要抬杠,意会到了就够了,他确实觉得不还不厚道,但专门去买又很刻意,有点经营的感觉。  杜含章将公文包搁在桌上,拉开拉链从里面摸出了一个印着红色心形的小纸包,递过去说:“不过以后你就有了,我也送不出什么好东西,但是人情管够,给。”  余亦勤瞥了一眼,伸手接了:“什么东西?”  杜含章鬼话连篇,声线却很温柔:“不是说了吗,人情。”  余亦勤没理他,自顾自拆了包装,发现里头又是四个小长条的纸包,六个分成两摞堆在一起,上面的两个左边写着轻桂花,右边写的是香花槐,是一种老式的饴糖包装。  他就着最上面那个轻桂花往下拆,从缝隙里瞥见里面包的是一块松子糖。  余亦勤不爱吃甜,但他喜欢松子的气味,他说:“你下午不是在防异办吗,怎么又买上这个了?”  “不是买的。”  杜含章是回来的路上碰见一个拉着推车过天桥的老太太,兜里的东西装重了,地上也撒了碗不知道什么做的汤,大概是有点油脂,她在斜坡上颤颤巍巍地倒溜,弯曲的脊背像是不敢重负的树干。杜含章靠边停了下车,糖是送她过桥之后老人送的。  她已然老眼昏花,但包出来的糖纸平整利落,似乎技艺不会随着年龄老去。  等杜含章说完,余亦勤刚好拆开那层糖纸,老人的甜食做的很精致,糖块上面还有用模具印出来的小字,余亦勤定睛一看,发现这块上面印的是“长长久久”。  这字眼让他愣了一下,并迅速在他意识里催生出了一种食欲,余亦勤从长条上掰下半块,小幅度地扬了扬,接着塞进了嘴里:“谢谢。”  杜含章摆了下手,抱着一种想凑他热闹的心思说:“好吃吗?”  余亦勤真不是拍马屁,这糖不甜,但松子味很足,还有点酥香,里头可能加了黄豆粉,他觉得还不错,将纸包摊出来说:“自己尝吧。”  杜含章拿起剩下的半块,目光犀利地看见了上面的“久久”,他是个聪明人,挑了下眉,觉得日行一善的寓意还不错。  余亦勤看见他那个表情了,但却莫名划开了视线。 第57章 “嗨老相识,好久不见了,你怎么还没死?”第63章 万物鼎(一)  滞留在厂房里看热闹的工人不是惊呆了, 就是开始奔走惊叫。  这事过去之后,防异办的后勤们不用想都有的忙了,不过那是后话, 眼下的危机才是最重要的。  这位异形的老相识如今没个人样,声音杜含章又没印象,不过结合其他前情提要, 杜含章猜得出他是谁。  概率八。九不离十, 他是林镜。  杜含章的脸色瞬间就冷了下来, 纵然相遇猝不及防, 但他们之间的过节深刻在骨子里。林镜杀他二哥, 斩首高挂,此仇岁月难洗, 不报愧对血脉亲恩。  再有这厮还是工地案及其延伸案件的头号嫌疑人,于公于私杜含章都不用对他客气, 他用目光紧锁着半空中的雾状物, 神色疏冷地笑了笑:“是很久没见了, 劳你费心, 我很好, 恐怕还得活一辈子。倒是你这个魔族先锋,不去cbd里住总统套房,龟缩在这种全是细菌的罐子里干什么?”  蛇形的雾气已经飙到了几米开外, 林镜不怒反笑:“龟缩?真是个好词啊, 呵!我躲在这里还不是托你们的福, 你们封印了荼疆的出口, 我们无家可归,可不得躲在这里么?”  “们”字让杜含章动了下眼神,他飞快地瞟了下其他的发酵罐,拿不准那些罐子里还有没有猫腻。  同时另一方面,随着蛇头的逼近,他鼻尖外的腐臭味变得更浓了,这种变化让他一度怀疑气味的根源是林镜,而不是药厂所怀疑的菌种变异。  但魔化的状态下不好辨别,杜含章只能压下了这个闪念,往手心里扣了一把木简。  因为担心自己的反击会让林镜转变攻击对象,捡没有自保能力的普通人来当人质,杜含章一直没反击,旨在用消极逃避的方式将镜魔引出去。  期间他一边跑一边对陆辰打手势,示意他要注意其他的罐体。  作为他的同事兼前下属,陆辰和他多少有点默契,不易察觉地在身侧比了个ok。  杜含章的视线从他的比划上擦过,接着举起了右手,他用大拇指第一块木简一抹,牌面上亮光一闪,突然变成了镜面。杜含章将它举过肩膀,正后方的情景霎时映入了其中。  此时,獠牙外翻的蛇头离他不到两米,如有实质的危机感也在背心里投下了压迫感,不过此长彼消,陆辰那边的黄符已经陆续升空,升降架上的工人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与人等身的稻草人坐在那里。  那是天师的替身符,真正的工人被陆辰移到了其他地方,再给他一点时间,其他人应该都能被安全转移。  陆辰还是靠得住的,杜含章将散开的注意力聚回镜魔身上,无名指一松落下一块木简,它在掉落的过程中被有形的气流包裹。  那气流乍一看是和林镜的本体殊无二致的黑色,细看当中又有彩色流转,苍青、橘黄与云白沉浮交织,有点传说中色彩斑斓的黑的意思。  斑斓的黑气在木简周围绕成了一块滑板的模样,落到地上还自带驱动,杜含章一脚踩上去,都没蹬地,就被它带着风驰电掣地冲出了卷闸门。  “堂堂魔族杀戮大军的杠把子,”杜含章冷笑着说,“何必说的这么委屈?你说你无家可归,那当年在酉阳城中对抗你们的将士和百姓还尸骨无存呢,他们又该找谁报复去?”  林镜轻蔑地说:“找我啊,但蝼蚁之躯,谈什么报复?”  “你不是蝼蚁,可你的报复我也没觉得有多石破天惊,你借鬼族的山鬼当棋子,又在城里装神弄鬼,自己还不敢直接上阵,忽悠无峥在前面给你挡枪,不是我说林镜,你从前孤高自傲,最不屑鬼祟行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孬了?”  这话是杜含章估计激的,也如愿地刺中了林镜的痛脚,他大笑起来,有种声震四野的感觉。  “我们丧家之犬,可不就得夹着尾巴做人么。不过你们也别得意,等我打开了荼疆门口的封印,届时风水轮流转,就该你们人,和那些没骨头的妖鬼两族来东躲西藏了。”  话到尾声的时候,空中的雾蛇突然竖起上身,迅猛地朝地面扑了下来。  背后猛然飞沙走石,杜含章一个向右急转上了走车道,头也没回地往后丢了一把木简。  木简幻化成羽箭,刺破长风地取道蛇头的眼口和七寸,雾蛇转瞬和它们狭路相逢,它没有后退,而是在一声冷笑里突然左偏,再用卷起的蛇尾将羽箭甩到了一边。  杜含章将一幕看在眼里,右手飞快地在身前点划,被雾蛇摆偏而抛下的羽箭像是被他牵引着似的,违背力学原理地分成左右两列,暗戳戳地跟上了雾蛇。  手里比划的同时,杜含章嘴上也没闲着,含笑挑衅道:“你这个梦想是挺好的,问题是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呢?荼疆的封印有一千年了,我不信期间你们从来没有行动过,如果我没猜错,十二年前的锁钥山事件就是一次试探吧?但结果怎么样呢,结界仍然完好无损,而你们又蛰伏了十几年,然后新做的盗墓计划夭折,你自己也暴露了。林镜,下一步你准备怎么走呢?”  “暴露了又如何?”林镜潜伏太久,说起话来难免有点旧时的腔调,“就凭你,还抓不住我。”  至于下一步,他是有多傻才会自己和盘托出?  林镜在话末哼笑了一声,蛇头往上盘旋了几圈,游走间头顶最先出现,瞬息又拉出了上身,现出了半个镜魔的人身相,此刻连着那条没变的尾巴,活像一个女娲族的后裔。  这一半才是杜含章所熟悉的形象,编发纹脸,长臂宽肩,不过因为雾做的,假人的既视感十分强烈,炭烧似的。杜含章还来不及心生感慨,顷刻又注意到了镜魔身上那些陌生的地方。  比如他手里的武器就变了,从他原来所持的五环刀变成了一个小托物,杜含章觉得奇怪,定睛一看,眼皮登时跳了一下。  只见林镜手里托着的,分明是一个巴掌大的四方鼎,它除了大小,其他的特征依稀都和当年那个在树林里尾随余雪慵的黑雾人手里的近似。  “当年在背后偷袭灵帝和雪慵的人,”杜含章沉声说,“果然是你。”  林镜笑了一声,脸上有种陌生的凉薄和阴险:“是我,可惜了,没能将余雪慵和贺兰柯一起送上路。”  杜含章心里有股怒气,但他忍住了没流露到脸上,盯着林镜的表情说:“他的命不归你管,既然这个鼎在你手里,淳愚应该也在吧?”  “在啊。”林镜坦然地承认了,猛地一甩手,将小方鼎朝杜含章这边扔了过来,“他就在里面,你可以进去跟他喝个茶。”  小小的青铜器疾射过来,看起来既没罡风也没刀光剑影,但杜含章意识里就是猛地袭来了一股危机意识,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连忙遵从本能直接提气,将自己拉退了四五米。  事实很快证明他做了一个准备的判断,因为他前脚才离开,后脚那个小方鼎就迅雷不及掩耳地砸落在了他之前站的地方,源源不断地黑气弥漫出来,凝聚成了一只带着很多人脸的大手。  它在空中抓取了一下,因为扑了个空,那些没有清晰五官的人脸上登时张嘴咆哮,不约而同地露出愤怒来。  这场面有点惊悚,所幸没有持续太久,很快浓雾如沸水般翻滚,大团大团地涌出来,再钻进贴过来的林镜身上。  随着雾气的不断涌入,他整个人也从黑色开始血肉话,肌肤的光泽和纹路突显出来的同时,身上的伤势也变得清晰可辩。  杜含章就见他裸露出来的所有皮肤上,都遍布着支离破碎的伤痕,这使得他看起来就像一个被撕裂又粘起来的人。  林镜怎么会伤成这样?  杜含章心念电转,在这一千年的时间里,他没见到任何镜魔和人妖鬼冲突的记录,可既然如此,他这身遍体鳞伤是从哪里来的?  直觉和刚刚飞进他身上的魔气告诉杜含章,镜魔这些伤口和那口鼎有关,像是某种被反噬的迹象,杜含章才要问,吸饱了魔气的林镜就用一种兴奋又狂热的语气说:“你不是想知道我的下一步吗?哈哈哈哈很简单,先……送你下地府。”  这样他才能拿回当年遗留在方崭身上的,从死阵里抽取出来的生灵炁,进而修复自己被力量割裂的身体。  话音将落未落的时候,无数黑雾凭空掀起,聚成了一堵海啸似的浪墙,它们从四方包抄,瞬间将杜含章埋得不见了踪影。  与此同时,为了防止工厂内的陆辰出来支援,林镜这边“埋”了杜含章,另一边往工厂里挥了一片黑气。  这些黑气落地变成了十来只红眼睛的山鬼,一溜烟蹿进了门内。  陆辰安置好工人们,转身就往外跑,同时打了电话,正在吩咐迟雁派人来支援,就见一个团黑东西冲了过来,他连忙挂了电话,抬手捏了个火诀,被迫加入了战斗。  这时在步庭街上,余亦勤刚准备关门,手里捏着手机。  他才给古春晓打完电话,放在以前他不会管她,但现在是敏。感时期,为了稳妥,唠叨一点也没什么。  古春晓还在网咖里,陆陶跟她臭味相投,喊“余哥”的时候嘴里还塞着宵夜,两人不仅没事,还滋润得很。  余亦勤落实好秃鹫的安危,又低头查了下聊天软件,杜含章一晚上都安静如鸡,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余亦勤在门口站了几秒,想打电话和耽误他办公在心里拉锯,最后还是前者险胜,然而他拨过去,对面却一直无人接听。第64章 万物鼎(二)  三十多秒后, 电子音自动挂了电话。  余亦勤关上灯挂了锁,然后一直到进了家门,心里都在琢磨要不要再拨。  他其实不是那种“不接电话你就死定了”的性格,但现阶段状况特殊,他总是忍不住担心对方不接不是因为错过,而是没法接。  所以迟疑了片刻之后,余亦勤还是又拨了一个, 这通仍然待机,不过在被迫挂掉之前, 另一通电话插了进来。  来电人是杨午, 余亦勤点了通话键,听见杨午在那边中气十足地说:“余亦勤, 我们主任让我通知你个事, 南四环外的成康路上发现了镜魔的踪迹,他过去了, 问你去不去?”  “去。”余亦勤不假思索, 灯都没开, 原路从家门口退了出去, 边走边问,“具体位置是哪里?”  杨午一副不熟的语气, “在一个卫什么什么,哦对, 卫兰药厂里面。”  余亦勤瞅了眼夜空, 辨了下方向就开始赶路:“你们是怎么发现他的?”  “不是我们发现的, 是防异办那边传来的消息,请求我们在那地儿附近的同事过去支援。”  “好,知道了,谢谢你。”余亦勤说完也挂了,心想怪不得杜含章没接电话。  ——  药厂这边,杜含章不是不想接,他是无暇他顾。  此刻他整个被裹在雾气里,身体外侧裹着一层结界,视线范围内漆黑一片和臭气熏天都不算大问题,雾气里那股将他往可劲儿拉扯的吸力才是问题。  它是如此的磅礴和强劲,以至于以往坚不可摧的结界壁都被扯成了异形。  杜含章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那阵吸力里有种吸引他靠近的东西,不过一般这种情况都可以叫做蛊惑,他暂时也还没鬼迷心窍,立刻往外投了个雷符。  蓝色的电光在黑暗里闪烁起来,但触目所及的还是黑暗。  林镜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语气里满是酣畅和得意,仿佛杜含章已经是他家砧板上的鱼了,他说:“人族就人族,你侥幸得了阵法的力量,不过也就只有这点本事。”  杜含章听他笑着笑着又话锋一转,换上了一种不无讥讽的语气:“那些灵气留在你身上就是活生生的浪费,不如早点放弃抵抗了还给我。”  “还你之后呢,我会怎么样?”杜含章根本没还的意思,不过还是接了话,一边在手里攒了一把自己身体里的混合灵气。  按理来说他应该会死,会像重见天日的贺兰柯墓一样,任借来的光阴以上千倍的速度流逝。  但这种实话林镜不会坦言相告,他忽悠道:“你以前是什么样,还了之后自然就还是什么样,那股力量本来就不属于你。”  “是吗?”杜含章继续扯皮。  林镜却不耐烦了,一方面是杜含章没有如他所料地飞进鼎中,另一方面是他看见厂房门口的陆辰将拦路的山鬼定的定,烧毁的烧毁,俨然已经突破重围,冲过来了。  这些天师单挑不怎么样,但作为远程策应却麻烦得很,林镜不想给他们会合的机会,当即摆动着巨大的蛇尾猛地从雾气里扫出来,轰然抽在了结界外侧,同时又用魔气幻化出一群山鬼,继续牵制陆辰。  一时间横扫之下,屏障球应声而破,往鼎那边飞的趋势也又加了一个档。  杜含章在皲裂的结界里摇摇晃晃,手里的火诀将发之际,余光里又有白色的东西倏地闪过。他短促地愣了一下,心里觉得奇怪,因为雾气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怎么会有一抹白芒?  好奇驱使他往那边瞥了一眼,然后就是这一眼让他放弃了拉锯,去那个古怪的鼎里走一趟,因为那抹白色……依稀是一个人的头发。  不过杜含章没看见人影,他看见的是扒在方鼎沿口上的一只手,白色的长发和着往外鼓荡的黑气在他手边翻飞。  这人是谁?  杜含章目光一震,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出了一个姓名:淳愚——  ——  黑雾密集得如同实物一样,陆辰看不见当中发生了什么,但他看得见它们在以一种急聚缩减的趋势退散,尽数缩回了那个浮空的方鼎之中。  此刻它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大小,有足球大,林镜站在它后面,盯着雾气的眼神里露出了一种近似于野兽进食前的渴望。  杜含章还在那阵雾里,再不出来就要被“吞”进鼎里了,陆辰心里焦急起来,一边狂奔一边飞快地捏着手诀,同时嘴里喝道:“五行之祖,六甲之精,兵随日战,时随令行,起!”  这是一个木诀,旨在借和放大天地草木的自然力量,只听“起”字方落,沿路草坪上的草梗霎时抽长,横七竖八地缠上了扑来的山鬼。 第59章 余亦勤眯了下眼睛, 从这一句话里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变化。  以前的镜魔是不会说这种灭自己威风的话的, 林镜是一个好战分子,痴迷于战斗的痛快, 既蔑视别人的性命, 也看轻看清的安危, 如今他却会拿“人质”来交换自己的生路了。  他变卑鄙, 也变得弱和怕死了,可是余亦勤却庆幸不起来, 因为一对一的时候,小人比枭雄更难对付。  放他走是不可能的, 都说物以类聚, 无峥的无赖已经告诉了余亦勤, 不诚心之人的条件就是得寸进尺,他们永远不会依约办事,但杜含章的安危也很重要。  余亦勤正在思索,是该暂时答应还是拒绝还是用个什么缓兵之计,后面的段君秀不甘寂寞,笑着打破了沉默。  “怎么回事?”他问林镜,“我这儿跟你打了半天,你不是挺越战越勇的吗?怎么他一来你的口风就变成了‘放’你走,你是打不过他啊还是瞧不起我?”  “我哪儿敢瞧不起妖联主任?”林镜不动声色地寻找着脱身的机会,嘴上讥讽地说,“我是打不过你们的二对一。”  “我们并不想跟你打,”余亦勤拖着戟,在地上由外往内划了段弧线,这是一个释放善意、收缩封锁范围的动作,“这样吧,段主任数到三,我放下武器,你把杜含章和淳愚放出来,看见他们了我们就放你走。”  林镜就是忌惮他们人多,而且并不相信余亦勤,他嗤笑道:“淳愚我可放不出来,他早八百年就被炼化了。”  余亦勤不知道这方鼎的底细,闻言心里一恸,手里的戟身下意识就翻了半圈,将抬未抬。  林镜眼底映着那抹金铁的亮光,眼底闪过一抹忌惮,连忙又说:“等等!别一言不合就动手,淳愚是还不了了,但杜含章可以还给你……”  说着他拿双手猛地在方鼎上方一抓,一团雾气氤氲而出,体积变得越来越大,一道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  余亦勤的注意力不自觉放到了人影上,辨认起了对方的特征。  然而就在这时,林镜突然双手一分,将抓出来的黑雾一下撕成两半,一前一后地扔了出去。  黑雾分两路袭向余亦勤和段君秀,虽然不是什么绝杀手段,但两人都得分心挡一波,林镜捡的就是这个空子,揣着鼎开始尽全力撤离。  眨眼间他就闪离了十来米,不过还是没能如意地离开,因为段君秀用妖力驱策的树根毒蛇一样尾随在他背后,时不时就绊他一下。  林镜烦不胜烦,才用雾气将树根绞成碎渣,一点寒气却又渗进了背心——是余亦勤的戟尖刺过来了。  长戟的攻击距离太大了,林镜不敢将背后露给他,连忙左拐着刹滑出去,一边在滑动间转身,一边化雾为盾,格在身前与戟尖交接。  然而雾盾根本挡不住矜孤神器的攻击,盾牌的形态很快被刺穿挑散,倒退本来就对林镜不利,外加他退去的方向上,无数草藤又蜿蜒而来,林镜进退两难,眼见着戟尖穿肋骨而来,他眼里露出狠戾,突然将手往鼎里一塞,紧接着整个人闪电般地被扯了进去。  余亦勤没想到他还能往鼎里逃,加上鼎吸人的过程又实在太快,这使得他回过神的时候,戟尖只够扎到林镜的左腿,在他腿上撕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段君秀本人的行动速度不如余亦勤,林镜不见了他才赶到,这时方鼎被余亦勤拿戟挑着,两人一起打量着它,段君秀诧异地说:“他是怎么进去的?”  余亦勤仔细想了想,看向鼎口说:“我只注意到他朝那里伸了下手。”  段君秀抬手捻出一片用妖力凝成的蓝色银杏叶,举着小心地它凑向了鼎口。然而出乎两人的意料,鼎口上一派岁月静好,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是为什么?”段君秀喃喃道,“难不成这个鼎还认主,只有林镜才能用它?”  余亦勤脑中灵光一闪,将戟藏了,拉着他就走:“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你那块石碑不是还在吗?同样都有万字符,我们可以试一试,看石碑是不是只对你有反应。”  段君秀觉得有道理,刚要走,陆辰的声音又从背后冒了出来。  “你们没事吧?镜魔人呢?”  ——  与此同时,主城区金鸡凤爪店。  这个是藏在街头巷尾的苍蝇小馆,卫生比不了大饭店,但胜在有年头和味道好,鉴于店里塞不下三桌客人,老板就常年在店外支摊。  古春晓坐在当中的一桌上,挥了下手里缺了一只脚趾的凤爪说:“喂!”  她“喂”的人是陆陶。  这位小年青自己说要吃烧烤,古春晓感激他陪自己打了一天的游戏,不远千米地陪他寻摸到这里,肉串扎啤不差钱地上,结果上来了他又不吃,突然在她对面开始元神出窍,脸色还不是很好,像是吓到了。  古春晓顺着他的视线找了找,只见对面空空如也,虽然树大灯暗,但她确定没有人也没有鬼。  那陆陶是在看和惊个什么劲儿?古春晓不明白,只好出声打破了他的出神。  陆陶抖了下眼睫,被她挥动的光影搅回神,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嗯?咋了?”  古春晓用鸡爪点着路对面说:“你在看什么啊?眼珠子瞪得跟牛一样。”  陆陶揉了下眼睛,像是有点累:“不晓得是不是眼花了,刚看见对面的绿化带里面有个影子晃了一下,但是再看又不见了。”  “什么影子?大的还是小的?什么样儿你看到了吗?”  陆陶比划道:“黑色的影子,差不多有……小狗那么大吧,样子没看清,闪的太快了。”  古春晓“哦”了一声,探头探脑地说:“你在绿化带的哪里看到的,指我看看。”  “那儿。”陆陶闻言,转身往正对着那根路灯的立杆右边指了一下。  古春晓眯起眼睛,妖力涌进眼中,她的瞳孔随之缩小,猛禽优越的视力突显出来,对面灌木丛里的烟蒂都无所遁形。  几秒之后她收回目光,对着陆陶摇了下头:“啥也没有,你估计是看错了,别瞅了吃吧,这些都是你的!”  说着她笑了两声,将什么烤青椒、韭菜和茄子等素的一股脑地推向了对面。  陆陶见状,不知道是不是也不爱吃素,脸上应景地露出了一抹菜色,撸串撸的有点意兴阑珊。  他对面的古春晓也吃得心不在焉,吃完饭她和陆陶就散伙了,她有点想去丧葬店看情况,又觉得那儿没有自己插足的地方,于是思来想去十分纠结。  她确实有点依赖余亦勤,老实交代也有点感情,但有又怎么样呢?一个巴掌又拍不响,而且她也不是没有自尊心。  最终古春晓还是没有去,她一反普世价值观里的绅士做派,押犯人似的将陆陶送回家去了。  陆陶简直哭笑不得,他一个大男鬼,虽然目前脆皮得八级风都能吹飞,但让女生护送回家还是挺羞耻的。  古春晓却不管那么多,人是她从防异办里借来的,她就会把陆陶全须全尾地送回家,不然万一这倒霉孩子又出状况,她心里过意不去不说,还会透过余亦勤牵连到那个姓杜……啊呸!她送陆陶是因为友情,和杜含章毫无关系。  陆陶回到家里,发现他哥还没回来。  ——  陆辰回了防异办,余亦勤和段君秀也在,因为论科技检测手段,人族要是称第二,就没有族群敢称老大。  而且这里有迟雁,余亦勤希望她能看到一点什么,结果却没能如意,迟雁眼里的内容和他们没什么不同。  几人马不停蹄,又抱着那口鼎去审问无峥。  无峥照例被提进审问室,人生自由虽然受限,但面无表情的脸上仿佛写着一排大字:你们能耐奈我何。  他每次也很不配合,不过这次陆辰进入室内,将方鼎亮在他面前,问他见没见过这东西的时候,他的反应终于有了变化。  隔着监控,迟雁看见这次他一反消极抵抗的常态,愠怒地说:“你们到底想玩什么把戏?”  余亦勤说有个拿鼎的人偷袭了他,这些人就伪造出了一个鼎来,无峥不无嘲讽地想到:可惜他根本不信余亦勤那套说辞,这些人套话的方向错了。  陆辰并不知道他的内心所想,努了下嘴说:“在你给林镜鞍前马后的时候见过这个鼎吗?”  无峥非常讨厌那个“鞍前马后”,森冷道:“没有。”  “不至于吧?”陆辰笑笑着说,“他的山鬼傀儡都给你用了,怎么着你也是他计划里的一个小高层,他有必要连这么紧要的东西都瞒着你吗?”  无峥:“省省吧,你的挑拨对我没用。”  “那我的呢?”余亦勤突然前凑了凑,盯着他说,“我告诉你,这个鼎是我和段主任刚从林镜那里夺来的,淳愚就被关在里面,一千年了,你信吗?”  无峥对他有根深蒂固的怀疑,下意识就想反驳,可族长的名讳压住了他的否定,无峥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口鼎,心头突然涌来了一阵莫名的逃避。  余亦勤一定是在诈他的话,肯定是的!但是族长和……那口鼎……  这些念头纷至沓来,恍如一柄柄重锤直击太阳穴,无峥猛地蜷起身体捂住头,状似痛苦地“啊”了一声。  与此同时,淡淡的黑气从他身上蒸腾起来,袅袅地飘进了那口鼎里,无峥的面孔模糊过一瞬,像是灵魂和身体没对准位置,在他身体里摇摇晃晃。  他的异状来得过于突然,余亦勤猝不及防地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抓着方鼎的一只铜耳,将它扔了出去。  这个鼎到底是什么情况?一路回来都好好的,对段君秀的妖力也没反应,怎么遇到无峥又发动了?难不成是无峥比较特殊吗?第66章 求救  鼎和无峥之间有引力!  余亦勤一上手就发现了, 他居然抡不动那个小鼎。  这一眨眼的功夫里, 从无峥身上剥离出来的黑气往鼎里灌的趋势就更汹涌了,他整个人也越发模糊,声音也因为痛苦而变了调。  “不……不、要,呃!”  谁都看得出来他不是装的, 形势肉眼可见的严峻,如果不能有效的阻止,用不了多久无峥也会进去。  必须斩断这阵对流……余亦勤无暇多想, 长戟瞬间入手, 他在地上蹬了一脚,椅子受力后滑, 然后他在这截拉出来的距离里挽起枪杆,用力向下斩去。  这时一旁的陆辰也反应了过来, 咬着牙根“草”了一声, 蹿起来将桌子一推, 照着无峥猛冲了过去。  无峥上下受敌却无力反击, 只管五官皱成一团,抱着头挣扎哀嚎, 可摇来扭去都离不开他坐的位置, 仿佛是被鼎限制了自由。  这一瞬间他看起来像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全然没了之前搅弄风云的气势。  好在余亦勤这一击来得很快,撕天也不负攻无不克的美名, 当它从连接着无峥和方鼎的雾气中间划过的时候, 雾气居然如有实质地被分成了切面整齐的两半。  下一刻, 无峥惨无人色地发出了一声惨叫。  陆辰没有和余亦勤打配合,但他推桌子的时机却恰到好处,上头的雾气一断,他推着的桌子就抵着无峥,将对方一下掀到了墙角。  无峥“嘭”一下撞在墙上,露在桌面上的身体往前一扑,突然弹出了一道淡苍青色的影子。  监。听室里,因为摄像头的像素有限,无峥身上的黑雾在监控里根本看不出来,这使得迟雁根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看起来还像是余亦勤和陆辰在暴力执。法。  余亦勤不好说,但陆辰不是那种知法犯法的人,这一点迟雁敢保证,于是为了看清状况,她站起来对着单向玻璃开了重瞳,等到目光穿透玻璃,她的眼皮立刻狂跳了一下。  众所周知,苍青色是人族灵魂的颜色,脱离身躯独立存在后叫鬼魂,所以她看到的这道应该就是无峥为人的部分。  无峥是半人半魔,以鬼魂为意识,以魔气强化身体,身上有这道魂魄并不奇怪,真正让迟雁惊讶的却是他此刻魂魄的表情。  诚然它忠于身体,正值痛苦,但它的表情却又和身体大不一样。它满脸是泪,看起来懊悔而悲伤,可这些情绪无峥身体的五官上丝毫没有,此刻在他实在的皮囊上,迟雁只看到了隐忍和暴躁。  这种反差太奇怪了,迟雁头皮发麻地想到:怎么会有不遵从灵魂意愿的身体?因为既然身体有意识,灵魂就是个多余的累赘了。  她这厢瞬间开了头脑风暴,在想无峥是不是精神分裂,玻璃对面的形势却瞬息万变,已然有了新变化。  属于无峥的人族灵魂只出没了很短的一瞬,紧接着就被雾气“抓”了进去。  那些雾气像线像胶水,从无峥的身体上“长”出来粘到虚影上,再闪电般拉着它往躯体上叠。  余亦勤不确定这个“抓”字准不准确,但他确实看见了那抹青色的魂魄在对自己说话。  那个眼睛上扬,并且惯常用仰视的角度看他的面孔才是他记忆中无峥的样子,余亦勤一个怔忪,他就被拽回去,隐没在了身体后面,但是声音却低微地飘了出来。  连陆辰都听到了,它喊的是:师父,救救……  但是救救谁?后面的话音却又突兀地中断了。 第61章 淳愚“嗯”了一声,竹林里突然开始狂风大作,他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眼神迅速凝重起来。  “林镜进来了,你先隐到一旁,我试探一下他与鬼族有无干系,再找机会送你出去。”  杜含章没动:“不用了,这里的每一寸魔气都是他的耳目,我隐到哪里都跟没隐一样,我还是待在这里吧。”  话音刚落,林镜的笑声就伴着翻涌的乌云传了过来:“你可真是个明白人。”  杜含章看着他从云层里现出身形,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矜孤族人大概有作风直接的传统,淳愚多的没说,照面就是一句:“我现在知道你不是林镜了,你是谁?”  林镜眼底晦暗不明,脸上露出恼怒来:“笑话,我不是林镜,难道你是吗?”  “他不是,你也不是,”杜含章侧身拦住了淳愚,戒备道,“你的真身是妖族还是鬼族?”  落地的林镜冷笑一声,翻手撒下了一阵魔气做的箭雨:“想知道,自己过来确认啊。”  架免不了要打,嘴皮子功夫也不能被人压一头,杜含章本来想回一句“正有此意”,谁知道手一伸出来,木简却出现得颤颤巍巍,周遭的黑雾聚拢过来,蓦然和杜含章形成了拉锯。  方鼎对他的炼化开始得是如此突兀。  ——  余亦勤不肯走,陆辰又来求情,沙安叮嘱过注意事项后随他去了。  按照所里的惯例,像方鼎这种能量场不稳定的东西,一般都存放在设有结界的独立地下室中。  夜里十点,工作人员将鼎放进上头交代的门牌号里之后就上锁离开了,剩下余亦勤面朝门口地坐在走道上,在他左手边的门上方,方形的监控里亮着一个红点。  这一夜,余亦勤守着这口鼎,而在地面上方,各个部门也还在马不停蹄地运作。  一组还在审韩华平,但他对自家传家的青铜器上的刻文记忆不清,所以依照他的口述画出来的万字符没法用。另一方面,王树雅的“诅咒”也一直没动静,弄得大伙不上不下的。  二组这边,陆辰还在审。问室奋战。  这次他们提审的是那只骨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无峥同气连枝的缘故,它的生命体征变得更差了,精神虚弱而恍惚,有时还会答非所问。  陆辰给她看了无峥身上浮现虚影的视频,问她:“这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骨妖说不知道,可泪水突然又从眼眶里滚了出来,陆辰问她为什么哭,她也不回答,一直哭哭啼啼地喊无峥。  “怎么说呢?”迟雁挑着夜宵中炒面里的鸡蛋碎说,“她这一段给我的感觉跟无峥灵魂出窍那会儿有点像,有点,嗯……分裂。”  陆辰的感觉没她这么敏锐,仰头点了两滴眼药水,只感觉出了烦躁。  这种被持续蒙在鼓里的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凌晨三点多的时候,余亦勤打了个盹儿,恍惚听见杜含章在旁边推他,让他回家去睡。  他心里一喜,伸手去抓对方的手,可没想到扑了个空,他活活被手上的失重感给惊醒了。醒来后他长久望着那口鼎,第一次发现一晚上的时间居然这么漫长。  室外,黑暗和晨曦此消彼长,天光来的缓慢而无声。  翌日一早,段君秀就去了趟防异办的省部,后面跟着那个和杨午同级冷艳猫妖。  他那块石碑被送到这里来研究了,段君秀依约过来核实一下,它是不是当真只对他一个人有能量感应。  段君秀在省部有认识的朋友,沙安也提前打过招呼,他们一路长驱直入,很顺利地来到了石碑的安置处。  事实证明余亦勤的猜测没错,石碑上的力量虽然所剩无几,但段君秀用妖力我灌注它的时候,它还是微微地发出荧光,印证了段君秀是它选择的对象。  这结果从一定程度上证实了另一个猜测,那就是林镜是方鼎选择的人。  测试完石碑之后,段君秀在防异办省部的大厅里碰到了冯文博,两人打过招呼,段君秀问冯文博来这里办什么公务。  冯文博说:“之前分局那边送来的魔息的研究有了点进展,我来领结果,段主任您呢?”  “我过来看看那块石碑,”段君秀没细说,感兴趣道,“我能问问魔息这边是有了什么结果吗?”  反正那报告回头就要抄送给分局和妖联所,他的地位也比较高,冯文博没藏着掖着,十分爽快:“当然可以,那种魔息的组成原理暂时还不清楚,但研究室发明了一种可以粗糙检测魔息的仪器,这么一来,要查那些魔物都窝藏在哪里就容易多了。”  人族的科技确实厉害,段君秀赞叹了几句,转身离开了省部大院,出门后给余亦勤打了个电话。不过他拨通之后,发现那边正在通话中。  余亦勤挂了段君秀的电话,因为他在通话的对象是关要泉。  关要泉本来要找的人是杜含章,碍于对方的手机不在服务区,他才将电话打到余亦勤这边来。  他问杜含章干什么去了,余亦勤不想让他们做无谓的担心,拿坐飞机搪塞了一下才问缘由:“您找他有什么事吗?回头我给您转达。”  “诶,事儿倒算不上,就是个趣闻,你们不是在找匀留博物馆里那缺三个凑成一组的青铜器吗?那边打击文物盗窃的最近刚刚打了点儿东西出来,里头有个石鼓,上面记了这几样青铜器的来历。  它们是祭祀器嘛,这没什么好说的,祭祀什么用的呢?大概意思是一个叫做归氏的神话部落,他们可以用人的悼念和愿力为食,为了能够更好的享受这些,他们决定举办一场仪式,叫做以人充鬼。”第68章 无鬼  以人充鬼的意思余亦勤倒是明白, 就是用人来冒充鬼,他不解的另一件事。  “为什么以人充鬼就能更好的享受人的悼念和愿力呢?”  关老乐呵呵地说:“喏,这就是我来找小杜的原因,我闲着没事儿, 来找他讨论的。”  正常情况下,余亦勤不会打探别人的话题,但眼下悠关万字符, 蛛丝马迹他都不该放过,他说:“您跟我也说一说吧,我对这个也感兴趣。”  关要泉一听话匣子就炸了:“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哈,不一定对。”  余亦勤:“我明白,您说您的。”  关要泉:“我觉着这些个悼念和愿力啊,通俗一点来讲, 就是人间的香火。这概念在电视剧啊、民间神话传说里啊, 还有咱们现在的遍地开花的古代寺庙景点里都很常见, 凡人需要神仙保佑,神仙需要香火供奉,大家各取所需, 大吉大利, 对吧?”  余亦勤:“嗯, 可那些都是传说,绝地天通之后, 世上应该就没有正宗的神了, 有的都是些妖魔鬼怪冒名顶替的伪神。”  他能说这些都是亲眼所见, 关要泉却误以为他跟杜含章一样是奇物异志方面的发烧友,越发来了劲。  “从文字的记载上来说,是这样没错,然后那么早的事情,现在也不可能有人来现身说法了,所以我们讨论的层面也在文字记载层面哈。”  余亦勤应了声,表示能够理解,关要泉便继续往下:“所以我觉得这个石鼓上记录的归氏,走的应该也是差不多的路子,只是他们伪装的形象不是高高在上的神,而是人人死后都会变成的鬼,这么一搞,被供奉到的概率就非常大了,一般只要不是给绝户或者逆子当亲戚,就逢年过节都有香火可以飨食,站在归氏的立场上来看,这个政策可谓是非常的惠民啊。”  余亦勤有点哭笑不得:“是挺惠民的,但风险也不小,一个部落的人全部去说谎,不会被人揭穿吗?”  这一点关老有不同的见解,他说:“那不能够,你想啊,就是同一批出厂的机器人都会有个别故障的,人心哪儿会那么齐啊?  石鼓上写着呐,这个部落里有人不同意这个计划,有人还在观望,所以他们分了家,分裂成了六个小部落,但分别前共同对鼎起誓,道不同也互不为敌。这是秘密能够在部落内部被严守的前提,再说外部。”  老头儿侃侃而谈,一副能说个几小时半天不带停的架势,余亦勤却被那个“六”和“鼎”给启发了一下,打断道:“不好意思关老,我有个问题。 ”  关老:“你说。”  “石鼓上有关于鼎的记录吗?”  关要泉一时没领会到他的意思:“没有,你怎么突然说起鼎了。”  余亦勤将林镜手里那口鼎的相关事宜提了提:“上次我和杜含章找您问的那个鼎,和这六个礼器都是青铜器,都刻有万字符,我在想它们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关老沉吟了片刻:“有可能是有的,毕竟这个万字符有点特殊,这个我回头查一下吧。”  余亦勤谢过他,老头儿嫌他太客气,两人扯了没两句,一个是有心一个是有兴趣,话题自动回到了正轨。  关要泉说:“回到那个揭穿的问题上,一般阴谋被揭穿的前提,都是有人知道一些人在撒谎,而判断撒没撒谎的前提是给出判断的这个人,他知道这个事是对的还是错的,但在这个归氏计划的那个时期,人们真的知道什么是鬼?有什么方法鉴别鬼吗?”  余亦勤:“这要看在时间上是归氏的计划先出现,还是鬼的概念先出现了。”  关老说得简直停不下来,背景声里有个妇人催他去买瓶蚝油,他喊了一句“马上就去”,说完却当起了行动上的矮人,兴冲冲地扎回了电话上。  “这个嘛我还真的去查过,这个石鼓是从匀留的墓葬里挖掘出来的,那是个秦汉时期的墓,但这个石鼓和那三个带万字符的青铜器不是同时期的,墓志里头有相关描述,表明这些物件是祖宗留下来的,只因为墓主人很珍爱,所以拿来当的陪葬品。  根据这个信息,我们就能推出归氏的时间早于秦汉,具体要早多少还需要其他证据来支撑,但我觉着它应该挺古老的,因为秦汉时期已经有国的概念了。它的资料不详,先就不说它,来说这个鬼。小余,鬼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概念,你知道吗?”  余亦勤想了想,只记得一句“殷人尚鬼”,而殷商殷商,也就是商代。  关要泉说:“那确实是最早有关鬼的文字记录,鬼文化很有意思,它像是照着人类历史的模板来发展的。  比如伥鬼,也就是被老虎咬死的人,这种鬼在明朝之前是没有的,因为那会儿的虎患还不够有名,知道晚期的虎患严重了,鬼界才跟着出现这种鬼。  但这么一来就出现了一个问题,难道在明朝之前,一个被老虎咬死的人都没有吗?这肯定不可能,但是既然有,为什么不给人家姓名,非要拖上个千八百年的?”  余亦勤想了想说:“万一以前也有伥鬼,但叫法不是伥鬼,而是别的什么称呼,只是到了明朝才改的呢?”  关要泉:“我明白你的意思,好,我们就当伥鬼是在明朝改了称呼,而它的曾用名记录刚好失传了,但其他的鬼名呢,合计不下百样,难道它们也都这么巧,刚好在某个朝代改了称呼,改名的记载又刚好都失传了?不是的,巧合就巧在一个稀罕,同一件事巧上了一百次,那就不能叫巧合,而是应该叫规律了。”  余亦勤无法反驳,老头儿看他沉默,以为他还有疑问,连忙旁征博引,再次论证了起来。  “我给你举个比较特殊的例子吧,僵尸,这个字眼一直到了清朝的文人笔下才出现,之前几千年的历史里,完全没有人提这两个字。为什么啊?同样是华夏大地,同样是埋在棺材里的尸体,为什么只有清朝的尸体能变成僵尸,而之前的朝代都不行?因为这就是一个清朝文人想出来的文学概念,之前朝代的文人没听说过,自然就无从沿用创作了。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轮回转世这个概念,在佛教传入中原之前,是没有人说人死了成鬼,鬼还能再轮回成人这种说法的,大家只说了人死之后会变成鬼,鬼很可怕,就完了。  这些现象都是为什么啊?因为人的想象力超越不了现实,那些虚构的东西都是真是存在的事物的变种。自然科学说鬼文化是人创造的,这个结论正好能和石鼓上这个‘以人充鬼’对应上。  我这人对宇宙啊、高等文明生物这些其实还是挺敬畏的,觉得那是一种未知的神秘力量,但我不相信有鬼论,起码不信这些书里记载的鬼。”  余亦勤心说可是幽都的鬼族切实存在,并且和记载里的说法十分吻合,不过当着关老的电话,他没有出声反驳。  关老说是要讨论,但基本没给别人留什么空间,自己说尽兴了也就乐呵呵地挂了。  这边余亦勤收了线,立刻给段君秀转播了一个,那边告诉了他魔气追踪器的事,余亦勤投桃报李,将关老的观点也分享给了他。  段君秀听完后感慨道:“这老先生是有点能说,这说的我都有点怀疑了,人世间到底有没有鬼。”  “鬼肯定是有的,”余亦勤现身说法,“不然我取回身体之前的那种状态是什么?”  还有整个幽都的人民。  段君秀胡扯:“不是说了么,你们都是那个伪装成鬼的归氏后人。”  余亦勤懒得理他,因为他自己的身体又不是马甲,还能穿上了就是矜孤族人,脱了就是归氏后人,但要弄清楚鬼族和归氏有没有关系,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去找何拾。  ——  何拾还是老样子,陆辰忙得夜不沾床,他却在悠哉悠哉地在喝茶浇花。  “鬼是怎么来的?”  面对余亦勤这个问题,何拾有点匪夷所思:“第一个人死了之后灵魂出窍,鬼就出现了呗。不是,你怎么突然问起这种问题了,你要是要搞鬼学研究吗?”  余亦勤完全不想,他只是想救杜含章和淳愚,然后何拾的答案不足以解答他的疑惑。  第一个死的人是谁,死在了哪里,他和第二个鬼是怎么认识的,鬼族的群体是怎么发展壮大的,鬼长命和衰亡的原理是什么,他们又是怎么发现自己和人族之间存在轮回关系的?  何拾在鬼族算是高知分子了,但在这些偏门而遥远的考古内容面前,他也被余亦勤问倒了。  “第一个死人叫什么,”何拾好笑地说,“这谁能知道?我问你,你知道第一个人类叫什么吗?你不知道,因为他可能都没有名字。那么早的东西,只要考古学家没发布科研成果,我就不可能知道,说这些没什么意义。但你最后这个问题问的,确实有点让我怀疑鬼生,说真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  何拾太阳穴一跳,突兀地卡住了,他发现当他开始思索轮回这个问题的时候,脑子里面突然就空了,冥冥之中仿佛有种力量在阻止他,不要想——  这是什么原因?为什么不让他想? 第63章 一群鬼族吱哇乱叫、歪七扭八地从她背后穿透,越过玻璃,进里头去了。  迟雁被吵得头痛,身上也冷得发青,她打着哆嗦抬起头,眼睛瞬间瞪圆了。  “陆……余哥,小心背后!”  审问室里,在这一串蚱蜢似的人的共同努力下,压轴的效果多少显了出来,一行人靠近的速度有所减缓。  这是一个反击的机会,大家不约而同地有了动作。  双手都被占了,余亦勤没法拿戟,他只能将陆陶往背后一甩,让陆辰腾手出来接他弟弟,然后余亦勤用腾出来的左手拿戟,“铛”的一下拍在了鼎肚子侧面。  都是神器,这么硬碰硬地刚上,双月型的戟头侧弹出去,鼎身则晃了晃,往外溢的灵气都散了一瞬。  陆辰感觉到拽着的衣料上的拉力松了一下,眼睛登时亮了,他腾出右手,闪电般地在空中画符,省部的两人灵器不是损了就是伤了,没东西役使了,就掏出符刻枪瞄准魔气射击。  这乱七八糟的一通操作下来,拉力明显越来越弱了。  余亦勤见状,立刻一杆子捅出去,戟尖扎到鼎身上,杆身在两股拉拔的力量上显出弯曲来,这对余亦勤来说是一个弓,他对陆辰喊了声“拉”,说话的同时抬脚往戟的末端踹了一脚。  弹力顺着他的脚往后传递,陆辰配合的时机也刚好,众人只觉手上一松,紧接着就被后倒的趋势给俘获了。  “牛批!”陆辰笑道,“拉脱了,走!”  余亦勤本来也松了口气,他伸手去够戟,准备带着无峥撤离,可就在这时,一股稀薄的冷气在他后颈上缭绕了一下,余亦勤的危机感一下就爆发了,他想也没想,先将无峥推了出去,紧接着他回过头,在一股突如其来的推力里,看到陆陶伸着右手,他的眼神很空洞,脸上却有抹陌生又阴诡的笑意。  在他身后,很多苍青色的鬼族分成两翼,正用一种翅膀似的队形在往他后背上灌。  改制以后,鬼族本来是没有地狱的,但现在有了。  狭小的审问室内万鬼齐哭,凄厉地叫声吵得人头昏脑涨。第70章 会和  “陆陶, 你他妈在干什么?!”  背后不知怎么鬼吼鬼叫的, 陆辰回了下头, 满眼都是风驰电掣的鬼影, 那片青色掠过他, 他跟着回头,就见陆陶推了余亦勤一把, 背后还有一副怪现状。  陆辰震惊地吼了一声,前面的陆陶已经开始往鼎里飘了, 他闻言回头,对陆辰露出了一个挑衅的微笑。  陆陶是个货真价实的2b青年, 他从来不会这么笑, 陆辰瞳孔一缩,心里顿觉异样。  这不是他的弟弟!  可他跟陆陶长得一模一样,在刚刚推搡余亦勤之前, 脾气和言行举止也是陆陶本陶,他不可能是别人, 陆辰一边扑过去, 一边在心里想:他一定是被那些鬼影给控制了。  然而不管是不是,他的拦截到底是晚了, 余亦勤被推得往前一栽,瞬间就从鼎口消失了, 陆陶紧随其后, 陆辰扑到的时候, 只抓到了一个童鬼的左腿。  那小姑娘惊恐得厉害, 哭相也和人族的小孩如出一辙,陆辰再怎么硬汉,毕竟还是个人,一不忍心,手就松了。  这使得最后一点鬼影也很快没入了鼎中,陆辰骂了声草,用力捶了下地板。  然而鼎对鬼族的吞噬还不算完,迟雁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陆队,快出来,又有一波鬼过来了。”  陆辰头疼的要死,不过还是一骨碌爬起来,扛起无峥就往外跑。  他跑出审问室,看见领导们感受到异变,纷纷都朝这边来了,细看人群里还有一堆善飞善跑的妖族,段君秀和古春晓也在其中。  古春晓个子矮,但她擅长挤人堆,站在最前头左顾右盼,陆辰一出来她就往后瞅,瞅到没人出来立刻急了,跑向陆辰说:“陆辰,余亦勤呢?他不在这儿吗?”  陆辰沉默了好几秒才说实话,古春晓的脸色“唰”一下白了,不分青红皂白地对着还在灵体分裂状态的无峥说吼了句“都怪你”,嚷完闷头往审问室冲。  在上头的增援下来之前,陆辰不可能让她接触方鼎,连忙将她拉住了。古春晓心急如焚,还要挣扎,陆辰实在是分身乏术,连忙将她抛给了段君秀。  段君秀因为没那么多的大局需要看顾,还能和颜悦色地劝秃鹫,反观陆辰就不行了,才送走一个古春晓,沙安立刻就来了。  站长这次没揣茶杯,以往弥勒佛似的脸上也满是凝重,他看着不断聚集过来的鬼影说:“这是怎么了?”  ——  同一时间在方鼎内部,杜含章也很想问这个问题。  经过两天的艰难争取,他和淳愚刚刚联手撕破了林镜的魔气,后者身上黑气剥落,鬼的青气若隐若现。  有了淳愚腿上的魂丝做铺垫,“林镜”的皮下是鬼这一点并不让他们意外,但他到底是哪个鬼?  真身终于是藏不住了,“林镜”却并没恼羞成怒,反倒欣赏地夸起了对手。  面对他的雾霾屁,杜含章和淳愚却都荣幸不起来,两人戒备地盯着对方的脸,很快看到了他的真容。  那脸是见过的,却又有点陌生,不同的人看他就像不同的人。  好比眼下,杜含章觉得他像长时也像陆陶,淳愚因为不认识陆陶,对长时也无甚记忆,看他就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在千年前表现得与世无争的部族首领,鬼王……  当年的世局是妖族混乱,魔族嗜杀,人族的欲望沟壑难填,三族轮流在世间争夺领土和权力,只有鬼族平和清净,乐得千年如一日地阴暗的故土上偏安一隅。  就是当年在战中,这位鬼王也很少出现,他在第一场交锋里就被林镜“重创”,之后就一直在幕后养伤,将鬼族的兵权交给了座下的几位大将,偏偏那些大将又十分配合三界联盟的差遣,表现可圈可点,并不惹人怀疑。  当然,最重要的是每次出战,鬼族的伤亡都很重,在足够大的代价面前,谁也不忍心再去揣度受害者。  可现在杜含章和淳愚突然回过味来了,鬼族伤亡再多,也比不上人族死去的将士多,他们的亡魂一入幽都,就能立刻填补上鬼族失去数量,而人妖魔三族,却得用漫长的时间来恢复人口,这是他们和鬼族最大的不同。  闹了半天,鬼族才是躲在鹬蚌背后的渔翁。  这结果令人意外,但因为符合目前所有的猜测,淳愚心里的疑问平静地落了地,他哂笑道:“鬼王,果然是你,不过想想鬼族也只有你,才能悄无声息地整出这么大的阵仗。”  “族长过奖了。”被点名之后,鬼王彻底没了遮掩的意向,身上的魔气退却凝结,变成了一件雾黑色的长袍,“这么大的阵仗也把你无可奈何,说到底还是族长更胜一筹。”  说着他目光一转,落到了杜含章身上,瞬间带上了不快:“还有你。”  “我怎么了我,”杜含章反问道,“从头到尾我都是一个受害者吧?”  “受害者能活上一千年?能拥有你现在的力量?把我的计划搅得乱七八糟?”鬼王自负地说,“你不是受害者,你是既得利益者。”  这个欲加之罪加得简直让人无力吐槽,杜含章说:“无法苟同。当年要不是你非要将死阵的阵眼设在我身上,后面的一切里都不会有我,我与朋友心生嫌隙,误会他将近一千年,我还没找你说道呢,你倒是先告起状来了,真不愧是个顶级的恶人。”  活到他这把年纪,坏事也都做尽了,恶人的头衔对他来说也就不值一哂,鬼王无动于衷,一副“你活不久了随你高兴”的模样,抬手飞快地捏了个非常复杂的手诀。  杜含章一看这就是个快点灭口的架势,连忙掷了块木简过去:“等等!你来之前,我让族长为我们卜了一卦,卦象是大凶,我也有预感今天不得善了,你不如让我们死个明白,你为什么可以驱使魔气?”  饶是他的语速很快,但却也没能再说更多,因为木简已经到了鬼王的身前,带着不输于箭矢的速度。  鬼王往旁边瞬移了两尺,刚避开木简,淳愚的雾箭又来了,鬼王不想没完没了,好在他的手诀已经捏完了,他最后抬手,对着头顶的虚空划了个框。  在他比划的方向上,雾气滚沸翻涌,里头居然出现了一扇门的轮廓。  杜含章和淳愚循着变化望去,就见那门根本没有门,只有雾气不断往里面扩散,须臾拓出了一个窗明几净的站厅的模样。  淳愚从没见过这种画面,愕然说:“那是什么?”  杜含章眯了下眼,透过那雾门看见里头隐约是个车站,来去走动着各色的鬼族,他们有些的外形和人殊无二致,有些则修为不够,还是青色的灵魂态。  然后门出现的时候,那边本来是人间办事处的寻常景象,有人坐等,有鬼走动,但是很快空气里到处都出现了扭曲的旋涡,人鬼纷纷起飘,穿过旋涡来到了鼎里。  一个人影打从门内走过,杜含章眼皮一跳,看见那人穿着件抹布长袖,侧脸的轮廓看着像是……  事实上不是像,那就是何拾。  何拾晕头转向地再进来,还完全没搞清状况,先听出了他们分局主席的声音。  两个、原形、经营……何拾愣是没听懂他的最高领导在说什么,他正疑惑,就瞥见了倒着站立的杜含章。  何拾也是个聪明人,电光石火之间就明白过来了,自己这是到鼎里来了,可他是怎么过来的?主任又在这里干什么?  然而他还没开始想,一声惨叫就划向了耳膜,何拾眼皮一垂,看见他们分局那个拢共没露过两次面的主席一伸手,捏碎了一个灵魂态的同族的头。  苍青色的魂魄溢散飘开,又袅袅地渗进了鬼王的皮肤,对方片刻不停,眨眼间又爆了两颗鬼头。  何拾心里惶然欲呕,眼里和心里都很清楚,自己也正在不断靠近欺骗和死亡,但是为什么?不管是鬼族还是他记忆里的主席,都是一个仁爱的长者,可眼下这是什么惨相啊?  他默不作声,自然没人会答复他,但在他背后,一道雾绳飘然而至,尾端灵蛇似的将他和他周围的几个鬼族一同缠了,接着猛地拽了回去。  鬼王忙着吸收其他的鬼魂,一时兼顾不上何拾,他捡了个短暂的生机,一后背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何拾,还好吗?”杜含章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何拾晃了下眩晕的脑袋:“我没事,你怎么样?”  杜含章刚要开口,淳愚突然插了句话:“他的力量在增强,你们稍后再寒暄,先走。”  两人都没异议,连忙赶鸭子似的催着另外三个魂飞魄散的鬼族,跟着淳愚往雾气里隐,然而走了没五分钟,脚下突然地震似的摇了一下,鬼王的笑声传过来,回音层层叠叠的,听不出是近还是远。  “躲来躲去的就没意思了,这样吧,我又请了一位稀客,是你们共同的老相识,姓余,怎么样,出来见他最后一面如何?”  杜含章脚上一顿,心口剧烈地跳了一下,他不希望余亦勤涉任何危险,可另一方面,他真的有点想他。  浓厚的雾气根本看不穿,但是声音可以,杜含章心头才悸动完,余亦勤的声音就飘了过来。  “谁见谁的最后一面?”  鬼王轻笑道:“方崭见你啊。”  余亦勤:“我确实是来见他的,还有淳愚,不过不是最后一面。你真以为我是被你控制的陆陶推进来的吗?”第71章 人造鬼  陆陶推他的瞬间, 余亦勤猝不及防, 确实歪了下重心。  不过长兵有一点好,就是需要时能当做拐杖用,而用撕天扎瓷砖水泥, 对余亦勤来说不比切豆腐难多少。他其实是可以靠这柄长兵来稳住身形并予以反击的, 但他很快又放弃了。  他们一直在找让杜含章脱困的办法, 只可惜目前还没有突破口,那瞬间余亦勤心想既然杜含章出不来, 自己进去找他也不失为一条捷径,虽然有些剑走偏锋。  进入的过程比余亦勤想的还要快,他本来想观察一下路径, 谁知道满眼只有一阵青色的光影。他还没开始想这片青色可能会是什么, 人说话的声音就越来越近, 等到能听清的时候, 脚底已经踏上了实处。  只见他所处的地方周遭都是黑蒙蒙的雾,天光晦暗,地上草不像草,树不似树,令人压抑感顿生。  在他对面五、六米开外, 有个鬼气森森的男人独身而立,余亦勤看了眼他的脸,一时居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因为那脸分明是一张, 可很奇异的, 看着像记忆里的很多人。  鬼王、长时、陆陶……以及历史上不少封侯拜相的大人物。  这实在是一种新鲜至极的既视感,新鲜到令余亦勤觉得困惑。  中原西部虽然有种变脸的绝技,可以让一个人拥有多副面孔,但一次也只能展现一张,鬼王这张脸到底是怎么长的?  不过形势不容他左思右想,两人甫一照面,言语上就先交了次锋。  一如余亦勤打量对方一样,鬼王也在打量他。  不过余亦勤没什么好看的,鬼王早就透过散布在人界的分化体,比如陆陶、何拾等人,将他和防异办的人了解得清清楚楚了,鬼族自不用说,只有妖族封闭一点,段君秀的行踪他有点琢磨不住。  此刻两人四目相对,互相都是冷眼,余亦勤接了句话,兀自趁机心念电转。 第65章 鬼王刚要下雷,没料他会突然说话,注意力不自觉偏了一分,心里有些刮目相看,但更多的还是持续暴露的不悦。  这些人合起来,揭开了他酝酿了几千年的计划,他们必须死,但在死之前,出于欣赏,他会留出个三五分钟,让他们欣慰地死个明白。  打定主意,鬼王举着雷电不发,蔑视地笑道:“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呢?”  杜含章:“一般也没别的,你图什么就为什么,现代社会的太平稳定、自然科学对鬼神学说的冲击、抛弃老旧丧葬习俗的城市化,以及族越来越长的平均寿命和越来越低的生育水平……这些林林总总的加起来,让你的蛀虫生涯越来越难以为继,所以你才再次故技重施,拉沉眠的魔族继续替你背锅,我说的对吗?”  “蛀虫”这个字眼用的很不客气,鬼王却没生气,朗声笑道:“你们的想象力真的很丰富,编得一套一套的,听起来很有意思,不过闲话的时间就到此为……”  “止”字没出口,何拾突然喝道:“等等!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看在我给你办了这么多年事的份上,给我一个实话。你是一个假冒鬼的归氏后人,你以人的祭奠长生,那我和刚刚被你吞噬的千百个幽都亡魂又是什么……东西?”  鬼王被他问得一个恍惚,久远的记忆不请自来,猛地从脑海深处冒了出来。  很久以前,在他成为归氏新一任首领的时候,以人充鬼的计划已经实施了好些年。  在人们对于世界的认知还都停留在想象阶段的那个时候,这个计划铺开的非常顺利,但有一点余亦勤说错了,并不是归氏创造了鬼,而是人族创造了鬼。  不过鬼王自己已经入戏至深,他晃了下头将记忆摇散了,道貌岸然地说:“什么什么东西?何必听风就是雨,你就是鬼,什么归氏后人,我没听过。”  事到如今,他还是满口只有反驳,何拾打心底里不相信他,只觉得他的每一句话都异常刺耳,他发疯地笑了一通,接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既然你一句真话都没有,如果我还有命出去,我会上三界联盟去告你。”  这个窝里反的挑衅比杜含章他们的有效多了,鬼王的脸立刻黑了,他将右手往上一抬,在虚空里捞什么东西似的说:“你应该没有那个命了。”  随着他的动作,地底下开始震颤,鬼青色的草芽突然从地上长起来,长势快得吓人。  “落阴树!”何拾震惊地说完,看了下余亦勤,“这里怎么会有落阴树?它不是长在幽都里吗?”  余亦勤曾经当过鬼魂,也到幽都地底去过数次,见状也愣了一下,看见那些小芽尖持续外冒,下面分明连着枝叶和茎秆,确实是颗树。  这种树只有幽都才有,传说是用来稳固幽都地气的作物,可眼下这些树却很诡异,树身上有种以往所没见过的森然阴气,树叶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无风自舞。  它们是从下面“长”起来的,可是下面是什么地方?  余亦勤脑中鬼使神差地冒出了一个地名:“是,所以我怀疑幽都现在就在我们脚底下。”  何拾张嘴就想说不可能,可话到嘴边又觉得眼下没什么不可能的了:“那就不妙了,幽都里有无数的鬼魂。”  这事不用他说余亦勤也知道,连忙对杜含章和淳愚说:“你们小心脚下,脚下可能就是幽都。”  他开口之前,杜含章在看不远处撑开的那个树冠,上头树叶缠绵连联结,慢慢蠕动成了一个人形的轮廓,这画面让他心头一紧,突然产生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正当此时,鬼王身形一闪,携狂风卷落叶的态势掠向了他。  余亦勤和淳愚站在一起,他一个人落单,鬼王选择了先拿他开刀。  杜含章见状双手一分,手中的木简分两路飙出,左路是五块一排,在逼向鬼王的间隙里层层张开,多米诺骨牌似的撑开了五层屏障,右路疾射中爆起火花,精准地落到了那个还在精细化的人形上。  那人形触到火焰,凄厉地叫了一声,接着从树上一跃而起,带着满身地火焰扑向了杜含章。  杜含章迎面冲过去,一脚将他踹飞了,同时喊道:“余亦勤,带族长和何拾他们先走,族长知道怎么出去。”  余亦勤动作也快,几乎是同声行动,闪出去将何拾捉到了淳愚旁边。他再待去捉陆陶,却已经迟了一步,陆陶已经顺着狂风,被鬼王捉在了手中。  杜含章叫了声陆陶,隔空将他冻成了冰坨子。  “雕虫小技。”鬼王一掌赞在冰上,冰层整个碎成了白色,但陆陶身上还剩浅浅的一层冰皮,鬼王挑了下眉,扔下陆陶突欺近,准备先结果掉杜含章。  余亦勤瞥见鬼王的身影都成了虚的,连忙将何拾往轮椅后面一摁,耳旁风似的说:“何拾,你跟淳愚先走,快。”  说完他也不等何拾反应,提着长戟调头支援杜含章去了。  何拾眼前花了两道,等回过神,眼里只有他远处了五六米的背影,何拾愣了一下,垂眼去问淳愚:“族长,我们怎么办?”  淳愚叹了口气:“我本是囚徒,出不出去都不打紧,但是你们不该留在这里,我对里面熟悉,你对外面熟悉,这样,我在这里想办法帮衬他们,你跟着这只小鸟,趁鬼王大开门户的机会出去求助。”  一行四人,你喊我我喊你,到头只有他一个人出去,何拾不想当逃兵,刚想婉拒,淳愚手中那把雾刀就变成了缩小版的秃鹫,它恋恋不舍地在淳愚手背上蹭了两下,接着一跃飞上了何拾的头顶。  何拾头上一重,身侧跟着被推了一把,他飞出去,听见淳愚在背后说:“不要推脱,速速离去,我虽然不知道这个困境该如何破解,但鬼王依靠的是鼎的力量,我想同时期其他器物应该有分庭抗礼的力量,你让外头的援兵去找,然后投进这鼎中来。”  几句话的功夫,那边已经打成了一团。  更多的鬼影不断从树上爬出来,它们有的是食物,有的是傀儡,不是飞蛾扑火地往鬼王身上投,就是挥舞着各路兵器杀向杜含章。  鬼王吸收的鬼魂越多,周身的压迫就越强,超乎寻常的力量集结让他的五感达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高度,淳愚两人在十米开外的对话都被他纳入了耳中。  他听完只觉得这些人不自量力,脚下的灵光瞬息化为藤化为索,以他为中心朝四面八方凌厉地飞去。  “你们谁也走不了。”他狂妄地笑道。第73章 回光(二)  杜含章真是被余亦勤气笑了。  他一掌拍在地上, 蓝色的雷光才将包抄过来的鬼影震开, 让走的那位就跳了进来。  杜含章将人往后背一押,因为无奈又没办法,只能苦中作乐, 笑了一声:“你这人, 怎么这么不听指挥。”  余亦勤配合地退了一步, 站到他背后迅速转过身,和他背对背, 然后祸水东引:“淳愚也没听。”  “那我也管不了他,”杜含章反手往余亦勤后背的衣服上贴了三块保护用的木简,“顶多管管你。”  余亦勤抿了下嘴唇, 因为不太常说这种话, 显得有些放不开:“出去了我会担心你, 我跟你一起。”  青色的藤索已经到了, 杜含章心里柔软,却又想叹气,他飞快地捏了下余亦勤的手腕,口不对心地说:“那行,咱就共同进退, 我不赶你了,我数到三,你找机会到鬼王左后方去, 我们把他围起来。”  这样站的话, 就一定有个人在鬼王背后的盲区上, 是个非常有利的视野,余亦勤“嗯”了一声,目光灵活地扫视开,开始寻找合围的时机。  这时在另一边,淳愚的雾鸟振翅腾空,朝西边飞了过去。  何拾被他推出几米远,回头一看淳愚已经被海潮似的藤萝淹没了,他喊了一声,很快听到了淳愚平静的回应,何拾这才松了口气,咬牙掉头追着鸟狂奔。  在他背后,灰蒙蒙的世界地动山摇,更多的鬼树和鬼魂爬了上来,空气里都变成了青色,余亦勤三人被淹没在幢幢的鬼影之中,难窥行踪。  秃鹫在头顶枭叫,似乎在催他快点,何拾拼命地跑,迎面的风并不凛冽,他却早已满脸是泪。  他是一个被谎言笼罩了大半生的鬼,至今仍不知道自己是谁。  ——  方鼎外部,防异办三栋办公楼。  鬼在天上飞的异状整个今西市都有,省部早就观察到了,沙安拍去求援的人走到半路,和省部下来的科长主任们碰了个正着。  两路人合成一波,马不停蹄地往防异办赶。  办里的人也没等着人来解决问题,已经用手头所有的封印、符纸和锁链,将大楼围了一层又一层。  新招来的鬼魂暂时进不来了,扒在结界外面嚎叫,但没了鬼魂的来源,那鼎仍然在不停的振荡,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强的能量场波动。  审问室外,陆辰拧着无峥,面如寒霜地问他进出鼎的办法。  托鼎中鬼王无暇分心的缘故,无峥身上的魔气弱了一些,他的魂魄因此稳固了一点,至少说话不用断断续续的。  “我不知道这鼎要怎么进出,我只进去过一次,进去时还是无意识的状态,出来的地方倒是有点印象,好像……是在鬼族的交界厅里。”  段君秀皱了下眉,心想为什么在鬼族的交界厅?  陆辰却立刻回头:“雁子,联系交界厅附近的同事,让他们汇报情况。”  “明白。”迟雁说着回头一通操作,开始和电话对面交代情况。  陆辰又问无峥还有没有别的线索,无峥告诉他:“我知道的其实不多,因为你们看到我的绝大多数时间,我都是被‘林镜’控制的傀儡,没有涉足过他秘密的核心,不过有件事我可以确定,他不是林镜。”  段君秀:“那他是谁?”  无峥:“我不清楚。”  古春晓嗤笑道:“不清楚你还这么笃定?”  面对她的敌意,无峥只剩叹息;“他的魔气底下有鬼青气,还有,他口口声声是为魔族复仇,但却非常恐惧荼疆的封印动摇,因为魔族被封印其实不是人族的功劳,荼疆是魔族自己封的,镜魔就是负责断后的,魔君厌倦了这种没有利益却每隔一些年都会上演的冲突。  但是这个假的林镜一直很担心魔族会苏醒了找他对峙,所以一直派傀儡在锁钥山周围监视,一旦发现封印有变,就会立刻亲身赶往。”  这就怪不得了,魔族在人间作天作地,荼疆那边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鬼气的话,”陆辰摸着下巴,觉得难以置信,“就是说背后那个大boss,可能是鬼族了?”  鬼族是各族公认的和平主义爱好者,千百年来如一日,古春晓用一种荒谬的语气说:“你可别听他瞎忽悠了。”  段君秀觉得这个思路非常新鲜,没评价这个,只道:“无峥,不管大boss是谁,既然你之前是受他控制的,你所有的行动必然都合乎他的利益,他让你煽动王树雅等人,又挖了贺兰柯的墓,他做这些的目的是什么?”  无峥说:“他要找两样东西,一块石碑和一块龟甲,他觉得可能在贺兰柯的墓里。”  段君秀目光一动,立刻让防异办的员工取来了天地碑,无峥看过后说:“对,就是带这种图案的,我们族中的四方印上也有这种图案。”  这三样再加上那口鼎,就能凑出一幅原版的上古初历了,段君秀觉得不妙,问无峥道:“找到了这两样东西之后呢,他想干什么?”  无峥垂下眼帘,掩去了眼底浮起来的悲凉:“他想造出无数个我这种不人不鬼的东西,用魔气控制一个人、一个鬼并不容易,他需要力量。”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碍于形势严峻,眼下分秒必争,省部的支援一抵达,各方整合了一下信息,很快动作开了。  一队带着设备出去搜寻魔族的踪迹,二队去鬼族交界厅查看情况,省部和妖族分两拨支援,省部高层另外联络起了人族的部队,对普通人实施暂时性的管制和保护措施,段君秀则应沙安的委托,站在方鼎外围顾守。  “主任,”古春晓趴在玻璃上说,“你说老余会没事吗?”  段君秀抱着手臂,冷静地盯着那口自动浮空旋转的鼎:“等等看吧。”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天一夜。  期间,去鬼族交界厅的同事传回消息,交界厅里空无一鬼,里头狼藉一片,像是在室内遭到了龙卷风。  这情况必然有鬼,防异办去调监控,到了无常分局却发现这边也急得跳脚,交界厅的监控分局给了,可谁也说不清楚那些凭空出现的空间旋涡是谁制造出来的,反倒是分局的何拾还被吸进去了。  分局的局长郑重其事地请求防异办和妖联给予支援,早点把幕后凶手抓到手,这态度又显得他们鬼族又十分无辜。  局势至此彻底乱成了一团浆糊,所有人都焦头烂额。  第二天白天,方鼎发出过一声巨响,绿色的灰烬腾空而起,细看却又只是被震飞的铜绿。  但防异办和妖族的外勤却有了收获,他们在无峥的帮助下,在东城郊区的一幢别墅里抓住了六只魔化的山鬼,异变山鬼的户主逃了,身份十分微妙,是无常分局副局长何拾的助理小罗。  他当场就自爆了灵体,没有给人审问的机会,但他消散之后身上掉了样东西下来,一队的队长将照片传回办里,古春晓一看眼泪就下来了,因为那是淳愚的四方印。  她问一队长有没有看到一个高高瘦瘦,很帅很帅的男的,一队长被她嚷得脑仁疼,说完没有立刻挂了。  找不到淳愚,有个印也行,古春晓抱着它不撒手,陆辰这边又要交给省部研究,古春晓不愿意,但被对方一忽悠是为了救余亦勤,只能妥协了。  防异办的会议室也没歇过,各种会议接连不断,视频电话会议的屏幕上的都是省部的高层,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凝重地讨论着形势和解决办法。  到了夜里10点,会议上的建议是请段君秀拿着天地碑和四方印,试着往鼎里进一进,因为加上这些,原本秘藏历法的器物和受益人就都到齐了,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擦出什么火花。  对于这提议,妖族的部长们不同意,觉得人族是让他们主任去冒险,段君秀却没什么意见,很和气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