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谜杀人事件》 第一章 警视厅搜查一课凶案组吉敷竹史与小谷拓康二人,此刻正在板桥区c町一所邻接北区,名为“北村居”的老旧公寓内查案。时值烟雨朦胧、肌寒骨冷的十一月午后,站在公寓的五层高阳台上能看见前方的高架桥与高速道路,以及彼岸安然耸立的池袋阳光大厦。这些景物在阴霾天空下被雾气与雨水所笼罩。 公寓的主人是一位四十岁的女性。证件上显示她出生于昭和二十五年十二月,而今天是十一月十日,所以严格地说,她还未满四十,正确的年纪应该是三十九岁十一个月。 女主人名叫笹森恭子,独身,工作是教小孩儿弹钢琴和教外国人日语。日语的教授对象是近日引起广泛关注,在日本打工的东南亚劳工。 从周围邻居们的证词来看,笹森恭子是个性格循规蹈矩、洁癖,富有书卷气的女性。她的日常生活很有规律,但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却突然在自己的家里上吊自杀了。接到通报来到现场的警员经过一番调查后发现了诸多疑点,认为真相并非自杀那么简单。 首先是在现场没有发现任何疑似为遗书的文件。再加上死者的遗体是在阳台上发现的,吊着尸体的绳索穿过阳台上层屋顶栏杆的扶手。这样一具看上去是上吊自杀的尸体,警方却在尸体上发现了多处外伤。有几块殴打的留下的瘀伤,还有一些虽然不是很深,却是由刃物留下的伤口。两腕、腿部、颈部都发现了类似的刀伤。在警方看来,这些伤口应该是死者和他人争执后留下的。 现场布置得井井有条,也没有发现能够造成刀伤的刃物。但现场这么干净,有可能是犯人在行凶后整理过。刃物或许就是厨房的菜刀,犯人在用完后将它洗干净放回刀架。沙发之类的家具如果被移动过的话,犯人一定会将其物归原位。 死者笹森恭子只要将走进阳台转个身就够得着用来固定上吊绳索的栏杆扶手。这座公寓在斜线限制的基础上建造而成的。三层以上的阳台就像摆放女儿节人偶的展架一样向内缩进。也就是说,三层以上的四层,四层以上的五层,唯有阳台这部分,高的一层总是比矮的一层要狭窄。笹森恭子住的五层是最高的一层,房间的上面就是这座公寓的顶楼。顶楼栏杆的扶手并非在五楼阳台扶手的正上方,而是在进入阳台的玻璃门正上方。将绳索的一头穿过栏杆的缝隙,再和另一头打结就做成了一个绳套。死者就是将脖颈伸入这个绳套上吊的。能够想到这种方式来上吊的,怎么看都应该是一个身材较高的男人。因为女人身材较矮的话应该不会注意到头顶的栏杆扶手。 事实上,吉敷只要举起一只手轻轻一跳,就能触碰到屋顶栏杆的下端。看来这间公寓的天花板实在很低。起争执,动杀意,再将被害者伪装成上吊自杀悬挂在阳台的檐前……吉敷的脑内竟是这一类的猜想。 笹森恭子尸体的脖颈上有红黑色伤痕,照理说这应该是上吊的绳索留下的。但在发现尸体时,这些伤痕和绳索却完全没有重合。于是吉敷他们决定来现场调查。 阳台空间不大,主人笹森恭子却在里面放着很多盆栽,不过这里面没有能在十一月开花的植物。如雾般的细雨不断零落在这些像枯枝一般的盆栽上。站在阳台里,能够嗅到枯叶与植物根茎的气息,还有一星泥土,以及潮湿水泥和雾雨的嗅迹。 盆栽原本应该放在像是长板凳的长方形小木桌上,因为在桌面上能找到摆放过花盆的痕迹。这样的小桌子有两张,如今都横倒在阳台上,所有的盆栽都被人从桌子上拿了下来。笹森恭子就是将这样的两张桌子叠在一起,然后站在上面上吊自杀的吧。不过这一切或许只是犯人故意布置好的现场。根据鉴证科出具的报告,死者的死亡推定时间为昨夜十一点至凌晨一时。 还有一点,警方通过对死者的邻居、熟人调查询问得知,死者在死前完全没有想要自杀的征兆,这是警方会对她自杀产生怀疑的决定性因素。她自杀那天精神状态和平日没有什么两样,并且还预定好了第二天给附近的学生上钢琴课。另外她日语教室那方面的日程表也没有改动。 但也不像是入室盗窃。拉开衣柜的抽屉就能看到七万日元的现金却安然无恙。现金的下面放着存折和n医科大学附属赤羽综合医院的挂号证。 另外也没有发现任何疑似是犯人留下的指纹。不过鉴证人员说现场有很多手套的触痕。当然,这也不一定就是犯人留下的。 吉敷走进室内,开始对笹森恭子的房间仔细检查。他看见饭厅里放着一个玻璃书橱,里面摆满了各种有关日语方面专业书籍,看上去每一本都很难懂的样子,其中还有不少英语原版书。另外还有零星几本与音乐相关的书,和那些日语文献相比,这些书到不那么深奥,只不过是一些儿童学习用的基础教材。 吉敷朝四周打量了一圈。从房间的摆设和布置来看,住在这里的人无疑是个书卷气十足的知识分子,什么漫画、通俗小说之类的书籍是一本也没有。 真是个文化人呀。带着对笹森恭子的印象走进里间的和室。这个房间仿佛是按照1ldk的结构设计的。室内有一个大饭厅,内有炉灶和流理台,还摆放着一面积不大的餐桌。在房间的入口处还有间简易的会客室。 吉敷蹲在地上仔细检查饭厅的地板。水泥地面上铺着一层塑料制的绿色地砖。仔细观察的话,就能在地砖的接缝处发现许多白色的粉末,看上去像是砂糖。 他又绕着饭厅中央的地板转了一圈,发现了四块白色的瓷器碎片,应该是茶杯摔碎后留下的。 打开摆放餐具的橱柜就能看见摆放在里面的茶杯。正如吉敷料想的那样,里面只有三个杯子,中间空出一大块,想必不见的两只已经被被打碎了吧。 死者身穿藏青色的连衣裙,仔细看的话,会在腹部也就是裙子的前部发现少量的污迹。这应该是昨晚死者泡红茶时不小心沾到的茶汁。 吉敷转身来到流理台前,打开流理台下方的置物柜。里面放着各种型号的菜刀和水果刀,现在这些刀具都好好地插在刀架上。 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将目光对准两把排放在一起的厚刃尖菜刀。吉敷蹲在地上,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抽出那两把菜刀放在地板上进行比较。这两把菜刀一模一样,是同一个型号,但其中有一把的刀柄的根部以及刀尖上沾着一些黑黝黝的东西。看样子像是血迹。 吉敷将菜刀交给鉴证科进行检测。他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相同型号的菜刀会有两把? 想了一会儿,吉敷起身打开通往里间的玻璃移门,里面是一间安放着被炉的和室,站在门口就能看见对面有一个隔扇移门的壁橱。 打开壁橱,吉敷不禁有些诧异,原来里面是一个简易书架。和外面那个不同,这里清一色放着通俗小说。 说是通俗小说,倒也不是那种用下半身写作的下流玩意儿,都是一些言情小说、推理小说和惊险小说之类的作品。那些时常被媒体挂在嘴边的作家的作品在这里都能找到。看来都是些畅销书啊,怪不得觉得很眼熟,路过书店时耳闻目染多少也记得一些。 居然有女人会看这种以打打杀杀为卖点的惊险小说。这有点超出吉敷的理解范围了,甚至可以说让他觉得十分讶异。难道笹森恭子读这些书吗? 吉敷蹲在榻榻米上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啪啦啪啦”翻了几页。一张明信片从书页中滑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他捡起来一看,是一张美术明星片。上面寄信地址写的是板桥区c町的某栋公寓,收信人就是死者笹森恭子,寄信人名叫南田贤一。吉敷连忙把刚才拿出来看的那本书翻过来,在封底上找作者的名字。作者就是南田贤一,也就是说这张明信片是这本书的作者寄给死者笹森恭子的。 明信片的背面是作者本人的黑白肖像照片,看上去是个面向严肃的男人,照片胸口处是是作者潇洒的签名。看来这个作者是把自己的照片当明信片用了,不过这照片拍得还真帅气,难道最近作家都喜欢这么包装吗?吉敷有些意外。 背面一整面都是照片,反面收信人姓名下方的空间内写着一行简短的文字。内容如下: “前略,对于您指出的缺点我已充分了解。今后将听从您的建议,在遣词造句方面多加注意。草草。” 这说的是什么意思吉敷一点儿也不明白,他摸摸下巴,歪着脑袋注视着这位“酷哥”小说家的照片发愣。不管了,先当作线索收起来再说。吉敷把明信片夹进搜查笔记,如果这张明信片在其后的调查中还有什么用的话,到时候再登门拜访一下那位作家。 不知道在其他的书里会不会有类似的东西。吉敷把书一本本地取出来翻看,却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页面上随处可见特意划出的红线,比如下面的台词,在文字的右边就划着红线。 “おい、おまえこっちにすぐ出てこれるか?” 翻了几页,又发现了划红线的对话。 “どうだ?見れるか?” 这些划红线的地方是什么意思?吉敷一时半会儿还想不明白。他阖上手里的这本书,又从旁边抽了一本出来,果然和刚才那本一样,随处可见划有红线的字句。 像这样的书吉敷又翻了几本,他又从书架里取出一本书,一只有点厚度的信封从书页里掉了出来。捡起来一看,又是寄给笹森恭子的。寄信人处写着“因幡沼耕作”这个名字。翻过书一看,果然此书的作者就是因幡沼耕作。吉敷把书放在一旁,从信封里抽出信纸开始读信。 因幡沼耕作这个名字吉敷有些印象,是个最近写了不少推理小说,销量也挺不错的作家。但因为个性过于狂妄,经常口出狂言,所以一直被文坛当作异类排挤。 但另一方面这个作家却是个社会意识强烈,经常就社会问题畅所欲言的人物,他写了不少笔锋犀利社论。 前略,我看了你的信十分生气。所以下面的话,你给我听好咯。 我完全无法理解你为什么会对“去ら化”现象如此病态般的执着。在我认识的人中,还没有人像你一样,对待“去ら化”简直达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我问了很多人,有些人甚至连“去ら化”是什么都不清楚。 你为什么会看不惯“去ら化”的句子呢?在现如今的日语里这种让你不快的“去ら化”不是随处可见吗?还有,最近女孩子说的那种“girl语”,比如“什么啦~”那甜腻腻的尾音是不是让你觉得很不爽? 还有那种滥用舶来语的表达方式:“精力过剩的youngguys喜欢把shopping当作散步来enjoy。”你听得是不是想抓狂?反正我是很在意的啦~,因为这又不是日语。 本来像“掀开暖帘(布帘),坐在炬燵(被炉)旁边的座布团(坐垫)上,抬头望着天井(天花板),拿起急须(小茶壶)往茶碗里倒茶。”这种句子里算得上是日语的词也没几个,基本上都是古时候从中国传过来的词汇。 另外还有把“プロフェッショナル/professional”(职业的)简化成“プロ/pro”,“首都高速公路”简化成“首都高”这些暂且不提,但像“高速”这种说法未免简化得有些过分了吧?“今天老子上‘高速’溜了趟横滨。”这种低俗至极的话,听得我是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说到底,如今的日本人像上文那样把日语进行简化都是为了说话麻利才这样做的,不过我认为只有年轻人才喜欢这么干。虽然我认为这样的用法太过庸俗,对此敬谢不敏,但也不至于上升到愤慨的地步。从某些角度来说,这也可以看做是大和名族千年来的语言习惯。 “去ら化”现象不正是这种习惯的体现吗?将能缩短的地方缩短,去繁化简。会有这样的习惯我想是日本人的性格决定的。 其实不光是“去ら化”,还有什么“去い化”、“去が化”、“去れ化”、“去に化”等等。你一开始写给我的信里有“穢れる”这个单词,其实这也是“去さ化”现象变化后的结果。这个“穢れる”原本正确的写法应该是“穢される”。 像你这种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人,明明自己可以“去さ”为什么就不许别人“去ら”呢?而且看你信里的口气,好像“去ら化”这种说法只有人渣才会用,这真让我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你会认为“去ら化”的说法是极其下流无礼的呢?你可否说个理由给我听听。而且就算别人用了“去ら化”的单词,你近乎攻击一般地称其为“垃圾”,这样连最低标准的礼貌也达不到的做法难道能算是“上流”吗? 说起礼貌,你一个外行人又有什么资格对我这个作家说三道四呢?我每天认认真真地努力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为社会、为人民、为日本从事各种活动。日语的学习也从未懈怠,但仅仅就因为用了一个“去ら化”句子,你就要全盘否定我的人格,否定我作为作家的能力吗?好歹我也算是个公众人物,写了几本书也不至于太烂,但三番五次收到你这样无礼至极的书信,我不得不怀疑你的人格是不是有问题。你这个人到底是接受怎样的教育才会如此不可理喻的啊? 说起不可理喻。你的书信格式我也根本看不懂。“拜启”后的时节问候语也太长就算了,末尾的“草草”又是什么意思?哦,“草草”,那不是和起首语是“前略”时相呼应使用的结语吗?难道你连这点基本的书信格式也不知道吗? 再来说“去ら化”现象,“見れる”、“来れる”这样的用法先不说。那“聞ける”与“飛べる”又怎么样?“聞ける”是“聞かれる”的变体,难道这样的用法就不低级了?“飛べる”是“飛ばれる”省略形式,难道这样用法就不下流了?虽然以上两个例子不算是“去ら化”,但如果“去ら化”算是低级的话,那这两个例子应该和“去ら化”一样低级吧?我搞不懂对你来说,这有什么不一样? “すわれる”、“入れる”这样的词语称为“可能动词”,这是语言学家在类似的语法现象在社会上出现以后,经过归纳总结与分类整理后得出的结论。根据使用场合的不同,这些“可能动词”在说出口时和“見れる”、“来れる”一样,有一种省略的语感。我想无论你怎么反感,你也无法否定这个事实吧?“去ら化”现象如果要在将来成为官方语法,恐怕还要想一个更为正式的名称才行。 我的确忘了有“可能动词”一说,但忘了有怎么样?就算不知道有这个词我照样也能写小说。我不是语法专家,按照你的说法,不知道“可能动词”的人根本没有资格写小说,那我倒要问问你了,难道知道“可能动词”是什么,精通日文语法的人就一定能写出好的小说吗? 劳驾您不要本末倒置了。文章是首先存在的,而文法则是整理文章脉络、承载文章的存在。至少在日本是这样。 这个道理就好像日本文化一样,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警察和法学人士能够创立的。他们只是被动的存在,只有当犯罪事件发生后,他们才有成名立就的机会。 在你的信里还提到了女权问题,但我可以直言不讳地告诉你,就像我在发表过的文章上写的那样,我十分讨厌什么女权运动。 如果是一个有实力的女性,仅仅因为其女性的身份,就不得不在能力低下的男人身后工作,那来谈论女权问题本无可厚非,但现状已经偏离了轨道。但凡女性,不管自身状况如何,有没有能力都要来掺一脚,将之压力集团化(pressuregroup)。她们要求获得比那些认真工作的男性中坚上班族更高的地位,这让那些男人情何以堪啊?如果你的丈夫或者兄弟在职场上碰到了类似的事,难道你不生气吗? 那么只要是有实力的女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进行女权运动了吧?仗着自己是女人就可以打着男女平等的幌子光明正大地破坏秩序,到头来还不是为了个人出头?还说什么就因为自己年轻,没有人脉所以就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喂,拜托,这方面男女应该没什么差别吧?这么说因为我有切身体会,但我那会儿也没想过要成群结党,最后还不是凭自己的实力获得认可。 请你换位思考一下。一帮在工作上无所建树,被贴上“平庸”标签的男人拉帮结派,要求更多的工资,要求更高的待遇,你做何感想?拉帮结派然后强人所难,这不是黑社会是什么? 那么只要展示出超越常人的实力就好了吧? 社会上的确对女性存有偏见,这我知道。但假设你要接受子宫肌瘤的手术,突然得知主刀的竟然是一个女医生,你心里是不是得咯噔一下? 去拔牙的时候发现竟然是一个女牙医,你放心吗?拔牙和拔钉子一样,是单纯的体力活,如果技术不过关,等麻药的药性退了还没拔出来,等待患者的可是活地狱。 前往中东的随军记者听说护卫队全部由女性组成,你让他去还是不去? 所以说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够追求平等,干体力活,生孩子这种事你倒是平等给我看看啊?你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吗? 从某方面来说,男女之间的关系,就像是医生和患者。就因为碰上了一两个能力低下,缺乏魅力的庸医,便一竿子将所有的医生打倒,将他们的社会地位排在患者之下,这是不是有些太极端了?如此一来医生丧失了自尊和动力,没人当医生了,以后你想看病要找谁去? 同样,女人因为逞能而把事情做得一团糟,男人因为自己身份低下也没那个心去帮助女人,到头来得不偿失的还是女人。女人啊,就应该依靠有体力有魅力的男性,以此来获得幸福快感,达到身心愉悦。我想你再怎么高呼“男女平等”的口号,也逃不过每个月那几天吧?这是自然的法则,你无法逆天而行。 所以说来说去,你还不是为了自己。那些搞什么妇女解放运动的女人也是如此。个别人的想法,却冠冕堂皇地说成是为了全世界妇女解放,一旦哪天飞上枝头就立刻和战友划清界限,什么理想不理想的,管他呢。 提到妇女解放运动(women’slib)我就来气。电视里成天放这些污七八糟的玩意儿来污染我的视线,什么以女性文化人自称的大婶在那里大放厥词,她们说的那些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要多没礼貌有多没礼貌,简直就是恬不知耻。 我平时说话还不忘加上“です、ですね”之类的礼貌语。但那帮大婶说话绝对不带礼貌语,尽是些“そうよォ、なのよォ”,听起来就像是流氓腔的说法。我看电视上那些男性说话都很有礼貌,反而是这些自称是文化人的大婶说出来的话那才叫难听,而且态度极其无礼。 说起来,最近年轻人的说话方式简直“惨不忍睹”,亏他们还能够说得出口。但年轻人却对此却不理不睬、佯装不知。 你不是也一样吗?满口仁义道德其实自己最可恶、最不道德。你极度自恋,所以面对自己的缺点却视而不见。你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论调看得我真是心惊肉跳。 其实那些大婶口吐秽语我也能理解。那是她们心中对少女产生的妒火触底反弹后所表现出来的行为。自己人老色衰,荣华逝去,那些年轻姑娘看到自己一定会产生优越感吧。大婶们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将憋屈的怒火化为污言秽语从口中喷泻而出。当然,大婶们应该完全没有意识到这都是在潜意识的影响下产生的行为。 我想即便意识到也会保持缄默吧,这或许是女人之间的约定俗成的潜规则。她们怎么样当然不关我事。但在女性团体中这种口无遮拦行为大行其道,必定是那令人胆寒的自我中心主义在暗处作祟啊。 要说“去ら化”不也是这么回事么,说到底还是这个大时代的礼仪道德问题。老师喊起立的时候如果不把背脊挺直就会被呵斥,上课时候用手支着下巴就会被掌嘴,把脚搁在桌子上的家伙更是罪该万死,在你眼里大概说一个“去ら化”的单词,大概会万劫不复吧。这种老年人特有的神经质,是过去军事化教育的遗毒,你心里应该很明白。你字里行间竟是些想要复古的老话,难道要回到那种右翼份子在街上看到情侣不爽就上去痛打一顿的年代你才开心?我看只有那种年轻的时候被右翼的混蛋打过,现如今看到情侣觉得不甘心的人才会气得咬牙切齿。这种小孩才有的嫉妒以及发牢骚的特权还是留给老人吧,这不是像你这样有文化的女人应该做的事。 还有,如果按照你的理想写一本小说,里面的人物行事一板一眼就像个机器人似的,这样的小说会有人看吗?登场人物带有各自的说话风格,而不是规规矩矩符合语法规则,我认为这才是小说有趣的要素之一啦~。至少应该允许“去ら化”的存在。 话也说了不少,希望你能把心思放在别的地方,好好检查下自己的思想。 失礼。 笹森恭子小姐 因幡沼耕作 这封信要给小谷看看,吉敷把信件收进怀里。看来笹森恭子给这个叫因幡沼耕作的作家写过信,她在信中倾吐了自己的不满,然后因幡沼耕作又写了一封回信给笹森恭子,就是这封信。 南田贤一的那张明信片也是同样的情况。不过南田直接回以“知道了,下次改”了事,不像因幡沼耕作这样还大张旗鼓地笹森恭子展开了一番辩论。 没有发现死者留下的遗书是警方怀疑死者并非自杀的主要原因。不过现在发现了因幡沼耕作写给死者的回信和南田贤一的明信片,以及那些划红线的小说,吉敷觉得这些东西或许是破案的关键。现场除了这几样东西外,没有任何能够引起吉敷注意的线索。 吉敷将信封和明信片以及因幡沼耕作与南田贤一写的书各取一本放进包里。调查这几样证物的工作稍后再说,先去听听附近住户们会说些什么吧 第二章 房东北村如是说。 “笹森小姐这个人呀,做事真是一板一眼,什么都要搞得一本正经。她好像对法律条规很熟悉,比如浴室的煤气灶坏了,她就和我说,法律上规定我有义务把煤气灶修好。她那口气凶巴巴的真是吓死我了。 “总之正经得有些让人讨厌了。做事这么一本正经,头脑又这么好的人会自杀……唔,我看她不像是那种会感情用事的人……我也不是太清楚,别人的事我懒得管。” 吉敷问房东笹森恭子在这里住了多久。 “有十多年了吧,她以前好像住在关西,听说是在神户出生的。” 吉敷想看一下笹森恭子的户口本复印件,房东拿给他,上面写着神户市垂水区水泽。吉敷记在笔记上抄下这个地址,接着他又问笹森恭子是什么学历。 “据我所知,她在神户的高中毕业后就来东京读音乐大学。毕业后她回老家工作了一段时间,但不知是不是工作不顺心,没多久又回东京来了。我知道的就这些,再详细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我老婆平日里和笹森小姐也没什么交情。” “女性自杀的动机大多是和男人有关。当然也有第三者是被想要结束关系的男人杀死,或者是被三角关系中的女方杀死的案例。” “唔,房客的私生活我是不怎么过问。怎么说呢,这个男女关系……” 房东低着脑袋挽着手,露出稀薄的头顶。 “有没有男人经常来找她?” “据我所知是没有,反正有我也没见过。我印象里她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笹森小姐她买东西是一个人,散步也是一个人。她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样子我倒是见过几次。” “那朋友呢……” “朋友应该也不多吧……怎么说呢,就她那个性格……” “凶巴巴的,是这么说吧?” “对,总之说话好像带刺儿似的,我好像从来没见她笑过。和人理论的时候到从来没认输过,总之就是这么个人。”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如今死了,如果不是男性问题的话,难道和钱有关? “那经济问题呢?” “你说钱是吧?她也规矩得很,从来没有拖欠过房租。现在收房租都是直接打款到银行账户上,但她说不喜欢这样,每个月二十五号准时来交房租,交完后让我给她盖章。” “也就是说她从未缺过钱是吧?” “他好像有不少存款。” 吉敷和小谷接着又去走访笹森恭子的邻居,她家隔壁住着两个学生哥。 “那女人很烦呐。”两个学生哥异口同声道。 “我们稍微回来晚点,她就要跑过来抱怨,说什么我们吵得她睡不着了。打麻将要被她烦,开音响也要被她烦,这小子都建议我是不是搬家算了。”那学生哥指指他的室友说。 “总之啰里八嗦的,烦也烦死了。但我们可没和她当面这么说,但她最后连我们开个空调都要说吵。你想想么,本来开个音响什么的,她说吵我们还能理解,但居然连开空调都要说吵,这还让不让我们过啊?” 听两个学生哥这么说,笹森恭子是怎样一个女人吉敷大体上是明白了。 “昨天晚上隔壁的笹森小姐家有没有来过客人?零点前后。” 吉敷问道。笹森恭子的死亡推定时间为昨晚十一点到半夜一点之间。 “不知道。我们没听见。”学生哥说。 “那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我们在打麻将啦,所以没听见。” 看也问不出什么,吉敷便决定去拜访一下和笹森恭子学钢琴的学生。来她这里学钢琴的孩子大概有十人左右,这其中有两个住在“北村居”。 吉敷先去拜访住在一楼的佐藤家。听吉敷提起笹森恭子,佐藤家的妈妈满面笑容说: “您说她呀,那位老师非常热心,是个好老师。” “那有没有让您在意的地方呢?” “对教育非常热心,嗯,非常好的老师。” “那有没有人讨厌她,或者对她有敌意呢?” “这怎么说呢,她真的对教育非常热心负责。真的是一个好老师。像我们家孩子能够遇上她实在是太幸运了。真的,她真的是一个好老师。” “这我知道,但有很多认识她的人说也有严厉的一面……” “唉,真的,她的确是一位热心教育事业的好老师啊。像我们家孩子有什么不会的地方,她一直教到他会为止才让他才离开。” “那您家的孩子也很喜欢她吧?” “是啊,非常喜欢她。巴不得每天都到老师那儿去上课呢。她真是非常好的老师。” 吉敷无语,只得去家住“北村居”的另一户学生家里打听,那家人姓绪口。 “嗯,是个很热心的老好,但也很严厉。我家的孩子经常是哭着回来的。那孩子哭着回来的时候,老师一定会打电话过来说把你们家孩子说哭了,请多包涵之类的话。性格也挺直爽的。” “那她有什么像是会自杀的征兆吗?” “完全没有,如果那位老师会自杀,我看这世上所有的人都要去自杀了。在我们这种家庭妇女眼里,她总是给人一种充满自信,生活毫不迷惘的印象。所以听说那样一位老师居然死了,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呢。” “那这附近有没有人对她特别反感呢?” “这个嘛……也不是说没有。但你要说特别反感,我想是没有。” 绪口家的妈妈瓮声瓮气地回答道。 吉敷接下来想要询问的对象是在笹森恭子那里学习日语的外国务工者。如果他们听得懂,并且能说日语,那是再好不过。 吉敷在笹森恭子的房间里找到一个装学费的纸袋,上面印着“a镀金工业”的公司名称,还有外国务工者住地的地址。看来学日语的学费是由公司支付的。 那是一栋建在背街的空地上的木造两层公寓,常年照射不到阳光,外墙又黑又旧的。像这样的公寓以前住客多为日本人,但现在日本人都搬进了漂亮的小洋房,就连穷学生也不会选择住在这里了,所以这类公寓差不多变成了外国务工人员的专用宿舍。 公寓面朝马路那一面的外墙上装着一扇白铁皮作的移门。移门上贴着一张小纸片,写着“木村庄”三个字。那纸片已经破得不成样子,要很仔细才能辨认出上面的字迹。移门的旁边是一家小酒馆的大门。看样子公寓的一楼已经挪为他用。 拉开移门就是通往二楼的楼梯。这条木质的楼梯看起来岌岌可危,走在上面步子稍微大一些,楼梯和外墙上的那些白铁皮就晃晃荡荡地发起抖来。 走上二楼,吉敷在这里脱掉鞋子。他发觉头上的天花板很低。室外雨雾弥漫,光线昏暗,时间又接近午后,所以尽管还算是白天,天花板上那颗橙黄色的电灯泡已经被点亮。吉敷往走廊走去,一路上脚底下传来“嘎吱,嘎吱”仿佛只有简陋建筑才会发出的古怪声响。 走廊上传来了说话的声音。好像有很多人聚集在一起,叽叽喳喳不知在讨论什么。喧嚷的说话声在走廊上听得一清二楚。那不是日语,耳边流淌着意义不明的语言,感觉就像在外国的寺院里听见僧侣们正在念经。 “搞什么呀,怪吓人的。”小谷开口道。 “这些家伙都是非法劳工?” 吉敷点点头,但他总觉得“非法劳工”这个词有些刺耳。目前日本雇工缺乏的问题十分严重。就拿建筑业来说,本国从业者日趋老龄化。而且有人预言在不久的将来,医院的看护人员不足也会成为一个棘手的问题。如果将这些外籍劳工全部强制遣送回国,那他们所任职的汽车零件承包商将无法按时交货,总公司也不得不跟着停产。基于以上事实,不能一概将非法入境者当作犯罪者来处理。日本政府如果正式接受这些非法入境者,在这一瞬间,他们就成为了日本产业真正的大救星。 门上贴着用片假名书写的名牌,吉敷敲敲门,里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但迟迟不见有人来开门。吉敷没办法,只能自己动手打开那扇闭合不严实的门。 六叠大小的房间里挤着十几个肤色浅黑的外国人。他们瞪大眼睛盯着吉敷,眼白的部分特别显眼。 大概是他们吃的东西比较怪异,屋内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雨滴打在紧闭的玻璃窗上。向外望去,能看见对面出租大楼黑油油的墙面和屋内荧光灯的灯光。 “马利克先生、康先生、多拉恩先生、可鲁帕米先生,这几位都在吧?” 吉敷问道。见众人感到疑惑,他亮出了自己的证件,但这一举动只能徒增他们的惧意。 没人回答。这些肤色浅黑,长相俊朗的男人张大他们的双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面前的两个日本刑警。 “喂!问你们回话啊!” 小谷忍不住吼道,吉敷伸出右手制止他。 “今天我们不是为你们的签证问题来的。我这里有个一个案子,希望你们能协助调查。” “日语的,我们不会。” 他们中的一个人操着生疏的日语开口说道。 “少骗人了!不会日语你们怎么赚钱!” 小谷咆哮道。也不知道为什么,小谷这人只要见对方是外国人,就会莫名其妙地失去耐性。 “行了,行了。” 吉敷制止小谷道。 “大家应该听说了吧?住在‘北村居’的笹森恭子小姐,也就是教大家学日语的老师昨天夜里去世了,所以我们有几个问题想问大家。” 众人面面相觑,经过一番商讨,终于有一个人作为翻译出面与吉敷交涉。 “为什么?她死了?” 那个似乎是日语最好的男人问道。 “自杀。” 吉敷回答说。那个男人回过头传达吉敷的话,众人听闻满座哗然,看样子他们也是刚刚得知,那样子不像是在演戏。 “但也有可能是被人杀害的。” 这话一出口便引起一阵骚动。 “所以我们想要问问大家,笹森老师她是怎样一个人。” 吉敷说完后一直在等待那些外国人平静下来。 “请告诉我你们的国籍。” 等众人平静后,吉敷问道。 “孟加拉。” 一个像是老大的男人说。 “哎?哪里?” 小谷问吉敷,他似乎没听说过这个国家。 “不好意思,去笹森老师家学日语的人可以举个手吗?” 吉敷说着做了一个举手的动作,所以这句话即便没有通过那个翻译传达给众人,也有人陆陆续续地开始举手。令人吃惊的是,几乎在场所有人都举起了手,数了一下总共是九人。 “好的,非常感谢,大家都是笹森小姐的学生是吧?你们在a镀金工业上班吗?” 众人点头。 “是谁提出要去笹森小姐那里上课的?” “公司,公司的社长先生说的。” 那个像是老大的年轻人用古怪的外国口音回答说。 “是吗,请问你叫什么?” “马利克,我叫马利克。” “马利克先生,你在笹森小姐那里学习了多少时间?” “我学了一年半左右,其他人各不相同。” “各不相同?” “有些人学了一年,有些人学了两三个月。” “每周什么时候去,去几次?” “星期日的白天和星期三的晚上,两次。” “大家都一样?” “是的,但随着学习的人数增加,最近在考虑是不是要分成两组分别去上课。” “知道了。听说笹森小姐自杀,你吃惊吗?” “很吃惊。”年轻人说。 “她最近有没有像要自杀的样子?” “什么?”年轻人反问道。 “你们有没有觉得她好像有什么烦恼,想要去死之类的。” “啊,完全没有。”年轻人说的时候摇摇头,转头询问同伴,但他的同伴们也都表示否认。 “这周三的那天晚上,你们看她精神好吗?” “嗯,精神很好。还说周日见。” “哦,这样啊。笹森小姐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唔,是个很好的老师,很和蔼,但也很严厉。” “哦?怎么严厉?” “如果错了,就要被她啪嚓啪嚓打手的这里。” 马利克用右手大拇指以外的四根手指拍打左手的手背。 “错了?什么错了?” “唔……问候语说错了,人的名字说错了。相同的单词错了好几遍,她就要敲你的手和肩膀。” “哦,碰到这样的老师,你们不生气吗?” “不会,当然不会。只是这样我们不会生气的。” “大家都喜欢这个老师吗?” 众人轻轻地点着头,看来这里的外国人已经能够接受吉敷了,他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浅黑色的皮肤下,那分外白亮的牙齿在吉敷心中留下了非常强烈的印象。 “有没有人讨厌笹森小姐,或者笹森小姐有没有不喜欢的人?这你们知道吗?” 马利克摇摇头。 “这我们不知道,我想应该没有。” “哦……那在上课时间以外,你们碰到过笹森小姐,和她说过话吗?” 全员摇头表示否认。 “没有。” 吉敷暗忖,看来笹森恭子和这些外国人仅仅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那样的话,她的死应该和他们无关。 “你们所有的人都住在这个房间里吗?” “是的。” 众人一齐点头。这让吉敷感到汗颜,这么小一个房间里要挤下九个人,根本不存在什么个人隐私。是个货真价实的鸽子笼。 问话告一段落,吉敷突然想起了因幡沼耕作信里那个不常听见的单词,便问众人: “你们听说过‘去ら化’吗?” 吉敷也只是随便问问。连对话都结结巴巴的外国人又怎么会知道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日语语法现象呢?但是…… “知道。”回答的人是马利克。 “什么?你知道?” “是的,知道。” 马利克若无其事地说。 “这个词老师经常提起,第一次到老师那里上课的时候,老师就说了好几次。她说绝不可以说‘去ら化’的单词,说了好几次不可以说。” “哦,是这样。那‘去ら化’的单词具体指哪些?” “‘見れる’(能看)、‘来れる’(能来)还有……‘表に出れる’(能到外面去)、‘出れない’(不能出去)等等。” “哦,她说这样的日语不能说是吗?” “是的,绝对不能说,说了好几次。” “那她有没有说为什么不能说?” “老师说这是很低级的用法,绝对不能说。老师她说了好多次。而且老师还说不能和说这种话的人交谈。” “哦……” 吉敷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连连点头。 走下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会倒塌的狭窄楼梯。屋外的柏油路面上满是雨水留下的水迹,但雨已经停了。 “看来那帮家伙嘴里可没什么有用的线索啊。” 小谷像是在喃喃自语般地说着。 “我看那些家伙是在卖乖,暗地里不知道在干什么坏事呢。” 是你多疑了吧,吉敷在心想,虽然在身处他国的弱势群体通常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但这都不是关键,吉敷对非法劳工问题持有自己的看法。他们关心的最大问题并非现在的生活,而是是否能够在日本定居,以及将来他们的下一代的是否能够融入这个社会。但只要小谷这样的人还对他们抱着敌视的心态,那他们无论现在怎样努力也是无济于事。 “那些家伙住的地方可真是臭啊。” 是啊,的确很臭,简直就是养猪场的味道。但那种味道并不是住在那里的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而是用剩饭来豢养劳工所散发出的恶臭。假设环境本身就很清洁,那即便是猪也可以成为在室内饲养的宠物。如果提供给那些外籍工人舒适整洁的环境,那他们一定会比日本工人更加卫生。不过这样做的话,恐怕日本人就要提意见了…… 虽然这些人在本国都是失业者,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懒惰造成的,很多人是迫不得已才远赴他乡到日本来打工。日本与孟加拉的国民生产总值(gnp)相差有百倍之多。也就是说,在日本劳动一天的工资抵得上在孟加拉工作一年。但是日本公寓的租金很高,如果选择住在好一点的环境里,那就没有多少工资可剩。他们为了尽可能地把工资省下来寄回老家,只能选择住在这样的地方。 他们迫切想在日本工作,而医院、建筑行业,以及各大企业的车间也都迫切想要招收这类工人。对此政府出台的政策就值得让人深思了,虽然现在还不明显,但政府认为外籍劳工问题会成为将来的一个大隐患,所以对外籍劳工留日采取了排斥的态度。吉敷觉得从理性的角度考虑,这并非杞人忧天,所以日本政府的做法也未必一定是不对的。日本还真是个古怪令人难以理解的民族啊。 非法劳工在法律上成为了没有被害人的罪犯,对大多数日本人而言,这恐怕是最不惧危险性的罪犯了。虽然他们没有做出什么危机他人的举动,但在小谷这类思维顽固的人还是对他们抱有成见。他们认为,明明拿的是观光签证,却无限期停留打黑工,这就是犯罪。吉敷理解小谷的这种想法,却不便于在执法上过多干涉。如果对方没有深厚的学识和洞察力,多说什么恐怕只会激起小谷对劳工们的怒火。所以吉敷听到小谷对劳工们抱怨,他选择保持缄默。 下过雨的路面上一个年过半百的大叔正在扫地。吉敷给他看了自己的证件,问了他几个有关那些孟加拉人的问题。 “啊,你说‘木村庄’的那些人啊,没什么大问题啊。一开始见他们出门总是成群结队的,我们有些害怕,但最近好多了,就是会搞错倒垃圾的日子,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很老实。 “但怎么说呢,虽然背后议论人不好,但那些菲律宾女人还真让人讨厌。成天叽叽喳喳的吵死了,走在路上她们会指着光头笑得东倒西歪,真是不懂礼貌。听说最近她们开始在这附近的超市里顺手牵羊了,本来就对她们没什么好印象,还做这种坏事那是越加惹人嫌啦。听说他们把偷来的东西送给父母,就算这是一片孝心,但商店街的店主们还是满腹牢骚啊。在自助式洗衣店里只要稍不留神,她们居然连洗衣篮的衣服都要偷。日本人可不会干这种勾当,所以大家得知这事儿可都吓了一跳哦。 “那些家伙在通宵营业的餐厅里大声喧哗,哈哈大笑的样子可真让人不堪入目。跟你说哦,他们居然还在人家餐厅里搞什么运动会呐,你说夸张不夸张。 “不过,虽然那些外国人有些是在做接客的生意。但还有很多凭自己力气劳动的男人们呢。他们非常懂礼貌,不会迟到也不会早退,工作很有责任感,比日本人要优秀得多呢。” 第三章 吉敷回到办公室,主任目不转睛地盯着吉敷问道: “怎么样?是自杀还是他杀?如果判定是他杀的话,那就得成立专案组咯。” 吉敷和小谷把调查到的情况大体上说了一遍。 “我看没有他杀的动机,应该是自杀。” “不,我认为是他杀。” 吉敷反驳道。 “什么?他杀!如果为这个案子成立了专案组,结果调查了半天发现是自杀,到时候责任谁来负?你小子可要想清楚啊!” 吉敷忍不住哼笑一声。负责啊……他自心里暗忖。如果反过来是他杀被误判成自杀,那责任又要谁来负呢? “你怎么敢断定笹森恭子是自杀的?” “所以说让我继续调查啊。” 这时小谷桌上的电话响了。小谷走到桌边拿起听筒。他小声说了几句,突然捂住听筒转过头大声对吉敷喊道: “吉敷,出大事了!调查组那里传来消息,又发现了一个自杀者,同样是女性。而且这人的房间里有因幡沼耕作的所有的著作。他们还找到了因幡沼寄给她的明信片和信件,看来和之前的案子有关,所以才打电话通知我们。” “能确定是自杀吗?有没有疑点?” “没有,搜查组找到了确认是本人笔迹的遗书,确认这次肯定是自杀。他们是这么说的。” 主任露出了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好像在说:“你看吧,就是自杀。” 自杀的女性名叫鲸冈里美,三十一岁,独身,独居与江古田的公寓内,在池袋的女装店上班。 吉敷和小谷立刻乘坐搜查组的专车前往鲸冈里美在江古田的公寓。太阳开始落山,雨却又下了起来。他们听坐在前排的机动搜查组组员汇报情况时,原本播放音乐的广播突然插播进一条新闻。 “现在播送一条令人感到意外的消息,练马区石神井公园内的三宝寺池北侧树丛中发现了一具死因不明的男尸。据辨认死者是作家因幡沼耕作先生。因幡沼先生的左胸部以及侧腹部发现了多处刀伤,目前已救治无效死亡。” 吉敷和小谷面面相觑,这时候车内的无线电突然响了,前排的搜查队员急忙接听。 无线电传达的消息正是发现因幡沼耕作尸体一事,对方希望搜查组能去公园协助调查。队员通过后视镜看了看吉敷,吉敷无言地点点头表示同意。于是汽车向左转,朝新青街道进发。 无线电又发来了新的情报。 因为尸体所在的树丛离公园的步行道有一定距离,所以直到现在尸体才被人发现。据现场调查人员观察,尸体被移至树丛的时间应该是昨晚深夜,如果今天没有下雨的话,白天应该会有人横穿树丛,那么尸体或许在早上就会被发现了。 还有,作家因幡沼耕作的住所就在离现场不远的练马区石神井台二丁目17-xx号。那地方位于西武池袋线的石神公园站与西武新宿线的上石神井站的正中间。 慢着,吉敷突然想起什么。如果因幡沼在石神公园站坐车,那他就可以沿着西武池袋线直接到达江古田,也就是刚刚被判定为自杀的鲸冈里美所居住的公寓。吉敷的直觉告诉他不能忽视这个新的发现。 “鲸冈里美自杀后经过很长时间才被发现的吗?” 吉敷问道,对于鲸冈里美,他们目前所知甚少。 “不,是马上就发现的。她跳楼后就有人来报告了。” “跳楼自杀的……” “是啊,大概是一时想不开吧。从八楼的阳台上跳下来的。” “据说留有遗书?” “是的,但写得很短,只有一句‘不行了,那个人不在了。’写好了就放在起居室的桌子上。” 不行了。那个人不在了……那个人是谁?难道是指死去的因幡沼耕作?吉敷推测。 “鲸冈里美的房间里有因幡沼耕作所有的著作?” 吉敷问道。 “是的,不光是小说,连随笔集,刊登采访记录的杂志都有,搜集得很全。” “那因幡沼耕作之外的作家也像这样收集齐备吗?” “没有,好像只有因幡沼一人比较特别,详细的情况我也不是太清楚……” 原来是这样啊,吉敷理解了。根据现在掌握的情报还不能断言,难道鲸冈里美和因幡沼两人关系非同一般?或者鲸冈里美只是纯粹的书迷,对因幡沼极其崇拜才会导致她自杀的? 或许刚才的广播里的那条新闻并非首播,畅销书作家因幡沼耕作大小算是个名人,在事发现场的人一听说死者是他,肯定会打电话向媒体爆料。媒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就发布了这条消息,听到新闻的鲸冈里美收到了打击,一时想不开就从阳台上跳下去了。难道自杀的真相会是这样? 那么笹森恭子呢?也像鲸冈里美一样吗?吉敷在考虑这种可能性。 不,她与鲸冈里美不同。笹森恭子的死亡时间是昨晚十二点前后,那时候她应该还不知道因幡沼耕作已死的消息。 等等!吉敷灵机一动。因幡沼耕作的死讯未必一定要通过媒体得知。虽然我们还不知道因幡沼耕作的具体死亡时间,但不管怎么说,这两人会接连死去绝非巧合,这其中必然存在着某种联系。 但从因幡沼耕作写给笹森恭子的信来看,笹森恭子不太可能是因幡沼耕作的崇拜者。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未必啊。俗话说“不打不相识”么,或许两人在舌战中产生了深厚的感情,笹森恭子突然得知对方的死讯,因为过度悲伤就上吊自杀了……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啊。 吉敷取出那封因幡沼耕作写给笹森恭子的信,信封上的邮戳是六月十六日,这是一封半年前写来的信。也就是说有半年时间能让笹森恭子培养出会为了对方去死的感情。这段时间绝对称不上短暂。 第四章 吉敷等人来到石神公园的现场。四周雨雾弥漫,在水银灯光照射下,他们看见撑着伞的好事者已经将四周围出了一道人墙。 右手边是一个大池塘,水面漆黑不见边际。面前是一片生长旺盛的芦草,芦草对面那座涂着朱漆的神社孤零零地倒映于水面之上。 吉敷分开人墙,掀起用树丛和灌木作桩的警戒线,屈身踏入阴暗潮湿,铺满落叶的柔软土层。四周看热闹的人好像发现了姗姗来迟的大明星似的,带着好奇的目光注视着吉敷和小谷。 发现尸体的位置灌木丛生,树枝与低矮的植被层层叠叠。因为与盛满雨水的叶片频繁接触,没走几步,吉敷的裤子就湿透了。在现场工作的鉴证人员、搜查队员以及穿制服的警官也被树荫挡住了身影。茂密的枝叶遮挡住了天空,地面一片昏暗。唯有雨滴还是不断坠落,脚下的土层开始变得陡斜。此处离那些围观者所在的步道已有很大一段距离,到了半夜根本不会有人发觉这里有什么动静。 石神井公园的周边最近作为中高档住宅区而受到世人的瞩目。周围清一色的住宅和公寓楼将公园包围在其中。在这样一个繁华地段,并且是住宅区集中的地方却有这样一块林木丛生的死角,想要杀人泄愤并且掩人耳目的话,这里是最合适不过的地方。 吉敷出示证件,以前曾与吉敷多次合作的矶野刑警也在现场,他点头向吉敷打招呼说辛苦了。不过现场光线实在太暗,谁是谁一时半会儿也分辨不清。 吉敷根据电筒光线的指示,看见地上躺着一具被防水布盖住的尸体。 “这就是‘本尊’?”吉敷问道。 “是的,我们想等吉敷先生您来了后再看。”矶野说。 吉敷走进尸体,他问矶野要来了电筒,在灯光下慢慢掀起防水布。 凭借电筒微弱的光芒,吉敷看清了死者的容貌,被雨水濡湿的长发紧贴在脸颊和额头上,死者面色苍白,面颊消瘦,鼻子下面蓄有浓密的胡须。 每次在凶案现场看到如同佛像一般的死者容貌,吉敷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觉得那些死者大概是为了“成佛”才来到这个人世的,很难想象他们为此而活到了今天。吉敷从未觉得这些被杀的男女们在死时脸上呈现出的表情和死亡本身有不相配的地方。 塌陷的眼睑,削瘦的面颊,凸出的喉结,简直就是为了成为尸骸而特意准备的。但作家因幡沼耕作的面相姣好,可以算是个英俊的男人。在这张帅气的脸上再点缀上一些忧郁和冷酷,恐怕对女性拥有致命的杀伤力。 吉敷把防水布掀到腰部以下。死者身上穿着一件苏格兰花呢的外套,外套肘部的地方镶着皮革。外套里面是一件茶色的毛衣,不过被雨水淋湿已经变成了黑色。被害人的左胸上黑乎乎的,像是粘着一块黑泥似的东西看上去很脏。用手指一摸才知道,那下面开了一个洞。 不光是左胸,左侧腹、右腹部,总共三个地方拥有相同的伤痕。伤口附近都被血染黑了。外套上没有刀口,把尸体侧放检查,背后也没有伤口。 “看来只有正面中刀……” 吉敷喃喃自语道。 “凶器找到了吗?” “唔,还没有,我们一直在找。这一带都找过了但没找到。或许被凶手扔掉别的地方去了。” 听矶野这么说,吉敷点点头,他开始仔细检查因幡沼耕作的下半身。裤子上沾着雨水和泥点,下肢没有外伤,鞋子也穿在脚上。 裤子的口袋里有一串钥匙。太好了!吉敷暗喜,钥匙一共有三把,其中一把应该是死者自宅的钥匙,如果还有两把分别是鲸冈里美和笹森恭子家的钥匙,那就能确立这三个人之间的关系了。吉敷把钥匙塞进了口袋。 外套胸口的口袋里放着月票和钱包。没发现驾驶执照,钱包里还剩十万两千日元。月票上规定的路线是【石神井公园—池袋】。果然不出所料,吉敷心想,这张月票难道不是为了到鲸冈里美在江古田的公寓而买的吗? 尸体身下的地面有三米左右的拖痕,因为四周都是落叶,所以拖动过的痕迹一目了然。 “这里是第一现场?” “是的,尸体没有搬运过的迹象。” 作家倒下的地方就是一个灌木丛,他的右手和右肩埋没在灌木丛中。而且左手的位置也有一片灌木。这的确是个藏尸的好地方,尸体搁在这里很难被人发现。所以明显是犯人将尸体拖到这里来的。 “是被拖过来的。”矶野说。 “是啊,犯人想隐藏尸体。”吉敷回应道。 “不过,死者为什么会走进这片灌木丛?难道是被犯人带进来的……” “应该不是,请您跟我来。” 矶野说着往前走了几步。 “请看。” 矶野爬上一个很陡的斜坡上,指着上方说道。 “那边的铁丝网您看到了吗?” “看到了。” “那边的两扇铁丝网之间有一道很窄的缝隙,原本铁丝网有些倾斜,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给拉大了,人直接能穿过那道缝隙走到大街上。而且因幡沼耕作的家就在这附近,所以我们怀疑他是想抄近道,才会走进灌木丛的。” “哦,原来如此。”吉敷点点头。 “利用这条近道往返于车站和自宅,能够省不少时间。” “原来是这样。” 这么说,因幡沼耕作是在归宅的途中被埋伏在此的凶手刺杀身亡的。吉敷突然想起了跳楼身亡的鲸冈里美,她家就住在江古田。从石神井公园站到江古田站,通过西武池袋线可以直接到达,不用换车。 “因幡沼耕作的死亡推定时间是什么时候?” 返回尸体身边是,吉敷问道。 “还不清楚,只知道是昨晚深夜。可以把尸体运走了吗?” 吉敷点头同意。昨晚深夜啊……难道因幡沼耕作是刚从鲸冈里美那里回来?这个想法在吉敷脑海中掠过。 “竟然把尸体藏在灌木丛里,这犯人可真是个狡猾的小子啊!”小谷说。 “不,不是小子。”吉敷开口道。 “啊?” 小谷和矶野都盯着吉敷感到诧异。但吉敷认为杀死因幡沼耕作的应该是个女人,而且是还是一个死者认识的女人。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尸体是被拖了三米,如果是男人的话,直接扛起来不是更方便吗?” “哦……”小谷点头。 “所以犯人应该是一个力气不大的女人。而且死者中刀的部位都在前胸,也就是说凶手是面朝死者下手的,这样看来,死者认识凶手的可能性很高。” 如果凶手是女人,完全可以趁死者抱着自己的时候下手。而且四周光线这么暗,即便把凶器搁在胸口也不易被发觉。她时候设法让被害人抱住自己,然后拿刀子只要对准他的心脏,不慌不忙地这么一刺,因幡沼耕作就一命呜呼了。凶手完全有可能就是按照这一套流程来行凶的。 对了!吉敷在心里大喊道。笹森恭子的身体上不是也发现了很多伤痕吗?其中在两腕以及足部上还有三、四处刀伤。 那些伤口有可能就是和死者搏斗的时候留下的。或许被害人没有当场毙命,而是挣扎着要强夺犯人手中的凶器。在这一过程中,犯人也受到了攻击,但最终还是一刀夺去了被害人的性命。 负伤的笹森恭子回到位于板桥的公寓,为了赎罪她选择了上吊。那么说,她果然还是自杀啊…… 不过这一系列推测要有一个前提。笹森恭子她有一定要杀死因幡沼耕作的动机吗? 第五章 作家因幡沼耕作居住的宅邸是一座墙面上贴满了白色的瓷砖,外形十分雅致的建筑。这一带的建筑都造在地势较高的地方,所以要先穿过一座高出地表而建的外门,登上一段石阶,才算是到了宅邸的玄关。吉敷按响了安装在玄关大门上的对讲机,对讲机的旁边挂着写有因幡沼耕作姓名的门牌。 刚按下对讲机的按钮,耶?吉敷发现了一件怪事。屋内微弱的灯光透过玄关外墙上的玻璃渗透到屋外。墙上的玻璃饰片是镶死的,但上面有几道很显眼的裂纹。 裂纹像蛛网一样布满整面玻璃,看来是有人站在下面的步道上,朝玄关扔石头砸出来的。 吉敷转身回望玄关下方的步道。那里光线昏暗,而且还有很多分支小巷,只要扔完石头后立刻跑进小巷就能全身而退。所以在步道上搞恶作剧,不用担心被人捉住。 从屋内传来了脚步声,来开门的应该是已经成为未亡人的因幡沼夫人。吉敷整理了一下上装,收起雨伞等待对方开门。 厚实的木门缓缓开启,一个身材娇小,年龄约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后。 吉敷出示证件,说自己是警察。但门口的光线是在是太昏暗了,恐怕无法让因幡沼夫人看清证件上的内容。 夫人点点头,她扶着大门,向被雨水淋湿的步道望了几眼。 “发生什么事了吗?” 吉敷问道。 “没什么,刚才来了很多电视台的人。” 夫人这样说,吉敷这才理解门口漆黑一片的原因。 但他在石神井公园的案发现场却没有看到媒体的从业人员,看来是和他们的采访计划错开了。 “您要进来吗?” 夫人问道,吉敷和小谷走进没有开灯的玄关,立即就听到了屋内小孩在争吵的声音。 “要进屋吗?” 夫人又问道。说着她便打开了一间像是会客室的房间内的电灯,然后拿出两双拖鞋放在吉敷和小谷的面前。吉敷和小谷道谢后,换上拖鞋,将雨伞插进一旁的伞架。 会客室收拾得十分朴素。各种美术、文学类的书本书脊朝外排放在四周。摆设充满了书卷气,让人感觉不愧是作家居住的地方。 夫人正打算去倒茶,吉敷连忙阻止她说: “我们只想问几句话,请不用麻烦招呼我了。可以的话,请坐到这边来。” 吉敷举起手指着面前的沙发。 见夫人坐下后,吉敷便开口道: “请问您有几个孩子?” “两个,两个男孩。” “他们今年几岁?” “一个十一岁,一个八岁。” “哦,知道了。” 吉敷没有养育孩子的经验,所以有关孩子的话题就到此为止。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开始思考有孩子这件事现在对这位夫人来说,究竟是值得庆幸呢,还是不幸? 这可是个难题,如果夫人年轻貌美,那可能就是不幸。如果夫人深深爱着自己的丈夫的话,那有孩子留下应该是幸运的。不管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至少面前的因幡沼夫人已不再年轻了。 “这件事对您的打击一定很大。” 吉敷换了个话题。 “我们想要尽快捉住凶手,虽然您现在十分难过,但请尽量协助我们。” “是。” 夫人用似有似无的声音回答道。她那总是低垂的双目,以及眼袋和嘴角的周边都沾染上一层浓郁的疲沓之色。 “您是什么时候得知您丈夫的事的?” “大约一小时前,警察打来了电话。他们让我去公园确认遗体……” “那是您的丈夫没错吗?” “是的。” “那他昨晚应该没有回来吧。像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吗?” 夫人点点头。 “昨天他是几点出门的?” “傍晚,五点左右。” “说到哪里去了吗?” “他一般出门不会说去处。不过每天傍晚都要到车站前的书店转转,然后去咖啡馆喝一杯咖啡,这是他每天的习惯。” 吉敷和小谷取出笔记本和圆珠笔。 吉敷本打算立即询问住在江古田的鲸冈里美和住在板桥的笹森恭子的事,但他觉得这样作太冒失了,所以先问几个普通问题再说。 “因幡沼耕作是您先生的原名吗?” “不,是笔名。” “那么原名是?” “原名姓平井,平井耕作。名字是原名。因为他老家在印旛沼,所以用谐音取了这么一个笔名。平井这个姓氏的名牌贴在后门,因为因幡沼耕作这个名字已经被人叫惯了,这么做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哦,原来是这样。那么他今年几岁了?” “您是问他?四十四岁,昭和二十一年生的。” “请问您丈夫是否与人结怨,在外面有恨他的人吗?” “作家行列里,他不是那种受欢迎的人。因为他很能说,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嘴巴有些毒,但在同行里应该没有人会恨他恨得想要杀死他吧?” “是吗?” 为什么要说在同行里呢?夫人的回答让吉敷有些在意。 “这次这件事,夫人您知道是谁干的吗?” 吉敷问的问题都是那老一套,虽然这么问,但凭吉敷当警察的经验,他不认为夫人会告诉自己犯人是谁。 “知道。” 谁知道夫人却给出了一个让吉敷意想不到的回答。 “啊?” 吉敷诧异地反问,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犯人是谁,我心里有数。我早就知道有人想要杀害我的丈夫……” 夫人的口气坚定,或许是因为愤怒,她说话的尾音稍稍有些颤抖。 “您说知道?您知道犯人是谁?” “是的,我知道。” “他的名字和地址也知道?” “是的,这我也知道。” 未亡人斩钉截铁地说。这话非同小可。 “是谁?” 吉敷迫切想要知道答案。 “是一个叫笹森恭子的人。” 吉敷一时语塞,只是轻轻地点点头。这并不是一个让他感到意外的姓名。在现场时,这个名字就一直在他脑海里徘徊。所以听夫人这么一说,吉敷的最先想到的是“果然是她”。但被害人的夫人怎么会知道笹森恭子的名字? “其实,我们也在调查有关笹森小姐的事。” “哎?”夫人盯着吉敷一脸疑惑。 “您为什么会认为是笹森小姐干的?” “近半年来,我们家一直受到那个女人的骚扰。那个女人精神上有些问题。” “哦?她哪方面表现精神上有问题?” “门口的玻璃碎了,您看到了吧?那就是笹森小姐干的。笹森小姐大半夜站在步道上用小石子砸我家的门口。” “哦……” 吉敷觉得很惊讶。 “她居然做出这种事?” “还不止这些,请您跟我来。” 夫人起身步出走廊,朝里屋走去。吉敷与小谷紧随在后。看来夫人的目的地是厨房,途中三人经过起居室,透过半开的门扉,吉敷看见起居室内搁着一台电视。电视音量开得很大,两个男孩正坐在电视机前。 厨房正面是一扇小门,夫人换上厨房穿的拖鞋,打开门。 “这边请,啊,不用换拖鞋了。请过来看。” 夫人站到一边,让两位警察走进厨房。然后她走出后门,指着外面的墙壁说。 “那边,看到了吗?” 墙壁上有一块一人高的焦痕,下部的板材被烧了一个大洞,露出了里面的建材。 “这是?” “放火留下的痕迹,幸好发现得早,及时熄灭没有酿成大祸。不然……” “难道这也是……” “是啊,这肯定也是笹森小姐的杰作。” “但您没亲眼看见是她干的吧?” “是啊,我没看见,我也没证据是她干的。但能干出这种事的人除了她还有谁。” 夫人关上后门,走进室内,吉敷也随她一起回到厨房。在转身的时候,吉敷的面部轻触到夫人的发梢,也不知怎么的,夫人倏地向后退去。这个小动作让吉敷感到有些意外,夫人大概有些洁癖吧。 三人又回到刚才的会客室。 “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吉敷问道。事实上如果笹森恭子如果连放火这种事都敢干的话,那她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罪犯,而且是个精神有问题的女人。 “那要从那个女人给我丈夫写信开始说起。” “是书迷给作者的信吗?” “不是那么可爱的东西,她写信的目的是来抱怨我丈夫书里的遣词造句的。” “遣词造句……难道和‘去ら化’有关?” “是的,您已经知道了?” “不尽然,据我们的调查,您的丈夫在‘去ら化’问题上和笹森小姐有很大的分歧。” “是啊,就像您说的那样,做事一板一眼,我丈夫就是那种性格,不肯轻易妥协,一定要争得丁是丁卯是卯才肯罢休。他在小说月刊上写了有关‘去ら化’的评论。然后就收到了笹森小姐的来信,那信里的内容真是偏激。 “我丈夫看过信后非常生气,写了一封回信给她。之后我们家就经常接到不出声的骚扰电话,邮箱里被人塞进垃圾,深更半夜门口的玻璃也被打碎了,到后来居然还纵火。” “唉……” 吉敷挽着手轻叹。为了一个语法上的问题,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但没有证据表明这些事都是笹森恭子做的啊。” “是不是都是她干的我不知道,但起码大门那里的玻璃是她打破的。因为我看到了。” “哦!是吗?” “没错。那女人不光脑子有问题,人品也有问题。” “人品有问题?” “不是吗,自己认为‘去ら化用词’是低贱下流的,就不许别人用。并且还要强迫我丈夫接受她的看法。” “您的意思是她为这个才杀害你丈夫的?” 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会狠心杀人,吉敷实在很难相信。 “以一般常识来考虑或许您不会相信。但您看,就因为别人与自己的看法相悖,她就又是砸玻璃,又是打骚扰电话,到最后竟然想放火烧人家的房子。这些事应该已经超越‘一般常识’了吧?” “唔……” 吉敷不知该怎么回答,这种事他也是第一次听说。 “但我丈夫无论如何也不肯认输,最后那个女人恼羞成怒就用刀子把我丈夫捅死了。您看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吧。” “笹森小姐真是那么过激的人吗?” “是的,我这里有好几封她写来的信。您要看吗?” “那麻烦您了。可以的话,能让我们参观一下因幡沼先生工作的地方吗?” 吉敷说。 因幡沼耕作的工作室在二楼的北端。坐在书桌前,打开面前的百叶窗,只见室外天色昏暗,雨雾弥漫。从这里向远方望去,还能看见石神井公园中几棵树木的顶端。 工作室的环境十分舒适。室内无论是墙壁、天花板还是地板都是由木板拼接而成的,闻上去还有一缕木材的清香。这些木板并非普通的三合板,而是货真价实的原木材质。 除了窗户那一面外,大部分的墙壁都被做成了书架。西面的墙上放满了因幡沼耕作写的书,每本书大概有五到十个副本。 不光是书架上堆满了书,很多书架上放不下的书像高层建筑似的堆在地板上。东一堆,西一堆的书山占据了房间的四角。书山里还有很多小说杂志,这其中大多都刊登了因幡沼耕作写的评论和杂文。 吉敷望着那几座书山感到十分钦佩。 “因幡沼先生至今出版过多少本著作?” “我记得他说过,大概有五十一、二本吧。” “哦,真不少啊。对了,笹森小姐的信……” “在这里。这些信看了就让人生气,所以我丈夫他把她写来的信和别的读者来信分开保存。” 夫人打开书桌右边最上层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三封信交给吉敷。 “只有三封是吗?” “是的,信就只有这些,但她还打了很多讨厌的电话。听说出版社那边她也打过。”’ “收件的地址是……是这里啊?读者怎么会知道作家的地址的?” “因为我丈夫出道比较早,那时候习惯在书的版权页上写出作家住所的地址,所以……” “版权页?” “就是书的最后一页。印有印刷册数、发行人姓名等信息的那一页。” “哦,我知道了。这就是版权页啊。” “不过最近已经没有这个习惯了。” “大概是担心作家会受到骚扰吧。” “是啊。” “那么你们就一直没搬过家?” “是的,不过房子最近重建过。” “哦,是这样。这信封上的数字是……” “是来信的顺序,我丈夫标上去的。第一封信的口气还比较平和,然后我丈夫就根据这封信在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评论,结果惹恼了那女人,她接着又寄来了第二封信,我丈夫给她回了一封,谁知她又发来了第三封。经过就是这样。” “可以让我看看您丈夫写的那篇评论吗?” “当然可以,但是……让我找找看。啊,在这里,我记得上面夹了一条浮浅。” “《近来的无礼读者》,是这篇吗?” “对,就是这篇。” “知道了。其实我们接下来还有一个地方要去,所以很不好意思,这些信和杂志能不能借我们两、三天?” “当然可以,请拿去吧。” “还有件事,能不能借我们一张因幡沼先生的面部照片。” “这本杂志有时候会用我丈夫的照片当封面。” “哦,是吗?对了,还有个问题想问您。请问您听说过鲸冈里美这个名字吗?她住在江古田。” “鲸冈小姐?啊……好像听说过。” “那他和因幡沼先生是怎样的关系?” “她是我先生的读者。以前曾给我先生写过几封信。” “那您先生和她见过面吗?他们关系亲密吗?” “这……可能见过吧。说实话我不知道。” “哦,是这样。那她有没有打电话来过?” “您说鲸冈小姐?没有,我想应该没有。你们怎么扯到鲸冈小姐身上了?关心她还不如快去捉笹森那个女人,我怕她会不会就此逃跑。” “这您放心,夫人。她绝不会逃跑的。” “哎?您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她昨晚死了。” “什么?” “是自杀。笹森小姐自杀了。” 夫人张着嘴,惊讶地有半天说不出话来。然后她叹了一口气道: “是吗……” “对了夫人,这串钥匙里有您家的钥匙吗?” 吉敷拿出那串从尸体上搜出的钥匙放在夫人面前。 “是这把。” 夫人指着其中一把钥匙说。 “我知道了,那其他的呢?是后门的钥匙吗?” “不是。” 夫人摇摇头,看来这三把钥匙里只有一把是作家家里的钥匙。 “您先生开车吗?” “他没有驾照。” “那妇人您呢?” “我也没有,我们家连车都没有。” “我明白了。” 吉敷点点头。 第六章 鲸冈里美位于江古田的公寓“盛荣苑”,此刻意外地寂静。想必刚发现尸体时的那股乱劲儿已经过去了,遗体已被运走,警察也三三两两地撤离事发现场。时间已经不早了。 吉敷在公寓前的电话亭里给池袋的警察打了一个电话,电话亭外雨还在下。穿过电话亭的玻璃亭身,能看见对面“盛荣苑”贴着装饰瓷砖的墙面和公寓后面的停车场。雨水淋在停车场那黑黝黝的水泥地上,看上去油光锃亮。 地面上还能看见一些粉笔画过的痕迹,那应该是尸体摔落的现场。吉敷抬头仰望公寓,目所能及之处,是公寓上层层叠叠的阳台。 跳楼自杀的现场已经被雨水淋湿。一般死亡现场等鉴证科的组员检查完毕后,就会用水冲刷一遍。但今晚是个雨天,光是那些不断下落的雨水就能把现场的血迹冲得干干净净。 吉敷并不认识池袋的警察,他在电话里告诉对方说,目前自己正在查一个案子,案子的死者小说家因幡沼耕作认识自杀者鲸冈里美,就不知道你们在调查的时候,有没有人说在鲸冈里美的身边看见过因幡沼耕作。 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听完吉敷的叙述后告诉他并不知道有关因幡沼耕作的事。但尸体有个十分显眼的特征。鲸冈里美在死时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 是因幡沼的孩子,吉敷下意思的想到。而且七个月大的孩子已经没办法打掉了。鲸冈里美打算只依靠孩子的父亲因幡沼耕作,便决定把孩子生下来。这件事她没有告诉别人的可能性非常高。但毕竟因幡沼耕作是个有妇之夫,所以这唯一的依靠一死,绝望的鲸冈里美就走上了自杀这条不归路。而且怀孕的女性情绪非常不稳定,这也是促使她自杀的一个要因。 吉敷和小谷两人小跑着钻进“盛荣苑”的一楼大厅。 大厅正面电梯上挂着的时钟显示现在已是晚上十点。到现在为止已经跑了三个现场,真是一个忙碌的午后。 大厅传达室里坐着一个老人,他戴着夹鼻眼镜,正在看一本小说。吉敷打开传达室的玻璃窗,一边甩干外套上的雨水,一边出示自己的证件。 又是警察啊。老人一看又是警察,脸色略有不快。你们每次来客气倒是很客气,但干嘛不一次性问完呢?他嘴里嘟嘟囔囔地站起身,走出传达室。 “老是麻烦您真不好意思,我们是为了别的案子来的。可以先带我们去现场看看吗?” 吉敷问道。就是专家在调查上也会有遗漏的地方,有必要去现场再次确认一下。因幡沼耕作与鲸冈里美的尸体几乎是同时发现的,所以这边的调查不得已只能延后了。 “好的,跟我来。” 老人打开传达室的门,从里面拿出一把雨伞,然后推开玄关的玻璃大门,撑开雨伞,走到室外。 “在这里。” 老人手指的果然就是刚才在电话亭里看到那块地面。人行道内侧两到三米处的水泥地上,尽管有不少人走过,但在积满雨水的水洼里还能看到一些粉笔留下的痕迹。 “大概是几点发生的?” “五点刚过吧。就听到‘咚’的一声。我还以为是发生交通事故了……” “第一个发现的人是您吗?” “就是我。” “不好意思,请问您叫……” “啊,敝姓田中。” “然后您就马上报警了?” “我先打电话叫救护车,虽然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了……” “鲸冈小姐的房间就在这上面吗?” “是的,就在这上面的801室。” “我知道了,可以不可以带我们到801室去看看?” 吉敷问道。 在电梯里,吉敷把杂志上印有因幡沼耕作的照片的封面拿给老人辨认。照片上的面容和尸体大同小异,感觉就是精瘦的脸上带着一点酷劲儿。 “您见过这个人吗?” 老人取过杂志,覷起两眼仔细地看了一阵回答说: “嗯,记得不是太清楚了……” “那您还是见过?” “不,这个……,这不好说啊。” “这人应该经常出入鲸冈小姐的房间。” “见好像是见过,但这脸,我不敢确认。” “那您见过他从801号室走出来的样子吗?” “那倒没有,但这人给我的感觉好像在前厅见过几次。是的。” 电梯的门开了,管理员率先步出走廊。 “是这里。” 801室就在电梯的跟前。管理员把挂在腰间的钥匙串举到眼前,开始一把把地寻找。 “请等一下。” 吉敷从外套的口袋里摸出那串钥匙。首先取下已经确认是因幡沼耕作家的那把,如今右手里还有两把模样相似的银色钥匙。 先拿出其中一把插入801室门把手上的钥匙孔里。插进去是没问题,但无法转动。看来这把不是。 选另一把插入钥匙孔,这把插进去也很容易,稍稍用力转动,感觉应该没错,随着“咔嚓”一声锁芯滑动的声音,转动门把手后801室的大门就打开了。就像自己预料的那样,这三把钥匙里果然有一把是鲸冈里美公寓的钥匙。 这是?管理员老人看看吉敷欲言又止,对方是警察,有些问题还是别多问比较好。 “刚才让您辨认的那个人有这个房间的钥匙。” 不过吉敷还是向管理员说明了自己这把钥匙的来历。这也证明了因幡沼耕作与鲸冈里美的关系的确不同一般。 走进房间,吉敷用手帕裹住手打开电灯开关。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粉红色与红色交错的格子花纹窗帘与印有小狗布偶图案的纸巾盒,这些应该都是女性喜欢的款式。 眼前的鞋柜上放着一盏绣花灯罩的台灯和一个古董娃娃。 脱掉鞋走进屋子,右边就是浴室,左手是厕所。打开镶着玻璃的大门,就能看到一个兼带厨房的饭厅。饭厅的里面一间和室和一间洋室。房间的结构大体如此。 很不错的公寓。一个住的话,还真有些浪费。公寓本来就很新,所以这房间也旧不到哪里去,比笹森恭子那间公寓要高级多了。家具看上去也不像便宜货,据说鲸冈里美的工作是在池袋的女装店作导购员,凭她的收入能负担起这些吗?或许是因幡沼耕作在背后资助她吧。 “这间公寓是什么时候造的?” “两年前吧。” “一开始她就住在这里?” “是的,刚造好她就搬进来了。” “这里的月租是多少?” “十四万。” “哦……” 看来不是一笔小钱啊。 “阳台在哪里?” “在那间和室里。” 按管理员说的吉敷走进和室。里面放着一排高级日式衣橱,衣橱上摆着日本娃娃和相框。 吉敷的视线停留在相框上,照片里是一个正在笑的年轻女人。照片拍得很美,年轻女人身旁坐着一个老妇人,应该是她的母亲吧。本以为会看到因幡沼耕作的照片,这里却没有。 “这位就是鲸冈小姐?” “是的。” 管理员回答说。 衣橱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因幡沼耕作的著作。有一本的书脊上的写着《南方的来客》这个标题。 不光是小说,还有很多杂志,里面大多刊有因幡沼耕作的文章。这个房间里除了因幡沼耕作的作品外,就找不到其他书了。房间里也没有书架。 如此之多的证据证明屋主和小说家因幡沼耕作的关系非比寻常,吉敷越加确信自己的猜测。 向左边推开玻璃移门,走出阳台。阳台的地面上放着两双拖鞋。这里比想象中的狭小,比笹森恭子公寓里的阳台要小多了。头顶的天花板伸手可及,上面应该就是九层的阳台。 阳台左边放着洗衣机和空调室外机,本不大的阳台先得更加狭小,衣物晒在这里恐怕也不太容易晾干。 鲸冈的阳台上没有放盆栽。要在这种阳台里吊脖子上吊恐怕也不太可能,因为朝室内的一侧没有可以挂绳子的横梁。看来要在这里自杀话,跳楼是简单直接的方法。 吉敷抓紧扶手把身子探出阳台察看,公寓下面是被雨水浸黑的水泥路面。 因为这里是八层,吉敷感到稍稍有风吹过。白雨乱珠随风飘洒,最后砸落到远处的地面上。 楼下也没什么新发现,吉敷支起身子,安全地回到室内。小谷也想来瞅瞅这八楼阳台上的风景,便抓住栏杆朝下望去。 吉敷转身向室内望去。他打开衣橱,里面挂着各种款式的女装,数量极其可观。这么多衣服算不算得上是高消费呢?吉敷一时也无法判断。因为鲸冈里美在女装店作导购员,说不定有些衣服是店里的货品。 饭厅里放着一张餐桌外加四把与餐桌配套的椅子。 “遗书就是放在这上面的?” “是的,不过被先来的警察拿走了……遗书是写在这本便签上的。您看,被撕掉了一张。” 桌子上放着一本便签。 餐桌上还搁着一盏配有绿色大灯罩的台灯,台灯的光线被压得很低。 饭厅柜子上放着一套小型的立体声音响,音响旁边是一个cd架,里面大多是一些古典和民谣cd。架子的旁边还隔着一本名为《第一次做母亲》的书。 “警察来的时候,这台音响一直没关。” “在播放调频广播吗?” “是的,是在放广播。” 鲸冈大概是听到了新闻里因幡沼耕作的死讯,才一时想不开自杀的吧。 墙壁上挂着一只插放信件的袋子。里面有很多书信混在一起,其中有两张因幡沼耕作寄来的明信片,寄信地址分别是热海和京都。 内容也没什么特别的,看上去都差不多,无非是取材前往某地,当地很漂亮很好,临时想到了就写张明信片来慰问一下。 信件袋的下面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制作手工的工具。桌子下面的地板上搁着几本有关制作手工和拼贴的书。 另外一间洋室里放着书桌、睡床、还有书柜。书柜里有很多小说,但这里却没有因幡沼耕作的作品。对于鲸冈里美来说,因幡沼耕作的作品有特别的意义。 第七章 当天深夜,吉敷回到家后一直在考虑白天搜集到的线索。 他把从因幡沼耕作身上找到的三把钥匙并排放在桌上。其中两把较大的是镀铬的,还有一把较小的钥匙,表面看上带着一抹金色,大概是镀铅的吧。 这把小的就是因幡沼自家大门的钥匙。而那另外两把大的,其中一把已经能够确定就是因幡沼的爱人,住在江古田的鲸冈里美家的钥匙。 也就是说,这三把钥匙中,其中的两把已经能够确定归属。但还有一把钥匙不清楚,不知道它究竟是哪扇门的钥匙。 这把钥匙的外形和鲸冈房间的钥匙非常相近,乍看之下无法分辨它们的不同。不过单从外形来判断,这剩下的一把应该是公寓用房的钥匙。 因幡沼的夫人说没见过这两把钥匙。她不像是在撒谎,看来要从夫人这里获得这两把钥匙的信息是非常困难的。 吉敷在考虑,对于解决这个案子来说,是否有必要在广阔的东京市内找到这把钥匙的所属之地,也就是搞明白这把钥匙的真正主人是谁。 但他转念一想,似乎也没必要就这个问题死钻牛角尖,毕竟杀人事件已经发生了,而疑似是凶手的人也已经死了,所以这次自己的任务仅仅是搞清案件背后的真相。鲸冈里美是这个案件的间接受害者,和事件本身并没有直接的联系。那另一把钥匙主人的遭遇,是否和鲸冈里相同呢? 钥匙的问题就先搁在一边,吉敷从包里拿出那三封从因幡沼耕作家里拿来的信件和一本杂志放在钥匙的旁边。他想把这些东西都看一遍,以此来理清事件的经过。 一切的起源,都从笹森恭子写给因幡沼耕作的那封信开始。吉敷取过那封写着数字1的书信。邮戳上印着四月九日。 笹森恭子的信1 拜启,樱花散落,嫩叶益发亮丽。此番时节,不知因幡沼先生您的生活是否安康。 突然来信,歉意至极,万望海涵。近日有幸拜读因幡沼先生的著作,甚感有趣。但书中有些思想过于强词夺理,实有王婆卖瓜之嫌。我认为这是因幡沼先生您大男子主义的产物,亦或是您人品的体现。我对于男女平权主义、女性解放运动非常有兴趣,所以对于男性那种专制的思想,个人觉得非常反感。 但这次并非反感这么简单了,读了您的作品让我实在无法继续忍耐下去,想要迫不及待地抒发自己的愤懑之情,所以才有此番来信。 我最近读了您写的《南方的来客》这部作品。在这部大作中您描写了巴基斯坦、孟加拉、印度以及泰国那些来日劳工的悲苦生活,读罢让我不觉潸然泪下。说起来,前段时间我和从这些国家来的朋友们一起回了一趟他们的祖国,进行了一次短暂地旅行。和我同行的友人之女,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小姑娘问我,为什么这些国家的人都这么脏啊?我知道她这样问只是出于一个孩童的天真,并没有恶意,但我却一时语塞,无法回答她的提问。 我在小的时候就拥有超出常人的正义感。对于那些违反道德,违反常识的事情绝对无法容忍。比如那些不尊重父母的小孩,不尊重老师的学生,困于身处困境者不知道伸出援手的 人,我打心眼里看不起他们。既然社会有它的规章制度,我们就应该遵守这种规章制度。但是最近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忽视制度的存在,没有发觉社会已经开始脱离正轨。 比如那些只知道购买奢侈品,放纵玩乐的年轻姑娘。她们流连于声色场所,滑雪、出国旅行,出国后继续购买奢侈品。在疯狂挥霍自己的青春后,最终被有钱的男人捕获,成为他们金屋中的娇妻。 对于这些姑娘们来说,男人作为结婚对象的价值仅仅在于金钱,选男人就像选一个漂亮名牌手袋那么简单。在这种价值观的驱使下,女性才会发出要活得更加自由,要让自己的人生获得真正价值之类的论调。其实这只不过是她们无法抓住自己幸福的借口罢了。选择男人她们的确是自由的,哪个有钱就选哪个。但却要为富足的生活而失去个人的自由与真正的感情,这根本就是本末倒置。但如果你要以此来指责她们,她们还可以这拿出这样那样的歪理来为自己辩解,说什么三四十岁还无法获得经济上和精神上稳定的女人就是失败的女人,真是岂有此理。 而被这种轻薄浮浅的姑娘欺骗的男人也并不认为自己吃了多大的亏。对于两者我都无法容忍。 同样,对于外国非法劳工歧视我也无法置之不理。这个问题您作为一个作家恐怕比我了解得更多,所以在信中我也不班门弄斧了。我想您应该知道,对于日本的制造业来说,他们已经成为了不可或缺的劳动力。 比如那些生产汽车零部件的外包厂家,其员工大部分都是来自巴基斯坦或者孟家来的外国劳工。如果现在把他们强制遣送回国,那各种汽车零件、螺丝螺帽的镀层、还有塑料车架和各种机械的零配件要让谁来制作?没有他们生产汽车的零配件,恐怕总厂负责组装流水线就要停工了。 建筑业也是类似的状况,还有医院方面,将来看护人员不足会成为一个严重的问题。现在的年轻人都在醉心于争当有钱有面子的白领,像以前那样肯踏踏实实工作的日本人已经快绝迹了。 为此我开设了一个日语学习班教授那些来日本的外国劳工学习日语。我这样做的目的是想帮助那些外国劳工,但我认为这样做的同时也是在帮助日本人。 在上课的时学生们提出的问题让我感到困恼。要说是哪方面的问题,就是有关“見れる”、“来れる”之类的词语,也就是“去ら化”现象。 他们远道而来,对日语从陌生变为熟悉,而这个“去ら化”现象也成为了他们学习日语时的一个问题。 我绝对无法容忍“去ら化”的存在。虽然我知道他们还未能熟练地掌握日语,所以才会使用“去ら化”的词句,但我个人认为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因为“去ら化”的词句是最下流、低级、没教养的语言。 如果有人和谈话时说了“去ら化”的词句,我发誓绝不会再和这个人说话,也绝不会和他继续交往。和这么没教养的人说话简直就是在贬低自己的身份。我简直无法相信,这么没文化没教养的人居然会是自己的同类。 如果平时在广告、传单、或者传阅板、宣传册上看到“去ら化”的词句,我就会感到全身被冷水浇透一样,有一种强烈的不快感游走全身。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这种词句在社会上流通却不会受到世人的指责。 我在因幡沼先生您写的《南方的来客》这本书中发现了“去ら化”的词句,那时我受到的冲击是无法言喻的,让坐着的我不禁站了起来。当时我感觉就像头上被人浇了一盆冷水那样,在房间里站着久久不能坐下。 一个经常写文撰字的日本语专家都可以这样肆无忌惮,不知廉耻地使用“去ら化”的词句,而且出版社也对此视而不见,这个社会到底是怎么了! 《南方的来客》这本书印刷了上万册,遍及全国。这究竟会给那些担负着日本未来的年轻人带来多么恶劣的影响啊!我很怀疑您有没有做人的常识。看来日本的出版界,以及那些被称之为作家的人和编辑的水平都不太高明。 因为这件事,让我意识到我所爱的日本语,美丽动听的日本语已经开始崩坏。作为作家的您应该阻止这种悲剧的发生才是。我希望您要知道羞耻,在这么贵的书里居然会出现这种不堪入目的词句,这对读者来说真是莫大的损失,让他们感觉自己的钱简直就是在打水漂。 这次我实在是太生气了,感觉不写点什么实在无法平息心中的怒气。不过对您来说这也算是一次警告,让您知道自己写出这种愚蠢的词句会让热爱日本语的读者有多么生气,并且有人会当面指出你的错误。 乱笔乱文,望见谅。 草草 笹森恭子 因幡沼耕作先生 原来如此,虽然这封信写得有些苛刻,但还保持了适度的礼节。因幡沼耕作对这封信的回应并非通过信件寄给笹森恭子,而是以杂文的形式刊登在杂志上。吉敷取过那本封面上写着“小说h”标题的杂志。这本是七月号,他在目录上寻找因幡沼耕作的名字,然后翻开那一页。 近来的无礼读者 因幡沼耕作 我当了快二十年的作家,有很多愉快的经验和值得欣慰的成就感,但同时也碰到过很多令人感到气愤的人和事。要问怎样事会让我感到气愤?举个例子,有一次我参加一个名义上是为我召开的书友会。一开始大家讨论的气氛十分平和,但说着说着会场的气氛就开始发生变化,到最后讨论的主题居然变成对我批判。每次只要我不做反抗,一味地谦虚,事态必定会转变成如此。 他们对我的作品吹毛求疵,当着我的面以强硬的态度质问我,只要我一旦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们就会连珠炮似的不停向我发问。我有时真不清楚他们干嘛要这样攻击我。怎么说呢,我的小说是有不足的地方,比如得出的结论牵强,或者某些地方使用的资料过时了等等,这我都不否认。但我想问的是,那些批评我的人,难道在看的作品时没有获得乐趣吗?我写的小说我自己最清楚。而且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们,每一本小说都是我投入时间和精力,花心血写出来了。 但那些人对此却视而不见,他们忽视那些有价值的部分,却在一些极其无聊的繁枝末节上大做文章,死拽着一些小瑕疵不放。一旦找到了让自己不顺眼的地方,他们就如获至宝,并以此为利器向我发起进攻。 我记得有一次,有个读者一脸愤愤然,鼻子里喘着粗气走过来对我说: “因幡沼先生,你的作品太短了,实在是太短了!” 他说的是我那部小有名气的作品《吾爱说强》。我见他气得脸都青了,而且紧握成拳的右手还在不住地发抖。 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在下何德何能居然写出一部小说把您给气成这样啊? “我知道了,多谢赐教。”我这样回答他,然后打算换一个话题,但他还不罢休,又说了一遍“因幡沼先生的作品太短了,如果写长一点必定是一部杰作。”来表示他的愤慨。 这次轮到我不爽了。你说的没错,那部作品如果写他个十几二十万的,出版后看上去的确很厚实,标题和内容也很吻合。但这只是你的一己之见。你认为写得太短了,到时候写长了难保没有人会跳出来说我写得太长了。所以你让我这个作者除了感谢你的赐教,还能再多说些什么? 难道你想让我把你的意见装在脑子里,并且在写下一部作品的时候拿出来用?说不定我下一部作品还是那么短呢?我有这样的预感。难道你希望我像你保证,下一部作品我一定写得很长很长? 反正就像这样一来一去,我终于搞明白了他们想干嘛。他们不是来找我发表意见的,而是希望我道歉。 说得简单一点,作家这个职业在社会上多少有点知名度,钱赚得也比一般人要多一点。这就难免会让某些心胸狭窄的人感到心里不平衡。他们会在自己的伙伴面前叫住你,因为你多少也算个人物,他们这么做会感到很有面子。然后他们会探探你这家伙好不好惹,等确定你也不是那么可怕时,就开始说些尖酸刻薄的话让你下不来台。一旦你露出惨兮兮的窘相,他们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了,平日里的那些烦心事儿也一扫而光,真是心情舒畅,心情舒畅啊。 说白了他们就是来找找碴的。所以作家面对这种情况只能像政客那样拼命忍耐,乖乖地露出笑脸,说说客套话,稍有不慎便会被对方当成狂妄之徒。 我是受够了,可不愿再被别人当成白痴耍。所以像这种招待是能不去就不去。碰到不得不去的场合,说话也绝不客气。轮到自己说话的时候,一张嘴底气绝对要足。脸皮厚一点没关系,就把自己想象成什么大人物那样,最好能让底下的人指着你议论纷纷,那你就算成功了。那这样做的效果如何呢?好得你简直不敢相信。接受提问的时候,你看那些人,要多低声下气有多低声下气,脸上都笑呵呵的,对我说话也是客客气气。对此我恍然大悟啊!所谓日本人就是那种不被给他点颜色看看,他绝不会拿正眼瞧你的家伙。一味地尊重对方,到最后对方就会像特价卖场的主妇一样得寸进尺。 唉!作家这类人对一般的日本人来说,是一种微妙的存在。本来也不限于作家,什么政治家啊,大明星啊,反正只要算得上是名人,在日本人看来就觉得不顺眼。而在名人中,作家作为知性的代表,所受到的怨怼也是最多的。如果表现得友好一些,对方就开始找你的缺点,挖你的墙角,盘算着怎么干才能把你拽到和自己相同的地位。如果表现得凶一点呢?对方立刻乖乖地服从统治。 和读者见面或许还能来这么一招,但是书信来往就没辙了。所以我经常为此大动肝火。一般的读者有一种看法,他们认为作家写的书就要和现代国语教科书一样,不能有半点语法上的错误,必须是准确无误的。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想呢?据我推测,大概他们觉得同样是写在纸上的字,为什么自己的写的文章没有任何商业价值,而你们这些被称为作家的家伙些的东西却被印刷成书,可以卖很高的价钱?在这个平等的社会中,这实在是太不像话了!由此他们便心生妒意,继而对作家产生了敌意。 但说句实话,如果真的用心去写那种只有语法完美,但内容却奇烂无比的东西,到时候应该不会有人写信来抱怨了吧,因为肯定连卖都卖不出去。 在这种读者来信中,最气人的是女性读者的来信。换成男性读者,就算我这里真的犯了一些不该犯的错误,他们也不会写一些很偏激的话,顶多是指出那些缺点,同时也会肯定我作品还是有很多值得阅读的部分,而且他们信中的措词也十分有礼貌。但女性读者就不这样,只要他们发现针尖大小的错误,就会歇斯底里般的怒不可遏。继而全盘否定我的人格,否定我过去所有的作品,说我没有当作家的资格。反正我在她们眼里只要一个地方写错了,就会被当成垃圾作家看待。那些女人就只会写这种信。 思来想去,我觉得她们会写这样的原因信归根结底还是没有自信的表现。她们大概会像,这种人明明和自己是同样的水平,凭什么他就能当作家在人前这么吃香啊。于是她们越想越气,越想越气。到后来气血冲顶,不写点什么实在难以发泄这股妒火。 一开始读到这种信的时候,我真是被吓得不轻啊。心想自己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值得您如此生气啊。到后来一看……什么啊,不就是这点事么。 最近这种来信是越来越多了。我有时候在想,这种现象是不是日本的语文教育所带来的呢? 这帮人对挑刺是乐此不疲。一旦在书本上发现了和通常用法有所出入地方,简直乐得就像疯了似的,然后他们会将这股喜悦化为“愤慨”,以寄信的形式向作者发泄。他们看书的目的和开卷有益的精神根本是背道而驰,只要在书里找到了与语法不符的地方,就像找到了宝贝似的,以此向作者发难。 我们的语文教育不正是如此吗?我想上学的时候,大家做错题的时候应该没少挨老师的训吧。现在的语文教育根本不讲究什么体味文学的精髓和美感,试题也竟出些选词填空之类,让你在空格里填上“于是”、“而且”、“因此”这样的问题。 倒不是说这样的练习就不重要了,但在语文教育中一味地强调找别人的错误,大家为分数而努力挑刺,其结果是,在这种教育体制下成长的学生一个个都被培养成了在别人文章里挑刺的天才。 这些家伙对别人的文章说三道四可都是能手,但自己根本就写不出像样的文章来。我看了一下他们写的信,感觉就是诘屈聱牙,行文古怪,文法句式上都没什么错误,但就是没什么中心可言,也根本看不出所要表达的思想和主题。最近喜欢写这种东西的年轻人可是越来越多了。 这些人自己写不出像样的东西,他们把精力都投入到专挑别人文章的错误,其实是在下意识地回避自己的文章成为别人的攻击对象。 我最近就收到一封类似的来信。信里说我的作品里有“去ら化”的用词和句子,她看了以后感觉非常不愉快。不愉快,嗯……但看他信里的措辞,远远不止“不愉快”这么简单,根本就是把我当做疯子来看待。而且写这封信的也是个女人。 看完她的信后,我连忙和几个相熟的编辑联系,问他们有关“去ら化”的问题。结果这几家大出版社的编辑在对书稿进行校对的时候,根本就没注意过这方面。而且还有好几个编辑反过头来问我“去ら化”是什么。 我看她在信里写得这么夸张,还以为就只有我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感觉心神不宁。结果在询问过那些语言专家后才得知他们和我一样,这才感到安心。 后来我就“去ら化”这个问题咨询了我一个学生时代的朋友,他目前的工作是语文教师。结果连他也不知道“去ら化”是什么。我告诉他是“見れる”、“来れる”之类的词语,这样一说他才恍然大悟。我问他对写信的那个女人怎么看,他回答我说,自己肯定不会带着这种偏执的观念去教学生。 话说到这里,我想那个写信的女人一定会把我和出版社的编辑,以及我那位当老师的朋友都当成脑子有问题的怪人。为此我特意翻了翻自己写的书,难道书里真的有这么多“去ら化”的用词吗? 但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后来好不容易才在早年写的一本书里找到两个。早期写的那些书里,大概每本也只有一两个这样的用词。 当时我就震惊了,就因为这每本一两个的“去ら化”用词,我就要被人骂得连垃圾都不如吗? 而且我又不是那种刻意去使用“去ら化”用词的人,如果你告诉我哪本书哪一页哪一行上有这样的用词,我会在再版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改掉的。但你根本就没有指出来,只是一味地责备,这种态度真是太不亲切了。怎么说呢,我看你最初的目的就是来骂骂名人过过瘾的。托您的福,我为此也浪费了不少的时间。我想各位读者们也借此机会长了不少见识。 我呢,干脆好人做到底,这篇文章接下来的部分就对“去ら化”现象做一个系统的介绍。 说起来,这个“去ら化”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很多人都没听说过吧。 我想有很多人或许和我一样对此抱有疑问,所以在这里我将就“去ら化”到底是什么进行一个说明。 举几个简单的例子: 比如“能看见远处”这句话,正确的写法是“遠くを見られる”,但写得简略一些,就可以写成“遠くを見れる”。 再比如“自転車を使えば歩くよりずっと早く来られる”这句话中的结尾部分可以换成“早く来れる”。以上这种省略的表现形式,就被称为“去ら化”,也就是说原句中的“ら”字在草率的使用过程中被省略了。看到这样的解释,那些对“去ら化”异常敏感的人恐怕会气得发抖吧。 说实话,我觉得上面两个例句经过“去ら化”省略后,看起来并不是那么美观。应该说还是把“ら”加上后这句子看上去才比较顺眼,感觉也比较好。但说到底这只是一种和原本没有省略的句子比较后产生的感觉。 再来举几个“去ら化”的例子: “表に出られない”→“表に出れない” “戻ってこられなくなる”→“戻ってこれなくなる” 在这两个例子里,明显是原句比“去ら化”以后要来得好,这我无可反驳。 但并不是所有的“去ら化”现象都可以一概而论。比如一个人听说亲戚被车撞了,马上放下手里正在做的事,急忙赶往现场的时候会大喊一声: “こうしちゃおれん!”(不会吧!) 其实这里正确的说法应该是“こうしちゃおられん!”,但是一般人会在这种要紧关头因为一句说错的话,去指责心急火燎的当事人吗?就算作家在小说里这样写,也是无可厚非的吧。 再举个例子。“すわれそうな場所はここだけだ”。从语法上来看,这个句子非常不自然。但个人认为和“すわられそうな場所……”这种说法相比,去掉“ら”以后读起来的感觉要流畅得多。 “大学に入れない”也一样,如果写成“いられない”的话,我相信肯定不止我一个人会觉得这种说法土气。“車が造れる”、“走れない”这种句子,我肯定不会说成“車が造られる”、“走られない”。 现如今,像这样的“去ら化”现象在日常生活中频繁出现,并且已经作为单词渗透到我们的习惯用语中。比如“新しい”、“牛耳る”之类原本是误用的单词,现在已经变成了常用单词。而这一类用法也可以看做是“去ら化”现象的分支。 这里以“新しい”为例,“新”这个汉字在日语里读成“しん”或者“あらた”,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读法。那么照理来说“新しい”就应该读成“あらたしい”才正确,“あたらしい”则是错误的。 像这样的现象已经不属于“去ら化”的范畴,而是彻彻底底的误用,根本不需要对此多做解释。因此我猜想,像“あたらしい”这种词在社会上大行其道,只会让一板一眼的语文教育者们青筋暴起。但事实上呢?这个大错特错的“あたらしい”已经被现代日语所吸收,成为了字典上也找得到的官方用词。要问为什么会这样?理由很简单,因为从发音的角度考虑,“あたらしい”读起来比“あらたしい”更为简单,更为流畅。 这点非常重要,可以说日语具有这样的性质。节奏感也是语言的要素之一,为了说起来方便,说起来顺口,语言的形式也在不断发生变化,或者说,使用语言的人也在不断地摸索这种规律,所以像“牛耳る”、“野次る”这样单词才会接二连三地出现。原本“执牛耳”和“喝倒彩”这两个意思的单词正确写法是“牛耳をとる”和“野次を飛ばす”。前面那种省略的说法只有当时的学生哥才会使用,到后来用的人多了,一般人也接受了这样的用法。 说起来,最近的年轻人发明了“事故る”(出事故)这个单词,这种说法正在目前正在普及。不过无论是现在流行的“事故る”还是上文提到的“牛耳る”、“野次る”在有心的老年人看来,恐怕都是让人皱眉的用词吧。 “事故る”这个词说出来就让人联想到飞车党,可以说是非常低俗的。如果在小说里用这样的词语,哪怕只有一个,这本小说肯定会丧失作为文学作品的资格。但将来的趋势如何?我们谁也说不准。 言归正传,再来举个“去ら化”的例子。 “蛇口をひねられない”这句话,我总觉得这个“ら”字夹在里面,感觉有些罗嗦,“蛇口をひねれない”听起来比较顺耳,这和刚才那个“すわれない”是同样的道理。不过那些“去ら化”扑灭论的忠实信徒大概会跳起来说:“胡扯!肯定是前者听起来顺耳,什么啰嗦不啰嗦的,简直是岂有此理!” 继续举例。 “あの女の子、なかなか可愛いじゃないか” 我觉得这里正确的说法应该是“あの女の子、なかなか可愛いらしいじゃないか”,在这个句子里不是“ら”被去掉了,而是“らしい”被省略了。 由此可证明,“去ら化”现象所省略的并非一定就是单词中的“ら”字,根据情况不同,会有各种省略形式,比如: “天井から水が洩る”这句话原句应该是“天井から水が洩れる”,这里省略掉的并非句中的“ら”字,而是“れ”字。“僕は自信があったけどね”这句中,“けれど”的“れ”也被省略掉了,或许可以称这种现象为“去れ化”。 我举这几个例子倒不是要特意指出除了“去ら化”外还有一个“去れ化”。而是想说明“省略掉那些即便没有也不会影响理解的部分,尽可能地把句子缩短。”这种语言上的表现形式是在日本人特有的思维下产生的。所以说“去ら化”只不过是这种思维千万产物中的一个例子而已。 在日语里,像这样的例子,也就是省略掉原句中的一个字的表现形式还有很多。这里试着再举几个。 “あなたは一人暮らしでいらっしゃるのね” “ちょうと考えているんですもの” “みなさん賛成してくださっている” “あの人、一風変わっていて……” “みんなが知るまで、私一人が黙っているってわけにもいかない” 在这些句子里,即便去掉加粗部分的“い”字,在日语中也表达没有错误。不仅如此,像这种“去い化”的现象在今天是十分常见的。 接下来是几个“去に化”的例子。 “オレンジを店先にいっぱいに並べている” “持ち切れないほどに花束をくれた” “絶対に解りっこないよ” “床いっぱいに敷き詰めた” “感動がだんだんにこみあげてきた” 我想一般人看到这几个句子,都会下意识地先把句子里的“に”都去掉。不去掉的话,在语法上是完全没有错误,但句子的语流完全被破坏了,读起来感觉磕磕碰碰的。 写到这里,我才发觉自己的书里其实有很多“去の化”与“去と化”的句子。 “正しいのかもしれない” 像这种句子,一般都会把“の”省略,比如: “時計が停まったりしてはいないのかしら” “内心ホッとしていたのに違いない” “それほどの苦労をしたという印象はない” “十年と少しの時間が流れました” 以下再举几个“去と化”的例子: “ぎくしゃくとする” “十年と少しの時間が流れました” “ぼんやりと眺めている” 省略“も”句子也有很多,比如: “誇ってもよいと思う” 再举几个“去が化”的例子: “ちょとも身動きができないのだ” “あの木がなくなったの?” 类似的例子要多少有多少。“悪くはない”可以说成“悪くない”,这就省略掉了“は”。还有“身が穢される”也可以通过省略“さ”的形式变成“身が穢れる”。 这一类的省略用法在那封向我问罪的信中却是随处可见。 虽然在句子中能够省略的词,多数是像“が”、“の”、“を”、“に”、“へ”、“と”、“より”、“から”、“で”、“や”这样的“助词”,但具体能不能省略其实和词类以及词义与用法没有特别的联系。说到底是否能省略的依据是省略以后读着顺不顺口。 而且,并不是说经过省略的句子就显得很俗气,反倒是经过简化的句子读起来十分流畅,让人感觉十分风雅。 这点非常重要,我着重强调的就是语言的“口感”。我认为日语美就美在那种读出来的节奏感上,感觉就像唱歌似的,读起来抑扬顿挫,语流富有韵律。要做到这一点就要注意标点的运用,避免语句的重复出现等等。总之是需要对句子精细地推敲,以句子流畅为目的,仅仅注重语法是否正确,那是要不得的。句子磕磕巴巴,就像吃了螺蛳一样让人觉得别扭。日语中会有如此之多的省略现象,正是基于这种情况产生的。有关这点,我希望那些“去ら化”扑灭论的忠实信徒能够好好地思考一下。 但是,我却无法容忍以下这种省略形式。 “ブルドーザー”→“ブル”(推土机) “ソーイングマシン”→“ミシン”(缝纫机) “プラットホーム”→“ホーム”(月台) “プロフェッショナル”→“プロ”(专业) “自動車”→“クルマ”(汽车) 在我看来,这些词语这比“去ら化”现象更加匪夷所思,给人一种很随便的感觉。你说“ミシン”这个词,原本是“机器”的意思,简化成这样就失去了原本的词义。还有“クルマ”,写成汉字就是一个“車”字,但到底是排车、手推车、还是有引擎的汽车,不说清楚别人根本搞不明白。 我们不能忽视,这些词会简化成这样,也是日语那种“精简思维”所致。如果武断地认为这样就是随便的表现,那么很有可能会将日本的文化也看作是轻薄肤浅的东西。“去ら化”也正是如此,可以从中窥见日语思维的一个方面。 有关这个“ら”字问题,我不反对有些人觉得加上会比较高雅的看法,但不加的话也不至于被当成惯偷或者纵火犯看待吧。像我这种接受民主思想洗礼的人根本无法理解这些被法西斯主义洗脑的偏执狂。日语是时时刻刻都在产生变化的,就算有一部分偏执狂再怎么四处投稿,宣传自己的思想,他们也无力改变这种由全日本国民所掌控的变化。 再回来说说这个“去ら化”,因为在信里我被某人骂的够呛,所以对此不得不多长了个心眼。怎么说呢,根据语境的不同,在某些场合下,就算加上“ら”看上去也没那么高雅。 比如刚才那个“蛇口をひねられない”的例子就是个典型。这句话按照意思来说,应该写成“蛇口をひねることができない”才是最正确的。如果是放在人物对话里那姑且不论,但起码在一般文章中我就是这么写的。“戻ってこられない”也应该写成“戻ってくることができない”。“出ることができない”要比“出られない”好听多了。“すわられない”也一样啊,“すわれない”读起来要比加上“ら”顺溜多了,“すわることができない”也要比“すわられない”读起来要顺口。 简言之,要正视书面语和口语的差别。“去ら化”在书面语中或许行不通,但在平时说话时则随处可见。所以说,那些来挑我刺的人根本就是一根神经通到底,傲慢无知又没有自知之明。 由刚才的举出的例子讲开去。比如“け”的这个用法就让我非常在意,这和“去ら化”现象是一脉相承的。 “歌声は聴けなかった” “動けない” “気づけなかった” “なんで跳び降り自殺なんかしなけりゃならん” 像这样的例子以及此类的表达方式,让我觉得非常随便,同样的句子还有别的写法。 “歌声は聴かれなかった”应该写成“歌声は聴くことができなかった”吧。 其他几个例句则可以变成“気づかれない”、“気づくことができない”、“跳び降り自殺なんかしなくてはならない”等等形式。 最后一个例句还可以写成“……自殺なんかしなきゃならん”。不过这个例子的性质就不同了,涉及到“音便”的问题。 如果按照古时候的说法,那么“写文章”还可以说成“文を書きて”。这便是考虑到发音上的便利,将“書いて”这个词进行了“イ音便”。 “飛びて”变成“飛んで”是“撥音便”。 “思いて”变成“思って”则是“促音便”。 我像再多举例也没太大意义,总之“音便”这种现象产生之初,当时那些一板一眼的日语教育学家肯定是难以认同的,他们一定会说这是“没教养的说法”,并对此嗤之以鼻,但到了今天,“音便”却作为极其普通的语法被世人所通用。 最近一段时间,给作家写信,在信中不遗余力地抨击作家,并想以此获得快感的家伙是越来越多了。如果你实在忍不住想写信来骂骂我的话,请通读一遍此文,尔后再写信来也无妨啊。希望你能明白,单单对“去ら化”现象暴跳如雷的看法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如果你只是对“去ら化”看不顺眼的话,请把你这样想的理由告诉我。总是接到脑袋有问题的人写来的信,总有一天我也会忍无可忍的。 因幡沼耕作的这篇文章,其中的观点吉敷虽然没有全盘接受,但大部分还是能够引起他的共鸣。不管怎样,应该说在接触这个案子之前,吉敷是根本没有注意过什么“去ら化”现象,所以他也不会觉得使用“去ら化”的单词有什么不妥。 经过因幡沼耕作的分析,吉敷也觉得笹森恭子这个女人的神经似乎有些问题,而且他也感到最近的年轻人在语言表达上太过于随便,这已经超出了“去ら化”现象的范畴。不过笹森恭子肯定不会这么想吧。吉敷拿过写着2的信封,从里面抽出信纸。从字体上看,笹森恭子明显是在亢奋状态下写完这封信的。信封上的邮戳是六月十日,想必她是看过了七月号的《小说h》才下笔的。 笹森恭子的信2 前略,读过你的文章后,我气得浑身发抖,血脉逆流。 请不要不知廉耻。像你这种自称是写文为生的专业人士,居然还恬不知耻地使用“去ら化”这种下贱的用法。被读者指出后不但不反省,反而一错到底,否认事实。我很怀疑你有没有为人的常识。 我想想不出你接受过怎样的教育。看了你写的那些文章,就让我联想到尿床后被母亲发现,还要反唇顶撞,死不认账的小孩。 你做了错事,难道不应该像个男人那样站出来认错吗?像这样讲歪理给自己找借口,还说什么“去は化”、“去が化”,那又算什么?“去は化”和“去ら化”是不一样的,你这么大把年纪了还不知道吗?真是枉为专业作家。 还有你举的那些个例子,“すわれる”、“入れる”、“作れる”、“走れる”、“ひねれる”这几个词是在语法上既定为五段活用转下一段活用的“可能动词”。像这样的用法已经被社会承认,所以在日常使用也没有关系,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作为语言方面的专家,你难道不觉得可耻吗?像“去ら化”用语这种下流低贱的用词根本不能列入语法的范畴,所以我才会在信里向你提及的。 你这个人脑子有问题。像你这样无知的人不配当作家,请你立即封笔!这样做是为了这个社会,也是为了日本的文化。 像你这样无知而且下作的人如果继续当作家在这个社会上横行的话,那日本这个国家可就要完蛋了。和你生活在同一个国家里,我为自己是一个日本人而感到羞耻。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可耻,自己竟然还全然不知,我很怀疑你是否有作为文人的资格。像你这样的人还是去死了比较好,这样做也是为了这个社会考虑。 说实话我很震惊,像你这样的人竟然能够大摇大摆地在这个社会上抛头露面。你高中时的语文课有好好上吗?我鄙视教授你语文知识的老师,请他请立即辞去教师的职务,去当混混或许还好一些。 你那个当教师的朋友连“去ら化”都不知道吗?请他也辞去教师的职务,教师的工作不适合他,他太没素质,智商也太低了。 我实在是太震惊了,这封信也无法继续写下去。我真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像你这样无耻的人存在。 你让我解释为什么会认为“去ら化”是下流低贱的?我怀疑你的智商。不可以尿床,不可以偷东西,像这种事为什么不可以还需要解释和说明吗?如果真有人需要说明的话,我认为那个人脑子肯定有问题。坏的东西就是坏的,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吗? 你连这个也不懂吗? 如果你还不明白的话,我看你这种人的脑子已经烂掉了。 你这种人居然还算是成文人,这世界快完蛋了。唉,太可耻了。 笹森恭子 再启,只要你这种人还算是文人,那这个国家就根本无法蕴育出像样文化。 这封信写得太过极端了。后来因幡沼耕作又给笹森恭子回了一封信,那封信吉敷在笹森恭子的房间里已经看过了,他记得上面的邮戳是六月。 如果那封回信是在看过此信之后写的,那因幡沼耕作在信里的口气应该算是非常客气。读过信后,吉敷觉得笹森恭子这个女人的精神的确有些问题。 笹森恭子在收到因幡沼耕作的回信后,又给他写了一封,这便是信封上标着3的那封信。这封信让吉敷读得十分难受,看邮戳是六月中旬寄出的,信里充满了对因幡沼耕作的谩骂,说他是个无知的混蛋,恬不知耻等等……。这其中“我要杀了你”之类的恶语一共出现了六次。 吉敷放下信,叹了一口气。他见过各种各样走上不归路的女人,有因婚外恋而绝望的女人,有对子女教育问题而发狂的女人,有因为丈夫出轨,被骗子卷走全部财产几乎精神崩溃的女人,但像这样为一个如此抽象的语法问题而歇斯底里女人他还是第一次碰见。这个“去ら化”现象对她的人生来说有那么重要吗?竟然值得她为此赌上生命。 从事实上来看,这对她来说的确非常重要,但吉敷绞尽脑汁也无法理解这种重要性。这件事如果真的对她那么重要,那么会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吉敷抱着胳膊苦思冥想,他已经不年轻了,早就过了那种对女性抱有梦幻般憧憬的年岁,如果没有必要,他也不打算去主动了解女人的心理。但碰上了这样的案子,作为警察来说,至少应该了解犯人的心理,所以他还是想要搞明白笹森恭子为何会对“去ら化”如此敏感的理由。 那些女人之所以会失去常态,是因为在她们的背后有着有一个让她们发疯的理由。无一例外,这个理由就是“她们蒙受了巨大的打击。”,仅此一点就足以让失去冷静。这个打击所造成的损失远远超出了她们的预想,她们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受到了致命的破坏。如果蒙受打击的女性个性固执、好强,不会轻易向人求助,那么这种打击打来的伤害更容易让她们发狂,最终陷入孤单无助的恐慌之中。“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夺走了”,通常是这样的理由。自己的丈夫被人夺走了,自己的金钱,或者贵重物品被人夺走了,自己的孩子被人夺走了,自己的家被人夺走了,自己的权利被人夺走了,通常在这样的条件下,女性就会陷入疯狂的状态。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警察,吉敷充分了解这种打击的破坏力。 然而这个案子的情况却有所不同,要求作家不能使用“去ら化”的词语,这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或者说,作家在作品中使用了“去ら化”的词语,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损失?吉敷真的无法理解。这回这个案子里,有关女性发狂的理由,吉敷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存在。 要消灭一个语法现象。为了如此抽象的目的,一个女性竟然变得如此疯狂,以吉敷以往的办案经验来看,他实在是无法理解。如果要将此案与以往的那些案子同等看待,那就有必要搞清“去ら化”,这个语法现象在社会上广泛传播会对笹森恭子造成多大的伤害。 第八章 翌日,周一的早晨,吉敷决定去拜访一位医生。那位医生就职的医院,就是在笹森恭子房间的抽屉里找到那张挂号证上写的那家。 私立n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是一家大型综合医院。医院里有一个很大的候诊室。坐在服务台后面的护士通过广播呼叫坐在长椅上等候的病人,所以这里看上去更像是等候付款或者让病人取药的房间。 吉敷走向服务台,朝一个正在忙碌的护士出示自己的证件,然后拿出笹森恭子的挂号证,对那个护士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哦,这是耳鼻科的挂号证。耳鼻科在四楼,您可以坐那边的电梯上楼。” 吉敷谢过护士,朝电梯走去。听说是耳鼻科,这让他有些感到意外。 到了四楼,吉敷看到一个小型的接待窗口,他对里面的护士出示了自己的证件,问能不能问一下持有这张挂号证患者的情况。 护士长,一位胸口挂着名牌,有些年纪的护士看了看挂号证说: “哦,这位患者是周三当班的藤枝医生的病人,他今天不在。现在他人应该在大学的研究室里。” “那么,请问大学研究室怎么走?” “大学就在这家医院的后面,走出大门后绕着医院拐到后面,然后穿过停车场就到了。” “藤枝医生的研究室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您去问一下大学里接待处的人吧。” 吉敷道谢,走出了医院。 他按照护士长说的找到了大学的校舍,然后向接待处的职员表明身份,说自己想见见耳鼻科的藤枝医生。职员拨了一个内线电话,没过多久就接通了藤枝医生。 “他说现在正打算去医院,要经过这里,请在原地等他一会儿。” 放下电话,接待处的女职员告诉吉敷。 也没等多久,一个白头发,身形瘦小,穿白衣服的男人就出现在走廊上。 “请问是藤枝医生吗?” 吉敷开口问道,对方无言地点点头,并且伸手指向吉敷背后的沙发,示意他坐下说。 等两人坐稳后,藤枝医生便问: “有事吗?” 吉敷把笹森恭子自杀的消息告诉藤枝医生。 “唔……” 藤枝医生应了一声。 “如果笹森小姐真是自杀的话,有关自杀的理由,藤枝医生你是否知道一些隐情?比如笹森小姐她得的病,是不是和这个有关?” 吉敷询问。 “嗯……” 藤枝医生仍旧呜呜不语。 “这个,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关系。” 医生这么说让吉敷有些吃惊。他本来以为医生会立即否定自己的猜测。难道笹森恭子真得了要命的重病? “笹森小姐她究竟得了什么病?” “这个,医生有责任替患者保密。” 医生说着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视线。 “不过既然她已经去世了……她得的病,俗称是‘美米尔症’。” “美米尔症?” “对,也叫美米尔氏病,简单地说,就是经常头晕。这种病会影响听力,发作起来没有任何征兆。如果眩晕强烈的话,甚至会呕吐和产生恶寒,患者在精神上会感到不安。” “哦,这就是美米尔症啊……” “是的,最近一段时间她的病好像频繁发作,所以才会到医院来。” “这种病的病因您知道吗?” “这个病因嘛,是因为内耳的淋巴腺异常造成的。但现在还没有完全得到证实。” “哦,听上去挺痛苦的。” “是很痛苦。但还不至于会要人的命。就我所知,还没有患者因为得了这种病会去自杀的。” “啊,是吗。总之笹森小姐她是因为得了这种病才会来耳鼻科的……” 吉敷总算搞清了笹森恭子会来耳鼻科的理由。本来提到耳鼻科,吉敷只会想到中耳炎之类的病,根本没和眩晕产生联系。 “是啊,不过笹森小姐的左耳鼓膜上开了一个很小的洞。” “洞?” “哎,说得简单一点就是鼓膜破了,这是她来耳鼻科看病的另一个理由。” “这是生病造成的?还是先天……” “不,是后天产生的。原因嘛……我这里是无法断定,不过……应该是事故造成的。” “事故?” “是的,就是受到暴力伤害,被人打了。像这样的例子有很多啊。” “这是最近发生的事吗?” “不,以前就有了。应该是很久以前,具体是什么时候我说不清楚。但造成她鼓膜损伤的事故与这次美米尔症发作的原因是否有什么因果关系,我也不能完全否定。” “她是被打了鼓膜才会破裂的?” “不,也不一定是被人打才会鼓膜破裂的,交通事故也有可能产生同样的后果。” “这样啊,那么说是造成她鼓膜破裂的事故同时也让她患上了美米尔症。” “唔……也不是没这个可能。但这个病的病因,目前还不是很清楚。” 藤枝医生如是说。 走出私立n医科大学附属赤羽综合医院,吉敷抬腿前往位于板桥的北村居。 这是个天气晴朗的早晨,和雨雾漫天的周六相比大为不同。因为没有电梯,吉敷沿着古旧、灰暗的水泥楼梯爬上五层。走在四周并排着铁门,四面灌风的走廊上,吉敷看见楼下有一个小小的公园。越过走廊上那缺漆丢色的护栏,公园里的绿色尽收眼底。公园内孩子们嬉闹的欢声传入半空,清风摇曳,吉敷感到了秋日清晨的爽朗。 笹森恭子的房间大门紧闭。房间已经失去了它的主人。大门原本被漆成藏青色,但在太阳的暴晒下,如今已经变得雪白。门上似乎贴过一些不干胶贴纸,那些贴纸的碎角还残留在大门上。大门上塞满传单和信件的地方有一块颜色特别浓,仔细看才发现那颜色特别浓的中央贴着一张写有“笹森”两个字的小纸片,小纸片的下面的收信口正张着大嘴。 这就是笹森恭子住的地方,给人的感觉十分寒碜。和鲸冈里美的公寓大门,以及因幡沼耕作那小巧整洁的玄关相比,此处给人的感觉除了寒碜外也没有别的什么感觉了。 鲸冈比笹森要年轻,因幡沼耕作的妻子应该和笹森恭子同年。吉敷突然想起了笹森恭子在信中写过的一句话来。 三四十岁还无法获得经济上和精神上稳定的女人就是失败的女人,无论她们如何辩解都是在为自己的失败找借口……大意就是如此。如此看来,她是不是遭受过同性言语上的攻击才会这么写的呢? 吉敷从外套的口袋里取出那串钥匙。他用右手拿着其中一把,不是小说家家里的那把,也不是鲸冈里美公寓的那把,逐渐靠近大门上的锁孔,准备往里面插进去。 令人惊讶的是,尺寸完全不合适。钥匙碰到锁孔就停了下来,根本无法插入。 看来不是。这第三把钥匙并非笹森恭子家的钥匙,不过这和自己预想结果一致,他只不过是在这附近办事,所以顺道过来确认一下罢了。吉敷把钥匙按原样收进口袋,向楼梯口走去。就在此时…… 他发现了一些像是菊花的花瓣散落在脚下的地面上。 真是奇怪,为什么不落在别家的门前而偏偏落在笹森恭子家的门前呢? 发觉这点,吉敷走进房门。他抵住收信口上那像舌头一样的挡板,挡板朝屋内倒下去,露出了一条缝隙正好能望见屋内的地板。 吉敷把脸贴近大门透过那条缝隙去看屋内的情况,好不容易瞅见铺着绿色亚麻油毡的地板上躺着两枝白色的菊花。看来是有人通过收信口的缝隙硬生生地把菊花扔进了房间。 吉敷抵着那条挡板,维持着向屋内探视的姿势,隐约间,他似乎闻到了一股菊花的香气。这些菊花究竟是谁扔进来的呢? 走下楼梯,跨过护栏,横穿过车道,吉敷打算通过对面的人行道下到地铁站去搭乘地铁。这时他看到了右边的那个公园。 公园与人行道邻接,只要登上数段水泥台阶就可以到达。登上石阶后就是一个有些高度的高台,那高台上有一个像是藤萝架一般的屋顶。屋顶下摆放着三张长椅,走下高台就是公园的地面。这时候吉敷看见长椅的左侧坐着一个背朝自己的妇女。 吉敷停住了前进的脚步,并且无意识地走进人行道旁一棵白杨树的阴影里。此时他还不明白自己这样做的目的。 女人沐浴在秋日微弱的晨光下,痴痴地俯视着那些在秋千和沙场中游戏的孩子们。一开始吉敷还以为她是某个孩子的母亲,但如果是家长的话,她离孩子们的距离显然太远了。 膝盖上放着一件叠好的上衣,身上穿着一件色彩朴素的针织衫,她的背影看上去十分孤寂。那女人一个人孤零零的样子十分清寂,但吉敷并非为此而停下了脚步,他看到那女人的手上正在把玩着一朵菊花。 望着女人的背影,吉敷突然感觉她与周围的那些人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隔阂。一方面是因为她那孤冷的身形,另一方面或许是因为她的容貌可以归入美女的原因吧,事实上还不仅如此。吉敷的直感告诉他,那个女人与笹森恭子、因幡沼耕作以及鲸冈里美这些人有着直接的联系。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因为他看见坐在椅子上背朝自己的那女人,手里正在不停把玩一朵白色的菊花。 吉敷站在树荫里观察了一阵。他正准备走上前去搭话,却没想到那女人站起身来,缓缓地走下楼梯,朝自己站的方向走来。 她穿着深棕色的套头毛衣和一条同色的长裙。身材修长,面容虽然看不太清楚,但能看得出五官十分端正。 错过搭话机会的吉敷,不知怎么地,开始跟踪起那女人来。 沿着巴掌这么大的公园,那女人向右边走去。她在公园那少得可怜的绿化与杂居公寓间缓缓步行。那女人前进的路线原本是吉敷打算走的,也就是地下铁、都营三田线,本莲沼站,这三个地方。 随着日头逐渐升高,人行道上行人也慢慢多了起来。虽然跟踪她并没有多大困难,但吉敷也没打算就这么一直跟踪下去。他不认为那个女人是杀害笹森恭子与因幡沼耕作的凶手,那女人接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可疑的行动,或许只是回家而已。 女人继续走自己的路。她忽然把拿在手里的菊花投入道旁一只蓝色的垃圾桶里。吉敷见状并没有停下脚步,当他走到垃圾桶旁边时,便向里面瞄了一眼。 旧杂志与空罐堆里间躺着一枝白菊。这枝白菊的颜色和大小与吉敷刚才在笹森恭子屋子里看到的那两枝十分相像。 没错,就是她,吉敷暗忖。走在他前面的那个女人偷偷地去过笹森恭子居住的公寓,并且把三枝菊花中的两枝投进了收信口。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究竟是谁?这些问题直接去问本人就行了。吉敷加快了脚步,打算追上前面那个女人。他打算到时候出示证件,表明自己警察的身份后再提问。 他小跑了几步,突然又改变了主意。慢着,这样做会不会太鲁莽了? 她并没有做什么可疑的举动,就算到时候说,你把花扔进别人家里是在试探家中是否有人,有闯空巢的嫌疑,但自己又没有目击到她扔花的经过,说到底她根本就没有做触犯法律的行为,所以即便自己表明了警察的身份,她也不是做了什么错事的人必须接受我的盘问。我这样贸贸然地上去向她提问,如果这其中有什么隐情让她不愿开口的话,她完全有可能拒绝回答。 如果她选择保持缄默,那除非把她当成罪犯逮捕,不然我没有任何权利要求她说出自己的姓名住所,以及她和因幡沼耕作的关系。 万一她被我逼急了,随便叫辆或出租车就此抽声而去,那这条线索有可能就这么断了。 好不容易发现的重要线索,或许会因为自己的轻举妄动而让她像滑手的泥鳅一样,跐溜一下消失在大东京的茫茫人海中。 小心驶得万年船,她究竟是什么人现在还无法判断。总之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为了今后的调查着想,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搞清她的住所和上班的地方。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后,再展开行动也不迟。吉敷一边想一边放慢了脚步。 就像自己预测的那样,她来到了中山道。一辆辆载货卡车发出轰响从人行道旁开过。那个女人夹在拥挤的人群中,露出稍许不快的表情继续前进。 人行道的对面就是地铁本莲沼站的入口。那女人走路的样子似乎有些不对劲。吉敷看见她弓着背,肩膀随着急促的呼吸不停地上下摆动,感觉十分痛苦。 她弯着腰爬下地铁站的阶梯。这样的动作比在平缓的大街上走路更为辛苦。吉敷不禁想到,都市里的阶梯真是太多了。 她在自动售票机前买了一张车票。吉敷一直躲在柱子的背阴处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买票想到哪里去?吉敷站的这个位置正好看不见,但他却瞥见了长发后她那高挺的鼻梁。 女人走过检票口。吉敷与她拉开适当的距离,向检票员出示证件后,也通过了检票口。 走进月台,女人随即瘫坐在椅子上,好像没什么精神。现在是上午十点,吉敷找到一部公用电话,把目前的情况告诉正在办公室里的小谷。 电车进站了,上班高峰已过,所以车厢内内显得很空。这对跟踪来说十分危险。那女人用外套裹住手袋放在膝盖上,始终低着头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似乎也没有心思去关心周围的状况。电车驶进月台,在开门的那一瞬间,那女人突然抬起头,大概是在确认站名。 电车驶过板桥本町、新板桥,达到巢鸭。那女人很吃力地站了起来,手拉着车门旁的金属管扶手。 她慢悠悠地走出车厢,吉敷混迹在散客人群中随她一起下了车。 走出检票口,她还一次都没有回过头。吉敷出示自己的证件后也走出检票口。 走出地铁站又得爬一段台阶,那女人拉着扶手慢慢地往上走。 她那样子难道是病了吗?吉敷思忖着,他见那个瘦弱的女人走得这么辛苦,感觉十分可怜,很想就这么跑过去扶她一下。 步入大街,两人走在人行道上又被卷入了人潮。吉敷见那女人辛苦的样子,心想她如果能到附近的店里坐坐该多好啊。 眼看就来到了jr巢鸭站前,那女人向车站内走去。 她走上台阶,来到自动售票机前买了一张车票。看来她没有月票。 女手中捏着车票,缓缓地,缓缓地走过检票口。吉敷仍旧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跟在她身后走过检票口。 jr巢鸭站月台上的人要比地铁站多。长椅坐得满满的,没有空位,那女人只能站在长椅与墙壁的中间。她用右手扶着墙壁,一喘一喘的,感觉呼吸有些困难。因为这是跟踪,自己什么也不能做,吉敷只能远远地注视着她。 一个坐在长椅上的中年妇女伸出手碰了碰那女人的腰,然后站了起来,让她坐自己的位子。那女人低头道谢,轻轻地弯腰坐下。 那女人身体不适,这对吉敷来说,或许是一个上前搭讪的好机会。看她那么辛苦的样子,应该不会想到有人在跟踪自己。 山手线那绿色的车体缓缓滑入月台,再往下开因该是池袋、高田马场等站。 女人缓缓起身,她推开面前的人潮,身影消失在车厢之中。吉敷加快脚步,通过另一扇门上了电车。 车厢内很挤,根本没有能坐的地方。那女人拉着吊环,悄然伫立在人群中。一路上车体轻晃,她纤细的身体也随之摇动。 驶过大冢站,电车到达池袋。人群开始一齐涌向门口,她在人群中随波逐流,最后被挤上了月台。 在吉敷看来,她本来是不打算在这个大站下车的,但无奈人潮汹涌,只能硬生生地挤上月台。但她没有再回车厢的意思,于是吉敷也跟着在池袋下车。 那女人就像一个弱小的生命体,大都市那如怒涛一般的气息带动起一股无形的狂暴之力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使其无力反抗。对她来说,个人的意志在此刻变得极其稀薄。只要活着,在人潮中无论去向何方都变得不那么重要。跟踪继续进行,不知何时开始,吉敷开始对这个神秘的女人产生了兴趣。 池袋站是一个大站,有三条线路在此相交,所以月台上人满为患。吉敷无法接近她,眼看就要跟丢了。 女子卷入人流,被推着走出检票口。她靠近一根粗大的圆柱,在那里有一面镜子,正好映照出女人的面容。女人靠在镜前的台子上,喘着粗气。从同一趟电车上下来的人群从她的身边走过,她大概是想让那些人先走,便稍作停息。 从她身边走过的那些人里,有几个人一直盯着女人看。她那个样子的确很容易吸引人的视线。 一种罪恶感在吉敷的心中油然而生,他觉得自己再这么偷偷地看下去是在侵犯那女人的隐私。跟踪就此打住,还是单刀直入地上前问话算了。但吉敷又转念一想,她如今这个状态,能好好地接受我的询问吗? 犹豫间,那女人已经迈开步子向池袋站东面的出口走去。她站在人行横道前等待信号灯变成绿色。等变成了绿色,她又继续往前走。艳阳高照,但因为上空多云的关系,四周的光线有些阴暗。 人潮依旧汹涌,她随大流走上了池袋站前的人行道。人流在电影院分散,吉敷紧跟其后。 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住了脚步。女人缓缓地抬起头向前方眺望,“池袋阳光城市大厦”像一面巨大的屏风似的矗立在她的面前。 她抬头看了一会儿又迈开步子走进地下通道。 究竟要去哪儿啊?身体那么不舒服,为什么不早些回家呢?吉敷不明白这女人是怎么想的,看样子她是准备去池袋阳光城市大厦。 人潮一波接着一波向她涌来,女人好不容易才到达大厦的脚下。她好像准备搭乘电梯到大厦的什么地方去。如果让她一个人上电梯的话,那可就要跟丢了。吉敷连忙向她靠近,和她搭上同一班电梯。在电梯箱内,吉敷快速绕到那女人的身后。 电梯箱内几乎满员,人人都被闷热憋得心烦气躁。吉敷就站在那女人的身后,这时他才发现那女人分外地矮小,她的身高大概才到吉敷的肩膀,而且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十分地清淡。 女人在一楼下了电梯。吉敷朝她前进的反方向走去。就和自己预料的一样,她买了观景台的票,并走向直达观景台的电梯。 人潮从观景台涌出,吉敷也追随者女人的身影来到观景台。当他走出电梯,便急忙躲开她的视线,朝女人前进的反方向跑去。 走了这么长时间,女人大概觉得累了,便找了一张空着的长椅弯腰坐下。玻璃窗外是大都会繁华辽阔的市景,但女人却无心欣赏,她像在地铁上那样,出神地俯视着自己的膝盖。吉敷在离她稍远的地方找了一张长椅坐下,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女人,等待她接下来的行动。 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女人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动。在她身旁使用收费望远镜的人换了一组又一组。透过如墙面一般巨大的玻璃,室外那刺眼的阳光已经被过滤得十分柔和。 女人起身走到玻璃窗前朝护国寺所在方向眺望了一阵。吉敷见她的精神还是十分萎靡。 接着女人向观景台的南侧缓缓走去,吉敷起身跟在她的后面,与她保持一段距离。 她将两只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走得很慢很慢,吉敷也用同样的速度在观景台上行走。 皇居方面、东京湾方面、芝方面,她在一块块解说牌前闲庭漫步。放眼望去,一幅将大厦包围的大东京全景图在她的左手边缓缓展开。今天天气很好,所以室外的风景也特别清晰,但在观景台漫步的女人似乎并没有把注意力投向那些美丽的风景。 绕行一圈快结束时,女人轻轻地倒在了地上。四周传来了几个女人的尖叫神,甚至还有女孩想从她的身旁跑开。吉敷急忙跑上前去。 吉敷跪在地上把女人抱起来,他看见女人的脸孔就像纸那样苍白。 他用两只手把那女人抱起来,走到最近的长椅旁。坐在长椅上的男女见状急忙起身。吉敷朝他们点点头,便将女人横放在长椅上。接着吉敷想去取女人掉在地上的外套和手袋,但发现一个像是公务员的年轻女性已经替自己拿了过来。他向她道谢并且接过那两样东西。吉敷替那女人整了整倒下时翘起的裙子,并且把浅茶色的外套盖在她的腰上,手袋则搁在她的头顶。但想了想他又改变了主意,决定先坐下,并将那女人的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 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他们一定这两人当成情侣了吧。吉敷轻触那女人的额头和手腕,感觉不是很热,反倒是手腕冷得像冰一样。 那女人轻声呻吟着,就像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做恶梦。涂抹着粉色口红的嘴唇一张一合,时不时露出里面洁白整齐的牙齿。高高的鼻梁,尖细的下颚,真是个美女胚子,看样子大概有二十多岁,三十不到。 她紧闭的眼睑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张开,变成细长而清秀的美目。眼角上渗出了少许泪水。 “啊,我……” 说着她急忙想要坐起来。 “请躺着别动,等身体舒服一些您再起来。” 为了不让对方感到不安,吉敷尽可能用柔和的声调说话。女人闻言便又躺下,她露出不安的表情翻眼注视着吉敷,眼白的部分稍稍有些充血。 但这样的卧姿毕竟无法长久,女人直身坐在吉敷的身旁,用双手整理凌乱的头发。这样做事,她的身体还在轻轻颤抖。 “您真是太好了,我给您添麻烦了。” 那女人客气地说道。 “请不要在意,您是不是太疲劳了,已经没事了吧?” “已经没事了,我有一点贫血。” “我看您还是早些回家比较好。请问你住在哪里?” “西武新宿线上的上井草站。” 女人如实回答。 “上井草……” 吉敷喃喃自语,上井草离因幡沼耕作家远吗?但他对这附近的地理不熟,所以一时半会也无法判断。 “我有些不放心,可以送你回家吗?” “哎?” 女人注视着吉敷的脸,对他说的话感到十分惊讶。她的双眼果然有些充血,看来她睡眠不是太好。 “请不用担心,这是我的工作。” 工作?女人越发觉得奇怪了。 “您说工作是什么意思?” 吉敷不得已只能从怀里掏出证件。 “您是警察?” “是的。所以请不用担心,我不是坏人。可以的话,让我送你回家吧。其实我有几个问题想问您。” 吉敷说着便站了起来,女人似乎也没有要拒绝的意思。 第九章 在出租车上,吉敷问那女人的名字。 她回答自己叫坂出优子。 然后吉敷又问了他的职业,但她却说自己没有工作,那她是靠什么生活的? “我也在考虑是去找份工作,还是回老家。” 虽然这么说,但她也不像刚毕业的大学生。那她从毕业后到现在为止的生活又是怎么维持的呢? 这些疑问让吉敷这个刑警也很难开口询问,毕竟对方不是什么嫌疑犯,类似的提问必须在普通对话的范围内中进行。 “我记得您刚才说有些事想问我……” 或许精神稍事好转,她微笑着用柔亮的声音问道。 “您是想问我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晕倒吧?” 她果然没有察觉到我在跟踪她。吉敷感到困扰,如果出于友好,现在就告诉她从板桥c町开始我就一直在跟踪你,难保她不会为此而翻脸并就此闭口不言。 “我一直睡得不好,再加上有些贫血,所以……这不是生病造成的。” 说这话时,她的口气十分爽朗。 “你为什么睡不好?” “嗯,因为……发生了一些让我感到难过的事……” “是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人去世了吗?” “哎?” 坂出优子注视着吉敷,她的脸色仍旧不是太好。 “不是吗?” 吉敷急了,他怕她就此离去,所以决定先问出对方的住所再说。他拿出笔记说: “可以告诉我你的住所吗?” “为什么?” “不可以吗?” “不,倒不是不可以……杉并区井草,4-16-xx,上井草苑。” “没错吗?” 吉敷一边记一边问。光听名字就知道那公寓的租金不会太便宜。 “还有电话号码,也可以告诉我吗?” “这个也要告诉警察,有点可怕耶。” 坂出优子说。 “啊,也是哦。” 吉敷决定不问了,便合上了笔记。 “不过是刑警先生您打给我的话,我就告诉你。您可要保证哦。” “我向你保证。” “真的吗?别人打给我,我会害怕的。” “那号码是?” “399-42xx。” 吉敷记下号码,把笔记放进上衣的口袋。 “那么……” 吉敷开始打算进入正题。 “你认识笹森恭子小姐是吧?” 和他预想的一样,坂出优子听到笹森恭子的名字,脸色就变了。 “她去世了,这你也知道吧?” 她不敢看吉敷的眼睛,就像个被责骂的孩子那样低着头。 “所以你准备了白菊花,到笹森小姐住的地方去击败她,还把白菊花放进收信口。” 吉敷注视着坂出优子的侧脸说出以上那些话,他在担心对方会有怎样的反应。是生气?发怒?还是就这么哭出来? 但值得庆幸的是坂出优子没有选择以上任一项,她以平静地口吻说: “男人是肯定不会理解的,我认为笹森小姐她是个非常可怜的人。” “是谁让你得出这种结论的啊?” 吉敷柔声问道,但坂出优子却沉默不语。 “是,因幡沼耕作先生吧?” 这样问她,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这个问题对吉敷来说是一个重点。坂出优子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因幡沼先生也死了,这让你很受打击吧。” 她又点了点头,此时她应该已经察觉到面前的这个刑警从板桥c町开始就一直在跟踪自己,但她就此却什么也没说。 “你爱因幡沼先生吗?” 这是个很难开口的问题,吉敷却这么直接地提了出来。这比问她“他经常去你在上井草的公寓吗?你和他有肉体关系吗?”还要难问。 “我……” 坂出优子抬起脸,开口说道: “像我这样软弱的人,无力去改变这个社会。这个世界上充满了各种不合理和不对的事情。所以我喜欢那些敢于去纠正错误,与不合理现象战斗的人。” “就算有妻子?” 吉敷问。 “是的。” 坂出优子回答道。吉敷稍稍沉默了一阵,他想了想,便又接着问道: “因幡沼耕作就是你认为的那种人吗?” 坂出优子莞尔一笑。 “他是个很要强的人……” 她接着说。 “很要强的人通常,不,喜欢战斗的人通常会得意忘形。也不对,应该说他们容易四处树敌,被人讨厌。那种事对他们来说不是家常便饭吗?大部分的人会觉的那种人不够清切,并且说话带刺。” 吉敷点点头,她说的吉敷很容易理解。从照片上来看,因幡沼耕作就是这样一个人。 “你也这么看他吗?” 吉敷问她,但她却摇摇头说: “不,我不这么认为。” “那你觉得他很亲切吗?” “对,很亲切,而且也有幽默的地方。” “你家离因幡沼先生家很近吗?” “不远吧。虽然来回要花上一点时间,但就算走过来也不会觉得很远啊。” “那么他经常到你这里来吗?” “是的。” “听到他死了,你一定很受打击吧?” “那是当然,我甚至也想去死。” 甚至也想去死,这话让吉敷觉得很刺耳。 “鲸冈里美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吗?” 坂出优子轻轻地抬了抬下巴,大概是在点头。 “我听过她的名字。” 她说。 “她死了你也知道吗?” “知道。” “谁告诉你的?” “夫人告诉我的,在电话里。” “夫人?因幡沼先生的妻子?” “是的。” “你们经常通电话吗?” “不,那是第一次。她突然打电话过来,那时我才得知因幡沼老师和笹森小姐的死讯。” “哦……” 这吉敷没有想到。 “因幡沼先生和笹森小姐是怎样的关系,这你知道吗?” “这事老师他倒常对我提起。” “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笹森小姐是个很讨厌的女人,而且脑子有问题。他是这么说的。” “她写信,打骚扰电话,还有纵火的事也对你说了?” “是的,这我都听说过。” “有关这些事,因幡沼先生他还说了些什么?” “说她打了好几通电话,那声音阴森森的,挺吓人。” “哦,那么,有没有说有关‘去ら化’的事?” “说过,说那女人对‘去ら化’异常地执着。老师说她在上高中的时候肯定收到过打击,不然不会这样。” “上高中的时候?” “是的,老师他是这么说的。” “她上高中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吗?” “这就不知道了,老师只是说和她通过几次电话,有这样的感觉。” 发生过什么不知道,因为高中时代受到过刺激,就向作家家里投石块,甚至想纵火烧人全家,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坂出优子住的地方是一栋看上去清爽整洁的小公寓。那公寓就建在车流繁忙的公路旁,稍微进去一点的地方。 “您不进来坐坐吗?” 她问吉敷,说完便走进一楼最里面的那个房间。吉敷在进屋前麻利地拿出那第三把钥匙插进锁孔。大小正合适,转动钥匙,门上的锁舌随即弹出。这第三把钥匙终于找到主人了。 饭厅内放着一张和椅子配套的小桌子。左边是一个书架,里面不出所料地摆放着因幡沼耕作的著作。吉敷这才相信,原来真有很女性把畅销书作家当作明星或者艺人那样来崇拜。但并不是所有作家都会有这样的待遇吧。 “不好意思,我想问你既然没有工作,那这里的租金又是从何而来的?” 吉敷问道。 “我今年初刚离婚,所以还有一些存款。” “是吗,那你没有孩子吗?” “有的,现在他正在上学。” “哦,我知道了。” 这让吉敷感到惊讶,他环顾四周,屋里没有孩子生活的痕迹。 “我们刚搬到这里,上个月还住在出租公寓里。” “是吗。” “我想去银座坐台,但不怎么喜欢喝酒。” 吉敷愣了愣,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但立马用严厉的口吻责问她。 “都是有孩子的人了,能做这种事吗?” “当然能,因为我是软弱的人。” “你不能把这个当成理由。” “哦。” 她低下头。这个女人有种魔力让男人无法对她置之不理。但吉敷却对这种魔力免疫。 “笹森小姐就读的高中是哪一所,你知道吗?” “啊,请等一下。” 坂出优子站了起来,像是要去泡咖啡。 “这,我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她回答道,并端过两杯咖啡。 第十章 要想调查笹森恭子就读的高中是哪一所并不困难。她有担任教授钢琴的工作,而作为一个钢琴教师则受到某个全国性音乐教育组织的管辖,这个组织隶属于“v乐器制造有限公司”。要成为这个组织的教师,则要通过这家公司的考试。考试合格后,以派遣的形式被该公司分配到位于全国的“v器乐培训班”里担任音乐教师的职务。笹森恭子自开始从事这个工作开始,到三十五岁前一直以为派遣教师的身份在培训班里教授钢琴。但现在她的家也成为了“v器乐培训班”的一个分点,她可以在家授课。或许是因为她资格老的关系才有这样的特权吧。 “v器乐培训班”里留有她的履历表,从履历表上就可以知道她就读于哪家高中。那上面写着笹森恭子毕业于神户市滩区,兵库县立t高中。 从履历书上写的内容来看,笹森恭子现在状况是孤身一人。在她读高中的时候双亲就离婚了,而和她一起生活的母亲,也在她就读于h音乐大学的时候因病去世了。 鉴证科送来了在笹森恭子家发现的那把厚刃尖菜刀的分析报告。 那上面的黑色污迹果然是人血。粘附在刀柄处的血迹与因幡沼耕作的血型一致,刀尖处的血迹则于笹森恭子的血型相同。由此可证明笹森恭子就是杀害因幡沼耕作的犯人。换言之,笹森恭子在石神井公园杀害因幡沼耕作后回到家里,用水把凶器洗净,然后将菜刀放回刀架,最后才悬梁自尽。 吉敷返回一课,将这个消息报告给主任与小谷。主任仍旧没好气地对他说: “喂,吉敷,案子都查清了,你小子还要去神户干嘛?” 吉敷苦笑,他去神户是想到笹森恭子就读的高中看看。 “杀害小说家因幡沼耕作的犯人不是查清了吗?就是那个叫笹森恭子的钢琴教师。她本人也畏罪自杀了。不是吗?这不都结了!你还有啥不明白的?喂!” “她杀人的动机不是还不清楚吗?主任。” “不就是那啥‘去ら化’么?这不是明摆着嘛?疯女人杀了小说家。” “但为这就杀人,也太……” “我说你小子,去神户到底想干啥啊?哎?” 主任不快地耸耸肩。 “那个被杀的作家好像说过笹森恭子在高中时代因为某个理由而特别痛恨‘去ら化’现象。” “那又咋样?条子的职责就是捉疯子!你管她怎么疯的呢。你小子连这道理都不懂吗!” 吉敷回到自己位子上,小谷对他也无话可说,最近这个搭档对前辈的态度可不怎么友好啊。 结果这天傍晚,吉敷还是一个人坐上了新干线。暮色渐浓,他把手肘靠在车窗上眺望着远处的多摩川。为什么我总是这么爱管“闲事”呢?尽管是自嘲,但他却笑不出来。老是这样都让他都有些厌烦了,归根结底是自己不怎么适应这种处事原则。 但也不是说自己不适合警察这个职业,自己的适应性还是很强的。干到现在解决的案子也不在少数,而且自己经常肩挑那些别人都不愿接手的案子,一想到这些,吉敷就对自己的能力感到十分自信。不然的话,自己也不会去做这种别人都不想干的事。 但有时候还真想大哭一场啊。就算自己查清了事件背后的真相,也没有任何人会为此高兴。至少在警界内部这么做只能让人下不来台,别人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给你看。总是一个人孤军奋战,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哦。 自己年纪也不小,早就过了那种被幼稚的正义感冲昏脑袋的年纪。所以自己如今干的这些事,并不单单是为了寻求什么真实与正义。至于主任和小谷在工作中缺乏义务观念,吉敷是一点儿也没有为此而感到愤慨。也不能说他们这样就不对,一课凶案组的名号听起来挺威风,但说到底大家还不都是娘生的,时间和精力都有限。大家只要在规定的职能范围内尽到自己的本分就行。不这样做的话,警界恐怕也无法长久维持下去。就算本案还有诸多疑点残留,但如果一直卡在这里,或会耽误其他案件的调查,所以有时候要学会灵活应变。 自己这种爱管闲事的性格是与生俱来的,吉敷思忖,并不是为了什么社会正义或者有勇气。总之自己永远都不需要那种听上去光明正大的理由。如今前往神户,为的是搞清事件背后的真相。他那种追求真相的欲求正如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时泛起的涟漪,静静地在心中荡漾。 但当真相一个个被揭露时,吉敷却不知道世人是否真的需要知道这些真相,那时他甚至觉得自己为社会付出而得到的骄傲也开始变得无关紧要。 自己无需任何援助。今后只要贯彻自己的信念,远离那些明哲报省的想法,由此便可获得继续干下去的自信。只要在这种信念的支持下坚持自己的工作,即便花费再大的精力,这个社会也会有一点点的进步吧。 因此自己也没有那个必要非得去迎合主任他们。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罢了。无论这工作有多无聊,成就有多微小,我只走我认为是对的路。吉敷暗暗下定了决心。像那种圆滑的处世之道,自己是学不来的。 当晚吉敷下榻于三宫站前的某家宾馆。这家宾馆的规模不大,房价也很便宜。从房间内的窗户眺望出去,能看见神户亮丽的街景。远处山脉上有点点灯光沿脊而上,那里应该就是六甲山吧。旅馆舒适的气氛总是能消解旅途带来的疲劳。 吉敷在睡前去三宫街市逛了一圈,顺便去小酒馆点了些酒菜祭了祭五脏庙。酒馆里到处都是醉客那令人生厌的吵闹声。这里东京不太不一样,不过多接触接触人也不是什么坏事。 在三宫站前搭乘地铁坐上几站路,然后再走上十分钟就来到了t高中。 t高中那钢筋结构的校舍一眼望去让人觉得清丽整洁,看来校舍最近刚刚翻修过。笹森恭子在这里上学,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啦。 吉敷本打算先在校门旁的电话亭里打个电话,后来觉得太麻烦了,不如直接去教员室拜访。 然而校门像是拒绝外来人员拜访似的大门紧闭。吉敷伸手去推那扇安装在轨道上的巨大移门,移门纹丝不动,应该是锁上了。 看来不打电话不行啊。正这样想时,吉敷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正从大门后面经过。 “对不起!” 吉敷朝门后大喊,但对方好像没有听见,仍旧往前走去。吉敷又喊了一声,对方才转过身来,靠近门口。 吉敷从怀里掏出证件,并且告诉对方自己来访的理由。他说自己想打听一些当时发生的事,可不可以先把门打开。 那男人侧着一张布满青痕的脸,似听非听地在等吉敷把话说完。等吉敷说完后,他就说: “请打电话到校长室。” “我想直接去拜访校长,难道不能先把门打开吗?” 吉敷问道。 “这我做不了主……” 吉敷纳闷了。开个门这种事有什么做不了主的。 “只是开个门而已,又不会追究你的责任。” “谁叫我没大门的钥匙呢。” 那男人稍稍提高了嗓门。 “那告诉我电话号码总可以吧?” “我不知道校长室的电话号码……” 男人抬腿要走。 “请等一下!那告诉我教员室的也行啊。” “我很忙的……” 他歪着一张臭脸说。 “499-5xxx。” 说完他就转身离去。 吉敷在电话亭里按下刚才男人告诉他的号码,是一个女人接听的电话,他说明事情原委后,对方让他稍等一下。但这“稍等”就等了半天。 等了半天,那女人总算回来了,她让吉敷后天再来。吉敷说不行啊,自己是特意从东京赶过来的,现在就在校门外,能不能找当时任教的老师和自己谈谈,不会耽误对方太多时间。结果对方又让吉敷等等,看来事情没自己想象得那么顺利。大家都不想负责的态度倒是十分明显。学校和一般的商社也没什么分别嘛,吉敷暗忖。他们生怕自己做出什么要追究责任的决定,老师和公司职员一样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 “你到底有什么事啊?” 这次换成一个男人听电话,吉敷只能把来拜访的理由又说了一遍。 “她是昭和几年毕业的?” 对方用尖锐的声调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吉敷感觉自己如果没有马上回答出来,对方就会以此为借口立即挂断电话。 “昭和四十三年毕业的。” 还好他做足了功课。 “四十三年啊。也就是二十一年前。当时任教的老师大部分都已经退休了。有几个还在,但这么多毕业生,恐怕他们也记不清了吧。” 吉敷早就料到对方会这么说。 “那要问那些老师才知道吧?” “哈,哈,您说得对。是我一己之见。” “那,可不可以让校长先生接听电话啊?” “校长他现在在忙……请等一下哦。” 那男人说话也不是那么爽快。 真是漫长的等待啊。等了半宿终于听到听筒那边有人说:“我是校长长田,请问您有何贵干啊?”吉敷无奈,只得把自己的来由从头到尾又说了一遍。 “您想问的那个学生是二十多年前毕业的啊。当时任教的老师大部分已经不在了。就算有几个还在,他们可能也不记得那个学生,叫笹森恭子是吧。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记得那个笹森小姐的事。” 这话说得真是换汤不换药啊。吉敷真是小看这次调查了,他没想到学校竟然这么难对付。 “那个,我们不知道那个笹森小姐做了什么事,但说是我们学校的责任……” “你搞错了,校长先生。我不是来追究你们学校的责任的。” “那你是为什么来的?” “我只想打听一下,笹森恭子在高中时代是个怎么样的学生。” “那我们会调查的,到时候再给您打电话。” “没必要那么麻烦,直接问不是更省事吗?请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我只不过想和那些老教师见个面,居然花了这么长的时间。难道我来的不是时候?” “不是!不是!您误会了!” “那就请把门打开。” 短暂的沉默。 “那我现在就过来,请您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校长的话让人感到莫名其妙。 在校门外等了没多久,就看见一个白发瘦小的老人从校舍里走了出来。他用钥匙打开锁,然后用身子去推那道大铁门。一个瘦笑的老头自然无法推动这么一大扇门,吉敷见状急忙上前帮忙。 吉敷刚刚走进校内,校长就把门拉上锁好。 “校门平时都是关着的吗?” 吉敷问道,校长却没有回答。 “这边请。” 校长先把吉敷带到校长室。两人聊了几句,提起笹森恭子是昭和四十三年毕业的,校长便拿起电话,让人把那年的毕业相册拿来。 校长煞有介事地翻开那本相册说: “这位笹森小姐已经死了啊?” “是啊。” 吉敷回答道。 “是自杀?”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是自杀。” 这些话都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了。 “那您此次前来有何贵干呐?我想应该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吧……” t高中校长说出来的话居然和一课凶案组主任说的如出一辙。吉敷明白了,这位深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校长是为了自保才会如此紧张。 “没什么,只是为了慎重起见。” 吉敷敷衍道,如果说得太详细,难保对方不会耍什么花招妨碍自己的调查。 “唉,我想您也知道。现在高中都在为来年春季的高考做准备。我们这些做老师的不得不为学生的将来做打算啊。高考可是影响学生一生的大事,所以不能在这紧要关头让他们分心。” “您说得对。” 吉敷说。 “但我想见的是老师,不是学生。” “这个,您听我说。” 校长抬起手。 “这事不是我说了算。您看那些学生的家长,肯定不希望在这种重要的临考时期,还看见有警察来学校里吧。” 吉敷苦笑,最不希望看见自己来学校的人肯定就是面前的校长。 校长还打算继续说些什么一直盯着吉敷。他重整了一下精神,便又拿起那本相册翻了起来。 “哦,有了。这大概就是笹森小姐……” 吉敷从沙发上起身,走到校长的身旁去看那本相册。他还记得笹森恭子长什么样子,但照片上要年轻许多,并且穿着水手服。照片下面写着三年c班。 “班主任是……大竹平吉老师。这位大竹平吉老师现在在哪里?” “大竹老师他……” 校长一时语塞。吉敷看出来了,这位大竹老师一定还没有退休,因为照片上的他的年纪还不是很大。 校长那窘迫的神态很明显地表现在脸上。他半天没有言语,如果让大竹老师和这个刑警见面,到时候该怎么介绍呢?校长在脑内想象着两人会面时的场景。 “大竹平吉老师应该还学校任教吧。” 吉敷开口道。 “你有什么问题想向大竹老师请教的?” 校长觉得吉敷比较年轻,所以下意识地把他当成新任教师来问话了。 “也没什么,就随便问问。请问他今天在学校吗?” “啊?哦!在的,大竹君还在学校。” 校长走神了,才反应过来。 “那我去教员室问一下,可以吗?” “这个……不知道他是不是在上课。” 校长歪着脑袋说。 “那我等他,请不用招呼我了。” 说完吉敷站了起来。他嘴里说着,请把这个借我用一下,也不等对方作答,手已经伸出去从校长怀里抢过那本毕业相册。 走出校长室,吉敷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再拉开校长室的大门。面前神色慌张的校长像见了鬼一样正抓着听筒注视着自己。 吉敷苦笑了一声,便又把门关上。看来自己前脚刚走,后脚校长就拿起电话打到教员室下封口令。现在他打都打了,想要阻止也来不及了。 走廊左侧排列着几间教室,从里面只能听见老师说话的声音,他们应该是在上课。 有两三个男学生并排蹲在走廊上。 “怎么了?不去上课吗?” 吉敷盯着他们那刘海被剃得齐平的前额问道。 “要你管。” 他们其中一个小声说道。吉敷抿嘴一笑,他感到气血通畅,心情突然变得很好。看来当高中教师还挺有意思的。 “可以告诉我教员室在哪儿吗?” 吉敷问。 “我们也不知道。很久没来学校了。” 另一个开口说。他们说话不带关西腔,这让吉敷感到很奇怪。 教员室很好找,因为房门上挂着写有“教员室”三个字的木牌。吉敷走进室内,向门旁桌前的一位中年女教师询问哪一位是大竹平吉老师。女教师停下笔,用圆珠笔尖无言地指了指窗角的位置。 举目望去,教员室内人员稀少,但幸运的是,大竹老师正坐在位子上。看来他这时段没课。 从背影看,大竹老师的年纪已经非常大了。他消瘦的后背弯成了一张弓,头顶的白发也已经变得非常稀薄。 “您是大竹老师吗?” 吉敷在他背后开口问道。 “唔。” 大竹老师粗声回答道,他见吉敷拿出自己的证件,自我介绍说:“我是从东京一课来的,名叫吉敷,请多多关照。”便堆起笑容柔声细语地指着一张椅子对他说: “来,请这边坐吧。” 大竹老师的眼睛很小,一笑起来就眯成了一条缝埋没在满脸的皱纹中。他的面颊极其消瘦,笑的时候整排牙齿就露在外面,其中有好几颗是金牙。金牙露出来的同时,那红红的牙肉也都露了出来。 他的头发差不多都掉光了,只有脑袋两侧还仅存这一些,但也只有那么零星的几挫。老师的嘴唇十分厚实,周围无精打采地长着几根白色的胡须。 大竹老师满面春风,笑口不绝,说话的声音也细细柔柔的。这样一位老师站在讲台上,想必会给人留下亲切、温柔的印象。 “其实我来的目的是想向您打听一个人。她叫笹森恭子,是昭和四十三年从贵校毕业的。” 吉敷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来意,但他怕校长刚才已经向大竹老师打过了招呼,说有刑警要来找你问话,你说话的时候注意点。那他在回答自己的问题时,说不定会有所保留,这对自己的调查非常不利。 “哦哦,原来是为这事来的呀。” 大竹老师点点头,装出一副刚刚听说的样子。 “您还记得她吗?” “呀,有点困难。你看我有这么多学生,而且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唉,我是真的记不起来了。你看他们变化这么大,就是站在我的面前,我也不一定认得。” 大竹老师无奈地摇摇头,他回答时的态度很好。吉敷不得已,只能取出死者的照片给他看。那是笹森恭子从绳索上放下来后拍的,那样子像是在睡觉,但说是“死相”更为贴切。 老师取出眼镜,戴上后仔细地看了一看,然后抬起头说: “这人是我的学生?我还真记不得了。” 老师连想都没想就回答吉敷,看来他是早有准备,想用不记得来蒙混过关,那客客气气的态度可能也是演技吧。吉敷想了想,不排除有这样的可能。 于是吉敷又拿出那本毕业相册,翻到了三年c班那一页。物是人非,眼前的教师老得不成模样,他看看吉敷指着的那个女学生,仍旧抬起一张笑呵呵的脸对吉敷说: “唉,您看我带过这么多毕业生,突然让我回忆一个二十多年前毕业的女学生,这实在有点……” “您就不能试着想想吗?总该有那么一点点的印象吧。” 听吉敷这么说,大竹老师变得越来越客气,他终于禁不住笑出声来。 “唉,您看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这么多的学生里,您让我回忆其中的一个。我想不起来,这也不能怪我吧。这实在是……” “您误会了,我并没有怪您的意思,只是希望您能试着回忆一下。拜托了。” “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在回忆啊。但您看我都这把年纪了,记性差得离老年痴呆也没几步路。应该算得上是风烛残年吧。” 吉敷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心想:“你根本就没在回忆嘛,只是一味地在逃避而已。”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吉敷在想招法对付这种不合作的态度。对方大概以为再继续糊弄记几下,我就会打退堂鼓吧。 “那我们换个话题。请问大竹老师你是教哪一科的啊?” “哎?我什么都教。” 就像蜡烛头上那被吹熄的火焰,大竹老师脸上的和气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老人不带笑意的脸孔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他没料到吉敷会转换话题,诧异之色溢于言表。 “什么都教?” 吉敷反问,他觉得这话很有意思,又不是小学,各科应该有各科专门的老师吧? “是啊,我兼任学校的课外辅导员,有时候也教学生们做人的道理……” “哦,那您的专科是什么?” “哎?这就难说了,也教古文,反正什么都教。” “那现代语文也教吗?” 吉敷严肃地问道。现代语文是一个重点,他感觉自己接近问题的核心了。 “您教现代语文吗?” “我的专科是古典文学。所以说,没错,您说的没错。既然古典能教,现代汉语也没问题啦。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您没异议吧?” “没有。” 吉敷说。 “是吧,我觉得就是这样。” 大竹平吉这位语文教师如此断言道。 “那大竹老师您知道‘去ら化’吗?” 吉敷见缝插针。 “什么?‘去ら化’?” 大竹老师像鹦鹉那样反问。笑容一旦从他那皱成一团的脸上消失,就没有半点想要再次出现的意思。 “我告诉你,这世上有一些不美的语言。所以必须有人站出来排除这些不美的语言,保护日语不受到污染。这就是教授日语的人的义务。我说的没错吧?像你是个警察,你的义务就是抓捕罪犯,把坏人从社会上排除掉,守护这个美丽的社会。是这样吧?所以对我来说,如果发现了不美的语言,把他才能够日语中排除,难道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就像警察那样?” “哎?” 语文教师像在挑衅似的瞪着吉敷。他那双小眼睛里有愤怒的火焰在燃烧。 “‘去ら化’的词句就是不美的日语吗?” “那还用说!” 他像在惨叫似的大声喊道。 “毋庸置疑,没有比‘去ら化’更肮脏的说法了。那是最下流,最低级的言词!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的确算不上是漂亮的日语。” “就是啊!你说的没错!非常正确!” “但还有比它更难听的说法啊。” “这种事要说起来可就没个完咯。就像你是当警察的,你认为这坏人能捉得完吗?的确还有很多难听的说法和用词,但都大同小异,只能看一个排除一个。如果坏人捉不完,你也不至于就辞职不干了吧。” 吉敷点点头,他感觉真相呼之欲出。 “如果您的学生里有人说,或者写这种句子,您会怎么处理?” “不作处理,顶多让他们注意。” “就这样?” “当然啦,不然你还想怎么样?” “我还以为您会像警察那样行使自己的权利。”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干了什么吗?我可不记得对你说过这种话。” 下课铃声响了。 “下课了。接下来有我的课,我要预习一下教案。您还不走吗?” 大竹老师瓮声瓮气地说。 吉敷有些犹豫,但他还是站了起来。要想和这个老师近一步地深谈,貌似是不可能啦。不过已经得知笹森恭子毕业于三年c班,接下来只要去拜访c班的毕业生就行了。 在教室里上课的老师 们纷纷回到教员室。吉敷向一个较为年轻的老师询问哪里有复印机,他想把毕业相册上写有三年c班毕业生地址的那一页复印下来。 这时吉敷的背后突然窜出来一个人猛地用力抓住相册。吉敷一回头,见那人原来是大竹。他原来这么矮小,站起来居然连吉敷的肩膀都不到。 大竹脸色苍白,用不容分辩的口气大声叫嚷着说: “这时学校重要的资料,赶快还给我们!” “大竹先生,这涉及到某个凶杀案的调查,我只需要复印一页就还给你。希望希望您能够配合。” “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 大竹像只怪鸟那样高声喊道。教员室内立刻变得鸦雀无声,所有在场的老师都注视着他们两人。 “你有什么权利夺走老人这小小的幸福?” 大竹这么说的时候,眼眶里渗出了泪水,而且摇摇晃晃地几乎就要摔倒。 “我没有夺走你的幸福,只不过想复印一下而已。” “你这是犯罪!现在的学生呀,如果不给他们来这么一下,他们怎么会听你的!你这种没当过老师的小年轻又懂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三道四啊!” 大竹说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话。吉敷呆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思量这是大竹在教员室里,花大心思演给众人看的一出戏。周围的老师听到他俩的对话,就像在看热闹似的围着吉敷和大竹议论纷纷。 在这出戏里,大竹打算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才对学生动怒的老教师,正在对吉敷这个不了解情况的小年轻严加指责。他这样做是想获得周围教师们的认可和同情。所有的戏码和台词,他都在短时间内想好了。 姜还是老的辣,大竹连时间也算好了。此时吉敷被下课后刚刚走进教员室的教师们给围了起来。 “这是学校的财产。” 一个中年教师冷静地说。 “也可以说是记录我们隐私的资料。如果你一定要看的话,请拿出相关文件来。” 吉敷料到现场变化会对自己不利,所以事先把食指夹在三年c班那一页,以便迅速翻开。看来早做准备是对的,有几个老师上前把手伸了过来,吉敷在推搡间迅速翻开相册,记住了第一个女生的姓名和住所。 秋田清见,神户市生田区北野町2-21-xx。刚记住,相册就被夺走了。 走出教员室,吉敷趁自己还没忘,赶忙把秋田清见的信息写在笔记本上。这是吉敷调查了半天获得的唯一一条线索。 第十一章 北田区现在改名叫中央区。秋田清见住的地方位于中央区北野町,三宫的北面。那地方离新干线神户站很近,是最具有神户特色的街区。吉敷搭乘地铁山手线在新神户站下车后,先去当地的派出所询问中央区北野町2-21-xx该怎么走。然后他在找了一家最近的西餐店解决了午饭,便朝目的地进发。 沿着北野路往异人馆路前进,左右两边的西洋建筑鳞次栉比。许多像是观光客的人频频与吉敷擦身而过。今天天气不错,是一个在神户观光的好日子。 走过异人馆路,古朴的日式建筑就多了起来。秋天清见的家的房子就是这些建筑中相当别致的一栋。 “来了。” 吉敷按下装在花岗岩门柱上的对讲机,随即听见里面传出一个高龄女性的应答声。吉敷简略地说明了来意,表示自己想见见t高中时代与笹森恭子同班的秋天清见女士,问她一些有关笹森恭子的事。 来应门的是秋天清见的母亲,她回答说清见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清见结婚后在这附近开了一家精品店。那家店就在不动坂附近,名字叫“蒂芙尼”,是一家销售礼品兼卖饰品的商铺。吉敷记得刚刚来的路上看见过不动坂的路牌,道谢后便转身离去。 来到不动坂,吉敷发现路上年轻女孩的人数猛然增多。明明是十一月,但那些女孩却穿着一些暴露的服装,在热闹的大街上一边走路一边聊天。吉敷一个大男人在这条街上晃荡,那些女孩们则毫不在意地向他投以好奇的目光。 “蒂芙尼”是一家装修十分时髦,面积也很大的精品店。吉敷推开美国风格的白色店门,走进铺着白沙的中庭,看见店堂内分放着一些金属制的桌椅。他的右边是一家卖冰淇淋和快餐的小卖部,左边才是“蒂芙尼”的正堂,商店上挂着写有“tiffany”的招牌。店堂内的基色为白色,地上摆着几盆不知名的植木。店内的年轻姑娘多的吓人,吉敷还从来没见一家店里有这么多人。 吉敷走进那家挂着“tiffany”招牌的商店,店堂内的木质地板走起来发出清脆的脚步声。 他看见在收银机前有一个三十多岁快四十多岁的女性正在忙着收钱,心想,那应该就是秋田清见吧,于是便朝她走去。 “请问是清见女士吗?” 吉敷小声问道,结果不光是被问及的本人抬起了头,就连那些在等待付款的女孩们也一齐把目光投向吉敷。 “是的,您是……” 她回答说。 “我是从东京一课来的,敝姓吉敷。” 说着,他便拿出了证件。 “老公你过来替我站一会儿。” 她对店内一个像是她丈夫的人说道。一个鼻子下留着小胡子,身材细瘦的男人赶忙跑过来接手。 “请跟我来。” 清见钻出柜台后举起右手,示意吉敷到中庭去聊。 两人来到铺满白沙的中庭,但四周仍旧人满为患,都被女孩们给占领了。清见指着墙壁旁边一张白色的小桌,那里因为被日光直射,所以没有人坐。 两人坐下后,吉敷先开口道: “这店真不错啊,今天不是休息日,客人也这么多。” “是啊,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 清见说。 “难道平时没这么多人吗?” “平时没那么忙,有时候白天人会多一些,但来得快去得也快。” “哦,明白了。” 吉敷点点头,向店内望了一圈。 “请问有什么事吗?笹森恭子她怎么了?” 看来清见的母亲已经和她联系过了。 “是这样。” 吉敷整了整坐姿,看着清见的脸说。他面前这位女士虽然长相算不上出众,但五官端正,散发着知性的美感,在阳光下目光炯炯有神。 “您还记得笹森恭子小姐吗?您在t高中就读时与她同班……” “我当然记得她。” 清见即刻回答说。 “那清见女士您与笹森小姐她关系如何?” “嗯,关系还不错。” 看来是找对人了,吉敷暗喜。想不到那相册上排名第一的人就是笹森恭子的好友。 “笹森小姐她到底怎么了?” “难道您没有听说吗?有关笹森小姐的事。” 吉敷说。 “没有,难道……” 她的话语中充满了疑惑,脸上也显出了不安的神情。 “她死了。” “不会吧……什么时候的事?” “她是上周五死的。” “天哪……她是怎么死的?” “自杀。” “怎么会,她那个人怎么会自杀?到底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吉敷把事情的经过向清见说了一遍,她一直默默地听着。 “秋田女士,唉,不对,您应该已经换姓了吧。” “啊?哦,是的,现在姓冢田。” “那么冢田女士,您可不可以告诉我,笹森小姐她在读高中的时候是个怎样的女孩呢?” “好的……” 冢田清见似乎还沉浸在悲伤中,神情有些恍惚。 “在班级里与笹森小姐关系好的人,除了冢田女士您以外,还有别的人吗?” “唉……这怎么说呢。其实我也算不上是她特别好的朋友,但那个人基本没什么朋友,所以……唉,真是让人难以相信,她居然会去自杀……” “她不像是会自杀的人吗?” “不像,那个人很要强。” “她在读高中的时候,就是这种要强性格吗?” “是,是啊。” “具体来说,就是那种很好战的,性格……” “对,就是这样。” 吉敷点点头,看来这和他想的一样。 “您能不能尽可能地向我描述一下读高中时的笹森小姐是怎样一个人。” “好的……” 冢田清见想了一下便开始说: “很用功,成绩也很好。虽然她的目标不是东大,但在女孩子里还没有想她那么爱学习的。因为自小就开始练钢琴,所以她早就订好了去音乐大学的目标。就连有活动的日子她也会不耽搁练琴……像学习委员或者副委员这种职务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还有……让我想想……她很能说,性格也非常积极。” “这么说,她在上学的时候应该没有惹过什么麻烦吧?” 听吉敷这么一说,冢田清见低下了头。 “教你们现代语文和古文的老师是大竹平吉吧?” “啊,是的。” “笹森小姐和大竹老师这两个人有没有产生过什么纠纷?” 吉敷推测自己的问题就要接近真相了。 “唉,有过……” 她叹了一口气,回答说: “其实……一想起这件事我就觉得心痛。她在退学前出了一个意外。” “退学前?哦,出什么事了?” 吉敷按捺住惊奇,尽可能用平静的口气问道。 “我记得那是暑假刚结束,第二学期开始的时候。她的暑假作文出了一点问题。 “那时候年轻的老师很喜欢进行变相体罚。比如没交作业、迟到、上体育课偷懒,他们立刻回让你去操场跑两圈或者做五十个俯卧撑。我们就算有牢骚也不敢多说。当时教我们的大竹老师,虽然看上去不像那种喜欢整人的体力派,但他喜欢变相体罚的作风在学生当中可是出名的。 “变相体罚的对象一般都是男生,女生还好一些,于是那些男生就不满了,私下里就议论,说他是不是喜欢高中女生才对她们这么好啊。于是大竹老师就不分男女,无论是谁只要做错事了都要受罚。 “我记得当时在暑假作文里用了‘去ら化’用语的人都被一个个叫到教室的前面或者后面罚跪。” “哦,还有这种事……” 大竹会做到这一步,这让吉敷感到非常惊讶。 “被罚跪的地方也不一样,是根据在作文里用了多少‘去ら化’用语决定的。最少的跪在教室的后面,稍微多一点的则在讲台的左右,最多的人大竹就叫他们跪到走廊上去。 “现在想想,那样分配是非常不准确的。我明明记得自己也在作文上用了‘去ら化’用语,但罚跪就就没有轮到我。凡被点名的女孩子都跪在教室的后面,走廊上清一色的男生。跪在讲台前面的也基本都是男生。只有一个女生例外,,那就是笹森恭子。” “原来是这样啊。” 吉敷点点头。 “从这件事开始,大竹老师就开始对笹森小姐有意见了。笹森小姐毫不客气地提出自己的主张,而且个性非常顽固。在老师看来,这样的学生应该属于那种桀骜不驯,不服管教的家伙吧。” “哦……后来呢?” “之后的一小时里,被罚跪的学生们就那么一直跪着上课。临近下课的时候,大竹老师让那些跪在走廊上和跪在讲台两边的学生到黑板上写‘我再也不用写去ら化的词句了’。” “真的吗?” 老师的手法还真极端。吉敷暗忖。 “但笹森小姐不肯写,她就这么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哦。” “大竹老师追到笹森小姐的位子旁说:‘谁说你可以下去的!’。笹森小姐也没有回话,大竹老师就拿点名簿啪的一声打在了她的头上。” “原来是这样,但他那一下应该不会很重吧?” “唉,是不太重。我想大竹老师也不是真的想打她。但那个时候笹森小姐大概觉得自己被罚了一小时的跪非常生气,于是就大喊道:‘请你把学校教育法第十一条读一遍!’” “学校教育法?” “是啊,我们那个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学校教育法。也不知道笹森小姐她是从那里查来的,居然连这都知道……” “那第十一条的内容是什么?” “我们是后来才知道的,第十一条明文规定:教师对学生可以实行惩戒,但不可以进行体罚。” “原来是这样。” “大竹老师听她这么说,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把她往黑板前拖。笹森小姐疼得哇哇大叫,但大竹老师就是不松手,还狠狠地把她的身子往黑板上撞。 “笹森小姐就是不肯就范,她一边大叫着,一边伸出两只拳头往大竹老师身上乱打。 “大竹老师平时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做事也十分谨慎,但当时他在气头上也就什么也不顾了。笹森小姐大声惨叫,大竹老师也扯着嗓子狂吼:‘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太狂了,你以为老师是好惹的吗!’一边喊还一边狠命地揍笹森小姐。” 听到这里,吉敷的脑海里浮现出不久前才见过的大竹平吉的面容。那男人乍一看似乎挺柔弱,但凶起来的气势却不输于人,所以听冢田女士这么说,吉敷就像亲眼所见似的,能够想象出那一幕场景。 “笹森小姐飞也似的逃回了家,这件事学校里引起了轩然大波。她的头都肿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后来去医院看了以后才知道,笹森小姐耳朵的耳朵受了伤,鼓膜被打出了一个小洞。” “唔……” “笹森小姐的母亲到学校来找校长理论。但校长还是搬出那套老话来想糊弄家长,说什么这是为了学生着想,所以才施以爱的教鞭等等。笹森小姐的母亲不吃这一套,整件事变得越来越复杂,最后她一纸诉讼将学校告到了兵库县教委会,在社会上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 “那后来大竹老师他被起诉了吗?身为教师居然向学生施暴,并且造成学生的鼓膜受损。” “没有,这是因为……笹森小姐的父亲是一个滥用暴力的人,他好像经常殴打自己的女儿,所以无法判断笹森小姐的耳朵究竟是大竹老师还是他父亲打坏的。大竹老师因此而捡了一条命。” “原来是这样啊,我明白了。那您对这件事怎么看?有采取什么措施吗?” “我真的被吓坏了。无论那句话有多大的伤害力,大竹老师都不应该对一个未成年人,并且是一个女孩子实施这么可怕的暴力。我是绝对无法容忍这种行为的。后来我和自己的父母商量,决定和笹森小姐以及她的母亲进行一次面谈,并且尽最大努力帮助她们母女。” “唔……” “后来笹森小姐仍旧来学校上课,但只要到了大竹老师的语文课时间她就扭头回家,等课上完了再来。不过没有这件事,我或许也不会和笹森小姐走得这么近。校长要见笹森小姐的时候,是我陪她去的。校内签名运动也是我和她一起组织的……” “校长找她说了些什么?” “校长他……” 冢田清见笑笑说: “校长他说:‘大竹老师对于教育实在是热心过头了。他为了你们可算是操碎了心。’然后他还装模作样地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敲我们的背……” 吉敷苦笑。 “当然啦,好的老师也不是没有。虽然我见过的老师不是都像他们那样。但是……唉,我感觉大竹老师和校长他们实在是……” “唔,我明白。” 吉敷也同意她的看法。 “总之他们缺少为人师表的魅力。所以我也无法尊敬他们。这之后校长还说:‘三年啊,好不容易辛苦了三年,熬到现在还没有几个月了吧?等你们毕业后就会成为自由的大学生或者社会的一员,请再忍耐一下吧。’。” “哦!” “笹森小姐认为那是威胁,她非常生气。” “威胁?” “因为当时临近高考,校长暗示如果我们不安分就要在我们入学申请书上动手脚。” “哦,是这样。” “事实就是这样。到了第二学期的末尾,他们就明确告诉我们说,你们也不想看到入学申请书上有对你们不利的内容吧?” “唔。” “高中生一旦被高考束缚住,立场就变得十分脆弱。入学申请书如果搞砸了,那三年的努力就都白费了。我们想上大学,所以我们不敢反抗。到后来,包括我在内,那些一开始答应协助笹森母女的人都一个个地离她们而去。她在学校内处于孤立的状态。” “唉,真是可悲啊。” “说什么让我们熬三年,学校又不是监狱,这种话真是太荒唐了。我觉得要我们咬紧牙关在学校里待三年的想法真是可笑。我们又不是因为犯了什么错误才被学校收容的。” “你说得对,学校是大家一起学习生活,分享快乐的地方。那么,笹森母女之后还继续和学校进行抗争吗?” “是的,她们第一个要求就是要大竹老师下跪谢罪。” “那他谢罪了吗?” “当然没有。校长明确表示不可以。他说老师向学生谢罪是荒唐的行为。如果那样做就会让学生得意忘形,教师也将无法树立榜样。总之这样做会对教育非常不利。” “对教育不利……” 吉敷苦笑,都过了二十年了,冢田清见所说的那个校长应该不是自己碰见的长田校长,但这两位校长所说的话怎么这么像呢? “就是这么说的,难道把学生打成这样就是对教育有利吗?那之后笹森母女又提出了要求,至少大竹老师要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对学生动手。但校长又发话了,他说要让大竹老师表态也可以,但这种事因人而异,要说绝不动手似乎不太可能。总之他们的态度是非常没有诚意。” “唔。” “后来听说笹森小姐家里乱成了一团。笹森小姐的母亲逼着他的丈夫出面给他么母女出头,还说他不这么做的话就不是个男人。但笹森小姐的父亲不光没有这样做,反而觉得自己的妻子越来越可怕。他们感情上产生了隔阂,最终两人以离婚收场。因为这件事,笹森小姐的母亲也变得越来越固执。” 吉敷无言地点点头。 “笹森小姐的母亲大概觉得一个女人更不能被人看扁,于是做事也越发极端。她要求学校开除大竹老师,还在学校的周围贴满了类似的传单。笹森小姐在学校里也呆不下去了,便频频要求休息。最后,她没有考上第一志愿的音乐大学。这一方面可能是学校在入学申请书上动了手脚,但也有可能是她的出席率太低的缘故。” “哦……” 吉敷抱着胳膊。 “笹森小姐头部的右侧在黑板上受到了强烈撞击,所以他左眼的视力变得很差。” “原来是这样造成的。” 原来除了鼓膜受损外,她的眼睛也有问题。n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耳鼻科的医生曾说过,笹森恭子的美米尔氏病有可能是在鼓膜受到损害时患上的。对笹森恭子来说,当时受到的伤害,一直折磨到她死为止都没有停息。 大竹平吉为什么要逃避有关笹森恭子的调查?就连毕业相册都要抢走不准自己看。他这样做的理由,吉敷这下子是明白了。 “每每想起笹森小姐,我就觉得很难过。一开始我对学校和老师的做法觉得十分气愤,并想和她一起抗争下去。但后来学校拿入学申请书做挡箭牌,威胁我们不要多管闲事,我们也就屈服了。对于渐渐不来学校的笹森小姐,我们甚至没有去探访过她,鼓励他要继续上学。所以……我总觉的笹森小姐会有今天,其实我也要负一部分责任。” “我有个我问题,冢田女士。为什么后来笹森小姐会如此抵触‘去ら化’现象呢?一开始她不是因为这个问题而受到伤害的吗?正确地说是受到了那些对‘去ら化’现象有抵触情绪的人的伤害。按常理来说,她应该支持‘去ら化’现象,与那些有抵触情绪的人站在对立面才是。但后来笹森小姐却和她所憎恨的大竹老师一样,变成了‘去ら化’现象扑灭论的信徒,不,比那更严重,简直就是个为贯彻自己信念而身体力行的战士。对于这点,我百思不得其解啊……” 冢田清见点点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吉敷。吉敷继续说道: “后来她简直就是大竹老师的翻版,大竹老师还只是对自己的学生灌输自己的思想,她却对不认识的小说家这样做。从某个角度来看,她是在对整个社会传教。原本对自己造成巨大伤害的人,转了个头居然变成了促成自己成长的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这……” 冢田清见欲言又止。 “我想我还是能够理解笹森小姐的想法的。恐怕这就是男性和女性的差别吧。警察先生您是男人,男人是肯定不会明白的。” “这又是为什么?她不是被大竹老师打伤了吗?” “不是的,正因为如此,正因为大竹老师打了她,她才会这么想的。我认为她是不想让自己白白受伤害,所以才会变得如此偏激,如此盲信。她硬要让自己去相信,无论这个这件事是错是对,这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哎?为什么要这样,我不明白。” 吉敷对此充满了疑惑。 “如果,如果是因为一个错误的思想让自己被打了,那自己所受到的伤害岂不是一文不值。” “哦……” 吉敷总算能够理解了。 “意图抹杀‘去ら化’现象的大竹老师是正确的,他是为了自己好,才会发生那样的事。笹森小姐在其后某个时期,决定将这种想法镶嵌进自己的思维里。” “那一段时期,笹森小姐可以说是厄运连连。自身受到伤害,家庭也随之瓦解,父母离婚,母亲因为过度劳累而病逝,自己也没有考入理想的大学。她的少女时代变成了一出悲剧。如果说大竹老师的思想是错误的,那她为此而遭受的那些厄运又算是什么?会变得完全没有价值。所以她才会将‘去ら化’现象当成完全错误的东西,反正那不是什么特别正确的东西,这样想不会有什么损失……那么就这样做……” 吉敷轻轻地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我总算明白了。” 或许就像她说的那样。不,她说的没错,笹森恭子就是这么想的。这的确是觉有女性特色的思维方式。 “她真是个可怜的人呐。” 吉敷突然想起了坂出优子说过的话。 “完全明白了,您的话让我豁然开朗,非常感谢您!” 吉敷起身说道。特意跑了一趟神户,真是不虚此行。 事件的动机是搞明白了,并不是只有大竹平吉一人要对此反省。像他这种性格的人根本就不适合当一个教师。在受到女学生的挑衅后,他居然如此轻易地就失去了理性,并且对女学生施以暴力。 让他失去理智的深层原因,是他在道德观念上无法容忍学生竟然以这种口气对老师说话,而且那女学生说出来的话并非什么污言秽语,而是一本正经的质问。 会有这样的结果,究竟是大竹平吉太守旧了?还是二十年前的笹森恭子太超前了? “请问,您是警察吗?” 吉敷回过头,发现冢田清见的丈夫正站在他的身后,拍着他的肩膀问他。 “我是。” “有您的电话。” 真奇怪,应该没有人知道自己会来这里啊? 店内依旧被年轻姑娘们挤得满满的,他们叽叽喳喳的聊天声充满了整个中庭。角落里,有一只粉色的电话听筒孤零零地横放在桌上。吉敷觉得很可疑,拿起听懂问道: “喂喂,我是吉敷。” 他在想会是谁打来的啊? “是警察先生吗?” 电话里传出一个态度极端温柔的男声。四周的噪声很响,吉敷听不清,便把听筒贴近了耳朵。 “刚才真是失礼了,我是t高中的大竹。” “啊!” 吉敷下意识地提高了声调。 “您果然在这里,我的事您应该已经听说了吧。对此我也不想辩解,只希望您能站在我的立场考虑,所以我才会打电话给您。 “像我这种身材矮小,既没有魅力,也没有可取之处的人如果老老实实的,只以本色示人,那就会彻底被学生们踩在脚下。警察先生,您到我们学校的厕所里看看就知道了。那里的墙壁上写满了我的坏话。他们叫我‘大秃竹’、‘大矬竹’、‘龅牙老爹’。如果我对此不闻不问就去教室上课,那课根本没法上。学生们会瞎嚷嚷,扔东西,还高声大笑。 “其实,警察先生您来的时候说要谈谈有关笹森恭子的事。我一听你这么说,就知道她肯定是出事了。那孩子有些神经质,所以我很担心她如果出什么事会牵扯到我的头上。二十多年前那件事,完全是由于我的失职造成的。 “笹森小姐那件事,对我来说的确是一件需要深刻地反省的事。但在那件事发生后的一段时间内,因为传言的关系,那些孩子们都很怕我,就连上课也比以前要安静多了。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那件事发生后,我也进行了检讨,以至于后来在教室里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在走廊上和女学生擦声而过的时候,经常会看见她们盯着我偷偷嗤笑。 “警察先生您肯定不会明白的,教场如战场,不是谁都能胜任教师的职务的。学生里只要有人加入了暴力团伙,我们这些做老师的就不会坐视不管。我们会真心实意地去找他们聊天。没有当过老师的人又怎么知道我们的艰辛?那些外人以为学校的生活都和电视剧里一样吗?有时候必须给他们脑袋上来一下子吓吓他们,或者用暴力或者变相体罚来让他们知道害怕。不这样做,那些学生们就不会乖乖地听话上课。 “最近不是有人说吗?高中教育又不是义务教育,学校里居然还有校规,这会不会很奇怪。他们说的没错,如果不想来上学就退学好了,反正又不是义务教育,学校不会强迫你来上课。但并没有学生因此而退学。所以啊,这个国家的高中教育其实也早就变成义务教育了。 “我希望您能够明白,其实我并不赞成体罚。只要学生们不迟到,在上课的时候不吵闹,不把我这个丑陋的老人当成傻瓜戏弄,不会忘记我布置的作业,我也会每天笑呵呵地站在讲台上给他们上课。但这是不可能的,这个国家的学生都是些不打不成器的家伙,毋宁说,这个国家的国民,以及日本人都是这副德行。我希望您明白我说这些话的意思。” 语文老教师的声音时而柔弱时而有力,这番话是他对吉敷以及这个社会发出的哀诉。吉敷打消了反驳的念头。不,倒不如说对于大竹老师这番声泪俱下的言论,吉敷根本反驳的余地。他说的是对的。 归程的电车中,吉敷一直在思考。他觉得真相已大致明了,但整个案子却在真相揭示的同时变得更为模糊。吉敷不明白的是,到底谁要为为此负责?一个作家被人杀死了,杀死他的凶手自杀了,另外一个怀着作家孩子的人也自杀了,这些人中到底是谁是才是悲剧的元凶?吉敷陷入了迷思。 一个女人狠狠地谴责在小说中使用“去ら化”用词的作家。那这个作家做错了吗?经过调查,吉敷觉得应该重新审视自己的看法。因为“去ら化”并不是什么非常严重的过错,不应该受到如此严厉的抨击。 那么,坚信“去ら化”现象是丑恶的,应该彻底从社会上消失的女性就有罪吗?但将她逼到这一步,让她盲目地相信“去ら化”现象是错误的人,却是她高中时代的语文教师。 难道说,这个认为在教育中有必要进行体罚教师才要为这一切负责?但当吉敷听过他的哀告后,再从他的立场进行考虑,吉敷感觉他的确有值得同情的地方。 很难说清这到底是谁的错。为了一个语法现象就杀人当然是不对的,但换个角度看,她会变得如此极端,也并不都是她的错误。在她的身上还是能够找到令人心生同情的成分。 不管怎么说,她都为自己所犯的罪付出了代价,这个案子也可以就此画上句号。这是个奇妙但又毫无余韵可言的案子。 吉敷在世四十多年,并且常年处于犯罪第一线办案,也总结出一些罪恶的模式。在这个国家里,杀人事件的模式都非常相似。他有时在想,或许这个“模式”就是促使凶案诞生的温床。 人都有一种支配欲,上位者总会给下位者带来一种不快感和无礼感。下位者因此心生怨念,这种怨念常年在心中积累盘踞,终有一日爆发并产生杀意。杀人事件通常就是在这种模式下诞生的。而那些上位者并非是真的拥有自信,认为自己有权利去支配那些下位者。他们之所以会百般刁难那些下位者,是因为他们的自卑情结作怪,劣等意识产生了逆流。在压迫下位者的同时,那些上位者也受到比他们级别更高的人的压迫。 像以前在朝鲜半岛和中国大陆欺压原住民的日本军人和特高就是这种心态。那些被上级压迫,却将气撒在当地民众身上的日本军人,其实有一大部分都是在本国受到地主虐待的贫农。被派往欧洲的杰出外交官,也很快就能融入了欧洲人的社会。 说实在的,我感觉日本社会通常只会在一种状态下保持稳定。政府必须对民众动用武力,日夜进行希特勒式的狂吼,施以铁拳般的压制,这才能维持社会的安定,简而言之就是一个暴力的,高压的社会。日本人天性如此,放他们不管的话,他们自己也会组成这样一个社会。 旧日本军界就是这种形态的典型,至于监狱,或者是刚刚参观过的学校,甚至是体育俱乐部在本质上和军界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没他们那么极端罢了。 商社和企业组织也或多或少地受到了这种思想的影响,如果把目光投向那些体力劳动为主要工作内容的基层公司,那就发现他们受到的影响远远高过上层。 但以上说的那些组织都没有吉敷所在的警界来的典型。在警署里,级别越高的人嗓门也越大。他们傲慢无礼,常常对下属颐指气使,用向下属施压的方式来维持这个组织的秩序。 战争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式了,但过了这么多年,这种事还是没有改变,这真是让人感到惊讶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即便想改也很难改,或许可以将这种心态当出生于这个国家的人的宿命。就算获得了自由,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去使用。说到底,这都是因为日本人的自律能力很差所致。 这种精神损害却全会困扰他们一生陪伴他们到死。那些不知道用酒精或者其他适当的方法来消解这种压力的人常常做出违法的行为,但他们无法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的理由。 唉,但这种事就算对主任那种人也没用。他们肯定会臭骂你一顿,问你是不是睡糊涂了啊,净说些不知所谓的废话。 在这次这个事件中,“去ら化”,这个语法现象是案件的重点,所以吉敷一开始还以为本案或许和高知阶层有一定联系,会比较特殊。但调查的结果显示,案子的起因和动机仍旧脱不出上述那个模式的范畴。受到压迫的人将自己的怨念转化为暴力施加给比自己低一层的人,以此来抵消自己的不快。无论在那个时代,只要身为下层的人不知道挺身反抗,那这种状态就会永远持续下去。 那些能找人出气的人还好。而无法排解心中怨怒的人,愤恨之情越积越深,等到无法承受的时候便以犯罪的形式彻底爆发。吉敷对此感到十分无奈。几乎所有人都有类似的烦恼吧,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出气筒发泄的。尤其是女性,她们往往处于被压迫的底层。像这次这个案子,就是一个女性将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暴力反弹给他人,妄图强迫他人承认自己造成。 总之这个案子是结束了。结局也没有什么意外,就像主任说的那样,笹森恭子是自杀。 第十二章 一课得到消息,因幡沼耕作的葬礼将在西武池袋线石神井公园站北面的庆元寺举行。追查事件的刑警来并不一定要参加案件中死者的葬礼,但介于这个案子已经告一段落,而且死者好歹也算得上是个名人,再加上吉敷还未将神户t高中调查的结果告诉因幡沼夫人,所以最后他和小谷还是决定参加这次葬礼。 庆元寺是一座处于浓荫中的大寺院。步入寺内,要走一段很长的石阶才能到达正殿,石阶两边栽种着苍郁的大树。寺内的石板路上站满了穿黑西装的男人,他们都是作家的生前好友以及合作过的出版社编辑。 吉敷看到正殿前的广场上放着三个为接待送奠仪的来客而准备的简易帐篷。三个帐篷分别接待“亲友”、“出版社”、“读者”三种身份的来客。吉敷他们不知该到哪一个帐篷前报道,因为他们既不是读者也不是出版社的人,犹豫了一阵,最后走向接待亲友的那个帐篷。 他俩上完香,脱掉鞋子踏上通往正殿的阶梯。这时候突然从右上方突然传来麦克风大声说话的声音,一个看上去像是编辑的中年男人很流利地开腔道: “这个,来宾们!今日各位远道而来,本人在此不胜感激。因幡沼耕作先生是一位集人望、实力、人德于一身的杰出作家。今日为了追念先生的遗训,我们将在此处举行一个告别仪式。请大家动动身子,到别室一聚。活动即将开始了。大家请往那边走,我们准备了一个能容纳一百五十人左右的大房间恭候各位,里面有茶水和点心。因幡沼先生的遗孀和子夫人也想向各位致谢。来吧,请往别室走,就是那边,走进去后一直往里走就是了。招待不周,请各位多多包涵。” 广场的帐篷前熙熙攘攘地站着很穿丧服的人,这其中女性占多数,而且从中老年妇女到年轻姑娘,各个年龄阶层的女性都有。 那些女人应该都是因幡沼耕作的读者吧。吉敷看了一圈,发现前来吊唁的女性要比男性多上一倍。那些女人大多都拿着手帕不停地擦拭悲伤的泪水。看来因幡沼耕作作为一个作家来说,其作品女性读者的数量还真不能低估呐。 但细想一下,这也不奇怪。他会有鲸冈里美和坂出优子两个大美女当情人,说明他还是很受女性欢迎的。像这样一个路见不平便奋笔疾书的作家,身上有这么一股子与之相配的酷劲儿。而且他脸也长得也不坏,所以有这么多女人会对她产生好感也不是什么怪事。 吉敷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坂出优子的面容,但是没有找到。 不对,现在不是找坂出优子的时候。吉敷这才想起了参加葬礼的目的。他必须找到未亡人,把笹森恭子在神户读高中时发生的事告诉她才行。这样一来,此行的目的才算是达成了一半。 吉敷找了半天,也没有发现和子夫人的身影。 “她可能已经到别室去了吧?”小谷说。 有可能,吉敷暗忖,看来自己也不得不跟随人群,去参加这位大作家的告别仪式了。 虽说是别室,但那里的装修不比正殿差。那里的天花板很低,并且进深要比正殿窄,但光论面积的话应该还是这里比较大。 站在换鞋的地方往室内看,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四列矮桌,矮桌的两侧摆放着坐垫。别室有一半的空间已经被来客占满。这玄关的土间还真大啊,但这么多人脱下的鞋子还是把土间里铺着的白玉沙给挡得严严实实。 吉敷找了个最容易往外走的角落脱下鞋子,然后坐在出口最近的位子上。 他本以为未亡人要等人都齐了才会出现,但一回头却看到瘦小的和子夫人站在走廊上,正被四五个男性包围着。 吉敷上前向她打了一个招呼,未亡人抬起充血朦胧的双眼看着吉敷。她或许一直在哭吧,要么就是太累了,竟然连吉敷是谁也没能一下子就反应过来。 “我是一课的吉敷,前些日子打扰您了。” 这样说,她才“啊”的一声想起来了。 之后,吉敷便将自己调查的大概情况告诉和子夫人。他说自己去了笹森恭子在神户就读的t高校调查,还碰到了当时叫她语文的大竹平吉老师。然后他又去见了笹森恭子当时的同学,从那位同学的口中知道了围绕着“去ら化”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以及笹森恭子的遭遇。 突然响起了麦克风刺耳的启动声。吉敷往屋内望去,发现又是刚才那个说话流利的编辑在大厅的最前排按下了麦克风的开关。 现场的气氛有些躁动,接下来和子夫人也必须上去讲几句吧。 那个编辑拿着麦克风,不住地向和子夫人投以眼神示意。他似乎是在询问,您丈夫因幡沼耕作的告别仪式可以开始了吗?我们可要开始发言啦。和子夫人身边的那些人则带着几分不安,感觉没法马上冷静下来。 “这样啊,我还在想她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原来真的有。” 麦克风发出的声音非常吵,这让吉敷很难听清未亡人说了什么。 “我之前就在猜想。她会如此偏执,或许是以前受到过巨大的刺激所致。原来真的是这样,竟然发生过那样的事。您在百忙之中还调查得这么仔细,真是太谢谢您了。我想我丈夫他也可以就此瞑目了。” 未亡人低下头轻声谢过吉敷。听到被害人家属这么说,吉敷感觉自己违抗主任,特意赶往关西调查的举动总算是得到了回报。一方面自己想了解事件背后的真相,而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事件当事人能够得到安息。为了这两个目的,吉敷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啊。 “那最近这段时间,您家没有再受到骚扰了吧?” 吉敷问。 “没有了,最近很太平。” 未亡人似乎在说,那个偏执狂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真是太好了。 “等先夫的葬礼结束,我希望能和两个孩子过上平静的日子。” 夫人说道。她说话的口气,就像是个经历过长时间战斗而感到身心疲惫的战士。 站在大厅最前排的编辑通过麦克风叫到和子夫人的名字。夫人又像吉敷行了一礼,便转身缓缓地朝大厅内走去。 吉敷和小谷中途离开告别仪式的会场,他们步行道石神井公园,乘上西武池袋线。名人的葬礼就是不一样啊,还真排场。小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他对葬礼的感想。吉敷适当地搭搭腔,身子随着开往池袋的电车轻轻摇晃。 下午到达庆原寺时三点已经过了大半,所以回去时,夕阳已经落到了那窗外些大厦的后面。吉敷茫然地注视着窗外的景色。 车厢内的光线变得暗淡,电车穿过霓虹闪耀的街道,缓缓驶入月台。车内人多混杂,根本没有能坐的地方。吉敷将上身靠在不锈钢支架上,默默地注视着空宇。一股疲劳感在他体内油然而生,刚从神户出差归来,就立即参加作家的葬礼,他或许是真的感到累了。在这个案子里,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寻找真相的过程中,但经过辛苦的调查,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让人感到失落的答案。或许在潜意识里,他对此感到非常地不满吧。 门打开了,月台上的喧闹声向吉敷所在的车厢内一拥而入,刺激着他的鼓膜。真是吵啊,抱怨声在吉敷心中响起。他将视线投向窗外,并非在寻找什么,目光只是无意义地在月台上徘徊,没看见任何特别的东西。 视线的一角突然瞟见了一件黑色的衣物。哎?刑警本能告诉他有必要对此关注,于是他集中视线,发现那是一件带有家纹的黑色和服。穿那件和服的人,是一个七十多岁的高龄女性。老妇人弯着腰,显出疲惫的神色。在月台上慢慢地,慢慢地走着。 丧服的浓黑在吉敷的眼前一亮。因为没多久前,他的眼前竟是些穿黑色衣服的人,所以他才会对黑色如此敏感。她是不是刚从葬礼上回来呢?吉敷心想。那个老妇人或许和自己一样,也是从因幡沼耕作的葬礼上归来。 但那就奇怪了,如果都是从因幡沼耕作的葬礼上回来的话,那她应该和自己搭乘同一班列车才是。但如今那位老妇人却在对面的月台上行走,看样子她因该是从刚刚开走的电车上下来的。因为年纪大、脚程慢的关系,她的身影在熙攘的人群中特别显眼。 老妇人大概是想看看挂在月台上的时钟,便稍稍扭过头去。她这一扭头,刚好能让吉敷看到她的侧面。这不是……因为距离的关系,不可能看得很清楚。但吉敷还是禁不住在心中发出了一声感叹,他靠在金属支架的身子也下意识地挺了起来。那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 但在哪儿见过呢?吉敷开始回忆,但一时半会还想不起来。这时吉敷的视线偶然地扫过了月台上的站名。 江古田,上面这样写着。 就在电车即将关门的那一霎那,吉敷本能地窜出车厢,跑到月台上。 小谷被吓了一跳,他站在紧闭的车门内,一脸惊愕地盯着吉敷,不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到时候打电话告诉你,你先回去,我突然想起件事要办。” 吉敷作了个打电话的动作,隔着玻璃对车窗后的搭档大声喊道。西武池袋线载着小谷缓缓发动。车内的小谷则黑着一张脸准备前往池袋。 吉敷迈开步子去追赶穿丧服的老妇人。他想起来了,那个老人在哪里见过。 就在鲸冈里美的家里。她家中和室的衣柜上放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一个是已经死去的鲸冈里美,另一个是与亡者并排而坐的老妇人。也就是说穿丧服的老妇人就是鲸冈里美的母亲。难道今天也是鲸冈里美的葬礼,她正准备去为女儿守夜吧?吉敷如此判断。 第十三章 老妇人去她死去的女儿家里守夜,这没什么可值得怀疑的,她此行的目的地十有八九就是鲸冈里美居住的公寓。但那说不清的直觉告诉吉敷,还是有必要采取一番行动。 吉敷当然很想和鲸冈里美的双亲好好聊聊,但他不认为他们会告诉自己什么奇怪的事。就算和他们聊过,这个案子应该也不会出现什么新的转折点了。既便如此,吉敷还是无法丢下那步履蹒跚的老妇人,就此转身离去。 老妇人身穿黑色丧服的背影就像个在漫无边际,气温燥热的沙漠中孑然独行,气喘吁吁的遇难者。其实从江古田站到鲸冈里美所住的公寓并没有多少路,但这并不长的路程她却走得很辛苦。只见她走几步,歇一歇,再走几步,又用手扶着电线杆缓上几口气。 一轮近乎圆满的明月挂在天上静谧地投下白色的光辉。吉敷走得十分缓慢,所以他才能注意到这番美景。那些在江古田商店街上快步疾行的路人们,应该无暇顾及这抬头就能看到的月色吧。他们紧盯着地面,急匆匆地朝自己的目的地前进。唯一能引起他们注意的,就是那些走路踉跄的醉客。 在吉敷的眼中,身穿丧服的老妇人朝地平线遥远的彼方缓步前进的景象,就像海市蜃楼一样朦胧不清。看到这一幕,吉敷突然感到十分心痛。二十一年前,神户高中那个极端的语文教师犯了一个错误,导致二十一年后发生了一系列悲剧。那屡屡扶住电线杆歇息的老妇人就是悲剧的受害者之一,她靠在那里应该是在哭泣吧。吉敷不禁哀思,为何在这世上,竟会有如此之多的悲剧缠绕在一起。 两个红着脸,身材肥胖的上班族摇摇晃晃地撞向老妇人。老妇人伸出手想要阻挡,但她瘦小的身体随即被弹开,两只手插进了路旁的花坛里。 吉敷赶忙上前钳住那两个醉鬼的手腕。 “走路小心点!” 说完他才放开手。那两个醉鬼互相搀扶,就这么说着醉话,嘻嘻哈哈都走了。 事已至此,自己不能再看着不管了。吉敷走进花坛,把老妇人搀扶起来。 “真是太感谢您了。” 老妇人谢道。吉敷看见她露在外面的右手擦伤了,渗出点点血斑,连忙取出餐巾纸为她止血。 “啊,真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她又谢道。 “请问您是鲸冈里美的母亲吗?” 吉敷说。 “哎?我是。请问您是?” 老妇人转过头,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吉敷。 “敝姓吉敷,在警视厅做事。鲸冈小姐去世时,我曾调查过这个案子。” “啊……是这样啊。哎,您辛苦了。小女承蒙您的关照。” “不,我也没做什么。痛失令爱,您一定很难过吧。” “是啊……” “今天是她的葬礼吗?” “您看我正要去守夜,孩子他爸已经到了。我年纪大了,腿脚就不好使,所以就去晚了……” “让我扶您一把吧。请别客气。可以的话,请让我为鲸冈小姐上支香。” “当然可以,真是过意不去。让您为我家那孩子……” 老妇人弯下腰不住地感激。 站在鲸冈里美房间的门前,看不出这户人家即将准备葬礼,因为今天是守夜的缘故吧。 老妇人按下门铃,房间里没发出什么响动门就静悄悄地被打开了。站在门后的是一个干瘦白发的老人,他微微前屈身子向外张望。看见吉敷,老人露出了怀疑的目光,但在听过老伴的解释后,老人脸上立刻浮现出喜悦的神色,并再三向吉敷道谢。 脱掉鞋子,走进室内。房间里和上次与小谷来的时候没有多大的分别,除老夫妇以外也没有别的客人。和室内孤零零地放着一口棺材,上面盖着一块白布。 吉敷给小谷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先回家,然后他与两位老人一起坐在棺材前的坐垫上。 “真是辛苦您了。” 年迈的父亲又一次深深低下了头,白发几乎要擦到地板。他嗔怪自己的老板还不快给客人上茶,老妇人便起身向厨房走去。 “我们打算把她带回老家,所以在这里先守夜。那孩子很讨厌乡下,我们这么做她应该不会高兴吧。毕竟当初她好不容易才来到东京。” 父亲不愧是父亲,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如此悲伤的时刻,他老人家的嘴边还不时浮现出笑意。 “俺们就这么一个闺女。俺老伴可是伤心得要死呐。唉,我真是担心她的身体挺不挺得住。” 吉敷点点头。 “里美小姐非常憧憬来东京吗?” 吉敷问道。 “可不是吗。那孩子还说过,除了东京,其他地方都不是人住的。让她回老家吧,屁股还没坐热呢就走了。唉,她就是这么喜欢东京。” 这时老妇人端着一个盘子走了进来,盘子上放着泡好的日本茶。她把盘子毕恭毕敬地放在两人面前,并弯腰对吉敷说:“请用。” “不好意思,请问您的老家是?” “山口。” “哦,山口……” “唉,要我咋说呢。那孩子很不喜欢老家,还叫我们也搬到东京来住。” “搬到东京来?呵呵。” 吉敷不禁轻笑了几声。鲸冈里美让父母都搬到东京来,因该是打算和两老一起住在这间公寓里吧。” “她好像快生孩子了……” 刚说完吉敷就怪自己多嘴,但细想一下,两老应该不会不知道这件事。 “等到一家四口人的时候,那这房子就有些小咯。” 吉敷说。 “哎……不是,这咋说呢。里美那丫头说过,这附近树多,所以想在这里买一件独门独户的房子给我们住,还说这对我们的健康好,一定会长寿的。唉,这丫头说的竟是些梦话呢。” “是吗?” “可不是吗。那孩子就喜欢瞎想。小的时候还能让她闭嘴,但长大了说的这些话都是为我们考虑,我们琢磨她是个孝顺女儿,所以也拿她没辙。” 年迈的父亲苦笑着说道。 “您把老家的房子卖了,不就能在这儿买房子了吗?所以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啊。” “哪里哪里,说出来让您见笑,老家那房子可小着呢。就算卖了也值不了几个钱。像东京这地价,我们是无论如何也买不起的呀。” “” 老人说。 于是乎,三个人就在棺材前叙起家常来。聊了一段时间,吉敷见夜已深了,便起身准备告辞。 “您能来给小女上香,真是太感谢您了。” 老夫妇向吉敷低头致谢。 吉敷打算转身走向玄关,这时他看到了那几本放在衣橱上的书。作者自然是因幡沼耕作,而且是按照发表时间从右往左排列的。他数了一数大概有十几本,放在最左边的小说月刊g引起了吉敷的注意。 那本是平成三年的新年号,封面的题字是烫金的字体,装帧看上去豪华气派。 现在书店的货架上应该还能看见这本杂志,因为这是一本新刊。如果因幡沼耕作在上面有什么文章发表的话,那应该是他的遗作、绝笔吧。想到这些,吉敷便来了兴趣。 他翻开目录,目光随着铅字由上往下移动,但上面没有因幡沼耕作的名字。为了慎重起见,他又看了一遍封面,仍旧没有写因幡沼的大名。 怪了,既然里面没有因幡沼耕作的文章,为什么会和小说放在一起呢? 他再一次翻开目录,比上一次更加仔细地去阅读里面的内容。在小说刊载部分的大标题里的确没有他的名字。于是吉敷便将目标重新锁定为那些大标题与大标题之间的小标题,终于被他找到了。那是一个刊登医学记事、温泉游记、随笔之类的栏目,看来因幡沼耕作在这本杂志上没有发表小说,而是写了一篇随笔刊登。因幡沼耕作此生最后发表的作品是一篇随笔。 记住页数后,吉敷翻开那一页。 标题是“essay,平均主义的产物一夫一妻制”,作者为因幡沼耕作。 “这您要拿去看吗?” 鲸冈里美的父亲问道。 “哎,不用了。” 吉敷急忙把杂志放回书架。 “这些都是里美小姐的遗物。” “唉,遗物什么的,对我们来说……” 话的下半句被老人吞了进去。 “这本书店里有,我去买来读就是了。请不用费心,给您添麻烦了。” 说完吉敷便转过身,离开鲸冈里美,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女人的公寓。 在去江古田站的途中,吉敷在一家通宵营业的超市里买了一本小说月刊g。江古田站的月台上空空荡荡的,吉敷找了一张椅子坐下,开始读因幡沼耕作写的那篇随笔。 平均主义的产物一夫一妻 因幡沼耕作 最近我突然领悟到一件事,一夫一妻制这种制度真是一项愚蠢的发明。人类为这个社会制定出这么多条条框框中,这是最拙劣的一条。 这条制度,是为了那些缺乏才能,没有实力和魅力的男人以及懒于去获得实力和魅力的男人而准备的。这样一来大家都一样,一个男人只能拥有一个女人当作自己的妻子。从另一个层面看,这条制度是当权者为了说服大众拼命工作而想出的注意。这样一来男人就不会为争夺女人吵架了,社会的平和与秩序也得到了保证。 其实这条制度就是最近在日本社会中大肆流行的平均主义的产物。平均主义的思想,正是一夫一妻制度得以实现的大前提。 这条制度在创始之初就是不合理的。弱肉强食是自然界的准则,这条准则对人类也同样适用。所以作为动物一员的人类,却要强行将这种不合理的制度强加于人,这根本就是一种无理的要求。 近来欧洲频频发生社会主义制度解体事件,这就是平均主义造成的后果。在这些国家中,对劳动者采取一律平等的态度。有能力的人和没有能力的人,认真工作的人和偷懒的人,他们得到的报酬都是一样的。长此下去,人民当然会失去劳动的动力。国家的经济也随之滑入低谷,人人平等所以人人贫穷,国家存亡近在咫尺。平等这种东西,常常就含带了危险性在内。社会主义,这项伟大实验的挫败为我们带来了非常宝贵的教训,我们必须从他们身上吸收失败的经验。 一夫一妻制度其实在本质上和大锅饭制度是一样的。凡庸者与精英一样有留下子孙后代的机会。普通人姑且不论,但那些天资极其低劣的人,惰性十足的人,先天缺乏魅力的人,这样的人竟然也能与那些精英一样,公然获得生子的权利。不光如此,像这样的人生孩子还生得特别多,这就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了。他们这样做,无疑对这个国家的未来是否能够长远发展产生了影响,并且拖慢日本人这一人种,在国际化社会中的成长与获得支持的脚步。 我举一个例子。这项研究生物学界非常有名,知道的人应该不少。在印度北部有一种叫哈努曼的猴子,一些生物学家对它们繁衍后代的习性产生兴趣。 这种猴子和其他的动物一样。一只具有魅力,战斗力卓越的公猴身边常常会有数只母猴为其组成后宫。后宫内母猴的数量从几只到几十只不等。那只公猴与后宫内所有的母猴交配,也就是说,后宫内所有母猴产下的猴崽都是同一只公猴的子孙。 如果一只公猴在后宫争夺战中落败,那它将不允许拥有配偶,也就是断子绝孙。 因欲求不满而感到痛苦的公猴唯一能获得配偶的方法就是挑战现仍的猴王。只要它将猴王彻底击倒,那它将以新征服者的身份继承整个后宫。 其实这种情况在其他动物的族群中也很常见,但哈努曼猴与其他动物不同的是,成为新猴王的公猴会杀死所有后宫中母猴与前任猴王产下的猴崽。这种“彻底”的行为使哈努曼猴在生物界一跃成名。 哈努曼猴别名“神猿”,印度人把它们当作神的使者一样尊敬。这个现象让学者们感到震惊,也受到了学界的注目。让人更不可思议的是,学者们发现在猴崽被杀害的同时,那些猴崽的母亲会发情,紧接着便会与新猴王交尾。 这个发现具有象征意义。表面上是哈努曼猴特有的习性,但其实是动物在自然界为繁衍生息而做出的必然行为。换言之,只有强者的后代才能存活于世。整个种群借此获得了强大的生命力,它们的后代也将生生不息。所以说,杀死失败者的幼崽,为拥有后宫,为成为猴王而争斗,这些看似残酷的行为都是为了传宗接代而进行一种筛选仪式。 所有的动物都有类似的繁衍习性。比如大猩猩,虽然它们不会杀死失败者的幼崽,但在动物园里的一群大猩猩当中,通常只有一只公猩猩具有交配的权利。 狮子也一样,有很多公的狮子一辈子都没有和母狮子交尾过就这么死了。就算是狮王生的幼崽也不例外。所以狮子才会致力于族群的改良,生下健康强壮孩子。狮群训练强者,种族的战斗力才得以维持,所以它们才能活到今天。 如果狮子像人类那样实行什么可笑的一夫一妻制,那捕不到食的劣等狮就会大量增多。狮子这种动物在很久以前就应该灭绝了。 其实这种现象不光光是在动物界出现。人类,而且是日本人最近也有类似的事发生。是什么事会牵扯到种族延续问题呢?这就要说说江户时代的日本人的骨头,也存在为种族延续而进行筛选的事实。 有历史学者报告说,江户初期的人骨与末期相比,形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初期的头盖骨又大又宽,脸型圆、颊骨高,大部分呈扁平状。但时代越往后移,头盖骨就变得越窄,脸型边长,连鼻子也变得高挺了。会发生这样变化的理由在学界内成为了一个谜。是食物改变引起的,还是生活习惯改变引起的,众说纷纭,一直也没有一个定论。 要我说的话,他们都搞错了,其实问题很简单,根本不是什么食物改变或者生活习惯改变引起的。像骨骼形状发生变化这种上升到生物进化级别的现象根本不可能在几百年内发生。哎,不对,或许将之称为“进化”也没有错。生物学上的所说的“进化”,或许和我以下所说的内容没什么分别。 众所周知,江户这地方是外来劳动者和那些参勤交代驻留在京的人的聚居之地。外地来京的人都想在此一搏,出人头地。换句话说,当时的江户就是就是一座由怀揣梦乡的异乡人所构成大型商业都市。在这样一座城市里,男女比例明显失调,男人要远远多于女人。所以幕府才不得不对吉原,以及无数花街柳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句话,这里是男人的天堂。 谁也没有料到,此时的江户竟会在潜移默化中展开一场种族筛选活动。 像一夫一妻制这种可笑的制度在这里完全行不通。男女间的恋爱更像是一夜情。受欢迎的男人同时拥有好几个性伴侣,而没人缘的男人只能去那些私娼聚集之地聊以自慰。所以江户的大街上,才满是那些个长脸色鬼生下的小孩。 听起来很残酷,但这是自然界的规律。如果一个民族只让有魅力,招女人喜欢的男人繁衍子孙后代,那么这个民族也会受到其他名族的欢迎。很残酷吧?这就是历史的意志!一夫一妻制这种拙劣的发明,是让人类,也就是让日本人丧失了获得吸引力的手段,使其在国际竞争中降低自己的人望。 有吸引力又有实力的男人同时拥有几个女人也不一定就是不道德的。如果那些女人感到不幸的话,或许还可以就此一议,但一般来说,在这种事中深感不幸的通常是那些一无所获的男人。为什么说他们“一无所获”呢?他们怕遭受妒恨,为获自保才将这种行为定义为不道德。然后他们选择了安全的一夫一妻制来度过自已的一生。但那些长相俊朗的外国人却能在国内左拥右抱而无人对他们指指点点,这让他们感到极度不公平。一方面要维持一夫一妻的平和生活,但另一反面有满心怨言。于是他们心想,干脆锁国算了。 同样,和那些没有吸引力的男人结婚的女人也是不幸的。如果有外遇还好,但那种事往往难以事随人愿。于是她们的性格越来越扭曲,终于变成了性格乖张的大婶。一天到晚就知道挑别人的不是,好像不把别人整得和自己一样不幸就誓不罢休。 再说丈夫那边,他对妻子看不起自己心怀不满,于是就在外偷腥招妓。真要是这样你一开始结什么婚啊?还不如一辈子和不同的妓女上床来得痛快呐! 说实话,我在这个国家生活得很不快乐,这都要归罪于这种平均主义的思想。简而言之,这个国家的人嫉妒心很重,他们善于把自己的妒意贴上“正义”的标签来大肆宣传。明明和那些比自己有能耐的人住在一起,还要强迫所有人都接受一律平等的思想,以此来要求所有人获得一样的快乐。他们对那些有能耐的人心怀妒意还要说是什么为了正义,为的就是让人无法分辨而达到自己险恶的目的。所以说,守护这个国家正义的力量只不过是低级的红眼病罢了,根本不值一提。 总而言之,一夫一妻制是不合理的。所以在这个国家为受女性欢迎而努力是吃饱了撑的。难道这不是犯罪吗?老实说,我就是这么想的。 第十四章 “就是啊,我一直住在那里。嗯,是一户独门独院的两层小楼。但他突然让我搬到公寓去,一副不容分说的样子。还说那里怎么好怎么好,买东西方便啊,离车站也近,还有中央供暖设备。” 电话的那头是一个女人在说话,声音听上去有些模糊。 “您家重建好像也没过多少时间吧。” 男人拿着听筒直接问道。 “是啊,说没多久大概也快四年了。之前的那个房子有些年代了,是栋日式的老宅。又破又旧,东倒西歪的,墙壁上竟是裂缝。所以考虑了一下,索性推倒重建算了。就在同一块地上。” “哦,是这么回事。那您家的土地不是租借的?” “不是,那地是我丈夫的。如果离婚的话,我可以要求他把这块地分给我吗?” “您先生提出离婚了吗?” “是的。” “那太太您打算怎么回答?” “我不打算回答。” “哦,是这样。您不打算离婚啊。如果到了非离不可的地步,您希望将现在自宅土地的一部分让给您是吧?” “哎……其实我要的也不是地……您看,我的孩子在这儿都住习惯了,所以……” “那您是不想离开这个家,我说的对吗?” “是的。” “如果离婚的话,太太您想要现在这栋房子是吧?” “哎……但是,我不想答应先生的要求。” “请问您的孩子今年几岁了?” “一个八岁,还有一个……” “八岁啊,年纪也不大么,要说住习惯了就不能搬,这也不至于吧。” “唉……或许吧。” “太太,您不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这让我很难办啊。您对您的丈夫是怎么想的?” 女人沉默了许久。 “您已经不爱他了吗?” “爱还是不爱,这种话……” “嗯。” “这种话不怎么重要吧。我还需要我丈夫……” “但是,您丈夫已经不需要您了吧?” “是啊。” “但您不打算离婚。” “是的。” “您不想离婚,那您的丈夫作何反应?” “我问过他,他说不离婚也可以。” “哎?” “但我必须从这个离家搬出去。” “哦。” “他强迫我和孩子搬出去,搬到公寓去住。” “原来如此啊。” “他的样子凶巴巴的,还说就算死我也要把你赶出去。” “哦,原来是这样。” “虽然他答应我每个月会按时送生活费和赡养费,但如果我头口上答应他的话,不知道哪天或许就不会送钱来了……” “请问您丈夫的职业是……” “这我不方便说,但他的收入不是问题,年收入在三千万左右。” “哦,我明白了。” “所以我就想问您,有没有可以不要离婚,阻止他把我赶出家门的方法?” “哦,我懂了。您问的方法是有的,这只是一般的家庭纠纷官司,但可能要耗费不少时间,您和您丈夫都要为此闹得不愉快。对了,您丈夫那方面应该还有没有采取什么行动吧?” “不,他从区政府那里要来了离婚协议书,自己签好了字,盖好了章,让我也在上面签名盖章。他劝我和孩子搬到公寓去,还说已经拜托中介,连房子都给我们找好了。” “原来是这样,看来这事是要抓紧办了。但您和您丈夫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 “我想是没有了。” “您丈夫真的像您刚才说的那样,已经决意要离婚了吗?” “是啊,非常坚定。” “嗯,那您也绝对不同意离婚,也不想从家里搬出去……嗯,太太您结婚后就一直靠您丈夫一个人的收入生活吗?” “结婚后没多久就有了孩子。” “那就是说,婚后您就没有工作过,也没有和您丈夫一起赚钱来支持家庭的开支是吗?” “是的。” “说实话,离婚这种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而法官那方面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比如您这个case,就是典型的要离不离的‘家庭内离婚’。您和您的丈夫夹带着你们的孩子短时间内仍旧要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两人形同陌路,平时连话都不说一句就这么生活在一起。另一方面呢,接手您案子的律师也要跟着受苦,大家都为这令人不愉快的持久战而闹得身心疲惫。我看结果就是如此。” “唉,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只要您的丈夫不改变想法,应该没有。” “我知道了。” “或许您的丈夫会先选择放弃,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我丈夫的性格很顽固,一旦决定好的事,就绝不会放弃。” “唉,看来不得不打持久战了啊。我想这对您孩子的教育也不怎么好吧。” “是啊,我最担心的其实就是孩子。孩子的教育问题我放在第一位。” “您说的没错。如果您并非深爱着您的丈夫,不如为了孩子着想,接受您丈夫提出的要求,竟可能地多像他要一些赡养费。我看这个方法还比较现实,您说是吗?” “真的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吗……” “如果没有孩子的话另当别论。既然您的丈夫没有和您争夺孩子的抚养权,所以太太您提出想要房子的要求,我看还是放弃比较好。” “我想我丈夫他是不会要孩子的。” “哦,是吗?” “他说了把孩子给我。” “既然是这样,您看您丈夫的收入也很充裕,不如您在市郊再买一栋房子,让他给您付个首付如何?这样一来,他本来打算支付公寓租金的钱,以及赡养费什么的就可以用来偿还房子的贷款。” “但是,就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房子,也不知道他给的那些钱够不够支付月供……” “那就让我来和您的丈夫好好谈谈。如果差的钱不是太多话,太太您也可以出去工作补贴一些家用嘛。” “但是……现在我不用工作也可以生活,突然要我上班……” “话是这么说,但今非昔比了不是吗?您丈夫的心思已经不在您身上了,所以两个人想要再继续生活下去恐怕是不可能的。您说是不是?悲剧已经发生了也无可挽回,您不能再执着于以往的生活了,必须为自己找一条后路。” 第十五章 “是的,因幡沼先生的确是个以自我为中心考虑问题的人。说他是个独断专行的人也没错。”坂出优子言道。 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穿过新建住宅小区的微风轻抚着坂出优子的长发。 前方是铁路道口,路闸缓缓降下,火车即将通过的警铃声在耳边回荡,但电车还没有开来。坂出优子朝道口走去,刚才吉敷问他因幡沼耕作是否是一个自我中心论者。她回答了吉敷的提问,又接着说: “与其说他是独断专行,倒不如用任性、顽皮之类词来形容他还比较贴切。这样说已死之人有些失礼,那人就像家里的小儿子一样,要人宠的……” “哦,这么说坂出小姐您也经常发觉他身上的这些问题咯?” “不,我不会为此而感到烦恼。老师他非常信任我,这从他经常和我说的话里就能听出来。” “哦,可以举个例子吗?” “举例啊……你突然要我说,我可能会一下子还想不出来……有了,比如夫人的事。他常说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的,好像很看不起她。其实我看得出,老师他很依赖夫人,可能会在家里向她撒个娇什么的。感觉夫人就像老师的妈妈似的…… “还有,老师他不是没有驾照吗?因为老师他曾说过,在东京这种过密都市里,为了塞车而去开车的家伙都是笨蛋,要出门坐的士或者地铁就足够了,但我记得老师他持有两轮机动车的驾照。我记得还有一次,老师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在这个现代社会里,连摩托车都不会开的人根本就是原始人。他那种说法都是以自我为中心考虑的,但是却觉得非常可爱,我就是喜欢老师这种孩子气的地方。” “呵呵,你和因幡沼先生是怎么认识的?” “一开始是我写了封读者信给出版社,后来出版社把这封信转交给老师。老师他就给我回了一张明信片,我从上面得知了老师住所的地址。然后我一个劲儿地老师写信,在信里抒发了我读过新作后的感想。” “哦,是这样。那为什么会想到要见他本人呢?” “我查了黄页,发现在老师住所一栏上写的名字是平井。我知道老师本名姓平井,那时候就一时性起就打了……” “呵呵。” 听见坂出优子这样向自己说明,吉敷感觉站在面前的女人仿佛就是那从未见过的鲸冈里美,她和因幡沼耕作相识相知的经过,恐怕和坂出优子没什么分别吧。 “那你和因幡沼先生见面后,是因为他那自我中心的性格,才会进一步发展的吗?” 吉敷猜测道。 “不是的,是我求他的。拜托她和我交往。” 吉敷无语。 “但那时你已经结婚了,不是吗?” “是的,我已经结婚了。” “那……” 吉敷愕然,女人还真是让人无法理解。 “我那个时候,真的非常喜欢老师的作品,已经到了没有老师的书就活不下去的地步。” “哈?所以就和他上床了?” “当时我只想留下一份回忆,也没想过能和老师变得如此亲密。但到离婚的时候就变得很麻烦,我先生他不肯离婚,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便问东问西得经常找我谈话。我先生他从事法律工作的。” “原来是这样啊。因幡沼先生好像对这件事丝毫没有犹豫啊。” “因为他说过,他非常喜欢我。” 他果然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考虑的人啊。吉敷不禁想到。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却随随便便地就把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一脚踢开,真不像话。 两人来到道口前便停下了脚步。耳边刺耳的警报声突然消失,电车旋即在面前疾驰而过。对话无法进行下去,吉敷注视着电车飞驰的景象。 正因为因幡沼耕作有这样的思想,他才会写出那篇否定一夫一妻制的文章。刚才那个驾照的话题中他所说的话,也与他自我中心主义的性格非常接近。 因幡沼耕作是想将自己好色行为在某种程度上正当化,才会写出那篇文章的吧。他那种性格的人的确会做出这种事。 电车开走了。过了一会儿警报神也停止了嗡鸣。又过了一会儿,路闸升起。在原地等待的汽车发动引擎,准备开过路口。吉敷和坂出优子继续前进。 穿过路口,就是坂出优子女儿就读的学校。她此行的目的即使去学校接女儿放学。 “您的女儿难道是……” 吉敷像在喃喃自语似的说道,但坂出优子却笑着摇摇手。 “您搞错了。美绪她不是。” “原来您的孩子叫美绪啊。” “是啊,美绪是我前夫的孩子。” 吉敷点点头,他也希望美绪不是因幡沼耕作的孩子。 “如果因幡沼先生他没有死,那你有什么打算?你和丈夫离婚后,难道打算一辈子都做他的情人?这样好吗?” “说情人您就错了。我是女人但我更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如今我有美绪这个孩子要养,所以我会优先考虑她的生活。” “啊,你说的没错。” “嗯,只要有老师在一旁支持我,鼓励我,那我就满足了。如果没有孩子的话,或许我的想法会完全不同吧。” 吉敷无言地点点头。真是这么一回事吗?他还是无法理解女人。 也不知道鲸冈里美是怎么想的,他突然想起了因幡沼耕作的另一个情人。她除了那个即将出世的孩子外一无所有。那是因幡沼耕作的孩子。鲸冈里美能像坂出优子那样从容不迫吗? “哇!” 脚边突然响起了孩子的叫声。吉敷吓了一跳,原来是一个孩子从电线杆的后面突然窜到了坂出优子的面前。 “啊,吓死了。” 坂出优子也高声叫道。 “谁叫妈妈在发呆啊。” 孩子笑道。她那两只小手紧紧地捏住坂出优子的右手。这是一个孩子最自然的变现吧。吉敷在一旁想到。 “美绪,下次不可以这样了哦。快来和这个叔叔打招呼。吉敷叔叔。” “肌肤叔叔?好怪的名字啊。” 美绪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她说话的时候,茶色的头发轻轻摆动,嘴里还能看见小小的牙齿。 “你好。” 吉敷说。 “你好。” 美绪回答。 “你几岁啦?” 吉敷问。 “美绪,几岁啦?” 妈妈在一旁催促道。 “八岁。” 小淑女腼腆地回答说。 八岁啊,吉敷不由地想到。眼前不怎么可靠的坂出优子在孩子出现的同时,突然摇身一变成为了成熟稳重的女性。这真是不可思议,难道是成见影响了自己之前的判断吗? 第十六章 吉敷与小谷在石神井公园的三宝寺池畔漫步,他们看见因幡沼耕作的遗孀和子正从对面走来。和子夫人的头发理得很整齐,她穿着一条深绿色与胭脂红交织的染花裙子,身上披着一件黑革的外套,右手还拿着一只与外套同色的提包。 “您好啊。” 吉敷立身低头行礼。 她的眼睛不好吗?和子夫人定睛朝两人望了一望,认出吉敷后便立即回应了他的问候。温和的笑容喜形于色,她朝吉敷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是来还您那些杂志和信的,您这是刚出门回来吗?” 吉敷随和地问道。和子夫人旋即在路旁站定,待刑警们走进后便转身与他们同行朝因幡沼家前进。 “是的,今天是我小儿子的公开课参观日。” 夫人说话的调子带着几分雍容感,看来她的心情也非常好。 “您那两位公子最近好吗?” 吉敷与她并肩而行,随口问起孩子的事。一旁的小谷仍旧沉默不语。 “嗯,没什么变化,学习也很用功。” 平井和子回答说。 “成绩也不错吧。” “是啊,今天那孩子的老师对我说了,这次考试的成绩,他是全班第一。” “哦,那真了不起呢。” “是啊,他们喜欢学习,也很喜欢读书。托那孩子的福,我不用像其他妈妈一样,一天到晚地催他学习呀学习,真是太好了。” “那将来一定是个人才。” “是啊,但是,唉……” “您家大公子怎么了?” “大儿子的成绩比小儿子的成绩差一些,但这次的测试考的很差。” “哦,是吗。明年春天他就要中考了吧。” “是啊,如果能考入麻布中学就好了,我是这么想的……” “那他应该能够考上吧。” “是啊,老师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但考试这东西说不准,有时候还要凭运气。” 说着,当妈妈的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您的孩子都很优秀啊。” “是呀,这都是拜目前的生活所赐,我想是耳闻目染造成的吧。我丈夫是作家,基本上一天都待在书房里,坐在书桌前写作。那两个孩子将这些看在眼里,他们大概认为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像爸爸那样时常坐在书桌前吧,所以也养成了爱学习的好习惯。今天孩子的老师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原来如此,但因幡沼先生他已经去世了。” “是啊,所以我才要严格要求自己。如果自己一天到晚在家看看电视,无所事事,再对孩子们说什么要好好学习的话,那恐怕是没用的。不是常说吗?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 吉敷点头同意。 “您的精神真是伟大。您说的没错,在孩子身心发展的关键时期,环境是最重要的。” “是啊,与其在他们耳边唠叨,不如身体力行做一个好的榜样。” “居住环境也非常重要啊。您家的地段可谓是闹中取静,反倒比那些住宅小区更为悠闲舒适,就像住在乡间一样。”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你就把丈夫给杀了?” “哎?” 未亡人停下脚步注视着吉敷。残留在她脸上的那一点点笑容也逐渐消失。 “什么?您刚才说什么?” 她一脸惊愕地反问道。 “我说你为了拯救这个家,刺死了你的丈夫。就在这个公园里。” “为了拯救这个家?” “我都调查清楚了。夫人,你的丈夫因幡沼耕打算与你离婚,还想把你们母子赶出家门。他打算让鲸冈里美搬到这个家里来。 “他为什么不把房子留给你自己一走了之,而是把你扫地出门,把鲸冈小姐接到家里来?这是因为鲸冈小姐告诉他,自己想住在石神井的这栋房子里。那么鲸冈小姐为什么又会有这样的愿望呢?因为她的双亲年事已高,自己不能常回老家探望,于是就想让他们搬到东京来。石神井的房子周围绿化良好,对年纪大的老人健康有利,所以里美小姐她才无论如何都想要住在石神井。 “虽然因幡沼先生的心思已经渐渐地转移到鲸冈小姐身上,但要把你和孩子赶出家门,并且和鲸冈小姐的双亲住在一起,这让他一时还难以作出决定。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促成他作出决定的事。我想你也猜到了,那就是鲸冈小姐怀孕了。 “鲸冈小姐是怎么会怀上孩子的,因幡沼先生在知道她怀孕前又发生了什么事,这种戏码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是鲸冈小姐发现怀上孩子后就立即告诉因幡沼先生,因幡沼让他把孩子生下来的,还是鲸冈小姐故意耍了一套手段,对怀孕这件事一直采取保密的态度,等到已经不能堕胎的时候再告诉因幡沼先生,逼他接受自己的要求。这我们就……” “肯定是那个女人耍的手段!” 未亡人吼道,又是一阵沉默。吉敷在等她是不是还有话要说,见她一直不开开,便继续说道。 “总之,因幡沼先生是答应了里美的要求,让她把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并且与你分居。这可以看出,他是彻底地迷上鲸冈里美了。再说鲸冈里美,既能把孩子生下来,还能住进石神井的房子,她那如意算盘可算是打得叮当响。就算计划落空,她也可以要求因幡沼把她现在住的房子买下来,并且给她提供生活费,自己日后的一切开销都让因幡沼用他的一支笔来负担。只要孩子能生下来,那她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你当然不会容许这样的事发生,断然决定与那二人战斗到底。你连日与因幡沼先生商量,但拗不过您丈夫那固执的性格。您丈夫也变得越发激昂,甚至大声叫嚷着要把你和你的孩子都赶出家门。于是你就打匿名电话给私营广播上的法律节目进行咨询,他们正好保存着当时的录音。 “到后来,你终于做出了杀夫的决定。为什么会铤而走险呢?因为在你丈夫的身边,存在一个可能杀死他的人物,你可以利用她来完成‘借刀杀人’的计划。这个人是谁就不用我说了吧?她正是笹森恭子。 “她是‘去ら化’扑灭论的疯狂信徒,对在自己作品中使用‘去ら化’用语却不知道悔改的作家因幡沼耕作产生了强烈的恨意。这种恨意终有一日会升级成为杀意。一个偏执的女人杀死一个顽固的作家,在别人看来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于是你决定利用笹森恭子来达成自己的杀人计划,将自己杀夫的罪过嫁祸给她。不对,或许笹森恭子的出现只是一个偶然,行事谨慎的你早已决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把你的丈夫杀死。唉,应该说你是已经被逼到了绝境。 “但还有一个问题存在。你想杀的人只有你的丈夫,但只要笹森恭子还活着,并且对罪行矢口否认的话,那无论她有多大的嫌疑,你‘借刀杀人’计划还是会败露。所以必须连她的嘴也一起封上…… “而且你必须制造一系列假象来迷惑警方。要让警方认为她是因为憎恨你的丈夫才会将他杀死的。而且在杀人后,自己也因为心生悔意而畏罪自杀。 “事发当日,你就躲在这公园的树荫里,等待你丈夫从江古田鲸冈小姐的住处归来。等他一现身,你就冲上去,用菜刀把他刺死。 “行凶后,你便立即前往板桥区c町,手里还拿着刺杀你丈夫的凶器。 “因为之前笹森小姐给你家写过三封信,所以她住在那里你肯定知道。笹森小姐从来没打算过杀人,所以才会在自己的信上写出自家的地址。 “十一月九日晚十一点过后,你到达笹森恭子位于c町的家。幸运的是她正好在家,而且还没有入睡。此外还有一件对你有利的事,那就是住在笹森恭子隔壁的学生正在打麻将,他们玩得正火,以至于根本没有发现你的到来,也没有听见你和笹森恭子发生争执产生的声音。 “到了笹森恭子的家后,我猜你会先和她闲聊,数落数落自己丈夫的不是,或者评价一下她房间内的书架以此来让她放松警惕。然后趁她背朝你的时候,你便用戴着手套的手拿出绳索,猛地勒住她的脖子,将她绞杀。 “之后你将笹森小姐的尸体拖到阳台上,利用上层的扶手做了一个吊环把笹森小姐的脖子放到吊环里,做出上吊自杀的假象。 “将她的尸体吊起来后,你再用之前刺杀因幡沼耕作的凶器在笹森恭子的身上留下刀伤,借此来迷惑警方。 “等这一工作完成后,你再将菜刀洗净放回刀架。但不能洗得太干净,要在菜刀上留下足够警方化验取样的血迹才行。 “你这招很聪明,一开始我们的确上了你的当。鉴证科从菜刀上检验出了那两人的血迹,以至于这把菜刀成为了决定性证据。我们警方也据此判断笹森恭子就是杀害因幡沼耕作的凶手。 “但你也有失策的地方。把沾血的菜刀放进刀架是没错,但你不应该忘记拿走那把相同款式的菜刀。一户人家的厨房里会有两把相同款式的菜刀总让人感到有些奇怪。后来我得知那把菜刀上粘附着笹森恭子与因幡沼耕作的血迹,就老在想这是不是有人故意放在那里给警方看的。” 吉敷将自己的推论一口气说完后,就紧闭双唇注视着作家的遗孀。 “这就是你想说的?” 作家夫人说。她似乎打算开口反驳。 “就是这些。” 吉敷回答。 “这只不过是警察先生您的想象吧。” 吉敷轻轻地点了点头,又说: “可以跟我们走一趟吗?” 夫人伫立在原地紧盯着脚下的黑土。一对情侣、一个带着狗的老人分别从他们三人的身旁走过。 “就算我给电台打过电话,但那也不能成为我杀夫的证据。你们为什么要为难一个寡妇?如果我被你们带走了,我那两个孩子怎么办?他们连今晚吃什么都无法解决。你们当警察的男人根本不了解我的苦衷,我有照顾那两个孩子的责任。可以说,我是为了他们才活在这个世上的。你根本没有考虑过母亲被带走后孩子的感受,所以才会信口开河说出那些不话的吧。你这是太不负责任了!” “这就是你想说的?” 吉敷也反问她道。 “首先我们会派女警去看护他们,然后再由政府安排保姆去照顾他们的起居。在此期间,我们会联系他们亲戚,寻找能够养育他们的人,为他们今后的出路做打算。虽然有些事我们未必能一步到位。”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有我的生活,我有养育我孩子的义务!” “说到底你还不是为了自己?嘴上说是为了孩子,为了孩子,其实你是舍不得现在富足的生活。”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你说我杀了两个人,那就把证据拿出来!不然你们能拿我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未亡人的说话声提高了几个分贝,一股怒意从她的心中涌起。她知道只要拿养育孩子这种道德上的美名来当挡箭牌,在很多方面都会得到他人的体谅。即使是杀人这种事…… 笹森恭子、鲸冈里美以及坂出优子,她们虽然没有像平井那样犯下杀人的大罪,但这些人的人生观都很怪异,偏离了正常的航道。虽有在程度上有差距,但这些女人都是为了保护自己而一步步走向疯狂。 “今天早上你去过美发院吧?就是石神井公园站前‘hshoppingmall’二楼的j美发院。” 吉敷问。 “那有什么问题吗?” 平井和子谨慎地选择自己的用词。 “你在那里剪头发了吧。我们取走了一些你的头发。” 说着吉敷从怀里掏出一个装有少许头发的透明塑料袋给平井和子看。 “这是……?” 平井和子感到一阵不安,她说话也随之降低了音量。吉敷把塑料袋收进怀里。 “之前我们在笹森恭子的公寓里发现了一些不是她本人的头发,只要把你的头发和那些采集到的头发交给鉴证科进行对比,就可以知道这两处的头发是否来自同一个人。如果我们发现两处的头发属于同一人的话,那你去过笹森恭子公寓这件事将成为无法撼动的事实。” 吉敷说完后,双眼注视着元作家夫人的脸。 “但你要明白,只要我命令鉴证科开始对比,在本案中,你就失去了自首的机会。” 吉敷说。 “怎么样?还不肯承认吗?难道你要我们跟你回家,向你的孩子刨根问底:‘你们的妈妈在十一月九日的那天夜里,是不是很晚才回家啊?’,到时候你才肯说吗?或者你就在这里戴上手铐,和我们一起回警署。到底要走那条路,你自己选。” 听吉敷这么说,平井和子陷入了沉思。日影渐移,冷风吹过三宝寺池的水面。 “我可以回家收拾下东西吗?” 过了许久,元作家夫人用平稳的语调开口道。 “到了署里你再叫人来拿。详细要拿什么到时候你再告诉他。” “但换洗的衣服,还有内衣这些必须……” “不可以,到时候再来拿。车已经在前面等你了,请快一点。” 吉敷冷冷地说道。 第十七章 平井和子含着一口红茶悄然无声地站起来走向书柜。不可思议的是,她含着口红茶却久久无法下咽。咽下去,咽下去,心里这样想但就是无法下咽。所以她也无法开口说话。 从按门铃开始,她就一直带着黑色的手套。虽然天气有点冷,但这样做还是让人感觉很古怪,所以必须在笹森恭子发觉自己为什么不脱手套之前就将这件事了结。 终于把红茶咽下去了。 “你这里有好多难懂的书啊。” 那说着走进房间时就已想好的台词,但笹森恭子没有回应她的这番称赞,于是她又说: “唉,真是很吵啊……” “隔壁那些家伙真的很烦人,他们还在打麻将。” 说着便朝阳台的方向看了看,随即又转过身面朝桌子。她用右手的两根手指像捏似的拿起杯子靠近嘴边。 平井和子把手伸进短大衣的口袋里,紧紧地捏住一根只有一米长的绳子。她轻轻地把那根身子从口袋里取出来,换用双手抓紧。 双手双脚开始不住地发抖,必须速战速决,因为时间越久,这种抖动的幅度也会变得越大。 她轻身走到笹森恭子的背后。用绳子套住她脖颈的瞬间,平井和子不自觉地从嗓子里发出一声惨叫。 红茶茶碗掉在地上应声而破。红茶汁洒在他的衣服和地板上。 平井和子的脑中空白一片,她使出吃奶的劲儿死命地拽着绳子。令人难以想象的是,这时平井和子的嗓子里竟然断断续续地漏出像是在哭声一般的悲鸣。而被勒住脖子的笹森恭子除了时不时地从嗓子里发出一两下咯咯声外,嘴里说不出一个字。 “哐!”一声巨响。原来是笹森恭子的脚踢到了桌子,椅子顺势向后方大幅度滑动。 笹森恭子伸出右手,死命地抓住平井和子右面的大腿,用几近狂暴的力量竖起指甲狠命地一抓。一阵剧痛!平井和子感到脚上穿的长筒袜破了,压低声音发出一声惨叫。 “哐!”恭子又踹了桌子一脚。平井仍旧没有松手,椅子和坐在上面的笹森恭子的身体顺势向后倒去。站在身后的平井和子也一起倒在地上,她的肩膀和手肘重重地撞向地板。尽管她疼得要命,但她整个人就像疯了一样,双手仍旧拉着绳子的两端。绝不能松手! 笹森恭子开始激烈抵抗,她的两只手向四面乱抓,并用脚向后踢倒在地上的和子。慌乱中,凳子被踢飞了。 平井和子抓着绳子绝不松手。她知道只要维持现在的姿势,那个女人一定会在不久之后堕入地狱。一定会的!她如此坚信。 但这时候如果自己松手了,那堕入地狱的不是她而是自己。自己所有的努力都会随之化为泡影。无论发什么事你都不能够松手!她不停地对自己喊着。 室内又发出一阵犹如世界末日般的巨响。桌子也被踢倒了,但笹森恭子的腿还在继续向桌子踹去。 平井和子拿着的那只茶杯掉在地上摔碎了。砂糖壶也掉在地上,白色的粉末洒满了地板。 平井和子死死地盯着笹森恭子的脚。她的腿应该比自己长,平井和子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看见女人的双腿像现在这样乱踢乱踹。 没过多久,那两条腿开始抽搐。太好了,她终于老实下来了。 快结束了,就快结束了,平井和子拼命对自己说。接着她的两腕,肩膀,以及那已经没有感觉的双手再一次使劲去扯动绳子的两端,以至于她的双腕也开始不停地抽搐起来。她还真怕自己的双手会不会就此僵住,保持着这个姿势,永远都无法自由活动。 “你这个混蛋!” 被厚刃尖菜刀刺中胸部的瞬间,因幡沼耕作强压着怒火,向妻子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 刀尖刺入因幡沼耕作的身体,平井和子仿佛在这一刻丧失了意识,她松开紧握刀柄的手。在她的眼中,石神井公园里那些本应早已看惯了的黑色灌木,现在就像是世界尽头,未知国度内的林木一样。 和子的丈夫想要用力拔出菜刀。这是和子的嘴里传出拼命道歉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 男人用左手压住伤口,拿着菜刀的右手拼命地向四周挥舞。远处水银灯的灯光照射在刀刃上,时不时发出刺眼的光亮。 也不知道他挥舞了几次,仿佛挥刀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他就那样缓缓地跪倒在地上。因幡沼耕作低声呻吟,整个身子慢慢地横躺在地上。 因幡沼耕作的身体开始发生临死前的痉挛。平井和子战战兢兢地走近他,确认他已经没有离去挥舞菜刀后,和子才从丈夫的手里拿走凶器。 她把丈夫横躺在地上的身体翻转过来,露出毫无防备的腹部。不可以错过这个机会!有一个声音在和子的心中响起。她举起菜刀朝丈夫的腹部狠狠地戳了下去。一下,两下,此时,丈夫的身体已不再动弹。 平井和子把笹森恭子的尸体拖到阳台上,竭尽全力地抱起来。笹森恭子的尸体上传出液体泄漏的声音,并且有一股微热,散发着恶臭的液体流到了和子的左脸颊和头发上。 要把一个人举起来,再将她的脖子套进从上层挂下来的绳套里,对于气力不足的平井和子来说是一个高难度的动作。失败重试,失败重试,也不知道这样重复了几次,绝望感让她嘤嘤地哭了起来。做这种事,凭自己这点力气果然是办不到的。干脆还是放弃算了。是啊,这种根本不可能办到的事,还是放弃算了。类似的想法在她心中此起彼伏。 那股沾染在她头发和脸上,总也无法消除的恶臭加剧了她的绝望感。一直到第二天,甚至是第三天,这股恶臭还是无法洗掉。她充分感受到,这臭味其实就是笹森恭子的执念。 吉敷听到了一些平井和子在狱中的消息。 她整日呈半梦半醒的状态,即便让她跪坐,她也像一直在坐船似的一摇一晃。她这个样子,就像是从痛苦的肉体劳动中得到彻底解放。平井和子贪婪地用这种方式享受至今为止都未曾如愿以偿的安稳睡眠。她终于从漫长的战斗中解脱出来,所以精神上一定十分安稳。 吉敷试着回顾这个与众不同的案子,他在脑海最先想起的人是笹森恭子。 就像坂出优子说的那样,笹森恭子的确是个非常可怜的女人。在读高中的时候因为“去ら化”而受到了如此不公的对待。进入社会后,因为想将自己偏颇的思想正当化而与知名作家发生了争执,最终遭到了杀害。 在这个案子的背后是作家夫人想要守护家庭的执念。在这场家庭守护战中,偶然出现的笹森恭子正好成为了作家夫人的杀手锏。 要问平井和子是否就是一个极恶之人?但站在她的立场考虑,她所做的那些事,不得不说是迫于无奈。 那这一系列悲剧都是作家太过任性造成的吗? 或许是吧。虽然他的主张有一部分是正确的,但大体上都是以自我为中心。否定一夫一妻制,就是最典型的体现。如果只让天资聪慧的美男美女留下后代,那日本这个国家的对外魅力或许会飞速发展,但同时也会失去现今日本的国力。今天日本经济会飞速发展,正是因为日本认清了自己立场,在外交上没有什么优势可言,只有通过辛勤劳苦才能让国力昌盛,而这一切,也正是无数的平凡民众努力的结果。平凡播种获得的果实,今日随处可见。想要让一个国家出人头地,并不像因幡沼耕作想象的那么简单。 但现在日本人的平凡与朴素却也招来了美国人的不解,并与其产生了文化和经济上的摩擦。欧美等国自古以来一直认为有钱人必须兼有贵族般风度,但日本人会将平等的刻度调整到“庸俗”的位置,然后在交往过程中,迫使双方都向这个位置靠近。所以日本人就算变成有钱人,看上去仍旧很“庸俗”。日本人为会因此而满足让美国人大惑不解,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理解的范畴。今日于欧美人士交往过程中产生的种种矛盾,想必就是由此而产生的。 说起来,像因幡沼耕作这样自以为是的人在社会上比比皆是。相对来说他在那些人当中还算比较正派,那些比他更恶劣的家伙照样活得好好的,在马路上大摇大摆。如果笹森恭子没有出现的话,或许因幡沼耕作就不会死了。 那么,那个让笹森恭子变得如此偏执的高中教师,大竹老师是错的吗?其实吉敷还是很同情他的。 吉敷对着桌子苦笑,究竟谁谁才是悲剧的罪魁祸首?人类那一点点的狂念在阴暗的角落里逐渐积累,最终诞生出犯罪这个怪胎,而将种种契机串联在一起的,却又是偶然这个神明。 要真有什么东西是不好的话,那就应该是带有日本特色的恶习。“庸俗”、“嚣张”,迫不得已总是将平均主义的刻度调整到这些位置上,这或许就是日本人特有的思维模式。吉敷正在这样时,突然…… “我靠!吉敷!分外的事干完了!还不快去做你的本职工作!” 耳边响起了主任的怒吼声。吉敷低下头,露出了苦涩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