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想天开》 跳舞的小丑怪 暴雪肆虐,而且这种暴风雪绝对会持续一整夜,直至东方天空泛白为止。 一辆夜行列车顶着北海道山间的这种暴风雪,朝北疾驰前进。 如果自黑暗的上空俯视这列夜行列车前进的情形,隔着飘飞的雪片,看起来就像是条扭动身体、在一望无际的洁白地面上一寸一寸爬行的黑色蚯蚓。这是由札幌朝石狩沼田北上的札沼线夜行列车。 列车车厢内充满各种各样的声音。 由于是在暴风雪肆虐的深夜于一片雪白之中前进,速度并不快,不过亮着黄色小灯的朦胧车厢内可听见咔哒咔哒列车碾过铁轨的单调声,时而还有晃动整辆列车的车厢连结器碰撞的哗啦声,另外也有让外头的黑暗颤抖、仿佛由地底涌出的风吼声,以及吹在车窗玻璃上的雪粒声,甚至还有车厢内疏落坐着的乘客的打鼾声。 但,除了这些声音,其他却似死亡般的静寂,完全听不见乘客的说话声。 既然是夜行列车,当然每个人皆以不同的姿态睡着了。有年轻男女依偎着熟睡,也人以唐松图案的包袱为枕,占据两个座位打鼾;还有人把鸭舌帽住下拉盖住脸,靠窗沉睡……简直是姿态各异。 乘客既是这种情形,车掌也就很少巡行整辆列车了,他只是很慢很慢地从一节车厢走到另一节车厢,然后就无事可做,回到最后一节车厢自己的狭窄小房间内,接着也睡觉了。这辆载着几乎无醒着之人、如同死亡般静寂地行驶于暴风雪中的札沼线夜行列车,驰在雪原上,形成似乎即将有某种恐怖事件发生的气氛。 就在此时! 黄色灯光模糊照着的车厢走道上,忽然跳出一条阴森的红色人影。 那时马戏团表演时经常会出现的小丑:大嘴厚唇,厚唇下清楚可见未刮的络腮胡,脸上敷着白粉,妆化得怪异且恐怖,有张两颧很宽的大脸孔、双眼圆睁、大圆鼻。不过却似在胡上敷着白粉。 另外,这个小丑头上什么也没有遮盖,头发三七分梳,抹发油,紧贴头皮。身穿宽松的小丑装。 车窗外是呼出的气息仿佛会结冻的寒冷,所以尽管车厢内暖气开放,仍旧相当冰冷。证据是,座位上熟睡的乘客们,每个人都将大衣或外套紧拉盖在颈部以上。 但—— 这位小丑涂满厚厚白粉的额际却微微浮现汗珠,那是因为这位小丑自方才就一直在跳舞的缘故。他额际浮现汗珠,嘴唇浮现阴森微笑,在没有任何人观看、所有人都熟睡的夜行列车车厢走道,全身浴满黄色灯光,从刚才就专注地跳着舞。 他所跳的是很难以形容的奇妙舞蹈,有些类似泡沫舞,可是手脚却时而痉挛般剧烈颤动,有时却又像西班牙女舞者般做出高级动作,既似临时想到什么就跳出什么动作,又像事先编排过一般。 小丑的舞蹈绝非醉鬼般临时起舞,他的舞能令人感受到有既定的动作,更似长时间练习过的动作,很明显并非第一次跳这样的舞蹈。 但,即使是这样,在接近拂晓、疾驰于国土最北端的夜行列车中,在大多数乘客皆熟睡的列车车厢走道上,小丑究竟有何种理由必须跳这样的舞蹈呢?是小丑发疯了吗,抑或是这景象乃噩梦中的一幕场景呢? 的确没错,各位应该认为这样太过于不现实了。事实上,这或许是重症精神病患者做作之梦也未可知。 咔哒、咔哒地发出刻板声音,行驶于札沼线铁道的夜行列车继续朝北前进。 车窗外,暴风雪更大了。 蓝白色的光线从车窗外照进来。是月光!暴风雪的上空究竟是什么样的天候呢?可以见到上弦月。 但是,小丑根本不理会这些,仍在车厢内边跳舞边前进。走过一节车厢后,他打开门,同样边继续跳舞边跨越连结器。 站在连结器的位置,车轮碾过铁轨的声音更响了。由于这里很暗,隔着列车车门上的玻璃,外面的月光照入车厢内,再朦胧映照出涂满白粉的中年小丑男人的脸孔,感觉上更是恐怖万分。 踩过如同印刷工厂内般震耳欲聋的连结器上方,站在隔壁车厢门后,尽管无人观看,小丑仍独自一面继续舞蹈一面握住门把,推开车门,然后同样继续舞着进入车厢内。 隔壁车厢的乘客大部分也都睡熟了。 随手掩上车门时,乘客的鼾声似乎又更响亮些。 浓妆的小丑同样在这节车厢走道上疯狂般继续跳舞。不过,这儿却有一位乘客并未睡着,不,本来是已经沉睡,却因座位距车门很近,在小丑随手掩上车门时,微微睁开眼皮。 是五十开外的男人。隔着盖至鼻上的高顶帽,此人见到令他惊骇之物。他不停眨眼,仿佛以为是梦的延续,但,马上知道是现实景象,双眼圆睁了。接着,他在座位上撑起上半身,凝视正专注跳舞的鲜红色身影,动也不动。那条红色身影恰似一闪一灭燃烧的小火团。 未几,似微胖小学生般的红色身影边跳边来到另一端车门前,迅速拉开车门,身影霎时消失于门外,同时,车门也关上。 事后,只留下仿佛什么事也未发生过的静寂——除了铁轨的咔哒声、外头的暴风雪声,以及乘客的鼾声。 戴高顶帽的男人虽凝视着小丑的舞蹈而目不转睛,却仍无法相信自己刚刚所见,不住眨眼,然后又感到有点可笑,将双膝前挪,把帽沿拉下盖住鼻尖,交抱双臂,闭上眼,打算继续睡觉。 小丑自该节车厢消失后到底经过多少时间呢?五分钟?不,也许已过了十分钟。男人留连于半梦半醒之间地听着规则的铁轨碰撞声、在黑暗里呼吼的风声、列车最前端的机关车时而响起的汽笛声,忽然,中间夹杂着一声巨大的异响,他惊讶地一跳而起。 跳起来的同时,男人的高顶帽掉落地板,但,男人忘了拾起,致使茫然呆怔,不久才缓缓伸出右手,捡起自己灰色的高顶帽。 男人把帽子放在膝上,凝视前方刚才那个小丑边跳舞边消失的车门笼雾的窗玻璃良久,逐渐地,他脸上浮现事非寻常的表情。 这是因为,刚刚那声巨大异响怎么听都像是枪声。 男人有在军队里待过的经验,绝对有自信分辨出枪声或其他声音。尽管是在半睡半醒之间,他仍能肯定那绝对是枪声,而且是手枪的射击声。 其他乘客似也有人被刚刚的响声凉醒,却仿佛觉得难以置信般地静坐不动。 戴高顶帽的男人继续侧耳倾听,但再也停不到疑似枪响的声音了。考虑到可能是错听,个性一向爽朗的他,忍不住起身,沿着走道住前走——那是小丑刚才走去的方向,男人很快走到笼雾的车门玻璃窗前。他戴好帽子,拉开车门。 立刻,他听到强烈呼吼的风声,同时连结器的咔哒咔哒响声也传入耳中。 男人随手关上车门,走向连结器。左手边是洗手间门,紧密关闭着。 男人很快发现为何风吼声这样吵人的原因了。列车靠站时,乘客走下月台所使用的门留有一道细缝,并未紧闭,外面冰冷的风以疾势吹入,夹杂着细雪飘舞,在黑暗中剧烈旋转,发出巨响。 男人快步走至门前,用力一推两片折叠式门的正中央处,门马上关紧了。立刻,风止,周遭安静许多,雪花也消失,只剩下连结器的哗啦碰撞声,以及车轮碾过铁轨的咔哒声。 男人站在连结器上方,打开隔壁车厢的车门住内看,却未见到穿红衣服的小丑身影。 但,坐在门旁右侧的乘客并未睡觉,回头望着开门后探头入内的戴高顶帽男人。 其他乘客似乎仍熟睡着。 由于坐在右下座位的四十岁左右男人一直凝视自己:“刚才有一位身穿红衣服的小丑来过这边吗?”戴高顶帽的乘客试着问对方。 “小丑?”坐着的男人似未完全清醒般,以沙哑、呆板的声音说,“不,没见到。” “没有过来这边吗?” “没有。”他摇头。 “那么,你没有听见刚才的枪响吗?”戴高顶帽的乘客问。 “这倒是听到了。” “看样子那果然是手枪的击发声。” 这时,坐在侧座位的乘客忽然坐起身子:“我也听到了。” “我也是。” “我也……” 附近座位接二连三响起声音。 戴高顶帽的乘客一时怔立当场,沉吟不语。自己从座位上见到不停跳舞、身材矮胖的小丑边跳边走向隔壁车厢……但,隔壁车厢的乘客却说小丑并未进入自己乘坐的车厢,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回想自己刚刚走过来的途径,马上想到左手边有个洗手间。 愈想,他愈觉得那位阴森恐怖的小丑现在仍旧躲在洗手间内。但,他方才走过时,洗手间内并未传出任何声响,只听到单调的铁轨碰撞声,和时而由最前头传来的汽笛声,以及外头暴风雪的呼吼声而已。 戴高顶帽的男人看见小丑身影已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小丑会屏息躲在狭窄的洗手间内二十分钟,甚至三十分钟吗?何况,就算他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 男人感到背脊逐渐攀升起一股寒意。在车厢内是有暖气开放,但连结两节车厢的空间并没有暖气,或许因此才觉得冷吧? 他感到腹内深处涌生一种既似害怕、却又令人愉快的难以言喻的心情,同时更发现如果不仔细查看洗手间,这种心境无法回复平静。 他关闭通住车厢的门,鼓起勇气,回到洗手间门前。看门上的指示孔,是红色,写着“使用中”三字。男人心想:果然里面有人。 他敲门—— 但,静悄悄的,里面没有任何应答。不过有趣的是,洗手间内是否有人,凭感受即能知道——至少,男人发现里面潜伏着某种东西。 这大概即是所谓的第六感吧! 所以,他再次边敲门边叫:“喂、喂?” 但,同样没有回答。 “喂、喂,有谁在里面吗?如果有的话,请回答。”戴高顶帽的乘客提高声调叫着。 可是,还是没有任何应答,不仅没有,仿佛还听见轻微的唔、唔呻吟声。但,那或许只是一种心理反应,正因为情况太古怪了,所以男人才会如此感觉。 男人握住门把,想用力拉开门,但,当然撼动不了——自内侧锁上。 这时,刚刚醒来的乘客陆陆续续从隔壁车厢内出来了。 “怎么回事?”他们问戴高顶帽的男人。 “这个洗手间锁住了。” “可能有谁在里面吧?” “是好像有人在里面的样子,不过怎么叫都没有应答。” “真的吗?我看看。”说着,那位四十岁模样的乘客也用力敲门。 同样没有回答。紧接着他抓住门把用力转动,当然,门还是没打开。 “这样看来只好通知车掌了。”一位乘客说。 “不错,这样比较好。”抓住门把的四十岁左右男子也表示同意。 站在通道的一位乘客匆忙右转,拉开通住车厢的门,消失了——他是去找车掌。 留在原地的三位乘客静静站立黑暗中。列车外面还是咻咻的呼吼风声,夜行列车继续在暴风雪里前进。 三位乘客皆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只是一面听着暗夜中的风声,以免静静等待车掌。 不久,门哗啦啦的开了,睡眼朦胧的车掌和方才那位戴鸭舌帽的乘客回来。 “这间厕所吗?”车掌以稍微粗暴的语气说。 四位乘客一同颌首。 车掌排开四人,来到门前,开始用力敲门——动作比之前的几个人都粗暴。 “谁在里面?”车掌大叫。 但,还是没有回答。 “如果有人请出声,否则我要开门了。”——同样静悄悄的——“好,我要开门了!” 车掌边叫边从上衣口袋掏出金属制的小工具。 “不回答吗?”他又叫了一声,把工具尖端插入门缝内,“要打开了!” 他操作工具,立刻,咔嚓一声,门锁开了。 站在车掌身后的四位乘客都生咽下一口唾液,心情亢奋。 “要开了哦?” 车掌似是相当慎重之人,虽然边伸手抓住门把,仍边叫着。可是,照样没有回答。于是,他抓住门把的右手用力,把门拉开。 瞬间,车掌背后响起惊呼声,车掌自己也忍不住惊叫退后。 幸好,由于是夜行列车,乘客中几乎没有女性,否则那绝对会大声尖叫,甚至当场晕厥吧! 若在厕所前的乘客中有女性,洗手间内是恐怖的景象,不,与其说恐怖,不如说是不可思议来得更恰当吧,不可思议又非常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内部狭窄的地板上有不住晃动的小火焰,也因此有些许暖空气飘向站在通道的五人身上。由于位于最北端的寒冷深夜,感觉更是强烈。 洗手间内狭窄的空间因无数蜡烛火焰而暖和。 大大小小的蜡烛密布洗手间地板,虽然有粗有细,却全部被点着,火舌在窗缝吹入的咻咻寒风中摇曳。而,似火焰之池般狭窄地板的正中央,躺着庞大的物体。 是小丑!身穿宽松的红色小丑服装,仰倒在地,背部覆盖住小小的马桶。 但,最恐怖的却是,小丑那颗看起来很大的头颅,额际正中央裂开一个大洞,仿佛被砸烂的石榴一般,由洞中流出红黑色的粘稠液体沿着浓妆的白粉脸孔往下滴落,连白色头盖骨都隐约可见。他眼眸牢闭,不过厚唇微张,可见到一点白皙门牙。垂落在地板的右手已失去血色,开始泛紫,但,呈怪异浮肿的右手却紧握住手枪,食指扣在扳机上。 双脚膝盖弯曲。这是因为在洗手间内,马桶位置较高,和地板形成台阶状,小丑身体仰躺在马桶上,曲屈双膝,褐色鞋子踩在下阶地板上,刚好与洗手间两个角成一对角线。 如此罕见的恐怖尸体,恰似昔日游乐场鬼屋里常见到的情景般,令人战栗不已地静静躺在无数蜡烛所形成的闪灭火池正中央。所有乘客都因恐惧和惊悸,脸孔扭曲了,嘴巴怔张,露出洁白牙齿,同时牙齿开始发出碰撞声,但,绝不是因为寒冷的缘故! 车掌虽是三十岁模样的年轻人,却因基于肩负责任的立场,仍旧力持镇定,他喃喃说道:“这真可怕,一定是自杀哩!”他想伸手向尸体,却被脚边的蜡烛阻碍,无法接近,不过,他反而似松了一口气的缩手蹲立,开始检查蜡烛底部的地板。 “这是一只一只的点着,滴下熔蜡之后才牢牢粘插在地板上的,这样,就算轻轻晃动也不会倒下。”车掌自言自语地说着,站起身来。 “是以手枪射击头部吧!”戴高帽的乘客问车掌,征询其同意。 “嗯,不错。”车掌也颌首。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后面的乘客之一双手合十,开始念佛。 见到这情形,其他四人也不由自主朝尸体双手合十默祷了。 “真可怜!大概内心有很深的苦恼吧……?” “嗯。但,也没有必要自杀吧?人活着还是有很多乐趣的。” 站在后面的乘客正这样交谈时,忽然“砰”的一声,小丑开枪了——看起来已经死亡的小丑并未死亡。 众人惊叫出声地往后退,脚步快的已逃进隔壁车厢内,较慢的则趴在地板上。感觉上小丑好像已经爬起来,随时都会朝众人冲过来。 众人就这样躲藏良久,却没有再听到第二声枪响,所以由车掌带领,大家畏畏缩缩地回到厕所前。仔细一看,这次小丑真的已经完全死亡了。 前面车厢的车门突然被用力拉开,两、三位乘客出来,快步走向这边。 如同是一种暗示般,后面车厢的车门也开了,同样走出两位乘客。 “发生什么事吗?”最前面的一人问。 可能是察觉有异状吧!围观人群开始聚集了。最前面的人见到厕所内宛如地狱图般的景象时,倒抽一口冷气。毕竟躺在无数闪灭不停的烛光中央的小丑尸体,也只有在噩梦中方能见到! 小丑白粉浓妆的脸孔映照着摇曳的烛影,看起来触目惊心,何况,已呈紫色的厚唇显得极端凄厉,令见到者不自觉怵然。 车厢门又开了,人群愈聚愈多。 车掌慌了,心想这样可糟糕。 但,厕所四周已形成人墙,人墙后更又挤成一团,甚至还有人为了能看得更清楚,开始在后面跳动。 车掌回头望着人墙的乘客,举高双手,以动作要求大家保持安静,可是没有用,有很多人甚至异口同声开始嚷叫,不得已,他伸手把站在前头的乘客向后推,关闭洗手间门。 由于突然遭遇此等巨变,车掌的情绪也相当亢奋,关门时非常用力,发出声响,看热闹的乘客们一瞬间怔住了,静谧无声。 车掌又从口袋里取出工具,把尖端插进门缝,将门锁上,这才再度转身面向人群,说:“各位,请回自己座位。列车抵达终点站时,我会和警方联络,把尸体交给他们。” 站在人墙最前头的就是那位戴高顶帽的男人,车掌推他胸口,结果在他身后的人因出其不意背部撞到车厢壁,不禁怒叫出声。 “别太粗暴,我还没看清楚呢!” 洗手间门已被锁上,除了携有特殊专用工具的车掌外,无人能够把门打开,也难怪乘客会愤怒,但,自杀的小丑尸体终究并非观赏品,再说凑热闹的也未付参观费,生气嚷叫自是白费力气。 乘客之中有人明白已经没什么看头,快步回座,却有人仍在叫嚷着,充满着仍想再看仔细的意图。 “车掌先生,蜡烛就那样点着很危险,一旦引起火灾就糟了,所以就算尸体保持原状,至少也必须把烛火吹灭。” 这样一来,聚集的乘客们一起颌首了,异口同声赞成:“不错,应该吹灭蜡烛。” 可能众人都有再看一眼那场恐怖景象的心理吧!车掌虽已准备回自己的休息室,但转念一想,那位乘客的话也是事实。因此虽然有些犹豫不决,却考虑到若漠视众人的意见,万一真的发生火警,则责任全在自己的严重性,实在无法径自离开。 所以,他又从上衣口袋拿出工具,插进门缝,开锁,抓住门把,迅速开门。 “啊!” 乘客们异口同声惊呼起来。 连开门的车掌也忘了放开门把,目瞪口呆。 望向天花板,他是想象那位小丑或许如同蜘蛛般紧贴在天花板上吧?但,天花板当然毫无异状。 接着,他跨过烛火,右脚踩在马桶上,检查窗户。 但,窗户牢牢紧闭。再说,这扇窗户即使打开,也没办法如车厢窗户般大开,它只是向前方开一道缝而已,这道缝仅宽约十公分,人根本挤不过去。 车掌满脸狐疑地回到通道上,摇摇头。 “会从马桶跌下去吗?”一位乘客说。 “不可能的!”另一人回答,“不管身材怎么矮小,成人绝对没办法从马桶跌下去。你看,马桶的孔洞顶多只有二十至三十公分的直径。” 刚刚开口的乘客也颌首同意了。 车掌也是这样想。马桶的确只是一个孔洞,可以见到地下的铁轨和枕木,但是洞很小,如果是成年人,连头部是否能穿过都很难说。何况,车长紧闭洗手间门至再次打开,中间不到三十秒,在如此短暂时间内,又怎么可能做到呢? 不,光只是有那样的想法本身就很可笑。 若是活着的人还有话说,但,小丑很明显已经死亡,嘴唇变成淡紫色,手臂也呈紫浮肿,最重要的是,额头有个很大的伤口流出黑红色血液,连头盖骨也能见到,像那种情形,实在不应该能活着! 但是,如果小丑的确已经死亡,为何又能够起来,而且消失踪影呢? 忽然,众人注意到冻凝的车窗玻璃外,雪已停了,也听不见风声,可能风也止歇了。怔立之间,所有乘客开始认为自己是做了一场古怪的梦,彼此面面相觑。 吹口琴的老人 要由成田国际机场前往首都圈,通常是搭乘自西乡隆盛上野山底下的京成野车站开出、直达机场的快速电车。 这班列车驶经上野公园地底下,到德川家坟墓坐落的谷中灵园一带才出了地面,途经日暮里、新三河岛、京成町屋和京成本线的车站,一路朝成田前进,又经过京成关屋、崛切菖蒲园、御花茶屋等名称很美的车站。 但,车窗外的风景却与这些美丽站名背道而驰,似羁留住往昔高度成长开发的创痕般的,显得贫疮单调。若是昔日的江户,这一带应该是幽美的田园风光吧!不过,通住成田还有另一条电车路线,那就是有因赤穗浪人复辟而著名的泉岳寺经新桥、日本桥、人形町的地下铁——都营浅草线。 浅草线在抵达浅草后继续北上,由本所吾妻桥经过押上出到地面后,自青砥转入前述的京成线,然后直通成田机场。 在这条路线上,京成线也有从押上发出列车。不只是为提供前往国际机场者服务,实际上,对于浅草附近的居民而言,这条路线也是通往小岩方面的宝贵交通工具。 平成元年四月三日下午四时,这班经由押上的浅草线京成电车乘客比较少。就在这时,和前面车厢隔开的门开了,一位弯腰驼背的瘦小老人蹒跚出现,进入这边车厢后,他慢慢转身向后,谨慎地关上车门。 坐在长椅式座位上约莫七成的乘客几乎全部转头,注视着这位老人的一举一动。 老人身高不满一百五十公分,非常瘦小,而且腰很弯,乍看似是孩童。头戴又黑又赃、原本是蓝色的棒球帽,帽檐下方可窥见白发。 他关上车门,转正身子至能完全看清整个车厢后,堆出满脸笑容,朝坐着的乘客们躬致意。当然,乘客中无人回礼,只是以见到异物般的眼神注视老人。 老人脸上的笑容如化石般固定住——白色的胡子、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深褐色的皮肤等等,也如蜡像一样的固定。 感觉上是很客气的笑容,但是当笑容冻凝的时间太长时,看起来就象具有其它意义了,也就是说,无法认为这个笑容乃是反映本人内在的意志!嘴唇虽是笑的形状,可是充血的眼眸却充盈着怯惧和恐慌,以致无法区别究竟是笑或哭了。 老人面向车门附近的座位。 车窗外掠过盛开的樱花。 列车地板不住轻微摇晃,老人使力站稳。他前面的座位上坐着一位高校女学生,他保持那种哀求般的笑容对女学生点了两、三下头后,从作业服似的灰色夹克口袋中取出一支脏污的小口琴,拿至嘴边。 接下来,老人开始吹奏口琴。琴声让车厢内的每位乘客都惊讶不已——是流畅、打动人心灵的音乐! 与老人那邋遢模样完全难以联想在一起的口琴的美妙音乐已达艺术境界。时而是雀跃似的强力、清晰节奏加入旋律,蔚成抑扬的高音,但,最值得一听的却是其颤音!老人扶在口琴侧方的右手拍击般剧烈颤动,澄亮的高音立刻如民谣名歌手握拳高歌似的颤抖了。 明明是体力已衰退的老人之演奏,却有足够音量,而且该抑制处也确实抑制。他嘴上的小口琴以委婉优雅的音乐溢满整节车厢,这已远远超越外行人可及的领域。 虽然完美的乐曲就在自己眼前演奏,高校女学生却似无法忍受般站起,拉开通住隔壁车厢的门,消失于方才老人走过来的方向。 尽管失去听众,吹口琴的老人仍旧在演奏完一曲后,以卑屈的姿势朝无人的空间点了两、三下头,才缓缓转身,面向其他乘客。 那是带着五岁左右小男孩的肥胖母亲。老人同样面带和善笑容地向这两人点头后,把口琴拿至嘴边。车厢内再度溢满美妙的旋律。 大多数乘客都觉得这是支曾经听过的曲子,是《美丽的大自然》。 “妈妈,好脏呢!”小男孩说。 母亲拍拍男孩膝盖,制止他讲话。 老人的鼻孔流出少量鼻涕,沾到口琴,而且和口琴接触的两边唇角积满大量白色唾液。那是因为他正全神贯注于演奏上! 但,老人对此却毫不在乎,圆睁红色充血的眼睛,哀求似的凝视那位母亲,扶住口琴的右手剧烈颤动,专注地吹奏口琴。旁观的人们唇际虽浮现一抹冷笑,却也有人暗自被老人专注、拼命的表情所打动。 “嘿,老爷爷,您吹得很高明哩!”在曲子即将结束时,那位母亲说。 曲子结束了。老人的笑容也更璀璨,拿开口琴,用力扭曲积满唾液的嘴唇笑了笑,数次朝那位母亲颌首致意。 “吹得太好了,太美妙了!”她鼓掌。 老人拼命点头后,便朝下一位听众向车厢后方移动。他迅速走过自动开关的门前,在一位推销员模样的男人面前。 老人脸上仍挂着和善的笑容,充血的眼角浮现泪痕。恍如裂开般的唇端乳附着唾液白沫,鼻涕也粘在白色胡子上。 不管怎么看,老人都不像正常之人,弯着腰勉强步行的姿势、因车身摇晃而用力踩踏的双脚,时而会痉挛般的颤抖。当他用那种卑屈笑脸和畏缩动作无数次点头后,又将被污垢染黑似的口琴慢慢拿到唇边,以被唾液弄脏的双唇含住小口琴,立刻,能令灵魂震撼般的音乐诞生了。 只要是有耳朵之人,若目睹眼前的情景,内心应该会被打动,因为,老人那沾满污垢的口琴响起了真正的音乐! 但,很遗憾,乘客没有注意这些。虽有人露骨讽刺演奏中的老人,不过那还算好的,毕竟还有人大声怒斥。若是有良知者,难道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行为? 老人默默地为受冷嘲热讽而演奏,静静地继续不断点头致意。 两位中年男人远远望着像纸糊的老虎般频频点头、脸上挂满笑容的老人,彼此交谈着—— “那就是京成线上著名的吹口琴老人哩!” “噢,是吗?”另外一人说。 两人皆愉快地笑了。 “他经常在这个时间搭乘这班电车。” “是老人痴呆症吗?” “可能吧!也许因为很善于吹口琴而忘不掉,才会特别搭乘电车吹给大家听。” “车掌允许吗?” “不,车掌怕给大家造成困扰,发现时会撵他下车,可是他很快又会再上车,而且继续吹奏。” “身材很矮呢!是游民吧……” “或许是吧!听说在浅草一带生活。” “每天会搭电车的游民很难得一见呢!” “是很难得!但,出乎意料之外,拥有某种才艺的游民还不少呢!像所谓的街头艺人也和游民差不多。” “不过,那位老人好像并不乞讨金钱?” “那是因为已经痴呆了,所以忘记钱的重要性。” “但,老年痴呆的游民,日子一定很难过吧!” “是没错!还好我们都不是游民,也值得庆幸了。” “哈,不错。但,世事是很难预料的,也许以后会破产,窝在隅田公园里生活” “别开玩笑!这种话太不吉祥了。” 电车由青砥驶住浅草方向,过了本所吾妻桥在押上停靠,然后抵达浅草。 一直吹奏口琴的老人似忽然想起般,下了车,踏上地下月台。 下车的乘客相当多,老人随着人群走,不过由于步行速度很慢,没多久就落在人群后头,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了。 很令人佩服的,老人也购买车票。在检票口投入车票后,他蹒跚爬上阶梯。看样子他无法大步行走,那蹒跚的步履既像刚开始学步的幼儿,也像傀儡玩偶,再加上身材非常瘦小,不管步行或爬阶梯皆花费相当时间。 好不容易来到地面。老人的身影和陆上熙来攘往的人潮与汽车噪音慢慢汇流了。 夕阳西斜,江户街的柏油路面闪烁着泛黄的光线,前方可见到一株烟雾状的桃色小树。老人边以笨拙的动作闪躲来往的汽车群边蹒跚走着。 路上行人的步伐很快,老人沿着护栏走到柏油路最旁边,以便不妨碍人们的前进。他的脸上虽已无笑容,但是表情却奇妙扭曲,既像是因风而整眉,又像是在轻轻的哭泣。 他在信号灯前停下来。斑马线的信号是红灯。 风中带着春天的气息,酷似樱花花瓣的气息,而,暖意里似含有些许轻狂。 老人与他身旁状似学生的年轻人相比,身高约莫只及对方肩下。 行人专用的信号转为绿灯,老人仍以蹒跚步履穿越江户街,在他尚未完全通过马路,信号又变成红灯了,像这样的步行方式,就算只穿越一线车道都非常冒险。 过了大马路,瘦小的老人走向尽头是浅草雷门的马路。远处,可见到悬挂在雷门的红色大灯笼。老人直行于宽广的柏油路上,看来是朝大灯笼走去,他是想回自己的栖身处吗? 不久,夕阳更斜了,风也开始稍稍带着寒意时,老人终于来到雷门前的t字路口。等人专用步道变成绿灯,他穿越大灯笼前的马路,溶入人群中,过了雷门的派出所前,慢慢走过正在拍摄纪念照的观光客旁。 虽已是日暮时分,雷门四周依旧人潮如织。大灯笼下,一位让狗带上大型眼镜的男人吹奏口琴行乞,但是,他的功力比不上瘦小的老人。 老人汇入仲见世街的人潮里。外面观光客人数也很多,感觉上,老人只达他们腰间。 仲见世街左右两边是一列齐整的纪念品店,有发簪店、煎饼店、玩具店等等,每间店皆充满清洁的色彩,也散发出特有的气息——华丽、寂寞的气息。 可能是因为它们虽然拥有店面,却仍像夜市的摊贩般小规模的缘故吧!或许已经司空见惯,老人对这些店面丝毫不在意,只是默默闪躲人潮,走在人行道上。 风自浅草寺方向吹来,又可闻到些许樱花香。 在仲见世街右转进入巷道,行人稍微减少了。老人马上又左转,眼前是仲见世商店街的红色建筑物,自背后望去,看起来仿佛某种宗教建筑,也许是江户时代的遗迹,也就是说,这片低矮的红色建筑物背面在诉说着昔日江户这个城市的规模吧!木造、有如积木玩具般构造的城市——江户。 但,这如果是就个人为单位的居住结构而言,却是城市中的异次元规模,其居住人口是全世界数一数二。 实在是不可思议的情景! 在低矮屋檐的红色建筑物背面,仿佛在地面爬行般走着、身高不满一百五十公分的老人,却比周遭任何人物都更能溶入此一背景,恰似仲见世街的背面就是为这位瘦小登场人物特别辟建的空间! 在整个浅草里,只有他才是真正的江户人,也就是说,在浅草后街这处仍保存江户遗迹的角落,这位老人如同来自两百年前的彼方,除了他,所有的人们皆是浅草里的外国人!前方再度是等待的人潮。老人的表情没有笑意,只是要哭不哭般扭曲着,那种表情也似对前方人潮一种无言的憎恶。 这个世界被群众挤满了,就好像尘土覆盖都市的每个角落般,世界也被人群所掩埋。 和人群汇流后慢步前进时,老人的表情里展露出他至目前为止的生命时间,那如同屏息静气、马上就要潜入海中的潜水女之神情,也酷似即将骑机车飞跃十辆汽车车顶的冒险家的表情。老人已经持续不知多少日子和这个充斥着人类的世界对抗至今! 然而,那只不过是他日常的表情。瘦小老人只有两张脸孔,一种是嘴唇两端积满唾液的客气微笑,另一种就是像现在这样哭笑不得般紧板着脸——恰似只有外出服和家居服两套服装的人。 老人保持家居服的表情再次和人潮汇流,右转后又马上左转。 商店街飘荡着轻轻的音乐声。老人来到食品店前,露出些许困惑神情地站住,接着以慢吞吞的步伐进入店内。 店内看起来稍稍昏暗,老人有点难过地屈着穿灰色夹克的瘦削背部,拿起内侧平台上装着圈饼和米果的透明袋子,翻面一看,写着定价“四百元”。他将手伸入沾满黑垢的长裤口袋,掏出四个一百元铜板。 这时,在里面看着、年龄约莫五十开外的长脸女性走过来,伸出右手。 老人主动将掌上的四个铜板递给对方,然后转身,想要走出传来钢琴声的马路。 “喂,等一下!”妇人冷冷叫着。 老人停住—— “对不起,从本月份开始附加消费税,你还得给我十二圆。” 老人不理睬,似乎不明白妇人话中之意。 “等一等!这样不够的,还差十二圆呢!”她边说,便追着老人走出马路数步。 老人假装没听见的继续慢慢住前走,但,由于动作不便,很快就被追上了。 妇人和老人并肩走着,嘴里反复说着“还差十二圆”,紧接着可能以为老人重听,大声叫了“还差十二圆”。就这样,两人一块走了大约十公尺左右。 “像你这样,简直就是扒窃嘛!”女人终于忍不住大叫,“等于偷拿价值十二圆的东西!” 这时,老人的身体倒向女人。 由于过住行人很多,不少人如此证言。妇人的声音很大,所以引起非常多步看着的妻子,慌忙跑回店内。 “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中年男人脸色苍白地询问老人。 老人被学生模样的男人扶起,呆怔不语,脸上又浮现那哀求般客气、和善的笑容,然后,一次、两次的慢慢点头。 风吹掠过马路,周遭弥漫着樱花香。 “这家伙脑筋有毛病吗?还是老年痴呆?”中年的商店老板恨恨地说道。再低头一看,妇人已翻起白眼,动作也变得有气无力了。 “喂,谁快去雷门的派出所找警察过来。还有,你可别放开那个老头子。”他对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说。 人群开始聚集了,转眼已成黑压压的人山人海。而在人群脚边、心脏被刀刃刺穿的女性已缓缓停止呼吸。 老人被年轻人捉住双臂,脸孔浮现愚蠢、空洞的笑容,简直就像电动傀儡般,不住点头——是毫无目标的继续道歉着。 “发生什么事?”人群中有人大声问。 “这个老头子为了不想付消费税,刺杀店老板娘。”中年男人恨恨地回答。 这时,人墙里很多人开始嚷叫了。 “岂有这种家伙?” 另外一人说:“太差劲了!” “老头子,你不觉得惭愧吗?你看,这人如此痛苦。真是混帐东西!” 妇人身体的痉挛愈来愈微弱。老人仍旧脸孔扭曲,以搓成一团报纸般的笑容面向众人,不停地点头,似乎除此之外,他丝毫想不出其他动作。充血的眼角浮现泪痕,扭曲的唇角积满唾液白沫。 远处传来似是警察走近的脚步声。人墙慢慢朝左右两边分开,两位制服警察跑进来。 不知从何处静静传来莫扎特的钢琴曲声。 吉敷竹史在侦讯室前的走廊问小谷:“命案吗?” 小谷稍厚的嘴唇轻蔑似地歪斜,冷笑道:“是的,为了钱……” “是抢劫杀人?” “抢劫……不,不能算是,虽然是为钱行凶,却只不过是为了十二圆。” “十二圆?” “是消费税。凶手的老头子买了一袋四百圆的圈饼和米果,付了四百圆就想离开,而老板娘叫住他,要他付十二圆消费税。” “嗯。” “可是,老头子好像不明白什么是消费税,所以气愤之下刺杀对方。”小谷说明。 吉敷很不愉快地闷哼出声。 “我一直认为应该不可能,却想不到仍发生和消费税扯上关联的事件,而且还是杀人事件。”小谷以厌恶的语气说。 吉敷也无法抑制不快之念。不管如何,这实在是太没有意义了,尽管是杀人事件,却绝对不该是必须由调查一课的凶案班出面调查的事件。但是,所谓败坏世间善良风俗的不祥事件,大多是如此微不足道! 进入侦讯室一看,身穿粘满污垢灰色夹克的瘦小老人呆呆坐在椅子上。头发花白、后脑勺的头发已快掉光,正在把玩置于膝上的蓝色帽子。 土田刑事独自在老人面前抽烟。他吐出的烟雾在由窗户射入的光线下,聚集于空间。 小谷和吉敷一进入,土田立刻站起来,走向这边。他是位体格魁梧、貌似柔道高手的刑事。 他以略带厌恶的表情,低声说:“我拿他没办法,他一句话也不说。” “坚持自己的沉默权吗?”小谷同样低声问。 “不,也不是,看样子好像这个有问题呢!”土田用食指指着自己额前转了几圈。 “神经搭错线?” “嗯,完全乱了。只是嘿嘿笑着,一句话也不说。” “不会是演戏吧?” “看他的样子不像。” “被害者呢?”吉敷问。 “好像刚刚死亡了。” “彼此认识吗?” “不,似乎不认识。” “那个老头是什么样人物?” “浅草的游民,冬天是租住三之轮或森下町的廉价木屋,天气暖和时就四处流浪。” “这么说目前开始四处流浪了?” “应该是吧!但是他不吭声,什么都没办法了解。带他前来的警察稍微查访了一下,但,仲见世街商店区的人只说曾在浅草见过他。” “很久以前就见过?” “不,好像是最近一年内。” “这么说,他是居无定所了?” “是的。” “姓名呢?” “不知道。” “年龄?” “不知道。” “籍贯之类呢?” “完全不知。不管是恫吓或讲尽好话,他一概都不回答。” “身边的物件呢?”吉敷问。 “现金两千九百元和一把口琴。” “口琴?” “是的,可能是行乞时使用之物吧!很脏很旧的口琴。此外,可确认身份的驾驶执照、国民健康保险证、老人年金手册之类的东西完全没有。” “这么说是无法调查出其身份和户籍了?” “是的,因为连姓名都不知道,实在是束手无策!” “是刻意隐瞒不说呢,或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想是自己也不知道吧!不论是外表或什么,只能认为是老年痴呆症患者。” “痴呆的老人杀人吗?这真令人心情沉重……”小谷说着,隔着桌子,在瘦小老人对面坐下。 吉敷和土田则站在他背后。 “喂,你不知道自己姓名吗?”小谷大声问。 老人缓缓抬起低垂的脸孔,脸上漾满笑容。但,那种笑容并非一般人正常、健康的笑容,而是卑屈、病态的笑容。嘴唇两端积满唾液白沫,鼻下有已干涸的白色鼻涕痕迹。似在皱纹累累的深褐色皮肤中龟裂开的小眼睛充血,如同鱼眼般被泪水湿濡。 “姓名呀!你的姓名。”小谷大声说,“喂,演戏也没用的,你一定明白吧!别再装迷糊了,快说出你的姓名。你做出可怕的杀人行为,对不?” 小谷一副眼看就要把对方椅子踢倒的凶状,让自己的鼻子都快碰到老人鼻尖地怒叫。 但,老人只是慢吞吞地把身体向后缩,向小谷鞠躬,两次、三次…… “你在做什么?喂,你在做什么?向傀儡玩偶一样点头鞠躬也没有用的,快说出姓名,快!” 但,老人仍似想不出其他任何事般继续点头鞠躬,一径保持那哭笑不得般客气笑容地卑屈点头。 “老先生,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姓名吗?” 老人点头。 “就是没办法!老先生,你住在哪里?浅草?上野?日暮里?”老人把头前后甩动,唇际仍保持浅笑。 “保持沉默权?老先生,你不会是智慧型罪犯吧!”小谷说着,回头望向背后的吉敷,土田也看着吉敷,似在说:如何,我说得没错吧! “老先生,你有刮胡子吧!”吉敷静静开口。 一瞬间,老人充血的眼瞳望向吉敷。 吉敷并没有忽略对方的动作反应,他很清楚自己的话已被对方的神经接收到。 “你是怎么刮胡子呢?你一定有刮胡子吧!” 这时,老人也不知道是对吉敷的问话颌首答复,抑或只是一心一意乞求原谅,仍然像纸糊老虎似的脖子前后甩动。 “喂!胡子呀,胡子,就是这个。”小谷以右手指背频频敲打老人脸颊,声音粗暴。 “如果不刮一定会愈长愈密吧?你是几天刮一次?带着刮胡刀吗?”吉敷问。 但,老人还是不开口,只是不住颌首。 “喂,你有带电动刮胡刀或什么吗?”小谷问。 老人不理睬。 “是向有刮胡刀的同伴借用吗,嗯?是同伴借你的吗?”吉敷问。 老人颌首。 吉敷注意到对方头部以下的动作不像是机械式,更像是本身意志,他心想:这位老人绝对不是完全痴呆! “没办法,我放弃了。”说着,小谷靠向椅背。 “让我来。”吉敷说。 小谷浮现讶异的表情,站起身来。 “口琴呢?”吉敷问一旁的土田。 “在抽屉里。” 吉敷颌首,坐下,拉开抽屉,右手抓住口琴,开口:“这支口琴是你的吧?” 老人头部的动作忽然停顿了。 “是你的吗?” 老人的头再度开始前后甩动。 “看样子终于可以沟通了。希望我还你吧?那么,你吹吹看。” 吉敷将口琴递至老人鼻尖,老人伸出皱纹累累的右手缓缓接过口琴。 “吹吹看,放到嘴边。”吉敷比出姿势。 老人缓缓把口琴拿到嘴边,立即吹奏出熟悉的旋律。约莫十秒,他停止吹了。 “怎么啦?再多吹一下。” 老人颌首,却似不想再吹。 “你吹得很好呀!在哪里学的?” 老人只是微笑,不置可否。 “是自己学会的?” 老人点头。 “从小就会吹吗?” 老人颌首。 “你不会讲话?” 老人缓缓点头。 “不会讲话?那么,会写自己的姓名吗?”说着,吉敷递出纸和原子笔。 老人畏怯似的身体后缩,并不想写。 吉敷静待,但,情形仍是一样。 “你口袋里的钱是用这支口琴乞讨来的?” 老人笑了。 “是不是?” 老人点头。 “你是在东京出生?” 老人颌首。 “家人、兄弟或亲戚呢?” 还是同样点点头。 “你刺伤的女人已经死了,你认识她吗?” 又是颌首。 “你和他有仇恨吗?” 脖子前后甩动。 “以前就认识她?” 虽是点头,但,看样子老人好像已不明白话中之意。 “是因为被要求付莫名其妙的什么消费税才一怒之下刺伤她?” 老人颌首。 不过,这应该不能视同他的回答吧! 吉敷心想:已经没办法了,跟他无法沟通。他站起身来。 “这样不可能制作调查报告了。” “但,他是老年痴呆症,可以适当的填写吧!毕竟算是特殊案件,没必要明记姓名和年龄。”小谷说。 “不,这位老人仍有智力。”吉敷说,“他并非出于冲动的殴打或撞击对方,而是以刀子刺伤,很难视为是智能丧失者的行为,应该认为具有杀意。” “是吗……”小谷似乎不能认同。 “痴呆症的老人不可能那样会吹奏口琴。” “不,正因为是痴呆老人才可能吧!”小谷反驳。 “无论如何,我希望稍微深入调查此事件,我心中有些疑点不能释然。” “我是不觉得……” “只要明天一天就行,好好的查访。” “在浅草吗?我不认为会有效果。” “或许吧!但,总得试试看。这位老人有明显的身体特征,说不定可查出什么眉目也说不定。不管如何,总不能有没姓名的杀人凶手吧!” “但是,吉敷,在上野和新宿流连的游民中,抛弃姓名和户籍的有很多呢!毕竟只要申报失踪,过了七年,户籍上就自动视为死亡了,这位老人或许也是那样的人物。” “话是这样没错,不过,很少听说新宿的游民杀人,对不?何况,在刑事诉讼法上,这位老人是否年过七十岁也是重要问题。”吉敷说。 “所以,只要比照申报失踪者或户籍上有疑问者的资料,应该已足够……” “这方面当然也必须同时进行。但,我希望至少能够有一天的时间深入查访。现在已经太晚了,就从明天一早开始吧!你们帮忙准备照片。”吉敷肯定地说。 翌日,四月四日星期二,是个晴朗的日子。 吉敷和小谷上午九时半顺道前住雷门前的派出所,向昨天押送刺杀食品店老板娘的瘦小老人到警局的警察询问当时的情景。 自称姓大口的警察表示,昨天那位老人虽似是新来者,不过最近的确经常在浅草见到,由于以前未曾惹过什么麻烦,所以没有较深接触,但,曾多次见到老人睡在松屋背面大楼铁卷门前的硬纸箱内。 大口又说,他做梦也没想到老人是如此凶暴成性的人物,还有,他完全不知道老人的前科、身份和姓名。 吉敷和小谷心想,照这种情形,也只有试着去找隅田公园一带的游民碰碰运气了。 两人出了派出所,钻过大灯笼下方,沿着铺石板的仲见世街往浅草寺方向走去。有几只鸽子飞掠过仲见世街两旁商店的低矮屋檐,消失于远方。 春天上午的阳光明亮,处处被洒上水的石板湿濡,反射灿烂的春阳。三位金发少女踩着亮丽的阳光走向这边。或许因为时间尚早,仲见世街的行人稀疏。 “浅草看起来干净多了。”吉敷说。 小谷颌首:“以前,这附近简直就是游民的窝巢哩!” 风里透着轻柔的春日气息,也不知是树木的味道,抑或是花香? 右转后马上再左转,两人沿着仲见世街背后的屋墙走着。前方可见到似一团淡桃红色烟雾般盛开的樱树。 这是樱花绽放的季节,一年之中只有一次,而且是极短暂却又最美丽的樱花季节,另外,更是人类在樱树底下最暴露出丑态的季节!两人来到昨晚遇害的老板娘所经营的食品店门前。淡绿色的铁卷门已拉下,门上写着“食品杂货樱井商店”几个字。 大概是邻居帮忙关上店门的吧? 食品店隔壁是药局。吉敷和小谷进入药局,向身穿白衣的青年出示警察证件后,询问有关隔壁的老板娘之事。 “我几乎是全部看得很清楚。”似未满三十岁的青年说,“老板娘一直追着不想付消费税的客人,结果被刺伤了。我们也同样必须向顾客要求消费税的,像这种情形,真的太可怕了,自从命案发生后,对于向顾客要求支付消费税,我就一直胆战心惊呢!” “顾客大多不愿付消费税吗?”小谷问。 “与其说不愿付,不如说因为我们商店街的顾客几乎都是熟悉的街坊邻居,很难开口要求他们付消费税的,结果,因为不能向顾客收取,只好由我们自行吸收了。其实想一想,消费税根本就是虐待以老顾客为对象的零售商店嘛!” “但,只要每位顾客对等收取不就行了?”小谷说。 “不行!有时候家长会叫孩子拿和定价等值的百元铜板来买东西,在那种情形下就没办法要求付消费税了,所以,结果还不是都由我们自行吸收差额。” “你和隔壁的樱井太太也谈过这样的事吗?”吉敷问。 “是曾经谈过。樱井太太对于药品好像很内行,所以经常过来我这边串门子,也谈过这种话题。樱井太太的店和我差不多……町内的人们都认为我们的年营业额应该不会超过三千万圆,所以没有人愿意付什么消费税。樱井太太曾如此发过牢骚。” “或许吧!”吉敷颌首,“因此,樱井太太对于向顾客收消费税之事很急躁?”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虽不想批评已死之人,但,她的确有些斤斤计较于向顾客收消费税。而且,她开始在隔壁做生意才第二年,对于年营业额数目尚无固定资料,当然会急一点。” “啊,樱井太太开始经营食品店才第二年?” “是的。” “原来如此,太令人意外了,我还以为更久呢!” “不,才没有多久。” “她以前是做哪一行的?”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邻居们好像说过她以前在吉原的料理店待过。” “吉原的料理店?知道名称吗?” “名称嘛……好像是叫浮叶屋。” 一旁的小谷在记事本上记下。 “浮叶屋?没有错吗?” “嗯,飞鸽巴士都把它列入观光景点,相当出名哩!” “在这商店街,有谁更详细知道这些事情的吗?” “这附近我想没有,因为樱井太太是新来者。” “是吗?” 这点只要去浮叶屋询问就可以了吧! “樱井太太有先生和小孩……” “她好像是单独一个人呢!没听她提过孩子的事。” “哦……但是,在这地价高涨的东京,拥有一家店面很不容易吧?她是否有相当积蓄?”小谷问。 “不,那可难说……这一带都属于浅草寺的租地。樱井太太的店面以前也有人做生意,她可能是购买转让的经营权吧!租地的话,土地是不能出售的。” 吉敷颌首:“樱井太太有可能是独身,那么,关于她的男性关系呢?” “这种事我完全不知道。” “她是受男性喜欢的女人吗?” “这……我实在……”穿白衣服的药剂师苦笑,搔头,“她的外貌虽不错,但是毕竟也五十多岁了……” “是否有男性或女性定期来找她?” “我没有注意到。” “樱井太太经常出门吗?” “不,好像一直待在家里,夜晚也都是在店后面的住家客厅看电视。” 吉敷和小谷走出药局后,又继续在附近查访,但已无法获得比刚才的年轻药剂师所提供的更多情报了。 关于樱井佳子这位女性的身世,邻居们无人知道,顶多只知道她曾在吉原的浮叶屋做过事。另外,在事件发生前,也没有任何人见过吹口琴的老人。 而樱井佳予以前在浮叶屋做什么样的工作,也同样无人知道,这似是因为她一向不太与邻居打交道的缘故。 只不过,附近面馆的老板提到一件稍微有趣之事,也就是说,在浮叶屋主办的花魁道中游行里,食品店的樱井太太打扮成花魁,在浅草的仲见世街和橙街游行。 吉敷问,所谓的花魁道中是怎么回事?对方回答说那是浅草春季的祭典之一,由浮叶屋举办,目的是向外国和日本观光客宣传,就在上个星期的三月二十六日才刚举行过。 由于花魁的装扮、动作、化装等都有一定规矩,因此邻居们皆谣传樱井太太绝非普通人物。 “照这情形看来,那位瘦小的老人不像以前就与樱井太太有牵连。”便走向隅田公园,吉敷说。 “那是当然了,以这次的状况而言,应该不可能和怀恨杀人有关吧!问题只是消费税引起的争执。” “或许是如此。”吉敷说。 “对了,吉敷,关于刚才消费税话题中提到的三千万圆什么的,说是因为未达三千万圆而很难收取消费税,那是怎么回事?” “啊,那是税法规定,每年营业总额未达三千万圆的零售商店不需要交纳消费税。” “不需缴纳……这表示也不必向顾客收取?” “不,还是要向顾客收取消费税,只是到了年底结算时,很多商店未达到三千万圆营业额,因此不必缴纳消费税,所以……” “这种商店收取的消费税就饱入私囊?” “应该可以说是这样。所以,邻居们也都估计到樱井食品店的年营业额,也就是,扣除采购货品金额后不可能达到三千万圆,而不愿意付消费税。” “原来如此。但是,以樱井太太的立场,她怕如果达到三千万圆就麻烦,所以急于向顾客收取消费税,才惹出这次的事件……她因为做生意的经验太浅,还无法掌握自己店里的年收入究竟有多少吧?” “可以这么说。” “那么,店老板在年营业额达到三千万圆时,一定要向税捐处缴纳总额百分之三的消费税了?” “不,正确说来并非如此。这是由于零售店商店需要采购食品的本金,而这一部分已经支付消费税了,因此只要缴纳定价和采购价差额部分的消费税即可。” “那么就不是百分之三了?” “不是,是定价的百分之三中的两成,也就是说是百分之零·六。” “但,这样一来,就可能有人刻意设法让年营业额不超过三千万圆吧?” “没错,譬如把店面分成好几个不同部门,每一部门各自独立计算营业额之类。我认为樱井商店也有此种可能性,不过,才第二年营业,又……” 两人来到隅田公园。樱花盛开,风一从隅田川吹来,似覆满公园上空绽放的樱花花瓣立刻翩翩起舞、飘落。但,与此优雅风情正好形成对比,桃红色的樱花树下却是醉乱的飨宴。 密密麻麻占满公园空地,很多男男女女坐在铺着塑胶布或硬纸板的地上,大声笑闹。或许因为是上班日的上午,大部分是学生模样的男女。这座公园本来如同游民的天堂,可是在赏花游客侵入之下,今天到处见不到人。 两位刑事排开赏花的醉客,仔细寻找游民。由于醉酒者的声音喧哗,若不大声讲话便无法交谈。 好不容易在公共厕所旁的树荫下找到一个把硬纸箱撕开、躺在其上的肮脏男人。 吉敷走进树荫,搭仙道:“这种季节很烦人吧?” 模样似五十多岁的男人睡眼朦胧,起初毫无反应,但,很快开口:“是啊,烦得令人受不了。” 吉敷蹲下,把吹口琴老人的照片拿至男人鼻前,问:“你认识照片上的人吗?” 男人瞥了一眼,回答:“是见过,不过不认识。” “是瘦小的老人,没错吧?”吉敷问。 男人颌首,仍回答:“可是我并不认识。” “你和他不熟?” “完全不。” “知道谁和他较熟吗?” “不知道。” “这位老人平常都睡在什么地方?” “那边。”男人指着言文桥方向。 “他都固定睡在那里?” “我完全不知道,你们去问别人吧!”男人说。 吉敷站起身来,和小谷继续住前走。醉客们挡住两人的行进路线。 爬上石阶,来到稍隆起的土堤旁。隅田川就在污黑水泥堤防下方。上方则有东武浅草线的护栏。 吉敷曾听前辈刑事说过,昔日隅田川有屋形船(棒槌学堂注:如中国的游舫),能在河上观赏樱花。但现在若想自河面上赏樱,被这段又高又丑像是监狱围墙的堤防挡住,顶多也只能从墙上隐约见到几朵樱花。 在东武线护栏下又找到一位蜷曲的游民。两人走进,让对方看吹口琴老人的照片。男人瞄了一眼,便马上慢吞吞地摇头。 “不认识吗?” 男人继续摇头,并不想开口。 附近也发现别的游民,但结果全都相同,同样只是摇着头,丝毫不想开口,仿佛已经有气无力,乍看似皆已老年痴呆——这点,和吹口琴的老人一模一样。 两人自吾妻桥开始,过了言问桥至樱桥附近,也就是说,沿着隅田川由隅田公园一端走到另一端,排开赏花游客,每见到游民就让对方看吹口琴老人的照片。但这些又脏又黑的游民完全不想开口,唯一说话的只有最初见到的那个男人。 而且游民们在睡着时虽聚于一处,可是醒来后却经常单独一人,不与同伴们共同行动这样,他们当然不可能知道彼此的身世情况了。 他们对别人并不关心,不,甚至对于自己的生存也漠不关心。 从隅田公园的游民口中查出吹口琴老人的姓名和身世之行动归于失败了。如果游民彼此之间毫无联系,本来就不可能成功的。 “快离开这地方吧,那些酒鬼烦死人了!”小谷说。 吉敷也有同感,两人快步离开公园,朝浅草寺方向走去。 “奇怪,为什么那么年轻却要喝得烂醉呢?何况又是在这种大白天?拿父母的钱念大学,经常上迪斯科舞厅泡马子,此外,他们有什么不好过的吗?见到喝醉酒后那样乱蹦乱跳的年轻人,我实在忍不住生气。”小谷恨恨不平地说,“搞什么名堂嘛……” “可能因为大家都这样吧!”吉敷说,“也或许是因为小学、中学一路饱受考试压力,才借此自我放逐吧!” “这么说,吉敷,你是认同那些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喝酒瞎闹?”小谷神情严肃地问,他似乎感到很没面子。 “我并非认同。但,他们至少并没有犯罪,对吧?那么,就不是我们所能干预之事,只有交给教育委员会去伤脑筋了。” “教育委员会……” “当然啦!那些教育官员会向教科书出版社强索回扣,而文部省(棒槌学堂注:教育部)的高官也接受贿赂,其他任何事都不干……” 小谷笑了笑。 “对于这种现象,最该生气的是那些乱嚷乱叫的年轻人,他们是借此来转移愤怒。还好日本现在是承平之世,如果是幕府末年,说不定就兴起革命运动了,毕竟,在目前这种时代,一般老百姓只能以那种方式来表示内心的愤怒。” 小谷有些不满地蠕动嘴皮,却并未作声。 “最近的年轻人还算是很单纯,更可恨、更邪恶的中年男人或老年人多得是哩!”吉敷说着,大步往前走。 来到大马路上,两人栏下计程车,吉敷说:“到吉原去看看吧!” 在吉原大门的十字路口下了计程车。 现在,这里已是毫无出奇、充满车辆所排放废气的十字路口,但,以前这儿有著名花街吉原的大门。吉敷和小谷踏入昔日吉原的区域内。现在,此地已是和往昔风情无法比拟的风化区,从很久以前,这儿的皮条客就已是一大问题。 两人向状似皮条客的年轻男人询问浮叶屋的地点。 虽然还是上午,但这种时间就已有人前住寻花问柳吗? 有大门向西走,自直线贯穿吉原的大马路右转,两人走入小巷。每一家店几乎都是土耳其浴。依年轻男人所指的途径,两人来到浮叶屋门前。门灯的毛玻璃上写着“料亭浮叶屋”字样,门内就有一棵樱树,绽满似桃色云朵般的樱花。 风很暖和,又闻到那股春天特有的香味。 吉敷和小谷像穿越樱花树下般地走进木板墙内。地面铺着白色细沙,也有踏脚石,还洒了水。往横拉开木造双层楼建筑的玄关玻璃门,里面是略呈昏暗的脱鞋间。 “有人在吗?”吉敷大声问。 “来啦!” 里面传来似很年轻、很客气的女声,同时,一位约莫二十岁的少女自柱后走出。 少女在木板地面并膝跪着,问:“有何贵事呢?” 吉敷心想,这女孩太年轻了,说:“我们希望能见老板娘。”他出示警察证件,接着说,“想要请教以前在这儿做事的樱井佳子之事。” 少女知道对方是刑事后,浮现畏怯的神情,匆忙转身入内。 等了约莫五分钟,正觉得有些不耐烦时,一位大约六十岁、打扮华丽的女人出现了。 “可以坐下吗?”吉敷说着,和小谷一同在入口的木板阶梯坐下。 “是曾在我们这儿待过的樱井之事吗?”老板娘微笑问道。眼尾和额际虽有皱纹,不过肌肤细嫩。 “是的。” “她在我这里工作过很长一段时日,反应快,做事也机灵认真。”她以谈及好朋友般的语气说。 “很长一段时日是多久?” “这个嘛……可能将近三十年吧?” “三十年?这么说是从昭和三十年代就开始了?” “应该是的。” “她的工作是?” “厨房的女总管,对了,可以说是女服务生领班吧!” “为何离开这里呢?” “那是因为她自己的问题。” “自己的问题?” “她表示想独立做生意经营商店……她怎么啦?” “你不知道吗?她死了。” “死了?怎么可能……”老板娘表情僵凝了。没有怀疑那是演技的余地! “是被人杀害。” “被人杀害?被谁?” “这位老人。你有印象见过此人吗?” 老板娘很害怕似的盯着吉敷递出的吹口琴老人的照片,沉默不语。 吉敷注意对方的表情,却未发现丝毫变化。 “见过吗?” “不,没见过这个人。”说着,她递还照片。 “身高不到一百五十公分。” “啊,是吗?” “非常瘦小是其特征,有印象吗?” “不,完全没有。” “抱歉,很冒昧请问,老板娘在这里……” “是的,很久了。” “超过三十年?” “是的,在樱井来这儿之前就一直……” “这中间,照片上的男人未曾来过这里吗?” “是的,我不记得曾见过他。” “不管是以客人的身份或?” “没有。我一向很会记客人的脸,如果像他这样特征明显的人,我绝对会记得。” “在这三十年之间,没有发生过和樱井有关联的重大事件吗?” “在我记忆中是没有……” “樱井是怎么进来这边做事的?” “透过别人的介绍。” “别人?” “是某位实力派议员。” “樱井和那人是同乡或什么吗?” “不,不是的。那人是东京人,而樱井应该是在静冈出生。” “樱井多大年纪了?” “据说她是昭和九年出生,所以是五十四或五十五岁吧!不过她已经死了,可能无人知道其正确年龄了。” “樱井来这儿做事之前是从事何种行业?” “这我就不知道了。” “有谁知道吗?” “不,我这边没有人知道樱井的经历和身世。” “樱井自己也未曾提过吗?” “是的,她没有说过任何有关自己的事。不过,她是二十出头就来这儿,即使有什么经历也……我是曾想过,她也许结过婚……” “有那种迹象吗?” “不,也不是特别有什么迹象,只不过因为她个性很坚强……” “有关孩子的话题呢?” “从来没有提过。我想,应该未生育过孩子。”老板娘始终面带微笑,却不像很坦诚的样子。 “听说在贵店主办的花魁道中游行里,樱井也参加了?” “啊,那个吗?” “每年都举办吗?” “不,并非每年,只有在飞鸽巴士公司或浅草的商店街提出要求时才举办,像去年和前年就没有。” “都是由贵店主办?” “不是我们就是松叶屋。由于松叶屋的规模比较大,所以通常由他们负责主办。” “樱井为什么今年会扮演花魁?她已经辞掉这边的工作了,不是吗?” “是的。但,每次我们店里负责初会时,樱井都扮演花魁的角色。” “初会?” “是的。我们和松叶屋从昔日江户时代就一直经营观光茶馆,因为这种关系,现在也被飞鸽巴士纳入观光游程定点之内,而每次巴士载观光客前来时,就会举办一些表演活动,在里面的大客厅……目的是让客人体验花街柳巷的初会。也备有舞台的。” 观光茶馆?初会?这都是吉敷不曾听过的名称,事实上,他连什么是花魁道中也不懂。但,一方面他也觉得——追问很麻烦,就未深入追问。 “我这样说不知道是否恰当,但,樱井一打扮起来,在舞台上相当引人注目,何况她自己也喜欢这种工作,所以今年轮到我们主办花魁道中,就找她帮忙了。” 吉敷和小谷出了浮叶屋,往大门方向走去,来到贯穿吉原风化区的大马路上时,发现很有意思的,两旁有多家大众食堂、面馆、咖啡店和贩售报纸杂志的店面。 但,那只是在从大门进入风化区方向、道路稍呈转弯的最初二、三十公尺一带的区间,等道路转为直线,两侧就已经全部是土耳其店面的现代风貌的吉原了。 “即使时代变迁,这里还是经营同样的行业。”小谷说。 吉敷心想:事实上也是这样,如果过了一百年后,风化区变成大学,感觉上反而是四不像,很不对劲。 “肚子饿了。”小谷说。 吉敷也有同感。 午饭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两人进入大门旁的大众食堂。 点了猪排饭后,吉敷问小谷:“你知道初会和观光茶馆的意义吗?” “啊,刚才曾经提到……我不懂。”小谷抬头望着虚空,回答。他似乎一直都感到无聊,似认为像这样的查访不可能会有收获。 吉敷觉得看样子有必要去见中村一面了。中村是和吉敷交情很亲近的前辈,目前在继续调查班担任主任,兴趣是研究昔日江户,对吉原的今昔也有深入了解。 “什么是花魁?是指妓女吗?如果是,应该就像现在的土耳其浴女郎吧!但,为何会在道中呢?提到道中,总觉得就像弥次喜多道中之类。” 对此,吉敷也不太清楚。 吃饱后,吉敷先站起身来。小谷想跟在后面,但他伸手制止了,独自走向收银台,边付账,便向老板模样的六十岁左右男人出示警察证件。 “我想请教一些有关浮叶屋的问题。”吉敷说。 男人很惊讶似的瞳目,眼眸中浮现异乎寻常的神色。这点,方才浮叶屋的少女也是一样。或许在这种环境中生活的人畏怯警察的权力,乃是江户以来的传统倾向也未可知。 “约莫在两年前,浮叶屋内有一位叫樱井佳子的女性在工作,你认识吗?”吉敷问。 “嗯,有,有的。”男人似刚刚想起来般颌首。 “你知道樱井离开浮叶屋的原因吗?” “那是……很可能是因为源田死了吧!” “源田?” “以前担任议员,一直经营大楼出租业,在麻布和银座。” “那个人为何死亡?” “源田一直是浮叶屋的顾问,不,应该算是幕后支持者吧!” “哦?” 这可算是小道消息了。 “樱井是在昭和三十二年或三十三年透过源田的介绍进入浮叶屋当女服务生。” “女服务生?” “不,表面上是这样,其实,应该是当女演员吧!” “女演员?” “是的。浮叶屋和松叶屋都会表演花魁秀让客人观赏,这时就必须有来自置屋、能扮演太夫美女,所以……” 太夫?置屋?又出现令人不解的名词了。 “浮叶屋让客人观赏花魁秀?” “是的,飞鸽巴士载来客人之类。” “是舞蹈和戏剧之类?” “那当然应该会有吧!但,最主要是要让客人体验往昔从江户来吉原寻欢作乐之人的心情。” 吉敷又不懂了,总不可能让花魁和每位客人上床! “源田还活着、经常在浮叶屋露面时,樱井可说是非常风光,几近不可一世状,但,等源田死了,她就被赶出浮叶屋了。”食堂老板脸上浮现诚挚的笑容,静静地说明。之后,他首度发问,“樱井怎么了?” “樱井后来曾在浅草经营食品店。” 食堂老板好像很在意吉敷以过去式说明,短暂沉默后,开口:“我想那一定也是源田持有的店面之一。” “那位姓源田的是浮叶屋和樱井的幕后支持者?” “是的。樱井怎么了吗?”老板再次问。 “被杀害了。”吉敷回答。 老板惊愕,说不出话来,久久,才回过神来,问:“被谁杀害?” “这个人。”吉敷让他看吹口琴老人的照片。 他眉头紧整,从收银机地下迅速拿起眼睛戴上,注视照片。 “身高一百五十公分左右。你记忆里是否曾在这附近见过这样的男人?” 老板紧盯着照片,但,很快回答:“不,没见过。” 吉敷颌首,收妥照片:“所谓的花魁道中,除了樱井外,还有什么样的人参加?” “我想大多是浮叶屋的人。不过,只要是町内会会员有志者,提出申请也能够参加。 “是吗?谢谢你。”吉敷道谢后,叫唤小谷,两人一起走出食堂。 之后,吉敷仍带着小谷在浮叶屋周遭一带查访,又花了好几个钟头,却已得不到比浮叶屋老板和大门附近的大众食堂老板提供的更详细情报。 小谷大多数时间都沉默不语。很明显的,他是觉得无聊,也有所怀疑。 “累了吗?”吉敷问。 “不,不是累。”小谷回答。 “这么一来已明白很多事情了,包括樱井佳子和浮叶屋的关系——透过经营大楼出租业的有钱人源田,她和浮叶屋不太正常的危险关系。” “话是没错,但,不管怎么查访,还是完全找不到有谁认识那位吹口琴的痴呆老人。” “嗯,是还不知道老人的姓名和身世。”吉敷也承认这点。 “那位老人和这里的浮叶屋或樱井佳子如果毫无关联,那么,今天的查访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小谷转过脸,厌恶地说。 吉敷沉默不语。 “那位老人根本就是老年痴呆,和死亡的女性在生活上并无关联。依我的看法,他们彼此不可能认识对方。”这样的语气很明显是在说,截至目前查访工作乃是浪费时间。 吉敷也承认有这种可能性存在。 “难道你认为那位老人和浮叶屋时代的樱井在过去曾有过某种接触?” “是不能完全放弃这条线。但,在今天的查访中,已不得不放弃此一可能性了,毕竟已被如此坚决的否定。” “既然进入吉原区域内逛了这么一大圈,却无人表示曾经见过那位特征明显的老人,可见两人之间确实没有关联。”小谷便走在后巷,边说。 四月的阳光虽长了些,却仍已经稍微西斜了。马路上穿西装的皮条客增多,似是赏花后准备回家的红脸男人也增多。 “好,那么我们在这里分手,我还想再稍微逛逛后才回去。”吉敷停住脚,他见到前方不远处有具公用电话。 一瞬,小谷脸上浮现“你还要继续查访吗”的表情,但,很快只说了声“那么,再见”,就径自转身,大踏步离去。 吉敷走向公用电话,插入电话卡,打至调查一课的继续调查班。马上就联络到中村了。 他表示自己目前人在吉原,希望请教有关吉原的一些事,譬如花魁道中、观光茶屋、初会之类。中村终于答应了,说目前手边的工作正好告一段落,马上就会过来,并指定吉敷在大门进口处不远的中央街旁的p咖啡店里等待。 看样子,对于江户研究专家中村而言,吉原的内部就好像自己家厨房般熟悉。 吉敷在p咖啡店靠窗座位坐下,点了杯咖啡慢慢啜饮,正好喝完的时候,中村稍胖的身影在外面柏油路上出现了。还是同样带着贝雷帽,一副艺术家风貌。 中村并不打算进来,只是在窗外招手。 吉敷站起身来。 两人在柏油路上会合后,在吉敷的感觉里,虽然每天皆在同一栋建筑物里工作,彼此却仿佛已经许久没有见面了。 “好难得会在这种地方碰面呢!”中村一开口就说,黑框眼镜后方的眯眼柔和地笑着。 明明同样是在东京,却与在警视厅走廊不同,有某种怀念的心境。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件?”中村问。 吉敷概略说明。 “嗯,那就与吉原无直接关联了!好吧,我慢慢告诉你有关吉原的一切,不过不能算是调查资料,而是一般常识。”说着,中村开始漫步住大门方向走。 吉敷跟在身旁。 “这处吉原,现在也不称之为吉原,而是台东区千束,但是只要提到吉原,目前的东京都民还是都有常识,知道以前是在这里。当然,这种‘机缘’的称呼也有待商榷,正确说来应该是新吉原。 “以前的吉原是在日本桥的葺屋町,不过随着江户的发展,其位置正好在町中心,以风纪上而言不太合适,所以才被迁移至北边过神田川的这里。这是宝历年间的事,正确年代我已忘了,不过是在十八世纪。 “当时这里完全是乡下,若查看当时手绘的地图,就会知道四周全是稻田,也就是说,在这种地方砌起四方围墙,辟造出风化町 “在江户时代,称这里为新吉原,以便于旧吉原明白区别,所以,称这里为吉原并不能算正确。 “吉原也有俗称,叫做五丁町。那是因为在旧吉原时代,它是由江户町一丁目、二丁目,京町一丁目、二丁目,以及角町这五丁合并而成。但是变成新吉原后,规模增大很多,又加上杨屋町和伏见町,不过,尽管这样,大家仍是依着昔日习惯称为五丁町。不过,这些对你来说可能不太需要吧!你希望知道的是什么?” “像是观光茶馆或花魁道中之类。” “哦,是吗?茶馆吗?那是因为,吉原的花魁也有等级之分,依旗下女孩素质之不同,店的格调也有差异,大致上可分为大见世、中见世、小见世三级。想在吉原冶游时,像我们这种等级的一般老百姓是透过称之为‘篱’的格子窗选好花魁后,再进入店内直接交涉。 “不过花魁也有层级之分,像旧吉原时代的太夫,简直就像女王一般,这样的人物并不会出现在‘篱’内——以及西方的橱窗——供寻芳客桃选。而且,以我们这种没有身份地位的老百姓阶层,就算进去店内也没有办法见到对方一眼,更别说其它了。 “毕竟,你想想看,那可是没有电视和电影的时代,歌舞伎全部都是由男人演出,民俗戏曲又太低俗,那么,会让一般老百姓动心的所谓大明星或名演员,就只有存在吉原了,也就是说,像目前的松坂庆子、岩下志麻……还有哪些女明星呢?最近我没有看电影,是不太清楚,但,这种大明星都是在吉原。 “想要与这类顶尖级的明星冶游时,有既定的麻烦手续,也很花钱,只凭一时兴起冲进店内,表示想找北斋的画上曾出现某某女性,也是枉费功夫。 “想和这类称之为太夫或红牌的顶尖级花魁冶游之人,绝对是非常富有者,花钱的水平也和一般庶民不同。他们首先必须至观光茶馆,边摆酒宴畅饮便叫来中意的花魁,光只是在茶馆的花费就已不少了…… “何况,被叫来这儿的太夫——在宝历年间就已取消太夫名称,现在称为红牌——之花魁又会携带一大群侍从前来,简直就像是诸侯出巡一般,所以称之为花魁道中。” “啊,原来如此。”吉敷总算明白了。 “这个花魁道中形同江户的风物诗,在浮世绘里经常被描绘,而浅草祭典只是重现当时的情景。” “那么,初会又是怎么回事?” “在茶馆和妓女见了面,也并非只有一次就能够上床,因此,第一次见面就成为初会。这只是很平常的见见面、喝几杯酒、一同吃饭而已,别奢望从花魁身上获得丝毫回报。而花魁也几乎不开口说话,顶多只是点头或摇头。 “客人则必须大献殷勤以求博得花魁的欢心,再加上花下大把银子,若能因此让花魁笑,事情就算成功。” “哦?” “等再次像这样重新来过一遍后,第三次彼此就算熟稳了,才答应和客人上床。通常到这种时候会有特别安排,在茶馆里,料理端出时,筷子袋上也会写出客人姓名,客人和花魁宛如新婚夫妻般进入她的房间洞房。 “此时,花魁也会矫揉造作地刻意不上床,而即使已经上了床,只要这时有别位熟客前来,店里的年轻人就会过来打断好事,也可能好事泡汤。 “但,若因此就提出抗议,会被视为粗鄙、没水准,前面所花的一切功夫都白费了。 “此外,在茶馆见面时,若客人不合花魁之意,也可能被拒绝,也就是说,这完全是由花魁所主导的世界,足以显示当时的妓女等于大明星。 “你看,这里就是自江户时代经营至今的著名茶馆松叶屋,就在大门旁。” 中村边指着便走过松叶屋旁,穿越大众食堂和贩售杂志报纸的店门前,走出大门外十字路口。 “这里就是昔日名震全国的花街吉原大门。现在虽是毫不足奇的十字路口,但在江户时代,这里可是进入梦幻宫殿、令人遐思的不夜城入口呢!对一般老百姓而言,由于没有其它娱乐,能来这儿乃是男人一生之梦。 “当时,浅草后面一带习惯被称为里田圃,对于往来吉原却又不太有钱的寻芳客而言为了抄近路,都是快步走过里田圃的田埂前来。 “所以,这大门四周一向安静。这条铺水泥的汽车道路以前被称为日本堤,只是土堤上是寂寞的僻静道路,左右两旁都是水池,由这边望去,对面的水池称为山谷倔和大河,也就是说隅田川相衔接。 “大门旁还保存有‘东河岸’的地名。所谓的江户,不只限于此处,很多地方皆保存着‘河岸’的地名,而所谓的河岸通常都是有竹筏、小舟采莲,网鱼的小渔场,我猜测这一带以前应该也有渔夫居住。” “渔夫?” “嗯。以我们现代人的感觉,或许无法相信,但,所谓的江户乃是水都,水陆纵横四通八达,到处又保存着‘河岸’的名称,因此在春暖花开时兼捕鱼为生的半农半渔者应该出乎意外的多才是。 “还有,这棵脏兮兮的柳树就称为‘回头柳’,是因寻芳归去的客人会在这棵柳树前意犹未尽地回头望着风化区而得名。虽然它现在只是加油站前一株奄奄一息的柳树……” “这是当时的树吗?” “不,应该不是吧!可能已经不知道重新栽过多少次了。即使这样,未免也太瘦弱了吧?是因为车辆废气的缘故吗?对了,我们过去日本堤看看。” “这里四周在以前都是稻田?”边等待信号,吉敷问。 夕阳西倾了,路旁的小楼房和住家笼上阴影,实在难以想像住昔的田园风情。 “没有钱的老百姓是步行前来,但,想和花魁上床的富人又是如何前来?” 信号转绿,两人开始过马路。 “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坐轿子,请轿夫送来。而且,那并非普通的轿子,而是极尽奢华的所谓‘三枚驾笼’,也就是说由三位轿夫轮流替换抬着走,因此速度不会减慢,如果普通轿子是计程车,这就算是高级出租车了。” “啊,原来如此。” “另一种方式是搭舟来这边的山谷倔。先来到柳桥,也就是神田川岸边的浅草桥,再搭舟出大河,由大河左转上行,穿过吾妻桥,驶入山谷倔的狭窄运河。运河从现在的台东河边体育馆一带开始,直线通至前面的日本堤畔,下舟后,边聆赏鸟啼声边在土堤上日本堤步行八丁。” “八丁约莫多远?” “所谓的一丁应该是一百多公尺吧!因此是一公里左右。” 中村过了斑马线,立刻在大马路右转。 夕阳更斜,填满车道的车辆亮起了黄色雾灯。 “车声真吵!引擎和喇叭声让人听不见彼此讲话的声音。以前走在田园正中央的水池道路上,在像此刻这样的夕暮中边听鸟啼边走向吉原的风雅,如今连想象都没办法了。 “对了,在江户我们最耳熟能详的出版社笃屋就在这吉原大门的前方。 “前面北边,也就是现在的南千住五丁目,又和玲之森齐名的江户两大刑场之一的小家原。在将罪犯斩首后,习惯上会把头颅和记有罪状的牌子曝晒三天两夜。所以对当时的江户百姓而言,神田川以北一带乃是奇妙世界,寻芳冶游和刑犯惨死的印象并存。 “浅草的浅草寺境内经常成为身份不明的死者或倒毙路旁的尸体放置的场所,同时,若有人行踪不明,其亲戚也会来浅草寺询问。因此,从浅草至其背后千住、吉原一带,在江户时代就成为这样的死亡空间。 “对了,在这边往左,应该能见到被填埋的水池遗迹才对。” 中村穿行于停车场的车辆之间,来到隔开左侧两栋建筑物的小路上。这里有一片狭长形的公园一直朝隅田川方向延伸,公园里有溜滑梯、秋千、爬栏和植栽等等。 “你看,这就是山谷的遗迹,填满后变成这座公园,因此形状狭长犹如走廊,而且呈直线状。在江户时代,竹筏或舟船可能驶至这儿。” “寻芳客也搭竹筏吗?” “不,竹筏只是一般百姓使用的交通工具,会上吉原冶游的富人不可能利用那种东西,一定都是舟船,也就是现在所谓的游舫。舫上有座席,很宽敞,可以饮酒作乐,也可以找艺妓表演,似乎能够载几十人之多。”中村一面说明,一面穿行于直线状狭长公园内的游戏器材间。 “要搭船来到吉原,究竟需要花多少钱呢?”吉敷问。 “这并无所谓的上限。烟花界是讲究花钱的世界,首先,到租船场要付给老板、船夫,甚至小伙计一笔钱;进入茶馆召花魁同样要付钱,而花魁的随从人员包括有称之为番头新造的经理,振袖新造的雏妓两、三人,‘秃’的候补妓女,年约七、八岁的女孩两人,再加上妓院保镖两、三人,负责监视的老太婆一人,浩浩荡荡地形成花魁道中的游行行列,更是所费不赀。 “等酒宴开始时,这些人都陪花魁入座……而,并不是这样就结束了,还必须找艺妓来表演,两人一组的艺妓叫了两、三组,再加上乐师两、三人。这么庞大的人数,每个人都还得给钱,酒宴料理也得付钱。全部加在一起,最少得花掉二十两,多的话五十、一百两都不算什么。” “一两的话,以现在币值大约多少?” “这就很难估算了!若考虑及现在日元升值的因素,我想约值十万圆吧!”中村微笑地说。 “十万圆?” “没错,一两是四千文,一文等于二十五圆,当时一碗面是十六文,现在则是一碗四百圆,应该不会错。对了,当时在街头流莺才索价十六文,若和吉原红牌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但,一两若为十万圆,二十两就是两百万圆,一百两就是一千万圆了。”吉敷膛目。 “是的,所以在吉原找红牌冶游的事和我们一般想象的召妓完全不同,以那样来解释也不符合效率。” “那又该如何解释?” “幕后支持者,也就是说想要维持吉原文化幕后支持者的感觉。” “啊,幕后支持者……” “吉原虽是风化区,但是如今仔细回想,它也绝对是一种文化。在江户这个封建时代,能读会写,也会和歌的女人,不是武家子女,就只有吉原的花魁了。何况花魁又是能歌善舞,兼带领江户的流行风潮,想维持这样能干的女人世界,一定需要庞大金钱,如果无幕后支持者出钱,根本不可能做到。” “原来如此。” “刚刚我也说过,那些花魁就如现在的吉永小百合或岩下志麻一般,依不同的看法,她们已算是时代的大明星……在幕府末年,来到浅草的外国使节见到属于圣域的浅草寺大殿墙上挂着吉原的娼妓肖像,都大为震惊呢!” “哦?” “当然,在西方国家,可能不会在教堂墙上以娼妓肖像画装饰吧?但,吉原的大明星却已经不能算是娼妓了,她们是时代的文化分子。是时代的象征。因此,依我的看法,她们之所以委身于男人,应该解释为对于幕后支持者投资的感激。” “那么,浮叶屋的源田……” “嗯,应该具有吉原文化的传统挂念吧!每一种文化背后都有幕后支持者,西方文化也相同。” 两人并肩继续住前走,不久,如走廊般直线的公园忽然变宽,也变漂亮了。地面铺着石板,假山水池里有薄薄一层水,水边更有崭新的水车小屋。 “这是新近落成的公园。大河已快到了,你看,那就是江户街,对面可见到台东体育馆。 如中村所言,越过车道后,是一片植栽形成的河畔公园——隅田公园。 “啊,居然是通住这儿吗?我今天和小谷来这儿查访过哩!” 远方,约莫樱树所在的位置,仍传来醉客们的大合唱。 “春天的气息使人疯狂。”中村喃喃说道。 吉敷深觉似听到奇妙的暗喻! 山谷倔在昔日注入大河处有座巨大水门,吉敷隐约能感受到流水气息和樱花香混合的春日芬芳。 两人穿过植栽,走至能俯瞰大河水面的位置。 能够见到河面,但是因位于很高的堤防上,感觉上河面很低。没有船影,但,若是住昔的江户,河面上一定有很多竹筏、舟船和白帆船吧! “来吉原寻芳的客人是依据我们刚才走过的路线搭船而下,在此右转后,回浅草桥的租船场。” “一定是很愉快的旅程吧!”吉敷并非迎合中村的心情,很自然地说。 中村频频颌首:“我是这样觉得,但现在已成为永远无法达成的憧憬了……这条大河,左边有千住大桥,右边有浅草桥一带著名的两国桥,是出名的投河自杀胜地……此外,到这里为止,却没有官方建造的桥梁。” “啊,是吗?樱桥当然不是,可是这问桥、厩桥和吾妻桥之类……” “不,只有吾妻桥是老百姓建造的。问题是,江户时代的桥梁只有吾妻桥、两国桥和再过去的永代桥,所以,连白帆船都能驶至这附近。” “嗯,在江户时代,这一带想必是个好地方……” “不,河对岸的这边是不祥之地,或许应该说,这条大河对岸的两国回向院周边地带乃是妓院和死人的欢乐地。不过在当时,人们都能习性掌握好与坏的分际,也就是说,所谓的江户文化本来就是邪恶文化,不管吉原、浮世绘、艳笑落语或歌舞伎,其本质皆脱离不了‘性’的欲望,因此当时的人们经常会感到有狼狈心理,也会自我收敛,非常容易管理。” 中村的话让吉敷想起陌生的吹口琴老人那畏怯、孤独、痴呆的风貌。再想起生活于隅田公园的游民们,忍不住觉得即使到平成六年的现在,江户那种邪恶的一面似仍存续至今那么,又懂得善恶分际的坏人吗……那老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正如中村所说的,仿佛对于江户的邪恶一面非常熟稳一般。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吉敷沉吟着。 如果那样,老人应该是和吉原有关联才对,但,在吉原又寻不到老人的痕迹! “那位老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吉敷边感觉河风吹拂脸颊,边喃喃自语。 “不知道其身世吗?”中村问。 吉敷颌首。 “但是,今天报纸已有小篇幅报导这桩事件,可以期待获得某种反应的。”中村说。 吉敷心想,应该是吧!问题是,会有人注意一位游民因消费税而犯罪的小事件吗? “但,即是这样……”吉敷说,“有人为区区十二圆而杀人,却也有人为了召妓,在吉原一夜花掉一千万圆,这未免太……” 中村苦笑:“那是因为江户人不把钱放至隔夜的习惯吧!当时的江户人,过了下午二时以后,就都停止工作,只专心于玩乐。” “是吗?” “好像是。虽然以目前在密闭的小房间中患工作中毒症的现代人眼光看来,那是太懒情了,但,当时想买房子随时就能买到,至少比现在的东京人好多了。” 这次轮到吉敷苦笑了。 “即使现在,女明星的幕后支持者还不是同样撒着大把钞票?只是我们没有那种本事而已。算了,不管哪个时代,人情世故都是一样的。”中村说完,笑了笑。 但是,吉敷已看不见他的笑容了。 远处的樱桥亮起灯光。 吊死者 男人的身体在昏暗的地下室吊着,恰似因为犯下重罪被处极刑后,为求以谢世人而将之曝尸般。 勒住男人脖子、将他吊起的扣环仍发出窸窣声,男人的身体仍残留着刚才的挣扎余韵,微微晃动。双手被绕向背后,用皮质的扣环牢牢扣住,穿着灰色宽松长裤的脚似仍不停痉挛颤动。不,是真的在痉挛颤动!仿佛身体虽死,双腿却像不同生物一般。 矮小男人盘腿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静静盯视在自己鼻尖三尺高度的男人脚上那双脏运动鞋尖。他那白痴状的脸上浮现不可思议的表情——似是微笑、又像怯惧般哭笑不得难以言喻的表情。 乍看好像马上就要大笑出声般,又有如立即会惨呼出声、边哭边拔腿而逃的前兆。 但是……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矮小男人正把什么东西拿到嘴边,而且咬了一口,嘴唇开始不住蠕动。 仔细一看,矮小男人手上拿着的是桃红色的大馒头。 难道这么矮小、怪异的男人无血也无泪吗?是来自地狱一丁目的冷酷恶鬼吗? 面对刚咽气不久、双腿仍不住痉挛的死者,如果是正常人,不可能还蹲在其脚下方吃馒头! 周遭弥漫掺杂着血腥味、排泄物异味、呕吐物臭味、霉味、灰尘等气味所形成的无法形容的恶臭,这正是死亡的气息!不,应该说是杀人的气息吧!而在这样的气息中,除非是鬼,人类实在不可能吞得下食物。 不,别说是吞得下,甚至连胃内原本贮存的东西都会吐出来!但是,矮小男人却边笑边吃着馒头。他膝上放着小盘子,盘内有桃色和白色的馒头,就是在庆典时大家常吃的那种馒头。多么讽刺又不洁的景象啊!接着,矮小男人拿什么饮料至嘴边。形状像是温酒的小酒壶,果然没错,是酒!但,不是小酒壶,而是装在约莫零点六公升大小透明酒瓶内的日本酒。他居然在吊死的尸体前独自享受奇怪的酒宴。 不久,两颗馒头似已吃完,矮小男人站起身来,一口灌完透明酒瓶内剩下的酒,把盘子和空瓶置于地板上,拍拍自己长裤屁股。 吊在天花板上的男人尸体发出轧轧声音——难以言喻的可怕声响——垂落地面。首先是穿着运动鞋的鞋尖碰触地面,然后使整个身体恰似洋菜所制成般,歪七扭八的膝盖着地,然后身体才慢慢、慢慢地倒在水泥地面,被黑布袋罩住的头发出碰撞声响,接着,整具身体仰躺不动。 矮小男人一摇一摆地绕着尸体走一圈,那姿势就像雀跃似的手舞足蹈。 他蹲在尸体头部位置,首先,想解开勒住脖子的扣环。脸孔挣得通红,努力想解开,却一直解不开,外面以皮裹住的铁环深深陷入下颧底!陷入的深度是在非比寻常,连罩住头的布袋都嵌入肉中,看不见环圈。他此时才恍然大悟,为何明明是身材壮硕、脖子很粗的男人,看起来脖子会那样长的理由了:喉结一带的肌肉拉长呈苍白色,下颧未刮净的胡须一根根分外明显。 扣环终于解开了,环圈扩张,从头顶上方拿出,被随手抛丢在地板上。 之后,矮小男人慢慢把罩住男人头部的布袋拿开,似脱帽般的动作。立刻,从未见过的怪物相貌出现了!双眼圆睁,不,正确来说是眼珠自眼窝挤出,挂在下眼皮上方,可以见到充满红色微血管的眼白部分,感觉上若一把扶起男人,那两颗眼珠会立刻掉落!但,更恐怖的是由口中伸出的舌头,这已经无法认为是人的舌头了。喷出的血掺杂唾液、呕吐秽物、泡沫延伸到胸口,舌头宛如一尾巨大的蛞蝓,令人无法相信是人类身体的一部分,倒像是本来一直寄居于此人体内的另外一种生物。 脸上所有器官都流血,泛黑、粘稠如浓汁般的血自鼻孔、嘴巴、耳朵溢出。 颈部左边肌肉似有一小部分被扣环刮伤,皮肉被削,露出红色肌肉和土黄色脂肪,未完全掉落的皮肤有如皱巴的布团或纸片般垂在下颧上。 矮小男人把脖子的这块皮肤用力住下扯断,覆盖在红色肌肉上,然后抓住吐出的长舌,想塞回嘴里,等完全塞入后,双手用力将嘴巴合上。但,等他一放手,嘴唇又开了,粘滑湿软的舌头又伸出来! 矮小男人从地板角落拿来两个水桶,一个里面装有水和白布,另一个是空的。他由水中取出白布,用力扭干,开始擦拭男人的脸。 首先,他把男人微秃的头发梳齐,然后拭净鼻下、嘴巴四周、下颧一带和耳下方的血及呕吐秽物,此外,脸上或颈部的汗水、体液、布屑等也都擦掉。 之后,他抓住男人的脚,让尸体伸直,揭开背后双手上的皮扣,使身体微侧一边,开始小心翼翼褪下其衣服。脱掉上衣、衬衫、长裤和内长裤。 恶臭扑鼻! 被勒死的男人肛门有无数脱粪。还有,性器官前端滴出白色粘液,附着于四周和xx毛之上。这些皆是垂死挣扎之际所留下的可怕痕迹。 矮小男人也不知道是否脑筋有问题,见到上述秽物,闻到如此恶臭照样无动于衷,他伸手拭掉秽物放入空桶内,然后用水洗手,再扭干白布,拭净男人肛门四周及性器官周围,很仔细地、小心翼翼地进行着。 最后,矮小男人仔细地用白布将尸体全身擦拭好几次,这才取出白色棉花,撕成一小团一小团的,用竹筷子塞进肛门、鼻孔、耳洞内。同时,他把跳出的眼珠也硬塞回眼窝里,双手使力粗暴地塞入,再用力拉下上眼皮,让眼皮合上。 舌头也是相同,他再次硬将舌头塞入嘴内,但,就只是这条舌头,他怎么努力也没办法令它不再伸出! 矮小男人心想:这简直就是另外的生物嘛! 前往宫城 翌日,四月五日,有关消费税杀人事件的调查毫无进展,也未获得新的情报。 老人一如往常继续保持沉默。 一天的时间空洞洞地过去,傍晚时,吉敷竹史也决心向同事降伏了。 拘泥于某些事的认真思考也要看时间和地点,像眼前的情况,似乎不适合这么做。看情形这纯粹只是为了十二圆而引发的冲动性杀人,事实上,这样认为也比较适当。 晚间八时过后,吉敷开始准备下班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他拿起话筒,立刻传来略带顾忌的男人声音:“对不起,我这边是宫城监狱,我是监狱刑官河合。” “是的。”吉敷边应答边拉上皮包拉链,“有什么事吗?” “关于今天报纸上报道的消费税杀人事件中的凶手之老人……” “什么?宫城的报纸也有报道吗?”这件事出乎吉敷意料之外。 “是的,我们这边以颇大篇幅报导,说是因为实施消费税政策而导致发生杀人事件。 “是吗……” 看来,舆论界也极关心消费税问题了。 “因为,我忽然发现杀害食品店老板娘的老人好像是以前曾入我们监狱服刑的行川郁夫,又知道你们那边正在调查其身份,才拨这通电话。” 吉敷大吃一惊,皮包掉落地上。他重新坐下,拿出记事本,握住原子笔,问:“行川郁夫?汉字怎么写?” “是行东往西的行,三本川的川,郁则是有字右旁加都字的右半边,夫嘛……是丈夫的夫。” “是吗?” 可能是距离太远吧!电话声音有点小,吉敷把话筒紧贴耳朵,让耳朵皮肤都痛了。 他很想大声问“监狱”两字,却极力克制了——想不到事件会朝意料之外的方向展开:“行川郁夫,确定吗?” “我想应该是不会错,但,身高顶多一百五十公分左右吗?” “不错,而且身材瘦削。” “那么,为了确定起见,我想问几个问题,方便吗?” “请问。但是,他一点也不想开口,几乎忍不住要以为是哑巴了。” “啊,是吗?身上是否带着口琴?” “有的。” “很会吹吗?” “很会。” “那就是行川没错了。” “是吗?这对我们太有帮助了,谢谢。”吉敷从未想过老人有犯罪前科,“那么,他在那边待过多久呢?什么时候出狱?” “前年假释出狱。但是,现在又再度犯罪,假释将会取消,只好继续服刑了。” “是犯了什么罪?” “杀人。” “杀人?这么说,他以前也杀过人?” “是的。不过,在这里他却是模范囚犯,怎么看也不想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看来,想要了解一个人真的很困难。” 吉敷心想,监狱刑官会讲这种话未免太奇妙了,毕竟,曾因杀人罪服刑的人,再度犯下杀人罪也没什么值得讶异的,也正因为这样,他才会注意到是曾在自己监狱服过刑之人,难道不是? “行川是什么时候入狱?” “我想,应该是昭和三十九年。” “昭和三十九年?”吉敷的声调不自禁提高了。昭和三十九年的话正好是东京奥运之年,而那位吹口琴老人行川郁夫竟然从东京奥运那年入狱迄今? “你说他是前年出狱?” “是的。” “前年的话,是昭和六十二年吗?” “是的。”河合回答。 “这么说,自昭和三十九年开始,行川在监狱里待了二十三年?” “不错,因为他是被判处无期徒刑。而且,他来宫城监狱前,好像也在千叶监狱待过,而在那之前,应该又在巢鸭监狱待过。” “那么,他究竟服刑多少年?” “现在我手边没有资料不太确定,但,可能从昭和三十六、七年就开始吧!” “哈、哈,这太令人惊讶了!这么说,他服刑时间高达二十六、七年了?” “是的,差不多如此。” 若是这样,行川不可能会在吉原一带出没了,因为他的后半生都是在监狱度过。 “知道他的出生年月日吗?” “现在是没办法知道,必须等到典狱长允许、查阅资料之后才会知道。如果你能给我一天时间,应该能够查明。”河合回答。 吉敷决心前住仙台。 翌日,四月六日,吉敷得到主任同意后,搭乘上午十时四十四分由上野开出的“山彦15号”列车,抵达仙台是中午十二时三十四分。 从仙台车站搭计程车,不到十分钟路程,就抵达昔日伊达政宗据守的古城——宫城——外的宫城监狱。由于以前东日本有一段时期只有此处设刑场,因此宫城监狱之名深受全国受刑者所畏惧,对于被判处杀人罪的刑犯而言,“送住宫城”即代表执行死刑的意义。即使到了现在,这里也是东北地方唯一有执行死刑设备的监狱。另外,帝银事件的犯人平泽贞通,也是被长期监囚于此。 以前的宫城监狱,从正门即可望见建造于明治时代的木造六角形牢房,所以被称为六角大学,不过现在已被改建为钢筋水泥的漂亮白色建筑物。 进入大门后,建地内有许多绿茵,给人相当悠闲的印象。另外,这里的樱树也开始稀疏绽放。 但,即使至今,这里仍在执行死刑! 在服务台表明身份,并表示要见河合后,由于事先已以电话联络过,对方立刻出来了。河合身材稍胖,不过很高,和吉敷的搭档小谷有些神似,不过年龄可能大很多吧! “我是河合,请多指教。劳驾你这样大老远赶来,辛苦啦!”河合微笑,说。不过,眼神里充分显露出对吉敷出乎意料年轻的意外。 “请这边走。” 吉敷被带进空荡荡的、既不像会客室,又不像会议室的房间。 两人在不锈钢管椅子坐下。河合交握圆胖的大手放在三夹板桌面上,探身向前,语气急促地开始说话。 “实在令人惊讶哩!想不到行川是那样具有危险性的男人。” “在这儿没发生过那种事?” “不,完全没有。你也知道,我们这儿也设有惩戒牢房,犯杀人罪或流氓之类,通常不止一次会被关进这种牢房,但是,行川老人却从来没有过。可能因为已是那样年纪了,性情也温驯许多吧!在我记忆之中,他工作得非常认真,每天在工厂里作业至熄灯为止,就寝后也从未惹生任何问题。” “行川在这边时会说话吗?” “讲话当然是会,只不过有些结巴,因此和同伴之间几乎都不开xx交谈。” “印象中,他是否精神不太正常?” “是的……应该不能算是完全正常吧!总是嘿嘿笑着,即使遭人欺负或什么,也不会生气……还有,他很听话,如果叫他向右边,感觉上,他很可能三年都不会转向别处,所以对我们来说,是可以不必费心的好囚犯。” “这么说,他很认真了?” “是的。而且,他吹得一手好口琴,中午休息时间经常吹口琴给大家听。” “妻子、家人、亲戚、兄弟方面吗?” “可以说是孤单一人。”河合边说,边从胸前口袋内取出似是囚徒名册的影印纸,在桌子上摊开。 “出生年月日和出生地点呢?” “嗯……大正九年七月十四日。出生地是藤枝市,也是在藤枝市被捕。” “藤枝吗?”吉敷也拿出记事本,边记下边问。 “啊,如果有需要,这份影印可以送你。”河合说。吉敷道谢,接过。 “被逮捕的罪名是?” “在藤枝市发生绑架幼童勒赎事件,但,男童却从藤枝山中的吊桥摔落至死,尸体被发现,事件当然演变成绑架又撕票了。有人目击行川带着这男童,因此他被逮捕,之后被地方法院判处无期徒刑。” “绑架幼童又撕票,才判处无期徒刑?”吉敷颇觉意外,问。 “不错。一般来说,如果绑架妇孺撕票,凶手绝对会被处死刑,但,这桩事件可能是被推测行川并非故意将幼童从吊桥上推落,而是孩子自己不小心跌落……” “所以才判处无期徒刑?” “其实,行川很爱动物,性情也温驯,通常细心照料植物,不像是会故意杀人之人,我和他相处二十多年,对此非常清楚,他绝对不是会杀人的人物!”河合笑着说。 “但,他既然是模范囚犯,在监狱里待了二十几年,未免也太久了吧?如果真如你所说那样,通常约莫十五年左右就能获得假释的,不是吗?一般而言,会在牢内待二十几年,都是只会在里面惹麻烦的问题囚犯!” “那是因为他自己不想出去。”河合笑了笑,回答,“你想想看,行川没有妻子、兄弟,也没有亲戚、家庭,对不?另外,他也没有钱。所以这里就等于是他的家一般,与其出去后在自己一无所知的环境中生活,倒不如一直留在这儿。” “嗯,他是孤单一个人的缘故?” “还有,从这儿出去之人,在能够完全恢复公民权为止的十年间,必须定期向监护机构报到。而那位老人并非会乖乖这么做的人。” “嗯。行川在藤枝市是昭和三十六年被逮捕?” “不错。” “当时他从事何种职业?” “好像是旧货回收业。” “旧货回收业?” “是的,似乎是回收废铁、有用垃圾之类,也就是说和游民差不多,生活于公园或桥下。 “这样的人会绑架勒赎?” 实在令人难以释然! “可能是一时着魔吧 据吉敷所知,并无类似这种案例出现过。 “再说,这次他不是也刺杀食品店老板娘?” “也是没错。”吉敷颌首,“对了,行川在服刑期间,是否和哪位受刑者或看守员特别有交情?” “看守员倒是没有,因为狱方皆特别警告看守员不得和受刑者太过亲近。何况,即使这样,最近都已发生一些问题了……” “受刑者方面呢?” “有。现在已经恢复公民权,很认真工作之人……不过,要去拜访此人可能不受欢迎吧!” “你的意思是?” “你也知道,出狱之人即使恢复公民权获得新生,还是不容易被社会所接受,一旦被知道有入狱前科,很可能会失去目前的工作,又不能结婚生子,因此很多人连对妻子、公司都极力隐瞒曾经坐牢之事,更别说是犯过杀人罪而恢复被掳夺的公民权的人。毕竟,若因自己或某人的冒昧行动,很难说不会使其因而丧失目前的安定生活!”河合说。 “原来如此,这是理所当然。但,对这方面,我自认会很慎重……” “和行川亲近之人正是这种例子。” “我会充分小心谨慎行事。” “以我们的立场,必须保护由这儿回归社会之人的人权。” “我明白。” “我虽然认为没有告诉你的义务……”河合显然不太情愿。 “这是杀人事件,希望你能帮忙。我会充分注意不让其权益受损。” “好吧!那……我告诉你。”河合好不容易答应了。 河合所说的男人,目前居住于岩手县的宫古市。 这天,因为天色已晚,吉敷投宿仙台车站前的饭店,打算第二天一早才前住宫古市。 吉敷打电话报告时,主任也显得有些不耐烦,似认为,既然杀人凶手的姓名、出生地,甚至至事件发生的二十多年内的经历皆已查明,还打算在调查什么? 在宫城监狱里和行川交情较亲近的男人姓秦野,目前任职宫古市内的j印刷股份公司。昭和十六年出生,现在已婚,育有一子,也是在昭和三十年代后期因杀人而服刑,被判处无期徒刑后假释出狱,恢复公民权。 上午九时过后,吉敷打电话至j印刷公司,很快就找到秦野。 但,当他表明自己是调查一课的刑事后,果然不出所料,秦野支吾不想见面了。 “能否不要呢?”秦野低声说,“现在我总算过着还算正常的生活,请别再破坏了。” 虽是周遭人听不清楚的声音,但,如果有谁听见这样的台词,一定会认为是昔日的坏朋友打来的电话吧!吉敷不自觉苦笑了。 “对于你的情况我十二万分了解,所以,电话里讲太久的话反而不好,对不?这件事与你本身毫无关系,我只是希望请教你认识之人的一些事,如果彼此能迅速把事情解决岂非都有好处?” “但是,为何找上我?” “因为只有你才知道。我现在马上过去你那边,你什么时候下班?” “五时半。” “那么,六时整在宫古车站前的咖啡店碰面吧!你指定地方,顶多只要一小时就结束了,最好是不要引人注目的店面。” “那么,在q好了……”秦野不太情愿地说。 “q吗?好,那就六时整碰面。” 吉敷挂上话筒,走出公用电话亭,朝仙台车站走去。 由仙台车站至宫古,路程比想象中遥远。 搭乘十时三十五分开出的新干线至盛冈,必须再转搭开住宫古的山田线列车,至太平洋岸的净土之滨。这班电车班次极少,所以在盛冈有了时间的余裕,吉敷就到站前吃午饭。本来他还想至白杨屋逛一圈,后来想想也做罢了。 搭乘十四时五十八分开往宫古的电车,一路上阅读周刊杂志打发时间,十七时四十一分抵达宫古,以时间上而言,正好赶上。 宫古车站前的街道不宽,给人稍没落的印象。吉敷心想,就向中央线国分寺车站的北边出口。 虽然来过东北地方多次,却是第一次来到宫古。吉敷在车站前边散步边寻找q咖啡店。可能已超越樱花绽放线的北端吧?此地的樱树不见开花。 q咖啡店坐落于距车站不远的窄巷转角处,沿路有许多小酒馆。 下午六时整,吉敷进入q咖啡店,坐在最靠内侧座位等待。店内客人不多,约莫六时五分,终于进来一位似秦野的身穿作业服的男人,在吉敷面前屈身行礼。 “请问是东京来的吉敷先生吗?” “是的。”吉敷回答。 男人边抱歉边自己退到边坐下。 一瞬,吉敷惊讶了,因为秦野看来实在是位好男人。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以上,身体壮硕,双腿也修长,脸孔浅黑,眼眸绽出晦暗光芒,眼睛很大,卷发,容貌酷似拉丁血统。厚唇稍上方的左边脸颊有个似被削掘的小伤疤。 “这么大老远奔波,辛苦了。”男人以略带沙哑的低沉声音说。由他那流氓模样的口气,也能明白其以前的经历如何。而对于吉敷不似刑事的外貌,却丝毫未露出讶异的表情。 “我了解你的困扰。”吉敷说,“但,这是杀人事件,无论如何请你协助。” “杀人事件?那样的话,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绝对全力协助,不过,是谁……你的意思是凶手是我认识之人吧?” “正是你认识的人。” “谁?”男人神情转为严肃,表情似在说:我想不出是谁。 “是和你在宫城监狱交情亲密的行川郁夫。” “行川?”男人惊呼出声了,“是行川老人?” “是的。” “那么,绝对搞错了。”男人哼笑出声,当场说。 “搞错?” “这种事绝对不可能,行川老人不可能会做出杀人之类的蠢事。” 吉敷也忍不住想笑了。一提到行川杀人,每个人都异口同声说出类似的话,但,行川以前岂不是在藤枝市杀人,才会在宫城监狱里服刑? 吉敷指出这点时,秦野又哼笑出声,这大概是他独特的笑的方式——曾饱受挫折而养成的习惯。 “他没有杀人。”秦野说。 “你所谓的没有杀人是?”吉敷不由自主反问。 “就是行川老人并未在藤枝市杀害男童。” “你的意思是,这是冤狱?” 这是对警察的桃战,吉敷的语气加强了。 “如果令你感到不愉快,我道歉,但事实就是事实。你可能不了解行川的事件吧?但是我和行川老人在一起将近二十年,他曾详细告诉我那桩事件的始末,也曾提出诉愿,希望警方能再次针对事件详细调查,所以我才会有自信的这样说。” “但,杀人者不会承认自己杀人的,不是吗?”吉敷不自觉提高声调。 “刑事先生,那只不过是逍遥法外时才如此。你没有待在牢里的经验可能无法理解,在未被送进监牢之前,没有人会出卖同伴的,因为一旦出卖,在牢里整天共同生活的同伴迟早会知道。 “如果是已宣告死刑确定的囚犯,因为一直呆在单独牢房,又是另一回事,但,在普通牢房的话,若和同伴没有共进退的意识,实在很难混得下去。而真正杀人的人,半夜里一定会梦魔、捶手顿足又哭又叫,同伴们绝对会知道的。” “那么,为何会被判决有罪?” “刑事先生,我这么讲请你别生气,因为我只是在讲实话,也是为此,我才不想见你的……藤枝有一位著名的探长叫便山,大家都叫他捏造事实的便山。” 吉敷沉默不语,坦白说,便山之名他也听过。 “此人因为根本查不出凶手,所以找上在公园流连、经营旧货回收业的行川老人,逮捕他后连日严刑拷打让他自白,陷其入罪。” “但是,这样的话岂不是没有证据?” “在逮捕行川老人之前,便山就从藤枝市的变态狂、精神有障碍者、游民等等之中找出适当的对象,——加以严刑拷打,也因此,有五位自白罪行的凶手出现。而,这些人后来都证实其不在现场证明,结果便山只好不情不愿地释放了。 “之后,在另外一桩事件时,便山将他认定是凶手的少年以练习为名义,带至警局内的武术馆,连续多日加以殴打,让少年不得不屈打成招。也就是说,便山乃是这种乱七八糟的男人,诬陷他人的前科多得不胜枚举! “这么说是对刑事先生很不敬,但,在全国各地警察中,像这样的人……算了,还是别再说了。不过,最近在大阪,岂非也出现拾金不昧送交警方的家庭主妇,被警察诬告为嫌犯的事件? “在藤枝市的行川老人之事件时,是有人目击带着男童的男人,但,目击者也明确表示是穿着入时的年轻男人。而老人当时是游民,一身肮脏衣服,同时年龄也超过四十岁,怎么看也不会是穿着入时的年轻人。问题在于,实在找不到凶手时,警察为了顾及面子,也只好诬陷行川老人为凶手。 “当然,警方可以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譬如说是为了消除民众的不安,或是为了维持社会秩序之类的,可是被诬陷为凶手之人该怎么办呢?像行川老人,就因此饱受二十多年的地狱之苦。”吉敷默默听着。 “刑事先生,或许你会认为说成地狱之苦是太夸张了些,但,以行川老人的立场,丝毫都不夸张。像我这样的人,因为比较懂得逢迎应付,在牢里混得还算不错,可是老人什么都不懂,会被折磨死了,自然就加倍辛苦了,也饱受虐待。坦白说,如果没有我在他旁边,老人早就…… “你认为老人为何在宫城监狱里呆了二十几年呢?就是因为他没有杀人。不知有多少次他被告知,只要承认杀人,马上就可以获释,但,老人每次都摇头,也因此,只好等待地方法院下判决的那位审判长死亡了,结果到了前年,他才终于等到。不管如何,这是一个只顾面子的世界!” 秦野以低沉的声音乘兴说着,看样子他内心郁积着相当不满。 “不,我没有任何意思,毕竟现在我已非需要呼吁改善监狱内体制的身份。” “在监狱里无论遭受何等不合理对待,我一向认为这都是在补偿自己的罪孽而忍受来,只不过,行川老人事实上无辜,我才会同情地去照顾他。” “但是,他终于也出狱了。” “总算出来是没错。但,真正有杀人的我只待了十三年就出来,可是他却待了二十年哩!人生中最宝贵的时间都在围墙内白白耗掉,永远没办法挽回。” “行川在监狱里真的那样受到虐待吗?” 立刻,秦野有伤疤的脸颊又浮现晦暗的笑容:“那真是太残酷了,老人就是因为寒冷和慢性伤害,一条腿泡汤了,他本来能够正常行动,却因漫长的监狱生活,那条腿完全麻痹。对他本人来说,那就像是每天接受严刑拷打般的痛苦。所以,我认为老人绝对不管怎样也不希望再回牢里去的,就算死了也不想回去,毕竟那种日子并非人所能忍受。因此,老人不可能会杀人!” “但是,他刺伤对方,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有很多人目击整个过程。”吉敷说。 男人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那样善良的老人,真笨!但,万一真有这种事,绝对有相当理由吧?理由是什么呢?” “为了消费税,只为不想付区区十二圆的消费税,刺杀食品店老板娘。” “岂有此事!老人不可能做出那种事的,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有问题!”秦野的声调提高了。 吉敷从口袋里拿出吹口琴老人的照片,递给秦野:“这个人是行川郁夫吗?” 秦野接过照片,凝视着:“啊,愈来愈老了……不错,就是他。他现在怎么了?这里是哪里?”秦野递回照片。一看,他的眼眶微微润湿了。 “是东京,他在浅草,同样是游民。” “是吗?他说过自己单独一人,没有家人亲友……我好几次对他说,如果出来了一定要跟我联络,但,他可能怕带给我困扰吧……坦白说,他真的是个好人,有艺术才华,可以称之为艺术家。因为个性善良,又总是嘿嘿笑着,因此常受众人的虐待,可是他却比生活在自由世界里的任何一位伟大艺术家还要有才华,几乎全部受刑人都知道!” “行川郁夫如何被虐待呢?” “这种事现在说出来也没用。在监狱里,而且是在曾杀过人的家伙们所待的普通牢根本就是变态世界!另外,很多看守员也是糟糕透顶!我第一次见到行川老人是在宫城的冬天,那是昭和三十九年或四十年吧!反正就约莫这个时期。当时的宫城里有六角堂,不知你是否知道,据说那是为了囚禁在西南之役中被俘虏的叛徒,在明治十年紧急建造之物。我和行川老人都被囚禁于以六角堂为中心朝六个方向延伸的木造建筑物内。 “由于是明治时期建造的木造牢房,非常简陋,别说冷风吹入,单只是盖着棉被睡到天亮时,棉被上方都会铺满一层白雪。至于窗户,因为玻璃可当凶器使用,所以完全未嵌入玻璃,只是贴着一层塑胶布。房内无任何火炉之类,经常冻得说不出话来。可是,即使能够忍受寒冷,牢房里竟然没有厕所,这就令人难以置信了。里面只一个加盖的桶子,必须当着众人面前在桶子里大小便,由于桶子很小,没办法同时大便和小便,必须大便后再小便,或小便后再大便,前后挪动腰部的上厕所。 “最困扰的是睡觉时。由于是关着三个人的牢房,若铺上三人份的被褥,就已无放桶子的空间,所以行川老人总是被要求和桶子睡在一起,有时一不小心踢翻桶子,就只好睡在粪尿堆中了。 “如何?牢房内没有厕所,很不可思议吧! “而,即使想在小桶大便,如果不习惯的话,根本没办法,没有可供屁股靠住的地,如果屁股放太低,又会弄脏,因此行川老人在未习惯以前,上厕所时常把桶子打翻,弄脏了地板,被同房的激进派分子猛揍一顿。即使不为这种事,他也老是挨揍,而每次我都拼命护着他。 “有时候是睡觉时,对方说他的鼾声太吵,就用枕头或棉被摔他,也曾被踹打,头部撞击墙壁或地板昏倒在地……在牢房,受刑人情绪都很亢奋…… “可是,行川老人也很不简单呢!不管被人怎么欺负,却从未生气过,只是面带微笑,眼眶浮现泪珠,两眼通红地笑着。若是我,绝对做不到的。” “那样被虐待……” “更惨的是,晚上九时就寝,早上六时半就被铃声吵醒,在这中间,想好好睡一觉时却会突然被叫起来训话。另外,食物也很差劲,若不能好好睡眠,身体马上就出毛病。” “即使如此受虐,他仍静静忍受,是否他内心有什么想法呢?” “应该没有吧!我想,可能是个性使然,讨厌与人争执,也许,该说他是和平主义者吧!” “没有老年痴呆症迹象吗?” “绝对没有。最初,由于老人经常是嘿嘿笑着,大家都以为他老年痴呆,连我也是这么认为。毕竟,刚开始时,他不会写字也不会读……” “不会写字?” “是的。老人说过,他连小学也未读过,所以是个文盲。” “文盲吗……” “对于待在监狱里的人而言,所谓的文盲也是致命伤。因为无法以电话和外面的世界联系,面会时间又非常受限制,即使想诉苦或什么,也只能靠写信。何况,就算想向狱方提出什么申请,也都必须利用文字!尤其像行川老人这种是被冤狱之人,不会读和写等于毫无指望。他在昭和三十六年被不当逮捕时,一定也是由于不会读文件资料,才遭到被牵着鼻子走的命运……当然,那种文件资料上尽是一堆莫明其妙的汉字,就算会读几个字也是无用……” “文盲吗?所以才被欺负?” “也不能说是被欺负,监狱里本来就是阴湿惨虐的世界,老人又有点口吃,常被看守员吆喝,但,他只是含泪拼命忍耐。在里面洗澡时也是规定九分钟,先进浴缸浸泡,再出来洗净身体,然后又进浴缸,每一个过程各三分钟。而老人因为脚不方便,总是慢了一步,尽管我在旁边帮忙,还是来不及,当然又挨骂,甚至挨揍。到工厂时也是一样。受刑人必须脱光衣服,在被叫到编号时,光着身子跳过一尺宽的白线,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也是相同。老人在跳时,全体看守员皆棒腹大笑,因为老人的性器官很小,也变形……曾经有看守员抓住他的性器官,让他疼得哇哇大叫呢!若只是那样还好,但,在工厂作业时,一旦看守员心情不佳,就会突然出现,在受刑人头上用力一拍,大叫‘喂,手趴在地上’,然后裤子被脱掉,兜裤布也被拉掉,同时又被命令‘喂,屁眼让我看清楚些’。这是因为有受刑人曾将香烟或‘老鼠尾巴’放在塑胶袋内插入肛门内携进工厂,而看守管理员予以搜查,但,老人根本不抽烟,所以这只是单纯的虐待。 “回到普通牢房,点名、分配食物后,在晚间七时之前的休息时间,老人又要受同房受刑人的折磨,被要求打扫便桶、洗餐具等等,不一而足。某次,我终于忍耐不住,狠狠揍了同房室的激进派分子一顿,要他别再欺负弱者,此后牢房里才好不容易民主化了。” “嗯……”吉敷叹息,“老人是持续过了二十几年这种地狱生活吗?这样的话,他应该不会想再回监狱了。” “当然喽!和昭和四十年相比,宫城监狱现在不论是建筑物或设备都好很多,受刑人的生活也获得改善,却仍不时适合进去两三、次的地方。” “那么,行川郁夫直到出狱前仍是文盲?” “开玩笑!老人很努力的,而且我也一直告诉他,如果想要得救,那就好好认识字吧!再说牢内的劳役,很多都是在印刷工厂执行,若不认识字就很麻烦。老人几近拼命地认真学习,后来甚至还喜欢上阅读小说哩!牢里是禁止娱乐性太强的小说,不过像经营概论或印刷技术革新之类的书籍并未禁止,只要套上这样的书皮,就可以蒙混过去,老人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拼命阅读小说。 “我曾经要他用记得的字随便写一些文章,结果,刑事先生,你知道吗?我吓了一跳哩!那已经远超过我的阅读能力了,几乎都已经算是写小说啦!” “写小说?” “是的,老人变成作家了。” “什么样的小说?” “像江户川乱步那样的小说。老人好像很喜欢乱步的作品,也读过相当多,所以才会写出模仿乱步般的小说,应该称之为侦探小说吧……只是并无侦探出现。 “于是,我就常趁看守管理员不注意时读老人所写的稿件,同时我还利用在印刷工厂服劳役时予以印刷成书,暗中送给受刑人阅读,坦白说,内容真的非常有趣呢!管理员后来也知道了,却也成为老人的书迷。所以,我才说那位老人很有才华,绝非寻常人物!” “那些小说目前在什么地方?” “我家还有两、三册。” “能够借我吗?” “没问题,只要你待会儿到我家去。” 谈话到这里中断了。吉敷感到肚子饿了,同时也希望能在和这位看似很有知识的前科者多聊一些,就邀对方一起吃饭。 本来,他以为对方会说妻子在家等待而拒绝,但,秦野却低声答应了:“好吧!反正内人现在正好回娘家。” 两人进入可以俯瞰宫古车站前大街的火锅店。 虽是在大楼的三楼,却又厢座,两人在最旁边的座位坐下后,隔着落地窗可见到宫古的站前街。计程车和商用车群如动作缓慢的动物般形成车列缓慢前进。 “这里是个小城市,对吧?”上过洗手间回来后,秦野重新在座垫上坐下,边说。 “和东京比较的话,是很小。”吉敷回答。 “但是,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来说,却是最适合的地方。”秦野一面以湿巾拭手,一面略低着头,说,“是忏悔年轻时的愚昧,过着遁世隐居般平静生活的好地方。早上出了家门,我可以步行前往工厂,若是大城市,就必须搭乘电车或巴士吧!再说,我最好也不要自己开车。” “你也有过艰苦的生活?” “都已经过去了,不值得再提。只是,离开宫城后,在观察监护期间,如果再犯被判处罚款以上的罪行,又会被送回监狱,因此不敢开车,毕竟若出车祸或什么的,一切就完了。 “幸好这里车辆不太多,空气又清新,一旦孩子大了,也有地方可以游玩,因此我目前非常喜欢这里的生活,不管是朴实却对我很好的老婆,抑或早上前住工厂时的清新空气,我都很喜欢。我是很认真在生活着!”秦野感触极深似的说。 在吉敷的感觉里,他已开始敞开心胸,不再怀有戒心了。 “秦野先生,你犯过什么罪呢?”虽然自知有些冒昧,吉敷仍忍不住问。 秦野脸上浮现苦笑的表情。 这时,啤酒送上桌,吉敷迅速拿起酒瓶替秦野斟酒。秦野也替吉敷斟酒后,两人默默碰杯。 一口气喝下半杯,秦野开口了:“那件事我不太想讲,毕竟都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而且也觉得已补偿得够了。” 但,吉敷默然。 他接着说:“十几岁时,我的家庭很乱,双亲离婚,父亲另外找了女人,又没有钱,所以我交上了坏朋友……是暴力组织分子,在演艺圈也很吃得开。 “我们经常带刚出道的女演员外出,开车兜风,自暴自弃地寻欢作乐,最后终于没钱了,于是计划抢劫银行,结果在和警卫格斗之下,因为害怕被捕,一时失手杀死对方。在东京地检处,我被求处死刑,不过法官因为我年纪轻予以减轻刑责,只判无期徒刑,总算拾回这条命……算了,我的事也没有什么好谈的,那纯粹是愚蠢的行为,最重要的是,行川老人真的杀了人吗?” “真的,是杀死食品店老板娘。秦野先生,你是否有所了解呢?” “不,我完全想不通,也没办法相信,因为他并非是这样的人。何况,行川老人和我都深刻体会过死刑囚的恐怖!我们曾被派负责死刑房的打扫工作。” “那是?” “负责照顾新建大楼第一牢房的死刑囚。这是品行端正、获典狱长等监狱高级官员信任这才可能获派的工作,同时也负责执行死刑后清洁尸体。我们无数次目睹单独牢房中死刑囚每天早上是何等害怕今天就会被送上刑场,以及他们是何等半疯狂般哭号大叫……他们会摔坏牢房里的桌椅当武器,疯狂似的抵抗,被瓦斯枪和电击棒攻击,意识朦胧的被拖走、吊死……被处绞刑的尸体是何等恐怖…… “死刑囚的打扫工作包括用抹布擦拭被吊死的尸体,再将干净尸体扶进棺材内。他们必须面对尸体狼吞虎咽为死刑囚准备的红白馒头或水果、酒,因为这些东西不准带回自己的牢房。这简直是一幅地狱图!最初,每个人都呕吐了,被绞死的尸体太恐怖了,却……所以,不管遭遇再痛苦难过的事,行川老人也不可能做出会让自己被判死刑的事……当然,他年纪已经那么老,是很可能不会被处死刑……” 吉敷沉吟了。拥有凌驾旁人的智慧,而且曾经在监狱内受过如此多折磨,绝对比一般人深刻了解死刑的恐怖,但,为何还会杀人呢?而且只为了那种微不足道的动机? “行川郁夫厌恶监狱生活吗?” “当然!每天惨遭折磨,痛苦地流泪忍受,谁不会厌恶?” “他也告诉过你想出狱?” “不,那位老人几乎不会对人谈及自己心中所想的事情,但,却讲过类似之语。” “既然如此,为何杀人呢?”吉敷情不自禁喃喃自语了。 总不可能是对因冤狱而毁掉自己后半辈子之事自暴自弃吧! “会是自己因冤狱被折磨了二十几年,所以认为若不真正杀人是平白损失吗……” “怎么可能!”秦野笑了。 “行川提过自己的出生地、孩提时代的事,或是自己的经历吗?” “我问过他,他并不太想谈及有关自己的事,不过,他曾说自己是东京出生,孩提时代曾在上野一带玩耍,至于其他,我就不记得他曾说过了。难道他讲的是小说里的情节……” “他去藤枝市的理由呢?” “可能那里才是他的出生地吧!” “冤狱吗……你认为在宫城监狱里,是否还有其他冤狱造成的死刑囚?”吉敷试问。 “有。”秦野肯定地回答。 “哦?” “以我这种前科者,是不该讲这样的话,但,一旦在宫城监狱里待过,感觉上就像面对昭和这个时代!” “昭和这个时代?” “是的,或许应该说是昭和这个时代因急速成长所造成的扭曲现象较恰当,感觉上,监狱里有很多人皆是被这样的时代扭曲所吞噬。如果是高官显要或名作家之类,是绝对不会说这种话吧!但是,我不知想过多少次,如果我有写文章的才华,我很希望写来公诸于世。” “你所谓的扭曲现象是?” “或许我这么说是太率性,但,以我个人的想法,所谓的冤狱乃是强制维持社会秩序所招来的结果,不,说是维持社会治安也一样。如果不能逮捕罪犯,老百姓会对社会产生不安感,慢慢的对警察产生不信任,而这种情形,在一个人们皆热衷于赚钱的时代,不是极端危险吗?当每位日本人都必须成为企业尖兵的时代,一些轰动社会的重大凶恶事件都必须予以解决,对不?即使是借着为日本人的幸福设想的正义名目而施加暴力解决也在所不惜。 “我认为,在这样的时代,很自然而然的会出现像便山或帝银事件中那个叫什么的探长之类的人物——可恨又可悲的人物。时代的气氛成为认同他们存在的要素,证据是,最近在媒体上喧腾一时的重大犯罪事件完全没有一桩能够侦破、解决。并不是现今的警察能力低落,而是本来就应该如此,事件发生后才被动地采取调查行动的警察,不可能侦破每一桩事件并逮捕凶手。” 这番话对吉敷具有强烈说服力,却也是很严厉的一种批判:“你认为帝银事件的平泽贞通也是冤狱?” “是的。刑事先生,如果你在宫城监狱内见到平泽老人的样子,应该也会这样认为的。事实上,监狱里每位受刑人心里都很清楚。另外,岛田事件的赤崛政夫也是,还好的是这个人在前不久再审时获判无罪。至于丸正事件的李得贤、牟礼事件的佐藤诚,我都有自信他们是被含冤入罪,他们都只是警方在维持社会秩序的大义名分下的牺牲者。我真的很希望一般百姓能更清楚认识他们因莫须有的罪名、长期所忍受的精神痛苦。” “这得是在他是真正无辜的前提下……” “绝对是无辜的。但,一旦被判决确定有罪,就与很多权威人士的面子有关联了,加上又是维持社会秩序的问题点,很不容易翻案。想要翻案的话,除非那些关系人死亡……但是,当局最优先考虑的仍旧是维持社会治安秩序,因此很可能让囚犯关在单独牢房里静待其精神错乱。也就是说,为了最大多数人利益,代表国家权利的机构总是针对弱者行使暴力。我经常在想,身为警察者日常随时会遇上此种足以左右别人一生的关键时刻,若是人格较低,而且脑筋简单的警察,只要其坚持己见,就会让一些无辜的人一辈子在监狱里度过余生,甚至被行使国家权力处死。但,这种始作俑者自己却若无其事地营造幸福家庭。一个国家当然需要一流的警察机构负责维持社会治安,但,像这种情况时,也应该遴选最优秀的人才来负责,免得造成遗憾。”秦野以狂热的语气诉说着。 吉敷默默用力颌首。对此,他完全有同感。 吃过饭,两人并肩走在夜晚的宫古街上,朝秦野的住处走去。 那是木造、灰泥墙面、两房一厅的公寓,玄关前摆放简单的鞋柜,也放置有小孩的脏鞋。吉敷在玄关前等待。 不久,秦野拿出灰色封面薄薄的小册子,封面上印刷着“小丑之谜”字样,没有作者姓名。 “就是这个。”在昏黄的灯光下,秦野凝视吉敷,说。 白色巨人 那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气温最寒冷的时期所发生的事。由于时值一月,明明应该冷得受不了才对,但是因为当时我人在北海道,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寒冷了。 人们常说,呼出来的气都结冰,而那个冬天,我的印象即是如此。 我在北海道主要干线之一的函馆本线列车上,是夜行列车。车窗玻璃上面布满霜,内侧则因人们的呼吸气息成为雾状。窗外风声怒吼,暴风雪吹袭着。 列车车厢内只亮着昏黄的灯光,疏落坐着的乘客也都眼神朦胧、神情寂寞。 地板两端皆有暖气孔,却因为吹出的暖气并不强,大家都缩着背、蜷缩身体地抗拒寒冷。毕竟是在暴风雪中疾驰的北国之夜行列车,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坐在乘客不多的这班夜行列车靠窗位置,双脚搁在暖气孔上,两手托腮,隔着雾状玻璃望向外面的暴风雪。风很强,感觉不到正在下雪的印象,只是时而有重重雪花横洒过来,玻璃上就有搅拌玻璃杯中的柠檬水般的泡沫滑动。 一直盯视着,居然觉得可以排遣无聊! 我时而像突然感到似的用右手手掌擦拭雾状玻璃,毫不厌倦地凝视雪花飘舞。 夜行列车在雪中陆续靠站后又继续北上,可是,这里对我而言是陌生的地方,加上又刮着风雪,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甚至连左右方向也无法分辨,只觉得照这样下去,似乎会被载往虾夷桦太一带。 对我而言,桦太是非常可怕的地方,倒不如直接经过后,前住苏俄的西伯利亚…… 想着之间,我害怕了,不知不觉缩着脖子。 忽然有了尿意,我站起身,沿着走道走向洗手间。 上完厕所,出来时,我听到仿佛昆虫振翅般低沉却很大的声音。我静静聆听之间,开始感觉不舒服了,呆立在上下车的车门前,隔着窗玻璃望向外面。 这中间,如工作机械般的、也似几百只飞蛾或昆虫振翅的嗡嗡声逐渐变大了,愈加接近我耳朵,而且是毫无停止地增大音量。 我不能忍受,用双手捂住耳朵,可是这样仍旧不够,只好连眼睛也闭上,蹲下来,否则实在受不了。但,尽管那样,还是非常难过,几乎想尖叫出声。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门开了,一阵强风夹着无数雪花吹入车内。 我大声尖叫,我瘦小的身体被某种巨大的手掌抓住,没有时间逃开,也没有机会抵抗。我的身体在眨眼之间被抓向暴风雪飞舞的雪白天空,雪花碰在脸颊发出清脆声响,脖子犹如被冷水冲淋般冰冷。 事出意外,我吓呆了——我是在空中飞翔。 到刚刚为止所搭乘的列车亮着点点橙色灯光,在远处下方蜿蜒前进,简直就像祭典节庆之日常会出售、以竹条编成的玩具蛇一般。列车顶上还可见到堆积的白雪!在小小的列车上空,一望无际皆是无数雪花,大年,我是在更上方,所以能望见一切。在无边无涯的雪原里慢慢蜿蜒前行的列车,实在是非常美丽的一幅画! 我说过自己在空中飞翔,但,那并非真的,我只是被白色巨人的右手用力抓住身体,举在半空中。接着,他把我的身体举得更高,高达自己脸孔处!若是平常人,被这样抓住的话,一定会怕得要死,但是我不害怕。巨人的脸像一块非常、非常大的福饼,也像被堆成的雪人一般,洁白的大脸孔上,圆圆的一双如红色信号灯似的眼眸闪闪发亮,看起来很善良,而且凝视着我,仿佛带着笑意。 红色眼瞳就在我鼻尖前方! 白色巨人静止不动,所以刚刚我搭乘的函馆本线列车已只能见到红色尾灯,没多久,消失不见了。本来在暴风雪呼啸声中还夹杂着列车轰隆的前进声,此刻只剩下暴风雪声了。我被巨人抓住身体,孤单地被留在雪花飘飞的暗夜高空中。 之后,巨人开始大跨步走了,每跨出一步,就响起那嗡嗡的震耳鸣声——仿佛数百只夏日昆虫同时振翅般,低沉、却又摇撼世界底层、具有不可思议力量的声音。 巨人继续跨大步走着,排开覆盖白雪的大树,越过原野,跨过高山,不停住前走。寒风在我耳畔呼啸。 事实上,巨人行走时并未发出任何声响,他那在我眼中看起来如同小庭院般的脚掌,先是右脚踩在雪原,然后左脚跟进,不过,却未有丝毫声音,感觉上恍如踩在长毛地毯般松软,听不到一丝声音。 或许那是因为暴风雪的呼吼声太大了,反正,在人类耳中是一点也听不见巨人的脚步声,只是四周回荡着那如无数昆虫振翅的嗡嗡振动声。 巨人左右双脚轮流住前踏出,在白色暴风雪的黑夜里漫无止尽地走着,被巨人右手抓住的我却享受到难得的美妙风景! 如一堆巨人军旅在雪中静立不同的覆盖森林、在雪光反射里散发纯银光芒的河川、一眼望去仿佛绵延至世界边缘的无止境飞雪,全部都是几乎令人窒息的美丽景象。我忘掉恐惧、不安和心悸,出神地眺望着。 我陷入自己变成飞机或空中飞人的错觉中,而且一直享受这种爽快的心情和雪中幻想似的美景。事实上,这种风景较我以住曾见过的任何风景或照片都更美,我忍不住叹息出声了。 我一心一意地祈祷,不管在前面等待我的是何种命运都无所谓,只要能让我永远浏览这样的景色!巨人持续走很长的时间,已经爬过两、三座山了。由于地处北海道深山中的原野,完全没有住家,也见不到街灯,我逐渐开始怀疑,这儿真的是人类所居住的世界吗?也许是没有人类或动物之类栖息的世界边缘吧! 可是,并非那样。爬过第四座山时,雪中有小小的灯光亮着——是拼命冒着黑烟、像玩具般可爱的机关车往前驶来。 在我眼中,这列小小的列车恰似朝着天空驶来。原来巨人大跨步行走,已来到另一条铁道旁了。 巨人停下脚步。这时,嗡嗡的昆虫振翅声变小了,周遭一片寂静。 玩具般的列车驶过停下来的巨人脚边。列车车窗亮着点点橙色灯光,车轮辗在铁轨上发出隆隆的声音,疾驰过我的脚下。 突然,我的身体下降,接近列车车厢,眨眼已快到达积雪的车厢顶上——是巨人放下右手,让我接近列车。 过了车顶,我的身体被放低至车厢边后,巨人又再度开始走了,随着列车的蠕动,把我的身体移向前。眼前就是上下车的车门,有金属扶手的栏杆,巨人把我的身体沿着扶手栏杆移动,放松力量,于是我拼命抓住栏杆,双脚踩在车厢踏板上。 我的身体离开巨人的手,站在夜行列车上下车门外后,巨人以右手手指替我推开车门。我进入列车内,朝巨人挥挥手,关闭车门。 巨人静静站在暴风雪中,以鲜红的圆形眼眸,低头静静凝视我。 继续单独侦查 星期六回东京时,等待吉敷的是媒体沸腾的报导。 由于政治消费税引起世人的高度关心之际发生了行川老人的杀人事件,周刊杂志和各界刊物立时呈现迎合反对消费税的实力大肆口诛笔伐。 在回东京的列车上已读过,但,星期一回到调查一课的办公桌前坐下后,吉敷仍继续读行川郁夫所写的“小丑之谜”。以页数来说,只有四十二页,相当薄,不过里面仍包括四篇短篇小说。 内容有身为死刑囚的照料者面对被绞刑的尸体之恐怖;暴风雪之夜被白色巨人从夜行列车内抓起,边俯瞰雪原边漫步似童话般的经历;马戏团中骑球的女人,以及似被团员虐待的可怜小丑的故事……以平易近人的语气叙述,平假名特别多,感觉上可知道并非作家之作,不过却具有奇妙的真实感。 书名用“小丑”似指行川本身,为一种自虐形式的表现,小说则是基于自己身体矮小而联想的各种幻想之产物。 但,吉敷最欣赏,不,应该说是最被其强烈吸引的并非前面三个故事,而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在连结北海道的札幌和石狩沼田间的夜行列车中发生的奇怪事件!在乘客们皆已熟睡的车厢走道上,穿红色小丑服的瘦矮小丑消失于下一节车厢,不久,传来手枪的枪声。 该乘客非常惊讶,急忙赶住隔壁车厢,一看,那边车厢的乘客并未见到小丑。他以为小丑是上洗手间,回到两节列车间的洗手间,却发现门上锁。 他找来车掌把洗手间门打开,小丑额头被手枪穿洞,自杀了,而最奇妙的是,尸体四周插着无数已点燃的蜡烛! 但,这个故事并非这样就结束,很令人惊愕的,洗手间门一度关闭、锁上,经过仅仅三十秒钟之后,再次把门打开时,小丑的尸体却已如烟雾般消失。 这时奇妙的创作,现实生活里不可能有这样的事。但是,行川郁夫是自何处得到创作这种不可思议故事的题材构想呢? 吉敷也试着去见被拘留的行川,让他看借来的“小丑之谜”,并谈及自己去见过宫城监狱的河合,以及至宫古见过秦野之事,又谈起他在宫城监狱因冤狱而受苦之事等等。 他极力避免使用高压的语气,尽可能以友好、推心置腹的态度叙述,但是,行川仍旧眼眶里浮现淡淡的泪痕,嘿嘿笑着,一脸也不知是和善或羞涩的笑容,却什么都不想说。 即使试着叫他的姓名行川郁夫,同样是没有反应的不置可否!吉敷怅然叹息了。 行川这副模样,怎么看都只能认为是痴呆老人。这老人心中的喜怒哀乐等一切感情完全消失了,在没有感情之下,代之浮现的只是嘿嘿的傻笑。 其实这样也好!对于老人痴呆这种情形,吉敷也并非无法理解,问题是,如果这样,岂非有着根本的矛盾?感情已经消失之人为何会在一瞬间受到想要杀人的激情所驱使呢? 这实在令人不解。 回到六楼调查一课的办公桌前,吉敷仍旧继续苦思。 这时,雷门前派出所的巡佐打电话来,说是住在附近花川户的住户看到报纸后,来派出所作了如下的证言——两星期前,因消费税杀人的老人正在隅田公园的公共厕所喝水时,来了另一位同样是游民的老人,把先到的行川推开。 这种情况,若是平常人应该会生气,但是被推得跪倒在厕所肮脏地板上的老人却只是嘿嘿笑着,丝毫没有生气,也未表示抗议。 所以浅草的这位住户认为这样的人看起来不可能会杀人,除非行川对征收消费税有强烈不满,否则也许是警方抓错凶手。 吉敷又感到不解了。行川实在不像是“对征收消费税有强烈不满”的人物!就算社会上充斥着对消费税不满的声音,很难想象他能够了解其意义,也无法认为他曾在报章杂志上看过相关报导,更何况他是游民,几乎是与用钱购物之行为毫无关联的人物…… 紧接着,自称是京成线列车掌的人物也打电话给吉敷,表示他是在和上司饮酒聊天时提及此事,上司要他打这通电话。他的证言如下——行川郁夫大约是每两天会搭乘一趟京成线的电车。并不是只有搭乘,还会站在乘客面前吹奏口琴,所以在乘客间相当出名,被称为京成线的吹口琴老人。但是,他丝毫没有凶狠的行为,也未曾给乘客们带来困扰,只是向每位乘客——点头的吹奏口琴给对方听。 有一次,一位乘客因为喝醉酒,骂他“别让人受到骚扰”,将他推下月台,他脚步踉跄地摔到另一边的铁轨上,还好被列车掌所救。 不过,当时他并无生气的样子,也未感到难过,等该班电车过了,再搭乘下一班电车。由于在这半年内,车掌和这位吹口琴的老人已经熟识,也了解其个性,因此无法认为老人是会因为消费税的争执而杀人之人物。 这两项证言和宫城监狱的河合,以及宫古的秦野相同性质,也就是说,在吉敷查访的线上出现的所有认识行川之人,皆有相同的见解,认为行川不是会杀人的人物。 吉敷苦恼了。依他周遭一般具常识者所见,这桩杀人事件很明显已经解决了,动机是因消费税引起的争执,姓名和前科也已查出,更知道其曾因杀人罪长期被囚于监狱。若是注重常识之人,可能会认为行川本性凶残,又有什么好再继续调查?毕竟,如果是因杀人而在监狱里呆过二十几年的人物,当然是有可能再度行凶!或许,这才是正常的反应吧!吉敷自己也并非不明白,却总觉得有某些方面无法释然,很难令自己同意这桩事件至此已告结束。 若被寻及理由何在?他也很难说明。当然,前述四人的证言也是原因之一,但,不仅这样,还有某种言语无法解释的难以割舍的心境。 他有受到一种想彻底调查曾在吉原的浮叶屋工作过的被害者樱井佳子的身世经历,以及在静冈县藤枝市出生的行川郁夫的过去经历之诱惑。依秦野的证言,行川是在藤枝市出生,在上野一带度过童年生活后,又回到藤枝,在公园靠回收旧货过日子,昭和三十六年四十一岁时因绑架幼儿并撕票事件而被捕。 昭和三十六年以后,他的生活因为呆在监狱内,可以说非常清楚,但是,青年时期的一切完全不知,究竟曾发生过什么事呢? 吉敷心想:自己到底是在期待什么? 经过长时间的分析后,他发现或许自己是怀疑行川和樱井在过去有过某种形式的接触,也希望两人过去曾发生过某种形式的争执,也就是说,自己希望这桩杀人事件并非大家所认为是单纯冲动杀人,而是有更明确的动机! 吉敷觉得这或许是本身的宿命,也许自己喜欢这样的事件……不,不是这样的。 他转念一想:自己绝非那样以自我为中心的人,问题是在行川,老人乍看外貌似痴呆,世人也认为其痴呆,但是,痴呆之人能够写出那样的小说吗? 不可能的!那家伙不是痴呆。由于经历过太多痛苦,个性变得懦弱畏缩,不过,绝对比别人认为的还更具百倍的知性! 没错,就是为了这点。吉敷明白自己是认为这位表面上看起来痴呆的老人其实非常聪明,所以才会无法释然。这桩事件还隐藏着某种内幕,并不如目前表面上所显示的如此单纯,也因此他才会如此的坐立不安。 吉敷打电话至藤枝市警察局,询问昭和三十六年在绑架幼童撕票案中被逮捕的行川郁夫的调查资料是否仍保存?是否有人了解行川的过去及其身世?并表示希望对方能够在一、两天之内答复。 搁回话筒时,主任叫他,环顾四周一圈后,低声问:“你仍在追查那桩消费税杀人事件?” 吉敷颌首。 “像样点吧!”主任说,“没有任何不明要素了,对不?已知凶手姓名,也明白其动机,被害者身份已查明,你还有什么不满?其他工作还堆积如山呢!” 的确,这桩事件太单纯,欠缺继续深入调查的说服力! “难道有行川并非凶手的可能性存在?” “不,那倒是没有,毕竟有太多目击者了。” “那么,你还有何不服?” “行川曾因杀人罪在宫城监狱服刑……” “这不就对啦?他就是那种人。”主任直接反应,说。 “但,在服刑期间他是模范囚犯,很多认识他的人皆异口同声地表示他不是会杀人之人。” “什么话嘛!事实上他是杀了人,不是吗?” “话是这样没错,但,很难相信只是为了消费税就杀人。” “怎么,原来你是不喜欢这样的动机,认为另外还有其他动机?” “是的。” “这种事根本没差别嘛!” “没差别?” “不错!我们的工作是逮捕罪犯,没有沉浸于感伤的闲工夫。” “是感伤吗?” “是的。会杀人之人都是脑筋什么地方有毛病,这种家伙对于动机的供述不可能只有一种,因为他们对自己的心理也不太了解,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在适当的部分作判断,深入探讨罪犯的深层心理乃是作家或学者专家的事,并非刑事的职责。” “这点我很清楚,但,还是请再让我稍微调查一下吧!目前这样我无法释怀。” “喂,就算你证明了另有动机又如何?事态还是完全不会改变的。” “我知道,但,还是请再让我试试看。”边说,吉敷边想起宫古的秦野。 吉敷抱着逃避的心情离开调查一课,走出警视厅。他真的没办法就这样置之不顾。于是,也未找小谷,自己转搭电车前住吉原——他想去浮叶屋再见老板娘一面。 她仍旧是笑容满面、委婉应对,不过很明显能看出内心的迷惑。 吉敷故作不知,表明自己希望更详细了解樱井佳子的过去事迹。 老板娘困惑地笑了。 “虽然你这样说,但是我也不太清楚。”她搔了搔跪在擦拭得很干净的旧木板上的膝盖,说,“那个人是源田先生介绍,很突然的就来我这儿,虽然以我们的立场是不该这样说,但是,像这样的人跟我们都不会很合得来。我们虽非花魁,不过在这种地方都有一种……或许该称为传统吧!也就是说,彼此尽可能不深入追问对方的过去,所以我们从未追根究底地问过那个人的住事。 “但,她刚来时因为像女明星般漂亮,我是想过她可能不是平凡的女人吧?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之类。她似乎具备一种华丽的气息,仿佛与生俱来就理所当然受到大家的奉承般——不论是应付客人的态度,抑或面对我们的态度……正因为这样,我们更是不敢去探讨她的往事了!” 吉敷颌首。这方面的事他也可以理解。 “那么,除了你,还有谁能知道樱井的过去呢?” “我想在我们这儿是没有,因为现在只剩年轻女孩,昭和三十年左右在这儿工作的人皆已离开了。” 吉敷也考虑把那些年轻女孩一个个叫来问问看,但,她们的确不太可能知道,就算知道,当着老板娘的面前也不会说出,只好放弃了。 “好吧!那么,能告诉我源田事务所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吗?”吉敷明白只好从源田这条线上着手了。 “是的,那当然没问题。不过源田平吾前年去世,目前已是其儿子那一代了。” “我知道。”吉敷回答。 老板娘默默站起来,走向里面。 吉敷也站着等待。 吉敷爬上地下铁车站的阶梯,是在三爱之前。他穿越银座街的十字路口,朝歌舞伎座方向走去。源田平吾之子正吾所主持的事务所——源田大楼开发公司位于东银座,在新桥演舞场稍南,并非必须搭乘计程车的距离。 吉敷夹在几乎覆盖住整条柏油路面的人潮中慢慢前行。他已经先以电话联络过,源田正吾表示今天一整天都在事务所,随时可以前来。 这是一个春阳炎炎,非常晴朗的日子,如果快步走较长距离,很快就会汗如雨下。 吉敷忍不住想:自己为何会如此执着于这样的事件呢?不管再如何深入追查,这都不是很吸引人的事件。问题是,即使是多微不足道的事件,若有令人不能释然的部分存在,就没办法弃之不顾。 状似痴呆老人的行川郁夫只因被要求支付他不懂的区区些许消费税,就气愤杀人,这只是表面上的说明。行川老年痴呆,曾因杀人罪进监狱服刑二十六年,依常识判断,重蹈覆辙的可能性充分存在。 但,吉敷却认为行川并非痴呆老人,再根据至目前为止的调查所得,能推测他并不是会毫无理由杀人之人,那么,他杀死樱井佳子绝非为了十二圆的消费税。 这样一来,就不能认为毫无差别。为消费税而冲动杀人和具充分动机的杀人截然不同!或许追查这种事没什么特别吸引人之处,吉敷却无法置之不理。 源田大楼开发公司的事务所位于驶经河底般低地的首都高速公路旁,是一栋银色的巨大双层楼建筑物,一楼有餐厅和咖啡店。或许,这栋建筑物也是源田大楼开发公司的出租大楼之一吧! 进入有大型石雕摆饰的宽敞豪华楼下大厅,搭电梯上二楼。除了电梯就是服务台,吉敷对服务台小姐说明来意后,对方马上说:“请这边走”,自己在前面带领,走过正埋首桌前工作的员工身旁,轻敲以美耐板隔开的董事长室房门。 “请进。” 服务台小姐先进入后,马上又出来,推开房门,朝吉敷说:“请!” 吉敷点头致意,进入。一看,房内地板约莫一半铺着绿色人造草皮,一位头发花白的男人正屁股朝这边在练习推杆。 “我是调查一课的吉敷。”吉敷说。 “啊,请在那边沙发坐一下。”男人没有回头地说,同时轻击高尔夫球。小白球在人造草皮上滚动,慢慢掉入洞内。 “不好意思,我是源田。”似乎刚刚打了一颗好球心情很愉快,源田脸上堆满笑容走向吉敷。 在吉敷的想象中,既然是第二代,应该是更年轻,但,源田正吾怎么看都已经超过五十岁,而且身材瘦小。 “你想问什么呢?”源田边说,边在吉敷面前坐下,边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细长形状的褐色香烟,用桌上的大型打火机点着,同时也请吉敷抽烟。 “是令尊平吾先生认识之人,樱井佳子。” “樱井佳子?啊,就是浮叶屋的?”说着,他吐出一口烟雾。 “你知道她前些天被人杀害吗?” “是的,我知道。” “由于动机方面存在着疑点,如果你对樱井的事有任何了解,希望能够告诉我,尤其是关于她的过去。” “不……对于家父和女性的关系我不太清楚,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不太有兴趣。我只听说樱井非常漂亮。” “你见过她吗?” “没有,因为我从未去过浮叶屋。” “照片或什么呢?” “也没有,只是在浅草的花魁道中游街时看过两次,才知道那就是樱井。” “当时你独自一个人?” “不,和家父一起。” “当时令尊曾讲过什么吗?” “我想应该讲过很多事,可是我因为知道她是家父的女人,所以不太想听,而且我都是看到一半就回公司……反正,大多是一些“这女人不错吧”、“扮花魁很迷人吧”之类的话……” “令尊和樱井是在那里认识的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是在哪里遇见,看上眼就带回来……” “在花魁道中游街时,令尊有提过关于樱井的过去之类的话吗?” “没有……我只记得似乎说过“她年轻时代就习惯于花魁那种打扮”。” “是指她在浮叶屋一直演出花魁秀吗?” “不,可能是从那之前的意思……” “那之前?”——这点非常重要! “嗯,好象家父也说过,正因为她习惯于扮演花魁才带至浮叶屋。” “习惯于扮演花魁?” “我认为是习惯于扮演花魁让人看……” “那又意味着什么?是从事歌舞伎或戏剧行业?” “是的,家父很喜欢观赏歌舞伎,或至那边的新桥演舞场观赏新派的戏剧,所以连公司也设置在这里……因此,樱井曾经是演员就并非不可能了。” 但,吉敷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能够那样简单就带走歌舞伎或戏剧演员吗?如果是把她藏在远离人群的地方还可以理解,但是让她住在东京的都中心,当然会被剧团寻获而带回,除非…… “源田平吾先生的故乡是?” “北海道,北海道的旭川。” “什么时候来这儿?” “昭和三十二年正式迁居东京。在那之前,是在这儿设置分公司,不过业务中心仍在旭川,只是在旭川不管如何努力经营皆不太顺利,所以……” “你在旭川那边仍有故居?” “不,没有了,只剩亲戚。” “有谁对令尊和樱井的事知道得较详细吗?” “应该没有吧!如果有,也已经都死啦!而且,家父不太想告诉别人有关女人的事。 “樱井在浅草经营的食品店是?” “那是家父在遗嘱中吩咐,将我们公司拥有的店面之一赠送给她。” “现在她死了,那家店面怎么办?” “这件事就很微妙了,依法并不好处理,只不过樱井似也是孤家寡人一个,并无家人或亲戚。” “在户籍上吗?” “是的。” “她的本籍是哪里?” “我想是静冈市吧!” “目前的住址是东京?” “是的。” “没有兄弟姐妹?” “没有。” “结婚经历呢?” “没有,也未育有子女。” “能够调查她以前的职业吗?” “我只知道她是浮叶屋的女服务生兼演员,至于以前就不知道了。” “令尊一直对浮叶屋有金钱上的援助?” “是的,家父喜欢古老、传统的东西,也喜欢戏剧、喜欢女人。这大概是因为以前呆在乡下地方吧?对于东京的玩乐觉得很稀奇……” “你呢?” “我也喜欢东京,不过是喜欢现代的东西,那种古老、形式化的东西不适合我。”说着,他又吐出烟雾。 “令尊生前是否有交情较亲近的朋友?” “没有,都死了。” 吉敷只好回调查一课,才刚坐下,电话响了,是藤枝市警局打来的。 “请问是一课的吉敷先生吗?” “是的。”吉敷回答。 对方自称是藤枝警局的小川:“关于你所提之事,有关昭和三十六年的行川郁夫事件之调查资料已经销毁了。” “哦,是吗?” “地方法院那边或许还保存有公开审判的资料。” “当时负责承办行川事件的便山先生呢?” “便山课长已经届龄退休。” “什么时候?” “这个,可能将近二十年了。” “现在是?” “现在也居住藤枝市。仍会参加藤枝市警察友好会之类的聚会。” “谢谢你。也许此后还会有事请你帮忙,届时务必多多指教。” “行川事件是怎么回事?” “行川郁夫上星期的四月三日又在浅草杀人。” “哦,是吗?” “行川居住那边时,对他很了解之人你知道是谁吗?” “这……都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我一下子也想不起来。” 吉敷想:若是便山应该会知道吧! “我知道了,非常谢谢。” “别客气。” “对了,你知道藤枝市政府的电话号码吗?” “知道,请稍候。” “麻烦你了。” 之后,吉敷打电话至藤枝市政府户政课,查询行川郁夫的本籍是否仍在该市的什么地方。结果,对方回答:“有”。 “有?”吉敷忍不住提高声调。 “是的。”户政课员说,“本籍设在此地,目前的住址也在这里。” “目前的住址?这么说,现在是有他的什么亲戚住在那边?” “不,目前是空屋。” “行川有房子……”吉敷喃喃自语了。这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在藤枝市有房子,那么,行川郁夫为何要在浅草当游民呢?何况,他在藤枝市不也是游民?既然有房子可住,为何要这样做呢? “目前的住址和本籍所在地不同吗?” “不,是同一地点。要念给你听吗?” “谢谢。” “藤枝市上新田町一三0八。” “这个上新田町是?” “在山上。” “行川的家人如何?” “只有父亲善次和他两人。善次昭和三十六年十一月死亡,是明治四年出生的。” “那,行川的母亲呢?” “户籍上并未注明,或许是善次在外面的私生子也不一定。” “是吗?没有妻子吗?” “是的。” “麻烦告诉我,父子两人的出生年月日。” “没问题。善次是明治四年二月十四日,行川郁夫是大正九年七月十四日。” “我知道了,谢谢。” 之后,吉敷想整理一下思维,外出呼吸新鲜空气。他走出警视厅正门,穿越马路,沿着皇居的城壕朝日比谷方向走去。 镇日晴朗的一天即将过去,如同在宫古感受到的一般,风开始稍稍带有寒意,壕沟水面波纹粼粼。 皇居的石墙泛黑、生苔,但是覆满石面的绿色藤蔓植物却鲜嫩蓬勃。 车流亮起黄色雾灯。 虽是处于排废气中心的城壕,但是面向皇居,将耳朵掩住,没听见背后的车辆噪音时在这东京正中央地带确实仍存在着江户——不可撼动的沉潜历史本身。 吉敷稍微能够理解中村的心情。他是位不像刑事的奇特男人,尽管每天面对血腥的杀人事件,却只要逮住空闲就阅读有关江户和吉原的历史文献。以前,吉敷一直认为他是奇特之人,可是见到“眼前”的东京,才发现那是因为自己从来不想稍微去了解平时四处绕行的场所本身的历史之故吧! 吉敷稍稍放慢步伐。若是像这样眺望四周,江户的余韵会静静展现眼前,恰似等待精神上有余裕之人鉴赏的著名壁画般,默默存在于极平常的场所。譬如,他此刻正走去的日比谷,或者沿皇居左转可见的大手门,甚至眼前这一带,在江户初期仍属海边,完全是家康的家臣自力填海造地、建造宅邸居住,封建城市的江户就是这样慢慢的形成。 以前,中村即这样告诉过吉敷。 而,海面到处被填满成城壕状,江户城东边——现在的银座和刚才的源田大楼开发公司坐落的附近——有着纵横交织的壕沟,呈现出水都风情。 这种壕沟上到处跨架桥梁,在二次大战中仍残留之一就是以“君在何处”出名的数寄屋桥。这点,中村也曾经说过。只不过平时吉敷并无思索这种事情的余裕。 关于行川郁夫,先前藤枝市政府户政课的答复里含有奇妙而令人费解的要素。 首先,行川在藤枝市有房子,为何不想回藤枝市呢?应该没有非得留在东京的理由吧?与其露宿隅田公园,不如睡在屋檐下来的舒服,不是吗? 另外,行川的父亲善次是明治四年出生,而行川是大正九年出生,也就是说,善次五十岁时才生下行川。当然这种情形不算异常,但,五十岁才生下唯一的儿子总是有些奇妙。 还有,户籍内并无母亲的存在,其理由何在呢?若是父亲已有妻室还能够解释,替自己生下儿子的女人,行川善次为何不让她入籍呢? 行川在藤枝市内有房子,为什么要在市内的公园落脚,从事旧货回收业呢?只要在自己家生活不就好了? 最后一点,依宫城的河合所言,行川是携带自己绑架的幼童走在山中,幼童失足掉进河里死亡。这件事也令人搞不懂,如果行川是歹徒,他自己有房子,根本没必要带着绑架的幼童在山里走动。 吉敷很希望直接向行川询问这些疑点,不过想想还是作罢。 那位老人不管自己讲些什么皆不想反应,好像他的肉体仍活着,精神却已经死了,理由又是什么呢?老人就像是已完成一切人生目的之人,难道这和樱井佳子命案有关联? 走着之间,吉敷来到日比谷公园附近。他进入公园,在凉椅坐下。 感觉上仿佛独自做着无意义的事,可是仔细想想,一向都是如此,每当遇见无法让自己释然的状况时,他总没办法视若无睹,这种与生俱来的个性实在不可救药。 休息一会儿后,吉敷站起身来,穿越公园,自帝国饭店前的公园东侧走出,进入地铁入口的阶梯。 虽想到可能白费工夫,吉敷仍换搭地铁前往浅草。为求慎重起见,他希望查访三月二十六日花魁道中游行时沿途的情形。 晚间七时左右,吉敷爬上浅草雷门前的阶梯。从云门至浅草寺的沿街店面皆已亮起辉煌灯光。昔日的江户可能没有这般灯火辉煌气象吧?不过,在这处最热闹的区域,应该也很酷似才对。 衣着华丽的少女们和可能投宿在附近饭店、身穿休闲服的外国人们,在雷门的大灯笼下交织穿梭。 自从这桩事件以来,吉敷也不知第几次的走过大灯笼底下。他进入最前方的簪饰店,出示警察证件,询问花魁道中当时之事。 “上个月二十六日花魁道中游行时,游行行列也经过这儿吗?” “是的。”中年老板娘声音里透着不安地回答。 “当时有过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奇怪的事情?没有。” “没有注意到?” “是的,因为人太多了……” “当时你见到这位老人吗?”吉敷拿出行川的照片给对方看,“身高不到一百五十公分,非常瘦小……” “不,人太多了,我没有注意到。” 吉敷就像这样沿著仲见世街由街头至街尾询问着,但,结果还是一样,每一家店的人都是相同的回答人太多,什么也没有注意到。 吉敷离开仲见世街,进入橙街。花魁道中的游街行列应该也经过这里。 橙街的商店并不像仲见世街的商店那样,街道两旁有咖啡店、食堂、柏青哥店等等,也就是说大部分不是开放式店面、老板一整天都望着马路的商店。 即使这样,也可以推测在花魁道中游街时,店内的人会出来外面观看。 这条人行步道和车道分隔开的马路,路面较仲见世街宽,或许能够有什么新发现也不一定。 但,吉敷虽从橙街最前头开始进行查访,结果和仲见世街相同,非常不顺利。很多人表示有出来店外观看游街行列,却并未见到特别奇怪之事,也无人看见带着口琴的瘦小老人。 不知不觉间,夕幕低垂,夜风吹拂脸颊也有了凉意。还是没有进展。夜更深了,在吉敷眼前,将商品搬入店内、拉下铁卷门打烊的店家增加了。 他感到疲惫,倚在电线杆上,忍不住一股空虚感袭上心头,甚至在想,自己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忽然,不知何故,秦野的脸浮现眼前!吉敷站直身子,决定再继续尝试一下。 前方有一家正准备打烊的陶瓷器具店,店老板正辛苦地将置满陶瓷器的沉重平台推入店内。 “抱歉,打扰一下。”吉敷边走近边说,出示警察证件,然后重复问已经反覆问过两小时的问题。 “三月底的花魁道中游行吗?嗯,我看了,因为也经过这儿。” 吉敷让对方看行川的照片。 “啊,这位老先生吗?我见到了。”老板立刻说。 “是在花魁道中那天?” “是的,我一直站在这儿观看游行。” “确实见到?” “嗯,绝对不会错。他从那边一跛一跛的走来,站在人行步道的这边,静静看着。” “看谁?” “扮花魁的女人呀!我因为心里在想,怎会有这样奇怪的老人,所以才清楚记得。” “后来呢?” “游行行列往那边一直走过去,老人也紧跟着走。” “紧跟着走?” “不错,紧跟着,边侧身移动的紧跟着。” 吉敷一下子松懈了心情:终于有收获!行川当时已认出扮花魁的樱井佳子,而且一直跟着她走,果然并非刺杀她的那天才初次见面。那么,这绝非单纯的为了消费税而杀人!究竟是跟到什么地方呢……不,行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紧跟着花魁道中的游行行列呢……”吉敷不自觉喃喃自语了。 当然,他并非在询问陶瓷器店老板。 “不,这我也不清楚,但是,隔壁寿司店的女儿也是跟着行列走,你可以去问问她,搞不好她会知道呢!要试一试吗?” “麻烦你了。” “嗯。那么,请稍待片刻。” 店老板抛下自己的店,轻轻拉开朝雷门方向左转处、间隔一家店面的寿司店玻璃门。 “抱歉,缕子在吗?” “怎么搞的,这样冒冒失失的?”里面有声音问。 接下来声音降低了,似乎陶瓷器店老板在说明原委。 吉敷边想,这一带还保留着昔日做生意人的纯朴风情,边跟着进入寿司店。 店内并无客人。一见到吉敷,约莫四十岁开外的男人立刻在柜台内点头招呼,说:“我已经找小女来了。” “真不好意思。” “请坐。” 结果,陶瓷器店老板也在一旁坐下。 “你的店不要紧吗?”寿司店老板问。 “管他的,老婆自己会关店门。” 这时,一位十岁模样的小女孩自绳帘下走出,清汤挂面头,相当可爱。 “有什么问题尽量问。缕子,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诉这位刑事先生。”寿司店老板说。 “什么事呢?”少女显得有些不安地问。 “三月二十六日花魁道中游行当时的事。”吉敷开口,“你一直跟着他们的行列走吗?” “嗯。” “有见到这位老先生吗?”吉敷让她看行川的照片,“身材很矮的老人。” “啊,这个人我看过。”少女大声说。 “看过?” “嗯。” “是什么情形呢?” “从那边的橙街对面而来,然后跑步追上我们。” 吉敷眼睛一亮。跑步?行川是和游行行列擦身而过时,发现是樱井佳子,才跑回来的吗?而且是扮成花魁模样的樱井佳子! “然后呢?然后怎么样?” “直到庆桥为止,一直跟在我身旁。” “是吗?跟着你吗?这位老人当时是什么样子?” “表情好像非常惊讶,拚命注视着扮花魁的阿姨的脸哩!” “樱井佳子的脸?” “是的。” “樱井发觉了吗?” “我想是没有,因为她必须一直看着前面。” “是吗?谢谢你。”吉敷从高脚椅站起身来。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其中必有某种内情!对行川郁夫而言,樱井佳子是其旧识。此时,吉敷已非常自信这桩事件另有内幕了。 翌晨,吉敷上班时,主任来了。 “你过来一下。”主任说完,走出走廊。 吉敷跟在后面。一看,主任站在窗边等待。吉敷一走近,他立刻大声问:“你到底在干什么?” “调查呀!”吉敷回答。 “调查已经结案的事件?” “行川的事件尚未结案。” “已经结束了,是消费税杀人事件。我不知讲过几次了,不管是谁,都认定如此。如果我们闲着没事干还好,但是我们正忙得两眼发昏呢!别再浪费时间了。” “行川的事件并不是什么为了消费税杀人,他以前就认识樱井佳子了。” “你怎么知道?” “昨夜我查访时掌握到的证言。行川在浅草的橙街偶然发现扭花魁、正在游行的樱井佳子,发觉是旧识,就一直跟着游行行列移动,也就是说在上个月的二十六日之时,行川已有决定杀害樱井佳子的可能性存在。” “什么是花魁的游行呢?” “那是浅草在春天举行的祭典之一。” “你的意思是,那是计划性的杀人事件?” “至少不是因为区区十二圆而冲动杀人。”说着之间,吉敷脑海中灵光一闪,“问题一定是出在静冈!行川虽是在藤枝市出生,可是少年时代是在东京过的,到了昭和三十年代才回到藤枝市。樱井佳子是在静冈出生。虽然在昭和三十年代,樱井是在东京的吉原,不过可以认为行川回静冈县是由于不知道樱井的消息。静冈和藤枝的距离近如眉睫,也就是说,行川对樱井的杀意很可能从昭和三十年代一直持续至今。 “但是昭和三十六年,行川因涉嫌绑架幼童并撕票而被捕,送入宫城监狱,所以整整二十六年间不得不中断其怀恨之心,直到出狱后才再度燃起。最主要的契机是在浅草见到花魁道中的游街行列!行川本来已经对追查樱井的行踪半放弃了,却因偶然发现扮花魁的樱井佳子而再度燃起杀人之念。 “没错,只有这样分析才能够解释得通!在东北地方的监狱里饱受虐待和折磨,每个人皆认为他一定不希望再回牢里,也证言他的个性冷静,不可能会杀人。但,他却杀人了!这绝对不可能是为了区区十二圆而杀人,而是有某种重大内幕背景存在,由昭和三十年代持续至今!”吉敷边说,边在主任身旁踱来踱去,一副坐立不安状。 “见到扮演花魁的樱井佳子,行川大惊,想起两人间过去的某种因缘。所谓的花魁,其浓妆艳抹和一般的化妆截然不同,即使平日认识之人,忽然见到也可能无法认出,但,行川却认得出化妆成花魁的樱井,这表示行川一定在过去和打扮成花魁或穿和服浓妆的樱井佳子有所接触。这么一来,不是歌舞伎就是戏剧了!那又刚好和我昨天在源田大楼开发公司所推测的樱井之经历重叠,看样子朝这个方向调查是不会错了。” 吉敷喃喃自语:要到藤枝市看看吗?还是再跑一趟静冈,彻底查明樱井佳子的过去经历? “喂,你在咕哝些什么?”主任打断吉敷的思绪,问。 “你刚刚也听到了吧?这桩乍看之下很单纯的事件,其实隐藏着许多未知的内情,要我就这样放手是不可能的。”吉敷回答。 “为什么?”主任的声音带着威胁意味。 “为什么?” “没错,为什么要拘泥于这种事?” “为了了解真相。” “了解真相又如何?凶手会是不同人物吗?” “应该不会吧!杀害樱井佳子的人是行川,这项事实不会改变,毕竟有很多目击者。” “那不就对了?你这是在浪费时间。虽然理由改变,不过其他完全未变,行川同样是凶手!” “我不认为是浪费时间。我们的职责是解明真相,不是吗?” “别讲那种不成熟的话!你以为为何需要警察存在呢?解明真相并非第一目的,最重要是维持社会秩序,除掉社会上的恶徒。别以为干了警察就能到处挥洒自己的理想,世间并非为你一个人而存在。” “原来如此,是维持社会秩序吗?也就是说,只要能逮捕凶嫌,就可以不管动机或真相如何?” “我没有这样说,问题是,再怎么深入追查这件案子,也查不出什么名堂。” “那得试试看才知道吧?” “如果我们调查一课很清闲倒是无所谓,现在很忙……” “调查一课任何时候都很忙的。” “吉敷,我坦白告诉你,那桩事件已经结案了,在凶手被捕的那一刻就已结束,你别浪费警视厅的钱和时间。” “那桩事件并未结束!” “混帐!你要让我讲多少遍同样的话呢?刑事的工作是逮捕凶手,别干其他事。” “主任,或许你是蔑视行川郁夫的人格也不一定,而这就是轻蔑人权!不,不只是你,世人皆是如此,由于对方只是在浅草流浪的痴呆老人,也由于对方曾因杀人罪被判刑确定且长期服刑,才认为他因不明白何谓消费税,只为了区区十二圆就可能冲动性的杀人。问题是,这位行川老人很可能有超出常人的智慧!” “死刑囚也有人权吗?” “主任,这在法律上是完全不同的,正因为是死刑囚,如果未执行处决,还能够弥补其罪行,唯有在被处决的瞬间才是罪犯!” “别讲那种放屁理论了,我不想像高校学生那般和你辩论,反正我们的职责只是维护秩序,别超越职权。” “解明真相才算维护秩序吧!” “你真的是有理说不清!” “主住,你没有面对过长期待在监狱里的人,也从未被警察权力的横暴和无理所折磨过,才会说出这种话。” “服从法律和秩序生活的我们,为何必须像罪犯般受纠正?反正……” “你是要我放弃现在所做之事吧?但,不管你怎么说,我都没办法放弃。你说同样还是凶手,但,罪行却很可能会有所变化。依你的观点,杀人者皆为穷凶极恶之人,全该下地狱。不过,事实上杀人也分等级的,依目前的情况,若解释为店老板要求为商品付费却不愿付费而杀人,根本毫无酌量状况的,但,如果真相完全不同,而且有不得不杀人的理由,罪刑绝对会因而改变!” “若是这样,当事人本身为何不提及?” 吉敷无词以对。 “这岂非很奇怪,对不?如果他不是老年痴呆,应该会说出来,说出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不是吗?”主任乘胜追击。 “无论如何,包括这点在内,我会一并调查。”吉敷说,已有些意气用事了。 “如果你经常要做这种事,最后会在这儿待不下的。”主任抛下这句话,沿着走廊离开了。 吉敷回办公室自己座位。 这时,邻座的小谷叫他:“吉敷。” 最近,他大概也对吉敷的单独行动不太了解,许久未打招呼,但,这时却主动开口。 “你看过这个吗?” 吉敷望向小谷。 小谷拿着一册杂志,掀动封面。 “没有。是什么?” “上面刊载行川写的小说<跳舞的小丑怪谈>,好像是行川老人在宫城监狱里写的。” “在哪里?”吉敷原地站起,自小谷手上一把抢过周刊杂志。 由于世人对课征消费税的反感,在浅草发生这桩事件引起异样的关心,媒体频繁竞相报导,对此,吉敷也略知。另外,媒体也知道凶手姓名是行川郁夫,更知道他曾在宫城监狱里蹲过二十六年之久,所以周刊杂志会报导也不足为奇,但,吉敷却从未想过连行川所创作的短篇小说都刊载出来。 他大略看了有关行川的报导内容。只有约莫四页篇幅,不算太详尽,不过已很扼要介绍吉敷所掌握的事实。报导之后则是行川的作品之一——在北海道的夜行列车洗手间自杀的瘦小小丑,其尸体消失的怪谈。 这篇小说是在宫城监狱内的印刷工厂偷印并传阅于囚犯之间,当然除了宫古的秦野之外,还有别人会保存,可以推测杂志记者是从那些人手上取得。即使这样,动作未免也太快了些! 今天是四月十一日,距樱井佳子遇害才刚过一星期,记者竟然已查出这篇小说的存在未免太不可思议了。难道是持有这篇印刷物之人主动打电话和周刊杂志的编辑部连络? 或许是这样吧!否则动作怎能这样快就令人难以理解了。 宫城监狱、秦野那边,甚至东京的源田处,都没有周刊杂志记者到访过的形迹。一般而言,民众投书或求助,杂志社接获的案例远比警方来得多,毕竟,那较能让民众安心!所以,警察系统大概也必须有所改善才行。 “这册杂志是什么时候发售?”吉敷问小谷。 “星期五。”小谷回答。 这么说,这杂志的编辑部是和吉敷约略同一时期拿到行川的小说了。 “我知道了,谢谢。”吉敷想把周刊杂志递还小谷。 “不,没关系,你拿去吧!我已经看过了。”小谷说。 吉敷把周刊放在自己桌上。然后,他打电话给台东区公所户政课,请对方帮忙调查樱井佳子的本籍地。他本来以为或许仍在静冈市,但,很遗憾的,已经迁至台东区日本堤了。这个住址大概是她在浮叶屋时代的住处吧!出生年月日是昭和九年四月二日。 本籍会由静冈迁出,应该意味着她在当地已无父母或兄弟姊妹吧!浮叶屋的老板娘也说过,樱井佳子是单独一个人。 这是否表示已无人知道樱井佳子的过去经历呢?出生地迁移自本籍,没有熟人、朋友,以前照顾她的幕后支持者又已死亡。眼前有必要查出这女人过去的经历,该怎么做才好呢? 吉敷首先打电话跟静冈县警局和静冈分局连络,表示目前在媒体轰动一时的消费税杀人事件的牺牲者樱井佳子是当地人氏,希望对方能尽可能协助调查,看看是否能知道其过去经历,并说明一、两日内会寄其年轻时代的照片过去。 然后吉敷打给浮叶屋,表明有必要清查樱井佳子过去的经历,需要其年轻时代的照片特别是在店里扮花魁表演时的照片,希望能够找出几张,最好是特写镜头。 浮叶屋的老板娘答应了。吉敷问什么时候可以准备好,对方表示大概今晚之前就能找出,于是吉敷表示明天早上过去拜访。他心想,如果拿到樱井佳子扮花魁的照片,也可以藉此向歌舞伎团和演艺圈查询了。 喘了一口气,吉敷靠向椅背时,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总机小姐的声音传入耳中:“吉敷先生,北海道来的电话。” “北海道?”吉敷疑惑不已。等待片刻,话筒里响起悠闲的声音。 “啊,吉敷先生吗?” 不像是东京人氏的腔调,不过有些熟悉。 “是的,请问……”吉敷一时想不起来。 “或许你忘了,我是札幌的牛越。” “啊!”吉敷的声调提高了,手扶住桌角,坐正身体。好怀念的声音——是札幌警局的牛越佐武郎探长,“原来是你,真是难得!从哪里打的电话?” “札幌呀!如何,你那边有什么改变吗?” “不,完全没有。还是老样子。” “很忙吧?” “是的,忙得团团转。你那边呢?” “这里是乡下地方,闲得很。”牛越的声音还是同样悠闲。他讲话的态度总是如此,简直不象警察,不过对于这时的吉敷来说,却高兴得快双手合十了。 他本来已忘记世上还存在着以这种方式讲话之人。处于四面楚歌之中,心情也有点沮丧了,听到这个令人怀念的声音,真是由衷的高兴,甚至还觉得这声音乃是无上的救赎。 “真高兴呢!很感激你打电话来。有没有要事能上来东京一趟?好希望见你。” “很遗憾,没有。我也想去呢!” “你那边的气候不错吧?” “正是樱花盛开的时期。” “哦,现在才要盛开吗?这边都凋零了。” “是吗?应该是吧!和这边相比,东京偏南方,是应该过了花季……”牛越总是有所感慨。吉敷真希望能永远和对方聊这种日常琐事。 “对了,牛越,有什么事吗?”吉敷问。如果不主动提出,牛越永远不会谈到主题。 “啊,对了,是那桩消费税杀人的事,周刊杂志也有报导哩!” “是浅草的行川郁夫事件吗?” “没错,听说那桩事件目前由你承办?” “是的。”吉敷边说,边颌首。 “昨天,从朋友那儿听到很奇妙的事。” “奇妙的事?” “不错,是凶手行川在宫城监狱内创作的小说。你知道吧?” “知道。刚才我也看过杂志了,而且,我自己也去过宫城监狱,拿到同样的作品。那篇小说令人毛骨悚然,对不?” “是令人毛骨悚然。” “坦白说,那篇小说怎么啦?” “小说中所写的事这儿真的曾发生过……有人这样说的……” “真的发生过?”吉敷不自禁提高声调了。 “没错,所以我才想到要告诉你。” “在哪里发生那样的事件?” “北海道。” “北海道的哪里?”吉敷边问,边翻开向秦野借来的“小丑之谜”的第一页,看着。 “札治线在离开浦臼往札幌中间的那一带。”札招线吗?行川的小说中的确写着“从札幌朝石狩沼田北上的札沼线”。 吉敷接着从桌上书架中放着的几册书中抽出一本列车时刻表,翻开卷头的地图之页。 “札沼线吗?是连结札幌和沼田的路线吧!” 吉敷以右手食指沿北海道铁道路线图移动。想想,在阅读行川的小说时,一方面认为事实上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发生,所以未曾确认过小说舞台之札沼线所在的位置。 很快就找到札幌了。沼田、石狩沼田比较难找,不过没多久也在旭川西方找到。 “啊!”他忍不住低呼出声,“没有这样的路线啊!” 没有连结石狩沼田和札幌的路线存在。是有自札幌北上的路线,却只到新十津川车站并没有更北上的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石狩沼田是留萌本线的车站,位于深川和增毛之间。”吉敷喃喃自语。 在吉敷所看的索引地图上,所谓的留萌本线只是一条灰色细线。而由于函馆本线是黑色粗线,因此和这类主要干线相比,应该是登山铁道吧! “可是,没有从石狩沼田向南的路线……这是怎么回事呢?是那篇小说设定虚构的路线……” “不,吉敷。”牛越开口了,“虽然尚未确认,但,难道不能认为在发生该事件当时确实有这条铁道存在吗?” “什么?现在虽无,当时却存在?” “是的,只不过现在已废线。” “可能有这样的事吗?” “不能说没有吧?” “那人说是什么时候的事件?” “好像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 “周刊杂志上刊载的行川的小说,也是同样时间,不是吗?” “啊,是的。” “昭和三十二年的话,已经是超过三十年前的事,铁道路线会改变也很有可能。” “嗯,或许吧!但是,行川的小说中所写的事件应该是幻想吧?现实世界里应该不可能发生的。那个人说和事实上完全一样?” “我是这样听说的。” “是身分明确、足以信任之人物?” “这点我尚未确定,因为,是透过中间人。一方面也是我以为关于这桩事件的调查已经结束的可能性极大,若是如此,那么我深入追问或许反而会造成你那边的困扰。所以,我只是把所听到之事转告,至于今后要怎么做,就看你决定了。” “你太客气了。不过,事件的调查尚未结束。” “哦,是吗?原因何在?” “行川会杀害樱井佳子似乎并非只因被要求支付消费税而冲动杀人,根据我的调查,发觉两人很可能为旧识。” “哦?” “两人……不,或许是行川单方面也不一定……他认识樱井,很可能这三十多年来一直很有耐性地在追查她的消息。” 吉敷说明行川在花魁道中的游行行列中见到樱井时非常震惊地追着观看之事,以及他出生于藤枝市、昭和三十六年因涉嫌绑架幼童撕票被捕,在宫城监狱待了二十六年之事,还有樱井佳子虽然过去经历不明,却自昭和三十三年左右就受到源田大楼开发公司董事长的照顾,一直待在吉原之事等等。 “原来如此,花魁的打扮吗……行川见到花魁打扮的这位女性,马上神色大变?” “是的。所以,对我而言,你刚刚所说的事实在太有帮助了,不过,还得说行川那篇小说中的事件确实发生之人是正常人才好,毕竟,那桩事件真的太奇妙了。无论如何,如果你能帮忙调查明白,我是求之不得。知道行川所写的奇怪小说内容其实在相同时期有类似事件发生,我当然没办法视若无睹,说不定视状况,我还准备去那边一趟呢!” “我明白了,那我就详细的试着去查明一切。对方既然目前住在旭川,我会直接去见他。还有,这边有出版多本有关北海道铁道沿革的研究书籍,我也会针对札沼线加以调查,一旦有了结果,我再给你电话,说不定会直接传真给你。” “麻烦你了,我会等你消息。” “别客气。那么,再见。” “谢谢。”搁回话筒,吉敷情不自禁站起身来,心情的激动令他无法静静坐着不动。 虽是乍看平淡无奇的事件,却开始呈现意料之外的发展,感觉上,仿佛一切相关事物至此方开始运转。 小丑与女人 “喂,阿永,过来这边。”骑球的阿澄说着,大声笑了,“试着抓我,如果抓到的我给你酒喝,里面有掺金箔的哩!” 阿澄晃动着手上四公升装的日本酒瓶,骑在球上,然后面向阿永,露出如花般美丽灿烂笑容,转动大球,开始在帐篷内移动。 身材矮小的小丑阿永一时怔住了,呆呆凝视阿澄的笑脸。 阿澄是马戏团的招牌女郎,非常漂亮的女孩,肌肤如桦太(棒槌学堂注:库页岛)的雪般白,脸颊桃红色,樱桃小嘴红得不必擦唇膏,眼睛很大,眼瞳略带棕色,睫毛特别长,天生的往上翘,平日大家就常笑称可以放着三根火柴棒也不会掉下来。 鼻子稍呈鹰勾状,但是很高挺,也很美。除此之外,阿澄的身材也很漂亮,双腿修长。所以只要静静站在球上,观众们就已忍不住拚命鼓掌了。 她简直就像是洋娃娃——就像西洋的洋娃娃,也像日本娃娃。 小丑阿永第一次见到阿澄这女孩时,因为她实在太年轻又太漂亮,惊愕得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怔怔地盯视对方,心想:日本竟然会有如此美丽的女人! 阿澄这时虽是在练习中,但是脸颊却擦粉,平常扎在脑后的长发也放下来,樱唇又涂上唇膏,看了就令人受不了。她站在红白相间的球上,简直就像一幅画般,何况练习时只穿贴身短裤和泳装似的短衣裹住身体,均匀修长的双腿几乎完全裸露,只要是男人,若受这样美丽的女孩所怂恿,一定都会无法拒绝。 阿澄迷人的樱唇绽出花开般的笑容,不停地大声笑着,仿佛遇上什么可笑的事般笑个不停。另一方面,小丑阿永很蠢,所以同样嘿嘿笑着的边说:“给我酒、给我酒”,边蹒跚跟着骑球的阿澄跑。 这是很扭曲的一幅捉迷藏游戏画面,骑在大球上的美女和嘿嘿笑着、蹒跚跑动的小丑开始在帐篷内团团转的跑着。 阿澄格格笑着、有如鸟般的声音响彻帐篷内的圆形顶端。阿永边不停叫着:“给我、给我酒”,边紧追在球后。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阿永四脚朝天的跌倒了。本来以为他是不小心跌倒,可是,他的脚却很快地被拉开! “喂、喂、喂……”阿永大惊失色,不住地叫救命。惹得四周的人们轰然大笑,骑在球上跑的阿澄也停下来,看着被倒吊起来的阿永,笑个不停。 阿永是中了圈套。阿澄的同伴在地上用绳索做出圈套,等阿永的脚踩在圈套的瞬间,用力一拉,立刻,恰似抓到动物般,阿永被倒吊在半空中了。 空中飞人的达雄和骑特技脚踏车的常吉两人拉住吊着阿永的绳索两端,绑在帐篷支柱上。两人边绑边笑着问:“阿永,觉得如何?” 骑球的阿澄从大球上下来,跑向被吊高的阿永前,大笑:“哈、哈、哈,阿永,这模样不错嘛!” 她用力打被吊起的阿永脸颊。阿澄这样做的时候,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漂亮!这女人的个性有点偏激,可是不知何故,当她在捉弄别人的时候,却也是她最美丽的时候,或许,所谓的女人就是如此不可思议吧!阿澄扭开日本酒瓶盖,凑在嘴巴猛灌一口,然后用力把酒喷向阿永的脸。阿永受不了,惨叫出声,那种样子更是难以形容的可笑,连在其他位置的人们都聚集过来,一齐大笑。 “阿永,只喝日本酒太无聊了吧?我再拿别的酒给你喝。有人手边带着啤酒吗?”阿澄以雀跃的声音,说。 这女人是平常最感到无聊的人之一,所以总是以这种方式捉弄人,或是向谁恶作剧来排遣无聊,而每次几乎都选择小丑阿永为牺牲对象。问题是,在做这种事时,阿澄总是眼神生动、满面灿笑,美丽得足以吸引任何人。 “有啊,这里有啤酒。”一位团员递出刚刚大家正一起轮流喝着的啤酒瓶。 阿澄接过酒瓶,用手指按住瓶口用力摇动,然后朝阿永的脸喷出啤酒。 “哇——” 阿永不能忍受地在半空中扭动瘦小的身体,同时难过得两眼流泪。啤酒液体毫不留情地沁人鼻中、眼里、耳内,阿永痛哭出声了。他的样子太可笑,聚在四周的人们皆棒腹大笑,甚至高兴得站立不主,蹲了下来。阿澄也快乐得哇哇大笑,仰躺地上手舞足蹈。 被吊在半空中痛苦挣扎的阿永一见到大家这样高兴的情形,也又哭又笑,发出白痴般的嘿嘿笑声。 “喂,阿澄,用嘴喂他喝啤酒,那么阿永一定会喝很多的。”一个男人好不容易忍住笑,说,“对不对呀,阿永?” 阿永颌首,应了一声:“嗯。” 众人又大笑了。 阿澄猛灌了一大口啤酒含在嘴里,伸手按住阿永被倒吊而上下相反的头,亲嘴,将啤酒渡入阿永口中。 众人一起哄然大笑、鼓掌。 “阿永,好喝吗?”另一位男人问。 被倒吊的阿永羞报地笑了,回答:“嗯。” “哈、哈、哈,这家伙竟然脸红了。”男人说。 众人又一起哄笑。 消失的小丑 翌晨,吉敷前住吉原的浮叶屋拿到樱井佳子的照片后,才踏入警视厅的办公室。一看,札幌的牛越已传真过来,内容如下—— 吉敷竹史先生: 有关昨天告知的札沼线之事,弟在这边找到“北海道铁道百年史”一书,里面有叙述札沼线奇特历史的文章,在此予以摘列出: 昭和六年十月十日,北线石狩招田至中德富通车。 昭和九年十月十日,北线中德富至浦臼通车。 昭和九年十一月二十日,南线桑园至石狩当别通车。 昭和十年十月十日全线通车。 昭和十八年十月一日,石狩月形至石狩停止营运。 昭和十九年七月二十一日,石狩当别至石狩月形,石狩至石狩沼田停止营运。 昭和二十一年十二月十日,石狩当别至浦臼重新通车。 昭和二十八年十一月三日,浦臼至雨龙重新通车。 昭和三十一年十一月十六日,雨龙至石狩沼田重新通车。 昭和四十七年六月十九日,终止新十津川至石狩沼田的营运。 弟虽未搭乘过此札沼线列车,不过因它属于乡间的登山铁道,再加上遭逢战乱,札幌至石狩沼田的各路段在几十年间曾多处中断,等慢慢再度通车,本以为全线可畅通无阻时,又再次因战争而中止营运,至二次大战后才逐渐恢复,想不到在昭和四十七年却终止一半路段的营运,导致目前只行驶于札幌和新十津川之间。 若整理出札沼线全线通车的期间,则只有在昭和十年十月十日至昭和十八年九月三十日,以及昭和三十一年十一月十六日至昭和四十七年六月十八日。 据此推测,行川郁夫的小说中叙述之事件发生时的昭和三十二年一月,应该符合全线通车期间,也因此,那桩事件绝非无法成立或虚构。 只不过,札沼线在前述全线通车的两段期间,并非直接行驶于札幌和石狩沼田间,而是由两处分别驶至浦臼后又各自折返石狩和札幌,也就是说,乘客必须在浦臼转车。 弟已向国铁及其他方面询问是否能拿到昭和三十二年一月当时札沼线的营运时刻表,但所得到的回答皆为“或许很困难也未可知”。 接下来弟将去见自称在昭和三十二年一月曾搭乘行川小说中所述的那辆列车之人物,若有收获会立即再度告知,请耐心等待。 牛越佐武郎笔 吉敷拿着传真回座,仔细读了两遍后,心里在想:真是常常找牛越的麻烦了,若需要昭和三十二年一月的列车时刻表,或许自己在这边查询较好也不一定,毕竟东京总比乡下地方较能妥善保存旧的列车时刻表,就算国铁没有,东京的交通博物馆内也有保存相当年代之物。 接着,吉敷看浮叶屋提供的樱井佳子的照片。一张是黑白、一张是彩色,当然黑白照片是年轻时代、彩色照片则是最近拍摄,听说是去年元月份拍摄。但,虽是元月新年的照片,却几乎毫无化妆,发型也是平常的发型。 照片上是脸颊瘦削、感觉上有些阴沉的妇人。鼻梁高挺,鹰勾鼻,眼窝低陷,嘴唇抿成八字形,眼神稍带着阴险。 至于黑白照片上的女性则非常明艳动人,很难想像两者会是同一人物,所谓的洋娃娃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当然,一方面也是因为她打扮成文乐(棒槌学堂注:日本古典戏曲之一种)的饰偶,不过,两者的印象截然不同!应该是眼睛很大、牙齿皓白的缘故吧!昔日吉原的妓女们因基本原则乃是客人们的一夜之妻,所以都将牙齿染黑。这是中村说的。 江户时代的女性,一旦结了婚,都有染黑牙齿的习惯。但,樱井佳子是现代的妓女,并未染黑牙齿,露出雪白皓齿微笑,仿佛西洋的洋娃娃,也就是说,像在西洋洋娃娃身上穿着花魁的衣裳般楚楚可怜又可爱。 浮叶屋的老板娘说过,这是樱井当红时期的照片,就像现代女明星般的送给客人。 如果是这副模样,的确会深受男性客人所喜欢吧!老板娘说是昭和三十四、五年左右拍摄的照片。那么,是行川在藤枝被逮捕前不久吧? 实在无法想像这两张照片上的女性是同一人物!三十年的岁月居然会使一个女人如此改变,如果仔细比较,是何等可悲和残酷! 两者不仅容貌不同,看起来连个性也完全不一样。昭和三十年代的樱井佳子楚楚动人,感觉上率真、开朗,可是昭和六十年代的她,给人的感觉却是晦暗、阴郁、残忍。依户籍记载,她是昭和九年出生。那么,作花魁打扮的照片是她二十五、六岁时所拍摄,也是最亮丽的时期。若是这样的绝代风华,即使是最著名的女明星也比不上! 吉敷将照片置于桌上。不久,他站起身,打算把照片影印,送至静冈警局,以及和歌舞伎、戏剧有关的各团体。这天——四月十二日一整天,他就全力做这件事。 第二天上午,牛越的第二通电话来了。 “啊,吉敷,事情严重啦!”一开口,牛越这样说。 “事情严重?” “我目前人在旭川……” “劳驾了。” “啊,不,这根本无所谓,重要的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发生的札沼线车祸事件。” “车祸事件?” “最后列车出轨了。” “出轨?” “没错,因列车出轨的车祸事件。不知何故,寄给你的札沼线的列车年表上未写出。列车虽未翻覆,却因出轨而停下来。” “原因何在?” “原因似乎不明。事件发生后警方也深入调查,但,结果发现在铁轨上动手脚的可能性极低。不过,第一节车厢——意即最靠近机关车的车厢——突然失控,这是调查之后的解释。” “失控?” “是的,随着一声巨响,第一节车厢往上抬高。” “住上抬高?” “不错。” “是朝向天空般抬高?” “就是这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谁说的?” “当时的车掌。我已见过这位当时的列车车掌,是大正十五年出生的人物,名叫杉浦邦人,目前已退休,住在旭川的郊外。” 不愧是牛越,居然在如此短暂时间里查出当时的列车车掌之住处。 “那班列车是什么日期的何种列车?”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的b45班次列车,十九时二十八分从浦臼开出,二十时五十一分抵达石狩沼田。但,当天因为下大雪而稍微延误,出了碧水车站不远就发生此一事件。” “车厢住上方抬高……” “是的。” “不会是在车厢内装置炸药,爆炸后引起这样的事故吗?” “不,我也考虑及此而问过,但,杉浦肯定说不可能。照理,不可能有人会在那种登山铁道列车装置炸弹,因为并无重要人士搭乘,最重要的是,该车厢内几乎没有乘客,好像只有两、三人,而且,在那样偏僻的乡下地方,乘客们都是车掌熟识之人。” “嗯……” “何况,杉浦也大致检查过乘客们的行李,并未发现携带装着足够让列车出轨的爆炸物之大型手提袋的人。” “那位杉浦先生的记忆力可真好呢!” “一方面是因那桩事件令人难忘,另一方面则是他持有当天行车日志的副本,即使到了现在,有事没事时还经常拿出来看。” “哦,那又是为什么?” “这个人也是回忆起当时的事件,想要写一些文章。” “写小说吗?” “好像是自传之类的东西,听说他是东京某位著名文学家在北海道的学生。他表示有关该事件的部分马上就会完成,如果完成,他答应影印一份给我。一旦拿到后,我会立刻寄给你……” “一切拜托你了。这位杉浦先生就是说刊载于周刊杂志上行川的小说乃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件之人吗?” “不,不是,但也是住在这附近的人。老一辈的几乎都还记得那桩事件,最初告诉我的是在札幌市中心经营杂货店的小久保,透过他的介绍,我又见过两、三人,这才知道旭川的杉浦这个人。” “是吗?那么……” “吉敷,听过他们的话,我明白这是非常重大的事件,若综合他们的叙述内容,行川的小说里所写的只不过是极小部分而已。” “这么说,小说所说的的确是事实?” “事实当然是事实,而且听过这边几个人的话之后,更发现其内容毫无夸张。” “哦?” “不仅这样,写得还算是很保守。坦白说,那似乎是桩更奇妙的事件,几乎是足以称作怪谈般的事件。” “怪谈?如果像行川的那篇小说所述,的确可称之为怪谈了……化妆的瘦小小丑在暴风雪夜的列车上跳舞,最后如烟雾般消失于洗手间内。” “不,还有后续内文,更有其前段事件,甚至这班列车的司机在这桩事件和车祸事故之后,精神出现异常,被送进精神病院。” “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因为好像有人冲向这班列车。” “冲向?” “没错,是冲向列车自杀。” “是这班615列车吗?”为求慎重起见,吉敷问。 “是的,似乎就是这班615列车。然后,被车轮辗断的尸体用防水布和草席盖住,放车厢最前端的上下车入口处,准备抵达终点才交给沼田警局。” “这是说,放在住上抬高的那节车厢内?” “是的。” “那么,也就是说放置被辗断尸体的车厢突然抬高?” “是的……” “实在有些令人难以置信。没有放置爆炸物,乘客又只是车掌熟识的极少数人,这样的车厢会……” “不,更恐怖的是,被辗断的尸体竟然会动。” “什么?你说尸体……那是尸体,对不?” “没错,头被辗断了。” “头?” “是的。虽然没有头,但,尸体竟然站起来走路……” “走路?岂有此理!” “不……是的,我也完全不相信。只不过知道当时事件的人们,都非常严肃地如此证言,所以,在这边,对于相信当时情形和传说的人们而言,这是一桩很著名的事件——在一部分人们之间。” “这……” “我也是在北海道土生土长,却居然不知道有这样的事件,正因如此这次忽然产生强烈兴趣,才打算更深入调查。我会陆续告诉你调查的结果,但,吉敷,你没办法来这儿一趟吗?” “我是想去。那,我试着找主任商量看看。” “是吗?我会在旭川再留一晚,不过随时会和札幌警局保持连络,如果有事,可以在那边留话。” “啊,是吗?我明白。那班列车的司机之所以会精神异常,是因目睹那样怪异之事……但,那可能是因为司机不知道在车厢内发生之事吧!” “不,应该并非这样。司机在列车出轨时因撞击力而被抛出驾驶座外,等他在雪地回过神来时,见到前方出轨的机关车,以及出轨后撞到树上的车厢上—好像姓德大寺——的脑筋就出毛病了,可能车祸的冲击也是原因之一吧!病情时好时坏,最后被国铁解雇。目前似仍住在车祸现场附近,即使札沼线在这一段路线已停驶后,仍能听见列车过的巨响,或见到列车驶过,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幻听或幻视吧!他常独自站在昔日铁轨而如今已变成马路的空旷原野,梦吃般的说‘不只是列车,连巨人也走过来了’。也因为这样,家人才会送他进精神病院。目前已经出院了。” ——这是何等奇妙的事件! 吉敷不知该说些什么,话筒贴紧耳朵,怔立当场。 翌晨,吉敷怯怯地走到主任面前,表示希望允许他前住北海道出差。 “你的脑筋是否出毛病了?”主任说着,旋转椅背背对吉敷。 吉敷考虑着是否还要解释,想想,作罢了。主任已经很不高兴自己继续调查这桩事件,多说只是徒然再挨骂而已。于是,他默默退回自己座位。 小谷要外出调查新的事件,向吉敷招呼,但,吉敷摇摇手,不得已,小谷独自离去了。分送花魁打扮的樱井佳子的照片之各方面都犹未有任何反应。吉敷打了两、三通电话询问,却无值得欣喜的答覆。 到了傍晚,牛越传真过来了: 吉敷: 昨天提及的杉浦所写的自传中有关札沼线离奇事件之部分已拿到,特别传真给你。文章中所写的内容,依杉浦之言,绝对是自己亲眼目睹的事实,如果你相信他的话,再读过内容,应该会发现行川郁夫的小说毫不夸张,甚至可称之为含蓄的表现。 杉浦的文章和行川的小说,两者内容完全一致。也就是说,昭和三十二年一月的那桩事件,自杀被辗断头的事件和列车出轨事件是事实,而在车厢内发生的离奇事件应该也是事实。稍后弟将再告知调查所得。 牛越佐武郎 ※※※※※※※※※※※※※※※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的怪事件 小丑的自杀 回顾自己在国铁多年服务岁月,从没有像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夜里的那桩事件般强烈、怪异,兼具不可思议的体验。当时,我是在札沼线的登山铁道列车上担任车掌。 所谓的札沼线,可能即使北海道当地人士也有不曾听过的吧?也就是说,它是连结札幌和留萌线的石狩沼田之间的单线铁道。 但,自札沼线通车后就经常时断时续的无法全线贯通,战争爆发至昭和三十一年之间,浦臼和雨龙间中断,到了昭和三十一年十一月再度通车,终于才全线畅通。不过也因此形成了自札幌至浦日,以及自石狩沼田至浦臼的区间式营运方式,由札幌要去石狩沼田,必须在浦臼转车。 依当时的业务日志,那个暴风雪之夜,我执勤的b45列车是十九时二十八分自浦臼开车,也就是说,十八时五十三分抵达浦臼,接运札幌开住浦臼的b19列车上的乘客。这班列车早十六时二十二分于幌开出。 但是,在那个暴风雪之夜,我究竟经历了什么呢?现在我要开始叙述那夜一连串发生的事,可是愈想却愈糊涂不解,毕竟,很难认为那种事真的会发生,总觉得仿佛是我的灵魂飘住遥远的陌生异乡所目击的幻影! 我是大正十五年出生,当时三十一岁,正值对工作已适应、开始产生自信的时期,同时内心也充满热情,一心一意地希望让去年岁暮才开始全线通车的札沼线能够有美好的发展。 那天,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正好是新年气氛已过的时期,b45列车自浦臼出发之际,一整天都阴沉沉的天空开始有了变化,我觉得有股不祥的征兆。 一月底,又是浦臼至石狩浩田间的最末班列车,当然搭乘人数很少,机关车拖挂的车厢也只有三节,所以在车厢内坐着或看杂志或拄着脸颊开始打盹的乘客们都是不知见过多少次面的熟人,依我的记忆,几乎没有一见即知是旅人的乘客。 由于已是三十年前的住事,也许有人会认为我记忆有误,但,对我来说,那却恍如昨日刚发生一般的印象强烈,不可能会出错。事实上,那是很糟的一夜,回顾自那夜起至我届年退休为止的岁月,不曾再遭遇过如此严重且离奇的怪异事件。 天空的云团流向有异,不过从浦臼出发时并未飘雪。这班列车的路线行经积雪深厚的内陆山间,但是白天有除雪车除雪,行进间并未受到影响。 话虽如此,我心里还是祈祷最好别下雪。毕竟,北海道的铁道一到冬季,可以说每天都是和雪对抗的日子! 但是,列车过了南下德富一带,窗外开始飘着点点白雪了。不,应该说和白雪飘舞的印象稍有不同吧!这夜,漆黑的天空里刮着强风,雪花像是斜掠而过的飞絮。等过了下德富,经中德富时,才转为典型的暴风雪之夜。 站在上下车出入口一看,风虽没有想像中大,可是混合着空中的隆隆声和风吼声,简直就像暴风雨来袭。不,这种形容也无法充分表达那夜我心中的不安,或许,若说那夜乃是地球的最后一夜会较恰当吧!也就是说是,在我的感觉里,那根本就是神的最后审判之夜。 我比平时更加卖力工作,不太休息地穿梭于各车厢间,因为我心中非常不安。 离开新十津川车站后,马上发生第一桩事件了——可能出站还不到一分钟吧!根据当时的日志,b45列车是十九时五十二分自新十津川车站开出,因此时间应该是十九时五十三、四分左右吧! 不过由于下雪,可能较时刻表稍慢些。 首先是紧急煞车,接着整辆列车产生碰撞冲击。当时我是在第一节车厢,也就是机关车后面紧连的车厢,但冲击似也延伸至后面车厢。随着强烈的煞车声,列车很快停住,静寂笼罩了整辆列车,窗外是呼吼的寒风和机关车上警告出事不断鸣响的气笛声。 我听到从机关车方向传来大声交谈,沿着车厢走道往前跑,打开车门,跳下雪地时,狂舞的雪花拍打我脸颊,我的脚深埋雪中至膝。我艰苦地拖着手脚慢慢住前走,发现司机和副司机拿着手电筒自前方走来。 “怎么回事?”我大声问。 风声很大,雪花又毫不留情地拍打我眼睛和眼皮,非常难受。 “有人冲向列车,不知道自杀或什么……像这样躺卧在铁轨上。”司机边大声回答边走向这边。 我停脚等待他们。两脚趾头因寒冷很快没有感觉了,同样的,直接接触寒气的脸孔、脖子和双手的皮肤也失去知觉。 “哪里?”我问。 “这边走,再过去些。”副司机回答。 两人走过我站立之处,继续住前面走,我也转身跟在他们背后。 “这一带的铁轨是弯道,对不?看不清楚,而又下雪,身体上也覆盖白雪……我刚想到那可能是人时,已经太退,车轮辗过去了。”德大寺司机站在我身旁,说。 大概由于寒冷吧!他的声音在发抖——他应该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意外事故。 “就是那个!是尸体。”副司机低声说。 的确似乎是尸体!在两节车厢正中间有一具人的身体。 坦白说,我也是第一次遇上列车辗死人的事故。一想到自己立刻就要见到被车轮辗碎的人类身体,我害怕不已,膝盖不住颤抖了,一方面由于恐惧,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寒冷。 前辈们曾告诉过我多次如何处理卧轨尸体的方法,也提及洗掉粘附在车身上的肉片和血渍的麻烦,所以内心已有所觉悟,还好,当时见到的尸体状况并没那样糟糕。在手电筒灯光照射下,车身、车轮等底下几乎毫无血污,当然,即使有,或许也已被雪覆盖住——雪花还是不停飘落。 尸体身上是黑灰色大衣,脖子似围着黑色围巾,围巾拖卷在雪地上,是男性。 两条腿好像被截断,包括膝盖在内的两条腿并未在四周发现,可能是在被截断的瞬间溅飞到哪里吧! “是卧轨自杀吗?”边说,另一位车掌也一面晃动手电筒,一面由列车后方走向我们。我们分开搜寻男人的双腿,途中,我考虑到这边交给别人就行,就和德大寺钻过车身底下至另一侧,忽然,我们对望一眼——尸体没有头。 似乎围着围巾的脖子正好卡在铁轨上,头颅和身体被整齐截断,在德大寺司机的手电筒灯光照射下,伤口面呈红黑色,但,可能是雪花继续堆积的缘故,好像没有流太多血。 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样放置不顾,因此我和德大寺合力把没有头和腿的尸体自车底拖出。 “喂,连手也没有哩!”德大寺说。 一看,果然没错,尸体的双手也是自手腕部分不见,应该是双手也放在铁轨上吧? “我回机关车拿防水布。”德大寺说。在车厢透过窗玻璃的灯光照射下,他的脸孔极端苍白。 “喂,怎么回事?”车窗开了,一位乘客问。 “有人卧轨自杀,马上就开车了。”我回答。 “啊,这里离市镇很近,没办法。”乘客说。 找到两条腿了,但,四个人分开拚命寻找,也未能找到头和手,或许比腿小太多,经被雪覆盖也未可知。感觉上,雪愈下愈大了! 不能停留太久!虽是下行的最末班列车,但,札沼线是单线通行,还有上行列车,我们停上搜索,回到列车上,继续前行。 尸体放在第一节车厢最前端的上下车入口地板,以防水布和草席盖住,打算交给石狩沼田的警方。 b45列车在暴风雪里北上,我和另一位车掌感到奇妙的疲累,待在第三节车厢最后端的车掌室休息。 但,就在石狩刚过的时候吧?一位乘客来叫我们,说是洗手间打不开,希望我们去看看。另一位车掌姓丹野,因为是我的前辈,所以我只好带着开锁工具,跟在戴鸭舌帽的乘客身后。 到了第二节车厢前端的洗手间前一看,已经聚集了好几位乘客在门前形成人墙。 我排开众人,拉住门把试着开门,门的确是被反锁住。我用力敲门,问:“有谁在里面吗?” 没有回答。我再问一遍,并大声说:“要开门喽?” 但,仍旧毫无反应。于是我从上衣口袋取出开锁工具插入门缝间,再度开口:“要打开了,没问题吧?” 同样无反应之后,我开锁。门把上的孔穴内写着的“使用中”红字消失了,转为“空”的蓝字。 我又说了一声:“要开门了!”,才将门打开。而,就在这瞬间,我背后响起惊呼声,连我自己也情不自禁尖叫起来。等声音停止,车轮驶在铁轨上的隆隆声响忽然在耳际变大了——是自马桶的洞穴底下传入。 风声也呼啸。 就在风声和铁轨的隆隆声中,一位脸上擦满白粉的小丑仰躺在洗手间地面,身体正好和洗手间地板成对角线斜躺,但是由于身村非常瘦小,感觉上印象又不对。很明显,小丑已经死亡! 白粉边缘稍露出的额头和下颧一带的皮肤蓝黑似蜡般,完全是死人的色泽。自发亮、宽松的红色小丑服袖口露出的双手呈紫黑色,连丝毫生命气息皆已消失。 由于全身能嵌入厕所地面,可见身材极矮,顶多是一百五十公分左右吧!似是马戏团的小丑。 右手紧握泛现黑光的手枪。 “一定是自杀,用手枪射击自己额头。”我背后的一位乘客说。 “我也听到枪声。”另一人也说。 没错,男人额头有个黑色枪孔,能见到白色骨头。 但,令我们震惊的不只这样。男人瘦小的身体四周地板上密密麻麻插着腊烛,而且都已点着,仿佛已死男人的灵魂般,厕所内狭窄的地板上满是小小的火焰。风一吹时,一齐朝相同方向摇曳,更配合列车振动的一齐颤动。 窗户紧闭,风似自男人背部底下,也就是说是经由马桶穴孔吹上来。 这时,我恰似窥见传说中的地狱景象般,心情不可思议地庄严肃穆,如同静静站在地狱入口,甚至,我还怀疑自己是站在异次元世界的入口,怔怔凝视已死亡的瘦小男人脸孔:自额际裂开的枪孔中流出一道黑红色液体,眼睑牢闭,厚唇微张,可见到些许牙齿。 我蹲下,检查蜡烛底部。是一支支的滴腊固定住,也就是说可推测是有所觉悟的自杀。男人应该是将腊烛牢牢固定在整个地板后,躺在正中央,以手枪击额自杀吧! “这位小丑是从那边车厢一直边跳舞边走向这边。”一位戴高顶帽的乘客开始说,“很可怜,那大概是自杀前的最后舞蹈吧!” “跳舞?”我问。 “嗯,是跳舞,一直这样边跳边从那边过来,我没睡,看得很清楚。” 但是,我回想多次巡视车厢的经过,却不记得见过如此引人注目的人物。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小丑可能本来没在脸上擦白粉,也没穿鲜红色小丑服,自然不会引人注目了,等决定寻死后,才进洗手间化妆成这副模样,完成最后舞蹈,又进入洗手间结束自己性命,也就是说,舞蹈是他踏向死亡的一种仪式! 但,即使这样,过程未免太华丽了些。 “这是开枪射穿自己的头。”戴高顶帽的乘客说。 我也同意。 “活着总还是会有快乐,何必自杀呢……”其他乘客也感慨地说道。 就在此时,恐怖的事发生了。小丑还没有死,一声巨响,他紧握的手枪发射。幸好枪口并非朝向这边,才得以平安无事,否则就糟糕了——或许是临咽气之前的痛苦让他在无意识之中扣引扳机吧! 子弹潜入洗手间墙壁,我们都尖叫退后,有人趴在地板上,有人逃进隔壁车厢。 我们很有戒心地躲避很久不敢动弹,但,看样子只是这么一枪,死者已完全断气,一动也不动了。所以,我们又怯怯地再度聚集在洗手间前。 “真令人惊讶!居然还活着……” “明明看起来已经死了。” 众人异口同声地说。 “应该不要紧了吧?” “嗯,好像真的死啦!” 左右两边车厢的车门被用力打开,新的凑热闹人群开始聚集,似乎人家都听到枪声。 “发生什么事吗?”挤在最前面的一人问,同时硬插入我们之间,望向厕所内,立即凉呼:“啊!” 在他的声音驱使下,其他围观人群也争先恐后挤向厕所前,瞬间,开始互相推挤了。 “别推,痛死了!”有人叫着。 我判断情况危险,决定在抵达石狩沼田之前封闭这间厕所。 乘客们陆续聚集在我两边,车厢内的人甚至还叫醒熟睡之人一块前来,有人嚷叫着看不见,要求别人让开一下。我稍微推挤在前面之人的胸口要他们后退,同时伸手拉住门把将洗手间门关闭。 在关上门之前,我的视野里见到在无数摇晃的烛火照射下尸体所浮现的苍白脸孔、变成紫色的嘴唇,以及微露的牙齿。 关门声响起时,人墙后方有人很遗憾似的叹息,因为,那些人并未见到。接着,这样的声音逐渐变大,甚至还有人嚷叫。 我判断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们解散,就用工具再将洗手间门锁上,之后面向众人,大声说:“各位请回座,尸体等列车抵达终点站会交给警方。” 接着,我用力推人群最前面的几个人的身体。我虽不认为自己动作太急,但,我推站在最前面的人,前面的人后退,导致站在最后面的人背部似撞到墙壁,马上怒叫出声了。 “别那么粗暴!我还没看见呢!” 不过,听了我的话,有几个人似死心了,开始三三五五住回走。 我松了一口气——下一个停靠车站已快到了。 但是,也有人硬是不离开,其中一人对我这样说:“车掌先生,蜡烛就那样放着很危险的,如果引起火灾怎么办?至少该把腊烛吹熄才行。” 留在四周、没有回座的人们一起颌首,更有人开口:“对呀!没错。” 或许,他们是希望再见一次那幅地狱景象吧! 虽然我能猜出他们的心意,却困惑不已,毕竟,这样的讲法也非常合理,若就这么放置不顾,一旦真的发生火警,责任绝对由我负责,很难申辩。 我仔细看,留在现场的只有四个人,于是心中判断,应该不会造成太大的混乱,就决定再度开门将烛火吹灭。明知不能破坏事件现场,可是,眼前的情况不同。 我又拿出放入上衣口袋的开锁工具,把前端插入门缝,住上一扳,锁扣弹开了,然后我抓住门把手,用力住侧拉开门。 “啊!”我不由自主惊呼出声。背后也响起同样的惊叫。 一瞬,我有了全身血液停止流动的错觉,同时后颈部的头发仿佛根根倒竖。我怀疑自己的眼睛,无法相信眼前见到的情景,呆握住门把手,目瞪口呆怔立当场。 怎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呢?男人的尸体竟然不见了…… 我背后的乘客们也呆立无语,但很快回过神来,紧贴着我背部,注视洗手间内。 无数的烛火仍继续燃烧,但是中央出现人型的空虚,可见到白色马桶。马桶是中空,底下不断传来铁轨的隆隆声和寒风吹掠车身下的呼吼声。 我首先想到的是假自杀,尸体其实并未死亡,所以在洗手间门关闭后再度爬起躲藏某处。我探身入内,仔细搜寻由地板至天花板的各部分,立刻,我抛弃这个想法了。门是侧拉滑开的和式方式,洗手间内部狭窄,又未放置家具,没有能躲藏的场所,别说是人,连猫或老鼠都无法藏身。 而且,我想起尸体额头的伤口,那种伤口根本不可能伪装,是真的裂开一个洞,连骨头都能见到。嘴唇也胀紫,双手更出现死者特有的斑点,绝对不可能是活生生的人所伪装。我以右脚大步踏在马桶旁,支撑全身重量地进入洗手间内检查窗户。但,车窗紧闭。 我退出门外,关门,站在走道上。从我关门上锁至再度开锁、把门打开之间,前后不到一分钟,不,甚至应该不到三十秒吧!锁上门,赶开围观人群,听一位乘客之言而略微踌躇又开门,只是这样而已。 这中间,已死亡的瘦小男人却如烟雾般消失,衣服、手枪都未留下,只剩无数摇曳的烛火。 “会是从马桶掉下去吗?”乘客说。 “不可能的。”另一人回答,“再怎样也无法让成年人的身体从这种马桶孔通过,你看,孔洞很小哩!顶多是二十到三十公分左右的直径。” 这点我也有同感。为了怕孩童发生可能掉下去的危险,列车的马桶孔穴造得非常小,连孩童的身体都过不了,更别说是成年人的身体。 我和乘客们一同在洗手间前怔立良久,逐渐的,我觉得自己像作了一场噩梦,一股无限强烈的恐惧自心底升起——方才自己见到的会不会是幽灵?栖息在这一带的邪恶幽灵? 暴风雪夜在列车上跳舞的邪恶幽灵? 我怀疑自己是目睹异常现场,也庆幸居然还能够平安无事,不,事实上,找更怀疑自己哪里出了毛病,也害怕说不定几小时后会发狂。一想及此,我更坐立难安了,深知怎么也想不透如此异常现象出现的理由,只希望马上离开现场。 但,不将烛火熄灭不行,太危险了……忽然,我又想到,这些蜡烛究竟又是怎么回事?真的可以这样随便吹熄吗? 问题是,不吹熄也不行。一方面因为冷,我全身不住发抖,但,仍旧极力抑制地如同趴在地板上般将蜡烛一支支吹灭。这时,我耳畔听到如夏天昆虫振翅声般奇妙的声音,我以为是耳鸣,甩甩头,可是声音并未消失。 吹灭全部烛火,我把洗手间门关闭,锁上后,那个声音忽然消失了,正好是列车滑入渭之津车站月台时。 走路的尸体与列车出轨 这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事件并未就此结束。 b45列车通过中之岱车站时,窗外原本狂烈呼吼的风令人难以置信地止歇了。我站在上下车出入口一看,听到的只剩脚底下隆隆的铁轨声,连暴风雪也停止,天空更无雪花飘舞,能够见到上空的月亮。 黑云掠过月亮,或许,上空一带还是有风吧! 我开始在列车车厢来回巡视——过了车站后会有乘客上车,这是必要的措施。 我走到第一节车厢最前端,确定卧轨的尸体无事后,又往回走,快到第二节车厢的洗手间时,可见到门把手上的孔穴内是“使用中”的红字。我并未特别贴上“禁止使用”的字条,不过乘客们都明白原因。 在洗手间前,我忽然注意到有昆虫振翅般低沉的嗡嗡声,而且,声音出乎意料之外的持续很久。 这令我联想到在窗外追着列车飞来的巨大昆虫。可能是遭逢不可理解的事件让我的感受性混乱了吧!我自己也因这样的想像而哆嗦,快步走向车掌休息室。 但,振翅声一直跟着我,逐渐转为摇撼脑神经般的巨大声响,恍如整个世界皆在震动的发音。就在我开始怀疑可能是自己耳鸣或幻听时,低沉的嗡嗡声忽然停止了,我也回到第三节车厢后方的车掌休息室,开门入内,坐下,喘了一口气。 虽是寒冷的夜晚,我却全身冒冷汗。 丹野和我换班,走出休息室。之后,我独自一人休息很久,可能经历太多事,体力稍有消耗吧! 列车停靠碧水车站又驶离。我仍静静坐在座位上,等列车出了月台,我才站起身,开门。就在上半身探出走道时,发觉前方车厢有奇妙的骚乱。 外头已无风声,也没有似幻听的振翅声,只听见铁轨的隆隆声和机关车的汽笛声,但,夹杂在这种机械规律的声音之间,有人们嚷嚷般的声音。也许这样的说法很奇妙,不过当时的印象仿佛是隔壁城镇的喧嚷声随风跨越一座山地传达耳边。 我有一种似亲眼目睹海市屋楼的幻景般难以说明的郁闷,不,可以说是不安或不祥的预感,而且是极端强烈的不安! 从这时的经验,我已经能够想像,在原子弹爆炸之前,会预感到自己所属的世间瞬间消失,以及大船沉没前、船员会有某种确实的预感,这种情形绝对存在!由于心中的郁闷过于强烈,我走了两、三步,也就是说类似闹区扰攘人群呼喊的方向。这时,我忽然注意到左侧窗户染红了。这已经是三十年前的遥远记忆,说不定是我本身的记忆视野变质,但,至少视在只要回想起来,记忆里第三节车厢左侧的整排车窗都是鲜红色。一旦闭上双眼,就有着左边墙壁垂挂一整排红色发亮的正方形板子之印象!但,见到这样的窗户,只是有如眨眼般的一瞬,才开始寻思“这是什么”的时候,一声轰然巨响,第三节车厢的地板往上抬高了。 我记得在恐惧之中曾想到:会是撞上什么吗? 因为,列车是自前方依序住上抬高。 通住第二节车厢的门裂开,我仿佛能见到第二节车厢的地板,也就是说,该车厢已抬得更高了,而且车厢地板有如水面般的颤动。 紧接着,第三节车厢侧面有熊熊火焰和黑烟喷出来。乘客们惨叫惊呼,强烈的破坏声不绝于耳,而在我的视界里,窗玻璃次第粉碎。 乘客们自被破坏的门爬着逃入第三节车厢。我则用力抓住附近的椅背和墙壁,想尽办法让身体固定。我明白是列车出轨了!歹列车发出狂暴的声响,大幅扭曲,部分墙壁裂开,自裂缝中,我见到被红色火焰染红的雪景。 车厢内,乘客们的行李纷飞,座椅碎裂,人们惨叫地相互碰撞——我的记忆只到这儿再度回过神来时,我人在雪中,身上堆满玻璃和列车的各种碎片。身体动弹不得,好像已经四分五裂一般,至少,应该有多处骨折!我心想,也许自己会就这样死掉,全力想自铁板和玻璃碎片底下爬出,但,身体怎么也动不了,不得已,只好大声呼叫了:“喂、喂!” 在这之间,不停有巨大声响传来。我虽尚不明白是什么声音,不过,列车的车祸现场总会不停发出各种巨响,只是我丝毫不确定:我醒来大声呼救的那瞬间是在车祸刚发生呢,抑或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无论如何,我心里兴起强烈的恐惧,害怕这样静静不动的话,会遭火焰吞噬,就此活活被烧死——这是完全没办法坦然面对的绝对恐惧。 我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设法了解目前所处的状况。我的额头上抵着块冰冷的铁板,一直覆盖至脚趾,所以,我的四周一片漆黑,勉强想挪动身体时,立刻响起了碎玻璃碰撞的哗啦声。 持续大叫之间,人声逐渐接近了。 “喂,这底下有人哩!”有声音说。 这时,我心底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心感,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人也晕厥了。醒来时,躺在雪地上,四周无人。 接下来的记忆是,身体被放上担架,抬上列车,医师在我右臂注射。我茫茫然在想:左臂是否已经压烂了? 另外,还有在列车上的记忆,我被放在走道上。 等再度醒来时,天色已亮,我在石狩沼田的医院里。 坦白说,我曾想过自己是否会死,但,实际上我的伤势并不严重,完全未烧伤,除了若干外伤和无数撞伤,就只有左下肋骨有一根出现裂痕。可能因当时年轻吧?只待了约莫两星期,我就出院了,毕竟,札招线复驶的工作正等着我。 但,同事丹野的伤势却很严重。列车出轨当时,他人在第二节车厢,左半身遭受灼伤,失去左腿,虽幸免于靠轮椅过后半辈子,却一生都离不开义肢和拐杖了。 即使这样,在与第一节车厢邻接的第二节车厢里仍能保住生命,已是接近奇迹的幸运,因为,第一节车厢的四位乘客全部死亡,而第二节车厢里的五位乘客之中也有三人死。至于第三节车厢的乘客,尽管并无死者,却有六人重伤。 在这种意义下,身在第三节车厢只受轻伤的我,几乎可称之为奇迹了。 事故发生的概要是,第一节车厢和机关车及后面两节车厢脱离后出轨,在雪原上前进约三十公尺,撞上附近的巨大樱树后横倒停住。 第二节车厢也跟着出轨侧倒,第三节车厢约莫断成两截,座位裸露于雪地上,但,虽出轨却并未侧倒。 机关车出轨但未翻覆,不过司机德大寺虽只受轻伤,日后精神却出现异常症状,有幻视、幻觉倾向。 由于我的伤势最早痊愈,因此有机会在医院、列车保修厂及其家中详细多次听德大寺和丹野两人详述一切经过,若综合他们的证言,昭和三十二年发牛的这桩事件非常不可解,也十足的恐怖! 我是基于两个理由而肯定事件的不可解。一是,b45列车毫无出轨的理由。当夜虽然积雪很多,但是除雪车才刚除过雪,而且,若在新十津川一带出事还很难说,但,在发生意外事故的碧水至比龙之间雪已止歇,风势也转弱,视界清晰,又无雪崩或落石。另外,又不是在战争期间,更未有政界要人搭乘,没有理由被人在列车上装置炸药。 而且,德大寺他们的驾驶也不该出现疏误,根本不可能出轨。 当然,这种原因不明的出轨事件也不是没有前例。多数车轨彼此未能协调转动的结果,亦可能造成出轨。问题是,当然并无这样的因素存在!通常,车轮彼此未能协调转动大抵以拖多节车厢蛇行的货车居多,而且也只有一、两节车厢会出轨,只要马上停住,并不会酿成巨灾。 可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的这桩事件却是由于第一节车厢住上抬高所酿成,只能称之为令人难以置信的天灾横祸。 另一个理由是在第一节车厢发生的不可思议之事。对此,我并未直接经验,完全是听据称目睹一切的同事丹野所迷。综合丹野和德大寺两人叙述的内容,当夜的异常事态如下: 列车离开雨龙车站后,原本在窗外肆虐咆哮的暴风雪完全止歇了,本来查验车票时需要提高声调,此时只要低声即可。 从某种意义而言,丹野乃是较神经质的人,他表示在查验车票之间感受到奇妙的不安,也听见那耳鸣般的声音,因此怀着惶乱的心情进入第一节车厢。这时,他最先想到的是置于车厢最前端那具卧轨自杀的尸体! 为何会如此呢?他也不明白,但,就是不由自主地担心,为了确定毫无异状,在进入第一节车厢后马上快步沿走道往前行。 最主要可能是曾多次听到有关这一带传说纷纭的怪谈吧?我自己也多次听说“在山里载穿白色和服女性的计程车,下到山麓时,该女性消失,座椅却一片湿漉。”之类的事迹。丹野和我相同,这时他就是想起此类怪谈。 第一节车厢只有四位乘客,虽不是彼此熟识之人,却皆多次搭乘札沼线列车,因此丹野见过他们。 来到车厢最前端,丹野慢慢拉开玻璃门,门外应该放置盖着防水布和草席的卧轨自杀尸体才对。没错,尸体的确还在,苍白的云光反射下,覆盖防水布的尸体映入眼帘。 丹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底也起了疑念,因为,盖在防水布上的草席滑开,旁边掉落着一枝钢笔。他走近,拾起钢笔,右手抓住草席,打算再将尸体盖好。就在此时,防水布缓缓拱起来,他一时无法判断到底是怎么回事,全身冻凝,只能双眼圆睁、怔立当场。 这之间,盖着防水布的尸体慢慢的、慢慢的撑起身来,最后,上身坐起,防水布和草席自尸体胸口滑落。 接着尸体竖起右膝,以不自然的僵硬动作,挣扎似的拚命想站起。能够见到血污的泛黑长裤。尸体仍旧穿黑灰色外套、系黑色围巾。但,围巾上方没有头颅。 此刻,脖子被截断的无头尸体似装有机关般、以笨拙的动作站起身来,和丹野仅以约一公尺距离相面对。丹野绝非胆小的男人,可是事到如今,他忍不住大声惨叫,沿背后的墙壁退至通住第一节车厢门前,挣扎似的开门,逃进走道。 第一节车厢里的四位男性乘客听见丹野的惨叫,都竖直耳朵,心想究竟是怎么回事,等见到丹野倒退进入车厢,立即一齐站立。 这时候,无头尸体仿佛追着丹野般慢慢进入车厢内。乘客们同时尖叫,开始逃窜。他们争先恐后地住后面逃,但,坐在最前面的人被置放在走道上的大纸袋绊倒了。那是装着面粉的纸袋,乘客中有人在沼田的面包工厂工作,这人定期送面粉至工厂。 他跌倒的瞬间,纸袋破了,里面的白色面粉溅出些许在地板上。无头尸体缓缓逼近在地板爬行的这位乘客,乘客害怕得尖声大叫,抓起一把面粉掷向无头幽灵,正好命中其胸口,面粉宛如白烟在四周飘舞。 很不可思议之事发生了,幽灵边做出伸手在空中搔抓的动作,边苦闷后退。 乘客认为已发现怪物的弱点,拚命抓起面粉朝对方丢掷。本来打算逃至后面第二、三节车厢的另外三位乘客和丹野都怔住了,却马上觉得不帮忙不行,毕竟,只有一人攻击就如此有效,多人合力的话,也许就能击退怪物。 于是,四人也急忙跑到装面粉的纸袋前,开始抓起面粉用力掷向无头幽灵。在五个人全力攻击下,怪物退却了,后退至原先的上下车出入口,关闭玻璃门。 丹野匆忙离开第一节车厢想找我,拉开第二节车厢的隔间门,随手关上,但,才走了两步,就已发生什么事,此后的一切他毫无记忆。醒来时,已躺在驶住石狩沼田的列车走道上,全身裹着绷带。 不,是否绷带仍很难说,因为全身过度剧痛,恢复意识只是极短暂的瞬间,很快又再度昏厥了。 丹野的证言是这样,至于德大寺司机的话就更令人不解。他表示机关车后方的第一节车厢响起爆炸声的同时,车体往上抬起,连带机关车也浮起,好像快出轨,所以马上反射动作地操控煞车,但,紧接的瞬间,他人已被弹出车外。 醒来时,远处前方可见到机关车和列车车厢起火燃烧,但,他的头部似遭撞击,自额际流下的血从眼睑不停沁入眼中。在蒙胧之间,他极力拉回逐渐远去的意识,抬头望向天空,却见到奇怪的物体。 那是白色巨人,无比高大,几乎头顶着天、脚踩机关车。若以这条巨大人影的眼光来看,机关车和列车车窗简直如同玩具火车一般吧!巨人静静低头注视德大寺。这时,在他朦胧的脑海一隅已有所理解:列车事故是此人所为,是他伸出右手把车厢拉起! 同一时间,德大寺又听到那种撼动四周、恰似巨大振翅的震动声。他心想,是巨人引起这样的声音吗? 巨人眼眸闪动异样的红光! 我因被压在裂开的车厢墙壁底下,并未见到那样的巨人,不过听德大寺这么说,也觉得事故发生后似听过那个如耳鸣般的奇怪幻听,不,如果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应该已不能称为幻听…… 即使这样,实在野太不可思议了!德大寺痊愈后,重回司机的岗位,不过他有夜间驾驶列车时,曾告诉副司机说,每次在碧水和北龙间的这一带都会见到白色巨人。 而因为他每次都会紧急煞车,国铁方面疲于应付,要求他接受精神科治疗,到了昭和三十六年.他终于被迫辞职。之后,他屡屡进出精神病院,目前与妻子住在事故现场附近,几乎每天都在附近徘徊。 我自己也因这桩事件身心受创,后来总算痊愈,不过每当想到失去一条腿的丹野和这位德大寺,还有罹难亡故的乘客们及其遗族,总是心痛不已。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的那桩不可思议事件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很希望在自己死亡之前能够揭开这个谜团,我也觉悟,只要能揭开谜团,做任何事我都愿意! 读完长长的传真稿,吉敷栗然了。他趴在桌面,双肘拄在桌上,双手合十撑往下颧,茫然若失。 现实世界里不可能发生这种事,也因为抱持这样的观点,他甚至未认真检讨过行川的那篇小说,问题是,如果牛越的报告和这位杉浦邦人的手记属实,则一切都是事实了。但岂有…… 假定杉浦的手记内容属实,那么,在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夜里,札沼线的列车车厢上的确有小丑跳舞,之后小丑躲在洗手间内以手枪自杀,但是尸体却在一瞬之后如烟雾般消失,不久,卧轨自杀的无头尸体站起来走路,然后放置尸体的第一节车厢忽然往上抬高,b45列车出轨。但,这种童话般的奇妙内容,究竟谁会相信? 那么,这桩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何种理由导致这桩怪谈般的事件必须发生于北海道山间的登山线列车呢? 插在小丑尸体四周的蜡烛又是代表什么? 杉浦车掌证言,列车出轨前,第三节车厢左侧窗户一片鲜红,这又代表什么? 这之后,第一节车厢往上抬高了,原因何在? 以上的一切完全令人不憧,甚至无法猜测。 还有,德大寺司机因列车出轨被抛出车外,从昏迷中醒来时,见到白色巨人,那又是什么?巨人有闪动红光的双眼,若有某种理由而非幻觉,到底意味着什么? 啊,吉敷注意到一件事了!是行川的小说。 他慌忙拿出收在抽屉内的“小丑之谜”。为什么会如此大意呢?行川的小说中岂不是也有“白色的巨人”吗?那童话般的奇妙内容和德大寺的证言符合。 吉敷迅速再度阅读行川的这篇小说。读完,他又茫然不解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德大寺的证言和行川的文章内容几乎一模一样,这意味着什么呢? 但,不管内容再怎样一致,这种事应该不会真正存在,所以连丝毫考虑的余地也没有必要吧!德大寺是神经错乱,因此他看到白色巨人或看见无头的卧轨自杀尸体起来走路,都无关紧要,毕竟他并非正常人! 而且,也可能是这样吧!昭和三十二年的这桩列车事故,札幌的人们不知道,可是事故现场当地的老年人却记得很清楚,如此一来,德大寺事后精神失常而见到白色巨人的幻想之事可能在当地广泛流传,甚至被当地报章杂志详细报导也不一定,而行川看过这类报导,所以后来才会在宫城监狱内写出那些小说。 不,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否则不可能有其他理由。 吉敷又想到一件事了,第一节车厢往上抬高的原因,而且这也是b45列车出轨的理由,更或许,这也是白色巨人伸出右手抓往第一节车厢往上拉起,造成列车原因不明出轨的理由? 他忍不往失笑了。居然会有这样的事!又不是供孩童观看的怪谈电影只不过,如此一来,行川所写的“白色的巨人”童话究竟在暗示什么呢?被巨人的右手掐往,经由高空从一辆列车送至另一列车的故事,行川又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灵感的呢? 就算白色巨人的映像确如自己方才所想一样,但,由一条铁道被送至另一铁道上的列车之情节,又是在诉说什么?至于那种幻想和现实事件奇妙符合的情景,其背后又指出何种意义? 不懂,完全不懂!吉敷是第一次碰上如此不可思议却又异想天开的事件。由于太令人费解,一旦静静思考,都快要像德大寺般脑筋出毛病了。 所谓巨人行动发出的那无数夏日昆虫振翅般的嗡嗡声,德大寺、杉浦和丹野皆听见,行川也在小说里写出,那么,这就不能仅以幻听来解释了,可是,若非幻听,这种异声又是怎么回事? 吉敷抬头望着天花板,他已宣告放弃。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夜间,札沼线上发生的这一连串事件在叙述什么?为何如此奇妙至极的事件会一夜之间连续发生在札沼线列车上?最重要是,行川郁夫和这一连串事件又是何种关联? 这桩事件既奇怪又富含奇妙魅力,在吉敷过去的记忆里从没有过如此不可思议的有趣事件。问题是,由事件的最初到最后,并未出现樱井佳子的形影,这又该如何解读呢?也许这桩事件和行川郁夫的过去有某种形式的关联,却未提及他和樱井佳子的牵扯…… 目前,吉敷仍无从推测。 昭和三十二年,在札沼线的夜行列车上,身穿红色小丑服的瘦小男人籍手枪自杀,只有这点似可确定。那么,这男人到底是谁,和行川有何关联?身材似与行川同样瘦小,却不是行川,因为,行川至今仍活着。 翌日上午,牛越又打电话来了,询问是否已读过传真内容。吉敷回答已读过后,牛越马上问感想如何。 “真令人惊讶!”吉敷说。毕竟,他的思绪还是一团乱。他反问:“牛越,你的看法呢?” “坦白说,我也是摸不着头绪,我从来没想到会有如此诡异的事件,不,应该说是意外事故吧!” “确实是太令人震惊。”吉敷说,“那完全都是事实吗?” “嗯,在石狩沼田或北龙、碧水一带,似乎是非常著名的事件,当地老一辈的人们都知道,而且从昭和三十二年当时起,就存在许多述及此意外事故的文章,当然,大多不是公开出版的刊物,而是存在于文学同好所创办的同人杂志之类的刊物上。昨天传真给你的杉浦的文章,当时也是发表于同人杂志,最近才重新改写。” “啊,原来如此。你见过杉浦了?” “见过了。” “他表示文章内容都是真实发生?” “没错,杉浦肯定的答覆,他说自己只会写真实发生之事,没有虚构内容的能力。看样子,此人对文学的信念就是如此!” “原来是这样。” “我也至国铁的资料室意外事故相关部门调查过。” “麻烦你啦!” “不,那不算什么。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札沼线b45列车确实有出轨事故的记录存在,地点在碧水至北龙间,时刻是二十时三十八分,记述内容和杉浦邦人的文章完全一致,只不过未提及无头尸体行走之事……” “嗯……” “在那之前,新十津川至石狩桥本间的卧轨自杀事件也有记录。吉敷,很有趣的一点是,列车出轨的事故中,记载为死亡七人、轻重伤十六人,可是关于卧轨自杀的尸体……” “如何。” “却记载为‘不明’。好像未能在事故现场寻获……只写说当夜卧轨自杀之尸体下落不明,因此无法确认其身分。另外,关于出轨原因,同样记载为‘不明’。” 吉敷沉默了,事情过于离奇,让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卧轨自杀的尸体去了某处,也就是说,因为尸体能够行走,所以自己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牛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吉敷开口,声调略微提高了,“札沼线列车这天夜间发生一连串不可解的事故,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完全不懂,坦白说,我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杉浦说他毕生的心愿只是能够解开那天夜里的事件之谜,在谜团未解之前死都不甘心。对了,我已请北海道各警局重新调查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是否还发生与这桩事有关联性的其他事件之记录,应该这一、两天内就会有结果。” “真的太麻烦你了。” “别客气。依我的预感,似乎会查出什么眉目来。一旦有结果,我会马上和你联络。” “我知道,一切拜托你啦!”说着,吉敷搁回话筒。他的脑海里一片混乱,但,挂断电话后稍微分析,才开始觉得说不定一切真的如牛越所言。 像这样奇妙至极的事件有可能不是单独发生,说不定同时在别的地方也发生与此相呼应的其他事件,而,该事件或许就是解明这一连串不可思议之事的关键!牛越不愧是经验老到,他发现若是为这札沼线的事件苦恼,大概也一无所获,毕竟过程离奇古怪,不可能解明真相,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其他方面寻找突破。吉敷认为牛越的这项判断非常正确,他耐心等待着。 德大寺兼光居往在这稍稍远离人迹的北龙山中已将近二十年。茅草屋顶的往宅乍看纯日本式的农家,不过也有西式的日光浴室,住起来相当舒适。尽管交通不便,但是最近食品店或书店会用车辆送货前来,德大寺自己也时而会上街散步、购物,实际上并无多不便。 他和妻子及爱犬往在一起,女儿已嫁至札幌。他选择住在这儿的理由很多,包括离开市区的吵杂,以及听从医师建议,这附近植物很多、空气清新。当然,北海道地价低的土地很多,会选择这儿也是基于德大寺兼光的强烈意志!妻子和女儿皆激烈反对,因为这儿乃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德大寺担任司机驾驶的列车出轨,导致很多乘客轻重伤,甚至死亡的现场附近。 自从意外事故之夜以来,德大寺兼光的精神就产生异常。身体虽只是撞伤及擦伤,是精神上却受到难以消除的创伤。德大寺自己是没有明显的自觉症状,不过别人却肯定为如此。 那夜,他由机关车内被抛出雪地上,全身和头部受重击而晕厥,等醒来时,雪地上站着顶天立地般的白色巨人,以红色双眼低头注视自己。此后,每次驾驶夜行列车来到这附近的山间时,如果是下雪夜,他总会见到白色巨人排开前方树林走来铁轨旁。 这时候,他脑海中昭和三十二年意外事故当时的情景瞬间苏醒,在尖叫出声的同时踩煞车,副司机则大惊地慌忙制止。由于这种情形多次发生,德大寺被调职至车辆保修,但是在此也经常出错,不得不至精神病院接受治疗,最后终于被迫辞职了。 靠着父亲留下的房子和一些土地,生活上是没有问题,只是失去工作,持续过颓废般的生活终究有些难堪,因此无法再居住于札幌街上,德大寺卖掉房子,迁居北龙的山区。女儿也因父亲催害精神疾病之故而无人攀亲,直到三十岁才终于获得良缘。 德大寺在这儿的生活非常单调, 由于已上了年纪,一早就起床,看报、看电视新闻、阅读书刊,中午过后,街上的食品店和书店会定期送东西前来,之后,直到傍晚为止,还是读书,最近,也开始写点东西,因为他发现写文章可以让精神平静下来。 但,写太多会疲倦,因此他一天顶多只写几张稿纸或便笺,由于原本就不抱着发表的念头,即使随同自己死亡而消失也无所谓,不过写着之间忽然觉得有些文章还颇值一观,不知不觉间也和昔日同事杉浦邦人一样,幻想着能够自费出版了。 也并不见得真想那样做,只是…… 傍晚,在外面天色犹亮之际,他大致就吃晚饭,尤其是昼长夜短的季节。然后,散步,也带着爱犬同行——这已经成为他迁居这儿将近二十年来不变的习惯。他的爱犬已是第二代了,每到傍晚散步时刻,一旦时间稍过,就会吠叫着催促出门。 散步时走相当长的距离。德大寺年轻时代曾经是田径选手,对自己的腰力和腿力颇自信,虽然目前已步入老年,因为养生有道,即使精神上出了问题,身体仍旧极端硬朗。他这十几年来的散步路线已固定,一出家门,就沿沼泽往下走,然后爬上稍陡的山厅来到芦苇丛茂密的平地后,又走了约莫十分钟,抵达稍宽的车道旁。 这条路像是河边土堤上的道路,高出四周地面,沿着道路,一侧有着樱树群生的地,德大寺来到这里时,会在能尽览樱树林的石头坐下,静静让时间流逝。狗也乖乖地在他身旁等待。 樱树林可能已栽种十几年了吧!也不知是有人栽种,或者自然萌芽而成长,不过其有一棵特别古老高大的樱树,树干也粗,开花的数量亦非其他树所能比。北海道的春天来得较退,樱花绽放期也较晚,到了四月中旬过后的现在,才好不容易疏落绽放,但,这棵樱树却已经盛开。为什么有如此大的差别?每当花季时来到这儿,德大寺总是感到不可思议。 德大寺会在这儿待上很长一段时间,有时候更静坐几个钟头之久。妻子有一次担心了,曾来找过他。 目前是春天,昼长夜短,但,不管是夏天或秋天气候温暖时,连冬天他也是一样,在散步时前来,在同一块石头坐下,没多久太阳就下山了,所以,他也都准备了手电筒。 驶过前方车道的车辆都亮大灯,灯光断断续续照出樱树疾驰而过,感觉上樱树有如列队于山间的士兵历经日本军国主义强权时代的德大寺,经常会有这样的幻觉。 他也常试着想起一桩又一桩那个时代的痛苦回忆,令人厌恶的回忆数都数不清。譬如,身穿白长裤、橙色衬衫骑自行车出门,却被一大群自以为壮士的年轻人围殴;譬如,开战之前和年轻女性进入札幌的电影院,同样被殴打得差点死掉。 那些人现在怎样了呢?在这个和平的时代,他们去了哪里?他们似乎相信围殴身穿橙色衬衫、和女性同行、独自去看美国影片的年轻人乃是正义的行为,但是,与其说他们是真的爱国,不如说只以向他人施暴取乐。 如果不那样做,日本人可能是无法举国奋力,遂行杀害他人而战的人种吧!但,那是令人厌恶的时代,或许正因为深刻体验过那样的时代,自己的精神才会出毛病。 正因是极限的弱者,才会想籍威吓他人、辱骂他人,来发现自己的优越和生存价值,否则即可能被自身的自卑意识击垮。有些人或许会告诉自己说,那些怒斥自己、在新闻影片镜头中见到信奉的人物会大叫“起立”,甚至殴打所有在座者头部的人们,全都是弱者,应该可怜、原谅他们。 但,即使到了这把年纪,德大寺仍未能完全原谅他们,至今回想起来,犹会愤怒得全身发抖,毕竟,那是毫无理由的暴力! 最近也发生类似的事件。一对年轻男女将车停在夜晚的港边,在车内交谈时,小混混们敲破车窗,将两人拖出来怒斥,男人被狠揍之后杀害,女方则被剥光衣服强暴之后,同样遭杀害。 主嫌的十九岁少年虽未成年,却仍被判处死刑,舆论喧腾一时。 不管任何时代,人类的暴力行为倾向都不会改变,但,唯有在战争期间,暴力才被世人、舆论所认同。 德大寺一面想着这些,一面静静在这儿度过天色慢慢开始转暗的这段时间,事实上,他是为了拥有这样的自我时间,才会不顾一切反对的迁居于此。 这里乃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暴风雪之夜,德大寺遭遇列车出轨事故的现场,此刻他所坐的石头一带,就是他被抛出车外时掉落之处。 当然,那时是一月底最寒冷的时期!北海道内陆的寒冷几近暴力,以呼出气会结冻来形容毫不夸张,这附近一带完全覆盖厚厚的积雪,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悠闲自在地坐着当时的札沼线已经没有,单线铁轨被拆除,铁轨旧迹即眼前的道路。 樱树林乃是当时就存在迄今。出轨后疾驰的第一节车厢撞到樱树干而停住,是哪一裸?现在已记不清楚,但若依据自己模糊的记忆,可能就是那棵开最多花的老树吧!如果是的话,当时那棵树连根被撞起,居然不会枯萎地活下来,而且还开最多花,实在不可思议! 德大寺在越过樱树、目前车道处出轨的柴油机关车的上空见到几乎顶着天的巨人,当时他的意识并非寻常,由于受严重撞击,全身抽痛,神志朦胧,没办法站起身来,不过,德大寺却清楚记得一直注视自己、两颗红光闪动的眼眸在漆黑天空发亮的白色巨人。此后,每当雪夜里驾驶列车来到这一带,经常会见到站在樱树林那一头的白色巨人。 大家都说是幻觉,连德大寺自己也觉得可能没错,因为,等将列车停往再度抬头时,眼前只剩一片冰冷的黑暗。 但,德大寺却认为那位巨人出现是要通知自己列车有危险,所以就会反射动作地紧急煞车——昭和三十二年一月那桩出轨事故的恐惧在此时会如爆炸般在他脑海中苏醒过来。 由于工作中太多次出现这种情形,德大寺自觉已不能再当司机,所以上级下令时就完全服从。但,不再担任驾驶员后,精神方面更加恶化,时常会有严重的情绪冲动,全身不能动弹。 这种感觉没办法用言语形容。德大寺曾努力想以文章表现究竟是何种心情,却无能为力,那既似悲伤、虚脱、绝望的感情,却又完全不同。或许该说是支撑人类活下去的能量在瞬间消失于另一度空间的感觉吧!眼前仿佛黑幕垂覆般一片漆黑,一股想尖叫的寂寞突然占据心头,全身不能动弹,泪水夺眶而出,像严重晕船般…… 工作中频繁出现这种状况,德大寺终于前往精神病院求诊。即使没有那样的感觉时,他也全身乏力,什么事都不想做。结果,他很快变成形同废人,辞掉工作,整天待在家中不久,他忽然开始在想,若不与事故现场对决而获得某种形式的胜利,自己将无法静度过徐生,随着时间经过,他更确定了这种观念,因为,他是在这儿发生事情,才导致精神出毛病。 德大寺离开国铁后多次来到这儿,他感觉这个地方似有什么在呼唤自己。但,什么也未曾发生!有趣的是,司机时代见过那样多次的白色巨人,自从离开司机岗位后却一次也未再见到。 不管是冬夜,抑或暴风雪夜,他不知来这儿伫立过多少次,但,白色巨人从未出现。前往事故现场似已成德大寺的信仰。他心想,若有事必来,何不就迁居在此?妻子和独生女当然强烈反对,但他却不听。如果继续逃避,只是让自己真正变成废人,何不坦然面对,开辟一条生路呢? 就这样,他每天在既定路线散步,傍晚到达这儿。这是因为他判断,若在大白天,是百分之百见不到那白色巨人。 将近二十年这样持续下来,或许也有代价吧?他的身心皆恢复健康,但,尚未再遇巨人。 那双眼闪动红光的巨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自己遭遇的列车出轨事故又是怎么回事呢? 德大寺知道,只要能搞明此一谜团,自己的精神创伤就能痊愈,自己挫败的人生也才稍微具有意义。 尽管不知这一天何时来临,不过自己将永远持续着每天前来这儿吧! 四月十七日星期一上午,牛越来了电话。 “吉敷,我找到了,很奇妙的事呢!”牛越劈头就说。很难得有稍急促的语气,可能是兴奋之故吧! “奇怪的事?” “是的,是命案,陷入胶着的杀人事件,和札沼线的意外事故同时发生,在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是旭川警局和我连络,局里留有调查记录,我刚刚请他们送过来。” “地点在哪里?命案发生的地点?”吉敷问。 “同样是在列车上,函馆本线的神居古潭一带……” “函馆本线……”吉敷喃喃念着。函馆本线?岂非完全不同的路线?但,好像曾在哪里听过,会有关联吗?如果有,可就有意思啦! “函馆本线开往旭川的第11班次列车,六时二十分从函馆开出,预定二十时二十分抵达旭川。” 一边听,吉敷一边从书架拿下列车时刻表,迅速翻开卷头的索引地图。由于是今年的版本,札沼线只到新十津川为止,不过应能了解函馆本线和札沼线两者之间的地理位置,但若想详细了解,就需要昭和三十二年一月当时的列车时刻表了。 “所谓的函馆本线……”牛越恢复悠闲的语气想要开始说明。 “我现在也翻开一九八九年度的列车时刻铁道地图。函馆本线是连接函馆和旭川的铁道吧?由函馆经长万部、小搏北上,连接札幌、岩见泽、陇川至旭川。” “不错,我现在也看着时刻表上的地图。” “依这条铁道的路线开,在札幌之前的桑园分岔为二,函馆本线和札沼线并行北上至与留萌线衔接。” “是的。” “是函馆本线的第11班次列车吗?” “没错。” “咦?神居古潭是在哪里?” “根据调查记录,列车在札幌是十六时十五分开出,在岩见泽是十七时三十二分。事实上,目前已无神居古潭这个车站,不过以前是位于纳内和伊内之间……看来非得拿到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份的列车时刻表不可了。但,我向这边的国铁方面查询的结果,似乎也未保存……” “我想这边的交通博物馆应该有保存吧!让我想想办法。” “函馆本线的第11班次列车十九时五十一分驶离神居古潭车站后,在第五节车厢的洗手间发现一具年轻男性被射杀的尸体。” “被射杀的尸体?也是在洗手间?” “是的。子弹一发贯穿男人肺部、一发留在腹腔内,两颗皆寻获,是左轮手枪专用子弹,不过并未找到手枪。” “没查出凶手?” “没有。” “你说是十九时五十一分被发现?” “不,那是当时第11班次列车自神居古潭车站开出的列车时刻表之预定时间,因为列车已离站,发现时间应该在悄后,可能是十九时五十二分左右吧!那天夜间有暴风雪的记录,所以如果列车较预定时刻稍延误,或许更晚。” “这么说,或许只是单纯的偶然也不一定,不过,和札沼线有人卧轨自杀、杉浦执勤的b45列车临时停车的时刻却大致符合。”吉敷急忙边看牛越上次的传真内容,边说。 “啊,真的哩!”牛越佩服地说。 “虽说函馆本线的列车上发现尸体乃是在列车离开神居古潭站之后,但,时间也无法确定,对不?因为发现者是乘客而不是车掌。假定再延后两、三分钟,就是十九时五十三、四分了,那就与杉浦的文章中所写之卧轨自杀时刻十九时五十三、四分钟完全一致。” “没错,这就有趣了。” “并行于两条铁轨上的列车几乎同时发生这种异状,虽可能是偶然,但,也可能另有原因。” “是的。” “关于函馆本线列车的命案,有目击者或什么……” “完全没有。照理是有击发手枪的声音,但,一方面乘客很少,另一方面外头又有暴风雪,所以……” “暴风雪?”吉敷心中一动,问,“依杉浦的文章,这天晚上起先的确有暴风雪肆虐,不过自某一时刻以后,雪就停往,风势也转弱。” “啊,不错。” “这么说,凶手极有可能在暴风雪吹袭的时间带遂行杀人了。” “嗯,是有可能。” “我记得文章内容是在过了中之岱车站后暴风雪忽然完全止歇,由于并无当时的时刻表,现在已无从得知列车经过中之岱车站是什么时刻,毕竟,札沼线的这一段区间,目前已不存在。” “是的。” “函馆本线第11班次列车上的被害者身分查出来了吗?” “是查出来了,被害者是旭川当地的暴力组织成员,调查记录上写明其绰号是“炮弹”。” “这么说,是暴力组织间的彼此斗争?” “不,好像不是。” “死者只有一人?” “是的,姓名也知道,是荒正公一,当时住在旭川市内。” “如果不是黑道火并,理由呢?” “最主要是,那种地方不太可能有复数的暴力组织并存,而且,在昭和三十年代初期,从未发生过类似的事件。” “是吗?” “这边的局势算是稳定的……正因如此,这桩暴力组织成员命案的动机迄今依然不明,凶手也不明。” “一旦没有目击者,当然这位被害者从哪里搭乘这班11列车也不明了?” “不,男人口袋里有车票,是小搏至旭川的区间票,所以男人被推测是从小搏上车,还有……” “关于推定死亡时刻或死亡已经过多久等……” “这个嘛,接获报案,旭川警局的刑事在旭川车站等待,第11班次列车抵达旭川后,在二十时二十分进行验尸,依体温下降等因素,判定死亡已约过了两小时。” “比二十时二十分早两个小时,也就是说十八时二十分?” “是的。十八时二十分的话,等于第11班次列车行驶于奈井江和丰沼一带,依列车时刻表第11班次列车是十八时二十二分自丰沼车站开出,十八时十五分自奈井江车站开出。” “调查记录上也写明第11班次列车当时的明确时刻表?” “不,警方只是依列车时刻表推测。话说回来,被害者荒正公一自小搏搭乘第11班次列车时刻是十五时正,之后在奈并江、丰沼一带被射杀,至神居古潭车站过后被乘客发现。” “原来如此。”吉敷边听牛越说明,边以手指指循着到车时刻表最前面的路线图移动。由于函馆本线目前仍存在,当然有站名存在。 “这位姓荒正的人在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的行踪有查清楚吗?”吉敷问。 “不,没有,在小搏市内也未找到目击者。警方向暴力组织查访,干部和同事都表示不知道荒正前往小搏的理由。” “确定他是去小搏吗?” “不,他们也推称不知,警方只是依车票推测。” “这又是奇妙的事件哩!” “嗯,所以当时警方也束手无策。一方面无人对荒正抱持行凶动机,另一人面组织里也没有竞争对手。而,荒正虽非品行特别端正的男人,但是酒品不错,女性关系也正常,不能算很差劲的恶徒,依调查所得,不是会因怀恨而遭杀害的人物……警方在一筹莫展的情况下,猜测也许是途中与谁发生冲突而……” “但,他是被枪杀,对吧?可能只是与人冲突吗?” “问题就在这里。” “手枪是荒正的吗?” “不,组织里的人都说不是。当然,他们也有说谎的可能。” “是的。” “另外,有趣的是,荒正被杀害之后不久,他所属的组织解散了。” “解散?这……原因何在?” “警方没有后来的记录,但,也许因为有人被杀而遭受打击,改邪归正吧!” 吉敷笑了笑:“有这样的暴力组织吗?” “吉敷,这边的暴力组织就是那么一回事,成员大多只是营造厂的一些粗暴工人。” “你所谓的该暴力组织,表面上挂着营造厂招牌?” “不错,兼营建筑和不动产交易之类……” “哦……”吉敷叹息出声了。 同一天的约莫同一时刻发生杀人事件,这虽有趣,却也未免太毫无关系,而且事件发生的地点相距太远了——是行驶在另一条铁道上的另一列车。 即使并非同一列车,至少也希望是发生于札沼线沿线某处的事件,但,两桩事件距离太远了! “牛越,你认为这两者之间有所关联吗?”吉敷问。坦白说,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清,所以才预料牛越应该与自己有相同心情,会回答:“很难说”。 但,牛越的回答却出乎他意料之外。牛越用平静的语气肯定回答:“我认为有关联。 “哦?”吉敷怔了怔,问,“你的意思是?” “因为这两桩事件都太轰动了。在东京的人是不知道,可是对这边的人来说,在行驶中的列车上被杀害并不多见,也就是说,事件的前两年和后两年,从未发生过这种事,更何况几乎是同时又连续发生,因此在北海道的人们心里,认为这很明显是一桩相关联的事件。以我在北海道于了三十多年的刑事之直觉,我判断是相关联的事件绝对不会有错。”牛越的声调虽平静,却具有说服力。 “原来如此……”吉敷颌首,“或许是这样没错,但彼此还是太扯不上关系,更何况又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件,该从哪里着手呢?” “这个嘛,你说得也没错,问题是若要解明你目前所侦查的事件,还是不能逃避,对不?” “是的……” 可是,愈是深入追查,遇到的谜团也愈难解,当初只被认为是为了区区十二圆的冲动性杀入,想不到会变成如此棘手的事件! “这两、三天我调查的结果如上所述。但,札沼线的怪事件和函馆本线的命案都陷入迷宫,所以这里的人都盼望能够解明真相,想不到如今却与东京警视厅调查一课的名刑事扯上关联,也算是某种缘分吧!如果你愿意帮忙解开三十年前的这个谜团,只要用得到我,我绝对会全力协助。” “你太客气了……” 但,究竟要从何着手呢?牛越虽然那样说,问题是,这两桩事件真的彼此有关联吗? 尽管在北海道这里是难得的凶恶事件,却也可能是偶发冲突造成的命案,也许两桩事件同时发生根本纯属偶然。 “接下来我该调查什么?”牛越问。 吉敷在内心呻吟了。牛越对自己似乎评价极高,但,如今他的头脑非常混乱,坦白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吉敷未回答,牛越接着说:“那么,我就试着调查在事件之后解散的旭川源田组后来的情形……” “什么!”吉敷情不自禁提高声调,“牛越,你刚刚说什么?” “咦?你是指源田组吗?” “旭川的荒正所属之暴力组织是源田组?”说着,吉敷握往话筒的手用力。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组长是源田平吾?” “嗯……不,请稍待。”牛越似在翻阅资料,“啊,没错,组长是源田平吾。” “是吗?” 吉敷终于明白了,是源田大楼开发公司,旭川时代,源田大楼开发公司是暴力组织。 “牛越,真不简单,你的预感完全正确,这两桩事件的确有关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牛越困惑莫名。 “你不必调查源田组,后来的情形我都知道了。后来,源田组撤离旭川前来东京,以东银座为据点,陆续盖了多幢出租大楼,也就是说,北海道的流氓来东京大幅扩展势力。” 源由平吾的儿子正吾说过,公司是昭和三十二年在东京正式设立。为何在这之前没有想到?时期也完全吻合! 在北海道最后干下函馆本线和札沼线这两桩铁道杀人的重大事件后,源田平吾带着旭川的同事们来到东京。没错,吉敷慢慢开始明白了。之后,啊,对了,若这样分析,还有另一项事实也符合,也就是说是女人,樱井佳子。但,其关联何在? 吉敷不自觉站起,哗啦一声,电话机被拉倒了,他兴奋得坐立不安。 两桩重大的铁道事件是在昭和三十二年发生,源田平吉他们离开旭川前来东京当然也是昭和三十二年了,同一年,樱井佳子经由源田介绍进入吉原的浮叶屋,这只是偶然吗? 在这之前呈静止状态的吉敷的脑筋开始剧烈运转了。 没错,不应该是偶然!这两桩列车事件,不,或许只能算是一桩,但,不应该与樱井佳子无关,也就是说,认为互有关联才是自然。那么,在当时,樱井佳子岂非也该在北海道? 甚至,行川郁夫也是一样。 三十二年后发展成杀人事件的两人间的冲突,或许早已诞生于当时的北海道,也就是说是源于列车上发生的事件,而这就是世人所谓的消费税杀人事件的伏线。 樱井佳子,是樱井佳子……吉敷梦吃似的反覆念着,忽然脱口大声说:“樱井佳子,是樱井佳子!” 这两桩铁道命案绝对与樱井佳子有关,如此,一切才能够解释得通。吉敷仿佛已能朦胧看见三十多年前持续至今的故事情节。 “樱井佳子应该需经打扮成花魁……打扮成花魁,这又与衣裳有关联,不,一定是这样……”吉敷喃喃自语。他虽是手握话筒贴着耳朵和嘴,可是脑海里却已无牛越的存在。 “见到作花魁打扮的樱井,行川昔日的杀意复苏了,所以,当时的樱井一定必须是花魁打扮,问题是,在哪里呢?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我忽略了什么……对了,是行川的小说,小说内容几乎全部是事实……啊!” 吉敷又大叫出声了——是白色巨人! 在行川那篇童话般的小说中,男人被白色巨人的右手抓往,自行驶中的函馆本线列车带至札沼线列车上,难道不是意味着由函馆本线的第11班次列车移至札沼线的b45列车吗? 不错,行川果然和这两桩列车事件有关。尽管不知是什么样的关联,却必定有关,也就是说,他曾置身现场。 若是这样,可认为那四篇小说的内容皆反映出某种事实。虽不知是直接或间接,却绝对是反映事实。札沼线的小丑自杀、消失是事实,清洁恐怖的吊死尸体也是行川在宫城监狱时代的亲身体验。 白色的巨人也许是童话,不可能真正存在,但是,内容中有关函馆本线和札沼线的部分非常真实,具有暗示性质。 这样一来,最后那篇马戏团里的小丑故事是不是也该认为是事实呢? “是马戏团,牛越,是马戏团啊!”吉敷大叫。 “什么?马戏团?”牛越的声音里透着困惑。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一定有马戏团在北海道的某个地方表演……” “但,当时正值隆冬哩!”牛越犹豫地说。 “是花魁,打扮成花魁!难怪送樱井扮成花魁的照片给戏剧和歌舞伎圈会毫无回应,因为那是马戏团的宣传照。为何在此之前我会没有注意到呢?樱井佳子和行川郁夫曾经是同一马戏团的团员。没错,行川是小丑,而樱井是打扮成花魁的骑球女演员,是团里的招牌。而在该时期,他们所属的马戏团至北海道巡迥演出,地点嘛,可能是札幌郊外吧……不,根据荒正身上的车票,地点在小搏的可能性极高,对了,应该是小搏。牛越,你刚才说过愿意帮忙调查,对吧?” “是的。” “那么,很抱歉,你能调查昭和三十二年一月是否会有马戏团至小搏演出吗?” “马戏团吗?没问题。” “当时的列车时刻表我负责找出。现在我希望稍微整理一下思维,所以就此挂断电话,等脑筋完全清楚之后,我会主动和你连络,可以吗?” “当然啦!我马上与小搏方面联系。” “真不好意思。那么,我要挂断电话了。”吉敷挂断电话。 这时,他才首次注意到电话机倒了,慌忙扶正,全身因兴奋而汗湿了。 两班列车,五桩事件之谜 吉敷立刻又拿起话筒,打给神田须田町的交通博物馆。因为国铁本身出乎意料之外并未保存古老的列车时刻表,倒是交通博物馆保存不少。 说明自己的需要之后,吉敷先挂断电话,等稍过一段时间再度询问结果。这时,馆员答覆说昭和三十二年度的列车时刻表已遗失,不过有昭和三十一年十二月份的列车时刻表,如果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应该和昭和三十一年底的时刻表相同。 吉敷非常高兴,表示马上会过去博物馆,希望对方能够帮忙影印昭和三十一年十二月份的列车时刻表,只要有关北海道铁道的部分即可,另外并提醒,还需要卷头的索引地图之后,他冲出办公室,前往秋叶原。 他带着从交通博物馆拿到的影印资料袋来到神田川上的万世桥,打开,取出数张纸来。最上面乃是北海道的铁道路线图。乍看之下和现在的路线图并无改变,不过,札沼线部分却有很大的差异,自新十津川以北的路线往前延伸和留萌线的石狩沼田相衔接。 与一旁并行的函馆本线相比,停靠的车站较多。等见到实际印刷出来的札沼线路线图就更能够确定了,同时,那一连串的不可思议事件也在他脑海中产生真实意味。 吉敷把其他资料放回袋内,只拿着地图,上半身倚着万世桥栏杆,沉吟不语。 小舟在神田川污浊的水面留下波纹,远去了。 函馆本线的桑园站是札沼线北上的起点,而札幌是在桑园的右侧。但,札沼线是由札幌开出,所以札沼线列车是与朝旭川北上的函馆本线列车呈反方向行驶于札幌和桑园之间,也就是说是向西行驶一段距离才恢复北上。 从地图上看,浦臼正好位于桑园和石狩活田的正中央。在札沼线列车上自杀的小丑从札幌搭乘札沼线北上至浦臼,再由浦臼换搭札沼北线——虽不知是否有这样的名称——在过了石狩一带进入洗手间举枪自杀。 举枪自杀?是什么样的手枪呢?会不会是和函馆本线列车上的杀人事件中同样的左轮手枪?但,枪和自杀的尸体皆消失,已经无从调查了。 而在那之前,列车离开新十津川车站不久,有身分不明的男人卧轨自杀,载着尸体的列车在行驶中,又有小丑自杀,不过尸体在发现后又很快消失。 列车继续北上,于碧水至北龙间,发生原因不明的出轨事故,很多人证言出轨的原因是另一节车厢往上太高。之后,可能因为事故的纷扰吧?卧轨自杀的尸体和小丑的尸体都自事故现场消失。 另一方面,函馆本线又如何呢?源田组的成员荒正公一从小搏搭乘函馆本线的列车,在经过札幌、岩见泽,驶过奈井江、丰沼车站一带时,不知被谁以左轮手枪射杀后放置于洗手间内,直到列车驶离神居古潭车站才被发现。 在两条并行的铁道行驶的列车上发生这样的事件,那么,此两者之间的确有关联,应该有证据存在。 盯视地图之间,吉敷首先注意到共同点,也就是说,两边的事件皆是以北上的列车为舞台。这中间是否有某种秘密呢? 他移开视线,凝视神田川水面,沉吟着,然后,视线再次回到图上。虽然同样北上,却非不同的铁道,而是其起点部分相衔接。换句话说,这两条铁道路线——函馆本线和札沼线——是以札幌为分歧点划分为二、有如双胞胎般的路线。 这么一来,在这两班列车上登场的人物,荒正公一和身穿小丑服的瘦小男人,他们最初是否有可能搭乘同一班列车呢?也就是说是小搏至札幌的函馆本线列车,只是小丑在札幌下车换搭札沼线列车。 吉敷拿出影印的列车时刻表,找到函馆本线的部分,寻找第11列车的行车时刻。他立即找到了。 这班列车上午六时二十分自函馆出发,十五时整由小搏开出,十六时零七分抵达札幌停靠几分钟后,十六时十五分开出。 那么,札沼线方面呢?他找出扎沼线的部分,再找到b45列车的行车时刻,却发现这是行驶经涌臼至石狩沼田的北线列车。b45列车十九时二十八分驶出浦臼,而与其衔接的南线b19列车十八时五十三分进入浦臼。之后的b21列车抵达浦臼的时刻是二十时五十分,无法衔接b45列车。 b19列车是十六时二十二分自札幌开出,时间上正好来得及赶上函馆本线第11班次列车抵达札幌的十六时零七分。这岂非能推测他们曾搭乘同一班列车?也就是说,两人本来一同搭乘第11班次列车,但是小丑在札幌下车,换搭札沼线的b19列车。 但,原因何在? 在目前的阶段,凭手边的资料不可能了解。不过,事情愈来愈有意思了,至少,已隐约可窥见事件轮廓。最重要的是,在这两条铁道路线发生的事件,以函馆本线的小搏为起点的可能性非常浓厚。 刚才找牛越帮忙在小搏方面调查乃是正确,无论如何,小搏必定存在着什么内幕,而,这内幕很可能就是马戏团!对此,吉敷颇有自信。他考虑到必须把影印的列车时刻表送交牛越,立刻离开万世桥栏杆。 “吉敷,你真是高明!”一开口,牛越很难得雀跃地说。 这是翌日,四月十八日星期二上午。 “我目前来到小搏。小搏市户政处留有记录,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三日至三十一日之间小搏市大前町青烟水产股份公司仓库遗址曾有吴下马戏团公演。” “是吗?”吉敷的声调忍不往提高了,心想:终于成功啦!至少,又向事件核心逼近一步。 “只不过,户政处和警局里都没有人清楚知道马戏团演出当时的确实状况,只听说过概略,还好他们介绍了两、三位可能了解的人,我正打算前往拜访……” 吉敷真想对牛越的热忱鞠躬致敬:“实在太麻烦你了。” “哪里,别客气。这也是针对北海道发生的事件之后续调查,却把东京警视厅大忙人的你卷入,我都还想向你致歉呢!还有,我打电话的目的是告诉你吴下马戏团在东京的事务所地址,不知你那边是否也能同时调查……” “是吗?那当然求之不得。”吉敷说着,准备纸笔。 “虽不知道吴下马戏团目前的事务所是否仍在这里,但……可以念地址了吗?” “请说。” “东京都中央区佃一四0一番地吴下马戏团事务所,电话号码是(五七0)一七xx,负责人为吴下精太郎。当时并无邮递区号。” “我记下了,谢谢。还有,我已拿到昭和三十一年十二月份的列车时刻表,昨天已传真至札幌警局了。” “啊,是吗?找到了吗?太好了。我打算今夜回札幌。对了,还有什么事吩咐?” “这是为求慎重起见……在札沼线的事件中,瘦小的自杀者手中握住的手枪曾当众开一枪,这是什么手枪?如果能查明就有相当助益。” “啊,是吗?手枪……看来只好问杉浦了。” “我也这么认为。杉浦的文章里和行川的小说中都未写明手枪的型式和类别。” “我明白了。其他呢?” “没有了。我这边若调查吴下马戏团有结果的话,会再与你连络。” “好的。那么,我就在小搏稍稍跑一跑。” “拜托啦!”吉敷挂断电话。马上又拿起话筒,拨吴下马戏团的电话号码,话筒里传来似录音的女性声音。 “您拨的电话号码现在是空号。” 吉敷心想,这件事看来并不容易。 吃过午饭,吉敷独自前往佃岛。云层低笼,天气阴沉沉的。 江户时代,这儿被称为佃岛,是江户湾内的小岛。佃的名称乃是德川家康入江户城时,让摄津之国佃封的渔民迁居此地,于江户湾特权经营渔业而得名。但是目前因佃大桥和相生桥的衔接,已经失去小岛的印象了,而成为佃岛、胜时等新生地的一部分,隶属中央区。 吉敷搭计程车至初见桥的十字路口,进派出所询问地址所在的位置——因为,地址的名称与现时使用的标示不同。 幸好派出所内是年长的警察。吉敷一提到佃一四0一,对方马上就说应该是旧地址,然后进里面拿来一本黑色封面的册子,边禅掉灰尘边翻页。 “啊,是在大川端河川城一带。” “大川端河川城?”吉敷反问。 “是的。从佃大桥上应该能够见到,就是有高层公寓大楼所在的那附近,那儿是新都市计划的一环,昔日的建筑物已全部拆除改建为高层公寓,所以原先住在那附近的人们都已迁出。” “没有人迁入高层公寓吗?” “这可难说了,毕竟听说房租很贵。” “这里没有那批高层公寓往户的名册吗?” “那批高层公寓目前尚未全部完工落成,所以并未送来往户名册。” “这么说,知道进行此一开发计划的公司之住址和电话号码吗?” “知道,请稍等。”巡佐又转身入内。这次,他带出一叠塑胶名片盒,置于桌上,翻找良久,总算找到了,“就是这张。港区六本木三之八之九es大楼,新东京开发股份公司,电话号码是七四零之……” 吉敷抄在记事本上。 吉敷接下来前往六本木三丁目。很快就找到了es大楼,是大量运用铝材和玻璃的摩登大楼。 在服务始出示警察证件说明来意后,服务始小姐表示需要名片,所以吉敷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对方。服务台小姐转身入内,吉敷只好坐在沙发上等待。过了很久,对方才回来,请他上六楼,并说六楼的挎田先生会接待。 吉敷搭电梯上到六楼,走出铺着黑色御影石的走廊。一部分墙壁也是贴黑色御影石,感觉上气氛静谧,看得出花了大把钞票。 进入走这尽头一间没有房门的房间,可见到压克力隔间板对面呈几何图形摆放着许多摩登的白色办公桌,几乎每一张桌上都摆着电脑显像器,这种显像器似能收入桌内,所以没有摆显像器的桌子并不表示并无该东西。椅背是棕色,座垫是橙色。面对电脑显像器而坐之人,也有金发蓝眼的,让吉敷觉得好像进入外国一般。 “啊!”随着一声低呼,坐在入门附近的年轻日本男性站起身来。他先向身旁的外国男人用英语吩咐什么之后,才走到吉敷身前。 吉敷出示警察证件。男人只说他姓挎田,并未露出要拿出名片的样子。 “有什么事吗?”男人以如电脑般冷漠无表情的声音,问。 “我希望知道以前住在佃的大川端河川城建地上的住户们现在的往址。”吉敷说。他的声音里或许透着些许唐突的回响,垮田一瞬间浮现轻蔑的表情。 “那是我们公司提供代替用地部门负责的工作。”说着,年轻男人停往了。 吉敷耐心等待。心想,那又如何呢?既然是自己公司的一个部门负责,公司内应该留有名册吧! “我想知道的人是吴下精太郎,以前就往这附近。”吉敷说。 男人终于动了。很奇妙,会让人联想到电脑之人,仿佛若不输入某种资料,就无法转入下一程式。 他坐在自己座位,操作键盘,显像器萤幕陆续出现某些英文。之后,他催促般要吉敷在一旁的椅子坐下。吉敷慢慢坐下了。 “旧居民归入哪个档内,需要费一些时间才……” 听男人的口气,旧居民好像就如同殖民地的原住民一般,而他形同以亚洲为殖民地、自以为高高在上的白种人。 “是贵公司的提供代替用地部门负责,却没有明确的名册吗?”吉敷问。 “提供代替用地部门与m大楼开发有密切关系,所以……接下来是企业秘密,请别望向这边。”男人一面操作键盘,一面冷冷说道。 “啊,找到了。”男人冷漠地说着,开始组合书面上的英文字母,哗、哗、哗的讯号声响个不停,“吴下精太郎预定迁居河川城一一0四号,目前正等待完工,暂居银座七丁目四之x、g综合公寓,电话号码是……” “请等一等。”吉敷掏出记事本,迅速记下。 男人默默注视日本刑事依然以这种古老方式工作。 抄完后,照理已经没事了,但,吉敷却觉得就这样离开有所不甘,邀男人出了走廊,问:“河川城预定何时完工?” “八月份。” “我前些日子也去过东银座的源田大楼开发公司。” “哼!”男人唇际浮现轻笑,似意味着:那种二流公司算什么? “因为你们,东京的环境完全变貌了。”吉敷讽刺,说,“地价高涨,昔日的悠闲情怀也荡然无存。” “你是想说,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心灵契合也消失了,对不?这种情绪化的攻击我们早就听得耳朵长茧了。这们都市位于环太平洋之中,突出后隆起,目前己非讲那种风凉话的时候,白种人相信有色人种较低等,如果我们站在最前线的人稍有退缩,会被如何欺压可就不得而知了,你能了解吗?如果不想跟上时代潮流,只要维持贫穷生活即可。但,在较突出的地点,不管是哪里,土地价格皆会上涨的,你看,香港不也是相同?抱歉,我很忙,失陪了。”说完,这位年轻的企业尖兵转身,背向吉敷。 吉敷目送对方背影,良久,才走向电梯。 吉敷利用es大楼一楼大厅的绿色公用电话打至g综合公寓,请总机小姐转接吴下精太郎的房间。 吉敷表明身分,说明目前正在调查某桩事件,为了解昭和三十二年一月当时吴下马戏团的内部情形,希望能和对方见面详谈。 “啊……”老人声音中断了,很明显是怕麻烦。 “不会耽搁太多时间,我现在马上过去。” “我正想出门散步。”老人说。 “那么,请指定附近的咖啡店。”吉敷毫不放松。 老人回答:“最近的咖啡店不是老年人去的地方。”之后,接着,“好吧!三十分钟后在圣路加医院正门玄关碰面。” “没问题。”吉敷回答后,搁回话筒。看看表,已经下午四时半了。 在筑地下了地铁,朝圣路加医院走上,想不到雨开始滴落。 是雾雨,不大,但,吉敷并未带伞。铺石板的人行步道很快泛黑,映照出行人身影。擦掠护栏疾驰离去的车子也逐渐溅起哗啦水声。 吉敷加快步伐,沿着大楼或建筑物屋檐下朝圣路加医院前进,不久,来到医院低矮的围墙旁。墙内停满密密麻麻的汽车,雨滴从车顶往下滑落。 进入正门,往似是玄关的入口小跑步,一看,檐下站着一位神情微冷漠、拄拐杖、戴帽子的老人。 吉敷小心翼翼地防止滑倒,跑至檐下的老人身旁,问:“请问是吴下先生吗?” “是的。”老人回答。 吉敷出示证件。老人上身微向前倾,重心倚着拐杖看证件,然后满足似的点了两、三下头。 年龄大概八十岁左右吧!头发被帽子盖往,看不见颜色,但,应该是白发没错。身材矮少,仅比吉敷的肩膀稍高些。但是,五官轮廓很深,眼窝低陷,鼻子稍大,乍看似是外国人。全身毫无赘肉,可能年轻时代锻炼过吧! “刑事先生想问我什么?”老人以略带沙哑的声音,问。他的语气里仍旧不够友善,似是典型的顽固人物,过去曾深受束缚,譬如退休警官之类的,常会变成这种老人。 进出医院的人们频繁走过吉敷和老人身旁。吉敷觉得他们两人妨碍通行,很想改变地点,但,外面正在下雨。 “怎么样?在这儿站着讲话也不方便,何不找一家咖啡店……” “我没告诉过你很讨厌咖啡店吗?”老人立即回答,“如果讨厌这儿,那就边走边谈吧!反正我也要走到佃,每天都不间断。” “但是,下雨了?” “我有带伞,虽然只有一把,不过应该够用。”老人撑开伞,开始快步走下石阶。 吉敷也跟在身旁。两人沿着圣路加医院的建筑物走。 “你经常在这附近散步吗?”吉敷问。 “每天都要走一趟。这一带是东京我最喜爱的散步路线。” 吉敷仔细一看,发现虽然在雨中,这一带却仍具有相当风情,围墙环绕的华丽宅邸也多。他对老人述及这些。 老人缓步走着,视线望向前方,说:“这一带当初是外国人的往宅区,是东京最高级的地区,至今仍保存许多当时留下的景物,像这座圣路加医院就是美式的装饰艺术建筑物。以前,我曾希望能当建筑师,所以对此非常了解。这座医院,还有现在的东京都庭园美术馆、旧朝香宫邸,以及日比谷活动中心皆是,不过,朝香宫邸是法国系统的装饰艺术。但,对毫无兴趣的人谈这些,一定很无聊吧?” 吉敷回头望向圣路加医院。那是以直线构图的有趣建筑物,建筑物顶端四周有蝴蝶结环绕篮钵状的阿拉伯风格图案。 “你想问吴下马戏团时代的什么事?”老人仍旧凝视前方,问。步行对他而言似有些难受,不过并未浮现在表情中。 吉敷帮老人撑伞:“我想请教昭和三十二年一月在小搏举行的巡回演出。”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老人似在搜寻记忆,“啊,我们的确曾至北海道巡回演出,在隆冬的皑皑白雪中,连车子皆无法利用,糟透了。” “一般马戏团连冬天也要演出吗?” “要,只是,如果天气太冷,手脚会冻僵,表演失败的机会也较多。” “你们曾在小搏青佃水产的仓库遗址搭帐篷演出,对吧?” “啊,应该不会错……对了,没错。” “当时,在一月二十八、九日之间,马戏团内部没发生什么事件吗?” “内部?你的意思是团员?这就不记得了。应该是有吧?遭遇到各种事.在马戏团里,一些小事件等于是家常便饭。……可是,时过这么多年……” 吉敷从西装内口袋掏出作花魁打扮、年轻时代的樱井佳子的照片给吴下看。 吴下接过。或许是老花眼吧?他把照片拿得很远看着,但,马上由口袋里取出眼镜,打开,戴上眼镜,忽然间,他停下脚步了:“啊,这是阿澄,骑球的阿澄,为何有这样的照片?阿澄现在怎么了?” 老人的视线第一次望向吉敷。隔着老花眼镜,老人低陷的眼眸因惊讶和怀念而圆睁。 “你说是阿澄?” “是的,但,那是艺名,本名我已经忘记。” “是樱井佳子。” “对,没错,或许是这样。” “这个人表演什么特技呢?” “什么……这个嘛,我们团里的人什么都会,也都有表演,包括空中飞人、走钢索骑球等等。” “很受欢迎吗?” “根本就是我们团里的当家演员,若以现在的方式形容,等于是吴下马戏团的超级巨星、最具号召力的女演员。她最常表演的是打扮成花魁走钢索或骑球,由于外貌漂亮,几乎所有观众都是为了看她而来,很多还是每天前来棒场。” ——果然不出所料。 吉敷在内心暗叫快哉。樱井佳子在吴下马戏团是以花魁打扮表演特技,所以,行川见到樱井的花魁打扮模样,立刻知道是她。也就是说是,行川郁夫应该也曾在吴下马戏团里待过。吉敷接下来拿出行川老人的照片递给对方。这是目前的照片,由于过了二十年岁月,或许吴下很难判断也未可知。 “这人我不认识,是谁?”果不期然,吴下摇头了。 “姓名是行川郁夫,你应该认识才对。” “行川郁夫……不认识。我不记得这种姓名之人。” “不可能的,请你仔细看。虽然这是现在的照片,但,三十年前应该在吴下马戏团里待过。” “但,我不记得这样的姓名……” “身材很矮,不到一百五十公分,很会吹奏口琴,极可能是小丑。” “小丑、很会吹奏口琴?啊……会是吕吗?” “吕?” “是的,吕,吕氏兄弟。我想起来了,这是现在的照片?这么说,那家伙还活着?” “吕氏兄弟?这是怎么一回事?”由于事出意外,吉敷头脑混乱了。 “兄弟俩都在我们团内,是一对小丑。他们也是不错的家伙,我们在北海道演出期间,他们自称是从桦太——不,现在应称为库页岛吧——逃出来加入我们。工作非常卖力,脑筋也聪明……现在人在哪里?” “我想应该不对吧——这位老人姓名是行川郁夫,道道地地的日本人,出生于藤枝市,在藤枝有户籍和房产,其中一定有错。” “不可能!吹奏口琴,兄弟都是小丑,在我们团里只有吕氏兄弟。” “不,是否兄弟我不知,但,或许不是吧?” “如果是兄弟,另外一人去了哪里?”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昭和三十一、二年。” “那不就对了?当时很会吹奏口琴的小丑,我们团里只有吕氏兄弟,而且是到昭和三十二年正月为止,之后就失踪了……” “失踪?” “嗯。对啦,我想起来了,不错,是昭和三十二年正月在小搏演出时,马戏团的票房号召演员失踪,是和吕的弟弟私奔逃走,当时造成我们很大的困扰。” “私奔?” “没错,是私奔。团里的年轻人都迷恋上阿澄,想不到会是和吕……我们很困扰,急忙征求美女入团,但是,却无人愿意打扮成花魁模样走钢索。虽然演空中飞人的女孩改为扮花魁骑球,却并不顺利。这是我在小搏留下的最深刻回忆。” “这桩私奔行动是发生在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吧?” “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不错,我想是那样,是结束演出的三天前。后来吕的哥哥也离开了,留信道歉说‘对不起,本月份的薪水不要了。’” 吴下一口就咬定,反而让吉敷愕然了。行川是吕吗?如果是,他的过去就查明了,也了解他和樱井的关系,一切更可解释得通,以及终于已经抵达核心重点,但是…… “吕氏兄弟不会写日文,讲日本话也很差劲,不过小丑表演倒无所谓……” 这点,也和行川在宫城监狱里的行为之证言一致! “但,他们突然离开未免太过忘恩负义了。” “是可以这么说,问题是,我知道他们无依无靠,等于白白利用他们演出……的确,阿澄被带走造成我们马戏团相当大的打击,但,毕竟已是过去之事……” 行川真的是吕?如果是,在藤枝市仍有行川的户籍和房子究竟又是怎么回事?事态发展成这样完全出乎吉敷的意料之外。 吉敷在雾雨中默默走着整理脑海中的思绪,同时把老人还给自己的照片收回口袋。但,老人并未收起老花眼镜。 吕氏是兄弟俩这点也出人意表!然而,行川是外国人?是真的吗? “吕氏兄弟的姓名是什么呢?” “嗯,应该是……瘦小的哥哥是吕泰永,弟弟则是吕泰明,但,记不太清楚了,因为从未叫过他们的全名,也没有写过。” “那你们是怎么叫的?” “我想是叫阿永和阿明吧!两人在团里都很受欢迎,弟弟身材很好,不过兄弟俩脸孔长得酷似,兄弟嘛!” “弟弟身材很高吗?” “很高,可能有将近一百八十公分吧!” “两人的技艺是什么?” “不,什么也没有。一般人一提到马戏团里的空中飞人,会以为他们一辈子只当空中飞人,但,绝对没有这回事,他们也会走钢索、照顾动物,甚至做其他任何表演。所以,他们兄弟既一同演小丑,也会帮忙卖零食,更会分开来扮演任何角色。” “哦,是这样吗?” 吉敷对此完全一无所知。 “马戏团内每个人就像一家人,手边没事的就帮忙别人,只是,吕氏兄弟的哥哥因为身材矮小,不能做小丑以外的演出,否则就会被一眼看穿。” “樱井佳子也是相同?” “不,毕竟她是团内最具号召力的大明星,所以被当成公主般呵护。” “那样不会出问题吗?” “是有人反感,所以,我早就想到她迟早会离开。但,阿澄现在怎么了?” “这个月三日死亡。” “死亡?为什么?” “她离开后完全未再与你连络吗?” “完全没有。她为何死亡呢?” “被人杀害。” “被人杀害?这个月的三日?被谁、在哪里?”吴下老人似是非常惊讶,停下脚步。雾雨静静飘落他瘦削的肩上。 “浅草,浅草寺旁的商店街。” “浅草?她住浅草吗?但……是过什么样的生活?先生和孩子呢?” “没有。独自经营一家小食品店。” “独自?那么,吕呢?”老人老花镜片后的眼眸圆睁。 吉敷犹豫了,不知是否该说出这样的话。不过,报章杂志皆已报导这桩事件,老人没看到而已,何况,说出来或许能让老人再讲出某些内幕也未可知。 “被吕杀死的。” “吕?哪一个吕?” “哥哥,身材瘦小的那个。” 老人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静静怔立在吉敷帮忙撑的伞下。 “但是,这当然必须照片上的老人是吕泰永。” “刚刚的照片再借我看一下。”吴下老人激动地说。 吉敷再度从口袋取出照片。 老人一把抓过,上下移动老花眼镜盯视着。手上的照片不往微微颤抖。 “没错,是吕泰永,嘴巴、眼睛和眉毛都有几分神似,的确是瘦了不少……如果未仔细看,分辨不出是谁。他是经历什么样的人生呢?一定很辛苦吧……可是……” 吴下把照片还给吉敷,眼睛泛着泪光。 “为什么会对阿澄……” “我就是希望能了解这点。”吉敷立刻接着说,“世人误解这桩杀人事件,认为只是为了区区十二圆的消费税而行凶,但,不可能的!我不相信,所以才独自继续调查迄今,而听了你方才的话,我更肯定自己不会错了。所以,能否告诉我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或者,你觉得这桩杀人事件的理由是什么?” 吴下老人再度缓步往前走。前方可见到佃大桥,慢慢接近上桥的石阶。 “你问我为什么我也不明白,因为我一直以为吕泰明和阿澄在一起,而哥哥泰永已经回国。” 把行川郁夫当作吕泰永吧!这么说,哥哥仍活着,阿澄——也就是说樱井佳子也活到这个月三日,但是,弟弟泰明去哪里了呢?只有他消失无踪。 “在马戏团时,哥哥泰永是否曾因什么事而怀恨樱井佳子?” “这个嘛……他或多或少曾受过虐待,不过并未严重到会因此而怀恨杀人,如果有,应该也是在离开马戏圈之后吧!毕竟他们离开至今已超过三十年。” 吉敷心想:或许是这样吧 但是,也不对。樱井佳子离开马戏团后,当年就在吉原出现,这时已无吕泰明的身影,在她背后存在的男人是源田平吾。 假定行川是吕泰永,他可能为了找到樱井佳子并且杀死她,而舍弃归国之梦,才定居她出生之地的静冈附近,整整三十二年毫不放弃复仇之念,这中间必有非常重大的理由。 不可能是离开吴下马戏团之后的三十二年间发生。但,若非在马戏团内,则吕泰永会对樱井佳子深植如此抹拭不掉的怨恨,难道不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当夜发生了某件事吗? 吉敷和吴下并肩爬上通往佃大桥的石阶。 “樱井,不,阿澄离开马戏团后,马上在吉原出现,当时她幕后的支持者是源田平吾。” “源田?”吴下又似在搜寻记忆。 “在旭川经营源田组营造厂,你有记忆吗?” “源田嘛,是有这么一个人……自从在旭川演出后,他就对阿澄有意思,一直纠缠不休,表示要我让他照顾阿澄,不管我们去札幌、小牧,或是去小搏,他都紧跟着。” “你如何处理这件事?” “我对阿澄说绝对不行,不能成为那种流氓的情妇,不管对方嘴巴讲得多好听,反正也只是当其情妇,这点我坚决反对。我严禁阿澄去见源田派来的手下,也派人告知源田说阿澄是马戏团的台柱,绝对不让她离开。” “阿澄听你的话吗?” “不,她已经厌腻马戏团生活了。从小她就过着马戏团生活,使她一心想出去看看外头的世界。” “所以和吕泰明私奔?” “或许吧!如果是和吕泰明在一起,我不会反对。但,阿澄是想看外头的世界,所以我派团员轮流监视她,若没有内部之人帮忙,她应该出不了帐篷。” 来到佃大桥上,是距水面相当高铁制、崭新而乏味的桥梁。车辆以飞快速度掠过,倚着人行步逼栏杆,能俯瞰底下褐色的宽阔水面。 这儿已是江户湾。有几艘船驶过,霜雨静静地洒落船上。 此际,吉敷脑海里已能隐约见到一月二十九日所发生事件的轮廓。樱井佳子是利用行川郁夫之弟,也就是说吕泰明,逃离吴下马戏团,但她的最终目标并非贫穷的吕泰明,而是源田平吾。源田可能告诉樱井,只要带她至东京,就会给她过着奢华的生活吧!厌腻不停迁移演出的马戏团生活,樱井左思右想之后,决定相信源田所说的话。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她和吕氏兄弟逃离马戏团的帐篷,从小搏车站搭乘开往旭川的第11班次列车,但,接下来吉敷就搞不懂了!源田的手下也搭乘第11班次列车,这点应该不会错。问题是,这位姓荒正的人却在列车经奈井江、丰沼一带时,在列车洗手间被射杀,凶手是吕泰明吗? 假定是,则吕泰明和樱井佳子又去了哪里?樱井不说,吕泰明后来就如烟雾般消失了。另外,在这稍早之前,列车抵达札幌中站时,吕泰明之兄行川下了第11班次列车,转搭科沼线的第b19列车,理由何在?他为什么和弟弟分开呢?更何况,行川后来又在浦臼换搭b45列车,于过了石狩一带,在洗手间内以手枪自杀…… 不过,不可能自杀的,事实上行川郁夫仍活着。那,当夜在洗手间以手枪自杀的瘦小男人是谁? 当然不会是行川!那么,吕泰永和行川是不同人物吗?问题是,身高不到一百五十公分的瘦小男人绝对不多见。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吉敷直想大叫了。这桩事件到底要怎样解释?他觉得整颗头都快爆裂——两条铁道、两列列车上几乎同时发生的几桩事件复杂得纠缠不清,简直就是迷宫!吉敷已不想多言,默默走过佃大桥。过了桥,回头一看,在雾霭低笼的视野里,具特征的绿色圣路加医院建筑物已模糊,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东京化的风景。 再度走下阶梯。可能为了提高桥的高度才设石阶的吧!由于这底下已非河川,而是京湾的一部分,大型船只进出也很频繁,有必要架高桥梁。 穿过桥下,过了大马路,吴下默不作声继续走着。他并未挑选路径,大概本来就是可散步的路线。 进入巷内。突然,眼前展开了仿似江户般的街区。有一家瓦屋顶上面挂着时代剧里见的大招牌“佃煮”的店面,另外,同样卖“佃煮”的店面还有不少家。 店门前铺着大石块,石块被雨湿濡,仿佛被擦拭过般反射亮光。店门是镶嵌玻璃,马路上能清楚见到里面排列的玻璃柜等物。 江户时代可能没有玻璃,店门口只挂着一块布。但即使这样,家家户户的屋檐都很低,让吉敷不由自主想起浅草。江户时代的往家皆很低矮,营造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风情。曲折走过这种往家间的巷道后,来到一座红色桥梁上,是一处小型码头,狭窄的水上系满渔船和小舟在雨中飘摇。吉敷想起来了,这儿在昔日乃是渔夫们所居往的小岛。 过了红色小桥,沿水塘左转,可见到白水制成的崭新小舟。这儿是前往江户湾,甚至前往外海工作的船只们归来时的窝巢,这种情景,可能从往昔的江户迄今昔未曾改变吧。但是,目前沿着水塘也陆续建有高层公寓了。 顺道前行,来到一座漂亮的小公园。有乾净整齐的绿地和小池,四处散置现代式长椅。穿行过公园,来到可俯瞰江户湾的海边高台上。有一栋形状奇妙的白墙建筑物,吴下朝该建筑物走,爬上石阶。来到建筑物的白墙边。似乎新建不久的吧 “这建筑是依照江户时代的灯塔式样重建,因为在这座佃岛四周自昔日就有许多渔往来。” 雨还是继续下个不停。灯塔四周也有长椅,但是都淋湿了,不能坐下。两人望向海并肩站着。 前方是雾雨静静飘落的江户湾和佃大桥,右侧就是大河川城及一些超高层大楼。吉敷想起方才见过的新东京开发股份公司的年轻矮小职员。 “由这儿虽看不见,但位于这边的相生桥自以前就存在,而靠银座这边的佃大桥却是最近才完成,所以,战后有很长一段时期,这边仍靠渡船和对岸往来。”吴下老人并不像特别怀念往昔,以稍粗暴的语气,说。 春天的长昼似也即将在雾雨中落幕了。 “我生长皆在此地,很喜欢渡船,经常搭乘,最喜欢就是这种时刻。日暮时分,搭驶向河面,会产生一种奇妙的华奢感,尤其是边闻着做晚饭的饭菜香边来到码头,在夕照射下上船,感觉上很幸福,那是战前最美好的一段日子。” “为何会有华奢的气氛呢?” “那是因为,这座岛上往了很多在银座咖啡店上班的女服务生,不,现在应该是称女侍应生吧!她们每到这个时刻,都会搭船出门上班。” “啊,原来如此。” “这座岛有如洞穴一般,尽管位于灯火辉煌的银座背面,事实上却很寂寥,简直像下村镇般静寂,但,总是别有一番风情,不过一旦架上这样粗俗的桥梁,就变成索然无味了,仿佛成为对岸的一部分。或许,现在已无人认为这里是岛了吧!” 吉敷颌首:“所以才打算往在那公寓里?” “是的,我不想离开这儿,毕竟是在此土生土长,也希望死在这里。东京这个地方,一旦卖掉房产迁居别处,就再也回不来了。” “原因呢?” “当然是地价高涨了,而且是毫无行情的猛涨,同时,物价也飞涨,如果我不一直留在这儿忍耐,也许就活不下去了。” 两人接下来又沉默良久。 “吴下马戏团后来怎么了?” “昭和四十七年解散。” “为什么?” “一方面我年纪大了,另一方面,时代也已经不同。当时整个日本正风行什么列岛改造之类,全国各地逐渐找不到能搭建帐篷的空地,而且年轻人在进入马戏团不久就受不了而离开,也就是说,包括人权问题、儿童福利法、劳基法等等的法规,再加上人民拥有罢工权,已非能经营马戏团的时代。”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经营马戏团?” “我们家世代相传的。从江户时代就是靠杂耍谋生,明治时代表演特技……我虽不想继承,但,身为长子总是没办法。” “练习场也在这儿?” “不,是在两国那边。” “现在已经不可能了吧?地价这么高……” “没错,要维持一个马戏团,既得有广阔的土地,还得花钱,在东京弄马戏团,实在不可能。以目前这样的地价,做什么生意都划不来,尤其是马戏团更糟!那种东西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和世事轮替相同,也与老人和这儿的人情一样,命运注定必须消失。”说着,吴下老人沉默了。 夕阳沉没于雾雨和雨云的背面。 “但是,吕泰永会杀死阿澄……应该是有相当重大的理由吧……”他转头凝视着吉敷,“如果你希望对吕氏兄弟的事更加了解,可以试着去找往在热海的八坂,待会儿我会给你他的往址。吕氏兄弟在我的马戏团时和他最亲近了。” 吉敷在国铁东海道线的藤枝车站下车。他是由新干线的静冈车站转至此地。时间是四月二十日星期四下午。 他是为了见在昭和三十六年将行川郁夫依涉嫌绑架幼童撕票罪名逮捕的便山宗俊。 吉敷的调查不断发掘出重大谜团,最重要的一点是,在静冈县藤枝市上新田町一三0八设有户籍的日本人行川郁夫极可能是由库页岛偷渡过来的吕泰永,若不能确定这件事的真假,调查将无法继续进行。 行川有可能是吕泰永吗?如果不是,那么调查必须回归原点重新开始。 便山是大正二年出生,现年应该七十六岁。吉敷将藤枝警局给他的地址告诉计程车司机时,司机一瞬浮现沉吟的表情,等车子开始往前走,果然是相当远的距离。 下了计程车,眼前是如悬崖边的道路,脚边有石墙和树丛,底下则为岩石和白浪,微微可听见浪涛声。 穿越马路,狭窄的陡坡路沿山侧上升。抬起头往上看,到处可见石阶。司机告诉吉敷,地址就在坡路顶上。 吉敷开始往上爬。天气非常晴朗,春阳灿烂,山边处处可见樱树,却早已凋零。一旦加快步伐,便全身冒汗。 坡路途中,路旁唐突竖立朽木,上面钉着“便山”的名牌,看样子这似乎就是便山宗俊的往处了。感觉上这里环境不坏,虽位于陡坡半途,可能很难持有车子,但是,狭窄的庭院里有菜园,站在庭院也能俯瞰骏河湾。 但,房子和庭院皆非常荒芜。庭院杂草茂密,散满塑胶和纸屑之类,房屋也老旧、腐朽,玻璃处处有裂痕。屋檐低矮,屋顶上的电视天线已锈蚀、倾斜。 玄关前摆放着几个已缺角的保丽龙箱子,里面是脏污的盆栽,但,盆栽大多已枯萎、倾倒。吉敷摇头了;便山在这里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推开玄关门,吉敷问:“有人在家吗?” 没有回答。隔很久,昏暗的走廊仿佛有谁走过来。外面太明亮了,导致屋内显得更暗。一个骨头粗、身子很瘦的高大老人出现了。顶上已完全没有头发,眼窝凹陷,鼻子又大又圆,左鼻孔下方有一大片分不清是胎痣或什么的黑块,身穿蓝色细格皱巴巴的和服。 大概是盘腿而坐吧!和服前摆变形,露出长满浓毛的脚胫骨。 “请问是便山先生吗?” 对方默默颌首。 吉敷出示警察证件,说:“我是东京警视厅调查一课的吉敷,有些事向你请教。” 但是,便山毫无反应,以锐利的视线打量吉敷,站立不动,之后,才低声说:“请到庭院的回廊……”他的声音毫无晦暗的印象,声调奇妙的高,似女性化的声音。 吉敷来到庭院时,便山也走到玻璃门对面,很辛苦地拉开门,让吉敷在回廊坐下。 吉敷坐下,边眺望海面,边称赞这儿的环境,天南地北地聊着。一旦打开话匣子,吉敷发现便山绝不是冷漠的男人,甚至还可说是相当长舌,他还站起来打算泡茶。吉敷慌忙制止。但,他仍旧站起,搬来一张褶叠式的小桌,以及水瓶和茶具组。 他辛苦地打开茶罐盖,手不往颤抖,也不知是年纪大了,抑或喝酒过度?不过,依吉敷的感觉,便山口中似散发出酒臭味。 “你一个人住?”吉敷情不自禁地问。 “老婆跑了。”便山以粗暴的口气回答,声音里仿佛含有怒意,但,马上又回复柔和的口气,说,“自己一个人,总是很不方便。”看来他并非感情稳定之人。但,或许是喝醉? 等泡好茶、致谢后,吉敷喝了一口,这才开始慢慢说明来意,包括在东京浅草发生、乍看是因消费税杀人的行川郁夫事件,以及自己追查此一事件而前往东北的宫城、宫古之事,还有北海道发生的多桩离奇事件和吴下马戏团之事,甚至吴下马戏团团长所说的行川郁夫其实乃是韩国人吕泰永等等…… 自吉敷提到行川郁夫这个姓名开始,便山的神情很明显改变了,看来他似乎记得行川这个姓名。 “所以,若未能确定行川是否吕泰永,调查无法再继续进行。如果能确定行川和吕泰永是完全不同的人物,还能采取另外的行动方式。我这次前来是想向便山先生请教有关昭和三十六年的绑架幼童撕票事件的详情。” 吉敷凝视便山。 便山久久不作声,但很快地露出笑容,然后开口说:“别把我看扁了……” 吉敷耐心等待着。 沉默笼罩四周,春天的微风带来植物的芳香气息。 “你是大老远从东京来盘问我的过去是否有出错吧?”便山喃喃说道。 “不,便山先生,请不要误会。”吉敷急忙说,“不是你本人的问题,而是,行川是否吕泰永对这次的事件调查非常重要……” “我不知道。”便山的声音有若雷鸣,眼尾往上吊,闪动疯狂般神采,“想想自己的身分吧!我可算是你的老前辈,也就是说和你父亲相当,你居然用那样的口气对我说话?半点礼貌都不懂,混帐东西!”便山的肩膀生气地不住颤抖。 吉敷静静等待,之后,说:“这并非礼貌或道德的问题,就算你过去做了些什么,我也不放在心上,我只想知道行川是否是吕泰永。” “有人目击那家伙带着绑架的孩童在一起!很遗憾,就算你打算控告我也无所谓。”便山一脚踢翻小桌,一声哗啦巨响,茶杯掉落庭院地上,泥土被染成黑色。 吉敷站起身来,拾起茶杯:“便山先生,坦白说,我现在重视的并非行川是否被冤枉,而是想知道目前以行川郁夫为姓名的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在这藤枝市持有户籍和房子的行川郁夫。” “我一向为了日本、日本人,为藤枝市而奋斗迄今。”便山开始嚷叫,“可是,为何要受这种打击呢?我到底做了什么?如果没有我,这个藤枝市不知道要变成何种模样了。” “便山先生,那和这件事无关。” “世人知道什么?罪犯总是狡诈的,如果好好和他们谈,他们绝对不会讲真话,如果要等他们讲出真话,最少要花几十年的时间。”便山再度踢桌子,这次,桌子掉落庭院。 “我做事都是为了世人,我对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我是拚命努力做着,不怕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也没有什么可被批评、抱怨的。你想,这个世上若没有警察会变成如何?所以,你攻击的对象找错人了,如果要指责我,世上还有不知多少更恶劣的家伙,不是吗?真搞不懂你是在想些什么?混帐东西!我只希望安静地度过晚年罢了。” 吉敷静静站着,等待便山怒火平熄:“也就是说是,你刻意安排行川郁夫在藤枝市的户籍了?昭和三十六年发生事件,当时,正好有没户籍的空屋,屋子主人行川善次病死,所以你让在公园收旧货的瘦小中年男人迁入此户籍,制作移送检方的调查报告,对不?” “你这大外行,根本不了解什么叫调查。”便山大嚷。虽然年近八十岁,刑事的旧习似仍未忘掉,或许,这种男人才是天生的刑事人物吧!便山似终于疲倦了,半站的身体颓然坐在地板上,沉默良久,之后开始静静哭泣。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只是为了社会、为正义而努力,但,现在的我变成什么模样?居然连这种乳臭未乾的小鬼都来冷嘲热讽!像这种家伙,根本不明白什么是人世间、什么是社会法则,只是个不懂事的小鬼。”便山自言自语般的说着。 “你伪造行川郁夫的户籍,事实上,你根本不知道他的姓名身世,对吧?” “但是,要证实这点很困难的。”便山气忿地说。 “没必要证实。我并不想陷你于罪,只要知道行川并非行川就行。户籍是你的创作,对吧?” “那是没办法的事,你能了解无法逮捕明知是凶手之人的痛苦吗?” “并没限定必须户籍清楚才能够逮捕。” “那表示你根本不懂。” “但,结果若是冤狱呢?未免太可笑了。” “什么!你别睁眼说瞎话!”紧接着茶杯和桌子之后,便山自己也摔落庭院。 吉敷后退数步,避开,慢慢开始走。无论如何,他来藤枝的目的已达成。 “站往!懦弱的家伙,你想逃?” 看便山仍在背后大叫,可见并未中风死亡。不过,看样子这位昔日的魔鬼刑事目前过着相当悲惨的晚年生活。 吉敷虽然是警方的人,不过却很了解将近三十年前,以及后来身系牢狱的行川,不,是吕泰永的不甘心情。 走出便山家的住地,左转,吉敷仿佛面向大海般的下坡。 吉敷乘势前往热海见八坂。他买了车站便当当中餐。 在开往热海的列车上,吉敷思索着。既然知道行川郁夫是吕泰永,就能顺利进行下去了,为此,他在见八坂之前先去见便山。 吉敷希望知道更多在吴下马戏团时代的吕泰永,及其弟吕泰明之事,更希望了解他们和樱井佳子的关系。在这之前,事件被三十二年的时间面纱裹住而朦胧不清,可是到目前的阶段,登场人物的轮廓已清晰浮现了。 行川郁夫的本名吕泰永这一点是出人意表,但,在吕泰明这位从未想到过的人物出现后感觉上登场人物终于到齐了,毕竟,这位人物本来一直隐藏于暗处。 调查是有相当进展,但是,两条铁道路线的两班列车上同时发生的五桩事件的组合谜团却依然无解。所谓的五桩事件乃是: 第一,札沼线上身穿小丑服的瘦小男人自杀,而且尸体消失。如果把尸体消失视为不同现象,则可算是六桩事件,不过因为是在极短时间内连续发生,可以视为同一现象。 第二桩事件是列车的出轨。这个不明原因的出轨才真的奇妙诡异,意外事故发生后,警方调查判断在铁轨上摆置石块之类的可能性极微,而且,若是在铁轨上动了这类手脚,最先出轨的应该是最前方的机关车。 第三桩是卧轨死亡的尸体在列车出轨前站起来走路。这简直就是怪谈,也无法认为是警方应该侦查的对象。 第四桩则是卧轨自杀事故,发生于目前的新十津川车站附近。 第五桩则是在另一条铁道路线——函馆本线——列车上洗手间发生的暴力组织份子荒正公一被枪杀事件。这桩事件和札沼线列车上发生的不同,也不存在于正式的文件,更无现存的证人之证言,所以连结果皆不知。但,搞不好这桩事件并不逊于札沿线的事件,同样也伴随着令人不解的现象!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在北海道发生的这五桩事件也许可称为离奇现象,但,分别发生在两条并行的铁道上,岂非也可能是组合的谜团?只要解不开此一谜团,这次的事件绝对不能算是真正解决。 然而,这个谜团太棘手了,单只是长达三十二年都未能解开这点而言,即可明白其困难的程度。 但,吉敷心想:且慢!本来自己一直认为这些事件乃是在两条并行的铁道路线上同时发生,但是,真的是那样吗?如果试着将这五桩事件依发生时刻顺序整理,会是何种情形?假定时刻有完全重叠,是能视为在不同场所发生的不同事件,但…… 吉敷拿出记事本,首先写出五桩事件各自发生的时刻。第一桩是札沼线列车上的“小丑的自杀”,依杉浦邦人的文章,时间是b45列车离开石狩后不久,而依当时的列车时刻表,b45列车是二十时十八分自石狩开出,自杀事件应发生于二十时十九分或二十分左右。尽管积雪可能导致列车行东稍有延误,但,假设为二十时二十分应该是最适切了。 接下来是列车的出轨,这与卧轨自杀尸体站起来步行约莫是同样时刻,先是尸体站起,紧接着发生列车出轨。依杉浦的文章,事件发生在碧水和北龙之间,而依列车时刻表,碧水开出的时间是二十时三十六分,北龙则为二十时四十一分,因是在两者之间,推定为二十时二十九分至四十分是很恰当,那么,尸体步行是二十时三十九分,列车出轨为二十时四十分,大概不会相差太多。 然后是卧轨自杀。依记录,这是发生于列车离开新十津川车站不久。新十津川车站开出的时间是十九时五十二分,如此一来,事件应是发生于十九时五十三分左右。 札沼线方面大略如上,而,函馆本线的第11班次列车呢? 荒正公一的尸体随第11班次列车抵达旭川时,依尸体体温降低等状况推测,推定死亡时刻是约莫两个小时前,也就是说列车行经奈井江、丰沼一带,以时间上来说,是十八时十五分至二十二分之间,也就是十八时二十分左右。 吉敷将五桩事件的发生时刻写在记事本上,却发现其中毫无重叠处,也就是说,这一连串的事件宛如一条河流般,流畅地往前推行,一桩结束后,下一桩继续发生,最先发生的则是函馆本线上荒正公一被枪杀事件! 1十八时二十分,荒正公一在函馆本线第11班次列车上被人杀害。 2十九时五十三分,札沼线第b45列车发生卧轨自杀事件,死者身分不明。 3二十时二十分,小丑举枪自杀,紧接着尸体消失。 4二十时三十九分,卧轨自杀的尸体站起来步行。 5二十时四十分,b45列车出轨。 据此,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的一连串剧情若为一桩事件,则是始于十八时二十分,结束于二十时四十分,演出时间约莫两小时二十分。 这桩事件的内容方面,仍存在几项不明之点。一是卧轨自杀,而且自杀人物身分迄今不明。原因乃是尸体后来自列车出轨现场消失,导致是否真有人卧轨自杀还是一大疑问。也就是说,尸体是活生生被列车辗断呢,抑或死后被辗断?根本无从确认。 另外一点,列车出轨前,杉浦邦人见到车厢窗外一片鲜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点也因后来发生的重大事件而遭漠视。 还有,如夏天无数昆虫振翅般的嗡嗡声也令人不解。行川,不,吕泰永的手记里也提及这个声音,同时,列车司机德大寺也听见。这声音又是怎么回事? 以上全部不是能够容易回答的问题。吉敷还满脑子混乱之时,自静冈转搭的新干线已经抵达热海。他打电话给八坂秀作。八圾正好在家——吉敷在东京时已事先以电话和对方连络过。 八坂的语气非常柔和,和便山正好是鲜明对比。他要吉敷搭乘三号巴土,在入舟神社前下车。 吉敷依言在入舟神社前找到一人服务的巴士时,一位身材矮小的银发男人已在巴士招呼站等着。吉敷本来猜想对方年纪应该更老些,却出乎意料之外的年轻,顶多只是五十岁出头、戴着眼镜。 吉敷与对方点头打招呼,八坂立刻浮上满面笑容,不往鞠躬作揖,然后快步走过来。 “我是八坂,劳驾你这么大老远前来,实在不好意思,辛苦啦!” 八坂这么客气的态度反而让吉敷惶恐了,同时,与便山强烈的对比更令他几乎忍不往失笑。 两人是在路旁旧石墙布满青苔处碰头,之后并肩开始往前走。走没多远,石墙变成篱墙,沿篱墙左转,是一条稍陡的上坡路。 “我就住在上面。”八坂边说边往上走。 他目前住在老人安养中心。吉敷本来表示不需要对方特别出来接自已,但是八坂回答反正闲着也无聊,走一走算是运动。 可能是以前在马戏团锻练过的腿力吧?即使上坡,八坂也不吁不喘。 这里是静谧的往宅区,四周不见咖啡店或其他商店。 “每天都有小型巴士驶往市区一趟。”八坂说。虽然身材矮小,不过腰杆却挺直。 老人安养中心在上坡路半途。进入镶嵌玻璃的玄关门,左右两边是脱鞋间,放置着大型鞋柜。走廊铺绿色的塑胶地砖,穿拖鞋行走时,发出啪啪的冰冷回响。 朝左边走,排列整齐的桌前坐着三三两两的老人,空间宽阔,由大型窗户可见到外面的绿荫,光线明亮,是相当舒适的安养中心。 “就在这边坐下吧!”八坂请吉敷在大桌前的钢管椅坐下,之后,自己绕至桌对面,缓缓坐下。 “这地方真不坏呢!”吉敷由衷地说。 “是的,我住得满习惯。”八坂秀作回答。 胖胖的中年女性送日本茶过来。吉敷点头致谢。 八坂沉默不语,似在等待。吉敷发觉自己有必要开口,但又不想马上提及杀人事件,就谈起在佃见过吴下精太郎之事。 “吴下先生健康吗?”八坂说,“他在电话里告诉过我,好像是为了吕泰永的事…… 八坂主动把话题转到这上面。他的态度虽冷静,声音也是,不过却有欲言又止的感觉。或许吴下的电话虽让他有某种觉悟,可是吉敷的职业却令他不敢畅所欲言吧!吉敷先提及在浅草发生的消费税杀人事件,然后述及自己循线追查前往宫城和宫古,终于查到吴下马戏团,也确定凶手和被害者都是曾在吴下马戏团待过的吕泰永和樱井佳子。八坂从镜片后盯视吉敷,仔细听他说明。可能因吴下已事先提及,所以听到凶手和死者的姓名分别是吕泰永和樱井佳子也未露出特别讶异之色。 “我是调查至这个阶段,才第一次知道吕泰永有弟弟,名字叫泰明。吕泰永以前在吴下马戏团是什么样子呢?何时入团?还有,关于他的过去,尤其与樱井佳子有关联的部分,希望你就自己所知详细告知。” 八坂秀作困惑似的眯着眼,不久,羞赦地抿唇笑了,开口:“原来是这样,不过,事情太多了,我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讲起……” “吕泰永是何时进入吴下马戏团?”吉敷问。 “我想应该是昭和二十二年吧!当时吴下马戏团正好在北海道。” “北海道的哪里?” “丰富,最北端的稚内附近。当时东京的状况相当糟,残存者疏散至北海道,吴下马戏团在练习场和事务所贴上丰富的地址,劝诱战后复员的人加入,就这样在北海道培养复出的精锐,一边训练一边自给自足的生活——期间是战争中至昭和二十四、五年。 “在北海道,动物们能适应得宜,我们也能吃饱肚子,同时可以慢慢再补充一些马或熊加入。” “你也是复员归来?” “是的,我是很幸运地从南洋复员回国。由于举目无亲,少数的朋友也不太可能生还,所以见到练习场的招募团员纸条后,立刻赶往丰富。 “丰富是居住起来心情非常愉快的地方,附近有丰富温泉,也有原生花卉的花园,对于疗养战乱伤痕企图重新出发的人而言,是最佳场所。在战争刚结东后,吴下马戏团经历过这么一段蛰伏时期,好不容易到了昭和二十五年,才以北海道为中心,慢慢展开活动。” “吕氏兄弟是在这段期间加入?” “是的。他们可能是听人谈及的吧!主动前来,表示实在无法谋生,不管做什么工作都好,希望能够加入马戏团。一方面,我们当时的状况也不能对入团者有所桃选,毕竟能否再开始马戏团的表演都是一大问题,因此就让他们加入。” “但是,所谓的马戏团,若无特殊才艺是无法进入的,不是吗?譬如空中飞人,或者走钢索等等。” “不,或许大家都是这样想,事实上却绝非如此,团员皆是很平凡的人。当然,运动神经太糟的人是不可能,除此之外,只要每天训练,任谁都可以做到的——当然,需要某种程度的年轻。” “哦,是这样吗?” “没错。但,吕氏兄弟两人皆有自己的专长,弟弟运动神经极佳,身材又好,臂力也够;哥哥身材虽矮,却适合当马戏团的小丑,而且又很会吹奏口琴,至于倒立或翻滚,只要稍加训练马上可以学会。” “原来如此。这么说,他们自昭和二十二年至三十二年的十年间都待在吴下马戏团?” “是的。” “这中间,吕泰明迷恋上樱井佳子?” “可以这么说。樱井是团员森川夫妻在战争期间收养的孤儿,不过当时已经相当大了,人也变漂亮了。第一次和吕氏兄弟见面时,她可能才十四岁吧!是小女孩,但,接来很快长大,也变漂亮了……” “那么,她也喜欢吕泰明吗?” “最初,我想是樱井佳子喜欢上泰明吧!这是因为团员们大部分都已结婚,在昭和三十年前后,单身未婚的应该只有吕氏兄弟。” “八坂先生你呢?” “我也结婚,育有子女了。还有一点,团员之间彼此恋爱结婚乃是极正常之事,甚至还很受欢迎,因为如此一来,团员就不会为了结婚而离开了。也有团员在演出当地和迷恋上他的女性结婚,那种情形下,妻子也会加入马戏团一起至各地,等于又增加一位伙伴。” “那,吕泰明也……” “是的,当樱井佳子成年,变成团里的招牌大明星时,泰明也认真考虑了,因为那家伙是很严肃的男人,谨慎、老成持重、诚实。团长和我们也逐渐盼望两人能够结婚,因为当时佳子大受欢迎,到处都有人诱惑她,也有人来马戏团提亲,由于她是团里的摇钱树,一旦被带走就麻烦了,所以我们皆希望她能和泰明在一起而留在团里。毕竟,马戏团如果少了她,观众肯定会少掉很多……泰明认为,既然大家都这样希望,也……只不过,最初他真的非常苦恼。” “原因何在?是因为他是外国人?” “以结果而论,这正是问题重点,却不是世间一般认为的那种意义。一般人可能觉得他是韩国籍而有问题,不过在团里,那完全不是问题。泰明苦恼的乃是,他曾经发誓要和哥哥泰永一起回国!那两兄弟自战争期间就历尽千辛万苦,之所以打算一起回韩国,其中存在着我们日本人实在无法理解的坚定决心,而他们也一直是咬紧牙根地朝这个目标前进。但,弟弟单独娶日本女性为妻的留在日本,很明显是破坏两人的誓言,所以泰明非常苦恼,我多次亲眼见到他独自苦闷的样子。” “这么说,吕氏兄弟是认为尽量在吴下马戏团存钱,但是终有一天要回国?” “是的。但,不只是那样!后来泰明喜欢上佳子,他也曾对我表白,说自己喜欢佳子,愿意为她做任阿事,甚至可以为她而死。我什么话也不能说,我实在想不到他会为此而那样苦闷。” “樱井佳子呢?” “问题就在这里,现在回想起来,那女孩可能不是这种想法吧!至少,她并非真正喜欢泰明。也不知那女孩是否因为有悲惨的过去,内心不会相信别人,而且喜欢玩弄别人的心,或许是由于太受欢迎才产生傲慢心理也不一定吧…… “但是,泰明逐渐产生真感情了。最初是佳子喜欢他,可是,我觉得后来她反而慢慢冷淡……而且,似乎开始认为不该和其他团员在一起,和同属团员的泰明结婚,永远脱离不了马戏团的行旅生活。不管怎么说,马戏团的严格训练还是很辛苦…… “她仿佛向往着奢华的生活,也曾经开玩笑般的对我说过,希望能够一直往在东京,不需再练习骑球,过轻松、悠闲的日子……本来我以为那是一般少女皆有的梦想,后来却发现不只是如此……” “她想逃离马戏团,付诸实行?” “是的。” “因此利用了吕氏兄弟?” “这虽然只是我的想像,却有其可能性存在。在小搏逃离马戏团后,若未和吕氏兄弟一起,却又未回团的马上过着被源田幕后支持的生活,极可能只是利用他们兄弟逃出马戏团,真正目的却是跟源田在一起。” “嗯。” “另一方面,泰明很可能以为和佳子一起离开马戏团后,可以带她回韩国。” “不错。” “泰永很可能为了弟弟才帮两人一起逃走吧!因为以吕泰永这样的人而言,除非有相当重大的理由,绝对不会背叛曾照顾自己生活的马戏团,当然,他弟弟也一样。 “佳子为了逃离辛苦的马戏团生活,或许会骗泰明说愿意一同前往韩国,不,当时应该算是南韩了…… “在小搏时,我曾在帐篷后见到泰明紧抓着哥哥泰永拗哭,嘴里边说着‘已经没办法了’的韩国话。我猜泰永一定是在当时才答应帮助弟弟,在那之前,他内心可能一直反对这么做。” “嗯……”吉敷沉吟着。 老人安养中心外头的阳光似乎已西斜,射在树上的光线开始泛黄了。 吉敷脑海里慢慢有了推理架构。樱井佳子希望脱离贫穷的马戏团行旅生活,到东京过着富裕、没有严格训练的日子,所以决心接受旭川的源田平吾的诱惑。 但是,单独一个女人离开马戏团前往旭川,未免又太寂寞了些,毕竟,对于马戏团以外的生活她是一无所知,因此,她利用真心爱慕自己的吕泰明。何况她也知道自己受到监视,正好可利用吕氏兄弟的帮忙,假装和泰明私奔的逃离马戏团。 就这样,三个人从小搏搭乘函馆本线的第11班次列车。此时,源田的手下荒正公一也偷偷来到小搏,只不过当时他并未帮忙佳子,而是代替源由监视她,才会跟着三人搭上第11班次列车。 这时的荒正是自己一个人吗?不,很难这样认为,毋宁推测源由会派另一位小混混跟着一同行动比较自然! 第11班次列车抵达札幌时,泰永跟弟弟及佳子分手,下车后,独自转搭札沼线的第b19列车。这点,吉敷实在猜不透原因何在,泰永究竟有何打算呢?是计划在前面的什么地点会合吗?他离开弟弟他们,不会感到不安吗?兄弟俩应该没有分开行动的特别理由才对。 如果他是打算独自回韩国,方向又正好相反,他必须朝函馆方向前行才是。 无论如何,荒正——或许和他的同伴——在第11班次列车内出现于吕泰明和樱井佳子面前。这么一来,情形会如何演变呢? 也许樱井佳子立即显露本性,投向荒正这边吧!受骗的吕泰明怔立当场了,然后,可能一同前往洗手间,彼此展开一场乱斗,结果泰明杀死荒正……但,吕泰明后来去了哪里? 是泰明当时和荒正互相刺杀对方吗?若是这样,为何没留下泰明的尸体?不应该只有荒正的尸体,却处理掉泰明尸体的理由。 不懂!实在想不通! 而吕泰永的行动更令人不解,他为何自己举枪自杀,而且尸体消失呢?更何况,他在自杀后仍活到现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依杉浦的手记,此时的瘦小小丑——只能认为是吕泰永——之尸体额头穿孔,可以窥见白色颅骨。这不可能只是演戏,绝对真有尸体存在,那么,这是谁呢? 不懂,完全搞不懂,五桩事件的谜团简直牢不可破!吉敷交抱双臂沉吟不语,因此,八坂担心地凝视着他,问:“有什么问题吗……” “不。”吉敷回答后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吕氏兄弟两人之中,谁持有左轮手枪吗?” “是的,泰永持有手枪,也曾拿给我看过,说是在库页岛会发生很多事,所以用来护身。” 果然是这样吗?那么,是用这把手枪来杀害荒正了?但,只知道这点也不算有多大的进展。 “弟弟泰明也持有手枪?” “不,只有哥哥。” “只是一把?” “是的。” “哦……”吉敷叹口气,改变话题,“你说过,吕氏兄弟是从库页岛逃出来?” “是的。” “为什么是库页岛?不是从韩国吗?” “他们是被抓夫而强迫带去库页岛。” “抓夫?” “不错,他们是这么说。那是战争期间一种强制动员方式,以昭和十三年颁布的国家总动员法为后盾,即使是内地的日本人都不断被送上战场,殖民地的人民所受的遭遇当然更惨了。” “有那样的事吗?” “像你这种战后出生的人们可能已经不知道了,可是,当时的确存在这种残酷之事。由于有吕氏兄弟的例子,我对这件事产生关心,搜集、阅读各种书籍和资料,发现在库页岛,现在仍有超过四万人以上被日本人强迫送往工作的韩国人,但是,始作俑者的日本人却假装没有这回事。再怎样是战争期间所为,也是不合情埋,如果不能设法弥补此一缺憾,我觉得日本没办法成为真正的一等国家。当然,我这么说是有很多日本人会生气,但,我真的是替日本本身着想。” “吕氏兄弟是被强迫从韩国带往库页岛?” “是的,对此经过,他们兄弟详细告诉过我。那时候的情形真是令人触目惊心,走在马路上会无缘无故挨揍,然后被丢上卡车,用木棒打得大腿差点骨折……所谓日本政府,报章杂志上也经常看到,在内地,有学生去看电影被围殴,和女生单独走在马路上也会被围殴,甚至警方随便抓不良学生都可载满两辆卡车……但,至于所谓的不良学生,却只是去看一场电影罢了。然则,在国内满嘴道德的日本政府,在朝鲜半岛却容许抓夫,真搞不明白对日本人而言,究竟何谓道德和正义?” “能更详细告诉我关于吕氏兄弟的过去吗?”吉敷上身前挪。 “是的,也许一切都该怪战争使然也不一定。”说着,八坂喝了一口茶,沉默不语。 他看来是行事稳重型的人物,却在谈及这类话题时,语气里充满狂热。到底在战争期间他有过什么样的经验呢?看样子绝对是令其相当气愤的记忆! “但是,总不能将任何事都归诸于战争。在韩国强拉民夫之事比太平演战争更糟,就开始,这是不可原谅的,毕竟若是战争中的歇斯底里行为还能理解……”八坂的语气逐渐淡漠了,“从朝鲜半岛被抓夫、送往日本本土、南洋群岛、千岛群岛或库页岛的韩国人总数由于记录已被烧毁而无法确切了解实况,但,据说有数十万人,甚至更多。最近,日本海岸边有日本人被北韩绑架,预备培养成间谍,事发之后举国震惊,但是,日本在四、五十年前也在朝鲜半岛于过同样的事,而且人数更多。以吕泰永的例子,那是昭和十八年的事……在昭和十四、五年,抓夫的方式是假藉征募劳工,可是到了昭和十八年的战争期间,手法就逐渐粗暴了,日本籍和韩国籍警察带着木剑到各往家拖出男人,一旦遭抵抗,马上以木剑打得几乎骨折后丢上卡车。 “当时的日本籍警察是非常可怕的,此之外,同样是由警察抓韩国妇女,号称是征召‘女子挺身队’,骗说去旅馆之类的地方当服务生,其实乃是送往前线当‘慰安妇’,当时的朝鲜半岛就处于这样的时代……我在前线也抱过‘慰安妇’,现在回想起来,根本是在做蠢事。 “吕泰永是想去亲戚家,走在夜路时,碰到载着日本籍警察和韩国籍翻译员的卡车,马上被痛殴一顿后丢上卡车。他挨揍的地点是庆尚北道的大邱市,旋即被带至大邱市警局,在警局中庭过了一夜后,母亲和弟弟泰明不知自哪里得到消息,带着换洗衣物赶来探望,警察向其家人说明,他们这些被抓的人要至日本服劳役,契约期间两年,不过可领取高酬劳,能有二千圆的积蓄。到了出发之际,泰明拗哭不舍,终于跟哥哥一起同行。 “接下来辗转搭乘火车和船来到下关,然后人和马匹同样被关在货运列车内,被送至北海道。列车上,甚至到了北海道之后,他们遭受严密监视,完全无法逃走。就这样,他们被送往库页岛,在库页岛的留多加郡幌内保建造军用机场。仅仅这个地方就行两千几百位韩国人做工,尽管很多人不会讲日本话,却严禁讲韩语,完全听日本话的编号行动,一旦叫到编号而未马上答应,号称教官的日本人立刻一拳挥过来,有时还以十字镐柄重殴腰臀。 “开始做工后,情形与在列车上或朝鲜半岛所听到的截然不同,本来是说每天能吃五合(棒槌学堂注:约o.9公升)的饭,但,实际数量要少得多,而且一半以上是大豆,还掺入米糠,而且一天采两班轮流制,每大工作十二小时,就算向教官报告发烧或肚子疼,反而被怒斥为装病而挨揍。 “揍人的工具是十字镐柄或木剑、皮带,甚至烧红的火钳子,日本人藉此刑罚取乐。而且,本来讲好日薪五圆,但是一个月后接获通知,薪水是两圆五十钱,有人表示抗议时,立刻被狠殴一顿,表示必须扣掉前来这儿的旅费。这两圆五十钱又扣掉八十钱的伙食费,以及质科差劲的手套、护腕等的费用,几乎所剩无几。 “泰永的身材比别人瘦小,这种劳动对他是严重负担,弟弟泰明就是担心这点才跟来。泰明身材高大,又正值十几岁的体力充沛年龄,经常拚命的帮忙哥哥。 “这年十月,机场完工了,大伙儿本来以为可以回国,却又被送至更北方的川上煤矿,这儿的生活状况更糟糕,宛如往在集中营一般,很多人费尽心机的逃走,虽然也有较幸运者抵达北海道,不过大部分都被抓回,饱受毒打之后,以身体虚弱已经无用为理由和死者一起被掩埋。其他还有很多,反正,是极端悲惨……吕泰明因没食物可吃,捡日本人丢弃的剩饭食用,结果吃坏肚子,又挨了一顿狠殴,差点死掉。不过,在这种时候,兄弟俩能在一起相互援助,已经算是幸运了。 “不久,昭和二十年日本败战了。但,韩国人未获告知,等日本人在一夜之间撤退回内地,他们才知道,可是已经连薪水都拿不到了。吕氏兄弟的同伴之中,有十几个人被日本人监禁在拘留所,因为怕被报复,全都遭日本人枪决,而且为了掩减证据,一把火烧掉拘留所。 “由于时局危险,吕泰永设法弄到一把左轮手枪随身携带,以便危险之际用来护身。在川上煤矿约两千名同伴都一心一意地想离开这处活地狱,可是吕氏兄弟却与病弱者、老人混在一起,一方面是他们身上没钱,另一方面则是判断,如果未留在应置身之地,很可能无法掌握撤离的时机。 “但,有撤离机会的只有日本人!苏联军来了,吕氏兄弟拿到临时颁发的身分证件后,被要求在此地建造韩国人的学校,同时于村落和町镇入口设栅栏,如果没有通行证,根本无法离村外一步。 “两人知道这样下去永远回不了祖国,就设法逃出川上町。想混在撤退的运货列车上的日本人之间,可是却遭日本人密告,被苏联警察逮捕,处以两年的强制劳役,似乎在日本人撤离后,苏联方面也因劳力不足而苦恼…… “两人之后所受之苦已经不想多讲了,反正,他们在听说西能登吕岬有日本渔民以每人三百圆或一袋白米的代价偷偷载送逃难者前往稚内,于是费尽千辛万苦地逃抵这处海岬,凭慌乱时期拾获的贵重金属搭上渔船,于昭和二十二年夏天抵达稚内海岸。 “出于身无分文,只能靠野草及向附近民家乞讨的食物果腹,步行南下至丰富,等在丰富得知吴下马戏团正在招募团员自给自足的生活,就赶到我们的帐篷。” 八坂的叙述结束了。 吉敷回过神来,发现窗外夕阳已西沉,老人安养中心亮起明亮的日光灯,在八坂背后工作人员已经开始在桌上摆晚饭的食物。 虽然明知该告辞了,吉敷仍未起身。行川郁夫,不,吕泰永是经历何等漫长的人生旅途啊!但,却在旅途的终点杀人!这个旅途终站、这个对他而言乃是象征性的昭和时代结束之年的春天,他却杀死一个人,而,动机乃是长达三十年时空之隔的替弟弟报仇!这是何等骇人听闻的事件…… 吉敷在热海车站打电话给札幌的牛越。 已经两天没连络了,牛越那边会有什么样的进展呢?关于吴下马戏团在小搏演出当时的事,吉敷己掌握充分的情报,当然,也有必要告知牛越。 但是,牛越没在札幌警局,说是已经下班回家。 吉敷看看时间,已是晚间七时过后,也难怪。他道谢之后,挂断电话。 这天晚上,他直接回东京往处。 翌日,四月二十一日,吉敷来到警视厅时,牛越的传真已在等着他。看日期,是昨天下午二时零八分。内容是—— 吉敷兄: 关于吴下马戏团在小搏塔帐篷演出,对当时之事有记忆的人极少,弟虽然四处查访,却未能有多大收获,实在抱歉。 东京方面的调查状况如何?由衷希望能有好的成果。 对了,幸好我另外得到可以弥补未能尽力之憾的情报,曾在札幌的a报社任职三十年、已届年退往、目前定居札幌的摄影师神和住,上个月在当地某百货公司举办“北海道三十年回顾”的摄影展,弟虽未能前往参观,不过局里有同事去看过,依其所言,在题名“昭和三十二年初”的数帧报导照片中,有标题为“源名寺火灾”的一系列航空照片。 这是由空中拍摄、在雪夜里熊熊燃烧的源名寺照片,在此系列照片旁边,还有“札沼线列车出轨现场”的照片。有趣的是,这也是航空拍摄,两者角度非常酷似,而且时间皆为昭和三十二年初,让我心中忽然一动。 因为,对神和住而言,这两者皆是非常具震撼力的特别报导照片,很可能为他获得什么摄影报导奖,问题是,由于皆在飞机上拍摄,照片摄入的范围极广。不过,因为时值雪季,搭飞机拍摄事件现场,夜间仍是很大的冒险,毕竟经常会遇上暴风雪……在展览会场,照片旁也附记着:这是无法再度重摄的冒险飞行成果。 所以我在想,这两系列的现场照片很可能是拍摄于同一夜!也就是说,本来是想飞往拍摄某一桩事件,却偶然遇上另一桩事件现场,才顺便拍摄下来。我急忙拿出地图找寻源名寺座落的地点,果然发现,正好在碧水与北龙间,目前已不存在的札沼线铁轨旁——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列车事件的现场附近。 看样子我的预感完全正确了,也就是说,这两系列的航空照片本是搭机准备前往拍摄源名寺的火灾现场,却偶然遇上了札沼线列车出轨事故,才一并拍摄入镜。 而,一旦这样认为,我发觉已能解开与札沼线事件有关的一项迷题了,那就是,杉浦邦人在自传文章中叙述列车出轨前,他见到第三节车厢左侧车厢外一片鲜红,难道这不是其理由吗? 铁轨旁的源名寺当夜发生火灾,杉浦走在第三节车厢走道时,第b45列车正好驶过燃烧的源名寺旁。 弟现在就要前往举办北海道三十年回顾展的百货公司,打算借用展览手册或刊物,顺便问一下神和住摄影家的地址,稍后再和你连络。 牛越佐武郎 原来如此,是发生火灾,所以车厢左侧窗外才一片鲜红。这是很有可能之事,若是据此延伸,再配合接下来发生的异常事故,那么…… 但,传真内容并非就此结束,马上又接收到下一封传真了,发出时间为昨天下午六时二十七分。或许是心情激动吧?牛越原本方方正正的字迹显得相当凌乱。 吉敷兄: 打过电话,不过兄未在家,因此再度传真。 我已从百货公司借到在摄影展中出售的神和住的照片集。“札沼线列车出轨现场”的照片拍摄得很好,几乎无法想像是夜间所摄,完全清楚拍摄到列车出轨和犹冒着白烟的b45列车的机关车。 弟询问百货公司的承办人,发现果如预料,本来是趁暴风雪止歇的空档从札幌起飞想拍摄源名寺火灾,即偶然碰上札沼线列车出轨,就拚命按下快门。照片集内也有同样的说明。 不过很遗憾,神和住已离开札幌,目前迁居旭川。还好,我手中有他目前的往址和电话号码,就在旭川机场附近不远处。 刚才我打过电话给他,彼此聊了许多,他表示在百货公司的展出以及照片集中发表的并非全部照片,还有拍摄完源名寺的火灾后,又自空中拍摄朝熊熊燃烧的源名寺方向前进的第b45列车的照片,也就是说即将出轨之前的b45列车。 忽然,神和住开始结结巴巴,我认为其中必有隐情,就对他说,不管任何事都请说出,结果他终于坦言了,也就是,在他的书房里还保留着一张照片,截至目前为止从未让任何人看过的不可思议照片,由于觉得心里发毛,多次想将它烧毁,却又舍不得烧毁。 这件事令我产生很大的兴趣,问他到底是什么样的照片,他却吞吞吐吐,表示不能在电话中说出,因为若未让人见到照片,只靠语言说明,一定会被认为精神有毛病。 我已经不能不去看那张所谓的不可思议照片,现在打算再去一趟旭川。 如果方便的话,吉敷兄明天是否也能来旭川呢?既然是照片,我觉得最好你也能够亲眼看看。当然,也许只是对事件无所助益的寻常照片,但是,杉浦邦人也住在旭川,若能顺便见一下此人,应该不会毫无收获才是,更何况,神和住本人对那张照片极有自信,似乎有一见的价值。 如果来旭川,羽田机场有直航的班机,弟方才看过时刻表,每天有四班。今夜我也要回家,明天早上再前往旭川,与神和住见过面看完照片,应该也要到傍晚了,你看,搭129班机如何? 这班飞机十七时十分由羽田起飞,十八时四十五分抵达旭川,弟会在旭川机场等候,如果你未能挪出时间前来,也可不必放在心上,反正我只是顺便前往,若不能见到你,事后我会再打电话联络。 我想,到了后天,我应该会回札幌警局了。 陆续调查我一定竭尽所能,若明天二十二日能见面则幸甚。 牛越佐武郎 不必说,吉敷看完传真内容后,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了。 看看表,是上午十时半,距129班次飞机自羽田机场起飞还有足够时间。现在若打电话至札幌警局,牛越应该已前往旭川了,看样子,这趟旭川之行是非去不可了。 吉敷坐下,开始写至目前为止的调查报告,这项工作花掉约莫两个钟头。之后,他带着报告来到主任的办公桌前,表示自己接下来要至北海道出差。不必说,主任当然嗤之以鼻。 “请看报告内容就知道理由了。”吉敷说。 “你还拘泥于那个痴呆老人吗?真蠢!”主任冷冷讽刺。 吉敷沉默无语。他心里在想:这只是因为你对这桩事件完全不明白,不知道那位老人在此之前是过着什么样的人生,也不明白这桩事件对日本人具有何种意义,才会讲这样的话。 但,吉敷不希望再为此事争辩了,毕竟主任的话没错,凶手并不会因而改变,只有姓名会改变……不仅如此,包括便山在内,警方有关人员的缺失反而会被揭穿,身为警方人员,绝对部希望避免招致这种结果。 “虽然你说要出差,但是,现在不可能筹出出差费的。”主任以桃战的眼神注视吉敷说。 这点,吉敷当然心里有数:“我自己花钱。” “因为你是单身汉,对吧?”主任调侃,“不需要子女的养育费,可以随心所欲的旅游,但是,可别搞糊涂了,我们这儿不是旅行社。还有一点,你偶尔也该存点积蓄吧!别只是乱花钱。” 吉敷苦笑颌首,转身走出办公室。 抵达北方的现场 飞机较预定时刻稍迟,在十九时整降落旭川的机场。 虽是昼长夜短的季节,北方机场的黄昏似来得较快,天色已经暗了。 吉敷并未携带大型行李,所以很快走出海关,见到坐在并不宽敞的大楼角落沙发上阅报的牛越。 “牛越。”他走过去,叫着。 牛越慌忙站起,频频点头,说:“啊,真是难得,好久不见了。” 小眼睛、脸颊略红,看起来似有些害羞状。吉敷心想:牛越有点苍老了,但,态度仍旧那样诚挚,最重要是不觉得像和警察面对面,毕竟在这数日的调查里,对警察已感到有些失望。 “真的好久不见。还好,你的身体同样健康。”吉敷由衷地说。他觉得像是见到自己亲戚一般! “在传真里写得那样急,你不会是勉强挪出时间前来吧?” “不,没有这回事!我都感到来得太迟了呢!还好,现在似乎仍来得及。” “是吗?那就好……你看起来气色也不错……” “托福,连小感冒也没有。” “太好啦!” “我的脑筋是不太好,但是身体状况尚可。” “别开玩笑了。中村好吗?” “他也同样生龙活虎。如果知道我能这样和你见面,他一定会羡慕吧!这次前来,我并未告诉他……对了,神和住的照片如何?” “这个……”眨眼间,牛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微微整眉,“前面有间咖啡店,何不边喝咖啡边聊?” “好啊!” 牛越走在前面。他身材矮小,背微驼,步行姿势独特,上身微微左右晃动。 咖啡店的窗外有风,暮色里,北国散落生长的树枝飘摇,或许,班机就是因为这种风而延误吧! 吉敷点叫咖啡,牛越点叫牛奶。 “或许你早已想到这种情况吧……”女服务生离去后,牛越开口了,“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夜间,札沼线列车在出轨前,杉浦、德大寺都听到夏季昆虫振翅般的嗡嗡声,另外,行川的小说中也有提到……” “是的。”吉敷接腔。这点,他在飞机上也已经考虑到,“可能是神和住他们搭乘的飞机引擎声吧?” 牛越用力一拍膝盖:“果然你也想到了!” “不,是在前来这儿的飞机上才想到的,但,真是如此吗?” “是的,我认为这才是正确答案。这是因为,如果是长年生活在此的人,一定会认为像刚刚仍下着暴风雪的夜晚,不可能有飞机飞行,即使听到嗡嗡声,也不会想到是飞机的引擎声。” “可能吧!” 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嗡嗡声是飞机引擎声吗?如果是,这又解开一项谜团了,像这样若能一步一步的解明那一连串离奇事件之谜与真相就好…… “关于先前说的照片之事。”说着,牛越探身向前。 “是的。”吉敷也同样动作,“怎么样?” “果然是很特别,反正,你先看看再说……就是这个。”牛越低头,打开公事包,右手伸入摸索,自里面取出一张约扑克牌大小的照片,递给吉敷。 吉敷伸手接过。一看,是自上空拍摄夜行列中奔驰于雪原上的照片,他忽然想起吕泰永小说中的“白色巨人”。 “这是?” “札沼线的第b45列车,在出轨之前,尚未抵达源名寺旁。神和住搭席斯纳小飞机拍摄燃烧的源名寺,在飞越源名寺上空时,见到这班b45列车而不自觉地按下快门,结果拍到这张照片。” “当时是夜晚,居然拍得这么清晰?” “他是使用超高感度的软片,所以能清楚拍摄到肉眼见不到的暗处。” “原来如此。但,这张照片又……” “你没注意到吗?仔细看这边,列车车顶部分,你看……” “啊!”吉敷情不自禁低呼出声。 因为太暗而看不清楚,但,仔细看时,朦胧可见到黑色列车车顶上有个小小的“人”的形状,似是有人至大字躺在车顶。 “你用这个放大镜仔细看。”牛越递放大镜给吉敷。 吉敷把放大镜举至照片的该部分,瞬间,他有种自己是席斯纳飞机上乘员之错觉——那“人”是仰躺,能见到脸孔! “这是人在列车车顶上。” “是的。”牛越回答。 “没错,因为是瘦小的男人。” “瘦小的男人……啊,的确是穿小丑服,脸孔也擦白粉,眼睛闭着……是小丑的尸体吗?” “神和住是若无其事的拍摄,但是放大后一看,竟然出现人的影像,所以他猜测也许是灵异照片。” “只有一张吗?” “是的。之后,飞机和列车愈离愈远,飞机再度回转拍摄源名寺,又再回转,反覆数次,最后在源名寺上空拍摄到b45列车的出轨。” “嗯……”吉敷凝视照片,沉吟。 咖啡和牛奶送上桌了,等女服务生离去,吉敷才再度开口:“这表示拍摄这张照片后至这班列车出轨,中间隔了相当长的时间?” “应该是这样吧!”牛越喝着牛奶。 吉敷未掺砂糖和鲜奶,直接喝黑咖啡:“这是第几车厢的车顶?从照片上看不出来。” “我也问过神和住,但他回答说记不太清楚,不过好像是由前面算起第二节车厢。” “第二节车厢……而且,这个位置在车厢最旁边,这么说,岂非就在洗手间正上方?” “啊,不错,就是这样。” “瘦小的小丑在举枪自杀的洗手间正上方车顶?” “一定是。” “这么说,拍摄这张照片的瞬间,列车车厢内的洗手间门前正挤满包括杉浦在内的围观人群,而且因尸体消失震惊不已?” “没错,就是这样!但,原来尸体是移到车顶……” “应该不会错了,可是……无法确定手上是否握着手枪,从照片上看不出来……” “是的,但,实在太不可思议了。”牛越说。 “又出现新谜团了。”吉敷也恨恨地说。本来以为已慢慢解开一个谜团,却又增加新谜团。 “不会是灵异照片吗?”牛越还是执着于这点,“已经死亡的这男人,灵魂在升往空中的半途,却正好被自上空拍摄到?” 吉敷默然。他无法讥笑牛越的这种想法,事实上,仔细一看,身穿小丑服的男人那呈大字状的尸体似未与车顶密接,仿佛浮在车顶上。 “真是麻烦透了。”吉敷说着,整眉,搔了援额头,“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照片。但是,至少待地前来一趟是有其代价。” 但是,坦白说,他内心并不觉得这张照片特别值得重视。 接下来,吉敷由牛越带领去见神和住。神和住是满头银发、身材不错,有些精悍的老人,全身散发出行动力,非常适合当媒体摄影师的人物。 在这次侦查工作中,吉敷见过各种类型的老人,有能让人感受其人生感性、也有似便山那样的人,也就是说,只要看其现况,就可了解此人经历过的人生。在平成元年的春天能碰上此等综括整个昭和时代的事件,实在具有奇妙的象征性。 神和住的家位于可由机场步行抵达的距离内,拥有相当广阔的建地,不过只有一部分以篱墙围绕,房屋四周是菜园和空地。在东京,根本不可能见到这样的住家!吉敷在客厅里边望着玻璃窗外的菜园,边跟神和住交谈。神和住的脸孔、身体皆健硕,讲话声音也宏亮,他详细说明那天晚上在空中拍摄过程是何等冒险,以及列车出轨的瞬间,连在高空都听到巨大的声响。 由于用餐时间将到,不方便逗留太久,打电话叫来计程车后,吉敷和牛越进入旭川的饭店。 两人边吃晚饭,吉敷边叙述自己到目前的调查结果,包括见到吴下精太郎、前往藤枝市见便山宗俊,还有在热海见过八坂秀作等等。并且,他继续说明,从这些人物的证言中已明白行川郁夫是韩国人,与弟弟被自朝鲜半岛强制带往库页岛,昭和二十二年才脱逃、在小搏的吴下马戏团待了十年,兄弟俩本来的姓名是吕泰永和吕泰明。 紧接着,吉敷又说明樱井佳子也是吴下马戏团团员,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和泰明一同离团私奔。最后,他把宫古的秦野送他的行川所写的小说“小丑之谜”拿给牛越看。 由于牛越只看过“跳舞的小丑之怪”,所以很热心地阅读着,连筷子都忘记动了。读完,牛越把印刷物递还吉敷,说:“这么一来,也能了解行川,不,吕泰永在吴下马戏团时代的情形了。” 他开始举筷用餐,喃喃自语似的说:“白色巨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而,被由函馆本线的列车带至札沼线列车,一定含有重要意味,你不认为吗?” “嗯。”吉敷颌首。 “既然明白写出函馆本线和札沼线的铁道名称,其中必有缘故。” “是的。”吉敷回答,“最初,我以为‘小丑之谜’中所写的一切纯属幻想,是行川,也就是说吕泰永幻想所生的产物。但是‘跳舞的小丑之怪’、‘吊死者’和‘小丑与女人’皆是实际发生过的事,如此一来,也许应该认为这篇‘白色巨人’也是反应某项事实才对。” “不错……”牛越嘴巴一面动着,一面点头,“不过,吕泰永和吕泰明也可算历尽千辛万苦,我们日本人逼使他们度过悲惨的人生,想想,内心实在很惭愧。” 吉敷也默默颌首。这点,他完全有同感,甚至觉得,日本人为此不管向韩国人如何道歉皆不为过! “但,即使这样,吕泰明到底去哪里了?”牛越说。 “他们兄弟的半生大致已明白了,但,问题的一月二十九日!对此,你如何推测?” “吉敷,到昭和三十二年为止,他们的行动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牛越抬起睑,凝视吉敷。 “嗯。”吉敷漫应一声,再度沉默了。事实上,他自己都尚未有明确的理解。 “樱井佳子逃离马戏团后,目标应该是找源田平吾吧?而,荒正是奉源田之命前来小搏,他追踪吕氏兄弟和樱井佳子三人,由小搏车站搭乘函馆本线的第11班次列车,到这部分为止,应该已经能确定吧?”牛越说。 “我想是的。依我的想像,荒正可能还和源田组的另外一人在一起,如果能找到此人,就可明白当时的情形了。” “哈、哈,不错。”牛越说着,拿出记事本,记下什么,“会是多大年纪的人呢……” “既然是在源田手下跑腿的,当时可能二十多岁吧?” “如果当时二十工岁,现在约莫五十五岁左右了,好,我试着查查看。”说着,牛越把记事本放回口袋,“我在旭川警局里有老朋友,今夜就请他帮忙调查。对了,接下来的问题是……” “依我的看法,”这次是吉敷拿出记事本,“第11班次列车是十五时整从小搏开出,十六时零七分抵达札幌,这时,哥哥吕泰永下车了。” “哦?” “之后他转搭札沼线的第b19列车。这班列车是十六时二十二分从札幌开出。” “也就是说,吕氏兄弟分别行动?” “没错。第11班次列车载着弟弟泰明和樱井佳子,还有荒正,继续前行,到了十八时二十分,荒正公一在列车上的洗手间遇害。我推测,这是因为源田的这两位手下出现在泰明和樱井面前,樱井跑向荒正,泰明和荒正发生冲突,结果……” 但是,吉敷边说边失去自信了,他觉得这样的推测似乎有某种错误,虽无法指出错在哪里,却绝对有问题。 由于吉敷沉默,牛越开口了:“你说吕氏兄弟分别行动,原因何在?” “唔……” 吉敷也不明白。会这样认为,只因为疑似吕泰永的人物搭乘札沼线的第b45列车。 的确,不论从何种角度来看,吕泰永皆没有抛开弟弟和其恋人,转搭其他列车的理由。是因为泰永发现荒正他们的存在而逃走? 不,应该正好相反才对。自从库页岛以来,两人已经同心协力度过赌命生活,当弟弟面临危险时,哥哥泰永有可能单独偷偷逃走吗?不可能,他应该会留在第11班次列车,至少,他手中持有在库页岛弄到的防身手枪。 对了,还有手枪的问题存在。依热海的八坂证言,这把手枪是杀死荒正的左轮手枪,而且是哥哥泰永随身携带,如果泰永在札幌下车,岂非手枪也跟着他?或者,泰永把手枪交给弟弟?又,或者杀死荒正的乃是他自己携带的手枪? 吉敷将自己心中所想的这些疑点告诉牛越。 “嗯,这就难懂了,不过,你听听我的看法如何?”牛越说,“也就是说,哥哥泰永并未在札幌下第11班次列车,而是陪弟弟他们一起,但,荒正和其同伙忽然出现在三人面前,于是彼此展开樱井佳子的争夺战,此时,哥哥泰永射杀荒正……” “但是,吕泰明和源田的另一位手下去了哪里?还有,樱井佳子呢?” “这个嘛……既然杀死源田的一位手下,另外一位可能也被杀吧!问题是,只有一具尸体……” “或者,源田的手下只有一人?” “不,吉敷,那还是很奇怪!这样的话,樱井佳子将没办法找到源田,而且,泰明应该也活着。” “这么说,源出的两位手下之一被杀,另一位活着之人则带樱井佳子去见源田?” “这样才能解释得通。”牛越说。 “那么,泰明在这个时候怎样了呢?泰明是由衷喜欢樱井,他也说过为了樱井可以抛弃性命,如果他活着,更不可能让樱井去源田身边了。” “是的。看样子只能认为他当时已被杀害吧!而,泰永杀死荒正具有替弟弟报仇的意义……” “不错,这样的推断就具备非常的概然性。但,如此一来,泰明的尸体何在?”吉敷哺哺自语,“而且,这表示十八时二十分左右,吕泰永仍在第11班次列车上,当时列东正行驶于奈井江、丰沼一带。而若吕泰永这时仍在第11班次列车上,如何能出现在行驶于不同路线的645列车上呢?” “嗯……”牛越也沉吟不语。 当然,这必须是在b45列车上穿小丑服跳过舞后,在第二节车厢洗手间自杀的瘦小男人是吕泰永…… 吉敷忽然想到一点:且慢!如果这样认为,那就能解开一项重要谜团了!如果b45列车上的小丑是吕泰永——身高不满一百五十公分,又作小丑打扮,连左轮手枪都准备齐全,只有他而已——的话,为何要在列车上做那样疯狂般的表演呢? 谜底解开了。不错,为何之前一直猜不透吕泰永在b45列车上做如此奇妙之事?穿上小丑服,脸上又敷满白粉,在夜行列车上跳舞,还把自己关在洗手间内举枪自杀,理由很简单。 也就是说,这是表示吕泰永人在函馆本线的第11班次列车之不在现场证明。假定吕泰永在第11班次列车上杀死荒正公一,则他在b45列车上如此夸张的行动,就成为最好的不在现场证明,可以被剔除于杀害荒正的涉嫌名单外。而,事实也是这样,他的计划完全成功了。 吉敷呻吟出声。到现在他才注意到这件事,这是何等复杂的事件呀!还有一点,那就是列车出轨,正因为b45列车在终点站附近发生出轨这种重大事件,小丑的舞蹈和死亡之显著、离奇事件才变成模糊化。问题是,b45列车上的小丑跳舞与死亡,真的只是吕泰永杀死荒正的不在现场证明诡计? 吉敷闭上眼:或许这是事实也未可知! 但,如果这样,吕泰永十八时二十分在第11班次列车内杀死荒正,就必须籍某种方法移动至行驶于远处的b45列车上了,这是不可能做到的,除非…… ——白色巨人! 除非被白色巨人的右手抓往,由行进中的列车带至另一列车,否则没有别的方法。 突然,吉敷觉得吕泰永未免太目中无人了,他是预料到自己的调查和推理终有一天会到达这里,才在一、二十年前就写下“白色巨人”这篇小说!吕泰永不是愚昧之徒,不仅如此,他还是天才,而且以天才特有的傲慢,正低头嘲讽自己。 吉敷心想:真是可怕的家伙,可怕而且非比寻常的家伙,自己总算明白其真面目了。 夜樱之幻 四月二十二日,德大寺兼光整天都觉得与平日有某种不同,心情一直亢奋不已。 有这样的心情当然不能对妻子说,否则她会以为他的脑筋又有毛病,强迫和她去看精神科医师。 但,对德大寺兼光而言,四月二十二日的异样却非常明显,首先,住家四周的空气不一样,阳光的色泽也不同,树木和芦苇的绿色,甚至小河的流水声也很特别,仿佛正向德大寺合唱低诉。 德大寺站在回廊旁、坐在庭石上,或是待在西式日光浴室兼客厅的沙发上认真思索其理由,同时凝神继续倾听环绕周道的大自然拚命向自己低诉的声音。 妻子来向自己攀谈,但,她的声音却传不进耳中。虽打算适当的回应两句,不过看样子却和庭院里的枫树相同,只能表现出无动于衷。 德大寺完全知道这种态度很危险,一旦陷入此种状态,周遭人们会认定是疯狂。但,不是的,对自己来说,一切皆有理由存在,他只是想静静倾听溢满四周的声音罢了。 所以,德大寺极力装出自然的态度,如往常一样和妻子一起吃晚饭。等饭后带狗走出玄关外时,春天的夕阳仍在西山顶上。 沿沼泽往下走,屈身躲开突出路上的树枝,来到陡坡时,风中已能感受到花的香气——甜蜜却带有死亡与疯狂的气息。 排开脚边的芦苇,德大寺的步履比平常缓慢。每走一步,夕阳就西沉一些,德大寺明白自己有如秒针般,每前进一步就愈接近其桩戏剧化的事态。 沿着左右曲折的山路,德大寺兼光来到平日的原野,左手边是建在札沼线铁轨旧迹上的国道,能够一览无遗群生的樱树林。 夕日西沉了,风开始转冷。德大寺右手拉着系狗的皮带,慢慢在石头上坐下。 面对着无数的樱花,忽然,他听见静谧、不可思议的音乐声,似是西洋弦乐夹杂琴声,以前未曾听过的旋律。他面对樱树,凝视着其中特别高大的一株,每次,只要在这儿坐下,他总是凝视着这株樱树。 这株老樱树比其他树都高大,而且,在其他樱树只有六、七分开花时,它已经完全盛开,几乎连枝干都看不到的缤纷,恰似淡桃红色的云笼罩夕暮的地面。 为何只有这一棵老树会如此多花呢?为何它能压倒其他树呢?德大寺一直思索其理由,却总是想不透。 起风了,微风让樱树们低声合唱,花香不绝。 “啊!”德大寺低呼出声。 盛开的樱花花瓣开始在风中飘落。多美丽的景象呀!仿佛突来的暴风雪,淡桃红色的云缓缓扩散——是花瓣的暴风雪! 但是,只有那棵盛开的老树花瓣似雪飘落。这是何等不可思议的事? 花香不停袭向德大寺,但,他无法理解,为何甜美的香气会让自己想起死亡和绝望? 不过,他终于明白今天一整日异样心情的理由了,那种特殊感觉就是“预感”!来往飞驰于国道上的车辆,大灯照亮在风中飘落飞舞的樱花瓣,疾掠而过。德大寺坐在石头上,无止尽地凝视这幕情景,三十年的时间亮起白色火花,在他脑海里逆行掠过。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深夜的暴风雪里,他一个人静静坐着,忽然,树与树相互擦撞、断裂,然后是哗啦的脚步声,不久,狗开始吠叫,疯狂般吠叫。 这时,右前方山后出现白色巨人的巨大身影,冲破上空的黑暗,圆圆的白色头颅在高空中。白色巨人似以双手排开树丛,慢慢走向德大寺,每跨出阔步,树木就裂开,响起倒地的声音。 巨人来到樱树林上空。德大寺全身僵硬,屏息仰望上空。白色巨人边走近,边以发出红色的两颗眼眸俯视着德大寺。 德大寺发现巨人白色的躯体透明,心想:简直就像白烟嘛!狗持续吠叫,疯狂般不停吠叫。 巨人穿过樱树林,来到德大寺眼前,巨大的脚就在德大寺的鼻尖前。 有某种声音发出,非常巨大的声音,狂暴的破坏声,在不间断的爆炸声中透着燃烧的火焰声。草被排开,土和雪四溅,树木倒塌,机关车出轨往前直冲。 白色巨人伸出大手想抓德大寺的身体。德大寺本能地闪躲,但,还是被抓往了,移动数公尺远。 霎时,他耳畔响起剧烈爆炸声,b45列车的第一节车厢擦掠而过冲向原野,刚刚他所坐的石头飞向高空。 第一节车厢直线冲向繁花缤纷的老樱树。仿佛世界末日般的撞击声——车厢撞上老樱树,立刻,花瓣在空中飞散,树干剧烈摇完,车厢往后弹高,挟着满天尘土掉落,但是没有起火燃烧,只听见狂乱的破坏声。 狗和德大寺都平安无事。这简直是奇迹!是白色巨人救了他。 狗仍旧持续吠叫。 回过神来时,德大寺发现自己趴在草地上。他抬头一看,白色巨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四周还有狂风呼吼般的隆隆声撞击余韵。前方特别醒目的老樱树仍在剧烈摇晃,花瓣仍在缤纷散落。 德大寺缓缓走近。一辆大型拖车撞上樱树干,白烟缓缓向上冒起。见到这幕情景,他已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怔立当场。 但,马上听到驾驶座传来人的呻吟声,以及玻璃碎片掉落的哗啦声。 轧,轧——国道上开始有车子停下来。 有人在叫:怎么回事?不要紧吗?然后是关闭车门、有人跑向这边的脚步声。德大寺也慢慢地走近拖车。 他来到驾驶座前。拖车前方是被撞倒的大樱树,巨大的树根露出地面。 “啊!”德大寺大叫。 一阵轰隆巨响,老樱树开始倾倒了。德大寺逃开后,背后的老樱树倒地,尘土满天飞舞,树根朝向空中,根须处缠着如排球般大小不可思议的圆块,高挂空中。尘埃开始落定,同观人群聚集树根四周,当然,德大寺也是其中之一。 最初,大家关心的焦点是从拖车驾驶座救出伤者,不久,其中一人发觉背 四月二十三日,吉敷在饭店房内起床,正在洗脸时,有人用力敲门。他急忙走过去,开门,发现门外是脸色仓惶的牛越。 “吉敷,在札沼线列车出轨的现场樱树下发现人的骨骸。” “人的骨骸?札沼线列车出轨现场?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b45列车出轨的现场啊!当时第一节车厢曾撞击的老樱树底下出现人的骨骸。我方才打电话到警局,同事告诉我的。怎么办?要马上过去看看吗?” “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夜。要过去看看吗?” “当然,我立刻准备。”吉敷回答。 “那么我在楼下大厅等你。”牛越说。 “知道那棵老樱树下为何有人的骨骸之原因吗?”在前往旭川车站途中的计程车内,吉敷问。 若是埋在樱树底下,应该不容易查明的,是被挖出来的吗? “三十二年前,出轨后的第一节车厢猛烈冲撞上的那棵樱树,又被偏离国道的长途拖车撞上,司机在打磕睡。结果,樱树倒了,人的骨骸缠在根须上倒向空中。这实在是可怕的偶然,而且,出轨当时的列车司机旁大寺兼光又正好在附近。” “这简直是偶然的重叠嘛!”吉敷说。 “会是死者在呼唤吗?”牛越说。 “或许吧!”吉敷喃喃说着,表示同感。 牛越诧异地凝视吉敷。 “已经知道骨骸的性别、年龄、死亡多久等等吗?” “好像是相当多年了。性别是男性。”牛越回答,“吉敷,你认为这骨骸会是?” 吉敷沉默不语。 “会和目前你正在调查的事件有关联吗?” 短暂沉默后,吉敷回答:“虽然尚无法肯定,不过,我认为有关联。” “什么样的关联?譬如,骨骸是谁?抑或……” “可能是吕泰明吧!”吉敷说。 首先从旭川搭乘函馆本线列车,来到深川后,转搭留萌本线列车。本来是打算直接前往石狩沼田,但是,没有直行列车可由旭川前往留萌本线的石狩沼田。 由深川转搭十时二十四分开出的列车,才离开车站不久,车窗外已是一片悠闲景致,仿佛已进入深山幽谷,脚边芦苇丛不绝。有小河流,也处处可见似是水芭蕉的白花,艳阳高照,洋溢着高原列车的情趣。 吉敷心想:真不愧是北海道,如果是东京一带的新干线之旅,绝对观赏不到此种风情。搭乘时间虽仅仅二十分钟,吉敷仍买了便当和茶,和牛越面对面边赏景边用餐。 “吉敷,假定昨夜出现的乃是吕泰明的骨骸,那么出场人物就全到齐了。”牛越摺叠好吃完的便当盒,重新以绳带绑妥,说。 “虽无确实证据,是你刚才提到死者的呼唤,我才一时联想到,但是如果不幸言中,就几乎已经掌握全部出场人物的行踪了。”吉敷回答。 “如果是吕泰永的弟弟,为何会陈尸于樱树底下……” “当然,不明白之事还有一大堆,而且,若骨骸并非吕泰明,也比较容易解释,至少与事件无关。” “是的……” “不过,事实上若是吕泰明,那就很难解释了,也就是说,他是活着来到这里的吗?如果是活着来到这里,死后又是谁将他埋在樱树下?” “吉敷,我忽然想到,列车出了新十津川车站不久之后,卧轨自杀的尸体如果是吕泰明……” “啊!” 不错,原来如此,他竟然忽略这点了。 “只有卧轨自杀的尸体未在一月二十九日的列车出轨现场被发现,那么,只能如此解释了。” 因为,不知何故,那具尸体被埋在樱树下了…… “尸体不是在列车将出轨之前自己步行吗?也许是自己走进樱树底下……”牛越不知是开玩笑或认真地说。 “对了,列车出轨时,车厢撞到这棵樱树,所以樱树当时应该也倒下……”吉敷接着说,“结果有人把尸体丢进树根刨起的洞穴内……” “啊,原来是这样。所以,救难人员事后重整时未注意到,把樱树推回原状,刚好覆盖往尸体,才会一直没有被人发现。” 吉敷默默颌首。事实上,这是极有可能的事! “这次樱树又被撞倒才发现,如果只是倾斜,说不定就不会发现了。”牛越说。 “这么说,老樱树等于巨大的墓碑了……”吉敷接着,“但是……”不,暂时别考虑这件事,毕竟樱树下出现的骨骸仍未能确定是不是吕泰明,纯靠假设来推论毫无意义。 在石狩沼田车站前拦了计程车,表示要至碧水和北龙间、昔日札沼线铁柜通过的地方时,司机问:“是发现任的骨骸之现场吗?” “你也知道?” “今天早上的报纸刊出很大的篇幅呢!” 但是,吉敷不记得旭川的报纸有报导这件事。 年轻司机很健谈,记性似也不错,两位刑事从他口中获得不少情报。不知何故,北海道的计程车司机都很喜欢和乘客交谈,好象认为这是对乘客的一种礼貌。 依司机所言,拖车司机虽然伤势严重,可能得在病床躺上一个月,不过并无生命危险。车祸是昨夜七时左右发生,被发现的骨骸至少已死亡十年以上,是年轻、高大的男性,只有一个人的数目,四周并未再发现其他骸骨。 吉敷觉得更有可能是吕泰明了,因为当时吕泰明年轻、身材高大。 车子进入山路时,司机说:“这里以前有札沼线的铁轨。” 吉敷和牛越知道,这次他们并非搭乘列车,而是搭计程车走在札沼线铁轨上,逐渐由石狩沼田反方向接近列车出轨现场了。 刚觉得周遭视野开阔时,前方已见到狭窄的道路两旁停了几辆车,左侧可见到无数樱花。在东京,樱花早已凋零,可是在这北地里,现在才是盛开季节,樱花独特的香气仿佛随风飘入计程车内。 在北海道,赏花者似乎很少,但是樱花树下却挤满另一种人群,樱树林内则是人的骨骸出现处。 下了计程车,吉敷和牛越并肩站着,环顾四周。这儿似是山间的盆地,四面环山。 牛越和计程车司机正谈些什么。 阳光灿烂地洒在吉敷双肩。天空一片蔚蓝,雪量稀少,樱花盛开,在微风里不停翩然飞舞、飘落,洋溢着春天的气息,至少,这并不是适合来看尸骸的日子!吉敷右手提着旅行袋,和牛越一同自国道走下缓坡。草原上有两道拖车车轮痕迹,前方是树根迎向空中的老樱树,树根四周被打上木桩拉起绳圈。有相当多人聚成一团。拖车似己吊离,不见踪影。 两人下了草原后,和风轻拂至脚边,樱花花瓣也离枝飘舞。 “好优雅的事件现场呀!”牛越轻声说。 排开人群走近绳圈旁,找到圈内似是指挥者的男人,吉敷和牛越一同出示警察证件。 约莫五十岁出头的壮硕男人自称姓雄角,北海道道警,很罕见的姓氏。 吉敷概略说明自己至目前为止的调查经过,因知道这儿发现的死者疑与自己所调查事件有关,希望对力能告诉已查明的事实。 雄角带两人至斜向空中的樱树根前,指着树根上方。该位置比吉敷眼睛位置更高。底下的穴洞又深又黑,树根约莫比两个人合抱还粗……当然,底下的空洞是警方又再深掘而成。 “头盖骨缠挂在这里,其他部分则是自下面的穴洞陆续挖掘出。” “已经全部找齐?” “是的。” “没有多出来的吗?” “到目前为止,没有。你们也看到了,其他地点也这么仔细搜集。” “关于骸骨,已知道哪些特征?” “男性,年龄二十至五十岁之间,身高约一百七十八公分,血型a型,营养状况不太好,死亡已超过十年。” “死因方面呢?” “不知道。” “骨头的破损状态如何?” “骨骼因为完全四散,所以破损严重,几乎可称之为粉碎状了。” “双手手腕、颈部、两大腿骨这部分被截断,你认为呢?” “这就……毕竟破损太严重了,目前什么都很难说,今后或许能判定也未可知。” “骸骨目前在何处?” “送往石狩沼田警局了。” “骸骨有可能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死亡之物吗?” “依我个人推测,是有充分可能……” “那么,是韩国人的可能性如何?” “这就不知道了。” “我明白啦,谢谢。”吉敷致谢。 更详细的内容似乎至石狩沼田警局询问比较妥当,毕竟已过了这么多年的骸骨,只有法医学家能够研判。不过目前没有任何要素能否定骸骨是吕泰明,可视为有充分可能来进行推断应该不会出问题。 吉敷接着问住在附近的德大寺兼光家地址的位置。雄角在自己的记事本页上画了略图,撕下,递给他。是步行颇远的距离,约须二十分钟。 吉敷颌首,再度道谢。 走出绳圈外,牛越问:“吉敷,你现在要去见德大寺?” 吉敷点点头。 “我打算和旭川警局连络,彻底查一下源田组当时的组员是否有人仍活着,如果顺利,不见得会找不到被杀害的荒正的同伙。” “那我们就此分开行动吧!”吉敷说。 他心想:这样也好,自己一个人也可仔细地进行分析。 “吉敷,你接下来预定的行动是?” “先去见德大寺,然后,也想看看新十津川车站附近的卧轨自杀现场。反正现在时间还早,或许能够顺利达成也不一定。”看了看时间,还是上午。 “这么说,今夜你要在新十津川住宿了?” “大概吧!有办法和你连络上吗?” “我待会儿会和旭川警局连络,若有必要,我会回旭川。我的朋友是旭川警局刑事课的三田,我会把自己今后预定的行动完全告诉他,你打电话给他就行了,如果有什么事也可以请他传达。我给你电话号码。”说着,牛越掏出记事本。 吉敷也拿出记事本。 “关于石狩沼田的骸骨检测,我也会试着打电话询问。”牛越说,“或许能知道什么新的事实结果。” “现在你怎么走?”吉敷问。 “我刚刚要计程车司机等待。如果一切顺利,今夜我们再碰头。”说完,牛越转身走向国道。他的肩头粘附两、三片樱花花瓣。 吉敷独自开始往前走。他拿出雄角画给他的略图,进入宽度不足五十公分芦苇丛间的小径。旅行袋背在右肩,拉松领带,步伐稍稍加快,小心地不让自己流汗。心想,这简直就像在健行一般,在东京,是无法有这样的经验!前面微呈下坡,他小心翼翼地往下走,不久,听到轻微的流水声,似乎已抵达河岸边,水澄清透明,岩石很多,流水冲洗岩背,岩石湿濡,泛着黑光。流水在岩石下方形成漩涡,宛如漾着蓝宝石绿的白浊。 吉敷眺望片刻,再度迈开脚步,沿着沼泽边前行。小径稍微宽阔了些,却仍未遇见行人,大概这一带的住户很少吧!环顾四周,未见到住家,河川上也没架设桥梁,两旁仍是无止尽的芦苇。 不久,小径离开河边,开始稍呈上坡了,但,坡度并不陡。到了坡顶,终于可以见到德大寺的家。庭院有老人伫立,身穿牛仔裤、虾褐色衬衫。 吉敷走近时,旁边狗屋里的狗开始吠叫。德大寺这才注意到吉敷。吉敷一面颌首示意,一面走近老人。德大寺全白的头转向这边,脸上浮现不可思议似的表情,但,身体仍动也不动。 他的视线盯往一点,却并非凝视吉敷。 在吉敷眼中,德大寺果然和常人有些许不同。 “请问是德大寺先生吗?”吉敷问。 隔了很久,德大寺才慢慢点头。 吉敷出示警察证件,说明自己身分,表示自己来自东京,想请教昨夜之事,以及三十二年前列车出轨那夜所发生之事。 德大寺说狗太吵了,带吉敷往河川方向走去。 德大寺说话的速度异常缓慢,几乎可以说是每个字都分开,这点,让来自东京的吉敷印象特别深刻,似乎在德大寺体内,时间的流速比正常人慢了三倍。 他很悠闲地叙述昨夜之事,说明自己总是下午六时左右吃完晚饭,然后独自带着狗散步,昨夜也是一样,却想不到在平时散步途中休息的樱树群生地点偶然目击那椿车祸,因为距离实在太近,也感到非常震惊。 拖车是擦掠过自己身旁剧烈地撞到樱树,而那棵樱树正好也是三十二年前的冬夜,自己执勤的列车出轨,机关车后的第一节车厢撞上的同一棵树。 “我之所以搬来这种往户稀少的地方,也是为了想见到某种东西……” “什么东西?”吉敷问。 “我说出来,你可能会以为我精神有毛病吧?但是,我昨夜……” 德大寺的话突然中断了。 两人并肩朝小河往回走,流水声逐渐清晰了。两人来到一处小高台上,站在芦苇间往下望,河川就在下方,有一座小桥,也能见到几户住家,看样子这儿并非只有德大寺一家。 “是白色巨人吧?”吉敷说。 立刻,德大寺双眼圆睁,问:“你如何知道?” “我知道你以前曾见到过白色巨人。那么,昨夜又见到了?” 德大寺沉默相当长的时间后,缓缓颌首:“昨夜我终于又见到了,而且,现在我也发觉那是什么东西了。” “发觉?” “是的。我在想,那可能是长眠于那棵樱树下的死者所作的梦。” 这句若无其事的话对吉敷造成异样的冲击,他怔立当场了。 风中,芦苇叶在脚边沙沙作响。 在德大寺家打电话叫来计程车,吉敷前往新十津川车站。 札沼线列车已不存在,只有搭计程车前往了,虽然似乎也有巴士通行,但是等班车总是麻烦。 以北海道的人而言,这位司机算是沉默寡言型,所以吉敷能专注于事件的推理。到目前为止已不知反覆分析过多少遍的内容,但,每再发生一桩事件,他又会重新依序推演。 由于突然加入白色巨人,对于事件推演并无助益,因此他全力集中于札沼线列车上,毕竟,增加了新的事实,当然也能有新的结果。 吉敷拿出记事本,翻阅前些天去见热海的八坂途中,在新干线列车上写下的内容。 在札沼线的b45列车上最先发生的事件是十九时五十三分,列车刚开出新十津川车站不久,有人卧轨自杀。 方才牛越曾讲过令人惊愕之语,也就是说,这位卧轨自杀者会不会是吕泰永的弟弟泰明? 这句话也带给吉敷颇大的震撼,他觉得有某种真实感令自己不能漠视牛越的话,或许也有这样的可能性存在!若是那样,究竟又意味着什么?是在札沼线b45列车遇上卧轨自杀事件的十九时五十三分之前,吕泰明仍活着? 这件事有几项深具特征的要素。首先,尸体被移至b45列车的第一节车厢,然后,列车在北龙和碧水间遭遇出轨事故,最后,卧轨自杀尸体不知何故未能在出轨现场发现。 岁月流逝,三十二年后的昨夜,列车出轨现场发现人的骨骸。吉敷也对牛越说,这很可能是吕泰明的骨骸。如果自己猜中,则十九时五十三分卧轨自杀的吕泰明乃是在二十时四十分掉进因撞击而倾倒的樱树下穴洞内。 但,这又有些奇妙了,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呢?若上述推测正确,吕泰明的尸体不应该会自己行动地进入樱树根底下……不,也不见得,因为列车出轨前,尸体岂非自己步行? 白痴!不可能的。 这桩事件有很多地方掺杂着怪谈般的状况,也是最令人感到棘手的部分。 等一下! 吉敷觉得似乎有灵感自脑海涌升,他以右手食指用力按往额头。 吕泰明的尸体——如果真是吕泰明——被列车车轮辗断了大腿和脖子,若只有脖子很难说,但,大腿断了,不应该能站立走路,所以,绝对是另外一个人…… “啊!”吉敷低呼出声了。 是哥哥!哥哥吕泰永在吴下马戏团是份小丑,身材又瘦小,只要由头上披着泰明的大衣,岂非正好是泰明的肩膀高度? 一定是泰永!虽不知道其中有何种理由,但,泰永头罩弟弟的大衣、披上围巾,躲在防水布和草席下,这表示吕泰永当然是活着。问题是,在这之前几十分钟,如果在车厢走道跳舞、二十时二十分将自己关在洗手间自杀的小丑是吕泰永……他在当时不就并未死亡? 吕泰永活着,只是伪装成已经死亡,但,他是怎么做到的呢?他的手有尸体特有的浮肿,额头有弹孔,而且流血,无法认为这是靠化妆,第一,他身旁并无拍电影的特殊化妆高手跟着,他只是单独一个人,因此必须是独力能够完成才行。 且慢,等一下! 泰明卧轨自杀的尸体失去头部和双手,如果吕泰永拿着弟弟的头颅和手腕以下的双手呢?利用这些…… 不,不可能,小丑的尸体在众人环视下还开了一枪,这意味着小丑的尸体四肢和头齐全,而且尚未完全死亡。 吉敷再次意气消沉了,本来以为已能见到一线光明,却又在眨眼间溜逝。 更重要的是,小丑开枪后不久,尸体马上自洗手间消失。这简直是幻术,从未听过这种事!小丑的尸体是移动至洗手间正上方的车顶,是瞬间的空间移动吗? 吉敷忍不往笑了出来。居然会发生如此极尽奇妙的事件,真服了它。何况,这之后还出现白色巨人把列车抓向空中。如果一切全是真的,那就不是凭常识处理事情的顽固警察能够解决,应该找巫师帮忙。 吉敷放弃推测,靠着椅背,眺望车窗外的街景。大慨已进入新十津川市街了吧! “先生,你是否哪里不舒服?”司机忽然搭讪,问。 吉敷苦笑了,也许因为百忍不解,看起来愁眉苦脸吧!他说:“不,我很好。” 接下来,他开始陪司机闲话家常。光只是思索与事件有关的事,他也感到疲累不堪。 司机开始谈及自己的家庭,包括小他三岁的妻子、自己母亲以及两个孩子,另外,还认为或许再生一个会更好等等。吉敷虽不觉特别感兴趣,仍旧默默听着,甚至对于拥有能如此光明正大向外人述及的家庭有些羡慕。 话题接着从个人计程车转到使用液态瓦斯的计程车上。司机说,使用液态瓦斯的计程车在经济方面是比较划算,所以计程车公司才会利用。的确没错,瓦斯费用较低,也和汽油一样能让车子顺畅行驶,虽然瓦斯桶占据部分后行李厢空间,也不至于引起多大困扰,麻烦的只是供气站太少,跑长途会有所不安,同时,引擎马力也稍有不足。 吉敷望向前方的后视镜。镜中心见到中年司机的眼眸似时而在观察自己,是典型北海道的纯朴木讷型男人。但,好像个性豪爽,只要被问及,不管自己有何遭遇都可能说明。 “液态瓦斯吗?”吉敷忽然心中有什么动了一下,说,“汽油引擎也是让液态汽油为雾状燃烧而驱动,所以一开始就以瓦斯状供气或许效率会更好。” 司机深获我心似的颌首:“是啊!我虽没上大学,但高校是读工业学校,学过内燃机。汽油引擎是以化油器使液态汽油化为雾状和空气混合……” 司机开始展现他的知识。吉敷则抱着排遣无聊的心理听着。 “空气中漂浮着粒子状汽油时,形成非常容易爆炸的状态,只要有一丝丝火花,马土就会引爆,而内燃机引擎的汽车就是控制这种爆炸使之连续引爆让车子前进。不过,化油器并不理想,有时候无法使汽油形成雾状,而是呈水枪喷水状。” “哦,是吗?”吉敷内心虽希望对方尽快结束说明,却仍搭腔。 “因此汽油无法顺利燃烧。而且,就算勉强成雾状,点状也会附着于气缸的燃烧室内壁,或是有时候太浓,有时则太淡,导致火星塞点火也无法顺利引燃,未燃烧的气体就排出来,造成废气污染上的问题。所以,才要靠着在引擎内设计再燃烧室,也接加触媒转化器等等,使废气能充分燃烧,但,最好的方式还是让气体能在汽缸内完全燃烧,就没有排废气问题了。” 看样子,认为这位司机沉默寡言是大错持错,北海道的计程车司机全部都是爱说话。 “像本田车厂就是依此种方式制造c引擎,由燃烧室的形状上下工夫。但,不管何种引擎,皆有必须将液体化为气体状的问题,如果一开始就利用瓦斯气体就简单多了。” 吉敷默默颌首,因为如果过度搭腔,司机的话好像永远讲不完。 “若使空气和瓦斯气体完全混合成雾状,不管任何东西皆可燃烧,不,应该说是爆炸。即使是平常认为不燃之物,若均匀地混入空气成雾状,同样会迅速燃烧,这是非常可怕的,因为会引起大爆炸而燃烧。譬如面粉,若将之与空气充分混合成白雾状,只要有一丝丝火花,马上就会造成大爆炸。” “哦?”吉敷佩服地说,“面粉是吗?” “是的。所以,面粉若一不小心,就和炸药一样,平常不会燃烧,只是由于未混入空气,一旦和空气混合就很严重。” 吉敷若无其事地听着,但是逐渐的,他开始注意到重点了,两眼发亮,呼吸急促,坐直身体,甚至连腰都抬起来,最后终于大声问:“你说什么?” 司机惊讶,猛踩煞车,懵懂地转过睑来:“怎么回事……” 吉敷凝视虚空一点,大叫:“面粉会爆炸?” “是,是的。”司机回答。 “居然有这种事。”吉敷喃喃自语。截至目前为止,他从未想过面粉会爆炸…… 就是这个!这样岂非已经解明了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b45列车的出轨原因。 为什么自己从未往这方面去想呢?警方这边的人都未注意到这点。面粉若和空气混合成雾状,很容易引起爆炸…… 事件之夜不正是这样?突然开始步行的卧轨尸体——无头尸体——让第一节车厢的乘客害怕不已,偶然踢破置于走道的面粉袋,所以抓面粉向尸体丢掷,当然,车厢内弥漫着白色面粉烟雾,结果…… 源名寺发生火灾!b45列车驶过火灾现场旁,火屑飞进第一节车厢内,引起爆炸。 没错,绝对是这样,没有堆放爆炸物的车厢引起大爆炸,车厢往上飞起……明白啦,已经解开一部分谜团。 “我说错什么话了吗?”司机小心地问。 吉敷回过神来:“咦?不,没有这回事。谢谢你,终于解开一直不懂的谜团了,真的很感激你。” “这……那太好了。”司机满头雾水的表情。 “不,很抱歉,我因太高兴而……”吉敷坐正身体,“没事的,请继续开车,我想到新十津川车站。”他自己觉得有点羞赦,不过,心里在想:还好是搭计程车而不是搭乘巴士。 “可是……”司机不好意思的说。 “什么事?” “已经到新十津川车站了。”司机说。 车站前有商店和很多住家,是比想像中还大的街区,只不过,视界所及,车站前并无计程车。 札沼线的铁轨在这个车站结束,锈蚀的阻车器竖立在轨道终点,老旧的车站建筑物后面堆满锈蚀铁轨,似在述说着这条铁路的过去。 废弃的铁轨遗址成为道路。吉敷就是由这条路前来,却又再循这条路往回走向北龙。 闻到春天及绿意的气息,和都市里的气息有相当大的不同。但是,即使沿着道路走很久,还是都可见到住家,在平成元年的春天,现在是如此,可是在昭和三十二年的冬天,这一带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在道路呈缓弯处停下脚步。已经看不见新十津川车站了。十九时五十三分b45列车遇上的卧轨自杀是在这前面吗?这儿离新十津川东站不远,又是正好弯道处,视界不良,前方被树林档往。 吉敷打算在这里整理一下自己的推理所得,就在护栏坐下。 四周有零星几户住家。 被认为是白色巨人抓起、导致b45列车出轨的谜团解明了,也就是说这并非超自然现象。而,一旦解开这项最大的难题,其他问题应该不可能无法解开。 刚刚在计程车里曾深入分析。首先,假定在目前所在的这个位置被b45列车辗断身体、身穿灰色外套和披黑色围巾的男人是吕泰明,其尸体由杉浦邦人和德大寺兼光移入车厢,放在第一节车厢的出入口处,此时有一项重点存在,也就是说,尸体缺少头、手腕以下的双手这三部分。 为何这点很重要呢?因为这三部分被利用来制造身穿小丑服的小丑尸体没错,绝对是这样。吉敷坐不往了,不自觉地站起身来。带着植物气息的风吹拂过他的脸。 第二节车厢洗手间内的小丑尸体,这看起来虽是尸体,但是围观人群和杉浦所见到却只是这三部分,其他则为蓬松的小丑服。如果没有仔细用手触摸整具尸体,则很难知道只是两只手和头颅组合成的尸体,更何况当时是那般异样状况,又是在暴风雪之夜的夜行列车昏暗的洗手间里,而且目击的人不是警察或医师,只是一般人。再加上蜡烛…… 对了,蜡烛!吉敷兴奋不已。这样终于明白点燃并摆放那无数蜡烛的理由了,那并非用来营造气氛的工具,而是为了让人无法接近尸体旁。 由于蜡烛插满地板,当时车掌杉浦邦人无法蹲在尸体近旁仔细检查。当然,额头有弹孔会让人以为已无确定生死的必要,何况,还得顾及为警方保持现场。 没错,那并非吕泰永,正确地说,是弟弟泰明的尸体,不,应该说是其一部分。在夜行列车车厢走道跳舞的是吕泰永,但是洗手间内却是已死亡的弟弟泰明的尸体之一部分,兄弟俩在这时候互换角色,也因此,吕泰永可布置成他本来就在b45列车上,而且已经死亡。 既然是兄弟,脸孔多少会有些神似吧!一旦又擦上白粉化妆,就更难分辨了,如果再使身材看起来很矮,谁也不会想到是另外一人!吕泰永为何要做这种事?应该是为了不在现场证明吧,也就是说他没有搭乘函馆本线第11班次列车的不在现场证明——因为,吕泰永杀死源田的手下荒正。 吉敷交抱双臂,走在昔日札沼线遗址的道路上。 荒正是十八时二十分在函馆本线的第11列车内被杀,这点绝对正确,那么,十八时二十分左右,也就是第11列车行驶于奈井江、丰沼一带时,吕泰永在列车上。樱井佳子也在车上,所以弟弟泰明一定也是。 这样一来,在十八时二十分这个时刻,吕氏兄弟是在和札沼线不同的另一条路线的列车上,可是,吕泰永又是如何能于一小时三十分钟后出现在札沼线的b45列车上呢? 推定杀害荒正的时刻之后,不管是往札幌或绕经北边的石狩沼田,都搭不上b45列车,同时在暴风雪中也无法利用汽车,更别说摩托车了。 啊!吉敷又有某种构想浮现,他停往脚步。哥哥泰永就在身边,泰明应该没有卧轨自杀的理由,可是,十九时五十三分,泰明的尸体却遭b45列车辗压过,如此一来,b45列车岂非必须停车? 吉敷怔立应是昔日泰明的身体被列车辗断的位置。他明白了,虽然只是一点一点的,但已能窥知这桩惊人事件的全貌。列车因为辗压泰明而停往,当时的列车车厢,上下车的车门乃是手动方式,由乘客自行打开后上下车。所以,吕泰永此时才能够在新十津川和石狩桥本之间并无车站之地点搭乘列车…… 是的,这才是吕泰明被列车辗压的真正理由,是哥哥泰永故意安排的,以便让列车停住。 这么一来,吕泰明在当时就已经死亡了,也就是说,在荒正遇害的同一时间,泰明也被杀害死亡,或是已经死亡。 假设以上这些安排皆为事实,则吕泰永在函馆本线的第11列车杀死荒正后下车,由自己目前站立的这个位置转搭上札沼线的b45列车,就有其必然性。而,吕泰永也有了无法推翻的不在现场证明,绝对不会被怀疑杀害荒正。 吉敷再度往前走,对于自己获得的结论,他还是不太敢相信。但是,这样就可以了,虽是难以置信的推论,他却仿佛听到有声音在告诉自己:这是正确的。 剩下的问题只是,吕泰永如何由函馆本线的第11列车移动至此? 在暴风雪中不能利用汽车,也应该没有巴士,就算有,背着死者、身高不满一百五十公分的男人也太引人注目了。总不会利用滑雪吧?但,又如何能拿到雪屐呢? 还有不少谜团:小丑的尸体为何能在一瞬间从洗手间内消失?尸体为何能够开枪?屋顶上的尸体又是谁?红眼睛的白色巨人呢? 不过,吉敷认为依目前这种方式继续下去应该能够解明,毕竟当初以为无法解明奇妙的超自然现象,现在岂非都解明了?只要再加把劲就行。 牛越佐武郎来到拢川。从石狩沼田和旭川警局的三田取得连络时,三田告诉他说,昨夜要自己帮忙找寻、昭和三十二年是源田组手下的小混混之人,很可能就是目前居往拢川经营木材行的柴町。 三田也是相当优秀的人物,很快就已查出。 拢川是函馆本线沿线的城市。牛越问明地址和电话号码,立刻经由留萌线的深川直接前往柴町家。 是距车站的商店街相当远、规模不太大的店面。附近有河川,铺砂石的空地上竖排着无数木材,停着三辆小货车。旁边有老旧的和式建筑住宅,一旁则是预铸式搭建的事务所。牛越和柴町就是在事务所见面。 进入时,响起踩踏薄地板时特有的鞋音。正面有大型不锈钢桌,右手边的屏风后有简单的沙发组。坐下后不久,似是柴町年轻的女儿从和式住宅端茶过来,行过注目礼后,匆匆退去。 在牛越眼中,柴町年约六十岁左右,头发已白,中央一带已稀薄,脸孔属于圆型,微低着头,轻声说话。 “确实,昭和三十二年当时,我是在源田那里受到照顾。” 柴町的神情看似苦笑,也似客套的笑。牛越怕影响对方说话的心情,并未打岔,只是颌首静静听着。 “我家世代经营木材行,所以和营造建设的源田有交往,当时我等于是去他那边当学徒。”柴町静静叙述。 感觉上是非常内向型的人物,很难认为以前曾与暴力组织有关联。牛越慎重地斟酌字句,说出这点。 柴町歉然,说:“不,据我所知,源田组毫无世间所谓的暴力组织之行为,从不施行暴力,也未做过触法的贩卖毒品之类情事,只不过因为一部分凶狠的组员常爱惹事打架,加上源田老板又经营几家酒馆,所以才会被误以为暴力组织。” “组员之中是否有人拥枪自重?” “没有这回事!”柴町首度凝视牛越,拚命摇动右手。 “请告诉我有关荒正的事。” “是的……他的性情的确粗暴,一喝醉酒便和人打架,酒品不好,甚至对女人方面也手脚不太干净。” “当时的年龄是?” “应该比我大三年,昭和三年出生的吧……所以,当时我二十六岁,他是二十九岁。 “和荒正公一至小搏接樱井佳子的人是你吗?” 柴町沉默不语。 “这是已过了追诉时效的事件,而且我们也没打算现在再重新调查事件,只是希望知道当时的事实关系——为了调查别桩事件所必需。” “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柴町的语气很沉重。也难怪,这乃是杀人事件的告白,“但是,我可以发誓,我和那位韩国青年的命案毫无关联,虽不知你能否相信,但,当时我只是在一旁而已。” “一切都是荒正独立所为?” “我不想把罪行完全委诸于已死之人,但,那是事实,我没有那种胆量。” “能否正确告诉我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发生之事呢?你曾前往小搏吧?” “是的。” “几个人?” “两人,我和荒正。” “为什么去?” “源田老板的命令。” “源田的命令?” “是的。老板说吴下马戏团里的少女樱井佳子想来找自己,但是包括团长在内,所有团员全部反对,如果一个人去可能有问题,要我陪荒正同行。所以,我和荒正去了小搏。” “什么时候出发?” “一大早出门,下午抵达,然后在帐篷四周徘徊。” “你们打算怎么带走她?” “我只是陪荒正同行,至于要怎么做,我完全一无所知。” “哦?” “荒正的臂力很强,一旦到了紧要关头,可能打算潜入帐篷内吧?老板就是因此才会指定荒正。” “结果呢?” “正当我们商量该怎么办时,三位男女出来了,是樱井佳子和两名一高一矮的男人。” “你们两人也认识樱井佳子吗?” “马戏团在旭川演出时,老板带我们去看过多次,所以大致认识,但是,当时他们三个人在一起,让我有些意外。” “想不到会和男人一起吗?” “完全想不到,也没听说会这样。” “然后呢?” “三个人的行李都很多,好像是逃离马戏团模样,而不是出来街上溜达或什么,所以,我们决定跟踪。” “嗯。”牛越颌首。 “结果,三人匆匆赶往小搏车站。” “步行吗?” “是的。” “有相当距离吧?” “是的。我忍不往抱怨,为何不搭计程车呢!但,积雪又厚,车辆几乎无法行驶……我们沿着运河跟踪,但是雪愈下愈大……那天的一切我都清楚记得,想忘也忘不掉。” “结果到了车站?” “不错。三个人好像要买车票,我们心想,这下可麻烦了。” “麻烦?” “是的,和两个男人在一起,不可能会是去找在旭川的老板,很可能是打算前往函馆吧!所以,荒正就说现在也无计可施,毕竟是大白天,众目睽睽之下,不如继续跟踪,等入夜后再抢夺女人。我也觉得只好这样,就颌首表示同意。 “下着大雪的日子,等候列车进站的人都集中在车站内设置煤油暖炉或火钵四周。我因为太冷,觉得肚子很饿,可是他们三人立刻走向月台,所以我们也只好买了到札幌的车票,跟在他们身后。想不到他们竟然搭乘开往旭川的普通车。我们面面相觑,搞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十五时自小搏开出的第11班次列车吗?” “时间我是记不得了,不过应该是这样没错。不是小搏为起站的列车,我记得是跳上驶进月台的列车。” “哦!” “我们和他们进入同一车厢,坐在能见到樱井佳子的座位,目的是观察其动向,因为虽然是往旭川的列车,还是无法放心。” “你们和樱井没有正面交谈过吗?” “我是没有,但,荒正有,老板应该带他和樱井佳子见过面。我们静静观察她,的确,她是很漂亮的女人,连我都着迷了,仿佛是列车上一朵盛开的鲜花般,在那之前,我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女人!” “那三个人果然是要去找旭川的源田平吾?” “是的,因为樱井后来是这样说的。” “但是,两位男人有何打算呢?樱井打算介绍给源田吗?” “会是怎样呢……那种女人心里想些什么,我这样的人不太清楚,也许只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带他们一起吧?可能认为,只要到了旭川,再叫他们回去就好……” “这样未免太自以为是、太任性了!”牛越说。 “是没错。但,她是马戏团里的大明星,当然不希望独自搭乘列车了,总会想要有人在身旁伺候吧!那位身材高大的韩国青年也全心全意照顾樱井。对了,樱井后来也告诉我,她独自一人没办法逃出帐篷。” “原来如此。” “在札幌,我们买了车站便当吃,樱井他们三人也是一样。” “这么说,吕泰永也一直在第11班次列车上吗?也就是说,身材瘦小的哥哥并未在札幌下车?”牛越问。 “没下车,三个人一块吃便当。”柴町淡淡回答,“不久,瘦小的男人可能为了让两人单独相处吧?吃完便当后,立刻换到很远的门边座位,独自开始打盹了。” “是来到距你们较近的座位?” “不,是更远的另一边,不过,我们一直都能够见到他。” “瘦小的男人是否有特别怪异的打扮?” “怪异的打扮?你的意思是?” “譬如穿华丽的衣服,或是脸部化妆?” “不,是很平常的打扮,穿鼠灰色大衣、系围巾。” “弟弟呢?” “一样是鼠灰色大衣、黑色围巾,应该没戴帽子吧……” “原来如此,兄弟俩是同样服装。”牛越感慨良多地说。 “是的,当时男人们的穿着相同,只是,当地人是不太会做那样的打扮。” “你们在第11班次列车的同一车厢内一直看着吕氏兄弟和樱井佳子?” “是的。” “瘦小的哥哥也一直都在同一车厢内?” “当然。” “那你们打算怎么做呢?就这样默默看着他们抵达旭川?” “我是认为这样就行了,但是荒正很无聊,他是急性子,讨厌静静等待,又喜欢惹烦,所以对我说该去向那女人打声招呼。” “当时列车是到哪里?” “我想是出了砂川车站后吧!我虽然讨庆惹麻烦,却也不明白樱井真正的心意,也想问清楚她既然要去找源田老板,为何还带着马戏团的两个男人,我怀疑她是否真的要去找源田老板。” “原来如此。” “还有一点,我们不想在旭川车站造成太大的骚乱,因为一旦被旭川的警察盯上,事情就很难做了,也会被当地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所以我并不太反对荒正的那种想法。 “不错。所以,你们走到吕泰明和樱井佳子的座位……” “不,没有。” “没有?” “是的。我们站起来,沿着走道走向后方车门,打开,向面对我们的樱井招手。” “是谁招手?” “荒正,因为他曾和樱井见过一、两次面。我只是站在他身后。” “樱井马上发觉?” “不久就发觉了。发现樱井的态度有异,在一起的青年也转头望向这边。樱井对他说了些什么,然后独自走向我们,出了隔间门外,我们站在上下车出入口的洗手间旁交谈。” “当时你是第一次在近距离看着樱井?” “是的。” “感觉如何?” “只有一句话,这女人实在太美了!” “你们谈了些什么?” “荒正先问:‘你是樱井佳子吧’,她颌首。荒正接着说:‘源田老板要我们来接你’,她似乎很惊讶,回答:‘我打算到了旭川后再打电话’。荒正又问:‘和你一起的男人是谁’,樱井回答:‘是朋友,我请他们送我到旭川’。” “请他们送到旭川?”牛越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 “樱井又说‘到了旭川就和他们分手’。她的口气很不在乎,我记得当时觉得她简直就像女学生一般,事实上,她当时也很年轻。 “荒正问:‘在旭川若和他们分手,他们会怎么做’,樱井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应该会回马戏团吧?’。” “樱井佳子是和吕泰明私奔逃离马戏团的,至少,吕泰明是这么认为,所以应已下定决心不回去了。” “好像是这样没错,但是,樱井自己却似乎不当一回事。” “嗯……结果呢?” “接下来有什么样的对话呢……我已经忘记,但是,后来和樱井在一起的韩国青年过来了。” “当时你们马上知道他是外国人?” “不,当然不知道,是后来听樱井说的。身材高大的是弟弟吧?他来了,问樱井‘怎么回事’。我至今仍记得当时他脸上和善的笑容,而且每次想起来就心痛。他是稍微有点娃娃脸的青年,大概以为我们是樱井的朋友或什么吧!” “樱井怎么回答?” “她说:‘我现在要和这两个人一起走,再见’。” “唔……” “青年怔怔站在隔间门口,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樱井冷冷说道:‘很简单,就是要分手了,你把我的行李拿过来’。青年还是呆然若失,于是樱井格格笑了,说:‘你以为我真的要和你私奔吗’。 “‘你骗我’青年问。这时,荒正边说‘你呆站那边,里面的人会冷吧’,边抓往青年衣领,把他拉到这边来,然后用力关上隔间门。这时,我心想对方的哥哥可能会看到,就隔着玻璃窗望过去,但,他还是低头打盹。 “即使这样,青年眼里似仍没有我们的存在,面对樱井再问一遍‘你骗我’,也说‘你已经不喜欢我了’。当时他的神情非常沮丧,连我看了都觉得可怜。” “那么,樱井佳子如何?” “她只是冷冷说:‘我本来就不曾喜欢过你’,于是,青年冲向她,想抓往她。现在回想起来,我是很同情那位青年的,可是当时却认为,樱井既然是老板的女人,我就必须保护她。于是我和荒正马上阻止他,而我前面也讲过,荒正是急性子,又喜欢惹事打架,当然很快揍了青年几拳,这么一来,形成了一场乱斗。我虽不希望使用暴力,可是青年身材高大,体力又好,荒正再加上我都打不过他。荒正大叫‘把厕所门打开’,我开门,三个人倒进厕所,正当我觉得闹成这样可不行,其他乘客听到声音会跑过来看时,青年忽然不动了。” “那是?” “我一看,青年胸口插着刀柄,是荒正刺杀的。青年痛苦呻吟,最后只叫了一声‘佳子’,就咽气了。我心想,他一定很迷恋樱井吧!但,同时内心也慌了,知道这下子事情严重了。” “后来你们打算怎么做?” “我心想,这样已无法搭乘到终点站的旭川了。荒正问我‘喂,怎么办’,我回答‘只好跳车了’。列车出了砂川,正迅速朝拢川,也就是说朝这个城市接近,可是如果在拢川车站下车,一定有人目击,唯有在拢川之前跳车,逃进这儿——这个家当时就已存在了。 “己没有时间再犹豫不决,所以我回车厢去拿了樱井的行李,荒正则拿了我们的行李。乘客很少,又是在列车行进之中,没有人注意我们。樱井的行李置于网架上,我望了青年的哥哥一眼,发现他似仍在打盹,就拿着行李匆匆回到厕所前。” “吕泰明的尸体在洗手间内?” “是的。” “你们从外面把洗手间门锁上吗?” “我们根本没有多徐的心思考虑及此。我打开出入口的车门,要樱井‘跳下去’,她回答‘不要,会受伤’,于是我只好强迫她往下跳。当时积雪很厚,又是在草地上,所以她并没有受伤。我也跟着跳。大概在拢川车站约莫一公里前方吧!在跳车之前,荒正又进入厕所里,摸索青年的口袋,并拭掉刀柄上的指纹。 “我扶樱井站起来,拾好行李,和她慢慢往车站走,一面等着荒正,可是荒正并未跳车。列车远离后,我又沿着铁轨寻找,还是找不到他,直到翌晨看了报导,才知道他已被射杀。” “嗯……”牛越沉吟,“也就是……” “我认为是青年的哥哥醒来,走过来看情形,知道弟弟死亡,就开枪射杀在尸体旁的荒正。” “应该是这样吧!” “是的。” “这么说,洗手间不仅是荒正命案的现场,也是吕泰明遇害的现场了?” “是的。” “但是,并未检测出吕泰明的血迹。” “依我见到的情形,几乎没流血。” “原来如此。但,吕泰明的尸体后来到哪里去了呢?”牛越喃喃自语。如果札沼线的北龙和碧水之间的樱树下所发现的尸体确实是吕泰明,这…… “跳车后,你怎么做?” “带着樱井到这里,然后打电话给在旭川的源田老板。” “然后呢?” “老板吩咐我送樱井至拢川的旅馆,他会亲自来接她,所以我依言行动,先送樱井至车站后的富士屋旅馆,再把旅馆的电话号码和地址告诉源田老板,自己就回这里往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回旭川。” “原来如此。” “接下来因荒正死亡,组里乱成一团,我也被刑事问了很多事,等过了约莫一个月,风声渐止时,组织却宣告解散,大半人员都随老板前往东京,但是我因为继承家业,就回到拢川来。” “樱井呢?” “我想是随老板去了东京,不过以后的事我完全不知道。” “嗯……”牛越交抱双臂。当时的经过情形终于明白了,但,他仍有些不敢置信。 屏风那边的电话铃响了。柴町站起,走至屏风后,小声讲着什么,不久就叫着:“牛越先生。” 牛越慌忙站起,走过去。 “你的电话,旭川警局的三田先生打来的。” 牛越接听时,三田说:“吉敷刚刚从新十津川来过电话。” “什么时候?” “差不多一分钟前。” 牛越心想,原来吉敷目前在新十津川吗? “他说想和你连络,所以我给他你这边的电话号码和地址,他可能很快会与你连络吧!”三田说。 “太好了,谢谢。”牛越挂上话筒。 之后,牛越抱着等待吉敷电话的心情,回到柴町面前,问道:“你对樱井佳子的印象如何?” “当时她很年轻,感觉上似是涉世未深的女孩,也有些任性骄纵。” “嗯……” “可是真的很漂亮,也难怪老板会着迷,好像女明星一般哩!” “她不喜欢吕泰明?” “好像是。当时她仿佛一心一意的想离开马戏团,所以,也许只是利用那位青年。” “我想也是。”牛越用力点点头。 但,内心却很难堪,毕竟,吕泰明是牺牲性命都在所不惜的认真。 “她是很任性的女人吧!”牛越喃喃说道。 柴町低头,颌首,脸上浮现似是苦笑的表情:“年轻女人或许都是这样的吧!譬如,在拢川车站前跳车后,一起步行至我家时,她沿路上不停地发牢骚,说什么很冷啦,跳下车时脚扭到很痛啦等等,最后终于要我背她。但,她从未想到一切原因却是自己带着男人同行,只抱怨事情不如想象顺利。而且,她未再提过死亡的马戏团青年,好像毫无兴趣!” 牛越苦笑了。但,并不是每个年轻女性都是那样吧?而是樱井佳子比较特别。 他正想这么说时,屏风外有人叫着他的名字,是熟悉的声音,并非当地人的口音。 牛越急忙站起,走到屏风旁望向外面,立刻口瞪口呆了:“吉敷!” 吉敷竹史面带微笑站在门口,然后,他缓步进入。 “吉敷,你来拢川了吗?我一直以为你在新十津川的……” “我是去过新十津川。” “这么说是从十津川来的?怎么这样快?” “步行。” “步行?” “牛越,我终于明白一切了。这个拢川车站和新十津川车站相距只有两公里。” “什么?” “函馆本线和札沼线的拢川车站与新十津川车站是最接近的两点,也是步行可达的距离。” 牛越也怔往了:“我住在北海道,居然会不知道这件事。” “任谁都想不到在日本境内,同样国铁的路线间,彼此会有如此近距离相接的车站!这是盲点,我应该更早就查日本地图的。由于只看列车时刻表的索引图,反而未能发现。” 吉敷说着慢慢走近牛越。 牛越茫然若失,连向吉敷介绍柴町都忘了。 漫长旅途的尽头 行川郁夫,也就是说吕泰永,单独坐在樱田门警视厅三楼的拘留所内,即使吉敷进入,他也不看一眼。 等吉敷把携带来的钢管椅放下,发出声音,他才神经质地抬起脸来。 由于不许携带口琴进来,瘦小的老人看起来显得很无聊。 吉敷坐下。可以见到老人头顶稀疏的白发。也不知是否自己修剪,长短不一。半白的胡须已经很长,感觉上鼻涕还沾在胡须上。 他沉默不语,静静观察吕泰永老人。对方就像又老又脏的小动物一般,那驼缩的背部叙述着从朝鲜半岛开始迄今漫长而艰辛的孤独之旅。凝视之间,他的胸口一紧,极力和想转身走出拘留所的心情对抗着。 自己在达到这样的结果之前,也历经相当漫长的旅途,但若与这位瘦小老人相比根本就微不足道,就算有些许辛劳,面对老人,也涌不起丝毫希望获得回报的心境,甚至想丢弃成果地逃离老人面前。 目前在吉敷面前的这位老人乃是日本人在遥远的昔日所犯之罪的被害者,面对他,身为日本人的自己就算是警察——不,正因为是警察——也不能采取高压姿态。一想及此,吉敷就觉得自己一身仿佛背负着四十年前日本人的罪孽!在吉敷坐到自己面前时,老人似已安心,又回到他的冥思之中。他蹲在地板角落,如同雕像般动也不动。难道自从被送进这里以来,二十多天里他都是这样过日子? 感觉上似已习惯于单独被囚的生活。也难怪,自从二十多岁起,他的大半人生都是过着囚居生活! “你是……吕泰永吧?”吉敷开口说。 被叫出自己本人的姓名,老人的全身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但,他并未点头,也没有抬起脸。 “行川郁夫乃是昭和三十六年被藤枝警局的便山刑事强制迁入行川家的户籍而得到的姓名。你的本来姓名是吕泰永,有位弟弟名叫泰明,出生于目前的南韩庆尚北道的大邱市,昭和十八年被抓夫送往库页岛,昭和二十二年前往北海道的稚内,进入当时在丰富招兵买马的吴下马戏团,直到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才在小搏逃离马戏团。”吉敷凝视着微微低头的吕泰永睑上的表情,说。 虽不知吕泰永是否在听着,但,他脸上浮现轻笑,不置可否。 “你们逃离马戏团的这天,离开祖国之后一直同甘共苦的弟弟泰明死于函馆本线第11班次列车上,是被旭川源田组手下的小混混荒正公一所杀。为了替弟弟报仇,当时你开枪射杀荒正——是使用在库页岛时代就随身携带的左轮手枪。 “之后,你流浪至静冈县藤枝市,在市立公园一边收旧货一边寻找某一人物,也就是说樱井佳子。她是你们兄弟在吴下马戏团时团里的台柱、招牌明星。你认为弟弟的死亡,这女人也该负责任,所以想要找到她,完成替弟弟的复仇。 “樱井佳子是出生于静冈县静冈市,就在藤枝市的隔壁。 “但是,昭和三十六年,在你找到樱井之前,却因当时在藤枝发生绑架幼童撕票的事件,被误以为是凶手而逮捕,然后遭藤枝警局的便山刑事用行川郁夫名义收押,判刑之后被送往宫城监狱。 “你在昭和六十二年出狱,之后就在台东区的浅草定居,同时在京成线的车厢内吹奏口琴。但是,平成元年三月,你奇迹般的偶然发现樱井佳子了。这是因为她在花魁道中的绕街游行中扮演花魁。 “四月三日,你刺杀樱井佳子,消除长达三十二年的累积怨恨。而,这就是世间所谓的消费税杀人事件背后的真相。” 老人无任何反应,也未回答对或错,但是,吉敷知道自己的话绝对正确,也知道眼前的这位悲惨老人并没有痴呆! “为了查明这些真柏,我花费相当多时间,见过很多人,也走过不少路,但是若和你的经历相比,根本微不足道。也许因为你体验过无法形容的艰苦使你变成目前这样吧!可是你并非愚蠢之人,刚才我听说的话你应该也能够了解的,对不?” 此时,奇迹出现了,一直无动于衷的老人慢慢颌首。 “你是个了不起的人,尤其脑筋特别聪明。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在那刮着暴风雪夜一连串发生之事,你竟能在那样短暂的时间内想出,而且付诸实行,对于你的这种能力,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世人对你怎么想我不知道,也没有兴趣,我只知道你拥有常人无法比拟的思考力和判断力、实行力。正因为你的这些能力,函馆本线和札沼线这两条铁道路线上发生那样重大事件,在整整三十二年间仍旧是解不开的谜团,好几个星期来,我也是完全摸不着边。 “不过,昨天由新十津川车站步行至拢川车站时,我终于解开谜底了。现在我要按顺序开始说明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暴风雪之夜,你独自完成的一切行动,如果有错误,请务必指出,可以吗?” 吕泰永仍未望向吉敷,脸上也依旧是那像哭又像笑的表情,但,吉敷静静等待时,他缓缓点头了。 吉敷慢慢自怀中取出记事本。 “首先是杀害源田组的荒正公一。这件事发生于函馆本线第11列车上,当时旭川警局的鉴定人员调查荒正的尸体,推定死亡时刻为十八时二十分左右。但是,实际上命案发生于砂川和拢川之间,所以时间应稍微延后,是十八时三十五分左右。 “你的行动是这样的。为了让弟弟和樱井佳子独处,你离开至较远的座位打盹,但,忽然醒来时,弟弟泰明和樱井已经不在座位上。你大惊失色,就走向洗手间看看,可能你心中已有不样的预感吧! “你打开洗手间门一看,弟弟果然倒在里面,荒正正在擦拭插在弟弟胸口的刀柄指纹,并摸索口袋。你勃然大怒,掏出手枪,当场射杀荒正。 “由于是正行进中的列车,而且是在洗手间内,再加上乘客很少,外面又吹着暴风雪,很幸运的,枪声并未被任何人听见。 “接着,列车驶进拢川车站月台。你躲在洗手间内,锁上门,静待列车再度开出。等列车离开拢川车站后,你回座位拿了自己和弟弟的行李回洗手间,留下荒正的尸体,拖出弟弟的尸体,托开上下车的车门,然后丢下行李,自己也跟着跳车。接下来,你背着弟弟的尸体和两人的行李步行于雪地上,走了约莫两公里抵达札沼线的铁道路线。 “在此,可知道你很厉害的地方。虽然周遭的人们普认为你很愚蠢,事实上在北海道巡回演出之间,你已将北海道的地理环境完全记在脑海中,你早就看过地图或什么,事先已知道这处地点是函馆本线和札沼线之间距离最接近的位置。 “你走到札沼线目前已废止的铁轨旁约莫花了四、五十分钟吧?如果是晴朗的日子,又稍微走快些,应该二十分钟就能到达。但,这天夜里是暴风雪,而且你又背着重物,一定得花费加倍的时间! “函馆本线的列车是十八时五十一分驶出拢川车站,所以你跳车的时间大约是十八时五十五分左右吧!当时,列车可能因为大雪而稍误点…… “若再加上四、五十分钟,也就是十九时三十五分至四十五分之间,你背着弟弟的尸体来到札沼线的铁轨旁。 “接下来你怎么做呢?我不得不佩服你的智慧了。你打算在这里搭乘下行的札沼线列车,从没有车站的地点上车。为何要搭下行列车呢?因为想让人以为你是在札幌由函馆本线的第11列车而有了在该列车上发生的荒正命案之不在现场证明。 “你等下行的扎沼线列车前来,再让列车停往。怎么做到呢?那就是让列车辗压弟弟泰明的尸体。你让弟弟的尸体横躺在札沼线的铁轨上! “我有自信,你当时是将泰明的颈部以及双手手腕稍上方靠手肘的部分置于铁轨上,因为这样一来,刚好可以被列车车轮辗断。 “也就是说,这幕卧轨自杀不仅要让列车停往,还有另一项非常重要的理由,就是利用头、双手这三个被切断的人体部分。所以,我相信你用绳索系往泰明的颈部和双手手腕,然后拉往这三条绳索的另一端,静静躲在铁轨旁,等b45列车辗断这三部分的同时,就拉动绳索,迅速收回这三个部分。 “这实在是太可怕的事,简直令人无法置信,我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事件。但是,你的确这么做了——让亲弟弟的尸体被列车车轮辗断。 “我想,你心里一定很痛苦吧! “你把这三个部分迅速放入手提袋后,跑向停下来的列车,推开车门,上车。 “泰明的尸体剩下的部分由车掌运至车上,置于第一节列车出入口的门内后,列车继续前行。另一方面,你躲进洗手间,取出小丑服穿上,脸部也以白粉化妆,同样,也将弟弟的脸化妆,目的是让人无法分辨不是同一张脸孔。 “你再拿出另一件完全相同的小丑服,在里面装入雪后,置于洗手间地板上,将泰明的头摆在头的位置,双手则插入袖管内。 “刚刚让尸体被列车辗断时使用的绳索则由马桶孔内垂下,又再系一条绳索于小丑服上,总共四条皆自马桶孔垂下。当然,小丑服的衣摆和鞋子也用绳索系往吧! “接下来,你在尸体四周布满密密麻麻的蜡烛,点燃。若说为何要这样做?目的是让发现者不能接近尸体,这样就不怕诡计被拆穿了。 “完成这些准备后,你走出洗手间,把门锁上。要从外面锁住洗手间门其实很简单,你只要把锁扣扳上朝天花板,再用力拉下门,锁扣自然会因震动的作用力扣上。至于若要把门打开,只要用一条铁丝就行了。 “之后你就等列车停靠某个车站了。只要列车一停,你从没有靠月台的另一边门下去由车厢底下拉往从马桶孔垂卜的四条绳索,绑在门外的扶手上。关上车门,朝列车尾端跑去,再打开第三节车厢最后端的出入口车门,上车。 “列车开始前行了,离开车站。这个车站应该就是石狩吧! “你进入第三节车厢后,开始边跳舞边沿着车厢走道前进,让坐在左右两边的乘客皆注意到你。这当然是为了加深印象,以便当作你并未前往第11班次列车的不在现场证明。 “你走过第三节车厢和第二节车厢,来到你事先布置好的洗手间前,确定着一个手提袋吧! “想不到,这时候车厢内却发生一件非常奇妙之事,也就是说,只有头颅和双手的泰明的尸体,居然会开了一枪! “车厢内一片混乱,连你也出乎意料之外,但,这样一来,更无人会怀疑瘦小的尸体只有头和手了。我也是一样,因为只有手的尸体不可能会开枪,正因为这样,在拘泥于上述的常识前提下,我也只好暂时放弃前面的推断了。 “但,这只是因为我是日本的凶杀课刑事! “在日本这个国家,老百姓未被允许持有枪械,所以很少碰上握枪的尸体,当然也未记录有这类现象。但是,在外国却有类似的案例存在,也就是说尸体会开枪,理由乃是因死后肌肉僵硬。 “尸体的食指以扣往扳机的形状僵硬时,终于扣引扳机了! “这大概是老天在帮你吧?因为在这之前你遭遇过太多不幸。 “车厢内的围观人群慌忙逃窜,不久又怯惧地回来了,于是,车掌为了保袋,你可能用雪覆盖往吧!反正是夜晚,从飞机上应该是看不见的,只是很不幸,却被拍下来。 “你收回弟弟的尸体有一项另外的理由,就是希望搜集齐全后予以完整埋葬。基于这种理由,不管要冒多大危险,你都想要完成此心愿。 “你在车顶上卸妆,脱掉小丑服换回原来的穿着,从车顶攀爬至前头的第一节车厢,下来,潜入放置弟弟尸体的出入口车门内,将尸体丢出车外,当然,装着头和双手的手提袋也一同去出。你是打算稍后再拾回,埋葬于某处吧! “但,很不巧,车掌却在这时来了。在这里,你忽然担心的是,如果卧轨自杀的尸体消失,一定会引起骚乱,搞不好车掌还会让列车停往,沿着铁轨搜寻看是否掉落在某处。 “所以,你在不得已之下自己盖上防水布躺下乔装尸体,希望能瞒过一时,你期待车掌只要见到尸体就安心,马上会离开。可是想不到车掌似发现什么异常,而准备查看,所以你害怕得站起来想逃走。 “或许你是打算逃,但,车掌因为见到尸体忽然站起来,几乎吓破胆地踉跄逃进车厢,所以你也追入车厢内。理由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据我想像,可能车掌拿走你弟弟身上的什么遗物吧!所以你追着想拿回。 “当然,第一节车厢里的乘客们也大惊失色了。在恐慌之下,他们开始抓起破袋里的面粉向你丢掷。由于丢中你眼睛,让你无法忍受,就退出车厢门,把门关上。 “就在那一瞬间,发生大爆炸了,这是因为铁道旁的源名寺火灾产生的火花溅到车厢内,导致面粉引起爆炸。我也是由这次事件才知道面粉具有容易爆炸的特性,我想,你应该也一样吧? “b45列车的第一节车厢往上跳起,机关车也出轨,第一节车厢冲向雪原,撞击樱树。大概,你突发的异想让上天也被打动了吧!结果,你和泰明的事件被这桩车祸事故所掩盖,你也得到能任意逃亡的机会。 “你在马戏团的训练使你在这种重大事故里也毫发无伤地奇迹似获救后,回到铁轨旁收妥弟弟四散的尸体后,又回到现场,将尸体丢进被车厢碰撞而倾倒的樱树根下穴洞里,让老樱树成为弟弟的墓碑。 “之后,你就悄然远离了。这就是三十二年前那一夜你的全部行动。但,你可能不知道,你弟弟的骨骸已在前些天出现了…… “你后来离开北海道,南下本州后前往静冈,抛弃回故乡的梦。你暂时定居藤枝市,在马戏团里,你也听说那一带是樱井佳子的故乡,所以以为能够查明樱井佳子的行踪。 “我猜你大概很希望回故乡,因而以为那女人也会和你相同,想回到自己故乡,但她并不是,而是希望能在东京定居,,能在大都会里过着奢华的生活,这点,聪明如你也估算错误了。 “为了替弟弟报仇,你舍弃了回故乡的梦。也许你们俩曾发誓一同回乡,所以你才不想单独回去吧!这种心情我非常痛切地能理解,虽然,你内心的痛楚我只能了解极小部分但……” 吉敷停往话,凝视老人。 瘦小的老人蹲着盯视地板,俯首不语,皱巴巴皮肤中的眼眸充血,眼眶里含着泪珠。 也不知是回想起到目前为止漫长的艰辛过去呢,抑或只是他日常的状态?只不过……吉敷在想:往这样漫长旅途尽头的杀人行为,究竟谁能够予以审判? “如何?”吉敷淡淡说,“如果你愿意开口,请告诉我上述的推测是对还是错。” 老人缓缓抬起睑,望着吉敷,如鱼眼般湿濡的眼眸凝视吉敷,虽然还是那一贯的似笑似哭表情,但,泪水也滴落脸颊往下流。 见到这种情形,吉敷认为自己必须开口了。 “此刻面对你,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吉敷继续说,“该怎么说才好呢……我在想,如果自己不是刑事的话,应该可以更爽快说出想讲之言吧!只是,我现在对你非常感激,感激自己能和你所做过之事有关联……我不会婉转说明,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感动,只觉得,所谓的人类实在真不简单…… “这样说或许会被误会……我的意思是,你的生存方式真的很厉害,如果我也能模仿就好。 “一直保持沉默、默默忍受——降临自己身上的考验,却绝对不忘记目的,不管他人怎么说、不论外人怎么想,即使被嗤笑是老年痴呆也不以为意,若是我,到底没办法做到这种程度。” “那是……你错了。”老人首度开口,“因为我个性懦弱,只能这么做,而刑事先生是坚强的人,才会以为我也一样。” 吉敷无语,静静等吕泰永再说些什么,但,不管等多久,老人的嘴唇也不再吐出一个字。所以,他只好又开口了。 “在宫城监狱服刑的时代,你写过小说,在这四篇短篇小说中,有关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夜间发生的事件有两篇,那是因为你希望将事件始末告诉别人吧?” 老人久久没反应,但,又慢慢摇头,说:“我是想让秦野看的。” 原来如此。在监狱里,秦野一直护着老人,对此,老人无以回报,所以才想写小说代替道谢之意。 “你是从哪里知道白色巨人的故事?” “在监狱里听北海道的人说的。” “那位北海道的人是说德大寺司机脑筋有毛病,所以才讲这种话?” 老人很慢、很慢地颌首。 “你从这儿得到灵感,才写出那篇小说……” “刑事先生,你看错我了。”突然,老人喃喃说道。 “看错?看错什么?” “我的脑筋并不好。杀死荒正后,我跳车,并非想转搭札沼线,而是背着弟弟盲目地走着,想找个地方把他埋葬,结果偶然碰上另一道铁轨。” “啊,是吗?但,你在铁轨旁却想出那样不简单的计划……” “只是突然浮现脑海而已,因为,我喜欢玩魔术。” “并非任何人都能够想得出来哩!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何没有自信?”吉敷凝视老人,老人仍旧毫无反应,“其他呢?我的想象是否正确?” 老人又以几乎会令人昏倒的缓慢速度颌首。 吉敷忽然想起德大寺兼光。也许,这两人目前是住在同一个世界里。 老人突然低声说:“只是刑事先生……”但,他马上又沉默不语。 吉敷本来想问只是什么?但,放弃了,问:“你身上好像带着很多蜡烛,那是怎么回事?” “露宿时,最困扰的就是亮光……所以,我很早就搜集了……” “你是打算一面露宿、一面和弟弟一起回韩国?” 老人颌首。 “你希望回祖国?” 这时,老人的脸孔很快扭曲了,眼泪不停掉下,同时无数次用力点头。 “真的那样想回去?”吉敷内心受到强烈冲击了。老人虽然那样想回自己的国家,却为了替弟弟报仇而一直留在日本迄今! “我在祖国有……妻子。”老人继续低声说。 ——原来有妻子? 吉敷又感受强烈震撼了。 “我是无所谓了,但是……库页岛还有很多像我一样的……” 吉敷站起来,递面纸给老人,之后,他呆立良久,却不再坐下地拿起椅子。无论如何,谜团已经解明了,虽然是可怕的困难事件,却终于查明真相,而,他希望以自己所查明的事实,尽可能帮助眼前这位老人。 走出拘留房,请看守员锁上门,再带着椅子放回三楼走廊角落。 走向楼梯,但,刚踩上第一阶,他又踌躇了,转身回到拘留吕泰永的房间的,隔着铁栅栏凝视对方。 吕泰永没有抬起脸,只是盯视地板。吉敷静静等他抬起脸来,但他却不想抬起。 “真的很对不起,让你承受如此多的折磨。”吉敷说着,深深低头致意。 吉敷看不见老人是何种表情,但是,抬起头后,他转身走向楼梯。 踩着楼梯爬上四楼,吉敷心想,对自己而言,这次的事件到底代表什么呢?刚才,自己曾讲过吕泰永的异想打动上天,但,此刻吉敷却觉得,上天仿佛透过这次事件想告诉自己什么? 究竟是什么呢?自己现在是未能充分了解,但,可能是昭和这个时代日本人过去所犯之罪,甚至现在仍继续犯的罪孽吧!而,上天就是要身为警察的他注意这点,而且好好予以把握、揭露。 “警察是吗……”吉敷不由自主喃喃说出。 在楼梯中央的回转台,吉敷碰上由上面下来的主任。 “嗨!”吉敷打招呼。 “笨蛋,你回来了?”主任哼笑,“已经查明一切了吗?” 吉敷颌首。 “这么说,凶手是别人?”主任同样问。 “不,一样是他。”吉敷回答。 不知有何可笑,主任大笑出声,说:“如果游戏结束,该好好卖力工作了。”主任转身下楼,但,继续大声说话,“这个世间不是如你所想像般的故事情节进行的,白痴就是白痴,罪犯就是罪犯,垃圾也永远是垃圾,经过这次之事,你应该也明白了吧!” 吉敷追着主任下楼,抓往他肩膀,让对方转过身来后,抓往其胸口,用力推向水泥墙,抵住。 主任以怯懦的眼眸瞪视吉敷,边挣扎边嚷叫:“你打算一辈子都干小刑事吗?” “我无所谓!”吉敷大声回答,“我不希望向任何人耀武杨威,就算是面对小流氓混混,我都会采取尊重的态度,也就是说,我只是个和平主义的信徒,完全不在乎什么权势、地位。但,像我这样的人,还是会有你这种人刻意想欺负,就让人无法忍受了。 “你对这次的事件了解多少?你知道这次事件对日本人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吗?也许直到现在,你还是以为这只是痴呆老人因为不懂消费税的意义,才发作性的杀害老板娘吧?对不?” 吉敷知道自己的嘴唇发抖,他深刻体会到自己对老人的无力感。 “自己不想学习、不想行动,也不想追根究底……唯有像你这样的人才会蔑视别人,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你打算怎么做随便你,我不在乎,但,我不能忍受你的狂傲。你叫我白痴我无所谓。但是我不能忍受你叫那位老人是垃圾,更不能忍受他再继续受折磨。” 吉敷瞪着主任,对方沉默不语。 “我可能真的是白痴吧!总是全力投入不可能有丝毫收获之事,却对可以高压之人谦虚,对不能得罪之人大声怒斥。 “但是,我这种个性改变不了,只要认为不对,即使是警视总监我照样不怕得罪地直言指责,因为我只要走自己相信正确的一条路。我并不希望你能了解,但请别再管我的事。我只有一个希望,就是在自己短暂的人生之中,面对遇见的每一件事,都能够完全明辨黑白,只是这样而已,请别再打扰我。”吉敷说完后,松手。 主任默默抚平被弄给的衬衫,扶正歪斜的领带。 吉敷缓缓转身,爬上楼梯,头也不回…… 结语 这天夜里,吉敷打电话给牛越,主要为了说明“白色巨人”。 “吉敷,所谓的白色巨人,你认为是怎么回事?”牛越问。 吉敷回答:“对此,德大寺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他说,那可能是长眠樱树底下的吕泰明所做的梦。” “哦……” “死者所做的梦吗?抑或夜樱的幻觉……” “最后就只有这点无法明白了……也就是说,还留下一项谜团。” “不,我认为自己已经明白。” “明白?明白了吗?是怎么回事?” “我想是撞坏的内燃机机关车所冒出的烟雾,而白烟正好呈现人的形状。” “啊,白烟……” “被抛出驾驶室外的德大寺司机忽然醒来,望向机关车时,很偶然的,烟雾刚好呈现巨人的形状。” “原来如此……但是,巨人那双红色的眼睛呢?该如何解释?” “这也只能够想象而已,但,我猜或许是摄影师神和住搭乘的席斯纳飞机的尾灯吧!飞机当时正好在化为巨人形状的烟雾之头部位置,见到这情景,德大寺的视觉记忆在这一瞬间定格了。” “原来是这样……” “不,这纯粹只是我的想象,不过,那种事到底真相如何已经不管紧要,我认为在这桩事件中有上天的意志在作动,也就是说可以认为,三十二年前那一夜,上天化为那种形态出现,这样就行了。” “上天的化身吗?嗯,不错。” “是的。” “我又想到另外一件事。吕泰永在小说中写着,他是被白色巨人抓往,从函馆本线的列车送到札沼线的列车,而,这仿佛就像他的命运。他从朝鲜半岛辗转被送往库页岛、静冈、宫城,饱受命运捉弄,岂非正像是被白色巨人抓往送往各地一般?” “啊,没错,正是那样。” “吕泰永在那篇小说中可能是希望指出,自己一生的命运就是由白色巨人控制,不由自主地被送往各处。” “或许是这样吧!” 如果这样,白色巨人岂非意味着日本政府? “我打算明天带着鲜花去供在那颗樱树前。” “那样最好了。” “我会连你那一份鲜花也带去的。” “真不好意思。这次一切都靠你帮忙!” “吉敷,你说什么呢?我才更应该向你道谢才对,托你之福,终于解决了在这边悬宕长达三十二年的迷宫事件。” “不,别客气。那么,以后再联络。” “好的,对了,帮我向中村致意。” “我知道。那么,我要挂断了。” “再见。” 搁回话筒后,吉敷忍不往在想:事件真的解决了吗?韩国有妻子的吕泰永仍羁留日本,而,库页岛上还有超过四万的韩国人。 平常是没考虑过这样的问题,但,四十几年前的战争和日本人犯下之罪尚未能处理,虽然可归诸于战争,可是…… 吉敷忍不往深深感受身为一介刑事的无力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