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 少女小渔 据说从下午三点到四点,火车站走出的女人们都粗拙、凶悍,平底鞋,一身短打,并目复杂的过盛的体臭胀人脑子。 还据说下午四点到五点,走出的就是彻底不同的女人们了。她们多是长袜子、高跟鞋,色开始败的浓妆下,表情仍矜托,走相也都婀娜,大大小小的屁股在窄裙子里滚得溜圆。 前一拨女人是各个工厂放出来的,后一拨是从写字楼走下来的。悉尼的人就这么叫:“女工”、“写字楼小姐”。其实前者不比后者活得不好。好或不好,在悉尼这个把人活简单活愚的都市,就是赚头多少。女工赚的比写字楼小姐多,也不必在衣裙鞋袜上换景,钱都可以吃了,住了,积起来买大东西。此方,女工从不戴假首饰,都是真金真钻真翠,人没近,身上就有光色朝你尖叫。 还有,回家洗个澡,蜕皮一样换掉衣服,等写字楼小姐们仍是一身装一睑妆走出车站票门,女工们已重新做人了。她们这时都换了宽松的家常衣棠——在那种衣棠里的身子比光着还少拘束——到市场拾剩来了。一天卖到这时,市场总有几样菜果或肉不能再往下剩,廉价到了几乎实现“共产主义”。这样女工又比写字楼小姐多一利少一弊:她们扫走了全部便宜,什么也不给“她们”剩。 不过女人们还是想有一天去做写字楼小姐,穿高跟鞋、小窄裙,画面目全非的妆。戴假首饰也罢,买不上便宜菜也罢。小渔就这样站在火车站,身边搁了两只塑料包,塞满几荤几素却仅花掉她几块钱。还有一些和她装束差不多的女人,都在买好莱后顺便来迎迎丈夫。小渔丈夫其实不是她丈夫(这话怎么这样难讲清?)和她去过证婚处的六十七岁的男人跟她什么关系也没有。她跟老人能有什么关系呢?就他?老糟了、肚皮叠着像梯田的老意大利人? 小渔才二十二岁,能让丈夫大出半个世纪去吗?这当然是移民局熟透的那种骗局。小渔花钱,老头卖人格,他俩合伙糊弄反正也不是他们自己的政府。大家都这么干,移民局雇不起那么多劳力去跟踪每对男女。在这个国家别说小女人嫁老男人,就是小女人去嫁老女人,政府也恭喜。 又一批乘客出来了,小渔脖子往上引了引。她人不高不大,却长了高大女人的胸和臀,有到丰硕得沉甸甸了。都说这种女人会生养,会吃苦劳作,但少脑筋。少脑筋往往又多些好心眼。不然她怎么十七岁就做了护士?在大陆——现在她也习惯管祖国叫[大陆”,她护理没人想管的那些人,他们都在死前说她长了颗好心眼。她出国,人说:好报应啊,人家为出国都要自杀或杀人啦,小渔出门乘凉一样就出了国。小渔见他走出来,马上笑了。人说小渔笑得特别好,就因为笑得毫无想法。 他叫江伟,十年前赢过全国蛙泳冠军,现在还亮得出一具漂亮的田鸡肉。认识小渔时他正要出国,这朋友那朋友从三个月之前就开始为他饯行。都说:以后混出半个洋人来别忘了拉扯拉扯咱哥儿们。 小渔是被人带去的,和谁也不熟,但谁邀她跳舞她都跳。把她贴近她就近,把她推远她就远,笑得都一样。江伟的手在她腰上不老实了一下,她笑笑,也认了。江伟又近一步,她抬起睑问:“你干嘛呀?”好像就她一个不懂男人都有无聊混蛋的时候。问了她名字工作什么的,他邀她周末出去玩。 “好啊。”她也不积极也不消极地说。 星期日他领她到自己家里坐了一个钟头,家里没一个人打算出门给他腾地方。最后只有他带她走。一处又一处,去了两三个公园,到处躲不开人眼。小渔一可抱怨没有。他说这地方怎么净是大活人,她便跟他走许多路,换个地方。最后他们还是回到他家,天已黑了。 在院子大门后面,他将她横着竖着地抱了一阵。问她:“你喜欢我这样吗?”她没声,身体被揉成什么形状就什么形状。第二个周末他与她上了床。忙过了,江伟打了个小盹.醒着他问:“你头回上床,是和谁?” 小渔慢慢说:“一个病人,快死的。他喜欢了我一年多。” “他喜欢你你就让了?”江伟像从发梢一下紧到脚趾。小渔还从他眼里读到:你就那么欠男人?那么不值什么?她手带着心事去摩挲他一身运足力的青蛙肉,“他跟渴急了似的,样子真痛苦、真可怜。”她说。她拿眼讲剩下的半句话:你刚才不也是吗?像受毒刑;像我有饭却饿着你。 江伟走了半年没给她一个字,有天却寄来一信封各式各样的纸,说已替她办好了上学手续,买好了机票,她拧着这一袋子纸到领事馆去就行了。她就这么“八千里路云和月”地来了。也没特别高兴、优越。快上飞机了,行李裂了个大口,母亲见大厅只剩了她一个,火都上来了:“要赶不上了!怎么这么个肉睥气?”小渔抬头先笑,然后厚起嗓门说:[人家不是在急嘛?” 开始的同居生活是江伟上午打工下午上学,小渔全天打工周末上学。两人只有一顿晚饭时间过在一块。一顿饭时间他们过得很紧张,要吃、要谈、要亲暱。吃和亲暱都有花样。谈却总谈一个话题:等有了身分,咱们干什么干什么。那么自然,话头就会指到身分上。 江伟常笑得乖张,说:“你去嫁个老外吧?” “在这儿你不就是个老外?”小渔说。后来知道不能这么说。 “怎么啦嫌我老外你意思没身分就是老外对吧”他烦恼地将她远远一扔。没空间,扔出了个心理距离。 再说到这时,小渔停了。留那个坎儿他自己过。他又会来接她,不知问谁:“你想,我舍得把你嫁老外吗?”小渔突然发现个祕密:她在他眼里是漂亮人,漂亮得了不得。她一向瞅自己梃马虎,镜子前从没耐烦过,因为她认为自己长得也马虎。她既不往自己身上看时也不费钱。不像别的女性,狠起来把自己披挂得像棵圣诞树。周末,唐人街茶点铺就晃满这种“树”,望去像个圣诞林子。 汪伟一个朋友真的找着了这么个下作机构:专为各种最无可能往一块过的男女扯皮条。“要一万五千呢!”朋友警告。他是没指望一试的。哪来的钱,哪来的小渔这样个女孩,自己凑钱去受一场蹧贱。 光是想像同个猪八戒样的男人往证婚人面前并肩站立的一刻,多数女孩都觉得要疯。别说与这男人同出同进各种机构,被人瞧、审问,女孩们要流畅报出男人们某个被捂着盖着的特征。还有宣誓、拥抱、接物,不止一回、两回、三回。那就跟个不像猪八戒的男人搭档吧?可他要不那么猪八戒,会被安安主主剩着,来和你干这个吗?还有,他越猪,价越低。一万五,老头不瘸不瞎,就算公道啦。江伟就这么劝小渔的。 站在证婚人的半圆办公桌前,与老头并肩拉手,小渔感觉不那么恐怖。事先预演的那些词,反正她也不懂。不懂的东西是不过心的,仅在唇舌上过过,良知卧得远远,一点没被惊动。 江伟伪装女方亲友站在一边,起初有人哄他“钟馗嫁妹”、“范蠡舍西施”,他还笑,渐渐地,谁逗他他把谁瞪回去。小渔没回头看江伟,不然她会发现他这会儿是需要去看看的。他站在一帮黄皮肤“亲戚老俵”里,喉结大幅度升降,全身青蛙肉都鼓起,把旧货店买来的那件西装胀得要绽线。她只是在十分必要时去看老头。老头在这之前染了发,这钱也被他掌到小渔这儿来报帐了。加上租一套西装,买一瓶男用香水,老头共赖走她一百圆。后来知道,老头的发是瑞塔染的,西装也是瑞塔替他改了件他几十年前在乐团穿的演奏服。瑞塔和老头有着颇低级又颇动人的关系。瑞塔阳老头喝酒、流泪、思乡和睡觉。老头拉小提琴,她唱,尽管唱得到处跑调。老头全部家当中顶值价的就是那把提琴了。没了琴托,老头也不去配,因为配不到同样好的木质,琴的音色会受影响。老头是这么解释的,谁知道。没琴托的琴靠老头肩膀去夹,仍不很有效,琴头还是要脱拉下来,低到他腰以下。因此老头就有了副又淒楚又潦倒的拉琴姿态。老头穷急了,也没到街上卖过艺,瑞塔逼他,他也不去。 他卖他自己。替他算算,如果他不把自己醉死,他少说还有十年好活,两年卖一回,一回他挣一万,到死他不会喝风啜沫。这样看,从中剥走五千圆的下作“月佬”,就不但不下作并功德无量了。 要了一百圆无赖的老头看上去就不那么赖了。小渔看他头发如漆,梳得很老派;身上酒气让香水盖掉了。西装穿得倜傥,到底也倜傥过。老头目光直咄咄的,眉毛也被染过和梳理过,在脸上盖出两块浓荫。他形容几乎是正派和严峻的。从他不断抿拢的嘴唇,小渔看出他呼吸很短,太紧张的缘故。最后老头照规矩拥抱了她。看到一张老睑向她压下来,她心里难过起来。她想他那么大岁数还要在这丑剧中这样艰辛买力地演,角色对他来说,太重了。他已经累得喘不上气了。多可悲呀——她还想,他活这么大岁数只能在这种丑剧中扮个新郎,而没指望真去做回新郎。这辈子他都不会有这个指望了,所以他才把这角色演得那么真,在戏中过现实的瘾。老头又乾又冷的嘴唇触上她的唇时,她再也不敢看他。什么原因,妨碍了他成为一个幸福的父亲和祖父呢?他身后竟没有一个人,来起哄助兴的全是黄皮肤的,她这边的。他真的孤苦得那样彻底啊。瑞塔也没来,她来,算是谁呢。当小渔睁开眼,看到老头眼里有点怜惜,似乎看谁毁了小渔这么个清清洁洁的少女,他觉得罪过。 过场全走完后,人们拥“老夫少妻”到门外草坪上。说好要照些相。小渔和老头在一辆碰巧停在草坪边缘的“本茨”前照了两张,之后陪来的每个人都窜到车前去喊:“我也来一张!”无论如何,这生这世有那一刻拥有过它,就是夸口、吹牛皮,也不是毫无凭据。 只有江伟没照,慢慢拖在人群尾巴上。 小渔此时才发现他那样的不快活。和老头分手时,大家掌中国话和他嘻哈:“拜拜,老不死你可硬硬朗朗的,不然您那间茅房,我们司得去佔领啦……”江伟恶狠狠地嘻嘻笑起来。 当晚回到家,小渔照样做饭炒菜。江伟运动筷子的手却是瞎的。终于,他停下散漫的谈天。叫她去把口红擦擦干净。她说那来的口红?她回来就洗了澡。他筷子一柏喊:“去给我擦掉!” 小渔瞪着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了。江伟冲进厕所,撕下了截手纸,扳住她睑,用力擦她嘴唇连鼻子脸顿也一块扯进去。小渔想:他明明看见桌上有餐纸。她没挣扎,她生怕一挣扎他心里那点憋屈会发泄不净。她想哭,但见他伏在她肩上,不自恃地饮泣,她觉得他伤痛得更狠更深,把哭的机会给他吧。不然两人都哭,谁来哄呢。 她用力扛着他的哭泣,他烫人的抖颤,他冲天的委屈。 第二天清早,江伟起身打工时吻了她。之后他仰视天花板,眼神懵着说:“还有三百六十四天。”小渔懂他指什么。一年后,她可以上诉离婚,再经过一段时间出庭什么的,她就能把自己从名义上也撤出那婚姻勾当。但无论小渔怎样温存体贴,江伟与她从此有了那么点生分:一点阴阳怪气的感伤。他会在兴致很好时冒一句:“你和我是真的吗?你是不是和谁都动真的。”他问时没有威胁和狠劲,而是虚弱的,让小渔疼他疼坏了。他是那种虎生生的男性,发蛮倒一切正常。他的笑也变了,就像现在这样:眉心抽着,两根八字纹顺鼻两翼拖下去,有点尴尬又有点歹意。 江伟发觉站在站口许多妻子中的小渔后马上堆出这么个笑。他们一块往家走。小渔照例不提醒她手里拎着两个大包。江伟也照例是甩手走到楼下才发现:“咳,你怎么不叫我!”然后夺去所有的包。 小渔累了一样笑,累了一样上楼上很慢。因为付给老头和那个机构的钱一部分是借的,他俩的小公寓搬进三条汉子来分担房租。一屋子脚味。小渔刚打算收拾,江伟就说:“他们花钱雇你打扫啊?” 三条汉子之一在制衣厂剪线头,一件羊毛衫沾得到处是线头,小渔动手去摘,江伟也火:“你是我的还是公用的?” 小渔只好硬下心,任吃臭、脏、乱。反正你又不住这儿,江伟常说,话里梗梗地有牢骚。好像小渔情愿去住老头的房。“结婚”第二周,老头跑来,说移民局一清早来了人,直问他“妻子”哪去了。 老头说上早班,下次他们夜里来,总不能再说“上夜班”吧?移民局探子只看见了几件女人衣裙,瑞塔的,他拿眼比试衣裙长度,又去比试结婚照上小渔的高度,然后问:“你妻子是中国人,怎么尽穿意大利裙子?” 江伟只好送小渔过三条街,到老头房子里去了。老头房虽破烂却是独居,两间卧室。小渔那间卧室的卫生间不带淋浴,洗澡要穿过老头的房。江伟严格检查了那上面的锁,还好使,也牢靠。他对她说:老东西要犯坏,你就跳窗子,往我这儿跑,一共三条街,他撵上你也跑到了。小渔笑着说:不会的。江伟说凭什么不会?听见这么年轻女人洗澡,瘫子都起来了! “不会的,还有瑞塔。”小渔指指正阴着脸在厨房炸鱼的瑞塔说。 瑞塔对小渔就像江伟对老头一样,不掩饰地提防。小渔搬进去,老头便不让她在他房里过夜,说移民局再来了,故事就大难讲了。 半年住下来,基本小乱大治。小渔每天越来越早地回老头那儿去。 江伟处挤,三条汉子走了一条,另一条找个自己干裁缝的女朋友,天天在家操作缝纫机。房里多了噪音少了脏臭,都差不多,大家也没什么啰嗦。只是小渔无法在那里读书。吃了晚饭,江伟去上学,她便回老头那儿。她在那儿好歹有自己的卧室,若老头与瑞塔不闹不打,那儿还清静。她不懂他们打闹的主题。为钱?为房子漏?为厨房里蟑螂造反?为下水道反刍?为两人都无正路谋生,都逼对方出去奔伙食费?活到靠五十的瑞塔从未有过正经职业,眼下她帮阔人家做意大利菜和糕饼。她赚多赚少,要看多少家心血来潮办仪式家宴。 偶然地,小渔警觉到他俩吵一部分为她。有回小渔进院子,她已习惯摸黑上门阶。但那晚门灯突然亮了,进门见老头站在门里,显然听到她脚步赶来为她开的灯。怕她摔着、磕碰着?怕她胆小怕黑? 怕她鄙薄他:穷得连门灯也开不起?她走路不响的,只有悄然仔细的等候,才把时间抬得那么准,为她开灯。难道他等候了她?为什么等她,他不是与瑞塔顽脾顽得好好的?进自己屋不久她听见“哞”一声,瑞塔母牲口一样嚎起来。然后是吵。吵吵吵,意大利语吵起来比什么语言都热烈奔放解恨。第二天早晨,老头缩在桌前,正将装“结婚照”的镜框往一块茬,玻璃没指望茬上了。她未敢问怎么了。怎么了还用问?她慢慢去检地上的玻璃渣,跟她有过似的。 “瑞塔,她生气?”她问。老头眼从老花镜上端、眉弓下端探出来,那么吃力。可不能问:是为你给我开了门灯(爱护?关切?献殷勤?)本来这事就够不三不四了,她再问;再弄准确些,只能使大家都窘死。 老头耸耸肩,表示:还有比生气更正常的吗?她僵站一会说:“还是叫瑞塔住回来吧?”其实并不难混过移民局的检查,他们总不会破门而入,总要先用门铃通报。门铃响,大家再做戏。房子乱,哪堆垃圾里都藏得进瑞塔。不不不。老头越“不”越坚决。小渔敛声了。她搁下只信封,轻说:“这两周的房钱。” 老头没去看它。 等她走到门厅,回头,见他已将钞票从信封里挖出,正点数。头向前伸。像吃什一样生怕掉渣儿而去就盘子。她知道他急于搞清钱数是否如他期待。上回他涨房价,江伟跑来和他讨价还价,最后总算没动粗。这时她见老头头颈恢复原位,像吃饱吃够了,自个儿跟自个儿笑起来。小渔只想和事,便按老头要的价付了房钱,也不打算告诉江伟。不就十块钱吗?就让老头这般没出息地快乐一下吧。 瑞塔吵完第二天准回来,接下来的两三天会特别美好顺溜。这是老头拉琴她唱歌的日子。他们会这样拉呀唱的没够:摊着一桌子碟子、杯子、一地纸牌、酒瓶、垃圾桶臭得瘟一样。小渔在屋里听得感动,心想:他们每一天都过得像末日,却在琴和歌里多情。他俩多该结婚啊,因为除了他们彼此欣赏,世界就当没他们一样。他俩该生活在一起,谁也不嫌谁,即使自相残杀,也可以互添伤口。 据说老头在“娶”小渔之前答应了娶瑞塔,他们相好已有多年。却因为她夹在中间,使他们连那一塌糊涂的幸福也没有了。 小渔心里的惭愧竟真切起来。她轻手轻脚走到厨房,先把垃圾袋拎了出去。她总是偷偷干这些事,不然瑞塔会觉得她侵犯她的主权,争夺主妇位置。等她把厨房清理一净,洗了手,走出来,见两人面对面站在窗口。提琴弓停了,屋里还有个打抖的尾音不自散去。他们歌唱了他们的相依为命,这会儿像站着安睡了。小渔很感动,很感动。 是老头先看见了小渔。他推开正吻他的瑞塔,张惶失措地看着这个似乎误闯进来的少女。再举起琴和弓,他仅为了遮掩难堪和羞恼。 没拉出音,他又将两臂垂下。小渔想他怎么啦?那脸上更迭的是自卑和羞愧吗?在少女这样一个真正生命面前,他自卑着自己,抑或还有瑞塔,那变了质的空掉了的生命——似乎,这种变质并不是衰老带来的,却和堕落有关。然而,小渔委屈着尊严,和他“结合”,也可以称为一种堕落。但她是偶然的、有意识的;他却是必然的、下意识的。下意识的东西怎么去纠正?小渔有足够的余生纠正一个短暂的人为的堕落,他却没剩多少余生了。他推开瑞塔,还似乎怕他们丑陋的享乐唬着小渔;又仿佛,小渔清新的立在那儿,那么青春、无残、使他意识到她不配做那些,那些是小渔这样有真实生命和青舂的少女才配做的。 其实那仅是一瞬。一瞬间那里容得下那么多感觉呢?一瞬间对你抓住的是实感还是错觉完全不负责任。这一瞬对瑞塔就是无异常的一瞬。她邀请小渔也参加进来,催促老头拉个小渔熟悉的曲子,还给小渔倒了一大杯酒。 “太晚了,我要睡了”她谢绝:“明天我要打工。” 回到屋,不久听老头送瑞塔出门。去卫生间刷牙,见老头一个人坐在厨房喝酒,两眼空空的。“晚安。”他说,并没有看小渔。 “晚安。”她说:“该睡啦,喝太多不好。”她曾经常这样对不听话的病人说话。 “我背痛。我想大概睡得太多了。” 小渔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他赤着膊,骨头清清楚楚,肚皮却襄着。他染过的头发长了,花得像芦花鸡。他两只小臂像毛蟹。小渔边帮他揉背边好奇地打量他。他说了声“谢谢”,她便停止了。他又道一回“晚安”,并站起身。她正要答,他却拉住她手。她险些大叫,但克制了,因为他从姿势到眼神都没有侵略性。“你把这里弄得这么干净;你总是把每个地方弄干净。为什么呢?还有三个月你不就要搬走了吗?” “你还要在这里住下去啊。”小渔说。 “你还在门口种了花。我死了,花还会活下去。你会这样讲,对吧?” 小渔笑笑:“嗯。”她可没有这么想过。想这样做那样做她就做了。 老头慢慢笑。是哪种笑呢?人绝处逢生了树枯木逢春?他一手握小渔的手,一手又去把盏。很轻地喝一口后,他问:“你父亲什么样,喝酒吗?” “不!”她急着摇头,并像孩子反对什么一样,坚决地撮起五官。 老头笑出了响亮的哈哈,在她额上吻一下。 小渔躺在床上心仍跳。老头怎么了?要不要报告江伟?江伟会在带走她之前把老头鼻子揍塌吗?“老畜牲,豆腐检嫩的吃呐!”他会这样骂。可那叫“吃豆腐”吗?她温习刚才的场面与细节,老头像变了个人。没了她所熟悉的那点淡淡的无耻。尽管他还赤膊,龌龊邋遢,但气质里的龌龊邋遢却不见了。他问:你父亲喝酒吗?没问你男友如何。他只拿自己和她父亲排比而不是男友。也许什么使他想做一回长辈。他的吻也是长辈的。 周末她没对江伟提这事。江伟买了一辆旧车,为去干挣钱多的养路工。他俩现在只能在车上做他俩的事了。“下个月就能还钱。” 他说,却仍展不开眉。看他肤色晒得像士人,汗毛一根也没了,小很紧紧搂住他。似乎被勾起一堆窝囊感慨,她使劲吻他。 十月是春天,在悉尼。小渔走着,一辆发出拖拉机轰鸣的车停在她旁边。老头的车。 “你怎么不乘火车?”他让她上车后问。 她说她已步行上下工好几个月了,为了省车钱。老头一下沉默了。 他涨了三次房钱,叫人来修屋顶、通下水道、灭蟑螂,统统都由小渔付一半花销。她每回接过帐单,不吭声立刻就付钱,根本不向江伟吐一个字。他知道了就是吵和骂,瞪着小渔骂老头,她宁可拿钱买清静。她瞒着所有人吃苦,人总该不来烦她了吧。不然怎样呢? 江伟不会说,我戒烟、我不去夜总会、我少和男光棍们下馆子,钱省下你好乘车。他不会的,他只会去闹,闹得赢闹不嬴是次要的。 “难怪,你瘦了。”在门口停车,老头才说。他一路在想这事。她以为他会说:下月你留下车钱再交房钱给我吧。但没有这话,老头那渗透贫穷的骨肉中不存在这种慷慨。他顶多在买进一张旧沙发时,不再把帐单给小渔了。瑞塔付了一半沙发钱,从此她便盘据在那沙发上抽烟、看报、染脚趾甲手指甲,还有望影。 一天她望着小渔从她面前走过,进卫主间,突然扬起眉,笑一下。 小渔淋浴后,总顺手擦洗浴盆和睑盆。梳妆镜上总是雾腾腾溅满牙膏沫;台子上总有些毛渣,那是老头剪鼻孔毛落下的;地上的彩色碎指甲是瑞塔的。她最想不通的是白色香皂上的污秽指纹,天天洗,天天会再出现。她准备穿衣时,门响一下。门玻璃上方的白滚剥落一小块,她凑上一只眼,却和玻璃那面一只正向内窥的眼撞上。 小渔“哇”一嗓子,喊出一股血腥。那眼大得吞人一样。她身子慌张地往衣服里钻,门外人却嘎嘎笑起来,拢拢神,她认出是瑞塔的笑。“开开门,我紧急需要用马桶!” 瑞塔撩起裙子坐在马桶上,畅快淋漓地排泻,声如急雨。舒服地长吁和打几个战僳后,她一对大黑眼仍咬住小渔,嚼着和品味她半裸的身子。“我只想看看,你的奶和臀是不是真的,嘻……” 小渔不知拿这个连内裤都不穿的女人怎么办。见她慌着穿衣,瑞塔说:“别怕,他不在家。”老头现在天天出门,连瑞塔也不知他去忙什么了。 “告诉你:我要走了。我要嫁个挣钱的体面人去。”瑞塔说。坐在马桶上趾高气扬起来。小渔问,老头怎么办? “他?他不是和你结婚了吗?”她笑得一脸坏。 “那不是真的,你知道的……”和那老头“结婚”?一阵浓烈的耻辱袭向小渔。 “哦,他妈的谁知道真的假的!”瑞塔在马桶上架起二郎腿,点上根烟。一会就洒下一层烟灰到地上。“他对我像畜生对畜生,他对你傢人对人!” “我快搬走了!要不,我明天就搬走了!……” 再一次,小渔想,都是我夹在中间把事弄坏了。“瑞塔,你别走,你们应该结婚,好好生活!” “结婚?那是人和人的事。畜生和畜生用不着结婚,牠们在一块种,就是了!我得找那么个人:跟他在一块,你不觉得自己是个母畜生。怪吧,跟人在一块,畜生就变得像人了;和畜生在一块,人就变了畜主。” “可是瑞塔,他需要人照顾,他老了呀……” “对了,他老了!两个月后法律才准许你们分居;再有一年才允许你们离婚。剩给我什么呢?他说,他死了只要能有一个人参加他的葬礼,他就不遗憾了。我就做那个唯一参加他葬礼的人?” “他还健康,怎么会死呢?” “他天天喝,天天会死!” “可是,怎么办,他需要你喜欢你……” “哦,去他的!” 瑞塔再没回来。老头酒喝个很静。小渔把这静理解成伤感。收拾卫生间,小渔将瑞塔的一只空粉盒扔进垃圾袋,可很快它又回到原位。小渔把这理解为怀念。老头没提过瑞塔,却不止一回脱口喊:“瑞塔,水开啦。”他不再在家里拉琴,如瑞塔一直期望的:出去挣钱了。小渔偶尔发现老头天天出门;是去卖艺。 那是个周末,江伟开车带小渔到海边去看手工艺展卖。哪里有人在拉小提琴,海风很大,旋律被颳得一截一截,但小渔听出那是老头的琴音。走了大半个市场,未见拉琴人,总是曲调忽远忽近在人缝里钻。直到风大起来,还来了阵没头没脑的雨,跑散躲雨的人一下空出一整条街,老头才显现出来。 小渔被江伟拉到一个冰淇淋摊子的大伞下“咳,他!”江伟指着老头惊诧道。“拉琴讨饭来啦。也不赖,总算自食其力!” 老头也忙着要出地方避雨。小渔叫了他一声,他没听见。江伟斥她道:“叫他做什么?我可不认识他!” 忙乱中的老头帽子跌到了地上。去拾帽子,琴盒的按钮开了,琴又捧出来。他检了琴,捧婴儿一样看它伤了哪儿。一股乱风从琴盒里卷了老头的钞票就跑。老头这才把心神从琴上收回,去撵钞票回来。 雨渐大,路奇怪地空寂,只剩了老头,在手舞足陷地捕蜂捕蝶一样捕捉风里的钞票。 小渔刚一动就被捺住:“你不许去!”江伟说:“少丢我人。人还以为你和这老叫花子有什么关系呢!”她还是挣掉了他。她一张张追逐着老头一天辛苦换来的钞票。在老头看见她,认出浑身透湿的她时,捧倒下去。他半踱半脆在那里,仰视她,似乎那些钱不是她检了还他的,而是赐他的。她架起他,一边回头去寻江伟,发现江伟待过的地方空荡了。 江伟的屋也空荡着。小渔等了两小时,他未回。她明白江伟心里远不止这点别扭。瑞塔走后的一天,老头带回一益吊兰,那是某家人搬房扔掉的。小渔将两只凳垒起,登上去挂花盆,老头两手掌住她脚腕。江伟正巧来,门正巧没锁,老头请他自己进来,还说,喝水自己倒吧,我们都忙着。 “我们,他敢和你“我们”?你俩“我们”起来啦?”车上,江伟一脸恶心地说。“俩人还一块浇花,剪草坪,还坐一间屋,看电视的看电视,读书的读书,难怪他“我们”……”小渔惊唬坏了:他竟对她和老头干起了跟踪监视!“看样子,老夫少妻日子过得有油有盐!” “瞎讲什么?”小渔头次用这么炸的声调和江伟说话。但她马上又缓下来:“人嘛,过过总会过和睦……” “跟一个老王八蛋、老无赖,你也能往一块和?”他专门挑那种能把意思弄误差的字眼来引导他自己的思路。 “江伟!”她喊。她还想喊:你要冤死人的!但汹涌的眼泪堵了她的咽喉。车轰一声,她不哭了。生怕哭得江伟心更毛。他那劲会过去的,只要让他享受她全部的温存。什么都不会耽误他享受她,痛苦、恼怒都不会。他可以一边发大脾气一边享受她。“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他在她身上痉挛着问。 小渔到公寓楼下转,等江伟。他再说绝话她也绝不回嘴。男人说出那么狠的话,心必定痛得更狠。她直等到半夜仍等个空。回到老头处,老头半躺在客厅长沙发上,脸色很坏。他对她笑笑。 她也对他笑笑。有种奇怪的会意在这两个笑当中。 第二天她下班回来,见他毫无变化地躺着,毫无变化地对她笑笑。 他们再次笑笑。到厨房,她发现所有的碟子、碗、锅都毫无变化地搁着,老头没有用过甚至没有碰过它们。他怎么啦?她冲出去欲问,但他又笑笑。一个感觉舒适的人才笑得出这个笑。她说服自己停止无中主有的异感。 她开始清扫房子,想在她搬出去时留下个清爽些、人味些的居处给老头。她希望任何东西经过她手能变得好些;世上没有理应被糟蹋掉的东西,包括这个糟蹋了自己大半生的老头。 老头看着小渔忙。他知道这是她在这儿的最后一天,这一天过完,他俩就两清了。她将留在身后一所破旧但宜人的房舍和一个孤寂但安详的老头。 老头变了。怎么变的小渔想不懂。她印象中老头老在找遗失的东西:鞋拨子、老花镜、剃鬚刀。有次一把椅子散了架,椅垫下他找到了四十年他一直在找的一枚微型圣像,他喜悦得那样暧昧和神祕,连瑞塔都猜不透到指甲大的圣像所含的故事。似乎偶然地,他悄悄找回了遗失了更久的一部分他自己。那一部分的他是宁静、文雅的。 现在他会拎着还不满的垃圾袋出去,届时他会朝小渔看看,像说:你看,我也做事了,我在好好生活了。他仿佛真的在好好做人:再不捱门去拿邻居家的报看,也不再敲诈偶尔停车在他院外的人。他仍爱赤膊,但小渔回来,他马上找衣服穿。他仍把电视音量开得惊天动地,但小渔卧室灯一黯,他立刻将它拧得近乎哑然。一天小渔上班,见早晨安静的太阳里走着拎提琴的老人,自食其力使老人有了副安泰认真的神情和庄重的举止。她觉得那样感动:他是个多正常的老人;那种与世界、人间处出了正当感情的老人。 小渔在院子草地上耙落叶时想,他会好好活下去,即使没有了瑞塔,没有了她。无意中,她瞅进窗里,见老头在动,在拚死一样动。 他像在以手臂拽超自己身体,很快却失败了。他又试,一次比一次猛烈地试,最后妥协了,躺成原样。 原来他是动不了了!小渔冲回客厅,他见她,又那样笑。他这样一直笑到她离去;让她安安心心按时离去?……她打了急救电话,医生护士来了,证实了小渔的猜想;那两里的一跤摔出后果来了,老头中了风。他们还告诉她:老头情况很坏,最理想的结果是一周后发现他还活着,那样的话,他会再一动不动地活些日子。他们没用救护车载老头去医院,说是反正都一样了。 老头现在躺回了自己的床。一些连着橡皮管和瓶子的支架竖在他周围。护士六小时会来观察一次,递些茶饭,换换药水。 “你是他什么人?”护士问。对老头这样的穷病号,她像个仁慈的贵妇人。 老头和她都赖着不说话。电话铃响了,她被饶了一样拔腿就跑。 “你东西全收拾好了吧?”江伟在一个很吵闹的地方给她打电话。 听她答还没有,他话又躁起来:“给你两钟头,理好行李,到门口等我!我可不想见他!……”你似乎也不想见我,小渔想。从那天她搀扶老头回来,他没再见她。她等过他几回,总等不着他。电话里问他是不是很忙,他会答非所问地说:我他妈的受够了!好像他是这一年唯一的牺牲。好像这种勾当单单苦了他。好像所有的割让都是他做的。“别忘了,”江伟在那片吵闹中强调:“去问他讨回三天房钱,你提前三天搬走的!” “他病得很重,可能很危险……” “那跟房钱有什么相干?” 她又说,他随时有死的可能:他说,跟你有什么相干?对呀对呀,跟我有什么相干。这样想着,她回到自己卧室,东抓西抓地收拾了几件衣服,突然搁下它们,走到老头屋。 护士已走了。老头像已入睡。她刚想离开,他却睁了眼。完了,这回非告别不可了。她心里没一个词儿。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老头先开了口。她摇摇头。摇头是什么意思?是不走吗?她根本没说她要留下,江伟却问:你想再留多久? 陪他守他养他老送他终?…… 老头从哪里摸出张纸片,是张火车月票。他示意小渔收下它。当她接过它时,他脸上出现一种认错后的轻松。 “护士问我你是谁,我说你是房客。是个非常好的好孩子。”老头说。 小渔又摇头。她真的不知自己是不是好。江伟刚才在电话里咬牙切齿,说她居然能和一个老无赖处那么好,可见是真正的“好”女人了。他还对她说,两小时后,他开车到门口,假如门口没她人,他调车头就走。然后他再不来烦她;她愿意陪老头多久就多久,他再一次说他受够了。 老头目送她走到门口。她欲回身说再见,见老头的拖鞋一只底朝天。她去摆正它时,忽然意识到老头或许再用不着穿鞋;她这分周到对老头只是个刺痛的提醒。对她自己呢?这举动是个藉口;她需要籍口多陪伴他一会,为他再多做到什么。 “我还会回来看你……” “别回来……”他眼睛去看窗外,似乎说:外面多好,出去了,干嘛还进来? 老头的手动了动,小渔感到自己的手也有动一动的冲动。她的手便去握老头的手了。 “要是……”老头看着她,涌嘴都是话,却不说了。他眼睛大起来,仿佛被自己的不知天高地厚唬住了。她没问——“要是”是问不尽的。要是你再多住几天就好了。要是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要是我幸运地有个葬礼,你来参加吗?要是将来你看到任何一个孤愣愣的老人,你会由他想到我吗? 小渔点点头,答应了他的“要是”。 老头向里一偏头,蓄满在他深凹的眼眶里的泪终于流出来。 海那边 没人留神王先生也进了冷库。没人看见王先生怎样拉开弓箭步,以翩腿上马的姿势在泡的屁股上甩了一下。也没人听见泡摔下去的响声。那其实很响很响,泡手上端的十磅的一块冻虾都摔成了四瓣。泡摔下去时手想去够个什么把稳自己,翻掉了一桶四川辣椒糊,红艳艳地酱了他一头脸,把个磕碎的脑门也酱在里面。看见泡出来时都不知他在流血;脑门、鼻子、牙,全与辣椒糊红艳到一块了。 泡是个英文名字——paul。说是这地方有王先生就有泡了。还说是这城里有中国人就有王先生了。不过城里的中国人从来不来吃王先生的餐馆,虽然在餐馆外都跟王先生做朋友。说是王先生的中国菜都不是中国价儿。 王先生叫王杰端,餐馆就叫杰端菜馆。两个字在中文里也是个意思。没人叫他王老板,似乎王老板听上去是人世间顶小一个老板;倒不如王先生,听着有些来历,有些谱。王先生的来历泡最清楚,一旦王先生跟客人们摆他的话,讲起他在耶鲁的“想当初”,就拿拇指往身后一戳:“问泡去!”真有人问过泡:“王先生真在耶鲁念过书?”“王先生是因为家道中落休学的?”泡都把头点得殷切,说:“是,是。”也有人问:“王先生在耶鲁念法律?”泡点头;马上有人驳:“王先生学的是医!”泡仍是点头。泡就是那副痴傻者的诚笃模样,谁叫他,他不是扛着什么就是搬着什么,抬眼看你,像刚解了眼罩从磨上卸下来的驴,还得待一刻才明白东南西北。 刚刚他就搬着那一大块冻虾被王先生叫住的。 没人知道王先生听了两个女学生什么话。这城里从两年前开始出现中国大陆来的女学生。女学生在王先生这里都做不长,很快就找到工作了——在王先生这里的一份事,她们从来不叫“工作”。只有两个一直做了下来,一个戴很厚的眼镜,两只眼像两个靶的靶心;另一个嘴唇上长一圈小胡子。两个女学生每晚下班由泡开车送回家。这天俩人一上班就跟王先生哭去了。 没人知道泡对她俩怎么了。泡是个脑筋残废的人,手脚倒是很听使唤,但只听别人脑筋的使唤,他自己的脑筋一支配他的手脚,就出错。出了错,也不该他那个残废脑筋负责。王先生就这样对两个女学生解释的。 “报警?我们中国人不找美国人报警。”王先生说。 女学生被王先生各赔偿了一百块钱。 “都是中国人。你叫鬼佬绑走他,他们也没有一百块赔你。”王先生说。 王先生就唤泡进了冷库,紧闭了半尺厚的门。然后就把被“法办”过的泡指给女学生看了。 女学生们从此不见了,没人知道是她们辞了王先生还是王先生辞了她们。后来的两年里再有大陆女学生来找工,哪怕懂得讲王先生的乡语广东话的女学生,也没被收进“杰瑞菜馆”。收的都是男学生。男学生也做不长,没多久就都发现离这儿一百多里的芝加哥有的是中国人的气候。只有一个没走,他叫李迈克,会讲广东话。没人搞得清他是哪个学校的学生,他留了个社会保险号在求职登记表格上,王先生一看,多了一位数字。王先生没动声色。 李迈克长得瘦小,很干净,英语凡是该讲的,都讲得纯正。他懂看眼色,摸感觉,往餐桌上添什么撤什么都不必客人召唤。李迈克也肯干,有时辞工辞得只剩他一人,他仍是方寸不乱地周旋在十来张桌子之间。王先生的妻子王太太这种时候会来帮一帮,她一来,李迈克还分些心照应她,前脚她上错菜,李迈克后脚悄悄给她纠正,代她向顾客道歉。这些王先生都看在眼里。 王先生没给李迈克加过薪;不加薪李迈克也一样会干下去。有时汗渍在李迈克白衬衫背上画了“地图”,王先生就来一句:“迈克呀,苦到毕业就好了,就做大公司去喽。什么时候毕业呀,迈克?” 李迈克逢这时就作哑。他三十七岁了,从哪儿往哪儿毕业?现在他明白社会保险号码不是想当然写的,多写的那位数,现在锁在王先生档案柜里。 女学生们离开那晚,李迈克恰是头回试工。他见泡从冷库里跌爬出来,跌爬到水池边去洗头脸。所有人都“血呀血”地惊喊,泡却嗡声嗡气地说都是辣椒糊。李迈克还见两个女学生相互递着窃窃的笑。 那天夜里关门后,李迈克见泡还在水池边洗脸。 “泡。”他从背后拍了拍泡的背。泡不洗了,却也不转过脸来。 “泡你转过脸来。”他说,手还拍在泡那铺一层傻膘的背上。泡就是不肯转脸。“人都走了,泡。”李迈克说,慢慢将泡的身子扳转向自己,他开始清理泡头上脸上的伤。 隔些时,泡脸上的三个伤口都长愈了,只有鼻梁上那处疤比他肤色浅许多,乍看像鼻梁骨暴露一段。泡不算太丑,落疤后他的样子使他的痴傻带一点凶残。 “泡,那天你对两个女学生做了什么了?”许久了,李迈克才问。 泡瞪起两只马来种大黑眼睛。看着这双眼,谁都会想:不会有比它们更空洞单纯的东西了。白眼球上已有了些浑黄,是肥胖和衰老的症候。泡至少五十了,浓密的头发白了半数,脸上因多肉而不见明显的皱纹,但萎缩了的嘴唇,以及因嘴唇萎缩而延长了的人中使泡有了副类人猿的面孔。 “我忘了。”泡回答。 “你开车送她俩回家的。”李迈克替他开个头,让泡顺着把故事讲下去。 “我忘了。”泡不太耐心地说。 “你忘了什么了?”李迈克企图偷换逻辑。 泡说:“你问王先生去呀。” “王先生不在……” “王先生打马球去了。”逻辑让泡给偷换了,不过他不是存心。 每天午饭时间一过,王先生就换上英国式骑装,戴上雪白的手套从餐馆消失了。王太太一向给自己和孩子们在kmart(美国的廉价连锁百货店)买衣服,而王先生一年四季的polo衫,都是真货。那帮子马球朋友很识真伪,并对真伪很有态度。王先生讲给球友们,他的马球是在耶鲁学的。还说他上耶鲁时期,家里还遣了个仆人料理他的生活。仆人也学了马球。为伺候少主人练习,一回被马扔出八码远,救过来脑筋就不做主了。所以他王先生活一天,就养那废人一天。王先生的球友也来杰瑞菜馆吃过饭,但他们从来没有把王先生的故事与那时扛着重物进出的泡联系起来。 因此在王先生打马球的时间,餐馆就剩下泡和李迈克。大厨只管做晚餐,其他侍应生要到下午四点才来上班。这段时间泡就用来包春卷,折餐巾。没人在这两桩事情上胜过泡。因为泡不像有脑筋的人们,这类事做不久就烦,一烦就企图在每个细节上生出花样,渐渐使这桩事远离了它的规范。泡一旦被教会这套动作,就好比一台安排好程序的机器,每个细节都被控制得百分之百的精确:抖开餐巾,对角是一丝不苟地相折,再以指尖压线,再折对角,从不多一个动作,也从不省一个动作,即使是可以省。这部人形机器一旦被开动,仿佛就不会停下,即使你抽掉被他操作的实物——或餐巾或春卷,他仍会将这套动作做下去。因此每当泡折完最后一块餐巾,他两只手会在空中不知所措一会,才停下。像关闭机器之后的余动、余震。 “泡,你对两个女学生做了什么?”李迈克又问。 “王先生记得。你去问王先生。” “你摸了她们……” “我没有摸她们!我请她们摸我!你去问王先生——是我请她们!” 李迈克不说话,光吸烟。王先生一回来他烟就吸不成了。 泡眼睛盯着桌面上整齐密匝的春卷。一线口涎从他松开的下唇垂滴下来,在空中弹了弹,落到一只春卷上。没人留意过他的表情。如泡这类傻人往往有种不与世道一般见识的超脱表情,这表情往往是快乐的,而泡却不是,泡是个最不快乐的傻人。泡明白自己是傻子,就像狗明白自己是狗。而狗乐意做狗,泡做傻子是不乐意的,不得已的,他只是尽心尽力地做这个傻子;因为他知道除了做傻子,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泡甚至明白傻子的意义,其中之首就是傻子不能有女人。王先生惩处他之后对他说:“泡,懂了吧!你那东西拿出来,请她们看,她们就要叫警察。明白了?” “王先生说,我脱裤,都是她们不好。因为我是傻子。”泡忽然说。 李迈克笑着撸一把泡那油腻发粘的后脖梗。人人都占他傻的便宜,包括他自己。过一刻,李迈克说:“泡,你不傻。” “我傻!”他瞪起李迈克,不懂那双眼里的陌生东西叫怜悯。“去问王先生!”泡口气急了,似乎李迈克要勾销自己名分下的优势。 “你不那么傻。说不定哪天就有个女人肯做你老婆。” 泡一下子不讲话了。 这时听见王先生在前厅开骂,说四点了门上还挂着关门牌。李迈克赶紧熄了烟头,站起身,准备往前厅去。 泡抬脸问:“哪天呢?” 王先生发现泡一笑起来完全是个陌生人。因为这是张不笑的脸,笑的肌肉在形成之前就死去了。因此泡是拿眼睛,其次是拿嘴唇、牙齿来笑。奇怪的是这笑并不难看,因为眼睛笑出来的笑远比皮肉来得深。尽管泡的笑有模仿成分——人人笑时咧嘴,他便也咧,咧得相当透彻,像早年间的牙膏广告。 王先生偷偷注意他这样对着空无独自笑已好几日了。别是他的痴傻恶化吧?进入五十的泡很可能再失丢原本就缺乏的脑筋。 “在笑什么?泡。”王先生坐在了泡对面那片空无中。这是饭店关门后,伙计们吃饭的时间。 泡一点也不笑了,手将一片纸似的东西拙劣而迅速地塞进胸口的衣袋。 “泡,你什么事都不瞒我,是吧?” 王先生带哄诱带威逼地盯着那只衣袋。 泡想把偌大一块胸脯躲出王先生的视野。 “不瞒我?”王先生找着他的眼睛问。 泡不吱声,睫毛抖得像垂死的蛾子翅膀。跟前放着一大钵堆尖的饭菜,王先生抓起筷子,往他手上一杵,说:“吃啊。”泡忙感激地慌忙往嘴里扒饭。本来是他名分下的饭,给弄成了王先生格外的赏赐。 王先生对着凶猛进食的泡说:“知道你就是又跟他们赌去了。” 泡忙抬起头,说“no!no”张着的嘴里翻动着白的饭、绿的菜、红的肉,搅拌得不分彼此,很不受看。他舌头在一堆稀烂的食物后面一个劲“no”,好一会才“唿隆嗵”咽下,又说:“你不要我去,我就没有去过了!” 王先生忙又说:“吃吧吃吧!”他相信泡,胜过相信他自己。他自己有前头讲了大话,后头忘记了而说不圆的时候。泡不会,凡是他王先生讲的话,都是铆进他脑子的。他脑子不容易被铆进东西,但一旦进去,任何人休想往外搬。整三十年,泡对王先生的忠实,比王先生自己对自己还忠实。王先生三十八岁上讨了王太太,王太太不高兴泡在家里占间地下室,害得她没地方堆破烂,才打发泡出去单住的。 “又是那个娘们借你电话了。”王先生说,前阵泡隔壁搬来一家越南华侨,说是电话坏了,女人天天借泡的电话打。泡收到电话账单这家人已搬走,那女人整整打掉泡三千块。是王先生费许多事把这家人捉着的。 泡忙否认,说他那半塌的楼上再没住过女人。 “跟你说你命里没女人。”王先生说。 泡不吱声。 王先生手指在空中一点一点,点出他话的板眼:“想,你命里也没有。” 泡忽然念咒般说了声又长又低的“有——”。 王先生眼睛蓦地一大。泡这时又是笨拙而急促地从胸口衣袋挖出那张纸片。王先生一看,是个年轻女郎。女郎顶多十七八。王先生觉得她眼熟,却想不起是谁。相片给汗沤软了,刺鼻的一股泡的体臭。 “它是什么?”王先生问。“迈克给我介绍的。在大陆,我要跟她结婚。” “什么?!” “迈克给她写信了,她同意。迈克说总有一天,他有空了,就带我去大陆见她。” 王先生觉得这些个词儿是给填进泡嘴里的。泡从来没有如此有条理地讲过话。“把它给我!”王先生朝相片猛伸手,像要从泡身上摘走什么。若在平日,泡绝不会有如此凶猛的防御,他甚至连反应都不会有,温顺地任王先生给他或文或武的教训与教诲。泡这次却以自己庞大的躯体护住那臭烘烘的相片。 王先生走开,回头见泡又笑了。这回可是眼睁睁看着泡的笑怎样从他的大黑眼里怒放开来。这笑或许是泡惟一没被痴傻污染掉的那部分灵魂。 李迈克听说王先生要他去经理办公室谈话便料到什么事了。倒没怎么紧张,究竟不是亏理的事。他知道泡为了那两个女学生挨了王先生的惩治。也明白王先生为了泡而不再聘女学生。都是为了泡好,为了泡能够像头闲牲口那样太太平平活到死。 本来李迈克没打这主意,直到那天,餐馆里来了两个洋婆儿。又是王先生去打马球的时间。两女人硬是敲开了餐馆的后门,脸上带着坚贞和无赖的笑。俩人都是办公室小姐的穿扮;肩膀方方的,裙子窄窄的。一个有四十多岁,另一个起码七十了。她们手上都捧一摞教会印的讲义,两只被冻得鲜红欲滴的鼻子在她们发蓝的脸上极触目。她们说明来意,每吐出一个神圣的词汇,嘴里便喷出一圈洁白的雾气。 李迈克很头痛这种传教的女人。因为她们是女人,也因为她们推销的是伟大的精神补剂而不是洗碗液,你不能太粗暴地轰她们出去,往往得听她们把开场白讲完。 一完,李迈克马上笑眯眯说:“好极了,不过我是佛教徒。” 正待关门,年轻的那位已将一条瘦骨嶙峋的腿伸在门与框之间。她红红的鼻尖对李迈克身后的泡一挑:“你呢?” 泡没命点头。 “他不懂……”李迈克想说泡不懂她们这些高尚的事,泡也不需要信仰,泡会在讲义上印的女人身上画些他想当然的器官。然而来不及了,泡已把阔大的脸盘向日葵般巴巴地迎向两个女人。 女人们坐定,希望有人邀请她们喝杯热茶。 李迈克忙说:“泡,去沏茶!”他想趁泡离身的那一会介绍给两女人,泡是怎么回事,省她们些美好语汇。 不料泡坐着不动,对他喊:“迈克,去沏茶!” 女人们在几句话之后便发现泡的问题了。她们开始尴尬,不断吸溜着她们长形的大鼻孔,似乎闻也闻得出泡的痴傻。 泡却静得跟一堆货似的听着她们,而他视线的投掷部位让她俩烦恼。她们把直往上跑的紧身裙子不断往下拽,却仍打发不掉泡的一双大黑眼。对那裙子下的晦暗,泡毫不掩饰他深沉的无知与困惑。 女人们离去后到处找不见泡。一些刚运到的蔬菜大米需要泡去搬弄。厨房一片喊“泡”的声音,全是骂一样的喊。 李迈克在冷库里发现了泡。泡裸着的下身看上去跟这里冻着的一切东西一样不新鲜。泡的蚱须般的几根长盾上挂着霜,半启的嘴弥留着悲惨的霎时欢乐。 李迈克狠狠将一堆脏衣物砸向泡。他不懂像泡这样一条命干嘛还活着。 当晚下班后他请泡到自己公寓。他看着这个痴胖的五十岁男人,发现自己心里有种阴森森的冲动,他几乎忘了他请泡来做什么,似乎“喝一杯”仅是借口。像是他将这傻子诱到这个绝门绝户的地下室来是个阴谋,是想替一切人行行好让这傻子就此没了。也替这傻子行行好。 李迈克安排泡坐在那张地铺上。它是他惟一的家具。当他端两盏带ddt味的劣酒到地铺,泡忽然抬头,问:“你老婆呢?” 李迈克一个哆嗦。“在大陆。大陆就在海那边。” “海那边。”泡说。脸奇怪地出现些向往。 李迈克把酒搁在泡面前的地上,从裤袋掏出钱包,又从钱包抽出一些相片。抽掉相片的钱包只剩了扁薄的一片。他指给泡相片上的三个人:他自己、老婆、女儿。下面的相片就是老婆和女儿两个人的了。女儿一点点变大,一点点变得与李迈克酷似。他告诉泡,老婆和女儿已经整整等了他七年。 泡吃力地在想一个问题。他渐渐想明白了:李迈克的老婆不过也就是一张相片。 那晚上泡从李迈克家离开时,怀里揣了张女郎相片。 王先生的办公室夹在雇员的男女洗手间中间,很小,没窗,所有光源都来自头顶上一支日光灯管。所有进入这里的人立刻成了淡紫色。王先生不知觉自己的脸色,只认为李迈克那淡紫的脸十分令他生厌。还有他那灵巧,那善解人意的微笑,都在这片淡紫中显得伪气。 王先生将白手套挨着手指往下摘,一会又将它们顺指缝理回去。 “王先生……?” 王先生看他一眼,基本是以白眼球的动作理会他的存在。王先生没有请李迈克坐。 “你给泡介绍了个女朋友?”王先生问。 “她看上去只有十六七。泡是打定了主意等你带他回大陆,娶她来做老婆。”王先生说。 隔一会李迈克才笑笑:“哪辈子回得去?” 王先生会意地递了一个冷笑,李迈克不往下说了。那多一位数的社会保险号码就锁在那黑色档案柜里。在此地做长些的人都知道泡存了不少钱。王先生在钱上一点不亏着泡,该给红包也给,该涨薪也涨。而泡没有花钱去处,每件衣服都穿成泡的一层皮。泡的最大开销是上当。王先生认为李迈克自然不会为泡白扯这番皮条。 “你们讲好钱数了?”王先生说。 李迈克猛将下巴往前一伸,表示不懂。他心里却是懂的。 王先生又说:“泡傻,我不傻。泡给谁欺诈了,还有我呢。泡就是条狗,他也跟了我三十年了。” 李迈克抢一句:“都是为了泡好啊!” “你把这个小姑娘给泡,让泡毁了她,不然就是她毁了泡……”王先生脸又紫一成:“我晓得大陆有些女孩想出国,瘸的瞎的都嫁,嫁来了再另打主意。要不就是你在两头瞒,两头得好处!” 李迈克欲启口,王先生手一挥。 “去,跟泡讲清楚,没那女人。是你逗逗他玩的!去告诉他:根本没那女人……” 李迈克突然说:“是没那女人的。” 王先生以为听错了,白手套一举,像是马球场上要求“重来”。 李迈克平和而清楚地说:“没那女人的——相片是我捡来的。不过我不是逗泡玩。”接下去他告诉王先生他在一家中文书店门外捡了这么张相片,不知是哪个不走红的电影明星,大概谁买了,看厌了,便丢弃了。他就这样捡来了它,跟老婆的相片一块塞在钱包里。他没对王先生讲出口的是:他偶然也拿出它来看,对着它发生一些联想,这些联想在老婆身上是绝对发生不来的。 王先生不知是释然还是更心闹了。他“唰唰”抽下两只白手套,说:“那你骗他:你要带他回大陆!骗他那女孩子同意跟他结婚!还骗他:她写来信了,说会等他!安的什么心呐?泡是个脑筋废掉的人,听了这种谎他会信,会一直想,一直等——到他死!你怎么办?你真带他回大陆?!” 李迈克心想,我回不去大陆的,或许永远回不去。因此泡可以永生永世地等,永生永世地有份巴望。但他什么也没对王先生说,让王先生顺畅地把脾气发完。他知道王先生真心为泡好,真心地护着泡直到泡好好地老、死。 王先生说:“你是回不去大陆的,对吧?” 李迈克不作声。 “除了给人送回去。”王先生又说,揭露性地笑笑。 “好了,”王先生放大音量、气量:“你出于什么动机,我不计较,就请你马上把相片要回来,撕掉,告诉泡:只是跟他开了个玩笑。” “我不能。”李迈克默然一刻后说。 “为什么?”王先生威吓地压低声。 “去就你去要吧。我不去。对不起,王先生。” “你一定得把相片给我要回来,撕掉;把话前前后后跟泡讲明白——你编的瞎话,你不去讲明白谁去?怎么忍得下心哄骗这么个人呢?!”王先生说。 李迈克看看王先生的脸紫得厉害。他原以为王先生顶懂得泡。 泡见李迈克从王先生办公室出来,整个人都耷拉着。泡喊他:“迈克!”李迈克像没听见,径直往前厅走。泡为李迈克留了一碗虾,不然晚班前的“垫一垫”就没他份了。 “你吃吧,泡。” 泡郑重地说:“是虾!” “你吃吧。” 李迈克走开去分布餐巾。泡端着那碗上了红颜料的虾瞅着他。泡觉得这个矮小的身影失去了素有的灵巧,餐巾好几块被摆反了。泡有些怕,却不晓得怕的什么。摸摸胸前衣袋,还在,不放心,抠出来看看,的确还是她:仍是那么个样子朝他瞪着眼,眸子那么乌亮,像刚从嘴里吐出的龙眼核儿。相片很软很软,早失却它原先冷硬光亮的质地,被泡强大的体魄孵成了一块肌肤。泡现在再不看别的娘们,李迈克讲给他道理:“看,他们也不是你的;你有你的了。” 泡走到李迈克跟前,说:“她写信来了。” 李迈克抬头看着泡不再空洞却依旧单纯的眼睛,说:“嗯。” 泡又说:“她等着我。” 李迈克笑一下。他明白泡不再发问,正如他自己早已停止发问——她可还在等?等我到几时?依稀而遥远的妻子早已变得犹如希望本身那样依稀而遥远,而相片是他捉住这希望的惟一凭据。 泡将相片托在他芭蕉叶般圆阔的掌中,说:“她等着你带我回大陆。”泡深沉起来:“大陆很苦哦!她跟了我来,就不苦了。” 李迈克摆完最后一桌的餐巾,伸了伸脊椎,说:“泡你说得对。” 泡问:“什么时候呢?”他兴奋得轻微发急了。 李迈克说:“唉,泡,想想看,我老婆也在大陆啊。我回去,你就回去,嗯?” 他拍一下那半堵墙似的肩,笑着。泡不懂那笑里的烦重心事。这么恳切的言语,这么肯定的一拍,泡的心神马上休息下来。再看看相片,嘴又龇成了个牙膏广告。 里面有人叫泡去搬重大物件,泡应着去了。想想,还是回来端起那碗虾。他得把它藏起,藏给李迈克晚班后吃。毕竟虾在雇员们的晚餐里是稀见的,算一回口福。 当晚餐馆来了两个不打算吃饭的男人。他们从厨房那扇门进来,正撞上扛几十只盘子的泡。他们问泡老板在哪里,泡指给他们男女洗手间中间的办公室。俩人去了。泡数得出王先生所有的朋友,却不认得这俩。想着,泡便斜起身子,观探那办公室的形势。 十分钟后,门开了,王先生唤泡过去。 “去,泡!带这两位先生找李迈克去。”王先生说,朝前厅一摆下巴。 两个先生依次和王先生握手,不笑地说:“谢谢。” 泡直看着王先生,不动。他觉得王先生今天怎么了,眼睛一点不朝他看。 “泡,去呀!”王先生推他一把。 泡看着那两个一般高的男人,还是不动。他越来越觉得王先生今天怎么了,会这么重地推他。 泡还是领两个男人去了。一路,人都为他们闪开道,都在想,这俩人怎么看怎么像秘密警察。只有泡不懂什么东西是秘密警察。正在前厅与客人讲解菜单的李迈克猛然定在那儿,嘴里还咬着某个字眼。没等泡讲话,两个男人已超过泡,一边一个堵在了李迈克的左右。 泡就这样气也不喘地看着两男人一左一右把李迈克带了朝大门去了。 这时泡想起该去叫王先生,忽又想起正是王先生差他带这俩人来的。 追到门外时,李迈克正被两男人推进一辆汽车。李迈克两手间有个铮亮的东西,泡懂它叫手铐。 “迈克!”泡说。 车开动了,从车脊背那块蒙冰的窗子,能看见李迈克吃力扭向泡的脸,嘴动着,或许在告诉泡:海那边的大陆在哪个方位。 泡站在寒冷中,眼泪刚流出便是冷的,挂在他腮上不一会便冰得作痛。 餐馆伙计们说:原来那俩真是移民局派的秘密警察。两天过去,泡听所有人说:从此这里便没有这个人了——这个李迈克就此没了。泡不懂什么叫“递解出境”,但他明白,没了李迈克,什么都没了。没有那个“等”了,没有那个等着他泡的女人;等在海那边很苦的、叫大陆的地方。这天关门之后,人边议论着李迈克此人此事,边陆续离开了杰瑞菜馆。 泡走进冷库,看见那碗他两天前为李迈克藏的虾。它冻得石头一样。 “泡,在这里做什么?”身后是王先生伸进来关切的脸。 泡像是不懂碗中血红的汁竟会变得如此死硬。 王先生拍拍他的肩,长嘘口气:“好了,以后再没人耍你……” 泡转过身,拉开那端碗的手臂。红艳艳的一碗东西开在王先生额上。 王先生捂住脸,从血注中投出伤透了心的目光。 泡跨过王先生倒下的躯体,步出冷库,顺手将半尺厚的门扣上锁。 第二天早上,一个新来找工的学生走进杰瑞菜馆,见人们正在合力搬弄一具雕像般挺拔的人体,头脸红艳艳的。学生听人们叫这具塑像“王先生”。 红罗裙 金晃晃一个秋天,一五○号的院子里出来个女人。这条街的住户都不爱朝别人家的新奇事伸眼光,这时都找着道理跑出跑进。住户们多半是白种人,邻居二三十年了,相互间从没好意思问过一个“你好”。很例外的,人们朝一五○院子里这个女人都“hi!”了一声。女人吓一跳地朝老远甩起脸,不知这个“hi!”是叫猫、叫狗,还是叫别的谁。这样一甩脸,不管多远,人都看清了这是个中国女人,有张粉白脸,腰身曲线工整得像把大提琴。 女人没对谁笑,因此所有对她的笑容都无趣地收回了。只知道一五○的院子是不该有女人的。有的只是一个七十多的父亲和二十几的儿子。父亲是中国人,儿子是美国人,但儿子从哪一点看都绝对是父亲的。 隔一会儿从房里出来一个高高的男孩,但不是一五○原属的儿子。男孩对女人叫几声,女人进去了。街坊都不懂他们的中国话,但中国话叫“妈”也是“ma”。 一五○是房价,不是街号。十年前它挂过一次出售牌,全街人都打电话问过它的价,回答是“一百五十万”。全街都安分了。出售牌也在两月后消失。 这时人都看着那个女人消失在一五○银灰的城堡里。 海云被儿子健将扯着,进了二楼一间屋。她做了这房的女主人两个月了,房子的好些地方她没到过。 “妈,你看啊!”健将十六岁,这时朝这间足有四百尺的卧室抡一圈胳膊:“看人家!” 屋内一溜墙的镜子全被打开,里面齐齐地挂满衣裳。下面是鞋架,像小半个鞋店。屋中央是张大床,床有个镶镜子的顶棚。海云不懂那镜子是水晶的。墙上贴满各种轿车和各类女明星。靠窗一架钢琴,上面立一只巨大的标本孔雀。 东西一样样看过,一样样以手指捻过,海云和儿子上了床,朝镜子顶棚傻眼。海云突然对健将说:“你怎么乱碰别人东西!”说着跳下床。 健将对着顶棚的镜子架起二郎腿,完全不是晚饭桌上那个低眉顺眼、陪娘嫁过来吃口白饭的拖油瓶。 “小死人,快给我滚下来!”海云捏起两只小白拳头,空空捶着。 健将知道这一世界妈只对他一人骂;这句“小死人”是妈的撒娇;妈跟她新婚的丈夫都不撒娇的。半年前远房大姨专程从北京来和妈嘀咕出国的事,大姨说一句在妈肩上推搡一下:“男人比你大好啊,你跟他好撒娇哇……”不久妈上了北京,回来带回一张相片,是她跟一个男人的。妈问儿子男人看老不看老,儿子说看看有六十,妈喜出望外,说:“死不了他的,还真显十年少相呢!”健将只去看妈手指上的戒指,小灯泡一般晶闪,他不懂那叫钻石。妈眼皮耷拉了,说咱娘俩绑一块也不值它,还说:叫不叫他爸随你,人家自个儿也有儿子,是他前面美国老婆生的,叫卡罗。 到这儿见了卡罗,健将和海云都吃了一惊:他头发长得齐肩,在脑后拴根丝带;皮肤似乎透明,嚼口香糖的牙齿动作清清楚楚显在皮肤上。没人看见他不嚼口香糖的样子,他有发绿的、大极了的黑眼睛。那样两只眼,两个月来只在头次跟海云娘俩握手时给予过正视。那天卡罗在门口等候接应他们,欲帮着拎行李,七十二岁的父亲却对他柔声说句什么,他便缩回一双苍白的手。后来健将发现每回妈拎垃圾袋出去,卡罗总做帮忙的样子,父亲也总是那句柔声的嘀咕:“这事不用你。”健将便插手帮,海云往往在儿子手背上轻拍一下,瞥一眼丈夫,说:“妈惯坏了你了,你干得了这个吗?” 在这幢房里两个月住下来,健将已不再管七十二岁的周先生叫爸,周先生也不再吃力地每天对他笑两次。健将总是潜伏着,听周先生那辆“benz”和卡罗那辆“bmw”驶出车房,他才开始对这所城堡进行全面占领。 这时健将仍在卡罗床上,身体拉成个“大”,尽量延伸他对这床的侵犯。 海云上来拧儿子的耳朵,要把他扯下床来:“人家的地方!小死人……”海云嘴比手使劲大。 “妈,怎不叫他给你也买个这样的床?” “你给我好好滚下来!” “妈,你也得买多多的衣裳!”健将指卡罗那一壁橱。 健将并不是妒嫉卡罗在这家里的特权,海云知晓儿子,他十六岁,也够法定的驾驶年龄了。有次海云当着健将的面问周先生:“啥时候也给健将买个车吧?”周先生从报纸上端微笑地看她:“他坐公车不好?”海云马上说:“你儿子十六岁就开上三万块的车了!”周先生不言语,动作斯文地将耳朵里的助听器拔下来。周先生对他要听和不要听的话是可以选择的。 海云起身便走。健将追着她跺脚:“妈,要车就要车,你提卡罗干啥?他是他,我是我!三万块的车,就跟我稀罕似的!” 海云瞪眼看着健将。她见儿子盯着卡罗这、卡罗那,寻思儿子长了点人权、平等的脑筋。 “啥也甭为我要!”健将说:“我缺个啥?我还早呢,以后啥不能有?是你!你有卡罗那些好东西吗?你图他个老东西什么?” 那是海云第一次听儿子叫周先生“老东西”。海云也懂得健将自己也没想清楚、讲清楚的话:三十七岁,这么好看个女人,嫁了这么个“老东西”,能让你享受的,不就是钱了? 海云不是为钱嫁的。海云多半是为儿子嫁的。十年前,她当少校的丈夫死在军事演习的事故里,得信的时候,海云赶紧双手把脸捂住,不让人看见她没哭。海云没爱过那个中级军官,嫁他是为了好有个儿子。来的还真是个儿子,那以后她就再也忍受不住少校那带牲口啃青味的吻。还好健将长得不像少校,也不很像她。像她十四五岁看上的一个篮球中锋,一样的长腿、长臂;似乎大可不必那样的长度,走路、行动某些部分都省略着,显得特懒。她的少校丈夫简直想不出健将这副模样从哪儿来的,海云却知道,心里吓得半死:那不过是她不吱声的单恋,怎么竟印在儿子身上了?健将父亲的死是海云黑洞洞的心底的一个期盼。那期盼从未浮上来,浮到她能认清它的层面。 那夜海云搂着没了爹的健将,才发现那期盼已从黑洞洞的心底蓦然浮现上来了。她突然感到无限安全;五岁的赤条条的儿子就圃在她蜷起的怀中,像再次将他装回了子宫。她和他之间不再有那第三者。她看见自己的乳房、腹、腿形成的弧度,正那么恰恰巧巧契合儿子柔弱幼小的身体;母与子的两具肉体如一种完美对称的镶嵌。她流下泪,是幸运的,终于得逞而松下一口气的泪。 海云从没想到过再嫁。十年,她微薄的工资加上一笔亡夫的抚恤金供她和健将拥有一个清寒的天堂。但她常常想出国,出了国健将的没出息、不学无术就会不那么显眼——海云觉得,健将是让亲戚们的孩子给比得没出息了,只要他一出国,将来回来,那就是另一番高低。然后北京的远房大姨就找来个周先生。 一见周先生海云便同意了。周先生瘦瘦的,很文雅。头发是染的,牙齿是假的,这海云都明白。一只很小的塞子堵住周先生的耳朵眼;街上过救火车,他就把它拔下来,海云当然知道那是个助听器。头顿饭是在不贵不贱的一家馆子吃的,门外过了一回救火车,三回警车,海云很同情周先生不断放下筷子去招呼耳朵眼。 第二天他们便结了婚。在王府饭店开了房,周先生穿得严严实实上了一张床,海云也穿得严严实实上了另一张床。关上灯,海云感到一个人过来了,浑身摸抚她。 “让我自己来脱,……”海云说。 那个人不说话。海云脱干净了,感觉一只很干很干的手摸到她小腹上。“不方便吧?让我转个身?”海云又说。 还是没话。海云不知该怎么办。突然想起,周先生一颗不缺的两排假牙明灿灿地摆在浴室洗脸台上,他不答话自然是因为没有“口齿”。那手将海云上下摸一遍,又一遍,像是验货,仔细且客气。之后他就回自己床上去了。 海云往往在周先生上班后让健将领她乘公车,再换地铁,到一座大购物中心去。海云身上装有一本支票、两张信用卡,出没在各色衣裳的丛林里,见了实在惹她走不动的衣裙,就买下来。不过她最感到快乐的是把一件件衣裳往身上试,从晚礼服到内衣内裤。 健将在试衣室门口的沙发上坐着,看着妈一会儿一个样地走出来。 “穿这太年轻吧?”海云这时穿的是件夕照红的太阳裙,她特意架上墨镜。 健将顿时松开下巴,看着海云圆嘟嘟的两只乳房将裙子胸前的图案撑得走了样。他认为妈这时是绝顶的漂亮;妈的脸鲜亮透红,像刚下去二两六十度烧酒。她对着几面镜子左右拧着身体,一双腿匀匀地裹一层脂肪,每动一动,它们就有些细碎的抖颤。 “太年轻了,天爷!这也太不像话了……”海云快乐地皱起眉。 健将仍挂着下巴盯着妈。他得鼓动妈把这件玩艺买下来。常常地,海云在抽信用卡时会突然一个战栗,撂下一堆衣服便走,逃一样走开。健将便一路跟她发脾气,说凭什么给他省钱;钱都不花他的,妈你还图个啥?图在那房子里烧饭、打扫、伺候他们老少大爷?海云会反嘴顶儿子:七十几的人了,还在为这个家挣钱,是容易的吗?上几百一件衣裳,他得从早到晚在办公室坐上一天,才挣出这件衣裳,是容易的吗?你个小死人吃的穿的,不都得他老爷子七点起、八点出门挣来?!…… 健将从沙发上站起,帮海云理着衣裙背后的折皱。妈一向放心把自己交给儿子整理。 海云望着镜子里比自己高大半头的儿子,忽然感到满足极了。“健将,你妈还有几年看,啊?” 健将带粗糙指甲的手指顺海云脊背朝两侧移,渐移到她腋窝。“买下了,妈。”他阴狠地说。 海云吓一跳,这个阴狠的健将是她不认识的。她斜一眼儿子:“小死人,你当我家?!”边说边走回试衣间。 健将没言语,两只大手空张在那儿,像一不小心刚放跑一对鸽子。 海云结果并没买下那件夕照红的太阳裙。但它让她在公共汽车上高兴了一路,因为它给了她一个极好的机会让她发现自己原来还余下那么多年华。那尖锐的色彩凿子一般将她三十七岁的表层凿了个缺口,青春哗然涌出。 健将却一路不理睬海云,认为妈背叛了他。妈向着老东西,心疼老东西的时候就是背叛他。也背叛她自己——她的快乐就剩下那么一丁点了。几百块?卡罗一件皮夹克上千!一条领带上百!卡罗有,你凭什么不该有?!…… 车到站,海云娘俩刚下车,一辆米色小车在路旁边停住,车篷敞着,卡罗“hi!”了一声摘下脸上风镜。海云和健将都不懂英文,卡罗做了个“请上车”的手势。海云喜悦地从健将手里夺下一大包刚买的衣服,搁在车后座上。 健将对海云说:“我自己走回去。”扭身已拐上便道。海云只得对卡罗笑笑,比画着让他开车。 卡罗仍嚼着口香糖,显在腮帮那层透薄的皮肤上的牙齿运动似乎已疲乏透顶,却是务必要嚼下去。卡罗盯着前方,朝着海云的半张脸带一点微笑。是出于礼貌。海云觉得他的另外半张脸一定是不笑的,因为不必浪费礼貌。她从没有与卡罗挨这么近过,近得能嗅到他的口香糖气味。这时她发现他相当的美,尤其眼睛,上下两扇浓而长的睫毛各朝各的方向翻着,使那眼华贵起来。他鼻子与额相连的线条有亚洲人的柔和及欧洲人的鲜明。他是周先生四十八岁时得的儿子,海云见过他母亲的相片,一个粗大的金发妇人,到卡罗,怎么就会出来一个这么优美的杂种? 卡罗猛一个拐弯,海云眼一晕,不禁“哎呀!”一声。卡罗咯咯地笑起来,然后伸过胳膊,似乎要拦腰拥抱海云,却是替她拉住安全带,系牢。再次对她出声地笑。 从这笑中,海云几乎大喜过望地发现,卡罗也有着与健将相等的没出息。那种公然对学问和才能的轻蔑,就在这笑容中。不同的是卡罗对这份没出息是认清的,健将却毫无认识,因此卡罗的没出息表现出来便是一种脱俗,一种迷人的颓唐情调。卡罗在兜很大一个圈,无非想炫示他和他车的风度。 海云心里突来一阵对这混血青年的恨意。 她的健将有什么?她的健将趴在地上一块块地擦亮大理石,供这杂种少爷潇洒地踏过去;踏进他那寝宫般的卧室,去弹他的钢琴。海云不懂音乐,正如她不懂世上绝大部分事物一样,但她也听出卡罗弹得多么半调子。周先生说卡罗没去上大学是因为几个二流大学没有录取他,所以他在准备考一流的学校。他早出晚归,是去图书馆悬梁刺股。有什么用?认真说他比健将更没出息,因为他是存心没出息,而健将对自己那份没出息纯粹无辜,纯粹不能自主。 当晚海云将买来的衣服一件件又试穿一遍。她穿着一件深蓝丝绒的晚礼服跑到客厅,那里有面镜子可容她向左转向右转,以及前进后退地打量自己。 周先生和卡罗并排坐一张长沙发,在看电视上的球赛。电视与沙发的角度很妙,第三个人绝对挤不进来。有回健将只是站在一边很受罪地看了一会拳术,周先生便客客气气说:“喂,你房间不是也有电视吗?”健将从此被堵回了自己的小房间,去看他那十三寸了。从此健将也恨绝了参加到这对父子中去的单方面愿望。海云从此上哪儿都带上健将,她知道儿子比自己还孤独。 海云看着蓝丝绒夜空般的莫测。周先生和卡罗在谈着什么,各人手里捧一盏玛瑙色的酒。他俩并不在看电视,只是借电视来营造一个只属于他俩的氛围,以这氛围在这家中做一种微妙的划分。 “健将!”海云突然大声喊道。健将跑出来,见母亲微张着双臂,微笑地站在镜前:“来帮妈系一下这根带子!”她以下巴指着腰间。 卡罗瞪眼看着继母在这身不合时宜到极点的装束中显得既滑稽又美丽,口香糖也忘了嚼。 健将熟练地替母亲系上带子,又伸手到裙子里面,去抻平贴身的衬裙,他这套动作十分麻利灵巧,一看便知是常常做,彻底懂得了女性着衣要领和窍门。 “他天天陪你逛女人服装店?”周先生忽然问。 “他不陪我,谁陪我?你陪?”海云半笑地反嘴。 “早看出他没出息!”周先生说。 “你儿子有出息?二十大几了还赖在家里!” “我的家!我要谁赖谁就赖!”周先生说。一根手指按住耳朵眼上那只塞子,生怕漏听一个字。 “你的家——咱知道。咱娘俩在这顶多是老妈子和小伙计。” “是你自己讲老妈子!”周先生起立,悲哀得颤颤巍巍:“老妈子敢花那么多钱,天天逛商店?!” “老妈子还不跟你上床呢!”海云噙着饱饱两汪泪,人也凉了。 听到这里,周先生毅然拔下助听器。周先生被卡罗拉到餐室,健将推着海云进了自己卧室。 第二天,海云一早出门,直奔那个购物中心,去买昨天舍弃下的那条夕照红的太阳裙。海云往往留下一两件最贵的衣裳到生气的时候买,不然怄起气来就没得可买来消气了。也只有生气,她才买得下手,才有那股劲头和气魄。 海云是独自去商场的,健将的学校已开学。她在商场迷了途,怎么也找不见那件红裙子了。她从没一个人出过门,总是健将领路。不知怎的,她感到一种可怖的迷乱,眼和手慌慌张张地翻着倾挂的上百、上千种衣裳,像是在找一分性命攸关的文件。却怎么也找不到了,那件太阳裙,那个在一天前使她快活过的红融融的物件,不见了。她喘息越来越紧迫,似乎找不见它,往后的日子是过不下去的。 海云手空空地回到家。 离烧饭的时间还早,她不知该做什么。电视她是看不懂的,音乐她也是听不懂的。带来的两盘家乡音乐——河北民歌,她却不会用那个比飞机驾驶仪还复杂的音响组合,她也从来不打算学,这世上绝大部分事她自认是学不会的;她除了长一副漂亮模样和烧一手漂亮菜——这两样天生——其它她都学不会。 海云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将所有买来的,尚未有名目、场合穿出去的衣裳统统再试一遍。 她身子一进入那滑溜的、柔软的衣裙,往客厅大镜前一立,神便定下来,一种愉悦出现了,健将一向是分享她这孤零零的愉悦的。她脱口喊道:“健将!健将……” “hi!” 海云抽风般扭转身,见楼梯上出现的是卡罗,卡罗微笑着,刚刚从午觉中被她的叫喊惊醒,脸上是浅睡后的红晕,他已走到海云身边,黑绿的大眼关切地看着她。海云第一次看见他安顿下来的嘴,面颊不再有咀嚼口香糖的轻微曲扭。 海云不知怎的往后撤一大步,像是害怕这个完全不同的卡罗,卡罗竟是如此友善。对于她这三十七岁的继母,卡罗的存在原来是暗暗含着某种意义。 “我帮你?”卡罗用五音不全的中文说道。 海云惊惧地笑笑,摇摇头。双手在背后扯住丝质衣裙的两扇门,只要她一松手,它就会滑出她的控制。 “我会帮。”卡罗逼上一步,“将会的我都会。”“将”是他对健将的叫法。 海云没料到他会讲中文,讲英文原来只是在这房子里造成一股势力,一股优越的、排外的势力。现在只有他和她俩人,没什么可排外了。卡罗丝绒一样的目光看进海云眼睛,海云的眼睛快快躲开去,“不用。”她说,依然将双手背在身后,扯紧裙的开关。向后背起的手使她原来就丰润的胸挺送出去。 卡罗微侧头,想一会儿,说:“为什么?将能做的,我也能。” “不,”海云柔声说:“将是我生的。”海云清清楚楚地说。 卡罗马上收回伸进她眼里的目光。海云第一次见卡罗如此谦卑地一笑。 健将学校的功课很忙,他总是早出晚归,有时全家睡下了,他才回来。海云洗衣时嗅出健将所有衣服上都是冲头脑的汗臭。她没去多想,男孩子总是动动就臭烘烘的。 卡罗却像与健将调了位置似的,从早到晚待在家里,海云几乎总在试穿衣服时碰到他。他不再申请帮她,只静静看她一会儿,并不看她身上各种莫名其妙的新衣,而是直朝她眼睛看,直看到海云对他和她是怎么回事渐渐醒悟了。 海云这三十七年没爱过男人,或者她爱的男人都不爱她。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像卡罗这样往她眼里死找她。她逐渐不再追问健将每天学校里的事;健将像是不再重要,反正他是她自己的一部分,总会在那,跑不了的。 这天卡罗对她说:“我那儿有更大的镜子。” 海云装没听见。卡罗转身走了,海云不知怎的就跟他上了楼。卡罗请她进了自己屋,然后关上门。 海云身上着的是件白色晚装,无袖,从腋下隐隐透出少许腋毛。海云看着自己,眼的余光见卡罗接近了她,步子动作都轻柔得像丝绒。卡罗——你这金子堆大的少爷。海云想着,爱慕地、嫉恨地轻轻咬住牙关。 卡罗的眼睛大大地瞪着。海云突然发现它们也是孤独的,不亚于她自己,不亚于健将。不,海云想,卡罗是她所见到的最孤独的一缕魂。这孤魂在这幢城堡里徘徊了多少年、多少年,似乎早于他被那个胖大的金发母亲孕育、娩出。 卡罗的手指很轻地顺着她平整、年轻的脖颈滑下。那无听众的钢琴家的手指触摸着她的肩、臂。海云见镜子里的自己已是浑沌一团白色,已溶化得没了原形。她从没体会过这个溶化过程,它真值得拿死去换。 海云感到那双无出路的钢琴家的手移向她的腰部。忽然,卡罗以一个令她意外的动作矮了下去。她清理一番视觉和感觉,发现他跪在她双膝间,脸埋在她稀滑的白色裙裾上,浑身虫似的蠕动,拼命躲避他想要去触碰的部位。多没出息,没出息得又如此动人。 “i…love…you!”他啼溜着鼻涕,口中发出喝粥般的声响。 海云一动不动,但浑身都是邀请。 俩人同时听见车房门启动,周先生回来了。 海云穿着白色晚礼服在厨房烧晚饭,周先生看不透似地看了她一阵,问:“穿的这一身是什么东西?” 海云擂小鼓似的剁着菜刀,一边答:“穿着玩玩啊!” 周先生“哼”了一声,意思是:“花这么些钱就‘玩玩’啊!” 海云轻快地将菜倒进升起烟的油锅,没像以往那样回敬他。现在她不只有健将,还有了个卡罗,因此对这个七十多的丈夫,她从此可以不一般见识。 炒到最后一道菜时,健将出现在厨房门口,脸让汗淌得白一道黑一道。 “哎哟小死人!放了学哪儿去了你?几天不照你面!”她边说边欢天喜地搅着炒锅:“把妈想得!……”她没意识到自己在撒谎:这些天的夜里,她躺在黑暗里,听着周先生斯文的鼾,睁眼闭眼,眼前都是卡罗。 海云甚至没留意儿子的明显消瘦和病马般迟钝的眼神。 “去洗洗脸!疯得你……”她喜悦地责骂儿子,将炒好的菜一飞腕子倒进瓷盘。 晚餐桌上是两只冷菜,四只热菜,气氛远不如往常沉闷。海云顶忙,给健将不断夹菜,又去不时答对卡罗那双眼睛。周先生瞥几眼海云白晚装上罩着花围裙,摇头笑笑,还是决定对妻子的荒诞装束不加干涉。饭吃到一半,电话铃响起来。 卡罗接的,却马上将话筒递给健将,脸上是等看好戏的表情。健将完全木然地捧着话筒,忽然求救地将脸转向母亲。 “怎么回事?”海云问。 健将没说出一个成型的字。 “学校来的电话——他五个礼拜没上学!”卡罗说,以尖而长的拇指点点健将。 健将恶狠狠朝卡罗瞪去。 卡罗像根本意识不到健将的存在,抽出一根口香糖,嚼起来,“学校说,他们正在考虑开除他。” “根本没这么说!你狗日的瞎编!”健将对卡罗吼道。 周先生一拳擂在桌上:“你嘴放干净点,不然我马上可以请你滚出去!” 海云还没反应过来,鼓着眼看看健将,又看看周先生。 卡罗对父亲咕噜了一长串英文,一面咕噜一面继续以拇指点着健将。那是只鄙夷而傲慢的拇指。 周先生脸完全青下来:“你干什么去了?!五个礼拜,你干什么去了?!” 健将不语,闷着头。海云知道儿子没出息得十分彻底,但无救到这步田地,她是意外的。她挪到儿子身边:“说呀,你没上学,是不是哪儿不舒服?病了?还是老师种族歧视咱们?跟妈说呀!”海云恨不能为儿子想出所有借口。她用手臂环住健将的肩,脸几乎贴上去瞅他,希望瞅出什么病来。 “他有什么病?没看他刚才吃多少?”周先生大声道,布满老年斑的脸和手都在打颤,像是随时会厥过去,了结他勤劳兢业的一生:“他以为他这辈子就可以靠我养,吃我的、喝我的,靠我一天十个钟头趴在写字台上,来养他!” 海云看着自己年老的丈夫的额角,一根紫色血管蚯蚓般拱动。 卡罗这时也在看父亲的额角。他轻轻在父亲背上抚两把,又对他轻声讲了几句英文。 海云似乎突然明白卡罗在讲什么。他在撺掇父亲,离间父亲与健将。海云捡起一只青花细瓷盘掼在明晃晃的打蜡地板上。人们全抬头,只见她脸狰狞了一瞬后,去净表情。 “废料东西!杂种?你仗着谁呢!你心对口、口对心,说句实话:这些天你动的什么脑筋?打的什么下流主意呢?当我不明白你?别迷了心窍儿,废料玩艺儿!……” 健将完全不懂母亲在说什么,猛抬起头,两眼死死噙住泪。他突然纵身,抄起地上碎作两半的瓷盘,向卡罗砍去,砍到了卡罗额上角,一个细红的月牙儿刹那间晕开,不一会,血从卡罗捂在伤处的手指缝溢出。 海云扑住健将,嘴里念咒似的说:“杀!先杀你妈!是你妈的报应!……” 周先生已打了报警电话。十分钟后,警察们来了。三三两两的街坊在自己院子门口往一五○张望,蹊跷死静了二十年的这座银灰城堡怎么今晚让警车给热闹起来了。周先生到门口去抱歉,说家里的报警装置不小心被碰响,一场虚惊而已。 周先生和海云商量,送健将去一所寄宿男校,在五百里外,学费极昂贵。海云点了头:周先生肯出这样一笔钱,事情总错不到哪去,至少健将不算亏。 卡罗也被一所三流音乐学院录取,一个星期内就要到东部去了。 周先生悔过似的对海云说:“我陪你的时间太少,我准备马上退休,七十二喽。以后天天在家陪你。我们去欧洲旅行,去亚洲、南美!哎,你想去哪里?” 海云无神地笑笑。她正在整理挤得紧紧的一壁橱新衣,它们中的多数,她从来没穿过。 健将从外面回来,手里有个商场购物袋。“妈!”他叫了一声。 海云回头,见儿子从包里拎出一条夕照红的太阳裙。就是几月前她看中却没舍得买的那条。 “哎呀!……”海云小女婴一样将两只手掌在空中挥几下。 周先生走开了。凡是有健将的地方,一般是没有他的。 惊喜过后,海云问:“哪来的钱,你?” “打工打来的。”健将答道。他告诉妈,那几个星期的逃学,他是去找工打了。试了七八家餐馆,终于一家收他做了厨房下手,一小时两块半。 海云这时已剥下了衣服,欲试新装,几乎裸出大半个身体。听儿子讲到此,她眼眶一胀,两大注眼泪倾出来。她不知低吟了句什么,将儿子搂进怀里——她那原始状态的雌性胸怀里。儿子在她赤裸的乳房间一动不动,她又感到十年前那种拥有;这拥有感将支撑往后她与儿子的长相别。 海云穿着新装跑向客厅,正看电视的卡罗和周先生被她一道夕照般的色彩惹得回首。这件不伦不类的一塌糊涂的红裙子使父子俩都不由自主从沙发上欠起屁股,都赞叹与谴责地盯着这个三十七岁的女人。 健将跟上来替她整理胸前、背后、裙下,完全熟门熟路。 “穿这个……成什么话?”周先生自语般说,苦笑。 “放心,我不会穿出门!”海云顶他。 “是不能穿出门。”周先生说。 “我就在家穿穿。穿着玩玩——我有地方出门去穿它吗?”海云说。 海云看着镜中的自己,以及镜子折射出三个男人的神色。她明白自己是美丽的;她明白这美丽对他们是白白一种浪费,同时也对他们是无情的一分折磨。 当晚,卡罗埋伏在楼梯拐角。海云觉得他伤疤尚新的面孔那么要她命。她忽然感到这世上都错了,错了便对了。她笑笑;从健将与他冲突,她还第一次对他笑。 卡罗走上来,把嘴唇慢慢触到她面颊上,她脖子上,她不动,没有邀请,也没有拒绝。他说他从她进了这房子,就开始爱她,她该是他的。 她抬起脸,看着他,感到自己在红色太阳裙下渐渐肿胀。她对伦常天条的无知使她无邪地想要和想给;刹那间,她几乎想回报卡罗,以同样的话,同样的动作。 但她仍一动不动。听卡罗拿千差万错的音调许愿:他将回来,为她回来。 她知道他不会回来,外面多大、多好。健将也不会回来,从这里出去,谁还回来。她有足够的美丽衣裳,将为卡罗和健将美丽地活在这里,哪怕他们在千里万里之外,哪怕他们永远不归。 海云从洗脸间穿着严严实实的睡衣出来,却见她七十二岁的丈夫浑身赤裸“快!快!快脱!……”他喘着说,意思是这一记来得不易,弄不好就错过了。海云慌了,大把大把扯脱衣裤。他却仍催:“快些!快些!……”他似乎竭力维护着他那珍奇的一次雄性证明,浑沌的眼珠亮起来,亮出欣喜、紧张、侥幸和恐惧。 这是海云头一次把肉体呈给丈夫。 她仔细躺平,尽可能不让他吃力。这是她本分的事,她没有道理不高兴做。海云什么也不去想,不去想卡罗,不去想健将,更不去想她爱过的篮球中锋和没爱过的少校。 丈夫的权利进入了她,大事情一样郑重地推动一下,再推动一下。 海云闭上眼,柔顺得像团泥。 这时她隐隐听见卡罗那到处是断裂的钢琴声。 魔旦 从图片册里的照片上,我完全辨不出阿玫的性别。图片册是60年代印的,集的照片是从19世纪50年代到20世纪60年代的中国移民。阿玫属于30年代唐人街的显赫人物,当时是16岁。棕色调的黑白照片上,阿玫模糊得只剩了些特点:眼睛奇大,嘴巴奇小,下额从两颊刹不住地往下尖,成了张美女漫画。阿玫身后,睡莲苑所有的生旦净末丑都在,更不清楚,当时的镜头焦距是对准阿玫一人的。照片下面有一行英文评说,大意是:看这个小美人儿,能相信她是个男孩吗? 我问看守展览馆的老人:“这是个名角儿吗?”老人说:“阿玫吗?”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阿玫名字的时刻。 有了名字好多了,我不必混乱于英文的“她”和“他”之间。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凡是学英文晚的人,比如晚过20岁的,常在讲“她”和“他”时不用心,“他”和“她”随心所欲地颠倒,让听众很吃苦。 老人叫温约翰。这名字写在他胸前别的小白牌子上。温约翰说像阿玫这样的奇物,唐人街历史上有过三个。因为前面两个都让戏班子时来运转,所以才会千难万险地找来个阿玫。阿玫这样的人是存在的,并且一定都长得大同小异,也有相仿的心智、性情,只不过要多少年才能出一个阿玫。老人问我怎么会突然想起来翻找阿玫。我说,是你告诉我有关阿玫;我迈进这个展览馆时一点也不知道来找什么。老人有了种上当的微笑。 展览馆有一个大客厅的尺寸,还有两截走廊,两个拐角,都做展厅用,排着图片和实物。整个空间的拼凑使丰富的阴影更加浓重。它的门比街道矮一层,是那种租金最低廉的公寓改建的。看见“中国移民历史展览馆”的招牌时,要么你错过它的入口,要么你就像落进了陷阱一样落了进来。错过它的人是绝大多数,我就是一脚踩虚落进来的。后来来多了,才觉出阶梯的存在;阶梯是那样陡地一拐,把你认为是下水道出口的地方拐入了展览厅。 阿玫登上旧金山码头时12岁,只有三年戏龄,手向外一伸,根根指头的功夫都到了。看了阿玫的兰花指,别人的就没法看了。阿玫穿一身白竹布长衫,让移民局的人丝毫不怀疑他同整船的中国农夫毫无关系。移民局长官说话时手势很大,阿玫两只乌黑的大眼睛就跟着他的手转。对于中国戏剧中的“远眼”,移民局长官是不懂的。他觉得这个眼神美丽的孩子有点可疑。他想阿玫必是个女孩,扮男装是因为女孩极难入境。“排华法案”排的主要是女人。没有女人的一族人好办,生不了根的。 阿玫不懂一个字却被说话的人深深吸引。他跟随人动作表情的眼睛出神之极,让人感到他是懂的,是更深的一种会意和体谅。这是一切美好误会的最初始。阿玫不肯脱光衣服,三个高大个头的洋妇人把阿玫哄着吓着,认为这孩子是懂装不懂。阿玫磨到了最后也是没让她们把衣服给剥光。后来阿祥来了。阿祥是戏班的领班,他一看见阿玫就愣了;阿玫明明是三十年又来走一遭的阿陆。阿祥很有手腕,当然让阿玫不损一根纤毫地出了移民局检查站。他拍胸脯担保阿攻不是女的,是女的他阿祥头一个退货。他这样担保时移民局长官们使着一种眉眼笑起来,好像恍然大悟的样子。中国有几千年的太监传统,对于中国人的性别,他们给予例外地理解。 12岁的阿攻很快成了照片上的样子:腰缠得两个虎口上去会指头碰指头;眉毛也拔齐了,只有一线细的影子;嘴巴抿上已够小,涂了色就成了一粒鲜艳欲滴的红豆。 我在街心广场向人们打听阿玫。早晨这里有70岁左右的老人拉琴吊嗓子。这些老人都很热心地告诉我,他们并没听说过阿玫,而和祥戏院是知道的。和祥戏院改过几次名,但模样基本还是阿玫那年头的。温约翰却坚持说70岁以上的人没有不知道阿玫的。那时中国人没几样好东西,除了茶、大烟,就是阿玫。早先的赌和窑姐倒是好东西,都给禁了,怎么会不记得阿玫呢?老人温约翰有些着急,为阿玫冤枉,觉得我从头次进了展览馆就没说过实话。他说:“再说阿玫闹了那么大一场事!” 我问:“什么事呢?” 他不吱声地挥着陈列柜玻璃上的灰尘。掸帚是化纤兽毛做的,摩擦中起着细小的静电。他把掸帚小心拿到门外,在空中用力挥打。似乎这是种有益的运动,他一直重复这样的动作。我说可以用袖珍吸尘器处理掸帚上的灰尘。他说当然可以。我想我们俩之间肯定有一个人在讲废话。 闭馆的时间到了,我从下水道冒出来,对下面霉兮兮的暖和依依不舍。上面是旧金山的冬天,雾在下午四点就从海上过来了,只有唐人街的雾不厚,街两边的铺子门脸挨门脸,密集的人群破坏了雾的沉积。 华盛顿街口有个小食铺,简陋得无以复加,里面客人却不少。我猜它120年前就这样简陋。阿玫的前辈俊美无比的阿三那夜戏完之后在这里吃宵夜。就是几次唐人街大扫荡中的一次。食铺老板来同阿三打招呼,说阿三你还不回去,一会乱到这里就走不通了!阿三付了账把辫子住头上一缠,长袍一角掖在腰上。他走出铺子不久就碰上了人群。人群举着火把,顺路点了一些他们看不上眼的食摊、房屋、旗幡一样垂吊在楼上的广告,等等。还有,晾在公共视野中的衣服、裹脚条子、尿片,店家招牌上拼错了的英文字母,都要拿火去点。 阿三给追到一个垃圾场。追他的三十多个美国汉子都很熟悉阿三。他们叫喊要到阿三两腿之间去摸一摸,证实了就好。阿三是男孩?这太让他们觉得好笑了。阿三已没路可逃,等死那样等着他们上来。他们就把垃圾场包围起来。阿三突然发现垃圾场是以一棵树为中心而形成的,一棵白杨,直而高,立在垃圾峰峦正中。阿三在一条带毛的臂膀伸向他时一窜就上了树干。那个人摸到他光滑阴凉的赤脚,一阵心颤,让那脚溜出了掌心。 阿三爬到了谁也够不着他的树梢。轻盈的阿三仅让树梢添了些扭摆,没有折断的意思。三十多个人就那样仰着脸和阿三谈判,说他们只想证实,仙女一般的阿三是不是中国佬玩的一个噱头。阿三在这场谈判中一直沉默。远处一点又一点的火在阿三的高度看是连成一片的。三十多个老少汉子七嘴八舌地对阿三说,他们全着了阿三的魔,阿三要真像戏班子广告上说的那样,是个男孩,他们会彻底倾倒,绝不继续麻烦阿三,调头撤退。 阿三像被说服了,一点点滑到大树杈上。这里他可以站直身体。阿三把长袍内的裤带一松,裤子降落到树下,他岔开腿雄赳赳朝等待答案的面孔撒了泡尿。阿三撒尿的态度和姿势不仅是男孩的,而且是乡下到处捣蛋、惹祸的野男孩的。三十多个汉子不但不守诺,心情更激动了。 我现在当然认识到,旧金山是同性恋大本营,阿三的麻烦在证实他性别后才正式开始。 60年之后阿玫听说了前辈阿三的惨剧。阿玫的大黑眼珠凉阴阴地盯着领班阿祥。阿祥把阿三的结局已高度戏剧化了。就是通常意念上的“民族仇恨”——一族人和另一族人之间莫名其妙的敌意,在这样戏剧化的重复转述中渐渐变成了不可推翻的历史。阿玫记住了那个结局:前辈阿三坚贞地不肯从树上下来,人们便半带玩笑地点燃了垃圾。白杨树成了一柄巨大的火炬。阿三整个地着起来,从树上坠落到一片火海里,闪闪发光地翻蜷。听到此处,阿玫身上一阵疼痛。 阿玫在旧金山落了户,开始上台唱戏了。他先是唱一些边角的角色,但他的样子,一招一式实在太出众了。领班阿祥也顾不上等他嗓子完成变音再委派主角给他。这是为什么阿玫后来的嗓音总有些尴尬,在真嗓和假嗓的门坎上。好在一个人注定要出名,什么瑕疵都挡不住。观众听阿玫上来两句唱得有点别扭,有点人不人兽不兽的怪腔,很快就习惯了。似乎某类特殊的辛辣味道,只要一适应它就再离不开它。阿玫对于人们,无论白人还是中国人,有近似“瘾”的功效。阿玫在14岁就有了阿三和阿陆16岁才得到的头衔:“金山第一旦”。 老人温约翰说,其实是“关山第一旦”。当年的华人把此地称为“关山”,而不是“金山”,粤语的发音把“关”与“金”混淆了。我遗憾念误的“金山”今天登堂入室成了正宗名字。“关山”其实把那时离乡背井的被迫心情,那种自我流放的苍凉感体现出来了。 现在我不再是无所用心地来打听阿玫的事情。最初我来到这个荒僻的展览馆是为寻找1870年一位中医的蛛丝马迹。直觉告诉我,阿玫或许是更奥妙的一个故事。每个星期我有一个下午的空闲,就搭一小时的车到唐人街边缘的这个展览馆来。展览馆从来就只有温约翰一个人。有时他不跟我客气,坐在那里睡午觉,我便翻阅一些不允许复印的资料图片。我希望翻到阿玫另一些相片。 从展览馆所在的那条街穿进一条小路,便到达唐人街的腹地。这里的人多半是旅游者。再遥远地来,马上就变得像中国一样随随便便,步子是边走边瞧的,交通法则也有了大大的弹性。和祥剧院是阿玫当年红起来的地方。我离开它后往西走,上一截坡再往回看,仍是没有形容它的欲望。没有阿玫,这是个平庸的地方。 阿玫就是在我站的这个位置上看见了常常打他埋伏的那个人。奥古斯特是个犹太人和意大利人的后裔,第一次看阿玫唱的《雷峰塔》,大概在他56岁的那年夏天。奥古斯特在教堂里供一份职,同时私授音乐课。他在遇上阿玫前过着平静的生活,并有个他极少向人谈起的家庭。人们印象里的奥古斯特个子不高,脸上皱纹密布,一笑就是那个辛酸的笑容。阿玫从饭馆、商店、学校走出来后,在五六步以外回头,便看见了奥古斯特。有次他对阿玫笑了一下。阿玫觉得这个秃顶男人样子不恶,主要那对自卑的眼睛,引起了阿玫的兴趣。那是冥冥中知道自己天性中致命弱点的人的自卑。阿玫当时是在上学的路上。这一点他和他的前辈们不同,他非常想做个银行职员,就像午间到唐人街来吃饭的那些戴礼帽、扎领带的男人们。不知凭了什么,阿玫认为做个名戏子前景不妙。因此他暗中补习中学课程,打算将来能进入会计职业学校。 奥古斯特老老实实告诉阿玫,他所以设埋伏是因为阿玫和30年前的阿陆非常相像。阿陆是不明不白消失的,消失时阿陆19岁。阿玫替阿陆欣慰:30年后还有如此深厚的一份缅怀。为此阿玫就让奥古斯特送了他一程。在离校门不远的地方,阿玫突然问奥古斯特:你和阿陆谈过话吗?奥古斯特说没有。阿玫说:谢谢你送我。奥古斯特看着中国男孩两汪水似的眼睛说:这是本人的荣幸。 关于阿陆,完全是没有记载的。我不知老人温约翰的“据说”是根据什么。“据说”是永远自由、浪漫、无责可负。据说阿陆在暗地里展开了一场极惨烈的恋爱。为什么说它是“暗地”,因为阿陆知道这恋爱仅次于犯罪。从阿陆走红到他消失,仅仅三年零四个月。温约翰把时间的零头都咬得很死。让他看守这个展览馆真是物竞天择。他对许多有记载无记载的事都有头头是道的说法。 阿玫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我的想象中。他的优雅与其说是他的天性不如说是一种巧合——他与生俱来的气质碰巧符合人们理想中的雅致。他绝不会做出那种事来:爬上树,朝下面人群哗哗哗地撒一泡尿。同样的局势换了阿玫,他就直接让他们烧死。阿玫有不少女性的优点,比如很爱惜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当他知道奥古斯特对他的认识有一定出入,就千方百计向奥古斯特心目中理想的阿玫去靠拢。奥古斯特说,你长得这样美,但并不以此洋洋自得。阿玫马上就把心里的那点得意更深地掩藏起来。奥古斯特说:你喝茶不像其他中国人,把茶叶吐回茶杯里。阿玫于是更小心地吞下茶叶。阿玫像不少女性一样懂道理:美好的形象是必须吃些苦头,做些牺牲才能换取的。 这个时候奥古斯特正和阿玫坐在电影院里,等着下一场电影的开场。两场电影之间的音乐陈旧而遥远,像场内浑浊的黄色灯光一样,为你预备着心情。阿玫在这半年的每个星期六下午,总是由奥古斯特请客来看电影。奥古斯特看电影总是一连看两遍,这样他在第一场电影中感到的要死要活,在紧接的第二场结束后心情会平息许多。他总是用指尖轻轻拍一拍阿玫的手背,问他:你介意我们再看一遍吗?阿玫便说并不介意。他最初认为奥古斯特不愿承认自己的贪占便宜的心理,两场电影付一场的钱。后来他发现这个56岁的男人真的有毛病,真的能为电影里的死死活活痛不欲生。到了奥古斯特这个岁数还对逢场做戏的事如此看不透,阿玫觉得是很倒霉的。阿玫自己是戏梦人生,要他再去为别人的戏动心,他一颗心是不够用的。阿玫迷恋电影,恰因为它不是真的。 我还想象过台上的阿玫。两条欲神欲仙的水袖带起惊鸿般的圆场,眼睛不是美在它们本身,而是美在它们瞬息万变的神采。他的眼睛从全场扫过,马上会抓住对面昏暗中的另一双眼睛。日子久了,阿玫不看也知道那是奥古斯特的眼睛。以奥古斯特的逻辑,他来看阿玫唱戏,是为了让自己看透阿玫。和看电影一个道理,重复看它便渐渐退到了局外,便破除了它的魔咒。然而奥古斯特对舞台上幻化成无数个美丽女子的阿玫,一直被困在意外中。再再重复,再再意外。 这或许是奥古斯特30年前看阿陆的感受。因为阿陆的生命完全没留任何印痕,我想试试拿阿玫来重演阿陆。 一天晚上阿玫下了台来,打算卸装,一股突如其来的血从鼻腔奔流而出。阿玫用一只手捂鼻子,血却从指缝狂溢。他想呼救,但灌进嘴里的血要淹死他似的,连喘息也艰难起来。他抓住铜面盆,鲜红的激流落在盆底,发出柔和的敲击声。他主要是怕毁了身上的白衣白裙,这套行头花去他一个半月的工资。铜盆里的血上涨到半指深浅时,门开了,奥古斯特出现在门口。他极少到阿攻的化妆间来,他把这个看成教养。阿玫一手端着盆,另一只手正慌乱地解脱戏服。奥古斯特在阿玫半溶解的视觉中是个幽灵般的影子。 奥古斯特抱着阿玫,在散发着鱼腥的唐人街上东跑西跑地截出租汽车,一身都是阿玫的血,看去极像他刚杀了这美丽的戏子。这样血淋淋的两个人很快招来了警车。警车把他们送进了急救室。一小时后奥古斯特抱着阿玫走出医院。阿玫体重也轻了似的,绵软地贴着奥古斯特。有洁癖的奥古斯特在荤腥的鲜血气味中阵阵作呕。他在医院附近找到个客栈,把阿玫在床上摆好,开始清洗阿玫和自己身上冷冰冰的血。阿玫在昏睡和昏迷之间,头脸还是杜十娘,两颊各有两片校形桃红,上端一对叶形黑色是美女面谱上的眼睛。极其对称的桃红、黑色中间劈出一道粉白,它在下端扩展成一个三角形,三角的中心,便是那一粒红豆的嘴唇。奥古斯特惋惜那红豆在揩血时给揩去了,不然这张以夸张起始以省略终止的怪诞美貌便完整了。奥古斯特从来没有这份距离和时间上的充分允许,来看脂粉表层和脂粉之下的双重阿玫。 我接触中国传统戏剧,是在六岁。我的两个表姨和一个表姨婆都在我居住的小城的戏班里。她们一年到头穿黑色灯笼裤,看你的眼神绝对不是普通的生物眼神。那眼神刹那间似有1000瓦的亮度,并有个刹那的绝对凝滞,把你摄取下来。她们腰里系一根红布做的带子,中间一段纳了密密麻麻的针线,于是结实过牛皮。红带子从腰前绕向腰后,左手拽住右边一端,右手拽住左边的,再向两个方向用力拉去(同样的方式若去勒一根颈子,那颈子会刻不容缓地断气)。那样勒她们自己的时候,她们脸上几乎杀气腾腾;她们的腰便急骤地在你眼前细瘦下去,细得残酷,不近情理。然后她们戴上两条一米来长的水袖。水袖原本是白的,我看见的时候,它们是种污糟糟的中性颜色。有一个木鱼和一面小锣在某处“嗒嗒嗒嗒台”地敲,她们便让两个肮脏的水袖起舞,舞出哭、笑、快乐或愤怒。水袖划出的情绪符号对于我是神秘极了。她们用小嗓咬文嚼字,比划着祖祖辈辈编辑下来的水袖语言,我就那样近在咫尺地看着她们下凡或飞天。真是看不透的一种好看。我最爱看的却是她们化了妆之后的模样。我有个奇怪的习惯,就是看她们化了妆之后吃饭。她们每人都有个巨大的搪瓷茶缸,一个长柄钢精勺。她们把混着青菜、咸菜,偶尔有两片腌肉的杂烩饭放在一个大炭炉四周。茶缸出来一种好脾气的咕嘟声响,杂烩固有的香味把整个空气变得潮湿温暖,如同合并了澡堂和厨房。那香味好极了,我从来没体会过那样一股恶馋。我满嘴是旺盛的口水,看着她们戴着美女面谱围炉子坐下,开着我不懂的玩笑,从巨大茶缸中舀出一勺杂烩,精确无误地送入鲜红的嘴唇之间。我说精确无误,是她们轮廓完美的红唇在整套咬噬咀嚼运动中巧妙躲闪,使脸庞的整体画面始终不出破损。我看她们吃饭看呆了,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受,似乎吃饭这件凡俗事物接通了戏和现实。 我边想边说地把六岁时的感受告诉了温约翰。老人不知是否在听我这段并不重要的插嘴。他不太相信我这个年纪的人对古装戏会有任何体验,哪怕是像我这样不着边际的体验。和祥剧院偶尔串通一些人,凑一台古装戏,或者从大陆轰轰烈烈请来个戏班子,观众里绝对没有我这年龄的,老人说。他站起身,从我眼前消失了一会,回来时手里有张枯黄的报纸。他指着上面一张照相馆的肖像照片说:这是离开戏台之前的阿玫。它是一张照相馆的广告,并没有说明这个留分头,穿西装的年轻男子是谁。老人说:“照了这张相片之后,阿玫就不再唱戏了。” 早晨阿玫醒来,见奥古斯特伏在惟一的桌上沉睡。消耗的黄蜡烛流淌成无数根细小的钟乳石,垂挂在蜡台四周。阿玫突然对此情此景感到扑面的熟悉。它一定发生过的,发生在阿陆身上。阿玫认为,阿陆一定通过什么方式让他看到了这场景。阿玫同时感觉周身肌肤有种异样的敏感,仿佛是一场伤害使它发生了彻头彻尾地蜕变。或许是阿陆给了他这层毛骨悚然地苏醒:这肌肤不再是原封不动的阿玫的肌肤了。阿陆通过什么让阿玫感知到这一切,阿玫不得而知。但他知道这肯定是一次重现,因为他知道下一步将会发生什么。果然,事情继续沿着阿攻的预知往下排演——一只红蜘蛛在顺着一根看不见的丝上下爬动,隔壁的门“嗵”的一声之后,便响起一对墨西哥男女欢快的拌嘴……然后,就该是奥古斯特醒来的时刻。一点不错,奥古斯特在墨西哥男女的热烈对话中醒来。他醒来的动作使蜡烛最后的火焰刺向空中,然后缩回,熄灭。一切按曾经发生过的在发生,次序丝毫不乱。阿玫尤其觉得这时的奥古斯特眼熟极了:那挣扎于清醒和梦境之间的眼神。阿玫认为,这番挣扎主要是奥古斯特不愿看见那个附在阿玫身上的阿陆。 从这个夜晚之后,有一种秘密的质感出现在阿玫和奥古斯特的交往中。这秘密大概是阿陆,大概是有关阿陆失踪的秘密。这秘密实在是非常秘密的,两人时常会突然陷入深深的无语,陷入茫茫的心事重重,却无法猜测它。似乎也因为这层秘密,阿玫变了。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谢绝奥古斯特的礼物。他17岁生日时,奥古斯特送了一个玛瑙戒指给他,他不需任何哄劝便收了下来。之后他迫不及待地等着午餐结束,等待奥古斯特告辞,他好去首饰店鉴定戒指的真伪。首饰店的店主却说很少见到这样好的玛瑙,色泽好,金子的成色也足,式样尤其英俊。 从局外人看来,阿玫有了个赤胆忠心的戏迷。名角总免不了一些鬼迷心窍般的戏迷请吃请喝,赠穿赠戴。前辈阿三也有几件不错的首饰是不用问来由的。然而人们并没有看出一种危险的感情笼罩着两人的交往。连爱上了阿玫的芬芬,都丝毫感觉不出奥古斯特与阿玫间的情谊将进入殊死阶段。 芬芬是个20岁的年轻女人。她从来不肯讲自己属于哪个具体的阔佬。阿玫这点知识是有的:芬芬是那种叫做“外室”的女人。她有一个暖洋洋的丰满身体,脸圆圆的,含羞或发嗲时下巴向脖颈挤去,便出来并不难看的小小双下巴。芬芬认识阿玫,是通过奥古斯特。奥古斯特在十月初的一个下午问阿玫愿不愿意陪他去给一个女人上钢琴课。阿玫便随奥古斯特来到一座有六个公寓的楼房前。正是“印第安夏天”(在美国西部,九月底至十月有一段气温相当高的时日,美国人称它为“印第安夏天”。),他们一路上坡,到芬芬见到他们时,两人的脸都有一层汗和红晕,出现了一种生物在夏天特有的生命力。阿玫一路上听奥古斯特讲芬芬的乏趣和庸俗,当他看见穿蓝、白水手裙留齐耳短发的芬芬时,意外得连笑也不会了。 奥古斯特很快就后悔了。芬芬隔着他和阿玫用中国话谈笑,两人的交情在几分钟之内就成熟;接着就有了些放肆,奥古斯特虽不懂他们的话,却懂得两人表情和语调里的放肆。他甚至嗅到芬芬身体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膻气,是雌性绽放时的气息。她那一个钟头的钢琴课全是荒废,弹错的指法或音符都是她咯咯笑的理由。笑的同时她必定扭头去看阿玫一眼,看他是否完全懂得了她这一笑中藏的台词。她不断把手心在裙摆上揩,抱怨天太热手直是出汗。要不就去理头发扯裙子,浑身无一处是老实舒坦的。课后芬芬更明目张胆地用中国话和阿玫交谈,不只是谈,已是在狎昵地微微抬杠了。奥古斯特一个字也不懂,但他们一顶一撞的那份快活,他是懂的。人不必懂鸟兽的语言也能懂它们进入了求偶状态。 芬芬说她去打电话叫些点心来饮茶。奥古斯特马上谢绝了,说他还有下一家等他去上课。芬芬便指着阿玫说:阿玫没事;阿玫你说你没事,对吧?奥古斯特看看去留不定的阿玫说:他晚上要上台的,戏前他一定要睡一小觉、养养嗓子的。芬芬说:阿玫的嗓子还用养?阿玫你是哑巴也一样有人来看你戏的!奥古斯特只好独自走了。芬芬连礼貌都不讲究了;她一向送奥古斯特到门口,这天原地一个鞠躬,早早就把送行完成在客厅中央。 奥古斯特并不走远,在街口找了个甜食铺坐进去。他知道这场求偶会发展得很迅猛;这是一切动物的天性,他俩也对此无法。 太阳颜色变深的时候,阿玫出来了,脸上的笑还没有完全扩散。从奥古斯特的角度看去,这是个整洁秀雅的东方男孩,一点暇疵都容不下。而他明白,破绽已经有了。他走上去拦住阿玫,完全确定那些钮扣、鞋带都被打开又重新系拢。一只原先不够服帖的衬衫领角,现在完全归了位。什么都经了女人的手,什么都给收拾妥了。 阿玫对突然出现的奥古斯特毫无心理准备,脸上血色一褪而尽。阿玫说:我以为你去上课了!奥古斯特脸上的辛酸微笑,此刻在阿玫看来有一丝狰狞。 你不知道有多危险吗?奥古斯特压低的嗓音漏气似地咝咝作响。 阿玫瞪着清亮的眼睛。他此刻的无辜奥古斯特认为是做戏。他说,阿玫,我以为你早知道芬芬是谁。一个大得谁也看不见的人物在养着这个女人。谁同她有染,谁是在找死。你懂了吗? 他的话阿玫是听进去了,至少他认为阿玫听进去了。他眼仍是瞪着,里面的光芒渐渐熄下去。奥古斯特心想,这就对了。他才17岁,还没有活够哩。其实阿玫是在把穿蓝白相间海员裙、梳一排幼稚刘海的芬芬同奥古斯特说的隐在暗中的大人物联想到一块。联想一再失败。 分手时奥古斯特要阿玫答应他,自此以后不再见芬芬。阿玫点点头,脸上是孩子在接受逼迫时的委屈。这样的乖巧与无助,使奥古斯特深凹的眼里漂浮起一层泪。 我想我知道了一点有关阿陆的结局。其实世间事物也都有一道道微积分潜藏其中,多么复杂难解,只要你不懈地演算,排除重重误差,逻辑最终领你到达结局。因此,我只是从各种访谈、资料查阅中搜集阿陆的数据。逐渐接近答案:阿陆基本是虚构的。 谁会虚构一个阿陆呢?我突然想到,有时人在对另一个人产生不可解释的迷恋时,就把这人想成似曾相识。自欺欺人久了,坚信便建树起来。 老人温约翰从这个下午的第二次午睡中醒来,问我的翻阅可有成果。我的手掌被旧书陈报的霉菌和灰尘腐蚀得毛毛糙糙,也同它们一样陈旧落渣。我把刚才的想法告诉了老人。他受不了“虚构”这个词。他说阿陆绝对是有的,因为奥古斯特对阿玫说过带凶险预兆的话:你不要落个阿陆的下场。 我默想一会,问他:“你是不是说,奥古斯特在30年前因为妒嫉而杀害了阿陆?” 老人愤怒了,说:“奥古斯特从来没杀过人。他那样一个温和的人,天生的软弱。倒并不是因为软弱;奥古斯特看不起凶杀、暴力,他认为那是不可饶恕的粗鄙。若不能征服一颗心,就去制服一具肉体吗?奥古斯特轻蔑这类人。”老人忽然获得了一副绝好的口才。 是被我激出来的。我说,奥古斯特非常非常嫉恨芬芬。老人温约翰说,这是明摆着的。他原以为他送阿玫去急救室的夜晚,阿玫就归他占有了。他对阿玫所有的需求都给予满足,包括阿玫每月定期给父母寄的一笔钱。这笔钱数目不是大得唬人,但奥古斯特也得为此多授十多次钢琴课,或熬夜翻译些宗教文献。后来他发现阿玫并没有把钱寄回故国,因为他根本没有等他赡养的父母。这些奥古斯特都没有动过阿玫的气。连阿玫每月索走的这笔钱究竟做了什么用途都没有过问。近两年中,他几乎忘了自己有个家庭,阿玫让他对他那父亲和丈夫的庄严角色严重渎职。他心甘情愿把自己天性中的要害暴露给阿玫,随阿玫掌握它,触痛它。他不止一次想到离家出走,认为那是他诚实的惟一出路。 我能设想阿玫和芬芬突如其来的恋爱对于奥古斯特是怎样的毁灭性打击。他在第二个礼拜来到芬芬的居处,看到圆形红木小餐桌上有两摊扑克牌,面对面;茶几上有两小垛瓜子壳和两杯剩茶。其实他不需这些物证的,直觉更准确地告诉他,阿玫不仅来过此地,而且他的离去和奥古斯特的到达几乎重叠。空气和光线中都有阿玫,还有芬芬身体散发的那股以甜酸为主的生物气味,也证实阿玫不久前的莅临。 以后的每次授课,奥古斯特都能凭空确定阿玫越来越长的滞留,越来越大胆的亲热举动,越来越恋恋不舍的离别。他甚至看到阿玫美丽的眼神留在了芬芬身上,使芬芬持续地绽放,毫无保留,毫无羞耻地大大绽放。她那据说是唐代美人的身体在彻底绽放时发出的气味使奥古斯特胃部涌动。他不得不与她同坐一张琴凳,因而他一再压住阵阵干呕。他什么也没教,她什么也没学——都是为了阿玫。 五月的一天,奥古斯特照常来看阿玫做戏。照常,阿玫每出新戏,他都穿上一身隆重的黑色,坚硬的衬衫领使头颅不可能产生任何轻浮和灵活的动作。戏完毕,观众也散尽,他沿过道朝舞台方向走,手杖和脚步在糖果纸、瓜子壳上发出林间漫步般的声响。地上还有一滩滩暗红的槟榔汁,灰白的痰渍。若没有阿玫,这是个多么不诗意的肮脏地方。 这时一个男人走来,一个中国男人。他问:先生你还不走吗?我们要扫场子了。 奥古斯特说他在等人。 那人说:等阿玫吗? 是的。 那人犹豫了一阵,像是把英文先在嘴里摆好。他说,阿玫惹了祸,班主不准他同任何人来往,一下戏就给班主带走了。 阿玫惹了祸?阿玫惹了什么祸?奥古斯特此刻的语音不再是一向的那样静悄悄了。 那人说:我是扫地的。我只知阿玫惹了祸。 奥古斯特双手拄在手杖上想,果不出所料,那个玩赏芬芬的大人物开始对阿玫下手了。他又想,离家出走的时机终于成熟,他要带阿玫远远离开。 第二天,阿玫正在化妆间描脸,奥古斯特门也不敲就进来了,嘴里喃喃两声“对不起”。到了奥古斯特失去绅土风度的时候,阿玫明白这个垂暮正在逼近的男人要孤注一掷了。阿玫精心地画着已成他招牌的红豆小嘴,一面听奥古斯特控诉他的无信无义,他的卑鄙下作,竟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偷情。 阿玫完成了最后一笔,可以顶嘴了。他从走样的镜子里看着奥古斯特白得发灰的脸上,鼻尖是红的。那发自内脏的抖颤已浮现到眉宇、眼球、两颊,以及头发完全脱落而形成一块正常皮肉的头顶。 17岁的美丽男孩转过一张符号化了的美女面孔。他问:看我——像不像阿陆? 奥古斯特看着男与女之间的这个美丽的小怪物,无言。阿玫从这无言中看懂了,他完全把他看成了阿陆。阿玫一直只知道阿陆有个很坏的秘密下场,但这一刻他从奥古斯特眼里看见他已非常接近那下场的秘密了。 阿玫一只一只地往头上插珠钗、绢花,佩上耳环。阿玫有一对标准的女性耳朵,茸茸的耳垂上两个眼儿。然后他叫来一盆热水,将两只手泡进去。五分钟后拿出来,包在湿热的毛巾中将手指朝手背方向弯去。手像无骨那样柔韧。阿玫的柔韧性是无极限的,浑身都有这种无限的柔韧。然后他又玩了另一套。他人向后仰去,仰向地面,直到两只手抓住了脚腕。他的身体在奥古斯特眼前成了一个残酷的美丽拱形。奥古斯特不敢再看下去,这纤细如幼竹般的身体已不再属于人类,它幻化成了不可思议的图案。阿玫恢复原形时说:我已经知道阿陆的下场了。 我偶然去卡斯特罗街。那是男同性恋者的圣地。奇怪的是,那里有一家女性服饰店,里面的所有服饰你不会在其他地方看到,别致极了,带有20年代或30年代女性服饰的神秘韵味。店员的化妆和发式也少见,至少你不会在金融区的上下班女人身上看见如此装扮。加上店内格局和有些邪味的灯光,每件衣服都有种阴险的美丽。我混在同性恋人口之中,当然只为了进入这个店家。路上有个露天咖啡馆,我放慢脚步,看同性恋人们怎样社交。碰巧就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在和一个男青年默默注视。两人的目光隔着好几桌人碰在了一起。那样温情似水的美丽目光能使发射这目光的眼睛变得异常美丽。因此,我认为这两个正在眉目传情的男性都有着无比美丽的眼睛。 第二个礼拜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老人温约翰。他微微一笑。我说,等我买了东西原路返回,又路过那个咖啡馆,你猜怎么着?老人又微微一笑。我说,他和他已经坐到一块去了。 老人说:“我一点也不惊讶。” 奥古斯特再也找不着阿玫化在浓妆里的眼睛时,他就什么都明白了。他说,阿玫,我知道你爱上了芬芬。阿玫说:没有!他说:你和她做爱了。阿玫的脸在一层粉黛下显出厌烦。阿玫说:随你怎么说吧。 沉闷了片刻,奥古斯特说:我不能看着你去送命。 阿玫不作声,往手上扑奶白色的粉。 这一刹那,奥古斯特做了决定:离家出走。要么带阿玫一同走,要么在阿玫面前把自己结束掉。 就在他铁了心的时候,阿玫抬起脸,眼睛又找到了眼睛。眼睛同眼睛厮磨了一会,阿玫说,芬芬很命苦,芬芬把她吃的苦头都讲给我听了。奥古斯特看着阿玫黑而透彻的眼珠抽搐着疼痛。阿玫又说:她很可怜,不是吗?奥古斯特忍了一会,忍不住了,说:那我呢?阿玫表示惊讶——你不是有自由吗?东南西北对你不都是敞开的吗?他的目光摆脱了奥古斯特的目光,说:芬芬什么都不属于自己,她的美丽也是给别人派用场的,这你都知道。奥古斯特沉默下来。 阿祥来催场了。奥古斯特把自己带薰衣草香味的洁白手帕递给阿玫,让他擦掉为暗娼芬芬流在两腮上的泪。他以一种祖父的关爱语气说:你知道阿陆的下场就好。 那之后的两个礼拜,奥古斯特和阿玫都心照不宣,一字不提芬芬。但奥古斯特明白事情绝对没有完。事情的根在黑暗里伸向四面八方。他静悄悄却十分急促地做着离家出走的准备。处理日记,处理多年来收藏的一堆秘密信物。他同时还在起草两封很长的信,说服妻子和母亲,他多么不情愿伤害她们。并要说服她们,把他的消失当做死亡来对待。死亡不应牵涉到一个人的道义、良知,因此接受他的死亡是方便她们,于她们有利。 一切大致就绪了,他在11月初的这个傍晚来到阿玫的住处。阿玫住在一个腌卤店的阁楼上,进门就是床,出门就是楼梯。阿玫人却不在,留了个字条,说他去海边了,在海边等他。阿玫这晚不唱戏。 奥古斯特赶到阿玫说的那个海边,却看见芬芬等在那里。按说芬芬是不被允许独自来到这么远的地方的。海边肯定远远逾越了芬芬那看不见的牢狱之墙。芬芬穿一身醒目的橙红旗袍,短发收拢在一个极大的假发髻里。芬芬鲜艳醒目,可以去做航标了。芬芬告诉他:阿玫去买便当了,他们三人将在海滩上吃晚餐。这样的时分在海滩上野餐,奥古斯特感到非常蹊跷。最令他吃惊的还不止于此:芬芬主动给了他一个结实无比的拥抱之后,一只胳膊就留在他的臂弯里。芬芬的肢体贴着他,如同绷带贴着伤口,动或不动都是那种不适的敏感。他很快发现,自己竟与芬芬手挽手在进进退退的海水边散起步来。芬芬不时怨着风大天冷,肉乎乎暖洋洋地贴在他身上。奥古斯特看清她旗袍边沿的图案是细小晶莹的珠子拼出的。他纳闷芬芬怎么把如此盛装穿到海边来了。 半小时后,奥古斯特和芬芬走回来。他突然发现沙滩上除了他和芬芬的足迹之外,有了第三个人的足迹,但绝不是阿玫的足迹。奥古斯特能够识别阿玫留下的任何形式的踪影。奥古斯特迅速地思考,事情究竟怎样了。天已经很暗了,海变得凶残起来。奥古斯特断定,第三个人一定在附近。 就在这时,芬芬说:你知道阿陆的故事吗? 她身体更加一团肉地贴上来。她见他在假装没听见。 芬芬说:阿玫说,只有你知道,什么原因世上就没有阿陆这个人了? 奥古斯特想,阿玫不是说他弄清阿陆的下场了吗?谁在撒谎?撒这个谎是什么意思呢?他对芬芬说,等阿玫来了我再讲。阿陆的故事若好好讲,应该是很曲折的。 一直到海完全成了黑色,阿玫都没来。奥古斯特把芬芬送到公寓门口。芬芬说她最怕这个时间独自上楼梯,他只好送她上了三层楼。芬芬用钥匙打开门,门开得只够她把自己揉进去。奥古斯特怀疑里面有个人。他说他又饿又渴,能否进去喝杯水。芬芬笑着道歉:太晚了,改天好吗?奥古斯特下楼时心里的疑团解开了:芬芬房里绝对有个人。 奥古斯特的尸首是第二天清晨四点被发现的。匕首是从背后来的,刺得很利落,因此奥古斯特的面部表情相当宁静,连密布的皱纹也平展许多。这个地段离唐人街不远,却是个高尚住宅区,清一色的白种人。一年前有个男人带一个姑娘来租房,房东太太一见姑娘是中国人,马上说她无房出租。后来房东太太把房租涨了一倍,让那个叫芬芬的中国姑娘住了进来。据说这个高尚住宅区在奥古斯特发生不幸之前,有56年的绝对太平无事。 我想,怪不得阿陆的故事没人知道,惟一知道它的人死了。 我问老人温约翰:“阿玫呢?” 老人说:“阿玫唱戏唱到他从会计学校毕业,真的就混入了穿西服打领带的金融区人群。” 老人很狡猾,他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不得不挑破了。我说:“按说芬芬的主子应该对阿玫下手,因为芬芬真正的姘头是阿玫。” 老人说:“你怎么知道是芬芬的主子?也许是阿玫的主子呢?”他老谋深算地看我一会,又说:“你还是没跟上。” “没跟上”在英文中是说“没弄懂”。 我看看表,早已过了闭馆时间。我赶忙请老人给我办借书手续。温约翰却不慌不忙,一笔一画在借书表格里填写。我留意到他的手。这是双被长久珍重的手,和他整个形象不同龄。我说:能让我再看一眼阿玫那张照片吗?老人一愣,说:我给你看过他那张半身照?我说当然。他说:我怎么会把它给你看呢?…… 我终于为阿陆想出了合理的结局。他和一位富有的白种姑娘恋爱了。这犯王法的爱情发展到难解难分的一天,私奔便成了惟一的出路。白种姑娘才15岁,身上怀着19岁的阿陆的胎儿。两个年轻人完全沉迷在这恋爱的悲剧因素和叛逆感中。在很远很远的一个海滩上,出现了一具风华正茂的尸体。那个地方离旧金山有九十多里,极偏僻,因此唐人街没有一个人知道阿陆被杀害的事。唐人街的人只当是从来没有一个阿陆。遭了谋害的阿陆,被马车载到九十多里外的海滩,再被抛弃。凶手是白种姑娘的父亲雇来的。但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凶手是暗恋(或许明恋)阿陆的一个(亦可能多个)白种男子。这个结局我怎样努力都难以使它圆满。它总有不少漏洞。 一天下午,我在唐人街碰到一个十六七岁的东方男孩子,他从我身边一擦而过。我突然觉得他似曾相识。我转身跟上他,叫住他,问他可知道某某食铺的方位。他指给我方向。纯正的英语,嗓音十分清秀。 我远远看见他消失于地面之下。那是他拐进了“华人移民历史展览馆”。 后来我机关算尽,结识了这个男孩。他姓温,他的爷爷曾是唐人区的著名粤剧花旦。直到现在,他的爷爷偶然还会在港口广场吊嗓。 阿曼达 韩淼面孔上一共有三种气色,灰、白、淡青。于是也就有了三个相衬的表情:不动容的五官平铺在那儿,眼皮松弛到极限,目光有点瘫痪。这个表情在她二十四岁时被他看成稀有的宁静(我知道他想用的形容是“圣母式的”)。这时她四十二岁,佩戴这表情和灰灰的清晨脸色,是令他敬畏的。韩淼上班前的脸色转亮,他知道那是她涂了底色。这样就开始了她很正式的法律公司职员的一天:眼睛、眉毛,嘴角,都用着一股力,微笑也带着一股力。他到她的公司办公室去过一回,见她清亮的白脸蛋儿上肌肉饱胀着,语言、笑容,与同事的一两句调侃,都在她白色光润的皮肤下被那股力很好地把握住的。她倒一点不冷落他,忙进忙出不时总会给他偷情似的一笑。只是眼珠子的笑,很霎然的,一个妩媚划过去(只有一次,我在一个party上,看见韩淼对老杨这样迅捷地妩媚过)。但他在她办公室就只敢坐在指给他的那张椅子上,坐得四方四正,心里并不为有这样练达、强干的妻子得意。以后再怎么也不去她的公司了。尽管韩淼那次回来带种怂恿的意思告诉他,公司里两个女实习生说他“可爱”。她是故作怂恿的,知道也不会把他怂恿得怎样,乐得大方一回。他在半夜十二点半下班回到家时,韩淼是洗得过分干净而有种微微发青的肤色。她总是靠在床头看书,发青的脸上,所有对他的不满、怜悯、嫌弃、疼爱都泛上来。她面孔这时真不好看,所有的好看都失了踪。他一般到卧室点个卯就去厕所。小便、刷牙、洗澡,看看韩淼看剩的报。她一般在他进卧室报到时就身子往下一沉,沉进被子里,同时一手熄床头灯,表示她等待他,为他熬夜,情分尽到了。有时她会在被子里对厕所说:“杨志斌,给你留了饭在冰箱里。” 他们一直跟大学里那样连名带姓地称呼对方。有时他想,到老了他俩还会跟大学同学似的。这样反而浪漫,一生一世的做同学。 “杨志斌,这么晚了,烟就不要抽了嘛!”韩淼在床上叫,声音跟办公室里很不同,既无助又权威。对抽烟的恶感,是韩淼和美国女人学来的文明。 他赔理地说:“就抽一根!上班六个钟头不能抽……” 他在一个办公大楼上班,穿件紫红制服,手里拿个报话器。旋转玻璃门边置张桌子,下班时间过后,进楼的人必须在桌上摊的簿子上签名和记下进出的时间。有什么事报话器是通警察的。上班快一年了,杨志斌不知“有什么事”会是什么事。进楼的人像看不见他一样直接到簿子前签名。有不知规矩的,他只需小叫一声:“excuseme!……”那人便拐回来,还是跟没他这个人似的,直冲那桌子和簿子去,唰唰划上名字。即使他谦卑的手指点出他签错的位置,还是不能使他的存在获得承认。那人抱歉地笑笑,纠正自己,嘴里客套两句。抱歉和客套也不是具体的,有针对的,总之他是在人们大而无当的无知觉里尽职。 韩淼又叫两声“杨志斌”。他有了一点讨厌的心情,却不完全是讨厌妻子。他走到阳台上。阳台很小,像国内所有人家一样,这阳台是狭小空间的一个挣扎。在美国,他们的居处没那么挣扎的,不过是舍不得阳台冤枉地空在那儿,这里的中国人家都不习惯在空间运用上太挥霍,有车库的人家车库常是盛剩余物资的,车却泊在公用地盘上。实在盛不下,就举办个“gafsgesale”,或是“yardsale”。一间车库的东西全倾倒出来,开肠破肚般的,花花绿绿的杂碎铺出偌大一摊:改朝换代的家具,衣服,成年的孩子们曾经的玩具,骑过的自行车,主妇们图便宜买回却不想活受罪去穿的各色高跟鞋。杨志斌逛这类旧物摊子是享受的。他有次买回四张塑料餐椅,椅子腿一条不残,一共才花了四块钱。韩淼听了价钱,快乐的人都轻盈了,利落地把它们擦洗一新。现在这些椅子一只摞一只,摞在阳台角落,上面还放一只装满旧书的纸箱。紧挨那一对仿青铜的天使,也是从某家的“车房拍卖”买的。其余是一些旧厨具、餐具,两个台灯,一对蜡盏,还有一幅镶在镜框里的佛像浮雕。零零碎碎的是些瓷花瓶,水晶摆设、几打音乐磁带和两把吉他。一只没有梳妆台的梳妆凳,粉红夹银花纹的缎面,温柔得不够正派。大部分东西是直接从别家车库搬进这阳台的。没多少花费就把阳台堆个半满,韩淼和杨志斌对这点很知足。至于每添件东西就多一层尘垢的积攒,就少了几度活动半径,他们不以为然。他们还尚待发现最时髦的富有是空空荡荡。就像那次在迪妮斯家看到的那气魄很大的空荡,四千尺的屋几乎什么也没有,墙都空出来挂画,地板冷傲闪光,托着无比精细的一块绿地毯,很遥远的,摆了些沙发、椅子。一行楼梯旋上去,旋入一个炮台似的小格局。(我听迪妮斯说,人睡在那上面。)韩淼和杨志斌为如此荒诞的空间运用几番交流眼色。从迪妮斯的party回来,韩淼对杨志斌说:“摆两个篮球架,迪妮斯家可以赛球。”杨志斌直是感叹地摇头,不屑评说地苦笑。他们去过现代美术馆,几幅画是大大小小几张帆布,上面涂了白颜料,画框却是煞有介事,一点不偷工减料。那时杨志斌刚进入“伴读”角色,到美国不满一礼拜,韩淼告诉他,画这些空白的艺术家很有名,这个画派也有说法,叫“minimalism”,就是表达的无限缩减,简化成零,相反零又是无限的表达。韩淼在跟他讲解时,她自己也是没半点心服的。她和他的认识最后统一了,认为那类画家在拿全人类开玩笑。(韩淼告诉我,迪妮斯的房就让他们想起那派被称为“画”的空白来。) 烟抽到一半,杨志斌想起阳台也不是抽烟的地方。楼上一家人打过两次电话来,请他不要在阳台上吸烟。烟冒到上面去,把三个孩子两个大人给祸害了。电话是和气的,第二次比第一次还和气。女主人他是见过的,见了便笑,牙齿全笑在脸外面。三十八九岁,牙上还箍着金属矫正器。跟她女儿一样,未来会有个矫正过的标准笑容。 杨志斌掐掉烟,很不舍得外面凉而辣的空气,慢吞吞拉开门。忽听见楼上也在开门、关门。楼上人家不知谁又给他无辜地祸害一次。说不定女主人专到阳台上等着捉拿他这股烟味的。脚步在他头顶吱吱地走走停停。听也听得出,那是拥挤热闹的一个家庭,也是不荒废任何一寸领土而放满新旧家具和摆设。也跟他两口子一样,在憋足劲存钱,存够了去买个带车库带小院的宅子来,好有更大空间去填塞(迪妮斯那样阔绰的空间的确有些不成话,我们中国人觉得住在塞满家什的地方比较安全)。 每天早上,杨志斌在韩淼忙乱梳洗时一动不动地醒着。她总是免不了搞出颇大响动:冰箱门是甩上的,杯子底也必得砸一下桌面,所有化妆品被拿起被搁下也是非得在假大理石的盥洗台上磕出声响。每一样响动都让他躺得更静止,呼吸也夹紧。韩淼吃完早餐进卧室来换衣服,动作也是响的。卧室里淤积了一夜他俩的气味,此时已成厚厚沉淀,被她的动作搅起一股股风。不仅仅是妻子一个人在响,她只是整个主流社会响动的一个细节。主流社会的每一分子都在同时间,不同空间做着完全统一的一套集体动作。这套动作是程序化的,机械的,因而是极为靠得住的。主流社会成员们在各自小格局里弄出响动其实是遥相呼应的,是被一根无形指挥棒指挥着。因此韩淼响动得理直气壮,她拉抽水马桶的那种果断,带点发泄意味,其实是巨大集体音响的一个细小和声。她是有道理发作的;一个家庭的经济主力完全有道理“唰啦”一下,一拳捅进外套的袖管,将两腿踹进裤腿,两脚登入皮鞋,弄出皮肉与其他无机物的摩擦、碰击之声,都是有道理的。尽管她主观上一点没有发作的意思。韩淼最后看一眼床上的丈夫,目光温存,躺得再死他都觉得出它的软和、温存,如同母兽出猎前对犊子的一个温情回眸。之所以有如此目光,也在于韩淼对自己不幸有如此的动物母性而无奈。因而她一早上的摔摔打打,那与庞大社会主流里应外合的种种响动,以这一温存回顾而收了场。她心疼他:他一表人才,正当年盛,曾在社会中在事业中在女人中处处找得到位置,此刻却在这个社会声势浩大地进入趋动程序的早晨,蜷睡在局外。他浓黑油腻的头发之下,那曾经标致的脸容,过多睡眠形成的永久性睡眠不足,是韩淼看不得的。多看她心里会生出一种莫名的愤怒。不光是对杨志斌愤怒,好像有一大堆东西,比如时运、环境,宿命的暗中摆布,包括她韩淼自己,都要对眼下这个令人既嫌恶又怜惜的杨志斌负责。这个胆怯得连在人前说英文的胆量都没有的杨志斌。韩淼在他绝望地支吾英语时,偶尔心里会有另一个杨志斌:弹吉他、唱歌,歌是英文或西班牙文,他并不懂词儿,却给他唱得很漂亮。杨志斌学过六个半月西班牙语,就够他拿来玩了。在他那儿什么都是好玩的,弹几下钢琴、吉他,写两首没韵亦没标点的诗,球无论是踢的是打的,他都在行。所有的东西他一玩就会,会了就成功。杨志斌和韩淼在大学认识的时候,他身边一圈女同学,他的容貌和才能其次,首先倾倒她们的是他的好玩。 妻子高跟鞋叩地板的声音沉杳之后,杨志斌会好好睡一觉。妻子化了严峻的妆,穿着带垫肩的衣服坐在读华尔街报股票章的人群里。地铁载了满满一车皮如韩淼这样的律师助手,公司大大小小的经理、秘书,推销部门具有进攻性、征服性的男男女女,银行老老少少的出纳。杨志斌感到妻子以及同类过的是专业生活,而自己却过着业余生活。他什么专业也没有,在专业人员过专业生活时给余了下来,睡觉。他不知该和谁归为一类,大概是十点以后把孩子们推到马路上的女人们。对于她们,他都只能旁观。一天他看见一个女人从马路对面的旧货店出来,推的婴儿车里装满旧衣旧鞋,婴儿被这堆旧物挤到车子最前面,两个腿挂在外面。他想这女人一定是个佣人。他马上为自己犀利的洞察得意,紧接着他为自己有了如此的窥视癖好而恐惧。 杨志斌趿着鞋,走到厨房,想收拾老婆早餐后留下的一个盘子和一个杯子,还有桌面上一层烤面包渣。还是算了,这时忙给谁看。家务常是积存起来,在韩淼眼皮下做,这样不显得他那么游手好闲。转而又想,一个大男人要把家务做给老婆看,以证明自己并非无用,他心里出现个要哭出来的笑意。他拧开煤气灶点了根烟。这时楼上那家的女人正从窗下走过,忽然斜扬起眼睛对他笑笑,说了声“hi!”紧跟着出来了她的女儿。小姑娘有些肥胖,有着婴儿般无意识嘟起的多肉嘴唇,眼神也未跟上她的成长,与她早熟的身体差距很大,因此她看上去是个误制成妇人的巨大娃娃。母亲和女儿穿得一样没老没少,都是短裙子,短线衫,不当心都会露出肚脐眼。 (我见到这对母女是出事之后,母亲因痛哭无度而鼻青脸肿,女儿正在粉刺的恶性感染阶段,并且两人脸上的妆都给涕泪弄得泥泞了,我无法识辨她们美或丑的程度。) 杨志斌上午十一点钟的这顿饭是早午饭,就着电视节目吃的。他是有什么看什么,有什么吃什么。正吃,听人叩门,再听听,是叩他的门。门开了,楼上那三十八九岁的母亲站在那儿,问他肯不肯帮忙把个床垫抬上来。她的微笑由于牙齿上的金属矫正器而闪烁不定,身体拧向楼梯,只把面孔正正地朝他。她的姿态是半个撤离,半个期待。他没多想就跟她去了。他和女人搬床垫时,女儿不声响跟在后面。近了杨志斌发现小姑娘是混血,那父亲的一半,显然是弱势。母亲说自己叫波拉,女儿叫阿曼达。他顶着几乎全部倾到他这端的分量,说他姓杨。女人倒退的步子踏空一个台阶,借题就笑起来,牙齿的金属矫正器不给那笑任何束缚。他视野边缘的阿曼达很看透她妈那样盯了波拉一眼。波拉笑到尾声时说:“这种活儿我都是自己干,今天是第一次找到帮手。”这个来自东南亚的形状不错的矮胖女子在他眼里渐渐变得美丽,这使他非常意外。 杨志斌对女人表示,床垫由他一人搬会省事,两人配合不好反而拉扯得很累,他左手越过头顶去抓床垫的边沿,右手向下尽量拉长,钩住另一个边沿,如柱子撑起半爿倾斜的屋顶。他的高大与矫健突然就出来了。女人过火地表示惊叹,表示折服。她火一团地不离他前后左右,一会一个“当心”,一会一个“留神脚下”。 到了她家门口,女人却不让他卸,让他接着往高处走。他并不反对将这顶天立地的造型再持续一阵,便向四楼攀去,骡子似的不打听意图。他来美国做妻子的伴读快两年,从未在人眼中如此有用过。女人驱着他一层更一层地登高,阿曼达仍哑着半启的嘴唇相跟,一直到了楼顶平台。平台上有个小储藏室,对于他又是个意外。女人说房东只给她一个人用这储藏室。她说话时眼珠润滑,要让他明白,给她恩惠的可不止他一人。她顾不上自己前后的话已出了矛盾,几分钟前她还表示她是怎样哀婉无助的一个女子。 储藏室和他家的阳台一样,塞的都是从车库拍卖来的用物和摆设,别人生活的残渣。杨志斌明白这张床垫不会超过十元钱,也可能是夜里从某家门口白拾的。女人问是否耽误了他的要紧事,他说他白天不大有什么事的,除了一周三个下午去移民学校补习英文。她没听懂,请他“宽恕”,再说一遍。他那点英文语法马上瓦解,支吾得更可怕,讲到一半就放弃了。杨志斌回回遇到这情形就这样求饶地笑笑,随后便灰心得很,一句话也不想说。几次参加韩淼的party都这样,三五句说下来,他感到别人必须屈就地伺候着他讲英语,他要让谁听懂就得累死谁。于是他连忙投降,挫伤的灰溜溜的感觉马上飞涨上去。 当天傍晚杨志斌逆着下班的主流社会去上班,太阳正和他的视线平齐。无缘无故地,他感到有件好事情发生在这个白天里,但并不对自己坦白究竟什么改善了这个寻常的一天。绝不止楼上女人给他的那些笑。对波拉那些笑他是能识破的,女人最便当的能源利用。韩淼生来没这类能源,因此她得吃许多苦头去读书,一分艰辛都节约不下。他坐在办公楼大厅里,一直在弄懂自己在为什么秘密而快乐。 九点钟所有办公室空了,就连男女间本分之外的交往也结束了,或公开或避讳地成双或成单地向他有口无心地道“拜拜!”目中无他仅是手朝他的方向搔几搔。然后收垃圾的老头推一辆卡车拖斗般的垃圾车进来,两脚水般深深浅浅地踏过平滑的大理石地面。他们极少交谈,却有种极好的相处。老头有八十岁了(我见过这个叫阿里的老清洁工,基本是一部淫秽粗鄙词汇的活字典)。三十年前他在垃圾里发现一包现款,有两千,老头当下就把钱交还了。以后的三十年里,这幢十二层高的办公楼的朝朝代代都拿老头做圣贤人物。他再老再贪杯,做事说话再邋遢,也不炒他鱿鱼。老头的酒气够一个大厅盛的。有人说老头的拾金不昧是醉酒所致。 杨志斌总是替老头打开侧门。老头酒意正发作到好时候,满心都是音乐,口哨吹得如同短笛。吹的是一支东欧波尔卡。老头打听过杨志斌流落美国的缘由。杨志斌告诉老头自己是博士妻子的伴读,有个没得挑的知识分子妻子。可老头对他的来历和他成就辉煌的妻子忘得很干净,隔一阵再问:“你见鬼的跑到这个操蛋国家来干什么?”老头从来没懂过一个女博士生的陪读是个什么性质的角色。 杨志斌偶尔想到陪读二字的意思,觉得有趣。伴随或陪衬。一个女人要做状元,她的男人做书童,搭个伴,或者也有壮胆、解闷、哄慰等功用。有他,人们便觉得韩淼是个完整的女人而不是那类女光棍。总之陪读有它次要却不可缺的职责。陪读的本职之外,他顺便挣一份菲薄薪水。韩淼有次看见了他薪水支票上的数目,吃一惊地问:“这就是你一月挣的?!”听去似乎在控诉这社会对他的糟践,亦似乎对他的低能恍然大悟。大学时代,他是中文系的主角,她是外文系的龙套,韩淼占足上风却还拿出是“鸡不和狗斗”的风度,反而心爱她的弱小,渴望她的傍依。从韩淼对他薪水支票上那三位数痛心疾首,他从此便不把薪水支票带回家,直接把它送进银行,尽量无痕迹地让它混入两口之家的公共收支。 (有次我和韩淼及其他几个女友逛商店,扯起各自男人的优劣。女人跟女人常是把男人的自尊一撕到底的。谁说韩淼福气:老杨人多好啊,又帅!这句“又帅”惹得韩淼脸一长,眼皮耷拉下来。眼下生活,男人的好看似乎从他价值中减掉了几分实惠。) 十一点五十分,杨志斌熄了大厅的灯,赶紧到马路上点上根香烟。一种很内向的快乐来了。它比先前更内向也更快乐。一下子,他想到那桩发生在白天的,无法命名的好事情究竟是什么。阿曼达。阿曼达在霉气烘烘的楼顶储藏室里看他一眼。正在她母亲喳喳喳地跟他讲左邻右舍谁谁投机现货,谁谁的姘头开本茨车,谁谁家煮猪肚子煮得一个楼污糟气,又说整个楼二十四家房客她就只看得上杨志斌两口子,最是体面、文明。就在这个时候,阿曼达抬起她肉嘟嘟的脸蛋,两只茸毛环绕的混血鬼眼睛直往他眼睛里找。他想不起是否见过比那更真诚简单的眼睛,但也是不无见解——对她母亲坦荡荡的庸俗,她到杨志斌眼里来找同感、同情。十四岁肥胖的小姑娘的目光是那样绝对的黑白,超过她一身生命的母亲,同杨志斌的目光邂逅并马上达成协议:对这样一个自以为十八妙龄的三十八岁女子,就只好忍受她。怎么办呢?只能忍受。 他觉得一天的最后几分钟里吸的这几口烟异常美味。回家路上,他步子迈得不如平素那么快。韩淼倚在床头忠实的、礼节性的等待不再那么紧要。夜晚空气清冽,烟丝的苦辣进入他的口腔,在他体内水墨般晕开。那么单纯无辜的眼睛莫测之极,他带着近乎罪过的感觉回味它。这小姑娘是早熟还是晚智,他对此完全无经验。 韩淼这天晚上回来得也很晚。杨志斌到家她正在卸妆,脂粉溶解使她五官也随之溶解,一切他所熟识的都变得隐约。她去赴晚会,现在已不再事先通知他。韩淼模糊着一张面孔在前领路,领他到客厅去让他“惊喜”。沙发背上搭着两条一模一样的领带,美国国旗的三种颜色。韩淼说:“……还有赠品!我拿了两条领带!本来是赠给女宾香水的,john要香水给他女朋友,我跟他对换了!”她从透明包装袋里抽出领带,在杨志斌下巴颏下比画。这样他一生一世都可以省下领带的开销了。领带在旧货店也往往是最不旧的东西。 这夜是杨志斌先滑进被子。韩淼跟了来,凉手摸摸他的脸。凉脚趾头圆如冷水珠,触在他也很凉的脚上。韩淼觉得两个人在这个钟点凑齐不容易。她轻声说:“杨志斌?”他觉得这样的凑齐的确不容易。他把一条膀子抄到她肩膀下面,把她和他兑上缝,等着火候。常常是火候老不到。不过韩淼体谅得很,学到博士的女人都没太多生物性的。不行,她也不施施技巧,帮帮他。她这样的女人越来越表现自己作为女性的兴趣、价值都不在这方面,她已远远超过女性与生俱有的功用。他无望地感到自己越来越不行,而她也明白他不行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俩就把两具身子合得很好,谁都没有下一步想法。曾经杨志斌和韩淼都把它当作玩,那是很早的曾经了。 星期六上午,杨志斌去楼下捡免费报纸,在楼梯上遇见了波拉。波拉说:“你唱得那么好呐?还弹吉他呢?我有个朋友开夜总会,唱卡拉ok十八块一个人,其他地方二十呢。”杨志斌搭讪地说:“真的?”她又说:“你唱得这样一流,大概他肯给你白唱的,也说不定给你钱赚的。”他想说夜总会这种地方和他无缘,夜晚是他上班时间。何况妻子认为出入夜总会的人都是人品或趣味上有疑点的。但杨志斌知道自己讲不清楚,即使讲清了话也可能是没轻没重的,会伤了波拉的好意奉承。她还在赞美他的西班牙发音,舌头打滚打得多么好。他面孔一烫,笑容似乎被另一些肌肉驱动,有些不适。他想他和妻子的时间老凑不到一块,倒是和波拉凑得很准。 当夜杨志斌和韩淼被惊醒。楼上什么东西摔碎了,女人的哭嚎飞溅起来。杨志斌噌地坐起,韩淼大睁眼睛,看着微微打颤的天花板说:“人还是牲口?打出这么大的动静?”她一把抓起床头的电话,杨志斌问她打给谁,韩淼说:“警察呀——叫他们等天亮再闹!……,”她见杨志斌穿着睡衣趿着鞋出了卧室,便扔下电话喊:“你干什么去?!”他不答,拉开门往外冲。韩淼也是睡衣拖鞋,却已追不上他。杨志斌一步三格登上楼梯,韩淼忘了他原是有两条勇猛矫健的长腿。韩淼在他身后压着嗓门喊:“少管人家闲事!……”她感到楼上那屠宰般的惨号宽宽裕裕盖没了自己的声音,便只得跟到楼梯拐弯处,看丈夫用发音很次却声气威严的英语请里面的人立刻把门打开。 里面静了一瞬,又翻天覆地起来。伴随肉体撞击之声的是波拉的哭叫:“……你个狗娘养的!再碰她一下我杀了你!”然后是一声“砰嗵!”听去像很重却很软的东西被抛起又坠地。坠地的显然是波拉,她接着便敞开嘹亮的嗓音喊:“救命!” 杨志斌更重地叩门,喊已变成了吼:“请立刻把门打开!”他来不及分析里面的冲突是什么性质,但他预感到它的乌七八糟的复杂,并且它必定和阿曼达有关。整个楼都被惊动了,二十四户人家都半开了门,一些脑袋和面孔出出没没。这事他们本来并不十分麻烦他们:除了杨志斌和韩淼,这楼上各家不时有内乱出来,也总是关门治理。而由于杨志斌的出面干涉,把这场家庭危机变成全楼公众的事。并且杨志斌讨伐的不是这家人对公有宁静的破坏。而是此门内有一份公道等着他去主持。他第三次叩门时,里面其实已鸦雀无声。 韩淼距他三个台阶之遥,打着又轻又狠的手势命令他撤退。他却感到这戛然而止的寂杳更加不妙,更加需要他揭示出一个究竟。穿着睡衣睡袍的人们在他身后,似乎已通过了无声的选举,正等待他杨志斌的率领,去为这道门内的弱者做主。 杨志斌感到自己代表着本楼的当局。他又一次果断地敲门,喊话:“请立刻开门!” 静杳里,一个男人在门内问:“谁?有什么事吗?” 韩淼很快看了一眼杨志斌:竟像什么也没发生,竟是我们生出事来打扰他们的太平了!她真的怀疑刚才的惨烈呼救是二十四家人同时发生的幻听。 杨志斌被男人冷静正常的洁问也弄得怔了。但波拉刚才的叫喊使他感到一定存在着什么危险,危及胖姑娘阿曼达。那天在楼顶储藏室里,十四岁的女孩决不会平白无故地那样看他一眼。很长很深的一眼。他再次举起拳头,敲出警长的不容分说来。“开开门!” 门竟平静地打开了。一个小个子男人在走廊的灯光里,全楼居民大部分知道他的身份:波拉一家的赡养者。男人虽瘦小却匀称,将波拉这样的女人拎起来再甩出去是不在话下的。他的英文不比杨志斌好,便不妨碍他拿这语言来自如地推销二手车、调情、多礼或无礼。这一口坏语言使他有种别样的生动。他流利地解释了阿曼达如何作恶多端,如何撒谎成性。 波拉此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句:“你这个凶手!你这个屠夫!” 小个子男人就像没听见,对杨志斌所代表的全楼公众道了句:“晚安!”就要关门。杨志斌自己也没意识到他会在整个事件趋于收场时来了这一下:突然挤开小个子男人,进入了这个五口之家的内部。和他自己家一样,门厅左边,即是浴室;右边,厨房。小个子男人在反应当中,杨志斌已看见一个几乎裸露的女性身体佝偻在洗脸池边上,冲洗涂了一脸的血。他认出那是阿曼达。背心式睡裙只剩一根布筋挂在肩上,小姑娘左手拉扯着半片前襟,右手捧了水往脸上浇洒。阿曼达听见响动回头,杨志斌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双眼睛,那纯粹孩子式的受羞辱的眼睛。 小个子男人用他流利无比的坏英语告诫他,私闯民宅他可以请警察的。 杨志斌竟听不懂他呱呱呱地在叫什么,满心都是阿曼达那束目光给他的酸楚。他突然感到阿曼达和他一样,都是自身存在环境之外的人。这样一个单纯无比的阿曼达,怎么会属于这永远弥漫着椰油、薄荷、茵香等热带食品烹饪气味的居处呢?阿曼达被动地被加入这个五口之家,正像自己被动地被安置在一个丈夫、一个夜晚守门人的职位上。他这时看见了波拉,她在听见杨志斌进门的当口窜回卧室梳了两下头,换了件桃红睡衣,抹了一抹口红。 波拉听小个子男人一再威胁杨志斌要叫警察,手抓起电话便朝男人掷来。另外两个孩子也出现了,一点表情也没有,猫一样的陌生目光盯着杨志斌。波拉欲向杨志斌说什么,嘴角一撇,眼泪落了好几串。 “我教育孩子,她就同我打!”小个子男人说着持起袖子,给杨志斌看那上面的抓痕。是波拉长而艳丽的指甲留下的。 杨志斌听见韩淼在楼梯上叫他,嗓音显得教养十足。 阿曼达仍保持那个姿势在冲洗,几乎给他个脊梁。她是出于自尊。这一屋的人就她还在乎自尊。 电话没砸中小个子男人。他偏一下头躲过了。他和波拉打这类架都打油了。波拉身体一蹿一蹿地叫唤:“叫警察!叫警察呀!”她的样子几乎是快活的,下巴颏,胸脯,整个上半身都送出去,眼看就要招来一场新揍。杨志斌及时挡在了小个子男人和波拉中间,手截住了那只不大却有着足够摧毁力的拳头。杨志斌吃力地将那拳头捺下去,却作出毫不吃力的样子。他抬起头,见阿曼达正看着他,一手扯住睡衣,一手用块湿毛巾捂着鼻子和嘴。毛巾浸透了血。杨志斌头一次感到自己在一个受伤少女眼中的形象,一个很好的父兄形象。 他平息了这对男女,说他可以开车送阿曼达去趟医院。阿曼达眼睛在浸血的毛巾上方眨巴着,然后,摇摇头。小个子男人一面套上外衣一面说:“送医院也轮不上你送啊。阿曼达,去穿衣服!” 女孩向卧室走去,完全以她自己的节奏。出来时身上换了外出的衣服,鼻子与嘴仍蒙在血巾子里。他关切地看着女孩。女孩把他的关切完整地接受过去。 他回到家时韩淼已在床上扁扁平平地躺好了。他挨着她躺下,说:“在我面前还想抢拳头?治他还不跟玩似的!”韩淼没什么态度地躺着。他忽然很想紧紧抱一下妻子。他抱了,很紧,同时有了下一步想法。他感到韩淼的消极、温顺就很好。 星期六上午,楼上的小姑娘阿曼达来了。杨志斌正要去图书馆,系了一只鞋的鞋带。女孩不太理会女主人客套的盘问,回她道:“和你先生约好上中文课。”杨志斌这时站在狭窄的门廊里,差点“啊?”一声出来。他、妻子、小姑娘阿曼达此刻在门廊残存的夜色中站成一个队伍,只有阿曼达脸蛋上有大片的光。小姑娘的眼睛是五岁孩子的,那么信赖。小姑娘从什么时候开始,又为了什么给了他这份信赖,他无从追究,也不想追究。她不能背叛这信赖。他还有种家长般的、护短似的责任感。 妻子转脸对丈夫发出一声惊叫:“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他说:“啊,是。没顾上说。”他越过妻子在暗色里带一层薄薄白光的黑发看到阿曼达那里。女孩圆滚滚的双臂松弛地将一个海蓝的大笔记簿兜着;肉嘟嘟的两颊,神色有种不经意和坦白。杨志斌瞬时有了种情愿,参加到女孩的谎言中去。模样神态如此天使般的阿曼达的谎言能谎到哪里去呢?他对妻子的盘问也变得坦白和从容起来,说:“反正我白天也没什么事。在国内我也教过书……” 妻子迅速转向小姑娘:“我听邻居说,你父亲是中国人。从香港来的?” 阿曼达说:“他是中国人没错。他不是我父亲。” 韩淼问:“常来看你妈的那个人,不是你父亲?”她飞快看了杨志斌一眼,意思是:这戏够大了吧! 阿曼达说:“他是我妈的前夫没错,但他不是我父亲。” 韩淼顺着自己的女人天性,多疑而好奇地紧追下去:“那你父亲是谁?” 小姑娘停顿住了,却并非由于难以启齿。韩淼希望杨志斌和她一块欣赏这出戏的新波折。 阿曼达仍是在杨志斌眼睛里找什么。她说:“我父亲不是我母亲的丈夫。但他是我的父亲,没错。” 韩淼在心里搭起一道逻辑演算公式,忽然发现小姑娘兜了她一圈。小姑娘毫无谎意却十分狡黠,她看一眼丈夫,意思是:多么错综复杂,不好玩了吧? 杨志斌已迷失在妻子和小姑娘几来几去的某个回合中。他只想小姑娘不会平白无故地把信赖给他,女孩又隔着妻子向杨志斌看。这一眼使他看到她稚嫩的内心已经有了痛苦。这时阿曼达说:“我的继父是中国人没错。不过我宁可跟讲得更好听的人学中国话。你们是从北京来的,不是吗?” 韩淼说:“噢,原来你们约好了。”她放进阿曼达,去脱那只已系好鞋带的鞋。韩淼要看看这形势究竟怎么了——楼上那个见人就热络,并且有串门、帮忙、扯生意上的皮条等习惯的波拉很令人头疼,她想弄清杨志斌是否堕落得竟和那个性感的二百五拉扯上了。或许小姑娘是两人拉扯的中介(韩淼当时对我说及此事情,认准主角是幕后的波拉)。 阿曼达并没有马上走进来。她平平稳稳脱下白运动鞋,用穿白棉袜的脚把它们轻轻踢到墙根,踢踢齐。然后她走到客厅里,一步一步的,像个迟到的学生而整个教室都静止下来,看着她。韩淼和杨志斌就那样静止着。 阿曼达问杨志斌她可不可以坐在地毯上,听说可以,便坐下来。坐得很成方圆的,端正齐整地盘起两腿,两个溜圆的胳膊肘恰好端放在腰子形的玻璃茶几上。韩淼想在弄出分晓之后再去图书馆。楼里传说着小姑娘挨揍的原因:她把一只奇肥的蟑螂放在小个子男人的咖啡里,并一口咬定那蟑螂自己爬进去寻死的。楼里人还传说小姑娘的亲生父亲确是那个老香港厨子,每次来看阿曼达和波拉时总拎一摞外卖的白盒子,沉甸甸的盛满海鲜或肉食。 阿曼达把那个蓝色笔记本打开,纸面爬满黑色、蓝色、红色的中国字。一个字重复好几十遍,下一个字都比前一个字大。字全是一副冥顽模样,无知无畏,偏旁部首都给肢解了。 韩淼用中文问每星期上几次课,杨志斌顺口就答:“就这一次——星期六,上午十点。”韩淼立刻转脸去问阿曼达,这回是英文:“每礼拜几堂课?”杨志斌看着专注地在簿子上画字的阿曼达,心想:完了,她的回答很可能与自己不同。阿曼达却仰起脸,无邪之极地朝韩淼看着。韩淼把问话重复一遍,眼盯死杨志斌,让他无法与阿曼达攻守同盟。女孩说:“就这一次——星期六,上午十点。”她以英文一字不改地复述了杨志斌的回答。他想,世界上果真有如此的默契,而不是巧合,便是太珍贵难得了! 女博士兴致与狐疑都消沉了几分。她问阿曼达要不要喝水。女孩说:“有可口可乐吗?多多的冰!”韩淼给她毫不推让的爽气弄得一恼,同时也一乐。这么大的块头枉长了,脑筋如此简陋。进厨房去拿饮料之前,韩淼对丈夫摆摆下巴,让他也来。 杨志斌一进厨房,她便关上门,问道:“付你多少钱一个钟点?” 杨志斌说:“咳,再说吧。我闲着也是闲着。” 韩淼说:“噢,钱没说定呐?!”她神情姿态里出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锋利。他想,这就是妻子未来的样子了,一个绝不让自己客户吃亏的女律师。韩淼从冰箱取了听饮料,又去取冰块:“我就知道这女人早晚要祸害到我们家来!还好没付你钱,现在你就去给胖姑娘下课。现在就去!” 他眼巴巴看着妻子,走投无路地进进退退,忽然说:“波拉不是帮你买过两张特廉机票吗?” 女博士说那是她犯的第一个错误,从此便给这女人插进一只脚到家里来了。这楼二十四户,各色人种,哪家没她插的一只脚。韩淼对这种别的本事没有只有一身女人本事的女人小瞧透了。她手指点着杨志斌说:“你等着,不会有什么好事的。” 她拿一个玻璃杯盛上冰,抓起可口可乐就去了客厅。他跟了出去,也觉得韩淼说的“不会有什么好事”似乎说中了什么。他和这个小姑娘从一开始就有“不是好事”的征兆。 以后的两个月里,楼上女孩阿曼达每星期六上午来跟他学中文,学毛笔字。韩淼照例去图书馆,也照例中途折回来两三趟,不是忘了眼镜就是忘了钥匙,有次实在没什么可忘的,便闯进来拿起门后挂的雨伞。他懂得韩淼是为他好,也为她自己好。护着他不让他落入波拉的圈套(韩淼说她开始以为小姑娘阿曼达不过是她母亲的一个圈套)。 一天下午杨志斌在洗衣房里碰上波拉。她说阿曼达每天下午放学后去给四楼的一家看孩子,挣了钱来上杨老师的课。杨志斌感动得哑了,半小时后才恢复了语言功能,将英文句子在心里结构了又结构,咬文嚼字地对波拉说:“是鄙人荣幸。” 波拉瞠目微笑,不知他指什么。他以为这句话仍不够正确,想重来一遍,记忆里的词汇却流散了一脑子,怎样也捏不出个把句型来了。波拉看他的样子好玩,那么大个子会羞涩成这样,手便抓住他裸露的小臂,看着他眼睛说:“那天夜里的事,谢谢你保护了我们娘儿俩。” 韩淼说她决定搬家了。地方她已看好,在太平洋高地的脚下,但说起来可以告诉人家“我们住在太平洋高地”。那是居住的一个名品牌。据说那里的某一面墙上偶尔出现三两笔涂鸦,立时就会有人打“涂鸦热线”去检举;那种惊动好比在别的区域发生枪战。杨志斌听说此区的房租昂贵,便问韩淼看好的那处租金是多少。韩淼捋一把他的头发,笑笑说:“你就甭管啦,你操心也没用。”杨志斌马上明白,他每月的三位数工钱原本是不能蒙混过妻子的知晓,无法避免她心里的感慨抑或怜悯的。他托在韩淼颈下的胳膊渐渐僵冷。事实上是韩淼把近六尺的他搁在她的翼下。于是韩淼张开翅翼护着暖着六尺男儿杨志斌的形象在他脑子里怎样也挥之不去。它成了他亲近、爱抚妻子很大的一个打扰。起码这天晚上它很打扰他。又进行不下去了,那个“不行”向他全身输散着一股麻痹,他就只好无进展地搂着她。 韩淼还在说着搬家的事。她说那地方是不如这地方宽敞的,不过邻居里绝不会有波拉这样的品种。她还说搬家前东西实在搬不完,可以举办个“yardsale”,二手货卖成三手货。她又说:“再不搬,楼上那母女要搬进这里了!”杨志斌不高兴她损阿曼达。不过也只能在心里不高兴,一声不吭。他吭不吭声没什么不同,韩淼挣的钱去付那高昂的代价让他去脐身名品牌人流,现成的好日子,他该有的就是一份现成的感激。 第二天下午,他清扫了房间,又把晚饭烧好,转来转去地思忖,该在哪里抽支烟。韩淼对烟味越来越敏感,晚上回来能大致嗅出杨志斌在白天抽了几根烟。阳台也不行,波拉会打电话提醒她小儿子有哮喘,电话又往往被韩淼接去,波拉口气再软韩淼也认为给这女人在文明教养上钻了空子。韩淼心里,波拉一家勉强可以给划入文明教养的最低等级。 杨志斌便下楼去,先在信箱里取了邮件,然后走到马路上,边看邮件边抽烟。邮件都是毫不具体,毫无个人色彩的。都是从不知是谁的手寄出,寄到不论是谁的手里。没有面目的投寄者称他“亲爱的杨先生”或“亲爱的杨女士”抑或“亲爱的客户”,于是作为收信者的他面目混乱抑或是面目虚无。翻到最后一封,是手写的笔迹,他心一乱,拆信封的手指头竟也乱了。一眼就看见了开头的一行:“亲爱的杨志斌老师”。是阿曼达写的,整封信是英文,只有他的名字是中文。他忙掐灭了烟,将信笺塞回信封,然后四周看看。杨志斌不知道自己这样四周看看是什么心理。 他很快回到自己公寓,房间里有些暗,但他并不愿拉开百叶窗。在床头的台灯光里,他一字一字地读完了这封来自十四岁女孩的信。内容极其简单,就是告诉他星期六晚上她的学校要开一次家长会,她请求杨老师去参加。读是全读懂了,可却是不大有把握这个懂是真懂,没有比这些字句更简单直接的了,就像没有比阿曼达更直接单纯的女孩了。问她喝水吗?她便大大方方说:“要的,有coke吗?”问她要吃冰淇淋吗?她也不推辞地说:“当然。”说她的衣服好看,她就马上说:“谢谢。”但杨志斌觉得对这个稍稍肥胖的女孩仍欠缺一点懂得。 他在房间里踱了几趟,不知该怎样拒绝女孩的邀请。她的信赖已令他有些吃不消了。拿了这样一份信赖不可能没有后果的。把这样一份信赖接受下来不可能撇开与之相联的责任。要不要这责任呢?杨志斌站定在屋中央,恐惧地想,他对阿曼达从一开始的另眼相待便是出自于喜爱。他居然在那天晚上,波拉的男朋友揍阿曼达时,挺身而出地将这暗藏很深的喜爱暴露出来。也许其他人并非悟到,但阿曼达自己肯定是认识了。在那之后每一次的上课,她眨巴着毛茸茸的大眼睛,把那喜爱一步步证实,一点点加固。 这正是他对阿曼达欠缺那一丁点懂得的地方。而他对自己的不懂却更深,因为除了不安,烦躁,他身心里那股内向的喜悦在游动和循环。门铃“叮咚”一响,真正的扣人心弦。 门外是波拉。杨志斌赶紧出去,省得她进来。波拉穿健身房的紧绷绷的身服,一部分肉体被收缩,另一部分肉体无可避免地被挤压得漏于那收缩之外。于是长度不够的波拉身上呈出恶狠狠的肉棱。她问他是否收到了阿曼达的信,笑成很挑皮的样子。他支吾着说收到了,可他星期六晚上必须上班。波拉嗔嗔地说:“阿曼达不要里昂去!”里昂便是那投机倒把卖二手车的小个子男人了。“阿曼达越来越没法和里昂相处了。到了这个岁数的孩子,简直就是小魔鬼,从来弄不清她脑子里是什么玩艺。我知道,她是嫌里昂不够好看,小姑娘这方面的自尊心都是特别强的……” 杨志斌肯定波拉絮叨的远比他耳朵捕捉到的多。她一再强调阿曼达对他的尊敬和信赖。这尊敬和信赖令他羞怯却也欣慰。波拉又说:“就说你是阿曼达的伯父好了……”他插不上嘴,面孔上的笑容是明显要把这样神圣的身份谦让出去。他可以有一堆借口:请不出假;妻子不愿意;英文太次,去了也是又聋又哑等于摆设。无意中抬头,他瞥见三楼的楼梯口,阿曼达趴在那里往下看,看着他,眼睛比平常紧张,似乎她或生或死都是他看着办的意思。 他满嘴托辞待他张口时却成了应允。阿曼达的脸立时缩了回去。紧接着他听见她向楼顶跑去,脚步一路撒欢。他不再留心波拉〖ht5”,7”〗〖jx*8〗口〖jx*8〗〖kg*3〗〖ht5,6〗罗〖ht〗里八嗦的谢辞。只想这事怎样才能和韩淼说得通。他想让他喜爱的小姑娘阿曼达再好好地信赖一次,让她天真无邪的虚荣心好好地满足一次。 杨志斌和阿曼达约好在学校的停车场碰头。小姑娘化了妆,高高束起长发,又在脸畔垂挂几络散发,用发胶做成葡萄藤状,颇牵人心。她看见他马上跑上来,看得出她前一秒钟还在焦心他会食言。他穿一件从旧货店新买的深蓝西装,仅换了一副锃亮的铜钮扣上去。钮扣是崭新的,从一家车库拍卖会置回了一整盒,包装尚未启封。阿曼达说:“你看上去真酷!”他笑笑,有点担心进入不了角色。 阿曼达这晚上话很多,满口中学生的激烈词汇,他多半不懂,只看她眉飞色舞,比手画脚便很有趣。其实这些表情是波拉的,但在女孩这儿却自然而可爱。阿曼达走得先他半步,他的眼睛避不开地要去看她浑圆的一段脖子,也是茸呼呼的,皮、肉、骨的关系和成年女性很不一样。 一些家长也正朝教室走。一位父亲的手搭在女儿的肩上,侧头听她说着什么。这个姿势是可以借用的。杨志斌便将左手抚在阿曼达脖子和背交界的地方。女孩看他一眼,他笑得很慈爱。阿曼达很快摆脱了腼腆,接着去讲他们孩子间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他的手触摸着女孩那块肌肤,轻不得重不得,似一种享受亦有些受罪。 家长会只开了半小时,是关于一次周末野营的会。散会后杨志斌对阿曼达说:“我先送你回家。”小姑娘问他为什么自己不回家。他支吾一会,感到要把这事用英文讲清难度太大。韩淼知道他星期六晚上若值班的话会到下半夜才回家。现在只有八点,至少要到哪里去混掉四小时。 阿曼达快乐地说:“酷!那我也不回家,我带你去好玩的地方!” 杨志斌知道果真这样事情可能就会出在这里。但他又有几分好奇,想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快乐谈不上,却有什么使他振奋起来。近两年的伴读生活,杨志斌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振奋。阿曼达领路,他把车一直开到太平洋边。浪很大,铺天盖地。每个浪头蹿起,小姑娘就尖声叫着,往他怀里躲。他敞开西装的前襟,让她把整个身体躲进来。这是个发育过剩、弹性十足的女性身体了,只是小姑娘对它的觉悟还远远落在后面。她在他怀里动弹不停,快活得拳打脚踢,胖嘟嘟的脸蛋表示,这晚的一切都好玩死了。 冷得不堪了,杨志斌被阿曼达领进一个吧。她说她妈妈和里昂带她来过这里。桌子靠窗,可以看见大洋里庞大的礁石被月光照得磷峋古怪,礁石上淋漓着白花花的海鸟粪便。凶险和美丽有些慑心慑魄。她给阿曼达点了杯梅汁,给自己要了杯啤酒,又为女孩叫了一盘墨西哥玉米饼脆片,蘸新鲜的“嘎楷毛勒”〖zw(〗注:一种热带果实avocado与鲜辣椒制的佐酱。〖zw)〗。他居然能独立地称职地点饮食,主人翁似地拿主意,这感觉相当好。阿曼达把主权都交给他,征求她意见时她便快活地点一下头,那神态像小孩学大人,又像大人装小孩。小姑娘的眼睛跟着他眼睛,非常希望他认为她很乖。因此他便给了她一句:“你是个乖孩子。”女孩快乐透了,进一步希望她的一招一式都引起重视和喜爱。显然是从来没人这么拿她当回事。突然间女孩启口道:“我爱你。” 杨志斌害怕了。转念想到这岁数的孩子把什么话都讲得过重:爱这个,恨那个。他一面给自己压惊一面问:“你还爱什么?”小姑娘不假思索地说了一串:bradpitts,哈根达斯冰淇淋、弟弟、妹妹、某某某同学。顿一顿又说,她还爱没有里昂的日子。他问:“你不爱你妈妈吗?”她说有时候还行。 十一点刚过,杨志斌付了账领着阿曼达出来。她说下次还来。他一心一意启动着一九八九年的“丰田”,对女孩说他们下月要搬走了,小姑娘顿时静下来,过一会她问:“搬回中国吗?” 他忘了“太平洋高地”怎么说,就只好不置可否。 “我巴不得也去中国。”小姑娘说。 他觉出她声音的异样,扭脸看她,昏暗中她圆圆的轮廓像个胖天使。之后,他就看到了一颗眼泪。真想不清楚,这小姑娘会为他心碎。什么时候他已放弃了对付那常常作怪的老引擎。他嗅到小姑娘的发胶和廉价香水的气味。 在回家的路上,杨志斌不敢想象刚才和这十四岁女孩揉成一团的竟是自己。 (韩淼对我说,假如杨志斌当晚出门前不对她撒谎,而是照实说他去扮演“伯父”参加家长会,那事不可能发生的。她说不定也会让他去。会有一场别扭但最终会让他去的。若是那样,他们就不必在外面消磨一个晚上,不会出现那样的紧急事变。) 杨志斌在五月十八日这天下午和女孩阿曼达在楼顶储藏室里约会。三个月前他替波拉搬上来的这张床垫竟会派上如此的用场,是他当初怎样也没有料到的。一切又正是从这床垫起端的。他和小姑娘的事韩淼毫无觉察,每天的话就是嘱咐他如何打包,留什么卖什么。阿曼达星期六来上课,她也不再中途折回窥视破绽。其实已无课可上,小姑娘来了只是眼神呆呆地坐在那里,他抱抱她,她也由他抱,眼神只呆呆的。她看见客厅摞着大大小小的纸箱,忽然问说:“你撒谎。你不是搬回中国。” 他悲哀地看着她,想说,有什么不同呢?却想不起这话怎么说了。 小姑娘这样子发呆,仿佛在对整个事态做了反应。这桩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她尚未判断出它是好是歹,自己对它是喜欢还是憎恶。她生来就是个反应迟钝的孩子。她看见纸箱子上搁着把旧吉他,走过去,手指弹出“嘣嘣”的响声。杨志斌把吉它拿过来,唱着弹着。阿曼达听了一会,凑到他身边,头伏在他肩上,眼睛更呆,杨志斌觉得这事不三不四的,但也算是一场恋爱。想到“恋爱”二字,他鼻子猛一酸。 星期日一早,韩淼和杨志斌把阳台上的二手货搬到楼门口的马路上去卖。波拉和小个子男人里昂走过,看了杨志斌一眼。他觉得这两人是特地跑来给他这一眼的。韩淼跟他嘀咕:“这两个最热衷买二手货三手货的人,怎么今天没胃口了?”杨志斌没心思与她搭档椰榆。 又过了两天,杨志斌一直没见到阿曼达。他忽然想到她的学校野营的事。又是两天,杨志斌意识到自己已陷入了对阿曼达的思念。这思念强烈、凶猛,每个细胞都在极苦的期盼中鼓胀得要裂开。这是他和韩淼在此地的最后一周,周末韩淼请了几位朋友吃饭,因为这些朋友第二天要来帮忙搬家(我也在被邀之列)。 朋友们到的时候近中午,按了十多分钟的门铃也没人应门。人数渐渐在楼梯口聚齐了。正议论着韩淼如此有谱的一个人竟把大伙给晾在这儿。门却开了,里面走出一对男女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女人和女孩一直在哭,脸上的妆稀里哗啦。韩淼垂头跟在他们后面,对朋友们道歉,说出了件意外的事。今天只好取消聚会,家也不搬了。 杨志斌是星期一晚上被捕的。他自认为的一场恋爱被警方叫做“诱奸”。她以为小姑娘能为自己的身体和感情做主,警方却告诉他,她尚未到做主的年龄。替她做主的是小个子男人里昂,还有波拉。 出庭之前杨志斌一直没有见到阿曼达。从原告席上站起来的年轻女子已是杨志斌不认识的了。她比阿曼达成熟老练,消瘦了许多,婴孩般的胖脸蛋不见了。是个有了些经历和磨难的小妇人,苍白而倦怠,两只眼睛更大,却失去了天然的茸毛,取而代之的,是被睫毛膏做成的黑色荆棘,和她母亲一模一样。那憨态的、无意识嘟起的嘴唇也不见了,嘴唇是精心摆出的形状。年轻女人在受到众人关注时的一丝得意使那嘴角微微使着劲。然而她蜕变成了一个多么美丽的女郎,目中无人地扫视全场。 韩淼这些日子在朋友们家里诉说她和杨志斌的感情。她变得碎嘴唠叨,一说就从大学一年级她初识的那个风华正茂、品学兼优的杨志斌说起。朋友们从来不知道她心底不但没有对自己丈夫的轻蔑,有的竟是这份很深蒂固的崇拜。她一家一家地跑,说是喝杯水就走,却往往是三四个小时坐在那儿谈那个才貌双全的杨志斌。人们开始有些怕她,尽快告诉她他们手头不宽裕,只凑得出三两百块给杨志斌做律师费用。韩淼为乞来的这点帮忙会潜然泪下,更是停不住口地说她如何理解,信赖杨志斌,他完全是落入了一个陷阱,那对狗男女看中老杨的厚道来陷害他。她一再说起曾经英俊、正派的杨志斌,女人们都默默为他害相思病:“你们不是都看见了,就是到这个岁数,他还是少有的帅,对吧?”人们奇怪,韩淼说起杨志斌的英俊来不再有那点难为情。 开庭前,韩淼对杨志斌说:“不管判你什么,我反正会等你。我知道,这事不能全怪你……”话未尽,眼泪已流一脸。 杨志斌纳闷,妻子这张泪水纵横的面孔没给他的心多少触动。他觉得他真正的痛苦和创伤,她并没有懂。他自己并不见得懂。在和阿曼达度过的那些好时光中,在他有那股深深的喜悦时,他似乎是懂的。 杨志斌的辩护律师是韩淼老板的同窗,曾驳回不少已成为定局的案子。他手里有一件重要物证,就是阿曼达给杨志斌的亲笔信。它可以说明女孩的主动;她远远不是在杨志斌手里“失去童贞,身心健康受到重创”的牺牲品。他至少可以把杨志斌的案子从“诱奸”辩为“xing骚扰”。界定两者是“进入”与否。杨志斌听着这个被作为法律术语的“进入”在律师口中来回翻炒,最后炒出个无嗅无味的结论:“进入”没有发生,因为原告缺乏“进入”的证据。就是说,处女阿曼达在何时何地失去了处女身份是完全无法追究的。 在律师呈出阿曼达的信时,阿曼达朝杨志斌望了一眼。这一眼与他俩头一次相望几乎一模一样。那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默契答对。却有一丝不同,那便是女孩目光中的苍凉,对世态炎凉有所领教的凄楚。她美丽的眼睛以这目光发出长而深的叹息。杨志斌几乎恨起这个越说越在理,越在理越不依不饶的律师:他当众把小姑娘的那点隐私出卖了;小姑娘对“亲爱的杨老师”的情谊和信赖被辜负了。杨志斌于是开始痛恨自己,小姑娘那蒙昧赤诚的信赖怎么如此轻易地就被他这个四十二岁的男人窃取了?之后就是利用,就是辜负,然后是出卖。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背弃那一段美好的忘年情谊,相互残杀…… 轮到检查官驳证被告律师了。他说到杨志斌“以教音乐为诱饵”时,被告律师制止住。律师纠正道:“是教中文,不是音乐。” 检查官毫无表情地说:“这是谎言。” 律师问:“此话怎讲?” 检查官告诉全体陪审及法官,女孩阿曼达绝不可能跟杨志斌学中文,理由是:阿曼达不但懂中文,而且精通中文。 律师笑了,是对于荒诞的傲慢笑容。他说:“请问有证据吗?” 检查官示意阿曼达起立,递给她一张中文报纸。他向大家解释,它是当日的报纸。阿曼达挑了一段文艺刊的散文,轻松流畅地朗读起来。那是段优美闲逸的文字,虽被读得字正腔圆,却不知怎的添了一抹异国情韵。 杨志斌木讷地看着少女苍白的侧影,嘴唇那样伶俐。韩淼在他后面,呼息止住很长一段,再有气喘出时,便像看恐怖片那样带着毛骨惊然的战栗。 杨志斌希望阿曼达再能看他一眼,他或许能从这一眼中得到哪怕百分之零点一的解答。少女却再不回头,于是他离彻底的迷惘又进了一步。 十五个月后杨志斌刑满释放,妻子韩淼已通过了律师资格考试,拿到了执照。她说她已准备买一栋房,新的开始在那儿等着杨志斌。他告诉她他是多么领情,不过他已拿定主意回国,回云南老家去。韩淼问他是不是觉得在朋友那里抬不起头?他很想说:谁是我的朋友?但他想想,算了,便眼睛看着别处摇摇头。(韩淼跟我说:“他那样子好可怜呐,就像国内那时候‘冤、假、错’给整傻了的人!”)她伸出手捋了捋他花白的头发,又摸了摸他白胖的脸,告诉他那个阿曼达心理肯定不正常,听原先那些老邻居说,女孩不到十岁就开始看心理大夫,还听说她有一任继父是中国北方人,大概她从他那里学的国语。 就在杨志斌打点行李,办理离婚手续,各处打听买廉价机票的时候,他收到一个电话,是阿曼达打来的。她问他可不可以见一次面。他马上说可以。阿曼达问什么地方,他说市中心购物中心的地下咖啡厅。一秒钟的沉吟,她说好的。女孩嗓音中已完全没了曾经的嘎声嘎气。 阿曼达迟到了十分钟。他见她的惟一目的就想弄清她究竟为什么毁坏他至此。看见一个染了头发、臂膀上刺青的美丽年轻的女人阿曼达,他想想还是拉倒,她成长成眼前这个阿曼达,其中必有他的喂养。她说里昂买了房子,他们搬过去有半年了。他随口问那地方叫什么。她说了它的名字。他心忽地一动,那地方到这里要开三小时的车。阿曼达告诉他,她一清早被她妈差到加油站旁的小店买牛奶。一个加油的人和她搭讪。那人恰是开车来旧金山,她便搭了他的车来了。她笑笑说她身上只有一加伦牛奶的钱。 她坐在小桌对面,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告诉他这些。 这时他忽然意识到,她讲的是中文,无可挑剔的中文。 (今年初,在一次交通阻塞中我发现旁边一辆车内有个面熟的侧影。我落下车窗叫了声:“老杨!”竟真的是杨志斌!他说他在一家中国人的超市做工,并请求我别把与他的邂逅告诉韩淼。韩淼以为他早已回国,并因此而如释重负。他说我是惟一知道他“黑”〖zw(〗注:“黑”即黑户口,没有身份和任何官方记录的“黑民”。〖zw)〗下来的人。再想多谈,他那道车流松活了,他的车渐渐消失在前方车的巨大群体中。从此没有任何档案,记录证实他的正式存在。他的非正式存在对于一切人,包括美国的移民及税务系统都是一个秘密。他对自己从前生命痕迹的抹煞,或许是他惟一能获得的自新。我——他秘密存在的惟一知情人意识到,他似乎是自由而洒脱的。在如此广漠而黑暗的自由境界中,他或许连阿曼达带给他的那种深含耻辱的畸恋也不需要了。) 方月饼 月饼方的?想不通。也想不通怎么就比我们曾经那些圆的贵。付钱时,手指头乱了。 一只方月饼值我一小时的活儿。活儿不怎么幸福:柜台上十几罐菜一块腾着近百度的汽,我这被清蒸的脸必须笑个稀烂,见人见鬼都问:“我能帮助你吗?” 不会说英文,这句话也得说顺溜,才能在这家中国外餐店找上活儿。不过这话常被我说成:“你能帮助我吗?”有回让老板听去了,扣了我一小时工钱。一只方月饼没了。 说好在我住处聚。合住的美国女友玛雅一般午夜前从不归宿。我的屋有晾台,可以“举头望明月”。下午太阳还在,我就把晾台收拾出来了。原先大半面积堆着玛雅大大小小十几个纸盒,里面装着从童年情人卡到非洲椰子壳等什锦垃圾。我感慨:晾台真像个垃圾场啊。她壮实的大脸蛋一唬:“你怎么能说我的感情是垃圾呢?”后来我多次请她把她的“感情”哪怕叠叠整齐,别让我一上晾台就像工兵探地雷。她总说:“我会的,下个周末。”半年住下来,她的周末一般花在睡觉上。睡累了,起来歇歇,再睡。 五点的样子,范舟说他不来了。女朋友跟老板抬几句杠,回家来后悔,正跟范舟闹大别扭。心想还是我的老板好,不讲理也是客客气气地不讲理。这下酒没了下落。范舟这一对有很动人的优点:连手纸都是从办公室厕所一截一截撕了拿回家,说声朋友聚,他俩从来都带酒。酒稍体面些就贵得人头晕。我倒不遗憾两瓶酒,只是这最热闹的俩人不来,大家会多些时间“低头思故乡”。 摆开小折叠桌,中央插了一大蓬紫百合。花一点不鲜,玛雅从她上班的超级市场隔三差五地带回这类“老花”。月光下,花多老都是花。午夜前我得把花搁回原处。玛雅的东西一般碰碰就会碰出后果来。她订的报搁在餐桌上,有回我闲,翻了翻。她很快问我:“下月订报费,你分担一半怎么样?”我说好啊。但那个“好啊!”是甩出去的。同时想,她那么公道,你不快活在哪里?她生日你送她两只象牙球耳坠又不是储蓄,养得出利息,容你慢慢往回支。又一回她带回只小猫咪,我没比她少抱。她给了我一张账单,上面的八十元是猫打预防针和健康检查的费用。这钱我绝对赖不掉。 电话铃又响了。一听文倩声音我就知道她来不了了。她的大律师丈夫又揍了她。问是问不出实话的。她一贯珠光宝气,一贯富富态态,一贯对脸上身上可疑的青色紫色甜甜、淡淡地扯谎。到七点,几乎所有人都来电话,取消了聚会计划。我抓起电话,打给喔喔,说所有穷孩子都变了卦,整个聚会取消了。喔喔是北京人,发不准自己那辆老“volvo”的音,发成喔喔,大家都改叫他喔喔。 “我……都买好烧鹅啦!刚从唐人街回来,还热的!”喔喔那边喊冤一样喊。 “你留着慢慢吃,省一星期鸡蛋钱。”我说。喔喔在读物理博士,靠奖学金买房子置地娶老婆,每天只吃一打鸡蛋,早中晚各四个,一天一块钱。问他什么滋味,他答:“我变了十几种吃法:炸、烹、煮、蒸、腌、卤……后来就不费事了,怎么变都无所谓,反正不是吃着都像鸡屎吗?”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喔喔的意思是大伙儿的不守信对他打击过大。“你怎么办你怎么办?”一旦失望过度,喔喔就把一句话说两遍,出来一种捶胸顿足的节奏。 “我?我头疼,低烧七天了。”半点谎也没有。要舍得买医疗保险,我肯定娇嫩得多。喔喔马上问我要不要阿斯匹林。我回答我有的就是阿斯匹林。 “你不会哭吧?……” 我笑起来:“你别哭就行!” 搁掉电话,心死了,没人来了。我劝自己想开些,不聚也好,明一早还要早起打工。我自己坐在晾台上,眼瞪着空空一片天。心空得回声四起。就要去睡时,玛雅回来了。她的早归不知怎的将我激动的心引得酸胀酸胀的。我把中国这个古老的节日形容得又诗意又神秘,用穷了我的英文辞汇。说起月亮里私奔的嫦娥、捣药的玉兔、伐桂的吴刚。玛雅忙问:“嫦娥和吴刚怎么样了呢,后来?还有那个兔子?”兔子在美国人看是性爱、繁殖的暗示。我赶紧说他们没怎么样。一男一女中间还有个兔子却谁和谁都不挨,这故事劲儿在哪儿?她满口“喔,真的呀。”脸上的情绪却沉了底。当她看见她的东西被齐齐叠在一边,立即要哭了。“只要东西摆这么整齐,我会什么也找不着的!” 她一个个纸盒数上去,发现都在,神经质消掉不少。 她很给面子地终于坐在了桌子对面。我们吃月饼。我开始讲起月饼和“杀鞑子”,讲起有关月亮的所有中国古典诗词;李白、李煜、东坡。玛雅很顾吃相,咀嚼时从不开口,只好对我罕见的滔滔不绝挑眉瞪眼地赞叹。 “这月饼的卡洛里一定很高吧?”玛雅打断我,她已吃完两个。她像计算钱一样精确地计算卡洛里,可仍是吃下去,胖下去。 我说不高不高。心想,管它呢,反正明年我不会再哄你吃了。 我还是讲月亮。我说中秋节所引起的情绪是最浪漫的,比如思乡、相思、念故土故人。我不时去看天,希望向玛雅证实,八月十五这天的月亮的确比平时大许多,圆许多;有点暖色的粉红或鹅黄。然而一片空空的天。玛雅似乎很感动地听着。紫百合在我们之间散着淡淡的腐臭。 玛雅决定不再等我们中国人的浪漫月亮。我多想再留留她。站起时她开口了。 “对了,你总是很欣赏我带回的花。以后我们分担买花的钱,怎么样?” 我没说话。她从来没有不公道过啊。我以为我征服了一颗心。也许我征服了,但公道归公道。 她走了,我独坐、闷坐、枯坐。头生疼生疼。摹地扭脸,天中央竟有了月亮。我看它一会儿,想它从哪里来。一定不是我故土的它,一定不是我的父母十几小时前看到过的它。它很圆很圆,像一枚阿斯匹灵大药片。 老囚 妈妈说我必须跟她去火车站,去接从劳改营回来的姥爷。火车从兰州开往北京的,从车上下来的人身上和脚上都有一层黄色尘土。站台空旷了,姥爷还不出现。妈烦躁地自语:“叫他别动,别动,肯定错过了!”妈不承认她不记得姥爷的模样,她说起码姥爷的大个头会让她一眼认出来。我从来没见过姥爷,据说他的所有照片都被烧掉了。一些是他刚被捕时烧的,其余是“文革”中烧的,姥姥和妈必须把和他的一切联系烧干净。我和弟弟从来不知姥爷犯的什么法,只知道他是政治犯,够资格挨枪毙的。后来不知怎么他案情的重大性就给忽略了,死刑也延缓了。一缓30年。整个一个空站台就把我妈和我晾在正当中。都要走了,看见车尾巴上站着个人,穿一身黑不黑、蓝不蓝的棉袄棉裤,黑暗的脸色,又瘦又矮。他疑惑地往我们这边走几步,希望我们先问话。妈小声跟自己说:“不是的,不是的,一点影子都没有!”我也但愿不是的。这老头猥琐透了,不是那种敢做敢为敢犯王法的模样,也没有政治犯的自以为是、不以己悲的伟岸。老头唤出了妈的乳名。妈脸上出现了轻微的恶心和过度的失望。妈推我一把:“叫姥爷!” 这是她坚持我陪她来的原因:我叫一声姥爷便省了她叫“爸”了。姥爷哭了一下,妈也哭了一下,这场合不哭多不近情理。 不久姥爷就成了我们家很有用的一个人。我们都抓他的差,叫他买早点,跑邮局寄包裹,或拿挂号信。也请他去中药房抓药,抓回来煎也是他的事,我们家除了姥爷和我,全都是常年吃中药。常常是妈烧菜烧到半路,叫姥爷去买把葱或一块姜。妈给他多大个钞票他都不找回零钱。弟弟大声嘀咕:“80岁的人了,他搜刮那么多钱干什么?” 我也纳闷姥爷拿钱去做了什么。30年做囚犯,该习惯没钱的日子了。妈有时会在饭桌上突然对姥爷说:“您要吃就吃够,别回头拿钱去到外头吃去。”大家都看得出姥爷嘴吃的不多,眼睛却很饿。 自从我们多了个姥爷,家里就开始丢钱。先是每人忘在衣服口袋里的钱被姥爷洗衣时一一掏干净。后来放在厨房小袋子里的牛奶费、报纸费也没了。最近一次,爸来了100元的小稿费,差姥爷去取。到晚上姥爷回来了,钱没回来。 有天我把他逼到洗碗池边。“你今天去哪儿了?姥爷?” “去门诊部了。”他已能很流畅地扯谎。 “撒谎吧?姥爷?”我阴险地说。 他不理我,用远不如他脸那么老的修长手指哗哗响地搓洗筷子。 “我在电影院看见你了。”我脸上出现捉赃捉奸的笑容。 他看我一眼。在他黑白混淆的眼睛里,我不是个外孙女而是个狡狯却还有点人情味的劳改队干部。我没多少同情心,对这老人。我的同情心早在姥姥身上用光了。那个为政治犯丈夫忍气吞声做了30年“敌眷”的姥姥。那个好强、自尊的老女人,哭瞎了眼在家门外也绝不低谁一头。姥姥瞎着眼,没等着“见”姥爷最后一面,就死了。要不这样等着姥爷,她是可以早些死的。 “在劳改营里没电影看。”我说:“30年都没看过电影。” “外头有的,那里头都有,”姥爷说。他和别人相反,从不控诉“里头”,总要给人个感觉他这30年过得没有太不如人。不少时候他还怀念青海湖的鱼,“那些鱼的杂碎比这里的鱼肉还鲜!”妈会回他:“恐怕你们只有鱼杂碎吃。鱼肉从来都轮不到你们吃。” “怎么没有电影?”姥爷扯起一脸皱纹,鄙夷我的孤陋寡闻:“场部一个月映一两个新片子!” “你们劳改犯也能去?” 他给问住了。见我要走,他忙说:“你妈演的电影,我就在那里头看的!” “哪个电影?”我问,看他是不是在胡诌。半年前在火车站,他和妈根本谁也没认出谁。 “六二年春上。”姥爷不直接回答我的提问。“对,是六一年春上。二月二十三。” “妈演的哪部电影?” “我在井台上,王管教隔好远就喊我:‘老贺老贺,我跟你讲个事!’我手上一壶开水,烫冻实的井头。我就赶紧撂下壶,往王管教跟前去。他没等我到跟前就迎着喊:‘看见你女儿了!’我一听脚都软了,插在雪里,拔不动了。王管教鼻子、嘴通红地笑:‘看了你女儿演的电影!’是电影,你看。你姥姥隔一两年给我一封信,信里提过你妈给提拔去演电影了。王管教看着我说:‘你女儿长得像你!牙也煞白的,也整齐!眼睛像她母亲吧?’我直点头。我随身带的相片是四七年拍的全家福,你妈那年才八岁。逮捕我那天,她还在巷子里跟邻居女孩子跳橡皮筋。”姥爷把最后一个盘子擦干,看看我,猜我是不是听得下去。 “你去看电影了吗?”我问。 “场部离我们大队有三十多公里。还要请假。到30公里以外去,只有大队长有权批准。要先跟队长写请假报告,队长报告中队长,中队长再报告大队长。大队长我们几年也见不到一面,我们就看见他的吉普,我们就指那个吉普叫它‘大队长’。一个请假报告等大队长批,起码要两礼拜。两礼拜,早就换别的电影了,你妈也不在上头了,我跑三十多公里去看谁?王管教小声说:‘都说你女儿漂亮!全国最漂亮的女演员数下来,她不数第一也数第二!他们都这样讲!’我问:‘她可瘦?’王管教说:‘瘦的,现在外头兴瘦!’我记得她是15岁那年生的肺病。我又问:‘她可高?’王管教说:‘不矮,比我老婆恐怕要高出一耳朵!’我忍着不敢再问了,怕哭出来出洋相。”姥爷话断在这里,忽然笑一下,唬我一跳。 “一整天我都在打主意。”见我等着,姥爷又续着故事讲下去。“我想我女儿啊,想家里人啊。” 妈这时进厨房倒烟灰缸,然后去洗手,身子尽量绕开姥爷,尽量不去闻姥爷身上的气味。我们家四个人都肯定那就是监狱的气味,长到灵肉里去了,清除不了的。 “一整天我都在想,”姥爷等妈妈出去后说,“惟一的办法是偷跑。请假怎么都来不及,只有偷跑。天天晚上十点要点名,缺席的人当逃跑论处。怎么都没法子过点名这一关,除非哪个管教肯帮你打掩护。我马上就想到王管教。他人和气,心眼多些,不是个王八蛋。他喜欢贪点小财。 “我把一点家底都翻出来了,总共只有一支派克金笔和一小瓶没启封的进口止疼片。才进到里头我有不少好东酉,两身英国西装,一块瑞士手表,一双美国皮靴,一个结婚戒指,进口止疼片有好几瓶。那些东西保住了我的老命。实在饿得吃不消,我就拿件东西去跟干部换羊油。有油就不一样,此粮比肉都重要,你记着。我那个纯金戒指换了一个大羊头,我把它抹上盐,拿纸包起来,一天剁下一小块,熬一盆汤。不然今天哪里还有我这个人。那支派克金笔是我留着到顶难捱的时间派用场的。饥荒说来就来,一来就死一片。止疼片是我给自己留的,牙疼起来,我的头把土坯子墙都顶出个坑来。 “下午我见了王管教,小声跟他说我有事跟他私下讲。他一听就明白,让我吃过饭到他家去。我揣上东西——药瓶子我装在左边口袋,钢笔装右边。说不定运气好,王管教今晚好说话,能少拿出来一样,就省一样。走到离他家院子差十来步了,他七八岁的女儿背着他两岁的儿子跑出来,拦住我说:‘我爸说中队长在我家,你有话跟我讲就行了。’ “我呆掉了。这种话小孩子怎么能传递?再说还要来来回回地讨价还价。看我为难地直干笑,小丫头说:‘没事!我趴在我爸耳朵上跟他讲,谁都听不见!每次都是这样的!’ “我说:‘我下次再来吧。今晚不打搅你爸了。’话讲出口我才想到,没下次了,电影再演最后一晚上,就收场了。我还到哪里见我女儿去?我的徒刑变了几次,死刑改死缓,死缓改无期,说不定哪天又回到死刑去,说死就死了,都不晓得我女儿长的什么样子。我把小丫头叫回来,跟她一个字一个字把话交代清楚,又拿出那支金笔。小丫头盯着我手掌心的笔,一边颠着她背上的弟弟一边一个字一个字背我的话。她很精灵,一个字都没背错。 “小丫头就回去传话了。几分钟又跑回来,告诉我:‘我爸对着我耳朵说的!他说他批准你去看你女儿,他会跟大门岗的哨兵打招呼。我爸还说,你不能跟别人讲是他批准的。’我问她还有别的话没有,她想了想又说:‘他还说你在早晨五点之前要回来,不然他就不管了。’ “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我打算早上一过早点名就走,三十多公里踩着大雪,也要走一天。十点钟我就上路了。到了大门岗跟前,我正要走过去,岗楼上的哨兵一下就把枪对着我,叫我不准动。我说:‘我是三队的老贺!’哨兵喊:‘你动一动我就打死你!’我赶紧把两个手举到头上,又说:‘三队干部批准我出去的!我姓贺!’ “那哨兵说:‘滚回去!管你老贺老几的!’ “我心想王管教受了那么重的贿,不该诓我吧?我一再跟哨兵说我是‘三队老贺’,哨兵一再叫我‘滚回去’。王管教就真诓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小丫头耍了我,自己要了那支笔,根本就是自作主张把我处理了。要是我真那样直冲冲走出去,现在已经挨了枪子了。 “我只好回去,想去找王管教,看岔子出在哪个关节上了。我还不敢确定王管教有那么坏的人品。怎么也找不到王管教。我不能等啊,一等就错过那最后一场电影了。急死了,急得连饿都不晓得了,人都要烧着了一样。” 弟弟晃荡到厨房门口,把自己在门框上靠稳,不动了。他想知道是什么让我和姥爷突然间这么合得来。姥爷却不吱声了,掏出香烟,点上。一看就是话还长的样子。他一口一口地吸烟,吸得两个凹荡的腮帮子越发凹荡。粗劣疏松的烟草沾了他一嘴,他不停地以舌头去寻摸烟草渣子。这唇舌运动使他本来就太松的假牙托子发出不可思议的响动:它从牙床上被掀起,又落回牙床,“狐啦咯、呗啦嗒”。弟弟终于受不了了,说:“哟姥爷,您怎么满嘴直跑木拖板儿啊?” 姥爷不理他,“木拖鞋”更是跑得起劲。弟弟做了个惊恐而恶心的表情,走了。姥爷的牙全落在劳改营了,假牙显然配得太马虎。 弟弟走后,我催姥爷往下讲。 “我想了两小时,午饭后我把罗桥找来。16岁的一个男孩子,都说他脑筋不太当家。他15岁把他妈给打死了,判了死刑,要等他满18岁才能枪毙。他谁都不怕,常常说他,18岁前再杀多少人都得等他满18岁才能跟他结账。我把那瓶进口止疼片给他,问他肯不肯帮我忙。他对着太阳光举着那个洋人造的茶色玻璃小瓶,把它晃过来晃过去数里面的药片。他知道一片止疼药能换一个馒头。那里头天天都有人犯牙痛,他只要拿一片药出来,那人就肯把晚饭的那个馍换给他。疼得命都不想要,罗桥要他什么他都肯给。我把事情跟罗桥前后一说,他答应下来。 “下午三点,西北风紧了。罗桥不知从哪里弄到一小碗青棵粒,把它炒了,跑到岗楼下去吃。哨兵在两层楼高的岗楼上冻得要哭了,看见罗桥吃热呼呼的炒青棵羡慕得骂娘,让罗桥请他吃两口。罗桥爬到岗楼上,跟哨兵又打又闹地抢吃青棵。那里头的人,管教也好,当兵的也好,都不防备罗桥。有的兵上厕所忘了带草纸都会叫罗桥去取纸。有些兵怕站夜岗冻死,也让罗桥顶过岗。罗桥也不想跑,要想跑他一百回也跑了。趁哨兵和罗桥耍闹,我不紧不慢走出了岗楼下的大门。走得慌头慌脑就是混得过哨兵,其他人也会怀疑。 “大门外是一大片开阔地,寸草不生,生了草都烧掉,这样有只老鼠跑过都逃不出哨兵的眼。那片地起码有一平方里,哨兵这时要对准我开枪他打起来才舒服,一点障碍都没有。” 我插嘴:“一里路就是跑也要好几分钟吧?” “敢跑?一跑你就讲不清了,”姥爷说:“一跑肯定枪子先喊住你!”他长而狠地吸一口烟。姥爷吸烟总是很馋的样子。“看着就要走出那块地进向日葵田了。一进那里就好得多。砍下的葵花杆子给捆成一人多粗的垛子,一垛一垛竖在那里。要是哨兵不开口枪先开,那些葵花杆子能障碍一下枪子。还差一二百步,岗楼上出来一声:‘站住!’我装不知他在喊谁,还直往前走。哨兵又喊:‘你站不站住?!’我听见枪保险给打开了。我什么都听得见,连罗桥吸鼻涕都听得见。我站下来,转回头,还是不紧不慢,我说:‘你叫我?’哨兵说:‘你回来!’他枪口正对我眉心,我脑门子胀得慌。哨兵喊:‘想逃跑啊,?!’我不搭腔,转身就往葵花田走。我都不晓得自己怎么有那么大胆子,一下子不会害怕了,什么都不怕了。我就去看一下我女儿,回头他们怎么惩治我都随他们。哨兵嗓子都喊碎了:“我开枪啦!”枪还真开了,打得我脚边的雪直开花,窜烟子。我还是那个步子,坦坦荡荡地走。打死就打死,我就不再受冻受饿了,也止住我牙疼了。 “枪声把警卫兵都召来了。不少犯人也挤在大门里头,看看谁给毙掉了今晚省出个馍来。我还是走我的。现在是十几条枪在我脊梁上比划;十几颗枪子随时会把我钉到地上。我反正就是想看看我女儿,我就一个女儿。真给他们毙掉我也就不必想女儿想这么苦了。 “这时候我听见王管教的嗓音,喊他们不要开枪。说:‘你姥姥的那个样子像逃跑的?!’他又喊我:‘贺智渠你姥姥的,站好了给他们看看,你那三根老丝瓜筋挑个头逃不逃得动!’我转过身子,脸迎枪口。我看见王管教的小个子窜个老高,要那些枪放下。他对我说:‘贺智渠你这十几年的一干一稀白吃了——招呼也不给门岗一个!’他转向警卫兵说:‘就派他去趟中队,我派的!’我看他直朝我挥手,就几步跨进了葵花田。那些兵都还没回过神来,在那里呆瞪眼。王管教还得慢慢帮我开脱。他肯定把那个金笔拿给内行看过——犯人里头什么专家都有,那人估的价肯定超出他那点小贪图了。再说他也不愿意他管辖内的人口挨枪,账多少要算到他头上。” 我说:“他还不算太王八蛋。” 姥爷说:“就算好人啦。那种人,报德报怨都快。” 妈在客厅喊:“余晓浩!” 弟弟在自己卧室回喊:“干嘛?” “我叫个人都叫不动?!”妈在原地嚷道:“余水宽,叫你儿子!” “余晓浩!”爸的声音出动了,人却仍在他自己书房。弟弟不出声,爸又朝我出动:“余晓穗!余晓穗我命令你去一趟收发室,拿今天的晚报!” 我一动不动,眼一闭以同样的腔调和音量喊:“余晓浩我命令你去取晚报!” 弟弟有响动了,他用足趾把门撩个缝,喊道:“姥爷!姥爷我派你去趟收发室把晚报拿回来!” 姥爷跟没听见一样,倚着洗碗池,手指头夹着一股蓝烟——烟屁股总短得看不见。他在监狱里成就的吸烟本领可以把一根烟吸到彻头彻尾地灰飞烟灭。 “姥爷,派你去拿晚报!”弟弟又嚷。 姥爷仍不理会,慢慢从衣架上取下棉衣。这是我们家一个正常现象,谁都差不动的时候,姥爷总可以差。 我跟姥爷走到门外。寒意带一股辛辣。我问姥爷后来怎样了。 “我就上路了呗。”姥爷说着吸一下被寒冷刺痛的鼻子,“三十多公里。我走到一半棉袄里子给汗湿透了。二月天短,五点多就黑下来。厂部我顶多去过三回,只记得在东南方向,路上要过个小镇,有时能在那找到车搭。小镇才十几家人,多半是劳改释放了的人,懂得怎样挣劳改犯的钱。多数都是前门开烟草酒店,后门开饭铺,要不就是旅店。也有两家百货店。我进镇子的时候,看见一辆军用大卡车占了镇子大半个地盘。我赶紧进了镇口第一家店。店主人一看见我的粗布灰棉衣上号码就说:‘你怎么敢到这里来?没看见镇子戒严了?’我问为什么戒严,他愣住了。瞪着我一会才说:‘跑了个人!昨天跑的!’我又问是哪个大队的。他还瞪着我,半天才说:‘噢,不是你啊?’他把我当逃跑的那人了。这镇上的人许多是明着帮政府,暗着帮劳改犯。我不敢再进镇子,就从一片荒地往场部去。还好,雪把天色照亮了。绕过小镇,我还得回到公路上,还指望搭上一辆车。那片荒地栽了不少防风沙的树。刚要出林子,我看见有烟头火星子在前头闪。绕那么大弯子还没绕出戒严圈子。对方也听到了我这边的响动,手电筒一下就照过来。我赶紧蹲下去。电筒光柱子就在我头上晃,我一点一点趴下去,肚皮贴地。那边叫:‘看见你了!还往哪躲!’我心跳得打鼓一样,想把自己交出去拉倒了。那人又喊:‘还往哪跑?我打死你!’手电一下子晃到别处去了。 “我才晓得他在诈我。他根本没看见我,也并不确定有我这个人存在。不是光我们怕他们,他们也一样怕我们;比例上是他们一人要对付我们几十个。我们要真作起对来,他们也得费些劲。他又瞎喊几声,就闭了手电。我往前爬几步,发现他也藏起来了。他不想让我在暗处,他在明处。我必须找到他的方位才能决定我下一步怎么走。风硬起来,我汗湿的棉袄结冰了,跟个铁皮筒一样箍在身上。我差不多要冻死的时候,听见一声划火柴的声音。他把火光遮再严我还是把他的方位认准了。他不晓得我离他那么近。我闻得到他纸烟的味道了。他坐在那里,在一团骆驼刺后面,头缩在大衣毛领子里,皮帽子的护耳包得紧紧的。他每隔一两分钟就站起来往左边去几步,再往右边走几步。我一脑子就是你妈跳橡皮筋的样子,我不甘心呐。我要知道她长大时什么样。王管教和那么多不相干的人都见了她,我这个生身父亲就没有见她的权利? “我算着那个兵的行动规律,然后撑起身子,慢慢站起,全身已经冻得很迟钝了。我必须在他向右走的时候从他左边穿过去。” 这时我发现姥爷和我都停下脚步,相互瞪着眼,似乎谁也不认识谁。我一声不吭,呼吸也压得很紧,生怕惊动姥爷故事中那个哨兵。 “我一步都没算错:他转过身的时候,我已经在他的另一边了。他抱着步枪朝我的方向看着,我也看着他。他忽然向公路跑去,好像我这个隐形人把他唬跑了。” “出了警戒圈,我也不指望搭车了,就顺着公路旁的防风林带小跑。时间不早了,我怕连电影尾巴都赶不上,跑得棉袄棉裤上的冰又化了,周身直冒白汽。这就看见场部的灯了。” 姥爷一扬手,我们前面是收发室的灯光。姥爷喘得不轻。80岁的姥爷了。 “看上电影了?”我说。 “我进礼堂的时候,电影还有十分钟就结束了。场子里挤满了人。没座位的人站着,挡了坐在长凳子上的人。后面的人干脆都不坐了,全站到凳子上。有的人爬得比放映机窗口还高,银幕上尽是人影子。我没地方爬,四周都是人墙。有个十多岁的男孩站在两个摞在一块的凳子上。我对他说:‘你肯让我站上去看一眼吗?’他先不理我,后来看见我手上有张两块钱的钞票,马上跳下来。那年头两块钱大得很呐,我们一个月才发五角钱买卫生用品、买烟。 “我站到两个凳子上面,动一动就会跌下来。我个子大,比人都高一头。电影上的人是男的,过几分钟,还没女的出来。我脑子急得嗡嗡响,什么都听不见,只晓得那个男孩子在下面拽我裤脚,越拽越狠。这时电影上出来个女的,大眼、尖下颏,跟小时候的你妈一个样。十几年没见了,怎么看怎么熟悉!那个男孩子在下面扯我裤腿,捶我脚趾头脚孤拐,我也顾不上理他,已经一脸都是眼泪了。我呜呜地哭啊,泪水把眼弄得什么也看不清了。我什么都看不清了,就用两个手满脸地揩眼泪。十几年没见过的女儿。” 路灯下,我见姥爷的脸硬硬的,并不太感伤。但我确定他在走进灯光之前偷偷把眼泪抹去了。 “我那样呜呜地哭把那男孩子唬坏了——他肯定没见过老头像我这样不知害臊,嚎出那种声音来。他让我安安生生站在那两个凳子顶上,哭了好一会子。他就让我站在那上面呜呜地哭。我不晓得哭了有多久,也不晓得人都在散场了。从我身边走的人都像看耍把戏一样看我,看这个老头穿一身囚犯的老粗布号衣,跟猴子似的爬那么高,爬那么高去呜呜地嚎。人都走光了我还不晓得,就知道自己一下子砸在水泥地上,直挺挺从那么高就砸下来了,嘴和脸跟身子一块着地,一嘴的血,一嘴的碎牙渣子。” “那男孩子抽凳子了?” 姥爷不答我,换了个语气,带一点微笑地说:“我都不知道那个电影叫什么名字。回去还有三十多里地要走,不能老趴在地上歇着,清场子的人扫得我一身灰尘,香烟头、瓜籽壳都要把我埋了。我想爬也爬不起来,浑身肉疼,像皮给人剥了,一动就冷飕飕地疼。那个痛让我忘了跌碎几颗牙。我等会告诉你这个痛是哪来的,先讲那些清场子的人怎么把我拖到外面,说快把这老头抬卫生所吧,说不定还救得活;也有的说,还值当抬吗?先放在这里看看,差不多了就叫三中队来认尸首。我衣服上的号码上有大队中队的编号。三中队一来人我就完了,我是偷跑出来的,逮着会给我加刑。我这刑还能往哪加?一加就是死了。 “等他们一转身,我就忍着疼爬起来。还好,嘴上的血不流了,冻住了。从场部回我们队是迎风。那风是满头满脸地砍,满嘴地钻——没牙了嘛。我怎么也要在天亮前回到队里,赶上早晨六点的点名,不然也当逃跑论处。我看到我们队那片土坯房的时候,天泛白了。也不晓得我怎么就倒在雪里头。后来我们那些人说,他们从我的棉袄棉裤里剥出个血人。我们犯人都没有内衣内裤,六七斤重的粗布棉衣里都是光身子。布料是回收的旧棉花织的,又粗又硬,跟油毛毡差不多,加上棉花也是‘废物利用’,用了再用不知轮回了多少次,早没弹性了。据说里面还掺了碎纸渣,全靠分量挡寒。那东西能穿着走六七十里地吗?给汗湿,又结冰;人走一步,它就跟挫刀一样在皮肉上挫一挫,一身还不都给它挫烂完了。我醒了,看看身上——俗语说‘不死蜕层皮’,那是真的,一块好皮都没了,……” 姥爷忽然不说了。我们已到了家门口,妈伸个头在楼梯口,见我们便说:“我这就要出去找警察报案,我家丢了两个人!”她从姥爷手里抽过报就走。妈眼下在电影中演的角色越来越次要,也越演越无声息。不经常地,晚报会有一两行字提醒一下人们:她尚活着,尚演着。这是她读晚报的目的。她也要向自己证实一下:人们尚记着她曾经的美丽,人们尚谅解已不再美丽的她。妈有成大角儿的本钱,却不知怎么就错过了一生。她一向认为主要得归罪姥爷:因为他做了30年的政治犯,她从来都没有得到重用。连姥爷自己都不知道他这么个疏远政治的人怎么会成个如此重要的政治犯,值得枪毙,值得关押30年,值得特赦,总之,值得许许多多的人为他麻烦。在那个政治背景家庭出身左右个人命运的时代,妈的推断或许有道理。我从来没有听过妈叫姥爷“爸爸”。她实在无法把她一生不幸运的根源叫做“爸爸”。我们家的每一个人都希望过:不要有这样一个姥爷。没有这样一个姥爷,我们的日子会合理些。 姥爷在哇哇乱响的电视机前睡着了。我把妈拉到客厅门口,小声跟她讲了姥爷刚讲给我听的那事。妈想了一会说:“那他肯定看错了。那个电影里我的戏不到五分钟。他看见的是女主角。我本来该演女主角的,要不是……” 她嗓音开始爬音阶,我嫌恶地制止了她。我说:“行了!” 妈安静地看着姥爷撞南墙一般的睡姿。 我狠狠地要求妈,不准她把实话讲给姥爷。让老人到死时仍保持这误会;让他认为他曾为女儿做过一个壮举。“其实那部电影上是不是你;他看见的是不是你,都无所谓!”我说。姥爷在八九年被彻底平反了,被恢复了名誉。他这下可真成了个无名无分的人。不然罪名也可以算个名分吧。如果他回江苏老家,可以每月领37元的养老金。不过妈考虑姥爷在这个家还是顶用的,就没送他回去。我们家的日子就那样往下过,妈照样发牢骚,她有积了三十余年对姥爷的牢骚;姥爷照样要搜刮家里的钱,去看电影。只有我在唤“姥爷”时,心里多了一分真切。我静静地设想:姥爷去看电影中扮演次要角色的妈妈,因为妈在银幕上是和悦的,是真实的,姥爷能从银幕上的妈的笑容里,看见八九岁的她——他最后锁进眼帘和心腑的女儿形象。 美国外交官的婚姻 媒是我的一位幼年时期女友作的。半夜,她打来长电话、语气热烈地介绍道:“他是外交官!中文讲得跟我一样好!——认识一下有何关系?成就成、不成就拿他练习英文嘛!” 我想,女人千般百种,但在爱逛商店和爱作媒这两件事上,大多相似。此女友是我自幼儿园起的好友,从第一次婚姻中走出来的我即便对全人类都没有了信赖,对这女友,我还是有一句听一句的。当然,对於一个年轻的美国外交官我也难按捺油然而生的好奇。 六点半左右,我在女友的公寓准备晚餐。听叩门,我迎去,一个大个子美国青年立在门口,颈上的细炼吊着一块牌子,上面书着“美国国务wrence.a.walker”。我们握手的一瞬,谁也不会料到这块进入美国国务院的牌照将会是在我wrence的生命中埋伏了那样戏剧性的一笔。 werence的确操着一口标准国语,不时还带北方人的卷舌音,说“一会”,他是“一会儿”;说“花”,他必说“花儿”。一问,原来他在美国驻中国沈阳的领事馆任了两年的领事。他的随和,健谈,立即冲淡了这类会面的窘迫。我挂好他的外衣後对他说:“抱歉,我还得接着做晚饭,你先在客厅座一会!” 他笑着说:“我可以在厨房里陪你聊天!” 他於是一条臂斜支在厨房餐卓上,跟我东拉西扯起来,三句话必有两句会逗我大笑。幽默至此的人,我还是头回遇见。谈了近一小时,我发现不是我拿他练英文,而是他拿我练了中文了。晚餐备好,女友回来,看着已谈得极熟wrence和我,打趣道:“我感觉自己是个陌生人,错闯到别人家里去了!” 不久werence和我真成了好朋友。他常领我去参观各种博物馆,从艺术到科技,从天文到历史。他进每个博物馆都免费,因为他每年收入的一部分都捐到各个馆中去了。一天,我跟他走过国务院台楼附近的一条街,他神色有些不对劲,那种天生的嬉闹逗趣,匆然不见了,眼睛里有的只是警觉。他对我说:“你最好装着不认识我。” “为什麽?”我纳闷地问。 “我不想让熟人碰见。”他有些尴尬地说。 “为什麽?”我自认为自己还不至於使一个并肩走路的男人尴尬。 他支吾。 等我们在一个饭馆落了座,我仍是耿耿於怀,半打趣问他:“怎麽了,踉一个中国姑娘走一道有伤体面?” 他忙解释,绝对不是因为我。他微邹眉头,“你知道,美国外交官是不允许跟共产党国家的人结婚的。” 我头一个反应是:他在胡扯,要不就是逗逗我。 “有那麽严重?” “我希望没有那麽严重。不过在我们关系没确定之前,我还是应该保护自己,也保护你。不然他们会麻烦你的。” 我想,保护他自己该是最真实的顾虑,美国人嘛,保护自己,是顶正当,顶正义的的一件事。我还是认为他在故弄玄虚,在他们美国人太过温饱平和的生活里制造刺激。 我笑了,对他说:“你是猜?” “不是,是也不会告诉你。”他睁着诚实的蓝眼睛。 “那你肯定是!”我靠回椅背,感觉面上的笑容已狡黠起来。 “真不是!”他又急又委屈。“是的话,我决不会答应去见你!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外交官!美国在五十年代初制定了外交官纪律,跟任何共产党国家的公民建立密切关系,都要马上向安全部门汇报。” 我又对着他看了一眼,才认定他不在开玩笑。“那就不要和我建立密切关系。”我说,带一点挖苦。 “我想辞职。”他说。 我吃一惊:“值得吗?” “我宁愿牺牲我的职业。”他说到此沈默了,似乎在品味这场牺牲的意味。对於精通八国语言的三十二岁werence,做外交官的职业,应该是种最合理的选择,甚至是仅有选择。他天性爱游走,着迷於全世界的各种人文,地理,辞去外交官的职业,无疑是一种不得已的放弃。 “就没有其他通融方法了吗?”我问,焦虑起来。 他笑笑:“我辞职,比他们把我踢出来好。” 几天中,我脑子里一直盘旋着这个问题:难道我和他的结合必须以他失业做代偿吗?难道他在我和他的事业之间必须做一场哈姆雷特式的“tobeornottobe”的决择吗?好在和我们并不在一个城市,我的学校在中部,距离可容我将这事冷静地思量。我俩都想安安稳稳相处一个阶段,一方面加深相互间的了解;一方面,他必须暗中联系工作,一旦外交部向他发难,他不至於加入失业大军。 一年後的一个下午,我如常来到学校,一进教室,几个同学眼神异样地看着我。我是系里唯一的东方人,所以习惯了。然而这回却不同。课间,一个年纪小的男同学跑到我身傍来:“你干了什麽?” 我反问:“我干了什麽?” “上课前有个fbi的来找系主任和几个同学谈话,调查你的情况!我估计他是反间谍部门的……” 那麽就说,我正被怀疑为间谍?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肯定自己什麽也没干过?”他又问我,故意压低声,还机警地四处看看。虽然他们常在法律边缘挑衅,但真正让fbi操心的时候还不算多。 “fbi怎麽会知道我?” “听说是因为你的男朋友,是他将你的资料提供给他们的!” 回到公寓,我马上werence电话长途。的确是他供出了我。在不久前的一次外交官安全测试中;他在表格中填了我的名字和我的背景材料。在他对我俩关系中;他老实巴交写上了“趋向结婚”。 “你没必要现在就说实话!你不是在征取被派往罗马”我急问。 “我们宣誓过:对国家要百分之百的诚实!”他答到。 电话中他还告诉我,刚填完“安全测试”表格,他便收到去罗马的委任书。我早了解到他对罗马和意大利的向往。他兴奋地开始计画,他将带我去看那些建筑,那些博物馆;他还告诉我,他的意大利语已通过了考试,但他仍找了位私人教师,个别辅导他的口语。我的心似乎松下来,也许美国在冷战时期立的规章已名存实亡,我werence的关系或许不会给他的事业带来太大的害处。我告诉他,只要能保他保住外交官的饭碗,我不介意fbi的打扰。 “fbi?”他吃惊道:“他们找你干什麽嘛?” “他们不是根据你提供的资料调查我吗?” “不可能!我的安全测试表格是国务院安全发的,fbi绝对没有可能拿到它!”他疑惑到:你是不是听错了,把别的安全部门当成fbi?即便是fbi,也不会这麽快——我刚在表格上填了你的名字,他们已经找到你学校里去了……” 我说当愿我听错了,还希望这是那些男同学跟我开玩笑。 然而,就在当晚,我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是个十分和气的男声:“……别紧张,我是fbi的调查员。”他说:“请你明天上午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好吗?” 我答应了,心突突直跳。这个约会辞令已很不美国化了;男人约见女人,首先该问女人何时最方便,由人决定时间,地点。挂上电话不久,铃又响了,拿起听筒,竟然还是那位调查员!这次他一字不提我werence,天南海北跟我聊起来。他的中文带浓重的山东口音,我很费些劲才听懂。他的话题渐渐转向他的小女儿——一个从南韩过继来的小女孩。整整一小时,他在与我探讨这个三岁的小姑娘的心理与行为。我只得捧着电话认真应付他,心里明白他的“闲话”不闲。 第二天上午,我准时来到fbi的办公地点,却不见任何人在会客室等我。十分钟过去,从侧门走出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以标准的中文对我说,约见我的那位调查员生了病,只得由他来代替来与我谈话。我跟他走进一间很小的房间,里面的陈设一看便知是审问与被审问的席位,四壁无窗,气氛单调得吓人。审问者倒是很客气,不断提问,我回答是他就一一往纸上写。不一会我发现他的提问兜了个圈子回来了,我原本流利的回答,变得越来越吞吐。我发现他在摧毁我的逻辑,而逻辑是我的防卫。我看着他带有白种人特有的冷漠而礼貌的脸,突然弄不清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 几天后,几个朋友给我打电话,说他们都受到了fbi的盘查,中心内容是核实我的证词。 我开始抗议,拒绝跟这个调查员再谈一个字。马上werence那边感到了压力。他打电话给我,口气很急:“为了调查能尽快结束,请你配合一下!” “我是个中国人,你们美国要做得太过分,我可以马上离开这个国家!早就看透了这种事——我父亲在共产党那边一次次被审查,审讯;我从小到大的生活中,最多的是这种审问的记忆!我以为美国是最自由的国度……” “请你忍一忍,好吗?等我们结了婚……” 我严声打断他“我宁可不结婚!” werence在那边顿时沈默了。他意识到我生活中的宁静是被这婚约毁掉的;我的因为他而失去了跻身于无名之中的安全和自由。我不敢接我的每个电话,每次外出先察看是否处于监视之下。最大的讽刺在于:我是在美国明白了“人权”这字眼,而明白之后,又必须对这种神的权利一再割让。或许,他们的人权是有种族条件的,对一个象我这样的外国人,他们以为只要有一层虚伪的礼貌就可以全无顾忌的践踏过来。 werence在电话上流露出恳求的语气:“你一定要忍耐,就算为了我,好吗?” 我答应了,我已意识到在这里做外国人是次等人种;次等人的人权,自然分量质量都不足。 转而,他兴奋的告诉我,他已收到了美国驻意大利使馆的欢迎函,以及他的职务安排,住房,津贴计等等。我想,也许我的忍耐会给我俩带来美好结局,那就忍吧。 半个月过去,那个带山东口音的调查员再次露头。他请我去他的办公室会谈,却再次迟到半小时。此调查员先生四十岁左右,个不高,有无必要都张嘴哈哈大笑,有种真的山东豪爽。当你看到他油滑的灰眼睛时,知道他的心根本不会笑。 “请坐请坐,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他哈哈道。 我不置可否。 “怎麽样,你werence什麽时候结婚?” “还没有计画呢。”我笑笑。 他装着看不见我脸上的疲惫,和挣扎着压下去的反感。 又是一间不见天日的小屋。他开始问我父母的出生年月日,以及我自己在哪年哪月哪日做了哪件事。我仔细地一一对答,一个数字上的误差就会被认为是谎言,谎言可不容易精确地重复。 “这个问题,上次那位调查员都问了四遍了!”我终于苦笑着说。 “是嘛?不过我是头一次问,不是吗?你的每件事对我都是闻所未闻!”他摇头晃脑地用着成语。 我突然意识到,上次他根本不是因病失约。他成心让那个年轻调查员先盘问我,目的是找出我两次答对中不相符的地方,那将是他们揭开我真相的索引。 问答还算顺畅。我有什麽好瞒呢——出身于文学家族的我一二岁成为军队歌舞团的舞蹈演员,二○岁成为小说家,祖祖辈辈没出现过政治人物的家族繁衍到我,政治观念已退化到了零。 “isyourfatheramemberomunistparty?” 他突然改成英语问。我明白他的用心:他想制造出无数个“冷不防”。我在母语上的设防,可能在第二语言中失守。一瞬间犹豫,我说“是的。” 问答有顺畅起来,如此持续了半小时,他无缘无故再次山东味十足的哈哈大笑起来,说我的合作十分理想。我心松弛下来。他一面收拾桌上的卷案,一面不经意地对我说:“有件小小的事还得劳驾你协作。” “什麽事?” “假如我们要你做一次测谎试验,你是否会答应?” 这太意外了,我企图看透他似的瞪大眼。 “绝不会费你太长时间,”他开导我,“这样可以大大加速调查进程。” 一时间我想werence的话,“请一定再忍耐一下,就算是为了我!” 晚上我在电话上冷静地告werence,我接受了做测谎试验的要求。他在那边炸了:“你怎麽可以接受这种无理要求?!这简直是人身侮辱!只有对罪犯嫌疑才可能提这样的要求!” “那我怎麽办,你以为我情愿?”我气恼并充满委屈。 “我要起诉他们!这已成了迫害!”他冲动地喊起来。 “让他们测验好了。我反正句句是真话,怕什麽?!”我也大起声,心更委屈,觉得自己忍让至此,他倒毫不领情。“这不仅侮辱你,也是对我的侮辱!你不该答应!” 我抢白道:“我也不该答应你的求婚,不该到这貌似自由的鬼国家!”我一吐为快地说。 我挂断电话,独自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一种寄居异国的孤独感头一次那样真实可触地浮现了。原来,我并没有没有着陆;这个国家不允许我着陆;我仍在一片茫然中孤零零地漂。 werence第二天突然抵达芝加哥,他很不放心我的情绪。我告诉他,我不愿为这场婚姻给他和我的生活造成那麽多麻烦;我不想任何人推测我怀有某种意图来靠近一个美国外交官;如此推测是对我尊严的侵犯,是对我人格的贬低。并且我也看到,我和他之间存在着两个国家,两个为了各自莫名其妙的政治目的,势力范围而勾心斗角了将近半个世纪的国家。 “你别再跟我来往了。”我说。 “事情不象你想的那麽严重,也许这只是例行的调查。”他安慰我,心里却十分没底。 werence回去后,打电话高诉我,他赴意大利的行期已定了,他已向上级做了通知:在赴任前期和我结婚。 “现在没事了——也许这场调查的结果是令他满意的,否则他们早就改取消我去罗马的调令了……”他说,带着侥幸者的喜气:“他们再不会要你去做测“谎”试验了!” 我也感到了释然,情绪好转,与他讨论起罗马的日程来。电话刚搁下,门铃响了,从窥视孔看出去,我又呆了:来者竞是那位矮个调查员。 “很巧,我散步是发现你是我的邻居!”他笑哈哈说道。 第一个直觉便是:几天来他监视了我werence的行动。我让他进门,让他以浏览为名侦查了我房间的一切。 “最近你忙什麽?”我问道。“很忙。”他答非所问。 “是不是你们必须创造一些事来让自己忙?”他看我一眼,大概在琢磨我的出言不逊是出于我的坏的英文还是我的坏的教养。“对了,我上次忘了告诉你日期,”他说“你是不是已经答应了——就是那个测“谎”试验?我想请你去填一张表,签个名,表示自愿做这个试验。” 我也不看他,忙说:“好的。”心想,事情还能坏到哪儿去,坏到头,不就改好了? 几天后,我却又接到了一个电话,那人介绍到:“我是外交部安全部的,我可以和你谈一次吗?”交谈开始前,告诉这位友善得多的先生,fbi已无数次向我提问过。“fbi?”他大吃一惊:“这件事与他们有什麽相干?这属于外交部内部的安全问题……fbi怎可能知道这件事的?”他逐渐显得愤怒和困惑,“你有把握这些人是fbi的?” “我去了他们在芝加哥的总部。”我说。“活见鬼,他们有什麽权利干涉外交官的安全审查?!”他睁圆眼睛,向我张开个巴掌。 我拿不准他们是不是在跟我唱红脸,白脸。他带推敲地说:“我接到上级通知,说你werence宣布结婚,我才来对你们例行调查。完全是例行公事!fbi告诉对你审查的理由了吗?你不觉得这是很无理的?” 我摇头松耸肩,我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话,尽管他比fbi少了些警察气。对话完毕,我问:“下次谈话在什麽时间?”“下次?我想我们这次谈得很成功,不需要下次了,不是吗?” 我长吁一口气。他送我出门时又说:“看上去很焦虑。千万别。你们一定会结婚的,一定会一块去罗马的,我预先祝贺你们!” 星期四我上完了课,如约来到fbi总部,坐在待客室那张熟悉的沙发上等待。矮个子调查员满面春风的迎出来,手里拿着一张表格,嘴里打着惯常的口不由衷的哈哈。我刚要伸手接表格,他却突然一缩手,说:“我希望着里面不带任何强迫。” 我无表情地咧嘴,意在表现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大无畏。 “我希望这完全是出于自愿。”他更强调地说。我说我明白。表格被郑重地递到我手中。我拿出笔,用力看他一眼。往这张表上签名的是什麽人?骗子?小偷?杀人犯?没有比让一个说实话的人做测“谎”试验更屈辱的事了。我还是象一切骗子,小偷,杀人犯一样顺从地签了名。 到家天已黑,答话机上信号闪烁,我打开它。上面竞werence气急败坏的声音。“……今天下午一点半,我得到国务院通知,我已不再有资格进出国务院大楼!……我去罗马的委任状也被撤销!” 我不相信自己的听觉,马上打电话去werence正愤怒得冒烟:“他妈的!安全部刚刚来人讲我马上交回国务院大楼的出入证……”我立刻回忆起第一次见他时他胸前带的那块牌子。“你交了吗?”我问。“我坚持要他们那收据来,我才交……” 他口气越来越急,我怎麽劝他也安静不下来。从他不太成句的话里,我完全能想象他最后那个激烈却徒劳的行动;他接过收据后,将那出入证一把夺回,狠狠用剪子剪成碎片。 我突然意识到,再我往测“谎”表格上签字时werence的命令其实已被决定了……就是说,fbi在向我强调这个测试自愿时,就知道外交部werence的处置了。为什麽不放过我们呢?” 我们在电话的两边沮丧着,沈默着,感到我们各自背负的国家是多麽沈重,二十世纪末了,我werence的结合还必须经历如此一幕;似乎古典,似乎荒诞。 “还没完呢——我还得去做那个测“谎”试验。”我说。“让他们去见鬼!werence说。 “可我已经签了名,同意做了……”“从今天开始,他们要在打电话来烦你就直接对他们说:去见鬼!” 我想这大概werence有生以来最愤怒的一次。他连夜给他认识的一位众议员写了信,将此事做了控诉性的陈述。几天后,众议员回信了,非常震惊,说无法相信美国竞存在着这样的一条戒规,更无法相信这条戒规真的被用来处理了一位普通外交官的婚姻。震惊之余,他表示遗憾,因为不能为我们的损失做任何补救了:他所能做的,是在国会提案,争取改变这条规定,不使任何其他人重复我们的不幸。 九二年秋天werence和我在旧金山结了婚。他得益于自己的语言天赋,很轻易便在德国政府资助的商会里找到了工作,并负责西部分会。日子是平静的,明朗的,但我仍会冒出这麽个念头:他们真的放我长假了?我身后真的不再会有眼睛,电话上不再用耳朵了?会不会有一天突来个人,有客套又威逼地邀请我去做测“谎”试验? ……谁知道。 无非男女 (1) 雨川是外省人,所以到这儿只有住到蔡家去。住了三天,雨川就断定蔡家绝不是婆婆嘀咕媳妇、小姑打跑嫂子、妯娌争丽斗艳那种正常家庭。蔡曜虽然很宠雨川,但父亲在饭桌上讲演时,他用轻轻一个“喷”,打断了雨川的插嘴。直到第四天,雨川还没见到蔡曜的弟弟。从早晨七点到十一点,每人在上班、出门、坐下来写作或织毛线之前,都会跑到紧挨厕所的一扇门前,叫两声:“老五!老五!”叫的情绪仿佛是紧张的,像叫叫看,那人是不是还活着。星期六上午,雨川决定不出门了,该逛的地方蔡曜全陪她逛了,她自己也想收收心,春节一过就到医院人事处报到去。还不知会不会分配她去门诊呢。护校的毕业生一般都被先分配到门诊去褪褪脾气。 “那好,我今天就上班去了。”蔡曜一边说,一边满身摸自行车钥匙。他在出版社当编辑,似乎实在没别的事可忙才去上班。他的优越处是稿源可靠:他所住的这座笼格似的楼里圈了一个省的文豪。 蔡曜穿戴好,想起什么,走回去,嘴里喊:“老五!老五!”那屋看上去不像睡人的,门特窄。雨川有回惊叫:“哎呀,那屋真像个储藏室!” “什么‘那屋’,那就是个储藏室!”妹妹小品说。小品在大学当助教,一般上午十点才到学校去。她准时在九点五十分去叫“老五!” 雨川头几天逛得人很乏,晚饭后不久就睡了。一觉醒来听小品在和谁低声嚷:“让我先用厕所!你要先进去,我还不等死!”过一会儿小品踮足尖走到雨川床边,从头上往下拔发卡。雨川问她刚才在喝谁,小品爬进旁边的被窝,说道:“还能谁,老五呗!” 父亲完成了早晨的四小时写作,最后一个去叫“老五”时,母亲已在厨房弄午餐了。 雨川有点莫名其妙地慌着,等这个连晚饭桌上都未见过的老五被唤出来。一点回应也没有。父亲进厨房监督午餐质量去了。雨川坐在地毯上翻杂志,某种信号使她眼睛从杂志上升起来。她看见个细瘦的青年男子站在门口。她知道他是谁,却不能从容大方地叫一声“老五!”他头发很长,曲卷的,百分之二十是白的;额宽大,顺双颊很陡地尖削下来,加上一张很小的、略向里撮的嘴,他看上去有些女相。在雨川想象中,他与那个被全家吼来吼去的“老五”没一点相一致的。 他走进来,对雨川笑一下。很快地,他弯腰查看一番被雨川摊在一边的杂志,微微蹙了眉,怔着两眼心算一瞬,把雨川手里那本扯住看着说:“唉,秩序搞乱了。” 雨川马上搁下手里那本,说:“我没拿到别处去过。” 他手指飞快地把杂志理齐,没说话。他整个人除了牙膏气味,还有股不很寻常的味。据雨川判断,是种药味。他穿一件深蓝棉毛衫,肩不像蔡曜那样宽,脖子也不那样粗,头稍微扭转,脖子上几根筋络便发生猛烈的变形。蔡曜过去总谈起妹妹小品,说她智慧、博学、难嫁。至于弟弟,他只有一句:“他是个麻烦!” “你出去不出去?”母亲罩了个大围裙,站在客厅门口问。 “不出去。”雨川发现自己和老五异口同声这样说。她看他一眼,他也看她一眼。 “那你和我们一块吃午饭吗?” 这回雨川明白母亲问的不是自己,便站起身,准备帮着摆碗筷。这个家也不是“不用你动,你是客人”,或“吃啊吃啊,菜这么多摆着供呀?”那种正常家庭,对于许多事都不像别家那样认真。 “不。我有牛奶。” 三人围餐桌坐下时,雨川见老五捧着那些杂志进了他的斗室。然后里面响起急促的。雨川问过蔡曜:老五在里面怎么透气?蔡曜说:你没看见门上那个自制小百叶窗吗?他把自己养得像只蟋蟀。 “是小品把他的东西拿到客厅的?”母亲窃声问。 “我哪知道。”父亲答,音量正常。 “不是小品就是大毛。”母亲说。大毛是蔡曜的乳名。 雨川不自在起来,说那些杂志刚才她顺手翻了翻。 母亲忙说:“没事。老五在写本书,关于岩画的。那些杂志他搜集了好久,大毛和小品讨厌——一到老五的屋,就把他东西搞乱!” “噢,老五的屋还能让人搞得更乱些?”父亲使劲绷住不笑,最后还是笑了。 雨川把脸一会儿转向父亲,一会儿转向母亲,没把握自己是否懂了他们。这时门一响,老五走出来。他看看吃饭的一桌人,转身从冰箱拿出一瓶牛奶和一只鸡蛋,进了厨房。母亲把筷子停在碗沿上,听厨房的动静。过一会儿,里面“嗤”的一声。母亲叫起来。 “老五,你看着锅还把牛奶煮扑了?” 没人应声。等老五端着碗出来,母亲探脖子看看:“扑得只剩半碗啦?你够吃吗?” “你怎么这么多话?”父亲对母亲说,脸仍带着笑。 老五很慢地往自己屋走,腰部略微向后让。雨川突然发现高高的老五腰部完全是软塌塌的,塌矮了他一截。 晚上,雨川到楼下去迎候蔡曜,迎了两条马路。见了他,她一脸激动地说:“我今天见到老五了!” “是见到老五还是见到老虎?”他逗她。蔡曜不高,半截柱子似的。雨川小他九岁,蔡曜常顽笑说他在等她的“二十三,蹿一蹿”,蹿足了,看他俩谁穿高跟鞋。 一进院子,见熟人蔡曜便介绍雨川:“我女朋友。”雨川问过他最喜欢她什么,他半秒也不犹豫地答:“漂亮啊!”楼梯上,他们迎头碰见下楼的老五,老五戴顶紫红的羊毛帽,帽子将一些额发压在眉梢,弄得他更像女孩。看见他俩,他眼睛稍微抬一抬,眼皮上抬出两道深折,像疲惫或过分瘦削。 “去哪儿,老五?”蔡曜问。 “出去一趟。”老五答。 “还在画你的画?” “就出去一趟。” “你身上有钱吗?” “我吃过了。” 雨川想,这对兄弟的问答多么不对茬。 老五把眼睛往雨川脸上一抬,雨川想回个笑,但已来不及了,他已挪开了眼睛。 听老五远去,雨川问:“你是大毛,小品老二,他怎么成了老五了?” “这故事长了。”蔡曜掏钥匙开门,同时小声道:“回头再告诉你,不然我妈听见又麻烦。”进房就看见父母留在冰箱上的字条,说是俩人让人请出去吃饭了。小品也不在,雨川马上央着要听完老五的谜。 蔡曜没理她,脱了棉袄抱在手上,各屋巡视一遍,核实了的确没人在家,扑上来便抱紧她。雨川知道他熬得不行了,脸躲着他带烟臭的吻。蔡曜把雨川推进老五的屋,按在一张不足三尺宽的床上。天花板上挂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葫芦,上面雕了些晦涩的图案,用烟熏出了凹凸的效果。雨川被平放在床上,眼睛瞄到旁边一根胶皮管。她忽然对这床上的和老五身上的药味有了多半解释。 “……这是老五的屋!”雨川要挣扎起身。 “别动!”蔡曜说:“这里最安全,就是有人来也不会先进这里!” “要是老五回来呢?” “他?他没关系!他反正没这想头。” “为什么?” “别分神好不好?” 等雨川歇下来,蔡曜拉过被子掩上雨川。被子也有药味,还有种不干爽不清洁的感觉。 “现在讲吧。”她捣捣他。 蔡曜明白好奇心快把雨川折磨死了。 “老五很小的时候,就得了这种肾病,两个肾都衰竭。医生说他活不到三十岁,也不能结婚。我妈从不迷信,就迷信了那一回。她听了老人家的话,到老家坟场做了两座假坟,说那是糊弄阎王爷的,好比说:你阎王爷已讨走了我们的小三和小四,就把小五剩给我们吧。我弟弟这么着就变成了老五。” “他从小就知道他活不长?” “弄不清他什么时候知道的。插队落户,他赶了个尾声,他的病本该把他留在城里,可我爸当时几乎包圆了所有的坏头衔:反动作家、暗藏特务……所以他还是去了农场。那算是比插队高一等的待遇了。我弟弟恨透人说他没用,废人一个,就撑着干,他的病就在那时恶化了。我妈到处给人作揖,才给他办了‘病退’。我连夜骑车到他们农场,又骑八十里把他驮回来。他弱得坐不住,我用绳子把他捆在我身上。从那以后,他住医院时间比住家时间还长,还挂过病危牌子。就那次,我守他夜,看了他的日记。从小到大,全家人都得猜他心思,大概体弱的人都内向。我当时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了他的日记本,想反正它不久就不再是秘密,早些知道他的想法,说不定还能补救他的某些缺憾。完全没料到他对自己那样明白、客观,理智之极。有一页,他写着在三十岁前,他要完成多少件事。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他要旅行一万里、写一本书、种活一百棵树、办一个个人画展、乘一次飞机、谈一次恋爱。” “所以,”雨川轻按住蔡曜在她腰部抚上抚下的手,“他心里对什么都有数?” “不然他怎么会越来越孤僻。我爸在出版社给他找了个校对工作。一个月之后,见他不再去上班,我爸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已把那工作辞了,说那工作是坐吃等死。我爸急了,说不工作才是坐吃等死。他回嘴说,他既不会坐吃爹妈的,也不会死在这个家里。那以后他只要在家吃饭,就往桌上搁五角钱。谁也不知他从哪儿挣的钱。” “他有女朋友吗?” “女朋友?哪个女人愿意跟他有头没尾地来一场?要瞒人家吧,也缺德。老实说,老五是很吸引女人的,但他总是一开头就讲实情,女人都实际得很,谁不怕弄个半条命伺候着,死倒也罢了,不死谁禁得住病床边绕一辈子?他吃、睡、进厕所,全家都忧心。” 雨川偏过脸,看一眼那根导尿管,心里诧异,世上竟有人如此平静地痛苦着,如此麻烦地活着。当蔡曜再来情绪时,她只呆呆看着天花板上的葫芦。无意中,她发现它们是二十八个。 “老五二十八岁。” 狂热中的蔡曜稍停一下问:“你怎么知道?”雨川听出他的烦躁和扫兴。 这时有人回家来了,不是小品,小品回来头件事是开音乐。 “是老五,没关系。”蔡曜喘着说。 从里头拴上的门被人从外面拉得闪了几闪。 “对不起,老五,你先在别屋待一会儿!……” “你干嘛不在自己屋……”老五闷气地问。 “你废话,”蔡曜跳起来着衣,弄得裤带上的金属环躁人地响。他一边将雨川贴身的小零碎向她抛,一边脸横着朝外喊:“我屋能待吗?!”蔡曜卧室与客厅相通,之间的门是玻璃的。雨川听他父母小声商量过:若大毛结婚还弄不到自己的房,就把那扇门封起来,至少也得换一扇隔音的木板门。 雨川跟在蔡曜后面出来,直想躲没了自己。她知道自己大红脸,头蓬乱。第二天老五把一只蝶蝴结发夹搁在雨川正读着的报纸上。 雨川抬起头。 “你的。在我床上。”老五说。 雨川想,只要说声“谢谢”就会释然的。但同时又觉得说出什么都太厚颜。她感到自己的浓睫毛沉重起来,重得她眼睛撑不住要抖。她盼着老五快走开,他却不,两根手指在她坐的写字台上敲。 “这个不好看。”老五说。 “什么?”雨川吓一跳。 老五指指那发夹。“这个。”他像刻薄又像难为情地笑一下:“多俗。”雨川不知说什么好。 她感到老五在看她。许多人说她有副完美的侧面线条。她转过脸,他眼睛已移到电视上去了,但雨川觉得他那眼神仍留在原处,留在她左半侧脸上。 这时母亲来叫:“老五!叫你买南豆腐,你怎么买成豆腐干了?买豆腐干你何苦排大半天队?” 父亲插嘴:“你自己干什么啦?” “我干什么啦?我要一个个队排下来,谁做饭呐?拿豆腐干我可没法给你们做麻婆豆腐!” “那就做麻婆豆腐干!”父亲说:“老五能指望吗?他就会煮他自己的牛奶!” 老五没听见一样。晚饭他头一个吃完,以一个极强烈显眼的动作,把五角钱往桌上一按。父亲看看那钱,伸筷子到半途,突然停住,吼道:“滚!你给我滚!” 老五转身慢慢往门口走,仍塌着腰,从挂衣架上取下他的外套和绒帽。小品半哄半唬地低声叫:“老五……”她转向父亲:“爸,你再这么说老五,我和他一块滚!……少吃一顿麻婆豆腐,你就拿话损他?!他会煮牛奶,你连牛奶也没煮过,妈伺候了你一辈子!” 母亲眼泪流下来,吸吸鼻子,“你们谁也不饶谁就是了,雨川没过门,就得被吓跑!” 蔡曜不出声,龇牙咧嘴逗雨川,两手在两耳边比画,意思让她左耳进、右耳出。 “爸总提煮牛奶,”小品声软下来,有点娇嗔了:“爸又不是不知道,老五一天到晚喝牛奶,是没办法嘛!” 雨川发现小品虽然现在护老五,但每星期日她烧菜,总要叫:“老五,就煮你那一口牛奶一个鸡蛋也占着个灶头,真是添忙添乱!……你就不能等我把菜都端上桌再煮吗?” 一天雨川找出个上学时用的小保温瓶,她替老五煮了牛奶灌进去。老五眨巴眨巴眼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雨川抬头对他嬉一下脸:“我聪明吧?”厨房只有她和他。 整个家也只有他和她。父母到北戴河避暑去了,小品和父亲怄气,住同事家去了,这是她逐渐失效的撒手锏。蔡曜去抢一位作者的稿,赶下午的火车去了几百里以外的一座小城,把原定的与雨川看电影的计划也取消了。他说好几家杂志都在争这个作者,他得下手早、下手辣。 (2) “你去看电影吗?我有两张票,你哥有急事出差,票多出一张来,新片子。” “不去。那些电影俗得死人。” “反正你又没事。” “我有事,都忙不过来。” “我帮得上吗?”她问完忙抿嘴一笑,意思是他不必当真。 他摇摇头。 “什么事?说不定哪件事我内行呢。” 老五慎重地说:“我得伪造两张结婚证。有两个熟人要做人工流产,没结婚证医院会盘问没完的。” “那也能造?”她存心不说那个“伪”字。 “我常造。他们给钱的。” 雨川想,她成了这个家里惟一知道老五经济来源的人。开春时她和女同事们逛自由贸易市场,见几个外国人围了半个圈在看什么?移来移去的人缝中,只见被围的是细细一条人形,背佝得如一张弓。女同事们想往里挤,她却走开了,因为她看清那人形是老五。 她还看清了他佝在一张矮矮的折叠小桌上,在表演刻图章、在献艺。雨川从来不忍看人献艺,更别说献艺的是发已苍苍、已知天命的老五。雨川见老五喝牛奶被烫得伸舌头佝颈,忽然抚抚他的背。她不懂自己怎么会这样,对老五的勾当竟没有反感和嫌恶,反而生出一种同情的冲动。其实老五并不需要同情。接下去他坦坦然而不无正色地讲起整个伪造文件的过程:如何到印刷厂去找铅字头;如何把它们砸到相片上,一个钢印就造出来了。雨川以两只拳头托着下巴,看着老五说着比画着的手。头一次他在她面前翻弄那些杂志时,她就为这手的纤长、柔软,以及那纤长柔软不该有的侵略性暗暗惊讶过。那手呈出不太新鲜,甚至陈旧的白色,似乎常在暗地里做暧昧事情的手,就该是这形这色。 雨川并没有一个人去看电影的劲头,她开着电视机在长沙发上读小说却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满脖子是汗。老五还没有回来。随后马上想,老五回不回来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这样熬着困倦是在等他?她似乎觉得自己是在等老五,是寂寞还是担忧使她这样心浮浮地等,她不清楚。其实她知道,老五的存在只使这个家生出一种莫名的寂寞,再热闹,只要老五出现,那寂寞就出现了。老五就是寂寞本身,感染着环绕他的气氛。他的寂寞有极大的感染力。所以说,她不可能等老五回来解脱她的寂寞,假如她真的是因为耐不住寂寞而等他,更不可能是担忧。老五几乎天天半夜三更归家,据说他借朋友的画室工作,画室只能在晚上空出来。家里没一个人担忧过他,他再弱也是五尺男儿。十二点过了,雨川淋了个凉水浴。刚出浴室,听钥匙钻进匙孔的声音,她几乎是欢叫了。“老五,你回来啦!”那么快乐,那么热切。这种感觉只发生在童年,父母到肝炎隔离病房来探望她。 “你还没睡?”老五问。 “天太热!你热吗?”雨川从老五略略放大的眼珠里认识了自己的某种不正常。 “还好。”老五的t恤捋到胸部,胸以下袒露着,这时他很快将它拉下来。有回雨川下班,老五赤着上身在帮小品钉蚊帐,见了雨川他忙跑回自己屋,再出来,身上有了件腌菜一样皱的汗衫。 “还好呐,我一天洗了五遍澡了!”雨川说。她身上一件粉红兮兮的绸睡裙被电风扇吹得鼓一阵扁一阵,从各个角度显出她的身体轮廓。 老五走过去打开电视,调了许多频道也没调出名堂。雨川笑起来。 “老五,十二点过了哪儿还有节目。你不想和我讲话,我可以走开呀!”她知道这句带揭露性的话使他紧张了。其实是整个家仅把他俩剩在一块的现实使他紧张。老五有点烦恼又有点羞怯地笑笑,眉却轻蹩着。这样子使他非常好看,非常不通俗。雨川想。老五搭讪地问起电影。雨川说她把票送给了邻居,她可不愿被他看得这儿俗那儿俗。老五想起什么,从口袋拿出个小东西。是条硬木雕刻的鱼,有点半坡村风格,是失了些古朴,添了些刁钻。是个极别致的玩艺儿。老五将它一翻面,雨川发现那是个发夹。 “你要吗?”老五问。 雨川惊喜得“呀”了一声。 “我做了让朋友帮我卖。难卖掉。” “为什么?这么漂亮!” “我要的价太高。” “那你干嘛不便宜点?” “便宜何必买我的?” 雨川拿了发夹到门厅的穿衣镜前去试。她头发太多,卡不住。老五说他可以调整它。雨川仍继续摆弄。这时收紧下额,双臂举向脑后的雨川看见自己的两个腋窝,很轻淡地毛茸茸的。她还看见镜子里的老五,他嘴抿得颇吃力、敏感,或说有些伤感的眉弓投了片暗影在他眼睛上。她突然意识到两个腋窝暴露的东西还超过了它们本身。她一下子坠下臂膀,托辞说:“胳膊酸死了!” 老五说他得看看究竟该把这东西调整到多松多紧。他捏起她的长发,胆怯地一把一把从上往下理着。她微微侧过身,斜着的眼仍盯着镜子。老五白得失真的手与她黑得恐怖的头发对比得那样疾人。老五也看懂了这对比的奇妙,他放慢手的动作,最终静止了。雨川看他两眼抬出两道更深的折,像在用着力,想看透什么。 雨川说了声“我去睡了”,便进了屋。她把门关得很慢。然后她为难起来:是插门栓还是不插?门栓是防人贸进的,用得着防老五吗?不插呢,是否会显得她不够正经?不够正经和过分防范都不是她想要的。夜这时突然出奇地静,静得有所居心,似乎她插或不插那门栓都会被这个静听了去,被老五听了去。门栓会被插得“咔嗒”一声,那一声将刺耳而生硬,将是对那不可逾越的伦理天条无必要的重申和强调。她手在门栓上尴尬住了。“哗”地一下,直觉先于她,将门拉开了。 老五不知什么缘故正站在门厅里,距她只有两三步。他害怕一样看着她,牛奶在他手里的玻璃杯中大幅度地倾斜一下。 “唉,老五,天这么热,开着门睡觉可以让空气对流,有点风。”雨川觉得自己声音很磊落。“你呢?那么多屋空着,你何苦睡你那小闷罐?……” “我不怕热。习惯了。我有个小电扇。” 雨川见那杯牛奶被端起、倾倒,最后剩了只空了的但已浑沌了的杯子。她那一夜感觉很碎,不知是没关门,还是因为最终还是睡进了他那活棺材似的屋,并“咔嗒”一声拴上了门。 第二天是个星期日,一早接到蔡曜的长途电话,说他必须守着作者把稿写完,确保这东西不被别人半道截获。 “你还得在那儿待多久?” “一个星期,顶多十天!”蔡曜那边听出了她的不悦。 “不,我要你现在就回来!马上!” “懂点事好不好?这是我的工作啊!我的工作关系到提升,能升到编辑室副主任,今年年底咱们就有房子结婚啦!” “你马上回来,现在就上火车!” 蔡曜看不见她,不知道她怎样跺着脚、噙着泪、被什么恐吓着。他不明白她的失常,仍用惯常的伎俩哄她,说回来陪她去买那件她看了十几次也没舍得买的连衣裙。 一连几天,她没怎么见到老五,不知是自己有意无意回避他,还是被他回避了。她仍是在上班前把牛奶煮好,灌进小保温瓶。一天下班回来,见老五在认真地切生姜。问切这么多生姜做什么,他说他想煎鸡蛋。她使劲笑:“煎鸡蛋要生姜干嘛!” “不要吗?”他问,看她笑。 天暗时小品回来了,带了些菜和雨川一块且聊且烧。三人很开心很安宁地吃完饭,小品忽然说:“老五,你要再往外掏那五角钱,我可从此不认识你!要给多给点,现在东西都涨价,五毛钱想买顿饭呀!” 雨川不敢去看老五,料他一定窘极了。却不,老五淡然坦然地笑。等小品的话都倒尽了,他慢吞吞说:“好像你认识过我。” “哦哟,别把自己搞得跟个谜似的,有多么难认识!”小品抱起膀子,向椅子背上一仰。 雨川急着转气氛,插话进来,劝小品搬回来住。小品说她同事家离学校近,每天免了挤人臭味的公共汽车。再说她怕看父母愁嫁不掉她的面孔。在家住,就得听他们关于婚姻的开导,由他们逼着去跟一个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会面。不去,就得忍受他们的哲理性牢骚。 “好像这世界非得是一男一女在一块才正常。我自己跟自己都难相处,不能想象去和一个男人相处一辈子。爱是什么呀?爱就是在一块吃、喝、拉、撒、睡?我也急,但我是急着去爱,不是急着嫁谁去。别看我都三十岁了。”小品看着雨川收拾碗筷,目光像个色大胆也大的男人一样从她脸逛荡到她胸,再到她腰。“雨川,真羡慕你——这么漂亮,心也简单。” 雨川笑着说:“听不出你是夸我还是骂我。”她目光的梢头扫过老五的脸,发现他似乎也在从头到脚看她,但羞怯得近乎痛苦了。 “过去我一个男朋友对我谈起他的恋爱导论:早谈恋爱晚结婚;多谈恋爱少结婚;只谈恋爱不结婚。当时想,我怎么见鬼碰上了个活流氓。现在想想,他并不完全混账。如果一个人一生能惊心动魄爱几次,哪怕一次,可比结婚值多了。” 小品当晚与雨川聊到很晚,说她种种不顺心都是因为她不能像雨川那样把爱情、婚姻、过日子,搞个“三合一”。话题渐渐转向老五。 “老五到现在还没接触过女人。谁知道他心里有没有暗暗恋过谁。真希望他连那种悄悄的恋爱也没有过,因为那种暗地里的单恋,一定是顶绝望的,只能痛死他。他不会表达出来的。他知道自己没能力对一场恋爱负责到底。所以他即使爱上谁,只能是他忍住,不表达,不去发展任何可能性。他什么都没说过。这个人如果他自己不说,你什么迹象也别想观察到。”小品声音已渐渐发涩。 小品睡着许久,雨川还听得见老五静悄悄的忙碌。雨川侧脸凝视小品。橙色路灯从窗外投进来,暗中,小品的脸部线条那样娟秀,雨川竭力以这线条勾勒一个仰卧的老五。全家五口人身上最精致细腻的部分中,都有一个老五的存活。 蔡曜再次打电话说他要推迟归期,这回雨川没有怎么怨。她与老五每天晚上一同坐在阳台上乘凉,几乎没话可说,但在那气氛中,她心里渐渐有了一种感动。那感动使她盼望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扰他们。 “老五,你喜欢游泳吗?” “不太喜欢。” “我喜欢。” “噢。” 老五有那个不让你展开任何话题的本事。从来不给你“真的?”“为什么?”“怎么会呢?”之类的投机的、承上启下的字眼。有时她感觉他在看她,突袭似地扭过脸,发现他果然在看她,她也就看他,带点期待:这回你该说点什么了吧。但他就那样静着。他想,若他一讲话,像所有人那样正常地东拉西扯,那种不可言传的感动还会在那儿吗?雨川不再期待他开口了。她感到他看她,她也不以同样的看回敬,因为她知道他吃不消她看回去,他怯生生的享受仅蕴含在他对她的不被惊动不被打扰的观察和欣赏中,在他自认为安全的隐蔽处。 蔡曜回来的前一天傍晚,雨川去附近的公共游泳池游泳。水面拥挤得像插了满地人秧子,游不远就撞人或被人撞。人人都在嬉水,谈笑,泡凉快。夏天的晚上这里是最便宜的凉快地方了。忽听有人哄哄地吼“流氓!”雨川看过去,见男人女人挤成肉色的一团,在揪打谁。一个年轻女人的尖嗓门浮在“嗡嗡”声之上:“流氓!天天跟着我!从马路跟上电车,又跟到这儿来了!就你这身鸡骨头也想占便宜?!……”人群兴高采烈喊叫,够不着打两下仿佛吃了亏一样。跟抢购什么便宜货一样,要出手快,不然这个“打”也会被一抢而空。雨川感叹着上了岸,却突然发现被扭住的是老五,她脑子胀了一下。 “干什么你们!放开他!”雨川发觉自己插在了老五和乱拳之间。她怎样跳进池子,梭鱼似地穿人缝,她一点也记不起了。 老五无表情地站着,任鼻孔的血淌进他嘴,任她护着他抱着他。水珠从他发尖流进眼里时,他便挤一下眼。 “他耍流氓!跟了我好几天了!”嚷嚷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子,还算俊的脸蛋显然是因愤怒而发横的。 “他?他跟你耍流氓?跟踪你?别发梦癫好不好——我天天跟他在一块!”雨川知道自己一张脸也够横的,完全走了样。“我是他女朋友!大家看看,我是疤还是麻,有我,他凭什么跟你耍流氓?值不值跟你要流氓?!” (3) 人们静了一刹那,又“嗡”起来。这回多半是懊恼自己上了当,白替那自作多情的小女人出了力,费了些拳脚。也有人开始同情老五,胡乱出主意让他止血。 上了岸,雨川用手指捏住老五鼻梁上端,又让他半仰在她怀里。她轻声对他说:没事,这样一会就能止住血,相信她这个护校毕业生。她眼睛将所有好奇的目光都逼退了。她头次知道自己的眼睛可以这样厉害、泼辣而凶悍。一旦血止住,老五在雨川怀里不安起来。她用哄一样地对他耳语:别动,乖乖地待着,舒舒服服歇一会儿。他闭上眼,雨川看见他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迟疑地移着闪着。她一个字也未问。你真的对那女孩子做了什么,真的这里那里地跟她,像个无赖?你真的像她讲得那样痞、下流?她什么都未提。仅仅问:你冷吗?太阳下去了,风一吹你大概觉得冷吧?来,我暖你。他没回答。整个体形变得畏缩,甚至猥琐。他的畏缩似乎是想使自己清晰尖锐的骨节隐约些,至少不那么显著。也许他为自己对那女子存有的歹念、那无指望、不够正派的追求而畏缩。她想对他说,大胆些、蛮横些,发号施令一样对她说:“我爱你!你听着,我他妈的爱上你了!”然后再土匪一样朝她一扑,就像蔡曜曾对她说的干的一样。她还想说:你对自己的别致、吸引人之处竟这样麻木! 她却什么也没说。触着他女性一样细致的皮肤,她佝下身,臂膀用力将他的身体往她身上合,直到她的胸满满挤住他的下颏。他睁开眼,仿佛想弄清这是哪里,自己身置何处。 雨川避开他的眼睛。在他的纤弱面前,她的健康、饱满,以及她的长于他许多的生命都使她惭愧。 “你冷,对吧,失了血容易冷的。你嘴唇都白了。我这样暖你,你觉得好些吗?” 他“嗯”了一声。雨川听出他的自卑和难堪。她用毛巾擦拭他身上残余的水珠,心载着那样多、那样多的遗憾:他本该是个多美丽多骄傲的男孩。他本该骄傲得不把她放在眼里。她本该有权利追求他、爱他,哪怕爱得无结果,爱得像他一样短命,若即她不是他血缘兄弟的未婚妻。他本该在女性身上享乐一回,无论它多么“譬如朝露”地短,这享乐她情愿给他,假如他们之间没有个蔡曜。蔡曜一冲进门当着老五面就搂住她,搂住两分钟才道个问候。 老五走开了。雨川感觉到他有点歉意和愧作地走开了。 蔡曜哼着千差万错的流行歌进了浴室。淋浴哗哗响。一会他叫:“唉,雨川,递条毛巾给我!”一会儿又叫:“劳驾,把我短裤拿来!”她尽量不去看他匀称的,充满血性、刚阳的裸体,她不忍拿它与老五的去比。 蔡曜一闪身挂上浴室的门,那声“咔嗒”大约在老五耳鼓上狠狠扎了一下。 “我不要!老五在家!……”她低声反抗着,但她被抵在了门上。 “老五没关系……” 她想说:老五不是人吗?像家畜或一件家具搁在那儿不碍事,你想做什么不必顾及他?不必顾及他的感觉、他会受刺激,是吧?……雨川突然像一个陌生人: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壮实,似乎不知羞耻地霸占了一份本不属于他的壮实。老五的那份。 门被弄得狂颤。雨川挣不脱他,生怕太猛烈的挣扎会闹出更大响动。她只求他轻点、轻点。这时她听见大门“砰”地一响,那是老五离去了。那是老五表示自己不妨碍他们幸福的声明。一阵不适和反感逐渐扩散到她全身心。 年底蔡曜没分到房子。父母开始打算找人来改造蔡曜现在卧室的门。父亲在饭桌上和雨川开玩笑:“看看多近,大毛花三步路工夫就把你娶进洞房了。”母亲说五月举行婚礼,第二年三月生孩子,两头赶好季节。不知为什么,雨川这时去看老五。更不知为什么,老五也恰恰在看她。 新年前,雨川读晚报时发现一则很小的消息:“蔡悟个人画展于x月x日在x画廊开幕”。雨川跳起去敲老五的门:“老五、老五!”敲开门后,她指着报间他:“是你吗?” “嗯。” “你这么伟大——个人画展!” 老五似乎不懂她干嘛这样大声大叫地兴奋。 “你这人!怎么一个字也没提过?家里人都不知道!” “你不是知道了?”他略向里撮的撮出一个笑。雨川头次看见老五也会笑得露齿,俏皮还带点赖,一下子让他与蔡曜相像起来。 画展开幕那天,雨川下午才请出假来。好不容易打听到那个画廊的地址,那是个音乐厅的地下室。收门票的老头在打盹,被雨川的高跟鞋敲醒后说:“哟,您是今天的第十位。” “人不多?” “比没人强些。我也懂点画,各派画家画匠我也见不少。像这位的画,我懂不了。”老头自负地笑,把个头晃得抑扬顿挫:“白石先生说过,画大似是媚俗,不似是欺世。”不等他卖弄完,雨川已走进展厅。 展厅是狭长的,两侧墙上挂着的画框里似乎是人、兽、植物,但雨川拿不准她猜得对或不对。一路看过去,最后看见了孤零零坐在尽头的老五。他站起身,他知道她不是为看画来的。 “这时来倒赶个清静。” “一直很清静。” “你大概不像其他画家那样,四面八方寄请柬,是吧?” “我寄了一些。” “他们明天会来!明天星期日!” 老五笑了,像笑一个小孩子似的、自欺欺人的许愿。雨川沿着狭长的展厅再一幅一幅画地看回去。每幅画前,她都迫使自己站够一定的时间。一路她说了画的别具一格、不落俗套之类的话。但她知道老五根本不拿她的话当真,根本没兴趣她的大而化之的评语,这类评语可以用到任何东西上:一碟菜、一个发式、一套时装。告辞时她在长廊这头,他在那头。 当晚,雨川冒着小雪跑了好几位同事家,央求他们去看画展。有位同事认识几个来帮医院安装设备和培训人才的美国人,雨川几乎逼她打电话邀他们去。星期日上午,悄悄停停坐着的老五见一大群五颜六色的人涌进展厅,受惊吓似地将半只屁股从椅子上欠起。雨川在门口等两位约好的报社记者,见老五的手被一只只手抓起、握住、摇几摇,虽笑着答礼,却一脸稀里糊涂。雨川还看出他隐得很深的厌烦:好好个清静地方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庙会? 两个记者背着各式照相器材来了。雨川迎上去先拿她最妩媚的笑款待了他们一番,同时左一声“辛苦”又一声“多谢”。两个记者在社会上早混得油透油透,哈哈哈地说:“不用谢,完了事画家请一顿排场的!这年头,不都是这回事吗?什么人物都是三分场,七分捧!能找个场合让大家高高兴兴热热闹闹,最后吃一顿,也算功德无量!” 雨川冷丁声说:“他是不同的。” 对雨川突发的感伤,两位记者不解甚至有些失望起来。“那你要我们做什么?”其中一个以降了八度的嗓门问。 雨川又给了个笑脸。 “你们不必做什么。嗯……就走过去,告诉他,你们是记者,说他的画正在引起重视。”雨川边想边说,“还告诉他,他画得很好;他的画展很成功,他很有潜力。就告诉他这些。然后我请你们吃一顿,随你们挑哪家饭店。” 记者还想搞清整场把戏,但雨川没有讲穿它的意思。 “算我求你们的,好吧?以后到医院看牙科我给你们挂号。”(注:大陆看牙科总是要提前许多天挂号。) 记者们收起一副油子相,仿佛不敢再惹已由伤感变得悲壮的雨川。他们走进去,像演员走进角色,走上舞台。雨川见他俩装腔作势地在一幅幅画前蹙眉、低吟,面色弄得很肃穆。最后,他俩先后走向老五。先是出示记者证,然后是职业化的握手寒暄。她见老五脸色淡淡的,听着他俩背诵她刚教授的那番话。他俩出来时,见到在外面闲荡的雨川,挤着脸说:“打哪儿钻出这么个人物头儿?每幅画上他都贴了标签:展品不出售。好像谁会掏钱买他那些四不像似的!只有他自己管那叫画!” 人散尽了,老五才看见人幕后的雨川。那时他已准备离开展厅,关门时间到了。她什么也没问:今天人多吗?有记者和外宾来吗?她怕他看出破绽,看穿这虚弱的轰动,看穿是她伪造了这隆重的一天。 “出去走走吧?”雨川提议。 老五在迟疑和惊讶中点点头。 路是老五领的,雨川对这个城市不熟。老五领着她走,人越来越稀,脚下的雪越来越干净。眼前是护城河,河边是一些幼树。 “看,我栽的树!” 雨川随他走进那片小林子。她回头看看嘈杂和灯光,觉出一种挺甜的寂寞。她的鞋下坡不太方便,老五给了她一只手,让她扶。他们手拉手站在河的石堤上。 “敢跳吗?”雨川顽笑地问。其实她明白自己不纯粹在玩笑。 “跳河?干嘛?” “比方说,河那边是个荒岛,没人,或者有人也不认识我们。什么都能在那儿重新来,你跳不跳?” 老五没说话。雨川感到他握住她手的手渐渐变僵,变得机械。 “老五,假如我不是……哦,我就是我自己,只是个叫雨川的女孩,事情会不一样的,对吧?雨川会爱你的。假如能有个地方可逃,那地方你就是你,我就是我,不论我们之间有什么事都不被叫做丑闻,你愿意逃到那儿去吗?” 老五的手松开了她的手。当晚雨川在厨房独自洗碗,蔡曜从背后伸手搂她。她看见有着方指甲方关节的强劲的一只手挪向她的前胸,突然喊:“放开我!” 雨川被调到住院部就开始上夜班了。下了夜班,家里人都睡了,只有老五的斗室里还有些轻微响动。有次她轻掸两下门。门开得比她想象得快多了。 “想看看你在干什么。”雨川倚在门上,近乎无声地说:“可以进来吗?” “我在写东西……” “不画了?” “不常画了。画展办过了。” “想看看你的画室。” 老五突然下决心一样问:“你有空吗?” (4) 雨川稍微向上翻一下眼睛,似乎在心算时间,实际在犹豫,在顾盼撤退的路。她明白什么将要发生。从老五的眼睛里,她看出他和自己一样明白。 “那地方远吗?” “不远,就是不好找。你说个时间,我可以在汽车站等你。”老五说得很快,迅速堵死彼此撤退的路。 下午两点,雨川准时到达那个车站。远近都没有老五。雨川站在那儿,任杨花落在她头上身上。一朵杨花迷了她眼,怎样也揉不舒服。她掏出小镜子,仔细将它摘出来。镜子里她看见自己的唇膏被抹缺掉一点,一道红痕顺嘴角划向面颊,整张面孔就因了它变得乱七八糟。也许是刚在她揉眼睛时,动作太慌,手蹭到了嘴唇。也或许公共汽车上人推人挤,某个企图拓开稍大空间的脊梁或臂或肘揩走了那块红。扑过粉的脸若染上什么是不易被拭掉的。她用手帕蘸点唾沫去拭,等拭净那道红,脸色已不匀净。她还没那分勇气和从容劲在大马路上抹口红、施粉,毕竟她极少化妆。干嘛涂这么重的口红,施这么厚的粉?是要从此抹煞掉一个清白无辜的雨川吗?厚的粉脂是为了将那个纯净的雨川从此封死在一段无暧昧无瑕疵的历史中吗?她看着镜子照出这张色泽不一的面孔深处,那正在恶化的激情。昨夜,在商定见面地点和时间的那一刻,他们彼此都以激动而恐惧的眼睛警告了对方:要发生什么了;那发生的将使他们的生命变质。 雨川合上镜子,收起它。将败坏前的自己合进去、收起来。满天杨花活物一样活泼忙乱地飞、嬉戏、追着人。它们像雪,但雪决不像它们这样骚动,撩拨人。 老五没有来。等了半小时的雨川抹掉口红和粉,到马路对面等候回程的车。心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空得清爽的心会让她在值夜班时专注安详。车离站时,她看见一个细长身影出现在她刚立过的位置上,并不像刚刚赶到,却像等了许久,等得生了根。 一天雨川下班后,见蔡曜在楼下等她。 “告诉你,不要多心,家里丢了两百元钱。爸的小笔稿费我妈从来不存,就那么放在抽屉里,花得根本没数。但那两百元是小品的,暂时让妈替她收着,她要买新自行车。我妈对平常过日子的钱没数,但这笔钱是小品的,她记得清清楚楚从未动过。” “家里出这种事,我这个没过门的媳妇不是要窝囊死吗?”雨川脾气甩了出来:“早就说不住你家,早就让你搬,找间瓜棚我都跟你过,偏偏没皮没脸地白吃白住,害得我也跟着没皮没脸!……” “叫你别多心别多心!妈把这事只告诉我,当然就没有把你我怀疑进去。” “那怀疑谁?” “妈谁都不肯怀疑。”“说不定你爸花了钱,不记数,事后忘了。”雨川住到这个家不久,就断定这不是个妻子过问丈夫所有户外活动的正常家庭。常有女人打电话来,父亲简短两句就出门,母亲没有对此动过声色。“说不定你爸爸需要钱,又有说不出来的苦衷……” “不要胡猜,对我们家的事,你还搞不清楚……进了家什么也别说,装不知道!” 晚饭时,老五头一个离座,照例撇下五角钱。雨川发现首先是小品停了咀嚼,再是蔡曜停下筷子,然后是母亲搁碗。三人全看着他穿衣、戴帽,三人全是害怕和痛心的样子。父亲没反应,但筷子仅在同一只盘子与嘴之间机械往返。等到老五出门,小品自语般说,他办那个画展大概用掉一大笔钱。蔡曜插嘴,也像自语:拿拿自己家的还不大要紧,要是在外面也干这事就严重了。母亲木讷地检讨:钱不锁是我的过。接下去是种沉闷和痛苦,似乎这日子一下败了人的兴;似乎谁也不知怎样去和这家庭中不体面的秘密相处下去,共存下去。当晚各自灰溜溜地早睡下了。雨川推说有些信要写,一人待在客厅里。 门响她回过头。老五走过来,拿出几枚新刻的图章给她看,说蔡曜央了他多次,要他为他的藏书刻几枚闲章。她紧盯着他细长柔软的手指,认定它们白得晦暗。做许多不明朗的事才会使人这样晦暗的白手。 “我怎么了?”老五问,意思说:我怎么会惹你这样研究地瞅。 “你需要钱吗?”雨川问他的两只眼睛。 老五不懂她话似的,向里撮的嘴启开并微向外撅了。 “我自己有点钱,可以给你。”雨川告诉他的一只白手。那手渐渐退缩出她的视野。她觉得他整个人都在退缩。 “老五,除了你不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了:家里丢了钱!”雨川短促地呼吸着,用压没了的声音说。 “我知道。”他说。还想说什么,但仅是喉节升降了几回。 雨川想问:“你知道自己有过失还是知道自己被冤枉?你究竟干没干那事?”他却匆匆走开了。腰仍塌着,但走得很快。第二天雨川换夜班,白天闲在家。又是全家轮番去敲那扇门,叫“老五!”雨川听出这惯例的呼唤走了一点调。腻烦和鄙夷成了这调的主趋势。 直到母亲摆开午餐,他仍未露面。母亲想想不对了,贴在他门上连着叫。听得父亲也慢慢从餐椅上站起。偶然地,母亲发觉门并没从里面拴住,便一推。屋空着,屋里除了老五的气味,什么都没了。父亲一下跌回椅子。 老五走了,没留一个字,几日后那笔钱被找到了,装钱的信封卡在了两层抽屉的隔板上,似乎是因为抽屉被塞得过满的缘故。小品看看两张一百元钞票,说它们好像是原来的两张。雨川觉得人人都在玩味那个“好像”。 老五没有回来过,尽管他回家也不必住进那间储藏室了。小品搬进了学校的宿舍,蔡曜分到了房子。父母为平息一点疚痛,把小品和雨川曾住的屋布置起来,一厢情愿地称它为“老五的屋”。 但全部关于老五的信息就是书店一只角落里摆着的几册有关岩画的书。雨川隔不久去看看,有没有人买它们。从来没人碰过它们,它们新新地旧了。 父亲动了灵机,给出版老五书的那家小出版社打了个电话,问作者的地址。 “他没有住址。”答话的是责任编辑。 父亲有些恼地捶捶桌子,似乎他的威风能从电话线传过去。“请你一定设法找到他的住址。”雨川的心动了动,想,父亲毕竟是父亲。她强词夺理地推延婚期,只为心里一个神秘的期待。这时仍握着电话的父亲说:“说吧,我听着——”渐渐地,他耳朵开始躲避听筒,渐渐地,两行泪从他眼角滴下来。 老五两个星期前病故在一家地段医院里,他所有的稿酬都付了医药费。他没给这个家庭留下什么,但也没带走什么。 婚后不久,蔡曜在一次酒醉后哭着对雨川说,他与另外两个女人开始姘居。哭后又笑,抚着雨川淡淡的、失神的眼睛,问:“你知道老五给我刻的那些闲章里,我最喜欢哪个?”没得到她的理会,他自答:“无非男女”。他说他将这枚章盖在他所有的小说上;所有的描述人间悲欢离合的小说上。祸根就是这四个字:无非男女。他瞪着一对眼,脸上的笑有些傻:“老五幸福啊,从来没走进去过,就走出来了。”慢慢他在越来越没逻辑的感慨中睡去了。他每月总这样大醉一场,讲些真话。 雨川轻轻拿开他搭在她脖子上的手。灯朦胧得像一蓬记忆。睡熟的蔡曜也有了张撮紧的嘴,陡然削下的面颊。醉意使他整个人出现一种老五式的温柔。 起码老五每月会活一次,活在她眼前、她怀里;活在他血缘兄弟醉时的温柔中。 雨川眼一抖,两行泪急雨一样流下。 (全文完。请欣赏下篇作品) 38.小珊阿姨 小珊阿姨一个人过。一个人去买几两肉,几十根菜,一疙瘩姜大小如足趾。一个人将向里的筋筋瓣瓣剔净,将韭菜一根根理齐,洗个十遍八遍。之后她一个人开始将肉细着均着地剁,剁得缓急有致,听上去像捶小鼓点。于是有人听听便会说:“小珊一个人还不省省心,费那么些事包饺子,不就她一个人吃嘛!”若久不听小珊阿姨的小鼓点,人也会说:“小珊一个人过得到底马虎,老长时间家里连烟都不冒。一个人,总也得吃吧?” 远远瞧小珊阿姨走过来,林荫下歇凉的人嘀咕:“瞧她这身条,岁数怎么不往人家身上显啊?” “你没凑近,近了她也不经瞅啦。天天去什么芭蕾舞训练班蹬踏,身条敢不好吗?” “再蹬也不中用啦。小珊怕是有二十年没上过戏了吧?跟六七十的人聊,时不时他们还会聊到程小珊当年的红劲儿。那些年她一年要上四五个片子,脸蛋子都上了花露水标签儿。”这时小珊阿姨已逼近,人便来不及似地鼓动小推车里的孩子:“叫哇——叫小珊奶奶!” 孩子们立刻一片呀呀声:“奶奶好!” 小珊阿姨俏皮地扬扬眉。其实她很不肯做他们的“奶奶”。就像曾经我们这辈人认真拍了她好些年马屁,她才对“小珊阿姨”的称呼认了账;那时小珊阿姨刚离婚,搬到我家对过,和我们做对门邻居。一个长相很好的男人敲着小珊阿姨的门边,从一楼伸出一个女人头,对那个人说:“多敲会儿,小珊在家。刚才还听她的高跟鞋在我头顶上跺。”男人羞答答起来,反而跑开了。过几日,换了另一个长相不错的男人来敲小珊阿姨的门。小珊阿姨从未把这些“是非”们放进屋。她不傻,才不会把自己的时间、精力、名声白搭到这些没用的漂亮老少小白脸上。她曾经教诲我妈,那时我妈刚出高中开始在电影界忙着跑龙套。她说:“要想做女演员,首先得削发为尼。我这人只对演戏认真,其他的,我保持着自己六根清净。”她的清净终于惹得她丈夫不愿体面地嚷得满世界都听见:“你他妈的程小珊——你那百十张笑脸有一张是给我的吗?你不洗衣不做饭不生孩子,要想跟你上床,老子先得变成个导演,对吧?!……”事后小珊阿姨对人说:“他是个流氓。我真纳闷如今流氓都不叫流氓,全改叫作家啦!” 至于小珊阿姨是否真的和导演们上床,谁也不清楚。据我看是没那个必要。曾经她手里一把剧本,打牌一样选这个挑那个。那时她何苦劳驾跟导演上床去。后来说过时什么都过时了,小珊的模样作派过了时,连跟导演上床的时候也早过了。 有回一个年轻导演来和我爸喝酒。这个家伙莫名其妙在电影界就走起运来,栽培我爸似地让我爸做他最近一部电影的艺术顾问。听见有敲门声,他喝住我妈:“别理她!” “别理谁?”我妈想:这人狂得还着边际吗?上我们家布置这个调遣那个来了。 “肯定是程小珊!刚才她在楼梯上见我进了你家们。那个老太太,我的戏让她演?我这不成心毁自己吗?”见我妈毫不理会地径自去开门,他急得直叫“慢着”。 他拉开壁橱门。我笑起来:每回他喝了酒想进厕所就去拉壁橱门。“又错了,厕所在那边!”我提醒着。 他人已缩进去,说:“这回要的就是壁橱。快打发老太太走路,不然我在里头憋死了你们得偿命!” 门廊里我妈已将小珊阿姨放进来了。 “黄骏走啦?”她朝饭桌直瞪着眼,导演杯子里的酒明明还在泛泡。没人答话,反正沉默与谎言间不可画等号。妈摆了双新筷子和一只小碟,央她坐下。她坐下,完全心不在焉。导演在壁橱里呆得十分安生。那里头堆着我小时的玩具,爸爸多年的手稿,妈妈穿剩的衣服,外婆睡坏的床垫,等等。看来他宁可蹲在里面生霉或让虫蛀,也不愿小珊阿姨缠他。据说小珊阿姨在导演们面前会像小女孩那样扭着肩笑,撇着舌头说话。黄导演把自己禁闭到壁橱里头之前,压低嗓子说:“面对一个千娇百媚的老太太,你们倒受受看!” 见妈端了盘新炒的菜进来,小珊阿姨说妈像是又胖了不少。妈哈哈地笑,真笑出了那种胖妇人特有的回肠荡气的感觉,说自己反正是早断了上银幕的念头。 “这可不行。”小珊阿姨扔下筷子,严峻打量着如此甘于堕落的妈。“有种很好的健美操,你可以试试!”说着她便端起架势,开始踢腿抡胳膊。妈一边紧眨眼皮往后躲,一边发出“幄!”“老天爷!”“哇!”不知是喝彩还是求救。 “这样!要这样……踢!”小珊阿姨卖力地做着示范,弄得浑身关节都响,气也是多喘一下少喘一下。她做着许多滑稽而痛苦的动作,脸都累黄了。最后我妈答应改天一定向她讨教,她才饶了我们大家——首先饶了壁橱里的黄导演,歇住了。她刚一走,黄导演窜出来对我们喊:“你们怎么敢给她捧场?她要亮给我这一手,我非喊救命不可!”妈摘下他头发上一缕蜘蛛网,叫他厚道些。 爸笑疯了。我被差了去送小珊阿姨的眼镜。她操练前搁在桌上,走时忘了。照例又是敲许久的门,弄清是我,门缝里伸出一张堆满白色药膏的脸。“谢谢!”小珊阿姨在厚药膏后面急促地说。那药膏据说对人的容颜大补。 自从我家搬到新楼,我有好多年没见小珊阿姨。前年我从学校回家,在前门乘公共汽车。听见谁在大声讲话,嗓子很滋润并字正腔圆。回头一看,是小珊阿姨和另一个中年女演员。小珊阿姨仍是高高蓬着卷发,穿一件深红有小花点缀的裙子。 “人怎么这样多?早知这样该叫辆出租汽车的。”小珊阿姨说。她没看见我。看见也会不认识,她常常把陌生人当熟人认出或把熟人当陌生人忘掉。 “哎呀!”这是小珊阿姨的惊叫。我回过头,看见了一张由两只棕色大眼镜和一张鲜红嘴唇组合成的小珊阿姨的脸。“你怎么把太阳眼镜摘下来了?不是存心给你自个儿找麻烦吗?”她对那中年女演员轻声喝道。“我可从来不敢光着脸上街,不然马上就会被人认出来!”小珊阿姨鲜红嘴唇里启出细瓷般的牙,看去很乱真的。 车停西单商场,小珊阿姨和她那女伴儿开始往车门口挤。一路只听小珊阿姨口齿含混地抱怨着不给她及时让道的人。 “挤什么呀,老太太!”售票员嚷起来:“大伙都在西单下!”见小珊阿姨没反应他接着嚷:“说你呐——那戴蛤蟆镜的老太太!着急救火去呀,你那么挤!” 小珊阿姨对他的刻薄话浑然。小珊阿姨哪里会类属“老太太”?车停下她头一个着陆。这时她摘下太阳镜四下瞅,似乎在辨识方向。 “那老太太吃错药没有?”一个乘客大声议论。 “哪个老太太?”另一乘客问。 “那个。瞧她那打扮;一招一式那劲儿,看上去不太对头。” “你吃错药没有?一个老太太值得你这么费神去瞅?” 最近见到小珊阿姨,突然觉出她缩了不少尺寸似的。她走在我前头,动作已开始摸摸索索。我不知她是否还戴着太阳镜,头发在额前蓬得老大。我挨着步,不太情愿凑近她。一只塑胶兜里装着一丁点东西,大概仍是几两肉,几十根韭菜,一块足趾大小的姜。 小珊阿姨还是一个人过。 我不是精灵 (1) 那事过去十年了。许多人说我几乎是一夜间长大的,从那事以后。 当时我在一个旅馆房间里等我爸,他走了进来。 他不高,眼睛很逼人。他在想:她是谁?年轻到了傻呼呼程度的一个女孩——十七?十八?……差不多,我刚满十九。他还想:老萧蛮子那副脸模子长给一个女孩倒相宜了。老萧蛮子是我爸的别名,他写打油诗时用的。假若我爸和我妈没分居,假若旅馆不客满,老萧蛮子不会与他搭伙住在此地,我也不会在此地遇上他。此地叫西晓楼,号称艺术家避难所,多数画家作家文革中流离失所,回城没房住,便暂时落脚在西晓楼。我们刚想互相礼貌一下,电话铃响了。他从我第一句话就确信了我与老萧蛮子的关系。 我指控我爸存心躲避一场事关重大的谈话。学校一放暑假,在北京到南京的火车上,我就准备了一肚子词来干涉他与我妈的关系。他说他不爱我妈;我说他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讲什么爱不爱,快回家吃我妈腌的咸鸭蛋去吧。文人们刚从“红卫兵”、“军代表”、“工宣队”手里活出来,他们头件事就想起爱不爱来了;刚刚皮肉不痛苦,感情就“痛苦”起来。我妈纵有一千个不是,但千里迢迢把咸鸭蛋送到他那“流放地”,还是很动人的吧。 我爸在电话里说:“别扯那么多淡话,你快出来!你小韩叔叔有要紧会面在那房间里……” “谁是我小韩叔叔?”刚才那个英俊的矮子? 我爸用不得了的口气说道:“他是韩凌!画家韩凌呐!……” 听我这边不作声,他更急地叫:“你快出来,别在那里捣乱!小韩叔叔下午两点要会见一个女朋友!”我挂掉电话,他从洗手间出来,朝我微笑。我怎么也喊不出口什么“小韩叔叔”。与他握手时,我发现他少了根手指,其他没什么不寻常。他虽不高大,却十分匀称,微笑如一般中年男人那样多少带些心事。 刚开门,迎头撞上路淮清,她是我要好同学的长姊,在电视台主持节目。她后面跟了个苗条女子,脸不太年轻了,却梳着齐眉刘海。我想弄清她俩究竟谁来相亲,便磨蹭着越走越慢。 淮清说:“干嘛走呢?穗子,我们都是来向韩老师求画的!” “哪里好意思啊,韩老师的画滴墨千金!”齐眉刘海说。两位女士都在脸上涂了粉,也都仔细打扮过。几年前毛主席过世后,街头一下子添了许多涂粉的女人。 “穗子,”淮清对我说:“她叫张叶。”她停下,等我反应。见我呆得过久,又说:“她演过电影啊!”接着报出个把莫名其妙的电影名字。我忙深吸一口气。我不崇拜,但捧捧场逗人家高兴还是善良的吧。画家领我们走进里屋。这屋挂了些裱过的画,一幅是两只猴,一幅是匹卧骆驼,第三幅是条狗。狗上题款道:“纵是无语也可人。”我对着画长时间出神,觉得画里有种难懂的情绪。画家的技法很独特:将动物作静物画。画看去平面、滞板,色彩极暗,你却完全大出所料地在凝重色彩里发现一点腥红或翠绿,或一抹无来由的碧蓝,于是一种勃然感便有了,一种带有鬼气、灵光的勃然生命便出现了。看这些画你木木地看进去,直看到心被什么砸一下。 这时听他们那边聊得热闹起来,似乎在谈画家的个人画展。我想去参加他们谈天,却很难从这些画上分心。很快又听见两位女士激动地讨论,要画家为他们画什么,画家却说:我画,你们只管看,喜欢就拿走好了。他们忙说:啊呀,韩老师的画哪里有不好的!我走过去时见画家在一只砚台上反复运笔。突然他将笔一提,那么用力,如同拔出什么。张叶还在说笑,淮清捏捏她胳膊。当他一笔挥下去,我情不自禁“哦”了一声。画家看我一眼,那目光竟有些感激。似乎他那一腔情绪并非白白挥洒出去,它被什么盛接住了,好比那种感应墨色最理想的纸盛接他的笔。 他居然停下来,就这样看着我。他倾向案子的身子和低含的下颏使他的目光从磷峋的眉骨下射出。我也看着他,只有真诚没了羞怯。 “好什么?”他这样看着我问。 “不知道。”我立刻老老实实地答道。 这时听见张叶和路淮清用极在行的话夸着赞着画家的每一笔触。她们已看出名堂来了,一说画的是马,一说画的是鹤。数我顶钝,那声感叹、喝彩或纯粹的起哄完全是种没道理的激动。为什么一定要看出他画的是什么呢?音符本身就能成绝唱,不一定要等它们运成旋律。他把目光从我脸上挪开时抿嘴一笑,那样会心。他稀里糊涂地懂得了我,正如我不求甚解地懂得了他。 等画家掷开笔,纸上是只鹰。 张叶惊叹:“嗬,真是乘风万里的来势!”她优雅地抱着膀子绕着那画踱了一周,并似行家一样觑起眼,向后仰着身端详它。她说它象征着力量、启示着求索。她解释那些暗红色喻示着它心灵的创伤;它羽翎上的浓重黑色,象征往昔它穿越过的黑暗,而这黑暗是不可能被摆脱殆尽的,黑暗永远留在它的双翅上……她落珠般的嗓音被眼泪哽住了。 我吃惊地看着她美丽的面孔。她竟把一大团混乱而丰厚的情感解释成一首通俗抒情诗了,画家去涮洗笔时,张叶问路淮清:“他不会老住这里吧?” 淮清说:“放心,还能没他的房子?副省长徐老亲自给他批了块地在近郊,那里在修建新房,补给所有文革中住房被强占掉的知名人物。”她转向我:“穗子,趁张叶在,你不借面子要张画?” 我笑笑。我当然想要,但怎么张得开口呢?那么大个画家和这么小个我。当张叶又关切地问起画家的前妻,我便告辞了。虽然路淮清活跃,但我看出女主角是张叶。画家嘛,不例外地总挑顶美的女子做终身的伴。 等电梯时,画家追出来,说有我电话。我请他转告老萧蛮子他女儿回家就着咸鸭蛋喝绿豆粥去了。“不是你爸,”画家笑笑:“是个小伙子……” 郑炼。他是我火车上认识的朋友。他告诉我他明天和同学去游泳也算上了我。我说我当然高兴去。 画家正在给画题款,我走过去。 “小家伙也要张画?”他说,并没有抬头就知道我的接近。 “啊。 “喜欢哪幅,你挑一张。”画家双手按在印上,使着力,下巴挤出许多褶子。 “我想要张画人的,行吗?” 画家不动了。我有种感觉:他的脸,整个神态突然经历了一刹那的麻痹,就在我提出那个请求之后。 张叶和路淮清听了我这话神色也走了样,俩人立刻会瞅画家,又折回来瞅我,看样子我一定闯了祸。 “我是说,我比较喜欢人物画……”我想大概他们听错了什么,得赶紧纠正,但话未结束,脚被路淮清狠狠踩一下。然后她扬起嗓门说:“别傻了,穗子,我帮你在韩老师的画里挑一张你准喜欢……” 我拒绝了。我刚走出西晓楼,路淮清追上我,说把张叶留给画家,让他们往深里谈谈。“穗子,你干嘛去刺激韩凌?!…… “我?……我干了什么了?”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你爸爸没跟你讲过韩凌那个很惨的故事?”见我摇头,她说:“文革初期,韩凌是最年轻的成名画家,被红卫兵头次游街才二十七八岁……十年前你多大?恐怕什么也不记得了。唉,改天我再跟你讲他的故事,现在我得上班,晚上有我的节目……”她走几步又回头问:“你看张叶人怎么样?” “好漂亮!”我大声道。 接连几天,我一直在追堵我爸,他想永远躲过那场重要谈话可办不到。我一次也没堵着我爸,却回回碰到画家。他画画时我便站到旁边,看到某处,我仍会莫名其妙地激动,但不敢再出声,只是重重舒口气。他在这当口总会停下笔看我。他看我的目光多么特别,我敢说他从不拿这副目光看任何人、任何东西。渐渐地,我发现有种隐秘的唱和呼应在他和我之间出现了——在我瞅着他的画,而他瞅着我时。但我们很少谈话,这样的年龄悬殊,谈什么切题呢? 终于有一天,我逮着了老萧蛮子,我却决定这回饶了他,不提他和我妈的事。我要他告诉我画家的故事。我云山雾罩地被搁在故事端口已多天,可真让我受不了。我爸花了两个钟头讲这故事。韩凌回来时,诧异这对父女呆在黑暗里。爸哈哈着说闭灯看外面晚景真好。老萧蛮子知道他女儿被那故事惹哭了。 年轻的画家被驱赶到一座煤矿的大伙房后面。他每天的活是不歇气地铲煤或不歇气地被人带到各地去批斗。煤堆旁有个庵棚,他就睡在里面。 一天,跑来一只小狗,刚拿手碰碰它,它便受宠若惊地拿整个身体在他脚上蹭,试着给它一口杂面馒头,它便感恩不尽地把他整个手都舔了。从此,他从他本来就不足的口粮中省出一口两口,去喂它。他和它都贼瘦。只有它对他那个半青半白的阴阳头不见怪、不歧视。当他与它寂寞对视,它那始终如一的体贴讨好,使他忘掉了阴阳头的屈辱。它眼里,他仍是个正常的、有尊严的人。它可不认为他丑、他穷。 一年后,他被关进了监狱,那种无法无天,动私刑,暗地死人的监狱。在狱中他收到妻子的离婚起诉,他爽快地签了名,毫不觉得委屈,毫不觉得这叫墙倒众人推。 三年过去,他被宣布为“错判”,即“人民内部矛盾”错判为“敌我矛盾”。一听错判他壮起胆问:“请问我过去被判的什么罪过?”很快得到回答:他的罪是曾在每幅画里都藏着一幅反动标语。现在搞清了,他画中莫名其妙的线条仅仅是莫名其妙的线条。他又问:“那我能回家了吗?”回答是不行。因为“人民内部矛盾”也有转化为“敌我矛盾”的可能性,所以他得继续改造思想,其他待遇都差不多,区别仅在于一是在监狱内采石场采石,一是在监狱外采石场采石。出监狱时,他发现押解自己的枪换成了大棒。 他走回那座矿山,一路上见了曾虐待过他的熟人,却没人认出他来。他明白他们不是佯装,是真的不认识他的。一个人落掉三十斤体重;头被不负责任地剃过,又长出,变得深一色浅一色,参参差差;被打残的手蜷着,被杵掉牙的嘴瘪着,想想看,这种人还指望谁认出他来呢? (2) 连他的妻子都不认得他了。他通知她送些冬衣来。她茫然地在狱门口东张西望,直到他叫喊,她还不敢往上迎。他提出看看女儿,她不肯,说女儿才懂事,她不会认出他,只会被吓坏。 他被两个持木棒的人押着走过那个大伙房时,一只大狗出现了。三年时间,它已长得那么剽悍。它毫不犹豫地冲向他,将两只前爪搭在他肩上。他不顾身后解差的喝斥,停下来,轻唤它的名字。在狗类无表情的脸上,他看出它三年来对他真切、痛心的怀念,他相信它从未忘记过他,尽管他已被毁尽了原样。解差开始拿木棒捅他的腰、脊背,捅得一下重似一下。狗并不想替他报复,去咬两个持棒的人。从一开始跟随他,它就自卑惯了,它不惹人、不闯祸,向来忍气吞声,似乎懂得“狗仗人势”的俗话在此行不通,他没一点儿势可让它仗。再说它顾不上去咬去扑,它全身心地在向他琐琐碎碎、期期艾艾倾诉。 他被木棒捅得吃不消了,它却不懂,仍是固执地要挽留他。终于,一棒落在它身上,它痛得长长叫了一声。他朝它喊:“回去!不然你会被打死的!”它反身一口叼住了木棒,四爪生了根一样定在那里,凭另一条木棒怎样朝它身上横扫竖抽。它眼睛里哀哀地看着他,使他相信狗是有泪的。它似乎在提醒他逃生,似乎在告诉他,它只能给他这点不济于事的这点帮助。它还似乎在表白它无尽的忠诚。它终于倒下去,血从它嘴里流出来。他被木棒驱赶着离它远去,走几步,他便回头唤它两声。它似乎已死去,身体扁扁地瘫在地面上,而每当他唤,它便吃力地支起头颅,尽量欢快地摇两下尾巴。 等他有了一点自由,甚至有了十几元的伙食钱,他头件事是到集上买了半斤肉,正正规规地提着。他记得它从认识他就从未吃过肉,也不知它活到如今可否知道天下的狗本是吃肉的。他走到伙房后,却不见它。它就是残了瘫了,他也得先把这块肉喂了它,然后带它走。接着,他看见了钉在墙上的狗皮。 年轻的画家面对那狗皮站了很久。他多少次地挺住了,但他没把握这回他能否挺得住。 “后来,他又开始画画。他觉得他画不出人了。”我把这故事讲给郑炼时,用了足足四小时。讲完,我们都静在那里。我背朝光坐着,郑炼坐在屋角,他说背光看不清我的表情。 我一下把脸朝向亮光,说:“怎么啦?我没哭。” 他跑上来仔细盯一会我的眼睛说:“你爱上他了。” “真的?!” “对。你已经爱上了这个画家。你现在还不知道这是爱,只觉得心里那种悲天悯人的感觉很伟大!……” “不会吧?他是我爸的朋友,比我大二十岁,我爸叫我喊他叔叔!……” “正是这种不近常理的东西使你感动。你不是个一般的女孩。一般少男少女的恋爱你是不满足的。在火车上头回见你,我就觉得你不是个一般的女孩。”他明朗地一笑。半月前,我从北京回南京过暑假,火车挤得连站都站不直。一个长腿宽肩的男孩朝我笑了一下。奇怪的是我并不反感,每当他笑过来,我也笑过去。渐渐俩人的笑里都有了点内容。当时我想:就这样的笑多么好,不要去了解他的家庭,他的职业,不要过问他一切身外之物,就这样以明朗淡泊的笑开始一种明朗淡泊的友情多么好。他侧过身,我明白,那是他暗示我投入他的庇护;他两条长臂一挡,胸前就有了块清净地。我站到他两臂圈起的小堡垒里,他吃力地与我保持着距离,车猛一动,我头发碰到了他毛躁的下巴。我抬起头,他又笑了。那个有着女孩般秀眉大眼,笑得那么明目皓齿的男孩就是郑炼。 后来我们开始谈话,我建议免俗:决不打听对方的职业、家庭,不把任何社会功利的砝码往我们的关系上加,听任这关系自己去发展。半个月来,我们很得意这种纯粹关系。有次我们一块去游泳,他让我替他拿包他去买汽水,从他包里掉出一枚校徽。我使劲避免去辨识它。他也忍不住问我:“你父母都在南京你为什么在北京?”我笑道:你没看见许多外省姑娘都到北京当小保姆?” “好吧,我爱他。你说,我该怎么办?” “写封信啊,说你心里什么什么感觉,打算怎样怎样……” 他起身喝掉杯子里最后一点冷茶,伸了个懒腰,浸了汗透明的汗衫下,胸肌和肋骨清清楚楚。我要送他,他不肯,长腿灵活地将自行车脚踏往前蹬蹬又往后蹬蹬,笑着说我神不守舍谁敢放我上马路。我一直目送他穿过四条路口,看他骑车骁勇地在人缝车缝里窜。 我的信发出去七天,他即或在新疆老荒漠也该收到了。可他没一个字回给我。 七天,他有时间把信上的字句上百遍地嚼。他笑。他不动声色。他沉思默想。他无声地问:“怎么会?怎么会?……”他不知该拿这个突然发痴的小姑娘怎么办。他害怕,却忍不住一再朝那颇厚的信笺上瞅,那字迹真切地有了声音一样:“我是为着你悲惨的故事而走近了你;为你乏爱、无爱的往昔而深深爱上你。让我搀扶你带有不愈伤痛的驱体,让我负荷你不胜其累的苦难。……”他不愿再看下去,从窗前到画前,他踱步。“你孤独地、怀疑地远离人群,那是因为你曾厚爱过他们,而他们却狠狠报复了你。我唤着你回来,我知道这有多难。但我将一声声唤下去,以无数声啼血的呼唤,唤回你的哪怕是最微弱的回应。”他心乱得要命,小姑娘动了真感情(尽管有点心血来潮),那么多字迹被泪晕开了。“我愿以我的不谙世故,尚清白无辜的生命,弥补人们对你欠下的公道;我将无怨地替人们赎过,将承受你冲天的委屈。”他几次提起笔来,却不知怎样回复小姑娘的多情。他头也痛起来。“我的爱,就在那儿,在离你最近的地方,你要,就可以信手拈来。然而,不论你要不要,它都在那儿,是你的。许多年后,不论你在哪里,你或许幸福也或许不幸,假如你忽然想到我,想到我的爱和祝福,你若因此感到一点儿安慰,这便是我全部的所求了。”他的眼有一点湿润。 我写了第二封、第三封信,仍没有一点反应。我爸已另找到宿处,不在他那里搭伙,因此我亲自去探虚实的借口也没了。 郑炼问我情形怎样,我说闷碰了钉子。 “那就……拉倒吧!”他说。 “不!”我喊起来,一喊喊出泪:“我真的在爱了,我真的跟疯了一样……”事情比我事先想象的要严重得多,虽然我信里声明不期待回报甚至回答,但果真没回答,我失望得心都痛。 郑炼从包里拿出一小堆雨花石,自言自语地叨咕:鬼知道好看的雨花石现在都跑哪儿去了。我仍想我的心事。他看看我,用手指拨拉那些小石卵,吞吞吐吐地说:有不少人拿雨花石车出项链手链什么的。我往那堆亮都不亮的石头上看一眼,他立刻问:你要不要?…… 我瞪着他“要什么?” “首饰啊……”他有些窘的样子:“不花什么钱,我也能学着车。” 我心不在焉地笑笑。他兴致很高地把石头装回去,说某天非让我吃一惊不可,别看这些石头现在看看不起眼,一车就不一样了。它们刚从泥里捡出来时更污涂呢!我打断他,问道:“他要永远不回信怎么办?” “不会吧。”郑炼答道。 “会的!” “不会!……”他大概意识到我俩这么争多没名堂,笑了。依然是他那明目皓齿的笑。过一会,我发现郑炼半跪半蹲地抚着我埋在双膝间的头,说书上都这样写,真爱了,就是活受罪。 我抬起头,见他唇上晶亮的几粒汗。他掏出他皱巴巴、不洁净的手帕,倒先按在我额上。黄昏热得人喘不出气。 郑炼走后,我灵机一动到了路淮清家,先问她妹妹海清出国留学的情况,然后把话转向张叶。 “他们没戏!”淮清说:“哪儿那么容易啊!韩凌的身份、岁数,真难给他找到合适的。顾了人品又顾不得形象,有品有貌却不单身,想要单身女人既漂亮又高尚,三十多岁的女人里,哪儿找得着呢?!现在韩大画家名气是蒸蒸日上,每天都有一打媒人跟他扯皮。张叶够标准了吧?你说她什么缺陷都行,说她不够漂亮恐怕不公道。韩大画家怎么着?他恰恰说张叶不漂亮!那天他和张叶一块吃的晚饭,不知张叶饭桌上是不是媚眼飞太多了。三十多岁的漂亮女人,又单身,有点小毛病也是正常的,没毛病才见鬼了!”我忍不住插嘴:“为什么一定要三十多岁呢?”蠢话!我骂自己。 “他说岁数大点牢靠,他说他可没力气陪小姑娘做游戏了,那种一往一来的情书,只让他好笑、肉麻!” “他这样讲过?” “讲不是这样讲,但意思是这意思。”她突然注意到我有点不对劲儿,把我的脸研究了一秒钟,又接着聊下去。“我看韩凌这人是不再会对人动感情了。他被关押的时候,有人让他把十根手指放在地上,然后跳上踩!一边踩一边骂:你不就是以手发的迹吗?毁了它!结果十根指头都踩断了。有根手指后来截了肢。想想看,他对人除了恨,还会有什么?他早看透了人的势利、妒嫉,弱肉强食。” 开始入夜时蝉鸣才沉寂。我走到西晓楼的院墙墙外,他一开窗,朝楼下一张望,然后深深地感动了——一个孤单单的、踽踽而行的女孩背影。他开始相信,世界若真坏了个透,她的存在依然如一汪清水。 他不会开窗的,与有空调的房间相比,窗外糟透了:热,蚊蚋,满街乘凉人的汗臭。 我爸叫我稍打扮一下,晚上带我到徐老伯家吃饭。徐老伯兼文教副省长,也著书作画,只是从不办公。他家总是热闹的,院里的六条竹沙发一夏天就被人坐红了。我小时,徐老一捉住我就说我是他订娃娃媒订来的儿媳妇,自从文革中他两个儿子因饥饿越货杀人,被判刑二十年,他再也不拿我取这种乐子了。 我穿了白色无袖的绉绸衬衫和银灰长裤,宽裤脚。我知道自己有点怪。老萧蛮子见了我,面孔一扭说:“瞧瞧这个丑丫头……”他躲着我妈,在住宅区的路口等我。 “你再夸我漂亮也没用,我不会向着你的!”我大声道:“妈怎么对你了,你非要和她离婚?……” 爸爸忽然吼:“别烦了……”他停下脚步:“好,我最后一次告诉你:我对你妈没感情……” “看看您黑头发还有几根?爸,您已经没有资格整天谈感情、谈爱了。”您还口口声声谈爱,我就要羞死了,我心里这么说。“您只剩下义务、责任和做父亲的尊严。”我口气冷硬地说。我是父亲惟一的女儿;所有父亲都会在某天发现,他们惟一的女儿原来是他们真正的对手。“爸,现在是轮上我去爱的时候了!” 老萧蛮子沉下嗓音说:“看来还没轮上你,要不,你是不会这样讲话的……”他苦笑,显得那样无助。 在徐老伯家听人议论韩凌,说他最近被一个女电影演员追得团团转,女演员讨他的画,什么也不挑,只捡尺寸大的拿。我不愿听人这样议论:好像他庸俗得人人可以把他挂在口头上。我钻进厨房帮徐老的两个女儿剪田螺屁股,不久听见院里开饭了。除了徐老的老伴端着只又盛菜又盛饭的大碗坐在灶边吃,大家都入了席。曾经开徐老斗争会时,红卫兵往徐老头上刷浆糊,徐伯母也上去刷了一下,从此一劳永逸地躲过了批斗。自徐老复职,她头也抬不起地在这个家里过活,徐老一字未提过,对她照旧,反而更使她愧得几乎活不下去。 我端了一大盘刚起锅的炒田螺出去,见几张桌都坐满了人,正为难地觅空隙,被人拉一把:“小家伙坐这儿吧。” 我低头一看,竟是画家。他头发胡子都长了些,弄得脸上阴影很重。他不再是一副看得过去的形容,而是相当俊逸。他看着我微笑时,我羞怯得一举一止都笨拙起来。好在他很快让别人缠着说话去了,人们恭维他,向他要画,我马上觉得自己坐在那里太碍事,我刚想溜,他回头对我说:“别走,我有话跟你讲。” 我多傻。对这样一个人,我竟敢爱,竟敢一口一个同情、怜悯。他几次想开头与我谈话,都被宠他的人打了岔。整个院子在取悦他,似乎今晚来的客人都暗自怀了个真实目的,就是结识他。而那么多人都没使他热起来,他的笑很温和却很被动,虽然他有来有往地应付人们的捧场,他心里却一点都不拿那些话当真。稍微有一点空闲,他对我轻声说:“你的信写得不错,小家伙。” (3) 我心里闹死了,他却有心情咂摸那些字句。他大概想不出更着边际的话了。我真的要走了,不然我会让眼泪流出来出自己洋相。 但他按住了我的手,眼睛却不看我。随后我听他说:“谢谢你!……” 他把这三个字吐得那么重,不这样,似乎这三个字就不可能从百感交集中挣脱出来。 他又说:“我们找个地方单独谈谈好不好?在这里,我怕自己激动起来不成体统。” 我看看四周。他却亮开嗓子对大家说:“抱歉,我有几句话想跟这个小家伙谈谈。”我们离开时竟没人诧异,谁会想到我跟他之间发生故事呢,在他们眼里我太不是个人物了。 在徐老的书房里,我们坐下约有五分钟了,他才说:“我好几夜没睡觉了,因为我想不出一句话,既讲明白我的真实心情,又不伤害你。你看见了吧,小家伙,你这么折腾我!” 我欲语,却想起所有的,所有的话我都以那信笺,随那些泪倾尽了,这一刻我的心空得像只桶。 “你想过我比你大多少吗?”他忽然从沙发上向前一倾脸离我近了许多。“你这么年轻!有一早晨,你会大梦初醒一样发现,你身边的这个人是个老头子,想想看,那时你该多怕……” 我抬起头,倔强地瞅着他。他真的如老人那样充满爱怜地看着我,让我意识到我在他眼里那么小、那么年轻、那么不能与他相提并论。我们这样看着,他微笑起来。你不能想象有比这笑更复杂更丰富的表情了。 “我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你了。”他说。 我很清楚这点。 “你也是真喜欢我的画。我明白,没几个女人真喜欢我的画。就像我对她们一样,连想真看一眼都懒得。那么多好心人为我张罗做媒,推得掉我就推,推不掉的,你看,就像那天,她们非要我画不可,我就画;到开饭时间,我就付一顿饭账。事过之后,什么都没往心里去。你是头一个让我认真动了心的,小家伙。” 我紧张地移开目光。我知道已有了一个结论,无论违我心还是顺我心,它已在不远处等着了。 他静着。一会儿他叹息一声,将手搁在我的脸颊上:“就这样了吧,”他说,“我只能谢谢你,但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至少眼下我不能……” 这就是我等的结论了。 “我们做朋友,做顶好的朋友好吗?”他仔细观察我的神情:“我很喜欢你的信,以后还给我写信吧?等你长大了,可别忘了我。” 泪水一滴滴从我脸上淌下来。 “你看,叫我怎么办?我还是把你逗哭了。”他摇摇头,缩回手,仍是那种充满爱怜的笑。“你这么小,让我怎么忍心接受你?……我只能等几年,等你长大些,那时你要是还爱我,还不嫌我老,你就到我身边来吧。” 我想,他同时也在等自己,等待他的体温,血性,情感都逐一回来。 他不久到广州开画展去了,我给他写了三封信,他回信说,他开始采集花,那些花在我长大的一天全献给我,我不懂他的意思。 回北京的火车上,我对郑炼说:我觉得自己一下长大许多岁,走在画家身边,不知不觉就变庄重,不再想一蹦三跳了。郑炼笑着问我:以后还跟不跟他一块翻墙头走捷径去游泳;还跟不跟他沿着铁道拔苇坑里的茭白来吃;还和不和他去推销橡皮鱼赚几个零花钱?……我淡淡地笑。他又问:记得吗?有次我们一块看电影,太晚没电车了,我们装瘸子想拦下一辆卡车,结果没一个人理会,只有一个卖咸茶蛋的老太叨咕:这么好一对,可惜病了。 郑炼笑得几乎有些嚣张。我嗔他:去你的。笑完,他问我现在感觉怎样?我说难讲得很:半是幸福半是痛苦。他说他明白这感觉,还说没有痛苦的幸福是卑微的。 快放寒假时,我收到画家的信,说他将路过北京到哈尔滨去参加一个中外美术家的聚会。我兴奋得吃饭掉了几次饭勺。出了饭厅,我慌慌张张到处走,却不知该忙些什么。下课我跑到卫生室,指着脸上一个粉刺让医生立刻治掉它,医生说这年纪脸上不长它长什么。我对着镜子着急,实在想不出怎样才能折腾出个更美的我来。第二天中午,我跑到火车站,按说他乘的那班车傍晚才到。连下几天大雪,天冷得要死,我脚上松松垮垮的旧棉鞋吸饱了雪水变得脚镣一样沉,然而我却舍不得换上我的小皮靴,我用网线兜将它们拎着,准备在火车快进站时穿上它们。 火车进站了,车里车外的人都在大喊大叫。我想他会静静地出现,也许会最后一个走出车厢,他永远是那副矫矫不群的样。 他看见一个穿淡雪青滑雪衫的影子,头发梳得平平整整,背后结着一根辫子。她那么青春。她不漂亮,但不俗。仔细看看她的眼睛,他知道,她仍在惊心动魄地爱着…… 月台上的人走尽了,我想我也该走了。他没来,要么我算的日期不对。 第二天我又到车站。傍晚,大喇叭通知几班火车因河北地区雪太大而晚点,其中有我等的那班。忽然,郑炼咧嘴笑着,朝我走来。他今天考完了期末考试,脑子紧张得要抽筋,想找我聊聊换个气氛。 “你同学接的电话,”他说,一边顺手把我两只手揣进他的棉衣口袋。“她说你到火车站来了。你妈又给你带吃的来啦?” 我妈买通了一个列车服务员,每月都托他带些吃的给我,她嫌北方饭太糙。自从认识郑炼,他总是用自行车帮我把东西驮到学校。当他摘下他的皮帽子捂到我头上时,我忽然烦起来。 “看你那双耳朵,都冻得透亮了!” 我不讲话,只用力甩开他的手,又狠狠将皮帽子塞到他怀里。 “哎哟哟!都来看看这位的坏脾气!” 他笑道:“究竟怎么了?……” “人家头发梳得好好的,你来碰什么?” “这么晚又这么冷,谁看你……” “有人看!反正有人看!”我几乎叫起来。 他不说什么了,想再次跟我笑,试了几次,都不成功。这时大喇叭再次广播,说火车继续误点,车站无法预计时间。月台上的人很快回到气味极窝囊的候车厅里去了。郑炼上来拉我,说我已冻傻了,他故意不问我干嘛哭。 过了好大一阵,他说:“……他电报上讲了一定乘这班车来吗?” 我不言声,仍然横一把竖一把地抹眼泪。 “大画家来看你,你不高兴?换了我,准乐疯了!”他声音听上去神采飞扬。“不过你实在穿得太少,画家看见你冻成这副样子,会心疼!你为什么不穿那件你妈做的红格子大棉袄呢?还有你爸给你的那条草绿大围脖,又好看又暖和……” 我没理他。草绿围巾红袄子,我可好看死了。他不是你,不是你郑炼这种对色彩迟钝到半木地步的人。他的世界就是色彩,任何胡乱搭配的色彩都会折磨他。我爱他,想成为他眼前第一块和谐的色彩,至少至少,也不是一团糟七糟八的色彩。 十一点钟了,仍是没有消息。郑炼买了滚烫的汤馄饨,我俩蹲在一个背风的角落里吃。碗太大,郑炼帮我捧着让我吃,见我饿成那样,烫得稀稀呼呼仍住嘴里舀,他也跟着龇牙咧嘴直嘘气。刚吃几口,喇叭通知火车进站了。我忙扔下汤勺,拾起扔在一边的网线兜。郑炼说,不必慌,火车进站少说要二十分钟,足够把馄饨吃完,我哪里还顾得上听他的,已开始手忙脚乱地扯下脚上一对蠢大的棉鞋,然后一只脚颠着跳着,把崭新的小皮靴套上去。站了一天,冻了一天,脚塞进窄窄的皮靴里疼得如过刑。 郑炼一声不响,勺子停在嘴边,看着我。 我有些难为情了。退后几步,笑笑:“看我这样行吗?” 他怔着用力点头。 我开始往前面车厢跑,软席在前面。我挨着车窗看,想呼喊,可喊他什么合适呢?直呼其名是否太老三老四?他毕竟年长我那么多。更不能如我爸怂恿的,喊他叔叔,那实在是乱套。我这时有一点意识到,年龄的悬殊造成我们关系上的一种尴尬,一种不伦不类。我从头跑到尾,再从尾跑到头,渐渐地,水泥地上仅听我的新皮靴响得越来越清晰、清脆和单调。 有人叫我,是郑炼。这时我才想起世上有这么个郑炼。 “你再看看电报,是不是你看错了日子?……” 哪里有什么电报,他只是在信上淡淡提了一句。他的信即使长,也是谈他的过去,谈那些我从来没听过却又觉得似曾相识的悲惨故事。有时也偶尔谈到感情和爱,谈到他的欲爱不能、欲罢不能的矛盾心情。还说,让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孩爱他是不公道的,他是被社会造成的一副残局,怎么能让一个无辜单纯的小姑娘替社会来收拾残局呢? “还傻站着等什么,你一定看错了电报!……”郑炼说。 我在想,我每封信都表白着自己的一往情深,每封信都寄去我的吻。似乎他从未对此作答过,想到此我一阵燥热和隐痛。 “他肯定不是乘这班车来,走吧!”郑炼推椎我。 走,走吧。可我的脚痛极了。我在刚才的兴奋和忙乱中早已把那双丑陋的大棉鞋扔得不知去向,因为无论穿上它们还是提着它们都很不体面。我的画家是那么爱美。 郑炼从我的步态中悟到什么,他蹲下,轻轻一捏那靴子,发现它们轻得如同舞靴,仅一层皮革,他抬头看着我。 “穗子……”他像有什么话难以启齿:“你知道吗?你很漂亮——绝对够漂亮了。” 初夏,我忙着准备期末考试的舞蹈小品,头发也来不及梳,早晨一起床就胡乱在头顶上抓一个髻。下午,我们已累得气息奄奄,录音机旁,等人一站起来,地板浸了汗会又粘又腻没法走人。这时有人叫我,我一出教室就看见了他。 画家站在昏暗的走廊里,手背在身后。 一年了。我轻轻地“呀”了一声。这一年中,我不知多少次地想象我们的重逢:人会向他疯跑过去;我会流泪;我会感到轻微的晕眩;我会干脆冲过去,搂紧他的脖子,让那恐吓着他也恐吓着我的年龄差异刹那间消失。我会这样静倒是出我所料。 他说:“他们不让我进呢。”同时,他打量我。 这是我最狼狈的时候,他却半真半假地说一年不见我倒真长大不少。他拉起我的手,我们一块往楼梯口走,途中他告诉我,他要带我到渤海湾一座小岛去,那里清静凉爽,他可以集中精力把出国画展所需的画创作出来,至于我,可以度一个舒服的暑假。我惊喜地哑着。 “你看,我自作主张,”他停下脚步,“也没事先问问你,是不是变卦了,不想要我等了……” 我委屈地抢白:“是我吗?我一直在等你的信,一直在等你来,几个月时间,我守着邮箱吃饭,因为邮递员每天午饭时间来,我怕谁错拿了信,害得我这么傻等?害得我胡思乱想……你说你在等我,我觉得明明是我在等你啊……”几个月里什么也等不来地等,你会懂得,那才叫等!最后这句话我没说,他却从我眼里问到了。 不知怎么了,他叹了一口气,似乎叹我这一身太年轻的血。 我央求他和我一块吃晚饭,不会难为他的,我会把饭菜从食堂买出来,到树下的石桌石凳上吃。他倒很高兴地答应了。下课的同学从我们身边经过,谁脸上都不异样,平常见陌生男性和某女同学讲话,大家走来走去从来不饶地要起一声哄。 等我买了饭出来,见他被舞台美术系两位教师和一帮学生围住了。他们认出了他。他们一口一个“韩老师”地叫。他往人圈外顾盼,看见了被两大盆莱烫得跌足的我。人们拥着他往小饭厅走时,他回头朝我疲惫地笑笑。他仍是那副温和而被动的样子:接受人们的崇拜,却毫不拿它当真。小饭厅平常不开,有著名舞蹈家来授课或表演时,校方拿它撑撑门面。我跟随人群走了几步,想想不妥,站住了。小饭厅我去过两次,是看美术系学生的作品展览,里面布置得蛮精致,据说饭菜也还精致,尽管厨子们烧给我们吃的菜像牲口料。 我最好还是别跟了去。他坐在铺着雪白台布的桌前,我这两盆色彩含混的菜往桌上一摆可太煞风景。我刚把最后一口馒头塞到嘴里,一个美术系女生跑到我面前。 “喂,韩老师叫你进去!” 我嘴让馒头填着,摇摇头。 “不是我叫你,是韩老师叫你进去吃饭!”她表情那么强调。 我说我不进去了,就在这里等。 十天之后,我在天津的码头上等。我在等他把我带上船,带到渤海上的小岛去。他先我两天到天津,见几位画界朋友。我看见一对和我年龄相仿的青年男女走过来,一人拿了一支冰糖葫芦在嚼。 (4) 我无聊地在一根放倒的水泥电线杆上走,它一滚动我就掉下来,然后我再上去。我忽然好馋冰糖葫芦。引颈望了一会,断定那糖葫芦贩子一定离得不远。不过我很快打消了念头。若看见一个手执冰糖葫芦,摇摇摆摆走电线杆解闷的小姑娘,他即便怀有一肚子感情又打哪儿谈起?! 我盼他早些换一副眼神看我,不再是充满长者的爱怜,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成熟女子的,充满尊重和渴望的。当我走进海水,再走出海水时,他诧住了。他发现这个蓦然向他转身的小姑娘长大了,他觉得他不该再等下去。 然而他在渤海小岛的日子,很少和我一起去海边。有时傍晚,我独自从海边回来,推开他的门,他却拿陌生的眼光瞅着我,地上扔着好些揉成团的宣纸。渐渐我懂得,这是他顶苦的时候:心里有,笔下却无。一次我意外地发现一个海产市场,到处是粗糙但不无野趣的贝壳工艺品,我花了一块钱就买了半挎包。随着我又买了一大串烤的小鱿鱼,最有趣的是一只大海螺壳里,盛了一对带红辣椒丝的小麻雀,汤卤还滚热。我端着一大堆吃食,兴匆匆赶路,想让他趁热尝个稀罕。他在准备出国画展的画,画得极苦,一闭门一整天,却常听他对我说:没一笔出神。我劝他别逼自己太狠,他说他在监狱里不止损失一根手指,还有人生最好的几年。我又劝他:人们已经这样崇拜你了;他立刻说:他们什么也不懂。 我像以往那样推推门,却发现门从里面别住了。很明显,他不希望任何人烦他,包括我。他知道我每天会在这个时间推开他的门,拎着鞋,带着一脚粉细的沙和一头蓬乱的头发,走近他。开始,我大着嗓门向他讲海边所有的奇遇和所有的感觉,后来仅仅是提醒他去吃晚饭。我没有叩门,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来。我逐渐习惯了我自己这副形象:对着落日的海,靠着闭着的门,等着心静如水。 八月,我决定离开小岛回学校了。这天夜里起了台风。我明知门窗不过是被风弄得咯吱直响,我却总疑惑有人在撬门。虽然门窗紧闭,灯却摇曳不止。 我怕得受不住了,爬起来去敲他的门。 他一脸倦容,穿了件毛巾浴衣将我放进门。“怎么了?……”听完我形容的恐惧,他面孔松弛下来。在长沙发上,他把我抱住,仔细地打量我。 我也打量他。他比我头次见时胖了些,尤其在这个深夜,他眼睑已有些老态的下垂了。当他吻我时,我发现这个中年男性的脸上布满并非生发于笑的皱纹。 “你不是怕,是大孤单了。”他在一个长吻之后说,“你这个年龄最怕的就是孤单,对吧?小家伙!” 他说他年轻些的时候也怕孤单。那时他在监狱采石场做炮手,每天独自守在山上点炮,那山上没人甚至连只鸟都看不见。他终于受不了这分孤独,有天把电管插到身上,而恰巧那天他被调到山外了。 我想请求他:不要向我讲这种故事,尤其不要在这样的夜晚。我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一步也不让他离开。 他意识到什么,人变得很僵。一会他俯在我耳边说:在我身边你不再怕了,睡吧。我闭上眼,感觉自己被轻轻摇晃着。他又说:我早不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多缠绵的感情了,不过你看,我和你个小家伙已陷得这么深。你长大吧…… 春天他从巴黎给我写信来,说他在继续为我采集花,他在苦等能把所有的花献给我的那天。那天我该长大了。我仍是不懂。他还在信上写道:“……我侥幸自己那晚上没有损害你的纯洁。我要的就是这片纯洁,所以我不能以自己的手毁了它。女人们追逐着我。追逐着我身外的一切:功名、财富……惟有你是不同的。我早死了这条心——爱谁或被谁爱,说得再明白些:我看透了也恨透了人。我开始爱你,因为我不相信你是个人,你是个精灵。” 接下去,又是一个长极的等待,等他来信,等他回来。他不再有信来,只是偶尔能收到他寄的一些异国情调的小礼物。有时等待是甜的,有时则很苦。 一年不见的郑炼突然出现了。暑假我回到南京的第三天,他到我家来了,还带了个姑娘,高高大大,头发黄黄的。郑炼这一年在东北实习,姑娘显然是从那里觅来的。 我什么也没问。 他什么也不解释。 记得进门时,他告诉我,她叫王晓雪。我们浅浅谈了一会儿,我说我去买些咸水鸭和冷馄饨来三个人作晚饭吃,我妈去上海出差,家里没人烧菜。我开始给自行车打气,郑炼跑出来。他见我愣站着,说笑着走向我。 “我知你一向打不动气的!”他挤开我。一年不见,他长武气了些。我得承认,郑炼是个很漂亮的男孩。他卸下气筒,胸脯一鼓一鼓地喘息,汗衫在肩处绽线了,露出一块金属般光洁的皮肤。除了他牙齿洁白整齐,他身上再没洁白整齐的地方。“王晓雪是我的远房表妹,在东北实习头次到她家续家谱!”他笑着说。 “然后呢?”我笑着问。 “然后我们双方父母就开始拉扯亲家。”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处呗,要处得不坏,就结婚。”他仍笑着,眼却看着别处:“怎么办呢?穗子,我总得忘了你啊。” 我吃了一惊,瞪着他。一时间,我想起天下所有少男少女的追逐嬉闹、拌嘴、娇嗔、无目的地在路上逛、啃冰糖葫芦。这一切他们有,我没有。我嫉妒王晓雪,我是嫉妒这些。我嫉妒这些我没真正尝过就要永远失去的东西,而这些东西里包括这个普普通通的男孩:郑炼。饭桌上郑炼心事重重的,我拿出韩凌寄给我的礼物给他们看,表现着我的满足。 新年之前,郑炼告诉我,他被学校分配到内蒙,他拒绝接受这个分配,从秋天闹到年底,最后他还是屈服了,所以这是他在北京的最后几天,新年一过,他就要去内蒙钢铁联合企业报到。到现在我们才彼此问清:他是学钢铁冶炼的,我是学舞蹈编剧的。他在电话上问我,想不想见他?当然,我说。 晚上天黑得很早,他用自行车驮着我,说沿着环城马路找家好而便宜的饭馆,一块吃顿饭。他在刺骨的寒风里奋力蹬车,很少说话。我说韩凌已经回来了,他叫我等他的信,他将到北京的中央美术学院参加一次同学会。天冷极了,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无一搭地谈着,慢慢忘掉吃饭的事。 “你以后还来看我吗?郑炼……” 没声。 “你和王晓雪结婚后,她让我去看你吗?……” 还没声。 前面立交桥一个大上坡,我跳下车。但冻木的脚使我一着地就摔倒了。他一下扔掉自行车,把我抱起。借着橙色路灯,我突然看见他满脸都是泪。 “郑炼,郑炼!……”我一头扎到他胸口,触到一大片冰,那是他一路掉的泪凝成的。他一路在掉泪,一路。 “郑炼,我们还会见的啊……”我们都穿得极臃肿,我正穿着他顶欣赏的红格子大袄,却仍冷得哆嗦。 他不讲话,只掉泪。我头回知道,男孩子的泪是这样迅猛。 稍平静些,他发现此地离他学校已不远了,便带我走进去。学校很静,人们都回家过新年了。楼道里非常暖和,我和他面对面靠墙站着;似乎谈任何话题都嫌太晚,不等开头,就得结束,并且任何话题都不相宜了。 他摸摸索索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项链,用雨花石车的。他说他从不敢送我礼物,因为我爱的人是那么个伟大的艺术家,送得不对,他难堪不说,我会失面子。“这个,”他将项链很郑重地递给我,“是天然加手工,总是不俗气的,总不会被你扔到抽屉角落,寒碜得拿不出手吧?” 这么粗陋的首饰我当然只有将它放到抽屉里,难道我会戴上它出现在他面前吗?我嘴上却说:“不会的,我喜欢它。” 我们终于走到一起,他将我抱紧、吻我,我也吻他,我什么也不去想。 由于不清楚韩凌的确切地址,我将信寄给了我爸,让老萧蛮子将信转给他。老萧蛮子收到信立刻打电话给我,问我和韩凌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说没什么,我爱他,现在发现我也爱自己,而已。 “你打算不和他继续了?” “别问我了,爸。如果您想知道得更详细些,您可以看我给他的那封信,我把整个变化过程都告诉他了。假如人们愿意把那叫做背叛,就叫去吧。”人们还会说什么?说我在他伤痕累累的心灵上又重重划了一刀。 “你是不是再好好想一阵?” “这事没有余地了。爸,就像你一定要走出家庭。你和妈的事,我全懂了,我不再干预。”我挂上电话。 一年后,我在书店发现一本书,里面是三千种花卉图案,全是变形夸张了的,夸张得那样浪漫、大胆,真是美极了。 这就是他曾经一再提到的:他在为我采集花朵。扉面上印有一行他的手书:献给我生命中一个瞬息即逝的精灵。 天浴 (1) 云摸到草尖尖。草结穗了,草浪稠起来。一波拱一波的。 文秀坐在坡坡上,看跑下坡的老金小成一只地拱子。文秀是老金从知青里拣出来学放马的,跟着来到牧点上一看,帐篷只有一顶,她得跟老金搭伙住。场部人事先讲给文秀:对老金只管放心,老金的东西早给下掉了。几十年前这一带兴打冤家,对头那一伙捉住了十八岁的老金,在他腿当间来了一刀,从此治住了老金的凶猛。跟过老金放马的女知青前后有六七个,没哪个怀过老金的驹子。打冤家那一记劁干净了老金。 文秀仍是仇恨老金。不是老金拣上地,她就伙着几百知青留在奶粉加工厂了。她问过老金为啥抬举她来放马,老金说:“你脸长。” 文秀不是丑人,在成都中学就不是。矮瘦一点,身体像个黄蜂,两手往她腰部一卡,她就两截了,上马下马,老金就张着两手赶上来,说:“来喽!”一手托文秀屁股,一手掀她胳肢窝,把她抱起。文秀觉出老金两只手真心想去做什么。到马场没多久,几个人在她身上摸过,都是学上马下马的时候。过后文秀自己也悄悄摸一下,好像自己这一来,东西便还了原。场部放露天电影,放映完,发电机一停,不下十个女知青欢叫:“老子日你先人!”那都是被摸了的。几千支手电筒这时一同捺亮,光柱子捅在黑天空里,如同乱竖的干戈。那是男人们得逞了。 跟老金出牧,就没得电影看了。要看就是搂紧老金的腰,同骑一匹马跑二三十里。文秀最不要搂老金的腰,没得电影就没得电影。 坡下是条小浅河,老金把牛皮口袋捺紧在河底,才汲得起水。文秀天天叫身上痒,老金说总有法子给她个澡洗洗。她听见老金边汲水边唱歌。知道是专唱给她听的。老金歌唱得一流,比场部大喇叭里唱得好过两条街去!歌有时像马哭,有时像羊笑,听得文秀打直身体倒在草里,一骨碌顺坡坡滚下去。她觉得老金是唱他自己的心事和梦。 老金唱着已跑得很跟前了,已嗅得到他一身马气。 老金对她笑笑。他胡子都荒完了,有空他会坐在那里摸着拔着。 她睁开一只眼看他:“唉老金,咋不唱了?” 老金说:“不唱了,要做活路。” “唱得好要得!她说。是真话。有时她恨起来:恨跟老金同放马,同住一个帐篷,她就巴望老金死、歌别死。实在不死,她就走:老金别跟她走,光歌跟她走。” “不唱喽。”老金又腼腆地笑了。 文秀讨厌他当门那颗金牙,好好一个笑给它坏了事。不是它老金也不那么凶神恶煞。 老金叫金什么什么,四个字。要有一伙藏人在跟前,你把这名字唤一声,总有十个转头应你。文秀不记它,老金老金,大家方便。老金有四十岁,看着不止。藏族不记生日,搞不好只有三十岁,也搞不好有五十了。老金不像这场子里其他老职工都置几件财产。老金手表也没有,钢笔也没有,家当就是一颗金牙。还是他妈死时留下的。她叫老金一定把它敲下来,一死就敲,别给天葬师敲了去。老金找刀匠镶金牙。刀匠什么都能往刀上镶,也就按镶刀的法子把牙给镶上了。 盛水的牛皮口袋套在马背上,老金轻轻拍着马屁股蛋,马把水驮上了坡。马吃圆的肚子歪到左边又歪到右边,老金跟着步子,两个粗壮的肩头也一下斜这边,一下斜那边。不听老金的故事,哪里也看不出老金比别的男人少什么。尤其老金甩绳子套马的时候,整个人跟着绳悠成一根弧线,马再拉直腿跑,好了得。没见这方圆几百里的马场哪个男人有这么凶的一手。 老金把两大口袋水倒进才挖的长形坑里。坑浅了点,不然能埋口棺材。坑里垫了黑塑料布,是装马料豆的口袋拆成的。 文秀人朝坡下坐着,头转向老金。看一阵问:“啥子吗?” 老金说:“看嘛。” 他一扯衬衫,背上的那块浸了汗,再给太阳烘干,如同一张贴死的膏药,揭着“咝啦”一声,青烟也冒起了。口袋水倒干,池子里水涨上来。有大半池子。 文秀头也转酸了地看。又问:“做啥子吗?” 老金说:“莫急嘛。”这是低低地吼。每回上下马,文秀不想老金抱,老金就微啊金牙对她这样一吼。它含有与老金庞大的身躯、宽阔的草原脸彻底不对路的娇嗔。还有种牲畜般的温存。 文秀向坡下的马群望着。老金在她近旁坐下,掏出烟叶子,搓了一杆肥大的烟卷,叼到嘴上,一遍一遍点它。文秀听火柴划动,火柴断了。她眯眯眼“活该”地看老金笑。十来根火柴才点着那土炮一样斜出来的烟卷。大太阳里看不见烟头上的火,也看不见什么烟,只见一丝丝影子缭绕在老金脸上。再就是烟臭。随着烟被烧短下去,臭浓上来。 那口池子也升起烟。烟里头,透明的空气变得弯弯曲曲。太阳给黑塑胶吸到水里,水便热了。都不到老金一杆烟工夫。 文秀摸摸水,叫起来:“烫了!” “洗得了。”老金说。 “你呢?” 老金说:“洗得了。过会就烫得要不得了。” 老金是不洗的。文秀给老金一抱,就晓得这是个从来不洗的人。 “我要脱了哟。”文秀说。 老金说:“脱嘛。”说着把眼瞪着她。 文秀指指山下的马群:“你去打马,那几匹闹麻了。” 老金有点委屈,慢慢的转脸:“我不看你。” 文秀往地下一蹲:“那我不洗了。” 老金不动。她不舍得不洗,她顶喜欢洗。头一个晚上,她舀一小盆水,搁在自己铺前,吹熄了灯,刚解下裤子,就听老金那头的铺草嗦嗦一阵急响。 她骑着那盆水蹲下,小心用毛巾蘸水,尽量不发出声响。老金那边却死静下来,她感到老金耳朵眼里的毛都竖着。 “洗呀?”老金终于说,以一种很体己的声调。 她没理他,索性放开手脚,水声如一伙鸭子下塘。 老金自己解围说:“嘿嘿,你们成都来的女娃儿,不洗不得过。” 她是从那一刻开始了对老金的仇恨。第二天她摔摔打打在自己铺边上围了块帆布。 老金背对文秀,仰头看天,说:“云要移过来喽。” 文秀衣服脱得差不多了,说:“你不准转脸啊。” 说着她跨进池子,先让热水激得咝咝直吸气。跟着就舒服地傻笑起来。她跪在池子里,用巴掌大的毛巾往身上掬水。 老金硬是没动,没转脸。他坐得位置低,转脸也不能把文秀看全。文秀还是不放松地盯着他后脑勺,一面开始往身上搓香皂。她在抓香皂之前把手甩干:手上水太多香皂要化掉。是妈教她的。文秀爸是个裁缝,会省顾客的布料,妈嫁给他就没买过布料。 “老金,又唱嘛!”文秀洗得心情好了。“云遮过来喽。” 老金颈子跟着云从天的一边往另一边拐,很在理地就拐到了文秀这边。他看见她白粉的肩膀上搁着一颗焦黑的小脸。在池子里的白身子晃晃着,如同投在水里被水摇乱的白月亮。 文秀尖叫一声:“狗日老金!”同时幽奖洗污的水“哗”地一把朝老金泼去。老金忙把脸转回,身子坐规矩,抹下帽子开脸上的水。 “眼要烂!”文秀骂道。 “没看到。” 隔一会,文秀打算穿了。坡底下跑来两个赶嫠牛去屠宰场的男人。都跟老金熟,便叫起来:“老金!老金!蹲内在那里做啥子?” 老金大声吼:“不准过来!” 两个男人说:“老金蹲着在尿尿吧?”说着把跨下坐着的嫠牛拔个弯子,朝这边上来了。 “不准过来!”他回头凶狠的对文秀说:“穿快当些!” 男人们这时已经发现了抱紧身子蹲在那里的文秀,却仍装者是冲老金来。“老金,别个说你蹲着屙尿,跟婆娘一样,今天给我们撞到了!……” 老金一把扯过地上的步枪,枪口对两人比着。两人还试着往前,枪就响了。其中一头嫠牛腾起空来,掉头往坡下跑,身子朝一侧偏斜,它给打秃一只犄角,平衡和方向感都失了。 给牛甩在地上的那位叫起来:“敢打枪哟--龟儿老金!” 老金朝枪头上啊一口唾沫,撩起衣襟擦着硝烟的熏染,不吱声,没一点表情,就跟他什么也没干过一样。然后他往枪肚里填了另一颗子弹,对那个还愣着不知前进后退的家伙说:“又来嘛。” 那人忙调转嫠牛的头。在牛背上他喊:“老金,你龟儿等着。” “等着--老子锤子都莫得,怕你个球!”老金大声说,两手用力拍着自己裆部,拍得结实,“噼里啪啦”,裤子上灰尘被拍起一大阵。 文秀笑起来。她觉得老金的无畏是真的--没了那致命的东西,也就没人能致他命了。 到十月这天晚上,文秀跟老金放马整整半年。就是说她毕业了,可以去领一个女青年牧马小组去出牧了。她一早醒来,头拱出自己的小营帐问老金:“你说他们今天会不会来接我回场部?” 老金刚进帐篷,臂弯上抱了一堆柴,上面滚一层白霜。 “嗯?”老金说。 “六个月了嘛。说好六个月我就能回场部的!今天刚好一百八十天--我数到过的!” 老金手腕一松,柴都到了地上,他穿一件自己改过的军用皮大衣,两个袖筒给剪掉了,猿人般的长臂打肩处露出来,同时显得灵巧和笨拙。他看着文秀。 “要走哇?” “要走?”文秀说:“该到我走了喽!”说着她快活地一扭尖溜溜的下巴颏子,头缩进帆布帘。 她开始翻衣服包袱,从两套一模一样的旧套衫里挑出一套,对光看看,看它有多少被火星溅出的眼眼。不行,又去看那一件,也不好多少。叹口气,还是穿上了。系上纱巾,再好好梳个头,不会太邋遢。她走出来,老金已把茶锅里的奶茶烧响了。 文秀打招呼道:“吃了没有?” “在煮。”老金指一指火上。 他看着收拾打扮过的她,眼跟着她走,手一下一下撅断柴枝。她这时将一块碎成三角形的镜子递到他手上,他忙站起身,替她举着。不用她说,他就跟着她心思将镜子升高降低。 文秀这样子在领口打着纱巾,梳着五股辨子等了一个礼拜,场部该来接她那人始终没来。第八天,老金说:“要往别处走走了,大雨把小河给改了,马莫得水喝,人也莫得水喝。” 文秀马上尖声闹起来:“又搬、又搬!场部派人来接我,更找不到了!”她瞪着老金,小圆眼睛鼓起两大泡泪。那意思好像在说:“场部人都死绝,等七天也等不来个人毛,都是你老金的错!” 接下去的日子,老金不再提搬迁的事。他每天把马赶远些,去找不太旱的草场。文秀不再跟着出牧,天天等在帐篷门口。一天,她等到一个人。那是个用马车驮货到各个牧点去卖的供销员。他告诉文秀:从半年前,军马场的知青就开始迁返回城了。先走的是家里有靠山的,后走的是在场部人缘好的。女知青走得差不多了,女知青们个个都有个好人缘在场部。 文秀听得嘴张在那里。 “你咋个不走?”供销员揭短似的问道,“都走喽,急了老子也不干了,也打回成都喽!”他两个膝盖顶住文秀两个膝盖。 文秀朝他眨巴眨巴眼。供销员显然是个转业军人,一副逛过天下的眼神。这场子里的好交椅都给转业军人坐去了。 “像你这样的,”供销员说:“在场部打些门路担心怕太容易哟!”他笑着不讲下去了。然后嘴唇就上了文秀的脸、颈子、胸口。 供销员在文秀身上揣呀揉,褥单下的铺草也给揉烂了。文秀要回成都,娘老子帮不上她,只有靠她自己打门路。供销员是她要走的头一个门路。 (2) 天傍黑老金回来,进帐篷便听到帆布帘里面的草响。帆布下,老金能看见两只底朝天的男人鞋。老金不知他自己以完全不变的姿势已站了一个多小时,直站到帐篷里外全黑透。 供销员趿着鞋走出来,没看见老金,径直朝亮着月光的帐篷门口走去。套着货车的牛醒了盹,供销员爬上画,打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一路唱地走了。 文秀铺上一丝人声也没有。她还活着,只是死了一样躺着,在黑暗中迟钝地转动眼珠。“老金。老金是你吧?” 老金“嗯”了一声,踏动几步,表示他一切如常。 “老金,有水莫得?” 老金找来一口奶茶。文秀头从帆布帘下伸出,月光刚好照上去,老金一看,那头脸都被汗湿完了,像只刚娩出的羊羔。她嘴凑过来,老金上前扶一把,将她头托住。她轻微皱起眉,头要摆脱老金的掌心。 “莫得水呀?”她带点谴责腔调。 老金又“嗯”一声,快步走出帐篷。他找过自己的骑马一跨上去,脚发狠一磕。 他在十里之外找到一条小河,是他给文秀汲水洗澡的那条。他将两只扁圆的军用水壶灌得不能再满。回到帐篷,月亮早就高了。文秀还在帆布帘那边。 “快喝!水来喽!”老金几乎是快活地吆喝。 他将一只水壶递给文秀。很快,听见水“唿吐吐,唿吐吐”地被倒进了小盆。之后文秀又伸出手来要第二壶。 老金说:“打来给你喝的。” 她不言语,伸手将壶带子拉住,拖进帘内。水声又听得见了,她又在洗。她不洗不得过,尤其今天。一会儿,她披衣出来,端了那小盆水,走出帐篷,走得很远,把盆水泼出去。 老金觉得她走路的样子不好看了。 “老金,”她递过一只水壶:“还有点水,你喝不喝?” 老金说:“你喝。” 她一句也不多谦让,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个苹果,将壶嘴仔细对准它。水流得细,她一只手均匀地转动苹果,搓洗它。她抬起眼,发现老金看着她。她笑一下。她开始“咔嚓咔嚓”啃那只苹果。它是供销员给她的。她双手捧着它啃,其实大可不必用双手,它很小。 文秀从此不再跟老金出牧。每天老金回来,总看见帆布帘下有双男人的大鞋。有次一只鞋被甩在了帘子外,险些就到帐篷中央的火塘边了。老金掂起火钳子,夹住那鞋,丢在火里面。鞋面的皮革被烧得吱溜溜的,立刻泌出星点的油珠子。然后它扭动着,冒上来黏稠的烟子,渐渐发了灰白。一帐篷都是它的瘟臭。老金认识这鞋,场里能穿这鞋烧包的没几个。场党委有一位,人事外有两位。就这些了。 前些天文秀对老金说:“这些来找我的人都是关紧的哟。” 老金问:“好关紧?” “关紧得很。都是批文件的。回成都莫得几个关紧的人给你盖章子,批文件,门儿都莫得!”她看着老金,眼神却不知在哪里。她语气是很掏心腑的,那样子像老金闷慌了,去跟牲口们推心置腹说一番似的。 老金便也像懂事却不懂人语的牲口一样茫茫然地看着她。由于多日不出牧,她那被暴日烈火烤出的脸壳在褪去;壳的龟裂缝隙里,露出粉嫩的皮肉。她一面讲话,一面用手指甲飞快地在脸上抠着。尖细的指甲渐渐剥出一个豁口。顺豁口剥下去,便出来野蚕豆花一样大小的新肉。 “我太晚了——那些女知青几年前就这样在场部打开门路,现在她们在成都工作都找到了,想想嘛,一个女娃儿,莫得钱,莫得势,还不就剩这点老本?”她说着,两只眼皮往上一撩,天经地义得很。她还告诉他:睡这个不睡那个是不行的;那些没睡上的就会堵门路。 老金点点头,一面在大腿上搓出更壮的一杵烟来。文秀什么话都跟他讲。她说那些睡过她的男人都是她的便通门道了。她对他讲不是因为特别在意他的看法。相反,是因为他不会有看法。牲口会有什么看法? 这进帆布呼啦啦一阵子响。男人在找他的第二只鞋,嘴里左一个“狗日”,右一个“狗日”。老金脊背对着帘子,坐着,吸他的烟卷,使劲吸,肮都吸扁了。 那人就是不肯钻出来,不肯让老金就着马灯的黄光把他百分之百地认清。他在场部是个太关紧的人物,忙得很,连句客套话都不给文秀,上来就办正事。来都是瞎着灯火,他从来没看清过文秀长什么样。 文秀被他支出来对付老金。 “老金,有莫得看到一只鞋?”文秀问。 “哪个的?”老金的。 “你管是哪个的!看到莫得嘛!”文秀高起声,走到他对过。她头发从脸两边挂下来,身上裹一件大衣,上面露块胸,下面露一截腿杆。火塘的火光跳到她脸上,她瘦得两只眼塌出两个大洞。 “问你!”她又求又逼地再高一声。 老金只管吸烟,胸膛给鼓满又吸扁,像扯风箱。 “牲口啊?啥个不懂人话来你?!”文秀“忽”地一下蹲到他面前,大衣下摆被架空,能露不能露的都露出来。似乎在牲口面前,人没什么不能露的,人的廉耻是多余。 老金听着那个位关紧人物赤一只脚从他背后溜走。 文秀仍披着大衣,光着腿杆子在帐篷里团团转。她摇摇这只水壶,空的;那只,还是空。他们在这涸了水的地方已驻扎一个多月,每天靠老金从十里外汲回两壶水,从这天起,水断了。 如此断了五天水。喝,有奶,还有酥油茶。来找文秀的男人不再是每天一个,有时是俩,或是仨。老金夜里听见一个才走,下一个就跟着进来。门路摸得熟透;老金在门口搁了干刺藜,巴望能锥出某人一身眼子,而他们都轻巧地绕开了它。最要紧的是,在上文秀铺之前,他们的鞋都好好的藏起了。 清早,文秀差不多只剩一口气了。她一夜没睡,弄不清一个接一个摸黑进来的男人是谁。最后一个总算走了,她爬起来。老金在自己铺上看她撕开步子移到他铺边上,对他叫道:“老金,几天莫得一滴点儿水!” 老金见她两眼红艳艳的,眼珠上是血团网。他还嗅到她身上一股不可思议的气味。如此地断水使她没了最后的尊严和理性。 老金慢慢的开始穿衣,喉咙里发出咕哝,一条结满汗茧,又吸满尘土的裤子变得很硬,大致是它自己站在铺边上。他将它拖过来,开始穿。不知是他穿它,还是它穿他。 文秀踱步到熄了的火塘边,眼瞅着那截烧得拧起的皮鞋底,不明白它是什么。她对老金扯直嗓门叫:“搞啥子名堂——穿那么慢?!” 老金忽地停了动作。 文秀像意识到什么不妙,把更难听一句吆喝衔在嘴里,瞪着他。 老金走到她面前,对她说:“你在卖,晓得不?” 文秀还瞪着他。过一会眼睛狐骚地一眯:“说啥子喽?” “你是个卖货。”他又说。 “那也没你份。”她说。 立冬那天,文秀在医院里躺着。她刚打掉胎,赤着的腿下铺着两寸厚的马粪纸,搪血用的。老金一直守在病房外面,等人招呼他进去。却没有一个招呼他进去。护士们公然叫文秀:“破鞋,”“怀野娃娃的。”正如住外科病房的那个男知青,人都公然叫他“张三趾”。说是他一次枪走火打没了三根脚趾头。张三趾伤好之后就要回成都了,因此他把家当都换成了冬虫夏草,回成都那都是钱,带起来也轻便。所有人都明白,他存心往脚下开枪的,把自己制成个残废,马也骑不得了,只有回成都。 老金守到第三天,张三趾走过来,坐到同一条板凳上。他递给老金一根纸烟,就进了文秀病房。 半根烟下去,老金才觉出不对。他忽地站起身,去推那病房门。门却从里头锁了。老金扯开腿,将自己镶铜头的靴子照门上甩去。他“畜牲畜牲”地咆哮引得全体护士都跑来了。很快的,各病房的床全空了,连下肢截瘫的都推着轮椅挤在走廊朝文秀门口望。 老金被几个护士掐住,嘴里仍在“畜牲畜牲”!只是一声又一声嘶哑。 张三趾出来了,人给他闪开道。他一甩油腻的头发,俨然是个颇帅的二流子。他对人群说:“干啥子?干啥子?要进去把队排好嘛!”他指指文秀的房门,然后又指老金:“老金排头一个,我证明。” 老金抬起那铜头靴子朝张三趾仅剩两趾的那只脚跺去。张三趾发出一声马嘶。 护士们吆人群散开,同时相互间大声讨论:“弄头公驴子来,她恐怕也要!” “血都淌完了,还在勾引男人上她床!” 老金静静坐回那板凳。 半夜,起了风雪。老金给冻醒,见文秀房门开着,她床上却空了。他等了一会儿,她没回。老金找到外面,慌得人都冷了。他在公路边找到她,她倒在地上,雪糊了她一头白。她说她想去找口水来;她实在想水,她要好生洗一洗。 老金将她抱起来,贴着身子抱的。她脸肿得透明,却还是好看。那黄蜂一样的小身体小得可怜了,在老金两只大巴掌中瑟瑟发抖。老金抱着文秀,在风雪里站了一会。他不将她抱回病房,而是朝马厩走。那里拴着他的马。风急时,他便把脊梁对风,倒着走。文秀渐渐合上眼,不一会,她感到什么东西很暧地落在她脸上。她吃惊极了,她从没想到他会有泪,会为她落。 第二天天放晴。场子上的草都衰成白色。柞树也被剥尽了叶子,繁密的枝子上挂着晶亮的冰凌。 老金坐在柞树下,看着文秀在不远处摆弄枪。她已对他宣布,她今天要实现自己的计划。那是从张三趾那儿学来的。老金看她将那杆枪的准星儿抵在右眼边,枪嘴子对准自己的脚。老金烟卷叼在嘴上,已熄了。他等枪响。 文秀尚未痊愈的身影又细又小,辫子散了一根。不知怎的,她回头看着他。 他不言语,没表情,唇间土炮一样斜出的那杵熄灭的烟卷也一动不动。 他见她笑一下,把枪摆在地上。 “我怕打不准。”她说,“自己打自己好难——舍不得打自己”她嗓音是散的。 他表示同意地点一下头。 她又笑一下,把枪口抵住脚,下巴翘起,眼睛闭上:“这样好些——哎,我一倒你就送我到医院,噢?”她说。 老金说:“要得。” “我要开枪了——唉,你要证明我是枪走火打到自己的,噢?” 老金又说:“要得嘛” 她脸跟雪一样白,嘴唇都咬成蓝的了,枪还没响。她再次对老金说:“老金,你把脸转过去,不要看我嘛!” 老金一把拉下帽子,脸扣在里头了。帽子外头静得出奇,他撩起帽子一看,她在雪地上坐成一小团,枪在一步之外躺着。 她满脸是泪,对老金说:“老金,求求你,帮我一下吧。我就是舍不得打自己……” “老金,求求你……你行个好,我就能回成都了。冬天要来了,我最怕这里的冬天。他们一个都不帮我,你帮我嘛。只有你能帮我了。……”她忽然扑过来,抱住老金,嘴贴在他充满几十个旱烟苦味的嘴上。 老金将自己从她手臂中松了绑,去拾那枝步枪,她得救似的、信赖地,几乎是深情脉脉的看着他。 老金端枪退后几步,再退后几步。 文秀站直,正面迎着枪口。 忽然地,她请老金等等,她去编结那根散掉的辫子。她眼一直看着老金,像在照相。她淡然地再次笑了。 他顿时明白了。从她的举动和神色中,他明白了天她永诀的超然。他突然明白了她要他做什么。 老金把枪端在肩上,枪口渐渐抬起。她一动不动。完全像在照相。 枪响了。文秀飘飘地倒下去,嘴里是一声女人最满足时刻的呢喃。老金在搁下枪的同时,心里清楚得很,他决不用补第二枪。 太阳到天当中时,老金将文秀净白净白的身子放进那长方的浅池。里面是雪水,他把它先烧化,烧温热,热到她最感舒适的程度。 她合着眼,身体在浓白的水雾中像寺庙壁画中的仙子。 老金此时也脱净了衣服。他仔细看一眼不齐全的自己,又看看安静的文秀。他把枪口倒过来,顶着自己的胸,枪栓上有根绳,拴着块石头。他脚一踹那石头,它滚下坡去,血滚热地涌出他的胸。 他爬两步,便也没进那池子。他抱起文秀。要不了多久风雪就把他们埋干净了。 老金感到自己是齐全的。 审丑 (1) 高一层的审美,恰是审丑。雪被风筛着,粉细地落。仅仅灰掉了远远近近,并没有服丧一样的缟素气魄。是那种勾人想起世上一切惨淡事物的天气,赵无定想。搜搜看,自己有哪些伤痛,也趁气氛想了。然而却不成功,没什么值得他伤痛的。活掉这么半截寿数,竟也未存下点伤痛,这人叫活透了。 踏出楼门,见薄雪上已有了一行足迹。足迹庞大庞大,步距却很小,似乎有着这两只大脚的人一寸寸向前挪、蹭。自然是老头。才早晨六点,他已来过了。又没逮住他。楼根的三个垃圾箱已空掉了。假如见这足迹心里那点刺搔能叫“痛”,那他还有没活透的地方。 “伞不带呀!”老婆人没露,仅亮了一嗓子。之后一把伞砍到他面前的雪地上。伞是穿过大小如壁橱、四壁满是大白菜炒肉丝、肉丝炒大白菜油水的厨房,再飞越堆满父母一文不值的遗产的阳台,瞄准他脑袋劈下来的。老婆真有劈死他的念头,当她冲着他每个女学生叫“婊子”的时候,当她从他工资袋里捻不出几张来的时候,或当他把一大包可以卖钱的油画颜料锡管存心当垃圾扔到楼下让老头捡走的时候。但那都不影响他心里死水一样的平静。她喊:“你低能!”死水便老老实实应道:“我低能!” “你屁本事没有,全部能耐只让你老婆孩子吃上口饭!” 死水再如实回应:“我全部能耐就只能让老婆孩子吃上大白菜炒肉丝。” “跟楼下那垃圾老头哥儿们去吧!你俩配,谁也不多沾谁的晦气!” 听到这里,他心里发腐的平静会动几动。不敢朝老婆,他朝竖在脸前的油画布做几下狰狞的面部运动。 那时无定父亲还活着,和他现在一样没出息地在美术学院教书。搬进这座教职员公寓楼时,无定念中学。他是那时见的老头。老头那时就老得可怕,拖一只垃圾车一步一捱地进出。时常地,他车里兜着个七八岁的男孩,管他叫“爷”。无定常坐在阳台上读书画画或吃饭,少不了朝楼下闲看。不久,他听老的唤小的“小臭儿”。老头那只垃圾耙子带着开矿的热情与勤勉,若耙出个雪花膏瓶、香粉盒,或香烟锡箔纸,他就长声地召唤跑不见了的小臭儿。有回耙出一串风干板栗,总是生霉生虫不值当挑拣,被谁家丢弃的。他用残残破破的一嘴牙将栗壳嗑开,嗑开十来只,大约会得一只好的。他将好的聚在肮脏的手心,看小臭儿从他手心一颗颗拈了填进嘴里。他目光随小臭儿的手举起落下,下巴颏松弛地坠挂着。似乎有种苦痛在这怜爱里,似乎怜爱到了这种程度便是苦痛了。 无定觉得“小臭儿”这名字逗,想喊着玩玩。“咳,小臭儿!小臭儿!” 男孩没反应,跟不是喊他一样。他爷爷在掏楼尽头一只垃圾箱,这时不知掘出了什么宝。“臭儿”,男孩快快应声跑去了。无定高了个调门再喊:“咳,小臭儿!” 男孩停下,突然回头,无定见他鸭壳儿一样的瘦身子往上狠狠一耸:“操你奶奶!” 无定本住了。 他爷爷这时停了话儿,嚷着问:“谁欺负咱小臭了?” 男孩往楼上一指:“爷,他骂我!” 老头蹭一下直了身。尽管两脚仍是奇怪地相互打绊,但一点不妨碍他加速。近了,他问孙子。“这小子?” 无定拼命挤出一脸匪相:“我骂你什么啦?小垃圾孩儿!你不叫小臭儿吗?哼,臭臭臭!” 老头把眼盯在他脸上一会儿,说:“下来,把你那话舔回去。下来不?不下来,我上去你可得费点事再让我下来。” 无定还想嬉脸,里面母亲和着炒菜铲子大喊大叫起来:“无定,你在那儿和谁耍嘴啊?”他忙拿屁股拱开纱门,缩进了厨房。母亲在炼猪油,见他在油烟里愣眼,说:“等什么?油渣我留着做葱油饼,等也没你的!” 无定仍站着,听见门被叩响也不动。“看看谁,去呀!”母亲对他喊:“怎么跟你爸一样,饱了发困,饿了发呆呀?”她探开他,自己提了锅铲开门去了。 “哟,我们还没煮呢,哪儿有的给你呀!”母亲显然把小臭儿爷儿俩当成了老小叫花子。全世界的掏垃圾老爷子似乎都长得一个模式:皱纹纠纷的脸,眼睑红艳艳的,溃烂期砂眼使它们睫毛全无。母亲自然记不起这个天天碰面的老头。她怎会像无定那样,去注意那个舞蹈般打转、追逐旋在风里的一片塑料膜的老头?谁也不会像无定那样无聊,去研究一个糟老汉,以及他一双奇大的、一行走便相互捣乱的脚。谁也没心思去留神挪着这双脚在几只垃圾箱间认真忙碌的形影有多么滑稽和凄凉。 “唉唉唉,别往里进!”母亲喊冒了调。“赵斌!”赵斌是无定的爸。“还画呐,有人砸咱家锅来啦!” 在爸亮相前,无定已窜出厨房,想证明自己与这爷儿俩有分交情。 但老头一见他便隔着母亲扭住了他。“你是个学生,出口就骂我们孩子!” 无定看看母亲,嚷:“谁骂啦?我骂什么啦?” “臭儿,说,他骂咱们什么啦?” 小臭的肋骨在一层薄皮下猛一动,运口气:“他骂我小臭儿!” “你爷不也叫你那名儿?”无定的臂被老头掐得越发紧。“妈,我胳膊折啦!” 无定爸赶出来喊:“行行行,我们治他!”他顺手从卫生间拿出一块搓衣板,搁到墙根,对无定一甩下巴:“去,跪上去。脸朝墙。”无定跪到搓衣板上,倒也不觉十分受罪,上面的棱棱都被磨圆乎了,不知是被他跪的,还是被妈搓衣搓的。这时听母亲说:“拿着拿着!”他俩眼珠子斜得酸胀,见母亲正将一块冰糖塞进男孩爪儿似的黑手里。冰糖因充满杂质而通黄,像破陋屋檐垂下的肮脏冰挂。但那毕竟是冰糖,足有两指宽,巴掌厚。 门紧贴着爷儿俩的屁股合上了。爸在回他房间的路上顺手按按无定的头顶:“行啦,别跪出瞌睡来。” “注意老头的脚了吗?”母亲问,她的讲话对象可以不在她视野里,听不听见,搭不搭调,随你便。“那叫大脚风!一双脚肿得两双脚大!” “那是什么病?”无定问,将搓衣板搁回卫生间。 “反正是病。治不好。怪病。穷出来的。脏出来的。觉着咱们自个儿就够穷了,倒有比我穷得还狠的。无定,你好好给我洗个手,用药皂!你那手刚才被老头抓过。”无定洗手,母亲又说:“你刚听清了吧?那孩子没爹没妈。敢惹没爹没妈的?惹得他赖上你,你养活他吧!” 无定这时已回到阳台上。他见老头又开他的矿去了。小臭儿站得稍远,在吮冰糖,陶醉得呆木了。他从根到梢将糖棒抿一遍,再举它到眼前端详一番,看它是否在小下去。 “臭儿啊,赶明儿挣钱给谁花?”老头问。 “给爷爷。”男孩匆忙地答,不情愿从糖上分心。 “给不给爷爷买好吃的?” “买!” “那你的糖让不让爷爷尝一口?” 小臭儿立刻警觉了。但思考一小刻,他伸着胳膊,尽膀子长度将冰糖递向老头,脚却将整个身体留在原地。老头半躬身,朝孙子靠近几步。小臭儿虽然仍举着冰糖,身子便往后缩一截。老头低躬的身体和前伸的嘴使无定想起那类尊严都老没了的老狗。 老头闭了眼,张开嘴,大声地“啊呜”一下,却连糖的毫毛也没去碰。小臭儿证一怔,马上笑得格格的。是那样松心的笑;意外自己安然度过了预期的大难。 那之后,无定到山西插队落户,种了近十年高粱红薯。大学恢复高考,父母又开始教书,他逃回来,赖在家,补营养、补觉、补考大学的课。他离开家的日子里,还算年轻力壮的母亲没一点道理地去世了。连父亲都弄不清究竟。是垃圾者头用垃圾车将她从豆腐摊子前的长队里拖回的。老头说她精精神神和人挤着就倒下了。 “你妈总也不认得我,我总认得你妈。她给了我们小臭儿一大块冰糖!”老头两只脚你绊我我绊你地在垃圾箱与他的车之间来回忙。“小臭儿当兵去啦!”他很炫耀。脸上皱纹乱七八糟。 一天无定在阳台上见父亲傍着垃圾箱与老头嘀咕什么。老头站着,半躬背,稍屈膝盖。其实所有穷到老,劳碌到老的人都有这副身姿,但谁也不会像他这样恒固地把持了它,符号化了它。无定支起耳根,听见些话碴儿。 “……都脱光?” “……谁也不认识您。挣的钱跟收垃圾能比吗……” “……撒尿的家伙也不让遮上?” 父亲挺抱歉地笑了。晚饭时,巧巧来了。巧巧那时还是甜甜的巧巧,绝不是几年后凶神恶煞的妻子、孩子妈、管家婆。巧巧是巧巧,绝不是后来这个上床碰碰她,她就会叫“你少糟蹋我!”的悍女人。 “爸,推垃圾的大爷最后答应了吗?” “他不干。”父亲答道,同时惊讶儿子怎么会清楚他的勾当。 “您给他多少钱?” “一小时十块,学校定的价。” 巧巧插嘴:“什么活儿这么好挣钱?谁不干?我干得了!干一年一套好家具还不挣出来了?”见父子俩都难为情似地瞅着她,她眉毛一支楞:“实话嘛,我们牙雕厂个个干成了斗鸡眼,一月也才几十块!” “巧巧,我爸在找一个老年男性给学生上人体课。裸体模特儿。”他把惟一一块瘦肉拣进她的碗。 巧巧“噢”得又长又轻。 一年后,二十七八的无定做了美术学院的新生,羞答答地留长了头发,贼兮兮地穿起了喇叭裤,混迹于小他许多的同学中,对着画架眯眼皱眉,前合后仰。这天是父亲的人体课。在父亲讲解这样那样要领时,他埋下身在水泥地上磨尖一大把各种型号的铅笔。磨着磨着,听教室起了一阵怪异的骚动。刚想抬头去找解释,目光一下被定住了。目光是被一双硕大、半透明、淡紫色的脚丫定住了。无定的醒悟随目光一点点爬上去:爬过网着深蓝血管的小腿,膝盖轮廓吓人的尖锐。然后是那双大腿,皮肤飘荡在骨架上。他目光略掉了那昏暗、浑沌、糟污污的一团,停在那小腹上。小腹上有细密精致的褶皱,对于如此的一副空瘪腔膛,这块皮肤宽大得过分了。无定没有去看他的脸,那张脸已朽了,似乎早该被他自己作为垃圾处理掉了。对于那张脸,“不幸”该是种赞美的形容。无定也没去听副教授赵斌口若悬河地赞美这具人体作为老年男性的典型性、丰富性——胸如何佝偻,肩如何抽耸着,两胯如何前送,脸如何繁复,如何如何如何地,这具人体夸张、浓缩了劳苦谦卑的衰老,一种丰富的不幸。这具人体本身自然地充满柯洛惠支(注:柯洛惠支是德国版画家)式的复杂、枯涩的线条。“这具人体上的每根线条都应激起你们的联想,激起你们表现,而不单是再现的情绪。想想罗丹的老妓女,往往,高一层的审美,恰是审丑。” 赵副教授没住口,所有铅笔在纸上“沙沙沙”起来。 这时一个女同学搬了画架和椅子到无定身边。 “行行好,跟我换个位子!”她说,以膝抵抵他的膝。所有女生除了求爱,什么都向无定求。 无定将自己的家什掷了挪,腾出足够地盘。他在纸上不知所云地涂了几笔,又伏下身去磨铅笔。 “你那铅笔有什么毛病?怎么磨个没完?”女生问,抚了下无定的肩。“用我的吧,再磨一堂课就磨过去啦。” 无定仍是佝在那里磨,问那女生:“你不是抢先霸了个好位子吗?干吗又挪这儿来?” “啊呀!”女生低声说:“你没凑近,老头身上那股味哟,不知他这辈子可进过澡塘子!……” 无定瞅瞅她:“你是‘爱委会’(即‘爱国卫生委员会’)的?” 那一堂课他真的是磨铅笔磨掉了。水泥地面让他磨黑一大片。回到家,爸抖着那张没几道笔画的作业,伤心透顶,说儿子像他一样和艺术发生了一场大误会。无定等他怨。怨足了,无定问:“起初他不是不愿干吗?” (2) 爸当然懂他指什么。“后来总是开了窍吧。有天他自己拐搭拐搭上楼来敲门,说他孙子满了服役期,从部队回来了,想搬出去单过。跟他爷爷伸手,说没钱买电视机、洗衣机,进口家具,讨不来媳妇。所以,老头求我还把那十块一钟头的差事给他。” 无定闷声走开了。阳台上一站,恰恰又看见老头在蹦跳着追逐一张牛皮纸:它静伏着等他接近,却在他几乎捕住它时,它突然振翅一般扬起、飘远。 高一层审美?无定龇牙咧嘴对这全新的概念笑了。那时丑,是彻头彻尾的丑,是宿命的丑。那丑丑得多么悲惨,因为它绝对没任何转机和选择地丑着。它只得那样丑着,否则就什么都不存在了。丑是惟一证实他存在的质地。 巧巧生孩子那年,爸中了风,瘫了半年便寻母亲去了。从爸的瘫到死,从孩子的出生到学语,巧巧从巧巧变成了老婆。巧巧不在了,剩的只是个臃肿、暴躁,把钞票拧出水来、一肚子恶毒牢骚的老婆。半锅粥馊了,她便会痛心得像经历倒闭破产。她喊:“除了画画,屁用也没有!挣这点钱只能买这么个破冰箱,冷冷热热任它性子来……” “哗啦!”她将馊掉的稀饭从阳台倒下去,楼下的咒骂立刻腾空而起。听老婆不理亏的道歉,无定理亏着伸头看去。老头一身一脸白花花披挂着饭粒,正揉眼。当看清缺德的是无定家人,他改了脸也改了口:“没事,没事!” 无定打了盆水,扔块毛巾进去,下了楼。“大爷,您擦一把吧。” “不碍事儿。扒垃圾到底是个脏……”老头一笑,嘴陷成个暗窟窿。 无定不顾他躲闪,还是替他擦净了头上、背上的稀饭。老婆没表情地从阳台上俯视他们。等无定干完,她说:“唉,那毛巾你别往家拿了,扔了吧。” 老头拐搭拐搭干他的活儿去了,无定老婆的话不知他是真没听见还是不愿听见。无定刚要走,老头回过头,拿烂得水汲汲的眼看无定一会,说:“你出息了,跟你爸一样教大学了。我小臭儿也出息了,要娶媳妇了。现在的媳妇都得要钢琴。就跟我们年轻那时候,媳妇们都得要彩礼一样。没彩礼,娶不上什么体面媳妇。”他顿住,目光似乎在无定脸上找着了一个虚无的焦点。“一个钢琴得五千吧。五千块呐。” 无定拿不出话来说。他都不知自己此生此世跟那个“五千块”可有缘。等他正要转身进楼门,老头叫住他。 “有事吗,大爷?” 老头两片嘴唇启开着,看得出结了满嘴的话。他若想跟我借钱,我老婆今晚就不让我进门了。 “孩子,大爷是看着你从这么点,长到这么点,又长到这么点。”他手比画着。 无定想,这下我逃不掉了。这时叙起旧,还能是什么好兆头?“大爷,您知道,我其实……不比您……”他想说:他自己也不阔到哪儿去。但话梗阻了。他撤下两个嘴角,希望老头明白没出口的半截话。 “瞧,你现在替了你爸的职位了。”老头说,眼神在见风使舵:“我在想,你还能不能给大爷找那份差事,就是你爸早先找给我的那份儿。小臭儿的一房间家什都是靠那份差事挣来的。” “大爷,可现在……” “你不用说,我知道我现在老得就剩下渣儿了,走了样了,没法看了。你跟学校说说,要是给别人十块,给我八块就成。” “我是说大爷,您上了这把岁数,硬站几个钟头,哪儿站得住呢?!” “站得住站得住!别说几个钟头,就是几天也站得住;不是能站出钱来吗?你帮我说说,给七块也行!” 而无定为他争取到的价码是十五元一小时。极散淡的一个无定不懂自己在讨价还价时的激昂来自何处:对他自己的利益,他是一向任人宰割。老头一下在学校变得供不应求起来,因为无定父亲的“审丑说”莫名其妙地热起来。一个顶信仰顶忠实于这个“审丑”原则的学生在全国美展中得了一等奖。许多杂志都刊出了这个“审丑”创举。大的画幅上,那丑浓烈,逼真得让人恶心。 晚秋,老头又出现在灰色的风里,颠颠簸簸追逐一块在风中轻捷打旋的透明塑料膜。他对无定说,小臭儿有了钢琴,也有了媳妇。他们交谈的时间里,无定突然发现不少阳台上出现了人。人阴沉地,默默地俯视着他们。准确些说,俯视老头。每张脸都板硬,盛着或显著或含蓄的恶心。 那之后,无定再也没见过老头,因为他把收垃圾的时间改在了天亮前。又一年,有朋友告诉无定,眼下有外国人和海外华侨买画。这天他被介绍到一个捐商家。敲开门,里面男主人对他叫:“哎呀,是你呀!不认识我啦?”无定惺松着眼笑笑。这笑让对方怎么以为都行。男主人身后是一屋铮亮的家具,铮亮的各“大件儿”,铮亮的钢琴,铮亮的一个女人。 “你妈给过我一块冰糖呢,那时糖多金贵?忘啦?” 无定明白了,面前这个双下巴,头开始拔顶的男人是小臭儿。 “快请进,快请进!唉,咱家来稀客啦!”他对女人说。 无定在一坐一陷的宽大沙发上落下屁股,挺寒酸地把几张画靠在茶几腿上。一会儿,他见这个用钢琴换来的媳妇端茶上来。她的十根除了血红指甲、生来就相宜于各类戒指的手指若搁在钢琴键上,将不知谁讽刺谁。 “这几张画……” “先不谈生意,先吃饭!哥儿们多少年了!”小臭儿扬声笑起来,这笑声预兆了他日后豪爽、无耻以及发胖的程度。“包了三鲜馅儿,正下着。冰箱里我存了青岛的啤酒。瞅你赶得这个巧!” 这时有人轻轻叩门。媳妇从了望孔看出去,以大脚趾触地退回来:“你爷爷!” “我哪儿来的爷爷?他老脸不要,我可要脸!”小臭儿说。起身嘱咐媳妇:“先不开饭,不然他下回专赶吃饭时间来!你就告诉他我不在家。”他转脸向无定,笑又回来了:“拿上你的画,咱们上卧室谈。” 无定跟着进了卧室,小臭儿将门挂个死。无定想说,老头活不了太久,不必这样对他。但无定什么也没说。如今人们就这样对待风烛残年的老人。无定早习惯世上一切不公道。 客厅里传来一清亮一浑沌两副嗓音。 “臭儿又不在吗?老也没见他,想得慌。” “他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回来!” “那我多等会儿。” “唉唉!……您老别往那儿坐,那沙发是新的!您坐这儿吧!……” “前儿,我拾了这么个小铜佛爷,就给小臭儿拿来了。” “这值什么钱呀,您老也是的,什么都往我们家拿。挺不卫生的,您拿回去吧。” “没准小臭儿喜欢……” 无定早没了谈生意的心思。他想告诉小臭儿,是他父亲和他给老头儿找了那份差事,缺德也好,积德也好,要怪罪就怪罪他们父子好了。但他一个字也不想说,心坠得他累。一小时之后,老头走了。俩人出卧室时听媳妇叫唤:一锅三鲜饺子捂在锅里的时间太长,全沤烂了,成浆了。 无定客气而坚决地在他们摆开饭桌时离开了。不久,学校会计科的人告诉无定,老头的计时工资算错了,少付了他百把块钱,无定揣了钱,从夏天到冬天,那钱还在他手里。他无论起得多早,老头都是来过又走了,垃圾箱全被掏净。 无定从学校找到了老头的合同,那上面有他的地址。某街三百四十一号。街是条偏街。在城郊。正化雪,无定一双布底棉鞋很快重起来。街两边的房子门脸都不大,所以没费多少时间,无定便找着了三百四十号,听人说,这是这条街的最后一个号码,根本没有三百四十一号。人指指远处说:再往前就是菜田了,邮差到这里就往回拐了。 无定回到家,纳闷了一些时间,渐渐忘淡了。直到有天老婆拆洗他棉衣,发现了这叠钞票,骂他不知为哪个“小婊子”攒下了这些私房钱,他才突然想起老头。他凶狠而沉默地从老婆手里夺过钱,再次来到那条城郊街上。 街上能闻到油菜花和粪肥气味。 他捱着门问,但没人知道这样个门牌和老头。他逐渐走出了街的末端,发现身后跟了一群热心好事的闲人。 他一直走近阔大无边的菜田,才看见一个柴棚样的小房,门上方有个手写的号码:三百四十一。门边一辆垃圾车,里面奇怪地存着一些残雪。 “噢,您是找他呀?”闲人中有人终于醒悟似的。“曾大爷!他死啦。去年冬天死啦!”无定一点都没有吃惊,反而松了口气似的。这样一个生命的消逝比它的存在更正常。这死让一切嫌恶他的、怜悯他的、心痛他的人都松口气。无定绕着房走着,看见几头大蒜挂在屋檐下。还有半串蒙着灰垢的干红辣椒。屋后有一堆杂七杂八的煤核,似乎是从许多不同的场地捡回抑或偷回的。一只麻袋里塞满塑料薄膜…… 一圈转下来,那人仍在讲着关于老头的事:老头有个很好的孙子,孝敬,挣钱给爷爷花,混得特体面,要接爷爷一块去住他的新公寓,要天天给爷爷包饺子。但老头不愿去,老头告诉街坊,天天喂他饺子的好日子他过不惯,他怕那种被人伺候、供着的日子只会让他腻。“饺子天天吃也要腻。”老头最后一趟在小雪中推着垃圾车出门时,就这样亲口告诉人的。 “您是曾大爷什么人?”有人问。 “朋友。”无定答。 “也认识他孙子小臭儿。” “对” “他真对他爷爷那样好?” 无定停了好大一会,说:“真的。” 少尉之死 (1) 最初一个溜尖的、带戏腔的嗓门唤“被告”时,少尉不知被唤的是自己。自己不再是那个有着土得让他难为情的名字,四年军校才褪去浑身泥腥,肩上扛的两块硬牌能让三十来条年轻汉子噎住嗝、夹住屁、定住眼珠叫他“排长”的少尉了。 那嗓门再次顺四壁环游,拖着些似乎与他有关的人和事,他才猛一家伙收拢精神,认清了这个称呼。“被告”是我。这称呼一圈圈环游上升,顿时地,他感觉这天花板在升高上去,高了许多,像小时见的大庙殿,那高压出他的矮来。 “被告”是我。他慢慢抬起眼,温顺地认领了它。“被告”就是这么个东西:有着一颗满是深浅不一发茬的脑瓜,两个酸臭的胳肢窝。一张白脸白得像沤在胶皮雨靴里太久的大足趾。所有人都坐着,仅有他站着。还有他身后两个全身披挂的军人也站着。他们不是站着,是被威风、庄严、正义架着,架在他身后。刑车上,他们并没有对他唬脸,他们平和、淡漠,脸上表情去得干净之极。而这平和淡漠使他连喘重气都不敢,生怕一丝毫动作都会弄破它。 随他视线的升起,他先看到的是块白牌,上面是黑字“审判席”。黑字均匀地、一下下地锤着他的眼睛。很快他发现,被锤着的实际是他脑子。 少尉还发觉自己的嘴半开着,像村里乡亲看戏,看陌生人,看天空偶然爬过的飞机那样敞着两片嘴唇。我不能这样。他使劲将下唇往上收拢,使的劲使他牙关也抖起来。不一会儿它却又无力地与上唇脱开,拖垂着,像他浑身所有部位一样,若没这层地面托住,它们统统会无限地垂下去、坠下去。就这样,在接受“被告”这个陌生称呼时,少尉还原了他小村人的本色、原形。 “被告”就是他。是我。半年前那个快活地骂人,吹着口哨撒尿,馍馍一来信就乐得浑身痒痒的少尉没了,现在像人一样站着、活着、喘气儿的是“被告”。谁告的我?那个一声没吭死了的王有泉?那个活着时要么满嘴废话,要么嘴抿得像条愈合的伤口的司务长?不是的,他倒下时仅仅喉咙里发出微小的“咕咕”声,那大概是他的肺在排出一串啤酒泡儿。 “被告刘粮库,男,现年二十五岁,原xx部队独立营少尉排长,山西省定县刘庄人。……”正对他脸,审判席的白牌子后面竖起一个人来。那人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擎着几页纸。少尉所有的故事都在他的几页纸里。所有的,除却属于馍馍的。一个人的故事竟可以如此简单地被讲述:“男,山西定县刘庄人……”足够了。那就足够引发其余的全部。不必去讲述那里的原怎样陡起陡落,劈出屁股大一片地,不论它长出什么都得供人去填嘴、填腹。父亲前头刨出脚丫大的红薯,母亲拾着拳头大的,孩子们则捉出指头大的。薯秧也不扔一根,锅空时,秧子便是惟一内容。秧子被有梗有叶地吞下去,又被有梗有叶地屙出来。少尉仍记着那东西狠狠顺着他薄透的胃肠扫下去,一路扒净他仅存的、有关“吃”的美好记忆与向往。 馍馍是她家第四个姑娘。生下她,她爹拽长本来就长的脸,对惭愧不堪的她妈说:“你还不如给我生下个麦面馍馍!”后来馍馍到军营看他,脸皱着说:“你天天有馍吃了还叫人馍馍干啥?看你那些兵没笑死!” “那你想要个啥名儿?” “问我呀!我俩谁上县城读高中,谁上了军校?” 兵们再笑,他就说:“你丫挺的笑!”他那时能用半口北京话骂人了,意思是丫头养的:“她叫墨墨!墨墨,怎么啦,象征求知欲!”这几年报纸上铺天盖地是“求知”、“自学成材”之类的时代词儿。 “刘犯粮库,于一九八七年五月八日,僭越军需仓库 僭越。军需仓库。他突然举目环视一下面前的所有面孔,似乎想找个人讨论“僭越”与“贸然进入”之间的区别,它俩是否具有同等严重的定义。我只是趁没人时不声不响进去的,对吧?况且那不是什么军需仓库,不过是紧挨库房的一间小屋,对吧?…… 少尉的目光最后停在一张女性脸上。那脸小于所有的脸,小得像孩子。只有孩子的脸才会这样干净,这样不掩饰惊讶,不回避他无赖般祈求理解的目光。“我不是有意干下那一切的。我没想到王司务长回来得那样快,我也没料到我手那么重。我活这么大没动真格打过谁,不是那号狠人。连军校最狠的柴教员罚我负重长跑五千米,我也只在心里拿枪瞄瞄他。我什么也没对他干。他虐待所有农村子弟,骂我们笨得像屙牛屎。毕业典礼上,他还笑着杵我肚子,说:“他妈的,小伙子!那年准是粮食欠收,你爹送你入军校的。军校伙食好,你上这儿长个儿来了。看看,长了不少不是?”他当时凑我那么近,我一拳准砸崩他的脸,像砸崩个脆西瓜,让它红的白的一下淌散开。可末了我也没动他根毛儿。我真不知道王司务长那条命会一下就敲没了。看看我,我是生就一副杀人不眨眼的模样吗?……” 那孩子样的女人一直看着他。等少尉被看得心毛躁了,垂下眼,隔会儿再抬起,她仍那么看他;双手捏了拳挤住脸,轻微吊起两颊的皮肤和眼睛,两肘支在桌上,面前有一摊纸,看不清空白着还是被写上了什么。她就那么把他看着,人人都这样把我看着。他正被人的视线网住,不得动弹。而她是不同的。他认为她的不同,并不完全因为她是这场合中惟一的女人,又是惟一不穿军服的。好吧,你看吧。她那样的看让少尉觉得她不在看他,而是在读他,读他脑子,读他心思。似乎对于她,他的邪恶和凶残就得这么费力地、两眼不错神地读。难道他不觉自己的某一部分隐晦难懂吗?他至此也不懂自己怎会在回营房的路上突然停住,野猫一样无声地向右一窜。右边一条小路通司务长王有泉的独立王国,里面有冰箱、电视,营长夫妇常在出那门时打着啤酒嗝儿,司务长的卧房兼办公室紧挨一排给养仓库,里面堆着六十年代的压缩干粮,七十年代的野营罐头,八十年代的大米、面粉、风干腊肉。 少尉见记载着他劣迹的纸终于被翻过一页。至多再翻两次,就能到达有着红色圆印的那页。他看得见最后一页纸背上透出一滩红晕,人在按下它时过饱地蘸了印泥,或过分用了力。少尉知道自己的命运就被按定在那块红色里。那是一个红的、熟透的结局。 会是什么呢?会是几十年的苦役?会是个永远见不着馍馍的后半辈子?馍馍曾寻着访着去看他吗?不会的。馍馍会嫁别人,用她毛茸茸的前额去蹭别人的脖梗;对别人指着柜台里一条麻线粗的金项链,懂装不懂地偏着眼问:“那是个啥?” “是啥咱也买不起。”当时的少尉说。 “你买起我也不要!” “真不要?” “嗯!” “那咱走啊,还盯着它看什么?” 馍馍呼一下甩过脸:“谁和你‘咱’啊?!你走你的呗,我买不起还看不起吗?” 当时的少尉突然发觉馍馍的脸很生,比他认得的那个扁,宽大,有个黄鼻尖,那是因为它沁出的汗冲掉了上面的粉。馍馍什么时候学会了涂粉,是她来北京之后?是她跟营长那个在剃头店工作的老婆友惠学的?友惠脖子上手指上都沾金,尽管她也只算上半个城里人。但少尉和营长哪儿比得起。营长没有个围着一锅黑色的煮红薯叶的家庭;没有个从生完最后一个孩子就没止禁流血的母亲;没有个想娶媳妇想傻了的哥哥。 馍馍还是懂事的。送她回去时,她在火车里,他在站台上,她说她什么也不会向他要。有钱你让你家少吃两顿红薯叶吧。她又笑回一个原本的馍馍。但那笑像一动就要碎。 “馍馍,等我有了钱……我给你买点儿别的什么。那个金锭子,太贵。” “谁要它呀。那么粗,用它拴牛去呀!”馍馍皱鼻子瘪嘴,笑于是碎掉了。 少尉的罪孽仍被藏在几页纸后面的嘴一字字地吐露着。“……刘犯在自己偷窃罪行被发现后,顿起杀心,以一枚加重训练手榴弹击中司务长王有泉头部……” 少尉猛一怔,似乎下力气辨认出这么个狰狞、险恶的东西竟是自己。他不敢、不愿、也不无委屈地认清,这一切确确不是别人,是无法抵赖的自己。像他的赖不掉的贫穷的家,贫穷的祖祖辈辈,贫穷的生养他的土地。 (2) “站老实了!”身后,一只手伸上来扳他的肩。除了少尉自己,谁也不会明白这一掌扳得有多阴毒。 那女子却似乎明白。她正拿笔梢轻敲着嘴唇,突然便不敲了。笔梢一直定在她下唇上,待她眼睛捕捉了他所有痛苦的显示。她眼里有了渐渐扩张的恐怖,因为她看清他被扳的那一侧肩起眼地塌下一截:它与整个身体的关系实际上已被秘密地离开了。 少尉一直半张的嘴这回合拢了。他不得不屏住每一口呼吸去抵御这剧痛。我今夜只好朝左边侧着睡了。他不知从今后的多久,这条伤臂才能恢复使筷子,系裤带,扣衣钮的功能。少尉感觉一颗汗珠慢慢在他的鼻尖变大、变大。似乎他的痛得稀掉的肉体都会随着如此稠浊的汗流淌干净。 “王有泉头部负重伤,当场昏迷。两小时后被发现……经抢救无效,死亡。” 少尉听着“死亡”两字被念得如此平淡,心里几乎为王司务长不平起来。尽管王有泉健在时从公家伙食里克斤扣两,去取宠营长夫妇和他那个穿高跟鞋、撅屁股走路的女朋友,却也不该死罪啊。假如那天少尉没碰见他跟在高跟鞋后面,一副十里长亭相送的镜头,少尉不会起心往他房里溜的。当然,若是少尉那天没误掉回家探亲的火车,那一切也就没机会发生了。少尉本不该误火车的,那天一大早他就出了门,而火车班次却在下午。他在王府井、东单、西单大大小小的商店里冲锋、撤退,想买点什么给馍馍。从丝袜到发夹,从裙子到大衣,他都以手指去捏过捻过。但一旦他去捻衣袋里一叠钞票时,他便忽地炸出一身汗。最后在一家私营小商店里,他看到一对耳坠。他并不懂得这两颗贼眼珠似的小亮东西美不美,只知道一马路女人都戴它们,包括营长老婆友惠。 “四十八块。” “是……金子的?” “四十八块你想买金子?这是人工水钻!” “你先别往回收,让我再看看!” “看看行,别上手。像你这么捻,我怕你把它们捻化了。” 少尉顾不上女售货员带笑带刺的话。那么小的玩意儿,掉地上就没了,也要半个百数啊。半个百数的棒子面够全家撑圆肚子十来天。有回探亲回家,他带了两口袋早点铺买的油饼,把馍馍全家也叫到一块来吃。口袋吃完后,人人腹上都像扣了只大碗。那才花掉他十多元钱。饭后他与馍馍走进棒子地。他扭头见馍馍胃部有形有状凸了只碗,便冒出笑来。馍馍也笑。人不吃饱决不会那样笑。突然,他土匪一样将馍馍捺倒。馍馍不示弱,倒的同时将他也拖下去。但他没敢再匪下去,因为他刚当个小少尉,还养不活馍馍。馍馍的脸却孩子拱奶一样在他颈子下,腋窝里使劲揉着。他那时体温起码一百度。 “馍馍,这可了不得,了不得!……” 馍馍两条粗圆的腿锁住他,同时将他手按在她胸上。突然一个念头跑上来:城里女人若去掉了裙子、高跟鞋,里面大概什么也没有。哪像馍馍。无论手抚到哪里,都会捧个满把。不止满把,她的青春,她的圆熟,她的真切的女性含义,似乎会从你手缝往外溢。馍馍将他的怀抱撑得满满,他费了许多力气才抑制了她活蹦蹦的激情。疯劲过去后,她对天上星星长长叹口气,说:“我不想那些金的银的,我也不想好衣裳,花头巾,透明长袜子。我就想你。要个你就比好还好,比够还够。” “那高跟皮鞋呢?” “也不想。那尖细尖细的跟儿戳进这棒子地,还不连我一块插在土里呀!” 但少尉知道她其实想要他,也想要好衣裳、花头巾、透明长袜子,还有高跟鞋。少尉清楚馍馍对王司务长女朋友的高跟鞋是眼馋的。不然她不会去县城学养兔,并让那个太原的兔毛采购员对她动邪。采购员跟她扯起情呀爱来,说他身上的钱足够娶十个馍馍,足够为馍馍买下十个城市户籍卡。馍馍写信对少尉说她恨那采购员,也恨自己。恨自己从未延伸到穷山恶水之外的血缘,恨那个长进她肉里、血里、骨里的穷。 少尉也有着一样的恨。当王司务长将工资袋拍在他面前时,那恨便在他身心里大动。“你这月薪水是十二块。没法子,我照规章扣掉了你的欠款。去年你打的一千元欠条还在我这儿,今年你又借了五百。我知道你家里困难,得修房,得治病,得买粮。不过我没法改规章。你也知道欠公款是有限期的,到期还不清就得这么狠扣。十二块是你的伙食费。什么看电影、抽烟,你就克服了吧。”王司务长手持电视遥控器,眼盯着屏幕对他说:“现在农村不是在改革吗?你家没革富一点儿?”少尉说那地方穷。那块土地种进去是穷,长出来还是穷。 现在站在被告席上的少尉想,正是那个穷在一刹那间剥去了他的正派与清白。他从此失去了各种权利,其中包括挣脱那个穷的权利。 “刘犯粮库,长期以来受社会上资产阶级思潮的影响,迷恋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少尉警觉地摇头,似乎想和这句评判性的话作番计较,又似乎想使自己站得更尊严些。但肩上的痛抑制了他也提醒了他:从此后他要活的是次于人的一种生活。那种次等生命对许多事是不能计较的。像他家那头骨茬子要戳到皮外的老牛,它活着就因为人允许它活。他爹从未停止过咒骂它:“杂种!狗日的!装孬拉不动套!欠鞭子抽你!挨刀的!”它只将眼躲开这些毒言恶语,缓缓闭一下,睁一下。少尉感到自己的目光也迟钝温顺了下来。从他被扣上手铐的一刻,至少有三十年的牲口生活在前头等他,在那最后一页纸的大红印里等他。也许是无期徒刑,那他将像牲口一样活完去死。会判他“死缓”吗?一个缓期到两年后执行的枪决——让恐怖充斥在两年的每一分钟里,在你肉体被消灭前,先让你的精神和知觉一分钟一分钟死下去。那残酷远超过他在王司务长脑瓜上的一敲。 “罪犯手段残忍,情节恶劣……”平板的朗读在向大红印步步逼近。 莫名地,他突然感到空间里的一阵绝对寂静。这静吓住了所有人,人都静止在一个不很自在的,有些尴尬的姿势上,包括那个女子。她似乎打算起身,离坐,却将动作停在半途中。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什么事即将发生,除了当事的少尉。女子看他一眼,目光恰撞上他的。她眼睛打个哆嗦;躲掉了,理屈似的。她一定知道那藏在大红印中的谜底!她一定与所有人合谋了对他的处置!她一定将事件了解得彻头彻尾,将他想成个生来就嗜血成性的种。她一定知道什么样的结局等在他眼前…… 像火车窗里的馍馍,与他谈笑告别时却睁着一双长叹的眼睛。馍馍的目光与他一碰就躲开,因为她知道她究竟将对不住他,将背叛他。从馍馍目光中他得到驱策和威逼,他得行动,他得干点什么,不然他终究将没了这个浑身是好的馍馍。他开始勒索自己。仅有的十二元,他每日用两毛钱买一斤馒头分三餐吃,再灌下几碗不要钱的骨头汤、肉皮汤、米汤,有时只是一盆浊色的水,那是厨房没汤可提供,便将炒菜的油锅刷了刷、刮了刮,对些酱油,扔把葱花便叫它“汤”。一年后,他揣着如此省下的一百元在探亲回家的清早,开始满城寻觅馍馍声称“不喜欢”的“好衣裳”、“花头巾”、“透明长袜子”。但他总是在掏钱的最后一瞬拔腿逃开了。他花掉了一整天时间而保障了那一百元未失分毫地待在他军服口袋里。他甚至花掉了搭车到火车站的时间。傍晚,他回到营区。在营门外的小路上,默在女朋友边上的王司务长碰见他,“咦”了一声:“你不是回家探亲了吗?” 他疲惫地笑笑,告诉他,火车被误掉了,他签了下一天的票。 当少尉走进王司务长那间紧挨军需仓库的卧室兼账房,他仍未意识到他正走进无出路无反顾的罪恶。他没有留意自己的手指已变得狠而灵巧,撬锁时,它们干得像天生的贼一样漂亮。司务长的电视仍开着,声音却被息掉了。屏幕上那个张大嘴嚎哭的赤裸男孩显然是一场悲欢离合的焦点。男孩哭喊,被一只舢板渐渐载远,摇橹的是一个昏暗的庞大背影。岸上一个女人在流泪,扯脖子朝男孩叫喊。他们的嘴脸都动得十分激烈,却完全无声无息。而无声息正是那一刻钻心的凄厉。这静默的声嘶力竭在他撬开抽屉锁时显得荒诞而恐怖。只有些零散的,未及入账而存入保险柜的钞票。少尉满把抓了它们塞进衣袋,心想,它们不多,但足够馍馍想要的那一点了。他不仅有贼的灵巧手指,还有贼的直觉。那直觉掐断了他撬第二只抽屉的欲望,他得马上离开,屏幕上无声长号的女人与男孩不久就会将王司务长叫喊回来。 少尉听说过指纹之类的事。根本没时间去发现一双手套,他是用块毛巾垫着手指干完一切的。至于用来撬锁的螺丝刀,他将从火车的窗口扔出去。他估计他没在任何东西上留下指纹。 当少尉结束了事情,偶然抬头时,被屏幕上的女人吓了一大跳。女人的一脸绝望占满二十四寸的画面。她大张的嘴使他似乎看见了它的深处,那暗红的深渊。他记不清自己是否就在那一刻迟缓了,被王司务长叮叮响响的皮鞋铁掌连人带赃地堵截在屋里。跑是来不及了。这时出去只好与他照面。我在这里等你啊,看能不能多支一点探亲旅费。他可以这样借口。顶多是看王司务长更阴的脸,听他更刻薄的话。你倒是不请自入啊。他可以厚厚颜往下混:见你门没锁,就想进来看一眼电视,司务长你的电视比营部的还大、还高级。王司务长听了这话就会舒服下来。 可怎样解释那个抽屉和他胡乱塞满的一口袋钞票?一分钟之内,王司务长就会大叫:“好哇,你!”然后什么舌头都不必绕了。得堵回他的“好哇,你!”就在叮叮的铁掌跺上门阶时,少尉以军校优等生的一个侧跃,闪到了门后,又以训练有素的军事指挥员的判断力,确定了出去方向和方式。门后几只训练手榴弹是王司务长活动筋骨,美化肌肉用的。它们重得恰到好处,少尉估摸着,不至于要他命,但至少让他不出声,老老实实躺一会儿。他将趁他不省人事把钱全数搁回,再把锁修复。只要钱数不差,没人去留神锁的细微变化。凭什么怀疑一个一向纯厚诚实的少尉?那案子至多是个私人报复性质。也没准上面从此开始注意王司务长那不合情理的阔绰——那个大彩色电视机据说就是拿过期的军用罐头换的。然后,兵之间会窃声欢呼:“王司务长不知挨了哪条汉子一闷棍,这下他知道兵血不那么好喝了!” 门被推开时,昏暗中,少尉见王司务长一只白手伸向门边的电灯开关。绝对不能让他在倒下时看明白什么,少尉占着自己身高的优势,一舒臂,见训练手榴弹完成了一个极短的,却极美的抛掷。 (3) 少尉修复了锁,搁回全部钱,看一眼王司务长颇好的卧姿,出了门。他没回营房,在营区附近一座半竣工的楼里坐下来。他就那么抵着墙,痴坐到屁股疼,脊背木,才站起。他想赶末班车进城,搭第二天清早的车回家。郊区公路上,一辆嘶鸣的急救车擦他身子而过。它是奔王司务长去的。王司务长显然被那一记敲出三长两短来了。没人会怀疑我。王有泉若死了,压根就没人知道我误了火车,回来过。人人都可能被怀疑,惟有我可以被除外。但他最好别死,死了人事总要闹大。 他探亲回来,立刻有不少人挑眉、歪嘴、挤一只眼,吭吭鼻孔,对他说:“司务长王有泉光荣牺牲啦。每个人都在被盘问。你小子走运,他正好是你离队探亲那天晚上被谁揍死的。” “没有丢钱?”少尉问。一问就意识到多少有点失态。 “没。保卫干事打开抽屉,说是没少一个蹦子儿。看这小子还舔不舔营长沟子!” 少尉当天晚上被传唤到营部。营长背剪两手,面朝窗外站着。两个保卫干事各占据营长和教导员的办公桌。少尉想,那柄作凶器的手榴弹和那把螺丝刀被我带上火车,包在一卷报纸里从窗口扔掉了,你们休想得到指纹之类的证据。 “你最后一次见王有泉是什么时候?” “探家前一天。我在他那儿领的探家旅费。还有他给订的火车票。” “有别人在吗?” “没。” “那是几点?” “下午两点半。” “他当时在干什么?” “他在打电话。叫我等一会。” “你等了多久?” “我……哪知道” “等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看电视。” “下午两点半,上班时间,王有泉开着电视?” “他一天到晚开着电视。” “什么节目?” “不知道。他关了电视的声儿,只剩画儿。是个小男孩儿哭,一个女人也哭。” “好了,没你事了。”一个年老些的保卫干事说。 少尉“喀”一声立正的同时,心“怦”一下落回它该蹲的地方。 营长始终没动。始终给他个脊梁。等少尉走出屋,绕到操场,回头去看营部的大窗,见营长的脸木雕一样板,眼略向上翻,像死马。他显然为司务长的不幸沉痛着,只是不知他在悼念司务长本人还是司务长曾给予他的实惠。就在当夜,少尉被人从沉极了的睡梦中唤醒。营部雪亮的灯下,他再次见两个保卫干事坐着,营长反剪手站着,但这回是面朝他;眼仍像死马,但这回是瞪着他。被什么死东西这样瞪着,少尉感到毛骨惊然起来。 “再给你一次机会,照实说:你最后一次见王有泉究竟是什么时候?” “……探亲的前一天。 “要不要我把同样问题重复一遍?” 少尉一下把目光转向营长,立刻发现他是头一个求助不得的。 “请回答问题!” “啊?!……”少尉感到自己的意识“哗”地四下失散了。 审判席前的少尉向上提了提越站越矮的自己。快要完了,他对自己说。快要完了,他从那女子慢慢升起的、再次升到他脸上的目光得知。她看着他,更是在看跟在他身后的未来。所以她根本没看见他。就像馍馍从她家探身,倚门站着,手腕上一根亮东西细碎地刺痛他的眼。她看着他,却又没看着他,是在看他拖在身后的债务、贫穷、一个永远需要去饲喂的家。他把自己榨个干,仍是不济事的。晚了。他揣着一百元一身罪赶回,还是晚了。她手腕上的金链说明她已被人抢先拴走了。他们就那么面对面站着,她撑不出一个笑;他连问一句究竟的力气也攒不起。 “……对上述犯罪事实,被告供认不讳,经本军事法庭审理核实,宣布判决如下——判处盗窃杀人犯刘粮库死刑,立即执行!” 少尉急张一下嘴,却没喊出声。“死刑!立即执行!”……死刑!立即执行!这是什么意思?少尉怎么会突然不懂了这些字,这种语言。这语言自己绕着四壁,一圈圈循环,多次擦过墙上红得腥气的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语言呼应着自己,重叠着自己,像梦中一个不间断的,回声四起的呼唤,直唤到他醒。 少尉醒了,发觉自己满脸是泪,发觉自己在猛烈地哽咽。 全场都不知所措地僵在那里,听他的哽咽。 那女子站起身,受了惊吓似地看着。 “你……你们,”少尉听着自己嗡嗡的声音:“你们不是说,只要我全都坦白,说实话,你们就不判我死刑吗?” “杀人偿命,无论你坦白也好不坦白也好!”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行了!”少尉被喝断:“刘犯粮库,现在本法庭宣布,你有七天的上诉期,如果你不服判决,可以向高一级军事法庭上诉!” 少尉以他未被伤害的左臂抹了把泪,问:“什么叫上诉?” “上诉就是:你可以找法律代言人代你向更有权威的法律机构表达你不服原判的理由。一个星期后,如果上诉被驳回,你仍然由本法庭执行原判。听明白了吗?” 少尉点点头。“谁是法律代言人?” “我们可以为你指定一位律师。” “你们?……” “对。” “你们……”少尉缓慢环顾着厅内所有面孔,举目无助的他感到又一批泪冲上来,但他使全力噙住了它们。 “这就是说,你放弃上诉?” 少尉用力点一下头。 “那么现在你可以在死刑执行之前向本法庭提一个要求。刘犯粮库,你有什么要求吗?” 少尉垂下眼睑:“我想最后见一回我的父母。” “来不及了。” 听到这里,少尉感到呼吸痉挛了。他没料到这痛苦和恐怖竟如此地大。他也没料到自己会对充满饥馑、穷困的这段生命如此贪恋。他更没料到他对自己生命的难舍程度竟超过了对于馍馍。一段嘈杂的默想之后,少尉又提出其他一些请求,但都被一一拒绝了。少尉惟一被应允的是几张纸和一支笔,他要把死亡的除夕用来写信,给父母。 少尉在天黑时分被押进死刑犯的单间。脚被锁定在铺位的末端。他一直无思绪地坐着,隔一会,他抬腕看看铺。晚上十点,他习惯地去上表弦,刚捻两下,他停住了。没必要了。它反正要停。我的生命停止后它还将走动十余小时才会停。它还会被发动,被校准一切误差,再次循环。它的一个轮回是多么轻易,不像人。 这时门外的锁响了,然后是铁栅栏的响。再然后是全副武装的警卫与那个女子走进来。她眼睛睁得那么大。少尉知道自己的眼也睁得空洞洞的大。他一点都不知道她是谁,来干什么。从现在起谁都不再对他有意义或有害。女子往前走几步,同时多次调整脸上的表情。她对警卫说:“请你让我和他单独谈谈。就一小会儿。” 警卫用力瞅她一眼,似乎想看看她神经有无差错。少尉感觉自己在警卫眼里是头兽,即或被缚着,对这样一个单薄女子仍有威胁性。警卫的神情中还有担心:仿佛死亡已开始在少尉身上履行程序;对一个已进入死、已部分地死去的东西,女性往往是半恐惧半恶心的。警卫就这样担着心把女子独个留在这死囚牢里。 少尉瞪着正前方的墙壁,感觉一个干净的东西带着一股干净的气味在他眼的余光中渐渐大起来。 “我,想和你谈谈。”她说。“我是个搞写作的。写小说的。” 随便你是什么吧。 “你为什么放弃上诉呢?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说不定会扳回局面!”她急促地说。 他开始一下一下地摇头,视野被摇得浑沌了,她的声音、话语也被摇得浑沌了。她问他此刻在想什么?委屈吗?追悔吗?留恋吗?他用这连续的、呆木的、疲倦的摇头回答了一切。假如可能的话,他多想摇掉最后的这点知觉。他一直摇头摇到这间死囚牢间死死地静下来,摇到这个以为别人的伤心、痛苦为职的年轻女人死心了,不再多拿一句话来烦他。 他一直看着墙壁,等待她的离去。在这烦躁的宁静中,他想,人的一生原来是这样长得叫人不耐烦。 最后她说她走了。好好给你父母写封信吧。再见。 再见?他险些没笑出来。听见门响,他转过脸。“你……”少尉对自己的突然启口意外极了。 女作家从门边一个快速转身,一身一脸的紧张和激动。“你想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吗?别再错过这个机会!也许我还能在最后这几个小时里为你做点什么!” 他看着她。准确说是看着她讲话时朝他一动一动的手。少尉怔一会,知道她短促地喘息着在等他。他仍是摇摇头。不啦,不麻烦啦。 “你是担心你的母亲,她弱,有病,禁不起这个消息,是吗?” 她真的能读他的心思。最后的一次探亲,母亲慢慢拄着棍送他。他不断说,娘回去吧。母亲也不断说,再送送,再送送。那天是个大早,青色的天上还有薄薄一片月亮。他本想不惊动任何人地离开,等他偷着摸到院子里,母亲已穿了件整齐衣裳等在门口。快上公路时,他说:娘,等我攒下点钱,接你和爹到北京看看。母亲像没听见。闷走了近半个钟头,当他再次求母亲别再送下去,母亲住了步。然后,等稍喘匀了气,她眼缓慢地东张西望着对他说:“别再回来了。这回回军队,就奔你自己的日子去吧。反正馍馍也不是你的了。别让我和这个穷家愁死你,拖死你。看看这穷地方,你还奔它个啥往回跑呢!活出一个算一个吧。听娘的,再别回来了。这趟走了,永生永世别再回来……”说完,母亲没有再送他,也没看他走远,而是自己掉头往回走了,很慢却很坚决。母亲若知道他真的永远不再回去,知道他不回去的原因,会活不了多久的。 (4) “他们……不该拒绝你的请求。”女作家说。她是指他在法庭上最难启齿的那个请求——请求执法人将他被枪决的实情瞒住他的父母;请求执法人仅通知老人他们的儿子死了,凶死也好,暴死也好,就是别告诉他们:他以身试法了。 “法律,有时也像罪恶一样残酷。”女作家说。他回过脸,看见那条背对铅色铁门的干净的身影,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浓烈的羡慕:她离罪恶多么远! 门响着闭上了。再响着打开时,他停下笔。整整一夜,他以无伤痛的左臂写满他仅得到的四页纸。他还有话,却没有时间,也没有空余的纸了。 少尉见两名警卫走近,他本能地往后躲一下,同时意识到这一躲是多么蠢。他没说什么“别架我,让我自己走”之类的话,因为他对自己能否站立行走全无把握。他的腿抖得厉害,只好随它们抖去了。他还知道自己又是那样让人嫌恶地半张着嘴,并有根冰冷的口涎挂在两齿之间,但他控制不了它了。 刑车前,八名全副武装的警卫等候在那里。女作家居然也等在那里。她紧抿嘴,一眼也不朝他看。警卫们七手八脚将他塞上车,然后他们一个挨一个地坐在车两侧的长椅上。他面向车尾跪在两排脚之间。一个兵伸手去拉女作家,女作家纵几次身子,却没上来。然后她说:“我不去现场了,你们走吧。” 少尉这时抬起头。她也在看他,眼被两泡泪胀大了。少尉不敢肯定自己看清了她眼里有泪;为怜惜他或为他不平而生的泪。那泪也许只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平等地说声:“别了。” 少尉被不成形状地搁置在一块土坪上。他弄不清自己是跪还是坐,或仅仅是往那儿一堆。送他来的刑车和警卫在将他卸下后很快离去,随即到达的是一辆被厚帆布蒙得严严实实的军用卡车,从里面跳出一大窝披军雨衣、戴雨帽,脸被大口罩捂得只剩一对黑眼的人。他明白,每件军雨衣里,都藏有一枝枪。 在他背后,他们窃窃私语地传达着口令。 “还差五分钟到四点。”一个声音说。 少尉睁开眼,以自己五分钟的生命再看一眼天和地。地与天之间有一点粉红。再上面一点是颗黄色的启明星;再往上,是很薄一片月亮,就像母亲说着“再别回来”时他看见的那片。 这时一声巨响。少尉觉得这响并非来自外部,而是轰鸣于他体内。在这响的同时,他感到自己被放大了一下。再一声响的同时,他看见天和地一下子被溅满巨大的血滴。 少尉看见了自己的死,就像看天、地、星和月,他自己血光四溅的死原来是可以被他自己看见的。 许久后,他还看见一个女性身影慢慢向埋着他骨灰的土坪走来。是馍馍。再近些,他却发现他看错了:她更像那个女作家。然而还不是。最后他确定,她是他的母亲。那是二十多年前的母亲,那时她年轻,刚生下他,把他作为一捧希望生到这个世界上。 他以草叶吹了悠长、暗哑的一声,像他童年那样地吹。他想她是听见了,因为她忽然开始远近地顾盼。然后她说:“再别回来,再别回来。”她将声音压得很低,因为那只是说给他听,只需他一人听见就够了。 女作家把自己关了多日,出来对人说她什么也没写出来,因为她一点也搞不清那个被判死刑的少尉的心理活动。 “他真年轻,太年轻了。我只记得他那哭的样子。当他听说自己被判处死刑时,他爆发性地哭起来,哭得完全像个孩子。”她吃力地忆着说着:“他从头到尾都很安静,是一种愚昧的,逆来顺受的安静。对了,他还没写完给他父母的信,执行时间就到了。他在信笺的最后一格点了三个点,点不下了,又在另起一行的头一格里点了三个点,完成了一个规规矩矩的省略号,像小学里,老师要求的那样。” 关于她心里无法形容的不适以及她见车载他赴刑场时,她突然的落泪,她都未提及。 女作家平平淡淡一摊手:“有什么可写呢?写出来无非是个顶通俗、顶简单的故事,连点惊险曲折都没有。” 卖红苹果的盲女子 才上山时天小晴,三四个弯一转,雾跟稠奶一样。到山顶时天白了,我们的司机常年颠在川藏线上,停下车,他也转颈子看,也说天哪能这样白。女兵都扭着腿跑,一路上没茅房,都说要炸了。跑出里把路,四五个人脱下皮大衣,背靠背站开,两手将大衣撑着,大家轮换,在当中空地上方便。想起藏族女人的大袍子,一蹲一站,挺优美地就解决了。 跑回去,男兵已等烦了,吼我们:跑那么远找抽水马桶呀?! 车再起动时,一个女人出现在弯子上。“搭个车嘛。”她说。许多藏民不会汉语,但这句都会。她脸不看我们,身子左扭右扭,样子又撒娇又耍赖。一车人都叫停,最后还有人壮了胆说:“这女藏民挺漂亮。” 沿路常见房子前有女人打青棵,打酥油,热了,将袍子全褪下来,胸上两块没形状的东西急着要帮忙一样动。看多了,忘了她们是女人。这女人很不同的。她着件墨绿单袍,不脏成这样大概是翠绿,肩非常薄、削,颈子、下颚都是薄、削。等人走近,她下巴翘起,两手向前探。又有人道破:她是瞎子。 我们帮她上车。她和一扁桶苹果都被搁在角落。她看看里,看看外,我们一车人都被她看成了风景。她看上去有二十六七,所以我们知道她实际上只有十六七,女藏人样子准准老她年龄十岁。 到雅江兵站她自己走了。 雅江兵站有两大眼温泉,一说能洗澡,男女兵都“喔!”起来。进藏脏得人都觉得重。有的兵说他们在西藏服役几年,脏得一身肥死了,若落颗青棵进肚脐,一定出了芽。温泉被兵站拿墙围起,又掏了深深两只池子,抹了水泥。有军区司令之类的人进藏,兵站就拿两池温泉进贡。演出队也受同样厚待。 进浴室见一个光背男子在池子里。男人莽大,下巴快拖到胸口。进来一帮女兵,他慌得将两只高挽的裤腿向下抹,然后裤管就那么拖在水里。他是被派来清除池子上的硫磺渍子的。渍子已叠生重生,色也有致无致地纠纷,出来景泰蓝、唐三彩了。 我们问草坝子上藏民聚着做什么。他一惊,先看看四周,后确信我们问的是他。 “沐……浴节。”他讲甘肃话,脸孔黑得发青。藏民的黑,却发紫。他牙根是茶色而牙花粉红。他套上池边破得已不成形的军衣,把澡池让给我们了。洗了澡出来是正午,气温高了十多度。谁小声叫:“要死喽!……”望过去,见澡房后面一大团蒸气,再就是成堆黑紫的男人女人身体。淌出澡房的水被一只临时掘出的大土坑盛住,水已发稠,面上漂着我们一上午洗下来的垢,像陈奶上一层薄脂。人满满插了一池子,男女无别。兵站把温泉变成男女澡堂之前,泉是他们的。那时他们泡洗得宽裕,也不洗别人的剩水。 “还不走哇?!”有人突然想到。 我们又惊恐又快乐地正要逃,看见那美丽的女瞎子远远站着。她一只袍袖褪掉,胸掩得很好,不露什么,却什么都让人会意得到。半扇翘在袍外的肩真的薄极了,削极了。她一种向往的样子,朝池子“看”。一条围裙铺在地上,上面摆满红的小苹果。她手里拿一个,舌头往上舔一圈,再拿袍襟摩挲。那些苹果就这么亮起来的。 到晚上布置舞台,男女兵还在偷笑:眼睛都偷占了便宜。兵站有纪律,沐浴节几天谁也不准往温泉去;那场面,谁看谁负责。藏民自己胡闹自己的,军人边上站站,他们就不干了。兵站与藏民一直处得不省力。 化妆前洗脸,甘肃人挑了五六挑热水搁在那里。他蹲下卷烟,一个兵走过来朝他屁股上踢一脚,他没反应。几个兵走过去,将他头上旧塌了沿儿的军帽拉拉歪,半个脸都罩进帽子,他仍抽烟。最后过来一个执勤排长,戴红袖箍,唤小畜一样对他勾勾食指,他一下站起来,腰略哈,缀着两只大手的长臂当郎在身子两边。“唉,又在这儿看什么?”排长说着瞅瞅一群正往脸上抹颜色的女兵,“以前还没看够啊?!”都不懂排长的话。“还不快去挑水!” 他哼哼一声,脸是除净了表情。我们全说水太够了。排长堆笑对我们说:“省着它干啥?叫他去!” 他将扁担搁在隆起大驼的肩背上,天晃地晃地走去。排长冲他背影叹息地轻哼:“个狗日的!” “怎么有这么老的兵?”我们中有人问。“谁是兵?他是兵?……”排长指指已走远的他。我们从排长嘴里把他的故事听来了。他是西藏平叛时的兵。那时两眼温泉敞开,到时节藏人男女结集在这里嬉水。甘肃人有天入了瘾一样站在边上看,被藏民扭住了,说要打死。兵站讨回他,当年冬天就处理他复员回甘肃。第二年,他却又回来了,人只有一大架子骨头。他家乡饿死许多人,一个家死得就剩他。兵站再也撵他不走。他拾人穿碎的衣服穿,捞伙房各只锅的渣吃,干人人不干的活。 下一天我们去雅江城逛稀罕,路上见到盲女子和甘肃人。甘肃人背着那只扁桶,里面小红苹果还盛得那样满。空了手的盲女子扯住他破军衣后摆,他步子大,她步子小,怎样也扯不匀。他俩不讲话,他俩的话是一答一对出声的笑,那种完全痴傻的笑。盲女子满头是花,擂得那么密,穆桂英的冠似的。甘肃人胸前荡着一只花球。高原野花都是矮茎,采下来难集成花簇,只能成花球。 一天晚上结束演出,我们约好去洗温泉。马上要离开雅江,下个澡到哪儿洗是没数的。去温泉的路上,我们贼一样轻,怕领导阻止。领导教育我们不要歧视藏民,也教育说:藏人会把女兵装进牛皮口袋,背到山沟,让她养出小女兵来。 温泉地方是个盆地,人上小坡之前看不见它。一上坡顶,它会一下子到鼻子根。快半夜了,夕阳还未消尽,小半个天就有了些烂乎乎的金和红。白天大阵的乌鸦不知去了哪里。白天凶神恶煞的快乐藏民不知去了哪里。 我们中有人悄声抒情:“天好像人民南路!”她被大家笑斥:把什么好看东西都讲成人民南路;你就晓得人民南路! 她说:“我们四川小县分人啊。我晓得人民南路,哪个甘肃大怪可晓得?” 人马上和她:“他大得我恶心!” “兵站人说,有次运来广柑,他连皮啃,苦惨了。没人告诉他削广柑皮,都背着他削。后来回回分给他广柑,他都让给别人吃。” 没下完坡我们不动了。好在谁都没叫。一般我们中总有个把人在这类场合没出息地尖叫。天发暖地亮。 盲女子站在盛接温泉的坑里,慢慢用双手往身上撩水。她不知道水多浑多脏。一头花丢掉不少,乱七八糟剩一些在不合宜的地方。她胯部也薄、削,水至她大腿根。她屈一回腿,掬一捧水浇在自己身上。这个绝对重复的单调动作使人感到她不在动,她完全是静的、呆的。假如仅仅由她一人构成这场景,谁理它。人诧的是他。他那样一大个,蹲着,也可能跪着。还那样耷拉着巨大的下巴。一动不动,这个绝对僵滞的人形使人感到的是动,那看不见的动才使他的静那么变形。 我们中没人报告这事。都带着疙疙瘩瘩的感觉睡了。近早晨那段,兵站闹得厉害。说是有逮人。逮他。 演出队也开始帮着逮。藏人早对甘肃人与盲女子的接近留心,昨夜全出动了。他当然往兵站跑。兵站不准他躲,怕藏人把兵站踩平了。他跑了。藏人被放进来搜看,兵站也帮他们搜。为使藏人明白他不属于兵站。往小树林搜,惊起一世界乌鸦,淡色的天一下变得麻麻的。他被逮着时两腿被藏民的枪伤了,破军裤红透,粗大的两条腿已让血淌软。 一个藏民和一个兵架着他过来。他并不太害怕,一切都好像还没懂。我们惊慌地发现这地方原来有这么多藏人,像一下子长出来的。人永远不懂这地方的各种潜伏。天热极了,乌鸦呐喊着一蓬一蓬冲上天。 甘肃人被堆在兵站院子里。人群里,美丽的盲女子也把脸朝向地中央淌血的那堆身躯。红苹果还在她身上,红得过了饱和。 军民双方达成协议,将他绑上,送军分区。没人架得动他。车在旁边发动得已烦了。他仰起脸,为自己的笨大着急和惭愧。塞他上车,他呻吟几声“渴”,人都装没听见。 演出队再上路,整个人、车都疲疲沓沓。兵站也阴阴的,怨着什么,为着什么灰着心。 翻山时,下雪了。六月下雪在这里没人感叹。弯子上,又现出她。车慢了,司机等我们拿主意。我们沉默得像一车货。 她追上来几步,车却从她肩旁猛一抽身。扑空的盲女子跌倒了,红苹果全翻在雪地上,红得污了,像雪地溃烂了一片。 家常篇 灰灰带了个矮小的老头走进弄堂。路过传呼电话间,灰灰朝闭着的门喊:“拿三十八号的报纸!” 喊出来张白胖老太太的脸:“你家报纸你妈拿走啦!”她回答灰灰,眼睛却瞅老头。灰灰没什么看头,他在这条弄堂里已存在三十年了。“灰灰呀,你妈今天没去写毛笔字,她说天热,懒得跑。” 灰灰对老头:“我妈平常这时间到‘老龄书法学校’去上课的。” “灰灰妈不像我们这种人!我们这种人叫做真真老太婆!”老太太哈哈着说。灰灰晓得她其实很不开心:你怎么可以不让我弄清这个陌生老头是谁!这条弄堂,谁家有事瞒人,谁家就把人得罪了。多年前,灰灰一家出出进进没了那个父亲,人竟未得到一个字的解释。那时灰灰还小,人们捉住他问:“你爸呢?”灰灰答:“我爸生病了,在医院。” “要紧病吗?” “我妈讲不要紧,是癌。” 过些时人们又捉住戴黑袖箍的灰灰:“中饭你妈烧什么给你吃?”灰灰答:“大排骨,油爆虾,咸菜肉丝。”人们断定:这家男主人倒没让自己一蹬腿拖倒一个家。 又过些时人们仍问灰灰:“你喜不喜欢你妈带来的那个邋遢胡子?”灰灰不答了。渐渐没人再敢跟灰灰罗嗦:他长成一副越来越凶的脸相,看你时两块腮骨横挫,像嚼你。 灰灰还有个姊姊。胖胖的一个外省人是灰灰姊夫,有几天见灰灰和姊夫阴沉着面孔协作,运了些纤维板进去,然后是钉啊锤,楼上楼下都被两只铆头敲得魂灵四溅。收煤气费的人从三十八号出来对人说:好好的屋被毁成了三间马厩。灰灰人高大,人睡自己屋,脚却睡在姊姊屋里。人不信,不久收电费、收清洁费的人又去,才证实,灰灰家确实搭积木一样搭了三间屋。 姊夫在阳台上浇花,往下一看,回头对姊姊小声喊:“唉,真来了!” 躺在床上的姊姊想支起身往楼下看,很快又放弃了,只伸出脚趾打开电视机。几天前,灰灰对妈说:“妈,我给你找了个男朋友。”妈受了惊吓,却没吱声。灰灰半躺在椅子上,两手捧住后脑勺。他穿件篮球背心,腋窝陷在几块巨大的肌肉下,很阴森的。“老头不错,有房子。” 妈眼神乱了。想伸手理头发,手指在半路又改了主意。头发在妈太阳穴弯一弯,齐脖又弯一弯。有次灰灰揭短样叫:妈,你那头发是烫的!但妈不承认,笑得又凄惨又牢骚,只说声“啊呀!” 灰灰又说起老头的职业、薪俸,妈仍不吭气。几天里,灰灰没再提这事,大家指望他已忘了那无聊念头。然而灰灰却真把这么个小老头引了进来。老头往这屋里一站,全屋子马上充满樟脑气味。人感觉不仅他的衣服,连他整个人都是刚从箱子底下拿出来的。全家都请他坐,请他喝茶,同时想着,他那头发实在黑得可疑。 妈仔细着自己的衬衫,让着身,开始收拾桌子摆茶。衬衫是绸料,色彩似是而非,肥下摆,怎么动它怎么飘。这么大个城市里,她是惟一看上去凉快又闲逸的人。在灰灰印象里,妈的衬衫不该这样空荡荡。曾经是姊姊告诉灰灰,他们小时吃的是牛奶、羊奶、豆浆奶。儿时的灰灰问:那妈妈奶呢?姊姊说,妈妈奶是辣的。灰灰又问:你尝过?姊姊毒毒白他一眼,受不了他的无知。后来灰灰在心里取笑了姊姊那些太原始的编撰。有回妈妈坐在小矮凳上洗衣,两臂在搓衣板上伸长缩短。十四岁的灰灰一不小心让目光落进妈领口。他竟走不动了。妈胸口那对东西从未理会过他。它们饿着他,对他干涸着,对他冷酷生硬地凌驾着。那以后不久,妈突然听见家里响起一个陌生男人的闷喉咙,又怕又诧地去找,发现这喉咙是她儿子灰灰的。妈顿时在这喉咙中检点起身姿,缓了步子,两眼里的汁水也刹那间干透。灰灰开始东张西望地跟妈讲话。有回他几天没搭理妈一句,妈坐在马桶上嘹亮地哭了,从卫生间出来,妈步子已像个邋遢老妪。妈把姊姊拉到灰灰面前,当心地收敛着胸脯,希望自己老得已足够真切。妈说:“灰灰,你看。”她扳着姊姊正抽条的身子,那身子上是件绿得娇滴滴的衬衫,低领口,紧腰身。正是那件绿衬衫。让灰灰的眼从领口陷进去,又在里面走投无路了好一阵的那件。 “灰灰,姊姊穿这件衣裳好看吧?”妈紧张地笑。“以后我再不穿它了。”妈像赌咒又像讨饶一样说。 灰灰又懒又烦地看看姊姊。绿褂子在她身上像块艳丽的抹布。妈成心这样做。让你明白不是人人都能让色彩有某种内容。灰灰想妈把这太妙而让人不得安全的绿褂子给了姊姊是讨他欢心,也报复着他。 姊姊姊夫蹑手蹑足地退进他们笼格般的卧室。“神经病!”姊姊说。姊夫挤着她躺上床,劝她想开些;老头不值一文,妈可以嫁给那房子。姊姊对着天花板叹:丑恶,丑恶。你原来娶的不是我,是房子。姊夫委屈坏了,想解释,姊姊无声地喝住他:“床吱吱嘎嘎响,外面人听见当我们在干什么!” 灰灰暗坐一会儿,发现妈和老头之间没话,双方只跟他东拉西扯。“我朋友的老伴们在用一种老年营养食谱,灰灰,你妈满好也试试。”老头脸朝灰灰说,只最后向妈客气地一笑。 “灰灰呀,不知章先生了不了解那种药枕,新发明的,我颈子上这块痛睡这种枕头会轻下去。” “你没告诉你妈,灰灰?我倒学过几天推拿……” 灰灰觉得这样谈下去大家都会累死。他站起身说:“你们谈,我去买些熟菜来,晚上妈就不必忙了。” 妈立刻跟着起身:“我去!你不知哪家东西实惠!你陪章先生谈。” 老头也起身:“灰灰,谈谈就很好,我不在这里吃晚饭!” 灰灰不答,忙着把头往t恤里拱。出门前对姊姊屋喊:“唉!把你们的电扇借出来公用一下!” 过一会儿,灰灰姊姊姊夫也借什么故出去了。门被关得那样重,不知是威胁还是安抚这对老年男女。 “听灰灰说,你书法练得满好。”老头先说。 “瞎写写,也不能叫书法。”灰灰妈说:“灰灰讲,你在做外交翻译工作?” “翻译?”他摇摇头:“从学校退休出来,就跟出版社联系了:他们有东西翻译就来找我。不是旱涝保收的差使。怎么办呢,总要钱啊!”老头摊开手,出着声笑了。 “就是,总要吃啊!”灰灰妈一样摊开手,笑了。被个吃字提醒,她站起,想着搞点什么吃的。仅一只柑子剩在厨房小竹篮里,实在拿不出手。柑子现在成了金贵东西,而曾经金贵过的,像荔枝、批杷,干脆就消逝了。每回灰灰吃柑子都骂骂咧咧,骂时运、世道,骂得包罗万象,从剥皮到啐出最后一颗籽儿,都带着股讨血债样的狠劲。 灰灰妈在厨房剥柑子,眼却仍关照着老头。他坐得很静,忽然却浑身一耸。抬起脸,见一大盆吊兰悬在他头顶。才浇了水,大概花盆漏。老头摘下花盆,嗫嚅着嘴和自己讨论一会儿,决定挂它到窗帘旁边。那样不妨事也好看。但他马上不安起来,似乎对别人家务如此自作主张很不妥。很快他将花盆挂回原处,自己换了只凳子坐。凳子角上,搁了只玻璃杯,剩着小半杯陈茶,里面浮的沉的全是烟蒂。那是灰灰造的孽。老头朝它看看,脸上立刻现出轻微的恶心。灰灰妈想,假如茶是从两天前剩下的,这个气温它一定生出翠绿霉苔来了。老头终于不顾一切地捏起它冲进卫生间。 等灰灰妈端一盆和着干果及新鲜柑子的杏仁豆腐出来,老头已坐定了心。桌上是那只被洗出新面目来的玻璃杯。他朝灰灰妈笑。那笑你往往在孩子背地做了件事,并对这件事所招致的赏罚心里无数时才会看到。 灰灰没掏出钥匙就听见门里响动得很激烈。走进去,见妈与老头正合抱那只大鸡血红花瓶,四只脚有进有退,吱地在地板上挂动,很刺耳。家具全挪了位,多了许多空间似的。老头这时对妈轻声说:“你先放手。”妈轻声答:“你先放。”俩人对脸悄悄一笑。灰灰在改样的自己家迷了路。有种感觉,似乎他误走进别人的家。 妈挥挥身上的灰。她似乎高大也肥腴了些。什么又将她发酵起来。灰灰将食物一样样拿出:叉烧、熏鱼、素什锦,同时费解着母亲的摇身一变。他忆起多年前那个春天的傍晚。 那个傍晚他在同学家阳台上学抽烟。对过楼里跑出一个蓬头女人,拎着一只冒烟的锅。女人扔下锅,动作快得像挨了咬。“烫坏你没有啊?!”一个高个男人随后冲出来。女人含糊不清,非哭非笑地说着什么。“叫你不要碰它,不要碰它!”男人婆婆妈妈着,把她手端到鼻尖去瞅。女人笑得像学校的疯丫头一样烂漫。说:“我不碰它,救火车就来了!” 十五岁的灰灰恼火地想:这个装嫩的女人怎么可以长得和我妈一模一样! 灰灰当晚回到家,架起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抽烟。姊姊马上尖叫:“你要死,妈马上就要回来了!”灰灰眼都不朝她翻。直到他把整个屋的空气都抽浑了。妈才回来。又是个被工作、家庭、儿女倾榨到奄奄一息的妈。 “灰灰,你在做什么?”妈以那只裹着白纱布的手指点着他。 “抽烟啊。”他挑挑眉,磊落极了。 “你!天晓得,我怎么养出这么个小流氓!”妈冲进卫生间,坐到马桶上哭去了。灰灰再不像曾经那样一听这哭就躲出去。他索性躺平,潇洒地一下一下往明净的地板上弹烟灰。姊姊急忙拧开收音机以驱散妈妈的哭声。灰灰想,从此后,再轮不着我躲出去了。你反正有地方躲了,妈。你在那儿比在家里还熟门熟路。疼着别人,被别人疼着。你到那儿嫩去吧,活蹦乱跳去吧。 不久,灰灰敲开门,对高个男人说:“我妈叫我来借一千块钱。”男人头晕眼花地看着他。“我家连块洗手肥皂都用不起,还是要欠债。” 那以后十多年,妈不再到外面忙去了。轮着灰灰到外面忙去了。当灰灰散掉最后那个女朋友时,姊姊问他原因。他带点流气地笑道:“她脚丫长得又大又丑。奇怪,现在女孩子里再也见不着那种又小又整齐的脚了。”姊姊问:什么样的脚叫又小又整齐呀?他答:就像妈那样的呀。 老头走后,灰灰闷声不响又将家具通通搬回原样。之后他坐下来看电视。灰灰眼睛看着电视对妈说:“我看你们满处得来。处处看吧?” 妈对着电视笑笑:“这个年纪了,还麻烦什么?” “慢慢来往着,时间长了,说不定会有感情的。”灰灰被电视上的球赛扼住了呼吸。 “这把岁数了,什么感情呀。”妈往电视机前凑凑,想看清那上面的人怎么了,干嘛那样想不开,你冲我撞,却又挤成一团肉。 “你老什么呀,妈。反正老也不妨碍俩人一块过日子。再说等我一讨老婆,全家上厕所都得排队……” 妈起身。灰灰立刻从电视上抽出目光,去看她。她进了卫生间,不过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灰灰等得恐惧起来,轻声把姊姊姊夫唤出卧房。这时门栓一响,妈出现了,脸上是种近乎浪荡的从容。 灰灰摊手摊脚坐着,抽烟,占据了大半个长沙发。他朝地板上弹弹烟灰,妈竟一点不烦心。也不像从前那样,跪下,满心委屈地去擦。 灰灰说:“妈,我们刚才在说,老头人好,也不粗坏。” 姊夫助兴:“啊。你们看见了吧?晚饭时候,他从饭里拣出两粒砂!” 姊姊瞪他,抑制他讲废话的热情。 姊夫却接道:“开始我以为他是自顾自,后来他把拣过砂的那碗饭换给妈了。” 灰灰又说:“真的耶,妈!我们都看出老头将来会待你好。他又有房子。先来往看看,又不亏什么。” 妈直了直身子,始终空荡荡的衬衫又紧起来。那些可恶的形状再现了,复原了。 “灰灰,以后你不必人睡在自己屋,脚睡在姊姊屋。下个星期我那间屋就归你了。”妈说。 灰灰眼里,妈仍在壮大勃发。这时听妈说,又是那副失落在多年前一个春天的嗓音。 “我下个星期就和章先生去登记结婚了。” 黑宝哥 那时黑宝的大大常对我外婆说:“把黑宝说给你做外孙女婿吧。” 我不懂“外孙女婿”与我的关系,仍是粘着黑宝哥左右,惹他恶狠狠拉我辫子,或把我正在吃的刨冰挖一大半去。 听到黑宝哥的惨号,我会在半小时后端了刨冰去看他。他总是坚强地熬过他爸的臭揍,对我说:“我没招供。”也不知“招供”什么。左不过是偷了谁家一只鸡蛋,碎了谁家一块玻璃;大不了大不了,在谁家煤箱撒了一泡尿。我却很仰慕宁为玉碎的黑宝哥,陪他度过皮开肉绽最难熬的一阵。黑宝哥会边抽冷气边朝他爸后脑勺做“雪恨”的悲壮表情。他爸就总是那个写呀写呀的后脑勺,秃着,一缕发臭的旱烟云绕着。黑宝的爸是专门帮作家协会主席写小说梗概的人。主席把他从农村文化馆调来,发他口粮,给他屋住,还给他调来一个老婆。现在我才懂人们当时怎么管黑宝哥叫“拖油瓶”,当时情形是黑宝爸嫁进城。 黑宝大大是黑宝哥的姑,小脚女人,梳个大髻,包了颗金牙,终年穿棉裤。她管黑宝爸的老婆叫“那鞋拔子脸”。 其实黑宝哥的继母很好看,下巴有点往前伸,但也不至于用去拔鞋。她从来不打黑宝,说打不动,只把下巴再伸长些,黑宝爸就得了“点将令”。 黑宝哥继母的女儿叫小璐子,比黑宝哥大两岁,黑宝哥叫她“姊”,但没得到认账过,人家小璐子有自己弟弟,是黑宝爸嫁进城那年生的,叫小理理,我讲的这段事跟他没关系,就不再费笔墨了。 头次见黑宝哥时,我们一大群孩子在围观某家的大红公鸡站在某家母鸡背上,叼着鸡冠子,母鸡趴成一摊,任一注血从冠子上流下来。这时出来个侉子口音。 “这是踩鸡。” 都拿眼去找,见一个脸生的男孩正咬一根大葱,另一只手拿了只生茄子,白花花的茄瓤上抹了辣酱,他跟晴馍一样啃一口茄子,咬一口大葱。 “踩了鸡的鸡蛋才能孵小鸡。”他知道我们在看他,却不来看我们。他黢黢黑,很多头发,眉毛的终点是头发的起点;嘴唇下、下巴上茸黑茸黑,一点儿年纪就是个很到火候的小老爷儿们。 “为什么呀?母鸡流血啦……” “踩鸡都不懂?”他说,“母鸡可喜欢让公鸡踩啦,别看它那受罪样儿,是装的!要是公鸡不踩母鸡,就没有小鸡!” “你爸不踩你妈,会不会有你呀?”个儿最大的男孩问。他起码是初中生,比所有人高一个头。 黑宝哥对旁边的我说:“帮我拿着。”他把啃下大半的葱和茄子塞到我手里,向初中生扑去。 那一扑让所有孩子知道来了个叫黑宝的恶棍。 当晚我去给黑宝哥送那半只茄子半根葱,见了刚挨揍的他。他不仅挨了揍,还被罚掉了晚饭。所以半只茄子半根葱送得很应时。我头次见这么小个屋里装这么大一家人。喝稀粥的声音响得山摇地动。 黑宝爸对我说:“黑宝下次在外头跟人打架,你就来告诉我!……” “我没跟人打架!”黑宝说。 “你还敢赖,我现在就来揍死你!” “揍吧,”黑宝大大说:“揍死好,让孩子跟他娘去!不揍死早晚也饿死、屈死!捧死前,先让他给你摔个老盆儿,不然你死那天,指望有人给你摔盆儿打幡儿啊?” 黑宝哥的继母叹口气。大大,大大,就大在这里。 “妈!”小璐子这时忽然叫:“黑宝干嘛老看我!” 大大说:“抠了他眼,他就不看你了!还当是只多他这张嘴,连他一双眼也多了!” 黑宝哥的确爱看小璐子。小璐子的确也好看。怎么骂,黑宝哥还是要看小璐子。我从来没让黑宝哥那么样看一眼我。大大跟我外婆煽动情绪:“我家黑宝一定要娶你家小妹了,他真喜欢她——没看他帮她背书包,帮她到小人书摊上占位子!”而他就是不那么样看我。 小璐子上初中二,从来不参加院里孩子们的玩闹。她有许多正经事做:做三好生,做合唱团员,做剪纸宫灯,做“体操健将”的梦。院里大人们提到小璐子都摆出“没说的”的表情;漂亮、懂事、要强,几世修来的。只有大大叫她“狐狸精”。大大满有理地说:“小小的人,两个奶都挺出来了,不是狐狸精是啥?” 小璐子常穿件红体操服,紧绷绷的像漆在身上的。她头发天然卷,拢起放下都美。小璐子晓得天下人都在看她,因此她总是半烦恼半羞涩地垂着眼。她有时垂着眼就把许多叔叔阿姨们忽略了,走过去,没喊人,但她会回头来补一声,有时还补一躬,因此显得格外礼貌。大人们常说:“小璐子真好,忘了叫人,还回来补!”我们这些见人就傻叫的孩子比起小璐子,就不给人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了。 小璐子待黑宝哥不坏,就当没他这个人。有时跑到我家门口问:“在你家吧?”并不说“谁”在我家。然后说:“该回家吃饭喽!”同样不说“谁”该回家吃饭。黑宝哥只有在外面我姊长我姊短地自豪,回家一叫,小璐子会伸长下巴(活脱一个小鞋拔子),眼一白:“谁是他姊!” 有年夏天特别热,小孩子们都爬上办公楼顶的大平台睡觉,一家一张席,铺在水泼凉的地上。我家的席和黑宝哥家的并连,小璐子要两个枕头,黑宝哥就来枕我的。我嗅着黑宝哥的汗酸,触着他细瘦的肢体,心里不知怎的好高兴。 “别动!”他喝我,用一条腿压住我的腿。 我控制不住那股高兴。 他开始胳肢我:“叫你动、叫你动!”我翻腾得像只泥鳅。到现在我还记得黑宝哥又热又狠的手。还记着当时的我怎样急切地期盼每个傍晚。 不知怎么,我在一个露水很浓的清晨醒了,枕头空掉半边。 “黑宝哥!”我带哭腔地叫。 “嘘!……”他制止我。他侧卧在那儿,朝着小璐子,样子有些怪。我盯着他。他勾勾手指,叫我过去。 “你要不要看?”他耳语问我。 “看什么?” 他让开一点身体,一面用手揭开小璐子的半襟小褂儿,上面的扣儿都被解开了。小褂儿下面是一对刚刚含苞的乳房。淡青的晨光中,小璐子的皮肤几乎晶亮透明,而那两丘凸起尤其晶亮,我浑身哆嗦起来,自卑得极深,因为我明白小璐子已从我们这些浑顽的孩童中脱离了出去,那具身体不再有孩童的单调。多年后,我还在想,我见过各种艺术家的女性胸像,而黑宝哥揭示给我的,是最美的。那时才九岁的我,突然对面前这个变化了的女童身体产生了类似膜拜的感觉。那感觉使我渐渐战栗起来。 黑宝哥也默默的。脸上没有半点轻挑和恶作剧。 “你想碰碰吗?” 我滞重地看着他。一种渴望远远地来了。“你呢?” “我碰过了。该你了。” 他把住我的手,伸过去。我的手似乎拄着他的;拄着他的虔诚和勇气。我和黑宝哥的手就这样去礼赞了。 黑宝哥被大大带回乡下去了。他写信来,说我可以去看他,他会带我去打鸟和找老汇。不知道老汇是个什么要紧人物。到了乡下,才弄清老汇是个家畜医生,会把公畜变成不公不母的。老汇总有炒栗子给我们吃,然后给我们讲笑话。他的笑话令黑宝哥笑死,我从来不笑。 我穿到乡下的是外婆刚给我缝的裙子,白底儿,上面有许多杂色小降落伞。而黑宝哥却说:“丑死!” 我说:“呸!” “跟偷别人的一样!”他笑道:“那么大——从你妈那儿偷的?” 我想他说的不是真话。一般情况下我穿得再新再异他都不加评论,根本就没看见,没注意。这回他头一眼就咋唬了,就证明他看见了,注意了,没准还喜欢了。在乡下黑宝哥显得壮实多了,脸上没有挨揍的痕迹,也没了那股子狼狈和落魄。这是去打鸟的路上,黑宝哥要打斑鸠让我带回城给小璐子熬汤,小璐子不知为什么黄瘦了,一天天黄瘦下去。 走了很久,头也晒晕了。黑宝哥便来背我,我和他的汗顿时混得不知谁是谁了。他的脊梁漆黑,脖子上有一颗黑痣。黑宝哥黑得真俊,我想着,幸福着,幸福被他的步子颠得浑身扩散。 “你的裙子是新的?” 我以为他早忘了我的裙子了。我说:“嗯,今天才穿!” 他却没说什么了。碰到了鸟,他撂下我就投弹弓。打着了,鸟没死,断翅膀汩汩流着血。我把它拾进我的裙子里,想它疼得轻些。黑宝哥蔑视地笑笑:鸟早晚是个死。 我的新裙子就落了那么块血斑。在正当中,靶一样。外婆费一晚上洗它,也白搭。 第二天早晨,裙子没了。乡下风大,外婆断定是风兜跑了它。我想那条裙子想了好些时候。我家搬到北京,我还去布店找,看看还有没有那种布,白底兜,带杂色小降落伞。 后来就再没见到黑宝哥。有次有个童年伙伴寄来张大照片,我一个个都认出了,就是想不出那个戴眼镜的秃顶瘦子是谁。去信问,答说是“黑宝啊!”我发了半天呆。 那回我从乡下回来没多久,小璐子就死在医院了。死得猝,说是骨癌被误了诊。黑宝哥回来,已不再有小璐子这个人。 又一次出差,想着怎么也该去看看黑宝哥。他活得不怎么得意,一直住在老房子里。他的父亲继母带着弟弟小理理住到新房子去了。黑宝哥一直没娶,我自然明白这多少和小璐子的死有关。 去时他家没人。转到老旧的楼后,见到各家仍晾得密密麻麻的衣裳。我眼睛找着了黑宝家的晾台,那儿飘动着一条旧床单。忽然什么熟识东西往风里鼓了鼓。那床单中央补了块补钉,白底儿,上面是杂色的小降落伞。不会错,正当中,有块淡了的、却永不褪去的血斑。 除夕,甲鱼 清冷一个早上,老萧被妻子差出门办年货。自行车各个关节都在响,一村子人全听到,之后着想:还是老萧阔,出趟门“嘁哩咔嚓”一路响得气魄。路上的坑洼是雨季被牲口蹄子踏出来的,老萧的车轮只好在这路上走弹子跳棋。久了,车便与路拌嘴一样,上路就响得吵人。 老萧是个作家,全村人都知道。但没人知道作家是做什么的。问过,做“反革命”被贬到这麻雀都不搭巢的地方来之前,你老萧挣谁的钱?他答:作家协会管饭。简称就是“作协”。人咬着问:做什么鞋?老萧笑,心里却委屈着什么。 雪残了,烂絮一样这处那处地摊着。天不清爽,没云也没太阳。老萧烦这片又浑又脏的天,路边的死草全黑了。树全精瘦,这里的土地把它们也饿着。 进了集,头家是个馄饨铺,老萧想买一碗烫烫冷的腑脏,转念又愧作了。他工资被停发后,全家每人每月十二元生活费。他饭量大,抽烟,夜里读啊写地熬灯油,已经开销掉全家收入的一半还多。离开馄饨铺他安慰自己:这种东西还有个吃头吗?中间那点肉馅像用挖耳勺填进去的。难怪这里人把“吃馄饨”叫成“喝馄饨”。 集上只有几个卖狗肉的。几条瘦狗腿朝天蹬着,肉冻黑了。问问价,老萧走开了。常纳闷这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多狗,会养得活这么多狗?人都没得吃,哪里屙得出什么去供狗吃?狗全是一副狼相,腰贼细,少听它们吠。有回一家死了个奶娃娃,傍黑裹了小尸首到坟场去,草草刨完坑,见身后来了一大群狗。一大群狗全闷声不响地坐着,卧着,亮着眼。 老萧回到家,妻子堵他在院里,说有人等他回来帮忙写对联。老萧懂她意思:在这地方吃点好东西得瞒人。“买着肉了吗?”她低了嗓子问。 “看看去啊。”老萧下巴指向自行车后一只麻包,只拿眼觑她。妻子凑近,见里面一团东西正运动。她一下子半张开嘴,转脸向老萧。 “不怕的,头扎住了。”老萧笑道。见她仍后缩着身,保持一个逃也来得及的姿势,他又说:“这是天下第一肉!”说完龇牙笑了。有的吃,老萧就这么个笑法。 妻子再看看,那东西团团圆圆。“到底是什么呀?我们可不跟着你吃怪物!”她脾气有了八成。 老萧从自行车后架上拎下麻包,然后对妻子掐着板眼说:“八斤一只鳖!” 妻子还要有话,两个候在屋里的村邻迎出来。老萧两笔字写得不坏,但他怕透写对联。不论城里革掉多少东西的命,作田人却仍坚持要喜要福要发财。他们要什么不碍事,手迹却是他老萧的。一旦有人告发:这个萧某某被发配到穷山恶水仍不干好事,写这种封建思想糟粕,他日子就更难活了。于是他写“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村人期期艾艾请教:连根发财的毫毛也不见啊?他恐吓地粗起喉咙:哎,这是毛泽东诗词。写多了,开始忘形:“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问他“都是毛泽东的?”他支吾。心里悲悲地打趣:若毛泽东真的东篱下采菊去,中国事情不知好些还是更糟。 直写到晚上十点,人仍是不断地来。他十四岁的儿子和九岁多的女儿开始朝上门求对联的人白眼,他们已饿得没了斯文。老萧家刚来那阵,不少村邻恭维般问:昨晚又吃好的啦?老萧一瞪眼,不懂,人便拿嘴模拟菜下油锅“咝——啦!”老萧隔壁是牲口院,晚饭时人把牲口牵回,恰听见了这声“咝啦”在这村里放枪也不会比这声“咝啦”更炸耳。村里人只用筷头蘸油,数着数滴进煮熟的菜也好,红薯也好,榆钱柳芽也好,总之是“咝啦”不起的。尽管老萧落魄,还不至于从油里省钱,因此老萧理亏似地,把晚饭改到天黑之后。 快半夜时,来求老萧写对联的人稀落了。老萧提了把板斧开始围着那巨大的一只甲鱼打转,妻子孩子鼓励又恐惧地看他转。他边转边谋划:这样大个家伙该分三下里烧,中间腔膛里填上八宝清蒸;四肢头颈可以炖个汤,裙边要精致些烧,来个酿的。妻子扫他兴:锣齐鼓不齐,砧了大块一锅烩了事。 儿子想帮他,花一个钟头,也把这只寿星老甲鱼逗露了头。起初拿枝筷子引它咬,但眨眼它便顺住咬折的筷子缩回甲里去了。二次用只铁勺柄,它却无论如何不睬。最后用截干玉米棒温存地捅、戳、诱,它才慢慢露头。那头一露,女儿“哇!”凄号一声跑了。那是副又阴险又悲哀的头脸,高高扬起时,颈上叠起极密的皱纹。斧落下时,以脚踏住它脊梁的儿子被它掀翻倒,重重仰摔在地上。老萧妻子正在院里备柴草,这时探半只身进来:“什么事这样闹?!” 屋里三人瞪着她,全恐怖在那里。 妻子看看那一碗黑绿的东西正冒血,血厚厚凸在泥土扎实的地面上,竟渗不下去。血开始流,流到人脚边,通不过,拐弯向另一人流去。血有着报复和控诉的动机,沉着地动,起着泡沫,一丝热气从血里冒起。 又来了一帮村邻。老萧这才振作起来:“好好烧它!烂烂地炖!”他恶狠狠指着它。 大家伙被控净血后放进一只大盆,之后浇上热水,老萧妻子炸着头皮去触碰它。她伤着脑筋:能入锅的似乎并不多。裙边生满寄生虫,不得不扔。四肢也吃不得,厚硬得像箍了甲胄。只剩一只大壳,她横洗竖洗,才敢放它进锅。 老萧提着笔伸头进厨房,耳语一样喝斥:“切生姜不能轻点吗?” 妻子耳语一样抢白:“已经像做贼了!” 两个孩子问:还不烧?还不烧? 妻子又哄又吓:“年夜饭年夜饭,夜里吃才叫年夜饭!现在饿?好哇,堂屋那么多人我请他们都来吃,吃光算数,你们活该没的吃!” 半夜一点,一村人都来过,又走了。老萧搁下短掉多半的墨,快活着进了厨房。“咳,吃年夜饭喽!” 两个孩子从火边抬起脸,焦急和兴奋已使他们目光发直。“还在烧。”妻子答道:“这只老哥家伙要熬尽咱家一冬的柴!” 掀锅盖看看,浮着葱、姜、蒜的沸汤下面,那东西在锅底俨然不动,色未变,形也未变,老萧劝两个孩子先去睡,到时叫他们起。两个孩子不肯,眼期盼得更直。算算,他们有一年未见过荤了。又过一小时,一股厚厚实实的荤腥气捂上了人脸。老萧纳闷:他跟它不那么久违,怎么从来未闻过这么要人命的香味呢?再看看,汤仍不浑,却微微发蓝。“就要好了!”老萧宣布:“你们摆桌子!这年夜饭还得了?吃过这顿饭是驼子卧轨——死也直(值)了!” 天灰灰亮时,荤腥已折磨得一家四口坐卧不宁。老萧妻子以筷子伸进锅试试,抬起脸笑了。老萧想,在这只锅面前,他竟有个笑得如此妩媚的妻子。当一只盛着全部汤和体骸的大盆被端上桌时,人被这气味弄得有些晕眩了。似乎全副身心,全副思绪,全副欲念都被这气味充塞了。它太浓太醇,逼人太甚,因此人近乎要窒息在它之中。 一切就绪,人正要朝桌中央的盆下手,院里传来闷闷的热闹。老萧站起身,掀窗帘一看,立刻木在那里。妻子孩子连问什么事这样惊吓他,他没话。全都挤到窗前,于是全没了话。一院子满是狗,满是饿走样的狗。它们一律微仰着脸,憧憬、膜拜般朝向这气味的来源。蓝的晨光中,它们闷声不响地坐着,卧着,亮着眼。 (全文完。本小说获1991年台湾“洪醒夫文学奖”。请欣赏下篇作品) 馋丫头小婵 我们从不叫小婵“小婵”,前头一定加个“馋丫头”。乡里邻居都这么叫,噱头些,也体己些。一般婴儿开口头一个字说“妈”,小婵的头一个字是“吃”。那时她当然说成“喊”,并且一口气就一串“喊、喊、喊喊喊喊”。后来她到了讲话字正腔圆的年龄,却仍说“喊”,说不来“吃”。也可能冥冥当中她对自己天性中的弱点是羞怯和避讳的。“喊”是娇憨的未成年的“吃”;是邀人宠逗人爱的“吃”,于是人也从不去想这个“喊”很有潜力导致出那个有伤大雅有碍廉耻的“吃”。 说是她那个姥姥与她不亲,是自她两个月开始带她的老保姆。我们都没见过她父母,有说在香港努力发财,有说在青海劳动改造,误差出天壤来了。姥姥在我们这个住宅区看花。我们这一片有些良种玉米,稀罕在颜色上:不白,不紫,是蛋青色。 植物园把花圈成他们的了。姥姥挣看花的钱。看花看不出大钱,因此小蝉在襁褓里就“喊喊”地叫,似乎也冥冥中叫出人的这个最基本欲念中她命定的缺憾。 倚倚歪歪会走路时,小婵便串门去了。开着的裤裆总露出她粉色带青的屁股。有些单身的叔叔说:亲一个,馋丫头,叔叔给糖吃。她便巴巴结结上去亲。 大一些,许多阿姨叫她帮着搬煤块,绕毛线团,只要说一声:“有东西吃哦!” 有回街口来了个吹糖人的,一街都是热的黏的甜空气。小学生们上下学都站住看一阵。难得有买得起的,一旦谁买,学生们都要喝一声闷彩。然后那个得了糖人的孩子满身披挂着羡慕从人闪出的南道走出,嘴里咋唬:“别碰我别碰我!碰折我的糖人我跟他玩儿老命!”孩子们护驾一样就都离去了,总是只剩下小婵。 小婵那时六七岁了,块头极足的一个排场女孩。她眼跟着吹糖人的手走,两挂鼻涕伸伸缩缩,太出神时她也不费事吸它们回去,只翘出上唇去抵挡或缓冲。大起来,她那样子翅起的唇便固定在她容貌上,似乎她对事物的知觉都在这唇上。阴天时,她姥姥两只小脚乱绊地跑到街口叫她回家。她却已帮吹糖人的扯起风箱来,脸涨得通红。 “人家花多少钱雇你拉这大个风箱?看不累僵了你!”姥姥叫。 吹糖师傅慌着开脱自己:“谁叫她拉?她自己要拉!”他转向小婵:“我叫你拉没有?” 小婵摇头,眼眯眯笑了。一看就看出那笑里的贪图。姥姥便伸手来拽,她躲身,猛了些,人磕到炉子上,两只手去护脸,先触了烧得要融的炉壁,拔回手,掌心两块皮就留在炉壁上了。 哭声像宰小猪,吹糖师傅送了个糖宫灯给小蝉,说那糖宫灯他少说熬进去三两糖,也别让孩子枉受一场痛。 多年后,我们还有人记得小蝉那哭以及那盏代价惨重的糖宫灯。“你咋地它了?”我们问她:“喊啦?”她否认有过这事。 她十二了,懂得有些事是该抵赖的。那是文革尾巴上,搞不清怎么就消逝了肉、蛋、糖。没了这三样,粮耗得特快。春天大人们就揉我们出门橹榆钱打槐花去。小婵成把地将槐花掬进嘴,翅出老远的唇边都是泥污指痕。我们说活该人叫她馋丫头,槐花给她吃成炒米花了。又问她槐花没到家就让她消化了,她姥姥拿什么蒸饽饽。 她只浑头浑脑地笑。也不知是她在这儿吃饱,勒出粮给姥姥,还是姥姥惯于尽她足吃足长个儿,她不懂去分担大人缺粮的忧,只拿槐花当零嘴。她与我们年纪相仿,个高出一头,跑动起来,胸脯颤上颤下,不像我们一身于紧。跑热了,她脱掉麻衫,里面一件点点花布马夹,搓洗得纱一样薄,比光身子含蓄些。她常是这身装束在她家门口洗衣服、搔头虱、望街景,有时就干着眼,像空着心又像满心的事。那样站站,不久就有丑话出来了。 我们当时都不信她与板刷头的事。她在男女上根本是木的。有时我们讨论些书上偷读来的风月情节,她一点精神也打不起。 板刷头是个建筑工,跟着马路对过那片新砖一块出现的。说是要起一大窝公寓楼。板刷头常是一身蓝,一动作身上各块腱子肉就你挤我撞的。他头次走过小婵家门口,就马上走回去,为了再走过来。两来一往,他都在看小婵。小婵也看他。他手攥着几串烤羊肉在啃。那时人还新鲜刚刚东进的新疆烤羊肉。他瞅小婉是瞅那被一层纱朦胧掉的身体,小婵瞅他,是想弄清他啃的是什么。 小婵从小就会这样看人。明明懂得人手里拿的是个油饼或雪糕,她却一定问:“你喊什么呀?”后来常被人抢白,她不问了,就这样看,看得嘴唇越翅越远。她那两片聚精会神的嘴唇使她好看得蠢,也蠢得好看。板刷头顺手给了她一串羊肉。那大概就是他们的开头。 后来板刷头被捕时,官方的证词把故事讲得很明了:板刷头以食物为诱饵,将小婵带进建筑地基的壕沟。我们问,你怎么肯跟他下壕沟呢?怎么肯让他在一团漆黑中往你身上暴虐?他绑你去的? 她一把一把吃槐花,像听不见。 我们把沙土往她衣领里灌,她只得脱光身子。我们觉得她脱起衣服来一点不扭捏,还觉得那身子上到处看得见板刷头的秽迹,她答应招供细节,我们才把衣服还她。 听上去那事很苦痛的。 “就给你一包砂糖?” 她瞪着我们,想我们在愤怒什么。“打胎的时候,他给我家好大一块成肉!” 我们愤怒不下去了。都朝她恶心地龇牙咧嘴。她那胖胖大大的身子反正是不一样了,有什么原则性的东西被消灭了。这时她嗡出一句:“我姥姥夜里起来喝水。” 我们问为什么。 “她饿呀。” 姥姥一直在饿,某天小婵发现是自己让姥姥饿的,就用了这个简单法子,让姥姥好好饱了一度。都想起来了,小婵家门外墙上,有阵吊了一块渐渐小下去的腊肉。 打槐花回家,路走黑了。我们暗商量妥当,全走进一个大公共厕所。等小婵往茅坑上一蹲,所有人听了口令一样拥出去,顺手拉熄了灯。我们撒腿跑出去老远,还听她在那瘟臭的黑暗中哭嚎。 那桩事出之后的第三年,小婵的真姥姥回来了。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华侨,大花衣服大花裤子,走路都不熄掉香烟。她看看只有四十岁,听听只有三十。她的脆嗓子嫩模样把小婵的假姥姥比得格外老、干,简直扫帚疙瘩一柄。 真姥姥对人说小婵父母在国外忙个餐馆,回不来,她是替他们来接小婵的。街坊们也不讳口,祝福一样揶揄小婵:“馋丫头啊,这回你姥姥不用把腊肉吊屋檐上,掐着算着量着地吃了。外国呀,你想用粮盖个房,用猪油洗澡都随你!快跟你真姥姥去吧!” 假姥姥再舍不得也没道理留小蝉了。真姥姥说给她一笔钱,她说死也要死了,又没了小婵,要钱做什么?她只把平常攒的这一点点那一点点,原想给小蝉细水长流吃的食物都拿了出来,都烧了。小蝉仍是害痨症一样地吃,她却不再骂,欣赏地看,看看便流下泪。 “姥姥,你哭啦?” 姥姥轻打她一下:“瞎讲。”又改成笑,说:“那个戴镯子挂链子的才是你姥姥!赶明儿你有的是吃了!什么福没有,吃福总有了!” 小婵也哭起来。把头抵住桌沿儿,泪滴湿了一只鞋。 阔姥姥起程,小婵却没跟着走。两个姥姥一块,拖死狗一样,也没把她拖进计程车。她忽然觉得那个穷姥姥那么让她舍不下。我们都搬进了新公寓楼。小蝉和她的馋痨、坏名誉,以及渐渐动弹不得的穷姥姥留在了原地,仍“嘁呀嘁呀”地讲话,仍如常消耗着食物和岁月。 扮演者 (1) 找上门来时,钱克正和女朋友谈散伙。他光着脚丫,蓬乱着头;女朋友也光着脚丫,蓬乱着头。来人看看他俩的样,一清二楚他俩刚做过什么。被窝团得有姿有态,像人;他俩没了精神,窝在那儿像被子。 来的是舞剧团的编导,姓沈,耳朵上总贴满小胶布块儿,每块里面都是一根针,每一根针都治一个病。沈编导以为人们在她背后也叫她沈编导,不知道她一转背人全叫她“后勤部”,意思指她那个天真活泼的大臀。 “有件重要的事跟小钱单独谈。”沈编导对钱克女朋友说。 钱克脸更灰了,明白她要谈什么。让他弄得连打三胎的菜场女售货员肯定找到剧团门上来了,不然就是她丈夫找来了。 等女朋友一退出去,沈编导马上眉开眼笑。钱克糊涂起来,气氛里没有算总账的意思。 “《娄山关》里缺一个重要角色。”她说,一脸细皱纹鱼一样游动。 《娄山关》是沈编导新编的一个现代舞剧,里面有一段领袖独舞。近两年电影里不少过世的伟人再世,但让领袖舞动起来,是个绝对创举。剧团的人议论:“后勤部这下子非打红不可!” “这个重要角色就给你!”沈编导说。 钱克正在那儿无聊地蠕动,听到此猛一静,险些闪了脊梁。钱克二十九岁,早年学舞蹈没能兼顾学文化,因此他出落成一个不完全的文盲。他的文盲素质使他沉静,不爱加入是非,不争夺角色,有种原始的高贵。他甚至是有诗意的:对某件东西空瞪一会眼,再沉醉之极、心乱之极的叹口气。有次去拉萨演出,他很长时间的看着天空,叹出诗来:“啊,蓝蓝的天空一丝不挂!” 钱克拿他晴空一样透明的眼睛看着沈编导:“给我重要角色?” “对,你。”沈编导笑得像个妇女主任。 “我……我一年多没咋练功,一身肉,重了二十多斤。” “重才好。”沈编导说,隐喻无限的。 钱克是惟一不晓得她那创举的人。他对剧团正进行的活动一向是超脱的。他跟沈编导这样的剧团首脑几乎没有往来;不像其余的人,生杀大权给这女人掌握着,当她面认她做皇母娘娘,背地又屈得慌,一口一个“后勤部”的复仇。钱克从不像这些人,对沈编导把脸翻袜子一样翻,他一向对舞蹈和做人方面的进取抱浑然超然态度。抑或他根本没有态度。对沈编导的全部印象就是她有个尖下巴、大眼睛的十四岁女儿,怀抱一只尖下巴、大眼睛的白猫。 沈编导已搜寻出一面镜子,此时正用巴掌抹去浮灰。“忽”地一下,她像推出电影大特写一样把镜子推到钱克眼前。 “你看你长得像谁?”沈编导说。 钱克认为自己长得像爸,那个在自行车行蹲着转车轮辘至少三辈子的爸。还有一点像舅舅,教了至少五辈子小学二年级的舅舅。钱克的脸因发胖而线条丰厚,连鼻子也壮实不少。过去没人觉得他有副大个子,自他胖起来人们摹然间意识到他的存活是颇占地方的。他发胖是因为一年前派他去拉幕,不必练功的缘故。 “没看出来?”沈编导作恼又作嗔地笑,将他一垛草般的头发往后一捋,露出庞大一个额头和已经开始大撤退的发际,“再好生看一下!” “嗬嗬,”他憨厚地笑了。菜场女售货员向他要钱打胎,他就这样笑。“嗬嗬嗬,”他笑着点头,躲开镜子,表示看出他相貌中的伟大潜在。这个相似让他汗毛直竖。 “像吧?嗯?” “嗬嗬。” 沈编导把镜子挂回脸盆架上方的钉子上,但她前脚松手镜子后脚就“啪嗒”掉地上八瓣子。地上是一堆结满蜘蛛网的舞鞋,墙角有个小煤油炉,上面的锅和炉身都裹一层黑丝绒般的油垢,锅沿拖出一根长一根短的面条来。钱克在食堂赊账太多,三个月工资都不够还,他这礼拜起不吃食堂了,自已在小锅小灶上下面条。沈编导觉得钱克在这环境里像荒庙里一尊半塌的菩萨,人人都在新楼里占了房,钱克竟给遗忘了。 沈编导告辞后,女朋友拿钥匙开门就进来了。钱克正在对沈编导留下的一本共产党党史,一本舞剧大纲出神。大纲封面上印着毛泽东的狂草《娄山关》,这一段词钱克一个字也看不懂。 女朋友说:“我都听到了!” 钱克说:“你回来干啥子?” “我都听到了——叫你演毛主席!”女朋友也把他前额的头发捋干净,庄严的瞪着他,就像前些年的人瞪着那些巨大的石膏像、铜像、大理石像。女朋友说:“你龟儿要出名了!” 他指着下巴:“这里还要加上那个疣子。” 女朋友手舞足蹈:“西风烈,长空雁叫……” 他问:“啥子?” “娄山关啊!红军在娄山关打了一仗,打惨了!你不晓得?红军差点全军覆没!沈编导讲的——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你才说的啥子?啥子西风?” 女朋友指着舞蹈大纲:“你完了。毛主席诗《娄山关》都不晓得!沈编导讲的,娄山关一战,毛主席心情很不好,才写了这首诗!” “哦。”钱克大致记得这舞剧最初讲给大家时,他正在跟菜场女售货员为打胎的钱恼火、发愁、讨价还价。那时他心情也很不好,把幕都拉错乱了:应该先关大幕,后拉软景;他弄反了:大幕没关,软景的大松树先给他吊上去,观众眼睁睁看大松树连根拔起。过后每个人都跑来骂他,女朋友听不过去,干脆住进他房里臭骂他三天三夜。连跟他睡觉都骂。骂完了她就和他仔细地谈起散伙。 “我就不信后勤部学过这么厚一本共产党党史。”钱克说。 “不管她。反正你龟儿要出名了。”女朋友说。 一天,沈编导把全部人马集合到排练厅。沈编导穿一件海蓝无袖连衣裙,头发吹成对称的十二朵大波,自两个太阳穴一朵朵排下去。 她对人们很有故事地笑一下,说:“注意啦——” 从侧门走进一个人。那人颇魁伟,一身洁净的灰布军服,脚上是只麻窝草鞋。他背上那个竹斗笠伸出一根蔑纤,戳在他耳朵上,他不能轻易动头。他一路走过来,沈编导就一路退下去,他最终取代了她的位置。 沈编导忽然拍起巴掌来。 队列里有几个男演员说:“钱克!钱克!” 沈编导笑了,说:“我不用宣布这个重要角色的扮演者了吧?用舞蹈形象来表现领袖,从来没人尝试过!敢吗?谁敢!……”她锋利的眼神从人头上一刮而过,双手骂街似的掐在腰上。 钱克不知该怎样招呼大家的审视,索性把脸仰起,目光从窗子上一个破洞伸出去。那抽象的目光使钱克有了双古典雕像上的无眼珠的眼睛。他头发事先让沈编导塑制过,抹了鸡蛋清之后它很有可塑性。蛋清违反了头发天然的走向,勾销了他先天的懒散、轻浮。他看去的确像毛泽东长征时摄的那张忧郁、憔悴、充满忧患感的相片。 “嘿,钱克,少个疣子,少个疣子!下巴上、下巴上!……”有人叫道。 大家便开始评头论足,笑得哗啦哗啦的。 “钱克,对嘛,长好长丑不打紧,要长得对!……” “钱克肉没长对!长一身伙夫肉,咋要得?要长将军肉!……” 钱克目光并不收回,喷出一蓬唾沫星子说:“锤!”(注:“锤”即四川俚语中最粗俗的秽语。) 几名男演员回他:“锤!” 沈编导心一抖;这样“锤”来“锤”去,到登舞台那天还是个叫钱克的二百五;她的创举不仅成不了创举,还有政治官司要吃。这时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想搞出的这一记轰动,是身家性命的赌注;不是大成功,就是大毁灭。已有剧团领导反对她,说让领袖在舞台上“劈叉大跳”太不成话,说沈编导太想哗众取宠。再看看眼前这个钱克,根本无法让人对他生出半点尊重。即便他下苦功学出几套领袖招式,内里还是这么个半人半仙的二流子。他脚上的草鞋——这一会就给他踩塌了帮子,舒舒服服趿成拖鞋。他忘了刚才走进来时的仪态,歪脖树似的斜插在那里,手指头轮流去鼻孔里挖。沈编导想,一定得让钱克脱胎换骨。这个舞剧不成丰碑,就一定是滑稽杂耍。 (2) 从事情宣布后,钱克就不跟大家过一个日子了。沈编导把他隔离到楼顶上一个房间,原先是间小排练室,共三十平方。房间一头安了张小床,一张小桌两把太师竹椅。小桌上放一盏三十年代的乡村油灯,灯下是书、纸、笔。墙上挂一张巨大的军用地图。“娄山关”三个字被浓重打了圈圈。对过墙上是块银幕,供钱克自己放映毛泽东的生活纪实电影。沈编导不许钱克见任何人,不然他闭门修养的“伟人”气质会在他和别人胡打浑闹的头一秒钟给毁完。钱克对着镜子做各种高瞻远瞩的表情,心里默念:“我不是钱克,我不是钱克。”渐渐的,他一点也不觉得“不是钱克”这念头别扭了。第三十天的早晨,他从床上起来,走到镜子前,身上“刷”的一阵麻酥。他发现镜子里的人非常陌生,那眼神的沉重,那举止的不可一世,绝不属于钱克。这一刻他披一件旧军大衣,下摆扫来扫去像个大氅;手指间夹一截香烟,往唇间送时,那微微凝结的眉心透出一抹儿轻蔑。惟妙惟肖。他已不记得钱克是怎样走路;现在他走的步伐,叫做“龙行虎步”。最初几天沈编导帮他总结这步伐的特征,并编出三种节奏,以操令喊着他练。昨天他仍需要自己给自己喊操令,而这一会他走得如此自然,如同精灵附体。钱克纳闷这个脱胎换骨竟在一夜间完成了。 除此之外,他读书、写字、练书法。共产党党史总算读完,一本字典从方的给他翻成了圆的,并且每一页都飞张起,合不住了。他每天还写一百遍《娄山关》,现在只要他一碰那枝毛笔,不必他手动,笔自己就认得往哪儿走,一走就是一整篇《娄山关》。他将写得满意的贴上墙,墙贴没了,就贴上天花板,无休无止,天地一色的《娄山关》。他的书法也见长进,虽然丑恶,但丑得不卑琐不零碎,丑得气吞山河。他感觉自己跟钱克越来越远,除了夜里还做钱克那些没出息的梦。 偶尔,他听钱克这名字被人唤时,会一阵子神志飘忽;飘忽之后,他还会迟疑。他不情愿认领这个“钱克”了。 食堂的王师傅和小朱司务长仍是钱克长钱克短;他迟疑,他俩就拎着刷锅把子撵他:“钱克你装不认得我?你五个月不交伙食费你就不认得老子了?”他总在所有人吃完饭之后才进食堂,独坐在狼藉的餐桌上吃剩菜。沈编导禁止他跟大家一块吃饭,一块练功,尤其禁止他进公共澡堂。澡堂是最没有神秘的地方,沈编导想以隔离来营造大人物特有的距离感与神秘感。 他于是决定不去食堂吃饭。食堂很破坏他的情绪。他对沈编导说应该吃炒米、炒面,或者红米粥、荞麦粑粑。沈编导一打脑袋,说:“对了,毛主席当时就吃这些!……”她当天中午让女儿把饭给送来了:一个粗瓷大碗,两块荞麦粑粑,漆黑烂炭,上面堆着鲜红的腌辣椒。毛泽东当年往往只吃一块粑,把另一块省给警卫员或马夫吃。他便也只吃一块,瞪着第二块心思像翻烧饼:吃,还是不吃? 沈编导的女儿叫小蓉。小蓉从没把他当个人,来了把碗往门台阶上一跺。他听见这声跺就来端碗,对她笑笑。小蓉从不回他笑,眉心一蹙,大眼睛便死一样垂下。他不甘心,伸手去拍她头;她不必看,头便十分准确地躲过了他的手。然后她转过身,脊梁朝他,一会儿仰头看看天上的鸽子,一会低头看马路上跑的车。她趴在走廊栏杆上,脊椎骨像一串珠子。有时他从她脊梁上看见她在笑,安静的、梦一样的笑。 然而这个第三十天的早晨,小蓉对他的态度变了。她把那碗红米粥放在门阶上时还如旧:那么厌倦地一跺。但她眼睛从他的脚、他的腿、他巍峨犹如雕像的躯干升上去。她终于微仰起脸,看到了他的面庞。她战栗一下。她看见的是一张自负的脸容;是那种认清自我使命、立志普渡众生的自负。她看到那双眼微开微合、似笑非笑,一切尽收眼底,一切又不在眼中。 小蓉怯生生地笑了一下,将两手扶住门框,脸倚在手上。他从没见过如此娇憨的小姑娘。 他走过来,旧军大衣挥洒出他的神威。他像一只猛虎一样步态持重,有一点慵懒。猛虎急什么?整个林子都是他的。 小蓉的脸一哆嗦。他想,小蓉千万别脱口叫出“钱克”来,小蓉把指甲放到嘴里去啃。 他走到小蓉跟前,两人被一扇铁栅栏隔开。小蓉突然开口,说外面大街上贴了许多《娄山关》演出广告。广告是他整个的脸,背景是毛泽东那首词通天贯地的狂草,写在金色的烽火上。一个省的人都晓得他了,他成了大名人了。小蓉变得十分伶牙俐齿,也不是一贯的孤傲、病恹声调。她见他微笑,又说:“演出的票全部预定完了!头一个月的票全部卖完了!……我妈说黑市上十张鸡蛋票(注:七十年代许多副食需凭票购买,如鸡蛋、白糖、猪肉。一张鸡蛋票可买十只鸡蛋,是一户人家一月的定量。)才能换一张足球票,十张足球票才能换一张《娄山关》票!” 他点点头。他生怕他一张嘴又变成了钱克。 小蓉穿着雪青毛衣,淡蓝裤子。裤子是她九岁那年做的,因此裤脚有五道折痕,一道比一道新。显然是每年按她长高的尺度放长一截,一共放长了五次。所有在成长发育盛期的孩子都有这种“五年计划”裤子。裤子使她更显得细高细高。当天夜里,他坐在古老的乡村油灯下,脑子里迟钝地浮现小蓉病猫似的美丽模样。 他瘦了。 此后小蓉每天来跟他讲外面的事,告诉他哪家报纸登了他的照片,哪家杂志刊了他的舞蹈造型。小蓉一边讲一边伸出细细的手指摸他胸前的怀表链条。渐渐的,她细细的手指摸到他腮边,摸在他特意蓄起的长鬓角上。 他突然把满是心事的目光洒向小蓉。 小蓉看着他,佝下腰,让白猫从她怀里下地,钻过铁栅栏,进了他的房。 他不再顾得上沈编导的禁令,拔掉门闩。小蓉把铁栅栏挤开,跟一股新鲜的风似的进来了。小蓉看着一屋子领袖的用品,眼光全是敬畏。 他双手撑在腰后,让军大衣撑起,再垂下,一个俯瞰古战场的大将军。 白猫“瞄瞄”地叫,蹭他的腿,又去蹭小蓉的腿。白猫觉得这地方古无人烟,它不习惯。白猫越叫越累。 小蓉训它:“咪咪讨打!” 小蓉这时在打开那张巨大的作战地图。有些字太高,她得吃力地踞起脚跟;她整个人就那样立在她两个大脚趾头上。她立不住了,身体颤起来。他一步上去,从她身后将她抱离地面。他被派去拉大幕之前,他常常托举女演员。这是他的舞蹈生涯中惟一的骄傲。每个女演员在他手上都自我感觉最佳,因为他从不抱怨她们重,即使她们早上多喝一碗粥他也不抱怨。他的托举使她们误认为自己轻如鹅毛。但他从来没有此一瞬的美好感受:他举着小蓉,如同一枝壮实雄厚的莲藕举着一枝荷花,那样自然和谐。 他使劲感觉小蓉的轻盈和她细长的一双腿。他心里充满一个字也没有的诗。 小蓉心里明白有件事会发生,但她不明白它具体是什么事。她闭上眼,双臂向下垂荡,嘴边挂一丝笑。 他抱着这只垂死的天鹅向床边走。 小蓉说:“不嘛。” 他什么也不说。 小蓉说:“不嘛。” 他还是什么也不说,他把连鬓胡子贴在小蓉脸上。小蓉浑身乱动,像不敢下池子游泳的人突然被泼一身水,被激得痛苦而快活。 白猫的叫声充满威胁。 “小蓉!……小蓉啊!”那是沈编导在远处叫。 白猫一听这呼唤,“呜啊呜啊”地答应起来。 小蓉睁开眼看他。他憔悴、忧郁,一个月的红米荞麦吃得他如此憔悴、忧郁。 沈编导顺着白猫的指引渐渐摸着了方向。沈编导的叫声随楼梯盘桓,上升,逼近。 白猫知道它正在得逞,越发与沈编导一唱一和。它还不停的用爪子去抓紧闭的门。 他起身,一共三大步就跨到了白猫背后。他将白猫的颈皮一把扯起,看白猫在空中放大缩小。沈编导一叫,它便将四肢硬硬地撑出去,嗓音变得低沉浑厚。 小蓉的眼睛睁成了两枚黑色的围棋子。 沈编导已上了三楼,还有一层,十八阶楼梯,她就到这门口了。白猫突变的嗓音使她预感到不妙。她上到四楼时白猫的叫声戛然而止。 “小蓉……!”她没方向了,急促地扭转脖颈,手里的小手绢扇得她两眼冒火星。 “小蓉你死哪去了!……” 小蓉以一只胳膊撑起身子,看他用枕头捂住白猫。白猫整个被捂没了,只剩冲天竖起的尾巴。他面无表情。只是看着小蓉。那根尾巴鞭子一样抽打他的两个手腕,之后它越抽越软,终于停息下来。 小蓉恐惧地等待。他铁青的一只手仍捺在枕头上。 沈编导在他紧闭的门口站了两秒钟,便折回了。她看到那个角色已在他身心中成长起来,一天天消灭了钱克。这正是她所期待的。她不能在这角色彻底成活之前使他受到横来的打扰。 当时他揭开枕头。白猫已死去,睁着两只小蓉式的大眼睛,一个粉红鲜嫩的小舌头露在嘴外。 小蓉一个泪瓣也没掉。她不能当着他的面还原成一个为猫掉泪的小姑娘。她觉得她的懂事成熟来得这么伟大、轰然,并带粉碎性,因此白猫的死很合气氛。小蓉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她起身将白猫搂住——她搂住的是牺牲的自己。 他伟岸地立在门口,目送小蓉。他想,小蓉是他惟一爱的女人,对小蓉,他不再有一贯的胡闹心情。他看着小蓉细小细小地走着,走远,他要等她长大,等一棵许了愿的樱桃树以开花来还愿……。 这天晚上的合乐彩排,他回到人群中来了。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趿着鞋,叼着烟,甩着一月不洗的头发,两眼一路调戏着女演员们就走来了。沈编导对他说:“记住,你不再是钱克。” 这是第九十天。他不是钱克已经九十天了。进排练场时整七点,灯一齐打开,十二月的冬雾在灯光里萦绕得有形有色。他披着那件旧军大衣大步走进场地,乐队轰地奏起乐来,他顿时看见自己顶天立地的阴影。 所有人都转脸向他,目光遥远,似乎与他隔着一重历史。 (3) 果真没有一个人叫他钱克,连伙房的王师傅(这会坐在观众席里瞧热闹)也停止叫他“龟儿钱克”了。沈编导见他到场,飞快跳上舞台,胸口的哨子弹跳不安;那圆而大的“后勤部”此时是个稳健有力的舵盘,时而把她推向左,时而向右,调动着众舞蹈的位置,舞台上此时是一群“火焰女神”,各执两栖火炬做情绪伴舞。他屹立在舞台中央,所有人对他惊人的相似大抽一口冷气。 他迈着舞蹈化了的“龙行虎步”走到台前。火焰女神之一是跟他散了伙的女朋友,她一边跳一边咳嗽,激动得不知哭笑。她既庆幸又懊悔和他散伙,若不散,她眼下会不知怎样待他。对待他不能像对待钱克:吵、骂、拧大腿。她只知道怎样待钱克。 他的确感到自己不能再回去做钱克了。回去,他就没有小蓉。小蓉每天从她手掌大的笔记簿上撕一张纸,方方正正写一首诗给他。诗有关痛苦、海、爱情和死,这四样东西没有一样是她见过的,而十四岁的她只对没见过的东西着迷。小蓉坐在最远的一排座位上,安静地为他发疯。 他跨上乐池上方的平台。一池子黑脑袋随他的舞步倾摇。他感到呼风唤雨的气韵,感到那只向前挥去的胳膊伸进了历史。 然后是一个急转身舞向天幕。 随他手的疾书动作,天幕上现出闪电似的一行行狂草《娄山关》—— 沈编导意识到自己成功了。她严酷的角色培养成功了。她的嘴一阵一阵地啜泣;终于成功了;再过一个星期,《娄山关》就将正式公演。 “后勤部哭了!”人们交头接耳。 “她晓得她要打红了!” 沈编导开始讲演出纪律、化妆要求,全部灯熄掉了,除了火焰女神的假火炬——那里面是一支中号手电筒。 沈编导指一个男演员喊:“你,去叫电工!” 那男演员拍了拍一个年轻的男演员:“哎!你去找电工,老子累惨了!” 年轻男演员说:“你少拍我,你狗日的了不得啥子?”他说着一巴掌拍回去。前者见这一巴掌来势不善。忙躲,却被拍到耳根子上,耳朵给拍背了气。人们还没弄清头尾,两人已打成一个人了。女演员们又欢喜又嫌恶地“欧欧”尖叫,一边往后靠,给两人腾场地好好打。 沈编导在台下喊:“咋个回事?嗯?” 没人答腔。 沈编导又喊:“哪个在打?站出来!” 伙房王师傅也喊:“好生打哟,打死丢到锅里头,我水都烧响了!” 沈编导再喊:“旁边的同志,看看打架的是哪两个,我记他们过!” 光靠假火炬那点光亮,的确很难看清地上翻滚的是谁和谁。 沈编导急了,嗓音成了碎瓷片:“别打了!李大春同志!我看见你在打!” 安安分分观战的人群立即有反应了,对沈编导喊回来:“谁打了?我在这看得好好的!” “噢,不是李大春,那是谁?到底哪个在打?”沈编导边问边爬上舞台。 某人说:“是钱克!钱克在打!” 人群愣一下,轰地笑了。他也无声地笑了,像是笑别人。 沈编导走拢,只见昏暗的火炬光亮里一大团尘光,硝烟一般。 “别打了!别打了!……”沈编导嗓音越来越碎,已成了瓦砾渣子。她根本走不进那团灰光里去。 他这时走过来,走进硝烟。他两手仍架在后腰上,军大衣兜满风。 “不要打了。”他说,声音和悦,低沉。 两个打得不知东南西北的人都停下手。 他又说:“快起来吧。” 两人一会也没多耽误,爬了起来,看他一眼,对他的那种奇特的指挥力和控制力不太懂得,却十分服贴。 他对自己身上出现的这种权威性还不很习惯,也对大家那敬而不亲的眼神不很习惯。他又说:“你俩相互道个歉吧。” 两人照做了,他笑笑。习惯来得很快,他已尝到被人服从的快感。快感和着一口辣丝丝的烟聚在鼻腔,熏着脑子,再扩向全身。他几乎忘了是沈编导给他点的烟。点烟时她对他说:“好极了。出神入化。你复活了毛主席——他们都把你当成真的了……” 电工跑来了,说当夜修不了,剧场电路太乱太旧,修不好要起火灾,一定要到天亮才能修。沈编导说:“搞啥子名堂?好几块景要修改,还有两幕戏要重排……去修!” 电工晓得她一不管开工资二不管发奖金,回她:“你急你自己去……” “去修吧。”他突然说。 电工顿时不吭声了,看他一眼,转身猴似地爬上梯子。 往后的日于,沈编导碰到她威力不够用的事就请他出面。她说:“你去告诉乐队,让他们节奏慢一点!我讲了四五遍,他们不听!……”她又说:“美工组的人顶不好管,你去给他们下个命令!恐怕他们只听你的……” 就在公演的前夕,省里各家报刊全派了摄影记者来,一百多人哄在他房间外的走廊上给他照相。 一名记者说:“请谈一下您创造这个角色的心得! 沈编导说:“关于毛主席再现于舞蹈……” 但她马上被几张嘴打断:“能不能请他本人谈?”他们表示对于她完全无兴趣。 他微微笑着,目光浩然地将一百多张急切的嘴脸打量一番。所有麦克风、笔记本都静得痉挛。他直到将这局面把玩够,才说:“你们该听沈编导的。” 一百多张面孔一齐转变方向,朝向了沈编导。她感激而敬重地看他一眼。 “只有一句要说,”她手捏着胸前的哨子,头微低,显出些许腼腆,“以舞蹈来塑造主席,求神似为主,求形似为辅。” 记者们说:“能不能谈得具体些?举例子说明!……” 沈编导说:“我们马上要开始最后一场合乐彩排,实在没有时间!……” 记者们不满意了,大声请愿,甚至表现出对她的责难。 “能不能让我们参观一下你们的彩排?”一记者问。 “不行,我已经一再向诸位解释过,公演之前,谢绝参观!”沈编导以微笑向四面八方作揖。 记者们更吵闹了:“参观彩排,有什么了不得?……” 沈编导已不止十遍地说:“我们已经把‘谢绝参观’的理由贴在剧场门口了!理由之一……” 记者们此时已听不进任何道理,盲目地愤怒起来,全拿出了社会代言人的腔势。沈编导的声音被淹没到最低层,仅从她的面部表情判断出她在声嘶力竭。 他看着这场大暴动正在排山倒海。他抬一下手—— 人们顿时敛了声。 他眼睛的余光瞄到了自己抬起的那只右手,它是所有巨大塑像的那个标准手势:在号召又在指路,在点拨历史又在昭示未来。 “请回吧。”他低徊而从容地说。 记者们的暴动情绪完全被熄灭了。 “请大家回去吧,大局为重。”他又说,同时奇怪自己心里怎么会有如此的字眼。三个月的闭门读书毕竟对他的原质地做了些补救。 记者们的大撤军既迅速又静穆。他们很快下了楼。他凭栏往楼下看,见舞剧团所有人都聚在那儿;他们似乎跟记者们一道受了他的接见和检阅。 他看见立在人群外的小蓉,他想对小蓉递一个亲昵的眼色,但克制了自己。他还想好好抠一抠脚。脚上的湿气恶痒,但他也克制了。“伟大的人性是与人本性中的低级趣味相悖的。”他不记得在哪里读了这句话。 他感觉着权力、威信那魔似的魅力。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的尊严;这尊严使他突然诘问自己:没有尊严的生命算是什么东西? (4) 公演那天,剧场门口贴了张他的全身相,比他本人还巨大。 而就在他化妆完毕,彻底不再是钱克,从内到外变成了毛泽东时,沈编导发现了小蓉的秘密。她先是在小蓉泡在洗衣池的衣服中看见他抄写的一篇《娄山关》,那是他当信物给小蓉的。沈编导没费劲就搜出一堆信物;他的一枝旧毛笔,一把不剩几根齿的木梳,还有一张人物造型的相片。 小蓉以女烈士的轻蔑眼神看着大哭大叫的母亲。 “他糟蹋你了,你个小婊子、贱胚子!你就送给他去天天糟蹋?……” 沈编导哭得几乎昏厥。她一想到他不仅偷了小蓉也窃取了她的信赖和钟爱,她心粉碎了。 小蓉淡淡地摇头。她说母亲亵读了她和他;她和他是以心相许的恋人;是准备赴汤蹈火的神圣的恋人,而不是母亲狭小、卑微心目中的男嫖女娼。 沈编导这时把离了婚搬到楼上的丈夫叫来,叫他宣布,小蓉这样的行为已不配再做他们的女儿。 小蓉站起身,怜悯地看看这对为利益而合又为利益而离的男女。 “好嘛,”小蓉说:“我现在就走。我现在就去跟他过。” 小蓉被父母五花大绑地扔在浴室里。没人听见她的呼救,所有人都去了剧场,早早等《娄山关》开演。 沈编导怎样也制止不住前夫的盛怒,两人一追一赶地向舞台最底层那间“特别化妆室”走来。 他在里面沉思默想,酝酿角色。 门外三步远,站着临时雇来的守门人。守门人的职责是禁止任何人进入这间“特别化妆室”,他被雇来时就知道,守这扇门就要像守天安门一样负责。守门人不管沈编导的前夫怎样破口大骂,冲锋呐喊,就是不让他靠近那扇门。 这时观众已全部入场。菜场女售货员拿出半个月工资买了张黑市票,此刻正坐在观众席飞快地嗑着瓜子儿。 报幕员退场,音乐起奏,灯光一时红一时蓝。有人突然叫:“大幕起烟子喽!……” 人们发现的不仅是烟,一排火舌从幕的底边翻卷而起。 在电机室的那个电工明白这火是没得救的,因为整个剧场的电路是火的源起。这剧场根本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电力负荷,它太老了。 观众们从各个门窗往外逃时,“特别化妆室”门外是另一番热闹。沈编导的前夫已和守门人火拼起来,扭住彼此,连黑莽莽的烟子都拆不开他们。 混乱向外撤的演员们把他俩拉出剧场。 整个剧场的椅子都着火了。撤出去的人们呼喊着一些名字。 演员和观众早已混得不分彼此。兴奋而恐怖地东跑西窜。谁都认不出谁,谁都和谁熟谙。每听见一根柱子倒塌,人们就“〖ht5”,7”〗〖jx*8〗口〖jx*8〗〖kg*3〗〖ht5,6〗欧〖ht〗”一声。 沈编导突然想起那扇始终紧闭的“特别化妆室”。她在人堆里扒拉着,想证实他没被遗忘,或者他没有遗忘他自己。她在寻找的路途中看见了小蓉,小蓉告诉她那五花大绑其实什么都没拴住,扭动扭动就松了绑。 沈编导问女儿:“你看见他了没有?” 小蓉说她也在找。 沈编导扔开小蓉,去问一个满脸黑烟的人:“你看见他没有?” 那人眨眨很白的眼珠,沈编导发现这是她前夫。她丧气地扔开他,继续往前找去。 他还在“特别化妆室”里,火暂时还没攻到这里。一片黑暗中,他从容地掏出一根纸烟。点烟时,他瞥见镜子里一闪即逝的折射。像,真像。一个神化般的复活。面容、轮廓,以及人为的粘在他下巴上的那颗疣子,都是完美的临摹复制。更要紧的是那抽烟的手势,那神情,那体态,连他自己都看不透如此的酷似竟只是一场扮演。不,这不是扮演。 他知道火舔上来了,浓烟灌进了紧闭的门缝。 他不愿逃生。他手指摸着那颗疣子,不断咳嗽。他一旦出去,小蓉的父亲会第一个上来撕他的脸。沈编导也会上来撕,所有的人都会上来撕。那以百余天培养出来的角色,就会在刹那间被撕得连渣儿也不剩。人们边撕边骂:“混蛋!流氓!你咋个忍心对小蓉……” “流氓——他一贯是个老流氓!”菜场女售货员也墙倒众人推地跳上来。 “龟儿子——欠了四个月伙食账了!”这回是王师傅。 人们撕啊撕啊,终于谁叫道:“你扮演毛主席呐!就你这个混账二百五——钱克?” 他不能再回去做钱克。他知道被人看成伟大的、神圣的人物之后,世界是个什么面目。世界是仆从的、温驯的。世界是有颂歌和鲜花的。世界是充满尊严的。是的,尊严。 他被烟呛得几乎满地打滚。但他紧抓着那根木柱,使自己站直。 沈编导领着一群人来救钱克,不管怎样,钱克没犯死罪。他们披着水淋淋的棉被,打着手电,边喊边向炼狱般的舞台走来。 那“特别化妆室”的门被气流冲开。 “钱克!钱克!……”人们喊。 一根火刑柱般的大梁塌下,路被切断了。救援的人再不能前进一步。 在路被切断前,人们看到一个魁伟的身影,仍立得巍然峨然。那身姿、体形、头发都相像得无与伦比。一个有关复活(复制)的神话。 “钱克!钱——克!……” 他不答。 他们不知道他是故意不答。 人们见他晃了晃,却没倒下。 人们最后看见大火失禁了,自由的扬向天空。他动也不动,完整如塑像。就像满城贴的广告:他立着,背景是冲天的金色烽火。 茉莉的最后一日 (1) 一幢、一幢、一幢相似的小楼数过去,第二十八幢里就住着茉莉。茉莉后面还有两幢楼,街就没了。接壤的是一大片杂树林,叫橡树公园,乍看一个人影也不见,据说里头干什么的都有:有杀、有奸、有劫,连同野餐的、游戏的、男欢女爱的。有条自行车小道给你走。不久郑大全就从这条小道上来,找上了茉莉。 茉莉八十岁了。从七十八岁那年,她就没跟人讲过话了。电话上讲话也是一两个月一次。茉莉主要是和她的医生交谈,每回都是同样的话:“感觉还好?”“还好。”“一定要按时吃药。”“药方我已经给你寄去了。”“我收到了。”“买药有困难吗?”“不困难的。”这个国家样样都方便的,因此省了你讲话。茉莉一个月出去买一回食物,配一回药,只要你有钱,不需你费事讲任何话。 茉莉的钱是丈夫留给她的,还有这幢房,还有那辆车。只要不活过了头,茉莉的钱够花了。茉莉还有些首饰,够她慢慢卖了添到物价飞涨的差欠中去。总之,茉莉活得跟没活一样平静。吃饭读电视预告,吃甜食看电视,躺在床上睡不着觉也不要紧,可以成宿成宿地看电视里推销东西:衣服、首饰、工艺品,见终于有了买主,她便惋惜一声:能信推销员的吗?上当啦,你个倒楣蛋儿。 正看着十点的晨间新闻,茉莉忽然想起药还没吃。那是治理她心脏的药,不吃,很快就显出它的灵来。但她跟自己商量:等把这段节目看完吧。这种情况从来没发生过;茉莉吃药一向是教条地准时。今天她却破了这教条,她根本意识不到它所含的某种宿命意识。 走到底楼还不停,再往下走,便是郑大全的住处了。地方很潮湿,潮渍在墙上画了地图。郑大全妻子就从隔年的挂历上剪些图景、人像贴上墙去。但不久人像的脸就给潮得扭曲起来。 郑大全是干推销的,一早就背上大包的产品介绍出门。妻子兜着大肚子送他到门口,说:“少背些!你以为有人会看它?” 郑大全笑笑,在她枯焦干瘦的脸上啄了个吻。 在亮处妻子才发现丈夫的西装上有几处油污,领圈磨得能看见里面的麻料里。这西装绝不止二手货了。她没说什么,只问他身上还有没有钱。 “你呢?”他反问。 “你要多就给我几块,一会买菜去我怕不够。” 他让大包压得人斜在那里。从皮夹里抽出惟一一张二十元,皮夹口躲开妻子的眼。 “你没了吧?” “还有。” “早点回来,晚上咱吃饺子!”她隔着七月身孕的大肚去够他的嘴唇,“吧咝”带响地亲了他。他俩一向很要好。 郑大全已走到街上。他心里使着劲:说啥今天也得推销出一件去;说啥也不能让人拿门缝夹我一会,不等我话说完,就把我挤出去。得在妻子分娩之前搬到稍微人味些的地方去。 车跑起来时,他忽然来了股快乐,似乎预感到有那么个老茉莉等在他前头。 茉莉其实早从电视上跑神了。她想到这天是她八十岁生日。二十岁时她嫁给路易。路易那时黑头发,不像她,发色完全像金子。他要活到现在,会跟她一个发色了,银灰的。她跟着路易去过亚洲,之后是把全美国住遍了。因此她没朋友,习惯不同人热络,否则住不久离开,你是记着他们好还是忘了好?她不喜欢拖着许多记忆;明知这一世不再见了,干吗去麻烦自己,又是信,又是电话,年末还得圣诞卡。路易说:“圣诞卡总他妈的免不了吧?”他便整盒的卡买回来,打字机前一张张打发,脾气大得吓坏人,似乎那些收他卡的人逼他做这劳役,躲也躲不掉,赖也赖不掉。他们知道你还活着,怎么可以不收到你的卡呢?到现在偶尔还收到寄给路易的卡。他曾经以圣诞卡做了太多“我还活着”的声明,因此他死了十年人们也不拿这死当真。 将电视音量熄弱些,茉莉起身去吃她的药。能感到心脏的饥饿。可半道上,她却听电视里说,前总统尼克松病危,茉莉愣住去听,再次把药给忘了。 一个门上开了个方洞洞,里面是张拉丁种的女人脸。 “找谁?”女人问。 郑大全伸头缩颈地笑笑:“送东西的。” 女人说:“把东西留在门口,你可以走了。” 郑大全再打个千儿:“这么回事——我们公司新出的一种产品……” 女人说:“我没有的第一是工夫,第二是钱。” “正好啊!新顾客有百分之三十折扣,还可以分期一年付款……”郑大全想抓紧时间多说些词儿。 女人“嘭”的一下关闭了那方洞口。 郑大全只好再次捺门铃。 方洞又打开时那女人说:“你再按一次门铃,我就叫警察!” “对不起,对不起!” “你按了三次门铃了!” “两次!……” “三次!” 郑大全马上说:“好吧,三次。”他只能先输给她。他低头从包里拿出一册产品介绍,再抬头时,那方洞又闭上了。里面的话是讲给他听的:“如今的推销员都这么有侵略性,像盗匪!” 郑大全想拾块砖头照那门砍过去。想想还有老婆,算啦。在外头给人气死,一想到家里等着个黄脸娇妻,也就能自个对自个说句:“拉倒吧。”他将那份“产品介绍”顺门缝给掖进去,走不远回头,见那东西已给掖了回来。他立定,冲那紧闭的大门庄严地竖起中指。 郑大全对那女人竖起中指,心中念道“操死你,操死你”的时候,茉莉正在满屋子找她的药瓶。她从不乱搁它的,却常常找不着它,不好,这回竟找了一个多小时。她自然不知道郑大全今儿是拿她做最后一个攻击目标了。 中午了,郑大全一宗生意也没做成,他饿了,背着大包从橡树公园朝茉莉走来时,感到太阳光暗一瞬明一瞬。 茉莉开门,见门外站着个东方男子,方脸,细皮肤,身子与头比,似乎又小又单薄。 “你好?”郑大全微笑,鞠一躬。他马上认定这个白种老太婆内心暗藏的对于他的邀请。 “请问……?”茉莉微笑,尽量去想十多年前某种微笑是怎样摆出来的。 “我是在做一个考察……” 茉莉点头,真拿他当回事了。 “噢,这是我的名片。” 茉莉只得伸手去接。上面印着什么脊椎神经研究中心。就是说这个模样清秀的东方男子是一位科研人员。不过茉莉仍觉得与他谈话的道理不充足,她已想不起人与人之间交往的真正缘起是什么。 “谢谢。不过……”茉莉开始关门。 “您别关门呐!”郑大全说。 “很抱歉……”茉莉的微笑开始萎缩。 “请您听我把话说完!”郑大全吼起来。 茉莉吓得精神也涣散了一瞬,竟听了他的,把门开到原先的程度。 郑大全自己也给这吼弄征了。但马上老起脸皮,将她看住,眼光是关切甚至是孝敬的。茉莉好久没经受这样的注目,吃不消它所含的温暖。 “我想我应该好好跟您谈谈。”郑大全说:“我可以进去慢慢说吗?” “不。”茉莉很不含糊,虽是微笑着。 “那好。我一下就看出您的右边肩膀不舒服,是您的床引起的……”郑大全开始讲床与人的脊椎神经的关系。他今天的英语很帮忙,虽然满是语病,却毫不打疙瘩。 茉莉不知道他完全是在豁出去的胡说。她神情认真了,心想,他竟断出我右边肩膀的病痛呢。他却停住不往下多说了,知道自己的瞎话说中了她。但多说就要走板。人活长了脊椎都出麻烦,麻烦多半影响肩膀。反正人一共两肩膀,你说哪一边都有百分之五十的正确机率。 “你说得挺对。”茉莉说:“不过我不会买你的产品。” “能让我进去喝口水吗?”郑大全问。 “不。” “我真是快渴死了!” 茉莉微笑:“这不是我的错。喏,那边有个咖啡店。” 还是完了,郑大全想,他妈的、他奶奶的。 “再见。”茉莉说。 郑大全见茉莉真的就要拿门给他挤出去了。他猛地把两根手指往前一送,正让门挤上。他“哎哟”一声惨叫。 茉莉慌了,大敞开门。郑大全疼得抱住手指头,一脸都在抖。 “实在对不住!没注意你的手……” “没事,我自己也没注意!……”他心想,这苦肉计并不是预谋,是急中生智。 茉莉几乎搀了他进来。生怕他真伤着了,请她吃官司。郑大全这才看清整个的茉莉。她身上一件邋遢的睡袍,一双踩塌了帮儿的鞋。房子很小,气味却很大,是那种孤苦、灰心、活得不耐烦的气味。茉莉请他坐下。他没有,口里直谢。我他妈上这儿干吗来了?惟一能向她推销的,怕是骨灰盒。他将那一大包产品介绍卸到沙发上。紫红的丝绒沙发上每只方垫都被屁股坐成了光板,还沾了些银灰的、蛛网般的枯发。他决定不喝茉莉从水龙头里接给他的水,万一他碰了这房子任何东西,可得记着洗手。 “请坐呀。”茉莉说,将一杯水搁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另一只手把各种纸、账单、减价广告往一边刨了刨。手指上的钻戒闪几闪,像只贼眼珠。 郑大全的目光跟上了它。他想,她并不穷到发臭的地步,她仅仅是活腻了,并不是活不下去。不像他和妻子,活得一身劲头,可就是时时活不下去。 茉莉不知道她的假钻戒给了郑大全那么多希望。她头绪颠倒地向他讲起足球赛、台风、尼克松病危。她猛然意识到多年来淤积的话早堆到了嗓子眼儿。 郑大全并没听见她在讲什么。他浏览这房,它有两间卧室,地下室一定还有一间。妻子要生了孩子后,这套房给他三口子住,正正好。想着,他随口问:“您一个人住吗?” 茉莉说:“我丈夫还没下班。” “噢。您丈夫在哪儿上班?” 茉莉抽象地一指:“不远,路口那个警察局。” “噢,真棒。”郑大全应着,心里笑得要呛死。您这把阳寿了,丈夫做警察祖宗? 茉莉又没头没尾聊起路易随军队在菲律宾驻防,曼谷的寺庙和茵香叶儿。郑大全诚恳点着头,一咬牙,一横心朝那死了的、腐烂了的沙发上坐去。 茉莉渐渐活泼,口舌也灵巧起来。她这才了解自己:她放进这么个陌生人来,是想把他制成个器皿,盛接她一肚子沤臭的话。 郑大全伸长腰去那大包里翻什么。 (2) “你拿什么?!”茉莉问,带戒指的手窜向电话机。那上面装有自动报警装置,只需撞它一个部位,警察们就会朝这儿上路。这时她看清他从包里拿出的是一本册子。是本印得精美的产品介绍。她出口长气。 “您的右肩情况很糟。”他用类似风水先生的低回声音说。 茉莉下意识以左手抚摸右肩,听他讲解印在那滑亮的印刷品上的床如何神奇:“看这儿,这是按摩器,一开这个按钮,它马上就会动起来,给你背上来‘马杀鸡’!一次人工马杀鸡你知道多少钱吗?” 茉莉笑笑,表示不想知道。 “五十到七十!”郑大全扬高了嗓门道,脸上是种激烈的煽动:“最贵的到一百呢!一小时,一百块!想想看,假如你有一张这样的床,每天能给你省多少钱?!算你每天只‘马杀鸡’两钟头,算算看,一天能省你多少钱?” 茉莉无神地看着他,意思是你高兴多少钱就多少钱吧。 郑大全从怀里掏出一只小计算器,忙不迭地在上面按一通,把它亮给茉莉:“看,是这个数!你一个月能省三干块!” “噢。” “三千块呀!” “三千块。” 郑大全看着她,发现她一丝心也没动。不过他不打算放弃,妻要生孩子了,孩子一落地就是钱。你可不能撤退,好歹是攻进来了。“三干块呐!”他感叹得那么深切,眼睛死等着,等她问价儿。 茉莉想也没想去问价儿。她只觉得侥幸,因为这陌生男子不是个匪徒。什么科研人士?你是个满身嘴皮子的推销员。 “你替你母亲买了吗?”她随口问道。 “我母亲?我母亲在中国,远着呐!”郑大全淡淡地说:“跟她有七年没见了。” “七年?!我的主!”茉莉对这话题兴趣大多了:“我儿子活着的时候,每年一次回来看我,有时回来两次!……他得脑癌死了,死的时候和你一个年纪——你多大?” “三十了……” “怎么真是一样年纪?他死的时候刚满三十!” “很抱歉!……” “不是你的错。” “您就这一个儿子?” “就这一个。你能相信吗?他都死了三十年了!三十年就这么过去了?……”茉莉撮起三只手指头,对它们一吹,如同驱散一朵蒲公英。 “可不。”郑大全满肚子别的心事。 茉莉发现他有眼无神的样子,便问:“你母亲在上海吗?” “不,她在北京。” “不过我喜欢上海!”茉莉说。她不知不觉露了原形:多年前一个无知却偏执的女子。“上海怎样了呢?还在吗?” 郑大全摸不清头脑了:“上海怎么会不在?” “从日本人轰炸上海,就再没听到上海的消息了。我去过上海,整个上海像‘百老汇’!” “对对对!”郑大全有口无心地说。 “你住上海什么地方?” “我住北京。” “可是我喜欢上海!”茉莉脑袋一挑。半个世纪前她这副神情是很动人的。“你能相信吗?那时我还学会一句上海话呢!”她调动着干瘪的嘴唇,把它们圆起来,又扁下去,不行,她咧出无疵的假牙笑起来:“不好意思!肯定会学不像……” 郑大全觉得一腔内脏都饿得乱拱,发出很丑恶的声响。他想,把这桩推销做成,马上去吃个九角九的汉堡。 茉莉并没察觉郑大全的笑与搭腔都是在为他下一次进攻做准备。她只认为这推销员的笑十分友善体贴。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一张脸如此近地对着她,容她尽兴地东拉西扯。 郑大全急得出了汗,却怎样也插不上嘴。老妇人的话似乎是堵在肚中的棉花絮,此刻全从嘴纺出线来。有的纺呢。妻子这时一定边做活边看天色,一分一秒地在巴望他。妻子七月身孕就那么坠在大腿上,拼装出上百件塑料玩具,直到腿肿得如两截橡皮筒。他非让这老洋婆子买下一张床,她已经耗掉他四小时了! 茉莉停住嘴去想一个词儿,郑大全马上将“产品介绍”推到她面前:“你瞧这个——”那一页满是人的相片:“这些人都是被这床治好了脊椎病痛的!” 茉莉看了他们一眼,说:“是吗。” “比方她,根本站不起来!自从买了这张床,奇迹发生了!……” 茉莉见他手指点着的是张老女人的相片,穿一身“比基尼”,在一棵棕榈下丑陋地扭着臀。 “她是谁?”她突然问。 郑大全一怔:“不知道……” “你认识她?” “不认识。可是……” “你不认识她你怎么能相信她?”茉莉语言激烈并很带辩争性:“你不认识她,怎么知道她不是给雇了去瞎说八道?!” 郑大全想,真他娘的,这老太婆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愚钝温顺。 “这绝对是真的,绝对!”他说,眼睛凶狠起来。 茉莉忙向后撤身子,靠到沙发上,“好吧,”她无力地说:“就算是真的。” “你看,它还可以自动升降,变成任何角度,适宜看电视、读书……” “我从来不读书。”茉莉打断他。 “那好,读杂志……” “杂志也早就不读了!” 郑大全火上来了,烦躁地嚷:“那你读什么?!” 茉莉惊得吞了声:“我……我只读账单。” “好吧,你可以舒舒服服、享享受受地读你的账单!” 她看看他,畏缩地:“好的。”曾经儿子冲她嚷,她便是这样忍气吞声,怒而不敢言。 “像您这样的新顾客,公司给百分之二十五的折扣。不过我可以给你百分之三十。” “谢谢……” “不用。百分之三十是相当可观的了!……”郑大全又在那小计算器上戳着:“您瞧……” 茉莉只得去瞧。她心里却想,我说什么也得马上吃药了,心脏已开始闹事。但她不能走开去找她的药瓶,让个陌生的推销员盘踞着客厅,自己走开,谁知他会干出什么来。退一步,即使药就在手边,她也不会当着外人吃它。在她的观念中,吃药不是一件可以当众做的事。因为一个人的病是一个人的隐私,当众服药,等同于当众剔耳朵挖鼻孔修足趾。茉莉属于那类不憎恶维多利亚生活方式的人,她不知道有她这种观念的人基本上死得差不多了,她是仅剩的。她焦灼地捏了捏手指,它们已开始打颤。 郑大全感到饿得要瘫。忽然,挂在他裤腰带上的beeper叫起来,赶忙一看,是妻子在呼他。他屁股往电话方向挪一步,问茉莉:“可以借您电话打一下吗?” 茉莉答:“不可以。” “我妻子怀孕七个月,我怕……” “那你马上回去吧。” “我得先打个电话,看她是不是没事……” “换了我,我现在就回家。”她将电话机挪到他够不着的地方。 郑大全咬咬牙关,决定拉倒,电话不打了。他不能在节骨眼上放了老太婆。 “刚才忘了告诉您!”他拼命往嗓音中添加神采:“你这样的老年顾客,另有额外的百分之五折扣!这样你可以有百分之三十五的折扣!” 茉莉在沙发上越缩越矮。她想,这人前脚走,她后脚就吞药片。 “这样吧,”郑大全说:“我再给你加百分之五,凑个百分之四十折扣,怎么样?” 茉莉求饶地摇头,她脸上出现一种长辞般的疲惫,以及由疲惫而生的凄惋。郑大全心想,我可不能可怜她,可不能!再加一把劲,就是彻底征服。他裤腰带上的beeper再次叫起来,他不去理会。他不愿在成功之前分心。 “三千六,去掉百分之四十,”郑大全在计算器上飞快戳点手指尖:“两千一百六!算你两千块好了!” “两千,”茉莉耸耸肩,“那可真不坏。”她脸上没有任何向往。 “你给两干,这床就是你的了!” 茉莉感到心脏像给什么重物压住,正横一下竖一下的挣扭。她伸颈子喘一口气。 郑大全注视她,觉得她大喘一下是下决心的表现。他觉得事情终于是可以再进一步了,从口袋掏出一支笔,一本收据,一张保险维护单。就在这当口,他一阵晕眩,险些照着茉莉怀里一头栽去。磨嘴皮子是非常残酷的事,至于他和她是同等残酷。他知觉自己脸上仅有的一点人色全褪尽,连十根手指甲也灰白灰白。 “不。”茉莉说:“两千?不。” 他想上去掐死她。但他仍拿惨无人色的脸对她笑,说:“那您说您愿意付多少?” “我……”茉莉再次耸耸肩:“两千块买张床?不。让疯子去买吧。” “我可以给你再降一些价。给你对半打折好了!” “我的床好好的,三十年了它一直好好的。” “三十年了!三十年你没换过床?!”郑大全叫唤起来。其实他和妻子的床是大马路上拖回来的,少说有五十年了,两人上了床情不情愿都往一堆滚,做起爱来床比他俩还忙。“三十年一张床?难怪它拧您的脊椎骨!”他大惊小怪嚷着,同时人瘪在沙发扶手上,起不来了。 连茉莉也看出他的变化。 “你怎么了?”她问。 “没事……” “你看上去不像没事。” “就是……非常非常地饿……”他迟钝地把眼珠转向她:“从早晨到现在没吃过一口东西。” “可我不会给你晚餐吃的,”茉莉以她善良的褪光了睫毛的眼睛真诚地看着他,“因为我自己也从来不吃晚餐。” “我不会吃您的晚餐。” “我不吃晚餐已经习惯了。有时我会喝一杯牛奶。不过我得抱歉今天我牛奶也不会喝的。抱歉。” 郑大全沉缓地点点头,表示心领了。他感到那阵突袭的虚弱已将过去。 “怎么样——我给你百分之六十的折扣?” 茉莉感到心脏一点点在胡来了,非得立刻吃药了。 “我说过我暂时不需要这床。”她说。 “其实我给您百分之六十折扣,我已经一分钱也没得赚了!”他说,摊开两只巴掌。 “百分之六十是多少?” 郑大全轱辘一下爬起,将小计算机给她看:“一千四百!只要一干四,床就归你了!” 茉莉闭上眼。郑大全敛息等待。她睁开眼,他马上问:“付现金还是付支票?” “我说过要买了吗?”茉莉说,已不再亲善。 “是我听错了你?” “很可能。” 两人都被折磨坏了。天色近黑,郑大全已不记得裤腰上老婆呼叫了多少次。 “听好:我再给你添百分之十的折扣——一千零四十!”郑大全将脸凑到她跟前,没点灯,他想让她看清他脸上的诚意和狰狞。 没有眼镜茉莉却什么也看不见。她拉亮灯,叹口气说:“天呐。” “一千整!” “假如你肯降到六百,我就买。”茉莉说,心想,这下我可安全了。 “六百块,您让我赔本呐?!”郑大全喊道。 茉莉笑。好了,你死心了,可以让我清清静静吃我的药了。她撑着沙发扶手,半立起来作出送客姿态:“大门在那边。” 郑大全站起,据顾一眼这座活坟,想到自己一生最精华的一段中有七个小时被糟蹋于此了,他突然看定茉莉,带些悲壮地说:“好——六百就六百。” 茉莉彻底痴呆了。 “六百!听清楚了吧?这可是您自个儿说定的价!”郑大全听见自己的嚎。 茉莉咽一口干唾沫。天黑尽了,外面。她已看出他想掐死她的热望;在这七小时中,这热望不止一次地涌上这东方青年的心、身、两只虎口。她开始在茶几上糟七糟八的纸片里翻找。郑大全盯着她。她加快翻找的速度。支票簿终于浮现,她小心地对郑大全看一眼。 他递上自己的笔。他胜了。他得逞了。没赚多少钱,可还是得逞了。看着这风烛残年的老妇颤抖着手撕下支票的刹那,他拼命克制自己那突然迸发的同情。 茉莉将支票递向他,小小一页玩艺抖得如同暮秋风里的蝉翅。 郑大全刚离去,茉莉已感到自己的奄奄一息。在刚才兜底翻覆的杂色纸堆里,她发现了药瓶。她将它抓在手心,正要拧开瓶盖,想起一件更要紧的事。她拖过电话机,按了银行的号码,那头是个机器声音,请她等候。茉莉却没有力气等了,对那头喜气洋洋的机器声喊道:“取消……取消……”她想告诉银行取消那张刚开出的支票,却怎样也凑不出足够的生命力将这句子讲完。她横在了沙发上。 郑大全一路飞车到家。开门撞上二楼一位女邻,她正从她家出来:“你你你怎么回事?”她以食指枪口般指住他:“晚啦!打你的beeper,你怎么也不回话!你妻子去医院啦!” 郑大全那磨去一层皮的嘴刹时成一口洞。 “大出血!早产!没看这地上! 地板上是一路血滴,从他的地下室延上来。血还鲜着,灯光里晶闪闪的。 (全文完。请欣赏下篇作品) 栗色头发 (1) 既然你知道所有初到美国来的人都活得不顺心,我就不多介绍什么了。我和所有大陆来的学生无二致;想多挣钱、少付学费,住便宜房子和吃像样的饭。 一切都是他那栗色头发和我这副长相引起的。 我长了这么副模样:小时候人们称它漂亮,大起来人们认为它惹是生非。我估计毛病出在我一双眼睛上:当它们挺凶狠地盯着某人时,人家说我脉脉含情;当它们心不在焉东张西望时,人家说我傲慢自得;当它们纯粹发呆、无所用心时,人家说我孤助无援、极其招人怜爱。 我忘了我这双误会百出的眼睛正处于何种状态,总之我头一眼看见的是一团栗色——一个栗色头发的男人趁我不防已近在咫尺地矗立在我面前。这时的我站在洛杉矶市区一所语言学校门口等李豪开车来接我。我知道这样闲站着不是好女孩的样子,但我无法抱怨从不准时的李豪,因为他是我女朋友孙燕的男朋友,孙燕是我从北京到洛杉矶的飞机上结识的,虽与她在飞机上过了十几小时吃喝不分的日子,交情毕竟没深到嬉笑怒骂随意的地步。 “栗色头发”长得很高,我认为他俊是因为我小时候单恋过十八世纪的诗人拜伦,记得最牢的是拜伦的栗色头发。 他头句话问我是否来自中国大陆,我赶紧“yes”,同时怀疑自己看上去要么土头土脑,要么呆头呆脑。他咕噜了一句话夹有“japanese”,我猜他是说我长得像日本姑娘,不幸的是我没长着一双萝卜腿;它们象征着健壮、富有和征服全世界。 我与“栗色头发”对起话来。因为李豪似乎是不打算出现了。日后我英语进步了,与他熟了,一提我们最初的对话总要笑得喘。 他问:你来美国多久了,学什么? 我答:我的朋友会来接我的,谢谢你,不用你开车送我。 他说:你长得非常……特别,非常好看,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理想的古典类型的东方女子。 我说:对呀,天是特别热。洛杉矶就是热。不过我的朋友一定会来的,你不必操心。 他一边微笑一边上下打量我。我一本正经地穿着皮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丝绸衬衫的纽扣从脖颈一路扣到底,毫不马虎。我后来明白穿着上如此的严谨、繁琐,就被称作“土气”。后来我也根据这点判断谁是大陆的最新来客。 他接着说:我希望你帮个忙…… 见他停顿下来,我估计他结束了句子,便根据猜测自说自话起来。到美国十有八九人们都是问我同一些问题,所以我用不着去听懂就顺口背诵。我说:我来到美国一个月零七天,正在苦学英语。我大学专修中国文学,曾经学过八年舞蹈,四年芭蕾,四年中国古典舞。我把握十足地想:假如他再来下一个问题,我就答:家住北京,故乡上海,父母健在,弟兄和睦,等等。 他苦笑起来,被语言的非交流状态折磨得很疲劳。我也笑了,心里恶毒地骂着李豪混账,把我撇给一个陌生老美,让他在一刻钟内榨干我肚里所有英文。 “我是想请你做模特儿。我们的绘画俱乐部,一直在寻找一位典型的东方模特儿。”他很慢很慢地讲,手的动作比嘴的动作剧烈多了。“我们会付你工钱,一小时十五元钱。我希望你会答应。我是个业余画家,职业工程师,是专门设计救火车的……你懂吗?” 我继续答非所问地说:“我?我不想当工程师,我想学文学。”我想,不知这人打算什么时候饶了我。他最后遗憾地耸耸肩,嘴里一再说我美。美我是听得懂的,在中国话里,它也是我懂得最早的一个字眼。告别时他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是他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还有其他一些什么字。他长时间地看着我,那双我怎么也看不透的灰眼睛静止着,已不像开始那样快乐,却比开始多了太多的内容。我再次倾心他的英俊,并在他递纸片时偶然留意到:他手指上没有戒指。 他离去后我心里有点激动,有点暧昧的快活。不管怎样,这一天比什么都不发生要好些。 他叮嘱了我不止五遍,让我千万别扔了那张字条。而当他一转身,我立刻就扔了它。一辈子中,你会遇到无数给你写下地址但绝没必要重逢的人。那些带有地址的字条若被保存下来,你会想不起他们是谁;若想起来,你会平添一点惆怅。 而李豪却把那字条拾回来,并说在异国多个地址就多条路,就多个时来运转的机遇。 李豪告诉我十五元一小时的工作对留学生来说是天方夜谭的美事,干一个月就能挣出半年学费。“你看,”他指那张字条:“这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呢,等于合同书,他不敢不兑现!……”我被说动了,心算一小阵,这份工资当然值得李豪大喊大叫:矮小的他每天扶一个身高两米的瘫子走路,一小时才挣七块,孙燕那份每小时五块照看孩子的工作,还是跑细了腿觅来的。 回到住处,孙燕正准备结婚行头,一床的中西礼服都是借来的,租礼服对他们来讲都太奢侈。孙燕和李豪还没有热乎到结婚的地步,但他们的钱不够俩人都以缴学费来维持留学生身份,租两处住房也不合算。孙燕的话是:一碟菜一人吃不嫌多,俩人搭伙也足够,所以她决定牺牲自己,嫁给李豪算了。这样她可以转换成陪读身份,当学生眷属。这间住房是从一群老太太手里租来的,廉价到了让我们难为情的地步。全套家具都是从马路上捡来的,包括李豪那辆车。那辆车常常不动,正如家具件件都会动一样。 帮孙燕试衣服时,我讲起“栗色头发”。她一听十五元一小时的工作,激动地惨叫一声。 第三天我便去了。从孙燕借来的结婚礼服中挑了件宝蓝旗袍,把头发在脑后梳成我外婆年代的发髻。就这样,我钻出李豪那辆撞得扁脸凹腮的车,让自己款款出现在这群美国人面前,我看见“栗色头发”在远处朝我瞠目结舌地望。 然后,我这好看的、会移动的中国古董就被安置在一把高高的椅子上。而椅子被搁在四进地平面的椭圆形浅池中。所有灯全对准了我。灯后面的一切都变得黯淡了。那椅子高得我不能随意上下,但可以旋转。有人上来把椅子上的我朝四面八方摆弄一遍,不知怎么了,所有人的英语顷刻间变成一种我完全不懂的语言。上下左右都围着深紫色丝绒,我被孤零零地镶在这片深紫色中,汗水开始在我脊梁上爬。 “李豪……”我叫道,自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一大跳。没人应我,李豪早已走了。我真的就这么被撒给一群陌生的异国人。这陌生是实质性的,它来自不同的人种、国籍、语言,当然还有观念。我又唤一声李豪,我听出这叫声中的委屈和哀痛,像只失群的雁。 洋人们笑起来,不知我的哪一点引起了他们的关心。我身体被转向一个方位,脑袋被转向另一个方位,真不懂他们为什么喜欢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搞得这么七弯八扭。我似乎明白椅子之所以这样高的妙处:你既然被搁到上面,要怎样可就由不得你,要逃也妄想。 我听见画笔在纸上移动的沙沙声。 所有的大聚光灯都那么毒。照准席间惟一的一盘菜,就是我。 有人问我:“中国现在还有红卫兵吗?” 我只听懂了中国二字。便答我的父母在中国、兄弟在中国,我所熟悉的一切都在中国。说到这些就勾起回忆:离起飞尚有两个多小时,“中国”海关就把我隔离到“中国”人之外去了。父亲似乎一下老得笑也笑不动了,他在最后一刻塞给我一只信封,我不用打开看也知道,那是他仅有的五十五元美金,在此之前,这点钱被我俩打架一般推来推去已推了多日。后来父母在我的央求下离去,所有乘客都登机了,只有我被剩在那间已经与“中国”隔离的屋里。我偶尔举头,发现了父亲,他站在楼上,透过一个奇特的角度与我遥遥相望。我意外极了,向他摆摆手。他的整个表情都表示着他对能否再见到我完全无把握……洋人们仍在热烈地谈论着中国。我听不懂。惟一听懂的是某人酷肖地模仿中国人吐痰:引长颈子先大声清理喉咙,然后响亮地往地上一咋。所有人笑起来。 这时我发现这个模仿者是“栗色头发”。 他一边笑一边朝我顽皮地眨眼。 灯暗下来,“栗色头发”给我一小杯咖啡,并笑着问我他学中国人吐痰学得妙不妙。我们依然东拉西扯、牛头马嘴地对着话:我的姑妈十年前从台湾搬到了美国。那次我到中国,在火车站看见一伙男人互相在头发上翻捡,不时从里面找出点什么,后来明白那是虱子。我的理想是在美国学习,同时当个小说家。北京不像我在美国听说的那样脏。好歹我俩能谈下去。而且不久我懂得他的英语还胜于我懂得其他人的。他开始以他的英语来为我翻译其他人的英语。 比如那个话最多的女动物学家对我说:“听说中国人没有足够的粮食和肉,全国在一夜之间就打死七百三十五万零三条狗,然后全把它们吃了!” 当时他为我翻译得很简单:中国人爱吃狗肉。多日后估计我不再有机会去为自己受伤的民族自尊反唇相讥时,才把原话翻译给我。 话最少的要数那位退休警察。当我与“栗色头发”交谈时,他突然跑过来,将食指竖在嘴上,冲我“嘘”了一声。后来知道,他当班时在任何地方见中国人聊得热闹,他都会跑过去对他们“嘘”一下。 喝咖啡时,我顺便浏览业余画家们作品中的我。我变得千百种怪模怪样。有个坐在轮椅上的姑娘在大家休息时仍坐在原地不停地画,仍是不断地瞅着屋中央的高椅子,尽管那上面已没了我。我走过去看她的画板,并违心地夸她画得出色。一个残废姑娘嘛。她自信地笑笑,说:“中国人长得都这样。” 我不懂她说什么,但她的神态有点令我不快。我通“栗色头发”翻译。 他这时却不开口,雾一样的灰眼睛凝视着我。 周末他常约我一起出去吃饭,他会在餐桌上,一个小时内数次放下餐具,这样惊讶、痴迷地看着我。见我颠三倒四地舞弄餐具,他会忽然抓住我的手,样子那样激动和忘情。 我这时的脸会僵在一个笑上。然后听他轻柔地说:“你笑起来牙齿真美。不过听说百分之八十的中国人不刷牙。” 在画廊工作到第三个月时,我和老板闹翻了。按他那精确说法也不叫闹翻,不过是双方不愿再合作下去。两个多月,我一周三次来此地,让一帮毫无天赋的狂热的绘画爱好者画上三小时,按韩寒的话说是撞破脑袋也撞不来的大运。韩寒是我语言学校的同学,“托福”已考了六百多分,却仍泡在语言学校,因为他一天少说有十个念头关于换主修科目。他到美国已两年,从二元七角一小时洗盘子起家的。只有我心里知道我这工作的苦楚;当你穿上绣得沉甸甸的厚袍子,像根麻花那样全身拧着筋,被搁在十几只聚光灯下,绝对静止地搔首弄姿三小时,你稍微动一动就会听见不满的咂嘴。还有更多的、更难以解释的苦。 所以在老板对我进一步提出要求时,我决定不干了。而“栗色头发”一听老板叫我,他立刻从画板后面站起。与我一前一后地走进老板的办公室。经过长长的画廊时,他叫我停下来。廊壁挂着标了价码的画,人们可以在此参观或买画。我看见一幅很平庸的静物上写着他的名字,一个三百元的标价被红笔画去,新价码是一百元。 (2) “画得不好。”他说。 我没说话,笑笑。画得是不好。 “不过我画你会画得好些,会画得像些。” 我依然笑笑。他认为画得像就是好。我想他画救火车的零件一定画得极像。 进了老板的办公室后,老板从椅子上欠起身,对他客套几句,似乎有些阿谀。我当然知道那是因为他花许多钱资助这个画廊。 “你的身材很好,非常美。”老板对我说。他坐在角落里一只沙发上抽烟,这时警觉地看老板一眼。“我可以付你三十元一小时,如果你愿意脱去衣服。” 他顿时站起身,说:“她听不懂。” 我当然听懂了。三个月来我的英文理解力突飞猛进地提高。我知道老板把我当那种漂亮傻瓜了,老板再一次仔细地解释他的意图,我仍沉默。尽管人们正消除对裸体模特儿的成见,但我想,世上有比我合适的女孩来做这高尚工作。做这高尚工作需要麻痹些许的自我意识。老板得不到回答,便把价钱一个劲往上涨。“四十元一小时,怎么样?”他两眼直闪光,这价钱使他自己都感到惊心动魄。 “我完全不懂您在说什么。”我说。并礼貌地笑笑。这种笑会让人误会我目中无人。 老板求援地看看他。他说他无能为力。老板让我等一会,他去取了合同书给我看,我就会懂。我说不必了,我的功课很紧,没有时间再到此地来工作。 走出老板办公室,他显得轻松而快活。 “你其实听懂了。”他对我说。他的灰眼睛笑起来越发没焦距似的。 “一个字都没听错,”我说。我丢了份颇好的差事他乐的是什么? “你真不要这笔不错的工资吗?” “你好像也不想我要。” “好像?”他稍稍一恼:“我绝对不让你要!” 我想这人凭什么以这种霸道劲头对待我。但他那点霸道让我心里一阵舒服、温热。它让你感到你是被安全珍藏的一个什么玩意儿。我们再次停在画廊里,面面相觑。他想讲什么,长时间潜在我俩东拉西扯、风马牛对话中的一句最切题的话眼看要被道破,但不知什么又使他沉默下来。我有点高兴又有点扫兴。 最后一天,他在我下决心跳下高椅子之前就将我一把抱下来。我看看四周发现人都走空了,就剩下他和我。告别非常简单:我和他盘腿在地上嚼玉米花,过一会,俩人对着傻乎乎却又惨兮兮地笑一下。 我们都明白,想的话,我们以后还会相见;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延长我们的相识、相知。但我们都明白,主观与客观上的原因会使我们不想,不愿再见面。人有时会这样;让心里的永远属于心里。 他开车送我回到住处时已近午夜。心被一种不够正派的感觉折磨着。他停下车,面孔极其平淡地朝着前方,等着我开门,钻出去。突然间,他说:“你在骗我,你不会再见我了。” 他倒是看透了我的真实想法。在他开车的一路,在他兴致勃勃地谈起他将怎样帮我摆脱中国人不整洁、不礼貌、不文明的居住环境时;在他提到“中国人”所冒出的独特口吻时,我就决定不再见他。你可别指望我有足够的钱定期往牙医那儿送,也别指望我绝对摈弃响亮吐痰的习惯。谁担保我仅获得民族美德而断净民族缺陷? 他的手轻轻在我脸、脖颈、肩膀上抚过,我看着他,什么也讲不出来。当我讲不出任何话时我就干脆装着任何话也没听懂。等李豪孙燕一结婚搬到别处去住,我也得另外找窝。他不会再得到我的新地址。这样多么好,心里的就全封存在心里了。 “我何苦要爱你呢?”他苦恼地说。 这时他倒用了个问号。正如我一样,他困惑于我们三个月来发生的感情。这下他可识破了它是爱。但何苦、何故要爱呢?这样爱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呢?经历了一次婚姻数次恋爱的他以及一心一意奔波生计的我都没时间没精力做任何没结果的事,而所能预期的结果正使我们忧心和举步迟疑。 我们没有理由爱,正如我们没有理由不爱一样。 韩寒在等我。一见我就嬉起脸:“他那车真阔!你不是说你不懂车吗?……” 跟男孩子真难相处,要么他吃醋,要么他生怕你榨取他劳动力而躲你远远的。孙燕在帮李豪剃头,等那个头剃出来,李豪就会与韩寒变成双胞胎。自从孙燕从大陆带来一套理发工具,他俩都决定要钱不要模样了。 韩寒特地来告诉我,他女朋友严平决定辞工,我若愿意,明天就可以去面谈。我停在那里,等着自己拿主意。刚才在楼下,我答应了他,若搬家一定给他新地址。但要是顶替严平,就得在一家香港商人家当女佣。虽然韩寒说那家绝无主雇之分,但去海边度假是不可能了。再说,我的自尊也不容他知道我给人当女佣。或许是虚荣不是自尊。管它呢。 淋浴时,孙燕硬要进来和我挤热闹。她关切地问起他与我以后的打算,并说长得好看是不一样。我轻描淡写地哼着歌。她还在细细打听着他的一切。 郭太太爱吃醋,严平告诉我,在郭家最闯不得的祸就是无缘无故地对郭先生笑。到郭家七天,祸事没发生在有艳史的郭先生身上;但它绝对也是难以获得原谅的。这玻璃天花板真不结实,只一捅,就被我捅得碎如残菊。 听到郭太太在餐厅里与两个孩子讲话,我哆嗦得浑身冰凉,几乎想扔下拖把,就此逃掉。 五分钟之后,郭先生已浑身光鲜地出现在客厅,大着嗓门向所有人道早安,也包括我。我生怕他看见刚被我捅破的厨房天花板,忙痴头痴脑对他一笑,幸而郭太太没看见。 郭太太唤我。我一下子想起我这是在上班。脑子迅速转了弯,我赶紧倒了橙汁给郭先生端去。等他那边饮尽橙汁,我这边得立刻提供烤热的面包,不可以把一顿早饭弄得断断续续,头天我就得到如此教诲。 开冰箱声音颇重,惹郭太太眉心打了个结。留学生住的地方冰箱得死用力才关得上。在那里一切东西都得死用力才能让它们功能正常:车门、房门、壁橱门、抽水马桶拉栓……等等。 郭太太平常不上班,除非郭先生在店里忙不过来,或四个店中某女店员告假。她这会儿不会到厨房巡查,先生上班后她马上还回床上睡去。 等郭太太进了卧房,我忙打电话问严平:那天花板原先就破的,还是果真毁在我手里。自我顶替她,不懂处我总打电话问她。比如当我抱着孩子郭先生上来与孩子亲热几乎亲热到我身上,我该怎么办;郭太太揍孩子我该求情还是该装聋作哑,等等。 “你可留点神,”严平常在电话里吓我:“郭太太最初就是为甩掉郭先生的一个女店员从香港搬到美国的。你来面谈时,郭太太差点不要你!” “为什么?” “你长得太丑啊。”严平大笑。她可以放肆,因为那边整天只有她和两条大狗,她的工作是看房子和遛狗。虽工钱不多,但她与韩寒幽会,狗绝对不会告发。不像我,头天刚捧起书看一会儿,俩孩子中年长的那个就向他妈告状。 他妈妈大声驳他:“你自己不会玩吗?阿姨就不能抽空看会儿书?” 我听见了,发誓赌咒以后再不看书。 年幼的那个好对付一些,受了点亏待也讲不清什么。你只要盯住他别让他去碰各类电开关,别去拾到什么就往嘴里放,就行。他到了这个岁数:让他自己走路比你抱着他还累;他自己吃饭比你一口口喂他还费时。 大的那个比较烦:他会把所有的东西都打开,看看内部。比如电子或机械玩具、他母亲的首饰盒子、他弟弟的尿布。他已得到下游泳池的应允,但他下水时我必须穿上泳装和救生衣守在池边。严平韩寒有次来看我,说我的脸被晒花了。“怎么那么傻,挨晒呀?坐到树荫下读你的书!郭太太不是阳光过敏从不到院子来吗?还穿救生衣?你没把自己捂馊啊?!……” 严平说她在郭家从未留心过厨房天花板。看来只有我是祸首了。她随即给我出主意让我请人悄悄来装修一块新的。怎么可能“悄悄”?郭太太最近天天在家,因为郭家要卖掉这所房子,弄得家里总是门庭若市,不断有人来参观或与郭太太既彬彬有礼又大斧大刀地杀价。郭先生告诉我:他们已买下另一处有五个卧房四个浴室的房子。那么多的卧室浴室的房子在我看来差不多是个汽车旅馆了。不敢想象擦洗四个浴室将是怎样巨大的劳动量。郭太太爱干净,不仅房子外观漆成白色,吩咐我浴室要一块瓷砖一块瓷砖地擦,擦过不但正面看,还要斜下身从侧面看是否光亮才行。郭太太一头应酬着看房的客人,一头还得支使我清扫房内外:不能使任何地方出现灰尘、果皮、纸屑,以及孩子们随穿随脱的衣服,随玩随扔的玩具。别说偷不出空请人来悄悄换下那块碎玻璃,就连偷空让自己不惶恐不紧张,好好想个对策的时间都没有。刚愣着一刹那,郭太太就说:“你干什么老去看天花板?它又不漏!……” 我赶紧将她堵在厨房外,岔开她的视线和思路,免得她真发现它漏了。 “发现又怎样?”严平在电话里鼓动地说:“谁叫她没完没了让你擦地?谁叫她俩儿子那么淘气!谁叫郭先生多事?!……” 自从有回看房子的客人脚上粘了块口香糖,郭太太就吩咐我一天数回地擦地,直到郭先生某天发问:“这样跪着擦地是什么意思呢?”似乎他乍然悟到在他这分颇现代化的家业中竟存在着如此原始的劳动方式。他亲自从车房找来拖把给我,并关照说老跪在地上会把膝盖跪大,一双蛮好的腿就不再好看了。第二天早晨就听郭太太在卧室大声以英文打趣先生:你很会体贴人啊。 郭先生也用英文回她:让人这样干活,你是谁也雇不来的。 我的英文还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坏。我迅速拉扯着两个男孩离开那卧室门,生怕自己一不当心又偷听到什么。 两个男孩前后跟着我要口香糖,我把糖盒藏了。上午有好几批客人约定要来看房,他们这时要口香糖是休想。俩人被我得罪了,便开始捣乱。大男孩带领小男孩往我的拖把上踩。我一早刚给他们换上雪白的棉袜,等着在客人面前露体面,很快就弄得又脏又湿。我不断躲着他们,他们反而从中取乐,越发疯得厉害。当大男孩脚并拢脚,准备往拖把上跳跃时,我猛然将它抽起。只听天花板一响。 我抬眼一瞅,眼泪顿时涌上来。这种玻璃是很贵的,而且若配不上相同的花纹或厚薄程度,整个厨房的天花板都得换。这样的话,我一个月工资大概不够用来赔偿。并且,在我的工资不够抵销赔偿费用期间,无论我过得怎样不顺心,我不能离开这里。这块玻璃成了我暂时的卖身契。这事我得尽快告诉郭太太,因为很快会有参观房子的客人,若让他们发现去告诉她,我罪过反倒更大。轻手轻脚地,我从车房搬了梯子,不料郭太太恰从卧房出来,“你要干什么?”她有点吃惊地问。 “我……我想擦擦橱子的顶上面一层。”鬼知道,自己怎么这样混账地撒起谎来。我明明知道谎言只要一开头,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这时若不承认事实,只好等事实自己暴露;等事实将我置于无可扭转的被动、尴尬局面。想都不敢想郭太太将会恼成什么样。 架上梯子,我爬上去用手探探,看它们是否有可能落下来打破谁的脑壳。 郭太太在客厅问:“要不要我帮你扶梯子?”说着便朝厨房走来。 “不用!好啦!”我将梯子合拢。当我收拾郭先生餐毕的碗碟时,郭太太进了厨房。我一时紧张害怕得神志也不甚清楚了。我等着她惊叫、发问、开罪。一会,她走出来,对我说:“你光着脚试试看,看你今天把地擦得多干净!”她一副心花怒放的样子。 大概被赎罪心理支使,我不仅死命擦地,各处都让我收拾得光鉴照人。她居然没发现破的地方! 这天来看房的客人也没表示任何异议。据说美国人看房偏重厨房厕所,中国人偏重客厅卧房。客人们恰巧是中国人,仅是自我敷衍地往厨房掠一眼。 (3) 我捏着两手冷汗听着最后一批客人热热闹闹地告辞了。这一天我总算蒙混过了关。但事情是不可能蒙混到底的:看房的人不是来看这房子哪里好,而是设法看出它哪里不好。尽管他们嘴上与郭太太亲热,眼睛却一刻不停地上下左右地转,毫不掩饰那苛刻和挑剔。要想让天花板上那么大个破绽逃过他们的眼睛,简直是做梦。 第二天郭先生又看见我趴在地上擦地板,并且比以往擦得更卖力,他不懂了。 “不必这样嘛!你这个样子,我们不忍心的。”他说。 我赶紧站起来,因为我知道他晚上回家头一件事是抿上一小杯白兰地,而等他洗澡后,我必须将四碟菜一个汤端上桌。我工作得如此用心尽力,郭太太满意却有点困惑,尤其当她看见我到处跑着追逐小男孩喂饭。有时他钻到桌下躲避我固执地伸到他嘴边的勺子,我便也跟他钻到桌下。 “没有一个阿姨像你这样耐心对待开文(小男孩的名字),”郭太太说,“你这样喂他,开文真的会长高长胖。对不对,开文?邻居哥哥们不会叫我俩小猴子啦!” 我在桌下以勺子撬开开文的嘴时,看见郭太太架着二郎腿的脚丫满意地一晃一晃。她极考究吃,每天四道菜不能在颜色、风味上重复;一个星期内,决不肯吃两次“荔炒鱿鱼”,尽管它是我烧得顶像样的一个菜。 “开文,出来!”郭先生的脚开始躁动了,似乎要发现开文的所在:“再不出来,你就不要吃饭了!”他的脚寻到了开文,开始将他往外拨;“这样喂他,人不要累死吗?” “小孩子就这样啊,”郭太太的脚丫不动了,“你没看见吗,这样喂他,才几天开文已经胖些了!” 我赶忙说,只要开文能给我喂胖,我不在乎辛苦。我已钻桌子钻得腰酸背疼,竭力忍住心里的委屈,以乐呵呵的声音逗开文张嘴、咀嚼、咽下。 我一刻不停地让自己忙碌,常常干些不属我份内的事,比如去洗那辆车、扫院子、擦门窗玻璃。当我每天把自己累散了骨头,躺在床上便想:如此不顾死活地满一个月,悄悄留下一个月的工钱和一封信,让信去说明道歉。 “你这样做,”郭先生有天半开玩笑对我说:“我们不得不给你加工钱啦!” 这时我跪在门厅、给几件红木家具打蜡。我已很习惯赤脚,蓬头垢面、邋里邋遢地穿着,以及双膝着地地干这干那。 “其实,你有空自己可以看看功课嘛。真不好意思让你这样为我们做。……” 他还想说什么,我不答。他只有讪讪地进他书房做账去了。郭先生挣钱是认真辛勤的,夜里他的电子计算机键盘被按得“哗哗剥剥”通宵响。某日他会从那上面撩出我的工资数目与天花板装修费用,从中得出盈亏的结论。 三个星期了,他们的房子仍没有卖出去。每当买主走进厨房我的心跳就节奏大乱。天花板上那么触目惊心的破绽居然没被任何人识察。反有一次,一个老美买主突然又跑回来,再次审视厨房。我想这回我怎么也混不过去了。他一旦发现那破了相的天花板,就会杀回客厅找郭太太砍价。 我提着气,心里直祷告,他那绿猫眼可千万别往头顶看。同时又希望着:他干脆看个明白,看出真相,去告诉郭太太;让她撕破脸皮地跟我清算一场:从闯祸到谎言。这样我便可以结束这如履薄冰的日子,心安理得让她辞掉我。老美却盯着我,压低声问:这厨房里有没有蟑螂。 星期日郭太太问我是否可以放弃休息,因为她准备邀些朋友来吃饭。曾经与她协议过:无论如何我每星期有一天半休息。我说我有些亲友需拜访,实际上我总是步行到公共图书馆读一天半的书。英文这样拾拾扔扔,不至于到开学时间变白痴。我爽快的答应,使郭太太有一点意外。 “真没想到你这样肯帮忙!用过不止十个保姆,你最勤快,最肯做。人真是不可貌相,头次见你,我想,这么样个女孩,以后究竟谁服伺谁呢?”她开朗地大笑,对我不仅真诚,甚至有些马屁起来,“没想到你为人这么厚道!” 我被弄得更不安。终有一天你会说:没想到她干了那么大的坏事还一直敢欺瞒着。 我阅了郭太太的菜谱,准备大干一场。当我做松鼠黄鱼时,郭太太说油放太多是不文明的烹饪。我立刻倾出大半的油。但那只烧洋菜的锅中间高四周低,油一少全淌到凹处,鱼便紧紧粘在干燥无油的锅当中。我急起来,一边护着在膝下绕的开文,使劲一颠锅,油喷泉般溅起来。 我脑子一嗡,并不觉得十分痛。 郭太太郭先生一起跑进厨房,问我怎么了。他们听见我很低却很惨地叫了一声。这时他们见我捂住脸蹲在地上,都伸手来扳我的头。等终于看见我的脸,我也听见了他们的惨叫。 “你眼睛怎么样?”郭先生的声音。 郭太太用餐巾纸拭去我脸上的油,我并没有失明。这时郭先生已准备好冰袋,一下子捂住了我的脸。我求他们不要叫救护车,因为我没买医疗保险。郭太太急了,带哭腔劝我想开点,自己花钱也得保住脸蛋,哪儿还有比女人脸蛋更值钱的东西呢。 我在冰袋下面说我真的没钱。 郭先生说:“你可以从我这里预支你的工资嘛!” 我说不。脸痛得我直想就地打滚。假如我不打碎那块玻璃,我不会答应干这么个额外的星期日,若我不打碎那块玻璃,我不会听郭太太的,以近乎不可能的方法来烧松鼠黄鱼。还有,若不为那块玻璃赎过,也许我已中途辞工了;因为我从来想象不到在这样舒适的房子里我会如此地不愉快。 幸亏客人中有一位懂医。他开车去药房买了种激素药膏,说敷上可避免脸上落疤痕。这么热的天,若想不落一点疤,大概不可能,他又补充道。 我硬撑着不去照镜子,我怕吓着自己。伤痛得我一夜没睡,一清早电话铃响了。那边刚刚“哈罗”,我已知道是谁。我迟疑要不要把电话挂掉。但我的本能先于知觉,已将声音送了出去。 “你好吗?……” “你不给我地址、电话,我还是找到你了。”他声音很低。 “你好不好?” “你出事了。”他说,仍不带问号。 我否认。他一口咬定发生了什么事。或许我的声音泄露了我的伤痛。我结结巴巴地讲了我脸上的烫伤。他果断地说:“我马上去看你!” “不,请不要来!”我不愿他看见我的丑陋、可怜。“你开车到加州要三四天,那么辛苦的一路……” 他一声不吭。 “我的伤没那么严重,真的!……” 他说:“好吧,回见!” 看来刚才的电话铃吵醒了郭太太。她以没有完全走出梦乡的蹒珊步履走到我面前,问我是否感觉好些。看到她神情中那么多的歉意,我如同看到镜子般明白自己的脸糟到了什么程度。 一会儿,她将一叠钞票给我,说今天恰巧是我做足一个月。她要我数。我数时发现多了一百。她说那是她与郭先生对我的歉意和安慰。我说什么也不肯拿,几经推让,她屈服了。然后她叹息着说这房子到现在还没卖出去,或许是因为厕所太小,厨房太老式。 “恐怕,天花板上碎了的玻璃也让它更难看了点。” 我大惊失色;难道她早发现了我的劣迹?! 她依旧以叙家常的音调说:“要是我们早点换了它就好喽!” 我却已听出了指责。太突然,我的抱歉还完全没准备。 “四年前,我们搬进来时就想换它,但一直配不到同花纹的玻璃。”郭太太说。 “四年前?”我问:“四年前它就碎了?!” “是啊。因为它碎了,我们买它时讨价还价,把原价杀下来不少呢!” 我借故离开了客厅。木呆呆的我站在草地上,让泪水在我创伤的脸上流着。 我决定辞工。我知道这种事谁都没错,却感到不可名状的伤害。 当晚我收拾衣物书本,打算第二天一早让严平来接我。有人按门铃。等我从最靠里的卧室奔出来,见郭太太正和一个人在门厅里讲话。我一眼看见了他的栗色头发。 我随他离开时并不介意郭先生郭太太的异样神色。 他开车后便骂咧咧地说中国人都这样,雇佣人就成了奴役人。“怎么这样没礼貌?当着我的面夫妻俩用中国话大声争执,话音听上去太不友善了……天晓得,这些中国人!” 他每发一句牢骚,我便吃惊地看他一眼。他的栗色头发乱了,他的灰眼睛布着血丝,他为了我踏上这条长途。又怎么样?他用“那个”腔调来讲“中国人”。 他车停在一幢房子门前。 “我不能进去。”我说,“我以为你会把我送到我朋友那儿。” 他将我瞪着,不明白我怎么了。他说:“你会有个很舒服的房间。”他下了车,又为我打开车门。 “我不会进去的。”我说。 “哦,你会的。” “在认识你之前,我是个好女孩子。” “停止这么和我说话!” “请把我送到我朋友那儿去,求求你。” “我累得连开一码远都不可能了。” “我不会进你们美国人的房子的,送我回我的中国朋友那儿去,行吗?” “我听不懂你的话,对不起。” 现在轮到他装听不懂了。到他父母家来,我本是同意,也颇欣然的。然而那点信赖却不在了。 “我要走,听得懂吗?我并没有答应你来看我,也没有答应……” 他微笑道:“对呀:这房子里有游泳池、有草地、有果树,还有我。” “我和你什么基础也没有,我是个中国人。” “这就对了。让我们先喝点什么,然后在院子里坐一会儿,我母亲会很高兴认识你……”他笑得依然平和。 我也不得不笑了。但这不意味那信赖又回来了。第二天一早,我蹑手蹑足提起我的行李,在一张桌上留了字条,便走出了那幢美国人的华厦。 我想着他美好的栗色头发,心里是满满的感激和怨恨。 一年后我在离学校五分钟路程的地方找到了住处。是个免费吃住的差事,学生们顶向往的那种。娄贝尔夫人因此耐着性子挑选,选掉了上百人最后选上了我。 要是她不丢失她的蓝宝石,我在这里生活得倒还算愉快。我当的差就是清早帮老太太擦个澡。自从她母亲死在浴室,她不再敢独自淋浴,而是躺在长榻的塑料床单上,让个像我这种半使女半护士的角色仔细地每早把她擦洗一遍,再把她从头到脚喷上香水。 当她躺在那儿,闭着眼享受我给予她的擦洗兼按摩时告诉我她上午要去趟首饰铺子,配只蓝宝石耳环。她有成套的蓝宝石项链和耳环,其中一只耳环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她这个“不知什么时候”让我的手顿时静止在那里。 人常常有不作贼也心虚的时候,比如我此时。我真想让老太太睁开眼,把话讲讲清楚,那宝贝究竟何时,我来之前还是之后丢失的。 (4) 替老太太穿上衣裳,整整一上午我在课堂上神智恍惚。自搬进娄贝尔夫人家的三个月所有的片片断断记忆此刻都串连了起来,生出了新的意思。 大约一个月前,她准备去参加一个晚会,她兴冲冲叫我看她试裁缝刚送来的新晚装。晚装十分漂亮,米色的底子上有极细的白格子,在臀部偏下的部位缀了只米色缎子的蝴蝶结。她让我猜它的价钱,我敷衍地说出个字码。她笑了,说比我猜的起码贵三倍。然后又让我猜她手上的一只巨大戒指,我使劲往大里说:“一万!”她又笑了,说那是个假的,但她有过一只真的,她死去的律师丈夫送她的,被人夜里撬开门盗了。这是那只真货的仿制品,什么都一模一样,只是不真而已。 还有一次,她忽然问我:“你们中国姑娘都没有耳朵眼吗?” 我答道,我外婆的年代有过,现在又开始有了。但中间有一段空白;女人不仅没耳朵眼儿,也没有脂粉、发式,甚至裙子和辫子。 她无限同情地“哦”了一声。 现在我悟到:她也许早就在对我察颜观色。我在图书馆里找到李豪,他在这里又吃又住已近一周,因为和孙燕吵架。考试前图书馆夜不闭户,李豪这类人就拿它做免费宿处。他们结婚,我送了一套玻璃茶具和一副对子,本想寻开心写上“同是天涯沦落人,相见何必曾相识”,自己看着都要掉泪。改为:“宁同万死碎其翼,不忍云问两分张”,又嫌蕴意太露,主题太直接。于是想起“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不仅于一对新人切题,于我们一群远离故乡的穷孩子都切题。他们却从结婚第二天就吵架。 我把老太太前前后后的话都告诉李豪,让他给个主意。他在美国混得最久,成了大陆留学生中相当于帮头的人物,好心眼坏心眼他都有的是。 “我没听出什么不对劲来啊!”他说,一副马瘦毛长的样子仍热中给我当军师,“我告诉你:美国人都是一根筋,从不玩含沙射影那套。老太太要怀疑你,她头天就拿你开问,或立刻撵你走人,才没这个耐心花三个月慢慢琢磨你!这就是跟美国人相处痛快的地方。”这时他看看表,说他该上班了,若我想听更多的开导,就跟他去。 我见他老远走过来,背后的瘫子差不多高他一倍。那是个篮球运动员,一跤摔瘫的。 “这电线杆子涨了我工资,一小时十块了!”李豪大声对我说。瘫子把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本来就矮的他给压成了一疙瘩。 “在大太阳下不停地走,一小时你不累死?!”我嚷道。 “谁给他不停地走?我一会就找个地方把他撂下,然后我看报去!” 瘫子抱怨他和我用中文谈话,存心不想让他懂。 李豪对他微笑着以英文翻译道:“她说你看上去好帅,我告诉她你是个有名的球星!” 瘫子立刻对我掀掀草帽。 不一会工夫,李豪果然把他撂下了,跑来跟我接着聊。他说他有了个帮教授订书稿的工作,抽不出空来关照瘫子,问我愿不愿接着干。我眼顿时瞪起来:让那个身高两米多的瘫子拄着我走路?! “这有什么!”李豪说:“过去我有个工作更邪,是陪个小白痴,不管他跟你讲什么屎故事,你都得听,然后鼓掌。” 不知过了多久,瘫子大叫起来。李豪赶忙跑回去,刚到跟前就被一掌掴了个踉跄。我吓坏了,李豪却回头嘻皮笑脸对我喊:“他说我拿了工钱去和姑娘调情!还说我把姑娘带到他面前,是存心让他嫉妒。你看美国人哪会含沙射影,他们什么都直说。” 我回去,娄贝尔夫人刚要到俱乐部去打牌吃晚餐。她拿了件丝绸麻衫让我熨,同时嘱我晚上浇浇各个房间的花。我的活儿已不知不觉多起来,我真想提醒她,我从她这儿是不挣一分钱的。 当熨斗经过麻衫腋部时,一股体臭蒸腾而上,我一阵反胃。 她和颜悦色地催促我快些,然后说:“你打了两个长途电话,一个是六角,一个是一元二角。” 我说我会马上付钱的。 她又说:“冰箱里的果汁怎么就剩那么点了?” 我告诉她昨天帮她漆房子的两位工人热极了,渴极了,向我讨饮料,我于心不忍,便给了他们果汁。 “可是,我一个礼拜只给你买一次食品,你必须计划它们。如果你不够,我也不会给你多买一次的。”她依然和颜悦色地说:“至于那些工人,你可以请他们喝水,水龙头里的水足够啊!” 我说:“他们很辛苦。因为你对颜色不满意,他们全部重漆了一遍!” “他们从我这里赚钱,我恐怕不该再提供他们饮料了吧?” “我请求他们帮我练习英文口语,我应该给他们饮料的。我可以不喝,不行吗?!”我口气已激烈起来。 “可是我付的是他们为我漆房子的钱,并没有付你练口语的钱。清楚了吗?” 我瞪着她。 她耐心地接着讲解:“就是说:他们拿了我的钱,在这段时间里,应该全心全意、集中精力为我工作,而你占用了我付了钱的时间,使他们为你工作。这显然是不对的。” 我口吃道:“我一直在帮着他们油漆啊,我并没有要求你付我工钱!……” “怪不得我昨天觉得漆的质量很差,现在我才明白原因!” 她脸沉下来,告诫我不可再犯这样的错误。然后拿着我熨好的衬衫,迈着典雅的步子,一路轻轻放着小屁,回她房间去了。我一动也动不得,说不上气和委屈,却出来一种严重的挫败感。我使劲克服着挫败感,她连声喊我我都没意识到。 她喊我不为别的,只想从我这儿得几句恭维。比如她说她自己太瘦,你马上说一点也不,正好,是苗条。她若说我:中国姑娘真小巧,那她是需要我的反驳:您更小巧。 她香气袭人地将背朝向我,我替她拉上拉链。她的衣服很少洗,但穿之前必须仔细熨过。这时她问:“听说你们中国人,只有公共澡堂,很少洗澡的。” 我很难再维持平静,脱口道:“我们不用天天洗,因为我们身上不臭。” 她倒没有任何被激怒的反应。 我又说:“欧洲人洗澡的习惯是从东方学的;欧洲人洗澡的历史才一百多年。” 她说没想到你还挺有历史知识。不过现在中国人的每日生活的确不包括洗澡,你不承认这事实吗? 我还有什么说的。这时她从书架上拿出一只装潢得像本大百科全书的匣子,打开,我发现那是个首饰盒。她开着玩笑对我说:现在你知道这个价值连城的秘密啦。等她神采飞扬驾车离去后,我发现我大起大落的情绪压根就没使她分心。没什么值得她为我分心的。我像正经历一次国际外交辩论一样兴奋、好斗、竭尽机智、暗计得失,她呢,全然不在乎。 从俱乐部回来她就高兴地通知我,她请了六位客人来开晚会,吃中国餐。我用了一天时间,摆了一大桌中国式冷餐,客人们尽兴离去后,她感激涕零地对我说,他们是她丈夫生前的好友,丈夫故世后,是我帮她恢复了与他们的交往;从这个晚会后,她恢复以往的正常社交。她搂着我说:“你知道你多么重要吗?” 我动心地说:“我很高兴能帮助你……。” “哪里是帮助,你改变了我!” 我有点窘,心里埋怨自己对老太太的挑剔与刻薄。紧接着,她说:“上次我俩一块去看那个画展,门票是十元。你记得我当时是请你客还是说好各自付钱?” 还在情感世界流连忘返,找不着归路的我一时尴尬住了。似乎我做任何反应都太生硬。我似乎不愿承认我听懂了她的话,这样我不至于让兴冲冲忙了一整天的自己太失望和扫兴。然而她有些担心地追问我,是否听懂了她的意思。 我说我会立刻付她五元钱,她这才放心回卧室去。 第二天早晨,我替她擦澡时,把那五元钱放在她床头柜上,并明白地告诉了她。她扭头将它核实一下,又继续闭上眼,回到她素有的安详和耽于享受的表情中。我擦洗着这位七十六岁的富有老妇人,仔细得如同擦拭一具被雕接得过分精细的摆设。不要投入任何感情,只把它当一件工作,你就会干得愉快得多。你以为这种肌肤厮磨的相处会促出一种情感的滋生,那你就错了。 我努力说服、诱导着自己。 她睁开眼,说我刚来此地时脸看上去很滑稽,现在好多了。那是因为我在郭家被烫伤的斑痕未褪干净。至今,眉心的一块痴仍不肯脱落。她突然说这块痴长得很是地方,不偏不倚,完全可以镶块宝石进去。 “你长得很安静,镶块蓝宝石进去一定合适极了。” 她在我喷出的香水的雾后悄然笑了。 我决定一旦发现合适住处就离开这里。我受不了她的蓝宝石。下午从学校回来,李豪已等在门口。见他又开起那辆被我喻作“会移动的垃圾箱”的车,我问他花八百块新买的车哪儿去了。 “爆炸了。”他的神情仿佛吹炸了个泡泡糖一样无所谓,“在高速公路上开得好好的,引擎突然爆炸了,一路汽车都被我堵下来,我他妈的好出了一阵风头!” 本来已经和他和解的孙燕这下又和他崩了,哭了一夜,说他让她丢尽了脸,还说他花那么多钱买了部车只听一声响。还控诉他到处帮别人忙,忙得日理万机,自己的日子却过得一塌糊涂。 “我差点忘了,”李豪说,“这是给你买的。”他拿出一件花里胡哨的t恤,“一块钱一件,我觉得合算,就给每个朋友买了一件。不是每个人都能碰上这么好的机会买便宜货的。为这事孙燕也跟我哭,说我闲事管得太多。中国人就是各顾各!现在在海外的中国人有钱的有的是,有地位的也有,有没有势力呢?没有。能不能影响美国的政治呢,我看办不到。如果每个人都像我这样,碰到一个好机会就想到大家,那每个人的好机会就多了几十倍,对不对?” 他激奋地向我张开两只手。 我笑道:“你来是不是叫我到孙燕那儿跟你求情?” 他想了一会:“我是叫你评评理:我怎么错了?我很痛苦你知道吗?在这个国家,一个人孤独,两个人又打架。我看真叫贫贱夫妻百事哀!一天到晚是眼泪!上星期为什么孙燕和我闹得死去活来,就因为我衬衫口袋里放了支圆珠笔,扔进洗衣机一洗,白衣服被划出无数道道,这有什么了不起?!我穿它不嫌丢人,她有什么人可丢?!” 等他钻进车门时对我喊:“某食品店的鸡肉才二角九一磅!……” 傍晚在门外小径上走,发现草丛里有个东西一闪。拾起来,见是一枚蓝宝石。我大喜若狂地给严平打电话,韩寒接的。我说这回老太太不必再以它折磨人了,我也不必敏感,从老太太话里找刺儿往自己心里戳。我从此可以彻底摆脱嫌疑。在这里安生住下去。我恨死找房;从报上密密麻麻的租房启事中找出合适的,再一家家去看、面谈,讨价还价,搬出搬进。 “慢着慢着,你在哪儿捡的?”韩寒问。 “门外不远,肯定老太太锻炼速走时丢下的!” “门外就不是她家的地产了。” “什么意思你?” “什么意思还不懂?拾金不昧是次要美德,在美国。又不在她家地产上,谁捡了归谁。你是碰巧知道她丢失一个蓝宝石,倘若你不知道呢?你还给谁去?” “我就是知道嘛,知道不还,不真成偷了?” “那我不知道。我既不知老太太是谁,也不知蓝宝石是什么。你让我来检,怎么样?你把它扔回去,我现在就来捡,等我拿到珠宝行去卖完了,咱俩对半分钱。” “这怎么行?她本来就怀疑我……。” “反正她已经怀疑了,你干嘛白担一回罪名?再说你帮她干了三月的免费厨子清洁工熨衣娘,加一块儿,也不止这点工钱吧?从道德到法律,你都说得过去!” 我叫他“滚一边去!” 我从来没这样焦灼和喜悦地期盼娄贝尔夫人回来。 我几乎将她堵在门口,就将那颗蓝宝石捧给了她。 她客气地说了声“谢谢”,然后说:“我明天把它带到首饰店去鉴定一下。不过你有把握它的确在门外草地上?” 刹那间,我又回到对这种语言最初的浑沌状态。我不懂它,也觉得幸而不懂它。它是一种永远使我感到遥远而陌生的语言。 我在找到蓝宝石的当晚就开始在报上搜寻租房启事。各种各样的启事,有寻物和寻人启事。忽然有块空白,只有几行字:“假如发现这个启事,请给我回个电话。”我视觉中一下出现已旧去的栗色头发。他在找我!执著而不抱希望地找我! 我翻出这一个月的陈报,在每个相同的位置上都找见了这个空白;都有这几行淡泊的苦苦寻找。 我置身于铺天盖地的旧报中,感到他的呼喊包围着我。这呼喊回声四起,淹没着我。 回应吗?我愁苦着。我正无家可归。回应他将是一种归宿。不,也许。某一天,我会回应,那将是我真正听懂这呼喊的语言的一天。 集装箱村落 (1) 集装箱里倾出来几百具黑黝黝的身躯,朝刚停靠路边的大客车潮涌而来。这是麦克·李的摄像机取景框里的一个壮观画面。一排排被掏出门和窗的集装箱满山坡遍布,在人类学博士麦克·李拉远的镜头里呈现出奇异的摩登穴居状态。身边的李太太也从午睡中惊醒,问车子停在那里了。麦克说是一块无名地,地图上没找着。但显然是石油公司的长车司机和大客车的一个重要停靠点。没等麦克的话落音,麦克等所乘的这辆有防弹层的中型客车已经陷入包围圈,所有窗玻璃上都有深色的脸庞浅色的眼珠。李太太问这个停靠点对于他们是否必须。麦克告诉妻子:前面运石油的一辆超长卡车企图调头,却在调头过程中抛锚,封住了路面。被挡住的车想停不想停都得停。李太太却听出丈夫并无多少无奈,像是给他捞着了似的,添出一个未经预设的人类学观察站。 围住防弹中巴的集装箱居民们兜售柴鸡、鸡蛋、牛肉干、饮料和行乞技巧。行乞在这里是正当行业,小儿麻痹症、眼疾患者、残肢的扮演都很逼真。李太太是个美国女人,从来讨厌乞丐,这时都被打动了,掏出所有五十、一百尼拉的小钞,从窗缝里扔出去。这一下引火烧身了;前面大客车被解了围,全部朝防弹中巴跑来。一个“瞎子”肩上还蹲着个小猴子,一边东张西望一边从瞎子的沙发里捡出什么,往嘴里塞。 麦克·李称了心。平时尼日利亚人不允许外国人把他们搁进取景框,硬要拍,他们便大敲竹杠。这里人但是民风淳朴,或者是看中李太太抛投的小钞。麦克·李是人类学家,副修音乐,次修摄像,业余爱好写电影脚本、经营电影制作。李太太特别相信丈夫没成好莱坞一雄杰是因为第一他没时间,第二他性格不专注,第三奖金短缺。 把车里带的炸薯片、巧克力饼干都投出窗外之后,实在没什么可投了,麦克便投出音乐去。麦克的音乐口味宽泛,很少排他,却常常喜新厌旧。到尼日利亚来工作,政府出他的搬家费,其中有百分之二十是音响和光盘。到达不久非洲音乐又迷死他了,放出话来要创办一个音乐公司,引进一批非洲歌手的歌曲到美国。当地资源丰富而廉价,会有利可谋,也是件好玩的事。 他随身带的手提电脑配有两个喇叭,此刻喇叭把一个埃塞俄比亚女歌手推介给了集装箱里出来的人们,歌声极其调侃,极其活泼,女歌手向听众们眨着媚眼,逗他们玩的样儿全从喇叭里出去了。但围在车边上的黑色堡垒慢慢解体,悻悻散去。女歌手唱得如此妙,所有观众却退场,麦克向妻子耸耸肩。麦克·李是十一岁跟着父母从香港移民到美国的,性格却比美国人更热闹。从十一岁起,他有意无意地对中国人的含蓄和内向开始矫枉过正。李太太说这倒是个新发现,一首好歌可以驱逐乞丐。麦克觉得这话不好听,不够厚道,既贬了歌星又贬了集装箱里来的听众们。他说大概女歌星不是他们自己民族的歌星,听不习惯。妻子回道:巧克力饼干也不是他们的传统食品,他们吃得很习惯。李太太刚来到尼日利亚就中了其他驻外人员的毒,把刻薄本地人作娱乐。 那辆横挡路面的运油卡车趴得死死的,修理一再失败。防弹中巴里的美国人和英国人开始攻击尼日利亚汽车之老旧,修理技术之烂。有个人喝着啤酒打趣,与其修车还不如修路——外面几百人,让他们把路开宽,交通不就恢复了?那都用不了修车这么长的时间。 麦克·李发现车外门可罗雀,便起身开门。李太太说他找死,往这样的人群里自投罗网。麦克笑笑说假如他长一个大鼻子一头金头发才找死;现在是美国人招人恨的时代,他一张中国面孔怕什么。李太太还要啰嗦,麦克说总得让他找个小树丛方便方便。 麦克顺着公路向集装箱村落的一头走。一些铁皮屋顶上铺晒着手帕大小的牛肉片。邻近赤道的阳光直射在铁皮上,夕阳时分村民们就可以收获烘熟的牛肉干了。集装箱大部分是土红色,排了—公里长。司机说集装箱村落就是长途运输的卡车司机们创建的。先是把集装箱偷运来,再把美女们偷运来,于是卡车司机们的第二家室便建立了,引来了卖烤鸡的、卖玫瑰茄凉茶的,卖刀器、陶器和卖身的。这里很好,是人们在道德和法律中给自己留出来的休假地。后来村落越来越大,越来越繁华,日夜都忙;运油的卡车司机们在这里挖老板的墙角,把油偷到村里的黑市上。大客车也天天有人贩子,把从边远地区搜集的男孩女孩在这里交接,这个村其实是个人口交易的集散地。一般繁华起来的地方总是会受到宗教的关怀,不久前在村子的南口升起一支十字架,在村子的北端出现一座圆拱顶。教堂和清真寺成了集装箱村落惟一的土木建筑,为两种打了几千年的教民服务。 现在麦克·李就在朝着教堂走。教堂里的歌声是他的方向。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歌,唱得无拘无束,开心活泼。 教堂只有一问教室那么大,里面什么也没有,连基督的画像也没有。黄泥土地上堆起—个个土墩,一排高的夹一排矮的,就是桌和椅了。两排歌唱者站在一端最高的土墩子前面,又顿足又插手,唱得不亦乐乎。 麦克·李刚举起摄像机,歌声稀落了,然后你先我后地停下来。麦克·李想,看来这是村子里的高一档村民,不愿白白进入陌生人的摄像机。他嘻嘻哈哈地哈啰一声,那边回的哈啰七零八落。放下摄像机,他发现这群歌手很年轻,十四五岁,顶多了。他问他们唱的是什么歌。他们相互瞅;这个东方人的无知让他们不知所措。当然是圣诞歌啦,还有两周就到圣诞了,正在加紧排练。 圣诞歌可以是不肃穆不沉缓的,可以是顿足蹦跳着唱的,麦克·李作了几年的人类学学问,这一点是大空白。他叫他们继续排练,他可以做他们的观众。排练立刻继续下去。麦克又有了个新发现,是个女孩子。女孩子担任领唱,歌喉低而厚,反衬她轻盈秀美的模样,成了个意外。她大概是歌手中最年轻的,不超过十三岁,发育却基本完成,一副精致小巧的骨骼,所有曲线弧度都到位。她不久发现这个四十多岁的东方男人只是盯着她一个人看,便发挥得更好,一个高音拖得长长的,不舍得断。她有一副单纯的面容,卖弄也是稚气十足。 等他们结束了—个段子,麦克问出了女孩的名字。玛丽亚,十三岁的玛丽亚,麦克觉得自己的心好久没这样柔情了。这样一个偷盗乞讨淫邪的集散地,居然出水芙蓉地出来一个玛丽亚,一副无双的歌喉。玛丽亚是她的教名,是牧师给她起的。玛丽亚有四个哥哥一个姐姐,父母去年搬来这里,开了一家小铺。玛丽亚的故事很简单,玛丽亚自己讲述一小半,周围伙伴讲了一大半。 (2) “你可以成一个大歌星。”麦克·李说。麦克十分性情化,爱上什么他自己头一个被说服。他在心里反省:我说的是实话呀,这样又低又厚却上得去高音的嗓子只有黑人种族产生,而玛丽亚是他们百年不遇的一块瑰宝。只要一经训练,玛丽亚会灿烂起来。他的音乐公司不是要向美国输入非洲歌手和乐手吗?为什么不能把玛丽亚列到他尚未列出的名单之首?只等他一旦有时间就来着手这桩事业。“我可以把你介绍给美国人。你的嗓音太好了。”以人类学角度看,如此之纤秀的女孩能有如此之壮阔深厚的嗓音也可作个人类学兴趣点。麦克·李甚至这样说服自己。 麦克唱了《猫》里的几句,要玛丽亚跟他学。这对玛丽亚来说太容易了。从小唱歌,哪里去找个口把口教她的人?总是听着就跟上去,头一遍就跟下来了。舞蹈也一样。玛丽亚不记得她周围任何一个人有“学”的过程。母亲把他们驮在襁褓里,背在后腰上,腰和屁股舞动,他们便睡着了。舞得越圆,睡得越深。等他们两脚落地,这个舞就长到了他们身上。 玛丽亚要是个白种女孩的话,她现在的面颊应该绯红绯红。就是麦克这种黄皮肤也该红晕满腮。她今天早晨帮母亲把卖早点的摊子支起来,替母亲做出第一批豆面丸子;看它们在油锅里沉浮时一点也没料想到这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太不同寻常了,或许玛丽亚的一生都要从这个日子改变。从这个日子起,她将走出这个集装箱村落,集装箱里装的都是什么呀?玛丽亚想都不愿去想:假乞丐、真小偷、妓女、骗子、地下油贩子、人贩子··别说去美国,就是去南头的阿布贾或北头的卡诺。玛丽亚都会给上帝献上三天的歌。其实在此处玛丽亚误会了人类学博士麦克·李:把玛丽亚的歌声介绍给美国与把玛丽亚介绍给美国是有区别的。把玛丽亚介绍给美国与带玛丽亚去美国区别更大。对于这些区别的无视,麦克·李即便知道也会不忍戳穿。奇迹偶尔会发生,比如玛丽亚的歌声和玛丽亚自身都引起了美国的注意,注意到一定程度,终于影响到美国的签证官员。签证官员们很难受影响,连影响了全世界读者的尼日利亚作家乌利·索因卡也差点没影响他们。一次索因卡的签证申请被拒绝了。 麦克·李来了劲头,满头大汗地指导男孩女孩们排演。他要进一步让玛丽亚发挥,看看她的潜力。他越来越被自己说服,这是个没得挑的女孩,从形象到嗓音,从气质到教养,都不属于这里。他一定得弄点钱,把音乐公司筹办起来,在妓女头、人贩子、早婚早育早衰夺起她之前,使她走出集装箱村落。 他回到车上大家已经绝望了,以为人类学博士被他研究的人类给生吞了。李太太沉默不语地看着车上没有图像的电视屏图。李太太暴怒起来,第一沉默第二眼睛不看丈夫。麦克想和解就得挑起她开口,煽动她暴骂。车开动了,麦克手舞足蹈,唾沫四溅,大谈筹建音乐公司的想法。李太太突然开口:“你知道多少人下车去找你吗?!自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到今天做成什么了?!” 虽然悄悄声,但绝对够暴。和解开始了,麦克·李往后一倒,细细玩味他记忆里尚新鲜的歌声。他知道自己对玛丽亚不纯粹是伯乐与白马的关系,有一丝卡车司机对村里女郎的心思。但这是没办法的,只说明他活着,极雄性地活着。 麦克·李乘的防弹中巴在男孩女孩的目光相送下远去。他们全站在教堂的窗子里,看麦克从集装箱夹出的巷道向坡下走,不断蹦跳,怕踩着满地鸡粪,狗粪,孔雀粪。他消失了一会,再出现时,往那部乳白的车里一跃。车门未关严,车便向前驶去。那门似乎太重了,关了三次才关严。 男孩女孩们分享着玛丽亚的希望和盼望,慢慢散去。他们从小就养成这种走路习惯,不慌不忙,晃晃悠悠。没有任何事值得这里的人着急。玛丽亚从离去的伙伴身上,突然看到一种区别,麦克·李的脚步是那样脆利快捷;一万件事等在他前面要他去做似的。所有她见过的外国人都像麦克·李那样走路。 玛丽亚从这个礼拜天起,走路的姿式和速度变了。至少她前面有一桩事情在等她去做。每天早晨她把早点摊顶在头上,运到公路边,替母亲支起折叠桌椅,她就走着目的性明确的快步。她小学毕业后就帮母亲挣钱养自己。哥姐们都要挣钱养自己。一大家人有一个人不挣钱养自己,别人就受累。虽然大家把挣来养自己的钱全交给母亲父亲统一开销,但谁都得兢兢业业地挣出这份养自己的钱来。她在课间要摘香蕉,课后顶着香蕉到公路边去巡回兜售。晚上她去露天的餐馆和啤酒吧洗碗。每天都会失业,每天都有新的就业机会出现。 玛丽亚看见那辆乳白色的中型客车从阿布贾方向开过来。她后悔今天没有穿她那条惟一的长裙。中巴开始减速,慢慢停下来。玛丽亚这才意识到一个多月来她其实感到多么无望。她管麦克·李叫主人。所有尼日利亚人都这样叫美国人和其他白种人以及所有提供他们就业机会的中国人、韩国人、日本人。她一边向公路边上跑一边就在想:主人李说话是算数的,让她无望了一个多月之后终于出现,再次赏赐给她希望。麦克·李长相不难看,但在此刻向路边飞跑的玛丽亚记忆中,他简直无比英俊。 乳白色的中巴没有下来任何人。她看见一扇窗开了一条缝,所有买卖都靠它完成。一张钞票出来,一袋牛肉干进去。所有乞丐围着中巴团团转,如同一群豹子围着个巨大的肉罐头,明知它实心儿一团儿肉,却是干着急无从下口。 买卖进行得很慢,这时一个卖家织麻布的小贩正向窗缝内的眼睛展示他的货品,将半米宽的布料一块块抖开,又合上,往这边翻转,又往那边翻转,窗内的眼睛无比挑剔,每一块布样都看够了,摄中意的却仍没出现。玛丽亚挤不到车跟前,张口大喊会把她窘死,她只好等着这场窗缝交易结束。其实假如她认识车牌,就明白驻外使节的是红色,好比麦克·李乘的那辆车,而这辆模样相仿的中巴却是黑牌。 这一天不巧,集装箱村落的乞丐还没见到其他的车辆。已经是下午一点,再不从这辆中巴捞点什么,他们这一天就算失业。十来个穿长袍戴小帽的乞丐挤了过来,他们的人口比另一种教徒人口多,可在乞讨上往往让后者占上风。卡都那城的两派教徒为了就业机会越闹越僵,彼此要驱逐对方。集装箱村落离卡都那城很近,此刻其中一派教徒发现另一派教徒的确无耻,全挤到车前面,手掌接手掌,可以给司机的前窗当窗帘了。 (3) 司机一面打开雨刷,往车前窗上喷水,一面捺喇叭。不把乞丐们打发掉,他是无法开车的。 玛丽亚终于钻到了车边上。车窗是茶色玻璃,她看不清车上乘客。而车上乘客看她,则是个面目姣好、十分无辜的小乞丐。她用手掌拍了拍车窗。里面的人想,这么美妙的小东西做乞丐,真是浪费资源。车上是法国人,法国人风流,常喜欢咂摸一些不雅念头。玛丽亚拍窗拍得情急,却拍得并不粗鲁。坐在靠窗位置上的年轻法国男子朝他的同伴挤上一只眼,得到对方的回答也是挤一只眼。他们会心地认为这个小姑娘肯定是处女。年轻的法国人把窗子拉开一条细缝。 玛丽亚听到一句法语:“走开。”但她不明白他的意思,眼睛亮晶晶地问他,主人李在吗?什么主人李?法国人用英文问她。就是麦克·李。法国人觉得这个提问不值得他费口舌了。他手在口袋里摸了摸,摸到一块焐热的口香糖,又往另一个口袋摸去。 司机硬把车开动了。 玛丽亚发现手里是一块温热的口香糖和一张一百元钞票。她是集装箱村落里惟一一个得到中巴施舍的人。乞丐们冷冷地看着她跟在中巴后面跑,心想她还跑什么?靠一条短裙子就挣了那么多。 能止住玛丽亚焦灼的就是路边时而停靠的乳白色中型客车。阿布贾各大使馆的公用车绝大部分是这种,常常奔走在阿布贾列卡都那,再到卡诺的公路上。所以玛丽亚的焦灼和无望常有间歇,白色中巴一停靠,她便过节一样。再有就是唱歌。教堂的合唱队每星期排练三次,一唱玛丽亚就热泪盈眶。歌声中上帝的模样清晰起来,耶稣基督的样子也清晰起来,他们不再鼻梁高耸眼睛深陷;他们都有了亚洲人和缓平坦的脸庞,光滑无毛的手,单薄的肩膀。 玛丽亚的姐姐在阿布贾找了一份工作,是她一个女友介绍的。姐姐说雇佣她的那家美国人提供一间住房,和主人的宅子分开。那间房有电视、电扇、淋浴、抽水马桶,一套家具包括一张真正的床。按集装箱部落的住房标准和人均占地面积。这间房可以容得下七八个人。所以母亲和姐姐决定让玛丽亚去阿布贾,说不定也能找到一份清洁工之类的工作,假如虚报两岁年龄的话。 头一个撞进玛丽亚脑子的念头是:麦克·李就在阿布贾。去了那里,就可以去找他了。玛丽亚没去过这个首都城市,来集装箱村落的卡车司机们炫耀过他们在那里照的照片,天堂一样的天主教堂和清真寺,宽大笔直的马路,以及住在真正房屋里的人们。当天晚上,露天啤酒吧里坐着一群卡车司机和他们的窑姐儿,玛丽亚怯生生地上前问阿布贾有多少人,人和人是否都认识。司机们哈哈大笑,说阿布贾的人没法认识,太多了,所以谁都装不认识谁。 玛丽亚和母亲、姐姐说她不去阿布贾了。为什么?她不回答为什么。她惟一能见到麦克·李的地方就在这个充满糟粕的集装箱村落。假如她随姐姐去了首都,在茫茫人海里找不着麦克·李,他会怪她失约的。他要创办的音乐公司一上来就出现个失约的歌手,那可不好。麦克·李多懂得她的歌声啊,说出那么多道道来。哪天白色中巴载着他来了,她却让他扑个空,太不好了。玛丽亚坚决不去阿布贾,但她没有把她的理由告诉妈妈和姐姐。告诉她们她们也不一定懂;他们听玛丽亚唱了十来年也没听出好来;全村人都听玛丽亚唱,全白听,全没听懂。要不是来了个麦克·李,连玛丽亚自己都没听懂自己的歌声好在哪里。 姐姐还是偷窥出一点她的心思,问她是不是爱上了哪个男孩子,为他而不愿离开这个狗都嫌的地方。玛丽亚站起身就走,把捣了一半的木薯扔在那里。姐姐接着木杵捣起来。在她身后说她自己十三岁都有过两个男朋友了,玛丽亚已经快十四了,难道不该有一个? 玛丽亚心里鄙薄得很。这就是这个村落人的素质:心无大志,早早结婚生孩子,背着孩子捣木薯,孩子长大又背着她的孩子捣木薯,对麦克·李,玛丽亚是渐渐爱上的,但是圣徒对圣贤的爱,是歌者对创造歌的人的爱。 已经有两三天没有任何车从公路上过往。村子里有电视的人把消息传出来,说卡都那的两派教徒打起来了,战场正在迅速扩大,死伤人数每小时都在增长,烧毁的房屋使大群的愤怒流民往集装箱村落的方向涌来。那是一批穆斯林流民。 集装箱村落的教徒们不再敢往村子的北端去。村子中间的水井成了最危险的地方,南端的人一去就得成群结队,不然北端的人会用语言和石头挑衅。 村民们都没存粮,挣一天钱买一天食,日子都是从手上过到嘴里,中间一点余地也没有。 因为两边教徒的战斗,卡车司机们都不来了,外国人更不来了。一些村民打起了行李,穆斯林教徒打算北上,基督教徒则打算南下。 战场还在扩大。村子里一清早冒出扛着长矛,挎着腰刀,提着福兰尼板斧的战士,全是浑身血水。 村民们说,集装箱村落已经成了战场的一部份,不撤走马上也会被搅进战争。已经有一千多人战死了。不久这些村民自己也成了战士,全是志愿的,为了他们的信仰自愿参战。 玛丽亚的四个哥哥全参加到基督教徒的队伍里。昨天还为怎样少花钱买饮用水伤脑筋的大哥,今天一碗肮脏的井水灌下去,嘴一抹,准备决一死战了。 母亲开始哀求。求儿子们别让她白白生养一场。她和父亲连夜装起家当,准备徒步离开集装箱村落,不要碍双方战士们的事。 玛丽亚的动作像做梦一样,打点锅碗瓢盆,折叠衣物,捆绑卧具。她试图想出一个点子:在她和 全家搬离此地后,让终将会来找她的麦克·李不扑空。她问过父亲要带全家去哪里,父亲只说去安全的地方。安全的地方意味着多远,还回不回得来,玛丽亚全不知道。她又去问母亲不走行不行,母亲说她早想走了,都说集装箱村落的村民致富有道,但是他们一家学不了的道。 “我不想走。”玛丽亚说。 母亲说那就是不想活。 “我不走。” 母亲理都不理她。她已经够乱了,余不出精力来反驳一个十三岁半的女孩的意气任性话语。她自己把一个大卧具卷顶在头上,又回头看一眼剩在集装箱居所的几张中央塌陷的床垫,只好割舍了。取下了窗帘门窗,集装箱寓所彻底恢复成了一个集装箱。 (4) 外面的人飞快地跑过来跑过去,不知跑些什么。鸡和狗叫成一片。孔雀被逃离的人放生了,但它们忘了怎样做野孔雀,三五成群蹲在榕树上,嘎嘎尖啸。 左右两边都有大片火光。北面的战场和卡都那的战场就要在此地连成一片了。集装箱村落的基督徒村民撤进了南边的丛林,穆斯林教徒撤进了北边的丛林。所有的手电筒都集中在队伍首端,为躲开蛇或沼泽。 天空轰鸣起来。所有撤进丛林的人们都抬头看去,猜想这些飞机哪来的,向着谁。 坐在阿布贾公寓里的麦克·李对李太太说:“还得外国使馆空降兵力来平息这场恶斗!这个政府什么东西?!武警都派不出来!” 他和太太坐在电视前面,看着bbc晚间新闻。播音员报出的死亡人数已上升到两千。屏幕上的火光正是玛丽亚凝视的。 玛丽亚站在黑森森的丛林里,看见北边的火光越来越亮。旱季的丛林太方便纵火者了,风轻轻一摆就把火浪送得很远。玛丽亚身边有一座两人高的白蚁城堡,远处的火把这里的白蚁都惊动了,一群群冲出城堡。 还有集装箱村落的村民从后面赶上来。把呆望的玛丽亚挤开。 孩子们在某处叫喊:“直升飞机灭火来啦!” 这时麦克·李面前的电视屏幕上,一架印着联合国徽号的消防直升机腾空而起。 妻子说她困了,不想看这场宗教战争的结局了。她见丈夫身体前倾,只有屁股尖搁在沙发边沿上,笑起来,说他瞎激动什么?不是已经请求调离尼日利亚了吗? 麦克·李听不见她,眼睛跟着画面转向一片空地。再一看不是空地,是横尸遍野的城市,一个从直升飞机上拍摄的中世纪古战场。他想他对他们做什么援助都是白搭。他是个最不愿看到自己的期望落人无望的人。这就他和妻子决定提前一年离开这里的原因。一年前他刚到尼日利亚,那时他多热情?觉得可为的太多了,假如宗教可以被传教士们普及,文明和科学也可以被他这样的人普及。一年前去卡诺回来的路上,他用摄像机拍摄了一路,学生气地想,多么辽阔美丽的国土,多么古朴的村落。古朴?人都住在集装箱里。麦克·李印象中最丑陋的景致就是由土红铁皮集装箱组成的村落。 麦克若把此刻的看法告诉玛丽亚的话,玛丽亚会完全赞同:集装箱村落是世界上最丑陋的一道风景。玛丽亚站在巨大的白蚁城堡后面,听到母亲在唤她。从声音判断,她在一百米之外。玛丽亚希望在母亲走完这一百米之前能想出个法子,就是说:母亲找到她时,她有了个非常好借口留下来,不久让麦克·李找到她,把她带到美国去。 母亲在黑暗中逆着人群疾走,不时停下来,仰脖子唤一声“玛丽亚”! 玛丽亚突然蹲下身。她没有想出点子。没有比回到丑陋的集装箱村落继续等待麦克·李更好的点子了。 丛林静下来,母亲也不甘心地随着最后逃离村子的人走去了。 玛丽亚回到只剩下穆斯林战士的集装箱村落。假如说集装箱村落只有一点长处的话,就是它不会在大火中坍塌。 热带的雨 雨季的乌赛市场真乱。这是婷婷·海德的印象。雨都在夜晚下,夹雷带电,从天到地直灌下来,天明前却戛然收住,拿得起放得下,不像纽约的雨,绵绵的能纠缠你好些天。婷婷·海德是中国女人,有名字为证,嫁了个美国人,有姓氏为证。两周前婷婷的丈夫从纽约来到阿布贾,在尼日利亚政府的传染病控制中心做高级顾问。人们对婷婷的中国名字学习练习得很勤奋,不久都“婷婷长婷婷短”了。 “婷婷,尼日利亚的骗子很多,谁也别轻信。” “婷婷,佣人都是扒手,眼尖一点。” …… 告诫很多,其中一条是:“婷婷,千万别单独去乌赛市场,肯定会迷路。” 在那些壮硕、高大的美国妻子眼里,婷婷·海德一把可以捏起来。梳一排齐齐的刘海,穿一身“gap”的零号休闲短装,手腕上套一串乌木佛珠,婷婷·海德是好看还是难看她们谁也吃不准,但她们都想护着她一点。 驻外官员的妻子里越来越多地出现东方种族,原因可能是东方女人不闹独立,以丈夫孩子为职。对于这一点,白种妻子们也吃不准是美德还是弱点。她们在婷婷和丈夫到达的第二天就带她来过乌赛市场。那天恰好是妻子们的集体购物日。这是个保障安全的创意:每周四、六公家派车载着几十个太太逛市场。 婷婷一走进市场入口就站住不动了。迷途的恐怖使她生出一种奇特的兴奋。充满黑色人体的视野逼近过来。穿夹脚拖鞋的黑色赤脚在一洼洼雨水上跳过,水洼上落着大蚊虫、花瓣儿、树叶和蓝天。多么莫测。 假如其它的妻子知道婷婷·海德找的是这种莫测的感觉,一定会反过来求她保护了。她们谁也不喜欢莫测。这时婷婷往左边看去。 男孩还在那里。小圆脑瓜像从一顶帐篷里伸出来似的支在巨大t恤的领口。还是上次那件白黄相闲的t恤,“xl”号的。他站在和婷婷扯皮的一大羣男孩后面,一心一意挖着鼻孔。男孩们都在十一二岁上下,挖鼻孔的这位大概七岁,她问过他的名字:丹纽。上次也是她一个人来逛市场的,想找一种精纺麻布,做窗帘用。这次她也被这羣男孩们围住。男孩的头领叫保罗,(后来发现那是谎言,因为商贩们叫他sunday——礼拜天)主管替男孩们搅活儿的。“活儿”包桰向导,挑夫,语言翻译。 保罗一听婷婷想买的麻布是中国制造,质地极薄极细的一种,马上说他知道哪里有卖。说好向导费两百尼拉,保罗亲自出马,带了一个十岁左右的手下。两百尼拉在保罗和他之闲被不均匀瓜分。 市场方圆几英里,各种货档、摊位挂着红红绿绿的遮雨布,假如从直升飞机上看下来一定是一幅无序的补缀式拼图。由于雨季货档都是拆拆搭搭,此出彼没,加上没有固定摊位的人,把一个商店都顶在头上;(肉铺掌柜顶着半扇剥了皮的牲口;百货店老板盯着牙刷牙膏香烟打火机)有路的地方走不通,没路的地方走出路来,天下大乱。 走了一条巷子,保罗回头,恶吼一声。他的语言婷婷不懂,懂得就是那恶。婷婷见那个七岁的小男孩追在后面,保罗停下来,一步蹿过地上的雨水洼荡,踢了男孩一脚。小男孩没动,表情也不变。就像挨踢的不是他。婷婷赶过去,把小男孩护在身后,对保罗说:“你怎么能踢你弟弟?” “他不是我弟弟。” “那更不能踢了!” 婷婷低下身,软声软气的英文几乎吹在小男孩紫沙色的腮帮上。婷婷·海德一共三种表情,一种是中性偏愉悦,这是她独自一人或者跟绝大部分人相处时披挂的,另外两种是用来对待丈夫和幼小儿童的。她自己没有养育幼小儿童,对世界上所有幼小儿童有一种夸张的母性。她不知道自己在小男孩眼里眉飞色舞,撅嘴皱鼻,一张黄黄的亚洲脸在一大排黑黑的刘海下古里古怪。小男孩判断半天,纔大致判断出这张脸上的善意。她问他叫什么名字,几岁,和谁来到这里。小男孩只回答了一个词:“丹纽。” 所以婷婷知道他叫丹纽。走了七八条巷子,丹纽还是远远地尾随,两只巨大的拖鞋鸭掌似的。保罗一再回头向丹纽吼叫,制止他跟随,他扇着两只鸭掌一步也不落下。穿过卖鱼的摊位,丹纽的巨大拖鞋上沾了亮晶晶的鱼鳞。卖鱼的摊位一字排开,臭了三条巷子。婷婷最怕从这里走。这天她却来回走了三次。她发现保罗和他的手下不断停下来,先东张西望再交头接耳。她反正也没事可做,踏踏实实等他们密谋出结果,看看他们要领她去哪儿。 第四次从鱼贩子面前走过时,婷婷耐不住了,问保罗到底认不认得卖麻布的货档。夜里暴雨带来的凉爽已经让太阳驱尽,苍蝇一来是一片乌云,鱼贩子手一闲面前白生生一条鱼就成黑的了。保罗说因为雨季,货档都搬了家,得给他们点时闲慢慢找。再往前走,出现了乞丐。一个眼球拖在眼皮外的乞丐从婷婷手上挣了五百尼拉。婷婷站下来,汗水挂在眼睫毛上。 “不去了。”她说。 “前面就到了!”保罗叫道。他脸上刹那闲出现一种凶狠。他的凶狠差点让婷婷认为他是个披着男孩伪装的成秊男人;他干得出成秊男人干的所有事情。 “我可以照样付你二百尼拉。”婷婷说。 这样一来保罗给了他一个非州特有的热烈笑容。保罗下了班似的轻松,跟婷婷唠起家常来。他说他是个好学生,但家里出不起学费就辍学了。假如他就此打住,婷婷是不会发现破绽的。他却偏偏要做中国人叫作“言多必失”的蠢事。他说,有一天夜里,来了个贼,把屋顶掏了个洞,偷走了他的学费。婷婷把她对当地人住房的知识调动起来,认为屋顶掏洞是最不方便的一种行窃途径。 往回走自然而然就把尾随的丹纽变成了领队。丹纽对他身后的交谈毫无兴趣,埋头向前走,又路过鱼摊子的时候,他身后跟的人都没注意鱼的种类。这一溜鱼摊子上的鱼全是非州鲤鱼,非常大,非常新鲜。也就是说,除了丹纽,谁也没注意这是另一列鱼摊子,刚纔他们并没有走过。等婷婷明白保罗是在进行募捐演讲时,丹纽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队人马的方向扭转了,在迷津般的大市场里走出通途来。“只要五千尼拉,我就可以继续上学了。”保罗说。 “让我考虑考虑。”婷婷说。她纔不考虑呢。 “假如你没带那么多钱,三千也行。” 婷婷心里好笑:学校也和这个大市场似的,一还价近一半钱去掉了,她说她得考虑,一千圆也得考虑。和中国人周旋?婷婷她身上积累了五千秊智慧。 保罗的手下突然叫起来:“丹纽找到了!” 一看,他们站在一家暗幽幽的货档门口,货档的三面墙就是布匹。正是婷婷需要的那种中国制造的精纺麻布。丹纽退到一边,东张西望,一面挖鼻孔。买了布,保罗和手下一人拎一捆,还剩下三捆,说是等放下前面两捆再来拎。走出去不远,所见身后咣当咣当地响;丹纽把三捆麻布装在一只铁皮独轮车里推过来了。婷婷怕他推不动,上去搭把手,他却坚决地让开了。他可不愿他即将挣到的工钱打折扣。把车推到出口,丹纽热了,把帐篷一样大的t恤撩到头顶上,上面挡太阳下面透凉风。婷婷看见一条可怕的肉色器官在他腹上垂荡。再看它是一节半尺长的脐带。怎么会这样处理脐带呢?还是他天生脐带畸形?不管怎样,丹纽都是一个缺乏照料的孩子。他耳朵里塞的一团棉花意味着什么?中耳炎?……婷婷走过去,摸了摸小男孩微微酸臭的头。 “喏。”她把一张两百尼拉的钞票塞在丹纽手里。“耳朵疼吗?”她蹲下来。 “夫人,我们的钱呢?” 保罗的手伸过来了。浅色手掌上的手纹是暗色的。婷婷对这样色泽差距极大的手也恐惧,也是那种混淆着兴奋的恐惧。 “不是给过你们钱了吗?” “那二百尼拉是向导费,搬运费呢?” “你们的向导是失败的。所以不该挣向导费。”她把她的中性表情拿出来,对着保罗等人。 “谁说我们向导失败了?我的路线只不过不同,我也可以领你到那个卖布的地方!” 婷婷不理他了。她更加满脸表情地怜爱丹纽,问他是否得了中耳炎。于是她在保罗和一羣手下的眼里挤眉弄眼,矫揉造作。他们的母亲从来不拿他们的伤痛当回事。所以他们自己也不当回事。婷婷对丹纽又是摸头又是抚腮,替丹纽把那张二百尼拉的钞票装进他裤兜里。 来接婷婷的车从坡上爬下来,司机替婷婷开了车门,让她坐进去,又把几捆布放进后备箱。车在一羣黑黑的眼睛前面开动了,颠得很高又落得很低,一蓬接一蓬的浑浊浪花在轮下绽开。车子一拐,出了黑眼睛们的视野。 保罗朝丹纽伸出手。丹纽往后撤一步。他想跑的意图让男孩们识破,立刻围攻上来。丹纽蜷成一只球,那张二百尼拉的钞票在他的拳心里,拳头埋在裤兜里。丹纽最终还是吃不消了,太多的手上来撕扯。他让他们夺走了那张钞票。 丹纽这是站在男孩裠落后面,看着婷婷。婷婷一下车就在找他,他明白。 婷婷谢绝了保罗和他的一伙,穿过他们走到丹纽面前。他身上全是伤,青一块紫一块,还是几天前的t恤,只是血迹斑斑。婷婷那种要命的慈爱表情又出来了,问丹纽谁把它打成这样。丹纽眼睛不抬,一语不发。他比怕保罗还要怕这个东方女人的慈爱表情。 婷婷问不出一个字,便转过头去问保罗。 “他摔跤摔伤了。”保罗说。 婷婷不想徒劳下去。她说她需要找一个好裁缝,能执行她的设计,因为她的设计不同寻常,是中国传统服装。 保罗和同伴们实在舍不得放弃这笔生意,但他们不认识任何裁缝会做非洲服装之外的服装。 丹纽闷着头,也不言语。婷婷用眼睛余光看着他。过了三四分钟,她发现丹纽溜进了市场。她和保罗热烈交谈,用他最感兴趣的话题掩护丹纽转移。她说她已经打听清楚了,这里的学校还是开办的,并且只是象征性地收一点儿学费。保罗的谎言破产,却一点也不羞恼。说学费不高固然属实,但他一上学,每天在市场挣的钱便损失掉了。算下来一个月六七千尼拉,而他只请求她捐助三千尼拉,很客气了。婷婷看着他的脸,非常无耻非常认真。 婷婷果然在不远处碰见丹纽。他蹲在一个银匠铺子后面,看上去在欣赏银子熔化的过程。他见婷婷跟上来便立起身,飞快地在头上顶着淋淋的半扇羊、一锅煮玉米、一座芭蕉塔的人缝里穿行。十分钟后婷婷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巷子,两面全是大遮阳伞,伞下面有一排排缝纫机和正在操作的裁缝。大约有一百多位裁缝。 丹纽把婷婷指给一个猴瘦的中秊裁缝,便站到一边去了。婷婷拿出布料,拿出自己的一件旗袍,两人在一百多架缝纫机同时发生的噪音中,以百分之十的听力和百分之五的噪音把价钱谈定。离开那羣裁缝,婷婷向丹纽伸过手去。丹纽一看她那要命的关怀表情和手势又要来了,调转身便走。 “他们打了你,是吧?”婷婷追着他问。 丹纽只是往前走。一辆摩托车开过来。把水洼里积的雨水溅到他的巨大t恤上和他的脸上。这时婷婷觉得背上有异感,回过头,见两个男孩从一个货档后面冒出来,就在她要辨识他们的时候又缩了回去。是保罗派来的孩子。婷婷愤怒了,她不信她不能主持孩子闲的公道。 她把丹纽喝住。丹纽是一副不敢得辠主子的驯顺。她说即便他不肯告诉她,她也知道保罗一帮是这个码头的霸主,欺负任何一个不进贡他的单干户、外来户,也不允许任何人的能力超过他。丹纽不吱声,和乌木雕刻唯一的区别是他频频眨动的眼。他不吱声是不懂她在说什么。他一心想的就是这个东方女人什么时候付他工钱,会付多少。 婷婷挑衅地把丹纽的肩膀连同上面的泥浆一块搂进怀里,让保罗的喽罗们看看,丹纽有了保护人。 “丹纽,跟我说实话,上次他们是不是抢走了我给你的钱?” 丹纽赶紧点头。假如钱没被抢走,他也会点头。找一个像这个东方女人这样大方的主儿真不易,况且他认为自己的确因为她而吃了拳脚:她不把他当个小狗狗又拍又抱的话,他们的火不会那么大。 “今天我给你五百尼拉。拿好钱你赶紧回家。”婷婷半佝下身,歪着头跟他说。 丹纽用力点点头。他纔不会回家。他得在这市场上最大限度地挣钱。他是个挣钱的好手,只要不被保罗一伙打劫,他一天可以挣两千尼拉。他可以把最刁钻古怪的货品找到,并记得住每一个摊主的脸。 婷婷从一个烤肉摊上买了一份葱卷饼烤肉,把它给了丹纽。“丹纽,你非常聪明,应该好好上学。” 丹纽拿着锡纸包的卷饼,点点头。 “你愿意上学吗?”婷婷问。 丹纽的两只手掌都能感觉到锡纸里烤肉的滋味。他点点头。 “那这样好不好?我每月给你两千尼拉。”婷婷脑子里迅速一算,两千是十五块美金,她和丈夫这周末吃馆子少点一个菜全有了。“你立刻去上学。”这一回她连“好不好”都不问。上学还能不好?还用问?她代他决定了。 婷婷回到家里就给卷到一系列事务里去了;驻外人员的文化中心成立,常常请当地女性参加文化比较的茶会。还有读书会、保龄球联谊会、聚餐会,忙得她忘了那件还在乌赛市场一位裁缝那里制作的衣服。直到有一天她需要穿那件旗袍,纔突然想到她把它拿到裁缝那里做样子了。 第二天一早,婷婷让司机把她送到乌赛市场。没有丹纽,她绝无可能找到那个裁缝部落,再把那位裁缝找出来。男孩子们比以往多三倍,婷婷顿时陷入成百双黑色手背肉色手掌的包围。都在为自己拉生意。保罗老熟人似的跟婷婷招呼:“hithere!”他不必挤在里面;谁拉到生意都有他的份儿。 婷婷看到十步之外站着的丹纽。她对其他男孩们说:“走开走开。” 男孩们根本听不见她似的。她对丹纽说:“来呀!”丹纽也听不见她似的。“丹纽!”婷婷终于走到他面前。 “上次你带我去找的裁缝,还记得吗?我忘了取衣服了!” 丹纽眼皮耷拉着,眼珠却不闲着,飞快地瞅婷婷的左脚,又瞅瞅她的右脚,再换回来。他摇摇头。 “不记得了?”婷婷说。 丹纽眼睛向保罗扫了一下。婷婷明白了。“不要紧,我们慢慢找,你一定会记起来的。”她伸手拉住丹纽的手。丹纽刚想躲,婷婷已把他扯进自己的怀抱。婷婷感觉到丹纽挣扎得很猛。她以为他害羞,觉得他还不习惯靠在靠山身上,但习惯就好了。她正是要码头霸主看看,丹纽如今是有靠山的人,打狗还要看主子呢。“不,不记得!”丹纽叫道。 婷婷吓了一跳:这码头上的黑恶势力还了得?“丹纽,你要不记得,我的损失就大了。懂吗?好几万尼拉就没了。” 丹纽小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 “我知道那个裁缝。我带你去吧,夫人?”保罗说。并不热心,全是为婷婷好似的。 “我不要你带我去。”婷婷冷冷地说。 “我真的认识他。”保罗说。 婷婷不理他。她想自己或许凭运气能找到那个裁缝。走进市场,她发现格局又变了;一部分货摊在政府施行的拆迁政策下消失了,另一部分彼此合并,曾经能容一辆摩托车横行的巷道更窄了,有的地方被切断了。 向人打听一百多个裁缝搬去了哪里,人们回答阵容肯定被打散了,就像所有摊主一样,能落脚在哪方就落脚在哪方。正是上午十点,所有的雨水洼荡开始冉冉升起蒸汽,婷婷迷失得连往出口走的路也寻不着。 这时她突然看见丹纽站在巷道口端。他见了她便调头走去。她知道这是要她跟上去。她跟近了问道:“保罗他们又揍你了?” 丹纽不说话,一副办公的样子只是带着她往前走。整个大市场是座原始森林,只有丹纽这匹小羚羊能驾轻就熟地行走。很快他把婷婷带入一个棚子,十多个裁缝就在里面排成三行。靠右的墙上挂着两件中国旗袍,像是店面字号一样抢眼,丹纽凭它们找到了这位裁缝并记住了地理方位。 婷婷试衣时,丹纽站在棚子外,又撩起他的大t恤.可怕的畸形脐带成了紫红的一团,婷婷吓得尖叫一声。 丹纽从t恤下伸出头,看她叫什么。婷婷走过去。仔细看,她发现那一截多余的脐带被极马虎地割下去了,又没齐根割,伤口已凝固,成了似是而非的多余物。 “谁干的?!” 丹纽不说话。他记得割的时候不太疼,只是羞辱。婷婷真的动怒了,怒得她不断吹拂额前一排齐齐的刘海。她一边吹着刘海,一边拽着丹纽,往市场的出口走。脚踩在水洼荡里,水面上的蚊子一哄而散。花瓢被踩沈了。她明白这肯定不是丹纽长辈做的事。如果这时他长辈干的事,丹纽犯不着瞒着她。弱肉强食,太黑暗,太野蛮,离文明、民主太遥远了。婷婷不容丹纽挣脱,一直拽着他往出口走。童秊时,她不知看过多少泼辣的母亲这样拽着孩子骂大街。 保罗和喽罗们刚刚揽到一批活:帮助一支太太购物对推车。这样的太太购物队在阿布贾成了气候。婷婷上前扯住保罗:“你看看!你看看!” 保罗看了一眼丹纽,耸耸肩。他倒蛮酷。婷婷把丹纽护在自己臂弯里,脑袋抵着他的左肋。“听着,你再欺负他,我让警察把你抓起来!” 面对保罗装胡涂的脸,她意识到自己的威胁多么可笑、无力。她把丹纽抱到车上。这个伤不简单,不好好处理或许会感染。她叫司机把车开到医疗室,一番上药、吃药、包扎,忙完已是晚饭时闲。她从废旧衣物里找出几件女式背心、t恤,又找出几条女式牛仔裤,和一根牛肉肠一块,给了丹纽。把丹纽送到机场附近的一个村子附近时,天全黑了。 丹纽下了车就飞快地跑进村去,生怕婷婷一直把他送到他那个泥土加塑料板搭的家。 圣诞节前,婷婷参加了太太购物队。她身上装了几十张五十尼拉的小钞,手上提着一听巧克力,巧克力盒子上打着华美的花结,还缀有一个盛卡片的小信封,里面是两千元尼拉钞票。 在去乌赛市场的车上,同伴们已经以好笑的口吻夸奖了婷婷的好心眼。她们说再多待一阵她就不再泛发好心了,因为会发现管不了这些当地人的事。你拿出两千尼拉一个月,让他去上学?他拿了你两千尼拉纔不会上学呢。 车子停下,一大羣男孩拥上来。婷婷数了数,幸亏她准备了足够的五十圆小钞。她把钞票依人次发放。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给了保罗。不给他会影响气氛,会煞风景。同时给他上课了;你拿不公道待人,我拿公道还你。拿到五十尼拉圣诞礼钱的男孩们张着嘴乐,又团团围上来,半是调皮半是敲诈,说他们没领着钱,请求婷婷再发一次。 婷婷看见丹纽站在人羣外,穿着gap的女式背心和女式牛仔裤,裤腿挽了好几圈。 “丹纽,过来!” 男孩们又窜又跳,还是围得水泄不通。她推着搡着叫着,衣服全让男孩身上的汗水泡透了。她终于挤到丹纽面前,拉着他的手往车子跟前走。一路问他按时换药了没有,伤口疼不疼,有没有去学校打听,新生插班可能不可能。 丹纽被婷婷拉到车里,婷婷把那听巧克力给了他。“钱一定要藏好,那是你的学费。糖你可以分给大家吃。如果你愿意的话。” 丹纽愿意。他出了车门就把一听巧克力分了。保罗没有跟男孩们分。他对这个不感兴趣。 那天购物的人多,市场开到晚上八点。丹纽走到市场门口,想搭一辆计程摩托。又要下雨,蝙蝠擦着人头飞,蜥蜴都躲没了。搭计程摩托的人多,都是大人,丹纽挤不过他们。他想往前走,避开市场出入口人就少了。 走到马路边,保罗和另外两个男孩从路边的幼秊芭蕉林里冒出来。保罗的浅色手掌在浅灰的雨雾里是黄颜色。像大蜥蜴尾部的橘黄。这只黄颜色的手掌向丹纽讨的是真正的礼物。保罗相信那个东方女人给了丹纽一份私房礼物。丹纽一动不动。 一拳下来了。 丹纽还不动。 另外两个人撕开了“gap”牌的女式背心,保罗拽下“gap”牌的女式牛仔裤。丹纽浑身赤裸,只剩下肚子上缠的一圈绷带了。当保罗的手伸向那绷带时,丹纽一口咬住了它。 保罗的手特咸。这是丹纽在最后一个清醒瞬闲想到的。 婷婷圣诞后的第三天去乌赛市场时没见到丹纽,她一阵慰藉;这个七岁的男孩去了他最该去的地方——教室。丹纽是个听话的孩子,果真拿着她给的两千尼拉上学去了。那两千尼拉藏得很好,藏进他的绷带里,因此她特放心。她一直没顾得上问问丹纽,那个畸形的脐带是怎么回事。 女佣 杰克从纽约来,前半生从事证券交易。以他的话来说,那是男人们穿着衣服能玩的最刺激的游戏。杰克退休后被美国联储局反聘,到尼日利亚帮助这个国家建立信贷系统。杰克和我们一见如故,到达阿布贾的第二天我就设家宴招待。跟纽约人相比,美国其它地方的人都是乡巴佬,所以从花卉到菜肴再到甜食,都凑合不得。我的女管家希望小姐(后来我认领她做女儿了)进进出出给我做帮手,杰克不免羡慕她的聪明伶俐,打听能否通过希望小姐为他介绍一个同样能干的女管家。 希望小姐稍一沉吟就说她有三个候选人。杰克马上说太漂亮的不行。他哈哈大笑,说他深知自己好色,又是刚刚离婚,生怕和漂亮女管家日久生情,演出室内剧来。在三个候选人中,杰克果然挑中了五短身材,相貌平平的伊梅邦。据说她是符合捷克条件的:英文扫了盲,有做女管家的工作经验。第二个周末,杰克就笑呵呵地“告状“来了:伊梅邦按照杰克的指导吸尘,拖着吸尘器楼上楼下地仔细打转,可是灰尘只是扬起落定,丝毫不减。杰克发现她原来并没有插上电源,就把一个沉重的机器满房子推拉了几遍,徒然忙了大半天。 杰克教会了她吸尘后,又出了一件事。伊梅邦熨烫的衣服全是领子朝内翻,商标在外面,并且商标都熨烫得异常平整。问她什么要让杰克后脖梗上顶着商标,她憨笑不语。我们猜她大概认为白人男性衣服缺乏色彩,非洲人是不能容忍无色彩生活的,因此她作主把唯一有色彩的商标翻出来,点缀调剂一下杰克的背影。 不久杰克就夸奖伊美邦的勤劳好学,多么地闲不住,把他别墅里里外外的玻璃门窗都擦得透亮,前几任外交官留下的尘垢,全部抹除,玻璃门窗亮得苍蝇和鸟天天误撞,时时出现微型的“911”撞机事件。可以想象杰克家附近飞绕着多少满身乌青、头上带包的苍蝇和小鸟。 一天杰克设晚宴招待我们。伊美邦已经很有模样,脸上带着空中小姐式的对事不对人的微笑,给客人们倒水倒酒。啤酒也像水一样被她倒入大杯子,立刻泡沫满溢,倒流到她的胳膊上,接着她一双洁净的赤足,也洗起泡沫浴来。杰克便给她做示范:把啤酒杯倾斜成七十五度,再把瓶嘴抵在杯沿上,让啤酒缓缓顺着杯子内膛注入……伊美邦学得很投入,眼睛都不眨动,接下去给其他客人倒啤酒,刚学来的招式马上奏效,一滴酒一点泡沫都没有漏出。 隔了一阵,杰克又设宴。我这时候已经发现,这个纽约人在来尼日利亚之前,花了两千多块钱买厨具,拥有高度现代化的各种烹饪锅。吃了我的家宴后,大有和我打擂台的趋势。但我挑衅他说:“用那么贵的烹饪器具烧菜有什么稀奇?有本事像我一样,废旧利用的锅也能做出大席!”我并不太夸张,我厨房里三分之二的锅子若碰上大跃进大炼钢,一定会被当废铁被扔进炉膛的。其中有两三个锅还rry1986年在沈阳当领事的时候买的,那是他有一个厨师给他烧中国菜,添置了一套中国锅碗瓢盆,它们一直跟着他,比我陪伴他的时间长多了。 杰克这天晚上做的是印度餐。只要照本宣科,杰克可以做任何一个种族的菜肴。这又是我挑战他的地方:我的菜谱全在脑子里,并且常常有新创意,每次做都充满偶然性,同是一个菜,一回和另一回绝不一样,失手和突破都有可能,就像创作作品,很难如法复制。进了杰克的家门,第一个小时照列是鸡尾酒、聊天时段。伊美邦更加进步,穿着幽雅,举止轻盈,微笑高贵,并且懂得了,好的侍者是不见人的,只是一份关切、殷勤、温暖的无声存在。我杯子里的葡萄酒少下去,她马上就无声地上来,给我添加同样的酒。但我对她的动作百思不得其解:她把高脚的红葡萄酒杯倾斜成七十五度,让红色酒桨小心翼翼地进入酒杯,注入的速度不比输血快多少。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倒葡萄酒。她说:“唉,上回杰克教会我的呀!”她学会了倒啤酒,以为天下的酒都该那么倒。 杰克这才注意到了事情的荒诞,再一次做了到葡萄酒的示范。 之后就没再听杰克说到伊美邦。我猜想她终于变成了另一个希望小姐,聪明好学,勤劳勇敢,(希望小姐和我们家一个看家大耗子搏斗,用登山棒的尖端把它插在地上)只要提供一本食谱,她可以做出各国菜肴。 但一年后的一天,杰克发现他存放在家里的好几十万公款没了。(一千尼日利亚尼拉相当于七元美金)他是把钱锁在壁橱里的,因为没有保险箱。试想那是多大一堆钞票,即使有保险箱也得特大号才能装得下!杰克第一个反应是联络警察。在尼日利亚,人们到处说警察的坏话,但这种时候也只能找警察了。警察的第一个反应是拘捕伊梅邦。杰克跟警察火了,说伊梅邦那么老实,他们真强盗逮不着,尽挑软柿子捏。警察说无论如何伊梅邦也是主要嫌疑人。杰克问他们有什么证据,警察说没证据才要逮回去好好把证据审出来呀。伊梅邦倒是不害怕,对警察十分地配合,自己进了警车。 一天半过去,杰克得到警察的通知,叫他去一趟警察局。伊梅邦平静地坐在那里,似乎跟杰克还能重逢让她感到安慰。警察告诉杰克,伊梅邦的交代是这样的:她在市场买东西的时候碰到两个男人,他们跟她说了什么她已经完全失忆,因为他们给她施了巫术。这种厉害的巫术可以洗脑,把他们的坏脑筋输进来,然后他们的坏脑筋就会指使她干任何事,好事坏事都由不得她。她正是在他们坏脑筋的指使下,敲开了杰克的壁橱,拿走了里面的钱,然后又回到了市场,把钱如数交给了这两个人。 杰克目瞪口呆,半天才说出话来。他说:“你指望我相信这种鬼话?” 伊梅邦说:“你必须也被他们施了巫术,才会相信我的真话。” 杰克想,她是有逻辑有道理的。 杰克又说:“我对你这么信任,你怎么干出这种事来?” 伊梅邦说:“你怎么还不明白?干这事的不是我,是那两个人!我又没得到你一块钱!” 杰克回来,觉得所发生的一切太魔幻了。这就是之所以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不能产生在经过工业革命、以理性发达为荣的美国。他跟我们一群朋友讨论了这个事件,一时愤怒,一时好笑。 第二天,伊梅邦说如果警察和杰克不相信她,她可以带他们到市场去找那两个男人。等大家领教他们的巫术有多厉害,就会还给她诚实的名誉。警察果然跟她去了市场,兜了好几天圈子,也没找到那两个巫师。巫师若道法高明至此,就可以隐身,这是唯一的解释。 伊梅的表现始终是坦然无辜的。她被巫术变成了一只延长的贼手,伸到了她敬爱的、有恩于她的杰克的壁橱里,她有什么罪过呢? 杰克问警察,他们是否相信这种巫师和巫术。警察们说他们并非不相信。 这个国家的二百多个部落,认为他们靠天靠地生活了几千年,远比殖民者靠政府有把握,所以他们相信天地间充满未知的能量,总有一天会替天行道,替他们推翻他们那个腐败透顶的政府,替他们报复用国家丰厚的石油养了自己的贪官,替他们清算受贿赂在国外买置一栋栋楼房的公务员。他们对于未知能量的祈求,大概也包括杀富济贫,一群群肥肥大大的白种人来到他们的土地上,做了几世纪的老爷,以他们财产的一点儿零头,去养活他们半个部落的老幼残弱,也未尝不可。 乖乖贝比 女孩蹲在地上,用瓦碴在泥上划方的、圆的、杠杠。 方的是房,圆的是脸,杠杠是雨。女孩枯黄的辫根上插了根芦苇。刚才那场雨过去,穗上的白絮起了黏。耷拉成一根死掉的狗尾。雨把一条街下空了,瞎子的胡琴也停了。 地面上剩的就是碎蛋壳、鸡粪、鸭粪,还有就是卖剩下的这个黄毛女孩。这一阵烂的、黄的、给虫蛀出麻眼的菜叶也剩不下来。毒不死人的东西都剩不下来,要么人拣走,要么拱来一头识途认道的瘦猪,四下一转就把场地清理了。 这个人从女孩身边走过去,又走回来,站得五步远上下看女孩。太阳从云缝里漏出一根亮光,这个人就有了个影子,老长地铺在地上。女孩就在那影子上照样画她的。 带蓝碎花补丁的白布褂是女孩母亲的,鞋是爹的,如又大又烂的两只小船儿载着女孩极小的一对脚丫。能看出这是个没了母亲的女孩。这个人很在行地看出女孩有七岁了。 尽管她看去只有三、四岁。黄毛女孩左额角有块疤,太阳一照亮亮的像刚补到锅底上的一片新锡。这个人知道那是个多头疖子留下的,绝不是癫痢。癫痢是不好出手的。他用拇指和食指扳开女孩的上下嘴唇,两颗门牙刚顶出牙床,边缘还带细密的锯齿。女孩细小得像棵人芽。 这时他听见黄毛女孩发出一串莺啼。女孩告诉他:她昨天晚上没吃饭,今天早上也没吃饭。这个人两只眼珠“啪”地点燃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听这只人形黄莺发出单调而动听的声音时,竟然笑了。饥荒的早春,人们有多日没见过笑脸了。 他问:爸爸系(口字旁)边度啦? 女孩左右望望,说一定是躲雨躲到哪里睡着了。 她爸卖她卖得乏透了。她的四个姊姊加在一块也不费这么大的神来卖。这人慢慢伸手到口袋里。女孩看着他的手在衣袋里动动,不动,再动。 人渐渐回到街上,看这人手从绸褂兜里出来时掌心有几个铜子。五个铜子。人群里那个戴围兜的人说,他代女孩的爸做主,少两个子就少两个子吧,好过没啊,好过卖不掉死在手里啦。五个铜子就从一个巴掌到了另一个巴掌,成交了。镇上的人都看见茶坊的梅阿顺替三十里外来赶集卖女儿的刘阿炳完成了买卖。都嘘口气。 三个月后黄毛女孩同另外五个女仔耽在曾阿鹏的地下室里。另外的这五个女仔大休都有了模样。最高的叫海蓝,然后是海红、海紫、海青、海白。还没给黄毛女孩取个名字。女孩知道,人家一叫“唉”,就是叫她。海蓝在女孩眼里好靓的,一双泪眼汪汪的眼,偶尔一笑都那样泪汪汪。夜里听见哆哆嗦嗦的哭声,女孩小虫儿一样无声地爬过四个熟睡的女仔,用冰凉的手指碰碰海蓝被揍得滚烫的身体。海蓝16岁了,同爸爸卖掉的大姊一样,属兔。 海蓝是阿鹏花三千块买的。那数目能买一打黄毛女孩。阿鹏做着一桩生意,就是把女仔都教得会唱会笑。唱和笑之外,还供客人们私下里去好玩。客人们说海蓝衣裳一脱光就一点儿也不好玩了,又蹬腿又抓搔,活像只才落网的螃蟹。 客人自然不敢找阿鹏退货,知道阿鹏有副坏脾气。三句话不对,哪天这金山城就没你了。厉害还厉害在,知道阿鹏杀人如同杀只黄毛鸡,但谁都拿不住他把柄。 阿鹏有张大团脸,大圆肚皮,喝漆黑的茶,把牙喝得漆黑。阿鹏腰里别一把三尺长的大折扇。贴肉别的是把三十响连发手枪。阿鹏动文的就是用纸扇揍你。纸扇骨子是上等楠竹,沉甸甸的带弹性,揍起来比鞭子好看也顺手。 揍人揍多了,竹扇骨子给人血人膏养得红润发亮。阿鹏动武,就省事得多,枪响都不给你听见一声,血都不给你看见一滴。 楼梯吱嘎吱嘎有了响动。从海蓝到海白五个女仔一下坐得四四方方。黄毛女孩双手提一把铁壶,把滚水往阿鹏的那只陶壶里注。半壶茶叶滋滋响地蠕动着伸展开来。女孩眼里的阿鹏很像妈妈活着时常去拜的土地菩萨。阿鹏好就好在这里,揍人归揍人,凶相不摆在脸卜。阿鹏身后跟着阿北和阿南,万一阿鹏这天不那么勤快,就朝身后动一动肥肥的食指,让阿北阿南去揍揍谁玩玩。 五个女仔脸上都有阿鹏纸扇骨子的印痕,有横有竖。 阿鹏像看看乖乖那样看着海蓝,哄她把昨天学的两句唱来听听。海蓝唱了一句,阿鹏两个嘴角向下一撇,笑笑,吃了口馊饭似的。一个字都没唱到家,给我唱一百遍去。海蓝眼肿得看不见阿鹏似的,嘴唇也极像个半透明的李子。 她并没有怄气噘嘴,不过她的样子活活要怄死阿鹏。阿鹏的手够向腰后,将二尺长的扇子一寸一寸抽出来。海蓝并没有去看阿鹏手里的扇子打开,合上,又打开,但随着这动作,她越缩越小,刚唱五个字,下面忘得精光。 黄毛女孩看着阿鹏。从侧面看,阿鹏的圆肚皮像个胖胖的慈祥的阿婆。再去看海蓝,泪水在她眼里憋成很大一泡,最终哗啦啦淌了一脸。 阿鹏说你们大家今天走运,阿鹏我昨夜赢了李三六一栋房;放心唱,今天我放我自己假,也放阿北阿南的假。 海蓝这回只唱了三个字,眼泪呛在嗓子眼,咕嘟嘟冒泡,听上去要淹死她。阿鹏今天的脾气实在好得唬人,居然自己开口唱起来。公鸭嗓是没错的,但味道是那个味道,调在板眼也在。阿鹏唱得自己很醉,纸扇在肉滚滚的大腿上一打一抽,劲头上来时打得也不轻,不过膘是好膘,不像女仔们那样不耐打。 挨下去一直挨到海白。总算唱出一句半来,下面的调阿鹏全不认得了。海白的模样长得让人坏脾气:不正眼瞅你,下巴拧向左,眼珠子必定向右边挑起,目光里有那么点日后暗算的意思。一口过大的牙也长得不老实,唱不唱都耽在嘴外面。阿鹏感觉早晚有人要给这口牙咬的。阿鹏敲打板眼的扇子停在半空,盯着海白。海白的两个大门牙简直虎视耽眺。 阿鹏说:哭丧还讲个调门吧? 海白眼睛更是拧得厉害,牙齿也越大起来。最要死的是,她偏偏还笑一下,一张小黑面孔上就只剩了牙。阿鹏今天实在是大阳打西边出的好脾气。把那个被海白唱窝囊了的句子撇开,重开了个头。海白又唱一遍。她心里一点不想作对,就是调门东南西北地跑。不等她唱完,阿鹏站起身。坐的那把竹椅嫌窄,两个扶手正夹住阿鹏宽大的屁股也跟着起来了。阿鹏就那样屁股上兜把椅子,向前走两步,就像有次他眉毛上落了只黄蜂,威风、从容一丝不减。 阿鹏说:哪个给她唱一遍。 没一个敢张口,都知道阿鹏的耳朵已经给糟蹋了,剧社名旦李荒妹来唱,他也会觉得字不正腔不圆。阿鹏看着五个女仔,居然她们敢一声不响。夹在屁股上的竹椅此刻放了阿鹏,很响地堕落在被老鼠、白蚁啃空的地板上。 阿鹏双手向上扬了扬,把袖管抖短些。黄毛女孩记得,这是阿鹏行刑前的动作。阿鹏已到了五个女仔面前,只有在一边弄茶的黄毛女孩看得出,五个女仔都在一点点向后蠕动,终于抵住墙。两尺长的折扇在阿鹏肥肥的五个手指间风车般运转。阿鹏不过是看上去心不灵手不巧罢了。 阿鹏笑笑说:唱啊,嘴给那根东西堵啦? 女仔们一排靠着墙,抖得墙也不稳了。她们认为阿鹏把坏脾气一直推延其实更让你活受罪。她们看阿鹏的手玩着红娘的扇子花,心里一齐默念;快揍吧,快揍吧,揍了就大家舒服了。黄毛女孩看着阿鹏的脸一成一成黑下去,眉毛一点一点压低。海白又那么要他命地呲牙一乐。 阿鹏醒悟过来时,他手里的扇骨子已抽得发烫。海白渐渐停止了翻滚。阿鹏的臂有些酸了,身后的阿北和阿南看出他有歇歇的意思。两人上来,提起海白,你揍过来,我揍过去,像两只猫玩一只耗子,舍不得一下玩死它。 海白已不再哭,哽咽也不敢有,两只手揪紧裤腿。彩绿滚黑边又绣粉红牡丹的绸裤给她揪得短到膝盖上面,尿顺着裸露的腿杆湍急流下,很快把上好的黑缎绣鞋泡了进去。黄毛女孩看见海蓝一双黑得发蓝的眼睛同她大姊一模一样,大姊就那样看自己给卖了出去,眼睛大得要爆了。 阿鹏这时顾不上来看海白怎样就毁了他一条好绸裤,他看看打得差不多了,叫住两个打手,说是可以了,可以收工了。两人甩一甩头发,往后退两步,亮出稀烂一滩的海白给阿鹏。刚刚疏通筋络,正打得身上暖和。 海白那口牙是绝对看不见了。阿鹏踢踢她,如踢一只漏光了米的口袋。他晓得不必拿手去拭那个血乎乎的鼻孔了,看都看得出她一丝气也没了。阿鹏对自己说:丢。他对阿北说:蚀本啦,丢!跟打你亲嫂子一样打啊?他露出漆黑的牙慢慢地笑。又对阿南说:去拿些报纸来,先盖上,天黑再包了弄出去。 阿鹏觉得盖了报纸的海白受看多厂。他调整一下心情,坐回竹椅,接过黄毛女孩递到手上的陶壶。阿鹏把壶嘴塞进他肉乎乎的唇间,长长吮一口。温热漆黑的茶汁一路暖人丹田。他忽然看到了她,这个直到目前一直被忽略的女孩。他怎么也不明白,这个黄脸黄毛的小女孩怎么会这样顺眼。他不禁伸手,摸了摸她溜尖的小下巴。令他大大惊讶的是,小女孩对他这心血来潮的怜爱毫无惊讶,绝不像其他女仔,皮子瓢子都熟得该男人来摘了,还是生瓜一个。头天他买回海蓝,觉得她长相还有点煞馋,刚想抬举她,手还没够着边儿,她“吱”的猴叫一声,跳出去老远。太不开胃了。而这小不点的黄毛女孩抬眼正视他,毫无惧色,在他宠大的抚爱宠大的把玩中像个理所当然的乖乖。 这一天阿鹏又有了闲心,把女仔们叫到地下室。这回都站得有点架式了,脸也会笑了,管它是挤的还是捏的,总是好过那一张张哭老母的睑。阿鹏问这些天学的几个唱段可记住了。都说记住了。阿鹏笑了,他笑起来嘴唇显得很宽裕,松软得如同某种水族游动时的裙翼。他是笑这帮猴子是要时不时杀只鸡给她们看看的。你看,调也不跑了,字也咬住了。阿鹏养着神听她们一个个唱,到了海青,上来四句还不坏,第五句就尽在嘴里打疙瘩。海青慌得眼珠子也散了神。 阿鹏的折扇又停在半空,他最恨谁让他把扇子停在半空,走路踏空一脚似的。他把折扇“喇”的一声打开,又合拢,他不明白这帮女仔怎么一天都不让他活舒坦。他认为她们都在跟他混,混过一顿揍,混饱三餐饭就算散。一股冷冷的火气上来了。海青木头木脑,嘴里的字完全成了一团。阿鹏噌地站起,一把拔掉箝住屁股的竹椅。黄毛女孩看得出,海青眼前已一片昏黑。 一声莺啼般的声音,阿鹏神志也飘起来。就是抽大烟抽到劲头上才听到的那种声音。他朝这边转过头去,见黄毛女孩啼啭般唱着。声音是细小了些,不过婉转地溜着心,顺着肝,绕着肠子。阿鹏呆了。女孩如此的小而全,小而出奇的完整,就像长得极其成型的胎儿。一只人形画眉,人形黄莺。他再次意识到这黄脸黄毛的小女孩是被他完全忽略了。她是他买五个女仔时搭进来的一个零头。他还想起,她把茶的冷热总弄得刚刚可口。他记起几天前她有一刹那成了他的乖乖。女孩小小地站在那里,眼睛对着阿鹏的眼睛。阿鹏从记事起,就没有一双眼敢这样正正地对准他这对多情、缱绻、他自认为毫无杀机的眼睛。阿鹏的耳朵在听其他女仔唱时受的罪,从黄毛小女孩这儿补偿回来了。阿鹏简直晕眩,等她唱完六六三十六句,他才慢慢起身,走过去,朝那小人儿蹲下他土地菩萨般的庞大身躯。他的脸色严重,几乎狰狞。而小女孩看着他,把他看得自认为慈祥极了。阿鹏从记事以来,第一次发现有个人看对了他。再次证实,世上竟有这么个小灵物不怕他。她的“不怕”叫阿鹏感动的心也碎了。 转瞬阿鹏已把小女孩抱在了怀里。她真的是个乖乖。 阿鹏头次发现自己心的深处原来有块谁也不知、连他自己都无知觉的柔弱。若没有这个小不点儿女孩,若他与这小女孩错过了彼此他至死不会发现好斗嗜血的阿鹏原是有痛处的。小女孩便是他的痛处。她出奇的弱小让他感到这种痛痛的怜爱。54岁的阿鹏没做过父亲,他认为做父亲的感受不过如此:就这样躺着,由两只细小的拳头在你腿上轻轻捶打;一顿大烟抽饱,有口刚偎稠的茶等在嘴边,吮了茶之后抬起无力的手,在那黄毛茸茸的脑瓜上抚摸几下,或在那黄焦焦的小脸上拍两把。还有,偶尔到洋人地盘上买几块金银箔纸包的、泥蛋似的、叫巧克力的荒唐东西,放在小女孩那永远也洗不干净,还没长大就皱巴巴的小手心上。做父亲的甜甜的痛楚,或痛痛的甜头,在杀人不眨眼的阿鹏看来,不过如此了。 阿鹏闭了眼,享受那细小拳头捶在他做父亲的痛处、痒处、舒服处、致命处。他想,他一定好好栽培这小人儿,她将是个莺歌燕舞的、倾国倾城的、男女老少所有人的著名乖乖。 海蓝死掉的那天晚上,阿鹏感到轻微的不适。他从未因死掉谁而不适过。他由这不适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小女孩,他心里发誓,他将来绝不逼她那么紧。 海蓝是一袋银洋扔进海里了。买她阿鹏花了三千块,才做了不到十个客人,就开始玩逃跑的把戏。捉回来打跛了一阵子,才不跛又跑。这就不能再舍不得那三千块了。 阿鹏把海蓝的尸首停在那儿,两天不装殓,告诉所有女仔,跑到番鬼那里,就要像海蓝这样给番鬼拿去做试验。 番鬼一般拿小白老鼠开肠剖肚做试验,偶然逮住个不会讲番鬼话的中国佬,就是只大白老鼠。 黄毛女孩在海蓝身边一声不响站了许久。脸侧到左边,又侧到右边,打量海蓝一点点败色的面孔。她眼里,这具变成淡淡银灰色的女体仍旧美丽无比,让她想起被父亲头一个卖出去的美丽的大姊。其他女仔走过地下室过道时,都调开脸,屏紧呼吸,尽量不看不嗅给番鬼做了试验的苗条秀丽的大白老鼠。黄毛女孩却一得闲就站到海蓝身边,横看竖看。她看见那细嫩颈子上有条浅槽—一根绳索留下的致命伤痕随时间流逝变得深了。到人们来搬走海蓝那天,绳索留的槽呈出一种暗紫色。它便是小女孩长大成人后永不褪去的一条暗紫色记忆。 小女孩轻轻啃噬着手指甲。阿南阿北快乐地诅咒着,一面搬弄海蓝先是僵直后又柔软如泥的身体。阿北说:丢老母的阿鹏,勒死她之前也不舍得赏她给我玩玩。阿南说:丢你老母,你猪八戒也不尿泡尿照照,阿鹏赏也是赏给我。阿北揪起海蓝的头发,小女孩认为那样揪海蓝疼得要活转来了。两人终于把海蓝折折叠叠地塞进了装干虾的麻袋,再拎起来往下跄了跄。海蓝便成了一袋甘薯给跄瓷实了。阿北拎起麻袋的一个角,阿南拎起另一个角。阿北说:丢,死的怎么重过活的那么多?阿南说:你猪八戒好像抱过活的!阿南又说:丢他老母,阿鹏掐死她快过掐只臭虫,垃圾倒要我们来倒。小女孩看看海蓝一对大眼活生生睁看,就进人了麻袋的黑暗。它们便成了小女孩长大成人后的记忆中两束永远不泯的目光。 半年后,海青病得差不多了,死好过活的时辰。阿鹏吆喝人来抬走海青。他一手牵着黄毛女孩的手,另一只手用块手帕捂住自己鼻子和嘴,对阿北阿南盼咐:抬快些,这屋的空气都是她的病味!阿鹏现在常常牵着小女孩的手,到这里到那里,关照揍这个罚那个。奇怪就奇怪在这里,他有好一阵不亲手拿那折扇揍人了。扇骨子的温度冷却下去,那层红润光泽在钝下去。似乎是女孩总占着他的手,动文动武都不方便。亦似乎小女孩同他手牵手的搭档给了他一副大致的慈父心情,他要好好体味这心情。教导这群女仔十分伤神,往往阿鹏喝干一壶茶她们还学不下一句唱。对阿鹏来说,愚笨倒不是最要他命的,要命的是她们看他时那副神色,像是阿鹏这里分分秒秒都有一顿饱揍要请她们吃。见不到阿鹏人影时,也听她们东一句西一句地唱,偶然来个二三句也还有盐有油滋味不坏,偶尔冒出一段笑声也浪声浪气没廉没耻,正经派她们用场,要她们上席面去露给客人时,她们就金枝玉叶了。 阿鹏对黄毛女孩就心爱在这里。她从不让他费事,刚刚想她唱两句,她马上读着你的心思就唱起来,眼睛对着你眼睛,唱得那么善解人意。那眼睛珠儿也带点黄色,阿鹏认为那是只小野猫的眼睛,但是只喂服帖的小野猫。一只极通人性、或说完全接受了教化的野猫崽子。就这样一双眼睛毫不躲闪地看着阿鹏土地菩萨的惺松睡眼。阿鹏一再感到七岁半的小女孩把他看成慈爱和祥的一个长辈。小女孩眼中,他看到的阿鹏是令他满意的,是个有父亲威风也有父亲温爱的阿鹏。而所有其他人的眼睛里的阿鹏都让他厌恶、心烦,烦得他只能找个谁来虐待一番。他喜欢小女孩眼里的阿鹏,只有这七岁半的小东西看见了真实的阿鹏。在瑟瑟索索的女仔们眼里的阿鹏令他非常不开心,是张谬误百出的肖像,谬误成了一个为非作歹的恶棍阿鹏,好好的就让她们瑟瑟发抖、语无伦次、荒腔走调。她们含满委屈的服从让他受够了。 这就使他格外珍爱他的小乖乖。阿鹏躺在铺着土拨鼠皮的躺椅上,听他的乖乖用她的袖珍嗓音唱着。他会睡过去,或者睡醒来,发现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唱,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阿鹏觉得这一瞬她和他在相互辨认,要把那根秘密联系他和她的纽带,那根联系他们前缘今世的近乎一脉相承的秘密纽带辨认出来。 每当此刻,在舒适透顶的倦意中,那尚未醒透的朦胧意识让他感到七岁半的女孩尤其弱小。她干旱的头发和皮肤,她比他见过的任何生命都弱小。一阵冲动,一阵从未有过的冲动想狠狠宝贝她一下,可浑身攒足的力气,那令他咬牙切齿的疼爱,却在他抬起的手掌上化为轻得打颤的一记抚摸。更让他称心如意的是,小女孩从不为他如此的宠爱而摇尾黏舌,她并不以为然,或习以为常。阿鹏想,这孩子跟自己一样,骨子里是有大器和贵气的。她从不依仗阿鹏对她的祖父或父亲式宠爱而忘记该做什么:一样规规矩矩捧着陶壶,壶里是一丝不苟按阿鹏的规矩偎好的茶。这一刻阿鹏便不再是断子绝孙的阿鹏;绝不是三个月前用绳勒死海蓝、一个月前活埋了病得剩半口气的海青的阿鹏,阿鹏是也懂天伦乐趣的五十四岁老人。 阿鹏慢慢吮着壶嘴,吮吸温暖的乳头一般还童了。墨汁般的液体在他喉管里圆润而温滑。怪不得一些名贵的茶只能由童男童女去采。黄毛女孩弄的茶是有仙味的。 海红和她的客人密谋了一个多月,逃跑的计划做得妥帖周详。当夜阿鹏带阿北阿南和两条大犬阿虎阿龙出动,在南下洛杉矶的路上阻截了这对男女。男人是个四十岁的白种番鬼,自然揍不得也杀不得。海红给拴回来,吊在后院的的柠檬树上,嘴上贴了一贴狗皮膏药。黄毛女孩趴在窗上看,海红胖胖的身子越吊越细,最后成了厨子阿平叔公晾晒的鸭肝香肠。白种鬼佬找上门来,不是独个来的,后面跟了两个穿马靴佩马刀的警察。阿北开门一看,赶紧比划不懂英文,比划马上去请个识听识讲英文的人来接待先生们。阿北关上门,上上锁,一步三格上楼去了阿鹏的屋。阿鹏躺在大烟香气里,躺在土灰色土拨鼠皮上,他的乖乖用两个袖珍拳头捶打他橡树桩子似的一双腿。阿鹏听了阿北的报告,交代他去后院去把海红从柠檬树上摘下来,收到樟木箱去,再请嫖客先生领警察先生来好好搜查。阿北的柚皮脸上冒出油汗,说那门樟木箱哪里搁得下一个活人,阿鹏肝火来了,说:谁要你活的往里搁?丢! 黄毛女孩半夜去开那只樟木箱,里面空了,还有狗皮膏药和海红身上贯有的一种类似熟木瓜的气味。黄毛女孩的鼻子认识每个人的气味。海红的气味让她想起海红胖胖的手上一串酒窝,圆滚滚的手腕上戴着草籽手镯。她小小地坐在樟木箱盖上,父亲卖掉四姊后,她有过同样的失群感。她并不最喜欢海红,可眼泪却为海红流下来。 新年过后阿鹏上了两回法庭。已经很清楚:那个同海红有过勾搭的白番鬼是个探子,专门来和阿鹏这样做风流生意的人过不去。阿鹏对此想不通,他供这帮女仔吃、穿,胭脂香粉花露水,哪样都不差过阔人家的少奶奶。做少奶奶也就这几桩事:陪陪吃,陪陪喝,陪陪上床。比之少奶奶,她们还学了吹拉弹唱,好歹算是手艺在身了。怎么就惹得鬼佬们同他翻脸。现在好了,过去自作主张的阿鹏要劳驾一回回上法庭,自家门里的事拿给一帮子人去扯皮,哪里扯得清楚?阿鹏好好一口英文要很用心把它讲坏,讲得法官成丈二和尚。阿鹏的律师收他的明钱暗钱,只得挤眉弄眼地用力去懂阿鹏,再手舞足蹈帮所有人去懂阿鹏。最后总算让人们懂了:海红是阿鹏的女儿,暴病夭折,谁都不想弄出这种天大不幸来,你说对不对检查官先生?那个海红的旧相好倒告起我阿鹏了?海红就是同他私奔染上病的!尊敬的法官大人,对我们中国佬还有没有公理?这简直是种族迫害——利用刚通过的“第二次排华法案”来迫害我阿鹏这种兢兢业业、安分守己的生意人。 从法庭回来,阿鹏有些郁闷,淡淡的伤感寒心。黄毛女孩要一连唱五六支曲子,他心情才还阳。他是幸亏有这只人形黄莺,如此善解人意,如此摸索着他的痛处、痒处、快活处来唱。当时买那五个女仔没零头找钱,就把她做了零头。原来她有着比五个女仔相加还贵重十倍的价值。是无价的。阿鹏又一次暗暗发誓,要把他的乖乖好好炫耀,要她大红发紫,做一切人宠一切人爱一切人不可企及的著名乖乖。想着,他以半溶化的手,抚摸小可怜载着几辈人饥饿的小黄脸。阿鹏将小女孩抱起,祖父和小女孩那样自然而贴切。七岁零九个月的乖乖给予他的,是近乎天伦的温情。55岁的阿鹏当然不知什么是天伦,他想天伦不过是他和小女孩之间这天定的神秘缘份。阿鹏将自己荆棘般的下巴贴到他乖乖的面颊上。 黄毛女孩的歌没断。不因阿鹏突发的祖父之举而忘掉歌词,乱了板眼。她看着阿鹏肥厚的鼻子红了,她不知阿鹏鼻腔内胀得难受,泪水还在飞快往那里灌。阿鹏认为,恰是断子绝孙令他对女孩有如此不可理喻的疼爱,正如小女孩的孤苦伶仃使她不可思议的乖巧。阿鹏任涕泪在他内心澎湃,听小女孩一支又一支歌为他唱,那声音细小,如来自天外。 三月的一个晚上,阿鹏截获一车烟土,宰了押车人,顺便还做些鸡毛蒜皮的缺德事,带着阿南和犬们回来。进门便听见阿北在吠:还真当你白己是个小姑婆啦?小姑婆要偷,我一样剁她手!…… 阿鹏下到地下室,见黄毛女孩的头发绕在阿北手上,两只小手捆在背后。阿北另一只手上提了把刀,是厨子阿平剁排骨的那把。阿北见冲下楼梯的阿鹏,越发人来疯发作,想显露一番他可不是吃闲饭的,整肃女仔们相当有方。这一来劲小女孩便给他悬空提起,情形完全是宰牛的屠夫在杀只麻雀。阿鹏眼前一黑,险些栽倒。他以自己两百磅的体重向阿北砸过去,同时伸腿踹在阿北要命的地方。 阿北马上紫了脸,疼得人也矮了。 阿鹏一把将他的乖乖揽进怀里,宽大的巴掌抚平她给揪成一团的枯黄头发。一缕黄发竟落了下来,落在阿鹏的手心里。阿北还在那里痛苦得原地打转,两手把裤档抓成一团,他用下巴指指桌上一小堆硬币。还有几样首饰。那是海蓝的玉镯,已断了,还有海白的耳坠,海青的项圈,都是不值一文的碎铜烂铁。阿南上来帮阿北的腔,说,也难怪阿北呀,过去那个阿荔偷你一撮烟土,还给你罚体三天的饭呢……。 阿鹏根本听不进任何话,只是细细查看他的乖乖:小黄脸上印着阿北的大巴掌,嘴角流出一线血。阿南的啰嗦还在继续,阿鹏从地上拾起刀,顺手来了一下。阿南还算俊的面孔马上不对称了,再看,是少了只耳朵。阿鹏声音暗哑地说:我有讲过啊?谁都不许碰她。这下没东西招风,你听清了吧? 海紫是在五月给卖掉的。海紫渐渐长出了瓜子脸,杏仁眼,葫芦般的腰身,但基本没长脑子。客人还在劲头上,她人已睡过去,从打着小鼾的嘴里,一泡泡口水顺腮帮流下来。过分的时候,客人还在扒衣服,她那里已烂睡如泥,弄得客人白服了春药。抱怨到了阿鹏那里,阿鹏本想用烧红的烙铁烙醒她几回,却怎样也没那份热情,那份激动来治她了。阿鹏已长远地丧失了原先的勤奋,手脚生出一种古怪的绵软。他有点明白这份心软手软与小女孩有关。她的乖巧伶俐,她精灵般的歌声使阿鹏越来越把祖父的角色当真,越来越身不由己地担任——而并非扮演——一名慈祥的祖父。那令他心碎亦令他慷然的神秘的伦常感觉,使阿鹏对其余的一切人、事都觉得无所争、无所求。 阿鹏渐渐暗存另一种抱负,对阿鹏来说这抱负似乎大得有些虚妄了:他想有朝一日和小女孩一同去过毫无荣华的平淡生活,就像人间的一切老祖父和小孙女。终于一日,孙女为祖父隆重地戴孝,隆重地在每一年的那天插一炷香、烧两摞纸钱…… 阿鹏为这近乎虚妄的抱负失去了曾经的兴致,甚至在出售海紫的价钱上都没争几句。 一天,阿鹏给几个警察绑走了,罪过是贩卖性女奴。 海紫给白番鬼们哄得来告阿鹏的状。阿鹏泰然得很:鬼佬们再跟他过不去,证据还是不足的。买海紫的梅阿狗只说自己是讨阿鹏的侄女海紫做老婆。海紫那点脑子是不够用来戳穿整个把戏的。梅阿狗六十八,是老了点,老就不可以将就做新郎吗?海紫哭哭又笑笑,说阿鹏和海阿狗那老东西成交时,阿鹏明明收了几张钞票。问是多少钞票,她说她从来没碰过钞票,怎么会认得数目。各种钞票摆在海紫面前给她认,她眼花半晌,指点其中一张。 人们摇头苦笑,那是张一元钱。阿鹏从被告席上朝白鬼那边笑一笑,有点可怜他们似的。 再开庭时,阿鹏一身鸦片瘾顿时退尽,永远两泡水肿的眼也消了肿,人们这才发现恶棍阿鹏原本有双神采奕奕的大眼睛。这双眼一下认出白番鬼身边的黄毛女孩。就是那个唆使海红私奔的白番鬼。他那毛森森的手搭在小女孩的小脑瓜上,阿鹏恨不能立刻剁了这长金毛的猩猩爪子。 阿鹏眼睛和小女孩碰到一块,简直是战火离乱中丧失联络的老祖父和小孙女的重逢。阿鹏再次感到不行了,鼻腔后那一团强烈的肿胀在向心的方向、脑的方向扩散,却没有泪水流出来。在拘留的两个月里,阿鹏对这人间惟一的牵念就是这小小的黄毛女孩。她是他体外的一只内脏,一线神经,一块皮肉或一眼伤口。两月来虽与他分隔着,却时时牵得他痛。他堂堂阿鹏从来没有牵念过任何人,却痛楚而酸楚地思念这弱小的女孩。两个月不见,她更黄更小,却仍是素来的乖巧、不动声色。阿鹏甚至没留神她怎样就被那个白鬼抱到了法官左边的“证人席”上,八岁的黄毛女孩小得像只倚人小鸟,她也一直看着阿鹏。阿鹏想:我的乖乖。 法庭大厅鸦雀无声,一位贵夫人的手镯触及桌面的声音,都给人们听了去。 阿鹏在这聋了的寂静中完全聋了,一点没听见黄莺般的小女孩吐出音符似的一串字句。他只知这是英文字句,是他一点一画教给她的。渐渐的,阿鹏在人们的愤怒哄闹声中恢复了部分听觉。人们是看见那只断了的玉镯、碎铜烂铁的耳坠、项圈时枯噪起来的。噪音如潮退去,阿鹏简直在小女孩啼啭的英语中陶陶然。他顾不上去识辨她字正腔圆地在讲什么。 “是的,邱阿鹏是个杀人魔鬼……”小女孩的袖珍手指尖利地瞄准阿鹏:“他杀死了我的阿姊海蓝、海青、海自、海红。他卖掉了海紫,我亲眼看见他收了人贩子梅阿狗十张五圆的钞票……”那细小的指头越发有了锋芒,指住大梦初醒的阿鹏:“就是他。” 大歌星 胡同第五家,十号,住着三兄弟,最小的叫郑小三儿。整条胡同的街坊都拿他来发牢骚骂社会:“当今什么人能发?郑小三儿那号玩艺儿!”十号原先是个两进的院子,住七户,两年前院子归了郑小三儿,他买了。不久就再没见十号的住户上胡同口的茅房,他们一家有了一个抽水马桶。光马桶郑小三儿一月收他们七十块,房钱另算。两年里头,七户全搬了。街坊们当面就说郑小三儿:“你真缺德——人家住了几十年了,末了还是让你撵了!” “郑小三儿,像你这号人,政府怎么也不管管?” 郑小三儿先头还跟他们贫两句嘴,后来碴儿都不搭,用街坊们的话说:“一本正经绷着王八蛋脸。” 郑小三儿摆摊儿,开铺,跑单帮。胡同里的女孩子问他:“郑小三儿,你什么都卖呀?” “啊。”他忙着擦他的“奥迪”,头都不抬,“你好好往我铺里一站,我也卖你。” “哎哟!”女孩子们对那两个哥哥嚷“怎么也不管管你弟弟?” “我们管他,谁管饭?”两个哥哥说。他俩是郑小三儿的第一总经理和第二总经理。 郑小三儿知道他得罪不了她们。一喊打麻将,她们马上到。郑小三儿眼里没她们:都跟我一个档次,爱她们还不如爱我自己!他对她们说:“怎么化妆都不行,一看就是一肚子面条。” 六点整,他穿上“皮尔卡丹”坐进了“奥迪”。女孩子们都瞅着他抽冷气。 他说:“别拿大门牙瞪我,啊?” 她们说:“邓小平接见呀?” 他车出胡同了。从他家的胡同到天桥剧场开车最多十分钟,他绝不肯走路或骑自行车。走路或骑自行车跟他这一身“皮尔卡丹”西装搁一块,就是笑话。与他今晚的出门目的更不对路。他衬衫口袋里有张戏票,是一个全世界最大歌星演的歌剧。今早他坐在抽水马桶上读《经济日报》时猛出了一身汗:他突然忘了这大歌星的名字。 两个月前天刚热那阵,他铺里进来个女孩。她个儿偏高,有点驼背,穿一件深蓝的t恤,腿上是白短裤。最让郑小三儿注意的是她的脸色——有点脏、旧,因此衬得一对眼睛格外干净。很难见到一个像她这样脸色自然的女孩;自从各种粉底进口,北京街上跑的都不是女孩子,都是“曹操”。这女孩的眼睛也讨他喜欢:一对单眼皮,因为郑小三儿成天买假货、卖假货,他对仿双眼皮、仿高鼻梁实在受够了;来了这么一对单眼皮,他觉得心里舒服得像给熨了一下,摺子都熨平了。 “要什么,小姐?”郑小三儿问。 “有商务印书馆刚出的音乐辞典吗?”女孩问。她最多二十岁,嗓音还带那种青春期的尴尬。 “有啊。” “看看行吗?” “不过手头没有。”他说。郑小三儿从来不说“没有”,只说:“手头没有”。他能钻营,半天时间就能变“没有”为“有”。最近两天,已经有五个人打听过这部辞典,他都叫他们留了电话,他保证一旦手头有,就通知他们。他的原则是只要有五个人打听一样东西,他就上天入地,找去。五个人都急需的东西,就证明一个潮流到了。 “就是说您有?”女孩高兴了,眉宇间那点天生的烦躁也消失了。 “当然有——不就是商务印书馆最近才出的吗?”他说,他拿出那个簿子,让她也留下电话。 “他们说,要想买到这种辞典,千万别进书店,得往你这样的铺子里跑!” “可不是!”他搭讪。听出她在讲到“你这样的铺子!”口气中的不敬。 女孩子不肯留电话,对那簿子抿嘴笑一下,说:“我过两天再来看看吧。” 女孩第二趟来的时候装扮丝毫没变,只是胸口上多了一个校徽。她一看书后的标价就说:“高价呀?!” 郑小三儿说:“不高价我挣谁的钱?”他从不对他中意的女孩让步。 “你挣了我的饭钱!下月我伙食费都没了!”她说。然后她开始掏钱:连个钱包也没有,左一把右一把地掏了一台面钥匙、硬币。他数出六张十元钞票,她说:“就这些了!” “还差一半。”他说。 “我知道!”她说。在“知”和“道”之间加了个上滑的装饰音。不厌烦。穷还占着优势。 郑小三儿见她摘下了手表。 “这表不好,不过表带特值钱!”她说。 “你明儿来买,保证给您留着。”郑小三儿诚恳地说。 “这表带不止六十块!……” 他看着她。她急成这样也不朝他使媚眼。他知道自己不值她的媚眼,她即便有那份媚也轮不上他。他身体瘦小,最近几年的好日子一下子消受不了,全堆积在肚子上;似乎他身体是他的历史而肚子是他的现实,谁也不否定谁的存在。郑小三儿明白她什么都肯给他,除了妩媚。 “你拿去吧。”他说,准备放弃她了。 她便拿去了,连六十块钱也没付。他说他不愿搜刮得她一个子儿也不剩;既然卖不了他理想的价钱,他宁可一分钱也不卖。 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女孩又来了。一来就把一张票拍在郑小三儿面前:“全世界最有名的歌星!唱得棒极了!……你这儿放的是什么呀?母猫叫!” 郑小三儿心里一股热乎:她来请我看戏!这么一个单眼皮、长腿的女大学生要和我挨着肩坐——并排看大歌星!他一嘴油腔滑调全没了,半天才问她道:“你买的?” “买?这可买不着!没听说呀?他在北京一共演五场,全是义演!票半年前就卖完了!现在黑市上一张票值五十块美金!……” 他不信她的话:值五十块美金的东西没有他不知道,不经手的。但他说他知道。对这类事的知与无知象征着档次。这女孩既来邀他看戏,证明她没把他看得太低,他不能辜负她的抬举。因此在她手舞足蹈介绍这个大歌星时,他带出一丝不耐烦的微笑,抢在她结束一句话之前点头,表示她这番口舌是多余的,他一点也不比她知道得少。他甚至没听她在讲什么,他在想去剧场那天他该穿什么。 他问她:“我几点钟开车去接你?” 她说:“不用。我们一大群同学一块去!” “成。那咱就瞧戏的时候见……” “没准见不着——你的座位在前边,我们都在后边。” 原来她不和他坐一并排儿。她似乎看出了他垮下来情绪,说:“不许不去;不去你可白活了!” 他说他肯定去,早就盼着去了。 她又说:“在北京演完,他还去上海,我们几个都买了去上海的火车票了……” 郑小三儿眼一鼓,问:“去上海?” “再从上海去广州!” 他忙点头。他已意识到这类事的疯癫也代表一种档次。他家胡同里的女孩子准不会有这种疯癫。疯不起。并不是钱能决定谁疯得起谁疯不起。 剧场门口早就没地方停车了,郑小三儿只好把他的“奥迪”停在五百米之外。刚出车门,两个浑身汗臭的男人上来问:“您有富裕(注:“富裕”是北京话,意为“多余”。)票吗?”一看就知道他俩不是看戏的。他俩肩抵着肩,像两个球员在裁判手下等着争球。 “你给多少?”他逗他们。 “一百五!”一个说。 “一百八!”另一个说。 他想,原来那女大学生说的是真话:这票真有赚头。在他走神的几秒钟里,两个男人相互咬,已把价钱咬到了“二百!”“二百二!” 他赶紧脱身,向剧场大门走去。路过一家冷饮店,他往大玻璃镜中瞟一眼,然后缩缩肚子,架起肩膀,把“皮尔卡丹”在他西服上的设计疏忽都纠正了。他再看一眼,认为还可以再添些风度,他便从衣袋里掏出一副白金细边眼镜,架到脸上。 郑小三儿走到剧场台阶下面,已经有不下十人问过他“有富裕票吗?”他带着轻微烦躁的微笑拾级登上台阶,手护住胸口的衣袋,那里面装着眼下已值七十美金的歌剧票。 一个少年从一群外国人中钻出来,显然刚刚成功地敲到一笔,兴奋得两眼贼亮。他一把逮住少年,问:“卖了多少?” “一百!” 他心里突然一阵痛苦。像是一头猎犬被禁制而不能扑向猎物,那种对天性背叛的痛苦。他听着自己的脏腑深处渐渐发出猎犬的震颤的低吼。还有五个台阶,就是那扇门——金的框,晶亮的大玻璃。里面像个殿堂,大理石的地、吊灯闪烁的天。先进去的人们都表情隆重、穿着隆重地聚在那儿,像是等待皇室接见。在那玻璃门里面的人对门外人的厮杀毫不感兴趣,甚至没有意识到这场厮杀的存在。 郑小三儿只差五步就是门内人群的一员了,但他走不动了。他俯瞰着台阶下,一团一圈的人涡流般涌动;那样的生机,似乎只应属于股票市场。 一个学者样的洋老头靠近了郑小三儿。 “有富裕票么?”他用中文问道。 郑小三儿看看他,打算走开。 老头紧跟上来:“我的妻子有票,我没有。一百块,怎么样?美金!” 郑小三儿飞快地换算:一百块几乎顶上了他一天的销售额。不过他还是摇头,向那扇宫殿一样的大门走去。老头看出他的动心,两步跨在他面前。 “一百二十块!”老头说。 这时他看见一群男女学生进了大门,他想找她,却没找见,他们人太多又太吵闹。 老头盯着他再吐出一个数:“一百三!” 他说:“这票是第八排的。最好的座位。” 台阶下的人群早已留神到这里的苗头。他们很快包围上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把手伸向郑小三儿,只见那半条胳膊的手镯子狂动着。她叫着:“我给你一百五!一百五!”她五指攥紧,钞票在拳心里。 “一百六!”另一个人叫。 郑小三儿知道自己眼下的德行:一双圆圆的眼已在火星四迸,一嘴不齐的牙这会一颗扣一颗紧得天衣无缝。他进入了状态:机敏、凶狠、除净慈悲。 “一百六!一百六!”那人已将老头挤到人群外面,“一百六!”他热切地看着郑小三儿。 郑小三儿看出这人的来路。他不属于大门内的人们,他是自己的同类。假如他肯以一百六买下这张票,那么这票的实际价格会远高于一百六。随着开场时间的迫近,人群的理性在迅速失去。这是大歌星在北京的最后一场演出。人群被生死离别般的绝望弄得越来越歇斯底里。 “一百七!”戴半胳膊手镯的女人尖叫。 “一百八!”另一个人压住她。 “一百八!……”那喊声咬牙切齿。 郑小三儿还在等。一百八不是他的理想。第一遍开场铃响过,大厅里的盛装男女瞬间消失。他感到他被人扯散了一下,又拼装回来。 “一百八十五!” 到了一百八再往上爬似乎是极其吃力的。但郑小三儿知道他们还有余力,只是需要加一鞭子。 “一百八十五!”那个人重复。 许多人已败下了阵。他们伤心而仇恨地看着最后四个围住郑小三儿的实力分子。那个郑小三儿的同类颇识时务,现在站在郑小三儿立场上为他督阵。 “一百八十五了!哥们儿!叫不上去了!” 郑小三儿不理他。加一鞭子,他们还会往上爬,第二遍开场铃就是那鞭子。 “一百九……”一个嗓门如同叫救命。 果然。郑小三儿想。 “见好就收,哥们儿!昨天最高才卖到一百块!”那哥们体己地劝郑小三儿。 郑小三儿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个大明星,一招一式,一个眨眼,一个微笑,都牵动这群人的神志。 “一百九!……”那个号啕般的声音重复道:“一百九!”号啕渐渐变成了赌咒,最后变成了定音鼓一般自信而沉着地宣布:“一百九。” 郑小三儿却仍感到他还没榨干他们,还是对他们太手软。 “唉你有票没有哇?”那哥们儿推推他:“一百九了!你等什么——等警察?”哥们儿开始对他反感。对他无止境的贪婪进行谴责。 郑小三儿却欣赏自己此刻的贪婪。正是这贪婪使这桩交易的结果趋于完美。他不要百分之九十,要就要百分之百。贪婪使他那天性中的缺陷——诸如善良、懒惰、得过且过等等,得到了弥补。 幕前曲轰响起来。 那个被人群弃下良久的老学者这时走到郑小三儿面前,又红又大的鼻子上是油亮亮的汗。他低声却不容置疑地说:“两百!” 他看着郑小三儿。 郑小三儿也看着他。 人群在皇室般雍容华贵的音乐中沉默着。 “你听见没有——老头给两百!” 那哥们儿恨不得扇他个大耳光。他不忍心看郑小三儿继续压榨这群人,或不忍心看人群最终被郑小三儿惹恼,离他而去。他扯住郑小三儿的袖子:“这一开场票价就跌!……你他妈傻帽儿啦?” “两百。”老头知道再不会有人跟他拼,他掏出两张钞票。 音乐变得柔和,充满诱惑。郑小三儿突然感到肚子一阵饥饿,他今晚为看这场歌剧兴奋得忘了吃饭。他还深怕装了面条的肚皮把“皮尔卡丹”西服绷走了形。他这几个星期来一直等着的——心诚意笃等着的绝不是到这宫殿的大门口,出卖他进入宫殿的权力。啊,绝不是的!那些坐在宫殿内的人或许比他更短缺这两百美金。 女大学生完全可以拿这张票换取下月的——下面半年的伙食费。他来,是为了走进那扇大门。 他突然意识到那女大学生和他之间荒唐的尊卑关系,原来是这扇大门所做的分野。 这是张很昂贵的进入许可。既然这样昂贵,我为什么要把它给你,你们?!…… 郑小三儿在迈向大门时听那哥们儿叫唤:“你去瞧歌剧——哈哈哈,装什么大瓣儿蒜呐哥们儿……” 他穿过大厅,走进观众席。一个领座员轻微带埋怨地说:“您怎么这时候才来?” 音乐声拉开了红丝绒的大幕,他生平第一次走进如此的辉煌和庄严之中。 大歌星在唱出最著名的那段高音时,郑小三儿睡着了。直到一群大学生在演员谢幕时叫喊:“weloveyou,pavarott!老帕!……” 郑小三儿还没醒。他的确很累了:四五年生意场上征战,他缺了许多睡眠;入场前的戏票拍卖又耗去他多半脑筋和体力。于是郑小三儿在空调中,在音乐歌声伴奏中,睡了多年来最踏实的一觉。 学校中的故事 (1) 那时,我刚到美国,整天“累呀累呀”地活。学校的电梯一样地挤,我嫌,也怕人嫌我。打工的热汗蒸着我,连自己都嗅出一身的中国馆子味。我总是徒步上楼,楼梯总是荒凉清静,我总在爬楼梯之间拿出木梳,从容地梳头,或说将头发梳出从容来。我不愿美国同学知道中国学生都这样一气跑十多个街口,从餐馆直接奔学校,有着该属于牲口的顽韧。 梳好头发,我总是掏出小镜照照,看所有的狼狈、慌乱是否都被清理掉了。一个人从我身边擦过。他说“抱歉。”我也说:“抱歉。”其实谁也没碍谁的事。看回去,楼梯上只剩他的背影了。还有他的一头白发。是黑发没白透的那种,是不该白的那种。我知道这白发之下不该是张老脸,可怎么也想不到它那样年轻。我的惊异似乎带了声响,引他怔怔朝我看过来。他眼睛很像婴儿,大、干净,却看不远似的。所以我怀疑他是否真看见了我。他没有常见的美国人的咋唬的健壮,以及他们社会崇尚的搀着流痞的乐观。一种脆弱和消极,欧洲南部人那种,使他的形象产生了刹那的魅惑。他的样子也是惊讶的。我值得那番惊讶吗? 这样,我俩的短暂交锋在一点儿难为情中收住了。常有那种情形:一个没名堂的邂逅会让你的精神荡起来,悠几下。这就是那个荡悠。我慢慢拾级而上,觉得自己可不是还没让这美国日子累死,还会时时有这类荡悠。 电影文学课不是教写剧本,而是教卖剧本。据说懂得怎样卖,才有劲头去写。我改选“十九世纪浪漫主义”了。改课当天有几个学生恰从“十九世纪”改到电影文学。问怎么啦,其中一人说:“操,那个老师。”我追问,他们没说清什么。几个都是男的,怕我吃不消似的,只笑笑。相互间,他们的笑有一点坏。 我要等一星期才能搞清他们笑里的那点坏是什么。 上课前半小时,我走进教室,大黑板下已有了个人。首先触着我眼睛的是那白发。他似乎在打盹,脸是埋住的,白发像朵蒲公英。他已看见了我,两只大黑眼里剩的半个盹,一下也褪尽了。他不是坐,而是蹲在椅子上。竟然有人能单薄到把自己团进那把椅子。 “是李……芷吗?”他说。发着愁念出了我的名字。 “对的。”我说。我知道他就是老师,当然把新改课到他班级的学生姓名弄得很清楚。 他说他叫帕切克。我说很高兴认识他。过场话总这些,里面是没有真情绪的。他看我忙:放下书包,拿出字典、笔记本。他顶多二十八,顶多顶多了。和系里其他教师一样,他也穿宽大的裤子,一种脏颜色的衬衫。从某个角度看,他的白发部分被黑发掩了,换个角度,又白得很透。我突然想到,这头发会不会是一夜间白掉的呢?实在想不出什么能让个男人一夜间枯了头发。焦虑和疲惫?难道还有比凄惶地跑到美国、半老了才开始学语学步的中国人更甚的焦虑和疲惫? 这时他却说:“你学不下来我的课。”他非常温和诚恳。 “为什么?”我被他这话吓一跳。 “你英语很差。” 我一下子不怕了。激我进取的东西就够多了:孤立。生疏、贫困,让我每天热情饱满地生活的几乎是愤恨。你小瞧我,你就成全了我。“那咱们试试?!”我很慢地说。我注意到美国人在愤怒时往往慢慢地说话,效果是戏剧性的。 “你一小时的最大读书量?” “二十页。”其实最多十五页,那谎报的十页,我不睡觉也给你拼出来。 “二十页。”他说,“所以,这就是我担心的——二十页怎么行。还有理解力呢?英文是世界上最微妙的语言。” 进来了四个学生,帕切克看看表,对教室里统共五个人说:“上课了。” 有人对如此空寥的教室不安了,小声打问什么。帕切克却从椅子上站起,就那么高高立在椅子上。我们五个学生飞快传了个眼色,不知他在玩什么。终于他说话了。 “我恨透了教书,最好你们都走光,我就不用教书了!可以回家去,写我的小说。写到水没了、电没了,房东把我扔出去,不是我完,就是小说完,反正会完!教书是绝境中的生路,因为有它,什么也完不了!你们都走吧,为什么不呢?然后学校就把这个班取消了。对我说:这是你最后一张工资支票,六百块。一条生路多便宜啊!……” 他这样站在椅子上,像个演讲的年轻法西斯。是在对第一节课后就没再回来的人发情绪呢,还是在牢骚系里给他的低薪?系里的一半师资是代课教师,多是些穷文人、小作家。他们的合同是一学期一学期签;学期终了,他们从来没把握是否拿到下学期的合同。就算他牢骚、委屈。担忧上他课的人太少系里因而会取消这节课,也没必要站在椅于上。站椅子与整个事情毫无关系。 “你们都走吧,”他又说:“都走吧!” 没有人出一声。 他笑笑,蹲下了。他那样把自己弄得很累。“那好,不走,咱们上课。你们谁读过梅里美的作品?” 我看看没动静的四周,举起手。他从高处往我看一眼。“高尔基?”举手的仍只有我一个。“把这两个作家也补进上节课列的书单。” “对不起,”我说:“是指他们的英文译本吗?” 他轻轻一笑:“如果谁能用法文和俄文读原著,当然更好。” 课间我去水龙头喝水,见一个发苍苍的头已伸在那儿。其他学生聚在走廊另一端,喝着饮料机里买来的可口可乐,我是舍不得把钱花在一口水上。帕切克抬起头,发现等在身后的我,忙朝边上让了让。 “我还没有你的住址和电话。”他说,“其他人在头节课就把地址、电话留给我了。” 我想,何苦还要我电话?不是你认定我学不下来你的课吗?现在你一定不想撵我了。幸亏我及时调到这个班,不然学校已把这个班取消了也难说。 他说大家讨论时我应该发言。我说上节课没来怎么发言?我请他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赶上。“给你时间?我不会为你一个人把课慢下来。”他是一样的诚恳温和。 忍不住了,我说:“不为我一个人,你这个课就被取消了。”话是说了,但我不敢再看他。我看着他的鞋,那是一双色正褪得狼狈的军用靴。 这时却听他说:“别为我着想,为你自己。”我笑笑,装油条。 三小时课被他上成了近四小时,大家都很不高兴。下课时,我脑子沉得站不起来了。同班惟一的女同学叫黛米,一路上问我好几回:有没有留神帕切克右耳上的一枚小金环。我却叹一声:“他是个好老师,实际上。” 黛米回味一会儿我的话,吃力地承认:“是的。” 再和帕切克单独交往是两个月以后了。这两个月我只进过一回洗衣房,邮局连一趟也没去,所有时间都拿来对付帕切克。我越来越多地在课上发言,对读的书进行阐述、发表见解。帕切克发现我有时自信得近乎专横,便忙拿出我阐述的书来,迅速读一回,迅速苦恼在对我的认同和否定之间。他还会迅速一笑,认同了。倒不如说姑息了。我发现他开始宠我、惯我。他还是蹲在椅子上,带一点愤怒和这堂课相处。但他常对我那样迅速笑笑。他的这个笑就是我那时生活中惟一的快乐。不是指它含多么重大的意义,而是:有人终于体谅了你吃尽的苦头。 为那几分钟的阐述,我上百遍地操练舌头嘴唇,几十遍在纸上整理句型。我把词汇写在手腕内侧,餐馆打工时,老板眼一松就狠狠背一气。我在别的课上拖作业,让别的老师怀疑我迟钝或干脆顽劣。但帕切克对我认账了。怎么样,你到底笑了。 那笑使他的模样变得很像个女性。那样扯开的两边嘴角,眼睛那样松弛地一垂。其中的善解人意、抚慰,甚至嗔昵,全有了。它突然释放的女性质地,会使我“倏”地起一身鸡皮疙瘩。要费一些时,才能重新认识,这不过还是那个帕切克:白发下一张孩子脸。 这时我站在他面前。课已散了,下了楼才发觉我的一盒饭忘在了教室。下工和上课之间只隔半小时,我常常装一盒饭菜就跑。教室只剩帕切克,他蹲在椅子上看我们才交上去的功课。某个角度来的一盏灯盯在他右耳的金环上。在这一会儿,他头发苍白苍白,厚厚的白发使他整个形象带几分荒诞的冷峻。我紧张了。假如他跟我说:你干得很拼命,不过没多大补救,那我怎么办?明天一早我还爬得起来,一头扎进书里吗?他是谁?干嘛让他来承认我;让他给了我心力交瘁的两个月?我这两个月在做什么?…… 他告诉我清扫的人已进来过,将一个纸包扔了,并不知道那就是我的晚餐。稍间歇,他问能否请我去不远的一个酒吧,那儿有三明治之类。楼梯上,他走在我一步之后。似乎释然和意外大量地消耗了我,我一脚沉一脚轻地踏下阶梯。 “东方女人的头发真逗。”他忽然说。 我转脸搭讪:“是吗?” “像……”他没想出像什么。他的手掌碰了碰我背上的头发。他还是没讲出它像什么。 坐在酒吧的高凳上,他点了根烟。我正啃三明治,发现柜台里几个侍应生在盯我看,再去盯帕切克。我觉得他们目光古怪,或说他们眼里的帕切克和我颇古怪。帕切克也觉察了,跟我换了个位置。 这中间我们并没有间断谈话。扯到我出版的三部小说上,他说我满走运。我问走运是好是坏,他却反问:“你觉得它们成功吗?” 我想也不想地说:“第三部是成功的。” “好在哪里?” 我低下头,一下下用刀戳着残剩的几片菜叶。“它好不好,你有感觉的,对吧?”头抬起,我见他注视着我,手指间的烟顶着颤巍巍一大截白色灰烬。 “你为什么老蹲在椅子上?” 他说:“有什么相干?一些没知觉的动作、状态罢了。”轻微的烦躁中,烟灰籁籁落了。“那么,是什么使你的第三部小说成功呢?”他像只专注这个。 我犹豫地笑笑。 他马上明白有他不该问的东西。 我却说:“离婚。” “哦。”他难为情似的,一时慌得不晓得说什么。这时我听他说:“我也一样。一次又一次牺牲给感情。” 我仿佛也被他的表白窘住了,脸一阵木。这令我们都明白,我们打探对方的意图暴露了。气氛越来越敏感,都想不出再进一步谈什么,因为已经是近得猝不及防了。 临别他将我的手握了半晌。我说了谢谢晚餐,还说时间过得好快,半学期去掉了,又说请他下周末饮中国早茶,都说完了,我的手仍在他的手里。他那凉凉的瘦骨嶙峋的手。 却是一场空等。中午时我腹空空离开早点店时,不知该往哪儿走。不想回去读书,准备阐述,就那样在大风的街上盲目地遛。渐渐地感到受伤,还有一点耻辱,似乎由男人那儿得来的所有创痛一下子又复发了。男人的背叛使这点不寻常的情愫又变得寻常之极,许多不同的男人在背叛这点上都做得一样一样。我不露声色,仍是认真地去做帕切克的好学生。甚至对他的失约提也不提。 有些感觉,先兆那么好,却变质得那么快。 直到学期的最后一个月,有个师生的个别会见,老师对每人的学终论文做重点辅导。帕切克这类游走教师是没有办公室的,会见只能在他的居处,这回是我失约。所有学生提前找暑假的工作,我每天平均跑五个地点,面谈、填表。难免跑乱路线,跑到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怎么也跑不回来。 下课我一反寻常,头一个奔出教室。沿楼梯下到四层时,听见了另一双脚步。我不想遇见他,一阶比一阶下得快。“李!”他和气时从不叫我“李”。我只得停下,等在那儿。 “你听到我留在你答话机上的话了吧?”我坦荡荡说。都解释了,也道歉了,还有多少可指责的呢? 他却笑笑,说他那天哪儿也没去,等了我一天。 “真抱歉。”我说。此时这样说,我是真心了。 “你抱歉什么?”他说:“不用抱歉。”他的样子你理解成宽容、豁达、无动于衷,都行。 “还能弥补吗?让我们再找个时间……”我的意思是:我竟让他等了一天。 “这个无所谓,到时你拿到个‘b’,就是弥补,对吧?” 我傻在那里,他从我身边“沓沓沓”地下楼去。谁都没见他这么轻快过。我真想骂。骂他卑鄙;骂他小人透顶。还想嚷:你暗算我好了!我这学期就算吃它一长溜“b”,下学期一样做这学校的学生!你就不一样了;你这分寒酸薪水,说不定就拿到头了!我知道除我之外的同学并不喜欢他。他的严苛、怪僻,他的法西斯式的激烈和偏执,让这三小时的课成了精神刑训。谁都喘不过气,谁都像被鞭子打一样向前走得飞快。跟其他以取悦学生来维持合同续签的代课教师们相比,他不识时务到了令人痛心的地步。学终前,校方将发给学生一纸表格,让我们每个人鉴定教师的工作。谁都可以恣意褒贬,表格是无记名的。瞧着吧,学生们会回报他们从帕切克那儿得到的全部虐待。 这分表格终于发下来了,就在帕切克的课前。我感到教室里是一阵沉默的、咬牙切齿的狂欢。上课十分钟了,帕切克仍未露面,存心给我们时间回顾他给我们的痛苦似的。 (2) 黛米对我说:“我坚持不到学期结束了,所以我得杀了帕切克。他把我弄疯了,三年的书让我一学期吞下去!” 我说多学些也好啊。 “我凭什么要多学?”黛米说:“学得多或少、深或浅,我不在乎,我要学得开心!活着就为了开心,上学也是,我花那么多钱来上学,我不该开心吗?”她对我瞪着,要我评理似的。 此时我脑子里只有那个蹲在大黑板下,将一堆白发埋进密密麻麻备课笔记中的帕切克。此时我忘了他的种种恶劣。 “帕切克是个难得的教师……”我说。最难得的一点是他从不想逗你开心。 “哦,难得!……”黛米笑了一下。它提醒了我,最初从帕切克班里退出的几个男生的笑,那是我始终不懂的。我对它警觉了,甚至预感到了它的不妙。 黛米说:“当然啦,你是帕切克的楷模学生!”她实际在说:他拿你当宝贝儿。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帕切克给我多少苦吃,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始至终,他给我的痛楚是你们所有人的总和。因为它已不仅仅是师生间的恩怨;单纯是师生间的恩怨该多好…… “帕切克是我到美国来所认识的最博学最真挚的教师……”我不顾一切地说。不愉快已出现在我和黛米之间,但我不管。帕切克是个好老师,这是真理;我捍卫的,是这个真理。 “那你想和他一块出去吗?我是说:约会?” “为什么不?!” 我们的敌意在迅速升级,到我说出“为什么不?!”时,她傻了。看我一阵,她说:“耶稣基督!”同时她放弃了对峙。我仍欲恋战,追紧她溃退下去的眼睛。 “怎么了?”我换了个口吻问。 她不说什么,为我难过似的看着我。 帕切克这时进来了,晚了整整半小时。他出现的一刹那我们就发现他脸上有伤,一条紫红梗在他额上,一直延向腮部。大家都吓得乖许多,那是惟一没人吃零食的一堂课。他也在一进教室就看见了我们每人小课案上的鉴定表格,他很快畏惧地缩回目光。那是我们回击他最有效的武器,它到我们手虽已迟了些,但它毕竟具有强大的杀伤力,一旦被使用,便是决定性的。在这武器面前,他收起了一贯的逼人之势,一堂课都顺着我们的意;我们中任何一个人朗读论文,他都给予同等热情的捧场。 太晚了,帕切克,太晚了。每个人的眼睛、微笑都在这样告诉他。你想现在让我们开心,来不及了。尽管我们从你这儿学到许多许多,但我们不领情。谁也不去理会他;每个人掂着那张鉴定表离开了教室。 我却在快出门时听见了他的招呼:“李芷!”不像跟我亲近时,叫我“芷”,也不像与我反目时,仅称我“李”。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教室。这时我突然发现这教室有抽烟、酗酒、作爱、吸毒的痕迹,米色地毯实在是不干净。 “我不希望你得那个‘b’,真的。”帕切克说。“也许我们可以弥补。”你想拉拢一个是一个,你不想被学校赶走。 这张带伤的脸竟出奇地漂亮。我心酸地想:这离离即即、欲发又止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我不相信你的忧郁单纯来自穷困、疲劳,像我一样;你有更丰富的不幸。 我同意“弥补”。多拿一个“a”,我有什么不同意?我也有卑鄙。合宜的卑鄙,就是美国人常挂在嘴上的“deal”,公平交易。弥补是他抽出一小时来给我的论文做个别辅导。实在可笑,我的论文早已在班里读完,改不改还要什么紧?但他仍认真地从他那密密麻麻的笔记中找出对它的看法。他已真的激动起来,忘情起来,像他一贯讲课那样。这样,“deal”中固有的卑鄙渐渐消逝了。 我渐渐也进入了角色,不再去观察他那间充满旧书、脏衣物、剩饭菜的居处。它的寒呛不亚于我的屋。我为我的一个论点辩护了句什么,他笑了。头稍侧,半走神地看着雄辩的我。再次出来了那种优美,让我“倏”地起一身鸡皮疙瘩。我想,是什么在吸引我的同时又让我发惊? 一小时之后,他忽然停止了谈话。我从坑洼的沙发里站起,才注意到墙上挂了不少画。 “你也画画?”我问。 他说不,不是他画的。“你是个很不同的女人。”他说。我想说他也是绝对不同的:那么苦苦地在弄文学,总带有一种浪漫的热度和疯癫。我还想说我们或许颇相同:为一分天生的、并不明确要施予谁的感情度着生命。我当然没说这些,到此时我才承认自己的英文的确糟糕。 “芷。”他终于说。 我知道什么要发生了。我感觉着我东方女性的长头发,每根头发都有知觉。这回他并没碰它们,却用手摸了摸我的脸颊。像孩子头次去触一件东西,触之前的紧张,触着时那一瞬的刺激和满足,统统被他的大而黑的眼睛表示了。他慢慢缩回手。再去看他时,他就那样苍白地、僵然地立着。也像个孩子,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送我下楼,走过门厅,他问柜台里的门房:“信来了吗?”门房看看他,看看我,毫无表情地递上一摞信。 “怎么又被拆了?!”帕切克的脸狠起来。 “对呀。”门房说。 “他怎么可以老拆我的信?!” “对呀。” “你不应该让他进来!” “那是你们俩的私事,我们怎么好干涉?” “他妈的他有什么权利拆我的信?!” “对呀。” 我注意到帕切克用的是那个男性的“他”。出门后我问:“他是谁?” “他是狗娘养的。”帕切克说。 放暑假前夕,学校出现了一种绿色广告。开始人们不理会,渐渐它贴得洗手间也是了。是个读书会广告。许多作家写一辈子,从来得不到出版机会,就在这类读书会上读自己的作品读一辈子。根本没有多少人认真去听,连他们相互间也不听。但读书会仍存在下去,作家总需要一个地方,让他们的作品问世,哪怕是问世于一片虚无。绿广告印刷得很糙,一般电子计算机里印的。贴成这样翻天覆地,仍是引不起注视。假期要开始,学生们只认得招聘广告、房屋转租、机票转让广告。有天我等着打公用电话,听等在隔壁电话旁的两个女生挖苦绿广告:这玩意儿也会减价!一般听众五块一张票,作家的朋友三块;做了作家的朋友就更便宜了! 瞥一眼,却瞥着帕切克这名字。 帕切克穿一身黑,白发被梳过、胶过。黑与白之间那张年轻的脸没多少生气,却有一抹高贵。我入场时,他就这样站在小舞台的灯光中,向四周环视致意。然后是老长一个静止。他捧着自己的作品,像站着死了。这是一个神圣的形象,我对自己说。渐渐地,人们意识到什么事发生了:一个声音。他虫鸣一样的朗读透过麦克风变得遥远、陌生,不再有物质属性。它成了感觉本身。我有个错觉,这声音只被我一人听到,被我感觉到;其他人,不去感觉,它便是听不到的。帕切克,帕切克。我一时想不起那个站在台上的形影就是帕切克。帕切克是种知觉的波长,通过你知觉的频道播送给了你。他的梦、呼吸、心率。 与帕切克的作品相比,我曾经出版的那三部东西叫什么!但我比他走运,几乎所有搞文学的人都会比他走运。因为没人像他那样拿文学当真,人们搞文学是为了开心,生命是为了开心。 帕切克的生命显然不是件开心的事。他合上稿子,悲伤地向听众笑了。人们早忘了他读了什么。给他鼓掌:谢谢上帝,总算完了。下台后,他看见我,意外地傻了。我们走到一起,我的手握在他阴凉的手心里。惟一的一次,他吻了我。他的嘴唇也是凉的,有一丝烟味,只有这烟味给了我雄性的提示。 “帕切克,我很喜欢你的作品!……” 他垂下眼睛,在腼腆中幸福了半晌。然后他说:“我也喜欢。” “那些感觉真是棒极了……” “对,它们棒极了。”他说。 他明白我是有趣味欣赏他作品的;我明白他了解我的趣味。我想,这真好啊,就让我穷困、不幸吧,只要帕切克与我同在,让一堆丰富的感觉把痛苦变成享受。还为找不着薪水好些的工作烦吗?不了。帕切克没有一分好薪水,不照样感觉到他那高于一般生命的享受?我想把这些话告诉帕切克。像是一下子,我为自己苦不堪言的生活找到了出路。 一个人走到我们面前。帕切克迅速放开我的手,听众席昏暗,我看不清来者的模样。只知道他是个大个头男人,长发在脑后扎成个马尾。还感觉到,他不和善。 “你要干什么?”帕切克说。他已站起来。 那人异样地看看我,异样的一股怨愤被笑出来了。 帕切克开始往外走,压低声说:“你不要跟着我,我跟你结束了!” 那人仍那样笑,跟着他,并不说什么。 “离开我!听见没有?!……”帕切克几乎吼起来。 会场已受到干扰,朗读停下来。有人敲几下桌子。 帕切克加快脚步往外走。不一会我听见走廊一阵闷响,赶出去,只见帕切克一人缩在那里。我叫他,他抬起头,鼻孔在汹涌地流血。帕切克的样子变得很可怕,两眼直勾勾瞪我,像人在瞑目前永诀的目光。 “你也走开!走开!……”收回目光时他说。 我的伤心使我没有余力去猜疑整个事情的性质。 这天放假,我和黛米约了去咖啡店坐坐。从帕切克的课堂余生,我们两张脸都枯黄。沉默一会,她问:“你……没真的和帕切克去约会吧?” 我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听她弯弯绕绕地告诫了我帕切克是个什么人,我并没有当头挨一棒的感觉,甚至也没觉得有多少耻辱、追悔。黛米还讲到右耳的那只环,以及蹲椅子的来由。她尽量不让我受伤。我只是努力在想:还要不要再见帕切克;真的就没有与他相近相知的可能了吗?…… “也有两性恋的人。安娜依丝·宁不就是吗?她和亨利,跟琼都有关系。”黛米说。 这算是安慰吗?我觉得一切都很滑稽。在人们眼里,世界就这么物质;是物质就有属性。同性、异性、这性、那性。你想把这些性都弄含混,从之间找出个感觉;你想只要那个感觉,不要“性”,那不行。人们就来提醒你,你爱错了。你的爱要没有属性,就错了。我心里一阵痛,不能再去见帕切克,因为人们认为我错了。帕切克也认为我错了,因此他一声招呼不打,就消失了,他的住处被搬得一空。 他以突然的消逝来灭绝我们相处的可能性。他对自己的属性,最终还是忠贞的。 而我呢?在我孤苦的文学生涯中,就再没了帕切克的伴随。 他在校园里找到了我。他高大,梳着马尾辫。还跟帕切克一样苍白,一样地带一丝刺鼻的烟味。 “帕切克走了。”他说,“为了躲开我。” 也为了躲开我。还为了学校不再要他教书。他如愿以偿地被辞退了,学校说他教得恶劣透顶。学生们为没了他而祝福,送瘟神一样狂欢。只有我认识到他的质量,心感动地想,帕切克教得多么好,把他的一部分生命感情移植到你身上,那部分生命感情包含他的知识。现在好了,他躲开一切让他从文学中走神的东西。现在他可以不分心地弄他的文学,让他尚未白透的头发白得更纯粹。 “你有他的电话吗?” 我看看他,摇摇头。 “帕切克很欣赏你。” “我也很欣赏他。” 他还想说什么,我掉头飞快地走了,别拿你们那些污七八糟的概念来总结我和帕切克。我们怀念的不是同一个帕切克。你会说,帕切克是为了你抛弃我的;为了你这个东方女人,他背叛了自己的同类……他是个追求奇异的人。初雪降了。 初雪消失了城市许多黑暗。我想起帕切克的一头银发,那感伤的银发是最初引我入胜的,我也是追求奇异的人。 再得到帕切克的消息是一年后了。他写了封信给我,说他在一座木屋里写作,周围是阔大无边的田园。他留了电话号码。 电话拨通,好久,才有个人来接。是个男人,但不是帕切克。他让我稍等,他去叫帕切克,我听见电话那端“喀答”一响,是话机被搁在桌上,或者,书架上,帕切克的生活中就这几样东西。接着,我听见那男人拖长声音呼喊:“帕——切——克!……”可以想象,那片田园多么阔大无比;帕切克单薄、秀气的形影渐渐近了,带着一丝烟味和低低的体温…… 而我却挂断电话,泪哗地一下流下来。 失望竟这样巨大,向我压下。我一直对自己解释的那种无属性的爱,全都不作数了。 这时我才发现,帕切克永远离开我了。 簪花女与卖酒郎 姨妈在卖掉她之前叫她在这里等着。不是真卖、等于是卖。 姨妈走后,齐颂四面绕了颈子望,没人,她把挎包里一个花结拿出来,别在脑袋顶。她不知道这东西别在脑袋顶就错了。然后她又四面扭头,这回希望给人看到。下午两点,这地方顶没人。柜台里的人在等生意,是个墨西哥小伙子。他见齐颂顶出那么个花来,对她笑了笑。他也不知道它不该被顶在那儿,弄得齐颂好端端个闺女不三不四起来。 齐颂二十岁,早没妈了。三个月前从山东来美国时,还有个爸。一天爸去姨父厂里上班,上着上着就死了。还缺一个月爸才五十,是他一直偷偷害着的肝病把他杀了。姨妈就同齐颂商量:今后齐颂就归姨妈。姨妈看出齐颂笨笨的,不难整治,比方让她穿什么她就穿什么,一有意见,姨妈说:“你是穿给我看的;要我看着顺眼,喜欢才好。你喜欢,没用,我不会给你买。”齐颂就笑笑,算了。姨妈把她打扮得跟自己的女儿一样。只是自己女儿从没有一次照她心愿打扮过。这个女儿十七岁时把头发染成紫色,屁股蛋上刺了玫瑰花和宝剑,十八岁时在一号高速公路上开车开到海里去了,再没给打捞上来。 墨西哥小伙子对坐在窗边的齐颂说:“你要喝点什么吗?” 齐颂并不知他讲的什么,愣一会说:“是。” “要喝什么呢?” “是。”她答。 小伙子嘿嘿乐了,看着她好玩。她也觉得这个墨西哥小老乡怪漂亮,人是不高,八成高不过自己,但很不难看。尤其他一对眼,毛茸茸的,那么深刻的双眼皮。 “我英文讲得很赖。”他说。 “不。”她说,齐颂在遇到英文提问时,一般回答两次“是”,一次“不”,在成人英文学校也这样,答对答错比不答强。 小伙子被鼓舞了,拿了杯啤酒给她喝。问她多大了,叫什么。这个她懂。上学头一天,四个钟头就学这两句。答完,她拿同样句子问他,他说他二十一,刚刚够格在这里卖酒。 “我叫卡罗斯。这个小馆是我伯父开的。我晚上去州立大学学电脑……” “伯父!伯父!”齐颂兴奋起来,她听懂了这句,它和姨父一个讲法,“我有姨妈、姨父……”有关他们,她没词去讲了。姨妈在赌场洗牌时认识了姨父,姨父开着一间造塑料购物袋的小工厂。 卡罗斯坐在了她对过,膝顶了一下她的膝,赶忙躲开了。“你很美,”小伙子说,脸一红,自己把自己吓着了。 这句恰巧也是齐颂懂的,个个人都对她讲这句。她答:“是,”想想不好,又说:“不。” 这会儿姨妈在美容店让人把她头发做成个蒲公英。做完她才去谈卖齐颂的价码。 不是真有价码,意思差不多。 “你住哪儿?”卡罗斯问。 “是。 “我的英文真屎。”他笑着说。 “是。”齐颂说。心里觉得很对劲。眼便朝他花一般开放一下。 两个老头钻进来,坐到柜台一圈的高凳上,要求卡罗斯把悬挂在墙角落的电视机打开,他们要看球赛。卡罗斯跑去伺候他俩了,临走把齐颂腕子轻轻一捉,说:“快别让他们看见我给你啤酒喝!” 齐颂认为他肯定说的是:“我去一下就回来!”朝他矮矮、矫健的背上追了句:“不!”意思是:你不必照应我,卡罗斯回头对她一笑,觉得她在和他发嗲。齐颂看出他这一笑有多少温存。她觉得他是一点点在越发傻气起来。他开启酒瓶时,下巴往胸口掖,一身劲全跑到颈子上,颈子慢慢胀开。他浑身都透着勤劳和有力。 姨妈这时正支着蒲公英发型,往牙医那儿去。洗牙的时候,她跟她谈出售齐颂的时间。是牙医的哥要齐颂,要了齐颂,姨妈得一万块做媒钱。所以姨妈不是真要卖齐颂的。 齐颂支起颈子去看卡罗斯,正碰上他也在看过来,眼睛撞上,俩人都壮起胆把目光持续住。不大工夫,齐颂手心出了汗。 两老头给伺候舒服了,卡罗斯闲下两条臂,轻轻荡着,打算再回到齐颂桌上。齐颂已捧了本课本在读了。她在书上挑个词儿,再将书合在胸口,眼闭上,下巴轻微向前翘,出声地念那词儿。念一趟,她头点一下,念得卡罗斯迟迟疑疑走过来,扳起她手,看看那书,说:“你念得不完全对吧?” “是” 他把词儿也念一遍,又问:“听我念了吗?” “是。”她答。 “发现你的错了,是吧?” “不” 他倏地将她瞅着。她也虎起眼瞅他回去。 卡罗斯坐到她对面,腿换上她的腿。两双腿就这样挨在一堆。过了一会,俩人都露出探险般的气短,不过那气短一点不受罪。 “你错了。”卡罗斯说。 齐颂答应:“是。” “知道错在哪里?” “是。” “那我念一遍你跟我念吧?” “不。” 卡罗斯实在觉得这个东方小妞好玩透了。他的眼睛也对齐颂开放出两朵火花。齐颂看着,想它们可别熄了。他不知她并不在存心反驳他:她就这样两个“是”一个“不”。跟一切一切全一样,全是两个“是”一个“不”;两个肯定,一个否定,就编织成了日子、生活。也跟跳舞一样:进两步、退一步;左两步、右一步。 姨妈这时仰着给搁在了牙医椅子上,俩人讲得差不离了:价码、时间。牙医说他哥虽有六十,人还是体面的:聋哑有什么呀,将来齐颂嫁了一人说话一人算,架也永远不吵。姨妈啐出一口血唾沫,打趣说她今天就收媒人礼钱哟;不然下礼拜新娘上了床,媒人扔过墙哟。 齐颂不知姨妈这时正推销她,只希望她今天晚晚地来接她,让她跟这小老墨多学学英文。卡罗斯瞅着她一遍遍念那词儿,皱眉笑了:“还是不对,看我——” 齐颂就更使劲看他。他侧过脸,给她看他舌头在张大的嘴里咋动。 “懂了?” “是” 她便也侧了脸,张了嘴,什么声没出,格格笑起来。卡罗斯伸手逮住她小臂笑着等她笑完。这才又开始念,齐颂不舍得咧大嘴,嘴唇只往前噘,卡罗斯觉得她样子好看死了。他禁不住伸出手,穿过小桌,去碰齐颂嘴唇,忽又发觉碰不得,手收在半空中。 俩人都没了声响、动作。俩人都瞥见对方的胸中一鼓一瘪。俩人的腿挨在一堆却都装不知觉。渐渐,也真没了知觉。 姨妈这时已在快步朝这儿走,腰里揣了五千元现款,说是另五千元要等齐颂真正上了新嫁床她才得。姨妈不慌,那聋子有成屋子成屋子的钱。这事对得住齐颂死了的父母,也对得住她自己,姨妈这样想,脸按都按不住那笑。 齐颂一点感觉不到姨妈的逼近,她觉得自己和卡罗斯就这么美美地待着,谁也不来打扰他们。 卡罗斯说:“哪天我去找你,拿车带你出去玩吧?” 齐颂一个字也不懂他讲什么,尽管他讲得很慢。但她仿佛又是懂的——这样地对着他眼睛,还会有什么不懂呢?她郑重地答:“是。” “那么我能不能有你的电话和地址呢?” “是。” 卡罗斯脸上升起幸福。“我后天不上班,我开车去你家接你,然后我们去……我们去哪儿?” “不。”齐颂含笑说。 卡罗斯懂得她,她的意思是“我不在乎去哪儿;去哪儿又有什么关系。” 姨妈这时还欠一条马路就到达了。一辆敞篷的“奔驰”(宾士)车穿了红灯,险些儿蹭没了姨妈的鼻子尖儿。姨妈大喊:“狗娘养的!”但“奔驰”没被骂着,开它的是上岁数的聋子。 齐颂觉得姨妈永世不回来领她了。她觉得这个英俊的小伙子与她之间的事已是天定了。 卡罗斯两只手在桌面上匍匐,接近了齐颂平铺在那儿的双手,十根指甲粉红,不是涂的,是种年轻纯然的粉红。卡罗斯就要扑到她做活儿做得粗糙的手上了。 对过教堂的大门乍然开了,拥出一群高兴透顶的人。当头间是新郎和新娘,俩人边走边吻。人堆里抛出五彩纸屑,纸屑落到新男女头上和身上,他们不顾,只紧拥着,一人给一只手、半张脸应付人群。好像他俩合拢到一块,各人都只剩下半个身子了。 “他们结婚了。”卡罗斯说。 “是!”齐颂说。 “然后他们去度蜜月——看,进那辆车里了,看见吗?” “是!是!” 俩人一同看着那缓缓开动的车。还有阳光与风里仍哆嗦着飘荡的缤纷纸屑。还有教堂内未杏的乐声。卡罗斯的手和齐颂的手拉上了,汗出在了一块,指尖全在抖。他俩都有那感觉:别人在实现自己。 就在卡罗斯返身去拿纸与笔,要抄录下齐颂的电话。地址时,姨妈到了齐颂跟前。 “怎么可以喝酒?!”姨妈说。 “是啤酒。”齐颂说。 “啤酒就不是酒?” 齐颂愣一下,又是那“算了”的一种微笑。姨妈正渴,便把剩在瓶里的啤酒一口气喝了,俨然是牺牲自己替齐颂喝它的神气。 卡罗斯走过来。姨妈拿出钱包,抽出几张零票按在桌上。 “酒是我请小姐喝的。”卡罗斯怯怯地说。 姨妈顺手将钞票拾回。“你问她岁数了吗?还好没警察,不然你要挨罚了!”姨妈嗔笑地说。话给她说成一段小调,委婉俏皮。 卡罗斯把纸、笔速向齐颂,说请她把地址、电话写上。姨妈立刻替齐颂接过,“我们不住在附近,是路过此地的,对吧,颂?” “……是。”齐颂答,并不知姨妈与卡罗斯讲的什么。 “那你们住哪儿?”卡罗斯有点焦急地问。 “住中国。是吧,颂?” “是。”齐颂应着,朝卡罗斯满眼是话地望一眼。 “我可以去中国找你!”卡罗斯对齐颂说。 姨妈对齐颂笑吟吟译道:“他说呀,咱住得离他太远啦,不好找呐!” 齐颂急坏,忙冲他说:“不!不……” 卡罗斯对姨妈:“告诉她,等我毕了业,攒上钱……” “颂啊,他说啦,他可忙着呢,没空陪咱们说话了。” 齐颂听了忙说:“你去忙你的,我明儿有空再过来看你……姨妈,你这么跟他说呀!” 姨妈转向卡罗斯:“她说,以后就再见不着啦。”她伤感地朝他笑一笑。 “那明天吧?好吗?”卡罗斯对齐颂说:“明天我开车上你住的地方,去接你……” 齐颂听懂一个词儿:明天。她头点得忙乱:“是、是!明天我还到这儿来找你。”她拿中国话对他说,只有“明天”是英语。 姨妈对卡罗斯:“她说明天太晚啦,她明天就回中国了!” 卡罗斯给噎了,毛茸茸两个眼全力张着,朝向齐颂。 姨妈便拉了齐颂往门外走。齐颂挣着,泪快出来了:“姨妈,你告诉他:我有空还来的,叫他等我!” 卡罗斯等着姨妈替他翻译,一脸生离死别的紧张。 “她说她不会再来你这儿了。”姨妈在卡罗斯肩上拍了软软一掌,完全是个慈母般的老辈儿。 卡罗斯凄惨地笑笑,说:“那就请你告诉她……我爱她!” 这回姨妈不吱声了。 齐颂急问:“姨妈,他这句说的什么?” “说的屁话,听了要脏你耳朵。”姨妈说。 卡罗斯眼巴巴看着老女人推着她走远,那朵别错了的花在她头顶一跳一跳,终于落到地上。她俩都不察觉。 卡罗斯慢慢跟过去,拾起那花发结。她俩走没了,他眼泪滚出来。 两个老头趁机溜出店门,没付账。 约会 第一周 五娟的每个星期四是从星期三晚上开始的。也许更早,从星期三白天就开始了。干脆承认吧,五娟的头一个星期四刚结束,下个星期四就开始了。 到了星期四早上,五娟早早起床,到厨房把丈夫的午饭做好,装进饭盒。然后洗澡、洗头、坐马桶,很彻底地做一番出门准备。她坐在马桶上眼神呆呆的,是那种幸福临头时的呆头呆脑。 出门时丈夫在客厅看报。看她一眼,想看透她出门的目的。丈夫退休了,偶尔到公司走一趟,和接了他交椅的副手吃顿午饭。丈夫六十八岁,做过两年木匠,现在看去还像个木匠。他开很大的房屋装修公司。人人都做这生意时他已做得上了路,人人都做失败时他就做成了“托拉斯”。他没反对过五娟每星期四出门,若反对,她就说去看妇科医生。四十岁的女人都会与妇科医生多少有交往。 五娟照照门厅里的镜子。这是她上路前照的最后一面镜子,她掏出口红来涂,涂好又抹去。每次都这样。涂了红又抹去的嘴唇和完全不涂是不同的,它使她出门的模样曲折了一点。 开车上路后,五娟不松懈地注意身后,看是否被跟踪。 她把车停在妇科诊所的停车场,拿出梳子,边梳头边前后左右地望。没人盯她梢。穿过诊所是个街心花园,狗拽着人跑。五娟很快进了约定的小咖啡店。坐下十分钟,走进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像她一样的细皮肤,长一对橄榄形大眼睛,眼尾向上飘。他的脸蛋还没像成年男子那样硬朗肯定起来。 五娟不叫他,抿嘴笑起来。跟着这笑他马上找到暗角落里的她。他直接去柜台买两杯咖啡。他俩的规矩是谁后到谁买咖啡,免得咖啡等冷掉。五娟认为他抽钱夹的手势很成熟,像抽一个纯金烟盒。他手上戴一枚戒指,是五娟买给他的。他自上次见面后去过理发店,把五娟反感的几缕长发修短了。五娟知道再跟他闹也没用,他不可能恢复成刚来美国时的“好孩子”发式了。 他坐下,她把他的脸蛋放在手心里托了托,说:“晓峰,怎么又瘦了?” 他说:“哪儿啊。”他看一眼周围。 咖啡店坐着几个读报的人。还有个胖子在角落里看墙上的招工广告和租房广告。胖子稍往后挪步,五娟和晓峰就必须屈身偏颈,以躲避他。两人就这样屈着自己用压得极低的嗓音说话。 “他问了什么没有?”晓峰问。 “没问。”五娟说,眼在胖子背上狠狠一剜。 “看你穿这么整齐出门……” “我又没化妆。” 晓峰盯着她脸:“那他更得怀疑。你上街买菜都化。” 五娟笑道:“对呀,就是跟你在一块不能化妆。”她和晓峰把身体斜到了四十五度,使胖子再宽敞些。他俩都不挪位置,不然胖子会长久占据这角落。 五娟说:“上次给你买的夹克呢?咋没穿?” “你以后别给我买衣服了!”晓峰皱眉笑道:“我会穿那种衣服吗?” “噢,我就没给你买过你喜欢的?没良心!”五娟咬牙切齿,伸两个手指去掐他的耳朵。一碰到他绸子一样的耳垂儿,她恨不得把牙咬碎。那耳垂跟她自己的一模一样,整个侧面都跟自己一模一样。每次见面她都能在晓峰身上发现一个与她特别相像的细节。在这无边无际的异国陌生中,竟有这么点销魂的相似。 “我昨天前天都在考试。”晓峰把自己的耳垂从五娟手指间抽回。 “能考上柏克莱吗?” 柏克莱是他俩向往的地方。似乎五娟比晓峰向往得更迫切。柏克莱意味着晓峰不远行,她不与他分离。 “看吧。”晓峰说。 “他们要不收你,就是歧视咱们!” 晓峰被她弄得笑起来。笑她一派天真却常常打出政治旗号。 五娟赌气似的,把餐纸在腿上折来折去。晓峰见她裙子全跑到大腿上去了。不过她穿短裙倒不妖艳。她整个体形从来没长成熟过。五娟在四十岁这年还给人看成二十岁。 “你这身挺好看的。”晓峰带点戏弄地恭维道。 “你懂!”五娟笑着白他一眼。 两人静止在一个很不舒适的姿势上,给胖子造一条通道。这时五娟突然把脸一低,说:“坏了!” 晓峰忙问:“什么?” “轻点!别回头。刚进来的那人是他公司的秘书……”五娟说着便起身,站到胖子刚腾出的角落里,给人们一个脊梁,直到晓峰告诉她那人已买上咖啡出去了。 五娟坐回来:“不知他看到我没有。看到肯定会告诉他,说我跟你约着泡咖啡馆!那他还不把房闹塌!……” 晓峰苦笑一下。 “去,你去打个电话,要是他接你就叫他一声‘爸’……” “我不去!” “不打他肯定怀疑我跑出来见你!你不怕他折磨我?” 晓峰起身去打电话。几分钟后回来,他一眼也不看五娟,回避自己参加的这桩勾当。他每次打完电话都这样,眼睛非常伤心。 “是他接的电话吗?” 他摇摇头。 “你在留言机上留了什么话?”她问。 他说:“你回去自个儿听呗。” 五娟把手搁到他膝盖上拍哄他。他看她,发现她眼睛也非常伤心。晓峰捺了捺她搁在他膝盖上的那只手,也拍哄她。 第二周 五娟到达咖啡馆时整九点。她头天打电话给晓峰说要晚一个钟点,却没晚。丈夫去机场,她得开车送他。因此她估计从机场赶到这里怎么也得迟些。 上星期到家已四点了,她的车刚开进车库,丈夫的车紧跟进来。五娟不知他打哪儿开始跟上她的。她约会之后大不如之前警觉。丈夫见她便说:“你那个宝贝儿子打过电话来!” 五娟堆出一脸惊喜:“晓峰打电话来了?说的什么?” “在录音机上。我没听。” 五娟快快跑向电话留言机。她脚步的急切要使丈夫相信这母子俩真的被拆散得太久,拆散得太彻底。她的急切倒不是装的:她想听听晓峰与她合演的这个“双簧”有无破绽。 五娟这时心酸地笑了:晓峰是个心地干净的孩子,却也把一个骗局编织得这样圆满。晓峰对她的爱被再次检验了。 丈夫的直觉太厉害。他从一开始对晓峰就那么敌意。五娟那时和他还算新婚燕尔,两人一路春风地驾车去接儿子。晓峰十五岁,夹在一群飞机旅客中走出来,五娟没敢认。直到晓峰用清朗的嗓音叫她“妈妈”,五娟才醒。一个如此的少年,俊美温存,用他带一丝乳臭的雄性嗓音叫她“妈妈”!五娟没有马上应他,只把他呆看着,无力掩饰自己的痴迷。两年的分离,她错过了他的成长、演变,他站在她面前像一个精美的魔术。他比她高半个头,他长出了唇髭,他看她时眼睛的躲闪……似乎她首先是个女人,其次才是母亲。分离使他们母子彼此失散了两年,这两年成了母子关系中的一个谜。 丈夫等在人群外,五娟把晓峰介绍给他时,他伸出手去让继子握,眼却马上去看五娟,似乎五娟的失态是明摆着的事。似乎五娟把这么个翩翩少年伪装成了儿子。她就在丈夫那样的目光下松开了晓峰的手。以后常常是这样:丈夫一转脸,她和晓峰立刻切断彼此目光的往来。其实一开始的日子里,母子俩是那么好奇:对于血缘的这个奇迹陶醉般的好奇。她看不够地看晓峰,晓峰也常常看不透地看五娟。她看他的笑,他的举手投足都邪了似的像她时,她会突然抓起晓峰的手,放到嘴里去咬。丈夫上床之后,她和晓峰一同看恐怖录影带。她把整个人躲在他背后,一会一叫,一会一挣扎,把他的手捏着,关键时候就用他的手去捂自己眼睛。之后把脸摊在那手心上,委屈得要哭出来:这电影存了心要吓死我!有次她抬起头,见丈夫穿着皱巴巴的睡衣站在客厅门口,对母子俩说:“十二点了。”丈夫说完转身回卧房,五娟跟在后面,像个游戏到兴头上被父母押回家的孩子。 那之后丈夫很少理睬晓峰。即使三人同坐一桌吃饭,他也通过五娟转达训令:“告诉你儿子别老忘了关床头台灯!”有时五娟和晓峰在厨房里轻声聊天或轻声吵嘴,丈夫会突然出现,以很急促的动作做些绝无必要急促的事,比如翻一翻两天前的报纸,或拿起喷雾器到垃圾桶旁边找两只蚂蚁来杀。这时五娟和晓峰都静止住,话也停在半个句子上,等着他忙完,走开。似乎是太多的尊重和敬畏使她和晓峰拒绝接纳他到母子间琐屑的快乐中来。有天他对着垃圾桶“咝啦咝啦”捺了好多下喷雾器,五娟事后去看,一只死蚂蚁也找不见。 在晓峰来到这家里的第六个月,丈夫对五娟说:“你儿子得住出去。” 五娟惊得吞了声。她知道这事已经过他多日的谋划,已铁定。求饶耍赖都没用处。她悄悄将一张纸条搁在熟睡的晓峰枕边,那纸条上她约儿子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她把驱逐令告诉晓峰时不断掉泪。晓峰伸过胳膊揽住她肩,凄惨地笑笑,说:“谁让咱靠人家养活呢?” “你是我儿子啊!……” “他是你丈夫,他觉得你应该和他更亲。” “我也没有不和他亲啊!我有法子吗?你来了,我这才开始活着!他该明白;要不为了你的前途,我会牺牲我自个儿,嫁他这么个人?” 晓峰不言语了,突然意识到母亲牺牲的壮烈。 “他怎么能分开母亲和儿子?”五娟傻着眼,一副问苍天的神情:“你是我生的,晓峰,他怎么不明白这点?”那样沉重的怀胎,那样疼痛的分娩。晓峰浴着她的血从她最隐私处一点点出世。晓峰撕裂了她,晓峰完成了那个最彻底的撕裂。在撕裂过程中(长达十多小时的过程),晓峰占有着她,以他的全身,最猛烈最完全的占有。她灵魂出了窍,她的女性在剧痛中变形,成熟、炸裂、残破的女性因兴奋而痉挛得像只水母。最后一刻,晓峰撕裂了她离她而去时,她感到自己从这世界上消失了一瞬。那样的失重,那样的失落,同时又是飞天般的欢乐。 儿子就在那次听母亲讲到他的出生,一次难产,一个字也没省略,她知道晓峰不会为女人的一些术语坐不住的。他从小就从妈妈那儿知道了女人的所有麻烦,感情上的,生理上的。 不久晓峰就进了寄宿学校,丈夫宁可每年从腰包里挖出一万多元。 从此母子俩在星期四这天相见一次。从此五娟的日子就是把每一天数过去,数到下一个星期四。 晓峰在十一点过头跨进咖啡店。见五娟就说:“你在这儿等,我在那儿等——等了一个小时才来车!” “跟我回去吧?”五娟说:“他今早去洛杉矶,晚上八点才回来!” 晓峰噙一口咖啡看着她。 五娟飞快地说:“咱们去租录像带!我好好给你烙两张葱花饼!他不在家……” “我……”晓峰摇摇头,笑着,自尊在一种轻微的恶心中笑着。“干嘛呀,又不是贼,专拣没人的时候往他家钻!” “也是我的家!”五娟急道。 晓峰看她一眼,意思说:“别哄自己啦。” “怎么不是我的家?他有五间房,两间半是我的,少客气!走,你回我那一半的家!” “我不想去。” “为什么?” “噢,他一走你就有一半的家了?!”他委屈、嫌弃地瞪着母亲。 五娟愣住,稍顷,眼泪在眼珠上形成个晶亮的环。晓峰皱起眉说:“妈!” 她猛地把脸调开,不认领这声“妈”。 十分钟之后,晓峰已把五娟哄笑了。 “讨厌!你就气我吧,气死我就没我了!”她擤出最后一泡鼻涕,不再提回家的事。她突然觉得与晓峰回家是个蠢主意,会使母子这近乎神圣的约会变得不三不四。 晓峰说天真好,应该去湖边走走。 五娟买了两份盒饭,和晓峰坐在太阳下吃。铺天盖地来了一群灰鸽子,落在他俩脚边,既凶狠又无赖地瞪着他们,每动一下筷子,就听见“噗啦啦”的扑翅膀声音。晓峰将吃了一半的饭盒扔给它们,五娟跟着也扔了。 “下礼拜你放假了吧?”五娟问,从包里拿出一张报上剪的广告:“咱俩去看雪景!你看,才六十块一个人,包吃住!” 晓峰瞅一眼广告,说:“赌博会?” 五娟急道:“白送你十块钱去赌!玩完了那十块钱,咱们就去看雪,好些年没看见雪了!” “雪有什么可看的?”他笑起来,像大人笑小姑娘。 “我想看雪!看见雪就回北京了!” “看见雪就回北京了?”他又来了戏弄表情。 “你不想回北京?”她无神地笑一下:“姥姥姥爷在北京呢。咱那小房,下雪的时候显得特暖和,咱们老在炉子边上烤橘子皮。我把你从医院抱回家,姥姥教我喂你奶。你咬得我疼得直掉泪!没牙,倒会咬!”五娟笑着恨晓峰一眼。 晓峰也笑笑。一会他说:“你怎么跟他说?去赌城得三天呢!” 她吓住了,这是怎么了?和晓峰私奔三天,难道有这么大的借口去搪塞丈夫?她瞪着他,愤愤地,他把她难倒了;他把她孵了一礼拜的希望一棒砸死了。“我想得出办法的!”她倔强地说。 “你这儿有根白头发。”晓峰指道。 她把头发送到他面前,他手指尖凉飕飕地在她头皮上划过,沙啦啦地夸张地响。“咦,哪儿去了?唉,你别动!……” 五娟笑道:“你手那么凉!” “这一动更找不着了!” “前两天我在镜子里看见这儿有好几根白头发。肯定都是礼拜三长出来的。” “礼拜三?” “礼拜三急啊,日子怎么过那么慢!就急出白头发了!”她半玩笑地说。叹一口气她又说:“从你搬出去,我长了这么多白头发……” “我那些女同学说你是我姐呢。” “去你的。”她收回姿势,正色地:“交朋友可以,不能出那种事,啊?” 晓峰烦躁地一步跳开:“说什么呀?” “美国这点特浑蛋!家长都死了似的,让十几岁的孩子弄大肚子!” 他忍无可忍地转身就走。五娟随他走,不去追。果然,他在十步之外停下了,回头,终于慢慢走回来。五娟感到心里有只放风筝的线轱辘,线可以悠悠地放长,也可以稳稳地收短。 第三周 五娟刚起床,发现丈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开灯,看样子他已坐了许久。 “怎么起这么早?” “嗯。心口痛。”他无表情地看一眼妻子。 五娟走过去,他拉起她的手。这一拉她知道她走不开了,晓峰不知会等她到几点。想着,她就去看手腕上的表,突然意识到丈夫那对微鼓的眼正研究她。 “我去给你倒杯水。”她必须马上给晓峰打个电话,告诉他她的困境。 “这有水。”丈夫说。 “去给你弄点吃的。”她完全掩饰不住她急于脱身的企图。 丈夫摇摇头,手拉着她不放。她只得坐下,感到浑身的血像奔忙的蚂蚁四面八方飞快地爬。她隔五分钟就瞟一眼墙上的钟,瞟一次钟她臀部就从椅子上提起一点。丈夫嘟嘟囔囔讲他的生意,讲他的病痛,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感到他静下来,手在她手里也松弛了。她问:“好点了吗?” 他点点头。她再次看钟:八点半。她尚未洗澡、洗头、坐马桶。她正要起身,丈夫突然说:“你今天不要出去了。”他的样子竟有点可怜巴巴的。 五娟顿时意识到他的病痛是佯装的,他就是想绊住她,想进一步拆开她和儿子。他一直在怀疑她偷偷去看晓峰,但他从没问过,只在怀疑重的时候把脸拉得特别长。丈夫对晓峰的戒备和妒嫉从一开始就不是继父式的,他似乎嗅出这份母子情感的成分。但一切都不能明言,在母子情感中搜寻罪恶本身是一种罪恶。谁说得清母子之间的感情呢?谁能在这感情上划一道伦理是非的疆界?过分的母爱就不是母爱了吗?丈夫一旦明言,他便大大地理屈了。他只能指桑骂槐地阻挠,他干预得再强硬也不能真正出那口气。 五娟笑笑说:“谁说要出去啦?”她进了厨房,给晓峰打电话,那边说晓峰已出来半小时了。上次他晚了,这次他想弥补,五娟心里一阵舒适地疼痛。 听到丈夫健壮的脚步,她赶紧挂好电话,开始烙葱花饼。丈夫一口气吃了三张饼,自己也不好意思了,解嘲地说:“这饼太好吃,要不生病我能吃十张!” 她用鼻子笑一声。以极快的动作将另外两张饼包进锡箔纸,装入盒子。这是给晓峰的。这是晓峰顶爱吃的。她的手一下子僵在那盒子上:今天她见不到晓峰了。她心窝一抽,眼前暗下来。 丈夫已好久没这么高兴过,跟五娟谈起结婚三周年的庆贺来。说着就去打电话给五娟订戒指,用他山东腔的英文跟意大利首饰匠油嘴滑舌。 当晚,五娟和丈夫坐在一张沙发上看电视。她心里一直牵挂晓峰,想偷空给他打个电话。丈夫冒出一句:“你想去赌城玩?” 她说:“啊?”一下子悟过来,她笑道:“我哪有钱去赌?” “我给你钱。”丈夫说:“和谁一块去?” “我没说要去啊!” “不去你把那广告从报上剪下来干嘛?” “哦,那个啊。”她感到喉咙紧得一口唾沫也通不过。这人连一礼拜前的陈报也要嗅嗅。“我是帮一个教会的女朋友剪的。” “想去我带你去就是了。” 五娟无所谓地笑笑。 第四周 五娟刚走进咖啡店,那个伊朗小老板靠着柜台对她使眼色——很狎昵的眼色,意思是已有人在等她了。 晓峰已在等她了。她白了小老板一眼。 晓峰在读书。他是个不需要人催就自己读书的男孩。早晨的太阳从雾里出来,从咖啡馆的脏玻璃上穿过,让这少年的脸一半模糊在光里。她端着咖啡轻轻走过去,感觉那咖啡店小老板的目光锥在脊梁上。那诡笑提示着他对世上一切事物的污秽理解。 他们从没干过任何亵渎母子之情的事。他们只是将母子最初期的关系——相依为命的关系延长了,或许是不适当、无限期地延长了。或许是这异国的陌生,以及异族人的冷漠延长了它。因此他们总是在对于陌生和冷漠的轻微恐慌中贪恋彼此身上由血缘而生出的亲切。 她暂时不想惊动他的静读。她知道小老板的观察仍是紧密的。她只求谁也别打搅她,让她好好享受每星期的这一天,和晓峰无拘束地相伴几个小时。她用重重谎言换得了这几小时的温馨宁静,几小时不必掩饰的对儿子的爱。她爱晓峰胜过爱这世界,这里面有多少正义呢?她疯了似的爱晓峰,这里面又有多少邪恶呢?…… “妈。” “来多久了?” “不久。”他伸个懒腰。懒腰标识了他等待的长度。 五娟和晓峰各坐桌子一方,默默地喝咖啡,不时从杯子上端、穿透咖啡稀薄的雾气相视一笑。仿佛隔着战争离乱,隔着生死别离那么相视而笑。 这也许是她最后的机会和他在一块了,他上了大学就不知去哪里了。还有几个星期四?这几个星期四之后她为谁活着?没有每个星期四她的七天由什么来分割?不再有什么来分割了,所有的七天都将连成一片,所有的日子都将连成黑暗无际的一片。 五娟似乎已处于那样无际的黑暗,她一把拉住晓峰的手。那手上椭圆的指甲虽刚劲,仍酷似她自己的。 “咱们走吧……。”她想不出一个地方可去,但小老板的挤眉弄眼已使这里的安全永远失去了。 “去哪里?”晓峰已站起身,将半杯冷了的咖啡灌苦药似的灌下去。 “去哪儿都行。”她说。不自禁地,她挽住晓峰的臂,似乎这臂膀便是他俩的落脚之处。 他们走过电影院时,正赶上一场降价电影,两人进去了。电影映完,灯一亮,他们发现整个场子里只有七八个观众。外面天阴了,五娟建议就呆在电影院里。 “晓峰,他说他要带我去赌城。” “你怎么说?” “我能怎么说?” 过一会晓峰说:“妈,你该和他去。他对你,其实,挺好的。” 五娟警惕地看着他。 “你说他对你有什么不好?”他脸上充满开导。 “他对你不好,就是对我不好。”五娟说。 他又恼又笑地摇摇头,打算继续开导。五娟打断他,说:“晓峰,我们非去不可!哪怕就一天,去看看雪,就回来。就看看雪……”她哀哀地看着儿子:“为什么这样拆散我们?他怎么不明白,你是我生的,我亲生的!” 晓峰在昏暗中叫一声:“妈……”他两眼装着那么透彻的早熟,同时又是那么透彻的天真。 “还记得你父亲吗?我和他只有过一次关系,就有了你。按理说不该有你的。你知道那不是容易的事,你父亲有病,有不了女人。我们结了婚,生下你,以为慢慢会让他好起来。后来他自己也没信心了,非跟我离婚不可。我一个人带你,早上要上班,来不及啊,我总是一边蹲厕所一边搓洗你的尿布……”五娟想着讲着,声音越来越轻。她徒然一笑:“哎呀我在跟你说什么呀!” 晓峰咋呼地笑了:“真够悬的啊,差点儿这世界上就没我这个人!” 五娟说:“没你这人?你动静大了!扑通一下,我往肚子上一摸,就知道那是只小脚,还是小手!你父亲离开我,你八个月,我就跟你说话。半夜三更了,我跟谁说话去?……” 一模一样的电影又开场了,音乐却显得更刺耳。 五娟进门见桌上搁着丈夫的字条:“我去李董事长家了,你早答应去的。你先睡,别等我。” 她竟忘得没了影。她一脑子和晓峰去赌城的预谋,一点空隙也没了:没有party,也没有丈夫。五娟瞪一会挂钟,却读不出几点来。匆匆换衣服,抹脂粉,找出一只合适的小包,去撵丈夫,去弥补。刚走到门口,车库门大幕般启上去。 丈夫回来的目的很明显:抓个凭证。 “你今天去了哪里?”他下车便问。 “我?”五娟笑道:“出去啦!”她撒娇而滑头地笑。 “出去八小时?去哪里了?” 她想,你真想听实话?好。母亲去看自己的儿子,那个被继父撵出去的儿子。你有五间大屋却不容他落脚;你害怕他一天天大起来,保护他的母亲。你嫉妒母亲和他的体己,你容不了他,是因为母子的这份体己容不了你!你拆散我们孤儿寡母;仗着你有钱,你给我们一口饭吃,你就支配我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你就能这样折磨我们?!……这些棱角坚实的词句在她唇舌间已成形,她已能清清楚楚感到它们的硬度,以及将它们弹射出去的痛快。然而它们一脱离她的唇舌,却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字句,柔软,烂乎乎一团。 “我去看妇科医生啦。” “是吗?”丈夫上下看她:“哪里不舒服?” “老头晕。” “哦。”他穿过她,脚步又快又重地往客厅走,似乎搬着一大块木料,急于脱手。 “我打电话给你的医生了。”丈夫说。 五娟顿时老实了。撒娇、妩媚都没了。 “要去见他,就去嘛。偷偷摸摸干嘛?我一年出一万多,供他吃住、读书,我就不配听句实话?”丈夫一脸皇天后土。 五娟“呜呜”地哭起来。 “我一直想忍着,不点破你们,忍不住了!在我自己家里,我凭什么要忍着?你们吃我喝我用我,倒是该我忍着?!我苦出来的天下!二十四岁从山东到南韩的时候,我只有一条裤子(这句话他一天要讲一遍)!我有钱了,我自己的儿女一样是苦出来的!我花钱供他读那么贵的学校,我就不配管你们,不配做个主当个家么?!” 五娟呜咽:“他还是个孩子啊!异乡异土的,他不就我一个亲人!……” “那你去吧!去啊!到他身边去伺候他,别回来了!” 五娟抬起头。别回来了。好,不错,世界大着呢。从滂沱的泪水看出去,她看见希望像海底珊瑚一样蠕动。 第五周 九点半左右,晓峰和五娟坐在地铁站。天下雨了,地铁站温暖着一群乞丐,还有他俩。 “这下他没法儿跟我了。”五娟说。 “妈,要是你出不来,就甭勉强,反正我等你的时候能看书。实在等不来我就明白了。跟上回似的。” “跟吧——我往大海里跳,他也跟着跳!”她狞笑着,美丽的眼睛瞪得那么黑。 “等我挣钱了,你就不用这么苦了。”他说,摇一摇她的手。 她发现晓峰的手又干又烫。她马上去试他的额、嘴唇。 “你病了?” “嗯。” “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他笑笑:“好几天了。” 五娟不容分说地把他送回学校寄宿楼。整个楼都放了寒假,空成了个壳子。都走了,只有晓峰没地方好走,在空楼里孤零零害病。有她,晓峰仍是个孤儿。她进了房间,见晓峰床头放了个很脏的玻璃杯,盛了半杯自来水;床边地上是个盆子,残破的一瓣面包干得扭曲了。一房间发烧的气味。孤儿晓峰。五娟满心黯淡,又满心温情。 她逼他躺下,自己很快买回了水果、果汁,阿斯匹林。她看守晓峰熟睡,三个钟头一动不动。其他三个室友的床边贴满女明星,或者男歌星、男球星的巨幅相片(五娟都叫不上名字),晓峰只贴张课程表,他床头那张五娟和他的合影看上去也历史悠久了,让尘垢封严。所有人都比晓峰活得热闹。五娟还看出晓峰的不合群:即便一屋子室友都回来,他一样会默默生病。他不合群还因为他的自卑:同学断定他只能是老师的好学生,妈妈的好儿子。 下午两点,晓峰醒来,浑身水淋淋的全是汗。五娟找出一套清爽内衣,用脸试试,是否够软。 “我自己来。”他伸手道。 五娟在那手上打一记,开始解他的纽扣。她的手指像触着了一笼刚蒸熟的馒头,马上沾湿了。 “妈,我自个儿来!”他用发炎的嗓音叫。 “忘了你小时候?隔一天尿一次床,把我也尿湿,我跟你一块换衣服!那时你八岁。”她说。 “八岁?那我够能尿的!”他笑道,身体却紧张。 她脱下他的衬衣,牛痘斑长得那么大。她用温热的毛巾擦拭他的全身,无视他的成长和成熟。她的动作稍有些重,很理直气壮。我是母亲啊。他闭着眼,尽力做个婴儿。 “……你知道你吃奶吃到几岁?” 他闭着眼:“嗯?” “三岁。越吃越瘦。你也瘦我也瘦。我舍不得你啊,不给你吃你就什么也不吃……”她把他上半身靠在自己右臂弯里,哺乳的姿势。这姿势竟不会生疏。“你特逗!一吃奶就睁大眼,眼珠转来转去,想心事,想不完的心事!……一边吸我的奶,一边还用手抱着那个奶,就跟怕人抢似的……”她笑起来,像扮家家抱假婴儿的小女孩那样充满兴致。 “晓峰,没你我可不来这鬼地方。怎么就过不熟,过不熟呢?连狗都长得那么奇怪!树啊草啊全叫不上名儿!晓峰,没有你,我肯定死了。”五娟说,很平静家常地。 晓峰突然扭转身,紧紧抱住五娟。她感到自己成了娃娃,被他抱着。她看到他锁骨下有颗痣,跟她一样。你哺育一块亲骨肉,等他长大,你就有了个跟你酷似的伴侣。血缘的标识使他永不背叛你。 她抱着他,也被抱着。或许你在生育和哺乳他时,就有了个秘密的目的。或者说是一份原始的、返祖的秘密欢乐。这秘密或许永远不被识破,除非你有足够的寂寞,足够的不幸。 你抱着他小小肉体时,原来是为了有朝一日被他所抱。往复,轮回。你变成了小小肉体。 五娟回到家时车库门开着,丈夫在修理他的车。木匠还是木匠,好东西可以修理得更好。他见她就问:“你今天怎么没开车出去?” “我不喜欢那车。” 他吓一跳。看她一会说:“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了?” 她笑笑:“从来也没喜欢过。” “我给你买的时候,你没说啊……” “我有什么选择?”她又笑笑:“我有选择吗?” 他看着她从身边走过去,张着两只带劳碌惯性的手。两分钟之后,她叫喊着从客厅冲回来:“你为什么拆我的信?”她摊牌似的朝他捧着印有某旅行社标志的信封。 “不是信,是两张票……”他说。 “拆了你才知道是两张票,是吧?” “你今天怎么了?” “今天不对劲儿,平常对拆信这种事屁都不放,对吧?” “莫名其妙!我不是怕你英文不好,弄错事情吗?” 五娟从信封里抽出两张票。 丈夫说:“是去赌城吗?” “你比我先知道啊。” “和谁一块去?” 五娟多情地扫他一眼梢:“我还能和谁一块去?” 丈夫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希望,眼皮耷拉下来:“谁?” “晓峰啊。” 五娟等了一会,丈夫什么也没说。她又等一会,听见玻璃的飞溅声。他把一只空酒瓶碎在墙上。五娟笑了,砸得好。 晚上丈夫跟她讲和来了。他说他如何想和她白头偕老。他打开一个丝绒盒子,里面是他的遗嘱。他指给她看她名分下的大数目字。 丈夫头低得很低,不说话,让那不会说话的说话。他眼里有泪,他不许它们落,落就太低三下四了。 丈夫终于开口,说他同意晓峰搬回来住,她从此没必要这样心惊胆战地出去,在各种不适当的地方相约。 五娟心很定地听他讲。从何时起,每个星期四成了她活着的全部意义?是那么多虔诚的星期四,风里雨里,使她和晓峰再不可能完好地回到这房子中来。她和晓峰的感情经历了放逐的伤痛,也经历了放逐的自由自在和诚实。被驱赶出去的,你怎么可能把它完好如初地收拢回来? “你们回来吧,啊?我不该拆散你们母子。”丈夫说,诚意得像脚下的泥土。 五娟想,这话你要早一天讲,我肯定舒舒服服就被你收买了。我和晓峰会感恩戴德地回来,在你的监视下,在这房子的拘束中活下去。可惜你晚了一步。 “谢谢,”她说:“不啦。不麻烦啦。我已经决定离开你了。” 第六周 五娟在咖啡店等到十一点,也没见晓峰。她打过两次电话,也不是晓峰接的。她身边放了只旅行包,里面装着她三天的更换衣服,还有一双踏雪的靴子。反正去赌城的班车一天有多次,五娟踏踏实实坐在老位置上,眼睛盯着老方向。 老师惊讶地问为什么。晓峰笑笑,反问:“你呢?你那时不想摆脱家——我是说,一个人快成年的时候都有一个他想摆脱的长辈……” 老师稀里糊涂地认为他有道理。他没注意到晓峰眼里有泪。他看不懂这个少年脸上一阵微妙的扭曲。那是交织着忠贞的背叛。 五娟不知道这一切。她更不知道晓峰的背叛始于他紧紧抱住她的一瞬。她静静地等。她的狭隘使她深远,她的孤单使她宽阔。她呼吸得那么透彻,把整个小雨中的公园,以及公园的黄昏都吸进心脏。她那庄重的等待使伊朗小老板渐渐地、渐渐对她充满肃穆的敬意。 冤家 女儿出落成个标致女郎,是在一九九七年六月一日下午三点五分。南丝从伊芙圣洛琅女用打火机吐出的蛇信子般的火苗上抬起眼睛,这样确认了。细长的摩尔烟卷架在她向后弯翘的两根手指之间,精心育植的两支尖细指甲与香烟取成一个准星,使女儿和她心目中十四年来的一个瞄准无误地重叠。璐被她严格地栽培修剪得这样姣好,修长中带一丝美丽的畸形;如她所期的重版了她的青春。南丝在烟卷冒出的最原汁原味的第一线烟中,看着女儿从校门走出来。连走路的姿态也是南丝自己的,一种没劲的、腻了的样儿,胯部松垮,胸部轻微向后躲闪,以使脖子与后背形成那根东方曲线;来自壁画或水墨画的那根略带消极、哀婉的淑女线条。璐生下来的第一个小时,她就看出婴儿身上的一些小小偏差是可以不费力就打磨掉的。所指的偏差,是她父亲参加进来的那一部分。璐一个月时,她父亲往国内寄了封信,里面夹有一张五十元美金钞票。他说他花了几天给孩子想了个名字。过一阵,他又写信来,追问女儿是不是叫他取的那个名字。南丝回信说,五十块就轮得上你来取名字吗?南丝不记前夫什么恨,她太瞧不上他。“他抛弃我?”她对两岁的璐说:“抛弃得好!省得我抛弃他。”后来她对四岁的女儿说:“那样的小男人——博士怎么样?我照样抛弃他。”璐六岁时收到父亲寄来的一千一百块钱,让女儿买钢琴。南丝把钱全数退回去了。然后跟女儿说:“他别以为给了这一千一百块钱,将来你成了钢琴家就有他的份了。”再后来,南丝作弊出国成功了。临行前收到两千元,说是给她娘俩买机票和置衣服的。南丝对八岁的璐说:“他别做梦,给了路费,我们出国的功劳就成他的了?他别做梦。” “lulu,”南丝叫一声。她基本上不会英文,但这声“lulu”叫得是味道不错的。璐向远处眯了眯眼。女儿此刻的六神无主也绝对是南丝自己的。母女俩的自作主张、自有主见谁也摸不透,如同深藏在防御和谦让体态深处的征服一切的野心,是不为人认识的。能看到的,就是这副凄惶可人的模样,眉心往额上拎着,乘车下错了站似的。璐和母亲在每天下午的三点五分见面,这个规矩已实行三年了。不过三年里这是头一次,南丝看到自己对女儿的修剪矫形大致完成。璐已绝没有同她父亲相像的危险了。璐真是像她十四岁时一样动人心魄的雪白,也有一对刚睡醒的眼睛;眼皮上浅微的褶皱,欲形成双眼皮却终于没有落入双眼皮的俗套。 璐穿10号牛仔裤,硬而宽的裤腿和她4号的细长腿形成可乐的、谁也猜不透的时尚。她的三十多个同学,全都是这副匪样。他们极端的遮蔽极端的无性别装束是为了另一个极端——他们忽然会穿起窄小无比、暴露多于掩蔽的“迷你”,露着牛痘疤、肚脐,抑或上月刚形成的双乳间浅显的细沟,或不久前才破土的十多根胸毛。他们这年纪只要极端,这极端只是为了强调另一极端。璐像他们一样,蔑视两极端之间的。南丝的男友罗生认为,在这个混账国家,这些混账年龄的孩子们都有着对于正常的仇视,把正常和平庸和愚蠢视为等同。不过南丝想,从今天起,什么也不能把璐的淑雅美丽隐瞒了。 璐走到南丝面前,皱皱眉,斜起目光嘟囔:“你眉毛怎么画那么黑呀?” 南丝当然不会跟她一般见识。她依照自己的道理染红指甲,涂黑眉毛,正如璐有璐的审美原则。但她们其实是一个质地,南丝对此很有把握。璐把自己锁进白色卡迪拉克,等母亲抽完最后一口烟。一般情形下,璐对母亲的亲昵是用挑剔和轻蔑来表达的。 星期三下午四点半,是璐的芭蕾课。璐是十一岁差一个月的时候开始芭蕾课的,跟南丝自己一样。她在国内舞剧团跳过几年群舞,但她希望璐连那程度也别达到,最好就学点皮毛。“我恨芭蕾!”璐用英文说“恨”时很有激情。南丝不在乎地笑笑:“谁不恨?”她和女儿用两种语言说话很说得来,反使她们不针锋相对。别人的英文她不大懂,却懂女儿的。“不过我还是恨它,恨它。”这点璐也是像自己的,恨起来十分认真,爱什么倒是开心的;所有进取、发达都是恨在催动,“恨”是桩正经事,而“爱”只需开心,只是一种消磨。 “你想要什么?我要去macy’s退三件衣服。”南丝慈祥地从黑蝴蝶一般的墨镜后面看看女儿,左手柔弱无力地搭在方向盘上,右手去笼络女儿。鲜红的指甲抚在璐的白色脸蛋上。她知道这是女儿在芭蕾课前的例行敲诈。“你想要什么,妈给你去买。”璐紧咬“恨”字的臼齿松开了,懒洋洋地动着敲母亲一笔的脑筋。 卡迪拉克在忙乱的交通里不断停下来。璐伸手在母亲的“路易·威登”手袋里翻找胶姆糖。之后塞一张cd到机器里。南丝白了那cd一眼。璐要的音乐都是匪头匪脑,只有前夫那种对女儿的成长毫无教化、也毫不负责的人才会去投其所好地给璐买来:按璐开的清单,一盘不漏地去买。开始他寄,但一旦落到南丝手里,当然是销赃一样销得痕迹也没有,后来他请他两个妹妹开几十英里的车,专程送到璐的学校去。头一次璐在半夜十二点偷偷在自己房里听这类丑恶的音乐时,南丝破门而入。那夜母女俩相互说了些不堪入耳的话,最后两败俱伤又哭到一张床上去了。南丝觉得,前夫对女儿生命先天的参与已被她清除,他却在死乞白赖、无孔不入地参与女儿的后天教化。 璐慢慢有了个好情绪,说:“你要退那件紫裙子?”南丝说:“想来想去还是不甘心——干嘛花两百五十八块买呀——过两天说不定减价——干嘛急这两天呐?”璐说:“你当时怎么没想到减价?”“当时我就觉得这紫颜色特正!特衬我!我一穿上,那帮女售货员都过来了,有一个还问我,是不是做过模特儿……”“你能听懂那么多英文?”“反正她们是那个意思。”南丝一般不计较女儿在兴头上对她的小小戳穿。“那你干嘛退呀?”“我们一个月买菜钱也不到两百五十八,给车加油也够加十几次了。”璐说:“天天吃了晚饭就啰嗦这两句。”南丝说:“什么时候啰嗦了?”不过她心里明白,她的确在这几天晚饭后自我检讨:把一个月饭钱穿在身上是她持家的一个败笔。“我又不像他们张家人,一个钱在手里都搁不住。”南丝一直把前夫叫“张家人”。这个称呼把所有的低能、怪诞都提高到血统上去给予否定。她认为这是基因的残次,什么博士、博士后都无济于事。前夫的两个妹妹也都硕士、博士了一番,教育是给教育透了,一样的找不着像样的工作,一样的低能,租廉价房,买二手车。前年新年来请璐出去吃饭,也顺水人情地请了南丝。点了几个稍贵的菜,两个女博士对看好几眼,汗也出来了,眼镜都滑到了鼻头上。眼里是典型张家人的窘相,怕钱包里的钱不够招呼。对南丝来说,一切别人看得见的花钱之处,都是正经花销,房子、车、背的皮包,请客、送礼,这些钱都是最正经该花的,都是出汗吐血、打掉牙往肚里咽也得往外掏的钱。尤其请客,就是杀了自己也不眨眼,得那个气派才行。 南丝把紫裙子拿出来,售货员说:“您没看见这收据上的印章吗?是最后减价,不能退。”南丝回头,璐已逃得很远。南丝大声说:“你过来!告诉我她说什么!”璐在这类时候甘愿和她妈根本不相识。南丝看见女儿白得泛蓝的脸上变成红红一层羞恼。“她说我不能退,是吧?凭什么不能退,你给我问问她!” 璐更是一副拔腿状。“人家说不能退就不能退!谁让你当时不问清楚?” 南丝说:“当时我哪儿懂她说什么!你就跟她说,我妈不懂英文,跟她说sorry,我妈什么也不懂。” 璐站在那里,样子像南丝当众把她衣服剥了。 “过来呀小冤家!”南丝这时看见张家人宁可上当吃亏的没出息德行在璐身上出现了。这就是张家人私下里和璐沟通的后果。璐用那种中学生的厌世和颓唐步子走过来。脸垮着,两肩又懒又烦地晃,晃得很大且缓慢,像那种最绝望的disco高倍数地放慢了动作。璐同女售货员客客气气讨论几句,转头对南丝说:“不能退。” 南丝说:“二百五十八块,又不是二十五块八,讹我们呐?”她知道璐不可指望,横下心拿出自己的英文水准来。她跟女售货员很流利很地道地说了句:“我不懂英文”,接下去就是颠三倒四了,语法是完全免除的。最终她总算让女售货员明白了大意:要么退掉这裙子,要么今天大家都不过日子了。璐看看周围渐渐凑上来的观众,变了姿态,比看热闹的所有人都冷眼,都局外,还偷空瞥向女售货员的眼睛,同她交换了一个会心的微笑,随她一块耸耸肩并把眼珠翻上去望望上苍。女售货员有了璐的理解,突然亲切无比起来,对南丝柔声解释这裙子如何皇后般不可一世,这紫色如何是各种冷暖色谱的极致。顶要紧的是,二百五十八其实买的是原价一千三百九十九的货色,您还想降价,难道您忍心我们破产倒闭? 南丝问璐:“她说的一大嘟噜什么呀?骂我呢?” 璐说:“她告诉你原价一千三百九十九。” 南丝说:“一千三百九十九,我发神经啊?”她原路走出商场,原状拎着紫裙子,“二百五十八我都是在发神经——我又不像他们张家人,在中国给中国人欺,在美国给美国人欺。” 璐同她拉大距离,她知道女儿偶尔不高兴听到张家人的短处。南丝从沿途的一些镜子或橱窗玻璃看见自己袅娜如旧日,微微染黄的头发使她比旧日只多一种风情。曾经跳得极马虎的芭蕾,竟都还攒在身躯里,使肌体原先的形态与布局并未随年华流逝而被地心引力所改变。南丝大致消了气。对那女售货员的气,对璐的气,对自己糊里糊涂花出去二百五十八元钱的气。一般来说,不管南丝从何处由何故受来的气,她末了都会气到张家人那里的。而张家人个个不值她去气,顶多值她一声冷笑或苦笑。因此世道再万恶,南丝总是气不起来的。这就让她有了一大青春保健。她走在璐的右前方,不断停下脚,等璐走近她便摇头一笑:“我真是神经了,二百五十八,等于活活给她们抢了!……” 璐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拿英语说:“闭嘴,好好穿它去美吧。” 在南丝懂得不多的英语中,包括这句“闭嘴”。她觉得这俩字从璐嘴里说出来,尤其魅力无比。璐那细密的晶莹的白牙齿在准确铸压出这两字时,显出公主般高雅的鲁莽。天生就红雨润泽的双唇,厚薄正合南丝理想的分寸;这一副嘴唇忽然一撅,叫她母亲“闭嘴”,没有比这更无邪的样儿了。南丝看着同自己一模一样的嘴唇,咀嚼和吐出这样两个字,两个充满美国式缺心眼的调侃、美国式单纯奔放的粗鲁字眼,她感到一种过瘾。还有那些颗粒完美的牙齿,也和她一模一样。当然,和她没抽烟、没开始因牙周炎而逐渐落齿时的牙齿一模一样。璐说过那么一两回:“你怎么不去看牙医?”南丝的道理很实在:花那种钱——花得谁看得见?!不过她倒在女儿十一岁那年花了千把块,找了个打折扣的牙医,给璐的牙齿做了副矫正器。璐一口天生的整齐牙齿,珠子一样由大渐小地精致排列,使牙医也不忍去赚这笔钱。而南丝认为璐必须戴矫正器,家境好的孩子,个个戴它。南丝悲壮地对女儿说:“妈吃不起饭也要让你戴的。”这笔钱花出去是看得见的,矫正器在孩子嘴里,等于是妇人们的首饰。 南丝见璐又开始东张西望,脖子又引得老长。女儿已忘了刚才对母亲的仇恨,那副烂漫模样又原形毕露。她步子是散漫的,骨子里却有种悦人的板眼。只要她不留神,她就活活是个十四岁的南丝。璐的好看里是根本没有张家人的份的。一路上经过卖礼品、卖水晶微型雕刻、卖抽象派首饰的店家,南丝都希望璐停下来,看上个什么,她此刻对女儿的心爱也好有个表达。璐走进了一家眼镜店。南丝吃不大准说:“你眼睛好好的……”璐没作理会,只轻声轻气请售货员把一副副眼镜框拿到柜台上来看。南丝看女儿拾起一副白金的dunhill镜框,手指细细的有些胆怯。一串小银珠子吊着一枚小小价牌,南丝伸目光过去,贵得她不想知道个确切。她说:“这是男式的。” 璐仍不吭声,还是手脚极轻地摆弄着眼镜框,像摆弄干透细极的花草标本似的。那手简直就是南丝自己的。璐这时说:“给我二十块钱。”南丝说:“你眼睛不是好好的?”“你说的每次上芭蕾课,我可以选一样东西。”“我说过不超过十块钱。”“上回你欠我,加这回,二十啊!”“二十也不够你买这个呀——这是男式的!”“这是名牌,得五百!”还未等南丝的钱包彻底打开,璐的手就上来了。然后她以同样快而狠的动作,把二十元钞票放进自己钱包,走出店去。南丝更吃不准了,跟出来。璐说:“你放心,我慢慢攒。”南丝凶起来:“警告你,你脸上要架那么一副不三不四的眼镜,你可就毁了!”“眼镜怎么就不三不四?!”“丑人才戴眼镜——丑人戴眼镜是遮丑,张家人个个都是拿眼镜遮丑!” 女儿又不吱声了,眼睛又六神无主起来,南丝自然明白她心里的主见执着着呢。 九月的一个半夜,南丝坐在床上,两手抱着腿,膝盖支住下巴。她的细长四肢很方便像这样折叠。她想她绝不会主动打破僵局先去找话跟璐说。她望望窗外,过往的车“唰”的一下,“唰”的一下,跟沥青路面发出的摩擦声听着像从皮肤上飞快揭下橡皮膏。昨天早上九点来的那个男人是璐的父亲,头发秃掉了头顶的一块,剩下四周圆圆一圈,同正宗的天主教神父一个发式。有五秒钟,她把他认成挨户串门的推销员。第六秒钟他开口了,问璐在不在。他站在她的西班牙式的拱门洞里,身上没一样值钱的。最值钱的那个博士后学位,也让她丝毫看不出来。她想起十多年前败在这人手里,可真是她一大胜利。她身上的一根金链一块钻石,面孔上面乳和指甲上的蔻丹,以及她身后这座两卧室两客厅、浅三文鱼色的西班牙小楼都让博士后有点眼巴巴的。南丝从一无所有混起,为自己既不靠嫁人亦不靠学位甚至不靠英文就混下这片江山而自豪。除了对那份中文电视台的节目主持工作她轻巧对付,其他事业,如陪罗生打高尔夫或陪郑生骑马,她都尽心尽职,很混出了一些名望。南丝朝这个处于落发季节的职业学生笑一笑说:“哟,你啊!电话都舍不得先打一个?” “我碰巧来开个会……” “碰巧我要是不想开门呢?” “小璐给我打了电话,叫我今天来。” 南丝侧侧脸,把他放了进来。他边认路边往里走。南丝突然快几步,超到他前头。一径的红色仿花岗岩梯阶,她步子不均而踩下半块长睡裙的前摆。她闯进浴室,璐在淋浴。这女孩每早上靠一小时的淋浴醒瞌睡。南丝把女儿扔在地上的睡衣、马桶盖上准备替换的内裤,以及脏的和干净的一共三块浴巾统统抱在怀里,一根布丝也没给璐留下。璐在玻璃门后面熄了水龙头,看着母亲触了电似的动作痉挛,目光中是灼得伤人的激情。南丝把浴室门闭死,听女儿在里面玻璃大叫:“你想干什么?!” 博士后这时到达了客厅,将肩上的推销员盛样品的黑布包仍十分敬意地背着。见南丝走来,目光更紧张茫然,像是满心期待下了飞机,却发现没人接应自己。南丝的面孔浮动起来,运动起一些平时不用的肌肉,笑了个完全异样的微笑:“随便坐吧。”他敬而远之,轻微躬了躬身,表示领情:“不坐了。小璐呢?我们就走。” “你们私下串通好要出去?” “你怎么这么说话?” “那该怎么说?” “我是她父亲。” “父亲不是什么官衔,你想做就做,想辞就辞。” “你的意思是我没尽责任?每次寄钱,你都退回来!” “退都退回去了,你还好意思来,还好意思暗中挖我们墙角。看来你们张家人不那么要脸。” “顾南丝,讲点道理好不好?” “道理我肯定是讲不过你的,你们张家人学了一大堆学位,就是为了在道理上都讲得通,道理上做得都漂亮,道理上你们不输给任何人。当然不跟你讲道理——你们暗中合计我,把我娶进张家门,又把我踢出去;坑了我一辈子,道理还是你说得好听……” “就算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总还是孩子的父亲吧?” “你连丈夫这份活儿都辞了,我以为你连父亲的活儿一块儿辞了都不干了呢!” “南丝,你替孩子想一想……” “就是替女儿想,我才不能让你跟她来往!你是什么东西?你自己好好问问自个儿,你是个什么玩意儿?你坑了我你还没完,还要坑我女儿……”说到这里南丝一阵气不够用,顿了一下,“哇”地哭出来。 浴室里有声音了。璐“嗵嗵”地捶门,喊:“我要出来!”博士后所剩不多的头发一根根全竖起来的样子,两个厚眼镜片寒光闪烁:“你把孩子关在哪里?!” “我关她?——璐,要出来你自己出来!”南丝拿餐纸擦着流到嘴唇边沿的鼻涕。她手很准,不用镜子也不会把脸上的妆擦花。“璐,有人说我把你关在那儿,我关你了吗?!” 璐开始捶门,踢门,整个楼的玻璃都咯咯响。这位父亲是一副冲锋状态了。南丝伸手去拎他风衣的后领:岂轮到他来这儿做救世主!博士后并不是她稀薄记忆里那个秀才,甩身就把她甩出去几步远。她也就很合情理地往地上一坍,同时抓起拖鞋砸过去。拖鞋是银色的,有个水晶酒盅似的跟儿。鞋跟儿命中了博士后那清丽如女子的眉毛,不幸错过了他从七岁就开始用来遮挡单眼皮、塌鼻梁的眼镜。浴室里还是“嗵嗵嗵”的。博士后更来了拼死搭救的劲头。南丝抓起钢琴上一只水晶刻花酒瓶,马上又想到划不来。打死打不死此人都不配这么好的东西。再说是郑生送的,为让她偶尔给他斟斟“梅娄”或“柏根底”(注:merlo和bergandy是两种法国红酒)。她的手改道去拿景泰蓝烟灰缸,反正罗生要陪她一块戒烟了。 烟缸砸得不好,准准砸在璐的肖相上。是何生认璐做干孙女那天请人给璐画的。把璐画成德加画中的芭蕾女郎。镜框玻璃迸裂成一朵僵滞的礼花,就差落英缤纷。三人都静了一刹那。又开始动作时,博士后已到了浴室门口,一掌打在门上。门给打出条缝,立时又被狠命抵住、关紧。随后是一声很脆的金属碰击,璐在里面上了锁。南丝见前夫懵在那里,脸向着锁着的门缝:“小璐?……”他以一种陌生的笨拙的哄慰姿态,轻叩一阵,轻喊一阵,门仍是关得严丝合缝。他扭脸来看南丝,目光已是相当讨教的了。南丝拿出一副冷艳的胜利表情:“是她自己锁的门吧?” “小璐怎么了?”他不得不接受这份陌生。 南丝看见博士后感情上受的这一记打击更为致命。这就对了。她看着前夫悻悻走下梯阶,心想她即兴设置的隔阂效果极佳。然后她回到客厅,看见前夫单薄的身影不久混入了三个街口外的唐人街人群。她深深感觉他的不重要;他和那一个个拎着塑料购物袋的人群一样对她无关紧要。更无关紧要。 从那以后,璐和她停止了对话。璐连拿她取乐一番,刻薄一番的兴趣也没了。罗生来吃晚饭,璐叫了声罗伯,把嘴角两个酒窝现了现,算是给了罗生面子。南丝递递眼色叫罗生逗她说话,罗生意识到母女间有了别扭。一向风趣的罗生说出很失败的笑话,把他自己窘得哑住。换一天是郑生来吃晚饭。郑生话原本就少,三个人只有开电视吃饭,那里头不相干的话至少也能填些冷场。郑生走后,剩小半杯酒,南丝虽不爱酒却总对爱酒的郑生常剩个杯底子有怨。她仰脖子灌药那样把剩酒喝干净,感觉璐在偷偷瞅她。她讪讪一笑说:“都是很贵的酒。”璐把眼睛转开,还是没话。若在平常日子,璐会有一两句尖刻的玩笑或一番恶心作呕的滑稽表演。 到了第三天晚上,南丝开始失眠。合眼的一会儿全是些活生生的梦。天将亮她浑身酸痛地起床,觉得女儿这样熬她,是没灭净的那点张家基因开始作祟。她洗澡洗头,化了很精细的妆,全副武装去跟璐和解。想到做人做得这样到位,末了还是败给张家人,还得为了张家人跟这小冤家低声下气。一股绝望涨上来,她望着清晨新鲜的太阳,嫩嫩的阳光在她两江眼泪上打颤。 璐也穿戴好了。一身紧裹的小衣小裙,上黑下白,头发揪在后脑勺上,用一只蜜色的大夹子夹住。黑上衣与白短裙之间是必定要有个肚脐眼。南丝感到璐今天的装束是很挑衅的。是激她发言的。她威严而祥和地说:“不记得你有这么短的裙子。”璐听不见她,对着粘在冰箱上的小镜挤鼻左侧的一粒粉刺。“挤了要落疤的。”璐仍是主观上听不见她。“挤吧——一个痘一个坑。”若在平时,这话要让璐跟她耍半天贫嘴、笑闹到叫肚子酸的。这时璐却只在镜子里自我挑剔、自我欣赏。南丝一点趣也没讨到,说下去只为了自己下台阶。“好了好了,你个小暴露狂!快上车,送了你我事还多呢!”南丝搁下手里的咖啡,站起身,伺候地等着。璐又在镜前磨蹭掉三分钟,突然拎了书包“蹬蹬蹬”下楼去了。似乎南丝的等待、伺候、催促跟她都无关,她或急或缓,自有她自己的钟点。 晚饭是从外面叫的一个沙锅和一个荤炒素。南丝踉里踉跄地摆碗筷,右手按着胸口。那样按着显然是帮忙喘气的。璐偷偷看几眼南丝的蓬乱头发,显然在床上与病痛有过一番挣扎。她见母亲连一口饭也吃不动,回床上瘫着去了,每个喘息都带着惨惨的小调儿。璐悄步走进母亲卧室,半启嘴唇,乱被单里卧的南丝相当垂死地对女儿笑笑。 一夜南丝都听见卧室门不时给无声推开。璐在黑暗里听一会母亲旋律单调的呻吟,再惴惴地退出去。璐明白母亲的病痛主要是心碎所致,南丝就是要她明白这一点。第二天一早,南丝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在厨房忙璐的早饭。璐一进厨房就说,“你脚趾甲什么时候涂成那个颜色啦?”南丝心暖得差点嚎啕。女儿与她的和解每回都是以挑剔开始。博士后已经是她们母女生活中最无关紧要的人物了。 电话账单来的时候,南丝发现有个号码重复出现了起码二十回,其中有两回超过六十分钟。她把璐叫到客厅。“你坐下。”璐看一眼账单,“干嘛?”“我有话问你。坐好。”“我打电话了。”得自相濡以沫的默契使她们之间不必把重要事件、人物具体化。 很大一个冷场后,南丝手按着胸口说:“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嘛?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南丝用力抬起眼皮,看着自己的眼睛在璐的脸上朝自己看回来,眼皮上那道折痕深进去。她想看看璐究竟能不能吃得消。然后她决定不管十四岁的女孩能否吃得消了。 “张家人是很混蛋的。学者世家——”她的冷笑仅是鼻翼向两边一扩张:“又没用又损。他们家肯定早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帮他把我骗到手,好让街坊邻居,亲戚朋友看见,他挺正常,照样娶媳妇生孩子;然后把我踢掉,把我们踢掉。” 南丝那样用力地看着璐,看着自己端正的鼻梁在璐那里成了精品。她顾不上璐会怎样了。她自己在知道真相时也有刹那的天旋地转。璐这时的目光移向茶几中央的水晶玫瑰球上。罗生带来的两打红玫瑰插在那里,一朵也没开,直接要过渡成干花了。 “他不是个正常的男人。这个秘密我是两年前才知道的。”璐的目光在屋内所有陈设、物件上飘飘、落落。母亲的话是一切美丽静物的话外音。 “他是个同性恋。”南丝用冷静客观的声音说。 璐还是看着别处:“造谣。” “璐,他和一个男人同居了七八年。” 她看女儿这时两脚跟逐渐抬起,力量逐渐移向脚尖,它们变成了芭蕾舞者的足部雕塑。璐旁观者似的,看着这双脚玩它们自己的。南丝知道璐肯定在天旋地转。 “那又怎样?”女儿忽然向她转过脸,声音不狠,神色里也没有崩溃的征兆。这倒正是使南丝心烦的。她一时间突发奇想,张家这桩勾当甚至连璐也参加进去了,仅仅她一人是牺牲者。 “璐,你知道?”她看着璐。璐又把眼睛移出她的目光控制。女儿淡漠地摇摇头,没劲的,没兴味的。“他们张家太不是人。”南丝告诉女儿他们是怎么干的:为了向社会提供一个伪证而撮合了一场婚姻,利用一个女人的虚荣,她的出国梦想。那时舞剧团的都兴找硕士、博士,出国留学的……”她说得手脚冰凉。璐的脸从来没这么个白法。她再次肯定女儿在天旋地转。 璐安静得可怕,眼神不再飘忽,变得很直,似乎在使劲认清这个丑恶的秘密。而她自己,尽管美丽,却是这丑恶秘密的成果。“你想想看,”南丝自语:“他居然还要来做你父亲。”璐起身,一切都让她没劲的样子。南丝却有把握璐垮了。 璐睡了一整天,下午五点被南丝叫起来洗澡、更衣。要赴罗生家的圣诞party。璐一直没说过话。不过她本来也没太多的话,这是罗生、郑生,以及何生宝贝她的原因之一。璐洗好梳好,穿上南丝替她选好的紫红丝绒连衣裙。她乖得南丝心酸。当然是她明白从此没有一个暗中保护她、顺从她,与她暗中做伴的、大致算个父亲的人可依靠了。也没有张家那一家子的博士们,那两个戴厚眼镜的姑姑暗中做心理靠山来对母亲居高临下了。她楚楚可人,是因为她知道了自己什么也不是,不过是个丑恶秘密的偶然果实。南丝想到璐如此认识了自己,如此默默地接受了自己,太令人痛楚了。南丝跪坐在茶几边,用一张黑白细格、印有“sacksfifthavenue”(注:美国一家高档商场)的包装纸包装礼物。礼物是跳蚤市场买来的领带、丝巾、胸针。璐太了解母亲这两下子了。所谓花钱花在看得见的地方,南丝买贵重的包装纸是舍得的。 两人上了车后,璐请求南丝去市区弯一弯。南丝在那家眼镜店门口停下来,璐进去了五分钟,手里拿着个黑丝绒盒。南丝一眼认出它是什么:那副五百块的,白金镜架。南丝问她这么贵的东西是作礼物吗?璐说那是她自己的事。她自己攒的钱,可以花在她高兴的地方。南丝顾念璐这一天的心灵摧残,没等女儿请她“闭嘴”就主动闭了嘴。一定是璐送给罗生的圣诞礼物。女儿知道郑生、何生已渐渐退出了画面,不再愿意做罗生的替补。 九点半party分成小帮小帮的闲话了。罗生客厅的尺寸相当奢华。旧金山海湾地区一百年前造的房才敢有这样阔绰的空间。这个海湾城市的陆地那时还不像今天这样紧俏。南丝从一小帮人打点到另一小帮。人们都明白,距离升任这房子的女主人,南丝仅是一步之差。而保持这一步距离的并非是罗生,竟是南丝自己。她要女儿看清母亲的孤寡是一种何等纯粹的境界。是牺牲的境界,张家人一手造成的牺牲。她也要张家人放明白,他们一手造成的损害不那么容易就被修复;她一日不改嫁,便让他们一日亏心,让他们欠她。养育璐的工程是南丝心目中最为壮丽的事,她不要任何人来参与。她或许最终会成为罗生party的女主人,那要等璐完全成形,有着像她一样成熟的世故。 璐坐在壁炉边的地毯上,两条基本成形的腿盘向一侧,身子坐向另一侧。南丝看见她自己的姿态幽灵般附着在十四岁的东方少女身上。璐不在听任何人说话,六神无主地自我消磨着。南丝一手拿银咖啡壶,一手拿银奶罐,走到壁炉左侧的麻将桌边。南丝的前夫碰巧与这桌的两个客人是相识的,因此他在这里已经给人们叫得很熟。都叫他“张博士后”,把那个“后”字叫得花腔戏调,随着就是很坏的哄笑。南丝跟着众人笑。“南丝啊,听说他来旧金山是想找事做?”“在北卡罗来那,博士后是混不下去的。那地方多正统?像咱们这儿——年年还有同性恋大游行呢!”“游行就光彩啦?旧金山的风气就给这种人搞得不成话!” 南丝感觉罗生在说这话时,璐朝这边瞅一眼。 “他去面审的那家公司,老板跟我熟得很。”南丝说,“来我们电视台做过广告的。那老板最见不得同性恋。” “我要是你啊南丝,就跟老板奏他一本。”一个戴翠镯的女人说。 “我倒也不想敲他饭碗,就怕他住到一个城市来了,对我和璐影响不好。” “你呀南丝,怎么不想想?他坑了你一生,你坑他一回,还不够意思?”一个戴三克拉钻戒的老女人说。 “太够意思了——女儿养这么大,没要他一分钱!”南丝每说到这句话,人都高了一截。“现在冒出他这么个想当爸的来了!” “要我是你啊南丝,就告诉他,女儿没你份,是我偷汉子生的!”翠镯女人说。 “其实啊,也不必去和那个老板通风,”一个细皮白肉的男人说,“老板自己要不了多久就看出博士后是什么货色。这种人我五分钟就看透了!” 罗生说:“我只要三分钟。” 麻将桌“哗啦”一声。南丝一看,有人把深绿桌毡毯掀起来了,一桌象牙质麻将牌全朝着戴翠镯和戴钻戒的女人泼去。麻将牌泥石流爆发一样,砸在人脸上、头上、大笑未及收拢的前门齿上。罗生首先认出亡命徒是璐。“这丫头怎么这么捣蛋!”南丝两手都中了弹,银器倾翻,咖啡和奶油交融一体,立即被银色地毯饮进。戴翠镯的女人莫名其妙地“咯咯”直乐,“璐,你妈没输钱!”璐两手抓起桌上残余的麻将,抓得那么满,麻将从她指缝毗裂出来。她脸孔一点也不狠,比平时更没劲的样子。她把两大把上好象牙质地的长方形飞弹照准翠镯女人的鼻梁投去。 “撒的什么野!”罗生叫出一条陌生的嗓门来。南丝从未听过的一条嗓门。她顾不上去看人的伤势怎样,或是罗生的面子给伤得怎样。她的眼睛完全给女儿吸引住了。璐的眼睛黑白反差极大,她却一向认为璐有着与她一模一样的棕色眼睛。博士后的悲哀目光从璐面孔上直射出来。 南丝把璐塞入车内,拿安全带绑了她,自己小跑着绕到另一边,刚开车,璐已松了绑,跑到车后排座上。南丝吼了几声“给我坐回来!”却像在与自己抬扛,半点结果也没有。璐两只瘦瘦的脚丫鹰似的抓住座位边沿,奇长的腿与上身不合比例地打个对折。两条臂膀抱腿,头抵在膝上,一付蹲监的样子。她梳理光洁的一根马尾辫被南丝适才揪散,一缕头发不知怎么到了她嘴里。璐的样子可怕起来了。 车驶在凌晨的高速公路上,上了山顶,山下的城市灯火比平时密许多。圣诞饰灯在人们睡去后仍喧哗着。 南丝往后视镜看一眼。璐的眼睛垂着,看不出是否对自己造成的那场祸害有认识。有认识也晚了,罗生是不要再看见这个装乖装嗲的小匪徒了。“你给我听着,顾小璐!你现在的样子跟张家人一模一样!恶毒、古怪、看一眼就让人讨厌!”南丝知道,这话说得过分了,但她明白它是最能刺伤璐的。璐尽管对母亲从不以为然,但南丝非常清楚,她把母亲当作这世上惟一的依傍。她本来也是她惟一的依傍。那亲密只有她们自己懂得。那亲密可以使她们恶言相向,相互任性,相互容不得彼此,相互施虐。璐听了母亲此番仲裁性的话便开始抽泣,然后,抽泣成了狂野的激情的哽咽。 南丝瞥见右边座椅上的那只黑丝绒盒。她伸手将它抓过来。现在事情都清楚了,那不是璐为罗生准备的圣诞礼物。她以尖利的红指甲扯开金色饰带。 “你不准动它!”璐从后排扑过来,扭住她的手。她用英文说:“这是给我爸的!” 这是南丝头一次听她说“father”。璐把“myfa-ther”都说成了大写字母,黑体的,报章首条标题似的。 南丝也来了一股野性的激情。她撕开璐的手,打开丝绒盒,果真是价值五百的白金眼镜。五百块,璐得舍去多少个卷筒冰淇淋,多少璐心爱的珊瑚、牛骨、铁皮、或者鲍鱼壳耳坠。五百块,可以遮掉那个丑人多少丑。南丝不管璐怎样跟她玩命,掀一下电钮,窗玻璃降下来了,她把眼镜“嗖”地扔出窗外。 璐突然停止了哭泣、抢夺。两秒种的真空,璐转身去开车门。南丝在她的手扳住门把时及时将“幼儿保护锁”锁住。她大惊自己的反应力还这样年轻。璐却再次朝她扑来了。“stopthecar!……stop!” 车在公路边上打个旋,被南丝及时勒住。而它却朝公路内侧的山壁而去。南丝感觉它舞蹈了一下,完成了翻滚。 晨雾从山下的海湾升起。璐从棱形的车窗爬出来,看一眼夜壶形的车,看一眼身前身后冰川般的路,又看一眼母亲草莓状的脸。南丝眼睛睁开,看着璐头朝地脚朝天地沿公路走去。 青柠檬色的鸟 二楼的屋盛了一年的空寂。是香豆去了留下的空寂。一直没人肯租那一间朝南的屋。每次来租屋的人都嫌屋里有气味。那是香豆在里面变老、脱发、偏瘫、最后咽气的味道。洼憎恨人把香豆遗在人间的一段新陈代谢的气味叫臭。 洼去了佛罗里达参加中的葬礼,同中的侄儿侄媳住了一个礼拜。中是洼少年时一同搭船来美国的朋友。洼该在中的葬礼一结束就回旧金山,那样就不会同香豆错过了。洼的机票是顶顶价廉的那种,规定他住一个礼拜。洼也知道中的侄儿侄媳恨不得洼住到马路上去。其实洼是住在马路上,除了晚上回中的侄儿家去睡觉。洼总是对中的侄媳说自己在外面吃过晚饭了,其实侄媳并不认为洼在哪里吃晚餐是她的责任。就那样把香豆错过了。回来时在波特莫斯广场拉胡琴和下围棋的半熟人都说洼一定度了个很好的假,脸色“炭”(注:炭即英语“tan”,即日光浴。)得多时髦,一定是在佛罗里达的海滩上四仰八叉晒了整整七天好太阳。洼没纠正他们:那是他不得不在马路上“炭”的。洼总是微微一笑。洼的这个略带悲伤的笑容使洼有种文雅的气质。这些同洼认识了多年的人始终没有把对洼的一半生疏在相处中去掉。这其中也有洼自身的原因,洼不知如何将他与人相处中熟识的一半发展开去。还有个原因只有香豆知道,就是洼的灰色眼镜下的眼睛实质上已达到了百分之九十的失明,而眼镜也只给洼百分之五的视力。熟人在这视力中都是半熟的了。 一年前的五月,“炭”得油黑乌亮的洼回到他的屋。他的屋在一楼,头顶一片菲薄的天花板之上就是香豆的屋。说是一楼、二楼,其实香豆住的是和地面平齐的层面,洼的屋低于街沿七八个台阶。从佛罗里达回来的洼白天夜里听着一层天花板之隔的香豆,然而却连最细微、最轻柔的毛巾软底鞋一步一拖的声音也没了;也没了香豆拉抽水马桶,木梳坠地的声音。总之是那些细琐声音中香豆的日常生活规律、寝食习惯;那声音中香豆的扫扫抹抹、侍花弄草的癖好都没了。一个礼拜后,没有了声音的香豆令洼心焚起来。他打了十多个电话上去,老式电话铃回声四溅,连隔着一层天花板的洼都觉得炸耳。洼叫来了房东,房东提着啰里啰唆一大串钥匙打开了香豆的门。门一开,一股浑厚的气味像一堵墙似的朝着人倾塌而来。清淡的香豆,静悄悄的香豆,却有如此壮阔的死亡气味。死亡的气味竟如此有力量,击昏了乍入室的房东。洼不太懂房东的意大利英文,只懂他在诅咒死老太婆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自作主张死了。整个屋都是发了酵的香豆的死亡,房东雇了一帮人来清除气味。那帮消防员似的人来了三四次,仍是徒劳,每个租房者都嗅得出那中国老娘生前死后在这屋里度了多久。洼就在那天接管了香豆的八哥杰米。它已经奄奄一息,钩子形的鸟啄冰冷。洼眼看着它一点点有了体温,开始进食,洼有点觉得它是复苏的一部分香豆。 洼憎恨那些一口一个“死老太婆”的人们。在洼心里,香豆就是香豆,是他初识她时的年轻女子,是他每次出海回来隔着马路观赏的婀娜地走下圣玛丽教堂台阶的中年妇人。 直至一年之后,洼终于在一个下午听到了香豆的屋轰轰烈烈地搬进一家人来。两口子和一个八岁男孩。男孩叫佩德罗,长有一双典型的墨西哥大黑眼睛,过分的大而黑使男孩的面部表情总是带着轻微的恐怖。男孩佩德罗不像他父母那样壮硕,似乎也将不会有个壮硕的未来,因为他似乎始终被那沉默的恐怖燃烧着,消耗着。在洼仅剩的百分之五的视力中,这个八岁的墨西哥男孩异常美丽。他看不见佩德罗经过缝补的兔唇。缝补是粗针大线的,因此佩德罗的人中远远偏离了他绝对垂直于地平线的鼻梁。这就使佩德罗在不经意瞪着某人或某物时,神情中有了点作祟、阴险的东西。这些在洼剩余的那一丝视觉中,都是被滤掉的。洼只看见一个长着大黑眼睛的美丽男孩。 从此洼的头顶上是一派热火朝天的生活。香豆以气味对于那居处的占据,顿时被辛辣的墨西哥烹饪给灭除了。香豆生前的宁静、那每一细妙响动之间长长的静止被欢乐的墨西哥音乐、飞快的西班牙语言所填满。香豆的床早被扔了出去,现在这张床夜夜都热情奔放地响,咕嘎咕嘎咕嘎,床垫中所有疲惫的弹簧都在拼死屈伸,支撑它上面的伊甸园游戏。洼想,佩德罗这时会被安顿在何处?很快他弄清佩德罗隔着一层布帘间接参与到父母的活动中。正如洼隔着一层薄薄的天花板插足到这对健康男女的正常生活中去。洼认为那一定是欢乐的,他错过了一生的很大一种欢乐。 洼和佩德罗的情谊是从八哥杰米开始的。八哥跟了香豆有十年了,话是香豆一句一句教的。香豆的细语和耐心使脾气颇大的八哥杰米在两年内学会了二十六个字母,五年内学会了“早安,晚安,我爱你”。到了第七年,八哥杰米已经完全是一口香豆的英语,带汕头口音。香豆死后的八个月,杰米一声不吭,复活节前的一天,它突然口若悬河,洼有一句,它有十句等在那里,电视上报告天气预报,它竟也学会了,带点人的怪腔说:“旧金山海湾地区将有小雨……” 一天洼开了窗子,见佩德罗站在窗边。男孩已经站了很久,大黑眼睛穿过屋内的阴暗瞪着那只青柠檬色的鸟。洼说:“你要进来和杰米说话吗?它会报天气预报。”男孩马上不去看鸟了,冷冷瞟了一眼洼的灰眼镜。男孩大致看出洼的孤苦,贫穷和趋于完整的失明。他看出洼是以那副灰眼镜化妆。佩德罗又仔细看看洼屋里的每件陈设,再去看墙上挂的杂七杂八的丝绒画、招贴画和一个黯淡无光的铜航标,它是从一艘废船上拆下来的。佩德罗还看见高高的一堆旧物,其他东西都看不清,只看见四五个大大小小的电视机搁在一大团旧电缆上。佩德罗对洼屋内的气味颇熟悉,他母亲常带他去“救世军”店铺,那里就是这股墓穴般的气味。洼看出佩德罗对自己严肃地产生了兴趣。洼没有过孩子,所以洼不知自己原来会如此强烈地喜爱一个像佩德罗这样的小男孩。 洼觉得佩德罗瞪着那双大黑眼睛如同在观赏百货商店的圣诞橱窗。一个小男孩所能有的贪心和兴趣,都在那双大黑眼睛里。洼又一再以诱哄的语气请佩德罗进来同八哥杰米谈谈。佩德罗点一下头,看着洼笑了。洼当然看不见是什么使这小男孩的笑容那么古怪。几年前缝合的兔唇让洼心里一悸地想,这个孩子的笑是怎么回事?佩德罗在留给洼那样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之后就消失了。 第二天,佩德罗被洼邀请进门。之后两人就站在杰米的笼子边,等杰米报告天气。洼一直叫佩德罗耐心一些,他说佩德罗你别急,杰米和你还要有一段相互熟悉的时间。等了两个小时,八哥杰米一直对洼的困窘处境不加体谅,一直保持发瘟般的昏沉状态。洼一再、一再地向佩德罗保证,杰米绝对是一只能说会道的八哥,绝对赛得过电视上逗人哄堂大笑的家伙们。其实洼比佩德罗还失望,洼想,它哪怕讲个“早安、晚安”也好啊。 为了不使佩德罗感觉这一趟来得太亏,洼从那一堆电视机里挑了一只模样干净,不缺一只旋钮的电视机送给了佩德罗。但十分钟左右佩德罗的母亲抱着那只六十年代产的电视机回来了。她不会讲英语,只对洼“thankyou”,同时红着脸直摇头。洼懂得她的意思:她不明白自己的儿子平白无故从这个陌生的中国孤老头手里接受一个破旧的电视机是什么意思。 洼马上看出佩德罗的母亲肚子里已经有了佩德罗的弟弟或妹妹。偏矮胖的墨西哥女人身上带着一团安居乐业和烧煮晚餐的温暖,这温暖使洼深受触动。女人在门口忽然驻步了,因为八哥杰米开口讲起了“旧金山海湾地区一周内的天气趋势”。墨西哥妇人觉得这是个神奇而叵测的地方——这样一个中国孤老头的居处。洼看见妇人红亮圆润的面孔变成了儿童。她转身对楼上叫起来:“佩德罗!佩德罗!”男孩咚咚咚地跑下来,八哥杰米恰好讲完最后一句。洼听见佩德罗的母亲气喘吁吁地上楼梯,一路都在眉飞色舞地向佩德罗讲八哥杰米如何不可思议。 从这以后佩德罗放学后到晚饭前的时间都是在洼这里打发的。佩德罗的父亲是个花匠,早出晚归。他的母亲一天要替两家人家清扫屋子,擦浴盆,也要到晚饭时间才能回家。洼明白自己被佩德罗的父母占了便宜,他们把八岁的男孩交到一个免费老保姆手里了。洼更明白的是,真正的保姆其实是八哥杰米,佩德罗一直想听杰米好好地报告一次天气,因此他甘愿呆在洼充满阴暗的屋里,甘愿为洼读书。 洼的眼睛无论如何认不清书上那些字了。他叫佩德罗念,他听。洼想,其实佩德罗也像只八哥,吐出的字句和他脑子的理解力完全不发生联系。佩德罗念到“她那粉红色的两粒乳头像两颗草莓糖球”时,脑筋远远跟不上这句话的意义。佩德罗同所有二年级学生一样,不认得的字他们也能够照字母读出大致的音来。百分之八十的词汇都只是被他的唇舌铸轧出个基本形状,这和八哥学舌颇相似。 因此佩德罗不知道自己诵读的这本书是那类叫做“成年读物”的东西。男孩不知道“将嘴唇慢慢送上去,舌尖首先品出那乳头的新鲜”这一句话是指什么。佩德罗不认识也读不出音的字也很多,洼叫他把它们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写在他掌心上。佩德罗用右手食指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在洼的手掌心顶怕痒的地方写着,整个字形成的过程在洼手心上造成的奇特瘙痒,以及那些暗中排列组合起来的字母产生出的秘密涵义,使洼的面孔禁不住漾出笑容。洼在这样笑的时候闭着眼睛,灰色玻璃下佩德罗能看见洼薄纸般的眼皮细小而剧烈地抖动。在佩德罗眼中,这个中国老人此刻的笑是非常怪样的。他问洼刚刚在他手心写下的那个字是什么意思,洼仍是闭着眼,仍是笑,伸手轻柔地抚摸一把他浓黑带卷的头发说:“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懂了。” 在洼闭着的眼皮里,洼的视力是完好的。佩德罗读出的每个疙疙瘩瘩的句子都在这完好的视觉上形成图景。图景就这样铺陈出一个故事。就是那类千篇一律的色情故事必有的陈词滥调的描写。庸俗拙劣的描写是必须在那里的,不在那里这类老单身汉会很失望的。佩德罗单调的童音持续在洼的耳际:“他的手轻轻抚摸着她那绸缎一样凉滑的皮肤,感到那柔软的身体已是半溶解状态……” 洼断定香豆肌肤的感觉一定是这样的,感谢这书的庸俗作者,他将它兑现成了词藻和句子。二十九岁的香豆走出圣玛丽教堂的圣经装订工厂大门,颈上飘一块天蓝绸巾。她第一次朝洼抬起略带责怪的眼睛。宽松而严谨的裙装下,香豆的身体一定是这样“半溶解状态”。到了四十九岁,洼依然认为香豆是好看的。出海归来的洼总觉得香豆身上招展的裙裾是迎接他的一面旗。洼是不懂得恋爱的,恋爱对于洼就是在臆想中对那具身体产生一些行动。 佩德罗休止在一个不该休止的地方,大黑眼睛缺乏表情地瞪着这个中国老船员。他已停滞了良久,而洼脸上的怪样笑容仍没有浅下去。佩德罗手上的书散发着呛人的霉味,纸页如墨西哥的玉米薄片一样黄而脆。男孩推了推老人,问他是否听见八哥杰米刚才咕哝了一句什么。洼倏然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惟一可见的是床对面的窗。窗在洼的视觉中只是一个白亮刺眼的方块。洼一点也没听见八哥说了什么。 佩德罗说:“你没听见吗?杰米刚才对我说了‘哈罗!’” 洼说:“你看我没有骗你吧?杰米高兴起来可以发表演说的!”他要男孩再将刚才的一段重读一遍。佩德罗抗议说那一段他已重复了几十遍。两人扯了一会皮,还是佩德罗让了步。他把刚才的一段做了第四十遍重复,不认得的字还是不认得,还是得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往洼的手掌心上写。洼脱落了智齿的牙床不断咬噬,偷吃什么美食似的。“水顺着她的肩流下,流过她的胸,她圆圆的腹,她的身体在一层薄薄水帘之下微微波动起来……”然后便是一连串的晦涩词汇,佩德罗幼嫩的食指将它们一一写在洼黏湿的手心。细小的触动使洼情不自禁发出一声低吟。那些被分别刻画在他掌心的字母顺着他的知觉爬向他生命的最核心处,在途中形成它们隐秘的连贯。逐渐地,佩德罗所念的每一个“她”都在洼的听觉中成了“香豆”。“香豆的身体在一层薄薄水帘下微微波动起来……香豆碧蓝的眸子升起一片薄雾……”不对,香豆的眸子是乌黑的,直到她偏瘫的那一年,那些眸子才呈出一点灰色。洼执拗地想香豆偏瘫的身体也依旧优美,肯定不像自己这只皱巴巴的皮囊盛着一套大小骨头。香豆那从来没披露的身体一定如书里写的那样既柔顺又倔犟…… 佩德罗此时在他手心写下了那个最秘密最紧要的字眼。男孩带点阴凉的柔软指尖触在了他神经的根茎上;生命和生物最最致死的敏感须梢上,洼打了个挺,把八岁的佩德罗吓坏了。佩德罗以为这个中国老头已进入了垂死状态,先是用书在老人脸上使劲拍打,依然不见改善,慌得他起身便往门口逃。就在同时,八哥杰米也惊得呱呱呱地以它的母语叫起来,一面扑腾着翅膀不断在笼中四面八方地碰壁,一些青柠檬色的羽毛纷纷落下。 洼这时才从沉醉的底部浮游上来,皱纹把他的瘦脸弄得乱七八糟,因而笑容里有了许多痛苦。佩德罗见中国老头没死,断了的一口气又续上了。他眼镜滑落到下巴上,两手到处摸索:“佩德罗,书呢?书呢?”佩德罗从地上拾起书,狠狠往洼身上一掼。八哥杰米这时也静下来,侧过脸用一只眼看看这一老一少,然后又侧过脸,用另一只眼再看看这一老一少。然后它口齿不清地说:“佩德罗,佩德罗……”男孩仔细听了一阵,问老人杰米在叫什么?洼听了听,说:“好像在叫‘佩德罗’。”老人这时看见男孩拧歪的上唇掀动起来,变成很大很大一个笑容,牙齿雪白刺眼。 佩德罗纠正八哥杰米的发音,直到杰米把“佩德罗”三个音节都完整地吐出来。这天八哥杰米的脾气特别好,佩德罗纠正它的时候它就静静地侧脸瞅着他,样子急切而专注。佩德罗狂喜地蹦跳上楼,在到达自己家门之前已把有关八哥杰米的号外大声报给了他挺着大肚在灶前忙碌的母亲。惊诧和兴奋使这一向脸色灰白的男孩两颊潮红,更大量的恐怖从他的大黑眼睛中释放出来。他的母亲也被佩德罗稀有的振奋情绪所感染,决定以后天天把佩德罗交给楼下的中国孤老汉去照看。这似乎对几方面都有利。佩德罗的父亲晚上八点回到家时,女人便和他讨论起楼下养八哥的中国老头来。他们在床上紧紧搂成一团,说这个城市住着不少像洼这样的中国老单身汉,他们一生都没有攒够钱娶个女人。男人和女人在这个时候为他们自己的优越处境而备感幸运。他们搂得更紧,把更大的响动传送到一板之隔的楼下,传到老单身汉洼清澈的听觉中。 洼断定房东没有把香豆死后在屋里停留八天的事告诉墨西哥一家人。房东可能压根连屋里死了个叫香豆的老女人都没说。想到此处一阵自谴:连他自己也在心里把香豆叫做“老女人”了。一个守身如玉的女人不可能成老女人的,洼这样认定了。在香豆四十九岁那年,洼对她说他们该住到一块了。她微带嫌恶地笑起来,看着他,意思说,何苦呢?这样隔一层天花板,有什么不好呢?到了香豆六十岁时,一天,她请洼上楼去她屋,然后她用一枝笔在纸上写字给洼看,每一行字都在纸上滑出个大下坡。香豆说:“洼你看,怎么会这样?”她没法把字写在一条水平线上,它们就是一个比一个低地往下滑。香豆哭了起来,洼把她头发稀疏的脑袋捧入自己怀抱。那就是香豆偏瘫的开始。洼在接香豆出院时又说一句:“香豆,不如我们就住到一处吧?”香豆又笑了,右边嘴角向下滑去。香豆的意思是,他们认识得太久了,认识太久的人住到一处会很可笑的。在香豆死后的一天,洼突然悟出,香豆的一生或许也如他一样,是场空等,等的是个洼没见过的人。香豆对那人的空等由于有了洼对她的空等垫底而显得安全而温暖。洼对香豆的空等亦由于她对那人的空等而显得凄美而浪漫。大概就是这么个因果逻辑,洼在那天想明白了。香豆花了半生的闲余时间教会了洼阅读,教会了洼讲水手肮脏话之外的英语。当了一辈子圣经装订女工的香豆死时并不知道她一生最大的业绩是把一整本圣经灌入了洼的生命,并也使洼有能力阅读各种“成年人读物”。老单身汉洼的正派单纯的生活和其他中国老单身汉于是有了点不同。 从八哥杰米学会“佩、德、罗”三个音节的那天晚上,八岁的佩德罗每天下午三点半准时出现在洼的门口。洼的那本开始解体的、散发霉腥的“成年人读物”已给佩德罗读下去一半。一些重要段落洼要求男孩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读。有时男孩心不在焉,去想八哥杰米哪天才会报告天气给他听。这种时候他就把书念得颠三倒四,于是书中人物的动作也就变得混乱不堪,荒诞不经,洼就会哮喘般暴发强烈而窒息地大笑。佩德罗十分讨厌洼的这种恶劣笑声,在洼这样笑的时候,八岁的男孩有一点感觉到自己吃了这中国老头的亏,被这中国老头给戏耍了;也有一点感觉到洼让他念的这本破旧的书所述的是个什么故事。那些陌生字眼在他一个个拼写在洼的手掌心上时,渐渐在他脑际深处拼连起来,一些他不懂得却隐约知晓的意义逐渐形成了。洼越来越多地要求他把那些字画在他手心上,每当佩德罗这样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在洼手心上画动时,洼那几乎疏淡得没了踪影的眉宇间便出现一种更怪样的表情。佩德罗不认识这表情,他不知它是种复杂透顶的舒适和幸福。但是佩德罗已感到每天从他口腔经过的这些句子、词汇大致连缀成了怎样的一件事物。这件事物八岁的他是不懂的,但他的本能是懂的。 洼在感恩节前夕完全失明了。但洼还是能看见白天和黑夜的区别。白天是一片白色上有些动或静的黑影子,黑夜则是一片黑色上有些动或静的更黑的影子。凭着这点判断,洼戴着他的灰色眼镜,拄着手杖可以到两个路口外的中国菜蔬店去买半打松花蛋和一袋港式全蛋面,或者一袋小白菜、半斤叉烧。洼很少吃他判不出质量的东西。洼也可以自如地走到四个路口外的波特莫斯广场去听人拉胡琴、吊嗓子、下围棋。这两桩事不需要视觉去做。洼尽量避免做出盲人的动作来:用手杖琐碎地点点戳戳,同时把下巴高高翘起。做过水手的洼觉得那些动作在他身上会很没风度。他走到离家门十多步时,就听见佩德罗已经等在那里。佩德罗和三个陌生男孩在他窗台上坐成一排,在听佩德罗吹嘘八哥杰米。佩德罗的语气明显带有哗众取宠和讨好。他把洼说成是中国海盗,洼想自己的灰眼镜大概挺帮忙营造这种神秘气氛的。 男孩们一见洼就知道他绝不是中国海盗。他们瞪着蓝色、灰色、棕色的眼睛,看洼走过来。他们相互戳戳捣捣,暗暗讨论洼是否是个瞎子。他们不知为什么心里非常希望洼是个瞎子,不然洼实在太平常了,不配拥有那么一只神奇的八哥杰米。洼大声跟男孩们打着招呼,然后男孩们鱼贯进入了洼那散发着老单身汉特有气味的房间。佩德罗像主人一样将八哥杰米介绍给朋友们。洼在一边被忽略得很干净。他挂起盲人所特有的明辨是非的悄然笑容,欣赏着这帮兴奋得手忙脚乱的男孩们。杰米毕竟是只漂亮的鸟,并长着一个诡计多端的面孔。 佩德罗连恳求带威胁,八哥杰米就是不肯张口叫他一声“佩德罗”,更别提报告天气预报了。它不动声色地将尾翼一坠,一粒白色的粪落在佩德罗的黑头发上,引得三个同伴快乐了三秒钟。佩德罗将抹下的鸟粪揩在洼的破沙发上,继续软硬兼施地逗八哥杰米开口。最终是杰米先失去了耐心,呱啦呱啦地乱嚷起来,音色稍次于乌鸦,人类强加于它的文明半点也不见了。其中一个男孩打着哈欠说,他想回家了。 另一个男孩说,他也等不及八哥杰米的天气预报了。 第三个男孩说,这是个屎鸟,只会吃和拉屎,根本不会说话,他们到这里来受了骗。 佩德罗急了,说八哥杰米说起话来语法比你正确多了! 男孩说,墨西哥人最会撒谎。 佩德罗要哭出来,他指着坐在墙角的洼说,洼可以证明,我从来不撒谎!洼可以证明…… 男孩们打断他说,中国人更会撒谎。 洼听见男孩们一个跟一个地走了。他眼前的一片黑暗中有个更加黑暗的小影子孤零零立在那儿。他走向那小影子,感到那是条正在深刻饮泣的小影子。洼来到这个国家,这个城市时不比佩德罗大很多,洼知道这条孤零零的小影子内心是怎样个滋味。六十多年前的洼若有一只宠物如八哥杰米,他也会像佩德罗那样以它去换取一点信赖和友情。这一点八哥杰米是没法懂得的。 当洼的手摸索到佩德罗的大黑眼睛边,摸索着去揩那些眼泪时,男孩猛力甩开了他。甩开了这个整天让他读那些污秽词句的中国糟老头。洼这时看不见佩德罗的眼睛扩张得多么大多么黑,放射出怎样的两束黑暗的恐怖。男孩发起脾气来竟比八哥杰米大许多。他也像那孤禽一样绝望地扑腾,四面八方碰壁。洼吓坏了,却看不见男孩究竟想干什么。佩德罗扑腾到一个角落,抄出一根木棒照着八哥杰米的笼子便挥过来,两种生物同时发出极惨的“呱呱”声。笼子是铁铸的,古旧了,却怎样也打不烂。洼想告诉男孩凡是老东西都是难以毁掉的。而这时八哥杰米不知怎么从笼中飞出来,腿上拖一条发黑的银链。佩德罗舞着比他自己高、与他分量相当的木棒满处追打八哥杰米。洼凭着听觉去阻拦男孩,却总是迟一步,结果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地上。洼绝不想让佩德罗伤害八哥杰米,他认为过去的半年中有佩德罗,有八哥杰米,有他自己,这是个相当美满和睦的组合。 这个时间离邻居们下班归来大约还有四十到五十分钟。 佩德罗越来越怒不可遏。八哥杰米已飞累了,趴在那早被填了的壁炉边沿上歇息,佩德罗喘了几秒钟突然屏住呼吸,瞄准那鸟便抡过木棒,却听见洼闷闷的一声“哎哟!” 佩德罗看见无数根血注从洼的老脸上流下来,灰色眼镜摔在地上,成了两只空洞的眼眶。男孩愣住了,他就那么愣愣地看着这个中国老头在越来越大的血泊中抽动,发出他听不懂的哀怨之声。 拉斯维加斯的谜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