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幽灵军舰之谜》 第一章 根据我的记录,那应该是一九九三年夏天八月八号发生的事。在御手洗抛下了我和日本到北欧的前一年,一个特别燠热的夏日,房里的旧空调一整天发出痛苦呻吟,勉强地运转着。一想到外面的暑热,就没了散步的兴致,御手洗玩他的电脑、我写文章,两个人一整天都待在房里。这时候突然捎来了一封国际邮件,我还记得信封都沾染了暑热,夹在两手掌间竟颇有热度。 现在重新来看,再想到我当时感受到的兴奋,其实相当不可思议,但是这个事件里并没有任何人死亡,也没有人遭到诱拐或者面临死亡危险,来向御手洗寻求帮助,它不是那类刑事犯罪案件。从这个角度看来,这次事件和以往的事件记录可说是大相径庭。在这次的事件中,我得以见识到御手洗身为学者的一面。这次经验对我而言可是一点都不枯燥乏味,相反的,它甚至充满了超越其他事件的雄伟、深远,以及战栗感,让我真实感受到所谓历史的秘密。 像现在这样坐在电脑前,回想着那年夏天一连串的经历,我甚至会有一股愤怒。在那一年,历史有了明显的改变。这不是比喻,而是名副其实的改变。近代历史明明面临了应该改写的重大事态,可自那以后,这个世界却依旧冷酷,甚至仿佛带着冷笑。这个事实也是促成我现在书写此份草稿的动机。当读者阅读完下面我即将叙述的长篇故事后,到底会有什么想法呢?这是我目前相当感兴趣的一件事。 这历史性的事件,就发生在那一年的炎夏,我们在马车道上的小房间里。事件始于来自美国的一封信,但开端比往常更加不着痕迹,所以我完全没有察觉到这将会是另一个事件的开始。 寄件人是松崎玲王奈,这位世界知名大明星寄来的信,内容却一点戏剧性的要素都没有,只是一纸单纯的夏日问候。背面画着一只猪正在冲澡的这张卡片,放在白色信封里,信封里还放着另一封影迷从日本寄给她的信。玲王奈对我们如此说明了事情的状况。 (前略的天气也一样很热。今天来信,是因为前几天我以前的经纪人发现了一张给我的影迷信,特地寄来给我。看邮戳日期,应该是一九八四年年底从日本寄来的,正好是我刚到美国拍“花魁”这部片子的时期。我在日本的电影杂志上公布了我所隶属的第一个经纪公司“卡斯尔山(castelhill)”的地址,所以这封信寄到了那里。直到上星期为止,我都不知道有这封信的存在,但是读了之后,因为内容实在太奇怪,我想两位一定也会感兴趣,所以特此寄上。从信的内容看来,让两位知道也无妨的。 我并不清楚为什么这样一封信会特地寄给我,可能是因为我住在美国,而对一位日本老先生来说,他或许觉得维吉尼亚就在好莱坞旁边吧。 这封信里所提到,住在维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charlottesville)的安娜-安德森-马纳汉女士,我前几天试着打电话跟她联络,但是这位女士在一九八四年已经过世,她的先生约翰-马纳汉先生也在大前年一九九○年辞世。据说这对夫妻作风相当奇怪,放任家门前杂草丛生,家里只有数不清的猫和猫粪,附近的人早已受不了他们,很少往来。 我就暂且停笔,期待早日能与两位见面。 你亲爱的玲王奈 影迷信是从横滨的旭区鹤之峰本町寄出的。以下引用该信全文。 松崎玲王奈小姐: 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很崇拜您,是您最忠实的影迷。只要在杂志的报导或者fm的访谈里知道了您爱用的化妆品、内衣品牌,或是喜欢的服装品牌,我一定会马上去买来模仿。只要杂志上刊登有您当模特儿所拍的照片,我也会竭尽所能地收集;您主持的广播节目,我每次都一定准时收听。我这么崇拜您,是因为我从小身高比较高,稍微尝试过模特儿的工作,虽然比不上玲王奈小姐,但是自己总觉得我们的境遇很相似。 所以,只要朋友稍微夸我很像玲王奈小姐,我就会高兴得不得了,也希望玲王奈小姐能一直在演艺圈努力下去。不过,仔细想想,这些话每个影迷一定都会写吧,您看了想必觉得千篇一律,因此我就不再继续了。 其实,我今天写这封信,是因为有一件很私人,而且想想也有点奇怪,不、是非常奇怪的事想拜托您。虽然觉得很冒昧,但因为这句话等于是爷爷的遗言,我觉得自己至少要尽到为人孙女的义务,于是提笔写了这封信。或许会让您觉得困扰,但是能不能请您为了我爷爷读完这封信呢?爷爷生前一向很疼我,对我格外宠爱,甚至比父亲还要疼我,连我的朋友看了都觉得惊讶。 我爷爷生于明治时代,但他总是和我一起听“玲王奈的绵絮飞行”这个广播节目,我们每个星期都很期待。爷爷晚年眼睛看不见,但是耳朵却还听得清楚,所以比起电视他更喜欢听广播节目。爷爷他也是玲王奈小姐的忠实影迷。 有一天,当时玲王奈小姐已经决定主演法诺威导演的“花魁”,即将前往美国。从广播节目里知道这件事之后,爷爷经常要我写信或者打电话给松崎小姐,说要请松崎小姐传句话。 我当然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打电话给堂堂大明星玲王奈小姐,再加上当时爷爷偶尔会出现痴呆现象,所以我一开始也没当回事。可是他说的次数实在太频繁,我好奇地问他,到底想要松崎小姐传什么话?他说:“请代我向住在维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的安娜-安德森-马纳汉女士说,仓持对不起她。” 我问他:“是不是只要说抱歉就可以了?”他说:“还要告诉她,在柏林的时候真的很抱歉!”希望这样传达给马纳汉女士。要是这些话没有让那个人知道,他就不能安心地离开人世,说得非常夸张。 我问爷爷为什么,他却什么也不说。好像是有什么秘密,要我只管照他的话传达就是了。我问他,既然这么简单,为什么不自己打电话跟安娜女士说呢?他说没办法。我半开玩笑地说,那由我代替爷爷去说吧,想不到他却认真起来,生气地说绝对不可以,要我绝对不可以跟安娜女士见面。我又问,为什么要找玲王奈小姐帮忙呢?他也说不出个理由,可能是听了广播节目之后想到了什么吧。 我爷爷上个月去世了,享年九十二岁,算是寿终正寝,相当长寿了。所以爷爷过世我并不觉得特别悲伤,可是他临死前还把我叫到枕边对我说,一定要跟安娜-安德森-马纳汉女士道歉,爷爷真的做了很对不起她的事,他说了好几次,还流了满脸的眼泪。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爷爷掉眼泪。 接着,他还说,希望让马纳汉女士看看箱根富士屋这家饭店本馆一楼魔术室暖炉上挂的照片,宛如呓语一般,反复说了好几次。虽然爷爷跟我说这些也没有用,但是爷爷对我说,要是有了这张照片,安娜女士就不会遭到那些不合理的对待了,但是安娜女士却不知道这张照片的存在,或者是忘记了有这张照片,这些话也一样说了好几次。说完之后,他很快就过世了。 我听了之后完全摸不着头绪。那间饭店是不是真的有魔术室这间房间呢?我想爷爷很可能在临死之前把我误认为其他人了吧。但是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又觉得爷爷实在很可怜,所以才写了这封信给您。我父亲虽然要我别管这件事,但是我非常喜欢爷爷。我知道像松崎玲王奈小姐这么有名的人一定相当忙碌,因此并不奢望您真的愿意帮忙,只是出于义务,认为至少应该写信拜托您一次。这样的内容您看了一定觉得很奇怪吧,真是抱歉。 不过最后请容我解释,爷爷从前是陆军大学第一名毕业的人,在太平洋战争时好像是大佐(注:相当于上校),所以他绝对不是个头脑有毛病的人,严格说来,还算是聪明优秀。最近有些陆上自卫队的高层长官,会特地到家里来听爷爷的意见。还有,虽然是很小的出版社,爷爷也出过两本书,主要写的是太平洋战争时的经验和出兵西伯利亚时田中义一这个人的传记,但是他说过,这些书和安娜女士并没有关系。 那么最后,希望您工作继续努力,期待看到您拍完“花魁”这部片子。对了,我突然想起来,爷爷以前曾经这么告诉过我。幕末到明治时期,在横滨有一个叫做港崎的风化区。这里的花魁有的成为美国人的正妻、有的成为小妾,被称为“罗纱绵”,受到一般日本人严重的歧视。到了昭和时代还留有这种恶习,就连他们的小孩在路上都会被丢石头。玲王奈小姐这次要拍的电影,描述的就是这个时期的故事吧?听说港崎就在现在的横滨球场附近,因为发生一场大火,所以搬到其他地方去了。 电影上映后,我一定会马上去看。只要有录影带或者dvd,我也会立刻去买。还有杂志上连载的拍摄日记,我每一期都很期待。要是也能让爷爷看到就好了,爷爷他真的是玲王奈小姐的忠实影迷哦。爷爷说,玲王奈小姐就是苏格兰的公主呢。 啊,还有、还有,我父亲也是玲王奈小姐的忠实影迷。玲王奈小姐以前曾经到我父亲在横滨车站附近开的餐厅光顾过。餐厅很小、位于西口的河边,名叫玛诺斯(manos),我想您一定不记得了吧。我父亲已经六十五岁了,现在还是精神抖擞地每天开店。 写了这么多奇怪的事情,真是不好意思。我相信玲王奈小姐一定可以成为让全世界的人都衷心折服,闪亮的国际巨星。请一定要加油。您愿意把信读完,真的非常感谢。再见了。 仓持由里 御手洗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浅浅地坐在沙发里,两只脚很没规矩地放在桌上。他一直盯着读信的我,好像在等着我读完。一等我读完,他马上问我:“石冈,你觉得怎么样?” 这时候我才抬起埋在信里的脸。 “信是读完了,但还是完全搞不懂。你看懂了吗?” 御手洗表情呆滞地这么说:“还没。不过,我想到有好几种可能的故事发展。” “什么样的故事?” “可能性太多了,一言难尽。我想先听听你的印象。” “印象吗?我倒没什么印象。第一,这封信来得已经太迟了,就算我们有心要追查,可是现在也什么都不能帮他了,毕竟那位爷爷已经过世了,而且他要求传话的对象安娜什么女士的,也已经死了不是吗?她的先生也去世了。现在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嗯,或许是吧。”御手洗也这么说。 “这位……是叫马纳汉女士吗?虽然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但是,即使这位安娜女士现在还活着,由玲王奈小姐,或者不必劳驾她,由我们去见安娜女士,转达了这位仓持小姐她爷爷的话,也什么都不会发生吧。我们并不会帮到谁的忙,顶多就是告诉她,日本的仓持先生说要跟你道歉,‘哦,是吗?那谢谢你们了。’,事情就结束了,不是吗?” “可能吧。” “就算想问仓持由里小姐更多详情,我想她除了信上写的内容之外,恐怕也不知情了。”听我说完,御手洗也点点头,接着他说道:“很可能就像你说的一样。还有其他感想吗?” “我想,这应该是老人犯痴呆,他一定以为好莱坞就在维吉尼亚隔壁吧。” “那是玲王奈的想法吧。”御手洗说。 “可是,‘你既然也在美国,那就帮我跟美国人传个话吧’,这种想法不就是把整个美国当成一个小村落来看吗?这就像是要我们去跟住在北海道的某某人传话一样的意思嘛。” “即使他特定指出‘在柏林发生的事’,你还是觉得不可能吗?” “特定?” “这个老人所说的地点,前后都是连贯一致的。” “痴呆老人不可能这样说话吗?” “一定会说得更模糊。” “可是……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听来都很无趣啊。”我说完,御手洗突然站了起来这么说,“可以念一下信封上寄信人的住址给我听吗?” 接着他拿起了话筒。我一边念着信封背后的住址,御手洗同时对着电话重复着。看来他应该是打给了查号台,想查出仓持由里的电话号码吧。电话号码终于查出来,他紧接着拨了那个号码。 “喂,你好,我找仓持由里小姐。敝姓御手洗。” 他稍微听了对方的话后,惊讶地说:“去世了?去年?交通意外?” 我也吓了一跳。 “那,您是……哦,原来是由里小姐的父亲啊。那么,您就是在一九八四年过世爷爷的儿子了吗?原来是这样,您好您好,我叫御手洗。很抱歉,方便请教您大名吗?啊……啊……寝无里?怎么写呢?是、是,寝室的寝,无理的无,乡里的里,所以是寝无里,这样的名字啊。哦……还真是少见呢。别人也经常说我的名字很奇怪呢。是啊……不,我叫御手洗洁,对、对,没有错,对……” 一谈到这个话题,御手洗总是想尽早结束。 “那么寝无里先生,关于由里小姐的爷爷,您知道些什么吗?哦,完全不知道。爷爷的名字是……平八。嗯,冒昧请教您,寝无里先生,您的夫人她……啊,过世了啊,是吗。那么平八先生的夫人……哦,一辈子都是孤家寡人啊。我知道了,真是非常谢谢您啊。”御手洗慢慢地将话筒放下。 “也过世了吗?”我问道。 “是啊,除了由里小姐的父亲以外全都死了。不过唯一留下的这位父亲,还挺会装傻的。”御手洗没有回到沙发,开始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着。 “这样下去根本无从问起嘛,出场人物都死了,唯一活着的人,竟然还打瞌睡(注:寝无里的日文发音nemuri,近似打瞌睡inemuri)。”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痴呆老人又出现了吗?” “没错,再追加一位。” “他刚刚是不是说,仓持由里小姐的爷爷,一辈子都是孤家寡人?” 听到我的问题,背对着我来回踱步的御手洗一边回应着:“确实说了。” “那,由里小姐的父亲是怎么出生的啊?”我笑着这么说,但是御手洗的表情却不知怎么地严肃了起来,好像突然有什么东西触动了御手洗的心。但是我还是不知道其中的理由。 像这种案子还是第一次遇到,既没有委托人,所有相关人员也都死了。所以整个事件根本没有深究的必要,就算追查出什么,也不会有人获得救赎或者感到高兴。更重要的是,这个事件本身一点都不有趣。不过是一个日本老人要传话给美国老人,一点鲜活刺激的要素都没有。 “从没看过这么无聊的事件。”他说了。 “是啊,真是无聊。简直想打瞌睡了。”我也附和。 “的确很无聊,嗯。不过,我们现在过的生活,可比这还要无聊啊。”御手洗一边走回沙发一边说,“而且外头这么热,这样下去工作效率只会越来越差。石冈啊,你难道不想逃离这个所有地面都被石头覆盖的都市吗?” “我也有同感。”我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还是摸不清楚御手洗的真意,直盯着他的脸看。 “我想,箱根的山上或芦之湖的湖畔,一定比这里凉快许多吧。想不想带上几本书和电脑,到富士屋去工作呢?” 我吃了一惊,但是慢慢开始觉得,这个临时主意并不坏。我想了想,回答他:“好啊。”已经好久没去箱根了。一想到自己上午在蝉鸣笼罩下的森林里漫步,下午在树荫下读书的场景,就觉得这真是极大的诱惑。 那年夏天的横滨要是没有那么闷热,而御手洗要是没有那么无聊,这封信或许就会被塞在厨房的信插里,就此被遗忘吧。 第二章 我们决定从新横滨搭乘新干线前往小田原,再从小田原转搭箱根登山铁路到富士屋饭店。 到了小田原车站,站在通往箱根登山铁路的月台入口时,看到电子布告栏上显示着种种说明,比方说登山电车是我国唯一的山岳铁路,以千分之八的陡急斜度登山,在途中有三次z字型上下爬坡;另外,由于需要经过半径三十米的险弯,必须一边洒水、一边行驶等等,可能是因为转弯的幅度过大,所以担心车辆过热吧。目的地在山上,地势远比想象中要来得高,要到富士屋饭店必须在宫之下下车,从小田原车站狭小的月台上可以看得见小田原城,月台上挤满不少上了年纪的人。 搭乘登山铁路爬上箱根的山路中,我问了御手洗许多问题。像这样一封不管从任何角度看来都不值一提的信,他为什么如此感兴趣?我很想知道其中的理由。 “没什么,只是想来避暑而已。”他是这么回答我的。但是熟知他一贯手法的我还是紧追不舍,即便是看来毫无意义的行动,他的心里也多半藏有采取行动的理由。这也就代表着,早在这个时间点,他已经发现到旁人没有注意到的线索。 像我这样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老百姓,在这个时期因为朋友渐渐成为知名人士,也多多少少尝到了些特权的滋味。一开始打电话到富士屋饭店订房时,因为是盛夏的避暑季节,而且又是突然的预约,所以所有房间已经完全都被预订,得等上一星期才行。没想到一端出御手洗的名字,经理知道我们两人的名字,虽说他并没有期待饭店名字会出现在书里帮助宣传,还是相当高兴,答应要帮我们挪出房间来。如此这般,我们才得以马上动身前往箱根。 可是我并不会把这些过程告诉御手洗,因为我知道他一向讨厌这种特殊待遇。当然我也并非特别喜欢,其实我也很为难,但是御手洗现在正想调查某些事,在这兴头上,他最不喜欢的就是等待,所以这次才决定破例接受对方的好意。 “富士屋,可是东洋第一的饭店呢。”接近箱根时,御手洗开始说着。 “在哪方面是东洋第一呢?” “论规模,论历史都是。这里原本是外国人专用的饭店,在明治时期建造的。这里可以看得见富士山,景色很优美。因为到日本来的外国人,都很向往富士山。” “哦,我想应该是吧。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了吗?” “嗯,从幕府末期开始。到关内(注:现为横滨市内一站名,位于神奈川县横滨市中区,由大冈川、首都高速公路横羽线、中村川和大海所包围的地区,地名起源为江户幕府时期在大冈川分流“吉田川”架有“吉田桥”,桥上设置了管制进出的关门,关门内侧、靠横滨的那一侧便称之为“关内”。)来的外国人,最远只能到鎌仓,鎌仓以西如果没有护照就不能去。等到幕府结束,国内旅行解禁后,开始制作流通货币、建造铁路,兴起一阵旅行热潮,那时候最受外国人喜爱的,就是箱根和富士山。可是当时除了横滨以外,日本还没有西式饭店。于是,曾经随岩仓具视使节团(注:一八七一年十二月,明治政府决定对外派遣“欧美使节团”,目的有二:一是试图修改幕府末期以来对外缔结的不平等条约,二是考察、研究欧美的开化先进之处,此外,还要研究各国陆海军等等。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以当时的右大臣岩仓具视为正使,内阁顾问兼参议木户孝允、参议兼大藏卿大久保利通和参议兼工部大辅伊藤博文、外务少辅山口尚芳为副使的使节团离开横滨前往美国,半年后,转向欧洲,途经英国、法国、比利时、荷兰、德国、俄国等,历时一年零九个月。岩仓使团的此次出访可以说出动了当时日本新政权的主要成员,包括大藏、工部、外务、文部、司法和宫内省,共五十一位官员。)赴洛杉矶的山口仙之助,这位关内一间西餐厅老板的儿子,开始在箱根建造正统的西式饭店。仙之助因为曾经在洛杉矶的餐厅工作,所以具备西餐和饭店经营的知识。 “可是,当时的箱根山里,就好像未开发的丛林一样,既没有电,也买不到西餐使用的蔬菜,应该说根本没有人在种植。而且这里甚至连从山脚下上来的道路都没有,更基本的问题是,没有通往东京或横滨的铁路。所以建造饭店首先必须从建造发电所、开垦西洋蔬菜田、成立精肉工厂、铺设道路等等开始。那么石冈,你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吗?” “不知道。” “这就表示,说不定有一半是明治政府盖的。” “你是说饭店吗?” “是让这里可以盖饭店的基础建设啊。这些工程需要庞大的金额,绝对不是个人可以负担的规模。” “的确,个人不太可能兴建发电所、道路或者铁路的。”我也认同。 “这就是鹿鸣馆(注:一八三三年建于东京府曲町区内山下町庭园内的砖造洋房,馆名引据诗经鹿鸣篇表示迎宾之意,做为促进外交交涉的舞台而成为欧化主义风潮的中心。)啊。” “啊?” “这么大费周章盖好的风景区饭店是专门给外国人用的,那么来住的一定是相当重要的人,也就是说,足以左右日本国家利益的大人物们啊。所以这家饭店,很可能就是当时国家机构的一部分。” “嗯?什么意思?” “足以影响国家利益的经营方针。以当时的情势来看,这种可能性相当高。如果这间饭店是半个政府机关,那么当然很有可能知道许多国家机密。” “真的吗?” “谁知道?” “什么嘛,原来是开玩笑啊。” “这间饭店就等于日本的近代史。横滨也是一样,这里就是当时日本的缩影。历史上到日本来的历史上知名外宾,几乎都住过富士屋,决定日本命运的历史性密谈,也多半在这间饭店里举行。” “你知道得还真多呢。” 御手洗对某些事情会异于常人、极端地熟悉,但是对于一般常识却显得一无所知。比方说沙丁鱼和火腿的价钱,包括现在住的房子,想必他也不知道价值多少。我原本认为富士屋饭店的渊源,应该也隶属于这个柴米油盐的类别,所以听他这么一说我觉得相当惊讶。 “嗯,因为一些缘故,所以蛮熟的。”御手洗说。 “什么原因啊?” “很抱歉,我现在不想说。总之,富士屋是一间熟知日本地下历史的饭店。你刚刚问我对这次事件感兴趣的理由,这就是其中之一。要是没有听到富士屋这个名字,我脑子里的钟摆可能就不会摆动得这么激烈吧。柏林、富士屋,实在是耐人寻味的故事。而且还有田中义一和西伯利亚呢!” 御手洗很满足地微笑着,合起两手手掌。在面前使劲地前后摇了两三次。他的脸孔后方,飞逝过夏天葱绿的树木。有某些我还没发现的东西,正让我这位朋友心情大好。 “在这里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啊!” “会发生什么事吗?” “相当不可思议、带有历史气息的某些东西,高中教科书里绝对不会告诉我们的真相。那些教科书,就像是新进员工交给公司的履历表一样,都是说得天花乱坠的谎言。嗯,我倒是希望饭店经理可以针对这些事情给我一个好交代……”说着,他将视线移到了窗外,“第二个原因是……” 我问:“还有第二个啊?” 御手洗将视线拉回来,“是啊。”他看着空中想了一会儿,接着说,“你们大家或许觉得只是个痴呆老人说的话,但这是一位军人在临死前流着眼泪的恳求,一定得有人替他完成心愿才行。” 通过塔之泽后,短隧道变多了,外头景色很有登山电车的风情。z字型上下爬坡的过程相当有趣,每当电车在号志站停下时,司机和乘务员便会走下电车,慢慢走向相反方向的驾驶席,然后电车会再次启动。就这样,离开小田原经过一小时候,电车到达了宫之下。 这里十足是个山间小站的景致,位于一片绿意当中,就像缆车的车站一样。走出车站,有个名为绣球花坡的斜坡,沿着这道斜坡走下去就会和国道一号线交会。路口有“富士屋”的导引招牌,还可以看得到登山电车的时刻表。 我们走出一号线后往左弯。一号线并不宽,但交通流量不少,尤其公车和卡车很多,所以并不好走。右手边可以看到旅馆“奈良屋”。 “以前这间奈良屋和富士屋好像曾经是竞争对手。富士屋专门接待外国观光客,奈良屋则接待日本观光客,各有自己的客层。”御手洗告诉我。对面有一家“岛照相馆”,橱窗里装饰着曾经造访富士屋的名人照片,有穿着和服的海伦-凯勒、穿着网球装的卓别林、和儿子及洋子夫人一起入镜的约翰-列侬等人。由此就可以感受到富士屋这间饭店的特质。 富士屋位于一号线往右弯的地方,如果沿着一号线走,它存在刚好位于正面看到的位置。建筑物有一半埋在绿意之间,颇有雅趣。 唧唧蝉声包围下,我们登上这道宛如在绿丛当中开了一道口的石阶,石梯的尽头有一座红色栏干的日式小桥,过了桥又是一段石阶。树叶缝隙中洒下细细碎碎的阳光,凉风徐徐吹来。可能因为已是傍晚时分,比横滨凉快多了。前方可以看到停车处,再过去一点就是饭店的正面玄关。 进入玄关,眼前是一座红色扶手的日式阶梯,爬上这段阶梯可以到日光室,楼梯的后面就是柜台。完成住房登记后,询问我们的房间所在,才知道这里是本馆,而饭店替我们准备的花御殿则在位于别馆,必须穿过走廊走一大段距离,看来规模果然很大。 依照饭店人员指示的方向走去,来到一道铺着红色地毯的狭窄走廊。往左边走,途中的墙上挂着美智子皇后年轻时和双亲三人一起到饭店住宿时的纪念照片,以及明治、大正、昭和时期造访富士屋饭店的vip照片,这些照片都裱框挂着。原来如此,看了这些,我便认为那张大正时期的不可思议照片,不管挂在哪里都不会让我惊讶了。 在被称为花御殿这栋楼里的一间房里放下行李,换穿了t恤,穿过树叶缝隙的风从窗户吹进房间。这时门上轻响了几声敲门声,我回应后,一位身穿黑色西装搭配蝴蝶领结,看来相当和善的银发绅士走了进来。他自称是这里的经理,姓村木。我也向对方回礼,感谢他破例安排我们入住。 他脸上挂着笑容对我说经常读我的作品,他女儿也是我们的忠实书迷;接着又问我们今天来这里的目的,我告诉他自己只是来避暑,不过御手洗的目的则是想看本馆一楼墙壁上挂的照片。听了之后,经理问我是什么样的照片,他脸上还是带着笑容,所以我不假思索地告诉他,是魔术室这间房里暖炉上方挂的照片。下一瞬间,只见笑意从村木脸上消失。看到他脸色稍变,我也觉得惊讶。 他继续问我,为什么会对这张照片有兴趣,于是我从美国的松崎玲王奈小姐寄来了一封信开始,稍微说明了来龙去脉。听到玲王奈这个名字,他又更惊讶了。“这么说,松崎玲王奈小姐也知道有这张照片的存在吗?”村木问道。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我说。村木这时仿佛失神般沉默了下来,我觉得自己得说些什么才行。其中似乎还有什么隐情。 “那么,这间饭店里,真的有叫做魔术室的房间吗?”我问他。 “有的。”村木很快地回答我。我听了吓了一跳,原来真的有啊。 “为什么要叫做魔术室呢?”我继续问着。 “这是因为,从前有很多到我们饭店的客人,经常会住宿很长一段时间,这些客人到后来就会渐渐觉得无聊。所以我们请了魔术师来,在暖炉前变魔术给大家看,这就是房间名字的起源。许多客人都团团围在暖炉周围,观赏着魔术表演。现在已经没有这种服务,而且魔术师也越来越难找了。” “那间魔术室在哪里呢?” “就在刚刚您办理住房登记柜台边的那道楼梯旁,其实就是大厅的名称。” “哦,原来就是大厅啊。那暖炉呢?” “是的,现在还有。”村木这时的表情让人心里有点毛。 “那里有什么奇怪的照片吗?”我直接问他。 “呃……没有,现在已经没有了……” “什么?已经没有了吗?”真遗憾,白跑了一趟。 “不,在仓库里找找,我想应该还在。” “那是一张什么样的照片呢?” “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 “照您的说明,我想应该是幽灵军舰的照片吧……”村木说着。 “幽灵军舰?”我惊讶地说道。 “没有错。”村木似乎很抱歉地说着。 “那到底是什么?”我突然被挑起了兴趣,口气变得急迫。简直想上前揪住村木的领口。 “是这样的,到了后来,魔术室的暖炉前就成为大家聊着不可思议的故事、或者分享各种怪谈的地方了。而饭店方面也认为,既然这样,我们也来准备些奇怪的照片吧。所以才找来这种不可思议照片,裱框之后挂在暖炉上方的墙壁。有一阵子,不过说来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张照片在喜欢研究此道的人士之间颇有名气,甚至有人为了看那张照片,特地远道前来住宿呢。” “哦。”我感到很惊讶,但是内心却又觉得雀跃开心。没想到这张照片背后还有这些故事,真是作梦也没想到啊。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张照片呢? “但是,对我们来说,那张照片看了有点毛毛的,所以早在大约十年前就已经从墙上拿下,收进仓库里了。是不是要请人去找出来呢?” 经理看着我的脸,问的方式好像他不怎么想这么做。 “是的,如果方便的话,请务必找出来……我们大老远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张照片,我想御手洗的想法也是一样。要是您能帮这个忙,我们会非常感激的,麻烦您了。” 我提醒自己用字遣词的礼貌,但是又表现出坚决的语气。听了刚刚那些有趣的故事,我可不想没看到实际东西就这样空手而回啊。 “我知道了。真不愧是御手洗先生,竟然会注意到这张照片。”村木有点夸奖过头了,这张照片又不是御手洗找出来的。 “不过,仔细想想这对我们来说也是个很好的机会。如果御手洗先生对这张照片有兴趣,说不定能解开照片之谜,如果是这样那就太令人高兴了。对于我们这里的人来说,那张照片隐藏着多年来的谜团呢!” “多年来的谜团?” “是的。” “什么样的谜呢?为什么叫幽灵呢?”我问道。 “类似灵异照片吗?上面拍到了什么人,或者背后拍到婴灵之类的照片吗……”听我这么说。村木苦笑了一下,回答:“不,并不是那种照片……” “我想也是,不会是那种一般的灵异照片吧。” “不是的。” 我越听越燃起好奇心。如果是一般的灵异照片那就没戏唱了。 村木继续说:“其实,这个故事说来话长。这张照片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被视为秘密,不能公开有这张照片存在,我们饭店员工也被规定不能提起。所以,虽然我很早以前就听说过,但是,表面上这张照片是被当作不存在的。”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是这个故事牵涉的范围很广。一开始先出现幽灵汽车、幽灵公车之类的怪谈。曾经听说半夜三点左右,有许多台汽车点亮了灯排成一长列在山里开着,但是却看不到有开车的人。这件事发生在当时刚整建好、还没铺柏油的国道一号线上。再怎么打听,都没听说有人开车。可是到了后来,发现事情没这么简单……” “哦?”我回了一声等他说下去,但村木好像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听说在战前这件事被军部(注:相当于我国的国防部。)下了封口令,至于为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只是到了战后,大约昭和四十年(一九六五年)左右吧,有人在附近的照相馆发现了底片,那好像就是我们说的这张照片,所以看来好像不需要守密了,反正现在也没有军队。因为那张照片实在太诡异了,所以才把它冲洗出来裱框,装饰在本馆的魔术室里。结果没想到大受好评……” “就是那张幽灵照片吗?” “没错,就是那张照片。” “到底是什么的幽灵呢?为什么会被称为幽灵呢?” “嗯……这该怎么说才好呢,毕竟,拍摄的地点是芦之湖啊。”村木说得吞吞吐吐的。 “你说拍这张照片的地方吗?” “没有错。” “所以呢?”我继续问。在芦之湖拍的又怎么样呢? “我想您也知道,芦之湖是位于山里的湖。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军舰呢?” “啊?”在那一瞬间,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就是说,那张照片上拍的是军舰?”我问。 “是的,没有错。” “啊?”我说不出话来。 “军舰……芦之湖里?” “是的。”村木依然带着笑脸,若无其事地点着头。 “军舰到芦之湖来?” “没错。” “怎么来的?” “不知道。”村木笑着摇摇头。 “那是哪个国家的军舰?是日本的吗?” “不,好像是俄罗斯的。” “俄罗斯?”我又说不出话来了。我完全没想到会是俄罗斯,我猜可能是日本,要不然可能是美国之类的国家。 “但是,为什么知道是俄罗斯的军舰呢?” “我记得那是叫双头鹰吧,脸朝左、右两边看,头上戴着一顶皇冠,这是罗曼诺夫王朝(注:romanovdynasty.一六一三~一九一七年俄国二月革命前的俄国统治者,是俄罗斯最强盛也是最后的王朝。该王朝最著名的是世称“彼得大帝”的彼得一世,即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罗曼诺夫,在位期间大刀阔斧的革新让俄罗斯文明更为开化。十八世纪女皇凯萨琳二世在位期间曾发动六次大规模战争,国家版图横跨欧亚两大洲,成为超级帝国。十九世纪亚历山大一世打败法兰西拿破仑一世,使得俄国政治和经济到达顶峰;然而之后人民开始反抗帝制,加上神秘主义的影响整个王朝走向衰退的命运。二十世纪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际,一九一七年末代皇帝尼古拉二世被迫宣布退位,之后全家大小连同仆人遭革命军布尔什维克党枪杀。)的家徽,船首立着一面画着家徽的旗子,而且船身上也有一样的家徽。曾经到我们饭店来的好几位历史老师,都是这么说的……” “罗曼诺夫,那就是革命前的俄罗斯啰。” “是的,在革命之前。而且,我们跟罗曼诺夫王朝还有点渊缘……” “渊缘?” “是的。” “什么样的渊缘呢?” “除了我们的天皇陛下以外,目前为止曾经到过我们饭店最高贵的客人,就是俄罗斯罗曼诺夫王朝的皇太子。” “哦?罗曼诺夫皇太子?” “是的,就是尼古拉二世(注:nichsii,一八六八~一九一八,俄国沙皇,一八九五~一九一七年在位。)。他还是皇太子时代曾经环游世界一周,等于是为了当皇帝所做的社会学习,就是所谓的帝王学吧,其中一站到了日本,决定住宿在我们饭店。这对我们来说实在是无上的光荣,为了迎接殿下,我们才盖了现在这栋本馆。” “哦?” “所以,替我们饭店带来了发展契机的,就是罗曼诺夫王朝的尼古拉皇太子殿下。”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是明治二十四年(一八九一年)。因为这次来访,我们才终于将这里整顿为符合国际水准的饭店。” “原来如此啊。” “就因为这样,发生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 “不可思议的事?” “是的。” “什么样的事情呢?” “尼古拉皇太子殿下当时差点在日本遭到暗杀,这件事您知道吗?”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 “以前我们饭店曾经举办过照片展示,我记得特别清楚。皇太子殿下在明治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七日搭乘阿索沃号这艘俄罗斯军舰,从九州的长崎来到日本。” “哦,搭乘军舰?” “是的,搭军舰。他从长崎、鹿儿岛、神户,依序拜访着日本的城市,后来因为要参观琵琶湖,到了大津。” “嗯。” “住在大津的隔天,他在滋贺县厅吃午餐;下午一点半搭人力车前往京都。这一天是五月十一日。接着,在大津市内的京町通,被一名叫津田三藏的警察以军刀袭击。” “啊!” “殿下的额头受了两处刀伤。殿下随即从人力车上跳下来逃走,负责护卫的警察们马上抓住津田,遏止了事态的扩大,但是殿下额头的伤口,伤得相当深。” “那个叫津田的人,也是警察吗?” “没错,他负责管理出来看热闹的百姓。当时三十六岁,是滋贺县守山署的警察,出身士族,在明治维新时从军担任军官。这个男人因为要护卫而站在路边,所以要攻击殿下相当简单。当时袭击殿下用的军刀,也是守山署发配的。” “他为什么要袭击殿下呢?” “那是因为当时日本和俄罗斯之间关系不好,甚至有爆发战争的危机。津田认为皇太子是到日本来当间谍的,再加上津田家里穷,对资产家具有强烈的制裁意识,这就是他心里所谓的正义吧。” “嗯……” “可是邀请皇太子来的是日本政府,政府希望藉由款待罗曼诺夫皇太子,极力避免战争。发生这件事之后,在日本举国上下引起很大的骚动,政府担心如果不把津田处以死刑,就势必爆发日俄战争。俄罗斯公使谢维奇也这么对日本施压,这时候,有个名叫山勇子的烈女,为了向俄罗斯谢罪,在京都府厅正门前苆腹自殺了。” “什么!” “当时的明治天皇亲自从东京去探望在京都的常磐饭店治疗静养的尼古拉皇太子殿下,由伊藤博文带领的明治新政府也给了司法界强大的压力,拼命策划让法院作出津田的死刑判决。但是,这时候出现了一位儿岛惟谦法官,他坚持依照国内的法律来裁决,把津田处以无期徒刑。这个举动震怒了内务大臣西乡从道等人,据说他们大骂儿岛,要他仔细睁大眼睛看着战争发生、日本亡国。可是儿岛则表示如果坚持要处死刑,就请明治天皇下敕令,他才愿意处津田死刑。” “明治天皇下敕令了吗?” “没有。但是儿岛的判断是正确的,关于这次事件,罗曼诺夫皇室完全没有向日本政府要求任何赔偿。” “哦,所以说并没有发生战争啰?” “嗯,至少并不是因为这件事而发生。这次事件中日本政府遵守法律的态度受到欧美极高的评价,后来废弃了不平等条约,更加提升了国家的地位。总之,皇太子在那之后继续他的旅程,依照预定计划来到我们的饭店,在此疗养,暂作停留。当时他经常在芦之湖畔散步、眺望富士山,他曾经好几次跟身边的人说,死后的世界或许就像这样吧。” “这样啊。” “自己要是死了,一定会到像这样的地方去吧。毕竟殿下前几天才刚有过一场生死交关的经历。这种经验对年轻的殿下来说,应该是第一次,所以当时殿下才会那么仔细思考关于自己死后的问题吧。 “因此,有些研究灵异现象的老师认为,这应该是尼古拉殿下的灵魂,又搭乘军舰回到这里。因为尼古拉殿下一直很喜欢我们饭店,他心里一定希望自己死后可以到这个地方来。那张幽灵军舰被拍成照片,刚好是尼古拉殿下死于革命后不久的事。” “啊……”我沉默了下来,想了一会儿。过了半晌,我问他:“这个故事的确很惊人,但实际上再怎么说这都是不可能的啊。这张照片拍摄的确切年代呢?”我并不相信,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大正八年,照片后面是这么写的。” “大正八年……” “是的。” “那是公元几年……”我本来想在心里计算,但是算到大正,就搞不太清楚了。 “是一九一九年。”我脑中想起孙女的来信中,仓持平八最后的遗言。请告诉她,在柏林的事,仓持觉得很抱歉。那么在柏林的事,应该是发生在这幽灵军舰事件之后啰。 “所以,我们都觉得很不可思议。”村木这么说着,而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的我,惊讶程度应该有他的三倍吧。这简直太离奇了。革命中被杀的俄罗斯皇帝之灵,搭乘着军舰回到箱根?我从来不知道大正时代的箱根曾经发生过这种诡异的事件。 “但是,我还是觉得无法置信。那艘军舰,是在芦之湖的水上拍到的吗?” “是的,正确来说,军舰停在芦之湖的码头,有俄罗斯和日本军人陆陆续续从船上走下来……” “什么?!照片里还拍到这些吗?!” “是的,都拍到了。” 我再次无言。村木继续说下去:“那也都是已经死去的人。” “啊?” “好像是被革命军灭亡的白军(注:白色是俄国皇室的代表色。在俄国沙皇时代内战期间,支持皇室的保皇党等组织起而对抗革命军布尔什维克军队,称为白军。)军人,对俄罗斯史很了解的老师们说,看他们穿的衣服就知道了。” 我心里的感觉已经超越了惊讶,变成一片空白。我是听说过狐狸出嫁这些怪谈,不过,现在要告诉我俄罗斯军人的亡灵来到箱根行军吗? “那些人里面,有拍到皇帝吗?” “不,这就没听说了。” “那艘军舰后来呢?” “消失了,就在当天晚上。” 我又是忍不住地惊讶:“……消失了?你是说,它回到俄罗斯去了吗?” “很可能吧,我想应该是。”村木认真地说。而我则忍不住笑了出来,这种荒诞离奇的事,听都没听过。 “那艘俄罗斯军舰应该是某些人造的吧?住在这附近的人,可能是造船师傅之类,做出一座类似军舰的东西,会不会是纸糊的道具呢?” 我觉得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了。 “这不可能。”村木严肃地否定我的推测,“警察也彻底调查过芦之湖周边的造船师傅、盖房子师傅、铁工厂等等,没有人接过这种工作,而且俄罗斯军舰出现的时间只有那一晚,在前一天,还有再前一天,都没有人在芦之湖看过什么军舰。” 这时候,我只能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真是新奇的怪谈,军舰的幽灵,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那么,我想我先到本馆一楼魔术室的暖炉前等候两位。照片我会请人去找的。”看我不说话,村木这么说着。 “啊?哦,好的,那就麻烦你了。我也马上跟御手洗一起下楼去。”我终于回过神来,慌张地对他说,“您刚刚说的话,我会转告御手洗的。” 一片混乱后,我再次被勾起强烈的兴趣。这么一来,要是不看看那张照片,是安抚不了心里这股渴望的。 “我知道了,不过找照片可能要花上一段时间。”经理说。 “没关系。只要在我们住宿期间能看到就行了。不过,我们无论如何都想看看。”我毅然地说。甚至心想,就算一直住到他找到照片为止也无妨。 “好,我想应该没问题的。只要没有人把照片丢掉,一定还在这间饭店里的。” 我心里一惊,原来还有被丢掉的可能性,这可不太妙啊!村木再次告诉我魔术室的位置,低头行礼之后走出走廊。而我再次陷入了失神的状态,芦之湖里的俄罗斯军舰?为什么会发生这种荒谬、没道理的事呢? 我想起住在横滨旭区鹤之峰的仓持平八这位老军人。军舰让我联想到曾为军人的他。他曾经说过,希望让安娜-安德森-马纳汉这位美国老妇人看看这张照片,这么一来,那位名叫安娜的妇人,就不会遭到迫害了,而她忘了这张照片的存在。 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迫害指的是什么?这位安娜-安德森,到底是何等人物?而仓持平八和这件跨越日、美、俄的事件,又有什么关联?到底想对我们倾诉什么呢? 第三章 我和御手洗走进了本馆魔术室。村木已经站在暖炉前等待我们。一看到御手洗,他就像个装了弹簧的人偶一样,往前方跳了出来,说:“久仰大名了,御手洗先生,能见到您真是荣幸啊!”他温和地微笑,沉沉地低下满是银发的头,伸出自己的右手。御手洗一握住他的手,村木马上用双手牢牢包住御手洗的手。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开始怀疑御手洗的书迷并不是村木的女儿,而是村木他自己。 “幽灵军舰,实在是个深具魅力的谜团呢。”御手洗说。 “是的,不过同时也是个相当难解的谜题。来、来、来,快先请坐吧。”经理急忙指了指沙发。 魔术室是由六个空间所组成的,每个空间都有一套沙发桌椅,其中并没有隔间。房间里弥漫着宛如古董商品店的味道,让人感受到过往时代的美好轨迹。墙壁是木板,但上半部起则涂了灰泥(注:硫酸钙的一种,古代用于建筑材料,用法类似现代的水泥,欧洲大教堂常见此素材。),天花板也是,照明灯具微微泛黄显得柔和;一坐进沙发里,我顿时觉得心情平静安稳了许多。 东京已经找不到有这种古典风情会客室的饭店了。从窗帘的缝隙可以看到一号馆的白色外墙,六个空间里,设有暖炉的只有一个,村木已经替我们留好了暖炉前的特别座位。 看到我们坐定在他所指的沙发上,村木这才在我们面前的沙发坐下。看他待客的态度,一定是长年来担任饭店员工所养成的习惯吧。 “找到照片了吗?”御手洗一边坐下、一边问,同时他也不经意地抬头望了一眼暖炉上方,接近天花板的白色墙壁。现在那里只挂了一幅黄昏时的富士山照片。 “是的,现在正请人在找,我想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这间饭店真是气派啊!我听过山口仙之助先生在创立饭店时期的许多吃苦的故事。”御手洗说。 “您是第一次来到本饭店吧?”村木问道。 “是的,我第一次来。”御手洗回答。 “但是,御手洗先生好像对我们的创业者很了解呢。”村木一边将桌上的烟灰缸移到角落,一边说着。 “因为我对日本近代史一向很感兴趣。我记得在昭和十六年(公元一九四一年)的夏天,丰田外长和英国大使克雷先生,就曾经在这里举行过会谈,是不是呢?” “没有错,的确是的,我听饭店的前辈说过。您可能比我知道得还要多呢。”村木苦笑说。 “那的确是一场意义重大的会谈啊!”御手洗明明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却说得一副感慨良多的样子。 “御手洗先生,难道令尊曾经在外务省(注:相当于我外交部。)工作?”村木问道。 御手洗则稍微耸耸双肩,只简单地回答:“不是。”接着,他换了另一个话题,“仙之助先生,是关内一间西餐厅的儿子对吧?” “是的。店名好像叫做‘number9’。”村木回答。 “名字的由来呢?因为在居留地的第九号吗?”御手洗问他。 “可能是吧!” “可是第九号我记得是法国人的区域啊。用英文来取名,这就奇怪了。” “哦,是吗?总之,岩仓使节团离开横滨之前,这家‘number9’突然失火了,于是仙之助先生没有了家,他要求店里的常客岩仓先生收容他当随从,硬是加入了使节团里。” 御手洗点了点头:“是明治四年吧?他们出发的时间。” “我想没有错。相当显赫的阵容,有岩仓具视、木户孝允、大久保利通、伊藤博文。还有团琢磨这个人呢。” “听说还有女性。” “是的,是津田梅子女士,她是后来津田塾大学的创校者;还有山川舍松女士,她后来成为鹿鸣馆的女主人;永井繁女士,艺术大学的日本首位钢琴教授。” “都是建设新日本的重要人才啊。” “是的,但是只有山口仙之助先生是求人带他过去的,只是一介平民。这里面只有他一个人不是公费留学,其他多半出身于武家、士族。所以一到了洛杉矶,大家纷纷前往美国各地的住宿家庭,只有仙之助先生,因为没有钱只好去找工作,所以一直留在洛杉矶,从洗盘子开始,一直在餐厅和饭店里工作。” “刚到外国的时候,决定对这个国家印象好坏的,往往就是住宿的饭店呢。”我根据自己贫乏的经验这么说。 “一点也没错,所以这个使节团的所有成员,也都记录了下榻洛杉矶饭店时大家惊讶的印象。一拉绳,就有女仆马上跑来;饭店里竟然还有理发店,简直像闹区的街道一样。而仙之助经过三年的学习终于回到横滨,他从美国带了七头种牛,回来想在横滨经营牧场,但听说最后还是失败,才转而经营以外国人为客层的饭店。” “经营饭店是他自己的想法吗?” “不,回到横滨时,仙之助应该还只有二十三岁。他之后进入庆应义塾就读,听说是受到福泽谕吉和政府相关人士的建议。” 御手洗点点头。 “接下来的发展我想您也很清楚,当时这里什么都没有,必须从建设发电所开始,好不容易才铺好了道路、建设了铁路,就是所谓的基础建设吧。要是没有这些就不可能经营饭店,客人来不了,食材也送不到。” “这可不是一个二十三岁,而且经营牧场失败的青年能负担的投资啊。”御手洗说。 “嗯,这个嘛,在当时的确是这种状况。” “这里一开始是定位为专门供外国客人用的饭店对吧?” “是的,没有错。仙之助先生曾经说,不要从日本人身上赚钱,那就好像孩子从父母亲身上拿钱一样。” “这家饭店是买下这里原有的一家老旅馆改建的,是吗?” “是的。据说是从前丰田秀吉攻打小田原时,买下曾经投宿的日式旅馆‘藤谷’,之后便开始经营的。所以这间旅馆如果从那时候开始计算,已经有五百年历史了。” “然后再改建成西式。” “没错。原本以为,既然已经有了旅馆,那么食材的供应链也应该相对完整。可是没想到实际一开始经营,才发现原有的供应链完全不管用,肉类和面包必须用铁路马车从横滨运到小田原,再趁着凌晨天色没亮时由人来扛,每天送到饭店去。毕竟菜色内容和以往的日本料理不一样,所以材料也完全不一样。经过这种运送过程,每天都好不容易才能赶得上早餐,说起当时的辛苦,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哪。” “饭店是哪一年创立的呢?” “明治十一年。” “也就是……一八七八年吗?” “没有错。” “明治维新后仅仅十年,隔年是西乡隆盛(注:一八二八年~一八七七年,日本幕府末年武士、军人、政治家,被认为是明治维新三杰之一。一八七七年死于士族问题内战“西南战争”。)的西南战争。历史比鹿鸣馆还要悠久呢。” “那当然要早多了。”村木回答。 “比帝国宪法和帝国议会都要早。对政府来说,比起那些事,一座能看得见富士山的外宾专用饭店要来得更重要吧。而那个‘俄罗斯幽灵军舰事件’,就是在饭店成立之后,大约过了四十年后发生的事,对吗?”御手洗问。 “是的,不过说得更正确,应该是四十一年以后。”村木这么说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一股异样,窗外似乎暗得出奇。往外一看,外面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但是室内依然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温度和湿度,窗户也紧关着听不见雨声,所以我并没有注意到屋外天气的变化。这间魔术室,渐渐酝酿出符合其名的气氛,非常适合谈论不可思议的诡异话题。 “那么,说到那艘幽灵军舰。”御手洗说。 “大概的经过我刚刚听石冈说了,那张不可思议的照片,就挂在暖炉上的那个地方吗?”御手洗用手指着暖炉上较高的墙壁。村木点点头。 那座暖炉的造型有些奇特,外墙贴着瓷砖,由边长数公分的小正方形瓷砖贴成,这样的设计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点火下方的部分是褐色瓷砖,向上延伸兼有烟囱功能的装饰墙上贴有蓝色瓷砖和画着红蓝两色鲤鱼图案的瓷砖。白墙的位置还要更上面,所以挂在这里的相框位置相当高,很难看清楚。现在挂的富士山照片也一样,照片本身的色调就很暗沉,一开始几乎看不清楚拍的是什么,因为实在太远了。相框果然应该放在与眼同高的位置。 “就是现在放富士山照片的地方吗?”御手洗问。 “没错,富士山照片之前就是挂那张照片。”经理回答。 “可以请您把所知的一切,逐一告诉我吗?” “好的,我就把自己所知道的说出来。但是这毕竟是转了好几手的传闻,详细的地方已经不太清楚了。这一点还请您见谅。” 御手洗用力地点头。 “我刚刚也跟石冈先生说过了,从战前到战时,这都是个禁忌的话题。但是在这个地方从很早以前大家就都知道有这回事,像我也是在小时候听附近的老人家说才知道的。不过,我们一直被告诫不可以跟其他人说,要是说了就会被父母亲骂,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记得曾经听过有驻军投宿过这间饭店。我原本并不知道有这张幽灵军舰照片,是后来到这间饭店来工作才知道这照片的存在。看了之后才觉得,啊,原来小时候听到的故事都是真的啊,心里实在很惊讶。” 御手洗点点头。“照片只有一张吗?” “只有一张,底片也已经没有了吧,我听说是一种大型的感光玻璃板。” “是吗?那请您继续说吧。” “这些事是从在这间饭店工作了很久的一位元老级前辈那里听来的。也是因为有这张照片,他才会不太情愿地开口说明,否则那位前辈应该也不会说吧。听说在大正年间曾经下过严厉的封口令,他或许觉得,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我想之所以会下封口令,可能是因为觉得这些消息会迷惑人心吧。 “这也难怪。虽然我在这里跟两位描述着经过,但老实说,就连我自己也没办法相信。简直像说着不明飞行物体的故事一样,嗯,就当它只是个故事吧。就把它当作梦里出现的故事,或者怪谈、不可思议的童话,至少我自己是这么看的。 “听说事情是发生在大正八年的八月三十日这一天。夏天即将结束,这天晚上,下起了台风般的暴雨,半夜里饭店突然接到一封电报。电报内容很长,员工都因为这封电报而被叫醒,时间是半夜两点左右。那封电报的内容是说,要大家尽量准备饭店房间,包括贵宾等级的房间,越多越好,而且十分紧急。另外还要准备洗澡水,请医生来,派出所有富士屋汽车的车,火速到芦之湖的一之鸟居码头去迎接客人,这也可以说是一封军方发来的命令。” “富士屋汽车?”我问。 “是的,创立者过世之后,进入山口正造的时代,他开始兼营富士屋汽车这间汽车租赁公司。当时横滨的格兰饭店有一个出借汽车的部门,当时,关内的客人们每到周末都会自己开着车到我们这里来。” “资料室里有照片呢,我刚刚看过了。”御手洗说。 “是的。” “正造先生,是仙之助先生的儿子吗?”我问道。 “是养子。他和创立者仙之助先生一样,从美国又到了英国,在英国当过管家、饭店的门房,也当过柔道教练,吃了很多苦才回到日本来。正造先生被收为养子后,运用了他熟练的手腕,让富士屋有了今日的庞大规模。幽灵军舰的事件,就发生在正造先生的时代。” “哦,原来是这样啊。” “当时芦之湖东岸有个叫做一之鸟居码头的小停船处,现在叫做元箱根港,已经修建得很有规模了。但是在大正当时,就只有一道这么细、宽不到一米的木板码头,突出在水面上而已,简陋的程度几乎无法叫做码头。 “再加上这里素来被称为赛之河原(注:“赛之河原”这个名词在日本有特殊涵义。传说比父母早死的孩子,就会来到通往灵界“三途川”的河岸“赛之河原”,在此接受无止尽堆叠石头的酷刑,以惩罚他们因早逝没有孝顺父母的不孝行为。),好像随时有幽魂出现般的阴森,路旁散立着一尊一尊地藏菩萨,感觉很不舒服,所以这里也被叫作赛之河原码头。不过大家都不喜欢这个名称,平时没有这样叫。当天晚上,竟然有军舰要从这赛之河原入港,因为有两个师团要登陆,所以才叫饭店尽量多准备房间。 “我想那应该是陆军吧,当时军队的命令是绝对不能违抗的,所以前辈们慌慌张张地做好准备,披上蓑衣、撑起油纸伞冒雨出去了。出门的时候大家都还没睡醒,安安静静地出门,不过慢慢被冰冷的雨滴打醒,大家的意识慢慢恢复正常,纷纷说,刚刚一定是被狐狸精迷住了。 “为什么会这么说呢,有几个理由:当时外面下着激烈的暴风雨,天空亮着一道一道的闪电,雷声隆隆作响;那一带没什么风,可是当时惊人的豪雨和暴风,就好像台风来袭一样,气温也降得很低。而且时间是半夜两点多,怎么会有两个师团到这种深山里来呢?如果说这里是战场也就罢了,但这可是箱根的深山里,用一般常识怎么想都知道不合理。就算要来,也应该在更早一点的时间来,选择天气比较好的时候吧?但他们却偏偏选了这么一个坏天气,而且还挑在晚上,军队怎么会在这时候来呢? “姑且不管这些,这可是芦之湖啊,这里怎么会有军舰呢?现在当然有游览用的大型帆船,湖上也有几艘大船,但是大正当时的芦之湖,只有几艘木造的日式轻舟,和小小几艘附屋顶的客船而已。再加上选的地点又这么阴森,是元箱根的赛之河原哪,如果是箱根町也就罢了。箱根町从江户时代起就是驿站,除了对外开放,民宅的数目也不少,可是元箱根这个地方根本没有什么人住。虽然说那是一座码头,但构造极为简陋,现在竟然有大型军舰要停靠在这种地方,而且还有两个师团的军队要登陆,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啊。 “但是,既然已经出门那也不能回头了,而且富士屋汽车派的车也陆续到达,大家心想,就当作被骗也好,还是去一趟吧,于是便上了车,循着前一年才刚刚开通的国道一号线,朝着芦之湖驶去。当时连马路都还没有完全铺设好,但是在看得到芦之湖的时候,大家就开始觉得,哎呀,这可真是奇怪了。” “为什么呢?”我问。 “因为箱根町那附近竟然是一片漆黑。虽说是那么久之前,但是当时箱根町已经有民宅的聚落,可是家家户户好像都熄了灯。在暴风雨夜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就连自己的鼻子被人揪住都可能辨识不出对方的脸,那个夜晚就是如此漆黑,所以那时候司机开车也开得相当辛苦,连前面那辆车的尾灯都看不太到。浓雾和大雨让人看不清周围的一切,可是至少应该能模糊看见镇上的灯光,照理来说在这里应该可以看得见才对,但是却什么都没看到,箱根町那个方向只有一片黑暗。” “哦……” “不仅如此,据说,旁边的芦之湖整体泛着微光。” “咦,怎么会这样呢?”我惊讶地问道。 “不知道。总之,整个芦之湖都发出微微的亮光。那光景实在很可怕,因为湖的面积那么大。而竟然整个湖都在雾中泛着光呢。” “那的确很吓人。”我说。 “大家心里都以为,说不定湖里的怪物就要跑出来了呢。” “啊……” “可是,一到湖边,那光线就忽然消失了。” “哦?” “他们终于下车到了芦之湖畔,那时候周围是一片大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豪雨的关系,让空气突然冷却,原因也不是很清楚。总之水面上也是一片浓雾,完全看不清楚水面上的东西,连十米前的东西都完全看不见,也分不清楚一之鸟居码头在哪里,而且四周又是一片黑暗,一不小心就可能会迷路。” “哦。” “但是谁叫军方下了命令,大家还是慢慢走到赛之河原去,把车子排成一列停着,大家就这么在暴雨之中静静等候。那实在叫人害怕,毕竟是这样的地方吧。周围只听到雨水打在熊笹(译:日本常见一种叶较宽大的箬竹,据说约六十年才结实一次,为熊喜爱吃的食物之一。)上的声音,那声音很响亮,所以人要说话也得很大声才听得到。” “嗯。” “然而,周围却一点动静都没有。等了好久,湖上都没有发生什么事。雷声照样震天价响,雨势也越来越大,大家的忍耐慢慢到了极限。我刚刚说过,这座鸟居码头相当小,所以大家的慢慢开始胡思乱想。这种山里的湖怎么可能会有军舰来呢?就算来了,也不会停在这么小的码头啊!说着说着,甚至有人笑了出来,大家甚至开始讨论,差不多该回去了吧。正当大家打算准备回家时,听到了水的声音,一眨眼的光景,大约和我们饭店餐厅那栋建筑一般大小的巨大军舰,悄然无声地出现在雾里。” “真的……出现了吗?”我忍不住问。 “出现了!出现了一艘以前从没见过、大得吓人的军舰,圆形窗户在灰色船身上横向排成一列。透过这些窗子,还能看到许多人的脸,船首立着一面画着双头鹰家徽的白色旗帜,船身上也有这个家徽。” “哦!”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罗曼诺夫皇太子的军舰,从黄泉之国驶回赛之河原了。” “啊……” “到了码头之后,舱口打开了,军人们纷纷从里面走下船。” “是日本的军人吗?”我继续问。 “不,是俄罗斯军人。但不只是俄罗斯军人,日本军人也为数不少。因为天气冷,大家都穿着长外套还有皮制军靴。俄罗斯军人里有很多人都受了伤,也有不少人身上缠满了绷带,看起来连走路都显得很吃力。” “嗯……那饭店的人一定很惊讶吧?”我问村木。 “那当然,简直吓到脚软站不住了……总之,饭店员工连忙替军人们拿行李,提着灯走在前面,引导他们往车子的方向走去,开车带他们到这家饭店来。啊,照片好像找到了。” 村木抬起头来,看着入口的方向说道。和村木一样系着蝴蝶领结的年轻饭店员工,拿着一副画框快步往这里走来。我紧张得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真的会有这种事吗?那张照片上,真的拍到了军舰吗? 第四章 我抑制住胸口的悸动,探头望了望照片,那张照片不太大。我睁大眼睛仔细瞧。照片大概比六英寸照片稍微大一些,但又比十英寸小一点,这样大小的东西挂在接近天花板的高处应该不太醒目吧。照片当然是黑白的,像一般旧照片一样,稍微泛黄变色。相框也很旧,刻有细腻的雕刻,感觉光是这个相框本身就很值钱。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接着我叹了一口气。的确,照片上有一艘大船。我用眼角余光看了一下御手洗,他也面色严肃地看着照片。 这是一张非常不可思议的照片。白色雾霭中,整体的风景既暗沉又模糊。一座又小又粗陋的木制码头另一头,隐约有一艘看似亮灰色的军舰停在那里。是因为雾太浓的关系,让军舰看起来若有似无。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屏风,或者大型招牌上的图案一样。但即使如此,这艘船本身就像一个巨大的亡灵,船首也确实立着一面画有双头鹰家徽的白色旗帜。 如同村木的说明,从前的船只常有的圆型窗户,一个个地排成一横列。其中有几个拉上了白色窗帘,感觉里面应该是挺舒适的船室。 舱口是开着的,从舱口出来的军人列队走上前方的码头,队伍向前延伸至前方的路。码头很狭窄,所以只能排成一列。再往前面,可以看到左手提着写有富士屋的提灯、撑着同样写有富士屋的油纸伞、身上披着蓑衣的人,看来像是饭店员工。这些人的身影,也仿佛是奇异的照明器具一样地发出亮光,所有的一切看来都像亡灵、或者是梦中的光景。 “这张照片是谁拍的?”御手洗指着这张宛如幻想画般的照片问道。 “不知道,没有听说过。可能是某位军人拍的吧。”村木说着。我点点头,视线再次回到照片上。仔细盯着这张照片,看着看着便出了神。总觉得越看越有味道,称得上是相当具有魅力的作品。 我突然想到,所谓的念力照片(注:日文原文为“念写”,类似英文thoughtography的概念,指的是用念力将脑中影像复制在纸张或照片,是一种超能力的展现,成果也算是一种灵异照片。文献记载中有好几次成功的纪录,但目前都还无法用科学解释原因。),说不定显示出的就是这种光景。照片中的每一个物体都是实际存在的,但是这些东西集合在一起之后的样子,却又是现实中不可能出现的状况。老旧的俄罗斯军舰、芦之湖、俄罗斯白军士兵、日本陆军,还有披着蓑衣的大正时期饭店员工,这些元素在深夜的暴雨中聚集,这完全就是一张超现实主义的作品。构图强烈而敏锐地向多少具备一些艺术涵养的看客表达出了自己的意念。这虽然不是艺术作品,但我却觉得相当接近。而且随着岁月的累积,照片里的艺术成分又更加重了不少。 “当时打了闪光灯吧?”御手洗问道。 “有的,很可能是用早期那种很夸张的、燃烧镁粉的闪光灯。” “在这么大的雨里竟然还点得起来,真是不简单。”我说着。 “就是啊,照这样看来,很可能不是外行人拍的。” “仔细看看,连雨痕都拍到了,还可以看到雨滴和雾的粒子在发光。而且也看得出军人的衣服湿透了的样子。”我又说。 “没错,通常雨水是不太容易拍到,况且时间是在晚上,还是用旧式的照相机拍的。这种条件下都还拍得出来,可见得雨势一定很强。”村木继续说着。 “您刚刚说,您本身并不相信有这种事,是吗?”御手洗问村木。 “对。” “那是什么意思呢?您觉得这张照片里有玄机,是这个意思吗?” “嗯……也可以这么说……应该是吧。”村木说得吞吞吐吐的,我猜他自己也不一定清楚吧。我很能体会他的心情。 “我总觉得这艘船很不真实,像假的一样。”我试着说了自己的猜测,因为我猜村木可能也这么想。 “看起来真的很像是纸糊的,不,别说纸糊的了,简直就像是屏风,或者是招牌上的图案一样。” 但是村木却提出反驳:“是吗?但这可能是因为当时那么黑,又是在雨中,而且是打了闪光灯后拍的关系吧。像这些边缘的地方没有打到光,所以只有被光线照到的船身正中央而发出微光。这样就可以知道,军舰的确是立体的。在窗户里面……你看,就是这里,可以看到有人在窗子里。所以这不是招牌,也不是图画。” “嗯……也对,而且还有饭店的人在场。”我也转而附和他。 “是啊,毕竟我们饭店的员工没有必要联合起来说这种谎啊。”村木说道。 “就是啊,犯不着特地搞这种把戏的……” “是的,完全没有必要做这种事。而且,我们的老前辈里,甚至还有人当时进过这艘船。” “什么!”我可吃惊了。 “没错,日本军人要求他把行李拿出来,所以才进去的。他进去拿了一个装衣服的箱子。据说,船里的装潢相当豪华呢,里面有藤制的床和沙发、窗上挂着蕾丝装饰的窗帘,也有桌子,墙壁上贴着漂亮的壁纸,还装饰着裱框的绘画。” “哦!” “你刚刚说,装衣服的箱子?”御手洗追问。 “是的,听说放在床底下。船上好像也有女性。”村木回答。 “有女性?”这次换我问了。 “是哪一位呢?照片里有拍到吗?” “有的,我想,应该是这个人吧。”村木所指的位置,有一个身高特别矮的人正在走路。他穿着俄罗斯军人的长外套,又被旁边的人挡住看不清楚,所以不太容易发现。从外套下露出的脚,就只有他一个人没有穿军靴。仔细看看头部,好像用围巾盖着、个子相当娇小。照片本身就小,在这么多人中的其中一个,凭我的观察实在注意不到这个细节。 “的确像是女性呢。”我说着。我会这么想的另一个理由,是因为这个人影已经走下码头,走在地面上,但是只有这个人身边两侧有军人扶着。这就表示,这个人很有可能是女性。 “这个码头,确定是芦之湖没有错吗?”御手洗问道。 “是的,不会有错。其实这个问题以前也有人想过,但是这张照片上虽然看不出来,可是分析过底片上银的成分之后,发现这个地方隐约拍到了一之鸟居。这座鸟居到现在都还存在着。” 我们仔细看了看村木所指的地方。 “在这片松树下吗?”我问。 “是的,没有错。” 军舰对面的岸上有几棵松树,最右边那棵松树的右边刚好就是军舰的前端。可是再怎么凝神细看,我觉得那里都只有一片黑,什么也没看到。 “那么,你为什么不相信呢?”听到御手洗说话的声音,我这才从照片上抬起头来。 “这个……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村木说着,脸上的表情很是困惑。 “我也想不到什么明确的理由。我想这艘船应该是真的,而且还有员工进过船里,那位前辈似乎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可是,这些事实在太不切实际了。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再怎么想,也无法相信啊。”说完,他抬起头来望着御手洗的脸,似乎在期待着他的判断。 御手洗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终于,他轻声地开了口:“既然如此,就相信了又何妨?” “啊?”经理有些惊讶。 “那个上过船的人说,这艘船确实是用金属做成的吗?”御手洗问。 “他的确是这么说的,因为他用自己的手摸过了。” “也就是说,不可能是用三合板或者纸张做成的。” “是的,不可能。” “船里的房间也是真的。” “没错。” “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进去,亲手摸了船体,确认真的是金属。也真的有房间存在,又拍成了这么一张照片。那这当然是真的了。”御手洗很干脆地说。 “哦……”村木回应的声音听来还不太能坦然接受。 “不管有多么难以置信,实际上它就是发生了。”御手洗自信满满地说着。村木陷入了沉默。 “但是,芦之湖周边没有建造钢铁船只的造船厂吧?”御手洗接着问。 “当然没有,在大正时代,这附近都还保留着江户时代的样子。大规模的工厂就连这个时代都还没有出现。”村木很肯定地回答。 “驶入江户时代的近代军舰吗?”御手洗一边笑、一边问道。 “一点也没错。” “如果是在横须贺等其他造船厂建造后,再经由陆路运到芦之湖来,那住在附近的居民不可能事前不知道……”御手洗说着。 “没错,而且更基本的前提是,当时根本没有那么宽的道路。国道一号线在前一年才开通,还没有铺柏油、又非常狭窄。载着一艘军舰的大卡车要从山脚下开上来,这实在不太可能。” “就算是这个时代也不太可能吧?那条国道真的很窄呢。”我回想着从宫之下车站到饭店的那条路,这么说着,“尤其是转弯的时候,一定会开到对面车道去的……” “在大正时代当时根本没有那么大的卡车啊。”御手洗说。 “而且,要是军部真的这么做,全日本一定都会知道的。”我说完,御手洗也点点头。 “嗯。通往这里的每条路上都挤满了人,一定会引起很大骚动的。” “就是啊,每个转角都需要有交通警察停下对面车道的车,从横须贺开始一直这么做的话,要到这里来可能要花上好几个星期,事情也就不会发展成箱根特有的神秘怪谈了。”我说着。 “没有错,石冈。那么,假设是分成好几个部分从横须贺运来,然后在湖岸边找个地方偷偷组装……”御手洗说到一半,村木马上打断他,说:“那也应该会有目击者啊,这么大的一艘船,如果真要在湖边组装,不太可能瞒过所有耳目的。”御手洗很满意地点点头:“一点也没有错,各位。更重要的一点是,当时的日本陆军,就算是海军也好,并没有理由这么做。” “嗯。” “如果假设这是军方设计的一场大骗局,那更应该积极向外界宣传,如此才符合经济效益。因为不管怎么看,这都需要一笔庞大的预算哪。建造一艘俄罗斯军舰放在芦之湖上,再请一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大批俄罗斯军人临时演员上船,到了一之鸟居码头,让他们上岸。如果说当时的军部真的做了这种媲美拍电影的行为,要是不让大家知道,就没有意义了啊。如果不希望被看到,那为什么还要做这些事呢?” “是的,何况当时被下了严厉的封口令。”村木说着。 御手洗则高兴地笑着说:“换作是我,一定会挑个大好晴天的白天,到达箱根町的码头!”御手洗的表情就是他在遇到无可挑剔的谜题时,经常露出的表情。 “别说现在了,大正当时要到哪里去找那么多俄罗斯人呢,那可是战时呢!”御手洗面对着我们说。 “这些军人们,后来住进了这间饭店吗?”御手洗问村木。 “是的。”村木回答。 “所以说,这张照片里拍到的,就是他们正要前往饭店的时候。饭店里竟然容纳得下所有人?” “我想位阶比较低的人,应该在一间房间里同时住了好几个吧。但是,我们查看了当时的住宿纪录,从大正八年的夏天到秋天的住宿纪录上,一个俄罗斯人的名字都没有。” “哦?那这些人们都是些幽灵啰?”御手洗孩子气地说着。 “没有错,简直就像幽灵一样。因为调查后才知道,之后饭店员工完全被禁止和军人们接触,由低阶士兵来代替男侍者工作。员工们只是依照军方指示,将各种东西准备好交给他们而已。像是毛巾、餐点、拖鞋等等,啊、还有医生。” “你说医生……”御手洗说。 “是的,因为受伤的人很多的缘故吧。之后,员工就被下了严厉的封口令。俄罗斯军人和日本陆军军人住在饭店里这件事,绝对不可对外人说起,规定的相当严格。” “啊……” “所以这件事,后来才会成为夏天夜里的怪谈。” “你刚刚说过,这艘军舰自从那天夜晚以后,就没有人看过了是吗?”御手洗问道。 “当然。在那之后和以前,都没有看过。除了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以外,可以说是踪影皆无。不只这样,这天晚上以后,看过的人都消失了。” “咦?那是什么意思?”我问。 “嗯,首先是陆军的人。我听说,这一天是八月三十号,据说在八月三十号,不管是小田原的军管区、神奈川、东京,都没有人到箱根去过。听说从那之后,在半夜的芦之湖看过俄罗斯军舰的员工一个都不见了。” “这是因为封口令的关系吗?”我又问。 “是的,很有可能。当时连这张照片都还没有出现。也就是说,彻头彻尾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就好像大正八年的夏天,没发生过这个事件一样。”村木说。 我顿时陷入困惑:“没有发生过?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是被下了严厉的封口令吧。所以,如果没有这张照片的出现,真相就会永远藏在黑暗之中吧。”村木说着。 “这我知道,但是这样一来,就真的莫名奇妙了。这一定是透过精巧的手法办到的,你说是不是?但是军方却特地下了封口令隐藏起这个精巧手法?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大费周章地耍这些花招呢?”我说。 “因为那不是花招啊。”御手洗一派轻松地说。 “不是花招?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军舰真的到芦之湖来了。”御手洗若无其事地说着。 “你在开我玩笑吗?对吧?” 这是他一贯的手法,但是御手洗心里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摆出认真的脸大大方方地说:“不,我是认真的啊,石冈。我觉得俄罗斯军舰真的到这里来过了,但这是跟国家利益有关的重大军事机密,所以陆军对所有相关人员都下了严厉的封口令。” “是的,就是这样。”村木说。 “这张照片,是在太平洋战争战败后过了二十年后才出现,那时候已经没有军队,也不怕被处罚,所以终于有人敢说的确有这件事发生。” “那是这间饭店的老员工吗?”御手洗问。 “是的,不过大家本来就觉得那个人不太正常。” “那也难怪啊。”我说。 “可是,主张自己看过的人却意外的多,就一个晚上、而且是在暴雨的深夜里。从那以后我们就偶尔听说,这附近到处都有人说在芦之湖看到俄罗斯军舰,之后还听说有幽灵汽车之类的话,后来慢慢演变成大家所知的怪谈。” “这张照片怎么来的?”我问。 “你是问,饭店怎么拿到这张照片的吗?我记得,应该是从横滨那里匿名寄来的。我是这么听说的,而且是和底片一起寄来的。” “是不是仓持平八这个人寄来的呢?”御手洗问。 “这个嘛,我听说是匿名寄来的。”村木回答。 “那张照片是什么时候寄来的?”我问。 “应该是在战后二十年左右,突然送来了这么一张照片,当时可能谁也没有把这张照片当一回事,所以请附近照相馆的人保管着吧。” “这艘军舰的形状很奇怪呢。”御手洗仔细盯着照片说着。 “哪里奇怪呢?” “通常军舰的舱口不会在船腹的地方吧。门的位置在窗户旁边,这种结构真的很奇怪。” “嗯,所以也有人说,那是艘海底军舰。” “海底军舰?” “是的,是艘大型的潜水艇。以前好像有这种海洋冒险小说,可能是大型潜水艇,潜到水底,从旅顺或者海参崴附近来的。” “就算能潜过日本海,之后要怎么进入芦之湖呢?”御手洗说。 “难道说挖个从日本海通到芦之湖的地底隧道吗?”村木笑着。 “啊,听了真是令人兴奋呢。不过,应该不可能挖隧道吧。”经理苦笑着继续说,“我小时候最喜欢看科幻小说。但是我高中的时候,有一部叫做摩斯拉的科幻电影(注:摩斯拉是日本东宝怪兽电影系列中创造的巨蛾型生物,英文名称是“mothra”,是由蛾(moth)以及母亲(mother)两字所构成,所以摩斯拉是象征母性的怪兽,诞生于一九六一年《别册周刊朝日》杂志,后改编成电影。与哥斯拉、卡美拉齐名。)……” “啊,有、有、有!”我不自觉地附和。当时我还是个小学生。 “在那部电影里,摩斯拉幼虫从婴儿岛游过太平洋朝向日本列岛时,不是受到自卫队的喷射机攻击,消失在海中吗?正觉得奇怪,它们突然出现在小河内水坝的湖水里啊。” “啊,没错、没错!”小时候我也很喜欢那部电影。电影中出现了一个地点不明的南方小岛,在那里有几个很明显是日本人把身体涂黑的黑人们住着,他们跳着看似经过严格特训的豪华花俏舞蹈,这时候山上那些不知道为什么形状长得像鸡蛋一样的巨大虫卵,蛋壳应声破裂,摩斯拉幼虫便跑了出来。 “看了那部电影,我就觉得,啊,原来还有这种可能啊。既然如此,芦之湖当然可能出现海底军舰,我觉得,这似乎也不是不能相信。如果是这样,事件前后没有人目击,也说得通了,因为军舰潜在水底啊……” “舱口前有人站着呢。”御手洗似乎觉得这些话很无聊,打断了我们的对话,说,“这里好像不是码头上。是码头的另一头,应该是水面上吧?但是还是有人站在这里。而且这个人的背后,可以看到一根细木棒。” “嗯。”村木也同意。他接着说:“我想在码头和军舰之间可能有一艘木造小船吧,这根棒子应该就是船桨。前面的这些人,大家都是经过这艘木造小船,再走上码头的吧?” “也就是说,先从军舰的舱口下到木造小船上,然后再到这里的码头上吗?”御手洗问道。 “是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村木说。的确,军舰大可直接开到码头旁边。 御手洗再次认真地看着照片,说着:“军舰有发出什么声音吗?” “啊?声音吗?” “对。引擎的声音,或者是汽笛?” 村木从照片上抬起头来,望了一会儿天空,接着又低下头,说道:“我倒是没有听过关于声音的事。可能是雨声,或者雷声太大的关系吧。” “也就是说,至少没有太大的声响是吗?”御手洗再次确认。 “我想是的。”村木说。 “这艘军舰还有一些奇怪的地方。”御手洗看着照片说。 “哪些地方呢?” “军舰上一个炮口都没有。” 村木贴近了脸,盯着照片瞧。“啊,你这么一说,还真的没有呢。”他点点头,“对哦,还是说可能在后面呢?这张照片没有拍到后面的甲板啊。” “大炮只放在后面的军舰吗?我可没听说过。而且这艘军舰的舰桥,也就是操纵室的位置特别向前突出。” “因为是以前的军舰吗?”我这么说。御手洗于是稍微将视线离开了照片,猛然躺进沙发的靠背。他盯着我说:“以前的军舰吗?可是石冈啊,这艘军舰到底为什么要到箱根来呢?” 经他这么一问,我想了想,这么告诉他:“应该是被革命军屠杀的俄罗斯皇帝灵魂,回到这个挂心的饭店吧?” 但是御手洗反驳我说:“可是,石冈,这里没有皇帝啊。这张照片里没有拍到皇帝,根据当时相关人所叙述的话,也完全没有提到皇帝。” 我一听,也觉得有道理,但是我并没有什么想法,只是说了声“嗯……”并若有所思地把双手交叉在胸前。 第五章 我们从箱根回到马车道的隔天。天气原本应该一如往常的闷热,因为半夜突然下起的一场雨,让这个上午稍微凉快了一些。突然间电话铃响。御手洗正陷入沉思,认真到没有听到电话铃声。 “喂。”我接了电话,对方用稍带外国口音的日文开朗地回应着。由于说话的语气相当独特,我一时之间猜不出这声音到底是属于哪个认识的人。 “是石冈先生吗?”对方说。 “是,我是。请问……” “我是玲王奈。” “啊,是玲王奈小姐,最、最近还好吗?”我相当紧张地回答。一边说、一边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御手洗。 御手洗或许是从我声音里察觉了状况,他露出很明显的惊讶表情,拼命地挥了几下手,这个动作的意思是:“万一对方要我听电话,就说我不在。”每当遇到不想接的电话时,御手洗经常会这么做,所以我也习惯了,但对方是玲王奈,我可没有把握能演得好这场戏啊。 “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是,是的,我很好。”我回答。 “玲王奈小姐,你呢?” “我也很好。御手洗先生呢?” “他刚好出去一下。” “现在我这里是傍晚六点多,所以,你们那边是早上十点多吧?” “是的,没有错。” “他这么早就出门啦?” “是啊,有点事。” “嗯……可是,我怎么听到哐啷哐啷的声音?” “是……吗?”御手洗蹑着脚尖,正想离开房间,但是可能因为太过焦急,一不小心脚就撞到了桌角。 “你家有狗吗?” “啊?对……对啊,附近的狗刚好过来玩……”我一说,玲王奈就叹了一口气道:“石冈先生你也真辛苦呢,还得照顾狗吃饭什么的,对吧?算了,你跟那只大型犬说一声,关于那位安娜-安德森-马纳汉女士,我又知道了一些事,所以我才会打这通电话通知两位的,我的信应该已经寄到了吧?” “是的,已经收到了。”我说。 “他们以前在夏洛茨维尔的家,现在已经被别人买走了,听说现在变得很漂亮。马纳汉夫妇住在这里的时候,房子状况好像很糟糕,甚至和邻居因此打官司呢。” “打官司?” “对。” “什么样的官司呢?” “要求马纳汉夫妇整理院子和家里内部的官司,因为环境很脏乱,而且完全都不愿意改善,邻居才想用法律途径来强制他们打扫。” “有多脏乱呢?” “首先有粪便公害,他们家最多养过二十多只狗、五十只猫呢。” “啊!” “所以宠物粪便的问题相当严重,可是这对夫妇完全都不打扫,房子里到处都是动物的粪便,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散发出来的恶臭一直弥漫到邻近地区。邻居说,这已经严重妨碍了大家原本舒适的生活。” “但是住在这里面的夫妇,叫做马纳汉是吗?他们屋里的臭味应该更严重吧?” “是啊,听曾经进去屋里的人说,里面脏乱得让人一分钟都不能忍耐,简直快要吐出来了。猫就直接排泄在地毯上,要是不戴氧气面罩根本没办法进去呢。” “什么!” “要是不敢用卫生纸一把抓起宠物的粪便,根本没有养动物的资格,你不觉得吗?”玲王奈很愤慨地说。 “就……就是说啊。”我也不自觉地跟着附和起来。 “而且动物死了之后,安娜就会用家里的暖炉把它们火葬,这又带来严重的恶臭,所以附近的人就去跟卫生机关投诉了。” “还有这种事啊。” “可是这场官司后来也不了了之。马纳汉先生被逮捕,好像也进了监狱服刑。” “还是没有改善吗?” “好像没有。原本这栋屋子有个管家,但是安娜一到这个家不久,管家就过世了。之后屋外就杂草丛生,从马路上根本看不见房子,简直像丛林一样,里面还藏着动物。” “难道邻居不会打电话来抱怨吗?” “听说他们早就把电话拆掉了。” “啊?那他们就过着没有电话的生活啊?” “这根本就是疯了嘛。”我实在无法理解。 “嗯,完全就是个神经病。那位马纳汉太太在欧洲和美国都陆续住过几间精神疗养院,一直不断重复着住院、出院的过程。” “哦,那她真的是个神经病啰。” “还有官司。听说她一直在打官司。” “哦,什么官司呢?”难道在欧洲也因为猫狗的粪便公害被告吗? “这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她从几十年前就一直在欧洲打官司,所以算算从战前就开始了吧。之后她的人生就不断来回在精神疗养院和法院。” “哦……所以她在欧洲的家里也养了很多猫狗啰……” “好像是吧。” “所以才会一直打官司……” “嗯,可能是……” 她到底过着什么样的人生呢?或许,真的该冠上悲惨两字吧? “可是,派报或者送信到她家的邮差,应该也很头痛吧?”我问。 “她家没有订报纸,听说邮差都把邮件放到塑胶袋里,再塞进铁丝网里。这些塑胶袋越积越多,一个一个排在铁丝网里面。” “所以说,这对夫妇都没有看信啰?” “大概吧。他们可能觉得,反正都是邻居寄来的抗议信。另外,他们家里的锅炉坏掉了,但是就这样放着不管好几年。安娜说,要是让家里变暖和就会繁殖细菌,连冬天都开着窗户,所以家里一到冬天就冷得要死。” “哦。”听起来越来越不像是人过的生活。 “他们已经成为附近知名的疯狂夫妇,开的车也是即将报废的破铜烂铁。车里的脏乱当然也可以想象,都是残留的宠物食品和卫生纸。每当这对夫妇开着这辆载满动物的车出门,大家就会纷纷走避。” “真的吗?”这是当然,要是我也一定会逃走吧。但是日本那个叫仓持的老人,到底想对这个脑袋有问题的妇人说什么呢?照这个状况看来,就算真的替他传了话,可能也没什么意义吧。来自一个日本人微不足道的谢罪,我实在不觉得过着这种生活的马纳汉太太会了解其中的意义。她本来就是个精神状况不正常的人,不可能听得懂传话的内容吧。 “所以这对夫妇过世后,房子由不动产公司接管,他们花了不少钱把房子内外都整理了一遍。地毯当然全部都丢掉、重涂油漆、粉刷墙壁、屋顶重做防水工程、打磨地板等等,重新整顿了一番。院子也请了园艺师来,重新植草坪、种花……他们养的一大批猫都送给别人了,但是猫的气味过了很久都没有消掉。” “嗯,可以想象。”猫尿的气味是相当难以消除的,这一点我也有过经验。 “可是,听说他家却有数量惊人的书,大概一万本左右吧。几乎都是历史类的书,还有一些博物馆之类的历史资料。马纳汉先生的全名,好像叫做约翰-依考特-马纳汉……” “约翰-依考特-马纳汉先生?” “嗯,这个人以前好像是历史老师,是位学者,他还是哈佛大学研究所毕业的,拿了历史博士学位呢。听说也曾经在大学里执过教鞭。” “哦,这种背景的人,后来竟然会……” “对啊,好像是和安娜结婚之后才变奇怪的。明明是个高级知识分子,却对太太言听计从。总之,因为他是位学者,所以家里藏书很多,家里的书多到可以一直堆到玄关门口。而且听说马纳汉先生以前是个小有财力的资产家,他父亲从前在维吉尼亚的土地投机买卖上赚了一笔,所以他从小就生长在富裕的家庭,既是独生子,成绩又优秀。他家后面有栋公寓,夫妇俩就是靠经营公寓维生的。” “哦。” “所以说,如果动物的味道太严重,或者冬天太冷的时候,他们夫妇就会到那栋公寓避难。” “哦,会这么严重啊?”我心想,这对夫妇不顾邻居的困扰,却放着味道的来源不管,自己逃跑,实在有点过分。 “到了晚年,他们夫妇被视为怪人,所以附近的人都不敢靠近他们。尤其是马纳汉太太,大家都很讨厌她。” “也难怪会被讨厌啊。”我说。 “安娜动不动就生气,只要遇到不顺心的事,就经常对她先生破口大骂,把气出到他身上,她骂人的声音连邻居都听得到。先生说的话,她完全不听。比方说在家里要她脱下帽子,她如果说了不要,话一出口就绝对不肯让步。” “哎呀……”我忍不住感叹,因为我非常可以感受她先生的心情。 “她是素食主义者,只吃蔬菜,但是她一旦决定要去哪一间饭店吃饭,就非得去那间餐厅不可。” “唉……” “可是,她好像总认为有人会在自己的食物里下毒,每次都只吃一点点。” “啊?” “而且,她晚上几乎不睡觉,一整个晚上都在寝室里走来走去。” 这么神经兮兮的人还会破口大骂,那真是受不了。要是我,一定没办法跟这样的人一起住,马纳汉先生的耐性实在让我佩服。跟他比起来,御手洗还算好的。马纳汉先生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忍受到这种地步呢?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吗? “听起来真是一团糟……”我说。 “根本就是糟得吓死人。虽然不知道她以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是,她好像对这个社会有着满腔愤怒。她谁都不相信,世界上所有人都让她生气,仿佛是为了复仇而生的。” “哦……”她到底要对什么复仇呢? “有一次,曾经有人听她说过,她想对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吐口水。” “哦?” “但是这位太太完全不做家事,像是打扫那些,碰都不碰。她先生这么照顾她,对她牺牲奉献的程度连旁人看了都很不忍心。然而马纳汉太太不只是对她先生,还经常对身边的人胡言乱语,不管对方是谁。我看她不只是头脑不清楚,其实根本就是疯了。” “什么样的胡言乱语呢?她都说了些什么……”认真听着的我总觉得这件事似乎离我不太远。现在虽然还没有那么严重,但是我总觉得刚刚听的就是御手洗晚年光景的描写,不由得打从心里担心起来。 “她经常很霸道地说,我可是公主呢!我是世界的女王!大概会说这些吧。” “啊……”我心想,这下糟了。她脑袋里的螺丝掉得七零八落,完全就是我这位同居人的同类。御手洗表面上虽然还没有那么霸道,但是不讲理的地方倒是完全一样。 “但是从这个人的外表或者气质,嗯,我这样说可能不太好,可是真的一点都不像个公主,该怎么说呢……就好像个会法术的巫婆一样……” “我可以了解。” 可能听出了我说话声音里有着感同身受的体会,玲王奈呵呵地笑了。“大家都这么说。所以应该是她自己的幻想吧,自以为是世界的女王。” “精神疗养院里面经常有这种人呢,不过,偶尔外面的社会也会有吧……”说着,我不知怎么地难过了起来。 “你身边也有这种人吗?总之,附近的人好像都觉得很害怕,不敢靠近她家。” “我想也是吧。”我幻想着一个戴着黑色头巾、杵着长拐杖,一个人驼着背过着窘困的生活,个子小、又爱闹别扭的巫婆。整张脸上只有一颗大鼻子、说话声音嘶哑,回到森林里那个既小又脏的家里,在恶臭满溢的的厨房里煮着整锅蜥蜴和蛇的尸体。 “他们两个都不常在家里?” “那当然啦,垃圾堆得这么多,当然住不下去。”说着,玲王奈稍微笑了笑。 “他们好像一直在美国各地旅行,回到家的时候经常去镇上的乡村俱乐部,几乎都不在家。但是马纳汉先生因为以前是历史老师,又是位博士,所以可能跟住在他公寓里的人也有点来往吧。但是这对夫妇都过世之后,住在附近直接和两人有过来往的人也都死了,关于这对夫妇的事,这个镇上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是吗?不过,玲王奈小姐,您调查得还真仔细呢!” “我请了侦探啊。有一位太太曾经和安娜女士来往,这位太太说了关于安娜的一些事,由她女儿记了下来。根据她女儿的记录,安娜自称自己生于一九零一年。安娜曾经和这位太太仔细谈过话,说自己是一九零一年六月五日生的,出生于欧洲,她是在一九六八年,也就是六十七岁时搬到夏洛茨维尔的,同年跟约翰-马纳汉先生结婚。” “哦,所以她在六十七岁的时候才结婚的吗?”我着实吓了一大跳。 “没错。” “哇,那是恋爱结婚吗?” “听说马纳汉先生相当深爱、也尊敬着安娜。不管安娜的态度如何,周围的人还是能感受到她先生对她的好,所以应该是恋爱吧?虽然我觉得也有可能是因为签证的关系。她是欧洲人,所以不能在美国定居吧?我猜她因为没有美国公民权,所以才跟马纳汉先生结婚的吧。” “原来如此。”六十几岁都还能结婚,那么我应该还有希望吧。 “我觉得他是为了安娜而结婚的。”玲王奈说。 “他们两个人在那之前都是单身吗?” “好像是。马纳汉先生从年轻的时候好像就对女人没什么兴趣,他好像比安娜年纪轻,只是晚年一样过得很惨。” 我觉得浑身发毛,这好像是我自己的晚年写照。 “安娜在一九八四年六月十八号,下葬于德国的泽恩-泽布鲁克(seeon-seebruck)墓地,这里的泽恩城和俄罗斯贵族颇有渊源。要葬在这里是安娜的遗言,据说马纳汉先生为此相当努力。他不顾前贵族们的强烈反对,半强迫地将安娜埋葬在了这里。 “之后,马纳汉先生回到美国,太多的打击让他几乎变成一个废人,他离开两人共同生活的家,一直住在公寓,后来糖尿病恶化、又陆续中风了几次,整个身形都变了。从前的邻居来拜访,或者在他住院后去探望,他都完全认不出对方,讲话也支离破碎的,应该也是神志不清了吧。到了一九九零年的三月二十二日,没有任何人送终,就这样一个人死在医院里。” “啊,连先生也疯了吗……” “好像是。” 我听了觉得相当震惊。为了脑筋有问题的太太,拼死拼活地牺牲奉献,却落得这样的结局,这也未免太不值得了。 “反正,我现在知道的就这么多了。目前听起来,好像没什么意思。” “不会啊。这个故事蛮沉重的,不过我很感兴趣。” “御手洗先生在看了我寄过去的信以后怎么说?” “他觉得很有兴趣。”我继续说,“而且,我们这边可发现了相当有趣的事呢。”于是我把我们到箱根富士屋去的事一一告诉她。我越说,玲王奈就显得越感兴趣。 当我说完的时候,她发出近乎惊叫的叹息:“啊!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事啊!” “就是啊。”我说道。 “好美的传说哦!大正八年,一艘外国军舰在箱根芦之湖的雾里开了过来……” “是的。” “你不觉得这很浪漫吗?海底军舰耶?呵呵呵,真有意思。”玲王奈压着声音笑了一阵子。 “嗯……” “我都不知道有这种事。不过,‘在柏林发生的事’那些话,到底是指什么呢……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呢?而且,为什么会把信寄给我?御手洗先生是怎么说的?我接下来该做什么好呢?” “他什么也没说。我看他的注意力大概已经转移到其他地方去了……”说到这里,原本坐在阳台旁边桌上的御手洗,迈着大步走过来,伸出手,要我把电话给他。看样子他有意要说话了。 “石冈,先把刚刚听的那些话记下来,应该有不少字数吧。”这么命令了我之后,他便接过话筒,“喂,玲王奈,好久不见啊。”御手洗对电话说道。 “唉呀,狗狗你来接电话啦。”我隐约听到玲王奈这么说。不过因为我马上离开了电话边,接下来的对话内容就不清楚了。我只听得到御手洗的声音。 “我的想法是……”御手洗说着,“仓持平八之所以会想跟你联络,我想不是因为他老人痴呆、其中一定有什么合理的理由。” 什么原因?玲王奈应该是这么问的。 “这我还不知道。现在只知道,他说过‘在柏林的事’,能够这样特定说出地名的人,不可能不知道美国有多大。他不可能以为整个美国就像马车道町内会(注:街道居民的自治组织,抗日战争时期,是日本地方行政的末端机构,1947年在法律上被废除。)一样大。” 玲王奈又说了些什么。 “没错。我想他应该另外有朋友住在美国,毕竟也曾经是陆上自卫队会来求教的人物。可是他并没有拜托自己的朋友,而来拜托你这个素昧平生的人帮忙,所以其中一定有原因。如果这个人知道美国有多大,他就不可能把你在fm里的声音,误认为是住在隔壁家的女孩。” 御手洗沉默了一会儿。 “对,他并不是老年痴呆。由里小姐不也说过吗?他临死之前神志都还很清醒。既然我们从来没跟他见过面,可不能擅自说他的不是。” 玲王奈又说了一段话。 “嗯,没错。仓持先生之所以觉得从未见过面的你,会比他在美国的朋友更接近安娜-安德森-马纳汉,一定有什么理由。我希望你能够想出来。” “不可能想不出来,范围已经缩小很多了。第一,你在fm广播节目里说的话里,一定有什么东西让他下了这样的判断,这一点可以肯定。他不可能去看那些青少年爱看的电影杂志或者女性杂志吧?你当时在广播节目里说了些什么?” “嗯,这我也知道,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可是,比起大正八年要好多了吧?……不,不是那种事,那种破烂事忘掉就好。啊,对啊,确实意想不到的事情中可能会藏有线索,但是那种状况少之又少。应该先用正面攻击法。很可能是你当时到美国去的理由,你应该在节目里谈过这些吧?” “对了!‘花魁’!你是因为要接受‘花魁’的试镜才到美国去的吧。啊?说了试演会的状况?嗯,那场试演会是在哪里办的?有乐町的帝国饭店?是吗,好,帝国饭店……试演会上有谁出现?不知道?不会吧!” “不对,不对!我不需要知道日本女星的名字,是评审啊,而且要美国籍的评审。谁?选角导演班奈特-麦丁?嗯,还有呢?导演理查-范诺威?哦,美国来的工作人员只有这两位吗?我知道了。” 御手洗安静地沉思了一会儿。 “‘花魁’这部电影应该有原着吧?对,我说的是作家。那应该是把畅销小说改编为电影的吧?嗯,作者没有来东京,你也没有在节目里提到他的名字吗?我知道了,那么,应该就是到好莱坞之后的事了。比方说剧本的内容、故事内容、住的地方、要见的人、常帮助你的人,类似这些话题……” “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在节目里也没有说到相关的事吗?你连‘花魁’在讲什么故事都不知道?竟然这样就敢到美国去啊!这样啊,只知道一般人都大概了解的范围。嗯,反正结论就是,在节目上也只说了这种程度的知识吧。我懂了,那这两个人呢?我是说理查-范诺威和班奈特-麦丁。你在节目上提过他们吧?对,就是他们。你再仔细调查一下这两个人的事,尤其是导演。查什么?我也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到底跟什么有关系。总之,什么都好,各方面都去查一查。如果你刚刚告诉我的话没有太大差错的话,仓持先生想跟你联络的理由,很可能就在这两个美国人身上。要是知道了什么请马上跟我联络。” “啊,对,我很感兴趣。脑筋有问题的老妇人?很有意思啊,喜不喜欢?对啊,我就喜欢这种人。结婚?喂,我说小姐啊,你不是想解开谜底吗?对,幽灵军舰也不错,这我也很喜欢。但是我觉得可能不只这样,这个谜很庞大,舞台好像扩及全世界呢。” “幽灵军舰很棒啊,那真是没话说。嗯,我觉得它真的来了,不是变戏法。没错,就是这样,确实发生过不得了的事!虽然很难相信,不过是千真万确的。当时的日本直接连接着世界的舞台中心,比现在还要紧密。嗯,那当然,我是很认真的。石冈也说了跟你一模一样的话,我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 “这还不知道、还不知道啦。还没有查清楚,都已经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也无从查起啊。对、对啊,一点也没错,虽然当时的箱根已经是观光区,却还没有被商业化,跟江户时代完全一样。所以那不是什么把戏,这么做一点意义也没有。在没有人来的地方、没有任何人在的时刻,为什么要耍这种把戏呢?” “你说为什么军舰要来?嗯,到底为什么呢?没错,我现在还没办法说明。总之你先去调查我刚刚说的那些事,只要找到那些关键,说不定能找到相当惊人的真相。保证?好啊,那有什么问题。你问我为什么?因为规模太大了啊!既花钱、又需要组织能力,这不是普通的骗子能玩的把戏。好,我很期待你的结果。嗯,那晚安了。” 御手洗放回话筒,接着对我说:“石冈啊,刚刚玲王奈说的,你都记下来了吗?好,那我们就带着那些去散步吧。刚下过雨,现在应该不太热吧。” 当御手洗这么说时,大概就表示他脑中出现了新的想法。他待会儿要一边散步、一边整理自己的思绪。 第六章 那天之后,御手洗好像接到了来自国外的委托,整天都躲在房间里面对着电脑。大约过了两天以后,有天碰巧御手洗外出时,电话打来了。 “石冈先生!”我一接起就听见这凄厉的喊声。是玲王奈的声音。 “玲王奈小姐?”我惊讶地说。 “对,是我。”她回答道。 “我发现很惊人的事实了。” “惊人的事实?关于那位马纳汉太太吗?” “对,就是她,她果然不是个普通人,说她疯狂,还疯得真彻底。她以前曾经把全世界的大众媒体都玩弄在手掌心,还在德国打了三十年的官司呢。” “三十年?她被告了什么呢?” “不是的,她是原告。” “啊,真的吗?” “就是啊,你知道她打什么官司吗?” “这……这我怎么会知道呢?”我苦笑了一声。 “她打的官司,是希望被承认她是俄罗斯的阿纳斯塔西娅公主。” “啊,俄罗斯公主?” “对,俄罗斯最后的皇帝尼古拉二世,他四个公主中最小的一个。我们通常称呼她安娜塔西亚啊。” “哦,原来是安娜塔西亚啊,这……”这个名字我就有印象了。 “皇帝尼古拉二世和亚历山德拉皇后之间所生的孩子,总共有五个人,其中最小的孩子,是个叫作阿列克谢的男孩,他上面的姐姐,就是安娜塔西亚。” “我记得俄罗斯以前发生过革命吧。”我问了一个相当基本的问题。仔细想想,我对世界史并不太清楚,高中选修的是日本史,但是这一点基础知识还是有的。 “没错,所以皇帝一家人应该全都被布尔什维克党处刑了。” “也包括那个安娜塔西亚公主吗?” “当然啊!皇帝夫妇还有五个孩子全部都死了,还有随侍的女性、主治医生等等全都死了,所以不可能只有安娜塔西亚一个人活着。” “这是真实的历史吗?” “没错,之后就成立了列宁的革命政府,继续由斯大林、赫鲁晓夫执政。帝政时期的俄罗斯皇帝当时可相当不得了,被称为是欧洲最富有的皇室。因为罗曼诺夫王朝的领土可是占了全世界的六分之一呢。从欧洲到太平洋岸的日本旁边,领土非常广大。那时候的罗曼诺夫王朝,就治理着这么一大片土地哦。 皇后亚历山德拉(注:原名为德语viktoriaalixheleneluisebeatriceprinzessinvonhessenundbeirhein,嫁入俄国皇室后改为俄语名字。)这个人是从德国皇室嫁到俄罗斯皇室来的,亚历山德拉的母亲则是从英国皇室嫁进德国皇室,所以安娜塔西亚和伊莉莎白女王是有亲戚关系的。这可是相当了不起的血统呢,她一个人身上继承着英国、德国,还有俄罗斯皇室的血统,简直是贵族中的贵族。这么显赫的人,再也找不到了。” “皇帝一家是什么时候被处刑的呢?”我问道。 “一九一八年,也就是安娜塔西亚十七岁的时候。” “换算成日本的年号,是几年呢?是明治时期(注:日本年号,指公元一八六八~一九一二年间。)吗?”问话的我像是个日本老头子。 “应该是大正七年吧。” “大正七年,那么,跟那位马纳汉太太说的时间是吻合的吗?” “时间上是吻合,但也有可能是故意为了吻合而编造的,因为长相完全不一样嘛。安娜塔西亚长得很漂亮,当时可是个大明星,以前欧洲有许多皇室姐妹的图卡,作为纪念品贩卖,就像现在外面卖的明星照片一样。但是马纳汉太太长得完全不一样,她也拿出自己年轻时候的照片,大约二十几岁的时候,长得跟安娜塔西亚完全不一样。马纳汉太太的脸有棱有角、非常尖锐;但是安娜塔西亚的脸却很柔和、很可爱。马纳汉太太年轻时候虽然没有晚年那么难看,但是身材很瘦、两颊凹陷,而且眼睛又大又锐利;而安娜塔西亚的脸型却比较圆润、柔软,视线相当的温和。反正根本是两张不一样的脸,一看就知道完全不一样,就连我也看得出来。”玲王奈一个人说个不停,就好像在生气一样。 “嗯。” “而且她又是个游民,经常在动物园长凳上过夜,频繁进出精神疗养院。当时与皇室人员有亲戚关系的人,比方说公主她母亲的姐姐,或者是当时逃离俄罗斯依靠娘家丹麦皇室的皇太后,也就是安娜塔西亚的奶奶,这些有直接血缘关系的人,都陆陆续续跟她见面想验明正身。但是大家都一口咬定,她绝对不是安娜塔西亚。” “哦,是这样吗?”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完全不会说俄文啊。” “啊?那这就……” “你也觉得不可能吧。既然是俄罗斯帝国的公主,俄文当然是她的母语。可是她只会说英文和几句口音很重的德文。在出庭的时候,法官请了好几位俄文专家跟安娜-安德森女士说俄文,但她终究没有说出一句俄文。她好像听得懂俄文,但是始终都用英文或德文回答。最后才知道,她是以前失踪的波兰女工,法兰西丝卡-夏兹科斯卡。” “哦,所以她……” “没错,她完全就是个冒牌货。法兰西丝卡的哥哥证明,这就是自己的妹妹。” “所以她只是美国夏洛茨维尔的马纳汉太太啰。” “没有错,而且她还是个大骗子。她告诉新闻记者说,自己的父亲尼古拉其实还没有退位。因为处刑而被带到叶卡捷琳堡(ekaterinburg)的其实是他们家族的替身,遇到有生命危险的时候,他们总是会找来替身,这些话根本都是弥天大谎。” “这是真的吗?” “当时可是有好多人都亲眼看到真正的皇帝一家被带走,而且尼古拉二世在当时俄罗斯持续战败、国内政情不安定的时候,听从叔父尼古拉大公的建议,把皇位让给弟弟、自己退位,这已经是历史上的事实。而且从叶卡捷琳堡郊外的废矿山中挖出了一批疑似皇帝一家的遗骨,经过dna鉴定之后,证实了这的确是皇帝一家的尸体。” “嗯。”我也点点头。 “还有,安娜她很讨厌上美容院,自从和马纳汉先生一起生活以后,总是由马纳汉先生帮她剪发、染发。” “哦。”这又很像我自己的状况了,我也曾经替御手洗剪过好几次头发。 “所以这两个人死后,有安娜的遗发。因为这些头发上没有毛囊,所以一开始判断不能进行dna鉴定,但是后来发明了用线粒体鉴定的方法,就拿这些头发去试了试。而用这个方法鉴定的结果,也确定她和伊莉莎白女王并非相同血统的人。” “嗯。” “而且,沙皇一家全都被枪杀,为什么只有安娜塔西亚一个独活呢?最重要的这些部分,她并没有办法说明。她只说,自己丧失了意识、记不清楚了,说法相当暧昧。” “哦。” “再说,她要怎么从叶卡捷琳堡逃到德国呢?叶卡捷琳堡可是远在西伯利亚啊!” “她,我是说安娜太太,是在德国被发现的吗?”我问道。 “对。她是在柏林的运河被发现的,从那之后的行踪就很清楚了。一九八四年在夏洛茨维尔,以马纳汉夫人的身份去世。在德国之后,她就已经是安娜-安德森了。后来和马纳汉先生结婚,成为安娜-安德森-马纳汉太太。总之,从叶卡捷琳堡到德国这段路,只能走西伯利亚铁路,但是当时红军,也就是革命军已经控制了包括铁路等等的重要地方。安娜塔西亚在当时那么有名,所有国民都认识她的长相。这样的人想要不被革命军发现进入德国,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如果往东逃那还可以理解,怎么会往西逃呢?西边可是革命军的老巢啊,去了等于是送死嘛。那时候大家觉得皇室是人民公敌,人人得而诛之,是相当危险的状况。她的说法从头到尾都牛头不对马嘴。” “嗯……原来如此。”我总算理解了。既然是这样,安娜-安德森主张自己是安娜塔西亚,就没什么道理了。 “但是,这么容易被识破的大谎,她还真能扯呢。这么做,到底对她有什么好处呢?”我问。 “那是因为在英国银行里,有一笔所有权属于罗曼诺夫家的巨额存款。如果安娜就是安娜塔西亚,这笔钱的第一所有权就是她的,因为其他兄弟姐妹都已经死了。” “哦。” “所以听说当时在欧洲有很多女性都自称是安娜塔西亚,她应该也是这些脑筋有问题的女人之一吧。如果她真的是安娜塔西亚,一定会成为当时大众媒体的宠儿。实际上有一段时期她也经常被大众媒体追着跑,几乎成为名人,不过结果还是失败了。” “这样吗……可是,玲王奈小姐,您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我打了电话给理查-范诺威,才知道他在拍‘花魁’的时候,曾经想拍一部‘真假安娜塔西亚’的电影,以安娜-安德森为蓝本,描写本世纪妄想女性的生涯。结果虽然不了了之,但是他已经搜集了不少相关资料。” “啊,原来是这个!”听到这里,我终于听懂这些话的意思了。原来是这样啊。 “没错。那位仓持先生,可能从哪里听说了我即将要演的电影导演,同时也打算拍‘真假安娜塔西亚’吧,所以他才会要孙女跟我联络。如果我去问理查,一定可以知道马纳汉太太的联络方法。其实,理查好像希望我来演这个安娜塔西亚的角色,如果真是这样,那说不定,为了塑造角色,我自己也会见到安娜……这样一来我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替他传话了。” “原来是这样,的确有道理。” “不过如果告诉她是为了要拍“真假安娜塔西亚”,我想安娜也不会愿意见面吧。” “就是啊。” “御手洗先生呢?” “出门了。” “又出去了?” “不,这次是真的出去了。我想应该快回来了吧。” “那、我马上把从理查那里拿到的资料传真过去。不过全是德文,他看得懂德文吗?” “应该懂吧。” “晚一点我再寄国际快递过去。记得告诉御手洗先生,如果知道什么,或者是有什么问题,就打电话给我。” “我知道了。” “那,记得帮我问候他。”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第七章 玲王奈那张长篇德文的传真传了进来。要是现在应该会用电子邮件寄送吧,不过当时可能玲王奈还没有开始用电脑,所以用的是传真。 我看了当然是一头雾水,一个字也看不懂。过了不久,御手洗就回来了,我告诉他事情的经过,晚餐后他就开始埋头把这份文件译成日文。资料上写着一位欧洲女性不寻常的半生,是一篇连章回小说都比不上,波澜万丈的精采故事。 以下就是这封传真的内容。 一九二○年二月十八日深夜,一名年轻女性从柏林兰德维尔运河ndwehrkanal)的班德勒桥跳进河里,当时,柏林市警察哈蒙警察部长刚好经过,他发现跳进运河的人影和清楚的水声,马上脱下大衣,冲下河边跳入运河,救起了那个女孩。女孩已经失去了意识,警官对她施行人工呼吸时,她一点抵抗都没有。 哈蒙把她带到警察局,给了她毛毯和热饮,进行侦讯。自殺未遂属于犯罪行为,所以警察必须问清楚她的住址、姓名、年龄、职业、自殺的理由等等。但是她坚决抵抗,大声叫着:“我可没开口要你帮我!”之后就一个字也不肯说,无法继续讯问。虽然对她反抗的态度和外国口音觉得好奇,但是她本人对于到柏林来的理由、路径、自己来自哪个国家,都完全无法说明。看她的样子,并不是故意不回答,而是真的想不起来。她完全没有携带皮包等任何东西,衣服的口袋里也什么都没有,因此无从推断她的身份。 警官判断她是个精神病患,将她送到伊丽莎白医院,安置在收容贫穷女性的大房间里。但是她第二天早上被医生询问时,她只是盖着床单横躺着,完全都不回答。当时德国有五十万人的外国难民,其中精神异常的人不在少数,所以大家认为她应该也是其中之一。 在伊丽莎白医院住了六星期后,她被送到柏林市外的达尔道夫精神疗养院。诊断的结果,判断她是忧郁个性导致的精神病。因为她几乎不开口,偶尔开口,也都是极为反抗的态度,医师和护士还有医院的其他病人,都叫她“无名少女”。之后,她就被换到症状比较稳定的患者住的大房间。 当时的病历记载,身高一百五十七点五公分、体重四十九点九公斤,身体上到处都有瘀青和伤痕、已非处女,头盖骨上有几处凹陷骨折、有慢性强烈头痛。手肘上有因葡萄球菌导致的结核性发炎,迟早需要动手术治疗。她的姓名、国籍、出生地不详,年龄大约二十岁左右。 从那以后,无名少女在达尔道夫精神疗养院度过了两年半的收容生活。住院时的态度一直相当异常,她老是说自己牙痛,也让牙医拔了她好几颗门牙;额头发际的头发也连续好几天一点一点地拔掉,因此她的长相和住院时已是判若两人。 但是,住院时间一久,无名少女的心情也慢慢逐渐沉稳,她和其中一名患者克拉拉-波依泰鲁特成为好友,还告诉她自己是俄罗斯的安娜塔西亚公主。 当时欧洲有所谓的“拥护君主制最高评议会”,评议会从自达尔多夫出院的克拉拉那里听说了有关无名少女的谣传,请苏菲-布克斯哈维登男爵夫人来鉴定真假。男爵夫人到了医院,硬是掀开无名少女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脸而紧裹着的床单,观察之后,断定这个女孩并不是安娜塔西亚。 但是,帝政时代隶属于皇太后警卫队的尼古拉-舒华本上尉这个人物听说了这名无名少女,深表同情,也相信她是公主的可能性。可是他过去并没有直接谒见安娜塔西亚的经验,并没有十足把握。他四处寻找愿意成为她赞助人的贵族,终于获得在柏林拥有宽敞公寓的阿图尔-冯思-克里斯男爵的同意。 一九二二年的五月三十日,无名少女改名为安娜-安德森,搬到克里斯男爵的公寓,但是公寓的位置就在她当初跳河的运河旁边,所以她患上严重的忧郁症,健康状态也开始恶化。她的头痛越来越严重,也开始觉得视线模糊。 有一天,安娜从克里斯的公寓里消失了行踪。因为安娜发现,克里斯打着如意算盘,如果安娜真是安娜塔西亚,打算跟她骗取一笔相当高的报酬。安娜后来在柏林的动物园被人发现,她在市内到处流浪,后来甚至走投无路进了动物园在园内的长凳上睡觉。因为安娜拒绝回到克里斯的公寓,所以舒华本找到了法兰斯-葛兰伯这位历史学者家,同时也是家有资产的高级警官,让安娜借住在他家的别邸。 这座别邸的环境很好,安娜在这里住得很习惯。但是葛兰伯为了确认安娜到底是不是真的安娜塔西亚,刻意接近安娜塔西亚的母亲亚历山德拉皇后的姐姐,也就是普鲁士的艾琳王妃,请她来确认安娜的身份。他认为,艾琳王妃很有可能一眼就辨认出安娜塔西亚到底是不是自己妹妹的女儿。 但是最后还是没有结果。艾琳王妃没有表明身份,自称是葛兰伯的朋友前来验明正身,这让安娜相当生气,她跑进自己房间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脸,也拒绝和对方对话。再加上艾琳表示,她和尼古拉二世一家见面也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觉得自己并不能胜任确认的工作。 之后安娜病倒,被诊断为初期胸骨结核,住进了维斯特医院。一获得外出许可,她就会到在达尔道夫精神疗养院认识的克拉拉-波依泰鲁特家去住,有一阵子两个人感情很不错,但后来也和克拉拉失和,被赶了出去。她重复着住院、出院的生活,每次出院就彷徨在大街上,累了就找公园的长凳睡觉。 葛兰伯高级警官接获通报后,找到了跟运煤的贫民一家共同生活的安娜,带她回家静养。之后,他又委托了普鲁士的翠西莉亚前皇太子妃来确认安娜的真假,可是她一见面就一口咬定这不是安娜塔西亚。葛兰伯因此判断安娜是假公主,要她做好离开这个家的准备。 不过幸运的是,有一位博爱主义者卡尔-索南夏因博士出面帮助安娜,请求哈里妮特-冯-拉德列夫-卡以勒曼这位从俄罗斯流亡到德国的女性帮忙。 哈里妮特马上跟安娜见面,用俄文与她交谈,可是安娜虽然能听懂她的话,却完全不用俄文回答。安娜忘记了数数字的方法,也无法看时钟说出现在的时刻。 和罗曼诺夫王朝的皇太后一起逃到哥本哈根宫殿的女儿欧丽嘉公主,也就是安娜塔西亚父亲的妹妹,找到因治疗手肘疾病持续住在圣玛利亚医院的安娜,确认身份。欧丽嘉一开始觉得安娜有可能是安娜塔西亚,寄来了好几张明信片,写着“我绝对不会弃你于不顾”,但最后还是推翻了前言,公开表示, “我一坐到她的床边,就知道眼前这位女性全然是陌生人。安娜塔西亚和我之间有着极为紧密的精神羁绊,不管经过多久,这种羁绊都不可能被切断。” 血缘关系如此近的人说出这种结论,使得安娜的主张几乎失去了被人认同的可能性。 但是就在这个时期,最大的幸运降临到了安娜的身上。由于派驻柏林丹麦大使赫鲁夫-萨雷的努力,安娜获得了罗曼诺夫家的远亲洛伊希腾贝格公爵格奥尔格的好意协助。公爵住在距离慕尼黑车程一小时左右的泽恩城,安娜于是开始寄住在这座城堡里。 这座城对亡命天涯的俄罗斯贵族来说,是个相当棒的地方。一八四零年代转手到洛伊希腾贝格公爵一家手中,将庭园和家饰品相当讲究地改造为俄罗斯风格,从第一次大战前开始,这里就成为旅行当地的俄罗斯贵族们的中继点。 因此,安娜相当融入这座城的生活,很喜欢这里,即使之后在美国生活,也始终忘不了这里。她告诉当时的丈夫,晚年想要埋骨在这座城的墓地里,在她死后,丈夫忠实地遵守遗言争取让她在此下葬,却因为公爵一族的强烈反对,使他被卷入了十分棘手的麻烦之中。 一九二七年这一年,安娜善变又傲慢的态度,以及经常出面来威胁的陌生人、或者威胁信,让洛伊希腾贝格公爵家的人相当苦恼。安娜逐渐被视为洛伊希腾贝格公爵家的沉重负担,就在这时候,最糟的状况发生了。 德国的小报《柏林晚报》上报导,自称安娜塔西亚的安娜-安德森的真实身份,是一名叫做法兰西丝卡-夏兹科斯卡的波兰女工。法兰西丝卡因为精神异常,在一九二二年消失于柏林,有好几位目击者和证人,法兰西丝卡的一位哥哥确认,安娜的确是自己的妹妹。这么一来,安娜被赶出泽恩城只是时间问题了。 安娜塔西亚幼时的朋友葛雷普-包特金当时住在纽约,他计划将失意的安娜带到纽约,那时候俄罗斯的逃亡贵族已经在纽约自成一格。葛雷普-包特金的父亲就是和皇帝一家同时被枪杀的主治医师,他当时并不知道皇帝一家和父亲是为了被枪杀而被带到叶卡捷琳堡,还在托博尔斯克(注:原是西伯利亚地区的政经中心,在俄国历史上颇为重要。近代几经战争变迁,现在则是俄罗斯秋明州一个位于两河交会处的城市名称。)街角挥着手目送大家。那时候他的妹妹塔蒂安娜也一起挥着手。他自己由西伯利亚经过日本逃亡到纽约,他相信安娜有可能是公主,于是在一九二八年一月实行了这项逃亡计划。 一九二八年二月七日,安娜从纽约港口登陆,迎接她的有心怀善意的人、也有等着扒开她假面具的人们,以及大批数量可观的大众媒体狂潮。现场亮起数量多到夸张的闪光灯,暴力性的人群蜂拥而上,着实让安娜感到畏惧退缩。 当时在纽约活跃的俄罗斯作曲家拉赫曼尼诺夫(注:sergeivasilievichrachmaninoff(一八七三~一九四三),俄罗斯知名音乐家。),也是相信安娜可能是公主的人之一,他曾经表示只要安娜开口,他愿意终生给她经济上的援助。安娜很快也爱上这位逃亡俄罗斯人的音乐,尤其是带有俄罗斯风格旋律的杰作,“第二号钢琴协奏曲”是她最喜欢的曲子,终其一生都经常聆听这张唱片。 安娜住在纽约的时期,受到密斯-杰宁斯这位富豪的照顾。但是这段时期后来也渐渐带给安娜许多的不愉快,密斯-杰宁斯以照顾安娜生活为条件,不断要求她跟来历不明的人们见面,并且回应大众媒体的好奇。日子一久,安娜-安德森开始出现一些奇怪的行径,有一天,她从笼子里放出两只鹦鹉让它们在房间里飞,自己在下面盯着看了好几个小时。也曾经大声喊叫受不了其他人的同情,希望能有足够的金钱,让自己享有自由。 那时候安娜曾经想向警察告发,并从饭店的窗口往路上丢出许多东西,等着警察经过。她也曾经大声狂叫一定要报复,在房间里绕着圈走个不停。 还有一天,她走到b-阿特曼百货公司,站在卖场中央,用几乎响遍世界的音量嘶喊着密斯-杰宁斯的坏话,还一直乱吼着,如果要继续这样生活,不如自殺算了。 她还曾经有一次让鹦鹉在房间飞的时候歇斯底里症状发作,不小心踩死鹦鹉。那一刻安娜瞬间陷入震惊状态,晚上无法入眠,一直在房间里哭叫着直到天亮,这种震惊状态持续了好几天。 一九三零年七月二十四号,法律上判断安娜为精神异常者,必须住进精神疗养院。安娜因为拒绝住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几个强壮的看护破门而入,强行把她带走,让她住进威彻斯特郡(westchestercounty)的四风疗养院。 这里的住院费也是全额由密斯-杰宁斯支付,但是最后的结论还是觉得安娜最好回到欧洲。这次安娜被强制性地安排登上德国船,遣送回德国。 一到达德国,安娜就被送进位于汉诺威郊外的依鲁腾精神疗养院。经过一段漫长且不愉快的住院生活,一九三二年时安娜在一位德国律师的努力奔走下得以离开医院。安娜之后回到了柏林,接受汉诺威报业巨头马萨克夫妇的资助,住在市内的公寓。可是一九三四年左右起,安娜再次出现神经衰弱的症状。 当时在德国希特勒的纳粹势力逐渐抬头,有一天安娜接到纳粹的通知,要求她和波兰女工法兰西丝卡-夏兹科斯卡的家属见面。安娜一开始很坚决地拒绝这项要求,但是终于敌不过再三的要求,开出如果可以和葛雷普-包特金一起就愿意见面的条件。在纳粹要求之下,葛雷普-包特金从纽约来到柏林,安娜不情不愿地和他一起到警察局去,和夏兹科斯卡一家见面。 夏兹科斯卡一家证明了安娜并不是自己家族的一份子。从前法兰西丝卡的哥哥证明安娜是自己妹妹,其实是收了罗曼诺夫家族中某个人的钱,所以才做伪证。类似这种收买行为,以往安娜本身也体验过不少次,交易内容多半大同小异,“我们付你一笔钱,你就不要再这么愚蠢地主张自己是罗曼诺夫的公主了。”可是目睹这场会面的纳粹,开始认为安娜的主张或许值得相信。 罗曼诺夫家族的人为了将存在英格兰银行里的安娜塔西亚的陪嫁金占为己有,将这件事闹上了法庭,一九三三年,柏林中央地区法院作出了俄罗斯皇帝及其一家已在叶卡捷琳堡全部死亡的判决,这项判决实质上已将安娜排除于所有权者之外。一九三七年,安娜为了反抗这项判决,决心要向法院提出自己的主张。 这场官司的争论点是关于罗曼诺夫的遗产所有权,但对安娜来说,却是既漫长又乏味的过程,她在争讼期间渐渐对审理内容显得漠不关心,开始呈现反抗的态度。而安娜提不出自己是俄罗斯公主的任何证据,不管再怎么用俄文跟她说话,她都不以俄文回答,只用英文或德文回答。另外,有些安娜塔西亚一定会知道的情报、关于叶卡捷琳堡的屠杀、为什么只有自己逃过一劫,还有她逃离叶卡捷琳堡的路径,为什么能够避开革命军的耳目,在暗杀事件发生后两年出现在柏林?这些问题她一个都无法回答。 一九四一年,柏林的中央地区法院撤销了安娜塔西亚的申请。安娜虽然继续提出上诉,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战况越来越白热化,所以审判的进行明显缓慢,到了一九四二年,法院宣布这个案子的审理将暂时中断,等到战争结束为止。 这时候安娜获得柏林的希特勒总理召见。安娜相当欣赏希特勒企图创造新德国的手腕,所以马上接受了这次招待。 在官邸与安娜见面的希特勒,用相当绅士的态度对待安娜。安娜一走进总理的房间,他马上站起身来行礼,用“公主”这个敬称来称呼安娜。他告诉安娜,自己调查了不少关于安娜的事,所以知道英国皇室不但背叛了安娜一家,也背叛了安娜。希特勒自己马上就要进军苏维埃联邦,所以一定会把杀害安娜双亲的布尔什维克党羽连根铲除,他还答应到时候一定会以安娜为中心,重建罗曼诺夫王朝。安娜在这一瞬间,仿佛又回想起不好的记忆,让她的精神稍显混乱。 希特勒接着告诉她,自己在苏联之后会接着平定英国,请安娜放心。希特勒自始至终都保持着相当恭谨的态度对待安娜,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怀疑她来历的样子。他的态度让安娜受到相当大的感动,也觉得相当骄傲,她曾经多次表示,这次的体验终其一生都是支持她的力量。 战争期间安娜在某个贵族所有的汉诺威房子里度过。虽然因为疲劳和结核病而病倒,还是苟延残喘到战争结束。战争结束后,安娜拜托德国东部地区的朋友帮助她搬家,但是一到达这个家的厨房,苏维埃士兵就闯进家中。安娜慌忙之中用刀子刺向对方,接着立刻逃亡了。 安娜后来好不容易逃到东西德的国界线附近,住进西边的小村乌塔廉根哈尔特的诊所。暂时得以喘息的安娜,在这里写了一封信给纽约的葛雷普-包特金。葛雷普很高兴接到安娜平安无事的消息,两人的书信来往在这之后持续了二十年。 一九五四年,纽约的百老汇上演了“安娜塔西亚”这部新戏,大受好评。这个故事是以安娜-安德森的亲身体验作为故事的基本骨干。住在“达尔道夫医院”身份不明的年轻俄罗斯女性“安娜”,出院后马上从桥上跳进河里企图自殺,但是却被布宁这位年轻贵公子救下。布宁知道玛丽亚皇太后正在寻找行踪不明的孙女安娜塔西亚,开始训练安娜让她冒充公主。于是安娜终于得以和皇太后见面,不过皇太后知道其实安娜就是真正的安娜塔西亚,两人泪流满面地相认,故事有了幸福的结局。 这个故事的原著后来被华纳兄弟买下拍成电影,由英格丽-褒曼担任女主角。英格丽-褒曼在剧中的精湛演技让她赢得了奥斯卡最佳女主角,但是葛雷普对这部电影感到相当不满,认为这会对安娜战后重新开始的官司带来不好的影响。安娜也曾经大骂过英格丽-褒曼是“那只瑞典母牛!”。 一九五六年时,在德国“安娜-安德森是否为安娜塔西亚”这部电影首次公开上映,引起激烈讨论。电影中并不否定安娜就是法兰西丝卡-夏兹科斯卡的可能性,从此以后,安娜就被世人视为骗钱的骗子,她居住的乌塔廉根哈尔特这个小村子,也成为爱看热闹的人常来探访的世界知名景点。而安娜实际面对的现实,却和好莱坞电影相去甚远。安娜-安德森太过有名之后,开始出现许多后遗症,甚至连当时偶尔出现的善意意见,也因为世间对安娜的反感而被封锁。 安娜-安德森和帝政时代安娜塔西亚的纪录,不论在年龄、纪录中留下的身高等等都相当一致。而耳朵的形状在人的一生中并不太会有变化,所以在判断不明人物一致与否时,可以发挥和指纹同等的效能,而经过鉴定的结果,当时留下的安娜塔西亚照片里的耳朵,和安娜-安德森耳朵的形状相当相似。可是,重要的脸部五官的差异,却让外界非常怀疑。 法官在俄文专家的陪伴下,造访了安娜在乌塔廉根哈尔特的住处,安娜还是一样拒绝用俄文对话,关于自己一个人存活下来的原因,还有从叶卡捷琳堡到出现在西伯利亚运河这之间的经过,完全保持沉默。这么一来,身高、耳朵形状、年龄的一致等等都失去了意义,外界和法院的看法,慢慢倾向安娜是当时的好几位假安娜塔西亚中,“偶然有好几种条件吻合,也活得最久的幸运冒牌货。” 一九六一年五月十五日,法院基于尼古拉二世一家在叶卡捷琳堡遭到屠杀已是历史性的事实,因此下了判决,认定安娜-安德森主张自己是公主一事完全没有根据。判决中并带着言外之意,暗示原告为法兰西丝卡-夏兹科斯卡的可能性相当的高。 安娜继续上诉,转送汉堡高等法院审理。之后的审理又新增了笔迹和颊骨与眼睛、额头距离的测量。关于笔迹出现了肯定的结论,但是下级法院判定“一致”的耳朵,到了高等法院却出现“不一致”的结论。判决的走向似乎对安娜不乐观,如果这时再次被下了否定的判决,安娜可能很难继续待在德国。 安娜塔西亚的朋友葛雷普-包特金开始计划,当安娜输了这场官司,要再次让她搬到美国住。但是这个计划,可想而见将会遇到很大的困难。出生年月日不明的安娜-安德森,并没有正式护照,看她的年龄,这次赴美不适合用观光签证,应该考虑永久居留。不管怎么说,都需要取得永久居留权,可是她们一直找不到好方法。 葛雷普把这件事广为宣传,告诉美国的支持者,寻求大家的援助。这时候,有一位美国人热心地回应了。他就是住在维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的历史学家、资产家约翰-依考特-马纳汉。他是葛雷普的朋友,在当地是位杰出的历史学家、族谱学者,同时也是一位罗曼诺夫王朝的研究学者。所以关于安娜塔西亚的背景,他比之前的相关人员都要清楚,同时也是安娜塔西亚的崇拜者。 再加上他是位有力人士,和多位美国政府要人都有私交,他答应在多份宣誓证词上签名,写了许多封信给美国国务院和德国领事馆,可说是个求之不得的大人物。 一九六五年,纽约百老汇计划上演以原本的“安娜塔西亚”为蓝本、搭配拉赫曼尼诺夫音乐的“anya”大型音乐剧。这出音乐剧又大大地歪曲了事实,相当具有娱乐性,但是安娜-安德森也会得到著作权收入,所以她也没办法阻止这类演出。因此,以一个童话故事主角来说,安娜塔西亚给世人的印象实在太过暴戾,由于和剧中年轻女主角印象的落差,一般人实在很难接受这个已经六十几岁的娇小安娜-安德森,就是现实生活中的童话公主。 一九六八年美国发生马丁-路德-金牧师和罗伯特-肯尼迪遭到暗杀的事件,社会上一片骚动,这时候德国依然继续着安娜的审判。支持安娜的人们寄来许多跟罗曼诺夫有关的照片和纪念品,这些都被收藏在安娜的住处,但是有六十只猫和四只狗徘徊在此地盘上,时时都有破损的危险。 法官在俄文专家陪同之下,再次来到安娜的住处。可是这时候安娜也完全不回应俄文的对话。最后作出的判决是,安娜败诉。 五月份时,安娜从家的内侧装了门闩,让任何客人都无法接近。她几乎没有吃东西,终于一个人在屋里昏倒。偶然发现的医生跑来替她注射了吗啡。恢复意识的安娜大叫着:“我不要看医生,不准你们带我去医院!”不久,她便失去了意识,被送到医院。 这些事都成为让好事者看得津津有味的新闻,使得安娜不得不尽快赴美,机票很快就准备好,而安娜自己也并不反对赴美。 约翰-依考特-马纳汉是维吉尼亚大学教育系系主任的独生子。因为他父亲投资维吉尼亚州的不动产而致富,所以他从小在富裕的家庭中长大。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维吉尼亚大学,还申请到哈佛大学的研究所,后来取得历史学博士。第二次大战时以海军士官身份服役,退役后在美国南部的小规模大学执教鞭。在十年前左右,回到了故乡夏洛茨维尔。 从父亲那里继承的遗产,让他可以收集历史资料和书籍,他家简直就像一座图书馆似的,后来安娜-安德森把欧洲的支持者送来的种种跟罗曼诺夫相关的照片和纪念品也带了过来,于是他家就变成了个博物馆。可是在他们死后,这些物品并没有继续被展示保存。 一九六八年七月,安娜-安德森抵达了华盛顿达拉斯机场。后来约翰-马纳汉回想这段记忆,曾经对朋友说,当时安娜脸上充满不安的表情,娇小的体态显得特别楚楚可怜。他完全没有怀疑安娜是公主的可能性,用最极致的礼节来迎接她。根据他的专业知识,他知道身为一个历史学家、同时也是一介平民的自己,能遇见安娜是何等光荣、又是何等具有历史意义的大事件。 安娜-安德森和自己的老友,忠实的葛雷普-包特金一起到夏洛茨维尔的马纳汉家。他们受到约翰-马纳汉和宅邸的管家欢迎。两人在这里度过了一段舒适的时光。夏洛茨维尔的周边有闲静的田园风景,对于在欧洲长大的妇人来说,是个不坏的居住环境。 约翰-马纳汉提供了安娜-安德森停留美国时的住处,但起初并没有结婚的意思。虽然法院判决安娜没有遗产继承权,但还是有很多人认为,马纳汉接近安娜是看上了罗曼诺夫王朝的遗产。 可是,这时候安娜面临了严重的问题。因为安娜是用观光签证进入美国的,所以六个月后,也就是隔年一九六九年的一月十三日之前,她就必须离开美国。可是,不管欧洲或是任何地方,都没有安娜能落脚的地方了。她必须待在美国才行。 这件事最快的解决之道,就是和美国公民结婚。葛雷普已经取得了美国公民权,前几年妻子也已经过世,本来他跟安娜结婚也是一个方法,但是那时候他的健康状况稍嫌不佳,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结婚。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并没有足以供养安娜的资产。 有一天,葛雷普对约翰这么说:“约翰,我不能和安娜结婚。” 于是约翰-马纳汉便点点头,很干脆地说:“ok,那我和她结婚吧。” 就这样决定了安娜晚年的生活。 第八章 “嗯,这位安娜-安德森女士之后就以约翰-马纳汉太太的身份,住在维吉尼亚的夏洛茨维尔,然后在美国的这个小镇终老了一生。”我说着。 御手洗也点点头:“没错。” “可是,如果这个人实际上真的是俄罗斯皇室最后的公主安娜塔西亚,那她的一辈子还真是辛苦啊。” “嗯。”御手洗可能是刚刚翻译累了,显得话很少。他突然站了起来,走向冰箱,从门内侧的储物盒内抽出沛绿雅,倒在杯子里喝。 “从俄罗斯的莫斯科开始……是莫斯科吧?” “不,是彼得格勒郊外的‘皇帝之村’吧,那里有一座他们居住的宫殿。” “哦,是吗?第一次大战和革命、之后又从彼得格勒到西伯利亚的叶卡捷琳堡,然后是德国柏林,经过第二次大战,到纽约,再回柏林,最后是美国的夏洛茨维尔,实在是波涛汹涌的一生啊,前提是她是真的安娜塔西亚的话啦。枪杀她们一家发生的地方,是叫叶卡捷琳堡吗?” “好像是。他们一家先被带到西伯利亚的托博尔斯克,并不是强行带走,而是在列宁之前的临时革命政府亚历山大-克伦斯基所下的指示,因为他对皇室一家表示同情。但是,这时候出现了布尔什维克党的领袖尤罗夫斯基,在他的指示之下,一家人又被带到叶卡捷琳堡,据说,一天深夜全家在某座宅邸的地下室同时被枪杀。”御手洗一边说,一边回到沙发上坐下。 “据说?” “所谓的历史,通常是在多数人同意之下的谎言。”御手洗说着,我也点点头。这好像是拿破仑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可是,我想这位名叫安娜-安德森的女性应该不是真正的安娜塔西亚。”我说着自己的想法。 “为什么?”御手洗问我。 “先说这张脸。”我朝着他的脸举起最后一张传真。因为是传真,所以细节一片黑,几乎看不清楚,上面印的是安娜-安德森晚年的照片。纸张上可以看到一个有着醒目大鼻子、嘴唇弯成奇怪的弧度、塌着一边眼睛,表情险恶的老太婆。在旁边放的是安娜塔西亚本人的照片,看起来宛如天使般柔和,如绘画般美丽的白人美少女浅浅微笑着。这两张照片给人的印象天差地远。这位美少女之后会变成这么一个老巫婆,我实在无法相信,也不想相信。” 御手洗笑着:“石冈,她的人生的确经历了大风大浪,你说是吧?我们看到的,可能只是她悲剧的一小部分。说不定是地狱般的经验,才如此残酷地改变了她的容貌,毕竟这两张照片相隔了四十多年的时间。” “那,你觉得她是真的吗?”我问道。 御手洗却摇摇头:“我并没有这么说。我只是说,现在什么都还不知道,因为判断的材料实在太少,最好不要轻率地下判断。这真的是一个很容易误判的案例。” “可是否定她是真公主的材料,应该要多少有多少啊?”我又反驳。 “哦,是吗?”御手洗笑着说,“那你不妨试着证明看看啊。”他又补充了一句,“其实,在我看来很多材料都显示她是真的,让我现在很困扰。因为我不想太简单地下断言。” 我吓了一跳看着御手洗。“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不过我要先听听你的意见,我的答案待会儿再说。” 于是我开始说明自己的想法。如此明白的事实,御手洗到底要怎么反驳,我感到相当有兴趣。“有很多线索啊,首先如果这位安娜女士就是安娜塔西亚,那她应该知道只有自己没被枪杀,存活下来的原因吧?” 听我这么说,御手洗马上同意:“可能吧。” “那为什么她在法庭上不说呢?说出来就可以证明自己就是安娜塔西亚本人了啊?既然如此不管怎么样她都应该要说出来啊?为什么要保持沉默呢?” 御手洗一点都没有动摇,看着我的脸这么说:“石冈,你不觉得这些话只对假公主说得通吗?他们的目标是罗曼诺夫的庞大遗产。假公主很想拿到这些遗产,这是她们上法院打官司的理由,对吧?要是不说出只有自己存活下来的理由,就拿不到这笔钱。既然如此,他们一定会说些什么,没错吧?她们一定会编造出一个最逼真的故事,告诉大家。什么都不说简直太愚蠢了,也不想想这场官司的目的是什么。” 我沉默了。 御手洗继续说:“只要她不说,就什么也不会改变。无庸置疑的,那些和罗曼诺夫王朝有血缘关系的人被欲望蒙蔽了眼睛,一定会因为想占有财产而辩称安娜是骗子。敌人会不择手段,设计了许多位用钱买来的目击者,也会对司法或警察施压,事实上也是如此。很快她就被当作脑筋有毛病的波兰女工,这些事情她也了解。如果她是假货,这么多的乌龙漏洞,也未免太好拆穿了吧。” 我仔细地想了一会儿,接着问道:“也就是说,你……” 但是御手洗打断了我的问话。“如果有人为了得到遗产来打官司,可是在法庭上却没有准备好一套完美的说词,那这个人如果不是一个完全搞不懂为何打官司的精神病患……就是真公主了。” 我又沉默了下来沉思着,然后我问:“所以说,因为她这时保持沉默,你就认为她是真的?” 御手洗又摇了摇头:“不不不,不是这样的,石冈。我刚刚只是想说,光凭你举出的资料并不能证明她是假货。如果这一点可以当作证据,我也可以证明相反的事实。” “那她为什么要保持沉默呢?” 御手洗扬起两边的眉头,慢慢地说道:“有几个可能的理由,但是我想应该不是单纯地不想说。” “为什么呢?”我很惊讶地问。真有这种可能性吗? “很可能有某些因素,让她不想伤害罗曼诺夫家的光荣。这些话不能在人前、更别说是法院里说出来。” 我望着空中,想了一会儿。接着问:“真的是这样吗?” 御手洗笑了笑说:“我都说了,真相还不知道嘛,石冈。如果她是真的,那就是世界上少有的皇室公主了呢。这样地位的女性会抱持我刚刚所说的想法,是相当自然的啊。类似的例子其他还有几个。你想想,这可是罗曼诺夫王朝啊。拥有地球六分之一的国土、八座大宫殿、一亿三千万国民、一万五千军队,在十九世纪可没有这样的王国了啊。” “你知道得还真是清楚啊。” “我认识很多位俄罗斯科学家。以前曾经拜托过他们一些小事,所以关于这件事稍微有一点知识。” “那么,在纽约的她……” “那是最奇怪的吧?那可是纽约的大众媒体呢。在纽约引起这么大的风波,被媒体跟得这么紧,还拍了照片,那她到底还想要什么?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那为什么不老老实实、乖乖地扮演称职的安娜塔西亚呢?……如果她是假货的话。”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么一说,好像也没错。 “可是,那她为什么要闹成那样呢?甚至被送进疗养院。因为她是真的,所以才要这样闹吗?”我问道。 “不是的。我只是说,如果她是假的,就不会这样闹。”御手洗说道。 “那俄文的问题呢?这很奇怪吧?说俄文并不会损害她身为公主的尊严啊。”我说着,御手洗点点头。 “这看起来的确是很大的问题。如果没有这个问题,说不定外界和法院都会承认她是真正的安娜塔西亚。” “是吗?你总不可能告诉我,不会说俄文就是她是真公主的证据吧?”我又继续追问。 “可是以遗产为目的的假货,最好是来自俄罗斯语圈里的吧。不管是百老汇的戏剧、好莱坞电影、音乐剧,故事的走向都是这样的。” “啊?” “不会说俄文的假安娜塔西亚,根本就不成立。所以电影和现实生活中都没有被采用。” “啊?所以她就是真的吗?喂、喂、喂,这种说法也太牵强了吧?这只能算是诡辩、强辩啊。”我有点讶异地接着说道,“一个不懂俄文、脑筋有毛病的少女,突然主张自己就是安娜塔西亚,我觉得这种情形也是很有可能的啊。” 然而令我惊讶的是,御手洗竟然一点也不动摇。看样子他好像还藏着一张王牌没有拿出来。他完全不为所动地说:“法院的看法好像也是这样。” “嗯。”我回应了一声,猜想着御手洗究竟在想什么。 “她曾经说自己看不懂时钟,而且连数字也不会数。这是相当重要的事实。”御手洗说着。 “哦?为什么呢?”我带着警戒心继续问着,生怕自己掉入他巧妙的诡辩陷阱里。 “在这种症状如果发展下去的话,有可能丧失语言能力。”御手洗说着。 “丧失语言能力?”我不太懂得这句话的意思,重复着他这句话。 “嗯,语言。而且,是母语。” “母语?” “没有错。这就是重点啊,石冈。我接下来说的这些,还不算是普及的知识。大脑中掌管语言的区域,并非只有一个地方。从人幼儿期开始,随着成长逐渐获得的母语,和成人之后学习的外文,用脑的地方是不一样的。所以说,有可能刚好损伤到掌管母语的区域,而负责外文的区域则没事,所以才会丧失母语的会话能力,只留下外文的会话能力,这是相当有可能的。” “你说的这些,是真的吗?!”我相当讶异地说。 “我向上天发誓这是千真万确的,石冈,这种案例其实有很多。对于熟知大脑科学的人来说,这种案例一点也不令人惊讶。根据脑部受伤的部位而异,还发生过更多令人难以相信的病例。” “比方说呢?” “比方说有人变成全色盲、有人把妻子和帽子搞错、有人早晚对着电线杆打招呼、还有人一直以为连在自己身体上的脚是别人的脚等等……安娜塔西亚的不幸,或许就在于她没有出现其他的异常症状。如果明显地出现这种异常,或许大家就比较容易发现到真相了吧。真正的问题,在于她的大脑。” “可是,真的有可能发生这种损伤吗……” “相当有可能,她的头盖骨曾经受过严重的外伤吧?” “嗯,好像是凹陷性骨折吧。” “而且还不只一个地方,她的头盖骨上有好几处都有凹陷性骨折。这可不是寻常的状态,还能活下来真是命大,而且她全身上下都是伤口和瘀痕,这种状况实在很诡异。”御手洗低声说着。 “为什么?” “人类的大脑,就好比以前那种金属便当盒里装的豆腐一样。大脑这块脆弱的豆腐,平时有头骨这个坚硬外壳和脑脊髓液这种液体保护;不过如果头撞到墙壁等坚硬物体的时候,这种冲击便足以让金属便当盒凹陷,听到这里了解吗?” “嗯。” “而这个时候,里面的豆腐一定会碎掉。” “啊……” “可能是部分或大部分,程度不一,但是受到严重损伤的反而会是接受冲突的相反侧,这叫做冲性脑挫伤。就像豆腐在便当盒里弹跳,在内部撞上墙壁。这算是二次冲撞。” “原来如此。” “在交通事故里就经常发生这种状况。石冈,我刚刚说的,从某个角度来看,是相当具有冲击性的假设,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人说过这种假设。以往研究安娜塔西亚的人,多半都是历史学家,要不然,也会是推理家、思想家,从来没有最尖端的医学研究者,或者大脑研究者。” “啊……” “也就是说,以往的安娜塔西亚研究中,完全缺少了这种医学观点的剖析。关于安娜塔西亚的病症,我所获得的知识和你现在有的情报,并没有太大差异;所以我想应该没有错,我可以很有自信地这么说,安娜塔西亚有高级脑部功能障碍。”御手洗果决地说。 “高级脑部功能障碍?”我重复着,这是我从来没听过的病名,“那是什么病啊?” “对计算或者记忆、情感控制,还有语言等等,大脑中较高水平的能力造成障碍的后遗症。以前只简单地称为头部外伤,或者脑部外伤。不,不只是以前,直到去年为止……嗯,我想现在都还有医生用这些名称来称呼这些症状吧。” “哦?” “这是一个相当新颖的医学领域,几乎可以说是从今年才开始的。关于大脑的障碍,虽然还没有详细的答案,而且现在也还没有能做精密头部断层扫描的器材。我听说北海道大学现在进了一台不错的机器,大致就是这种程度。” “嗯……” “安娜塔西亚的状况,很明显地吻合这些症状。这不是因为压抑的个性所导致的精神障碍,而是起因于外部冲击的大脑损伤,这一点以往都被大大地误解了。为什么没有人注意到?这点反而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就算她出现了类似压抑个性导致的记忆障碍,也不可能看不懂时钟。我想大家一定是以为她看得懂,只是不说吧。” “你说的这种高级脑部功能障碍,到底有什么样的症状呢?” “遭遇交通意外,尤其是摩托车事故等等,头部遭到强烈撞击导致头盖骨骨折,在鬼门关徘徊一圈后奇迹似地生还,以为已经完全康复的患者,会出现种种后遗症。比方说个性有了剧烈的转变,或者偶尔会改变,平常是相当平稳温和、什么问题都没有的人,竟然会突然破坏东西、敲打墙壁、大吵大闹。可是一旦稳定下来后,却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吵闹过,症状大致就是这样子。” “啊!” “还有,怎么都想不起亲密好友的长相、简单的计算算着算着也渐渐不会了,或者是记不得新东西,比方说这个人正在读某些资料,想要记住其中的内容,这时候突然有一个朋友跟他说话,或者来了一通电话,他讲了一会儿话之后,刚刚才记住的东西,完全都想不起来。” “我觉得,我好像也有过这种症状。” “嗯,因为你也出过车祸。” “的确是……” “要不要住院?” “……” “总之,世界上其实有不少这种人。但是以前这些症状都被解释为‘原因不明’,或者被误解为那个人个性原本就不好、有精神病等等。就像安娜塔西亚这样。毕竟事情发生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很难获得周围的谅解,大家都只会以自己为基准来了解事物。但是随着断层扫描技术的进步,可以从各种不同角度对大脑拍摄精密照片,所以医生可以亲眼确认大脑的损伤。这才找到让这些患者发狂的真正原因。” “了解……所以安娜塔西亚也是这样……” 御手洗使劲地点点头,叹了一口气。“没有错。如果可以拿到她的病历表,就可以知道头盖骨凹陷的部位,那么就能够有更详细深入的分析了。如果对她的头部进行断层扫描,一定可以看出大脑有某些异常,甚至是萎缩。” “安娜塔西亚的大脑,也在头盖骨里跳动着……” “没错,石冈。头盖骨的内侧其实不是平坦的,有几个地方会突出尖锐的骨头,比方说眼球内侧、鼻骨内侧等等,大脑经常在这些地方受伤。这些地方属于额叶,但是交通事故中病例最多的,则是颞叶的损伤。” “颞叶……” “没错,颞叶。不管是汽车或是泰坦尼克号的事故都一样,人类的头部很少会受到百分之百来自正面的冲击。虽然在冲撞实验中会采取这样的形式,但是实际上人往往会下意识地避开,在紧要关头偏过头去,这么一来就会撞击到颞叶。” “颞叶是管什么的呢?”我问道。 “应该是对声音或音乐的理解,还有记忆的……应该是储存、情感控制这些吧。不过最重要的功能,是左边的语言功能。”御手洗说道。 “如果这里受到损伤的话……” “如果是交通事故,可能会萎缩。断层扫描后可以看到,受伤那一侧的颞叶,会比没有受伤那一侧来得小。就像阿尔查默症一样,在大脑里出现了空隙。” “哦……” “你如果想看,我房间里有照片,不过我看应该没这个必要吧。”的确,我就算看了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如果是掌管语言的区域,那语言能力一定会出现某种程度的障碍。” “你的意思是,安娜塔西亚出过车祸?” 御手洗笑了出来:“如果说安娜塔西亚是个媲美阿拉伯的劳伦斯那种摩托车狂,那就另当别论,但是目前并没有听过这种消息。所以,很显然并不是车祸。” “那是什么呢?” “所以我刚刚才说,这真的很奇怪,她的情况是头盖骨有好几处凹陷性骨折。如果是交通事故不可能会变成这种样子,就算真是这样,这个人也救不活了。你想象看把一个装了豆腐的便当盒,丢到墙上好几次的样子。” “哦,那真是惨不忍睹啊!”我忍不住皱起了脸。 “不但便当盒一定会凹陷,里面的豆腐也一定会碎得彻底吧?” “嗯。” “这样的结果可没有看不懂时钟这么轻微啊!” “没错。” “而她竟然可以平安地存活下来,还可以一个人生活。” “嗯,那她的情形到底该怎么解释呢?” 这时候御手洗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才回答:“应该是把便当盒放在地上,大家一起用槌子敲的结果吧。这样一来里面的豆腐受损的程度会比较轻微,只有便当盒有几处凹陷。” “啊,你是说……”我受到了很大的冲击,脑中想象着一副相当可怕的光景。 “没有错,她的头部受到坚硬物体敲击了好几次。很可能是这样。” “比方说,槌子吗……”我喃喃念着。 “很可能。面对近在眼前的人头,一般人可没那么容易下得了手,毕竟人多少都有同情心。可是在战场上以杀人为乐的人,就很可能轻易做出这种事。在军队里,人人都携带着相当适合进行这种瀑行的道具。” “那是什么东西?” “枪,枪托的部分,用这个部位敲。也就是说,有好几个士兵反持着枪,不断地用力敲击脚下的受害者,受害者就可能出现这种症状。” “哦……”这番话令我相当震撼。这简直是恶魔的手法。 “如果不顾受害者的生死,一群男人用尽蛮力这么做,就很可能让她出现这种症状。” 此刻我已经哑口无言。 “石冈,你觉得这时候受害者头部的什么地方受到撞击的呢?” “受害者是站着的吗?”我问道。 “应该是倒在地上的吧。”御手洗回答。 “那应该是头的旁边吧……” 这时候御手洗拍了一下手,马上接着说:“一点也没错啊,石冈,头的侧边、耳朵稍微上面一些。这里就是所谓的颞叶,如果是左边,那就是掌管语言的部位了。” “啊,所以……就是因为这样啊……”我说。 “我想应该没有错。病历表里虽然看不出来,但是她的凹陷性骨折中,其中一定有一处在头的侧边。” “嗯。” “那么其他还有哪些地方可能受伤呢?”御手洗问。 “也有可能为了躲开枪托,往后面转过去,所以头的后面……” “也有可能,但是石冈,这种可能性很低。” “为什么?” “我们手边的材料相当贫乏,但是我们姑且试着用这些贫乏的材料来推理。枕叶的大部分都是掌管视觉处理的区域。如果这里受到损伤,很可能出现某些视觉障碍的症状。但似乎没有听说类似的状况。” “对哦,那就不是了吧……” “也不能断定说没有。安娜塔西亚的朋友很少,再加上她贵为公主,不太会对别人说自己的身体状况,所以我们无从得知。只能说可能性比较低。再往下方,接近脖子的地方,我也觉得应该没有受到撞击。” “哦……头顶部应该也没有吧,因为这里不太容易用枪托打到。” “但是顶叶负责方向感和计算,我觉得头顶部凹陷的可能性不小哦。” “是吗……那额叶呢?” “这倒有可能。这个部位掌管思考、概念化、有意识地认知情感,同时也是大脑的司令塔。这里是将对大脑各个部分的输入资讯转为输出端的重要折返点。从安娜塔西亚的人生观来看,这个部位有可能也受到了损伤。不过,还是一样,并不能确定。” “嗯。” “现在我只能说到这里。所以说,首先只要检查这些部位的大脑皮质层就可以了。如果真的只是枪托殴打造成的外部压力的话,大脑皮质层以下的边缘系统或者脑干的损伤,应该先不用考虑。” “边缘系统或脑干是什么?” “脑干,也被称为是爬虫类的脑,在进化上来说属于脑最古老的部分。人类祖先的动物,在五亿年前就有了脑干,控制呼吸、血压、运动,这些基本的生存能力。之后形成了小脑,有了记忆储存区和驱动情感,比方说食欲、性欲、愤怒、惧怕、逃避等等,这些生存所需的情感驱动模组。管理这些模组的就是大脑边缘系统,哺乳类动物都有这个部位。 “接着,有了大脑这个最高级的神经细胞网络,取代了小脑的功能。大脑表面的灰色皱褶就是大脑皮质层,又被称为‘会思考的帽子’。人类的脑子就是依照刚刚说的顺序不断进化。而刚刚所说的顺序同时也是由里往外的顺序,所以我们可以推测,越在内层就越不容易受到外压的影响,这应该不会有错。” “真的吗?” “她没有行动上的障碍,虽然凶暴的个性也是值得考虑的一点,但是并没有严重到离谱的地步。她好像也没有严重的记忆模糊或者混乱。她也没有变成强暴犯或者精神变态者,所以内层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人类是很无知的啊,石冈。明明是她单方面受到脑部伤害才导致这些症状,但是人们却擅自判断她是个先天的坏女人,还让她徘徊在一间又一间的精神疗养院。以前的猎杀魔女行动,一定就是这个样子吧。” “啊……” “总之,我认为她很有可能承受了多位士兵施加的虐待,下手的可能就是屠杀皇帝一家的布尔什维克党。除此之外,我很难想象还有什么情节会导致她出现这种特殊的症状。这么一来,如果她是真的公主,那这种受难的状况就比较容易令人理解。如果是假的,实在很难准备这么周到、这么吻合各种条件的状态。” “啊……”我深深感到心里一波又一波的冲击。 “还有啊,石冈,我刚刚说的高级脑部功能障碍的患者,几乎都是年轻人,尤其多半是十几岁的年轻人。十几岁的年轻人身体的生命力比较强,要存活下去的个体能量比较充足,往往能够捡回一命,但是却会在脑部留下创伤。年龄较大的人如果在脑部受到重伤的重大事故中,多半会就此死去。” “啊,原来是这样啊。” “而安娜塔西亚遇难的时候,年仅十七岁。” “嗯,的确还很年轻,应该有足够的体力恢复。” “而且,光凭现在资料还不太足以判断,但是这么重大的证据,她好像没有向法院提出,来证明自己就是公主。” “对啊!”我这时也发现了。 “要是一个以遗产为目的的假货,一定不会做出这种愚蠢的事。一定会把自己头部的损伤连同病历表一起向法院提出,当作证明自己身份的证据。” 我点点头,接着说:“没有错,所以,你……” “不,石冈,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想说的只是不管再怎么看,都无法否定她主张自己是安娜塔西亚的说法。至少根据目前看到的材料,是无法否定的。甚至,换一个角度来解读这些材料,都可以是证明她是真公主的证据。” “嗯。”我一边点着头,同时觉得自己内心所受到的冲击慢慢变为感动。 第九章 “说到安娜塔西亚公主这个人,她到底有什么样的经历?罗曼诺夫一家人,是经过什么样的过程,才被送到叶卡捷琳堡处刑的呢?”不擅长世界史的我询问御手洗。 “嗯,我就简单地说明一下吧。罗曼诺夫王朝是一个持续了大约三百年、绝对君主制的王朝。他们的祖先以高压强迫人民劳动,在波罗的海沿岸的沼地创立了首都彼得堡,当时还有彼得大帝这号传奇人物。不过君主专制的王朝,通常都是这样开始的。” “但是传到了安娜塔西亚的父亲尼古拉二世,他就不是这种强势的男人了。他很内向个性算是比较软弱,为人虽然城市,但是有点恋母情结。他的梦想并不是当当皇帝,而是在位于克里米亚岛的里瓦几亚宫(livadiapce)里莳花弄草。像这样的男人在年仅二十几岁的年纪,就因为父亲过世不得不继承皇帝位。这份责任对像这种人来说,是相当沉重的负荷。” “再加上他遇到了相当不利的时代潮流。封建制度的弊病在当时逐渐显露出来,革命运动的火苗开始到处在欧洲萌发,似乎快要可以听见世界大战的脚步声,就在这种最艰难的处境中,由一个最不适合当国王的人,坐上了当时最大帝国的皇位。” “罗曼诺夫王朝的终结,是起因于许多负面条件的重叠。其中之一是个常见的老问题——女人。尼古拉还是皇太子的时代,在叔叔的结婚典礼上认识了以为名叫阿历克丝的女性,对她一见钟情。年轻时的尼古拉长得相当英俊潇洒,两人很快便坠入爱河。” “尼古拉想和阿历克丝公主结婚,而阿历克丝的母亲是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的女儿、嫁到德国皇室的爱丽丝公主,血缘上没有任何问题,她的个性也很好,外界给她“阳光公主”的昵称,是位相当开朗的女性。但是这场婚姻里隐藏着一个令人不安的因子:维多利亚女王有血友病的遗传体质,这就是其中的一个负面条件了。但是尼古拉一点也不在意,他们两人终于如愿以偿地结了婚。阿历克丝改信俄罗斯东正教,认真地上俄文课程,名字也改为了俄罗斯读法的亚历山德拉。他们两人在尼古拉二世的继位大典后举办了自己的结婚典礼,沉浸在幸福当中。” “然而,尼古拉的母亲,也就是婆婆玛丽亚皇太后并不喜欢亚历山德拉。皇太后心知儿子尼古拉二世非常依赖自己,她知道不管做什么儿子都不会违抗自己,所以她打破皇家的传统,将应该交接给皇后的政务,多半都握在自己的手中不交给皇后;应该让渡给媳妇的宝石、贵金属、衣服也没有交出去。所以亚历山德拉在罗曼诺夫宫殿里,只是单纯的皇室成员之一,这让亚历山德拉相当紧张。为了能掌握实权,她绝对不容许有一丁点的失败,这就是第二个负面条件。说到这里还听得懂吗?” “嗯。”我回答。 “接着就很老套地发生了皇位继承的问题。根据当时的俄罗斯法律,皇位必须由王子,也就是男孩子来继承。这可以说是战乱时代的传统吧。” “嗯。” “不过亚历山德拉没有生男孩子。她连续生了四个孩子,奥丽嘉、塔季扬娜、玛丽亚,还有安娜塔西亚,但糟糕的是四个都是女孩,女孩子没有皇位继承权,所以她们的母亲无法取得政治实权,永远都只是装饰用的皇后。亚历山德拉陷入相当窘迫的困境,要是没有生男孩,那跟没有皇后资格没有什么两样,再加上玛丽亚皇太后在一旁虎视眈眈。这样你了解吗?” “嗯,大概了解。” “于是亚历山德拉开始迷上各种祈祷师和占卜术,她拼命地继续生孩子。有一种说法是安娜塔西亚之后,她又生了一个女孩,但是这件事如果被国民知道,民众很可能爆发不满,所以皇室隐瞒了这个孩子的出生,把她送给别人养了。” “啊?” “皇室其实就跟演艺圈一样,每天在皇帝公主面前施展演技,皇室就是这样一个世界,有许多内幕的。而这第五个孩子——如果传说是真的,那应该是第六个孩子——终于是个男孩子了,这就是阿列克谢王子,皇室终于有继承人。亚历山德拉和丈夫尼古拉都松了一口气,而亚历山德拉也终于能从皇太后手里夺回政治实权。可是,这个孩子却患有严重的疾病。” “啊,什么病?” “血友病。” “血友病?” “没错,果然还是有血友病的遗传。当时并没有治疗办法,是被诅咒的病。” “血友病是什么样的病呢?” “是一种血液很难凝固的疾病,所以病人绝对不能受伤。而且,阿列克谢的症状特别严重。打从婴儿时期就出现了病症,明明还没有受伤,肚脐就突然出血,一直停不下来。所以到王子少年时代,大家就非常地担心,这是第三个负面条件。不过,这些都算是同一类的问题。” “嗯……” “除此之外,还有更糟的,那就是战争。首先是日俄战争,之后是第一次世界大战,这些都是发生在尼古拉二世时的战争,而他的军队是一直吃败仗。你应该知道吧,日俄战争出乎大家的预料,由日本获胜。而这个时候人民的贫困,引发了后来的“血腥星期日事件””。 “那是什么样的事件?” “那原本是一场诉求生活困苦的和平呩威,但是皇帝的军队却开火射杀民众,再加上当时屡屡吃败仗,于是便成为废除君王专制制度,转为君主立宪制的导火线。民众的愤怒慢慢无法压制,尼古拉不得已,只好答应成立国民议会。尼古拉的个性并不适合战争,于是他渐渐失去了国民的信任。” “更糟糕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敌国,就是亚历山德拉的母国——德国。这么一来国民就彻底地讨厌皇后,还有公开说她是德国派来的间谍。在塞尔维亚人和克罗地亚人自古以来的对立当中,俄罗斯支持同为斯拉夫民族的塞尔维亚,与德国对立。于是将彼得大帝创设的首都彼得堡的德国发音改掉,改为俄罗斯发音的彼得格勒。” “那圣彼得堡呢?” “那是英文念法,革命后成为列宁格勒。尼古拉出门征战时,国内的政治由亚历山德拉代理,但是儿子阿列克谢的血友病占据了她所有的心思。实际上阿列克谢因为流出大量鼻血,曾经昏倒过好几次,这时候,就出现拉斯普丁这号人物了,又有人成为拉斯普廷。妖僧拉斯普丁这个名字,你应该听过吧?” “哦,对,我听过。” “他是一个借用神力的起到治疗师,俄罗斯从以前开始就有起到治疗的传统。据说每当阿列克谢出现大量出血昏倒的时候,拉斯普丁一开始祈祷,血就会马上停止。” “真的吗?” “谁知道呢?但是听说他真的有超能力和灵感,具有预言师的能力,我想他应该是具备一定程度的才能活着人格魅力。这个人呢,就是第四个负面条件。” “我听说他和皇后又不可告人的关系。” “有些野史是这么说的。当时也盛传着他性能力很强的谣言,但是我并不相信,他不是笨蛋,是个相当有手腕的政治家,只要皇帝还健在,他不可能做出这么危险愚蠢的事。” “而且,皇后相当信赖他这件事的确不假。阿列克谢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昏倒,甚至可能丧命,而阿列克谢就是亚历山德拉皇后权势的来源。在这个皇太后势力很强大的皇室里,如果阿列克谢一死,皇太后一定会让皇后再次掉回原来的花瓶地址,当然,这是指如果皇后没有再生男孩子的话。所以皇后时时刻刻都离不开拉斯普丁,阿里克谢都是多亏了他才能活下来,至少在皇后的眼里看来是如此的。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势,她无论如何都需要拉斯普丁的力量。” “皇帝远赴和德国争斗的战场,所以政治是有亚历山德拉来掌理。可是她相当依赖拉斯普丁没这么依赖,政治上的判断当然也会受到拉斯普丁的影响。于是,慢慢地,外界开始产生不好的评价,认为是拉斯普丁在暗地里操纵着俄罗斯的政治。” “议会开始压力地弹劾拉斯普丁,认为他就是俄罗斯政治腐败和国力低迷的元凶。这一切都是由阿里克谢的血友病和皇太后对亚历山德拉皇后的丑视所衍生的,如果没有这些原因,拉斯普丁就无从介入皇宫内的权力斗争了吧。” “嗯,原来如此。” “从前有一位议会选出的斯托雷平首相,他慢慢将反对皇帝的人处死,后来他又被反对派暗杀,而后又出现了暗杀拉斯普丁的计划,在一九一六年十二月实行。这件事也牵涉到皇室成员,甚至可以说,这次暗杀行动就是革命的导火线。” “尼古拉二世逐渐失去了国民的信任,他身边的近臣纷纷建议他把皇位让给自己儿子,来改变国民的看法。但是尼古拉表示阿里克谢有病,不能继位,所以把皇位让给了自己的弟弟米哈伊尔,自己退位。但没想到米哈伊尔拒绝继承帝位,于是俄罗斯便陷入没有皇帝的状态。” “没有皇帝的彼得格勒皇宫,暂时由同情皇室的和平革命家亚历山大?克伦斯基管理。这时候,被驱出国境的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也就是列宁,在德国政府的有条件援助下回到了俄罗斯,以他和布尔什维克分子为中心结成革命军,夺取了皇宫,这就是共产革命。时间是一九一七年十一月七日。” “哦,这就是俄罗斯革命。” “对,尼古拉二世一家在这之前的八月离开了皇宫,逃亡到西伯利亚的托博尔斯克。尼古拉虽想要到他种花的里瓦几亚宫,可是克伦斯基建议他到托博尔斯克去,在托博尔斯克有一个称为自由之家的前市长宫邸,他认为这是皇帝一家最适合藏身的地方。要是住在王宫,反而会刺激民众,更加危险。” “可是布尔什维克分子的魔爪,终究还是抓到了躲在托博尔斯克的尼古拉二世一家,将他们一家软禁起来。在隔年一九一八年,狂热的布尔什维克分子尤罗夫斯基出现在托博尔斯克,为了俄罗斯人民的未来,列宁决定应该处决皇帝一家,尤罗夫斯基前来实行这项决策。皇帝一家从托博尔斯克被逮到叶卡捷琳堡,所有人都在这里的一栋宅邸的半地下房间被枪杀。时间是一九一八年七月十七日,凌晨一点半。” “嗯。” “尤罗夫斯基在处刑之前,事先买来了许多硫酸和汽油。把包含主治医生和侍女在内的大量死者用卡车运到叶卡捷琳堡郊外的废矿坑,将尸体切成碎块再浇上硫酸,最后点火浇上汽油焚烧。销毁皇室的痕迹后,把尸体弃置在废矿坑中,最后以手流彈瀑破将整个废矿坑埋起来。” “哦。” “但是这件事后来被发现了,布尔什维克分子又挖出骨骸,埋到其他地方去。”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们不想刺激到英国和德国的皇室,所以表面上他们对外宣布,皇帝一家都平安无事地活着。” “是这样啊!” “就这样,他们一家的骨骸消失、下落不明。时光流逝,俄罗斯在共产主义这种政治实验下很快地度过了半世纪光阴,倒了一九七五年五月清晨,阿乌栋宁这位地质学者,在进行叶卡捷琳堡郊外的森林的地址调查时,意外地发现大批人骨埋在极浅的地方,他怀疑者可能是罗曼诺夫皇帝一家的遗骨。可是在当时的体制下发表此事是相当危险的,所以他把骨头重新埋回去,隐藏自己发现人骨的秘密。” “再过了十年左右,苏联终于也进入了情报公开和泯主化时代。这些人骨的发现被公开,西方国家也派了调查团前来研究,利用dna鉴定等最尖端的科学技术来进行鉴定。当时是一九九一年的七月。” “老实说,这件事是秘密,其实我也参加了这次调查。因为西方研究人员和苏联学者之间,相当处不来,就连决定吃晚饭的餐厅意见都不曾一致,所以需要有一个中间人帮忙,我想这种状况暂时还会持续吧。在这项鉴定之中,和亚历山德拉有血缘关系的英国皇室菲利浦殿下也提供了自己的dna。鉴定的结果……” “怎么样,结果呢?”我探出了身子问。 “百分之九十九的几率是尼古拉二世一家的遗骨。” “哦!所以安娜塔西亚果然是假的啰……”我性急地追问。 “关于尼古拉二世的遗骨,还留有若干疑问,但是其他人大概上没有问题。没错,当时全世界都很期待这项鉴定结果。研究室每天都会接到一大堆来自德国和美国媒体的电话。可是,遗骨中并没有发现阿列克谢和安娜塔西亚的骨头。” “什么?!那……”我整个人亢奋起来,身体更往前探。 “对,在战前战后德国喧腾一时的安娜塔西亚骚动,关于安娜?安德森到底是不是安娜塔西亚的论争,这时还没有办法做出结论。叶卡捷琳堡的森林里并没有发现足以断定安娜?安德森是假公主的证据。一九九一年,安娜本人已经在夏洛茨维尔过世了,而她的主张和名誉,或许就留存在这里。” “啊!” “日本也在同一年,出现了说不定安娜塔西亚公主是唯一幸存者的传说,可是在欧洲和美国,这其实是延续很久的问题了。” “嗯。”我倚在靠背上,但是感觉到自己心里某处,有种放松的安心感。这样一来,就可以守住这个谜了。 “可是,对任何事物都喜欢做出区别的日本人来说,后来还流传着一种说法,发现的遗骨中其实的确有安娜塔西亚的遗骨。但是我自己是当事者,所以我可以很有把握地断定。不管是根据我自己的判断,或者是俄罗斯研究人员朋友的看法,我们都认为完全不可能有那种事,全都是无稽之谈。”御手洗说道。 第十章 御手洗说完这段话之后便外出了,我马上打国际电话给玲王奈报告整个经过。她虽然给了我私人电话号码,可是我每次打过去都只听到英文的语音答录。 我把从御手洗那里听来的内容,简略世界历史说明的部分,都留在语言答录里,我再怎么说录音都没有中断,所以我讲了很长一段时间。 “……i’llcallyoubackassoonaspossible.thankyou!pi——”在她这段流利的录音之后,开始出现我低沉的声音说:“呃……嗯……喂?”我挂掉电话后才开始担心,听着我絮絮叨叨地用日文说着不知何时会结束的冗长内容,玲王奈到底会怎么想呢?她的语言信箱里想必会有许多流利的英文留言,在那其中只有我的留言像念经一样,听起来一定很不舒服吧? 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阴沉,但是我这个人生来性格就是如此,也没有办法。不过仔细想想,我对着语言留言说话的技术多少有了进步。这个可怕的机器开始在世界上普及的时候,在没有对方回应之下我实在说不出任何话,有好长一段时间只说了声“那我晚点再打”就挂掉了。如果遇上得讲比较久的事情,我就会紧张得手足无措,然后想不起自己的电话号码、说错地名、叫错朋友的名字、说错约定的日期等等。订正重讲的时候,往往会讲成自己从来也不曾通过的奇怪说法,到最后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说错,匆匆忙忙挂掉电话。我总是为此感到懊悔,唉,真希望再重录一次刚才的录音。一想到自己说的那些话总有一天会被朋友听到,我还曾经羞愧得想到自殺,躲在棉被里忧郁个大半天。 玲王奈的回电意外地快,隔天上午就打来了。御手洗这是已经出门,房间里又是我一个人。一拿起话筒听到是玲王奈的声音,我就好像恶作剧被发现的小学生一样畏缩。 “喂,石冈先生。” “啊,玲王奈小姐,真、真是不好意思啊!”我用近乎惨叫的声音道着歉。 “啊?什么?怎么了?”正兴致勃勃地要开始说话的玲王奈,似乎被我泼了一盆冷水,明显地降低了声调,“石冈先生,你干嘛要道歉呢?”玲王奈问。 “因为,我在你的语言信箱留了那么阴沉的留言啊。” “一点都不用觉得抱歉啊!那些内容非常精彩呢,没想到安娜塔西亚竟然是高级脑部功能障碍!她之所以不说俄文,原来是因为颞叶的损伤啊!真想不到!目前为止所有研究安娜塔西亚的学者都忽略了这种角度来看呢?不过大家对这种病的认识可能还不够普及吧。” “是啊。” “在现代社会里交通事故就像家常便饭一样,可是这种病还不是很普遍。但是仔细想想,头盖骨有多处凹陷性骨折的人,大脑机能怎么可能没有受到损伤呢?我觉得这个着眼点非常了不起。真不愧是御手洗先生啊!” “哦……” “我觉得,大家在潜意识中都很嫉妒安娜塔西亚的地位,包括我在内。所以看到安娜这种女人,心中就忍不住希望她是个天生的坏脾气,虽然她的行为有可能是遭遇暴力受伤所导致的,其实这些事实大家只要仔细想想就会想通,为什么在这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这么推测过呢?这实在是太过分了。没错,这样的推理可能性相当高啊。”玲王奈自己一个人自问自答着。 “而且御手洗先生竟然还曾经参加过尼古拉一家的遗骨调查团,真是的,都不晓得这个人都偷偷做了些什么事。在这项调查中,果然还是没有发现安娜塔西亚的遗骨啊。” “好像没有。” “这次的事件真的让我很有感触。其实我们跟布尔什维克分子又有什么区别呢?革命其实就是嫉妒,虽然财富分配不平均,在上位的人实在是太过分了点,再加上当时正在打仗,我想是程度的问题吧,身为革命势力那一方的人,一定要保持冷静才行,要不然如果太过火,就会变成单纯的报仇求个痛快而已。对于一般民众来说,只是换一批人来迫害自己罢了。看看现在的俄罗斯,我真的有这种感觉。” 玲王奈远比直接听御手洗说明的我听出了更多的道理呢。 “对了,理查?范诺威有一个朋友,一位名叫杰瑞米-克拉维的作家,这个人专门在研究安娜塔西亚。他现在好像到日本去找你们了。” “啊……”我忍不住叫了一声,玲王奈则咯咯地笑了。 “杰瑞米真是个急性子呢,简直可以去演理查拍的喜剧了。所以他到日本之后可以麻烦你们照顾一下吗?我把石冈先生告诉我的事情转述给杰瑞米听,他马上就说一定要见见御手洗先生,一听说御手洗先生会说英文,他马上就飞奔到洛杉矶国际机场去了,算算时间,现在应该在太平洋上空了吧。他说,就算御手洗先生不愿意,他也绝对要到箱根的富士屋去看那张幽灵军舰照片,就是船身上有罗曼诺夫家徽的那艘军舰,他说想写成书呢,完全就是个安娜塔西亚迷。御手洗先生明后天有什么计划吗?” “应该没问题,我没听说他有什么事。” “真的吗?那就太好了。”玲王奈安心地说道。 “照片我们已经跟饭店的村木经理要到了复印件带回来了,所以我想他不用到箱根也可以马上看得到……” “太棒了,他一定会很高兴的。那就请你帮我跟御手洗先生打声招呼啰,杰瑞米到了应该会打电话过去的。” “啊?电话,打到这里?”我紧张了起来。 “要是不打过去你们怎么见面呢?电话号码我也已经告诉他了。没问题的,杰瑞米人很好,我可以保证,所以石冈先生你就别担心了。拜拜!” 隔天中午之前,杰瑞米-克拉维从成田打了一通电话到我们家。我再三拜托御手洗待在房间里,让我得以回避掉用英文讲电话的苦差事。 联络的结果好像决定我们要到关内车站去接他。我们吃完午餐后,便在关内车站检票口外面等待杰瑞米。没多久,我们看到一个男人身穿着好像刚从夏威夷回来一样的花哨衬衫,左右交叉斜挂着照相机和斜背包,以美国人来说个子算矮小的。他喀拉喀拉地拖着附滚轮的行李箱出现在检票口,外国人就这么一个,所以就连我也能够马上发现到。 他的头发有点稀疏,个子又小,再加上有点老土的装扮,我咋看之下还以为他是从冲绳附近来的日本人。他好像也很快就认出了我们,马上举起了手,满脸喜悦地走向我们。 御手洗和杰瑞米一边说“嗨!”一边握着手,不知情的人看到他们这个样子,可能以为是十几年没见的朋友重逢的场景吧。他的身高比御手洗矮许多,看起来就好像御手洗才是来自远方的客人。接着,他也对我伸出手。 “你好。”是日文。 “你好啊,一路辛苦了吧。”我当然也用日文问候他。 “啊,他说什么?”他用英文询问御手洗。御手洗说明之后,他回答我:“不会,一点都不辛苦。” 杰瑞米做起了仿佛奇怪体操般的动作。接着他竖起食指,板起一脸冷硬派电影主角的严肃脸孔,用奇怪的腔调说:“到横滨的公车,车……车站,在哪里?” 不过听起来是日文没有错。 “我在飞机里拼命背的。”他用英文解释着。 “哦,可是,成田机场好像没有开往横滨的公车哦!”御手洗说。 “嗯,没有。”杰瑞米说着,然后指着我说,“伯父?” 这让我听了有点不高兴。“我还是单身呢。”我说。 “其他还会说什么日文?” “你好漂亮,要不要去喝咖啡?” “这方面的词汇石冈比较擅长。还有其他的吗?” “有漂亮小姐的地方,在哪里?” 我和御手洗互看了一眼。 “你这本日文书是在哪里买的?”御手洗问他。 “不,玲王奈给我的。” “哦哦……”御手洗这才恍然大悟。 “那种日文只能在演艺界里通用,那本书还是别看了,我们会买正常一点的日文教材给你。” “要不要去喝咖啡?” “好啊,那我们到马车道大番馆那家咖啡厅去吧。” 于是我们帮他拿了行李,走向马车道。他的行李并不多,我们决定待会儿再到饭店去办理入住。三个人坐在马车道十番馆后方的位子上,点了咖啡,他马上开始说明自己的工作。他曾经在夏洛茨维尔和安娜?安德森?马纳汉以及她的丈夫约翰?马纳汉见过好几次面,也借住过他们家。在这之前已经写过一本关于安娜塔西亚的书,但是那本书写作的时期他自己还没有确信安娜?安德森就是安娜塔西亚,内容了无新意,所以自己并不满意。最近他希望写出更充实的杰作,就在这时候,从玲王奈那里听说了御手洗和我的事、遗留在箱根那张不可思议的照片的事,当他听到御手洗先生曾经参加过在叶卡捷琳堡的尼古拉遗骨调查,便马上飞到日本来。他也想将这些轶事编入自己的书中,所以无论如何都想来婷婷,另外,他也愿意把自己所知道的全部告诉我们,请我们不用客气,尽管提问。 接着,他拿出了自己的著作、安娜?安德森的照片,以及安娜塔西亚的照片排在桌子上。那就是玲王奈之前传真过来的照片。 “怎么样?看起来完全像不同的人吧?再怎么看都不会觉得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人。” 杰瑞米这么说,我也表示同感地点点头。他继续说: “我也一直以为如此,虽然已经是十年前左右,不过我当时见过安娜?安德森好几次,每次见完面后,我的想法都没有改变。虽然这么说很不礼貌,但是她实在是个很会扯谎的人,她经常会说些很离谱的谎,而且一说再说。说什么皇帝并没有退位、在叶卡捷琳堡被杀的其实是他们的替身等等。这些事我从来就没听说过,就连卡通版的《安娜塔西亚》也没有这种桥段。再说根据遗骨调查的结果,也……” “也都是否定的。”御手洗接着说道。他继续说明:“那些遗骨是真正的尼古拉二世一家。但如果那些替身也有英国皇室的血统,那又另当别论了。” “那样身份的人,怎么可能会愿意当替身呢?”杰瑞米说道。 “所以那应该是皇帝本人没错。因为这类谎言实在太多了,所以大家才会怀疑她。如果相信她所说的话去进一步调查,马上就会发现都是谎言。有很多作家没有去查证就把她说的话写出来发表,到最后丢大了脸,而这些人后来反过来写诽谤她的文章。也可以说,是她自己让事情发展越来越不利的。” “你认为她说谎的理由是什么?”御手洗问。 “根据我自己的调查和想法,我觉得她应该是在试探对方。她吃过很多人的苦头,所以可能因此想报仇吧。” “你是说,她在试探对方是不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吗?” 杰瑞米听了之后稍微思考了一下。那表情我好像曾从谁身上见过,但是,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谁。“她好像很相信我,她曾经几次对我说,我不会对你说谎,我会把真相告诉你的。”她说,因为我的眼睛和她父亲尼古拉二世的眼睛很像。 “就是这个人吧?”御手洗打开正在翻看的杰瑞米著作其中一页,放在桌子上,那是一张尼古拉一家的合照。 我也贴近了脸,看着那张照片。硬要说像是想吧,不过我还是觉得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给人印象最不一样的,就是嘴上的胡须。尼古拉嘴上长了胡须,但杰瑞米并没有。 “我告诉她,我们眼睛的颜色不一样啊。我的眼睛是咖啡色的,你父亲尼古拉二世的眼睛跟你一样,是蓝色的。二世她还是坚持说,我的视线和他父亲很相似,每当我注视着她,她就觉得好像是父亲投胎转世。所以,在父亲面前她不会说谎。” “嗯……” “我认为事实上她的确告诉我许多真相。五十年代有位名叫米克罗夫的亡命俄罗斯人,留下了大量和安娜塔西亚的访谈录音带,安娜甚至告诉我许多没有告诉他的话。比方说尼古拉服用古柯碱、自己也曾经服用过,因为是天然的产物,直到现在,她也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她还说拉斯普丁把古柯碱当做处方等等。听说在研究安娜塔西亚的学者耳中,这或许是不得了的独家消息。不过当然比不上两位这次提供的消息啊。” “哪里哪里。” 这时候,侍者端来了杰瑞米的咖啡和我们的红茶。杰瑞米在咖啡里加了两匙砂糖搅拌着。接着他说:“但是,即使这么相信我,安娜还是会在我面前提起替身的事。就好像真有其事一样。安娜在说这些话时,她丈夫约翰也在旁边,他兴奋地抄着笔记,但是我并没有因此上当。我一直追踪者尼古拉二世一家的消息,所以马上就知道这是骗人的。所以在其他记者面前,她会扯出什么弥天大谎,也不难想象了。” 这时他喝了一口咖啡,赞了声好喝。 “我想,她提出替身这件事,可能有其他的意图在。”御手洗开了口。 “刚刚听了你说的话,我又更加确信了。” “什么意图呢?”杰瑞米问。 “她可能希望世人知道未来都能够相信替身这个谎言。要不然,她也不会再父亲的眼睛面前说出来。” 杰瑞米什么也没说,但是可以看得出他的眼神在问着理由。 “我猜,理由很可能是为了守护罗曼诺夫家族的荣耀。也许,她不想说出处刑前后布尔什维克带给双亲和姐妹的屈辱。” 这是,杰瑞米又安静了下来,认真地思考着。 “她可能认为,自己一旦说出口,就会成为历史性的事实,流传到后代吧。”御手洗说完后,杰瑞米也表示同意。“嗯,她应该会这么想吧。” “为了守护罗曼诺夫的荣耀,就算自己被视为假公主、骗子、说谎的波兰女人,自己的名誉喂糟蹋得遍体鳞伤,和家族的荣耀比起来都只是小事一桩吧?” 沉默许久之后,杰瑞米这么说着:“她大量谎言的根源,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御手洗安静地点了好几次头。 “没有错。这其中一定存在着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说出来的事实,如果要证明自己是真公主的话,就不得不公布这些事实。但即使被当做假货,她也不愿意说。” “嗯。” “她刻意说的谎言里面,可能有一大部分都是出于这种想法吧。所以她对于世人承认自己是真公主这件事,其实可能早已抱着放弃的心态了。” 杰瑞米慢慢地点头。“的确很有可能,不,我想一定是这样没有错。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到不少可能的迹象。”接着,笑容从他的脸上消失,他暂时呈现了失神的状态。那副表情的确有点神似尼古拉二世。 “这些事待会儿再说好吗?这个话题不太适合在这里谈,我希望能换个场合再谈。”他说。 “这两张照片真的差好多啊。”这时我插了嘴。御手洗马上将我的话翻译给杰瑞米听。 “就是啊。但是安娜塔西亚的照片,只有漂亮的留了下来。”杰瑞米脸上浮现了苦笑,说,“当时大家并不认为她是罗曼诺夫宫廷里最漂亮的女孩。她个子不高,也被认为器量不如上面三位姐姐。出嫁的顺序排在最后,出嫁的夫家地位一定没有姐姐们高贵。在姐妹之中绝对不是最受重视的一位。” “安娜塔西亚开始出名,是在进入五十年代之后,美国百老汇和好莱坞把她塑造成传说中的女主角。在这之前的安娜塔西亚,只不过一个不起眼的幺女、一个淘气的女孩。在宫廷里她的绰号叫做小丑,总是表演各种把戏,讨周围人的欢心。因为知道自己不起眼,所以才故意这么做,其实我自己在兄弟姐妹中也是这样的角色,所以很能了解她的心情。” “哦。”听着御手洗的日文翻译,我觉得相当意外。因为我完全没有预料可能会有这样的事实。 “在宫廷里有一位名叫秀拉的侍女,负责照顾安娜塔西亚。革命之后,她改名为亚历山德拉?特格丽娃,住在瑞士,欧丽嘉公主道圣玛利亚医院确认安娜身份时,曾经寄信给她,要求她也一起去。看到秀拉的时候,安娜马上走近,在秀拉的手掌里滴了两三滴古龙水,接着秀拉用古龙水替安娜塔西亚涂在脸颊和脖子上,这好像是只有两个人才知道的仪式。进行完这项仪式后,秀拉得以确认安娜身体上的各种特征,所以她确定这的确是安娜塔西亚公主。” “哦!” “但是就这么连这么亲密的秀拉,在第一眼见到时也不认为安娜?安德森是安娜塔西亚。足见她外表的变化有多大。就像您这位朋友说的一样。” 杰瑞米用手指了指我。 “我听说您具有最新大脑科学的专门知识,您认为这些事真的有可能发生吗?”这次换杰瑞米询问御手洗。而御手洗则认真地反问着他:“听说她头盖骨上有几处凹陷性骨折,请问正确的部位在哪里?” 杰瑞米撇着唇,双手一摊:“我也不知道。在我收集到的资料里,并没有提到这一点。” “那真是遗憾啊。柏林的达尔道夫精神疗养院难道没有把当时的诊断病历交给法庭吗?” “没有,达尔道夫医院的病历已经被烧毁了。” “也对,医院的病历通常保留五年后就会销毁了。”御手洗点点头说。 “都已经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呢。” “可是照你刚才所说,那种病例是实际存在的。”御手洗断言道。 “哦。” “比方说哈佛大学医学院里有一座沃伦解剖博物馆,这里藏着菲尼斯?盖吉这个人的头盖骨。在头骨的颊骨和头顶前方、额头稍微上方附近有个很大的洞。这是一根铁棒从左边脸颊贯穿到头顶部前方的意外所造成的。” “咦?我好像听说过。”杰瑞米说。 “你去吗?” “经常去,不过没有住过。” “好莱坞呢?” “也常去。” “那你一定知道好莱坞蜡像馆前的“信不信由你”这座猎奇博物馆吧。” “哦,这我当然知道。” “那里面就展示着这个盖吉的人像。从脸颊到头部,有一根粗铁棒贯穿的状态。” “原来是那个啊!我看过、我看过!”杰瑞米大声地说。 “就是他。他是十九世界的人,一八四八年在佛蒙特州建造铁路时发生了意外。当时他们必须在岩石的裂缝中塞火药,再塞进砂子,用铁棒用力往内压固定后进行瀑破,但因为身旁在吵架的伙伴让他分了心,一不小心在放入砂子前就用铁棒往内压,然后瀑破,于是铁棒直接打到脸部,从脸颊贯穿到脑部。” “哦!” “但是菲尼斯却奇迹般地生还了。铁棒贯穿脑部破坏了额叶的右侧,但是脑干和边缘系统并没有损伤,所以得以恢复。之后他失去了左眼的视力,包上黑眼罩回去工作,但不久就被开除了,理由是他的个性变了。“ “哦,怎么个不同呢?“ “发生意外之前的他是个相当冷静沉着的人,个性也很低调、沉稳的,所以虽然才二十几岁却很有人缘。而发生意外之后他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幼稚无礼、个性阴晴不定,喜欢说低级下流的话,经常对女性性骚扰和施暴。女性都说,千万不能到她周围或者他伸手可及的范围、” “哦?” “所以公司无法将工作交给他负责,再加上戴着眼罩的关系,脸部长相完全变了,就连他从小认识的好友,都不认得他就是菲尼斯。” “原来如此,人格和长相都会改变啊。为什么会这样?”杰瑞米问道。 “医学上的说明是因为额叶受到破坏,所以变成缺乏感情抑制力的人格。” “哦,那么安娜塔西亚也一样啰?” “嗯,跟菲尼斯的例子很相似。” “的确很像。” “安娜塔西亚也有可能因为额叶或者颞叶的损伤影响到人格的改变,并且改变了她的长相,遮眼法的假设应该有某种程度的可能性吧。但如果没有她的诊断记录,很难再做更多的判断。”御手洗说。 “这就和那个,叫什么来着……葡萄牙的精神科医师,到底叫什么名字呢……”杰瑞米说, “埃加斯?莫尼兹的前额叶脑白质切断术。”御手洗说。 “没错!和那个一样,对吧?” “关于额叶方面的意义的确是一样的,但是内容其实有很大的不同。前额叶蛋白质切除术是切断了连接额叶中制造出情感的无意识部分,和意识到此情感的皮质部分组织。手术的结果让部分患者从激动把情感和痛苦中解放,可是菲尼斯的情况确实失去了打半部的额叶,只剩下本能,但是自我决定能力却几乎消失了。所以情况很不一样。” “哦,原来是这样啊。安娜塔西亚活着的年代,刚好流行这种手术啊。” “没有错。要是她表现出更凶暴的个性就危险了,很可能会被逼着进行手术。” “就是啊。对了,听说你们在箱根的富士饭店找到了一张不可思议的照片?”杰瑞米说着。 “是富士屋饭店。”御手洗马上加以更正,可能是担心杰瑞米书写原稿时的正确性吧。 “富士屋饭店?” “对。” “不好意思,我可以把我们的对话录音吗?”杰瑞米举手发问。 “轻便。”御手洗回答,接着杰瑞米从背包中取出一个看似日本制的卡式录音机,可以明显地看到他指尖的动作仓促而慌乱,连忙设定为录音状态。 “我听说御手洗先生和您的朋友手上有那张照片的副本,能让我看一下吗?我已经一分钟都不能等了。” 听到杰瑞米这么说,我想起自己在魔术室时也是这样的心情,连忙打开带来的公事包,拿出照片的副本。 “哦!”一交给他,杰瑞米就激动得叫了起来,他将照片迎着外面射进来的光线,在通道上来来回回地一边走动、一边看着照片。 “这张照片会有多的副本吗?”他低头轮流看着我和御手洗,用不安的眼神询问着我们。 “没有了,不过你请拿去吧。这张是你的,我们只要轻饭店再寄一张来就好了,饭店经理是我们的朋友,底片应该在他手上。”御手洗扬起手,很大方地说。 “谢谢你、谢谢你!你们两位真是我的好朋友。”他激动嘶喊着,才又坐回椅子里,“这实在是一张相当珍贵的照片,划时代的大独家啊。走在这里的女性一定就是安娜塔西亚。虽然被其他人挡住,但是微微低着头的这个样子、娇小的体型,没有错,我这十几年来看过她不计其数的照片。这张照片是一九……几几年拍的呢?” “一九……一九一九年八月三十日。” “是一年之后啊!布尔什维克分子屠杀尼古拉二世一家的一年后,安娜塔西亚一个人来到了日本!真不敢相信。可是,这实在是太棒了啊!”他整个人完全亢奋起来,接着又显得无比陶醉,“这张照片可以让我当做下一本书的封面吗?” 御手洗稍微看了看我的脸,接着摊了摊双手说:“应该无所谓吧。” “谢谢!谢谢你,我想全世界都会因此而感到震惊的。关于安娜塔西亚,不,是罗曼诺夫王朝的灭亡还有之后的俄罗斯共产革命,两位都清楚吗?” 我们点点头。虽然我是临时抱佛脚,也大致了解了概略的知识。杰瑞米继续说:“安娜塔西亚还有他们一家被屠杀之前的历史,大家都很清楚,现在知道的细节更多了,因为发现了尼古拉二世留下的日记,这本日记和有他入镜的大量家族合照,一起留在莫斯科。从圣彼得堡到托博尔斯克,最后到叶卡捷琳堡,在一九一八年七月十七日被处刑的过程,藉由这些资料得以掌握正确的事实。” “过了一年半之后,一九二〇年二月十八日的清晨,安娜?安德森只身一人出现在柏林的兰德维尔运河,那是一个寒冷到冻入骨髓冬夜,从那之后,安娜?安德森的足迹也都很清楚。以柏林的运河为起点,到她在美国夏洛茨维尔死亡为止的一生,都留下了很详细的记录。” “然而,只有一九一八年的七月十七日到一九二〇年的二月十八日之间,完全没有人清楚她的行踪。当然,前提是安娜?安德森的确就是安娜塔西亚。这是一个谜,这一年半的行踪完全是一片空白。她到底在哪里、在做些什么,还有,为什么只有一个人。” “而这个谜不只是因为大家不知道真相,更是因为实际上几乎不可能。当时全国处处充斥着布尔什维克分子,也就是列宁革命军。人人都全副武装、杀气腾腾。要是被哪股外国兵力镇压的话,这些革命军当然会被杀,所以对他们来说也是性命交关的事。在这样的气氛中,安娜塔西亚要沿着西伯利亚铁路从西伯利亚逃到德国柏林,根本办不到。” “如果是玛丽亚皇太后那还有点可能,尼古拉的妹妹欧丽嘉也有可能。一般国民对他们的长相并没有那么清楚,而且她们也不属于皇帝一家。可是安娜塔西亚是皇帝的女儿呢,大家发狂似的搜寻着皇帝一家的下落,怎么可能让她逃过?” “当时奥丽嘉、塔季扬娜、玛丽亚,还有安娜塔西亚这四姐妹,在欧洲是家喻户晓的大明星,有好几万张的图片散布在各地,就像现在的迈克尔?杰克逊一样知名,不知在国内,全欧洲都知道她们的长相。在这种状况下她要如何逃离叶卡捷琳堡,出现在柏林呢?这实在很难想象,完全不可能。而且全家人都被杀了,只有她一个人逃出来?这的确是历史上的巨大谜团。从西伯利亚的叶卡捷琳堡,在国内遍布布尔什维克分子的状况下,竟然能够逃亡到柏林!” “我当然也问过安娜?安德森这些问题,而且问过不只一次。她是怎么逃过那场屠杀?如何逃到柏林?搭火车?步行?还是卡车?为什么只有一个人?身边没有半个随从吗?但是她的回答总是一样。想不起来了、不记得了,老是重复着这些话。” “她看起来并不像在说谎,而且是真的不记得了,不会有错的,我认识她那么久的时间,那样子绝不是在演戏。但是她曾经这么说,她只记得一件事,有一个名叫克拉契瓦的军人,始终跟她在一起。是克拉契瓦帮助她逃走,她从头到尾都很依赖这个人。” “于是,我去仔细地查看当时俄罗斯白军的军人名册,从头一个一个看,但是并没有名叫克拉契瓦的军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是个难解的谜啊!但是安娜很坚决地说“就是克拉契瓦,是克拉契瓦牢牢握着我的手,拉着我走的。”” “世人都说,安娜塔西亚还没有体验过身为女人的幸福就年老过世,这几乎成为不可推翻的说法了。但是我在访谈过程中深深觉得,对她来说,只有这位克拉契瓦是特别的存在。因为当时有丈夫约翰在一旁,所以她没有说太多,但是我想安娜一定深爱着克拉契瓦,甚至可能打算结婚,两人之间有一段浪漫的爱情。可是那位克拉契瓦到底在哪里?不过我已经放弃寻找克拉契瓦了,毕竟连安娜自己都搞不清楚了,实在无从找起。” “可是,现在我终于找到解谜的关键了!就是这个,就是这张照片!我就是为了遇见这张照片才当记者的!你们知道这种感觉吗?我就是为了今天这个日子,才每天过着埋头在打字机和电脑前的生活。老婆跑了、孩子也走了,现在只能期待每星期六法官规定的见面日才能见到孩子,星期五我到处去买玩具,到了星期六早上买好冰淇淋,满心期待着与孩子的会面,现在还要忍受被贴上低收入者的标签。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对这个谜团的穷追不舍,我就仿佛和安娜塔西亚的幻影结婚了一样,将近二十年,每天都追逐着这个谜。所以我现在有多高兴,我想你们一定无法体会吧!关键竟然藏在日本,所有解谜的关键……我现在有多兴奋、多么幸福,你们一定不会了解的!” 杰瑞米感动到几乎要哭出来。看到他的样子,我也觉得很感动、兴奋。他始终一个人默默地和文字搏斗,这种心情我非常能感同身受。我虽然不像他,有一个那么狂热的对象,但是却很羡慕这样的他,也可以想象他现在体会到的感动。 “不好意思,在你这么感动的时候打断你。”这是御手洗异常冷静地说,“我想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这可是一张完全不合常理的照片啊。” 正在不断亲吻着照片的杰瑞米,暂时停下了动作,抬起头来。接着他对御手洗说:“你说什么?难道照片里的地方不是日本吗?” “不,的确是日本。”御手洗很镇定地说。 “那就没问题了啊!我还以为你要说这是火星上的海呢,这是日本的某一处海岸吧?我带了日本地图来。” 杰瑞米在桌子边弯下身,在背包窸窸窣窣地翻找了一阵。御手洗满怀同情地说:“其实跟在火星上没什么差别。很抱歉,这可能是你目前遭遇的大大小小众多谜团中最大的一个谜。这并不是海岸,是距离太平洋十五英里的深山里。” “深山里?”杰瑞米的脸就像初升的太阳一样,从桌面上探出一半,眼睛瞪着圆圆的。方才眼睛里的笑意已经消失。 “没有错,只住着狸猫的深山里。这座湖里只有小船,连个像样的港口都没有。就像这样,只有一座细小的木台突出水面。这是一个湖啊。” 他又坐回椅子上。大声叫着:“啊,你在开我玩笑吧?这种军舰要怎么开进山里啊?” 御手洗夸张地谈了谈双手说:“我也想知道答案啊。” 第十一章 喝完咖啡,步出十番馆,为了确保杰瑞米有得以下榻的饭店,我们先到了横滨车站前。杰瑞米在站前的东急饭店办理入住登记,我们在楼下大厅等他将行李放进房间后,三个人一起往地下街走去。杰瑞米说肚子饿了,所以我们打算一边散步一边找餐厅。 我本来想带他到港区未来附近的的餐厅,但是杰瑞米说自己有点累了,于是决定就近找家餐厅。今天飞越了一个太平洋刚刚到达,当然会觉得累。 在地下街里走着走着,看到一家杂货店。店里卖着一种是用马毛制造的独特刷子,御手洗看了很喜欢,决定买下。他开始劝说杰瑞米,这种刷子可以有效刺激毛囊,可能是想到杰瑞米稀薄的头发吧,御手洗偶尔会一脸严肃地开这种玩笑,不过一旁的杰瑞米倒听得相当认真。 我们信步爬着楼梯,走上地面,御手洗刚好看到一面俄罗斯料理的招牌。他提议既然我们在讨论安娜塔西亚的话题,不如吃吃俄罗斯料理。我们没有特别要反对的理由,跟着他进了那家店。 店面相当小,只有柜台前的座位和四张桌子,老实说,店内部装潢显得相当陈旧古老。桌子被长年的油污染黑,桌上的调味料瓶还有柜台后方棚架上摆的瓶子以及壁纸,都牢牢地粘着黑腻的油污。挂在墙壁上的干燥大蒜和玉米等也都发黑了。但是却并不觉得不干净。 柜台里有一位白帽、白衣的老厨师,正在专心烹饪。收银台旁有一位女服务生,一脸无聊地坐在椅子上。现在距离晚餐时间还早,客人只有一对情侣。我们三个人没有选择桌子,而是挑选看来比较干净的吧台坐下。 “请问要点什么?”柜台里的老厨师问到。 “红酒蒸鲍鱼看起来不错。”御手洗看着墙上黑板用粉笔写的菜名说道。 “我还要一份俄式小馅饼。”我不太清楚俄罗斯料理的菜色,所以只好点了比较熟悉的高丽菜卷和俄罗斯料理中我唯一知道菜名的罗宋汤。杰瑞米点了俄式卷饼,还有俄式小馅饼和罗宋汤。在夏日的一天快结束时,总是会觉得口渴,我们三人一致同意点啤酒作为餐前酒。店里提供的生啤酒真是令人觉得欣慰。 点完菜后,御手洗拿出刚刚在地下街买的马毛刷子,铿铿铿地开始翘着头,又开始梳起头发高谈阔论着马毛如何能刺激毛囊、促进头发生长。他看见主厨拿掉帽子搔着头的样子,也开始不断建议对方试试这种刷子。主厨依言用马毛的部分敲敲头,梳着稀少的白发,但还是还给了御手洗,说:“我觉得有点痛呢。” 御手洗看了刷子一眼,很仔细地用手帕包了起来,收进口袋。 举杯子干了装在啤酒杯里的黑啤酒后,我们马上又回到“俄罗斯革命研究会”。杰瑞米的个性好像也跟御手洗一样,一遇到自己有兴趣的话题,对其他事情就一概不在意。他现在身处遥远异地,但是对于横滨这个地方或者日本人的生活,完全没有提出任何问题。可能因为跟御手洗之间没有语言沟通的问题,一心以为自己身在美国的某个乡下小镇吧。 杰瑞米说,他认为箱根这张照片呈现出安娜塔西亚和若干俄罗斯白军士兵,受到日本军队保护的事实。他接着说明自己会这么认为的理由。 “你听过罗曼诺夫总共有六亿五千万卢布的尽快,被介入革命出兵西伯利亚的日本军队抢走的谣传吗?”杰瑞米问道。 我并不知道这件事,但御手洗点点头,说道:“我听俄罗斯人说过。是田中义一(注:1864~1929,为日本第二十六任内阁总理大臣,推行侵略中国的政策)从西伯利亚带会日本,暂时藏在宇都宫车站全的菊池货运行仓库里,听说后来田中义一将这笔钱用于成立政友会和总裁选举案的资金,还因为这笔钱的所有权而打官司。” “没错。结果田中把钱花掉以后却不了了之,日本政府并没有归还这笔钱。这笔钱在日本俗称“谢苗诺夫的金块”。原为哥萨克一名上尉的谢苗诺夫,主张流入日本的金块所有权属于自己,所以在日本提出诉讼,因为得名。但是在我看来,谢苗诺夫的所有权也很可疑。他只是在事情的发展过程中,和这些金块扯上关联。可是,如果从上追溯来源,除了罗曼诺夫的皇帝意外,没有人拥有所有权,而依照布尔什维克分子的说法,他们一定会主张原本都是属于人民的。” “追根到底,一切都起因于罗曼诺夫王朝所拥有的巨额财富,还有那批足以买下全欧洲的金块。俄罗斯革命后,深受尼古拉二世新人的高尔察克提督趁着革命时的混乱抢下金块,打算运到东方,因为当时西方已经完全被布尔什维克分子压制住。他们想要确保东方的势力范围,打算巩固地盘卷土重来,于是他和心腹佩特洛夫将军一起将二十二箱金块放上火车,大段经由喀山市、赤塔市,逃到哈尔滨。” “不过在逃亡途中高尔察克提督被红军逮捕杀害,佩特洛夫将军将有金块的箱子写上“炸药”,把火车伪装成运送干草的列车,这才运走了金块。然而到了贝加尔湖东岸,金块又差点被统治该地方的首领夺走。于是佩特洛夫将军接近在附近驻军的日军,委托日军保管,因此金块自此有日本军人保管,之后,日军表示这些金块已经被移送到日本国内,然后就像你是刚刚说的,被暂时保管在宇都宫这个地方都市的货运行里。可是后来这座仓库发生了原因不明的火灾,在日本被称为“宇都宫的怪火”。我听说这场火灾是因为仓库里有金块的谣言在宇都宫市民间传开,所以军队自己放了火,趁乱将金块运出来,藏在其他地方。” “佩特洛夫将军在一九三〇年到日本,想要拿回金块,却遭到日本军部的阻碍而失败。他失意地移民到美国,住在洛杉矶郊外的磨坊谷。佩特洛夫的儿子现在还住在这里。我也曾经去拜访过,他名叫瑟吉?佩特洛夫,人很好、也很健谈,就像你们一样。” “当时他们白军拿到罗曼诺夫的金块,是尼古拉皇帝的意思吗?”我问道,御手洗替我翻译了这个问题。 杰瑞米回答:“革命前夕的俄罗斯,并非单纯地自由皇帝的军队和革命派的红军在对抗,另外还有认为俄罗斯的将来应该走向泯主主义的白军,这就是佩特洛夫将军的势力。这派势力是在从西方进入的捷克军要求下成军的军队,所以当时苏联国内的情势非常的复杂。但是这股白军势力的规模并不足以对抗列宁的红军,可是白军在战争中幸运地占领了卡培尔。” “卡培尔这个地方,可以说是罗曼诺夫的金库,所以白军才能拿到加值六亿五千万的巨额金块。他们计划用这笔钱向英国、法国、日本购买武器,和红军彻底对抗。而不幸的是,红军拥有制造兵器的工厂和大量士兵,所以作战的持续力较佳。佩特洛夫的白军慢慢被逼退,带着部分金块不断往东败退。高尔察克提督被红军抓到并处死,剩下的白军狼狈不堪地逃亡,最后遇到控制了西伯利亚铁路东部沿线的日军。由于日方全面否定,所以现在真想完全不清楚。但是佩特洛夫将军表示,他曾经和日军接触,将金块托给日方保管,接受日方保护,还写了金块的保管证明。” “这是不是代表成为日军的俘虏呢?” 杰瑞米回答了我的问题:“佩特洛夫自己并不这么想,不过日方可能是这么想的,这其中的落差就成为后来问题的根源。日方认为自己接收了这些金块,但佩特洛夫觉得只是暂时请日方保管而已。佩特洛夫家的人现在还继续主张,瑟吉说过,他小时候父亲曾经给他看过那张保管证明。长十五厘米、宽二十五厘米左右的纸张,上面主要以俄文写着,如果俄罗斯方面要求,应该立即归还,同时还有以日文签的名,盖了日文的印章。” “总之,刚刚我看了你们手中这张不可思议的照片,觉得似乎掌握了解谜的线索。如果安娜塔西亚真的逃过了屠杀,之后她逃出俄罗斯这片冰冷绝望土地的方法,就只剩下和当时那批金块同样的路径,也就是受到当时势力延伸到贝加尔湖东岸的日军庇护,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其他方法了。你不觉得吗?” 主厨在我和杰瑞米面前端出罗宋汤。杰瑞米说了声:“thankyou!”主厨则用日文回答:“不客气。”或许是衰老的上眼睑深深凹陷,让他的长相看来很像个外国人。 “严格来说,罗宋汤并不算是俄罗斯料理,应该是ukraine的料理。”御手洗说着。 杰瑞米也回应着:“哦哦,原来如此啊。” “ukraine是哪里?”我问他。 “就是乌克兰。”御手洗说道。 “乌克兰和俄罗斯之间……” “关系很糟。”回答完我的问题后,御手洗又转向杰瑞米,“佩特洛夫将军和日军交涉保管金块,大约是哪年的事?”御手洗问着。 “据说是一九二〇年的秋天。” “那么,就是安娜塔西亚现身日本的一年后,那时候她人已经在柏林了。” 杰瑞米点点头,继续说:“没有错,洁。但是正确的时间其实并不清楚,毕竟是隔了两代的传闻,保管证明也找不到了,日方又坚持没有这回事。正确的时间也有可能在一年之前,这个事件的谜团太多了。话说起来,为什么白军在逃亡途中不把金块埋起来呢?要藏起来的机会应该很多,为什么偏偏要乖乖地交给日军呢?在这种情势下交出去,日军当然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归还吧?俘虏老老实实奉上的金块,世界上哪一个军队会在十年后双手奉还的呢?” 御手洗静静地点点头。 “我这次从玲王奈口中听说了这么有意思的事,马上飞越太平洋到这里来,途中我在飞机里做了这样的假设。不、不对,应该说我终于了解了事情的真相,也就是台面下的历史事件。首先,关于日军为什么要保护安娜塔西亚。洁,你觉得是为什么呢?”杰瑞米问道。 “和当初日本对待满洲的道理一样吧?”御手洗立即回答。杰瑞米也用力地点点头:“你也想过这个问题?” “嗯,我在叶卡捷琳堡的时候,担任美、苏科学家之间的调停人,深深体会到国际政治的荒唐。”御手洗说道。 “我也这么认为。安娜塔西亚就和满洲的溥仪一样,都只是一颗棋子。北方领土问题一直是日本的重要烦恼。江户时代起,不就因为千岛桦太问题(注:千岛即千岛群岛,桦太为库页岛,千岛桦太问题指日本与俄罗斯之间对于位于北海道以北的主权论争。)和俄罗斯成为宿敌吗?北方问题其实就是资源问题。日本希望在西伯利亚或者满洲,甚至二者,成立自己的傀儡国家。日本希望俄罗斯割让部分东边领土,为此,他们需要有堂而皇之的名目。而具有罗曼诺夫家血统的安娜塔西亚,对日军来说是个相当具有利用价值的人物。” 御手洗点头,接着说:“安娜塔西亚,还有她肚子里的儿子。” 杰瑞米瞪圆了双眼,一脸惊讶地说:“喂,你知道得还真不少,你是从哪知道这些的?” 御手洗放声笑了出来,他回答:“推理出来的啊。” 杰瑞米哼笑了一声:“少来了!这种事怎么可能用推理想出来?你一定是听哪个俄罗斯人说的吧。” “你觉得革命后的俄罗斯人会知道这种事吗?” “我的消息可是安娜?安德森自己告诉我的,说她曾经怀了个儿子。” “那孩子的父亲是谁?”我问。 “安娜说,孩子的父亲是克拉契瓦。” “现在那孩子在哪里?” “现在行踪不明,还没有找到。”杰瑞米说着。 “具有罗曼诺夫血统的人?那这个人就有皇位继承权啰?”我惊讶地说。 “一点也没错,安娜塔西亚虽然不能继承,但是她儿子可以。在当时的局势下,这孩子可以继承阿列克谢的位子,成为俄罗斯的皇帝。” “对了,那阿列克谢呢?御手洗说过,叶卡捷琳堡出土的遗骨里,不只没有安娜塔西亚,就连阿列克谢的遗骨也找不到。” 杰瑞米回答我:“好像没找到。可是不管怎么说,就算没有被处死,阿列克谢也不可能活太长吧。在屠杀前的一九一八年左右,他已经瘦到像铁丝一样孱弱,只剩一口气了。尼古拉二世在日记里这么写着。” “所以说,只有安娜塔西亚活着,而阿列克谢已经死了?” 杰瑞米听了点点头:“安娜塔西亚这个字,还有重生的意思。她就像一只不死鸟一样。”杰瑞米说道。 “那么克拉契瓦呢?”我再次追问,这次杰瑞米双手一摊:“那是历史的黑洞,他消失在这片迷雾当中。当时是欧洲剧变的时代,现在已经无从找起了。” 我只能点点头。 杰瑞米继续说:“总之,只要有了安娜塔西亚这张王牌,再加上武力背景,日本想在俄罗斯领土的东部成立傀儡国家,就会具有足够的正当性。由于同情她和她家人的悲剧,日本政府就具有非常正当的支配权,代替近卫军给予援助,这套说辞完全行得通,而且对世界其他国家也具有相当大的说服力。尤其是度和安娜塔西亚有血缘关系的英国、德国皇室而言。” 我这时才了解,原来如此啊。 “我认为,佩特洛夫将军之所以把罗曼诺夫的金块交给日军,很可能是为了当做建立傀儡国家的资金。” 御手洗什么话都没有说。 “至少佩特洛夫和白军是这么打算的。他们并不打算要驱逐皇帝。他们希望和英国一样,建立一个君主立宪制的泯主主义国家,所以他们才会救出安娜塔西亚,加以保护。” 御手洗接着他的话继续说下去:“而当时在箱根,正好有一间饭店相当适合进行这种国家级别的秘密策划,那就是富士屋。这间饭店原本就是和日本的政府要人有直接关系。所以饭店的经营方针一向是以接待国宾为目的,优先考虑日本的国家利益,大正时代当时的经营方式也还留有这样的风格。所以日本军部还会把安娜塔西亚叫到箱根来……这是在是深具魅力的幻想,的确很难教人不相信啊!” 御手洗的语气像演戏版十分夸张,杰瑞米点着头。 “可是,结果并没有成立安娜塔西亚国家。所以佩特洛夫要求归还金块。喂,你为什么不肯相信呢,洁?你就接受吧。” 御手洗点头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希特勒也想过同样的事。” 杰瑞米也表示认同。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希特勒进攻苏联,征服平定之后计划把这里当做德国的傀儡国家。这时他也想把安娜塔西亚当做傀儡国家的女王。” “这很有可能。”杰瑞米马上表示同意。 “诸如此类,安娜塔西亚对于各国首脑来说,尤其是想要攻占俄罗斯的军事势力而言,具有相当高的利用价值,他们无不希望安娜塔西亚活下去,而布尔什维克分子则想杀了她。希望她活下去好加以利用的这两个国家,后来一个变更了计划、一个打了败仗,所以她就在这不明不白的状况下死去。实在是一位命运离奇的女性啊。” 御手洗说完,杰瑞米也回应:“正是如此。” 御手洗重新面向杰瑞米的方向,说:“那么,克拉维先生。” 杰瑞米很明显地露出不高兴的表情说:“喂,洁,你为什么不叫我杰瑞米呢?” “杰瑞米,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这个嘛,今天晚上先住在刚刚那家饭店,明天就到……叫箱根是吗?到那里去看看,到俄罗斯军舰来过的湖边散散步。我想这次的书一定会是一本出色的杰作。毕竟是我追踪了二十年的集大成作。我一样要让抛弃我的太太刮目相看!” “那我就不赞成了。”御手洗很干脆地说。 “为什么?” “因为还有更好的方法。” “啊?”杰瑞米一脸狐疑地看着御手洗。 “芦之湖是个很无聊的湖,那种地方就算是走个一年,你的前妻也不会有任何感动。如果想提高书的完成度,还有更好的方法。” “那该怎么办呢?” “把所有谜题都解开啊!” 听完后杰瑞米呵呵地笑了起来。 “不过,这可能需要花上一点时间,现在事情有点复杂。”御手洗一脸困扰地说着。 杰瑞米大声地说:“那当然花时间啊!我可是花了二十年的时间,现在还只能在玄关门前徘徊。你这个人真是有趣啊,世界上像我们这种安娜塔西亚迷有好几打,研究的历史学家人数更是有好几十倍,你要怎么解开?安娜塔西亚如何从屠杀中逃过一劫?如何到日本来?为什么要到柏林区?还有安娜?安德森到底是不是真公主,这些谜题你全部都要解开吗?” “别忘了还有幽灵军舰的谜。”御手洗说完,杰瑞米又呵呵地笑了起来。因为笑得太激烈,所以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对了、对了,还有安娜塔西亚她儿子的谜,”御手洗突然想到,又追加了一项,“也得把他找出来。” “还有克拉契瓦。要是连这都能办到,你就是上帝了。我到时候一定得把书献给你!”杰瑞米一边笑着一边说。 “你献给安娜塔西亚就行了。你只要送我们两本签名书就可以了。” “那简单,送一打给你们都行。” “两本就好了。” “不,一本就可以了,反正我看不懂。”我说。 “那你就随便送给别人吧。你说花一段时间,洁,到底要花多久?十年吗?二十年?” 御手洗脸上露出藏不住的困惑表情,回答:“很遗憾,可能得花上一两个小时。” 杰瑞米呆了半晌,接着发出一阵爆笑,差点从高凳上跌下来。因为实在说不出话来,他勉强挤出话来对我说:“你的朋友真的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呢!” 红酒蒸鲍鱼和俄式小馅饼排在我们面前。御手洗把盘子挪往自己这边,对主厨说:“怎么样,主厨,您方便跟我们聊个一两个小时吗?”这句话是用日文说的,所以杰瑞米听不懂。 “喂,御手洗……”我以为御手洗又要开什么无聊玩笑了,担心地插插嘴。但是他的表情却很认真。 老厨师也一样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御手洗转向杰瑞米,用英文对他说:“杰瑞米,让我跟你介绍安娜塔西亚的儿子。这位是仓持寝无里,具有最正统罗曼诺夫血脉的人。” 这时候杰瑞米停下了笑,瞪大了眼睛,终于从高凳上跌了下来。 第十二章 “嗯,这道红酒蒸鲍鱼真是好吃。”御手洗说道。 杰瑞米爬回高凳上,屏气凝神地看着主厨的脸。这到底是御手洗的新笑话,还是认真的呢?他也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也看着主厨的表情。这种桥段我比杰瑞米熟悉多了,但是惊讶的程度依然不下于他。我完全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而且来得这么突然,一点前兆都没有。所以为了摸清情况,我只能一直盯着老人的表情。 我原本你以为是年老的关系,但现在发现并非如此,这位主厨并不是日本人,自习一看很容易可以看出来。可能因为他生长于日本,又会说日文,他给人的印象和外表都是个十足的日本人。可是仔细一瞧,他根本就是个白人,而以一个白人来说,他还带有一股格外高贵的气质。我也看了看御手洗的脸,他也一样盯着主厨看。接着,我拿起放在柜台上的火柴盒,上面写着点名“玛诺斯”。 我的脑袋好不容易追上了御手洗的思考。我隐约想起了玲王奈寄来的影迷信中,曾经写过这么一段话:“我父亲在横滨车站西口开了一家名叫玛诺斯的小餐厅,父亲已经六十五岁了,还精神抖擞地每天开店。”距离写这封信已经过了十年,我眼前这位男性的年龄正好比六十五岁又多了十岁。那么御手洗是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才把我们带来这里的吗?进到这家店里,难道并非偶然吗? 我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我回想起信中的种种说法,一切细节很吻合。寄信人仓持由里曾说,自己的际遇和玲王奈很像,我当时觉得奇怪,仓持由里的父亲明明还活着,为什么说跟玲王奈很像呢?原来她的父亲是俄罗斯人,这么一来,她就是白人和日本人的混血儿了,所以才说和苏格兰人与日本人的混血儿玲王奈很像。 而这家店卖的又是俄罗斯料理,安娜塔西亚祖国的料理,一切都很吻合。但为什么他会是安娜塔西亚的儿子呢?为什么御手洗会知道这件事呢?他是从什么地方推理出来的呢? “您是御手洗先生吧?”主厨终于开了口。 “前几天您打过电话来,所以各位一走进来我就知道是您了。”他说道。 御手洗则点点头说:“是吗?”他继续说,“寝无里先生,这位是杰瑞米-克拉维先生,他是从美国来的,和住在夏洛茨维尔的父亲相当亲近。如果想知道您母亲的状态,就可以问他……” “我并不想知道!”主厨断然地说。 “那个抛弃我的女人,我一点都不想知道。”御手洗小声地将他的反应窸窸窣窣地翻译给杰瑞米听。杰瑞米听了再次睁大了眼睛。 “那个人生下我之后,只说了声不想看到我的脸,就弃我不顾。之后连一句联络、一封信也没有,她不曾寄过生活费来。我家的经济状况并不轻松,所以我从学生时代开始就一直工作赚钱。那种人才不是母亲,对吧?” “说得也是。”御手洗忙着翻译,所以我回应着主厨点点头。 “我只希望能平平静静过日子,希望别人不要来打扰我。什么罗曼诺夫、什么俄罗斯皇帝血统,到底在讲什么?我一点兴趣都没有,这些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就像各位所看到的,我只是一个餐厅里的老头子,一个住在横滨的日本人,仓持寝无里,我希望这一辈子就这样结束。听起来让你不舒服吗?除此之外,我可没有什么好说的。” “不,没有这回事,”御手洗说,“不过,您倒是有点过度紧张了。” “过度紧张了?” “没有错,既然对您来说无所谓,那把您知道的事告诉我们又何妨呢?” 他听了哼笑了一声。 “这么一来将有助有历史研究的前进。历史虽然不是由真相建构起来的,但是至少可以减少一些谎言的分量。能请您帮帮忙吗?” 仓持寝无里侧过身去,说:“我哪里懂什么呢?我刚刚听了你们说话,一点都听不懂。什么俄罗斯革命、罗曼诺夫王朝,你们要比我清楚多了,我什么也不知道,横滨的事情我还比较清楚,俄罗斯的事我一概不知道。很抱歉,吃完这些就请回吧。” 寝无里说完后。杰瑞米接着发言,御手洗把他的话译成了日文:“他问你,你觉得住在弗吉尼亚的安娜?安德森是不是安娜塔西亚?” “我怎么可能知道?”仓持说话变得很不客气,我也预料到她会有这种反应。 “那个安娜什么的?我哪知道她是谁啊,我怎么可能会知道,为什么要问我这种问题?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我既没有看过、也没有想过,我今天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我是日本人,一个日本人怎么可能会知道!” “松崎玲王奈好像来过这间餐厅。”御手洗说道。 “嗯,以前来过。这又怎么了?” “你知道由里小姐寄了信给玲王奈小姐吗?就是这封。” 御手洗从口袋里取出仓持由里的信。他是什么时候带在身上的呢?御手洗从信封里抽出信来摊开,交给了他。 这一瞬间我又想起了几件事。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由里的祖父是玲王奈的影迷,还有他为什么说玲王奈是苏格兰公主。仔细想想,由里可以说是罗曼诺夫的公主。眼前这位老厨师如果是安娜塔西亚的儿子,他的女儿由里就有罗曼诺夫的血统。仓持平八可能是从自己孙女的遭遇去联想,才会说玲王奈是苏格兰公主的吧。 仓持寝无里读着女儿写的信时,御手洗一个人默默地吃着红酒蒸鲍鱼和俄式小馅饼,他也催促着发愣的我们赶快吃。 读着信的时候,寝无里的表情并没有出现任何变化。御手洗一定是想藉由过世女儿所写的信对他动之以情。我也猜测,十年后看到自己过世的女儿写的信,他一定会变得感伤吧。可是御手洗这项策略失败了。寝无里面无表情地把信还给御手洗,他的神经简直像铁打的一样。 御手洗什么都没有说,接着放回了信封,他把信放在柜台上寝无里的眼前。 “你这是做什么?” “这信封交给你。” “我不要。”寝无里马上说。 “我家里还有很多女儿留下的其他东西。”他的语气异常的顽固。 “但这封信很特别啊。”御手洗说。 “哪里特别?有什么特别的?由里的文笔很好,会让做父亲的我感动落泪的文章,但是还有一大堆,像是远足的作文或者是写父亲的作文。” 御手洗点点头,继续说:“不是的,是关于平八先生。这里面仔细地记载了平八先生死前的遗志,这是很重要的。其他地方一定找不到。平八先生养大没有血缘关系的你,一辈子保持单身不是吗?这是为什么呢?” 但是寝无里不屑地笑了,说:“你到底想要我说什么?” 御手洗将剩下的俄式小馅饼一口塞进嘴里,把手举在脸前,说:“哎呀,寝无里先生,请不要误会,我也跟你一样,不喜欢那种哭哭啼啼的戏码,我只想告诉你,这就是平八先生的遗愿。平八先生他希望住在弗吉尼亚那位被嘲笑了一辈子的安娜?安德森?马纳汉女士,能够被世人承认为安娜塔西亚,并且停止她所受到的不当迫害。同时,关于过去自己无心的错误,想要对她道歉,关于这一点您同意吧?” 但是寝无里的表情依然没有出现任何变化。我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种令人惊讶的冰冷,因而开始推测他在日本可能度过了相当不一般的人生。 “但是他的愿望还没有实现就过世了,想帮助他完成心愿的孙女,也不行死于交通事故中,现在安娜女士也过世了。知道这些历史秘密的人,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如果你打算让这些秘密跟自己一起埋葬,安娜?安德森就永远会是一个脑筋有问题的老太婆。” “那有怎么样?有什么不好吗?这样有什么问题吗?那个什么罗曼诺夫王朝,不是早就灭亡了吗?现在回头挖掘这些真相又有什么意义?什么皇室,根本就是胡说八道,革命?革命有什么不好,你说她被嘲笑,抛弃我的女人,受点嘲笑是理所当然的报应。我或许不够资格说这些话,不过这一定是上帝所做的选择。这么一来大家就扯平了。”寝无里说。 “我想说的不是这些。革命理论到底对不对,现在根本就无所谓了,我在意的是平八先生的事。我只想问你,你真的可以不顾自己父亲的遗愿吗?” 御手洗说完后,寝无里瞪着御手洗一会儿。接着这么对他说:“我父亲非常照顾我,如果可能,我非常想报答他,但是我并不打算连安娜?安德森都一起报答,那不关我的事。我从以前到现在,从来不曾把那种女人误认为是自己的母亲。以后也不会,想都不愿意想。” 接着,寝无里在柜台对面的椅子上慢慢坐下,我们刚好可以看到他长长的侧脸,鼻子很高、脸颊瘦削,看了之后我更加确信,他并不是日本人。 很奇怪地,这时候我开始思考日文的威力。日文这种语言一定有着特殊的力量。一个长相完全是俄罗斯人的人,只因为能说一口流畅的日文,我就以为他是日本人。那不仅是因为他说话时的气氛,包括眼神、表情、态度,还有稍微驼背的姿态,都完全像个日本人。说到底,他给人的印象想当不起眼。可能是受到日文和日本民情的影响吧。如果他以俄罗斯皇室中心人物的身份接受了精英教育,想必会培养出完全不同的风范吧,我想一定是这样的。 “为什么我要出生到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我要到这里来?两次世界大战时我几乎都在这个国家经历,你们知道我受过什么遭遇吗?我连说都不想说了,就算说了,别人也不会了解吧。我在这个国家学会了如何一个人活下去。从小我就过着走在路上天天被人丢石头的日子,一直被排挤,这样的人生我过了好几十年,现在我有我自己的人生观。”寝无里说着。 但是御手洗却开始讲起完全没关系的事:“这个俄式小馅饼真好吃,红酒蒸鲍鱼也是。寝无里先生,我以前去过莫斯科,在那里的餐厅吃到的东西很难吃,一点都不觉得美味。我翻开菜单点了半天店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下鲍鱼。可是你这里的东西却相当好吃,罗宋汤的味道呢?石冈?” 御手洗从柜台下,使劲地踢了我的小腿。“啊、哦,好吃,很好吃啊!”我连忙说着,但是心里却担心着脚有没有骨折。 “是谁教你做菜的?” “没人教我。”寝无里摇摇头。 “你无法忘记自己是个俄罗斯人的事实,所以并没有开日本料理餐厅。” “谁教我长成这个样子,大家都说我做俄罗斯料理,客人比较捧场,如此而已。不过你看,结果客人也没几个。年纪大了之后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结果女儿也死了,真是无趣的人生啊。” “为俄罗斯人奉献一生的令尊,曾经跟你提过什么吗?”御手洗问道。 “提过什么?” “关于安娜塔西亚的事。” “我忘了。”寝无里很冷淡地说。 “那么身为安娜塔西亚之子,你有什么话……” “我否认。我不是那种人的儿子。” 御手洗没有说话,他点了两三次头。可能在想,这个男人真难应付吧。“也就是说,你没有任何话要说?” “没有。”寝无里保持着用侧脸面对我们的姿势。 “你刚刚说,从小就一直被别人丢石头,因此你产生了不同的人生观。” “没错。那又怎么了?” “你曾经哭着回家吗?” “那当然,毕竟那时候还小。怎么了?” “那么,当时平八先生有什么反应呢?” 听了以后,寝无里慢慢把脸转向这里,静静地瞪着御手洗。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想说什么?” “他一定不会觉得高兴吧?这时候的父亲和你,谁心里会比较难受呢?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支撑着平八先生呢?尤其是当儿子哭着回家的时候。” 接着御手洗站了起来,拿起旁边的火柴盒说道:“好了,火柴盒上面写着,营业时间到晚上十点……我们会在那间东急饭店地下室的酒吧等到十二点。如果你觉得愿意告诉我们些什么,就请到那里去吧。” 但这时的寝无里,依然一句话都没有说。 第十三章 “我从来没看过这么精彩的魔术!”走出玛诺斯,杰瑞米便大声惊呼,“你到底是魔术师还是巫师?只要你一拍手,就可以从花瓶里变出安娜塔西亚的儿子吗?” “嗯,偶尔可以啦。” “或者,他是你花钱请来的演员?为了开我玩笑嘛?” “是真的,他是真正的皇帝。”御手洗嘴上这么说,但声音听起来却不高兴,好像正在思考什么。好像由某一个环节,没有如他预期地进行。这时太阳已经西沉,海面吹来的风已经变凉了。我们任风吹拂着头发,沿着河堤边步行时,御手洗说:“不过,这位皇帝的话还真少呢。这么一来就算找到人了,对事态的进展也不会有太大帮助。” 可是杰瑞米整个人兴高采烈,现在一点都不介意。能够见到安娜塔西亚的儿子,让他现在宛如置身梦境。“只要认识你,就经常可以这么轻易地和历史上的名人见到面吗?”杰瑞米一边说一边回头望着玛诺斯。那是一间很小、很不起眼的餐厅。“他真的是安娜塔西亚的儿子啊?” “是真的,不过我想可能是和布尔什维克的混血。”御手洗说。 “和布尔什维克?”说完后杰瑞米又用力地点着头,“对!没错,一定是这样!” “欧洲势力最庞大的贵族,和濒临饿死的贫民代表之间所生的孩子,这样的人到底能不能算是皇帝,还是一个疑问,不过他完全可以代表俄罗斯。他来到了横滨,长大成为一个个性阴沉的人,因为自己坎坷的命运变得愤世嫉俗,经营着一间小小俄罗斯餐厅做着日本人的生意。要是普希金知道了这件事,不晓得会写出怎样的作品呢?”御手洗说。 “你说这个地方叫做什么?”杰瑞米问道。 “你说地名吗?横滨车站前的……是西区南幸吗?石冈?” “嗯,应该没错。”我答道。 “洁,我再问你一次,那个人真的是安娜塔西亚的儿子吗?”杰瑞米再次问道。 “千真万确。”御手洗也回应着他。 “你能跟我保证吗?” “当然可以。” “你既然这么说,我就相信你。没有错,的确有过一首诗。“这是一座美丽的城市,足以媲美列宁格勒。西区南幸,我要牢牢记住。这个日本城市的风景、建筑、河川,还有散步道。海在那一边吗?我好像隐约嗅到一丝潮水的香气。这就是我漫长旅途最后一站的香气”。” 杰瑞米说:“这实在是太神奇了。我好像并没有搭上飞机,而是躺的某间饭店床上做着梦一样。今天这一天,感觉上就像一年一样久。我是这个世界上少数能见到安娜塔西亚,还能见到她儿子的记者。” “是唯一的一个啊,杰瑞米。”御手洗更正了他的说法。 “啊,没错,一定是。我翻遍了俄罗斯什么都没找到,只看到雪和寒冷。原来,答案竟然在美国,还有日本。可是……”这时候他终于呈现出忧郁的表情,继续说:“看他的样子,很难说服世人相信他就是安娜塔西亚的儿子吧。等一下他回到我住的饭店来的可能性,就像金日成和卢泰愚握手的几率一样……咦,这是什么?” 御手洗突然将手帕拿到杰瑞米的鼻尖前。正确地说,是用手帕包着的某个东西。“这是什么?” “仓持寝无里身上有罗曼诺夫,也就是英国皇室血统的物证。别打开,就这样连手帕一起放进你的口袋里。” 那是御手洗刚刚在地下街买的马毛刷子。 “头发会被风吹跑的。小心点,否则你就会变成美国最有名的片子啰。待会儿记得放倒塑料袋里,这可是安娜塔西亚之子附有毛囊的头发。其中可能也有我的,不过马上就可以分辨出来。白色头发属于罗曼诺夫的儿子,幸好我的头发还是黑的。” “哦哦!”杰瑞米慢慢将刷子放回口袋,顺势跪在步道的石板上。接着,他假装亲吻御手洗的鞋子,说:“你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啊!洁,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名字,还有你的能力。我第一次遇见像这样的男人。等到安娜塔西亚的工作结束之后,接下来我一定要把你介绍到美国去工作。当然,还有这位朋友。” “哎,别开玩笑了,快站起来吧,杰瑞米。你搞错对象了吧,我可不是罗曼诺夫的皇太子啊。” “你比他厉害多了。” “哥伦比亚大学有一位不错的细胞生物学家,我可以替你介绍。加州工科大学也有,还有玲王奈,她应该也有认识的专家吧。” “毛囊的dna鉴定吗?” “没有错,我们先回饭店吧,我的话还没全部说完呢。”说着,御手洗便迈开了步伐。 杰瑞米说要回房间把附有毛囊头发的珍贵马毛刷保管在塑料袋里,所以我们也跟着进了房。距离该在酒吧等候的时间还很早。 我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看着他从口袋里轻轻掏出头帕,简直像是保管罗曼诺夫王冠般,仔细地放在附有拉练的塑料袋里。我站起身来拉开窗帘,这个房间望出去的景色还不错,可以看到车站前的夜景和地标大厦,还看得见远方船舶大厦的灯光,在林立的高楼上方若隐若现。 “那就劳驾您解密了,大侦探。不好意思,我能录个音吗?”杰瑞米走过来坐在沙发上,打开了卡式录音机。 “先从哪里开始好呢?”御手洗问杰瑞米,我决定什么都不说。 “为什么你知道她是安娜塔西亚的儿子?” “这很简单。写信给玲王奈的仓持由里,在心里透露出她是混血儿的可能性。这么一来,她的双亲就不是日本人了,说不定连祖父母辈也不是日本人,而仓持平八先生又始终是孤身一人。如果寝无里先生的双亲里有人不是日本人,那么很有可能平八先生的妻子是外国人,生了孩子之后两人马上分手,或者是平八先生领养了外国人的孩子。” “这我了解,但是光凭这样,也不能判断平八和安娜塔西亚有过很深厚的关系啊?”杰瑞米说道。 “没错。光是这样并不能断言,但是有许多的事实,都在证明着两个人之间确实有关系,证据其实相当多。比方说平八先生知道夏洛茨维尔有一位安娜?安德森?马纳汉女士的存在,这就表示他一向很注意安娜的动向。平八先生说过想向她道歉,而且事情发生在柏林,而安娜?安德森在第一次大战后首次出现,就是一九二〇年的柏林。平八先生知道箱根出现的幽灵军舰事件,这张拍有军舰的照片很可能就是他自己寄到富士屋去的,也就是说,在那之前这张不可思议的照片可能是由他来保管的。还有安娜塔西亚可能是搭乘这艘幽灵军舰到日本来,并且在富士屋生下儿子……” “啊,在富士屋生产?”我忍不住插了嘴。 “没错。” “你为什么会知道呢?” “这是因为……杰瑞米,那张幽灵军舰照片借我一下。” 杰瑞米拿出照片,御手洗指着正在走路的那个娇小女性,说:“她虽然被左、右两位男性的身体挡住,看不太清楚,可是看看这个部分,就可以知道她的肚子应该相当大了。”御手洗指着她的腹部附近。可是,我还是觉得看不清楚。“富士屋当时曾经请医生来。但是在这张照片里,并没有人伤重到需要半夜里请医生来,至少在军队人员里没有。所以说,这位医生是为了她生产而请来的。” 我点点头,但还是觉得有些牵强。 “其实还有许多理由。安娜塔西亚的孩子在日本出生是最有利的,对谁而言呢?对日本的军方。孩子如果在日本出生,就可以入日本国籍。日本队国籍判断原本并不是属地主义,但这种情况是可以容许例外的。这么一来,当日本想以安娜或者她儿子当做国王建立西伯利亚的傀儡国家时,日本政府就有加以援助的必然性了。” “哦!” “正确地说,应该是更容易编造出具有必然性的故事,所以日军无论如何都想把怀孕中的安娜塔西亚在生产前带到日本。就是这种坚持,才产生了幽灵军舰事件。” “幽灵军舰到底是什么呢?”杰瑞米问道。 “现在看起来,就是一项砸了大钱的计划名称吧。但是资金方面不会有问题,因为有了罗曼诺夫的金块,这个问题我待会儿再说明。总之当时的安娜塔西亚,我想已经快要临盆了,阵痛应该也已经开始了吧。所以才会像这样由两位军人左右搀扶着她,让她慢慢走。万一情况紧急,军人可以随时将她抱起来。” “而她生下来的就是寝无里吗?”杰瑞米问。 “没有错,杰瑞米,就是寝无里。而这件事情被当做一项国家机密,要是被人知道安娜塔西亚母子被带到日本,就有被暗杀的危险。因为对俄罗斯国民来说,这对母子将会是西伯利亚被夺取的原因。” “所以说,刚刚那家餐厅里的老头子,差一点就当上国王了吗?”杰瑞米问道。 “可能是吧,”御手洗苦笑着说,“日本原本就对西伯利亚很有野心。虽然一开始是在欧美的要求下出兵,但是等到事情告一段落,各国都纷纷收兵,日本还是迟迟不退,让全世界都看穿了日本的野心。所以将安娜塔西亚送到日本来这件事,一定要极机密地进行。” “原来如此。所以你就认定他就是安娜塔西亚的儿子?”杰瑞米说。 “不是的,光是这样我还没有十足把握。最后的决定关键就是他的名字。杰瑞米,你知道anesthesia是什么吗?” “anesthesia?麻醉吗?” “没错,anesthesia和anastasia,她的名字与手术时麻醉虽然拼法不同,但是两者的发音相当类似。一九一九年,医院里已经出现了麻醉yao。通晓外文的平八先生从anesthesia的发音产生联想,将她儿子取名为“寝无里”。nemuri,就是“睡觉”的意思啊。” “真的吗?” “没错。因为这个原因,我才终于确信,寝无里先生就是安娜塔西亚的儿子。” “嗯。” “由此可知,在生产的时候,平八先生已经负起了养育安娜塔西亚儿子的责任,甚至可以替他取名字。对于安娜塔西亚来说,平八先生一定是极为特别的一个人。” “那克拉契瓦呢?”杰瑞米问道。 “就是平八先生啊。”御手洗一派轻松地说道,杰瑞米和我听了都相当惊讶。 “真的吗?那,为什么要叫他克拉契瓦(kurachiwa)呢?” “因为平八先生的姓仓持(kuramochi)啊,大脑受伤的安娜塔西亚,和平八先生分开后拼命回想他的名字,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于是名字就在脑中变形为她熟悉的俄罗斯名字了。” “原来如此啊!”我们终于恍然大悟。谜样的人物克拉契瓦总算从历史迷雾中现身。 “从以上这些事实,我确信寝无里先生就是安娜塔西亚的孩子。而我也知道,如果想见他,只要到西门的玛诺斯去就行了。” “是这样的啊。但是,他们两人为什么会分开呢?”杰瑞米问道,“我是说安娜塔西亚和仓持。” “这一点我也不知道,光靠推理没办法知道这个部分。安娜塔西亚和平八先生两人都过世了,如果平八先生没有讲事实告诉寝无里先生,那么我们就无从知道真相,不过,我倒可以猜想到他们到德国去的理由,就是为了那艘幽灵军舰。” “对哦,还有那艘幽灵军舰。那到底是什么啊?”杰瑞米说着,我也将上半身往前探。 “杰瑞米,借用一下你的电脑。”在御手洗要求之下,杰瑞米站起来从行李箱中取出电脑。插上插头、连接上电话线,再装上鼠标。 “这是哪个牌子的?哦,thinkpad,是ibm的,美国制的吗?那就好。” 御手洗启动了电脑。我在一旁干咽着口水,等着看他打算做什么。画面出现了,御手洗敲着键盘,首先出现了写满英文的画面。 “幽灵军舰是一位德国年轻天才的作品。他的名字叫做多尼尔。在日本大家并不熟悉他的名字,美国也几乎没有名气。不过,在德国呢……” 御手洗用我眼睛追不上的速度喀嗒喀嗒敲着键盘。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御手洗打键盘,真是大开眼界。 “在航空迷之间可是相当有名呢。”说着,御手洗用手指了指液晶画面。画面上浮现了一个谜样物体的影像。 “这……这是什么?”杰瑞米这么说着,画面上一艘巨大的船,但是上面还有跟船身一样巨大的机翼,呈现交叉的十字形承载在船上。 “giantflyingboat?”杰瑞米念出了上面仅有的英文。“……do—x?” “没有错,杰瑞米,这就是do—x,世界上首座巨大飞行艇。”我和杰瑞米都看着御手洗的脸。 “大正时代就已经有这种东西了吗?”我问,御手洗点了点头。 “应该找得到侧面视角的图。”他一边说,一边拿起鼠标不知道点了什么什么地方。画面切换了好几次之后,我忍不住发出惊叫声。屏幕上出现的是和我们在富士屋所看见的照片,完全一模一样的军舰。“世界第一艘飞行艇,形同其名,就是在船身上加上翅膀的产物。” 然后御手洗用食指指着画面某处,念着上面细小的德文。但是杰瑞米马上表示不满,御手洗马上又切换为英文。也就是说他一边翻译成英文一边阅读,之后又为了我再次翻成日文,真是辛苦他了。 “多尼尔教授成立了多尼尔公司,在一九一六年着手进行这艘飞行艇的设计和雏形制作,一九一八年春天完成一号机。但是这艘一号机的机体却下落不明。之后,他又花费了十一年,在一九二九年完成了do—x。船体的机身上,承载着高翼式的巨大布制主翼,上面又放有六个引擎舱,引擎舱前后各装了一具四叶螺旋桨,共计有十二座螺旋桨,以十二座水冷式引擎来驱动……” “十二座螺旋桨?这太疯狂了吧!”杰瑞米说道。 “这和在阿尔伯马尔湾的基蒂霍克,想要用装上引擎的奇怪机器飞上天空的那对兄弟一样疯狂。机身分为上下三层,一九二九年七月二十五日首次飞行时,共乘坐一百六十九位乘客”,成功地飞行了约一小时。一九三一年时,展开兼具展示目的的飞行,画了九个月时间成功飞行世界一周。” “当时对外宣布这艘船上有豪华客室,正常载客人数为七十名,将进行定期飞行,但由于近乎天价的高价格,以及实用上的诸多问题,并未获得德国国营航空的订购,结果仅出口了两架给意大利,业务推展上以失败告终。西伯利亚的航空博物馆曾经展示了一架,但已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火中毁坏。” “啊!”杰瑞米也情不自禁地惊叹,“这简直是b29超级堡垒轰炸机嘛。不,这根本就像我今天早上搭的巨无霸客机。” “很类似了,不过这种飞行艇只有两层地板。这里写了它的尺寸和性能资料。全宽48米、全长40.05米、全高9.6米,重量5万7千5百公斤,引擎,使用寇蒂斯公司的“征服者”水冷型v型12汽缸,640马力x12,最大速度210km/h……” “公制我们美国人看不太懂,不过总而言之,实在很巨大,这简直像是足球场的大小嘛。” “没有错,相当大。”御手洗也说道。 “原来不是军舰啊……”我说。 “嗯,并不是,只不过是形状很类似而已。这其实是一架飞机啊。” “天啊……” “这里还有多尼尔教授的个人资料……嗯,一九六九年过世的啊……多尼尔公司并没有让儿子们继承……哦,他在二十几岁时就制造出这架飞行艇了呢。” “二十几岁,真是个天才啊!”我忍不住感叹。 “可是石冈啊,仔细想想,建造那座v2号(注:v2火箭,为纳粹德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发明的一种中程导弹,也是世界上最早投入实战使用的弹道导弹。)的时候,冯?布劳恩也才二十六岁啊。系统完成后,就可以跻身出人头地的行列。因为第一号往往没有竞争者,所以二十来岁也会被承认是天才。世界性的伟大发明,多半是这样的。” “他们就是搭这个飞行艇到箱根的吗?到芦之湖?”我说完,御手洗点了头。 “没有错。”接着他咧嘴一笑,说,“因为当时已经没有其他方法了啊。孩子已经快生出来了,得赶快把安娜塔西亚送到日本才行,可是从贝加尔湖东岸搭乘西伯利亚铁路,再搭船往日本,时间根本来不及。所以才去跟德国的多尼尔公司交涉,请他们出让刚完成的do—x试验机,报酬是足以购买一个非洲落后小国的金额。” “你为什么知道这些呢?” “因为这里是这么写的。由于多项技术性困难以及资金不足,这项计划在一九一八年暂停。可是后来又获得资金援助重新展开,于一九二九年终告完成……这就是日本所支付的费用啊。” “日军哪来那么多钱呢?”我问。 “别人的钱包,用起来当然一点也不心疼啊。”御手洗说着。 “他们用罗曼诺夫的金块付的钱吗?” “很可能只付了前卖弄的头期款吧。”听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 “你怎么可能连这种事都知道呢,别开玩笑了。” 然而御手洗却说:“很有可能。因为隔年仓持么上就再次到柏林去了。” “就因为这样?” “他何必非要赶在隔年到德国去呢。我认为他这么急着赶过去,就是因为还有款项没有付清。所以他拿着金块,打算去结清剩下的费用。到柏林的多尼尔去。” “这就是他到柏林的理由吗……” “不问问当事者就不能知道正确答案,不过,我猜最大的理由就是为了这件事。”御手洗说道。 “可是箱根的那艘幽灵军舰,并没有机翼啊?”我提出了疑问。 “那些机翼怎么了?” “当然拆掉了啊。” “拆掉了?可以拆得掉么?” “如果是试验机,我想应该可以吧,因为机身上应该留有很多螺丝孔。另外,当时还是飞机的黎明期,我想这艘飞行艇从贝加尔湖离水之前,一定重新锁紧了各处的螺丝,在芦之湖降落之后,必须要再次锁紧。既然如此,不如拆掉主翼。” “丢到湖里吧。毕竟是包着布的机翼,上面装了十二个沉重的引擎,一拆下,马上就会沉到湖里去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什么要拆掉主翼?为了假装是军舰吗?” “应该不是,我想原因应该在这里。”御手洗用手指指着幽灵军舰照片的某个地方。 “这里有好几棵松树,这里还有岩石。如果有庞大的机翼,就可能会到处碰撞,到不了这座码头边。” “啊,原来如此啊!”我不禁觉得佩服。御手洗也用英文说明这一点给杰瑞米听。 “这么一来,就出现了军舰来到箱根的怪谈。不过,其实只是为了把罗曼诺夫的公主秘密地送到日本来而已啊。” “而且降落的地点也真糟糕,偏偏是赛之河原呢。”我说完后,御手洗也笑了。“在加上安娜塔西亚的父亲在身为皇太子时曾经来过,所以大家就以为是他的灵魂回来了。” “这艘飞行艇应该有尾翼吧?”杰瑞米问道。 “应该有。”御手洗回答着。 “尾翼也拆掉了吗?” “我想应该没有拆掉,尾翼并没有那么容易折,可能是因为浓雾,所以看不到后面吧。” “哦哦……”我整个人呈现恍神的状态。 “……那,这艘飞行艇后来呢?” “主翼盒螺旋桨都没有了,就再也不能离开这座湖了。隔天并没有人看到军舰,那一定是沉到湖里了吧。”御手洗断然地说。 “沉下去?沉到芦之湖里?” “嗯。” “怎么沉下去?” “可能事先在船底好几个地方装上火药吧。” “那么……行踪不明的军舰……” “其实就在芦之湖底部。” “原来是这样啊……”过度的惊讶让我觉得全身虚脱。竟然会有这种乱七八糟的庞大计划,而且还是在大正时期的日本。 “等……等一等!”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既然没有了引擎,那是怎么到达码头的呢?船要怎么前进呢?” 御手洗指着照片的某一个地方。“这里装有橹。门外的站台处装着橹,由军队来划动前进。另一面应该也有吧,总共有两个地方,用人力来划动。” “那么,这里所看到的并不是木造小船……” “嗯,是往外突出的站台。”御手洗以电脑画面呈现出来,的确可以看到长长往外突出的站台。 “降落时,客人会先从这道站台下船,再换乘小船。离陆时则先从小船上到这站台,在进入船内。” “那,如果要沉入湖心的时候呢……” “那可能就会在站台的相反侧装橹,反方向划动吧。这种时候日本的橹就很好用,要是光用桨就没有这么方便了。” 我又叹了口气,安静了下来,呆呆地听着御手洗用英文对杰瑞米所做的说明。“可是……在暴风雷雨中,而且这么浓的大雾里,要怎么降落在一片漆黑的湖水上呢,简直是神乎其技嘛。”我说道。 “所以才会停电啊。” “啊?” “在深夜的浓雾中,不管是多么厉害的天才驾驶员,都不可能成功降落。于是在湖面上浮了一整列诱导用的灯。为了点亮这些灯,需要庞大的电力,所以当时箱根町一带才会因此停电。” 这一瞬间我几乎说不出话来,接着我忍不住笑了,问道:“你为什么连这个都知道?”要是连这个都知道,御手洗简直就是神了。 “村木不是说过吗,当时整座湖都泛着亮光……那就是诱导用灯光的亮光啊。浓雾之中,从山路上看下去湖水整体就像发着光一样。” “啊啊……”我终于被彻底击倒,安静了下来。 “雾这种东西,本身就会发光。彼此之间漫反射,看起来就像湖水上空浮着一团光晕。贴别挑选雷雨的日子,就是为了掩盖引擎的声音,日本陆军以试验机do—x从贝尔加湖飞刀芦之湖,因为距离很长,所以可能连客舱都堆满了燃料。正因为是巨大飞机,所以才能够这么做。这是一场极机密地将俄罗斯公主送到日本的战略。” “我认为这趟飞行,他们当时一定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这毕竟是一架未完成的试验机,说不定引擎会在途中停止,螺丝会磨耗,导致整架飞机在空中分解。多尼尔公司本来也不想卖,不过为了继续开发梦想中的飞行艇,只好先度过眼前的难关,有所牺牲了。正因为有这样的背景,从那之后过了七十年,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天大的秘密。” 原本沉默的我,又突然想起问这件事:“嗯……那仓持平八先生也在这里面?” “他当然也在,在这座do—x里面。”御手洗说。 “可是你怎么知道这就是do—x呢?”我问。 “既然不是海底军舰,就只剩下在天空飞的可能了吧。大家都以为大正时代不可能有这种飞机存在,这就是最大的盲点。查了之后,发现特大的飞机只有一架曾经存在于德国,相当简单哪。”御手洗说道。 第十四章 “我们在玛诺斯吧台谈话的时候,其实我一直在观察寝无里先生的脸色。他的样子看起来不太妙,不太可能愿意开口,所以我才判断可能需要多一点时间。既然如此,他会到这里来的几率,到底有多少呢?”坐在地下室酒吧westend的沙发座位上,御手洗先开了口。 “所以我说,就跟金日成和卢泰愚握手的几率一样。”杰瑞米说。 “那就是零啰。”御手洗很快地这么说。 “他好像不愿意多谈自己的事。”杰瑞米说。 “嗯。” “不仅如此,他对安娜塔西亚好像也一点兴趣都没有。”御手洗点着头。 “他似乎认为,罗曼诺夫家的秘密干脆被埋在历史的泥泞中算了,那些历史学家算什么东西。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他身上带有布尔什维克的血统,在他看来,皇室的历史根本一点价值都没有。” “一点也没错,”御手洗点点头,“这就是他花了一生理出的人生观。” “罗曼诺夫一家被屠杀时的状况,已经都很清楚了吗?”我问道。 “嗯,大概知道了。”杰瑞米回答道。 “从托博尔斯克即将被送进叶卡捷琳堡时,阿列克谢的血友病突然病重,这时候他已经禁不起需要剧烈消耗体力的逃亡行动。所以皇帝夫妇放弃逃亡,祈祷着自己能靠政治力量得救,之后安娜塔西亚姐妹们都患了麻疹,据说塔季扬娜她们头发都掉光了。接着,皇帝夫妇和玛丽亚先到了叶卡捷琳堡,这是因为阿里克谢从楼梯上摔下来受了伤,所以安娜塔西亚她们留在托博尔斯克照顾他,到了一九一八年五月,他终于康复了,这时才赶紧追上大家。” “皇帝一家在叶卡捷琳堡被软禁在伊帕切夫别墅,不久后就变成监禁,这座宅邸的隔壁就是英国领事馆,所以地点不算差。叶卡捷琳堡就是叶利钦的出生地。” “伊帕切夫别墅外围有两层围墙,围墙外由多名持枪的卫兵看守着,二楼窗户安置有机关枪座,为了避免被英国领事馆窥探,特地把窗户玻璃涂成白色。现在还留有这样的照片。这么做不是为了避免皇帝一家脱逃,而是为了防止来自外部的救援。” “事实上以捷克军为中心的白军已经逼近这个小镇周围,而在列宁的布尔什维克和德国之间已经签订了“布列斯特—立托夫斯克条约”,以承认俄罗斯新政权为条件,并且加入确保皇帝一家人身安全的项目。监视着皇帝一家的布尔什维克,不断和隔壁的应该领事馆协商,在这样的条件下,只要英国够积极,就有很大的机会救出皇帝一家,毕竟亚历山德拉身上有英国皇家的血统,所以这时候皇帝一定深信自己可以得救吧。到了和我见面的一九八〇年左右,安娜?安德森强烈地憎恨着英国人。她经常告诉我,英国人一点忙都没有帮上。” “因为英国人对他们弃之不顾,所以她的家人才会被杀?” “没有错。但是事实的真相还是个谜。目前一般的说法是,捷克军和白军进行总攻击之前,皇帝一家就在这栋房子里被处刑,尸体被切割,用硫酸烧毁后埋葬。可是这其中的疑点实在很多。” “有哪些疑点呢?” “比方说处刑的地方,据说是这座伊帕切夫别墅半地下式的餐厅,皇帝一家所有人在深夜被聚集到这里,宣告了死刑,由拉脱维亚人的二十四人枪击队同时开枪扫射杀了他们,还活着的人则用刺刀刺死。可是,这间餐厅并没有那么宽敞,顶多比一般家庭的餐厅大一点而已。在这样的空间里站进二十四个枪击队员,那就一点空隙都没有了啊。” “听说枪击队使用的是莫辛纳甘步枪这种小枪再装上剑,这么一来行动就更加不方便,剑会影响行动,还有可能危及己方士兵。而且,如果大家一起开枪,子弹可能打到墙壁有反弹的危险。要是被反弹的子弹打到,也一样会有杀伤力。我实在不认为枪击队会在这么一个无法自由活动的地方开枪。可是,墙壁上的弹痕都集中在下半部。很有可能是被伪装成枪击现场。” “哦。” “总觉得这其中一定有蹊跷。”杰瑞米说着。 “一定有什么阴谋。” “安娜?安德森除了头盖骨的凹陷骨折之外,身上是不是还有几处伤?” “有的。皮肤有很多撕裂伤,后脑勺和手臂、脚、躯干,总共有四处刺伤,这些被诊断为枪剑造成的伤口。所以头盖骨的凹陷也很可能是枪托造成的……咦?”杰瑞米的眼睛看着入口附近,我和御手洗也转过头去看着那边。站在那里的,是一位微微驼着背的老人。那是仓持寝无里。 “金日成和卢泰愚来了。”杰瑞米低声说着,御手洗这时站了起来。 “寝无里先生,我们在这里。谢谢你愿意过来,请坐吧。”御手洗用手比了比座位。没有戴白帽的寝无里,露出一头银发,蹒跚地走向这里来。他的样子,让人觉得是个离皇帝最远的人。 “我的身体不太好,晚上得早点休息,所以没打算跟你们聊太久。”寝无里说。 “这可能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见面,就请你把所知的事情告诉杰瑞米吧。”御手洗说着,寝无里呆站了一会儿,接着说:“我本来不想来的……我只待十分钟。”说完,他一脸不自在地在杰瑞米身边坐下,显得相当别扭。他向女服务生点了乌龙茶。 “我有些话想说,”寝无里说着,“御手洗先生,这些话是对你说的。”他露出有点像是在瞪御手洗的表情。 “什么话呢?”御手洗愉快地问。 “你刚才跟我说的话,我想了很久,但我还是觉得你说得不对。” 御手洗点点头,问他:“哪里不对呢?” “你说替那个叫安娜的女人恢复名誉,不是为了安娜?安德森,而是为了我的父亲。” “没错。”御手洗点点头。 “一听之下好像很有说服力,但那是在我父亲还在世的情况下。现在他已经死了,再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现在不管我做什么,都不会是为我父亲好,而是便宜了那个女人。只有安娜她一个人有好处。因为我父亲是个默默无名的人,而安娜是个有名的人。” 御手洗简短地点点头,说:“或许是这样吧。” 寝无里安静了一会儿。继续问道:“就只有这样吗?” “没错。”御手洗说。 “那我先告辞了。” 寝无里正要站起来。 “你要走了吗?” “因为我没有说出来的必要啊。你刚刚也觉得我的想法很有合理性,你也认同我这种想法是正确的吧,不是吗?那么我就照自己想的去做了。”寝无里一边站起身,一边这么说道。 “你真的不想知道安娜的事吗?”御手洗问。 “我已经决定,到死之前什么都不要知道,就这样过一辈子。”寝无里回答。 “为什么呢?寝无里先生。”御手洗又问了一次。 “这是我自己的骨气。”他回答道。 “骨气死后还会留下来吗?你知不知道安娜的事情,除了我们以外谁也不会晓得啊。” “骨气死后当然还会留下!”寝无里低头看着御手洗,斩钉截铁地说着。 这时候御手洗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那么,名誉死后也一样会留下啊。不只是你的,还有安娜的名誉、平八先生的名誉。” 听了之后,寝无里说不出任何话,呆呆地站着。 御手洗继续说:“你心里一定也这么想吧?所以才会到这里来的,对吗?人的污名,即使是死后也一定要洗刷干净。不管是有名的人或是无名的人。如果其中有不合理的误解,那更应该要解释清楚。” 寝无里好像陷入了沉思。 “如果平八先生人在这里,他会赞成哪一边呢?是你,还是我呢?” “关于我父亲和安娜塔西亚,我所知道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寝无里开了口。 “请坐吧。至于你知道的事实重不重要,可以交给我们来判断吗?”御手洗说完后,寝无里又坐了下来,说:“我知道得不多,也不知道对我父母亲的名誉有没有帮助,但是为了我父亲,我就告诉你们吧。你们想知道什么?” “我们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现在想请您帮我们填补空缺的部分。平八先生和安娜塔西亚,他们两人是什么样的关系……对于你父亲而言,安娜塔西亚这位女性的角色是什么?” 这时候寝无里面无表情地说:“是他的妻子。” “妻子?” 他点点头,继续说:“没错。他一辈子再也没有别人,没有其他女性能取代那个他深深爱过的女人。” 我们震慑于一股无形的力量,都没有说话。 “父亲甚至打算和安娜结婚,我想安娜应该也是一样的想法吧。” “但是如果她真的当上西伯利亚王国的女王,到时候他们打算怎么办呢?”御手洗问着。 “如果真的成立了西伯利亚王国,而且军方也有此要求,父亲毕竟是军人,他应该会很干脆地离开吧。但是谁也不知道情势会怎么转变,说不定会让安娜的儿子来继承皇位,也说不定父亲能够以女王心腹的身份,继续待在宫廷里。” “嗯,那么他们两个是在哪里相遇的呢?” “官方说法是在满洲一个叫黎的地方,但是早在这之前,他们好像就在西伯利亚铁路沿线相遇。在漫天茫茫大雪之中,安娜和白军的军队一起不断逃难,当时几乎只剩半口气。她伤得很重,身体到处都流着血,也因为天冷而严重地受冻,看起来似乎是没救了。父亲连续好几个晚上都彻夜不眠地照顾她,一开始她什么也没说,慢慢地,多亏还年轻,身体逐渐恢复,她对父亲敞开心胸后坦承了自己的真正身份,这是父亲告诉我的,不过详细情形我就不清楚了。” “嗯,在这之后就从贝加尔湖搭乘德国的飞行艇到了箱根啊。” “没错。她在箱根的饭店生下了我,但是母亲连碰都不想碰我一下,别说不疼我了,她简直恨透了我,连一滴母乳都没有给我喝。所以她的奶水很快就停了,不过听说原本就没有多少。” “不喜欢你的理由呢?” “理由是,我是她被布尔什维克强暴而怀的孩子。那些恶鬼的孩子,既然怀了也没办法,只好生下来,但是如果可能,她宁愿我死掉。而且当时她才十八岁,还没有当母亲的自觉吧。”寝无里很平静、不带一丝感情地说着。 “那么皇帝一家并没有在叶卡捷琳堡被屠杀啰?” “叶卡捷琳堡的那栋房子……叫做什么来着……” “伊帕切夫别墅。” “对,据说他们在那栋房子里遭受了很多残酷的对待,但是在那里被杀的只有皇帝一个人,皇后和公主们被带离皇帝身边,带到其他地方去了。可是详情我也不知道,有些也已经忘了。” “他们怎么到德国去的呢?” “好像是搭乘从横滨经由上海的船去的。然后,好像是从摩洛哥还是什么地方搭了飞机。这是我三十岁的时候,父亲认为应该要让知道,才跟我说的。但是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一个希望我死的女人的故事,听了也只会带来困扰。你们想想,我这辈子也活了这么久,不过真心希望我死的,就只有生下我的那个女人而已啊,那样的女人我怎么可能爱她呢?早知道会有现在,当初就应该好好仔细听,做点笔记才好。” “要真是那样就太好了呢。”御手洗说道。 “我可没有那种心思啊,当时听了那些事之后,恨不得马上就能忘掉。” “平八先生会说俄文吗?”御手洗问。 “不,他不会说俄文,只会说英文和德文。” “这样啊。”御手洗说道。 “他们搭飞机是到德国去吗?” “嗯,到柏林去。” “到多尔尼公司?” “你知道得真清楚啊,我想应该是。另外好像还提到,安娜她母亲的不知道是妹妹还是姐姐人在德国。之后他们就打算飞到丹麦去。” “到丹麦?为什么?” “当时也联络了大使馆,希望联络逃到丹麦皇室的罗曼诺夫玛丽亚皇太后,还有她的女儿,叫做什么名字呢……” “欧丽嘉公主。” “对!就是欧丽嘉。她好像是尼古拉二世的妹妹吧,他们计划让她和安娜见面。” “确认身份吗?” “也有这个目的在,不过,如果听了皇太后和欧丽嘉的境遇之后,发现丹麦皇室其实在利用她们,就打算把大家一起带回日本。”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这么一来,西伯利亚王国的皇室成员就到齐了,我想应该是这个原因吧。听起来是个规模庞大的计划。” “原来如此。”御手洗苦笑着。 “那时候还是我们打日本帝国在描绘这种梦想的时代啊,而且当时又打赢了俄罗斯。”寝无里这时用了“我们”这两个字。 “说道欧丽嘉……你们知道这个人后来怎么了吗?”寝无里说道。 “不知道。”御手洗说。 寝无里便开口说道:“她被赶出丹麦,移民到了加拿大,她失去了所有,有一阵子因为没落贵族的身份,成为大众媒体争相报道的对象。所以只有这个人的事情我还知道一些。我曾经在某一本杂志上看到,她住在多伦多的贫民区一间叫ray的理发店二楼,身无分文地老死了。听说又好几位邻居曾经听过她在狭窄的房间里不断走来走去,嘴里喃喃叫着喊着:“我怎么可以那样对待自己的侄女?怎么可以那样对待自己的侄女?”” 我们都安静地点着头。 “社会大众看这些报道只是出于单纯的好奇心,并不是为了想学习历史。可是我一天都没有体验过贵族的奢华生活,所以我并没有满足大众好奇心的义务。” 或许,日本真的成立了西伯利亚王国,对欧丽嘉来说会比较好吧。 “安娜和平八先生在柏林走散,是因为什么原因呢?”御手洗问了这个我也很想知道的问题。 “他们经由铁路到达了柏林中央车站后,安娜突然变得很奇怪,她开始感觉不安,不停地哭。因为这是列宁所在的地方,所以街上到处都有布尔什维克分子,要是他们发现了安娜,当然会杀了她,所以她一直紧跟在我父亲身边发着抖。毕竟她才只有十八岁,又遭遇过那么可怕的经历,这也难怪。她总是要我父亲别离开她身边。安娜也爱上了我父亲,这时候两个人已经约定要结婚了。” “哦。” “但是一进入柏林,安娜的精神状态就完全混乱了。她深怕自己被这个国家的人认出长相来,所以不停地吵着要改变长相。她想拔掉刘海、还有全部的门牙、嘴里开始一直说这些奇怪的话,她说要是不这么做,自己就会被杀掉。更糟糕的是,原本答应可以用金块付款的多尼尔公司,突然说要付现金。这下不妙了,时间紧迫,又不太了解当地的状况,只好跟大使馆联络,连忙请对方介绍几家愿意兑换的商家。” “他们订了柏林郊区的饭店,两人各自进了不同房间。两间房间离得相当远。安娜以为自己跟父亲被分开,到了半夜,她开始觉得害怕,在走廊上跑着寻找父亲的房间。结果父亲的房间空无一人,他那时刚好去换金块了,因为时间不够,所以只好半夜出门去,或许是觉得晚上办事比较安全吧。可是,要是告诉安娜,担心她会不安,所以父亲没有告诉她,默默地行动。问题就出在这里。” “安娜发狂似的在街上彷徨,拼命地寻找我父亲。安娜以为自己被父亲抛弃了。她在心里想象,我父亲一定以为她的姑姑也在这个城市,所以如果在这里抛下她,她也能勉强活下去吧。此时她强烈地感到绝望,跳进运河打算寻死,这总比被受到布尔什维克的虐待残杀好得多。” “另一方面,父亲清晨回到饭店后,惊讶地发现安娜不在,他也拼了命地到处找。可是人在外国,人生地不熟的,怎么都找不到。他也找了警察帮忙,联络过许多医院。自己跑了许多贫民窟、酒店、卖春的地方。可是,终于还是没能找到。这是安娜好像已经被送进精神疗养院,而父亲就只剩精神疗养院没有去找。” “在那之后,父亲找上了柏林大使馆,请大使官员帮忙寻找安娜。但是过了不久,日本就来了归国命令,找不找得到安娜已经都无所谓了。军部判断,要是真有什么万一,也还有“我”这个儿子。于是父亲只好不甘不愿地回国了。” 寝无里在这时停下,我们叹了一口气。这些话,刚好填补了一位女性诡谲多变的生涯中缺漏的部分。她起伏不定的人生,终于串成了一条线。 寝无里拿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在他身旁的古龙茶杯,喝了一口。他接着说道:“这就是我所知道所有的事情了。父亲回国后,有一段时间看来就跟死人没两样,他花了好几年时间才重新振作。他还订购了德国报纸,一直很关心安娜的消息,要是现在也就算了,当时日本根本听不到什么重要情报。父亲觉得自己对安娜有很重的责任,因此为她守节,终身未娶。” 寝无里听了下来,远望着天空,接着他又继续说:“从此以后,他用爱安娜的心一样地爱我,把我抚养长大。我发高烧时,他好几晚都没睡地一直守在我身边。运动会或是家长参观日的时候,周围都是母亲来参加,但是我父亲一定会到学校来。如果有其他孩子在我家门前对我丢石头,他就会满脸通红愤怒地冲出家门来。我非常感激,也相当尊敬这样的父亲。我结婚以后生下女儿,父亲比我还要疼爱那个孩子,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寝无里瞄了御手洗一眼。 “你很聪明,父亲就是我最大的弱点。如果你没有提到父亲,我就不会到这里来。不管再怎么对不起母亲,我都不会觉得后悔,但是如果明知道自己能为父亲做些什么,但是却没有去做,我临死时一定会后悔的。所以我才……”寝无里微微抬起的眼中。泛着一层薄薄的泪光。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那我告辞了,啊……”寝无里举起右手。 “如果要道谢,那就免了吧。我说这些不是为了你们。还有这个……”寝无里从怀里取出一只信封,放在桌子上。 “这是什么?”御手洗问道。 “待会儿再看吧。账单呢?” “请让我们来吧。”御手洗说完,寝无里想了一会儿,说:“那就多谢招待了。”说完他站起身来,“再见了。” 说完这最后的一句话,寝无里转过身去背向我们,再次蹒跚地走向出口。 杰瑞米探出上半身,向御手洗询问刚刚的经过和谈话内容。我扭过头看后方,一直看着寝无里离去的身影,而他一次也没有回头,就这样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结束说明的御手洗,打开了寝无里留下的信封。信封口朝下,有两张照片飘落到桌子。拿起来一看,其中一张已经变色得很严重,照片里是一对男女。一个俄罗斯女性和一个日本男性,并肩坐着。 “是安娜?安德森!”杰瑞米大叫着、 “旁边的这个男人,应该是日本人吧。他就是克拉契瓦,也就是仓持平八吧,这就是最好的证据。看来好像是在室内拍的,到底是哪里呢?这是在日本吗?” 杰瑞米把照片翻过来。后面写有几个字。 “是日文,上面写什么?” “上面写着“摄于富士屋”。”御手洗告诉他。 我看着另外一张照片。这也是一张黑白照片,不过比刚刚那张新一点,是寝无里的大头照,看来比现在要年轻一些。背面也有一行字。 “如果有需要,可以使用这张照片,但请等到我死之后再用。” 上面写着自己相当漂亮的日文。看到这些字,应该没有人觉得是俄罗斯人写的吧。我交给御手洗,他看了一眼,就递给杰瑞米。 “杰瑞米,”一边拿给他,御手洗一边说,“他也很了解你的工作性质呢。” 杰瑞米用力地点了头。 第十五章 这场会面后过了半年,仓持寝无里就过世了。当时我已经隐约有点预感,那就是我和寝无里见的最后一面。玛诺斯当然也关门了,听说那里很快就开了其他的店。总之,这样一来杰瑞米?克拉瑞就可以放心地在自己的著作中刊出寝无里的照片。 在那场会面的隔天,杰瑞米如愿地到了箱根,在富士屋饭店住宿,到芦之湖尤其是元箱根港和赛之河源附近散步。我事先联络了村木经理,所以很容易就订到了房间。杰瑞米之后又回到横滨,把幽灵军舰照片还给我们,在东急饭店住了一晚之后才回到美国。 一段时间后,杰瑞米终于寄来了作品的草稿复本,还附上一封郑重的道谢函。信的最后,又补上一段安娜塔西亚人生中说明不足的部分,替他这部追逐安娜塔西亚幻影的作品,做了完结。在这些文章里,有许多部分都带给我超乎预料的冲击,我想对杰瑞米一定也一样,所以他也避免从自己的口中直接告诉我们,而选择让我们自己从文章中知道那些事实。在史书上绝对不会出现的这些事实,或许,就是历史和人类赤裸裸的真实吧。 约翰?马纳汉和安娜塔西亚是在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结婚的,婚礼在夏洛茨维尔的市政府举行,一点宗教色彩都没有,是一场小小的婚礼。葛雷普?包特金是伴郎,安娜塔西亚则没有特地请伴娘。 安娜塔西亚在结婚证书上自己的姓名栏写着:“安娜?安德森,旧姓罗曼诺夫”,父亲栏写着“尼古拉?罗曼诺夫”,母亲栏写着“亚历山德拉?黑森?达姆施塔特”,这是她母亲在德国单身时代的名字。在学历栏中只写着“聘请家庭教师接受教育”。真正了解这些内容有多么不可思议的,在夏洛茨维尔这个小镇上,除了小她十八岁的新郎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人。 身为一个历史学家,约翰?马纳汉心里藏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正确知识,在婚礼中深感光荣,甚至惶恐道差点昏了过去。典礼告一段落之后,他紧张地问葛雷普:“如果尼古拉二世还活着,人在这里的话,他会怎么说呢?看到我和安娜塔西亚的婚礼,他会怎么想呢?” 马纳汉有优秀的学历,继承了父亲丰厚的资产,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能写在结婚证书里的尊贵头衔。尼古拉培养安娜塔西亚,希望她能和欧洲贵族中享有崇高敬意的家族结婚。约翰?马纳汉被这种权威的幻想所震慑,而自己却是一个没有任何称号的一介平民,觉得相当羞耻。 可是从幼年时期到托博尔斯克为止都一起行动的葛雷普,甚至安娜塔西亚这一辈子曾经好几次被打碎希望,被周围的鄙俗之人所利用。他也知道,有时候无视于世间的道理、作风古怪的这位女性,一般的男性是没有办法跟她相处的,所以他很有自信地这么回答:“我认为,陛下一定会满怀感谢的。” 在那之后和安娜塔西亚的会面,有一次让我至今都无法忘记。事实上,那可以说是我采访安娜塔西亚中的重点。 到马纳汉家的路上,我听说镇上的巴勒克斯路戏院刚上演了迪诺?帝罗伦堤斯的新作《金刚》,我在马纳汉家的客厅告诉马纳汉夫妻这个消息。于是约翰说,偶尔去看看电影业不错,安娜塔西亚也表示同意,所以用完餐后,我们就一起到巴勒克斯路戏院去。 当天晚上的戏院几乎没有什么客人。电影演到杰夫布里吉抓到金刚时,我看到安娜塔西亚轻声对约翰说了几句话后,起身离席。安娜塔西亚穿过通路走向后方,约翰靠近我身边这么低声说道:“安娜塔西亚不喜欢所有种类的暴力,她尤其不能忍受对动物的暴力。所以她说要在大厅等到电影结束。” 我当时已经知道,还住在皇宫时的安娜塔西亚非常喜欢照顾皇宫里的动物,她喜欢动物到了异常的地步;我也听说在柏林的时候,她也经常到动物园去,所以约翰这么说我非常能了解。过了一会儿,我也离席去洗手间,之后顺道到大厅想看看安娜塔西亚的状况。 安娜塔西亚一个人坐在大厅的长凳上,想座雕像般,一动也不动地望着空中。我一走进,她就抬起头来,仿佛一直在等着我过来一样,她用手示意,要我坐在她身旁。我们并肩坐着,有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我试着开口问:“你讨厌这部电影吗?” “讨厌,”安娜塔西亚说得一点都不犹豫,“他们不应该杀掉金刚。这只大猩猩金刚也会被杀,对吧?” “嗯。”我回答。 “真过分!”她说。 “就是啊,”我回应着,“每个人都想杀掉金刚。”听到她这么说,我这时知道她心里想的,并不只有虐待动物的问题。 “可是,那个女孩爱着金刚。”我说道。 “她只是个不入流的演员。”她很断然地说。 “到了最后,那个女孩一定会想办法救金刚的。” “我们也是。”安娜塔西亚突然这么说。 “什么意思?”我问着。 她的眼睛直视着前方,开始诉说:“我们也听红军的警卫军说,他们正在研究救出皇帝一家的战略,同时也听说了德国和英国的救援部队,已经集结在叶卡捷琳堡近郊。” 我吓了一跳。安娜塔西亚突然开始将其皇帝一家在叶卡捷琳堡被处刑前夕的故事。 “不过,最后的那一天,简直是地狱,”安娜塔西亚的声音开始颤抖,“我宁愿当时就死去,这么一来,之后就不需要再回想了。”她这是又停了下来,显得很痛苦。她看起来似乎相当苦恼,不知道该不该说,我实在看不下去,便对她说:“你没有必要为了我,勉强去回忆这些事的。” 但是她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这么说道:“不,我必须说。我一定要让世人知道这些事……一定要说来才行,当时我们为什么没有被救出来。还有,所谓的革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安娜塔西亚开始娓娓道来,那是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人听说过的历史真相。在安静的大厅里,不断从门缝间传来金刚的吼声。 “布尔什维克分子让皇帝一家尝尽你可以想象得到的各种屈辱。他们让皇帝一家坐在椅子上,除了皇太子以外的所有人,一直反复不断地侮辱我们。当他们在凌辱一个人时,还强迫其他人得睁着眼睛看。” “红军士兵依序在门外等着,在走廊上排成一列长龙。如果我们闭起眼睛,或是别过脸去,士兵们就会用手使劲逼我们看。士兵们一边污辱母亲,还一边问她,和拉斯普丁比起来谁比较大,狠狠地嘲笑着她。” “士兵们甚至相对生病的阿列克谢出手,皇帝他牺牲了自己来救儿子,皇帝还曾经被逼着一次应付两个男人。” 我浑身颤抖,全身像被捆绑住一样无法动弹。我之前也曾经听说过好几次,伊帕切夫别墅的警卫军可能对皇帝一家施加性暴型的谣传。但是从来没有人正面询问过安娜塔西亚这件事。我也并不打算问这件事。 “请你把这件事写成书,一定要把所有的事都写出来!一切的事,他们对我们所做的所有、我所看到的所有,都写出来。” 我点点头,说道:“我会试试的。” “你必须写出来,告诉世人他们是如何伤害我们的。将一切公诸于世。他们……”安娜塔西亚再次哽咽。接着,又开始说其他的事:“要是乔治五世帮助我们,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都是英国人的错,不是别人,就是英国人害的,才让我的家人死掉。都是因为英国皇室袖手旁观的关系……” “我……”话说到一半,安娜塔西亚打断了我,“请不要插嘴!布尔什维克伤害了我们,侮辱了我们身为女人的名誉,一开始是我母亲……” 安娜塔西亚停下来,回想起当时的光景。接着,她用颤抖的手做出好几次从胸口取出项链的动作。 “士兵一接近,皇后就将手伸进胸口,取出一个诺亚方舟遗物做成的十字架高举着。我对着暂时停下脚步的士兵大声哭吼着、大叫着,那是诺亚方舟的遗骸所做的啊!但是士兵却哈哈讪笑着。接着,他们毫不在意地开始凌辱皇后,然后轮到奥丽嘉,接着就是我。我虽然奋力地抵抗,但还是被士兵们压住。最难以忍受的不是身体的苦痛,而是他们所说的话语,和我父亲的脸。虽然想帮助我,但是父亲什么也不能做。他们押着父亲,强迫他看。” “安娜塔西亚……”我实在受不了了。 “让我说!”安娜塔西亚叫着。 “那些人对我,还有他们自己的皇帝一家人做出了这种事。然后,他们也用对付我们的相同手段,对付这个国家的所有人,只是换了个方式。” “你是说,他们蹂躏了所有人?” “他们对俄罗斯全土的每一个角落,数以百万计的人们,做了同样的事。他们侵犯了俄罗斯,让国民成为奴隶。”安娜塔西亚的比喻相当直接。 “总有一天,当我死去的时候,俄罗斯的人们一定已经无法忍受。俄罗斯人是一个坚强、而且善良的民族,非常、非常的善良,但是,但是在这之前,我已经先死了。所有事情的发生,都会在那之后。”安娜塔西亚说着。现在想想,她的语言的确说中了。 “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非常遥远的往事,但是我到死都不会忘记。他们不断玩弄我们,除了我弟弟以外,好几次、好几次地玩弄我们。父亲为了保护儿子,牺牲了自己好几次,因为这样父亲有好一段时间连路都不能走。” “这就是他们口中的革命。正义到底在哪里?我们为什么要遭遇这些事,然后还得活下来呢?在那之后,我觉得自己被上帝抛弃了。如果真的有上帝的话……”安娜塔西亚又停了下来,“请你现在先不要说,等我死了以后再说。等我死了之后,把他们所做的一切事情,让全世界都知道。他们口中的革命,到底对俄罗斯人民做了什么、带来了什么,你都要写下来。一个还这么年轻的女孩,到底遭遇了什么。还有所有俄罗斯人、所有的孩子们,都遭遇了些什么……每个人都成了奴隶。” 现在安娜塔西亚的全身都不断颤抖着。 “我也是他们行为之下的奴隶。在那之后,我遭遇了什么呢?一天晚上,我们姐妹和皇后被带离皇帝和皇太子身边,他们让我们坐上火车。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弟弟。我们这些女人被火车载到彼尔姆,在那里至少被关了两个月。” “一开始我们被关在一起,但是后来慢慢被分开。我曾经尝试逃走三次,每次都被抓回来,每次抓回来就会被侵犯,他们还用枪托殴打我的头部许多次。我还曾经被枪击中,应该没有人觉得我还能活得下去吧。因为当时还年轻,好歹活了下来,士兵们大家都很惊讶。要是当时死了,该有多轻松呢。” “第三次逃脱失败之后,士兵们把我带到低级贵族的女孩住的房间。他们让那女孩看着我,问塔门这个女人是不是罗曼诺夫的安娜塔西亚。可是她只看了我一眼就马上否认,说我不是公主,因为我满脸是血,长相也完全不一样了。于是我当场被放了出来。士兵们以为,自己之前一直误会了。” “当我在街上彷徨时,遇到了亚历山大?柴可夫斯基这个佃农,在他的帮助之下我连忙逃出那个地方。搭乘火车很危险,所以我一直徒步。然后,我跟落败的白军合流。我接受他们分给自己的粮食,却在逃亡中发现了自己怀孕的事实,开始诅咒上帝。上帝为什么要这么残酷?不过我后来遇见了克拉契瓦,得到他的帮助。我已经没有嫁人、也没有故乡,我只是自己记忆的奴隶。可是,等我一死一切都会结束。再过不久,俄罗斯就可以从那些恶魔手中获得解放了吧。” 我也问了关于克拉契瓦的事。可是她对这个人物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她只对我这么说:“克拉契瓦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对皇帝也很忠诚。自从和他见面以后,我比谁都要依赖他。不过,他并不是孩子的父亲。” “孩子的父亲是谁?” “是那些恶魔。” 我问她,爱不爱克拉契瓦?但或许是顾虑到现在的丈夫,她没有回应这个问题。那时候,我问了这个问题:“你以前曾经说过替身的事,为什么要说那种谎呢?” 于是她这么说:“因为你那时候少说,之后要英国去见萨亚斯和曼古德(作家)。他们现在也在写关于我的书,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对英国人做出任何贡献。” 在我万分震惊之下,她继续说:“英国人都没什么好东西,不能相信他们。但是,现在你知道了真相。要公布这些真相的,就是你。” 后话 1 外面刮着狂乱的风雪。那风雪宛如雪崩般撼动着地面,像爆炸一样摇动着帐篷。 北方大国的冬天造访,让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不安。担心粮食、担心燃料,士兵担心武器弹药,而今年,还要加上对国家未来的担心。许多事物逐渐崩溃,没有了皇帝的大帝国,完全走了样。严冬来访之前,人们为了追求理想的生活而互相残杀,各派角逐势力互相抢夺住所、抢夺粮食。好不容易存活下来的人,则有残酷的北国冬天在等待着。受了伤的人们,在冬天里又死了许多。春天还在遥远的彼方。对俄罗斯人来说,冬天是令人担心的季节,而今年又更特别。暴风雪,就是世界结束的绝望之音。 白军使用的露营用移动帐篷,是用很薄的布制成的,并不适合西伯利亚的冬天。大家可能以为,在岩洞到来之前,战争就会有个了结。所以每个人搭了帐篷之后就必须在周围堆雪,制作防风墙。 到一切都冰封为止还有一点时间,但是草原已经完全枯死,而雪也慢慢开始盖住枯草。到了这个季节,太阳一西沉,整个夜晚都可以听得到凄厉的风声。 白军的司令官米克罗夫?伊萨奇克将军,在自己专用烧着暖炉的帐篷里,将布浸泡在部下运来的热水中。 “公主殿下,请宽衣吧。我替您擦干净受伤的身体。” 但是安娜塔西亚的精神状况,已经无法理解这些话语。她全身充满了痛楚、高烧、呕吐感,还有头痛。她早已不在意身体的脏污,只想就这样静静躺着。 安娜塔西亚还在犹豫着,将军已经把自己的手伸向她的衣服,他打开繁复穿着的好几层衣服纽扣,连内衣都打开,安娜塔西亚的乳方和腹部露了出来。安娜塔西亚无法抵抗,她连一点抵抗的力气都没有。 她身上早已没穿女佣的内衣,只剩下那些沾满血又残破不堪的单薄衣物,没有了用处,所以早就已经丢掉。她的身体现在应该一点也不美。原本雪白的肌肤泛黑,到处都有发黄变色的痕迹,伤口丑陋地留在身体各处。有些伤口已经结痂,有些还流血、化脓。 看到她做了应急处置后沾着棉花、包着纱布的样子,伊萨奇克将军要阿娜塔西亚从床上下来站着,想替她脱掉衣服。这样的要求对安娜塔西亚来说相当痛苦、不快。她忍着痛苦,躺在床上微微摇着头。 将军说道:“公主殿下,要是不清洁伤口的话会有性命危险的。一直躺着的绝望是等死的人做的事,怠惰会逼人致死。要活下去,人就要积极才行。请站起来、使点力吧,安娜塔西亚殿下。” 听到军人这么说,除了服从之外别无他法。在米克罗夫的搀扶之下,她站上了稍微倾斜的地面,马上忍不住发出了呻吟声。剧痛的感觉又苏醒,呜咽声差点从紧咬的齿缝间漏出来。视线里的东西不断晃动,在眼前一圈圈地旋转着。 强烈的疼痛和晕眩,继续站着使她非常痛苦,可是安娜塔西亚还是照他说的去做。现在除了依靠这个男人,自己再也没有其他生存之道。 狭窄的高级将官帐篷里燃烧着暖炉,上面放的茶壶徐徐升起蒸汽,所以里面并不冷。但安娜感觉到剧烈的疼痛、头痛、晕眩,以及呕吐感。 她所有的衣服都被脱下,碰带也被拿掉,在暴风雪的轰隆声中,出现了一个十七岁少女满是纱布、削瘦的赤裸身体。 “这真是太糟了啊!”伊萨奇克将军一边说着,一边仔细看着安娜塔西亚满是伤痕的裸体。这虽然是莫大的屈辱,但意识朦胧的安娜塔西亚,却还不太清楚自己已经浑身赤裸。 现在还有些伤口渗出鲜血沾染上棉花和纱布,撕开纱布露出伤口一看,骨头紧粘着已经干掉的纱布。米克罗夫只拿掉了绷带,他擦拭着安娜塔西亚露出的肌肤,尤其是背面。 “请躺回床上去吧,安娜塔西亚殿下。这么严重的伤,您一定没办法好好走路了。” 于是将军抱着赤裸的安娜塔西亚,把她慢慢放在铺了毛皮的床上。安娜塔西亚紧咬着牙,忍住痛苦的呻吟声,她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哭声,侧躺着忍住想呕吐的感觉。因为身份高贵的人,不能让下面的人看见自己悲惨不堪的样子。 将军把布放回热水中,清洗了一会儿,又仔细地擦拭着安娜塔西亚身体正面的肌肤。躺着的安娜塔西亚也能看到,污垢和血迹马上就把布染得赤黑。 将军反复把布浸到热水中,洗清、绞干后,擦拭安娜塔西亚的身体。在擦拭的那一瞬间还好,但过了一下子马上就会有寒意袭来,觉得全身发冷。将军也仔细地擦拭她的双脚,布从双腿之间往上攀,慢慢地触碰到她的私处。安娜塔西亚发出低沉的痛苦呻吟,因为热水触痛了伤口,看样子这里也有严重的伤。打着革命旗号的那些暴徒,不断伤害这个地方。那些男人,不管外表看起来再怎么规矩,也只对自己的那个地方感兴趣。就算对待娼妇,也还稍微多点人性。 全身都擦拭返京之后,将军一个个拿掉伤口上的纱布,依序消毒、涂药。有些伤口让她感到激烈的痛楚,药的刺痛她还可以忍耐,最无法忍耐的是呕吐感。她实在觉得奇怪,为什么会一直不间断地想吐。 “这实在太严重了,”将军又说了,“这是抢打的吗?”他触着一处伤口问道。安娜塔西亚微微点了头。“幸好子弹已经取出来,应该没有大碍。布尔什维克分子简直是恶魔,我们一定要同心协力地整治那些无赖。这么一来才能恢复我们国家的法律和秩序。我的话,您了解吗?安娜塔西亚殿下。” “伊萨奇克将军,听到你这么说,我觉得相当欣慰。”安娜塔西亚说着,又觉得这种说法好像太过公式化,想要再补充些什么,却说不出话来。 接着,他拿出新的碰带,在人为需要的地方重新缠上。过了一会儿,隐约听到急救箱盖子关上的声音,安娜塔西亚心想,应该结束了吧,于是伸手要去取刚刚被脱下的简陋衣服,她的手被将军轻轻抓住。接着将军在铺了毛皮的军用简易床铺的旁边,慢慢坐了下来。 “安娜塔西亚殿下,”将军用低沉的声音说着,“我们白军并不是安娜塔西亚殿下的敌人。不管时代再怎么改变、我们俄罗斯未来再怎么改变,我们都会效忠皇帝,还有安娜塔西亚殿下。请您绝对不要怀疑我们的这份忠诚。” “我十分感谢,伊萨奇克司令官。”安娜塔西亚说着。 “您的忠诚心,皇帝一定也会觉得感激的。”这句俄文她马上就能脱口而出,毕竟是目前为止重复过无数次的一句话。 “哦,我真是太光荣了啊,公主殿下。这句话让我勇气倍增,我愿意从明天开始为您舍命,为了守护公主殿下,我会努力奋战的。” “我非常仰赖您,司令官,那请把我的衣服……” 但将军却这么回答:“我们背后有丰富的军方资金。我会为了守护您而努力奋战,把列宁的布尔什维克分子一个都不剩地铲除掉,最后一定会确实获得胜利给您看的。” “我实在衷心期待这一天的来临,司令官。”安娜塔西亚说着。但是,她再也说不下去了,“我觉得头很痛、全身发冷……请把我的衣服……”她只能说到这里。强烈的痛苦让她听不清楚自己发出的声音。司令官握住安娜塔西亚右手腕的手,又用了点力。她不知道将军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可不是那种会把像你这样身份尊贵的人处刑、发起革命的野蛮人。我们对皇帝感到深深的共鸣。我们希望皇帝一家人跟以前一样治理国家,至于政治上的繁琐细节,就交给人民议会来决定,这就是君主立宪制的泯主主义,最后的判断交给皇帝,如果觉得不妥,只要将议案退回议会就可以了。” 外面暴风雪的声音,还有头痛造成的耳鸣,让她几乎听不见将军低沉的声音。很不可思议的,勉强听到的一小部分,也完全不了解其中的意义。安娜塔西亚不断地和逐渐远去的意识奋斗着。 “伊萨奇克司令官。”安娜塔西亚抬头看着一直压着自己右手的司令官。灯光前司令官的脸就像大得离谱的暗影。他的嘴巴咧开,可以看到里面的金牙。从里面跑出了这句话:“安娜塔西亚殿下,请接收米克罗夫吧。我们站在安娜塔西亚殿下您这一边,愿意为安娜塔西亚殿下牺牲生命、不懈奋战。安娜塔西亚殿下,您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吗?” 这个男人为什么啰啰嗦嗦一直说着同样的事呢?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要放了我呢?“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什么?” “我听不见。真的,我听不懂你的话。”安娜塔西亚用力地挤出话来。 “那么,您是我们的敌人吗?” “当然不是。”安娜塔西亚说着,左右摇着头。 “那就请证明给我看。”将军说着,安娜塔西亚还是不懂他话里的意义,一脸狐疑。 将军暗沉的脸慢慢靠近,将自己的嘴唇叠在安娜塔西亚受伤的嘴唇上,并且稍微吸吮了一会儿。又一瞬间,安娜塔西亚觉得乳头上有手指尖的感触。将军伸手碰触着她缠在碰带下方的乳头。 安娜塔西亚觉得浑身战栗。目前为止的惨痛经验,让她对男人的这种行为,只感到无比的厌恶。这个男人故作亲切,其实也打算侵犯自己。 “将军,请你自制,不得无礼。”安娜塔西亚抑制住怒气,平静地说着。一发怒,她的头痛就更严重了。“我现在身上有伤。而且还有严重的头痛和畏寒……我连这样跟你说话都已经很吃力了。” “那只好请您忍耐一下了,公主殿下。” 安娜塔西亚瞪大了眼睛,震惊到无言,这是她完全没有料想到的反驳。“忍耐?你到底为什么这么说呢?为什么我非得忍耐不可呢?” “为了胜利,安娜塔西亚殿下。”将军冰冷地说着。这又是她完全不了解的一句话。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安娜塔西亚想了又想,这么说道:“你现在也很清楚,我的身体到处都是伤。就连那里,暂时连手指头碰一下都不行,只能等待时间过去,慢慢愈合。” “是因为那些家伙,对你做出这么不堪的举动吗?” “没错。我相信你不会是那种人。” “您的高贵身体,只愿意给那些低俗的家伙吗?” 安娜塔西亚再次说不出话来。“司令官,你好像没有听懂我说的话……” 将军举起右手打断了她:“安娜塔西亚殿下,没有听懂意思的是公主殿下您啊。我们白军永远都对皇帝忠心耿耿,希望您永远都能健健康康,继续代表我们国家。可是,这并不代表我们希望您以神的姿态高高在上。我们人民议会和皇室现在应该是对等的关系,所以我跟你应该早日和解,成为好友。我为了尊贵的朋友,明天起又得赌命作战,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所以说,就是现在,你必须让我看到我们是朋友的证据,这就是我想说的。” 愤怒让安娜塔西亚全身颤抖。这根本就是威胁。“伊萨奇克司令官,难道你把我当成俘虏吗?” 但他还是相当冷静,那是一种享受着虐待猎物乐趣的冷静,因为他知道,就算逃出这里,猎物也没有地方可去,所以才如此从容。“安娜塔西亚殿下,时代正在剧烈地改变。改变的速度已经快到任何人的常识都赶不上。你们皇室的常识,已经不再使用了。” 安娜塔西亚沉默了下来。自己身边已经没有其他女性。安娜塔西亚认为,因为自己只有一个人,所以才会遭遇这样的事。而很可能经历同样境遇的母亲、姐姐们、父亲,还有阿列克谢,现在不知道是否平安? 米克罗夫说:“我这一生也过得很辛苦,别看我这样子,其实我年纪还很轻,而且很有可能明天就这样死去。您是我的梦中情人。至少在死之前,我想要留点好的回忆。就让我们两个失去希望的人,彼此安慰吧。” “将军,我现在受着重伤。你打算对我做的事,是我身体没办法承受的。”安娜塔西亚一边忍着泪水一边说着。为什么身为公主的自己,要这么低声下气地恳求一个司令官呢? 将军又露出了他的金牙,这么说:“但是那些人你就可以承受?”这时候他终于拿下了绅士的面具,“我不想说跟布尔什维克他们一样的话,可是你们不断压榨我们这些人民,用人民的税金建造八座豪华宫殿,这些都是事实吧。你们在这些宫殿里,天天举办奢华的宴会、享用美食,过着怠惰的日子。在下雪的街角、无数饿死的俄罗斯人民眼前,你和你的家族每个特晚都累积着沉重的罪恶。俄罗斯的贫穷女孩曾经遭遇过的事,从今天起你也必须要承受才行。” “你和那些恶魔们都是一样的,你们说着同样的话。”安娜塔西亚终于用颤抖的声音这么说。 “那只是语言的问题,我和那些低级的家伙不一样。” “我好憎恨这些话、憎恨你现在说出口的这些俄文啊!每一天都不断对我施暴的这些禽兽。我要诅咒你们这些令人轻蔑的贵族,你们制造了街上一大堆娼妇,然后就一哄而散,像动物一样把我绑在柱子上,让大家来侵犯我。我深深地憎恨那些低等人口中所说的、和你一样的这些恶魔语言。如果你现在又要说着这些话来侵犯我,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说出这语言。” “那请便啊,公主殿下。”于是,将军开始碰触安娜塔西亚继续出血的身体。她的身体上除了破裂的伤口以外别无他物。剧痛让按按塔西亚发出惨叫,然而他一点都没有迟疑地褪下军服,趴在安娜塔西亚的身上。 身穿破烂的衣服,外面再裹上毛毯,安娜塔西亚在风雪中往东方不断走着。马匹陆续倒下,只要一断气,吹拂的雪很快就会让身体变白、冰冻僵硬。人也是一样,一有胡须冻到雪白的负伤士兵跌倒,他的身体马上就会被冰雪覆盖,和冻土合为一体。 大炮是最先被丢弃的,接下来是机关枪座,还有大量的枪弹,都被丢在大雪纷飞的路边。红军紧紧追击在后,在风雪中也偶有战事。每当和敌人交手,就觉得对方的人数又增多了。有许多人在被子弹打到之前,早就已经冻死。 安娜塔西亚好和少数军队一起,从战争中的友军后方开始逃难。战况对友军不利,再这样下去,连安娜塔西亚在内,都有可能被敌军俘虏。一旦成为俘虏,又要开始遭受瀑行的日子。这是一场绝望的旅途,但能够和将军分开,也让她心里有着一丝丝喜悦。 指南针也失去了效用,分不清楚方位,所以只好找到铁路,沿着铁轨往东边去。司令官曾经说过,到了黎这个地方就会有白军的精锐部队。她只好暂且相信这些话。可是她的体力一开始就已经面临极限。严重的伤势,使她即使在温暖的时期里也几乎难以步行,何况是在这样的暴风雪中。身体好像不断地出血,这些血过了一会儿就马上冻结。刚流出的眼泪也立刻就会冻结在脸颊上。她停下脚步,吐了好几次。可是冒着蒸汽的秽物,也在雪中马上冻结。 呕吐发作最激烈的时候,安娜塔西亚终于恍然大悟,这让她浑身战栗。到目前为止她从来没有想过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不停地呕吐,因为从来没有没有人告诉过她。这持续不断、始终没有消失的呕吐感,并不是起因于伤口或疾病。而是怀孕! 她从来没有想过会在结婚前发生这种事,但是事实已经很明显。那些恶魔的孩子,现在就在自己的体内。上帝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这就是上帝完全抛弃自己的证据,深刻的绝望打击着安娜塔西亚的心灵。 母亲和姐姐、父亲,还有阿列克谢现在如何了?如果自己的遭遇如此,他们一定也被上帝抛弃了。现在大家不知道是不是平安无事?只要有战争,女人马上就会沦为慰安妇。经过这次的经历,安娜塔西亚彻底了解了,不管是公主或是街上的技女,都没有什么不同,上帝从来就不会帮助女人。 她的身体失去了各种感觉。先失去手指尖、脚趾尖的感觉,接着,失去了手脚所有的感觉,然后是脸颊和耳朵的感觉、下半身的感觉,所有感觉都不见了,就连自己到底在走路还是停下来,都搞不清楚了。安娜塔西亚知道,自己的死期终于快到了。 自己能活到现在已经很不可思议了,所以死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那些恶魔的孩子,还有自己,都会一起死去。她的意识有好几次逐渐模糊,那就是死亡的诱惑。她终于倒在雪地上,她心想,啊,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此时,却又感觉到自己再某个人的背上又恢复呼吸,她的鼻尖有一顶毛皮的哥萨克皮帽在摇晃着。应该是个没有负伤、还有点体力的士兵,把自己背在背上吧。看来自己还没有死。 黄昏时,在暴风雪和铁轨的另一边,看到了露营的灯火。 “是日军。”她可以听到背着自己的士兵紧张地这么说。 在灯光下,安娜塔西亚终于醒了过来。顿时分不清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 “你已经睡了两天两夜了。”是一句僵硬的德文。在痛苦和无力感之中,她稍微撑起头来,看到一个身穿军服的亚洲人笑脸。 “你听得懂我的话吗?我不会说俄文呢。”安娜塔西亚点点头,但其实她听得并不是很懂。 “太好了!”亚洲人笑着说,“你伤得很严重,慢慢休息吧。这里有不错的医生,你可以安心地睡。你叫什么名字?” 听了之后,安娜塔西亚这么回答:“法兰奇娜?奥尔洛娃。” “你是哪里人?” 这句话她也不太懂意思,发呆了好一会儿。 “我是问你的故乡,你在哪里出生的?” 这个问题她没有预想到,想了很久才回答:“彼得要塞。”这是一个宫廷附近的地名,她小时候曾经去过好几次,就在拉多加湖畔,是个相当美丽的地方。 “彼得要塞啊,真远呢。刚刚的白军里,有你的家人或者认识的朋友吗?” 安娜塔西亚摇摇头。 亚洲人觉得很惊讶:“没有吗?那你为什么会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呢?” 可是安娜塔西亚并没有回答。并不是一时说不出谎,而是真的想不起想不起自己的过去,再加上身体的苦痛。同时,她也无法正确理解对方话里的意义。 “刚才的军人说,你是身份尊贵的人,是真的吗?” 安娜塔西亚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要是自己的身份被知道,又要开始被施暴的日子。日军也是父亲的敌人。 她沉默着,日本军人没有再继续追问。他告诉安娜塔西亚自己的名字叫“仓持”后,便要她好好去睡。 2 仓持似乎有点医学知识,他说自己曾经在医院工作。军医不在的时候,总是由仓持陪在身边,替她治疗。他的认真、奉献到了夸张的地步,好像根本都没有睡觉。 “这里呢?这里是哪里?”每当从梦魇不断、浅薄、痛苦的睡眠中醒来时,安娜塔西亚就会这么问身边的仓持。又是用德文,有时用俄文。 “我们在医院的帐篷里,你安心地睡吧。”每当听到她的问题,日本人就会用蹩脚的德文回答。 “我会死吗?”安娜塔西亚一边哭一边问。 “你不会死的。”日本人回答道。 “我一点也不怕死。只是觉得不甘心。”安娜塔西亚说着。她不断重复着这些一样的呓语。最后她突然醒来,把手伸向那个日本青年说:“我允许你握我的手。” 安娜塔西亚在朦胧之中也感觉到仓持全心全意地照顾自己,这是她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安娜塔西亚都徘徊在生死边缘。因为怀孕的关系,身体比平常还要来得虚弱。更麻烦的是安娜塔西亚有呕吐的症状。如果没有人注意,让她在无意识之间呕吐的话,或是睡觉的姿势不当,呕吐物很可能会塞住气管,让她丧命。 面临死亡边缘,意识慢慢远去时,安娜塔西亚的耳边响起的,总是西伯利亚风雪的声音。远去的那一端,可以看到父亲尼古拉、母亲、弟弟阿列克谢,还有姐姐们的脸。大家都没有哭,但也不像愉快的样子,所以安娜塔西亚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过去。就在这时候,她发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让自己不再继续往下坠落。一回头,原来是那个叫做仓持的日本人。 “你还不能死。”他的眼睛充满长时间睡眠不足的红色血丝,用僵硬的德文说着。 “为什么?”她发问。 “因为你是女王。你必须要恢复你应有的地位。” “你为什么会知道?” 青年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过了一星期左右,安娜塔西亚的身体勉强恢复健康,多亏了年纪轻。仓持显得相当高兴,送来了许多汤。 “我做噩梦了吗?”安娜塔西亚问。 “有一点。”仓持问答。 又过了好几天,这一天的天气很好,仓持邀她到外面去一起练习走路。这天安娜塔西亚的身体状况很好。 他们一起走出医院的帐篷后,看到一整片银白色、安详无比的世界。天空相当蔚蓝,地面上的雪徐缓地起伏着,延伸到地平线的另一端,四处可见聚集的树丛,但类似民宅的房舍却一间也看不到,眼前所见的滞后日军临时搭建的设施。这是一个充斥着冰冷空气的世界,但是没有风、洒着阳光,所以还算温暖,空气里还飘着些微洁净的清香。 雪地里有一角已经铲平了雪、成了宽敞平坦的广场,日军的士兵在这里整队。安娜塔西亚看着他们一边大声喊出响亮的口号,同时开始跑成两列纵队。地上也已经整理好军队们跑步用的道路。军队们背负着军用装备,整齐划一且强而有力地跑着。一声号令之下,所有人马上改变方向,改朝另一个方向跑。 体力衰弱的人光是看到别人走路,都觉得那需要异样的精力。而体力已孱弱到极限的安娜塔西亚,则用向往和尊敬的心情,望着日军动作利落的训练。和狼藉之众群集的红军、纲纪不彰的白军、不可倚靠的近卫军相比,他们看来是多么有力、多么有纪律。她心想,像这样的军队,俄罗斯军队终究是赢不了的。 安娜塔西亚扶着仓持的肩,蹒跚地走着。但是这种姿势并不太好走,她觉得让仓持牵着自己的手或许会比较好走。她觉得全身充满倦怠感和疼痛,无法动弹,所以步行对她来说相当困难。 “我的手……”安娜塔西亚用德文说着。但是她说不出接下去的话。除了体力,她也逐渐丧失了语言能力。 “您允许我拉您的手吗?”仓持似乎用着开玩笑的语气,夸张地问着。安娜塔西亚觉得异样,什么也没有回答,可是她实在没办法一个人走路,只好静静地伸出自己的手。 “走路是很重要的。只要体力恢复,请每天都像这样试着走一点点路吧。否则人很快就会忘记怎么走路的。仓持说完后,安娜塔西亚点点头。 “啊!”走了一会儿,安娜塔西亚滑了一跤,一屁股跌倒在地。 “还好吗?奥尔洛娃小姐。”他说着,走到安娜塔西亚背后,很恭敬小心地将她抱了起来,“奥尔洛娃小姐,您会说英文吗?我说英文会比较轻松一点。”仓持问。 “我不说英文,我不喜欢英文。”安娜塔西亚很断然地拒绝了。 这时候,在他们的前方看到一台形状奇异的火车。在雪原当中向蓝色天空高高喷出白色的蒸汽,接着停下了车。 “那是什么?好奇怪的火车啊。”安娜塔西亚问。 “那是除雪车。如果风很强、铁轨上的雪并不厚,那种火车跑着铁轨上就可以除雪,这么一来之后其他的火车就可以开得比较顺利,这样您才能回到彼得要塞去。” 听了之后,安娜塔西亚浑身发抖。要回到布尔什维克那些恶鬼的老巢去! “火车会到达圣彼得堡,您可以回到那里,从那里很快就可以回到彼得要塞,等身体复原之后就能回去了。” “我不能回去。”安娜塔西亚马上说。 “您肚子里有孩子,很快就要生产,您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 “我现在已经不会想吐了。”安娜塔西亚说。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仓持说道。 “仓持,我有不能回去的理由。”安娜塔西亚说着。仓持看着安娜塔西亚,一直看着她的脸等她说话。可是安娜塔西亚迟疑着,沉默不语。仓持等了一会儿,看她没有说话,便对她说:“我不会问您为什么,但是回去对您比较好。” “为什么?”安娜塔西亚问。 “肚子里孩子的父亲一定也在等您吧。” 听了之后安娜塔西亚的身体又开始颤抖,“如果有人在等待,那也只是为了虐待我、残杀我。你要我回到那些恶鬼等待的地狱里?要我一个人回去?” 仓持盯着安娜塔西亚,接着又看着除雪车说:“我没有那个意思。肚子里的孩子……” “这个孩子没有父亲!”安娜塔西亚的声音相当严峻。 仓持很惊讶,他沉默,终于点点头:“是吗?但就算是这样,您应该也还有很多支持者。一定也有许多人想帮忙您,您可以试着跟这些人联络,请求他们帮助。” “我已经没有人可以依靠,再也没有够强的人可以让我依靠。” “不可能。我是日本人,对俄罗斯内部的事知道得不够多。但那只是因为还没有找到。像您这样身份的人,一定会有数不清的支持者。他们会堵上性命来保护您的。” “像我这样身份的人?像我这样身份的人是什么意思?”安娜塔西亚转过头,仔细地看着仓持的脸问道。 “您觉得,是什么意思呢?”仓持说。 安娜塔西亚接着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和任何人直接接触过。总是有许多人挡在中间,而这许多的人,我连他们住在哪里、要怎么联络都完全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要是被赶出这里,我只有死路一条。” “像您这样的人不可以待在这种地方,您一定要回去。”仓持用稍微严肃的声音说着。 “像我这样的人?像我这样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仓持没有说话。 “我要留在这里。”安娜塔西亚很断然地说。仓持相当惊讶,注视着安娜塔西亚,说道: “我会说这些是为了您。继续待在这里,对您没有好处。” “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人帮过我。没有任何一个人。从来就没有一个人,曾经真心地帮助过我。每个人看到我只有虐待、施暴,俄罗斯人都一样。像那种俄罗斯人,我再也不相信了。” “这里是日军的阵地,也就是您的敌国啊。” “不,这里不是敌阵。”安娜塔西亚说。 “您在说什么,您忘记日俄大战了吗?” “因为有你在。” “什么意思?” “愿意帮助我的只有你一个。如果没有你,我现在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可是只有你,真心替我着想。你从风雪中救起快要死掉的我,不眠不休地照顾我几天几夜。而且你从来就没有碰触我的身体。我经历过那一段地狱般的日子,真正能够相信的只有你一个人。所以,我要留在你身边。” “留在我身边……我是日本军人,我只能听命于军方。如果说军方想要利用您,我就不能违抗。待在这里对您没有好处,我这么说是为您好啊。” “我一步也不动,我一个人连路也不会走了。” “我不会要您马上走。等到您身体康复之后,您应该尽早回到自己的国家。” “哪里呢?你说回哪里?哪里是我的国家呢?我的国家,已经不存在了。我只剩下一个人了。你是不是讨厌我呢?”安娜塔西亚的眼眸里充满了泪水,直直盯着仓持。 “这不是喜欢或讨厌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呢?” 仓持稍微笑了一笑:“也对,您还很年轻,这是小孩子才会有的想法。” “你不会喜欢上我的吧?” “要是讨厌,我就不会说这些话了,您是俄罗斯人啊。”仓持说。 “我才不相信俄罗斯人。那样的俄罗斯,已经不是我的国家了。” “可是俄罗斯、还有俄罗斯的人民都在等着您,难道不是吗?公主殿下。”仓持激动到声音有些嘶哑,他们两个人在雪原当中,互相注视了好一会儿。 “你已经知道了吗?”安娜塔西亚低声说着,仓持慢慢点点头。 “我这一整格星期都寸步不离地照顾您。在这段期间里我听过您说了许多梦话。您把手伸向我说,允许我握你的手、允许我在您身边、允许我替您退烧,在俄罗斯彼得要塞的乡下姑娘,人人都会这样说话吗?” “我的德文说得不好。” “不,您说得比我好多了。”仓持说。 “我是不是让你觉得不高兴了……” “我看起来像是不高兴吗?没有那回事,我心中充满了无上的喜悦。现在军方高层还没有发现您的存在,可是我的直属长官已经察觉了,所以他才允许我这样照顾您。虽然我不太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不过这位长官是位明事理的恶人。所以趁着现在,您还可以自由地出入这里。但是等到这个大队的高层发现了您,或者是东京的大本营发现了您的话……” “被发现后会怎么样?我会变成俘虏吗?” “不,不会的。”仓持摇摇头。 “现在的我还有什么价值吗?罗曼诺夫王朝已经等于不存在了。如果想要拿我来想布尔什维克的新政府提出任何要求,我想他们根本不会理会的。” “现在或许是这样。但是如果我们的形势转为不利,新政府一旦稳定下来,敌人说不定会要求把您交出来。” “列宁和尤罗夫斯基都以为我已经死了,只要日军不说,他们不可能知道我还活着,对吗?而且,世界上的舆论也不会允许的。德国和英国皇室不会眼睁睁地看他们这样做的。” 仓持继续保持沉默。战略和政治实在太不单纯,他实在不了解。这是一个拙劣算计横行的丑恶世界。这个世界复杂得太恐怖,而且不时在流动,一介军人的他,太难预料未来的走向了。 “日军不会把您的事告诉俄罗斯。” “那就没有问题了。” “但是之后的发展我也无法预测。”仓持说道。 “你认为那些布尔什维克分子人跟列宁真的能治理这个国家吗?”安娜塔西亚开始换了话题。 “我不懂这些事。”仓持回答道,而安娜塔西亚则断言:“不可能的。这么广大的帝国,他们终究是无法掌控的。他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没有魅力,人民是不会向着他们的,以后一定会出现许多抗议分子。” “可能是这样,但也可能不时。而且列宁也很可能一一杀掉那些抗议分子。” “他能杀掉几万人、几十万人吗?不可能的。” “我懂了。然后呢?您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他们早晚会崩溃。那些卑劣的人组成的政权,是不会长久的。罗曼诺夫总有一天可以重新拾回政权。到那时候,日本会因为曾经帮助过我而占上风。” 仓持慢慢地点点头:“或许吧。这种可能性的确不小。” “那我们就相信这种可能吧。其他的,就交付给上帝的旨意了。” “政治是没有那么单纯的。我不希望自己将来会做出背叛您的事。而我也不希望自己周围的人做出那种事。” “那就不要让他们那么做啊。” “我并不总司令官,”仓持说道,“有些事我也无能为力。” “现在要加我回到那些恶鬼的老巢,才是真的背叛,那是谋杀。“ 仓持又沉默了下来。 “他们等着我自投罗网,大家都想要侵犯我、杀掉我。” “所以,您肚子里孩子的父亲……” “没错。就是那群恶魔里的某个人。就算不是他们,其他人也会假装亲切、假装对我好,嘴里说一大堆大道理来侵犯我。这就是现在的俄罗斯,这就是我一向认为是自己祖国、一直深爱的俄罗斯。所以我到上个星期为止,都以为自己被上帝抛弃了。但事实上并没有,到了最后一瞬间,上帝把你带到我面前。你就是上帝的旨意、你就是我的宿命,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仓持安静不说话。 “你讨厌我吗?”安娜塔西亚又问了一次。 “为什么要问这些话?” “我非常信赖你,我允许你待在我身边,紧紧跟随着我。请你告诉你的长官我的真正身份。我会命令那位长官,让你一直待在我身边。” 仓持叹了一口气:“别胡说了。” “你不高兴吗?” “不,不是的。”仓持回答道,安娜塔西亚又继续说:“我喜欢你,那你呢?你对我有什么感觉?” 仓持苦笑着。“我只是一名小兵,无法回应您的感情。像您这样的人,我能这样跟您对话都觉得不可思议了。像您这种跟我身份悬殊的人,如果我不知分寸地把您当做自己重要的人,那我这一辈子就毁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你要更积极一点才行啊。” 仓持并没有回答。 “我刚刚说过我喜欢你。那你呢?如果是个绅士,就快回答我。” “您问的这个问题很残酷。以您的身份,要说什么都可以被允许,可是我不一样。如果我说喜欢您,那会怎么样呢?” “我会很高兴。” “但您也知道不会有结果的。日本的一介平民和俄罗斯的罗曼诺夫公主?哼,真是胡来。所以这些话根本一点意义都没有。” “这对我来说当然有意义,有很深、很深的意义。我从中获得了活下去的力量,逃出了地狱。所以,请告诉我,让我高兴吧。” “你生病的时候我一直照看着您,真的撑不下去的时候,就睡在坚硬的床上,在大风雪中一直竖着耳朵,生怕忽略您身体的一丁点异样。如果没有对您动心,我早就回到自己的床上去睡了。”于是安娜塔西亚闭上眼睛,将双手交叉在胸前。 “哦,上帝啊!我相信你。请原谅我先前怀疑过你,因为你的力量,我一定可以展开新的人生。”安娜塔西亚抬起头,这么说着。 “仓持,我很感谢你。我觉得有点冷,今天的练习就到这里结束,我们回帐篷去吧。”她的眼睛里,泛着薄薄的泪光。 3 安娜塔西亚只身待在日军驻屯基底里。身边没有朋友、友军,也没有同为俄罗斯民族的人。白军士兵将安娜塔西亚托给日军后,马上前往黎的自家阵地,没有人担心安娜塔西亚。由此就可以察觉到白军在意识形态上的立场,但同时,在日军内部也产生了疑惑,怀疑安娜塔西亚或许是假公主,或者是间谍。 但如果是间谍,安娜塔西亚受的伤未免太重,勉强捡回一条命,却也没有那么容易复原。之后安娜塔西亚的病状又更加恶化,别说走路了,之后都要隔好几天她才能跟人说一次话。即使身体状况好转,也会经常感到剧烈的头痛,每当头痛发作的时候,她就会精神错乱、呕吐。她所受到的伤害,不仅是身体的外伤,外伤只要时间一久就可以愈合,但是导致头盖骨有多处凹陷的头部创伤,要来得更加严重,也成为今后的一大隐忧。再加上她现在有孕在身,实际上不太可能有人派出这种状况的间谍。白军只是把即将死去的同胞,丢到日军阵地里去而已。 在这样的条件和环境中,很难期待母子的体力都好转,但是安娜塔西亚虽然速度慢,也确实在逐渐康复之中。像安娜塔西亚受伤如此严重的人,能够恢复已经是件奇迹了,在这背后一定有她的年轻身体、信仰,还有对仓持强烈的爱意在支撑。在阵地里,安娜塔西亚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所以真的只能倚靠仓持一个人。可是,她从来就不觉得寂寞。她对在地狱里遇到的这个日本人所动的心,是以往在她的人生中未曾经验过的,对这种新鲜情感的感动,让她唤回了体力,重新拾起生存的希望。 基于安娜塔西亚的要求,仓持把她的身份告诉了长官们。一开始仓持原本希望在上面的人发现这件事之前,让安娜塔西亚逃走。要是被军方高层或者日本政府知道,很可能会把罗曼诺夫公主当做政治上利用的筹码。这一定不是她的本意,所以仓持希望在这之前让她回到俄罗斯国内支持她的阵营。这就是仓持对她表示诚意的方法。 但是她希望仓持告诉高层,她心里也有她的盘算和胜算吧。或许长期身居俄罗斯高位的人,年纪轻轻就能对外国势力了若指掌,她一定有一些判断和想法是仓持所没有的。而且,俄罗斯的局势如此混乱,他也没有把握能让她与支持势力会合。要是失败,她只有死路一条。这么看来,让她留在这里,说不定是较好的选择。仓持如此考虑着,压下了自己的想法。 军方高层得知后当然非常惊讶,消息传到了东京大本营。当然,东京当面也很惊讶,马上有了回信,要他们尽快确认这个俄罗斯女孩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安娜塔西亚公主。同时考虑到万一她真的是公主,东京方面指示今后要继续把她留在基地里,直到有进一步指示之前,都要慎重地礼遇她。尤其是肚子中的孩子,更要给予充分的医疗处置,确保她能安全生产。从此以后,这件事就要当作军中机密处理,绝对不能向外部泄露,特别要注意俄罗斯和中国方面的间谍、 安娜塔西亚允许基地的日军高层在医院帐篷内谒见她,她要求让仓持跟在自己身边。因为这项要求并不违反东京方面的命令,所以军方表示同意,让仓持顺利地成为负责照料安娜塔西亚的人。军方起初推荐了其他人,但是安娜塔西亚不答应。 仓持还负责确认安娜塔西亚真假的任务。军方高层和東京都相当怀疑安娜塔西亚是不是真公主。理由有几项,比方说,白军士兵轻易地将安娜塔西亚弃置在日军阵地,从法兰奇娜?奥尔洛娃身上的衣服和物品中,完全找不到证明她是罗曼诺夫家族的证据;日军也听说,她的母亲亚历山德拉在四个女儿内衣上缝上了无数宝石,但这些珠宝早就被布尔什维克分子抢走了。 再加上安娜塔西亚头部外伤的情况相当糟糕,在圣彼得堡举行的宫廷仪式内容,还有建于郊外“皇帝之村”的私人宅邸,亚历山大宫殿中生活的状况,她回想起来的片段不足以让周围接受,当别人提出问题时,她搜寻者记忆,躺在床上苦思的样子,看来是在很像是假公主在绞尽脑汁编造着谎话。宫廷内部的生活习惯,她花了一段时间总算是想起了一些,也或许是因为经由不熟悉的德文述说的缘故,而日军内部并没有熟知俄罗斯皇室内情的人能够分辨这样到底是事实还是想象。 但是只有仓持一直听着她徘徊在生死边缘时的呓语,所以仓持知道,她的确是真正的公主,所以很有把握地向上呈报。 这时虽然偶尔有战事,但是安娜塔西亚并不知道。冰雪的季节对负伤的人来说,是相当难熬的时期,她康复的状况很不乐观。在这期间,仓持一直陪在安娜塔西亚身边,所以并没有完全参与战事,因此军方内部对仓持的嫉妒开始演变为批判,让他相当困扰。仓持虽是在长官命令下陪伴着安娜塔西亚,可是在每天面临死亡危险的士兵们眼里,不管彻夜照看病人有多辛苦,比起暴露在敌人子弹中的危险,他们只觉得仓持怠慢军务、整天沉溺在俄罗斯女人的温柔乡里。要求处罚仓持让他进禁闭室的声浪,在军队内部也越来越高。 布尔什维克分子的军势不论数目和气势都日益增加,连阵地里也开始听得见炮声。没有外国支援的日军,只好紧急撤退到贝尔加湖畔的伊尔库茨克近郊。这项决定来得很突然,必须赶紧移动。而且日军的马匹很少,直到物资置放在沿路的补给基地之前,都没有空的雪橇。大雪之中无法利用火车。所以虽然身体状况不佳,应受国宾待遇的安娜塔西亚也只好跟军人一起徒步。 “这趟旅行虽然艰苦,但是伊尔库茨克有医院。只要到了那里,就可以专心治疗等待康复了。”仓持这么安慰着安娜塔西亚。 她在严冬中裹着毛毯,这是一趟既漫长又辛苦的行军。还好安娜塔西亚不需背负任何东西,但毕竟身怀六甲仍觉得吃力。而背着沉重装备的仓持已经无法再背安娜塔西亚了,顶多只能牵着她的手、一边鼓励她前进。 安娜塔西亚的体力比以前跟白军一起逃亡时恢复许多。但是冰点以下的冷空气很快就将她孱弱的身体推回病魔手中。风雪大到连鼻子上都堆了厚厚的雪,安娜塔西亚一个踉跄,瘫坐在地。仓持一边抱起她一边大叫,因为风雪的声音实在太大。 “安娜塔西亚殿下,请站起来!我们要一起建立西伯利亚王国啊!”听到这句话,安娜塔西亚才又勉强开始行走。 这时候仓持经常会说这种话。这其实也反映了军方高层的意向。“从黑龙江到贝尔加湖,在这里建立一个广大的西伯利亚王国吧,这原本就是您的国土,为了保住您的国土,要在东边建立一个罗曼诺夫的据点。等到有一天能偶卷土重来的时候,这就会成为您的据点。日本政府会在背后支援,初代皇帝可以由您或者您的孩子来即位。首都可以是赤塔市,或者伊尔库茨克,接着要在贝加尔湖畔建立凯萨琳宫殿。” “凯萨琳宫殿?”安娜塔西亚问着。 仓持回答她:“一点也没错,那会是世界上最美的宫殿。”在罗曼诺夫许多宫殿之中,自己最喜欢那一座。以前罹难漂流的日本商人大黑屋光太夫,被俄罗斯人民救起的时候,就被逮到这座宫殿里谒见过叶卡捷琳娜二世。这是一座最适合象征俄罗斯和日本友好的宫殿。仓持热切地诉说着自己的梦想。 “这些事,真的能够实现吗?”安娜塔西亚问着。 仓持这么告诉她:“日本的天皇也承认了。为了和西方的布尔什维克新政府对抗,要在东方成立罗曼诺夫王朝的独立国家。德国和英国一定也会承认您的国家,因为这是有您母亲血统的皇室啊。当然,我的国家也会承认。然后您的军队和我们的军队共同组织御近卫军,等待时机反攻回西方。如果和捷克及英国联军事先联络好加以夹击,一定足以对抗布尔什维克的军势,到时候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夺回圣彼得堡。为了达成这个目标,这里就是我们的据点。所以,安娜塔西亚殿下,为了那一天的到来,您千万不能在这种地方倒下,您是我们的希望。我们有着远大的梦想,请您为了梦想实现的那一天,努力撑下去吧!” 在铁路沿线的日军阵地放下物资后,雪橇空了出来,安娜塔西亚终于能够躺在这上面,这才稍微轻松一些。仓持在上面搭了顶棚防止风雪,安娜塔西亚甚至能安稳地在里面睡觉。 “仓持!仓持!”每当安娜塔西亚觉得痛苦不舒服,总是会一直呼喊着他的名字。这时候仓持就会马上跑到安娜塔西亚身边照顾她,喂她喝药、搓着她的背帮她催吐。 行军持续了三天三夜。在大风雪的夜晚里,体力衰弱的人很可能有冻死的危险,所以仓持总是在安娜塔西亚的帐篷里抱着她睡觉。因为让安娜塔西亚存活、平安生下孩子是东京方面的指令,所以大家也就默认了仓持这种行为。 明明身上没用任何化妆品,但是仓持的鼻尖却可以闻到安娜塔西亚发梢传来的甜美香气。可是仓持依然一丁点都没有碰触到安娜塔西亚的肌肤。 虽然仓持这样拼命地照料,但雪中行军让安娜塔西亚的状况又恶化得相当严重。她发烧、意识不清,抵抗力和血液循环都很差,所以下肢都产生了严重的冻伤。 而就在安娜塔西亚徘徊在垂死边缘时,终于到达了伊尔库茨克郊外,这里有一座日军接收下的医院,安娜塔西亚直接被送到这里来,立刻住院进行治疗。她的身体状况虽然恶化到相当危险的地步,但是幸好这里有充足的专业设备,让她终于能够专心接收正规的治疗。 医院里听不到轰隆的炮弹声,对住院者的精神层面来说也比较轻松。冬天终于过去,迟来的春天到了。病况时好时坏的安娜塔西亚,在融雪的季节也同时开始康复,每天都有明显的好转。她开始能够每天多走一些,当风变暖的时候,她的体力已经恢复到能够散步的状况。但这时候,肚子已经相当明显,让她面临另一种痛苦。 身体状况较好的时候,仓持就会带她到附近的安加拉河,让安娜塔西亚做步行练习。夏天慢慢来临,她逐渐康复的身体如果状态不错,而且当天气很好的日子,仓持就会向军队借一艘船,载着安娜塔西亚划到贝加尔湖。河面上没有民间的船只,也没有军用船只,闲静的景致让人几乎不敢相信现在还是战时。 这种时候,安娜塔西亚就会像个少女般兴奋。在四位公主中她最为淘气的谣传,看来的确是事实。 宏大的贝尔加湖简直像海一样,但是湖水的性质很特殊,从安加拉河划进湖里,会发现湖水异常地清澈,离开湖岸从小船边缘往下望,就可以看到远远的下方有长长的水草摇曳。“真是清澈的湖水啊,从这里看湖底,我们就好像飞在遥远天空里的大雁一样。”安娜塔西亚用吟唱般的德文说着。 “贝尔加湖是亚洲第二清澈的湖。”仓持说。 “那最清澈的湖是哪里呢?”安娜塔西亚问他。 “是我们日本的摩周湖。那里的湖水,在晴天可以看到水深四十多米。” “啊,那真是太美了,我真想去看看。我也想在那座湖上乘着这样的小船,比较下哪边比较清澈。” “这个主意不错。” “我想多知道一些关于你们国家的事。你可以再告诉我一些吗?”安娜塔西亚问道。 “我的国家?您没有听您父亲说过吗?” “听过一些。他说到了春天可以看到一种白色的美丽花朵四处绽放。” “那是樱花。” “对了,就叫做樱花。那种花在你的国家到处都有吗?” “是啊。” “父亲的船到达九州港口是四月,那时候好像已经错过了花期,没能看到。” “樱花很快就会凋谢。那种花在这片土地上看不到,是日本独特的植物。樱花盛开的期间相当短,盛放期顶多只有一星期。” “哎呀,这么短哪?” “非常地短。可是,樱花绽放的期间相当美。淡粉红色的花瓣开满了整棵树,几乎看不见叶子和枝干。种了许多樱花树的地方,在春天花开的时节,美得简直不像人世间的景色。那样的美景,真想让您也看一看。” “请你务必带我到你的国家去。” “希望有那么一天啊。”仓持说。 “我们说好了哦!” “总有一天,您会需要和我们的天皇见面,所以一定可以等到这一天的。” “我听父亲说,日本的天皇是个相当善良的人。” “啊,他们以前见过面了呢。” “父亲曾经说过,他在日本被暴徒袭击后,在京都的饭店疗养时,日本的天皇曾经来探病。” “原来是这样啊,那应该是上一代的天皇吧。”那应该是明治天皇吧。之后,仓持沉思了好一会儿,然后下定了决心问道:“您的父亲是不是对日本有不好的印象?” 安娜塔西亚很惊讶地看着仓持:“为什么呢?因为被暴徒袭击吗?” “是的。他当时被刀砍伤,在额上留下很大的伤口。而且那名暴徒还是负责警卫的警官,这是在是我国政府严重的失态啊。” 安娜塔西亚摇摇头,说:“不,我父亲从来就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每一个地方都会有坏人,不管再哪一个国家都一样。他说日本的人们都相当亲切、友好,关于当时的意外也都由衷地觉得抱歉。父亲曾经说过,日本的中央有相当美丽的高山,是个像天堂一样美丽的国家,他经常说,有机会还想再去,也想让我看看那个美丽的国家。” “哦,真的吗?如果真是这样,我实在是太高兴了。”仓持说道。 “当然是真的啊,你为什么要怀疑呢?这就是为什么我身在日军阵地,却一点也不觉得不安啊,因为这是父亲曾经如此赞美的国家,所以我才能够相信你啊。” “我一直都很向往俄罗斯这个国家。不管是圣彼得堡、叶卡捷琳娜宫殿,还是您。” “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所以,如果能够帮助您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您的王国,那么即使为此付出自己的这条命、奉献一生,我也一点都不觉得后悔。为了在这里建立的新国加,我很乐意牺牲我的生命。我希望能在这里、在您的土地长眠。” “要是听到你这些话,皇帝一定会很高兴的。” “有些学者认为,贝加尔湖畔的这片土地是日本人的故乡。” “哦?真的吗?” “从前住在这里的布里雅特人,从当时陆地相连的桦太进入日本,成为日本人的祖先。” “是吗?” “所以说,在这片土地长眠,我一点也不会觉得不安,这里就是日本人的故乡。我最近一直在思考西伯利亚国王的事,我希望它可以成为全世界的人都向往的国家,因为这是您的国家啊。为了达到这个目标,到底该怎么做?该建立什么样的城市、首都、皇宫,还有国旗……” “国旗?” “对,代表国家的旗帜,在旗子上画这个湖怎么样?”仓持说。 “这个湖?画在旗子上吗?” “对,没错。这个湖有着新月般的特殊形状,它的样子又仿佛横躺着的女性,让人看了就想起您。而且这也是欧亚大陆最大的湖,这里的地形就像一个裂缝,水积在这裂缝里,所以中央最深的地方的水深有一千六百多米,是世界第一的深度。而且,湖水就像您所看到的,是世界上第二清澈的,还有丰富的鱼类。再加上这里的景色美得难以形容,像这样的湖,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了。” “真是这样吗?” “是的,贝加尔湖就是您新国家的象征。贝加尔这个词,在古代雅库特语言是丰富的鱼的意思。这座湖还有周边的河川里,都有很多鲟鱼、鲑鱼、鳟鱼等等。而且贝加尔海豹和油鱼这些稀有的珍贵动物。” “哦,它们可爱吗?” “可爱吗……嗯……应该还算可爱吧。”仓持说着。 “那我的国旗上还要放这些动物的图样,我要把它当做王国的象征。” “啊,这个主意不错。等到有一天大俄罗斯帝国复活的时候,再把那面旗帜当做西伯利亚自治区的旗帜留下来。” “这样很好。”安娜塔西亚笑了。这一瞬间,仓持瞪大了自己的眼睛,因为她觉得,自己仿佛是第一次看见她打心里的笑。从许多层面看来,这都让他感动不已。这是仓持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身边看到这么高贵女性的笑容,这笑容竟然是如此令人怜爱,和美丽、华丽等等字眼都不太一样。如果真要形容,那是一种奢华、高贵,但又是那么短暂虚幻。仓持心想,这就是真正的贵族,让他深深受到感动。 “明明是自己的国家,我却什么也不知道。家庭教师教我的,只有语言、礼仪和舞蹈而已。刚刚听了你说的那些,让我又学了好多。住在宫廷时候的我,到底都在做些什么呢?” “我只是现学现卖,这都是最近学到的东西罢了。” “不,能够这样一边亲眼看着、一边说,才是活的学问。” 之后,他们两人眺望着这个湖好一会儿。在走手边可以看到陡峭的崖壁和宛如屏风般的山地。从湖岸上吹来微风,飘着植物的香气。 “宫殿可以建在那片高台上,这么一来,像我们这样乘着船游玩的人,或者在这里捕鱼的渔夫们都可以看得到,还可以在水面上映着王宫。把前面那片山丘铲平,铺出一条直通宫殿的道路,就可以从铁路或者街道上看到宫殿。然后,可以在这座湖的周围建造几条像圣彼得堡一样美的街道。有了面面俱到的都市计划,让政府机关配置在理想的地方,这里就会成为人民所喜爱、如绘画般美丽的街道了。” “王宫附近要建几座美术馆。我要让人民欣赏母亲收集的绘画和中世纪的银器、家具。” “很好,那样一来,这里就可以建造成一个伟大的童话国度了。” “童话国度?”安娜塔西亚露出狐疑的表情。 “没错,让俄罗斯具有特别光彩的,就是数不尽的童话了,那些数不清的凄美动人的北国童话。决定卖掉女儿的贫苦人家,在积了厚厚冰雪的窗边,放下装了金币麻布袋的圣人故事;追着滚下斜坡的皮球,不知不觉种就旅行了世界一周的少年故事;因为没有东西可以施舍给街角的流浪汉,只好紧紧握着对方双手的诗人故事……这些就是我心目中的俄罗斯。在温暖的暖炉和炉火前讲述的古老传说,这就是我所向往的俄罗斯。如果说这个国家现在输给了寒冷和贫穷,那么就趁现在,在这个美丽的东方湖畔,建造一个崭新纯粹的俄罗斯吧。这里有美丽的湖和山、冬天会下雪,像如此正统的俄罗斯,人们一定会从西方聚集到这里来的。看了这座神秘的湖水,一定会产生新的童话吧。” “好美啊,仓持,真是太美了啊。你是个诗人啊,仓持,我要任命你当我的国家第一位文化大臣。”安娜塔西亚说。 不过仓持笑着说:“实在非常光荣,不过请容我拒绝。” “为什么?” “我不是那块料,您只要让我当皇宫里的一名警卫兵就可以了。还有,请您偶尔拨出点时间,听听我的梦话,我就满足了。” “仓持,你为什么这么谦虚呢?” “我只是一名小兵,到目前为止没立过什么大功,将来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时间差不多了,该回去了,一直待在水上对您身体不好啊。” “请等一等,仓持,你应该对自己更有自信才行。你的外文能力非常好,德文说得像你一样好的日本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这个人只有在学校时成绩好。可是身为一个军人,我只是个平凡人。”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我可是非常依赖你的啊。” “我觉得相当光荣。可是现在的状况总有一天会结束的。” “为什么呢?” “将来一定会出现一位配得上您的男性。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得联系忘记您才行。”仓持说。 “仓持,你在家乡有情人吗?”安娜塔西亚问他。 仓持点点头:“我在老家有一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安娜塔西亚安静下来,想了一想,接着这么问道:“她是什么样的女孩?” “我也不太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只见过一两次。她是镇上杂货店的女儿……” “你爱那个女孩吗?” “我不知道,这门亲事是我父母决定的。不过她是个好女孩……” “只见过一两次的人,就可以决定一生的婚姻吗?日本人都是这样的吗?” 仓持点点头说:“可是,贵族不也一样吗?我听说贵族和父母决定的对象在舞会上见过一两面、跳个舞,就已经可以决定终身大事了。” 仓持顿时大惊失色,因为安娜塔西亚的脸变得一片苍白。 他急忙说:“请恕我失言。因为跟您比较亲近,说话就没有分寸了,我没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就说这些无礼的话。还请您原谅。” “不,我不原谅你。”安娜塔西亚很干脆地说,她的表情变得很难看。 仓持吓得脸色发白:“都是我说了失礼的话,实在很抱歉。” “你再靠近过来一点。”安娜塔西亚命令他。 “您想打我吗?”仓持问。 “到这里来,你过来坐在这里。”安娜塔西亚用戴着白色手套的右手,比着自己的膝前,“仓持,我允许你跟我接吻。” 仓持惊讶得长大了嘴巴。 “什……什么?” “不要让我说那么多次,快点!” 仓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心想,是不是因为伤到头部,所以安娜塔西亚才会这样发狂。这种话怎么会从一个女人的嘴里说出来?如果是日本女人,就算是最底层的酒家女也不会这么说吧。“请您原谅我。”仓持低下头。 “你觉得对不起故乡的未婚妻吗?” “这……不是的,这种事……可是,我……” “你有经验吗?” “没有。” “这种事要由男方主动,我会像这样闭着眼睛,你的脸要靠近到这边来。” “不,这……这怎么行呢……” “不可以吗?” “恕我冒犯,这实在是太不成体统了。” “这没有什么好害羞的。” “我……” “快一点!”被她大声斥责后,仓持才畏畏缩缩地靠近。 “这样才对啊,”安娜塔西亚垂下的眼睑就近在眼前,“没错,再靠近一点……啊,不行,这样会碰到鼻子的。要避开鼻子。对,就是这样。然后把你的嘴唇靠近我的嘴唇,贴在上面……啊……” 两人的双唇重叠的那一瞬间,安娜塔西亚紧抱着仓持。接着,就这样慢慢地倒在船底。安娜塔西亚趴在上方,她吸吮着仓持的唇,稍微放进一点自己的舌尖。接着,他们的脸分开,两人又相拥了一会儿,就这样躺在船底。 “啊!我该怎么办!我已经爱上安娜塔西亚殿下了啊!”仓持叫喊着,“天啊!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他慨叹着。 “啊!我真恨这个大肚子!这种时候我身体里竟然有不是你的孩子,实在是太悲哀了。我真想快点把他从肚子里拿出来丢掉!”安娜塔西亚说着。 “以后,我应该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刚才的您。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只能靠想着您而活了。这实在是太痛苦了,啊!实在太痛苦了。我明明一直想避免这种事发生的啊。” “肚子里有别人的孩子,却又喜欢上其他人,身为一个女人,再也没有比这更不幸的事了。” 有好一阵子,他们两人各自感叹着自己的立场。 “安娜塔西亚殿下,您真的喜欢像我这样的人吗?” “当然喜欢,我爱你。因为有你我现在才能活着。我怀着感恩的心情,比任何人都深深地爱着你。那你呢?”安娜塔西亚说。 “您根本不需要问我的感觉。”仓持说。 “你好好回答我。” “我爱您,以我的生命在爱着您。就算是现在,我也愿意为您而死。” “哦,我真是太高兴了,仓持!” “可是,这份爱总有一天会到终点的。” “为什么呢……仓持。不会有终点的,你绝对不可以离开我身边。听到了吗?” “那当然。” “这样就不会结束了啊。” “可是,我是帝国陆军的军人。我担心上面会命令我离开您。” “我不会下那种命令的。所以你不可以离开我,知道吗?你要答应我。而且你还要带我到日本,让我看看樱花,还有那座富士山。听到了吗?” “好的,我知道了。”被压在安娜塔西亚身下的仓持,如此回答着。 4 安娜塔西亚所住的病房窗外传来了雨声。这是一个下着雾雨的夏夜。虽然还没有出现正式的子宫收缩,但已经有定期性的前期阵痛了,这时候安娜塔西亚总是额头冒汗,紧咬着牙强忍着。 虽然军医已经详细地对安娜塔西亚说明之后会面临的状况,但是她还是感到相当不安,一刻都不准仓持离开她身边。依据传统,日本的女人在生产的时候会和丈夫隔离,其中的理由主要跟羞耻心有关,但是安娜塔西亚是西洋的女子,她觉得越是这种时候,越希望有男人在身边。于是,在安娜塔西亚病床边放张椅子,几乎一整天握着她的手,便成为仓持的工作。自己并不是安娜塔西亚的丈夫,跟她之间除了一次接吻,再也没有更多的进展,因此仓持总是有股相当不可思议的心情。 皇帝一家全被都被杀害的谣言,也传到了日军内部。谣言中指出,安娜塔西亚也已经被杀了,所以军方内部又引发一阵安娜塔西亚是假公主的声浪。可是仓持知道她的确是真公主,所以他认为,皇帝被处死这个消息也有可能是误传。因此,他什么也没有告诉安娜塔西亚,安娜塔西亚自己也什么都没问。 一天晚上,仓持已经离开了安娜塔西亚床边有好几个小时,因为晚餐后他马上接获传令被叫了出去。安娜塔西亚看着黑暗窗上滴流的水滴,忍受着痛楚和不安。 过了很久,仓持终于跑回病房,他还没来得及坐在椅子上,边说道:“安娜塔西亚殿下,我们已经被敌军包围了。” “是布尔什维克分子吗?” 仓持点点头:“没错。上个月向我们投降的白军,也已经耗尽力气了。今天也有白军的其他部队跟我们会合,但多半是负伤的将士。” “其中有没有叫做米克罗夫?伊萨奇克的男人?他是个将军。” “没有,没有这样的人。” “是吗。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已经没有希望了吗?” “不,安娜塔西亚殿下……” “仓持,我们一起死吧。”安娜塔西亚忍着苦痛,看着仓持果断地说着。 “不,安娜塔西亚殿下,我们还有一线希望。请您活下去。” “还有什么希望?” “回日本,安娜塔西亚殿下,我们一起回日本去吧。” 安娜塔西亚一边用白色手帕擦拭着太阳穴附近因为阵痛而冒出的汗,同时露出了讶异的表情,问:“回日本?” “对,明天清晨出发。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 安娜塔西亚摇摇头说:“这不可能。先不说别的,我现在已经难过到无法动弹了,阵痛已经开始了。我听说日本是个很遥远的国家。要搭很久的火车和船,要是孩子已经出生就算了,对现在的我来说,不可能受得了这样的长途跋涉。既然一样要死,那还不如在这里……” “安娜塔西亚殿下,我希望您再使出最后一点点力量。日本政府已经确认了您是真正的公主殿下。政府和天皇都很急着想见到您。政府已经下了最高命令,无论如何,不管用任何手段,都要把安娜塔西亚殿下平安带到日本。” 安娜塔西亚沉默了下来。仓持继续说:“您可以看到樱花和富士山。我会带您到您父亲当初住宿过的箱根富士屋饭店。” “我也很想去啊,仓持,但这真的不可能。再过不久孩子就要出生了。前期阵痛让我光是这样说话就已经很痛苦了。与其叫我勉强去努力,不如让我们在这里干脆地死去吧。然后请你命令士兵烧掉我的尸体。我不想让自己的身体成为布尔什维克的玩物。” “安娜塔西亚殿下,您不能死。” “仓持,到日本要花好几天的时间不是吗?” “不,不用一天就能到。” “不用一天?怎么可能?” “搭飞机。” 安娜塔西亚听了之后目瞪口呆:“飞机?我听说那种危险机器现在还在研究。而且,这里根本没有飞机场啊?” “我们有贝加尔湖。如果是飞行艇,就可以降落在贝加尔湖上。” “飞行艇?” “像宫殿一样巨大的梦幻飞行艇。集结了现在航空科学技术最高峰的空中军舰,是最适合罗曼诺夫安娜塔西亚殿下的交通工具了。这架飞行艇在今天半夜,很快就会从德国飞到贝加尔湖了。” “空中军舰?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种飞机啊!” “那原本是德国的国家机密。现在全世界只有部分跟航空技术开发相关的人员才知道。我们对负责开发的德国人说明了安娜塔西亚殿下的窘境,希望他们协助这次的输送战略。德国皇室应该也在暗地里出了不少力。” “可是,真有那种飞机?简直像做梦一样。这些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德国人真的做出来了。我以前也曾经听说,但是并不知道真的有人建造出来。现在只完成了一架实验机。我们政府马下这架实验机,这都是为了要把安娜塔西亚殿下和俄罗斯白军极机密地送回日本。我们会在半夜到达日本。一到了之后,马上就会把这架飞机瀑破、丢弃。” “为什么呢?” “像这种大得惊人的飞机,如果以后还继续留在日本,一定会在国民之间引起骚动。毕竟现在日本有的飞机,都还是些比风筝好不到哪里去的小飞机。这样一来,国内外的间谍就一定会发现曾经有过一场大规模的空运战略。直到西伯利亚王国建国那一天之前,我们还不希望世人知道安娜塔西亚殿下进入日本的事。对于那家飞行艇的制作公司,我们也严密地封了口,要他们不可以将日本购买试验机这件事泄露出去。” 安娜塔西亚惊讶得哑口无言。 “所以安娜塔西亚殿下,关于这件事今后也请保守秘密。不管将来发生任何事,您可以答应吗?” “我知道了,我答应你,仓持,时机到来之前,就连你的名字我也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但是,为什么要把白军士兵也送去日本呢?” “这是军事上的机密,我也不知情。但很可能是为西伯利亚王国建国做准备。” “飞机会从德国飞来吗?” “是的,很快就会抵达了。在这里会由专家们来补充燃料和维修,装上需要的预备燃料,等到明天清晨天还没亮的时候,飞机就会载着我们飞向日本。我们也不希望这附近的人知道有大型飞行艇的存在。飞行艇停在贝加尔湖的时间,只有短短几个小时而已。” “日军为什么愿意这么做呢?”安娜塔西亚强忍着阵痛说着。 “这次的机密作战,关系到我们的威信,不容许失败。我们会采取各种手段来保持完全机密。所以,请您一定要在日本生下肚子里的孩子。”仓持说。 “为什么呢?”安娜塔西亚问道。 “为了西伯利亚王国。如果孩子在日本出生,他就会有日本国籍。” “哦,真的吗?”安娜塔西亚惊讶地问。 “这是国际间新的共识,成为属地主义。” “那么,这个孩子会变成日本人啰?” 仓持点点头:“这和日本政府传统的想法不同,但没有错,是有这种共识。而且这个日本人将同时具有继承西伯利亚王国皇位的资格。” 这是安娜塔西亚表情一沉,她沉默了好一会儿。仓持继续说:“我们会找一个配得上他血统的人来当父亲。可能会从德国、丹麦或者英国皇室招聘一位身份相当的男性来……” 安娜塔西亚打断他的话,很坚决地说:“我不同意。这是推翻我们政府的布尔什维克的孩子,不能让他继承神圣的皇位。皇帝要是知道也会生气的。” 仓持听了之后,仔细地思考了一会儿。之后他说:“我懂了。我想日本政府应该是想把这孩子在日本出生,当做日本政府介入此事的正当理由,但是我现在了解安娜塔西亚殿下的想法了。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要让这孩子继承西伯利亚王国的皇位。” “那当然。” “我会照实跟上面报告的。但是这么一来,就更应该要在日本生下这孩子。这孩子会以一个平凡日本人的身份在我国登记出生,所以以往后您可以跟他切断所有关系。关于孩子的将来,我会在日本负起责任照顾。生下的孩子跟安娜塔西亚殿下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会在日本国内长大成人,以一个日本人的身份活下去。安娜塔西亚殿下在日本生下孩子以后,就可以回到这里。这样以后就不会跟这孩子有任何瓜葛了。” 安娜塔西亚露出悲哀的表情沉默了下来。 “这个孩子要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将来一定会引起问题的。还是在岛国日本生下他,是最好的方法。那布尔什维克军呢?”安娜塔西亚越来越痛苦地说。 “他们很快就会逼近这里了。我们并没有外国军队支援,美军和英军都很快就撤退了。” “什么,实在太过分了!” “我们的援军已经朝这里出发了。可是,这将会是一场激烈的战争,在那之前,我们一定得逃走。安娜塔西亚殿下现在无法动弹,但是我们绝对不能将安娜塔西亚殿下交给布尔什维克那些人,所以,现在只剩下这个方法了。请您一定要帮忙啊。” “我知道了。”安娜塔西亚回答,她继续说道,“如果是飞机,万一坠落,死亡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点亮着火把的三十几艘大型手划船溯着安加拉河划进贝加尔湖,每一艘船上都乘载着日、俄的负伤军人。在不久之前,这三十几艘点亮着火把的船只并排在水面上,引导着飞行艇的降落。 雾雨濛濛之中,有一艘船上撑着两把伞。伞下是身上披着防水布的安娜塔西亚,她忍受着越来越激烈的阵痛躺着。由军人划着桨,仓持则撑着伞坐在安娜塔西亚身边,一直紧握着她的手。 因为雾雨的关系,贝加尔湖上笼罩着一层雾霭。一开始什么也看不见。但船越划近,军队之间开始涌起一阵鼓噪。听了那声音,仓持也忍不住抬头看着前方,接着,连他也目瞪口呆。日本的士兵们被严厉禁止流露出个人情感,但他们还是克制不住,发出了低沉的惊叹声。 在雾中,一个超乎想象的物体缓慢地出现在众人眼前。那东西大得离奇,简直像座小山一样,几乎可以说是一座浮在水面上的宫殿。点亮着一排黄色灯光,在夜雾当中,伸展着黑色羽翼蹲踞着梦里的大鸟怪物吗?在仓持所知道的东西里,就属军舰跟它最接近了。 小船越来越接近,影子也随之变得无比庞大,宛如山崖般地耸立着。简直像在做梦。船首可以看到明显的船形,可是船身上却背着翅膀。如此巨大的物体要飞在空中,顿时之间让人难以置信。 巨大的飞行艇一点都没有动摇,就好像在湖心出现了一座新的小岛一样。看来仿佛雄伟苍穹的广大羽翼下,载着安娜塔西亚的船最先到达。船体的舱口打开,穿着水手服的人走到舱口下的漂浮型站台上,朝这边挥着手。小船上的军队拿着的火把亮光,一闪一闪地打亮着船体的金属。 小船划到站台的旁边。水兵抓住船缘,趁着这时候,一个日军士兵登上了站台。一看到对方打了信号,仓持立刻将痛苦不堪的安娜塔西亚抱起,将伞交给划船的人,双脚代开站稳在浮动不安的小船上,把安娜塔西亚交给在站台上的同事。 一离开伞下脸颊和头发马上被雾雨淋湿,安娜塔西亚伸出了手让站在站台上的日本兵握住、拉近,从小船上移到飞行艇上,接着,她扶着这名日本兵站在站台上,可是她很快就露出不安的表情,回头看身后的仓持,她的眼神说着:“快点过来。”仓持也连忙拿着装衣服的箱子上了飞行艇,一手环抱着安娜塔西亚走进了艇内。 对于待过伊尔库茨克古老医院的人来说,飞行艇的内部实在让他们吃惊。虽然通道相当简朴,但看得见后方有一道阶梯,感觉很像一艘客船。安娜塔西亚专用的船室里装好了门,室内还贴着碎花壁纸,墙上甚至挂着小幅的风景画框。圆形窗户前挂着粉红色薄布制成的蕾丝窗帘,还准备了藤制的床和沙发,虽然空间不大,为了避免躺在床上的安娜塔西亚因为摇晃跌落地板,在上半身和下半身两个位置都准备了两条固定带,沙发上也有固定带,这所有的家具和相框都分别用螺丝固定在墙壁和地板上。 仓持把安娜塔西亚装衣服的箱子塞到床下,并且用细绳牢牢地固定在床脚上,设想到飞行艇很可能有剧烈的摇晃。 安娜塔西亚终于开始定期阵痛,子宫开始正式收缩也只是早晚的问题了。可是在这批军队里并没有军医。伊尔库茨克周边今后一定会发生激烈的战事,就算是为了安娜塔西亚,也不能因此把军医待会日本。万一真的即将临盆,只能由曾经在医院执勤过的仓持来处理了。仓持不断地在心中祈祷着,千万不要发生这种状况。 起飞准备还要花上一段时间,因为大批军队要搭上排成长龙的小船,正准备上飞行艇。安娜塔西亚看来又开始阵痛,她的额头上冒着冷汗、紧咬着牙关,完全没有说话。 “阵痛开始了吗?”仓持问道,而安娜塔西亚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低了一次头。仓持拼命地替她擦去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同时也依照她的要求替她揉着背和腰,仓持自己并不知道,这种行为到底能不能替安娜塔西亚减轻痛苦。包括头部在内,安娜塔西亚身体上各处所受的伤,更加重了她分娩时的痛苦。安娜塔西亚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紧咬着牙,用力握着仓持的手。 终于,仿佛会摇动全世界的轰隆响声摇动着整艘飞行艇。响声迟迟不停歇,安娜塔西亚畏怯地靠在仓持上半身上。一位名叫笹森的长官走进来,告诉他们引擎已经点火了。 接着他坐上沙发,绑上固定带,命令仓持坐到他身边,也一样绑上固定带。 船体开始激烈地振动,振动幅度慢慢变小,慢慢感觉不到。轰隆响声也逐渐飘远,慢慢听不见,最后只剩下大家的紧张情绪。 从窗帘的缝隙可以看到淅沥淅沥下着雾雨的湖面缓慢地向后方移动,飞行艇开始滑水。仓持注视着这水面好一阵子,始终无法移开目光。水面的移动变得越来越快,飞行艇开始加速。但这还只能算是船只的速度,实在不觉得这种速度能飞得上天,毕竟飞行艇宛如宫殿般的巨大啊。 “别担心,能飞的。”笹森仿佛看穿了仓持的不安般对他说,并且大胆地笑了说:“我们雇傭了以为德国民用航空的驾驶员。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好把我们的命交给那家伙了,反正人该死的时候总会死的。” 仓持也点点头,把心一横。他望向安娜塔西亚,她却背向着他。仓持心想,她该不会已经死了吧? 飞行艇的速度越来越快后,又开始振动。振动逐渐变得激烈,房间里到处都喀嗒喀嗒地抖动。现在飞行艇正抖动着全身,挤出所有力量。窗外只有白色的飞沫和烟雾,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滑水的过程相当漫长。仓持认为,应该是因为这次搭乘太多人,在这种状况下药起飞实在是太困难了。他好几次都心想,驾驶员应该已经放弃起飞,引擎已经到极限了吧。仓持也确信。驾驶员一定会走到他这间船室,要求他们再放下一些人。 他无意间看着窗外,竟然发现飞沫消失了,而且也看不到水面了。浮起来了?船竟然浮起来了! “浮起来了……”仓持喃喃地低声说着。 “好像是呢。”笹森也说着。 飞行艇冲向雾雨中,扬起了机首,逐渐地爬升。仓持心想,这实在是太了不起了,心中再次充满了感动。 “德国的技术果然惊人。”笹森说着,等到飞行艇进入平稳飞行之后,他解开固定带站了起来,面对仓持,只说了句:“你好好照顾她”便打开门走上通道。 驶入云层后,飞行艇又开始剧烈摇动。因为雨云中的气流很不稳定,可是一飞刀云层上方,瞬间就可以看到明亮的满月和满天星斗。巨大的飞行艇在好似棉絮的白色云层上,宛如滑行般顺畅地飞行着,循着空路往日本前进。 云海相当地厚,所以分不清楚现在到底飞到哪里。可是一直到抵达日本上空之前,飞行都相当平稳顺利。照看她累了之后,仓持就在沙发上小睡。一睁开眼,只见窗外洒满了灿烂阳光,原来天已经亮了。 他靠近圆窗一看,外面那一片云朵都没有的蓝天里,清楚滴刻画着灰色的巨大羽翼。翅膀上整齐载着一排大如小屋般的巨大引擎,每一座引擎都强而有力地不断驱动着前后两座螺旋桨。仓持不禁感叹。就是这样的设计,才得以让如此庞大的船飞上高空啊。 在这之后的飞行相当稳定,也几乎没有太大的摇晃,再也没有出现离水时的引擎振动和飞行艇吃力的轰隆声响。可是安娜塔西亚却好像越来越痛苦,除了阵痛之外,她还有严重的头痛。可能是因为气压的关系吧,她有时痛苦得辗转不断,偶尔还会呕吐,后来甚至大哭起来,吵着想死。为了生一个根本不想要的孩子,为什么自己要受这些苦呢?她诅咒着自己的命运,如果可能,多希望有人现在来杀了自己,安娜塔西亚这么哭叫着。因为有引擎声的掩护,她刻意尽情地放声大叫。 她这样的哭喊持续了一段时间,痛楚一消退,叫喊的疲累就会马上让她陷入短暂和睡眠,这时候仓持也稍微可以睡一下。狭窄的房间里有一段时间会充满呕吐物的臭味,不过房里似乎有空隙,臭气很快就消除了。飞行艇里有厕所也有水槽,可以把呕吐物丢在这些地方。 餐点只有硬面包、炖菜还有水而已。仓持虽然吃得下,但是安娜塔西亚却完全吃不下,她只喝得进一点水。就这样过了一天。 明亮的蓝天再次暗下。太阳走了,换上月亮升起,又看见了星空。安娜塔西亚的脸色苍白,可是多少也睡了一下。飞行艇即将要越过日本海。 几声敲门声后,笹森打开了房门。“就快要飞进日本上空了。”他说道。 “我们预计降落在芦之湖,不过现在箱根周边正下着大雷雨,所以我们会在暴风雨中降落。” “是。”仓持回答。 “从保持机密的角度看来,这种天气再好不过了,不过在深夜里,又有暴雨和浓雾,还有风,要安全降落相当困难。而且芦之湖又不大,所以不会像在贝加尔湖时那么顺利,你了解了吗?” “是。” “这就是本次作战中最大的难处。可是我们已经不能回头了,一个不小心,很可能机毁人亡,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是。” “趁早吃晚餐,先消化吧。记得不要吃太多。” “我知道了。”说罢,笹森便离开了这房间。 吃完晚餐后不久,船体就开始大幅度地摇晃。接着又倏地往下方沉沉地落下好几回。然后船体开始微微震动,尤其是窗户附近,轮流向左右倾斜。每次倾斜安娜塔西亚就会惨叫一次。 窗外是一片雪白,飞行艇正在云层当中。突然间,窗外亮起闪耀的光线,那光线照得整块云层都亮得刺眼,看来船飞进了雷雨云层中。船体开始降低高度,窗外突然暗下,斗大的激烈雨点吹打在窗玻璃上,就好像撞上了巨浪一样,不断可以听到唰啦唰啦,玻璃破裂般的声音。飞行艇飞进雨中,他们已经来到云层的下方了。云下则是暴雨,窗玻璃上附着的水滴,像被撕裂般飞散成细长的线状。巨大的飞行艇摇摇摆摆地,吃力地朝下方降落。 引擎又开始发出呻吟声,抵抗着强风暴雨。可是,巨大的船体被风捉弄着,靠近窗边看上方的机翼,可以看到机翼上的布被风吹得哗啦哗啦作响。不知从哪里来的闪电,有规律地照亮着机翼。 房间开始剧烈地上下摇晃,安娜塔西亚也不断地惨叫。她紧紧贴在床上,伸手去找固定带。“仓持、仓持!”她不断地叫唤着仓持的名字。 拍打着窗户的雨。氤氲成雪白一片的下方,可以看到令人怀念的日本街灯。虽然贫穷却很和平,这就是自己所生长故乡的灯火。闪电又倏然亮起,眼前有一瞬间可以看到很像富士山的巨大山影。仓持看到了之后,马上走到安娜塔西亚身边。 “安娜塔西亚殿下,请系好固定带,快点躺好!”仓持叫着。引擎声、风声、雨水拍打窗户的声音、偶尔可以听到雷声、船身不断发出的挤压声,他们两人就身处于这样轰隆声响中。 “仓持!仓持!我不要,不要管固定带了!”安娜塔西亚也叫着。 “不要固定带?为什么呢?” “你过来抱着我!”安娜塔西亚紧抓着仓持胸前。仓持抱紧了她,安娜塔西亚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或许是恐惧,让她全身抖个不停。 临盆的大肚子挡在两人之间,身体如此接近时,更能感觉到肚子里孕育着另一个生命。很奇怪的,在这一瞬间仓持觉得自己对这条新生命有了强烈的情感。 飞行艇继续剧烈摇晃,安娜塔西亚就这样紧贴在仓持身上,他坐在床上,用空出的左手找到了两条固定带,接着用右手和左手各紧握着一条固定带,支撑着两人的身体。 “仓持,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安娜塔西亚在她耳边问着。 “你是指哪些话?”仓持问道。 “你说要从德国或丹麦皇室,找来适合当我丈夫的人。” 原来是这个啊,仓持心里有数,却没有回答。如果要让安娜塔西亚的孩子继承皇位,找来孩子的爸爸将会是最重要的前提。如果皇后单身,大家就会怀疑皇子到底是谁的。 “然后你自己要在日本养育我的孩子?你打算丢下我一个人?仓持,你觉得我和除了你以外的人结婚也无所谓吗?你难道不会嫉妒吗?” 仓持没有回答。他认为自己并没有嫉妒的资格。 “到底怎么样啊,仓持。这架飞行艇再过不久可能会坠落,在死之前,我一定要知道你的心意!”安娜塔西亚怒气腾腾地大声说着。 “我的心意您……”仓持说到了一半,但又觉得不管怎么说听起来都像是在找借口,他没有信心能够好好说明。“安娜塔西亚殿下,您站得起来吗?” “啊?” “现在可以看得到富士山,我想让您看一看。” “那我试试看。” 仓持张开双脚,使劲地撑着,他用全身的力量支撑着安娜塔西亚,等她一站起来,就用力抱紧她,好不容易将她领到窗边。她的身体纤瘦、娇小。 窗面上有大颗的雨滴不断拍打着,就好比波浪的飞沫一样,一边发出淅沥沥的声音,飞沫一边往后方飞去,在雨中频频有雷光闪起。安娜塔西亚忍住剧烈的摇晃,俯瞰着窗外。这时候刚好闪电再次闪起,强光的照耀下,残留着些微冰雪的山顶看起来格外的近。 “哦,这就是富士山吗?”惊讶之余,安娜塔西亚问道,“真是一座形状清楚,姿态美丽的山啊。” 仓持抵抗着暴风和引擎的声响说:“没错,安娜塔西亚殿下。这座山自古以来就是日本人信仰的对象。对于日本人来说,这是一座相当神圣、相当重要的山。我向这座山发誓,我对您的爱比这座山还要高、比贝加尔湖还要深。要是失去了这份爱,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爱上其他女性。” 安娜塔西亚也叫着:“哦,仓持,我也爱你!请你不要抛弃我。在这种时候,公主的身份又算得了什么呢!如果是为了你,我愿意抛弃一切。你这一辈子都要用这双手抱着我,如果你离开我,我就不活了。你听清楚了吗?你要记住,我会去死的,仓持!” “我知道了,安娜塔西亚殿下。如果我没有当上您孩子的父亲,我也会陪伴您一辈子!”接着仓持抱起安娜塔西亚,跟她一起回到床上,“好了,您躺下吧,很快就要降落,我要系上固定带了。不过您不用担心,我会一直待在这里的。” 安娜塔西亚还是紧抱着仓持不放。 仓持对她说:“哦,安娜塔西亚殿下,您真是太可怜了。明明还这么年轻,却要背负这么多责任,被这些沉重压力吓得颤抖。为什么只有您要受这么多苦呢?如果是和平的时代,以您现在的年纪应该在宫廷里刺绣、读书啊。” “这就是身为公主的不幸。”她回答。 仓持点点头:“是的,公主殿下,现在我也感受到爱上公主殿下的不幸。您并不是走在街上的平凡女性,您的肩膀上担负着一个国家,还有这个国家里居住的无数人民的命运。今后,您或许再也无法只依照自己的想法度日。我自己当然衷心期望能和您共度一生,啊,那将是我最大的梦想啊!如果真的能够实现,我很乐意献上自己的生命。可是,世界的潮流可能会逼着您走上违反自己意志的命运。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是没有人能违逆的。” “但是仓持,是你帮助了我,要是没有你,现在我也不会活着。因为这个理由,今后你也有权利把我留在你自己身边呐。” “听到您这么说我实在是太高兴了,可是,我会帮助安娜塔西亚殿下,这说不定是世界史中已经注定的发展。因为在您的命运里,那时还不应该死啊!” 安娜塔西亚沉默了下来。 “安娜塔西亚殿下,我出身于贫穷的农家,因为父亲希望我当个军人,所以我才从军。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是不觉得我自己适合当个军人。我就是这么一个没什么特长,甚至称不上平凡的人。等到父亲走了,我打算离开军队,了不起开家杂货屋维生,我这个男人生来就只有这点本事。像我这样的男人,如果世界的潮流要把您带走,我只能强忍悲伤地退出。而在我自己微不足道的人生中,能够与世界上的大人物——您有短暂的密切关系,已经让我感到无比的满足了。” 安娜塔西亚在仓持怀抱中,仔细地思考着他说的话。过了很久,她开口说道:“除了你以外,我很难想到有谁能跟我共度一生。如果因为命运的捉弄让我不能跟你结婚,那么我一辈子都不会跟其他人结婚。对我来说,那将是枯萎的人生,不值得我活。” “啊。您的话真是太让我感动了。能听到这些话,我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我的生命就算现在终结,也都太值得了。” 摇晃的程度稍微轻微了一些。不过飞行艇开始规律性地左右倾斜。仓持站起来,走到窗边。下面是一片雪白雾霭迷濛的世界,如白云般飞散的水滴烟雾间,慢慢可以看出状似平野的浅浅黑色平面。那是芦之湖,终于到了。黑色平面的中央排着一列灯光,犹如一道伸长的白线,那就是降落点目标了。这条白线在视线下方慢慢地回转着。 “是芦之湖!我们到了!安娜塔西亚殿下殿下,这艘飞行艇现在正盘旋着确定目标,只要掌握住风向,马上就可以降落了。看哪,湖面上浮着一排灯。不过,这将会一次相当危险的降落。” “跟你在一起,我一点也不怕,”安娜塔西亚注视着仓持,“请到我身边来。如果要死,我也要跟你一起死,仓持。” “如果您愿意跟我一起死,这是我的光荣。我这条命随时都可以给您,从现在起,我会赌上我这条命来守护您。” 飞行艇的发哦度顿时落下,终于要准备降落了。仓持走近窗边,眼前是一片漆黑的山、森林,这些景物在雾中乍现一瞬间,很快就往后方飞去。巨大飞行艇掠过树丛上方,一直线冲往湖面。雷光偶尔闪起。前方只有一片雪白,什么也看不见。 视线相当糟,而且侧风不停地吹摇着机体,但驾驶员现在终于决心要放胆挑战。排成一线的灯光,像钟摆一样忽左忽右地摇摆、慢慢逼近。 “开始降落了,就快到了!”仓持叫着,回到安娜塔西亚的床上。他坐下来,抓紧固定带,安娜塔西亚则抱紧了仓持。 拍打着窗户的雨声越来越响亮,引擎的呻吟声也逐渐变大。风变强了,让船身不断地晃动,大幅度地左右摇摆,还夹杂着上下震动。每摇晃一次,船身就会扭曲,发出仿佛马上就要分解的声音。 “我不害怕,仓持,只要有你在!”安娜塔西亚就好像对抗着这些声响般,大声叫着。 仓持用力抱着安娜塔西亚,同时双手抓紧了固定带,咬紧牙关。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没有人能预测。这次的作战史无前例。可是,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要牺牲自己守护住安娜塔西亚。一定要保住安娜塔西亚,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他坚定了心中这份稳固无比的决心。只要有这份坚定的心,上帝一定也会帮助他。仓持如此坚信着。 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白雾,就在仓持这么想的同时,突然发出很大的声响,让整个船舱震动。仓持就这样抱着安娜塔西亚,弹到接近天花板的空中。飞行艇回弹了两次、三次,可是,这次安娜塔西亚并没有发出叫声,她紧抱着仓持,闭上了眼。 一波又一波的湖水拍打着窗玻璃,机身继续激烈地震动,也忽左忽右倾斜。晃动一直持续着,就好像会一直晃下去,永远不会停止一样。但摆动终于缓下,转换成湖面水波推摇的和缓波动。 降落了!飞行艇现在正漂在日本的芦之湖上。成功了!实在太难以置信了!这时候,从在西伯利亚时便一刻也不停歇的轰隆声,悄然消失了。耳边一边寂静,只听得到落在湖水上的雨声、拍打在窗户上变得平稳许多的雨声,偶尔混杂着低沉的雷声和风声。引擎已经关掉了。 “仓持,我们降落了吗?我们安全降落在你的国家了吗?”安娜塔西亚叫着。 “是的忙着就是您的父亲也曾经停留过的国家……” 可是,除此之外仓持再也说不出任何话。因为安娜塔西亚将自己的唇硬是抵在仓持的嘴唇上。接着,她用力地紧紧抱着仓持。过了很长之后,安娜塔西亚才慢慢移开自己的身体,盯着仓持的眼睛,接着,她用相当平稳的语气对他这么说:“一定是父亲在帮助我们,我一点也不怀疑我们可以顺利到达。仓持,我爱你,我爱你爱到宁愿用自己的生命来交换。所以,请你一定要记住,到死都不要忘了我。要是被你抛弃,我只有一死。你听到了吗?你不要忘记,如果你抛弃我,那就是我生命的终点。” 安娜塔西亚离开人世时吗,我没能见她最后一面,但是我当时人正在离她家不远的地方。二月十三日,突然接获消息的我赶到夏洛茨维尔玛莎?杰佛森医院时,正好遇到穿过医院停车场走来的约翰?马纳汉。他正抱着一个二十五磅装的狗食袋,里面装着情人节糖果盒,可能是别人送来的慰问品,还有安娜塔西亚的随身物品。我们在停车场前的道路上相遇。 “一切都结束了,”约翰说着,“安娜塔西亚已经死了。” 他的语气相当虚弱,眼泪沿着脸颊流了下来。接着,他摇摇晃晃地当场蹲下,哭了起来。他整张脸被泪水和鼻涕沾湿了,我在他身旁蹲下。 就这样,我们什么话也没说,他恢复理性后,这么告诉我:“挡在路中间好像不太好。” 约翰很想尽快回家,待在狗的身边。从那之后,他就一直跟狗在一起生活。年老才结婚的他们没有孩子,所以这些狗就好像他们的孩子一样。哪怕只有一丁点,只要能和跟安娜塔西亚有过联系的狗在一起,也可以让约翰感受到与安娜塔西亚之间的联结吧。约翰?马纳汉对安娜塔西亚的深情瞒不过任何人的眼睛。 读完杰瑞米的文章后,我又开始思考仓持寝无里,还有他父亲平八先生的事。克拉契瓦,也就是仓持平八,他也深深爱着安娜塔西亚。虽然安娜塔西亚看似有许多个性上的问题,可是至少有两位男性都曾经拼了命地爱着她。这让我感觉到她身为俄罗斯公主的力量以及气度。 杰瑞米给我们的信中,最后这么写着: 我毕生跟随安娜塔西亚的足迹所追寻道德,只是身为一介平民对这位不幸公主单方面产生的共鸣。可是,在日本认识了你们之后,现在有一股更强的力量在推动着我。那就是克拉契瓦,也就是对仓持平八的深刻共鸣。如果这份原稿能够顺利付梓成书,我将会到德国去旅行,到约翰生前曾经激烈抗争,最后才得以埋葬在泽恩城的安娜塔西亚墓前拜谒。除了向她报告这次的工作,我也会把这位日本人的遗言告诉她的。惟有如此,我漫长的旅程才算结束。 由衷感谢您的友情。 杰瑞米-克拉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