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坂密室杀人事件》 第一章 我娘家在东京市文京区d坂的根津神社附近。我的祖先在江户时代就买下了这所房子,由于我爷爷那一代做买卖亏了本,我们家很快就没落了。 关于我娘家,我就不想多说了。我只想说说昭和三十一年(1965),我因患肺结核在我家二楼的一个房间里疗养的时候,亲眼看见的一个奇异的杀人事件。 当时还没有治疗肺结核的特效药,我接受的是一种化学疗法。接受这种疗法的时候不能出门,整天都得在房间里待着。闷得慌了我就趴在窗边往外看,结果看见了一个非常奇异的杀人事件。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但我觉得那就像发生在昨天的事情。 我房间的窗户下面是一条小路,小路虽然不算窄,但几乎没有什么过往的车辆和行人。小路对面是一幢红砖平房。那是一幢英国式建筑,看上去非常漂亮。不过由于年代久远,白漆的窗框已经变得黑糊糊的,房顶的中央部分也有些塌陷。整个建筑显得老旧,给人一种古色苍然的印象。 那幢平房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面是正房,靠路边是一所好像当过仓库的小房子。小房子有两个临街的窗户,左边那个窗户总是拉着窗帘,从外面用铁栏杆封着,右边那个窗户则是从里面用木板封着。 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我经常听见从左边那个窗户里传出野兽咆哮似的声音。那声音不仅白天有,有时候夜里也有。那声音非常难听,简直让人难以忍受。本来我不能出门就够心烦的了,听了那声音就更心烦,甚至觉得病情都加重了。 最初我还以为他们家养着狮子、老虎,要不就是养着大猩猩,因为我觉得那声音不可能是人发出来的。 可是,有一天晚上,我发现那野兽咆哮似的声音还真是人发出来的。那天晚上,我看见左边那个用铁栏杆封起来的窗户的窗帘上,映出一个人的影子,从那个人影的动作来看,分明是正在扯着嗓子发出咆哮声。 一天傍晚,我终于看见了被关在小房子里的那个发出奇怪的咆哮声的人。一个四十多岁的佣人模样的女人,拉着那个人的手到街上散步来了。 那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首先是脑袋特别大,大得异常。走路的时候也好,站住的时候也好,那个大脑袋都在不停地左右摇晃。个子很小,穿着一条脏兮兮的裙子。也就是说,那是个傻姑娘。 后来,我经常看见傻姑娘被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佣领着出来散步。出来散步的时间不是固定的,有时候三四天出来一次,有时候一个星期出来一次。散步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发出过奇怪的咆哮声。 那幢平房的院子周围用金属网围墙围着,围墙上爬满了蔷薇等植物。因为我的房间在二楼,所以院子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我经常看见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佣用托盘端着饭菜走出正房,给关在小房子里的傻姑娘送饭。 金属网围墙开着两个出入口,一个开在左边,靠近小房子左侧的门。佣人领着傻姑娘出来散步的时候,都是走左边这个出入口。 围墙右边还有一个出入口,靠近小房子的右侧。为什么要开这个出入口呢?我一直没弄明白。终于有那么一天,我知道是为什么了。那天,我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拿着手杖的风度翩翩的绅士,走进右边那个出入口,站在小房子右侧,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随后就消失在小房子里了。 也就是说,这所小房子左右各有一扇门,只不过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左侧这扇门,看不见右侧那扇门。为什么是这种构造呢?我也搞不清楚。总之这所小房子有一左一右两扇门,靠近这两扇门的围墙上开着一左一右两个出入口。傻姑娘使用小房子左边的门和围墙左边那个出入口,绅士使用小房子右边的门和围墙右边那个出入口。 我躺在床上,除了看书就是观察那所小房子。我发现那个绅士来的时间是固定的,他总是每星期三下午三点过来,从围墙右边的出入口进去,站在小房子右侧,掏出钥匙,然后消失在小房子里。三个多小时以后,也就是六点多钟,他从小房子右侧出现,走围墙右边的出入口离去。 开始我以为他是来给傻姑娘看病的医生。他那绅士般的举止,高档华贵的服装,仪表堂堂的走路姿势,都说明他是一个上流社会的人。但是我想来想去觉得不对头,既然是来给傻姑娘看病的,为什么每次都走右侧那扇门,而不走左侧这扇门呢?莫非那所小房子的两个窗户之间用墙壁隔开了,那是两间屋子? 也许是这所小房子以前当仓库的时代的遗留物吧,右边那个窗户是从里面用木板封起来的,才里面没有透出过一丝光线,那位绅士好像从来没有想过拆除封着窗户的木板。 没有透出过光线的理由也不难理解,因为绅士从来都是一到六点就离开,还用不着开灯。据我的观察,除了绅士以为,还没有别人从小房子右边的门进去过。 那么,每个星期三下午三点到六点这段时间里,绅士在那个被木板封得严严的屋子里干什么呢?我越来越觉得好奇了。 是工作吗?可是,什么样的工作每周只需要花三个多小时的时间来做呢?而且旁边还有一个傻姑娘不时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声,能安心工作吗? 那位绅士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第二章 五月末的一个晴朗的下午。那天我心情不好,一点儿食欲都没有,中午母亲给我端上来的午饭,我连一半都没吃完。我忽然觉得,我跟关在小路对面小房子里的那个傻姑娘的境遇是一样的。不,我还不如她呢,她有时候还能出去散散步什么的,而我连家门都不能出。我觉得这种单调的生活再继续下去的话,我也会像她那样发出怪里怪气的咆哮声的。 我躺在床上看了会儿书,忽然又想看看那个跟我境遇一样的傻姑娘了。我靠近窗户往下一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只见那个傻姑娘一个人正在走出围墙左边那个出入口,要到街上来。蓬乱的头发从中间分开,后脑勺梳着三个小辫子。她的眼睛很小,鼻头圆圆的,嘴唇厚厚的,龇着大门牙,好像在笑。大脑袋还是不停地左右摇晃着,肩膀有棱有角的。 她的上身穿着一件衬衫,扣子一个也没系。因为没有戴乳罩,rx房露出一半。最奇怪的是她的裙子,由于提得太高,两条苍白的大腿呈o字形,全都露了出来。 她一边走,还一边不停地把裙子往上提,结果连白色的内裤都露出来了。 我马上想到的是:她要逃走吗?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把门弄开跑出来的,这对于她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可以逃到谁也找不到她的地方去,获得自由。 可是我想错了,她好像并没有打算逃跑。只见她走到用铁栏杆封起来的左边那个窗户下面,在路旁蹲了下来。她想干什么呢?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像一座石像似的一动不动,好像要在那里永远蹲下去。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还是龇着大门牙,好像在笑。 好奇心驱使着我趴在窗台上继续观察。过往的行人经过她面前的时候,脸上都露出厌恶的表情,故意绕一个大弯子躲着她走。 将近一个小时过去了,她还是蹲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虽然想看看她到底要干什么,但我毕竟是个病人,觉得坚持不住了,想躺下歇会儿。 就在这时,我忽然发现在地上蹲着的傻姑娘的两脚之间的地面黑糊糊的湿了一片。 当时,那条小路还不是柏油路,而是关东地区特有的土路。这种土路下雨的时候一片泥泞,晴天的时候干巴巴白乎乎的,尘土飞扬。 她两腿之间黑糊糊湿乎乎的那一片越来越大,我终于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了:她撒尿了! 可是,傻姑娘好像没有感觉到自己撒尿了。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龇着大门牙,好像在笑。不过我已经看出她有些神情恍惚了。 我的心里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感情,有厌恶,有同情,有恐惧。也是是这几种感情的混合,搅得我心里挺难受的。 我在肩头披了一块毛毯,继续观察她的动静。忽然,她激动地叫了一声站起来,晃着大脑袋向我右边那个方向跑去。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我顺着她跑过去的方向一看,原来是那个风度翩翩的绅士来了。他还是穿着一身黑西装,左手拿着手杖,右手提着一个黑皮包,跨着大步,缓缓走过来。 他看见傻姑娘向自己跑过来,吓了一跳,站住了。这也不难理解,谁看到这样一个女人向自己跑过来,都会吓一大跳的。 傻姑娘向绅士扑过去,抱住他,从心底里发出欢喜的叫声。那样子虽然很奇怪,但也有几分可爱。我明白了:她在那里蹲了那么半天,原来是在等那位绅士啊! 她敞开自己裸露的前胸抱着绅士,并且拉着绅士的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两腿之间。 这时,绅士一把推开傻姑娘,把她推倒在路中间。 傻姑娘虽然摔倒了,但脸上的表情一点儿都没变,依然龇着大门牙笑着。我觉得她那是对自己不知廉耻的行为感到难为情的笑。我很同情她。 绅士愣了一会儿,很不高兴地掸了掸被傻姑娘弄脏了的衣服,整了整被傻姑娘弄乱的袖子和领带,刚要转身离去,傻姑娘又跑过去要抱他。 绅士生气了,举起手杖狠命地抽打起傻姑娘来。 傻姑娘痛得尖叫着,蹲在了路中央。绅士瞥了她一眼,转身走进围墙右边的出入口,掏出钥匙,消失在小房子里。 我觉得绅士做得太过分了,心里替傻姑娘难过,但又觉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忽然我想起这天是星期三,转身看了看床头的闹钟,三点刚过。那个绅士来得可准了,就像从不晚点的列车。 被绅士打疼了的傻姑娘在路中央蹲了半天,终于站起来,晃着大脑袋走到我看不到的什么地方去了。 第三章 我的窗户下面又恢复了宁静。这条路虽然不算窄,但在昭和三十一年,这种土路很少有汽车通过,行人也不多。 我对发生在我眼皮底下的这出富有刺激性的短剧不是特别理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傻姑娘爱上那个绅士了吗?她在路边蹲了一个小时,就是为了等那个绅士吗?可是,她为什么一定到街上来等呢?三点绅士不是就要来了吗?他们在那所小房子里见不上面吗? 我又盯着那所小房子看了半天,什么动静都没有。我觉得有点儿累,就又躺到床上看书去了。 看了好长一段时间以后,我忽然想起那个绅士总是六点以后离开那所小房子,就又趴在窗台上往下看。我认为,绅士回去的时候也许还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把毛毯披在肩上,胳膊肘撑在窗台上,继续观察起来。 可是,我观察了好长一段时间,既没看见有什么事情发生,也没看见绅士从小房子里出来。我觉得有些蹊跷。 莫非那个绅士已经回去了吗?不对呀,根据我的长期观察,绅士来的时间非常准确,绝对是三点,但走的时候不是特别准确,经常晚那么五分钟十分钟,甚至二十分钟半个小时的,提前走的情况一次都没有过。我差一刻六点就开始趴在窗台上往下看了,不可能是错过了。 转眼间七点了,七点半了。太阳早已落山,天暗下来了。我忽然觉得心里烦躁不安,预感到要出什么事,不由得心情紧张,心跳加快。 八点了,母亲给我把饭端上来,帮我开了灯,问我是不是睡着了,我说是。 我吃饭的时候,母亲在一旁对我说,对面那个傻姑娘跑了,刚才她家的人来我们家打听过。听母亲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刚才下面乱了一阵。这么说,傻姑娘家的人已经开始找她了。我问母亲知道不知道傻姑娘跑到哪儿去了,母亲说她怎么会知道呢? 我吃完晚饭,母亲把碗筷拿走以后,我关掉房间里的灯,一个人继续趴在窗台上往下看。 小房子窗户外面的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聚集起一群人。他们大声谈论着什么,具体内容我听不太清楚,好像是在商量怎么找傻姑娘。在那一群人当中,有我见过的那个经常领着傻姑娘散步,给傻姑娘送饭的女佣。 她垂着头,无精打采的,可能是觉得自己应该对傻姑娘的失踪负责任吧。在她身旁站着一个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正在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这个秃顶的中年男人,大概就是对面那个家里的男主人吧。我跟邻居没有来往,谁都不认识。 这时候,我忽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也许是因为我在二楼,所以比下面的那些人发现得早吧。我看见从那些人旁边的那所小房子的右边的那个窗户里,透出一丝灯光,是从封着窗户的木板缝里透出来的。 左边那个一直拉着窗帘,从外面用铁栏杆封起来的窗户没有灯光,右边这个从里面用木板封起来的窗户却透出了灯光,说明那是两间屋子。关着傻姑娘的是左边那一间,绅士进的是右边那一间。 以前我在夜幕降临以后也观察过那所小房子,从来没有看见从右边的窗户里透出过灯光,今天晚上怎么会有灯光呢? 我担心是自己看错了,于是上下左右变换着角度反复观察,最后确定那不是窗玻璃反光,而是从里面透出来的灯光——只不过是从木板缝里透出来的,很难被人注意到。 这么说,那个绅士还在右边这个屋子里!这个屋子里可能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因为这种情况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想到这里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心跳也加快了。下面那些人,怎么就注意不到从木板缝里透出来的灯光呢?我真想跑到下面去告诉他们,要不就下楼去告诉母亲,让母亲转告他们。 我再也待不下去了,决定下楼去。 没想到我刚要从窗前离开的时候,下面有一个年轻人也注意到从右边那个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了。他是面向窗户站着的,所以注意到了,只见他伸手指了指那个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背后的窗户。 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停止了指手画脚,回过头去一看,吃了一惊。看来他也没想到那间屋子里会有灯光透出来,愣住了。 这时,最早发现右边的屋子里有灯光透出来的那个年轻人,指了指小房子的右侧,意思好像是要去敲那所小房子右侧的门。 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年轻人就带头走进围墙右边的出入口,站在了从我这个角度看不见的小房子右侧的那扇门的前面。 动作比大家慢了一拍的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分开众人来到最前面,举起手来敲门,一边敲还一边大声叫着,大概是在叫绅士的名字。 听不到任何反应。 于是那个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使劲敲起门来,喊叫的声音也大起来。 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不知道他们是把找傻姑娘的事给忘了,还是认为傻姑娘就藏在右边的屋子里。他们一边敲一边叫,折腾了半天也没人给他们开门。 开始我也以为傻姑娘藏在右边的屋子里,后来一想不对。那个绅士那么讨厌那个傻姑娘,毫不留情地用手杖抽打她,怎么会让她进屋呢? 站在门前的那个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转过身来,指着正房那边说了句什么。那个照顾傻姑娘的女佣立刻小跑着到正房里去了。 不到一分钟,女佣跑回来,递到中年男人手上一件东西,好像是那间屋子的备用钥匙。中年男人皱着眉头,把钥匙插进了钥匙孔。大概是门开了,站在门外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 不一会儿,那个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大声尖叫着。虽然我听不清他在叫什么,但可以听出那是因为看见了非常可怕的东西,声音里充满了恐惧。我不由得紧张起来,调整了一下姿势。 进去的人们也都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围在一起乱作一团。那个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脸色苍白,急得团团转。他们到底看见什么了? 其中一个人离开人群,向正房跑去。剩下的人站在原地乱嚷嚷。 最后从屋子里跑出来的是那个女佣,她连路都走不稳了,完全是一种神情恍惚的状态,看来她受到的刺激最大。 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个傻姑娘在屋里吗?从眼下的情况来看,肯定不在。如果在屋里的话,人们肯定要把她带出来的。傻姑娘跑到哪儿去了呢? 我趴在窗台上看着,心里特别着急,特别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不过有一件事是明摆着的,右边那间屋子里肯定发生了非常怪异的事。 这时候我听见了警车的叫声。声音越来越近,警车来到了我的窗户下面。警灯闪烁着,把小路两边的房子都照红了,警车最后缓缓停在了我家对面的小房子旁边。我看见我母亲也出去看热闹了。 从警车上下来几个警察,他们迅速用绳子把小房子圈了起来,绳子上挂着“禁止入内”的牌子。 紧接着又来了一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我的窗户下面更热闹了。 住在附近的人们纷纷凑过来看热闹,我家前面跟赶集似的。 站在后面的人看不见前面的情况,有的踮起脚尖,有的连蹦带跳。跟他们比起来,我这里可以说是剧场里的特等包厢。 我对下面的事情越来越感兴趣,目不转睛地看着。又过了一会儿,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从右边那间屋子里抬出来一副担架。担架用毛毯盖得严严实实的,毛毯下面好像是一个人,那个人一动不动,大概已经死了。 担架上的人是谁呢?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个绅士。也就是说,那个绅士已经死了。刚才那群人跌跌撞撞地从屋子里面跑出来,吓得脸色苍白,可能是因为看见了绅士的尸体。 那么,那个绅士是怎么死的呢?最了解这个事件的人应该是我,因为我观察这所小房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从那个绅士下午的样子来看,肯定不会是病死,也不会是自杀的,剩下的只能是他杀——这是最简单的推理吧?既然是他杀,就有一个谁是凶手的问题。那么,凶手是谁呢?我认为只能是那个傻姑娘,不可能是别人。那个傻姑娘被绅士用手杖暴打了一顿,肯定非常愤怒,肯定要报复的。 看着窗下乱哄哄的样子,我眼前浮现出绅士用手杖抽打傻姑娘的情景。我认为,肯定是傻姑娘杀了那个绅士! 第四章 发生在我眼前的这个奇怪的事件,第二天在报纸上登出来了,大标题是:d坂杀人事件。看了报纸我才知道,这个杀人事件是一个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的奇异事件。 综合报纸上的报道和我后来从别人那里听到的消息,被杀害的人就是那个穿着讲究的绅士模样的人。 那位绅士在神田开着一家律师事务所,是一个很有名的律师。他的顾客一般都是社会名流和政治家,是一个既有地位又有名誉的所谓名士。我家对面那所小房子右边的那间屋子,是他租的。 这个有名的律师就是在他租的那间屋子里被人杀害的,而且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死法。 律师被发现的时候全裸着身子,手和脚被绳子捆着,嘴被毛巾堵着,眼睛被黑布蒙着,脖子被绳子勒着,绳子的另一头固定在桌腿上。 更让人吃惊的是,他的xxxx根部被细绳缠着。 他死在了一间可以称作密室的屋子里。那间屋子只有一个窗户,而且被木板封得死死的。门也只有一扇,锁从里面撞上以后,没有钥匙从外面是进不去的,而钥匙就在桌腿旁边。 以前我以为那所小房子的中间是通着的,其实不是,两个窗户之间有很厚的砖墙。以前砖墙上倒是有一扇门,不过早就用砖封死了。总之,律师是在一个地地道道的密室里被人杀死的。 律师的尸体受到的惨不忍睹的凌辱,当时的报纸上并没有写那么详细。上述那些情况是我后来从别人那里听说的。这个奇怪的事件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不光是报纸,很多杂志都连篇累牍地报道了这个所谓的“d坂杀人事件”。 凶手好像就是被关在隔壁的那个傻姑娘。对这种说法我是表示赞同的。除了我以外,还有人亲眼目睹了“手杖殴打事件”。报纸和杂志的记者根据目击者提供的情况,详细记述了“手杖殴打事件”。 但是,傻姑娘再也回不到小房子左边的那个房间里了。“d坂杀人事件”发生的第二天早晨,她的尸体在神田川下游的佐卫门桥附近的水面上被发现。 据分析,她应该是顺着本乡大街往南走的。走到汤岛以后,再往前走,就到了神田川河边。据说在那一带确实有人看见过她。至于她是因为杀了人感到自责,故意投水自尽的,还是不小心掉进河里淹死的,就不太清楚了。总而言之,她是溺水而死的,尸体是被冲到佐卫门桥附近以后被人发现的。我对人们的这种说法表示同意。 于是,杀人凶手——不,应该说是最值得怀疑的犯罪嫌疑人,第二天早晨成了不会说话的死人。不过,就算她没死,要想从她嘴里问出什么来,恐怕也是非常困难的。 “d坂杀人事件”是一个难以解开的谜。就算是傻姑娘把那个律师杀了,那么,她是怎么在那个密室里把他杀死的呢?那间屋子只有一个窗户,而且用木板封了起来。那间屋子也只有一扇门,门是锁上的,钥匙在屋子里,还有一把备用钥匙在房东住的正房里。据说放在正房里的备用钥匙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傻姑娘去正房把钥匙偷出来,打开律师租的那间屋子,进去把律师杀死以后,再锁上门把钥匙放回原处,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正房里不但有家里人,还有佣人,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底下把钥匙偷出来再放回去,不用说是傻姑娘,就是再机灵的人也做不到。 我在那所房子对面的二楼看见了整个事件的全过程。那个傻姑娘分明是个色情狂。她喜欢上了律师,但是律师对她很冷淡,而且还用手杖狠命地抽打她。她杀死律师复仇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这个色情狂杀死律师以后还觉得不解气,又对律师的尸体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凌辱。“d坂杀人事件”让我联想起阿部定事件(1936年5月18日女佣阿部定将情人绞杀并切除其生殖器的事件。由于事件的猎奇性,在事件发生及阿部定被逮捕后,日本新闻界号外连出,这在当时是一起引起人们极大关注的事件。即便是现在,很多日本人只要一听到“阿部定”这个名字,就会联想起该事件)。这种失去了理性的女人罪孽深重,让人脊背发冷,不寒而栗。 但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傻姑娘的杀人方法,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那么一间密室里杀人。 右边那间屋子她是什么时候进去的呢?律师进去以后,我又趴在窗户上看了半天,看累了就躺下看书去了。难道说,她是在我躺着看书的时候回来了?回来以后敲开律师那间屋子的门进去把律师杀了? 就算是这样,我也觉得只靠一个女人的力量杀死那个律师是不可能的。当然,也许傻姑娘发疯以后具有超出常人的怪力,先把律师勒死,再把现场弄得一片狼藉……但是,她把那间屋子弄成一间密室干什么?一个傻姑娘,就算具有超出常人的怪力,怎么会有超出常人的智慧呢? 警察也好,世人也好,报纸也好,也都像我这样想过,结果都跟我一样陷入迷宫,找不到出口。 时间一天天过去,人们渐渐地把这个谜一样的“d坂杀人事件”忘记了。作为一个目击者,“d坂杀人事件”在我的脑海里留下的印象也越来越淡薄了,我只记得律师被杀死以后受到了惨不忍睹的凌辱。 时光飞逝,日月如梭,转眼三十年过去了。我最终还是了解了“d坂杀人事件”的真相。了解一个事件的真相,竟需要三十年的时间!三十年来,东京这座城市和住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还记得“d坂杀人事件”的人恐怕也不多了。不过,住在d坂的人们在事件发生以后还是看到了很多跟“d坂杀人事件”有关的东西。 首先是那个傻姑娘的丑恶形象在社会上不断膨胀,作为一个惨无人道的色情狂被人们唾骂。以她为原型的小说成为畅销书,进而被拍成电影。事件发生后,经常有人给她的家里打骚扰电话,经常有人投石头把她家的窗玻璃砸碎。四年以后她家就搬走了,搬到了不为人知的地方。她家的房子被拆掉,盖起一座公寓。 我的肺结核病痊愈了,早就从d坂的家里搬了出来。我现在住在离我上班的地方不远的护国寺附近的公寓里。一次散步的时候,我偶然听说那个傻姑娘的墓地就在护国寺里。 据说她的墓没有墓碑,而且荒凉、凌乱。但是,有一天我特意绕到那边去看的时候,发现她的墓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墓前还摆放着鲜花。当时我认为是她的家里人来过了,后来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一个星期六,我散步经过傻姑娘的墓的时候,看见一个老太太正在用扫帚打扫墓地。我不记得见过这个老太太,但我认为她肯定是傻姑娘家里的人。于是我就上前跟她打招呼,说我以前是这个傻姑娘的邻居,还亲眼目睹了轰动一时的“d坂杀人事件” 那是一个晴朗的春日,护国寺里的樱花已经开了八成,观赏樱花的人很多。 老太太看上去有七十多岁了,满头银发,戴着一副银边眼睛,高贵优雅。她听了我冒冒失失地说的那番话,不但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儿反感,还频频点头。于是我对她印象很好,就问她是不是傻姑娘家里的人,没想到她说不是。 我感到非常吃惊。不是她家里的人,为什么要来为傻姑娘扫墓呢?而且是每个星期六都来,除了扫墓还摆放鲜花。我冒昧地问她:“您和傻姑娘难道有什么因缘吗?” 老太太听我这么一问,就打算离开墓地回家了。我见状赶紧拦住她,耐心地跟她拉家常。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可能是解开三十年前“d坂杀人事件”之谜的机会,我决不能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老太太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开口说话了。她说,她就是那个在“d坂杀人事件”中死去的律师的妻子。 不用说,我又一次感到非常吃惊,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巧合的事!我对眼前这个老太太更感兴趣了,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既然她已经告诉我她是那个律师的妻子,就是要把一切都告诉我。我耐心地等待着。 老太太叹了口气对我说:“这真是命运的安排。既然您是亲眼目睹了那个事件的人,我就把一切都告诉您吧。我把埋藏在心里三十多年的事情说出来,扛在肩上的包袱就算放下了。三十年啦,我被这个包袱压得好苦啊!” 现在,我就把老太太对我说的那番话整理出来写在下面。老太太就是通过这番话卸掉了在精神上背了三十多年的包袱的。 我要告诉您的事,对于我丈夫来说是一件非常可耻的事。我本来打算一辈子保守这个秘密,到死都不对任何人讲,但是我又觉得这样做对不起那个傻姑娘。那个傻姑娘被认为是杀死了我丈夫的凶手,而且是用非常残忍的手段把他杀死的,谁都把她当成十恶不赦的坏人,这对她不公平啊!另外,之所以会发生那个悲惨的事件,我作为妻子,也是有责任的。 事件发生前两年的一天夜里,我丈夫忽然让我对他进行性虐待。当时我懵了,一时没能理解那是什么意思。后来我才明白,我丈夫是一个性受虐体质的人。我断然拒绝了他的要求。打那以后,他每天郁郁寡欢,不能得到性虐待,对于他来说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后来,他终于忍受不了那种痛苦,开始自己对自己进行性虐待,以求解脱。家里有我,还有孩子,他不能在家里做,就去d坂租了那间屋子。 我丈夫是个有名誉有地位的人,他想保住自己的名誉和地位,也只有那样做了。如果他找别的女人帮忙,很难保证他找来的女人不给他说出去。于是他就在d坂那间屋子里,自己对自己进行性虐待,自娱自乐。 他每个星期三的下午三点到六点到d坂的那间屋子里去,自己把自己捆绑起来,沉溺在性受虐的快乐之中,享受完了再回家。当然,那时候我是不知道的。我丈夫死后,我看到了他的尸体,马上就明白他完全是死于事故。 他肯定是躺在桌子上对自己进行性虐待的时候,不小心从桌子上掉了下来,被绳子勒紧了脖子窒息而死的。那个傻姑娘跟我丈夫的死没有任何关系。傻姑娘离家出走不慎掉进河里淹死,正好跟我丈夫死于事故发生在同一天,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偶然,也是非常不幸的偶然。 由于这个不幸的偶然,可怜的傻姑娘被认为是杀害了我丈夫的凶手,而且被描绘成比恶魔还要可怕的色情狂,我觉得非常对不起她。我想对世人说:她没有罪!但是,如果我说出来,就会使我丈夫的丑行昭示天下,我作为他的妻子,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就这样,我在矛盾的心情之下苦苦挣扎了三十年。我觉得对不起那个傻姑娘,也对不起我丈夫。当时,如果我满足了我丈夫的要求,他就不会去d坂租那间屋子,当然也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故,傻姑娘也就不会被冤枉了。 自从我知道了傻姑娘的墓地在这里以后,每个星期六都来为她扫墓。但是,我觉得就是这样做也赎不完自己的罪…… 听了老太太的话,我愕然无语。三十年来,我也一直在误解那个可怜的傻姑娘。原来那是一次偶然的事故,根本不是什么杀人事件! 我的眼前浮现出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傻姑娘从家里逃出来以后,蹲在地上撒尿的情景。她确实是在等那个律师,但她不是色情狂。她偶然发现有一位风度翩翩的绅士,每个星期三都要到她的隔壁来,就悄悄地爱上了他。作为一个有智力障碍的女人,她向律师求爱的动作也是可以理解的。 结果是非常不幸的,更为不幸的是傻姑娘一直被人们当做惨无人道的色情狂的典型,被无情地诅咒。她不是什么色情狂,她的爱应该说是纯洁的。 三十年前,我由于养病,在我家二楼无意之中目睹了这个事件。三十年后,我又在护国寺遇见了当年由于偶然的事故死去的那个律师的夫人,了解了这个事件的真相。 跟老太太告别以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觉得那个傻姑娘太可怜了。人们经常对身体残疾或智力障碍的人抱有偏见,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必须改变这种现状! 这就是我把“d坂杀人事件”的经过和真相写出来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