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凶极恶+斯民食餮(四凶列传系列)》 第1章 四凶列传之一《穷凶极恶》作者:live属性分类:古代/东方奇幻/强攻强受/正剧关键字:奇煌  腾戈  四凶往古时,有兽,能害人。混沌、穷奇、杌、饕餮,天下之人谓之四凶。舜臣尧,宾于四门,投诸四裔,以御魑魅。兽恶,乃令四裔穆,再无凶人。序 往古时,有兽,能害人。 混沌、穷奇、檮杌、饕餮,天下之人谓之四凶。 舜臣尧,宾於四门,投诸四裔,以御魑魅。 兽恶,乃令四裔穆,再无凶人。 传说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後,黑水之前,有大山,曰昆仑丘。 方圆八百里,高三万仞,达天有九门。 天帝若降凡间,必以昆仑为都。 故昆仑之上,明有神兽守,隐见百神在。 缭绕云山,如潜龙吐气,霞雾时散时隐,万千之像,如混沌雏形,难以捉摸。 南渊三百仞上,山腰之处重云缭绕,山体常年坡封雪冻,莫说人迹,便是劲鹰猛兽亦无涉足。 云顶,隐约可闻天籁断续自九天之上传来。 兀峰凌空,老松顽根盘桓於刀削山壁处,探出的枝条上横躺著一名白衣潇洒的长发男子,但见他态度施然,完全不在乎其下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山中清风吹动,松枝轻晃,衣带飘飘,天人之姿,轻如无物。 只是其眉间隐隐藏有鸷狠狼戾之息。 忽然平静的云絮有了一丝异动。 男子慢慢睁开双目,但见目中兽状瞳带一闪而逝,随即化作人目墨深。 云絮卷作一团,遂而化出兽形,此兽毛发白皙如雪,似鹿非鹿,四蹄有爪,口中利齿,身大如虎。又见风吹云动,那兽形转眼幻化,已见变作一名青盔青年。此人面貌端正,剑眉朗目,让人看了,便倒感劲风过山,清爽轻快。 “拜见开明兽君。” 其声清澈,似竹摇叶动,闻者心清。 那男子略略点头,且笑道:“你倒是谦恭守礼,之前来找本君的家夥,可没有一个是知礼的。” 昆仑上,通天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受命於天,司天之九部,领地之百兽。 青年挑眉:“兽君缪赞。” 开明兽君手掌随意一翻,一卷黄金轴帛凭空出现在他掌中,他也不去打开,朝青年丢了过去:“下界鬼疫猖狂,天君有旨,命甲作、巯胃、雄伯、腾简、揽诸、伯奇、强梁、祖明、委随、错断、穷奇、腾根十二兽下凡驱之。” 此十二兽名,正是天下极恶之兽,各有其猖。想是在青年来前,到此领受法旨的恶兽个个恶性难驯。然而在万兽之首,开明兽君面前,纵是猖狂,亦只有乖乖领受差事。 青年双手接过天君法旨,弯身恭敬一揖。 而後直身,依然如标枪之直。 “敢问兽君,若擒得鬼疫,如何处置?” 身靠於危松枝上的男子有丝漫不经心:“诛灭吞杀,尔等尽可为之,不必来问。”兽心无常,野性嗜杀,开明兽本来就不是良善之辈,更何况麾下一应全是茹毛饮血、噬骨吞肉的恶兽,自然不会如仙人一般言德说仁、引理讲道。 “是。” 青年点头应了,收下轴帛,拱手曰:“属下告退。” “且慢。”开明兽君又拿出一卷几乎是同等模样的轴帛,“天君之命,令穷奇藤根二兽共灭蛊鬼疫。此乃下与穷奇之旨,你且一并带去。” 青年闻言挑眉,却不去接。 “既是兽君代天宣召,理应亲交穷奇,岂有代领之理?” 开明兽君耸肩:“本君倒也愿意亲自跑上一趟,然不曾寻得可暂代本君看守九门之兽,如之奈何?” 青年问:“莫非穷奇未见传旨的钦原?” “被一口吃掉了。” “……” 《山海经》载,钦原乃昆仑山中大鸟,其状如蜂,大如鸳鸯,惹鸟兽则死,惹木则枯。 钦原毒性了得,寻常恶兽也不怎麽敢随便招惹,谁想那受旨的穷奇竟然不惧,更将其一口吞食,脾性之凶,教人侧目。 然看那青年,非但并露出惊惧之色,嘴角反而泛起一丝诡异无比的笑意:“若穷奇拒不接旨,又当如何?” 开明兽君抬目看了青年一眼,似乎这一眼,便已看透青年心中所想。 他既是神兽之君,又岂有不知各兽本性? 是故,他咧嘴一笑,这笑容,比青年的更加诡异。 “随你之意,只不弄死便成。” 风过二人,似有寒意森森。 青年伸手接下属於穷奇的法旨。 “敢请兽君指引,穷奇如今何在?” 似是任务分去,终於得了清闲,开明兽君闭上双目,仍旧懒懒闲地躺在那棵摇摇欲坠般的老松上,随意丢了一句。 “幽州。” 第一章 天下乱,魑魅魍魉世横行 时为东汉末年。 汉帝沈迷酒色,重用宦官,外戚横行,朝政衰败。平元年黄巾之乱,至此各路诸侯借讨伐之机,务相兼并以自强大,各成割据势力。 辽阔中原,已见乱世之像。 兵连祸结,生灵涂炭,岂如史书之载,寥寥几笔可作全表? 人心一乱,却让那魑魅魍魉,鬼疫凶物,有了可乘之机。 三天之前,一场剿灭黄巾残部的战争方才结束。 农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惨不忍睹,血肉模糊,引来腐鸦无数,然而军情未稳,城中易侯军队正急於追剿黄巾军余部,谁又顾得上打扫战场? 黄昏日落,一条条如烟状的瘦长黑色魅影从一具具未及收殓的尸体身下冉冉飘起,渐渐凝成一条更细更长的形状,似人非人,似鬼非鬼,幽魂般飘向附近一条村落。 此处乃幽州城外一个小村落,能走的人要麽被强征入伍,要麽早早逃难,剩下的人早是不多。 那条鬼魅般的瘦影飘飘荡荡,窜入村子,一路寻找活物。 不多时,便在一家泥墙外停了,从篱笆缝隙间钻了进去。 血腥的气味弥漫在屋子里。 鬼魅终於找到了它想要的活物──两个男人,如果换了平日,它早便扑了过去,毕竟附近的活物越来越少,莫说是人,就算是猪狗牛羊无人饲养也大多饿死。然而今日这鬼魅却一反常态,非但没有抢前,反而往後急退,一下子贴到墙角根去。 那两个男人衣衫褴褛,但脚边丢著两把锋利的柴刀,想必是些地痞流氓想趁乱施抢,然而他们如今的表情却像见鬼一般,死死盯住前面的某个方向。 日落之後的漆黑笼罩了简陋的茅屋,没有油灯,屋内更是一片黑暗,叫人看不真切。 却闻黑暗中想起咀嚼的声音,似有人在啃肉骨头,“哢嚓哢嚓”带著点粘稠的响声,在四周的寂静中更加清晰。 微末的夕光只能照到门槛的位置,却见从黑暗中一道血流慢慢蜿蜒地淌到门边,然後,是更多犹如水洼一片地浸开一片。 屋里面,到底是如何境况?! 两个强盗早已吓得双腿发抖,连跑都不敢跑,生怕惊起里面的东西,只敢慢慢一点一点地挪向柴门边。其中一个小心翼翼地推开柴门,谁想那门实在破旧不堪,发出极大的“吱呀──”一声,吓得那二人慌忙往屋内望去,看著了的东西,更叫他们魂飞魄散! 一双铜铃巨大、绿森森的兽目! 盗贼一声惨叫,两个连滚带爬冲出院落,哭爹叫娘地奔逃而去。那墙角的鬼魅影子见状,犹豫著是否跟上去,忽然那屋里的咀嚼声停了。 鬼魅瞬即惊得凝在原地一动不动。 且见屋中仿有一头庞然大物站了起身,踩在血泊上的声音让人喉咙发紧,而後,一只沾满鲜血碎肉的爪子踏出屋外。 黯淡的夕光中,那巨兽硕大如牛,目若铜铃,面部似虎凶猛,一身褐红皮毛粗糙坚韧犹如鳞甲一般,头顶至脊背处更生了一丛硬如铜针钢棘的黑色鬃毛,踩踏血肉的四肢粗壮无比,钩爪犹胜锯牙,更见一双羽翅收在胁上,禽兽有翅,绝非寻常野物。 兽鼻喷著腥气的呼吸,牙齿鲜血淋漓,想必是不久之前曾撕食活物。 它抬头看了一眼那两名逃走的盗贼,却不去追,见鬼影马上像烟般跟著那二人飘了出去,那兽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地转身,又入屋去了。 且说那由尸瘟而生的鬼疫追上两个逃跑的强盗。 强盗凶狠也不过是些凡人,又怎逃得过恶鬼凶疫? 但见那从後面如影随形的瘦长影子一旦靠近便突然爆涨化作一层薄烟形状,往那两人头顶罩去,他二人并不能看见鬼魅之物,只觉浑身一阵恶寒,随即眼前一片混沌,神智不清犹如醉酒般在原地打转。 那鬼疫原已上了人身,正是得意,准备吸取精元,谁想突然一道白光从天而降,直直砸在两人之间。 顷刻间那鬼疫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被强行自人身上剥离出来! 若那鬼疫一入人体,本就极难驱出,然此时却轻易被人一把揪了出来,但见一名束发青年立於地上,青甲裹身,云带锁腰,右手握拳,凡人看不到,但其实在他掌中,正捏了那不断尖嘶、扭曲变形的鬼疫恶物! 看了一眼,不顾那鬼疫惨嘶,双手作扭绳之状,捏了鬼疫两头左右一扯! “嘶──” 黑气碎散一空,方复清明之气。 两名强盗踉跄著爬起身,并不记得方才发生何事,但却见那青盔小将,只道是城中将官,不敢得罪,连忙打躬作揖一番,谁想那青年对他们理都不理,好似完全没看到他们的存在一般,强盗只得快快走开。 这青年正是自开明兽君手上领了驱杀鬼疫之务的异兽腾根。 腾根非俗世之兽,善嗅,能辨仙魔真身,人间善恶自不在话下,此时一眼便看穿那两名强盗乃大恶之人。 鬼疫虽已驱除,但蛊注已生,恐怕不出七日,此二人便会神志混乱,腹肿如甕,七孔流血而死。 第3章 蓬乱的头发下那双兽瞳不断变幻,贪婪地打量身边一个个像肉排一样走过的人体。 腾戈在前面听到了後面越来越沈重的呼吸声,回头就瞧见那头恶兽正用极为露骨的垂涎眼神盯著旁边的难民,所幸他一头乱发浑身脏污,旁人只当他被用了酷刑脑袋不怎麽正常,也没在意他那副古怪模样。 但在腾戈看来,这个口水嘀嗒的家夥连犬齿和爪子都露出来了,看样子就快忍不住变回原形直接往上扑了。 “放肆。” 腾戈手中牵著的锁链往下一扯,立时把高大的男人整个往侧旁拽出两步。 穷奇哪甘被他控制,瞬即从喉咙发出威胁的呼噜声,像头被踩到尾巴的狂兽。 这一下的声响让走在旁边的人吓得纷纷避开,他们本就觉得他二人怪异,特别是那走在後面的男人,看那魁梧身形加上披头散发,指不定是乌丸狄戎那些野兽般的蛮人,什麽时候会疯起来伤人。 正当他们惊诧不已之际,却见那青甲小将转身上前,一声不响双臂一伸,无比利落地在那男人肩臂之处几下动作,便响起两声听著让人牙齿发麻的骨骼脱臼声,男人一声夹杂了痛楚的怒吼,随即见他两条强壮的手臂无力地垂下,竟是被对方卸下关节! 手臂被扯脱离臼之痛足以叫人发疯,然而穷奇凶顽,依旧站在那里,更没有一点求饶的意思,半躬身的男人仰起头,浑身绷紧鼓起的肌肉似在无声地咆哮,粗重的呼吸间,紧咬在辔口上的牙齿磨得嘎吱作响,那眼神恨不得扑上去咬断对方的咽喉。 两旁的路人看得触目惊心,不曾想那青盔小将看上去温文有礼,全没想到他居然一出手就如斯狠辣。 然再看他脸色如常,仿佛适才不过是随手拆卸了一座木头塑像的手臂,比起那个看上去孔武有力身形壮硕的囚徒,这位青年将军更叫人自心底发寒。 腾戈却不管附近的众多古怪视线,仍旧拉了那锁链,继续前行。 入夜之後,腾戈并没有马上停下,仍然赶了两三里的路,在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停了下来。 弹指之间燃气熊熊篝火。 穷奇的手臂依然颓靡地垂著,长时间筋骨错位的痛楚直把这头凶兽折磨得痛苦不堪,但依然没有一点求饶的意思。 腾戈过去按住他的肩膀,捏了捏错骨的位置,然後向上一托,又是叫人牙齿发酸的骨臼交合声,几下子的功夫,已将穷奇错位的肩膀复原过来。 然後他又伸手抓住穷奇嘴咬著的辔口,法力一收,那辔具的笼口化虚作金芒状向前消失,形状变幻变回羯磨杵之形。 对著乱蓬蓬的头发下那双蠢蠢欲动带著兽欲的森绿眼睛,腾戈冷然一笑:“还没吃够苦头吗?” 穷奇虽然心有不甘,但也没再挑衅惹打,一个转身浑身毛发绷发便化回兽态,趴到篝火边上,此刻又累又饿,加上伤痛折磨,巨兽看来相当疲惫,两爪交叉一搭,脑袋歪上去呼噜打起瞌睡。 时已深秋,战时农田荒废,野间更见萧条。 若叫人看著这头狰狞无比的巨兽,旁边居然还安然坐著一名清隽的青年,岂不叫人吓得魂飞魄散? “啪──”腾戈掰断了手里的枯枝,随手丢入火中,“劈劈啪啪──”火星四溅,很快就点著了干燥的枝条。清隽的面孔在火光下宁静安详,偶尔抬目去看星斗漫天的夜空,眼神悠远,透露著一丝难言之意。 第四章 名奇煌,噬疫吞鬼戮无常。 看似沈睡的硕大野兽忽然不著痕迹地掀了掀眼皮,眼线拉开了一条缝隙,精绿的眼瞳在缝隙间游转,显然并没有睡著,而是趁机悄悄地观察腾戈。 穷奇即为凶兽,自然是狡恶无比。 他打不过腾戈,却不代表著会乖乖听话,他可不想像开明兽那般给仙人当看门狗,领受那见鬼的天旨去降伏鬼疫。他只是在等时机,只要腾戈稍微露出些微的破绽,他便要咬断他的喉咙,撕碎他的身体,把他吃个干干净净。 虽然他比较喜欢吃嫩生生的凡人,但偶尔换一下口味,也不错。 正盘算著哪个部位的肉块比较美味,忽然见青年的肩膀动了动,穷奇连忙闭紧眼帘,就听“啪──”的一声又是一根枯枝给拧断。 青年的声音在夜空中清亮如泉,只不过,也让穷奇像被冷水泼了一身。 “睡不著吗?” 穷奇动都不动,不理不睬,好像腾戈的猜测是错的。 彼时夜风大了,吹的篝火明灭不定,倒影在地上那青年的黑色影子也变得摇摆变形,如同一头令人恐惧的古兽。 也不管对方是否回答,腾戈仍是坐在原地,自顾自地说:“你若是乖觉,便可不用吃这许多苦头。” 穷奇仍是卧著一动不动,犹如石头一般。 腾戈笑了笑,不以为意。 “要一群吃人、害人的凶兽去为凡人驱赶鬼疫,觉著很可笑是吗?” “啪──” “天上神仙自称仁慈,不愿弃了名声,行杀戮之为,便命凶兽驭鬼。” “啪──” “以暴易暴,以杀止杀,倒也不失良方。” “啪──” “待去了荆州,你若还是不甘受其驱使,我也不愿有个碍手碍脚的在旁坏事。” “啪──” “我便杀了你,禀开明兽君,说是殒於鬼疫手中。” “啪──” “能留个好名声,想也不错。” “啪──” 青年说话平淡得就像跟人商量个事儿。 穷奇也还是不曾有一丝回应。 火光跳跃下,腾戈便没有再说话,一整晚,都能听到枯枝慢慢一根一根被掰断的声音,篝火也就一整晚没有熄灭。 之後的路程,穷奇老实了不少,虽说看著路边的难民还是一副垂涎三尺的模样,但至少不会亮出爪子露了真形。 只是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老实了,腾戈却也不在乎。 到了荆州城外,此地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时是战乱,更常见两军对阵,难民的队伍经过尸横遍野的土地,到处是败甲残!,天上秃鹰漫天嚣叫。但逃难来的人谁没见过死人,目光呆滞神情麻木便就这麽走了过去,他们急於进城,那里有他们需要的水和食物,更有生存下去的希望。 只有两个人停下了脚步,他们并没有跟随难民一同进城。 腾戈看著一地的尸骸,回头问一头散发的男人:“吃不吃?” 蓬乱的头发下那双绿森森的眼睛扫过地上一具腐烂得从眼睛里爬出蛆虫的尸体,露出了鄙夷的表情,猛地一脚踩下去,“啪──”地把那颗尸体的脑袋踩爆,血肉脑浆混成模糊的一团。 这就是回答。 看了一眼溅了一地的脏污,腾戈倒不曾生气,道:“看不出你还挺挑食的。” 穷奇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地低吼。 “也罢,你也不是寻常野兽,多饿几顿也是无妨。” 夜幕渐见低垂,鬼疫的气息再度蠢蠢欲动,早便等不及天黑,欲出动寻生灵活气。 腾戈并未急於出手,忽然一伸手抓了固在穷奇面上的辔口,法咒一收,便见紧紧锁在男人面颊上的黄金箍收拢回形,锁链叮当缩短收紧,重新化作降魔兵刃。 穷奇不料他竟然放开法器,一时戒备不知对方意欲何为。 背光中那一身青盔如烁一圈金光,挺拔如杨,神伟之姿容不得半点亵渎。穷奇精绿的瞳孔中亦不由露出一丝茫然。 “且让我瞧瞧,四凶之族,何凶之有。” 此刻夕阳最後一丝光芒灭尽於天际,仿佛听到了号令一般,蛰伏地下的鬼疫以倾巢而出之势腾空而起,於半空中聚拢如一团漆黑雾团。渐渐越化越大,铺天盖地犹如一障黑烟笼罩上空,逃避不及的秃鹰在嘶鸣中被吞噬干净,转眼便只剩下几根羽毛飘落。 盘旋嘶吼之间鬼疫似乎发现了城池的方向,见风而动,开始往凡人的城池卷去。 可腾戈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完全没有出手的意思。 明明没有一句号令,一句吩咐,然而那张过度冷静的侧脸,却让穷奇莫名地想起那夜火光掩映之下的侧脸,以及一整晚枯枝被折断的声音。 “嘎吱嘎吱──”的磨牙声,似乎昭显了凶兽内心的挣扎。 眼见黑雾已向城池罩去! “嗷!!!──”男人突然仰起头颅发出一声怒吼,其响似犹如百虎齐啸,声震荒野! 鬼疫黑雾被声浪震破,铺散空中。 那头发蓬乱的男人骤化作一团黑风卷向战场。顷刻只见一头赤褐鳞甲的猛兽出现在荒土之上,钩爪锯牙,面相凶悍,头顶是鬼疫漫天飞舞之,化出兽形的穷奇发泄般仰天怒声长吼。 鬼疫被冲散之後不甘被灭,纷纷化作无数向穷奇扑去,铺天盖地的黑雾瞬间将它罩在其中,恐怕是要将那穷奇当成秃鹰般撕碎。 成团的漆黑不断滚动翻涌,半晌,突然发出一阵刺耳尖厉的嘶鸣,黑雾之内骤然薄喷烈风,鬼疫恐慌之下四散开去。 云从龙,风从虎,黑色旋风正中央处,穷奇半蹲後腿,锋利牙齿正咬著一只成形的黑色鬼疫,前爪钩抓了鬼疫下身猛地一扯,便将那物扯作两截,闻得那鬼疫凄厉嘶叫却只当佐餐,仍旧“嘎吱嘎吱”地咀嚼,几口便吞下腹去。 好一头大凶之兽!! 便连鬼疫之毒亦不曾惧,只管剥皮拆骨,果腹作食。 吃了最大的鬼疫,余下不成气候的当即疯狂逃窜,碎灰般八方飞散。 地上的野兽也不去追赶,吃完舔了舔爪子站起身来,目光看向束手一旁的腾戈,颇有示威之意。 腾戈倒不曾在意他并未完全诛清鬼疫之举,静静看著站在不远处的穷奇,并未因适才所见有一丝动容。 穷奇并不肯承认自己是怕了腾戈,他只是想著至少别给眼前这个家夥折磨自己的理由,至於是不是领受天旨,他却始终不愿为之。 恶兽踩过地上累累尸体,慢慢向腾戈走来。 狰狞兽面贴近,鼻孔喷出的兽息吹动青年鬓边碎发,然而腾戈依旧巍然不动,便连手上羯磨杵也一并隐去,似乎拿准了穷奇不敢与他正面冲突。 二者冷冷对峙,半晌,竟闻那穷奇口吐人言。 “我会把你撕碎。” 咧开的嘴巴露出森白的牙齿,上下颚的咬合之力足以将坚硬的人骨如同脆蔗般嚼碎。 “先吃掉手臂。” 视线如同舌舔般滑过腾戈修长的臂膀。 “然後是双腿。” 黑色的旋风在地面上吹卷流过青年膝下。 “还有内脏。” 透过盔甲似乎可以看穿正跳动的心脏。 “最後才咬掉你的脑袋。” 骤然合拢的牙齿发出“嘎嚓──”的咬合声。 腾戈淡淡地听著恶兽的说话,回以淡淡一笑:“可以。只要你有本事打得过我。” 精绿的兽瞳闪过一丝不甘,更见凶戾。 第5章 “位列十二恶兽,你觉得我是什麽?” 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十二恶兽,乃属凡间极恶之类,各有其猖,肆虐四方,滕根能位列其中,自不是良善之辈。 “他之後会做什麽,你我都清楚。” 腾戈笑了,尽管没有醉人的美貌,却让人看了如感春风拂面,很是舒服。然而一字一句,铿锵如刀刃交击。 “除恶务尽。” 第七章 风无痕,窃笑有眼无珠人 尽管那个天师不过是打著行善积德的幌子欺世盗名的伪君子,但首先,他是一个人。 而滕根、穷奇虽为世人除鬼疫,但首先,它们是凶兽。 凶兽噬人,莫论因由,难容於世。 凡间多有修道之人,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他们或许不屑与那些打著黄老道旗号,蓄养弟子,自命仙师的天师为伍,平日避居深山老林,学道炼丹,但他们却容不得凶兽杀人夺命,为祸人间。 更何况其一者,乃被舜王放逐的四凶之族! 虎啸山林,烈风拔地盘起,几乎把山林夷为平地。 云从龙,风从虎,呼啸的黑色狂风中,那头凶悍的猛兽张开双翅,露出两排狰狞森利的牙齿,慢慢走向被打倒在地的几名所谓的得道高人,走动之间羽翼收折,身躯拉长,棘鬃化作蓬头长发,走到为首的中年道人面前。 歪了歪头,分腿蹲下身来,捡起一片被兽爪踩碎的桃符,精绿的兽瞳露出不屑之色。 “度朔山的鬼虎尚且见我就抖,你们想凭此等虚有其形之物来降我?” 抓著桃符的手稍稍用力一捏一搓,便将之揉成碎末。传说上古之时,有兄弟二人,曰荼,曰郁,住度朔山上桃树下,简百鬼,鬼妄入,援以苇索,执以食虎。故桃符为仙木,能御鬼驱邪。 却不想那头吃鬼的老虎,尚且惧怕那穷奇凶兽,更何况此等借形慑邪的东西? 高大的男人双臂著地,上身伏前,便是化了人形,也仍是似极了一头野兽。凑上前去,嗅了嗅,又自舔了舔嘴唇,嘟囔著:“自以为是的人不好吃,不过总比没有的好。也罢,将就了……” 边说,边一把将面前的人提了起来,道人被他抓在手中竟是如同提起一个孩童般轻而易举。 獠牙的嘴巴在眼前张开,而即将成为怪物果腹之物的竟然是自己,生死之间那道人甚至顾不得施展什麽法术,只能本能地又蹬又踢试图挣扎,可惜拳脚打在男人刚韧结实的躯体,犹如蚍蜉撼树,只让那恐怖的怪物因为猎物的鲜活而感到更为高兴。 眼角獠牙落下,突然一阵金光晃花了道人的眼睛,力度一失摔回地上。待他好不容易看清楚,就见那怪物嘴里被镶上了一个类似箍在骡马口鼻上的黄金辔口,令其只能从喉咙发出愤怒的呜鸣之声,一根连著辔口的锁链将怪物限制在离他三尺开外,而控制著锁链的,竟是一个身穿盔甲的青年。 几名道人可说是捡回一条小命,他们互相搀扶著爬起身,不由打量那青年,见他不过年过弱冠,相貌丰俊,英姿飒爽,也不知是哪家诸侯麾下小将。又见无论怪物如何挣扎,始终无法挣脱嵌紧在面上的禁锢,便知道那黄金辔具绝非凡品。 这青年看来并非同道中人,但此时见穷奇被擒救了众人一命,便纷纷上前与青年稽首施礼,为首的道人言道:“多谢这位将军出手相救,我等乃鹤鸣山张天师门下弟子,适闻此地有凶兽作恶,欲以降伏,不想……唉,惭愧惭愧,这凶兽好生厉害,我等不是对手,险些便早了毒手。” 这青年面相清隽,眉间淡淡疏离,扫了几名道人一眼,并未回答,转头看向四肢著地此刻犹如野兽般从喉咙发出低吼的男人。 对方不搭理,那道人极是尴尬。蜀之鹤鸣山,乃天师张陵得道之地,道法高深,传说能使鬼吏,能驱妖邪,所创之五斗米教,更为世所尊崇。却不曾料到这青年居然全不买账,手一扯,强行拉了那妖怪便要离开,道人愕然之间连忙上前拦阻:“将军且慢!!” 青年停步,略略皱眉。 道人连忙说道:“将军留步,此乃上古凶兽,大意不得!将军还是将它交给我们带回鹤鸣山,交由嗣师处置吧!” 青年淡淡扫了他一眼:“你们要如何带他上路?” 道人一时语塞,他们连抓都抓不住这只怪物,更不用说捆绑上路,寻常绳索是绝对不行,於是不由看向那青年手上禁锢怪物的链条辔具。心中均想这青年既不是修仙之人,想必是偶有奇逢得了这降魔的宝贝,便又觉著如此宝物落在一个不懂道法的人手里实在浪费。 便忍不住道:“敢问将军手中宝物从何而来?” 青年道:“山中偶得。” 道人点头,问:“将军有所不知,此物能降妖魔,并非寻常兵器……”道人斟酌了一下,虽知要对方借这宝贝一用实在有些不通情理,但眼下凶兽成擒,却又不能计较其他其他,便道:“贫道有个不情之请。” 青年浅淡的眼神让道人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乃站在佛前通天神眼之前,一切隐晦之思被彻底看透,语气一窒,但还是硬著头皮说道:“不知将军能否借这宝物一用,待我等将凶兽押赴鹤鸣山,自当原物奉还!” 青年没有回答,突然手腕一翻,只见那辔口立即变形收缩顺了锁链落到青年手中,几名道人见他放开穷奇,登时大惊失色,慌忙退开。只是那凶兽虽然得了自由,却亦不敢放肆,朝那几名道人咆哮几声,竟仍是半坐地上并未立即扑上前去撕咬。 那宝贝在青年指间敛去金光,化作十字羯磨杵,见得众道士看得目瞪口呆,冷冷一笑:“这不是什麽仙家宝贝,是诛妖的兵器。凶兵噬主,似你们这般连真形都看不出,拿上手,就得被绞作粉碎。” “这、这……” 几名道人面面相觑,似是不信,青年见他们神色,嗤笑地伸手将羯磨杵交出:“如若不信,但可一试。” 道人们始时也是犹豫,但见青年手中的宝贝光华四溢,也不由蠢蠢欲动,心想说不定是这青年言过其实,语出恫吓想他们知难而退。那为首的道人整了整衣冠,咳嗽两声,道:“贫道虽道行尚浅,但为了降妖大业,只管一试!” 言罢伸手过去自青年掌中取过羯磨杵。 青年居然也任他拿走,脸上不见惋惜之意。道人抓住羯磨杵,开始也有些紧张担心,但觉得握著黄金杵身指间只是略感冰冷,并无大异,当即面露喜色,若这宝物当真如青年所言之神奇,这岂不是认他为主了吗?! 几名道人见他拿了宝贝,隐隐露出豔羡嫉妒之意。 可不等那道人高兴过来,忽然听到有东西掉落地上的声响,感觉就像有什麽从自己身上掉落了,低头一看,赫然看到地上掉落的竟然是他的五根血淋淋的指头! 手中羯磨杵不知何时化作十字刃形,刀锋何等钢利,竟让他感觉不到切断手指那一瞬的疼痛。 “啊!!──”十指连心,更何况五指齐断?!剧痛传来,那道人凄厉惨叫,然而未等他撒手丢掉这柄凶器,便在下一瞬,那十字利刃飞旋而动,眨眼之间血肉飞碎,白骨寸断,竟将他整只右手绞作碎末!! 其余道人见他惨状面露惊恐,但暗地里又不由庆幸适才未曾抢在前头,否则这碎掌之人便是自己。 绞碎了道人手掌的凶器转瞬划空而归,落回青年手中,却是安安稳稳地不动分毫,刃面不曾沾上半星血污残肉,足见其锋利之度已是匪夷所思。 惨失一掌的道人几乎痛得昏去,然而剧痛每次在他眼前发黑之际又将他生生扯回。道人又恨又怒:“你、你这妖人施妖法害我!定是那凶兽的同夥!!”当下气急败坏地叱那身旁愣了似的几人,“还不快去把这妖人拿下!!” 青年摇摇头,淡然说道:“我并非妖人,这也不是什麽妖法。我之前已经说过,兵凶,则噬主,你却偏要一试,如今断了手,与我何由?” “荒谬!你、你这是狡辩!快拿下妖人!!” 那几名道人此时方回过神来,纷纷举起桃木剑要扑上前来。 青年皱了眉头,没有动作,但手中本来不过每片半尺左右的刃锋骤然伸出二尺之长,闪著寒光的刀锋,若似实在那般飞速回旋,恐怕碎的就不止是一只手那麽简单。 几名道人赫然止步,哪里还敢上前。只剩下那个受伤的道人气急败坏地咆哮怒喝,可偏偏手下人并不听命,裹足不前。 青年不再多说,抬步前行,那几名道人不敢阻拦纷纷让出道来,青年并不回头,喝叱道:“跟上。” “嗷──”那凶兽所变的男人朝青年的背影一声低哮,竟真是乖乖尾随而去。 林中几名道人更是面面相觑,此时方才急急忙忙给那为首的道人疗伤。 “妖人!!我饶不了你!!饶不了你!!”断去一掌的道人怒恨交加,就像枭鸟凄厉的叫声在山林回荡。 “你是故意的。” 男人的脸庞遮掩在过度蓬乱的头发下,只露出的下颚的脸部线条棱角分明,按理说当是张粗犷的脸孔,难怪凡人看来会将他当做乌丸狄戎等蛮夷之人。 腾戈没有停步:“何以见得?” 名曰奇煌的凶兽很是意兴盎然,似乎发现了比美味的人肉更吸引他的东西。 “你明明可以直接将之驱走,偏以神兵诱之,令其为贪欲所迷,断去一掌。如此一来,便叫那些道人知了厉害,日後若再想纠缠,便先要掂量,自己的本事是否高得过那鹤鸣山门下弟子。” 腾戈并未急於否认。 “那道人虽是愚笨,有一句话他没有说错。”风过无痕,就像青年嘴角的一抹浅笑,“我你同夥。” 第八章 食人狼,猎人血肉人猎之 荆州有凶兽,为妖人所驭。 鹤鸣山张天师门下弟子欲以降伏,岂料妖人法力高强,被断去一掌。 消息一经传开,顿时让道家大为震惊。连鹤鸣山也奈何不了,其他人的修为又如何能够降伏凶兽?! 一时间只闻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然而乱世之中,也只有那些游方道人有这份降妖伏魔的闲心。 没有道法仙术的寻常百姓却反倒不甚惊慌。 比起那些不曾见过,也许有,也许没有的妖怪,一路烧杀抢戮、为了争夺地盘不惜屠城的兵马,只是吃一两个人的妖怪反而没那麽可怕了。 至於腾戈和奇煌则依然固我,荆州幅员广阔,相传禹划九州,始有荆州,要找两只不怎麽有意张扬的妖怪其实也不容易。 荆州南郡城郊树林。 吃掉最後一只鬼疫,硕大野兽嘬了嘬嘴巴:“难吃,太难吃了。”为势所迫,他也是不得不跟在腾戈身边,与他一并剪除蛊鬼疫,近月来吃了一肚子的毒蛊。 青年平躺在石上,双手交叠在脑後,半靠半躺地假寐,对於发生在不远处的杀戮充耳不闻。阳光透过树冠,斑驳地落在他青色的盔甲上,风摇掩映,徐徐清风拂动鬓边碎发,那张清隽的容貌也多了几分自在施然。 看到他闭目似已睡熟,奇煌圆硕的兽目眨了眨,轻至无声地靠近去,他的身躯硕大,但步履却犹如存了肉垫般落地无声,尚有三步之遥,此刻只要往前疾扑便能将石上猝不及防的青年咽喉咬断! 忽然一卷金光旋动,指头灵活旋转著的羯磨杵,杵身不时折射出刺目光芒,扎得凶兽眼睛刺痛。腾戈仍是闭著眼睛未曾睁开,但只要奇煌当真扑上去,下场绝对是被揍个半死。 “锲而不舍,金石可镂。”那份悠然自得实在令人磨牙,“奇煌,你倒是与那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的无爪蚯蚓颇为相近。” “哼。” 巨兽停了步伐,狠狠瞪了平静的睡颜半晌,喷了个响鼻转身走开。 待那故意弄得沈重无比的脚步声远去,腾戈却又张开了双眼,从岩石上缓缓坐起。指停不动,握了羯磨杵,过了许一阵子,收紧的手指再度松开,便见十字杵身在他掌中渐化单形,并为一把锋利无比的短刃。 腾戈轻轻吸了口气,抬手摘下发顶束冠,青丝披散下来的瞬间,在头顶两侧蜿蜒出两道光弧,弧线变作实形之物,竟是一对深红色的犄角!这对角形态优美,侧枝外伸,枝端尖锐,豔红色的细茸毛覆於角上。 伸手摸了摸其中一个角而後抓紧顶端位置,握著利刃的手缓缓抬起,竟是一刀锯了下去!顷刻鲜血自伤口处喷涌而出,断肢之痛最短距离地袭击了脑海,疼得他双眼发黑。利刃切割角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但他的手依然很稳,仍然一点一点的锯著。 黄金刃面光滑平整并不沾血,血水流过刀刃染了他一手。 “哢──” 一根断角完整地落在他掌中,腾戈看都不看随手丢开,然後又再去锯另一边的角。 过了一阵,就听“叮当──”一声,羯磨杵也从指间滑落,腾戈脱力地躺回石上,气息虚弱得仿佛只余一线,鲜血从断角中流出来,他却未去理会,只愣愣地看著天顶碧空无垠。 云帆在碧蓝天幕上自在飘移,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雪白无暇,不存半点阴晦之色。一直只见淡然的眼睛,此刻流露出强烈的情绪,缅怀、痛楚、不甘、希祈……太多的情感,汇集起来,隐隐化作一抹浓重如墨的绝望,便似过多的绚烂颜色重重叠叠最後成了黑褐。 薄薄的嘴唇动了动,却因无声而听不到他在唤何人。 良久,被锯断的残角上血水渐渐凝固,覆盖角身的茸毛湿漉漉的变得更加豔丽。 他又在石头上躺了很久,然後坐起身,捡了青铜冠,隐去头上双角,重新束发。而後收回羯磨杵,跃落巨石,往奇煌所往的方向走去。 石面的血迹干涸未退,而石头下乱草丛中,一对鲜红的断角被人抛诸脑後。 “你好像很虚弱。” 南郡城内一处宅院正大摆筵席的人来人往,根本没有人注意到瓦顶上蹲著的硕大凶兽。 凶兽初来乍到,铜铃大的眼睛垂涎地盯著下面一个啃著大鸡腿跑来跑去的大胖小子,说话也似乎心不在焉。 问题被下面喧嚷的声音淹没。 第7章 “可以。” “咦?” “我可以留下。” 腾戈似乎突然改变了主意,转过身走到奇煌身边,吩咐道:“你变作人形随我入城。” 奇煌咧开满是利齿的嘴巴,本来就凶狠的模样更加吓人:“你就不怕我在郡守府里发难,坏了你那族胞的好事?”精绿的眼珠子越过腾戈扫了云露一眼,对於她被吓到的发抖很是得意,“你瞧瞧,她都快抖散掉了!” 腾戈回头看了一眼,然後点头道:“你说的也对。” 说罢,手腕自腰间翻出羯磨杵,左拳不由分一把拽了兽颈上的棘鬃,横手一扯将之掀翻在地,一脚踩住,以手掀开它的嘴巴把羯磨杵往里一梗,羯磨杵立即化出辔具之形将野兽颚口牢牢锁住。 近月来奇煌在腾戈严密的看管下无法作恶,倒也很久没被这般羞辱。然而兽性难驯,更何况这头凶兽,当下一声咆哮抬爪狠狠拍了过去,腾戈抬起手臂硬生生地受了他一记,也震得手臂麻痹。 可他不但不恼,反而微微笑了起来:“果然……太乖的话,便无趣了。” 奇煌自喉底发出咆哮,竟有几分恐惧之意。 一路上倒也太平,不曾遇上蛮寇,远远看到南郡城墙时李逸轩不由得是大大松了口气。 待他们一行四人回到郡守府,顿时把府内呼天抢地的众人给吓了一跳。 郡守李肃虽有三子,但李逸轩却是他老来所得,是他最宠爱的麽子,自是寄予厚望,李逸轩也不负众望,自幼饱读诗书,研读兵法,说到行军布阵更是颇有心得,此番蛮寇来犯,李肃力排众议,派李逸轩上阵,自是希望他立下战功,他日好继承郡守之位。 谁想兵丁回报,道李逸轩於两军阵前被妖怪掳走!只把李肃吓得魂飞天外,李逸轩生母更是伤心欲绝哭得昏死过去。 正在悲痛欲绝的李郡守打算再召集兵马,好歹把尸体给找回来的时候,忽然就见李逸轩毫发无伤地回来了! 一问之下,李逸轩当然不可能说是被云露所救,便推说被蛮寇所掳,生死关头幸得云露兄长出手相救。 李肃见腾戈器宇轩昂,虽心中存疑,但中原大地能人辈出,多有奇人异事,若是大惊小怪,倒显得他见识浅薄了。至於腾戈带来的那个高硕强壮却以金辔锁面的男子许是他的军奴,满身血痂惨不忍睹,想是在乱军之中被刀兵所伤。但就算浑身浴血,居然仍未倒下,此人之勇悍,实令李肃惊叹。 时是战乱,能得一能人猛将何其幸哉?更何况是救了他儿子的恩人,当下也不敢怠慢,连忙吩咐安排住处。 至於云露之前被李逸轩带入府中时因其来历不明而被府中个人疏远,但如今见她有这麽个能从万军之中来去自如的兄长,众人也不由得对她另眼相待,李夫人更是上前挽了她的手软声说话,云露大概从未遇到这般境况,不由得脸带红粉,更是讨人喜欢。 待仆人引腾戈穷奇入西厢歇息,李逸轩便终於忍不住拉了云露,小声道:“那个,你那族兄还真是挺凶的。”那狰狞的野兽在那青年手下犹如猫儿,甚至骨头断掉的声音还犹在耳边,他至今仍心有余悸。 云露低头,若有所思,半晌才闷闷地说道:“腾戈以前,连一只蚂蚁也不愿踩死……” “那怎麽会变成现在这般暴虐?” “我也不知道……”云露沈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那条死寂的村落,火烧云的天空刺目得叫人心惊,白泽一族所自傲的雪毛被地上流淌的血液染成了另外一种鲜豔的颜色,银白色的角也从此不再,它的嘴里,正咀嚼著血肉,爪下踩著的,是四分五裂的人体残躯…… 第十一章 何言疾,违天悖理我自由 南郡乃富庶之地,郡守府虽不至奢华,但也颇为气派。 西厢客房虽是无人,但平日仆役勤於打扫,干净整齐,此时坐在床铺上的男人仍旧赤裸著上身,身上的伤也不曾上药。 仆役送来热水装满了浴桶,虽然有些奇怪明明安排了两个房间,但这两个人却只住其一,不过见那浑身鲜血的男人如此凶蛮,甚至还要被迫上辔,大概是那青年将军要近身监管免得那家夥逃脱的缘故。 等人都走了,奇煌也不管腾戈有没有吩咐,直接走到大浴桶前,扒掉衣物跃入水中,清水顿时被血污泥泞弄得浑浊不堪,不知是不是扯到了断骨的侧肋,他一边洗一边闷声哼哼。 过了一阵便有大夫过来给他正骨熬药。 狠狠吃过一顿苦头的凶兽不敢造次,只能眼睁睁地看著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好肉不翼而飞,等上完了药,看向腾戈的眼神更是愤恨。 事实上腾戈对他那种不甘心的眼神相当严重地漠视,他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看向外面的视线若有所思,待大夫走了,他忽然一抬手,收回了奇煌面上的黄金辔。 奇煌嘴巴一松,总算能够说话,不由冷哼一声,道:“怎麽?不怕我咬掉那个小少爷的脑袋了吗?” 腾戈也没回头:“未尝不可。” “哧──”凶兽嗤鼻,他虽言之放纵,可要是他当著把人给吃了,回头还不得把他煎皮拆骨,他可不吃这样的亏。 门廊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不等对方敲门,腾戈起身开门,外面站著的便是那娇柔的女子,不由得叹了口气,唤她:“云露。” 云露看了房内一眼,坐在床上的男人赤身裸体未著片缕,精壮的躯体沈於阴暗之中,明明已成人身,却依然如同一头充满了爆发力的野兽,云露不由脸上一红,移开视线:“腾戈,我……我想和你说说话,可以吗?” 腾戈迈出门去,顺手掩了门板,把野兽不满地呼噜声关在屋里。 “说吧,你离开东海之滨,到这里所为何因?” 旁人或许不知,但腾戈却知云露乃白泽族族长独女,在族里身份娇贵,若非事出有因,断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中原。 他这般单刀直入,倒让云露一时错愕,也知是瞒不过腾戈。 她也没有隐瞒:“族里的《白泽图》失踪了。” 腾戈闻言神色一凛。 《白泽图》,又称《白泽精怪图》,此书乃上古时白泽先祖受轩辕黄帝托付所著之典籍。白泽通晓天地万物,不但知其形貌,更通悉驱除之法,其所著之典籍,并非如《山海经》、《十洲记》只载物形,乃录有凡间山川草木百物精怪万一千五百二十种,绘影图形,并记载每物驱除、劾制之法。 辗转经年,如今流传於世只余残本。凡人按图索骥,尚可因其一隅而驱百恶,更何况存於白泽族中的真本。此籍不但内藏天下精怪之真名,能持书能以其名呼之则去,更能制御鬼神。 镇族之宝,又怎会轻易遗失? “这是怎麽回事?可知是何人所为?” 云露摇头道:“只知族里的守卫为利斧所伤,没有看出是何方精怪。” 此言令腾戈暗暗吃惊,竟连通晓万物的白泽也看不出盗书者的真形? “《白泽图》关系重大,必须寻回。只是上古至今,白泽一族人丁凋零,能入凡寻书者不过几许。”她看向腾戈,“腾戈,难道你不想回去吗?” “……” “若能寻得此书,便是为我族立下大功,说不定就能……” “云露,白泽族的事,如今与我无由。” 精致的脸上不由露出愕然,她似乎没有料到腾戈竟如此决绝。 “……你还在怪我,怪伯父,怪白泽全族,是吗?” 腾戈沈下眼帘。 女子轻叹一声:“自将你逐出东海之滨,伯父日日郁郁不欢,我曾见他夜里在你所居房中径自叹息。” 隐藏在眼帘下的淡漠眼神有了一丝动摇。 “其实我们一直想方设法让你回复正常,伯父更是走遍了仙山神岳,甚至入海访寻,可惜一直未能寻得良方……” “回复正常?”腾戈打断了云露的话。 “是的。”云露没有注意到他渐渐变冷的眼神,伸出小手拉起腾戈,“你的血角乃因恶疾所致,以致令你一时失去常性,否则又怎会杀戮凡人,饮血食肉?!” 她的手有些冰凉,带著女子柔弱的坚强,却让腾戈在刹那间感到无比沈重。 没有得到腾戈的应和,云露还想再劝。 “嗜吃人肉可不是什麽恶疾啊,小姑娘!” 腾戈身後的门不知什麽时候打开,强壮的手臂横在门框上,斜著头自腾戈肩膀侧处露出来的脸被蓬发所遮看不清面目,但嘴角的笑容无比邪恶,看得人心里发慌。 “我道白泽达知万物,原来也不过孤陋寡闻。” “你胡说!” 娇滴滴的女子气势略有不足,反而令那奇煌像看到有趣的玩具般笑得更欢:“从来没有人说穷奇吃人乃因恶疾所致,我就是喜欢吃人,能怎麽著?”精绿的眼睛闪烁寒光,“不过是吃几个人,犯得著那般大惊小怪麽?要不我去前院弄两个人过来,当场吃了,让你开开眼界?” “你、你……”云露乃是雌兽,在族中时总是受到庇护,何曾遇过奇煌这般恐怖恶劣的凶兽,却又无力制裁,当下气得满脸通红。 “道不同,不相为谋。”腾戈打断了两人的对峙,“云露,此事你不必再说。南郡不宜久留,你还是速回东海之滨比较妥当。” 云露愣了愣,随即摇头:“我不走,刚到中原的时候,李郎救了我一命,我必须先报答他。” 腾戈皱眉:“之前你已在乱军之中救他性命,也算是还了恩情。” “我……”云露欲语还休。 “仙凡有别,更何况你是神兽。”更何况自古以来仙女、仙兽、仙禽什麽的报恩的、以身相许的确实不少,但最後在凡人手里撂个好的可没有多少。 云露猛地抬头,对上腾戈清澈如水的眼睛,料不到竟被他一眼看透,然而当局者迷,陷於情爱漩涡的女子又岂会因三言两语所动摇? “李郎与我心意相通,也早是知道我的身份,仍将我带到家中,可知他并不在乎世俗之见。” 腾戈见她心意已定,亦未劝阻,只道:“如此最好。” 说到情郎,漂亮的脸庞泛起粉桃的红晕,更见豔色,却忽然听到那凶兽森森的插话:“一个弃阵而逃的家夥,可不见得有多少能耐。” 云露气得满脸通红,看向腾戈想让他代她教训那口没遮拦的凶兽,然而却在看到腾戈洞悉了然的神情时愣住了。 “你……腾戈,莫非你也觉得……李郎非是可托之人?” 腾戈凝视她片刻,道:“此人权欲之念极大,易生魔心。若生於盛世,一旦失败,最多不过落个声名尽丧的下场,但时在乱世,却犹如飞蛾扑烛……”那双总是淡然无情的眼睛此刻闪过一刻锐利,“自寻死路。” 云露心里“咯!”一跳,她知道腾戈有通辨人心之能,可要她如何相信那个对她百般好的男子是个利欲熏心之人? “若李郎为利欲蒙蔽,我也能将他导归正途。” 腾戈沈默半晌:“若劝他不住,你可来寻我。”後面的话戛然而止,其意不言而明。 女子那双秋水盈盈的眼睛凝视著腾戈:“腾戈,你没有变,对吗?” 犹如蒲柳柔弱的背影渐渐远去,腾戈沈凝半晌,方才回头,对上拦在门口的奇煌,眼中带了几分玩味的打量。 奇煌被他盯得非常不舒服,爪子一飙出来,“哗啦──”一下在门框上给割出几道深刻的爪痕,咆哮之中显然夹合了恼羞成怒在里面:“看什麽看?!没见过穷奇啊?!” 腾戈点头:“确实,虽早闻四凶之族,但自古以来,我也就只见过你这一只。” “那有什麽奇怪的?”奇煌嗤之以鼻,回身入房继续往床铺上面趴著,他一身皮坚甲韧,趴荆棘丛都没问题,但既然有柔褥暖枕当然也没必要刻薄自己。“你以为四凶能那麽乖乖听话被驱於边裔?我那时还小,否则也活不下来。” 上古之时舜王镇压四凶之族,把肆虐中原的四凶驱至边裔之地,战况之惨烈恐怕绝非似古籍记载的三言两语那般简单。 “既然知道凶族已不比从前,那不是该收敛一些吗?” 奇煌龇牙:“那敢情我吃个人还得夹著尾巴,偷偷摸摸?” 这事还能光明正大的吗?! 不过也对,吃个饭还得找地方躲著吃,确实没什麽道理。 腾戈失笑,忽然觉得这头凶兽虽然质恶,但倒不失率性。 “要照你这般四出肆虐,咬食无辜,若非天旨之上有你用处,天庭早该派出天兵前来降伏。” 奇煌恨恨地瞪了腾戈一眼,转过头朝里地磨牙,背上刺纹的天旨无时无刻提醒著如今他已是天君座前走狗。 第9章 穷奇当然不会吃死人肉,只是觉得这副身体活著的时候定是块好肉。 这麽好的肉,在战场上耗了去! 浪费,太浪费了! 腾戈不理他二人各自心思,问那宾满:“找到了吗?” 宾满不敢怠慢,连忙和盘托出:“找到了,在襄阳!我有个老乡在那附近混饭吃,一天正好见到有个人路过,本来也没怎麽在意,忽然见他掏出一本看上去很古旧的书册,对著山石疾呼精魅名字,凡被其叫到的,无不现形,被其收去。我那老乡吓得厉害,连忙躲入尸丛中,那人没有想要我们这种精怪,方才逃过一劫。” 云露用丝帕捂住鼻子免去那挥之不去的尸臭,本是皱了弯弯柳眉,可听到他说到古籍,不由得“咦?”了一声,听完连忙问:“那本书是什麽模样?” “我那老乡也没敢瞧仔细,离得也远,只是勉强看到封面上画著一个图案,远远看去大概是头白色的动物。” 云露顿时露出喜色,追问道:“可知道那是何方妖物?” 宾满这回摇头了:“那就不知道了。” 虽不知那是何方妖怪,可毕竟有了线索,势必要走一趟襄阳。 可眼下南郡被蛮寇所围,战乱未平,她又如何能放心离去?可如果拖延了时间,那盗书之妖说不定已经离开,天大地大,只要对方不把《白泽图》拿出来,要找一个不知其貌的妖怪谈何容易? 云露心里七上八下,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由得看向腾戈。 腾戈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了宾满,那宾满其实也没准备对方会兑现承诺,毕竟大妖怪都不是些好东西,大多是暴戾凶蛮,事情没办好那是死定的,可事情就算办好也不见得能得什麽真好处,可没见过还真给付酬劳的!当下千恩万谢,告辞去了。 云露不知该如何开口,此时外面传来脚步声,李逸轩走了进来,他虽是武将但平日行军推演大多在军帐之内发号司令,加上又喜欢干净,军营回来便先去换洗,此时进来当是衣服整洁,已完全没有了那日在战场上匆忙逃亡的狼狈相。 他鼻高眼开,皮相确实不错,更有一派官家子弟的高雅气度,云露见了心里喜欢,脸上忧色去了几分:“李郎,你来了啊!”便取出手帕替他拭去额头薄汗,“累了吧?” 等她擦完,李逸轩捏了她的小手,面带柔情:“不累。想我了?” “嗯……”云露娇羞不已,脸泛红晕。 “适才你们在说什麽?方才见露儿露出为难之色,莫是遇了麻烦?” 云露轻轻摇头,她虽知情郎乃有能之人,可毕竟是个凡人,绝对不可能与妖怪相对抗,故此她不想让他知道此事。可李逸轩见到美丽的脸容愁眉深锁,心里顿是化作一汪秋水:“露儿,若是有什麽难处,大可告诉我,我与你一同解决便是了,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云露仍是摇头。 李逸轩见她为难,便转头问腾戈:“腾戈兄,可知道所为何事?” 腾戈淡道:“云露族中一本古籍被盗,如今得了线索,盗书者身在襄阳。” 李逸轩低头看向云露:“你想与腾戈兄一同前往?这怎麽行?如今外面兵凶战危,虽说你是仙身,可毕竟是名柔弱女子……” “在万军之中把主将救走的女人有多柔弱啊?”心怀不满的奇煌森森地打断了他的话,再度引来云露的怒目而视。 腾戈却并未出言呵责,只淡淡言道:“去是不去,当由云露自己做主。” 云露看向腾戈道:“此处寇乱未平,围城未解,我们至少先把蛮寇剿灭,这才能走得安心!” 李逸轩闻言大喜:“露儿有何良策?” 云露点头:“我与腾戈乃是天兽,再加上四凶穷奇,这里的兵马应该不是我们的对手。” “嗤──”话音方落,便换来奇煌嗤鼻,“老子不干,那些蛮子的肉太难吃了。” 本以为腾戈会出手惩戒,谁想这一回腾戈竟未曾出言斥责,只道:“自武王伐纣,各方神妖介入其中,阵中斗法,以令凡间生灵涂炭,自此天帝颁下禁令,凡人的争斗,无论仙妖魔怪,皆不得插手,违令者严惩不贷。” 云露闻言不由得急了,连忙道:“蛮寇为祸,烧杀抢掠有违正道,我等神兽既身在其中,又岂可袖手旁观,眼见生灵涂炭?” 腾戈一笑:“云露,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是白泽,是腾根。” “可……” “再者。”腾戈起身,看著云露的眼神竟是一片冰冷,“我可不曾说过,要走这襄阳一趟。” 本来理所当然的事情突然被否定,云露登时错愕当场:“可、可《白泽图》乃关乎我族兴衰,腾戈,你怎麽能袖手旁观?!” 腾戈决绝地摇头:“我从一开始就说过,白泽族之事,与我无由。” “可是、可是我一个人……没办法对付那妖怪的……你还在气我们将你逐出白泽对吗?我会替你向父亲求情……” 然而女子天真的想法在腾戈听来只觉好笑。 若舍弃一物,还想著有机会回头捡拾,那麽一开始,就不要放手。 连这点都看不出来,看来这个少女真是被保护得太好了,就像生於天池净水中的白莲,如果有朝一日堕入凡尘,不必野兽摧毁,不必凡人采摘,不够清澈却能孕育万物的凡水,不够干净却能让人生存的空气,就能让它枯萎。 不过,他并不没有打算去当一个护花使者。 “我尚有要务在身,不便久留,告辞了。”腾戈挥手,身後那个男人难得地不需要喝令便跟了上来,蓬发下的嘴角掀起了一角得意的笑纹。 云露惊呆了,之前太多的理所当然,让她实在没有料到腾戈居然真的不打算帮忙。 腾戈顿了顿,没有回头:“如果见了我父,有劳代为转达,不必再费心神去寻什麽仙丹灵药,腾戈素无恶疾,不需要治,也无意要治。” 他说完便起步继续前行,云露还待追赶,谁想那腾戈身後的男人忽然一回头,蓬头乱发下的脸颊突然颌长嘴大,露出狰狞兽相,张口一声咆哮,犹如猛虎啸林,吓得云露连退两步,可怜那李逸轩不过是个凡人,哪里经受得了凶兽咆哮,两眼一翻当场昏死过去。 云露心里著慌,连忙回头去扶起情郎,便只能眼睁睁地看著腾戈决然而去的背影消失在院门。 第十四章 血红角,非曰瑞祥见大凶 “我还以为你会去襄阳。” 他们二人从郡守府出来,居然未遭拦阻,估计也是李氏父子见腾戈脾性淡薄,不曾料到对方竟然说翻脸就翻脸,抬脚是说走就走这般干脆,不多时已离开了南郡城。 奇煌跟在腾戈身後,看著标枪般笔直的背脊,终於还是忍不住心里好奇,难得地问出声来,完全忘记了自己先前对他深恶痛绝不理不睬的态度。 腾戈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那劳什子的破书虽然我是瞧不起,不过照那小精怪打听的消息看来,那个盗书的家夥眼下正利用宝贝收怪,有什麽企图不好说,对白泽族来说可不妙!” 如果当真以《白泽图》为祸,届时白泽族必定受到牵连,是不是被盗走那绝对是说不清的,就算能说的清,那也脱不了看管不严之过。 奇煌非常肯定地说:“那个女人可对付不了一个从白泽族里盗走宝贝的妖怪。” “所以我必须帮忙?”腾戈站了回头,抱臂胸前很是玩味地看向奇煌,“一,她没有求我,而我也绝对没有毛遂自荐的习惯。二,就算她求了我,我也绝对没有助人为乐的习惯。”眼神让那头凶兽忍不住背脊升起一丝寒意,“我可不记得说过,我是个好人。” 奇煌想起这家夥加诸於己身的恶劣行径,忍不住顿了顿脚步,怎麽了,他是昏了头不成,居然去关心这家夥的事情?! “白泽族是兴是衰,系於天命,而非你我。让两只凶兽帮忙,就算《白泽图》找得回来,你以为以神兽自居的白泽会感激吗?恰恰相反,它们会觉得我们这是多管闲事,玷污了神书,更有甚者,还会觉得我们是心怀不轨,意图诱拐族长幼女。” 奇煌忽然觉得背上升起冷热交错的错觉,面前的青年,化作了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 平常总是隐藏了自己的腾戈,让所有人都觉得他身上的淡然浑然天成,不需多作防备,可只有等到锋利的剑刃割破了咽喉,才後知後觉地察觉到致命的危险,可惜到那个时候,已然太迟。 所幸,他很早以前就在青年的暴戾中察觉到了这一点。 “再者,你我如今身负之责,乃天帝所令驱除蛊鬼疫,岂可玩忽职守……” “可你不是很想回去吗?”把话憋在心里不是凶兽的习惯,若他懂得虚以委蛇,那他可就不知少挨多少顿揍了。 奇煌觉得在这一瞬腾戈浑身的线条都紧紧地绷紧了,就像被踩到了雪白的尾巴,或者应该说,是被冒犯到的隐怒。修长的双臂从交叉的位置松开缓缓垂落,奇煌甚至不怀疑自己下一刻就要被打断几根肋骨。 反正都得挨揍了,不说白不说吧! 打算破罐子破摔的凶兽横下心来,一口气把话给说完了:“你本来就是只白泽!只不过爱吃几口人肉就给赶了出来,岂能甘心?那女人看不清那是给猪油蒙了心,你要真不在乎别说找宾满帮忙,南郡你半天都不会留,更不用说跟凡人打了那麽多天的交道!” 说完把皮给绷紧了,浑身棘毛倒竖地戒备起来。 “……”腾戈没有像奇煌预料的那样把他拖下去打,反而在短暂的愕然後,露出一丝苦笑,“我可不是只爱吃几口人肉那麽简单……云露与我相识少说也有千年之长,竟不如你这般看得明白。” 奇煌愣了下,猛地觉著好像有什麽吃亏了,怒道:“我这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腾戈点头:“难怪你每个晚上磨牙的时候都哼哼著我的名字。” “……” 那是做著把对方给拆骨入腹吃得一丁点都不剩的美梦,可惜每次不是咬到自己的舌头,就是被踹醒…… “就像你说的,我也确实想过有朝一日能回去。不过,我却并不打算回去之後还是被当做身患恶疾之顽徒。” 奇煌透过蓬乱厚重的头发,看见了两股全无压抑的杀意化作血色的光芒如同一对犄角般出现在腾戈头顶。恍惚中,他似看到了那头美丽的白色凶兽。 长毛如雪光洁无华,锋利的爪子踩踏在累累尸堆上,那一对鲜红色的华贵犄角被鲜血染红,染上了狩猎过大量生灵的杀戮痕迹,不但没有使其拙钝,反而令其更犀利,更锋锐。 天下之兽,有鳞角之众多。 角金曰瑞祥,有麒麟、貔貅。 角银曰仙灵,有白泽、灵鹿。 角如血赤红,乃邪煞之像,大凶。 然而,只有像穷奇这般,一样猎杀过大量人命的凶兽能够体会这种极致的豔丽颜色。 “咕噜……” 喉结突兀地上下滑动了一下,吞咽下一口唾沫。 一丝欲望在凶兽的心底觉醒。 垂涎不已,就像面前摆著一个一生吃斋念佛修桥补路行善积德的善人,可又并不是完全相似,那是一种更渴望,更需要回应的欲望。 反正,就是更想吃掉腾戈。 那浅浅几乎不著痕迹的微笑中,是胸有成竹的悠然。 “云露还有事情瞒著我,不过不必著急,她很快就会追上来。” 便似应验了他的话,“腾戈!”一卷白光从後面疾赶而至,雪白的白泽拦在二人跟前。 那头也同样毛发雪白的神兽,奇煌不但完全没有一丝异动,反而对这种过度洁白的神圣心生厌烦,极有将之一脚踢开的冲动。 挡路了!! 那双七彩琉璃珠般的眼睛满是乞怜之意。 “腾戈,为何你这般绝情?” “我不想再重复之前的话。” “你……你要如何才肯助我?” 腾戈反问:“云露,你为何如此急於寻回《白泽图》?” 云露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愣了愣,随即答道:“此书乃我族……” 腾戈挥手打断她的话:“好了,如果你不想回答,我也无意勉强。”他身边的奇煌完全不必他招呼,直接就上肢著地,蓬发暴起变作坚硬棘鬃,剃刀般的利牙足以说明它的凶残,可怜那头脆弱的雌兽顿时被吓得缩缩发抖。 四凶之兽显然缺乏怜香惜玉的心思,自喉底发出威慑的低嗥,这比张开喉咙的咆哮更令人害怕,仿佛这头凶兽立即会飞扑而上,撕碎所有试图拦路者。 云露知是瞒不过的,踢了踢脚下的软泥,最终还是说了:“爹……重病在身,天命将近,他膝下无儿,长老便要我从族中择一夫婿,以继承族长之位……可是……我不想就这麽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我初入中原之时被猎人追捕,幸得李郎相救,我与他一见倾心,我们的爱是那样的刻骨铭心!腾戈,你也明白的对吗?所以我必须找到《白泽图》,这样的话,就不会有人反对我们了!” 第11章 “呜……”竟在下一瞬,转身撒开四腿,相当孬种地……跑了!! 边跑著,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这麽孬种,不过脚下完全没有一丝停顿,拼死般遁逃,然而慌乱之中,居然忘记其实自己背上有双翅膀……还可以飞…… 破空之声如影随影,奇煌脚下都快生风了,然而却依然没能逃过从天而降的羯磨杵。 只听“噗!噗!噗!噗!”四声,四柄分形而出的金桩分四角落下,两者之间黄金锁链串联成栏将凶兽困在其中。“吼!!”奇煌往前撞去试图撼动锁栏,然而那神兵当真厉害,像钢鞭一般抽打在他身上将他反弹回去包围圈中。 “吼!吼!!”困兽之斗在悠然的脚步声中结束,奇煌听到盔甲磨砺之声,漆黑中腾戈已不再以白兽之形,青年左手搭在金桩上一使力,轻易侧身翻入栏中,看著站在角落前肢下俯後身拱起作戒备之状的凶兽,忽然一笑。 这笑容,灿烂得有些让人毛骨悚然。 “上回,你确实觉察到了我虚弱的事实。” 奇煌看到青年慢慢走近,本能地往後退,然而後面就是黄金锁栏,令他退无可退。 “想知道为什麽吗?” 听完他的秘密很可能就会被杀死!奇煌心里有这种预感,然而无奈地发现,他不但不想摇头,甚至觉得就算被对方因此而敲断了所有的骨头,都愿意竖起耳朵去听这个独属於腾戈的秘密。 这个也许连那头白泽都不知道的秘密。 青年摘下头上的盔冠,乌黑的鬓发间,一点红光划出光弧,长出了一对只有半截之长的赤角。 “白泽之气,藏於角中。锯其角,能伤元气。” 奇煌愣愣地看著走得更近的腾戈:“是你自己锯断的!”毫无疑问,如非他愿,没有人能损害他的犄角,可是……“为什麽?” 月华在腾戈的背後,让他低下来的脸庞陷入了阴影之中。 手指已探近地触碰到没有任何抵抗的凶兽额头:“因为不伤损一点元气,我会忍不住把靠近身边的活物全部杀掉。” 後语:喜欢兽兽的请举手!~ 啊对了,这里科普一下,貌似有阴茎骨滴动物就算不勃起,也是能够伸出来的哦! 另外ps:有回帖但没见我回复的亲千万要原谅我啊~~因为鲜这边真的太抽了,每次更新都刷好几遍,更不要说回贴经常被吞以及找不到服务器……所以千万见谅见谅!我尽量回哦! 第十七章 访义庄,妖肆噬首难觅踪 冉冉的太阳从东方升起,暖和的日光普照大地,也落在了那张清隽的侧脸上。 没有一丝疲倦的青年似乎很是满足,抱著双臂半靠著,并没有在意他身上的盔甲上沾满的血迹,甚至有一两滴残留在他的脸颊上。 河岸边清新的空气让人精神大振,在他背後,团缩著那头遍体鳞伤惨不忍睹的凶兽,坚固的鳞甲上全是血痂,硕大的兽首鼻青脸肿,浑身骨头断没断看不出来,只知道除了呼吸的微弱起伏之外,几乎没了其他声息。 羯磨杵已经收了回去,既是没有它,相信那只凶兽也没有要逃走的力气了。 青年坐起身,伸出手抚摸凶兽的鳞背,虽然到处是伤痕,但金色的天旨依然不损分毫,纹镌在其皮肉之上。手指是那样的轻柔,侧脸在阳光下带著体贴的温柔,仿佛怕惊醒了昏沈中的凶兽,却又像爱惜著虚弱的伤者,让人无从想象加诸在这头凶兽上残暴的刑虐是他所为。 “回去好好睡上一觉。” 直到日上三竿,神清气爽的腾戈才拖著半死不活的男人回来,奇煌耷拉著脑袋乱蓬蓬的头发都快把整颗脑袋给盖住了,金色的锁链牵住了他的脖子,然而事实上他的顺从让这个东西的存在变得根本就没有必要。 当他们回到房间,却见到坐在里面似乎等待已久的云露和李逸轩。 他们的脸色非常古怪,云露见到奇煌时更是露出了愤恨之色,然而对於那白泽雌兽的挑衅,奇煌是理都不理,他现在浑身上下疼得就像每根骨头都被拆断重新拼过,尽管并没有断上一根骨头。 疲惫不堪的凶兽在腾戈收回锁链之後直接走到床边“啪──”利落躺倒,床幔被震得吹落下来,遮挡了一点视线,让床里面的东西变得模糊不清,却见一面黑乎乎的背影开始逐渐变大撑起,变成硕大的隆起。 比起两人的惊愕,腾戈相当镇定自若地顺手关上了房门,走到床边,拉了张被子把凶兽盖了个严实,细心掖好被角免得鳞甲外露,暂时他还想在这里待下去,若是把凡人吓死了可不好。 他的动作相当熟稔,甚至有一丝放纵的意味。 云露皱了眉头,身为白泽与这样的四凶恶兽混在一起,实在有失身份。 “有事?” 与适才那抹不经意的纵容,腾戈的淡然此刻看来就像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 云露道:“今日城内有妖怪於夜间横行,伤人性命,那些尸体上都有被野兽撕咬过的痕迹,而且都是被咬去脑袋。” “死了多少人?” 云露倒没仔细问过,瞧向李逸轩,那李逸轩便道:“不下十人。此时已引起刺史大人的注意,已加派人手在城中巡查,但也不知是何方妖怪,居然在守备森严之下连连作案。” 云露一向悲悯生灵,以往若是见了小兽飞鸟受伤,也不免会带回家中医治照顾,如今闻妖怪吃人,自是义愤填膺。他见腾戈不曾表态,当下著恼,兴师问罪地指向床铺:“一定是这头凶兽所为!” “吃人的妖怪不在少数,你又从何确定必是奇煌所为?” 对方的漫不经心让云露感到一种被忽视的愠怒:“腾戈你不必再维护那凶兽,你我皆知穷奇喜食人首,我并不是怪你,但这头凶兽野性难驯,就算你好言相劝,他也是贼心不改!” 对於她的斥责床上那头凶兽可说是充耳不闻,连个动静都懒得给,埋头呼呼大睡,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扯起来的呼噜把床板都震得发抖。 “你亲眼见过?” 云露一愣,随即道:“我虽不曾亲眼目睹,但这襄阳城内,就只有他一头吃人的凶兽!!” 腾戈有些好笑地指了指自己:“你忘了,我也吃人的。” “腾戈!!”云露立是著恼,腾戈不但完全惩罚那穷奇的意思,甚至还在庇护那头凶兽,这让她觉得非常的不可思议,“岂可纵容这凶兽伤人?!”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腾戈站起身,“你在亲眼看到我吃人肉之前,不都以为我是吃素的吗?” 城外义庄的木门在夜风中“嘎吱嘎吱”的响,非常的安静,毕竟里面躺的都是些尸体,他们绝对不会发出鼓噪的言语。 被怪物吃掉脑袋的尸体被放在这里。因为那些无头的尸体太过可怕,却又需要查出根由,故此只能停放在城外义庄,这附近入夜之後人踪全无,却是鬼影狂舞。 门被推开了,从一具具开始腐烂的尸体下蛊鬼疫像闻到了血腥的饿狼,从棺材里窜出来飞扑向进门的人。然而进来的人手一抬,凭空一抓,轻而易举地扭住了一只鬼疫。 鬼疫们惊恐地看到那身著盔甲的青年,边把那只鬼疫扭断脖子、抽筋剥皮,边轻描淡写地说道:“也好,省却了不少功夫。” 他身後的白衣女子脸色吓得发白,尽管知道蛊鬼疫并非善物,当宜诛之,然适才见其杀戮手段如此残忍,不但没有一丝怜悯,更是极其暴虐。 “云露,你怎麽了?”李逸轩乃是凡人,自然看不见那鬼疫之形,见云露神色惊惧犹如见鬼一般,不由心中生怜,连忙扶住摇摇欲坠般的柔弱女子。 其实他根本不想前来,但自来到襄阳之後,见识过刺史统领荆州的威风,他便知道自己一个小小郡守之子可真是不算什麽。南郡满打满算也不过几千兵丁,可王睿麾下却有兵马数万。李逸轩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如果能够帮助王睿抓获凶手,说不定就更能得其赏识,成为其麾下将官,统领万骑开疆辟土,岂不比守在那小小南郡更易成就大业? 故此李逸轩只得硬著头皮跟随腾戈到义庄查探究竟。 另一边的高大男子一直盯著背向他的腾戈,事实上如果没有蓬乱的头发遮掩,现在他脸上的表情犹可称得上是困惑不已。 方才他睡得正舒服,梦见嘴里嚼著腾戈的肉的时候突然被叫醒,睁眼就看见腾戈的脸,梦和现实还不及分辨,下意思就一口就照著腾戈的手臂咬了下去……当然顶多就咬碎了点盔甲,没啃到肉,可如果换了平日必定又是一顿胖揍。可偏偏等他皮都绷紧了,却没挨腾戈一个拳头,腾戈只是非常冷静地撬开他的嘴巴取回了自己的手。 可这样没有对恶行施与惩戒的腾戈,反而更令他觉得可怕!瞧!他眼下竟然都不喝叫自己去吃鬼疫,这事太反常了!! 惴惴不安的众人走进了义庄大门。 扑面而来的阴风以及混著死亡腐朽气息的气味均让这三人退避三尺。 一个是神兽,厌恶不洁之物自不愿靠近,一个是凡人,对於死亡之怖更是避之则吉,至於最後一个……那是因为死尸一向是他最讨厌吃的食物。 他们就站在门外,不愿进去内庄,只有腾戈一人打开棺木,脸上的表情依然淡淡的,无惊无惧,就像那里躺著的一具具无头尸体不过是木偶泥塑。 云露有些受不了这里熏鼻的尸气。 就像穿著最洁白的鞋子踩踏最肮脏的泥泞,她便用手帕捂了鼻子,催促地问道:“腾戈,怎麽样?” “魂魄都给勾走了。”腾戈抬头回了她一句,看来阎君御下极严,地狱鬼差们相当尽忠职守。 其实就算有鬼魂残存,估计那些无头鬼也说不出个所以为然,断脖的位置切口相当干脆利落,活人尚不及察觉就已经变成死鬼了。 云露有些不耐,四凶之恶天下皆闻,本来已经是那麽清楚的事实,可腾戈却还要折腾这些作甚?更何况那穷奇听到这事後,连一句辩解也没有,这不就是供认不讳了麽? 此时见腾戈打开了一副掩好的棺木,从里面拉出一具人尸,这具尸体相当完好,看来死了没多久,并不是被咬断头颅,大概是因为其他的缘故身死暂放於义庄。腾戈带著尸体走出来,随手丢在地上,李逸轩一见,登时吓得两腿发软。 就算曾经上过一次战场,可厮杀都是在离他相当远的地方,也不需要他亲自上阵杀敌,死掉的兵卒只是他手上录策上随意勾去的名字,几时见过这种死绝的尸体? 云露连忙搀扶住他:“李郎,你可还好?” 李逸轩硬著头皮道:“我在战场上遇敌无数,刀光剑影尚且不惧,云露,我还比较担心你!” “李郎……” 腾戈没理会他两人不合时宜的卿卿我我,蹲下身招呼奇煌:“过来。” “干嘛?”奇煌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腾戈在尸体的颈脖上比划了一下:“你把这颗脑袋咬下来。” “什麽?!”奇煌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腾戈的语调并不存在一丝玩笑的意味。 “妖怪留下了齿痕,为了证明你的清白,你咬掉这颗脑袋给我看看。” “?!” 第十八章 族相同,一山岂容二虎凶 “呕……” “呕呕……” 蹲在义庄门外大吐特吐的两个男人看上去都无比凄惨。 李逸轩本来就难以忍受那种腐烂的气味,更因为看到那头可怕狰狞的凶兽用比平时更扭曲狰狞的表情狠狠一口咬掉一颗死人的脑袋,尽管血液已经凝固不至於血花四溅,但椎骨被“喀嚓!”生生咬断的声音,腐烂的皮肉被撕裂令他的忍耐到达了极限,在凶兽吐出那颗被利牙割得面目不清的死人头时,他终於控制不住连滚带爬地冲出义庄趴在地上呕吐。 至於奇煌更加是可怜了,好久没吃过鲜美的活人肉已经够凄惨,如今一开荤居然就被迫尝到这种极度难吃的味道,如果用吃素的凡人作比,那就是饿了十几二十天的人,突然被迫塞了一颗腐烂了十几二十天的葡萄进嘴里,太恶心了!!他要漱口!要换口味!就算是没有味道的鬼疫也好!! 可惜附近的鬼疫刚才被腾戈一只不留地清得非常干净,精绿的眼珠子滴溜溜地瞅上在那边吐了个翻江倒海的李逸轩……虽然味道不好,但比起死人那也凑合了。 李逸轩还半跪在地上吐著,没有注意到一片阴影正将他笼罩,更没有注意到在他脑袋上慢慢张开的满是锋利长牙的兽口! “住手!!”千钧一发,云露不顾一切化出兽身将半空中的凶兽撞开。 无论是何种野兽,就算是平日脾性乖顺的小猫,只要被阻止了进食那也绝对会露出锋利的爪子。 奇煌一声怒吼,抬爪往前扑去,把云露化成的白泽撞得整个飞起跌落三丈之外,不等对方挣扎起身,沈重的爪子一耙打在肩侧之处,锋利的勾爪瞬间拉伤了白色的皮毛,白泽疼得“嘤嗯”一声,可惜这声音完全不能使凶兽心软,非但如此,爪下猎物的示弱事实上更是加快了捕猎者利牙的到来。 凶兽不由分说,张开巨口就往雪白的咽喉噬去── “噌──”羯磨杵适时而至,撞入奇煌口中,打横一下子把咬合之势梗住,随即化作辔形将他拴了个结实。 “好了,把人吓死了可不好。”腾戈从容上前拍了拍凶兽长毛扎手棘鬃的後颈,虽然话是责备,然而却是看都不看一眼那个险些被咬掉脑袋吓得连站都站不起来的男人。 云露重新化作人形,扶著流血的肩膀脆弱得让人心生怜惜,然而她的声音却尖利得有些刺耳:“如今证据确凿了!你如何抵赖?!” 腾戈倒不曾有抵赖的意思:“这些死者的伤口牙印所见,确为穷奇所伤。” “那你还等什麽?!”云露恨极了那差点就把李逸轩脑袋咬掉半颗的凶兽,巴不得把还虎视眈眈的奇煌碎尸万段。 第13章 他言辞恳切,悔意深深,云露亦大为感动,道:“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能觉悟正道,乃大善,我自然愿意当你的见证。” 影胧惊喜交杂,向云露行了叩拜大礼。 云露对这头迷途知返的凶兽不再心疑,笑著吩咐道:“被你吃掉的人也属无辜,你需对他们的亲人作出补偿。” 影胧答应得很是干脆:“这是自然,谨遵仙子吩咐,必奉黄金百两以作补偿。” 见云露轻轻皱了眉头,他连忙道:“仙子莫怪影胧庸俗,乱世之中没有比金银财帛更实在。” 云露一想也是,她入城多日也见了不少因兵灾战祸而贫困凄苦的百姓,便也觉得影胧此言不虚,对他的态度又好上了几分。 影胧见云露神色已缓,便借机道:“适才闻仙子所言,族里宝书丢失,在下愿为仙子效犬马之劳。若能寻回宝书,可算是大功一件,当也可以将功抵过!还望仙子成全!” 云露闻言虽觉得有些不妥,但这些天来腾戈一直没有动静,对她的态度依旧是不冷不热,正不知该当如何,此刻见影胧愿助她寻书,虽说这穷奇来历不明,但既然能为腾戈所制,应也闹不出什麽大乱。 又见他对自己态度恭敬,倒比腾戈身边那头显然要乖顺得多。 不过她还是有些担心地看了腾戈一眼,可就算他反对又如何,既然腾戈身边有奇煌,那麽她身边有影胧也不会有什麽问题。 思虑再三,她便终於点头:“好。若能寻回《白泽图》,定不会亏待你。” 第二十章 何为替,脊背有翅亦难逃 影胧虽然能力有所不及奇煌,但显然在待人处事方面却优胜於奇煌极多。深知世人喜看表相,这位貌美如花的白泽神兽看来也不例外,所预料的那样,他得到了云露的信任。不过令他颇感意外的是,腾戈没有再追问他来襄阳的目的,似乎在云露同意他帮助寻找《白泽图》之後,也没有什麽太大反应。 反而是他从云露口中得知腾戈竟是十二恶兽的滕根,心里不由得暗暗吃惊。 他看向远远躺在一丛紫荆花下打盹的腾戈,以及蹲在地上还在扒拉鬼疫啃咬的奇煌,看得出他们之间的关系并非友好,而且奇煌显然受制於腾戈手上的羯磨杵,否则以穷奇之凶,岂会甘於不食凡人而就鬼魅之物? 蛊鬼疫是什麽滋味影胧没有兴趣知道,可那鬼疫之毒就算是凶兽也不见得能够承受。在见到奇煌脸不改色地吃掉一只一只的鬼疫之後,他更加确信眼前这个看上去不修边幅蓬头遮面的男人就是穷奇一族凶王的後裔。 影胧心里有了计较,便走向奇煌。 十丈之外,感觉到有人靠近的男人猛地回头,蓬发下森亮的兽瞳是生人勿近的凶戾,警告来者若敢再近前半步,便要当作侵犯其威,下场如何,不言而喻。 影胧当然不打算跟他发生冲突,止了步,隔了十丈给奇煌拜礼,道:“我并无冒犯之意,只是一直敬仰凶王之姿,今日终於得见真容,实乃平生之幸!” 他有意讨好,可惜奇煌依然没有回答,眼睛还是紧紧盯住他身上。 僵持良久,影胧便试探地迈出一步,见对方没有动静,遂更是放心,迈开脚步走向奇煌。 然而一直没有多大反应的奇煌突然浑身棘毛倒竖,旋风拔地而起,影胧没料到对方会突然发难,整个人就像被一面风墙迎面撞来,飞了出去而後重重砸落地上,虽说穷奇皮甲坚厚,但这般摔出去可说狼狈。 他爬起身,见那奇煌朝他吼了两声,回头继续撕扯爪下的鬼疫,也没有扑上来的意思,看样子只是对待冒然进犯的警告。 撞个头昏眼花的影胧这才醒悟,适才费煞心思的一席好话根本就被当作耳边凉风了! 枕在交叠的双臂上,躺在树荫下看似打盹的腾戈其实不过半眯了眼睛好笑地看著试图接近奇煌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影胧。这头穷奇比奇煌精明不假,不过入世太深,似乎已然忘本。 四凶,可不是能够讲理的族裔。 对一头野兽,话再是娓娓动听,再是辞藻华丽,也不过弹清角之操,牛伏食如故。 午後的熏风吹得人昏昏欲睡,此时正是紫薇花开的季节,这片山岗上的密密丛丛,花开得过於灿烂以至於就像树叶一样给遮去了阳光。 腾戈习惯这种舒适,闭了眼睛。 影胧来历不明,所谓访友是真是假尚未可知,就算并非虚言,那麽凶兽的朋友,却也绝对不可能是正道仙家,眼下接近云露到底图的什麽尚未知晓,只叹云露一直被同族保护得太好不懂人间险恶,又岂是影胧的对手。 而今又接近接近奇煌…… 斑驳花影下,难得放纵凶兽为恶的青年,嘴角泛起了一丝轻轻的笑意。 影胧衡量过自身的实力与奇煌相差太远之後,便不再敢冒然靠近。 奇煌的嘴巴仍旧不断响起嚼碎蛊鬼疫的声音,吃这种流毒之物竟似咬嚼甘蔗般轻松,钢鞭般的尾巴偶尔甩动击打在地上溅起飞尘。 “奇煌大人!”影胧朝奇煌招呼,“奇煌大人……” 凶兽似乎终於吃饱了,把剩下的最後一只鬼疫咬在嘴里,慢慢站起身,身形扯高变作人形,向影胧的方向走来,然而他的眼里却显然没有这个同族的存在,之於奇煌,那不过是一个吃不了的木桩罢了。 二者身形均是一般高大,但一个衣著整洁看上去似位青年才俊,而另一个蓬头乱发竟似山中居住的蛮人。然而这个难窥真面的男人却是浑身散发著一股兽性气息,就算没有棘鬃鳞甲,亦让人觉著乃是一头喜怒无常、善恶不分的凶猛野兽迎面迫近。 尽管影胧亦是穷奇,但这一瞬还是不由得被其凶气所慑,浑身僵硬,鼻尖冒汗。 可他毕竟不是胆怯虚弱的凡人,待奇煌与他错身而过,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奇煌大人,难道你不想吃人吗?” 这话不意外地对方顿了脚步,蓬乱的头发下凶横无比的眼神扫过,影胧心底一惊,只是对方好不容易走近了,他不能前功尽弃:“既为凶王後裔,何必委屈自己吃这些鬼魅之流?”他露出惋惜之意,“我知道大人受那滕根所制,不得自由,愿助大人一臂之力,逃脱囹圄之困!” 奇煌顿住脚步,就站在离他三尺开外的地方盯著他看了半晌。 影胧知道对方正在审视自己,此时不便多言,他以沈默尽可能地显露自己的诚意。 过了一阵,凶兽吐出那只被他嚼了八成的鬼疫,终於说了话:“你愿助我?” 影胧闻他回应,大喜过望,连连点头:“那是当然!如今天下纷乱,只要凶王入世,这中原沃土理当是穷奇的天下!”他早已看出奇煌虽法力高强能驭黑风,但只要拿捏妥当,就能控制凶王之力为已所用,可没想到对方居然这麽容易上当,一想到足以夜猎万人的凶王之力,他就忍不住莫名兴奋。 奇煌有些疑惑,不过见对方态度坚定,终於点头道:“那好吧。” 得奇煌首肯,影胧更是欢喜若狂,只是表面上仍强作镇定,正盘算著该如何利用奇煌的力量,突然下颚被利爪一扣,嘴巴被迫张开之後一块黑漆漆的东西被强行塞入口中,只觉此物腥毒无比,影胧慌忙挣扎,却无论如何推不开对方。 嘴巴被铁钳一样的手捏住,剩下不多的鬼魅被拧扭了几下,变成麻花之状地填入其中,生生迫他吞下。这头蛊鬼疫乃有大凶之毒,融集了众多致病恶蛊,影胧顿时变了脸色,可又挣不脱奇煌的手。 奇煌将人拖到紫藤树旁,见腾戈懒懒地晒太阳,便一爪子挠了去,当即花碎飞乱,好好地一丛灿烂娇弱的紫薇花树,就给拔地炒起,於是阳光笔直地落到腾戈的眼皮上。 待刺目的阳光闹醒了腾戈,张开眼时,漫天飞旋的花雨之中那个满身戾气的男人手里拖著被鬼疫塞了一嘴巴差点没噎气的倒霉家夥:“怎麽了?” “他说愿意帮忙。” 腾戈坐起身,手臂搁在竖起的膝上,打量另一头穷奇。 慢悠悠地说道:“你是说,他愿意代替你吃蛊鬼疫?” 影胧闻言大为惊恐,他何时这般说过?!慌忙吐掉嘴里的鬼疫,叫道:“误会了!误会了!” 奇煌可不管什麽误不误会,只觉得是被戏耍一番,当即恼了。事实上他只是听了前面那一半的意思,至於影胧所言之入世为王什麽的,他是全无概念,想著只要把影胧交给腾戈,就能回去幽州老巢,继续吃人了。 没想到等他叫醒了腾戈,影胧居然出尔反尔! 腾戈却不理会影胧,只是看向奇煌,淡淡说道:“留下他,你想走,可以。” 奇煌没想到他这般干脆,就像随便打发一头讨食的野狗。本来兴冲冲的脑门一下子像被泼了盆凉水,他瞪向即将取代自己的影胧,这个男人显然要比他识时务,还知道找那头白泽作靠山,腾戈一根指头都没碰过他,更别说狠狠揍一顿或者把锁链辔口用在他身上。 腾戈对待影胧要比他好上许多!! 这个认知让奇煌突然产生了将这头穷奇撕成碎片的冲动。 他愤怒地质问:“只要是头穷奇,就谁都可以吗?!” 腾戈不紧不慢地点头,然後看了影胧一眼,这一眼却让那男人如被刀剑削骨,悚然发冷。 “可以是可以。不过以他的能耐,撑不了多久就会死,到时候你还是得回来。” 奇煌愣了下,在腾戈的目光注视下,居然有一边绝对跑不掉的错觉,然而这种被强行禁锢的异样错觉,竟让他觉著有些……高兴?! 腾戈起身,拍掉了手上的沙尘。 “我很乐意带你回来的时候,再次敲断你的肋骨。” 第二十一章 诡肚肠,岂与凡俗论情真 这日风和日丽,云露在行馆不见李逸轩,腾戈与奇煌亦不知所踪,正是奇怪,忽然身後传来影胧轻唤:“云露仙子?” “影胧,是你啊!” 云露对男子露出笑意。 虽然同样是穷奇,可影胧恭谦守礼,说句话都让人如沐春风一般,可不像那个动不动就龇牙咧嘴露出兽相、全无教养的家夥一般令人厌恶。 常见影胧积极奔走寻找《白泽图》,兑现他的承诺,为云露解忧,比起不紧不慢地腾戈,云露对这个异族的穷奇反而越来越看重。 碍於他化形为男子,云露多少担心李逸轩误会,没想到影胧倒是善解人意,每到此时必定退让避开。可偶尔,落寞的背影会漏出一丝叹息,让云露的心轻轻一动。 影胧施礼然後正色道:“我正欲往鹿门山拜访山神,问一下《白泽图》之事,未知仙子可愿一同前往?” 云露点头:“也好。没想到你与鹿门山神交情甚好,我本听腾戈说过,仙家均不喜与凶兽为伍。” 影胧闻言露出一抹苦笑:“腾戈大人……其实所言不虚……” 他虽话未尽,但云露立即想到了对方难处,他为了寻书定是不惜委曲求全,去求那些山神土地,思及此处,云露不由眼泛泪光,想起原先对影胧有过的怀疑心思此刻更是愧疚不已:“影胧……”小手轻轻搭在影胧手背上。 然男子似乎并不在意那些屈辱,他笑容坚毅,按了按云露的手,有些不舍,又带著坚定地笑道:“只要你记住我的好,一切便值得了。” 二者来到鹿门山下,鹿门山有五峰叠翠,绿海婆娑,山中有寺环山临水,香火兴旺,今日碰巧是十五佳日,香客自是络绎不绝,他二人在熙来攘往的香客险些被冲散,云露虽是神兽却也不能在凡人面前施展法力,眼看人潮如涌就要把他二人冲散。 云露忽觉小手一紧,竟是影胧的手握住了自己,护住她从人潮中挤了出来。 落在那片宽厚结实的上云露一阵昏眩之感,忽然听到不远处有名女子娇俏的声音:“李逸轩!你跑哪去了?!给姑奶奶买只竹蚂蚱都要费那麽久的功夫!!” 云露一惊,慌忙从影胧怀中抬头张望,只见人潮相隔的台阶之上,站了一个陌生的黄衣年轻女子,红苹果般的脸庞是英气勃勃的骄傲,却难掩藏眼中喜意,而那不知去向的李郎,此刻正一脸汗地挤开人群,将一只看来好不容易买来的竹扎蚂蚱送到女子手上,然後温言细语平息了女子的怒火,之後并肩入了寺庙。 远远看到这一幕的云露浑身颤抖不已,她从来不知道李逸轩还会有这样讨好的表情,在她面前他总像个英武的将军,举手投足都带著足以擎天的男子气概。 肩膀忽然一重,她慌乱地侧头,对上影胧担心的眼神。 “这、这是怎麽回事?” 影胧看上去有些为难,但最後在她急切的逼问下还是说出了真相……那是刺史王睿的女儿王凤儿,更是与李逸轩自幼定下婚约的娘子! 云露听到这些,竟有如晴天霹雳般摇摇欲坠,耳边听到影胧自责不已的劝慰,已没有余力去回答。 “李郎,你怎可这样对我?!” “露儿……我对你的心意难道你都不明白吗?” “不,我不明白!” “我对那王凤儿并非真心,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那又如何,你总是要娶一个凡人的女子做妻!”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爱我,难道就不能体谅我的难处吗露儿?……” “喀嚓喀嚓──”已经很习惯蹲在屋檐顶的奇煌像看戏嚼甘蔗般把一只鬼疫卷成麻花状放嘴里咬得喀嚓作响。 他看了一眼束手站在云露身边的影胧,觉得院子里一头白泽,一头穷奇还有一个凡人居然能搅和在一起,那是多麽不可思议的一件事,一般来说,穷奇应该先把那个凡人的脑袋咬掉,而不是站在一边劝说。自持神兽的白泽也不应该像外面骂街的妇人般尖声吵闹。 “太吵了,能不能让我把他们通通咬死?”奇煌吞掉了鬼疫,回头看向躺在屋脊上的青年。 “可以是可以。”青年依然是那麽漫不经心,“不过他们的肉应该都不怎麽好吃。” 第15章 “为什麽你不阻止这一切?!” 云露的指责如杜鹃泣血。 熊熊的火焰仿佛要烧尽所有罪孽,然而腾戈却依然只是静静站在那里。 是的,他洞悉所有,却偏偏未曾施与半点援手。 但为什麽他要阻止? 在乱世中未能看清自己能力又醉心权术,李逸轩的横死是早晚的事。 猎犬终须山上丧,不是穷奇,鹤鸣山道人迟早也是要被妖怪撕碎。 至於被殃及的兵卒、道人,谁能说得生死册上不是早被阎罗王的朱笔点勾其名? 纵然手执羯磨杵,他也并非普度众生的佛陀。 他没有解释什麽,只是看著云露叼起《白泽图》转身跃上房梁往远方奔去。她是去往何处,是回白泽族,还是另有他往,她是否会兑现承诺,似乎都已不再重要。 腾戈轻轻地笑,这一点笑容似乎由来已久,如酒酿般蕴藏已深。 “白泽,不也是兽吗?” 第二十三章 妄言善,忠於其欲贪不过 自黄金之乱,曾经的太平道观早见荒废,就算有心寻仙问道,当也没有百姓敢到曾经宣扬“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叛乱之所,以免被当做黄金乱党。 颓败的旗幡被一股烈风吹扯得厉害,终於从根部被撕裂下来,缓缓飘落在黄土地上。 然後在一切归於平静之时,一声犹如百虎其啸的兽吼从观内骤然响起,平地席卷一阵狂风把那片残幡吹个无影无踪。 当日太平道信者众,这道观虽在荆州郊外,却也是颇具规模。 四根需三人合抱的粗壮殿柱此时卷起了金色的锁链,中央之处拴上了一个赤裸了身躯半跪在地的男人,他的四肢均被锁链捆了解释,前臂拉高吊起,而喉咙上更被拴了金箍,牵著金箍的锁链如今拉在站在他面前的青年手中。 赤裸的身躯布满伤痕,尽管不致深可见骨,但那道道皮肉翻卷的伤口尽在脆弱的部位,青砖地上被野兽爪子刮出道道痕迹,想是疼得紧了。 “知道错了吗?” 腾戈扯动锁链,男人的上身被他的力度给拖前,跌了个踉跄,可是四肢锁链仍然将他固定在原来的位置。 “吼──”男人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咆哮,内里不甘之意尤甚,令青年嘴角挑起一丝笑意,似乎对方不服软的态度反而更令他满意。 手中羯磨杵早已变化成单柄双面之刃,只见他抬手一划,看似随意,却顿时在男人侧腹仅余不多的完好上留下一道利落切口,强壮的身躯剧烈的抖动,四肢的锁链瞬间因收紧的肌肉而绷紧。 男人低垂著脑袋,结实的背肌上下起伏,蓬乱的头发被汗水和血沾湿,变得更将凌乱披散在肩背上。 腾戈翻手一甩,羯磨杵插入青砖地上。 他走上前去,半弯下腰一把揪住奇煌的乱发迫他抬首。蓬乱的头发被扯起了些,露出了高挺的鼻梁,隐藏在头发下的绿色眼瞳却仍然带著倨傲不逊。 “我以为相处了些时日,你应该学乖了才是。”手指抹过棱角分明的额骨,上面一道早前留下的血痕早已凝固,可在他的手指温柔的揉抚下再度渗出血珠,濡湿了指腹,然後流得多了直接淌进了下面的眼圈里。 掌下的男人已经气喘吁吁,就算是四凶之兽也不仍是血肉之躯,受伤流血还是会疼会虚弱。 换了旁的什麽人,哪怕是天兽,那也得先知机服个软不是?可这头穷奇就像一头倔强的蛮牛,任得再狠手再暴虐,他却依然不曾服软。 “我便是要吃掉你!” 腾戈失笑,松手甩开这颗顽石般不开化的脑袋:“你穷奇一族不是习惯从脑袋开始吃的吗?什麽时候改了从下面开始了?” 奇煌被揍得有些晕晕乎乎,觉著浑身没有一处是不疼的,腾戈的问话他也没听真切,只听到了後半句,眼睛被鲜血弄火辣辣的一片模糊,朦胧间只凭了本能嗅到了那股记忆中让他莫名兴奋味道,便忍不住凑了上去。 真奇怪,那明明就不是什麽好闻的香味,更不是他最喜欢的人肉香味,可他就是想多嗅嗅…… 凑近了青年胯间抽著鼻子吸气的男人就像一头发情的野兽,腾戈不由分说一拳揍下去,力度之重要不是四肢被拴个死紧,恐怕此刻男人就要整个飞出去了。 锁链叮当作响,被揍醒的凶兽发出被打扰而不悦之极的咆哮,而毫无遮掩的胯间,那根粗长的肉棒竟然已经完整地抬头,笔直地立了起来。 就算是腾戈,此刻也不禁一时愕然。 忍不住抬脚踢了踢那根勃起的玩意儿,粗糙的履面跟那根一蹭,毫不示弱的凶兽在瞬间浑身缩了缩,发出了舒服的“哼哼”,阳具在拨弄间左右摇晃了几下,不但没有收敛的意思,反而在顶部溢出些晶亮的腺液。 想起这些就是之前把他臀部的软毛弄得粘糊糊的东西,腾戈突然有种拔出羯磨杵把那根孽障给一刀剁掉。 被气味吸引的男人完全不曾被之前的教训给吓倒,非但如此,居然还硬是将上身探前,手臂被锁链拉扯向後地拗至了极限也不管不顾,张开嘴巴一口咬在腾戈的腰带上,盔甲上的牛筋带也耐不住穷奇嘴里两排锋利利齿,“嘎!”便断了个清脆,随即被他扯掉下摆,蓬头乱发的男人一下把脑袋埋进青年裆部间的位置用力地嗅闻。 “反了你吧?!”腾戈不退反进,一脚踩在奇煌胯间笔直竖起的阳具上,坚实的腹肌与硬梆梆的履底用力挤压之下,穷奇堪比麒麟甲的铜皮还没厉害到把那根肉棒都裹了,凶兽一声痛得扭曲的哀鸣,像打折掉的刀般弯了身躯。 “反正……我就是要吃了你……就算你不让……我也要吃……” 疼得拼命吸气的男人连腹肌都在颤抖,可是他的话里却依然一点讨饶的意思都欠奉。 “吃我?”腾戈蹲下身,忽然拉开了手臂的盔甲,送到奇煌面前,“你是想啃我的肉,喝我血吗?” 凶兽锋利的牙齿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狠狠咬在腾戈结实的手臂上,那股狠劲便似恨不得从上面撕下一块肉来,鲜血从牙缝间渗出,都快听到牙齿跟骨头的磨砺声了,男人却古怪地松开了嘴巴,伸出舌头舔了舔被他噬出牙痕的伤口,末了很是迷惑地呢喃:“不是这般吃的……” 怎麽个吃法,他说不清,反正,绝对不是像平常那般撕下皮肉拆掉骨头吞食内脏。 “不然如何?你还想沾了酱吃不成?” 被欲望煎熬又苦不得法的凶兽恼怒不已,挣扎间锁链噌噌大响,吼叫起来:“我不懂!我不懂!!”扑前到极致的头颅不管已经近在咫尺的手臂,反而更往前伸去,不管锁链把他的骨头扯得“嘎吱嘎吱”作响,张开的嘴巴露出锋利无比的牙齿,在无法再向前而距离腾戈的颈项半寸之外的地方发出野兽嘶嘶的声响,涎液从牙缝间滑作银丝垂落,就像一个恶极了的人见到了一大块煮熟的牛肉。 “如果你的欲望是来自这里……”腾戈不慌不忙地垂下眼帘,左手突然一把摁在奇煌的脑门上,右手往下一抄,狠狠捏住了奇煌两腿间勃起之物下面两颗沈甸甸的囊袋,“我可以告诉你,此非口腹之欲,而是……色欲。” 腾戈的手指有力而且异常的冰凉,染过血的手有一些湿意,明明没有任何抚弄的温柔,却让男人像被棍棒敲到的野狗般呜咽一声,浑身一阵颤抖的抽搐,滚烫的兽精如箭般喷射而出,溅在青砖石上的同时,还有不少射在了腾戈的腕上。 “……” 脱力的凶兽整个挂倒,锁链勒紧了他的上肢让他无法著地,手臂以一种痛苦的姿势扭曲著,还没完全软下来的阳具微微向下垂著,龟头滴著浊白色稠液,地上或远或近地喷溅了一滩滩的痕迹,空气弥漫腥膻的雄兽气息。 腾戈慢慢站起身来,盯著腕上的白液。 澄清的眼神弥漫出一层深邃,仿如那日沈浸在漫天血红中的颜色。 “噌──”锁链拉紧令奇煌的脖子被迫上扬,野兽难得的没有挣扎咆哮。 沾到了浊液的手腕送到了他的嘴边。 “你自己的东西,都舔干净了。”野兽的精水可好闻不到哪里去,气味腥膻浓烈,便是为了像野狗霸占地盘般,把自己最重的气味留在伴侣的身上。 只是男人已经习惯了服从他的命令,竟不曾试图直接咬掉对方的腕子,而真的微微张开了嘴巴,乖顺地伸出舌头去舔,一点点,一点点地舔去。 浊白被抹去之後,只留下一点水渍。 然而这个一向凶顽不驯的男人此刻正低著头舔著自己的精水,精绿的眼睛里闪烁著翻滚的欲念与迷惘的不知。 不知不觉中,看著蓬乱的发顶,吞吐的舌头,心底深处掩埋至深的欲念渐渐蠢动,更因为不曾将双角锯掉而伤损自身元气令此刻躯体内渐涨的气息波动更是难捺。 被扯掉腰带的胯间形成了微微的突起,甚至在渐渐变大。 奇煌更是闻到更浓郁的气味,那种令他血脉喷张,乃至头发发热的味道,不住地从腾戈脐下的位置散发出来,萦绕在空气中重新催动了凶兽的欲念,本来已经射过一次的阳物居然在微微地弹跳了几下之後,在肉眼可视的速度下完全勃起。 兽本贪欢。世俗伦理,那是限制人的规矩,却绝不适用於野兽。 腾戈并没有因为奇煌对同为雄性的他产生了欲望而觉羞辱,且被对方的臣服而勾起的己身欲念他也没有打算要压抑。 手解开了裤头,已然半硬的阳具被他托住根部,轻拍在奇煌唇上:“含住。”当奇煌本能地张开口,听到耳边腾戈如抽掉他身上骨头般森然的轻声警告,“莫要稍损分毫,若有一丝,你定知道下场。”抬起的脚踩落奇煌胯间擎天而起的肉棍上,粗糙的履底残忍地磨过顶端龟头处脆弱的表皮,带去的痛楚足以让凶兽不敢造次。 凶兽的口腔包裹住了半软半硬的阳物,可显然奇煌并不懂得取悦之法,只是听话地含著一动都不敢动。腾戈伸手捏住他的下颚,麽指更深入口中将其颚骨勾住,就著位置腰部慢慢地前後律动起来。 比起奇煌那根长了肉刺狰狞无比的那根,腾戈的肉棒形状可以说是完美得如同用玉石雕琢成形的完美之物,盘桓其上的淡青色筋络在渐见勃现,在男人被迫勾开的嘴巴里不紧不慢地进出,一开始只是浅於龟头部位的摩擦,到渐渐深入更多,并且越变越硬。 嘴里被抽插让凶兽极是不耐,他身上的肌肉偶尔绷紧了,目中凶光乍现,可腾戈就像看穿了他的凶暴,这个时候碾著他脆弱部位的脚骤然施力,痛楚而扭曲的表情出现在男人粗犷的脸上,然这却取悦了腾戈。 他忽然一把捏住奇煌的喉咙令他呼吸一窒,腰部向前狠狠一撞,竟将到最後几乎整根插进去,龟头直顶而入把男人的喉头塞了个满,令他有一瞬间觉著自己被一杆长枪从喉咙直戳而入穿透身体,气息闷绝之余更是痛苦难掩。 腾戈并没有马上退开,仍然保持了姿势,让硬热的部位抵在深处慢慢碾动,并且试图更深地突入,凶兽浑身赤裸,看得到一身的肌肉用力绷紧地忍耐著痛楚,本已凝结的斑驳伤口更是迸裂出血。 “很难受吗?” 总是淡然的脸上此刻显露出欲望得以满足的悦意,他轻轻抚开奇煌额定的乱发,让那双因过度痛楚以及窒息至被泪液濡湿的精绿兽瞳露了出来,额上密布晶莹汗水,“你若是喜欢我的角,也可以不再锯掉。如果你愿意这般被我杀死的话……” 奇煌被堵住的嘴巴没有办法说话,然而腾戈感觉到奇煌嘴里被压得发肿的舌头动弹了一下,极慢舔过令他窒息痛苦的凶器,然後再一下。 仿佛取悦般的回答让腾戈瞬间达到高潮,精液直接灌入奇煌喉咙,而在这种窒息的苦楚中,凶兽的胯下也几乎在同时射了第二次。 殿宇外风啸幡动,犹见黑影张狂。 色欲又如何? 既是凶兽,又非神佛,难道还有不许发情的麽?! 第二十四章 尾声 通往冀州的官道上,腾戈若有所思地走在面前,高大的男人跟在他身後,嘴巴虚空的嚼著,形见不满。 那之後整个晚上都没能舒坦,夹在欲望和痛苦间的折腾,险些没把他命去掉半条。但至於欲望有没有得到舒缓,瞧他没精没神的几日也就足矣说明。 而腾戈并没有再说些什麽,只是看他的眼神仿佛更加凶虐,偶尔,还混杂了一丝古怪的隐忍。 云露走了之後就没有再回来,腾戈却并没有去寻她的意思,反倒是先得了消息,冀州大乱,鬼疫横行,於是腾戈并无怠慢带著他又上路了。 反正吃鬼疫罢了,哪里吃不是吃,难道荆州这边的没味道,冀州的就能有吗? 至於盗《白泽图》之者到底是谁,影胧一死,已无从稽考。 影胧意在重兴穷奇一族,令凶族称霸中原之念亦随其作古。 可这些,跟他有什麽关系? 青年依然淡然如常,似乎没有人和事,能够动摇心性。 只记开明兽君所颁之天令,穷奇滕根共食蛊。 至於身後的凶王後裔…… 听不见身後的声响,有些错愕地回头,这头凶兽莫非是懂了安分?可这一看,又瞅见他对路边标著草签叫卖的可怜娃儿垂涎三尺。 腾戈嘴角挑起一丝淡淡笑意。 奇煌的心思,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懂。 而自己的心思呢?那恐怕也是不明不白。 然而情爱之论,或许人能以言、以语、以行为表。 可是兽却并非如此。 或许是,或许不是,谁有说得清,道得明? 第17章 外面的声音对於他的迟疑显得极是不耐,敖翦听出是他其中一个哥哥的声音,匆忙开门,果然是五哥敖绪。 等他看清楚之後,却发现外面还站了两名陌生男子,一者玄袍,一者苍衣,而一向高高在上的五哥对他们的态度显得非常恭敬。 待敖绪道明因由,这两位客人为了寻找一颗海中宝珠而欲借鲛人族之助力,没有人知道鲛人一族巢居何处,唯有他一个,曾在小的时候跟随母亲回去过一次。 他心中顿即惶然。 鲛人离世而居,便因其族生有人形相貌,且极美,泣泪成珠,如此异物自更是受人觊觎,母亲曾牵著他手与他说过,便是她故去之後,也不能将她的骨灰带回故乡安葬,以免为族人引来祸端。 如今竟然要他引海族大军前往?! 不由得轻轻捏紧了拳头,他是不愿的,但却没有办法拒绝。 “明日引路,给我穿整齐些,不要失礼人前!” 敖绪的话他几乎听不进去了,只能浑浑噩噩地点头,仍自想著法子如何应对,可惜他一向居於宫内,哪里又懂那些虚以为蛇、敷衍逢迎的歪歪肚肠,此刻愁煞了心思,回到房中,愣愣地看著尚未织完的绡纱,边是织著边是想法子。 可惜苦不得法,乃至深夜才迷迷糊糊地趴在织机上睡去。 待被远远传来出发的螺角之声惊醒,方才知道已误了时辰。匆忙间他也都顾不上拿些什麽,只得飞快地游出了宫来。远远便见到盔明甲亮的海族大军,深居宫中的他哪里见过这般阵仗,更让他心中心慌难安。 方落地,几位随行的龙太子恶狠狠的眼神叫他吓得连退两步,心神不宁之间被安排了坐在车上负责引路,然而此刻已无心去欣赏华贵的海龙马车。 外面呼喝著起行,虾兵蟹将破开水路,一路起行好不威风。 马车走得稳如平地,敖翦却一直窝缩在角落的位置,他想不到什麽好法子,可是……可是如果他也想不起路呢? 反正他那个时候还小,记不得路也不奇怪吧? 敖翦高兴了。 对,就这麽办吧,就算回去之後哥哥们要怎麽处罚他,也总比伤害母亲的族人更好一些。 打定主意的敖翦於是再接下来的几天,都相当乖顺而且态度极其认真地指路,大队人马一直在海底绕来绕去,始终找不到鲛人族之所在。 哥哥们的脸色越来越坏了,如果不是碍著客人的面上,恐怕就要拉他出去揍一顿。本来就已经窝锁在车中不动的敖翦,现在简直连从车窗边冒个头都不敢了。 可是不管他怎麽指著绕道,但大军还是始终往南前行。 鲛人在南海之南,那是海族共知之事,这番搜寻鲛人族的大军人数众多,敖翦担心这般搜寻下去,就算找不到鲛人族所在,也很有可能会碰上出来觅食的鲛人,必须告之他们小心戒备才行! 这日又是一无所获,队伍在海渊之边停留歇息,随行的兵将都知道七太子除了指路之外并无他用,也没有去搭理讨好的意思,华贵的马车孤零零的停在角落,这正遂了敖翦的意。 趁著夜色遮掩,他悄悄地溜下马车,一翻身飞快地向海角方向游去。 敏捷的蓝色鱼影在礁石间穿梭自如,尽管此处礁石纵横而出,海水回旋奔涌,但他却像自家後院般来去自如,海上重雾缭绕,但见他所去之处,雾色之上一巨物腾空而擎,如柱承天! 往古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鼇足以立四极。 原来这鲛人所居之处,竟然在南极鼇足之下。 但见这鼇足之下,海水回旋不去,比起外面漩涡之乱反而是静止不动,无风无浪,南海日烈,故终年为浓雾所围,若不是知晓来路,当是极难发现。 这柱脚下有方圆数十里的珊瑚石岛,嶙峋依傍,石头上挖出了一个个的洞穴,正是鲛人居住之所。 却见敖翦游至岸边一跃出水,轻车熟路地往最靠近海的洞穴奔去,他记得他的外祖父便住在这里:“外祖父!” 洞穴里镶嵌了颜色柔和美丽的夜明珠,有几名聚集在这里的鲛人闻声均是吃惊,纷纷转头看他,岛上的鲛人均是体态修美,上肢与体侧之间连了半透明的皮翼,身上裹著轻柔的鲛绡纱。其中一个看上去上了年纪的老鲛人抬头见了他顿是喜上眉梢:“阿翦,你怎麽来了?” 敖翦顾不上多叙旧情:“外祖父,你快些带族人走远些,龙太子们要来了!” “什麽?!”那老迈的鲛人神色一凛,“我们鲛人族与龙族素无往来,他们突然前来,是为何因?” 敖翦说:“他们想借鲛人之力,打捞珠崖的火精宝珠。” “若是前来求助,又何必惧怕他们?” “龙族最喜珍宝,为了讨好父王,哥哥他们一定会把鲛人掳去进献,逼迫鲛人泣泪成珠,以供赏玩!” 谁知老鲛人却是摇头:“不行,若我们都走了,等他们一来,定会知道是你通风报信,到时候……” 他心里焦急,虽也深在宫中,却也见惯了兄长霸道行止,如今他回来示警,自然是不想看到母亲的族人为兄长所害。当下顾不得许多,拉住外祖父:“外祖父!我不要紧!阿翦总算是父王的儿子,他们不会对我怎麽样,你快些带族人远走他地,不然就要来不及了!!” 此时洞外一阵急风吹入,沙石半浮半滚地被吹进洞来,老鲛人浑身一震,目光越过敖翦头顶,看向洞外,叹息道:“已经来不及了……” 後语:多少有点前文再续书接上一回的感觉啊~~~ 想必曾看过《枢天引》的亲应该对这一章有点熟悉,l我可不是抄袭哦~~哈哈~~ 第二章 远方客,古来有兽曰饕餮 敖翦没想到自己一举一动早已落在那两位尊贵的客人眼中,他居然就这麽把他们给带到了鲛人族。 只是令他非常意外的是,那个一身邪气霸道的玄袍男子和那位冷峻严酷的青衣神人在与外祖父相商之下,居然同意了只要族人愿意帮忙,就不会泄露他们的所在。他不由得大大地松了口气,并为自己的多心和没必要的焦虑感到愧疚不安,毕竟是他阻扰了他们寻找宝珠,而他们居然没有责怪他。 安顿了两位客人之後,外祖父便拉著他回到之前的那个洞穴。 祖孙两人多时不见,老鲛人对这个外孙向是打心里喜欢。敖翦时常瞒著龙宫里的人偷偷回来探望外祖父,只不过从来不曾提及宫里的生活,可老鲛人却也是有眼能看的。 十根指头粗糙无比,乃长年织造鲛绡纱所致,鲛绡并非俗世织品,纺织之法也是特异,但凡织造此物,不但需静心无旁碍,更是极为耗损心力,就算是族里的人有时一年也不见得能织出一匹。 心里本就对他极是痛惜,如今又见他不顾兄长责骂,冒险回来为族人示警,更是恨不得将他带离龙宫。 “阿翦,你愿意留在这里生活吗?” 敖翦捧著族人送来的满满一钵鱼鳔,吃得正是高兴,听外祖父这般问来,便愣了愣,然後毫不犹豫地摇头:“我得回龙宫去。” 老鲛人不高兴了:“瞧你都瘦成什麽样子了!定是在龙宫吃不好住不好,而且还得干重活!我这里虽说比不得水晶宫,但至少能让你吃上一顿饱的!” 敖翦不想外祖父生气,连忙道:“外祖父你误会了。我没有吃不好,那些鲛纱也只有我会织,旁人又帮不上忙。” “你是惦记著那条无情无义的老龙!” 对於当年把他的女儿掳走的南海龙王,老鲛人心怀怨恨,不管鲛妃在龙宫里是否有荣华富贵,但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并不是贪图这些,或许她是真心爱著龙王,然而在她死後不得魂归故乡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盛怒在前,敖翦只得弱弱地岔话:“那个……其实父王也不算很老……” “几千岁的老龙还不老麽?!”见敖翦缩了缩脖子,懦弱的样子让老鲛人叹了口气,“阿翦,你与你娘是一个脾气,别瞧著平时柔弱温和,可认准了便不有十头海牛也拉不回头。” 见外祖父不再坚持,敖翦也不再说话,乐呵呵地重新低下头,“吁吁”地吸掉钵里剩下的鱼鳔,看他那副馋嘴模样,老鲛人更是心疼,忙道:“别急,前些日子收获不错,我让她们在给你送些过来,慢慢吃!” “哦!”鼓著腮帮子的蓝色脸庞在夜明珠柔和的光线下折射出漂亮的颜色。 也不知是放下心头担忧的缘故,还是吃多了鱼鳔给闹的,夜里敖翦竟然发起高烧,早上起来的时候浑身的鳞色都变得有些灰白,可是他担心族人与两位客人出岛的事,坚持著爬起来要一同回去。 老鲛人又岂会容他乱来,将人按住之後吩咐道:“阿翦,爷爷此去需时数日,岛上不能无人照顾,你替爷爷留下来照顾族人,可好?” 敖翦愣了:“我?……我……我不行的……” 鲛人长老按住他纤薄的肩膀,慈祥一笑:“阿翦,听话留下来。爷爷知道你的意思,这里千年都不曾有外客,就这麽几天也不会有什麽事,你乖乖留下修养,我已吩咐了族人,让她们多寻些赤点过鱼鳔给你好好补补,养胖些,才放你回去。” 敖翦明白祖父心意,想著自己这般跟去,也是累赘,说不定还会给大夥惹麻烦,於是也不再坚持,点头应诺。 看著祖父和带领族人远去,虽然心里仍是担忧,但此刻却是无能为力。 他有些懊恼自己的无能,如果他有兄长那般吞云吐雾呼风唤雨的能耐,那麽是不是就不必担心族人受到欺负,可是瞧瞧现在的自己,连这麽点小事都办不好…… 此刻日上当空,他有些恍然地看向太阳。 感受著被阳光照耀的温暖,如同被最温暖的被褥包裹,不必急著赶制绡纱,这难得的自在,他於是挪到一颗硕大的礁石上,躺在上面舒服地打瞌睡。 可却忘了自己在海底龙宫生活多年,游龙渊底不见天日,哪受得了这般厉害的日晒。 时间一长便头昏眼花,胸口窒闷,等他察觉的不对,已经发软得连爬下礁石的力气都没有了。 岛上的鲛人知他是龙王之子,又是长老的孙儿,自然没有人敢去打扰,任得他一人独处,此时敖翦只觉得口干舌燥,连求救声音都发不出来。 莫非……他要变成晒鱼干了?…… 忽然云影移动,遮去了炽目阳光。 总算得了救命的阴凉,敖翦勉强睁开眼睛,发现眼前的云彩居然如此靠近,仿佛近在咫尺,而且还是一片橘红色的云彩…… 好漂亮的颜色,就算是海底的火珊瑚,也没有它好看。 可是云彩……会这般靠近的吗? 咦?!敖翦回过神来,瞪大了琉璃珠的眼睛。 哪里是什麽云彩!逆光之中,乃见一头巨大无比的赤毛巨兽站在身前,这头浑身长毛的怪物一只脚便有龙宫里的蟠龙柱那般粗,但如此沈重巨大的身躯,靠近时竟然如猫儿般轻盈无声。 青如碧玉的眼珠,兽性竖瞳在眨眼时变幻,正打量他。 逃走!快逃走!! 就算再不知事,也能感觉到面前这头突如其来的巨兽绝非善物。他知道自己应该马上逃开,然而敖翦在那双习惯了猎杀的锐利目光下竟然动弹不得。 “汝等乃南海鲛人?” 怪物的声音颇为古怪,听起来便似带著兽类咕噜的低咆。 敖翦只好点头,颤了声音问:“你……你是谁……” “汝不识吾者?” 年轻的鲛人很快地摇头。 那怪物抬起硕大的脑袋,挡住的日阳让那身橘色的毛边似镶上一层光晕:“难怪……光阴万年,吾尚以为终一生不得出。”声音听来像是壮年男子,可语调却像是个见惯沧桑的迟暮老人。 可现在绝对不是听他感慨的时候,身後是族人寄居之所,想起祖父托付他的事情,敖翦鼓起勇气,问:“你到底是谁……来这里……想要干什麽?……” 阴影中的怪物看上去似虎非虎,似犬非犬,咧开的嘴巴露出两排锋利的牙齿,不用怀疑它只需要随便一口,就能把他咬开两截,敖翦觉得自己快要吓得昏过去了。 “吾乃丹饕。是为觅食而来。” 觅食?! 那、那麽说他是为了吃鲛人而来的!! 现在他终於看清楚这头怪物的相貌,浑身橘红色的毛发非常密集,翘起的大鼻头,眼睛就跟铜铃一般大,咧开的嘴巴全是锋利的尖牙,爪子更加是像刀锋一样犀利。敖翦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他拼足了力气一跃而起,想奔逃回去向族人示警,谁知那怪物的爪子从天而降,一下子把他拍压在地。五脏六腑都移位了般,加上昨夜发热这早上又被太阳晒昏,胸闷之下吐出一口血来。 “嗯?!” 那巨兽反而愣了,它记得自己没下重手啊,怎麽这小鲛人这麽不经拍? 该不会是一下子就拍死了吧?! 好嘛,这下不必晒干,直接就给拍扁成鱼干了…… 摇身一晃,巨大的体积往下缩小,转眼间变作一个魁梧男子,面相见是粗豪,魁梧身材,发鬓齐整,络腮的短胡渣,加上黝黑的皮肤让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在海上打渔为生的渔民。就算没有了巨兽之硕大,壮实的身躯仍然遮挡了大片阴影。 他蹲到敖翦身边,捏了捏敖翦没几两肉的脸。 敖翦缓过气来,就像被丢上岸的鱼般弹跳而起,避开那男人的手,畏缩在岩石边的地方,要再往後些恐怕就要摔下去了。 第19章 可偏又咬牙发抖地继续撑著,筛糠地抖啊抖,愣是没挤出一滴眼泪。於是他觉得很好玩,想看看这条小鱼到底什麽时候才会被彻底吓死。 不能说他无聊。 试问一只在锁妖塔待了那麽长的年月的妖怪,在塔里如果不找其他的妖怪作消遣,他可会真的很无聊。 对於小鱼试图拯救“昏迷不醒”的他,倒是让丹饕有些意外,毕竟常理来说,是应该丢下它逃走吧?於是老妖怪故意不动声色,看看那条小鱼到底有什麽打算。 等听到敖翦小心翼翼的自说自话,然後飞快逃走时的脚步声,他心里有种“果然如此”的轻叹。 虽然是全无必要的救助,不过至少对方确实费了不少力气,心意也是有了。 所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於是丹饕重新闭上了眼睛,没有阻止他离开,然後决定打个小盹之後再去别处觅食。 反正天下之大,还怕找不到吃食? 何必非得吃一条塞牙缝都不够的小鱼? 半里外的海面上突然冒出半颗脑袋,琉璃珠般几乎把眼眶填满的大眼睛在水波上盯住了海岛方向。 大妖怪的身形无比硕大,加上毛色光鲜,不需要仔细辨认就能看得真切。陷入打盹状态的丹饕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看起来就像仍在昏迷不醒。 那颗浮上海面的脑袋自然就是早该逃得远远的敖翦。 按说照他的速度此刻应以在十数里外,不应在这里徘徊。 小脑袋上的表情相当犹豫不决。 敖翦在海里浮啊浮,至少有两个时辰了。 刚才那像天塌了般的水墙,要不是大妖怪挡去了那力量,恐怕自己早就被拍扁了,所以他一定是受伤了。 快走吧!别想那麽多了,等大妖怪醒了,可就跑不掉了! 可是……把受伤的大妖怪丢在被海水铲平的礁石岛上面,难道要它饿得吃掉那个岛然後再掉进水里吗…… 敖翦一直很讨厌自己的优柔寡断,如果自己能像兄长那般杀伐决断、做事干净利索的话,父王也会更加喜欢他。更不会陷入眼下这般状况,他是恨不得往自己脸上甩几个巴掌,好让自己下定决心。 最终拿不定主意的他忽然一个翻身潜入水底,摸上来一只绿毛大龟,嘀咕道:“龟壳向上的话就留下,倒个的话就逃走。”说罢用力往上一抛,看著龟壳慢慢往下晃晃悠悠地沈下去,而且很不巧的是龟壳肚皮朝上地落在水底,可就见那绿毛大龟的长脑袋从壳里一伸,顶住沙地往侧一翻,无比灵巧地翻了个个,然後慢慢悠悠地爬走了。 ……有必然结果的占卜答案显而易见。 “好吧,那就留下!” 蓝影鱼跃出水,飞快地往被他丢下的巨兽所在的礁石岛游了回去。 丹饕打了一个十天的“小盹”。 对於能在锁妖塔瞌睡百年的凶兽来说,十天真只能算是眯了眯眼而已。不过可把敖翦给吓坏了,以为丹饕真的是身受重伤,无比庆幸自己没有丢下他逃走。 事实上敖翦不懂得疗伤之法,也没能耐去寻灵丹妙药,他能做的,只是蹲在丹饕身边驱赶那些觊觎这个大块头的海鸳和鲣鸟。 也不知道是不是丹饕先前的胡吃海塞把这岛上的海鸟给得罪了,有一次敖翦跳进海里找食物不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回来一看那头巨兽身上覆盖了满满的一堆海鸟,幸而那身厚毛足够的浓密,就像褥子一样阻挡了锋利的鸟喙。 所以後来敖翦也就不敢离开太久。 除了他自己要吃的海藻外,他也想到丹饕醒来的时候一定会非常饥饿,为了不让丹饕吃掉这座礁石岛或者把自己给吃了,敖翦每天都会努力搜集食物,他在近岸的地方挖了个深坑让海水能够透进来,从海里带回来的食物都会放到坑里面保持新鲜,虽然以丹饕这样能把石头都消化掉的脾胃想必腐烂的东西也不在话下,不过怎麽说也该是比较喜欢新鲜的吧? 深居简出在海底被豢养可不代表他什麽都不懂。 自从母亲去世之後,龙宫里的人对他不闻不问,有时他会悄悄溜出宫,不远千里地游去母亲的故乡找外祖父。 在外祖父身上学到了不少鲛人的技巧,比如说其他海族所不能比拟的泳技,辨别水流方向,还有如何捕猎海鱼、搜集贝类和海藻。 这一日敖翦在离岛较远的地方找到一颗巨大的砗磲,足有浴盆之大,外壳高垄鳞片重叠,厚壳呈瑰丽的绀色。砗磲乃佛家七宝之一,似这个少说有百年以上的大砗磲更是当中珍品,若流入凡间那绝对是无上之宝。 可惜敖翦不懂这些,见了那麽大的一个心想肯定能让丹饕吃顿好的,高兴地用水草捆了便拖了回去。 刚上岸,抬头竟没看到往日满丘的海鸟,就只剩下一地的白色羽毛。 而一直没有声息的巨兽正张开大得吓人的嘴巴……打哈欠!然後在看到吃力地拖著一个大贝壳上岸的敖翦,眼睛透出了几分诧异的神色。 在丹饕的注视下,敖翦又开始“筛糠”了…… “你、你、你醒了……” 丹饕没有立即回答,他的沈默与无声的打量让敖翦更加害怕了,该不会在决定要把他生吃还是烤熟吧?!要是那个时候决定“龟壳向上的话就逃走”的话就好了。 巨兽动了,向他走了过来,抬起巨大的爪子。 要吃掉他了! 敖翦吓得立即蹲腿缩身抱住脑袋,缩缩发抖。 但是丹饕的爪子从他脑袋上面越过,一把抓了那颗砗磲,丢入嘴里“嘎吱嘎吱”嚼了起来,价值千金的砗磲转眼变成了碎片,肥美的白色砗磲肉味道极好,就算像丹饕这般不怎麽在乎味道的妖怪,也是会觉得好的。 碎渣砸了敖翦一头,吓得他把脑袋抱得更紧。 丹饕收了兽身,虚以人相站到敖翦面前。 变成蒲扇大的手掌这才按到敖翦头顶,不过力度轻柔,几乎没有一点力度:“尚未足肥,吾之不择。” 敖翦这才睁开眼,有点发愣,意思是说他还太瘦所以没打算吃吗?那麽说日後要是长胖了,就会被他一个囫囵吞掉?! 不过他反而放心了,长那麽大,他还真没胖过。 於是稍微镇定了下来,试探著拉了拉丹饕的衣摆,然後指向他挖的那个放了生鲜海产的大坑。丹饕跟他走了过去,当看到这个足有三四丈阔的池子里满是活鱼及海贝,更是颇为震惊。 虽然这些夥食对他而言也不过是塞牙缝的量,但却是自古至今首次有人为他张罗食物,就算当初在饕餮族中也是各自觅食,族人性贪婪,莫说分享,便是平日也常为吃食大打出手。 他回过头,看向敖翦,见那条小鱼还是一副战兢模样。 想到方才这副小身板艰难地把砗磲拖上岸,这坑里头的东西想必花了他不少功夫。 有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 这一刻丹饕决定日後要好好对待这条小鱼,至少,不把他当做食物吧! 敖翦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无比幸运地从这头大妖怪的菜单上被剔除出去。 当他看到丹饕转眼间就把这十天里他辛辛苦苦搜集回来的活鱼海贝吃了个精光,美滋滋地舔著嘴唇似意犹未尽之状,居然感到有些高兴。 因为见丹饕几乎都是胡吃海塞的,所以完全看不出他到底喜欢吃哪一样,於是敖翦忍不住小声地问他:“你有没有特别喜欢的?” 见丹饕回头,他连忙解释说:“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是想要是喜欢的话……我下次多抓一些回来……” 饕餮虽贪口腹之欲,可也确实没什麽口味上的追求,见敖翦满脸期待,不由失笑,拍了拍他的脑袋,道:“吾自醒来,不必再作张罗。” 言罢转头,看向天维绝处。 此时虽再无倾天巨浪,但南极失去天柱已见天角乾坤合拢,恐怕不久之时便要天海碰撞,再起灾劫,南海绝非久留之地。 “天柱折塌,此地不宜久留,且随吾走。” 第五章 暗礁伏,千里长沙万里塘 敖翦再度“被迫”与丹饕一同上路。 坐在大妖怪的背上,他忍不住猜测,是因为在南海找不到可以饱餐一顿的食物,所以打算把他带在身边养肥了吃掉? 其实丹饕乃属好意,此刻南海已成危境,鲛人族的居处想必在天柱倾塌之时被彻底摧毁,这条小鱼应是无家可归了。 他也没有想要跟敖翦仔细解释的意思,反正这条小鱼脾性怯懦,让他去东就不敢走西,无须多言,直接带走便是了。 确实如此,敖翦虽然担心鲛人族以及海底龙宫的状况,可他更清楚以自己的能力,回去,也不过是添乱。 要不是丹饕的威胁,鼇足下的族人恐怕早已葬身海底,如今能够得以逃脱,真可以说是因祸得福。在这点上,敖翦是心怀感激的,反倒是他为了族人却欺骗了丹饕,所以就算被吃掉,敖翦觉得自己也不该有任何怨言。 “!!──” 他很喜欢这种海风掠过耳畔的声音,因为无论在海里面游得有多快,都不可能听得到这般在空气中飞速奔跑所带起的风响。丹饕的长腿轻轻迈出一步就需要以丈来量,就算敖翦在水里游得有多快,也绝对不及它撒开四足在水面奔跑的速度。 在龙宫时敖翦不止一次地想过,想到龙宫以外的地方看看,他曾经偷偷听蚌女们谈起过,陆地比南海任何一个海岛都要宽广,有高耸入云的山峰,沟壑纵横的丘陵,纵马奔驰的平原……可是他却没有料到自己是在这种情况离开龙宫。 听著巨兽踢踏海水的声音,敖翦悄悄地回头,在巨兽身後留下了泡沫翻滚的白色水道,很快便被翻涌的海浪掩盖,再没有一点痕迹。明知道不可能看到前来解救他的巡海夜叉虾兵蟹将,可当那麽一星星的期盼破灭的时候,仍然让他心中感到苦苦的有些涩。 一个纺纱的龙太子,岂能令南海龙宫大动干戈? 嗯,甚至有可能要等到蚌女问他要鲛绡纱的时候才会发觉宫里少了位七太子吧? 琼姬的窗纱,螺妃的床帐,还有皇後娘娘的汗巾…… 嘻嘻!他忽然有些小奸诈地在心里笑了笑。 让那些爱面子的龙後妃子们用破手绢、烂窗纱的话,她们的脸色一定非常的……嘻嘻! 有了旁的心思,便反而没那麽害怕了。 渐渐习惯了这种比骑马更剧烈的颠簸,丹饕的毛发又真是厚密柔软,就算如何颠簸也不会磨伤。 海族鳞身鳍须,可不会有这麽浓密柔软的长毛,敖翦忍不住轻轻抚摸,橘红色的毛发光滑蓬松,触手比他所织的绡纱更是柔软,并非织造而是自然而生的顺滑,更令人爱不惜手。 於是就像坐在柔软的被褥上腾云驾雾般,入夜时便到达了一处环礁。 南海潮汐涨落浩急,故又有“涨海”之名。 海中有千里长沙,万里石塘。 暗礁隐伏水中,水下山脊便见礁石显现,航船若有不慎极易触礁沈没,故环礁之地鲜有人迹。 夕阳西下,礁盘露出水面,海潮滚入圈中,击打礁石见白浪翻涌。 自南极鼇足崩塌之祸,这水面的礁石上满目疮痍,树木洗劫一空,连草根都没落下半根。他们上了岸,来到环礁内圈,此处阻隔了外海浪涌,倒是风平浪静。 丹饕随意择了一处平坦的地方,团起硕大身躯。 敖翦从它身上爬下来,走到内湖边上,只见此处底部有海流暗伏,但表面却平静如镜,近岸的水下有贝螺,也见鱼影,倒是丰富。 他想丹饕跑了一天必定疲累,反而“食物”的他却舒舒服服地坐在它背上没出过力,於是便想著下去张罗晚饭,这也是为了自己能晚点被吃掉吧! 白天炎炎日照令内湖的水比外海要更温暖一些,对於习惯了海底的冰冷森寒,这样的水温对於敖翦来说就像温泉水般舒适,入水後就像一尾活跃的游鱼往下潜去,这内湖虽然外表看来清浅,却深达千尺,而且好像总不到底。 不过比起游龙渊之深,倒也不算什麽。 按理说入夜後内湖底应该是一片黑暗,但是湖底珊瑚壁上却有著淡淡地微光,令这里并不至於伸手不见五指,敖翦游了过去,伏近一看,竟是一颗夜明珠!敖翦对这种东西并不陌生,毕竟龙宫多的是能把宫室照得如同白昼的宝贝。 珊瑚壁被挖开,大如拳头的荧光色石珠牢牢地镶嵌在上面,一路往下排列整齐,这绝非天然而成,敖翦更觉奇怪。 正要再看仔细些,突然水中一阵异样的波动传来,一尾黑蛇般灵活的东西从一方的黑暗珊瑚穴中蹿出,一下卷住了敖翦的双脚,将他往下狠狠拽去。敖翦惊惶之下用手扒住珊瑚壁,珊瑚凹凸不平,粗糙尖锐的表面立即割伤了他的手,然而他却并不放弃,就算一路被拖出丝丝血迹仍不肯松手。 不知道那东西是何怪物,力气极大,而且将他的脚缠得相当紧,无论他如何抗争,仍还是一点一点地被往下拉。 力量逐渐流失,敖翦的身体一向不甚强壮,怎抵得过那怪物强有力的拉曳,他知道这样拖下去就算他用尽所有力气也不可能逃得过。 敖翦忽然松开了手,装作已经失去了力气非常虚弱的模样,任得脚下的怪物将他轻易地拖入深水,他放松了身体,四肢和身体都完全不用力,大概是他这种乏力的反应令怪物也放松了警惕,没有将他卷得更紧。 第21章 大妖怪粗豪的脸狂放不羁,嘴角带了深深的笑弧,跟他说。 “烙此印者,为凶王牲醴,凡妖不敢染指。” 第七章 百幻蝶,茱萸朱点轻胧香 敖翦苦恼地盯著水面上倒影著的额头。 夜色未退的晨光并不足以照亮海面,但见他额头上却有橘红颜色的光芒流动成形,在浅蓝的鳞肤上就像多了一个头箍般现出兽面纹镌。 见是纹印是饕餮凶猛兽面,古朴鲜明,颇有异兽神秘。 敖翦听说过陆地北方的游牧民族会在他们放养的羊身上打上烙印,好作区分,免得被别的人牵了去宰。 想必丹饕也是担心自己不小心被其他的妖怪给叼去吃了,以防万一,先往他身上打个“印”吧? 存粮真不好当…… 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额头,是不疼不痒,可如果他带著这个纹印回去龙宫,父王看到了一定会气得七窍生烟。 不过……其实父王已经很多年没来看过他了,除非他额头上长出了龙角,否则也不会被父王注意到吧? 这麽一想,敖翦不由得更加沮丧。 他弯下腰,想掬一把海水洗脸,忽然一片阴影略过,敖翦吃惊抬头,但见天空上有一巨物,似蒲帆横空而过,其状扁平,且宽阔无比,掠过空中带动呼啸风声。 而这些并不足以惊醒沈睡的上古凶兽。岸边那一堆橘红色的毛团,除了呼吸起伏之外完全看不出哪里是头哪里是尾,微微的鼾声,显然是好梦正酣。 敖翦不知道这回又来了什麽怪物,忙扑进毛团里面,好不容易给他挖到了巨大的鼻头,当下又摇又掐,奈何力度不足,像是按摩似地,只换来巨兽舒服的哼哼,还把鼻子更探前了些拱到他怀里去了。 敖翦无奈只好抓了长毛攀爬到耳朵的位置,抬起像帐篷般大的耳翼,大声叫道:“快醒醒!来了个奇怪的东西!!” 丹饕打了响鼻,迷迷糊糊地哼道:“甚好,有食也。” 然後不紧不慢地睁开眼睛,四肢著地站了起来,硕大身躯就像一堵巨墙,把天幕的日光都遮挡大半。 蒲帆之物在天上盘旋不去,见了丹饕现形,也是吃了一惊,驻足张望後竟未逃离,反而呼啸落下,待那物落了地,敖翦才看清楚,这哪里是什麽蒲帆,而是一只巨大无比的蛱蝶! 但见蝶翅硕大如帆,色彩斑斓豔丽,饰有罕见的紫蓝色耀目斑纹,後翅更长有尾带更增娉妍之姿。如此体型硕大之蝶,敖翦是见所未见,不由一下子目瞪口呆。 巨蝶落地之後,抖动翅膀,硕大的蝶翅慢慢收小,从厚变薄,仿佛紫色琉璃玉般美丽。粗壮的蝶身亦转眼化出人形,却是一位高挑的俊美青年。看似弱冠之龄,齿白唇红,面容细致精巧,又见柳腰桃豔,肤若凝脂,许是南海日烈温高,故他上身未著半缕,樱乳小点犹如茱萸点缀在雪白的胸膛上,浅红丝纱缠身而裹,若隐若现让雪白的长腿皓足更是撩人。阵阵幽香扑鼻而来,不知是何种花香,竟能让人心醉神迷。 美目流转,瞧了一眼蓝色的小鲛人,对他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嗤之以鼻,然後转目打量硕壮的上古凶兽。 蛱蝶喜豔,丹饕那身橘红色的长毛顿时吸引了他的注意,又见那巨兽居然目不转睛地看著自己,顿时两颊顿染上醉人绯红。 就听那蝶化的青年问:“你们可曾见到一只虎蛟恶妖?”声音软糯带魅,就像花蜜所酿的甜酒。 丹饕不语,敖翦也不敢乱说话,半晌无人理会的青年顿时著恼:“问你们话哪!你们是聋子还是哑巴?” 颐指之意溢於言表,颇有人间贵家公子的派头。 丹饕要是变作人形此刻定已皱眉。 既是有心求教,就算不必每步皆仪,那也得有起码的尊重,口中恶言丑语,不谙礼数,实在有欠妥当。 站在一边的敖翦听到丹饕肚皮因腹空而发出的“咕噜”声,连忙接话:“昨夜确实遇到一条恶鱼,便不知是不是你找的那尾。” 蝶化人形的青年看来并不想与敖翦说话,可要问明情况,只好不得不问道他:“想必是了。那恶蛟如今何在?” 敖翦犹豫了一下,对方来历不明,也不知是不是那虎蛟的同夥。 青年见他态度不干不脆,更是不耐:“快些说来!如有隐瞒,定不饶你!!” 对方态度不好,换了别人定是懒得理睬了,只是敖翦在龙宫里见惯了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也不与之计较,掂量了一下觉著说了也无妨,才指了指丹饕:“那虎蛟被他吃了。”顿了顿,“我也吃了一点……” 後面那句青年就当做听不到了,此时瞪圆了狭长的眼睛,有些难以置信,不过见著丹饕这般身形,倒也没什麽不可信的:“此地有虎蛟为恶,以渔者为食,多日前又伤我族胞,本太子特地前来惩治这一方恶煞,没想到却被你们先了一步!” 丹饕仍是不言不语,反而是敖翦代为问那青年:“请问……你是什麽妖怪?” “哼,孤陋寡闻!”青年鄙夷地丢去一个眼神,“像你们这些只躲在海角天涯的鲛人,想必不曾听过我百幻蝶族大名!”他腾开一对华丽的翅膀,见是有蝉翼之薄,纹路清晰美丽。 南海有蝶,如蒲帆过海,能揭舟,形态变化万端,故有百幻之名。 闻言为自己的浅薄见识深感羞愧,好歹是南海龙太子,居然连南海上的蝶族也不知道,若让父兄知晓,必也会觉得颜面无存。然他能出宫的时间少得可怜,紧赶慢赶地趁别人没发现之前回去,又怎会有机会见识到南海众生。 那百幻蝶青年不再理会敖翦,反而看向丹饕:“剿杀恶妖,也算是有恩於我族。这样吧,你们随本太子回百幻海市,父王定会重重赏赐你们!” 却听见敖翦慌张地拒绝:“不必了!” 青年不悦,哼道:“又没问你!”瞧敖翦这般懦弱的模样,必定是旁边大妖身边的跟班小厮,哪有他越俎代庖的份儿? 敖翦心里暗暗叫苦,好客是好事,可也得看请回去的是何人物啊…… 他咬咬牙,虽怕丹饕责难,但还是不想看到这蝶族遭难,仍是鼓起勇气说道:“我们另有要务,不便久留,你的好意……” “你这鲛人好生多嘴!做不得主就别要在那里指手画脚!”百幻蝶打断了他的话,难得他蝶族太子纾尊降贵地发出邀请,敖翦却不识好歹地一昧拒绝,当下更讨厌这个奇形怪状的鲛人。 敖翦被当面斥责,便只有闭嘴。 诚如其言,他也不过是丹饕带著的尚未肥足斤两的夥食罢了,哪得那份闲心去担心别人? 此时那硕大的妖怪橘红色的毛发光芒一闪,便化作魁梧男子模样,大手轻轻拍了拍敖翦的头。 “既有海市蜃楼,一探何妨?” 有道是却之不恭,既然对方盛意拳拳,邀到族中用饭,他自然不便推辞了! 丹饕又抬眼仔细打量面前的百幻蝶青年,看这大一只蝴蝶,虽说不如陆上的野兽强壮,但应该也是分量十足,肉质肥美。 那麽如果是一窝的巨蝶呢? 呵呵,光想就让人非常高兴了! 那蝶族太子被他眼神一扫,顿觉喉咙一紧,先前傲慢的言辞一句都说不出来。蝶族男子多见貌美姿容,身形窈窕,似丹饕这般肩横腰阔、腿粗臂壮的阳刚汉子却是鲜少,加上方才见过他的真身,不但毛发豔丽漂亮,而且本领高强,轻而易举便将那虎蛟妖怪给收拾了,心里更加对丹饕另眼相看。 此时半空又有了声响,两匹蛱蝶匆忙追赶过至。 两蝶落地化作人形上前对青年见礼,其中一名妙龄女子看来很是紧张:“殿下怎如此鲁莽?那恶蛟凶暴,若伤了殿下可怎生了得?!” 蝶族太子当也知自己此番确实冒险,那虎蛟乃得道千年的妖怪,食人无数功力不比寻常,而且它在水深之处,他有翅能飞却入不得水去,其实也不过是呈一时之勇。 不过眼下那虎蛟既然死了,以他脾性自不会服软,当即哼道:“大惊小怪!那恶蛟又怎是本太子的对手?只是被他二人抢在先头,将恶妖除去罢了。不过既然有恩於我族,若不行赏倒让旁人笑我百幻蝶族寒酸。” 两名蝶族婢女闻言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丹饕和敖翦,遂皱了眉头,不愿靠近,只与蝶族太子附耳道:“这两人来历不明,殿下需得小心……” 蝶族太子一挥手,不以为然:“小心什麽?莫非害怕他吃了我不成?”言罢又自眼梢瞄了丹饕一眼,见他没有环扣的胸膛雄伟壮健,黝黑胸肌像能撑破那件贴身短打般,不觉喉咙又是一阵发紧,咽了口唾沫,觉察到自己险些失神,便连忙叱喝道:“还唠叨什麽?且在前面引路!” 婢女伺候太子多时,知这位年轻的蝶族太子一向娇惯,听不得劝,只好点头答应,变出巨蝶之形,来到丹饕面前:“两位贵客请上蝶背。” 丹饕也不客气,弯身一把捞住敖翦腰部,提了就抬脚踩上蝶背。 所谓入乡随俗,他也是知道规矩的,看这两名婢女如此谨慎,想必百幻浮洲也不是轻易去得的地方。 待巨蝶展翅,蝶族太子也一并化蝶腾空,淡淡香粉在划过之处留下曼妙痕迹。 他有意无意地飞在丹饕侧旁不远处,侧目见得那魁梧男子於蝶背上坐以经立之容,胻不差而足不跌,稳如泰山之重,言举有矩,非荒外之人可比。 莫名地又是一阵砰然心跳,有些恼那双婢来得太快,否则由他亲自负了这男子去海市又有何妨? 第八章 飘渺洲,碧瓦飞甍蜃景幻 海市,为蛟蜃吐气而成,海中缥缈之洲。 凡人若有机缘一睹海市,只见得是楼台城郭,碧瓦飞甍,能辨宫殿墙垣、亭台楼阁,乃至车马,人影来去。但若行舟追赶,却又渐远,始终未能靠近,待大风扬起,吹散幻境,再难觅其踪影。 曾有博学善文者沈括著之《梦溪笔谈》载,登州海中时有云气,如宫室台观,城堞人物,车马冠盖,历历可睹。 此时三只巨蝶飞了约两个时辰,她们背上的两位客人,丹饕倒是还好,敖翦却何曾试过在天空中飞翔? 御风而行跟在地上走、水里游的感觉绝不相同,凌空於海面让他既是新奇又不免紧张得浑身紧绷,幸好旁边有稳坐如山的丹饕,敖翦下意识地紧紧贴住他,不敢稍离半分。 丹饕任他靠著,偶尔低头看看那瞪大了好奇的琉璃眼珠子,明明害怕又不想闭上眼睛错过自天空饱览大海浩瀚的敖翦,虽此去百幻海市路程遥远却也并不觉著无聊。 忽闻敖翦惊呼:“快看!是海市蜃景!” 他便顺了他手指方向看去,果见远处海域上出现了一副巨大的海市蜃景。虚无缥缈间,宫阙华丽,辽阔之境连亘百里。 巨蝶展翅横空,追赶般赶上了转眼便要消失的幻境,破空而入地穿入厚重的蜃气之中。 这层蜃气原是白雾之状,极为厚重,巨蝶破雾而前,竟亦飞了一刻的功夫。 待穿透之後,眼前骤然开阔,便见海面上一弯浮洲。洲上筑有华贵白玉殿宇,楼阁列栋间接有桥梁石道,缥缈蜃气缭绕其中,如梦如幻,只怕是蓬莱仙岛也不遑多让。 待低空飞掠而过,更可见这洲上均是七彩蝶人,形貌纤弱姣美,偶尔振翅跃动轻灵,娇笑打闹,洲见繁花似锦,蝶影翩翩,胜似人间仙境,俨然是一方小国模样。 待巨蝶降落於浮洲之中的宫殿门外,见是太子归来,马上有卫兵入内通传。 蝶族太子方化作人形,便见有一位宫衣美妇拍翅而来,将太子搂入怀中:“我的王儿!你可回来了!” “你若有什麽损伤,叫娘如何是好?”美妇又亲又抱,太子平日倒不觉什麽,可如今旁边有丹饕在看,便不想他觉著自己像个三岁娃儿,便推拒道:“母後!又没什麽事,你别大惊小怪的!” 不过他显然是多虑了。 丹饕正忙著把看呆了的小鱼从蝶背上抱下来,瞧著他那副一双眼睛不够使、毫不掩饰自己很好奇,就觉著比起瑟瑟缩缩的模样更是有意思,遂决定让小鱼多看一阵这样的海市奇景,反正食物都端上桌了,也不急於一时。 蝶王闻讯亦匆匆赶来,太子便将这二人带回来的缘由说了一遍,蝶王皱了眉头,就算是有恩於蝶族,重酬便是,贸然带两个来历不明的人到百幻浮洲实在欠妥。当下打量二人,敖翦一看就知道是个年轻的鲛人,而另一个年纪稍大的中年男子却看不出来历。 百幻蝶族在南海上也算是一方望族,只可惜除了媚术与狐族相较,其他法术却极是一般,根本无法与丹饕这般的上古大妖相比,蝶王自然看不出丹饕真身。 蝶王正要斥责太子鲁莽之举,可那美妇好不容易见宝贝儿子平安归来,哪里还听得丈夫斥责,当下泪痕斑斑地抱住儿子。蝶王无可奈何,只好应下让这两人在百幻浮洲留一夜,不能再多。 太子心里可不高兴了,但就连一向纵容他的父王也板起了脸,只好点头答应。回头却见丹饕并未理会他的费心安排,反而一直守在那个土包子一般看得目不暇给的鲛人跟班身边,不由恼了,几步上前,喝那敖翦道:“看什麽看!没见过海市吗?” 敖翦被震回了元神,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仍是坦然点头:“确实不曾见过。” 对方这般老实,反而让以为对方会说谎狡辩而预备了好些讽刺之言的太子语塞当场,脸色一红,便懒得与他计较地看向丹饕,语气虽仍倨傲,但声调放软了不少:“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丹饕有些被打扰的不悦,但人间做客,讲的是为宾为客,献酬交错,礼仪卒度,笑语卒获。 在别人府上作客,还是节制一些比较妥当,於是便回答道:“吾名丹饕。” “哦!”太子装作不甚在意,眼梢一挑,“本太子名叫瑞珀,你可得记住了!” 敖翦只道需要彼此介绍,便连忙说:“我叫敖……” 瑞珀对一个随从的名字没有半点兴趣,听也懒得听,翩然转身只留下漂亮的蝶影,敖翦不及说完,只好作罢。 婢女带他二人下去安顿,瑞珀想一并前去,可美妇担心儿子好不容易见著了怎会让他离开,不得已只好随她一同回宫。 蝶族对外来者颇有戒心,蝶王虽答应收留他们一晚,却有意将二人安排了在宫殿一角极为偏僻的房间,又暗地里派去守卫监视。 第23章 敖翦也不知拒绝,张口咬了,龙眼蜜甜丝丝的滋味在舌头蔓延开去。 他有些吃惊,南海龙宫里自然不乏精致点心,但他却从来没有尝过,没想到味道竟如斯香甜。 “美否?” 听丹饕问来,敖翦老实点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上的碎屑。 对於敖翦过於瘦小的身板丹饕早是看不过了,见他觉得好吃,顿时来了兴致,盘膝一坐将敖翦捞过来放到膝上,彻底掀开那食盒,又拿出一块蜜煎,敖翦不敢反抗便乖乖坐了张口来吃。 看见碎得厉害的蜜酥饼丹饕也大大抓了一把,看著小鱼低了脑袋啄食般就著他宽大的手掌一点一点地吃掉糕点,粗豪脸上笑纹见深。 几块蜜糖糕下肚敖翦就觉得饱了,可是丹饕却像喂上了瘾,一块一块地往外掏出糕点,往他嘴里填。 难道是想把他喂肥了好吃?! 敖翦边吞咽嘴里的甜糕,边想起曾经听在凡间游历归来的兄长说过,凡人有种饲鸭之法,是将鸭子蓄养於绍酒坛中,以泥封之,仅容头颈伸於坛口外,用脂和饭饲之,六七日即肥大可食,肉之嫩如豆腐。 不…… 他不想变成肥美的肉食! 坐在丹饕粗壮的腿上的鲛人青年,居然边往嘴里塞美味的糕点,边开始发起抖来…… 事实证明,若是家中豢养小鱼,一般不会饿死,但绝对很容易因为喂食太多而撑死! 而且如果是矜贵的鱼类,比如说千金难求的南海鲛人,那就更应该小心…… 虽然在丹饕看来,这麽一点分量完全不在话下,可他显然忘记了敖翦从不曾吃过鱼鳔、海藻之外的食物,或许他能够吃,但在第一次尝试便一下子吃下许多那绝对是不合适的,更不用说较之平日暴增了三四倍的食量。 於是没有打到鱼却一路打著饱嗝回宫的敖翦简直到了闻到花蜜甜香都想吐的地步。 等到了半夜,闹肚子了。 敖翦向守夜的卫兵问了茅房的位置,匆匆忙忙地抱著肚子奔了过去。 卫兵见他不过是个小随从,也没在意,加上蝶族不喜污物,也就没有随後监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对蝶族美食无福消受的南海龙太子双腿发软地打算回房,但入夜之後蝶宫内蜃气更浓,缭绕不散甚至比隔绝外界的那一层浓雾更捉摸不清,敖翦方才走得匆忙,完全没有仔细认路,绕了几圈,便迷失了方向。 他抬头欲观星辨明方向,奈何蜃气甚至隔绝了天空,只有朦胧月色,敖翦只好凭著记忆往回走,可越走那弥漫不散的蜃气便更是浓重,终不得法,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现在何处,只好站住了脚步,想著等巡逻的卫兵过来好个路。 过了一阵便听到战靴踏地的脚步声,敖翦连忙循声跟过去,跟了一阵,就听一个卫兵的声音说话:“弈路,今夜又是你来当更啊?” 另一个略沈的声音应道:“嗯。” “怎麽?你又给那家夥带食!何必呢?就算不吃不喝它也死不了!就算你给它投食,也不见得有半分感激!” 对方沈默不语。 大概是对他的态度无奈了,卫兵道:“你可真倔啊!就你是这副憨脾气,就只能当个牢狱的看守!明日我便要升迁庭殿守卫了,你就该跟我学学,与上面的人打好关系才是!” 听不到那厚沈的声音回应,只听到渐渐往地底深处走去的脚步声。 “讨好一个阶下囚又有何用?好好好,说你不听,活该一辈子守苦牢。”换更的卫兵啐啐念叨。 敖翦循声过去,想要追赶,可惜那个换更的卫兵巴不得早早回房睡觉,翅膀一拍早就飞了个没影,无奈之下,他只好看向另一个卫兵声音消失的方向。 见是一个硕大的地牢入口,从入口处蜃气像白色的浓浆般不断流涌而出,在空气中化开成蜃雾之状。 敖翦觉著这里面肯定关著可怕的罪犯,说不定还有吃人的妖怪,心里不免犹豫。 但在门口站了老半天,再也没有见到一只蝴蝶经过,想必是半夜三更百幻蝶们都睡了,於是只好咬咬牙,钻进地牢去追赶那个卫兵。 第十章 百年囚,溶洞地深困蜃蛟 通道上像潺潺溪流般流淌著乳白色的蜃气浆流,并非像看上去的潮湿,不过像过重而沈淀的气体,有些凉意,就像赤脚淌过清浅的小溪。 墙壁上有些淡淡的鳞粉,散发出幽深的光芒,勉强照亮地牢。 敖翦小心翼翼地靠著墙壁往前走,这地牢也不知为何如此深入,越往里走便越觉得没有尽头,他甚至觉得蜃气之中仿佛融入了一丝野兽吹息。走了好一会儿,忽见眼前骤然开阔,敖翦一阵目瞪口呆,没想到竟是一个地下溶洞! 溶洞极大极广,一眼难到尽头,似乎是镂空了浮洲下面的土地。内里空气十分干燥,点点蝶粉荧光下,只见晶莹透亮的柱石指向洞顶,而洞顶对应著缀有各式其色的石笋石花,仿佛是花团锦簇,比起洲上的奇花异草亦是不遑多让。挂顶的石幔上点缀鳞粉闪闪,便如一幅幅蝶翅悬於壁上。 敖翦没想到这浮洲下竟然有这般景致,边是赞叹不已,边是沿著脚下一条石阶梯盘桓而入,内里更是洞中有洞,层层相连。 走了好一阵,便要穿过一个起伏的洞眼,敖翦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腹洞中说话:“又去大洲岛了?莫非你觉得去捉几只金丝燕,便能抵消你们百幻蝶族的恶行麽?”这人说话语带戏谑,不像个正经人。 然後是在洞口说过话的卫兵相当厚质的声音:“我把东西放这,吃是不吃悉随尊便。” 敖翦不敢贸然打扰,於是悄悄探头张望,瞧著腹洞里完全是一个密封的石室,以粗如婴儿臂的铁柱作笼,似乎是为了囚困什麽恐怖的怪物。 一个高大的蝶族卫兵正把一串用麻绳穿好的鸟雀挂到柱栏上,那些灰褐色的羽毛带了些金丝光泽,俨然是能产贵重燕窝的金丝燕子。 却在此时,忽然黑暗中一只爪子骤然探出,将卫兵的脖子一把掐住。 敖翦吓得险些叫出声,还好及时自己捂住了嘴巴。 洞壁鳞粉荧光之下,乃见一只巨大的怪物被困在铁笼内,浑身暗土色鳞片,且自腰向後逆向生长,脊背上长有红色鬃毛,头顶鹿角两分,四肢如蛟龙之状,极是异怪丑陋。 那卫兵被擒住却未作反抗,任得那怪物渐渐收紧的爪子把他勒得无法呼吸,直到两眼翻白,眼见不活。怪物却突然松开了爪子,卫兵扶住栏杆才勉强站立,脖子上险些被勒毙而留下了一片惨不忍睹的瘀痕。 “放心,我不会杀你。你若是死了,谁给我去抓燕子吃?”怪物咧开尖锐的嘴巴,爪尖锐处忽是横地一撕,卫兵身上的铁甲顿时被破开,连里面的丝衣也被从上而下一分为二,顿变了一身赤裸。 敖翦从後面看去这卫兵裸背,并不像外面见到的百幻蝶那麽纤弱白皙,反而是肌肉结实皮肤黝黑,且背上竟然没有漂亮的蝶翅,大异於族人。 “像你这样的残废,才会被叫来伺候囚徒吧?”怪物的身形开始拔高,变出比卫兵更高大的人形,但他的手部并没有变化成指头,仍见是锋利爪形,从铁栏间穿出的手臂环过卫兵的背部,慢慢地扫过赤裸无物的背脊,抱了一丝恶意的调笑,“我一直很好奇,你是怎麽去的大洲岛?你应该飞不起来吧?” 一直沈默的卫兵因他的话浑身一震,猛地挥开怪物的手臂:“闭嘴!”将地上碎开的盔甲碎布抱起,狼狈地往敖翦这边奔来。 虽然没有偷窥的意思,但敖翦下意识地想要避让,可他又不懂钻天遁地之术,不由得後退半步,却奇怪地撞到了一堵墙壁,他方才来的时候明明没有墙壁啊! 不等他分辨究竟,一条有力的手臂横过他腰间,整个人无声无息地腾空飞起。 慌忙间敖翦转头去看,没想到竟是应该在房间里呼呼大睡的丹饕!丹饕带著一条小鱼毫不费力地跃起离地数丈之高,空出的手利爪一出,锺乳石就像豆腐般被他轻易抠入五指,两人便凌空在洞顶上。 卫兵在心慌意乱间并未察觉他二人,紊乱的脚步声渐渐远离,敖翦不由得松了口气,耳边响起丹饕故意压了声线,带了些调侃笑意的声音:“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敖翦顿觉浑身燥热,他虽无心偷窥,但确实看到了别人不愿泄露的秘密,而且似乎还是非常隐晦的事情。 “我……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想问路……” 丹饕带著他落了地,嘴角带著一丝意兴盎然的调笑,看著觉得做了坏事而不知所措的小鱼。 “你、你怎麽也跟来了?” 丹饕摸了摸自己扁平的肚皮:“腹中饥饿,夜不能寐。” 敖翦这才想起之前丹饕把食盒里面的糕饼都给他吃了,自己反而一点都没尝到,当下心生愧疚:“对不起……那要不要回去问问还有没有吃的,请人给你送些过来?” “不必。” 适才他出来的时候已经吃了一队负责监视他的蝶族卫兵,然後跟著敖翦进来的时候,又吃了不少躲在暗处准备放箭射杀敖翦的守卫。若非如此,以敖翦这般冒失行径,早就被格杀当场,关禁了怪物的地牢岂能容他人闯入。 “既已来此,礼不可废。” 看著丹饕率先走入囚室,莫非是打算跟里面的“主人”打招呼?敖翦有些为他的大胆担心,毕竟里面关著的怪物好像挺厉害的。 果然进去之後看见笼子里的怪物将那一串金丝燕捞在手里,一只只丢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嚼著鸟骨,连肉带骨吃得香,至於进来的两人却是全不理会。 近来见惯了丹饕豪气无比的进食,眼前这怪物以人形之貌在阴影中吃得鲜血淋漓,情景颇为骇人,以前或许还会被吓得嗦嗦发抖,可现在敖翦竟然不觉得有什麽好可怕了。 忍不住问丹饕:“它是什麽妖怪?” 丹饕看了两眼,道:“此乃蜃蛟,与汝同宗。” 敖翦闻言瞪圆了眼睛,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那怪物吃完了金丝燕,从口中吐出浓雾般的白气,竟就是方才廊道上不断流淌的蜃气浆!原来这浮洲岛上的蜃气竟是由这头怪物吐出来的! 蜃乃龙属,栖於海岸或河口之地,有吞吐雾气化作幻影之异能,喜食飞燕,故作幻影诱其自投口中,海市之幻因蜃气而生。 被说出来历,那怪物是全不在乎,吊儿郎当地瞧了蓝色的鲛人一眼,咧嘴哼道:“好几百年没见过蝴蝶之外的东西了,没想到一见就是南海鲛人,可真是大开眼界。”他的话多有言不由衷,不过看来倒是个有见识的。 百匠虽巧却常遭鄙薄,敖翦却觉得能以巧技成器,本就比用嘴巴说道理要更厉害许多,更何况是巧夺天工的蜃楼海市?对蜃更是赞叹佩服:“浮洲上的幻境俱为你吐气所成,真是厉害。” “厉害?”蜃抱臂靠在铁笼边,像是听了个极大的笑话般大笑起来,笑声放浪形骸,传出囚室在溶洞深处回荡不散。待他声音一收停滞,在仍未平息笑声回音之中,露出了恨极的狼毒,“老子若是厉害,又怎会被那些鬼蝴蝶囚禁於此?!” 敖翦有些难以置信:“莫非你是被迫的?” 蜃笑著,一脸浪荡地敲了敲铁栏:“莫非你觉得我是自愿的?” 是因为方才这妖怪的语气太过自在,完全没有一个囚徒该有的憋屈,所以敖翦才有所误会,此时不由为自己的愚钝感到抱歉。 南海龙宫里虽然众太子勾心斗角争斗不休,反而在龙宫只事织造的敖翦却完全不曾涉入其中,以至於他过於单纯的脑袋还一时想不通百幻蝶族里面到底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龌龊隐秘。 可这些对於丹饕而言,且不过是小菜一碟。 自入见了海市浮洲,他便看出了不妥。 百幻蝶族华美绝丽,可以他们的能耐,却制造不出如此恢弘的海市浮洲。 言辞闪烁的蝶王,坚决拒绝外世之人入岛,必定隐藏了不可告人的隐秘。不过,就算是丹饕,他不曾料到百幻蝶族竟然敢把一头蜃囚禁在浮洲之下,以其吞吐之蜃气造就幻妙浮洲虚境。 蜃纵然相貌如雉,但亦属龙族。 鳞虫之长的龙向来倨傲霸道,岂会容忍此种蔑视龙族威严的行为。 若不可告人之秘密一旦败露,必引两族交兵。 龙族豪勇,区区蝶族,岂是对手?!怕是踏平百幻浮洲也不为过。 丹饕却并未急於拆穿,反正食物有多少弯弯肚肠、有多少繁复心思,吃进肚子,也是一样的味道。不过他身边的小鱼似乎并不这麽认为,瞧他震惊不解的模样,丹饕突然有些後悔,就该一来就直接把这里的蝴蝶都给吃光,免得让这条单纯的小鱼多看这些不见得光的晦暗。 只是敖翦却比他想象的要更坚强冷静,没有悲天悯人的安慰,也没有义正辞严的愤慨,认真地思考他方才听到的一切。 丹饕喜欢看到那颗小脑袋使劲的模样,於是凑到他耳边说:“如何处置?汝作定。” 敖翦眨眨眼,也不为难,问蜃:“你想离开吗?” 蜃翻了翻白眼:“我在海边逍遥自在,莫非还比这种等不见天日的地牢好吗?” 敖翦是懦弱但非愚蠢,他知道一旦放出这头蜃蛟,百幻蝶族就再会失去海市,浮州只怕再不能遗世而存,而且蜃受了如此屈辱岂会就此罢休? “可是放了你……你一定会报复他们吧?” 蜃想起昔日风光,却因百幻蝶之私欲而囚禁在地底近数百年之长,心中早是恨极,当下怒极反笑:“你若是与那些鬼蝴蝶沆瀣一气,那还是不要放我出去的好!哼哼,若能出去,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丹饕闻言摸了摸下巴的胡渣,倒无所谓地说:“洲上蛱蝶皆吾食,明晨难有活物。” 蜃愣了,不由重新打量面前的两人,他们会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很奇怪。他们是如何突破浮洲外的重重蜃气?又是如何能够进得这个守卫森严的地牢? 浑身蓝鳞的青年他倒是认出是南海鲛人族,鲛人与百幻蝶族素无往来,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比蝶族还要隔绝。至於站在他身边的那个粗壮高大的男人,他就看不出来历了。 这个中年壮汉有股奇怪的气势,沈稳而难於捉摸,眼神中积累了岁月沈淀的干练,被他看著的时候,就算是蜃这个近千年之龄的龙族,竟亦有吾辈少年,长者面前不得放肆的错觉。 “你们……到底是谁?到这里来想干什麽?” 第25章 瑞珀奇怪地抬头,猛烈天日就像笔直地砸下光剑,落在皮肤上令他有种被烈日烧炽的疼痛。 太奇怪了?被重重蜃气包围的浮洲怎麽可能会像南海上的其他礁岛般被酷日曝晒? 他连忙展翅飞上半空,想回皇宫向父王问个究竟,谁知他低头一看,所见之景让他几乎打跌一头栽落地去。 美如仙境的白色浮洲,此刻就像剥去了华丽面纱的丑妇,到处是破败的灰黑色石窟。远处还有蜃气未曾散去的地方仍见是白玉石砌的亭台楼阁,然而当雾气像缩起的触角般退去,那些虚幻的假象马上就显出了真实,晶莹的白玉骤变灰败暗哑,巧夺天工的建筑失去了雕栏画柱回复到粗糙不堪的嶙峋。 这,才是百幻浮洲的真面目! 瑞珀难以置信地看著这一切,他慌张地回到皇宫,这里不再是他记忆中高贵的殿宇,不过是礁石上被挖出来的粗糙岩洞。 可任他找遍了这个岩洞,却见不到父王和母後,更甚者,连一名卫兵,一个婢女都找不到!好像一夜之间,所有人都从浮洲失踪了! 心慌意乱,加之慌不择路,他就像一只没头苍蝇般在浮舟上乱转,可任他怎麽叫怎麽找,都寻不到半点痕迹,甚至好像这个岛从一开始就没有蝴蝶存在过,只剩下拍打礁石的海岸声。 瑞珀再也无法支撑般不再拍打翅膀,落回到仿佛空无一如的浮岛上。 礁石表面反射著耀眼阳光,然而这样的安宁反而成了一种另类的阴森。 忽然,他看到让人眼睛发白的地面掠过巨大的黑影,他慌忙抬头,却因为阳光太过刺眼看不真切,那黑影落在距离他不远处的礁石上,发出了古怪的“咯咯”笑声:“看来那老妖怪还没把你的族人吃干净……弈路,你说我要不要帮一下他的忙?” 瑞珀揉了揉发红的眼睛,终於看清楚礁石上的人,原来是两个陌生的男人。 一个一脸脏污如同刚刚离开监牢的独臂囚徒,嘴角翘起的弧度相当诡异,像是刚听了惨绝人寰的悲情戏曲,不但不见半点同情,反而是幸灾乐祸地开心。 而另一个则是蝶族卫兵打扮,但背部却没有明亮的翅膀,他浑身被绳索捆绑,眼中也流露出与瑞珀一样对眼前所见难以置信的神色。 瑞珀不认得这两个男人,高声问道:“你们是谁?!” 囚徒般的男人一把捏了另外卫兵的下巴,迫使他不再去看满目疮痍的浮洲,只让自己的身影占满他的瞳孔:“从断掉了翅膀那一刻起,你早就不是百幻蝶了。”他朝瑞珀努努嘴,嘴角挂上恶意的笑,“太子殿下不记得一个关在地牢里的囚犯,自然也不会知道一个残废的卫兵吧?” 听他说的这话,瑞珀赫然想起在小的时候父王曾经带他进过一个可怕的地牢,告诉过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里面关著的恶妖逃跑,就算日後他继承王位,也不能释放这头怪物,当时他害怕阴森的黑暗,根本没有瞧清楚里面关著的东西。 “你……你是地牢里的妖怪?!”他醒悟过来,愤怒地质问对方,“你对父王母後做了什麽?!其他人呢?你把他们怎麽了?!” “啧啧啧──”囚徒的男人态度轻佻,他摇了摇手指,瞧著还蒙在鼓里的蝶族太子,“看来你还没搞清楚,这浮洲上的蝴蝶到底是进了谁的肚子。” “他们……父王母後……被……被吃了?!不!!不会的!你撒谎!!你是在骗我!!” 被囚徒强制环在怀中的卫兵像失去了力度般闭上了眼睛,不忍去看族中太子的恐惧与绝望。他不知道自己为什麽可以幸免於难,当他看见满地残破不全的蝶翅,以及咀嚼著肥厚蝶身的橘红色怪物,在以为自己也要被吃掉的时候,却意外地被放过。 他本应先向族人示警,可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麽,却不由自主地奔去地牢,可是他却看到牢门的铁柱早被折断,蜃在他惊愕的瞬间从身後袭击了他。 当他被蜃带离地牢,外面早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 没有蜃吐出的气息,一切由其幻气所塑造的虚景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可怕的是不过在短短的一个时辰里,整个百幻蝶族竟已被消灭得一干二净。 将他搂得紧紧的男人扯了嘴角居心不良地笑著,颇有落井下石之意:“我倒也愿意把这些蝴蝶都吃个干净,可惜我不像那怪物般不挑不捡,比起这些大虫子般的肉团……”他捏了他的後颈,迫使卫兵躲避不得,伸出舌头舔了他的耳垂,极尽色情之性,“我更喜欢吃你给我捉回来的金丝燕。” 瑞珀泪眼婆娑,无助地跌坐在荒地上。 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麽,会令事情变成如此地步,明明昨天一切都还好好的,慈爱的父王,美丽的母後,贴心的婢女,还有无数美丽如仙的臣民…… 忽然身後传来了脚步声,他回头,看到那头橘红色的硕兽,慢慢地踱著闲散的步伐在走近,让身边的蓝色小鲛人显得更加渺小,敖翦半抬著手抓住一缕长长的兽毛,老老实实地跟在野兽身边。 “丹饕,你来了……”瑞珀就像脆弱无比,好不容易见到一个相熟的人顿生依赖之心,早就忘记了自己先前还为他的无礼而生气甚至还试图诬陷好人,他站起身来,踉跄地想要上前,可是赫然在看到那漂亮的橘红色的长毛上缀了点点细碎萤光时顿住了脚步。 那是百幻蝶身上的鳞粉! 蝶虽有百幻之变,但身上的鳞粉却是独有之色,瑞珀却看到丹饕身上的鳞粉色彩斑斓,不尽相同,竟然一时数不清有多少种颜色! “这……这是怎麽回事?” “百幻浮洲平静了几百年,会落得如此下场,也只有拜外来者所赐。” 那独臂囚徒舔了舔嘴唇:“我说蝶太子,你不会到现在还没发现……”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边的蝶族卫兵,看向正後臀著地抬起爪子慢慢舔著被鳞粉弄糟的爪背长毛,完全没有被揭露後的慌张,更没有半分杀戮後罪恶感的大妖怪。 “谁才是外来者?” 第十三章 竭泽渔,明年无鱼岂不获 毫不在乎浑身沾满了鳞粉的罪证,就像杀人如麻的恶徒,并不觉得有洗掉一身鲜血的必要。 本身已相当耀眼夺目的橘红色毛发,染上点点像星辰般闪烁的萤光,就像一件最华贵的裘袍,但若究其因由,却不知杀生何多。 这一顿饭虽然吃得晚了一点,但美餐一顿之後确实能让人心情愉悦。 丹饕当下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好,百幻蝶虽身姿轻盈,却因体型硕大,故而肉厚量多,而且最轻省的是肉里面完全没有骨骼,所以咬下去口口是甜美的肉感,实在有意犹未尽之感,让他忍不住一口气吃了个爽。 他原也想匀出一两只给小鱼尝尝鲜,不过昨日吃了点麽蜜糖糕饼就能让敖翦跑半个晚上的茅房,奇怪的东西还是不要让他吃的比较好。他总算有些了解到为何鲛人如此珍稀,无论是从表面看还是往实里瞧,鲛人都不像饕餮那般容易养活。 本以为岛上除了那只被蜃用一条手臂换过去的百幻蝶之外便再无活物,没想倒是还有被他丢在房间里的百幻蝶太子。 瑞珀再是愚钝,此刻也看出真凶为何,他不想相信自己一时兴起的决定竟然导致了整个百幻蝶族的覆灭。他头脑一片恐怕,当下扑向丹饕,试图质问对方为何如此凶残,无缘无故地杀死他的父母与族人。 然而得到的却是丹饕抬爪一拍,准确无误地将他拍压在嶙峋的礁石上。 抓著丹饕长毛的敖翦不由心手揪紧了一下,倒不是担心那蝶族的太子,而是想起了曾在鲛人岛上挨过的那一记…… 那种像五脏六腑都得移位的感觉,他此刻是感同身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抬头偷偷瞧了瞧这头身形巨硕得像堵墙的大妖怪,大概其他妖怪在他眼里,都像一只小飞虫…… 被压在巨爪下的瑞珀拼命挣扎却又难抵这千钧之力,当下破口大骂,只是眼下他早已不是坐在宝座上的矜贵太子,没有人再会为他的怒骂而低头。 丹饕垂下硕大的兽首,几乎凑近到瑞珀面前,看到那两排不知道吃掉了多少族人的锋利牙齿,瑞珀猛然觉悟到自己恐怕也会被他吃掉。 方才愤怒指责的气势当即消散一空,剩下的只有对死亡的恐惧,就像所有即将被丹饕吃掉的猎物,纤弱的身子不断地颤抖,害怕得脸色发白,当下怒骂变成了求饶:“不,别吃我!──求求你别吃我!……” 硕大兽首歪了歪:“如若放汝,何以为替?” 瑞珀害怕极了,一听说可以放过他,但是要代替之物,为求活命当下也顾不得其他,探出手指向那边被俘虏的百幻蝶卫兵,尖声道:“那边还有一只百幻蝶!他可以代替我!” 此话一出,那卫兵也是愣了。 感觉到他身体僵硬的蜃,剩下的手臂猛地用力将他搂得更紧,几乎把人都捏碎了般让卫兵痛得顾不上心里被太子出卖的空落。 蜃向瑞珀狠狠一龇牙:“凭什麽?” “他是我的仆人!” 瑞珀理所当然的话换来蜃嗤鼻一笑,懒得搭理他,凑到身畔之人的耳边道:“瞧见没?这就是你忠心耿耿、连翅膀都牺牲掉的百幻蝶王族。” 怀里人面如死灰,他总归是看不过眼,哼道:“你这条命可是老子拿一条手臂换来的!早就不归那劳什子的王族管了!”这话令蝶族卫兵神色一动,震惊地看向他。 “反正整个百幻蝶族都完蛋了,你也没能耐管那太子的死活,跟我走!” 言罢一把将他整个抬起扛在肩上,也不管对方是否应承,一跃入海,只见海中浪涛翻滚,现出一头数十丈长的蜃蛟,背上承了那还尚未回过神来的百幻蝶卫兵,张口一声啸叫,其中自在难於言表。 但见它口中吐出蜃气,顷刻乃令海面生出连绵百里的幻影海市,将它身形渐渐隐去。 瑞珀见求救无望,当即慌得不知所措,再也没有人可以容他依赖,更没有会施与援手,正是绝望之际,忽然觉得身上一松,丹饕竟然放开了他收起巨爪。 丹饕舔了舔爪子上蹭碎了的翅膀。 有道是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明年无鱼也。 肥美的蝴蝶真不错,杀光了以後就没有了,不如放生了这只小的,留待他日再访岂不更美? 丹饕心里有了盘算,侧首一口叼了敖翦甩上背去,小鱼虽不及准备,但摔在厚厚的毛发上也没有多疼,连忙四肢并用地爬到丹饕颈後的位子上抓好。 仰头发出一声震天兽啸,四足齐奔,踏在海面上扬长而去。 遗留在浮洲上的百幻蝶太子,此刻仍然无法置信活了下来。 只是当他回神四顾,遗留了他一个的百幻浮洲,却是比死亡更令他绝望。 无论是人还是野兽,一般吃了顿又好又饱的,心情也会变得欢畅。便觉著这头可怕饕餮凶兽像头撒欢的巨犬,在海上奔了一气。 敖翦想,丹饕来南海饱餐一顿的目的还是终於实现了。 对於百幻蝶族代替了鲛人族被丹饕吃掉,敖翦虽然觉著此举不妥,却没有什麽悲天悯人的多余心思。能够保护族人不受侵害那是海族首领的责任,无论是龙族、鲛人族、还是百幻蝶族。 当日他受了外祖父的委托照顾鲛人族,他已尽之所能保护了族人。 而百幻蝶族,自然也有承担这个责任的人物,不劳他一个外人操这心。再说……他也没这个能耐。 自知之明,他不但有,而且极其充分。 想起今早他一觉醒来的时候,走出房门,已经看到了舔著嘴唇极其满足的大妖怪,长长的橘红色沾满了漂亮的鳞粉,很好看,也很可怕。这样一个庞大的族群覆灭只在一夜之间,它们也许反抗了,也许试图逃走,可是最终却尽数被丹饕吃掉。 敖翦忽然在那一瞬间有了领悟,浑身打了个颤。 不过大妖怪的强大,还是让敖翦发自心底地惊叹,还有羡慕。 如果他也有像他这般强大的力量,那麽父王一定会对他另眼相看吧? 不过现在…… 他不但没有很厉害,而且还只是大妖怪一口不够吃的“饭”…… 胡思乱想了一通,也不知道丹饕这一口气跑了多少里的海路,只待抬头去看,便已是茫茫大海,再看不到浮洲之影。 “咕噜──”肚子发出了饥饿的抗议声。 这回倒不是吃来吃去都吃不够的丹饕了。 丹饕的耳朵极是灵敏,自然听得够清楚,当下停了脚步,敖翦要能脸红现在肯定已经红了脸,他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我可以自己抓鱼的……” 可丹饕却不是这般想。 小鱼再能耐也得是一手抓一条,那抓到什麽时候才算个完? 他想了想,脑中灵光一闪,忽然道:“织网!” 敖翦有些莫名其妙:“织网?” “汝且织一网,须二十丈阔,以长绳系於网口两侧,吾自有主张。” 敖翦不知他意欲何为,不过他一向不问缘由地听话,於是也没埋怨挨饿,照著丹饕的吩咐织出一张漂亮的绡纱渔网,这一回比上回大了不止十倍,足够网住海鲨。 他按吩咐把两条长绳系在了丹饕的腰上,然後也不用抛,将网沈入海中,绳子很长,网一直地往海底沈都快没影了。 丹饕又开始奔了起来,系著的绳子马上拉紧绷紧,拉扯了沈在海底的渔网也跟著张了开来,网眼细密只容得海水流过,就像一个大口袋,不管是大鱼小鱼,反正只要是渔网所过之处,都一并兜进来。 按理说那鱼兜了越多,这网的重量就越大,之前可能轻如蝉翼,可随著里面被网到的鱼增加,那绝对是有千斤之重! 可丹饕奔跑的速度非但不见半点减慢,脚步在海面溅起高高的水花。 敖翦可没见过有这般捕鱼的法子,颇为吃惊,没想到丹饕竟有如此智慧,不由更是佩服。可是又忍不住担心他这般捕鱼,会不会把南海的海族都抓光?! 不过显然他的脑瓜子还太嫩了,没把事情想仔细。丹饕毕竟是陆上的怪物,没有他织得强韧无比的渔网,估计丹饕本事再大也弄不出这么蛾子来。 这一路的跑下来,後面的渔网是越来越沈重,鲛绡纱虽看似透亮轻薄,可韧性十足,居然没有被鱼扯破网眼。 第27章 “不知好友何去,未及拜访,失礼之处,莫望见谅。” 上古时,四海有神明。 东海神禺猇,南海神不廷胡余,西海神弇兹,北海神禺疆。 这男子正是南海不廷胡余。 然其虽为海神,却非为庇佑凡人而存。世人多惧其神力,鲜有兴建庙宇祭祀。後至龙族中兴,四海神明更是只余旧典之记载。 只是似不廷胡余这样的上古神明,却并不像如今天庭上的神仙那般在乎这些三牲酒醴。受了凡人的礼,便需允其所求,受其所控,与其兴风作浪都得悠著点,还不如翻云覆雨爱怎耍怎耍。 故而虽为神明,却是从不听天庭调遣。 “今日也是因缘际会。”看他面相约是年近不惑,气度不凡,言谈温厚有礼,他指了指丹饕身後的渔网,“只因饕兄这网里抓住了愚弟家中的一个小东西。” 他手指轻弹,海水之下如泉涌般将渔网掬出海面,只见除了一些寻常的海鱼外,居然还网住了一只大龟! 那龟的模样却不与寻常相同,光那个子,就足有陆上一头牛犊大小,可在不廷胡余口中,却只是个“小东西”!? 这“小东西”一冒头,就像婴儿般发出嘤嘤叫声,很是可怜。 声音传了出去,突然海面一阵巨震,海岛一侧海水下而上用翻涌不休,好像有什麽要窜出水面。 只听得“哗啦!!”一巨响声,庞然巨物自海底冒了出来,犹如一座山岳,待海水流去,竟见是一只巨龟的脑袋。它张开口来,发出低沈如雷鸣锺震的嘶鸣声响,岛屿随即如有地龙翻身般巨震不停,岸边白浪翻涌泡沫四溢,整个岛屿向上爬升,嵌满海贝水草的岛身露出水面,又见林中海鸟被异变惊起离林,走兽爬虫亦吓得在林中乱窜。 这岛屿竟是巨龟之背! 这龟到底有多大?!露在海表的背壳竟能聚以礁石泥土生出树木,活了走兽飞禽。 敖翦虽然是七太子,在龙宫里龟是见了不少,可也不曾见过如此巨大的龟! 丹饕看向不廷胡余,表情也有些意外:“吾道鼇族已亡,未想尚余後裔。” 不廷胡余一抬手,巨鼇听其号令,不敢放肆收了声音,只是眼睛仍是盯住网里的大龟,发出哀哀低鸣。 “饕兄也知当日龙伯国钓走负山之鼇,乃令岱舆员峤两座仙山没於归墟,触怒天君,鼇族因责玩忽职守,渐见消亡。”不廷胡余笑容依旧,眼中却闪过一瞬的高深莫测,“不过四海之大,谁又说得准呢?” 《列子.汤问》记,渤海之东有五山,天帝使巨鼇十五,举首负戴。龙伯国有大人,举足数步而至五山,一钓连六鼇,岱舆、员峤二山流於北极,沈於大海。说起来鼇之祖先更曾为女娲补天牺牲,有功在前,再说这龙伯国惹下之祸,於鼇族也属无妄之灾。 不过既是天君论罪,谁又敢私下包庇? 偏是有人并不买账。 丹饕了然一笑。与其先祖足能擎天之巨相比,这只壳背之端为百里海岛的鼇算来也不过是只小的罢了。 又听不廷胡余道:“这只鼇乃愚弟座下驭兽,其子自幼贪玩,没想被饕兄一网捞去。不知能否卖愚弟一个面子,放了那小鼇?” 虽说可惜,但既然是老朋友开了这个口,丹饕也是爽快的人,君子坦荡,自不会做那讨价还价事情。 小鼇从网里被放了出来,“唧唧”地叫著潜下水去,那巨鼇的脑袋也重新沈入水下,岛屿下沈恢复了原状。 不廷胡余遂笑道:“饕兄难得到南海一趟,愚弟自当尽地主之谊。若饕兄不弃,不如到愚弟岛上一聚,用几杯水酒如何?” 丹饕与不廷胡余算得上是故交,一头是上古凶兽,一位是远海神明,上一回把酒言欢,那已经几千年前的事了。 “饕却之不恭。”丹饕也不扭捏,一拱手,便应下邀约。 不廷胡余在前引路,把海浪阻隔的法障在他举手之间撤去无踪。 丹饕带著敖翦上岛方才放他下地。此时不廷胡余注意到敖翦的存在,微笑著打量著这个瘦小的鲛人,似乎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敖翦长年居住深宫,鲜少与外人接触,更不用说像不廷胡余这般厉害的一方海神,被他这般注视,不由得困窘当场,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地不自在。而且不廷胡余虽然笑得很温和,可他总觉得打量他的视线像极了初次遇到丹饕时对方打量自己的那种,有种掂量砧板上的肉有多少斤的意思。 “真难得,是南海鲛人。”不廷胡余看向丹饕,“这个莫非是饕兄给愚弟带的礼物?”也无怪不廷胡余作这般猜想,孱弱的鲛人跟贪兽饕餮本来就不像是能够扎堆的。 丹饕回道:“非也。” “看来是愚弟误会了。”不廷胡余倒也大方一笑,“鲛人族行藏隐秘,便连愚弟也找不到他们的居处,没想到饕兄一入南海便得其一,愚弟佩服!”看向敖翦的眼神更像是在看一颗价值连城的珍珠,“愚弟愿以这百里岛上活兽作换,不知饕兄能否割爱?” 饕餮本性贪食,要从他嘴里夺食那得有跟他决一死战的觉悟,不过不廷胡余可知道饕餮不重味道,只管吃饱,若以岛上活兽来换这个并不肥重的鲛人,丹饕定会应承。 谁想丹饕想都不想,便道:“不可。” 随遭拒绝,不廷胡余倒并未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只是多看了敖翦一眼,一笑作罢。 遭到觊觎的敖翦心脏突突乱跳,就算没见过世面,但还是能看懂厉害,像当初一见丹饕就知道他来者不善,而这个不廷胡余,不知为什麽,就算他笑得比丹饕还亲切,可那笑容里却藏著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他很想能躲多远躲多远。 一行三人穿过了近岸的椰林,便见岛上四处拥红簇翠。 玉兰迎风摇曳,花骨犹如白玉雕琢的,清香阵阵,沁人心脾。英丹色彩缤纷,像一个个五颜六色的彩球在绿叶衬托下极具豪放本色。茶梅玲珑娇俏,或如雪白,或见浅粉,姿态丰盈,雅致脱俗。 花间果树上果实累累,高舒垂荫藏芭蕉,密叶绿枝挂胡柑,盘桓绕茎缀甜萄。 待再往里去,便见丛林翠茵的掩映下,一座竹楼拔地而起,足有五层楼高,楼阁虽非有雕梁画栋,却有文不按古,匠心独妙之韵。 敖翦更吃惊地看到在竹楼附近林木之中正在辛勤地栽花种果的好几个凡人,他们见了不廷胡余,神色恭谨有礼,纷纷跪拜,不廷胡余似乎早便习以为常,示意他们退下。 回头见敖翦一副目瞪口呆的呆相,便不由觉著有趣,忍不住逗弄这个把什麽都写在脸上的小鲛人:“觉得奇怪吗?” 敖翦很老实地点头。 不廷胡余大约是觉著这个傻乎乎的小鲛人极是有趣,便解释道:“这里的凡人都是在海上遇难、险些葬身鱼腹的船夫,本座救了他们一命,留他们在岛上事栽种打扫之务。” 敖翦闻此言後,虽说还是有些害怕丹饕的这位故友,但也不由得自心中生出敬意。茫茫南海,不廷胡余这座龟背上的岛屿就像世外桃源,而他就像是一位济世为怀、离尘脱俗的仙人。 不过丹饕却不像他那般好糊弄,粗豪的男人打量了显然是得了岛上凡人细心栽培出来的花果以及费心打造的竹楼居室,瞅了一眼不廷胡余:“汝之唑风,覆舟几何?” 不廷胡余温文的笑容顿时一凝。 上古四海之神,各有神通。 东海禺猇,溢海漂居掩人畜,南海不廷胡余,唑风覆舟沈航船,北海禺疆,吹播厉风至瘟疫,西海弇兹,驱浪如兽吞牛马。 南海中,有海唑狂风,能阻海路,翻船只。 一旁的敖翦会过意来,当下想起那条在暗礁滩上搁浅的船。他们刚离开不愿就遇上了不廷胡余,该不会这麽巧吧? 看到瘦弱的小鲛人戒备地退缩到丹饕那副足以当墙壁用的魁梧身躯後,不廷胡余笑意未改,只与那丹饕道:“夜里照物,若以夜明珠则见模糊之美,不过似饕兄这般直接抓了火把凑过去,没准看到的会是还没来得及把人皮画漂亮的骷髅鬼面。” 忽见嘴角翘起的弧度未变,却竟往两腮裂了开去,鬓边发梢之末处忽见抬起,化出青蛇之首,!!吐舌。 “多年未变,饕兄说话做事还是这般不留情面。” 《大荒南经》云,南海渚中,有神,人面,珥两青蛇,践两青蛇,曰不廷胡余。 後语:我想说……小鱼,你真是受怪蜀黍滴欢迎………………是杯具吗?!…… 第十六章 蔓绿绒,椰林婆娑珊瑚花 夜色已深,竹楼外点燃了熊熊火把。 不廷胡余在南海尚有居处,而这鼇背岛不过是他做别宅之用的地方。 此时竹楼内大排宴席,各式肉食、鲜鱼、海贝应有尽有。 南人好滋味,烹饪手法极为精巧,且又敢用各类食材,故宴上是珍馐百味,应有尽有,更兼色香味俱全,均为珍享。便是敖翦平日随便在海里捞一把就往嘴里塞的海带,眼下也是用细细捣碎的蒜泥混入香油与切细的虾米皮再跟滑嫩的海带搅拌,放在晶莹洁白的白瓷碟子上,鲜香扑鼻,引人食指大动。 不廷胡余坐在主位,斯文儒雅,一面慢慢吃食,一边殷勤吩咐仆人为两位客人布菜。丹饕吃得极是豪爽,几乎是来一盘下去一盘,风卷残云绝无停歇,只要是端到他面前的,荤腥不忌,而且还吃肉不吐骨,吃蟹不吐壳。 面前越堆越多的空碟子,可桌面却是干干净净。 嘴巴里忙活的时候,居然还能腾出手挑开鱼腹从里面挖鱼鳔丢进敖翦的碗里。 对於丹饕的吃相,不廷胡余似乎习以为常,并不为他的粗鲁而不悦,反而频频劝菜。不断送上来的热食足以说明他对老朋友异於常人的食量早有准备。 倒是敖翦第一次到他人家中做客,不免缩手缩脚。 虽然桌上美食不少,比之上回他有幸参加的龙宫盛宴也不遑多让,但他担心自己像之前那般吃多吃杂拉肚子,所以只敢挑了能吃的鱼鳔和海带,其他的食物若是仆人送到面前,他也不知道拒绝,只是说了多谢接下放在碗中并不去动。 待仆人们将被舔得一干二净颗粒无剩也就只需要拿水冲一下就干净的碗碟撤下,送上了新鲜的茶水瓜果。岛上新鲜采摘的蔬果,均是甜香清爽。吃得肥腻了随手挑捡一个蜜丝杨桃,皮薄肉脆,酸甜可口,别有一番风味。 如果说岛上的仆人之前还对这个浑身蓝鳞的青年多少有些好奇的话,那麽一顿饭之後,就只剩下对那个满脸胡渣的大汉那吃了足有数百斤肉食还不见饱的饭量的惊叹。 不廷胡余品了口茶,笑道:“当日一别,光阴匆匆,饕兄风采不减当年。”食量自然也只增不减。 丹饕将壶里的茶一口牛饮,水热不热,茶香不香,大概对他来说意义都不大。竹子的长椅很宽敞,不过丹饕人高马大往这一座就占去了大半壁的江山,敖翦坐在他身边都快缩到边上去了,捧了骨瓷茶盅,便嘟嘴凑近去吹凉热茶,热蒸汽熏著眼睛,更像洗润过的琉璃珠。 试探地抿了一小口,顿时整张小脸立马皱了。 这茶不是别的,乃苦丁茶。苦丁茶有消食止渴,去油腻之功用,只是茶味甘苦,素有茶胆之称。 敖翦悄悄偷瞧了一下另外两位,见他们一个喝得斯文如饮甘露,一个则当开水般哗啦哗啦往肚子里倒,都不像是难喝的模样。 也就不好意思浪费主人家的好意,抿著嘴一点一点地喝,虽然苦得他眉头都皱出了包子褶,但是还是坚持把整杯都喝光。然後没有把空杯放回桌上,悄悄趁著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收到了身後。 那边不廷胡余忽然漫不经心地提道:“饕兄之前可曾经过百幻浮洲?” 丹饕奇了:“汝从何而知?” “饕兄见笑,愚弟本事没多少,不过这嗅觉却是灵敏。这百幻蝶的香气虽几不可闻,但还是逃不过愚弟的鼻子。”不廷胡余笑著抿了口茶,“传闻这百幻浮洲乃在海市之中,其状犹如仙境,居住在上面的百幻蝶个个是美丽动人,不知饕兄以为如何?” 丹饕摸了摸下巴的胡渣,很认可地点头:“肉肥味美。好极。” 便是不廷胡余这般稳若泰山,嘴里那口茶也是生生咽的下去。 “……” 不廷胡余嘴角抽了抽,愣是把笑容稳固了下来:“愚弟妄自猜度,饕兄,莫不是把这百幻浮洲上的蝴蝶……给吃光了?!” 丹饕摇头。 不等不廷胡余缓口气,就听他坦言相告道:“仅余其二。” 不廷胡余的笑容算是僵住了。 把南海蝴蝶一族尽灭,竟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好像不过是上了趟酒楼吃了顿饭的理所当然。 倒是一旁听著的敖翦极之紧张。 做了坏事最怕是什麽?就是被人当面揭穿啊! 而且对方还是海神!他知道了他们把南海上的一整个蝶族给吃掉了,如果要定罪,那可能……可能是要被杀头的! 敖翦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忍不住小小力地捏住拳头,不管怎麽说,他也是共犯,如果这个海神要向丹饕问罪,他不能逃避,一定要把事情说清楚。虽然不一定能够开释罪过,但至少得把事情交待清楚些。 可是他所以为的海神勃然大怒的场景并没有出现,不廷胡余只是像听闻某个海岛桃花落尽明年不再般,不无惋惜地击膝而叹:“可惜了,本欲逮几只回岛上养著,没想被饕兄捷足先登。” 敖翦那口气一下子憋著上下不得,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像他这般长年深在龙宫不见外人,自然不可能像丹饕那般知道这位南海海神的底细……不廷胡余可不是什麽救苦救难的神仙。 身边的丹饕见著那张蓝色的小脸从一开始又怕又担心,可又态度坚定,然後憋足了勇气浑身紧绷,到一下子被打消了念头,肉眼都能瞧见那一瞬间衣服下的小身板紧绷的肩膀松了,笔直撑住的腰杆弯了,几乎是连鱼鳞都从倒竖到放松。 如果换了平时,小鱼这般也是挺逗乐的,然而此刻丹饕却并未有一丝戏谑之心。 尽管在他们这些上古的妖怪、海神眼中,敖翦之弱小,犹如蚍蜉之於大树。 第29章 他正很乖地等待著对方把自己洗干净,然後“嗷呜”一口吃了。 丹饕边洗边掂量,瞧见抖抖索索的薄肩膀,有时抓起敖翦那条细胳膊,有时又不怎麽满意地捏了捏只有皮没啥肉的脸颊。心里不由叨咕,族人就算吃的是牛皮猪骨都能长出个膘肥体壮,怎麽这条小鱼养了这麽些天怎麽还是一副瘦瘦巴巴的难民模样,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事实上敖翦已经比离开龙宫的时候要有肉了些,甚至还抽高了不少,不过这些在给丹饕刷毛,打捞渔网的时候都给炼精细了,长出来的绝非软绵绵的脂肪赘肉,都变成隐藏在皮肤下的结实肌肉,不过只在雏形之始,而且在丹饕看来是完全达不到标准罢了。 他给敖翦冲了水,然後往後躺倒两脚左右两分往外一挂,又恢复之前泡水的姿势,双臂交叠於脑後枕了,好整以暇地打量蹲在他两腿间的小鱼。 “有道人与天地相应。春气之应,乃养生之道也。” 对养生之道他也颇有心得,在锁妖塔里闲著无事,他便也广为涉猎,塔里的妖怪有千年之寿,这养生之道自然也是各有所长,故此他耳濡目染也学到了不少学问。 “春日宜省酸增甘,明日嘱不廷胡余多做甜食,汝多食方得健壮。” 敖翦愣了半晌,总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你是说我还……还太瘦吗?” 丹饕浓眉一挑,露出一副“你觉得呢?”的表情。 然後横出一条手臂,肘位折起,握拳向上,稍稍一使力,粗壮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尽数凸显,一丸丸的腱子肉,蕴含强大的爆发力与雄性的阳刚气息。 无需言语,这条比敖翦的大腿还粗的胳膊足以说明一切。 於是,作为达不到标准的“口粮”, 敖翦自尊受到了史无前例的沈重打击。 後语:首先,思想不纯洁的同学出去罚站! 谁说眼睛有光就是8纯洁滴表现!伦家老饕那是兽眼!兽眼在夜里会反光那是极其正常滴同学们!(义正词严状滴科普时间) 所以我们要相信老饕是正值滴大叔,如此闪亮滴人物形象是不容诋毁滴!同学们! 排好队米有,数人头了啊~~哈哈~ 马上就收到各位亲滴支持贴!非常感激感动ing~~~ 不管这文可能会看来拖沓冗长还是怎麽著吧,但是l自己有萌点,所以也愿意花费篇幅让各位亲一起萌,所以不管是不是觉得情节不够紧凑,也请各位亲继续支持哦!~~~ 第十八章 古铜兽,云雷镌纹镇四方 从汤房里出来的小鱼,抖是不抖了,不过完全变成一副霜打柿子的模样──彻底蔫了。 等他浑浑噩噩地回到房间,又迷迷糊糊地被抱上床之後,感觉到背後不同於以往的毛茸茸、软绵绵,变成硬邦邦、热乎乎的强壮身躯,才似乎想起了什麽地回过头来,问:“你要和我一起睡吗?” 虽然平日在礁石岛上天为帐地为床时,他们也是靠作一堆,南海上凛冽的海风对於丹饕厚厚的长毛来说不值一提,庞大的身躯蜷成团状把敖翦包裹在毛堆中央,任得外面海风呼啸,敖翦都能睡得温暖安然。 不过眼下既然有舒服的床铺,为什麽丹饕还非得挤上同一张床?丹饕变成人形的身体就算没有兽相那般巨大,可也魁梧庞大得足以把一张宽敞的床铺占去大半。 若是并排同眠,敖翦要麽就被挤下床去,要麽就得被挤扁地贴到墙上。 躺在他身边的丹饕“嗯”了一声,想了想,吩咐道:“此处不比百幻浮洲,危之百倍,需得小心。” 敖翦不解,不廷胡余虽然看上去有些奇怪,但一直对他们极是慷慨热情,为何丹饕要对他小心防备?不过既然丹饕这麽说,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於是点头,认真地答应并谨记於心:“我知道了。” 虽然没有皮毛柔软的覆盖,床铺剩下给他的位置也少得可怜,但是不管是人形,还是兽相,那种仿佛来自远古的沈稳气息始终萦绕在敖翦身边。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同塌而眠的温暖。 半夜里的海风摇曳了椰树的影子,灌木沙沙作响的声音掩盖了草丛下细微的动静。 只是对於在锁妖塔里能听上下三层妖怪动静的丹饕来说,试图隐藏在海风中的声音还是太大了点。 丹饕没有急著动弹,侧过头来看了看熟睡的小鱼。 月光从窗外射进来照在了蓝色的鳞片上,柔润而光滑,反射出细碎的萤华,虽然在旁人眼中,这般人形而鳞肤可以说是怪模怪样,但对於见过无数古怪妖物的丹饕来说,小鱼这模样还算挺顺眼的。 睡著了的小鱼没有了白天里的懦弱,变得很放松。 也许是太习惯在强大的存在面前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所以他在所有人面前一直都是战战兢兢,挣扎求存。 半松的拳头搁在脸旁边,指尖连著近乎清浅水色的透明蹼膜,好像一戳就会戳破的纱。此刻闭著眼睛呼呼大睡的他,居然还撅著小嘴打起小呼噜,如果还在水底的话,估计还能吹出几串泡泡。 忽然敖翦动了一下,却并不是醒来,只是抬起来手摩挲一下近身的位置,摸到了丹饕板硬结实的腹部,大概是在睡梦中感觉到了温热的躯体,於是很不客气地蹭过来,脑袋搁到丹饕腋下的位置,然後用冰凉凉的鳞片贴住火热的身体得到了热度後,继续满足地吐泡泡。 於是丹饕更不想动了。 扰人清梦,那是非礼之举。 他另一边没有被压住的手臂慢慢垂下,食指外伸轻轻点落,锋利的指尖与地面轻触的瞬间传播出一阵异样的波动,这波动在屋内并无声响,却在离开屋墙之後在平整的地面出现了古怪的动静。 地面上泥土翻动,一头头黑泥怪物慢慢爬起来,像是从远古觉醒的猛兽抖动身躯,把多余的泥块甩落地上。非似活兽之形,而更似一具具以青铜灌形而塑的雕像,其凶猛庄严,活灵活现,竟与敖翦额上之饕餮纹印极为相似。而泥兽躯体上流镌细云雷纹,纹饰精美,虽为泥胎,月下却见青光熠熠,彷如青铜炼物,威风凛凛立於四方。 此时灌木被风吹得更急,游鳞沙沙之声亦渐难掩藏,但泥兽依然不为所动。 草丛间青光一闪,骤见无数青鳞毒蛇从灌木下游出扑向竹屋,泥兽就像听到了一声号令,毫不畏惧地扑上前去与毒蛇缠斗。 泥兽身上缠满了青鳞毒蛇,然而毒蛇虽是牙尖毒恶,但对於是泥巴作成的泥兽却无法造成伤害。泥兽张开大口,咬了青蛇就直接将其吞入腹中,或是用沈重的足爪踩断蛇身,转眼间就把蛇群杀伤过半。 树丛中忽然响起一声哨音。 群蛇马上停止了攻势,如潮水般往後迅速退入灌木丛。泥兽亦无乘胜追击之意,蛇群一退,它们便又站回原处,如同一尊尊雕塑毫发不动。 未几,不廷胡余就像夜里出来散步观月的闲雅仙人出现在林影之外。 一条额顶有一点朱砂红印的小青蛇从草丛间游出来,灵敏地蹿上不廷胡余的手背,!!吐舌,仿佛因为适才的吃瘪而不甘,不廷胡余轻笑未语,那小青蛇便顺著他的手臂游到他鬓边,随即没入其中,蛇身於发丝间化黑隐去无踪。 第二天一早风清气爽。 敖翦出了竹屋,四周依然是美景醉人,椰林树影,花果清香,完全没有半点泥兽蛇群恶战过的痕迹。 早点也已准备就绪,均是精致之物。见有皮簿层多外酥内软的煎饼子,糯米包裹了椰子丝、花生仁碎粒馅,滑而不黏的薏粑,各式各样的早点,以白瓷的碟子细心装点,不多不少,正合了早上尚未大开的脾胃。 少不得是敖翦的鱼鳔,居然以枸杞、红枣、桂圆等干果炼以冰糖同烩,做了甜羹。 敖翦没有想过竟还有这般吃法,不由得尝了一口,只觉是齿颊留香,清甜的羹汤拌入去了水分而甜味更重的干果,吃起来完全是不同於常的口味。 吃下去整整一盘後,居然还有些意犹未尽。 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一碗满满的甜羹推到了他的面前。 敖翦吓了一跳,连忙看过去,便对上了不廷胡余的温和笑脸。 “你既然跟在饕兄身边,到了本座这里,便不必太过客气。”他用眼睛示意敖翦去看正不拘小节甩开腮帮子,吃早饭跟吃中饭一样气势磅礴的丹饕。 敖翦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道谢。 不廷胡余但笑不语。 敖翦也不敢胡吃海塞,毕竟之前受过教训,只是吃够了分量便就作罢,不过就算是这样,他还是忍不住捂住嘴打了个小饱嗝。 忽然听到坐在身边不远处的海神轻声一笑,顿时困窘不已。 看到敖翦变深之後有点发紫的脸色,不廷胡余那双漆黑的瞳孔更见深邃难明。 抽开有些露骨地视线,不廷胡余转而挑拣了一片柚子,亲自给剥了皮,给敖翦递过去之前还细心地问:“能吃些生鲜瓜果吗?” 敖翦犹豫著点头。 不廷胡余便鼓励地将水果放到敖翦面前的小碟子里:“只试一点应该无妨,如果真不想吃,便不要勉强。” “谢谢,您太客气了。”敖翦老实地点头,取了柚子一点一点地啃果肉。 “之前匆忙,还未及问你的姓名。不知可否告知本座?” 难得有人想要知道他,敖翦连忙放下手里的果皮,认真地回答:“我姓敖,单名翦。” “哦?姓敖?” 照例说,敖姓之人凡间亦有之,但在四海之中,水族之内,却唯有龙王姓敖。 不廷胡余自己也剥了一块,边是品尝边漫不经心地问:“莫非与那海龙王份属近亲?” “啊?啊……关、关系不大……”敖翦说了谎。 面前这个男人毕竟是南海海神,说不定与父王有故。他不想让父王为他的事情担心,如今天柱坍塌,南海想必一片大乱,父王年事已高,又抱病在身,若还要记挂他被妖怪掳去必令病情加重。 反正一个织窗纱床帏的鲛人对龙宫来说用处不大,要是以後他被丹饕吃掉了,父王还是不要知道的比较好,就当他是贪玩跑去鲛人族跟著外祖父不再回来,反而不会令父王为他伤心难过。 不过他说谎的功力显然还有待提高,垂下的眼帘半掩了心虚不已的琉璃珠眼睛,手脚更是不知往哪摆的尴尬。 像不廷胡余这样已经在世间渡过了数不清年月的海神,又岂会看不出他蹩足的谎言。不过不廷胡余却没有拆穿他,笑道:“敖翦?是个好名字,翦乃初生翎羽之意,初生者无伪,无邪,不染尘世污秽,简单淳朴,看来你的父母对你寄予厚望。” 敖翦并不知道他的名字还有此等涵义,不由有些愣了。 直到眼前阴影靠近,吓得他往後一缩,不想对方只是比他更快地在他的脸上挑去了一小颗残留的柚子肉,并未为他的失礼而怒,朝他一笑,接过仆人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手。 对方一翻好意,自己却误解了,敖翦当下觉得更不好意思。 不廷胡余注意到两股视线,侧目一旁,对上抬头看向自己的丹饕,虽然他的化形质朴粗豪,但却依旧难掩千年岁月洗礼的精悍。 於是身体稍稍退後了些,笑道:“难怪饕兄到哪儿都带著你……”又意味深长地一笑,“昨夜还与你一屋同眠。” 敖翦对於他故作暧昧的话完全没有一丝害羞尴尬,一起睡没什麽好奇怪的啊!他们之前在海上也是睡在一块的。虽然更喜欢柔软又厚密的长毛,睡在里面就像被橘红色的火焰包围,昨夜人形的丹饕却让习惯了孤枕而眠的他,完全享受到睡觉的时候旁边有人陪著的安稳感觉。 “不过……饕兄打瞌睡的时候若要觉著饿了,可是会把身边的活物一口吃掉哦!”细长的眼睛从眼角处扫了抱臂一旁的丹饕一眼,“你不害怕吗?” “害怕。” 琉璃珠的大眼睛很老实地表达了他内心的惧怕,反而让不廷胡余这个能言善辩的人一下子给噎住了。 而坐另一边的丹饕闻言也不急於辩解,咧嘴一笑,吞下半盘大海虾。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难得不廷胡余还记得那麽清楚,大概是记恨自己不小心咬掉了他的尾巴吧?趁他睡著的时候凑过来,不廷胡余怕也是不怀好意。 敖翦的心思就更简单了,他本来就害怕被吃掉啊,至於什麽时候被吃掉也不是他能做主的,当然如果能够稍微商量一下,确定个日子什麽的,可能会比较好,让他有个准备,不过看丹饕这般没个准数的吃食习惯,估计也就是那天心血来潮没吃饱就把他给啃了。 “……咳咳……”万年以来初次感到完败的无力,不廷胡余喝了口茶,挤出点笑容,“你真是个有趣的小家夥。” 第十九章 平天冠,十旒白玉杏黄袍 茫茫南海上百里鼇背岛,破浪而前,正向东海方向游去。 这岛确实巨大,而鼇背稳如泰山,在上面居住的人对此毫无所感,连外海海浪起伏都不曾感觉,就像这岛完全盘踞海底般安稳。 敖翦与丹饕在岛上住了几日,当是自在逍遥,不廷胡余极尽地主之谊对丹饕非常客气,好酒好肉不在话下,对敖翦也是非常友好,容他在岛上四处游走。 丹饕对食物一向是来者不拒,无论是早饭、中饭、晚饭,还是宵夜,只要送上来他就能横扫一空,幸好这岛上的主人是南海海神,要不然早就被他吃空了粮仓。敖翦吃得也不少,不廷胡余吩咐了厨子变著法子调理出各种以鱼鳔为主的美食,确实令人叹为观止。 岛上的瓜果花木俱是仆人们费心栽种所成,敖翦在岛上闲来无事,便跟在仆人身边帮忙干点小活,一开始仆人们是不敢让海神的客人干这种粗活,但敖翦也不勉强,在他们身後跟进跟出,凑在附近探头探脑地看。 仆人们对这个好奇的蓝鳞小鲛人也渐渐熟络,虽然还是不敢让他做扛树苗、铲土块的活,但帮忙提个水、拔个草什麽的,不管做得好不好,他们还是愿意让他去做。有时甚至还会告诉敖翦栽种瓜果的诀窍。 第31章 不廷胡余就像看著迷了般,抬起手轻抚过敖翦眼角下的鳞肤:“曾闻鲛人泣泪成珠,未曾一睹,真是可惜……” 敖翦不知不廷胡余有猎奇之心,只以为他是对鲛人族的事情好奇,便告诉他:“鲛人泪乃灵精所化,流去一滴,便是损了自身一分元气,若非不得已为之,少泣为妙,否则一旦崩元,流尽泪水乃至泣血,便难以收拾。” “泣血成珠,岂不更为珍稀?” 敖翦点头:“非至心伤之极,谁又会哭出血泪?所以外祖父都不允许族里的鲛人跟外世有往。”他从衣服下掏出一个用绳子绑著的小绡纱袋,里面沈甸甸地似乎装了几颗珠子,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打开给不廷胡余看,只见里面装了不少黄豆大小的珠子,均是圆润光滑。“这些是小时候娘亲给我存下来的……” 不廷胡余露出一丝了然微笑:“看来你幼时也是个爱哭闹的娃娃。”他眼睛极利,看到一点红色一闪而过,竟是一颗敖翦所言的血泪珍珠,这珠子显然色泽不同於旁,犹如一滴鲜血! “这颗可就是逆方才说的血泪珍珠?” 敖翦咬了咬下唇,这是他娘亲在离世时留给他最後的一滴眼泪,也许这滴眼泪不止属於他,还属於父王,属於外祖父,但他却舍不得将这颗血泪珍珠交给父王,他自私地将它藏了起来。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对父王抱有极深的歉意。 他不想说,所以把小袋子扎紧了放回衣服里贴身收好。 不廷胡余见他不愿多说,也不勉强。 这时候敖翦手里的小娃娃像是感觉到他的背上,居然抬起手安慰地拍打敖翦的脸。敖翦回过神,朝他安慰地一笑,然後问不廷胡余:“这个孩子到底是谁家的娃娃,家人怎麽把他随便丢在草丛里,虽说岛上无凶恶的野兽,可要是不小心爬去了岸边掉海里可要糟了……” “他在海里能玩翻天,要不怎会差点被逮去吃掉?”边说,不廷胡余一伸手,揪了小娃娃的红肚兜,往草丛里一甩! 敖翦当下吓了一大跳,灌木丛下可有不少乱石,那白白胖胖的娃儿怎经得这般跌摔? 连忙扑上去拨开灌木,惊讶地发现那小娃娃完好无损地四肢躬前仰天,而背部竟多出了一个硬邦邦的大龟壳! 有这龟壳掂著,自然是摔不疼的。 就见那娃娃翻了个身,翘起圆圆的小屁股,站了起来,背上沈甸甸的龟壳对他来说像是与生俱来并不沈重。 原来他也是海族! 敖翦恍然大悟,难怪这些天都没见过他的父母。 背著龟壳的小娃娃摇摇晃晃走过来,抱住敖翦的腿不肯放开:“翦……翦翦……” 不廷胡余见状笑了:“看来小鼇很喜欢你。” “小鼇?”敖翦当下想起那天被他的渔网给捉到,差点变成丹饕一顿晚餐的大海龟,“难道是那天的……” 不廷胡余道:“小鼇乃异兽遗族,在这岛上一直没有玩伴,好不容易寻到位年岁相当的玩伴,也难怪会缠著你不放了。” 敖翦更是吃惊不已:“年岁相当?我……我已经两百八十岁了……”这娃娃,细胳膊短腿肉呼呼的小脸小身子,怎麽可能?! 可不廷胡余接下来的话让他更是惊讶得下巴都要掉地下:“小鼇应该比你还年长五百岁。” “……” 年近“八百岁”的鼇娃娃还试图往敖翦腿上爬,忽然手被滑滑的鳞片一溜,整个跌了下去,背部龟壳著地,四脚朝天,像个不倒翁般极是狼狈。 眼看那张胖乎乎的小脸又开始皱起来,敖翦也不顾上理会他到底是不是比自己大上“五百岁”,连忙将他抱了起来。 鼇娃娃抓过敖翦的手指头塞进里吮,马上就高兴了。 “看来你与小鼇极是投缘。” 不廷胡余微笑地看著这一大一小。 “真不打算留在这里吗?”他看到敖翦吃惊的脸,继续道,“本座希望你再考虑一下。只要你愿意在这里陪本座一段时日,本座定不会亏待於你,又何必要跟在饕兄身边晓行夜宿,劳碌奔波?” 敖翦摇头,他不懂得如何说才能婉拒对方的好意,但他却知道事情是一定要一开始就说清楚的,不能让人不明不白地拖拖拉拉。 於是他告诉不廷胡余:“我要跟他一起走。” “难道你不怕饕兄一时失控,把你吃了?” “那不是早晚的事吗?”敖翦对不廷胡余的恫吓是完全不为所动,而且态度还绝对的理所当然,“他带著我就是为了要吃的啊!” 看到那张蓝色的小脸露出“怎麽这都看不出来?”的神色,身为南海海神的不廷胡余数千年来非常难得地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无法接话。不愧是经历了万年风霜的上古神明,不廷胡余马上把握住了问题所在,眼中一闪而过的是发现更有趣玩意的意兴盎然。 他露出惋惜的神色,但也不再坚持:“确实可惜。” 敖翦对於拒绝了对方的好意始终觉得不好意思,便连忙道:“让您失望了,真抱歉……” 不廷胡余道:“无妨,本座也是早有所料。明日便要到东海之边,本座与东海海神有些旧怨,就不再远送了。” 敖翦连忙说:“让您费心了!”忽然胸膛上的鳞片被一只小手挠了挠,敖翦想起了怀里的鼇娃娃,连忙低下头,“也辛苦了你的娘亲!”换来小娃娃讨喜一笑。 不廷胡余叹息一声:“明日一别,许也无缘再会。难得你我同为南海之族,有些事情,本座觉得还是需要提点一二。” 上古神明见多识广,自不是他这般浅薄见识可比,不廷胡余的态度更未拿乔作派,就像一位良师益友,敖翦当下不疑有他,洗耳恭听:“敖翦愿听。” 不廷胡余微微一笑:“本座只是觉得,你反正都得死,又何必如此顺从?” “啊?!……” 鼇娃娃看到主人脸上的笑容,虽然不知道他在打什麽主意,但跟了他那麽些年,每次看到这种笑容的时候总是会有人倒霉的!他吓得把自己的眼睛都捂上不敢看了。 呜……呜呜…… 主人你鬓角的蛇都显形了…… 怕……怕怕…… 然而敖翦没有注意到这些,他正觉得对方的话有些莫名其妙,可又好像挺有道理的。 “就是说,你可以更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管你如何任性,也逃不过被吃掉的结局,不是吗?” 斯民食餮 南海卷尾声(完) 尾声 海面波涛汹涌不定,鼇岛没有再往前行。 东方的远海天朗气清,比之南海乾坤合拢下重云雷电要平静得多,然而在平和的海风中,却隐约有一股不稳的波动。 丹饕与敖翦在岸边与不廷胡余道别。 临别之时,不廷胡余难得正色与丹饕说道:“天地有劫,饕兄虽远离南海,但入了东海还需多加小心。” 丹饕岂有不知之理,他原意只是离开南海在陆上找个安稳之地,若当真天地覆亡,以他的能耐亦可渡过厄劫。但他又答应了敖翦要带他走一趟东海仙山,君子一言,岂有反悔之理。 闻不廷胡余此番话,心中领情。 那边脖子上围著绡纱围兜的鼇娃娃依依不舍地呜咽著,拉著敖翦的裤脚不肯松开,敖翦蹲下身小声与之道别,并捏了他柔软的小手,看他们虽然相处了不过几日,却已经成了“两小无嫌猜”的好朋友。 不廷胡余视线意味深长,让熟知这位故友脾性的丹饕觉著其中定有什麽猫腻。 可偏偏以南海海神的老谋深算,若要谋算谁,那也得被谋算到了的时候,被害者才能边捶胸跺足边恍然大悟。 敖翦想著自己也许不会再回到南海,所以也挺舍不得与鼇娃娃道别,他从绡纱小袋里掏出了两颗鲛人泪珠,塞到鼇娃娃白白胖胖的小手掌里:“这个送给你。” 泪汪汪的鼇娃娃还想蹭上去,但脖子一紧,被一下丢开了。 不廷胡余笑眯眯地注视敖翦,问:“可记得本座与你说过的话?” 敖翦老实点头。 不廷胡余忽然抬手拨过敖翦额前,虽然不曾触碰到他的皮肤,但蓝色的鳞片骤然闪烁出橘红的光纹,纹路如兽,栩栩如生,仿佛他再若敢近上半寸,便要扑出噬其指。 丹饕冷眼一旁,就知道这家夥不会老实。 “饕兄出手大方,本座身为南海海神,也不能寒酸了。” 言罢以指於敖翦细瘦的手臂上画了三圈,但见指尖过去,青芒凭空而现,化作一只青玉跳脱。 跳脱形如环镯,盘拢成圈,缠臂三绕,青玉环身有暗绿纹路,仔细看时竟是像条灵蛇缠於臂上。 敖翦吓了一跳,想要解下来,可是那青玉跳脱便像吸附在他手臂般,无论如何都脱不下来。 比起初见之时,不廷胡余看敖翦的眼神除了将之作为玩物之外,又多了一层意味。 “别担心,这物若无本座命令平日不会作怪。有朝一日,你回到南海诸中……”他弯下身,凑到薄薄的鱼鳍耳朵旁,“本座助你登上龙王宝座。” 海风呼啸,把这话吹散了,也不知谁能听见。 不远之处,橘红巨兽犹如天角重云,拔地隆起,遮去了大片阳光。 《南海卷》完 斯民食饕 东海篇 序 东海卷 序 龙王宝座? 他见过的! 是在父王的寿宴上,他虽然坐得很远,中间隔了很多从四面八方赶来庆贺的水族,几乎都看不清楚父王的脸,更别说父王座下的那种金椅子,所以他只是记得那张椅子很大很宽,还金光闪闪的,看起来硬邦邦的硌屁股! 说实话,他其实一直都很担心父王每天坐在那上头,腰得多疼啊…… 不过兄长们看来很喜欢那张椅子,每当谈论起都会无比兴奋。 所以他非常佩服兄长们身体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连屁股都能练到铜墙铁壁,真是太厉害了! 海本无界,何以为分? 向以陆之向所定,随本地方隅命之,在南者,曰南海,在北者,曰北海,是故东海为东方之海。 大江东去,百川入海,故其浩瀚壮伟,居四海之首。 换了别的龙太子,若听得上古海神愿意帮助自己登上龙王宝座,定然是欣喜若狂,恨不得马上回龙宫去大展拳脚。 然而敖翦却丝毫没有将南海海神的一席颇具意味的话放在心上,更不曾为这事情多作他想。 眼下最想做的就是快些到东海的仙山上找到灵丹妙药。龙宫里的父王抱病在身,还要为天塌之事劳心劳力,他便恨不得自己能像兄长那般长出龙形!翔天际,而不是像如今这般软弱无力。 他有些沮丧地坐在那头橘红色大妖怪的背上,丹饕御风而行般在海上奔跑。 他们离开不廷胡余的鼇背岛约已跑了两、三个时辰,日上当空,忽然面前海面翻起汹涌白浪! 只见翻涌浪花之上,打头的是巡海夜叉黑脸獠牙,高举九股托天叉,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身後近万盔明甲亮的虾兵蟹将,拿的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一排排分水而出,整齐严密,来势凶猛。 待阵势列开,顿时把海路封住,不容通过。 来者不善,丹饕自也站定海上,看对方有何道理。 闻得海中传来一声骏马嘶鸣,白光破水而出,一匹神骏海龙马,银鬃乌蹄,落在阵前。马背上坐了一人,乃见是位英伟将军,身披寒铁甲叶连缀重甲,手执寒铁方天戟,戟杆上金龙缠镂,寒铁枪尖闪烁冷芒,月牙利刃似猛兽利齿。 这位海族将军看来相当年轻,马上挺拔如松,阵前神色不动,颇有大将之风。目光一片冷冽,打量不远处海面站著的那头巨大无比的橘红长毛恶兽。 朗声叱曰:“来者何人?胆敢犯我东海!” 三军阵前扬声百里,凛然气势,便连丹饕亦不由心中点头。 第33章 他只是以为南海天柱塌陷,没想到竟然连西、北两处的鼇足也早已毁坏。 那麽说现在就只剩下东海这里的天柱独擎苍天。 然而能撑多久,那是谁也说不准的。 敖翦心里也不免忐忑难安。本来这也不是他一个连化形都做不到的小鲛人有能耐去担心。只是身为海族,又是南海龙太子,他仍是担心一旦天塌,那南海水族必然难逃一劫,忍不住叨叨地呢喃:“鼇足若是全塌了,那得用什麽才能代替?” 无心一语,却道破天机。 天塌地乱,人心见慌,但塌不是重点所在,需以何物取替鼇足重擎苍天,徐图拯救,才是问题所在。 然而这个问题,却是连上古凶兽的丹饕也答不出来。 昔日有女娲造物之神力,又有擎天巨鼇之牺牲,方得撑起朗朗乾坤,可这些如今早已荡然无存。 鼇足之塌从里到外透著迷雾般让人摸不清的玄机,却只有布局之人方能通晓全局,待等众子归为,尘埃落定,方知天数何定。然而局外之人,任得是敲破了脑袋,也无法一窥其中究竟。东海龙族……不,应该说自古便效忠於天君的四海龙族,这里面又是扮演何种角色? 尽管尚不知会发生何事,但作为一只活过了万古洪荒的大妖怪,丹饕对危机之临却是极其敏感。 他与敖翦吩咐:“此入东海,需得小心,若鼇足有变,必先行离开。” 敖翦虽是不解,但还是应了。 想来像丹饕这般厉害的大妖怪,在上一回南极鼇足坍塌时亦不免受其余波所伤,如果东海最後一根天柱塌下,也不知道会发生何等灾劫。 不等他想得明白,忽闻马声嘶鸣,海龙驹破水而出。 马上的丈螭神色有些古怪,对了敖翦和丹饕勉强一笑,眼中竟带了一丝灰败。 闻他朗声宣道:“吾王有令,命末将率精兵二百,护送七太子前往东海仙山。” 前有巡海夜叉开道,左右虾兵蟹将,其中一架四匹海龙驹拉著的珊瑚银鸾车,踏浪而前,更见一位身披戎甲的青年将军策马於车旁护卫,这般阵势,堪比龙太子出巡东海的派头。 坐在车里的敖翦可也没领受过这般待遇,本以为若得放行那就是大幸了,谁知那东海龙王竟如此厚待,还派了丈螭将军随行护送,敖翦可说是受宠若惊。 倒是丹饕从善如流化了人形,交叉抱臂胸前,两腿一分极其豪迈地坐在车上,车架虽然挺宽敞的,但对於魁梧壮健得能够一开二的丹饕来说,也就是够他一个人坐,至於小鱼,虽然他很瘦没错,但也是有骨头有肉的青年,这麽一挤,就把位置给差不多挤没了。 丹饕瞧著敖翦都快成肉饼了,於是大手一捞,把人给提了起来,往大腿上一放,为免敖翦坐不稳颠跌了,还以臂将他的腰身环住。 敖翦坐在上头也不觉得有何不妥,手臂都坐过了,大腿也没什麽不同吧?於是半挨在丹饕宽厚的胸膛,心里头忍不住胡思乱想,这比父王那张硬邦邦的龙椅定要舒服多了! “七太子。” 车窗外传来丈螭的声音。 敖翦连忙挑起窗纱,探出头去,见丈螭在马鞍上半弯下腰,凑近窗边,此刻他的神色已不像先前那般无精打采。 丈螭并非轻重不分之人,既领君命,自当尽职尽责,安全护送七太子敖翦往仙山一行。 “天色已晚,不如先歇息一宿,明日再行,不知七太子意下如何?” 敖翦当然没有意见,不过他很有自觉地回头想去问丹饕的意见,见丹饕闭目养神,也不好打扰,心里一掂量,便答:“我等既是来客,自然是听从将军安排。不过可不可以麻烦将军找一海岛,我们想在陆上歇息。”大妖怪不习水性,自然不能在海里驻营歇息,故此敖翦有所请求。 丈螭於是命令一众亲兵在附近寻了一个无人的海岛。 虾兵蟹将上不得陆地,自然是在附近海域看守戒备,丈螭便亲自牵了马车带同敖翦、丹饕上岸歇息。 待上了岸,丈螭便解了海龙驹放它们回到海中,毕竟是海中马驹,还是在水里比较自在。这一回头,竟又见了那橘红色的巨兽现出原形,一声咆哮往另一方的海域奔去。 而敖翦则已经从马车上爬了下来,居然没有阻止丹饕离开。 丈螭奇道:“他……这是何往?” “觅食。” 丈螭愕然:“此时自有末将代劳,岂有让客人自行觅食的道理?!” 敖翦眨眨眼,耐心地给没见过丹饕惊人食量的丈螭解释:“他饭量大,所以就不麻烦将军了。” 虽仍是不解,但丈螭也不再多问。 如今岛上只有他二人,丈螭仔细地打量了这位多年不见的南海七太子。 记忆中的少年面孔已经长开了不少,传说中鲛人族的美貌在他身上却只看到几分清隽,若说是姿色,那是没有的。抽高的身体虽然在武人的严重仍显得孱弱了些,但丈螭还是注意到他精瘦的身躯已渐成长,毕竟是拥有龙族血脉。 尽管很高兴能看到这双琉璃珠的眼睛里不变的清澈,然而这里头的不自信与怯懦却让丈螭大为皱眉。 “多年不见,七太子在宫中一切安好?” 敖翦答:“手艺进步了不少!” “手艺?” “织鲛绡纱的手艺啊!” 织纱?!堂堂龙太子在龙宫中竟然是做这种粗活?! 丈螭难以置信,忍不住一手拉过敖翦的手,看到薄蹼相连的手指粗糙不堪,指尖还有不少被织针弄破的陈年疤痕,心中莫名生闷,慎重地沈声说道:“你是龙太子。” 敖翦知丈螭待他赤诚,但他却并不觉得龙太子织纱有什麽好见不得人的。 “将军不必如此,我虽是龙太子,却没什麽本事,不能像兄长那般吞云吐雾,为父王分忧,唯有织纱一职,才算得上对龙宫有些建树,这没什麽不好的。” 丈螭见他态度坦然,全然不像受到了委屈,心中闷窒之意才稍是弥消,只是仍觉得放心不下,便问:“你此番前往仙山,可是得了南海龙王授意?” 敖翦摇头:“没有,是我自己跑出来的。” 虽身在东海,但南海之域就在左近,丈螭非常清楚最近南海龙族的兵马不曾有过调动,於是更为皱眉:“一位龙太子失踪,居然到现在还未曾察觉,南海兵将何时变得如此散漫。” 敖翦好歹是南海龙太子,连忙解释:“近日南极鼇足倒塌,父王和兄长他们想必正为此事奔波,也是一不察,也都怪我来不及跟他说一声……” 不及说?就算在不受宠,龙太子离宫这等大事,岂有来不及说的道理?!他这话算是露底了,丈螭虽脾性憨厚,但心思却细致缜密,这下他连眼睛都半眯了起来。 “七太子,你到底是怎麽来的南海?” 语气沈重,敖翦当下吓了一跳,心虚不已地垂下头:“我……我……对不起……” 看到敖翦不懂得隐瞒又不敢直言,更因为欺瞒而愧疚不已的表情写满在那张单纯的脸上。 丈螭叹了口气,想他们东海的那位太子,少年时飞扬跋扈,像敖翦那般年纪时就把龙宫弄的是一个天翻地覆,如今位拜四渎龙神方才稍有收敛,而眼前这位七太子与之真是有天渊之别,别说是龙太子的派头,就算普通的海族也没他这般怯懦的。 当下也不忍再以重言,叹息一声:“七太子若不愿说,末将也不勉强。” “对不起……” 这位东海的将军与自己不过有一面之缘,却在重逢之时事事记挂,为自己的事情多番奔波,就算明知道有所隐瞒,竟也不怒不气,更未出言呵斥,令敖翦更感愧疚。 丈螭其实也是奇怪,他一向心怀东海,忠於龙王,旁的事情一向是不放在心上,却不知为何与这南海的七太子极是投缘。遂阔达一笑:“大概是我多虑了。你身边那妖怪虽表相凶悍,但对答知礼,一路为骑倒也安分,应无不妥。” 敖翦在心里默默地摇头,不,将军你绝对没有多虑…… 丈螭沈默片刻後,忽然问:“末将斗胆,敢问七太子,平日除了织造之外,可曾修习法术?” 敖翦摇头。 “那麽习练武艺?” 脑袋都快摇掉了。 丈螭相当愕然,连一点武艺,半点法术都不懂的龙太子,那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吧? 真不知道南海龙王是如何打算,但丈螭心中却另有想法,他说:“如今四海见危,若七太子无自保之力,只怕将来遇险难逃一劫,若七太子不嫌弃,末将愿传授龙族入门技法。龙族虽各有仙法,但龙元之修却是一脉相承。” 敖翦愣住了。 “只是入门的技法,日後也可自行修炼,对你并无害处。”一身戎甲的丈螭蹲下身来,没有一丝强迫的意味,只是温和地问询他的意见,“好吗?” 敖翦不知道丈螭所说的龙元是何物,可他却清楚丈螭是在为他著想,为他细心打算。 於是尽管他并不清楚丈螭要他学的是什麽,他还是像一个听话的弟弟,乖顺地点头应诺:“好。” 後语:不要歪楼哦同学们~~~~老龙王跟将军是米有奸情滴!老龙王有儿子滴啊有木有?!多正直滴君臣啊有木有!!!!(举起正义滴大旗挥舞ing……差点咆哮了……) 第二十三章 沈鸿毛,弱水难浮无济渡 入夜後,丹饕吃饱喝足地回到海岛,见岸滩上已燃起了一堆熊熊篝火。 篝火旁那海族将军盘膝而坐,而敖翦也如他那般对面坐著。 二者闭目不动,丈螭身上盘桓了一卷淡黄色的气息,隐约见真龙之形。 旁边篝火跳跃的火焰仿佛令他的皮肤活了过来,龙鳞在他刚毅的脸颊上不时随流光而现。 那卷气龙缓缓腾空而起,虚空盘旋一圈後,伏落在敖翦头颅上,前爪抓在布满蓝色鳞片的额前,仰头发出无声的龙啸,然而这啸声虽未能耳闻,但气劲却在瞬间薄喷而出。 无声鼓动犹如烈风过面,扬起二人发鬓,熊熊篝火亦在瞬间被压下火舌。 刹那间敖翦体内仿佛有什麽被唤醒了般,蓝色的鳞片自上而下,从额至颈及至全身滑过金色的光华,本像琉璃甲片般晶莹剔透的薄鳞,此刻好像注入了坚韧的力量,颜色变得更深邃坚硬,如同深潜於海中,抬头所见那厚重的墨蓝。 大功告成,淡黄的气息游离开去,向後缩回从海族将军的额顶没入其颅内。 然後他张开了眼睛,赞赏地看著敖翦。 待敖翦启目,便鼓励地拍了拍青年薄薄的肩膀:“七太子资质甚佳,想末将当年引醒如意珠尚且花了百年之功,七太子却只用了一个时辰。”他有心鼓励,便略过了自己乃螭龙之身,比起本身拥有龙王血脉的龙太子,自然要更费心力。 敖翦也不知道其中究竟,摸了摸脑门,虽觉著外表并无变化,但那里面好像多了一个炽热发烫的圆球。 丈螭与他解释:“此乃如意珠,是我龙族真元所在,存於龙颅。此番末将引醒七太子体内的如意珠,日後只需按照法门修炼,假以时日,便可达变化自如,吞云吐雾之境。” 敖翦瞪大了眼睛完全无法言语。他一直都以为自己根本没有像兄长们的龙族之能,跟娘亲一样是个普通的鲛人,如意珠什麽的更不曾听说过。 那麽是不是,他以後也能像变化成龙?! 丈螭像是看穿了他心中困惑,温言道:“龙生九子,谁个天生成龙?似末将这般,原也不过是无角之螭,亦是历经修炼,方得化龙。” 敖翦受教地点头。 身後的脚步声让丈螭注意到那头吃完回来的大妖怪。 敖翦回头见是丹饕,便欣喜不已地一跃而起,像从堂上散学的学童般一溜烟地奔了过去,硕大的身躯闪过光芒缩下,丹饕也变回了人形模样,看到敖翦一脸的兴奋,棱硬分明的眉眼也变得柔软了下来。 大手习惯地拍在他的小脑袋上,就算这里面有了颗如意珠又如何?小鱼依然是小鱼。把手里的一串白花花的鱼鳔递了过去,看著他迫不及待地抱了蹲到篝火边大快朵颐,嘴角挑起,加深了脸上笑纹。 此时见丈螭走了过来,按了辈分这条小螭龙可不得算是他的重重重孙辈。不过丹饕一向没有摆谱的习惯,便向他点头致意。这一路上他也从敖翦口中知道了他与这位海族将军之间的因由关系,所以这条小螭龙与小鱼也算得上是平辈之交,便看在这点的份上,丹饕把丈螭从他的食谱上剔除了出去。 并不知道自己得益於敖翦而免於成为饕餮果腹之物的丈螭,其实对这头巨妖也是一直心存戒备,但看在他出去找食还知道带回来给敖翦的份上,就知道他对敖翦并无恶意,遂也未多加盘问。 两者的目光在空气中也就“铿锵!”的一声刀刃相交,便又落到篝火旁那个被火光照得有些亮堂堂的小身影而变得柔和。 丈螭用敖翦听不到的声音说道:“末将授七太子引珠之法,旨在引导,并无僭越之意。但七太子身份悬殊,为免旁人多心,此事还望阁下莫要外泄。” 丹饕看了这条小龙一眼,觉得他年纪虽轻,但事事周到,可惜遇事过於拘泥旁枝末节,反而变得束手束脚。 “师之教,不争轻重尊卑贫富,而争於道。其人苟可,其事无不可。” 第35章 敖翦小心翼翼地探头打量这些漂亮的白石仙宫,似乎仙人都很喜欢用这种素净的颜色,大概这样会让他们看上去有出尘入圣之感,不过他还是喜欢海底水晶宫的绚烂,五彩珊瑚丛、萤亮夜光璧,巍峨盘龙柱,尽管在仙人看来或许庸俗,但比起这连一点活气都没有的雪白,却要更近人心。 “这是怎麽回事?”他本来以为这仙山里应该有许多仙人,那些道骨仙风的神仙会坐在悬石上下棋,或是在飞瀑下品茶,可如今却连一片衣角都见不著。 丹饕似乎早有所料,并未感到意外。见敖翦不明究竟,而那丈螭又是急匆匆地跑去寻找仙踪,看来这些年轻龙族尚需更多历练啊! “天柱已覆其三,如今东海见危,大厦将颠。”胡渣满布的嘴角翘起一抹深刻的弧度,带著一点讽刺的意味,“上仙知命,故不立乎岩墙之下。” “仙众亦有天命,尽其道而死者,乃正命也。”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从侧旁树下响起,敖翦吓了一跳,连忙看过去,只见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拄著白木拐杖站在树下,好像一直就存在,方才没有注意,只是因为他与山石、树木共融。他老人虽是满脸皱纹,但目光睿智深沈,面对比他高壮粗豪的丹饕并未怯惧,微微躬身过礼:“大士有礼。” 丹饕拱手回礼,敖翦连忙上前鞠躬:“老仙人您好,请问您知道蓬莱山的仙人都去哪里了吗?” “呵呵……老爷子我好久没见过你这麽有礼貌的龙娃子了!”老仙人摸著大把大把的白胡须,他佝偻的身躯有些驼背,比敖翦还要矮上半截,他慢慢悠悠地回身坐到树下的石墩上,“都走光了,早就走光了。”他看了一眼丹饕,“正如这位大士所言,仙人亦知天命,眼见东海天柱危在旦夕,谁还会有清修的心思?” “那麽您为什麽还留下?” 老仙人呵呵一笑:“老夫是蓬莱山的土地。人走光了也好,清静!”他又细细打量了敖翦,“其他人都往外面跑,怎麽你这龙娃子却要往这钻?” 敖翦见老人一眼识破他龙族的身份,也不再隐瞒,道:“我父王是南海龙王,因病重多时,此到蓬莱乃为求药而来。” “哦……百善孝为先,娃子确实不错。”他瞅了一眼丹饕,似乎打一开始就看穿了他的身份,意味深长地笑道,“难怪贪兽择而未食。看来你运气不错!要是这山上的仙人没跑光,以他们那迂腐的性子,只怕你在山门前跪上百日也求不到半条草根。”他把拐杖一椿落地,仍是慢慢悠悠地绕过白石神宫,“随我来……” “笃──笃──笃──” 拐杖敲在石道上的声音悠远而清脆,老仙人一步步地走著。 自蓬莱之始,无仙无灵,乃至百仙汇聚,为世人趋之若鹜,到而今洞室已空,仙踪渺渺,也不过是一眼春秋。 绕过了那些仙人修筑的亭台楼阁,老仙人带著他们越走越深,简直是到了连仙人都不会进入的偏僻之所。 一座山壁之前,抬头只见这崖壁高耸入云,上满盘桓了无数碧玉藤萝,挂满白晶的花骨朵,脆弱得仿佛一捻就碎,让人不忍伸手触碰。 “仙人也曾经是凡人,免不了为表象所惑。蓬莱仙山,自有福地洞天,像这种山沟峭壁,不会有人想到这里清修。” 老仙人举起手里的拐杖,看似随便地敲了敲岩壁,白晶的花蕊受了震动一时间全部从花萼上往下掉,碎了一地。厚厚的一层碧玉藤萝居然像帘子一般自行卷了起来,後面的岩壁震荡著左右分开,仿佛一堵巨大的石门。 迎面一股极为丰沛的仙气,只见不见天日的山腹中,白玉琼石成田,其中一眼萤光涌泉,灵气正是自那泉口溢出。 涌泉灵水滋润琼田,田中长了如朵朵丛云般的灵芝草,颜色白如皑雪。 老仙人道:“此乃养神芝。当然,没有凡间皇帝以为一株可活千人的神奇,不过活死人,肉白骨,却还是做得到。”他随意点了点其中一枚足有象耳大小的养神芝,“不过对於本身与天地同寿的龙族,用处却是不大。” 敖翦没想到连灵泉孕育的养神芝也没有用,当下有些著慌了:“那……那麽该当如何?” “年轻人还真是沈不住气。” 老仙人看向丹饕,抱臂一旁的豪壮男人很有共鸣也很稳重地点了点头。 “前不久也有位龙王爷来向老爷子我求药,不过老爷子不喜欢骄傲的年轻人,既然有本事,何必来打蓬莱山的主意?不过你是个很有意思的小娃娃……你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弱小,却仍愿意尽己所能承担属於自己的责任。”老仙人用拐杖指向泉水,“此乃蓬莱山中灵泉水脉,源头处有一枚灵珠。灵珠得天地之灵气,聚日月之精华。水得其神养灵芝,地得其润生琼玉。若能摘取灵珠,龙王之疾可愈。” “我可以做到。”鲛人族在水中技巧可说在海族之中堪称最强,别的不好说,游泳敖翦可在行。 老仙人慢慢说道:“别说老爷子不提醒你这个小辈,这通往灵珠的暗河深藏地底,水流湍急,又需得逆水而上,其中凶险实在难以预料,小娃娃可要想清楚了。” “我能做到。” 老仙人颇感意外地重新打量这个蓝色的鲛人青年。 丹饕似早有所料,默然地盯著那清瘦却笔直如松的背脊。 敖翦此去可说是极为冒险,然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能力所及,也没有人能够代替他去承担属於自己的责任。相处多日,丹饕清楚这条小鱼看似柔软实则坚韧的脾性,所以他没有阻止他,甚至还伸出大手在他薄削的肩膀上重重一按。 熟悉的力度,让尽管坚持但心里仍没底的敖翦犹如吞下了一颗定心丹。 丹饕无声的支持在任何时候都能让他彷徨的心安稳下来,他忍不住抬头朝那头大妖怪,像是让丹饕不要担心,却也更像是给自己信心般,露齿一笑:“我一定能平安回来,继续当你的食物。” 丹饕对於前半句还是能理解的,但後半句就有些莫名其妙了,但眼下却不是计较的时候。 敖翦虽然没有在暗河游过的经验,但也经年在鲛人族乱石嶙峋的海底潜游,知道身上的衣物在这个时候极容易被尖锐凸起的石尖拉扯。就见那蓝色的小身板把衣服脱个精光叠好放置在一旁,踏过琼玉美璋,走到仙泉前,活动活动了下手脚,然後耳朵透明薄鳍忽地张起,灵巧身躯一个鱼跃飞身插水,转眼便没入泉眼中。 丹饕见状心头一紧,他是陆上的妖怪,在水里的事情他是爱莫能做,不由焦躁地皱了眉头。 “大士不必担心。”老仙人抱著拐杖,笑看著身边的壮汉,“是福是祸,全看那娃娃造化。像我们这般的老人家,也只能是在後面结结实实地推他一把。” 第二十五章 灵泉脉,水宫潜龙口衔烛 这头来说入了暗河水脉的敖翦。 潜藏於山体之下的水道无比狭窄,几乎只能容孩童的身形通过,若非有变化大小之能,只怕这一关就已经过不了了。 所幸敖翦身材瘦削,兼之浑身是滑溜溜的鱼鳞,能容他勉强挤过去。 他扶住嶙峋的石壁,一点一点地往前钻,湍急的水流就像一桶桶的水迎面向他泼过来,撞得他头昏眼花,他的身体没有任何防护,但鲛人滑溜的鳞片却给了他最好的保护,猛烈的水速如果是凡人的皮肤此时已被磨破,可就算不会破皮,那被水流冲撞还是浑身发疼。 暗脉的灵水得天地灵气滋养,能育活死人的养神芝,每一颗水珠在击打在他身上的时候,水滴中灵气也在强行的冲压下挤入他的脉络中。若换了得道之人,未免被激流所伤,定会施展僻水之法,再是不济,也会祭起仙气护身。敖翦却是一点法术都不会,任其冲打,无异於浃骨洽髓,恰似往水里丢瓶子,瓶口密闭封存好的瓶子反而无法得到仙水,空瓶子却能咕噜咕噜装了个满。 他在暗河里游了约一个时辰,不断地抵受水流的冲击,只觉得浑身疲累不堪,手酸脚软,他不敢停下来,好像稍微一停顿,就会累到再也不想动。 黑暗中忽然有条鞭子一样的长物抽打在他脸上。 敖翦吓了一跳,伸手一摸,原不过是根水草,水中有水草那没什麽好奇怪的。可他越往前游,水草就越见茂密,几乎都到了把通道完全塞死的地步。 就像一条条蛇把敖翦的手脚缠住,阻止他继续前进,敖翦一开始还能挣扎开脱,可後来那根植在岩表的水草又多又密集,许是因为吸收了灵珠之气而见有灵敏,居然把他的手给缠了个结实。 敖翦挣扎无果,竟被困在水草丛中,心中不由著慌,连利爪都没有的他难道也要这般被困在这里?! 他忽然想起了橘红色的大妖怪,那头似乎无论是妖怪还是神仙都奈何不了他的大妖怪。丹饕之所以强大,因为他能够站在顶端,所以无惧,甚至把一切活物视作可食。 这些不过是水草而已! 正好,他还饿了! 一直备受欺负的敖翦就像被踩到了尾巴般突然发狠,张开嘴巴一口咬上缠住自己手腕的水草,一边咬断一边鼓起腮帮使劲嚼嚼嚼,水草有些老了嚼起来还有渣,不过敖翦可不管这些,能吞的都给吞进肚子里去。 水脉中的水草长年於灵水中生长,可比只以根饮灵水的养神芝更具神效。 不过敖翦却只是觉得…… 味道不怎麽样嘛! 凡人所说之近朱者赤,可是非常有道理的! 不知是不是这里的水草亦有灵性,居然还真像给敖翦咬怕了,不像之前那样像蛇一样抽打敖翦,变得柔软且无害。敖翦轻易就松开了两手,弯身扯掉把他脚缠住的水草,一旦得到自由,他糅身一弹便往前蹿去。 没想到水草丛後面竟是豁然开朗! 敖翦钻了出去,发觉自己出来的地方是个洞壁上的洞口。 四下张望,所见让他当下目瞪口呆。 一根根蟠龙柱自洞顶倒立延伸,撑住了洞底处的华丽雕梁,在这山腹中一切好像倒转了过来,冗长的阶梯从洞顶仿佛通天而上,事实却又是通往地深之处,一尊尊石雕神像单膝跪在阶梯两旁,足定於顶,头下脚上。 敖翦翻了个身,在水中倒立著游动并不难,他惊叹地打量眼前所见,游过盘龙柱旁,古朴雕文都是他不曾见过的,也不知是哪位上古神人有如此神能,竟在昆仑山中铸就这样一座天为地、地为天的宏伟殿堂。 一根根仿佛顶天立地的蟠龙柱後,宽阔的空间唯一的亮光,极深之下的一个光点,在这个天地倒逆的殿堂内如同望月冉冉,光圈轻轻化开,幽蓝而荡漾。 借著光源,但见一尾巨龙石雕伏身与殿堂之顶,龙身之硕,殿堂虽广居然也容它不下,可说是蔚为壮观。尽管是具石雕,雕工却栩栩如生,龙鳞以赤琉璃为基,片片有纹,龙身孔武有力,仿佛此刻不过蛰伏沈睡,一旦醒来便要一飞冲天。 就算是海中龙太子,敖翦没见过这麽巨大的龙,可不知为什麽,他莫名地并不惧怕这条巨龙,心里好像知道这尾石雕所描绘的巨龙宏大而温和,包容万物,不会害人。 当下定了定心神,游近去,见到那龙雕双目紧闭,并不开目,却龙口大张,舌上居然奇妙地置放了一点明烛。 烛火在水中并不熄灭,颜色更非如凡火般赤红,淡淡浅蓝的光芒摇曳不定。 就像在很久很久以前,没有一点特别的某一天,谁人随手地点燃了烛火,匆忙离开忘记了熄灭。烛火燃烧不灭,只待千万年後,那烛火之主的後裔,来到它跟前轻轻吹口气…… 已经很久了。 在锁妖塔里,几千年岁月也不过只在他打几个盹的瞬间流逝,丹饕从来没有觉得这一个时辰会如斯的漫长。 焦躁的情绪不断酝酿,加重。 不过他的修养足以让内心不露於表相之上。 然似乎逃不过老仙人睿智的目光,他注视默然的饕餮凶妖:“大士心乱了。” 丹饕心不在焉:“玉不琢,不成器。否则,取珠何须循道而索,吾顷刻使蓬壶底漏。”言简意赅,弹指间,只见琼玉下黑泥蠢动,一头泥兽拱身出土,抖去杂尘,现出青铜镌身流纹,凶猛威武。 只要他愿意,大可不必小鱼去冒这个险。 以他的本事,别说那颗灵珠,就算把蓬莱山翻个个,也是不在话下。四凶之族与仙家神兽之大不同处,便是在它们面前,根本没有道理可讲,也没有规矩需要遵守。 是故龙王不得公然违反天规,有翻江倒海之能却不能强取灵珠,而丹饕却无所顾忌,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把蓬莱仙山的山底掏空。 “凶族之王,果然不同凡响。”老仙人倒是天塌不惊,“大士与这龙娃儿缘分不浅,请恕老夫直言,龙生鲛相,乃天命异数,大士若过於执意,只怕日後要吃不少苦头。” 丹饕却道:“吾有一友,曾曰,夫谓之天命,非意志所能与,天命至则顺其行,愚也。若顺天定命,岂见盘古开天辟地分乾坤,女娲抟土造人化万物?” “……” 老仙人沈吟未语,忽是一笑:“老夫多年固步自封,自持目远,原也不过是只井底之蛙。”他摸了摸手里的拐杖,“看来是时候了。” 他话音方落,只觉山腹间一阵剧震,犹如地龙翻身,乃令山体落石,飞瀑断截,丹饕神色大异,抢前一步正要查看究竟,老仙人却以拐杖拦住了他:“大士不必担心,是那龙娃儿得手了。” 他叹息一声:“万物有性,天命有尽,蓬莱如今早已老朽不堪,不破……不立啊……” 丹饕正是疑惑不已,忽然见仙泉喷涌之势骤然加剧,水花升起数丈之高,紧接著“噗──”的一声蓝色的人影从泉眼被整个吐了出来,眼见就要抛落地上,地上到处是嶙峋璋玉,真摔下去只怕小鱼的骨头都要全部重新拼一次! 危急关头,便见丹饕一跃而起,半空中橘红长毛炸开,魁梧身躯骤化庞然巨物,像柔软的厚毛肉垫般把敖翦接了个稳当。 从水里出来的敖翦浑身发软,觉得四肢都像不属於自己地无力瘫痪,只是身下那熟悉而温暖的毛绒绒兽身,令他紧绷的神经终於得到释放,费劲地翻过身,小手插到厚毛里面,用脸在上面磨蹭,哼哼:“我回来了……” 尽管是有意为之,丹饕仍忍不住心生怜惜,毕竟……还是太勉强了。 过了一阵仙泉似乎恢复了原状,老仙人走过来,笑眯眯地问敖翦:“龙娃娃,此去可有所获?” 本来敖翦应该起身回答,可实在是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了,只好趴在丹饕的背上,无比沮丧地回答:“没找著,我一直在下面绕来绕去,还没来得及找到珠子,水流就突然变得更加厉害,把我冲了出来……还有……我在水脉底下的时候,不小心把一根蜡烛弄熄了,会不会有问题?” 老仙人笑看著他,目光慈祥安然:“无妨。” “对不起,辜负了您的好意……”敖翦犹豫了一下,厚著脸皮问,“您、您可以再让我我去一次吗?” 老仙人没想到他居然还不肯放弃,笑道:“小娃娃,有道是得之我幸,失之吾命。万般缘法,莫得强求。你既已尽己之力,想你父亲亦不会怪罪。” 敖翦也知道他让自己进去一次已经是了不得大恩,自己不争气,却也是与人无由。 老仙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向丹饕道:“山中多有空居,大士可带娃儿借宿歇息,这里老夫还得收拾一下。”丹饕点头,背著沮丧不已的敖翦离开了山腹琼田。 良久,老仙人转过身去,看向那眼灵泉水脉。 此时喷涌不绝的水泉竟然缓了喷吐之势,仿佛没了力气般变成了涓涓浅流,琼田上的养神芝也好像枯萎般缓缓收缩。 “老朋友,老夫总算是不负所托……” 幽叹回荡在山腹之中,大开的石壁在隆隆之声中重新关闭,老人的身影消失在石壁之後。 第37章 “我是东海的将军。” 第二十七章 焚天火,仙山焦土四极崩 大难当前连法力无边的仙人都懂得趋吉避凶早早离开,然丈螭却还要闷头往回跑,敖翦自然不愿见这位亦师亦友,更如自己兄长一般的男子身犯险境。 他扯住他的束带:“可、可你不是授命要保护我的吗?你、你不能回去!” 丈螭总算是回头,看著敖翦的眼神带著温柔。 日子不多的相处,却让他铭记於心,此刻敖翦的阻止,让他颇为心足,然而却不能答应。 “这可是我第一次违抗君命。”年轻的东海将军苦涩一笑,“未能将你们安全送出东海,实在是抱歉。但这里……有我一定要保护的人。” 看到丈螭眉目中的坚毅,敖翦居然再说不出一句劝告的话来。 “七太子,请多保重!”话音一落,黄龙展形拔地而起,长空之上逆雷而啸,往东极方向游去。 密云瞬间便吞噬了龙影。天穹之顶似有无数狂兽肆虐,咆哮如雷,重云之内隐见电光蔓延,火影炽炽。 海面依然平静,没有像南海鼇足坍塌时的巨浪滔天,然而这中积蓄不发,只待一刻喷发出毁天灭地的力量,反而令丹饕更感危机降临。 此时莫说离愁别绪,害怕的情绪都变得多余。他一把将敖翦叼起甩上背去,踩过满地碎石的蓬莱山,发足往西面陆地的方向奔去。 他们前脚刚离开蓬莱山,一道裂空的电光彻底撕碎了天空,黑色流火自天漏处倾斜而下,流动的火焰竟似倾斜而下的洪水,所触之处瞬即燃起烈焰,金树玉果被焚作飞灰,华丽的白石殿宇烧焦崩塌,昔日蓬莱仙境犹如陷入熊熊火海之中变作废墟。 敖翦紧紧攥住大妖怪背上的长毛,难以置信地看著犹如被火兽吞噬的仙山,不久之前哪里还是鸟语花香的神仙胜景,然而此刻已被滚滚浓烟笼罩,晦暗难辨。 远空天际,此时重重密布的厚云被蒸腾一空。 天极一眼漩涡斗漏,流火倾斜,天宙龟裂。 丹饕乃上古凶兽,也曾历上古之劫,目睹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之异,曾见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之状。天火如浆,管是铜皮铁骨也得皮焦肉烂,蓬莱仙山怕是已成一片焦土,就算是水下的游鱼,遇了连海水也无法冷却的天火,也是要被瞬间煮熟。而他们眼下身在东海天塌之境,更是危险万分,稍有不慎,只怕就要粉身碎骨。 天极忽然响起霹雳,电光撕裂长空,天幕似大地般隆隆震动。 巨震之间,广阔无垠的天空龟裂开来,裂下来的碎块带著炽热的流火划破长空飞坠,炸落在海面上,威力极大,炸起滔天巨浪。 碎块接二连三地从天空打落,看似流星般美丽的光华,却带著足以让人烧成焦炭的可怕黑色流火,每触海面,流火不但不会被海水浇,反而像触到油般散开去,越烧越旺。 丹饕在看到第一块碎片落地的时候就知道不妙了。 巨兽喉咙发出一声恼怒的咆哮,然而在天地间狂暴的雷电中依然无能为力。 他用尽平生之力,发足往西面奔去。 脊骨处隐隐作疼,想必是之前被那座浮丘压碎了骨头。 入目之处,天地间不断落下的火焰,东海遂成一片火海,眼见是四面楚歌。 步伐越来越沈重,但背上轻盈的重量,让他并未有半分停滞。 至少要撑过去,撑到安全的地方!否则小鱼绝对活不了! 轰隆的雷声大得就像在耳边炸响,要把耳朵也震聋,吹过脸的风也是炽热无比,不断地灼烧他的鳞片,敖翦觉得自己脆弱得就像一只在飓风中的小虾,随时都会被碾成齑粉,他害怕地躲藏在丹饕厚厚的毛发下,索索发抖,逃避地闭上眼睛,根本连看都不敢看外面的电闪雷鸣。 汗水和海水把大妖怪厚毛变得湿漉漉,然而熟悉的温度让敖翦在死亡的恐惧面前得到了依靠,他死死攥紧著丹饕的长毛,仿佛天地间就只有这里是安稳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雷声就像被裹到布袋里面,变得沈闷和远去。 咸腥的海风中虽然还要焦烂的气味,但已经不再火热地烫得皮肤发疼,敖翦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被烤至半熟的鱼,尽管没有被直接烫伤,火舌的热力足以让鳞片刺辣辣地焦痛。 他听到了大妖怪沈重的呼吸声,狂奔的颠簸中野兽浑身肌肉绷得死紧,汗水滴答地濡湿了毛发,踩过海水的声音缺乏了平日的轻快,好像背上扛著的不是一条小鱼,而是一座泰山。 敖翦虽然还是害怕,但却也有些担心大妖怪,於是想要探头出去查看。却忽然听到踏水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兽爪摩擦砂砾的声响。 敖翦冒出头去,竟看到了陆地!那不是可以在背面看到大海的岛屿,而是连绵不绝如大海般无边无际的土地! 为了远离危险,大妖怪竟然把他带到了陆地!敖翦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打量所见到的一切,这里看来是个偏僻的海湾,远远能看到一些简陋的茅草屋,几条破旧的渔船拖上了沙岸,渔网被撑开挂在屋外,大概是一个打渔为生的小村。 此时已是夜半时分,到处乌灯瞎火,渔民们都早早睡了,没有人看到这头从大海上突然出现的硕大怪物。 “这……这里陆地吗?” 敖翦便像在高原生长的人第一次看到浩瀚大海,无法用笔墨去形容的激动。 可是丹饕却没有回答他,他抖动身躯把敖翦甩落在柔软的细沙上,然後趴了下来。敖翦吓了一跳,借著星华他看到橘红色的毛发被天火烤焦了好几块,漂亮的长毛焦黑发卷,巨大的身躯摊在沙滩上。 “大妖怪?”敖翦从来没有见过大妖怪这样虚弱的模样,就算是那回在被巨浪拍昏了的大妖怪,也是呼吸平稳,不像这般气若游丝。 如果只是烧焦毛发,不会弄成这样的啊!他到处摸索大妖怪的身体,想看看还有哪里受了伤,当他摸到了大妖怪血肉模糊的爪子时,心脏就像被谁狠狠地捏住了,呼吸都变得异常困难。 走过被天火焚烧的海域,就算是铜皮铁骨也要脱一身皮,更何况是血肉之躯?锋利的爪子尽数崩裂,肉掌焦黑翻出皮肉,巨大的柱子般的四肢就像火焚烧了底部,一大截都是黑糊糊的一片。 只是用眼睛看都知道有多疼,更不用说要用废掉的四足奔跑,那就像走在刀山上。 大妖怪动了动,勉强睁开了眼睛,嘴巴动了动,居然发不出声音。敖翦连忙爬过去,凑近他的嘴边。 “……避入……山林……莫出……天塌……世乱……” 相处多时,虽然丹饕的话断续难辨,但敖翦还是明白他的意思:“可……可你受了伤……要、要找大夫……”他心里慌乱,怎想到凡人的大夫如何诊治得了妖怪? “不必……汝走……留吾於此……” 丹饕闭了闭眼,艰难地喘了口气,心里叹息,莫非当真是年纪有点大了不成,连一点天火都熬不过去,老命都给去了大半,可是他现在还不能两眼一闭,这条才刚上岸的小鱼什麽都不懂,要是不管不顾,也不知道会遇到什麽要命的祸事。 於是抬手将他捞近了些:“吾……授汝……化形之法……” 说罢念动法诀,只见硕兽在幻化中毛发隐退,化作人形,然而这已经是他极尽所能的最後一丝力量,待光芒散尽,撑著最後一分力气把化形之术传授给敖翦的男人已趴在沙滩上一动不动地昏了过去。 天穹密云如坠,雷声暗哑,好像随时都会整块塌落,乾坤合拢毁灭天地。敖翦跪在沙上,捏著摊躺在沙滩上的硕壮汉子的手臂,薄瘦的身板在呼啸的海风中缩缩发抖。 他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拖累了丹饕。要不是他的无能,以大妖怪的能力绝对能毫发无损地离开东海。 然而他却像一个没用的东西,躲在丹饕的羽翼下只知道发抖。 敖翦骤然发现自己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从来没有这般痛恨过自己的软弱。 难怪父兄都看不起自己,难怪他只能躲在小屋里织衣服! 别抖了!别抖!! 他猛的捏住颈侧的一片鱼鳞,狠狠地往逆方向一拗,鳞片被他揭了下来,脖子本来就是敏感的部位,更是龙族逆鳞所在,这般撕下一片鳞简直比活剥指甲更痛百倍,然而尖锐的疼痛成功地抑制了身体的颤抖,只剩下偶尔因为疼痛而产生的微弱痉挛。 “劈啪──”两颗浑圆光润的珠子坠落在沙子上,萤华流盼,水色透亮,竟是两颗鲛人泪。 敖翦执拗地用双手握住丹饕虚软无力的手。 不听话,他不要听话! 不廷胡余不是说了吗?反正都是要被吃掉的,他可以更任性一点。 所以他才不要听从大妖怪的吩咐,把他丢掉在这里自己跑掉。 海浪冲刷著沙滩,一遍又一遍。 敖翦跪在大妖怪的身边,重复又重复的运用丹饕传授的法术,在日光重临大地之前,一遍又一遍地努力把自己变成人的模样。 第二十八章 飘羽落,游鱼可戏人世间 太安静了,锁妖塔什麽时候变得那麽安静? 没有了祸斗的窃窃私语,也没有修蛇滑过房梁的索索,更没有山蜘蛛明明有八只脚却自以为无声无息的脚步。 他打了一个盹,做了一个有意思的梦。 梦里有一条蓝色的小鱼,他把它在海里捞上来,却没有一口吃掉,还养在身边,甚至带它到处闲逛……真是一个难得的好梦。 “哗──哗──哗──” 声音?是海浪。 锁妖塔什麽时候坐落到海边了来著? 就算是斗转星移,时移世易,那也不至於沧海桑田到昆仑丘都成大海了吧? 丹饕睁开眼,昏暗的光线令视野有些模糊难辨。 可是他至少知道这里绝对不可能是连一丝阳光都透不进去的锁妖塔。 屋顶是简陋的茅草,空气中有鱼腥的味道,屋外阴云密布,看似要下大雨。身体有些沈重,脊椎的部位隐隐疼痛,虽然得到了充足的歇息,但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被浮丘击中之後碎裂的脊骨,而且还跑了几千里的路,估计骨头都碎得够彻底了,若非他是头上古大妖,只怕连爬都不能够。 他没有看到敖翦,心里有些奇妙的错落感。 小鱼离开了吗? 应该按照他的吩咐躲藏到无人的山林洞穴里去了吧? “滴滴答答──沙沙沙──”雨水打落在茅草上,看来简陋的屋子居然挺结实的,并没有一丁点漏雨。屋子虽小,却能遮风挡雨,让人有种温馨的感觉。 丹饕有点艰难地试图挪动身体,但显然是有些勉强,於是他想用手去扶,这才发现手部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纱布,像不存在般轻柔,非凡纱可媲,这是……鲛绡?!是小鱼? 小鱼还在?! 眼下的状况,似乎并不如他预想。至少,小鱼没有走。 他环顾这间屋子,虽然简陋,但是锅碗瓢盆都挺齐备,看来是有人在这里生活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正是困惑,外面有了声响。 “阿剪!真有你的!又打到大鱼了!”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 回应对方的,是丹饕熟悉的声音:“得多谢李叔您把渔船借我,这一篓鱼是谢礼,您可别嫌弃。” “这、这可怎麽说的!阿剪你也太客气了!我这脚摔伤了本来就出不了海,渔船放这也是放。” 敖翦声音显得挺大方的:“收下吧,李叔!” “呵呵……那我就不客气了。对了,你那哥哥怎麽还没醒,都大半年,还没点起色吗?” “嗯……” “唉,说起来你们俩兄弟挺可怜的,怎就那麽倒霉遇到风暴呢?船沈了不说,你哥还弄伤了身子昏迷不醒。幸好有你这个弟弟,咱们这村全都是穷人,帮衬不了什麽。不过真看不出你这小胳膊小腿的,打渔倒是好把式!” “老头子!你在那里唠唠叨叨地说啥哪?还不快给我回来!”一个女人大声地吆喝打断了他们的话,听似小声嘀咕却又像故意让人听到的音量没有逃过丹饕的耳朵,“也不怕给传染了那古怪的病……” “来了来了!娘儿们小心眼,你可别在意!” 李叔的声音远去,屋门从外面被拉开,一个高瘦的身影在逆光中,带著雨水的湿意,手里提著好几个装满鱼的大竹篓。他把蓑衣脱掉挂在门口的位置,然後把竹篓里的鱼倒入一个巨大的水缸里。 青年洗干净了手,去倒了一碗水,可不是自己喝,端到床边,当他看到张开了眼睛的丹饕,竟一时愣在原处。 第39章 不过既然危难已过,要问个明白便也不急在一时。 想那九天上倒也非个个酒囊饭袋,只知趋吉避凶,总算还有肩可擎天的神人。 查看过手与脚掌处的伤势,天火非凡火可比,就算是有辟火咒也无法阻隔。 小鱼虽然已经尽力,但凡间草药显然无法治疗天火所伤。 他要找些烧火烫伤的灵药,幸好,作为一只上古大妖,他当然也是有巢穴的,而其中更有不少好“收藏”。 丹饕一点地,泥土下一阵拱动,有什麽东西在地底蠢动潜去。 正在此时,忽闻得屋外响起了脚步声,随即响起两名女子的交谈声。 “阿芳妹子,你怎麽来了?”这声音是昨晚听过的那李叔的媳妇。 叫阿芳的女子有些娇羞地应答:“没什麽,我家有些没用的余布头,就打了双鞋子,见阿翦连双鞋子都没有怪可怜的,所以给他送过来。” “哟!给阿剪送鞋哪?”李家媳妇声调有些调侃的意味,“可不是看上那独门独户的小子了?” “嫂子可别乱说,我一个寡妇家可不得清白了……” “我怎麽就乱说呢?唉,别说嫂子不提醒你,你怎麽就看上那小子呢?他可是得了怪病的,浑身长了古怪的鳞片,别说把你给传染了,闹不好日後有了娃子指不定也是那副怪模样!再说了,他家里还有个瘫痪的大哥,你要真嫁了过去,还得伺候著,那可不得了!” 她们站的地方离敖翦这间小茅屋相距不远,李嫂的声音又大,而且她并不知道这里面一直躺著的“阿剪的大哥”已经醒了过来,所以这话说的也全无忌讳。 又听那阿芳犹豫地说:“阿剪其实……其实还是挺俊秀的……要不是长了鳞片,可不也与城里的公子一般吗?” 李嫂不得不承认地哼哼:“说的也是,老娘这麽些年可也没见过像他那麽俊的。” “再说……他打渔可有一手,这村里谁能像他那般,独自一人撑船在大风大雨里出海,不但能平安回来还打了满满一舱的鱼?再说我看他心挺善的,也不嫌弃我家的狗娃子。要真有心,日後不与他生娃也就是了。” “你这妮子看得可贼准,也是,这年头,要个绣花枕头还不如找个好把式,至少能把家撑起来。” 丹饕摸了摸下巴的胡子渣,不由得想起敖翦在屋里忙碌时偶尔晃过的侧脸,俊秀吗?他不是很懂凡人的眼光,毕竟他已经数千年不曾入世。 比起柔软的皮肤,他更喜欢滑溜溜、坚硬也更有手感的鱼鳞。 蓝色鱼鳞没有什麽不好,他不也是橘红色长毛的妖怪。 然而明知道凡人目光浅窄,女子小人均见鸡肠小肚,可听到她们把他的小鱼说成怪物一般,丹饕的心里就觉著不痛快了。而且那些凡人女子还一边觉著敖翦古怪,一边又心生觊觎想要得到小鱼。 一想到不知人间险恶的小鱼被这些诸多算计的女人拐骗,明明不怎麽饿的大妖怪首次对人肉产生了食欲。 蔚蓝的海水像镜面倒影天空,一条破旧的小渔船在海面上飘飘浮浮,没有掌橹的人控制,随水漂流般荡漾不定。 船舷边坐了个粗布衣裳的青年,见他托著下腮,发呆地看著海面,他两条修长的腿吊挂在船边,脚掌沈在水中,好奇的游鱼凑近来啄他的脚趾头,偏他就像全无所感,仍自发愣。 海上晴空万里,今日也有不少渔船出海捕捞,隔壁李叔还没痊愈,所以敖翦今天也还是撑了他的渔船出海。 李叔的渔船其实是艘“丈八河条”,小木船上面一支木橹、一顶蒲苇风帆,相当简陋,看上去就难抵御狂风恶浪,也难撑出远海,不过敖翦并未嫌弃这艘破旧的渔船,他本身就在海中长大,对海流、风向、潮涌可说是娴熟到家,就算是长年在海边谋生的渔民只怕也比不过他。 敖翦早早把船撑出远海,避开了一块出海捕鱼的渔船。 只是他却没有像以往那样辛勤地捕鱼,居然一反常态地坐在船舷边上发呆。 不,他不算是发呆,因为他一向想法不多的脑袋正进行著无比激烈的思想斗争。 他觉得自己真是太奇怪了。 大妖怪明明和以前一样,可他却觉著方才在帮他擦身的时候,大妖怪变成了另外一个大妖怪。 不可怕,也不恐怖,平躺地摊开在床铺上的那副强壮躯体,有一点点他从来没见过的,受制於人的气弱。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大妖怪强大得让人无法直视,然而那一刻,敖翦却有一丝异样的凌驾之感,这让他浑身本来冰凉凉的鳞片都像被烧热了起来。 即使不过是一闪而逝的瞬间,让他的眼睛,乃至於脑袋深处,都完全烙印了那一幕。 敖翦摸了摸胸口的位置,庆幸著之前那颗“!咚!咚”地的心脏并没有从胸腔自个儿给蹦出来。 他吐了口气,不怎麽习惯看不到气泡上升的普通空气。 理不清头绪,越想越胡乱。 他是相当有自知之明的,以自己的本事,就算想到晚上,估计也是想不出个所以为然,所以他决定放弃这种虽然不浪费力气但浪费时间的发呆活动。 敖翦扶住船舷的手一松,整个人无声无息般直接滑入海中。 海面上波涛起伏,透入水中的阳光也被层层地荡漾开来,光影错落间,敖翦的耳侧仿佛仍能看见柔软透明的鳍,手指和脚趾间更像连著蹼膜。已变化作凡人肤色的身体仿佛又被大海染成深蓝的颜色,浅蓝的鱼鳞覆盖在他的身躯,鲛人游动所需要的力量让他们的体态比凡人更均匀修美,身体虽然单薄但却像海里的游鱼那样没有多余的脂肪。 他灵活地翻了几个身,然後踩著水影停在了深海之中,闭上了双眼,按照丈螭教过他的法门催动如意珠。在无人得窥的海中,只见敖翦全身溢出一股清清浅浅的气息,有些细碎的薄弱,但却又似细水长流般从未间断,待化了开去,被气息融入的海水只是荡漾了一下便赫然停止了流动,以敖翦所在之处为中心,方圆十丈的海水停滞不动,就像凝固了一般,这范围内的游鱼像中了定身的法咒,被挤在看似无力的水中,动惮不得。 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让人目瞪口呆的事情,敖翦只是高高兴兴地提著渔网把鱼一条条收集起来,就像采树上的果子一样简单方便。 沈重的渔网昭示著丰富的渔获,敖翦觉著自己还挺能干的,有点小高兴。 之前他一直是按照丈螭教导的法门去操控如意珠,多少也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很厉害地踩著翻涌的海浪“衣锦还乡”,更为此悄悄地小小地得意了一把。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自己显然没父兄那种翻江倒海的能耐,好像只能把水给停住不流这种奇怪的能耐而已。 虽然这样能够抓到很多的鱼,可是龙宫里可不缺这些。失望之余,也为自己缺乏自知之明羞愧不已。 他吐了口气,开心地看到随水冉冉上升的气泡,不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在认真考虑了大妖怪的食量,他决定今天要抓到更多的鱼,於是努力地海水凝固所成的范围一点一点地扩充开来…… 第三十一章 日精火,不灭之久燃阳燧 黄昏日落,敖翦是用手推车把一车的鱼给运回来的,自然少不免受村人的豔羡。 在渔村里打渔的能收不少,但除了凭经验,多少还要看运气。在他们眼中,这位外来的青年显然是受到龙王爷眷顾。 敖翦很客气地跟每一个相熟的村民打招呼,偶尔还会送出一两条鱼。 村民也是些朴实的人,虽然觉得这青年生了怪病,但见他脾气好,平日里吃点小亏也不怎麽计较,也算是个难得的好青年,也就渐渐没了一开始的歧视。 当然也是有人是瞧著敖翦这种软脾气。谁不知道茄子捡软的掐? “阿剪!” 敖翦闻声停步,回头看去,一个细眉细眼男子追了上来。 “张哥,有事吗?” 这张姓男子是村里的泼皮,平日爱贪些小便宜,敖翦这麽个外来的小年轻,脾气又软糯可欺,自然是被他盯上了。 “上回听说你想找些好药,赶巧了,我有个亲戚在城里百草堂做事,正好托他给你带了几贴。”他从怀里拿出个小包袱,打开来,里面放了几贴膏药,散发出相当浓烈的气味,张泼皮煞有介事地说:“这里头可有不少贵重药材,要不是瞧著你有心,我也懒得费这神!” 敖翦仔细瞧了那几贴药,闻那味儿倒觉不出跟之前的有什麽不同,更别说是加了什麽贵重药材,他自觉是驽钝了点,但不代表他就是个啥都不懂,人云亦云的大傻子。 於是他笑著拒绝了:“有劳张哥费心了,我家的膏药还够用,暂时不需要了。” 张泼皮当下脸都黑了:“诶!我说你这小子什麽意思?!老子辛辛苦苦给你跑城里一趟求得好药,你倒是一句不要就打发了!” 敖翦见他耍赖,也没有跟他对呛,在海底那麽些年,宫人的冷眼,兄长的恶言,早把他本来就温顺的脾性彻底给磨成没棱没角,好脾气地解释:“大概是我没说准,让张哥误会了。这药我真用不上,要不这样,辛苦了张哥一趟,这条鱼送给张哥,权当点腿脚钱。”他把一条大鱼用草绳穿好递了过去。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张泼皮就算再怎麽泼皮,对方却就像水一样绵软无力他也是无计可施。 这药确实是从城里带回来的,只不过他有心讹人,想要把价格抬高,没想敖翦连价钱都不问就直接拒绝,买卖眼看是做不成,这药除了敖翦这户之外,渔村里是根本没人要,可让这张泼皮傻了眼。 “这、这可不成……” 敖翦也似乎很是为难,可就是不肯松口,张泼皮无奈,只好说道:“唉!算我倒霉吧!便宜卖给你了,就按之前的价钱,你看怎麽样?” 这价钱算起来对张泼皮还是有赚头,本来还可以往下再压点,但敖翦却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於是便也就答应了,付了一串铜钱,那张泼皮还想说些什麽,正巧几个皮肤黝黑身材高壮的渔民走了过来。 渔村里的人都知道张泼皮是个地痞,而敖翦一副柔弱可欺的小身板,往那一站,完全不需要说明就知道谁比较占理了。 於是其中一个吆喝:“张泼皮!你又在这里欺负人啊?!” 张泼皮滑头得很,见自己势孤力弱,也不敢再作纠缠,匆匆收了膏药,把铜钱往口袋一塞提了尾鱼不甘心地走开了。 敖翦松了口气,向那几名渔民鞠躬行礼:“多谢几位大哥解围!” 家中状况的渔民问他:“瞧你精神气十足的,可是有什麽喜事吗?” 敖翦笑著点头回应:“我家大哥醒了!”想了想,补充道,“胃口还不错。” “恭喜了啊!你对你那大哥可真是没说的!也没见过哪家伺候媳妇有这般仔细的!” “媳妇?”敖翦的脸刷一下红透了,“不是……” 他虽未经情事,好歹也是知道凡人所说的媳妇就是兄长们的太子妃那样的存在。 他年纪尚幼,还不到婚配的时候,不过看到兄长们三妻四妾,其实他也曾想过。 虽有太子之尊,但因为长年深居宫中,也没有哪家海中望族知道这位南海七太子的存在,父王也不会有那个闲心给他指婚,太子妃的事还得是自己去张罗吧? 他也没有想著要什麽美貌,要什麽品行,只要不嫌他是个没用的鲛人就好了。但想想看,谁要以陪一个只会织布的龙太子一辈子? 渔民乐呵呵地调侃他:“看你这麽老实,日後若是成亲,对自己的媳妇也是这般伺候著,不怕委屈啊?” 敖翦忽然想到自己给丹饕一口一口地喂食,又给躺在床上的赤裸身体细心擦拭的状况,不但不觉得委屈,反而很是甘愿,甚至心里还有些热乎乎地激动,於是很老实,也很认真地回答:“不委屈,挺好的!” 只是旁人瞧著他一脸绯红的模样,只道他想到哪家娇滴滴的小娘子,却不知他想到的,是某个粗豪强壮足够一个当俩的胡渣大汉。 告别了热情的渔民,敖翦把车子一路推回他的小茅屋。 远远看到的小屋子,比海底龙宫的小木屋尚且不如。 不够结实不说,刚开始住的时候下雨还得找锅碗瓢盆去接漏下来的雨水,当真是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屋里只有一张床,桌子椅子也只是各有一张的简陋。 但每每当他远远看到那片是他亲手爬上顶去加固的屋顶,以及挂在屋檐下吃不完的鱼干,还有歪歪扭扭的篱笆时,打渔归来的一身疲惫就像被洗去一空,脑袋里只记挂著家里头的大妖怪,以前是想他是不是醒了,现在嘛,是想他是不是饿了。 因为吃食没有了之前的丰富,所以最近并没有继续为成为一个合格的口粮而努力。敖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不但没有胖乎乎的肉,居然还更紧致地变硬了不少,估计现在自己更没咬口了吧?忽然觉著有点对不起大妖怪。 经过李大叔的家门,听见里面李大婶扯大了嗓门在抱怨,好像是院子里摊开的鱼干、晾晒的衣物莫名其妙地全部掉到了地上,鱼干都滚上一层泥巴,洗干净的衣服更得重新浆洗,足足忙活老半天,腰酸背疼却无处诉苦,当然也就没那许多空闲出来碎嘴了。 李大叔弄伤了腿没法出海,敖翦借了他们的船每次出海丰富的渔获,每次都让李大婶嫉妒得不得了,所以每次回来都会说上几句夹枪带棍的话。今天不用听,敖翦便觉著浑身都轻松了不少。 天已经完全黑了,眼下又逢朔月之期,外面月亏如勾,不见光芒,虽在海底习惯了水下的阴暗,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还做不到目能视物。 他不知道大妖怪是不是在睡觉,所以也没敢声张,悄悄地打开了门进了屋。 可不想早上他去得匆忙又慌张的,家里头的杂物也没来及收拾好,一进门才走了两步就撞上了椅子,往侧旁退去又磕到了桌子,脚下一踩空就往後仰了去。眼看就要在自己屋里摔个仰八叉,忽然一条强壮的手臂横伸而出,熟悉的有力,把他薄削的身体轻而易举地捞了回来。 “小心。” 像最低音的青铜罄,在他耳边响起。 兽目能视夜,丹饕早已瞧见敖翦进门。 看著那小鱼这般笨手笨脚地把自己磕了个彻底,本是又好气又好笑,不由问:“可有灯烛之物?” “只有一座旧油灯,但是没有灯油……” 在这里住了半年之久,他起早贪黑,累得够可以的,夜里回来早是累极,也就後来习惯了才慢慢没那麽疲惫,夜里无事他也没有想要照明,自然不曾备有灯油,没法子了,忽然脑中灵关一闪,“听……听说鲛人身上的脂膏可以点火照明……” “……” 丹饕被他气笑了,忍不住捏了捏敖翦瘦削的腰身。瘦不伶仃的哪挤得出多少脂膏?! 第41章 光溜溜的青年坐在他的腿上,就像之前很多次的那样毫无戒心。 半年的锻炼让这副身体渐渐褪掉少年的青涩,但与丹饕堪比铁塔的身形还是显得稍微单薄了些。 阳燧光芒如日,更令丹饕清晰无比地看真切那副褪去鱼鳞的光滑皮肤,甚至看到覆盖在上面那一层薄薄的细绒毛。 原来蓝鳞上不容易分辨的深紫色小点,此刻因为皮肤颜色变浅而昭显其形,樱红色的乳尖,形状挺小巧的凸起,圆圆尖尖的…… 强壮的手臂只要往前一伸,用力一环,就能将这条小鱼整个儿扯近过来,薄削的小身子会有些狠地砸在他胸膛上。箍住细窄腰杆的手不会轻易放开被困住的小鱼,强大的力量会禁锢住他让滑溜的小鱼没有办法逃开。另一只大手会横过小鱼的胸前准确无比地采摘那颗变成粉红色的小巧乳珠。然後轻轻揉捏,让食指和麽指充分感觉之後,或者摁著揉动,或者拨弄地转动,让那颗敏感的小点渐渐在折磨中充血,怀里纤细的小鱼会因此而感到异样的酥痒,或许还会因为初次的敏感而不安地微微扭动身体。但是他知道小鱼绝对不会剧烈地反抗,因为这条小鱼一直都很乖,甚至会自觉地配合他的动作,小胸脯会追逐般凑近他的手指,於是他会更用力地捏住然後揪起再放开,加重了的折磨会让小鱼难受地叫出声来,接近呻吟,揉杂著叹息的轻哼,这般的诱人,令他忍不住用自己的舌头确定味道地舔下去── “啪!!” 臆想中正在拧著那颗樱红的乳珠的手狠狠拍打在他自己的额上。 丹饕从牙缝间龇出话来:“君子守礼。非礼勿动。” “?!”敖翦完全不明白大妖怪干什麽打了自己一下,又如临大敌般浑身紧绷。 他们现在靠得非常近,丹饕身上温热的气息不断地包裹过啦,就算他能够变化表象,但体温却还是偏冷,这样的温度让他极是羡慕。 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地触碰那片温暖结实的胸膛,胸腔下的心脏,那透过了骨血皮肉,仍然带著强壮鲜明的力度震动他的手掌。虽然龙族血热,但他却是鲛人之身,所以就算他日後如何修炼,想必也不会像丹饕那般血如炉火炽热。 而且今天的大妖怪的皮肤,怎麽好像……比平时更高了许多? 热吗? 可是这种温度真的好舒服,就像在太阳的包围下让人懒洋洋得浑身发软。敖翦忍不住蹭了过去,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样做有何不妥。 对於大妖怪的幻化之术他极为钦佩,瞧他的变化毫无破绽,特别是身体的外表,除了更高壮雄伟外,简直就跟他见过的凡人一般无异,他小心翼翼,并带著试探意味地戳了戳那片结实的胸膛。 粗厚皮肉下的肌理如同一捆捆钢索般纠合隆起,让敖翦更是羡慕不已,自己拼命绷也鼓不起来的胸肌可真是没法比。事实上鲛人族本来就非骁勇善战的种族,加上水族本身就比陆上的兽族要弱上几分,虽说鲛人海中泳技的确了得,但无论他怎麽个练法,估计也不可能把自己练成一块块肌肉纠结的雄壮大块头。 甚至连胸膛上的乳头都比他那一丁点的东西要大,简直就像颗成熟的紫红葡萄般突兀。 於是又多手的撩了下。 他还好没抬头看,不然肯定会看到大妖怪的脸扭曲得有些狰狞。 沮丧之余,敖翦继续往下瞧去,觉著大妖怪好像每一个部位都会比他大,不过…… 他瞥了一眼大妖怪胯间的部位,比画了记忆中的大小,又往自己那话儿瞧了瞧,虽然也还是比不上,但他自己知道的,豆芽菜这半年也壮大了不少!而且重要的是,他听村里的渔民说过,这东西不在於大小,而在於技巧! 至於什麽技巧他也还没来及深究,不过他想得很好,只要是技巧,都是可以学习,可以磨练的!他相信只要刻苦钻研,勤於练习,就算比不了大妖怪的大,但至少在技巧上,一定能够胜过大妖怪! 手在摸索的过程中碰到了些粗硬的毛发。他喜欢野兽时的大妖怪那种满身毛茸茸的感觉,不过变成人形之後自然不可能还是一身的长毛,但是在宽厚的胸肌中部下侧沿著胸线间的位置还有少少的短短卷卷的毛发,还一直延伸到腹肌,往下到浅浅的肚脐,然後没入裤下。毛发的颜色不但不深,甚至在火光中呈现出橘红的色泽。 敖翦於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光裸的胸脯,问丹饕:“我也要变些这个出来吗?” 屋内气息一阵剧烈波动,就像野兽终於忍不住露出獠牙般,连火髓都给震得摇摆不定。没等敖翦看过去,一个大巴掌像蒲扇般兜头盖了下来,一下子把他的脸给罩了拍住,挡掉了琉璃眼珠子的视线,只听见丹饕懊恼的声音:“蛇固无足,安能为之?” “嗯,知道了。” 虽然觉得在胸口添点毛应该不算画蛇添足,不过既然大妖怪说不好,那他就不要变了。 他还想请教一些细节,可亮堂堂的光线忽然消失了,火髓熄灭,一切陷入黑暗之中,然後他整个人腾空而起,直接翻倒在床上,耳边听到大妖怪的吩咐:“今日到此,且早安寝,须知睡足神清,益养助修。” “好。” 敖翦躺在床上面,乖巧地应了声,可虽然无法夜视,但他却听到了丹饕的动静不像是准备安寝,反而是起身离开的样子,慌忙翻身探手,黑暗中敏捷地扯住了一片衣角:“你要去哪里?” “汝需安寝,吾不便扰。” 温热的身体试图远离,不习惯床板丝丝冰凉的敖翦觉得心里一阵慌张:“我……我们可以睡在一起吗?” 黑暗中一片静默,看不到丹饕的表情,听不到丹饕的回答,敖翦只得把捏著的那片衣角攥得更紧,像溺水的人明知道那根稻草救不了自己仍然不肯放弃希望,“这……这里只有一张床……一起睡好吗?……我……我睡在里面,一点都不占地方的……” 大妖怪没有回答,沈默让敖翦难过极了,这里的黑暗,床铺的冰冷,让他想起了海底深处那间小木屋里两百年的孤独。记起了自己不该还那麽任性,他控制住快要往下掉的眼泪,松开了手,蜷起了身体。 可这会忽然温热的气息重重地笼罩下来,粗壮有力的手臂制止了他蜷缩的动作,更将他一把搂住让他舒展地躺平,贴近的炽热身躯驱走了所有的冷意。 大妖怪的声音因近在咫尺而略显低沈沙哑。 “寝时不语。” 黑暗中的青年心里欢喜,也有些胆怯,不过也意外地有些任性,因为还来不及穿上衣服,泛著丝丝凉意的皮肤光裸地紧贴在丹饕身上,滑溜的手臂像绳索一样横过他的肋侧,像绳结一样结实,一点都不肯放松。 脑海里瞬间浮现了在火光中异常清晰的小鱼裸体,虽然天气热得脱掉了衣服也不会著凉,但丹饕却很想马上抓小鱼起身套上衣服。 可是打心里害怕丹饕再用其他理由丢下他走开的“狡猾”小鱼,立即表现出“我很累所以已经睡著了”的模样,甚至非常故意地打起了呼噜。 丹饕无可奈何,又舍不得把人生生闹醒。被撩拨得一身热血沸腾难修的老妖怪实在很有寝不聊寐之感。 床铺太小了…… 瞧,小鱼连手脚都没地方放,全都挂到他身上来了。 地宫里还有一张镶嵌百宝雕花描金的血榉大床,赶明儿快些让地兽们抬过来吧! 第三十四章 琳琅宝,天圆地方循古道 第二日海上无风浪平,可惜潮水逆向,反而没有渔船出海。 海上的渔民都知道,打暴吓煞,无风摇煞。渔船多是靠风篷鼓动之力行水上,可若是遇到了这种无风兜潮,用不得风光靠人力摇橹的,那可是出不得远海的。於是敖翦今日只在院子里翻晒鱼篓、渔网,并没有借船出海。渔网耐麻索所成,泡在水中便会膨胀,若时常潮湿便极易腐烂,故此几乎是用上两天便要晒上两天。 魁梧的男人就坐在屋门口的门槛上,叉开两腿地竖起,一只手托著下巴,一只手随意地搭在上面,静静注视著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忙忙碌碌的瘦削身影。 如果说昨夜那麽明显的欲望代表著什麽都不知道的话,那麽他就白当那麽多年的凶兽了。 饕餮一族对於情欲之贪,虽不及口蜜之欲,族中也从不相禁。只是丹饕一向重礼,更喜效贤人节度,忿而不戾,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乐而不淫,因此从未热衷情此道。 事实上四凶之族,凶相骇人,凶性噬人,惧者无数,慕者寥寥。 可以说妖怪一般都是见到饕餮尾影就掉头就跑,谁敢贸然靠近?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贪兽!跟它们谈情说爱,恐怕还没搭上话就先给咬掉脑袋。 故虽见岁月之悠悠,但於情之一字,丹饕始终未曾一尝个中滋味。 发情很正常,毕竟他是凶兽,又不是泥兽,但让他更不明白的是,为什麽发情的对象……会是这条小鱼。 这不是很奇怪吗? 首先,他与他并非同族。 在者,小鱼两腿间的“小玩意儿”足以说明他与他同为雄性。 好吧,这些理由或许能用於人,但对於罔顾人间律法、天规戒条的凶兽而言,都是一堆没有必要的废话。 丢开世俗之种种,一切清晰明了。 凡人对於世俗目光、对於家族身份、对於责任担当等等什麽唧唧歪歪的矛盾苦恼并不能作用在这头四凶之兽的身上。 或许在旁人眼中巨妖身边的小鲛人根本微不足道,但他早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这条在身边游来游去的小鱼。本以为只是把他养著,保护著就可以了,可就在昨夜,他发现即使近在咫尺地看到,触到,依然得不到满足反而更感饥渴的情欲。 只不过问题是…… 他是明白了,但小鱼不明白啊! 连如意珠都才刚开窍的小鱼,要等到什麽时候才能到情窦也打开?! 更兼他二者,一为四凶恶兽,一为龙族太子,身份之悬殊,本就难以相容。忽是想起蓬莱土地所言,小鱼龙生鲛相,天命异数,如果因他之执念纠缠,日後只怕少不得要吃许多苦头。 没想到那老头儿居然在那会儿就已经看破他的心思。 如此,是不是就该放手? 他摸了摸下巴扎手的胡渣,屋檐下的阴影,平凡的黑色双目骤见青蓝瞳带,兽性妖异,一闪而隐。 饕餮有吞天食日之贪。 想要得到的,无论如何,就算撑死了也要吃下去的贪欲。 他可以等待。 因他不愿意伤害这条爱在他掌中游玩的小鱼,即使他随手一捏,就能令其就范。 他愿意保护。 尽其所能撑开一片容得小鱼飞翔遨游的天际,就算要吞灭天地,亦见在所不惜。 但这条小鱼,必须由始至终,从头到脚,就连一小片鱼鳞都完全属於他。 此时敖翦正好把渔网都晾晒好了,忍不住回头来瞧。 光芒落在清隽的侧颊,稍稍歪侧的头有著不解的困惑,光影的分隔让纤长的身躯更为颀长。 小鱼就站在那里,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阿剪!你在家吗?” 篱笆外传来女子的呼唤声,丹饕认得这声音是昨日来过的那名叫“阿芳”的女子。 敖翦应了一声:“在呢!” 只见一个年约二十七八的女子手里挎了个篮子盈盈入了院落,她的容貌虽算不得上佳,但在这种穷凶僻壤、全是粗婆子的渔村,可也算得上是村里的美人。本来嫁了丈夫生了娃也算过得不错,谁想丈夫命短,村里的人迷信漂亮女人年纪轻轻成了寡妇必定克夫,自然也不与她来往。 妇道人家没能耐出海,只能做些浆补细活。见敖翦这个外来的青年对她不但不曾鄙夷,还对她颇为照顾,便不由得有了旁的心思。 “芳姨,你好!” 阿芳脸色一白,这称呼让她甚是尴尬,敖翦看上去也不过时二十出头,自己也就比他大一些,沧桑了一些,可还不至於叫姨吧? 却不知敖翦乃是鲛人,鲛人族里的女子面相柔美,其母过世时看上去也不过是花信年华,而在敖翦看来,已婚女子就该是称姨,这样比较礼貌。 阿芳忽然注意到敖翦脸上的鱼鳞不见了,不由得惊讶不已:“咦?!你的脸怎麽……” 敖翦连忙解释:“前些天有位郎中给开了副偏方,吃了几日便见大好。” “啊呀!真是神医啊!你运气可真不错!”村野妇人没什麽见识,自然难以分辨真伪,。阿芳如今瞧见敖翦容貌,不但年轻英俊,更有几分不解人事的单纯腼腆,心里更是欢喜,想著自己可算是瞧对人了。 敖翦见她不说话光盯著自己瞧,担心自己的法术变化不精,给瞧出什麽破绽,於是便问:“芳姨找我有事吗?” “没什麽,我看家里有些碎布头没用,就拿来给你做了双鞋……”边说边从篮子里拿出一双黑色布鞋,虽说是碎布头,但鞋面却不见缝补的痕迹。 “不用了,谢谢芳嫂。”敖翦连忙摆手,就算变成了人形,他也始终不习惯往脚上套鞋子,鲛人脚趾间有蹼,套住挺难受的,所以他到岸上这半年都没穿过鞋子,反正打渔湿脚,不穿鞋子也不算什麽突兀的大事。 “是嫌我的手艺不好?……”女子一副泫然欲泣,抬手擦著还不存在眼泪的眼角,“我也知道寡妇晦气,你不要我的鞋子……也是情有可原……” 敖翦无奈,想了想,只好说道:“要不这样吧?你能把鞋子改大一点吗?” 阿芳愣了:“你都还没试过,怎麽知道不合穿?” “不是我穿,是给我哥。” “啊?”阿芳这才注意到一直无声的坐在大门口的那个男人,强壮魁梧的身形就像座铁塔一般,把她吓了一跳,“他……他就是你哥?” 渔村人本不多,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把敖翦家病大哥醒来的消息传了开去。阿芳也略有耳闻,本来以为敖翦家里养著的那个昏迷不醒的大哥应该是骨瘦如柴,病态虚弱,可没想今日一见,不但高大强壮、甚至比起那瘦削的弟弟更英伟阳刚,沈炼稳重。皮肤黝黑与常年日晒雨淋的渔民无异,但气势却精悍无匹,男人并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可就是有种让人不敢仰视的威武,而且阿芳觉著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 第43章 第三十六章 春温阳,夏赤秋白冬青英 正当午时,日照大地,敖翦盘膝坐於一块巨石上,催动体内龙息,游离体外。 他缓缓张口,一颗状似水体所凝,光芒流动不定的珠体自他口中滚出,凌空旋转并不坠地。正是敖翦的如意宝珠。 如意珠滚动之间,导引外界自然之气缓缓汇流,与之相融。乃见气有四色,青、赤、白、玄,混熔於敖翦如意珠内,转流不息,渐见珠子中心部位就像有一点浓墨染开,散作丝缕之状在珠体内游动不息,似欲凝形,可惜时如鸟雀飞禽,时如虎豹走兽,始终未能完整。 墨黑之色,却并不只代表邪恶。 古曰四气有色,春见气青而温阳,夏见气赤而光明,秋见气白而收藏,冬见气黑而青英。 然色多乱目,使目不明,澹然无极,而众美终从,黑为止熄。 瞧著小鱼在短短半月之中已能吐珠离体,更兼懂得吸纳四气之精以为己用,赞叹之余不免有些作为上古大妖的唏嘘。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看来不服老也是不行了…… 想他在锁妖塔待了这麽些千年,不曾知晓世情,原这世上早便不如从强,人才辈出,英雄少年,吾辈凶族,当已作古。 忽在此时,一阵风沙翔空而近,逆势而动绝不寻常。 丹饕不由警觉,轰然矗立,仰首抬头看向半空之处。 他心知龙族法术的力量来自於体内的如意珠,如意珠越强大,那麽所施展的法术威力就更强。龙之所以能兴风作浪、行云布雨,力量的来源,便是那颗如意宝珠,而这颗宝珠对龙族来说也是至关重要,几乎是等同於妖怪的元丹一般,故而藏於龙颅之内。如若毁损,轻者法力尽失,重者身死魂灭。 故修炼之时需是心无旁骛,未免被不知情况的凡人打扰,前时早在四方八面设下地兽看守,一旦有人接近,便马上会被发觉并予以驱赶,地兽虽无智慧,吓跑一两个凡人那绝对是足够了。但亦难保有妖邪觊觎龙族修元,以图不轨,故而他一直在旁戒护。 此时见天空中云雾密拢,好好的蓝天郎日,转眼间就被重云封盖,阴如雷雨将降。丹饕心中见奇,能令风云变色者,自非寻常妖怪,却未知是何方神圣,竟如斯狂妄,遮天蔽日大张旗鼓也不怕叫天上神人见了被拿去问罪?需知曾有泾河龙王不过克了三寸八点的雨水,便被天帝斩了脑袋。 重云之内隐约间鳞身长形起伏潜游,忽闻一声龙吟,空中云团被骤然撕开,黑砂破空而出,飞旋空中随即化开,如沙暴铺天盖地著形成龙,展开之巨翼有鹏翅硕大,犹似一头黑色的怪物突破穹苍,从天而降。 然而丹饕见了这般境况,稳然未动。 漫天黑砂骤以龙卷风般从天而降,探臂落地,以极快的速度收摄归敛。黑砂聚形成人,转眼化出一名玄袍男子,袍摆末处黑屑飞扬,待飞屑於风中沈定,终见此人容貌。男子面相邪俊,薄长的嘴角总带一抹蛊惑人心的邪意,只是一眼,便叫人生了畏怯之心。 “多时未见,吾友安好?” 朗声谈笑,带著几分戏谑,几分不羁,便似是多时不见的老朋友,他乡相逢,自当打个招呼。 橘红色的大妖怪抖抖浑身长毛,缩小了下来,也变出人形,拱手道:“自锁妖塔一别,未与良友通有无,如今一见,吾当安矣!” 玄袍男子施然一笑:“只因近日琐事缠身,未得抽身。”话中轻描淡写,所谓琐碎零杂的小事大约不过如衣上掸尘那般简单。 丹饕却知这位良友向来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其所言之琐事,却不见得真无关紧要,没准是件让天界那群神仙头疼不已的恶事。 玄袍男子看似随意,转眼看向另一面:“本座若非眼拙,那石上坐的,可是南海龙宫的七太子?” “良友识得小鱼?” “机缘巧合,倒是与本座有过一面之缘。”男子目光落在那颗变幻莫测正待凝形的如意宝珠上,不过一眼便知了敖翦如今进境,亦不免露出些许赞赏之意,“当初所见,不过寻常,如今看来,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 听他说起来稀疏平常,只是丹饕却知此人身份之殊,若非有所因由,又岂会与一直於深宫织造不出的敖翦有过来往? 囚禁在锁妖塔里的妖怪,没有一个是善茬,更何况是住在九十九层之顶的大妖。丹饕面上虽不露声色,但心里多少有些警惕,不著痕迹地错身两步,拦在了男子与敖翦之间的位置,魁梧的身躯便就遮挡了对方的目光。 许是也感应到外界变化的波动,如意珠停止了转动,忽然化作一道光芒摄入敖翦额前,他额上饕餮凶纹倒未对抗,只是一丝流光令其稍稍发亮,便再隐於皮肤。而後双目张开,琉璃珠色在那刹那竟见玄墨之沈,随即又归於原状。 敖翦抬头看到大妖怪身边站著一个陌生人,也没看仔细,便连忙起身爬下石头。 可大概是坐得太久双腿发麻,兼知又慌里慌张地急於下去,腿脚忽是一软,重心不稳,竟一个倒树葱从巨石上滚了下来,过程中还不乏试图用手脚攀阻石隙的动作,就想秋蝉一样挂在石头上稍微顿了顿,可惜冲力太大,随即又劈里啪啦地继续往下掉,最後──“劈啪!!”实实在在地栽在地上,溅起些草屑。 “……” “……” 两位自远古以来看过无数世态变迁的凶兽神人此刻亦一时失言。 所幸石下草甸柔软,无论是摔个嘴啃泥、还是仰八叉,估计也不会太疼。敖翦笨手笨脚地爬起来,头发沾满了草屑,脸上还蹭了一块泥巴,狼狈之状实在让人无法相信这位龙子适才还在吐珠纳气。 他有点头昏地定了定神,看向丹饕身边的男人,忽然认出了他来:“应、应龙王?!”来者正是当日南海龙宫的贵客之一,便是他与另外一位苍衣神人为了寻找一颗海中宝珠而借助鲛人族之力,当日就是敖翦给他们引的路。後来找没找到敖翦便不知道了,因为被留在鲛人岛上的他半途就被大妖怪给掳走了…… 应龙有翼,乃龙中显贵。上古时曾辅黄帝败蚩尤,又曾以尾曳地开河助禹王治水,然在所有神仙豔羡其赫赫功绩之时,那应龙称帝妖域,率百万妖军攻打天域。一场大战乃令天地染血,生灵涂炭,祸延苍生。後应龙败於天汉,天君震怒,囚於锁妖塔九十九层绝顶之上。 “七太子。” 应龙王对於丹饕著意地将二人隔开的举动不以为意,对著敖翦竟有几分对待龙族後辈的慈爱大方:“如今见你有所作为,想那南海龙王当无憾矣。” 说到父王之事,敖翦相当敏锐,一下子便听出他话里违和之处,当下也顾不上惧怕应龙积威於前,急忙问道:“你说什麽?我父王他怎麽了?!” 应龙王挑眉,对他的疑问略感意外:“莫非你还未曾知晓?四海龙王已代替鼇足,化作蟠龙柱擎天。” 此言莫过如晴空霹雳。 敖翦登时懵了。 “你……你是说父王……父王他……” 一旁丹饕闻此消息,神色亦有所动,其实他亦算有所预感,想那天柱一塌,四海龙族必定倾尽全力以保苍天,但却未料到竟是四海龙王牲身化柱,以代鼇足擎天! 无怪当日小鱼听到龙啸,只怕那正是龙王举族之哀,遍传天地,乃令同为龙族的敖翦虽未知实情,但仍是心有所感而感同悲。如此说来,小鱼心心念念的南海龙王也……想起敖翦这般努力修行,也不过是为了盼那他父王一声赞许,如今却已是求而不得。 应龙王见敖翦神色大变,似也不曾料到对方竟然未知此事,语气中不由略略有了些惊讶地意味:“你既是南海太子,为何如今却身在东海之滨?”不过随即了然一笑,““听闻天塌之时,南海龙宫毁於一旦,海族死伤无数,七太子早早避祸远离险境,当属明智之举。” 敖翦闻言脸色更加苍白,浑身无法自制地颤抖,明知道自己就算留在南海也同样无补於事,可父兄和众多水族身在险境,而自己却境外逍遥,更连父王最後一面都见不到,那份悲怆与愧疚更令他的浑身像被扯裂至七零八落的疼痛。 琉璃大的眼珠子应该流出悲伤的眼泪,但此刻竟然一丁点湿意都没有,欲流而无泪,眼瞳丝丝痛楚,眼底渐渐泛出殷红之息。 丹饕非不见其悲绝之色,但至亲过世,家园被毁,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开解。不由捏紧拳头,然而便是知道,他还是不想看到敖翦哭泣的模样,曾经吞下去的那几滴变成鲛珠的眼泪明明没什麽味道,然而下腹之时却觉苦涩得让他心脏发绞。无语之下,只有将那单薄而微微颤抖的身板拉过来,大手拍了他柔软细碎的发顶,摸了一阵,有顺了下去捏住光滑的後颈揉摁安抚。 那应龙王淡淡看著丹饕与敖翦之间亲昵的动作,目光中一闪而过的犀利,仿佛看穿了一切,待恢复平常之时却又多了几分玩味。 然而那双眼底红如滴血的眼睛始终没有流出一滴眼泪,尽管浑身就像堕入冰窖一般森冷,但身边依然环绕著的温热气息令他极是再痛苦,却并没有孤单的感觉,似乎只要他若是脆弱地不堪重负,只需要往後一靠,便会有强壮温暖的胸膛任他依靠。 敖翦镇定下来,抑制心中悲痛,上前两步向应龙王一揖到地:“此事实有劳应龙殿下告知敖翦。” 应龙王始时略有愕然,他看得出敖翦乍闻丧亲之痛确实难以承受心中悲怆,不过倒不想当日在南海龙宫所见的那个柔弱可欺的鲛人太子,全然没有做那些痛哭流涕的无用之举,一改昔日怯懦之表,强忍悲痛冷静控制自己的情绪,未见半点失态。 “天意弄人,逝者已矣,一切皆成定局。只是经此大乱,四海未定,七太子若能趁此时机,及早归去南海,或能有所作为。若是迟了……”邪俊的面容泛过一抹诡惑的笑意,“龙王宝座落於谁手,孰未可知。” 後语:ck亲的可爱小鱼头像图,最近微博还有一位亲看加勒比海盗有感的图哦~~各位快去围观吧~ smstdsslzxcqbdqy_3.jpg 有点担心没看过七元的读者看不明白这里,如果看不明白请各位亲务必提醒说明一下哦!! 不过可能真是有点系列文的弊端在里面,因为有的时候感觉就是一口气从七元写下来,就可能会觉得不必要多作重复的讲解,但事实上又要顾及到没有看过七元的亲的情况…… 还请各位没看过七元不知道老应是哪位的亲给提提意见,是不是有什麽写不明白的地方哦! ps的是,看过的亲就不要为这位无敌酱油君歪楼了…… 第三十七章 遗世神通作何用 龙王宝座! 那可是龙子龙孙梦寐以求的至尊之位,一旦位拜海域之主,号令百万水族,那是何等威风?尽管应龙王此般说法极为残酷,却又偏偏正中其理。 海域不可一日无主,水族不可一日无君,群龙更不可一日无王。 龙王殒命,谁来继位,谁来坐著水晶宫中宝座,乃是未知之数。 然而敖翦此刻却只觉得好笑。 想起自己前时天真幼稚的言论,只觉好笑。 谁说不是呢?父王都已经不在了,这个王位坐上去,也不可能再得到一丝赞许的目光,一句老怀安慰的赞叹。 虽然能遨游四方让他大开眼界,然而他却始终记挂著南海的故乡,就算游龙渊底的龙宫再冷再寂寞,那里依然有著母亲音容笑貌的残影,父王沈稳的龙息。 如今却……再也没有了。 “敖翦无能,岂可担此大任。” “七太子若无争位之心,本座亦不勉强。”应龙似笑非笑,身边黑砂在无声无息之慢慢游离,“不过本座有一疑问……为何本应深埋蓬莱山腹的玉烛余烬,会在你身上?”话音一落,黑砂就像狂龙暴起,曳尾而至,一左一右猛然将丹饕与敖翦卷住。 看似细碎一吹就散的黑色细沙此刻凝作碗口粗的龙身将二人牢牢缠缚,丹饕未防他突然发难,一声怒吼,浑体著力,肌肉鼓胀双臂一挣,那黑砂龙虽强韧如钢,却又怎经得起丹饕力大无穷,顿时碎开。 此时四周守卫的十二头地兽闻其呼召从四面八方齐齐扑出。 应龙王挑眉一笑,玄色袍摆骤然被平地而起的风沙吹扬,顿见十数砂龙自飞沙走石之中游出,与地兽战作一团。 且见这边一尾砂龙缠卷上一头地兽,龙爪钩扯泥石饕餮的脑袋,犹如巨蟒具捕杀猎物般施以绞杀之力,“啪!!”的一声泥石粉碎,地兽脑袋、身躯皆被绞作碎石。然那黑砂龙未及抬头飞起,脑袋顿时被一个两排参差利牙的嘴巴一口噬断,“碰──”黑砂无以为继,乏力散落。 砂龙无孔不入,地兽泥石不坏,双方可说得上是势均力敌。 那边混战一团,而应龙王却依然从容不迫,仿佛此刻不过信步闲庭,碰巧了家中豢养的蛇蜥与从外面街上跑进来的野猫打架般,无意干涉一笑置之。 见他踱步走近,丹饕不及为敖翦解开砂龙之缚,只得以魁梧身躯拦了应龙王前行之道。 应龙王一派施然,好像身後咆哮飞腾的黑砂龙并非出於他手,依然如一位贴心的前辈,与敖翦说道:“那可不是你的东西,还是乖乖交与本座。” 敖翦吃了一惊,那日在蓬莱山腹中所得之物,虽然听过东海将军丈螭说过是上古烛龙遗物,但未及深究,就遇上天塌之灾,後来逃到东海之滨,他也忙於遮掩生活,故而一直把此事抛诸脑後。 “且慢!”丹饕打断应龙王。 原来那日在蓬莱山中敖翦确有所获,只是小鱼不明就里,只当等闲。小鱼不知,但他既为上古凶兽,焉有不知烛龙之理? 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竭。是谓烛龙。其口中所衔之烛,能照幽冥无日国,驱四季之气。就算是一点余烬,也非等闲之物。 不想那蓬莱山中仙泉源头藏的竟是烛龙遗留在人世的最後一点余烬,而机缘巧合却被为父寻药的敖翦所得,亦就无怪敖翦会有如此突飞猛进,除却他确实有过人的领悟力和刻苦的毅力,玉烛余烬与他如意珠相融也是一大助力。 然而,事情绝不像应龙王说的如此简单。 “若取出余烬,如意珠将当如何?” 闻丹饕挑明来问,应龙王居然也没有一点隐瞒的意思:“玉烛余烬可不是寻常宝物,一旦与如意珠相融,便如酒入胃肠,剖之不出。如若强取,如意珠碎。”所言之轻描淡写,仿佛不过探囊取物,而非要了敖翦的性命。 丹饕脸色一变,阻挡在敖翦身前的动作更加明显。 “嗯?”应龙王打量面前的老朋友,“吾友对七太子多有维护,看来关系甚佳……饕餮凶性,本无善念,吾友今日作为,倒颇出本座意料。”骤见他碎散化尘,变作一卷黑砂扑面撞过丹饕魁梧的身躯,在他身後眨眼间重塑人形,所处已在丹饕背後、敖翦面前。 丹饕反应极快,反臂向後肘撞,一下重击带著虎虎风声撞向应龙王,几乎就在同时应龙右臂一起,两双交撞,劲力四射,生生架住了能把人脑袋当西瓜开瓢敲碎的肘击。而应龙王好像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冲击般,抬起左手,指尖的甲片缓缓探长,触向敖翦的头颅。 然而下一刻敖翦额上饕餮凶纹骤然绽放金光,纹形化实变大扑出皮肤之表,伴随咆哮张口就噬,竟将应龙王凑近的手掌给一下子咬掉! 应龙王不由挑眉,抬起断了手掌的左肢看了看,黑砂飞散,很快又重新变出掌形,伸出五指:“凶王纹?吾友,你可真让本座一次比一次吃惊。” 丹饕侧首看他:“玉烛归属,冥冥天数,何使与之违矣?” 应龙王闻言,骤发狂吟笑声:“哈哈……吾友莫非忘记,本座是为何被囚入锁妖塔万年不释?” 逆天无赦!当年这应龙王正是因为忤逆天命,举兵进犯天域,妄图颠倒乾坤! 第45章 敖翦忍不住在心中腹诽,适才那般大的排场,能把堤坝都冲垮的洪水都弄来了,还说什麽法力大不如前!……那没失去如意珠之前呢?……岂不是可以逆天了? 他却不知这回也真给他猜中了。 数千年前,这位应龙王便曾是妖域尊主,率领百万妖众举旗逆天,欲取天君而代之。 应龙王看著敖翦,眼神深邃难明,似是透过他看到了什麽。敖翦外表看来更像他身为鲛人的母亲,但眉宇间却仍能见到那个沈著谨慎的南海之主的影子。 四海的龙王们早便知晓了自己的天命,而在离世之前,却又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心思,那最後一声的惊天龙啸,蕴含了无法扭转天命的不甘,以及对永别眷顾之人的悲怆。 然而…… “棋局一开,落子无悔。” 应龙的话敖翦完全听不明白。这位一时要把他的如意珠从头颅里挖出来,一时又说些深奥不已让人连边都摸不到的话,实在太难理解。不得不说,世代隔阂并不仅存在於凡人之间,也同样存在於年轻的龙族後辈以及自上古活到如今的龙神之间。 幸好这里还有一位虽然不是同族,但至少也是同龄的上古凶兽在。 丹饕看向应龙王的目光尽见了然,比起四凶恶兽,他的这位老朋友却更为冷酷无情。凭他对这个关了数千年依然傲性难驯的男人的认知,他甚至觉得应龙正试图逆局而动,乃至败中求胜,只是以这位老朋友的狠绝,为达目的,行事却未免太过。 “只劝良友一句,君子慎独,凡事节度,莫要太过。” 且见龙睛如金,转瞬间如兽露獠牙。 黑砂蠢动似见不安蛰伏之状。 不过也只是在短短瞬间,随即弥消於清风之中,拂面清风依然如昔。 “吾友知我。” 应龙笑容依旧,如微风轻拂,浮云淡薄,转目看向丹饕背上的敖翦:“玉烛若托付与这般後辈,想必烛……也会乐见其成。”拂袖之时,高大身形逐渐化作缕缕砂烟,冉冉消失。 “对了,尚有一事提醒吾友。锁妖塔有本座如意珠镇住,已然重塑,天帝有令,命七元解厄星君下凡擒拿自锁妖塔遁出之三百九十七逃妖……” 虚空之上,话音似尽未尽,已化渺渺。 如南地骤雨狂风呼啸而至,却又在转瞬间云开雨收,南极龙帝留下一句让敖翦心惊不已的提醒,便就消失无踪。 锁妖塔在哪里,是什麽样子他可不清楚,不过听丹饕说过那地方就是个囚牢,而从锁妖塔里逃出来的丹饕就是逃犯了。 所以天帝命令神仙下凡捉拿逃犯,那丹饕必定也在那七元解厄星君缉拿的名单之中。要是被他们发现了,一定是要被抓回去的! 敖翦虽不认识那七位星君,可在他的心目中天上的神仙俱是法力无边,而大妖怪再是厉害,却也只有一个,如何能敌得过他们?比起之前听到应龙王要挖开他的脑袋取如意宝珠,他现在更担心大妖怪会被追捕逃妖的仙人发现。 忽然背著他的大妖怪摇晃了一下,趴了下地,敖翦连忙回过神来,连忙小心翼翼地不碰到伤口跳下地去。 旁人看来面相狰狞可怖的大妖怪,敖翦却丝毫不惧,他跑到凶兽前面轻轻抚摸柔软的鼻头:“你怎麽样了?” 血肉模糊之状实在有些惨不忍睹,想起那条巨龙能够开山画河的尾巴,如今长毛被鲜血染湿了,加上洪流的泥泞浆水把本来漂亮的橘红色毛发沾得脏兮兮,敖翦觉著心脏一阵阵地绞紧。 只是丹饕却并没觉著什麽,见了应龙王离去,松了口气。觉著浑身骨头发疼,皮肉伤口也就罢了,给龙尾扫到的那几下可实实在在地让他有种被敲碎了骨头的感觉。很久没有彻底运动一下这副老骨头了,这一架打得极是爽快,毕竟能与之匹敌的妖怪可说寥寥可数,也不是那麽容易遇上,而且与这位老朋友一较高下是从未曾有。 忍不住龇了龇牙,打了两个响鼻。 敖翦见状更担心了,盘算著眼下应该先给大妖怪清洗伤口,然後上药,可大妖怪这麽重,他要怎麽才能拖得动他呢?如果能变成龙的话就好了,这样的话就能把大妖怪背起来驮回家去。 可他却没想过他那间小茅屋能容得下这头比树还高的凶兽吗? 意动,形动。 在他无意识之中,他後颈的位置似乎有一片鳞片闪烁异动,只是转眼又消於无形。 瞧著在他身边跑来跑去、上蹿下跳却不得要领,可又想要帮上忙的小鱼,大妖怪心里满满涨涨地,虽然浑身骨头发疼,也流了不少血,但这些都不过是皮肉伤,与其说是伤疼,还不如说其实是累得不想动。於是忍不住伸出舌头重重地舔了敖翦一下。 湿漉漉、热乎乎的大舌头几乎像褥子一样卷了他,敖翦吓了一跳之余,抬头看见大妖怪又大又圆的青绿色大眼睛盯著他,视线专注得让人有些不好意思,开始不明所以,不过很快作恍然大悟状:“你……你是不是……是不是饿了?” 打架之後耗费了许多力气,肯定是要肚子饿了!所以打算……打算把他吃掉了吗?! 後面那句他是害怕得问不出来。 事实上饕餮凶族均有一个吃不饱的肚皮,就算像丹饕这般的大妖其实已不必每日进食,可以说,不吃也可以。吃食几乎等同於一种欲望的满足而已,也可以说……无时无刻都可以吃。 瞧见小鱼那张清秀的脸一副害怕的表情,丹饕尚以为他仍在後怕,小鱼在龙宫虽说并不受宠,但至少也是过著安全平静的生活,不曾经历过这种场面,会害怕也并不奇怪。於是大妖怪又伸出舌头用舌尖的位置撩了一下敖翦的脸颊:“今当大勇,卒然临之而不惊。” 要不是敖翦用凝水之法抑制了应龙王的攻势,只怕他眼下更加狼狈。小鱼的力量或许比不上他和应龙,但却懂得利用薄弱的力量造就最有效的攻击,对於完全没有临阵对敌经验的小鱼来说,他对时机的把握相当精准,甚至敏锐沈稳得不像第一次出手。 而且应龙召来的蓄水足以湮没城池,敖翦却能将之刹那凝滞,如此看来,半月来小鱼的功法又是大有长进。 “真的?”是不是很厉害什麽的敖翦可不知道了,反正他被大妖怪称赞了!要被吃的害怕抛诸脑後,他被称赞了! 就算他织出的鲛绡纱多漂亮,在在兄长和妃子们的眼中看来都是理所应当,不然养了一个无用的废物般的龙太子在宫里供吃供喝,可不能一点用处都没有。从来没人愿意给他一句赞赏,今天不过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居然就听到大妖怪称赞他了! 原来被称赞的感觉这般的好…… 那是一种比起吃得饱,睡得暖,还要让人更满足、心里头热乎乎的感觉。 他是……一个能帮得上忙的食物了! 後语:l无力扶额,小鱼,你升级的重点搞错了吧? 第四十章 戮无常,残阳滴血丹赤狂 蹲在自己面前的青年一副开心又憧憬的愉快表情,大妖怪觉得心脏一跳一跳地,很想就这麽把他一把捞进怀里用力地揉啊揉。 於是他也这麽做了。 长毛一抖,变回成人形的模样,一把将小鱼捞进怀抱。 不过没有毛发的遮掩,身体上的伤口更加!人,不但割裂了皮肉,甚至因为受到鞭打的缘故而青瘀发肿。 敖翦马上冷静不下来了:“家、家里还有药,我回去拿些过来!” 本该与他一同回去,不过这一场架打下来,丹饕确实有点太累得不想动,才犹豫了一下,近来颇有主见的敖翦就已经果断下了决定:“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边说边把大妖怪扶起靠到一棵树下暂时安顿。 丹饕想了一下,虽说为了修炼不被打扰,这地方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本来叫头地兽过去取也是可以,奈何一场恶斗下来全都给弄坏了,若要以法术重塑此刻却累得有点真提不起劲。应龙王既已说过不再打玉烛余烬的主意,那麽就不会出尔反尔,断无回头之理,这附近方圆百里的妖怪这些天也早就被他吃了个精光,不会有什麽危险了,於是也就没有反对,便由他一人回去取药。 敖翦回到小茅屋,匆忙收拾了先前用剩的一些药物,用包袱收拾好了背上肩就往回跑。 过村的时候途径一户人家,便闻有人将他叫住了:“阿剪!诶!你等等!” 这屋子住的正是那曾经送鞋过来的俏寡妇阿芳。 敖翦这半月专注於习练法术和修炼如意珠,不但早出晚归,而且没有出海便也就没有入村卖鱼,所以阿芳一直没有见著,今天好不容易看到了,自然是不愿轻易放过:“这些天怎麽都不见你们在家?你大哥的鞋子也打好了,我本来是想给你们送去的,可惜都没见著人,挂在门口又怕被人偷了……” 听她絮絮叨叨,敖翦担心著被他留在一片荒林里的丹饕,心里很是著急。 按理说寡妇门前是非多,鳏寡之人,瓜田李下,也是怕人说三道四,故而帮衬这家的人并不多。只不过敖翦不懂这些,只觉得那凡人的女子一个人带著一个小娃生活,帮人做些浆补的活,也是挺难的,他这般热心,也无怪那阿芳的寡妇对他表错情,以为敖翦对她有意,打鞋赠袜的勤快,却不知在海里生活的鲛人根本是穿不惯鞋袜。 前些日子见敖翦家里还有一个正值壮年的大哥,那雄壮的男人气息让她不由得起了怀春之心,那双打好的鞋子恨不得直接送到丹饕手里。 她身後有个大胖小子,是她的儿子,咧嘴笑出有几颗破洞的牙齿,他认得敖翦,知道这个哥哥常常送他些好吃的东西,所以一见到便缠著敖翦不放索要吃食,这可正中了阿芳下怀。 一边伸手拉了他,一边劝说:“阿剪,瞧你急得满头大汗的,快进来歇歇,喝口茶吧!” 敖翦心里焦急,连连摆手:“不麻烦了,我有急事要做,真不用麻烦了。” 阿芳奇了:“你要干什麽啊?这般著急?连喝口茶都每个空闲。” 敖翦可说不得真话,只好用力拨开阿芳的手:“芳姨,我真有急事,那鞋子我回头来取便是了。” 阿芳见他神色不像作伪,也不好再作纠缠,遂也放开手去,并赶开了那胖娃儿,娃儿见没吃的,便自己跑回院子继续撵狗儿玩去了。 “还是辛苦你大哥来我这儿跑一趟吧?若是穿著不合适,我还能马上给改改。”她打了好主意,想要与阿剪的大哥多作相处,以她的相貌定能让那男人神魂颠倒。 敖翦实在没心思应付,便也闷声埋头就走。 阿芳没得到回答,心有不甘,追前几步想要人叫住得个确切的答案:“阿剪──” 敖翦闻声回头,可转身,却看到女子没有了头颅的身体仍向前赶了两步,滚跌在地,断脖处喷涌的鲜血溅湿了他的脸庞。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确信这绝不是什麽幻觉,因为洒落在他身上的鲜血还有余温,一头突如其来的怪物踩落在尸身上。 此怪状类不常,身如牛,相极凶,血盆大口沾满模糊血肉,两排虎齿锋利无比,模样竟与丹饕兽形有几分相似,但毛发却不及其密长,身形大小更与之无法相较。 血腥的气味极为浓烈,绝不单只因为面前这一具尸体的缘故。 敖翦连忙抬头,便见得不远处的院子里,另一头褐毛恶兽低著头,匍匐在地正撕咬著什麽,而当它抬起头时,血盆大口之间森然的是一条短小的手臂。 血腥的气息好像在转眼之间就将整个渔村笼罩其中。 脚步声悉悉索索地响起,从一间间简陋的茅屋侧旁,一头头凶兽缓缓走了出来,就像狩猎羔羊的狼群般将单薄的敖翦团团包围。它们满嘴的毛发都沾满了血腥,甚至有些碎肉,虎视眈眈地盯上了似乎是唯一幸存者的敖翦。 竟在转眼之间,这条村里的人就被这群来历不明的怪物吃了个精光! 村里的渔民人数并不多,它们显然并未满足,而站在这里的敖翦显然就是剩下来的最後一个,自然成为了怪物们争抢的目标。 怪物们嘴角垂涎的口水,甚至有想独占美味的怪物转头朝同伴咆哮发恶,露出利爪尖牙警告对方不要妄图打猎物的主意。 敖翦虽然怕得厉害,但被当做食物有段时间,反而没有像先前那样恐惧,眼下形势不利,他捏紧了拳头咬紧牙关,迅速地回忆了自己学到的法术,却都是只能勉强自保,没有攻击之力,而凝水之法在陆上干旱之地根本是毫无用处。 可是他并不打算傻乎乎地站在这里等这些怪物把他撕碎分食。 这些怪物犹有虎豹之凶,但因其数量不在少数,而又均想把他当做食物,势必争抢!虽然这麽做相当冒险,但敖翦定了定神,拿定了主意,他悄悄给自己施了个护身的法术,然後像脚软一般往最靠近他的一头怪物倒了过去。 有一头怪物终於忍不住扑上前来,敖翦当即双腿一软地跌倒在地,那头怪物倒是愣住了,它牙还没蹭到怎麽就倒了?! 可在旁边的怪物看来,那只瘦小的猎物已经被扑倒了。可它这麽一愣,嘴巴一停,却给了旁众有了可乘之机,两头不甘心最後一块肥肉被别人吃掉的怪物当即扑了上去,与那还没来得及下口的怪物撕打争夺起来,其他的怪物见状自然也是不甘示弱,一拥上前抢夺食物。 爪子下的敖翦被拉来扯去,眼看是要七零八落的,但他早就施下了法术保护自己,所以只是看上去沾了一身泥沙的狼狈,实际上并没有受伤,他这样滚来滚去看上去就像正活生生地惨遭撕咬,一只弱小的猎物不断刺激怪物们本来就贪婪嗜杀的本性,一时间挑起了怪物们争抢的本性,顿时打得不可开交。 虽然看来敖翦在怪物们的争抢被丢扯,但事实上他不断地在接近包围圈的边缘位置,他的眼睛一直盯著远处浩瀚的海洋。 就在他再一次被怪物跩上一脚,此刻他所处的地方就已经离开了怪物的包围圈了!千载难逢的机会,瘦削的青年就像一头鹿般弹跳而起,撒开腿尽其所能地飞快地往海的方向奔去。 只要他能够入海,怪物们便再也追不上他。 滩头的海浪就在眼前,只需一个鱼跃他便能重归大海,可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一声从身後极近的地方骤然响起,敖翦心中一惊,断然弹跃,欲插水而入。 可是一股从天而降的巨大力量却生生遏制了他的去势,突然眼前一黑,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狠狠压在地上,海浪在他指间前几寸的距离,偏偏却无法再靠近分毫。 锋利的勾爪刺入了他的肩背,腥臭的口息喷在他的後颈上,“滴答──啪──”半颗黏著血丝眼球掉落在他头侧的沙上,即使没有了眼眶、耳朵、口鼻这些部位,敖翦似乎仍能从那里面读出被活生生吃掉时残留下来的恐惧。 “嗷──” 那怪物一脚踩住了敖翦的头颅,朝还在争斗不休的同伴发出喝止的怒吼,它似乎是这群怪物的首领,争斗不休的怪物们听到吼叫这才不再打架。 锋利的爪子就像四根钢锥一样穿透了单薄的肩膀,造成了大面积的创口,鲜血浸透了身下的细沙,血泊般蔓延开来,他痛苦地喘息著,仿佛一条被钓上岸来的鱼。 痛得极致乃令如意珠亦为之波动不稳,竟令他显出原形,看上去像普通人一般的青年渐渐由头到脚地现出了蓝色的鱼鳞! 狰狞的兽首慢慢靠近,方才嚼碎人骨啖食血肉的嘴巴喷出难闻的腥气,嘀嗒著淋漓鲜血的尖锐牙齿近在咫尺…… 斯民食餮 尾声(东海篇完) 尾声 第47章 这群显然刚从山外的村庄回来,敖翦禁不住抖了抖。 他曾亲眼目睹这些怪物屠村的惨状,他们把活生生的村民当是野兔獐子一般随意猎杀撕食,不过眨眼之间,整条村里的人都给他们杀了个精光。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根本没把这个瘦削的鲛人青年放在眼里,毕竟谁也不会避讳即将成为盘中餐的活鸡活鱼是不是在仔细聆听他们说话。 可敖翦却借由这些对话慢慢认清了自己所处的状况。 他在更早些时候就发现这群怪物与丹饕份属同族,竟是四大凶族之一的饕餮。 前时曾听大妖怪说过,昔四凶为祸,饕餮族於江淮、荆州数度为乱,帝举兵降服,遂命流放至三危西方边裔之地,不得再入中原。 没想到这群饕餮竟然无视规条,违反了上古时神王的旨意。 饕餮一族被驱赶到寸草不生、极为荒芜的西北之地,终日厉风呼啸,到处都是黄沙滚滚的荒滩沙漠,那种地方练吃的东西都要彼此争抢一番,只有最强壮的凶兽才能苟且存活。 当它们来到中原,便为这片沃土的富饶所震惊,便像饿了许久的出闸猛虎,所到之处当见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那头饕餮头领也非常奇怪,明明连幼童都不放过,可却没有吃掉他,还带了上路。 如果说是像大妖怪那般打算将他当成贮藏的食物也不可能,首先以他这分量十几头饕餮一人分一条手臂也是不够,再者它们显然没有贮藏食物的习惯,都是走到哪吃到哪。 令人恐惧的咀嚼声停顿了。 月下朦胧的黑影不断拉长,像鬼魅般扭曲变形,直至在草地上的影子变成了一个人的形状。 既是现在并非在水中,敖翦还是敏锐地觉察到对方的靠近。 忽然头发一疼,便被粗暴地从地上被扯了起来。 面前对上的是一张年轻的男人脸庞。无论他的化形之术是否出神入化,但凶残暴戾的野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拥有一张善良的脸。特别是一双眼睛,盯著敖翦的眼光,全然不仅止於只是吃掉那麽简单,那是一种准备将之活生生地开膛破肚、拆骨剥皮,把猎物的惨叫当做佐餐之音的残虐。 适才一顿踢打把敖翦肩膀的伤又撕裂开来,鲜血的气息窜进了男人的鼻腔。 他好奇地闻了闻这种不同於凡人的气息,更伸出舌头舔过敖翦的伤口,可那里刚刚涂上捣烂的大蓟,草药的苦涩让他立马啐吐口水。 “鲛人的血肉竟这般难以入口。” 怪物口出人言,态度轻蔑。 “看来那头老饕餮年岁大了,舌头连味道都尝不出来。” 第四十二章 记恩果,受人花戴万年香 敖翦知道他嘲笑的是大妖怪,尽管不是时候,但他却仍是不由得心生不忿,为的是这头怪物居然因为他的“不够美味”而成为贬损了大妖怪的理由。 是的,比起那些被饕餮们吃掉的肥肥胖胖的凡人来说,他确实非常的不合格。但这并不足以成为大妖怪挑选食物眼光的理由,他有努力过,尽管成效并不明显,但是他敢说,他比那些只有吃这一种用处的食物来说,他还有别的价值,比如说洗澡刷毛、打扫屋子、搜罗食物等等,甚至帮忙干架……而且他还是一个非常守本分的存粮,绝对不会想要逃跑,无时无刻地虽是准备成为食物之余,被吃掉之前还会自己先洗洗干净! 或许在别人眼中他的心甘情愿是如此的荒谬绝伦,不可思议。 他不是傻瓜,也不是不害怕死亡,每次看到大妖怪对他龇开利牙的时候,他总会忍不住缩缩发抖。 或许一开始他是被迫的,可就是因为他是大妖怪的食物,所以他才能够离开那个像囚牢一样的小木屋,得以看到浩瀚的东海,得以寻访神人的仙山,得以踏足广阔的陆地,得以目睹神秘美丽的百幻蝶族,得以拜会隐居鼇岛的南海海神,得以遇到待己如弟的东海将军……这一切一切,都是以前他从来不敢想象的东西。 他的世界,紧随著橘红色大妖怪粗壮的四腿迈开的宽阔步伐,不再是横走十步、纵走二十步的木屋,而向没有尽头的远处不断地延伸开去。 过世的娘亲曾经告诉过他,‘得人恩果千年记,受人花戴万年香。’ 所以他想要报答,可是除了织纱,他却没有拿得出手的能耐,所以除了成为大妖怪的食物,他想不到更好的方法。 而面前这个怪物头领却把大妖怪的食物给抢走了! “你很奇怪。”敖翦的气愤落在对方的眼内,妖怪头领兽瞳中凶光乍露,转头看了看那边地上被他吃剩下的一滩骨血。“他们害怕我,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即将要被我吃掉,所以害怕。可是你不怕。为什麽?” 虽然同样是饕餮凶族,这个男人却绝非似丹饕那般注重古有之礼,这妖怪非但喜怒无常,甚至还有刻意玩弄弱者的兴趣。 男人麽指指腹抹过敖翦的额头,凶王纹印触而抗之,当他指头离开的时候已见鲜血淋漓,抹过去後在敖翦蓝鳞的额上留下了一道颜色迥异的血痕。 “凶王牲醴。”他忽然爆发出轻蔑且粗暴的大笑,“哈哈哈哈──居然还有这般食古不化的老家夥!时移世易,谁还会遵守这样无聊的规矩?!”他伸出舌头,舔过布满鱼鳞的侧脸。 敖翦依然沈默,但是眼神流露出了隐藏在惧怕下的倔强。 “你不认为自己是属於我的猎物,所以你不怕。”男人玩味地捏著敖翦的下颚,迫使他抬起头来,“不过你很快就会知道,我赭鼎,就是真正的饕餮凶王。” 太久了。 他们在终日厉风呼啸,黄沙滚滚,好像自开天辟地那日起便是如此荒凉的三危之地生活了太长的时间。 他们没有经历什麽上古之战,一出生便在此等荒芜的西放边陲。 他们渐渐厌倦了长老们重重复复说著昔日饕餮一族百妖来朝、横行霸道的辉煌,以及絮絮叨叨著等待凶王归来之後引领他们在入主中原那些虚无美梦,更不满他们拿著鸡毛当令箭享受最好的东西却呵斥他们的无礼。 为什麽非要等待那个早就不知影踪的凶王? 他赭鼎,就是凶王!! 或许这群饕餮非常凶残暴戾,把凡人当做食物般猎杀,但他们的头脑却非常简单,只为了口腹之欲而行,然而面前的男人,眼睛里的欲望绝不单纯。这人的野心勃勃,敖翦实在太过熟悉,因为他不止一次地从他的兄长眼中看到,那种无止境地追求本不属於自己权力的欲念。 这头饕餮想要取代大妖怪的位置! 可是他记得,大妖怪之所以被囚禁在锁妖塔里,如今还要被神仙追捕,就是因为他是饕餮一族的王。 因为他率领了属於他的族人与人王作战,战败而被囚万年之长。 即使他没有见过锁妖塔,不知道那里面是什麽样子,可囚禁妖怪的地方绝对不会高床软卧、自由自在。饕餮一族虽流放三危,生活困苦,但毕竟没有监牢囚困,而大妖怪失去的,却是一万年的自由。 而现在面前这个男人不但对大妖怪没有一丝敬畏之意,更是出言不逊,甚至还想取而代之,尽管下颚被捏得生疼,敖翦却再也按捺不住心底的愤怒:“我……我不知道什麽凶王……我只知道……我是……我是被大妖怪先抓到的!……” “大妖怪?”名赭鼎的怪物头领玩味地打量在他手中脆弱的鲛人,“哼,在饕餮族中,谁有本事,猎物就归谁所有。而且你似乎还没搞清楚……猎物,又怎可能有选择归属的权力?” 敖翦再不想理会面前的人,抿嘴不语。 青绿兽瞳凶光一闪:“你可知道,饕餮自古流放於三危山,那里到处是沙漠戈壁,所以没什麽机会吃到活鱼,我想我的手下对你可是非常感兴趣的……” 他习惯了拿捏生命,喜欢看到这些猎物垂死挣扎的模样。 然而眼前这条小鱼虽然没有挣扎反抗,但那种倔强的态度却更令他深感不喜,他要让他清楚,谁才是这里住在生死的王。 就像听到了他话里头隐藏的意思,那群年轻的饕餮慢慢围了上去。 因为赭鼎说过要带活的回去,所以他们一直都不敢打敖翦的主意。凶族一向以实力说话,赭鼎在族里确实无人能敌,是故虽然这群饕餮本性嚣张,但在赭鼎面前,他们丝毫不敢有一丝违背。 如今赭鼎却显然另有属意,这些贪食之兽不由得更肆无忌惮起来,其中有一个垂涎地打量敖翦不肥不瘦、看上去有十足咬劲的身体,舔了舔舌头:“我们还真没尝过鲛人的滋味,不知味道如何?” 连忙有人附和起哄:“这些天吃人肉都吃腻,看他不像人不像鱼的,说不定味道极好!” “说得太对了!” “听说凡人吃鱼,会先用刀刃把鱼鳞一点一点地刮干净,然後再把鱼肉和骨头分离,然後一片片地切成像花瓣一样的鱼片,然後丢进油锅里面炸得酥香再吃。” “哪来那麽多的事儿?直接各自分一块不得了?” 敖翦伤口皮肉散发出生鲜的味道,甚至有饕餮忍不住现出兽形,烦躁不耐地绕著敖翦走来走去,口鼻喷出的野兽热息甚至混有刚噬食了人血的腥臭。 赭鼎满意地感觉到手里的鲛人的战抖:“你不用担心……”他的声音就像屠刀一样轻轻在敖翦心尖划过,“我的手下应该没有这麽好的耐心,他们大概会一起把你撕成一块块的碎片,囫囵吞也罢,细嚼慢咽也罢,反正到最後,最小的一根骨头都不会剩下。” 无论换了谁,在这种状况下不被吓个半死也得服软了。 可出乎赭鼎意料的,这个看起来胆小懦弱,细脖子好像稍微用点力就能扭断的鲛人,尽管几乎把眼眶子占满的琉璃珠眼瞳清楚地写满了恐惧,甚至要咬紧牙关才能控制住牙关发颤打架,但目光依然清明,里面甚至不包括妥协。 并非无所畏惧,他还是相当的害怕,但此刻的敖翦却克服了这种叫人慌乱的情绪,逐渐地冷静了下来,或许之前他还不明白对方为什麽要千里迢迢地将他带回去,如今却从妖怪那掩藏在凶暴之下的迫不及待,隐约摸清了对方的盘算。 赭鼎想看的是他惊慌失措、哀声求饶,甚至为了保命而承认自己不再是属於大妖怪的食物。 这头野心勃勃的试图取代大妖怪地位的饕餮,把他活著带回去,是想让饕餮族人知道,他有能耐夺去大妖怪的东西,无论是食物,还是一族之主的宝座,而以贪食为欲的饕餮一族,若是连食物都保不住的饕餮,根本没有资格成为凶王。 就像完整的两颗琉璃珠镶嵌在眼眶里,折射月光时太过清明的视线让赭鼎极为陌生,从来没有人会在面临被撕碎的下场还依然保有这样冷静清明的目光,虽然对方像是一点反抗都没有任期鱼肉,但赭鼎却意外地感觉到厌烦,甚至有些撒手甩开这个瘦削的鲛人,以便避开这种好像能将他彻底看透的眼神。 然而习惯了拿捏生命的野兽很快笑了,他的手忽然放开了敖翦的下颚,转而摸向耳鳍,不同於凡人的耳鳍薄而透明,并在触碰下敏感地颤抖,突然他五指一合,就像揉碎纸团般收紧地攥紧拳头,敖翦鳍骨本就脆弱,敖翦觉得他的耳鳍像被撕下来般,不由失声哀鸣。 “听说……”赭鼎听著,却显然并不满足,接下来的声音阴沈而残忍,“南海的鲛人所流的眼泪会变成珍珠,我也想见识一下!” 说罢突然一甩手,将敖翦扔了出去,狠狠砸落在兽群的包围之中。 第四十三章 泣珠泪,散落凡尘染泥污 “真好看!” 一个穿著绛红色锦袍的男人半蹲在地上,麽指和食指之间捏了一颗水蓝色的珍珠,举了起来,放在阳光下仔细打量。 水蓝的颜色相当纯粹,并不像寻常的珍珠那般的雪白,一点点像水体的浅蓝,就像经过工匠打磨般浑圆光滑,在阳光下的色泽更见润泽娇美,绝对是不可多得的上等珍珠。 他身边蹲著一个埋头在地上捡的同伴,他正从草丛间捡起一颗颗散落的珠子,晶莹的珍珠散落鲜绿的草丛间,晶莹剔透像晨露的水珠。明明知道是实心的珠子,阳光下却像薄薄的透明外壳裹住了水,随著光芒反射而轻轻荡漾。“好看是好看,可得弄个老半天的,恁是麻烦。”他又捡起了一颗,发现上面沾了些血迹,便将珠子丢进嘴里,舔尽了鲜美的味道,才将珠子又吐了出来。 “挺鲜美的……”张嘴时露出参差不齐的利齿,能够轻易撕裂厚韧的牛皮,“可惜不能尝上点肉……” 在他身边不远处的位置,蓝色的鲛人双目紧闭,侧著脸趴卧在被朝露打湿的草地上,一滴冰凉的露珠从长长的草叶滑落,滴在他的侧额处,尽管凉飕飕得足以让人清醒,但此刻却完全无法令人事不知的青年有一丝反应。这滴血慢慢顺著他脸部的轮廓淌过,与一道已经干涸的血线汇流,然後慢慢地淌过他的眉骨、然後滑过鼻梁再流过脸颊,滴落,融入他身下的血泊中。 青年上半身的衣服被撕碎一空,露出了光裸的後背,然後充满弹性弧度的背部却不再光滑完整,鳞片毫无规律地被掰断,动手的人显然非常随意且残忍粗暴,一些鳞片被连著皮肉地剥下,而一些只是拗断了一半,这般细碎的折磨,尽管不是什麽致命伤,但却是让受刑者更加痛苦。 伤口处的鲜血似乎才刚刚凝固不久,这一场非人的折磨一直从夜晚延长到晨光初现。他的脸颊枕在地上,紧闭的眼睛显现出过度哭泣後的浮肿痕迹,眼角附近的草丛,还残留了一颗凝成珠形的浅蓝色鲛人泪。 一头现出原形的黑毛饕餮打了个喷鼻,凑近了全无反应的鲛人,口水从牙缝间滴落:“只吃掉一条腿,应该问题不大吧?反正一路上他也用不上。” “我看你还是不用动鼎王的东西比较好……你忘记上回匈涂不过是偷偷咬掉了一个娃儿的小指头,就被鼎王咬断了喉咙。” 那头黑毛饕餮显然马上停止了动作,刚才还对地上的鲛人垂涎三尺,如今就像踩到了烫脚的炭火一般缩之不及。他们非常清楚赭鼎凶残的同时也非常的言出必行,违背他的命令让鲛人死掉的话,他们统统会在他一怒之下陪葬。 “哼……多的是肥美可口的人肉,这麽瘦的鲛人我还看不上眼了!” 把珠子都收齐的男人看了鲛人一眼:“来中原可太对了,顿顿是吃香喝辣,比起在三危啃黄沙的日子好太多了!” “不过你说鼎王打的是什麽主意?千里迢迢地来中原一趟,居然只带了一个鲛人回去。” 只顾著捡拾珠子的饕餮们并没有注意到四处空气的变化,或许说,他们习惯了黄沙漫天的戈壁沙漠,皮毛粗糙得连普通的刀剑都砍不破,所以一点点空气流动的变化他们就算有感,也不过如风拂脸过,更兼如今眼中满地珍珠,贪性之念让他们舍不得漏掉一颗,故此有什麽风吹草动他们是全无理会。 空气的流动相当的慢,因其带动的颜色也变得不明显,然而若此刻凝神去看,便可见有赤、青、白、玄四色缓缓如水流淌,汇於其颅枕之处,又见鳞片碎裂之下的皮肤隐隐浮现珠华。 被折磨了一整夜的敖翦觉得浑身火辣辣的疼。 揭鳞之痛非常人可以想象,敖翦在南海龙宫之下虽然饱受冷待,但他毕竟有龙子之尊,寻常的虾兵蟹将蚌女鱼姬也只不过是给些脸色看看,倒是没有人敢有一指加於其身,如今那群饕餮却非是良物,乃上古凶物,为了得到珍惜的鲛人眼泪,可是往死里折腾。 就算他如何坚韧,身体的疼痛还是无法忍耐,疼得过了,泪水自然就忍不住流了出来。 此刻气息奄奄,呼吸闷窒间,浑身都好像没了知觉一般,只有龙颅内的如意珠隐隐有感,他是连眼镜都哭肿了睁不开的,可是忽然的,他却看到了在他面前的一棵小草。然後是那些躲在草丛间属於他的鲛人珠,再然後,是一头头贪婪的凶兽……等他醒悟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没有睁开眼镜! 可是,他却看到了。 一种奇妙的感官在蔓延,四季本就存在於自然之中,树木、花草、虫鱼,即使是空气,都是四时之气的本源,敖翦愣著放开了如意珠的气息,冉冉地荡漾开去,他竟然能够看得到百丈之内的一切物事,更甚者,能穿透泥石之下,感觉到山腹之中有一股潜流! 是水! 第49章 第四十五章 潜蛟藏,连绵百里地底河 鱼若去鳞,便如同人剥皮,其苦何堪。 便是龙子,剥鳞之创也非比寻常,再加上指蹼重创几乎尽碎,十指连心,所受煎熬非言语能作形容,敖翦在床上一躺便又是数日。 期间那冀獠每日为他带食。 地底河脉不见天日,其中生存之水族自非寻常之种,大多细小,莫说鱼鳔,便是整条入腹,也不知要吃个多少才能管饱。故而敖翦这些天所食之物,却是那那冀獠不知从哪里挖来的古怪肉团,虽说状似肉团,但却并非真是肉块,这外表看来白如截脂又有肉质纹理,但食入口中却软如芝菌。 此物谓之何名便连那冀獠似也不知,他就按照那模样称作“肉饨饨”。 吃下去的味道虽说有些像啃珊瑚一般,但既是受人照顾,敖翦也不好拒绝,吃多了几次便也就习惯了。不曾想那古怪的肉块表象不怎麽样,味道不怎麽样,但除了果腹之外,竟是极具疗效,身上惨不忍睹的伤口见是慢慢痊愈。 明明是毫无关系的水族,却愿意这样帮助自己,对於冀獠,敖翦自是心怀感激。 只是养伤的这些天来,他却无时无刻不惦记著地面。 他心里有著一份奇怪的焦虑,自被掳走之後便油然而生,如今虽是逃离险境,却依然不得缓和。 如果大妖怪始终找不到自己这份储备的粮食,大概会就会再去找一份新的吧?也许是一只肥肥胖胖的鱼怪,或者好看又美味的蝴蝶…… 一想象大妖怪背部本来是他坐著的位置如今或许已经换上了一只陌生的、比他胖、比他好吃的妖怪,他就觉得心脏的位置像被狠狠地捏住,气都喘不过来的万分难过,这种感觉甚至比因为没法按时间完成鲛绡而挨了後妃的责骂,或者三四天才拿到一丁点的鱼鳔可是里面满是泥沙的感觉还要更加难过。 他想要快些回去,回到地面,回到大妖怪的身边。 所以当他能够从床上坐起下地,便与那冀獠告辞,问他如何能从水道重上地表。 冀獠抓了抓头发,似是有些为难:“俺待在这地底下有好些年头了,很久没出去过了,所以也不是很清楚……这样吧,俺带你去问俺家主子,他知道的比较多,定能给你指条明路!” 二人出了小屋,冀獠在前引路。 无日月星影的地底,水域之中可说是伸手不见五指,唯有冀獠手中的夜明珠散发的一片光团。偶尔有些地底河脉的鱼游过,不似海中游鱼般斑斓,也不像陆上江河的肥硕,却是些细小体长,浑体透明甚至能够看到骨头与内脏的透明小鱼。 若换了旁者,这一片漆黑,定是如陷迷宫般不知方向,但敖翦自幼便长在海底,更常於夜间偷偷溜出皇宫去海角找他的外祖父,在漆黑的水中锻炼出一种敏锐的触觉。 借著水中荡开的波动以及在碰到硬物回流的涟漪,即使目难视物,他也已知晓此河脉之下竟宽广似深海一般,且有一根根粗达需数人联合方能环抱的锺乳石柱接连在洞顶与洞底之间,虽无雕梁画栋,但这地底之处宛如巍峨宫殿。 四周漆黑难辨,但冀獠却显然是轻车熟路,走了半刻的功夫,便停住了脚。 他回过头,小声与敖翦吩咐:“待会见了俺家主子,说话得小心著,俺主子的脾气……有点儿大。” “我知道了。”敖翦连忙乖巧点头,心里头不由得更加紧张了。 待再往前行,便觉此处水流仿佛静止了般,安然无息,那冀獠高唤:“主子!俺找你来哩!” 无人应答,冀獠不以为然,走了几步,那出有张用从地底突出的石头磨成的粗糙桌子,他把夜明珠放在桌上,又嚷:“主子!没听到咋的?怎不应俺哩?” “吵死了。闭嘴。”安静的水突然生出一股水龙卷,扯得他二人头发飞扬,待那水静之时,便见一剪白影坐了桌子一旁。夜明珠光华之下,那人看来似已有半百之龄,一头灰白长发,并无蓄须,除却略见岁月纹路,却是面如冠玉,颇见世外之人出尘之姿,可惜他似乎目不能视,故眼前缚有白绢。 “主子!” 冀獠大概也是被骂惯了,大大咧咧地推了敖翦一把,“这小鲛人说想回去,俺不知道路,所以带他来问问主子!” 那白衣人回答的语气颇为淡漠:“从哪儿来,便从哪儿回。” “不能啊,主子!”冀獠一听大大摇头,“俺瞧著他是从夹缝里给水流挤出来的,哪回得去?” 白衣人闻言冷哼:“他体内有烛龙之息,比你强上百倍,何须你来费心?” 敖翦心里吃惊,面前这位虽以白绢裹眼,可却仿有一双炯目,轻易便看穿他体内烛龙余烬,却不知这人到底是何来历? 他心跳加快,白衣人竟是敏锐察觉:“怎麽?莫不是以为这天底下便只那衔烛之龙方有通天能耐?” “敖……敖翦不敢……” “你姓敖?”白衣人眉宇轻皱,“海龙族倒是能耐,性淫好色,多子多孙,却是子子不成龙。” “不是这样!”敖翦虽是懦弱,但对方语中轻蔑,更有辱父王之意,便忍不住反驳,“敖翦是不能化龙,可兄长均是龙形……” 白衣人一抬手,止了他的话:“他们是他们,你是你,炫耀他人之能,自身不过废物,言之何用?” “……” 他话是刻薄,但理却实在,一下子把敖翦给噎了个死紧,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倒是那冀獠看不过那小鲛人是来问路便要挨上这顿无辜的排头:“主子,您给高抬贵手啊,这小鲛人可不像俺这般耐骂耐操!” 也不知是不喜他话中粗鲁,还是不待见他帮了旁人说话,白衣人神态之间更见不悦:“闭嘴。本座不过有话直说,连这话都听不得,如此肚量,莫说成龙,连得那‘敖’姓的资格也是没有!” 敖翦默然不语,白衣人利言如刀,当下如同迎面被煽了巴掌一般,脸上一阵辣辣发热,心中隐约升起一丝不甘。或许在以前,居於南海渊底时的他只有井蛙之见,四面围墙,织机出绡,能得上父王一笑便於愿足矣,然自随那大妖怪离开南海之後,见过百幻浮洲、浩瀚东海、鼇背神境、仙山蓬莱,又遇上蝶族太子、丈螭将军、不廷胡余、神山土地,眼界早已不比从前,更兼在海边村落过活半年,虽说非属修炼,但这难得的历练也使他更看清自身。 他又何尝不想成龙?!可这话他在心里轻轻地、悄悄地说过无数遍,从不曾说出口,怕是一说出来,便被听著的人取笑是不自量力…… “俺也不是那个意思,反正……反正……”冀獠嘴拙,哪扛得住白衣人的毒舌,平素若遇了这般他就闭嘴任对方骂个痛快,但瞧著身边那鲛人一脸黯然,连刚养出来不错的脸色都一片灰青,心里不忍,“反正俺是觉著,主子你不是说过凡事不能一概而论吗?” 白衣人没想到他那颗榆木般的脑袋竟也灵活了这麽一回,被自己的话给堵了回去,他在冷哼一声後,终於把脸转向了敖翦:“既是如此,本座倒要听听,这一个生存在南海的鲛人,如何千里迢迢地钻到本座这地底河脉来。” 敖翦没想到对方竟然对他的事情来了兴致,南海距此遥遥千万里,海族与这位白衣人显然也扯不上什麽关系……而且他与丹饕之事当也算不得些说不得的秘密,急於离开的敖翦便简要地将他离开南海的原因以及到这里的过程。 待他说完,冀獠听得是津津有味,半晌才回过神来,一拍大腿:“俺就说嘛!咋的前些日子地动山摇,险些没把俺的腰骨给砸了,原来是天塌了啊!” 白衣人冷著脸:“难不成你还想出去遛遛?” 冀獠连连摆手:“俺可不敢!上回天崩俺就出去冒了个头,被个娘们神仙逮了硬说是俺作的乱,险些把俺的头剁下来,这回说什麽俺也不会凑热闹了!”他拍了拍敖翦的肩膀,“俺还以为你是在水道里给磕掉的一身鳞哩……” “笨。”白衣人哼了一句,也不再理他,转向敖翦,仿佛是前辈训斥後辈般严厉,“没出息,得了烛龙之息,也不懂运用,竟叫那区区凶兽给欺辱了去,真是丢尽了龙族的脸。”态度之不屑,仿佛那流毒中原,为炎黄之族所惧之四凶饕餮,不过是小猫小狗般微不足道。 敖翦无语,事实如此,就算如何砌辞开脱,也不过是保住一时的面子,事实,依然如此。 白衣人又问:“你现在想回去,便不怕又落在那群凶兽手中吗?” “自是怕的。”敖翦很老实地点头,“不过我想它们本非中原之妖,乃犯险而入,若叫仙家察觉,只怕必难逃降服捉拿,故而自不能久留一地。” 白衣人眉峰轻挑:“你倒是有几分聪敏心思。” “所以敖翦斗胆,请前辈指路。” 白衣人并不急於回答是应是不应,食指微屈,轻巧手背,似在考虑一些旁的事情。 敖翦不敢催促,只好在旁等待。 过了片刻,那白衣人忽是问他:“敖家小儿,本座问你,你便是回去那凶王身边,又能如何?” “如何?……什麽如何?” “依然做他的口粮麽?” 敖翦不明白他的意思,他不就是丹饕的一顿饭吗?虽然至此还是相当的不称职。 “回去继续做那个软弱可欺、只能依附凶王生存的无用之物?” “不!我不是!” 便是泥人也有三分气性,那白衣人的毒舌实在太过犀利,针针见血般刺得敖翦极为难受。他何曾不想拥有强大的力量?他何曾不想让他的父兄刮目相看?他何曾不想让大妖怪不再为他担心?他何曾不想?何曾不想!! 可便是想了,又能如何? 他天生就并非龙身,乃为鲛人之姿,未能受父王重视,更未似他的兄长般受到龙族的教导栽培。 他得幸获了东海的丈螭将军指点,可也不过是入门炼珠之法,後面只能靠自己摸索著反复练习,那些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法术却是一概不懂,便连跟大妖怪学得一门变形的法术,都半年了依然没能学得精通…… “主子,这话太过了吧?”冀獠又忍不住了,小小地拉了拉白衣人的袖子,“主子,俺瞧著这小鲛人挺不错的,就别为难他哩……” “一边去!”白衣人生气地扯回被拉住的袖子,明明有白绸遮掩,却好像狠狠地瞪了冀獠一眼般,叫那冀獠缩了缩脖子,“不过你既是龙族,本座也不能见死不救,你且在此处留下,待养好了伤之後,本座自会让冀獠送你回去。” 敖翦心里虽被他说得很是难受,但听到自己能够回去,当下道谢:“多谢前辈!” “前辈?哼……此话倒也不错。便是敖姓龙王,见了本座,也得尊称一声祖宗。” 那白衣人神态倨傲,缓缓站起身来,水动白衫,衣摆飘扬,不凡气度,宛若天上谪仙。 “记好了,本座夔龙。” 第四十六章 古神夔,喜乐见雅含花龙 夔,神魅也,如龙一足。 见於上古,乃为龙族始祖之尊,能起风雨,耀如日月,其性喜乐见雅,常口中含花,故又名曰含花龙。 却未知这行止均以高雅而名的龙族始祖,怎的会屈居於地底河脉这般暗无天日之所? 待将那敖翦送回房间,冀獠掩上房门。 在留在房内的夜明珠发出的幽光中,小鲛人那张困惑又苦思不解的小脸看得他很是不忍。 遂见他耸身一起,在黑暗中瞬化出矫健长影,隐约可见其形似龙非龙,竟是一尾潜蛟。 完全不需要任何照亮,那黑影犹如一尾大蟒,蜿蜒前行,未几,已至方才之处,那白衣人尚未离去,依然坐在那儿。 夔龙虽目不能视,却能透过水流的波动感知一切,侧首:“你回来做什麽?” “主子。” 巨蛟旋身盘落,化作那黑衣的憨厚汉子:“俺觉著这小鲛人没有主子说的那麽一无是处……” “本座何时说过他一无是处?” “诶?没有吗?” “他不过两百年的修为,颅内如意宝珠已能成形,如果他是一无是处,天下龙族多的是废物。” “那主子方才……” 裹了白绸的中年男人冷不零丁地弹了下指头,一颗水珠瞬间化作石头坚硬,“嗖──”的一声射了过去,击在那粗人的眉心正中,随即散碎恢复成水体状态。 “哎呀!主子!你砸俺干嘛的事?” “哼。本座是看不得堂堂龙子,居然巴巴地回去给一只下等的凶兽当粮食,那南海的龙王真不知道是怎麽教导自家的子孙,怎把人都教得没头没脑、本末倒置!”夔龙反掌一拍案桌,龙卷暴起,地底河脉翻起滔天巨浪,仿佛要把地底掀翻般,纤长身躯骤现万丈金光,犹如日芒绽射,光芒把他的皮肤照得通透莹白,侧脸上,虽遭岁月洗礼略见嘴角浮现纹路之痕迹但依然带著倨傲不羁的上古龙尊,绑在眼前的白绢非但没有半点病弱姿态,反有腾龙盘踞,蛰伏不动之势,“我龙族乃天下灵兽之王,食尽万物也不为过,岂为他人所食的道理?!” “主子息怒!主子息怒!!” 冀獠瞧著河道都要被他家脾气不好的主子一时怒火给改道了,慌忙抱头蹲下狼狈大喊。 夔龙白袖一收,光芒收摄,河流平复。 冷言道:“行了。瞧你那没出息的模样!” “呵呵……主子知道俺胆子小哩……” “待他伤好,送他回去,省得碍了本座的眼。” 冀獠犹犹豫豫:“主子……” 第51章 敖翦完全愣住了,大妖怪和他,一直都是吃与被吃的关系,能掉个个的吗? “能吃吗?” 冀獠学著他主子的模样,绷了张脸,倒挺有几分老祖宗说教的派头:“俺们龙族自古能吞吐乾坤日月,吃个把妖怪算个啥事哩!” 敖翦颇感困惑,指了指自己的肚皮:“大妖怪个头很大!我怎麽能吃得下他啊?” “多大?” “很大!!” 冀獠於是沈默了,煞费心思地苦苦思索片刻,突然一拍大腿:“一口吃不下,那慢慢吃哩!” “真的可以吗?” “俺说行就行!” 这边相谈甚欢,距离此地甚远的岩壁上,白衣男子忍不住抚额轻叹…… “两个笨蛋……” 千里青戈壁,风蚀红峰兀,被戈壁和沙漠吞没的古河谷地带,最後一滴水也早就在上千年前被蒸发掉。 风,有时就像水。 虽然速度比较慢,但风化、剥蚀的力量并不亚於水流。曾经的河流消失之後,风代替了它们,像野兽般把岩石的地表噬食。 忽然,中间一座巨大的岩丘震动不休──“磅!!”一声犹如惊雷之响,乱石崩飞,一颗硕大的脑袋从炸开的洞穴冒了出来,却见是一尾大蛟,浑身黑鳞,头有触须却无角,其相实属狰狞。 黑蛟的大爪子趴住洞口,翻滚地爬出地面,然後有点惊慌地张望,诚惶诚恐地害怕被人发现,毕竟他之前可是很倒霉地因为稍微冒了头就把人吓到了又被神明追杀,他可不想重蹈覆辙! 不过看起来这片戈壁滩实在是太荒芜,连商旅的马蹄印子都没有。 然後它发出惊讶的叫声:“啊呀?俺记得这里是个湖泊!怎麽现在变成这个样子的哩?” 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到底有多少年没有从地底河脉钻出来,沧海桑田,世情变迁,曾经千里河堤如今也早是黄沙万里。 黑蛟粗鲁地往外爬的动作简直就跟土拨鼠似的把泥刨得到处都是,砂石四飞就像沙泥倾泻,等整条蛟身爬出去之後,整个岩丘都几乎被夷为平地。 灾难般的破坏力,也无怪当初为什麽一冒头就被凡人当做祸害。 在它後颈上坐著的敖翦因为很久没有接触地面的阳光,在略带刺目的晨阳中稍微眯起了盈盈水水的眼睛。 他背上扛了一个又大又圆的包袱,里面装得满满的、鼓鼓的。 敖翦还是第一次看到与大海、与沙滩、与森林完全不同的荒漠。 细沙和粉尘被猛烈地风吹跑了,地面全是粗糙的沙砾和砾石,光秃秃的裸岩暴露在日晒中,风中饱含沙粒,把巨大的砾石磨出了各种形状的棱角,非常外形古怪。 即使这里一滴水都没有,但却称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大海,戈壁,又被称为瀚海沙漠的荒漠地带。 “这里……是哪里?大妖怪会在这里吗?” 黑蛟看了看这附近的地形,也显得有些困扰:“应该是这儿没错。主子的玄光镜从来没有出错过,这天下饕餮本来就不算多,再加上很大一只还要橘红色的毛,主子说它在这,就一定在这附近了。”回头看敖翦,“你确定先不回海里去吗?” “我会回去。” 敖翦赤裸的脚站落在开始被阳光温暖的泥岩上,“但不是现在。” 黑蛟有些失望地打量附近光秃秃的石壁,在看到两块巨大的岩石缝隙间长著一小丛沙枣,几串金黄色的沙枣花伶仃地挂在那里,黑蛟眼神一亮,好像发现了稀世珍宝般扑了上去,小心翼翼地把两块岩石趴开,摘下了那几串沙枣花,又非常小心就像对待易碎的水晶般护在爪间,乐呵呵地像抱得了万两黄金,然後看向敖翦:“俺得回去了,要叫人瞧见俺可不得了。日後若有机缘,再回来找俺跟俺主子!”用一根指头搭了搭敖翦的肩膀,“一切小心,听主子说这附近凶恶的妖怪挺多的。” “獠叔放心,我只是去找人,并不惹事。” 黑蛟拍拍敖翦的小脑袋,一个翻腾转身,庞大的身躯飞快地蹿回地底,一阵碎石四飞加上犹如地龙翻身般的地动,便消失了踪影。 敖翦他转过头来,看向连绵无边堪比浩瀚南海的沙漠戈壁。 一轮红日,染得他那双琉璃玉般的鲛人眼瞳更为璀璨闪耀。 有山位凉州境内,东西连绵,广员百里,西隔宕泉望鸣沙山,因三峰相峙,如危欲堕,其险极甚,故名三危,俗亦称卑羽山。 有道山虽明而寸草不生,是为穷山,水虽秀而只鳞莫睹,是为恶水。 悬崖断如天人刀斧所削,深涧之下乱石丛生,赭黑相间之岩山之巅草木不生,远处乃见黄沙呼啸,著眼便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荒漠,另一番的广阔无垠。 这三危正是边陲恶境。 是以当初上古舜王流四凶之饕餮一族,令其远离中原,尽迁於此。 卑羽山巅,豔阳之下便见得一大团橘红色的大怪伏於石上,呼吸起伏,享受著暖阳照耀,好生自在。 便因为这附近一片荒芜,鸟雀走兽均不见影踪,反而比较安静,那橘红色的大怪显然是好梦正酣。 谁想天边忽然卷起云团,层层笼罩过来,把日光遮掩,突然万丈金光於云间乍现,便见一名彩衣仙人乘鹤而至,左手捻莲,右取拂尘。 待飞到山头的半空中时,轻如鸿毛般漂浮半空中,那身彩衣飘飘犹似谪仙般轻盈的体态,加上乌发云鬓,皮相不老,只是那说话的声音略是尖细:“本仙乃云麓山中云梦仙!前时道友金顶真人真阳子为你所害,不但三魂七魄险些惨遭打散,其坐骑青鼻兽竟也被你残杀吞食!如今在本仙,还不乖乖束手就擒,更待何时?!” 他的声音实在非常尖锐,加上刻意拉长的语调,实在很像被捏著脖子的公鸡。 这位云梦仙平日是除妖无数,自命捻莲明心见圣,除妖以正天纲,往日里遇到的妖怪被这风卷残云又夹杂万丈金光的出现,早就吓得跪地求饶,可如今在山顶睡觉的那妖怪,完全就像被自己的毛发给覆住了,耳朵估计也盖了个严严实实,完全没听到他尖细的声音,依然自顾自地继续呼呼大睡。 自凶王归来,这饕餮族的地盘上可就热闹了不少。 凶族虽说当年在中原叱吒风云,为炎黄之族所惧,但自战败被舜王流放,当如同丧家之犬,附近的妖怪自然不将这些打败仗的老弱病残放在眼里。如今虽说饕餮凶王归来,但也不过修了几百年的妖怪自然没有听说过当初那场上古大战,就算听说过如今也并不觉得需要理会几千年来一直默默无闻的一头老妖怪。 一开始只是某一头自认为非常厉害的山妖到卑羽山上找碴,不过这头妖怪上去之後就一直没有再下来。这并没有引起附近妖怪的注意,可直到第十位占山成王的妖怪带著一山头的弟兄上卑羽山踩山头之後,连骨头都没剩下!妖怪们终於发现,这山上住的凶兽饕餮,是吃妖怪的!! 在妖界,成王败寇,绝对是以力量说话。 没有妖怪会为那些被吃掉的猪妖或者山魈上门要说法,他们只知道卑羽山上那只身形硕大,常常在山巅处溜达,在阳光下舒服晒著那身橘红色长毛的大饕餮,绝对不好惹。所以它们也非常识时务,如非必要,绝对不去惹。倒是有些妖怪看清行事,盘算著该先讨好凶王,依附饕餮族壮大一方势力。 比起妖怪们的安分,仙界却像打了鸡血一样盯上了卑羽山。 一头从锁妖塔里面逃跑出来的饕餮族凶王,那简直就是在脖子上挂十恶不赦之徒的牌子。本来就该由天宫排遣天兵天将将之降伏,奈何天地方历大劫,天宫亦难以幸免,正是乱象未平,岂有闲暇管凡间走兽之乱。 本来如果那妖怪安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谁想那凶王非但不加收敛,更纵容族人行凶杀戮,入侵中原屠戮村庄,甚至还打伤了前来制止的普灵大仙! 这下可就像捅了马蜂窝了。 普灵大仙虽不过是个在仙界排不上什麽名号的散仙,可也算是仙界一员,平日擅长舞袖在仙界也有不少仙友,众仙听闻普灵大仙为了除妖却被打回元婴之状,当下是个个热血沸腾,义愤填膺,恨不得拔出腰间法器扬手一祭,隔空把那妖怪给斩了。 奈何法术虽奇幻万变,但若妖怪可不是普通的纸片儿,而且还不是随便就隔空斩掉的厉害角色,那麽他们也只有实打实地找上门来。 “妖孽!你好大的胆子!” 声音更尖细了,他拂尘一养,一道闪电凭空而出,落在大怪的身侧,炸出个大坑来。没想那妖怪的毛发实在非常厚,简直就像盔甲一般,那些碎石“哗啦啦”地被长毛档隔,大怪依然不为所动。 彩衣仙人勃然大怒,他从衣兜里拿出一把豆子,往空中一扬,随即念动咒语,只见那些豆子在半空中闪烁光芒,光芒过後,变作无数天兵天将!好个撒豆成兵的法术,兵将擂鼓呐喊,十里皆闻。 总算,那头大怪被吵醒了。 它动了动,缓缓地站起身来,只见它四肢粗得就像支撑殿宇的蟠龙巨柱,隐藏在浓重的橘红色下面的身躯壮硕结实,兽相凶蛮可怕,微微龇咧开的嘴角现出参差的锋利兽牙,白森森的骇人。 然後,长毛半掩的眼睛张开了,视线横过天空地打量那些半空中擂鼓叫嚣外加电闪雷鸣助阵威势十足的那群天兵天将,忽然张开血盆大口……打了个大哈欠。 从喉咙发出的浑厚又低沈的声音在说:“食自天降,美哉!” ck酱的夔龙图,真是太勾人了,ck酱你不要跟兔兔酱学啊!不要乱画萌图勾引我跑题好不好!!!愤怒小鸟状态的l发射中────────────────────────> 第四十八章 瀚海沙,穷山恶境三危地 上面战的是一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而在山下,来了一位正常来说不会出现在三危这种荒芜边陲之地的客人──南海七太子敖翦。 冀獠把他送到了距此不远的戈壁上,初次踏足这种荒芜人烟,黄沙浩瀚,踩在被太阳晒得热辣辣的砾石上,敖翦毕竟是海族,此刻觉得自己就是一条被干煎的石斑鱼,便忍不住下意识地催动体内如意宝珠,就见散落在天空的几片薄云哼唧哼唧磨磨蹭蹭地在他头顶的空中聚拢,揉在一块,变成一团稍微有点厚重的乌云,总算是遮挡了一点阳光。 敖翦自己倒并不觉得做了什麽,只是觉得忽然阴凉了不少,舒服地松了口气,抬头,看见荒漠之上崇山拔起,毅力於荒芜之地,山顶的位置被一层厚厚的黑雾笼罩,电闪雷鸣,好像有百万雄兵在上面厮杀一般,不由吓了他一跳。 大妖怪就在这上面吗? “啐──” 穿著短打麻衣的壮实男子坐在石头上,用尾指在牙缝间掏啊掏,好不容易把嵌在牙缝的豆麸给吐了出来,虽然他的动作非常不雅,但他恶劣的表情相信没有人敢对此提出异议。 居然是一把豆子,太亏了! 早知道就该先吃掉那只瘦鹤,虽然肉实在不够多,但至少也是口肉啊!……真是因小失大,也怪那什麽云里雾里做梦的大仙见机不对跑得太快! 那些天兵天将居然不过是一把豆子!!虽说他并没有挑食的坏习惯,但份量还是非常重要的啊!不保质还得保量不是?现在倒好,没有肉不说,吃了还塞牙! 丹饕非常不高兴。 他甚至觉得这个什麽在云底下做梦的大仙太抠门了,比起之前那个光头老儿实在差太远,起码那位跑了还留下了坐骑──一头胖骡子。 他当然是却之不恭了。 像他这样的老妖怪,其实吃不吃早就无所谓了,但饕餮本性贪婪,所谓贪得无厌,有吃的送上门来,他自是不会跟他们客气。 尽管饕餮一族早已不复上古时的声威,但这卑羽山依然是饕餮族的地盘。 自他归来,饕餮长老们便日夜期盼著凶王率领饕餮族人杀入中原,没了舜王与十六族,那些不堪一击的凡人肯定不是对手,只要他们能够称霸一方,便可以一改如今蜗居在边陲之地的憋足,尽享中原富饶,日食活人,重振饕餮凶族。 事实上不单是饕餮族,自舜王归天後,被驱逐至边陲之地的四大凶族便见蠢蠢欲动,如今看来,更是欲借此天劫之乱,以图谋不轨。 那些老糊涂何时才能看清楚事态? 他纵有翻天之能,仍是敌不过舜王麾下八元八恺,最後还不是落得被关在锁妖塔里的下场? 如今更是时移世易,早就不是当初舜王之时,天宫上的神仙或许确实大多都是吃素的,但既然能平天劫,那当然也有能平妖乱。 丹饕想起那日,那应龙所言,连应龙都为之忌讳的神人七元魁首贪狼,绝对不是个心慈手软的角色,饕餮族如今再行作乱之为,这一回恐怕就不是驱逐那麽简单,只怕是有灭族之难。 瞧这里乱的……没把小鱼带来看来是对的。 想起了小鱼的时候,便似这些天里的每一天那般,忍不住,叹了口气。 明知道这样对小鱼比较好,可是……後脖子的位置总是凉凉,睡觉醒来的时候又会发现自己身下面的位置在不知不觉中蜷出了一块空地儿,长毛被沙尘弄脏了纠结都成卷了也没有人会主动给刷一刷……甚至最近还出现了非常严重的食欲不振,胃口欠佳的症状! 虽然送到面前的饭还是照吃不误,而且还不浪费地吃个一干二净,但他自己清楚,他吃得是前所未有的慢。 这可是开天辟地以来,自他出生在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就算当初被关进黑咕隆咚的锁妖塔,他也完全没有半点烦恼到不开胃! 淫欲、情欲、色欲、食欲均为欲,妖不能免,更何况有贪兽之称的饕餮凶族?而丹饕更是凶王,他内心之欲更胜旁众,而最喜之欲,偏偏就是──食欲!饕餮是贪,他对於食的欲念几乎大於所有的一切,并优先於一切,而现在,那条不是用来吃的小鱼,却严重影响了他曾经最本能的欲望。 小鱼…… 现在那条矫健的蓝色身影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在南海深处游动,一群群小小的五彩斑斓的鱼群围在他的身边…… 他是陆地上的怪物,没有到过海底的深处,不知道那里是什麽的模样。可是能让小鱼深深记挂的故乡,一定非常美丽,不会像这里的荒芜,也不会像这里的干旱。 无论他是不是想念小鱼,但丹饕非常确定的是,小鱼不该留在他身边。 正当他一点一点地把记忆从脑中抠出来,拼凑成那张总是怯怯地瞪著溜溜的琉璃眼珠子注视自己,忙忙碌碌跑来跑去的小鲛人的时候,全然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後十丈之外的一块大石头後面,冒出一颗脑袋,一张三角布巾遮住了他的下张脸,但是仍然可以看见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覆盖著蓝色的鱼鳞,琉璃珠般的眼睛咕噜转著悄悄打量他宽厚的背部,在脑袋後面还有一个巨大的圆滚滚的包袱,非常突兀! 第53章 待他爬上山巅,已见丹饕仰天张口长啸,而半空之中,天兵天将摇旗呐喊,旌旗废物,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这可不是之前撒豆成兵的仙家法术,这是真真正正自九霄天宫而来的神兵!且见兵马盔明甲亮,半空中摆开阵势,仿佛已笼罩在天顶四方八面处,拦截所有去路。 只见前锋军忽然分开道来,一名神仙飘然而至。见他长须飘飘,头戴紫金冠,身穿杏黄袍,手执拂尘,斜坐白鹿之上,自有一派世外高人的风范。 便闻传令天兵高喝:“玉清真境妙玄玉虚真君驾到!” 话音一落,天兵擂鼓,鼓声响过犹如暴响天雷,当是威势十足。 擂鼓声停,那道人一扬拂尘,手中举起一卷黄金轴帛:“凶兽饕餮,为祸凡间,藐视天规,今奉天谕,特来擒拿!!妖邪!还不速速降服,更待何时?!”言罢,身後兵将又是一阵擂鼓助威。 敖翦隔得远远打量那个抱臂站在山巅之上的魁梧男子,只见他仰著头,默默看著半空中犹如唱戏一般热闹的仙家作派,刚毅的侧脸显得很是困扰,不由得担心起来。对方明显是兵强马壮,而大妖怪却只有一人,可怎生是好?! 山上一直静悄悄的,除了大妖怪之外,再也见不到其他的饕餮,为什麽?大妖怪不是它们的族长吗? 他并不知道,饕餮性贪,自私自利,虽以族群聚居,却常为了食物争抢而大打出手。当初与舜王一战中,见大势已去,竟一同背弃凶王逃亡,只遗下丹饕一者面对诸族围剿,如今被流放到这种贫瘠之地,势力大不如前,更是宁愿保住自身性命,如今见那天兵天将旌旗挥舞,凶神恶煞的模样,哪还有敢冒出头来? 唯有那敖翦担心不已地蹲在一旁,握紧了拳头十分紧张。 然那丹饕此刻却轻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 没有胃口。 瞧天上那一堆天兵天将,在他眼中就像烫了热水剥光了毛一排排挂上架子的大肥鸡,可偏偏他一点胃口都没有,还不如早点回去打个盹吧,没准还能做个背了小鱼在海波之上放肆奔跑的好梦。 一想到这里,他就来精神了,巴不得早早了结这里的麻烦事。 却见他手一抬,地面轰隆隆烈动不休,并不如前时一只只泥兽冒出来,这一次,冒出的只有一只!一只顶天而立、脚踩大地的巨大饕餮泥兽!! 且见这泥兽凶相狰狞,兽躯上篆有云雷纹团,虽是泥胎,却见浑身青光熠熠,如钢如铁般坚固。 这群天兵神将平素下凡降妖,几乎是所向披靡,便是乱世妖邪,一听到其摇旗呐喊之声已是冒头鼠窜,可没遇到过一照面,二话不说直接就发招,还是出最狠的招数。等那巨兽抬爪横扫而来,简直就像一面迎面而来的巨墙,天兵天将根本是躲避不及,一大片被拍飞出去,狼狈得就像扫帚扫地扫到了蚂蚁窝,半空之上是一阵鸡飞狗跳。 那玉虚真君当还算是有些本事,一扬道袍,阔袍大袖中飞出一张符籙,黄纸之上如走龙蛇般以朱砂勾笔出似图非图、似字非字之籙文,古怪非常,且见他念动咒法咒,那符籙见风就长,以一化十,以十化百,以百化千,幻化出千万之数,圆筒一般将巨兽团团围困。 泥兽抬爪去拨,但那符籙显多是虚幻之像,拨而不去,法阵之中,幻化出万种物象,迷惑人眼,那泥兽力大无穷,但毕竟是泥胎一具,岂止辨别真伪,只知四处扑腾,昏头转向,天兵天将在法阵之外,得了喘息之机连忙重整阵势。 一旁躲著的敖翦眼见天兵天将便要围攻泥兽,可那巨大的泥兽还在跟那些虚幻的符籙扑来扫去,心里焦急,可不能让大妖怪输了! 忽是灵机一动,他虽然法术不济,可他能弄清楚哪张符籙是真的! 不及细想,敖翦急忙闭目默念,催动如意宝珠,把他那隔空视物的法术施展到了极处,虚幻之物非在四时之中,自然不入其目,反而是唯一隐藏在万千幻象中的符籙,由黄纸而成,以朱砂为触,朱砂纸张,亦不过源於天地所生之物,自然为敖翦所见。 敖翦盯紧了那张符籙,一咬牙,冲了过去。 此时天兵天将、神仙巨兽的恶斗都集中在半空之上,四处飞沙走石,谁也没有注意到脚下的位置那个躲躲闪闪不断靠近的一个小人影。 敖翦利索地跑到一块距离符籙最近的大石头下,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幸好石头表面嶙峋突兀,虽然有些狼狈但还是成功地爬上了石头顶端,然而那张符籙挂在半空的位置距离他头顶至少还有三丈高! 够不著! 泥兽被幻象迷惑暴躁狂怒,不断咆哮,敖翦也急了,情急之下使足了力气往上一蹬,伸手去抓那符籙。 可他再有弹跳之力也不可能跳起三丈之高,偏在快要跌回去之际,身上一股青阳之气无声迅速凝聚後作喷涌如龙,青影盘旋犹如龙腾飞升,助他整个人拔高,敖翦手疾眼快,一把将那符籙扯了,不及落地就两手捏紧左右一撕! 就听“噗!──”一声闷响,仿佛有什麽漏气了般,千万符籙瞬间消失无踪,带他落地之时,那顶天的巨兽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扑向那群还没来得及反扑的天兵天将。 那边破了法阵的敖翦慌慌张张地捏著两张破纸片滑下石头,巨兽怒而反击可把山踩得动荡不定,也幸好他跑得快,身後那块石头已被巨兽一脚踩碎。吓得他连忙往回跑,几乎是连滚带爬的逃开,再不跑就要被踩成鱼饼了! 慌张逃窜的小身影已经完全落在的丹饕的眼中。 小鱼?! 其实别看他一副抱臂立於山巅,威风凛凛的模样,事实上,他其实是气定神闲地在……发呆。是的,他完全处於神游太虚的状态,虽然面前的巨兽和神仙天兵天将打得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不过这又如何?最近这种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经常发生。尽管那巨兽落於下风,可一只不行,他还能叫出两只,两只不行,还可以叫出十只,虽然巨大的泥兽不可能像正常形态的饕餮泥兽那般数量庞大,但造出十几二十只来也绝对是没有问题。 谁知道他无聊的眼神游弋,突然看到了那条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小鱼! 这瞬间,活了万年的老妖怪,很有种仰天长啸大喊一声“这是怎麽回事!!”的冲动。 感觉自己就像个在海边垂钓的渔翁,抓到了一条小鱼,看见它在自己的手中活蹦乱跳,便觉不舍它落入那浅窄的渔箩中,便心软了,松开手指,任它从指间溜走。想著此生难再相遇时,忽然那条笨笨的小鱼竟然一个鱼跃,自己从水里跳了出来,落在他的掌心之中! 失而复得,还会放它离开吗? 他可是凶王,不是圣人!! “嗷──” 丹饕突然一抖身躯,化出饕餮之形,橘红毛发仿似烈火腾空,威武雄壮,那狂猛之势犹如囚困多时的出闸之饿虎,顿时把那仙人屁股下的仙家坐骑吓得屁滚尿流,後蹄发抖前蹄一挫,滚倒在地,那倒霉的玉虚真君正见法术被莫名其妙地破掉,一时心神不定不及防备,顿时被甩落鹿背。 若是平地那也还就罢了,可这里是半空云上,可没有平地给他落脚,也来不及施展轻身法术,当下整个人惨叫一声摔下云端。 可那现形妖怪却并非扑向敌阵,而是完全无视那边飞沙走石、人仰马翻的恶战,一转身,往旁边追过去了。 第五十一章 天下大乱杀破狼 “嗷──”身後那声惊天动地的叫声把敖翦吓了一跳。 他以为大妖怪遭遇不测,连忙回头来看,然而眼前突然像乌云笼罩过来般一片漆黑,然後一阵就像泰山压顶似的巨物从天而降,“啪叽──”他被扑倒了。 巨大又带点暖湿的鼻头距离他的脸不到半寸的位置,饕餮可怕的脸本身就极具迫力,如今这麽近地靠近,简直是对心脏承受能力的挑战。 所以胆小的小鱼被吓到了也份属正常。 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有伪装:“大、大妖怪!”布巾下瞪大了的琉璃珠眼睛清清楚楚地写著被发现的惊慌失措。 忍不住伸出舌头重重地舔了他一下。 要知道丹饕巨硕的身形,他那根舌头完全就是跟被子一样宽大,敖翦全身上下马上沾满了湿漉漉的口水,带著肉勾的粗糙舌面甚至把敖翦身上那件破斗篷“!啦啦”给扯破了,露出了光溜溜也滑溜溜的鲛人身体。 眼下丹饕的动作几乎与野兽无异。 或许他在平时很喜欢凡人那遵礼重信之道,然而此刻所有恭谨守礼在这一刻却化为乌有。 诚然,一切的开端在於……首先,他是一头野兽。 比起语言,野兽更习惯用肢体的动作来表达自己的感情。 找回小鱼的高兴让他顾不得那些劳什子的礼数,完全是现出本来面目的本性,对著被他扑倒在地的小鱼东嗅西闻,偶尔还用唇吻磨磨蹭蹭,可怜的敖翦双手双脚都被他的前爪左右两分地压住,斗篷被撕破了不说,那颗实在有点太大的软鼻头还在他的乳尖和腹部那些敏感的位置嗅来嗅去,喷出来的热气弄得他痒痒的,可又无法反抗,只能任得那大怪物对自己“胡作非为”。 完全不知道收敛的大鼻子居然还不满足,在侧腰嗅了一阵,居然还往下面挪过去,小鱼在水底的时候衣服都碎得差不多了,要在地底水脉找件衣裳估计比找片夔龙蹭掉的鳞片还艰难,在海里他还能织出鲛绡,如今他腰间也就是围了块短布,刚才被大妖怪那舌头一扯,也彻底完蛋了。 丹饕非常喜欢小鱼的身体,他是血热之兽,而鲛人那海族特有的鳞身不但光滑而且体温也相对较低,蹭上去水凉凉的,舒服极了。 於是继续蹭啊蹭的,不知不觉,就越往下了。 “不要……大妖怪……不要这样……”肉肉的大鼻子已经把热气喷到了两腿间敏感的部位,虽说鲛人常年在海中游动,时而也不喜衣物阻绊被礁石勾到而脱个精光,可那是在海里,陆地上的时候敖翦已经知道了一般的凡人都是不能够随便露出那个部位的。 忍不住想要夹紧双腿,可偏偏手脚都被压得紧紧的,大妖怪好像怕他会逃跑一样,压得死紧死紧,只能勉勉强强地并紧了大腿根部的位置,可是大妖怪力气太大,随便这麽用肉鼻头一拱,轻松挤开两腿,拱进了腿间的位置,嗅闻之间还带蹭的,暖肉压在敖翦敏感的部位,不曾沾染过半点情色的小鲛人只觉得被拱出了种怪怪的热流,在胯间的位置不断的涌动。 一时想要压著自己的鼻尖离开,可一时又希望再用力一点,在不能满足和要逃开的矛盾中挣扎不已的小鱼可怜兮兮地发抖挣扎,琉璃的眼珠子因为初次被情欲所感染而变得更加莹润。 幸好还是施害者不至於完全失去理智,亲昵过的丹饕终於稍稍离开了一点,放过了气喘吁吁的小鱼。 终於被放开的敖翦好不容易爬起身坐直,却觉得腰腿莫名其妙地发酸发软。 “大妖怪……” 热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敖翦忍不住伸手去触碰柔软的毛发,习惯地把那些长长的毛捏在手里,好似这样的话,他就能紧紧的抓住这只连锁妖塔都留他不住的可怕妖怪。 他心里很是紧张,可还是鼓足了勇气,问出了他在心中盘亘已久的担忧:“你还要我吗?”只不过因为太紧张,所以,漏掉了一个“吃”字。 丹饕登时愧疚满心。 是他想错了。 小鱼可不是像他那些族人一般,就算丢在荒芜的边陲戈壁上都会自己找食吃绝对不会被饿死,小鱼可是一直生活在到处都有鱼的海里面都能饿成皮包骨的脆弱小东西啊!就该把他含在嘴里,捧在手上。 “自是要的。” 这是属於他的小鱼!! 谁敢来抢?! 丹饕一口把小鱼叼著往背上一甩,厚厚的毛发垫住了小屁股,没有硌疼他。 “随吾来。” 後面那场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的神仙大战泥兽巨怪的恶战是胜是败,对他而言,已无关紧要。 然而即使他并未在场督战,这场仙妖大战也相当迅速地落幕了。 玉虚真君一时不察摔下鹿背,虽说还是有仙家法术浮空而起,不至於直接坠地变成肉酱,但却不小心闪了腰骨,扭了脚踝,自是无心恋战。加上法术被敖翦破了,那头凶暴的巨大饕餮地兽疯狂反扑,几乎没有任何准备又连指挥的仙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的天兵天将根本不是对手,被扫得东倒西歪。 见势不妙,玉虚真君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了,连忙令旗一挥,那群灰头土脸的天兵天将如获大赦般撤入云中,那玉虚真人坐在一瘸一拐战战兢兢的白鹿上,狼狈而逃。 未得丹饕许可,那饕餮巨兽也并不追击,稳稳立在山巅之上,昂首挺胸,夕阳之下,犹如一座雕像。 此时,距卑羽山不远的另一座山头上,青袍神人好整以暇地背手而立,风徐徐而动,袍摆微扬,且见青袍之下竟是一身乌金戎甲,夕阳拉长了他的影子,犹如标枪一般笔立。 却见他嘴角一抹轻笑,不言不语地远眺著那山上的战况,仿佛一位运筹帷幄的将军,胜负掌握,不过如盘中棋游。 “七杀,你明知玉虚真君不敌那饕餮凶王,何必让他去打头阵,落得如此狼狈下场?” 他身後一名蓝衫仙人终於忍不住开口说话。 那青袍神人收回了视线,回过身来,笑道:“真君急於立功,我又何必妄作小人?陛下命他为监军,早些让他知道厉害,免得下回到了阵前,在我耳边唧唧歪歪。” 他说得浑不在乎,全然不把方才那场败仗放在眼内,直把那蓝衫仙人气得说不出话来。 “一旦上了战场,我可没有耐性跟他周旋。”忽然嘴角挑起一抹邪意,大手一伸,哥两好地搭上那仙人单薄的肩膀,将人箍近过来,“若是我一时没能忍住,送了他去跟老阎王叙旧,司命,你可记得到时候就说他阵前失手被妖怪所杀好了!” 这二人,正是当日在凌霄殿上接了天帝法旨下凡降妖的天府宫司命星君与天机宫七杀星君。 那司命星君很不客气地拍掉那条似经千锤百炼又重又沈的手臂:“你我虽分属同宗,但本君既为魁首,岂有徇私之理?若你当真有此劣行,本君断不能袖手旁观,自当奏明陛下,一切自有陛下定夺。” 七杀并不为他可以的冷脸所镇,反而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司命,劝你还是别学那北斗魁首。贪狼的杀伐无情,你便是再过万年,也是学不来的。” 司命被他笃定的语气惹恼了:“你又怎知本君没有那杀伐决断?” “因为你是司命。” 南斗主生,北斗主死。 南斗星君有六宫,掌延寿度人,故凡间又尊之为曰延寿司。 第一天府宫司命星君,管的是三界生灵命宫,心肠又怎硬得起来? “你……”司命无言反驳,半晌,方转过脸去,目光黯然看向已经渐渐平息的战场方向,“我南斗六星,若能有似贪狼星君那般的魁首,许是早就能得陛下器重,而非似今日这般……此番总算因你将才,南斗之名方见於庭上,得命领军下凡降妖。”他露出一丝苦笑,“却不知这一回陛下用意何在,似本君这般只掌延寿度人的星君,能干些什麽?” 七杀看著自己的魁首,露出“不是吧,你还不知道吗?”的表情。 “北斗七位星君如今身在凡间。” 司命眨眨眼:“本君自是知晓,不过又有何干系?” 第55章 被压到的大妖怪顿时浑身绷紧了震了震,捏著他的手稍稍一紧,敖翦还没来得及吃疼就被放开了。注意到大妖怪连眼神都变了,一副如临大敌般,敖翦心里便想,这大概是大妖怪的另一个弱点?於是很认真地记下,下次可以试著吃一下。 而丹饕炽热的视线像能吃人一般扫过敖翦那副小身板,怎麽看,这条小鱼恐怕无法完全承受他的欲望。 若是强行为之,乖巧的小鱼大概也不会反抗,可一想到自己的大玩意儿绝对能把小鱼的小屁股给撕裂弄伤,丹饕便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了。 此刻当真是望鱼兴叹,凶王如斯,真是太憋屈了! “大妖怪……”见那大妖怪过了好一阵子都没动静,敖翦试探著问他,“你还饿不饿?” 饿! 怎麽不饿!都恨不得把你这条小鱼一口吞了,还能不饿?! 只是瞧见敖翦真心实意地挂怀,丹饕便不忍要他为此忐忑,忍了那蛰伏欲奔的欲望,一手将他搂了近身,翻倒同卧床上:“此时不饿,汝如何逃脱赭鼎恶爪,且与吾一一说来?” “嗯!”敖翦见丹饕暂时不打算再吃他,而自己又吃到了一点点大妖怪,心里自是高兴,靠在大妖怪怀里,感觉到那熟悉又似乎比以前要热上几分的体温,一边说著那之後发生的事情一边悄悄回味方才,小舌头舔了舔唇角。 大妖怪的味道真好! 在心里的一个小角落,敖翦认真又仔细地记下了吃大妖怪的窍门,更对於一些没有尝试吃到的地方下了下次一定要试吃的决心。 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这条小鲛人觊觎的猎物,丹饕径自为如何把这条小鱼养胖养壮养得足够承受他胯下巨物而苦恼不已。 第五十四章 山中遇,无为不争自有成 三危有谷曰南山,南山谷中有河名大泉。 虽有大泉之称,其实不过是条清浅溪流,只是每逢雨季,水位便略有上涨,河道变阔,使得两岸红柳绿木得以灌溉,倒是戈壁之上难得一见的景观。 可最近这条大泉河却被凶兽所占,弄得是“鱼”不聊生。 瞧那日正当空,粗布麻衣的魁梧男人往河岸边上这麽一站,身後冒出来的饕餮巨兽造成了了巨大的阴影,几乎把整条河都笼罩在黑暗之中。然後那泥兽往河道这麽一卧,简直就像拦河的堤坝般彻底截流。 河里的鱼都被吓懵了,在回旋的河水中不辨方向,你撞我我撞你地混在一团。 瞧著有不少鱼了,男人便一抬手,饕餮巨兽转过头来大口一张,往水里这麽一刨一捞,毫不费力地就打上来一大池活蹦乱跳的鲜鱼。 男人带著巨兽扬长而去,河流放开,哗啦啦地继续流淌…… 大泉河里也不是没有河神的,但区区一位小神又如何敢与那连四大凶族之一的饕餮作对?於是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他每日来“打渔”,心里暗自腹诽,吃那麽多,也不怕吃撑了! 还真让他说中了。 不够吃撑的不是饕餮凶王,却是那日食数十鱼鳔的南海龙太子。 自从丹饕发现敖翦这些天来以那古怪的肉饨饨为食,便顿顿是堆积如山的鱼鳔,尽管敖翦解释过那肉饨饨虽然味道不怎麽样,但绝对是好东西,也依然无法扭转丹饕试图将他养出膘来的打算。 大妖怪的好意敖翦不想拒绝,只好每日趁那大妖怪跑去张罗吃食的时候,跑到安静的山腹运动消食──习练如意珠。 他觉得自那日为了逃离险境而在危急之间强行催动了如意珠,之後如意珠的力量便生出了些变化,比如说那日想要跃起,便觉体内有气如龙飞升腾跃,前些天想要推倒大妖怪,便有气如猛虎勇不可挡,如今他尝试驱动如意珠之力,便觉得那力量仿佛运转於乾坤宇内,四时之气绵绵不断,聚凝蛰伏於如意珠内,待他驱使,可惜敖翦只是受了那东海的龙将军短短几日的指点,不过是龙族修行入门时的法门,并未来得及传授兴云布雨、翻江倒海的高深法术,便似有神兵在手,偏是未习得招式一般,未能施展。 不过敖翦倒未气馁,既然施展不出什麽高明的法术,继续练他的如意珠就是了,总有一天学到了法术,那时候如意珠的力量自然就能得以施展。 待他闭目敛神,催动体内如意宝珠,蓝色的鳞片底下慢慢浮现出丝丝黄金鳞芒,始是薄薄一层,而山中四时之气自四面八方凝聚,在其身体四周盘旋不去,自其额顶灌入,半晌,敖翦骤然张开双目,浑身暴发出万丈光芒,竟有了几分与日争辉之意! 所幸此刻正是日正当空之时,这不过转眼之瞬的光辉倒不曾引起山中妖怪或是天上神人的注意,可是,也不是没人看到。 “好刺眼的光啊,比之陛下座前金乌浴日之芒更胜一筹。” “上古有衔烛之龙,视昼眠夜,一目为日一目为月。” 敖翦被突然这声音吓了一跳,连忙回头,便见不远处不知何时来了两名男子,一者蓝衫,素雅斯文,一者身披青袍,魁梧高壮。 大妖怪告诉过他这山是饕餮的地盘,山巅更是凶王领地,莫说凡人,便是饕餮族人也不敢贸然上山,故此他未曾化作人形。谁看了这麽个浑身蓝色鳞片的怪物,也会被吓到吧? 只是这二人却并未露出惊恐之色,非但如此,还见得是神态悠闲,好似上山踏青的凡人,那高个的男子更是一脸兴味地打量不知所措的敖翦,笑著跟他的同伴说:“司命,你觉得是在九天云霄上看见猪在飞,还是在黄沙戈壁上看见鲛人,哪一个更稀奇?” 然那调侃之意并未得到同伴附和,反而冷言叱曰:“老君尚且骑青牛,你若要标新立异,当可以黑猪为骑。” 那将军模样的男子挑眉一笑:“既是魁首建言,又有何不可?倒要看看,九霄云上,谁敢说我七杀星一句不是?!”话中狂傲,实非修仙之人当有,那态度显然是对那天上众仙不屑一顾。 这二位,自然就是到此深入敌阵察看敌情的司命星君与七杀星君。只不过一路过来,认真察看敌情的就只有那位军中无职的司命星君,至於那位领军的正主──七杀星君更像是来游山玩水。司命星君深知他脾性,虽然表面看来漫不经心,但只怕这山中状况早已了然於心,故此一路陪同,并无半点不耐。 此时忽遇敖翦,司命倒也是大大吃惊。 要知道这卑羽山乃饕餮老巢,那饕餮一族贪如狼恶,平素以强夺老弱,畏群力而击单,更因好食贪婪,喜食人而量大,乃至中原大地受其族所害。如此凶兽巢穴,一个弱小的鲛人在这里岂不如那无知的小羊落在恶狼巢穴一般?! 心念一动,自不能袖手旁观,遂上前去,与那敖翦温言说道:“不必害怕,我二人并无恶意。” 不过是一句平平无奇的说话,但由那司命星君说出来,却有阳春三月於岸柳河堤边微风拂面之感,叫人浑身舒畅,说不出地想再多听他说几句说话。 敖翦觉得对方并无恶意,心里反而替他们担心起来。 他比对方更清楚这里是饕餮的地盘,大妖怪不吃人,可不代表其他的饕餮不吃,若这二人在山中遭遇不测,没准那坏事又得往大妖怪头上算。便道:“你们快些走吧,不要在山中停留,这里可不是游玩的地方。” 七杀闻言却是笑了:“我看你应该先担心一下自己。要知道,饕餮是什麽都吃的,就算是浑身鳞片的鲛人也不例外吧?” 话中恶趣味的恫吓,眼中带著调笑的意味,敖翦本能地觉得要离这个看上去面相正派的男人远一点。 司命瞪了他一眼,遏止他吓唬敖翦,转过脸去,与敖翦道:“适才异像,想必是龙族如意珠神能所致。你是南海鲛人,可是与南海龙族有些渊源?” 敖翦没有回答,尽管这蓝衫青年看上去温文友好,但对方始终身份不明,他心里还是存了些戒备。 司命也不逼他,只浅笑道:“本君乃南斗司命星君,他是七杀星君,我们并无恶意。昔日南海龙王与本君有些交情,曾派龟丞送喜帖邀本君饮宴,可惜本君当时身在九天之外,待收到喜帖匆匆赶往,不想是,连那龙王的七太子都已经出生了。” 对於与天同寿的仙人,一来一回,不过如白驹过隙,只是凡尘俗世,却已见几番沧海桑田。 难得他还记得清楚,此刻敖翦虽未承认,但他却已经几乎可以肯定,面前这个修得如意宝珠的半龙半鲛的青年便是当年那个尚在繈褓中嗷嗷掉了一地珠泪惹得龙宫鸡飞狗跳的小鲛人娃娃。 “犹记龙王与鲛妃夫妻恩爱,羡煞旁人,待那鲛人太子犹如天上珍宝。那日龙宫中庆生的喜宴,酒香犹在鼻息之间,鱼姬所奏之曲仍似在耳边,然不知不觉,原来已是眨眼两百年已经过了。” 他目光慈和,仿如长辈关怀,敖翦自幼孤苦,闻此言,不禁想起过世父王与母亲,不禁眼红鼻酸,险些滑出眼泪。 也不想再作隐瞒,向那司命星君行了拜礼:“敖翦见过司命星君。” “敖翦。”司命目中有亮,“翦者,乃初生之羽。” 敖翦闻言微愣,他是鲛人,浑身是鳞片,哪来的羽毛? “龙是鳞虫之长,生翅者乃龙之尊也。龙族若有羽翎,乃威之羽仪。南海龙王知你出生非龙,取此名字,定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莫要为表相所拘,如龙长羽,尊威四海。” 他身上会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让人觉著无比亲切,似乎他通悉一切,也不会怀著任何目地说谎,可以完全信赖的气度,虽是猜测之言,却让人更能相信。 敖翦默默地听著,不知为什麽,心里慢慢地升起了一种酸涩。 “如果是这样,那为什麽……为什麽要视我如无物?……只让我一直一直地在角落的小屋里织绡纱……甚至我离开龙宫,也无人来寻……是不是有没有我存在,都没有关系?……” 话一出口,敖翦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不怨,并不是一直都心甘情愿地留在小小的木屋里日日夜夜地编织鲛纱。只是那时候的他,是井底的小青蛙,只知道一个井口大小的天空…… 敖翦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一个才见过一面的神仙吐露内心深处潜藏的黑暗,许是这个清俊的男子有著那种让人信服气息,便似那神殿里的神佛,朝拜的人是善是恶,祈求的事情是简单还是荒谬,其实更多时候,在神前跪拜的人需要的并不是承诺的兑现,而是一张把自己内心欲望照得一清二楚的明镜。 司命见他琉璃目中强忍泪光,心生不忍:“世间万象,莫为一时表相所迷。本君或许并不是完全清楚实情,但本君却知道,龙王乃南海之主,只要是在他海域之中,事无巨细,逃不过他一双法眼。” 敖翦瞪圆了眼睛:“你是说,父王他什麽都知道……” 司命点头,又道:“前时天地有劫,四海天柱断折,若以你鲛人之身,只怕祸福难料。偏巧你离开南海,倒是恰恰逃过此劫。” 一时间,敖翦内心如同潮水般汹涌翻滚。 司命温文的声线这刻几与父王重合。 “无为无所不为,有为有所不为,不争自有成。” 第五十五章 黄粱梦,恶星惊变夺如意 也许一位自古便存於天地之间看惯了人世悲欢离合,更是主宰世人寿元的星君而言,在很久以前与一位老朋友之间无关紧要的对话,并不是非常重要的记忆,但对於敖翦来说,却是让他冰冷了两百年的心骤然温暖了起来。 那一瞬间,仿佛回到了父王与鲛妃温暖的怀抱中。 父母并没有遗忘他,甚至是在即将离世之前,还仔仔细细地为他打算,让他远离险境,不再受龙族天命的约束,自由自在地活。 “父王……” 看著小鲛人目中迷惑渐见清明,司命温然一笑,总算没白喝了南海龙宫那场的庆生喜酒,只可惜故友已逝,再去南海,便再无那良朋扫榻相迎。 司命略感惆怅,却并未表露於外。 他早已把敖翦看作子侄一般,当也担心他独自一个在这山中险地:“逝者长已矣,生者当自珍。如今此处已成险地,不宜久留,还是速速离开,莫使惹来祸劫。” 敖翦从往昔的回忆中回过神来,言始却是一愣。 他虽是单纯,但心思灵辨认,聪敏机警,顿时察觉了司命话中潜藏之意,目光一凛:“你们……你们是不是跟上一回来的那群天兵天将是一夥的?!” 司命没想他竟如此说话,也是语噎当场。 倒是一直在旁默默不语的七杀忽然一把拉住司命的手臂,将他带开一旁,咧嘴一笑:“那麽说你就是跟那饕餮凶王是一夥的咯!” 骤然间毫无预兆地一探手臂,大掌成爪之势罩在敖翦颅上,“既是龙族太子,却与四凶沆瀣一气,可不是什麽好事啊!” 他话似随意,但那手却重如钢爪,敖翦吃惊挣扎,却根本无从摆脱。 司命没想七杀突然翻脸无情,也急了:“你这是做甚?!是不是与凶王同夥尚未可知,便算是了,也可能受那凶王胁迫所致,岂可以只言片语妄下定论?” “司命啊……”七杀侧过脸来,叹息中有无奈也有耐心与容忍,只是手中力度没有半点放松,“所以我就说你学不来北斗魁首那种杀伐决断,你总那麽心软,若是等你一一细辨究竟,妖怪早就跑个精光。” 司命顿时语塞,可他并不妥协,按住七杀的手臂:“即便如此,亦不能视命若艾草菅然!!” “我没说要杀他啊!”七杀手臂一震,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他掌中凝合,竟将按在他臂上的司命手掌也一并弹开,狂猛的仙气如力拔山河,狂涌而出,被他抓住脑门的敖翦顿时只觉得魂魄被扯碎一般烈痛难忍! 此时黄金饕餮纹银咆哮而出,似庇护之兽噬向七杀手掌,无形兽齿却比利刀,瞬将镇压在敖翦额前的手掌割个血肉模糊。 可那七杀非但没有放开手去,反而像发现了林间小鹿的猎人,嘴角噬笑,目中露出煞气:“凶王纹印?”他侧目看向司命,“瞧,我可没有错怪他啊!”只见他自掌中爆发出可怕的力量,那力量犹如漩涡一般发出极大的吸力,敖翦更是好像被生生切开脑袋般痛不欲生,眼前一片发黑,可手脚却顽抗地试图推打,可惜在七杀眼中犹如蚍蜉撼树。 七杀下手无情,眼见就要生生扯出敖翦颅内的如意宝珠! 此时但闻一声惊天动地的野兽怒吼,遮天蔽日般的巨兽扑了出来,橘红色的毛发如风如电,飞扑而至,利齿狂噬咬向七杀。 “来得好!”七杀见那巨怪扑来,并不放开敖翦,浑身绽出赤色烈光,一身长袍飞碎化虚,现出神人真形。 只见九尺神人,身披乌金麒麟明光铠,头戴镔铁猛狮盔,浑身杀气腾腾,右手执四棱蟠龙!横胸一抽,蟠龙!撕裂空气,乃至在地面挂出一道深坑痕迹,可知厉害。 可那橘毛大怪非但不惧,更狂更猛地张口噬来。 司命见那一仙一兽大有不死不休之势,心里一急,也顾不得多说,左手一晃变出一个紫金葫芦来,念动发诀划地一洒,那葫芦嘴中喷出一道酒酿,那酒香醇厚醉人,不过只一碗之酿,竟如一池馥郁! 醇酒泼下,阳光映於其上,竟化出一道五彩天虹,这一瞬间炫目的光芒一闪地晃过丹饕的眼睛──一片白光掠过,眼前竟是一马平川的广垠平原,平原上擂鼓之声犹如雷滚,号角喧天之下,黑压压的军队由四面八方汹涌而至,他却是独自立於平原之上,不必回头,他已知己身後再无一人。 那些高举各色旗帜的兵将,丹饕当是认得! 舜王麾下,大禹、!陶、子契、後稷、伯夷、夔、龙、倕、伯益、彭祖、朱虎、熊罴十六族!! 第57章 挣扎著想要爬起身的敖翦拼尽了最後的一点力量,颤颤地爬起身,琉璃的眼珠几乎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黯淡。 丹饕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扶稳。 而敖翦也只来得及说得一句“有我……”便眼前一黑,脑袋一歪彻底软了身体。像蚊子一样细小的声音没有被长老们听到,然而在丹饕耳中,却如雷贯耳,直直地震荡了他的心脏。 搂紧了敖翦,丹饕已无心与族人纠缠。 他被关在锁妖塔里的数千年里面,饕餮族觊觎中原生灵的欲望始终未曾稍减半分,然而这群顽固不化的老家夥们却没有料到,那个向来只重口腹之欲的饕餮凶王,此刻在心里头已有了凌驾於食欲之上的存在。 “不必再说。” 丹饕猛地站起身来,魁梧身形几乎占满山洞般极具迫力,把那群自以为是的长老们吓了一跳,忽是想起自己方才的得意忘形,心中忐忑不已。 锐利的兽瞳淡淡地扫过他们那张惶恐的脸,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把那群长老的白日美梦敲个粉碎。 “此战一毕,无论胜负,三危之地,永无凶王。” 第五十七章 旌旗猎,铁蹄碎浪覆掩云 旭阳东升,朝霞豔红。 干裂坚硬的戈壁滩一片层叠错落的土阜群,沟壑起伏的形态各异,因风噬之故而见嶙峋古怪之貌,高峻者似城廓屋宅,低矮者如匍匐狮虎。风动,沙扬,光照云掩下,竟似一层层黄金海浪,起伏不定。若自空中俯瞰,便如赤鳞龙潜伏地上,故名赤鳞谷。 此时晨光金红,穿过落在错落有致的岩石间,岩石的阻挡而拉出层叠黑影,便似高低错落,鳞次栉比的都城楼宇,泥岩因风蚀崩裂之故,而常发出奇怪声响,乃令人不敢轻近。 风响愈急,如鬼哭,如狼嚎,仿佛有妖魔隐匿其中。 橘红的亮色毛发,在阳光下更华贵如锦,巨妖於赤红嶙峋石间,四周乱鬼恶吼声中,噤默而立,目光炯炯仰视天际。 晴天云海,浩瀚壮观。 天云起伏不定,晨阳乃令云边染金镶华,云峰高低层峦叠嶂,当风起澎湃,白浪翻滚,无声之中却仿佛藏有千钧战骥。 忽是风向一变,云势如同退潮一般从磊磊高顶退涌下来,隐见云顶之上,先有冒尖而起的猎猎旌旗,片刻云浪渐隐,铁蹄碎云,骠骑出列,十万天兵遮天蔽日,乃令白云重厚,威压世人的黑暗向赤磷谷覆掩而来。 阵前一名将军,胯下所乘之兽,乃身大如牛,口阔如盆,周身红毛,竟是一匹!兽!!乃吐火食龙之恶兽,比起那些状似颇具仙灵之气的白鹤神鹿,这匹仙家坐骑凶猛可怖,而坐骑上稳稳坐著的那位将军,便更似杀戮战场上的战神。 “凶王重诺,本君亦当守诺。” 七杀身披战甲,左掌一开,如意宝珠亮耀掌心,他侧旁一放,随手交给身旁司命星君。 司命随军而来,座下却并无坐骑,蓝袍飘逸,却与这剑拔弩张的战阵格格不入。 一旁白鹿上坐著的玉虚真君见状大为不满,那七杀星竟不将他放在眼内,用作要挟凶王的宝贝竟然就这麽随随便便地交给司命星这个不管事的人物!神情已露了不悦之色。 然此刻司命却已无暇顾及旁人眼光,他心中不赞同七杀的做法,可七杀即为天军之首,本身亦是受天帝法旨差遣所为,他根本没有阻止的立场。更何况与七杀乃南斗同宗,他又如何能够站在七杀的对立面上。 叹了口气,接下如意珠,仔细收好,此时他只能收好此物,无论胜败,也要把这如意宝珠完好交还给南海七太子。 七杀看向丹饕:“此战若你能胜,此日之後,他朝若遇,避君三舍。” “七杀星君!你岂能擅作主张?!”玉虚真君大为不满,这事根本就没有跟他商量过,难道此遭一败,就要放过这只妖怪吗?! 七杀看都不看他一眼,嘴角挑起一抹冷笑:“莫非玉虚真君想要自己上阵?如此甚好,倒是省却本君不少麻烦。” 玉虚真君当下语塞。之前他吃了大亏,狼狈而逃不说,还在兵将面前丢尽了脸面,倒是让他彻彻底底地认识到那头饕餮凶王跟他曾经降伏的那些妖怪绝不相同,难怪当初连舜王也要出动八元八恺方能将之击败。如果连将星七杀也打不赢,恐怕他上去也不过是送死罢了。 遂冷哼一声,拂尘一扬,不再说话。 虽说表面不动声色,可心里却恨极了那七杀星,想他堂堂玉清真境妙玄玉虚真君,在天宫之上那几乎是跟三清四御一个品级,可这小小星君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下他的面子,偏生那七杀手握兵权,他不过是一名监军,就算抓了那妖怪,大功也肯定不是记在自己头上,故而他之前才会急於讨要了天兵前往降伏。 七杀却是懒得去理玉虚真君那些弯弯肚肠,手中缰绳一扯,胯下!兽伸颈朝下界一声咆哮,口吐烟火,爪刨见烟,已成挑衅之势。 挥动手中蟠龙!直指地界,在他麾下的天兵天将立即全军倾巢,破云而出,战马奔腾踏空而来,犹如水银泻地,直扑下界的饕餮巨妖! 见天兵从天上掩杀而来,只身立於岩丘间的丹饕前爪拍地,挺胸仰首,发出一声狂兽怒吼,那吼声之烈,几乎盖过了万马踢踏、兵将呐喊冲杀之声,地面一阵一阵震动犹如水波般散开去,俨见那岩土的地表亦似有了生命一般蠢蠢欲动,巨大无匹的擎天巨兽弓腰隆起,拱起狰狞兽首,抖开身上碎土,足有数十之多!而广垠戈壁上,更是爬出来一只只密密麻麻的饕餮地兽,尽管身形不及那巨兽之威,但体表有青铜金属流光闪烁,仿佛身穿盔甲的步兵战士,其数之多,几於十万天兵等同!! 恶战在前,此时在擦身而过的千军万马中,七杀却微微侧首,眼神划过司命清隽的脸,猛狮盔下,那双眼睛犀利狠绝,然目光深处隐有他意:“且待本君拿下凶王,献与魁首,兴我南斗之曜。”不待司命来答,圈动缰绳双腿用力一夹胯下!兽,那!也是凶悍无匹之物,当下一跃飙出众军之中,喷出滔天烈焰向地面翻隆而起的数十巨大泥兽以及无数饕餮地兽扑杀而去。 恶战厮杀,声震百里。 三危之地的小妖也被这声音吓得缩缩发抖,不敢冒头,要知道刀剑无眼、雷击也会有偏,要是一个不小心会被当作恶妖劈上一记,可真是有冤无路诉。 至於修行千百年的老妖怪更是不会趟这潭浑水了。 十万天兵啊!可不是白菜萝卜,平日里遇上些地仙或是得道之人都要小心陪好,夹著尾巴逃走的,而今那些可是天帝御前的精兵良将,它们可没有胆子撄其锋芒。 倒是没想到那卑羽山上的饕餮族凶王竟然不惧天威,跟那天兵天将扛上了!往日虽略有闻四凶之恶,但大多没有放在心上,而今众妖更是对凶族多了几分敬畏之意。 然此时卑羽山上,却是一片平静。 凶王洞内,柔软的皮毛上躺著被夺走了如意宝珠的蓝色小鲛人,他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若非毛皮褥子上的细毛因他的呼吸而略有摆动,便简直如同尸体一般。 然而敖翦虽未能清醒,却又并非完全不知外物,他有隔空视物之能,如意珠虽不受他驱使,可他的身体就是本源所在,虽说看不得远,可卑羽山的情况却全然在他眼中。 所以察觉到── 大妖怪不在山中!! 敖翦心急如焚,他自是知道以大妖怪的脾气,又岂会不战而逃? 耳边隐隐听得天际传来的震天杀声以及狂兽怒吼,可他却安安稳稳地躺在安全的地方,身下的柔软皮毛竟似热锅油煎一般让他难受极了。 他深知自己没有能耐,不过是一个只知道织布的南海鲛人,就算是去了战场,也不过是拖了大妖怪的後腿…… 若他能够……能够有父王那般雄伟身姿,翻天覆地之能…… 若他不是那麽没用,每次都害大妖怪到处奔波…… 只满足於当一份食物的自己,完全没有想过是不是能够有朝一日,大妖怪也会需要自己的帮忙…… 敖翦那颗一直过於单纯的脑瓜子里,思绪变得非常凌乱。 一时看到的是鲛妃美丽慈爱的容颜,转眼却是人影飘渺,遗留他独自一人寄身於凌乱珊瑚间那座孤独清冷的小木屋,轧轧的织机上永远都织不完的鲛绡纱。 一时看到的是父王对他的那份殷殷期盼舔犊情深,转眼却是天空崩塌的飞火碎片中,父王舍身化作擎天蟠龙柱,最後向他所在的方向发出不舍的龙吟绝响。 一时看到的是大妖怪背著他在海上快乐地奔跑觅食,转眼却是天兵降临,大妖怪被无数仙人神将围困,风火雷电的法术从四面八方砸在他身上,孤身作战,橘红色的毛发浴血而豔…… 可这一切一切,他都无法改变。 他一直都只能眼睁睁地看著这一切发生,眼睁睁地接受失去…… 一滴悔恨眼泪从敖翦的眼角悄然滑落,化作鲛珠溜溜地滚落在榻上。 突然雷声震耳,山摇地动! 山洞亦受到波及,洞顶龟裂,碎石哗啦啦地往下砸来,转眼间洞穴全然崩塌,转瞬间就将毫无逃脱之力的敖翦埋在了碎石之下。第五十八章 惊龙变,号令四时我且能 在所有妖魔神仙目光都注视著赤鳞谷中那场翻天覆地般的恶战时,一个影子却悄然离开了战场,往卑羽山飞去。 却就是那玉虚真君! 此时见战场中双方势均力敌,他更是心有不甘,早前若能直接率领十万天兵前来,那麽降伏凶王之功绝对是落在他头上!更可恨是那七杀,必定是知道凶王能力,居然只给了他两千兵马便让他去打,想必就是为了要他出丑!! 他却不见那七杀星君如今身在战场之中,身先士卒,与那饕餮凶王战作一团,旁人根本无从插入其中!偶尔从他二人战团中漏出来的一爪之力或是一!之威,旁众有些倒霉站得稍近的立马就被煎起,一拨地扫出去。 越想便越是心生不忿,忽是脑中灵光一闪,对了,那凶王既不在山中,那饕餮凶族便群龙无首,且昨日闻得七杀与司命查访归来,打听之下才知道那饕餮族里除了凶王之外,其余族人不过尔尔,大多都是些老弱病残,此时正是大好时机啊!! 若他此时前去,定能手到擒来! 如此一来,就算那七杀星君打败了凶王,但剪除饕餮余孽的功劳可就是他一人所得,岂不妙哉? 事不宜迟,玉虚真君斜眼看了一下那边的司命星君。见那司命神色紧张一直注视战场状况,心中嗤笑,没想到堂堂南斗魁首竟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想必是被战场杀戮给吓住了吧? 於是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玉虚真君心知身为监军擅离职守也是不妥,於是从如意兜里掏出一个稻草扎成的小人,往仙鹿身上一放,然後施展幻术变出了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形,然後一转身,踩了祥云便直奔卑羽山而来! 倒也被他恰恰料中,这卑羽山上的饕餮族只剩下几名年迈的老饕餮长老有点本事,而其他的族人只余贪性,法术不精,大部分根本连化形都做不到。 玉虚真君虽不敌凶王,但他毕竟是得道的上仙,一轮道法施展开来,便让那卑羽山几乎夷为平地。而饕餮族人更是没有反抗之力,只得在山中逃窜走避,玉虚真君见状不由哈哈大笑,扬声於山巅喝道:“凶族作恶多端,如今天威降临,尔等受死!” 他手中拂尘一挥,天上雷声大作,他这是引雷劈山,是想一举将饕餮一族彻底消灭! 便在此时,忽然一剪蓝影抢过,将他拂尘拦住:“真君且慢动手!!” 玉虚真君一见来人,当堂黑了脸色:“司命星君,为何相阻本座斩妖除魔?” “真君三思!”司命记挂战场上的七杀,但也非对周遭一切全无所感,他能酿造令人沈醉不醒梦幻千年的黄粱一梦,玉虚真君的障眼法自然瞒不过他。而玉虚真君意欲何,几乎不必猜测便知究竟,司命眼见混战之中那一神一妖战得难解难分,七杀手中蟠龙双!已毁其一,身上战甲亦见崩碎破裂,红缨披风早是撕得破碎不堪,而饕餮凶王虽未见异状,但他身上橘红色的毛发亦已被鲜血染得更见鲜豔。这不是他该离开的时候,然…… “陛下只是命我等拿捕锁妖塔逃妖凶王丹饕,并非剿灭三危饕餮族。” 玉虚真君不以为然,只当他是为了抢功才会横出阻拦,一声冷哼,拂尘一扫推开司命的手:“饕餮凶族,作恶多端,若非舜王大义,早该诛灭!” “上天有好生之德,更何况饕餮虽为凶兽,亦有天元之寿,不该枉死。” 玉虚真君向是看不起南斗六星,除了那七杀星命凶煞惹他不得,便是这南斗魁首又有什麽能耐?敢在他面前指手画脚?! “本座降妖除魔就是天道!司命星君,本座劝你,还是先管好凡人短短数十载的寿命,免得他日在陛下面前不好交代。” 本想那南斗魁首不比北斗,不过是个不成器的神仙,谁知道那清俊的蓝衣仙人不退不让,据理力争:“南斗乃司世间一切人、妖、灵、神、仙等生灵之寿元,饕餮即是天地所养之生灵,本君不能不理!” 玉虚真君见他不肯让开,然此时若再拖延,只怕那边七杀便要察觉,到时候剿灭饕餮的功劳可真是鸡飞蛋打了,心里一急,也顾不上同殿之谊了,拂尘一扫,雷电飞窜打在司命身上。 司命星君不料他竟然贸然出手,一时不及提防,顿时被那雷击轰中,凡人寿元几许,便是匆匆数十载,或许在寿与天齐的神仙眼中,短得不过眨眼之间,但对於凡人来说,就算是在世间多一年,多一月,即使是多留一日,也是愿以千金来换的重要,故此司命星君常年在星宫中阅卷翻册,不敢有丝毫倦怠,千百年来,未有过一次疏漏出错,实属难得。可就是因为专注於此,他虽有法力却鲜少运用,更不像其他仙人那般热衷於炼丹修行、演法习武。 这一记雷击,一是不及提防,二是也没想到玉虚真君竟然真的出手,当下避之不及,正中胸膛,当下打得他是两眼发黑,脚步往後一岔,竟就跌落云去。 而那玉虚真君也不理会,拂尘一举,念动咒语,顷刻只见天上风云变色,雷动轰隆,眼见就要一击劈下,把整座卑羽山尽数炸毁!! 风雷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飞坠的司命星君怀内,那颗滴溜溜的如意宝珠发出了微弱的光芒,那一闪一闪的亮光始时微弱,但随著像脉搏跳动般的闪烁,渐渐亮得扎眼! 空气仿佛有一刻静止了。 不,其实不是空气,是空气中的四色之气。 大地四季,并不能以笔墨画现,亦不能以言语海涵。自古存於天,始於地,在万物其中,周而复始。 春温而生。夏热而长。秋凉而肃。冬寒而杀。 骤见司命怀中如意宝珠突然光影奔涌而出,化出一尾庞大的青龙,鳞光烁烁,张牙舞爪,耀武扬威!盘旋半空发出阵阵龙啸,啸声震荡天际,乃令风动云难静,气浪翻涌,如起狂澜。那青龙把司命卷了置於山巅处,便升空而起。 玉虚真君大吃一惊,他未曾料到司命身上还有这等能号令四时之气的宝贝,需知大地四季,便是九天之上的帝皇神君,也不能妄动分毫,更莫说一个小小星君。 然此事已是如箭在弦,就算司命此时正身在卑羽山巅,他也是不愿放弃这大好时机,一旦拖延,必定会被七杀夺去功劳,他眼中厉光闪过,也只好怪那司命多管闲事,运气不好了!阻了本座降妖──杀! 却见那青龙空中上下翻腾,忽然长鳞之身炸射出光明长羽,翎羽四飞犹如後羿天箭般袭向玉虚真君,玉虚真君慌忙狼狈躲避,大袍被刮得七零八落,头上冠顶也被箭羽险险刮落,要不是躲得快,只怕被洞穿的就是他的那颗脑袋! 金羽亮芒,朱雀亮翅!朱雀引颈啼鸣,飞舞间,光羽落地,天腾万象撕裂天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