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坡食人树》 序幕·苏格兰 这是一九四五年四月的事了。距离日本遥远的英国北部,苏格兰一个叫弗塞斯的村庄附近,一个人埋头建造了一座奇怪的房子。 最初是他和父亲两个人瞒着村里人建造的,砌砖时在墙中间夹入了钢筋。这时父亲已经年老,就把最后的活儿交给儿子一个人去做,自己则回到村子里悠哉游哉了。就这样,房子在大家都不注意的情况下悄悄地建成。 这座房子一扇窗户也没有,十分不正常。但是如果站在房子的入口处,可以眺望宜人的山色,从高高耸立的山毛榉中间,还能俯视山脚下的湖水。 这个地方多雾,能看见湖水的时候实在很少。只有在为数不多的晴朗日子里,从山中眺望湖面,湖水清澈碧蓝宛如女王的首饰。日暮时分,湖面就像铺满了细碎的钻石,在斜阳下由银色慢慢变成金色。 为了避免被三十分钟行程距离之外的村民发觉,这个人在悄悄建造房子时,特地在远离山路的森林中繁茂的山毛榉树下选址,就是在空中也难以发现。并且,直到房子的入口处也没有修路。因为担心自己进出有踩出路来的可能,他总是选择从不同的方向绕到房子里,可谓用心良苦。 这个人的性格正像他封闭的房子一样,十分内向。他几乎不怎么和村子里的人来往,尤其和女人说话时更是木讷。所以,能成为这个男人的女性朋友的只有十来岁的孩子。 这个人刚过三十岁,还比较年轻,但是据说已经在南边遥远的大都市伦敦和另一个合伙人经营了一家公司,所以经济上很宽裕,给小女孩买个小礼物这样的花销当然不成问题。 秘密建造房子很辛苦,他常在山脚下的湖畔休息。每到星期六,总有一个小女孩骑自行车而来。她叫克拉拉,和母亲住在十公里外的村庄达勒斯。她来这里采摘尚未开放的花朵,以便星期日她的父亲从因弗内斯镇上回来时,窗台上能摆满盛开的鲜花。 克拉拉有一头金色的卷发,北方女子所特有的白皙肌肤,粉嘟嘟的嘴唇,绿色的大眼睛。面孔和脖颈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金色绒毛,就连睫毛也是金色的。这个人真为小女孩的非凡美貌感到惊讶。 男人和克拉拉成了朋友。每到星期六,他就买来各种各样的小礼物和吃食,在湖畔的草地上等着小女孩,而克拉拉也渐渐喜欢上和这个男人相会。 但是这个男人却另有想法。克拉拉太可爱了,简直让他受不了。他开始想什么时候可以抱着小女孩睡觉,甚至想要把小女孩干脆吃到自己的肚子里。 下一个星期六之前无法再见到已经回家的小女孩,他不能忍受傍晚小女孩就要离开自己,终于,这个男人在森林中杀死了克拉拉。 男人把克拉拉的自行车沉到了湖底。这时小女孩的身体只属于他一个人了。那个夜晚,他在自己建造的秘密房子里拥抱着小女孩的尸体入睡。 第二天,为了把克拉拉的脸更紧密地贴在自己怀里,他把小女孩的头颅割了下来。就这样,他一次又一次地抚摩克拉拉金色的头发,亲吻她的面颊。 他脱掉克拉拉的衣服,用刀剖开她的肚子,观察取出的内脏。这个男人为何如此?原来他被自己这样的想法所诱惑——他要知道克拉拉这个可爱的小家伙所有的秘密。只有知道小女孩各种各样的秘密,他才可能找到自己被这个小女孩所深深吸引的理由。 但是,即使已经把小女孩的尸体弄得支离破碎,这个男人仍没有找到自己被克拉拉吸引的原因。眼看尸体被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怎么办呢?已经和小狗或者野兔的尸体没有什么区别了。 这个男人费了好大的劲,用刀把克拉拉的眼珠挖了出来。他想,也许这样就能找到自己这样疯狂的秘密了。 至此,这个男人才暂时得到了满足。他久久地握着小女孩的眼珠又唱又跳,幸福得发狂。渐渐地,他的笑容消失了,因为清澈美丽的绿色眼珠慢慢泛出浑浊的白色。 他垂头丧气地坐了整整半天。比起尽早建成房子让父亲放心,他认为像这样切割小女孩的尸体更加重要。想到失踪女孩的父母还有警察等人可能到这一带搜寻女孩的下落,这个男人就考虑要把小女孩的尸体砌进正在建造的墙里,藏在水泥里绝对没人能找到。 男人把女孩的血掺进水泥里。为了把已经七零八落的尸体摆成站立的姿势,他把女孩的尸体钉在房子的北墙上。女孩的头发被钉成飘逸的形状,因为男人认为小女孩站立在田野花丛中的模样最可爱。 男人向后退,凝视着被钉成站姿的女孩,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美丽。就好像看见久违了的布娃娃,他的内心渐渐被感动。女孩和活着时就是不一样,现在的尸体怎么看怎么好。就好像把翅膀伸展开做成标本的蝴蝶,比原野上飞来飞去的蝴蝶要漂亮好几倍。 男人此时终于满足了。他欣赏了女孩一整天,然后就在她上面涂抹水泥,厚厚地涂抹。从今以后,不管在哪里,不管采用什么方法,女孩的尸体永远也找不到了。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十年以后,战乱平息了,达勒斯村的警官一直在寻找失踪的克拉拉。他得知克拉拉总是在星期六到弗塞斯村庄的水边采摘花朵后,就努力查找这个地方。 就这样,警官几次到这一带搜寻,终于发现了那个男人辛辛苦苦建造起来的秘密房屋。 在远离人群的深山建有这么奇怪的房子,警官被吓了一跳。进到屋子里更加吃惊,完全没有窗户,里面一片漆黑。 警官用电筒在房子中到处寻找,并没有发现女孩的尸骸。 他垂头丧气地回到达勒斯村。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想,尸体也许会被砌进墙里。 第二天,他约了朋友,一来到这个奇怪的房子里就首先砸碎了北墙。 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女孩的尸体消失了!以前那个男人的确把克拉拉的尸体藏进了北墙,但十年以后,水泥中的尸体像烟一样消失了。 当然,达勒斯村的警官不知道这些,他不但砸碎了北墙,而且将东面西面南面的墙都砸开看过,仍一无所获,想到或许是自己的猜测错误,警官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失踪的克拉拉最终也没有被发现,甚至连人贩子这条线索也毫无头绪。失踪事件彻底陷入迷宫,很多人都想走出来,结果都是失败。 一九八四年,马车道 那是一九八四年。夏天刚刚过去,正是神清气爽的初秋九月。当时,御手洗在横滨还籍籍无名,没有人到我们的家中拜访,同样也没有什么人委托我们调查案件。如果对什么新闻报道突然发生兴趣,御手洗就会主动赶去硬往里掺和。我也是如此,自由的时间相当充裕。 可能不过是一叶知秋的伤感。那年九月,我就好像单相思一样,也不约合租的人,一个人在横滨的路旁、海边、仓库街边无聊地徘徊。我在防波墙边凝望波涛由远及近,在喷水池旁观看浮在水面的半片枯叶瞬间沉入水下,就这么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发呆。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我可能对于女性开始有了一种乡愁般忧郁的感受。 说这种感受是乡愁并不完全正确。横滨的街道是唤起我痛苦回忆的地方1,听到朋友劝我搬到横滨时,我就想如果不是横滨的话,住在哪儿都可以啊。 但时光的流逝治愈了我的精神创伤。本来今生不会涉足的横滨外国人墓地的周围,还有运河附近,可能因为装饰风格有一定改变的原因,我竟很快就可以在这里平静地漫步。不仅如此,就像酒精闻久了之后也会变成甘醇美味,这里引起我伤心的回忆也慢慢变成了甜蜜的感伤。 我最终要感谢把我强拉到这里住下的朋友御手洗洁。如果没有他的这种逆反疗法,我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到横滨来。 还是回头来说八四年的秋天。我一个人在横滨的街头徘徊,绝不是仅有那种乡愁的伤感。现在想起来,恐怕是自己连一个女性朋友也没有,所以感到孤独吧。这样形单影只的时光,自己也感到恐怖。我就想自己住在这里,什么时候也找一个女伴,携手在这古老的海边城市里漫步。我会无意识地想起很多小说里和女性相遇的情节。当时我多半是因为年轻的缘故,时常如此。 那时,我总是羡慕与我合租的御手洗。我终日坐在椅子上郁闷,或者翻杂志画小人儿。而我的这个完全超越世俗的朋友绝不会因为没有女人缘就求神拜佛,或者如害了单相思般闷闷不乐。陀螺向右旋转和向左旋转时的速度不一样,在枫叶上看尺蠖2 赛跑……这些内容他都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上一阵,然后大声唱着不知所云的外国歌曲回自己的房间。 我一看到友人的这副神情就越发情绪低落,在房间里如坐针毡,只好到街上去闲逛。 有一天晚饭后,我让御手洗收拾房间,而自己在欣赏音乐的时候,电话响了。 一般情况下,找我的电话比较少,所以我总催促他去接。而现在他正在屏风后边洗盘子,根本没有接电话的意思。我无可奈何地站起来抓起电话。 “喂?请问这是石冈先生的家吗?”一阵谦恭和蔼的女声轻轻掠过。 一般还没有谁称呼我为石冈先生。一九八四年秋天,记述御手洗的书仅出版了两册1,就是现在年轻的编辑也是很偶然才这么称呼我。 那年轻女性美妙的声音让我全身紧张,竟然没有顾得上询问对方为何给我打电话。 “是啊。”我这样说。 “请问是石冈先生本人吗?” “哦,正是我。” “啊,我是先生的书迷。如果您方便的话,我想什么时候约您喝茶……” 听对方这么说,我立刻就高兴地答应了。 “啊,啊,是这样,一定照办。但是现在我手头正有杂文和绘画的事情,这个礼拜的日程已经安排满了,下周的头一两天怎么样……” 一九八四年的那个时候,我还兼着一个画插图的工作。 “恕我冒昧,再早点不行吗?” “那就周日吧……” “哦,还是要再早点。” “星期六如何?” “再早……” “星期五?” “明天怎么样?我明天就去拜访,真是非常对不起……” “唉,明天吗?好吧,我怎么也要挤出时间来。” “真是冒昧失礼的要求。那么明天您几点方便呢?” “你几点可以啊?” 和未曾谋面的女性约会,我内心充满激动。 “我几点都可以,没有问题。” 她的语气很沉稳,但同时也带有焦急和紧张。 “贵宅在哪里啊?您在哪里住啊?” “在伊势佐木町。” “哦?伊势佐木町?很近啊。” “是啊,所以总读您的书,还有插图。” “见笑了。那么,就定在傍晚五点吧,伊势佐木町,我散步正好能过去。” “三点怎么样?很对不起啊。” “啊?三点吗?哦……好吧,我们在伊势佐木町的茶室见面。” “嗯,石冈先生结婚了吗?” “结婚?没有。” “那有女友吗?” “没有。” 接着我们就谈了一阵占星术。我从御手洗那里学到了各种各样的占星术。面对刚刚认识的女性,占卜的话题能使人愉快,这一点我算是明白了。 她是天蝎座,但我推算不出她的生年,后来她说自己是昭和二十六年出生的。最后,我浮想联翩地放下听筒。 走进厨房,以茶代酒。我平生第一次接到自己书迷的电话,真令人高兴。 “谁打来的?” 看我烧上了平底壶,御手洗一边擦盘子一边问我。 “一个读者,是我的书迷,所以想要见我。”我用鼻子哼着小曲儿说。 御手洗“哦”了一声。 “那么,你去见她吗?”三十分钟以后,准备好红茶的御手洗左手端着小托盘,右手把茶杯送到嘴边,像英国绅士一样问我。 “嗯,约在了明天。” 我把刚才电话里的交谈经过告诉了他。 御手洗把茶杯和托盘放在圆桌上,魁梧的身子斜倚着,左眉紧靠左眼,右眉向额头方向伸展开,漠然地看着我的脸,稍向右斜的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这是御手洗的独特表情,他在心里嘲笑对方的愚蠢。 “石冈君,事实胜于雄辩。所以我现在什么也不说。” 就只有这么一句。接着我们就开始谈论医疗制度的缺陷,但我并没有认真听他说话。 第二天,我一个人来到约好的伊势佐木町的茶室。先用眼睛寻找了一圈,没有令人思慕的身影,好像还没有来。我一边阅读杂志一边等待。微风吹寒,今天是星期二。 向窗外望去,伊势佐木町石板路上的行人绝大多数都穿上了长袖衣服,身子向前探着,一副挨冻的模样。 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出现。我在并不宽敞的茶室里徘徊。她曾说因为书里有我的照片,所以会主动和我打招呼。 三十分钟过去了。 “啊,石冈先生吗?” 这样的问候在我的头部上方响起。我扬起脸,一个相貌甜美的女子正站在旁边看着我。 我立刻站了起来。她微微鞠了一躬,在我对面坐下。 “先生比照片可年轻多啦。”她说。 两只圆圆的眼睛很可爱,粉色的口红,一笑就显出了酒窝。 “哦?真的吗?” 她从包里拿出了一册《斜屋犯罪》,放在桌上请我签名。这本书刚出版不久,我拿出签字笔,流利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除了这本,先生还出过其他书吧,叫做占星术什么的,原谅我想不起书的全名了。”她笑着说。 她伶牙俐齿,我却不知为什么有了一种奇怪的心情。其实《占星术杀人魔法》比《斜屋犯罪》更能得到大家的认可。知道《占星术杀人魔法》却不知道《斜屋犯罪》的人有很多,但是反过来,知道《斜屋犯罪》却不知道《占星术杀人魔法》的人还真是第一次遇到。我心里不禁有了疑问,这个人真是我的书迷吗? “出版这么一本书,石冈先生能得多少钱?”她问。 “图书定价的一成。”我回答。 “才一成?”她瞪大了眼睛问,眼珠滴溜溜转着。 “对,只有一成。” “那稿费呢?” “这本书已经写完了,所以没有稿费。” “是这样啊!” 她失望地说。 “杂志刊载的时候另有稿费。就是说,这册书中的文章在成书之前由杂志原封不动地刊载,这个时候可以从杂志那里得到稿费。” “是这样啊!”她还是那句话。 “对啊。” “那一张的稿费有多少呢?” “嗯?” “就是一张稿纸那么多字,能有多少稿费?” 我只能苦笑一下。 “你想当作家吗?” “不,我只是随便问问。” “我是初出茅庐,所以只有三千元。” “三千元?那一百张稿纸的话岂不就是三十万元?!” “对!” “一个月能写一百张吧?” “嗯,应该能写吧。” “哦。” 她陷入了沉思。 “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姓名呢。” “啊?真的吗?对不起,我叫森真理子。” “森小姐,你喜欢写文章吗?” “文章?不。但是写随笔……” “小说呢?” “小说尤其不行。我知道自己没有那个才能。” “是吗?” 接着我们就不着边际地闲谈。但是她对我在各种报刊杂志上发表的插图和文章好像一点也不知道。似乎她只读了一部《斜屋犯罪》,只知道我住在离她家不远的地方。我猜测她有当作家的志向,于是才来跟我打听笔耕的实际情况。 “你现在工作吗?” “我在横滨车站西口的百货店工作。” “百货店?” “是啊,正是女性的职场。今天我休息。” “那工作环境很好啊。” “但是先生,刚才真让人害怕。我迟到了,非常对不起,但先生的脸色很让人害怕。” “嗯?没有的事!我如果真的面目可怕,那我向你道歉。” “我是独生女,和父母在一起住。父亲已经上了年岁,全靠我的收入养家。” “哦。” 我想这个人真是太健谈了。 “石冈先生,现在有性情相合的人吗?” “性情相合?女性吗?” “对。” “还没有啊。” “恋人或者前妻之类,都没有吧?” “都没有。” “哦。” “你有吗?” “我也没有啊。” 接着就谈到了占星术的话题。她问我昭和二十六年出生的天蝎座的人今年的运气怎样。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如果是御手洗他会怎么说呢?我推测着御手洗可能的言辞,寻找着合适的回答。 事实上她想知道自己的星座运势与昭和二十五年十月九日出生的我是否性情相合。我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但是我这样表态以后,她又问与昭和二十一年九月出生的男性是否性情相合。 这时的话题里出现了第三者,有点突然,我就问是不是她的男朋友。 “已经分手了。”她说,“交往了一段时间,但是我想最后我们合不来。” “是性情不合吗?是坏人吗?” “不,我不认为他很坏……” 因为担心失礼,我没有问得很详细。接着,又讲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之后,我们商量着找一家有啤酒和下酒小菜的店去坐坐。 开阔的店堂里,我们在一大排桌子中选了一个。啤酒杯斟上一半,后来干脆不用斟酒了——因为伶牙俐齿的森真理子一直口若悬河。 她的前男友叫藤并卓,昭和二十一年出生,住在横滨西区户部,就在以前美国学校的旧址上建起的公寓里。 相识的经过是这样的:真理子想买一辆小轿车,就到离工作地点很近的某品牌专业服务店去咨询,销售人员就是藤并。 她说得不是很明确,但是综合她的意思,可以知道她的前男友是美男子,个子高,有教养,总是好脾气,也不说假话,她可以从他那里学到很多东西。她说两个人交往了七年。 “从没想过要结婚吗?” “我觉得我们本质上就不合适。” “为什么?” “头脑聪明的人都很难接近,是不是?” “哦……” 我微微颔首。 “冷酷,任性,智商一百五十二,擅长所有的运动……还有,他又文雅又正直……” 从她的口中,我想藤并的确是个理想的男人,绝对没错。 可是,到了叫第二杯啤酒的时候,她的神色有了些变化。 “我以为他住在品川,他一直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但三年前有一次看到了他的记事本,上面居然写的是横滨市西区西户部町。我跟他说我吓了一跳,但是他却说以前告诉我的就是横滨。” “啊?!” “我说我没听他这么说过,而他却肯定自己绝对说过。于是在前年,我就对他讲,既然是横滨,那很近啊,让我去你那里做客吧。他却说当时正有一个炒股失败的朋友寄宿在他那里,恐怕见面很麻烦,拒绝了。” “哦!” “但是以前,他说他父亲给了他一座非常大的房子,就他一个人住,现在虽然有一个寄宿的人,我过去玩也不会太为难吧?” 森真理子有些微醉,脸颊酡红,语气也变得有些怪异。 “结果他说,那个寄宿的朋友开了一个面向小孩子的英语学习班。不是很奇怪吗?是不是?” 我暧昧地点着头。她杏眼圆睁,已然完全醉了。 “我那时就决定一定要去看看他的家。即使不能进门,也要从外面看看是什么样的房子。于是,在他上班的时候……唉,你知道西区户部的黑暗坡吗?” 我不知道,就摇摇头。 “不知道?黑暗坡的一侧是山崖,坡上有一株特别大的巨树,树枝十分茂密,伸出去遮蔽了坡道,就是在白天也很昏暗。那里曾经是江户时代的刑场。 “虽然坡上的巨树下边就是曾经的牢房和刑场,但在十几年前,还是在那里为外国孩子建了所学校。学校的木质建筑至今仍有一些残留下来的痕迹,那里现在有一座公寓楼,还有一个废弃的澡堂,停车场也还在。 “我先查看了公寓楼的信报箱,因为藤并卓上班不在家,我就坐上电梯到他的房间前按对讲机。” “啊?不是一座大房子吗?”我吃惊地问。 “对,以前是座大房子,可是现在变成公寓楼了。这是他后来告诉我的。” “嗯?以前不是一所学校吗?” “对,但是据说学校出现以前是个玻璃工厂。” 这时我的头脑不知怎么开始混乱了,过了一会儿还不见好。 “接着,对讲机那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喂’。天啊!他竟然有老婆!我虽然受了强烈的刺激,但是仍然要求进去,把事情经过全告诉了他老婆。” “嗬!你真勇敢。” “我只要鼓起勇气什么都可以做到。当时话没说完,他就回来了,说是钓鱼去了。” “怎么回事?他没上班吗?” “很可能已经辞职了,我没有问他。” 这个叫藤并的男子好像一句真话也没有。 “我的突然出现把他吓了一跳。‘怎么啦?’他这么问道。” “哦,那个……接下来怎么了?” “三个人简单说了几句话,我就回来了。” “他是怎样的表现呢?” “他对他老婆说,这个人脑子有病,总是吓唬人,她要再说下去就可能轻微休克,还是早点把她赶出去吧。他老婆虽然对赶我出来有些迟疑,但还是很快照办了。” “啊?你说这事已经过去三年了?” “嗯。” “现在他们分手没有?” “前天我带了离婚表格给他们……” “啊!” “他和石冈先生长得特别像啊,和蔼可亲,是非常好的人啊。”她这样说。 那天晚上,我回去后把这些都告诉了御手洗。只见他在沙发上挺起腰板,不停地对我冷笑——又是那副他特有的表情。在日本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出另一个有他这副嘴脸的人——歪着嘴,耷拉着眼皮,似乎在藐视你。此时他上身前倾,合起手掌,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就像要看透我的心思一样。 “那么,你怎么看待她的事情呢?”御手洗好像在捉弄我。 “嗯……”我提醒自己要慎重,慢慢地开口。如果不小心说漏了嘴,就可能成为他的攻击目标。 “你反正是以为我一接到女书迷的电话就喜不自禁,忙着一起去喝一杯,只顾色迷心窍地口吐莲花。我告诉你,我还没那么愚昧。” 这时,御手洗的眼睛睁圆了。 “石冈君,你成长了。我得重新评价你啦!那你对这件事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我认为她有志于写作,想向我这样有经验的业内人士打听出版界的情况,特别是收入方面的信息,所以她问了版税税率还有稿费之类的事情。” “哦,原来如此。可是接着她就根本不问把文稿送到出版社的方法,而是初次联系时就问你已婚未婚这样的问题。” “嗯?” “要想成为一个作家,已婚还是未婚很重要吗?” “御手洗,你想说什么呢?” “看来她可是个相当能干的女人。让我们在头脑里把她要问的事情仔细整理整理。” 我还像以前一样,对御手洗的言辞迷惑不解。 “她想当作家,可是为什么和你谈论一个撒谎大王呢?” “不,这个叫藤并卓的人其实相当不错。据说他智商有一百五十二,我就马上想起了你。对这么出色的男人来说,和这个女人分手是正确的。” 听我这么说,御手洗不禁笑了一下。 “她前天去见了已经分手的男人?” “嗯。” “这个分手实在是弄得寒碜。看来,她现在是走投无路了。” 御手洗好像有些疲惫,但仍挺着腰板。 “是你接受她约定的见面日期?” “是。这只是第一次见面,这时女性可能的确不好接受男性约定的日期。她和父母一起住,很谨慎的。” 这时御手洗摆出一副难以言表的神情。他两眼发呆,昏昏欲睡,咯吱咯吱地挠头发,又站起来打了个哈欠。 “唉,我这就去洗个澡先睡觉了。” “啊!御手洗君,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倒是给我说明白啊。”我也站起来。 御手洗头也不回地进了浴室,堵上了浴缸的水塞,打开热水龙头。做这些的时候,他也断断续续地和我说着话。 “一个很谨慎的女性突然给你打电话,不容喘息地问你已婚还是未婚,第二次电话都等不及就约你喝茶,想当场确认你是否有爱人或女友。三十分钟后才姗姗来迟,却责备你脸色不好。并且,问你版税税率和稿费时更是单刀直入。真是个善于控制局面的小姐啊!” 我理屈词穷。从他的分析看,我就是被毫不客气地问了个底朝天。 御手洗从浴室里出来后又回到沙发上。 “今天一天她从你这里得到的信息很不简单。如果是男的来问恐怕得花一周时间。她确实能干,一点时间也没浪费,她想知道的东西都问到了。” “那她……”我陷入了沉默。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她根本就没有当作家的志趣。” “那为何……” “这里有些小谜团,想说清楚恐怕很麻烦。” 说完这些,御手洗兴味索然地望着天花板。突然,他又向前俯下身去。 “嗯,对我来说是无所谓,对她来说可是大事,对你来说可能完全是偶然。 “这么说吧。她有点走投无路了,正处于悬崖边上,迷失了自我。女性的弱点就是摆脱不了这严酷世界定下的规则。让我们回想一下她的生日。昭和二十六年出生的天蝎座,今年三十二岁,过了生日就是三十三岁。她现在正为承受结婚的压力而懊丧,就算孤注一掷也要有所行动,这种心情不难理解。 “七年来她根本就没有真正的结婚对象,和什么藤并合得来那更是胡扯,她只是想和人家生活在一起。可是正如你所知的,现实是,这个女人正考虑找个新男友。不管是将来结婚,还是对藤并施加压力,总之有必要找个新男友,占据有利位置进行周旋。但是,高个子的美男,智商一百五十二,并且还很主动,有这种魅力的男性在她周围还真没有。可能成为她丈夫的男人就算有,也不过是在藤并面前班门弄斧,差远了。她也不能指望藤并抛弃妻子以及舒适的公寓楼和自己生活在一起。这个状况她当然明白,所以很苦恼。想象如果她晚上失眠会做什么呢?——她给你打了电话。” “嗯?” “出过书,在坊间也算多少有点名气,或者说可能有点特别,可能帮她战胜藤并。” “帮她战胜……” “这样的交往令人神往,或许可以帮助她忘记对藤并的思念。” “哦……” “这样只从表象推测当然不行。经济收入如何很重要,并且目前不能有恋人,怎么也不能再和其他女人交火。以前分手的女人如果留下了孩子,就要出赡养费,经济上就会拉响警报,这样的男人还是算了吧。根据这样的要求挑选,你还算符合条件。” “可是那……”我还是放不下面子,“但是她还说自己是我的书迷……” “那完全是胡扯。不过是最近硬着头皮读了一本你的书,你就从她的人选里跳了出来。作者介绍里还说了你会画漫画,所以她认为你也可能比较有趣。” “可是那……女人那么直接……总还需要时间慢慢适应吧……怎么居然蠢到这个地步……” “算了,石冈君。如果狗饿了一个礼拜,那它连装狗粮的空箱子都吃。” “你说我是空箱子!”我觉得悲哀。 “算了,石冈。已经过去的事情了,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是那个女人她面对压力不知所措,神智不清而已。” “她这么做也太恶劣了吧?这么唐突地打听我的隐私……” “石冈君,事情就这样的。” “唉……”我叹了口气。 “我说石冈君,你还年轻,还不知道女人钓金龟的手段和心态。得失成败总要求个立见分晓才行。追求令人羡慕的幸福生活,懵懂地等待不是办法,得尽力争取才行,所以有的人手法就稍稍粗暴些。男人很难心甘情愿地和一个女人一起变老,除了互相同情,谁也拯救不了对方。女人们早已看透了,所谓道德的本质不过就是本能。” 我沮丧地垂下肩膀。无论如何,所谓女人让我绝望。 “那我该怎么办?” “你就是你。你要自信地生活。” “哦,尤其是对那个森小姐。” “这就对了。” 御手洗仍旧滔滔不绝。 “可以这么说,如果你初试合格了,很快会有下一次约会。哎呀,热水溢出来了。” 御手洗像体操运动员一样身手矫健地冲向浴室。 “我们这个民族的dna里保存有独特的遗传特征,就是只敬鬼神不敬人。民主领袖总是被轻视。所以,如果你要和人交往,就应该尽量使自己符合普通大众的认知。除非你能摆出教师爷的那套威仪,否则还是谁也不见最为安全。” 接着他打开浴室的门,手握在门把手上,回过头不怀好意地继续说:“所以,石冈君,事实胜于雄辩。” 然后他就隐没在热气腾腾的浴室里了。 恐怕又被御手洗说对了。从那以后,森真理子就没有了消息,而我也不敢放松神经,就这样,十天过去了。 我宁可用自嘲的语调来记述,让大家都以为这不过是一幕轻喜剧,一九八四年秋天的这件事并不阴森可怕。但与此相反,读者应该还能够回忆起的横滨那个“黑暗坡食人树”的可怕事件,其实就是在我这样的不快中开始的。 我绝不夸张,至今我仍然不愿意记述这个事件。但是我在其他随笔中意外地泄露了天机,以致有很多人不停地催促我快写。我和其中一个当事者约定过, 一九八九年以前不能公布有关记录,因此时至今日已经没有理由拖延下去了。 虽然一九九○年已经过了约定的期限,但当我拿起笔来再次回忆以往的片段时,仍然感到震惊。这件事除了用诡异和残忍以外,根本无法用别的词语形容,那个《占星术杀人魔法》和它相比就显得有些小儿科了。 并且,我很担心向大家介绍这件事会使自己成为道学家的攻击对象,也担心这故事成为传播恐怖的载体。 事实上神奈川县和横滨西区户部的警察也担心这一点,所以对媒体也遮遮掩掩,但还是引起了人们的巨大恐慌。结果呢?恐慌过去了,真相仍然隐藏在黑暗背后。我只要保持沉默,世界就和以前一样平安无事。 但是,日本的经济水平快速发展,现在已经加入了发达国家的行列,早就不是当年窘迫的战败国了。战败阴影的笼罩下难免发生凄惨的事件,我们也可以把这件事看作是那个黑暗时代的缩影。那个时代无法理解,也说不清楚,向那个方向求知本身就蕴含着出世的意义。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我虽然公开了信息,但还是想尽量不给当事人造成干扰。 所以,出于自律,我可能对事实采取保守的表达方式。这一点,请大家原谅。 昭和十六年,黑暗坡 黑暗坡的玩具店前面,一队穿着制服的军人步调整齐地走过来,与路边的巨幅军人画像相呼应。一大群玩耍的孩子不无逢迎地唱道“距离皇国几百里遥远的满洲……” 整个日本陷入这种提心吊胆的气氛中已经很久了。广播中已经不怎么播送歌曲、喜剧或独角戏了,军人威风凛凛的演说、军备的讲解、日本军队在中国大陆的战况等内容充斥了广播电台。 杂志和小说也是一样。让人心跳的侦探小说也从书店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关于认真学习来发明新式武器,多多杀敌的说教。 所以那时小孩子的捉迷藏游戏也和军队一样。如果拿着球棒或者足球在街上走就会被当成不求上进的蠢货。他们在裤子的皮带上挂着木枪或夏天玩耍的水枪,学着军人的样子敬礼。还有人从家里弄出个空箱子,把箱盖拿掉,底下打个洞,自己钻进去玩坦克大战。 男孩那么疯玩似乎可以,女孩加入进去就不太合适了。淳子请求哥哥照夫不要玩坦克游戏,还是陪她玩她喜欢的捉迷藏和跳房子。黑暗坡这一带有巨树,杂草丛生的空地到处都是,正是捉迷藏的好地方。淳子长着非常可爱的脸蛋,出去玩耍时总是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所以,淳子非常喜欢和她哥哥或者其他小伙伴一起玩耍。但此时日本已经同中国开战,游戏中男孩子开始变得杀气腾腾,淳子被大家抛弃的时候渐渐增多了。 “讨厌!女的给我离远点!”哥哥斥责淳子。 淳子没有办法,只好一个人蹒跚走上坡道,向玻璃工厂的方向去了。 那天晚上,晚饭的时间都过了,淳子也没有回家。妈妈哭了起来,爸爸也忙着去报告警察,慌乱之中把家附近搜了个遍。照夫只有这么一个妹妹,也很担心,他和爸爸一个劲儿地寻找,但最终还是没有结果。天晚了,他躺在房间里,辗转难眠。难道妹妹真像爸爸妈妈说的那样被拐走了?难道在什么地方被汽车撞了?他考虑着各种各样的可能,睁着眼睛,一点也没有睡意。照夫非常后悔,今天淳子让人陪她玩耍的时候,勉强陪她玩一会儿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天渐渐亮了,被窝中的照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突然想起昨晚的一幕,他立刻起床到厨房去看。 厨房里淳子和妈妈的欢笑声只不过是照夫的幻觉。其实这一幕完全是夜里的梦。和昨天一样,厨房里空荡荡的,妈妈的头发有些散乱,萎靡不振地坐着。可能又出去寻找淳子了吧,没有爸爸的身影,家里只有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这样的事情是初次见识,对照夫来说,简直难以置信。 可是,妹妹淳子仍然没有回来。 在学校,无论是学习还是午休,照夫始终惦记着妹妹,无法专心。妹妹是不是已经回家了而自己还不知道?她是不是又来上学了?照夫这么想着,就到妹妹所在的一年级去,从教室外边向里张望——妹妹的书桌仍然空着。 照夫茫然地走到校园角落里的榉树前,突然想起黑暗坡的玻璃工厂有一株大楠树。照夫突然害怕起那株大树来。 哎呀,就是据说很恐怖的那株树。在那株大树下,以前有多少罪犯被杀头。站在它旁边,看着那怪物一样坚实的树干,形状也让人心里厌恶。几百年前就开始吸吮那么多人的血,所以它才长得这么大。 所以,这株大楠树也饮下了无数人的冤屈与愤恨。顺着大树石头一样坚实的纹理攀登上去,高处有一个树洞,附耳过去,就像地狱里的血池一样,可以听见冤魂痛苦的呻吟。 据说把耳朵揉揉再听,那些呻吟声不只有男人的声音,还有孩子的声音、女人的声音、老太太的声音,以及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声音。 据说已经有好几个人听到过那种声音,照夫的朋友里边就有。朋友在夏天的日暮时分,壮着胆子爬到那个树洞口,他说他敢把耳朵凑过去。但是不管怎么被嘲笑,或者被探险的乐趣诱惑,照夫始终因为害怕而不肯去。不过,不敢去也不用难堪,因为把耳朵凑到树洞口的朋友只是那么说,事实上根本就没去过。附近的老人们这么谈论,他才道听途说什么自己也去过之类的,都是吹牛而已。 这株令人生畏的大楠树的传闻还有很多。听说,如果半夜三更到树下去看,依稀可见高高的树梢上坐着身配腰刀的侍卫,脸上就像涂了荧光粉一样泛着惨白的光。 还有,在大楠树前面拍摄照片,冲印出来后,能看到树干的阴暗处,还有树叶的阴影里,挂着很多人头。 这些人头都像睡着了一样闭着眼睛,半张着嘴。 这些怪事屡次发生,所以就有人开始考证了。据说,江户时代一旦有行刑,就在树下搭起示众台,被砍下的人头都被涂上泥排列在一起。 所以这株大楠树也招致了受刑人的无穷怨恨。不止是受刑的人,还有刑场上这些人的配偶、孩子、兄弟姐妹等家属,他们悲伤的哭声也被封进这株大树里。现在只要把耳朵凑近树干上的小洞,仍能听见这些人的呼喊和诅咒。 照夫在校园角落的榉树前想到这些,感到后背阵阵发凉。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突然想起了玻璃工厂的大楠树。妹妹的失踪和那株让人头皮发麻的树有什么关联吗?他一直在琢磨。 为了照顾住在黑暗坡附近的主妇们,果菜店的黑色卡车通常每隔一天就来一次。盖着篷布的车斗里全都是新鲜的蔬菜。果菜店的老板在黑暗坡的半路上把卡车停下,从驾驶室里下来,飞身跳到车斗的幌子下,从黑暗的角落拿出两个三角形的玩意,塞到前车轮下边。这样,即使卡车的制动失灵,卡车也不会冲到坡下去。 接着他把摊床、秤还有竹筐等从车斗里搬下来,在摊床上摆满蔬菜开始叫卖,一直到太阳落山。日暮之后他才会回去。 为了买到最新鲜的蔬菜,在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六,附近的主妇们都是早早就聚集在黑暗坡的半路上,等待着果菜店的卡车。 那是个阴天的下午,风吹树梢,沙沙作响。那时候,令人生厌的气氛充斥着日本。政治家和国民谁也无法控制军人的专制与蛮横。在东京中心地带的交叉路口,军人们根本不听交通警察的指挥,横穿马路已为人所诟病。警察制止时,就会遭到“喂,说什么呢”这样的断喝。 日本人本来就有对强者点头哈腰顶礼膜拜的毛病,所以当时谁也不敢对军人提出规范意见。日本已经成年了,日本人却仍处于孩提状态。军队不满足于向中国发动战争,主妇之间还流传着对美国和英国开战的风言风语。 没有人向国民说明国际政治形势,总是军人们作出决定后再公布。专家们所做的事情太难了,众生愚昧,无法理解,只好寄希望于伟人。那些军事传言大家自然都能听说,于是主妇们聚集在一起买菜时就彼此述说内心的不安。美国是个大国,日本的军人再顽强,日本也是个资金匮乏、资源贫瘠的小国。美国怎么打都没关系,真要一决胜负的话,就是女人们也知道最后会是什么结果。但是如果张着大嘴到处高谈阔论,可能会引来警察,所以只有在购物时好朋友之间才窃窃私语。 这时的蔬菜质量也急剧下降,食物供应也开始不足。景气与否就不用说了,伊势佐木町和黄金町一带,饥饿的流浪者和饿死的孩子开始大量出现。据说东京的低级旅店街上这种现象更严重。这样怎么可能进行战争?可能传言有误吧。这一天,果菜店的卡车来去之间,主妇们站在坡道中间述说着不安。沙沙的风声伴随着她们内心的恐慌,傍晚到来了。 太阳西垂,风却不停。已是深秋,总这么站着难免浑身发冷。坡道中间还有三个人,其中一个说:“不行,油都卖光了,我得回去做晚饭了。”她们急急忙忙相互鞠躬告别。 就是那时,什么东西碰到了低头鞠躬的主妇的头发。“哎呀,这是什么?”对面的人问。一个落向地面的东西碰到了这位主妇的头。她再次弯腰把这东西捡起来。那是个女孩衣服领口的蝴蝶结。像是法兰绒的质地,一个红色的小领结。 这位主妇笑了一下。“是个领结啊。”这么说着,心里却在想,为什么这个领结会碰到自己的头。 她把领结换到左手拿时,注意到它好像黏黏糊糊的,而右手的手指上,好像沾了点红色的东西。 她本能地向上看,怎么会从天上掉下来一个领结呢? 就在三位主妇到处查看的时候,风越刮越猛,大楠树枝杈上的树叶就像大海里的波涛一样上下翻腾。 只见从大楠树中间、离地面很远的高处,一个黑色的东西掉了下来。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在意料不到的地方出现的一个异常的又大又黑的玩意儿。三位主妇一直目不转睛地看。从楠树枝杈上落下的东西以前从没有看见过。这是什么呢?还有刚才落下碰到自己头发的领结,到底是什么呢? 在浓密茂盛的楠树叶的阴影里,开始时看不清,眼睛逐渐习惯了暗处的光线后,就能看见了。 最初还以为是个娃娃——刚才还有领结这样的东西,是个娃娃没错吧? 但是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儿。这个娃娃也太大了!全身都是暗红色,说是娃娃,但还没做成人的形状,七零八落,好像是个网眼里露出棉花的破棉被挂在那里。 “啊——!” 一位主妇发出了悲惨的惊叫,而另一位则用手紧紧捂住了嘴。第三个人因为近视,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她们带着惊呆了的表情向上看。这儿距离坡道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瞪着眼睛,惊叫被冻结在喉咙里,她们已经知道落到树下的是什么东西了。 那个东西像是颜色难看的破抹布,身体像石榴一样绽开,暗红色的肉和黑色的血喷射出来,丝线一样垂挂着。 小手奇怪地弯曲,向下耷拉着。但是更能引起女人们惊呼的,是头部的惨状。 头部已经完全失去了原来的形状——这到底是什么得花费时间才能弄清楚。头发因为粘着血而变得湿漉漉的,脸完全被压扁了,根本分不出是脸面还是后脑。不只是因为头发遮住了脸,还因为她的脖子被拧折了。 头无力地向前边耷拉着,紧贴着胸部。为什么会是这种形状?头部几乎是被揪下来挂在那里的,所以脖子变得又细又长。看着像头部垂在胸前,其实是垂到了腹部。 屋顶上的尸体 1 现在的大都市横滨因为推行“大家的未来”规划,开始越来越具有现代化都市的气质。但一九八四年的时候,质朴的横滨市井也就相当于地方性城市的水平。 在那里,尤其是在京滨急行铁路户部站的西南方向,黑暗坡的附近,这种质朴的倾向更加明显。向伊势町的方向去,又长又陡的坡道从很久以前就叫这个名字,关于这个让人不快的名字的由来始终不明确,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名字更是说法不一。 最通常的说法,顾名思义,说明这里很昏暗。到今天,已经变成了失去格调的沥青铺装路面,八四年的时候,这个坡道还能勉强找到江户时代的旧影。 在攀登坡道的途中驻足,右边紧靠着用黑色大石头砌成的石垣。那上边有一株树龄不知有几百年的楠树,巨大枝杈伸展开来就像一小片森林,就算是白天树下也很昏暗,到了晚上就更是漆黑一片了。 今天已经有了荧光灯,八四年时路灯还很少,夜晚只有附近住家的灯火和月光照亮这里。可以肯定的是,从江户时代开始,这里就是漆黑一片。 如果知道江户时代坡上是牢房和刑场,加上这里的地貌,黑暗坡名称的由来也就不奇怪了。据说,行刑后就会在示众台上将罪犯的头颅排开。这里集中了很多犯人,关一段时间后就送他们踏上不归路。黑暗坡就是鬼门关的入口。 从前,在江户时代,大白天在黑暗的坡道上停留,耳朵灵敏的人就能听见坡上牢房里诅咒悲惨现实的犯人发出的呻吟和哭泣。因为害怕,没有人会凑得太近。如果必须要去那里的话,也是尽量远远地绕开坡道。这个地方居民单纯的畏惧心理,正好与这个陡坡的名字不谋而合。 面对着坡道的悬崖上边,大楠树茂密枝杈覆盖的开阔地带如今已经消失了。八四年时,大楠树下建起一座长满常青藤的西洋建筑,但它却总是给人一种奇异的黑暗印象。 实际上这幢洋楼已经建了很多年了。战前这里就有一座玻璃工厂,洋楼正是工厂董事长的家。工厂创办于昭和七年,所以这幢建筑也有五十年的历史了。 战后,工厂被一个叫詹姆斯?培恩的富有的苏格兰人收购,直到昭和四十五年都是做外国人子女的学校。这期间,这座三层高的长满常青藤的西洋建筑作为校长宿舍,被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其他玻璃工厂和仓库的建筑都被废弃了。在俯视黑暗坡的开阔地上,建造了校舍和操场。 但是到了昭和四十五年,培恩不知为什么突然关闭了学校。只有校长宿舍保持原状,其他的校舍和体育馆都被拆毁,变成一座两层的木屋和一处澡堂。 据说,校长詹姆斯?培恩和他的日本妻子藤并八千代的离婚是学校关闭的直接原因。可是,离婚的同时一定要放弃学校的经营,这么做的必要性确实值得推敲。 昭和五十九年时,澡堂已经关闭三年了,墙壁上高高的窗户都破碎了,浴场的瓷砖也裂开了,长出了杂草,一片荒凉。 二层的木屋两年前被一座五层的钢筋混凝土公寓楼所取代。宅基的一部分成了收费停车场。从玻璃工厂到外国人的学校,再到木屋和澡堂,只有长满常青藤的西洋建筑和那株大楠树,沉默地面对着时世变迁。尤其是大楠树,一直无言地观看从江户时代的刑场开始的历史。 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一日,台风横扫横滨一带。当初原本预计台风可能与日本列岛保持一段距离并向北挺进,于北海道登陆,但结果却是在三浦半岛附近改变了方向,在神奈川就登陆了。 所以在二十一日一整天和二十二日的早晨,横滨完全陷入了暴雨圈。整整一夜,就是不停地下雨。 二十二日天明,由于黑暗坡上刮过大风,悬崖上面的大楠树上无数枝叶都散落下来。 早晨七点半,黑暗坡下边经营模型玩具店的德山凉一郎像往常一样打开了面对道路的窗户,并把窗户外边的木板卸了下来。 进到店里,陈旧的木质窗板难抵大雨,内侧的玻璃窗也不是铝质窗框,而是发黑的木窗框,因此也没能挡住雨水,店内的地面都湿了。电视里正在报道台风带来的暴雨,现在才知道昨夜的雨确实相当猛烈。 陈列模型玩具的平台上都盖着塑料布,看来这次做对了。塑料布上全都是水滴。 德山把窗板收好,把玻璃门敞开,从平台上摘下塑料布,把上面的水甩掉。混凝土的街道上杂乱地堆着落叶。散落的报纸、纸袋和塑料布述说着昨夜狂风的肆虐。大风过后的早晨,空气特有的潮湿里飘散着植物浓郁的气息,恐惧过后释然的独特心情充斥在早晨清爽的空气中。 德山凉一郎从后面取出笤帚,开始清扫店门前的落叶。清扫因为潮湿而变得沉重的落叶需要格外大的臂力。用了十五分钟,德山把狂风的恶作剧集中到坡上的一处,然后把笤帚靠在墙上,一边捶着胳膊一边伸了个大懒腰。 德山从年轻时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可能是因为高中时代做过早报投递员的缘故吧。 老习惯,体操活动的同时眺望周围。啊!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是昨晚那个意想不到的梦! 德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起这个梦,说起来是很奇怪的梦呢。可能是因为听着外边劲吹的风声入睡,所以有那样的梦吧。德山的家是很破旧的木屋,越修理越坏,到处都吱吱嘎嘎响,很难睡熟。 梦见的是德山家的邻居,山崖上藤并家的事。 在藤并家祖屋的洋楼房顶上,有一个风向标,是一只青铜制成的鸡。风向鸡在西洋风格的建筑中比较常见,一般都是在房顶的正中傲然耸立,就像京都金阁寺上面的凤凰一样。 这个风向鸡并不是早就存在的,而是战后购买了这周围土地并开设学校的英国人从国外带来,安装在房顶上的。 这个风向鸡并不只是一般的装饰,它体现着西洋的精巧和智慧,是非常有趣的装置。每天中午十二点的时候,风向鸡就呼啦呼啦地扇动两个翅膀,头部前后摇动,高奏一曲。那奇妙的旋律,有点像八音盒。 说起这个机械式的风向鸡,那可是这一带很有名的东西。但早在十多年以前的昭和二十三年的时候,风向鸡就不会动了,至于音乐更是早就不演奏了。 德山是在现在的房子里长大的。从孩提时代至今,他有两三次看见风向鸡在中午摇着脑袋伸展开翅膀,同时还有美妙的旋律相伴随。 为什么只看见两三次呢?因为日本人的小学距离这里比较远,他上学时就没法看见。只有在培恩学校的学生上学的时候,风向鸡才运转起来,星期日这只风向鸡是不肯动的。因此,只有在患病或者德山的学校校庆的时候,他才能看见这只在奇妙乐曲中舞动起来的风向鸡。 但是在德山上中学的时候,已经失去音乐伴奏的风向鸡的机械装置就出了问题,翅膀不能展开,终于坏掉了。可能是因为没有日本人会修理它,风向鸡直到今天就这么放着。德山继承了家里的模型玩具店,一直在这里营业,从店门前就可以仰望到风向鸡。时光流逝,德山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但怎么回事呢,昨天晚上却梦见了这东西。 德山梦见这只全身青绿的风向鸡,呼啦呼啦地扇动着翅膀,向布满星斗的夜空飞走了。 真是不可思议,怎么会有那样的梦。或许因为自己是模型玩具店的店主,很久以前就对机械装置感兴趣吧。一般来说,梦境都会在早晨起床时完全忘记,怎么会在清扫完店门口之后又一下子想起来了呢? 从店门口就可以望见用大谷出产的巨石建造的藤并家,所以德山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出来向藤并家的方向仰望。道路上满是因风暴而散落的树枝,坡道上边也不会有车子冲下来,就是站在马路中间也不用担心。 德山向上张望。难道梦要应验吗——那里没有风向鸡。藤并家屋顶上的风向鸡真的不见了! 但如果只是如此,德山还不至于那么吃惊。因为并不是每天都会特地向那边望,风向鸡也许是在德山不知道的时候被人摘走了。德山看到的不只是这些,他看到在放置风向鸡的屋顶上,有一个很奇怪的东西。 那东西不管怎么看也只能是人。他像骑马一样跨在三角形的屋顶上,坐得笔直。 德山感到紧张。他关好店里的玻璃窗,向黑暗坡上走去。德山近来好像患了老花眼,花眼对远处的东西能看得尤其清楚,尽管如此,因为离藤并家太远了,他想凑近了看。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爬到屋顶上呢?开始他还认为是有人要把风向鸡拆下来拿去修理,但是现在屋顶上的人却一动不动,一直坐在那儿,就好像人形风向标代替了风向鸡。 那个人的身体呈绿色,感觉很鲜嫩,像是穿着绿色毛衣,与他面前常绿的大楠树相呼应。 那个人的姿势非常奇特,应该不是个早起上屋顶干活儿的人。 上了坡道,越往前走德山越是感到不安的气息。近了,更近了,屋顶上到底是什么?只能认为这是一个人,并且他像骑马的人偶一样一动不动。 这时,大风刮过街道,石垣上大楠树的枝丫也颤动起来。德山的心脏像是发了疯一样猛跳着。天上虽然还在刮风,但是已经打着漩平静下来了。 很接近了,面向黑暗坡的石垣延伸到悬崖上,跨在屋顶上的不可思议的物体看不见了。 登上坡道,德山从藤并家后面的小路绕过去,庭院里郁郁葱葱的植物有些遮挡视线,还是不能很顺利地看见屋顶。德山就围着藤并家的房子转来转去,但有意思的是,能清楚看见屋顶上奇怪东西的最佳位置,居然只有德山的店前边的坡道。 如果从藤并家的地基上建造的那个五层的公寓楼上的阳台观看,无疑位置会更好。但是从那阳台上看和从德山店前的坡道上看,距离其实差别不大。最后,德山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店门口。 再次观察那个屋顶,只见奇怪的绿色人仍以一成不变的姿势跨坐着,没有丝毫变化。和狂风相比,他的时间是静止的。现在可以清楚地看见他惨白的脸上毫无表情。 德山站在坡道上望着屋顶。在路上散步的老人顺着德山的视线望去,也都呆立不动了。 路过的人纷纷止住脚步,德山的周围,聚集了一群眺望藤并家屋顶的人。接着就出现了恐慌,其中一个人说,那不是藤并家的人吗?那样子看着眼熟。 无论如何,纹丝不动的模样很奇怪。到他家里去看看?要不要报告警察?人们议论纷纷。 2 “石冈君,过来看看这个!” 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三日早晨,在阳台的桌前读报纸的御手洗大声地召唤我,语调少见的认真。我走了过去。 御手洗所注意的报道并没有占很大的版面。横滨西区西户部町一处民宅的屋顶上发现了一个死者。尸体不知什么原因竟然在屋脊上保持着骑跨的姿势。御手洗对这件事很感兴趣。不过他叫我过来,原因不止是这些。 “这个死者的名字……瞧!你读读看。” 御手洗指着一段新闻报道,我把脸凑近,读出声来。 “无业……藤并卓……” 离我听说这个名字已经过去十天了,所以我没有立刻反应过来。我以前只谈论过他一次,这是第二次听说。 “藤并卓……啊?!” 我想起来了,这是自称是我的书迷、给我打过电话的森真理子七年来一直向往的男性。据说他头脑聪明,是个美男,总是撒谎。他——死了?! 我吓了一跳,从御手洗那里抢过报纸。 “在西区西户部町居住的无业男子藤并卓,二十二日早晨在他母亲藤并八千代的屋顶上被发现猝死。推测死因是心功能不全……心功能不全是什么意思?” “就是心脏麻痹。” “为什么……真难以置信。那个森小姐的男友……森小姐,能经受住这个打击吧……”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慢慢平静下来。 “但是,为什么到屋顶上去死呢?在昨天被发现……” “推测死亡时间是前天晚上十点左右。” “如果说是前天晚上十点的话,那正是台风最肆虐的时候。” “对!” “那时候,他为什么到屋顶上去呢……” “石冈君,你再仔细读读报道。藤并卓,穿着绿色的薄毛衣,园丁的裤子,暴风雨中既没穿大衣、挂斗篷,也没有打伞,轻装爬上屋顶。还有这个,在房子背后的应急出口旁边立了个旧木梯,但是有证词说在二十二日早晨七点四十分发现藤并卓时,并没有这个梯子。” 御手洗像是很高兴地搓着手掌。 “怎么回事呢?”我问。 “啊!”御手洗兴致勃勃地答道。 “不把材料收集完整就做不成大菜。我们不要鲁莽行动,先这样吧,石冈君,请我出去用餐。早餐不做也可以,我们去伊势佐木町吃点什么。” “我们是在准备到现场去看看吗?” 我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拿外衣。 “现场已经被警察和采访队伍包围了,正仔细地勘察犯罪的痕迹。现在出手已经晚了,我们去伊势佐木町吧。” “去伊势佐木町干什么?” “哎呀,石冈君,你怎么忘了你的头号书迷啊!” 我一头雾水。 “难道你……这个……” “……我们去看看那个森小姐吧。你不是担心她经受不住这个打击吗?” “我可不想见她。” “不要这样。她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但是……” “我在下面的长椅上等你。要关好窗户,注意燃气,然后来找我。” 御手洗麻利地先走了。 森真理子曾对我说过她在百货店工作,作息时间和一般的职员不一样,但现在待在家里的可能性也并非没有。如果她不在家,到她的工作场所去拜访也可以吧。但是,我没有问过森真理子的详细地址和电话号码。 “石冈君,下次你可要问清楚女读者的电话号码,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等我真的开始制作通讯录时,谁知道你又会怎么说。”我回答。 “可现在我还什么都没说啊。只要和你在一起,用不了一个月,谁都会知道你很好色。” “怎么知道的?” “你收藏的都是女歌手的专辑唱片,欣赏的都是女明星主演的电影,枕头边关于女明星和大美女的图书堆积如山。还喜欢去女侍者漂亮的茶室去喝茶。哦,是这里吧?不是说在这个m百货店后边的公寓楼吗?就是那座吧?” 御手洗毫不犹豫地拐过街角,加快了脚步。他只要接近目标,往往就变得性急起来。 眼前立刻出现一座公寓楼。如果是喜欢一夜情的人,有御手洗这样的朋友倒是不错。只要有一点线索,便可以坐等他代劳找到目标的住处。但是,有御手洗这样才能的人多半不是登徒子吧。 森真理子的家在一楼。公寓的一楼很不安全,所以我们总认为一楼不能算高级住宅。而森小姐的家阳台一侧是挨着庭院的,看起来居住环境相当不错。但是到万木凋零的季节或者是台风过后,狭窄的院子里就是一副破败景象。 在一楼水泥过道对面的门上,有一个写着“森”的门牌。试着按动门边的对讲机,虽然有话筒,但却没有声音。突然,门开了,出来的是真理子。 “森真理子小姐吧?你恰好在家啊。如果你还没有忘记这位朋友的话……”御手洗指着我说。真理子看了我一下,显出吃惊的样子。 “嗯,你们是……” 御手洗听到这里,高兴地朝我使了个眼色。 “森小姐最近好像读过一本叫《斜屋犯罪》的非常有趣的书吧?” “斜屋……嗯……”她稍稍皱了下眉头,思索着,“啊,是啊!想起来啦!” “那就请辨认一下,写书的人是不是现在出场的这个小丑?” “啊,石冈先生,这不是石冈先生吗?真想不到,我现在没有戴隐形眼镜,所以……那么,这位就是御手洗先生啦?” “过了这么长时间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再记得我了。实际上,我们担心你会难过,所以特地赶过来,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 “我有什么事要难过呢?我只是因为没有料想到你们突然来访,所以吓了一跳……” “我们的来意你多少能知道点儿吧?是关于藤并卓的事情。” 御手洗犀利的目光注视着森真理子。 “藤并吗?我对石冈先生谈论过他。石冈先生人真坏。藤并怎么了?”森真理子胖乎乎的脸有些微微泛红,她问。 “你什么也不知道吗?”御手洗眼神沉着地看着森真理子。 “嗯,什么呢?”她的嘴唇浮出一丝微笑。 “昨天早晨,发现了藤并的尸体。” “啊?!”森真理子含混地低声惊呼,笑容一下子消失了,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你真的什么也没听说吗?” “是,什么也没有……是真的吗?” “是真的。今天早晨的报纸上刊登的。另外,关于藤并,我们想听森小姐谈谈他。” 森真理子的眼神惊恐而茫然,好像根本没听见御手洗在说话,只是精神恍惚毫无反应地站着。 “听我……” “在伊势佐木的林荫道那里,有一家叫p的茶室,就是上周你和这个石冈先生谈话的地方。我们先去那里,一边吃早餐一边等你。你情绪平静一下之后,我们希望你能过来。你今天几点上班?” “哦……我今天休息,可是……” “那就太好了。那你能来吧?” “是。” 御手洗一副不容分说的样子,而森真理子一直茫然若失,仍旧握着门把手站在那里。我们安静地离开了。我回头看了看她,忽然感到内心隐隐作痛。 3 男人借着煤油灯的光亮在墙上作画。非常奇怪的画。一株大树,粗粗的树干就像修长的人体。 树干纵向裂开,从裂缝处绽出了骸骨。居然是人的骨头。 一、二、三、四,骸骨的数量一共是四块。 最上边的树干,像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的鳄鱼,正在吞噬一个抽动着的人。人的上半身已被吞进去,只剩下半身仍在空中挣扎,就像一条大蟒蛇正把人从头到脚整个吞下去。 裂缝里可怕地排列着锯齿状的尖牙,这是树正在吃人的情景。从它肚子里溢出的尸骨,正是以前被吃下的人的骨骸。 紧挨着大树旁边有座破旧的洋楼,一个人像骑马一样骑跨在洋楼的屋脊上。他恰好看见了树吃人的情景。 这幅画到底画的是什么?作画的人非常认真。黑暗的房间里,只见他目不斜视,聚精会神地挥动着画笔。 4 我和御手洗吃完早餐的时候,森真理子终于到了。她红肿着眼睛,可见在我们离开后痛哭了一场。她比上周见面时还要萎靡,无精打采地抽了把椅子,在我们面前坐下。御手洗毫不客气地盯着她,突然说:“石冈君说他很想见你。” “真的吗?”森真理子有气无力。尽管如此,嘴角还是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不分日夜地述说你的故事。连早上的问候都换成了你的名字,总是强调你是他至今遇到的所有女性中最温柔、最美丽的一个。” 御手洗一贯这样,一开口就天花乱坠,信口开河。 如果御手洗对我的揶揄能够缓解森真理子的痛苦,我愿意保持沉默。 “那样评价我真是深感荣幸,可是现在看见我本人您失望了吧?”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对不起,石冈君他因为紧张而说不出话来,另外耽误你的时间也很对不起。还是言归正传说说藤并吧。我们这次想弄明白这件事。” “真是沉重的打击啊。” “关于他的死因,你有什么线索吗?” “不,完全没有。” “他有什么烦恼的心事吗?或者对什么事情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直至废寝忘食的程度……” “那些情况啊,我想恐怕没有……但是我也不清楚。” “但是我听说你们有七年时间待在一起。” “但我们并不是每天都见面啊。藤并那个人啊,他也不怎么说自己的事。” “他有女人缘,或者地位显贵的朋友吗?” “不,虽然大家都那么说,但实际不是那么回事。我认为还不如说他对女性不怎么感兴趣。” “但是,他可是个有女人缘的人,对不对?” “那个嘛,只因为他是高个子的美男。藤并自己对于追求女性并不执着……” “可是他却和你建立了那么亲密的关系。” “啊……那不过是在路上和在百货店里的几次偶然相遇,喝茶聊天之余渐渐亲近起来的。” “自驾车旅行之类呢?” “不,那是我的车。他没有驾驶执照。” “哦。那藤并的性格如何?” “我认为他性格多变。” “怎么多变了?” “正像其他头脑聪明的人一样,比较难以接近。他孤傲,唯我独尊。我感觉他对周围的人都有些轻蔑。” “原来如此。他是那种性格阴郁的人吗?” “恐怕是吧。同周围的人也不说话。并且时常……不,恐怕也不能这么说……” “为什么呢?” “我没法去说一个逝者的不是,我不能这样……” “森小姐,我们急急忙忙特地赶到这里,不是为了闲聊。藤并以前有心脏病吗?” “没有啊……我没有听他说过。” “那是怎么回事呢?在风雨大作的夜晚,一个人爬到屋顶上,然后在那上面死于心脏麻痹。” “哎呀……”森真理子歪着脑袋。 “你怎样揣测他这样不可理喻的行为?” “我嘛……” “他有偷窥癖吧?但是在台风袭来的深夜爬到屋顶上去看什么呢?” “嗯……但是他可不是有偷窥癖的那种人。” “如果没有,那藤并就有可能是被杀死的。我们怎么也不能坐视不管。” “被杀的?”森真理子再次张口结舌。 “我不知道警察是怎么判断的,但我认为他杀的可能性很大。” “啊?是吗?”森真理子声音嘶哑,“但是在那屋顶上怎样才能把人杀死呢?凶手也得骑跨在那里……” “就是不可思议啊,森小姐。”御手洗兴致勃勃地说。 “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把真相和凶手揭露出来。” “当然!那就请把所有的东西都告诉我们,包括琐碎的小事,还有哪怕他见不得人的事情。只有都说出来,最后才能报仇雪恨。” “是。但是我能说出来的,恐怕不是什么大事啊……他,不怎么喜欢动物。” “动物?猫狗之类的?” “是啊,那也是动物。在公园里散步,如果池塘里有浮到水面上的鲤鱼,他就会抓起块石头砸过去。曾有过这样的事。” “池塘里的鲤鱼?用石头砸?” “嗯,他脸色严厉,恐怕是真想砸死它。” “藤并肚子饿了,想吃鲤鱼做的生鱼片了吧,石冈君。其他事情呢,森小姐?” “我爱他,思慕已久。” “这我知道。”御手洗频频点头。 “所以,他不好的一面我不愿意说。相处时,他情绪淡漠,但的确是很优雅的人。我想他头脑聪明,对周围的人难免轻蔑,可能招致他人反感,但是特别招人怨恨的事情似乎没有。” “你没有提醒过藤并吗?他这样可能招来灾祸。” “没有提醒过。他不喜欢和人交往,所以不会讨人嫌,就算讨人嫌也不至于引来杀身之祸。” “没有欠债吧?” “他确实不是对工作有耐心的人。可能因为有女人缘,容易遭到公司里其他男同事的妒忌,所以经常换工作……收入也就不太稳定。但是,他并不为钱而发愁,总是着装体面地在很昂贵的饭店里进餐。我对这种事情也没多加考虑,他毕竟是个头脑聪明的人,一定是持有股票或在弹子房里能赢到钱,事实上我们谈过这件事,现在我想可能还是他家里很有钱。” “会不会有曾被他冷落的女性心怀怨恨?” “哎,我想不可能。我最初和他在一起时,感到他好像对女人没有兴趣。” “这么说他并不是个花花公子。” “确实与众不同。” “你也对他没有怨言?”御手洗眼睛闪着犀利的光。 “我确实对他没有什么怨恨。” “他不是经常对你撒谎吗?” “是有那样的事情发生过,但这没有办法,世上没有完全不说假话的人吧。其实,我比较讨厌他的地方在于……”森真理子这时言语开始含混了。 “在于什么?” “是他杀害动物的事情。” “动物?” “对啊,猫呀狗呀什么的……” “杀害猫狗?” “他说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抓到附近的猫就活活给解剖了,或者把猫用绳子吊在树上,用球棒打死。” “啧啧啧啧……”御手洗频频咋舌。 “但是,男孩子小时候都可能那样啊……” “不能说都可能吧?但这一次,不会是被虐杀的猫狗来寻仇吧?” “是啊……”森真理子附和着。 “那么森小姐,藤并对你不错,下一步,他会和你结婚吧?” “不,我根本不考虑结婚。” “但你不是希望他和他老婆分手吗?” “是啊是啊,但说实在的,我没有提那种要求的资本……” “但你仍然对藤并念念不忘。”御手洗一针见血地说。 森真理子像是被施用了催眠术,对着御手洗点头赞同。“是啊。”她回答。 “所以,对你亲密的朋友——藤并卓——的死,你感到怀疑,对吧?” “对。” “哎,不要太咄咄逼人了。”我看不下去了,开始打圆场。 “他说的对,并没有咄咄逼人。”森真理子很干脆地对我说,“刚才说到藤并的死,报纸上已经明确了,我心里空落落的,脑子完全混乱了。但是现在说了这些话,我已经渐渐清醒,的确像你们说的那样。我想知道藤并的死因,如果藤并真是被杀的,我怎么也要弄清凶手是谁。” “如果你能这么想,那么这次就是打扰你,我们也心安了。”御手洗边点头边说,“首先,没错,藤并是因为心脏功能不全的原因而自然死亡的。但是警察没有更进一步去了解,没有去探讨一个人为什么在夜晚的台风中爬到屋顶上去。居然有这样的怪人,恰巧在屋顶时心脏麻痹,而警察就这样草草收场了。” “那么,我该怎么办才好呢?”森真理子问。 “我告诉你一个最简单的办法。把调查真相这个任务委托给你眼前的人。”他说,“而你眼前的人,就是我御手洗……和石冈君。” “啊……”森真理子好像很惊讶,一时陷入了沉思。 “如果我委托二位的话……应该通过什么手续呢?” “你只要现在说‘yes’就可以了。” “那么费用之类的……” “费用嘛,如果这件事以后被石冈君写成了书,出版时你买一册就可以了……现在,让我们一起到黑暗坡的现场去走走看看,如何?” 御手洗说得很快,毫不迟疑地站了起来。 5 我们三个人穿过长者町,过了大冈川,到达京滨急行铁路的日出站。从这里坐一站车就是户部站了。横滨西区西户部町的黑暗坡就在这个户部站的西南方向。 走过站前的商业街,上了宽阔的马路,在写着“御所山”标志的交叉路口向右拐,在商业街和住宅区之间曲曲折折地向前走。虽然坐出租车前往也可以,但御手洗说他还是愿意步行。其实这里不管是距离横滨站还是距离樱木町站都不太远,但民居风格古朴,已经是地方城市特色了。高层建筑消失了,跃入眼帘的都是古旧的木屋和油漆剥落的告示板等褪了色的东西。那虽然是不错的风景,但我像是陷入了乘坐列车进行怀旧旅行的错觉里,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不安。我在横滨住了三年多了,一点儿也不知道附近还有这样的地方。看来横滨和东京相比,仍然是地方城市啊。 夹在我和御手洗中间的森真理子一直默默地走。这时她用低沉的声音问:“刚才的交通信号灯那里写着‘御所山’对吧?” 我一边听她说话,一边漠然地望着天空。乌云低垂,天空阴沉沉的。 “我以前什么时候听藤并说过,那个交通信号灯对面是御所山町,因为保留着一个叫御所五郎丸的人的宽阔院落和墓地而得名。御所五郎丸是赖源朝时代的武将,以前户部村的年轻人猜测五郎丸的墓地里存有财宝,挖开了看,结果什么也没有,就把墓石放倒在那里不管了。到了现代,据说有一个人在那附近安了家,经营了一间果菜店。他认为翻倒的墓石上面恰好可以放置摊床,就在上面排上蔬菜,经营起果菜店了。有一天夜里,武将五郎丸出现在果菜店老板的枕头边,他命令说:‘你必须把在我墓石上叫卖的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清理掉,立刻给我恢复原样’。 “果菜店老板惊醒了,原来是一个梦。老板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仍然照旧经营着果菜店。结果先是自己的小孩病死了,他老婆因此长期卧床不起,买进的果菜开始大批腐烂。果菜店老板反复哀叹,但是仍然没有意识到这是自己无视神谕的罪过。接着从悬崖上落下了一块大石头,把他的果菜店压扁了,老板也死在里边。挪开石头看,大石头的内侧浸透鲜血,刻着‘御所山’三个小字。 “附近的人都吓坏了,跑去和这片土地的产权人商量,把墓石整齐地砌好,请来和尚诵经超度。于是经常在附近出现的怪事渐渐没有了,果菜店老板娘的病情也好转了。据说从那以后,那一带就叫御所山町了。” 森真理子用平淡的语气讲了这个让人郁闷的故事。微风徐徐,行走在街道上,仍能看到昨天台风残留的痕迹。庭院中折断树干的裂缝仿佛在向外偷窥,马口铁的告示板也损坏了。 “这一带流传着的古老传说和可怕的故事很多啊!” “这里是横滨的神秘地带。”御手洗随口说。 “黑暗坡就在前面,坡上是以前砍头的刑场。据说,在幽暗的森林里,有一个土台,上面排列着被砍下的人头,被人用黏土固定在木棒上边,不让它倒下来,那真是可怕的场景。据说以前附近的居民绝对不敢接近黑暗坡。入夜,要是一个人在坡上走,一个小厮就会提着灯笼,从旁边茂盛的树丛里凑上来,不紧不慢地走在你前面,不时地回头笑一下,模样十分可爱。人们都说,这个小厮肯定是条狐狸。直到战前,还常发生这种事情。据说本地的老人都见过好几次。” “你知道的相当多啊!”御手洗说。 “是藤并告诉我的。他的弟弟对这种事有专门的研究。”森真理子小声说。听着她讲话,我逐渐感到后背有些发凉。 道路的前边可以远远地望见一个写着“藤棚商业街”的告示板。 “这里就是黑暗坡。” 森真理子用左手指着说。 我们走到道路尽头,向左拐了一个弯,然后是上坡道。我们现在位于坡道的最底下。 坡道相当陡,我原以为坡道两边一幢民宅也没有,结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民居和木屋在坡道两侧建造得相当多,但是没有一处是新建的。所有的民居都很破旧,好像是战前建造的,还有的好像是战后不久建造起来的,鳞次栉比地排列着。 那景象满载乡土风情,很是不错,但是我却感到了一种奇怪的阴冷气氛。从坡道上看不见庭院,也没有居民的身影。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里古老空旷的民居了无生气。 我觉得,这条百年前通向死亡的坡道就是现在仍然还像条幽灵出没的鬼街。 登上坡道,右手边是一家少见的模型玩具店。木框的玻璃窗紧紧地关闭着,窗台上摆放的玩具向外偷窥着。经过玩具店,透过左侧建筑物的空隙可以看见一小片草地。草地边是破旧得像公营住宅或者职员宿舍的一幢水泥二层楼房。它的对面,就是像海洋般一望无际的民居屋顶。 继续向上走,真是个长坡。如果是在以前,对满载行李的人力车来讲,这里想必是道难关。 在坡道途中的左侧,有一块小石碑立着,上边用平假名写着“黑暗坡”。 “啊,是这里吧?”御手洗出声了。 石碑过去一点的右边,整个黑色的石垣像城墙一样耸立着。那是用大谷石加工成的砖形条石堆砌起来的。 长时间的风吹日晒使石垣整体发黑。只有靠近看才能看出大谷石的原貌,爬山虎的叶子阴气森森,爬满了大半个石垣。 但是让我们吃惊的还不是古老的石垣。在石垣上,耸立着一株巨大的楠树,枝杈撑开像一小片树林。虽是秋天,却仍然枝繁叶茂,绿意盎然。 石垣上除了这株大楠树以外,还有几株小树,就像孩子在巨人父亲的脚边整齐地排列着。这株大楠树把枝杈伸出来,树叶密密匝匝,遮住了坡道的上空,有一种奇怪的阴冷感觉。黑暗坡,果然名副其实。 在大楠树的旁边,可以望见洋楼屋顶上的板材。因为树枝的阻挡,从坡道上看不到洋楼墙面的全部,而窗子以外的墙面也都被爬山虎挤得满满的。 “那是藤并母亲的房子吗?”我问道。森真理子向上仰望着,缓慢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就是那边的屋顶了?” 对于我不加思索的直率提问,她悲哀地颔首。 坐落在阴森坡道上的洋楼,同样阴森的屋顶,一个身穿绿色毛衣的男人直挺挺地坐着死在那里,这是多么诡异的景象啊。我边往上看边想象当时的情景,禁不住偷偷发抖。 我们终于来到大楠树宽阔幽暗的树影里。坡道这么长,我有点气喘吁吁。我停下来观望,御手洗和森真理子也都停了下来,三个人同时望着天空。 这时能隐约感觉到湿气、树叶和大谷石的潮湿气味。台风过后,黄黄绿绿的枝叶散落一地。 “真是棵大树,石冈君。”御手洗收回朝天的下巴,惊叹道。 我由衷地点头称是,记忆中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树。 我们在黑暗坡的大树下站了足足一分钟。现在想这真是具有象征意义的一幕。这株大楠树正是一系列惨案的主角。 6 在大楠树茂盛的枝叶遮盖下,沿着幽暗石垣下的坡道一路登上来,到了黑暗坡尽头。坡上是一片开阔的平地。 据说当年培恩学校的位置就在石垣上边的坡道向右拐,看来就是这片长着大楠树的黑色石垣上的平地。但更多的东西,我和御手洗还没有充分了解。森真理子所知道的是否全部告诉了我们,还有关于黑暗坡的大楠树的历史,以及我们从她那里能领会多少,这都是问题。并且,她从藤并卓那里得到的东西也的确不详细。 石垣上边相当开阔。与大楠树的树影下阴森森的洋楼和废墟一样被荒弃的澡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崭新的五层公寓楼和建造在郁郁葱葱的树木间的停车场,给人的感觉好像是所有东西都聚集在了这样一个角落。 现在洋楼的屋顶上当然什么也没有了。两天前刚刚发生了那么离奇的事情,这时藤并家的周围却出人意料的安静,根本看不到附近的居民、警察,还有记者的身影。 低矮的红砖墙围绕着出事的洋楼,墙根边栽种着枸橘。除了黑暗坡上的石垣部分过不去之外,我们沿着墙根围着院落转了一圈。因为红砖矮墙的阻挡,看不清院落里边。这堵墙边的小路,因为建在藤并家的土地上,恐怕是一条私用道路。 正对着黑暗坡的,是阴森森的镶有狮面的精美的黑色金属大门。只有透过这扇大门才能看见庭院和里边的建筑。庭院里有点不正常,地上好像撒了一层银粉一样泛着光。“这是什么呢?”我猜想着。但是此时,御手洗正注视着洋楼。 洋楼是座三层的建筑,屋顶是暗灰色的板材,阁楼的窗户在屋顶上凸出来,三楼屋顶的下面应该有阁楼,正是西洋风格建筑中常见的式样。 “在那屋顶上,如果尸体是朝向那一侧坐着,那是在盯着大楠树吧。” 御手洗用右手摸着黑色的金属门,一个人自言自语。从他的言语中,我也注意到这个事件的诡异,又禁不住发抖。 “为什么呢?坐在那里能看见什么呢?如果和死者一样坐在那里的话……”御手洗嘟哝着。 我可不想让御手洗坐上去。 “只是想和大楠树面对面吗?那里有茂密的枝杈阻挡,在楠树对面的屋子里什么也看不见,看来他上屋顶除了看楠树以外没有其他可能。藤并为什么要爬到屋顶上?并且是在狂风大作的夜里……森小姐,你怎么想的?” “啊,我也正在想。”森真理子侧着头。 “藤并这么耍过酒疯吗?” “没有。虽然他脾气古怪,但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他都是个虚无主义者,不是个实干派,耍酒疯之类的事更是从来没有过。” “嗯。”御手洗点点头。 “那样性格敦厚的人,为什么在狂风之夜爬到仅有楠树叶的屋顶上去呢……啊,可能只有找其他有关系的人才能慢慢了解真相。” 御手洗说着,从铁门的栏杆前离开了。 “森小姐,这一家子里你见过面的人,只有藤并卓的老婆吧?” “是啊……”森真理子点点头,瞬间的表情里有一丝戒备。 “那你不认识这起事件的其他当事人吗?” “是啊,不认识别人。” 御手洗表示理解,默默地走着。 “那个……我必须和藤并的老婆会面吗?” “我们在这里谁也不认识,和横滨警察也没有联系,除了接受你的委托调查以外,没有其他途径了。” “是。”森真理子忧郁地点点头。 “但是,你只要介绍一个人给我们认识就行了,之后的事情就交给我们来做。藤并的老婆叫什么名字?” “我记得叫郁子。” “藤并郁子吗?知道了。在那边的公寓楼是吧?” 御手洗转过身,目光跳过澡堂的屋顶和烟囱,望着那五层的公寓楼。 “是啊。”森真理子小声说。 公寓楼像是崭新的,我们正面对着无数的阳台。 “我们从这边走过去看看。” 御手洗随意地说,开始向那边遛达过去。 坐在屋顶上死去的藤并的家在长满枸橘的用矮墙围起来的一隅后边,靠南面的地方。他家对面就是澡堂。和藤并家不一样,澡堂并没有围墙,就是在水泥地面的一隅建起来的。屋顶上还有澡堂常见的兽头瓦当,就像城池一样庄严肃穆。现在这个高大的建筑全部变成了荒凉的废墟,白墙上的涂鸦十分显眼,高高排列的采光用的窗玻璃不知什么原因,绝大部分都破碎了,可能是附近的淘气孩子投掷石块打碎的。 在面对道路的入口处,写着“藤棚汤”几个字,入口用木板牢牢地封住了。绕到西侧的后门,门好像坏了,蜷下身子从木板的缝隙中钻过去,就可以很容易地到达|福$哇%小!說@下*載&站|浴场的深处。 在贴着白色瓷砖的广阔空间里,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震撼。深红色的锈痕正一点一点地侵蚀着画有富士山的壁画,油漆也纷纷剥落,涂料的色彩正在失去意义。我大体上可以说画过画,当时的情景恰巧触动了我伤感的心情。作为在平面上表现的艺术,不管画家在上面倾注了多少心血,总有一天会变成现在的衰败模样,被人遗忘。 从天窗上射进的混浊光线照在浴池内白色的瓷砖上,正像我猜测的那样,瓷砖上有无数小孩子留下的脚印。整个地面都被灰尘和泥水弄脏,木片和石块散落一地。到处都是裂纹,瓷砖的龟裂处长出了青草。 一排水龙头,表面的镀银已经脱落,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黄铜,黄铜上边变成了白色。 浴缸的底部破碎了,除掉这些东西,就只剩下杂草了。 “罗马帝国的遗迹啊。”御手洗在我旁边嘟哝着。 “这么看,这里就是一个微型王国啊。” 从浴场的后门出来,风吹着脸颊。左边有一个巨大的烟囱,我们在烟囱脚下的锅炉前停住脚步。御手洗的视线顺着烟囱向上看,然后又仰视了天空好半天。 到了烟囱底下,我们发现它异常粗壮,三个人张开胳膊,手牵着手,勉强才能合抱。我们仰视烟囱顶,那是遥远的高处。眼前巨大的锅炉让人联想到了火葬场,而烟囱就坐落在这样的锅炉上。 锅炉旁边有一个小屋。御手洗抓住木质的门把手顺利地推开了门,原来并没有上锁。 “哎,这里还有这么多煤和木炭呢,真少见啊。这个澡堂不是用重油来烧热水的。” 接着御手洗到了锅炉的小铁门前边,打开它向里边看。他正要从容不迫地进去,被我慌忙制止了。我们下一步就要到别人家里去拜访,不要让身上粘了煤灰。 藤棚汤澡堂是水泥铺装的地面,而到藤并家的门前以及种满枸橘的矮墙间的路面上并没有铺装什么,白色的地面上散乱着细小的砂粒。这些小砂粒是从澡堂后边一个宽阔的包月停车场上一点一点飘过来的。藤棚汤和藤并家的西侧就是宽阔的用砂粒铺装的停车场,几株楠树耸立在那里。树下稀稀落落停泊着汽车,其中一辆红色保时捷994吸引了我的目光。 必须在登上黑暗坡后才能看见这个停车场,当时还以为是一片长满爬山虎的平地。 在坡上这片开阔地徘徊,就知道了这块土地的奇怪形状。不能说这不是个四边形,但如果把藤并家的公寓楼包括进去的话,更像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 这片形状怪异的土地上,以前是个玻璃工厂,后来是外国人学校,现在成了停车场。(见图一) 一个建筑专业的大学同学曾经告诉过我,从风水上看,三角形的土地很不吉利。 在开阔地附近,能感受到浓郁的草木气息。台风过后,仍是一片肃杀的景象。或许是因为这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死者,所以让我有先入为主的厌恶之情,还有建筑学家的说法,此时都断断续续地想起来了。 要想说明白黑暗坡上的这块土地,其实很难。这里绝不是只有不寻常的气氛,而是一个人难以抗拒的恐惧源。 阴天里的乌云下,大风不停地摇动树梢,发出沙沙的声音。 “这个停车场,整个就是在树林里,真有意思啊。”御手洗一边在砂粒铺就的地上走一边说。 “说起横滨的黑暗坡,它和江户的铃森、小塚原同样有名,都是枭首示众的场所。一百九十年前,这片土地上,可能典刑官正瞄准罪犯的脖子,把罪犯一刀两断。众多的恶鬼都在这一带彷徨漂泊。” 御手洗的话让人后背发凉。 “文明开化的时候,外国人拍摄的砍头示众的黑暗坡的照片数量比铃森要多得多。” “不要说了,让人不痛快啊。”我这么说,御手洗就止住了声音,偷偷地笑了。 “你很苦恼吧,这次的事件好像和本地特有的风俗连在了一起。没有办法啊,石冈君,我们只有尽可能地多学些历史知识。”御手洗说着,把两手插在兜里。 “藤并家和藤棚汤都很古老,澡堂已经是废墟了。死者骑跨的洋楼在战前就有了,特别是那株大楠树,见证了社会文明的前夜。那以后,这个国家的民众走向文明,愚昧的暴行也越来越少。这种地方的一切事物都能让人感觉到时光的流逝啊。 “石冈君,时光的流逝是解开所有谜团的钥匙,我们每天都会遇到像水面上的泡泡一样的谜团,我们总是为一个一个的谜团所困扰。表面上解开了谜团,但实际上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我们只是在历史的伤口上尽量涂抹些药膏。尽管如此,历史是一个巨大的伤口,而我们的药膏还不如小指甲盖大,谜底永远也解不开,从而被封进时空的迷宫。我们为解开谜团而倾注的心血,就像岩石中鹦鹉贝的化石。历史的巨树上骄傲地刻着一圈一圈细小的年轮,而我们仍然只是一个浮在水面的泡泡。 “看来,附近只有藤并家的房子是崭新的。时间不早了,让我们见识一下藤并夫人吧。 “森小姐,藤并卓有几个兄弟,他排行第几,他父母等一大家子的关系怎么样,你知道吗?” “知道,他好像只有一个弟弟。关于藤并家族的事情,我们谈论过几次。 “每次听兄弟的数目都有改变,家的位置从石川搬到了横滨,接着又成了玻璃工厂,又变成宽敞宅邸,但当你亲自跑去一看,却又变成了一座新的公寓楼。” “啊……” “好,可以了吧,现在到真正的当事人那里去考证,争取能得到正确认识。” 御手洗走在前边,我们向藤并家的豪华公寓楼大步前进。 7 进入藤并公寓的玄关,门厅的墙面上像屏风一样排列着邮箱。“401”的数字下边写着藤并卓的名字,他的家应该在四楼。 走向门厅尽头电梯的时候,森真理子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怎么回事?我注意到了她的变化。 “嗯……一定非要我上楼吗?” “和她见面很让人为难吗?”御手洗拿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唉,还是有点儿……” “藤并没有孩子吗?” “对,我猜没有。他对我说过没有。” 御手洗按下了电梯按钮,脸上露出了不相信的表情。 “我仅有的一次拜访也没看见过,房间里的模样也不像有。” “他老婆很敏感吗?” “不,很沉稳,是个温和的人。但是……” “她丈夫就那么死了,谁也不能保证她现在仍然是个温和的人。一切由我来安排吧。谁也不知道藤并的家现在是什么样子。准备葬礼是很麻烦的,一定会有很多人忙碌着,他老婆肯定因为怀念丈夫正懵懂发呆吧,我来见机行事吧。总之,你尽量不要和她发生口角,场面上过得去才行。” 御手洗说着,用手推着森真理子的后背,最后终于将迟疑的她弄进了电梯。电梯里,森真理子因为紧张而始终沉默着。 四楼的走廊里静悄悄的。听不到有人说话,怎么也看不出这里还有其他什么人。 藤并家似乎在西北角。紧靠着安全门的右边,有一扇和其他房间不一样的门,旁边的对讲机上面,有一张名片大小的标牌。 本来是去一位逝者的家,但是御手洗却非常不适时宜地开始用鼻子哼起歌来。听旋律,好像是莫扎特《安妮?克莱妮》中的一节,具体的名称我忘记了。御手洗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房门对讲机的按钮,旁边的森真理子则哭丧着脸。一般来说,御手洗开始哼歌,就是他信口开河的前兆。 “喂?”一位女性低沉的声音从对讲机中传出来。御手洗终于不再哼歌了。 “非常冒昧,我是私家侦探御手洗。关于死去的藤并卓先生,您能和我们谈谈吗……” “我现在谁也不想见。请回吧。” “我们非常理解您现在的心情,但是的确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您如果不出来和我们交流,杀害藤并卓的凶手就有可能逃脱啊。” “凶手?” “对,郁子夫人。您还不知道您丈夫是被杀死的吗?” “不知道啊……但,是真的吗?” “警察什么也没告诉您吗?” “没有。警方说这是一次意外事故……” 御手洗听了啧啧有声。“哼!那是警察们的惯用伎俩,绝不肯将真相向外行人据实以告。他们归还藤并卓的遗体了吗?” “还没有啊,说是今天返还。但,说我丈夫是他杀,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们带来了一位证人,您一看就知道是谁。” “谁啊?” “您打开门就知道了。” 对讲机的那一端沉默了。不露声色的御手洗此时瞥了一眼房门。这扇门好像是入住以后更换过,和其他房间的铁门不一样,是精心制作的木门,而且没有门镜。 这时,链锁一阵窸窸窣窣,门被打开了。郁子夫人的面孔出现,敏锐地打量着并排站在走廊里的三个人的脸。她一认出森真理子,就小声地“啊”了一声。两个女人不幸再次会面,只有相互微微颔首。 “如果可以的话,您能把门上的链锁摘下来吗?我们为了消除藤并先生的遗憾而来。请您帮忙,您将来绝不会后悔的。” 稍稍迟疑之后,藤并郁子摘下了链锁。手指宽的门缝为我们又开大了一些。 “森小姐,如您所言,您掌握有我丈夫被杀的证据,是真的吗?” 藤并郁子一开口,就紧紧盯住了森真理子。 “我们的确掌握了。”御手洗赶紧在旁边说,“但是现在还不能说出来。如果夫人您能先和我们谈谈,也许我们立刻可以向您表明证据。”御手洗是循循善诱的天才,总能完美地把对手的兴趣吸引到自己眼前的话题上来。 “我叫御手洗,这是我的朋友石冈君,这边的森小姐您是早就知道的。本来是森小姐委托我们进行这次调查,她对藤并卓先生的死始终持有怀疑态度。” “但是,在这里,是不是作为妻子的我更有资格对他的死存有怀疑?” “夫人,这么说您对藤并卓先生的死也持有疑问。警察说他自己爬到了母亲的屋顶上,从容不迫地骑跨在那里,然后休克死亡,您接受这种解释吗?” “这个……” “是不是很可疑?” “对。” “很想解开这个疑团吧?” “当然。不过,这是森小姐应该插手的事情吗?” “夫人的意思是这应该由您来主持?” “我正是这么认为的。” “那么,不要迟疑了,我们也可以接受您的委托。至于费用,完全不用担心。” “您是认真的吗?” 藤并郁子三十五岁左右,有着文雅知性的面孔。此时她态度严肃,目不转睛地盯着御手洗。 “我非常认真,森小姐也是如此。她正和我的这位朋友沉浸在热恋的幸福之中,完全是为阴阳两隔的藤并卓先生感到痛心,才委托我着手进行调查。” 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森真理子也瞠目结舌。但此时藤并郁子的脸色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表情眼看着变得柔和了,脸上甚至浮出笑容。 “那么,你们要结婚吗?” “这只是时间问题。另外,在这里这么站着说话,隔墙有耳,我们可以进去稍稍谈一谈吗?” 御手洗的半个身子已经进了门,藤并郁子也不再阻挡,微微点头让开了门。 藤并家的房间内部装修豪华,超出了人们对一般公寓楼的想象。一进玄关,就看见地板擦得锃亮。过道向前延伸,左右两侧是西式门与和式拉门。粗略地观察,应该是四居室的住宅。 藤并郁子打开右边最近的一扇门,招呼我们进去。这里是藤并家的客厅。不管是地毯,还是天花板和墙壁,都还是崭新的。藤并夫人让我们三人坐在沙发上就去泡茶了。 “喂!你怎么那么说话?”我小声责问御手洗。 “什么话?” “我恋爱之类的……” “啊,难道不像吗?森小姐,你以前和夫人也是在这间客厅里谈话的吗?” “是的。”森真理子神情紧张地点头。她的脸有些潮红,可能还在为刚才御手洗的胡言乱语感到不知所措。 旁边一扇镶着乌玻璃的小门打开了,藤并郁子端着茶盘走了进来。 在我们面前摆好茶杯后,郁子在椅子上刚一坐下,御手洗就迫不及待地发问。 “警察说藤并卓先生死于心脏麻痹吧?” “对。发现尸体时,还有以后的电话里,都这么说……” “所谓以后的电话,指的是解剖后吧?” “对。” “你丈夫以前心脏不好吗?” “完全没有的事。” “那为什么会因为心脏麻痹而休克死亡呢?您有什么线索吗?” “我完全没有。” “无论多么琐碎的情况都可以。平时和藤并卓先生日常生活中察觉到的各种事情,什么都可以。” “警方也这么问,但我的确没有什么线索。我丈夫可能有讨人嫌的地方,但是与人交恶的时候从来……特别是违背常规以及其他不正常的癖好,都没有。” “那么关于爬上屋顶这一点怎么解释呢?” “是啊,警察也反复地问这个。但是我也不明白……” “您也不知道原因吗?” “是啊,我完全不明白。” “以前他爬上过母亲的屋顶吗?” “从来没有听说过。” “是吗?” 御手洗的眼睛直视着藤并郁子,数次遗憾地点头。 “我丈夫曾说自己患有恐高症,就是不患恐高症,上到那样的高处也很困难……他完全不是一个擅长运动的人,总是沉默,喜欢一个人读书或者钓鱼。我完全不知道他是怎么到屋顶上去的……” “恕我冒昧,请问你们是哪一年结婚的?” “昭和五十一年。” “哦,是自由恋爱吗?” “是的。当时我在y银行工作时的上司带我相的亲。” “y银行和藤并家有来往吗?” “我想有的。” “那么说婚姻生活已经将近十年了。” “是啊是啊……” 说到这里,藤并夫人抽抽搭搭地哭出声来。场面好像开始变得难以控制,我看到夫人的眼睛湿了。 但是御手洗这个人根本就不懂女人的感情,继续用散漫的语气问道:“那么藤并卓先生的性格和为人您是完全了解的。这九年多的时间里,他从来没有爬过屋顶对吧?” “从来没有爬过。” “他没有爬过,但是想过要爬上去吗?” “我从没听他说过。” “那边的老屋,是藤并卓的父母亲居住着吗?” “是的,可是……”郁子夫人的泪水涌了出来,说话开始模糊不清。 “有什么不对吗?”御手洗的声音也有些困惑,“可是什么?” “您不知道吗?严格地说,他们不是我丈夫的亲生父母。” “为什么这么说?” “那是我丈夫的母亲藤并八千代的家。” “那么他父亲呢?” “我丈夫的父亲叫詹姆斯?培恩,是个英国人。” “啊?”森真理子在我旁边小声惊叫。 “他是混血……” “对。”藤并郁子稍显冷淡地回答。 “那么培恩呢?” “据说昭和四十五年他和我丈夫的母亲离婚,然后回英国去了。” “原来如此。那么现在老屋里居住的是谁?” “我丈夫的母亲,还有她再婚的丈夫。” “名字是……” “名叫照夫,好像以前姓三本。” “这座公寓楼,还有旁边的包括澡堂、停车场的土地,都是藤并家的财产吧?” “对。以前这里全都是培恩学校。” “原来如此。这块地到现在仍然保留完好,成了藤并家的私人土地吧?” “对。” “藤并家的土地就是这些吗?” “对。那边是从与黑暗坡相接的石垣开始,被小路围绕起来的,三角形或者说是不规则的四角形土地,这是以前学校的旧址。” “这么宽阔的土地可是一大笔资产啊。当年学校的校长就是藤并卓先生的父亲吧?” “对。据说这是藤并卓先生已经回国的父亲为外国人的子女建立的学校。” “在那以前呢?” “以前据说是间玻璃工厂。” “再以前是杀头示众的刑场,是真的吗?” “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我不知道。这些你们可以去问让,让对这些东西有专门的研究。” “让是谁啊?” “他是我丈夫的弟弟。” “他住在哪里呢?” “也在这幢公寓楼里住。” “哪个房间?” “三○一,就在楼下。” “楼下?完全同样位置的房间?” “对。” “你丈夫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呢?” “有三人。” “卓先生,让先生,还有一位是谁?” “最小的是个妹妹,叫玲王奈。” “玲王奈?真是奇怪的名字。” “您不知道玲王奈吗?她是个模特啊。” “我不知道。” 御手洗平时根本不看电视节目,他对娱乐圈的知识基本为零。 “她很有名吗?” “最近很走红,影响越来越大。” “如果是这样,稍后我可以问问我的朋友。”御手洗边说边向我示意。 实际上我一听到玲王奈的名字,心脏就几乎停止了跳动。 “玲王奈小姐,就是那个松崎玲王奈小姐吗?”我问。 “对。” 我开始庆幸参与了这次调查活动。松崎玲王奈小姐从一个美少女模特开始,最近成为一个超级娱乐明星,经常在电视台的流行音乐节目和很多杂志的封面上出镜。 “嗯?松崎玲王奈小姐?”森真理子也很惊讶。她似乎也是第一次听说这名字。 “玲王奈小姐也在这幢公寓楼居住?”我问。 “她在这里也有房间,就在五楼……但她好像不回来。她在东京有房子。” “是在东京南青山的公寓……”我说。 “那些女性的话题就免了吧,恐怕我的朋友知道得很详细。那么他们分别是哪一年出生的?”我刚一开口,御手洗就打断了我的话。 “让先生是昭和二十二年出生。” “您知道生日吗?” “那可不知道。” “玲王奈应该是昭和三十八年或三十九年。” “她比哥哥小了很多啊。” “是啊。” “他们的母亲和后来的丈夫照夫没有孩子吗?” “没有。他们再婚的时间是昭和四十九年,我婆婆八千代是大正十二年生人。” “这么说,再婚时已经超过五十岁了。” “对。” “为什么再婚呢?” “我不知道。” “照夫多大年纪了?” “听说是昭和七年出生的。” “他的来历是……” “这我不太清楚。听说以前曾在附近经营过面包房。” “让先生结婚了吗?” “没有。” “一直独身?” “对。” “藤并兄弟的母亲对于儿子的婚姻,好像不是很关心啊。” “她可以说毫不在乎,就连对我丈夫也从来没有说过哪怕一句‘你该恋爱了’之类的话。我们还是在我丈夫公司同事的撮合下结婚的。同样,婆婆也从未催促过让的婚事。” “这实在是女性正确的人生观。”御手洗感慨地说。 “婆婆绝对是个怪异的人,从来没有鼓励过我们生孩子。” “哦。” “其实我丈夫曾表达过,很想要个孩子。” “嗯?您婆婆她自己不是生了三个孩子吗?而且过了五十岁还再婚!” “是啊。”藤并郁子只有用苦笑回应御手洗的话,“婆婆的想法真令我难以理解……就是对让先生的恋爱,她也是采取消极的态度。” “那么,现在让先生的生活中没有女性吗?” “不……”说到这里,藤并郁子奇怪地笑了一下,“他现在和一个女人同居。” “哦。同居很长时间了吗?” 藤并郁子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御手洗。 “是和现在的女人同居,是这个意思吗?” 瞬间的沉默后御手洗这样问:“啊,换句话说,就是先后与好几个女人同居过吧?” “从我和我丈夫同他住在一起的那一天开始,到现在已经是第三个了。” 御手洗搓了搓手,对这样俗不可耐的人他总是很注意。 “天生就是好色吧?” “是啊,但是婆婆对此不闻不问。” “没有小孩吧?” “说的是让先生吗?他没有小孩。” “藤并家的兄弟,都没有小孩啊。” “是啊,我们也没有。” “为什么不生一个呢?如果可能的话……” “我可不想说这些事情。” 藤并郁子断然拒绝回答这样的问题,而御手洗却没有丝毫扫兴的样子。 “和让先生同居的女人,是什么人呢?” “欢场之类的吧……” “哦,怪不得!哎呀哎呀,这不是一笔巨大的支出吗?就好像在庭院的水池里养一条价值百万的鲤鱼。维护费用负担也太沉重了吧……”御手洗此时打了个极不恰当的比喻。 “所以……”藤并郁子的话稍稍停顿,但是接着又有不吐不快的架势。御手洗就是有这样的才能,可以让女性对他推心置腹。 “这还只是我个人的抱怨。我丈夫和让先生几次因为金钱问题发生冲突。比如,停车场就是一个问题。停车场的收益本来是兄弟二人平分的,但是让先生经手管理的时候,毫不迟疑就把钱挥霍掉了……” “原来如此。把钱花在女人身上了吧?” “唉,是啊!” “这座公寓楼的收益呢?” “因为是新建的,仍然在偿还银行贷款,目前还没有什么收益。将来一旦有了收益,就会出大乱子。我们都很担心啊。” “和他同居的女人叫什么?” “名叫千夏。” “是什么样的人呢?” “她总是不停地喝酒。” “原来如此。”御手洗点了点头。 “让先生现在的工作是……” “以前在y私立大学有一间研究室,在那所大学工作。另外还在另一所女子高中担任讲师。但是我又听人传言,现在他已经失去了那个职位。” “这么说,他赋闲在家了?” “是啊。据说他在这幢公寓楼,还有那边的老屋里建造了研究室,专门从事自己喜欢的研究。” “什么研究呢?” “历史与民情之类的,还有关于死刑的研究……” “死刑?” “对。以前这一带是有名的刑场,我想他一定是因此产生了兴趣。” “让先生经常出入老屋,对吧?” “是这样的。” “那么藤并卓先生去吗?” “我丈夫从不鲁莽地到老屋去。” “那么,老屋日常的管理、清扫、洗涤等由谁来完成呢?” “是我婆婆再婚的男人照夫先生。附近照相馆的牧野夫妻也定期来提供服务,还有照夫的女儿,从学校回来后……” “照夫先生的女儿?是他以前带过来的吧?” “是的。” “他女儿叫什么名字?” “叫三幸。” “她年龄多大了?” “我猜她昭和六十三年出生,到现在应该有十六岁了。” 御手洗的过人之处在于,像这样的提问,他从来不用做笔记或者录音。 “照夫先生带过来的人,只有三幸小姐一个人吧?” “对。” “照夫先生的前妻怎么了?” “据说是死了。” “三幸小姐也和照夫先生一样总是待在家里吗?” “三幸小姐是高中生,每天都要去上学。” “那么在外工作的,现在只有玲王奈小姐啊!” “是的。虽然大家都曾经有过工作,但是没人能持续工作很久。玲王奈小姐也反复无常,有时一连一个月待在她公寓楼的房间里。” “她的房间是几号呢?” “是五○一号。” “这幢公寓楼还有没有空房间?” “您想租住吗?” “我的朋友正在寻找新的住所。” “隔壁还空着,但是已经预订出去了,很遗憾……所以可以说现在已经全部住满了。” “遗憾啊石冈君,还是在马车道或者伊势佐木町周围找找吧。另外,藤并夫人,您丈夫绝对没有自杀的理由,是吧?” 听御手洗这么说,藤并郁子抬起头来,凝视着墙上的法国印象派绘画。过了一会儿,她才缓慢而谨慎地说:“我丈夫是头脑非常聪明的人。” 森真理子也表达过类似看法。 “他好像有我们普通人无法理解的烦恼。他虽说也是朝九晚五地从事平凡的工作,但似乎总与平凡的生活格格不入。他平时沉默寡言,可能是受累于人所不知的苦恼吧。我看您也是头脑机敏的人,您能理解他的苦恼吗?” “我完全不了解他的那些苦恼。”御手洗挺起胸来回答说。 “是吗……”藤并卓遗孀的声音显得孤寂凄凉。 “是谁最先发现了您丈夫的遗体呢?” “是附近的人。” “附近的谁啊?” “黑暗坡下边有一家叫‘狮子堂’的模型玩具店,我听说是那里的老板最早发现的。” “啊,那家模型玩具店我们在过来的路上看见过。老板怎么称呼呢?” “叫德山。” “哦,德山先生。发现遗体的时候,听说附近没有梯子,是真的吗?” “梯子……什么梯子?怎么回事?” “藤并卓先生只有踩着梯子才能爬到老屋的屋顶上去。有人说发现遗体时那里并没有梯子,但是后来梯子不知怎么又出现了。” “嗯?是吗?我没听说过这件事,现在是头一回听到。” “哦,是这样。”御手洗看上去有点失望。 “我已经大体知道了藤并先生的家庭状况了,打扰您真是过意不去。但是我敢说,您的帮助非常重要。关于让先生,我们现在去能见见他吗?”御手洗好像对让先生很感兴趣。 “啊,让先生可能到医院去了。” “医院?什么医院?” “您知道这前边有一家藤棚综合医院吗?” “我不知道。怎么了?他受伤了吗?” “嗯,不过受伤的不是让先生,而是我的婆婆。” “您婆婆?藤并八千代?” “对。” “老夫人怎么受伤了?” “她头盖骨粉碎性骨折,现在命悬一线。虽然还有意识,但藤棚医院的医生说,就是活下来也会半身不遂或者产生语言障碍。” “怎么会这样呢?”御手洗眼神锐利起来。 “详细的情况我也不清楚。您回头不是也要和让先生等人见面吗?直接问他就可以了。我的消息恐怕……” “不会是被什么暴徒袭击了吧?”御手洗狡狯地问。 “是的。”藤并郁子垂下眼睛,踌躇着点头低声附和。 恐怕对于藤并郁子来讲,老太太出了这么大的事,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亲属,都有说不出来的惭愧吧。但是,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情,她居然不去帮家人的忙,而是在家里作壁上观…… 不管御手洗怎样循循善诱,藤并郁子始终对婆婆负伤的事情三缄其口。我和御手洗都明显感受到她沉默到底的决心。就这样默不做声地偷眼观察藤并夫人的脸,最后我们终于彻底死了心,重新靠在了沙发上。 “明白了。正像我们判断的那样,这个事件有很深的背景,而且可能很不容易查明。既然这样,我们可不能糊里糊涂的,要迅速判断和行动。给您添麻烦了,以后我们可能还会来打扰您。您这边出现了什么变化,如果愿意的话,请打这张名片上的电话号码。” 御手洗站起来,递上了名片。 “最后一个问题,夫人。九月二十一日晚上十点前后您在哪里?” “我就在这里。” “藤并卓先生那天晚上在哪里呢?” “晚上八点左右他出去了,没有说去哪里。” “他经常这样吗?” “是啊。” “会不会是有人打电话把他叫出去了?” “电话确实响过,我丈夫出去接听电话。但不知道那是不是请他出去的电话,而且也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 “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是几点?” “大概七点吧。” “原来如此。”御手洗点着头。 8 “石冈君,我知道下一个你想找谁,但是我们还是先到藤并让先生的家去好不好?”御手洗按下了去三楼的电梯按钮,戏谑地对我说,“我有个预感,如果见到他的话,将会是一次与众不同的交谈。红颜祸水啊,好色的恶果是遭到大学和女子高中的辞退,这个所谓的死刑研究专家和晕船的水手、恐高的飞行员、不识字的作家等都是同一类人。这种人行为的背后肯定隐藏着真相……” 电梯门打开了,御手洗喋喋不休地率先走到走廊里。“唉,你想想看,没有金刚钻偏揽瓷器活,难道想当哲学家?啊,到了。” “这个……” 森真理子刚要开口说话,就被御手洗麻利地制止了。 “森小姐,麻烦您再陪我们一下,恐怕要辛苦您一整天了。请您把我引见给这里的当事者,您的工作就可以结束了。接下来需要我这个大厨做真正的大餐了,您只要等待就可以了。” 御手洗高兴地说着,欢快地按下了门铃,接着就斜靠在墙上。 屋内只有沉默。门铃的上边有一个小喇叭,但却一声不响。御手洗又按了门铃。 仍然没有回音。御手洗像往常一样,瞪圆双眼朝我做了个鬼脸。好像没有人在家。 就在不死心的御手洗再次把手伸向门铃的瞬间,“喀嚓”一声,好像是里面把门锁打开了。 门终于开了一点。这扇门没有链锁,但是只开了个小窄缝就停住了。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向外张望。脑袋的位置比较低,可见房间里的人是个矮个子。 “谁?”一个嘶哑的声音。单凭低沉的声音无法分辨这个小个子是男是女。 “我是这个人。”御手洗习惯性地弯下身子掏出了他那虚张声势的名片,问道,“让先生在吗……” “不在啊。” “是去藤棚综合医院了吗?” “是啊。嗯?你是侦探?你?” 听声音好像是女性。她盯着名片问道,嘶哑的声音一下子就提高了。 “我是侦探。” “嗯?日本也有侦探!让我仔细看看你们,我近视,没戴隐形眼镜。” 屋子里的人说着话,仔细地端详着御手洗的脸,从门缝里钻出来到了走廊上。终于,我们看出她是个女性。 这真是个很有特点的女性。意外地有张漂亮的脸,化了浓妆,并且粘着今天已经比较常见的假睫毛。让我感到不可理解的是,她只有一只眼睛上粘了假睫毛。 她靠近时,我下意识地动了动。从她的气息里,可以清楚地判断出她正在喝威士忌。 “嗯,都是很精神的男人啊。”在距离御手洗二十厘米左右的地方,她用风月场所的典型问候表明了她的出身。 “侦探,喜欢女人吧?”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啊,外国的电视节目上常有的嘛。侦探和女客户上床,然后救出被绑架的女儿。” “只有堕落的美国侦探才那样呢。” “你不那样?” “我们内部有分工,上床是那个人的任务。”御手洗指着我说。 “哦,还有你?” 戴着假睫毛的眼睛第一次开始上下打量我。 “你还行,但是,我想还是这个好。你,不进来喝一杯?” “当然愿意。”御手洗毫不犹豫地答应,走在前面进了房间。 我想制止他,但是这样的拜访机不可失,我们紧跟着走了进去。 和楼上的兄长家不同,藤并让先生的家相对朴素。进屋立刻就是厨房,看起来耗费金钱的只有一个厚重的实木大桌和几把配套的椅子,其他的都是普通的厨具,四周墙上贴着的壁纸也并不高级。 “你们坐!” 她说着随意地把沉重的椅子拉到面前,接着打开玻璃餐橱,拿出三个杯子,又从冰箱里拿出冰块。大木桌上已经摆着开了盖的白马牌威士忌。 “干杯!”她高高地举起自己喝剩一半的杯子,随便地发出号召,像是开朗随意的人。 “虽然我不认识你们,但是,干杯!”她再次说。 杯中的威士忌一下子就被她喝掉了一半,御手洗给她的名片也掉在了地上。 “千夏小姐,关于藤并让先生,想问你点事情。”这么一说,千夏的眼睛立刻就瞪圆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很有名,我当然知道啊。”御手洗这样回答。 她用右手拿着酒杯,左手搂着御手洗的脖子。“真高兴啊!” “千夏小姐,千夏小姐,你也照顾一下这位哥哥。” “行啦!我就这样!”她说。 “唉,石冈君,你倒是拉我一把啊。”御手洗向我求救。 “可是我怎么救你啊?” “你把她给我扯下去。” “那我无能为力。”我回答。 “千夏小姐,让先生会发脾气的。你这样也没法说让先生的事了。”御手洗努力地把自己挣脱出来。 “那个变态,无所谓!”她喊道。 “变态?” “是啊,变态啊,脑子很奇怪啊!” “也有人总叫我变态啊。怎么才是变态?” “他啊,研究世界和日本古代的死刑。讨厌啊!我怕自己什么时候就被杀掉了。” “他怎么奇怪了?” “那些啊,能讲到口干舌燥。但是,我愿意只剩我们两个的时候才慢慢告诉你。” 千夏又笑着靠在御手洗身上。看来她对御手洗真的很满意。御手洗始终坐怀不乱,但的确是哭笑不得。 “那个人啊,他以别人的痛苦和屠杀动物为乐啊。怎么说呢,以前他在我眼皮底下杀死了一只小鸟。” “小鸟?” “是啊。你猜他怎么杀的?他把鸟泡在酒里。哈哈哈哈!” 千夏尖着嗓子笑起来。她和让先生可能脑子都有问题吧。当然,现在她醉了。 “你认识死去的藤并卓先生吗?” “卓先生?让先生的哥哥?让人受不了的家伙。” “真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家伙?” 御手洗满不在乎地问千夏。 “是啊,那也是个变态的家伙。有话不说,自以为是,鼻孔朝天。认为女人都会被自己迷住,做梦去吧。天啊,我还是看好你呢。” “不喜欢他?” “不喜欢啊。我喜欢你。” “卓先生什么脾气呢?” “只有一句话,阴险毒辣。” “哦!” “这个家族的人全都一个德性,都是疯子。表面上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实际上藐视他人。这么一比,让先生还算正经文雅的人呢。这一家子里儒雅的人只有让先生一个。” “他们都很冷酷吗?” “冷酷啊。他们都把我当成垃圾一样。‘喂,滚开。’就是这种态度。” “所以如果连酒也不喝的话,根本招架不了啊。” “真的啊。我在川崎的夜店喝得更多,无非是在卫生间按着胸膛吐出来而已,在这里我已经很收敛了。真是疯子窝。” “玲王奈小姐也一样?” “那个家伙?她最疯狂,真的很疯狂。年纪轻轻那么傲慢,她以为自己是谁!” “藤并卓的夫人怎么样?看上去相当严谨啊……” “那也是个寄生虫!表面上还算正经,其实也不是省油的灯。老公死了,可是你看她却毫不退让,正磨刀霍霍地谋划着抢夺家产呢。” “藤并家拥有很多的资产吧。八千代老夫人怎么样啊?” “那个人我可不知道。我到这里来以后还没有和她打过交道,没有说过话。不过看她儿子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了。” “照夫先生怎么样?” “他还算老实。我看也就是个普通人。” “照夫先生带过来的三幸姑娘呢?” “是好孩子啊。还小,的确是个孩子。这一家子啊,就老屋那边的这对父女还行,没有他们两个就更乱套了。” “八千代老夫人和照夫先生结婚的事情,您还知道哪些啊?” “我不知道,不过是男女之事吧。” “关于八千代老夫人的前夫詹姆斯?培恩呢?” “据说是个真正的绅士,教育家,道德家,对谁都很和蔼,生活节制守规矩,在这周围散步的时间也是固定的。附近的人看见培恩先生出来散步,就可以去对表了。” “这样的人不时也能见到啊。从用餐时间,到每周规划,再到洗澡的水温都有例行规矩。这样的人啊,甚至为自己准备好葬礼的规范,从经济预算到墓石的尺寸都立下遗嘱。不给别人增加负担,这很好啊。” 千夏哈哈地笑了起来。她的生活中充满了笑声。 “你啊,说得真有意思。太可笑啦!我很久没这么笑过了。我以前常去川崎的夜店,还没见过你这么有趣的男人。” 对这等奇妙的夸奖,御手洗无言以对。 “据说培恩先生来自苏格兰?” “好像是啊。” “知道是苏格兰的什么地方吗?” “好像是一个叫因弗内斯的地方,我记不清楚了。让先生也不怎么说起这些,说的都是杀人的故事。” “杀人的故事?”御手洗仍然追问,“死刑的故事吗?” “当然是这类内容,被动物或者植物杀害之类……” “植物?” “嗯,我记不清楚了。为什么要说这些呢?” “培恩先生和八千代老夫人离婚后就回英国了,因弗内斯对吗?” “不,他只是生于苏格兰,到日本来之前,据说住在伦敦郊外。” “什么地方呢?” “我不知道了,问问八千代老夫人应该可以知道。” “她还能说话吗?不是受伤了吗?” “啊……是啊。” “除了八千代老夫人,还有谁了解培恩先生呢?” “没有啦!藤并卓先生知道得很多,但是他死了。” “让先生呢?” “他好像不清楚。” “他们是昭和四十五年离婚的,昭和二十二年出生的让先生那时已经二十三岁了,是吧?他应该清楚吧?另外,千夏小姐,|福$哇%小!說@下*載&站|八千代老夫人受的重伤你怎么看啊?” “怎么?” “她为什么会受伤?是不是已经快死了?如果只是摔倒不会受那么重的伤。” “嗯,是啊。” “为什么伤得那么重?” “我不知道啊。我怕因为胡说八道被抓起来。” “我不是警察,你不用担心。老夫人是什么时候受伤的?” “肯定是那个台风的夜晚。” “啊,和藤并卓先生死亡时间一样!” “对。” “在哪儿?” “那棵大楠树底下。” “楠树?老屋院子里的?” “对。大树的残根那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可怕。当时她在雨中躺倒在地,被照夫先生发现。如果再晚一些,肯定就死了。” “她去那里干吗?” “我不知道啊。”说着话的千夏仍然咕咚咕咚地喝威士忌。 “几点呢?” “我想我说的是十点——我告诉了警察。” “十点?” 御手洗神情认真,表情坚定,两眼放光。 “这个对藤并卓死亡时间的判定有重要意义……那时候,藤并卓先生已经死在屋顶上了。” “但是,照夫先生和三幸发现了八千代老夫人后就立刻给藤棚综合医院打电话,那时他们往屋顶上看过。” “看过?怎么了?”御手洗很振奋。 “屋顶什么也没有。” “没有?没有?” 御手洗的两眼炯炯发光,好像已经等不及一样站起来,把椅子碰到一旁。他走到墙边,用额头贴着壁纸。 “如果这样,藤并卓先生是后来上屋顶的……” 御手洗突然从墙边离开,又开始走来走去。 “藤并卓在屋顶离奇地死亡,八千代老夫人受重伤,我想二者并非无关。首先是八千代老夫人几乎被殴打致死,然后是藤并卓爬上屋顶死亡。这两件事又都发生在楠树附近,为什么呢?这两件怪事和大楠树有没有关系……”御手洗像是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最近藤并卓先生和八千代老夫人的关系怎么样?”御手洗站住了,问千夏。 “我不知道。应该没什么吧……” “我们审问一下大楠树吧,这株树好像有问题。” “是啊,那真是一株可怕的树。” “可怕的树?” “嗯。那么多幽灵附体,杀了好几个人——让先生这么说过。” “树杀人?怎么杀?”御手洗站住了,思考着。 “不清楚。让先生说的,你去问他好了。但这是附近的人都知道的故事啊。” “但你却不知道啊。” “我是最近才到这一带来。我只知道这株树很可怕。” “嗯……那天晚上,八千代老夫人后来怎么样了?” “急救车把她运到藤棚综合医院,立刻就做手术,捡回了一条命。” “哦,原来如此!”御手洗看着天花板,站了起来,最后视线终于回到千夏身上,“另外,八千代老夫人被人袭击受重伤的晚上十点左右,藤并让先生在忙什么呢?” “这个问题警察也问过。”千夏说。 “怎么回事?” “他真的是在这里,我也应该这么对警察说,但是……” “但是如果是他老婆的话……” “对,但我不是他老婆……” “于是你就说他不在,是吗?” “我一直在这里,他九点左右出去了,大概是去老屋自己的卧室了。” “是这样啊!”御手洗轻轻点头。 昭和二十年,黑暗坡 蝉声聒噪,夏天到来了。日光炎炎,暑气蒸腾,令人不堪忍受。 日本仍然处于战争中,人们习惯于屏住气息默不做声地悄然度日。 但是,战争好像和孩子们无关。黑暗坡周围宽阔的田野正是孩子们的快乐之地。战争期间大家的生活都很贫苦,但孩子们却并不在乎奢侈玩具的缺乏,他们都是冒险游戏的天才。特别是黑暗坡上的玻璃工厂废墟,正是孩子们探险的舞台。 破损的石墙和黑色的铁栅围起了开阔的场地。尽管母亲们严厉禁止,但孩子们还是在围墙上找到好几个缺口,越过牢固封锁的铁门,轻而易举地进入玻璃工厂。里面空无一人,自然也就没人呵斥他们。 工厂里悄无声息,到处锈迹斑斑。墙壁和天棚上破烂的涂炭板也全都是红褐色的铁锈。 工厂的建筑物里聚集了一整天的热气,闷热难当。宽敞的车间里到处堆放着的用途不明的机器,也因为停产而生锈了。 机器的周围,总是薄薄地漂浮着一层白色的灰尘。午后的阳光通过天花板上的破洞照射进来,上面能看到白色的光线。 凉一郎和亲戚光二两个人一进入车间,就在脚边红褐色灰土的地面上把小水瓢排列在水盆里。他们刚和附近的姐姐们玩过水。 凉一郎住在玻璃工厂所在的黑暗坡下边,对这处工厂无所不知,因为住在附近的本家哥哥好几次带着他进入到工厂里玩过。 工厂里面有很多有趣的东西。这块地的另一侧有一个大烟囱,它的下边是锅炉,可以自由出入。凉一郎才四岁,身材矮小。他经常仰面躺在幽暗的锅炉里,这里就连严冬也很温暖——可能是因为风吹不进来吧。 此时凉一郎就在烟囱的正下方。烟囱一直向上延伸,在那最高处,出现了满月一样的一小块蓝天。凉一郎总是在这里向上仰望,发觉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外面仍然是白天,可是自己却能看见那里有稀疏的星星。 自从本家哥哥第一次领他来,凉一郎就有了这个不可思议的发现,哥哥好像还不知道这件事。每一次来的时候,两个人都要到锅炉里边玩上一会儿。 最初进入到漆黑狭窄的地方,凉一郎非常害怕,但是时间长了就慢慢习惯了。一想到自己已经进入到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神秘处所,内心就激动得怦怦直跳。 凉一郎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带自己来的本家哥哥。这位叫光二的哥哥比凉一郎大三岁,不管凉一郎怎样信誓旦旦地保证,哥哥就是不相信。他说白天不可能看见星星。 凉一郎从气愤到沮丧,拉着哥哥反复说明。在那最高最高的地方,能看见满月一样的蓝天,白色的云彩慢慢飘过,的确能看见小星星在云间闪烁。凉一郎已经数次看到这种现象了。 但是不管凉一郎怎么说,年长的光二就是不相信。最后,两个人约定到那里去看个分明。 昭和二十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在制造玻璃的化学药品味道的笼罩之下,凉一郎和光二两个人走进了工厂的废墟。嘈杂了一整天的鸣蝉安静下来,风儿轻轻地吹拂。 因为是盛夏,中午的阳光非常强烈。那一天气温虽高,却幸好有风,让人觉得很舒服。可是到了本来应该变得凉爽的晚上,因为风停了下来,结果比白天更加燥热。 两个男孩终于到了锅炉门前,此时已经汗流浃背。背心上沾满了黑灰,汗水渗出来,裸露在外的小黑胳膊和肩膀也被汗水浸得很腻滑。 这时两个人早就失去了钻进狭窄锅炉的兴致了——里边肯定更热吧。于是两个人只好仰望着高高的烟囱,想到其他地方找点更有趣的东西。在工厂里,的确有各种各样的玩意儿。 两个人离开了锅炉,在工厂里到处转悠。这时,一个极其有趣的东西落入了他们的眼帘——那是一副飞机的残翼。 当然,那不是玩具飞机,而是真家伙!巨大的机翼上画着“日之丸”的标志。 但是,这个东西显然和在儿童画册上看到的零式、疾风、改进型紫电等战斗机不一样。大部分机翼不是金属的,而是用帆布贴上去的。帆布也不是银色和绿色,而是红褐色。也许,这是两个人没有见过的教练机。是谁把这么大的东西扔到这里的呢? 既然这里有机翼,那么有没有机身和驾驶舱呢?两个人开始寻找。如果找到附带着操纵杆和挡风玻璃的驾驶座该多好!这么一想,两个人马上无比兴奋。机翼上并没有机枪,所以也不会有机枪扳机,但是两个人的确非常想坐到驾驶舱里。那时候的男孩儿都是这样。 虽然努力搜寻,可是在工厂内并没有发现机身和驾驶舱。两个人极其沮丧。肯定是哪位军人只把机翼拿来扔到了这里吧。 太阳落下去了,周围渐渐变得昏暗。微风吹来,感觉非常凉爽。两个人在回家前又一次到了烟囱底下的锅炉前。 天已经黑了,这时候要钻进锅炉恐怕不会很顺利。但最后凉一郎还是把一排锅炉门中的一个拉开了。 就在这一刹那,凉一郎和光二右侧的一个门“咣当”一声打开了。两个人吓得心脏都不跳了,想也来不及想就慌忙逃走。一边逃跑一边回头看,只见一个留着齐耳短发、肮脏的小个子人影从锅炉门里跳了出来。 凉一郎判断那个人和自己的年纪应该差不多,但是因为脏得厉害,无法分清是男是女。灰色的衣衫破破烂烂,从锅炉中跳出来后,立刻一溜烟地跑得不见了。 凉一郎和光二下意识地开始追逐这个逃跑的人影,三个孩子一路飞奔穿过充斥着铁锈、化学药品和腐烂气味的玻璃工厂。 北边有一小片树林,树林中间是原来玻璃制造公司老板的洋楼。附近只有这幢洋楼还算漂亮,但已经是人去楼空。 在杂草丛生的一侧,短头发的小个子拼命地跑,两个少年在后面追。 迎面就是洋楼的墙壁,短头发沿着墙壁向右拐弯。前面,有一株特别高特别大的树,就是那株有名的大楠树。 两个男孩儿“啊”地一声停住了。他们不是为楠树的巨大而惊愕——凉一郎已经几次看过大楠树,光二也曾在黑暗坡下边仰望过它。 让两个人惊愕的是,白天里他们拼命寻找的飞机机身,此时正靠在大楠树粗壮的树干上。 机身上的帆布七零八落,中间的零件也裸露出来。那巨大的影像,不知怎么,好像照片里见过的恐龙骨骼。 而两个男孩儿前面的短头发没有一点儿停顿和犹豫,开始奔向机身的骨架。先登上梯子,然后踩着一个一个零件,一直向上攀登。 两个男孩儿觉得危险,就站在那里默默地望着。 令人不可理解的是,短头发一言不发,不哭不叫,为什么要往那么高的地方攀爬呢? 短头发终于爬到了飞机骨架的顶上,那里正好和大楠树粗壮的树干平行。他从机身挪到了树干上,接着蹲在那里一动不动。 蝉鸣从四面八方传来,太阳刚落,周围开始变暗,树干上蹲着的小人影隐蔽在树影里,像只猫一样,已经完全看不清了。两个男孩儿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小人影的藏身之处。 “啊呀!” 传来了一声尖叫。从这个声音里,两个人终于知道,短头发的小个子是个女孩儿。 黑暗之中,他们模糊地看见她的身体在扭动挣扎。这是怎么回事?原来女孩儿的下半身已经完全落入树干里。 “救命!” 女孩儿呼喊着。慢慢地,她的身体沉没到树干里了。 黑暗中两个孩子看得出神,不由得接近了楠树。 女孩儿的两个小手仍然在剧烈摆动,哭喊声刺耳。 两个男孩儿慌不择路,转身就跑。太可怕了,要逃得越远越好。 他们不顾一切地穿过工厂的铁皮建筑,但不管怎么跑,女孩儿的哭叫仍然在身后紧紧追赶。就像是在和那求救的嘶喊比赛,两个男孩儿跌跌撞撞地钻出石墙的缺口,终于逃到工厂外边的马路上。如同害怕被魔鬼抓住脖子一样,两个人顺着黑暗坡飞奔而下。 好不容易到家了,两个人喘着粗气站在电灯底下。可能是挤过石墙缺口时蹭的,凉一郎的手脚有好几处擦伤,鲜血混着汗水流了下来,惊魂未定,疼痛感渐渐袭来。 飞走的风向鸡 出了藤并公寓,御手洗在前边大跨步地走向藤并家的老屋。我除了跟着没有别的办法,就用眼睛向森真理子示意。她迟疑了一下,也跟在了后边。 我知道御手洗的头脑在高速运转。他一言不发,经过烟囱和藤棚汤澡堂的后门,沿着长满枸橘的矮墙到了镶着狮子头的大铁门前,双手猛地抓住门框。 御手洗伸手摇晃铁门,却打不开,原来里边插着门闩,上面挂着又大又重的铁锁。古旧的门柱上有一个锈迹斑斑的对讲机,御手洗焦急地按下按钮。但是,很长时间也没有回音。 “坏了吧?”御手洗嘟哝着。花岗岩般阴森森的门柱,反复涂刷的上锈的黑漆大门,从门口望见的长满爬山虎的洋楼——眼前一副悲凉衰败景象,俨然是废弃的房屋。风一吹,墙壁上无数的爬山虎叶子一起颤动起来,好像在窃窃私语。同时,一种文物所特有的古旧气息正向我们伫立的大门口飘散过来。 这是一个阴天。透过玻璃窗向洋楼的屋子里望,室内因阳光不足而让人毛骨悚然。据说这幢房子二战前就建造起来了,镶嵌着玻璃的白漆窗框已经基本朽坏。门框和门板可能都是二战前就一直这么使用着,到今天仍没有更换过吧。这样的建筑在英国或许还比较多,但在日本却几乎没有。御手洗仍然不死心地按着对讲机的按钮,但我怀疑在这幢洋楼里是否还有人居住。 御手洗还在咣啷咣啷地摇晃铁门。跳进去看看?情急之下,我心里这么想。 事实上,铁门的高度只到我们胸部,翻越进去并不是什么难事。 “该死!从这里根本看不清大楠树。它在楼后。” 御手洗懊恼地说。我终于知道他在想什么了,他想到老屋里的大楠树近前去看看。 “想看大楠树吧?”我问。越过洋楼的屋顶,可以望见大楠树上部巨大茂盛的树冠。 “你不想见识一下吗,石冈君?”御手洗凝视着洋楼,头也不回地说,“那可是株杀人树啊。杀人犯我见过好几个,吃人的动物也见过,植物杀人还是第一次听说,一定要见识一下。这一次是杀害八千代老夫人未遂,还有她儿子藤并卓的死,绝对和这株杀人树有关。”御手洗对我斩钉截铁地说,“石冈君,真的有关。绝对不会没有关联。” 接着他就再二再三地按门铃,又用手做成喇叭状不断呼喊:“有人吗?” “不行,好像谁也不在。八千代老夫人住院,她老伴儿照夫去照料,女儿三幸上学,是吧?这么有趣的案子,我可不想因为入侵私宅被逮捕而失去调查的机会。还是不要爬铁门了。我们去医院或者找附近其他什么人打听打听吧。” 御手洗说着,遗憾地离开了大铁门。 我们从黑暗坡奔向藤棚综合医院。这时我的肚子有些饿了,跟御手洗一说,他就用焦躁的口气问森真理子:“森小姐,你肚子饿了吗?” 但是森小姐根本就不加思索地说:“嗯?不,我不饿……” “你在减肥吗?” “不,我真的什么也不想吃。” 御手洗用轻蔑的目光看着我。 我赶紧摇着右手说:“明白了,明白了。” 如果御手洗头脑里思考着什么问题,就根本不考虑吃饭睡觉一类的事。我当然知道这些,只是问一下试试。 黑暗坡下的左侧有一家店。门口有马口铁做的告示板,上面白底黑漆写着“狮子堂”。店头是老式的木质橱窗,玻璃窗朝两侧打开,就好像夜市里的小摊一样。玩具和箱子都整齐地码在平台上,好让来往的行人都能看见。除了这个店以外,沿黑暗坡居住的人家,没有看见还有经商的。 这里不是第一个发现屋顶上死者的目击者的家吗?的确,站在店前,向坡道中间稍稍移动,回望黑色石垣上的藤并家,被爬山虎遮住大部分的墙壁、郁郁葱葱张开树冠的大楠树,以及右侧藤并家暗灰色的屋顶,都能远远望见。这个店的老板,看见屋顶上的人一动不动地坐着,会惊愕成什么样子呢? 在阴天微弱的光线下,店内有些昏暗。 “这是狮子堂的德山老板家。我们进去和他聊聊吧。”御手洗自言自语地嘟哝着,毫无顾忌地踏入店内。我本想跟着进去,但是连续会见两位女性稍有些疲劳,就和森真理子等在外边的马路上。 森真理子站在坡道中间,像是决心永远待在这里一样,长久地凝视着藤并家的大楠树和旁边的洋楼屋顶。她悲戚的神色,实在难以用语言形容。 现在藤并家的屋顶上什么也没有了,但是她眼中想来和我一样,正出现那个男人跨坐在屋顶上的身影吧。 这是难以想象的,我都没有经历过那么超常的事情,森真理子也是一样。但是看着二战前古老苍凉的藤并家和历经千年的大楠树,跨坐在屋顶上身穿绿毛衣的男人就马上出现在了脑海里。黑暗坡这个地方,还有藤并家的景象,正好赋予这种想象以独特的气氛。 御手洗和一个矮壮的中年男人从店内昏暗的深处走了出来,显然他就是德山。只见德山举起右手,指点着藤并家的方向热情洋溢地演讲,根本就没有看站在坡道上的我和森真理子。直到完全走出来,他才意识到我们两个的存在,稍稍示意,我们也点头回应。 “这是石冈君和森小姐,这是第一目击者德山先生。这么说在德山先生以前,没有人注意到屋顶上的藤并先生?” “没有啊。我发现后开始叫嚷,他们才乱成一团。” “吓坏了吗?” “是啊,我怀疑自己看错了,难道是个真人在那里吗?但是登上这个坡道,也就渐渐完全看清楚了,果真是个人啊。但是接下来我想到,他为什么一动也不动呢?在屋顶上做什么呢?于是感到不妙了。” “就是昨天早晨吧?” “嗯,台风过后,坡路上都是散落的枝叶,还有报纸、口袋和吹垮了的告示板,一片凌乱。真是一个惊悚的早晨。” “看到他的表情了吗?我说的是屋顶上的死者。” “看到了啊。我走到坡上,一直到房子周围的矮墙那里。” “死者是什么表情呢?” “怎么说呢……面色苍白,没有表情,好像唱戏的面具,若有所失的样子。” “表情并不苦恼,脸上也没有外伤?” “什么?” “他并没有什么外伤吧?” “没有伤。我看到的时候,相当干净。” “梯子是怎么回事?” “梯子?” “藤并先生爬到屋顶用的梯子,是搭靠在老屋上的吗?”御手洗问。 “不,我们发现后就往他家走,在房子周围转了一圈,没看见什么梯子。” “没有梯子吗?” 御手洗的反应出奇的冷静。当初他阅读新闻报道的时候就很注意梯子问题,我还以为他会有强烈的反应。 “嗯,没看见梯子。但是我们并没有到他家的院子里去仔细寻找。我们看不见他们家院子靠近黑暗坡的一侧,东边小道的枸橘也阻挡了视线。只有在它和藤棚汤澡堂之间才可以勉强看见里边,从这里看不见,所以房子那一侧的情况我们无从得知。” “或许,梯子靠在路上看不到的什么地方吧?” “是啊……” “但是上到屋顶也不一定非得用梯子。如果是日式房屋或许用得着,但是如果从三楼阁楼的窗户爬出去,也可以到达屋顶。” “是啊。”德山点点头。 我于是也明白御手洗反应冷静的原因——梯子问题已经不重要了。 “这附近的人们对此议论纷纷吧?”御手洗问。 “是啊是啊。关于藤并家和那株大楠树,本来早就有各种各样的议论,久住在这里的人都认为这是迟早的事。” “各种各样的议论?” “是啊。” “那是什么事情呢?” “嗯……别人家的事情,说来说去总不太好吧?这一带的老人们比我更了解这里的事情,可以问问他们……” “我从你这里知道的,保证谁也不告诉。”御手洗不失时机地说。 德山瘦削的脸上浮出一丝苦笑。“不用,这里的人都知道啊……” 黑暗坡模型玩具店的老板压低了声音,脸上还是苦笑的表情。 “石垣上边那一带——我们小时候就经常谈论——是个非常可怕的地方。尤其是那株大楠树,是被诅咒的树,它周围总是有冤魂作祟。我小时候就多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哦。” 我发现德山说话时脸上的肌肉像痉挛一样抽动着,苦笑的表情正是因为恐惧发抖造成的。 “那些人云亦云的东西,只能信一半。所谓的传闻,都是基于对结果的不负责任才形成的。所以,说什么那株大楠树是吸吮砍头流下的血才那么茁壮的,或者一个粗树根伸展到清洗血污的井里,或者被砍下的江洋大盗的首级‘嗖’地弹到空中被树枝勾住,怎么也弄不下来,只好挂在那里——所有这些传言我都半信半疑。小时候很害怕这些,不敢到这个坡道上来,担心倒霉,担心鬼魂附体。就是到坡道上来,也躲这棵大楠树远远的,在马路的对面走,至于到坡上的藤并家附近更是不可想象。现在已经是大人了,知道那些都是迷信,但是仍然对那样的地方敬而远之。” “还有别的吗?”御手洗兴致勃勃地追问。 “不仅这些,奇怪的事情确实发生过。我没有印象,据说在我刚出生的时候,有一个五六岁的女孩的尸体吊在楠树下。” “吊在树下?怎么回事?怎么吊到树下的?” “不,我知道的也不详细,不是亲眼所见,而是听别人说的。但是这一带的人几乎都知道,那可是个严重事件,占了报纸很大的版面,拍了纪录片,心理学家和动植物专家也来了。这里上上下下都很惊恐。用现在的说法,叫超常规现象,就是灵异事件。” “那女孩儿的死因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据说全身暴露,都是咬伤,惨不忍睹。” “咬伤?有牙印吗?” “是啊,有牙齿的痕迹,但是树上却没有牙印。” “真的吗?你的意思是说,是大楠树干的勾当?” “对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还能有谁会做出这样的事?她太小了,不会成为强盗的目标,也不可能成为施暴的对象,更不会是复仇的目标啊。” “嗯。” “杀人手段过于残忍。头部被扭断,向前贴在身体上,在胸前晃荡,面部血肉模糊,全身都是血。” 森真理子突然脸朝下低声干呕,从我身边走开。她弓着背,一副强忍着呕吐的模样,让我很想走过去关照关照她。也许还是让她从德山血腥的故事里逃离比较好。 “女孩的衣服已经零零碎碎,肉也是暗红色,显然已经死了两三天了,据说手脚和腹部有一半已经溶化了。” “溶化?” “嗯。” “为什么溶化?” “大家都说是被树消化了。” “被树消化了?就是说楠树吃掉了女孩儿,是这么回事吧?” “是啊,大家都这么说。是楠树吃了一半时被大家发现的。” “食人树吗?真有这么荒谬的事?” “的确有悖常理。但是关于凶手完全无从查起,大家便渐渐认为这是一桩灵异事件了。” 御手洗抱着胳膊,嘴角挑衅地上扬。“但是楠树怎么吃人呢?它没有嘴啊。” “不,那株楠树不一样。粗壮的树干上边是平的,在那里张开了血盆大口。”德山肯定的语气就像他看见过一样。 “那是嘴吗?”御手洗调侃地问道。这时我的头脑里突然出现一种猜测。我想那个死掉的藤并卓当时骑跨在老屋的屋顶上,是不是想窥视大楠树的血盆大口呢? “唉,据说那张大嘴的周围还有牙一样锋利的锯齿,那上边沾满了血。” 御手洗显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瞥了我一眼。 “据说在大楠树粗壮的树干上到处有小孔洞。有几个呢?” “不,不是到处都有,我想只有两个。我小时候曾胆战心惊地靠近它,记得有几次看见过。你不爬到那么高就看不到,相当可怕的记忆啊。伏耳在孔洞处,附身于楠树的冤魂发出的呻吟声总是跟随着你。小时候去过一次,高中的时候我又去过一次。把耳朵凑过去听,向里边窥视……” “怎么啦?”御手洗问。 “不,很久以前的传闻本来不可相信,但是……” “嗯?” “但是我的确听见了。有人的惊叫声,还有……怎么说呢?树洞中好像还有尸骸,还有粘粘乎乎的内脏。” 御手洗和我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我还做了几次噩梦,那到底是什么啊……太可怕了,再也不想去看了。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那是什么,那到底是什么呢……” 德山歪着嘴自言自语,并不看我们两个。 “原来如此。这真是不同寻常的树,是珍稀树种啊。” “也有人说那株大楠树是巨人变来的。” “巨人?” “对,是一个巨大的独眼怪物。据说它很久以前来到这里,在黑暗坡上栖息,变成了大楠树。” “所以它吃人?” “是啊,吃人……” “但是,它怎么才能把小孩吊到树下呢?” “树枝纵横交错……” “就是说树枝是巨人的手?就像触角?” “对。捕蝇草或者茅膏菜不是很常见吗?粘住小虫,涂上消化液,溶化后吃掉……” “只不过大楠树的目标不是苍蝇或者蜈蚣,而是人。” “捕蝇草如果长得非常巨大,难道不能捕食人吗?” “是啊,反正那个小孩儿是被树枝吊起来了。” “我所听到的消息是,柔软的枝条到处伸展,把小女孩儿一圈一圈地绕住,然后吊到高处。” “嗯……” 德山的话就连御手洗也感到意外。他抱着双臂,低头沉思。 “最初是谁发现的那个小孩儿?” “据说是附近出来买菜的主妇们。” “买菜的主妇……真的吗?”御手洗目不转睛地盯着德山的脸。 “这个,绝对真实。” “不是以讹传讹吧?” “不是,附近的人都知道。我是听着这个故事长大的。” “那是哪一年的事情呢?” “我在昭和十六年出生。” “昭和十六年,太平洋战争开始的那一年吧?” “对。袭击珍珠港是昭和十六年十二月的事,这件事应该更早一些,据说是昭和十六年秋天。我是夏天出生的,应该在我出生后一两个月的时候。” “昭和十六年,一九四一年秋……那时候,坡上还没有澡堂和停车场……” “当然。二战前还没有培恩学校,是玻璃工厂的时代。只有大楠树和藤并家的老屋,其他地方杂草丛生。” “嗯,真是奇怪的故事。但是,楠树吃人的事只有那么一次吧。” “据我所知,到二战前只有那么一次,也许其他时候也吃过吧。” “嗯。” “但是,还有其他各种各样惊悚恶心的故事。比如战争结束时,几位幸存的日军军官一起来到坡上的玻璃工厂内集体剖腹自杀了。所以,那个玻璃工厂很快就成为了荒凉的废墟。已经有好几个人看见过军人的亡灵在那里漂泊彷徨,也拍了很多照片。附近的居民因恐惧不敢接近那里。因此,为建立学校而买下那块土地,让小孩去那里上学的,都是外国人。日本人是不会去买那块地的,更不用说在那里建起学校让小孩去上学了。” “嗯,说的是。应当是早有那么一连串的故事,所以德山先生发现藤并家屋顶上有死尸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得过分吃惊。” “哪有!当然是非常吃惊的。但是我想真是果不其然,当时对结果有一种很认可的感觉——那里又死人啦。” “您是台风过后清理道路时偶然发现的,对吧?” “也不能完全那么说,也有托梦的成分。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 “是啊。” “什么梦呢?” “藤并家啊,在战后不久的培恩学校时代是当时校长的家。屋顶上镶有一只青铜的风向鸡。” “鸡?” “嗯,那只青铜鸡啊,在学校开学的时候,一到中午就吧嗒吧嗒地振翅而飞。但是十来年以后就坏掉了,不能动了。后来学校关闭了,青铜风向鸡却一直在屋顶上伫立着。” “哦。” “我小时候非常喜欢机械装置,就是近年也经常注意青铜鸡,只要一有机会就看一看它。” “是吗?” 德山说话时,我下意识地望着藤并家的屋顶,那里如今空空如也。 “台风大作的夜晚,我梦见那只青铜鸡展开翅膀,扑啦扑啦地飞向夜空了。” “原来如此。” “栩栩如生的梦境啊。该不是什么托梦吧……到早晨我清扫店前的时候,突然想起这个梦,就这样往藤并家的屋顶上看……” 德山边说边把当时的动作演示给我们看。 “哎呀!青铜风向鸡不见啦!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绿色的人!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鬼使神差地到了这边,然后一路走到坡上去看个究竟。” 德山向坡上走了几步,又返回来。 御手洗点着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天空。德山本来是在对着御手洗说话,此时只好茫然地看着我。我木然地颔首回应。 昭和三十三年,黑暗坡 战争中的那件事之后,十三年的时光流逝,又是一个夏天的夜晚。 随着昭和三十三年的到来,黑暗坡附近也完全变了样。原来随处可见的破旧房屋日渐整洁,藤棚商业街也焕发了生机。街头的流浪汉和战争孤儿明显减少,居民之间又出现了爽朗的谈笑。 但是变化最大的,莫过于黑暗坡上的玻璃工厂旧址。遍布红色铁锈的废墟一改以前金属垃圾场和幽灵老巢的面貌,得到了全部清理,建起了涂着白漆的校舍。 虽然是学校,但这不是日本人的学校,而是英国人和美国人的小学。所以无论是教室还是体育馆,也无论是围墙还是大门,都打扫得一尘不染,令人流连。学生全都是外国人,老师也是外国人,所以虽然是横滨的一个角落,但俨然是外国的某个部落被整体搬到了这里。 原来玻璃工厂老板的洋楼也全都得到了较为完美的修缮。窗框刷成了白色,显得十分干净,周围的墙壁也开始长出了爬山虎。 在屋顶上,耸立着一只精致的青铜鸡。它不仅是个装饰品,更有趣的是一到中午它就吧哒吧哒地振动翅膀,显然是有一套非常巧妙的机械装置在驱动。这使它很快在附近一带家喻户晓。 青铜鸡刚镶上去时,一到中午振翅的时间,就有比管风琴和八音盒还要美妙的旋律流淌出来。但不知怎么回事,过了不久,音乐就不能演奏了。 以前玻璃工厂老板的洋楼,现在成了外国人小学的校长詹姆斯?培恩先生的家。 洋楼的周围也焕然一新。以前杂草丛生之地现在得到平整,各种各样的鲜花怒放其中,铺出了小路,修起了小水池,从前杂乱的树木也被移栽到别处。沿着小路,竖立了几处精巧的石像。洋楼的周围,就这样被改造成了美丽的庭院。 没有变化的东西只有一个,就是洋楼后边的大楠树。据传从黑暗坡成为刑场的江户时代开始,这株大树就一直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姿态矗立着。 凉一郎长大了,现在是高中二年级学生。 因为一直住在黑暗坡,凉一郎总是忘不了坡上的大楠树。事实上,是他忘不了昭和二十年夏天的恐怖经历。 四岁那年夏天傍晚看见的那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因为是孩提时代的记忆,很多事情已经渐渐模糊了,但这个印象却非常强烈。以至于小时候的很多事情基本都忘记了,只有这件事却日久弥新。这份记忆真的不一样,仿佛刻进了他的脑海,时常在眼前浮现。 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就是做梦也能回想起来。凉一郎有时想,这件事难道真的发生过吗?不会是我的什么幻觉吧? 成了大学生的光二也常有这样的想法。两个人自那以后,因为各自父亲工作的变化,有十多年的时间不曾见面。昭和三十三年的暑假,光二出人意料地来拜访凉一郎。久别重逢,首先提到的还是过去的那件事情。 “那个,你还能记起来吧?那是真的吧?”光二问凉一郎说。他也常常认为自己的经历只是幻觉。 于是两个人把那个夏天的记忆一点一点地回想出来。虽然有些细节存在分歧,但主要情节上是完全一致的。 “现在,那工厂的旧址已经改变了。”凉一郎说。 “刚才到坡上散步吓了一跳。工厂的废墟清理干净了,变成一所学校。” “是啊,叫培恩学校。” “相当漂亮啊,但那株大楠树还是那样。” “嗯,那株楠树的确一点也没变。” 两个人交谈到深夜。十点过后,光二突然提出想去看看那株楠树。 “我实在是想去看看,没有办法。十三年前的夏天,那个女孩儿到底怎么了?那尖叫到底是怎么回事?” “嗯。”凉一郎也说,“事到如今就是去看看树也不会有结果,但怎么也想去看一次,不去就不能在心里做个了断。” “嗯……” “晚上不太好啊。” “嗯,但是白天那里日本人也进不去啊,现在是晚上,也许能悄悄地混进去。” 凉一郎的响应并不热烈。虽然他也曾多次想过这么做,但是因为害怕一次也没去过。好在今晚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但他仍然踌躇不决。 两个人把凉一郎店里贩卖的小电筒揣到衣兜里,向黑暗坡上走去,来到培恩学校的铁丝网前,悄悄翻了进去。凉一郎知道,学校的保卫人员只在零点巡视一次。 他们俯下身子,从一个树荫下窜到另一个树荫下。 校长先生的洋楼还有几扇窗户亮着灯。接近了住家,他们放轻了脚步。 到大楠树前边,两个人蹲了下来。很长时间没有到它近前,楠树好像又大了一圈,模样越发怪诞。 地面上到处是突兀的树根,两个人小心翼翼,终于到了树下。 向上仰望,暗夜中的大楠树沉默地矗立着,周围到处可以听见虫鸣声。楠树像不可名状的巨人,刺破云天。枝繁叶茂的树冠笼罩周围,使树干附近更加黑暗,看不见天上的星星。微风摇动树枝,只听见唰啦唰啦的声音。 光二掏出电筒,照着树干。一小块黄色的光晕在黑黝黝的树皮表面上下游移。十三年前倚靠在这里的飞机残骸,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电筒的光斑在树干上部的一个地方停住了。这里有一个小孔洞,光二小心翼翼地照过去。 “不爬上去看看那里吗?”光二在凉一郎的耳边窃窃私语,声音稍稍有些颤抖。凉一郎一想到那里边的恐怖,吓得话都说不出来,所以他没有回答。 “我想从那里可以看到树干的内部,所以……”光二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当年,如果那个小女孩是被楠树吃掉的话,那么透过孔洞也许还能看见她……” 凉一郎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头发都竖起来了,接着连汗毛也竖了起来。 “算了,快回去。”心虚的凉一郎这样主张,但是光二听不进去。 “将来还要到这里来吗?很难啊!我们煞费苦心,就是为了今夜有所行动。没关系,不会有什么事的,上!” 光二声音的颤抖越发明显,他显然并不轻松。凉一郎吓得快要哭出来了,虽然害怕,但光二兴致高涨,他也只好接受。 两个人把电筒放进衣兜,尽量悄无声息地爬上树干。 大楠树纹理潮湿,散发着木头特有的气味。那气味就像水果搁置久了的腐烂味道。 这种不正常的味道让人难以忍耐,恐惧、厌恶、不祥的预感好像要把他们的胸膛压垮。 费了好大劲,他们终于到达了树洞口。光二首先把自己的左耳凑过去听。凉一郎一声不响地看着他的脸。 光二的脸色迅速变化,瞬间极度苍白。虽然黑暗之中基本看不见什么,但凉一郎仍然感觉到了。 “听……”光二声音颤抖地说。莫名的恐惧,让他张大了嘴。 “可怕吗?”凉一郎也下了决心,把他的右耳凑了过来。这时—— “啊呀!” 尖叫由远而近,一清二楚。 接着,哎呀哎呀的呻吟声越来越大,还有嗷嗷的低吼。 “什……么……”光二此时只有嘴唇在动,发不出声音。接着他把电筒拿了出来,向孔洞里照射。 两个人都向孔洞里看,心脏怦怦直跳,手脚瑟瑟发抖。 “啊!”两个人发出意外的惊叫。 湿漉漉的树洞内侧全都是散发着恶臭的内脏。树洞底下,隐约可以看见褐色的骨骸。 光二因恐惧本能地关掉了电筒,周围立刻陷入无边的黑暗。上边的树叶沙沙地蠢蠢欲动,好像要把两个人赶下去。 他们尽量控制膝盖的颤抖,从噩梦一样的树上滑下来。因为腿脚发软,凉一郎摔了一大跤。 随后的事情就记不清了,总之是穿过培恩学校,爬过铁丝网,逃命似的远离那株可怕的大楠树。 此时,十三年前的记忆一下子清晰了。 真的啊!那件事完全是真实的啊!当时的小女孩儿就在树中间,她被吃掉了,被树吃掉了。 凉一郎一边往回走,一边反复地回想。 回到家,铺好被褥,光二和凉一郎并排而眠。他们害怕被恶鬼缠身,再也没有提大楠树的事情。 次年夏天,光二骑摩托车出了交通事故,死了。 得到这个消息,凉一郎立刻认为是那株吃人的大楠树在作祟。这都是去爬树和偷窥的后果,凉一郎想。 我再也不去琢磨那株可怕的树了,对谁也不说,彻底忘记它。楠树吞噬少女的场面,树洞里还装着那时的少女尸体,所有这些,都是我自己的秘密。从此以后,一直到死,都只装在我一个人的脑海里。 凉一郎这样暗下决心。 食人树 从黑暗坡往下走,在与旁边道路交会的路口向左拐,过了藤棚商业街,再向左拐,有一个高台,这里就是藤棚综合医院。这是和藤并家老屋一样古老的建筑,医院四周的水泥矮墙经年累月己经完全变黑色,墙脚已经长出青苔。 藤并八千代的病房是二一二号,探视时间是下午两点到晚上八点,相当充裕。在我的坚持下,我们在探视之前在半路上的海鲜餐馆吃了迟到的午餐。后来当我们走进医院,看到接待口上边挂的时钟己经是下午四点了。 那家海鲜餐馆到底是位于率先经受文化开放洗礼的横滨,欧式风格,装演考究。建筑物全部是木结构,墙壁涂成了蓝色,而窗户则是白的。我们三人就坐在靠近窗子的圆桌旁,窗台上简单地摆放了几件黄铜质地的航海工具。 晕船却要坚持出海的人,一定是哲学家―手抚沉重的黄铜般灯,我突然想起以前御手洗脱口而出的话。 御手洗总是喜欢这种比喻-―晕船的水手,恐高的飞行员―不知他怎么想的。我经常怀疑他所说的是不是他自己。 “果然不出所料。这是棘手的案子,石冈君。”吃着海鲜沙拉的御手洗把左胳膊肘靠在窗框上,手托着下巴,看着我说。“是啊,非常难办。”我正把葡萄酒蒸梦鱼往嘴里送。森真理子似乎食欲不振,只要了咖啡。眼看着杯中的热气飘散出来,她的嘴唇连碰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昭和十六年的那件怪事,可能和这一次的事件有关联吧?”我边吃边说。御手洗托着腮,目光呆滞地挠着脑门。“有关联啊。”他平静地说,“我预感那株树不止是这一次,而是黑暗坡一连串事件的核心。”“但是现在是昭和五十九年,昭和十六年距今已经过去四十三年了啊。” “是啊。”御手洗嘟咕着。 “刚才的谈论整个是鬼故事,不可能有合理的解释。现在我们强行插手黑暗坡事件,只要把这件事弄清楚,那么昭和十六年二战前夕的怪事也能水落石出。我们能办到吧?”我问。 “骑跨在洋楼屋顶上、凝视着食人树而死的男人,还有在树下粉碎性骨折的老太太,以及四十三年前被吊在树上惨不忍睹的小女孩,并不是没有关联的。我们现在就像瞎子摸象一样,只知道事情的各个不同部分。就是这样,石冈君。我要解开这个谜,把大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果不能解开四十年来隐藏的谜,眼下的这些事情也不会解决。虽然现在只是初期阶段,但我发誓将来一定要弄清楚。”御手洗坚定地说道。 走出藤棚综合医院二楼的电梯,立刻感受到医院所特有的刺鼻的药物气味。一位患者就像个机器人一样,光头固定在肩膀上的黑色铁架里,推着婴儿围栏一样的带枯辘的步行器,从我们眼前经过。见此情景,我对自己所处的场所又有了新的认识,不由得严肃起来。“啊,我可以在那边的沙发上等着吗?”柔弱的声音传来,森真理子正在问御手洗。 前方左侧,四个深红色的塑料沙发排成一列,和饮料的自动售货机以及烟灰缸、公共电话等形成的空间构成了一个候诊室。森真理子的脸色像纸一样苍白,这时不能强迫她做别的事情了。想必在她的生活中像今天这样的巨大变故也没有经历过几回,还要一直勉强陪着我们,根本没有调整的机会。御手洗看来也有同感,于是点头说好。 森真理子留在沙发上,我和御手洗穿过消毒水气味浓重的走廊,朝挂着二一二门牌的病室走去。从御手洗的侧脸看,他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还好这一次没有哼小曲儿。 我们敲了二一二室白色的房门,但不知为什么没有回音。我在走廊尽头无意中看见有一扇安全门,而御手洗则再次敲了敲二一二病房的门。 “谁啊?”好像从墓穴深处传来了一个男人阴森森的声音。御手洗推开了门,此时能感觉到一种和走廊里完全不一样的独特气味。单人病房的中央有一张病床,一位老妇插着鼻管,被带子固定着躺在上面。眼睛微闭,可能是睡着了。病房的窗帘是崭新的,床头柜也很漂亮,沉默地诉说着患者的身份和富有。房间内的空气阴冷污浊,好像含有敌意。病房内的气味和走廊里不一样,我感觉到老朽和死亡的气息。如果说死亡气息来自于躺在床上的患者,那么敌意则来自于坐在房间两侧的男人。 右侧的白发男子已经是老年人了,厚嘴唇,正用责备目光瞪着这边。他身体柔弱,坐在椅子上,一看就知道是小个子。对于御手洗的敲门发出低沉阴郁回应的,应该是这个人。 而坐在左侧的人正好相反,是个强壮的大块头。戴着眼镜,圆鼻子下边也是个厚嘴唇。头发稀疏略显老态,实际上相当年轻。两颊和额头上的皮肤光滑,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无框眼镜的后面,一双圆眼睛大咧咧地看着我们。他好像不准备作声。 御手洗似乎没有觉察到房间里充斥着令人恐俱的险恶气氛。他依然兴高采烈。 “您是八千代老夫人的丈夫照夫先生吧?这位是藤并卓先生的弟弟让先生吧?” 御手洗交替地看着两个人,中气十足地说道。我也在揣度他们是何许人。白发的应该是照夫,戴眼镜的圆脸应该是让。 但是,这两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御手洗,根本没有开口的意思。是警戒,还是沉默的观察?好像都不是。当时的气氛更像是优等生在蔑视劣等生,充满了优越感。我为房间内的气氛感到不快。“这次来问候藤并八千代老夫人和藤并卓先生,遭遇不幸,深表遗憾。”御手洗以戏谑的语气讲道,还点头哈腰地鞠了一躬,“二位知道吗?世上有一种东西叫食肉植物。”御手洗“啪”地拍了一下手,非常高调地开始发言。 “比如猪笼草,别名又叫庞特斯,是一种生长在热带的美丽植物。京都大学也在实验室里栽培。它长着一个弧形的捕虫器,捕虫器的上部有一片叶子做盖子,总是盖着,从外观上看就像一把茶壶,英语叫‘水壶植物’。平时在盖子的周围总是散发出甜蜜的气味。如果打开盖子,那里边的苹果酸和柠檬酸也散发出诱人的香味。”香味吸引了娱蚁、嶂螂还有蝴蝶,只要一沾边就是灭顶之灾,因为捕虫器的边缘非常湿滑,最后会掉进壶里再也出不来了。猪笼草会一边散发着美好香味,一边增加壶中酸性液体的浓度和钻度,当开始消化捕获的昆虫时,难忍的恶臭就在附近飘散。 “捕虫器的壶,稍大的直径可能超过十厘米,深度可达二十五厘米。所以有时小鸟或者老鼠也被捕获并消化掉成为植物的营养。”对这种植物的蛋白质进行分析,结果让人吃惊。它们居然拥有动物的‘专利’!动物因为运动量大,必须摄取蛋白质。在自然界所有的物质中,脂肪和蛋白质蕴涵能量最丰富。人类的进化也很典型,从脚上长着消化器官的水蚝开始,经过三十五亿年,终于成为现在有着消化和吸收器官、高度智能和高度运动性能的高等生物,完成了从低级到高级的持续进化―即消化器官和吸收器官的功能分开,第一次使用专门的消化器官,同时使机体拥有了分解吸收蛋白质的本领。 “对动物来讲要做到这一步相当困难。困难在哪里呢?因为动物自己的胃也是由蛋白质构成的。简单说,消化肉类,却不会把自己的胃消化掉。人类的胃壁只有五毫米厚,非常薄,可以说就是个肉袋子。 “怎么回事呢?以人来说,肉一进人胃,就被喷上盐酸和胃蛋白酶,而自己的胃壁此时则有一层私液保护。人类消化蛋白质的过程因为掌握了奇迹般绝妙的时机,所以成功了,使本来不可能的事情就像一场精彩表演一样持续着。如果这个时机掌握不好的话,很容易胃穿孔。 “可是植物就不一样了。与动物消化肉类的情形不同,植物消化肉类的时候,不会被自身分泌的酸碱值为二的酸和胃蛋白酶溶解。” “说得对。”一个尖锐的声音此时突然帮腔。对御手洗这番演说作出回应的,正是那个戴着眼镜的高大男子让先生。 “你是谁?”八千代的丈夫发出冷漠的声音。我们对御手洗超出常规的做法已经相当习惯,但作为旁人,应该说这是自然而然的反应。 “你是谁?要干什么?”他用尖酸的口气干巴巴地问。“那么,你们认为我是什么人呢?”御手洗装模作样地说。“我们这里很忙,请你好自为之。”照夫用鼻子哼了一声,冷笑着说。 八千代的丈夫说这番话时非常认真,可能把我们当成初次见面的普通警察了。 “你是医生吧,知道得这么多!”这么说的是让。 一听说可能是医生,照夫立刻显得很惊愕。如果真是这所医院的医生可就糟了,出于一种明哲保身的想法,他抬起了头。我从让眼镜后边的圆眼睛里,感到他似乎认为御手洗还不错―尽管是以这样戏剧性的场面出现的。这让我忽然想起刚才见到的千夏。 “医生?你眼睛真厉害!难怪是位学者。我的确是个医生,但是我并不在这所综合医院里工作。” “是独立开业的医生吧?” “也可以这么说吧。但是我的患者并不是那些躺在病床上的人, 而是整个城市和国家。” “这完全是一个传教士的口吻。”让摊开两手,苦笑着说。御手洗则不失时机地把自己虚张声势的名片放到他手里。 “我叫御手洗,今后可能会经常打扰您。藤并让先生,如果可能的话,我很想向您讨教。作为一个新手,如果能听到让先生您讲述自己的研究成果,那将是我莫大的荣幸。” “姓御手洗,名叫洁,多奇怪的名字啊。” “是啊,大家都这么说。” “私家侦探,真让人诚惶诚恐。那么你是受到谁的委托呢?”御手洗同时也把名片递给了照夫,但照夫看也没看就把它扔到了床头柜上。 “现在她正在候诊室里。如果方便的话请您见一面吧,是您的哥哥卓先生生前的好朋友。” “你说的是……那个人对我哥哥的死有什么疑问吗?”让先生用他那热情高亢的女性化声调问道。 “疑问?对于一个那样死去的人,这个世界。l可能有不怀疑的人吗?”御手洗说。 “那么这个人是谁?” “我就是说出名字,恐怕您也不知道。如果方便的话,就请到外边候诊室见个面吧,我为您介绍一下。可以的话照夫先生最好也一起过来,我们在患者旁边这么喧哗很不好。” 御手洗说着站到了门口。他向右下方伸出右手,对着走廊里的过道,做出“请”的姿势。其实我看在患者旁边吵嚷的人,只有御手洗一个,但御手洗这么说,对面两个人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很不情愿地站起来。 我们四个人到了走廊里,御手洗小心翼翼地把病房的门关好。“八千代夫人情况如何?”他问。 “实在是不妙啊。”让先生快人快语,“脑伤已经不可能完全恢复了。可以断定,将来会有半身不遂等各种各样的后遗症。”让的语气慌慌张张,仅从他的语调来判断,很像街上常见的那种肤浅的人,但是讲话的内容富有逻辑性,我想他的头脑应该很不一般。 “她说了什么没有?” “昨天和前天好像吃语了些什么,但是听不清,根本不能算说话,基本都是在昏睡。” “她是九月二十一日晚上十点左右,在大楠树脚下时被发现的吧?” “是啊,好厉害的台风之夜。” “是被照夫先生发现的吧?”御手洗说着,向跟在身后的藤并照夫回过头来,但是照夫沉默着。 “八千代夫人经常在那时候外出吗?”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话?”照夫短促地低声说。 “像是被谁袭击了吗?” 照夫仍然不说话。 “在现场有没有可能被用作打人的武器之类的东西?”“你没有听见吗?我什么也不想和你说。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小子,我为什么要回答!” 此时藤并八千代的丈夫开始变得语气强硬,而御手洗则把右手拿到唇边,“呼”地吐出了一口气。 “如果你也敢这么回答警察,有你好瞧的。” “现场并没有发现武器之类的东西。我母亲的行动一向随心所欲,无规律可循。但是母亲基本上都是待在老屋她自己的房间里,很少出门。” “那她为什么一定要在狂风暴雨的夜里出去?” “是啊,我也很吃惊。” “伞或者其他雨具呢?她带了吗?” “那样的雨夜带伞根本没有用,她穿了件雨衣。” “她戴头巾了吗?” “戴了。” “这么说,她是戴着头巾被袭击的了?” “可能吧。” “嗯,那周围没有留下暴徒的脚印吧?” “在那么大的雨中,所以……” “就是没有留下足迹,那么会不会留有其他痕迹?”“警察说,什么痕迹也没有。” “警察啊!嗯,老屋里八千代夫人有自己的房间吧?”“是啊。” “她总是待在自己房间里吗?” “是的,她在房间里靠欣赏音乐、读书和看电视来消磨时光。”“她的房间里有 电话吗?” “有。” “嗯。”御手洗点着头陷入沉思。 “她的房间在老屋的一层吗?” “是的。她已经上了岁数,爬楼很吃力,所以一直住在一楼。”“那一楼就是她和照夫先生两个人的房间吧?” “不,照夫先生住在二楼,一楼是会客厅。他们夫妇两个人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但我母亲是顽固孤僻的人。” 我们到了候诊室。在那里,孤单的森真理子无声无息地低垂着头。我们走近了,她才突然地抬起苍白的脸。 “让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森真理子小姐,卓先生生前很亲密的朋友。森小姐,这位是卓先生的弟弟让先生,这位是他的继父藤并照夫先生。”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她轻声说,脸上现出苦涩的表情。让和照夫也向她轻微致意。我们五个人在空荡荡的候诊室的沙发上,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那么一楼只有会客厅和八千代夫人的卧室,是吗?”“一楼还有厨房、卫生间、浴室和储物间。” “会客厅其实就是餐厅吧?” “对。” “平时谁做饭呢?” “是附近牧野照相馆的老两口来做,他们很久以前就认识的。我母亲讨厌那些没见过面的家政服务人员。有时候三幸也尽可能地给我母亲帮忙。” “大家总是在一起进餐吗?” “我们在一起吃过,但是成家了的哥哥卓在公寓楼那边自己开伙。” “妹妹呢?” “她只是极偶尔地过来吃一次。可能饭菜不合她口味,她基本不来。” “千夏小姐来吗?” “嗯,我来的时候她也一起来。你们见过她i?‘’ “对,就在刚才。” “她又是那副讨厌的德性吧?” “怎么说呢?我倒是没有注意。另外在老屋,让先生好像有一间研究室。” “嗯,公寓楼那边太狭窄了,我收集的图书和资料已经装不下了,只好放到老屋自己的房间这边。” “你们三兄妹中,在老屋拥有房间的,只是您一个吧?”“不,没有的事。” “我弄错了吗?”御手洗露出惊讶的神色。 “因为我们兄妹三人都是在这幢房子里长大的,大家都有自己的房间。但老屋破旧阴冷,大家都放置不管了。所以,我哥哥的房间也好,玲王奈的房间也好,都还在的,虽然他们不来住。”“二楼是什么样子?” “我的房间在二楼,我哥哥的房间也在二楼,但却空置着。还有一个房间是照夫先生的。玲王奈的房间在三楼内侧,现在也空置着。中间的房间做了储物间,还有一个房间是三幸的。”“哦,每层都有三个房间。” “是啊。” “那些空置的房屋全都是蜘蛛网吧?” “不至于那样,平时由三幸来打扫。” “以后,如果允许我参观一下您的资料室,我将感到无比荣幸。我殷切地期待您发表自己的研究成果。” “啊,刚才你已经发表了自己的研究成果了,现在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以后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过现在请允许我请教几个问题。关于卓先生的死因,有什么线索吗?” “这个嘛,不好说啊。” “卓先生以前上过屋顶吗?” “没有啊。” “那你上过吗?” “我也没有上过屋顶。” “小时候上过吗?” “我记得小时候也没上过……” “但是到三楼你妹妹的房间去,从窗户外爬……” “所以那里很危险。我们小时候,洋楼的屋顶就很高,所以就把玻璃窗镶死在框上了。” “镶死在上面?”御手洗大声问。 “如果镶死了,那三楼屋顶底下的房间就没法开窗了。”“是啊,打不开的。”御手洗静静地站起来,开始踱步。他在沙发周围绕了一圈,回来之后问:“这么说,现在三楼的所有窗户都打不开?” “是啊,都打不开。”让回答,“最近三楼的窗框全部更换成铝合金的了,这时候窗户是可以做成开放式的,但是因为房子已经破旧了,从强度来看还是镶死的封闭式比较结实,所以最后还是做成封闭的了。窗把手这么一转,上边的百叶窗就可以开合,空气就能流通,而其他东西进不来。” “但是,那百叶窗是一条一条的,如果都摘下来会怎么样?”“不,那也不行。人根本就过不去。” 御手洗一听就开始摇头,又开始踱步。走了两圈之后停住了,开门说:“这么说,还是需要梯子。不使用梯子,就没法上到老屋的屋顶。” “事先垂下一根绳子也可以向上攀登,但是有梯子啊。”“有梯子?” “我注意到屋顶上的哥哥时,看到旁边有梯子。” “在哪儿?靠在哪儿了?” “是靠近小库房的门那里,就在门旁边。梯子本来是一直放在仓库里的,但那天被拿了出来,靠在仓库的门边。” “那个仓库门在老屋的哪一侧?是在黑暗坡一侧吗?还是在澡堂一侧?” “在澡堂一侧。” “就是说,最初狮子堂的老板围着院落察看时能够清楚看到的位置……”御手洗以只有我能听见的音量小声嘟味着。看来,御手洗再次感觉到了梯子的重要性,“让先生,您是怎么知道屋顶上有您哥哥的尸体的?从谁那里听说的?” “嗯?是这边给我的电话。” “那么,照夫先生,您发现尸体的时候,梯子……看来怎么劝也不行,您是铁了心不打算说出什么了……” “你什么意思?”照夫很生气。 “对不起,我正在思考这个问题。”御手洗烦躁地摆摆手,继续来回踱步。 踱了一会儿,他突然冷不防在我旁边“扑通”一声坐下了,“梯子问题有好几种可能性,目前还没有发现决定性因素。让先生,如果卓先生是自己要爬上老屋的屋顶,您会感到惊讶吗?” “真是那样爬上去的话,我会很吃惊。” “理由呢?” “出乎意料啊。” “的确是非常鲁莽反常的行为吗?” “是啊,这是完全意想不到的事。” “如果爬到那里,能看见什么呢?” “啊,应该是大楠树的枝叶吧。” “这样啊……”御手洗垂下头,陷人了沉思。 “啊,大清早爬到屋顶上去找什么东西吧?卓先生最近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御手洗抬起头问。 “如果说他在找东西的话*一” “他在这座房子周围专心致志地寻找什么呢?还有什么是我所不了解的呢……”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最近和哥哥没有联系。” “我倒是听卓先生说过这样的话。”森真理子突然说。“你听他说什么了?”御手洗的脸立刻转向了森真理子。“唉,一个多礼拜,可能是十来天之前……他说自己的家里出了一件有趣的事。” “有趣的事?”御手洗在沙发上坐直了。 “对,他说自己要解开谜团,找到什么东西……我也是偶然听他说的,只有那么一次。” “这很重要,森小姐,这非常重要。他当时说了些什么?他要解开什么谜团?” “不,我听得也不是很清楚。就是喝酒的时候,突然谈论到的……” “没关系没关系,他还说了其他什么没有?”御手洗焦急地摆动看右手。 “确实没有” “确实?” “他确实说过,鸡如何如何了。” “鸡?对啊,青铜鸡!让先生,青铜鸡哪里去了?” “等一下,让我想想……”让先生心不在焉地歪着脑袋。“现在,老屋屋顶上的青铜风向鸡已经没有了吧?”御手洗说。“确实没有了,好像突然就不见了。” “什么时候没有的?” “不太清楚,什么时候开始没有的呢……” 虽然没有特别的期待,但是不知为什么,说这个的时候,让看着照夫的脸。照夫不高兴地摇着头。 “二位好像根本就不关注你们家屋顶上的青铜风向鸡。”“嗯,是不关注。” “好像发现卓先生尸体的九月二十二日以前青铜鸡还在。”“我也记得那时候还有。怎么回事呢?” “那时候还在的。”照夫点着头低声说。 “真的在吗?”御手洗大声问。 “台风袭来的那天,我在屋子周围巡视过,还大致扫了一眼屋顶,我记得那时候青铜鸡还在。” “真是个严谨的人啊,照夫先生。这么说是卓先生的遗体代替了青铜鸡,而那只鸡则展翅飞走了?” 听御手洗这么说,让和照夫面面相觑。 “在屋顶上镶嵌了三十几年的青铜鸡,一夜之间就突然不见了?”两个人微微点头。 “那么,到现在还没找到那只青铜鸡吗?” “无影无踪。”让说。 “房子周围都仔细寻找了吗?” “找了,不但院子里找过,而且周围的道路,石垣下边的小道,我都找过了。”照夫说。 “但是仍然没找到啊。警察怎么解释的?” “警察什么也没说。”让说。 “那就是警方把这件事忽略了。”御手洗说,“但是,卓先生的尸体出现在屋顶上,而青铜鸡则不见了,并不是没有关系的。”御手洗又陷人了沉思。“卓先生当时在屋顶,而以前青铜鸡也在。谁把它拿走了,拿到哪里去了呢?一森小姐,除此以外,你还听卓先生说过什么?比如,他想找什么东西?” “还有一些其他的……他好像提过在房子周围调查……哦,他还说到了什么……” “什么?” “一个词,音乐,我记得。” “音乐?” “对。” “音乐是什么意思?” “嗯,我就是听到他这么说……更多的我现在也想不起来。”“音乐……是怎么回事呢?”御手洗仰望着天空。 “也许他是为了破解谜团才爬上屋顶吧,这么推测没有错吧?但是为什么偏偏选在暴风雨的夜晚?而且是在半夜……让先生,您是怎么认为的?” “我完全不明白。” “那么照夫先生有什么想法?” 照夫也摇头。 “二十一日晚上十点左右,二位和卓先生说过话吗?”两个人仍旧摇头。 “家族全体成员里,有谁和他说过话吗?” “没听说过。” “让先生那个时候在哪里?” “我正在老屋自己的房间里读书。” “照夫先生呢?” “我也同样是在自己房间里。” “二位完全不知道吗?卓先生为了青铜鸡和音乐的谜团,在房子周围急得团团转啊。” “完全不知道。”让说。 照夫也使劲地摇头。 藤并让和照夫,接着是御手洗和我,然后是森真理子,我们先后出了医院,一起向黑暗坡上的藤并家走去。照夫说,上午是医生巡诊和测试体温,下午挂点滴,这些都已经做完了,今天已经没有其他事情,等待明天的诊疗就可以了。 御手洗问:“陪护患者的总是你们二位吗?” 照夫回答称是,说两个人完全应付得了。 御手洗靠近我低声说:“瞧,多么精明的人啊!” 确实是这样。现在看来,藤并一家,包括藤并让、照夫,还有三幸、郁子、千夏、玲王奈―杀害藤并卓,打伤八千代的凶手很可能就隐藏在这些人之中。两个人在一起有互相监视的作用,如果其中有一个是凶手,就没办法刺杀八千代。所以御手洗认为这实在是个明智之举。 “森小姐,听说是您在怀疑我哥哥的死因?”走向藤棚商业街的时候,藤并让用他那高亢的声音问森真理子。 “嗯?啊,是啊,我?”真理子求救一样看着御手洗。她今天早晨刚从我们这里得到藤并卓的死讯,没有任何准备,受到这样的打击当然六神无主。而御手洗之所以把她带到这里来,不过是利用她介人案件而已。 “恕我冒昧,请问您和我哥哥是什么关系呢?” “我们是朋友。” “是曾经的同事吗?” “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就是朋友啊。” “居然到了雇佣侦探的程度,普通朋友至于如此吗?”让毫不客气,咄咄逼人。 “对于我哥哥的意外,您是怎么认为的?比如说凶手是谁,是不是仇杀?” “这真是关键的提问,让先生。我也想问您同样的问题。您对您哥哥的遇害有何想法?”御手洗也问道。 “我?”让几乎要发狂了,“我没什么想法,我打算听从专家的意见。” “谁是专家?警察吗?”御手洗嘲弄地问。 “对!”让回答。 “专家只能判断这样的问题,比如凶手是人室的盗贼,还是受制于高利贷的暴徒。但您哥哥这件事,我敢打赌,警察什么也做不了。” “啊?是吗?”让瞪大眼。睛,“您认为警察会怎么说?”让反问。 御手洗兴高采烈地搓着手,脸上浮现出了笑容。 “非常简单。卓先生正向屋顶上爬的时候,恰巧心脏麻痹发作,于是就死了。根据就是尸检结果,内脏器官上没有发现丝毫中毒的现象,恐怕是因为以前心脏就很不好,所以关键时刻就骤停了。至于青铜风向鸡,基本上和卓先生之死无关。警察们给出了这样的解释吧?您相信吗?” “不,我还没问呢……” “那么您今天晚上就去警察那里问问,看他们是不是这样回答。您愿意去问吗?” “但是,没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释了啊。” “如果不能找到更合理的解释,我这个私家侦探就不会来了。”“哦?那请您多多指教。” “我很快会得出结论的。” “警察们真太糊涂了。”这时照夫突然冒出一句,“现在八千代又出了事。” “警察不是太糊涂,而是把卓先生之死和八千代老夫人的受伤当做毫不相干的两件事分别对待了。搞分析推理的人,如果看不到事物之间彼此的关联,那就和瞎子无异。现在我敢说,警察正在为八千代老夫人的案子而苦恼。我和他们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对这帮家伙了如指掌。他们现在会考虑的也就是这些了。我猜现在他们对八千代头部的伤有两种推测,首先也许是她自已摔倒的,但没法解释伤势为何如此严重;另一种考虑是有人袭击了她,而在屋顶上的。卓先生正好目击了这一幕,受到巨大惊吓,因此心脏麻痹发作了。但是第二种解释也不能堪称完美,因为八千代被袭击倒在大楠树下的时候,卓先生为什么会在屋顶上?警察们感到苦恼的正是这一点……嗯,他们大体如此,现在我敢打赌,他们的思路正围绕在这几处疑点上团团乱转呢。” 照夫依旧沉默,而让则嘟嘟咕咕:“嗯,很有可能……”“这个案件,我看不能用常规的方法来生搬硬套,经验主义的思路到这里应该是它的极限了,现在这个案子变得很古怪了。”“但是现在我对警察的案情分析还没有那么悲观的看法。”让说。 “是啊,”御手洗接着说,“但是昭和十六年,一个幼女的尸体被残忍地吊在大楠树下,是怎么回事?依然不清不楚嘛!”御手洗冷笑了一下。 下坡之后,我们经过了藤棚商业街。正在甫道上行走时,突然有两只啄面包屑的鸽子跃入了眼帘。 抬起头来看,我们这才发现,不只在雨道上,周围商店的屋顶上也都有鸽子三三两两地落在那里。 “鸽子这种东西啊,你仔细观察过它们的面孔吗?”让突然用他那女性一样的声调对我说。 我摇头做出了否定的回答。 “鸽子的眼神很狂妄,是疯子的眼睛。”让接着说,“你仔细观察它们,那些家伙的面孔令人讨厌,长着疯狂的圆眼睛。”让不停地重复同样的话。但是,我很吃惊的是让在说这些的时候,他自己不正是那个样子吗?高度近视镜后边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黑色的瞳仁就像小钟摆一样不停地左右晃动。并且,他腮帮上还渗出汗来,泛起红晕,湿谁流的厚嘴唇闪着亮光。说话的时候,嘴里的舌头时隐时现,口气显得迫不及待。 “您在欧洲开过车吗?” 我摇摇头。 “欧洲的鸽子很多,这些厚颜无耻的东西!怎么赶它们也不走,就在眼前扑棱扑棱乱飞。所以啊,我在石板路或者山道上开车的时候,惺―嘿―” 让恶狠狠地跺下右脚,轰赶甫道上的两只鸽子。它们受了惊吓,呼啦呼啦地飞开了。 “鸽子在我车前聚集的时候,我就紧踩油门,打方向盘直碾过去。哎呀,血肉模糊,嘿嘿嘿嘿!” 让突然发出猴子一样刺耳的笑声,硕大的身体摇晃着向前弯曲,现出一副不堪人目的丑怪姿态,一个劲儿地大笑。大笑刚刚有所平缓,接着却又像打隔一样咯咯地笑个不停。 “喀嚓喀嚓!惨不忍睹!一下子就轧上了!真叫痛快!喀嚓!哦呵呵,嘿嘿嘿!嘿嘿嘿嘿!” 森真理子瞳目结舌,不住地偷看让的面孔。照夫像没有听见一样,面无表情,满不在乎地向前走。 气氛相当诡异。我看了看御手洗,他皱着眉头,脸色凝重,看来他一直在观察让。 注意到我的眼色后,御手洗左边的眉毛往上挑了一下,我们面面相觑。 “这个,我……”到了黑暗坡下边的时候,森真理子畏畏缩缩地站住了,“我现在稍有些不舒服,今天到这里就失陪了可以吗?非常对不起……” 也许,御手洗考虑到需要她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是吗?没关系。”御手洗高兴地答应,“请便!一路平安!我以后给您打电话,或者将来预约之后登门拜访。” 森真理子对御手洗这番话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才好,总之,她微微地鞠躬,慢慢转过身,没有朝着黑暗坡,而是从左边的路绕过这个高地,一个人往户部车站的方向去了。 我一直目送着她孤单的背影逐渐远去。 “八千代夫人的外伤,只在头盖骨的部位吗?” “不仅是头部。胸骨也有两处伤,脊椎骨也受伤了。医生说,就是进行了治疗,因为年龄关系,将来恐怕也只能在轮椅里度过余生了。”让回答道。 “真惨啊!”御手洗发出了感叹。 “被殴打后,我母亲狼狈地摔倒,还挨了几脚,遍体鳞伤。”“只能判断很可能是八千代夫人的什么仇家干的吧。作为儿子,凶手是谁您心里有数吗?” “猜测谁是凶手的话……我嘛……实在是说不上来。我专注于自己的爱好,整日埋头于自己的研究,如果谈到母亲和谁起了摩擦,或者招致他人的怨恨,我的反应只可能是诧异。事实上我对这些事既不了解,也不关心。” 这个人真奇怪,怎么回事呢?我想御手洗的看法应该和我一样。“令堂性格如何?”我们路过狮子堂模型玩具店,开始向黑暗 坡上走的时候,御手洗这样问道。 已经到了黑暗坡的中间,左边陆陆续续出现了住家。从这里向高地下边宽阔的街区望去,夕阳西下,天空片橙红。微风徐来,平添几分寒气。 “我母亲的性格,一言以蔽之,就是孤僻偏执。她和谁也不说话,经常独自在房间里待一整天。她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突然发脾气,对家里人唠叨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嗯,母亲所怨恨的人,应该还是存在的吧……” “令尊詹姆斯*培恩先生是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呀,他终究是个英国人,一个和我们印象中的英国绅士一样的家伙。性格内敛,循规蹈矩,所以我们不知道他内心在思考什么。他不善言辞,也不和人交往,但他毫无疑问是个好人。我已经知足了。印象中他虽然为人冷漠,但是外表还不错,高个子,总是穿戴得整整齐齐。” “他会说日语吗?” “他完全不懂日语,一句日语也听不懂,一句日语也不会说,就这么在日本养育了好几个孩子,而后就回国了。” “现在他做什么呢?” “嗯,据说他在英国的某个地方安度晚年呢。那里的社会福利养老体制很完善。” “那么他的出身是怎样的呢?从事什么职业啊?” “他以前好像是位画家。从前我的爷爷参与军需物资制造这个行业,恰好战争爆发,获利丰厚,因而成就了第一桶金。据说在昭和二十年父亲与美军一起来到日本,他小时候就经常听说日本和日本文化,还有日本的女人,对这些东西一直怀有憧憬和向往。来到了日本后不久,就和当时在伊势佐木叮饭馆里打工的母亲一见钟情,于是不顾一切地结了婚。 “但是另一方面,父亲也有着商人敏锐的嗅觉。当时盟军还有跟随盟军的一大批外国人为他们子女的上学问题发愁,急需适合外国学生的学校。于是父亲就开始寻找能够开设学校的开阔地。这里离横滨的中心区域不远,比较适合,停战之后一片混乱,谣言盛行,据说原来的土地所有者死于盟军空袭,地价就跟白送一样。父亲马上买了下来,建起学校,母亲也搬进了校长宿舍。” “原来如此。学校的经营很顺利吧?” “一度相当不错。招生也满额了,也不曾发生过亏损。教师方面也集中了相当多的优秀人才,教学水平口碑良好。” “那学校为什么在昭和四十五年就关闭了呢?” “直接的原因是我父亲过够了日本的生活,想回英国了。他好像决定之后很快就回去了。” “好像?您难道没有去机场送行吗?” “那时我正在上大学。我在仙台上大学,我哥哥在东京上大学,我们都住校,而妹妹患上了幼儿肺结核住进了医院。暑假回来时,父亲已经不在了。母亲说他已经回英国了。当时虽然很吃惊,但是父亲本来对我们也不怎么亲近。现在回想起来,这样的事情难道不是很常见吗?好像到新加坡那样远东的异邦去游玩一回―我父亲不远万里来到日本,和一位东方的女子一起享受了一段浪漫的时光,还养育了后代―这样的事情,从对方的角度来讲,难道不正是向往的冒险之旅吗?如果说他是没有责任感的男人,那他的确是不负责任了些,但是他给我们留下了家产。得到这么丰厚的财产,我们的生活不成问题。所以他的离去我并不介意。母亲似乎也没有在意,从未说过她想跟到英国之类的话。我的母亲。能够在伊势佐木盯的饭馆里劳作一生就很满足了,现在得到了这么多,对她来讲已经很不错了!” “但是结婚,或者毫不犹豫地离婚回国,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总是存在人口登记和注销之类的麻烦吧?”我插嘴说。让摇摇头说:“不,我不是很清楚,但是在英国并没有因为结婚就变更人口登记的习惯。这样问题就简单了。我也喜欢这样自由自在地生活,很可能是因为父亲的遗传基因。”让说着,又是那样高亢地咯咯笑出声来。 我们一行人终于到了大楠树下。就像风暴乍起惊涛拍岸,无数树叶发出嘈杂的声音,在我们头顶不停地晃动。 我和御手洗都情不自禁地仰望天空。斜阳下,大楠树黑黝黝的,沉重繁茂的枝叫,好似笼罩在我们头顶上的滚滚一乌石。我本能地感觉到有什么不吉利的东西可能会从上面降临,十分惊慌。幸好,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终于到了花岗石的门柱前。原先锁在门门上的挂锁已经不见了,门门也没有了,右边的半扇铁门向内侧半开着。看来,照夫的女儿三幸已经放学回家了。 “嘿,好漂亮的庭院啊!”从门柱之间穿过,御手洗说,“这个院子的规格还真是不错。”虽然从外边小路的绿化程度就能对里面形成大致印象,但是一踏人院内,就如同置身于一个植物王国,植物散发出的特有芳香扑面而来。 庭院比外边想象的更宽敞。从考究的门柱,到爬在古老洋楼上的常青藤;从铺满碎石的小径,到依稀可辨的树影,眼前的庭院郁郁葱葱,生机盎然,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高大的树木傲然耸立,低矮的灌木把地面掩盖无遗。涉足其间,就好似徜徉在绿色隧道之中。事实上这里真的准备了隧道。随处可见涂着白漆的铁架弯成拱形,常青藤和蔷薇的枝枝蔓蔓依偎而上,一直延伸到天井。树木之间的空地上覆盖着草坪,旁边是一个小水池,摆放着石雕和日冕。仅仅站在这里就已经很满足了―真是画家的杰作―这庭院不禁让人联想到莫奈1或者雷诺阿2。 1莫奈(1840一19劝),法国印象派绘画大师。 2雷诺阿(184卜1919),法国印象派画家、雕刻家。 这里有数不清的树木,晚风追随着暮色渐吹渐强。树叶婆婆,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在迎接我们。那景象,好像是一只受到惊吓表达不满的猫,面对着意外的人侵者须毛倒立。这家的后院有一株传说中的大楠树,我喜欢用诗人一样的拟人手法来表现它。我现在体会到了植物也是蕴含着情感的。 我们没有踏人庭院,而是沿着充满欧洲街道情调的石砌小径,走向通往玄关的婉蜒通道。我们踩在精心铺就的石板上,只能听见脚步声。因为森真理子已经回去,所以我们都有意识地加快了步伐。“这条石板路在战前就已经修了吗?”御手洗问。 “不,据说这是由我父亲从英国招来的工匠建造的。”“哦!” “不仅是外边的庭院,房子里边的装修也同样经过脱胎换骨的改建,花费了巨资啊。不过,这些都是我出生以前的事情,所以具体哪里改造过,哪里没有改,我也不知道。我出生以后到长大成人,庭院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随着我们迈动脚步,前面的洋楼越来越近,黄昏临近,备感凄凉。大部分墙壁覆盖着常青藤,一楼二楼的窗框虽然经过白漆涂刷,但也正在朽坏。这幢洋楼看起来就像是鬼魂之家。横滨地区像这样的建筑还有吗?据我所知还真没有。这幢洋楼让人仿佛置身于遥远的异国。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而一楼的窗户已经闪烁出昏黄的灯光。屋檐之上,当然没有青铜风向鸡的影子了,只有电视天线和三座兽头瓦的小烟囱耸立在那里。在屋顶中间稍稍靠近黑暗坡的一侧,能看见一个四角形的水泥基座,我推测那里就是从前安放青铜风向鸡的地方。 “这地面上,怎么好像是撒了一层银粉啊?”御手洗说。银色粉末在石板小径左右两侧的黑土地上泛出亮光。这些,我早在门柱之外时就注意到了。 “那是以前玻璃工厂时代的残留物,具体是什么我不太清楚。很可能是制造玻璃时所使用的什么药品,落在地面上经过长时间沉积而成的。”让回答说。 从花岗岩门柱的位置看洋楼,那姿态似乎有些倾斜。一楼的前边是由两根石柱构成的漂亮玄关,两扇白色大门庄严肃穆地立在那里,却无法隐藏其背后的沧桑。 “请进!”让说着,先迈_七了两级台阶,迅速进人了玄关。“且慢!”御手洗叫道,“进屋之前,能否让我们参见一下传说中的那株大楠树?” “啊,那株楠树!”让以兴奋的语调回应,他回转身来,“就在这边啊。”又一次在前面带路。照夫则对我们毫不客气,头也不回地进人了玄关。沿着洋楼,我们走向大楠树。晚风渐渐强劲,覆盖着洋楼的常青藤在我旁边不停地摇晃。斜阳照着少许雾气升腾,那是天边出现的阴玻。接近楼角时,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终于要和这株吃人的大楠树面对面了! 楼角处无数的绿叶呼啦呼啦地抖动,我和御手洗争先恐后地拐过去。然后―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啊……”从我的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惊叹。 首先让我们感到惊讶的还不是大楠树本身,而是地面的状况。洋楼内侧的地面上好像有无数毒蛇在翻滚蠕动,毛骨谏然的景象把人吓得两腿发软。再仔细观看,原来是大楠树的根须。后院几乎全是露出地面的树根,在像人的动脉血管一样复杂的根须之间,旅类植物挤得满满的。多么怪异的景象!我叹息之余贪婪地观看着。只要一直凝视它们,厌恶之情就会逐渐消减。虽然看上去好似毒蛇乱舞,但是它们毕竟不会扭动。 但是,我的惊讶还不止这些。当视线从阴暗潮湿的地面向上移动时,我再一次“啊”地发出惊叹的声音。这是树吗? 我认为面前耸立的大楠树确切地说不像是植物,圆滚滚的枝节好像大石头,整棵树就如同黑黝黝的巨大石山盘踞在整个后院。“真可怕*一”我嘟咕着,离大楠树更近了些。 自古以来,神灵往往附身于巨树,日本各地都有被称为“神木”的巨树,我现在终于知道了这种称谓的理由。大楠树的树干自有一种威严,不怒自威。连地面都成了它的一部分。它四面出击,张牙舞爪,给人以压倒一切的感觉。我努力控制自己不要跪下。它那粗树干一个人绝对不可能合抱,必须要三个人都尽量伸展双臂,彼此拉起手才能把它围绕起来。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这么粗壮的大楠树。 “树干在接近树根的部分最粗树围将近二十米。”让若无其事地说,“二位感到惊讶吗?在二战以前这株大楠树就已经被认定为神奈川县的自然保护遗产了。就是在全日本恐怕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楠树了,至于在关东,毫无疑问是最大最古老的树。” “树龄有多少年了?”御手洗的声音难掩惊讶,他同时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迈过树根,靠近了大楠树。 “树龄嘛,来这里做初步调查的官员说,应该有两千年了。”“两千年?!”御手洗眼睛都圆了。 “就是说日本有历史记载以来:它就一直冷眼旁观到现在?”“是啊!自从绳文时代开始,历经弥生、奈良、平安、镰仓、室盯,直到江户时代……这株树始终存活着。它以罕见的气势两千年生生不息,堪称自然之谜。 “自家的后院里居然有这么一株稀世巨树,使我开始详细了解楠树和其他一些植物的情况,写了很多这方面的论文,正在认真考虑将来迈向植物研究领域。” “您还记得这株大树的有关数据吗?”御手洗问。 “我当然记得。树高大约二十六米,树冠东西二十六米,南北三十一米,在树冠上寄生着毒叶菜、伏石厥、棕搁、木蜡、海桐花、花椒等大量植物。”藤并让流利地说明着。 我从见到大楠树开始就一直屏住了呼吸,没有想到原来树这种东西居然能长成这样的庞然大物。 大楠树的树千就像是地面的裂口处喷出的滚滚熔岩一下子凝固了,树冠则是原子弹爆炸时腾起的蘑菇云。整棵树也可以说是炼油厂发生火灾时漫天的黑烟突然冻结在那里。凹凸嶙峋,神鬼莫测,我辈难以理解和领会的超自然力量正从这里喷薄而出。 这株树无疑是非常丑陋的。树干粗壮,巨大的树瘤一个个堆积重叠,耸立到十几米高处。在那上面又分出无数粗细不等的枝条,其中最粗壮的树枝就像钟乳石或者令人作呕的冰柱般垂下,成为大楠树的一部分。 “树干的顶部变得平坦了,有两个锯齿状的洞口。”―刚才狮子堂的老板曾经这样对我们提到树洞。现在仔细观察树千,的确发现上边有两个洞口隐藏在树皮的褶皱里。树的悲鸣就是从这其中传出来的吧?一直凝视洞口,它的周围可以看出是一张人脸的模样。把耳朵凑近洞口,可以听见封闭在巨树中无数冤魂的悲鸣……这样的传闻不由你不信。 这是一株怪树。站在旁边就能感觉到它沉默的压力,魂魄像要被吸走。树干的枝节弯曲,丑态毕露,而扭曲的树瘤如同是这个世界上潜伏的邪恶的象征。 诡异、变态―从拐过洋楼的瞬问起,我就好像跌进了多维空间的黑暗世界。风停息了,阴震笼罩了巨树。我感到自己似乎被捆绑住了,只想不顾一切地挣扎逃脱。 我向前移动身躯,把手伸向凹凸不平、乱七八糟的树干表面,展开手掌触摸它,感觉如同触碰到阴冷潮湿的袜子。一股模糊的腥臭味道飘来,其他异常的气味也缕缕不绝。树千的下部长着绿色的青苔。这株巨树的确与众不同,它很不简单,就是我也难以很清楚地了解。两千年生生不息的大树成为邪恶精神寄宿的对象,你只要在树旁站一会儿就会失魂落魄,眩晕不已。 “在日本啊,”让完全不在乎我的失神,继续用他的女高音滔滔不绝地解说着,“大楠树是很有名的东西。据我所知,除我家这株,全日本还有另外三株。总的来讲,日本西部的楠树相对多一些,不知什么原因,它们集中生长在九州。楠树的‘楠’字,就是一个‘木’字加上一个南方的‘南’写成的,顾名思义,是南方的温暖地域所生长的树木。首先说说九州熊本县植木盯田原坂公园的大楠树。那里是当年西南战争的舞台,它也是只剩下枯枝败叶的过火树。西南战争的动荡之中,许多枪弹被射进树干残留下来,大楠树也因此很有名。”但是这株树并不是很高大,和我家的这株相比较就是小孙子了。它的树围才六米,树龄也只有三百年。 “其实九州的一号选手在佐贺县武雄市,因为它,楠树被选为佐贺县的县树。这株树,接近树根处的树围达到二十五米,距离地面四米的树围是十二点五米,树冠南北二十九米,东西二十四米,树高二十六米,它和我家的树可以一较高下。树龄是一千年。这株树还有一个别名,叫‘月!古楠’,只这一株,当地人就称它为‘森林’。”树干靠近根部的地方摆了一个神完,当地人在此祭祀农神。所以当地也称农神为‘南森大明农神’。在九州,用‘森林’来形容一株树的例子很常见。在树前祭祀农神,在树干上雕刻不动明王的图像作为信仰对象的情况也很多。从前人们的观念中根深蒂固地认为巨树之中栖息着精灵,树洞则是精灵的家。神圣也好,邪恶也罢,总之那里边有不可探知的魂魄。 “作为日本人的信仰对象,神不分善恶,人们只是对可怕的东西怀有朴素的畏惧心理,只好顶礼膜拜,呈上贡品,劳心劳力地伺候,希望它不要发怒。” “我也有同感。”御手洗附和着说。 “最有名的大楠树在伊豆半岛的热海。从伊东铁路线上的来宫车站下车就能到伊东神社,据说那里的人楠树树龄有两千年。”热海这株树也很大,树干是两株合体的姿态,很漂亮。树干底部的树围十五点六米,树高二十米。(图二) “一般来讲,巨树总是附会着民间传说。这株树是来宫神社的‘神木’,是区分神界和凡界的标记。人们用稻草绳把大楠树围绕起来,让信众在绳上悬挂许愿用的千纸鹤。从前有一种说法,围绕大楠树转一圈可以长寿一年,我曾经去那里转了十圈。” “那您毫无疑问可以长寿啊!”御手洗插嘴说。 “其他地方或许也有,但在日本,大楠树只有这么三株,如果加上我家的这株,那么就是一共四株。楠树只有在温暖的地带才会茁壮生长,所以九州比较多,热海也非常多,但是横滨我家这株大楠树却是个极端的特例。植物学家们也认为这是个谜。” “原来如此。它吸吮了无数受刑者的鲜血,大家都这么说吧?”“对。它喝了那么多鲜血,所以长成今天这副歪七扭八的样子。嘿嘿嘿嘿……”让还是那副奸笑。此时浓重的夜雾已经开始笼罩后院,他的声音就像妖精的欢呼。现场的气氛越发显得诡异。似乎要和这一切相呼应,这个时候脚下起风了。我们伫立在大楠树下,倾听绿叶沙沙作响,这个世界好像很快就要失去颜色,也感受不到动物的生命迹象,植物就要主宰天下了。 “哎呀!还有一个有趣的例子啊。在东京港区高轮的高松中学也有一株大树,不但树干非常粗,而且树根隆起,拱出地面,成为一座小山。一株树怎么会长成这样呢?有人以为这株树以前曾栽种在江户时代的细川府邸。” “细川府邸是……”我问道。 “细川府邸啊,在《忠臣藏》里有描述,就是赤穗浪人为主人复仇后切腹报主的地方。”。 “哦……”我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也不是全部的四十七人都自杀在那里,只是大石内藏助以下的十七名主谋于一七o三年二月四日在细川府邸相继剖腹自尽。那株树吸收了武士的鲜血,从此有了不可思议的灵性,所以才长得那样高大。” 1一七o三年,江户城的吉良上鲜介义央污辱了播州赤德城城主浅野内匠头长矩,导致长矩自杀。长矩家的四十七名家臣合谋杀死义央,而后全部自杀殉主。 我因震惊而沉默无语。 “那么,警察在前边的庭院和后院都毫无遗漏地搜索过吗?”“搜索什么?”我和让异口同声地问道。 此时御手洗有些烦躁了。“风向鸡啊,屋顶上的青铜风向鸡。”“哦,那只鸡,警察好像找过了。”让说。 “但是他们没找到,是吗?” “是的。” “他们真找了吗?大楠树上面也找了吗?” “那上面?” “嗯!” “怎么可能在那上面呢?” “依照常理,在那上面的可能性不大,但是这次的案件不能用常理去思考,所以最好还是搜查一下大楠树。” “嗯,那么就等明天吧,天亮的时候爬上去搜查,现在天已经黑下来了。” “喂,御手洗!” “什么?” “你真的要爬这株大楠树吗?” “不爬上去怎么搜?”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这个家伙在考虑什么呢?只是这么想一想都感到害怕。“算了吧,太危险了。”这株树的上边,吃人的大嘴正张开着呢! “为什么?你以为我会被吃掉?” 御手洗冷笑起来。气氛阴森的后院里,黑暗中只见御手洗的白牙晃来晃去。他这次是一时冲动呢,还是真打算做一回敢死队?难道他忘记了以前很多悲惨事件都和这株大楠树有关?藤并卓刚死,不能说和大楠树无关。不,应该说十有八九和它有关,凶手不一定是人类。这次情况很不一般,难以预测将来会发生什么。“还有,屋顶上面我也想瞧瞧,不过今天不行了,天黑了。让先生,请允许我们到您家里去看看好吗?” 御手洗发出快活的声音。不过在我听来,那声音和平时不一样,显得很空洞。玄关建得相当宽阔,进门处铺着三合土的门厅也很宽敞。右手边是一个古旧的大鞋架。这种设计颇显日本风格。我们换上拖鞋进入了室内。正对着入口的是二道门,进去后又是一扇大屏风,上面挂着一幅以猛虎为主题的日本画。屏风相当古老,木框之间已经变黑了。但是屋子收拾得很干净,家具擦得铿亮。 很久以前这里是玻璃工厂老板的住宅,应该曾有很多员工到此拜访吧。看来把玄关修得像旅馆大堂一样宽敞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后来,这里成了校长的家,应该依然门庭若市。 在玄关处鞋架对面的墙上挂有一幅水墨风光画。在前边带路的让到了右边,这里的墙上也挂着好几张加框的日本画。看来,洋楼虽然外边是欧洲风格,但是屋子里边完全是日本风格。 天花板上安着荧光灯,和预料的一样,客厅中间很昏暗,壁纸上画着细小的花纹。它们也都破旧褪色,部分地方还隐约能看见茶色的水渍。走廊里,传来拖鞋吧嗒吧咯的声音,三个男人排队通过,脚下的声音也成了合唱。 让推开一扇磨砂的乌玻璃门,门上部棕色的旧玻璃颤动起来,发出喀喇喀喇令人担忧的声音。玻璃门上用黑色的毛笔写着“接待室”三个字。不过,这些景象倒使我产生怀旧的感觉―传出吧嗒吧嗒声的走廊、泛出污迹的壁纸、玻璃颤动的破门,这些都能帮我找回孩童时代的记忆。来到这里就好像淘气的中学生被叫到校长室去接受训斥一样。 接待室同样十分宽敞,摆放着一个巨大的长方形餐桌,靠背雕花的椅子一共有十二个。因为无人光顾,桌子的周围显得冷冷清清。那是一个凉爽的夏天,台风肆虐后的九月末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太阳落山了,没有生炭火盆,屋子里冷冰冰的。 墙边有一个石砌的壁炉,旁边是一台大电视,电视旁边有一套待客的组合家具和一把摇椅。壁炉内侧的石头被熏得像煤一样黑,似乎在诉说着它的年纪。好像最近里边也生过火,但是现在看不到热乎气儿。 暖炉旁边有一个摆着黑色电话机的高脚桌,旁边的两个铁桶里分别装着劈柴和煤,十几个装着酒精块的小桶也操在那里。原来,藤棚汤澡堂仓库里剩的东西都被他们搬来生壁炉用了。 让引导我们坐在了壁炉旁边的沙发上。 “有点冷啊!”让说,“毕竟是旧房子,密闭不好,到处漏风,我现在就生壁炉。” “不用那么客气,我们已经习惯了。”御手洗说。的确,贫穷的人基本都习惯于寒冷。话虽如此,让似乎自己也很冷,抓起手边的一份报纸,团成团儿,从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后放进壁炉,接着把一个酒精块扔在火上面。 “嗯,这么生火很容易。” 接待室从天花板到四壁显得空荡荡的。我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天花板是生石灰涂刷的,和四壁的接角处衔接得很好。可以看出天花板最早是白色的,但是年代久远,挂上了灰尘,变了颜色,有的地方还泛起黄斑,到处是裂纹和煤灰。 墙壁好像是胶合板做的,仔细看能发现上面的裂纹,不知为什么墙壁弄成了让人郁闷的浅绿色,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人喜欢这种颜色。好像很久以前国有铁路的车站内墙是这样的,还反复涂刷了好几层,油光铿亮的。地板采用了拼木工艺,四个边角也有些开裂了。传统的日式家居,面对庭院的地方往往是大玻璃窗,外边连接着露台。这一家因为是欧式风格,所以面对庭院的是一排小窗户。小窗前都悬挂着窗帘,上面有花朵图案,但是已经褪色,根本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了。 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好像是后来安装上去的,因为在它旁边残留着以前灯具的痕迹。墙壁上部还装有一盏古老的煤油灯,但是没有点。 煤油灯下边的整个一面墙上挂着一幅油画,夸张的大画框上满是灰尘,很陈旧,画面本身都发黑了,看不出画了些什么。“房子破旧吧?”让说,“比博物馆里的还古老,一次次地翻修涂刷,已经过了使用年限,毕竟是二战前的建筑了。” “这幅画是培恩先生的作品吗?”我指着墙上的油画问道。“不是。那是日本人画的,建造这座房子时就有了。换下来很麻烦,就只好那么挂着。未必是名画家的作品吧,只有以前的玻璃工厂老板感兴趣。” “那么这里有培恩先生的作品吗?”御手洗问。 “那可没有!”让说这话的时候,眼镜后边的眼睛瞪圆了。壁炉已经生起来了,跃动的火苗把让肥胖的脸映成了橘红色,“怎么说呢?我父亲在这个房子里一幅画也没有留下,据说在英国,他还是画了一些的。” “一张也没有?”御手洗在沙发上坐直了。 “嗯,他在日本期间可能一幅画也没创作过,连一张草图都没有。”“这可不一般。画家不作画、音乐家不演奏、小说家不写字,这是问题啊。他工作真的非常繁忙吧?” “不,我父亲做校长,他只是一个单纯的经营者,我看他很悠闲。”“一个艺术家有了时间居然不搞创作,真难以置信。是不是,石冈君?” “是啊,鸟儿出了牢笼肯定要直冲九霄啊!” “就是啊!让先生如果有了闲暇,难道不是钻研自己喜爱的研究吗?” “话虽如此,但我父亲可不是普通人,他完全按照自己的习惯生活。早晨六点四十五分起床,然后散步三十分钟,早饭后到学校去,下午几点到几点在自己的房间里做什么。都是有计划的。”正在这时,传来门把手转动的声音,一个年轻的姑娘端着茶盘进了房间。她面容白哲,真是个漂亮可爱的姑娘,虽然上了高中,可是模样看上去还和初中生一样。她慢慢把茶盘放在桌上,姿态优雅文静。 “这是三幸。”让介绍说,“这位是御手洗先生,有名的侦探,那边是他的助手石冈先生。” 三幸赶忙点头鞠躬。她露着小白牙,腮帮。上显出两个酒窝,双眼皮,大眼睛,眉毛也很浓密。 把红茶分别摆在我们面前后,三幸把茶盘抱在胸前,一转过身表情立刻就变得活泼了,那充满活力的动作洋溢着青春的气息。“三幸小姐,请稍等一下!”御手洗召唤她。 “啊!”三幸优雅地面向这边,那姿态就像舞蹈一样散发出年轻的魅力。 “只一小会儿,我想和你说几句话,五分钟!你坐在这里吧。”御手洗指着我旁边的位置。我把身子挪了挪。 “什么事,侦探先生?”三幸闪着大眼睛问御手洗。御手洗似乎很惊讶。 “你好像很擅长和侦探打交道啊,不是第一次吧?”“是第一次,但是常在电视上看到这样的场面。” “哦!原来如此。”御手洗好像很理解她的意思。御手洗这样的人在社会上非常少见,但是如果面对单纯的少女,他就是一个非常简单自然的人物。 “卓先生被杀了,只要你知道的,什么都可以,能告诉我吗?”“嗯,但我什么也不知道。屋顶上也是,不让我去看,所以我 什么也没看见。” “那么关于卓先生的死因,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想应该是后院那株大树搞的鬼。他难道不是被树杀死的吗?”三幸说话就好像聊家常。 “你也这么想……以前那株树曾经杀死过小女孩啊!”“对,在昭和十六年。” “那树杀死过很多人啊!” “对,楠树杀手!” “你每天和大楠树挨得这么近,不害怕吗?” “我不在乎。” “不在乎?为什么?” “它说不杀我。” “大楠树是这么说的吗?” “是啊!” “你能和树说话?” “经常说啊。我钻进被窝睡觉的时候,它就来和我说话。”“哦,说些什么呢?” “说的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以前那株树还是动物的时候,在月光之下,那株树到处这巡吃碎肉的故事。” “碎肉?” 少女的眼睛熠熠发光。“对,碎肉特别香,动物的肉都可以打碎。然后,就在月光之夜,它和其他树木一起谈论人类的事情。我是它的朋友啊。” 御手洗沉默不语,目不转睛地盯着三幸的脸。 “房子上面曾经有过一个风向鸡。” “对。” “但是现在已经不见了。” “是啊,它到别处去了。” “大楠树说这只鸡去哪里了吗?” “说了。” “怎么说的?” “说它跑得特别远。有水的地方,一条大河,或者是海边。”“警察怎么想的呢?” “不知道。那是警察的事。” “他们搜查过吗?” “好像搜过了,但是除了卓先生的鞋以外什么也没发现。”“鞋?” “对,皮鞋。” “在哪里找到的?” “一只在藤棚汤澡堂那边,另一只在后院的大楠树下。”“什么?两只鞋不在一起?”御手洗站了起来,开始像往常一样在窗户和沙发之间徘徊。 “让先生!喂!卓先生的尸体上穿鞋了没有?” “没有。” “光着脚?” “不,穿了袜子,但好像没穿鞋。” “他为什么脱鞋?还一只一只分别扔出那么远……为什么呢?三幸小姐,藤棚汤和大楠树下边的鞋,记得哪边的是左脚,哪边的是右脚吗?” “藤棚汤的那只多半是右脚的鞋子,但是……我记不清楚了。” “让先生,您记得吗?” “可能是吧……更详细的我也记不清了。” “为什么啊?这是怎么回事呢?是脱下来之后,有人把它们分别拿到那里的吗?但是拿鞋做什么呢?难道有什么目的……”御手洗不再徘徊,停下来思索着。 “向屋顶上爬的时候,把鞋脱下来,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要防止打滑。如果是那样的话,也应该脱袜子吧,**……是不是?”御手洗想得出了神,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了一点。“虽然大楠树有些阻挡视线,但是仍然能看见藤并公寓楼。四o一号房间阳台仍然明晃晃的,郁子夫人似乎在家。三o一号房间好像也开着灯,五o一号没有灯光,玲王奈小姐应该不在家。如果上到三楼,公寓那边能看得更清楚吗?” “当然能。”让回答说。 “但是像卓先生那样骑跨在屋顶,就是背对着公寓楼,面对着大楠树。卓先生是不是在和大楠树说话呢……三幸,你是怎么想的?有这种可能吗?” “哎呀,我可不知道。” “你知道卓先生为什么爬上屋顶吗?” 三幸摇头说:“不知道。” “哦,已经可以了。如果你还想起其他什么事情的话,请一定告诉我,什么都可以。”御手洗说着,返回到座位上。 “御手洗先生?”三幸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时御手洗直呼其名。“什么?” “你是来破解我家里的谜团的吗?” “是啊。” “有意思l我愿意帮你!” “那太好了!” ‘是谁杀死了卓先生?“ “是啊,这事令人迷惑。” “是谁?为什么要杀他?” “破了案就知道了。” “是吗?应该吧。” “三幸,快去做饭啊!”让说道。 “是,二位先生愿意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如果没什么不方便的话……” “那就一起吃吧。我们这一家因为人少总是很冷清。”“牧野先生来了吗?”让问道。 “嗯,现在应该到了。好了,侦探先生,回头见!”三幸站了起来,和我们微微致意后出去了。 “牧野先生是谁?”御手洗问道。 “是附近照相馆的。很久以前,在培恩学校时代就和我父母来往密切。现在照相馆的业务已经换成他儿子经营了,而他们夫妇隐居下来,颇有闲暇,近来一直帮我们做家务,当然我们要答谢的。即使是我母亲,对牧野夫妇也从未说过什么坏话。” “今天他们夫妇二人都到这里来吗?” “可不是嘛!从这里走只要一分钟就到。鸡犬相闻,礼尚往来,是老年人的生活乐趣啊!” “坡下有一家叫狮子堂的模型玩具店吧?” “啊,那是德山先生的店。” “他们家和你们没有什么交往吗?” “我父母和他们有来往,到了我们这一代就已经完全不联系了。”“是吗?附近还有谁家是和你们比较亲近的?” “没有了,只有牧野一家。在培恩学校时期,学生户外远足、毕业典礼、运动会,还有才艺表演等等,让他们挣了不少钱。”“哦!培恩学校是所小学吗?” “对。另外,御手洗先生,您看三幸是个奇怪的孩子吧?”“我觉得她很有才能啊。” “她是个奇怪的孩子,的确很奇怪。那么御手洗先生,您能把我们家这件事彻底弄清楚吗?” “当然,我已经跟三幸说过了。” “帮我们破解哥哥蹊跷的死亡之谜,还有昭和十六年那个女孩在树下的惨死。” “四十三年前的事情不弄清楚就不能说破案吧。” 谈到这里,让仍然发出他特有的“嘿嘿嘿”的笑声,然后用高亢的声调说:“那就全靠您啦!但是您能胜任吗?现在谁也找不出袭击我母亲的凶手。太反常了,昭和十六年至今,谜仍旧是谜,那还是桩凶杀案呢!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 “在我破案之前,大家都这么怀疑我的能力。”御手洗毫不畏惧地靠在沙发上回应说。让目瞪口呆。“更离奇的,似乎不可能解决的事件我都破解过。” “嘿嘿嘿……”让还是从喉咙里发出那样的笑。我怎么也不能理解,一个人究竟要怀着怎样的心情才可能发出那样的笑声。“比这更离奇的案件以前发生过吗?二十年来,我每天从不间断读报,还没有看见过类似报道。” “那是报社隐瞒了事实。这次事件虽然堪称诡异,但可能还没有结束,还有更深的内幕,也许比现在还要诡异好几倍。就是那样我也敢打赌,此类事件是不会上报纸的。无论如何,刑事案件经过我的手却没有破获的,迄今为止还不曾有过。我不认为这一次会例外。”让听罢又发出嘿嘿嘿的笑声,边笑边说:“祝愿您能一直保持着自信。等一九八四年横滨的黑暗坡事件过去以后。你最好还能冒出这样的口头禅。” 听让的口气,好像他根本就不希望我们破案。 “感谢您的祝愿,但我还希望得到您的帮助。” “什么事情呢?” “首先是青铜风向鸡。这东西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我父亲从英国带来的。” “是来日本时带来的吗?” “不是。据说最初是在法国买的,以后一直在英国的家里保存着。是在请英国工匠和室内设计师还有机械技师一干人等到日本来翻修住宅时,让他们从英国的家里捎过来的。” “那么这只风向鸡是法国制造的了?” “不,是意大利制造的。” “怎么才能使它振翅呢?” “好像就是一个简单的发条。拧紧发条,想叫它振翅的时候就按下定时按钮,就是这样。” “那在什么地方操纵发条等装置呢?” “就在这上面,三楼中间的房间,上面正对着风向鸡。”“培恩学校时代每天都要操作它吗?” “是的。” “具体谁来动手呢?” “是我父亲本人。上午十一点五十分一到,他就从学校回来,操作风向鸡振翅后,在家里吃午饭。我父亲是少见的一丝不苟的人。”“这就是教育家的风范啊!” “对。日本人和英国人存在某些相似之处,说话办事遵章守纪。当然我是例外,那些条条框框实难从命。” “这只风向鸡是培恩先生自己喜欢所以才买下的吗?”“那当然。我父亲非常喜欢艺术品,这幢房子里的日本画和其他古董都是父亲亲自收集的。每天下午一到四点,他就到街上去搜寻美术品。现在我母亲住的房间就是当年父亲的书房,那里的书画古董更是多得无处摆放,就好像一个仓库。 “房子翻修也是我父亲的意愿,培恩学校的教室和体育馆几乎都是他自己设计的,庭院里的绿化也是他的手笔。” “原来如此,不愧是位艺术家,但是他在日本为什么连一幅草图也没画呢?” “这个我也琢磨不透。据说他以前在英国一年要画好几幅呢,至于铅笔淡彩的草图就更多了,但到日本来以后一下子就中断了。”“这和一般情况正好相反啊!向往日本,到来这儿以后却不再碰画笔了,简直像调查发掘大森贝缘遗址的美国动物学家莫尔斯。一样啊。培恩先生在英国时都画什么题材的作品呢?” “没有在这里保存,所以不太清楚啊。我好像听人说过,他的作品是比亚兹莱。的乒储。我也好几次听父亲亲口说过比亚兹莱的大名。”“哦,比亚兹莱啊。但是比亚兹莱搜长的是钢笔画吧?培恩先生的油画是什么风格呢?” 1七七年,美国动物学家英尔斯到日本考察。无惫中发现一座贝娜。经发掘确定其是数千年前的绳纹人墓琢,由此揭开了绳纹文化的面纱。 2比亚兹莱,英国颓废派画家。 “也是那种神经质的风格吧。” “你没见过他的绘画工具吧?” “是啊,在父亲的书房里从来也没有看到过绘画工具,不仅如此……” “不仅如此?” “也许是我记错了,但是小时候和父亲拥抱的时候,他的身上似乎有一种奇特的油料味道。最近我想,那会不会是油画颜料的味道呢?”御手洗紧皱双眉,一副屏息凝神的模样。 接到让的电话,千夏酩配大醉的身影出现在老屋客厅的门口。早有准备的让刚一打开房门,就立刻上前扶住了她。的确,如果没人搀扶,她似乎寸步难行。让抱住千夏的腰,摇摇晃晃地把她挪到了大餐桌前坐下。千夏的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可是她一下子就看见了御手洗。 “哎呀,大侦探,你还在啊!”她旁若无人地笑着,大声说道。“因为还没有抓到凶手啊。”御手洗冷静地回答。 “请我来做你的助手,事情很快会弄清楚的。” 如果雇佣她这样的助手,恐怕事情只能越搞越糟。不过,女人好像都很喜欢做侦探的助手。 “我已经有助手了,多谢您挂念。” “唉,你不是我的助手吗?”让开始说话了,“怎么朝三暮四啊?” “可你却不肯陪我喝酒……” “我如果总是依着你,肯定肝硬化了。”说完,让看着我,又嘿嘿地笑了。 “还有……你对我也不好。” “我对你不好吗?已经叫你过来吃晚饭了。不要总是这么放纵自己喝个不停,对自己的身体有害。我很担心你的身体啊。”“可是……”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可是你还不肯和我结婚!” “又说这个!我如果把你娶进门,光酒钱就能让我倾家荡产。”让又看了看我,还是嘿嘿地笑。 三幸把锅搬到餐桌边,放在圆托盘上。她一看见千夏,就立刻转过身回厨房去了。 写着“接待室”字样的玻璃门发出刺耳的声音,关上之后紧接着又被推开,新寡的郁子出现了。她握着门把手的时候,这边正好能看见她的侧脸。她朝着刚出去的三幸笑了一下。当她把脸转向这边时,笑容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毫无疑问,这是因为她看见千夏也在这里。 这时可以明显地看出她的犹豫。是这样直接到餐桌前坐下呢,还是不动声色地说声“对不起”,然后回她的公寓楼里去呢?她在门口犹豫起来。 “哎呀,郁子夫人,不要生气不要生气,我这就回去。请到里边来啊!”千夏招呼着。 “唉,不用。我现在食欲不振,只是过来看一看有什么事情,我或许能帮卜忙。”郁子说着向里迈了两步,又停住了。 “那就快点进来吧,晚餐早就准备好了。”千夏笑得前仰后合。而郁子高挂免战牌,一言不发地推开玻璃门到走廊里去了。看了眼前这一幕,不难想象当年在川崎的夜总会时,千夏是什么类型的角色。 “唉,这可不是你的夜总会,郁子也不是你原来的同事!”让发出恳切的声音。 “比陪酒小姐更恶劣!陪酒小姐只拿钱就拉倒了。”千夏含含糊糊地说。可能是担心千夏发作起来局面会越发糟糕,让沉默了。由此可见,千夏的话倒也自有道理。 “现在这个女人可算来了……”千夏直勾勾地看着让的脸说,“应该是第一次吧?” 让显然在回忆,无言以对。看来千夏的指责是有理有据。“现在孤身一人啦,如果不尽量和家人搞好关系,唾手可得的东西恐怕也会有变故啊。以前躲在屋子里对谁都不理不睬,现在只好改改啦。你知道吗?她娘家最近正是缺钱的时候!” 刚才还笑得前仰后合的千夏,此时突然摆出严肃的面孔。 走廊里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正在猜疑间,三幸撑开了门,一位七十来岁的老者推着餐车走进了客厅。 “啊,又麻烦您了,牧野先生。”让说。 “哪里哪里!”牧野皱皱巴巴的脸上浮现出和善的笑容。餐车上满载着盘子、西餐刀叉、葡萄酒瓶、银色的锅子等等。一场上流社会的晚宴就要开始啦! 牧野后边的老妇人应该是牧野夫人―她提着装有面包的竹笼。再后边跟着总是面无表情的照夫,他直接人席。 牧野老夫妇在每个人面前慢慢摆好盘子和刀叉,三幸和郁子也七手八脚地搬出家什来帮忙。 每个人面前的酒菜都安排妥当,让往高脚杯里注满了白葡萄酒,站起身来致欢迎辞。 “最近,这样那样的不幸接连降临,我们最好不要过分挂怀。今天,名侦探御手洗先生光临我们的家,期望尊贵的客人能够帮助我们早日破解身边的案件。现在,让我们举起酒杯,干杯!我们端起酒杯,三幸也高高举起果汁饮料,一齐喊着”千杯“,一饮而尽。没想到今天能够参加这样的豪华晚宴,我的内心真是无比美妙。郁子、三幸,还有醉酒的千夏,不同的女性都有不同的魅力啊! “御手洗先生,这是牧野先生和夫人。他们在这附近经营照相馆。”让把自己右边的老夫妇介绍给御手洗。双方友好地额首致意。“从战争前就开始经营照相馆了吗?”御手洗问道。“是啊是啊,从我父亲那一辈就开始做,到现在已经坚持三代了。”老人家满面笑容地缓缓回答。 “现在您的孙子也参与经营吗?” “是的。”老人谦和地说。 “那么他肯定会继承家业,向下传到第四代吧?” “恐怕不能……”老人脸上闪过一丝悲凉后很快恢复了笑容。“照相这一行已经衰落了。现在摄像机渐渐普及,照相馆的时代已经结束,根本赚不到钱了。” “的确如此啊i”我插嘴说。 “老伯您也做录像生意不行吗?”千夏说,“招聘年。轻的女孩儿,拍摄人体怎么样?” “看你在说什么呀!”让责备她。 “您有院子里大楠树的照片吗?” “是啊,我有啊。很久以前我拍过好几张,也有其他。人拍摄的。我所拍摄的全都是培恩学校时代,就是培恩校长还在这里的时候的照片。”“有灵异照片吗?” “啊……是啊,嗯**,一有的。” “有很多吗?” “不,只有两三张。” “怎样的灵异呢?” “嗯,就是树叶的阴影好像被砍头留下的面孔,也就是那样吧……” “是吗?有从江户末期到明治时代,这一带作为刑场时候的照片吗?” “那样的也有一些,不过都是古老的银版照片。有钉刑的照片,还有排列示众的头颅。经常有制作资料集或者电视台的人来借。”“是啊,这是贵重的资料啊。您是怎么弄到那些照片的呢?”“我的祖父爱好摄影,搜集了各种各样的照片,我也小心翼翼地保存着,打算将来传给后代。” “传家宝啊,真应该传下去,了不起!”御手洗煞有介事地说,“来日可否允许我欣赏一下那些照片呢?” “啊,当然没问题。欢迎您光临寒舍,什么时候都可以。”“那太好了!肯定要打扰您了。我一定尽快跟您联系,您带名片了吗?” “带了。”老人从肘边挂着的粗花呢夹克的口袋里取出名片,递给了御手洗。名片上面写着:“摄影家牧野省二郎”。 “御手洗先生,那些照片我也洗了一些,我的房间里也有很多。”让说。 “嗯,是的,他那里也有。”牧野附和着。 “真的吗?在哪儿?公窝楼那边?” “不,就在这楼上。如果您愿意,等一会儿就可以来看。”“我一定要看一看。” “我说侦探先生,那些话题暂时告一段落吧。我们谈一谈适合餐桌的有趣话题如何?您的职业关系,肯定有很多宝贵经历。”让说。“啊,我也想听听。”三幸也说。 “和案件调查有关的经验,还是留到饭后再说比较好。而且,我的破案过程都由这位作家写成小说,我如果泄漏了机密,恐怕以后他很难办。” “但是,对于犯罪,我是这样认识的。一半左右的犯罪行为是人们的认知所无法把握的,是由所谓的‘大脑’这一难以琢磨的存在物产生的。” “人类的大脑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一般情况下,它被认为是保证思考能力、自我保护的判断工具。比如,交叉路口的信号灯变红的时候就不要过马路。但是像这样的机能,仅仅是大脑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体器官的部分能力。” “就像用铁箍把很多木板勒在一起箍成一个木桶,人的行为也被全面地制约着。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大脑只作为自我保护时的判断工具来运转,至于其他少数人因大脑的其他功能发挥出来而引发的犯罪,正成为我国社会派推理小说。中常见的范例。” 山日本本土产生的一种推理小说流派,由松本清张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创立,统治日本文坛三十余年。作品以揭示社会弊端和批判人性丑随为核心思想。 “那么这个铁箍到底是什么?我认为很有可能就是贫困。贫困束缚了人们的行为。某种程度上这是很幸运的,大脑那不可思议的恶魔一样的潜在能力没能发挥出来。但是物质极端丰富的情况下会怎么样?饱食终日的人们会做出什么事?欧洲贵族的犯罪有很多令人胆寒。而在日本,我想不存在人种差异,完全是因为我们的物质还相对贫乏。将来有一天,弯腰就能捡到钱的富裕时代来临的时候,谁也不敢预侧这里的人能做出什么事情。” “那么,欧洲贵族们犯了什么罪呢?”让问道。 “比如说在巴黎的塞纳河畔,法兰西科学院附近有一条叫做尼维尔的昏暗道路。十三世纪,这里竖起一座尼鲁塔,尼兽塔的阳台伸展出来,悬在塞纳河上空。塔里边幽禁着大贵族马尔古利特·特布尔科尼的夫人。她非常贪恋男色,竟然到了每晚都无男不欢的程度。已经是有夫之妇的她一次次地红杏出墙,绿帽子老公无可奈何,只好把她幽禁在尼鲁塔内。 “但是,这个女人居然通过窗户引诱下边马路上行走的英俊男子,将其招人尼鲁塔与其发生一夜情。她是富裕的贵族,与那些被她看上的平民成就露水之欢以后,她就召来侍从,像对待动物一样把男人塞进麻袋,扔进塞纳河里。 “但是后来,有一个男人奇迹般地从河里生还,于是整个事件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名男子名叫简*毕利顿,他从这次危险的性体验中吸取了教训,发愤向学,成为一位神学家,最后成为巴黎大学的校长。” “嘿嘿嘿嘿……”让大笑,“有意思!真有意思!能够成就哲学家的,经常是可怕的女人!千夏,你听见了吗?” “后来有人向他询问马尔古利特·特布尔科尼夫人,他回答说,那个女人真是妙不可言。” 此时让再次嘿嘿地笑起来。 “有的贵族把平民集中到庭院里集体屠杀,还有的贵族夫人为了返老还童,杀死很多年轻貌美的姑娘,把她们的鲜血注满浴缸,每天晚上在里面洗浴。这样的犯罪,都是大脑穷奢极欲的结果。人的大脑绝不能只用通常的一种方法去解释。我们口本人所认识到的大脑,基本都是贫穷的人的大脑。” “原来如此。” “因此,在欧洲发生的革命其实是将这恶魔般的欲望平分给民众。在巴黎,能够俯瞰协和广场的切尔丽公园的栅栏附近,有一家专门让客人参观断头台行刑的餐厅。餐厅有条老规矩,就是在餐桌上摆放着当天受刑者的名单。有一位罗伯斯庇尔先生。在餐厅边进餐边观看施刑,结果后来他也上了餐厅受刑者的名单。真是天命啊!”在餐桌上,御手洗对这些不合时宜的内容滔滔不绝,在座的人无不心惊肉跳。“ 1罗伯斯庇尔(铭一1794),法国革命家,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领袖,在热月政变后被送上断头台。 “也许日本人认为,这样的事情只有在食人族住的地方才可能发生,岂料在二战中的南洋岛屿上,居然有日本士兵把死人的手用铁丝串起来,挂在脖子上当项链。所以说,人类都一样,这就是人类犯罪的本质。大家听明白了吗?” 御手洗说到这里,端起清汤呷了一口。 暗号 晚餐之后是用茶的时间。御手洗要求到三楼观看操纵风向鸡振翅的装置。 “我领你去!”三幸当即表示。但是她必须拾掇饭后的餐桌,还有学校留的家庭作业,因此她被首先否决了。 此外能够带路的只剩下让一人,但是千夏已经醉倒,让必须照顾她回公寓楼那边。所以最后只好采纳三幸的主张,由她来给我和御手洗两人做向导。 我们跟在三幸后边,咯吱咯吱地穿过走廊。挨着门厅有一个房间,沉重的房门紧闭着,三幸告诉我们说这是八千代的房间。可能因为里面保存着大量贵重的古董,门上了锁。走廊的尽头是楼梯,比我想象的要狭窄得多。我原先还以为这里应该像外国电影中经常看到的镜头那样,有宽敞的转角缓台,有光滑明亮的扶手……但是这里的楼梯却相当狭窄,如果要把大件的家具搬到二楼或三楼去,恐怕会非常困难。 房子本身已经非常古旧,楼梯也相当陈朽。一脚踩上去,好几级楼梯吱吱嘎嘎地响。 壁纸和一楼走廊里的一样,乳黄色的质地上有茶色的纵向条纹,条纹上缠绕着花枝。从这种图案看来,壁纸的挑选是很用了一番心思的。 缓台处的墙壁因陈旧而发黑,上面安装了一盏煤油灯。煤油灯的四面玻璃是白黄相间的颜色,散发出的白光和黄光映照着墙壁。原来是这盏煤油灯使墙壁看上去像是乳黄色,也许壁纸最早是雪白的,只是因为年代久远才变成这样。 煤油灯下面悬挂着日本画和水墨画,镜框里还有描写横滨风貌的古老照片。这些肯定都是詹姆斯*培恩从这附近买来的。从他对绘画的鉴赏水平看,此人趣味不俗。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培恩回英国时把自己的收藏品就这么扔在这里了!如果是我,千辛万苦收集来的东西说什么也要带走啊!难道培恩对这里的确已经厌倦了?壁纸和一楼走廊一样泛着茶斑。上到三楼的楼梯,好不容易洁净了一些。也许是因为楼下使用频繁,所以污痕也更厚重。“房子只有在这边有楼梯,是吗?”御手洗问三幸。“是啊,只在南面有。”三幸在前面边走边说。 “哦,这幢洋楼每层都有三个房间吧?” “对。” “屋顶的烟囱那么多,是每个房间里都有暖炉吗?”“是啊,但是中间的房间里没有。” “哦,只在两侧的房间里有?” “对,一楼的中间接近门厅的地方安有壁炉,二楼三楼只在两侧有。所以,正中间的房间到现在还空着。” “没有壁炉,冬天冷吗?” “即使不冷,当然也是有壁炉的房间好啊。”三幸语调明快。“的确是这么回事。”在这么陈旧的房子里住,无论是谁都愿意选择有壁炉的房间。到了三楼,进人走廊,天花板变得很低。 三楼的走廊形状很特别,因为它就在三角形的屋顶’卜边。右侧的天花板向下倾斜,最终和地面连接在一起,因而只能尽量靠左通行。面积虽然很大,但是空间狭窄,使人不由得要弓着身子前行。右边是一排斜窗,窗帘都束在两侧。透过窗户,月光之下可以望见黑暗坡石垣附近的树木以及几个石棉瓦铺就的屋顶。用手推推玻璃窗,发现它们的确是直接镶在了窗框上。 “就是这间。”兰幸指着三扇门中的一扇说。也许是楼梯处的煤油灯发出昏黄的光,抑或是年代久远,白色的房门都已经泛黄。“请!”三幸转动黄铜色的门把手,像撞门一样向内猛地把门推开。御手洗在前,我紧随其后,进人了黑漆漆的房间。黑暗之中只能看见月光透过两扇窗户流泻下来,最后进来的三幸打开了房间里的电灯开关,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一闪一闪的,房间里的东西都看清楚了。 由于三楼走廊的位置靠近屋脊的中央,所以和一楼的房间相比,从门到窗户的距离很短,房间显得非常狭小。屋里还堆放了旧家具、木箱和纸箱,空间就更局促了,感觉好像是个仓库。房间里的墙壁和走廊的装饰不一样,但仍采用带花纹的壁纸。三楼就在风吹雨淋的屋脊的正下方,茶色的斑痕比一楼二楼走廊里的要多得多。 因为是屋脊下的阁楼,天花板上裸露出的茶色房梁尽显岁月沧桑。靠近门口的墙边有一台沉甸甸的巨大黑色机器,两根铁架支撑着机身,上面搭载着数量众多的黑色齿轮。 “哦?使风向鸡振翅的机关就是这个吗?”御手洗兴奋地说。他轻抚墙边生了红锈、大大小小的齿轮,还有钢质发条以及连接这些零件的铁架。通过紧贴着天花板的缝隙还能看见链条,整套机器应该有我两臂合抱大小。 “真是太漂亮了!”喜欢机械的御手洗表现得兴高采烈,“但是锈蚀得厉害,又落满了灰尘,想让它再次运转就必须精心修理一次。”“是啊。” “如果我是这家主人,一定立刻就把它修好,上满机油,让它运转起来。”御手洗惋惜地说。 “但是关键的部件风向鸡却不见了。”我说。 “啊,对呀!”御手洗说。在这么有趣的机器面前,御手洗已经完全进人忘我的状态。 “嗯,在这儿拧发条啊。”御手洗向上伸出了手。 “发条在这么高的位置,小孩的手根本够不到,就是女人的个子矮了也不行。看来培恩先生是个高个子的人啊。” “对。培恩先生有一米九o。” “哦,那他没问题了。但是怎么没有螺丝呢?在这里插进去转,应该有一个蝶形螺丝啊。” “嗯,可能在这个抽屉里……找到了。”三幸打开角落里旧家具的抽屉,从里边翻出生了锈的蝶形螺丝把手,递给了御手洗。“谢谢!但是不修理一下就拧不动发条,还是放回去吧。”御手洗接着观察机器。 “拧紧这个发条,力就传递到这个齿轮,扭矩不断增大,转动这个曲柄,再带动链条。啊,这是开关吧?用这个钩子推动齿轮,机器就能运转了。石冈君,实在是太棒啦!厉害! “这是意大利制造的啊。哎呀,那个齿轮的颜色和其他的不一样,这个也是,可能是材质不一样吧。这么说这套机器如果有了年久失灵的部件,就另做一个新零件把它换下来。哦,那里有个机油罐,嗯,这是英国制造的,是培恩先生曾经使用过的吧?”御手洗已经完全进入了物我两忘的状态。 “嗯?奇怪啊,那里怎么会有真空管?”御手洗眉头紧皱,目光犀利,“真奇怪啊……这种动力机器根本用不着真空管啊!三幸小姐,那个椅子没坏吧?” 御手洗指着角落里的一个旧木椅问道。“嗯?没有坏……”止幸有点莫名其妙。 “把它拿过来。我可以踩在上面吧?”御手洗盯着天花板说。“嗯,可以的。”三幸快步拿来了椅子。 “谢谢!”御手洗接过椅子放下,飞身跳了上去,把脑袋探进机器深处仔细观看。 “还真是一个真空管啊。这是一个放大器,石冈君。为什么这套机器里还要安装放大器呢……嗯……” 御手洗把手指伸进机器深处。我担心他弄坏了这么贵重的机器,或者手被齿轮轧伤。 “锈住了,弄不清楚。这是个圆桶,哎呀,齿轮转到这边带动这个圆桶。圆桶表面有这么多凸起,也就是拨片,开始弹奏这片铁琴。这么说,这是个八音盒啊!” 御手洗仍然陶醉在兴奋里。 “铁琴一响就用这个拾音器收音,像麦克风一样,经过扩音放大,然后……哦,这根电线通到屋顶,上面肯定有喇叭。三幸小姐,上面的风向鸡是伴随着八音盒的旋律振翅,对吧?” “啊?大概是吧,我听别人这么说过。” “但是音乐不久之后就不响了,风向鸡只好在失去音乐伴奏的情况下振翅,对吧?” “嗯,是的,我也是听说的。” “哦,明白了,没错。这里的齿轮脱落了,这样也就不能转动了,也就无法带动圆桶了,因此就没有伴奏了。扩音器的电源线也……哎呀,怎么给切断了?三幸小姐,有工具箱吗?我需要扳手、电笔、钳子这些工具……” “当然有,要我拿来吗?” “麻烦你,还要手电筒。” “知道啦!”三幸已经在走廊里了。 “御手洗,你想把它拆了?” “音乐啊音乐!这里曾经发出音乐!如果只是一个使风向鸡振翅的装置,就是不拆开也能大致弄明白。但是这个八音盒奏出了曲子,只这么看是弄不清楚的。必须拆开,转动这个圆桶,使上面的拨片敲击铁琴,才可能了解。”御手洗从椅子上跳下来,坐下,向我解释着。 “但是,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又能怎样?那可能只是所有学校常用的课间乐曲。”我说。 “可能吧。但是死去的藤并卓提到过风向鸡和音乐。现在这两样东西都在这里,如果你还够朋友,就请你支持我,不要管别的。”三幸双手提着一个似乎很重的红色工具箱回来了,御手洗从椅子上弹起,急急忙忙地接过来,打开箱盖查看里边的工具。“嗯!这些已经足够了。三幸小姐,这房子里有钢琴吗?”御手洗问道。 “旁边玲王奈的房间里有一架古老的立式钢琴,因为很长时间没人弹,我想音调己经不准了。” “培恩先生弹钢琴吗?” “不,我听说他不会弹。倒是玲王奈和八千代会弹……”“那间房现在是空着的吧?上锁了吗?” “没有锁。这层楼的房间都没有上锁。” “那就让我看看吧!”御手洗打开房门,侧身轻轻拥着三幸走出去,我跟在后面。只几步就到了右边的房门前,三幸握住门把手,毫不犹豫地推开,紧接着打开了门边的电灯开关。 这个房间和操控风向鸡的机房有一处最大的不同,就是右边的墙上有一扇窗户。穿过窗帘的缝隙,可以看见怪物一样的大楠树巨大的枝权沐浴在月光之下。御手洗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立刻走上前去,把窗帘全部拉开,眺望着大楠树。“这扇窗户并没有被封死。”御手洗说。 “嗯,但是话虽如此,从这里也上不到屋顶。” “的确!” 窗户的右侧紧贴着靠近走廊的墙壁,左边是一个比一楼小得多的壁炉。 “从这里看,大楠树真是可怕。瞧!好几根树枝都伸到窗边来了。啊,那不是钢琴吗?”御手洗从窗前回过头,看到了钢琴。如果从房门这边看,钢琴就靠在左侧的墙壁上。也就是说,它和操纵风向鸡的房问仅有一墙之隔。 “这里没什么灰尘啊!” “嗯,是我经常打扫。” “是吗?你可真不容易。将来肯定是个好妻子。”御手洗含混地说着,打开了琴盖。折页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但琴键却异常地清洁。只见御手洗的双手从低音部轻快地滑向高音部,美妙的音阶顺畅地流出。 他这一套连我也感到惊讶。“御手洗君,原来你还会弹钢琴?!”“不用这样大惊小怪的!只要是乐器我都能来两手,对弦乐器尤其痴迷,钢琴的话只会这类小曲子。”御手洗说着,用穿着拖鞋的右脚吧嗒吧嗒地打着节拍,站立着弹奏了一首布基伍吉风格。的钢琴爵士乐。现在这屋子里的情景倒很像西部电影中的场面。 1诞生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美国芝加哥的一种演奏形式,每节有八个低音波动。 “真厉害!侦探先生,钢琴弹得太好啦!”御手洗的手指一停,三幸就发出惊呼。 “我这个人,最擅长的是音乐,其次是犯罪侦查。那么……”御手洗合上了琴盖,走到并排的两扇窗户前,掀起窗帘用手推了推玻璃,确定它们的确是镶死在窗框上了,接着又弯着身子面向倾斜的天花板,仔细地查看起来。 “三幸小姐,非常感谢你。你现在可以去写家庭作业了。但是我的工作可能会一直持续到明天早晨,有给这个人睡觉的房间吗?”御手洗沉迷于工作的时候,总是想把我赶开。 “二楼中间的房间可以。以前是卓先生的房间,现在空着,一直在当客房用。” 死者的房间?!我内心思忖着。 “那就多谢了。” “房间里有两张床……那么,我这就去收拾一下。” “不用,回头再说。” 熄灯之后,我们到了走廊里。三幸一溜儿小跑地下楼去了,而我和御手洗回到正中有操纵装置的房间。三楼的走廊基本不怎么嘎吱嘎吱地响,真是不可思议。 “真是好孩子,根本不像她父亲。”进了房间,关上门,开了灯之后,御手洗说,“另外,以后你如果有和这孩子单独在一起说话的机会,注意问一问她的母亲,或者她父亲以前的经历。”“为什么?” “她父亲好像有什么事。我想知道他是不是本地人,还有他跟培恩学校及藤并家的关系。”说着,御手洗迅速上了椅子,开始拆卸机器。“唉,你非要把它弄坏不可吗?”我说。 “别说丧气话,我只是把八音盒的部分卸下来,和风向鸡振翅的部件没关系,怎么可能弄坏呢!”御手洗若无其事地说。“我刚才说过,我要在这里鼓捣一阵子,一个人就足够了,你还不一「二楼睡觉去吗?”御手洗说话的时候眼睛根本没有往这边看。“当初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过夜,也没有带睡衣。” “没有睡衣也照样可以睡觉。” 我略感不快。照夫那冰冷的脸浮现在我眼前,我们就这么不客气地住进这座房子,到底受不受欢迎呢? 这时传来敲门的声音。 “啊!”我和御手洗同时答应,我们都想当然地以为是三幸,但是门开了,站在那里的却是让。 “侦探先生,您在做什么呢?” “我想把它修理修理。如果风向鸡回来了,立刻就能让它扇动翅膀。”御手洗信口说道。 “上了这么多锈,还是算了吧。三幸做什么去了?”“我猜她正在自己房间里和家庭作业搏斗。另外。请问让先生,您小学是在培恩学校读的吗?” “是啊,我从来没有迟到过。我喜欢上学。”让又发出了他那独特的笑声。 “卓先生和玲王奈也同样在培恩学校吗?” “玲王奈不一样。她到上小学的时候,培恩学校已经关闭了。那家伙只好到山手那边的基督教教会学校去上学。” “您还是培恩学校的学生的时候,上面的风向鸡转动时,八音盒是不是一起开始演奏呢?” “八音盒……是啊,还模模糊糊的有印象呢!那个那个……但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八音盒很快就不响了。” “是什么旋律您还记得吗?” “哎呀,这可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您知道有谁还记得它的旋律吗?” “没有了吧,那么久以前的事了。” “录音或者乐谱还保留着吗?” “根本没有,那些东西听都没听说过。大家已经不记得那个东西还能播出音乐,因为演奏的时间也不过就是几个月。现在说起,我才逐渐回忆出来,不然早就忘记了,还以为上面的风向鸡只会扑棱翅膀,从没有伴奏呢!”让说。 “是吗?看来我非拆开这个东西不可啦,石冈君。”御手洗说。 “刚才晚餐时提到了黑暗坡作为刑场时的照片,您不是想看看我的研究成果吗?就在这边我的房间里,我想请您去,不打扰您工作吧?”让说。 “太遗憾啦!我现在手头的调查很着急,暂时还放不下。不过,石冈君也对这类东西感兴趣,他可以代替我去看看。”御手洗说话的时候,手一直没停。 “那么,石冈先生,您来吗?”让问我。 “啊,我一直就想去观摩一下。”我别无他法,只好答应。 “千夏小姐没关系吧?”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问让。“在公寓楼那边,已经睡了。”让轻松地回答,“这种情况已经司空见惯,不足为奇。” 让的房间在二楼的北侧,就在御手洗弹奏钢琴的房间下面。经过二楼的走廊时,意外地遇见从中间的房间里出来的三幸。“床铺已经收拾好啦!”她兴高采烈地说。 “啊,非常感谢!”我向她低头致谢。三幸则小跑着奔向三楼的楼梯。 让指着三幸蹦出来的房间说:“中间这个房间,小时候是我的,而我现在做研究室的房间以前是我哥哥的。但是,自从建起了公寓楼,哥哥就不到这边的房间里来了。我把两个房间对调了一下,把哥哥的房间变成我的了,毕竟还是有壁炉的地方更适合做研究室啊!”让推开门,给我闪开了通道,我先进人了房间,接着灯亮了。 “啊!好漂亮的房间!”我情不自禁地说。的确,让的这个房间比我在这座公寓看到的所有房间都要好。壁纸并不是白色的,而是嵌人了金色细线的深红色。这种颜色使雨水形成的斑痕一点儿也看不出来。窗帘用的是同样颜色的厚布料,下面还垂着金色的毛穗,面积也比三楼的其他房间大。 进门靠左侧的墙壁前,一个巨大的书架几乎顶到了天花板,上面的书堆得满满的,以外文书居多。 书架的对面,右侧的墙壁前有一座壁炉,能看见里面跳动的火焰。壁炉前边都熏黑了,立着屏风一样的铁网,旁边胡乱堆放着劈柴和酒精块。 壁炉的右边是窗户,被厚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这个位置照理应该能看见大楠树。 地面是和墙壁同样的色调,铺着带花纹的波斯地毯。正面墙壁的两个窗户之间,摆放着一个漂亮的大书桌。书架前边,放着一个豪华优雅的洛可可。式样的沙发,疲倦时可以在上面小憩。真是品味不俗!毕竟是有个英国富爸爸,拥有英国血统啊!但吸引我目光的并不是房间的内部装修。在有壁炉的一侧,窗户的左右,还有房门的两旁,大大小小的画框把整个墙壁都遮挡住了。框中的绘画或照片与摆放在一楼门厅和楼梯缓台处的绘画风格迥异。我被壁炉附近的一张照片深深吸引,不知不觉走到了它的近前。“这是……这是照片吧?”我心惊胆战地问。 1发端于十八借织法国的艺术样式,流行于路易+五时代,风格纤巧、精美、有共浮华和繁琐。 “是啊!刚才和你的朋友谈论的就是这类照片。这一张是英国人达罗萨在明治二年拍摄的。据说照片上被处死的人是当铺伙计,他做强盗的内应,杀害了主人。” “这地点是……” “就是在黑暗坡的刑场。达罗萨在这里散步,看见行刑吓了一跳,就拍下来了。”这是一张钉刑的照片。木架上用片假名写着一个“木”字,一个少年的尸骸,手脚呈大字形被绑在上面。 看来距离行刑已经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手腕等部位都奇怪地弯曲了。但是他的头部最怪异,和直挺挺绑在行刑架上的躯千形成对照,头部却朝着侧面被弯成九十度,搭在了左肩上,看来颈骨应该全断了。 “一位名叫冈田朝太郎的法学博士,在牛达神乐坂昆沙门庙会的夜店里偶然发现了这张照片。当时是大正时代,他以二十五钱的价格买了下来。照片的背面写着‘yearofserpent’,就是‘蛇年’,所以,这照片应该是在明治六年废除钉刑以前的蛇年拍摄的,那时代的蛇年有弘化二年、安政四年、明治二年,经过判断,可以肯定是明治二年的事情。但是,也有人说这幅照片是英国人菲利克斯·贝阿德在庆应三年拍摄的。” “这真是令人害怕的照片啊。明治二年横滨的路边居然还这么撂着示众的尸体啊!”我张口结舌。 让若无其事地走过来,直盯着我的眼睛说:“这册脖子的刑法受不了了吧?嘿嘿!死亡自有它独特的美。嘿嘿!”他边笑边说,越发的热情。 “请看这边!”他手指向旁边的画框,“这张仍然是达罗萨在黑暗坡拍摄的。这是示众台,上面不是并排摆着三个人头吗?这是在牧野照相馆偶然发现的,应该和当铺伙计的照片是同时期的吧。”在后边竖着两个捉拿犯人用的御用灯笼,刑具和杀头牌真是搭配,这里是看守的小屋。示众台后边立着屏风一样的竹栅栏,这是在每次斩首示众时都要现场制作的。“让的厚嘴唇唾沫四溅,闪闪发亮。(见图三) “死囚如果是穷凶极恶的,斩首后就要示众。为了让首级稳稳地摆在示众台上,行刑的刽子手必须出手麻利,‘咔嚓’一下就解决掉,然后把私土堆放在首级的两边做支撑。吓人的示众台就在路边,达罗萨只不过是刚好路过而已。 “日本人也真是够厉害的,对这样的死亡艺术居然能怡然处之。还有,日本人的斩首技术也堪称世界第一,几乎没有听说过哪个刽子手出现失误的。在西方,斩首是用斧头砍,失败的例子比比皆是。例如头部还有肉连着,还有的砍了好几次都不顺利,死囚血肉模糊,惨叫不绝,还需要众人七手八脚地撼住,拿斧头再切下去,这种情况很多。有时因为刽子手不得要领,引起围观市民暴动的例子也有很多―全是因为刽子手愚蠢拙劣造成的。因此在西方,斩首示众一直未能形成风气,结果是他们只好研制断头台这种巧妙的杀人机器。西方人的愚笨激发了他们的创造力!嘿嘿嘿!断头台可以根据杀头的需要事先进行适当的调整,然后再砍下去,这可不是玩笑,用断头台的话,西方人就是倒立着也能完成斩首这种危险的工作。好啦,请看这边!” 1日本战国时代著名落镇。 让滔滔不绝。 “这是一张绘画,描写的是当年金泽藩。采用的极刑方式‘三段斩’。普天之下只有日本采用这种斩首绝技,精湛啊!日本人真是太厉害啦!具体操作方法是,从后边捆住死囚的双手,将绳头吊在大树的横权上,这样死囚的头部就向下低垂,而腿部同样也是朝下的。接着斩首大师出场了!只见他拔出刀来,凝神冥思,气运丹田,刹那间大喝一声,血光进发,死囚已经一分为二。死囚的下半身一被砍掉,上半身就因头部的重量而失去平衡,于是大头朝下地颠倒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大师反手一挥,刀光闪处,人头落地。这就是‘三段斩’!”这时只有死囚的上半身还挂在树枝上,而头颅和下半身分别落在地面,这都是眨眼之间的事情。为了达到示众的效果,据说要选择野外的刑场,在众人的围观之下进行。这样的处刑堪称杰作了吧?哦呵呵!嘿嘿!嘿嘿嘿嘿嘿! (见图四) “另外还有这样的记载―死囚被斩首后从切口处居然粘粘乎乎地涌出了荞麦面条。原来行刑前,死囚可以随意挑选自己喜爱的食物,而这个死囚挑选了荞麦面。我猜旁边围观的人恐怕以后再也吃不下荞麦面了。呵嘿嘿嘿嘿嘿!” 我听着他说话,不知道自己的脸是不是变形了。 “人这种动物,不知为什么喜欢观看同类被杀的场面。不论是西方还是日本,只要是公开处刑,围观的人总是络绎不绝,拥挤不堪。近来巴黎的万国博览会上,断头台的行刑展览甚至比埃菲尔铁塔更受追捧。” “那是什么?”让的话实在令人不忍卒听,我只好把话题转向别处。那一幅好像是幽默漫画,我想总会比血淋淋的照片要好一点吧,但是事实证明我错了。 “这一幅叫‘轮刑’,是一五四八年瑞士报纸刊载的内容。这个真是绝品!嘿嘿!在欧洲死囚都是这样全裸,或者只在腰间围一块遮羞布。先在地上钉下木桩,把死囚呈大字形绑在上面,这样他就被平放在地面的一排楔子上了,接着拿来又大又重的车轮―是有半个人高的大型车轮―车轮上箍着铁环,把它在死囚上面高高举起,先砸向小腿。 “当然是砸得骨折了,然后如法炮制,把手脚分别打断,最后直接打击脖子和心脏部位,把他弄死。”(见图五) 我倒吸一口凉气,“真的采用过这种方法行刑吗?”“当然,这是事实,到这里还没有结束。此时犯人的躯体已经被蹂嗬得乱七八糟,还要平摊在轮辐上,然后放在朝天柱上。有时尚未死去的犯人只能忍受痛苦的煎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且,就是死去的尸体也不是立刻就收走,风吹日晒乌鸦啄,加之风化,直到成了骨架还放在那里。欧洲那边,这种事情好像不稀罕。呵嘿嘿嘿!嘿嘿嘿!” 在壁炉火焰的映照之下,让的太阳穴已经湿谁谁地渗出了汗水。“看这个!这是十七世纪的铜版画。在地上这样竖起一个门形的木架,把犯人的右手和右脚绑吊在木架上,先是让乌鸦啄,死了之后风化直到七零八落。这是中世纪意大利的行刑方式。”(见图六)“呵嘿嘿!嘿嘿!这里的杰作也是一五四八年瑞士报纸的插图,画的是对犹太人的行刑。” “在过去的欧洲,处死犹太人常用这种方法。同样也是立起一个门形的木架,把犹太人死囚活着倒吊在上面。在死囚的左右两侧,还倒吊着两只绑着后腿的狗。垂死的狗变得非常狂暴,于是扑抓撕咬旁边的犹太人,因而死囚会感到加倍的痛苦。(见图七)”在谢夫赫森曾有这样的记载,一个犹太死囚和两只狗一起被吊了三天,这期间他还和妻子不断对话。“ “在法兰克福有一次行刑,死囚和狗在一起被吊了七天,结果是狗先死了。嘿嘿嘿嘿嘿!” “但是被倒吊在高处这种方法,好像是为犹太死囚特别准备的―是为了使犹太教徒的死囚和基督教徒的死囚在面对死亡的颤栗时有所区别。其实这种方法最初是和狼吊在一起,作为贡品呈献给神,这是宗教方面的考虑。但是后来怎么也弄不到活狼,只好用狗来敷衍了事。” “真这么残忍吗?实际的现场也真的是这样吗……”受到巨大冲击的我终于这样说。 “这还仅仅是开始。看这个,利用柔韧的树木,把死囚拉扯成四块。把四株树强行压弯,分别把死囚的双手双脚绑在上面,然后突然一下子放开,死囚的四肢就零零碎碎到处都是了。”(见图八)“那时犯人啊,嘿嘿嘿,仍然还活着。还有这个,哎呀!把全裸的死囚呈大字形绑在木板上,刽子手突然用刀把犯人的胸腹剖开!” “是活人吗?” “当然是活着的啦!然后咔嚓咔嚓地打断肋骨,取出五脏六腑,啪嗒啪嗒地扔到地上。这时围观的人就用污言秽语不停咒骂犯人。嘿嘿嘿!接着把尸体放在圆木上,用斧头剁下头颅,把躯体砍成四块钉在路边的柏木柱上。嘿嘿!”(见图九)“我已经不知所措。我不相信那是充满理性的文明人以正义的名义实施的刑罚。”“还有,在中供纪的时候,还有一种挖内脏的刑罚。挖出犯人的内脏用火焚烧。” “嘿嘿嘿!更厉害的是对付剥树皮或者偷蜂蜜的犯人―活着就剖开他们的肚子,把肠子扯出来,一圈一圈缠绕在被去皮的树干上。这种极刑是一位名叫卢卡斯·克拉纳赫的文艺复兴时代的德国铜版画家的作品中描绘的。” “过去的人对树木有一种着魔般的畏惧。在英国,直到十九世纪初叶,对无故伐树的人仍要处以死刑,这样的酷刑似乎并没有受到公众的抵触。这可不是说说就拉倒的,而是实际执行的刑罚。过去的人们恐怕还是出于这样的考虑,那就是树木是死者灵魂的寄居之所。嘿嘿!嘿嘿嘿嘿!” 我只觉得胸口沉甸甸的,很想吐,但和我不同,让这个人对这种话题打心眼里津津乐道。他天生就喜欢杀人和流血吧!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我本来就不习惯壁炉散发出的烟味,现在越发感到难受。我希望让能转移话题,但他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频萦地用舌头舔着自己湿润的厚嘴唇,继续用他的犯了癫痛一样的女高音讲个不停。 “人类都是任性自私的动物。树木不会行动不会说话,于是人们就排山倒海般地开荒造屋,为所欲为,铸成大祸。” “就像我们的先人所考虑的,树木―当然包括我家的大楠树―都是有人格的, 对它们来讲就是有木格的,就是树木自身也有意志和精神。过去的人们对此有切身感受,否则,各种血腥事件将接踵而至。 “树木比人的寿命更长。对延续这么长久的生命没有敬畏之情的人实在是太迟钝了。” “如果谁对此持否定态度,那我就要跟他说说本人听说过的一件事情。我有个朋友,是美国的植物学家,他在美国佛罗里达州发现一个叫‘蝇地狱’的潮湿地带,那里的捕蝇草等茅骨菜科植物的捕虫部位都长着密密匝匝的锯齿,能夹住苍蝇等昆虫,就像夹肉的汉堡包一样。” 让把两手的手腕贴在一起,两手的手指向内弯曲,交错着轻轻咬合。“苍蝇等昆虫一飞进来,立刻就紧紧合上,这样就把虫抓住了。为了防止猎物逃跑,前端还有一些凸起,像栅栏一样,根本无法逃脱。你的朋友以前在医院里谈到过的猪笼草是和捕蝇草一样最有名的食虫植物。 “我的朋友在大学的研究室里栽培了这种植物,有一天,他突然梦见了这种植物。梦境中的它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儿,闭合着的捕虫部位不知什么原因夹进了贝壳的碎片。于是,栽培助手就去观看,发现和梦境中的情景一样。原来,蝇地狱想要人把这枚碎片拿出来,于是就托梦给我的朋友。所以我的朋友告诉我,植物不但有感情,而且有超能力。” “关于植物的趣闻还有很多。你可能还没有听说过,在仙人掌面前播放它喜爱的音乐,就比什么也不听的同类长得茁壮。还有这样的事,电视中也播出过这样的内容―在石柑子的花盆前安排十个人轮流站立,其中一人册下一片叶子,将正负电极接在这片叶子卜,并在电路中接上蜂鸣器,电流增强时,蜂鸣器的声音就变大。接着让那十个人仍然分别站在石柑子前,结果刚才册下叶子的人一过来,蜂鸣器就响了。” “这是真的吗?”我问。 “当然是真的。这是个非常有名的实验。所以,对植物来说,不,准确地讲,也许应该说对某些植物而言,它们的确是有感情的。所以过去的人对植物的认识应该是有道理的。日本人从前也曾这么认为,就是现在也有相当多的人持这种态度。但是采伐森林的人为了金钱,完全不考虑树木是否有精神和感情,不这么做经济利益就无从说起。人类是自私的动物,目光短浅。我在这里住的时候,曾数次梦见后院的大楠树。” “什么梦呢?” “那些梦啊,都拉拉杂杂没有要点,说出来恐怕会见笑的。”“比如说什么梦呢?” “是大楠树那家伙吃人的梦。在粗树干的顶部,有如同蝇地狱的捕虫器一样的大嘴,它抓住小孩大快朵颐,嘿嘿嘿!”但是我却笑不出来。 “但是这些东西不过是我听了人们对过去事情的描述,然后在自己的头脑中有所反应,如此而已……” “人真是自私的动物,所以活该需要断头台!” “需要断头台?”让又回到刚才的话题,而我已经彻底厌烦了。“断头台‘砰’的一下砍下死囚的头颅,落在下边接着的篮子里。那一瞬间围观的人根本看不见被砍下的头颅是什么表情,嘿嘿嘿!而且,斩首之后的瞬间谁也不许凑过去触碰头颅,这样,很长时间也无法看见死人的脸到底是什么模样。所以大家都深信,身首异处的同时死囚的大脑也失去了意识,更谈不上有罪有应得的忏悔了。” “但是,罪犯的首级被斩下的瞬间,真的是立刻就死了吗?”让的额头上渗出汗水,他向我转过头来,盯住我的眼睛问道。我当时大脑里一片空白,根本没想到他会冷不丁‘突然提问,我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只感觉浑身冰凉。 “人死不能复生,所以被斩首之后的感觉到底如何将永远是个谜。但是在医学上有这样的看法,那就是大脑不会立刻死亡。因为只有失去氧气供应的情况下大脑才会死去,斩首后的一两分钟应该是存在清醒意识的,也就是说还活着。但西方的医生对此不去贸然地发表意见,一直保持着沉默。嘿嘿!嘿嘿嘿!”让说这番话时还频频点头。 “如果双手抓住被断头台砍下的头颅,‘喂!’这样大声问它,‘你还活着吗?’这样的情景你想过没有?我查找西方的文献资料,推测肯定有医生在思考和我同样的问题。还真让我找到了。虽然数量不多,但还是留下了各种各样的实验记录。” 我已经无法继续听下去了,但是让的话语中的确包含着引人人胜的因素,死亡的戏剧的确蕴含着恶魔般的魅力。 “一八七五年,有两位法国医生得到了对斩首之后的头颅进行调查的许可,这是在行刑过后五分钟进行的,没有发现被砍下的头颅存在生命的迹象。” “一年以后,一位名叫利尼埃尔的博士用压力泵将活狗的血注人被砍下只个小时的头颅。据说当时头颅的脸色泛红,牙关紧咬,眉头紧皱,动了两秒钟。这是被砍下三个小时的头颅!” “最引人注目的实验发生在一九o五年。一位名叫亨利奥的医学博士得到了对被斩下的头颅进行立即调查的许可。根据这位博士的调查报告,首级被斩下后,恰好以断面为底座立在那里,无需用手翻碰。嘿嘿嘿!” “只见这位被处刑的男性头颅不规则地抽搐了五六秒钟,然后不动了,面部的肌肉也渐渐松弛,眼皮半睁半闭,只能看见白眼。博士大声呼唤这位男子的名字,接着,嘿嘿嘿,它像刚刚睡醒一样渐渐睁开了眼睛。嘿嘿嘿!死囚渐渐睁开的眼睛和博士相互对视。” 博士在报告书上描述,那双眼睛里的的确确流露出活人的眼神!“接着那眼睛就渐渐闭合,于是博士又一次呼喊他的名字,只见他的眉毛向上抬,一直盯着博士,然后慢慢地闭上了。嘿嘿嘿!”第三次呼喊他的名字时,己经没有反应了,用手指扒开他的眼皮,眼珠已成玻璃状,一动不动。这时距离刚才斩首的时间已经过去三十秒了。嘿嘿嘿!“ “所以可以得出结论,被砍下的首级脱离躯体之后,是能够意识到自己的惨状的。这个死囚的意志力真是顽强啊!嘿嘿嘿嘿嘿!”正在这时,我们的头顶上响起了微弱的钢琴声,弹奏着美妙的曲调。这是西洋风格的音乐,和传统的日本乐曲大相径庭,我猜这是一种独特的外国民族音乐。 “哦?”让的反应比我更强烈。 “那个曲调……喂!石冈先生,现在您听到钢琴声了吗?”“嗯l”我点了点头。 “这段音乐我怎么好像听过……”美妙简短的曲调第二次奏起,我们再次倾听。 “可能是楼上的御手洗把八音盒拆下来了,我们上去看看吧。”我向房间外走去。现在总算可以转移话题了,真是谢天谢地!让似乎对此也兴趣十足,跟了出来。让和我相继上了楼梯。钢琴仍在重复演奏着相同的曲调,美妙的音乐流淌出来。看来御手洗并没有在风向鸡的操控间,而是在接近大楠树枝权的房间里。我们迅速穿过走廊,尽头有一扇小窗户,虽然拉着窗帘,但仍然能看见对面的大楠树。我们此时正对着大楠树,头上就是昨天藤并卓坐在那里死去的地方。 我们停在了传出钢琴声的房门前,我敲了敲门,但是御手洗似乎沉浸在自己的音乐里,没有回应。我顾不了许多,推开了门。果然不出所料,御手洗坐在钢琴前,一边注视着琴盖上展开的记事本,一边用双手按动琴键。只见他左手放在低音区,右手放在高音区,反复弹奏一组音节。乐音的低音和高音往来附和,奇妙的曲调泊泊而来。 地面上,放着从旁边房间机器上拆下来的零件,沾满了机油和黑灰,旁边摊着一个有好几条裂缝的铜片,一个锈迹斑斑的金属圆筒好像刺猜一样支楞出很多凸起。此外,周围还散落着螺栓、螺帽以及扳手、钳子等。 我们来到御手洗背后,看到琴台上的记事本乱七八糟地记着五线谱,这是分别标注着高音记号和低音记号的二重五线谱。(见图十)“让先生,您听过这个调子吗?”御手洗并没有转过身,突然问道。 “听过!刚才在楼下听到时我就开始回忆,现在全都想起来了。我小时候,一到中午,这座房子里就奏响这个曲调。真是勾起了对童年的怀念啊!”让的女高音喋喋不休。 “这难道不是很奇怪的调子吗?”我说,“怎么好像是中东或者非洲的民族音乐?” “是啊。”御手洗停了下来,转过身,“听到这样的曲调,您还能回忆起更多的东西吗,让先生?” “‘更多’指的是……”让问。 但是御手洗此时却仰着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为什么问这个,御手洗?”我说。 “嗯,这个曲调如果不是大家都熟悉的旋律的某一部分,就是只有藤并家族的人才能听懂的调子,或者是一个变奏曲……” “不,不是这么回事……我的确记起来了,就在我三四岁的时候,有半年左右的时间每天都听见这个曲调。但是更多的东西,实在是想不起来了。”让回答说。 “应该是培恩先生创作了这首曲子吧?让先生,您是否记得令尊培恩先生和您谈论过这首打击乐的旋律?” 让抱着胳膊,低头思索。“应该没有……” “是吗?”御手洗也抱起了胳膊。 “为什么提这个问题?御手洗?”我问道。 “因为事件和这首曲子有关系。”御手洗膘了我一眼说道。“什么意思?” “还有很多线索模糊不清,不能最后确定。” “看来您被这首曲子卡住了,您不会迷失方向吧?”让说,“这首乐曲非常奇怪,您真的很喜欢它?” “嗯,是啊,没错……”御手洗沉思着说,“对刚才的曲调是否喜欢完全是个人感受。我们都知道,音乐蕴含着宗教世界的情感。事实上,中国的音乐或者冲绳的曲调都是如此。别人是否喜欢那是另一个问题,我们这个世界上的所有音乐家都是以自己的爱好和信仰作为创作的基础。这样创作出的音乐都有自己的音阶,或者说以特殊的音阶为基础,这样听起来就很美妙。但是石冈君……”说着,御手洗又转向钢琴继续弹奏,“哪位音乐家会创作这样的曲子呢?作者应该没有投人感情。我判断这只是机械的碰撞声音而已!”“但事实上它是音乐。”我反驳说。 “对,在这里是这样……”御手洗把带裂缝的铜片从地上捡了起来,那上面还连接着电源线,接着又从琴台上拿起圆珠笔在铜片上砰砰地敲。由于敲击位置不同,发出的声音也高低不同。 “这个圆筒旋转起来,它四周的凸起就划动铜片,发出的曲调是这样的。”御手洗指着记事本上飞快写下的乐谱,“如果真是这样的曲调就好了,但这是非常奇怪的音乐,因而我现在还没有完全的信心。根据刚才所说的话,我能记下这段五线谱已经不错了。奇怪旋律是机械的碰撞声音,这才是正确答案。画家詹姆斯*培恩先生在昭和二十几年……让先生,是哪一年来着?” “我三四岁的时候这东西奏响过,应该是昭和二十五或二十六年的光景。” “那以前呢?” “那以前风向鸡已经立在那里了,只不过振翅的时候没有音乐伴奏。” “嗯……”御手洗把铜片放在地上,用肮脏到漆黑的双手抱住头部,思索着。 过了一会儿,他扬起脸来,说:“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在那之前,培恩先生把能扇动翅膀的风向鸡安装在屋顶上,到了昭和二十五六年的时候,他突然加装了这个八音盒。每天一到中午就对着培恩学校,不,是整个黑暗坡地区播放这奇怪的曲调。他要让附近的人每天都能听到这样的音乐……嗯……”御手洗说着,站起身来,“附近都是日本人,但培恩学校的师生是讲英语的外国人。让先生,培恩学校的师生都说英语吗?” “是的,都是美国人和英国人的小孩儿。” “在学校里有说法语和德语的人吗?” “完全没有。” “是吗?这么说人们每天都在听这奇怪的曲调?这到底是科么呢?”“御手洗,你说清楚一点。世界上的任何一位音乐家都不会创作这样的乐曲。那这旋律是什么意思呢?” “我想是信息,”御手洗当即回答,又回到椅子上说,“这不是音乐,而是语言!” “语言?” “对,我猜是暗号。培恩先生向周围的人暗暗传达一种信息……我要利用今天的一个晚上,试着破解这些暗号。”御手洗说着,瞥了我一眼。 深夜,钢琴弹奏的奇怪曲调不时传来。那是毫无特征、毫无抑扬顿挫的不叮思议的曲调,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不会有这种曲调。这不是人类的音乐,是魔鬼创作了这组曲调。 钢琴声从藤并家三楼内侧的房间里流出来,这里距离大楠树最接近,就好像在为大楠树演奏一样。 一听到这个曲调,大楠树就开始蠢蠢欲动,枝权也发出“沙沙”的声音,更有无数的树叶在旁边摇旗呐喊。 大楠树的树枝开始伸展。其中有一根好似被音乐吸引了,迅速地伸向窗边……蓦然间我睁开了眼睛,模模糊糊看到白色的墙壁上到处都是褐色的斑痕。此时我仍然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只见那些斑痕像变形虫一样正慢慢膨胀变大。 膜胧之中,我一直注视着这些斑痕,它们形状不定,有的像圆盘,有的像海星,缓缓蠕动,或膨胀,或收缩,时而粘合,时而分裂。就像显微镜下那不为人知的新生细胞般蠢蠢欲动。 接着又轻轻传来浙浙沥沥的水声。下雨了吗?外面好像下雨了。 我终于发现自己是在哪里了,这里是藤并家老屋的二楼。看看旁边的床铺,空空如也,和我昨晚人睡前一样,似乎没有人动过。微光从窗帘的缝隙透了进来,把窗户这一侧照亮。 外面似乎有人说话。突然窗台外传来很大的声音,好像什么人在敲打外墙,吓了我一跳。我起身穿上拖鞋,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窗外,微风中云层低垂,下面是绿油油的庭院,对面是藤棚汤澡堂的废墟和烟囱,周围弥漫着白色的雾霭。可又不仅仅是雾霭,应该说是雨弄,因为雾气之中还飘散着牛毛细雨。 我扭转身子向天上望去,只见云团涌动,波诡云濡。我忽然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似乎自己被强劲的气流推上天空,俯视地面上火柴盒大小的建筑。横滨,这片养育我的土地,正在变得虚幻渺茫。在这个阴郁的早晨,我居然沉浸在这样的幻梦里。 外边的窗台又“喀哒”响了一声。我向左转过头,因为窗玻璃上凝满了雨滴,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在响。推开窗户,湿润的冷空气立即扑面而来,因为上身只穿了衬衫,我浑身开始起鸡皮疙瘩,不由得抱紧了双臂。 把头探出窗外,伴随着雨水的湿气,橙盖了整面外墙的常青藤味道沁人心脾,一个银白色的金属梯子搭在窗台边。 “喂!御手洗!”我吓了一跳,大声喊道。 “早上好!石冈君。你如果总是睡觉的话,案件调查就该结束了。”答话的御手洗居然近在眼前。在我惊异的注视下,御手洗踩着梯子正在往屋顶上爬。 “喂!小心点儿,御手洗君!” “没关系!如果你想看看就快点出来。”御手洗说着,麻利地经过了我的头顶。地面上,藤并让和藤并照夫两个人并排站着,伞也没打,正向这边看。看来连照夫都开窍了,想给御手洗帮忙。我向他们微微致意后,就缩回头关上了窗户。 我穿上西装外套,借了三幸的伞走出来,此时御手洗正在屋顶上转来转去。 “喂!小心脚下!”我叫道。御手洗举起右手算是回应我了。照夫一直没有打伞,雨荞中他用手遮住额头向屋顶仰望。忽然,他把手放了下来,疾步奔向玄关处的屋檐下。 于是我站到没有打伞的让旁边,用自己手里的伞替他遮雨。“早上好!”我说。 “啊,好!您昨晚睡得如何?”让点了点头问道。 “哦,很好!”我说。 接着两个人并排仰视着屋顶的御手洗,只见他像骑马一样跨坐在屋脊上。 “对!对!就是那个姿势……”我伞下的让自言自语,“请向后一点!”他对我说着,把我轻轻向后推了一下。 “是这里吗?卓先生坐的地方?”御手洗在屋顶上叫道。“很近了,再往前!”让大声叫喊。 于是,屋顶上的御手洗保持着骑跨的姿势,又向前挪动。此时他的裤子上肯定沾满了污泥。 “是这里吗?”御手洗又问。他面前有一个水泥台座,就是以前立着青铜风向鸡的地方。 “大致可以了。再稍往前一点!”让大声喊。 御手洗又向前,一直靠到了水泥台座。那前边并列有三个砖红色的小烟囱,也立在台座上。 再往前就是垂直的墙壁了,大楠树茂密的枝叶朝这边伸展过来。御手洗的后边立着电视天线,再往后是三个砖红色的小烟囱,接着就是屋脊的尽头了。 “御手洗先生!”身后传来了年轻女孩的声音。我吃惊地回过身,只见三幸打着白色的塑料伞,身穿高中生的制服,右手提着一个深蓝色的书包,“请不要在我放学回来之前就把案件侦破。”她喊道。“没问题!你也不要在路上耽搁!”御手洗在屋顶上也喊道。“嗯!”二幸答应着,也向我点了一下头,迈着轻快的脚步上学去了。 “喂!石冈君,如果你真想将来把这起案件写成书的话,忽略这上面眺望到的景色可不行啊!”御手洗对着我说。我沉默着不回答。 “上来啊!风景这边独好!” “不,不,等你’卜来后说给我听就可以了。” 事实上,我患有恐高症。这幢洋楼是三层建筑,比两层的日式房屋还高,加上今天还下雨,脚下容易打滑。如果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弄不好就没命了,何况我根本就不想接近那个死因不明的人坐过的地方。 御手洗不再召唤我了,一直跨坐在屋脊上,丝毫没有下来的意思。他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好像在看什么东西。 “就是那样的,就是那样的。”和我在同一把雨伞下的让一直在嘀嘀咕咕,“我哥哥的尸体正是那个姿势。” 听了这话我再次抬头看御手洗,只见他一动不动,看上去就像个死人。当初附近的人看到一具这副姿态的尸体,难怪心惊肉跳。“喂!喂!御手洗!”我开始有些担心了,于是叫他。我害怕他一动不动也变成尸体。他为什么没有反应呢? “喂!喂!御手洗!”我发出恐惧的声音。 “什么事啊?”御手洗有了回音。我安心了,还好,他还活着。“快下来,我预感很不好!” “我这就下来。你给我吃早饭去!”御手洗说。 “那你自己呢?” “我已经吃过了。” 真的吗?的确是我睡过头了。看来最近的家务活把我累得不轻。 “这个人真怪!”让对我说。让给人的感觉本来就很特别,现在连让都认为御手洗很怪,可见御手洗实在是太奇怪了。“啊,大家都这么说。” “他也很勇敢,你看,警察们就没有爬到屋顶上去那么坐着。不过,他那么坐着,自己不害怕吗?” “嗯……就是嘛!” “话虽如此,但是我哥哥真的是在那个地方心脏麻痹的吗?还是遭遇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当时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听了,立刻觉得心惊肉跳。我认为让言之有理。 ‘喂!御手洗,快点下来!“我再次叫道。 “真讨厌啊!快去吃你自己的饭去!”御手洗忍无可忍,大叫起来。 “啊,他既然说过,那应该没问题了。这样的大清早,不会出什么事的。还是进屋吃面包吧!”让说道。我一直注意着屋顶,在让的一再催促下才不情愿地向玄关走去。 和昨晚一样,我一进餐厅,牧野照相馆的老夫人就为我端来了鸡蛋和红茶。 但我什么也吃不下,心思全在三楼屋顶的御手洗那里。不但因为下雨脚下会打滑,而且看样子昨晚他没有睡觉,千万不要稀里糊涂地失足滑下来啊。我一想这些就无法安心进餐。 当我正咬着一片面包的时候,果不出所料,外边“咚”的一声巨响,周围能明显地感觉到震动。我立刻脸色发白,嘴里还叼着面包,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跃过走廊,套上鞋子飞奔出来。“御手洗!”我大叫。 但是我左看右看,地面上并没有掉下来呻吟着的御手洗。于是赶快退后几步再向上看,嗯?屋顶上也没有人。 “难道掉在后院了?” 我嘟咕着往后院跑,一拐弯就看见雨雾中的大楠树怪物一样堵在那里,露出地面的树根像大蛇一样凶狠地扭动着。这副模样我今天只看一眼就足够了,我屏住气息绕过大楠树,转到了洋楼的后边。后院里露出地面的树根有所减少,蔗菜和杂草掩住了脚面,也能看见有小块土壤吸收了雨水,湿池谁地发黑。 “御手洗!御手洗!”我绝望地大叫。 “什么事?”从身后传来御手洗的声音。我惊愕地回头,看见他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怎么了?石冈君。” “没事吧?” “什么事?你怎么这么慌张?还拿着面包!” 我此时方才注意到自己的右手还撰着一片面包。 “没事吧?你不是掉下来的吧?” “掉下来?谁啊?” “那刚才的声音是什么?” “啊,那个呀,那是刚才在黑暗坡上有两辆汽车撞到了一起,现在还在那里喧哗吵嚷呢!我一直在大楠树后的铁丝网那里看热闹。看你神色都变了,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其他事。” “什么?那是撞车的声音?!我还以为你从屋顶掉下来了呢。”“原来是这样啊!石冈君,只是坡上发生的交通事故而已,离我们很近,不过是虚惊一场。” “没事就好。我担心你如果受伤了的话……” “那我就住进医院和八千代老夫人并排躺在那里。你还是快点把面包吃掉吧!”御手洗说着返回到铁丝网那里,剩下我面对着大楠树。 我又一次出现在大楠树前边。多么怪异的树啊!难道里面的确寄居着荒谬的不可思议的魂灵? 这样的大树,随便触摸都是褒读,更不要说损毁和砍伐了。我想起了昨晚让说过的话―伤害树木要处以极刑。现在我居然已经认同他的观点了。砍伐这样一株大树,应该等于让几十人送命吧?回到餐厅吃完早饭,让表示他要去医院照料母亲,而我也要去寻找一直不回来的御手洗,于是走出了庭院。 雨下得好像比刚才大了。在树木中间,御手洗也撑起了雨伞,摊开记事本,一边看一边转来转去。 “那是什么?”我顺着树木间的小径追上了御手洗,指着他的记事本问道。 “是这个庭院的地图。”御手洗说着。给我看他的记事本,“是我在三楼的窗口和屋顶上观察描绘下来的。现在我们在这里,这是水池,就是那边的水池。小路是这么迁回婉蜒地延伸,整体上看就像英文字母b翻过来的形状。” “这有什么意义呢?”我问道。 “现在还不能断定。现有这些资料可以说没有什么意义。瞧,这里有一尊猫的雕像,那边是扑克牌中的兵士。多好的庭院啊!石冈君。” “嗯!主要是绿化得好,到处都飘散着植物的芬芳味道。”“你知道这个雕像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这是爱丽丝。取材于路易斯·卡洛的《爱丽丝漫游仙境》,这边的也是,建造这个庭院的英国人应该是个喜欢逗趣、猜谜的人。”“是吗?”我回应着,和御手洗在雨雾中并行。 “那些东西花样繁多,但我大致都明白了。现在只有青铜风向鸡不知道去了哪里,完全失踪了!”御手洗说。 “另外,你在屋顶_上究竟看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我问。“我在看大楠树。” 御手洗认真地回答,“我看到了大楠树吃人的大嘴。” “你说什么?”我以为这是玩笑话,但是相反,他的脸色却意外地严肃认真起来。 “你是开玩笑吧?”我感到脊背发凉,佯装镇定。 “我是认真的,我所谓的那个八音盒的暗号指的也就是这个。” “昨晚那个音乐暗号?你弄清楚了?” “是啊,整整花了一夜。” “告诉我,那些曲调是什么意思?” “石冈君,那个放梯子的库房里有一把旧冰镐,可能是这家人里有登山爱好者。 你能把那个冰镐给我拿来吗?” “冰镐?你要那个东西干什么?” “拿来你就知道了。” “先告诉我不行?” “你因为恐高就不肯上到屋顶,我不会告诉你的。”御手洗把脸扭向一边。 “……你生气了?” “啊,开个玩笑。你快去把冰镐拿来,我正在思考其他事情。”御手洗说着突然停住了,把右手插进口袋里,“石冈君,请稍等!也许我的想法错了。” 我只好又停下。 “这次的案件,或许远比当初设想的要恐怖。下面可能会遇见更加不可想象的东西。我们还是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御手洗说。“喂!你们是谁?两个唬人的外行!”突然,盛气凌人的粗野问话在旁边响起。我们循着声音转过头,看见两个身着浅褐色防雨风衣的高大男人正站在身后。他们勉强挤在一把黑色的大雨伞下,两个人的肩头因为都被雨水弄湿而变成了深褐色。 其中一个人的身体结实健壮,另外一个稍胖,两人都目光严厉。 “你们这些小孩子大清早到人家院子里来干什么?赶紧回家去,别妨碍我们搞侦查。”那个大块头这样说。他五十来岁,梳了个大背头。 御手洗把身子转向一边,“璞味”窃笑了一声。 “喂!你笑什么?”对方愤怒得像一只遭遇了天敌的河豚,全身膨胀,大叫道。 “看你们的打扮也算有头有脸,不知是干什么吃的。只因为我们的身份就指责我们误事,连点常识也不懂!”御手洗笑着说,“哎呀,是我们不对。对这样闪亮登场的人物失礼了。不问为什么就想当然地对别人指手划脚!你们是神奈川县的刑警吧?把藤并卓的遗体送回来了?听人说有两个奇怪的男人在庭院里乱窜,你们就血气上涌,问罪来了?!” 两个刑警无言以对。 “看你们现在须毛倒竖,等一下听了我们的调查意见就会吓你们一跳。敢问二位尊姓大名?” “我看没有那个必要!” “如果这样那就悉听尊便了,没关系!十分钟后再请教大名。解剖结果如何呀?怎么,也不肯告诉我们?!哼!其实你们就是不说我们也知道结果。” “你们对这起案件的处理有些轻率啦!从消化器官的解剖结果推断死亡时间,也没有发现吞咽毒物的痕迹,于是就急急忙忙地下结论,是不是这样?口腔粘膜没有观察吧?石冈君,我们去拿冰镐。”御手洗说着就走。 “喂!喂!等等!”两个人叫着跟了过来。 “你们这就要审问我们吗?问我们的姓名住址,记在自己的小本子上?这对案件的破获没有丝毫意义,你们的能力我多少知道一点儿,但我懒得理会。下来你们肯定要老调重弹,指控我们妨碍公务吧。如果这样不正说明你们这些专业人士的无能吗?你们还是早点回去吧,返还遗体,向家属说明情况,这些事情你们已经做完,这里已经没你们什么事了。你们的结论就是卓先生在屋顶因为心脏麻痹而死,八千代夫人是遭遇了见财起意的强盗。你们不正是这么想的吗?我说错了什么没有?”御手洗一边走一边满不在乎地说。此时,雨越来越大。 “胡说八道!外行的毛病!” “失理了,请二位专家让一让。”御手洗把雨伞收起来,打开了库房的门,钻到黑暗之中,只听里边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御手洗拿出了一把上锈的冰镐,在两个刑警面前大大咧咧地擦拭尘土。银色的梯子仍然靠在墙上。 “听说你爬到屋顶上去了?” “当然。你们警察若有恐高症不敢爬,那就没办法啦。”“简直口出狂言!你到底看见什么了?知道了什么?嗯?”“喂!你们就用这个态度向我咨询意见吗?”御手洗撑开雨伞,手持冰镐走开,两个刑警亦步亦趋地跟着。 “谁会咨询你的什么意见!那么大的嘴,你倒说说看啊。”“你们很闲啊,但是我很忙,你们能不能不给我添乱呢?”“喂!到底有什么?你知道什么了?” “我真的要开始忙了。反正这个调查如果我不去做,鳌察也不会去做。但无论如何我也不需要别人插手。忙吧,石冈君!”“喂,到底有什么啊?给我们说说看啊!” “你们两个真是话太多了!我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但如果一样一样说给你们这些一脑袋糊糊的人听,到晚上也说不完。”“还是告知一二吧,一点也行!”两个刑警不但对御手洗这么说,而且还到我这边吹风。 “如果略言一二的话,可以!比如说这株大楠树吧! 我们四人走过洋楼的拐角,就看见小山一样的大楠树堵在眼前。我对它实在是厌恶极了。 “这株常绿乔木存在哪些疑点呢?”两个刑警的话的确很专业,用上了植物学的名词。 “我知道这是一株食人树! “什么?! “就是吃人的树。”御手洗又用字面意思解释了一句。他问道:“你们难道以为这只是一株普通的树?” 这时,周围忽然阴暗下来,雨势也一下子猛烈起来。难道这株不祥的大树要表达对我们的不满?我心头涌上一阵恐怖的颤栗。御手洗到底要干什么? “石冈君,麻烦你把梯子给我拿来。” “梯子?就是搭在房边的那个梯子吗?” “就是那个梯子。不用那么夸张,我只是看看树。你把梯子上面的螺丝拆下来,只拿半边梯子来就可以了。拜托快点!”于是我赶快拧开那个梯子顶部的螺丝,打着雨伞,手忙脚乱地把半扇梯子扛了过来。 “刑警先生,如果你们想听我讲课的话,就请举着这把伞。石冈君,梯子!”御手洗放下冰镐,接过梯子,直接搭在大楠树的树千上。“刑警先生,可以把雨伞还给我了。石冈君,你也上来!这不是屋顶,没有那么高。” 突然,天空一道闪电划过。我吓得抱住了脑袋,双腿颤抖。低沉的雷声瞬间跟了过来,轰隆隆…… 御手洗登_卜了铝合金的梯子。 “御手洗,太危险,算了吧……” “没关系,你也上来吧!你难道在书里只写我御手洗这样说那样说吗?眼见为实,还是自己来看!” “是要看树顶的洞口吗?” “不,只要够到树洞就可以了。”御手洗先到了树洞处等着我,“石冈君,伏耳过来听听看!” “不!” “没关系,只要稍稍靠近些就可以。” 树洞张着黑乎乎的大嘴,估计直径足有二十厘米! “石冈君,我们撑一把雨伞就够了,把你的伞扔下去吧!”吹打着草丛和树叶的风雨声不绝于耳,相当猛烈。但是因为有浓密的树冠遮挡在树干之上,居然没有什么雨滴落下来。我一步一步登上梯子,鼓起勇气,把耳朵贴近了洞口。混杂着风雨声,“嗬嗬……”或者“呜呜呜……”铭魅翅魁的怪异声响如雷贯耳。 如果是一个人,肯定精神崩溃。此时我感到血气上涌,心跳加速。“这是什么声音?” 御手洗面色严峻地盯着我。“石冈君,到这里来,和我的眼睛平齐,看看树洞里边!” 惊惊阵阵袭来,但是已经到了这一步,也只有横下一条心了。我踩着梯子来到了御手洗身边。 “看!” 我向树洞里瞧了一眼,里面漆黑一片。 “太暗了。” “稍等一会儿l”御手洗说。我正在思索等待什么呢,但是立刻就知道了。一道耀眼的闪电撕裂天空,瞬间,周围亮得如同大晴天。 霎时间,我注意到了树洞的深处有可怕的东西。 做梦吗?幻觉吗?我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千真万确!我注意到树洞里边有一丛乱蓬蓬的头发,还有一具茶色的骼艘。轰隆隆―低沉的雷声紧贴地面窜了过去。树洞深处又重新陷入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魂飞魄散。这到底是什么?简直难以置信!我缓缓地转向御手洗,踩着梯子的双脚抖个不停。 被树吞噬的孩子们 我失魂落魄地从梯子上下来,竟对眼前的两个刑警视而不见,膝盖发软,连站直都觉得吃力。 御手洗也下到了地面。 “这株树到底怎么啦?”那个乏味的大背头刑警冲着御手洗发出的声音足可与雷声相匹敌。 “刑警先生,你知道关于这株大楠树的传说吗?”御手洗问道。 刑替沉默了。作为侦查人员,如果回答不知道,那等于说自己无能。或者也可以断喝一声,说“这种无聊的传闻与案件无关,何足挂齿”。但前者体现了警官的无能,后者表明了武夫的乖庚。 “那么,你们愿意上去看一看树洞吗?”御手洗冷静地问道。 “为什么一定要上去看?”刑警愤怒了。 “我们的调查已经做完一大半了,如果继续待在这里恐怕会给专业人士带来不便。石冈君,我们还是回去吧。”御手洗对我说。 我魂不守舍地点点头,大脑一片空白。 “等一下!这株树什么啦?到底怎么回事?还有那个树洞……”“透过树洞我们看到了大树的内脏,骑在洋楼的屋脊上正好可以俯视这个树洞。” “等一等,麻烦你讲清楚,里边到底是什么?” “关于这株树有一个传说。只要爬上去把耳朵贴近洞口,就能听见众多冤魂的呻吟与抱怨。怎么样?想l去听听吗?”“在这科技时代别说混账话……” “所以说,一定要亲自听一听才好。” “没有去听的必要。那些东西不可能存在。” “但是附近的人都这么说,你又怎么解释?” “那是吓唬小孩子的东西,不用浪费口舌了。谁也说不出那里边的嘈杂声到底是什么嘛!” 又是闪电!接着传来低沉的闷雷声。乌云一层一层地压近了。‘那是被吃掉的人们的哀诉。这是一株吃人的大楠树。“”胡说八道!“刑警训斥人的声音丝毫不比雷声逊色,”你在胡说什么?!你是精神病患者吗?!如果总这么神经错乱的话,那还是去医院诊断一下的好!“ 御手洗冷笑着说:“你们都需要加强学习,根本不去调查一下这株树的传言,育人瞎马,浑浑噩噩,当然也想不起要看树洞。甚至即使藤并卓先生死在屋顶上,你们也不肯到屋顶去勘察现场。 “屋顶上有水泥台座,你们却不去查看是否遗留了蛛丝马迹,并且也不知道那里隐藏了一个扬声器。你们只知道以前有一个青铜风向鸡,但是却不知道以前风向鸡振翅时还有音乐伴奏。至于音乐的曲调是暗号之类的事更是想都没想过吧。你们说这是骗小孩的鬼把戏,就不肯做耐心细致的分析工作了,是这样吧? “你们什么也不知道,更严重的是你们根本不想去做点什么。只知道煞有介事地耀武扬威,侦查能力只及得上幼儿园里的小家伙们,再过一百年你们也侦破不了这个案子。” 我本以为大背头会暴跳如雷,但是出乎意料。“旋律是什么?什么暗号?”他嘟咕着问。看来,被御手洗奚落一番,大背头反而有点清醒了。 “曲调就是暗号,向周围的人们传达的信息就是:大楠树吃人了。真是不可思议。”御手洗边说边把梯子慢慢地横在湿谁谁的草地上。 两个刑警挤在一把雨伞底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另外那个留着中分头的刑警嘀咕着说:“乱弹琴!嘴尖舌利,疯人吃语而已。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走吧!”两个刑普转身离去。“悉听尊便!”御手洗快活地说着,弯腰拾起了草地上的冰镐。 “喂!御手洗!”我大叫。两个走开的刑替也停下了脚步。御手洗不知怎么想的,把手中的冰镐高高地举了起来。 “你疯了吗?御手洗!这只是一株树,快住手!”我吼叫道,因为御手洗的冰镐正瞄着大楠树。又一道闪电!雨更猛烈了。也许是大楠树预感到了御手洗的危险动作,用雷雨来表达自己的愤慨。 “你要干什么?疯了吗?御手洗!你被鬼魂附体了吗?”我正想从后边抱住他, 但他早了一步,以力压千钧之势手起镐落,向怪物一样耸立的树干劈去。“咔嗤”一声,湿润的木片四处进散,紧接着天上一声惊雷。大楠树的树根附近都是青苔,有的部分已经腐朽,御手洗的冰镐很容易就劈进了树根深处。只见他把冰镐拔出来,又一次高举过头。 “喂!我说你还是离他远点好,他这人已经疯了。”大背头在后面对我说。 “石冈君,不用担心!这部分树根已经枯朽了。”御手洗的话让人一头雾水,我也只好眼看着他再次挥动冰镐。 又是“咔嗤”一声,更多的树皮木片飞散开来。 天上又是一道闪电,紧接着雷声越来越大,紧逼过来。我内心不祥的预感挥之不去。御手洗不会有什么问题吧?闪电之下的他拼命挥动冰镐,也难怪那两个刑警说他,的确是鬼迷心窍了,不可理喻。 随着冰镐的上下挥动,朽烂的树皮和木片也越积越多。突然,树千下出现了一个一米见方的大洞。 “啊?!”我惊恐地大叫。 “哎呀!这是什么?”身后的两个刑警也发出了惊呼。御手洗这时扔下冰镐,双膝跪在大洞前边,两手“哗啦哗啦”地拨开刨下来的树皮木片。经年累月,它们全都腐败不堪。雨更大了,只听见敲打在树叶上的雨点刷刷作响。 耀眼的闪电照亮了周围,四个人的眼睛都注视着大洞。一声霹雳,地动山摇,滚地雷就在眼前,大楠树发怒了! 又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空洞,里面好像有什么很奇怪的东西。很多白色的纤维就像无数血管一样在洞中纵横交错,和被砍下的树皮、木片、青苔私糊糊地混杂在一起。 但是,这些乱七八糟的白色纤维似乎纠缠束缚着一具小小的尸骸! 茶色的骸艘,两眼处的孔洞之间夹着小小的鼻洞,肮脏的牙齿上下排列,好像在不停地高声呼救的嘴巴里缠满了白丝,私糊糊地贴在一起的骨骼似乎闪着滑腻腻的油光。茶色的头盖骨上还贴着湿滚谁的黑发。 这应该是一具蹲踞在那里的人的尸骸! 手骨、腿骨、胸骨沾着的可能是肌肉和脂肪,而现在却成了粘在一起如同黑泥一般的物质。上面还盖着破布,应该是死者以前的衣服。 尸骸的下半身浸润在粘稠的汁液里,这种汁液是大楠树的体液,是大楠树把尸体融化吸收的消化液。 “怎么回事,真难以置信。在树里面!” 大背头跪在树下,喃喃自语。 真是诡异的树,这是树的内脏。 “谁?这是谁?”大背头问御手洗。 “不止一具,里边还有!”同样蹲在那里的另一个刑带也开口了。他们的伞被抛在一边,任凭雨打风吹。 我从他们后边挤进去,窥探树的内脏,只觉得臭气刺鼻。的确不止一具尸骸。虽然树洞深处模糊不清,但数一数钻糊糊 的头盖骨至少有三个。 三个?!这里有三个头盖骨!这还只是眼前能看到的,这株大楠树恐怕吞噬过更多的生灵。 “混账……魔鬼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背头声音嘶哑。“是谁?这些人是谁?”年轻的刑警语气暴躁。 仔细观察着洞口的御手洗说:“现在还不知道,但是再有一两天会清楚的。现在我只能说,这些尸骸并不是成年人。” “什么,是小孩儿?” ‘是的。恐怕只有十来岁。三个……“御手洗站起来,向后退开了几步。 两个刑警立刻争先恐后地挤过去,向洞里观看。 “难道那些传闻是真的……”我也自言自语。就在这时,两个刑警和我同时惊叫着跌坐在地。又一具尸骸从树洞上方“啪嚓”一声掉了下来! “四具吗?……现在已经四具了!” 头顶上方的御手洗喃喃自语。我们面面相觑,风雨声之外是死一般的沉默与静寂。 “喂,屋顶上的那个角度真能看见树洞里边吗?”我问道。外边的刑警忙着测量大楠树,查验尸体,还用电话联系报告,乱成了一团。藤并家的客厅里只有我和御手洗两个人了。藤并让、照夫,还有牧野夫人似乎都被叫到两位刑警那边去了。虽然御手洗和他们待在一起可能更好,但是他认为自己的调查已经告一段落,所以很快就回来了。 “当然能看见。但是必须尽量靠近屋顶的边缘,在烟囱那个地方才行。” “在屋顶上的时候,你已经发现那些东西了吗?” “哪些东西?”御手洗问。 “就是那些尸体啊。在大楠树中间的。” “啊,尸体啊,没有,那时还没有看见。”御手洗向壁炉附近靠了靠,舒展开湿冷的手脚。 “那你怎么知道那里边有尸体的?”因为客厅里只有我们两人,所以不用担心泄漏秘密。 “只是一种感觉而已,心诚则灵嘛。”御手洗望着天花板,而我还是一头雾水。 “是那个风向鸡的旋律告诉我的。”他说。 “风向鸡的旋律?就是三楼那个机器奏出的音乐?”“是的。” “晚上还在钢琴上反复研究的曲调,你说那是暗号?”“对啊,虽然到处找也找不到那只风向鸡,但是那个曲调却是暗号,告诉了我大楠树里面的秘密。” “暗号说明了什么?怎么解读出来的?”我凑近了问。“要弄懂这个问题,必须掌握些音乐知识才可以。” “什么知识?” “德国作曲家舒曼有一首钢琴曲叫做《狂欢节》,这首乐曲的副标题是《以四个音符营造的小景》。就是用a、降e、c、b四个音为根音所创作的曲子。”舒曼二十岁时,与一位名叫艾尔内斯蒂娜*冯*弗里肯的十七岁少女坠人爱河,但是少女的父亲弗里肯男爵得知此事惊慌不已,千脆把女儿带回了故乡。 “舒曼对少女无法忘怀,追到了波希米亚和萨克森一带的亚舒,就是那姑娘居住的边境小镇。但舒曼因为始终没有机会和少女重逢,绝望之下,只好和其他女性结婚了。艾尔内斯蒂娜得知此事万分伤心,不久就精神失常,最后跳进了多瑙河。这件事成为舒曼心头挥之不去的痛。 “以a、降e,c、b为中心的曲子本来是欧洲风格,舒曼对它加以改写,成为以a、s(即降e)、c、h四个音为根音的曲子。‘asch’就是亚舒·舒曼逝去的恋人的故乡,是令他难忘的边境小镇。” “事实上对古典音乐加以改写的例子很常见。德国作曲家勃拉姆斯的《弦乐六重奏第二号》也是这样,在第一乐章的结尾部分把他恋人的名字‘阿卡切’穿插了进去。还有李斯特的风琴曲《以‘巴赫’为名的前奏曲和赋格曲》都是这样。” “也就是说,利用音乐来传递暗号往往出人意料的容易,用这种方法创作的乐曲绝不能简单地认为其索然无味。” “那么我想,这样的方法也应该适用于三楼八音盒所发出的旋律,在几经挫折之后终于有所发现。” “把音阶转换成英文字母的方法在欧洲很普遍,就是把音阶的根音’定为‘a’,这样‘do’就与‘c’对应,依次下来‘re’,是‘d’,‘mi’是‘e’,‘fa’是‘f’,‘so’是‘g’,然后又是’为‘a’,到这里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在德语里,‘si’的音用‘h’来替代,这样‘do、re、而、fa、so、滋、do’在德语中就成了‘cdefgahc’,所以刚才舒曼的曲子中才用‘asch’来指代亚舒。不过在出自于美国的新音乐中,这个‘si’被简单地用‘b’来代替,在日本当然就是‘abc’了。” “另外,三楼八音盒的乐曲作者是否掌握丰富的音乐知识至为关键,先让我们推测一下乐曲的作者是何许人也。” “不管怎样猜想,这首乐曲的作者除了詹姆斯·墙恩,不会是其他任何人。根据让的说法,这首曲子演奏的时间是昭和二十五六年的样子,仅凭这一点,就没有其他人可供考虑。” “但是培恩先生作为乐曲作者,他熟悉哪方面的音乐呢?他是画家而不是音乐家,甚至连钢琴都不会弹。所以分析这个暗号根本不用考虑复杂的乐典规律,只需要简单的转换排列而已。”“还有,以上的‘cdefgabc’式的音阶所能够表现的文字数量非常有限,作为暗号只能表现人名或地名的单词,因为没有‘g’或‘h’后边的字母‘j’或者‘k’,‘t’或者‘v’等,所以无法表达大段文字。” “再来看看把‘do、re、mi、fa、so、si、do’直接替换成英文字母‘cdefghij’。高一音阶的‘do、re、mi’等直接用英文字母向下排列,就是‘jklmno……’等单纯的延伸。另一方面,一个八度音阶以后,音调向下走了,‘do、1a、so’,这时候就是‘cba’开始,下边没有字母了,然后从‘z’开始,‘zyxwvu……’这样一路降下来。英文一共二十六个字母,大致可以表现三个八度音阶。就是这样。” 御手洗把自己的记事本翻开让我看。三个八度音阶列了一大排,一方面对应着密密麻麻的希腊字母。(见图十一) “这样,不怎么懂音乐的人也能做出变换码。现在就让我们分析一下屋顶风向鸡的曲调。” “最初的音,冷不丁就出来个低音‘si’,其实它一般作为音记号来使用,根据刚才的变换码,它是‘u’。” “第二个音,突然向上跳了两个八度音阶,是‘so’!根据变换码换成英文字母,应该是‘n’。” “下面如何了呢?接下来猛然落下去,是‘re’,这无疑就是‘d’。” “接着是‘mi’转换成‘e’。” “接着又降了一个八度音阶,‘fa’就变成了‘r’。” “下一个是低音’,英文字母是‘t’。” “接着还是跳起一个八度音阶,中音‘1a’,意味着‘h’。下面是‘mi’,工整地对应着‘e’,‘e’又一次出现了。后边的音更低了,一下子降了一个八度音阶,‘t’第二次出现了。” “接着低音‘fa’也来了,无疑是‘r’。” “最后‘mi’出现了两次,从前边开始算,这已经是第三和第四次出现了,两个‘e’,应该写成‘e’、‘e’。” “好了,到这里应该结束了,因为曲调又从头再来,反复演奏。 “‘e’出现了四次,如果是英文,大家都知道‘e’是个要点,英文里‘e’是出现频率最高的字母。所以出现最多的‘e’最适合做记号使用。哪怕只是简短的暗号,这种假说也成立。” “这样,音阶重新排列变换成英文字母,从头看,是‘underthetree’,什么意思呢?是‘树下’的意思。” 御手洗漫不经心地说着,我凝神倾听,几乎忘了呼吸。“说的是树下有什么东西……于是你就刨开树根,最后发现了尸休!”我兴奋地说。御手洗沉默着点点头。和我的兴奋相反,御手洗居然是一副平淡的模样。 “伟大的发现,了不起啊!尤其是这组暗号,只用一个晚上就弄出来了。” “虽然可以说是大发现,但这并不很难。” “但是三十年来谁也没有解开这个谜啊!” “那是因为没有人去注意这个暗号。” “对,谁都没有留意。” “但是,这个谜语解开了,下一个问题又紧跟着出现了。”“什么问题?” “我告诉你詹姆斯·培恩独自编写了这个音乐暗号,悄悄地述说着尸体的存在。是不是这样?” “嗯!”我点头称是。 “他为什么这样做?总之,这些问题还没有结论。那些干尸可能都是昭和二十六年以后出现的……” “啊?什么意思?” “我是说四具尸体是在昭和二十六年以后死去的。换句话说,是在培恩学校演奏过这部暗号音乐以后才死去的。” 我张口结舌,陷人了沉思。 “真的吗?” “可能性很大。这样就难以理解了。这部暗号音乐在黑暗坡上飘荡的时候,大楠树里边还没有尸体,那这个暗号音乐是什么呢……”“嗯……” “或者说,那里边的干尸是何时被装进去的……” “嗯……” “所以说,后面的谜团还多着呢!还有,那几具干尸也非常诡异,难以言表。” “有什么问题呢?” “那些千尸明显是已经死去很多年了,但是令人不解的是,头盖骨和躯千完全不一样。” “什么?我没有听懂!” “我接触过很多不同种类的尸体,但刚才看到的尸体很特别。头部以下的各个部位,皮肤和脂肪还牢牢地包裹在骨骼上,但是头盖骨却很干净地剥露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毛骨惊然。 “只有头部,好像皮肉被完全剥离了,或者是只把头部放在酸性液体中融解,皮肤全部消失了。但是,为什么头发还紧紧连在头盖骨上?这样的尸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我陷人了恍惚。这么可怕的话从御手洗的口中说出来,这也是第一次。 “不知道的事情还有许多。比如那些尸骨到底是谁的?因为是孩子,所以我曾推测是否是培恩学校的学生,但是四人失踪的话肯定会引起恐慌。这个学校过去的事情我还没有听人谈过,如果有失踪事件发生,那当然会引起轰动,也一定会流传到今天。那么他们到底是谁?是外国人吗?抑或是日本人?这样的事情最后只能由替察来调查。” 我点点头,等到惊恐的心情恢复平静后,慢慢问道:“你打算把暗号的事情告诉刑警吗?” “就是告诉了,他们也听不懂。”御手洗鄙夷地说,“再说,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那个旋律的重要性。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对方如果盛气凌人,那么我只会看他们的笑话。那群家伙的思考能力如同蛾蚁,和他们相比,那边院子里的狗都堪称哲人。” 话音未落门打开了,“缕蚁”二人进了客厅。他们脱下湿透的雨衣,拿在手里。御手洗冷面以对,进来的两个人也尴尬地沉默着。 “如果方便的话,请问尊姓大名?”御手洗终于说话了。两个刑警的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来。 “明白了,”御手洗快活地说,“我就叫你大背头或者发蜡,可以吗?” “我叫丹下。”大背头赶紧回答。 “我叫立松,请问您?” “我叫御手洗,这是石冈。那么丹下先生,刚才我进行了史无前例的冒险,我很理解你们的担忧。当初如果对我们友好一些,我们也不会对受人尊敬的替官出口不逊。”显而易见,御手洗似乎忘记了自己刚才还在说人家的坏话。 “如果从业余侦探那里学些东西会使你们有损体面的话,那你们就是被等级观念蒙蔽了。如果我们成为平等的朋友,那么就不会有那么多顾虑了。今天是专业刑普和民间人士合作交朋友的日子,堪称史无前例,不是吗?” 御手洗和颜悦色,送上了甜言蜜语。丹下似乎是哑巴吃黄连,只有苦笑。 “啊,当然,未尝不可。但是您有介绍信一类的文件吗?” 御手洗干了歪嘴。尴尬地假笑了一下。“如果有必要,我当然可以请樱田门警视厅总部一课的朋友写一封介绍信,但我不想那样。哪里有交朋友还拿着介绍信的。” “明白了,这么说您在樱田门有朋友?” 御手洗头部高昂,表情无所畏惧。“虽然有朋友在那里,但是请不要考虑这些,就当没有好了。不论怎样,你都能成为我的朋友。如果讨厌我那就请回吧,大家就此分道扬镶。即便那样,我破了案之后也会向你们呈上结果的。”御手洗说着,靠在了沙发上。 丹下露出牙齿,微笑了一下,似乎是苦笑。尽管如此,这也是他第一次对我们露出笑容。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像您这样自信的人。明白了,您态度软化了,那么我也为刚才的无礼而道歉。我可以坐在这里吗?”“请!” “有几个问题请赐教。你怎么知道那里边有尸体的?”“想把这事说明白相当难。我的朋友石冈君他是知道的。如果可以的话,以后你可以问他。他虽然有点难伺候,但是只要你肯不耻下问,他肯定会告诉你的。” “尸体共有四具,他们是谁?” “我也是昨天才介人此事,仍存在很多不解之处,您的问题就是一个。但是我认为这幢洋楼里隐藏着线索。等一会儿我和照夫把这幢洋楼检查一下,特别是培恩先生原来的书房。如果找到什么线索,我会告诉你。” “还有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我们现在严格检查了那株大楠树,但是大楠树上并没有足够大的洞。” 我一时不明白丹下的意思,只好静静地听着。 “也就是说,我们判断是有人对四个孩子行凶,然后把尸体塞进了树洞。但我们检查了大楠树,虽然树干上部有几个洞口,但塞不进尸体,更不用说是四具了。那根本不是能够塞进尸体的洞口。这是为什么呢?”丹下停止了说话,看着御手洗。御手洗沉默着。 “有个洞啊……”我忍不住嘟咕着说。 “对,那么小的洞口,连头盖骨都过不去,而树里的尸体都没有破损,四具还放在了一起。” “喂!所以说,他们是被树吃掉的。”御手洗说,“但是这个问题可以暂时放一放。现在我有一个重要的线索,我们合作一次怎么样?我现在说的事情希望尽快得到调查。根据这个调查结果,我或许能出人意料地迅速破案,从而解答你们的疑问。” “什么事情呢?”丹下从怀里掏出了记事本。 “大楠树中的尸体一共是四具吧?” “对。” “请分别推断他们的死亡时间,然后告诉我。另外,只有头盖骨没有和皮肤筋肉相连,但头发居然留了下来,我想知道法医的解释。” “还有吗?” “四个孩子都是日本人吗?培恩学校存在的时候,我想知道有没有孩子失踪?” “但是,如果现在的尸骸从法医学角度断定是日本人的话,培恩学校的失踪调查就没有必要了,因为我认为那样的调查迷雾重重,难度较大。” “做到这些就已经很难了。我们如果现在到培恩先生的书房去看看,那里也许有学生名册或者毕业合影之类的东西。当时的毕业生可能都回自己的祖国去了吧?” “还有一点,藤并八千代还有她的丈夫照夫,我想知道他们以前更多的底细。” 丹下眉头紧皱,忙着做记录,“就这些吗?” “关于藤并卓先生的尸检。刚才我提到的项目,如果当时有所遗漏的话,请一定重做。” 丹下的脸色难看了。或许他总是这副脸色。 “嗯,尸检没有什么特别的。”他不高兴地说。 “有外伤、骨折之类的吗?” “有好几处受伤。” “什么?都在哪些部位?” “大腿、骨盆等处。” “大腿、骨盆?其他呢?” “其他没有特别的了。” “有被勒杀的痕迹吗?” “没有。但是……” “但是什么?” “左膝盖脱臼了。” “脱臼了?”看来这一点出乎御手洗的预料。他用拳头顶住额头,陷人了沉思。 “就这些了吗?”丹下似乎有意打断御手洗的思路,问道。“还有,卓先生的鞋上沾上泥巴了吗?”御手洗问。 “没有,很干净。”丹下回答。 御手洗面带恐惧地点头。“目前只有这些。现在请把照夫先生叫过来,我要仔细检查八千代的房间。也就是培恩先生以前的书房。我想我们能得到更重要的线索。” 书房 外面的雨仍然下个不停。好几辆警车停在藤并家周围,杂沓的脚步声与风声雨声交织在一起。 藤并照夫热情地接待到来的警官,对丹下们满脸堆笑,整个像变了个人一样,情绪高涨,不时还开一两句玩笑。我起初担心照夫对在场的我和御手洗没有好脸色,但他似乎没有特别留意我们的不同,居然对我也主动笑嘻嘻地搭话,御手洗更得到了他笑脸相迎的“礼遇”。看来照夫把御手洗当成了正式的警官。 御手洗笑呵呵地凑近我说:“真是看人下菜碟啊!”御手洗最感兴趣的是现在住院的八千代的房间。这个房间就在一楼客厅的旁边,以前是培恩学校的校长詹姆斯*培恩的房间。似乎里边装着贵重物品,直到现在还上着锁,而钥匙就在照夫手里。通过丹下,御手洗表明了想检查房间的意图。这一次,照夫把钥匙拿来给我们打开了房门。 “咔嚓!”开锁时发出夸张的声音,混杂着风雨声,回响在洋楼幽暗的走廊里。照夫推开了欧式风格的厚重房门。这扇门并没有涂刷成白色,而是小豆般的茶色,近乎于木纹本身的颜色。一脚踏进房间,就像进人了古董店。众所周知,这样的地方总是积淀着经年累月的灰尘。 拉开窗帘,阴雨天气里暗淡的光线透过玻璃窗,照射在地面昂贵的波斯地毯上。 因为玻璃窗的外面沽满了雨滴,所以地毯上四角形的窗影也显现出独特的纹理。 “哦!收藏品堆积如山啊!”御手洗发出惊喜的叫声。我也有同感。在这个房间里,凡是能引起西方人兴趣的东洋物件可谓应有尽有。如果一定要说这个宝库里存在欧洲风格的东西的话,那只有房间本身和桌椅、电视、电话以及两个沙发而已。 在显露出木纹的暗茶色板壁上,挤满了画框和挂轴。观赏垂下的书画挂轴感觉奇妙,大部分是毛笔作品,其余是浮世绘一类的版画。曾经在走廊和楼梯处看到的那种笨重画框,在这个房间里被随意堆放得到处都是。 厚重的大木桌上有一个貌似青铜质地的龙形摆件,旁边一个竹篓里散乱着好几个日式烟管和古代游侠的百宝囊,再旁边是一部黑色电话。 真正让人吃惊的是窗台那边。窗前是三张紧紧并列在一起的桌子,上面的日本人偶琳琅满目。凑近了慢慢欣赏就可以发现,这些日本人偶可不是为了胡乱凑数才买来的,显然有一个明确的选择标准。一言以蔽之,就是要表现纯粹的现实主义。大部分人偶都装在玻璃罩里,其余的裸露在外面。所有人偶都很罕见,就连作为日本人的我也不由得惊叹日本人偶居然能有这样精细逼真的容颜。 有的是大眼睛,凝视着前方,还有的眼睛细长。眼角的细小皱纹、鼻梁两侧的微微隆起,柔软双唇边的褶皱、丰满光滑的下领―排列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偶都栩栩如生,外在造型和精气神都极其写实。 我不禁感慨,詹姆斯·培恩实在是不简单,确实目光独到,慧眼识真。在这狭窄桌子上伫立着这么多人偶,它们所表现出来的意志与性格迥然不同,虽然体积不大,但放在一起就体现出众志成城的磅礴气势,令人无限敬畏。 “我们简直是进了大英博物馆的日本展室啊!石冈君。日本古董居然如此精巧逼真,真是大开眼界。”御手洗这样说。当然,无论是谁都会有同样的感受。虽然是英国的艺术家,但他像一个过滤器,留在这里的古重都体现了日本艺术的形式美,简直是日本写实艺术的宝库! 但是,两位刑警却站在房间中央,显出厌倦的神情。而御手洗则精力充沛地开始了工作。先是粗略浏览了人偶收藏品,接着一册一册专心致志地查看书架上的图书。这些书架紧贴墙壁,沉重的图书把隔板都压弯了。但这里的图书日文版本的极少,只有书架最下端一层似乎是八千代的东西,是些日式裁剪、插花和小说,其余基本都是英文了,看来这应该是两位刑警最感到乏味的地方。 查看过书架,接着就是旁边的壁橱。这里也很大很深,黑暗之中看见隔板从地面排到高处。隔板上堆积着纸箱,上面写着的英文已经褪色。御手洗把眼前的一个纸箱搬下来,打开一看,里面是黑色的皮靴。把皮靴放回纸箱里,仍然用英文报纸盖住,合上箱盖,放回隔板上面。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里几乎没有八千代的东西。 最里边堆有三个柳条箱,打开最上面的箱盖,里边塞满了似乎是装着挂轴的长条盒子。 最下面的柳条箱上了挂锁,这引起了御手洗的注意。他不耐烦地问:“照夫先生,这柳条箱的钥匙在哪儿?” “啊,我……没在桌子的抽屉里吗?” 御手洗走到桌前,逐个拉开了抽屉,但是左边的一个却拉不开。右边最下边的抽屉里有一个小钥匙串,用这些钥匙逐个试着开锁,都没能打开。御手洗再次返回桌前,用钥匙串试着开左侧的抽屉,终于有一把钥匙合适,打开了左侧抽屉。 左侧抽屉的四角都看过了,没有钥匙。此时两位刑警坐在了沙发上,看着御手洗忙活。 这时御手洗从抽屉里拿出一册《圣经》模样的书,哗啦哗啦地翻着,从中间捏出一把小钥匙,得意地在我面前晃了晃。再次插入柳条箱丘的挂锁,这一回成功了,御手洗兴奋地打开箱盖。 柳条箱中首先是蓝色的苫布,揭开苫布,两个黑色封面的文件夹落人眼帘。御手洗哗啦哗啦地翻着,上面全是细小的英文。看了一会,御手洗对我说:“这应该是日记或备忘录之类的东西。”文件夹旁边有个洗漱包大小的带藤蔓花纹的包裹,打开后,里面是很多不可思议的东西,御手洗拎起其中的一个。“这应该是人偶的躯干。”他说。 同样的东西有好几个,御手洗用右手把他们拨开,下边的是人偶的头部,也有好几个。 “这是日本人偶被肢解的尸体。”御手洗开玩笑说。 “头部很多,躯千却很少,脱下的衣服也少得可怜,手脚也少。 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头部这么多?培恩先生制作人偶吗?这些都是已经损坏了的。”御手洗自言自语地说着,把人偶零件扔回柳条箱里。 “嗯?”御手洗站起身来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把脚下的三个柳条箱都拖了出来,抬起脚咚咚地跺着壁橱内的地板。“奇怪啊!只有这里的地板有空隙。石冈君,看这里!虽然只有一两厘米,但是和其他地板错开了。” 御手洗马上趴在满是灰尘的地上仔细观察,很快就发出欢呼。“看这里的地板!这里应该是活板,能拉起来!” “拉起来会怎么样呢?”我问。 “这是把手啊!现在已是关键了吧,拉住把手能把地板掀起来!嗯?但是这里被钉子钉死了,恐怕翻不起来了……哦,原来如此!瞧!四个角都斜着打进钉子,牢牢固定住了。石冈君,麻烦你到三楼中间的屋子里去把工具箱拿来。”御手洗说。 我赶快出了走廊,三步并作两步,一路小跑上到三楼,抓起工具箱跑步返回。整个洋楼都因此地动山摇般吱嘎吱嘎作响。回到一楼八千代的房间时,御手洗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从我手里把工具箱抢了过去。 “石冈君,你拔那边的钉子,我拔这边的。” 但是起钉子的工具只有一个,只好用上羊角锤的尖头,还有大号的螺丝刀,着实耗费了些时间。两个刑警也过来帮忙,终于拔出了牢牢嵌人四角和把手处的钉子。 “生了这么多锈,这么说钉子已经钉进去很久了……果不出所料!拉住这里就成了把手。我们拉拉看吧。不要挤在壁橱里,都到房间那边去。喂喂!石冈君,你去哪儿?你不要走,帮帮我!帮我拉住这里……!” 御手洗握住了把手,浑身用力,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终于被撬开了。立刻,潮湿的空气夹杂着闭塞空间里特有的陈腐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 两个刑曹也很帮忙,撬起十厘米之后,再向上翻就变得很容易了。 “哦!”御手洗发出沮丧的声音。 “什么呀!”我也这样说。 真是希望越高,失望就越大。原以为翻开地板说不定会看见神秘的台阶通向深不可测的黑暗地洞,但是暴露在眼前的只有黑色的水泥地面。御手洗穿着拖鞋在上面拼命跺脚,只有“啪啪”的回声。听声音底下不会有空洞,应该都是水泥。 “哎呀!本以为会有重大发现,真让人绝望!照夫先生,壁橱里的这个地方能翻起来,你知道吗?” “不,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才发现是这样,也很惊讶。”“这么说,不会是你来之后才把这里填上的吧?” “绝对不是。在我来之前这里是破败不堪的。现在我隐隐约约回想起来了,我妻子似乎说过,洋楼下面以前有个防空洞,因为很危险,战后就全部填埋上了。可能指的就是这里吧……”“唉,要是没有填上就好了。最大的悲剧就是毁掉别人的梦。照夫先生,有没有其他人口?” “没……没听说过。只有这里吧……” “既然都在这里,那就没有意义了。关上吧!从那边慢慢放下来!”还是像以前的样子,翻板一样的地板被复原了。 “照夫先生结婚到这家,是哪一年的事?”御手洗一边拍打双手的灰尘一边问。 “在昭和四十九年。” “哦!这么说填埋地洞是昭和四十九年以前的事了。好了,接下来的工作就是仔细检查这个房间里的贵重收藏品了,或许能得到有用的线索。石冈君,你也是画家,一个画家在他憧憬的异乡收集了这么多珍贵的艺术品,然后存放在这里,如果换成你,会两手空空地离开这里回国吗?” “这简直不可想象。”我回答道。 “这里的所有收藏,都是培恩先生以他近乎苛刻的审美眼光精挑细选出来的日本艺术品,就是在日本人偶博物馆看到的东西也不过如此。” “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些收藏不仅仅是拿着钞票就可以随意购买的,同时凝结了金钱、时间、精力等巨大的付出。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他会超然物欲,把珍贵的收藏放在这里,然后自己潇洒地回国。” “丹下先生,你看我的朋友也是位艺术家,现在他也这么说。这真是个谜!解开这个谜团的钥匙,我看就在这间屋子里。我现在要花上半天时间,彻底把这个房间弄清楚。这个房间充满了谜团与暗示,顺利的话,今天晚。匕或者到明天早晨,我们会重新交流调查成果。这间书房和充斥着密密麻麻英文的文件夹后面,可以肯定就是血淋淋的故事。”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牧野夫人出现了。“嗯,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哦!那先吃午饭如何?”照夫说。 虽然御手洗明显没有食欲,但他还是点点头说:“好吧。” 风向鸡归来 峰回路转,御手洗巧妙地利用刑警进入了培恩的书房。类似的把戏,他早已轻车熟路了。 即使在客厅进餐的十来分钟里,御手洗的心也早已飞到书房里去了,跟他说话完全没有反应。我刚刚吃了一半,他就突然起身,急匆匆地到书房里去了。看来,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直到太阳落山。 稍后我也来到书房,想帮他做点什么。御手洗正在默读令人头痛的英文,似乎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出力的。我有些犹豫,是在沙发上打磕睡呢,还是到客厅里去看电视?虽然书房的沙发边也有电视,但是我想还是不要打扰御手洗的好。 正在这时,三幸从学校回来了。“啊!你们还在。太好啦!”她问,“御手洗先生呢?” 我告诉她御手洗正在八千代夫人的房间里案犊劳形,把脸都快憋青了,最好不要去打扰他。于是我和三幸趁这个机会,以学习生活为重点,杂七杂八地闲谈。三幸在学校参加园艺部的活动,学习栽培花朵。 学校的话题告一段落,我按照御手洗的叮嘱,有意识地聊到她的父母,交谈进人了关键话题。 “我就是在这一带出生长大的。”三幸说,“在黑暗坡下边,一直穿过藤棚商业街,那后面有一处叫‘愿成寺’的寺庙,我就出生在那里。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常到这边来玩耍,我很了解这座洋楼还有它后边的大楠树。父亲也经常提醒我。” “你父亲说了什么?” “藤并家的大楠树很可怕啊。” “对,今天在大楠树的树干里还发现了尸骨。” “是啊,刚才我已经听说了。真是可怕!” “但你好像并不很惊讶。” “是吗?我其实很吃惊啊!但是,大楠树树干里有尸骸的故事,我早就听人讲过。所以有‘果不其然’的感慨。” “大家都这么说吗?” “是的,都这么说。” “具体有谁呢?” “附近的居民,还有我父亲。父亲的妹妹很久很久以前就是被这株树吃掉的。” “啊?真的?”我大惊失色。 “当然是真的。所以我父亲总是谈论这株树,他痛恨这株树。” “哦,你说的是昭和十六年在树下吊着的尸体吗?”“嗯,那是我父亲的妹妹,就是我的姑姑。” “看来确有其事。我也听说了一些。这么说照夫先生对这株大楠树怀有刻骨仇恨。” “说的对。虽然最近他没说什么。” “嗯,你的母亲呢?” “我四岁的时候,母亲患了癌症死去了,是肾癌。” “啊!那你很艰难啊!” “是啊,但我父亲更艰难。经营店铺,还要给我做饭,照顾我。” “你父亲经营什么店铺?” “是面包房。现在也有亲戚在做。最初是父亲和他表弟两个人做起来的,至今还在经营。” “只卖面包吗?” “嗯,自己做自己卖,我还在店里打过工。很热,非常难受,冬天的时候还可以。” “你父亲是怎么认识八千代夫人的?” “他们似乎早就认识。” “多早?” “据说培恩学校存在的时候就认识。” “培恩学校时代?为什么?” “因为那时父亲就得到了给学校做面包的订单。” “哦!原来如此。但是后来为什么发展到结婚了?”“这种事情总免不了出现一个好出风头、爱管闲事的大婶,说那边家财万贯,我父亲就同意了。” “嗯!” 说话间,窗外慢慢黑下来。这时,随着玻璃震动的声音,客厅的门开了,御手洗面色疲素地走了进来。 “啊,三幸小姐,牧野先生在不在?”御手洗说。 “牧野先生?应该在厨房里。” “牧野先生的照相馆里有复印机吗?” “照相馆里没有,但是坡下有一个文具店,那里有。要复印什么资料?” “嗯,我发现了一张很有趣的图纸。” “我帮你去复印可以吗?” “啊,好的,麻烦你了。” “资料在哪儿呢?” “在那边的房间里。过来吧!”说着,御手洗就出了走廊,我和三幸站起身来跟着他。 一进培恩先生的书房,只见经过一天的搜查,这里已是七零八落,俨然成为御手洗自己的卧室了。 “就是这张图纸。今天我一整天都在这房间里翻看各种各样的东西,终于发现了它,是在《英国史》这本书的最后一页空白处画出来的。还只是草图阶段。” 只见图纸上有一个箱子,上面排列着四个人偶,箱子里塞满了齿轮。真是一张莫名其妙的钢笔画!笔触精细,单从绘画角度讲,相当不错。 “这里有培恩先生的签名,看来是培恩先生本人画的。这真是很有意思的机器。”在图的下边还写有一些说明,讲解它的构造组装。转动箱子旁边的这个手柄,使风扇转起来,空气就流通了。流动的空气经过这里进到四个管子里,分别在这四个管子里上升,吹动这个簧片,于是这里就发出声音。音色很可能就像笛子一样,最后的声音从箱子上边的四个日本人偶的嘴里出来。 “但还不止这些。手柄一转动,把动力传递到齿轮,四个人偶在这个范围内活动。换句话说,四个人偶就像引擎的活塞一样,分别做升降运动。并且,上升时的人偶嘴巴张开,下降时又闭上了。嘴巴闭上的时候,箱中的这个阀门也关闭,这样就阻断了空气,发不出声音了。” “真是有趣的设计,其实是把手风琴和日本人偶组装到一起了。看来培恩先生非常喜欢机械装置。从柳条箱里那么多弄坏了的人偶来看,说明培恩先生已经开始制作这个机器,弄坏了那么多人偶也在所不惜。” “哦l”我陷人沉思。“倘若如此……”我一开口说话,御手洗就笑嘻嘻地朝这边看,“他一定是在某个地方组装了这个机器!” “是啊,石冈君,我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看来培恩先生在日本的所有空闲时间都投人到这套机器的制造中了。那么这套机器会在哪里呢?洋楼以外的地方不太可能,可是在这个房间里没有,三楼也没有,二楼的客房里也没有,旁边的客厅里也没有。三幸,图纸上这样的机器你见过吗?” “从没见过。”三幸说。 “也不一定是这种外观。把这个罩子一盖,就变成一个箱子,个中奥妙谁也不知道了。这样的东西,你的房间或者你父亲的房间里没有吗?” “我家里绝对没有这样的东西。”三幸肯定地说。 “是这样啊。石冈君,你觉得这东西在哪儿呢?” “嗯!”我和三幸都开始思考。 “我今天第一次见识这样的东西。”三幸说。 “但是已经把人偶拆得七零八落,也许尚未完成,但是至少已经进人费工费料的制作阶段了。看看这里,绝对是行家里手。还有这不明不白的英语,应该是向英国的专业人士订购的零部件。”御手洗兴奋地说,“屋顶的风向鸡也失踪了。难道已经把全部珍藏都割舍了的培恩先生,单单把这个做好的手风琴带回了英国……” “如果说的是风向鸡的去向,那已经知道了。”这时传来了一个奇妙的女高音。 我们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位女性背对我们,正在关走廊一侧的房门。站在那里的背影已经美得令人窒息。我大吃一惊,愣在那里。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这么美丽的女性。 栗色的披肩卷发一直垂到后背,苗条的身段,身穿一件毛衣,上面有橄榄绿、褐色、黑色和银白色等各种各样颜色的毛线织出的几何图案。腰身纤细,不盈一握,而胸部丰满,显得十分夸张。下半身是迷你短皮裙,有着一双日本女性罕有的美丽长腿。脚下虽然是拖鞋,但是在我看来,似乎她脚踩的是一双十厘米的高跟鞋。但是最打动我的是她美丽的容颜。大眼睛,双眼皮,长长的睫毛向上弯曲着,揭色的瞳仁充满自信地看着我们。细高的鼻梁,嘴唇微厚,带着职业化的笑容。完全就是一副外国人的模样,但说的却是日语,这反倒让我产生了一种不协调的感觉,就像洋娃娃或者明星画片上的人物活生生地动起来了。 事实上我对这张面孔很熟悉。我曾在杂志的封面、电视节目还有日法意合作拍摄的电影中几次看见过。但眼前是真实的场景,比那些图片或电影上看到的容貌还要美丽好几倍。 此人正是松崎玲王奈。 她回身关上房门,向我们款款走来。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模特步。 三幸和御手洗当时正蹲在地毯上翻着书,此时也站起来迎接这位明星。 她美丽的嘴唇张开,吐露出来的是流利的英语,御手洗也用英语回应。我因为听不懂,无法记载他们谈话的内容。我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那白里透红的面颊,线条流畅的嘴唇,还有金茶色的口红和眼影。 “到底是明星啊!”我呆呆地想。 “你英语说得很好啊!”玲王奈这时用日语说,“到这种程度,就能查阅这个房间里的资料了。” “这么说我的考试已经合格了?”御手洗说。 玲王奈似乎对御手洗很满意。“警察总是马马虎虎,做不了这么精细的工作。”玲王奈说。 “对,他们搜长大案,不屑于查这种小事。”御手洗附和道。玲王奈听了,微笑了一下。“现在这里总算有一个认真做事的。人了。对于不会说英语的人我不怎么相信。” 御手洗赶快表明自己的态度:“我有一个朋友,也把很多不会说英语的人看成动物。” “是谁把不会说英语的人看成动物?” “它叫弗利茨,是一位英国朋友养的一条狗。” 玲王奈用美丽的大眼睛望了御手洗一会儿,接着点了点头。“你的人生观有些特别啊。” “的确如此。我反倒认为这里很多说英语的人不可信。好了,不谈这些了。刚才你好像提到了风向鸡的去向,找到了吗?”“我在自己主持的电台节目里说到自家青铜风向鸡失踪了,结果听众打来电话,说发现了它……” “在哪里?”御手洗来了兴致。 “我不喜欢和人生观不一致的人说话。”玲王奈断然拒绝提供信息。 “啊,我要去复印图纸资料了,否则文具店要关门了。”三幸说着,从御手洗手里拿过文件夹。 “复印这一页就可以了吧?”她确认之后,很快跑出了房间。“真是个好孩子啊。”御手洗高兴地说。 “性格很直爽。”玲王奈说。 “正因为是个孩子,所以才性格直爽。”御手洗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突然警惕起来,闭上了嘴。 “我听说家里来了个有名的侦探,在后院的大楠树里挖出了白骨,于是赶回来想把自己的独家发现告诉他,但是现在看来似乎没有这个必要。” “犯罪调查需要众人的帮助。” “你内心并不这么想,如果需要他人的帮助就应该很谦虚。”“我本来是很谦虚的人,但是如果传教士过分谦虚就没法拯救迷途的羔羊。” 御手洗可是个宁折不弯的人,我开始担心了。 玲王奈稍稍沉默,缓缓地问:“你说我是迷途的羔羊?”说看,她用着火一样热辣的眼神挑衅地看着御手洗。 “不,你那样的生活我不想介人,所以还要靠你自己判断。”“可是我认为你已经做了判断。” “这样的话题以后再说怎么样……你对这个案件了解哪些事情?有没有让人惊奇的新线索?” 听御手洗这么一说,玲王奈吸了喂嘴,再次露出迷人的笑容。她喜欢做出这样的表情。 “肯定吓你一跳!” “是风向鸡的下落吗?” “当然!”玲王奈眨了眨眼,点点头。 “那就说说看。”御手洗看着自己摊开的右手。 “现在不行。怎么也得有个程序吧!要取得驾照必须先进人驾驶学校学习,要想和人结婚就必须先献花和请看电影。” “结婚……”御手洗用鼻音笑了。 “这只是个比喻。你这可不是请人帮忙的态度。” “我生来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总是让人皱眉头。但是我为刚才不礼貌的态度道歉!” “那就坐在这个沙发上说吧。”玲王奈说着,自己先坐了下来。我和御手洗坐在了她的对面。 “先说风向鸡。据说被扔在了多摩川的河岸上,我的一位忠实听众在河边散步的时候偶然发现了它。” “多摩川?!为什么?现在还扔在那里吗?” “不,那位听众特地把它送到了电台。现在就放在公寓楼那边我的房间里。如果二位想看的话,回头请到我那里去。” “那当然,一定要去。为什么会在多摩川呢?真不可思议!”“不,已经知道原因了。在日本,私家侦探到处都是,我已经雇人调查过了。” 在多摩川的那一片河岸,隔着堤坝有一家搬运公司,他们有几台载重汽车,经营运输业务。据说这个公司的人有时会把车内剩余的沙土倾倒在河岸上。捡到风向鸡的人就曾几次看见他们倾倒废渣土,于是怀疑风向鸡是搬运公司的人扔在那里的。侦探想方设法到这家公司去打听,果不其然,九月二十一日深夜,他们曾经到纸张循环利用工厂去运送纸板箱,结果在堆满货物的车上发现了这只风向鸡。 “工作结束后,他们像往常一样回到公司,也把风向鸡带了回去。后来觉得派不上什么用场,就把它扔在了多摩川的河岸上。”“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载上的风向鸡吗?” “这个一点都不知道。装满纸板箱出发时……” “那时在哪里?” “几次迁回往返,但最早的出发地点在横滨。出发前车里什么也没有,到那家工厂时发现了风向鸡。” “哦,他们经过这一带了吗?” “对,据说经过了黑暗坡下边。” “黑暗坡下边……大约几点?” “运输公司的人说是晚上十点左右。” “晚上十点?不正是台风最剧烈的时候吗?” “对。” “那正和卓先生的死亡时间相吻合。” “是啊!” “暴风骤雨之中,像藤并卓先牛那样的死法真不可思议。正巧在那时,载重汽车从那里经过,本来装饰洋楼屋顶的风向鸡不知怎么就到载重汽车上了,后来还被运回多摩川堤坝附近的公司。” 御手洗低头沉思着。 “那台载重汽车在黑暗坡停过吗?”我终于等到了和松崎玲王奈说话的机会。仅仅是这句问话,我的心脏己经坪评跳个不停。“没有!”玲王奈看着我说,“只是路过这一带,就一刻不停地飞驰过去了。这附近也没有交通信号灯。”不过一两句话的时间,可是我已经觉得很长了,不禁感到精神紧张,喉咙发干。 “也许是什么人,一下把风向鸡扔到汽车上了吧。”我说着,先看看玲王奈美丽的下颁,然后又看看御手洗。他什么也没说。‘喂!御手洗,不管怎样,风向鸡是在这附近被弄到汽车上的吧?“ 御手洗点了点头。”这话没错……但是,我总觉得这事情有一定的象征性。“ “象征性?什么意思?” “我现在还说不出来。这件琐碎的小事向我们暗示了一连串大事的核心。” 玲王奈这个时候笑了。“这件琐碎的小事向我们暗示了一连串大事的核心。”她煞有介事地模仿着御手洗的语气和表情,“到底是名侦探的语言。我总觉得这事情有一定的象征性,华生,把掺了苏打水的威士忌拿过来!” 御手洗听了这话,并没有作出反应,一直沉默着。 “啊,今晚真是愉快!距离这么近地洗耳恭听名侦探的推理。 你是否愿意参与我下一期的电台节目?” “风向鸡的事情已经清楚了,但是你似乎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是不是?” “你想听吗?”玲王奈挑衅地看着御手洗。御手洗沉默着。接着他们又用英语交谈起来,或许是福尔摩斯的对白吧?“还是请明确地讲出来吧。”御手洗不肯和她再进行英语对话了,说道,“玲王奈小姐,如果可能的话,还是麻烦你稍稍现实一些,你的大哥已经不在了。”御手洗这么一说,才使玲王奈重现悲伤之情。 但是,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她似乎还带着笑意。 “那么,名侦探,请您继续。” “你难道不想找到凶手吗?” “如此说来,侦探先生,您认为我哥哥是被谋杀的,是吗?”“对!” 玲王奈重新现出她那骄傲的笑容。“太遗憾了!侦探先生,没有什么严重的问题,我哥哥留有遗书。” “什么?!”听了这话,连御手洗也大吃一惊。 “瞧,吓你一跳……” “遗书在哪儿?” “你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吗?” “对不起,我绝不会认错,这肯定是桩杀人事件。遗书在哪里?” “在我公寓楼那边的房间里。” “在你的房间?你的房间别人能进去吗?役有上锁吗?”“别人当然进不去,但我哥哥可以,他有我的钥匙。如果我毛手毛脚忘记了什么东西,或者室内存在火源等不安全因素,就需要哥哥为我查看房间,还有替我查收邮包。这些工作我哥哥恰好胜任,我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 “但是,你哥哥只把遗书留给了你吗?” “是啊,你很不满意吗?” “你们兄妹的关系居然这么紧密!” “是,当然比其他家人要亲密。” “可是你好像并不太悲伤。” “你要求我整天痛哭流涕吗?你这人真是无聊。” “遗书放在你屋子里的什么地方了?” “放在桌上的文字处理机上,并没有打印出来。因为没有储存,要是赶上停电的话,这遗书的内容就可能丢失。” “你触碰那台文字处理机了吗?” “你说那里可能有凶手的指纹?他可是自杀的啊!总之,除了打印之外,我什么也没有碰。” “聪明!遗书有抬头吗?写着你的名字吗?是写给你的吗?”“不,就是这个,打印出来的遗书。”玲王奈从短皮裙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白色的纸片。御手洗急忙抓在了自己手里。我也凑在旁边看。万幸!是日语。 请原谅我跳下去自杀。造出这个东西完全是我的责任,现在看就好像是为自己的死特制的。卓。 御手洗读完,十分困惑的模样。他仰着头,把纸片递给我,我接过来又读了一遍。 “这段文字既没有打印也没有储存,就这么一直放在文字处理机上吗?” “对,那里好几天都插着电源。” “卓先生自己没有文字处理机吗?” “应该没有。” “于是他就到你的房间打印这个?但是用手写不是也一样吗?”“因为有他夫人在,兄嫂二人关系并不融洽。” 御手洗沉默了。“他写的可是跳楼自杀啊!真是奇怪的遗书。你哥哥并不是跳楼自杀,而是死在跳楼之前。”御手洗突然抓住了玲王奈的两个手腕,像一个眼科医生一样盯着她的瞳孔,“这封遗书是你恶作剧杜撰出来的吧?” “当然不是!”玲王奈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眼睛也同样直视着御手洗,“今天我是回来给哥哥守灵的,守灵过后回到自己房间时想用一下文字处理机,结果在屏幕上发现了这个。” “你想用文字处理机做什么呢?” “说出来你可能会惊讶,我还是个诗人啊。” 其实我知道玲王奈有那样的才能。我记得以前在什么场合她当众朗诵了一首自己的诗作。御手洗也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打印出来?为什么不把这个遗书装到自己的衣袋里?既然不打印出来,为什么一定要用文字处理机?况且他说要跳楼自杀,这是他自己选择的死亡手段吗?怎么回事呢?真是奇怪的遗书。” “是啊!连这份遗书都读不懂,亏你还是个有名的侦探呢!”“我现在就可以做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解释。” “那就让我们听听吧!” 御手洗盯着玲王奈,一字一句地说:“可以做两点说明。” “你就不能快点?”玲王奈催促着。 “一位女子在她父亲的书房里,对一个装作懂英语的男人进行语言能力测试,要看看他的英语水平究竟如何。”御手洗轻描淡写地说,“这个名侦探其实是装腔作势的人,于是她恶作剧假造了一份遗书,用来转移他的思路,把他弄进死胡同看笑话。” 玲王奈缓缓地点着头。“真是多疑的人。我已经说了不是那么回事。” “名侦探本来就多疑。这样的人在你面前,比装腔作势地‘掉书袋’更令人讨厌吧。” “是啊,反正你说的不是事实。” “但是,卓先生为什么特地到妹妹的房间里,勉强使用自己根本就不熟练的文字处理机写下一份不明所以的遗书。这样做根本无法判断笔迹,既与后来的死法不符,又不随身携带,拿这样的遗书去解释他的死因,不合常理啊!”御手洗轻声地笑了。 玲王奈则是一副不耐烦的表情。“还有一种推理,你就快点说吧,我要回自己房间去了。” “第二种推断如下。卓先生本来想从你房间的阳台上跳下去自杀,所以进了你的房间。可是又不甘心这么不声不响地离开人世,就想写一份遗书,可是没有笔。在周围找寻,发现了你的文字处理机,就用它完成了自己的遗书,但是卓先生不会操作文字处理机,他用不惯那个东西,遗书中日语汉字很少就能说明他对文字处理机很陌生。这时他又改主意不想跳楼了,在来到老屋这边登上屋顶时突然心脏麻痹,死掉了。” 御手洗这么一解释,似乎得到了玲王奈的认可。 “原来如此。到底是名侦探,这么短的时间就说明白了。” “承蒙夸奖,不胜荣幸。刚才你说自己发现遗书的经过时,我就己经这么判断了。” 御手洗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说,“但是这种水平的推理,我自己并不很满意。” “为什么?我认为这已经很圆满了。”玲王奈说。 我也有同样的看法。 “首先,卓先生为什么是骑跨在老屋上面死的?靠遗书无祛解释这一点,完全没有体现他爬到屋顶上去的动机,同样也没有说明他放弃从阳台上跳楼的原因。” “但是那个……”我和玲王奈同时发出声音。御手洗摆了摆右手,制止了我们。 “你们的心情我很理解,但是推理不能靠心情。各种现象应该像下水道一样相互连接,可是刚才的推理就像无本之木,立不住脚。”“另外还有一点。遗书中‘造出这个东西完全是我的责任,现在看就好像是为自己的死特制的’,这句话指的是什么?”“我想指的应该是藤并公寓楼,”玲王奈断然说,“难道不对吗?” “我最初也是这么想的。”御手洗说,“但后来变得迟疑了。”“为什么?那幢公寓楼至今仍然在偿还贷款,将来还清贷款后,房租收人就是他们兄弟二人的了。这么看来,完全是为了我的两位赋闲在家的兄长才建了这样一座公寓楼。‘造出这个东西完全是我的责任’这句话,指的难道不是藤并公寓楼吗?”玲王奈说完,像是求得声援一样看着我,我赶忙连连点头。 “乍一看似乎是这么回事。但在这份遗书的言辞里,似乎感叹这座公寓楼除了作为自杀的工具以外,就没有其他作用了。能感觉到这个意思吗?”御手洗问。 玲王奈沉默了。御手洗这么一说,似乎也有道理。 “藤并公寓楼有很多租户,所以设计了很多先进的功能,它可不仅仅是自杀装置。” “但是……这么简单的遗书,能有那样多的言外之意吗?我认为他说的就是公寓楼……” “我和你的见解不一样。因为你在得出那样结论以前,必须有一个必要的前提。” “什么前提?” “作为妹妹,你的确认为哥哥。草先生是自杀的吗?”“这个……我哥哥有点不可捉摸,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你却还是把自己房间的钥匙交给了他,说明你还是信任他的。” “和所谓信任还是有些不一样……我们只是彼此有些惺惺相惜。” “怪馒相惜?” “我们都没有工作伙伴或者朋友,不合群。因为这一点,我和哥哥有点惺惺相惜,哥哥肯定也这么想。所以虽然脾性不是特别的契合,但说起双方感兴趣的话题还算谈得来。这和所谓的信任不一样……你明白吗?所以,我把自己房间的钥匙给哥哥保管。” 御手洗几次点头,却不说话。事实上,他完全理解玲王奈的解释,因为御手洗本人也是这样的人,还可能更甚。 “所以你认为卓先生是自杀?”御手洗问。 “至少对我来说……”玲王奈看着自己修剪得很精致的指甲,停顿了一下说,“在自己的文字处理机上发现哥哥的临终遗言,我并不感到突然。” “是吗?”御手洗说。 “哥哥本来不善言辞,居然做过汽车推销员,真是勉为其难。事实上我去做电台节目或者电视节目时也同样很勉强,根本就体会不到乐趣。” “是吗?” “侦探先生,你理解我所说的话吗?” “一点也不能理解。我从来不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是吗……但是头脑聪慧、思维缤密和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能力,甚至是相反的东西。看到哥哥,我就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哥哥是个头脑非常聪明的人。” “是啊,我听说过。” “哥哥可以整天钓鱼或者读书,然后安静地思考问题。”“这毫无疑问是他的性格。但是,你哥哥从公司里辞职后,难道就没有其他经济来源了吗?没有必要像现在这样自杀吧?”“话虽如此,但一个大男人整天游游逛逛,也并不是很舒服吧?” “你的观点还真是出人意外的保守。” “我是个老派的女人,一个保守的日本女人。” “是吗?我倒是一点儿也没看出来。遗书的事情你告诉郁子了吗?” “还没有呢,我先告诉了你。” “不胜荣幸。你跟替察也没说过吗?” “什么都没告诉他们。”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谁呀?!”玲王奈回应着。三幸怯生生地出现在门口。 “侦探先生,您的资料已经复印好了。” “非常感谢。”御手洗回答。 “嗯,可是……”三幸说话时,门开了,两个刑警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喂喂,今天辛苦了,查到了什么,给我们看看,这张图纸是什么?”原来三幸复印的资料正被丹下抓在手里。 “这是詹姆斯·墙恩先生为制造机械玩具而设计的图纸。”御手洗回答。 “他做出什么来了?” “目前还不知道,但他似乎已经开始着手制作了。在插图下边还写着从英国订购零部件的注意事项。” “是吗?在哪儿?” “哪儿也没有。三幸,麻烦你把这些书放回到书架上,可以吗?谢谢。这套机器装置还没完全弄清,但风向鸡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在哪儿?” “就在这位女士的房间里。” “玲王奈小姐,晚上好。又见面啦!这位是立松刑警,他可是您的忠实听众。风向鸡是怎么回事?” “风向鸡被人扔到多摩川去了,幸好被我的一位听众拾到后送来了。”玲王奈说。 “在多摩川?怎么回事?” “喂!丹下先生,先说说那四具尸骸的鉴定结论好不好?”御手洗打断了他的话。 “哦,这个嘛……”丹下从胸前的衣袋里拿出一个绿色塑料封面的记事本,翻到夹着一个火柴棍的一页,把火柴叼在嘴上,麻利地说,“四具尸体均是七八岁至十四五岁的儿童,性别均为女性。” “都是女孩子……真没想到。”我小声嘀咕,直觉告诉我这是解决如此大案的“钥匙”,于是我竖起耳朵听着。 丹下看了看我,目光又重新落到记事本上。“推断死亡时间非常困难,目前可以基本排除兰十年以前和最近十年的可能性。”丹下用冷冰冰的语言陈述,“换言之,死亡时间在昭和二十九年至昭和四十九年之间。” “长达二十年的时间段!”御手洗也叫了起来。这么长的时间范围,很难找到遇害者的亲属。 这一点可以证明,御手洗当初的判断是正确的。相对黑暗坡暗号曲调的演奏时间,大楠树中的四具尸骸应该新得多。 “但是,法医是否更倾向于案情发生在昭和三十年前后?”“啊,是这么说过。为什么把昭和三十年做重点考虑?”“昭和三十年以后,世道不再急剧衰落,战争造成的混乱也渐渐平息,极端贫困的现象也逐步改善。” “那又怎样呢?” “就是说,昭和三十年以后,如果一个小孩失踪了,就会像现在一样,在社会上引起巨大反响,甚至引起恐慌。那以后的社会已经逐步恢复正常,横滨也慢慢发展成为大都市。” “哦……”丹下似乎还没有充分理解御手洗的话,只是模糊地表示同意,嘴里的火柴棍掉了下来。 “还有,那些儿童的尸体,从人种上判断都是日本人。-”果不其然!“御手洗拍了下手。 “这样我们的调查工作范围就小多了。在昭和三十年前后,可以查阅一下横滨一带战争孤儿的失踪记录。” “为什么是战争孤儿?一定是昭和三十年前后?我还是不太懂……” “这是个艰难繁琐的工作。但别无他法,也许只能查阅收容所残留的记录了。尸检报告还说了什么?” “还有一点,是非常奇怪的说明。” “什么?” “四具尸骸头盖骨上的头发是用胶水粘上去的。” “胶水粘的?!”连御手洗都目瞪口呆。 御手洗神情凝重,嘴里不停地重复:“胶水……嗯,关于头盖骨上没有皮肤,做了什么说明没有?” “这个问题,明摆着是头盖骨上什么也没有了。” “说明原因了吗?” “什么也没有说。只说是皮肤没有了。” “那么,难道面部皮肤和头皮是凶手从头盖骨上剥掉的吗?后来又用胶水把被害者的头发粘上去,是这么回事吗?”御手洗问。 我感到毛骨谏然。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如此暴行不但不可理解,而且闻所未闻。“人的尸体有没有这样的可能―与身体其他部位的皮肤相比,面部的皮肤和头皮会先行自然风化呢?”我问御手洗。 “那怎么可能呢!”御手洗当即回答,“因为肉体的风化―头部和身体其他部位―是同时发生的,不是从头部先开始。否则,早年那些黑暗坡刑场的死囚头颅被砍下以后,就会用特殊的方法来处理了。” “也许是大楠树只消化头部。”我说。 丹下此时接了一句:“的确,头部有被切断过的痕迹。”“四具尸骸都被切断过吗?”御手洗问道。 “是的。” 我想起昨夜藤并让在他房间里讲的那些死刑故事,不禁浑身颤栗。 “丹下先生,对卓先生尸体内脏的各部位进行过显微镜检查吗?有没有做鉴定?”御手洗突然问到了卓。 “显微镜检查?为什么?除了内脏显微镜检查还要做什么?”“取出各部位的内脏,排除水分,进行蜡化处理,然后薄薄地涂上一层硒,就能析出色素,可以判断组织是否变质了。”“那又怎么样呢?” “如果人体摄人毒物,就可以通过组织的异常变质反映出来。”“为什么要这么做?藤并卓先生虽然死得很奇怪,但是有中毒而死的可能吗?” “目前还不能排除中毒的可能。” “解剖进行得很规范。” “那只是对口服毒物的检查。” “可是我们已经做出他死于心脏麻痹的结论了……”“那样的结论是死因不明的同义词,弄不懂问题的时候经常用。因为所有的死亡都是心脏停止跳动。” “不,在屋顶那种特殊环境下的死亡,会喝毒药吗?会有口服毒药以外的方法吗?况且我们已经仔细检查过他的体表,没有发现注射的痕迹。” “现在就断定是自杀为时尚早,世上有很多种不露痕迹的下毒方法,许多毒物的发作过程也不清楚,总之,仍然存在毒死的可能性。” “但是尸体已经返还给死者家属了。今晚他们守灵,我们没办法开口要求再把尸体运走。” “那么就这样了?大家都能保持体面?” “你能肯定就是他杀?” “不,我的结论目前还是白纸一张。” “现在讨论的难道不是从大楠树里挖出的尸骸吗?”“对。但是现在这种情况很特别,无论如何要在开始阶段就考虑到各种可能。藤并卓先生的死和树洞里的尸骸实际卜是一根绳子的两端。这就像组装精密仪器一样,必须把所有的谜团都解开,让仪器中所有的齿轮都契合才能弄清楚。破案可不是建造空中楼阁。”话虽如此,但是现在已经知道大楠树具有超自然的力量,我觉得御手洗不一定全对。 对于藤并卓的死,后院的大楠树肯定无法逃脱干系。 丹下则根本听不进御手洗的意见,眼睛盯在了我的手上。“那张纸是什么?”丹下问道。 我稍稍举了一下,他就从我的手里把纸抓了过去。 “这段话出现在玲王奈小姐的文字处理机里,可能是遗书。”我这么一说,丹下勃然变色,读了起来。 “什么什么?‘请原谅我跳下去自杀。造出这个东西完全是我的责任,现在看就好像是为自己的死特制的。’你怎么啦?玲王奈小姐,你想自杀吗?” “不是我,这里的署名是我哥哥。”玲王奈说。 “啊?哦,真的。瞧!卓先生就是自杀的嘛!刚才说了什么?卓先生的遗书怎么会在你的文字处理机上?你的房间没有上锁吗?” “不,一直锁着。但是我哥哥有钥匙。” “哦,是这样。” “丹下先生,卓先生的衣袋里有玲王奈小姐的房门钥匙吗?”御手洗问。 “不,没有啊。” “玲王奈小姐,你给卓先生的钥匙没有丢在你的房间里吧?”“没有。” “你仔细看过了吗?” “我刚刚打扫过房间,因为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二十二日回来的时候,因为工作拖延了时间,所以没有来得及打扫。”“哦……”御手洗似乎有些筋疲力竭了,“你没发现房间里有什么不正常吗?” “我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阳台_t的塑料椅翻倒了。”“塑料椅?” “嗯!我晒日光浴时用的,可能是台风把它掀倒的吧。”“房门是锁着的吗?” “锁好的,房门还有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内侧都是锁好的。”“房门的门锁是那种没有钥匙也能锁上的吗?” “离开房间的时候吗?是的。房门内侧的门把手中间有个按钮,按下去再使劲把门关上就锁住了。” “这就对了。草先生的确就是要从老屋的屋顶上跳下去自杀,”丹下叫着,“这就是台风之夜他冒着大雨踩着梯子登上屋顶的原因。” “现在,到玲王奈小姐在公寓楼那边的房间去看看吧,我们都去,丹下先生您也来吧?” “我还是算了吧,前两天我们已经看过了。” “那好,玲王奈小姐,我们走吧。” “不,等等,还是一起去吧,风向鸡找回来了,我得去瞧瞧。”丹下急忙说。 三幸因为还要写家庭作业,回自己房间去了。我、御手洗、玲王奈,还有两位刑警,一起走出了洋楼,外面的雨已经完全停了,月亮出现在云彩后边,还能隐约看到稀疏的星斗。雨后的风潮湿清凉。 玲王奈的房间给我们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并不是特别豪华,甚至可以说是朴素,但是到处都渗透着她非同一般的高雅品味。 推开白色的金属门,一进人房间就发现房门内侧被刷成了黑色。眼前是一扇中国古典风格的屏风,绕过去就是宽敞的大厅,地面是黑白相间的方格花纹。 黑色的桌椅和银白色的沙发相匹配,富有现代气息。面向阳台的左侧墙壁前边有一个黑色的吧台,吧台旁边是白色的立式钢琴和大型电视屏幕,后面的墙壁上镶了镜子。卫生间的门也是黑色的。室内全部是黑白两色的组合,感觉像个咖啡馆或者是小舞厅。但却没有看到文字处理机,“文字处理机在哪里?”刑警立松问道。 玲王奈到吧台旁边推开一扇黑色的门,门里面是一个典型的女性房间,垂着带花边的窗帘,家具和书桌都是原木色,这是欧洲风格的房间。这里也有宽大的镜子,美国现代特色的客厅和这里的欧洲风格装饰相映成趣。 房间的角落里有一张单人床,对面可能是浴室。床很奇特,从天花板上垂下了一扇花边纱帘罩住了它,就像一位阿拉伯公主的卧室。 紧贴着床头有一架古老的风琴,上面的英文已经斑斑驳驳,表面全是破损的痕迹。虽然已经很旧,但看来相当珍贵。旁边竖着一把古旧的吉他,风琴上面坐着一个旧娃娃。娃娃头上,一束干花从天花板上垂了下来。 在这古色古香的房间里,现代的东西只有一个,就是放置在风琴上面的小型文字处理机。 “文字处理机这么盖着放在这里,一直接通着电源。当时我打开后在屏幕上读一篇文章,这时才发觉里边有一封信。于是我将它保存并打印出来。”玲王奈说。 “这个文字处理机一直放在这里吗?”御手洗问。 “不,实际上因为随时使用,我总是到处乱放。有时放在桌子_l,有时放在床上。” “哦,还可以放在床上!”丹下开玩笑说。 “是你把文字处理机放到风琴盖上的吗?还是写遗书的人放上去的?” “是我放上去的,我去东京之前就放在这里了。” “电源是插在插座上的吗?” “不,之前是拔下来的,我可以肯定。” “这么说,电源是那个写下所谓遗书的人插上去的?”“刚才您总是说‘写遗书的人’,‘写遗书的人’,写遗书的难道不是卓先生吗?”立松问御手洗。 “现在可不能断定就是卓先生,并且也不能说这个肯定就是遗书。我劝你们查验一下这台文字处理机、电源插座,以及这个房间和阳台上的所有遗留的指纹。” “但是,出人这里的难道不都是这家的人吗?”丹下不满地说。 御手洗点了点头。“恐怕是吧,但我劝你们查验一下。好了,现在看看阳台。” 御手洗说着,快步走了出去,我没有立刻跟上,而是在松崎玲王奈的卧室看了一圈。我所崇拜的大明星孤独地在这样的房间里生活,真令人不胜感慨。 “玲王奈小姐在东京也有住处吗?”立松刑警问道。他明显是想和玲王奈搭汕。 “有,在南青山。在东京没有住处的话很难工作啊。”玲王奈用不咸不淡的口吻回答。 “那是当然了。”立松说。 通往阳台的玻璃门是旋转式的门锁,御手洗没有触碰它,而是用一方手绢缠在了手上。 御手洗一走、仁阳台,脚下就嘎吱嘎吱响,诧异地一看,原来阳台上铺着瓷砖,这些瓷砖也做成了黑白相间的方格图案。“太暗了吧?我这就开灯。”玲王奈说着,按下了墙上的开关。栏杆上的白色球形灯亮起来了,头顶上也有日光灯。栏杆并不是一般公寓楼阳台常见的那种金属栅栏,而是在外侧把下半部分全涂上水泥。阳台栏杆漆成白色,就像电影里主人公谈情说爱的典型场景。 御手洗把两手搭在白色的水泥栏杆上。附近视野开阔,没有其他的建筑物阻挡,所以越过御手洗的肩膀,感觉黑黝黝的藤棚汤澡堂废墟近在咫尺。高大烟囱的对面,就是郁郁葱葱、森林一样的藤并家的庭院,洋楼的窗户透出温暖的光。 洋楼一层的客厅里灯火通明,牧野夫妇正在准备晚餐吧?三楼只有一个房间亮着,三幸正在写作业吧?二楼亮灯的房间应该是照夫的,藤并让的房间漆黑一片。在这边的阳台上眺望,老屋里人们的生活似乎触手可及。这次出了这样奇怪的案件,眼前的景象应该蕴含着什么暗示吧? 老屋那边似乎默默地盛立着一位巨人,那是大楠树的暗影。更远处,稀落的民居灯光像明亮的珠子一样闪耀着。与我和御手洗的住处相比,这里显得人烟稀少。如果离开交通干道,就是从横滨算起,这里也算远郊了。 在这样的阳台上眺望远方真是不错。风儿吹过来,感觉清凉,还夹杂着植物特有的芳香。虽然好像总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是我模糊地意识到,明星的家毕竟和我们这些俗人的住处是不一样的。玲王奈房间里所有的明星气息都凝结在这阳台上了! “这里真高。下面很暗啊!”御手洗扶着栏杆说。玲王奈站在御手洗旁边,也俯视下面,丹下和立松也站在那里。 “等等!”丹下说,“膝并卓竟然曾想从这里跳下去?!”“嗯。”立松说。 “这里和我上次来的时候相比,好像有什么变化,我后来去了老屋……” “这是你说的那个翻倒的塑料安乐椅吧?”御手洗对玲王奈说。阳台的角落里,有一个白色的塑料椅。人可以在上面伸开两脚半躺着,就像游泳池边常见的那种椅子。钢架上用白色塑料带交错编织成塑料靠垫。 “是这个翻倒了吗?” “是的。”玲王奈回答道。 “怎么倒的?你能摆成当初翻倒的样子给我看看吗?”玲王奈把塑料躺椅搬到阳台中间放倒。 “哦!这个阳台_七除了塑料躺椅以外没有其他东西了吗?你发现它翻倒时也是这样吗?” “当然。” “你回到这里发现椅子这么翻倒着,是什么时候?”“我接到哥哥的死讯立刻就赶回来了。台风过去的翌日,九月二十二日。” “就是在屋顶上发现遗体的当天吗?” “对。” “恕我冒昧,九月二十一日晚上十点前后你在哪里?”“在我南青山的公寓里。” “有人能作证吗?” “我一个人而已,没有证人。” “是吗?好了,可以把椅子放回去了。台风没有造成其他损失吧?” “没有了,只是这个椅子。” “我看台风吹翻的椅子不会是这样,可能是卓先生想自杀时自己不小心弄翻的。” “啊?真是这样……”玲王奈咬着下嘴唇。哥哥就这样离去了,这是怎样的凄凉孤寂啊。 “阳台已经看过了,房间地面上也没有发现钥匙。玲王奈小姐,现在能把那个青铜质地的风向鸡给我们看一看吗?”御手洗转过身,倚靠在石制的阳台扶手上,问旁边的玲王奈。 “啊,对了,这可不能忘记。”玲王奈好像吓了一跳,离开了栏杆,那惊慌失措的表情令我感到意外。正如她刚才所说,她靓丽的外表之下,有些毛手毛脚、丢三落四的一面。 “在这边。”玲王奈说着回到室内,向卧室对面的墙壁走过去,原来这里还有一个房间。 “这里是衣帽间和储藏室,稍有些乱……”说着玲王奈推开了门。这个小房间有三张床大小,既没有窗户,也没有什么家具。玲王奈开了灯,只见墙壁上有很多金属横木,上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 真多啊,简直是时装店的仓库。脚下挨着墙摆着一大排皮鞋。为了能直观地看到服装效果,在小房间深处,还有一个人体模型和一面大镜子。墙角还堆放着纸箱和木箱。平常的箱子放在这里仿佛也有了艺术感觉,把这个小空间装扮得华丽时尚。我心中暗暗思忖,到底是大明星的住所啊! 地板中间铺着报纸,上面放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眼前正是那只会振翅的风向鸡!“正经是挺大的家伙啊!”丹下说。我的第一印象也是如此。以前听说是能振翅,还以为是用两只手就能捧住的精致的小物件。但现在看这个东西恐怕抱起来都很勉强,好似一尊纪念碑上的伟人铜像。它脏得不行,整个侧面糊满了泥巴,把青绿的颜色都掩盖住了。 御手洗弯腰查看,只见两个伸展开的羽翼下各有一根细支柱。一触碰支柱,羽翼就扇动。于是御手洗用右手操作,缓缓地上下扇动两翼,两翼一扇动起来,它脚尖处的一根金属棒就前后伸缩。“原来如此,这个真有趣!”御手洗说,“因为沽上了泥水,所以动作不灵敏,只要把它拆开除锈,涂上机油,肯定还能更顺畅地扑扇翅膀。相对于青铜鸡本身,更多的应该是机械方面的毛病。”“它为什么会从屋顶上失踪呢?”我问道。 “哎呀,瞧,这里有个切断面。”御手洗指着风向鸡的脚。“这好像是生拉硬扯,然后‘嘎巴’一下折断了的痕迹。断面很不整齐,因为天长日久的酸性腐蚀,金属本身也变脆了。”“这是我哥哥卓弄的吧?”玲王奈说。 “应该没错吧?”御手洗用开玩笑一样轻挑的口气说。“这么说来,还应该有个同谋。”听丹下的口气,俨然把卓当成了犯人。 御手洗不再接话茬了。 “是卓爬上了老屋,偷走了这只风向鸡?”立松疑惑地问道。“一个本来想从这阳台跳下去自杀的人,会摇身一变爬到屋顶上去偷东西吗?”我说。 事情乱七八糟,越弄越乱,推理也进行不下去了。 丹下一时间沉默了,最后说:“不管怎样,这是需要注意的要点。” “如果卓想偷这个风向鸡,那他肯定是踩着梯子上去,然后拽住风向鸡猛地一用力……”丹下也凑在风向鸡旁边,两只手一左一右地拿着风向鸡的两个翅膀,“这样反复摇晃,‘嘎巴’一下拧下来,然后扔到洋楼下面去,下面的人拾了起来。所以,作案至少要两个人……” “如果那样根本用不着另一个人,他不必往楼下扔,自己抱着从梯子上下来也可以啊!”玲王奈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么大的家伙扔下来。等在下面的人不是也很危险嘛!”我说。 “嗯,你们说的倒也有可能,”丹下停顿了一下,又说,“不管怎样,卓爬上了屋顶,很可能就是去拿这个风向鸡,结果骑跨着就死掉了。” 丹下所说的可能性从一开始就存在,现在找到了实物证据,却没有推理出更多的情节来佐证以前的猜测。 “那么卓为什么放弃了自杀的念头?不止如此,他为什么会在暴风雨中特地爬。上屋顶偷风向鸡?这个东西偷来又有什么意义?选在台风之夜根本没有必要,之后为什么又那样死掉了?”御手洗说。 “所以,未解之谜还多着呢!这个所谓遗书到底是不是卓写的还不知道,他是不是自杀仍然没弄清楚嘛!” “实际上,因为我们目前还不知道死因,他是否想从这个阳台上跳楼自杀还是个疑问,在那边老屋的屋顶上是自杀还是他杀也就无从谈起……怎么样?还要继续讨论下去吗?到下面的守灵室去吧,我们问问郁子怎么样?看她是否同意打开棺盖,至少还能看看卓先生的日腔。” “不行!你不是法医,她不会允许你那样做!”丹下有些怒不可遏了。 “那就去试试看吧。”御手洗决心已定。 詹姆斯·培恩 有时我也和他一起散步。不知为什么,相对于眺望郁郁葱葱的风景,詹姆斯·培恩似乎更喜欢选择在黄金盯或日出盯这些运河沿岸的贫民窟附近散步。不然,他就去书画古董店逛一逛。 黄金叮距黑暗坡有二十分钟路程,散步倒是合适的距离。但那时刚刚停战,就是大白天单身女子也不敢涉足那里,到处都是肮脏的流浪汉。他们在道路两旁或躺或坐,大多数都一动不动,他们都是因疾病、营养不良、战争创伤等原因到这里来等死的。事实上,的确有很多人死在这里。尸体扔在那里好几天也没有人收硷,有的长出了蛆虫,还有的干脆被推进运河里。因为内脏腐烂生出气体,把肚子涨得像气球一样,能在水面漂浮好几天。 当然这里不止有贫弱等死的人,也有很多“活力四射”的人。可以肯定,他们都是瘾君子和酒鬼。服用了兴奋剂的人眼神很奇怪, 直勾勾地拉开架势和你说话,所以一下子就能判断出来他们都是什么货色。 当时运河沿岸的道路周边基本上是被火烧过的荒野,路两侧鳞次栉比地排列着简易棚屋。如果稍有一小块空地,立刻就有人在那里升起火来,火上架着一个黑漆漆的破锅,周围的瓦砾堆上坐满脏兮兮的女人和孩子,密密匝匝地围了好几层,死死地盯着锅里煮的东西。 现在的孩子似乎都会唱歌,至少一首,可是我那时从来没有听到过孩子们唱歌,唱歌的只有酒鬼。 被火烧过的贫民窟到处是垃圾泥垢,散发着世界末日般的恶昊,要不就是醉鬼吐出的污秽物,散发出烂柿子一样的气息。每当我跟着詹姆斯·培恩走在这样的街区里,就明显地感受到贫困与病痛的气息,那是战败者的气息。 那时,我总这样想,这场战争是男人们发动起来的,但最后谁也无法独善其身。现在看看空地上角落里那些忍耐着贫困屈辱的女性,我不也是她们之中的一员吗?! 并且,这种地方对我来讲,还有一个危险也来自于这些受害的女性。这里的街区就是在白天也有浓妆艳抹的女人围着外国人团团转,频送秋波。她们一看见我就死死地盯着,直到我从她们的视野里消失。如果培恩不在,她们就会对我大声咒骂,甚至扔过石头来。不,就算培恩在身边,她们也照骂不误,不怀好意地奸笑,仅仅是因为我干净漂亮。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不禁感受到作为一个女人的悲哀。 我问过培恩,为什么总是喜欢流连于这样的地方。危险不仅对于我,就是对于培恩也同样存在。培恩是战胜国的公民,往往成为这里的人们发泄愤怒的对象。有时就被一群面目凶恶的人围住,一言不发地对峙,我至今仍然担心他们会突然拳脚相加。 但培恩一点也不在乎,至少在外表上,绝对看不到他胆怯的样子。他就像真正的英国绅士一样昂首挺胸,气宇轩昂。 对于我的疑问,他是这样回答的:“我是个教育家。我必须了解社会底层的状况,知道这些事情对我来讲是非常必要的。”我深受感动。培恩这个人的确是一个真正的、天生的教育家。不仅如此,他还有一个体面的理由,他经常施舍贫困的人们。他拿着罐头和香肠,走进卧床的病人家里,送给他们。在漆黑的棚屋深处,他们会挣扎着爬起来,像遇见活菩萨一样对培恩双手合十致谢。 我总是心情忧郁,但是身临那样的场合,我的内心也不禁被感动得热乎乎的。詹姆斯·培恩最关心的莫过于孩子。在培恩的衣袋里总是装着巧克力或者口香糖,随时可以散发给脏兮兮的孩子们。所以,只要培恩一出现在街上,就经常有孩子聚集在他的周围。 我发现这个人真是喜欢孩子,其实浑身污黑的孩子并不可爱。通常情况下,你给他们糖果时他们是很温顺的、可是你如果不给,他们就会偷你值钱的东西。也有的孩子一看见我就口出污言秽语,可能是那些向占领军卖淫的“吉普女郎”。教给他们的。还有的孩子组成扒窃团伙,得不到糖果的他们笑嘻嘻地贴过来,对培恩的西装日袋拍拍打打,如果听到硬币的声音,只要一有机会,就把小脏手伸进去偷出几个钢蹦来。 1二战后出现在日本的街蝎野妓。 可是此时培恩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着对我说:“看,多可怜的孩子啊!” 我觉得培恩根本没有愤怒这种情绪。英国人都这样吗?和培恩一起散步时,还有一件事令我挂怀。在日本人密集的人群里,如果他想先走过去,他绝不会用英语或日语说“对不起”、“请让一下”之类的客套话,而是理直气壮地用手杖插进人群中间,左右拨动开出一条通路来。 这样的动作根本就是没有把对方当成人,而是当成动物来对待,对作为日本人的我也是伤害,但是时间一长我也就习惯了。这恐怕是君临殖民地的统治者与生俱来的做派吧! 走过贫民窟,到了大街卜,只要附近的店铺里传出歌声,我就惊恐莫名。 因为里面很可能聚集了小流氓和小混混,凶恶地跳将出来,看见我身穿漂亮的衣服,就用竹竿拍打路边的泥浆,或者用小石子扔过来。不然,就伸出手来勒索你。虽然这些日本孩子和在培恩学校里就读的外国孩子根本没法相比,但培恩一点也不嫌弃他们,真令人感慨。他曾施舍过一个污黑的小姑娘零钱,并笑呵呵地对我说:“瞧这孩子的脸蛋多漂亮,像日本人偶一样。如果送到浴室里洗一洗,用海绵擦去泥垢,肯定非常可爱。” 两位刑警回去了,我们和让一起围着大桌吃晚餐,谈到了藤并八千代的身体状况。 “恢复意识了。”让和照夫同时回答。 “已经能勉强站起来,甚至可以拄着丁字拐杖挪动步子。”照夫接着说。 “那太好了,能说话了吗?”我问。 “说话还不行,但是可以做笔谈。”让说。看来八千代的身体状况正在逐步好转。 晚餐后,御手洗向牧野夫妇问起了詹姆斯·培恩。牧野夫妇二人似乎仍不能忘怀培恩校长的照顾,对培恩极其推崇。他们说培恩仪表考究,通情达礼,对人体贴人微,言辞谨慎,从不失约。培恩虽然是战胜国的公民,但是对待日本人丝毫没有骄奢之气,尤其尊重日本的传统文化,对日本人非常和蔼。牧野夫妇说的这些虽然也可能有恭维的成分,但应该大致符合培恩本人的形象。培恩散步时经常路过牧野照相馆前,每次总是站住,观看照相馆里陈列的老照片。在那里边挑出儿张要求加洗出来。虽然一句日语也不会说,但是培恩很聪明,就是没有翻译也能让人大致明白他的意思。 牧野记得培恩曾经问他黑暗坡地名的来历。事实上,黑暗坡并不是一般人所认为的“天色昏暗”的意思。牧野小时候听父亲和祖父讲过,日语中“黑暗坡”和“止鞍下马”的发音相似,这一带应该叫“止鞍坡”才对。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这一带是眺望大海的绝佳的高台。十二世纪镰仓幕府第一代将军源赖朝策马经过,没想到这里有这样的美景,不由得止鞍下马,仔细欣赏。 这里因此得名“止鞍坡”。日语中“止鞍坡”与“黑暗坡”音同字不同,久而久之,以讹传讹,就成了“黑暗坡”。每当小牧野写出“黑暗坡”几个字时,往往遭到父亲和祖父的批评。 牧野告诉御手洗,培恩问起黑暗坡的由来时,自己曾向培恩提起过这些儿时往事。 晚餐后,御手洗仍然把自己关在培恩的书房里,和堆积如山的资料搏斗。御手洗发现,培恩有在书籍的空白处进行涂画批注的癖好,有的图书从扉页开始一直到封底内页,都密密麻麻地写满画满了。所以只要稍有疏忽,就可能遗漏培恩留下的重要信息。玲王奈和三幸做完了晚餐后的家务,不知为什么都聚集到了御手洗这里。如果不是让的制止,或许千夏也要醉醉醒地到书房这边来。她们过来天南地北地聊天。在女性心目中,侦探实在是稀有动物。她们兴致勃勃地聚到这里,如同追踪珍贵海洋物种的生物学家。御手洗肯定觉得这么多女人在旁边是个麻烦,但是为了能得到更多关于詹姆斯*培恩的信息,他权衡利弊,只好欢迎她们。“喂,御手洗!”我对趴在地上读书的朋友说。 “嗯?”他似乎有些不耐烦。 “我实在想不明白,给我稍稍讲解一下。大楠树中的四具尸骸是谁啊?明明从树洞怎么也塞不进去,怎样才能把四具尸体封闭在里面呢?难道真是被大楠树吞噬进去的?屋顶上的卓是自然死亡吗?如果是他杀,凶手是谁呢?还有八千代,是被谁袭击而受了那么重的伤?你如果不为我说明一f,我就彻底失去条理了,也写不出书稿来了。” “你把你那个小本子掏出来记住!”御手洗生硬地命令我,“那些尸体到底是谁,这个事情已经托付给丹下了,一两天内应该有报告结果出来,虽然不会详细到姓名住址的程度,但也不需要绝望。” “但是,这些事件都是有关联的吗?就像你今天说的那样?”“你真是哆嗦啊!”御手洗爬起来,又盘腿坐下了,“当然有关联了。” “那是同一个凶手所为吗?他杀死了树洞中的四个小孩,杀死了卓,将八千代打成重伤?甚至还在昭和十六年残杀了幼女?”“现在还处于破案过程中、大致如此,还不能断定。但是我想这种可能性很大。” 这么说还是那株大楠树最可疑?除了它以外还能有谁呢?我思忖着。 但是,还有胶水的问题。头盖骨上的头发是用胶水粘上去的。大楠树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也许并非如此―我又改变了看法。 鉴于头盖骨上的头发是用胶水粘上去的,所以这只能是人类所为。 那么有没有这样的可能,就是大楠树的树脂里含有粘合剂的成分,使头发和头盖骨偶然地接合在一起了,这其实是一种自然现象,说它是胶水只是个误会。 我反复思考,得不出满意的答案。 夜已深,三幸要温书,明天还要早起,回自己房间去了。我也疲惫不堪想休息了,但是御手洗还是没有让我去睡觉的意思。我如果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继续工作而自己跑回去睡觉的话,那也太没义气了。所以我只好和他待在书房,因为力不能支,只好横倚在沙发上。 但是玲王奈不知什么原因一直待在书房,坐在沙发的一端读着什么。好像是剧本,也许是音乐剧本或者电影剧本。她一边默读一边默记台词。 “玲王奈小姐!”长时间的沉默后,御手洗突然叫她。“什么?”她好像吓了一跳,回应道。 御手洗推着大书桌旁带小枯辘的大转椅,小心翼翼地绕过堆积如山的书本,在玲王奈面前坐了下来。几个小时过去,检查了这里的书籍和书籍空白处培恩做的笔记,他似乎已经发现了什么问题。御手洗的双眼因疲劳而充满血丝,但是仍旧炯炯有神。 他一定是发现什么问题了!我也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玲王奈小姐,能跟我谈谈你对培恩先生的印象吗?”御手洗说。 “说不上是印象,因为我懂事的时候,父亲就已经不在身边了,所以谈不上有什么具体印象。” “那就说说你内心中父亲的形象。” “他是进退有节,生活态度严谨的教育家。衣着总是很讲究,是身材高大端正的美男子,倾心于日本的英国人。周围的人最初也是这么告诉母亲的。” “原来如此。那么,你自己对他没有其他看法了吗?”“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实际情况就是这样吧。他的生活就像时钟那样规律,起床时间、散步时间、每周的食谱,所有这些都是固定的。看见父亲散步的身影,附近的人就可以调整自己的挂钟了。这是母亲经常说的。” “那岂不成了机器人!” “就是那样的啊。但是父亲的信念受道德的指引,不吸烟,没有烟斗,滴酒不沾,更是从不涉足色情场所。他只是专心致力于读书、子女教育以及东方艺术品的收藏和鉴赏。” “是个异常认真的人啊!” “对。” “你尊敬他吗?” “嗯……母亲这么说的,周围的人都很尊敬他。” “你和父亲说过话吗?” “只有一次,在遥远的从前,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内容嘛……” “说了什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吗?” “说的似乎是庭院里的植物。日本是土地肥沃的国度,各种各样的花儿竞相盛开,好像是这样的话。” “说起过后院的大楠树吗?” “说那是个怪物!” “怪物?” “对啊,据他说,划大楠树一下就能流出血来,是株可怕的树。我记得是这么说的。” “是用日语说的吗?” “不,用英语说的。父亲完全不会日语。” “他一点也理解不了日语吗?” “不,似乎是能听懂一点,但是不能说。” “是吗?他热爱日本的文化和艺术,对所有日本人都很和蔼,但是却不能说日语吗?” “是的……也许父亲的兴趣过分偏狭了。侦探先生,您想问什么呢?” “我想知道培恩先生对日本的什么东西最感兴趣。如果我们要到法国去,打算学习法兰西文化,最先着手的应该是学习法语吧?” “话虽如此,但是每个人的学习态度是不一样的。” “是吗?如果他想学习一个国家民族的文化,就应该不带偏见地去熟悉这个国家的语言。培恩先生本人就是一位教育家,他肯定会赞同这种立场。” “您的意见有些偏颇了,我不认为父亲对于日本人会有一种超然的亲近感。”玲王奈说。 御手洗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培恩先生热爱日本文化,你热爱自己的爸爸,是吗?” “这我不知道。可是谁也不喜欢说自己父亲的不好,对吗?”“这是你自尊与自恋的问题。我听取你的陈述时必须考虑这一点。” 玲王奈沉默了,她睁着大眼睛好像在思考着什么。“父亲和这事没有瓜葛吧!” 御手洗沉默着。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像你这样的人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在箱子里我们看到似乎是日记一样的东西,虽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记述,但是在大量书籍的字里行间,我发现了许多意味深长的记录。”御手洗指着地毯上堆积如山的书,说道,“比如,有项在英国本土的公司订购一公斤水银的记录,他拿水银做什么用呢?”“在学校的化学实验教学时用吧?” “这样的东西需要校长亲自订购吗?在日本企业也可以买到,不必特地到英国订购啊!” “难道不能向英国订购吗?” “不是不能,是如果向英国订购,那么此事对于日本的家属还有学校里的人都将成为秘密。如果他想要隐瞒什么,很多事情你就无从知道。你知道苏格兰的少女诱拐小屋吗?” “我不知道。什么意思?” “在培恩先生故里有这样一座小屋,美丽的少女被诱拐到这里就失踪了―在书籍的空白处胡乱写着这样既非小说又非童话的文字,真是不可思议。” “是吗?那不过是父亲的幻想,和今天的事情毫无关系。”“但愿没有关系,问题是现在谁也不能做这样的保证。好了,石冈君,我明天去英国,你跟我一起去吗?” “什么?你要去哪儿?” “苏格兰!快做准备吧! “啊?你打定主意了吗?是出国啊! 御手洗拉着我的手腕站了起来。真不好意思!我还没有出国旅行的经历呢! “是啊,远行需要花时间准备。我们这就回马车道的家去打点行装。” “但是……那可是英国啊,这么匆匆忙忙地……” “对,是去英国,不是登月。也就是四五天的旅行吧。我早就想过会有这样的机会,上个月好几次叫你去办理护照,真是有备无患啊!” “但是,突然这么一说就走,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我陷入了慌乱。 “合理适应就在飞机上进行吧,毕竟要飞十几个小时呢!”“等一下!”旁边的玲王奈突然用严厉的语气叫道,“侦探先生,你真要去英国?” 御手洗转向玲王奈,默不做声。 “现在我有一点弄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一意孤行地介人我们家的事情?你有这个权力吗?” “啊……”御手洗有些不知所措了,“您要我的调查就此中止吗?” “到此为止!”玲王奈干干脆脆地说。 “这可真是个大胆的意见!这里出现了一大堆尸骨,而您拒绝我们的调查。我可以这样说吗?” 这种结果对御手洗来讲恐怕是重大打击。我的这位朋友近年来还不曾接手过这么充满吸引力的案件。 “无论如何,调查到此为止!” “你要守护父亲的名誉吗?还是要守护自己的名誉?总之……”“我的决定不需要别人的评论!”玲王奈紧接着迎面又是一盆冷水,“除非你也带我一起去英国,否则调查就真的到此为止。”沉默。 玲王奈莞尔一笑。“怎么样?侦探先生,我们可以谈谈。你如果拒绝我的条件,就只能为第三者之类的案件而奔忙……”“看来你对侦探的工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啊!你要辞掉主持人的工作,做一个女侦探?” 一听这话,玲王奈的眼睛立刻瞪圆了,失声尖叫道:“太好啦!真是绝妙的主意―女侦探!” “我可不建议您这样做。有趣的案件不会总是撞上门来,如果拒绝第三者之类的案件,那恐怕每天都不得不和无聊做斗争了。”“没关系,主持人的工作也很无聊。喂,可以吗?”“你的工作怎么办?” “我可以休假一周左右。我以前一直想到父亲的出生地去看一看,或许可以见到父亲。” “说的倒也是!” “怎么样?” “你的工作真能休假一周?” “当然了。” “那好!明天一大早,请把这本书里贴着彩签的书页全都复印下来。” “嗯?复印?这么多吗?” “如果你不愿做就算了,也不要去什么苏格兰了。” “喂!我愿意!” “为了不错过这么有趣的案件,你要吃苦耐劳才行。”御手洗一本正经地说。而此时,我的心早已飞往苏格兰了。 墙中的克拉拉 天气一直不大好,台风似乎也要来了。我和御手洗因为最近没有看电视、读报纸,所以不了解天气变化。 台风虽然还不很强烈,但狂风裹挟着大雨在空中飞舞。东京成田国际机场因天气恶劣将波音七四七航班向后延迟。 老实说,这是我第一次出国,也是第一次乘坐飞机。我在去机场的电车里就一直很紧张和兴奋,被御手洗取笑了一路。这种旅行的激动与本书的内容无关,所以不得不止笔,如果写下来肯定非常有趣。 我们在二等舱,而玲王奈乘坐的是头等舱。玲王奈问我们为干么不乘坐头等舱,御手洗回答说我们就是喜欢二等舱。 我以前以为二等舱类似于难民船的船底,但是和猜测完全不一样,二等舱也极其豪华,有耳机播放音乐,前边座椅后背上还有屏幕可以看电影。 “这下好了,没有那个跋启的女人,我们可以慢慢聊天。石冈君,把椅背斜过来,好好放松一下。” 御手洗告诉我,飞机腾空而起的刹那是最紧张的,那以后就可以松开安全带,禁烟灯也会灭掉。我看什么都觉得稀奇,空中小姐把果汁饮料和香槟送到面前,我有些手忙脚乱,结结巴巴,心头撞鹿,这也是所谓心理冲击吧。 “这个案件,绝不只是现在所了解到的内容,用通常方法解决不了。在飞机的着陆灯亮起来之前,我可以大致梳理一卜目前所了解到的事实,让你记录下来……喂,石冈君,听见了吗?你没事儿吧?” “没……没关系。飞机怎么不摇晃啊?” “你当这是公共汽车啊。如果不遇上气流,飞机比其他交通〔具都平稳,飞机上可以写字,甚至可以打台球。” “你遇到过气流吗?” “有过几次。特别是在莫斯科上空的那次最为糟糕,飞机一下子下降了儿百米,桌上的纸杯都冲到了天花板上。” “别吓唬我。” “今天但愿不要遇到乱流,头一回就那么糟糕的话,你以后就再也不愿意乘飞机了,那就只好坐船。” “我晕船。” “你如果是生活在闭关锁国的时代就好了,所有案件的嫌疑人都是日本人,就不用到地球背面去调查了。” “英国真是太远了,我现在还不相信自己是飞行在这么高的天空里,天上的太阳总是这么火辣辣的。” “在云层之上是不会下雨的。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六日,对你来讲是值得纪念的日子,石冈和己第一次飞行,第一次渡海,第一次踏上异国的土地―当然,如果飞行状况正常的话。” “别说丧气话!”因为紧张,我心存禁忌,一切都小心从事,“那么我们去英国干什么呢?” “不是英国,是苏格兰。英国全名叫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伊丽莎白女王每年夏天都要到爱丁堡去避暑。但是英格兰人、苏格兰人和爱尔兰人认为自己是不同国度的人。玲王奈小姐对这一点有点儿认识不清。” “那我们去苏格兰干什么?”我问道。因为一直忙着准备旅行,根本来不及慢慢问御手洗。 “在苏格兰的因弗内斯郊外,尼斯湖畔的弗塞斯村庄是詹姆斯·培恩的出生地。培思回忆起从前,在书房里的图书空白处就写下了奇怪的文章。” “奇怪的文章?” “是啊,是单纯的幻想小说还是一个疯子的回忆录,这是我所关注的。” “难道不仅仅是幻想?” “现在还什么也不能说。藤并家后院的大楠树里出现了白骨,现在我已经没有自信说什么是不可能的了。玲王奈小姐似乎很尊重她的父亲,因此将她心目中仅存的父亲形象美化了。所以,这样的话尤其不能在她面前讲。我认为培恩先生并不像大家认为的那样品行端正,有强烈的道德感,是天生的教育家。他可不会让你的读者觉得无聊。” “什么意思?” “他有双重人格,是个有精神缺陌的人。” “双重人格?” “嗯!就像《吉基尔博士与海德先生》。中的主人公一样,内心隐藏着极端残忍凶恶的性情,表面上的形象与内心相反,应该是这么回事。” “你的意思是说,后院的大楠树里的骸骨是培恩的作品?”“现在仍旧不能肯定,但这种可能性占了大半。” “这么说和大楠树本身毫无关系?那不是一株食人树吗?”“那只是大家的认识而已,和树本身没有关系。” “这样啊……”我真不理解,御手洗这一次不会弄错吧?“我还是不认可这个结论。首先说大楠树里的几个孩子,如果说四具尸骸是从外边推进树洞里的话,那树洞洞口根本无法让尸骸通过。”“嗯,嗯……”御手洗点点头。 “第二,那个小女孩的尸体吊在大楠树下的案件,是发生在昭和十六年,是战争以前的事情,这时候培恩还没有到日本来吧。”御手洗满意地边点头边看着我。 “真行啊!石冈君,你进步很大啊!这的确是两个疑难问题。但是我想,不管他最初耍什么诡计,我们最后都会弄清楚。”“怎么办呢?” “现在证据不足,还什么也不能说。” “苏格兰有我们需要的资料吗?” “一定有能了解培恩真面目的决定性资料。” “什么资料?” “在弗塞斯村,村子旁的深山里,培恩的父亲建造了一座防空避难小屋。” “防空?” “是啊,从他写下的众多笔记综合分析,我可以得出结论,防空避难小屋外墙用了三层砖,内侧水泥墙比外墙还厚,根本没有窗户,像个般子一样。” “防空避难小屋?防什么空?” “纳粹德国。” “虽听说过伦敦空袭,但我不知道苏格兰也被空袭过。”“不,但培恩的父亲是个未雨绸缪的人,他担心北方的苏格兰也遭到空袭―希特勒的最终目标是要征服英伦三岛。” “嗯。” “伦敦空袭越来越猛烈,还用上了新式武器vi飞弹。我猜你知道这种飞弹,它堪称最早的洲际弹道导弹。从德国本土发射,能打到伦敦市郊。但这种飞弹的速度和当时的战斗机差不多,容易被技术精良的炮手击落。紧接着改进型vz出现了,它是超音速飞弹,战斗机也拿它没有办法,伦敦市民只好束手无策地躲在防空洞里祈祷上帝保佑。 “老培恩得知了这个情报,就开始担心飞弹将来也打到苏格兰来。现在我们知道历史的经过,所以认为这是老培恩祀人忧天。但当时作为苏格兰人,想出建造防空避难小屋的主意很正常。事实上,希特勒的确想要袭击苏格兰,现在看vz的研制完成有些晚了,如果他在进攻波兰前就拥有了vz飞弹,那么纳粹无需动用地面部队就能侵吞掉周边国家,美国就可能失去参战的良机。 “总之,老培恩就在附近的大山里建造了这样的防空设施,他年轻时曾学习过建筑,一个人也能完成设计施工。” “嗯。” “防空避难小屋里贮藏了粮食、武器和水,一旦飞弹打来,可以维持好几天,但是山中没有电源和供水,卫生间也只好设在外边,就像个石砌的营帐。” “但历史并没有按照希特勒的意志演变,纳粹德国投降了,希特勒自杀,能俯视尼斯湖和丘陵地带的防空避难小屋也没有发挥作用,成了没用的东西。” “小屋能保存到今天吗?” “我想应该能,我们现在就去看看这个小屋。” “另外,据说当时老培恩已经年迈,防空小屋工程收尾阶段是由培恩本人完成的。他把在伦敦近郊开办的军需物资公司委托他人管理,在第二次世界人战中,建造了这么奇怪的小屋。”“嗯?” “培恩像讲述发生过的事实一样,以日记的形式将以上情况零散地记录下来。我们可以先把这些基础信息存在脑海之中,之后再来细心品读培恩既非诗也非散文,总之是非常奇怪的文章。”御手洗说着,从包里拿出玲王奈复印的资料。零散的资料右上端用夹子夹成一册。“就是这个。难道是苏格兰人特有的癖好吗?还是他个人的发明?这些都是他用极其潦草的连笔字写成的非诗非散文的奇怪文章。”御手洗用右手手指敲打着资料说。 下面是培恩的一篇文章。 啊!克拉拉,多么可爱的表情!那悲凉的微笑,歪着小脑袋,一心一意倾听我说话的表情。你那绿色的瞳仁,就像晴空之下尼斯湖的湖水。 水底黑色的圆石头,那就是我。在你的瞳孔深处,我的心沉没在那里。 那金色工艺品一样纤细的睫毛缓缓下垂,神秘的水面就被遮盖上了。你那金色的卷发非常美丽,你不是凡人,而是神灵制作的人偶,所以你不需要长大。变成一个老女人可不行,那样你瞳孔里湖水的碧绿色就会消失。 在你那深绿的湖底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呢? 你沉睡着,不要苏醒。你的存在真不可思议,你绿色的眼底像隐藏着一颖宝石。当初创造你的神灵,一定在那里埋下了宝石。 我要把它挖出来,那是美丽的王冠吗?是可怕的怪物吗?我虽然弄不清楚,但是我不允许这个秘密大白天下,决不允许。神灵保佑! 你要成为我永远的憧憬,我也会永远把你的神秘留在心里,就用这只手! 我拥吻你,查看你的小小身体,剖开肚腹,取出骨头,把手指探进内脏。在可爱的小嘴里,喉咙的深处,毫无遗漏地查看,耳朵里和喉咙下的细管子,所有的所有,毫无遗漏。我要知道你的秘密,你的可爱是无价之宝。 我在自已的诱拐小屋里。了解了你的所有秘密,在幽暗的灯管下,把你那娇小美妙的身体切成细小的碎片。 但是我梦寐以求的,在于你那隐藏在金色睫毛下的绿宝石。我用刀缓缓掘出宝石,用手取出,轻轻地翻过来,放在唇边,用舌尖品尝滋味。 太美妙了!眼底下,穿过毛棒树的空隙,尼斯湖细长的水面像银色的镰刀一样泛出光芒。那是月光的魔法。 比那湖水更神秘的是你那小小的宝石,我的心悴呼直跳。多漂亮啊!我把两颗宝石捧在手心里,跳起了踢踏舞。一切都结束之后,把你那小小的尸骸放在诱拐小屋的北墙中间,厚厚地涂上水泥。这样,你就永远属于我一个人了。 英国纪行 御手洗把这似诗非诗、似小说非小说的可怕文章译成日语讲给我听。转眼间,我浑身汗毛直竖。真是可怕的短文。 “这里的诱拐小屋,毫无疑问就是培恩父亲设计出来的在弗塞斯村的防空避难小屋。这里所写的内容究竟是培恩的幻想还是实际发生的事实,只要到弗塞斯去看一下立刻就知道了。砸开北墙,一看便知。但我认为,这篇文章所言非虚的概率已经相当高了。”培恩在英国时,没有写出这样危险的文章。到了东方以后,兴趣所向,在书籍的空白处写了出来,字体奇怪,很难理解。“某些精神变态的犯罪者,不像普通的罪犯那样,想竭力掩盖自己的罪行,而总是想方设法要将罪行巧妙地透露出来,心理学称之为‘倒错的两面性’。他们突然冲动的行为正是这种令人毛骨惊然的两面性所致。因反差过大,这样的人在无聊的日常生活中不会一动不动地静坐,总是坐立不安的样子。就像画家要在画廊里展示自己的作品一样,他们也盼望别人能在不知不觉间发现自己违背伦理道德的行为,并期望人们赞赏自己离经叛道的勇气。我想无论是这篇文章,还有那曲调暗号,都是同样性质的。” “原来如此。嗯!” “如果在苏格兰的防空避难小屋的北墙里能发现这个叫克拉拉的女孩尸骨,那么就是对我的推测持保留态度的你,也会认为这是培恩犯的罪吧?” “嗯。” “如果在他口本和苏格兰两边的住所都能发现少女的尸骸,对我们认识整个案件具有决定作用。”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难道是培恩杀死了藤并卓吗?他秘密地潜回日本……” 御手洗点点头。 “杀亲生儿子,可是为什么……而且八千代难道不是他曾经爱过的妻子吗?”我说。 “如果到培恩在弗塞斯的家里,就会解开谜团。无论如何,第一件要做的事还是要去苏格兰。”御手洗说。 此时我的内心突然闪过一种猜测。 “八千代和卓知道培恩的秘密吗?卓不是为了调查老屋内的什么事情才爬上屋顶的吧?然后在那里,他被灭口……” 飞机在盖特威克国际机场着陆的刹那,我内心的紧张也到达了顶点―因为我有生以来终于到了国外。透过飞机的舷窗,看到的是异国黎明前的风景。寒气中英国人在飞机跑道附近默默地工作,好像正无言地拒绝我这个外乡人。 松开安全带,我战战兢兢地走下舷梯。进人机场大厅。“喂!晚上睡得好吗?” 玲王奈出现了。习惯于旅行的她既不疲劳也不紧张,而我只能无力地微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实际上我一夜都没能人睡。我的手表仍然是日本时间,表针停在深夜一两点的位置,飞机舷窗外却是一轮红日。现在日本时间应该是夜晚,而这里正好是早晨七点。冷冷清清的机场大厅里几乎看不到人影。作为刚到这里的日本人,身体已经显现出下午的特征,这是我第一次体验到时差的感觉。 穿过海关对我来讲也是人生的重大考验。排成一列,旅客一个一个地分别到格子间里接受询问,在海关官员面前陈述人境理由。御手洗和玲王奈因为已经习惯于海外旅行,所以他们依然谈笑风生,但这些对于我却完全是初次体验,快轮到我的时候,我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御手洗扒在我耳边悄悄说:“没关系!你只要说’斯艾特塞英’。就可以过关了。” 但很不幸,事情完全没有那么简单。我面前的官员说了一长串英语,我当然一点儿也听不懂,只好不断地重复“斯艾特塞英”、“斯艾特塞英”,但根本没有得到可以通过的指示。而那边的御手洗和玲王奈则早己穿过格子间,出关了。 不知是过了五分钟还是过了一小时,那位官员最后耸耸肩,终于让我通过了。而此时我全身已经被汗水浸透,不由得暗下决心,将来再也不出国了。 这就是我所憧憬的英国之旅给我的第一印象。 玲王奈和御手洗用日元兑换了英镑,然后到空荡荡的自助餐厅买了三明治作早餐。我们先乘坐机场巴士,然后换乘火车前往伦敦。从现在开始一直到苏格兰,似乎一直都是漫长的火车旅行。列车在大地上飞驰。窗外,苍茫的黎明中飘散着冰冷的雨雾,铺着茶色石板的古老街道一闪而过,这和在日本开汽车旅行时所看到的风景完全不同。在这里,就是简陋的建筑物也美丽如画,黯淡的墙壁上基本看不到广告牌。屋檐之上,只有弥漫的雨雾。眼前的美景令人惊叹,过海关时产生的不再出国的决心也被丢在脑后,彻夜未眠的我开始庆幸这次美好的旅行。 郊外盎然的绿意之中稀疏分布着农舍,一派田园风光。进人伦敦市区,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所有这些美景,让睡眠不足的我叹为观止。是梦是画,我已然分辨不清。 “石冈先生是第一次到英国来吧?”玲王奈问我。 我频频点头。这是难以隐藏的秘密,所以我只好直言相告:“不但英国是第一次来,以前我也没有离开过日本。” 如果接着说,还有第一次乘坐飞机,第一次和女明星一起旅行等等。用“破纪录”这个词可以穷尽我的这次英国之旅。 “别担心,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到英国。”玲王奈说。 “啊?”我很惊讶,真的没有看出来。 “现在我经常海外旅行,但去的都是美国。欧洲这边啊,到过法国四次,到过意大利两次,西班牙、荷兰、比利时、匈牙利、奥地利各一次,德国三次,就这些。英国是早就想来,但总是没有机会,今天终于如愿以偿。御手洗先生呢?” “我曾在伦敦居住过。” “那么你一定对伦敦很熟悉啦。其实整个欧洲都是如此美丽,日本没有这样的田园风光。”玲王佘说。虽然她是第一次来英国,但以前的旅行经历太丰富了。而我才是真正的第一次,连置身于这么多外国人中问也是第一次。 我思忖,不管是御手洗还是玲王奈,在日本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和他们一起到国外一看,发现他们和周围的环境居然非常吻合。当然,玲王奈有一副外国人的面孔,可御手洗看起来竟然也像一个外国人,真令人惊讶。 我的这个朋友在日本时,经常被当做脑袋有病的怪人,到了国外,这种感觉就消失了,他和谐地融人了周围的人群里。看来这个人还是更适应这里的生活。 “我从六岁开始就梦想着再见到父亲。”玲王奈说。 接着我们在一个车站换乘列车,具体哪个车站我完全记不清了。只是一个劲儿地紧跟着御手洗。但我记得英国的客车车门非常有趣。这不是自动门,站台上的乘客自己开门上车。下车时门内侧没有把手,怎么办呢?就打开车窗伸出手去,辛苦地从外侧转动唯一的门把手开门。这是因为很久以前,列车到站,站台上会有车长负责开门。现在新式机车都是系统控制,车长没有了,但时代的痕迹却保留下来,没有改变。这就是英国。 列车一直向大英帝国的北方开去,离开都市,满目又是如画的田园风光。我把额头贴在窗框上,呆呆地看着窗外,忘记了时间。英国的风景就是这样绝妙。 以前早就听说过“最美的英国在乡间”,但没想到居然美到这种程度,和日本完全不一样。不,也许日本也曾有过这样美好的风景,但是现在已经完全改变了,新潮固然是新潮,但是很俗气。眺望英国的郊外,应该和福尔摩斯时代相比没有什么变化吧。丘陵和缓地起伏,似乎铺上了高尔夫球场一样绿色的绒毯,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平线。英国地势平坦,远处没有山峦。 而近处则是玩具一样精巧的农舍,有的是石砌,有的是木造,所有的窗框都无一例外地涂成了白色,稀疏地散落在田野上,为风景写生提供了绝佳的素材。 儿乎所有的建筑前都停着一辆小汽车,栽种着两三株树。没有电线杆,更没有告牌。色调偏冷,就像北方所特有的空气,整体清澈透明。 与列车铁道平行的方向,有一条微微弯曲的公路。公路上汽车的数量很少,当然看不到堵车的现象。伦敦附近的交通也大致如此,不像东京的交通那样紧张。 这么看英国的确比日本更有田园的感觉,车也少人也少,现代化的高层建筑更少。就这样,我们一直向北方前进,感到整个英国就是一个巨大的农庄。虽是农庄,但都市里来的人却无法保持自己的优越感。因为这里是伟大的农庄,美丽而安闲,值得主人为它骄傲,愿意与它长相厮守。 英国多雨,但很少有倾盆大雨,总是浙浙助助地下,所以忌有厚厚的乌云压在天空中。这样的感受,越往北就越强烈。黑云压城,劲风不止。 天空基本都是雨云,所以多雨,就像天上有一只巨大的喷壶,和缓地洒下雨露,滋润着原野、上的绿草和稀疏的树木。 云很快过去,雨也立刻停止了。又是一览无余的碧空,西边出现了太阳。 这时,宏伟的彩虹突然涌现。 我愿意永远留住眼前的美景,我愿意捧起速写本,握住画笔,在自己的记忆里用心来永远保存这样的美景―那风雨过后的彩虹!这是口本人忘怀已久的风景,拙朴,出众,今天我在地球的另一侧找到了。我感谢我的朋友不容分说地把我带到这里,欧洲依然保持着诗情画意,我为这次旅行而庆幸。 “出神了吗,石冈君?”御手洗伏在我耳边小声说道,“我为了让你看到这些,所以选择了火车旅行。” 玲王奈把头倚靠在车窗上,侧着美丽的脸庞睡着了。我虽然头脑混乱,但仍了无睡意,一直贪婪地盯着窗外,我不想错过这样的美景。 “真漂亮!太好了!”我在机场时的紧张心情已经一扫而光,兴致勃勃地回答。 外出旅行,我第一次被这样的美景深深感动。“英国真是美丽的国度。”我说。 御手洗满意地点点头。肚子有些饿,但是我心情仍然快活而满足,也更喜欢这片土地上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和布朗神父了。 1侦探小说作家g.k。切斯特顿笔下的人物。 深夜时分我们终于到达了因弗内斯。一下站台,立刻感受到英伦诸岛北端的刺骨寒风。顺着昏黄电灯的指引,下了台阶就是站楼,如同进入了石砌的大剧院。没有什么人和我们擦肩而过。我有些眩晕,似乎仍沉浸在幻想里。日本绝不会有这样的车站,因为大剧场一样的车站无论什么时间都会拥挤不堪。反之如果乘客数量很少,那就会像北海道乡村地方线路的车站一样,只有一座破落寒渗的小屋。 我想,这应该是英国特色了。不,我们已经到达苏格兰了。巨石建筑令人惊叹,而其间行人寥寥,这景象似乎在沉默地讲述这个国度曾经的繁华。 出了车站h形的漂亮玄关,我们的脚步声回荡在北部都市的暗夜里。如同寒冷的烟尘,浓雾拥抱收留了我们。背对着玄关,站在石板路_七,脸和脖颈浸润在湿气里。下雨了,目光所及,巨大的黑色石砌建筑都隐没在雾雨中。这里毫无疑问是座都市,可不知为什么却像一座幽灵之城。车站前一个人也没有,建筑物的灯火也极其稀疏。 前面的街道一直通向远方,一切都隐没在浓雾里,什么都看不见。或许是从遥远的东方经过漫长旅行的缘故,浓雾之中我们感到莫名的恐惧,似乎这里潜伏着来历不明的魔鬼。雾中的白色光线是汽车的灯光,我还是有生以来第一回陷人这样的浓雾之中。在这样的国度里,我们忘记了自己来自远东的现代都市,似乎一切都充满了戏剧性。伦敦在匆忙之间就一闪而过,而它北端的这座城市,才是我心目中的英国。 这也是小说家的国度。众所周知,这里曾经产生过大量优秀的幻想小说和推理小说。 我们开始寻找旅馆,咯嚓咯嚓的脚步声回响在模糊不清的道路上。这清脆的脚步声使我深受感动。日本无论在哪里都是令人厌烦的人潮,在都市中的石板路上倾听自己的脚步声,对于日本人来说是种奢望。不管是多么迟钝的人,来到这片土地都能学会自我反省。一个人行走在街道上,想必会变得更细心吧! “这么大的雾!到底是英国啊!”玲王奈突然说。 “她n气好像在朗诵一句商业广告用语。”一直默默低头行走的御手洗对我说,“这些雾气是从北海和尼斯湖飘过来的,因弗内斯小镇就在尼斯湖的人口处。” “嗯!”我说。 “找到旅馆稍吃点东西,今天早点休息,明天一大早,我们就租车到弗塞斯去看看,那就是尼斯湖畔的村落。” “会不会碰上尼斯湖水怪呢?”玲王奈说。 “嗯,明天有可能碰上,早晨我一定要穿一套礼服。”御手洗回答说。 巨人之家 早上六点,我们准时起床。如果按日本时间推算的话,现在是下午两点,相当于我们睡了个大懒觉。前一天没有睡觉,如果不是过于疲劳,我也不会睡这么久。在走廊里会合,三个人一起下楼去底层的餐馆。外面依然漆黑一片,北国的九月,天要很晚才亮。 餐馆内冷冷清清,没有人用餐。即使吃的是自助餐,也仅仅准备了菜单罗列的种类的一半。前一天没吃到什么像样的东西,所以现在我的胃口很好。 旅馆规模太小,无法预订车辆。我们只好徒步前往租车店。这种距离不值得叫出租车,但如果徒步还真是有些距离。 玲王奈习惯了名流的生活,但是我感到她对这二切没有丝毫怨言。更豪华的旅店,或者更丰盛的菜肴,或者说走不动了以出租车代步,她居然没有提出这些要求,真是出乎意料。她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按照御手洗的指示行动。也许真像她自己曾说过的那样,虽然有英国人的外貌,但是她内心仍然是典型的日本女性。 我们从旅馆出来时已经八点左右了,此时天似乎仍没有大亮。虽然比昨晚明亮得多,但我很担心在英国整天都是这样昏暗。雾气也没有消散,道路前面五十米左右就什么也看不清了。我很惊奇在这样昏暗的天气里,租车门店居然还在营业。 原来,御手洗在旅馆时已经打电话跟店里咨询过了。 我们租了一辆福特的“捍卫者”,这种车在伦敦南部比较常见,是很受英国人欢迎的车型。 我没有国际驾照,于是御手洗先坐上了驾驶席。引擎发动起来后,玲王奈要求驾驶汽车。 “我持有a级驾照。”她说。 “那又怎么样?”御手洗说,“但你如果保证不开飞车,或许还有的商量。” “那好,我保证。”玲王奈说。 于是御手洗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徐徐摊开一张地图。他虽然很擅长查找地图,但谁也不知道通往尼斯湖和弗塞斯的道路,所以如果的确有技术娴熟的驾驶员,那么御手洗愿意让别人来开车。“在前面向右拐!”御手洗说。 “ok!”玲王奈答应着。她驾驶技术高超,在弯道行进非常平稳,证明她的a级驾照不是白考的。 前面的挡风玻璃上挂满了细小的水珠,外面似乎又下起了雾雨。玲王奈打开了雨刷。 “哦,你戴眼镜啊!”御手洗把脸从地图上抬起来,说道。“对,我近视,有点看不清。”玲王奈说。 “你驾驶技术真是精湛。在日本总是开车吗?”我在后座席上问道。 “我在横滨有一辆保时捷,号牌是九四四,就在停车场,你们见过吗?”她问。 “啊,就是那辆红色的吧!”我还记得起油认根据御手洗的指引,玲王奈在昏暗的雾气中驱车前进。出了市区,巨石建造的高大建筑逐渐被我们甩在身后,这个国度所特有的田园风光在我们眼前徐徐展开。 仍然是精心铺装的沥青路面,但感觉就像进了深山。道路两边不时出现白色木栅、荒废的石屋,以及在脚下流淌着的小溪。我在后座席上感到眼前的美景如梦如幻。浓雾忽然散去,道路两旁的树木呈现出原始生态。这里是苏格兰,和英格兰南部的美景相比毫不逊色,是大自然绘就的风景画卷。汽车渐渐接近了左侧的小溪,最后与小溪完全平行。溪水边有白色的木栅,虽然都是人工建造,但是充分考虑到不要妨碍自然景观,将其精心设计成大自然的一部分。所以,在这里美丽的不仅是自然风景。日本距离这种境界真是相差太远了,不论走到哪里,整个日本岛都像是城市的一部分。 天大亮了。培恩就出生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如果他真的如御手洗所说的那样人格分裂,那么难道是这自然的美景促成了他的妄想与疯狂? 尼斯湖也是如此。这个英国北端的湖泊因水怪传说而世界驰名。那些不可思议的传说,基本都植根于美丽的自然环境里。正如所谓“魔女”一样的词汇,都是将美丽与恐怖集于一身。左边流淌着的小溪渐渐开阔起来,我眺望窗外,看见了一处码头,几艘动力船和小游艇停泊在那里。对岸,黑色的森林隐藏在白色的雾气中,如同幽灵一样时隐时现。东边的朝霞穿透了雾气,开始散发出白色的光芒。 右边是连绵的森林和黝黑的山峦,左边氮氛笼罩的安静水面泛起细细的涟漪。水面上的雾特别浓,往上一些就稀薄了。由于对岸的地势比河面要高,所以还能隐约看到森林。 “石冈君,看!尼斯湖!”前面的御手洗转过头来说。“就是这个?!”玲王奈也很惊讶。 “当真?”我说。这里因为被传说是水怪的栖息地而声名远播。事实上,我们的车是沿着尼斯湖畔行进的。尼斯湖是个细长的湖泊,穿过雾气总能看见对岸的森林。如果没有人指点,还以为这是一条大河呢! “开进那边的停车场可以吧?我也要看看尼斯湖。”玲王奈说。接着就感觉到轮胎轧到了石粒,车子晃动着开进了空地。玲王奈下车后,我把前排的座椅向前推,也下了车。 “心旷神怡啊!”玲王奈舒展开双臂。“喂!是吧?”她问我。我点点头:“真是美丽的湖。” “喂!御手洗,你说呢?” 御手洗手捧展开的地图正望着湖面。“赞美的声音不必全体通过。”他不咸不淡地说。的确,美不是非要靠表决才实现的。御手洗的脑袋里充斥着诱拐小屋的内容,对尼斯湖风光之类的东西没有丝毫兴趣。在他的催促下,我们很快重新上路。“慢点慢点!”副驾驶位置上的他叫道,“有了,按那个牌子的指示,向右拐!” “从这里拐吗?” “对,以后就没有岔道,用不着地图了。” “这附近有餐馆吗?” “餐馆?” “对。” “肚子饿了吗?” “还不饿,但是再向前走,等到饿了的时候可能找不到吃饭的地方。” “你想得真周到。这边可能有餐馆,但不一定好吃。”“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是诗人一样的美食家啊。”御手洗假装一本正经地说。道路蜿蜒而上,前面是高地,汽车引擎的声音越来越大。在尼斯湖畔行进的时候,不时还能遇见其他车辆,而在这里,除了我们的车,根本看不见其他车的影子。透过薄雾看见的,只有排列着石砌小屋的美丽村庄。 “到了,侦探先生。现在怎么办?” “打听附近有没有餐馆。” “请你认真点!” “我没有开玩笑。我就是在喝红茶时也时刻准备战斗。”随后,御手洗摇开捍卫者的车窗,用英语和一位过路的老人搭汕。老人慢慢转身,指着身后的方向,似乎在说那边有餐馆。“前面左手边有一家餐馆。”御手洗摇上车窗后说。 果然,前面有一家餐馆。餐馆的门上垂着一个老旧的木牌,上面写着“emily‘s”字样,看起来相当不错。镶嵌着细木条的大窗户旁边摆放着餐桌。因为还太早,店内没有客人。 我们在拙朴的大桌前坐了下来,背后就是烈火炎炎的石砌壁炉。壁炉旁边的架子上陈列着大量的瓷盘,马口铁的日用品和玩具也放在上面。挂着很多小镜框的陈旧土墙上有裂缝,好像油画《安德鲁斯》里的场景。 1英国著名绘画大师托·庚斯博罗的名作。 地面由红砖铺就,一位瘦削文雅的中年妇女出来招待我们,她叫艾米莉。御手洗向她询问菜谱。每到这时我就非常苦恼,除了我们三人之间的对话,他们都说英语,而我一点儿英语也不懂。他们的讲话内容,我除了猜测和询问御手洗,然后结合事实加以整理之外,别无他法。 “这里有木墓派,石冈君你吃吗?” “嗯!”我答应。 ‘那这个要两份,还有红茶。玲王奈小姐呢?“ “我只喝茶,会发胖的。” 御手洗订了餐,然后和这位中年妇女说了很长时间,不知谈了些什么。食物端上来后,她从旁边的大桌旁拉过一把椅子,在御手洗旁边坐了下来。原来刚才御手洗在向她打听詹姆斯*培恩家的地址和他是否还住在那个村子等问题。 御手洗和妇女都作了自我介绍,然后他又介绍了我和玲王奈。那位女性一看见玲王奈似乎吃了一惊,接着就微笑着示好。三个人谈了一会儿,只剩下我在旁边等着。后来玲王奈惊叫了一声,御乎洗转头对我说:“这家伙吓了一跳。培恩家不知为什么已经不在了。” “嗯?不在了?”我想,对玲王奈来说,这样的结果等于宣告她的英国之旅已经提前结束。 “所有人都已经故去了,包括詹姆斯·培恩的父母和兄弟。现在他们家只剩下一座空房子,已经几近于废墟了。” “那么,詹姆斯*培恩到哪里去了?” “很久以前去了日本,一直没有回来。” “没有回来?” “嗯。他曾来过好几封家信,人们还以为他仍在日本呢。我告诉这位女士培恩已经回国,她也很诧异。” “但是,培恩在伦敦的亲属不是还在经营一家公司吗?”御手洗转向这位中年妇女又说了些什么,再次转回来。“不,所说的‘亲属的公司’这话有误,实际情况只是公司的一位股东是詹姆斯*培恩父亲的朋友,他现在仍在公司有投资,经营拖拉机业务,这个村子有好几个人在那里工作。这位公司股东还曾来村里参加过詹姆斯*培恩哥哥亚特里安的葬礼,对事情的经过很清楚。目前设在伦敦的拖拉机公司里的确没有詹姆斯家的人了。”“詹姆斯的哥哥故去了,这位哥哥没有亲属吗?” “他哥哥是个怪人,一直独身,所以说如果培恩也不在了的话,那么这一家子就有人丁之优了。”接着御手洗还是转回去和妇人说话。 “但是,培恩到底去哪里了呢?”我自言自语。 “真没想到,一真是个打击。”玲王奈对着我慑懦着。的确如此,她千里迢迢而来就是为了和离别十几年的父亲相会,但却是这样的结果。 “你以前从未寻找过父亲吗?” “是啊,母亲经常说,必须忘记那个抛弃我们的薄情寡义之人。” “你父亲也不曾寄来过信件?” “没有过。如果父亲寄信来,我一定会回信的。我也是前天才知道这个弗塞斯村是父亲的故乡。” “你没有关心过这件事吗?” “嗯……也不是不关心,但的确是兴趣不大。还有个继父。” 原来如此。可是培恩和八千代离婚以后到底去了哪里?是秘密地回到英国了?抑或仍在日本的什么地方隐居? “嗯!”御手洗答应了一声。接着那位妇人起身到餐馆后边去了。 “怎么样?” “我问她是否知道那个‘诱拐小屋’,她说不知道。”“什么线索也没有吗?” “不,倒是有一座奇怪的建筑,就在前面山的斜坡上。这一带都称之为‘巨人之家’。” “巨人之家?” “嗯,曾经有几个多事的人从伦敦赶来参观,回来说那是身高五米以上的怪物的住所。” “五米?” “对,据说那里面的形状非常奇怪,台阶的落差特别大,所谓的沙发也硕大无朋。洞穴一样的房间,居然没有台阶。现在据说安装了一副铁梯子,但身高不够四米的人很难出人。” “那会是什么?”我张口结舌,“那房子是培恩建造的吗?它和你所说的躲避轰炸的防空避难小屋不是一回事吧?” “我也很疑惑,已经详细地问过了。人们说那东西就像一个砖做的般子,没有窗户,内墙用水泥糊得密密实实,这么奇怪的房子在这一带没有第二个,所以不可能有错。” “但为什么会有那样的……那不是培恩所写的‘诱拐小屋’吧?” “你要明白,现在那个地方已经被村民当成了一处观光资源,声名远播,舟车劳顿地从远力一赶来参观的人日益增多。据说还有以此为主题的诗歌和小说出版,还印刷了这座建筑构造图的小册子,现在没有放在餐馆里,但是那个女人可以给我们拿一册来。”中年妇女拿来的构造图的确奇妙。确实是般子一样的建筑,匆忙之间很难一目了然,上面似乎是变了形的屋檐。 御手洗看着构造图,向妇女问了几个问题,然后转向我。“利用山体的斜面建造了这样的半地建筑,这样躲避在其中的人的确可以减轻轰炸所造成的冲击。” “嗯,建在了地下,可能就是一个防空洞吧?”我说。“但这座小屋只有从上面才能进去,就如同进人一个深深的洞穴一样。山体斜面有一条小路通到人口处,然后立刻就是台阶,洞口上面这样遮掩着,似乎是个屋顶,防止雨水流进去。 “但是这个台阶很特殊,每个台阶四英尺高,合一米二,如果不是大块头,上来下去就十分危险。所以大家传言,这里住着的是身高五米的巨人。” “但是培恩建造这样的防空建筑,村里的人知道吗?”我问。“是啊,谁也不知道。这个人也是第一次听说那是培恩父子建造的,之前人们都不知道这么奇怪的建筑是谁造的。有过传言说是培恩建的,但没人当真。” “倒是完全有可能没人知道。防空洞的存在如果不是一个秘密,那么一旦遭到空袭,全村的人都要往里面挤,那可怎么办!”“对,有道理。” “因为收留人数的限制,女砌进水泥墙里提供了可能还是保守秘密比较好,也为把诱拐少……”我说了一半就停住了,因为玲王奈就在这里。她当然不愿意别人这样鲤醒地推测自己的父亲。果不出所料,玲王奈变了脸色。 “好,石冈君,没关系。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们一起来到这里,不至于回去时就彼此不再搭理了。” 御手洗从脚下的公文包里拿出了那张字体奇怪的复印资料。递给了玲王奈,用日语对她说:“你到这里来是找父亲的,和我们的目的不一样。在给村子里的人看之前,你先读读它。” 玲王奈接了过去,表示自己之前从没见过这份资料。御手洗转向妇人,又问她些什么。然后她站了起来,消失在餐馆后台。“村子里只有一个警察,如果我们调查那座建筑,必须得到这个人的许可。” “嗯!”我忽然有些忐忑,我联想起了横滨的丹下。我设想了很多会造成麻烦的理由,比如我们是来自远东的不速之客,比如没有任何权力和资格,比如有可能破坏村里为数不多的观光资源等等。警官也可能考虑到自己的决定将来会被追究责任,首先要求我们出示这样那样的证件或介绍信,然后把这些证明汇报给上级等待批准。如果这样,我们将不得不在这里停留一周以上。 “据说人口处的台阶左右有锯齿形的洞穴,这并不是随便画出来的草图,而是现场就是这样的大洞。究竟当初就是这样挖出来的,还是那以后有人故意破坏的,现在还不清楚。台阶下边的左右两侧也有完全一样的大洞。”台阶下面左右两侧的房间打开这么大的洞口,很像是沙发,但是和地面还有四英尺的距离,如果从这个沙发上垂下腿踩到地面,身高没有五米恐怕不行。所以这里被称为巨人之家。 “墙上还有像是挂什么东西用的挂钩,却在距离地面十五英尺高的上方,如果没有梯子,手绝不会够到。就是这样奇怪的房间。”“在这边墙上的铁梯是怎么回事呢?” “这是村里人后安上去的。台阶左右两侧的房间如果不这么安装铁梯,不可能上下出人这么深的房间。还有,乍一看是两个房间,实际上它们下部还相通,弯着腰可以在两个房间里往来。”“嗯……到底是什么呢?为什么要建造这么奇怪的房子?难道果真是防空洞?” “我们应该警惕自己的理解可能会有偏差,还是早点去现场看看实物是什么样子吧!玲王奈小姐,你看完了吗?” “这完全是空想。”玲王奈立刻说。 御手洗点了点头。“这样的内容令人诧异,很难解释,还是把墙捣开的好,这种方法简单实用。”御手洗轻松地说。但是最后能否得到许可呢?我很担心。 妇人回来了,这回坐下后是玲王奈和她对话,我仍然在一旁听天书。 “刚刚打过电话,警察立刻就到。”御手洗把这话的意思翻译给我听。 我暗暗紧张,这可是大英帝国的警察。 玲王奈似乎在询问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妇人说自己是二战以后才出生的,没有和培恩直接会面过,据说他沉默寡言,目光优郁,讲究礼貌,大致如此。 那么墙恩的哥哥亚特里安是什么样的人呢?玲王奈接着问。但是妇人望着天花板出神,不再说话了。不久后,妇人对玲王奈飞快地说了几句话,御手洗听后“哎呀”的一声,显出惊异的眼神。“她说什么了?”我问御手洗。 “她说亚特里安口齿不清。” “嗯?口齿不清?” “似乎还有其他功能障碍。”御手洗麻利地解释说。看来,那个人似乎是培恩家的一个麻烦。 这时,大玻璃窗外传来了燎亮的歌声。歌声停止后口哨又响了起来,接着又是一声犬吠。 随着“哗楞哗楞”的铃档声音,餐馆的门打开了,我们一齐看向那边,一个顶天立地的大汉站在那里。 但是,突显其高大的却只是一顶大帽子,帽子下边的人虽然算不上矮小,但是作为英国人也绝不能说他特别高大。鼻子下边有白色的胡须,是一位体形瘦削的老人,穿着黑色的衣服,戴着夸张的大帽子,活像白金汉宫的卫兵。 进屋后,他摘下帽子夹在腋窝下,冲着店里大声喊叫。我想他可能耳背。 御手洗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迎上前去,一边说着什么,一边握手。警察的爱犬此时也趴到了红砖地面的一个椭圆形垫子上。“你就是特地从日本赶来,要调查参观‘巨人之家’的名侦探?” 玲王奈侧面对着我翻译出他的话,接着也走上前伸出了手。老人恭敬地单膝跪地,吻了玲王奈的手背,接着开始说话。“我只知道日本的汽车性能优良,没想到女性也这样出色。”御手洗翻译说。 正确地把这热闹的会见场面描绘下来很难,根据御手洗和玲王奈两人后来的翻译,我这里只记下了他们的谈话内容。 “我们千里迢迢从日本绕了地球半圈来到这里,是想请教几个问题。”御手洗说。“哦,什么问题请说。但是请不要问我尼斯湖水怪在哪里。”“那个问题一f次问,这一次只问巨人之家。” “啊?我们村里的巨人之家连日本都知道了吗?!”“这位作家是我的朋友,正要着手写一本书,想了解更多的内容。您请坐。这狗真可爱,叫什么名字?” “菲尼克斯。这么好的狗全国少见。虽然还不会日语,但是它懂法语、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是我最好的朋友。有了它,我的人生就更丰富了。” “真是太聪明了。但是您忘记了它肯定会英语。” “不,我没忘,但是它的英语实在糟糕。” “这样啊!” “但它已经比我死去的老婆强多了,我的话她可是一句也不听。哈哈哈!”警官大笑着说。 御手洗察言观色,不时联系到尼斯湖水怪,半天没有涉及主题。说了很多,最后终于相互作了自我介绍。警官名叫埃里克·埃默森。 餐馆的妇女把埃默森用的红茶端了过来放在桌上。御手洗目送她离开,就把培恩写下的复印资料出示给警官看。 他好像完全看不懂。把纸拿到眼前又放下,又高举着拿到窗边看。 “您见过詹姆斯*培恩吗?”御手洗问道。 “很久以前见过。”警官大声回答道。 “他是什么样的人?” “沉默寡言的人啊。据说他爱上了一个日本艺伎跑到日本去了。”他说。 虽然是口耳相传,但是故乡得到的消息却出人意料的正确。我还看到了介绍巨人之家的小册子。图的左边,印着很长的诗歌一样的英文,我专注于它的含义,但是因为没有辞典,我实在是弄不懂。 “这是为传说中的巨人而做的诗歌,想象了他的生活。巨人身高十六英尺,在尼斯湖畔专门找小女孩吃。” “嗯?”我忽然想起黑暗坡的大楠树,如此相像难道是巧合吗? “他一直住在这里,后来厌倦了,就游向一个东方国度,在那里变成一株大树。” 我大吃一惊,义看了看玲王奈的脸。这和藤并家后院的大楠树极其吻合。三幸讲过那株大楠树,从前是巨人,在森林里捕食动物,现在变成了大楠树。这种一致是偶然的吗?如果认可这种一致,那么可以找出大楠树吃小女孩的理由吗? “这张复印件是从哪里弄来的?”村子里唯一的警官喊着问。“是在和他结婚的日本艺伎家中发现的。最早是在图书的余白处写下的。” “像诗歌一样。我也读不太懂,这字体太难辨认了,近来我眼睛又花了。” “这是写给一个名叫克拉拉的金发少女的诗歌,最后说他杀了这个少女,把尸体藏进了巨人之家的北墙。” “什么?这可是大事!这是谁写的?” “作者是这个村庄的詹姆斯·培恩。” “什么?这家伙有大问题!立刻把墙砸开看看!你来帮帮我。”“很高兴为您效劳。我喜欢给警官帮忙。”御手洗高兴得直搓手。 “那好。菲尼克斯,你先自己回家,对了,你不懂英语。”“还是说西班牙语试一试吧?” “不,还是下次吧。现在和我一起回家去拿工具。艾米莉,艾米莉!感谢你可口的红茶。下次我为你带好吃的自制果酱,今天先……”老警官站起身,把旁边的帽子小心翼翼地扣在头上。“我们还没付账呢,石冈君……” “我来结账!”玲王奈从皮包里取出大钱包。 “怎好让你破费呢!”御手洗拘谨地说。 “没关系啊!到伦敦你陪我逛商场购物好了。” “我不和你做这种危险的约定。石冈君,你来换我。”“不要胡说!” 外边的雾气已经消散,代之以蒙蒙细雨。细雨之外,虽然太阳已经升到了高天上,但北方大地特有的阴郁仍然笼罩着村庄。虽是牛毛细雨,但是我和玲王奈都想撑伞。日本人还是不习惯下雨。 埃里克·埃默森戴着大帽子,对这点雨根本不在乎,没有丝毫犹豫,昂首阔步走进雨巾,就像来的时候一样开始高声歌唱,菲尼克斯紧跟着他。在英国,因为一天要下好几次雨,所以英国人被淋湿简直是家常便饭。也许是因为他们家中铺的不是榻榻米,而是很久以前就配备壁炉之类取暖器具的缘故吧。 虽然日本人不习惯被淋湿,但是有一个人例外,他就是御手洗。这个奇怪的日本人也毫不犹豫地走进雨里,和老警官一起唱歌。不知为什么,御手洗居然和这位苏格兰老警官这样意气相投,两人并肩而行。 “喂!御手洗!”我叫道。 他们两人停止了唱歌,回过头来看我,那一瞬间我又畏缩了,到嘴的话又收了回去。埃里克大叔一个人继续歌唱,这位老人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什么事?”御手洗问道。 “没事吧……我们把他们村里唯一的观光资源捣毁……”“他本人说可以了,那当然就可以。” “如果挖出白骨的话……” “那会为村里唯一的观光资源锦上添花的。”他大声说着,又重新加人了合唱。 埃里克*埃默森的家也是古老的石砌房子,同样美丽如画。我们没有进正屋,而是直接到了庭院里的小仓房前。埃默森从腰间的一串钥匙中挑出一把,打开了门锁。厚重的大木门敞开了,里面漆黑一片,没有电灯,只有一盏煤油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 老警官依然哼着小曲,不时吹着口哨,尘土飞扬的黑暗中一阵喀嚓喀嚓的响声过后,他两手抱着冰镐、大锤和凿子等工具出来,“哗啦”一下子全扔在地上,让我把这些东西拾起来等着。正疑惑间,他又从里面推出一辆独轮车,把所有的工具都放在了车上。我推着满载工具的独轮车行进在前往巨人之家的山路上,御手洗和老带官依然唱着我听不懂的歌,菲尼克斯的吠叫不时夹杂其间。我不禁陷人了错觉。我们仿佛在这里居住了很久,现在正悠然地和大家一起去田间劳作。望着前面引吭高歌的朋友,我忽然体会到,原来在地球的另一侧像御手洗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路程相当远,前面的歌声也低了下去,小路蜿蜒而上,我推着小车颇感吃力。玲王奈看不下去了,过来帮忙,而御手洗和老警官,还有那个菲尼克斯仍满不在乎地走在前边。 气喘吁吁地通过树林,我们终于来到了山上,路总算平坦些了。在林间白色的雾霭之下,镰刀一样的尼斯湖水面尽收眼底。培恩的叙事诗对这二带有充分地描述,我认为他描述得十分恰当。虽然北方的冷空气中夹带着雾雨,但我的脸上还是渗出了汗。我不时驻足,望着湖面做深呼吸。 “辛苦了!”玲王奈说着,掏出纸巾为我擦拭额头两侧的汗水,“你的搭档真是冷酷无情啊!” “完全正确,所以没有女人喜欢他。” “他还没有恋人吗?”玲王奈问道。 “当然没有。坠人爱河的人从脸上就可以看出来。”我充满自信地断言。事实如此,至今没有女性关注过御手洗,他连慕名而来的信也没收到过。 “石冈君,看那边!” 我循声望去,原来御手洗已经从坡上回来了,菲尼克斯也高兴地跑前跑后。顺着他的指点,我们发现身后正是个拐弯,可以俯视整个弗塞斯村。 “这条山路呈反b形,和藤并家是同样的设计。” “啊?!”我和玲王奈同声惊呼。御手洗说完,又转身快步跟上了老警官。 终于是下坡了,但是这比七坡更艰难。被雨淋湿的土路容易打滑,我担心自己一旦跌倒,独轮车就会撒手,那么这些找寻尸体的工具就会一直冲进眼皮底下的尼斯湖里。 大约走了十分钟,透过林间的空隙,能看见郁郁葱葱的树丛里有红砖砌成的墙垛,屋顶上面遮盖着石板。 “这就是他们说的巨人之家。”玲王奈说道。接着,一片没有树木的倾斜草坡出现了,巨人之家就在斜坡的中间,似乎是隐没在土里。斜坡上一条羊肠小路一直通到巨人之家的人口处。此时御手洗才发觉他的朋友一直在苦苦支撑,这才想起过来帮忙把车停稳在坡道上。 巨人之家或称为“诱拐小屋”是二战期间建造的,现在已经很破败了,尽管如此仍然给人以奇怪的感觉。凹凸不平、污黑肮脏、阴气森森,这是第一印象。广岛原子弹爆炸遗址,或者是遗留在东京湾猿岛的日军的防御工事,或者是我没有去过的奥斯威辛集中营。这里和那些地方的气氛有些类似。总之,和日常生活中的一切乐观元素相背离。就像一个没有窗户的石匣子,让人立刻联想到四十年前的战争。如果不发生那场惊心动魄的战争,恐怕谁也不可能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建造一个这么奇怪的东西。 对这座建筑物的存在理由有着各种各样的说法,但我认为防空洞这种看法最有说服力。除了战争用途,建造这样的房子简直不可想象。 巨大石匣靠南侧的平坦屋顶是灰色的石棉瓦,屋糖似乎比较新,应该是弗塞斯的村民在石屋建造了很久以后才加上去的。屋顶下边有木围栏,中间是两扇木门,门上挂着大锁。围栏和木门上刷的都是白色油漆,门上写着黑色的大字“巨人之家”,围栏上则是“危险禁人”的字样。 可能是担心里面的巨人是食人族,所以说很危险吧,感觉有点滑稽。我遥望下面的尼斯湖,浮想联翩,可以让自己从对巨人的恐惧中解脱出来。 埃里克从腰间拿出钥匙串,选出一把打开了锁头。 “这里就是巨人之家。日本的客人,不要担心,请进,但脚卜非常危险,一定要万分小心。到这里参观的村民已经有好几个跌进洞底摔折了腿,所以只好用栅栏这样围起来。”警官像介绍自己的家一样,接着他掏出打火机点燃了夫花板上垂下的油灯。 脚下的确危险,紧贴着门的就是落差巨大的台阶。与其说它是水泥台阶,还不如干脆说是陡峭的梯子。正像餐馆的小册子里介绍的那样,每一级台阶的落差足有一米二以上。谁也不会习惯这样的高度,每下一级台阶,都像迈人深渊,需要集中精神,万分小心。台阶的左右两侧是近乎于正方形的平坦空地,中间各有一个大洞,黑魅魅地如同张着的嘴,底部深不可测。如果掉下去,肯定会像警官说的那样摔断腿。 老瞥官从口袋里熟练地摸出一个手电筒,御手洗手里也有一个,真不知他什么时候预备的。 “你在这里等着。”老警官嘱咐菲尼克斯后进了门。先是到台阶旁边的平地,然后小心翼翼地下了第一级台阶,缓缓地转身弯下腰,把右脚探向第二级台阶。 我看这根本就不是为人类预备的台阶,如果不是身高五米的巨人,很难在这样的台阶上顺利上下。 “女人还是和菲尼克斯等在上面的好。”老警官在洞穴深处喊道。 “我穿着牛仔裤,可以的。”玲王奈同样大声回应。 老警官的后面是御手洗,我也很小心,漫慢地跟着。当下面出现亮光的时候,下台阶就变得容易了。已经到达底部的老警官点燃了一盏油灯。 这里散发着石砌建筑所特有的陈腐气息。我的鞋每探到下一级深不可测的台阶,都有很夸张的脚步回声。越向下走,周围腐败的气味就越浓烈,异常的气味也和油灯的味道混杂在了一起。终于看见一了底部的狭窄地面,大量的水泥碎块散落在四周,御手洗和老警官并排站在那里。 “在大门前有火烧过的痕迹,应该是有人进来过。这里被称为‘巨人的沙发’。” 老警官的手电筒一闪一闪的,照着上面破败的墙壁。左右两侧还各有一个足够巨人顺利进出的大洞口,警官进去了,御手洗跟在他后面。 我终于也下到了地面,跟着他们走,发现有一点很奇怪脚下的地方很狭窄,但是这座建筑占地面积却相当大。怎么回事呢?原来台阶左右两侧的房间地面都比这边高出一米三至一米四左右,并且它们下面的空间和台阶的下部连成一体。如果弓着腰,就可以在房间下面自由地来去。但是,下面堆积着的小山一样的建筑垃圾成丁障碍。 多么奇怪的建筑!站在这里,看着左右通往高出地面房间的大洞,你决不会认为这是人工建筑物。人类的大脑想不出这么古怪的形状。 我想起了美国电影《异形》,联想到在某个行星上偶然遇到了载有未知生命的救生船,船上的建筑通常都超出人们的想象,是用我们不能理解的方法设计建造出来的。 玲王奈总算也下来了。御手洗把我拉上了他所在的房间。这里仍然很诡异,密室中央有围炉一样的大洞,洞口周围有三个大垫子,上面可以横躺下一个人。 “只有巨人能坐在这个垫子上,然后把脚垂放到地面。”老警官像一个观光导游一样做着说明。 我打算坐上去试试看,干是跳到下面的瓦砾堆上,发现大垫子有我鼻尖这么高,坐到垫子上,脚尖确实无法碰到地面。站在下边的地面上,弯腰绕过瓦砾堆,从下面穿过御手洗他们站立的地方,就到了我刚才所在之处,也就是台阶的下边。弯腰再次来到巨人的沙发房间,蓄势跳到垫子旁边,玲王奈拉我上来,我感觉自己像小人国的国民一样,只有十厘米高。 果真是“巨人之家”。(见图十二) 老警官把手电筒向上照,只见上面的墙壁上有一小块凸起。“看!那是巨人的衣帽钩,那么高的地方,我们不搭人梯够不着。”老人洪亮的声音在水泥封闭的奇怪空间里回荡。 靠着尼斯湖一侧的墙就是北墙。洞内的空间本来有限,再说我们知道培恩不是个巨人,他不可能把少女的尸体藏在那么高的地方,所以要寻找的范围自然就缩小了。 我们返回地面取冰镐、大锤、凿子和铁锹等工具,用手绢盖住口鼻开始动手,但之后的结果却出乎意料。 首先,就像我们日本的小说名作《不计恩仇》。里描写的那样,千辛万苦地开凿洞穴是需要持久耐力的工作。但是经过了近四十年的岁月,水泥已经氧化,变得易碎。加上战争年代物资紧张,水泥之中混有大量的泥沙,水泥的成分和我们现在所使用的东西可能有差异。用凿子和大锤敲打,不用使出全身力气就可以达到效果。其次,最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密室内壁的水泥层薄得出人意料。如果它很厚的话,再脆弱也要花费很大力气,但是用凿子敲,大约十厘米以后就看到红砖的外墙了。 1日本作家菊池宽作品。 这一点连御手洗都感到惊讶。十厘米的厚度不但不可能把尸体砌进去,而且连一个头盖骨都藏不住。我们发现内壁的水泥厚度确实只有十厘米后,基本就被排除了整面墙壁埋藏尸体的可能性,因为水泥层厚度不可能有太大差距。也正因为如此,我们的进展速度很快。 还有一点令人诧异。仔细查看墙壁,会发现前人凿击过的痕迹。以前的人和我们一样,在墙上开挖洞穴想弄个明白,之后对所有敲打过的地方都用水泥做了修补。为慎重起见,我们从墙壁的中央一直到相当高的地方,都用凿于试探过。因为在培恩的诗歌里,明确提到了“北墙的中央”。如果墙壁中间部分的外墙砖比较薄,也可以把尸体紧紧贴到墙上用水泥抹住。但事实并非如此。 不仅在北墙,御手洗对东西南三面墙壁的水泥厚度全都进行了勘查,结果四面墙壁的水泥厚度平均只有十厘米,真让人惊讶不已。不过仍然有未被查看的地方,包括陡峭的台阶,台阶左右开着大洞的墙壁,嵌人金属梯的墙面,两侧的房间里面,以及地上散乱着大量的瓦砾。 西面是一堵高大的墙壁,下面有高度大约为一米二至一米三的空间,如果弯腰前进三米,就到了西边的房间。 在两侧房间里,埃里克警官点亮了油灯,我们把这两个房间的北墙也分别凿开看过,但这里水泥的厚度居然只有三厘米!同样,我们查看了东西南北四周的墙壁,没有一面墙上的水泥超过十厘米。我们仍不死心。台阶也看过了,同样一无所获。台阶处的水泥完全是装饰,一点都不厚,根本达不到隐藏尸体的厚度。那么培恩的那首诗歌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御手洗也感到愕然。他站在尘土里,目光茫然,低声嘟味“难道真是他的幻想……”事与愿违,御手洗的判断发生了重大失误。 被树吃掉的男人 我们在巨人之家寻找尸体,虽然没有想象的那么劳累,但是也用去了半天时间。把工具送回埃里克家后,我们仍然回到村里唯一的餐馆“enilly‘s”,此时已经是当地时间下午三点了。雨虽然停了,但还有厚厚的云层堆积在充满薄雾的空中,似乎又有一场雨随时可能到来。 因为体力耗费,我们早已饥肠辘辘,狼吞虎咽地吃着迟来的午餐。这是苏格兰风味的乡村料理,鱼汤、炖鸡肉,还有面包和简单的沙拉。我们为辛勤的劳动干杯,实际上不如说是在安慰御手洗。他千里迢迢赶到英国的北端,原本就是冲着惨遭培恩毒手的少女的尸骸而来的。 御手洗在培恩所说的“诱拐小屋”―这里称为“巨人之家”―的墙里搜寻尸体,虽然不能说板上钉钉,但也有相当大的把握。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我和他朝夕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而玲王奈一颗提着的心暂时落了地。绕了半个地球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寻找早年离别的父亲。现在虽未能与父亲谋面,但想来她更不能接受父亲是个变态杀人狂的这种事。 总之,对这个调查结果,御手洗是心有不甘,而玲王奈则是暗自庆幸。对我来说,詹姆斯·培恩这个外国人虽然很古怪,但应该不是杀人狂。到现在发生的一连串案件,还是和横滨的大楠树有瓜葛,是它发挥了某种神秘作用。最早骑跨在屋顶上的藤并卓就是盯着大楠树而死的―我们决不能忘记这一点。 “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去把洞里敲掉的水泥恢复原样。”御手洗说。 “埃默森家里有水泥,简直是个便利店。” 即便是在进餐过程中,御手洗仍在思考。到底哪个地方出错了呢?这时需要整理一下思路了。 我也同样在分析这个问题。巨人之家的北墙里并没有发现少女的尸体,难道培恩所说的“诱拐小屋”和“巨人之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建筑? 御手洗似乎也怀疑这一点。这附近是否还有和巨人之家相类似的建筑?老警官听了御手洗的问题直摇头。他坚持说,尼斯湖周围,不,哪怕是爱丁堡以北,这么奇怪的建筑没有第二个。 御手洗一时间迷失了方向。这也正常。巨人之家的北墙里并没有少女的尸体,御手洗的所有推理必须推翻重来。如果说培恩并没有在苏格兰残杀少女,那么横滨大楠树里的四具少女的尸体恐怕也和培恩无关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横滨居民对培恩的评价在弗塞斯村民这里得到了印证。他果真是位沉默寡言、品行端正、性格内敛的教育家。不错,在他内心里有一些危险的妄想狂因素,但那是创作小说的素材,不是犯罪。否则作家和诗人都要被判处死刑。 所有的罪过都在于那株两千年树龄的大楠树,此外没有别人。詹姆斯·培恩这个苏格兰人不过是偶然把我们引人了歧途,绝不是真正的凶手。直觉这样告诉我。 “我现在有点挂念工作和家里。就是不和经纪公司联系,我也想给横滨的家里打个电话。”玲王奈紧皱双眉,眯着眼睛看着餐馆墙上的挂钟―她有些近视。此时,时针正指向了下午三点二十分,她接着又看自己的手表。 “三点二十了,现在日本是几点呢?”她自言自语。我赶紧看自己的手表。我自从上飞机以后并没有调整,所以现在它仍旧是日本时间。指针正指着十一点二十分。 “十一点二十。”我说道。 “十一点二十?是上午还是晚_上?” “是晚上。”御手洗回答。 “已经晚卜十一点多了,那边会有人没睡觉吗?”她挪了挪椅子。“你要往横滨打电话吗?”我问。 “嗯。” “打给谁呢?” “卓已经不在了,给谁打好呢?如果经纪公司打电话,而我不在房间里,他们就会挂到老屋那边。看来只有给照夫打电话问问了。”说着,玲王奈站起身来。 电话就在厨房的入口处,她对厨房里边招呼了一声,拿起了听筒。我一直看着她。她虽然说过,自己挪出一周左右的时间不难,但是作为一个名人,把一周时间完全留给自己事实上很困难。她把听筒放下,回到桌前,姿态优雅地坐下,把剩下的沙拉和面包都吃光了。餐馆的艾米莉给我们端来了盘子,玲王奈微笑着说了一句什么,她很高兴地说“谢谢”。这是在称赞她的手艺吧? 其实,御手洗认为这样的饭菜充其量也就是不难吃而已。 御手洗仍然在和老警官说话。老警官还夹着那顶夸张的大帽子,正口沫横飞地高谈阔论。菲尼克斯垂着耳朵,趴在地上睡着了。御手洗和接触不久的人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红茶_上来了,装在大茶壶里,下面还放了一个花猫图案的大棉垫用来保温。茶杯就摆在我们面前。玲王奈拎起茶壶,给我的杯子倒上红茶。她此时的举止,完全是个日本女性。 外边又响起了刷刷的雨声,水滴顺着玻璃窗向下滑落,真是个雨国。当我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时,电话响了。 “是我呼叫的国际长途。”她说着把茶壶放在了桌子上。我站起来拿过茶壶,将御手洗、老警官和玲王奈的杯子都倒满,白色的牛奶从杯底泛上来。 “三幸吗?还没有睡?”玲王奈惊讶的声音传来。外面的风雨声和壁炉里柴薪剧烈燃烧发出的劈啪声,在安静的餐馆里飘荡。但玲王奈的声音很快变低了,听不清通话的内容。 我放下茶壶,回到座位上,没有加砂糖就端起了杯子,香味飘散开来。这里特有的红茶和日本的味道不一样。御手洗还像在横滨马车道的住所里一样,右手端着茶杯,左手擎着托盘。不修边幅的御手洗与那些仪表讲究的人生活习惯完全不同,但是他们喝苏格兰红茶的做派却惊人地一致。 听着外面的风雨声,一口一口地慢慢品尝着奶茶。劳作之后,一顿美味带来了心理上的充实感。我渐渐喜欢上这家没有音乐聆噪的餐馆。随着英国之旅时间的流逝,这样的生活越来越使我深深感动。 奢侈豪华的宴会固然不错,但这里没有洪水一样汽车的喧嚣和尾气,只有欣赏不尽的自然景色,清澄的空气养育着朴素的人们,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如今的日本就是乡村旅行也无法寻找这种味道了,无论去哪里都是迷你型东京,要不就是被警惕的眼睛纠缠不休。苏格兰人的豪放性格是如何造就的呢?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内心总是充满自信?我浮想联翩的时候,也往意到站立着的玲王奈。 她苗条的腰身就在眼前,赏心悦目。我的视线缓缓向上游走,不由得呆住了。玲王奈失魂落魄的表情映人了我的眼帘。只见她瞪着眼睛,嘴唇微张,好像连呼吸都停止了,大眼睛里喻着泪水。 御手洗也注意到这个变化,向这边看。 “怎么了?”我把茶杯放到桌子上,问道。老警官也不再喋喋不休,看着她。 “母亲和让……”玲王奈喂懦着。 “令堂和让先生怎么了?”我问。 “他们都死了。” “啊?!” “是他杀吧……”玲王奈自言自语。 “如果是他杀,凶手是谁?”御手洗问道。 “那株大楠树……”玲王奈回答。 御手洗一时语塞,陷人了沉默。 “两个人全被大楠树杀了?”我问。 “是,是啊……” 玲王奈两手无力地抱住椅背,双膝发软,斜跪在砖地上。我赶紧站起来,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玲王奈的脸像纸一样苍白。御手洗站在一边给警官迅速地翻译,接着又高声招呼餐馆后堂的艾米莉。 “她说二楼有床,到上边休息一下。石冈君,你扶她上去。”御手洗说着,我们手忙脚乱地向楼梯移动。 玲王奈稍稍恢复了神志之后,我们从她口里得知了离开黑暗坡之后的事情经过。我吓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真的非常可怕,但是另一方面,我也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因为它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我的预感是正确的。 我们从日本出发的第二天夜里,台风又一次袭击了横滨,整个晚上狂风暴雨一直不停。次日早晨天气恢复了平静,像是命运安排好的一样,藤并家的人在台风肆虐过的后院,再次看到了非常可怕的景象。 据说第一目击者是照夫。台风过后的早晨,他在大楠树下发现了自己的妻子。八千代倒在那里,身披湿透了的黑色斗篷,已经断气了。她的头冲着大楠树的树干,拐杖扔在一旁,像被殴打过一样,右肩骨折,头部右边也有伤,几天前的情景完美地再现。向医院咨询,得知在她病床上留有一张字条,是用铅笔写的,很难辨认。 来找我的人请等一下,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回来。 结果,她再也没有回来。 据说她病房的旁边有一道应急楼梯,晚上熄灯以后,外面的人无法进来,里面的人却可以轻易地打开门锁出去。用主治医生的话讲,藤并八千代能站起来,就说明她的病情有所好转,但是还不能适应长距离的步行。 应该是有人让她打开了通往应急楼梯的门,然后将她背走了。另外还有一件事也许是最令人疑虑的。赶来的丹下等普官挪开藤并八千代的尸体,发现在她身下的地面上写着“玲王奈男……”的字样。 这些字怎么看都像是八千代的遗言,证据就是她的指甲里沾满了同一地点的泥土。 这话好像是很长的文章中的一部分。但是,很难从这儿个字里得到更多的信息。 是雨水把其他文字冲刷掉了?还是八千代后来没有气力写下去了?在暴风骤雨中能把这几个字保存下来就已经是个奇迹。八千代为了留下文字,一定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最后用自己的身体把字迹遮住。 但是,这对玲王奈来说是最不利的消息。受害者的遗言,通常写的就是凶手的名字。人们的印象就会是,在八千代濒死的时候告诉别人自己的女儿是凶手。这样,不但对玲王奈,包括对我,都会是很大的打击。 幸好,还有我们可以做她最强有力的证人。玲王奈在案发时正远离日本,和我们一起在地球的另一面旅行呢。我们可以证明她是清白的。 那几个文字还有一个奇妙之处。“玲王奈”这大家都知道,可是后边的“男”字是什么意思?在这几个字后面,到底写了什么没有? 当然还不止这些。我们离开日本期间,那里出了这么严重的案件,而另一个人的死法更恐怖,几乎把我击垮。让尸体奇怪的模样谁看了都会吓破胆。 照夫先发现了八千代的尸体,正准备去向警察报告,突然被大楠树吸引了目光。 暴风雨吹打掉了树叶,茂密的枝权后边,有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好像是一条男裤,呈v字形。照夫鬼使神差地走过去,一步一步地接近了。 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瞪大了眼睛,接着就惊呼起来。 大楠树树干的平顶处,有一个男人的下半身倒立着。穿着黑裤子的两腿,如同新生长出来的奇怪的树枝,v字形朝天耸立。两脚没有穿鞋,是黑色的袜子。 上半身呢?没有上半身!上半身插在大楠树的树洞里了。巨大的树干上部,宛如一个张开血盆大口的鳄鱼,裂开的树皮翻露在外,正好把人的头部和上身吞一下。 御手洗抱着双膝,一直坐在后院大楠树的树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大楠树。 台风过后,藤并家的庭院里仍然残留着暴风雨的痕迹,散落下来的枝叶铺满一地,大量的植被因为狂风的蹂蹄,和平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那种景象,叫人不由得联想到仪表整洁的女人被风吹乱了秀发。 只有那株大楠树一点儿也没有变。粗壮的树千戳在地面上,如同有着金刚不坏之身的巨人,一副坚不可摧的模样。 御手洗与大楠树对峙了一夜。这个理性的男人,终于开始正视这株奇怪的老树,体会到它所蕴藏的雄厚实力,打算认认真真地和它展开真正的较量。一看着御手洗这副懊恼的模样,我知道他已经输了一局,詹姆斯*培恩什么也没做,的的确确是大楠树搞得鬼,事实如此。 从日暮到现在,好几个小时过去了。最初我还在他旁边,后来他要求一个人独自安静地考虑问题,我只好到老屋三层玲王奈放置钢琴的房间去。透过窗户,可以俯视孤零零坐在后院里的御手洗。御手洗叮嘱玲王奈,一定要与我寸步不离,所以玲王奈也来到了这个房间。她搬来椅子坐下,胳膊肘支在窗台_上,以手托腮,一直看着下面的御手洗和大楠树。她此时如同石雕,一动不动,渐渐地改变了她在我心目中喜怒无常的印象。 我的手表已经指向凌晨两点。刚刚结束苏格兰之旅,我已经十分疲惫,想来作为女性的玲王奈身体应该更加吃不消。我几次劝她去休息,可她拒绝了,说御手洗同样也很劳累。 但这对御手洗来说不值一提。沉迷于复杂案情中的御手洗总是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顽强精神,比如跑步几十公里,或者熬上几个通宵。我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并不会特意去挂念他的身体。“他总是这么一个人思考问题吗?”玲王奈问我。 “对!”我回答,“他开始搭理我的时候,就说明他的思考已经结束,可以得出结论了。只要是在思考问题,他总是要求独处。”“真是个孤僻的人啊!”玲王奈感叹,“但也说明他很有才华。”“他就是踏进猫群里的一头大象,大家只看到了粗壮的柱子。”归途的飞机上,玲王奈和御于洗一直在不停地交谈。关于亲戚、兄弟,特别是母亲八千代的艰难往事,玲王奈总是用“后来如何如何”、“再后来又如何如何”之类的词句,对我们一点儿不剩地全盘托出。如果不把内心的记忆喋喋不休地倾述出来,她就无法忍受失去亲人的痛苦。 她此时只有孤身一人了。卓死了,让死了,母亲也死了。现在藤并家的人还有郁子、千夏、照夫和三幸,可是大家都和玲王奈不存在血缘关系。如果詹姆斯·培恩也不在人世的话,她在这世上就没有血亲了。 那种悲伤孤独,还有对那未知的凶手的痛恨,使她在飞机中绝望地喋喋不休。那种心情,连我也感到痛惜。内心悲伤不已,急于对他人倾吐,这种情形大家都能理解。 我也是几天以前才认识了醉心于古往今来死刑研究的让,他热心为我讲解图片的情景浮现在我面前。那么自我感觉良好的男人已经撒手人寰了,真令人难过。他只是一个特别的人,不是个坏人。作为至亲的妹妹,玲王奈恐怕会感到数倍于我的悲伤。 玲王奈性格坚强,我们一次也没见过她流泪。她才二十岁,就不得不匆忙应对这样的生离死别,这无疑是她整个人生中最惨痛的剧变。现在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泼辣自信的玲王奈了,无限的悲哀使她迷失了自我,她内心里急于寻找一个可以听她倾述、供她依赖的人,就像一个落人急流的人伸手呼救一样。 我也坐在椅子上,在头脑中仔细归纳回到横滨一天来的所见所闻。 让的尸体,大头朝下地扎在大楠树的树干顶上,正是倒栽葱的姿势,尸体的破损非常严重。头部当然面目全非,肩脾骨、肋骨和上臂少说也有十几处骨折,至于被殴的伤痕更是无数,还有肌肉绽开露出骨头的地方。 关于死因,还没有一致的结论。丹下说,只有继续等待。是谁,出于什么目的,用这么残忍的手段杀害了让?!我想,除了大楠树,没有其他嫌疑犯。 但是,我仍然感到不可思议。情况了解得越多,就越发觉让的死是前几天卓的死的完美翻版。虽然两个案件有些具体细节不同,但就像是双胞胎那么相似,并且这一次,还发现了一些更加奇怪的要素。 让的裤袋里有一份遗书,上面写着“请原谅我跳下去自杀”。这种语气和他哥哥卓如出一辙,只不过这是用铅笔写的,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卓的笔迹。 这并非不可理解。先行一步的哥哥,召唤落后的弟弟同赴黄泉,连遗书都热切地为弟弟捉刀。 让的鞋,一只在老屋的旁边,另一只在落在藤棚汤澡堂的锅炉附近。这一点和卓尤其相似。 基于这样的事实,我做了如下推测。让,和他的哥哥卓一样,骑跨在老屋的屋顶上,盯着大楠树。卓那样坐着的时候突然死去,而让则飞身一跃。到哪里去呢? 他冲向大楠树的树干顶部,就如同俯冲的飞机一样扎进大楠树的树洞里。 原因何在呢?是因为大楠树的魔力。兄弟两个都被大楠树的魔法操控了。 这么考虑,可以为让头部和上半身的累累伤痕作出解释。当然,卓的情况也是如此,他留在玲王奈房间文字处理机里的遗书也能说明这些。草也是登上了老屋的屋顶准备跳过去,可惜他在跳之前就死掉了。 这样,我得出结论,卓让两兄弟的案件就像是双胞胎的关系,因此前面的解释没有什么不恰当的。虽然发现的尸体有差异,但是二人殊途同归,弟弟冲到了终点,而哥哥半路落马。 但我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推理仍然存在很大的瑕疵。首先,让的裤袋里装着的遗书是卓的笔迹,这个神秘的原因还需要说明。第二,从老屋的屋顶到大楠树的树千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从屋顶跳到大楠树的树干处稍有些困难。如果一定要跳过去、必须要先进行一定长度的助跑。就算是可以助跑,跳过去之后已是强弩之末,还能产生最后扎进树洞那样向下的冲击力吗? 就算这一切都能成功,他的身体居然会破损到那种程度,这又是一个疑问。用常理推测让破损的尸体,他一定是从遥远的空中直落下来的,不会有其他可能。用通常的方法却分析出奇怪的结论,这奇怪的现象到底是怎样产生的? 还有一点。如果我的推理站得住脚,让就必须是踩着梯子爬上老屋屋顶的。那么发现尸体时,梯子应该还搭在屋檐上。但是现在那个金属梯子仍然放在仓房深处,并没有立在房檐边,所以这一点还不能落实。 对了!我在心里叫道。一定是那个“巨人”从苏格兰游到东方的国度后继续作孽。 但是这么考虑问题合乎逻辑吗?简直是开玩笑,不管怎么说这是不可能的。 我的推理就这样碰壁了。但总而言之,诱发兄弟二人死亡的原因颇为相似。都是在风雨大作之夜,都是早晨被发现的,母亲两次都距离很近,不过处于濒死状态的老太太没能涯过第二劫。现在我总是下意识地认为这件事已经超出了普通人的认知范围,不应感情用事,应该承认超自然力量存在的可能性。一种诡异的力量推动着兄弟二人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我认为这种灵异力量只能来自于大楠树。 正在这时,听见了奇怪的声音,是像打隔一样的抽泣的声音。我吃惊地抬起头。是玲王奈。她用双手捂着脸,在窗台边流泪。透过窗户,外边大楠树伸出的枝叶正像招手一样对她轻轻摇摆。我的内心突然被莫名的恐惧所笼罩。 “我,要到楼下去……”一个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我看到玲王奈的嘴唇在颤抖,但声音完全不一样了。以前是低沉冷静的声音,而现在则是孩子一样的声音。 “我到楼下去,看看那株树。”玲王奈用高亢的童声说着,站了起来。她脸上残留着几条泪痕,容貌完全变了,就像一个孩子。“我必须去!我一定要去!”她重复着。在她身后,大楠树伸过来的树枝一直在不怀好意地招手。 我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还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立刻冲上前去。大楠树又一次露出了它的丑恶嘴脸,终于现形了!已经害死了两个哥哥,现在又开始打唯一幸存的妹妹的主意,控制了她的神志。 “那株树前面……”还是玲王奈尖利的声音。我迈上一步抱住了她。 “不行!不行!那里太危险!”我大叫着。这时我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注意到窗下的御手洗站了起来,正慢慢接近大楠树,很快就从视野里消失了。 “喂!御手洗!”我想大叫,却发不出声音。这是大楠树的魔力!月光之下,它控制了玲王奈,封住了我的嘴,甚至影响到了御手洗。 玲王奈泣不成声,一直拼命挣扎,要求下楼。而我用尽浑身力气抱住她,让她动弹不得。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精疲力竭,安静下来了。 “你太疲劳了,必须休息。”我在她耳边低声说。于是,我搀扶着她,踉踉跄跄地出了走廊,向二楼的卧室移动。 咔嗒咔嗒,咔嗒咔咯,这样细小的声音传来。我扬起脸,颤抖之余,透过左手边的三个并排的窗户,发现外边的楠树枝正敲打着玻璃。 它们在召唤玲王奈!我抱紧她,尽量不让她面对大楠树的方向,迅速地穿过走廊。 我把她送到了我曾住过的二楼中间的客房。听到我们的声音,三幸起床出来观看。 我想她起来得正是时候,于是委托三幸照看处于癫狂状态的玲王奈。如果能把这间卧室上锁,将她关在里面就好了。但是很遗憾,整个洋楼里,上锁的房间只有培恩原来的书房。她穿着外套躺在了床上,盖着一条毛毯,已经彻底神志不清了,抽泣个不停。我用毛毯轻轻遮住了她那被泪水润湿的脸。我对穿着睡衣发呆的三幸使了个眼色,下楼了。 皎洁的月光映照着藤并家庭院里的树木,凉风吹拂,我不禁想起了地球的另一侧,那遥远的苏格兰。暗夜里充斥着不可名状的忐忑不安,和往常的庭院大不一样。我跑到大楠树前面去看,主要是担心御手洗。刚才他坐过的树根还在,但御手洗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御手洗的一只鞋。我瑟瑟发抖,呼喊着他的名字。而大楠树的叶子也跟着翻腾吵闹,仿佛要和我的音量一比高低。 我在大楠树周围的黑暗中凝视,寻找着御手洗的身影。这时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整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在树干的前后左右忐忑不安地搜寻。终于,在距离地面三米高的树瘤上,我注意到御手洗的夹克衫挂在那里。我向上跳,把它拽落下来。御手洗的上衣落在树根间的野蔗菜上,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卓和让的鞋。被楠树杀掉后,他们的鞋分别散落在距离很远的地方。一只在老屋附近,另一只在藤棚汤澡堂后面的锅炉附近。兄弟两个都是如此。现在这里发现了御手洗的一只鞋,那么另一只难道在藤棚汤里吗?! 我得去看看!清澄的月光下,我目不斜视,一溜烟地穿过这座模仿苏格兰弗塞斯建造的反b字形庭院,只听见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打开铁门,横穿过沙砾铺就的小道,转眼之间已经接近了藤棚汤澡堂。月光静静地洒在这幢体育馆一样巨大的建筑上。地面上粗大的烟囱高高盛立,下边是锅炉,前面是放憔料的小屋。我一直不停地飞奔。 “啊!”我绝望地大叫出来。我发现了御手洗的另一只鞋!就在澡堂的大锅炉旁。没错,这正是御手洗的鞋! 刹那间,我一下子认识到,是我们的手伸得过长了。我们对秘密穷追不舍,所以,大楠树对御手洗也下了毒手! 我立刻朝着藤并家的洋楼跑过去。窗户里的灯光都已经熄灭了,树木黑黝黝的轮廓在月光之下显得异常清晰。我注视屋顶,我怀疑御手洗骑跨在那里。 幸好,屋顶上没有人影。看来暂时没有什么事。 此时我突然怒发冲冠,就是那株树!全都是那株树搞的鬼!御手洗可能已经在树里面了! 我也顾不上收拾御手洗的鞋了,直接奔向老屋。撞开铁门,横穿庭院,来到老屋右端的小仓房,一把拉开门,跨人黑暗里,用手摸索着抓到了冰镐,随即出来,沿着月光下的老屋,跑到大楠树跟前。 御手洗的一只鞋,还有落在树下的夹克衫,都映人了我的眼帘。 突然大风乍起,树林一样的大楠树上面繁茂的枝叶一起张牙舞爪。我又胆怯了。 月亮隐人了云层,周围漆黑一片。我向背后仓惶地张望,期待着月亮的重现。而天空被黑云遮住,连星星都看不见,月亮隐藏在云层后面。周围散发着植物的气息,充斥着暴风过后的荒诞气氛。 “啊!”我自言自语。黑夜里虽然月亮隐藏了起来,但是仍然可以朦朦胧胧地望见藤棚汤的烟囱。但是,我总觉得那烟囱的轮廓有点不对劲。我凝神注视着它,这时乌云散开,月亮渐渐重现在南边的天空。 是满月,又大又圆。铅笔一样耸立的烟囱顶上闪现出一个身影。 奇怪啊,那可是烟囱顶上啊!以前的轮廓是方的,可是现在变成圆的了。我放下冰镐,不知不觉向藤棚汤的方向掷蹋而行。我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那高高的烟囱顶部。逐渐接近,我终于看清了,那是个人影。有个人爬到烟囱顶上去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到那么高的地方去?太危险了!真不可理解。他是谁? 在我看来,能够做出这么疯狂事情的人,只有他一个。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气喘吁吁的我终于平静下来。他还在。这令人高兴,可是接着我又担心他从烟囱上失足掉下来,混乱情绪纷至杳来。伴随着大风,树叶也激动地吵吵嚷嚷,转瞬之间,又都安静了。不管怎么说,御手洗现在安然无恙,只要他别坠落下来,安全地回到地面就好。 终于到了锅炉前边,我的气息渐渐平缓下来。从大楠树到锅炉房已经快速跑了两个来回,我险些累岔气,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又喘了几秒,我对着烟囱扬起脸。 “御手洗!”我大喊,“御手洗!喂!御手洗!” 声音越来越大,但是上面丝毫没有反应。于是我向后退,一边看着烟囱,一边继续呼喊。为了能更清楚地看到烟囱上面,我继续后退。 但在烟囱上坐着的人影纹丝不动,像一尊雕像。我哆嗦了一下,想起了卓。卓不就是骑跨在屋顶上纹丝不动的嘛!那是因为他已经死啦! 还有丢在老屋附近和藤棚汤后面的鞋…… “御手洗!”我用两手围成喇叭状,冲着烟囱顶端叫喊。可是,回应我的,只有夜风的低吼。黑暗坡树木繁多,树叶随风翻滚,沙沙声不绝于耳。 御手洗为什么一定要爬到烟囱上面去?他疯了吗? 我不禁颤抖着用其他理由来推测这个毫无反应的人影。那是御手洗吧?如果不是他,那又会是谁呢? “喂!” 烟囱顶端的人影终于出声了,接着缓缓地移动。他还活着,太好了!我最近已经见到太多的死人了。 慢慢地,人影顺着烟囱上的金属梯子一步一步地下到地面。我也一步一步地靠近烟囱。接近了,终于看清了他的全貌。还好,是御手洗。他没穿上衣,打着赤脚。平安无事,他还活着!他慢慢从烟囱顶端下来,接着坐在锅炉上,最后滑到水泥地面。他的脚步摇摆不定,来到我面前,活像个梦游症患者。月光之下,御手洗黑着眼圈,头发散乱,面孔瘦弱。只不过儿个小时,御手洗已经变得容貌憔悴,目光呆滞。虽然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但显然他已经精疲力竭。 “喂!御手洗**一你没事吧?”我和他搭话。 御手洗用右手抓住了我,声音嘶哑地说:“基本弄清楚了。”他并没有看着我,而是凝望着远处的大楠树。“现在只剩一两个问题没能解决。”说着,他踉踉跄跄地踏上沙砾小路。 “还是穿上鞋吧,要我给你拿过来吗?”我问道。可惜其中一只鞋在远处的大楠树下。 御手洗在沙砾小路上,赤着脚摇摇晃晃地走,奔着另一只鞋去了。我用肩膀架着他。 “这次的案件,死者卓和让兄弟俩都脱了鞋。” 我缓缓点头,说的不错,现在,御手洗也脱了鞋。 “你说和那烟囱有关?” “对,就是那根烟囱。”御手洗说着点点头。 “那你为了爬上去……”我接着问。 “不,还是穿着鞋。光着脚踩在生锈的铁梯上会很危险。”可是我没有听懂御手洗的意思。“我还是不明白,你是说卓让兄弟爬上了烟囱?” “不,不是那么回事,”御手洗显得有些烦躁了,脑袋左右摇晃,“正好相反,他们没有爬上烟囱。” “什么呀……”我越发不能领会,只好住口,头脑中一片混乱,“你在说什么呀?” “算了,石冈君,我已经累了。以后再说吧。”御手洗拾起自己的鞋,从衣袋里掏出袜子,塞进鞋里,仍然朝着老屋赤足步行。“你为什么要爬那个烟囱?难道只是一时兴起?” 说起御手洗这个人,经常会有离奇古怪之举。 “那真是座可怕的烟囱啊,石冈君。”御手洗还嘟嚷着我听不懂的话,“大家都还不知道它可怕到什么程度。以前气定神闲地在它旁边散步,可它就是凶器,比刀子要厉害得多。” 我们走进藤并家敞开着的铁门,长满常青藤的老屋出现在面前。我突然感到这里就像墓地,周围死一样沉寂。最近我们一直在这里,可从未有过今晚这样不样的感觉。这时,洋楼似乎开口对我说话了,它说自己是建造在无数的尸骸上的古老的墓碑。我一下子明白了这座古老建筑给我们的暗示。看御手洗那憔悴的面容,他显然早就体会到了。 无数的常青藤包裹着巨大的墓碑,在夜风里不停摇动。月光之下出现了一个女人 的身影,正从我们前面横穿过去。御手洗一把拉住我:“嘘!” 我们停住脚步,屏住了呼吸。苍白的月光照着她线条清晰的侧脸,是玲王奈! 她正缓慢地通过老屋前面,走向大楠树。周围只有风声和树叶的沙沙声,而她仿佛是在空中行走,听不见她的脚步声。是魂灵吗?我们站在那里屏息静气地看着。只见玲王奈面无表情,在楼角转弯,我们只能看见她的后背。她对着大楠树,停下了。 我和御手洗有意识地拉开一定距离,摄手摄脚地跟着她。站在那里的玲王奈看见了散落在地上的御手洗的夹克衫和一只鞋。她的嘴唇上下蠕动,我慢慢接近,听见那孩子般高亢的声音,但又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她鼻音很重,如同婴儿,既像歌唱,又像呼喊,还不是日语。是英语吗?也不像英语。我看了看御手洗,他也面无表情,一头雾水。 突然,玲王奈冲上前去,用全身的力气拍打着树干,鼻音也变成了哭泣,越来越激烈,哭声中还夹杂着无人能懂的言语,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擂打着树干。在她旁边是挖出四具尸骸的大洞,正张着黑的大嘴。 她在和大楠树说话!我想。玲王奈一边哭泣,一边敲打着大楠树,一边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和大楠树对话。 管不管她?我用眼睛询问御手洗。御手洗目光黯淡,一直面无表情地观看,一副非常冷漠的模样。从后面呼唤玲王奈吗?我们还是有所顾虑,担心吓着她。只见玲王奈哭泣着蹲在地上抓挠树根,又退后几步跪在地上,用手指挖着地面的泥土。 我在苏格兰几次注意到玲王奈那纤细修长的手指和她那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现在玲王奈一定是发狂了,是什么促使她这样?御手洗冲过去,从背后抓住了她的两个手臂。 看来玲王奈完全没有预料到后边会有人,吓了一大跳,立刻像遭到电击一样全身痉挛。接着就大声叫喊,嚎陶大哭。御手洗从后面摇晃着她的身体,玲王奈用沾满泥土的黑指甲擦拭脸上的泪水,然后慢慢地转过身来。 一看见御手洗的脸,她的哭声戛然而止,瞪圆了惊讶的眼睛,又突然抱住御手洗,再次大哭起来。御手洗一时进退两难,只好勉强和她拥抱着,轻轻拍打她的后背。他斜着眼睛看旁边的我,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接着,御手洗又拥抱着她,缓缓地站起来,然后抓着玲王奈的双肩,把自己从她的怀里分离出来。 “你怎么啦?喂!坚强点!醒醒!”御手洗注视着玲王奈的眼睛。 “啊,侦探先生……”玲王奈猛地抬起头说。这种举止才是以前的玲王奈,还好,她恢复神志了。 “石冈君,我的外衣!”御手洗对我说。 我把他的夹克衫拾起来递过去,他从衣袋里掏出手绢塞到玲王奈手里。玲王奈接过去擦拭着花脸。我们默默地看着她。突然玲王奈又笑了起来,我大吃一惊,她又失常了吗? 但御手洗若无其事,反而受到玲王奈情绪的感染,也嘴角上翘,露出笑意。真不可理解。 “啊,你终于恢复正常了。现在送你回公寓楼那边去。”御手洗催促着玲王奈。 “哦,但是我好像没带钥匙。”玲王奈说。她的声音又像往常一样低沉了。 “不,用不着钥匙。”御手洗肯定地说道,唇边仍有笑意。“可房门是锁着的啊!”玲王奈说。 “没关系,我们能进去。”御手洗的话里充满自信。我很疑惑,玲王奈已经恢复正常,但是御手洗又走火人魔了。 “石冈君,这个冰镐怎么在这儿?”御手洗一边拾起冰镐一边问。 我有些难为情。“我想你可能被大楠树吞进去了,如果你真在里边,我就把洞口刨开……” “啊,石冈君,那你就刨吧。”御手洗站住,神气活现地说。“嗯?”我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这是个好主意。不要迟疑了,刨掉它,这株耸人听闻的树!”“你说什么?” 上面的树梢沙沙作响,御手洗的眼神充满疯狂,这次他真的太奇怪了,难道疯狂的魂灵从玲王奈身上转移到御手洗身上了?玲王奈也呆呆地看着他。 “石冈君,刨吧,刨开这株树!”御手洗愈发说个不停。“别说混账话!这是很可怕的树,但是也没有那么粗暴的必要。如果这株树真的很灵异,以后我们没准会倒霉。” “那是个阴谋!”御手洗丢掉冰镐,大声叫嚷着,“大家都觉得这株树有超自然的力量,谁也不敢动它。认为这株树有多么重要,哪怕它隐藏着惊人的秘密,也不敢打开看看。” “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但太危险的事情不要去做。刚才玲王奈就着了魔,你难道没看见吗?”我弯腰拾起冰镐。这种危险的东西还是不要放在这里,早点拿回仓房收起来的好。 “我什么也没看见!”御手洗的声音在耳边轰然作响,接着把我手里的冰镐夺了过去。 “啊?放下!”我大喊。 御手洗右手持镐,飞快奔向大楠树。他疯了,真疯了!“喀嚓”一声,木片四散,御手洗对着树干重重一击,风吹树摇。当他把冰镐再次高举过头的一瞬,我从背后抱住了他。“冷静!你已经失常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你想遭到诅咒吗?” 我叫道。 “你躲开,石冈君!让我一个人遭受诅咒吧!”御手洗喊着。 “住手!”我又喊道。 “玲王奈小姐,把他给我拉开!”御手洗对玲王奈说。玲王奈惊惶失措,我和御手洗势均力敌,最后她决定加人我的一边,拉住了御手洗。 “不行!你难道找死吗?别做傻事!”我们两人终于控制了御手洗。我忽然想起,让讲过,从前在英国,伤害树木的人要被处死。“别拦着我,你看着就可以了!” “你真是莫名其妙!” “是呀!”玲王奈也说。 终于,御手洗扔掉了冰镐,挣扎着转过身来,把我们两人挣脱。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你们两个离远点看着。如果害怕被诅咒,就给我走开,回房问里上床把头蒙上被子!什么诅咒,我不在乎!不刨开它就破不了案。松开我!” “喂!御手洗!” 御手洗拾起冰镐,面对大楠树,手起镐落,上下挥舞。我因恐惧,手脚如同被紧紧捆住了一样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注视着御手洗的暴行。 沙沙沙!树叶似乎也发怒了,而御手洗不为所动,仍旧挥镐不辍。木片进散,树干裂开了一道缝隙。嘎吱嘎吱,传来木头裂开的声音。 御手洗又用冰镐横扫,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了。枝繁叶茂的大树干一分为二,左边的一半地动山摇地向一侧倾斜,御手洗又对它发出最后一击。它角度越发歪斜,最后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倒在了旁边的铁丝网上。 大楠树的右半边仍然立在那里。御手洗这次从左向右,用冰镐尖端横砍,于是随着嘎吱嘎吱的声音,右半边的树干也开始倾斜。一击,又一击,随着冰镐的挥动,倾斜的角度也越来越大。挖出尸骸的树洞只剩下一半,成为一处凹陷,留在右侧的树千上。我还没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树干已经一分为二,倒向两边。但是,上面的树冠依然和从前一样。树干深处,一个黑乎乎发出钝光的新树干出现了。 这时,旧树干的右半边沙沙作响,慢慢地倒了下去,响声动地。 但是,大楠树仍然立在那里。就像一个鸡蛋,剥去一层蛋壳,里边还有一层壳。 “怎么回事?这是……”玲王奈惊愕不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叫了起来。 “这树干是人造的!石冈君。”御手洗洪亮有力的声音响起。“人造的?”我鹦鹉学舌似的反问。 “对。至今大家所看到的大楠树的树干,来自于技术精湛的英国人的手笔,在天然树干的外面花钱做了一个罩子。这个才是真正的树干。” 御手洗说着,用镐尖戳了戳刚露出来的湿谁谁的树干。 我和玲王奈目瞪口呆,夜幕之中相视无言,慢慢查看被劈倒的树千和刚刚显露出来的真正的树干。我走上前去,用手触摸它。冒牌货做得十分逼真,几乎和真正的树干一模一样。 “做得真……真像啊!”我赞叹不已。真正的树干黑乎乎的,表面上似乎还有一层粘液。这是因为长年没有阳光照射造成的吧?我觉得这应该算一株畸形植物。果冻一样的物质里包含着大量不知名的白色纤维,我不知道这令人恶心的东西是什么,可能是树干长时间被封闭在黑暗之中,树干里面的组织就长到表面上来了。“太精致了,居然能做出这样的质品……但是,做出这东西的……” “只能是培恩千的。”御手洗断言。 “他什么时候做的呢?” “首先不会是培恩学校建立之后做的,众目睽睽,树千的模样稍有变化大家就会发现。” “那么就是昭和二十或二十一年左右……” “应该在那前后。是在清理以前玻璃工厂的废墟时乘机做出来的吧?” “培恩学校的师生都被蒙在鼓里了……” “藤并家的孩子同样不明就里。卓、让、玲王奈对这个树干的真实性深信不疑,直到今天。” 黑暗之中,我看见玲王奈点了点头。 “他骗了大家四十多年……历经风雨,质品居然维持了四十年……” “一定是经过防腐处理了。但尽管如此,也已经腐烂不堪了,所以用一把冰镐就可以轻易地刨开。不管是谁都能弄开,可是大家都害怕这株树,谁也不敢动手。” “内脏一样的东西却是真正的树干,这真令人惊讶。你最初是怎么怀疑上它的呢?” “这是理性思考的结果,否则就不合逻辑了。” “为什么……对了,他是为了隐藏尸体啊!有了尸体无处可藏,于是做了这么个外罩。” “不,不是那么回事,”御手洗抱着双臂,低头断然说道,“这个冒牌货肯定还有其他用处。依我看在里面存放尸体应该是他后来想出的主意。” “那它有什么用处呢?做了这么个冒牌货……” “在下结论之前,还有几点需要落实。石冈君,玲王奈小姐,你们都来,我们三个到藤并公寓楼去看看。”御手洗说着,拍了一下我的后背。 从顶层的电梯出来,站到了玲王奈的门前。玲王奈没有带钥匙,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御手洗从衣袋里摸出一个黑乎乎的铁片,插进门把手中间的钥匙孔里,门开了。 “玲王奈小姐请进,这是自家请不要客气!”御手洗说。“怎么回事?那就是钥匙?”我问道。 “我捡来的。啊,玲王奈小姐,请贴着这边的墙走。”御手洗告诉刚刚进屋开灯的玲王奈。 “为什么?”我责问道。怎么说这也是玲王奈自己的房间。“你也一样,不要毛手毛脚地到房间中央去。以后再告诉你理由。”御手洗说着,很快就趴到方格图案的地面上,仔细检查,然后一点儿一点儿地移动着。 “你在做什么?”玲王奈惊奇地问道。 “我在看这里的水痕。不出我所料,果然有细小的水痕穿过房间,直到玄关。” 御手洗趴在地面上自言自语。 “喂!你从哪儿捡到这房间钥匙的?”我问道。 “在藤棚汤澡堂的后面。” “你怎么知道钥匙是这房间的呢?” “只能是这里的,这是理性判断的结果,否则不合逻辑。好了,稍后再……” 御手洗从地面上蓦地站起来,刚才的愧悴面容转眼间已然变得神采奕奕。他从哪里得到这样用之不竭的热情?真不可思议。“玲王奈小姐,自打我们从苏格兰回来,刑警们进过这房间吗?” “没有,”她摇摇头,“不但你们是第一次,而且我也是第一次进来。回国后我一直待在老屋那边。” “太好了。这么说,目前的犯罪现场就像生鱼片一样,新鲜程度良好。现在看看阳台。”御手洗又迅速走向阳台。 “御手洗先生,你刚才不是在说这里是犯罪现场吧?”“我说的正是这个意思。”“你没开玩笑吧?这个房间?” “是啊,御手洗,这里离大楠树和老屋还很远呢!”我也说道。“石冈君,所谓盲点常常就是这样出现的。”御手洗说着,站在了通往阳台的大玻璃门前。 “插着插销呢!”御手洗用手绢缠住手,拨开了插销,把玻璃门向左拉开。 “啊!”玲王奈叫了起来。我也感到诡异。阳台上仅有的塑料躺椅横倒在那里。 这情景似曾相识。卓死后我们到这里来,玲王奈曾给我们演示过台风过后的阳台景象,和现在几乎完全一样。 “和卓死时一模一样。”玲王奈也说。眼前是卓死后场景的完美再现。同样是玲王奈的两个哥哥,同样是死亡,同样是台风过后,同样是阳台的塑料躺椅的横倒。 “现在可以把它扶起来吗?”玲王奈问道。 “你如果暂时还不想躺在上面,那还是那么放着的好。丹下如果能注意到这里的重要性,或许会来看看……啊,不,我又改主意了,没关系,还是架起来吧。 我如果不提醒他们,他们永远也不会注意这里。”御手洗笑着绕过椅子,转到了栏杆一侧,用手指抚摸着水泥栏杆,然后远眺老屋。对面的灯火都熄灭了,月光下的大楠树似乎没有丝毫改变。 “玻璃没有破碎。玲王奈小姐,你去检查一下卧室、壁橱和浴室,看看有什么异常,还有那台文字处理机。有什么不对就叫我。”夜风低吟。御手洗两肘支着栏杆,倚靠在那里,面对着黑暗坡曾经的刑场出神地望着。 看着御手洗倚在栏杆上的背影,我此时突然想对他说点什么,这时响起了电话铃声。 ‘没有什么不正常的。“玲王奈在里面叫道,接着电话铃声停止了,看来她接通了电话。玲王奈先是”喂“了一声,接着就是低声的英语,可能是外国人打来的电话。 御手洗隆漫转过身来,他的手掌合在一起,一副骄傲自信的神情。”那电话肯定有给我的信息,是苏格兰的埃里克·埃默森打来的。“”嗯?“我很惊讶,”给你的电话?“ 御手洗点了点头。”迄今为止一切都很顺利。所有的情节都和想象的一样,也包括这个电话,将为我带来意料之中的侦查结果。现在,我感到不明白的地方只有一个了……啊,玲王奈小姐,请问是埃里克的电话吗?“ “嗯!”玲王奈回答,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埃里克·埃默森让我告诉你,正像你说的那样,在巨人之家的水泥墙里,埋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尸骸。她是达勒斯村在战争时期失踪的克拉拉。埃里克说,破获了这样一桩陷人迷宫的疑难案件,非常感谢你。他说你是日本的福尔摩斯。” 听了这番话,御手洗并没有欣喜若狂,或许是这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吧。只见他两手抚在腰带上,点了几下头。 “你满意了?这消息等于宣告我父亲是最大的疑犯。”玲王奈悲哀地说。 “那是你父亲的事,和你无关。” “可他是我的父亲! “他只是生下了你,你六岁时他就离去了。”御手洗说。“尸体在哪儿找到的? 巨人之家?”我问道。对我而言,这是最想得到的消息。我们远征苏格兰,对那个巨人之家检查得细致人微。“我们那时不是都检查过了吗?” “是啊,一直到台阶。”玲王奈也说。 “难道还有其他地方?”我问。 “不,说是就在巨人之家。”玲王奈回答。 “那是巨人之家门外吧?” “不,是在里边。在里面的水泥里。”御手洗说。 “怎么回事呢?我真糊涂了……” “以后再告诉你吧,石冈君。我们合作这么久了,你当然知道我总是最后才揭开谜底的。还有,玲王奈小姐,”御手洗转向了玲王奈,郑重其事地说,“我有一事相求。” 火灾 我和御手洗本来准备在客厅里小睡一会儿,突然楼梯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旋即就到了走廊这边。接着,阳台上的玻璃门发出刺耳的响声,一个人满脸通红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是照夫。他只穿了一件睡衣,花白的头发乱蓬蓬的,眼泡还有些发肿。 “怎么啦?”御手洗问道。 “三幸,你们知道三幸去哪儿了吗?”他说。 “没有在房间里吗?” “是个空被窝!你们不信现在就可以去看。这样一张纸片放在床上,因为是英语,我看不懂,你们给我读读。”照夫把纸片递了过来。 这明显是一个熟练掌握英语的人写出的漂亮的连笔字。“亲爱的照夫,三幸要跳下去自杀了。先于父亲死去,请原谅她j.p。……j.p。?” “跳下去自杀?!”照夫大叫起来,“不要开玩笑!孩子为什么要自杀?她根本没有烦心事!喂!你不是侦探吗?从哪儿跳下去的?嗯?说呀!从哪儿跳下去的?” “这同卓和让是一样的,已经是第三个人了。” “屋顶!”照夫大叫一声,旋风一样转身,出了走廊,向右飞奔而去。我们也在后面跟着。刚穿上拖鞋,照夫就撞开玄关前的门,转眼就不见了。我们出去时,看见他正在庭院里的石板路上一跳一跳地往屋顶上看。 “屋顶上什么也没有!梯子也没有……”我们走近了,照夫失魂落魄地说。 “你按顺序慢慢说,到底怎么了?”御手洗问。 “刚才在房间里接到一个古怪的电话,是老人一样嘶哑的男声。说的是外语,怎么也听不懂,不管我怎么说,就像对牛弹琴。但是他的话里几次说到一个叫米尤卡1的名字,我想女儿可能听得懂,就到她的房间里去看,结果是个空被窝。床上有这封英语信,被子还有余温。她在哪儿?你说她在哪儿?这里吗?” 1miyuki,三幸的罗马拼法。 照夫不停地大叫着,一个人围着大楠树团团转。御手洗也没有去安慰他,只是在后面跟着。 “这边也没影儿,啊?这里怎么啦?”看见熟悉的大树干一分为二倒在那里,照夫不禁大叫。他稍耽搁了一会儿,觉得寻找女儿才是最重要的事,再次手忙脚乱地绕到大楠树的另一侧东张西望。一位父亲对独生女儿强烈的感情,都在他那副疯狂焦急的模样里体现出来了。 夜风更强劲了,树上边的叶子仍然沙沙作响。 “j.p。是什么?”我早就注意到了这两个字,于是问御手洗。“詹姆斯·培恩!”御手洗若无其事地回答。 “什么?!他还活着?”我惊叫起来。 “看来是这样啊。”御手洗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照夫,低声说。照夫在大楠树对面的暗影里搜寻过后,又慌里慌张地回到我们这边,神长了身子向上跳着看树冠。 的确,三幸现在是个高中生,身体还不是很大,比卓和让更适合大楠树的胃口。 我们也陪着他向上仰望。但是,那里什么也没有。 照夫又突然回转身,把我和御手洗二人向两边猛地推开,飞跑到庭院外面去了。 东边的天空已经显现出一丝鱼肚白,黎明就要到来了。御手洗把手插在裤袋里,边踱步边思考,他应该在推测三幸的行踪。我的内心也痛惜不已。 “御手洗,已经死了三个了,帮帮他!”我说。 “没关系,我可以帮他。”他充满自信地说。接着他大摇大摆地横穿过庭院,出了大铁门,到马路上停住,抬头看了看烟囱的顶端,又转身回来了。 “照夫先生!”他大声喊着,还挥动着手臂示意照夫到这边来。马上,照夫就进了铁门,向这边跑来。 “照夫先生,那是什么?”御手洗指着烟囱顶端问。我也顺着御手洗手指的方向朝上看。 “啊!”我不禁失声。 烟囱的顶端露出微微的火光。远远看去,竟有想不到的美丽。御手洗快速走向藤棚汤澡堂的废墟,他越走越快,接着干脆小跑起来。我在他后面,照夫也跟着。三个人来到了锅炉前。 “照夫先生,你看,从烟囱顶端放下了一根绳子,真奇怪啊!”黑暗之中非常难以辨认,我一直盯着那个方向,眼睛渐渐习惯黑暗之后,才看清楚的确像御手洗说的那样,一根绳索从烟囱顶端垂了下来。 “绳子好像是和藤并公寓楼的一个阳台连起来的。”御手洗说,“这真是奇怪的东西,照夫先生,我们去看看这根绳子连到了什么地方,好吗?” 黑暗之中,我看见照夫的白发左右摇摆。“绳子的事以后再说。先找三幸。”照夫说。接着他走向藤棚汤的暗影里,打开了煤仓的木门,向里面喊:“三幸!三幸!” 御手洗还是把手插在裤袋里,低头看着脚下。我在他旁边望着荡在空中的绳子。就在这时,“轰”的一声传来,地面仿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怎么了?”御手洗大叫起来,手也从裤袋里拿出来了,转身寻找着声音的来源。是老屋!从绿树间的缝隙中,只能看见一楼的窗户,鲜红的火焰正从地面向天花板蔓延。御手洗立刻拔腿奔过去。 “三幸!”照夫也一边大叫一边冲过去。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像和御手洗赛跑一样,推开铁门,上了石板小路,立刻感到强烈的热风猛吹着脸颊。站在老屋前,我却束手无策。透过一楼的玻璃,清楚地看见里面已是一片火海。鲜红的火苗、腾起的热浪,还有骇人的轰鸣,给人以强烈的震撼。玻璃开始破碎,火苗就像无数个拳头一样挥向外面,如同淫笑的恶魔伸出了巨大的舌头。火焰眼看着就上了二楼,接着是三楼。 二楼三楼的玻璃一扇扇迸裂,好像一个看不见的恶魔大笑着在空中邃巡,用铁锤敲打着玻璃。我仿佛看见恶魔的幻影。 培恩书房里珍贵的收藏品也陷入了火海,常青藤的叶子化作渺渺白烟,四处飘散。 即便是古老干燥的木结构建筑,这种火势也堪称猛烈得异常。这只能是人为纵火。 我惊讶地注意到旁边有两个人影重叠到了一起,是照夫和御手洗。出了什么事? “石冈君,快来帮帮我!”御手洗大叫。 “三幸,是爸爸不好!”照夫声嘶力竭地喊道。这是他忏悔的言语吗?这个人有什么问题吗? “石冈君,别发呆!他会被烧死的,抓住他!”御手洗接着喊。原来是照夫想跳进火海,而御手洗在后面拼命抓住了他的两臂。“三幸!”三幸不在里面,里面的是谁啊?“御手洗也喊道。 “三幸!”照夫已经疯狂了,根本听不见御手洗的话。“爸爸!”忽然背后传来了高叫。 “啊?!”转过身来的照夫,脸上都是汗,活像个恶鬼。“爸爸!”二幸,你没事?“两个人激动地拥抱在一起。 “是牧野夫妇啊!”背后出现一个女人的声音,算是对刚才御手洗的疑问的回答。“是牧野夫妇吗……真在里边的话,肯定是没救了。”御手洗嘟浓着,他这时才听见后边人群的谈话。 看热闹的人已经乱哄哄地跑进了庭院,脚步声杂杳,人越聚越多。我转过身,听见远处微弱地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黎明了,东边的天空已经全部变成白色,靠近地平线的地方正在发红,如同被烈焰染成一般。 巨大的轰响传来,洋楼的内部垮塌了。僻僻啪啪的破裂之声不绝于耳,曾经竖立过青铜风向鸡的屋顶也开始向下凹陷,火星四溅,人群惊呼着向后退去。 “大家都没事吧?”一个声音反复高叫着,是身穿睡衣的郁子,千夏睡眼惺松地跟在她后边。 “都没事!”我代表大家回答。 “啊,石冈君,我们该回马车道自己的家了。这里很快会成为消防队的战场,这件事情已经结束啦!”御手洗说着,拨开人群向门口走去。 消防队的车停在了外面,警笛声越来越响,震动着耳膜。训练有素的招呼声引导着人群,而后是柴油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沉重的脚步声也7昆杂在一起。 我追着御手洗钻出人群。 “等等啊!”玲王奈也跟了过来。 “等一下,事情已经全部结束了吗?詹姆斯*培恩呢?不管他了吗?”我问道。 “已经全都结束了,什么也不用管了。我们救了她一命,下面的事情就是补上一觉。” 我惊讶地看到,说着话的御手洗把手搭在了玲王奈的肩头,事实上我认为他的这只手应该落在三幸的肩膀上比较合适。詹姆斯·培恩怎么办?这时看热闹的人群已经开始乱哄哄地走了出来。这种场合,更复杂的疑问显然得不到回答。 御手洗的行动 从那以后,不知是什么原因,御手洗对黑暗坡藤并家的事情一直三缄其口,全身心地投人到其他案件的调查中去了。他对我的询问毫无反应,就像对黑暗坡食人树事件彻底失去了兴趣一样。难道在他的内心里,对那桩可怕的案件已经画上了句号? 我暗暗吃惊。和御手洗认识了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对一桩案件的收尾工作如此漠然置之。这只能说明这桩案件很特殊。我对此事的悬而不决感到迷惑不解,只能仰天长叹。没有找出凶手,犯罪的实施过程也不清楚,詹姆斯·培恩是否还活着,他的事不管可以吗,还有最后的夜晚在烟囱处看到的亮光,从那里到藤并公寓的绳索……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不,不,当然还有很多疑问。为什么在这四十年里要为藤并家后院的大楠树树干做上一个外罩?苏格兰巨人之家的墙壁里挖出了克拉拉的尸骸,但是我们去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发现?更给人当头一棒的是,昭和十六年秋天被吊在食人树下的小女孩儿是谁?楠树里边的四具尸体是谁?为什么要用胶水把头发粘在她们的头盖骨卜?这些都是未解之谜。最后的晚上,玲王奈为什么那么反常?是谁在老屋里纵火?原因是什么?所有这些谜团,不会因为御手洗轻描淡写的一句“都结束了”,我就会将它们忘记。 关于最后的火灾曾出现过几篇新闻报道。 从老屋被彻底烧毁的废墟里,发现了牧野夫妇的遗体。据他们经营黑暗坡照相馆的儿子和儿媳讲,牧野省二郎很早以前就患有严重的肾病,每周要进行三次透析,这样沉重的负担使他对未来丧失了信心,所以可能选择这样的方式自杀。他的夫人也愿意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永远陪伴他。 消防队的分析认为,最初是厨房里的燃气阀被打开了,整个老屋一层都充满了易燃气体,然后点火引起了严重火灾。 可是为什么要选择别人家作为自杀的场所呢?藤并家是独门独院,这样的房子并不多见,没有邻居,也就没有连累别人家的顾虑。另外,那时三幸恰好不在,照夫和我们这些客人都在外边,火就是在那天夜里点着的。如果不想牵连别人,恐怕也只有那天夜里最好吧! “喂!御手洗,你究竟什么时候愿意给我讲讲清楚?”我几次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 “一个故事留点尾巴,给读者以猜想的余地,不是很好吗?”他说。 “可是你留得太多了,这样写不出书来。”我反驳道。“我相信你能写出来。就写你所说的,那株树很神秘,对这桩案件给予理性的解释是可能的,但还有几分神秘因素在里边,这些都是拜大楠树和那个曾经的刑场所赐。” “但是,推理小说不会留下谜底不作解答呀!” “但这就是文学啊!人生中麻烦的谜团有很多,虽然真正找不到谜底的仅是九牛一毛,但因为大家都很自恋,所以就像盲人一样看不清自我。有人说人生是不可理解的,其实是被那些伟大的文学先驱实施了催眠术。如果写一本揭开所有谜底的小说,像漫画那样一目了然,那就成了内容浅薄的东西了。” 如果是现在,我当然知道自己存在这个问题,但是在一九八四年,我对御手洗这样的话完全不能理解,于是对他进行猛烈的反驳。“你说什么啊?!哪里有推理小说最后不揭开谜团的?你给我举个例子看!如果有,我就跟它学学。” “石冈君,这个案件还是暂时不要发表出来的好,因为会对当事各方造成巨大的冲击。请至少再等五年,这样人们可能变得冷静,对事态能有一个客观的态度,追逐热点的人也会渐渐失去兴趣了。在这段时间里,可以使当事人和他们的朋友们充分历练品性,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我当时还不具备完全理解御手洗这番话的洞察力,因为是怪异的案件,所以对真相的探求达到了忘我的程度。“那至少把卓的事情……他为什么会那样在屋顶上死去呢?” “那个啊,那个还是不说,永远这样保持神秘的好。如果我们说明了理由,人们决不会相信,反而会捧腹大笑,认为我们是骗子,在扯什么西洋景儿。石冈君,我这里有卡拉扬指挥的柴可夫斯基的《悲枪》,听听第三乐章,把那些事情忘了吧。”御手洗这样说。 到了年末,丹下和立松忽然造访我们寒酸的工作室。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想打听一下御手洗对这桩案件的看法。他们总算发现了这是一起疑难复杂的案件,束手无策。 “事情己经了结了。”御手洗冷冰冰地说。 “完结了,你说的是完结了,对吗?”丹下十分诧异。“难道不是这样吗?”御手洗反问道。 丹下哑口无言,之后开始字斟句酌地慢慢说话。他的态度相当谦虚,从前的盛气凌人变成眼前的谨小慎微。“关于藤并让,我们按您以前说的那样,仔细地检查了口腔,发现死者的牙酿上有一小处破损,也许它曾渗出过血。” “哦,那又怎么了?” “有在牙齿和牙酿之间注射毒剂的可能性,法医是这样说的。”“那是弄错了吧?” 御手洗立刻说,“可能是死者本人用牙签剔牙不小心弄伤的。” 两位刑警面面相觑。我也十分震惊,还是第一次见到御手洗这么毫无诚意地和人对话。 “是吗?”丹下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我们想请教您,卓、让和八千代这三个人是他杀吗?” “为什么向我这个门外汉提这个问题?”御手洗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们难道没有自尊?我一个平头百姓不会比你们这些专业人士知道得更多。” “御手洗先生,”丹下双手手指交叉,硬撑着打断御手洗的话,“以前我们的态度有不妥的地方,无意之中惹你不高兴,现在我们诚恳地向你道歉。但是也请为我们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总有一些装腔作势自称名侦探的人以及一些小报记者介人案件调查,如果我们行动稍有迟缓,他们就多管闲事,大出风头。这些人最让我们头痛。出于工作需要,我们不允许他们这样。” “言之有理!最后我可以说一下自己的意见吗?我就是那样的装腔作势的侦探。” 丹下看着我的朋友,叹了口气。“御手洗先生,你为什么这样呢?当初你不也说过我们只会空谈吗?我们认为自己可以解决问题的时候,你认为我们自信过剩,只是在吹牛。” 御手洗不住地点头。“对,有过那样的事,但我那时的确在班门弄斧。” 丹下顺顺嘴。“不,你不是那样的,这我知道。你一定知道什么事情不肯告诉我们。我们已经放下架子舍下脸面到这里来向您请教了。这个案件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谁残忍地杀害了这三个人?是谋杀吧?” “你怎么认为呢?” “我不知道,所以来问您。” “是谋杀!” “凶手是谁?” “那株大楠树。” 丹下斜着眼睛看了御手洗一会儿,最后说:“算了!”他们愤愤地站起来。御手洗翘着二郎腿一动没动,好像与自己无关一样眼看着他们离去。 我送走他们,回来坐在刚才刑警们坐过的沙发上。‘为什么这样?御手洗!你是怎么想的?“ 御手洗两手托腮,无精打采地说:“我已经厌烦了。”“什么?” “我为什么非要为警官们逐一做出答案?他们自己做不是也可以吗?我以前总是帮助他们,可他们为我做什么了?最后孤狄,犯人却连封感谢信都收不到,哪怕打个招呼也好,可是没有。”御手洗站了起来。 “喂,御手洗,你怎么变得这样了?你什么时候这样斤斤计较了?你难道不是在追求工作本身的意义而并非报酬的嘛!”我说道。御手洗并没有回答,回到自己的房间弹起了吉他。 从那以后,丹下和立松再也没有来过。 接着坊间出现了炒作。很多有名无名的作家和侦探,凭空臆测,在杂志上发表了各种各样的推断。还有男性成人杂志专门为此题材做了增刊。我不由得回想起以前的“占星术杀人事件”。当然此事本身有一定的魅力,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因为这桩案件和明星松崎玲王奈的家族有关,所以大家都兴奋得如同斗牛场里的公牛。这样那样的猜测都出现了,我不在这里一一列举,我说不过来,读者也读不过来。 玲王奈为逃避这种骚扰,于八四年年末单身赴美。令人庆幸的是,没有哪一篇报道涉及苏格兰的巨人之家。看来,日本记者还没有发觉在遥远的苏格兰有那样的东西存在。 两年的时光流逝,到一九八六年,媒体关注的热点才逐渐转移,大家开始淡忘此事。 让的同居女友千夏拿到了一笔遣散费,离开了藤并家,现在据说在银座上班。失去住房的照夫父女搬进了后来修建的房子,郁子仍然一个人住在藤并公寓楼里。 松崎玲王奈在美国变得越发有名了,在一九八六年公映的日美合拍影片《花魁》中出任主角。这是以幕府末期造访江户的美国军官与横滨欢场的绝色佳人的交往经过为背景的大型文艺片。电影风靡一时,在杂志和电视上不时能看到玲王奈的笑脸。 那年三月,在偶然看到的电视节目里,有玲王奈归来演出的报道,知道她在好莱坞购买了带泳池的豪华别墅。现在,她对于我们这些草民来讲,已经是宛若云端之上的人了。在这期访谈节目里,玲王奈谈到了她在黑暗坡的住宅。这一次回日本,就是为了要把她在横滨的地皮进行整理规划,然后建成摄影棚和录音棚。我后来把这些内容告诉了御手洗,他脸上似乎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五月十一日,是个晴朗的星期夭。我起来得稍晚,吃过烤面包片以后,玄关处的门忽然有规律地敲了四下。这样敲门的方式在外国人中比较多见,我习惯地等待御手洗去应对。 “请进!”御手洗一边翻着杂志一边回应。门开了。 “喂,好久不见了!”果不出所料,传来的是英语。我正打算悄悄地转到屏风后面去洗衣服,却蓦地停住了脚步。 站在门口的,是一位如同从海报上走下来的灿若天仙的大美女,有着完美的体态,花朵般的笑脸。只见她身着黄绿色的外套,茶色的短裙,姿态优雅地迈动脚步,向我们走来。这不是电影里的场面,而是现实! “哎呀哎呀,我的天!好久不见啦!请这边坐。又有什么疑难案件了吗?”御手洗也很惊讶。 玲王奈坐在沙发上,双腿并拢,将一个背包放在脚边。她把太阳镜向上插进前额的头发里,那派头,完全是一个大明星。我看着她,紧张得几乎窒息。两年前见她的时候,她还隐约有着柔弱孩子的影子,如今的玲王奈已经成熟了,看起来就像一个雷厉风行的强硬的美国女性。 “这是我从美国带回的礼物,不知是否合乎二位的心篡。一玲土奈从脚下的背包里拿出一个纸包放在了桌上,”石冈先生,没关系的,坐这边吧!“ “谢谢!”她还记得我的名字,天啊,我真是太荣幸了。虽然冈j喝过茶,但我仍然觉得口千舌燥。 “御手洗先生,我几次打电话,可是你却态度冷淡,我对你很有意见啊。但是……”玲王奈开口了。在我看来,如此风采的玲王奈简直宛若人生初见。 “那个时候我就是个孩子,考虑问题不周,不能充分理解你的深意。现在我身处美国的竞争社会,已经成熟,是一个大人了。特别是我变得坚强了,充分理解世间人情。今天我来到这里就是想说,这都是多亏了你的关爱。我对此非常清楚,也非常感激。”御手洗的眼睛似乎瞪圆了,而我也觉得玲王奈的话过分夸张,什么地方弄错了吧? “那实在是过奖了。你主演的《花魁》完全是你实力的展现。”但是玲王奈摇头。“可是我讨厌这个行当。不知道您到底怎么看,我不喜欢娱乐圈,如果你要让我隐退,我明天就可以隐退。”御手洗笑了一下。“为什么我要那么要求你呢?” 玲王佘美丽的大眼睛里浮现出深深的忧愁,她目不转睛地肴着御手洗。虽然她看的不是我,但我也有些吃惊。我忽然回忆起培恩为克拉拉所写的诗歌,我理解了他为何赞美那双眼睛。 “你不说吗?” “不。”御手洗冷冷地回答。 “那我跟人结婚生子怎么样?” 御手洗点了两下头,一时间沉默了,接着,慢慢地说:“那是你的自由。” 玲王奈轻轻叹了口气。她叹气的理由对我来讲是一个谜。我把红茶茶盘端了过来。 “谢谢,石冈先生。”玲王奈说。接着,她仍用不一样的口气对御手洗说:“我真傻,完全是个孩子。但从那以后,我也开始考虑那件事,注意探究那可怕事件的真相。我那时不曾注意到自己的弱点,但是你却替我注意到了。你为保护我不受干扰,一直没有对我讲明真相,但现在我已经具有承受能力了。二十三岁是女演员最好的年岁,正是最出色的时候。为了自己今后的人生,我必须对那件事情做一次了断,否则我难以安心地投人工作。” 御手洗似乎在判断她的成熟程度,凝视着玲王奈的脸。“今天是星期日。藤棚汤澡堂的拆除工程暂时停止,或许我这么说很失礼,但是我的确只有今天一天自由支配的时间。”玲王奈说。 “明天又要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去了?如果今天遭到严重打击,明天很难投人到繁忙的日常工作中去吧?” “如果是两年以前,对我来讲肯定不行,但是现在已经可以了。工作已经步入轨道,不管什么打击我都可以承受,我所处的环境比你想象的要冷酷得多。” “那好,石冈君,准备好蜡烛、大号电筒和长靴。”御手洗突然对我说。“蜡烛和长靴?”我一时愕然。 恐怖的美术馆 走到室外,立刻感到天气异常晴朗。万里无云,宜人的海风轻轻拂过。 按照御手洗的指示,我穿上了旧衣服,又套上胶靴。这副模样如果到筑地的海鲜批发市场,应该是最合适不过了。御手洗也是同样的打扮,再加上一个世界级明星,我们三人组成的小分队,即使在世界性的大都市横滨也非常引人注目。手忙脚乱之中,我们逃一样钻进了玲王奈的梅赛德斯奔驰车内。 我把御手洗所说的蜡烛和大号电筒,以及替换用的胶靴归拢到一起,放在一个塑料袋内拎着。 虽然玲王奈在电梯里就戴上了太阳镜,但是一坐上驾驶位把车开出去,就已经有几个年轻人指指点点地跑过来。 “糟糕!这样子我们没法去茶楼了。”御手洗一边说,一边透过车窗向后边看,“他们以为我们在拍摄喜剧电影吗?石冈君,还是不要给我写书了!”他回过头来说。 “别开玩笑!那我们靠什么生活?”我反问道。 “只要能填饱肚子干什么都行!” “玲王奈小姐,空闲的时候,明星们都做什么来消磨时间呢?”我问道。 “参加朋友们的聚会。”把着方向盘的玲王奈说,“或者谈恋爱,时间就过得飞快。” “哈哈,玲王奈小姐也那样?”我吃了一惊。 玲王奈摆了摆手说:“我怎么会那样!我最讨厌那样的聚会了。人生苦短,应该过得有意义。我只愿意和努力自强的人谈恋爱。”真是巧妙干脆的回答。接着,她向左旋转方向盘,朝樱木叮的方向前进。“令人眷恋啊,苏格兰的浪漫之旅。” “是啊!”我说。 “已经过去两年了。不,只是一年半吧?发生了很多这样那样的事情,仿佛已经过了很久。日本的汽车太多,驾驶起来没什么乐趣可言。” “你的保时捷怎么不见了?” “根据与经纪公司签署的契约条款,我不能开那辆跑车,所以现在换了这辆。” “哎呀,你那职业,我恐怕三天就受不了了,会逃跑的。”御手洗说。 “对我来讲也是一样啊!每年元旦的时候总是下决心,再辛苦一年,然后隐退,就是这样坚持一f来的。” “如果辞职,你会去做什么呢?”我问道。 “写书,创作诗歌、童话和小说,还有作曲,导演,想做的事情太多了。 “哦 对了,还有女侦探。”兴趣还真是广泛。“ 玲王奈驾驶着梅赛德斯奔驰300e在户部警察局前飞驰而过,而后上了户部车站前的立交桥。我透过车窗看见在户部警察局前边的玄关处,挂着一幅写着”安全驾驶“的标语。现在,丹下和立松就在那幢大楼里。今天采取这么重大的行动,不通知他们没什么问题吧? 我不山自主地看了看御手洗的脸,只见他眯着眼睛歪着嘴,似乎正在考虑什么事情,微微地额首。 这是一条我不知道的路线,没有从藤棚商业街的方向出来。我正疑惑之间,突然发现已经在黑暗坡上面了。原来黑暗坡只允许下行,是单行线,从藤棚商业街或者狮子堂到坡上的方向禁行。”哦!“我不由自主发出了惊叹之声。 幕府时代。有个街区的杂役因为杀死了为非作歹的外国人,被押赴刑场。在外国军队的严密监视下,杂役高歌一曲,随后人头落地。那前后还有数量众多的死囚在此受刑。后来这里成了一座玻璃工厂,以后是外国人学校,再后来是公共澡堂和公寓。黑暗坡上的这块土地历尽沧桑,它的面貌在不断变化。 从外侧的道路上眺望,那里的样子全变了。藤棚汤澡堂原来是一片巨大的废墟,现在成了瓦砾山,留下澡堂痕迹的只有那高大的烟囱和烟囱下面的锅炉和燃料小屋。 玲王奈把车开进澡堂和藤并公寓楼中间的碎石小路,这时可以直接看见瓦砾间的那株大楠树。藤并家的老屋已经没有了,当年詹姆斯·培恩的土地上如今只能零星看到残留的树木,成了一片宽阔的待建空地。八千代母子三人的”食人树事件“至今不到两年,却已经是这副模样了,加上玲王奈的大兴土木,所有过往都恍如隔世。车子停进了车位,熄灭了发动机,玲王奈说她要去房间里换劳动服,问我们是否一起上楼,御手洗连忙拒绝了。 刚要关上车门,玲王奈忽然又问:“用不用叫上照夫和郁子?”“不,没有那个必要,”御手洗说,“今天只要三个人去,其他人以后读石冈君写的书就可以了。” 玲王奈点了点头,关上车门小跑着进了公寓楼。透过车窗看着她的背影,的确就像电影里的一幕。 “她没有提三幸。”我对御手洗说。 “三幸在东京上大学。”御手洗答道。 我出了汽车,仰望蓝天,依然万里无云。多好的天气!一年半以前,我们在这里小住过几天,那时又是台风又是阴雨,一个好天气也没有。在这里能遇到这样的好天气,还真是头一遭。就算苏格兰之旅也是如此,一直都是天气恶劣。直到今天,可以破案了,才迎来了第一个艳阳天。 站在灰色的梅赛德斯旁边,微风饱含着植物的芳香吹拂着我的头发。在那边可以看到藤并家的房子焚毁后遗留下来的水泥地基,其余的大部分地方都生长着高高的杂草。经年累月,已然看不到其他的火灾残迹了,所有的东西都像梦境里一样。 真的,我现在开始怀疑那桩可怕案件的真实性。 二次世界大战前后,这里是闹鬼的房子和玻璃工厂,再以前这里飘荡着囚犯的哭声,多少罪人在此身首异处! 碧空如洗,春风和煦,梦幻般难以置信的历史随风而去。今后,这片土地还会产生新的梦幻般的历史,而这一切的目击者显然不会是我这样的短命之人。只有那株大楠树,会依旧静观这里的人间苦乐。 “久等了!”玲王奈身穿斜纹布劳动服,脚穿红色的胶靴回来了。御手洗也从梅赛德斯车里出来,接着拿出塑料背包,轻轻地关上车门。 “名侦探,你要带我去哪儿?” “就在大楠树附近。你刚才上楼,遇到其他人了吗?”“没有,谁也没看见。” “好的。石冈君,你去那边的瓦砾山找两二根木棍来。”御手洗说。 走近了,我发现以前遮盖大楠树树干的那个精致的冒牌货已经不见了,也许是在火灾中烧毁了吧。上次见到的真正树干滑溜溜的,又黑又湿。经过一年多的风吹日晒,它已经变得完全干燥,和平常的树干一样了,但也像当年的冒牌货一样,随处可见凹凸不平的树瘤,也有两处树洞,但比以前小了一些,也没有以前那样的威力了。树下似乎变得宽敞了,地面上仍然露出蛇一样的树根,但是泥土似乎变得干燥了,也没有看见野蔽菜,取而代之的是丛生的杂草。大概是因为没人修剪,此外火灾的原因也不能排除在外。 从二战前到二战后,藤并家老屋的建造时间跨越了战争阶段。现在,在杂草的掩盖一「,这里只残留有石质的地基。我捡来了两根木棍。御手洗用胶靴踩踏杂草,平整了附近地面之后,赫然看见大楠树立在那边。 “这株大楠树除了树干有些腐烂,基本没有变,到底是千年古树啊……您老辛苦了!”御手洗好像在对一位老人开着玩笑,“石冈君,清理一下这边……谢谢!好,二位,现在把蜡烛点着,我们来一个爱丽丝漫游仙境的探险。” “啊?要去哪里?” “探秘黄泉。如果我的推理没有错,这里有人类不曾见过的非常奇异的美术馆。我们非常幸运,能够目睹这样天才作品的机会可不多啊。” 说着,御手洗就用木片戳进大楠树下的地面,然后拔起来。反复几次,泥土松软后,他拔掉杂草。我不知御手洗到底搞什么名堂,在一旁不知所措。难道他又发狂了? “别发呆,石冈君,把蜡烛点上。” 御手洗用鞋尖不断把土拨开,我也从包里拿出四支蜡烛,用打火机点着。我们一共带了十支蜡烛。 御手洗奋力将木棒插进地面,把整个上半身都压了上去。嘎啦嘎啦,传出石块相互磨擦的声音,脚下似乎传来微弱的风声。御手洗继续用力,这时,泥土与杂草中间,一个一米见方的水泥板露了出来。 “这是什么?” “帮帮忙,石冈君!”御手洗说。我抓住石板向上用力。“嗯,再向上,把它靠在树上,对,可以了。” 大楠树的树干旁,出现了一个一米见方的洞口。里面的风声不绝于耳。向里边看,黑漆漆的,细小的树根纠缠环绕,犹如一大团乱麻堵在那里。 “这是……,” “进去吧!把蜡烛递给我。里面可能存在有害气体,所以不能只依靠电筒。”御手洗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片,揉成一团用蜡烛点燃,向洞里扔了下去。洞里闪出微光,纸团在下面持续燃烧着。 “一卜面应该没有积聚甲烷。下吧!”御手洗左手拿着两支蜡烛,右手拿着大号电筒,双脚小心翼翼地绕过树根,向下移动,接着头部就与洞口平齐了。 洞穴里地道的方向似乎并不是朝向大楠树,而是向右―也就是老屋的下面―斜插过去。于是我也抖擞精神,拿着电筒和蜡烛,跟在后面。我总不能让玲王奈先下去吧。 我把脚探人洞口,坐在地面,就像上了滑梯,身体自然向下方滑落。撑开双腿,用左手适当地减速,下降的同时闻到了泥土的气味,越向下就越潮湿,同时掺杂着腐朽的气息。 离人口越来越远,我的周围漆黑一片。电筒照着前面,除了御手洗头发上的发旋,根本看不到前面的景象,于是内心里就开始忐忑不安,几乎要打退堂鼓了。这狭窄的地道没有台阶,究竟会通到哪里去呢?地道比我预想的要长,大致上很平坦,但是还是有些曲曲弯弯。好一个御手洗,就这样没头苍蝇一样草率地进入了一个不明底细的洞穴。不,我想他还是知道目的地刁’下来的吧?我知道后边玲王奈已经接近了,一回头,赫然看见一双胶靴的靴底。于是我给自己鼓劲,已经回不去了,没办法,只有前进了。狭窄的坡道一直向一下,不久,御手洗停住了,我的鞋尖差点碰到御手洗的头发。周围飘散着御手洗扔下的纸团灰烬。还不知怎么回事的时候,突然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我以为塌方了,吓得缩紧了脖了。 御手洗忽然不见了,接着就传来啪嗒啪嗒的趟水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鞋尖也已经溅上了泥水。我心惊胆战地慢慢起身,看到自己正站在一层浅水覆盖的坚硬平坦的地面上。 用电筒照射脚下,黑色的水面上波纹正一圈圈地向远处扩散开去,湿气袭人。用电筒向土照,发觉这里的空间相当宽敞,但是到底宽敞到什么程度,仍然看不清。 我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叫,因为我们头顶上的景象太过奇特了。如同纠缠在一起的无数血管,大楠树的树根令人厌烦地遮蔽了上面的洞顶。它们有的紧紧贴在一起,有的像老太婆的瘦骨嶙峋的手臂,无力地下垂着。我们仿佛闯人了巨人的肚子里。后面有啪喀啪喀的趟水声,玲王奈打着一道电筒亮光移动过来。我扶住她站定,清晰地听见了她的呼吸。 “御手洗,这是什么地方?”我问前面的御手洗。 “这里是藤并家的地下室啊。果然有积水,蜡烛一直没有灭,说明空气还好。” 御手洗低沉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带着夸张的回声。 “地卜室?玲王余,你知道吗?” 玲王奈在黑暗中摇摇头。到这里,已经完全看不见洞穴人口处的亮光了。我心惊胆战地前行,总担心水面下会有一个突然张开的血盆大口,无论怎样缓慢小心,还是能激起水声,接着在寂静的洞穴里发出几倍大的回声。我只感到冷咫胜的。 终于到了在水中伫立着的御手洗旁边。我和玲王奈走近,看到他的眼睛正盯着一张四脚木桌,电筒的灯光照在上面的防水帆布上。“石冈君,你给我抓住帆布的那边,我抓着这边,掀开放在这个铁皮箱子上。可以了吗?” 我把蜡烛递给了玲王奈,按照他的指示,左手拿着电筒,右手抓住帆布的一角,和御手洗同时掀开了帆布。玲王奈手中的电筒也照着我们这里。 发硬的防水帆布上腾起一团灰尘,下面出现了可爱的日本人偶。我本以为下面还可能有其他意外的东西,现在看到是这个,才稍稍安心。 我和御乎洗两人把帆布团在一起,放在了铁皮箱子上,回头再看这些人偶。左右一米四至一米五长,前后五六十厘米宽,高度一米左右的黑箱子上,并列着四个相对的大型h本人偶。拳头大的白色小脸,前发剪成刘海,后边短发齐耳,黑暗中的灰尘也掩盖不住它们身上和服的鲜艳色彩。四个人偶同样大小,高度都在五十厘米左右。“这是根据上面书房里一本书上的设计图制作而成的人偶。培恩果然做出来了。”御手洗安静地说。我点点头。 “石冈君,你把蜡烛放在这张桌子上。”御手洗说着将自己手里的两根蜡烛倒过来,滴上蜡油后把蜡烛粘在桌上。我在对面如法炮制。这样一来,就有四根蜡烛围绕着四具人偶。 “看!箱子这边有摇柄,只要转动摇柄,人偶们就会唱歌。”御手洗说着,开始动手转动摇柄。但是很遗憾,没有听到歌声。可能是因为放置时间太长,箱体内部有什么地方出现了缝隙,仅发出吱嘎吱嘎漏气的声音。 但是,人偶在三个电筒和四根蜡烛的光线照射之下,就像柴油发动机的活塞,在这个小舞台上依次起落,嘴巴开开合合,那模样煞是可爱。 我看了看御手洗的脸,依照他的说法,这里似乎有什么更悲惨的事情在等待着我们,他对玲王奈也是这么说的。但这么可爱的人偶到底什么地方会让人惊谏呢? “多好玩儿啊……”我说。 在我们进人地道的人口处,风声不绝。黑暗之中,御手洗抬起右手,遮住嘴巴。“的确好看,石冈君!”御手浅对我附耳说道,“如果它们真是人偶的话。” “什么意思?你说什么……你说她们不是人偶?不对吧……”“啊?!”玲王奈无疑是听见了,惊叫声刺激着我的耳膜,黑暗之中余音不绝。我看着玲王奈的脸,还是不明白她惊叫的原因。“这是真人脸部的皮肤,石冈君。”御手洗平静地说。“真人?!”我也惊呼,接着也是回音,“你说什么?这个……”我的声音低了下来。 “虽然是人偶大小,但是这些人偶的脸的确是用真人面部皮肤做出来的。不然,她们的嘴巴不会像这样一张一合。” 刹那间我膛目结舌,好像一下子掉进了冰窖,全身的血都被冻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足有一分钟。 “但是……但是……”我结结巴巴,全身颤抖。玲上奈也说不出话来。 “我来说吧。这个头部的确是人偶的大小,因为这是从真人的头颅里把头盖骨抽出来,代之以少量小石子,等头部的皮肤干燥收缩,紧贴在石子上的时候,把石子又掏出来,放更少量小石子进去。把它放在火上烤,头皮就会收缩,然后还是用更少量更小体积的石子换进去,再烤。这样,头皮还有面部就连续不断地缩小,直到现在这么大。南美洲丛林里的食人部落为纪念牺牲的勇士,就采用这样的工艺处理保存他们的头颅。从他们死亡到制成小型头颅,整个过程都被白人传教士记录了下来。培恩应该熟悉这种方法,于是在制作人偶时用上了。” 御手洗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虽然只是在轻描淡写地解说,但对于我却是振聋发耽。我大着胆子凑近,仔细端详这四具人偶的面孔。只见她们玻璃球做的小眼睛也呆呆地看着我,那视线和真人一模一样。眼角的小皱纹、鼓起来的小鼻梁,还有嘴唇和眉毛―不管人偶制作工艺师的技艺如何精湛也做不到这么逼真。太精致了!我彻底崩溃,感到头昏眼花,莫名的恐惧使我手脚发软,几乎支撑不住。会有人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吗?我不由得对人类本身产生了强烈的恐俱。人这种动物太残酷,能活到现在真是很不容易,而我竟然是这恐怖的人类中的一员,这就是人为刀姐我为鱼肉的现实。“石冈君,看看这里,还有更厉害的!如果摒弃道德观念,这堪称惊人的艺术作品,是死亡的艺术。” 御手洗的电筒灯光快速移动着,照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乍一看还以为是站在水里的一个人,就像高中时代在理科教室看到的人体肌肉模型一样。我的脑子里像笼罩着一层烟雾,变得茫然模糊,已经不会思考了。我向那边移动时双膝发抖,好不容易才挪过去。这个东西不高,只到御手洗的肩膀处。 “啊……”我惊呼。这真是奇怪的东西,就像我们刚进来时洞穴给我们的第一印象一样,它的全身也被无数反复纠结在一起的树木根须包裹着,细看之下,发现树叶脉络一样的东西似乎是血管。全身所有的血管都保留着,紧紧贴在干尸化的骨肉上面。三道电筒灯光照着它,倒影在水面上摇摇晃晃。 “这是……这是真的吗?” “真的是孩子的身体啊。哎呀,哎呀!看这里!”御手洗的电筒灯光凑近了茶色头盖骨。在眼窝深处,是两个后镶嵌进去的黑色玻璃眼球,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什么?这是血管吗?” “对啊。这是保留了所有动脉和静脉的漂亮的人体标本。如果医科大学有这样的东西,对医学科的学生来讲是贵重的资料。因为用现在的技术,绝对做不出这么完美的血管标本。” “绝对做不出?”我问道。 “天下无双!这真是奇迹,人类社会所不允许的奇迹!”但是我仍然不明白御手洗的意思。近在眼前的东西怎么说不可能呢? “之所以说现代技术不能制作,是因为在心脏停止跳动的尸体上,不管怎么努力想办法,都不能使防腐剂到达血管的末端,因而也就不能使末端的血管硬化。” “哦……”我点着头,但仍心存疑问,可是为什么这具标本就做到了昵? “但是,有一个方法,是人们很早以前就知道的。” “……”我本能地感到害怕,预感到接下来听到的将是更为可怕的言辞。 “就是,当人活着的时候,在心脏正常跳动的情况下,在动脉里大量注射水银。于是就能做成这样的标本……石冈君,你在听吗?没事吧?”御手洗叫着我。 正当我觉得惊慌失措狼狈不堪之际,旁边突然响起“扑嚓”的一声。御手洗一个箭步跨到我旁边,原来是玲王奈倒下了。御手洗把玲王奈从水里抱起来,我拾起电筒,照着她的脸。泥水站污了她那艺术品一样美丽的脸庞,微张的嘴唇和白色的牙齿也沾上了污泥。看来她受到了难以承受的伤害,真令人心痛。御手洗抱着玲王奈的肩膀,扶她坐到铁皮箱子上,目前能够坐下的地方只有这里了。 “你没事吧?要不要出去休息一下?”御手洗问道认“没关系。”她用微弱的声音回答。她热泪盈眶,之后就像要冲刷沾上泥水的脸一样,刷刷地流了下来。 她不住地流泪,夹杂着吸泣声,紧咬牙关不停哭泣,显然是受到了惊吓。 “不好啊,这里不叮久留。洞口就那么敞开着,随时可能被人发现。”御手洗焦躁地嘟哦着。如果那样,肯定就是松崎玲王奈的丑闻。她会被卷进舆论的中心,而且,这样的丑闻不会只在日本流传。如果替玲王奈设身处地的考虑,也能理解她。这令人难以置信的暴行毫无疑问是她的父亲所为,不管是多么坚强的人,都难以经受这样的打击。 “失礼了,对不起,御手洗先生,石冈先生。”玲王奈用御手洗的手绢擦拭着眼泪,“没事了,我已经没事了。拉我一下,这样……我自己一直想尽早弄清楚的事,已经完成了。”她的顽强令人诧异。玲王奈拉着御手洗的手,站了起来。 御手洗看了看玲王奈,冷淡地把她交托给了我,自己看了一眼血管标本,又继续向地道深处前进。玲王奈搭住我的肩膀,我搀扶着她跟在后面。我感觉到她的身体散发出一丝香气,缕缕不绝。御手洗走路荡起的波纹,在漆黑的地下水面慢慢散开,我也僻僻啪啪地踏步跟上去。 御手洗的大号电筒本来是照在水面上,这时突然照向前面。在黄色的光晕里,我又看到了可怕的一幕,那是一具身着破烂衣服的干尸。 今天古怪恐怖的东西看到好几个了,我似乎应该产生一定的免疫力,但是一看到这具干尸,还是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干尸站立的姿态十分离奇。 只见它两手舒展,好像正在跳舞,头部稍稍倾斜,一只脚立在水中,另一只脚弯曲,保持着一副不可思议的姿势。但最令人惊异之处是这具干尸为什么能够这样金鸡独立地站在水中呢?它既没有靠着洞壁,也没有倚靠着其他什么东西,像一个稻草人一样就这么孤单单地立着。 再仔细观察,发现他的胸前还聋拉着一条破领带,然后是肋骨,肋骨后面还有已经变成了空洞的肺部。脚下的水面荡起微微的涟漪,电筒的灯光倒影在水面上摇曳。头部只有淡茶色的头盖骨,大大张开的嘴巴似乎在持续不断地呼喊,露出满嘴的牙齿。眼睛的地方是两个大黑洞,右面的黑洞里像蛇一样钻出一条树根。我终于弄明白了。从洞顶垂下的好几条大楠树树根长进了干尸体内。它被树根擒住了,缠绕捆绑成一团,形成一个巨大的人偶,所以能保持这样金鸡独立的姿态。 多么离奇!人们每天都能看到的大楠树,它的树根深深地插人地下,的确像传说的那样吸吮着尸体的养分,所以才长得那么可怕。 御手洗毫不在乎地凑近了金鸡独立的干尸,让人惊奇的是千尸的高度几乎和身材高大的御手洗一样。这是一具成年人的尸体,并且其身高超过一般的日本人。 “这是詹姆斯·培恩先生。”御手洗在干尸前面回转身,右手指着干尸的额骨处,像对我们介绍活人一样,淡定地说。 “你说是谁?”我头昏眼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死了吗?” 这时我只觉得天旋地转,并且越转越快,黑暗之中什么都看不清楚了,接着连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睁是闭,脑袋嗡嗡作响,意识离自己越来越远。我在这里看到的可怕事物难道都是真实的吗?抑或是梦境?这不过是个噩梦吧……所有使人疯狂的东西不过是个圈套……我已经无法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沉着地站在这里。我必须从这里逃出去! “石冈君!” “石冈先生!” 这样的声音把我唤醒。我发觉自己坐在水里,他们两人的脸在我头上晃,正想把我抱起来。 “你居然也这样啦……那大家今天怎么办?”御手洗说道。我有些不好意思,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绕过这具干尸,到这边来看!”御手洗继续向地道深处前进。我强忍恶心与寒冷,从干尸旁边经过。我们渐行渐远,已经看不见干尸了,但支撑干尸的树根的模样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这里弥漫着尸体微弱的腐臭气味。 终于到了洞穴的尽头,对面是一堵墙,御手洗正踩着水泥台阶一步一步地向上走。上了三级台阶,就出了水面。 “瞧!这上边就是培恩的书房,这地洞通向壁橱里面。当然,现在上面的老屋已经烧毁了。瞧!那边用水泥堵住了。”御手洗用电筒向上照射着,只见上面胡乱地塞着水泥,靠着墙壁的台阶上也散落着一些坚硬的水泥块。地洞上面出口处的水泥像钟乳石一样倒垂下来。因为无需关心从地下室向上仰视的效果,这样胡乱粗暴地施工也就不足为奇了。 “地下室就到此为止了。把地下室像这样用水泥封住的人以为自己已经完事大吉了,但是他不知道地下室还另有一个出口在大楠树脚下,那边仅盖着一层薄水泥板。 “我们根据这些可以判断出一个重要事实。那就是詹姆斯·培恩并不是活着被关到这地下室里困死的,否则他就可以通过我们进来的洞口逃出去。他一定是在这里被杀死的,或者是被杀死后扔到这里来的。” 我己经快要窒息了,相信玲王奈肯定也是如此。 “难以置信……”终于,我鼓起全部气力,嘟嚷出声音了,“但是经过了那场火灾,地下室还能这样子保存下来……” “地下室更早以前就有,一直保存到现在。恐怕从昭和四十五年开始,就有了这个记录了所有暴行的‘黑匣子’了。” “可是火灾的时候……” “火灾的时候这里当然成了灼热的地狱,充斥着地下的积水受热后形成了蒸气。” “那么这里的是地下水吗?” “不,这应该是消防队灭火时喷出的水,”御手洗说,“我那时就已经注意到了地下室的存在。正考虑怎么进来的时候,没想到着了一场大火。等待地下室冷却下来怎么也需要一周左右时间。在等待过程中我改了主意。既然谁也没有发现这里,那我索性放它一年。于是一年半以后的今天,在那些自诩为名侦探的人已经厌烦了‘黑暗坡事件’的推理游戏之后,终于由我们完成了地下室的探险。”我有些头痛,感到心虚气短。这里毕竟是地下,空气质量糟糕,也可能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蜡烛的火苗飘忽不定。御手洗说完,经过干尸,又一次沿着进来的路线返回。他掀开铁皮箱子,查看里面的东西,然后又原样盖好。他哗啦哗啦地遗巡,不想错过每一件东西。我手拿电筒跟随着他,看来不会再有其他恐怖的东西了。 “御手洗,那个铁皮箱子里有什么?” “有七种工具。手术刀、锯条、各种药品、注射器、大小不一的石头,还有胶水。另外还有一些指甲和头发,就像奥斯威辛集中营。暖炉倒在这边,还有煤油桶。” “胶水?把用不着的头盖骨和头发用胶水粘在大楠树中的尸体上?” “对。” “把不要的躯干部分都扔到树洞里?” “是啊,这条隧道通往那边。” “那些死去的孩子是谁?” “在昭和二十年代,这里到处都是战争孤儿。他们失踪、被杀甚至被分尸,谁也不会去注意这些身世可怜的孩子。他们没有亲人,况且大人们也是苟延残喘,这就是我们国家在那个时代的现实。对于虐杀]l童成性的人来说,那真是梦幻般的年代啊。” 我不禁叹息。“那么,今天在这可怕的地方该看的东西都看过了吗?”我想尽早离开这个充满腐臭气味的地方,或许我己经患上了幽闭恐惧症。 “还有一样东西,”御手洗说,“就是这个。”他把大号电筒向墙上照射,究竟是北墙还是南墙我已经完全糊涂了。 “啊!”我和玲王奈同时惊叹。 那里有一幅用精美笔法绘制的壮观的壁画。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画出来的,而是水平达到相当高水准的画家所作。 “那株树!那是食人树!”我的叫声在四周回响。 那里画着大楠树!这幅画让我再次崩溃。 大楠树的树干像一个接受手术的患者的腹部一样,被柔和地切开,里面现出四具带着白骨的尸体―绘画正确地描述了现实。树干的上部有一个身影,呈v字形岔开双腿,上半身倒插进树千里。更令人吃惊的是旁边画着藤并家以前的老屋,屋顶上有一个骑跨姿势的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吃人的大楠树! “这是?” “真是难以置信!如果作画的时间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那么它就对四十年以后出现的一连串事件做了准确的预言。” 说得对!是预言吗?是启示吗?抑或这幅壁画就是那一连串恐怖事件的计划书? 这幅壁画没有体现藤棚汤澡堂,没有藤并公寓楼。当然,作画的时候这些东西还不存在。我们伫立着,屏息观看着壁画。此时,不知从哪里传来呜呜的风声。 天空中画着云彩,是细长的卷毛云和碎片云,像小肠一样卷在一起,呈现出诡异的形状。云不是白色,充其量也就是灰色,天空的颜色也不是蓝色。因为是在地下室里,只能依靠电筒的光亮,所以很难判断天空的颜色。我猜它是土褐色。如果是按这样的色调区分,屋顶上坐着的人的衣服应该是浑浊的粉红色,倒插在树干。上的人的裤子是暗绿色。培恩的色彩感觉与常人有些不一样,也许他色弱吧。 “这边还有一幅。”御手洗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他的电筒光飞快地划过,停留在对面的墙壁上。 “啊!”我又一次惊叹。墙壁上是令人眷恋的风景。 一座砖砌的般子般的建筑,周围是森林。这幅画的颜色也很古怪。砖瓦是海藻一样的深绿色,只有树叶的颜色是正常的绿色。真不可思议!沿着树木丛生的斜坡一直向下,是一片弯月状的湖泊。尼斯湖!无疑,这幅画描绘的是苏格兰的弗塞斯村。 “这边的壁画描绘的是他的故乡。这个就是现在被当地人称为‘巨人之家’的建筑。看这里,哎呀!这里画着一个金发少女,手脚和脖子都被砍断了,彼此有几厘米的距离,都靠在巨人之家的墙边。”这幅画描绘了发生在巨人之家的不幸惨剧,证明只有培恩知道克拉拉是怎么死的,谁是凶手已经不言自明了。“石冈君,正像你所说的那样,一个画家身在他所憧憬的异国,不可能一次也不操起画笔。他每天在固定的时间秘密潜人地下室,创作了关于死亡艺术的壁画。他每天像时钟一样精确地行事,谁也不会宇j一扰他的作息安排,谁也不会去调查他。设想一下,一个人总是几点到儿点在哪一个房间,所有都是固定的,那么谁也无需去查找他的行踪,这是最好的隐藏方法。 “好了,我们该走啦。该看的东西都看到了。我们要想成为这地下世界里的居民还过于年轻。”御手洗说着,用电简照着我们进来的地洞。 “啊?御手洗!”我高声叫道。 “啊!”玲王奈也喊了起来。 我所照射着的墙壁,就像被油浸润的草纸,一片白色的斑点正逐渐扩大,眼看着就侵入到壁画的范围。壁画正在消失!我用手拍打墙壁,但是无济于事。腐蚀的范围在我的手掌下迅速扩散,转眼间整个墙壁都变白了,耳边风声呜呜作响。“这是干燥的空气在起作用。”御手洗含混地说道。 我出神地看着这一切,束手无策。堪称启示录的奇迹壁画正在消失,我的眼前只剩下了灰色的墙壁。不,应该说,它只是回到过去了。现在,我说这里曾经有过预言了四十年以后事件的壁画,恐怕谁也不会相信了。 我连忙用电筒照射另一面,苏格兰风景的壁画也开始逐渐被可恶的白色斑块所侵蚀,一点一点地变成灰白色的墙壁。奇迹消失了,已经无影无踪。 “石冈君,我们无能为力。这里的壁画就让我们永远封存在记忆里吧。”御手洗平静地说。 历尽周折,我们终于像眼鼠一样爬到了地面上。一出来,立刻就被强烈的阳光刺激得睁不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适应过来。幸运的是,周围没有人,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们的行动。空中的太阳稍稍倾斜了一些,因为是非常晴朗的天气,迎面吹来干爽的风。 我们三人合力把水泥板按原样严丝合缝地盖好,上面撒上泥土,再踩实,用手把杂草小心翼翼地插进土里。在太阳的照射下,每个人都汗浑渗的。刚才看到的东西,转眼间就不见了,好似做了一场白日梦。 我坐在露出地面的树根上休息,干燥清凉的风吹拂着脸颊,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 “怎么回事……”我嘟咳着,“为什么至今没有人注意有这么离奇的洞口存在?” “你啊!那是因为人口处有一个人造树干啊!”御手洗若无其事地说。 “是这样啊,出口就在那个人造树干内侧,如同藏在剑鞘里边。”我恍然大悟。 “对。”御手洗笑着说。 “原来如此。那个……哦!原来是为了隐蔽洞口才做了那个冒牌树干……” “你终于开窍了,石冈君。”御手洗故作惊讶地说。我的脑袋总是转得太慢。 “但是,为什么……” “这个出口,恐怕是为了应付万一发生的不测而预备的。培恩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为了预防地下室的出人口被人封闭,他特别在大楠树下弄了另一个出口。 “所以最初下雨的那天,丹一f在场的时候,我用冰镐刨树洞,那么简单轻松地就劈开了,完全是因为人造树干上面原来就留有裂纹。如果从内侧用力向外推的话,那地方一下子就会裂开。因此也就说明这是个安全出口。” “原来如此……”我不由得为培恩的用心良苦感到惊讶。“培恩将他不需要的尸体通过地下坑道运出来,扔在这个安全出口。我想,把尸骸乱七八糟地堆在地下室,这不但不符合他对美的心理要求,而且一旦有其他人闯人地下室,也可能暴露真相,这是他不能允许的。至于一下面的那两个作品,在昏暗的光线下匆匆一瞥,谁也不会想到那么精密细致的东西是用真正的人体材料制成的。” “啊!”我数次发出叹息。不知是过于疲劳,还是被吓坏了,玲王奈一直坐着不吭声。 “人造的树干和真正的树干中间只有狭窄的缝隙,只要有风就会呜呜作响,把耳朵贴近树洞就能听见,好像有很多人在里面大呼小叫。” “原来是这样!那么这里的地下室人口,不,是安全出口,你是怎么知道的?” 御手洗冷冷地回答:“你难道忘记了吗,石冈君,那个乐曲暗号告诉我的。” “乐曲暗号……啊!” 又是那段乐曲! “暗号表达的是‘underthetree’,而不是‘bettomofthetree’。说的不是‘树的下部’,而是‘树的底下’。培恩要向大家宣布的内容是在大楠树底下有他引以为豪的美术馆,而不是树下部存在着他已经不需要的四具尸骸。” “哦!……”我又一阵头晕目眩,身体摇摇欲坠。 巨人的犯罪 透过玲王奈房间的窗户,在藤并家空荡荡的土地上,只能眺望到远处耸立的大楠树和藤棚汤澡堂的烟囱。因为裤子被泥水弄得很脏,我只能在吧台前带有塑料垫的高脚凳上坐下。 玲王奈拿出啤酒,给我和御手洗分别倒在玻璃杯里,然后自己就匆匆忙忙去淋浴了。 “那个地下室怎么办?迟早会被人发现的。” “也许吧。不过让我们先干一杯。”御手洗端起了啤酒。“刚才不带玲王奈下去是不是更好些?” “她肯定不干啊!石冈君,真是辛苦了!案件拖了这么长时间。” “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啊!” “干!”我们碰杯。 “那些恐怖的作品,还有培恩的干尸,怎么处理?”我问。 “没有办法运出来。那个安全出口的坑道太狭窄,而且还有两处拐弯。” “哦!最初是从书房那边出人的,现在那里已经被堵住了。”“楠树下的出口是用水泥浇筑的,坑道里也有好几个地方用水泥加固了。如果强行把坑道捣毁然后拓宽是可能运出来的,但那就必须请专业工程人员来大动干戈,不但要花很多钱,而且秘密也就大白于天下了。” “但是,也不能那么置之不理啊。” “我可不这么想。只要玲王奈不想张扬,那就能隐瞒下来。在欧洲,因为掌握秘密的人死去了,有很多秘密的地下空间被人们遗忘,在日本这种事情也不是绝对没有。将来有一天,玲王奈、三幸还有郁子都离开人世,这里就是被发现,对谁也不会有伤害。这不过是一个豪华的棺材罢了。让我们忘记今天看到的一切吧。” “嗯……” “当然,最好的办法是我不泄露这个秘密。” “如果没有那个乐曲暗号,你也不会注意这里吧?”“我不会注意不到地下室的存在,但是大楠树下的出入口因为完全封闭起来了,所以可能难以发现。” “嗯,是这样啊……但是培恩实施了那么残忍的暴行,居然特地用一种音乐暗号向大家宣布出来……我怎么也理解不了他是怎么想的。” “我想他是在惊险中寻求乐趣。而且,一旦他自己被杀死,那个地下室外人也就不得其门而人,他创造的艺术作品也就永远无人知晓了,那是多么不幸的结果啊。一方面需要隐瞒自己的罪行,另一方面期望自己的作品有人欣赏,这是疯狂的艺术家的倒错心理,现在看来他如愿以偿了。我们出于好奇破译了音乐暗号,欣赏了他的作品,对他的才能发出由衷的感叹,而且你和玲王奈还吓了一大跳,这正是他所期待的。现在。地狱里的他一定大喜过望呢!”的确……是这么回事,还有,你现在可以为我揭开谜底了吗?“ 御手洗的嘴角向下撇,这是他特有的表情。”当然,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那么,不通知一下照夫、三幸和郁子吗?还有丹下和立松,他们也有知道这件事来龙去脉的权利啊。” “谁也没有那样的权利。”御手洗闷闷不乐地说。 “那就不告诉他们了?” “当然。” “但是犯人……这么严重的案件有犯人吧?” “有啊。” “那么,你现在就要说出犯人的名字吗?” “当然。” ‘那,……必须把犯人逮捕啊。“ “没有那个必要。” 我陷人了沉思。御手洗之所以这么说,难道另有深意?“也许……”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念头,心脏急促地跳动起来,声音也有些发抖,“你说我不去召集大家也没关系的意思是……犯人不在他们之中?” “对啊!”御手洗若无其事地说。我刚才一直听见的淋浴室里的水声,此刻突然停止了。 我的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剧烈,胸膛几乎要炸开了。我想说的话已经到了喉咙,但是因为恐怖而无法说出口来。说呀!说呀!我几次暗下决心,但还是张不开嘴。 我没有提到的人,不是只剩一个了吗? “难道玲王奈……”我在心里嘀咕着,战战兢兢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御手洗。御手洗摆出这副表情时,不管多么残酷的言语他都能冷静对待。 这时通往卧室淋浴间的门突然打开,身穿黄色浴袍的玲王奈出现了,她正用橄榄绿颜色的毛巾擦拭头发。“对不起,洗头发耽误了时间。石冈先生,御手洗先生,你们淋浴吗?” “不了,他好像提不起精神。如果你很想听的话,我也想尽量早点说明案情。” 御手洗立刻回答。 我胆战心惊地看着玲王奈。她头发湿液渡的,未施粉黛,但仍散发出迷人的魅力。 她的美可以说异乎寻常,现在正是她人生中灿烂如花的时期,尽管如此,她所表现出来的美丽还是令人惊异。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认为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美丽。 “虽然我非常害怕,但还是愿意听。”玲王奈用紧张的声音干脆地说。 “冰箱里有什么喝的拿出来,你也坐到这边来。”御手洗对玲王奈说。 “那我就喝健怡可乐吧……”玲王奈绕到吧台后面,打开了小冰箱,向杯中注入一种黑色液体,然后出来坐到了我的对面。“你的情绪缓和下来了吗?” “是,已经没问题了。因为哭泣过所以稍有些头疼,就当是演了一场恐怖片吧。” 玲王奈说。 “但石冈君……石冈君,你怎么了?” 我精神恍惚,没有反应。 “不好,我的朋友失去了知觉,他比你更不习惯这种事情。”“我也不习惯,只是努力去适应。”玲王奈低声说。我哑口无言,只能在心里祈祷最后的结果不要那么可怕。 “玲王奈小姐,你最想知道什么?是杀死你亲人的凶手吗?”御手洗单刀直入地问道。 玲王奈擦了一会儿头发,说:“关于巨人之家……”其实我也深有同感。我们滴水不漏地调查过巨人之家,但什么也没有发现。为什么后来在那里找到了克拉拉的尸体?在什么地方找到的? “你是问克拉拉的尸体在那个密室的什么地方吧?很简单,请看这张图纸。”御手洗从胸前的衣袋里拿出弗塞斯村餐馆女老板艾米莉的草图,在吧台上面展开。“这不是什么巨人之家,只是做成般子形的地下防空密室。但是后来出了什么问题,或者说是事故,使它变成了产生巨人之家传说的这副模样。天变地异,大自然对它搞了一场恶作剧,”御手洗说着说着停了下来。“你们明白吗?”他问。 我完全不明白。玲王奈也是,盯着图纸不吭声。 “我直到稀里糊涂地登上返回日本的飞机,也没有注意到这个简单的骗局,注意力全在食人树上了。 “到达那个密室的时候,我得到一个重要的启示。假设我们建造一个防空密室,一定会把它隐蔽在树林里,对吧?可以防止空中的敌人向这里发射导弹。可是,弗塞斯村的那间防空密室周围连一株树都找不到,居然建在一个斜坡上……” “啊!”玲王奈叫道,接着说了一句英语。 “明白了?就是这么回事。可能是战争开始不久,那里就发生了泥石流塌方,大部分树木连根滚到下面去了,所以现在只剩下长满杂草的斜坡,没有树木。而那间密室也随着崩塌的土石向下方移动。结果就是密室这样倾倒过来,但是……”御手洗把巨人之家的草图向左旋转了九十度,“实际上,这间防空密室建造的时候是这样的,这样子才是当初培恩父子建造的密室。”(见图十三)“啊!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 “所以图纸必须以这样的角度来看才是正确的。这间密室有两层,所以是个二层的建筑,中间有平缓的台阶。” “哦,所以旋转了九十度后变得很陡峭了?” “对!平缓的台阶这样立起来的时候就变得很陡峭,上下很困难了。” 这的确是个盲点,我当初怎么没有注意到。只要稍稍改变一下思考方法,所有问题就都能解决了。但是,谁会想到要把一间房子旋转九十度呢?一般人不会这么考虑。 “但是这墙上的洞穴……居然变成了这样锯齿形的大洞……”“最初这样的地方应该有门。但是塌方后密室翻转,这样的门洞变成了天花板上的洞,像鸟窝一样不便使用,结果后来进去的流浪者为了方便进出,把它们都砸开扩大了。本来是小门洞,结果现在成了这样的大洞。 “台阶两侧墙壁上的大洞,我想是因为这里没有入口,出人困难,流浪者们自己新开出来的。也就是说,这里最初是没有门的。”这里也是如此。斜坡下的巨人之家的人口都被人凿开了,其实这里最早应该是一扇门。现在这里盖着的波纹状石棉瓦是弗塞斯村民后来加上去的。入口处的木栅和木门也是村民建的。“ 我听了这些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太厉害了……”玲王奈慑懦着,“那么所谓北墙是指……”“当然是现在的地面了。密室向北翻转,北墙当然就在脚下。可能是二层的地面,或者是一层的地面。于是我给埃里克·埃默森挂电话,请他协助调查一下。但是这一次,还没等他动手我就已经有了百分之百的自信,调查结果你自己亲耳听到了吧。” “太让人吃惊了,”玲王奈出神地说,“将近三十年里,大家都犯了同样的错误。所有苏格兰人没有一个像你这样发现真相。”“‘巨人传说’富有诗意,大家都见怪不怪了。苏格兰的事就说到这里吧,下面再说日本这边。”御手洗若无其事地说。我再次激动起来,感到口干舌燥,于是把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 “啊,啤酒……”玲王奈站了起来。 我和御于洗同时制止了她。 “我这里还有呢!”御手洗说,“首先,你想从哪里开始听,石冈君?” 我稍稍思索了一下。“想听的内容当然很多了。首先……对了,是那起杀人事件。” “好的!”御手洗回应说,“一个受害者是骑跨在屋顶的藤并卓,另个是倒栽葱的藤并让,不论选择他们哪一个,要摆成这样姿势,凶手难道不应该是身强力壮的男人吗……” 但是这样的男人在目前已知的人物中并不存在。难道还是巨人东渡来作案? “为什么会是那样的姿势?意味着什么?” 御手洗似乎没有听到我的疑问,毫无反应。 “卓让两兄弟,以那么奇怪的姿势死去,凶手的设计就是这样的吗?” 御手洗慢慢摇头。“不!” “怎么回事呢?” “那种姿态,完全出乎凶手的预料之外。不是凶手的意图,而是偶然的结果。” “偶然?但是我们在地下室里看到的壁画,难道不是在昭和四十年就已经发出预告了吗?”我说。 只见御手洗抱起胳膊,向上仰望着,“怎么说呢?也许那些壁画实际上并不存在,是我们的幻觉吧……” “你说什么?难道不是刚才我们亲眼所见?” “但是现在那些壁画都找不到了,也可以认为是一种幻觉吧。”我看到御手洗旁边的玲王奈也点着头。 “这起案件是好几个偶然事件重叠在一起造成的。说实在的,那些壁画是我最感到惊讶的东西,只有它们我无法作出解释。我真希望两幅壁画是只有我一个人看到的海市厦楼,但是你们也看到了。” “几个偶然事件的重叠?” “对。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吧。有一个人,暂且不说他是不是凶手,出于某种理由决定杀死卓,并选择在那个风雨之夜动手,于是他和卓约定在这个房间里见面。” “约在这个房间?为什么?” 这不等于宜告玲王奈就是凶手嘛!不然凶手怎么会有玲王奈房间的钥匙?! “凶手认为这里下手最方便。接着,他使卓在这里睡着了。”“怎么可能?” “就是把卓灌醉,然后用注射器在牙齿和齿配之间注人一种毒药。” “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我发现了注射器和毒药。这种毒药不会夺人性命,它是一种麻醉剂,可以使人暂时意识麻痹。” “你在哪里发现注射器和毒药的?” “就在那个燃料小仓库,藏在煤堆下面的一个铁盒子里。通过注射使卓失去意识,凶手的这种手法令人惊讶。古往今来的犯罪史上,还没有哪个凶手这么干过。” “怎么回事?”我坐直了身子,屏住呼吸,“怎么回事?”我再次追问,几乎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凶手为使自己摆脱嫌疑,苦心孤诣地炮制自己不在现场的证据。” “嗯……” “所以他最好的办法就是使卓‘自杀’。” “就是使卓看起来像是自杀的吗?” “对。” “那么他采用了什么手段呢?” “就是使他从高处跳下去,这样就像是自杀了。并且,凶手还在这个房间的文字处理机里留下了遗书。” “是从藤并家老屋的屋顶上跳下去吗?” “不对,”御手洗摇着头,“并不是从那上面跳下去。”“那是从哪里跳呢?” 御手洗从高脚凳上站起身来,面对着通向阳台的玻璃窗,手指着从那里能望见的唯一的人工建筑物。“就是那里! “烟肉?!”我叫了起来,而玲王奈反倒沉默了。 “对。凶手的计划是使卓从烟囱顶上跳下来自杀!”御手洗慢慢回转身来,面对着吧台,“这样的办法也和文字处理机里的遗书相吻合,是不是?‘请原谅我跳下去自杀。造出这个东西完全是我的责任,现在看就好像是为自己的死特制的。” “从字面的意思看,似乎指的是只为自己自杀而制造的设备,这种设备也仅有这个功能,而那个烟囱却是藤棚汤澡堂的附属设施。” “原来是这样!不过,那个烟囱现在的确仅能为人的自杀发挥作用了……并且,怎样才能使卓看起来是从烟囱顶上跳下来的呢?被害人卓难道不是倒在这个房间里的吗?难道是凶手背着卓,爬到烟囱顶上,然后把他扔下来的?” “那只是常识性方法,并不能使凶手摆脱嫌疑。” “是啊……那么凶手是怎么做的呢?” “凶手有了个异想天开的办法。你们听了肯定会吓一跳,”御手洗一到这时候就喜欢卖关子,真叫人着急,他用恶作剧一样的眼神看着我,“我以前破案完全没有类似的经验,他这种办法真叫人拍案称奇。凶手怎么想出这么离奇的主意,也是一个谜。其体做法就是在烟囱顶的圆口上横放两根木棒,在木棒下面分别吊着两个大网袋。” “什么?”我简直怀疑御手洗的玩笑有些过分了,“你在瞎说吧?” “但我的确是非常认真的,石冈君。你如果有意见,得向凶手本人去提。虽然你这样循规蹈矩的人不相信,但这的确是事实。”“暂且让你说说!”我几乎是在吼叫。而旁边的玲王奈一直面色阴沉,沉默不语。 “在烟囱顶的圆口上横放两根木棒,木棒下面分别吊着两个大网袋。在大网袋里尽可能多地装煤。” “煤?”我想摸摸御手洗的额头,为他测一下体温。他是不是因为高烧变得糊涂了。 “是煤啊,石冈君。这种剩在锅炉里没有烧掉的煤有很多,装燃煤的仓库里同样也有,快赶上卖煤的了。” “凶手背着装满煤炭的网袋爬上了烟囱?” “那负担也实在太沉重啦!不是那样的。首先在烟囱顶上把木棒架好,吊上网袋,然后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一点一点地把煤运上去,直到把两个口袋装满。事先的准备非常耗费时间。” “为什么这样呢?” “为了使卓的身体自行到达烟囱的顶端,而不用凶手很辛苦地背上去。” “……怎么做的?”我一时间不解其意。 “换句话说就是做成了一个升降梯。这两个装满煤的网袋只要比卓的身体沉重,这个升降梯就做成了。用绳子把两个网袋和卓的身体连在一起,一打掉木棒,沉重的网袋就会落到烟囱里去,而另一端的卓则被绳子拉着上升到烟囱顶端。这样,完全不用特地背着卓辛辛苦苦地爬梯子,卓的身体已经自行到达烟囱顶端了。卓的身体到达烟囱顶端后会发生碰撞,如果把绳子拴得松一点,他就会自己掉下来,重重地撞到地面上,和自杀坠落的尸体一模一样。如果存在什么不自然的疑点,就选择倾盆大雨的日子,现场准会一塌糊涂。这就是凶手的行动计划。” “而绳子在煤袋的重力作用下,也落人烟囱,和锅炉中的煤混在了一起。凶手以后伺机回收网袋和绳索。难以找到机会回收那也没关系,因为锅炉里面已经成了垃圾场,绳子混在煤堆里没有什么不自然的。网袋里的煤在落下来的时候会四处进散,正是自然的形状。就算是最细致的调查人员,也很难把锅炉里的煤和外面卓的尸体联系起来考虑。” 御手洗的发言停止了,而我目瞪口呆。想法多么离奇的凶手!不过,也并非不可实现。但依他计策,卓的尸体应该出现在烟囱下边才对。 “可是卓的尸体并不在烟囱下边,这是……凶手应该是把卓背到烟囱下,用绳子拴住卓,然后自己爬上梯子,把绳子的另一端运到烟囱上面去……” “不对,石冈君。你的两个疑问正好颠倒了顺序。凶手不会那么麻烦,他有更简便的方法。” “什么方法?” “这样……”御手洗突然站了起来,大摇大摆地打开玻璃门,上了阳台。 我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已经拿起塑料沙滩椅,把椅脚搭在了阳台扶手上。 “他先把椅子这样摆好,把卓躺放在椅子。七,让卓的脚搭在扶手上,然后把两只脚拴上绳子,垂下阳台。接着他关好阳台_七的玻璃窗,插好插销,出了房间,也锁好玄关处的人户门,来到阳台下边抓住垂下来的绳子,拿着登上烟囱,将这个绳子拴在煤袋上。”“有用两个口袋的必要吗?” “我想没有这个必要,但是凶手显然要做到万无一失。”“接着他就把架在烟囱顶上的木棒打断?” “石冈君,那样可不行!那就无法证明他不在现场。凶手做好这一切之后,为制造不在现场的证据,一定要到有第三者的地万去和别人待在一起。但此时如果木棒不毁坏的话,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因为卓只是被注射了麻醉药,陷于昏迷状态而已,他必须要再坠落下来才会彻底死掉。” “那么怎么做才可能实现目标呢?” “实现这样的时间差比较容易。他只需在木棒上点火就可以了。” “哦!……,” “所以要事先把木棒浸在汽油或酒精里。凶手点燃木棒后,从烟囱七下来,回到自己的生活空间里去,而木棒则持续燃烧,最后折断。” 我听得人迷,几乎忘记了呼吸。 “这样的方法理论上成立,但毕竞超乎寻常,具体实施的时候未必行得通。果然,凶手在作案过程中出现了好几起意外事故,得到的结果和凶手的图谋完全不同了。其中一个结果,就是卓的尸体因为难以置信的偶然因素,出现在了老屋的屋顶上。本来卓并不是在烟囱下边,而是在这个阳台上。木棒烧断的时候,煤袋下落,卓的身体被提拉起来,如同一个巨大的秋千,在被吊上烟囱之前就已经脱离了绳索,在强劲的台风中,被抛到老屋的。上面。” “什么?”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就是那种骑跨的姿势。”‘这完全出于偶然,石冈君。他恰好以那样的姿势摔在了屋顶上。“ “太荒唐了!” “真是老天的恶作剧啊。卓的身体以巨大冲击力把屋顶上的青铜风向鸡撞了起来,飞到空中,正好落在经过黑暗坡的卡车上。 “虽然几乎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事实大致如此。当我听说风向鸡飞到了黑暗坡的时候,就知道卓也曾在空中飞行过,他落在屋顶上,受到巨大的冲击。因心脏功能不全引起麻痹而丧命。”御手洗站在阳台。上,指着已经没有踪影的老屋说。 “真是用心良苦,难以置信啊!”我也发出叹息。 “事实往往比小说更离奇!” “但藤并让的情况是……” “是啊,他飞越了老屋的屋顶,插在了大楠树的树干上。这是何等的奇迹,他碰巧应验了培恩的绘画。” 这是什么事!如果此话出自御手洗以外的人,我肯定不会相信。 “卓、让两兄弟,在这个房间里被分别注射了毒药麻醉了,然后他们被横放在阳台的椅子上,凶手用拴住腿部的绳子和烟囱上的煤袋连接起来,最后点燃横在烟囱口的木棒。就这样,兄弟两个被杀死了。本来是想让他们看起来像是从烟囱上跳下来自杀的,但是两人并没有落在烟囱的正下方,而是远远地飞向了那边的老屋和大楠树……” “完全正确,但我认为最惊人的还是凶手本人。” “那么梯子为什么不见了?”我小声嘀咕。 “这些过程本来用不着梯子。狮子堂老板一伙看热闹的闲杂人等之所以后来发现梯子靠在那里,或许是照夫自己想上屋顶去看个仔细,结果最后他没有上去。照夫不知为什么忘记了跟我们说这件事。” “嗯……那他对替察说了吗?” “警察没有问梯子的事。”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 “但是最初凶手就打算用这样的方法杀死卓让兄弟吗?凶手早就为此做了一系列准备吗?” “不对。凶手早就计划杀死兄弟二人,但是手段不一样。他想使卓看起来像是从烟囱上跳下来自杀的,对付让则有其他办法。但是,后来出现的两个因素使宏伟的杀人计划难以按部就班地实行了,因为出现了其他想不到的事故。” “那是……” “还是先回吧台吧!”御手洗把椅子放回原来的位置,进人室内,关上玻璃门,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玲王奈跟着他,默默地在旁边的高脚凳上坐下。 “一个事故是,吊在烟囱顶上的两个煤袋,其中一个没有落下去,也就是说有一个没有使用,剩在了那里,因为雨把火苗浇灭了。另一个事故是……” “凶手本人受了重伤。”一直沉默的玲王奈突然说话了。御手洗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沉重地点头。 “对。在暴风雨中,又是高龄,爬上烟囱,恐怕她本人也感到恐惧,终于发生意外。她从梯子上失足跌落了,生命垂危。”听了御手洗这些话,我也拼命反复思考,接着得出一个令人须发倒竖的骇人答案,凶手是…… “那么,那么……是藤并八千代?” “对,石冈君。我倒不认为她是过分爱惜自己的性命,之所以要挖空心思制造自己不在现场的证据,不仅仅是为了逃脱惩罚。她计划杀掉卓,然后杀让,然后是这里的玲王奈,她必须杀掉他们。所以在大功告成之前,她不想死掉或者被捕,于是异想天开地想出一条诡计。 “但是,在阴谋实施过程中,她自己也不小心受了重伤,生命垂危,最后总算离开了现场,爬向老屋。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到大楠树那里去。” “母亲认为自己的人生是和大楠树联系在一起的,因此如果死的话,就要到大楠树下去死。” “为什么和大楠树联系在一起?” “以后告诉你。请往下说。” “以后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八千代住院养伤,她的康复令医生感到惊讶。杀人计划不成功她就死不叹目。有了这个目标,精神力量奇迹般地支持着她。” “接着她对让下手了?” “对。她要杀掉让,如果可能的话,连玲王奈也杀掉。幸运的是,她行动未遂,杀掉让以后,最后的志向没有达到,身已先死。”“但是,他们难道不是八千代亲生的吗?为什么?”“很久以前她还杀了培恩啊。她注意到了培恩的令人毛骨谏然的异常举动。培恩只要活着,对他人就是威胁。 “昭和二三十年的培恩是战胜国的公民,并且有受人尊敬的地位做掩护,还拥有相当雄厚的财力。另一方面,日本人则在贫穷的深渊里喘息,丧失了自信。那样的情况下,培恩可以为所欲为,甚至拐骗小孩,随心所欲地杀害他们并分尸。八千代认为不能对这样变态的人听之任之,所以她就杀死了丈夫,将尸体扔进地下室,用水泥把书房下的出人口封死,上面盖上地板。为了使这个秘密不被发现,她严守书房,寸步不离。 “但是,仅杀掉培恩事情并没有完。随着时光的流逝,八千代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至少她本人是这么认为的。那就是目己和借恩所生的孩子们开始逐渐显现出培恩当年的怪癖。” “啊!”我浑身颤抖着点头。 “玲王奈暂时还不太清楚,卓和让已经开始慢慢地表现出令他们母亲胆寒的遗传特征。此时八千代认为自己必须担负起这个非同寻常的责任,于是她闷闷不乐,终日坐立不安。 “首先她不允许孩子们结婚,但这个要求推行不畅,卓容貌英俊,本身就是一位使女性神魂颠倒的人。他不顾母亲的反对,结婚了。 “既然已经结婚,那也无可奈何。只要不生孩子,变态的血统就可以在自己儿子这一代断绝。所以,八千代又开始严肃要求两个儿子绝育。但是,儿子们的妻子或情人并不了解这样的内幕,很想生小孩子。形势逼人,已经无法继续拖延了。如果放任不管,一旦他们的妻子或情人怀孕的话,局面将更加不可收拾。八千代终于下定决心,哪怕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履行自己对社会的责任。她要杀掉兄妹三人。” 我听着这样诡异的故事,感到后背冒出阵阵寒气。但替八千代设身处地地想想,她也有她的道理。卓也好,让也好,都是那个诡异人物的后代。我不由得反复思索,“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凶手?”卓的死亡经过就像已经说过的那样,他有这个房间的钥匙,只要和他约在这里,稍晚一会儿,八千代可以轻易地进人这个房间。杀掉卓以后,钥匙就归八千代掌握了。 “八千代的身体稍稍康复,就到锅炉中去查看,发现煤袋只掉下来一个,由此可知一个煤袋就已经足够,于是她决定用杀卓的方法对付让。重伤的八千代体力渐衰,恐怕也难以采用其他杀人方法了。”于是她把让灌醉,在牙根和牙酿间注射了麻醉毒药,费尽力气把儿子的躯体横放在了阳台的椅子上,在让的裤袋里塞人事先准备好的遗书。实际上这封遗书是她以前为卓预备的,所以当然和卓的笔迹相似。 “为什么这封遗书会留到那时候?原来八千代杀卓的时候,注意到了隔壁房间有一个文字处理机,立刻想到要用文字处理机来打印遗书。尽管手写遗书模仿了卓的笔迹,但八千代也担心被人识破,所以如果可能还是尽量不用手写的东西。然而,八千代对文字处理机的使用方法所知甚少,只好输人内容后接通电源就放在了那里。”因此,模仿卓的笔迹准备给卓的遗书就一直被八千代保留下来了。她没有浪费,这一次给让使用了,因为八千代此时的身体状况己经不允许她模仿别人的笔迹书写什么了。于是就发生了这样的事,让裤袋里的遗书被误会成卓的手笔。“ “果不其然,悲剧又一次重演了。八千代的身体早己无法在烟囱上爬上爬下,她第二次掉了下来,这一次她支撑到了大楠树下,终于力竭埙命。” “但是八千代死不膜目,因为她还有一个孩子活在世上。所以,在濒死之际,在地上写下了遗书:‘玲王奈,不许结识男人,不许生孩子。’” 我深受感动,一声长叹。到此为止,所有的谜团都已全部揭晓。不,不是全部―说起来不好意思。我最初听到八千代的遗嘱内容时,还以为她的意思是说玲王奈是个男人,真是荒唐。 我们三人一时陷人了沉默。玻璃窗外的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如果八千代多活些时候,看见树上死去的让,一定会吓得浑身发抖。那时让的姿势和培恩壁画上所描绘的一模一样,但是她最终也不知道结局会是这样。” “啊!”我已经变得呆头呆脑,不会思考了。御手洗只是给我讲了一个鬼故事吧?我的头脑几乎跟不上御手洗的语言,过了好一会儿,我终于想起了自己感到迷惑的一个问题。 “那个……是怎么回事?最后发生火灾的夜晚,从烟囱顶端连接到公寓楼的东西,听了你的解释,现在我知道是一根绳子。那么,当时烟囱顶端的微弱火光是怎么回事呢?” “那天夜里,我已经在思索整个事件过程。但是,还剩下百分之几的可能性不能确定照夫的清白。昭和十六年,照夫的妹妹被大楠树杀死了,严格地说,是照夫妹妹死因不明的尸体曾吊在藤并家的大楠树下。照夫现在混人藤并家族,最终要把所有家族成员全都杀害,这种可能性在当时还不能完全否定。如果所有家族成员都被杀掉,藤并家的万贯家财最后都会落到他女儿手里。 “要判断照夫是不是杀害卓让两兄弟的凶手,方法很简单。把三幸藏起来,给照夫制造一个三幸遇害的现场氛围,最好是使照夫感受到与卓让兄弟被杀时相似的氛围,如果他是凶手,看到烟囱到阳台扯着绳索,还有烟囱顶端有火光,立刻就会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有人要以血债血偿的方式偷偷报复他,那么他肯定会立刻跑到阳台上来,或者爬到烟囱上去。” “但照夫并没有演戏,他对绳子和烟囱漠不关心,由此可知他对杀害卓让兄弟的具体方法毫不知情。那时我才可以确定,照夫摆脱了嫌疑。” “原来如此。”我对御手洗高超的推理技巧钦佩不已,“于是你就对我说要回马车道‘补上一觉’……” “对啊!” “那时三幸在哪里?” “在这里,三幸当时和我在一起。”玲王奈说。 “我把三幸寄存到玲王奈这里。放在三幸床上的纸片,是我写的英文,用来威胁照夫。半夜照夫接到的外国人电话,也是我用玲王奈的盒式录音机事先录好声音,委托玲王奈在那时候给照夫挂电话,播放出来。还有其他问题吗?”御手洗似乎要尽快结束话题,“如果没有什么问题了我们就去吃饭吧!终于卸下负担,我已经饥肠辘辘了。” 把头脑从冥思苦想中解放出来以后,御手洗终于感到肚子饿了。 “我知道中华街有一家饭店不错,如果你们喜欢的话……”玲王奈说道。 “喂,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吗?嗯,中华料理吗?我现在倒想去前面的海鲜餐厅,就是我、石冈君和森真理子小姐去过的那一家。玲王奈小姐,那个店并不是高级餐厅,不知是否合你的口味。”御手洗开玩笑说。 玲王奈则表示,不管是哪一家餐厅,她都愿意做东。 一九八六年,黑暗坡 玲王奈一走开,御手洗就趴在我耳边小声嘀咕:“如果等这个大明星梳妆打扮完毕我们再出去吃饭,晚餐就可能成为夜宵了,还不如叫外卖。现在几点了?哦,五点半。到八点我们能吃上东西就谢天谢地了。” 但玲王奈十五分钟之后就出来了,并没有浓妆艳抹,只是戴了一副黑边眼镜。 往藤棚综合医院的方向去是上坡,半路上有一家海鲜餐厅。和我们上次光顾这里时一样,窗台边的座位空着。得益于眼镜的掩饰,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带来的女性竟然是世界有名的大明星松崎玲王奈。玲王奈坐下后,首先问道:“森真理子是谁?” 御手洗冲我点头,我只好勉勉强强地把和森真理子结识的来龙去脉讲了出来。玲王奈听了直笑。这么看,整个黑暗坡事件对她并没有造成很严重的伤害,我也就松了一口气。 那顿晚长吃得相当愉快。夕阳西下,店家拧开了窗台上的黄铜提灯,里面小小的火苗缓缓跃动。 弦乐器演奏出来的美妙旋律在店堂内静静流淌,透过白色的玻璃窗,可以看见马路对面的神社。石阶旁边是大片昏暗的竹林。我不由得想起了幕府末期的黑暗坡,行人都恐惧地缩着脖子,匆匆而过。把目光从窗外收回,玲王奈就在我对面。今天的晚餐恐怕是和她最后的来往了,毕竟,人家是娱乐界名人。 经过了这么长时间,黑暗坡事件终于尘埃落定。我了解了所有经过,现在看来,恍如一夜长梦。那是个既凄绝美丽又让人瑟瑟发抖的可怕梦境!它和英国之旅的美好回忆,最后都会化作我内心快乐的源泉吗?啊,时间也许会帮忙,我希望留在内心的都是快乐。“这件事,真的非常感激!”我们点过菜后,玲王奈突然向我和御手洗低头致谢。 “哪里!私家侦探总是发现坏消息。对你来讲我们可并不是多么好的客人。”御手洗说。 “是您救了我的命。” “我不这么认为,是上天把你留在了世上。” “不!”玲王奈摇了摇头,“我那时已经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是你把我从绝望的深渊中拯救出来。” 御手洗默默地看着玲王奈的脸。窗台上提灯里的黄色火苗摇曳不定,照出玲王奈的真切表情。 “那时正当这起恐怖事件在社会上引起恐慌和震动的时候,如果你在几十名新闻记者或者娱乐圈消息人士面前大张旗鼓地曝出猛料,你就可以一夜成名。”玲王奈说。 而御手洗扬起下巴故作讶异地说:“嗯,我倒是没想到这些。”可是我很可能没有办法将这件事隐瞒下去。因为自己心直口快,很可能会坏事,到那时后悔就来不及了。“ “所以,下面有些话你就不要再说了。” “不,今天一定要说。今天不说,我以后会后悔。多亏了您,如果前年秋天你向世人发布真相,我就会陷人残酷的舆论中心,暴露在世人好奇的目光之下。我肯定会顶不住压力自杀的,那也正遂了母亲的遗愿……” 我此时才恍然大悟:终于理解了御手洗的良苦用心。如果当时我们发布真相,玲王奈就无法持续她平稳的演艺生活,也就不会发展成为今天的世界级明星了。为使玲王奈躲开世人好奇的目光,御手洗对丹下和立松三缄其口。 “在我说出来之前,你好像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对吧?”御手洗问玲王奈。 “嗯,我也是上周才知道的。母亲曾写了一份手记,本来是寄存在藤棚综合医院院长的手里。院长上周去世了,于是我得到了这个封存齐整的本子。他们交给我的时候,说这是母亲给我的遗嘱。”“我读了之后,真的很受打击。我知道母亲前年就开始计划杀掉我,而母亲的这个决心居然缘于父亲可怕的病态疯狂,只是因为我的体内流淌着那个人的血液。当我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万念俱灰,我想我已经失去了生活在世间的基本权利,我非自杀不可。”“但我太胆小,一想到自杀就害怕。我怕死,还必须死,这么一想我就情绪低落,郁郁寡欢,在被窝里蜷缩了好几天。那心情,就如同今天看到的可怕的地下室,黑暗之中充满了邪恶的魔鬼,只有我一个人和它们周旋。” “但你不求回报的行为教育了我,我咒骂着自己的家人和养育过我的土地,一个人离开了日本。可到了美国的我却更加孤独。还好有你这样的人在身边,使我可以在黑暗中挺过来。” 我明显地感到身边的御手洗的困惑。虽然他什么也没有说,但多年的合作使我非常了解他。 “我对人类遗传这种现象一直非常感兴趣,”御手洗用谨慎的语气说道,“我还写过好几篇这方面的论文。比如十月革命后的苏联,就上演了一出把农作物渐进式改良的传统理论视为替资本家服务的反动学说,进而掀起采取激进的速成手段进行农作物品种改良革命的滑稽闹剧。”“其中有一位名叫李森科。的人,缺乏真才实学,作为学者是凡夫俗子,但他长于阿谈奉承,颇得斯大林赏识,因而飞黄腾达,成为苏联农学院的院长。从此苏联的遗传学研究戛然而止,因为巴甫洛夫。等一大批优秀的科学家都被枪杀了。” “纳粹政权下的德国也有类似的情况。有些学者无视西方人自己都有大猩猩那么浓密的体毛,反而认为东方人因貌似黑猩猩而尚未进化完全,是劣等人种。”御手洗抱着肩膀说,“什么意思呢?就是人类对遗传这种现象的认知还很初浅,没有认识到有dna存在的达尔文的古典学说还占据统治地位,还没有进博物馆。比如物种的突然变异对进化有没有贡献,这个要害问题就是现在技术最尖端的遗传工程学权威也不明所以。这样,当权的政治意识形态就有了向科学研究横加干涉的空间。所以说关于遗传,人们还有很大的想象空间。八千代就是这许多空想家中的一员。” 1李森科(1b98一1976)。前苏联农学家,曾任列宁农业科学院院长。 2巴甫洛夫(1别9一1936),前苏联生物学家,一九o四年获诺贝尔生物与毯学奖。 御手洗的这番话似乎使玲王奈稍感宽慰,脸上也浮现出笑容。我也感到高兴。御手洗这个人,平时看上去似乎很冷漠,但在紧要关头总能说出意味深长、令人感动的话来。 “你明天可以继续工作吧?”我问道。 “没问题l托您的福我已经精神起来了。我已经觉悟到自己就是背负着无限的苦恼和悲哀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你不这样就无法给人以感动。”我说。 “是吗?总之,不管我的生命能持续多久,我总是感到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 “你是不是感到自己像被人追债一样?那可是有特别的理由啊。” “特别的理由?” “因为你很有才能。很多平凡的人要分享你的成绩,就像征税一样向你不间断地索取。才能就是你的债务,只要你活着,就必须持续不断地向大众返还你的债务。” 御手洗说道。玲王奈沉思起来。“啊……你们说的东西,现在我还理解不了,太难了。但是我想我最终是能够理解的,它会对我有所裨益。但不管怎么说,我体内总是有变态的遗传基因,这一点……” “这不过是一种假想,现代科学还远远不能证明这种假想。所以说它是诗人的空想。” “dna是一种非常稳定的物质,极少胡乱变化。它被复制时,出现混乱的比率仅为十亿分之一,这就是在自然状态下出现突然变异的概率。但是纵观全体生物的进化速度,如果以突然变异的概率来计算,所有生物的dna都会变得非常混乱,全体生物就无法进化了。所以,突然变异的基因并不会被他的后代所继承,这种说括有了成立的可能。” 玲王奈缓缓地点头。“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尊重母亲的遗愿,不结婚,不生孩子。”“那是你的自由。”御手洗说。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晚风送爽,令人心旷神怡。我把装着长靴和破烂牛仔裤的背包挎在肩上。 向着黑暗坡的方向走,我无意中想起了森真理子,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玲王奈看来是不能结婚了,那么森真理子呢?御手洗的判断是她虽然急于结婚,但总是念念不忘死去的藤并卓,所以很难有一个顺利的婚姻。女性的内心,真是个谜。 穿过藤棚商业街,前面就是黑暗坡和户部车站的交叉路口。曾几何时,我们跟着照夫和藤并让向右上了黑暗坡,而森真理子则一个人前往户部车站,我们就是在这里分别的。 虽然玲王奈想用车把我们送回马车道,但是御手洗表示我们愿意散散步。道别时,玲王奈从包里拿出一个大学用的笔记本交给了御手洗。“这是母亲留给我的,如果你们还有什么疑问,这个可以提供答案。” “我们可以读吗?” “请二位一定仔细读。但是有一点,如果要写成文章发表,请等到三年以后。三年时间,我的工作和事业能有一个比较大的发展,会进人稳定期。” “明白了,我和石冈君保证尊重你的要求。”御手洗说。“我们当然会保密。” 我也说道。 “好,多谢关照!二位对我的帮助,我没齿难忘。”玲王奈说着,和御手洗握手,接着又同我握手。这是女性美丽纤细的手,我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疑问。在藤并家失火的夜晚,玲王奈曾经失常,发出像小孩子一样的哭泣声,非要下楼到大楠树那里去,那时她被鬼魂附体了吗?到底怎么回事呢? 夜晚的黑暗坡,不枉它的声名,果然漆黑一片。路灯稀疏,行人则踪迹全无。狮子堂也上了门板,静悄悄的。 玲王奈迈着优雅的脚步,一个人上了黑暗坡。在我看来,她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了。我们站在坡下目送她走后才继续前行。“御手洗先生!”背后远远地传来了玲王奈的声音,我们止住了脚步,“我对你决不死心!”站在坡道上,她大声宣告,接着迅速转身,向坡上跑远了。 我不知道御手洗是什么神情。当时没有月亮,天空繁星点点。 藤并八千代的手记主要讲述了自己和前夫詹姆斯·培恩的故事。培恩在苏格兰的经历也多有涉及,这是八千代以培恩日常的言行作参考,加上自己的推测写成的,因为培恩不太可能亲口对日本妻子讲述自己在苏格兰杀死克拉拉的经过。培恩这些经历虽然是八千代的想象和推测,却和事实惊人地相似。 这篇手记还详细地介绍了八千代是怎样杀死培恩,并在前夫的书房里开始了孤独的生活。文章对大楠树也有丰富的介绍,她那一辈人对大楠树的敬畏心理表现无遗。仅从这篇手记就可以看出,藤并八千代有当作家的才能。 按照八千代的计划,如果把和前夫生的三个孩子都顺利杀掉的话,她将和这篇手记一起永远地消失。可是,在她从病房里出来去杀让的那个夜晚,八千代预感到了自己此去凶多吉少,于是就把这个本子封好,存放在多年的朋友―藤棚综合医院院长―那里。如果自己死了,那么玲王奈就会继续活下去。为了把绝育的意义准确地传达给她,八千代委托院长将手记本原封不动地转交给玲王奈。当然,如果自己可以活下来,八千代将索回手记。可是,在八千代死后,老院长不知为什么并没有立即把手记转交给玲王奈,而是在自己手里放了一年半。直到年事已高的老院长病危之际,他才把手记拿出来交给玲王奈。 我的判断是,老院长阅读了手记,感到事态严重,于是对以前的承诺发生了动摇,对是否完成八干代的遗志犹豫起来。最后老院长终于下定决心,把手记给了玲王奈,于是本子就落到了我手里。我把手记一点一点地斟选删改,充实在我前面的小说内容里。当事人的文章毫无疑问比我的小说更能准确地反映已经发生的事实,并且我认为,她的手记能够增加故事的戏剧性。 我将在下面把藤并八千代的手记如实地介绍出来,我想这件事情终于要结束了。 这篇手记是八千代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书写的。尤其是最后的一页,她在弥留的状态下。在不让别人发现的情况下,用几乎不能动的手歪歪扭扭地写下了难以辨认的文字。尽管如此,她仍然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书写不辍,真是令人不胜啼嘘。 尾声·手记 我想清清楚楚地谈论一下我的人生。究竟是哪些经历导致我始终无法摆脱黑暗坡上大楠树的支配呢?如果李无巨细地全都讲出来,太过冗长,不免无聊。所以我尽可能地把要说的内容加以整理,择其精要而述。 我出生于横须贺近郊一个相当富裕的商人家庭,是独生女。横须贺一带是山海相连的地方,绝不缺乏游玩的场地。如果是男孩子的话,童年时代肯定会非常快乐。父亲是个生活放纵的人,但我还是小孩子,并不了解父亲的个人状况,只觉得他和蔼可亲。 父亲非常喜好女色,但相对于身穿和服的日本传统女性,他对时髦的西方女性更感兴趣。因此他很早就让我接受李斯特和肖邦的音乐熏陶,教我演奏钢琴和小提琴。到了合适的年龄,他又送我进入横滨的教会女校去学习。这所学校三分之一的老师都是外国人,但是我入学后不久,大部分的外国教师都回国了。 这段时光是我人生中最繁花似锦的时代,对父亲没有丝毫不满。他就是要让我无拘无束地生活,要把我培养成他所憧憬的受西方教育的现代派女性,这就是父亲对我的最高要求。等我到了适婚年龄,他就招一个上门女婿来继承自己的家业。 在教会女校的时代,我告别双亲,到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寄宿。这个寄宿地点,就是坐落在黑暗坡上的洋楼。现在看来,这只能说是因缘使然,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当时在洋楼里居住的日本人就是玻璃工厂的老板,名叫太田。那时候,像横滨这样有很多外国人的地方还很少,崇洋媚外的父亲就向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太田老板提出,请求让我寄宿在他家。太田老板慨然允诺我寄宿在洋楼里。 但是日常生活中,我与太田一家相处并不融洽。太田老板似乎在其他地方另有情人,不怎么回来。而太田夫人以为我知道了他家的内情,对我态度冷漠,总是鸡蛋里挑骨头。我很想离开这里,另外找地方寄宿,无奈战前困难,很难找到合适的人家。并且父亲的生意也要靠太田老板关照,我甩手一走,恐怕对父亲会有不利影响。 于是我总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三楼,或读书,或弹奏风琴。弹琴有特定的时间,那之后就是看书。虽然我很想看电影或者看戏,但是太田夫人绝不允许我外出。还有,就算我买来小说,她一旦发现就会强行没收。如果我从学校回来晚了,她一定打电话到学校去询问。就这样,太田夫人渐渐开始以限制我的行动自由为乐。到了昭和十六年,社会风气出现了奇怪的变化,在学校和街头巷尾经常出现吵架与斗殴的场面。太田夫人虽然没有来找麻烦,但也很幕庆。这个人就是这样,和自己丈夫关系不好,就迁怒于我这个寄宿的学生。 那时,我只能围着洋楼转,不离开太田夫人的视野太远,她才会满足。从学校回来,不要说绕路,就是走得稍慢一些,都可能惹她生气。 所以我放学之后只好赶快回来,在洋楼附近或者玻璃工厂的范围内独自活动。当时我就是和工人们说话她都要发脾气,更不用说从学校带同学回来一起玩耍。还好,工厂里经常有附近的孩子来游戏,还有一只误闯进来的野狗成为我的伙伴。 现在看,这只野狗正是我不幸的开始,影响了我以后的人生。这只野狗浑身茶褐色,不是很大,就像我饲养的宠物一样,我经常喂它吃的。但是,也许是在外边饱受欺凌的缘故,它十分胆小,还有些神经质,只要有人接近,它就狂吠不止。我很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这只野狗,就选择了工厂内的一个偏僻角落,用绳子拴住它偷偷地喂养。对一切都有怨言的太田夫人明显地讨厌动物,我一逗弄小狗她就没有好脸色。也许当时我存在一种微妙的逆反心理,所以敢于这样做。好在拴狗的地方离洋楼不远,我跑来跑去乐此不疲。 现在回想,我为什么要那样呢?我早点把这只野狗赶走就好了。 那是一个星期五的下午,我从学校回来,在门口和外出买菜的太田夫人擦肩而过,我问候过她以后就直上三楼,放下书包,拿了块剩面包就跑到工厂里去喂狗。前一天晚上,因为夫人盯得太紧,没有机会去喂我的宠物,导致我上午在学校里都心神不定。 我拐了一个弯,来到那个铁皮围拢的偏僻角落时,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悲惨的一幕。就是到现在,每当我从梦中惊醒,闪现在眼前的也仍然是那幅画面。我因惊恐而无法呼喊。 那是世上最可怕的场景。一个居住在附近、经常来工厂里玩耍的五六岁的小女孩躺倒在血泊里,就像一个被损坏的娃娃,全身被咬得千疮百孔,头部几乎脱离了躯千。不用特地上前查看,就知道她肯定是死了。那只野狗则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蹲在旁边斜着眼睛呼呼地喘息。 我终于大哭起来。这时总要找别人来帮忙处理才好,但我又猛然停住了脚步。 把野狗拴在这里的人是我,不管怎么说我都必须对这个悲惨李件承担责任,那个讨厌动物的太田夫人决不会放过我。怎么办?那样也会给我的父母带来很大的麻烦。 太阳还高,工厂里居然没有人注意这里的异常,真是不可思议。这个女孩被咬时难道没有呼救? 不,肯定是工厂的原因。玻璃工厂总是充满噪音,是这种噪音掩盖了小女孩的呼救,使工人和太田夫人都没有听见。我立刻就想把尸体藏起来,以后的事情可以从长计议。我急急忙忙返回房间,章出一大块以前包书用的旧毛毯,手忙脚乱地把小女孩的尸体裹住。所有这一切都令人不堪回首,但当时我为逃避责任,只能硬着头皮去做。 我解开绳子轰赶野狗。可是它怎么也不肯走,我一边哭一边用石头扔过去打它,我还从未这样凶狠地对待过动物。匆匆清理了地面的血迹之后,我抱起卷着尸体的布包回到了房间。幸亏太田夫人出去了,家里也没有用人。他们的两个儿子也早已独立,不在家住了。谁也没有发现这一切。 我想先把尸体藏在壁橱里,然后再想办法把它处理掉。下一步怎么办?我为此纹尽了脑汁。 但是我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一般情况下可以在夜里溜出去把尸体埋掉。但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我一时间连这样的办法也想不到。一到晚上,这个洋楼大门紧锁,在所有人都安然入睡之时,自己一个人抱着一具尸体跑到外面,想一想都会发抖,怎么敢出去呢!如果那时被什么人发现了该怎么办?我被吓得毛骨惊然。并且,一到晚上,那个小女孩的家里肯定非常焦急,警察会连夜在附近巡逻搜查。所以晚上抱着尸体出去实在是太危险了。而且,把尸体弄到什么地方去我根本就没有主意。我只有一个人,没有谁会帮我。那么白天怎么样?白天也不行,除了上学,我根本得不到外出的机会。 别无良策,我只好暂时把尸体藏在壁橱里。晚上我没有吃东西,就这样过了一夜,根本睡不着。 到了第二天早上,果不出所料,听太田夫人说,附近面包房的小姑娘浮子失踪了。 我觉得她应该更小,没想到已经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了。真是可怕!我回到房间,把尸体塞到壁橱的最里面,上面探上空箱子和书本,这样谁也不会发现。接着我就上学了。 当然,我根本无心学习,昨夜的失眠使我感到恶心,总是担心房间里的尸体会被人发现,我简直想痛哭一场。我非常后悔,自己为什么弄一只野狗拴在那里呢?!为什么要把尸体抱回房间里呢?!面包房老板已经在开始祭莫她了,可我还是没有想出好办法。 终于放学了,我急急忙忙往回跑,却不敢进入家门。我担心尸体已经被发现,警察把房子团团围住,所有的人都乱作一团。这种担忧让我陷入极度的恐惧。 终于到家了,还好,一切如常。洋楼还和以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问候了太田夫人之后,我急忙回到自已的房间。房间里还是老样子,壁橱里的东西也没有人动过。但令我汗毛倒竖的是开始有气味四处飘散,那是死尸的气味,既不同于血的腥奥味,也不同于肉的腐。烂味,而是二者兼而有之的奇怪气味。 这样下去肯定不行,但是如果开窗换空气,就会让外面的人也闻到这种味道,一旦引起别人注意就完蛋了。到那时我对父母只有以死相报。不!我就是死了也无法表达对他们的愧疚。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坐在窗台上,我只感觉自己心虚气短。 在窗边,我看到了树龄两千年的大楠树,它茂盛的枝权越过了围墙,伸展到黑暗坡的道路上方,果菜店的卡车正停在那里。 因为有围墙遮挡了视线,我看不到卡车的全部,只有青灰色的篷布和驾驶位的上顶跃入眼帘。现在果菜店已经在坡道上开张营业了。卡车旁架着小小的摊床,上面摆放着蔬菜和水 果。附近的主妇们不必为买菜跑出很远,这个卡车上的蔬菜就完全令人满意了―品种丰富,比较新鲜,此外价格还便宜―所以这个能移动的果菜店生意兴隆。附近的主妇们都会按时等待果菜卡车的到来,果菜店的老板也是十分健谈的人,主妇们买了菜之后仍然不回家,站在那里同他闲谈,直到天色完全昏暗下来,果菜店打洋为止。最后,只剩下果菜店的老板一个人了,他默默地收拾起摊床,发动卡车的引攀,回去了。我经常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大楠树伸展出去的枝叶下,是果菜卡车的篷布,接着就听见主妇们的声音,大家开始凑到卡车周围。 我呆呆地注视着下面的一切,一个计划在头脑中形成了。以前太田夫人让我替她去买菜时,果菜店的老板曾经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说,驾驶这辆卡车相当艰难,因为水果蔬菜只要稍稍挤压碰撞立刻就不新鲜了,外表也变得难看,所以开车时一定要尽量避免晃动。但是矶子海岸的道路很难走,弯角太多,道路也不平整,如果不用篷布翠住,蔬菜很可能在半路上掉下去。 我又想到了处理尸体的问题,如果这样下去,我肯定只能坐以待毙了。学校以外的地方我一步也不能途越,而尸体放在壁橱里迟早会被别人发现。我只有利用果菜店这台卡车把尸体远远运到其他地方去,此外别无他法! 我的具体做法是这样的。日暮时分,当果菜店打洋,卡车还停在坡道上的时候,我把小女孩的尸体用绳子捆住,吊在卡车篷布上方的树枝上,然后缓缓地松开绳子,让尸体慢慢落在车斗的篷布上。卡车就可以把尸体拉到其他什么地方去了。也许路上拐弯时会掉下去吧。如果老天帮忙,落在矶子海岸的道路上也说不定,运气更好一些的话,开车的老板自己都不会发现。如果这一切都顺利,那就是最好的结果,女孩的尸体远离了这里,我就可以摆脱嫌疑了。 事不宜迟,我下定决心后立刻动手。我无法忍受尸体继续藏在自己的房间里了,尸体的味道越来越强烈,我几乎快发疯了。 幸好已经是十月,太阳落得比较早,容易腐烂的炎热季节也已经过去。还有一个有利的要素,今天是星期六,果菜店的卡车往往要多停些时候。我找出搬家打包用的行李绳,趁太田夫人不注意,溜了出来―如果我傍晚到庭院里去,夫人也要唠唠叨叨。 我绕到后院,隔着水泥围墙,看到卡车仍然停在那里。我用绳子拴住一块小石头向上投掷,想把绳子挂到树枝上去。尝试t几次,绳子终于挂上去了。接着用竹竿把绳子推到围墙外边卡车的上方,卡在那里的一个树瘤上。这一切都做好了,接着就是把绳子的两端打成一个结,抛到屋檐下边我房间的窗台上。这更难了,我几乎要哭出来,历尽周折,总算大功告成。天完全黑下来,水泥围墙的另一侧,闲谈还在继续,看来时候还没到。我留意着太田夫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当我将绳子的一端连接在尸体上的时候,新的问题出现了。我能用这块毛毯包着尸体吗?万一有人发现这块毛毯是我的怎么办?搬家的时候,太田先生和夫人都看见过,我不能指望他们认不出来。我开始生自己的气,怎么事先没想到呢?!最后别无他法,我只好把毛毯从尸体上剥了下来。 尸体已经变硬,虽然用手指按住还能凹瘪一下,但的确已经相当僵硬。我含着泪,心想还是不要一圈一圈地捆紧,只把绳子兜在小女孩的肋下,这样等尸体被发现时,应该看不到绳子。不能让人猜出尸体的来历,不能给人留下追查的线索。我想,只要绳结不立刻松开就可以了。把女孩的尸体顺着窗户垂了下去,然后紧紧拉住绳子,免得尸体垂得太低。这个时候,我突然感到十分恶心,胃剧烈地收缩,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了。不管我怎样用力拉着绳子,女孩的尸体仍旧擦碰着周围的树枝,摇晃着滑向黑暗中。终于,在我的不懈努力下,尸体终于吊到了最高的树枝上。黑暗之中,谁也没有注意这里。剩下的事情就是安心等待坡道上的人们安静下来。终于,主妇们的声音低下去了,人们渐渐散开,脚步声都远去了。卖菜的老板开始拾掇他的摊床。现在正是时候,我一点一点地放松绳子,轻轻地把尸体落在篷布上那就大功告成了。好,好,成功了!我确信自己已经成功了。下面一片漆黑,还不算太费事,一切应该没那么糟糕。 我握紧绳子的手轻轻松开了。啊?绳子没有反应。我松开了拉紧绳子的手,但绳子却无力地垂着。定睛一看,模模糊糊中发现尸体原来仍然吊在树上。 我吓了一跳,赶快往回收绳子,可它纹丝不动。我吓得头发都倒立起来了,简直要哭了。绳子肯定在树枝分权的地方被夹住了。我一边哭一边用力拉绳子,不管我怎么用力,它就是没有反应,我现在仍然记得那时的绝望心情。 看来我将不得不结束在人世间的生活了。此时我什么都不想了,只是拼命地拉绳子。大楠树的枝叶摇动起来,可能已经惊动了下面的老板,但我已经顾不了许多。今天如果不把尸体弄到车上,我的人生就到此为止了。当然,这都是后话。“啊!”我惊叫了一声,突然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出了什么事?再去拉绳子,它顺顺溜溜地收回来了。我弄了半天才明白绳子已经断了。这根质量低劣的草绳承担不住什么重量。这时,卡车引攀呼呼地已经发动起来了,声音格外响亮。尸体呢?我跳起来趴在窗台上,只见卡车摇摆着,向坡下远去了。可是,小女孩的尸体仍然吊在树上。 那天晚上,我开始发高烧,说胡话,但夜里到底说了什么,却完全不记得了。高烧一直持续到星期一,医生的诊断是我过于疲劳。高烧时,我想到了自杀。首先要给父母写一封遗书,我开始在头脑中打草稿。 星期一上午,烧退了。我终于能起床了,就挣扎着到窗口去。 外面的尸体肯定被人发现了,但我一直处于高热昏迷状态,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现在怎样了?结果,小女孩的尸体仍然吊在枝权上。大楠树伸出浓密茂盛的枝叶,就是白天树下也很昏暗。尸体被树叶掩盖,很难被发现。即便如此,竟然没有人在坡上走过时抬起头来。尸体悬挂至今仍无人发现,简直匪夹所思。 星期一这一天刮着轻风,傍晚,果菜店的卡车再次来到树下。它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六到黑暗坡来。 就在那天傍晚,尸体被发现了。我事后听主妇们描述过,下面我要以目击者的口吻来记录整个经过。 (前面己述,省略。) 我想,这下可真的完了。但说来也怪,警察并没有找我问话。 大家普遍的看法,这是街上那些贼眉鼠眼的变态家伙的暴行。但我心里知道,在一般情况下,誉察应该不会让我漏网。而恰在那时,太平洋战争爆发了,这个案件最后居然不了了之! 就在这事件之后不久,我的生活就发生了极大的变化。首先,因为战争,我离开了学校和太田先生的家,跟随父母疏散到了信州。后来父亲因为商务需要去了东京,结果死于空袭。祸不单行,不久以后,母亲就病死在松本她妹妹的婆家了。现在,只剩下我孤身一人活在世上。父亲的遗产理所当然应该归我,可是不知怎么一下子冒出很多陌生的亲戚来,搬的搬,扛的扛,分光了家产。最后我只剩下一身衣服,什么也没得到。但我谁也不怪,我知道这是报应。 此刻我深知不能继续在姨妈家吃白食了。战争结束后,我只身来到横滨,在高级日式料理店做艺伎。我会说英语,又能弹奏钢琴和小提琴,由于表现出众,让客人刮目相看。当然,客人都是占领军。那时到高级料理店来寻欢作乐的几乎没有日本人。昭和二十年岁末,我在这里遇到了后来成为我丈夫的詹姆斯·培恩。这也是我命中注定的吧,谁也无法逃脱命运的安排。 庵姆斯当时是非常优雅的男士,甚至有些腼腆害羞,文静稳重,从来不会和人大声说话。他似乎就是这样的性格。不,表面上的文雅改变不了他的内心。事实上,他是把自己可怕的精神变态隐藏在稳重厚道的外表之下了。当然,我注意到这些的时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本情了。 他想在横滨开设一所面向外国孩子的学校,要我帮他物色合适的地皮。两三天以后,得到老板娘同意,我作为翻译,跟着培恩去咨询横滨的地产中介。很快,我们就发现了适合办学的土地。不知怎么回事,居然是那可怕的黑暗坡上的玻璃工厂。战时,太田先生一家全部死于空袭,这里已经成为了废墟。 又过了三天,詹姆斯突然向我求婚。我认识他还不到十天,当然谢绝了。这时老板娘和一些周围的朋友越姐代厄,替我做了主。我虽然有些杭拒,但也有自幕自弃的心理。在高档料理店里表演才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最终接受了他的求婚。 但是如果我知道自己很快会成为他妻子,那么从居住的角度考虑,我决不赞成选择太田玻璃工厂的旧址。买卖协议办妥之后,所有的意见都无济于事了。我再次回到了那可怕的地方,这就是命。 詹姆斯买下土地之后,立即投入了工作。他先找来专业人员清理废墟,接着又画出了学校的设计图纸。他似乎很擅长这方面的工作。太田先生原来的宅邸,只留下一座洋楼,他说要修缮之后自己居住,我听后汗毛直竖。我们在户部车站附近租房子住,直到整个工程结束。 因为学校要尽早开学,所以教室的建设和住宅的装修不到一年就完工了。昭和二十一年七月,我们搬到了黑暗坡,并在这里举行了结婚仪式。 结婚仪式的来宾都是英国人和美国人,一个日本人也没有。詹姆斯曾问过我是否有需要邀请的客人,但我摇了摇头。那时我已经怀孕,大腹便便,两个月之后我生下了卓。丈夫的英国朋友都是很好的人,我在这样不幸的日本社会里,出乎意料地拥有了幸福的家庭。太田先生的住宅经过装修改造,变得宽敞明亮,已经不再令人生厌了。因为我对婚姻生活从没有过高的期待,所以对这样的生活非常满足。以前受到的教育,开口闭口都是洋鬼子洋鬼子的,现在看,结婚实在是件好事情,以后可不能再说人家是洋鬼子了。可怕的不是和外国人一起生活,而是后院的那株大楠树。昭和十六年的事,我怎么也忘不了。 我想起那件事的前因后果,所有一切都是因为中了大楠树的诅咒。江户时代,这里就已经是刑场了,无数死囚的怨恨都倾注在这大楠树上。把可怕的詹姆斯·培恩吸引到这片土地上的,说不定就是那株老树。 培恩像钟表一样规律地生活。早晨六点四十五分起床,散步三十分钟以后用早餐。八点五十分出发去学校,九点早礼,上午他就一直待在学校里。十一点五十分回家,到三楼给青铜风向鸡上发条播放音乐,然后下到一楼,吃午餐到下午一点,在书房里工作到四点。四点开始到街上散步,购买一些书籍和艺术品。晚上八点吃晚饭,接着又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十点半,他会准时回到我们夫妻二人的卧室。(前面已述,省略) 我最初对这个具有绅士风度的英国人是由衷的敬佩,看来他的确是个出色的、受人算敬的教育家。但所有一切,都缘于 他戴着假面具。这样的生活规律,使他在书房里的时间不会受到任何打扰,因为一到下午四点,他肯定出来,如果有人要找他,只需要默默等待就可以了。他要的正是这个效果。在黑暗坡生活了一年多以后,丈夫对我的态度开始变得冷淡。他和蔼的态度没有变,但是极其讨厌我的打扰,就连我进入书房打扫卫生他都不高兴。后来他干脆把书房上了锁,也没有给我钥匙。我此时开始怀疑他对我的感情,担心他在内心里歧视日本人。 每当他下午四点到横滨街头散步,我就产生一种不安的情绪,我怀疑他买回来的不仅有艺术品,还有流浪者的小孩儿。后来他把我赶到外屋,每隔一段时间就偷偷带回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我偷听了他们在书房里的谈话。天啊里我的丈夫居然在说日语,而他对我一句日语都没有说过,这太令人吃惊了。我是一个机灵人,就是把我远远赶开,我也明察秋毫。我发现一到第二天,孩子就消失了。这样的事情,几个月之内发生了四五次之多。我提高了誉惕。 一天,我偷偷地复制了一把书房的钥匙,趁丈夫到学校的时候进了书房。开始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但后来我发现了地下室的秘密入口。原来他暗中建造了一个地下室,我知道太田先生住在这里的时候是没有地下室的。在地下,我发现了小女孩的尸体。一具裸放在那里,旁边的桌子上还有四个女孩的人头。 向上看,就是大楠树伸展下来的无数根须。真是令人恶心的地下密室。墙上还有可怕的壁画,画着吃人的大楠树,树里面还有未消化的尸骸,屋顶上还有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这才是丈夫的真面目!他是隐藏在绅士面具下的精神变态者。 可惜的是,当我发现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是结婚十几年以后了。此时我已经生了两个男孩儿,肚子里还怀着第三个。我一直想堕胎,但已经来不及,不久后我生下了玲王奈。此后的数年间我一直生活在不尽的烦恼里,最后走投无路,我杀掉了丈夫。如果让他继续这么活在世上,不知还会千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我曾在教会女校时代的太田玻璃工厂里偷出一种药品。当时的技师告诉我,这种制造特殊玻璃使用的添加剂如果注射进人体里,人就会麻痹,失去意识,弄不好两个小时就会死亡。当然,工人不会主动送这种危险的东西给我,但我想自己将来一旦要自杀时可能用得上,就偷出了一些。我杀丈夫时使用的就是这种药品,具体做法就是在他熟睡时,从他的牙根和牙佩之间注射进去。我读过医学书籍,知道这样一旦将来验尸也很难判断死因,我用的是丈夫藏在地下室里的注射器。 我把丈夫的尸体扔进了地下室,独自浇筑水泥将地下出入口封闭起来。至于培恩学校,我委托给了教务长,说丈夫回英国了,让他全权处理关闭李宜。现在回想起来,他对我的话深信不疑,除了有学生数量开始减少的因素,或许还可能是大家对培恩道貌岸然下的变态行为已经有所觉察了吧。 丈夫死了以后,我就可以不慌不忙地在他的书房里查找线索了。原来,他的故乡在苏格兰的弗塞斯,早年他在那边也曾偷偷犯下类似的罪行。我发现了他日记风格的叙事诗,当然,我把这些都销毁了。 但是,丈夫有个毛病,喜欢在书籍的余白处乱涂乱画,我不可能查看所有的藏书,其实只要仔细搜寻,应该还能发现其他危险的蛛丝马迹。 我根据回忆,写下我丈夫的部分创作内容。他虽然是个变态的疯子,但不能抹煞他的艺术才能。轻易地毁掉他的艺术作品,我也有些自责。(前面已述,省略) 我越发对大楠树不胜恐惧,觉得它是所有悲剧的起源,我始终不能离开它半步。这个可怕的家伙从来都是只做不说,而我和周围的人,不过是任它摆布的玩偶罢了。 照夫竟然是我在昭和十六年吊到树上的小姑娘淳子的哥哥,再婚后的我得知这一点时,不禁惊愕万分。如果说这就是命运对我的讽刺,那命运也太残酷了。为什么只对我发泄这样的怨愤?又是那株老树在捣鬼吧?不然无法解释这接二连三的不幸。我的人生永远无法摆脱老树的纠缠了,自从昭和十六年发生了那样一出悲剧以来,我已经被大楠树牢牢抓住,要用我的一生来哀悼不幸的牺牲者。 真是一株可怕的树!牧野照相馆的牧野省二郎先生从坡下狮子堂的老板那里听说了发生在昭和二十年夏天的惨案,从他们讲述里,可以充分认识到大楠树的本质。(前面已述,省略) 我的孩子们所表现出来的异常,丝毫不比他们的父亲逊色。命运弄人,这极有可能还是大楠树的阴谋。 大楠树的疯狂,体现在詹姆斯创作的管琴乐曲里,他就是为了给大楠树演奏才开始音乐创作的。就像种树必须浇水,而大楠树需要的是这样的音乐。那整个就是疯子献给魔鬼的礼物! 不错,这些孩子都是我的骨肉,我该对社会负什么责任暂且不说,就让他们全部消失这件奉,与其说是我自己的主张,不如说是那株大楠树的意志。它开天辟地以来就立在坡上,不管怎样,我只有服从。如果再不抓紧时间,他们就要生小孩儿了,可怕的小家伙们将继承培恩罪恶的血统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我后悔没有趁三个子女年幼时把他们杀掉! 我利用了绳索,参考了十八岁时处理尸体的方法,终于杀掉了卓。除了警察以外,还出现了两位奇怪的不速之客,他们自称是私家侦探。接下来会怎样呢?(前面已述,省略) ……我想只好如此了。 必须立即动手了,我要使让离开这个世界,然后是玲王奈。 我虽然有这个志向,但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了。杀卓的时候,我自己不慎受了重伤,现在杀让,万一用尽最后的力气,我极有可能从这间病房一去不归。如果那样,这册手记将不得不留在世上。为预防万一,我要把它封好,保存在院长先生那里。如果我死了,院长将根据我的嘱托,把手记交给玲王奈;如果我的计划顺利实施,杀掉让之后接着杀掉玲王奈,我将抱着这册手记,连同我的身体,与这幢老屋一同付之一炬。这都是天意! 我已经委托了牧野夫妇,如果我死了,就把老屋烧掉。这幢老宅应该和我一起消失。牧野夫妇是我终生的朋友,我得到过他们无徽不至的照顾。我意外住院以来,就是他们把这册手记从家中的隐蔽处找出,连同衣物一起送到病房里来的。现在我能够托付的,也只有他们夫妇二人了。 玲王奈啊!如果你正不幸地阅读这册手记的话,请让妈妈的哀痛化作缕缕青烟吧!妈妈真的深爱着你们,你们不相信也没关系,妈妈不要求你们一定要相信。但是你们知道吗。一旦世人得知真相,他们就会毛骨慷然,然后像看待魔鬼一样看待你们,到那时你们怎么办?妈妈别无选择,只有把你们从这个世界送走。你们的父亲也是如此,那玄和蔼慈悲的好人,所作所为都是不自觉的,无意之中就成了魔鬼。所谓疯狂,就是自己不能认知啊!玲王奈啊!如果你能体会到妈妈肺腑之言的含义,将来就绝不要生孩子,那肯定是个可怕的孩子! 玲王奈啊!妈妈这是怎样的人生啊?!自己不得不杀掉亲生骨肉,否则死不琪目,妈妈失败的人生就是这样啊!不!不能说这是我的失败!这完全是那株大楠树造成的。我死以后,那株大楠树依然会生机盎然吧?多少年来,它制造了一连串的暴行,无数人在它的树荫下身首异处。现在它使我杀掉自己的骨肉,真不敢想象,将来它还能做出什么李情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