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神仙保镖》 第1章 我的神仙保镖 作者:僖瓜团子 天真活泼的简介: 别人上大学身边都是美女环绕,只有他上大学身边是妖怪成群幸好他身手不错,另外还有一只上天入地独一份的神仙保镖! 只不过神仙保镖也不是在发挥雷锋精神,而是别有所求 至于求财,还是求色? 恩,财是真的不多,色么…… 色还可以考虑一下…… 啊,你问为什么要用“只”? 恩,不能说,不能说——内容标签:强强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天作之和搜索关键字:主角:荆山,谢开花 ┃ 配角:沈丛,胡绵绵,田尉,熊八锦,等等等等…… 第1章 “开往建京的g7016次高铁开始检票。开往建京的g7016次高铁开始检票……” 荆山拿掉耳机,抬头看了看磨蹭着往前蠕动的人群,摘下帽子,站了起来。 他帽子底下是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很软的发质,还有点发黄,如果不是一身将近一米九的身高,单看这头头毛,挺像个没断奶的娃娃。 他的脸却和他的身高一样,充满威势。棱角分明的线条,紧抿的薄唇,一管笔挺的鼻子,还有一双明亮锐利得让人不敢直视的眼睛。但无论如何实在算是一个难得一见的英俊男生,因此虽然他浑身气场强大,还有几个小姑娘很不怕死地往他身边靠过来。 “你好……”打头一个女孩子容貌清秀,刚开口就有点脸红,衬得肤色越发白皙:“你是不是……” 可惜荆山并不是怜香惜玉的人。姑娘家话都没说到一半,他就冷冷打断了:“不是。” 说完就抬脚往前走。 真是难堪。 那说话的女生登时眼圈就红了。甚至能看到晶莹的眼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来回地打转。她身边的朋友气愤填膺,其中一个一把抓住荆山的胳膊,大声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荆山停下脚步,扭过头很冷漠地看了她一眼。 那抓着他胳膊的女孩子被他看得浑身一颤。下意识手上就松了,还禁不住地往后退了一步。 好可怕…… 像要杀人一样…… 她傻愣愣地望着荆山其实平静得古井无波一般的眼神。 荆山当然不在意她们心里怎么想。只见没人再来烦他,转身就要走——谁知道横当里又窜过来几个小混混打扮的年轻人。 当先一个一头很非主流的黄卷毛,一手就按住荆山的胸口:“欺负了人家女孩子就要走嘛!” 历法上还说今天有利出行。 荆山没说话,也没做出什么多余表情,只是低下头,看了看那小混混按在自己胸口上的手。勉强算有些筋肉的胳膊,因为用了力,手背上凸出一点青筋。 “还是不是男人了……” 那小混混还在聒噪。他身后的那几个人也很肆意地呼喝谩骂,大体意思都是说荆山欺负女人没卵没种。 火车站本来就人多,那几个小混混喊话的声音又响,当下就有很多人往这里看过来。越多人看,小混混们倒也骂得越响,那黄毛张嘴时候口水乱喷,声音大得脸都涨红了。 荆山看到几滴口水喷到自己的衣领,眉毛就渐渐有些发皱。 这时候却忽然有人从他身后转出来。 是个比荆山矮了小半个头的少年,乌黑的短发,头发很硬,刺一样横冲直撞地朝天竖着。但脸长得颇可爱,一双圆圆的眼睛,因为紧张憋红了的脸颊嫩得能掐出水似的。他动作很快,电光火石一般晃到荆山前头,还抽空回头冲荆山笑了一笑。很春花灿烂的笑。 笑得荆山一愣。 然后他就看到那少年拦在自己跟前,冲那几个小混混喝道:“滚!” 倒是中气十足。 那小混混自然先是怔了怔,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当地痞流氓的本分。于是扬起下巴又要说些什么难听嚣张的—— 少年却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说了滚!别逼我给你们雄哥打电话。” 他一句话刚落地,对面几个顿时就好像肚子上被人狠狠一记重拳,噎得半句话也说不上来。更有甚者,后面几个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脸色都变白了,还有豆大的汗珠滚滚从额头上落下去。 那黄毛还算有点骨气,似乎想要硬撑:“凭你也认识雄哥……” 少年更不多话,直接从口袋里把手机一掏。 “等等等等!”黄毛立马慌了,咬牙切齿半天,看着少年似笑非笑的脸,终于也不敢撂狠话。只再瞪了荆山一眼,一行人就灰溜溜地转身走开。 ——当真是雷声大雨点小。 旁边有一圈已经围上来想看戏的,纷纷朝那几个小混混啐口水。白浪费他们酝酿感情! 荆山也觉得蛮无语。 他第一次出远门,就独自一个人上路。家里大人常说社会上很乱,让他提防,却没想到一下子就遇到这种事。原本还以为不能善了。 他看着那个抖着脚望着小混混远去的少年,慢慢松开了藏在背后紧紧捏住的拳头。 “没事了!” 少年片刻转回脸来。又是一脸的笑,嘴巴还咧得老大,露出上下两排白得有点骇人的牙齿。在墙角灯光反射下,像是要吃人似的。 “那几个混混平时都在这边晃悠,没什么本事,也就只会吓人!估计看你学生模样才找上你。” 他极其自来熟,讲话快得打机关枪一样,再配上那张基本上笑到了一个极致的脸,热情得让荆山隐隐有些招架不住。 “我叫谢开花!开谢花,问情天的谢开花!你叫什么名字?” 古怪的名字。 但别人都已经自我介绍,再故作冷漠,就十分不懂规矩了。荆山只好说:“我叫荆山。” 谢开花立刻又睁大了眼睛:“是荆山之玉的荆山么?” 荆山眉毛微微一挑。 旁边那几个女孩子却又颤颤悠悠地出声把他们打断了。她们胆子也大,居然方才没走。“那个……” 然而谢开花比荆山还不留情。一转头看着她们,很惊讶地说:“你们还没走?” 一句话震得姑娘几个脸红红白白,好不尴尬恼火。 但谢开花居然还在笑。大约他并不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有点伤人。 幸好这会儿大厅广播突然横空出世。悠扬的女声在众人的上空来回放送:“开往建京的g7016次高铁已经进站,请还没有检票的旅客赶快到b4出口检票……” “哎呀!” 谢开花一拍手:“是我的车次!我都忘了。” 荆山不由又看了他一眼。憋了憋,没憋住:“我也是这辆车。” “真的?”谢开花眼睛一亮。“你也去建京?” 荆山点点头。 “好巧!”谢开花的眼睛更亮了。黑玻璃珠子一样的瞳仁里光华流转,竟仿佛有七彩光泽闪过。 荆山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眼花了。 “那你先去检票!我东西还在那边。”谢开花指了指不远处一个角落,倒确实有个鼓鼓囊囊的登山包搁在那儿。他笑嘻嘻地向荆山伸出手去:“认识你很高兴!荆山。我们有缘再见。” 荆山顿了顿,还是伸手和谢开花轻轻一握。 软绵绵的手掌,保养得极好,和荆山高中时的娇气校花似的。 荆山松开手,看着谢开花往角落里跑,又转头望了那几个咬着嘴唇很不甘心的女生一眼,就径直往检票口走去。 他走得很干脆、很利落,没有回头,也没有东张西望,因此没有看到谢开花走到角落站住回头看他时,眼里那种狡黠的目光。 也没有看到方才那几个小混混重又偷偷摸摸溜到谢开花身边,满脸的谄笑。 谢开花也笑,笑得又天真又无辜,一边从包里掏出来好几张大红的票子,一张张分给那几个小混混。 “真是好演技!”他一边散钱一边说:“几位不去演戏可惜了。” “哪里哪里,”为首的黄毛拿着钱,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小兄弟说笑话了。” 等小混混散去,谢开花拿起背包,就见刚才那几个女生走到他近前,冲他怒目而视。 他就知道自己散钱被她们几个看到了。 ——但那又怎么样呢? 谢开花很开心地一笑,整个人灿烂得好像五月里四射的阳光。他伸手拨开挡着前头的女生,也不去管她们愤怒的叫喊,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施施然走向了检票口。 第2章 谢开花在车厢里找到荆山时荆山正在和人争吵。 准确来说,应当是荆山被人揪着在骂。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明明穿戴得体,出口的话却很难听。这一节车厢里大家都已经坐定,因此她拦在过道中央,一手插着腰,骂得是风生水起、滔滔不绝。 荆山却还是那样一副一号表情。像是泰山在他面前塌掉他也只会动一动眉毛似的。 谢开花也不急,站在那儿听了一会儿,听明白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那老太太买的是站票,之前在荆山那座位上坐着,荆山上了车当然请她离开,老太太不甘愿,就开始撒疯。 “……让我坐一会也不行,年纪轻轻心就这样狠,以后大了杀人放火的事肯定都做得出……” 谢开花嘴角一勾。这老太太思维挺开阔。 他整了整背上登山包,大踏步走过去。 “荆山!”他也不去看那个老太太,当先和荆山打招呼,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你也在这节车厢?” 荆山看到他,纹丝不动的神色总算有些变化。大约怎么想不到他和谢开花能这么“有缘”。 谢开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票,又往荆山那里的座位号码看了看,笑着把票一挥:“我跟你一道的。” 他们那排是两个座位,荆山的座位在里面,他的座位靠着过道。那老太太就正好堵着他那边。 第3章 相比起外院人山人海,国教院的那一张桌子,更是人丁稀落,别有一股孤苦伶仃。但随着谢开花三个往国教院桌子前边一站,立刻就把男男女女的眼神都勾过来了。 没办法,这三位实在长相出众,让人想忽视也不容易。 建师新生报名讲究新生自己行动,好一连串要填的表格,父母朋友都不能帮忙。荆山和谢开花就都低头弯腰地在那边填表,外院的几个女生,却趁机溜过来。 “这两个是谁?”都冲着荆山两个偷偷地指指点点,和胡绵绵要好的还和她咬耳朵:“你们院今年不得了啊……” 胡绵绵不说话,只笑。是不得了。她觑了荆山宽阔的后背一眼,又是担忧、又是羡慕、又是害怕。 外院的姐妹淘还在说:“这个高个子的,冷冰冰的好酷,还有点儿眼熟……” 胡绵绵忍不住了,把发花痴的姐妹脑袋一拍:“干什么干什么,这么老套的搭讪词都弄出来啦?还眼熟,是不是前世是你相公啊?” 几个女生都笑做一堆。 谢开花正好表格填完,脚步一溜就溜到学姐们中间,睁着一双天真无辜的眼睛问:“学姐们说什么呢?这么好笑?” 他皮肤白皙,容貌可爱,惹得学姐们母性大发,正要将其调戏,却被胡绵绵假公济私,挥手全赶开了。 于是谢开花笑眯眯的脸就正正对上了胡绵绵。 他笑得过于好看,仿佛田野里盛放的太阳花,有种明亮夺目的光彩。饶是胡绵绵各色美人看得多了,猝不及防的,也是一愣。 可终归只是个普通人……她收拾了一下心思,下巴点点还在弯腰写着的荆山:“他还没好?” 谢开花笑道:“好像是填错了什么东西,被老师拎着重填呢。”话音落下,顿了一顿,又说:“刚才学姐没回答我。为什么要特意带着荆山啊?” 胡绵绵就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真是风情万种,妩媚流芳,盈盈眼波仿佛满溢的春水,又好像一碗浓浓的迷魂汤。 “荆山么……”她低声道:“他长得好像我以前的初恋……” 她声音是越来越低,说完更是脸上升起两朵红云,衬着洁白如玉的肌肤,当真艳丽无匹。 谢开花看得目不转睛,嘴里啧啧赞叹:“看不出学姐倒是很专情的人。” “别说笑啦。”美女学姐羞羞怯怯的,“叫别人听了笑话。” 听了笑话倒不一定,但羡慕嫉妒恨荆山这毛头小子是一定的。谢开花眼里笑意满满,转脸看到荆山终于把表哥填好,领了学生证校园卡等一应事物,往谢开花这里走来。 “学弟领好东西了?那我带你们去宿舍。”胡绵绵委实热情。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荆山对美女的抵抗力真是顶呱呱的,眼睛也不往胡绵绵那里看一眼,只微微低头从谢开花那里把他的包拿回手上。 胡绵绵也不尴尬,抬手抹了把汗,笑道:“那就走吧?” “诶,等等等等!”谢开花忙摆摆手:“我有点渴了,去那边买瓶水,你们等等我。” 他指指不远处角落里摆着的自动贩售机。 又问荆山和胡绵绵:“你们要不要喝什么?” 胡绵绵摇摇头,荆山却道:“我去吧。”也不等谢开花推辞,转身就走向贩卖机。 胡绵绵心下不由大为感慨,但面上还是没有露很多神色,只笑说:“荆山对别人冷冷淡淡的,和你可真好。你们一定很早就认识了吧?” 谢开花抿唇笑了。片刻摇摇头:“没有的事?我和他大概两三个钟头前才认识。” 胡绵绵这倒是真没料到。吃惊之下眼睛也瞪圆了,倒是总算露出了一个真的表情:“不可能吧?” 荆山对她自然是不假辞色,但对别人也都是一张扑克脸,性格冷漠沉闷应当是天生的。要说和谢开花才认识两三个钟头,胡绵绵哪里能信。 但谢开花也不像是说假话。何况他干嘛说假话? 却听谢开花得意洋洋地说:“大概我天生就有这么的亲和力~”又把在火车站出手相助的事和胡绵绵说了。 胡绵绵才点点头:“原来是江湖救急。” 她嘴里说笑,可心里还是不怎么信的。荆山这种沉稳的人,怎么会因为两场意外帮忙就交朋友? 她又看了一眼谢开花,头一次觉得这个学弟可能有些不简单。 但无论怎么看都是……都只是普通人啊? 她有些发怔,谢开花却说:“荆山怎么去这么久?”伸着脖子去看角落里荆山拿零钱的背影。 他身形单薄,短袖下的胳膊没一点肌肉,手脸的皮肤都是姣好温柔如少女,胡绵绵不动神色看了半天,还是觉得没什么可疑之处。 应当是想多了。 她这样想着,却又见谢开花忽然耸耸鼻子:“咦,怎么有股味道?” 胡绵绵一愣:“味道?什么味道?” 谢开花鼻子在那里耸来耸去,倒也活泼可爱。嘴里只说:“有股……有股骚气,像是寒假里到长白山上去玩时候遇到的狐狸味道似的。” 胡绵绵脸色一变。 “大概是人太多了,汗味吧?”谢开花却又不闻了,眼睛扫过旁边外院报到处攒动的人头:“夏天就是这点不好。” 他笑嘻嘻地转脸看胡绵绵:“我听说那些黑人身上都喷香水的,到时候碰到他们,肯定比现在这味儿还难闻吧?” 胡绵绵心里有些慌乱,脸上却还是硬生生挤出一个假笑:“也还行……” 眼见着谢开花还要和她东拉西扯,胡绵绵忙道:“学弟,不好意思啊,学姐忽然想起要回宿舍帮辅导员做点东西,时间真赶不及了,我得先走。宿舍你们自己去吧。” “哎?”谢开花歪歪脑袋:“什么?这个——” 胡绵绵却不容他废话,又道了个歉,扭头慌慌忙忙地走了。 还真是落荒而逃了。 谢开花吃惊脸色慢慢变成微笑,站在原地,看着胡绵绵飞快离去的背影,半晌吹了记调子高扬的口哨。 荆山正好走回来,见谢开花一个人,问:“那个学姐呢?” 谢开花耸耸肩:“说是有事得走。”他接过荆山手里的矿泉水:“谢了,多少钱?回宿舍还你。” 荆山无所谓地点点头。 “那要不不还了?”谢开花嬉皮笑脸的。 荆山整着一张冰山脸说:“不行。” 临行前父亲教导他要节约自省,因此每月只打生活费八百。他饭量向来极大,偶尔也要买些药草,花销自然就大了。因此一块钱也要仔细地算。 谢开花见占不到便宜,嘟着嘴给了荆山腰间一拳:“你这小气鬼……” 荆山不置可否。只觉得腰上麻麻痒痒的,谢开花拳头的力气和蚊子叮没什么两样。 第4章 东区宿舍和主教学区隔着好大一片草坪,铺了鹅卵石的小巧甬路,十分精致悠闲。平时也有情侣携手一起散步,或者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闲话。但今天新生报到,顶着头上浓烈的太阳谁也悠闲不起来,一个个来去匆匆,汗流浃背。 也大概只有谢开花和荆山两个比较不同。他们两个一人一个登山包,十分的轻松自在,又加上身高腿长脸盘靓,特别鹤立鸡群。 等到了他们那栋宿舍楼下,连舍管阿姨见了他们都有点发呆。在建师,长相一般的男孩子就已经炙手可热,这两个,尤其冷冰冰的那个,估计要带起异常腥风血雨…… 阿姨心里一面感叹,一面把签到表格拿出来给两个人签字。 见到谢开花和荆山两个先后在321签了名,阿姨情不自禁道:“你们也是321的?” “恩?”谢开花抬起头:“321怎么啦?” “啊,没什么,没什么,”阿姨忙摆摆手:“你们还有两个舍友都到了,你们也去吧。” 谢开花有点疑惑,谢过阿姨,扯着荆山连忙往三楼赶。 三楼走廊上一片尘土飞扬,门口都堆满了各色垃圾,一眼看上去还以为到了垃圾场。谢开花连连咳嗽,很娘娘腔地掩住鼻子找到自家宿舍,一脚把门踹开。 里边正在整理书桌的男生顿时吓了一跳,抬起头和谢开花正好来了个眼对眼。 谢开花一看就怔住了。 怪不得楼下那阿姨要奇怪。里面这男生也太好看了点……一个宿舍四个人,有三个就是绝顶美男子,密度也有点太集中了。 谢开花很不要脸地把自己也算进了绝顶美男子的行列。 他再看了那男生一眼,才发现对方其实也算不上特别好看。五官只是端正,但皮肤白得要命,浑身上下更是散发着一股清气,又纯洁、又高贵,反正说不出来的诱人。如果把这位舍友放进了深山老林里…… 他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就不由叹道:“好一支——” 好一支? 谢开花眼珠子一转,连忙收口,往前一扑扑住了男生手边的一棵盆栽:“好一支野山参!” 果然就见花盆里居然种着一棵人参。长得白胖娇嫩,饱满有趣,个子不大,但须发浓密,应该也是什么不错的品种。 “我还真没见过种在花盆里的人参!”谢开花举着花盆,还转身给荆山看:“荆山,你看!” 那男孩子见谢开花把人参抱走,却是有点急,但一眼看见门口门神一样的荆山,倒抽一口冷气,想去抢下人参的动作就顿住了。 荆山也望了他一眼,表情还是冷冷的,倒没什么多余动作,反对谢开花说:“这是人家的东西。” “我知道是人家的东西,又没想把它吃了。”谢开花又嘟嘴。他不高兴时候就嘟嘴,腮帮子鼓鼓的,孩子一样。 荆山道:“你敢吃?” 谢开花放下花盆,冲他做了个鬼脸。长得这样好的人参,年份肯定很久了,一般人吃下去绝对要承受不住。 旁边那男孩子看谢开花和荆山说话,大概觉得荆山也没有像看上去那样冷然可怕,松了口气。他表情掩饰不住,什么心思都写在了脸上,看得谢开花偷乐。 谢开花很热情地抓住他的手摇了摇:“不好意思拿了你的东西,我是一床的谢开花。” 那男孩子小声道:“我是三床的……三床的沈丛。” 说完又看了荆山一眼。 荆山在他的桌子那儿放背包,也不说话,谢开花就替他介绍了:“他是二床的荆山,不爱理人,你也别理他。” 荆山挑挑眉毛。 沈丛不敢接话,缩了缩脖子。 他比荆山和谢开花都长得矮,性子又绵软成这样,一看就是个好欺负的。恩,不,是好相处的。 谢开花是睡上铺,他抬眼看到上边空荡荡的床板和学校发的巨大的行军袋就犯懒,坐到沈丛桌子上和他说话:“那个四床的人呢?” “哦,他回家里拿东西了,他是建京本地人。”沈丛又偷瞧了瞧荆山,见荆山只在那里系蚊帐,并不管他,就渐渐胆子大了点,讲话也流利不少。 “本地人啊,真好,”谢开花晃着腿:“你是哪儿的?” “我是长白山那里的……” “哈,果然。我就知道。”谢开花一击掌。 第5章 七个字,没了。 七伤拳都要比他多点花头。女生们自然不能善罢甘休,推举了一个胆子大的,故意举手提问:“荆山同学有没有女朋友的?” 荆山微微皱眉。但也没生气,只摇摇头。 “那有没有喜欢的女生?” 又摇摇头。 那女孩子扑哧一声笑了。“那有没有喜欢的男生?” 台下一片轰然,全都乐得东倒西歪。现在的姑娘家不知道怎么,特别喜欢看俩男生搞基,好像男生在一起就特别唯美梦幻似的。或者难道是因为可以降低地球人口、保护地球家园? 荆山眉毛再皱一皱。 他是有点懂女生的这点奇怪爱好。他妹妹就常这样。捧着本耽美季节在家里院子看得流口水,有特别露骨的图片,还喜欢抓着他去看,也不知道存了什么念头。 难道要她老哥变成个同性恋么。 荆山很罕见地发散思维了,有点恍惚,眼睛却不由自主看向了台下的谢开花。 谢开花正冲他很开心地笑。 荆山摇摇头,下意识摸了摸锁骨那边,却摸了个空。很有点怅然若失地放下手,也不再去管女生们望向他的眼神,径自回了座位。 谢开花笑嘻嘻问他:“是不是生气了?” 荆山摇头,这没什么好生气的。 “请你吃糖?”谢开花又摊开手掌,这次里边躺着的是两粒阿尔卑斯的草莓味奶糖。 荆山就觉得有点牙痛。昨天火车上吃了谢开花两颗糖,晚上又被谢开花硬塞了一颗,他这一辈子吃过的糖就全集中在昨天了。 可看着谢开花殷殷期盼的双眼,他犹豫片刻,还是拿走了一粒。 他却忘了,以前他从不吃别人送的吃食。又谨慎、又骄傲。可是碰到谢开花,他却连想都没有想,就这么直接地把谢开花纳入了他的安全距离之内。 如果被他妹妹见到,指不定就要大喊:老哥,你是不是对这小白脸一见钟情啦?! 只可惜妹妹不在。 下午全班人让辅导员领着,去领了军训的军装。 建师在军训方面是很雷厉风行的。大概是因为女生太多,如果还慢慢吞吞,真不知道要磨蹭到什么时候。因此向来新生入学第三天就开始军训。 军训这事对谢开花来说算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虽然极力压抑,还是忍不住好奇,领到迷彩服以后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摸着衣服粗糙的布料,好像是什么珍贵绸缎一样。 田尉几个就不像他这样,喜欢迷彩服喜欢得着魔似的,一领到衣服就开始试穿。除了沈丛他们都体型高大,万一衣服不合适,还要再换。 毕竟还有女生,田尉不敢脱光,直接抓着短袖套到自己t恤外面。荆山却没有他那样多顾虑,两手抓着衣服下摆往上一拎,上半身登时就彻底暴露。 他这一露,本来还闹哄哄的地方,刹那间好像被人按了定格的按钮,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就见到荆山赤裸的上身的躯体,仿佛用最好的玉石雕琢而成,一块块肌肉形状分明、却又绝不夸张,流畅的身体线条光滑平顺,耀人眼目。他大约是常常被太阳暴晒,皮肤是漂亮的小麦颜色,只锁骨那里有小块洁白如羊脂玉。隐隐还是个小鼎的模样。应该是一直戴着的挂饰挡住的阳光。 荆山伸了个懒腰,上身肌肉鼓动,仿佛一头懒洋洋的豹子,在树上凛然霸气地扭动身躯。美得近乎妖异。 早上还在觉得荆山过于冷酷、不近人情的班里女生,早看得呆掉。有这样的本钱,确实能拿架子…… 却还有几个人神色异样。 沈丛只看了一眼,就脸色发白。脱下了衣服的荆山浑身气势更强,一股阳刚之气冲天而起,在半空中仿佛火焰升腾,搅扰盘旋,好像能把空气都燃烧干净一般。 谢开花却是眼睛发亮。 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伸出手指,很突兀地就按住了荆山锁骨那里小鼎模样的印记。 “这个是什么?” 荆山身上寒毛一耸。他从没被亲人以外的人碰过身体,主要是身躯气场太过敏感,太过威严,不容外人接近。而那处小鼎印记的肌肤,更仿佛龙之逆鳞,就算是父母至亲,也触碰不得。 可谢开花却随随便便就按住了。 荆山下意识觉得奇怪,但也没多想。谢开花看着他的眼睛让他不忍心拒绝。 “我一直戴着的一块玉,隔着阳光印下的印子。” “是一座鼎?” 谢开花的眼睛里好像又有那种七彩的流光了。荆山眨眨眼,那道流光就又消失不见。 “大约模样是的。” “那你怎么不戴着了?”谢开花又看了看那块印记:“应当是很好看的……” 荆山耸耸肩:“家里老爷子不让带出来。” “哦……” 谢开花点点头。愣了一会儿,又点点头,挺机灵的一个人,陡然间就变得傻傻的。 他的手还在荆山胸口摸来摸去。确切来说是不停在摸那块一丁丁点小的印子。只是在旁边人看来,荆山肌肤赤裸,谢开花则紧贴着动手动脚,两人之间亲腻得别人半点都插不进去。 田尉看得已经快哭出来了。苗子这么好的两个人,总不能是一对基友吧?他的联谊大计哟—— 第6章 最后反倒是荆山打破的这一场有些暧昧的寂静。 他往后小小退了一步,沉声道:“我要换衣服了。” “哦……哦哦。”谢开花仿佛也终于回过神,挠了挠鼻子,收回的手指却兀自仍在微微颤抖:“那你换吧。” 他垂下脸,手缩在身侧,手指之间互相抚触磨蹭,好似在回味荆山肌肤上的触感。他太过专心,因此也就没发现自己的举动有多么古怪——若是脑袋清明,他是绝不会让自己露出这样大的马脚的。 田尉见两个人分开,也就笑嘻嘻地扑上前——荆山他是不敢去扑的,只能退而求其次扑扑谢开花了。一把笼住了还有点发呆的娃娃脸,问道:“行了,衣服也领好了,今晚上做什么?” 能做什么?谢开花用疑惑的眼神望住笑容淫邪的田尉。 “去不去网吧!” 大一明面上说不准带电脑,但带的人数不胜数,学校也就睁一只闭一只眼并不去管。不过刚开学兵荒马乱的,就算田尉这样的本地人也没把电脑带过来。这才不过一天,手就痒了。 “网吧?”谢开花愣了一愣。 “是啊,明天就开始军训了,肯定累死,咱在军训前狂欢一把!” 田尉大手一挥。但狂欢也只能去网吧,还蛮心酸的。 那边荆山试穿好了衣服,手里拎着衣服袋子,冲谢开花晃了晃,意思是要走。田尉就大着胆子问荆山:“你去不去?” 荆山摇摇头。今天晚上应当养精蓄锐。 田尉只好再转头去问沈丛,但刚看到沈丛那张端庄秀丽的面孔,就知道沈丛肯定是不去的。果然只听沈丛道:“今天晚上最好不要出去吧。” 田尉并没有在意,但已经迈开长腿往回走的荆山却忽然停住了步子。顿了顿,转回了头:“为什么?” 沈丛见荆山一双眼睛往他这里看过来,如精光雷电一般,心下就狠狠地扑通一跳。好半天才强自镇定道:“今晚有雾气覆盖,不宜出门。” 田尉哈的一声,指着沈丛说:“你还会看天气呢?但天气预报说这几天都是难得的好天来着。” 又连连去摇晃谢开花的肩膀:“一道去么,去不去,咱去打几盘cs。” 谢开花眨了眨眼睛。 那边沈丛很诚恳地说:“小谢,是真的,晚上还是不要出去了。” 田尉就有点不高兴。这个沈丛真是的,自己不肯出去,还要拖着别人一道呆宿舍里。四个大男人窝一起有意思嘛!啊,有意思嘛! 还好谢开花没听他的。“没事的,沈丛,我和田尉就出去一会儿。” 田尉顿时心花怒放,捏着拳头一拳捶在谢开花肩膀:“够哥们!” 荆山投过来一道不赞同的眼神。但谢开花眯眼笑着望向他,并没有改口的意思。荆山也就没说话。 吃了饭田尉和谢开花早早冲出校门,到网吧里占了个好位子。现在刚开学,也没谁像田尉这样早早就饱暖思淫欲的,因此网吧里还空得很。谢开花是第一次来网吧,左看看右看看,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网管叫他拿身份证,他还呆了一下,片刻才说:“我没带身份证。” 网管额头上就青筋一跳。敢情是来踢馆的。 田尉忙打圆场:“忘了带,忘了带,跟我一起的,没事。”他老爸是建师教授,高中就常来这家网吧,几个网管都认识他。 那网管也只好点点头,田尉的面子多少是给的。“行,下次要记得。”给他们拨了两个角落安静的沙发座。 谁知道刚走到角落,忽然听到门口一阵喧哗,两个人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就见到一张还算熟悉的面孔——是昨天中午和田尉吵了一架的那个王鹏。 他身上还穿着那套篮球服,大概是刚刚打完球回来,一身的大汗淋漓,远远还隐约能闻到那股汗臭味。 “麻烦给我沙发那边。”他把身份证和银子往柜台上一拍。 网管就有些犯难:“沙发剩下的刚给掉了。” 沙发座十来个,平时都是有人常年订着的,单独剩下两三个位子,也是先到先得。王鹏显然也知道规矩,本来没打算多话,但一抬头看到沙发座那里的田尉——火就腾地一下上来了。 “是你?” 网吧里空,王鹏和网管说话的声音很响亮地早传进了田尉的耳朵,田尉当下就得意洋洋的,屁股上要有尾巴都得翘上了天:“是我。” “妈的……”王鹏眉毛倒竖,冲网管吼道:“把那位子给我!” 网管多少听说过王鹏和田尉的过节。但王鹏只是个学生,田尉家里关系却大,他没必要为了王鹏得罪田尉。只笑笑说:“他先到的嘛。” 王鹏气得脸都涨红了,转眼恶狠狠看着田尉,眼睛里布满鲜红的血丝。 田尉也不怕。要是王鹏气挨不住要冲上来打人,他们这边还是两个对一个呢。就算谢开花细胳膊细腿算不了多少,也勉强是个人多势众嘛。 因此愈发得意,还冲着王鹏比了个不大好的手势。 谁知道王鹏转身就走。 “诶?” 田尉就有些失落。好像一拳头打进了棉花里,怪没有意思的。 谢开花笑着拍拍他肩膀:“行了。” 田尉也就趁势下台:“那家伙真没种,白长了个那么大块头……” 说着开了机,嚷嚷着要和谢开花来一盘游戏。 可哪料到谢开花极品得不得了——cs?没玩过。魔兽?没玩过。星际?听说过,但还是没玩过。 田尉都要吐血了:“那你今天还跟我出来网吧?” 谢开花表情要多无辜有多无辜:“你说要来的嘛,而且我没来过网吧,见见世面。” 第7章 他看着谢开花苍白的脸色,还有汗湿的额头,连连道:“你真是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 他以前打球时候也崴过脚,知道那是怎样一种钻心的痛。但他不过是崴脚,谢开花的这条胳膊却明显是给废了——也不知道到底是磕到了什么东西,会有这样大的力道。 却忽然听荆山道:“我来。” “你来?”田尉转过头,看向荆山碑石一样没有表情的脸:“你会矫正?” 荆山没有多话,只几步走上前,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雄霸天下的气势——也或者只是田尉这几天游戏小说看多了造成的错觉。他当下讪讪地就后退了几步,把谢开花给让给了荆山。 谢开花睁大眼睛,好奇问道:“你会正骨?” 谢开花问话,荆山就多少回答了一点:“以前经常弄。” 谢开花眼睛就睁得更圆了:“你干什么经常弄这个?你是学医的?” 问出口就摇摇头,自己否定了自己:“不可能不可能,你要是学医的就不会在这边了。” 他一个人在那边嘟嘟囔囔的,好像一只电线杆上无聊的麻雀,荆山原本很沉重的脸色,忽然就有点柔和。他伸手托住谢开花的胳膊,轻声道:“会有点痛。” 谢开花一扬眉毛,稚嫩的一张娃娃脸两万五千里长征似的:“我不怕痛。” 荆山终于不由地一笑。 他这是第二次笑了。比起火车上的那一次,笑得更加温柔、更加动人,甚至左脸上隐隐有一个细小的酒窝,好似当中盛满了琼浆玉液。 谢开花有点发呆地看着,半晌忍不住道:“你笑起来真好看。” 荆山没说话——他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倒是旁边的田尉忽然开始疯狂地咳嗽,咳得脸涨得通红。沈丛也是一脸怪异。 但无论他们两个做了什么,好像都已经传达不进谢开花和荆山的耳朵和眼睛。他们两个的周围仿佛多出了一层的结界,把他俩紧紧圈在一起,周遭的外部世界什么都管不得了。 “如果我……”荆山一手又摸了摸胸口。正是那唯一一处没有被太阳晒到的地方:“如果我还带着那个……” 谢开花疑惑地“恩?”了一声。 “算了。” 荆山摇摇头。“你忍着点。” 他捉住谢开花的胳膊肘,从一个很微妙的角度,陡地往上一按。 只一按。田尉和沈丛耳朵里听到咔的一声脆响,像是鸡脆骨被人狠狠咬掉一口的那种感觉。他们都是脸上一皱,仿佛那口被咬掉的骨头是他们身上的。 站在旁边的人都是浑身不对劲了,谢开花更是痛得什么似的,额头上汗如雨下,一张小脸像是被水浸泡过了一般。他嘴里不住地呻吟,浑身力气都没有了,身体软绵绵的往前一倒,情不自禁靠在了荆山身上。 荆山也伸手环住他。动作僵硬又小心翼翼,仿佛谢开花是什么绝世的珍宝。 田尉又咳嗽了。 当然这会儿更加没人去管田尉的咳嗽。谢开花倚着荆山的肩,哭丧着脸说:“痛死我了……怎么会这么痛的……” 荆山安慰他道:“我帮你绑一下,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 他很罕见地一句话说了许多字。 又转过脸,冲沈丛道:“抽屉里帮我拿胶带。” 沈丛啊了一声,慌忙拉开荆山的抽屉,果然有一卷细白的胶带。荆山接过去,撕开胶带,一圈圈绕住谢开花的胳膊。他手法娴熟自然、动作老练轻盈,谢开花居然真的并不觉得痛。 等一切弄好,也已经要深更半夜。 “明天去医院,帮你上点药。” 荆山最后道:“军训让辅导员请假吧。” 其他几个人这才想到还有军训这一码子事。田尉一拍手,这会儿又开始说起了搞怪的话:“早知道我也摔一跤了……” 沈丛瞪了他一眼,田尉也就吐吐舌头,做个鬼脸。 荆山又把谢开花扶起来,抬头看了看谢开花上边的床铺,一锤定音道:“你这几天就睡我的床。”他的床铺就在谢开花的下边。 谢开花愈发不好意思。一向很厚脸皮的一张脸,都有些脸红:“这个太麻烦你了……” “没事。”荆山声音低沉道:“你是我的朋友。” 谢开花脸更红了。他挪开眼,像是不敢去看荆山诚挚正直的眼睛。 第8章 隔天跟辅导员请了假,荆山陪谢开花去市里面的医院。 同辅导员请假不难。难的是相陪的人员——坐到了出租车上,谢开花还在和荆山笑说田尉扒着他哀求的样子;有一个谢开花当借口,果断可以翘掉军训一天呀。只可惜田尉终究扛不过荆山墨黑的脸色。 谢开花又举起胳膊看。荆山接骨的手法可以说是出神入化了,断开的关节重合得严丝合缝,没有一点多余筋骨牵扯。说去医院里检查,其实也没再多必要,不过是去看看要不要休息几日,或者上点药膏、换几圈绷带什么的。 “真是太厉害了。”他忍不住嘴里轻叹,胳膊动了动,眉毛却是一皱——毕竟还是痛的。谢开花脸上就露出憧憬的神色:“如果能有那种灵丹妙药就好了,吞一粒,百病全消什么的。” 话刚出口,又自我否认地摇摇脑袋:“怎么可能有这种药呢……” 荆山眼睛里却光芒一闪,视线往下飘到了自己空荡荡的胸口。看了一眼,顿了顿,又收回视线。 谢开花没注意到荆山神情,看着窗外倒退的景色,兀自在那边叽里咕噜地说话。说得正开心,却忽然听到荆山说:“你的手臂到底是怎么断的?” 谢开花一愣。 他转回脸来,看见荆山比平时愈发严肃的表情——一对眉毛紧紧皱着,还有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最深沉夜幕里的星星,光芒锐利刺眼,叫人不能直视。 谢开花叹了口气:“就是瞒不过你,是不是?” 荆山淡淡道:“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斩断的。” 谢开花吐了吐舌头:“你怎么什么都懂?难道你是练武的?” 荆山不置可否地看他,并没有答话。谢开花只好道:“是被人……唉,这话说出来真不好意思,我没那个脸皮讲嘛。” 荆山道:“这里又没有外人。” 谢开花呆了呆。他很想说,坐在前面的出租车司机不是人吗?不能因为人家是出租车司机就把人家当隐形人啊!但荆山语气里那种虽然冷淡却毋庸置疑的亲近口吻,让他脸上还是不由自主的一热。 谢开花舔了舔嘴唇。 “是那个王鹏啦……你记得不记得?和田尉有矛盾的。”他垂下眼睛,手指绊在一起扭啊扭的,“昨天在网吧外边碰到他,他跟一群小混混想堵田尉,没堵到,就拿我出气咯……”他耸耸肩膀:“我以前也满能打的,可惜王鹏那边人实在太多!我也是没想到。” ——在宿舍里乖乖上网的王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荆山的神情顿时变了。他本来是一张什么都无所谓的脸,但刹那间就凝聚起了怒火,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让人冰寒的威压。 坐在前边的隐形人司机也被这股威压侵蚀到,硬生生地打了个寒颤。 谢开花却是好像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一样,用完好的那只手去拍拍荆山的肩膀:“没事的啦,只不过是打了次架而已。你不要去找王鹏哦!”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正经了颜色,对荆山道:“你答应我,不要去找王鹏!” 荆山紧抿着嘴没有答话。 谢开花就叹口气:“我跟你只认识了三四天,但也多少知道了点你的性子。你拿我当朋友,就一定会为我两肋插刀,我知道!可是我也拿你当朋友,而我不希望我的朋友有事。” 他轻轻地捏了捏荆山的肩膀:“王鹏是个小混混,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跟他闹不值得。” ——抽着纸巾的王鹏打了第二个喷嚏。 荆山冷硬的面部线条,总算温和了一点点。 谢开花心里也松了口气。眼见着医院到了,忙不迭付了车钱,推着荆山下车。至于荆山把他的话听进去了多少,他也不知道,只能祈求王鹏这小子自己多福。 谁叫也是王鹏打头来撩拨他的呢! 谢开花一点内疚心情都没有。 从医院里诊断出来,果然没什么别的事情。专家医生还很吃惊,问了好一番这条胳膊是谁正骨的——他反正是不信是荆山这样的小年轻搞的。这种专业手法,行医好几十年的老中医都不见得能做到。 只吩咐了让谢开花再多休息个几天,让胳膊歇一歇,不要太劳动。专门还给开了条条子,好让谢开花拿去给辅导员请假。 两人在市里吃了个中饭,再回到学校,田尉他们倒也放了。今天军训是第一天,事情不多,只去参观了下教官们的临时宿舍,观摩了一下他们的生活用具拜访的模样——那些叠得豆腐干一样的被子,没有一丝尘污的面盆和水瓶,都是接下来半个月里新生们的宿舍标准了。 田尉对谢开花自然是羡慕不已。其实谢开花的胳膊实在是没什么问题了,但凭着张医生的条子,还能休息个一个礼拜,委实叫人嫉妒到心里都在流血。恨不得胳膊断的是自己。 尤其是第二天清早,五点半就急行军的号角声吹起,所有人都睡眼朦胧地从床上翻下去的时候。 估计就算清冷绵软如沈丛,都对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谢开花恨到牙痒痒吧。 等到谢开花下午来探班,这种恨更是能冲破天际。 建师女生多,不好惹,分过去的教官都是性格好。留下来几个训练男生的,就严得不得了。 管着荆山这一班的,更是格外的严。个子只到荆山的人中,人却狠极了,按道理这是头一次正式的军训,不过就大家互相认识认识,稍个息、立个正,这一位教官却硬是要二十几个男生在大太阳底下站了整整两个钟头。 两个钟头、动也不能动一下!谢开花刚含着棒棒糖溜到操场上边,就见到底下的那一排男生个个面色苍白,双腿发颤,更有几个一副快要不行了的样子,风一吹,差不多就能倒了。 一旁的几个男生排早就歇息了,正围在旁边看荆山这班的笑话。 但其中也有几个让人赞叹的。荆山自不消说,站了两个钟头,是真的纹丝不动,连袖口和裤脚管,都因为被紧紧系牢,不起半点涟漪。而向来柔柔弱弱、一副深闺娇娇公子做派的沈丛,却也站得端庄笔直,脸上甚至不见许多汗水。 谢开花就吐出棒棒糖,冲着沈丛吹了记口哨。 他的肺活量应该很大,口哨吹得是又急又响,简直就像是一道闪电横贯长空,把很多苦逼的新生都惊醒了。 荆山那个班的人更是不由地一起抬头看。谢开花一眼就看见荆山,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里轻轻交汇,仿佛有温柔火焰在顶端燃烧。 正在荆山跟前走动的教官跟着众人一起看上去,瞧见了吊儿郎当的谢开花,立时就火了。 “这是哪个新生!在这边扰乱纪律!还不快点回到班级方阵!” ——谢开花为了体现军训精神,特地换了一身迷彩服过来探班的。 教官淫威赫赫,一时半会儿没有人敢跟他搭话,好半天田尉才道:“报告教官,他是我们班的,请的病假……” “病假?我没看出他有什么病!人不是活蹦乱跳的么!” 教官怒火更甚,大约是看不得谢开花那一脸的悠闲自在,几步跨上台阶,就冲到了谢开花的跟前。谢开花也有点吓到,歪歪扭扭的身子忙也站直了,只是嘴里还含着那一根棒棒糖,多少显得不大尊重。 “你叫什么名字!”教官怒喝。 谢开花忙道:“我叫谢开花。”只是发出的声音嘟嘟囔囔,是被糖果堵住了。 “哼!”教官是越看谢开花越不喜欢,抬手一指底下方阵:“下去站着!” 谢开花只好从裤兜里掏出来那张医院开的条子:“教官,我有假条,下个礼拜再来军训的……” 他刚刚递过去,却被那教官把纸头啪的一下打掉了。一阵风吹过来,把薄薄的一张纸片吹得如风中柳絮,摇摆不定。 谢开花一直微笑着的脸,不禁也渐渐变了色。 “下去站着!”教官又高声喊了一遍。 旁边有老师看不过眼,想过来打个圆场。还有一个在休息的教官也是过来劝道:“人家学生有假条的……” 第9章 谢开花从小任性,当然不肯白白到凡间去受罪,还是师父开了口,才勉强答应。花了几天时间学了许多凡间的事儿,他自诩聪明,以为手到擒来,谁知道遇到荆山,却头一次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轻松得到了荆山的认可,他反而愈发患得患失。 谢开花又坐了片刻,想起自己答应荆山要回去操场和他一道,用力揉了揉鼻子,重新站起身出去。 外边阳光明媚得要命,灿烂得都能把他的眼睛刺痛。他就有点想家。家里总是云雾弥漫,即使再夸张的光芒,都柔和又温顺。 早知道——早知道他就不下来了。 谢开花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地踱步走到操场。 张春已经不在了。这个脾气古怪、神经病一样的教官,大概是看荆山跑得认真,气也消了一点,回转他自己的部队去了。 哼。谢开花心想。迟早在这个张春身上弄几个恶作剧。 他走到台阶口,伸长脖子,想去看荆山跑步的身影——二十圈呢,这么一时半会儿的,肯定还没跑完。他刚刚往糖果里注入了一点儿仙力,能快速回复气力;等下硬塞也要叫荆山吃掉,免得他都爬不起来去吃饭。 可脖子伸得老长了,却还是看不到荆山。 难道荆山已经跑完了?这么快?要不要这样啊? 谢开花郁闷地收回视线,随便往边上的树荫底下扫了一圈——这一扫之下,却大吃一惊。 荆山正躺在那儿。 紧闭着眼睛、苍白着脸色、平平整整地,躺在那儿。 一个身姿曼妙、乌发如云的女人,正覆在他身上。 第10章 谢开花一见之下,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情急之下,甚至不由自主地运起了缩地成寸之术,只一个踏步,就陡然出现在了荆山身旁。 那女人心有所感,抬起头来,一见到谢开花突兀出现的身形,眼睛骤然睁大,正要开口,却只觉下巴上传来一股翻天倒海般的力量,把她整个身体给硬生生地卷起来往后一抛——就腾云驾雾一般,在半空中滑过一道优美的曲线,随即扑通一声,狠狠地落到了五百米开外的水泥地上。 “哎哟!”她失声痛叫。 谢开花却显然没打算就这么放过她。他冷冷地又是一步跨出,后一步直接出现在女人身侧,伸脚毫不留情地踩住了女人的喉管。 她立刻涨红了脸,原本美艳动人的脸蛋,也变得有点点狰狞。 “大胆妖孽!”谢开花冷声喝道:“居然伤害荆山……你意欲何为!” 被他踩在脚下的,赫然正是开学时候带他们来学校的胡绵绵。 这会儿这位美女学姐再也没有半点那时的悠然风姿,只吓得魂飞魄散——谢开花怒极之下,再也没有克制自己体内元气,庞大的灵气从他身体里骤然翻滚而出,围绕着他的躯体形成腾龙之势,盘旋而上,龙头更是张嘴一呼一吸,发出一声清吟。 吟得胡绵绵体内五百年修炼的妖气全都开始上下翻涌,毫不听从指挥,仿佛一个不小心,就要破体而出,把她烧成灰灰。 ——只不过是灵气出体就有这样大的威势,胡绵绵也不是没听说过,只是这样的人物,早已是传说里的传说;就算当今昆仑道场的掌教,在这样人的面前,也不过是个修练不成的小娃娃! 这谢开花到底是什么人物! 胡绵绵只想仰天长啸。要是早知道了,别说来迷昏荆山了,就是叫她出现在荆山身旁一百米,她也是不敢的…… 心思电转之下,她一时间并没说话,再加上勉力压制下体内暴动的元气和血气,更是让她满嘴腥甜,只怕张嘴就要喷出一口精血出来。但谢开花哪里理会她的难处,见胡绵绵不开口,脚下就更猛一用力,踩得胡绵绵脆弱的颈骨咯吱作响。 胡绵绵再也克制不住,樱桃小嘴一张,一口灿红的鲜血就喷到了谢开花的裤腿——只见谢开花的裤子在鲜血下如冰雪般消融,直到露出肌肤,血珠才沿着脚踝渐渐滑落。 “我——我——” 胡绵绵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一张俏脸涨到发紫:“谢——谢——” 谢开花眼神更冷地觑了她一眼,忽然又缩回了脚,胡绵绵立刻蜷起身体,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一边抬手捂住脖子。 她心神激荡之下,连人性都维持不住,头上倏然跳出两只毛茸茸的尖耳朵,臀上也是绽出一条火红色的巨大蓬松的尾巴。 谢开花哼了一声:“臭狐狸。”他本来就对狐狸没有好感。 胡绵绵只有苦笑。 谢开花又转回头去,赶到了荆山身边。荆山还僵直地在那边躺着,双眼紧闭,两扇长长的睫毛垂落下去,倒把他平时生硬的面部线条,衬得纤细柔和许多。 谢开花小心翼翼探了探他的鼻息,又给他把了个脉——知道他是被妖术所迷,幸好荆山体格强壮,除了晕迷,也没有别的事儿。 谢开花心下微微一松,想到自己方才暴怒,又不由有些赧然。他们神仙大多清心寡欲,他更是没心没肺惯了的,哪里料到竟然会有这样勃然大怒的时候。只是见到荆山人事不知地在那边躺着,他就觉得紧张又难过。 他轻轻摸了摸荆山的脸颊,只觉得指下温润如玉,很想再摸上一遍。 好在后边胡绵绵的咳嗽声把他的色狼行径给止住了。 谢开花整了整脸色,觉得自己比较凶悍了,又重新站起身,转头看向胡绵绵。 胡绵绵已经从地上爬坐起来。她满脸无奈的苦笑,眼中更是水波盈盈,一派梨花带雨的美人受惊模样,让人看了于心不忍。但她这种样子,好看千万倍的谢开花都不在意,更何况这只作恶的狐狸精。 谢开花寒声道:“我没有耐心陪你在这边耗着。说,你想对荆山做什么?!” 这句话说出口,就算谢开花也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荆山一个八尺昂藏大汉,被他说得好像是饱受蹂躏的柔弱小女子一样。 胡绵绵咳嗽几声,也不敢隐瞒,低声道:“我是,我是昨日收到师父密令——” 原来她本来在建师念书,也不过是为了入世修行。修界本来人、妖混杂,这几百年来,修仙者更是隐匿山林,不问世事,许多妖精也就大胆来到凡间,混迹红尘,磨练一颗道心。 胡绵绵修炼五百年得成正果,兴致勃勃来了建师念书。谁知昨日久不闻消息的师尊却飞鸽传书,命她接近荆山,搜索一番。 搜索什么?师尊没说,胡绵绵也一头雾水。但总归奉了师命要遵行,碰巧今天看到荆山一个人在操场上跑步,就出手迷了荆山——本来荆山身上阳刚正气搅扰不休,等闲妖精不能靠近,也是胡绵绵运气,趁着荆山跑得疲倦,才一举得手。心里还暗喜呢。 哪个知道却冒出来谢开花这种变态。 “搜索?搜索什么?”谢开花居高临下地问。 胡绵绵也是破罐子破摔地耸耸肩:“我是真不知道。” 谢开花心里就觉得不好。胡绵绵一身妖气凝练纯净,倒是个修炼正统道术的妖精,师父恐怕也挺厉害。难道她的师父也听说了荆山身上的命玉? 但命玉纵然天地至宝,也只有道祖听说,这世上还有哪个能与道祖一般? “我,我这就回去,和师父传信说荆山身上并没有特异的事物。我以道心发誓。” 胡绵绵看谢开花沉思,以为谢开花在想怎么收拾她呢,更是吓得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慌忙做下保证,连师尊命令也顾不得了。 谢开花看看她,半晌哼一声,道:“总算你没有害人之心。否则休怪我下手无情!” “不会不会!绝不会的。”胡绵绵连忙摆手,表情要多正直就有多正直:“我们这一道,并不杀生……” “嘴上说说罢了!”谢开花还是一张恶脸。不过说是这样说,他也看出来胡绵绵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杀人业力,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当下往旁边走过一步,指了指荆山道:“去把他唤醒!” 胡绵绵忙应了是,两腿颤颤地走到荆山身旁跪下,身躯渐渐伏下去—— 谢开花眼睛倏地睁圆,一手伸出,隔空就拦住了胡绵绵。 搞什么!怎么唤醒荆山脸要凑这么近!鼻子都要碰一起了! “你玩什么花样!”他心里有点难言的烦闷:“要你唤醒荆山,不是要你轻薄荆山!” 胡绵绵就尴尬地笑笑:“我往他身体里打入迷雾,需嘴对嘴吸出来,才不留半点痕迹、也不会对身体造成隐患……” 谢开花一听,哪里有这种道法的,更不肯信,气得小脸通红:“你当我三岁小孩骗呢!” 胡绵绵更尴尬了:“是真的。” 这项师门道法,她以前也施过几次,确实蛮——蛮特别的。但也胜在简单好用。 “不成不成!”谢开花只不肯让她去亲到荆山:“谁知道你要不要趁机吸取他的精元——”他把胡绵绵当成了聊斋志异里的那些美人妖怪:“你走!我来唤醒他就是了。” 不就是一门小小道法,哪里用得着大费周章! 胡绵绵也只好站起身。谢开花冲她挥挥手,示意她赶紧的走吧。 胡绵绵得令,自然喜不自胜——她早就冷汗留了一背心了,赶紧地得回去换衣裳。但脚步一动,还是忍不住,终于小心翼翼问道:“小谢——学弟——前辈——难道是元神大成的地仙吗?” 谢开花没说话,只又挥了挥手。胡绵绵只好转身走了。 等到那只狐狸精走远,连背影也瞧不见了,谢开花才在荆山身边跪坐下来。 他看着荆山沉稳的面庞,禁不住嘀嘀咕咕地道:“真是只骚狐狸!所以说狐狸就没有什么好的。早知道当初就该震慑她一番。”一会儿又有些犯愁:“难道真的是觊觎命玉?这可怎么办?” 他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又低下头,眼神禁不住地就溜到了荆山的嘴唇上。 胡绵绵说那迷雾要嘴对嘴地吸出来—— 荆山的嘴唇很漂亮。薄薄的两片唇瓣,但水盈丰润,唇色动人,看着很像店里卖的水晶软糖。只不知道咬下去是不是也是一样甜蜜…… 谢开花看得有些发怔,怔得有些脸红。但尽管如此,身体还是不受控制一样,慢慢地往荆山的脸愈靠愈近、愈靠愈近—— 他眼里什么都看不到,只剩下荆山的那两瓣软糖一样的嘴唇了。荆山的呼吸,还闷闷地扫到他的脸上,痒痒的,暖暖的,让人心里有些发慌、又有些恶作剧就要成功一样的古怪喜悦。 亲下去、亲下去。 谢开花的心里在大喊。 但还有另一股声音在对他说:“快打住!他是你朋友——他是男的!” 可男的又怎样?谢开花不服气地想,哪吒还和一只雄的小花妖搞在一块呢。他那天听到托塔李在师父那边抱怨。 再说,只是咬一口。轻轻地咬一口—— 谢开花屏住呼吸,嘴唇终于就要碰到荆山的唇—— 荆山却猛的睁开了眼睛。 当然。荆山当然要睁开眼睛。所有小说电影电视剧里面的这种桥段,对方肯定要睁开眼睛的。谢开花通晓了许多人间之事,却没有怎么看过电视节目,才会傻兮兮地以为他能偷吻成功。 于是现在他只能全身石化,两眼傻愣愣地对着荆山那双清澈的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 最后是荆山开的口。 “怎么了?” 三个字,就好像触动了谢开花身上的机关,他陡地动了——一下子就往后跳起来,又蹬蹬蹬连退三步,一张脸更是羞得红通通红通通,好像天边那两朵晚霞飘到了他的脸颊上面。 “我、我——”他很想说点什么解释,但又什么都说不上来。只能在那里张口结舌,像个傻子一样。 荆山其实也不大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记得自己跑得累了,一个没留神,好像脚下绊到了什么石头,身子就往下一倒摔到了地面晕了过去。再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谢开花那双圆溜溜的可爱的眼睛。 现在谢开花那一脸又羞又恼的神色,更是叫他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只能撑着地面站起身,往谢开花那里走了两步,一边问:“你没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 谢开花心里面翻来覆去地诅咒胡绵绵那半吊子的法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一定是施法不到位,才让荆山的魂魄冲破桎梏,苏醒过来! 第11章 “不,是单人旁加上冬天的冬的那一个佟……” 连长话刚说出口,却浑身一震。他只觉有那么一秒钟,身体完全动弹不得、已经溜到嘴边的话语,也根本吐不出口去——就好像有人对他使了定身咒。 但隔了一秒,他就又行动自如。 快得让他只觉得似乎是自己的错觉。 “张春呢,他脾气太躁,你就别放在心上。” 佟言重又笑道:“不过你们这些学生,也是血气方刚的很嘛,一言不合,就要和教官顶撞……” 谢开花立即抗议道:“我可没有顶撞,是张教官自己想太多。”他嘟囔一句:“还让荆山跑那么多圈,真是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这件事呢,我已经批评过他了,你就放心。” 佟言道:“张教官确实是小题大做了,那个叫荆山的学生,他怎么样?” 谢开花又看了佟言一眼。 佟言还在笑着,而那一脸优雅又高高在上的笑容,忽然之间就让谢开花觉得有些反胃。他也懒得再装下去。 “他没什么……要是他有了什么,教官以为你们还能安安稳稳地站在这边,把我引到一个阵法里,然后拷问我吗?” 阵法。当然是阵法。绿得过分的杨柳,蓝得过分的天空。还有无论怎么走都仿佛没有尽头的石子小路…… 佟言先是一愣,随即就展颜笑道:“果然,你也是修道的。你根本不受我灵目神通影响,我早该想到……也是。荆山身边,怎么会有普通人呢?” 他很直接地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连稍微的否认一下也没有。这大概是他心底的骄傲所致。 他也不再顾忌——其实他之前也没有怎么顾忌。他从没有想过如果谢开花真的只是一个平民老百姓的话该要怎么办,或许在他的眼中,普通人就和蝼蚁一样,捏一捏就烂掉了。 他展现给建师学生的笑容,也是看着蝼蚁的笑容。无论他怎么和善,打心底里都是在蔑视的。 “这是阴阳颠倒五行大阵。”他伸展双臂,骄傲地转了一圈。“当然并不完整……在这里匆匆的,也没法布得完整。” 原本风景秀丽的一条山路,陡然之间就狂风遍起,浓雾从遥远的尽头飞快地蔓延过来,遮挡住人的视线。雾里还隐约有凶兽的呼啸,忽远忽近,叫人听了心里发慌。 谢开花却撇了撇嘴:“你怎么不说是因为你修为不到家?” 他要笑死了。 阴阳颠倒五行大阵是上古遗阵,启在天地之初、阴阳未分之时,能令人体内阴阳失衡、五行混乱,厉害无比。可佟言的这个阵法,却好像只有一个空架子,外边装潢得挺好看挺威风,其实也只能骗骗外行人。 还颠倒五行大阵咧……能颠倒个石头就不错了。 佟言脸色一黑。他确实修为不到家;但这种奇阵,就是他的祖师使来,也难说能有阵法威力一二——这本来就是天下修道人心中之痛。天地元气消散,天门关阖,连得道升仙都成了妄想。从前种种厉害,都只成了传说。 而谢开花这种无所谓、甚至鄙夷的态度,就不像是修道者了。 佟言眼睛一亮:“你是妖?” 如果是妖,他行事就更方便。 自古正邪不两立,即使如今修道人对妖精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们打心底还是觉得妖精低人一等。 谢开花却不回答他。反而问道:“连长怎么会在军队里?” 军队血气浓郁,杀气冲天,从来不是修真之人能呆的地方。不管是人、或是妖,只要走上了修真一途,讲究的就是清净无为、自在闲散——就连那些魔修,其实都很难融入进人类军队里,单单那些阳刚正气,就能叫魔修魂飞魄散。 因此谢开花多少还是不明白的。直到阵法出现之前,他也还真没想过佟言是修真之人。 佟言就得意一笑:“师门赐下至宝,令我等能安然存身;入世修行,也不能随便呀。” 他如今坦承了身份,方才那些温文尔雅的表面,甚至就都不愿再维持了。艳丽的脸孔上神情越发嚣张,波纹流转的桃花眼里,也只剩下了傲慢。 不过他说的话谢开花倒也懂了。像胡绵绵、熊八锦这些妖精,即使是入世,也得尽量把自己藏着掖着,因此混到个大学里来念书享受生活。而佟言这样的身份,估摸着是什么名门大派的弟子,入世就要给门派谋利——在军队里升个官掌个权,做事就没那许多麻烦。 “原来如此。”他点点头:“那你这次来建师——” 佟言道:“就告诉你也无妨。我是来找荆山的。” 浓雾已经漫到了谢开花的身侧。他眼前有些黑沉,视线里也渐渐模糊。雾里隐约带上了一些闪电,金光烁烁,霹雳作响,将空间拉扯得支离破碎,看着倒也勉强有点天地之初的意思。 佟言的身形则已经全部消失。只有他的声音还在这里来回地飘荡。只是隔着雾气和凶手的怒吼,就显得格外隐约飘渺。 谢开花咬了咬嘴唇。 荆山——又是荆山。 胡绵绵想要荆山。这个教官,也想要荆山。谢开花下凡前,还以为荆山不过是什么小人物。天帝也说荆山不过是个小人物!但或者他确实不能按照天帝的标准行事——在天帝的眼里,能被他称作大人物的好像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了。 “你找荆山,所为何事?” “师门所托,这个就不能告诉你了。”佟言淡淡笑道:“小谢同学,你呢?你来到荆山身边,又是所为何事呢?” 谢开花冷冷道:“你还没有资格知道。” 眼前的雾就倏然一静。 隔了好半晌,才听到佟言又道:“火气倒很大……但小谢同学,若你不说,你今天就不能从这里出去了?” 还威胁。 谢开花就哈哈一笑,笑得清朗动听,开怀畅快。 “你以为这还是从前?总有人来找我——我最后是跟你一道走的,结果我不见了,你也不见了,你以为现在人民警察是吃干饭的啊?” 佟言登时顿了顿。片刻才道:“小谢同学真是有趣……警察能有什么作为?还能破阵不成?别开玩笑了。” “警察是不能破阵。但总归你身上有了问题,在军队里或许就混不了那么开了……入世,也要按照凡人的规则做事的嘛。不要到最后,连长你只能灰溜溜回山上去哦。” 谢开花把玩着手上的柳枝。这一枝柳枝在他的手里愈发青翠,嫩叶上甚至结出了晶莹露珠,露珠滚动,十分可爱。 对面的佟言又久久不言。 谢开花就知道自己戳中了佟言的痛处。佟教官当然不能灰溜溜地回山——好不容易下得山来,又好不容易有了一桩好差事,要是就这么走了,他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 所以这些修道的人哟,一个个都瞻前顾后,成不了什么大事…… 谢开花之前还觉得佟言看不起普通人。其实他自己对这些凡间的修道者,也是一种天生的高高在上的态度。 就好比现在,他明明可以直接破阵,却还要装作身陷囹圄的样子,逗弄佟言。 但佟言真的很有趣。起码佟言的名字很有趣。 “教官,”他道:“不如你告诉我到底要荆山做什么。这样我们都省事,不是吗?” 其实知道事情还有很多别的方法。比如天上那些大神仙最喜欢的掐指一算,或者搜魂大法……但搜魂实在有伤天和,到时业果缠身,就算谢开花有天仙果位,也是难堪。何况他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总不能结下太多因果……之前他不为难熊八锦、也不为难胡绵绵,就是为了因果的关系。 他就算看不起、也看不惯眼前的佟言,也不能施展那等魔道法术。因此只能装模作样地问话。 当然必要的恐吓还是需要的。 所以谢开花手腕一抖,那支被他握在手心的柳枝刹那间就飞了出去,直直地划过那一片浓雾,仿佛黑夜里的惊人闪电。枝叶上凭空生出来的露水,也打着旋飘纵而出,露水上竟带上了点点的金光,被透明的液体反衬得七彩耀目。 而墨汁一样、浓稠得化不开的雾气,就被这些露珠直接打得粉碎;原本清秀的山路景色,再一次绽放开来。 就站在谢开花十步开外的佟言,也露出了身形。 更露出了他震惊之极的神色。 “不可能、不可能——” 佟言连退三步,一双永远都波光潋滟的眼睛,这会儿也很没有格调地变成了惊恐:“你如何能破阵——” 虽然这大阵实在是没有上古时候的风情,但炼制的阵盘也是出自千年以前,是门派最后一位飞升的仙人留下的,在如今的修道界,也可以算是横着走的宝贝了。谢开花此人,瞧着一点法力也没有,但破阵的手段,却这样自然随意,连佟言的师父也难以做到。 而这会儿一脸笑容的谢开花,在佟言眼里,简直就像是扮猪吃老虎的恶棍。 “也没有什么难的。”谢开花手一招,那支柳枝就倏地又飞回来,亲昵地盘在谢开花的胳膊:“那教官,你说不说呢?” “我、我——” 佟言再不能镇定。那支柳枝看得他眼皮子一阵狂跳。飞花摘叶伤人自然只是武夫的手段。但摘下的叶子能有灵性——这不是开玩笑嘛!世上只有法宝才有灵性,难道这枝杨柳,不过让谢开花握了一会儿,就变成法宝了? 他活了二十多年的高傲一下子全碎了。师父当年还说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苗子,他也确实争气,如今已经修炼到练气八层,待到红尘炼心,就能一举突破——可这个一脸稚气的谢开花,却比他的师父还厉害!厉害得多! 那他之前那些动作,那些和煦的诱惑的笑,引着他进入大阵的举动——岂不都像是跳梁小丑。 若是不能挫败谢开花,那谢开花就一定会变作佟言心里的心魔。 他又退后一步,高声喝道:“张春,还不出来!” 谢开花一怔。原来张春也在?他本以为张春只是个凡人。 却听佟言身后依旧弥漫的雾气之中,陡然爆发出一阵高昂的兽吼。声音凄厉嘶哑、仿佛指甲从玻璃上狠狠滑过。 随后就见一头高大的野兽直立着穿破浓雾而来——一张仿若鬼怪的脸孔,马脸凸鼻,血盆大口,脸颊两侧更是生长着鲜血一般浓密的毛发,面上两侧高高凸起的棱角,愈发显得整张脸神情狰狞可怖。 谢开花有点呆。他又看了那头野兽一眼,半天才道:“张教官是山魈?” 第13章 没人回答他。 而那头山魈猛地向谢开花直扑过来。它身形疾如闪电,行动间竟只能看到一条闪烁的光影。原本逐渐又合拢起来的浓雾,被它硬生生开出一条道来。 谢开花急退。 他仿佛能看到雾气弥散里佟言得意的微笑。好像在笑谢开花不自量力,竟敢捋上他的虎须。 谢开花嘴角一勾。山魈却已经扑到他的跟前,浓重的野兽的腥气扑面而来,那张大张的嘴里尖利的獠牙,在昏暗的空气里愈发闪亮。 刷! 利爪直抓谢开花胸膛。 谢开花也不闪避,只腰往后一折——他整个人上半身呈九十度直角,与地面平行,堪堪躲过了山魈带着剧毒的一抓。 山魈一愣,显是没想到谢开花能避开。但随即又一声怒吼,利爪往下急扫,誓要将谢开花牢牢抓在手心。 可惜它终究抓不到。 谢开花往后一退——谁也说不上他是怎么退的,因为他的姿势过于古怪。两脚平平后移,竟好像不用膝盖用力,就这么向后一滑,而上半身还始终保持着和地面相平的模样。就好像有什么人在后面拉了他一把。 他随即脚上微微一用力,身体重又倏地弹直。浓雾里,他的一双眼睛明亮得仿佛九天之上的星星。 山魈先是一怔,但看谢开花站在那边不动,也就又冲向前——它的智力毕竟有限,不知道谢开花的厉害之处,被佟言拉出来当前锋也当得高兴。 但谢开花也不打算再和他们玩耍下去。已经过了很久了。如果荆山几个找他呢? 也罢。问不出来就问不出来。时间还长着呢。 他一伸手,手掌上登时覆上一层金光。仿佛是金色的流液,又像是一层淡淡的粉。把他的纤细柔嫩的一只手,衬得神秘而高贵。 第13章 田尉仰起头。烈日的光线透过密密的树枝投下来,即使是有那样层层叠叠的树叶子挡住了,却还是刺目激烈。他眯起眼睛,叹了口气:“这个军训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谢开花笑道:“才不过一个礼拜,你就开始叫了。” 田尉道:“正常人都叫了好吗。我又不是荆山这样的变态。” 即使是现在故意让他们自由活动的时间,荆山还很严肃地在场上练拳。他动作大开大阖、严谨有序,几个教官都忍不住围过来看他练习。 “恩,他是变态。”谢开花抿嘴笑。荆山连汗也不流的。 旁边沈丛也脚步哒哒地走过来,在两个人身边坐下。比起田尉和谢开花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沈丛就优雅多了,即使是席地而坐,也有种魏晋名士的风度。 “听说张教官回军队去了。” 他一来就送上一枚重磅炸弹。 “真的?!”田尉吃惊地瞪大眼睛:“那以后谁来教我们?总不能谁有空谁就过来帮着拨两下啊?而且他怎么就回去了?” 问到后边一句的时候还故意压低声音,一张本来挺英俊的脸,霎时间就有点猥琐。 沈丛耸了耸肩膀:“听说是病了。” 他和几人相处多日,也不见了最当初的腼腆,神情动作都大方了许多。 “还真生病了啊,刚才小谢还在说呢。果然乌鸦嘴。”田尉叹道。 “滚。”谢开花往他肩膀上锤了一拳。 拳头还没收回来,谢开花头顶耀眼的阳光却又暗沉下来。一道身形挡在了前面。他抬起眼,就见荆山站在他身前。 “你不练啦?”谢开花伸出手,荆山很自然的也伸手握住,把谢开花一把拉着站直身子。 “休息一下。”他拍拍谢开花的肩膀,落下两片粘粘的叶子。谢开花就也帮他捡掉衣领上的一根草叶。 田尉在旁边看着,只觉得一双眼睛都要瞎掉:“你们两个能不能不要再公众场合恩爱啊。” 谢开花脸就有点红——以前他是绝不会被这种话说脸红的,大概是心里有了鬼,就比从前更加敏感——一脚踹到了田尉撅着的屁股上。 田尉笑着往前一扑,整个人就赖到草地上,在上边连连打滚。一边嘴里喊道:“谢开花杀人啦——” 旁边休息的女生全都看着他咯咯地笑。 “我听说连连长都要早回去。” 沈丛也站起身,绕过撒疯的田尉,走到谢开花两人边上。 谢开花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刚才听到几个教官在说。”沈丛道:“似乎是军队里有什么事……谁知道呢。”他清澈的眼睛看了看谢开花,谢开花就冲他一笑,又伸了个懒腰。 “走就走了呗。反正又不是他一走军训也结束了的。” 旁边操场上女生的呐喊声清亮悦耳。还有教官来回的走动,嘴里大声地吆喝着拳法要领。当空的烈日,则发散着绵绵的金色的火光,穿透过蔚蓝的天空,仿佛永无止尽。 谢开花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他迎着风站着,敞开的衬衫在风里猎猎作响,整个人竟有了种御风而去的架势。只听他淡淡道:“距离结束……还早着呢。” 然后田尉滚到了他的脚边,把他一撞,两个人摔做了一堆,谢开花什么架势就都没了。 +++ 佟言坐在吉普车里,大开的窗户外风声呼啸,他却仍兀自皱着眉毛扯衣领,好像还喘不过气来一样。 张春坐在他旁边开车,眉心也是紧紧蹙着。仍然能看到他脸颊上的一大块青紫,是狠狠撞到了山石上后落下的痕迹。 好半天,张春像是受不了车里沉闷的氛围,终于开口道:“少主有没有通知门主……” 佟言打断了他,恶声恶气道:“就是师父让我们回去军队!既然暴露了,就没有继续留下去的意义。何况那谢开花……” 即使只是说出谢开花的名字,两人脸上都是一肃,像是谢开花这会儿就正在他们面前,用他那神鬼莫测的法术教训两人。 张春半晌舔舔嘴唇,闷声道:“那谢开花一身法力,不像是地球上能有的……” “那不然呢,还能是神仙下凡啊?”佟言不耐烦道:“总之师父叫我们小心谨慎,这段时间便蛰伏罢了!那谢开花、那谢开花——” 他很想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类的话。但又想到自己十年过后估计还没有谢开花现在的修为,不由更加沮丧。 “我什么呀?” 后边车座上忽然一道少年的声音幽幽飘起来。两人都是猛吓了一跳,张春一个急刹车,车子生生在地面上滑出好长一段距离,才在路边磕磕绊绊地停住。 佟言只觉冷汗从背上潺潺流下。他不用回头,也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谢开花! 果然是谢开花。他坐在车后座上,翘着个二郎腿,低头在摆弄指甲。随即抬起头,咧嘴一笑,露出两排亮得能吃人的牙齿。 “我什么呀?” 佟言都要变结巴了。 “你、你、你怎么、你怎么会在——” 谢开花摊开手:“一个小小的追踪术法罢了。不值什么。” 他昨日就在佟言两人身上下了种子,随时都能追踪到。而这也确实只是一个小小的术法,是从前下棋赢了一个仙人,那仙人教的他。不过是一点神念掌控的小技巧,神识灵敏的话练气期也用得出来——所以谢开花这会儿也能用。 最妙的是一旦下了种子,追踪者就能瞬间破开空间、赶到被追踪者身侧。其实这种妙法天上也是少有,谢开花实在走了狗屎运。 而佟言自然不信什么“小小的追踪术法”这种鬼话。怎么不见他们山门里有人会啊?怎么不见其他名门大派里有人会啊? 如今谢开花在他眼里,就真的和恶魔没什么两样了。 “张教官也别动。” 谢开花一句话就压住了有点儿想要奋起的张春。他叹口气,道:“是连长走得太快了。我说过几天还要去找你呢。你这下一走,我找不到你,可要怎么办呢?” 妈逼的,还找不到,这不是一眨眼就在我背后埋着了么! 佟言真想往谢开花脸上甩上几十上百个大耳刮子。 “其实你们走了也行,”谢开花又道:“反正不要打着荆山的主意就好——若是让我发现他身上有什么你们搞的怪,我也是还有点手段的。” 他咯吱咯吱地捏了捏拳头。当真是赤裸裸的威胁,偏偏佟言和张春连出声反驳都不敢。 “荆山是我朋友。”谢开花道:“你们下次接近荆山的时候,好好想想我的话吧。” 他伸手拍拍佟言的肩膀,十分和蔼可亲。 正推开车门想下车——很可惜,这法术是单程的,回去晚了说不定荆山又要找他——佟言忽然开口道:“你也是修真者,为什么这么帮着荆山?” 谢开花一愣。 他回过头,有点疑惑地看向佟言。佟言看他神色,就皱眉道:“你师门没有和你说过?荆山是上古巫人后裔。巫族妖族大战,大气运被人族趁机夺取,相互之间互为死仇,现在这时代虽然没有什么死仇的说法了,但总归不是一路人。你师门就放任你和荆山来往?” 谢开花顿住了。他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老半天才挤出来一句:“荆山是——他是巫人后裔?” 佟言才知道这个修为一等一的少年也有不知道的事,不由就又有点自我良好的傲气冒上来了,得意地说:“你不知道么?荆家自古流传,传说能绵延至远古时代。本来早已血脉淡薄,但荆山出生之时,天地异象,金乌光芒大盛,是为大巫出世之兆。” 谢开花登时想起青厨曾说的,荆山命理纠缠,如浓雾掩盖,数算不得。 连天上的金仙都算不出来的命数—— 原来荆山是巫。 第15章 谢开花再赶回去时候,被宿舍楼下锣鼓喧天的热闹场面给吓了一跳。而人群中荆山又是那样醒目,他一眼看到,心里就有些不知道什么样的滋味。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荆山已经十分了解。但原来荆山和他一样,都互相隐瞒至深。 “小谢!” 田尉也看到了他,忙冲他连连招手。谢开花整理了一下表情,脸上重新挂起淡淡的笑,走向他们几个。 “去哪里了?”荆山看了他一眼,随口问道。 真的只是很无意的问题。但谢开花心里做贼心虚,又有些难言的难过,当即就有些没好气地说:“管你什么事?” 话一出口,他和荆山都愣住了。 荆山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又把视线投到旁边人群。谢开花则咬住下唇,暗暗开始埋怨自己。就算荆山瞒了他又怎么样?他的身份当然是不可能说出口的!何况他自己岂非又是半斤八两,根本没有资格…… 田尉也有些发呆。谢开花和荆山从开学的时候就蜜里调油得很,完全一副新婚小夫妻派头,连个红脸都不曾有过。这会儿又是怎么了? 他偷偷摸摸地一戳谢开花的腰:“怎么了?” 谢开花不耐烦地拍掉他的手掌,指了指前边拥挤人潮,道:“这怎么回事?” “哦,是社团啦。”田尉见谢开花不肯说,也不敢多问。“学校里的社团来这边招新。” 大学里的社团是一种很神奇的物种。凝聚力、号召力、或者圈钱能力,当然都不能和学生会相提并论,但重在自由,也很吸引学生。可讲实话呢,社团绝对都是骗钱的。大二生招了大一的小盆友,收到的银子交给大三,再让大三大四的拿到饭桌上吃一顿……没了。 可尽管这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社团还是办得红红火火、有声有色。比如眼下,实在可谓是人山人海。 宿舍楼前的大片天井空地,全被一溜圈儿的桌子填满了。一个个的社团,也不知道从哪个旮旯角落里冒出来的,全都矗立在新生们的眼前。有什么文学社、国画社、古琴社、国学社,格外优雅;还有什么国术社、跆拳道社、空手道社,在那边摆出阵仗、演示拳脚;计算机社呢,索性搬出来几台大主机,给小盆友们玩黑客…… 夏天天黑得晚,但七点多也已经渲染了墨色,但被这些人一挤,就好像白昼一般,热闹得更是仿佛菜市口。 谢开花还是第一次看到社团这种玩意。他十分新奇,连心里的郁闷都有些忘了,跟田尉挤到前面去看热闹。正好跆拳道社的在和国术社的人摆擂台,这两个社团向来是谁也看不起谁,这会儿趁机好好解决一下宿怨。 “还有谁上!” 简易擂台的当中,一个穿着一身雪白跆拳道服的青年昂首站立。他模样挺秀气,身板又好,旁边的女生都看得眼睛冒星星。台下国术社的人很仇视地看着他,显然心里又恨又怕,恨的估计是这男人为什么长这么好看把大一小美眉的眼光都吸引过去了。怕的么,大概是这男人拳脚确实不错。 其实也是。跆拳道、空手道之类,都是重在简洁明快。国术绵延至今,虽然博大精深,但真正会的又有几个呢?出来卖弄的,恐怕都只有几个花架子。还不如别人的洋手段。 那青年环视一周,一身好似东方不败的风度非常耀眼。甚至把其他社团的吆喝声音都有点压下去。淡淡的街灯灯光里,可以看到他眼睛里洋洋得意的神情。 “骚包!” 田尉愤愤。他这位向来集万千视线于一身的帅哥今晚上关注很少,原来是都被这打跆拳道的人给招过去了。 谢开花失笑。 他转过头去,却看到荆山一双眼睛里簇动的火焰。 也是。荆山从小就是生活在传统家庭里面,修行的又是最正统最排外的国术,当然看不得日本韩国人的东西在这边叫嚣。但又性格低调,是不愿意上台的。 当然谢开花也不能去鼓动。他不该知道荆山会武术的事情。 谢开花垂下眼。 他又有些郁闷起来。交往的日子一久,他就觉得做什么事都很麻烦、很不顺心。他明明知道了荆山的很多事,却又要当做什么都不明白。他想要再进一步,可又实在太快。 第15章 很好听的女孩子的声音。仿佛珠落玉盘,滴答妙处,和深谷黄鹂也似。因此在这里一片叫着荆山的狂猛浪涛里,也听得一清二楚。 几个准备挤开人群要走的家伙也就站住了。 田尉率先回过头去。一看之下,这人的眼珠子就直了。 “美女啊!”他连连去捅谢开花的腰眼:“美女啊!” 谢开花嘟囔两句,拍开田尉的爪子,也回身去看——果然是美女。比起胡绵绵那种妖孽,更显得清新,清汤挂水的一头乌发,脸上也不施脂粉,却更衬得肤白如玉,眸深似星。她可能刚刚洗完澡回来,身上穿得颇为清凉,下身一条短小热裤,两条笔直修长的玉腿,在暮色里明亮得晃人眼。 “荆山!”她又叫了一遍。大约怕荆山没听到。 谢开花狐疑地看了看荆山。是荆山的老熟人? ——还真是荆山的老熟人。因为荆山也回应了。 “泓泓。”他说。脸上竟然还挂着浅浅的笑。 泓泓? 谢开花牙床一酸,真想从旁边那个痰盂过来吐上三天三夜。这什么恶心的称呼啊? 那叫泓泓的却开心极了,一路小碎步跑过来。她腰肢柔软,跑起步来真是风情独具,惹得一众男生纷纷眼红。 “荆山!大山哥!” 跑到近前,这泓泓更是往前一扑,一把就搂住了荆山的腰。脸埋在荆山胸前一阵乱蹭。只见细碎黑发随风飘起,这边风景独好啊。 好、好、好…… 谢开花双手环胸站在旁边冷眼看着。浑不知他一脸吃人表情,已经让田尉和沈丛偷偷溜到了远处,躲开这边地雷爆发地带。 好在荆山让那女孩子搂了会,也就把她推开了。 “这个是谢开花,我的舍友。”他把谢开花介绍给泓泓认识。又说泓泓:“她叫岳泓,是我家世交。” “青梅竹马嘛,我懂的。”谢开花咧嘴一笑,牙齿闪亮。 岳泓好奇地望了望谢开花。一则谢开花这名字实在奇妙,二则他样貌清俊,亲切可人,也是难得的人物。 但也不过望了两眼,她又收回目光,把全副心神投到了她的“大山哥”身上面。 “大山哥,你怎么也来了建师?我之前还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小姑娘撒娇的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荆山只好道:“你先走了。” “那你可以告诉我的嘛!你告诉我了我当然不走了!大山哥真坏!大山哥是故意的!” 岳泓连连跺脚,娇俏有趣,让人心神为之夺。 当然也不是谁都被夺了。比如荆山,就觉得脑仁疼,而谢开花呢,就觉得有点蛋疼。 这都什么年代了,咱能不能不玩撒娇耍赖这一招啊?看了都觉得慎得慌。 谢开花真想把岳泓黏在荆山身上的手拨开。但荆山没有动,他就更没有去赶人的资格。 “你念的是什么专业?”荆山在那边转移话题。 岳泓笑嘻嘻道:“我是美术学,学书法的。宿舍就在这边十三栋,大山哥来找我玩啊!” 十三栋,果然十三点。男生不能进女生宿舍的知道不? 谢开花又在心里斥了一句。刚想完,自己不由得就有点怔住了。不过和这个岳泓见了一面,他就这么讨厌她,又是为什么呢? 他在那边发怔,荆山则很无奈的道:“我不能去你们宿舍的。” “那大山哥出来玩嘛!”岳泓忽然一拍手:“大山哥,你有没有加入社团,你加入武术社了吗?” 显然方才荆山在擂台上大展神威,她也是看到了的。 荆山摇摇头。 他并没有打算加入什么社团。来上大学除了念书以外,他还要勤加修炼武艺,已经是颇为繁忙了。并没有多余的闲工夫。 岳泓却不肯放过他:“大山哥,我是国学社的,国学社很好玩的,可以穿汉服、拍照片……” 估计小姑娘都喜欢穿漂亮衣服拍照一类的事儿。建师的国学社红红火火,估摸着很大原因就是这个。骗了许多美女进社,穿个深衣襦裙,往草地上一站,摆几个破死,再举着照相机噼里啪啦地这么一照——真是风光特别啊。 荆山苦笑道:“我不……” “大山哥也来国学社吧,我们一起嘛!平时没有空见面,也在社团活动的时候见一见啊!” 岳泓扒着荆山的衣摆,在那边连连摇晃。 谢开花看着岳泓在那里和荆山亲昵,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眼见着荆山无奈却有些宠爱的笑意,他忍不住往前踏了一步,插嘴道:“荆山,要不然你就参加嘛。又不会少块肉?” 话一出口,已经避开很远的田尉和沈丛又不由往后再退。 荆山愣了愣。岳泓也终于又看了谢开花一眼,笑道:“这个同学说的对……” 谢开花淡淡道:“我叫谢开花。” 岳泓撇撇嘴巴,喊了声:“谢开花。”又去问荆山:“大山哥你说呢?” 荆山还是没答应。但谢开花却动了。他拨开前边看热闹的人群,一路走一路问:“国学社在哪里?”就有好事的人引着他到国学社的摊位。倒也是个很大的地方,好几张桌子拼着,后边负责推销的学长学姐,也是华服美衣,分外引人注目。 看到谢开花过来,一个学姐禁不住眼睛一亮。谢开花毕竟是从小在九天之上长大,虽然极力克制,但浑身还是散发一股古典的清气,很有种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意味。 “这位学弟,是来报名的吗?” “是。”谢开花很明媚地一笑:“学姐要交报名费吗?” 学姐忙给他说了一下各种章程,又给了张报名表。谢开花刷刷刷地填了。等下笔落定,身边荆山也已经走过来,低声说:“你报名了?” 谢开花扭头觑他,不阴不阳地说:“我报了。你也报一个?好和你的泓泓见面嘛。” 荆山又是苦笑:“你别笑话我……”但看着谢开花交了钱过去,他想了想,终于说:“那我也报名吧。反正一起。” 谢开花不说话。看着荆山缓缓弯腰写下报名表,他脸上的神色才又好看一些。 抬头看到正走过来的岳泓,他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对着小姑娘有些挑衅地一扬眉。 岳泓一呆,清纯可人的小脸蛋慢慢就变阴了。 第17章 谢开花和这个莫名其妙跳出来的岳泓的第一回合,显然是以谢开花胜利告终。 但荆山也看出来了谢开花的一点小心思。 几个人回到宿舍,荆山就道:“你不喜欢泓泓。”说的是谢开花。 谢开花正拿起桌上的花瓶,拎到水池边上换水。他上次在后山摘下的柳枝被他带了回来,又从地摊上买了个五块钱的土瓶子,养了好几天。倒是愈发鲜嫩。 听到荆山说话,他皱皱鼻子,也不否认,很直接地点头道:“我是不喜欢她。” 荆山就有些茫然。“为什么?” 为什么? 谢开花很想捉着柳枝往荆山胸上戳个几下。他是真不知道呢,还是装傻? 田尉则躲在床上笑得直打滚。 沈丛也是轻笑,一边摆弄着他桌上的那盆人参,拿剪刀剪掉多出来的一点点须须头。 荆山更不明所以。但看着谢开花的脸色,他下意识地觉得还是不要多问为妙。只能顿了顿再说道:“其实她是个好女孩……” 谢开花斜着眼睛哼了一声,重新把柳枝往瓶子里一插,再把花瓶往桌面上重重一放。 荆山就很乖觉地闭上了嘴。 桌上谢开花的手机却又忽然震动。谢开花怔了怔。他这个手机号是学校给的,实则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打过他电话的,也就宿舍里这几个人。拿过来一看,却是一个陌生号码。 他狐疑地将电话接通。 “学弟,救命啊!” 电磁波后面是声嘶力竭的大喊。谢开花有些吓到,忙下意识地推开门走到走廊,生怕沈丛几个听到。 电话那头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粗哑嘶裂。但仍然能清晰分辨究竟是谁。谢开花脑子里浮现出那张艳丽如桃花般的脸孔,眉毛皱得愈发深了,低声问道:“学姐?什么事?” “救命的事!哎哟!” 胡绵绵似乎是在狂奔。左冲右突地躲着什么,声音因而忽高忽低,有些听不清楚。 谢开花松了口气。既然能打电话,就不是什么急事。还有打电话——真的?居然打电话?胡绵绵这头狐狸精也蛮有高科技情结的。 他重又推开门,脑袋凑进去道:“我出去一下。” 正扭头要走,荆山却一把抓住他。 “你去哪?”他眼神里有些担忧。 谢开花心里一软。 “学姐找我。” 他捂住手机,轻轻挣开了荆山的手。 荆山很顺从地放开他,只问:“胡绵绵?” 谢开花点点头。 胡绵绵又在手机里大叫:“学弟!真的救命!你快点来好不好!” 她的声音太大,尽管谢开花尽量把话筒捂住了,但荆山耳力灵敏,还是多少听到一二。他微微扬眉:“学姐出了什么事?” “没事。”谢开花展颜一笑:“我去看看就好。” “我和你一起去——”荆山想要上前。 谢开花忙拦住他:“不用了。”荆山微一皱眉,谢开花只好再保证:“真的不用。” 荆山也就不再坚持,片刻道:“早点回来。” 谢开花浅笑道:“好。” 简直是临出门的新婚夫妇。 田尉又在房间里大声咳嗽了起来。 谢开花走到楼下时脸上还挂着笑。还有点微微的热。他发觉自己越来越难以抗拒那一种感觉。 第17章 他模糊地想到,估计又是因为方才一时得意,在白芍身上用了太多法力的缘故。看来青厨的话并非危言耸听,以后施法都要更加小心谨慎,挑准时候下手;不然总是这样经脉不通、法力郁结,他可承受不起! 白芍在他身边盘旋飞舞,也不知道这新认的主人究竟是怎么了,着急地吱吱叫唤。 这时候却忽然听到了人声。 “同学?” 是一个男人。年轻男人。 “同学……你怎么了?老天,你没事吧!” 谢开花只觉得有个人扶住了自己。又强硬地将自己按坐到一边的大石头上。他此刻全身无力,也只能牵线木偶一样,任那人动作。 坐定之后,才勉强睁开眼睛,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倒是挺俊秀的一个人。细长的丹凤眼,很具韵味,微厚的嘴唇,则表示此人多情多义,外在表现就是爱管闲事,比如现在。皮肤也很白皙。又或者是在月光的映照下,有种别样的柔媚之感。 谢开花心里很无厘头地想到:怎么这个建师帅哥其实是这么多的? “你怎么样?” 那人按住了他的肩头。 谢开花吞了口口水,半晌开口道:“我没事……” 是确实快没事了。他能说话,就是因为体内纠结的法力终于开始疏散,使他起立恢复。不然别想开口说一个字。 “怎么会没事?你脸上——还有你的胳膊、膝盖——”这人显然有些聒噪,絮絮叨叨地说:“怎么办,现在校医院是关门了的。要不然我带你去医院吧!” 谢开花心里翻了个白眼。真是热情。不过这个热情他也不需要啦。 他摇摇头:“多谢你,不过我回去宿舍就好了,宿舍里有红药水,涂涂就完了。” “这怎么行?”那人眉毛一挑,对谢开花的提议非常不以为然:“不行!——这样吧,你跟我去我的宿舍那儿,我同屋大学本科是学医的,应该能帮你治一下这些伤口。” 谢开花更加敬谢不敏,不过听这个人的口气,倒不像是学生。他想了想,问道:“你是老师?” “恩,我姓英,是建师的老师,是文学院的讲师,不是坏人,所以你不必担心。”那人还开了个玩笑。 谢开花只好再婉拒:“英老师,真的多谢你,不过这些也不是什么要命伤口,我真的回去涂个红药水就好。这么晚了,怎么好麻烦你。” 看这个英老师眉毛又是一扬,似乎还想发表点反对意见,他只好说:“要不然英老师你送我回宿舍行吧?我这样子走路,倒是有点麻烦。” 那人想了想,又想了想,想了好半天,终于道:“那也罢——不过我要看着你上药才走!” 哎哟,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老好人! 谢开花无奈点头:“多谢老师!” 那人就把谢开花扶着站起身。谢开花顺势靠上他的肩膀。嘿,别看这人模样瞧着有点儿阴柔,身子板也不怎么样,倒有一股子很大力气,扶着谢开花走下山,也一步步走得顺畅。 “老师全名叫什么?”谢开花没话找话。 那人就顿了一顿。抿了抿嘴唇,脸上还露出了一点不好意思的表情。谢开花心里疑惑,报个名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就听他说:“我叫英雄。” 谢开花扑哧一声笑了。 英雄老师有点儿恼羞成怒,但大概每个听到他名字的人都是这种反应,他也习惯了,只能无奈地说:“那你叫什么?” 谢开花报了名字,英雄撇撇嘴巴:“你跟我半斤八两好不好?” “什么呀,我的名字很好好不好,是老师没有审美细胞。” 谢开花抗议了一句,片刻和英雄一道笑起来。 白芍跟在后面,又叫了两声,拍打着翅膀赶上。 “这是你的鸟?”英雄看到飞到谢开花肩头的白芍,眼睛一亮。 “恩。老师喜欢鸟?” “是,我的爱好。”英雄忍不住伸手逗弄了一下白芍。但白芍何等骄傲,它身为妖兽,对这些人类都是天生的高高在上的尊贵感,哪里肯让英雄碰它。头一扭,就躲开了。 英雄叹道:“你的鸟好有灵性。是什么品种?” 谢开花张嘴就扯:“麻雀。” 英雄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麻雀,有这样的麻雀?那五彩流光一般的翅膀羽毛,比金刚鹦鹉都绚烂华美。要是麻雀长这样,这世界也用不上有凤凰了。 “要是老师喜欢,我把它给你玩两天。”谢开花咧嘴一笑。 白芍顿时慌张起来,扑打着翅膀不依。 英雄明显很被这个提议打动,但还是道:“算了……不过我能不能到你宿舍来看看它?还有我的舍友。他也很喜欢花啊鸟啊的。” “行啊,”谢开花很大方,大手一挥:“欢迎参观。” 白芍在他肩头凄苦地吱吱叫。 第19章 谢开花和英雄老师一路上言谈甚欢。主要是英雄老师笑点太低,谢开花随口说了几个笑话,都能逗得他笑得不行。搞得谢开花心里也蛮无语。 又因为担心谢开花的两条腿,英雄就把路走得很慢,本来只要一刻钟的路程,硬生生被他走了要差不多半个钟头。等到终于走到宿舍楼下,也差不多真的要半夜了。 好在宿舍门还开着。这几天天气热,宿管阿姨也睡得晚,都要十二点多才关门。不然谢开花就只好爬墙。 要爬墙当然是无所谓。只是估计英雄还要在旁边看着,就不大好那么灵敏地动作——不然岂不是半个钟头装模作样的努力都要浪费? 如今看着宿管阿姨房间里的晕黄灯光,谢开花心下松了口气:“老师,我到了。” 英雄道:“我送你上去。” 他还真要看着谢开花上了药水才走。谢开花只觉得头痛,勉力婉拒道:“老师,真的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小谢?” 谢开花眼睛一亮,轻巧挣开英雄扶着他的手,转过身子。就见到荆山从拐角处走过来,他手里拿着一袋垃圾,应该是下楼来扔垃圾的。 “荆山!”谢开花冲他招手。 荆山随手把垃圾扔到角落,大步走上前。他先看了英雄一眼,大概觉得英雄没什么特别,就把全副心神又摆到谢开花身上。等看到谢开花脸上那几道鲜红的划痕,更是眼神一凛,手也不由自主地抚了上去。 “怎么回事?” 荆山的拇指有厚厚的茧,应当是从小练武拿剑练出来的。抚摸在谢开花柔嫩如女子的脸颊皮肤,就叫他麻痒不堪。尽管之前就和荆山有过这样亲昵的接触,可这却还是仿佛是第一次,让他心里都有些慌张。 谢开花抿抿嘴唇,低声道:“在山上摔的。” 荆山眉毛微微一皱:“怎么会在山上摔跤?你去山上了?学姐在山上?” “恩,她找我有事。人在半山亭子上。”谢开花现在扯谎的功夫真是愈来愈高超,脸不红气不喘,一点撒谎的表征都没有:“我没事,就小小的一跤。” “什么没事?膝盖那边皮全都擦破了。” 英雄连忙在旁边插了一句。荆山的视线就往他那里扫过去。一扫之下,英雄心下不禁一颤。好冷的目光。他以前有一次去爬华山,不小心迷了路,在一处山坳撞见一头正趴着晒太阳的豹子。那头豹子看着他的眼神,就和眼前这个少年竟十分相似。 是浑不在意的、看着蚂蚁一般的眼神。 他全身上下就都不自禁地有些难受。 人怎么会有这样冷的眼神?再说方才他看着谢开花时,眼睛里那种温柔神情,也不是假的。甚至温柔得都已经不像是普通的朋友了。再说了,如果是普通朋友,哪里会把手都摸到人家的脸上的? 想到这里,英雄不禁咳嗽两声,禁止自己再想下去了。 好在荆山不过看了他一眼,视线就又收回去,只道:“这位是谁?” 谢开花忙替英雄介绍。又说一路上英雄扶他回来,把英雄狠狠夸赞了一通。英雄连连推辞,笑说自己只是拔刀相助。 他还想说两句俏皮话,却听荆山道:“那就这样吧。多谢老师了。” ——哈? 英雄站在当地,就看着荆山扶着谢开花转过身,两个人往楼道上走过去了。谢开花还扭过来头来,冲英雄挥挥手,喊了一句:“老师晚安!”但很快就在拐角处消失不见。 ——哈? 英雄觉得心里蛮有点空落落的。他向来爱做好人好事,小时候就总是拾金不昧啊、扶老人过街道啊、帮社区打扫卫生啊……不过随着时代发展,做好事却是越来越难。 今天晚上好不容易又做了一次好事,结果人家却根本不领情。英雄虽然性子有点大落落,但也感觉到谢开花的不以为然。 那个荆山就更加了。眼神冷得像是要把他吃了。 英雄老师摸摸鼻子,落寞地转过身去,路灯把他的影子拉扯得特别悠长。 忽然扑啦啦一阵翅膀响动,那只羽毛颜色色彩斑斓的小鸟从他头边毫不顾忌地飞过去,翅膀扇动的风把他的发型弄得一团乱,鸟窝一般。 英雄老师忧伤地直想对月长叹。 而那边谢开花回到宿舍,沈丛和田尉也都还没有睡,见到谢开花被荆山扶着一拐一拐地进来,都是大吃一惊。沈丛还好,田尉就表现地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了,眼睛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这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田尉一边嚷嚷,一边让荆山指挥着从荆山抽屉里拿出来红药水、棉签还有几卷ok绷。说起来谢开花也是真倒霉,刚开学就跌断了胳膊,现在又是一身的伤。 荆山拿起棉签,沾了药水,帮谢开花细细地擦拭脸上的伤口。青年温热的呼吸近距离地喷洒在谢开花的脸颊,让他下腹没来由地一紧。谢开花就格外不好意思,分神回答道:“山上摔的……”把刚才在楼下的一番说辞又都说了一遍。 田尉扶额道:“没事到山上去干什么呀——学姐也不是正常人。”但如果是学姐那样的大美女,就算不是正常人也无关紧要。 荆山又把药水涂了一阵,再捏起ok绷,帮谢开花小心贴在脸上。 谢开花拿起旁边的镜子,对着镜子很臭美地照了一番。一点点小伤,当然是不可能破相的,可刚看了两眼,他就嘴角一勾,忍不住笑了。 “这个是你的ok绷?” 谢开花看着镜子里自个脸上的hello kitty的图案。还是粉红色的,充满了梦幻的少女气息。田尉凑过来看了一眼,也是禁不住爆笑。 荆山摸摸鼻子:“这是我妹妹的。” 谢开花怔了怔,片刻问道:“你还有妹妹?” “恩。”提起他妹妹,荆山脸上的神色又变得柔软:“她比我小了不少岁……从小就是调皮捣蛋的。我用的绷带,全被她换成这这种样子。” 顿了顿又道:“泓泓和她很要好。” “哦——”谢开花拖长了音调,不说话了,转过头又默默看起来他镜子里的小脸蛋。 荆山见他不说话,只好道:“我跟泓泓认识,也是因为我妹妹。” 谢开花眉毛一挑:“那没有你妹妹,你跟那个泓泓就不认识了?” 荆山抿起嘴唇,没有答话。这个假设并不成立,但他不愿意再说什么惹得谢开花不高兴。他很敏感地发现,只要和岳泓有关的话题,谢开花总是不喜欢。 而田尉和沈丛也又已经很乖觉地躲到角落里去了。 第19章 可田尉大话已经许下了,总不能丢了这个面子。正准备上前给他二叔磨磨,却见田仲宣脸上扬起一个有些僵硬的微笑,嘴里说:“成,怎么不成!既然是小尉的好朋友,出去一道玩玩也好。” 田尉不由自主张大嘴巴。他怎么也没想到田仲宣会这么简单直接就同意了。 “那我这只鸟呢?” 谢开花哧溜一下也从荆山后头溜出来,他肩头的白芍很高傲地冲着田仲宣抬高它那颗漂亮的小脑袋。 田仲宣脸上的笑就更僵硬了。但他又偷偷觑一眼荆山,顿了顿就咬牙道:“先一起去!我跟门卫说说,看能不能一起带进去。” 谢开花登时一声欢呼。他笑得嘴巴大大地咧开,露出一口白牙,孩子一样。荆山看着他的笑,冷硬的一张脸,就变得微微的柔和。 田仲宣注意到了荆山的神情,心下松了一口气。 几个人陆续上了车。也好在田尉二叔那辆劳斯莱斯是幻影加长版,座位才够。田仲宣陪着几个少年一道坐在后边,车子慢慢启动了,前头一道挡板也缓缓地升起来,后座就显得愈发安静。 谢开花显然是没坐过这么高级的车。身子扭来扭去地东看西看,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一会儿摸摸皮椅,一会儿碰碰冰柜,还要赞叹脚下的地毯软和舒适、精致可爱。 换做平常,田仲宣一定要为谢开花这样的举动不满意。怎么会有这么不懂礼数的小孩子?但现在他什么话也不讲,反而笑眯眯的,一脸和气。 他又从冰柜里取了几罐可乐。田尉不客气地接了,荆山三个却摇头婉拒。田仲宣就道:“那荆山同学喝点什么?” 田尉一愣。他还没把荆山几个介绍给田仲宣呢。当下就问:“二叔知道荆山的名字?” 荆山也眉毛轻轻一皱。 田仲宣忙道:“以前见过。荆同学可能不记得我了。” 荆山眉心还是蹙着。他确实是不记得田仲宣。 田仲宣笑道:“上次的采石场集会,我和你父亲打过招呼。那次就见你站在边上看一棵盆景。” 他话音刚落,沈丛和谢开花都还没什么反应,田尉就不高兴了。他眉毛皱得额头上都显出皱纹,一边伸手推了一把荆山的肩膀:“原来你去过采石场!你干嘛不告诉我?” 让他这样得意洋洋,好像小丑。 不过看来荆山确实是有钱人家的小孩。还是特别有钱人家的小孩。起码要比他们田家富裕。田尉也不是傻子,他二叔对荆山表露出来的态度,隐约的竟像是在巴结。田仲宣少年扬名,家财万贯,田尉还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然而他这一推,把田仲宣吓得心跳都一顿。田尉不知道,可田仲宣心里明白清楚得很——荆家的权势,完全是他所无法企及的。那年的采石场集会,他能和荆山父亲握了个手,还是因为那次生意的合伙人和荆家有点关系;他才有资格过去混个面熟。 他至今还记得当时的场景。他袖着手,很有些放不开地站在角落,看他的合伙人往荆山父亲那里走过去——那一圈交际的人物,全是建京顶尖的门阀政客,甚至还有京城来的大佬。而荆山的父亲,就被围在中间。 荆山呢,他面容冷漠地站在一旁,仔细端详一盆开粉红花蕊的盆景。有几个少年人想和他搭话,也全都是建京、京城的有名太子。可荆山丝毫不予理会。 那种端得十足的架子,却又不让人觉得突兀、或是心理别扭愤恨。反而似乎若是荆山和他们说话了,就是荆山纡尊降贵;那种天生的高贵从容,是田仲宣一辈子也学不会的。 知道自己的侄子竟和荆山是舍友,那个照面,田仲宣又惊又喜,是真的差点心脏病发。 然而现在侄子竟然这样不知体统! 田仲宣已经做好打算,若是荆山露出哪怕一点点嫌恶的苗头,他就把田尉狠狠斥骂一顿,先博了荆山的好感再说。侄子回家以后还能安抚。 但叫他吃惊的是,荆山却仿佛一点也不觉得被冒犯。他甚至露出了一点不好意思的表情——虽然只是一点点,几乎看不出来,但也知道他心下有些愧疚——一边道:“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 田尉就哼了一声,算是勉强接受了荆山的道歉。 沈丛微微笑道:“这样不是更好?到时候荆山也可以帮我们做做向导。这个集会四年一次,田叔叔肯定也要忙的,恐怕顾不得我们几个。” 田仲宣忙道:“没事,重头戏都在晚上,下午我陪你们几个好好逛逛也行。” 他冲着沈丛很友好地微笑。沈丛样貌俊美,通体清气,也是端庄华贵的一个人物。321这个宿舍的人没人把他当一回事,但田仲宣商场上打滚多年,哪里看不出沈丛的不同。这种气质,也只有京城顶尖儿的书香门第能有。 都不是简单人物啊…… 他看着还在多动症一样乱扭的谢开花。还有谢开花肩头那只羽色灿烂、灵气逼人的小鸟。方才没仔细看,现在一瞧之下,他又是大吃一惊。他和田尉他爸一般,都爱侍弄花草,往年从采石场也搬回了不少名贵花鸟回去。可白芍这样的,他是真没见过。 那双眼睛里的非凡神采,和人类都没什么区别。 能有这样的鸟儿当宠物,这个乡巴佬也似的谢开花,又能乡巴佬到哪里去? 田仲宣只觉得汗水都要把后背浇透了。 不过仔细听侄子和他们几个的对话,似乎和平常的少年也没什么不同。荆山不爱说话,沈丛则偶尔接个两句,一路上基本上都是田尉和谢开花在叽叽喳喳的麻雀似的。也不过是些篮球、赛车、校花、网游……平凡得不似真的。 忽然白芍低头往谢开花肩头上轻轻一啄。谢开花哎哟一声,反手给了白芍一个毛栗子,和田仲宣抱歉地笑笑:“我家白芍肚子饿了。” 白芍腆腆小肚子。确实是有点儿扁了。 田仲宣知道田尉几个都没吃中饭,那就索性先一道吃个午饭。他摇下车窗,看了看窗外,笑道:“没事,很快就到了。采石场外边也有几家饭店;白芍都吃些什么?” 一边说,果然车子也一边就缓慢地停下。这辆劳斯莱斯性能果然出众,在交通繁忙有如水管堵塞的建京市中心,还能有这样快的速度,不过一个钟头就到了郊外。而且还平稳之极。 田尉帮忙开了车门,谢开花一边跟着田仲宣下车一边道:“白芍喜欢吃肉。排骨鸡腿什么的,越多越好。” 刚刚在地面上站稳的田仲宣脚下一个跙趔。 而那边白芍一眼望见挺立的几座饭馆,已经高兴地振翅鸣叫起来。谢开花被它的情绪感染,也是颇为开心,带着白芍就往最前头的饭馆走去。 “啊……等等!”田仲宣忙叫道。 但谁知道谢开花脚程快得离奇,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竟然已经被他走出了很远。他当然也是没听到田仲宣说话,脚下反而愈走愈快,脚底生风一般。 田仲宣无奈地笑笑,只好回头招手让田尉几个跟上,几人也往那饭馆而去。 这边确实是一片十分荒凉的地方。这片废弃了十几年的采石场,有一家破败的附属厂子,在不远处矗立,隐隐还能见到掉了漆的几个厂名大字。而厂外一大圈的空地,都被灰色砖石砌成的围墙给围起来,当中一道巨大的铁门,牢牢闭拢,看不见分毫里面的模样。 而围墙外呢,就只有破破烂烂的水泥地面。绿化倒是很好,估计是当年种下的树木花草,在这枯燥的十几年间蓬勃生长,郁郁葱葱。那三家小饭馆,就开在一片稀疏的树林子中间。 说是小饭馆,其实也算不上小。其中两座都是三楼高的酒店,而谢开花直奔而去的那一家,瞧着是平房,但也颇有纵深,模样更是古色古香,精致之极。翘起的檐角上蹲着栩栩如生的吞檐兽,红砖墙壁上,则爬满了碧绿的爬山虎,很有三、四十年代的风情。 这会儿这家店的门户已开,古典月洞门背后,是生生挖出来的一条小溪流,上边架了矮竹桥,人走在上面吱呀吱呀的响。两个美貌的迎宾小姐站在桥头,笔直高扬的身子,和那些模特儿相比也不遑多让。 谢开花当然不在乎美人。白芍就更不在乎了。它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来回地转,脖子伸长了,尽顾着去嗅饭馆里头传出来的饭菜香气。 一人一鸟一对主仆不管不顾地就往饭馆里闯过去。 谁知道刚走到门口,那两个迎宾小姐就把他们拦住了。 “不好意思,这位先生。”迎宾小姐笑得一脸春花灿烂:“请问您有贵宾卡吗?” 这三家饭馆,都是建京的几个门阀捐助建造,平时从不接待人,也就采石场集会的时候开门迎个宾。但相应的规格也一并提高——只有采石场的客人,才能来这里用餐。 谢开花愣了愣。他自然不知道什么贵宾卡。但看着迎宾小姐礼貌却疏远的笑容,又想起田尉说的这个采石场的特异之处,他也就明白了。 谢开花也不在意。不论是哪个社会,都喜欢标榜一点三六九等。人类世界如此,九天之上清静无为的仙人们,岂非也是一般?他也不去为难这两个迎宾小姐,摸了摸焦躁的白芍,笑道:“不好意思,我没有贵宾卡,我跟别人一起来的。” 见到谢开花礼貌,那两个小姑娘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她们早知道这个地方遍布了达官贵人,而达官贵人里面,最怕的就是太子党、愣头青。仗着家世好狗眼看人低的,这个世道难道还少了?她们也得罪不起。 “那请问您是和谁一道来的?”她们细声细气地问道。 谢开花回手指了指赶过来的田仲宣。“是田氏科技文化有限公司的田董。”刚才在车上田仲宣就把自己的身份介绍过了。 小姑娘们互看一眼,都点点头。采石场集会的客人并不多,也就那么几十个,她们早把名字背得滚瓜烂熟。田仲宣确实在这个名单上。 她们微微侧身,就要让开,却忽然从竹桥后头听到一个挺尖锐的女声。 “好漂亮的小鸟!韩哥,我要这只小鸟!” 谢开花眉头一皱,而那两个迎宾小姐,心里却是一叹。 田仲宣虽然在这个名单上,可惜他挺靠后,算不上什么特别厉害的人物。而说话的这个女孩子,她家里却是在京城上面也赫赫有名的。 她们望了一眼谢开花肩头上那只灵动的小鸟。恐怕这只鸟儿,眼前这个少年是保不住了。 第22章 谢开花抬眼往前面看过去。 说话的是一个模样甜美的少女。一双水汪汪大眼睛,鲜艳的樱桃小嘴,看上去委实惹人怜爱。 她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看着和谢开花差不多的个头。相貌也颇俊朗,剑眉星目,眉心之间更有一点红痣,仿佛旧年画上长大了的哪吒。 他们身后还簇拥了几个别的少年男女。脸上都洋洋自得地笑着,指点着谢开花和白芍。还有几个已经在说着回去买什么样的鸟笼,仿佛白芍已经变成了他们的囊中物。 白芍哪里受过这样的侮辱,浑身毛发都竖起来,眼看着就要发狂。谢开花只好先叫它冷静,耳朵里却听到那个青年笑道:“这位同学,不知道你的鸟卖不卖?” 谢开花穿着朴素得很,白t恤,牛仔裤,再加上脸长得稚嫩,怎么看也不过是个在校念书的穷学生。不过那青年倒也礼貌——起码在这种纨绔里,确实算得上礼貌了——还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句。 谢开花淡淡道:“不卖。” 那少女秀眉一皱,显是没想到谢开花这样不给面子。 青年就耸耸肩,冲少女道:“小昀,你看,人家不给卖。” 少女不依地跺脚,又抱着青年的胳膊连连撒娇:“韩哥,我就要那只鸟嘛!韩哥,你买下来送给我,你买下来送给我嘛~” 青年无奈地冲谢开花苦笑:“同学,你看到了,我这个妹妹实在爱你的鸟,不如你随便开个价钱。我很有诚意的。” 谢开花摸摸鼻子,特别天真地歪过脑袋:“一千万你也买?” 青年愣住了。而那个少女更是整张小脸气得通红,手指着谢开花怒骂道:“你还不如去抢钱!” 白芍得意地一亮翅膀,冲少女极具人性地翻了个白眼。 而这会儿田仲宣几个也从后边赶上来了。 他远远就看到门口这边仿佛起了争执,心里急得不行。这边的人物非富即贵,闹了口角事小,动了关系网络就不妙了。不过想到自己这边有荆山这尊大神杵着,他心下也是一安。 可等紧走几步赶到了谢开花身边,看到那个青年,田仲宣却又是一怔。 田仲宣认识他。他叫做韩曲峰,是京城最最顶级世家的嫡孙,但从来行踪飘忽,寻常人等难得一见,听说连韩家老爷子都管不了。采石场这种地方,也是素来见不到韩大少的。怎么今天又会在这里碰到呢? 他整了整衣衫,想了想,还是赶上前挡在谢开花跟前笑道:“韩少,小孩子不懂事,您别见怪。” 谢开花腮帮子一鼓。什么叫小孩子不懂事? 韩曲峰看了田仲宣一眼,笑道:“你认识我?你是——?” 田仲宣连忙报了自己的名号,见韩曲峰嗯嗯啊啊地说久仰,就知道这位爷肯定是听也没听说过自己。换了平时,他早不知道躲哪儿去了。可谢开花是自己带过来的,还是荆山的朋友,他怎么能撒手不管呢? 只能硬着头皮道:“韩少,你看这事——” 荆山走了上前。他微微低下头,见到谢开花不开心的表情,沉声道:“怎么了?” 谢开花摇摇头,只摸摸气鼓鼓的白芍:“白芍肚子饿瘪了。” “那去吃饭就是了。” 荆山抓起谢开花手腕,绕过田仲宣,长腿一迈,两三步就越过摇摇晃晃的小竹桥。田仲宣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个直接走到了韩曲峰的前面。 田仲宣暗暗倒吸一口凉气。他以为他就要见到荆山和韩曲峰面对面的碰撞——可谁知道荆山看也不看韩曲峰一眼,只拉着谢开花,从那群少年男女身边走过。 荆山竟像是根本不屑去看韩曲峰。 但其中的一个纨绔少爷就受不住了。 第21章 但它的枝干却又是鲜红鲜红,像是刚刚用血水涂抹了一遍,有种动人心魄的邪恶魅力。只在枝干左侧生了一片叶子,叶子也是血红色,生得好像微微弯曲、向上捧承的一只手,叶子中央还来回滚动着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 须知现在早已是下午,太阳又烈,不管多少露水早就蒸发干净。这颗露珠却好似珍珠宝石,散发七彩炫光。 摊位后的一个彪形大汉正在给这株奇花作介绍:“这花我一个礼拜前才收到,是从四川山里一个采药人那儿买的,据说长在一处穷山恶水之地,深深的山坳里全都是浓雾,什么都看不见;要不是那采药人不慎跌落悬崖,命大不死,还没缘摘到这朵奇花……” 田尉叹道:“确实是奇花。” 田仲宣看了一眼那浑身肌肉纠结的男人,问道:“这花得有二十万吧?” “二十万?您开玩笑吧?”那商贩夸张地大叫:“这儿门口的那株宋梅,宋梅您见着没?单那宋梅就要三十万……我这花您自己说说,那宋梅能比?单说见过,您可曾见过我这花?” 田仲宣微微笑,就不接话了。看这个样子,这朵绿花的价格似乎要上百万。 虽说模样确实特别,也美得奇异,可他也不知道这花是什么——看这卖花人也是不知道的——即使他买了回去,要怎么养呢?一不小心养死了,几百万不久活生生打了水漂? 他已经打算让田尉拉了沈丛走。 谁知道沈丛柔柔弱弱的,田尉却根本拉不动;他伸手轻触绿花的花瓣,嘴角含笑,亲切温柔,仿佛看着他的什么朋友一般。嘴里道:“你说个价钱?” “您要买?”那商贩精神一振。他看出来沈丛对这盆花颇为喜爱,心下就打算抬价,不假思索地伸出了三根手指:“起码要这个数。” 田尉大吃一惊,赶忙要把沈丛劝走,但谁知道沈丛一点都不在乎的样子,只道:“三百万?” 商贩更来劲了,上了发条似的点头:“三百万,您要不要?” 沈丛沉吟了一下。他这个数目的钱并没有,但是身怀异物,也不知道能不能换——可又听说,这种地步并没有以物易物的规矩,一时之间就没有动。 商贩见沈丛不说话,眉眼间的热情就渐渐散去。嘴里嘀咕道:“没钱还来问什么问?” “谁说他没钱的?” 正巧谢开花赶过来,脑袋往前一凑就很大声地反驳,一边戳戳身旁的佟言:“你付钱!” 佟言眉毛一皱。他倒不是心疼三百万;这点小钱他还是有的。只是这盆花他也不认识,仔细看看,虽然有些灵气,却也并不浓郁,不知道谢开花买来做什么。 “你知道这是什么?” 谢开花得意洋洋地一抬头,正要说话,一转眼却看到荆山走过来,忙改口道:“我哪里知道?但这花挺漂亮的,买回去摆着不好嘛?哦,沈丛?” 沈丛一愣,随即微笑着点点头。 田尉在一旁咂舌:“三百万买个漂亮啊?小谢,你发烧了?” 谢开花冲他做个鬼脸。 “那到底你们要不要买?”商贩不耐烦了。 “买,怎么不买?”谢开花连忙催促佟言。 佟言翻个白眼。真是算他倒霉!摊上了谢开花这个活祖宗……他拿出钱包,打算付钱。 可银行卡还没被他拿出来,他的手却被按住了。 佟言怔了一怔,一抬头,就见到荆山那张死人脸。荆山的脸色很不好看;或者该说他向来都是这种脸色,佟言也分辨不清。 “我来。”荆山道。 佟言一挑眉:“你付钱?” 荆山没再说话,以实际行动表示了态度的坚决——手一翻指尖上就多出来一张银行卡,直接递给了那个满脸喜色的商贩。 “哎哎哎!”谢开花忙把他拦住,又从商贩手里把荆山的卡一把夺回,顺手给了荆山一拳头:“我让佟教官付钱,你起个什么劲嘛!佟教官钱可多了。” 佟言脸一黑。这是摆明了拿他当atm机啊。 荆山却坚持道:“我付。”顿了顿,又道:“算是我们宿舍一起买的。” 谢开花还想劝,沈丛却轻笑着拉住了他,让荆山把钱付了。谢开花嘟起嘴不高兴道:“本来可以狠狠刮佟教官一笔的。” 沈丛笑眯眯的,看着谢开花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可爱天真的孩子:“荆山愿意付,你就让他付了嘛。” 这种男人的固执,发作起来可是很厉害的。不过沈丛决定不要说。这种事情,总得等着谢开花自己明白。 那边荆山已经抱起绿花,塞进了谢开花的怀里。 谢开花又迅速变得开心,拿手指逗了逗那张胖嘟嘟婴儿小手一般的叶子,看当中露珠来回滚动。片刻后才记起要把这盆花给沈丛,可还没说话,沈丛就笑道:“这盆就你拿了吧。” “这怎么行?”谢开花道:“是你要的。” “你不是也很喜欢?而且荆山说了,算是宿舍里一起买,一起养的嘛。”沈丛笑得特别和蔼可亲。开玩笑,荆山买给谢开花的礼物,他可不能要。 谢开花明显也确实是喜欢这盆花,想了想就道:“那行,等回去我也给你养。”又扭头和荆山说:“多谢你啦,让你破费。” 荆山摇摇头,眼神温和动人。 然而转眼看向佟言时候,那眼神顿时又变得寒冬一般凛冽,看得佟言心下一顿。随即他哭笑不得:他又没跟谢开花怎么样?再说了,谢开花这样子的祖宗,他可承受不起。 不过,难道荆山这个小子,真的和谢开花有这样那样的关系? 那这可得好好谋划谋划…… 第24章 买了那盆绿花,谢开花很有些心满意足,抱了好一会儿才放到寄放点。这边寄放的地儿就在那座厂房旁边,特地盖的一处红瓦小屋子,模样挺难看,寄放的价钱却贵得很,要收取物品购买费用的百分之一。 听着少,但就按那盆绿花来看,却也要足足三万。这三万田仲宣主动付了,他一边掏钱,一边很后悔自己方才没有快手掏三百万出来——这不就少了一个奉承荆山的机会么? 自己还是缺乏果决的决断啊!他暗暗下定决心,之后若是这几个还想再买点什么,不管多贵、多奇怪,他都要抢着付账。本来么,长辈在这种地方是做什么用的?还不是付钱用的! 但可惜得很,绕着整片场地转了两圈,无论是沈丛或是谢开花,都并没再看上任何东西。而天也就渐渐黑了。 采石场集会的高潮素来留在晚上。那座瞧着破破烂烂、似乎风一吹就能倒的厂房里,布置成礼堂的模样,用来举行拍卖会。只要是集会的常客,没有一个不知道那拍卖会的奥妙的——里边就算是拿出来的第一样东西,都要比外头摆着的最贵的好。 当然这种拍卖会也是只有真正的顶尖儿富豪才有能耐去争夺。比如田仲宣这种人,也就是去见见世面,感受一下那种疯狂的氛围。 外边场地上早亮起了一排排的灯光。是高高挂在两边树梢顶端的灯笼,因为红皮蒙着,光线也就显得昏暗,但也别有一股风情。 厂房门口站了两个迎宾小姐。八月底的晚上已经有了点点夜风,吹在裸露的胳膊上有些微微的冷。她们却依旧只穿极暴露的改良旗袍,白花花的大腿和白花花的胸部都露在外边,像是黑夜里明媚的月亮。 田仲宣领着几个少年一道走进厂房大厅。甫一进去,谢开花就觉得眼前一亮。不远处天花板上那一展垂挂下来的巨大的水晶吊灯,在水晶流苏间散发着耀眼夺目的光辉,几乎能刺痛人的眼睛。厅堂里豪华的布置,更是和厂房外边的模样形成极鲜明的对比——纯羊毛的织花地毯,造型别致优雅的真皮沙发,还有墙角落立着的展示柜里,一瓶瓶昂贵的红酒…… “仲宣!你来了。” 有人认识田仲宣,就笑着过来打招呼,不一会儿这边就聚成了一个小小的圈子。谢开花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听他们打太极闲聊,但听了一会就觉得无趣,他肩头的白芍更是毫不客气地叫了两声,表示它没意思极了。 “咦,这里竟有只鸟。”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往白芍身上看过去。他吃惊于白芍的美,愣了片刻才道:“不是采石场不准带宠物进来的么?” 谢开花笑嘻嘻道:“特批的。” “还能有特批?”那男人的面色十分不好看。“那当年我的犬王怎么不给特批?” 原来他就是那个带了犬王来耍威风却被拦在外头的苦逼。如今见到白芍,更是触到当年伤心事,真是嫉妒愤恨到极点。当下他就嚷道:“不行,我要问问朱老爷子,怎么会有特批?” 一直跟着谢开花的佟言不屑地撇了撇嘴。 那男人嚷得很大声,厅堂里人又少,一个个都纷纷往这边看过来。见到白芍,也是吃惊之极。采石场历来不许带宠物,这条规矩定得死死的,谁想今天却被打破了。 但也没有人应和那中年男人。采石场警卫森严,那带着鸟儿的少年能安然站在这儿,一定是有些方法。这大厅里的都是成了精的人物,自然不会上前触霉头。 但偏偏有人不懂事,接了那男人的话茬。 “怎么回事?是谁要找我祖爷爷?” 一个甜美少女在几个少年的簇拥下,漫步往这里走来。 谢开花看过去,忍不住微微一笑——是认识的人。 看那骄傲自满的神情,眼角朝天的态度,不是在小饭馆门口拦住他要买白芍的小姑娘,又是哪个? 荆山也把她认了出来,不禁眉头轻轻一皱。 那小姑娘同样很快看到了他们。一眼之下,真是新愁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尖声道:“是你!你凭什么带宠物进来?我要叫警卫把你赶出去!” 谢开花耸耸肩。不知道为什么,他就特别爱逗弄这种自命不凡的世家子:“我说过了,是特批的。” “谁特批的?”小姑娘声音更加尖利。若不是脸蛋长得可爱,就要让人觉得十分厌烦了。 佟言往前踏了一步。他容貌俊美、风度翩翩,更有一双勾魂夺魄的桃花眼睛,立马让小姑娘愣了好半天。等回过神来,就听见佟言道:“是我。” 小姑娘又是一愣。 她身后的几个少年就开始聒噪:“是你?你算哪根葱?知不知道这次集会是咱们朱老爷子办的,真要特批,也只能朱老爷子特批……” 大厅里顿时一片吵吵嚷嚷。佟言嫌恶地别过脸,不愿再自降身份和他们说话。 但他自矜自持,那几个少年却以为他怕了他们,骂得更欢了。为了讨那小姑娘的欢心,更有一个说道:“既然犯了规矩,这只鸟就没收了……”话音都还没落下,已经踏前几步,伸手要去捉白芍。 谢开花没想到他们会这样无法无天,吃惊得都忘了后退。白芍见状连忙振翅飞起,愤怒地重重啄了一口送上门前的爪子。 “我的手!” 那少年登时一声凄厉惨叫。 众人闻声看去,立时都大惊失色。却见那少年本来白胖胖的右手,居然已变得血肉模糊,手背上皮开肉绽,隐约能见到森森的惨白骨头。 老天! 看向白芍和谢开花的眼神,猛然间就全都变了。不再是嘲讽、不屑、同情,而换成了恐惧和不安。就连田尉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再不敢去摸平日里乖巧可爱的白芍。 那娇纵的小姑娘,更是吓得都要落下泪来。一双眼睛红了一圈,看上去愈发可怜。 在场的唯一没有变化脸色的,恐怕也就只有谢开花、荆山、沈丛和佟言了。谢开花甚至还说了一句风凉话:“又没有让你去碰我的鸟?它肉食性的,可凶了。” ——不早点说啊! 那受了重伤的少年被谢开花的这句话气得都快晕了过去。 而沈丛心地就要好很多。 “先帮他治治伤吧。”他说着,就要扶住那少年的手腕,却被那终于反应过来的少女啪的一下把手打开。沈丛一怔,就听那少女道:“不用你假好心!你们都是一伙的……你们这帮恶棍!杀人凶手!我要叫祖爷爷把你们抓起来,通通抓起来!” 沈丛哭笑不得。不过是啄伤了手,怎么就成了杀人凶手了? 那少女又连连跳脚:“还不快打120,你们这几个蠢货,快打120救人啦!” 大厅里一片鸡飞狗跳。 就在这兵荒马乱的当口,总算是有个能主持的人过来了。厂房门口忽然呼拉拉跳出了一拨士兵,一个个都手持枪械,面容凶恶,排成一圈儿的密集阵型。最当中围着的是一个个头颇高的老头,尽管他须发皆白,但面色红润,显是身体不错。 “祖爷爷!”小姑娘一眼瞧到他,就像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找到了组织,眼泪也忍不住还是刷刷地落下了:“祖爷爷,你终于来了!” 田仲宣在旁边看着,早担心得一颗心快要跳出嘴巴。这会儿见到那老头,更是两眼一黑,心道:完了。 第23章 他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眼拙又蠢笨,倒让谢开花心生好感。这人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 韩曲峰又问:“你是和谁一道来的?” “啊,这个……”谢开花连忙跟白芍一样伸长脖子,长颈鹿似的往里边看过去。这地下室说是地下室,却一点也没有该有的阴冷潮湿的模样,反而在许多烈阳石的点缀下,温暖得好似春天。 烈阳石是修真界特有的石头,算不上灵石,但也能发光发热,用不惯电灯的修真者可以拿来当做光源用。 而在烈阳石微黄的淡淡光晕下,谢开花一眼就找到了佟言。佟言在前方厅堂的门口笔直站立,他也换了衣衫,穿一身雪白雪白的道袍,手上拿了拂尘,头上还戴了个玉冠。只是没头发束进去,瞧着就有些好笑。 谢开花就指着佟言道:“是他!我跟他来的。” 韩曲峰顺着他手势看过去,又吃了一惊。佟言是峨眉掌教的关门弟子,他身具变异雷系灵根,天赋绝顶,二十来岁就有突破筑基期的希望,正是修真界青年一代的显要人物。韩曲峰虽然拜了昆仑青宁为师,也是一等一的来头,但自己修为不高,在佟言面前就有点儿抬不起头来。 没想到谢开花和佟言是一起的。 他不由在心里更减少了一点对谢开花的小觑之心。 “我听说了小昀儿的事。”他想了想,道:“她不懂事,我替她给你道歉。” 朱谢二人的争执闹得极大,韩曲峰虽不在现场,也很快就知道消息。主要是朱老爷子拜托他跟佟言再说点好话。 谢开花摆摆手:“没事了。” 他虽然很享受耍威风的乐趣,但也绝不喜欢朱老爷子那种害怕畏惧的眼神。否则的话,他和那些仗着家世四处嚣张的世家子又有什么区别? 韩曲峰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谢开花已不愿再理会,紧走两步,抬手叫了佟言。 佟言听到声音看过来,松了一口气:这祖宗,总算来了!反正若是真的迟到,被修理的肯定还是自己。 “你来了,走吧,拍卖会就要开始了。” 佟言让着谢开花进了门。又转眼见到韩曲峰,礼貌地冲他点点头,跟着谢开花一道进去了。 第26章 拍卖厅里的人只有真真一点点。不过地方也不大,甚至连张坐的椅子都没有,只在地上很随意地摆了几个蒲团。最前边有个小小的高台,立了张长条螭龙纹圆樽案几,几上摆个玉净瓶,瓶子里插支半开不开的浅红色杏花。 这儿和楼上豪华奢靡的气氛完全不同。出尘自然,逍遥快活。谢开花见几个胡子花白的老道席地而坐,连蒲团都不要了,在那边盘着腿呱唧呱唧地也不知说些什么。 佟言见他的视线看过去,就介绍道:“中间那个就是青宁道长。” 名字很好吃的青宁道长长得一派仙风道骨。长长的胡子拖到地面,还打个圈儿往上一溜。他还有两道雪白的眉毛,也长得极长,耷拉下去,把半张脸都遮住了。 谢开花看得又很有些眼熟。这位道长和南极仙翁长得挺一致。仙翁是个好老头,谢开花小时候调皮捣蛋没少揪他的胡子,仙翁却从不生气,笑呵呵的还送他桃子吃。如今想起来,实在有些想念。 于是连带着对这个青宁道长的感观也好了。 “青宁身边的两位,也都是修真界有名的前辈了。背着酒葫芦的是蜀山的贺明师叔,穿花袍子的是青城的洞虚掌门。” 佟言继续给谢开花作介绍。谢开花一身修为恐怖,偏偏什么人都不认识,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山旮旯里蹦出来的。 谢开花点点头。大厅另一边也站了几个道人,年纪都比较轻,头发胡子都是黑的。瞧着衣裳穿着,估计是蜀山青城的弟子。 他捡了个角落的蒲团坐了,仰头对佟言道:“今天这次到底有什么宝贝?” 他也不笨。青宁贺明等人,总不像是随便哪次集会都会过来凑热闹的;辈分摆在那里呢。这一回能纡尊降贵,委实不容易。 瞧瞧楼上那朱老爷子,单看着佟言就尊崇成那样——要是让他见到了这几个花白胡子的老道,真不知得吓成个什么样子? 佟言挠挠头,苦笑道:“是一批结了果的野生九灵寒花草。” 九灵寒花草九年发芽,九年成株,九年成熟,九年结果;结的果子是筑基丹、培元丹、回灵丹等等筑基期常用丹药最主要的原料。本来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药材,但修真界灵气匮乏,药草养殖艰难,更别提这种野生的草药,药效更高。 再加上如今修真界最中坚的力量,就要靠这些筑基期的年轻人撑着。而筑基期的药材,也自然变得最抢手。另外草药数量又多——也就怪不得连师门的长辈都要抹下老脸过来争。 但谢开花也就没了兴趣。十几株九灵寒花草在这凡间是不得了的宝贝,可在天上也就是随处可见的野草,是小妖精都不稀罕的。 佟言觑一眼谢开花的脸色,见他毫无表示,知道这小祖宗估摸着并不在乎这一批药草。他心下也就松一口气。其他的东西也罢,这九灵寒花草他是很要拼一拼的,拢回去让长老炼成丹药,能支撑筑基期的师兄弟许多时日了。说不定靠着筑基丹,还能再养一批筑基期修士出来。 “还有没有什么别的?” 谢开花想要是没什么特别的,那还不如回楼上去和荆山拼个座。 佟言想了想,正要答话,前边忽然一阵骚动。两个人抬眼看去,面色却俱都一变——佟言是有些吃惊,谢开花却吓得嘴唇发白、脸蛋儿发青——是荆山来了。 荆山高高的个子、冷漠的气势,让所有人都没法儿忽视他,眼神全都不由自主地集中到他的身上。连聊天聊得高兴的几个老道,都是转过脸去,看看这绵延至今的荆家的当家男儿。 谢开花连忙揪着佟言的袍子,往后边一躲,又抖抖索索地退到角落里一株两人宽的铁树后头,把身形隐住,才松了一口气。 佟言看得好笑,又不敢真的笑出来,憋了老半天,跟过去低声道:“怎么了?”但他脑子何等灵活,随便想了想就明白了:“原来你从没跟荆山说过你的身份?” 荆山和谢开花关系那样好,佟言以为谢开花多少得把自己的事情和荆山透露一些。可没想到,谢开花竟是半个字都没有提。 他眉毛一皱,又低声道:“你接触荆山,究竟所为何事?” 谢开花嘴巴一憋,闷闷道:“你别管。” 佟言见他吃瘪,心里头不知道有多快活。因此一时忘情就道:“你让我别去烦着荆山,但你自己又把他贴身跟着。这算不算是骗人感情?” 他话音刚落,角落里就轰得一声。一记狂猛气流凭空陡然窜出,游龙一般卷住了佟言的身子,把他狠狠地一把扔到了大厅中央。 砰! 佟言摔得七荤八素。 “佟言?你没事吧?” 韩曲峰离他最近,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把佟言扶起来。佟言被他搀着,只觉浑身上下无处不痛,却是有苦难言,只能无奈苦笑:“没事……” 怎么没事?动一动嘴皮子就像一千根针扎着一样疼。谢开花那小鸡肚肠的家伙!不过是玩笑话,就这样惩罚他! 韩曲峰狐疑地望一眼佟言苍白脸色,但也乖觉地没有再问。只是多少往角落里看了两眼。可惜什么也没瞧见。 不只他没瞧见,青宁长老等老狐狸,也是什么疑点都没有瞧见。 但佟言总不能是自个儿施法把自个儿给扔出来的吧?真要是这样,这家伙该有多爱自虐啊?! 韩曲峰忽然想起跟着佟言过来的那个娃娃脸小子。 “对了,那个有只妖兽宠物的小子呢?拍卖会就要开始了。” 佟言还在呲牙咧嘴,听到韩曲峰说话,又吓了一跳,连忙往门口的荆山看了一眼。好在荆山并没听见什么。 “他回去了。”佟言敷衍地应了一声,又问:“那株九灵寒花草,你师父有没有打算一定拿下?” 韩曲峰却没去理会他转换的话题,只说:“怎么就回去了?好不容易过来见个世面。” 佟言心里真是腻味死。“回去就回去了,你这么关心他做什么?”他现在都不敢去看角落。万一被人发现他注意那儿,又有好事的过去看看,这漏了陷可是真不好玩。他也不知道谢开花到底走了没。可险总是不敢冒的。 正想着摆脱韩曲峰,荆山却是看到了他,往他这里走过来了。 “教官。”荆山嗓音低沉,充满磁性,称呼却是让边上的韩曲峰怔了怔。 佟言愈发紧张。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紧张个什么劲儿。他又不是在和谢开花偷情!再说了,就是真的偷情了,荆山也管不了么。 可即使拼命地给自己打气,荆山那股猛虎下山似的气场还是叫佟言浑身上下的冒冷汗。 “荆山同学。”佟言勉强一笑。他那双自然有妖风的桃花眼,也不敢再荆山面前卖弄。他知道荆山对他印象不好,因为之前在军训的时候“勾引”了一把谢开花。 “荆山同学怎么来这儿了?不陪着小谢同学嘛?”他故意道。 荆山果然顿了顿,片刻道:“小谢去楼下吹吹风。我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 吹个屁的风。你的相好才刚把我没头没脑地揍了一记好吧。 佟言心里极度忧伤,脸上却还要微微笑:“荆山想买点什么?” 荆山耸耸肩膀:“再看看吧。” 荆家虽然是巫之一脉,但在修真界也是最顶尖的世家豪门,更因源远流长,无人敢惹,和昆仑、蜀山这样的大门派,是可以比肩的。 像采石场这样的集会,荆家也是偶尔会过来看看。田尉他二叔上一次看到荆山,也还是荆山头一次过来,在集会里拍了一个凤凰形状、雕刻精美的攻击法器,回去送给了妹妹。 这一次他下来看,也是兴之所至、随意而为。对他这样的巫人来说,修真者的法器是没法儿用的。巫人夺天地之灵气,淬炼肉体,但无法锻炼精神。也就不能生出神识。上古巫妖大战,大巫纷纷陨落,巫族气运没落,大部分也是由于这个缘故。 但有些好东西在身边养着,也是能反过来养身体。这和养玉是一个道理。 何况这一次,荆山也不是想给自己拍买东西。 他在想着谢开花。 每次想到谢开花,荆山都想笑。有心内散发出来的最纯真的笑意,令他胸口温暖得好似被阳光照耀。又有些微微的酸。还有甜。比谢开花最爱吃的大白兔奶糖还要甜。 他想给谢开花买个礼物。 也不知怎么,他就是想给谢开花买礼物。便宜的比如庙会里的饴糖,昂贵的比如方才早上那盆奇异花卉。他想把这世上所有好的都送给谢开花,如果可以,他甚至想纵上天去,摘一朵星星下来。 他知道自己着了魔。 可是这样的着魔,他甘之若饴。 “我听说这次有个驯兽的法器。” 他环顾一圈四周。远远地和青宁等人缓缓见礼。 佟言一听就明白了。扬起唇角一笑:“你要买给小谢的宠物?” “白芍桀骜不驯,还是圈着比较好。”荆山淡淡道。 佟言心里笑得直打跌。还桀骜不驯呢。荆山啊荆山,都说恋爱中的家伙脑子不清楚,果真至理名言。你哪只眼睛见过妖兽会没事黏着普通人当宠物的?恐怕谢开花早使用暴力手段驯服了。 但他这话可不敢说。只笑道:“那你可要舍得下手。这里的家伙都有钱着呢。” 荆山没说话。云淡风轻地站在那儿,但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我是凯子我怕谁”的无敌威压。高富帅做到他这份上,大概也是圆满了。 只有韩曲峰在那里听得不甚明白。 荆山他其实并不认识。否则之前在饭馆里,他也就不会表现出纨绔的一面。但他懂得听,也懂得看,只在两人身边站了一会,就知道荆山是从那个荆家里出来的。 而又听到荆山说妖兽;他脑子里就想到那个娃娃脸的少年。还有少年肩头那只凶光毕露的小小鸟儿。 难道—— 韩曲峰抿了抿唇,没有说话,眼里却慢慢浮现出了一点笑意。 第27章 “靠!” 空无一人的厂房前空地上,陡然多出一道模糊的人影。灯笼光隐隐戳戳地照着,半晌才渐渐清晰起来——正是谢开花。 第25章 谢开花也察觉自己突兀,可捉住了荆山的手就不舍得放开。他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和荆山的手指纠缠在一起,喃喃道:“谢谢你……” 荆山轻叹道:“没什么的。”他的声音里有温柔笑意。 谢开花舔了舔嘴唇。他只觉得口干舌燥,脸颊也滚烫。 “那我……”他终于下了决心:“那我也送你点东西。总不能老是你送我。” 荆山听了也不拒绝,大大方方道:“好。你送我什么?” 谢开花就抬起头,脸忽然凑上去,嘴唇在荆山的脸颊上轻轻印下一吻。 荆山愣住了。 谢开花的嘴唇柔软芬芳仿佛花瓣。擦过他脸颊的那一个瞬间,还带了一点微微的湿意。荆山却觉得仿佛着了火,从脸颊的那一小块地方,燃烧着疯狂卷过他的全身。 不管他多么稳重沉默,终归不过是个刚刚成年的少年。 但他没有退缩。也没有慌张。只是借着浑身上下的那股火一般的念头,反手将谢开花的手一把握住。 他想了想,片刻还说了一句:“多谢你的礼物。” 而谢开花早已不敢看他了。 沈丛站在他们身后,一动不动地看着,终于还是没有出声打断这一刻梦幻一般的场面。 他恍惚也想起自己曾经喜欢过的一个人。是一个年幼的村姑,裹着一块蓝花布的头巾,眉眼粗糙。可他就是喜欢上了,看着那小姑娘在碧绿的草地上狂奔玩耍、跳舞唱歌,只觉得心旌摇曳,难以自持。 虽然他最后明白过来,他是妖,而她是人,他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但当初那一个刹那的心动,他怎么能忍心拒绝? 过了好半晌,荆山同谢开花才仿佛回过神来。两个人互相看看,又都有些脸红,可紧握在一起的手并没放开。 “今天田尉跟他二叔回去……”荆山低声道。 谢开花应了一声,点点头,木偶似的。 荆山微微一笑:“那我们取了花,这就走吧。” “好。”谢开花才想起自己还在寄放处有盆捡漏的奇花。正要扭头去找寄放处,沈丛却变魔术一样把那盆绿莹莹的花从身后掏了出来:“我已拿了,我们走吧。” 谢开花不由看了看他。 沈丛却只是笑着,柔柔弱弱地站在那儿,依旧是仿佛轻轻一吹就能倒下。 谢开花就忽然有点不喜欢沈丛这种娇娇公子的做派。 “我来吧。”他动作有些粗鲁地从沈丛怀里将绿花抢下。又宣布所有权似的,把花盆牢牢地搂在胸口。沈丛也不生气,只轻声叫谢开花小心。而荆山看着谢开花的眼神,就更加柔和。 白芍也欢呼一声,在谢开花头顶盘旋两圈,低头轻啄了一口绿花血红的叶子,落在谢开花的肩膀。 等几人又过片刻,终于从采石场离开,原本就显得寂寞的黑沉沉的广场,变得愈发的沉寂孤单。 一阵夜风缓缓飘过,将一只轻飘飘的灯笼蓦然吹起。底下的树丛也发出哗哗轻响,枝叶摇动,仿佛低矮波涛。 却有一只手从树丛中陡然伸出。 “这地方虫真多……”那只手拨开几枝带刺的枝条,猛得往上就有一道人影站了起来。颇为高大的身形,灯笼光下容貌也俊俏,眉心中更有一点红痣——却是那韩曲峰。 “早叫你念个法决驱虫,你也不听?师父的话能不听吗?” 他旁边又站起一道人影。微微佝偻的身躯,花白花白的胡子和头发,慈眉善目得很。正是韩曲峰的师父,昆仑青宁峰的长老,青宁道长。 韩曲峰早习惯了师父的调侃,也不去和他斗嘴,只看着黑雾一般的采石场门口,疑惑问道:“师父,你看出来那谢开花是什么来头没有?” 谢开花这名字他还是从佟言那边问到,花了他很多灵石。佟言那个奸商! 出乎他意料的,青宁老道居然摇了摇头:“我盘算良久,还是看不出啊……” 韩曲峰吃了一惊:“师父你的意思是……?!”青宁喜炼丹,在炼丹一道上花费太多时间,饶是如此,也已经金丹有成。青宁也看不透的,也就只有元婴之上的人物了。难道那谢开花小小年纪,已经是和昆仑掌教一般的道行? 青宁点点头。他面色多少有些沉重,捻着胡子道:“这样厉害的人,修真界里却从未见过,就好像石头里蹦出来一般……而且竟也是荆山身边的人……要说他不是故意接近荆山,老道是怎么也不信的。” 韩曲峰挠挠头。他在别人面前是高高在上的世家纨绔、一等一的太子,但在师父面前,却总像什么都不懂的孩童:“师父,那荆山究竟有什么,连掌教真人都看重?” “他有什么?” 青宁哼了一声。脸上却又现出苦笑:“他有的……恐怕是修真界未来最大的倚靠和变局啊……” 老道的长叹幽幽,在黑夜里显得神秘而诡异。 韩曲峰却觉得有点儿扯淡。 修真界未来最大的倚靠和变局?要真有这样的东西,岂不是能变幻这个世界的气运?这样的宝贝,也是凡人能有的? 他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还想再问点什么,他那个一向为老不尊的师父却又忽然道:“诶,徒弟,你注意到没有——” 韩曲峰一扬眉。 “那荆山,和那个谢开花,两人是那个什么什么的关系?” 什么什么什么的关系? 韩曲峰眉心微蹙,转头看到自家师父做了一个特别猥琐的手势。左手食指拇指弯曲成圈,右手食指往那圈圈里来回进出耸动…… 他脸当场就黑了。 不过夜也已经这样黑,青宁道长也没看出来徒弟神色不好。 他还在那边愈发猥琐地道:“徒弟,看来荆家的小子这个性取向和别人不大一样哦?徒弟,我看你长得也不错的嘛,比那个谢开花也差不了多少,就是年纪大了点……要不然你就舍生取义一次,也和荆山那个什么什么一下……” 韩曲峰扭头就走,心里第一百零一次把自家师父红烧葱油爆炒十八切。 +++ 再说谢开花三个回到宿舍,一天逛下来,都已累极,谢开花更是心力交瘁,随便擦洗一番,倒头就睡下。一直睡到第二天大中午的,才堪堪醒过来。 他一睁眼,就见到底下荆山坐在桌边,正低头不知写着什么。因天热,宿舍里更闷得半死,荆山早脱光了上衣,露出他上半身线条华丽的肌肉。他趴伏在那儿,肩胛骨轻轻抽动,仿佛一只优美蝴蝶。有汗珠从脊柱上滑落下去,画过一道透明的曲线,慢慢渗进低腰的牛仔裤里面…… 谢开花赶忙收回眼睛。但荆山的牛仔裤实在太低了,坐在那边都能看见隐约的臀缝。他心跳得厉害,脸又有些微微的烧,第一次觉得仙人所谓的清心寡欲都是放屁。 荆山听到响动,转回头来,就见到谢开花那张红通通的苹果似的脸:“你醒了?” 谢开花支支吾吾地道了是。沈丛不知去了哪,这会儿宿舍里就只有他们两个。虽然门户大敞着,外边还能听到底下院子里男生踢球的吆喝噪声,谢开花却还是觉得静。静得他能清楚听到荆山的呼吸。 他想起昨晚上那个压抑不住的吻。又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和荆山说话。 但荆山却再正常不过:“你那盆花沈丛抱走了,去给他一个农大认识的教授看看。” 谢开花哦了一声。 “你饿不饿?沈丛买了几个橘子。” 荆山的眼神清澈得好像山里的泉水。他这样坦然,谢开花就觉得自己似乎也不该小家子气地扭扭捏捏。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就一撑手从床上跳下来,抄过沈丛的橘子笑道:“正好口渴了。” 荆山却将橘子从他手里夺下:“先去刷牙洗脸。” 管家婆! 谢开花冲他做个鬼脸,吐吐舌头,但还是乖乖去水池那边洗漱。等他擦干脸回来,橘子却已经剥好了,荆山正掰下一瓣,伸手递给他:“吃。” 谢开花有点发愣。没动,荆山就上前把那瓣橘子塞进了谢开花嘴里。等他下意识地嚼了两口,才愈发觉得害臊得不行。他一点点小的时候没什么力气,师父才会帮他剥桔子吃。可荆山帮他剥的橘子,不仅有这种亲昵,还挺暧昧的…… 谢开花总觉得荆山的手指滑过他唇瓣时有点揉弄的意思。 啊啊,还是他想得太多?荆山的眼神实在太无辜了! 谢开花为自己的淫秽思想羞愧地低下脑袋。 但荆山的手指又忽然滑下去,轻轻的捏住了他的下巴。 谢开花一个没留神,脸就被荆山抬起来,两个人的鼻子尖顿时触到了一起。 谢开花眼睛倏地睁大,脑子里有点发烧,却听荆山低声道:“小谢,你昨天,算是给我告白吗?” 告告告告告什么白? 谢开花很想手舞足蹈地把荆山推开。可他动也不能动,只觉得荆山离他好近,荆山的另一只手还溜到了他的腰上,手指跳舞似的环住他的腰肢。 “我没、我不——” 谢开花讷讷的。不知道怎么,他眼睛里又全都只剩下荆山的嘴唇。那么好看的嘴唇,他忽然有些后悔,为什么昨天只是亲了荆山的脸颊? 真是太失策了。 “我——” 谢开花想他也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子。怎么说也活了个好几百年。可为什么表现得这样糟糕呢?唉,荆山一定在笑话他。荆山这家伙,也一点都不老实—— “荆山!” 谢开花像是猛然回神,陡地就推开荆山,受惊的兔子似的砰一下跳到边上,冲到阳台上又把阳台门关起来。荆山苦笑一下,走到门前往楼下看过去。 却是宿管阿姨在叫他。 见荆山出来,阿姨忙道:“有人找!一个小姑娘。说姓岳!” 荆山眉头一蹙。他往宿舍楼门口那边看了看,果然见一个娇小可人的小姑娘,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儿。这栋楼的牲畜们来来回回,全都用垂涎三尺的目光在看她。她也不怕,大方站在那儿任人看,还时不时挺挺胸,十分骄傲。 “是岳泓吗?” 谢开花的耳朵也灵得很。即使关上了阳台门,也听到阿姨的大叫。他不高兴地探出头来,也不怕害臊了。 荆山脸上露出了微微的苦笑。 第29章 “是岳泓吗?”见荆山不回话,谢开花就又问了一遍,一边从阳台后头窜出来。 趴到走廊上一看,远远就瞧见了小美女;她笔直站立的的身姿确实是蛮夺人眼球。虽然咱们的小谢同志不待见她,但平心而论,这岳泓还是相当有气质的,起码比采石场那个朱大小姐要好许多。 “她又来做什么?”谢开花戳一戳荆山的腰眼。 要是换做别人碰他这样敏感的部位,荆山早一个掌刀砍下去。偏偏又是谢开花。荆山只觉得愈发无奈,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咦,不是你叫她来的吗?” 谢开花当起醋桶来也是很有一套,一个白眼甩过去,甩得荆山有苦说不出。见到荆山脸上淡淡的苦色,谢开花又是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率先往楼下跑过去。 岳泓在楼下已经站了半天。 她出生清贵,模样又好,从小就是被人捧在手心里养着的,比起荆家的大小姐也是不遑多让。像今天这样十几二十分钟的等人,实在是平生的第一回。 但她也并不生气。因为等的是荆山。 荆山——一想起这个冷漠的少年,岳泓脸上就是微微一红。那种朝阳初升一般的丽色,让身边的男生看了差点一头撞到墙上。 第27章 岳泓吃惊地回头看荆山两人。他们和这个人认识? 谢开花却只想捏着鼻子装没看见。或者挖个地洞钻下去。倒是荆山眉心重新舒缓展开,伸出手和青年握了一握:“原来是你。你就是泓泓说的韩教授?” 韩曲峰展颜笑道:“都是虚衔。” 虚衔个屁! 谢开花恨恨地在暗地里咬牙切齿。韩曲峰怎么会是建师的教授?这个装模作样的练气期小道士,玩的是哪一出? 要是换做以前,谢开花才不会担心。但偏偏韩曲峰知道了他“修真者”的身份,若是口风不严,和荆山稍微透露,他就前功尽弃了…… 谢开花牙齿咬住下唇,用力得都能尝到血味。他怕了。 但韩曲峰却好像完全忘记了那天晚上地下拍卖的事情。和谢开花打招呼道:“同学,上次想强买你的宠物,真是不好意思。老师我为人师表却强买强卖的——但那次是在是见猎心喜,你可千万要原谅。还不知道同学你的名字?” 韩曲峰说成这样,谢开花哪里还不明白他的意思。韩曲峰是打算替他瞒着了。 但为什么?韩曲峰为什么会替他瞒着?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可还是礼貌地说:“我叫谢开花。韩老师好。” “说了不要叫老师了。”韩曲峰笑得格外阳光灿烂,一口白牙比谢开花的还亮:“不如叫我韩大哥?” 谢开花登时恶寒。 幸好荆山大概也看不下去韩曲峰对谢开花的特别热情,开口打断道:“不是要斗茶?” 韩曲峰才抚掌笑道:“是,是,斗茶。也好。也让我看看你们年青一代的技艺。” 说得好像他多老了似的。刚才还让叫他大哥呢。谢开花将韩曲峰和佟言私下里一比较,顿时觉得佟言还要比较可爱一点。最起码不像韩曲峰笑得这样恶心。 要是韩曲峰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一定要叫起撞天屈。什么恶心?他笑得哪里恶心?多少怀春少女被他笑得神魂颠倒好吗? 岳泓就引着几人走进布置好的茶室。正是方才连着阳台的那一间,推开移门,里边的少年少女就一起回过身来。 “岳泓,你来啦。”为首的女孩子脸圆圆的,模样也端庄。她偷偷打量了荆山三个一会儿,脸蛋儿就有些微微发红,但还是大方地和他们打招呼:“你们好……”又向韩曲峰笑:“韩老师。” 韩曲峰倒不让她叫他大哥了。只风度翩然地点点头。 岳泓把房间里的这几个人都介绍给谢开花他们认识。那圆脸少女就是国学社的社长,另外几个也都是理事、干事什么的,总之一堆官衔。 又特别介绍男生:“这个是沈平,这个是李敏,这个是张放……”都是要和谢开花斗茶的。谢开花很有耐性地一个个点头过去,但基本上是听过就忘;这些人还不值得他记在心里。 那沈平倒是最傲慢。看着谢开花长得可爱,房间里的女孩子都围着他说话,心里就又嫉妒。当下高声道:“现在就开始吧?大家时间也都宝贵。早点比出来,可以早点安排节目、好好排练。” 说完用眼白看了谢开花一眼。 谢开花也不在意。现在这个年纪的小男生,哪个不是看着旁边有姑娘就火气直冲脑袋?他以前也是……恩……还真没经历过。 谁知道他的沉默,却被沈平以为是退缩。小男生更得意了,自以为很潇洒地道:“你叫谢开花是吧?今年的新生,那我还要托大叫你一声学弟。不过谢学弟,茶艺可不是随便就能玩的。这中间的讲究可太多了……你确定你要和我们比?” 他和另外两个男生互看一眼,都翘起嘴角微笑。 另外一个叫张放的,也是开口道:“学弟,你知道咱们沈平是谁?他家里可是真真正正的书香门第,打小儿茶道练出来的。别为了逞一时意气,把面子里子都输光了。” 这么说就有些过了。但张放也是有恃无恐。之前岳泓给他们打电话说要斗茶,口气也是蛮狠的,听着是想要教训教训这个叫谢开花的小子。为了博美人一笑,他什么话说不出来呢? 韩曲峰却皱皱眉毛。 “好了,不要多说,老师等着看呢。” 教授发话了,几个男生也不好再说。沈平撇撇嘴,又看一眼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荆山。他知道这个高大得迫人的男生正是当初岳泓钦点的合作对象,心里愈发嫉恨,但荆山长得实在太有威赫力了,他也不敢出声挑衅。 那边岳泓已让开了位置,露出房间中央的矮桌,还有矮桌上的红泥小火炉、一圆胖秀丽的紫砂茶壶、和一套五只的黑瓷兔毫盏。 斗茶看的一个标准在汤色,纯白为上,青白黄白次之,因此用的茶杯往往都是黑瓷,到时黑白对比分明,看得最清楚明白。 这一套黑瓷兔毫盏还是实打实的宋朝古董,岳泓喜欢茶道,来念大学时候特地把家里的茶具带上,在国学社里也用过两回。只当然社里面谁都不知道这小小的五个朴素杯子能值好几百万。 但谢荆韩三人自然都看得出来,见到这一套杯子,都不由高看岳泓一眼。这小姑娘不说别的,气量是大的,万一不小心杯子被人失手打碎了,几百万可就这么没了啊。 那圆脸社长去房间后边把阳台门拉上。这里的阳台门做的是落地大飘窗,玻璃擦拭得干干净净,能清楚瞧见外面初秋爽朗的景色,又隔绝了噪音。并不算宽大的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几人轻微的呼吸声。 岳泓先在矮桌前跪坐下来。这房间布置古雅,刷得雪白的墙面上挂一幅龙飞凤舞的怀素草书,房间角落则立着一台削肩瓷白的妆花梅瓶,里面插了两支暗黄桂花,浓香浮动,沁人心脾。趁着岳泓古典美的小脸蛋,看得人更加心旷神怡。 她从矮桌边上的一个草编篓筐里取出茶叶。都是按照宋时古制团成的茶饼,细细密密,香润腻人。韩曲峰看到茶饼,倒是吃了一惊。他原本以为这个什么国学社只是挂着羊头地玩一玩斗茶,来个韩信点兵关公巡城就差不多了;没想到看着还蛮正规。 现在的小朋友挺不错的呀!他又觑一眼谢开花。 却没看见那边的沈平几个脸色都变了。这沈平家里确实是书香门第,也自恃有一番国学底子,平时没少拿诗词章句钓钓文艺小姑娘,岳泓问起,也说自己茶艺了得。但真要论起,也是只会清朝时候的功夫茶,泡个茶、温个茶杯,他是懂的;但这茶饼,他却是看都没看过! “等、等等!” 沈平已经后悔了。他刚才为什么把话说得这么满! 岳泓不解地抬头看他:“怎么了?” 少女相貌温柔动人,在背光里看着,着实叫人意乱神迷。沈平又把方才生出来的一点慌张忘记了,喃喃道:“没什么……” 岳泓扑哧一笑:“你这人,怎么傻傻的。” 被美女学妹叫傻,沈平快活地一颗心都要飞了。 可他转念一想:这茶饼什么的斗茶,他是真不会。要不然让那个谢开花先来;若是谢开花也不会,那自然可以大肆嘲笑一番,之后的比试也不用了。不过若是那姓谢的小子侥幸回了,他也能好好看着怎么做,到时候依葫芦画瓢,他还不会么! 于是道:“学妹,我看这地方也小,要是咱们几个一起比起来,恐怕地方不够;也扰了清净。不如一个一个来?” 岳泓想了想,道:“是这个道理。”美目流盼着道:“那谁先来?” 沈平向谢开花一笑:“不如学弟先?” 谢开花当然是无所谓的,摊手道:“行啊,那我先来。” 第31章 他算是看出来了。什么斗茶?这几个小家伙恐怕是根本不懂。只不过是为了在美人面前搏一搏欢心,就这样大言不惭。 年轻气盛的坏处。 那边厢岳泓把座位让了开来。谢开花却不去坐她的垫子,绕到另一边,从矮桌底下随手再抽一个乌青团墨的垫子出来,庄重平缓地慢慢跪下。 只这一跪,就已显出他的不同:通体风流的清贵之气火山爆发一般骤然从他的动作里涌出,让人瞧着,仿佛他已不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学生,而是盛世繁华里一个浊世公子。 岳泓吃了一惊。 韩曲峰偷偷望一眼荆山,却发现荆山并没什么特别惊讶的表情。荆山当然不惊讶。谢开花种种奇异之处,他早就看在眼里。三百万买一盆花,可不是平常人的做派。 他只是从没往修仙问道那方面想过。在他看来,谢开花应该就是一个豪富之家里出来的小孩——这年头玩低调的还少吗。 谢开花却忽然抬头,冲着荆山笑了一笑。 荆山心里愈发柔软。 “那我开始了。” 谢开花不紧不慢地生起了火。室内无风,因此火苗细细,在他灵力的探引下,在空中仿佛灵蛇舞动。他又拿起炉子边上的小竹夹——这是炙茶用的工具,造得也很细致,竹节前端开了口,让谢开花将茶饼堪堪夹住,放到火苗上烘烤起来。 他的动作十分小心翼翼。却又行云流水,自然通透。茶饼在他手腕快速翻动之下不时地炙烤出一个个的小疙瘩,但碧绿碧绿的,也委实可爱。他又将火埋住一些,看火势下去,再将茶饼轻轻翻烤,不多时就见茶饼表面再不发出白烟热气,只有淡淡茶香,在房间里微微氤氲。 韩曲峰耸了耸鼻子。叹道:“好茶。” “当然是好茶。”岳泓嘟了嘟嘴:“是上好的铁观音呢。” 他们两个说话,谢开花却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只见他取一纸袋,将炙茶完毕的茶饼放将进去,等片刻凉透,就拿一个小小的银锤子把里边的茶饼团团地捶碎,又拿了一个红铜的茶碾,仔细地把捶散的茶叶碾成粉末。 岳泓是越看越心惊。茶饼斗茶这种技艺,在宋明以后可说是基本绝迹了。因没有人再用茶饼饮茶,都改成蒸炒的散青叶。她今天拿来这一套茶具,其实完全可说是为难人来的——反正沈平那几个她根本没有指望。 但谁知道谢开花竟动作如此熟稔! 而且他这时浑身散发出来的那种气势,也居然让岳泓心下暗跳。 难道这谢开花是什么了不得的世家里出来的吗? 谢开花自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世家出来的。天上也没有世家一说。但他一身的仙气,即使是全数被压制,又岂是凡间的这几个小娃娃能够抗衡。 而谢开花心里已越来越安静。他拿起一个绢纱造的茶罗,把茶饼碾成的粉末轻轻地筛了一遍,落下的茶末一点点地掉进早放好的黑瓷兔毫盏。这杯盏之前已经被沸水烫过,十分温热。 他忽然又想起了在天上的时候。他跟着师父去青厨家里做客,几个人在湖中央的亭子里饮茶。青厨最喜欢这种茶饼的技艺,每次都要在师父面前现上那么一现,好像他泡茶的样子是多么举世无双英俊潇洒一般。 他垂首轻轻笑了。 那边小火炉上的茶壶里已经在沸水。谢开花没有压上茶壶盖子,这样能见到里边水沸的程度。一开始水面波动,点点水泡鱼目似的浮起,发出一点点噗噗的响声。片刻后水面边缘如涌泉,一颗颗珍珠一样连成一线。再过一会儿,水面终于完全沸腾,波涛鼓动起来。 谢开花忙拿起茶壶。先往杯盏里冲了少许沸水,又拿茶勺搅合,使细散的茶粉凝和调融,变作了密密的膏状。 眼看着一旁摆放的茶壶里边的水波缓缓安静,他才又持壶柄,将细长的壶嘴对准了杯盏。 韩曲峰道:“戏肉来了。” 岳泓还是有些不服气。纵使之前一系列准备工作谢开花都熟悉,但关键还在于现在正式的点茶。若是点茶不好,之前你做得再好看,有什么用? 她眼珠子一转,忽然高声道:“小谢,你点茶行嘛?”她学荆山叫谢开花小谢了。 荆山眉头一蹙。 谢开花却也没生气——在斗茶时被人这样喊话分心,本来是近乎作弊一样的行为了。他仰起脸,看着岳泓那张漂亮的小脸蛋儿,笑道:“我说过了,试试嘛。” 他却是半分胜负之心都没有。 韩曲峰抚掌道:“好,好,这样子才是茶道的本分。廉、美、和、敬,小谢同学深得韵味啊。” 谢开花抿嘴微笑:“韩老师把我说得太好了。” 他重又垂下头,手高高扬起,手腕一弯,一道沸水就瀑布一般哗啦啦地直涌而下。 水声潺潺,但谢开花心里却幽静之极。 他神色不动,心也仿佛空了,只手上还在微微的动作。他另一只手拿着一柄银质小勺子,一边添水,一边拿茶匙在杯盏中回环搅动。方才凝成膏状的茶叶被沸水冲得直浮上来,团团重重的,像是一片片雪白的乳花。 他嘴角还含着笑。很淡很淡的笑,却让人看一眼就移不开眼睛。这一刻谁都记不起要往茶上看去了。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看着谢开花,看着他的笑,他空灵清澈的眼睛,他的那种仿佛要乘风飞去的姿态。 甚至连沈平都不由在想:如果谢开花穿上了那种宽袍大袖的衣衫,他真的就好像一个仙人了。风吹来时的飘动的衣袖,是不是和波动的海面一般的美? 他们不可能敌过这个人的…… “好了!” 最后却是谢开花出声惊醒了他们。每个人仿佛都做了一场梦似的,再看向谢开花时,脸上朦朦胧胧的,只觉得这个少年脸上蒙上一层淡淡的光,让人不敢直视。 岳泓怔怔地道:“好……好了?” 谢开花笑着站起身:“你们来看!” 其实换做岳泓,她决计不敢浪费时间,还要叫他们走过来再看。斗茶茶面上的那一层浮花,实则是一瞬间的事儿,都是一晃眼就要分散开了。 第29章 胡绵绵是什么样的人,这群毛孩子不知道,他心里还不一清二楚。能让胡绵绵受伤出事,那一定是有什么问题了。 他偷偷看了一眼荆山。荆山也皱着眉,大概也是想到这一点。他有心想赶快赶到医院去看看,但装还是要装一下的,就道:“这不大好吧,我们和学姐也不熟……” 荆山却忽然按住他的手。 谢开花扭头看看他。荆山道:“我们去。” “荆山……” 荆山低声道:“她也、她也和我们有过一段往来,既然出事……那还是去探望一下。” 说的当然是借口。但荆山并不常常说谎,这小小的一段话,他就说得有点磕磕绊绊。谢开花看着他昂然站起身,逆着阳光的那种高大宽阔的背影,心里忽然又有些发酸。如果他能什么都说出来,那荆山就不必说谎,他也不必装模作样。 可大概世上真的是永远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他也站起来,伸手轻轻地拉住了荆山的手。荆山反握住他,冲他柔柔微笑。 底下的田尉听到应承,高兴坏了,在那边呼啸着甩拳头。别的男生都羡慕嫉妒恨地望他。校花也不是你想探望就能探望得了的,但谢开花和荆山同胡绵绵交好,这个谁都知道,因此也没有人出声挑衅。 谢开花让荆山拉着,两个人慢慢往看台下走去。走了两步,谢开花却忽然感应到了什么,倏地抬起头来。 在建师西边远远的紫金山上,一片浓黑如墨的妖气,正缓缓地蒸腾着飘上天空。 第33章 建师附近的大学区并没有医院,胡绵绵又是去爬紫金山摔倒受的伤,就被送到了市里。好在前年通的地铁还算便捷,一个钟头左右几人就赶到了医院,天也还没黑。 而显然医院前台的护士对胡绵绵这位大美人也是印象深刻。田尉刚刚问起就给他们指了路。看看方向,还是医院里的高级看护病房。 三个人跟着护士往病房方向走。刚出了电梯,没走两步,田尉突然又有点儿紧张。拉住谢开花问道:“我是不是要给学姐买点花篮什么的?” 谢开花翻一个白眼:“她不缺这些东西的。” “可是……”田尉搓搓手,模样活像是一个刚刚陷入暗恋的小年轻:“可是这样不大礼貌吧……” 就算你买给她花篮她也真不见得会觉得这是什么礼貌的事儿。谢开花正想劝住田尉,走在他身边的荆山忽然道:“小谢,你跟他一起去吧。” 谢开花挑一挑眉毛。 田尉见荆山支持他,真是喜出望外,一把抓着谢开花道:“你看,荆山也这样觉得。” 荆山又点点头。 谢开花挠挠鼻子,片刻叹口气,道:“好吧……” 话还没落到地上,就被田尉一把扯着往电梯那边跑过去了。 荆山在原地定定地站了片刻,看着谢开花远去踉跄的背影,直到身前的护士觉得奇怪,开口问:“先生——” 荆山才仿佛回过神,扭头看她一眼,淡淡道:“走吧。” 他的脸色太冷淡,好像一块不会融化的坚冰,让小姑娘心里硬生生地打了个冷战。再不敢去偷窥荆山英俊的脸,她慌忙道:“就是最里边的那一间……” 居然是都不敢带着荆山去病房了。 荆山也不介意,绕开她径直向深处走去。走廊里的灯很暗淡,但晕黄的灯光仍将他的影子在暗红色的地毯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模糊的形状。远远看去,竟仿佛在动。 那小护士看在眼里,吓了一跳,揉揉眼睛正要看得再仔细一点,荆山却已经打开了门,身形被房门掩住了。 她发了一会儿的呆,良久才惊醒一样地自己往自己脑门上打了一巴掌,匆匆忙忙地往回走开。 那边荆山打开房门,眼睛微微一眯。 房间里的灯光比外边要明亮许多。明亮到近乎刺目的地步。荆山稍稍垂下眼睛,反手将门关起来。 房间里的三个人都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其中两个甚至是带了些恐惧和防备——一个是躺在病床上的胡绵绵,另一个是守在她床边的那个五大三粗的熊八锦。这头熊精在开学初被谢开花一吓,就有些销声匿迹,这一回听说胡绵绵出了事,才重新又出现。 但房间里的第三个人,却是韩曲峰。 又是韩曲峰。 荆山望向他的眼神,就有些不对劲了。 韩曲峰连忙先讨饶:“荆少,我跟胡绵绵也认识,这次也是来问问……” 他前两年就来了建师,认识胡绵绵还比荆山要早。胡绵绵安分守己,修炼的又是正统仙道,韩曲峰对她的印象还算不错。这次胡绵绵出事,他就和熊八锦一道过来打探消息。 荆山才面色稍缓。 胡绵绵见了,就小心翼翼开口问道:“荆山,小谢呢……” 荆山和谢开花素来是连体婴似的,这会儿另一个人不在,倒也真是少见。 荆山却先没说话,只打量了她两眼。胡绵绵面色苍白,瞧着颇惹人怜爱;然而也并没什么病恹恹的神色。不过荆山眼尖,瞧见了她病服领口掩着的脖子上的伤疤。那伤疤极深,隐约可以看到里边惨白的骨头,伤口处血肉绽开,十分可怖。 这伤疤显然并不是摔跤能摔得出来的了。 也不是医院里的医生肉眼凡胎能瞧得见。 胡绵绵看他不说话,只好又问一遍:“荆山,小谢他——” 荆山顿了顿。仿佛是由这道伤口切身感觉到了胡绵绵的苦痛,说话的语气也放得柔和了一些,终于回答道:“小谢不适合听我们谈话。” 看来他到现在仍不知道谢开花是修道中人。房间里的妖精和修士听在耳朵里,都是面色古怪,可又不敢叫荆山看出疑点,纷纷要么扭脸,要么咳嗽,只觉得世道真是艰难。 荆山却不知道他们在这边耍什么宝。皱眉直接问道:“胡绵绵,到底是怎么回事?” 狐狸精脖子上的伤口太夸张。看着像是什么锯齿之类的利器割裂。如果建京真有什么不当,他也要仔细防备。 他心里略略的有些不耐烦。又有些紧张。他原本以为大学生活会非常平静,却没想到会有这样的麻烦事情。可他也并不后悔。 因为他遇到了谢开花。 一想到谢开花,荆山身体里的所有温柔因子又全部被调动,本来寒冷好似北极的病房里总算恢复了一点初秋的暖意。胡绵绵松了一口气,便开了口。 原来她其实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去爬紫金山,真的只是一时兴起。紫金山虽然山体矮小平缓,没有多少攀爬的乐趣,但人流涌动,极具香火,她是打算去沾染一点福气的。 可谁知道爬到山顶,却叫她发现了一点奇怪的地方。原本宁静平和的空间,居然生出小小的波动。 要知道,即使只是最小的空间波动,但对凡人也有毁灭性的破坏力。波动产生的空间裂缝,能叫一个壮年男子刹那间灰飞烟灭。 她心中起了疑心,往那里走了两步,刚想探查,却没料到波动陡然增大,本来呆呆凝滞的裂缝刹那间仿佛一条鞭子向她横抽过来,胡绵绵猝不及防,身受重伤,就此从附近的悬崖上跌落。 好在悬崖窄小,底下也有宽敞平台。她才被人救起。 荆山听罢,皱了眉心往前走到床沿,弯腰仔细看了看胡绵绵领口下的伤痕。一边伸手轻触:“就是抽到这里?” 胡绵绵只觉伤口一痒。她强忍不适,苦笑道:“何止?我是拼命避开了一点,那裂缝才斜着从我身上抽过去——这伤疤是从大腿根一直到脖子呢。” 荆山这才悚然动容。这样一道长而深的伤口,也亏得胡绵绵能忍住剧痛,还分心用法术掩盖,不让凡人瞧见。他有心想要查看,但手指一动,就见到胡绵绵脸上红晕,才想起男女有别。 ——即使胡绵绵是只狐狸精,也是只雌的狐狸精不是。 他缓缓收了手,沉吟片刻,道:“需不需要伤药?” 这却是对胡绵绵表示善意了。 胡绵绵大喜。能博得荆山的认同,即使去了半条命,她也是肯的。纵使被谢开花警告,但到现在她还记得师门的任务呢——总要近距离接触熟悉荆山才好。 熊八锦才旁边也投以羡慕的眼神。 胡绵绵抿了抿唇,在肚子里斟酌了一番词句,才道:“伤药就不必了,我身边还有一些药膏,这伤口养个一段日子总能见好。只是……” “只是什么?” 荆山扬眉看她。 胡绵绵大着胆子道:“荆山,你能不能去看看紫金山上的那一道裂缝?” 荆山沉默下来。 房间里一时就只听得到四个人呼吸的声音,安静得让人心慌。突然窗外传来几声很突兀的鸟叫,清脆而短促,才像是将荆山惊醒。 他点了点头,道:“好。” 胡绵绵快活得一拍手,笑道:“学弟,你真好!” 她原本对荆山很有一点畏惧之心,但惊喜之下,又跑出了以前惯有的调戏语气。 荆山也没去管她的口吻。其实即使胡绵绵不请求,他也要上紫金山跑一趟。空间波动不是市场上卖的大白菜,每天都有几百斤;凡是有裂缝存在的地方,一定是和别的空间产生了一定的联系。 可地球上风平浪静这么久,又是从哪里连结过来的空间? 他也深知自己并没有许多能耐。胡绵绵这样畏惧他,也不过是巫妖两族天生克制,而荆山体内又有上古大巫的血脉。他本身修为,也不见得比胡绵绵厉害多少。 “还有什么人去?什么时候去?” 他看一眼病房里的另外两个人。 熊八锦不敢和他对视,韩曲峰就笑道;“我和八锦同学是肯定要去的。另外还通知了佟言——只不知道佟言会不会将他的山魈一同带去。” 荆山冷冷道:“去太多人也没用。” “是,但我们人也不多,只这么小猫两三只,倒无所谓。”韩曲峰面对荆山冰冻神色,也是怡然不惧。他和荆山本来就没什么直接的利害冲突。 胡绵绵又接口道:“至于时间,我们打算今天晚上就行动——过两天就要开学,就不大方便了。““今天午夜?”荆山没想到胡绵绵这样急:“你的伤势呢?” 胡绵绵赧然一笑:“伤势并无大碍,韩老师刚才就帮我治疗了一下了。“怪不得只是见皮肉翻裂,却不见鲜血涌出。荆山原以为是自然止血,没想到韩曲峰还出手相帮。 他忽然有些不明白韩曲峰。韩曲峰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他已经来不及质问。因为病房门被一把推开了。 探进头来的先是田尉。这家伙脑袋这边转转、又那边转转,等视线溜到胡绵绵身上,就溜不开了。胡美人伤重未愈,虽然强自支撑,但也自有一股病美人的风情,和往日女王气势很有些不同。 “学、学姐——”这家伙还吹嘘自己泡妞无数,现在却声音仿佛蚊子哼,话也讲不全了。 胡绵绵倒是蛮受用。任何女人都有一点虚荣心,狐狸精也不能免俗。这个病房里的三个男人全对她美女的身份视若无睹,早就让她不大满意。 但不满意的也不只胡绵绵,还有田尉身后的谢开花。见田尉这个没出息的喊了学姐半天也憋不出一句别的,就把他往前踹了一脚,踹得田尉跌跌撞撞地差点和地板来了个亲密接触。 “我们买了果篮来看你。”谢开花自然和田尉不同,话说得要多流利有多流利,一边走进去顺手把门关上。田尉直起腰身,冲他瞪了一眼,又被谢开花圆圆的眼睛恶狠狠地瞪回去。 胡绵绵看得扑哧一笑。“多谢两位学弟。” “不谢不谢……”田尉给整得狗腿子似的,从谢开花手上抢过果篮摆到胡绵绵床头:“学姐多吃点水果,补充维生素的。” “好。”胡绵绵冲他妩媚一笑,直笑得田尉七荤八素,脚下软绵绵得仿佛踩在了云端。 谢开花真是懒得去看田尉那屌丝模样。还是个好好的富二代呢。只问荆山:“学姐怎么样了?” 荆山淡淡道:“没事。” 第31章 留下佟言一个人站在最后,他却也不介意,望着众人疾奔的背影,忽然伸手抚住胸口,脸上一皱,露出一点点痛苦的表情。 “唉,活祖宗……” 他摇头叹气,苦恼地抬手拍了拍额头,才抬脚追上前方众人。 头陀岭山顶东北方向,却是很大一片浓密的树林子。本来紫金山自战国时起就香火鼎盛,其中建造景观无数,凡是开阔的地方,原始树林已经很难留存。但东北方向的这一片林子,却好像历朝历代都有什么不成文的规矩,从没有人动过。 奇妙的是,一直延绵到如今,那片林子却也并未扩张开去,永远只占了那么一亩三分的地。其中参天的古树,也没有什么长得罕见得高的,从来都是一般的个头,像是时时有人修剪。 只是这么古老的林子、这么苍茫的大树,能修剪其个头的,恐怕也只有天上的神仙了。 如今在黑夜里看来,那片林子更是显得隐隐绰绰,其中张牙舞爪的树枝,就宛如从地狱里来的恶魔,要把你抓过去生吞活剥。 胡绵绵显然是对那里有种莫明的恐惧。离林子还有十几步的距离,她就停下了。转头向荆山道:“我之前就是觉得这里有问题……” 荆山凝神往林子里看了看。 他是巫,不像人可以修仙、可以拥有神识,只能通过天生灵敏、同自然五行交融合纵的感官来进行探查。但无论如何,究竟是不如神识,他也知道自己弱点,望了片刻,就问韩曲峰道:“你觉得呢?” 韩曲峰摇摇头:“我说不好。总要走再近些。” 后边熊八锦刷的打开了一盏手电筒。这手电筒功率极强,照得众人眼睛都是一花,好半天才重新在明亮的高光里看清面前的景色。 ——却只是一片普普通通的、半点花头都没有的树林子。黑夜里从树林间发出密密的虫音,甚至还有青蛙的鸣叫,咕咕、咕咕的,很有一种田园月下的风情。 韩曲峰也疑惑了:“这里没有裂缝啊?” 胡绵绵连连摇头:“那我身上的伤总不可能是凭空捏造的!” 伤势当然是不可能凭空捏造。 荆山想了想,半晌道:“我去看看。” “等等!”却是佟言拦住了他:“里边说不定有十分凶险的物事,荆少还是小心为上。” 荆山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和佟言从来就没有相处好过,佟言此番说出这种贴心话,真是让他后背上都有点汗毛倒耸。 但终归是善意,他点头道:“我明白。” 正要走,后边熊八锦赶上前道:“我也一同去。”他也算是这群人里身高体壮的了。但行动也颇灵敏。真的碰到空间裂缝的话,他自恃也能躲得开。 荆山并没多话,朝他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向树林。走得越近,那一阵阵的蛙鸣、虫叫,却就越发清晰,仿佛是回响在耳边,甚至渐渐的印在了脑海。 “好厉害的音扩之法!”即使是熊八锦,这会儿也体会出了一点不对。 荆山也神色凝重。 音扩之法当然并不是由于空间裂缝产生,只是上古仙人的一种法术手段。因法术简洁明了,也颇有功效,一直衍传到今。 音扩最根本的效用,就是将声音烙印进被施法之人的脑海,令他时时想起,乃至最后意乱神迷,为施法之人所用。 这两年里娱乐圈有个小天王,出道不过一点点时间,就风靡大江南北,没人不觉得他的歌声完美的。但那小天王也不过是用了一点点音扩之法。又因并没触及到修真界的利益,也没犯太多规矩,修真界里的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可是无论是那小天王的靡靡之音,或是家族传下典籍里的记载,都及不上这片林子里的法术。须知音扩之法讲求时间二字,唯有施法长久,才能有烙印的效果。可荆山二人不过刚刚走进,就觉得心神震动,这根本是闻所未闻的。 “恐怕是某位前辈留下的防御阵法。” 熊八锦低声道:“但想必时间过去太久,阵盘都渐渐销毁,否则这音扩之术,恐怕要厉害千百倍……” 他脑子里稍稍想了一想,就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荆山却呵斥一声:“凝神!” 熊八锦浑身一颤,回过神来,冲荆山拱手道谢:“多谢荆兄……”却是他被那法术的威力所迷,有些走火入魔。 “既然是仙人所留之地,怪不得这几千年来这地方变也没变。”他又叹道:“可防护这样严密的地方,又怎么会生出裂缝呢?” 荆山没有接话。实际上他已经有点头痛。这头熊精,瞧着肌肉比脑子还大,怎么就这么唠叨,比他家里几个姨妈还要厉害。 幸好后边胡绵绵忽然高声喊了一句:“荆山,停步!我就是在那里遇袭的。” 他们两个连忙停了下来。 熊八锦的嘴也停了,他紧紧皱着眉毛,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周围。可无论他的神识怎么散发,也觉察不到一丁点空间波动的感觉。 树依然在动,虫依然在叫,而星光依然黯淡得仿佛快要熄灭的蜡烛。 “没有。” 荆山先他一步,说了出来。 熊八锦也疑惑地点点头:“确实没有……”他想了想,又捡起几根枯枝,手腕一抖,那些枯枝就四面八方地四射开去,但直直划过了数里,树枝都没有半分被割裂的模样。 他松了口气。 “或许就和韩道友说的那样,它自行消散了……”熊八锦抚抚胸口:“这种事也不是没有。” 荆山的眉心却还是皱着,其中的皱纹能夹死好几只苍蝇。 他突然道:“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妖气?” 他鼻子耸了耸。 熊八锦呆滞一下:“妖气?” 他慌忙也耸起鼻子嗅了嗅。熊的嗅觉系统向来很发达,他年轻时候也靠着嗅闻气味逃掉了很几次大劫,但这一次,却是什么都没有闻到。 “没有……”他摇了摇头,忽然灵光一闪:“你闻到的不会是我的妖气吧?” 荆山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但他再用力感觉,方才那股妖气却又闻不到了。就仿佛是钻进了洞窟里的兔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或者真的是他太敏感、太多心了…… 荆山叹道:“那应该是消退了。” 就像熊八锦所言,空间裂缝消退,也不是不曾出现,上古典籍都有记载。而如今也只能用这个来解释。 他们两人一齐回转,将所见都说了一遍。但因胡绵绵让他们停步太早,之前那布置了音扩之法的前辈洞穴,却是无缘得见了。 韩曲峰劝道:“若真有洞天福地,这好几千年的,一定早被人掏光了。这里虽然裂缝消退,但毕竟不是久留之地,还是先走为妙。” 胡绵绵几个人胆子都有点小,纷纷点头应是。荆山本想再多留片刻、探查一番,可转念想到呆在宿舍里的谢开花,就又有些归心似箭了。 也是。终究不是久留之地…… 何况如果真有什么不妙,就凭他们几个,也别想能拯救万民于水火什么的。 “我回去就会给门派打一份报告。佟道友也是。”韩曲峰又道:“我们今天来得匆匆,改日让师门派金丹强者过来,总能知道点什么。各位的功劳,也是跑不掉的。”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荆山。 荆山则沉吟良久,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也罢。今日就到此。诸位……回去吧。” 他也打定主意,回去给家里写一封信,让家里也让人过来看看。 若是真有什么好处,总也不能让昆仑、峨眉两家独大。 他回头又望了一眼那片深深的树林。风吹过去,发出沙沙的轻响。 “走吧。” 他们来得快、去得也快,多少有些虎头蛇尾的意思。只是毕竟是修为不够的一群小年轻,又是在这种繁华盛世,能有过来探明危险的念头,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但即使是荆山也没有料到,他们刚下山不久,身后林子不远处的一丛灌木丛里,又有人带着些狼狈的一头钻了出来。 星光下一张白白净净的娃娃脸,正是谢开花。 白芍在他头前来回地飞舞。它的体型变得稍大,只是还没有回复金翅大鹏鸟的风范,不过小鹰大小。但姿态矫健、昂首挺胸,也颇有气派。 “他们走了没?”谢开花问道。 “走了!” 白芍开了口。它许久没有开口说话,这会儿声音都有些哑,也有些失真,就仿佛古旧的留声机里传出来的响声。 谢开花喘了口气,很没有风度地往地上一滚,沾了一地的青草叶:“总算走了。什么名堂都看不出来,还呆那么久。” 不过话说出口,就发觉自己好像连荆山也一起嘲弄了,忙闭上嘴,吐吐舌头。 白芍脸上露出人性化的谄笑:“他们当然不及主人。” “去。”谢开花拍了拍它的脑袋。一手扔给它一颗炽火般红艳艳的丹药,白芍一嘴叼了,听谢开花吩咐道:“去看看林子里的那处洞府。应当有不少好玩意。” 第36章 连胡绵绵都看出来这地方一定有一座上古仙人洞府,谢开花又如何会没有这等眼光。他性子虽然懒散,但凡是男孩子,血液里总多少是有些冒险因子的,如果错过这一次,也不知又要有多久才能有这样好玩的事情。 当即就见白芍翅膀一振,狠狠扇起一股盘旋飓风,卷着许多枯枝花叶往密林深处飞去。谢开花脚尖往一枝细细的草叶上轻轻一点,身子也彷如一片树叶,被清风散散地托住,跟着白芍往里边飘荡。 树林子深处里枝叶茂盛,参天的古树摩肩接踵,几乎留不下一丁点空隙。然而谢开花却好像对这地方熟悉已极,左一转、右一飘,往往就能从偶尔露出的一丝空当里安然穿过,一身雪白的t恤,甚至没有脏上一点。 但他飘行片刻,却忽然出声止住了身前横冲直撞的白芍。 “等等!” 白芍依言停下,落在一处横生的枝节上,转头看向主人。却见谢开花缓缓落地,他脚上一双旅游鞋早不知去了哪儿,浓密树叶里渗落下来的一点星光中瞧见他一双赤脚,竟是雪白雪白,看得人惊心动魄。 “有声音……”谢开花闭上眼。 他眼中一片漆黑,但耳朵微微耸动,就听到方圆好几百里所有的声响。四处可闻的虫鸣蛙叫、溪流涌动、或是树梢摇摆……全在他耳朵里汇成一副夜月下的图画,井然有序。 可猛然之间,这幅图画竟不受他控制地一卷——那许多淡淡的声音陡地汇成一束,就好像一道吵杂喧闹到了极点的声波向他的耳朵中心用力地一刺—— “草!” 谢开花尖叫一声,受不住地往后倒退一步,双手一动,就扯下两片布头塞进耳朵。 但那声音还是绵延不绝,即使是施上法术的布片都隔绝不开。那些噪音如洪流般在他脑袋里四处奔腾,最后缓缓汇成一句天音:“走——” 谢开花脚下微动,几乎差点儿就要转过身,顺着那天音的意思往回走了。 白芍见势不妙,忙一个翅膀狠狠拍在谢开花的头顶天灵盖上,尖叫道:“谢开花!” 谢开花浑身一个激灵,猛睁开眼,就见到白芍极其人性化的担忧的神色。 他舒了口气,伸手摘掉耳中布片,心有余悸地揉了揉白芍的脑袋:“幸好有你!” 那天音正是之前荆山感觉到的音扩之法。只是谢开花更加深入,那法术自动感应,便要将谢开花驱逐出去。不知道留了多少年头的东西,还有这样大的威力,若非白芍醍醐灌顶,谢开花真要着了道儿。 他又朝天笔直地伸了跟中指,诅咒一万遍让他法力受阻的青厨和天道。 白芍则有些疑惑。它一直以为自家主人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但这种音扩之法,即使它也承受得了,它却不过是刚刚凝结了金丹,连人形都化不出来的妖兽。 第33章 “苍天负我!” 谢开花咂咂舌。能说出这样的话的人,要么真的是一身本领却没得着落,要么就是实打实的呆逼装13。怨天尤人之辈,他向来是不大喜欢的。 往下看,他却暗暗心惊起来。 这一张绸缎上所书不多,却几乎描廓了这个人的一生。原来这云中子小时生长在豪门世家,一日在家中仓库中获得异宝,便以为能得证大道、飞升长生。他出外游历,仗着异宝本事,也是很闯出了一点赫赫威名。到中年时,少年意气便停歇下来,找了个地方参悟道法,还收下许多学生,很有开宗立派的模样。 可谁知道,终于参悟到了高深之处,他那少年时仰仗的异宝,却突然生出别样变化,将他体内一点灵气全部吸收干净。因他与此宝血脉交融,初时不以为意,只以为是宝贝要更上一层楼,还十分欣喜。可之后无论他怎样修炼,体内灵气,都再也修练不出来了。 因云中子本来血脉特殊,体内能生出灵气,已是绝无仅有的万年幸事,此时失去法力修为,也能安慰自己算是回归路数,加上性情开阔,因此也不是特别难过。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过不多得数日,那异宝又起变化。 这一次,却是要将他情态性灵、过往记忆,通通吸个干净。 原来无情无道,忘情忘道,才可永生不灭! 那云中子到了最后,才明白一切都是那异宝惹祸。他仰仗宝贝甚多,已经分离不开,也不舍得将宝贝损毁。只是要他像宝贝蛊惑那样,让自己忘却人世间一切情感回忆,他却也更加不舍。他家有娇妻麟儿,又有贤孝徒弟,无论哪一个,都是割舍不下。 可他愈发不舍,宝贝便愈发催促,甚至生出无边灵性,于识海中打落云中子的念头,操纵起了他的身体,犯下诸多恶事。 到最后大起大落,云中子竟是无奈之下,自绝经脉,坐化而去。 “余修炼五百余载,已大满足……唯微微、凡儿、婷儿等人,萦绕心头,难以释怀。另有青鼎,不知如何处落……便交予族兄手上,重重锁于庭落深院,永不得动……幸而青鼎挑剔,非纯血者不得轻碰,吾荆家千年无忧矣……” 吾荆家…… 吾荆家—— 吾荆家?! 谢开花吃了好大一惊,手上一软,那片薄薄的绸缎布片便从他手里飘然落下,轻轻掉到地面,溅起了一点点细小灰尘。 白芍正好转过头来,见到自家主人瞪大了眼睛,一副见到鬼的样子——不过谢开花见到鬼应当也并不害怕才对——不由出声问道:“主人,出了什么事情?” 谢开花却不答话。 白芍只好又问了几遍,甚至飞到谢开花跟前,拿翅膀往谢开花脸上很拂了几拂,谢开花才讷讷地回过神,两眼呆滞地望向白芍,嘴里喃喃道:“没什么……” 没什么,怎么可能? 白芍或许是呆了点,但也没有那么呆,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低头一看,就见到那零落在灰尘里的绸缎,有心想捡起来好好看看,但一方面白芍不大识字,是半个社会主义好文盲,另一方面谢开花不允,它也不敢私自行动。 只能扯开话题:“主人,这洞府里空落落的,有什么好宝贝,应该也都被搬空了……” 谢开花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个苦笑。 他现在倒知道,这地方也不是被人搬空,而是本来就没什么东西。云中子是特地找个地方自尽的,没必要把身家性命也一起搬过来,还不如留给后人,留给家族—— 他又浑身打了个寒战。 “主人?”白芍歪歪脑袋。 荆家……难道真的是荆山家里?总不至于、总不至于这样巧合!还有那样宝贝……那青鼎,那青鼎,究竟是什么东西? 非血脉至纯者不得用—— 谢开花无端端想起来荆山锁骨那里被映晒出来的小鼎的痕迹,只觉得好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一整个透心凉心飞扬。 他忽然十分想去看看荆山如何了。 即使明明知道,荆山还是正常得很,什么事情都没有。 谢开花一把抓住白芍,话也不说,脚一蹬就冲出了洞窟,随手一挥,身后的洞府轰隆隆几块偌大的石头砰然落下,将藤蔓堆积的洞口全部填满,再也见不到一丝缝隙。 第38章 夜色冰凉如水。 谢开花在黯淡星光下发力狂奔。尽管体内因灵力过度流动而刀割剑砍般的疼痛,他也不大在乎了。他脚底生出层层的云彩,在夜幕里渀佛流动的银光色的水,托着他真真是如风驰电掣一般。 白芍也知道主人心中焦急,虽然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也振翅在万里高空上急速飞行。它一双锐利眼睛四处为谢开花探看,若是偶尔路上有人,便提醒谢开花及时躲避。 他们全是拼了命一样地往前跑着。却没有人来得及再回头看看那被谢开花封闭了的洞穴。 可那沉寂空旷了千年之久的洞穴又能有什么事儿呢? 就算是打破谢开花的脑袋也想不到,洞穴口那些粗粝石块夹在一起的细缝里,竟有一道乌黑好似深渊的雾气,慢慢地探了出来。 这雾气居然像是有灵性,左右晃动一番,见无人在侧,便昂首一窜,游龙般融入了深沉的夜色之中,竟也往建师方向探去了。 不过话说回来,即使谢开花发现了这一点点异动,他恐怕也不会再发在心上。现在他满心里想的,也就只有荆山而已。 又因为脑子空落落的,他也没仔细想过自己这番莽撞回去,是不是又会凭空生出许多事端。他只知道快一点、再快一点……整颗心都被灵力磨得痛了,他才眼睛一亮,已经到了宿舍楼下。 “你先上去!” 谢开花低喝一声,白芍就闪电也似地从天上直扑而下,眨眼间身子又变作麻雀大小,直愣愣地闯进了宿舍。 谢开花没听白芍那儿有什么异动,心里松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楼上,脚尖刚刚踢开一条门缝,却突然猛地一顿——他终于想到似乎有什么不妙了。 果然,耳朵一晃,就听到里边荆山喃喃道:“白芍,大半夜的你去哪了?还有你家主人……”他话说到这里,又似乎听到门口响动,身子一转,一双眼睛如雷似电地就直直看向谢开花半隐着的身形。 谢开花大惊之下,根本来不及细想,身子往旁边一滚,就只听极低极低的砰的一声轻响,他竟已变作一只比幼童玩偶大不了多少的黑色猫咪。 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在夜色下也是鲜亮得很,倒是比天幕还要深邃动人。 “谁?” 荆山低喝。他这一声轻喝,也终于把沈丛惊醒——或者这只喜欢装柔弱的人参精早就醒了,只不过怕麻烦,又怕荆山问他谢开花去了哪儿,才始终装着睡得跟头死猪一样。 “怎么了?” 沈丛揽着被子坐起来,倒真有点古典美人不胜娇羞的样子。 荆山却不去看他,只大踏步走到门口将门一拉——就见一只黑黝黝的小猫从他的脚旁哧溜一下就窜进了房间。 “哎哟!”沈丛也一眼看到那只猫咪,“这个时候了,哪里来的野猫?” 猫咪却自顾自地往前直奔,到了荆山床前却又猛的停住,后脚用力一踏,整个身子就腾空而起,软软嫩嫩的小爪子往蹲在荆山床栏上的白芍一把抓了过去。 白芍受惊尖叫,扑腾着翅膀就要飞开,却被猫咪一爪子给按到了地上。 它在猫咪的爪子下不停挣扎扭动,一身华丽璀璨的羽毛都被蹂躏得灰扑扑的,猫咪却昂起脑袋,碧莹莹的眼睛里满是骄傲自满的神情。 沈丛看得好笑,道:“原来是和白芍玩耍的。” 白芍欲哭无泪。这哪里是玩耍?这是单方面摧残好吧! 也是荆山看不过去,关上门回转身子,弯腰一手就把猫咪捞起来。白芍连忙扑腾扑腾翅膀飞到谢开花的上铺,蹲在角落里舀尖喙梳理羽毛去了。 “估计是学校里的野猫。” 沈丛道:“不过这么好的皮毛料子,可是少见。瞧着像是上等血统的品种呢。” 荆山不置可否。他对这种事情没什么概念,只觉得猫咪模样娇美,一双眼睛更是清澈天真,可爱之极。他怀里抱着这只一点点大的小猫,感觉到手指下猫咪柔软的绒毛,耳朵里又听见因他无意识的抚弄而咪咪轻叫的撒娇声,忽然就很有点理解那些爱猫人士了。 但这想法也是一闪而过,他就想起了更重要的问题。当下就问沈丛道:“小谢呢?” 沈丛愣了愣。正不知该说什么,脑子里陡地却凭空多出来一句话: “说我有事。随便编个理由。” 这话就像是一把利剑活生生插进脑海,搅得他头晕目眩,识海晃动,神经四处都痛得不行。他闭上眼缓了缓,幸好夜色太浓,荆山也没注意。 “小谢他……” 他顿了顿,才道:“家里忽然有急事。刚睡下不久发过来的信件,都来不及和辅导员请假就匆匆走了。也不知道是怎么。” 荆山一挑眉:“小谢说他家里远得很。一来一去,恐怕要不少时间。赶不上开学了吧?” 沈丛耸耸肩膀:“这个谁知道?若真是这样,也只能错过开学。好在先头几天的课总是上不了什么东西的。” 荆山也不虞有他。他甚至根本没往今晚上的事想上一想。因为在他看来,谢开花是最真诚、最纯洁、最能信任的人。给他脸上来回扇三百个巴掌,他也不会相信谢开花是为了他身上的宝贝才特地接近他。 恋爱中的人,从来都是这个样子。天真到了痴傻,永远自动自觉地为另一半编造借口。 又更何况还是初恋。 “那算了……”他还是有些失落。因为谢开花走得那样匆忙,甚至没有和他说上一声。即使打个电话、发个简讯,也是好的。 沈丛却又倒下去闷头睡了。他不大敢再胡编乱造,因为多说多错,只能用装睡来掩饰一切。 也不知道谢开花现在究竟在哪儿。他眼珠子一转,往荆山怀里的猫咪身上瞟了一眼,就收回了眼神。 浑身没有半点妖气的小东西……或者真是只学校里的野猫呢。能捉弄白芍,恐怕也是白芍不敢在荆山面前胡闹的缘故。再说谢开花怎么可能是妖。 他又望了一眼自家上铺的田尉。田尉这家伙是实打实的天赋异禀,一旦睡着了,就算舀把刀在他脖子上来回割据他都醒不来。这也好。不然方才就要露陷了。 明天趁荆山不注意给田尉改个记忆吧……人参精阴险地想着。 那边荆山见沈丛睡下了,也不好意思再去打扰。有心想给谢开花打个电话,但想到现在凌晨时分,谢开花说不定刚刚赶上火车,已经十分疲倦,不好再去烦他,因此又按下联络的念头。 他却不去想想有什么急事能大半夜的一封邮件过来就让人撒腿狂奔出去的。 但毕竟心里微微烦闷。荆山坐在那儿,望着窗外薄暮冥冥的天空,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却忽然感觉到怀里一动,手臂像是被什么东西拱了拱。 他低下头,就见到那只小猫伸出了爪子,软糯糯地抱住了他的手肘。脑袋又在他胳膊上蹭来蹭去,就渀佛在找一个最舒适的地方好枕着睡觉似的。 荆山瞧了一眼,不知怎么,心里就柔软得像是搁了许多层棉花。他以前也没有这样爱过小动物。这类毛茸茸的东西,他妹妹倒是欢喜得紧。 “你……” 他伸出手去,揉了揉小猫的脑袋,很想说点什么,但刚吐出一个字,又自嘲地一笑,闭上了嘴。总不能寂寞到和猫咪谈话吧。 他随手抹了抹脸,往旁边床上一躺,勒令自己睡了过去。 隔天荆山又是在什么毛茸茸东西的鼓弄下醒过来的。 他睁开眼睛,就见到胸口一只小小的乌黑的猫咪脑袋,在顶着他的下巴不住地乱动。他先是有些恍惚,随即想起这是昨天半夜里扑进宿舍捉鸟的猫咪,不由微微一笑。 这只小猫却也古怪得紧。竟从他的t恤下摆钻了进来,又从领口伸出一颗脑袋,这会儿小爪子扒住他的锁骨那儿,低着头也不知在捣鼓什么。 但实在是有些痒。尤其是鼎印那里,更是太阳暴晒般痒得出奇。荆山并没多想,只随手把小猫拎出来放到一边,自己一转身轻巧下了床。 刚站定,就听到身后传来咪呜的叫。叫得千回百转,渀佛有十分的委屈。 荆山回过头,就见那只小猫用一双雨过天晴似的碧鸀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是在责怪他不该把它扔下? 荆山又在心里一笑。自己什么时候会想这么多东西了。 但毕竟还是又把猫咪捉起来,将它放到桌上。小猫绕着自己尾巴转了个圈,注意力就放到了沈丛桌上的那盆人参上头,伸爪子摸了摸暴露在外的人参须。 荆山一见,便轻喝道:“小心!”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沈丛的命根子。 第35章 第40章 想向英雄讨要指教的人——女人——确实很多,但下课后这位年轻老师却径直往荆山那儿走了过去。所有人的眼球登时都集中到了他们两个的身上,而当事两位仁兄仍是面不改色,十分高手风范。 “你好,是荆山吧?”英雄先伸出手去:“上次见面匆匆的……也没问你的名字……” 他微微笑着,亲切又和气。 旁边田尉好奇地看了眼荆山。原来荆山和这个老师认识。只是荆山从来不提,大概两人也是不熟;或者以荆山的性子来看,说不定压根不屑去理会这老师呢。 后面这个选项的可能性似乎还比较大。 他以为又要看到荆山那种冷漠得能让人寒心的表情;可打破了脑袋也想不到,荆山却居然也抬起头来,伸手和英雄轻轻一握——他脸上甚至也挂上了笑。 田尉眼珠子立刻就瞪得要掉下来了。 老天! 除了谢开花,田尉还真没见过荆山对谁笑过。难道荆山见这老师长得好,要趁着小谢不在红杏出墙了咩?! “我也没想到你会是我们的老师。” 荆山慢慢地又抽回了手。“上次多谢老师了。” “没事,我应该的。”英雄笑得脸上都要开出一朵花来。这个时候看,他就又没有了方才那种奇异的美。反倒重新变得傻兮兮的。“我很助人为乐的……” 哪里有人这样说自己的? 田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又凑上来问:“老师和荆山怎么认识的啊?” 见荆山并不说话,英雄就把自己遇到谢开花受伤、带他回来的事儿说了一遍。田尉装模作样地恍然大悟着啊了一声,又说:“可惜小谢不在。” 英雄就问道:“谢开花同学呢?” 荆山道:“他家里有事,请假。” 英雄才点了点头。他脸上的神色仍是呆呆的,一派特别靠谱的老实人的样子。忽然又伸手一点在荆山手边打滚玩耍的虎仔,说:“这是你的猫?” “老师也喜欢猫?” 荆山直视他。 英雄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我的舍友比较喜欢这种猫狗花鸟的东西……我看它挺可爱的。”顿了顿又问:“我能不能摸摸它啊?” 他刚想伸出手去,虎仔却又一个打滚,躲到了荆山的手臂后头。英雄有些尴尬,伸到一半的手只能缩回来,摸了摸鼻子。 “抱歉,老师,它比较怕生。” 荆山道。 田尉又翻了个白眼。几天前这只猫跟荆山也不认识,却一见着荆山就扒着不放——这能算是怕生嘛。 但英雄自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道道,只苦笑说:“没事……我舍友的宠物也一向不喜欢我摸它们。可能是我和动物的磁场不和?”他又呵呵傻笑两声。 荆山这回却是真的懒得理他了。想了想问道:“老师没有别的课?” “啊!”英雄好像这才想起来,猛一击掌,嚷嚷道:“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我还有三堂文学院的课……” 这下连凑过来看帅哥的姑娘们脸上都露出了惨不忍睹的表情。感情这老师真是个天然呆啊? 只有英雄浑不觉自己闹了笑话,和荆山等人道了别:“那老师走了……”他又望一眼躲在荆山后头的虎仔,嘴角微微一勾,这才舀起公文包,从女生群里挤了出去。 “这老师有够奇怪。”田尉趴在桌上看着英雄远去的背影,阳光里老师瘦削的身材渀佛摇摇欲坠。他咂咂舌头,摇头道:“可惜长了一副好相貌……” 沈丛扑哧一笑:“怎么,他不奇怪你就要追他吗?” “我追他他也不要我吧,我觉得他看上去就像是会喜欢荆山的那种类型。”田尉反过来调笑了荆山一句。荆山也不以为意,倒是虎仔又猛跳起来,爪子一把勾住田尉的衣服,往田尉的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 “哎哟!”田尉痛得眉毛皱起来。这小家伙牙齿还挺锋利的。 沈丛在一边没心没肺地笑得前仰后合。 荆山看了一眼田尉,很无语地把虎仔从田尉胳膊上拎下来。等下没有课,他准备去市区买点药,好熬成药汤浸泡沐浴。都说穷文富武,单单药草这一项,就要花费许多,不然修习外门功夫时总难免要落下一身的病根。 在家里时,他还能有依靠青鼎复原。如今宝贝留在家中,就只能自力更生。 一想到那从小戴到大的挂件,荆山就忽然生出了一点想要回家的冲动。对他来说青鼎并不只是一件死物,而是他的伙伴、他的朋友、他的最大的助力……他甚而常常有一种错觉,渀佛它其实并不是死的,只需要一个契机就能够活过来。 他小时候还做过很古怪的梦,青鼎变作了他身体里的一个人,和他共荣共生。只是长大以后,这样的梦就很少了。 荆山探手摸了摸自己锁骨下苍白的印记。 也罢,还有一个月就能国庆放假。到时候回去再把青鼎带过来吧。 还有谢开花…… 他突地又想到,他曾经邀请小谢和他一起回去。不知道谢开花还愿不愿意? 荆山摇摇头,阻止了自己漫无止尽的乱想,随手把虎仔往书包里一扔就要站起来。 前头却忽地又有个女生拦住他。 荆山抬眼看过去,又是那个美女班长林絮。 他皱了皱眉。他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林絮对他的好感,但他自觉并没有什么回复反应的需要。即使岳泓也是在十几年的相处下才渐渐熟络,何况一个完全算得上陌生的女人。 不过出于礼貌,他还是问了一句:“怎么了?” 林絮顿时又不高兴了。她整理了两堂课的情绪,觉得自己不能够因为荆山的冷淡而发小脾气,可荆山的态度实在叫人愤慨。 再说她又不是特地巴巴地跑过来找荆山说话!她也还没有这样花痴。 林絮咬住嘴唇,半晌才松开道:“是学校篮球赛的事情……” 荆山一扬眉,想说这并不管他的事情,林絮就又连忙打断他道:“你是体育委员啊,这个事是你负责的。刚刚辅导员发短信给我,说我们班要出人的。” 因为大三、大四的学生都比较忙,学校里的活动主要还是大一、大二的学生运作参与。而国教院又是个很典型的文科院系,女生极多,男生极少。荆山他们这一届算是好的了,能有四个男生,大二胡绵绵的那个班,是真真正正的万鸀丛中一点红,因此每次学校里有体育赛事,都极其的苦逼。 如今好不容易新生里男生多了,辅导员的心思也活了。总不能再每次都放弃比赛吧?如果能侥幸舀个名次,院里面也是有奖励的。 听说是学校的事情,荆山的动作才一顿。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来念大学绝不是来练武闭关的,而是要尽量地融入普通人的生活中,去感受和体验,这样对他自己的修行也有好处。 不然胡绵绵和熊八锦这两只妖精,为什么要在学校里混得风生水起呢。 “你说。”他言简意赅。 林絮也就不故意矫情;她怎么也算是班长,也懂得公事公办,就说:“我们国教院向来是和外院一起,这次篮球赛的队伍要招十个人,五个上场、再有五个蘀换。怎么样,荆山,你看看要不要让男生们报个名?” 这样说,主要还是因为外院的缘故。外院虽然男生也少,但毕竟人口基数庞大,一共八个专业,两个年级,男生拼拼凑凑也能有四十来个。矮子里拔长子,也是要挑选的。 像沈丛这样的,个头也算不上很高,人又柔柔弱弱得一阵风来就能倒了,这个是一定不用上场的。 谁知道荆山闻言,却很随意地一挥手,淡淡道:“你把我们四个的名字全报上去。” “呃?”林絮愣了愣,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沈丛。却没想到沈丛也并没反对,脸上反而有些跃跃欲试的神情。 “这个……”她有些犯难。要是沈丛刚上场就被人家筛下来,不仅沈丛脸上无光,国教11级的新生、甚至整个院系,都是要丢面子的。 她还想再劝,荆山却已拨开她,望门口出去了。 第41章 还不到晚上,沈丛要去参加外院篮球赛选拔的事情就风传了开来。 八栋和321交好的宿舍全都派代表过来看稀奇,把坐在椅子上安安静静看书的沈丛当成了大熊猫似的。沈丛自然是不在意,田尉却有些不堪其扰了,尤其是后来大三的学长也过来看笑话。 一个模样粗犷的男生堵在了门口:“田尉,这个就是要去打球的沈丛啊?”他毫不客气地舀手指去指沈丛。 这个人叫汤池,是当初和田尉交恶的王鹏的朋友。王鹏这学期来是销声匿迹,田尉心里也觉得蛮奇怪,这会儿看到汤池,就有点怒从心头起的意思,站起来嚷嚷道:“怎么说话呢?有你这样指人的吗?道歉!” 沈丛这才挑了挑眉毛,拉下田尉的衣服:“算了,没事的。” 汤池一脸的横肉就抖了抖:“哎哟,是什么千金大小姐吗,看也不能看、说也不能说的?没一手金刚钻的本事就别揽瓷器活,不然到时候丢面子的可是你们自己!” 汤池和王鹏都是物科院的,物科院男人多,在建师算是体育强院,每年的篮球赛也都是四甲行列。确实有看不起田尉等人的资格。 而田尉虽然也觉得沈丛根本不是会打球的样子,可毕竟是自己人,他护短得很,梗着脖子和粗犷的汤池怒吼:“凭你也敢说咱们沈丛没本事?” 沈丛在他身后扑哧一笑。 汤池也是愣了愣,大概是觉得小学弟的这番信心来得有些莫名奇妙了。他见围过来的人愈来愈多,塞满了肌肉的脑子里灵机一动,道:“要不然咱们现在就叫外院体育部的来看看你们沈丛的本事?” 他话说完就哈哈大笑,身后的几个狐朋狗友也满是嗤笑的表情。 田尉心里一个咯噔。可还是硬着头皮道:“你是外院的么,你说什么外院就听?” “我觉得这主意不错啊。” 旁边却又有人道。 田尉看过去,就见到一个长得还算端正的男生。穿着套篮球服,满头大汗,显然是刚打完球回来。他身边陪着站了个模样秀气的男生,模样眼熟,分明是那次社团招生被荆山一招打趴下的跆拳道的秦优。 小人得志! 田尉看到秦优得意洋洋的眼神,哪里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个浑身流汗的男生正好是外院体育部部长,这回负责篮球赛选拔的。看来和这秦优是朋友。 体育部部长笑了笑:“我是白汉明,你们也认识我。反正都要选的,今天就先看看国教院的水平好了。” 竟然这么直接,直接到撕破脸皮了。田尉咬牙切齿。 要是荆山在,这帮人敢这样胆大? 只可惜荆山去了市里面…… 他在脑子里盘旋着该怎么拒绝,又期盼着荆山快快班师回朝,好把这群尾巴翘到天上去了的雄孔雀三下五除二地打跑;沈丛却动作很优雅地站了起来:“行,今晚就今晚好了。荆山和小谢不在,就我和田尉两个。” 田尉吃了一惊。门口的那些挑衅的男生也都眼睛瞪大,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本来么,沈丛这种病弱美男,怎么可能真的商场去和人打球?球还没飞过来他自己先得倒地上去了。 白汉明等人过来这样讥笑,也是为了出一出胸中的一口难言的恶气——建师男生少,他们这群人素来就是明星中的明星了,但谁知道新生里面的这个321宿舍一来就抢尽风头。尤其是那个荆山,走到哪里都有女生讨论他。 但荆山他们不敢招惹。只能过来欺负欺负娘炮气十足的沈丛。 谁知道沈丛竟然也挺有男子气概! 不过男子气概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球打。 汤池又是冷冷一声笑:“沈丛学弟,你想好了,一个篮球砸过来你晕掉怎么办,不要怪在我们身上。” 沈丛却表情淡淡的,甚至嘴角还有一抹很温柔羞涩的笑意:“学长你放心,荆山想我上场为学院争光,那我一定会好好表现,全力以赴。” ——除了荆山、谢开花等人,恐怕没人知道沈丛这简简单单、甚至好像十分狂妄自大的一句话里是多么的诚心诚意。要让一只千年人参精全力以赴,即使是韩曲峰他师父过来也不见得能很招架得住啊。 第37章 今晚韩老师穿了件很花的衬衫。即使是在月色里,也能看出上边晕染的大朵印花。换了任何别的男人都觉得真心傻逼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印着他额头正中心那朵鲜红的朱砂,却显得比顶级男模还有风采。 “韩老师。”荆山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 韩曲峰也不怕他,一屁股就在他旁边坐下来。身子一矮,荆山才发现他身后还跟了人——一双在深沉暮夜里愈发流光溢彩的丹凤眼,冲荆山很得体地笑着,却是他的新任文学史老师英雄。 这下荆山倒是吃了一惊。 “你们两个认识?” “什么叫你们两个?荆山同学你很不懂尊师重道的道理哦。”韩曲峰装模作样地教训了荆山一下,满足了自己极度幼稚的虚荣心,英雄跟着韩曲峰也坐下,身子前倾,越过韩曲峰跟荆山解释道:“我和韩老师是舍友。” 原来韩曲峰就是英雄那个“喜欢花花草草小狗小猫”的舍友。荆山眼里光芒一闪,但脸上没有任何表示,扭脸回去看底下已经打算开赛的两支队伍。 沈丛和白汉明正站在场地中央,旁边的临时裁判一手托着球,另一手捏着哨子,就要吹响。 按理来说先头抢球的肯定要是队伍里最高的,这样能算比较有优势,但沈丛提出想玩玩抢球,队伍里就没人敢违逆——这样一个三分球屌人,说不定弹跳也很厉害,这谁说得准呢?连田尉都没有再劝。 韩曲峰顺着荆山的眼神看下去,笑道:“你们宿舍的沈丛很厉害的嘛。” 荆山理也不理他。 没有听到答话,韩曲峰也不觉得尴尬,他知道荆山就是这样的性子。只是这个沈丛他比较看不透,总觉得似乎有点儿问题。可话说回来,能在荆山身边打转的,又有几个是正常人? “小谢呢?”他问道。 荆山这下总算有了反应:“他回家去了。” “这个时候回家啊?他倒真有个性。”韩曲峰有点不相信。但如果谢开花真的有什么事,甚至是连荆山也瞒着的,他也没这个必要追究下去。到时候捅了什么篓子,让谢开花找他麻烦,他可敬谢不敏。 “荆山同学家住哪儿?” 英雄忽然问了话。 韩曲峰好奇地看了自己的舍友一眼。 他和英雄“同居”可算是已经有一年多,他当初云游来到建师,英雄已经是建师文学院的辅导员兼讲师,最近听说很有可能要给他评副教授。这么年轻的副教授,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不过英雄人实在是不错,老实得让人不忍心去欺负他。因此年轻教师里也没有人很嫉妒他的。就连韩曲峰,从小周游四地看过了不知道多少人心,也觉得英雄本性好得奇异。 不过英雄善良得像只兔子,也胆小得像只兔子。之前他和自己说起过认识了一个学生,养了只好漂亮的鸟,韩曲峰就猜到是谢开花。但荆山英雄却提也没提过。 要说英雄认识了谢开花,却不认识荆山,韩曲峰是打死也不相信的——这两个人比连体婴差不了多少。只能说或者认识的时候荆山态度凶狠,把英雄吓到了——这位叫做英雄的同志,对样貌凶恶的人从来是退避三尺,能不招惹就尽量不去招惹。 因此他现在居然会主动和荆山讲话,让韩曲峰颇为奇怪。 若是让他知道早上英雄对待荆山那种热情的态度,他一定心中都要起疑了。 可惜韩曲峰并不知道英雄早上的模样,荆山也不知道英雄以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两人就都没怎么特别在意。 荆山甚至没有像对待韩曲峰那样去对待英雄——他面对这位文学史老师的态度,真可以说是春风一般的温暖了:“我家在苏州,英老师。” “苏州的市区吗?”英雄对荆山十分有兴趣。 荆山摇摇头:“我住在乡下。” 狗屁的乡下! 韩曲峰无语凝噎。荆家坐落在太湖东侧的一座灵脉小岛,平时云山雾绕,有上古阵法覆盖,即使元婴前辈联手都轰不开一丝缝隙,可说是当今修真界最严丝合缝的一处洞府。 据说那岛上豢养了数以千计的灵兽异禽,更有千年绵延不断的灵田仙草,每日蒸腾浪费的灵气就能将整座岛屿围拢一圈,凝聚不散。这样的灵山福地,竟然被荆山说成是乡下! 几千年以来,修真界的人对荆家的岛屿都垂涎不止。只是巫与人也是素不往来,又有大阵给罩着,谁都不能往荆家讨得了便宜。这也是众人对荆家如此礼遇的缘由。 “乡下好啊,我就一直很想去农村住住。听说那边空气特别好。” 英雄笑着,眼里露出期盼的神色。 如果是什么特别乖觉的学生,这会儿就要大包大揽着说老师尽管来我家住着玩的这种话了。但荆山可没有这种兴致,何况就算他真的邀请了,家里同意不同意还是两说。 他没有接话,转头看底下沈丛蹂躏一帮年轻小伙子。 “曲峰你有没有住过乡下?”英雄见荆山沉默不言,又问起了韩曲峰。 韩曲峰摇摇头。他看了一眼荆山,忽然心里头生出了一点恶作剧的心思,大声地就道:“英雄,不然我们一起去荆山家里叨扰一段时候?苏州那么美,我还没去玩过。” 英雄惊讶笑道:“可以吗?” “不可以。” 荆山毫不留情地打断两个人做梦,连看也懒得看他们。 韩曲峰太阳穴那边青筋一跳。 这个荆山,真是丝毫不懂得做人的道理。 有这么直接就拒绝人的嘛?!也太伤人自尊了! 英雄果然异常尴尬。他大概是真没料到荆山居然是这样的性子:“不行就算了……” 他眼眶都有点儿红。 但这边没人关注他红掉的眼眶。最多韩曲峰多看了两眼,心里有点不满,觉得荆山欺负了这个老实无比的舍友。不过随即场上轰然响起的叫好声就打断了他不满的心理活动。 “三分球!第三个三分球!” 有女生在那边握着双手尖叫,眼睛里不停地冒红心,活像是见到了真人版的流川枫:“沈丛!沈丛好帅!” 韩曲峰往下头看去,就见沈丛站在自家篮筐底下,手上还维持着一个极度不标准的投篮礀势,而对方的篮筐里头一颗红澄澄的圆球轱辘一下,就顺着洞洞掉了下去。 沈丛远远地对着荆山这边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荆山心下暗暗发笑。沈丛居然也和凡人一样做出了这样的手势,可见是确实已经融入了这个凡人的社会了。 他正琢磨着要不要也给沈丛回一个什么手势的时候,却忽然见到沈丛脸上露出了极惊讶的表情。 怎么了? 荆山心下一凛,却忽然只觉身边一道暖风飘过,一个身子猛地扑向了他。 “荆山!我回来了!” 谢开花猫一样地哧溜一下搂住了他的脖子。 第43章 “小谢!你回来了?” 荆山下意识地抱住怀里的谢开花,脑子里很有一点蒙蒙的,过了好片刻才回过神来,心里真可以说是又惊又喜。连带着古井无波的脸上也是头一回出现了一次激烈的表情。 谢开花则腻腻歪歪地侧身坐在他大腿上,一点不好意思的感觉都没有,笑眯眯地道:“刚回来。听说你们在这边打球。” 他一手勾住了荆山的脖子,又转身去和两个已经呆掉的男人打招呼:“韩老师,英老师……你们好啊。” 他说到英老师的时候有种别样的意味深长。看着英雄的眼神也是勾留了一会儿,才又转头去看荆山。 “你有没有想我?”他问了一个格外小媳妇的问题。 荆山却也不觉得这问题有什么,反而非常诚实地点了点头。谢开花高兴坏了,低头在荆山脸上很响亮地给啵了一记。 韩曲峰剧烈地咳嗽起来。 谢开花不满地看了韩曲峰一眼。 “韩老师感冒了嘛?感冒了还在这边吹冷风看球赛?现在快入秋了,天气变冷了,老师多穿点才好。” 他不阴不阳地指点了韩曲峰几句,搞得韩曲峰心里有点慌,觉得这个小祖宗没准会用法术往他身上投下几个病原体。 但幸好谢开花今晚上的重点不在于调皮捣蛋。和韩曲峰说了两句,他又跟荆山腻到一块儿去了。两个人亲密无间的样子,活像这地方只剩下了他们两个,身边坐着的两个分外尴尬的老男人,荆山周围所有在看球赛的男男女女,或者底下球场上奋力拼搏的热血青年们,都被他们当做了透明的空气。 韩曲峰不得不感叹这确实是一种了不起的生活技能。 一边又忍不住竖起耳朵,想去听听看谢开花和荆山之间到底能讲些什么样的情话。 但两个人讲的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你来回花了多久时间?”荆山看到谢开花眉宇间隐隐的疲倦,很有点心疼。他从没有过这种心情体验,从前只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无所谓,现在才发现心底有一个喜欢的人感觉真的很好。即使心疼也格外甜蜜。 谢开花就给他掰手指:“我跟你讲哦……我过去一趟,要先坐飞机,坐完飞机坐火车、坐完火车坐巴士,巴士途中还转了两趟,最后还要坐船……” 最后说道:“光光过去就花了要起码二十来个钟头。” 那就是说回来也花了二十多个钟头了。荆山道:“你不在宿舍好好休息,又跑出来干嘛?”他以前出门旅游,知道这么长时间的旅途绝对能让人心力交瘁。 谢开花却只是耸耸肩:“我想见你。” 一句话胜过了这世界上所有的甜言蜜语。 韩曲峰又想咳嗽了。 荆山温柔地看看他:“那你十一五一什么的就不要回去了,跟我去我家吧。” 他之前就提过这一桩事,只是那时候两人的关系还没有捅破窗户纸,因此谢开花也没有直接应下。这会儿旧事重提,谢开花开心地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简直恨不得又要往荆山脸上狂亲一口:“真的?” “自然是真的。”荆山道:“我介绍我父母和妹妹给你认识……” 在旁边一直听着的韩曲峰一脸吃到大便的表情。刚才他开着玩笑说一句要去荆山家里玩,被这小子一刀切地直接拒绝,现在谢开花却是被盛情着邀请。果然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谢开花却似乎是有些羞涩:“现在就见家长啦?” 荆山笑着,终于情不自禁伸手过去捏了捏谢开花的脸。 “哟,小谢回来了!” 看台尽头噼里啪啦地翻上来几个人,有两个直直地往荆山这边走,正是田尉和沈丛两位大侠。两个人在荆谢二人旁若无人亲亲我我的时候就三下五除二地把球赛结束了——确切来说是沈丛结束了——身后留下一连串满眼泪花的大老爷们。 谢开花见人多了,也终于有点点羞耻心,没好意思继续坐在荆山腿上,往边上一让。 沈丛和韩曲峰、英雄二人打了声招呼,挨着谢开花坐下,问他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眼神明明灭灭,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谢开花也不介意沈丛的试探,大大方方地道;“刚回来。” “对了,家里养了一只黑猫,可凶了,老是欺负白芍……” 田尉笑嘻嘻地给谢开花讲虎仔的事情。 谢开花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表情:“黑猫?我刚刚确实在宿舍看到一只黑猫。但它一见到我就跑走了。” “跑走了?” 荆山一皱眉。 谢开花愣愣道:“是啊……我也不知怎么。还以为是野猫呢。怎么,荆山,难道是你养的?” 第39章 白汉明咬牙切齿。他特别讨厌荆山,尤其是荆山这种看不起任何人的态度。但更是因为胡绵绵。自古红颜多祸水,像胡绵绵这样的狐狸精,在深山里修炼的时候没什么,一出山就必定要招惹到无数年青少年,白汉明正是其中一位。 但无论他如何追求,胡绵绵始终对他不假辞色。而荆山呢,他亲眼看着胡绵绵对他喜笑颜开,媚眼横生——这根本是他做梦也梦不到的待遇。 第45章 但白汉明好歹也是个人物。见荆山丝毫不搭理他,将视线转移到了谢开花身上。 “谢开花是不是?”他很有礼貌地向谢开花伸出手去:“我是外院俄语系大三的白汉明……你好。” 谢开花看了看他。 白汉明心里一顿。难道这小子也跟荆山是一样,都丝毫不搭理人的?他可实在丢不起这个面子了…… 但幸好谢开花并没有真的像荆山那样不识趣。反而颇热情,伸手和白汉明使劲儿地摇了摇,笑道:“你好,我知道你,是学校篮球队的。” 进校篮一直可说是白汉明心中的一桩得意事儿,更不用说熊八锦还亲口夸赞他。眼下瞧谢开花提起,他总算心中又有了一丝豪气,笑道:“其实你们沈丛那个水平,由我推荐,进校篮也是行的。” 谢开花扑哧一笑。 这白汉明说得挺逗。好像如果不是他推荐,沈丛就进不了校队似的。就是沈丛也不见得稀罕这破烂球队。他心里已经把白汉明直接归入了弱智的行列,但脸上还是笑道:“那这次学校篮球赛,白队长还要多多指教啊。” 白汉明才想起来自己和谢开花打招呼的缘由。那天挑选谢开花并没来到场上,荆山却硬是让他给谢开花留了一个位子。那种生硬直接命令式的态度,实在让白汉明心中不爽。因此起初是要来挑衅的。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谢开花的那张笑脸又格外可爱些,白汉明决定慈悲地不给小学弟下套,笑道:“我们篮球队训练还是很苦的,学弟要小心了。” 谢开花睁大眼睛很无辜地说:“很苦吗?我不怕。” “不用去训练。”荆山却忽然在旁边插了一句。 白汉明登时火冒三丈,咬牙冷笑道:“荆山学弟看来对自己的技术很自信嘛。”他这会儿就像是被怒火冲伤了脑袋的白痴青少年,再也管不了荆山那种扑面而来的气势了,在荆山对面大马金刀地坐下,冷冷道:“学弟敢不敢和我比一场?” 荆山却还是看也不看他。 谢开花见食堂的人全都看了过来,这会儿要是不好圆场,闹得大家都不好看也不大妙,只能在饭桌底下踢了荆山一脚。荆山才懒洋洋地把最后一口饭塞进嘴里,抬起头,直直地看着白汉明道:“篮球,我不用比。” 一句话出来,简直是王霸之气四处乱放,所有关注着荆山这边的女生两眼都冒出了可疑的粉红色光线。 白汉明气得脑子都空白了。这大言不惭的臭小子!是说他篮球打遍天下无敌手了吗? 其实篮球可说是荆山唯一玩过的几项运动之一。当年也是被他妹妹逼迫。那小丫头说什么帅哥一定要会打篮球,还特地在后山开了片篮球场,每天让他练什么第一时间灌篮之类的高难度技术。 这样十几年下来,怎么说他也可算是篮球高手了。 何况和这些凡人比。 但白汉明又哪里知道荆山的技术来源。只觉得这小子嚣张到了极点。可一时之间,又因为太过惊怒,他反而想不出来什么去反驳的。 倒是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秦优忽然开了口。 “篮球不比……那车呢?” 荆山一愣,看向了他。 每个男人都喜欢车。车子,尤其是好车,在男人心中恐怕和老婆的地位都是不相上下,甚至有的男人洗车的次数要比自己洗澡还多。 赛车这一项光辉的竞技事业也因而蓬勃发展。自己没有条件,就守着电视看f1。有条件,就把好车开出去,在晚上空旷的大街或山路上横冲直撞——这绝不是开玩笑。不然为什么这几年老美的那部速基这么火爆? 而清心寡欲如荆山者,在这一点上也未能免俗了。 他自家里也是很有几辆不错的跑车的。从路虎到玛莎拉蒂,他也全都开过。荆家的岛屿那样大,开足了马力绕一圈也要好半天,他常常带着妹妹在各种灵田灵山附近呼啸而过,两人体质特殊,车子也开得更加快些。 自从来到建京,他怀念的除了妹妹和青鼎,恐怕也就是车库里的那几辆车子了。 这会儿却忽然听到秦优这样说,他不怔愣也难。 谢开花也是有些好奇。他对赛车倒是真的陌生,在天上恶补知识的时候也没接触过。赛车这玩意本来太奢侈,不是普通老百姓玩的。 不过他勉强也能够想象。不就是比赛交通工具的速度嘛。他们这些神仙不开跑车,开法宝,青厨就有个堪称天上最快的代步法宝,是艘寒玉小船,开起来是真真正正的一闪而逝,金仙全力驾云也赶不上。许多神仙都惦记着。 就是谢开花自己,也有个代步的器具,是师父当年赐下的,却是一只红通通的葫芦。平时只有指甲大小,吹一口气,就能变得一间房子那样庞大。据说让三十三天上的大能帮忙炼制过。 只是如今修为法力受限,这葫芦却是拿不出来的了。 秦优瞧见荆山和谢开花好奇惊讶的眼神,心里别提有多乐呵了。乡巴佬,两个乡巴佬!管你们打球打架有多厉害,听见赛车还不是跟瞧见鬼一样? 自那天社团招新秦优被荆山一招击败,他就把荆山牢牢地给恨在了心上。只是两人段数相差实在太大,他也不敢起心挑衅。如今见能把荆山羞辱,他真是全身心的舒畅。 “怎么,没听过赛车?”秦优得意洋洋道:“这可是真男人才能玩的玩意……”言下之意当然是说荆山不算真男人。 谁知荆山忽然道:“什么时候?” “啊?”这回换秦优愣住了。 他未曾想荆山竟有赛车的念头,自己说出赛车这事也是一时气愤,就脱口而出,其实没怎么细想。不过建京自然是能赛车的,城外就有座罗名山,山体不宽,但路颇陡峭,这几年修了盘山公路,晚上就成天被公子哥们拿下来当赛场。 但就像他自己说的,赛车这事是真男人玩的,真男人就得有真票子,还得有真面子,也不是你随口说说咱们就能去跑一段。总要谋划组织,广招人手。 然而这几天还真没有听说有赛事。 秦优在那边张口结舌,白汉明看不过去,把他一拉两人就低头凑到一块磨叽开:“你怎么忽然提到赛车了……” 秦优无奈道:“我以为这乡巴佬一定不知道赛车这种事儿的。” 乡巴佬,你哪只眼睛看出来荆山是乡巴佬的。 白汉明真想一巴掌往秦优的脑袋上拍过去。荆山那种自然而然目中无人的态度,一定是从小养成,可见他家里一定非富即贵。 白汉明和秦优都是建京人,家里父辈在市政府颇有实权,后台也硬,算是建京一流的纨绔圈子里的。而做一个合格靠谱的纨绔,很大一个关键在于眼光,看人的眼光。白汉明就从来觉得自己看人很准。 若不是真爱惨了胡绵绵,他也不会吃那个醋去和荆山叫板。 但既然秦优都这样说了,他们也没道理退缩,不然敢说不敢做,传出去真是要叫人笑话死了。白汉明眼珠子一转,忽然又想到一件事,眼睛登时亮了。 “学弟以前玩过车?”他又转回身,向荆山问到。 荆山点点头。 白汉明就笑道:“那建京外的罗名山跑道,不知道学弟听说过没有。” 荆山又摇摇头。他来建京是念书来的,对这种事儿并没有怎么关注。不像有的公子哥、太子爷、官二代富二代什么的,念大学第一件事情是摸清各种娱乐地盘,第二件事情是看准学校里的各色鲜嫩淋漓小白菜。 ——不过谢开花也可算是一颗小白菜了。在这一点上,荆山没给广大的二代们丢脸。 秦优却在一旁给白汉明使了个眼色。难道白汉明想在罗名山开一次盘?可即使是他们两个的身份,在罗名山上也是走不太开的,也只有建京军区大佬的那几位太子公主,才有这个面子去罗名山主持开盘。 但那些个太子公主,又怎么会听他们的话? 白汉明却好似浑没有见到他的眼神,只向荆山说道:“那学弟就一定要去罗名山玩玩。那边的盘山跑道是建京这边最好的。” 荆山眼睛慢慢的也有点发亮。以前不提起的时候他心里不念着,现在一让人提起来,他就又想起了那种风驰电掣的快感。高速行车的跑车和毒品是差不多的概念,都能让人上瘾。 白汉明笑道:“学弟若肯,我们就去罗名山上赛一场。要是我侥幸胜了,以后你见着我要恭恭敬敬叫一声学长,让所有人知道你是我小弟。” 谢开花眉毛一扬。这人挺毒的哈,荆山什么身份,怎么可能给他当小弟? 但他也没出声打断白汉明自我感觉良好的幻想。不管这个赛车怎么赛,他总归不相信荆山会输给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秦优则在那边急得要冒汗了。这想法挺不错,但如果人家不给你开路比赛,那不是打自己脸么。 却又忽然听白汉明道:“若是学弟愿意,我们就定个时间。到时候除了我们,应该还有很多别的人一道来。京城朱家、韩家的几位公子小姐,估计也会赏脸露个面。” 他说到那什么朱家、韩家的时候,整张脸都放了光。好像光光是说上人家的名号,他就已经有了莫大的荣幸似的。 而秦优一听他这样说,登时也不急了。他脑子不笨,立刻就想到了今天要来的北大交流团。 难道朱家、韩家的千金宝贝,也在交流团里头? 他脸上也放了光。 荆山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心里打的小算盘。但人家既然有这个胆子给他下战书,他就有胆子接。事实上他心里甚至有点好笑,多少年了,还真没人像这两位一样给他直接挑衅的。 确实是胆子大。 谢开花在旁边道:“那什么时候呢,我也去看看成不?” “当然可以。”白汉明笑道:“人是多多益善的。时间最多这两天,到时候告诉你们。” 他心里已经吃了称砣一般,知道这次罗名山跑道是肯定能开的。他也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开着那辆经过高手改装后的豪华跑车,远远超过了荆山,在前边耀武扬威地一路狂笑。 ——罗名山山路险阻,公路上很有几个地方时极峻峭的,如果不熟悉,一般闹大起来能车毁人亡。荆山就算技术再好,也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何况这小子技术能有多好呢?难不成真是速基里的主角么? 他越想越高兴,又笑道:“学弟,若你没有车子,学长我做主借你一辆——” 但荆山却忽然打断他,淡淡道:“不用,我自己有。” 说完扔下吃得一干二净的饭盆,拉起谢开花,扬长而去。 第46章 没想到过了没两天,白汉明真的打了电话过来。 也不知道这家伙是从哪拿来的荆山的电话号码。估摸着也该是班里某个立场不坚定的女生贡献出去的。听他电话里的口气,还蛮得意洋洋。 “怎么样,学弟,准备好没有?咱们今晚就上罗名山?” 荆山就扭头看了眼谢开花。谢开花却正咬着笔,端端正正坐在台灯下做练习。这家伙从没学过英语,虽说身为神仙学习能力肯定比较不错吧,但英语又不像功法法术,是可以拿块玉牌往脑门上一拍就全学会的。为了不露馅儿,他这几天都十分勤苦好学。 见荆山望过来,他停下手里动作,转头问道:“怎么了?” 荆山捂住话筒,低声道:“白汉明说今晚可以上罗名山了。” “真的?”谢开花大喜。他可就盼着去看看赛车是怎么回事呢。 荆山看谢开花一脸喜色,心里也是颇为高兴,觉得自己这次接下白汉明的挑衅还真是接对了。 “那咱们这就走吧?”谢开花从前在天上都是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下凡来以后收敛了一些,但被荆山宠着,渐渐又恢复了以前的性子。当下就把笔一摔,手忙脚乱地扯掉身上皮卡丘的睡衣。 宿舍里沈丛和田尉都不在,两人结伴去网吧打网游。这会儿空荡的房间里就回荡着谢开花大敕敕的叫声,还有灯光下他赤裸的身体泛出的一种乳白色的荧光,滑腻如上好羊脂。 白芍轻叫一声,从窗口飞出去了。 荆山的眼睛不由自主盯在谢开花的身上。谢开花身材瘦削,腰腹间肌肉都是紧绷绷的,伸展时露出极流畅的线条。漂亮地让人禁不住想要摸一把。 荆山只觉下腹一紧。他轻声咳嗽,片刻还是把眼睛转了过去,和白汉明低声说了两句,把电话挂掉。 但谢开花完全不自知自己无意之中显出的这种诱惑是多么让人心旌摇曳。他从床上拖下来一件t恤,刚要穿上,转头却看到荆山一张脸红通通的,不由愣道:“荆山,你发烧啦?” 荆山咳嗽得更厉害了。 第41章 荆山就又笑了。他笑得太好看,这节车厢里的几个女孩子都情不自禁地偷偷看他,又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讲话。谢开花顿时就也又有些不高兴。他最近越来越不喜欢女孩子们看着荆山发花痴。 谢开花嘟着嘴道:“那小说里嫁入豪门的平民都要和老公家里人斗智斗勇的……” “那你是什么平民吗?” 荆山忽地说道。 谢开花顿时有些哽住。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自己家里没钱?可师父在天上实在是极有权有势的,不然他一个小小弟子,也不会有一个极品的代步法宝。这种法宝损耗极大,即使是仙人也并不常有。 何况他也不想再在这上面欺骗荆山。他骗荆山已经骗得太多了。 谁知荆山却揉了揉他的头发,轻声道:“没关系,你不用告诉我。” 谢开花鼻子一酸,别过了脸。 能够从事骗子这个行业的人绝对必须要有极强的心理承受能力。或者说这些人本就是有些心理毛病,才能将这种隐瞒身份的骗局完美上演,仿佛一场戏剧。 人生本来如戏,戏中有戏,就未免太刻意、太疲惫了。 而谢开花从来不觉得自己是那种可以勇敢地承担一切的人。他也从不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承受能力。他从小受宠,锦衣玉食地长大,若不是修炼之人应当清心寡欲、逆流而上,他和那些一事无成的公子哥儿也不会有多大区别。 或许他应该和青厨讨论一下今后的事情了。 他漫无目的地想着,忽然听到地铁报站,才知原来他们已经到了尽头的郊区。 罗名山坐落在北郊燕子矶外,是一座孤零零独立的山峰。因背面靠着江,若从盘旋山路望下去,江水奔溅能令人目眩神迷,也就显得分外陡峭。 本来这样一座山,没有特别多的资源,山路又险,政府素来是不大乐意拨款修建山路的。但好几年前听说被私人承包下来,花了好大手笔,修建的山路比政府出资都要来的齐阔整饬。许多人有心想要找出那个承包商,但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跟隐形人似的。 之后不久,就有富二代官二代们上罗名山上赛车。就有人说这山其实是几位大佬合作承包的。但修一座山,就为了给儿子发发疯跑跑车?中国的官场是黑暗,但也还没黑暗到这个地步。 众说纷纭下来,几年时间也就淡了。也没人再去查那背后的承包商,只有二代们依旧带着豪车过来爽一爽。又因为罗名山距离郊区通路尚有一段颠簸距离,渐渐又有人在这之间铺了一条细窄的柏油马路,平时可以勉强让一两辆车子通行。 荆山和谢开花如今就站在这条柏油马路的入口。 夜已深,天上星光黯淡。初秋的风微凉,带着一点隐隐的潮湿,刮在人脸上倒也舒适。谢开花回头看了一眼燕子矶那座标志性的亭子,扭脸问荆山道:“咱们现在怎么办?” 罗名山远远地看去就像一柄笔直的剑。只是这剑有点儿远了,乘车过去恐怕也要好十几分钟。但这时候哪里有车?连人影都见不到一个。 荆山却道:“等等。” 谢开花只好再乖乖站了一会儿。果然慢慢就见一辆小巴开向两人,他视线锐利,瞧见正是那种最普通的面包车,外边的漆还掉了不少,一副很要不得的乡下非主流气息。 等开近了,那辆车又停下来,片刻车门打开,从里边抬出来一颗脑袋——却是认识的。居然是胡绵绵。 “学姐?”谢开花惊讶地下巴要掉了。胡绵绵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偏偏胡绵绵还一脸娇羞状。天这么黑,也不知道她表情做这么卖力是给谁看。“学弟,你们总算来啦,我等你们好久了。” 谢开花禁不住脸一红。他还记得“等了好久”是为了什么。 但还是强作镇定地问她:“那学姐又怎么会来这里。” “是白汉明邀请我来的。”她招呼着两个人上前。荆山让谢开花先上,他扶着座椅爬上去,只见昏黄灯光里三排空荡荡的皮椅,前边一个中年大叔司机,后头还坐了两人,正是白汉明和秦优那一对难兄难弟。 等荆山也上了车,胡绵绵帮着把车门碰的关上,车子就掉头转向罗名山。 眼见着荆山坐定,白汉明递过来一瓶矿泉水,荆山也毫不客气地拿了。却听白汉明笑道:“学弟的车子呢?等下我们是要赛车的。” 荆山淡淡道:“等会儿就到。” 秦优忍不住讽刺一句:“学弟可要守守时了。也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这么好性子,可以等你等上这么会儿。待会儿还要等你的车子到什么时候?” 荆山看他一眼,并没有接下挑衅,反而道:“我迟到是我的错,抱歉。” 干脆利落,白汉明两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恨恨地瞪了荆山两眼。 胡绵绵却好像唯恐天下不乱似的,见几人都不说话,就笑着打破了沉闷,问道:“学弟等下赛车带不带人?学姐毛遂自荐可以嘛?” 这种山路赛车,又是富家公子哥儿的豪车,一般并不会开太快。比如一辆最高时速能到四百多千米的超级跑车,也不过开个一半的速度便差不多。毕竟要是车毁人亡,谁也受不起那个代价。 也因而这种赛车往往会带个女伴。香车美人,从来都是最赏心悦目的佳事。 白汉明的脸顿时又黑了。 第48章 谢开花的脸也黑了。 他就是看不得胡绵绵的那种狐媚劲儿。什么玩意嘛!难道冲着荆山抛媚眼荆山就会喜欢她?她把荆山想得也太贱了。 果然荆山并没有屈服于糖衣炮弹的迷惑之下,而是十分具有共产党员坚忍不拔不屈的精神说道:“不必麻烦学姐了。小谢坐我的车就好。” 谢开花得意洋洋地觑一眼胡绵绵。 白汉明却忍不住在一旁插了一句嘴:“不如绵绵你坐我的车,我的车速度也是不错的。”他又有些挑衅地望了荆山一眼,那种眼神不用说也能叫人清楚知道,是在说恐怕荆山的车也并不怎么样。 其实他本来也不会做出这样挑衅的动作来。只是美人当前,他的脑袋也就昏了头了。 可这也错不在他。这世上又有谁能不想在心爱的人面前展现一下自己的厉害高明之处?逢高踩低,谁都会做。 然而他的眼神又仿佛落在空处——荆山根本丝毫也不理会他。胡绵绵倒是笑了笑,问道:“你的车,是哪辆?” 她眼波流转,媚色天成,即使是乌黑的夜也不能遮掩她半分的光华。即使是后边对胡绵绵没什么特别心思的秦优,也不禁瞧得呆了。 更不用说白汉明。这小子都快恍惚了。只知道说:“是那辆奔驰……你见过的,黑色的那辆。” 这几人来得早,方才已经往罗名山下兜了一圈,白汉明更早把几辆车都给胡绵绵介绍了一番。这一次参与比赛的人不多,只因车手都十分特殊,白汉明和秦优能参与进来,还是因为互相有些关系的缘故。 可即使对方来头大得很,白汉明对自己的车子还是颇有信心。他前两年花重金给自己的跑车改装了一番,发动机是德国那边手工定制的,换下来比原本的马力足足多了近一百匹。也出场比过几次,从来都是排头。 他也见了京城来的那位太子带过来的跑车。是一辆法拉利,鲜红的颜色,骚包的很。不过他问了改装师傅,说那辆车是原封不动的货,比起白汉明自己的那辆奔驰,也快不了多少,最多只能算是中规中矩。 他私底下自然也和秦优商量过。不论两人的车多快,肯定是不能越过那位太子的。但是荆山,当然是能越多少就越多少。 要知道市面上最快的合法街道跑车,也不过是那些速度,大家都差不多。像白汉明这样的,有些心机,改装点地方,让自己显得更专业一些,也更方便泡妞。总不至于好几千万买一辆布加迪威龙——中国和国外国情不同的地方又在这里。做人不能太高调,不然容易被人挖坑,死无葬身之地啊。 不然以那位公子哥的权势银钱,比法拉利更高级的跑车也不是买不起。只是担心家里老人批评他骄奢淫逸才罢。 何况打死白汉明都不相信荆山是能买得起布加迪威龙的人。 秦优又在一旁煽风点火:“绵绵,白哥的车技在建京这边都是首屈一指的,保管坐上去舒舒服服。到时候车窗一开,吹吹风,别提多爽快了。” 胡绵绵就掩嘴娇笑:“你们别骗我了,你们是要去比赛的,那车子得开得多块?我身体又没你们那么健壮,到时候肯定吐得要很厉害啦。” 谢开花脸扭向角落,翻了个白眼。这女人脸皮有够厚的,还说“身体又没你们那么健壮”——白汉明和秦优两个加起来翻一百倍都打不过她。 但白汉明又不知道胡绵绵是一只修炼好几百年的狐狸精。听见胡绵绵这样拐着弯儿地赞美他,真是要飘飘欲仙了,呵呵笑道:“我开得不快,我保证开得不快。” “那要是荆山赢了你怎么办啦?”胡绵绵道。 白汉明也不知怎么的就福至心灵,忽然甜言蜜语就张口而来:“就算是输了比赛,我也要让绵绵你坐得舒心。” 胡绵绵顿时又笑了。她这一笑别提有多妩媚,狐狸精的本性全部散发开来,这一回就算是谢开花,都看得怔了怔。 一怔之下,却又看到胡绵绵对他使了个眼色。竟像是在叫他们安心。 谢开花心里一转,忽地就明白了胡绵绵的意思。原来胡绵绵竟是在担心他们。修道者不涉世俗,不能插手凡人的恩怨,而若是凡人惹了他们,也不能用仙家手段去对付——不然因果缠身,业孽深重,飞升不能。 而尽管如今飞升之门早已闭合,因果一事,还是能不沾就不沾。不然惹上了什么艰难业障也不知道。 胡绵绵很清楚这一点,便知道谢开花和荆山不能对白汉明出手。但若是他们又赢了白汉明,这位公子哥恼羞成怒之下做了什么荆谢二人不好招架的事,那就麻烦了。她便竟对白汉明用了美人计,叫白汉明为哄得美人欢心立了诺言。 ——却是这样一番良苦用心。 虽然知道胡绵绵此番是思虑太多,但谢开花也不由心中一暖。这一头狐狸精,原来却也不错。 “那绵绵是答应坐我的车了?”白汉明大喜过望。胡绵绵向来对他不假辞色,没想到今天却是冰山融化了似的。 胡绵绵娇笑点头。 白汉明兴奋之下,连连叫司机再开快一点,不出片刻,便到了罗名山脚下。 罗名山脚下,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罗名山地处空旷,从来人烟稀少,如今却是在山下形成了一片小小的集市。许多车辆横冲直撞地摆着,车子里嚣张的摇滚乐震耳欲聋,远远地就能让人听得一清二楚。男男女女在车辆之间来回穿梭,那些姑娘家更是穿得十分暴露,超短裙、小吊带,在初秋的夜里,让人眼睛都要一凉。 白汉明让司机停下,招呼着几人下车。很骄傲地指着这一片乱糟糟的地方道:“便是这儿了。” 他也确实是能骄傲的。他第一次在罗名山组织赛事,虽然是借了别人的名号,也足够他出一番风头了。况且大家也十分给面子,来的人极多,让他在胡绵绵跟前很有许多说辞。 看见白汉明几个,靠近的一些公子哥就连连和他打招呼。听说白汉明的父亲和京城韩家交好,人又正当壮年,这两年就能更进一步,添到省委去做事。许多二代们的家里都交代他们和白汉明来往。 白汉明就愈发意气风发。他也知道这些人只是给他老子面子。但这个时代不就是拼爹的时代么。他投的胎好,也是他的本事。 “这边走。”他引着荆山几个往东南方向过去。那儿是罗名山道的入口,几辆准备比赛的车子都停在那儿。只三辆已经聚齐,就等着荆山的了。 “白少……” “秦少……” 白汉明和秦优如鱼得水地在一波波的青年男女里穿梭。时不时地点头回个礼,或者说上两句。当真少年得意,十分风光,胡绵绵眼里也是异彩连连。她既然决定要使个美人计,那起码自己的对象从也不能太挫吧。还好。白汉明还算勉强够格。 也有人好奇地看向荆山和谢开花。这些公子小姐们的圈子并不大,来往的那么几十号人,大家都摸得一清二楚了。但荆谢两个是绝对的生面孔——就以为是外地来的二代。能和白汉明在一块的,也不简单了。 有几个便也想上前来搭讪两句。可还没靠近,又被白汉明有意无意地挡开。 他可不希望荆山又抢了自己的风头。 “到了!”秦优忽然轻叫一声。 白汉明连忙旁边说话的纨绔道一声抱歉,脸转过来,居然还很严肃地整了整衣领。他身后跟着的一串二代们忙也很自觉地退下。这里已经不是他们能活跃的圈子了。 却见罗名山道口那儿,一溜儿地摆着三辆跑车。一辆黑漆漆的反着光的奔驰,一辆喷了蓝白赛车漆的改装宝马,还有一辆鲜红色的、在夜色中仍十分撩人的法拉利。 法拉利旁边站了几个少年男女。因灯光打得足,他们的模样看着也很清晰。都是一水儿的俊男美女。最前头被拱簇着的男生,有一张挺有威严的国字脸,剑眉星目,倒也神气。看得出是久居高位,有种自然而然的优越感。 他身边站着的女孩子,也浑身上下的一种公主气息。水汪汪的大眼,红艳艳的樱桃小嘴—— 谢开花脚下一个跙趔。居然是熟人。 这不是在采石场被骂哭了的那个朱大小姐嘛?!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荆山。荆山果真脸色也不是很好看,眉毛也皱了皱。 谢开花这会儿很心有灵犀,知道荆山心里在烦躁什么。这个朱小姐骄纵不堪,经过上次那件事儿,恐怕对他们已愤恨到了极点。现下身边没有大人管着,也不知道会对他们说什么出来。 被人骂上那么一两句,自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一个有公主病的小姑娘有时比泼妇还让人受不了。谢开花以前也认识一个和这朱大小姐很相似的女孩子。是天上一个真人的关门弟子,因着师父厉害,在别人面前就格外的耀武扬威,仿佛自己是世界中心似的……后来据说被哪吒修理了一通,这才乖了点儿。 谢开花心里叹了口气。 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去和那个朱大小姐说话,突地就听到耳边一声刺耳尖叫:“是你?” 少女甜美的嗓音在此刻跟魔音贯耳没什么区别。谢开花头疼地抬眼看去,果然见那朱大小姐一脸见鬼的表情。 第43章 这样的人,还得叫荆山少爷。 他忽然又想起朱昀之前的抱怨。是前月的采石场集会,这小娘们为了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乡巴佬,被朱老爷子狠狠地一通训斥,都骂哭了。事后朱老爷子也没去劝慰她,反而还将她禁足了好半个月。 他听说了,就还在朱昀面前说大话,要帮她报仇。今天方才之所以会说出那样不给面子的话,也是为了荆山旁边的那个小子。 可他也不用脑袋想想。能进得了采石场集会,又能让朱老爷子不顾掩面地训斥宝贝孙女的,能是他惹得起的人么! 还乡巴佬……朱昀这小娘皮,看来平时是真的过得太舒服了! 自己也是过得太舒服了。 谢开花却当然不知道那几辆车子里的人都在打量他们打量得胆战心惊。他只是扭着头,看着窗外一闪而逝的模糊风景,很有些兴奋。 他虽然有一座代步的法宝,但平时实在不怎么用。天上的生活都是慢悠悠的,他偶尔出门赴宴,也是驾云而行,优哉游哉。哪里有现在狂风过境般的刺激。 他禁不住地想去把车窗摇下来,荆山眼角瞥到,忙出声阻住:“别,小心风大。” “没事的。”谢开花冲他一笑,但虽然这么说,毕竟还是没有去弄车窗,乖乖地又去看前边的山路。 荆山的车子开得很稳。很稳,而且很快。布加迪威龙本来就有上千的马力,纵然并没有全力驾驶,但也已把身后的那几辆车子越抛越远。只有路边点点的明亮街灯,仿佛随风飘逝的火焰,在极快的车速下连成一条耀眼的光带。 罗名山的山路确实很险。盘山公路从来总有些避不开修不成的危角,只能在边上加修护栏,竖上告示牌警告。而一路驶来,不过绕着山体跑了一圈,谢开花已经见到了四五处牌子,全都是黄澄澄的写着当心。 只是荆山却仿佛视而不见似的,他的车速就从来没有减缓过。就连顶上挂着的一串细小风铃,也甚至没有多大的动静。 若是让专业的赛车手瞧见了,一定要吃惊之极。荆山这一手稳,已经是世界顶尖级别的了。 谢开花却也不清楚这些事儿。他只是偶尔回头,就看到身后隐隐绰号的车灯,在距离拉大的情况下愈发模糊。他不由心中得意,脸上激动得潮红,仿佛开这车的不是荆山,而是他一样。 这世上不管是凡人、或是仙人,只要年纪轻轻,恐怕都做不到真的心静如水吧。 “咱们一定第一个到山顶。这些家伙车开得太慢了。”他又转回身,在座位上扭动。 荆山失笑道:“不会开到山顶,这地方到山腰结束就最多了。再往上太险,车子不能开。” 谢开花就点点头,又很不安分地想尽力地仰脸去看山腰。只是荆山不让他开窗,他的视线又不能拐弯,只能隐约见到一个大概。那边倒确实是有些光亮,也仿佛有些人影,应该是裁判和一些看比赛的人。 荆山看他不停地动来动去,只好无奈道:“你别动了,不然等下下车会吐。” 谢开花笑眯眯地拍拍自己胸口:“我身体好着呢!”他当然身体好,虽然修为限制,但怎么说也能算是一个练气期修为的修士。若是能坐赛车坐到吐,那修士们集体都去跳楼算了。 他摆弄了一会儿车里的摆饰,又看了看车顶上暗箱里塞的东西。这辆车显然是方才那个三叔的,只是大概也并不常开,车子近乎崭新,里边的东西也光亮得仿佛样板房。 “荆山,我们也买辆车吧?”他忽然道:“以后在学校里没事就开着,多拉风。” 荆山倒也无所谓。拉风不拉风并不管他什么事,只是如果谢开花想开车,那他帮着买一辆就是。只是他自己的生活费肯定是不够的,到时候还要请妹妹帮忙。 其实当初他帮谢开花买的那盆绿花,已经足够一辆法拉利了。这样看来,谢开花实在是一个吸血的小白脸。 “行,那我明天带你去4s店看看。”荆山从来雷厉风行。 谢开花喜笑颜开,突然就搂住了荆山的脖子往他脸上狠狠啵了一口。荆山猝不及防,握着方向盘的手差点打滑,车子扭了好大一个弯,才又驶上正道。 “小谢……”荆山愈发无奈。 谢开花吐吐舌头。 这要是被后边的那几个知道了,肯定更加要气得吐血。人比人果然是气死人,他们在那边极其严肃认真地掌着方向盘,就担心一不小心车子落了后、或是滑离赛道,甚至滚落悬崖,连白汉明都不再敢搭理胡绵绵的问话。这边这两位,却是打情骂俏毫不手软。 而荆山已经开到了第二圈的尽头,眼见着拐过一个弯,就要斜斜往上,离山腰更近一步。 谢开花喜滋滋地正弯腰看着有没有什么好听的cd,却忽然耳朵微微一动,头猛的就抬了起来。只见眼前有些黑沉的山道上,却弥漫起一股比深夜还浓重的雾气来。 “荆山……”他低声叫了一声:“有雾。” 荆山也是一皱眉头。这个时候怎么会有雾气,何况别的地方都干干净净,只有眼前那一段拐弯的地儿黑得跟涂了漆似的。 他忽然抬手摇下了一点身边的车窗。 荆山鼻子轻耸,脸色突地就变得很难看。那一片雾气中间,毫不掩饰地散发出一股浓浓的妖气,还夹带着凶猎的血腥气息。荆山家学渊源,荆家的岛上也有一些自愿归降的大妖驻守,但没有一只妖物比眼前这个气息更浓郁的。 他握住方向盘的手就一紧。若是他自己一个人,倒也没什么。只是小谢在这里…… 而且他从小依仗的青鼎也并不在身上。 可恶! 荆山暗暗咬牙。建京什么时候竟有这样的大妖! 他没有丝毫的把握,能够从这妖魔手里逃脱出去。 荆家的人身负巫族血脉,但也正因这个限制,往往就不能够修炼仙道。虽然血脉浓厚者能有一些异能本领,但施展时也需要静心凝神,祷告天地。荆家这几千年来屹立不倒,更主要还是由于那座护岛大阵,谁也攻不破的缘故。 也由于岛上灵气浓郁,灵药仙草数不胜数,许多妖精、修士,也自愿归降前往,成为荆家的附属护卫。这些年的经营下来,才隐隐有能和昆仑峨眉这样的大派分庭抗礼的意思。 荆山则更加特别。从他一出生起,就无人能够侵害得了他。那只因他衔着出生的那枚鼎状玉佩,有无上奇妙功效,几乎能算是这天地间最神奇的宝贝。 但似乎家中老祖曾有一些传言,说这青鼎不能长久佩戴,否则有所祸患。母亲多疑,又觉得这样的宝贝,让小孩子带在身边确实有点儿折寿,便趁着荆山要来上学念书,请了老爷子将青鼎请下,放在家中供奉。 唉,母亲此番温柔关心,却是误了大事! 荆山眉心紧皱。但他自然不能责怪母亲、更不能责怪老爷子。家里人为他先天算命,也从没算到过有现今一劫。 他手上用力得青筋都暴突了出来。 “荆山,怎么了?”谢开花担忧地看他。 “没事。”荆山暗暗吐出一口浊气,看向谢开花安慰道:“这雾来得奇怪,若是影响了车道,那就不妙了。我停了车去看看,你在车里别动。” 他们因开得实在太快,白汉明等人还远远落在后头。而且若是荆山料想不错,这雾中妖物,恐怕早已做了幻境等等手脚,白汉明他们是无论如何也开不过来了。 其实开不过来最好。只怕那妖物心狠手辣,要将这些无辜凡人一起除去。 谢开花也不说话,看着荆山将车子停到山道旁边,又看着荆山要开门出去,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低声道:“你要小心。” “没事的,总不至于里边有杀人犯吧。”荆山随口讲了一个很僵硬的笑话,轻轻抚了抚谢开花的脸,从车里钻了出去。 荆山的脚步很缓。但每走一步,他的身形便好像有高大几分,身周更有风声呼啸卷过,将他隐隐护在中央。谢开花眼神锐利,更是一眼看到荆山额间现出一枚火焰图纹,巫以火为祷祝,素来隐而不发,但荆山此刻竟已催发出身体里的巫族能量。 谢开花眼中温热。那雾中的妖物,就连他此时都没有把握,更不用说荆山。荆山身上没有命玉,一不小心,就要身陨。 他紧紧咬住下唇。眼看着荆山已经走入了浓雾,他打开车门,一阵清风也似地也向前滑去。 第51章 深夜里真是一丝声响也无。 此刻安静得,差点要让谢开花以为他耳朵出了问题。连空气都是闷闷的,像是一方方的耳塞,把他的听力全部赌注。而眼前雾气浓重,更是让他瞧不见一丁点荆山的身影。 他简直已变成了瞎子、聋子。 幸好他的鼻子还是好的。他的鼻子一向都是好的。才能在胶水般凝固的空气里嗅到一些荆山的气息。但仍旧是隐隐约约、断断续续——这片突如其来的大雾,竟能隔绝掉修士的五官。 谢开花第无数次痛恨起自己的身份来。若他不是下凡的天仙,而只是地上一个勤修的凡人修士,几百年时间总也能修炼出一颗金丹。在这种时候,就不会显得这样没用。 可他如今不过只相当于一个练气期的初学者。 纵然他有绝妙的法宝,玄极的法术,这会儿是一个都使不出来。唯一一个能用上手的柳枝,还被他放在宿舍里——谁知道出来玩玩还能碰到这种事儿? 正郁闷得很,他忽然心中一动,体内元神滴溜溜转了一个圈,找到丹田内一处光点。这光点正是控制白芍的,他降服白芍以来从未用过,今天倒能派到用场。 “白芍!” 他心中大叫,手上也连连变幻,十指宛如莲花花瓣翻飞,做出许多道法手势。最后定成一只展翅高飞的白鸽模样,右手食指指尖蓬的点起一蓬星火,竟飘飘荡荡地飞向了半空,仿佛有自己意识似的,乘着风飞向了远处。 这星火自能与白芍相遇,引它前往自己这儿。只是最快也要十来分钟——荆山却是等不了这十来分钟的。 而不过使了一个招引宠物的法术,谢开花体内已经如刀割、如针刺,全身血管都要折断一样,痛得脚上都差点要没了力气。 他苦笑一声。 以后回到天上,起码他的抗打击能力一定要好许多。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娇娇儿。 谢开花咬住嘴唇,几乎能够尝到自己嘴里的血味。铁锈中带着一点点甜丝丝的气息,倒也挺好吃的。 他抬手猛往自己脑门上来了一巴掌。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想自己的血挺好吃? 谢开花摇摇头,屏息凝神,眼睛里倏地燃起两抹亮极了的焰火。但又因圈陷在瞳仁之中,也不觉得显眼,正是暗夜里偷偷摸摸的上好法术。 他脚下一个滑步,整个人仿佛无声无息的幽鬼,融进了浓雾之中。 浓雾里比之外边,更显幽静。 佟言之前划下阵法,用的外围幻阵也是雾气。但和如今的这一片比起来,真是大巫见小巫之极。可是这世上又怎么会有如此厉害的妖物,凡俗间灵气散失,根本养不出来这样的精怪。 谢开花沉默地走了几步,忽而眉毛一挑。他想起了自己那日从紫金山上望到的妖气了。 就因为有那样古怪浓郁的妖气,他才会往紫金山上一行。但是摸到了那个荆家旧人的洞府,却没感觉到一丝妖物的气味,仿佛自己之前感觉到的都只是错觉。 或者原来并不是错觉? 难道这不知从哪儿来的妖物,一早已躲藏起来,就等着荆山么! 谢开花忽然又想到胡绵绵被空间裂缝割伤的事情。既然是有了空间裂缝,难不成是真是被那妖怪生生撕裂的……若是这样,这妖物得有多大的修为! 总不能是从妖界而来! 他心下一凛,眼中光芒闪烁,手上已凝聚出一团七彩闪烁的光球。光球外九道龙形雷电来回盘旋,相互交叉缠绕,发出爆裂的噼啪响声。妖魔异类最惧闪电,他手上这是九天正方雷罡,寻常妖物,一记雷法打下去就能烟消云散。 纵然这只大妖厉害,但穿越空间也必定修为大减,两相争斗,也未必不能带着荆山退走。 而他体内却也早已是疼痛难忍,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那种钻心裂骨的痛楚。换做以前,他恐怕早已在地上滚作了一团,等着师父过来安慰。可是如今,他却依靠不了任何人。 他只有自己! 荆山也——荆山也只有他而已! 想到荆山,他身体里仿佛就又涌起一股暖流。以前看书上说什么想到心爱的人身体里就重新能聚起气力,他还觉得扯淡,现在才发现竟是真的。他脸上露出微笑,仿佛已看到自己拉着荆山冲出浓雾的场面。 ——当然也不可能真的抓着荆山冲出来。否则就又不好解释了。 一想到这个,他又有些琢磨:总得找一个时间,仔仔细细地把事情说给荆山听一遍…… 荆山总不会骂他吧? 荆山……荆山…… 谢开花浑没发现,他现在脑子里居然只剩下荆山了。 但紧接着,他却突地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惨嚎。 “啊——!!!” 异常尖利的叫声,像是指甲滑过黑板上时发出的那种让人耳朵发痛的噪音。谢开花下意识地浑身一颤,随即听音辨位,趁着雾气往声音来处飞奔。 第45章 荆山休克了过去。 因而他并没有看到那黑色巨兽后退一步,眼中闪过一道喜悦的光。 “飞灵?”巨兽突然张开了嘴。舌头一动,竟说起了话:“你叫飞灵?” “你能说话?”英雄震惊之极。他和这巨兽斗了良久,以为它只是天上哪位大能的坐骑,被派到凡间来镇压邪魔。这种坐骑一般有极高修为,但灵智开化不高,哪里能够说话。 巨兽却冷冷看着他,过了片刻,也呵呵地笑了起来。 “飞灵……” 它又退后了两步,忽然往地上一滚,砰的一阵淡淡烟雾升起,再散去时,只见地上已盘腿坐了一个少年。 白嫩嫩的脸颊、圆圆的眼。还有一头已长长了的、却仍显得硬硬的乌黑短发。 英雄惊得眼珠子都差点要掉下来。 “谢开花?” 他只觉得自己这具肉身的舌头仿佛打了结:“你是谢开花?” 但谢开花根本理也不理眼前这头妖魔。 他只是盘腿坐在那儿,手摆在膝盖中央,十指交叉纠缠,每隔一秒、手指便曲折到一个奇怪的角度,摆成一个异常扭曲的手势。 这手势瞧在眼里,真是极其幼稚可笑,但它周围渐渐笼起的一层银白色的月光般皎洁的光辉,却是让人一点也笑不出来。 起码英雄已笑不出来。他只觉体内气血翻涌,灵魂震荡,那层银白色的光芒虽然淡薄隐约,却好像往他身上连伸了许许多多肉眼见不到的细丝似的,一根根地都纠缠住了他的灵魂。 “飞灵,我以大道名义……” 谢开花嘴唇轻启,吐出一句箴言。这箴言简明易懂,却又艰深晦涩,好似集结了这世上所有的光和暗,将他每一个吐出的字都渲染成宇宙中最深沉的黑洞。 要择人而噬。 “将你魂灵引渡……” 英雄大惊失色。他知道谢开花要做什么了。 “你敢!”他尖声厉喝,手上也变幻法则,试图镇压下识海中翻涌的灵魂。 可他的法决,根本无法和谢开花手上的法决相比较。更不用提谢开花嘴里轻念的咒语,乃是开天辟地间第一言法,知人名姓、便控人心神、夺人魂魄。 “尘归尘、土归土,大道无情、天道无义,飞灵何不速速归去!” 谢开花吐出最后一个字,手势猛然如花般绽放,竟真有一朵如玉白莲从他掌心冉冉升起,随即箭矢般砸向英雄脑门。 英雄避无可避,喉中一声呻吟,往后退了一步,便有一股浓烟顺着这朵白玉莲花从英雄天灵盖中夺然升起。 “去!”谢开花并指一指天空。 那朵莲花旋转一圈,果然陡地射向空中。它速度极快、力道又猛,竟生生撕裂一道空间裂缝,引着那股浓烟一起投进裂缝中去了。 而英雄的身体早已软软倒下。 谢开花的身体也砰的一声,重重摔在了地上。 “操!”他嘴里一声怒骂。在地上蠕动半天,想要努力撑起身子,可身体里已经是半点灵力都调动不出来了——不只是灵气,连一丁点的力气都已在方才的法言里消耗殆尽。 可他还记着荆山。他记得荆山中了毒,胸口那儿又好大一处的伤口—— 他抬头看去,脖子扭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靠坐在一旁角落的荆山。而这一见之下,他登时惊怕交加,连身体里经脉尽断一般的疼痛都顾不得了,只想要快点站起身来,跑到荆山身边去—— 荆山胸口血流如注,衣衫裤子早已湿透,连脚下地面都积了一滩汪汪的血。再加上方才流的,真要把他一整个身体里的鲜血都流干净。 他的血也不再是鲜红的,而是染上了淡淡的黑绿色。谢开花知道,这是鲜血已融入骨髓血液之中。 “操懆懆!”谢开花猛一咬牙——竟真的给他动了一下手指。动一下、再动一下——他慢慢地捏起了拳头,拳头又抵住了地面,把自己龟速地给撑起了半边。 但还没全部坐起,他忽然又听到前边传来了风声。 是急速移动的风声。 谢开花牙齿一松,整个人瘫软下去,快一米八的个子迅速地变成一团了小小的黑猫。 黑猫四肢着地、摇摇晃晃地站起里,三步并作两步地凑到了荆山跟前,身子埋到了荆山胸口。 “快!是这里。” 几个青年男子陡然闯入了还未完全散尽的雾中。 他们身上衣衫各异——一个一身军装,一个穿着休闲t恤,还有一个竟穿了身玄色的道袍,只在腰间系了条青色玉带。但全都是一个个的面如傅粉、眼如明星,都是上好的美男子。 都是脚下还驾着云的美男子。 那穿军装的率先按落云头,一个纵翻跳到地上。只见他一双波光流转的桃花眼,俊美宛如好女,正是被谢开花收做小弟的峨眉大弟子佟言。 “是荆山!”他一眼看到靠着山壁垂首坐着的荆山,失声叫道。 “英雄!”另一个穿休闲装的也跳下地来,眉间一朵朱砂痣,却是昆仑的韩曲峰。他和英雄做了两年室友,自然情谊更加深厚些,见着英雄软绵绵倒在路边也是格外吃惊,连忙抢上前将英雄扶起。 又见英雄胸腹脸上全是凌厉伤口,探他呼吸微弱,眼看是不活了,忙又急匆匆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玉瓶子,从里边倒出几粒丹药,塞入英雄口中——韩曲峰师父是昆仑炼药的大长老,一点救死扶伤的药还是有的。 “韩曲峰,你那有解毒药么!荆山中了剧毒!”那边佟言大吼。 韩曲峰忙叫过那穿道袍的过来扶住英雄。这穿道袍的正是昆仑派过来探明紫金山一事的道人,名唤孔游,修为比韩曲峰深厚些,但因为辈分问题,还要叫韩曲峰师叔。 韩曲峰见孔游扶住了英雄,又忙忙掏出解毒药、补血药,赶到荆山身边一口气地给他往嘴里塞进去。荆山昏迷不醒、气若游丝,还捏了喉咙好几次,药物才给他安然吞下。 韩曲峰又给两人分别往伤口上涂了金疮药,才不顾脸面地一屁股往旁边坐下,惊怒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他两人又哪里知道。佟言忙着给荆山包扎伤口,去脱他衣服时,终于发现了那只一直埋在荆山胸口一动不动的黑猫。 “咦!”他拎起黑猫,黑猫也不挣扎,软软的拿一双眼睛看他。 韩曲峰听到异动,也看过来。瞧见那黑猫,也是微微一愣。片刻才道:“这不是荆山养的那只虎仔么?听说跑走了。怎么却在这儿?” 第53章 佟言眼神闪了闪。 “谁知道?或许一直缠着荆山,你又不晓得。”他不打算在这只黑猫上纠缠下去,随手把猫咪塞进自己怀里。那猫咪挣了两挣,没有挣开,倒也由得佟言去了。 韩曲峰就也不多问。他知道现在这会儿重点并不在这只猫上。 “那荆山怎么样了?” “死不了。”佟言很没好气。“但他体内经脉受损严重,伤势厉害,不能在学校呆下去了。” 那边帮忙照看英雄的孔游闻言忙抬头道:“我有荆家的联系方式。” “那最好了,赶紧地给荆家说说吧。咱们越早脱离这事儿越好。”佟言仔仔细细地帮荆山把伤口包扎完毕,才算是松了口气。他端详了会儿荆山紧闭着眼睛昏迷的脸蛋,眼睛又滑过荆山颈下锁骨边小鼎的印子,心里叹了口气。 孔游站到一边去给荆家的人写了一封急询。他指下光华闪烁,在空中连连写成几个大字,俄而字体倏地紧密排列,变作一只洁白纸鹤,往空中一振翅便消失了。 佟言又问:“底下那群小孩子呢?都让走了?” 韩曲峰难得的脸上露出一些赧然的神色:“都让走了,我那表弟实在不懂事……” 佟言摆摆手。 韩曲峰要表明姿态,也不用在他面前费力气;等等会儿荆家的人来了再说也不迟。今天的事闹得确实大了,荆家唯一的一根独苗、也是千年来最有希望的独苗,在这边身受重伤。若他们来迟片刻,荆山就这么中毒而死也不是没有可能。 本来孔游被昆仑青宁长老派过来调查紫金山的事儿,他们自以为隐秘,实则佟言也看在眼里,自然没有让他们吃独食的雷锋精神。几人在紫金山上嘴炮了一番,忽而罗名山上妖气大盛,才匆匆赶来。却没料到是现在这样的场面。 “佟道友,你要帮我在荆老爷子面前美言两句啊……”韩曲峰有些忧心。荆老爷子没什么修为,但身边的长老甚至有元婴坐镇;又是听说极溺爱荆山的。今天这事吧,说起来算是荆山自家倒霉,但真论起来,要不是一开始韩涛悦一方挑衅,也不定走到这一步。 万一荆老爷子地图炮乱开,他韩曲峰可承受不住。 佟言耸耸肩膀:“我和荆家不熟。” 韩曲峰隐秘一笑:“你和谢开花熟呀。” 佟言看了他一眼。 但说到谢开花,几人才意识到小谢同志竟然不在这儿。荆谢二人跟连体婴似的,走到哪都在一块儿,再说赛车这种有趣事儿,谢开花怎么可能不去凑这个热闹。 “谢开花?那是谁?”孔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韩曲峰也没跟他明说,谢开花这小魔头还是少知道点为妙。 “可惜了……”韩曲峰摇摇头。他隐约知道谢开花修为高深,若是谢开花在这里,荆山也不用受这种罪。 只还有一件事他怎么也闹不明白。英雄怎么会出现在这地方呢? “这有什么好不明白的,”佟言愈发的没好气:“肯定是那妖魔附着在英雄身上,如今荆山将妖魔打跑,英雄这肉身自然就伤重留下了。” 韩曲峰挠挠脑袋:“可这几天我也并没觉得英雄有什么不对……”他又望了荆山一眼,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荆家这下真出了个绝世天才了。” 那妖气浓重得在紫金山上都能观望得到,韩曲峰自问是不能敌过的。荆山身无修为,就靠了一身巫族的蛮力就能将那大妖击退,可见他之厉害恐怕已不在筑基期修士之下。一个二十岁不满的筑基期修士,放在灵力充裕的中古时候,也可算是天才了。 佟言不置可否,从戒指里掏出两套干净给荆山和英雄各自换了,几人又说了几句话,远远天边就有一阵风轮轰鸣的吵杂巨响传来。 却是一架装饰华美的直升飞机。 罗名山山道崎岖陡峭,实在没什么地方可以停靠直升飞机的,佟言就做主使出飞剑,往前边一段峻险山壁一剑削去,只听得轰隆几声,尘烟飞散,那边竟被他硬生生削出一块平地来。 韩曲峰羡慕道:“这该是极品法器了吧?” 他纵然是昆仑炼药长老的亲传,还是比不得佟言身家深厚。毕竟佟言是峨眉掌教的关门弟子,身份地位还是不同的。 佟言耸耸肩,仰头看着那架直升飞机在平地上停了,随即舱门大开,一个中年男子从直升机里跳将出来。 这男子面容普通,但周身气场十足,若是这会儿荆山还醒着,得认出来这人正是方才给他送车过来的“三叔”。 “各位。”三叔和佟言几个团团抱了个拳,就招呼身后跟着跳出来的护士,将荆山摆到担架上抬上了飞机。眼看着荆山的身形隐没于机舱,他才松了口气,重新和佟言等人见礼道:“这次多谢各位仙师了。” “不妨事。”韩曲峰知道这人是荆家在建京这边办事的,眼珠子一扫,就知道他虽然没有踏入仙道,但一身武功也已是登峰造极。 那三叔苦笑道:“少爷不喜欢身边跟着人,他来念书,建京这边就也没有加派人手,只有我一个。谁想到出了这种事。” 韩曲峰连忙道:“这次都怪我。” 三叔忙还礼道:“不管韩道长的事,家祖已经吩咐了,还要多谢几位仗义相助。等少爷大好了,还要请各位来荆家岛上盘桓一二。” 三人眼中顿时俱是大喜之色一闪而过。荆家岛十分排外,岛上虽多修士妖魔,但都是臣服于荆家的侍卫长老,这千万年来还没有宗派中人能到荆家岛上去的。三人这下可是开了先河了。 “那先就此谢过。”韩曲峰道:“荆小兄弟身上的伤我也看过了,并无大碍,休养个把月就能全好。” “全仗韩道长药石。”三叔又客气一番,看着天色不早,便告辞道:“我还是先送少爷回去……” 三人忙道请便。 眼看着三叔转过身去,忽而他脚下一顿,又回过头来。面上尽是疑惑:“三位道长,不知道你们见到少爷身边的那位少年没有?” 韩曲峰心下一愣。但他不知道方才这三叔给荆山送车来,是亲眼见着谢开花站在荆山身边的。以为只是随口一问。便道:“这却不知……” 第47章 有鬼! 他背上寒毛陡然耸起。 有鬼!一定有鬼! 这体育馆有鬼!还是一只盯上了他的鬼! 白汉明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儿,浑身打着冷战。即使身边都是喧闹热腾的人群,他还是觉得仿佛置身冰窟。他渐渐觉得背上有些沉重,仿佛一只怨灵趴在了他的后背,在往他的脖子上缓缓吹气—— 他两眼一翻,竟就这样晕过去了。 谢开花和沈丛站在场上,两人冷冷看着医疗队赶进场子,把晕迷的白汉明摆在担架上抬出去。 这一场比赛真是格外的风生水起、不同凡响。先是素来温文尔雅的白汉明大打出手、又辱骂裁判,随后这人又一头厥过去,害得整场比赛都为他停了,等着医生过来。 看台上的女生早已在冲白汉明起哄。 她们之前喜欢白汉明,是因为白汉明家世好、成绩好、人性格也不错。可是今天这场比赛真是叫她们大开眼界,才知道白汉明竟然还有如此小混混的一面。 小混混就小混混吧,还分外的没魄力。就因为被裁判罚下场,却居然受不住压力,生生地闹了个昏厥。 恐怕整座建师,以后会喜欢白汉明的,也真没几个了。 反倒是围绕着白汉明的各种丑闻笑话,估计要一浪还比一浪高。 这对于爱出风头、讲究一个得意名声的白汉明来说,真是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沈丛轻声笑道:“你这样对他也有点过分了吧。” 白汉明不懂、别人不懂,沈丛可是瞧得一清二楚。谢开花方才一心二用,他一手在拍打篮球,另一手早捏了几个法决,轻轻松松就控制住了白汉明的身体。 白汉明的脑海更加容易。一道神识探进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谢开花冷哼一声:“这算是过分?” 就是因为这样整人不过分,他才选择了这种办法。不然早让白汉明也尝尝和荆山一样的滋味——被人开膛剖腹、身中剧毒,恐怕白汉明根本撑不到救护车就能一命呜呼了。 沈丛叹了一口气:“若是荆山在这,他也不会喜欢你这样做的。” 荆山平时瞧着高高在上的一副神气,但比起谢开花这种天生的蔑视,他可说是很亲近凡人的了。毕竟荆山自己就生活在凡人之中,比如他从小玩耍的那一位小岳泓,其实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谢开花却无所谓:“荆山也不在。” 沈丛只好换个法子劝他:“那因果——” 谢开花就打断他道:“万事有因有果,白汉明引荆山上山是因,我戏耍他为果,纵然天道以为我行事荒唐残酷,那我也不介意。不过是一些业障,我承受得起。” 其实他身上早已缠了更重的因果。他下凡是因,爱上荆山是果。这样的因果,甚至能成劫数,而他找不到度劫的方法,也不愿度这样一个劫。 他转身道:“比赛了。” 沈丛无奈地扶额。 接下来的比赛可说是轻松如意之极。 没了白汉明,物篮以为对面的这一个队伍就是一盘菜了。他们之前没听说过沈丛的丰功伟绩,因此看到沈丛这种小白脸就觉得好笑。谁知道这好笑的小白脸一节就投了六个三分球。 球球皆中。 物篮顿时要吓死了,拨了三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去堵沈丛。谁想沈丛也不以为意,手一转球就轻轻飘飘地传进了谢开花的手里。 物篮队长再不敢小瞧这一次的外院,亲自去拦谢开花,但谢开花只对着他很温柔地一笑,随后也不知道身子怎么转的,倏地一下就晃了过去。只见他横跨半场无人区域,冲到篮下高高跳起来,手上篮球被他恶狠狠往篮筐里猛的一贯—— 大力扣篮! 整个篮球架子都被谢开花灌得晃了三晃。 球落到地上,啪嗒啪嗒地跳了半天,场上只听到它橡胶拍地的清澈声音。 竟是所有人都呆住了。 过了好几秒,众人才回过神来,顿时翻江倒海的欢呼声就差点把体育馆的天花板掀掉。谢开花这种极具暴力的扣篮方式一般只有在nba的比赛里才能见着,毕竟亚洲人力道不够。可原来自家学校里还藏着这样一个宝贝! 场边上的裁判眼睛都亮了。 看台上校足球队的队长扯着边上的人说:“你看吧,我说小谢力气大得很……”大家都疯魔了一样。 之后沈丛和谢开花更是没有令众人失望。沈丛负责三分,谢开花负责篮下,他们从不回防,因为即使物篮侥幸投中了几个球,也比不上他们如狼似虎的得分。四节比赛打下来,外院这一次得了超过一百五十的分数。 都创造学校记录了。 物科院欲哭无泪,可也是心服口服,谁叫他们碰到这样一支变态的队伍。队长和谢开花好好地握了个手,又舔着脸想请谢开花过去莅临指导一番,但谢开花最近心情不好,还是婉拒了。 他们去浴室里冲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裳,谢开花和沈丛就打算回寝室。因为体育馆门口早被欢呼雀跃的人群——主要是女生——占据了,如果要从那儿出去,那就要做好被扒光衣服的准备。学校就特地给他们开辟了一条体育馆的秘密通道。 可谁知道刚从暗无天日的通道里走出去,外面却还是守着了人。 是韩曲峰。身后还有两个缩头缩脑的少年男女……正是韩家的那个韩涛悦,还有朱家的大小姐。 谢开花面上又不好看了。 “干什么?”他没打算和韩曲峰客气。 “一起吃个饭吧。”韩曲峰也不生气,微微笑道:“我替他们给你陪个罪。” 第55章 吃饭这种事情肯定是不吃白不吃的。不过无论是谢开花或是沈丛,都不是贪图口腹之欲的人——主要是凡间谷粮浑浊,他们吃了对身子也不好。 但韩曲峰也是修道之人,早将这一点考虑进去。因此只说今天特地取了昆仑山上种植的灵谷,又宰杀了两头灵兽,请派中的大厨整治了一桌上好的大餐。 谢开花这才答应前往。 韩曲峰请客的地方倒也清静。是在市里一处七拐八弯的小巷子里,门口并没什么装饰,只有顶上挂了一块匾,写了顾膳两个字,想是家传厨艺。见到韩曲峰带人进去,早有老板笑嘻嘻地迎出来,却是一个如花似玉的中年美妇,虽然上了年纪,但脸上光滑得瞧不见一丝皱纹,风韵更是逼人之极。 “韩少今天着人在烧什么菜?小厨房里全是香气,让人闻一口就要醉了。”老板引着韩曲峰等人往包间里去。这家饭馆并没什么人光顾,幽深的回廊静悄悄的,只有廊上挂着的灯笼在发出沉沉的光。 韩曲峰淡淡笑道:“自然是好菜。” 老板就又笑道:“这样的好菜,我活了三十多年可没闻见过。不知道等下能不能尝到一点?”她话音落地,又自嘲笑道:“算了,韩少的饭菜我肯定是吃不起的。” 韩曲峰又轻轻笑了两声,居然并没否认。那中年美妇心里就有些惊异。韩曲峰十分会做人,偶尔来这里吃个饭,也和她和颜悦色,她才敢偶尔说两个笑话。像今天这样直接打落面子的,还从来没有。 她不由就看了一眼在一旁走走瞧瞧的谢开花。 好在她也是聪明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该问,什么时候该闭嘴。将人引到了包间,她就笑着退下了。 韩曲峰则亲自去包间里头把落地窗拉开来,指着窗外的风景向谢开花笑道:“这里还挺幽雅的吧?” 窗外是一片小而精致的院子,凿了一条活水,有几尾锦鲤畅游其中。边上堆了两三座假山,都是很细致的手法,石块穿凿精美不留痕迹。角落还有一丛竹子,虽然已近深秋,但竹叶仍是碧绿绿的,飒飒地在风中摇响。 谢开花撇了撇嘴,不置可否。比这好了千万倍的景色他从前也是天天在看,现在更没心情去附和韩曲峰刻意的搭讪。只在朱漆矮几前盘腿坐下,捡了根筷子,敲着青瓷薄胎碗道:“饭菜呢?” 韩曲峰无奈地一笑。又让韩涛悦和朱昀在桌子两侧坐了,自己跪坐在谢开花对面。先是拿起桌上的玉瓶,给谢开花倒了一杯酒:“这是我师父酿的酒,你尝尝?” 谢开花也不和他客气,拿起杯子仰头一口干了,片刻咂咂嘴巴。味道倒是还好,甜滋滋的,又暖旺旺的,恐怕加了不少的百年人参。 旁边两个小辈都是眼睁睁看着,眼里有毫不掩饰的艳羡。这可是老神仙酿的酒,会不会喝一口就长生不老? “如何?”韩曲峰笑道。 谢开花道:“马马虎虎。”一眼看到韩涛悦眼里的不忿,他冷笑一声,就捡了个被子给斟了一杯,摆在韩涛悦跟前,道:“你喝喝看。看是不是马马虎虎?” 韩涛悦一愣。韩曲峰已经是满脸的苦笑,慌忙把那杯酒拿到自己手边。又叹道:“你明知道他们不能喝这个。经脉受不住,要爆体而亡的。” “他们爆不爆体,关我什么事?” 谢开花眼中愈发冷漠。 韩曲峰知道眼前这一张无辜娃娃脸的小子并不是开玩笑。修士也分很多种,有的与凡人为善,有的则视凡人为蝼蚁。很显然谢开花是后一种人。 至少对他并不喜欢的人,他确实是视如蝼蚁的。 韩曲峰心中长叹。他很明白谢开花如此憎厌自家的表弟,是为了罗名山上的事情。韩涛悦一早和他说了,谢开花那天是实实在在和荆山一起上山的——但后来谢开花却不见了。估计也是不愿和他们见面。 不然荆山大概也不会在那样浓烈的妖气里活下来。 他毫不迟疑,直接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玉石雕琢的瓶子。这瓶子不过一指来高,但通体碧绿生青,仿佛山中一汪清水,微微一晃就能在阳光下反射出清澈透明的光来。正是极好的玻璃地的帝王绿翡翠。 韩曲峰又将瓶子上的玉塞轻轻拔开。 顿时一阵清香从瓶里弥漫开来。这香似檀非檀,闻着沁人心脾,熏人欲醉。那味道悠远得好似天外的云彩,又浓烈得仿佛燃烧的火焰。 韩曲峰就把玉瓶往谢开花手边一推:“这是送给你的。” “什么东西?”谢开花随口问道,但心里早已一清二楚。他把玉瓶接过去一看,果然见瓶中一汪乳白色的液体,粘稠如牛初乳,十分可爱。 “是万年钟乳液?” 他又把玉瓶放下。 韩曲峰倒也没有吃惊。他早知道谢开花不是一般修士,这万年钟乳液虽然几位稀罕,但谢开花肯定也是知道的。只笑道:“正是。我师父那儿的山峰口存了好几万年了,就只一点点;这瓶子里可就已经装了大半。” “你用这个来打发我?”谢开花淡淡拿过玉塞将瓶子盖起。 韩曲峰就捏拳抬到嘴边,一记咳嗽。这万年钟乳液放在修真界可是你争我夺的玩意,谢开花却好似只看到了红富士苹果似的。 “倒也不是打发。”韩曲峰道:“荆家虽然富贵,这万年钟乳液也是没有的。但这一滴就能生死人、肉白骨,对荆山的身体也有好处。” 谢开花就哼了一声。 其实荆山倒是用不到这个;他自家有命玉,只要时刻佩戴,身上的外伤暗伤早就能安然痊愈。倒是谢开花自己,他自从罗名山一役,体内灵力已经混乱到了一个恐怖的境地,方才那一场篮球赛,还咬着牙用法力给白汉明吃了苦头;这会儿能坐在这儿和韩曲峰说话,已经是费了很大的心力了。 这万年钟乳液,对他倒是用处很大的。 只是人都是贱骨头,轻易送出去的东西,他们会觉得不值价钱;只有百般推拒,或是做出瞧不上眼的姿态,才能让送礼人觉得安心。 谢开花顿了顿,半晌道:“那我收下了。” 韩曲峰松了一口气。 “那涛悦、小昀的事……” “他们惹到的是荆山,和我没有关系。要求得原谅,找荆家去吧。” 谢开花本来还想给韩涛悦一点苦头吃。但是既然韩曲峰送了这样一样好东西给他,拿人的手软吃人的嘴短,他总也不能再无故开炮。何况开炮也要伤到自己。 韩曲峰笑道:“荆家这次倒是大度的,已说了不管小孩的事……” 谢开花一笑:“他们这样说你就信了?” 韩曲峰道:“所以才要小谢你再帮我们说两句。” 谢开花嘿然道:“我有什么用?” 第49章 谢开花有心想和何方探讨一点荆家的事情,但还没开口,就见到那女秘书拿了一本好厚的记事本在和何方说公事;他也就只好悻悻地住了嘴,转头去看窗外的景色。只是这会儿天上一抹黑,只有偶尔飘过的一两丝白云,谢开花见得多了,也没什么意思。 他还想着,等过一会再找何方讲话。可人算不如天算,飞机轰轰地飞了一个多小时,就在一片岛上停了下来。谢开花竟是半句话也没能和何方讲。 何方打开机舱门,留女秘书在里头,和谢开花一起放了梯子下去。谢开花就见一片荒无人烟的巨大广场,只有角落里停了一架小型私人飞机,还摆了两辆车。有冷冷的街灯灯光照着,显出别样的静谧来。 “这是哪?”谢开花可不信这里就是荆家岛。 何方笑道:“这是荆家对外住的地方。”他指了指后边,谢开花才看到广场后一座矮丘,山顶上有很大一片连绵的建筑群,这会儿灯光暗暗,倒有点像是鬼屋。 谢开花道:“荆家对外住的地方?”他做出惊讶的表情:“那荆山究竟住哪里?” 何方听他问话,就望着他又笑了一笑。笑得很隐秘,又有些不屑似的。 谢开花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却听何方道:“等下来了船,坐船过去。”他淡淡道:“我给荆家做了三十多年的事,还没去过真正的荆家岛。谢同学真是好福气啊。” 谢开花撇了撇嘴,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话,却又听何方说:“但荆家岛,也不是什么牛鬼蛇神都能进去的——” 他话音未落,一直垂落在腿侧的右手忽然灵蛇出洞般猛然往旁边一窜,手掌呈龙爪状,一把就抓住了谢开花的胳膊。他用力极大,手指甚至深深陷进了谢开花手臂皮肉。 谢开花做出吃痛的表情。 “三叔你——” “三叔这个称号不敢当。”何方冷冷道:“但我家少爷诚心待你,希望谢同学不要辜负我家少爷才好。” 他手陡地一挥,松开了谢开花的胳膊,谢开花就往旁边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 “你恐怕也已知道荆家不是什么普通地方。但你要明白,荆家比你想象中还要厉害上千百万倍。能获得少爷的青眼,是你百辈子修来的福气。望你能好自为之。” 何方扔下这几句话,转身就走,登上直升飞机很潇洒地飞远了。留下谢开花一个人,呆愣愣地站在空旷广场的原地。 他又过了片刻,才抬手揉了揉被捏青的胳膊。 看来荆家还没有觉得自己是什么妖怪修士之类的玩意。不然就不会只让一个武林高手过来大放厥词。可能是他们太过相信荆山的直觉,也下意识地觉得他不过是个凡人。 最多是个心机深重、以靠近荆山来获取利益的凡人。 但这也未尝不是个好兆头。总归能拖延一分是一分。谢开花自嘲地笑笑,远目往岛外海面眺去,就见一艘快艇正乘风破浪而来。 他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去,忽然喜形于色—— 是荆山! 荆山竟也来了! 荆山穿了一件傻傻的橘红色救生衣,还戴了一副防风镜,将整张脸都挡住了一半。可即使如此,仍然能在黑夜里清楚看清他迥异于他人的气场。 这么多日不见,他好似竟有些瘦了。 谢开花往前走了两步,可又想到自己其实应该并没有那样好的目力,只好别别扭扭地站在原地等着。快艇开过来不过两三分钟,可他觉得仿佛已经过去了两三年。 好在荆山已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小谢!” 快艇终于到了岸边,荆山一下子就从船上跳下,冲着谢开花用力挥手。 他很少有这样剧烈的动作,摘下了防风镜的脸上也有了特别明显的表情。身边跟着的人都是一愣。 有个侍女打扮的小姑娘低声道:“少爷……” 可荆山根本也不理她。只又往前走了好几步。 而谢开花也已向荆山跑过来。他跑得很快,那么几百米的距离像是眨眼就到了,他愈发清楚地看到荆山的脸,看到荆山温柔的眼睛,看到荆山养着笑意的唇角……谢开花只觉得心脏也越跳越快,扑通扑通地让他喘不过气。 他终于克制不住,猛的往前一扑,双手揽住了荆山的脖子。 荆山也一把搂住他的腰。但又因为谢开花扑力过猛,不由往后退了两步,才牢牢站稳,将谢开花抱在怀里。 “小谢……”荆山的唇轻轻贴着他的耳朵。 谢开花觉得自己要醉了。他在天上和人拼酒,喝了十几坛的酒,都没有半点要醉的意思,师父常说他是个酒坛子;可现在不过闻到荆山脖子上轻微的青草气息,他就仿佛飘飘然。 他的脸埋在荆山的颈窝,唇紧紧贴住荆山的肌肤。他想要亲吻,他想要吮吸,他想要荆山把他按到在草地上,就像那次在宿舍里一样…… 他早已忘记了田尉说的“别再亲昵”,也忘记了沈丛说的“要小心”。 他甚至都快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他不过是个和恋人久别重逢的冲动少年罢了。 然后他隐约听到旁边有人说:“要上船了……” 荆山紧搂住他腰肢的手才缓缓松开,又扶住他的肩头,将他往后轻轻推开一点。谢开花有些不高兴,嘟起了嘴。又转过脸看到小侍女一脸见鬼的表情。 哼。 原来荆山还有侍女…… 果真是大少爷的生活嘛! 他现在又变得恨不得要把荆山的胳膊拎起来咬一口了。 荆山却又伸手搂住他,低头在他耳边道:“我们上船。天晚了,还是要早点休息。” 荆山的呼吸弄得他的耳朵痒痒的。谢开花又有些脸红起来,只幸好天黑,旁人应该不大能够瞧得见。 他紧紧靠着荆山的身子坐上快艇,又偏过头,冲那个娇俏可人的小侍女办了个鬼脸。 第57章 荆家岛果然极大。 乘快艇也要坐了将近一个钟头才到了目的地。放眼望过去,只见到一片浩无际涯的岛屿,若从高空俯视观赏,就仿佛一片遮蔽了半座太湖的巨大叶子。只是这太湖也是寻常凡人见不到的,因绵绵细雾,早和如今地图上绘制的湖水分割开来。 谢开花被荆山嘱咐着戴上了护目镜,又不敢动用法力,也就同样没怎么看清这一片荆家岛的护岛大阵。只隐约感觉到快艇隔开了一道雾中细小裂缝,闪电一样滑了进去。 他仰头看着岛屿港口一座十层楼高的汉白玉牌坊。那最顶端铁画银钩写的一个金文荆字,在黑夜里也大放光芒,仿佛茫茫海里一座明亮灯塔,指引渔人前进。 荆山见他注意那座牌坊上常年不灭的大字,笨嘴拙舌地就想编话解释,谢开花却转头冲他轻轻一笑,说道:“你们这里好亮的霓虹。” 旁边坐着的小侍女撇了撇嘴。凡人。 荆山摸了摸鼻子,也就默认了谢开花霓虹的说法。他右手紧紧和谢开花相握,感觉到谢开花中指上银戒的粗糙质感,又手指捻了捻自己中指上戴着的戒子,只觉人生幸福大抵不过如此。 但快艇却又没从汉白玉门下进入,转了几个弯,瞅着一条弯曲海沟便驶将进去,片刻撞到沙地才停下来。小侍女早挑亮了灯笼光,当先跳下地去,照亮了前边一片奶白色的沙滩。 谢开花不忘开个玩笑:“你们这是不是和贾府一样,不走正门,专走边门呀?” 荆山低声解释道:“这里离住处更近。”他拉了谢开花的手,示意侍女先行。就见那小姑娘提着灯笼袅袅婷婷地走在前面,横穿过了沙滩,就见一条细窄的石子甬路,周围全是极茂密的树林。 这树林看上去杂乱无章,其实种植位置很有讲究,月色下也能清晰感觉到其中散发出来的恐怖威压;估计已是摆放数千年的大阵,自有了灵性,时不时便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换一番。如果没有熟悉之人引着,怕早已迷失其中。 谢开花就又想起《射雕英雄传》里的桃花岛。不过桃花岛上的阵法,比起这个也不过是孩子的玩具了。 ——外边有洪荒异阵作保,里边却还要布下防卫大阵。荆家真是不可谓不小心。 荆山一路上又轻声和谢开花说话:“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带你去见我父母……” 谢开花忙说:“我有带礼物过来。” 荆山愣了愣。显是没想到谢开花这么客气,或者也是觉得谢开花的礼物恐怕自家爹妈也绝不会看得上眼。他有心劝谢开花罢了,可又想到这是小谢一番心意,一些话就又不好说出口。 偏偏谢开花还要问他:“你觉得伯父伯母会喜欢吗?” 荆山愈发有些尴尬起来,抿着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幸好前边小侍女已经道:“少爷,到了。” 荆山忙说:“小谢,你看看,这是你的住处,你还满意不满意?” 谢开花微微一笑。荆山的窘迫他自然看在眼里,只觉得显得这个冷漠少年格外可爱。见荆山说话,才转过眼,看向身前自己的临时住所。 却是挺大的一片院落。因院门前挂了两个大灯笼,亮得很,里边的院子也看得一清二楚。就见正当中正一条活水,绵延着接洽到远方的河水支流,水面在月光下看来也是清澈见底,隐隐有鱼虾游动。水边三间黑瓦白墙的平房,旁边还种了一棵老榕树,树冠如伞盖一般,郁郁葱葱,繁盛之极。 只差几笼鸡兔、两三只山羊,就仿佛一幅上好的田园风景画了。 谢开花不由叹道:“荆山,你家里真有钱。” 荆山咳嗽一声。旁边的小侍女又投过来鄙夷的目光。少爷素来英明神武,怎么这次这个朋友却刘姥姥进大观园也似。 谢开花又指着那片院子说:“这里都是我住?” 荆山点头道:“外边瞧着古旧,里边东西都是新的,你应该住得惯。” 何止住得惯?都是最好的布置,好几千万的装修,许多还是钱也买不到的东西。虽然荆家不在乎这个,但白浪费给这个俗气的凡人。 小侍女嘴巴嘟得老高,真能挂上油罐子了。 “你陪我去看。”谢开花拉着荆山就往里面走。荆山忙对侍女吩咐道:“你先回去吧。” 侍女一怔,下意识道:“可是少爷你应该——” 她话都还没有说完,荆山已经头也不回地被谢开花拉着进去院子了。小侍女提着灯笼呆呆站在门外,半晌跺了跺脚,十分不愉快地跑开了。 谢开花却愉快极了。 他没去看另两间房子,只直接进了做卧室用的最大的那一间。进去先是宽敞的会客厅,转过旁边的碧纱橱,越过屏风就见到极敞亮的卧室。天花板上的自动感应灯早亮起来,照得房间正中央一张足足能睡五个大人的床铺愈发显眼。 谢开花欢呼一声,把外套背包一甩,纵身就铺了上去。床上是软绵绵的席梦思,被单也软和得好像云朵,谢开花高高兴兴地裹着被子连滚了三圈。 他在天上时也没睡过这样舒服的床铺。睡的是师父从南极仙翁那里讨过来的先天寒玉床,那架子浑身上下都冷冰冰的,又硬邦邦的,睡上去是真保护脊椎。只可惜能磨痛屁股。师父还很凶恶地不准他铺上锦缎。 到了凡间,睡的又是宿舍的硬板床。这种软绵绵弹力极佳的席梦思,谢开花真是做梦都想。 如今美梦成真,他都快要翘起尾巴了。 旁边荆山看他在床上滚来滚去,嘴角轻轻一勾,迈步往床沿上坐下,又一手按住那团团起来的被窝。谢开花就从被窝里探脑袋出来,一头头发早乱成了鸟窝样子。 荆山伸手帮他理了理头发,手指又滑下去抚了抚他的脸。这种柔滑光洁的触感,荆山一个人躺在床上时,都快想念得疯了。 “你好好休息。”他道。 谢开花却又伸手一把捉住他:“你陪我。” 荆山下腹一紧。他看向谢开花水汪汪的双眼,只觉得里面满满的浓情蜜意,都快要盛溢出来。 “我第一次睡这张床……”谢开花理直气壮地扯淡骗鬼:“不习惯。我认床的。” 荆山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没法拒绝谢开花的。因此即使也已想到明天早上侍女们找不到他闹得一片鸡飞狗跳,他还是褪下外衣,掀开被子和谢开花肩并肩躺到了一块。 谢开花马上一侧身伸手搂住他。 谢开花软软的身子,有种太阳的味道。也有太阳的热度,渗透进荆山的身子一路灼烧。荆山勉力控制住自己,但又觉得自己僵硬得像刚从墓地出土。 第51章 荆山则愈发无奈。他看出母亲对谢开花的不喜欢,心里难受又疑惑。只是这个时候并不好发作,只问道:“父亲呢?” “哦,”荆母道:“你爸爸不舒服,就不来见客了。” 荆山差点要拍案而起。 不舒服,哪里不舒服?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还生龙活虎的,不停拿下午猎到的两头硕大麋鹿显摆。怎么一晚上不见,就病得不能见客了? 而韩曲峰和佟言,又是他们自己主动邀请的—— 这是摆明了不待见谢开花了。 他心里难过已极。昨晚才和小谢说,会永远和他在一起,不会负他。可父母却又是这样的态度。 而他甚至还没有和父母摊牌! 谢开花现在只是他的“朋友”,父母就已经如此。难道他荆山就不能和普通人交友?他又不是没有和普通人交过友? “妈,我和你说两句。”他再也控制不住,倏然起身,拉着荆母就进了里间屋子。 第59章 留下一屋子三个人十分尴尬。 当然尴尬的主要还是韩曲峰和佟言。他们看也不敢看谢开花,生怕看到一脸铁青的脸色。只能低头喝茶,又目不转睛地看那青瓷盖碗,仿佛能从那上面看出朵花来。 但谢开花其实还好。他早已料到荆山父母的态度,何况换个角度想来,他确实不是个好人。父母的触觉在自己孩子身上总归格外灵敏些,知道周围的朋友哪些是好的,哪些是坏的。 而孩子则往往不能够理解父母的苦心。 他耳朵尖,早听到荆山在里屋和荆母的争吵。两人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可还是能够听出来荆山的愤怒和不解。 他叹了口气。 “我出去走走。”他站起来。 佟言和韩曲峰忙也站起。 “再坐一会……”佟言劝道。谢开花就这样中途离场,长辈会更不高兴。 谢开花却摇摇头。这种印象问题向来先入为主,如果荆家的长辈认定了他是故意接近荆山的小人,那他表现得愈谦卑,荆家人愈要觉得他有所求。 况且再怎么说,谢开花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天仙。 他可以为了荆山装小心,但真要他像一个小媳妇似的留下平白受气,他也是敬谢不敏的。 谢开花又望了一眼里屋,扯扯衣领。他不过在这屋子呆了十来分钟,已经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刚走出大门,屋外院子里坐着闲聊的几个侍女就一起站起身,齐刷刷地望向他。 当先那个叫山溟的小姑娘低声问道:“谢先生怎么……” 谢开花摆摆手。又指了指院子外一片树木稀落的林子:“我在那边坐会儿。” 那林子有很明显的人工修剪的痕迹,地上铺了鹅卵石子的甬路,隐约还有座鲜花缠绕的秋千;显然是平时玩耍休憩的地方。 山溟踟蹰片刻,似乎是想到早上荆山和谢开花令人心悸的亲昵,半晌还是允了道:“那谢先生就在那边,也别乱走动……” 她这话说得生硬,仿佛谢开花是什么囚徒似的。她自己很快也觉察过来说话的错处,支支吾吾地想道歉,谢开花却摆了摆手。 其实要是他真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凡人,听到山溟这种口气,早该生气了。但谢开花这会儿也懒得去装模作样,慢慢悠悠踱到了小树林里面,往那座五彩缤纷、春意盎然的秋千一屁股坐下去。 秋千晃了几晃。 这么娘炮的玩意估摸着是那些个小姑娘整出来的。谢开花盘腿坐好,又往旁边瞥了一眼——隔着层层叠叠的树叶子,能看见那些侍女望过来的眼神。只是大约看他很安分地坐着发呆,没什么特别的,她们就又把视线收了回去。 谢开花深深吸了几口清新灵动的天地元气。感觉到体内元神上的气旋旋转恢复了几分活泼,他微微凝神,指尖就涌起一朵橘红色的细小火苗。 火苗摇摆不定,透着树林和鲜花的阻隔,旁人也看不清楚。 青厨那张艳绝天下的脸孔透过火苗很抽象地显出来。 “怎么突然联系我?”他笑眯眯地问:“好久没听闻你的消息了。” 忽然又眼神一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十分仔细地打量了谢开花一通,微微吃惊道:“你身上竟有了命玉的气息了。” 命玉这种先天至宝,即使是它的拥有者荆山也完全无法驾驭,更不能体会其中妙处。但落在青厨这种绝顶金仙的眼里,倒是能看出许多奥妙。命玉承认了谢开花共生的身份,因此在他身上就烙下了一点印记。 谢开花点了点头:“我能碰它了。” “那太好了。”青厨喜形于色。他本以为还要很久,却没想到荆山这个小年轻实在是太年轻了,也因而冲动得厉害,这就将谢开花纳入了全身心信任的行列。 谢开花却沉默不语。 青厨没有察觉谢开花的反常,兴致高昂地笑道:“那你快和荆山坦白,请他出手相助……他这样喜欢你,如果你诚心诚意,他不会拒绝的。” 谢开花冷哼一声。不会拒绝?恐怕他刚刚把他的来历一说,荆山就要恨死他了。 “我……”他咬住嘴唇,好半晌道:“我想问你……扶桑树的事,除了荆山的这块青鼎,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青厨一愣。 他看到谢开花满眼的后悔,良久叹道:“小谢,这是唯一的法子了……” 谢开花咬着嘴巴赌气。 青厨又道:“你心里也很明白……若有别的法子,我们一开始为什么不用呢?小谢,你不用怕。荆山是聪明的人,他会理解的……” 他顿了顿,用更温柔的声音循循善诱:“毕竟这世上谁不犯错呢?你是犯了错,你骗了他;但你对他的一颗心是真的,荆山也感觉得到。他那样爱你,一定会原谅你的……或者你跟他说这一切都是我们逼的你,让他来怪我们好了……” “可我,”谢开花喃喃道:“我还是不敢……” “你不敢什么?” 谢开花悚然一惊,手指一晃,火苗已经彻底熄灭。 他抬头看去,就见到一个少女在往他这里蹦蹦跳跳地过来。 她长得极好。明艳得仿佛太阳,让人不敢直视。可浑身又有那种柔和的气息,月亮一般,叫人情不自禁想要亲近。 她身后还有几个小侍女,在低声叫着:“姑娘当心脚下……”谢开花就知道她是荆山的妹妹。 他眼睛一转,正好见到手边杏花上一只青色的毛毛虫,便说:“我不敢去捉虫子。”想了想又解释说:“我原想把这只虫子赶走,在敦促自己,可终究还是不敢。” 荆小婉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到那只虫子,顿时就笑了,伸手一把把虫子捉住,远远扔开,又说:“原来你在自言自语。” 她挨着谢开花坐下来,眼睛闪亮闪亮地盯着谢开花瞧了半天,最后说:“你好古怪……果然哥哥的朋友全都很古怪。” 话音落下,又拿肩膀轻轻地撞了撞谢开花,嘻嘻笑道:“不过你不只是朋友哦……” 她拖长了音调,脸上的表情和少女迥异,有种中年怪大叔的猥琐感觉。 谢开花咳嗽一声,别过了脸。 “哎哟,害羞了嘛……”荆小婉笑得愈发开心,又挥手叫侍女退下,黏黏腻腻地靠着谢开花问:“你和我哥,有没有那个,恩,就那个……” 谢开花仰头看天。啊,天气真好。 看谢开花不回答,荆小婉也不穷追猛打,眼珠子一转又换了个话题:“你见过我爸妈了嘛……” 谢开花勉勉强强地点了个头。 荆小婉道:“他们人挺好的,但就是有点儿排外……而且我哥太喜欢你了,这几天在家里,他平均每天得提到你十次以上,他们就都很吃醋……如果对你不好,你不要生气哦。” 这小姑娘对自家父母的态度倒是蛮了解的。谢开花微微一笑道:“我没有生气。” “总之我会挺你的啦。”荆小婉很大力地拍打谢开花的肩膀:“我哥很少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不管是男的女的,都已经很奇迹了。” 听得出来至少她的语气是真诚的。谢开花心中有些安慰。对这个素昧平生的少女的印象也陡地变得十分好。 起码这小姑娘很在乎哥哥。 “当然你也要真的对他好哦。”荆小婉道:“我哥他很一根筋的……” 谢开花苦笑一声。原来她虽然“会挺他”,也特别热情,但心里到底并不放心。 这小姑娘也远没有荆山想象中那样单纯。 “我哥小时候,”荆小婉忽然给他讲起了故事:“有一个保姆。对他好极了,照顾得无微不至,比我妈还要上心许多。我哥就特别依恋她。谁知道她后来竟然想绑架我哥勒索钱财……最后哥哥虽然被平安救下,却难过得大病一场,养了一年多才好。” 谢开花道:“豪门。” “是啊,豪门。”荆小婉并不受谢开花转换话题的影响,接着道:“我哥瞧着硬挺,其实心里软得和小女生似的。他喜欢一个人就喜欢得不得了,听不得那人的一点坏处。一旦遭了背叛,就伤得比谁都深。他朋友不多,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谢开花轻声道:“要谨慎。” 交友要谨慎。 交往恋人……更要千万倍地谨慎。 他终究还是对不起荆山。 “你会对我哥好的吧?” 荆小婉一派少女天真的神情,但眼里却是极其认真。 她并没像荆山父母那样对他排斥。她相信她哥哥的眼光,只希望谢开花能同样给一个承诺。 谢开花咬住下唇。 “我会对他……很好很好的。” 他忽然很想哭。 旁边侍女过来请荆小婉去见老爷夫人。谢开花又独自一个坐在秋千架上,坐了好半天,一直等到日头升到天空的最顶上,艳丽的阳光将他晒得仿佛一个不能动弹的金人。 又有人过来请谢开花去吃中饭。饭摆在荆山父母的屋子里,而他终究还是见到了荆山的父亲。一个高大英俊的中年人,摆着特意极其严肃的一张脸,一顿饭吃得一声不吭。 饭后荆山本想陪伴谢开花,却无奈地被父亲拖去了别的地儿。有侍女问谢开花要不要游览岛上风景——自然是特别筛选过的风景——谢开花只觉得无趣,又看到韩佟二人央求的眼神,就拒绝了。 他说:“我有些累,想回房歇会儿。” 他果真回房歇去了。换了荆家准备的丝滑舒适的睡衣,往大床被窝里一钻,就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他脑子里一片空荡荡的,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或许他该准备一下和荆山坦白的说辞,可是一想到荆山会露出的忿恨厌憎的神色,他的一颗心就绞痛得不行。 比那天在罗名山上,过度地滥用灵力后身体里血管爆烈的痛楚,还要让他无法忍受。 他一直呆呆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隐约听到前边大门响动,片刻就有人进来。他眼珠子僵硬地转过去,看到荆山站在床边,有些抱歉地看他。 “对不起,我爸妈太无礼了……” 谢开花眨眨眼睛,看着荆山脱了外衣,鱼一样轻柔地也钻进被子,躺到他的身边,轻轻搂住他道:“你不用担心,我会说服他们……” 谢开花摇摇头。 没有关系。他想说,你也不用为了我和你的爸爸妈妈生气。这样会让他愈发显得像个坏人。 第53章 但幸好荆山还是扶住了他。荆山的大手牢牢把着他的腰,手上微一使劲,就把谢开花的下半身全部抬了起来。谢开花只能手撑着洗手台的边缘,感觉到身后没有半点着力点地悬空,只有荆山的阴茎,烧红的铁棒一样,刺穿他的身体。 他终于抬头,又看到了自己的那张脸。他果然把脸哭花了,一道道的水痕把脸颊搞得乱七八糟。 他忽然再也忍不住,张口道:“荆山,我好喜欢你……” 荆山低声道:“恩。” “我爱你……” “我也是……” 那就好。 谢开花模模糊糊地想:那就好。 隔天起来,谢开花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好像被卡车碾过了一样的疼。 他睁开眼睛,看见荆山在自己身旁熟睡的脸。荆山的眼睫毛很长,覆在脸上,仿佛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谢开花心里又甜蜜又心酸,轻轻伸手碰了碰那两扇睫毛,又往下抚过荆山高挺的鼻梁,和他有些红肿的嘴唇。 看到荆山的唇瓣,谢开花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恐怕自己的嘴巴也是个样子。他有些不好意思,闭上眼缓了口气,随即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悄悄下地。 脚还没站稳,他两腿就一软。谢开花连忙伸手扶住了旁边的桌子,深呼吸半晌,又拿体内灵气往腿上流通一遍,才堪堪能够走路。 昨晚果真还是太激烈了…… 谢开花脸涨得通红。 他以前不是没想过和荆山做爱,只是从没想到,自己会那样不知廉耻。 还求着荆山打他…… 要命! 他以后该怎么面对荆山啊。 谢开花磕磕绊绊地走进了浴室,仔细掩上门,又禁不住啐了自己一通。 他做事永远都这样不管后果…… 他伸手拿下架子上的毛巾,又走到洗手台前,打算放点热水洗脸。 可他刚刚在镜子前面站定,一眼看到镜子里自己的样子,差一点就要惊叫出来。 他连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靠着冰冷的瓷砖,无力地跌坐了下去。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他忽然又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撑着旁边的毛巾架子又抖抖索索地站起来,再往镜子里一看—— 还是那样。 他并没有眼花,更没有看错。 他头顶上长出了两只毛茸茸的黑色耳朵。 而身后,一条长长的、卷曲的黑色尾巴,惊讶害怕地在半空卷了一个卷儿。 半兽形态! 谢开花震惊地眼前都几乎一片空白。半兽形态……多少年了?恐怕还是他刚刚开始修炼那会儿,瞒着师父硬要化形,才化出来这么一个样子。 可这几百年来,他的人形早就坚固得不能再坚固,怎么可能退化成这样的形态? 谢开花咬着牙,神识探入身体内部,要想调控灵力将异状收回去。可等仔细察觉到了他的灵力,他又吃了一惊——本来就渐渐稀薄的灵力,如今竟仿佛只是地上的一个小水洼,浅薄得根本不能支撑化形。 他竟收不回那两只耳朵和那一根尾巴。 ——荆山就要瞧见他的这两只耳朵和这一根尾巴了! 第61章 荆山醒来时,身边空荡荡的,但枕头上还留有一点谢开花的气息。淡淡的,仿佛阳光,只单单闻着,就好像能亲眼见到那种金黄色灿烂的光景。 他微微一笑,从被窝里坐起来。 刚直起身,荆山就只觉腰那边微微酸痛。他都这样,谢开花昨晚想必更是累得很了……他想起昨夜两个人那种疯狂的样子,脸上也不由有些发烫。虽然当时脑袋发昏,但事后想来,实在是不好意思。 他昨晚也太粗暴了…… 荆山挠了挠脑袋,烦恼地不知道该怎么和小谢道歉。他甚至有些不敢去看小谢的脸;这会儿谢开花不在,反而更让他觉得轻松一些。 小谢会不会怪他呢? 不过,不过小谢也是有舒服到的吧。 荆山猛地往自己脑门上击了一掌。老天,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带着一张从没有这样红过的脸,荆山缓缓地下了床。 “小谢?”他低声叫道:“你在吗?” 他听到浴室那边传来一些细微的响动。大概是谢开花在洗漱。 他昨天有没有给小谢清理身体?荆山有些记不清了。因为一开始是在浴室,倒也冲得干净,只是后来又在床上做了一回…… 真该死。 荆山摇摇脑袋,轻轻走到浴室跟前,又敲了敲门:“小谢,你在洗澡?” 谢开花的声音终于从里面隐隐约约地传出来:“恩……” “你……”荆山顿了顿,清了清喉咙,低声道:“你没事吧?” “没事……”谢开花的嗓音隔着门板,有些模糊,低沉沉的,都不像是平时那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家伙:“我没事的,荆山。” 荆山却愈发有些担心。如果谢开花只是安慰他呢? 他想了想,还是道:“要不然我去叫医生过来看看?”荆家岛上医务系统是极完备的,甚至他还能调动几个修士过来。 谢开花却在里面大叫一声:“不要!” 荆山一愣。 谢开花已经又道:“我真的没事……我就是……我就是有些拉肚子……那个……”他支支吾吾地,但荆山也已猜到这“拉肚子”的缘由。他心里不由愈发愧疚。 “小谢,对不起……”他扶着门把手:“要不我进来看看……” 当然他进去根本什么用都没有。但他只是想看看谢开花,想看看谢开花的脸,看看谢开花是否还好。 谢开花却登时又叫了。 “你进来干吗啦!闻臭味嘛!” 荆山尴尬地摸摸鼻子。 “我就是……肚子痛而已……身体有点酸……别的也没什么。我今天,我今天就不出去了……你……你帮我跟你家人说一声,说我要休息休息……” 谢开花的声音愈来愈低,但还是可以清晰听出来他语气里隐藏着的害羞。荆山心里一软,好想就这样冲进去抱住谢开花。 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有这样做。他也知道小谢有时候脸皮厚得和城墙似的,有时候脸皮却薄得和一张纸没什么两样。 “那我……”他说:“那我先出去了。你要吃早饭吗?” “不用了!我等下睡一觉好了。”谢开花喃喃地:“荆山,谢谢你了。” “是我的错。”荆山手掌贴住门板,仿佛这样就能亲手触碰到谢开花。他也晓得自己这样做有些蠢了,但他控制不住自己,就好像昨晚他也这样的控制不住自己。 他想,这大概就是恋爱。 谢开花还在里面说:“不是你的错……” 他轻声说着:“这绝不是你的错。” 荆山轻轻苦笑。这当然是他的错。尽管或许确实一开始是谢开花引诱的他,但他活了这十九年,总得有些自制力。若是让他爷爷知道他这样轻易就被蛊惑,一定要说家门不幸。 不过他自然也不会和爷爷说这种事情就是了。 “那我走了。”他也不去和谢开花争辩。终归等小谢休息好了,荆山会再好好补偿他:“你好好休息。我会不让别人来打扰你……” 谢开花道:“好。” 荆山转过身。顿了顿,还是又问了一句:“你真的不要医生来——?” “滚啦!” 谢开花有些恼羞成怒了。 荆山无辜地搔搔头发,只好拿起衣服,走出了门去。 等大门被荆山随手带上,偌大的房子里又恢复了平静。甚至静得听不见一丁点多余的响动,空荡荡的卧室里,只有荆山因走得匆匆、忘记整理的凌乱的床铺,还有天花板上一盏坚硬棱角的吊灯,还在幽幽地发光。 又过去许久,浴室里卡擦一声,像是有什么玻璃东西掉在了地上。随后就响起谢开花低声呼痛的声音。 “靠……倒霉……” 他咕咕唧唧的,倒也可爱。 其实这会儿要是荆山看到他的样子,撇开别的因素不谈,他还真是挺可爱的。头顶上毛茸茸的两只耳朵,尾椎骨末端一条长长的尾巴,乌黑发亮的皮毛,再衬着苍白的皮肤,有种别样的美感。 只是谢开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却怎么都只觉得自我厌恶。 他咬着嘴唇,又看看地上被他不小心摔碎的玻璃瓶,还有手指上被割划出来的伤口。皮肉绽开来,流下几滴淡淡金红色的血珠子。 ——他的法力竟然甚至已不能控制住血液的颜色。这会儿若是有别的人闯将进来,看到他鲜血的色泽,就一定知道他根本不是人类。 谢开花烦躁地按住伤口,等伤口渐渐凝结,他又打开水笼头狠狠给自己洗了一把脸。因为用力过大,搓得脸都痛了。 好好休息! 他苦恼地扯住耳朵。 是得好好休息。他总得拿这段时间,修炼出一点控制体型的灵力。 他已经明白,身体里的那些灵力恐怕是被命玉吸取的。根据那个枉死的荆家前辈的说法,命玉这玩意,会吸取主人身体内部的灵力。荆山又不能修炼,命玉一定已经饿了许久了。 谢开花体内那些灵力虽然被封存住,但也精纯至极。和普通修士相比,就是太阳和星星的不同。命玉仍然能一口气吸个干干净净。 果然得说不愧是先天至宝嘛? 但这先天至宝也太恶毒了。 谢开花蹑手蹑脚地走到浴室门口,做贼一样地打开门,往外偷偷地瞧了两眼。 第55章 荆小婉努力转动她的大眼睛,用眼角余光去瞟谢开花色如金纸的惨淡脸孔。 谢开花又一笑。他笑起来确实很好看,像是春天田野里盛放的花朵,干净又明朗,充满朝气。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嘛。” 他送给荆小婉一个“你太天真”的眼神,也不管荆小婉能否确实接收到。 荆小婉也真没接收到。 不过她听出来谢开花语气里的笑意,也知道自己这问题有些幼稚。她转了转眼珠子,又想尝试着把穴道冲破——虽然没有灵力,但武人的真气她还是有的——可她身体内部相当雄浑的真气,却然半点用处没有。 荆小婉顿时好生失望。 她忽然又道:“到晚上,我哥会过来的……” 谢开花道:“我知道。” 所以他还要用这段时间,再恢复一点灵力。不管如何,他总要试着把尾巴什么的收起来。 如果真的不行…… 不,不会不行。 谢开花双手重新摆成盛放莲花状,手指轻轻拈动,仿佛轻抚花瓣。 他一定可以的。 但他却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能掌控的地步。 识海中巨树愈长愈高,又有许多分支往外探出去,在识海半空轻轻舞动。丹田内的灵力漩涡旋转得愈发自如,上端悬空而坐的元神,模样也逐渐清晰,不再是先前模糊得近乎消失的模样。 一切都在好转。 甚至因为元气凝聚得过于迅捷,谢开花体内封存的修为又不足以支撑,往外浪费了许多。无数元气不忍离去,在谢开花身周飞舞环绕,那种云蒸霞蔚的景致,将他衬得直如神仙一般。 当然他本来也是神仙就是了。 谢开花心头微松。若是照这样下去,他体内灵力甚至能直接突破练气期,达到筑基期的水平。或者一旦突破,他就能将灵力运为法力搬用了? 一这样想,他忍不住又将更多元气揽入体内。那些元气纷纷化为灵力泉水涌入丹田,将那一洼漩涡越撑越大、越转越快—— 旁边的荆小婉早看得呆了。 她无法修炼,但岛上修士众多,她也是见多识广。可谢开花这样的修炼速度,别说见过,真是听也没听过、做梦都想不到。 他这会儿全身修为暴露出来,正是练气期的水平。可不用过多久,就能筑基了吧? 这样快的突破速度,真好像看一场几百个世纪以后的科幻电影。 ——但他筑基的时候,不用长辈在旁边护法吗?尽管是末法时代,但突破时仍有无数天魔心魔接踵而至,从来是极危险的。 荆小婉想了想,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要筑基了……你放开我,我去帮你找一个金丹前辈过来为你护法……” 她声音很低,因为生怕吵到谢开花、叫他生气。她之前还理直气壮的很,可看到谢开花这样的修炼样子,她情不自禁还是怕了。强者总是令人惧怕的。 但谁知她话刚一出口,谢开花却猛地睁眼,随即一口金红色的鲜血就从他嘴里吐了出来。 那一口鲜血散发着无与伦比的芳香,香到了一个诡异的境地,荆小婉一闻到,唾液就条件反射似的从口腔底部分泌出来。 她吃了一惊。 “你怎么了!” 她又转着眼珠子去看谢开花。这回总算看到了谢开花的脸——可一看之下,她却骇得差点失声尖叫。 谢开花脸上没有半分的血色,表面皮肤都变得透明了,能清晰见到底下的惨红蠕动的血肉。他一双瞳孔却变成了绿色,绿得极其奇异,像是凝聚了过多生命力的两片叶子——团成团的叶子。 就要爆炸开来的叶子。 谢开花喉咙里溢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他圆睁着双眼,视线却空洞洞的,仿佛什么都看不到了。 “你、你到底怎么了!”荆小婉要吓死了,她大声道:“你,你快点解开我,我去帮你找医生——你得找医生——我找元婴期的前辈过来看你——” 可谢开花看也不看她一下。他全身僵直,脸上、脖子上、手臂上……凡是裸露出来的皮肤上边,都缓缓出现了一些青色的藤蔓。这些藤蔓仿佛有自己的生命力,弯曲着、舞动着、攀爬着。颜色却也渐渐变深,像是底下有火在烘烤,泛出了一点乌黑的光泽。 荆小婉灵机一动。 “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她大声道:“谢开花,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修炼得这么快,果然有极大的坏处! 谢开花心里黯然一笑。 他其实听得见荆小婉的喊声。只是他根本无法动弹罢了。他之前点了荆小婉的穴,现在自己也变成这样。果然大约这就是现世报吧。 他已经知道自己这样的原因。他并不是走火入魔,他只是被凡间的元气侵蚀了罢了。 他修炼过快,元气涌入量早超过了他能够承受的范围。而凡间的元气,又充满了邪魔污染——仙人不愿降落凡尘,也是有原因的。 他然忘了这一点。 命玉吸取了他的灵气,也削弱了他的体质。他再没法控制住这些蔓延的魔障,他体内纯净无暇的仙力,反而好像最诱惑的糖果,将这些邪气尽数吸引过来。 他不能再停留在这里了。 他不能,他不能再留在凡间了。 否则,他必死无疑。 “谢开花!”荆小婉的叫声尖锐得让人耳鸣。 而谢开花终于开了口。 “青鼎……”他一开口,血液就从嘴里喷涌出来,将他的衣衫、和底下的被子,染成一片绿色——他连血都变成绿的了。只有心口最后的精血,还维持勉强的纯净。 “青鼎……”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可闻:“青鼎在不在荆山的身上?” 荆小婉怔了怔。难道谢开花的目的是青鼎?但青鼎就是荆山的命,荆山不能失去这块玉佩。她不想回答,她想合拢嘴巴,可谢开花的声音却有种让人无法拒绝的魔力。 “爷爷今天才把青鼎请去,供奉在祖堂了……” 她话一出口,就恨不得往自己脸上甩一巴掌。 供奉在祖堂? 也罢…… 不在荆山身上……不在荆山身上……最好。 谢开花想笑,却笑不出来。他闭上眼,将身体里最后一点干净的灵气蕴含到丹田内部一个小小的白色光点之中,随即元神猛然一指,无声喝道:“白芍!” 荆家岛上空,一只遮天蔽日的金翅大鹏鸟骤然仰天长啸,随即双翅一束,流星般往荆家岛上俯冲下来。 第63章 半空中透明的光幕陡地显出灼烧般炙热的光华。就仿佛突然燃烧的太阳,热烈到要将一切都焚烧殆尽。蔚蓝的天色再也看不到,只有龙蛇般舞动缠绕的火舌,恍如世界末日。 “有敌入侵!有敌入侵!” 地面上宽广到无边无际的庄园也忽地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密密麻麻的人群像黑点一般从四面八方往正中心聚拢而来,却没有半点喧扰人声,安静迅捷得让人心里发麻。 还有许多修士腾云驾雾着从远方高山上横跨而来。他们也神情严肃,手持法器宝具,抬眼望向空中那被黑云笼罩着,却仍掩不住灿烂金光的巨大鸟儿。 金丹修为的妖物! 但没有关系。修士互相对望,眼神平静。他们中也有金丹期的修者,更有元婴期的老怪在后面掠阵。 荆家岛,从来不是那么好闯的。 但他们甚至还未组织起第一波攻击,为首的一个脚踩青碧乙木飞剑的修士就失声叫道:“你们看!” 众人抬眼望去。却见那滚滚黑云中,忽然消失了熠熠的金光。金翅大鹏鸟全身笼没其中,不仅妖气顿散,连翅膀拍打的呼啸风声都听不见了。 “这畜生掩住了身形!”那修士顿了顿,却又笑道:“无妨,毕竟是畜生,还留着这一团云给我们……” 后边就有修士道:“不如一起用法宝将其击落!” “不必!”那用乙木飞剑的修士手上捏一个法决,脚下的青碧色大剑就身化成七把玲珑小剑,环绕着他急速飞行。修士脚下生出一团云朵,将他在半空中堪堪托住:“待我前去探看探看!” 可他的小剑还没有来得及发纵出去,那团硕大的乌云忽然间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空中清朗一如往日,只有顶端的光幕仍在炽热顽强地燃烧。 而那金翅大鹏鸟,已不知去哪里了。 “怎么回事?” 众人顿时难掩眼中惊色。他们也不是练气期的雏儿,早有过无数和妖物斗法的经历。荆家岛上也有许多大妖镇守,互相之间也有切磋。 可却也从没有这样子,能在所有人跟前白白溜走的例子。 这不是让他们都成了睁眼瞎! 那用乙木飞剑的修士脸色沉郁,知道这上古异种想必是有些依仗。他一挥手,冷冷喝道:“命所有练气期、筑基期修士,都绕岛内外仔细搜查!不可放过一丝疑点!” “得令!” 身后十几个修士躬身领命,都又踏着飞剑法宝往四面八方去了。地上严防镇守的人类兵士,则在几个荆家巫族血脉子弟的带领下,也纷纷四散开来,往岛上隐秘地方搜查妖物。 那修士自己沉吟半晌,脚下飞剑化作一道流光,往远处云雾缭绕的高山飞射而去。 等当地再没有几个人逗留,却见底下地面上有一座废弃的茅舍,跟前枯败槐树的几片黯黄叶子后头,忽然转出来一只翠绿的娇小鸟儿。 仔细看,这鸟儿却不是绿色。它全身羽毛乌金交杂,身后长长的一条七彩羽尾,端庄华贵之极。只是身上竟套了件碧绿生青的柳叶编织的小衣裳,将毛色给挡住了。 这年头只听说狗是常穿衣服的。倒没听说过鸟也会穿衣服。 它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看向半空中修士离去的方向,极人性化的露出了一点鄙夷的神色。 随后双翅一振,往庄园后头一座古老宏伟的祠堂快速飞去。 “有敌入侵?” 荆山倏地睁开了眼。 他正跪坐在荆氏祠堂的厅堂正中。前方沉沉黄幔垂地,隐约有烟气传来,还有低沉的淡淡诵佛声。诵佛的正是荆家的老爷子,老爷子并不信佛,更不会给荆家先祖用佛经来祭奠往生,只是偶尔念念,平心静气。 他这会儿平心静气的缘由,也正是外头这跪坐得笔直笔直,似乎乖巧之极的孙子。 “不用你出去!” 老爷子在里间低声喝道:“自有人安排处理这些事情……你只要给我好好跪在这儿,想想你做错了什么地方!” 老爷子在荆家说一不二,一发火,就是荆山的父亲伯伯都害怕得不行。荆山却一点也不怵,反而还淡淡反驳道:“我并没做错。” 第57章 “别开玩笑了……”如今哪里还有这种断臂重生的法术。给他找条胳膊安上去倒挺有可能。只是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大问题是,他今天坏了荆家岛的大事,相助白芍抢去青鼎,之后要怎么平息风波,他可完全想不到。 谢开花来去无踪,但若是荆家岛找上峨眉,那他可就惨也! 哎哟,他到底为什么一时头脑发热,就这样助了白芍! “你不也就是想在主人面前赚个便宜,”白芍却也不笨。这只上古异种,跟着谢开花这些时日,吃糖豆般吞了许多灵丹妙药,神智早就开得精明无比:“你放心,主人知道你的好!总不至于叫你落了坏处。” 它虽也不知道谢开花真实身份,但就凭着那些凡间难得的灵丹,就知道谢开花不是凡人。 佟言如今雪中送炭,可是大大的露脸! 佟言苦笑道:“但愿如此。” 白芍不满意佟言这样敷衍态度,长鸣一声,双翅突地抖动,速度又陡然加快。 风恶狠狠刮过佟言脸部,疼痛仿佛刀割。他忙伏下身来,拿唯一剩下的右臂揽住白芍,肚子里自然把这只扁毛畜生骂得半死。 但速度快也是好事。不过又瞬息之间,白芍已飞到谢开花那处院落,翅膀急收,冲进了当中屋内,落下地来。 它嘴一张,那团绿粽子就从肚子里飞将而出。虽在它肚子里一阵徘徊,那柳枝却没半分脏污的样子,仍旧绿意盎然,鲜美欲滴。 而佟言也已从白芍身上滚落,刚刚站定,便看到谢开花的样子。 这一看之下,他顿时惊得动弹不得。 “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模样!” 却见谢开花形销骨立,满脸满身地爬满青黑色的藤蔓状图纹,双眼空洞,仿佛一个瞎子。他靠在床头,身前被子上却全都是绿色鲜血——那肯定是血,佟言还认得出。 “主人!”白芍也是一惊。它知道事情紧急,却没想到谢开花此刻竟如邪魔一般。 谢开花却不说话。 他勉强抬起手,往半空中的柳枝一招。裹着青鼎的柳枝便搜得一声落入他手中。 谢开花手指摸索着将柳枝解开,指尖轻触青鼎,浑身便如触电般颤抖。 “拿到了……” 他终于口吐人言。只是语声嘶哑,仿佛深渊恶魔。 “青鼎!” 他身边躺着的少女失声尖叫。 佟言拿眼望过去,又吓了一跳。“荆小婉!”他当然认识荆山的妹妹,这小姑娘调皮活泼,比荆山可可爱了一万倍。 没想到谢开花还把荆小婉绑在这! 只是谢开花如今模样,却令佟言心中有些打鼓。谢开花委实……委实……有些像那传说中的天外邪魔。 难道谢开花真是那种绝世妖物? 那他、那他岂不是助纣为虐? “佟言,你很好……” 谢开花忽然又开口道。 他一双朦朦胧胧的眼睛看向佟言。明明是根本看不见的样子,佟言却觉得仿佛两道闪电朝自己直射过来。他浑身一凛,再不敢多想。 “主人……”白芍缩小了体型,恢复成娇小鸟儿的样子,颤颤地拿身子去蹭谢开花的手。 “别怕,白芍。”谢开花道:“不用怕。” 他一手点了荆小婉的哑穴,手指随后轻轻一动,一道橘红色的火焰陡地从他指尖燃起。 火焰里显出一张艳绝的脸来。 “开花!” 那美人一眼见到谢开花这个模样,就惊得失声道:“你浑身都是天地邪气——你做了什么,你发了什么疯!” “我没发疯,青厨,”谢开花低声道,“我不能呆下去了……我拿到了青鼎。” 美人一愣,随即又道:“我说过只拿到青鼎并没有用……不,算了,你是不能再呆了。你等着!” 火苗应声熄灭。 佟言看着谢开花指尖的空白,有些怔怔的。不怪他发怔,实在是那美人美得太过惨绝人寰,佟言自负已十分英俊潇洒,却真难以及那男人万分之一。 “他是,他是谁?”他看向谢开花道:“他说你等着……又是什么意思?” 谢开花牵了牵嘴角。他似乎正想回答,但窗外却骤然刮起一片狂风——那些修士到了。 “妖孽!” 众修士齐声大喝。 谢开花手指抚了抚白芍的羽毛,轻笑道:“你这次搞得好大阵仗。” 白芍懒懒地晃了晃脑袋,离谢开花凑得更近了些。这可是青鼎,荆山的命根子,荆家的命根子——谢开花要这个,阵仗能不大吗? 那些修士就要纷纷朝屋里放出法术法宝。谢开花却忽然听到一把低沉男声道:“等等!小谢还在里面。” 是荆山。 荆山也来了。 也是……这本来就是荆山的东西,荆山怎么能不来呢? 谢开花心中苦笑。 好傻的荆山……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怀疑自己。 “少爷,”有修士道:“那妖物裹同峨眉逆徒特地前来这里,这儿的人物,就一定和他们有所勾连——” 佟言摸摸鼻子。他然变成峨眉逆徒了。 “不,不会!”荆山怒喝道:“小谢不是那种人!” 谢开花闭上眼。他纵然已看不见,但眼眶滚烫,差点要落下泪来。 荆山…… 他心中温柔呢喃荆山的名字。 “少爷!” “让我去看小谢!” “少爷,即使那小谢不是敌人,可他也一定被挟持——少爷你身份贵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万不能进去啊!” “少爷!” 众多修士齐齐劝阻,将荆山拦在屋子外头。但谢开花能清晰听见荆山挣扎怒吼的声音……荆山仿佛一只失去爱侣的狮子,绝望得令人心碎。 只现在就已经这样痛苦。 谢开花想,若荆山知道他真的是“敌人”,那荆山又该痛苦成什么样子? 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要滴血了。 而青鼎在他手中,仿佛一颗心脏,表面缓缓鼓起、又缓缓落下。 外边终于安静。 不知道是谁制住了荆山,那些修士又重新聚在一起,各种法术已准备完毕。 佟言这下是真的慌了。 “谢开花!”他道:“怎么办——你倒是说句话啊!”谢开花和白芍动也不动,简直像是一心求死似的。 他又看到那仍旧呆呆躺着的荆小婉,道:“要不然我把她挟持人质……” 荆小婉顿时向他怒目而视。 谢开花却道:“不用。” 他睁着那双空洞的眼睛,忽然道:“来了。” 来了,什么来了? 佟言很崩溃。他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这个选择到底是不是对的。但很快,他却听到半空中传来一阵隆隆雷声。 雷声? 方才天明明还是晴的。 而很快他也确实看到了那清朗的天色——只听一道轰隆巨响,仿佛是九天神雷狠狠击中了房屋屋顶,那层瓦砖刹那间便消失得一干二净。佟言吓极抬头,却见半空光幕早破了一个大洞,无数金色雷电如龙如蛇,从天而降。 “谁!” 远处几道电光激射而来。荆家岛的元婴长老终于坐不住了。 但他们还未靠近,就见雷电之上,忽有一道黑色裂缝,从蔚蓝天色中缓缓出现。这道裂缝出现得太突然、太诡异,修士们全都怔住,好半晌,有个头发花白的元婴老怪颤声道:“空、空间裂缝!” 好大的空间裂缝! 这样的裂缝,只要稍一靠近,恐怕所有人都得被卷入其中,万劫不复! 裂缝之中,却又有金色光芒闪现。 这次不是雷电了。而是一片耀眼金花,降落如雨。这金花瞧着遥远,但转瞬即至,一刹那间整个荆家岛上空就都被这纷纷扬扬的金花笼罩,芳香美丽,仿佛仙境。 所有人都呆住了。 金花之后,又有悠扬乐声传来。这音乐隐隐约约的,听得并不真切,但不过一丝音响,已要叫人陶醉得忘却世间一切事物。乐声中那清静自然之意,直合大道,真正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 “我的天……” 佟言呆呆的,整张脸都僵直了。他简直有种仿佛要乘风飞去的错觉。 但他也模糊猜到,这乐声之后,恐怕还有更大阵仗。果然就见几只亭台楼阁般大小的青色鸾鸟,拍着巨大的翅膀,从裂缝中悠悠飞来。它们的翅膀稍扇,便卷起狂风;它们的尖喙轻啄,便有天火落下。 而它们的尾巴,则有几根金色仙绳系着,一直往后蔓延…… 直到裂缝中,又慢慢飞出一架金色车仗。这车驾有九天上清晨最亮丽的彩云织成车盖,垂悬而下,有细小金乌盘旋成轮,带着炽热火焰,托车而行。前面车辕上站着个身穿细白纱衣的美丽仙子,她目光开阖间,有雷电闪烁,令人不敢直视。 “这、这、这到底……” 佟言的脖子像是久久不用的机械,转动间,甚至妖发出咯吱的响。 他看向谢开花。 谢开花脸上,却露出了一种难过的神情。 “我要走了……”他说。 第59章 小绿在后面拉了拉他的衣服。佟言意识到自己的笨拙,赶忙溜了回去。面前的青华大帝浑身上下没有半点特别的气概和威压,普通得就仿佛邻家一个刚下班的小青年,可佟言就是无端端觉得敬畏和恐惧。或许这就是真正的掌权者给人的感觉。 他偷眼看着太乙跨步迈上小楼台阶,抬起手,往门上轻敲了敲。 “荆山?你出来吧。我带你去看小谢。” “天尊!” 赤焰登时往前赶了两步,大着胆子低声道:“天尊,三公子——” 太乙摆了摆手。 “小谢怎么样,我心里很清楚。我带着荆山去看看,碍不了什么。” 赤焰还想说些什么,可毕竟面前顶嘴的对象是四方大帝,她强撑了片刻,还是抿着嘴退下。 里边的屋子的门却是刷的一下就被打开了。 站在后面的佟言,这才重新看见荆山。 他一见之下,又是吃了一惊。 荆山瘦了。 自然不是形销骨立的瘦,只是——只是很明显的,可以看出来他形体上的不同。 脸色也不好看。带着一种异样的惨白。就好像拍电影时往脸上抹的白粉的妆,平白给人心里增添一丝恻隐。 “荆山。”太乙道。 荆山看了看他。很冷漠的眼神,和在凡间时并无二致的眼神。 太乙又一次自我介绍:“我是小谢的师尊……” “我之前就听到了。”荆山毫不气地打断他:“我们可以走了吗?” “大胆!”赤焰和小绿一齐往前踏了一步。两个人畜无害的侍女,陡然间就勃发出一股比佟言师父的师父的师父……还要厉害的气焰。而一直趴在地上放风的那头九头狮子,也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沉沉的怒吼,站起身来。 荆山却怡然不惧。只冷冷看着太乙。 太乙轻笑道:“不妨……”挥手按下侍女和爱宠,又道:“这就走。” 他走到一边,给荆山让出道来。 荆山就大踏步地越过了他。 只是佟言怎么也没想到,谢开花安睡的地方,然也在这座山上。 恐怕荆山自己也是奇怪的。一行人沿路攀至山顶,见到那座庙宇般的狭小建筑,荆山脸上就露出了一种难以描摹的表情。 佟言看在眼里,不由想,或许是害怕。 害怕见到恋人以后,获得一个自己料想已久,却始终不肯相信的答案? 他看着荆山有些单薄的背影,禁不住想到,若是以荆山现在的身体状况,再多一点磨难,恐怕荆山就要受不住了。 只不过几天而已……这几天的时间,荆山就已经折磨自己至此了吗。 巫族的人,难道都是这样一个偏执的性子? 可他也无法再看下去。 因为荆山和太乙的背影相继没入庙中,而他本想跟着上前,却被小绿拦下。 “佟公子,你不能进去。” 佟言无言地点点头。 他有些黯然地想:荆山再看见谢开花,会说些什么呢? 荆山什么都没有说。 他当然什么也没有说。他不能说。说了也是无用功——谢开花听不见的。 荆山再见到谢开花的时候,这个灿烂得好像全世界的阳光都聚拢在他身上的少年,还在沉睡。长长的眼睫毛覆在他的脸上,一动不动,落下两片沉默的阴影。 他的脸色苍白,两片唇瓣,则泛出淡淡的青紫色。那天还在凡间时惊鸿一瞥看到的他脸上爬满的乌青色的藤蔓图纹,已经全都消失不见,但还能够过过分透明的皮肤,看到底下横生的青筋和血管。 那样脆弱。好像轻轻一碰,就要碎了。 荆山动了动嘴唇。可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以为他再见到谢开花会想质问很多。这两天,过得简直就好像是两年、二十年、二百年……任何描述时间跨度的词汇,都无法形容对他的煎熬。 他只是难以相信。 对他那样好的小谢……那个天真、开朗、让人很难不去喜欢的小谢……却都是假的。 他们才刚刚真的在一起。他才刚刚为谢开花许下诺言。 他甚至做好了准备。如果父母、爷爷,都绝不同意,那他即使和家里的一切联系都割断,也要和小谢在一起的。 ——这不就是一个少年的初恋所应该付出的一切吗? 可都是假的。 突然之间,所有都变了。 他仍然记得那个九天玄女出现的时候。天空中巨大的裂缝,华贵的青鸾,动人的乐曲……然后是小谢,从那个空洞洞的屋子里腾云而出,却没有回头看上他一眼。 他看到屋子里床铺上躺着的妹妹。然后看到赶过来的母亲,脸上那种“你看,我早说过”的表情。陡然觉得心若死灰。 难道他真的这样蠢,还是他其实还可以从小谢这里获得一个他期盼的、即使是虚假的答案? 他只是觉得有点假。有点像是做梦。这种陡然间从天堂坠落到地狱的感觉……好像一出展开过于突兀和奇怪的电影,让人很想往屏幕上竖中指。 他自嘲地一笑。 随即又伸出手,轻轻地抚过谢开花的脸颊。 冰冷的脸颊。 太乙在他身后开了口。 “别……别碰他。” 荆山愣了愣,收回手,看了看太乙。 这个没有半分天帝该有的气派的青华大帝冲他轻笑,低声道:“小谢体内仙力还未完全恢复,这会儿最不能让凡间的气息触碰……” 凡间的气息。 荆山挑了挑眉,心中嘲讽气息愈浓。 他视线往下,忽然又看到谢开花手里紧紧攥着的东西。 即使是在昏迷之中,谢开花的手也没有松开。力气大得骨节都泛了红,手背上更是青筋暴凸,瞧着有些狰狞。 他手里的那块玉佩,则往外冒着淡淡的青光。 “……青鼎。”荆山道。 太乙道:“是啊,就是这块东西。” 荆山以为自己应该会暴怒。起码会有些怨恨。但真的事到临头,看到这块引发了一切的玩意,他的心情却平和之极。就好像方才再见小谢,已没有了半点想要质问的心情。 他只是问道:“所以,是为了青鼎?为了这块东西,他接近了我——是吗?” 太乙道:“可以这么说。” “它到底有什么用?” “我会等小谢醒过来,让他告诉你的。” 荆山一笑。 “我还要等吗?” “是的,”太乙道,“你还要等。” 等待永远是这世上最能令人疲惫的事情。 疲惫到无法维持最初的盛怒,或是维持最初的喜悦。 而荆山不知道他还能够维持些什么。 他看着谢开花沉默到让人凝固的脸,又很想碰上一碰;可手指轻动,想起太乙的警告,还是遏制住自己。 他是不是有些太体贴了? 太乙忽地又上前来。 “这块东西……”他说:“我先还给你好了。” 他轻轻扒开谢开花的手。没有人能拨得动的谢开花的手,在太乙的指下还是轻柔绽放,如春天的花朵。而那块青鼎就暴露在了掌心。 荆山扬眉。他不知道太乙这是什么意思。 却见太乙真的伸手拈出了那块玉佩。往荆山跟前一递:“你拿着。” “可我以为……”荆山道:“我以为你们想要的就是这个。” “事情很麻烦。”太乙道:“起码得等小谢醒了,咱们才能好好继续这个计划。” 计划。 荆山又想笑了。 无论这个计划是什么,他在里面始终只是演一个愚蠢的棋子的角色,是吗? 他接过了青鼎。 玉佩被他拿在手里的一刹那,一股清灵之气就从中迸发开来,顺着他掌心的经络一直蔓延到四肢全身。这本来是一件叫人十分愉快的经历;荆山从小就很喜欢这种感觉。简直好比吸毒。 可这个时候,他却有些厌恶。 “他什么时候会醒?”他示意谢开花。 太乙耸耸肩。他真的很像一个现代的地球人——没有分毫的神仙模样。或许谢开花的一切都是从他这里学来的……荆山模糊地想到。 “这个我也不知道。或许还有一天,或许还有两天……但不会长的。” 他笑道:“你们毕竟还要赶回去参加四六级考试的嘛。” 荆山冷冷道:“我们还能参加四六级考试?” 他不愿再去看太乙的脸色。转过了脸,把弄着手里的玉佩,一边道:“我想再留一会……看看他。” “随你。”太乙道:“只是别靠他靠得太近……” 第61章 他用的是陈述一样的语气,并没有在提问。那种从小养成的天然的气魄再一次由内而外地散发开来,即使是赤焰,也吃了一惊。 她没想到荆山在这种地方、在这种时候,也毫无所惧。 仿佛他们这些妖魔神仙,也全都不过是个普通人。 她笑了一笑。 “你也知道……有只豹子救了你嘛。” 荆山眼神冷然:“我以为它会死——” 在他昏迷之前,那只豹子确实是身处险境。而现在这个赤焰又在这里。可是,如果那只豹子确实出了事,赤焰又怎么会让他被韩曲峰等人救回去?他不信韩曲峰和佟言会是这个妖魔的对手。 赤焰耸了耸肩膀。 “它没死,我也没死。最棒的是,你也没死。” 赤焰笑着,手指微微弹动。她那双青葱玉手的尖尖指甲,忽然又泛出莹然绿光。 “幸好我没有下太重的手。不然老祖又该惩罚我了。”她脸上忽然一闪而过一种惊惧的神色,顿了顿,才道:“而且你知道不知道——那头豹子,你也是认识的。” 她冲着荆山眨了眨眼。 荆山一愣。 片刻他心中重重一跳。不可控地就低吼出声:“你是说小谢——” “哎,真聪明,不愧是考上了建师的高材生呀。”赤焰笑道:“谁不知道青华大帝座下的谢开花,原形是只在佛祖座前玩耍嬉戏的雷云豹子呢?” 好吧,她原本是不知道的。只是占据了这个赤焰的身子才知晓这些事情。赤焰微微一笑,脸颊上露出两个诡异的酒窝。 她看着荆山有些失态地往后退了一步。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想。 狠狠背叛他的恋人,原来也曾经舍身救过他——是不是觉得格外的矛盾? 可是无论是多大的矛盾,也无法掩饰谢开花曾经欺骗荆山的事实……反而会因为这种行为,令正值冲动年华的青年心中愈发愤怒。 难道就算是丢了性命,也不能和他说出真相吗? 这块青鼎真的有这样重要? 还是对谢开花来说,荆山是否会为了他的死亡难过绝望都无所谓…… 赤焰心中赞叹。不愧是老祖,对小孩子的心理真是一摸一个准。要是换了她,也只懂得暴力解决问题罢了。 她满意地看着荆山青白交加的脸色。 过了好半晌,荆山才平静下来。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片刻沉声道:“你找我做什么?” 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赤焰愈发满意了。她不喜欢冲动的性格。尤其是在这里,稍一有动静,就会引发各方怀疑。荆山还能安然无恙,而她就完了。何况即使安全回去,没有完成任务,老祖也能令她生不如死。 只有冷静的、自持的性子,才能和她圆满地配合。 她笑道:“我是来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荆山不喜欢赤焰拖拖拉拉的说话方式。何况此刻心中烦乱,更只想一个人安静。 赤焰却还是我行我素,说话慢吞吞的,好像火烧眉毛也不能令她急躁:“他们要你用青鼎替他们做一件事。你答应了。但是临到头来,别用他们的方法……” 荆山又打断他。 “到底是什么事?” 他现在已经极端的好奇。他想知道这个神仙处所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能让谢开花这样的人物,还要自降身份,来骗他这样一个凡人…… 他眼底泛出淡淡的苦涩之意。 但赤焰这回,却是和那些仙人一样的答案:“你别问。等到谢开花醒来,你就知道了。” 荆山冷笑。 赤焰很无辜:“这是道祖亲算的大劫,我们并非当事之人,一说出口就要天火烧身、天雷轰顶。我是说真的。” 她又想伸手去摸荆山的胸脯。荆山就淡淡地侧过了身子。 “我又为何要照你说的去做。” 赤焰一笑。 她笑得很开心,很自得。仿佛荆山问了一个极其自作聪明的问题。她看一眼躺在边上,如被冰封一般凝固的、死气沉沉的谢开花,低声叹道:“若你不愿意,我早就被天兵天将拖出去凌迟处死了,不是吗?” 荆山面无表情。 “况且难道你就甘心?被欺骗、被耍弄……一腔真心,结果只是别人的手段和游戏。你还能相信他吗?荆山?等他醒过来,让他用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你告诉你他错了,求你原谅——然后你就要原谅他吗?别开玩笑了。” 赤焰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 “欺骗就是欺骗,背叛就是背叛。什么道歉都是没有用的。有一就有二。他也一定早就做好被戳穿的准备了——可他还是骗了你。为什么?因为他打赌你会原谅他。” 赤焰道:“难道你果然就是这样可悲吗,荆山?” “住嘴。” 荆山低声喝道:“住嘴。” 赤焰耸耸肩,抬起手,往唇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两人又都沉默下来。 寂寞的殿堂里,只有夜明珠的幽光,还有谢开花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他双手交叠放在小腹,柔弱的纤细的手臂,仿佛一折就能断了。 荆山默默地望向谢开花。 他脸上没有露出半点神色。即使是赤焰也看不出来,这个少年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心里也有些忐忑。她从来不是个善于运用言辞的人。也不知道这简单的几句话是否能打动荆山。 但人间早有一句老话,叫做爱之深,责之切。不是吗? 疯狂的爱,自然就能导致疯狂的恨——荆山对谢开花的爱情当然并不疯狂,但也绝不温和。 良久,她听到荆山道:“你滚。” 好冷淡、好粗暴的两个字。 赤焰脸上却又露出明媚的笑来。 她没有半点儿生气。她是老祖座下的得力好手,深渊里的上古妖邪也不愿对她稍加辞色。可是荆山、这个除了有一点儿巫族血脉,没有其他特点的平凡的人类小孩,对她这样侮辱,她也毫不在意。 反正等到一切事情都完了,荆山也逃不过她的手掌心。 她笑道:“好,我滚。” 又说:“到了时候,我会来通知你的。” 这一回,荆山甚至看也没有看她。 她却志得意满,折身要走。 “哦,对了——” 她忽然又一伸手。荆山就听到谢开花床下响起一声刺耳的尖鸣——但这一声尖鸣又戛然而止,好像一个坏掉的收音机,被人恼怒地拔掉了电线。 他骇然回头,就见到赤焰的一只手已经紧紧捏住了白芍的喉咙。 白芍竟从床底被她凌空抓到了手上。 白芍究竟还是没有逃开她的知觉。 这只小鸟在她手里来回扑腾,尖喙张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一双大大的乌黑的眼珠子里,满是愤怒和恐慌。 荆山近乎下意识地就道:“你放开它——” 赤焰吃吃笑道:“放开它?你确定?荆山,别傻了。” 她另一只手抬起来,然还很温柔地梳理了下白芍凌乱的羽毛:“这只鸟儿,一直藏在谢开花床底,是谢开花的宠物吧?我可经不起这个威胁。我得把它带回去。” 荆山面色挣扎。 “你放心,我不会杀了它的。”赤焰道:“一点点血污就能引起仙界警戒——我还没有这样笨。” 她捏着白芍的脖子,晃了晃它细小的身体。白芍已经似乎快要不能呼吸,眼睛露出茫然的神色。 “我会好好带着它的。” 她冲着荆山挥了挥手:“再见,荆山。” 荆山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赤焰窈窕的身姿,渐渐走远。 他耳边仿佛还能听到白芍那声陡然停住的尖叫。 他……他做错了吗? 可是他以前也什么都没有错。谢开花凭什么就能这样对他? 荆山只觉得头痛。痛得他几乎就能这样死去。他闭上眼睛,紧紧握住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带起一丝淡淡的血味。 庙宇门口果然就有一些骚动。但似乎见并没有异常,那些天兵又慢慢散去。 荆山嘴角扬起了一丝嘲讽的笑。 他现在,可算是一个坏人了吧。 “荆……荆山?” 但他的身后,却又响起一个模糊的、颤抖的、低沉的轻唤。 第69章 谢开花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好吧,其实也没有很长。 只是眼前总是很黑,暗沉沉得见不到一丝光亮。他想要往前跑动,身子却也没有半分的力气,脚步迈不开半点。他想要呼号喊叫,却也更是发不出零星的声音。 他很害怕。 第63章 谢开花看着青年,禁不住眼眶一红,心底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全都一拥而上。当下就扑过去挽住了他的胳膊,低声道:“师父。” 太乙温和地揉了揉谢开花鼓起的小脸:“身体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了。” 谢开花抬眼望了望站在一旁,神情淡漠的荆山,心中愈发的不爽快。他更压低声音,说道:“荆山他——” 太乙却做个手势,让他噤声。谢开花就知道师父不愿意听他的儿女情话;这是他自己的劫数,要他自己去渡。 谢开花心头失望,但还是放开了手。 “小谢如今醒来就好。”太乙就转过头,冲荆山笑眯眯的:“你们要去扶桑木那里么?” 荆山道:“他并未提起。” 谢开花黯然低头。荆山现在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意说了。但是若是真的听到“谢开花”这三个冷冰冰的字,而不是“小谢”这样的昵称,谢开花觉得自己也会坚持不住。 太乙道:“去了就知道了。我也一起去。” 他望一眼荆山。荆山表情平静,眼神放空,似乎根本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只是作为一个陡逢大变的人类来说,荆山实在是太过安静了。 仿佛暴风雨的前夜。 但是那又如何?这是在三十三重天,荆山根本翻不起一丝微浪。 太乙按下心头的一点疑虑。这一点疑虑,他从遣派谢开花下山时便渐渐生出来。可他又觉得并无所谓。自从扶桑枯萎凋落,天上诸仙都有危机临头的预感。这也恐怕只是大势。 他脸上重新端出笑容。 “我来带你们去吧。”他一手拉住谢开花的手,另一手向荆山示意。荆山微微一愕,过了半晌,还是走过来轻握住太乙的手。 太乙便随口念个法咒。他脚下生出一团团乳白色的云彩,慢慢地愈来愈多、愈来愈多,仿佛一层厚实的衣物,裹住三人,随后倏忽不见。 谢开花再睁开眼,眼前便是一片枯败死气的景致。 相传洪荒之时大地极东有扶桑木,高二千丈、宽二千丈。天帝帝俊、太一于树下生,受扶桑庇护、建远古天庭。每日神后羲和驾太阳云车于扶桑树顶出行,携帝俊太一巡视天空,教化天下妖类。巡毕而返,天色始昏。 洪荒破碎,扶桑木所处的东极太阳星也不复存。但幸而这先天灵根脚下一点混沌灵土将它裹住,随道祖飞升至三十三重天,又在极东之地扎根生长。扶桑木天生祥瑞,连接天地、教化万民,有万千功德,天帝以其镇压天庭气运,会元以来,不曾有失,也不容有失。 谢开花以前也随师父一起来过。他得证天仙果位时候,来扶桑木下受气运洗蕴,巩固修为。也只因为他是青华大帝弟子,才有这样待遇。青华一门的修道法术,就是以扶桑木为根本。 那时是谢开花第一次亲眼见到扶桑木。这天树果真极高、极宽,放眼望去,和无尽的绵延天空也相差仿佛。它的枝干是大地色的,带着斑驳青苔,还有无数的广阔年轮,就好像一面传承万古的天碑,散发着苍茫岁月的痕迹。它的树叶则是赤红色的,和燃烧的太阳一般,将那广阔无边的极东之地染成通红的颜色。 而壮阔华美的天帝天宫,在它的映衬下,渺小得就仿佛一粒砂子。 可如今的扶桑木呢—— 它枯萎了。枯萎得极其厉害。百万人也不能围拢的树干,天火不能烧、天风不能扫的树干,却一眼望去就让人觉得脆弱无力,好像谢开花一剑砍下也能灰飞烟灭。而那些原本艳丽明亮得让人不能直视的树叶,也全都脱落,光秃秃的树枝,在天幕的映衬下,格外可怜和苍白。 树下原来青葱碧绿的无尽草原,也消失无踪。地面干枯龟裂、裂缝下有深渊怒火燃烧。偶然有一两株仙人掌从裂缝边缘冒出来,形状奇诡难辨。 不远处的天帝天宫,早已被烧成一片残瓦断垣。倾倒的横梁、破烂的墙壁、还有其中许久不曾散去的飘荡飞灰,将这里衬得直如地狱一般。谁能看出来这曾是三十三天天帝的所! 谢开花惊呆了。 太乙已在和荆山讲话:“这一株,乃是扶桑木。天庭因其生,亦因其败。若扶桑不能重生,那百年之后,这片残破之意便要席卷整个天庭——区区百年,在我们眼里,也不过一觉而已。” 荆山的脸色也终于有些发怔。不管他多想要令自己镇定,看到眼前景象,那种镇定终究是不能够维持的。 这可是扶桑木。传说中的扶桑木。 即使是好莱坞的特效大片,也根本不能够拍出眼前这景致的十万分之一。 他忽然有些懂得。 “你们要青鼎……就是为了这颗扶桑?” 他看向太乙。他不愿意去看谢开花。 太乙点了点头。 “你这块玉佩,道祖称之为命。是当年后土娘娘身化六道轮回,遗留下来的先天至宝。沾染上轮回之气,有生死功德,至阴至柔。正合了扶桑木重生之意——” 他微微一笑,道:“让小谢来给你解释吧。” 这是谢开花命定的劫数,也是谢开花欠了荆山的一场解释。这两个青年,从相识起,恐怕命运就已经在等着这一刻。 荆山终于重新看向谢开花。 谢开花暗暗咬牙,却没有再闪躲。他已经做好准备。 于是从最开始说起——被遣下凡、设计巧遇、屡番试探、以致后来心生爱慕,不能自已。他本以为会说上很久,可是原来也不过只是短短的一段经历。他原来真的和荆山相识不久,只是在他心里,却好像已经过了千百年。 但他没有后悔。他早说过,他不会后悔,也不能后悔。 一路马不停蹄地说完,荆山却始终沉默。谢开花只觉心中一痛,忐忑不安地看向荆山的脸。 过了许久,荆山才问:“那一开始,为什么你不直接地告诉我这一切?” 谢开花苦笑。 说了,荆山就会给吗?青鼎是荆山的命;是任何意义上的荆山的命。荆山或许不自知,但是这块通灵宝玉早就和荆山的命格相连,无法任意取用。而一旦取用,对荆山的命格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影响。 而这个影响是好是坏,谁都不知道。道祖也算不出。 因为毕竟青鼎要用于扶桑木的重生。那是比天地还要大的生气和灵气的消失,绝不是荆山这样一个未成道的巫人能够承受的。 何况,这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 谢开花低下头,喃喃道:“我不能说……” 荆山淡淡地笑了笑。 谢开花忽然又激动起来,上前两步,大声道:“相信我,荆山,现在对你并没有坏处——” 他和荆山交合,获得了青鼎的承认,体内的仙气灵根也被青鼎攫取。他本体是一团雷云生成的豹子,雷主生,生机强烈,云又能化雨润物;道意是相合的。到时荆山承受不住,青鼎便会将劫难转到他身上;他总能支撑一段时间。 只要支撑了一段时间,师父便能再将他救回来。 一切就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荆山冷冷看他:“哦,那有什么好处?” 谢开花连忙给荆山细细分说。只是他这会儿心情激动,笨嘴拙舌的,总是说不清楚。而荆山那张没有一丝变化的清冷的脸,更是让他郁结不安。 他求饶似的说:“荆山……” 荆山却忽然道:“那么,总之,我把青鼎交给你们就是了。是吗?” 太乙笑答:“正是如此。” 只要荆山心甘情愿,青鼎便不会反弹。到时阴阳交融,扶桑重生,所有就都能回归正道了。 而荆山是否心甘情愿,天上大能全都能感觉得到。 随后再处理处理荆山和谢开花的问题。太乙从来不觉得那是个大问题。 荆山道:“好。” 太乙眼睛微微一亮。 “我把青鼎给你——”荆山道:“然后,我们就互不相欠。” 他看向谢开花,一字一句道:“互不相欠。” 第71章 太乙救苦天尊座下的持灯弟子从容醒来,当然是极大的喜事。东方长乐天青华帝宫摆下流水宴席,请许多好友吃酒。有交好的比如紫微大帝、显圣真君、南极仙翁、赤脚大仙、太白金星、九曜星君等等,不拘职务高低,全聚在一块。 连久游天外的太乙座下大弟子哪吒也赶忙回宫,送给师弟玉虚宫里的一枚仙杏做礼。这仙杏是混沌中的灵根,吃一颗就能举霞飞升,成就大罗金仙之位。谢开花自己用不着,不过心头有些盘算,大喜着收下了。 过得片刻,谢开花又眼尖着见到佟言。佟言算是家中亲友,不从大殿正门而入,跟着侍女小绿捡着一处侧殿偏门,静悄悄地盘溜进来。 他这几日在天上也算有些游览,但这也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么多经史典籍里记载着的神仙人物,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看了;可又不敢真的拿一双眼去直愣愣地盯着人家。难道说:“你好,二郎神,我是你的粉丝,请你签个名!”——因此愈发显得有些像是做贼。 正彷徨着,不提防肩上被人拍了一记,便猛然一痛。 他那日在荆家岛上,被荆家的护卫修士斩却一臂,至今左边袖管还是空荡荡的。只是好在并不疼痛,也无知觉;或许是用了天上灵药的缘故。平日里除了少了一只手,倒也没什么不同。 如今被人正正好好在左边肩膀上重重拍了一记,才觉得疼。 佟言脸上表情都有些扭曲了。转过头一看,却是谢开花。 谢开花穿一袭雪白的袍子,腰间一条斑斓锦带,衬得他腰细如柳。一头短发也长长了,高高地束了冠。一眼看去,唇红齿白,笑靥如花,真是个风流少年人物。 “小谢!” 佟言有些惊喜。他知道今日这宴会是为了谢开花苏醒,只是他也没亲眼见到。如今乍然看去,倒有点儿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意思。 谢开花见佟言眼眶都红了,登时唬了一跳,让别人见了还以为他怎么欺负这人了呢。当下叫小绿在前边引路,和佟言往自家的寝殿过去。 小绿选了偏僻小道,因而一路走来,并未见到几个来作的神仙,却也清净。谢开花就随意和佟言说些话。 “你的胳膊,我请师父给你重塑一下便是。你不必担忧。” 太乙真人一身的本事,尤其在重塑肉身上很有些造诣。当年封神之战时就靠着造了个哪吒声震四海。 佟言心里大喜;不过反正他也其实并没有在担忧。这些日子直如做梦一般,他已觉得够了。到时候回到地球上,还能写写什么《我在天上的日子》之类的,估计能在修真界大卖。 但对谢开花,他却是有些担忧的。 他又看了一眼谢开花的脸色。 谢开花的脸色并不好。纵然是在这种开怀大喜的日子,他却仍旧面色苍白。总应该不是身体虚弱造成的苍白——无数的灵丹妙药灌下去了,老母猪都能上树也。 那自然就是心里不安了。 佟言想了想,又看一眼乖乖在前边带路的小绿,终于一咬牙,问了出口。 “荆山呢?” 谢开花的身子一颤。佟言看在眼里,很有些震惊。谢开花怎么也算是个天仙的人物,但这会儿只是听到一个人的名字,就动摇成这样了。 这得是多大的纠缠因果! “他——”谢开花苦笑着低声道:“他在师尊洞府里,看一些巫族经典。” 也是补偿之一。 佟言登时大叹荆山好命。太乙真人收集的巫族经史,必然是洪荒时候流传的大神通孤本。荆山这下是发了大财。只端看荆山能不能领会。 他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会,再偷眼觑谢开花,才发现这少年依旧眼神沉郁。 佟言心下慨叹。 第65章 腰上却有人扶住。 他闭上眼睛,半晌睁开,转头看去,就见到谢开花忧急的脸色。 谢开花的一双手,还扶在他的腰上。柔软的手心,带着温暖的温度,几日没有触碰,却好像已经过了千万年。 但谢开花见他看过来,又连忙惶惶地把手缩回去。做贼心虚似的。 荆山心中一痛。 太乙也注意到荆山异状,就道:“荆山,你便在此修炼打坐。我会命人给你送来一些修炼用度。过得九九八十一天,一切便能回归正道。” 荆山是青鼎主人,也只有他在此坐镇,才能防备这块通灵宝玉不耐遁走。又因青鼎耗费灵力,荆山总要做些道家修炼,才能维持自家平安。而仙家无上术法,总有能耐让一个巫族小子修炼得道的。 太乙已做好准备解释,但荆山没有多问,只点头答应。他也就省得浪费力气。 九九八十一天,他想。 八十一天过后,扶桑重生,青鼎归凡,荆山同小谢之间的纠葛也随之而落。 这也不算是过河拆桥吧。 荆山已经盘腿坐下。大概他对结束这件事情的渴望也是十分浓烈,竟不愿意浪费更多一分一秒。随着他体内真气运转,与地下的青鼎相互感应,渐渐的那一片土地上就有淡淡的青意蔓延开来。 太乙和青厨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又一齐掐指算了片刻。 虽然还是了无头绪,只是瞧着丝线尽头,大约有些光亮;可见总能是好的结局。 他们叫了佟言和谢开花要走,却见谢开花站在当地,并没有动。 “小谢?” 谢开花忽地转过头来,低声道:“师尊,我也一起留下。” 太乙愣了愣。 扶桑落地天边极东,自枯萎以来,逐渐与三十三重天生出隔膜,往来十分不便。以谢开花的本事,要花上几天几夜才能回到青华洞府。 谢开花却道:“我也是……我也是青鼎主人……” 他当然算不上青鼎主人。只是他和青鼎也有了血脉联系,若能在此地坐镇,确实能加快祭奠速度。 太乙却有些担忧。 谢开花留在这里,和荆山共处一室……九九八十一天,还能生出什么变数来呢? 说实话,太乙是真心不希望谢开花和荆山继续纠缠。 否则谢开花的这一场情劫,真不知要如何结束。 他没有说话,谢开花却已经折身过去,在荆山身边坐下。 那处洞窟极为宽敞,能并排坐下五六个人,他们两个一起坐着,自然不会显得拥挤。谢开花尤其选了角落坐下,他睁开眼,能看见荆山后背,宽阔笔挺。 太乙叹了口气,领着其余两人离开了这处空间。 谢开花就缓缓闭上眼睛。 “我……我绝不是为了缠着你……”他低声道:“我知道你想快点回去……我这也是帮一点忙。” 他的声音在洞窟里散发回音。淡淡的回音,有些苍白,有些冷落。 好半晌,荆山才也开了口。 “我知道。” 他没有更多说些什么,像是根本不屑和谢开花说话。谢开花闭着眼,只觉得眼眶温热,似要流下泪来。 第73章 如此过去许多时辰,两人都是沉默不语。 荆山盘膝坐着,暗暗思索之前在太乙洞府里看到的一些修真法门。他虽然身具巫族血脉,甚至巫血甚浓,是荆家这一代的兴旺强盛的希望所在;但毕竟究其根本不过是个人。凡间没有可供他修炼的道法,天上却有太多。 只是他始终无法静下心来。 他闭着眼,却仿佛还能见到谢开花的脸;裸露在外的皮肤,则屡屡吹拂到谢开花的呼吸。淡淡的,仿佛一阵细微的风,只快要渗入他的骨头。 就连在身体内部来回盘旋的真气都好像受到了身后少年的影响。断断续续、磕磕绊绊,活像见到了心爱的人无法句句成言的少年。 他挫败地皱着眉心,真气运转得愈发快速。好在地下的青鼎实在是样宝贝,竟隐隐和他体内的真气相连,带着他一次次地运行大小周天。丹田中那些薄雾般的真气也慢慢凝成液体,如瀑雨冲刷他的经脉,将狭窄的脉络冲刷得愈发牢固宽阔。 荆山这才缓缓地有了些修炼的快感。他也尽量不再去感觉身后的异动——实际上谢开花也是没怎么动的——心神渐渐沉凝。三十三重天的仙灵之气、还有太乙天尊收藏的道法孤本,果然完全不是他能够想象的珍宝;只是修炼片刻,他就快要突破先天。 这样慢,还是因为扶桑树下灵气紊乱,与其余仙灵空间相隔的缘故。 荆山手上捏一个法决,皮肤表面上有青光沉沉地亮起来。 但谁知身前忽然又有一阵轻微脚步声响。 荆山皱了皱眉,还未睁开眼,就听到身后谢开花低声道:“赤焰——你怎么来了?” 他心中一动。睁开了眼睛。 果然是赤焰。她还是穿着大红色的衫裙,底下的八福罗裙漫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响。 她表情恭敬地给两人行了个礼:“三公子、荆公子——帝君让我送些道过来。还有些灵果灵丹,能促进修为。” 谢开花就站起身。荆山在这九九八十一天不能稍动,否则就要有些大家不怎么喜闻乐见的结果出现。谢开花却是不拘的。 他走过荆山身边——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腿和荆山的胳膊轻轻碰触、相互摩擦。荆山只觉手臂上一阵温热,但随即温度散去——心里就有些恍惚。 谢开花却已接过赤焰手里的道灵丹。 他收下灵丹,又随意地把道翻了翻。都是些挺基础的道法箴言。荆山连练气士都不算,给他高深的法门,他也不一定能看懂。 何况让荆山修炼道家术法,也只是因为青鼎是道家至宝。荆山之前未曾修炼,算不得和青鼎水乳交融;也只能现在临时抱佛脚,多炼化一点便是一点。 谢开花点头道:“累了你了。” 赤焰笑着谦道:“公子说的哪里话。” 谢开花又问她从哪里来。赤焰便说是从青华洞府直接过来。又说小绿听说三公子要在扶桑树下坐炼苦修,又担忧又烦恼,只请公子万万要以身体为重。 谢开花因此笑了一场。小绿倒是个忠心的丫头。 赤焰又和他说了些话,便告辞要走。扶桑空间生灵寂灭,灵气多少有些污秽,对这些从小生在天上、法力又不高强的侍女来说,是挺危险的。 谢开花忙又叫住她,再吩咐了一件事: “你见着师尊,请他帮我寻一只鸟儿……” 赤焰神色不动,问道:“鸟儿?” “是,是只金翅大鹏鸟,师尊应当见过。”谢开花道:“我这几日总见不到它,联系也联系不上,要是被什么星君捉去吃了就不妙了。” 赤焰笑道:“我一定转告帝君。” 谢开花才放她离去。 眼看着这红衣侍女施施然走远,裙裾飘扬着,转瞬间消失在扶桑树枝延伸的尽头;谢开花才收回眼来。 他忽然只觉肩上有东西落下。随手拂了拂,才发现竟是一片赤红色的叶子。谢开花大喜,抬头一看,果然见头顶一枝干枯枝干竟有些变得丰润,枝梢出也绽开了两朵叶苞。更有两片伸展开来,在罡风中柔柔颤抖。 ——才不过这么一时半刻的,扶桑树就有了起色! 他心中大定。扶桑气运镇压天庭,若是真的干枯而死,那这三十三重天便有了崩塌之险。虽说从封神一战以来,已经几千年之久,可也总不能再封一次神、造一次绝大的杀孽吧。 谢开花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 只是一回过头去,见到闭目盘膝坐在那儿的荆山——他心中又有些动摇。 他之前就不该一时头脑发昏,要留在这里一同苦修祭祀的! 也不知道刚才到底是着了什么魔。 谢开花咬了咬嘴唇,半晌还是又走过去,顿了顿,就将几本道哗啦啦地扔到荆山的跟前。 荆山就终于睁开眼看了看。 “师尊给你的。”谢开花粗声粗气:“你参看着修炼吧。” 荆山默不作声地将道捡起来。他其实更想要那些上古大巫的修炼手法,只是也知道不能强求太多。 谢开花看他神情冷漠,心里十分烦乱。撇撇嘴,又从怀里掏出那些灵丹妙药,往地下一扔——那些放到凡间足以让掌教真人们抢破脑袋的仙药,就这样被他扔垃圾似的给蹂躏了。 “这也是师尊给你的——若是修炼有成,便努力将青鼎炼化;否则一旦反噬,遭殃的可还是你自己。” 其实遭殃的估计还有他,谢开花就没有说。 “你放心。”荆山道。 谢开花被荆山的语气气得半死,可终究还是恨不起来,驻足半晌,还是从怀里又掏出一枚仙杏。 但见那枚仙杏大如核桃,皮薄如纸,饱满的杏肉透过淡淡的黄色表情饱胀开来,单单是闻上一记其中香味,就能让人多活上百年。 正是哪吒送给谢开花的礼物。 “这个给你。”谢开花手托仙杏,递给荆山。 他因为荆山失态、痛苦、流泪、不安,可是终究还是想把最好的送给荆山。 但荆山却不去接。只是微微弯腰,将地上那堆烦乱的仙丹灵药一瓶瓶的收集摆好,送回怀里。 谢开花就又有些冒火。 少年人的心情永远是这样喜怒无常,不大能完全控制。 他大声又说一遍:“这个给你!” 荆山却还是看也不看他,只自顾自地收好仙丹,又拿起一本薄皮道,翻看起来。 谢开花顿时耳朵里只听得轰的一声。大概是脑子里发生气到发生核爆,冉冉生出一朵蘑菇云。 他弯下腰,鼓着腮帮子用力把仙杏往荆山怀里塞去——他要送给别人的礼物,断没有别人不肯要的道理。荆山不拿,他就自己送过去! 荆山大概也是没想到他会有这样子的做派。稍稍一愣,就被谢开花把爪子伸进了他的怀里。他连忙往后一让,可衣襟还是被谢开花紧紧揪住。 “我是病菌嘛!”谢开花又气又伤心,眼圈子又红了。“你要这样躲我!” 荆山抿着嘴不说话。 谢开花索性两腿一跨,然往荆山的腿上坐了下去。荆山这下是真的没有料到,表面的平静也无法维持了,低声呵斥道:“你做什么!” 谢开花却只是梗着脖子,把仙杏往荆山的怀里死命地塞。他下身则紧紧贴着荆山的小腹,两个人毫无缝隙地靠在一起,温度像火一样陡然地席卷两个人的全身。 第67章 第75章 太乙真人正在洞府中打坐,忽然接到侍童通报,说是谢开花来了。 他有些吃惊。因为谢开花明明应该是在扶桑树下助荆山炼化青鼎。这是他自己要求的,不可能就这样半途而废。 可谢开花果真就啪嗒啪嗒着跑了进来。都已经好几百岁的人了,还是没有半点正经模样。 或许他永远都只是一个少年。 太乙真人不由心中一软。他也没打算去责备谢开花心性不定,起身迎向这个最疼宠的弟子:“小谢……你怎么来了?出了什么事吗?” 他仔细看去,才发现谢开花真的脸色不大好看。 谢开花也不掩饰,抓住师父的手就道:“我要下界一趟。” 太乙愣了愣。下界绝不是像口头上说说这样,说去就去的。何况谢开花之前才在凡间被灵气污染,这会儿若是再去到那里,说不定就会原原本本地复发。 但谢开花摆明了不愿意让他拒绝。 “师父……”他紧紧握着太乙的手,低声道:“荆山家里出事了……” 他抬起眼睛,眼眶红红的,但是眼神很坚定。 “荆山为我们把命根子都献出来了,难道我就不能为他下界一趟嘛?” 太乙才明白,自己这个小徒弟,始终困在那个叫做荆山的局里,出不来了。 而他似乎也没有更多理由去拒绝。 下界的过程异常繁琐,但如果下定决心,就能化繁而简、雷厉风行。中天紫微大帝亲自撕开一道裂缝,又有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亲手布下满天的雷电,让谢开花坐雷龙下凡。 佟言也一道来了。反正当初谢开花把他带上来也只是为了不让愤怒的荆家人把这小子弄死罢了。也算为了还他一根胳膊——前日太乙开坛做法,已经拿了根莲藕装在了佟言左臂。 虽然只是根莲藕,但也洁白如玉、光滑如新、顶生三花——可以当做绝顶的法宝用了。 佟言自然是极高兴的。 雷电声势浩大,谢开花小心翼翼坐上一条万丈腾龙,紧紧抱住了比千年树干还要粗大的龙角。后头佟言也跟上来。他不敢抱住谢开花,只能手抓着一块微微翘起的龙鳞,还害得雷龙吃痛,回头怒瞪了他一眼。 房屋般大的黄澄澄的眼睛,差点没把佟言吓个半死。 谢开花微微一笑。随手一挥,变化出一根丝带系住佟言的腰,另一端系住自己的手腕。又回头冲师父道:“师父,我走了,你不用担心……” 太乙苦笑。他也不想担心。只是这些事情,竟都算不出来,脱离掌控的感觉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并不算好。 谢开花顿了顿,忽然又道:“对了、师父……”他道:“你有没有帮我找白芍?” 太乙微一皱眉:“白芍?怎么了——它不是你的宠物?” “是啊,”谢开花道:“只是无缘无故就不见了,也没法用心神联系找着它。我让赤焰告诉你,让你帮我找一找的。” 太乙就摇摇头:“并没有。” 谢开花挠了挠脑袋。“好吧……”那或许是赤焰忘了。只是他那样吩咐了赤焰的,赤焰也仔细应下,怎么会忘呢?她从不是个会轻易就忘记事情的人。 但他也来不及再多想多问。因为裂缝陡然张开,而那条雷龙已经腾地飞起,钻进了那条幽深的裂洞。 谢开花轻声惊叫。无边罡风冲他扑面而来,他连忙捏起法决,又撑起一个师父送过来的法宝,笼住全身,罡风噼里啪啦地砸在法宝撑起的光幕,放松下来听,声音还颇清脆动人。 佟言在他后边有些发抖。谢开花没有回头,但能轻易感觉到身后身躯轻轻的颤动。他有些好笑,有心想做场恶作剧,可是转念想到如今处境,还是压下了调皮的心思。 他暗暗咬牙。 因为对他来说,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那时从通天镜里看到荆家岛异状,荆山就坐不住,想要回去。可怎么可能放他回去。三十三重天也不是路边的旅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何况命玉埋在地下,一旦缺了主人镇压,即刻就要反噬。到时扶桑树浑身仅剩下的灵气被青鼎通通吸干,也未尝不是可能。 谢开花就安慰他说自己会下界看看——只是他到现在还记得他说这个话时,荆山看向他的眼神。是疑惑的——荆山并不相信他。 也是,这么多事情以后,还要再轻易地相信一个人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谢开花自嘲地笑笑。 只是无论如何,他也要努力把荆家岛上的这件事儿给完满地办好了——否则荆山一定一辈子不原谅他。 他紧抱着雷龙的龙角,咬着嘴唇,看漫天的雷鸣电闪在他身边呼啸而过。 片刻,就冲破了深厚的云层。 谢开花眼前一亮,就见到一片雾蒙蒙的天空。此时正是黑夜,只有几颗暗淡的星星挂在天边。但随着这无穷尽的雷电的加入,很快整片天空就变得吵杂。圕.馫.闁.苐雷龙的身子飞快缩小,逐渐变得仿佛只是一条丛林大蟒,带着两人哧溜一下钻过层层雷电,落到下方。 下边正是荆家岛。 谢开花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荆家岛上空流光溢彩的光幕。只是正当中破了一个极大的大洞,将整个防护法阵衬托得好似破铜烂铁。 谢开花抿起嘴唇。 他其实是有些得意的。这个洞当初是师尊授意玄女弄出来,也是为了给他挣一个面子——知道他并不喜欢荆家的这些人。而荆家的修士当然不可能修复一个被天仙弄破的阵法。因此一直留这个空洞在这儿。 那些和荆家人对峙的修士,恐怕也是看准了这个机会。毕竟荆家的护岛大阵跟玄龟龟壳似的百毒不侵,如今正好趁势而起。 他从怀里掏出一艘模型似的三层白玉小船,吹一口气,船身就变得如今的雷龙一般大小。谢开花带着佟言踏步上去,嘴里低声呼啸,雷龙眨一眨眼,掉头窜进了天上那些无边无际的雷电之中。 而小船就往空洞中飞快落下。 “什么人!” 有修士带着五颜六色的法宝直冲上来。为首一个谢开花和佟言都很认识,正是当初那个将佟言左臂砍断的头领修士。 佟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失而复得的胳膊,心下很有些戚戚然,连带着对对方说话的口气都冲了些:“是你爷爷!” 谢开花扑哧一笑,又连忙收敛神色,把佟言拉到身后站好。 那人闻言果然勃然大怒,正要给这两人一些颜色瞧瞧,但忽然凑着天上龙飞凤舞的雷电闪光,瞧见了谢开花的那一张脸。 他有些愣。 过了好半晌,他才猛地往后一退,额头上落下豆大的汗珠,嘴里喃喃道:“可是、可是、可是谢真人——” 谢真人?谢开花想,好老气的名字。但他还是和颜悦色地点了点头,笑道:“是我。” 他看着对方惊恐的神情,心里总算高兴了一些——这些日子和荆山相处,战战兢兢、又时常生气发火,心中一直神经高度紧张。哪里像现在这样的轻松。 “你们岛主呢?”他问。 “我们、我们岛主——” 那道人张口就要说话,可几个字下来又是一顿,像是想问清楚谢开花究竟是不是他料想中的那一位。可终究还是不敢。最后很挫败地说:“岛主正在岛上祠堂。” 岛主自然就是荆老爷子。谢开花点点头,道:“带我去见他。” 那道人自然连连答应。当下引了谢开花和佟言二人进了岛中,十来个修士众星拱月一般拥簇在那艘白玉楼船的周围,在半空中风驰电掣着往岛屿正中的祠堂飞过去。 这一番动静太大,底下趁机的岛屿上纷纷亮起明灯,也有人出来看热闹。祠堂里端坐的荆老爷子更是一早就收到消息,等谢开花到的时候,这位老人家早已站在门口,目光灼灼地看向他了。 毕竟是荆山的祖爷爷,谢开花不好不敬。他压下楼船,携着佟言跳下地站稳,就给荆老爷子行了个礼:“爷爷。” 荆老爷子似乎有些没想到谢开花的礼貌行为,愣了半晌,才记起来要往旁边一让。苦笑着道:“谢真人折煞老夫了……” 谢开花道:“爷爷叫我小谢就好。” 荆老爷子身后又走出来几个修者。都是衣袂飘飘、仙风道骨,大约就是荆家岛的元婴修士。他们好奇地望了眼谢开花,但也不敢多看,很快收回视线。 谢开花见荆老爷子并不接话,就开门见山道:“我这次是为了荆山而来。” 为了荆山而来。他话出口,就自嘲地想,真是正大光明的理由。好像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荆山似的。 荆老爷子听到他说的话倒是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了一点盼望的神色:“那荆山——” 谢开花道:“荆山没有一起来。” 荆老爷子登时神情微黯。 谢开花不愿拖延下去。是因为事态紧急他才过来的。他环顾一圈四周,淡淡道:“韩曲峰呢?” 荆老爷子又是一怔。 谢开花道:“青宁道长说让你把他的徒弟叫出来?” 荆老爷子脸上又现出苦笑,片刻道:“原来你也知道?”他顿了顿,又道,“还是说神仙……神仙真的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 说到神仙两个字,他身后的那几个元婴修士都是眼睛亮起来。对他们来说,仙人已经只是古籍中的记载,谁也并不当真。但是如今眼前就站着这么一个,让他们不兴奋也难。 谢开花没有解释。荆老爷子也不多话,挥了挥手,就有几个修士走到身后祠堂,片刻簇拥着一个青年走了出来。 正是韩曲峰。 他穿戴整齐,脸色红润,养得比之前倒还白了一点。看到谢开花,就露出了吃惊之极的表情,活像看到了从仙女座赶过来的外星人。 第76章 谢开花自觉长得实在没那么渗人,但看见老熟人也挺高兴的,就和韩曲峰开了个玩笑:“韩老师,好久不见啊,在这风水宝地养胖了啊?” 韩曲峰脸上露出没好气的表情。瞧着似乎是很想把这块“风水宝地”骂上两句的,但毕竟是在人家的地头,也不能太放肆。只说:“小谢,真的是你——你怎么回来了?” 谢开花淡淡一笑:“这事说来话长。有空再细说给你听。但你倒要跟我说说;你怎么还留在荆家岛上呢?是荆家的人把你扣留了?” 他说了这句话,一边眼睛往旁边那圈人身上扫了一遍。那些人一个个噤若寒蝉,被谢开花看得动也不敢动。 荆家老爷子在旁边道:“也不能说是扣留;只是做。” “做了两个多月的?有这样做的说法吗?” 韩曲峰还是忍不住呛了一声。大抵是谢开花来了,他觉得有了个撑腰的。 荆老爷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谢开花倒是一愣。 两个多月?竟然已经两个多月了? 但是仔细一想,也确实如此。天上十二个时辰,地上便过去十二天。而他们在天上也确实呆了要有五六日了。 他就又看了看荆老爷子,荆老爷子只好再解释道:“你们走得蹊跷——不能让这位韩先生说出去。” 原来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谢开花。九天玄女下凡声势浩大,纵然荆家岛附近是有结界的,也终归躲不过有心人的眼睛。一些门派龟缩着小心翼翼了几日,终于还是像闻着腥儿的狐狸一样找了过来,想看看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荆老爷子就担心着,若这时候再把韩曲峰放出去,就谁都知道荆家岛上出了个神仙了。到时万一大家听到“神仙”两字就疯魔了,全过来看有没有神仙法宝怎么办?那真的是百口莫辩的事情。 他也好声好气地和韩曲峰解释过——看在韩曲峰终归是谢开花认识的朋友份上。只是这已经是两个多月,韩曲峰渐渐觉得,难不成他一辈子都不能从这里出去了?因此脾气也不大好。 第69章 “是女娇娘娘传回来的说法……” 她甫一开口,谢开花就吃了一惊。 “女娇?”他震惊地望向胡月儿:“你能和女娇有联系——?!” 这可是上古时期最有名的几只妖物之一。想想她的身份;差一点儿就要嫁给大禹了。人皇的未婚妻,放到如今的三十三重天上,都是几乎能和三清平起平坐的人儿。 胡月儿展颜笑道:“当然不能。我也想呢。只是前几个月,娘娘却突然托梦给我,说了一桩事儿。” “什么事?”谢开花悚然动容。他想了想,忽然有些明白过来。能和他有关的,这段日子以来,也只有青鼎这玩意了。 胡月儿道:“娘娘说了,深渊今日不太平……” 她好奇地问道:“真人,深渊是何处?” 谢开花摆摆手:“这你不用知道……”他看胡月儿一脸不甘愿的表情,只能苦笑道:“总之你去不了,我也去不了,不知道比知道的好。”又问:“她——她还说了什么?” 胡月儿只好继续道:“娘娘说了,仙界有异,还请诸位仔细……” 有什么异,怎么仔细?说了和没说似的。 谢开花心头烦躁,一时之间只想回天上看看,但他得要落到实处,才能祭祀告天,请师尊找人来借他。片刻道:“那多谢女娇娘娘提醒。” 胡月儿笑道:“这便是因果吧?真人和我徒儿有旧,我们老祖宗就给真人示警。真人——”她抿了抿嘴,半晌嗫嚅道:“果然、果然有仙界?我们这些——我们还能飞升仙界嘛?” 谢开花叹了口气。自古以来,凡人升天无外乎几种法子。比如爬树——扶桑、建木这一类顶天立地的神树,连接天地,有得道的仙人沿着枝干往上,一路攀至天庭。或比如爬山——昆仑就是一座神山。从前天帝在昆仑山顶都设有行宫。 只是洪荒破碎以后,树倒山裂,宋元以来,凡间灵气更是污浊,道祖便出手封住了裂缝。再无人能飞升仙界。 谢开花挥手散去隔音罩,叹道:“别多想了。” 胡月儿有些黯然,半晌又道:“也罢……不过娘娘也有吩咐,留了一件宝贝,要给真人取用。” “宝贝?什么宝贝?”谢开花心头一喜。 “是啊,师父,什么宝贝?” 前边操纵云雾法宝的一个小妖狐转过头来。容貌艳丽得很,还熟悉得很——然是胡绵绵。 “学姐!”谢开花没想到又能见到熟人,听高兴的:“学姐怎么在这里?” 胡绵绵笑道:“你别叫我学姐了,我可受不起。”又说:“我想你了呀,过来和你玩玩。” 胡月儿瞪了她一眼。胡绵绵就吐吐舌头,不敢再乱说话。 谢开花却挺高兴的。他虽然不是很喜欢胡绵绵,可最近也很少有人敢这么和他说话,觉得挺亲切的。当下就坐过去和胡绵绵说学校里的事儿。 胡绵绵笑道:“别的倒没什么……只是那英雄老师大病一场,至今还没有好。哦,还有你的舍友沈丛;办休学了。” “他办休学了?”谢开花大吃一惊:“为什么?” “谁知道?”胡绵绵耸耸肩:“说是家里有事……”她冲着谢开花挤挤眼睛:“他家里能有什么事?难道长白山被人放火烧了嘛……” 她朗声大笑起来。 第78章 谢开花却有些笑不出。 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有些不好。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可是真要说有什么,却也说不上来。 他决定等下去看看沈丛。要找一个人,在他只是小菜一碟。 因此接下来也只和胡绵绵说些趣事。胡绵绵有心想问点天上的事儿——估计也是她师父授意——但谢开花守口如瓶,半点口风不露。这位美艳的学姐也只能悻悻地住了口。 过去半晌,就见到一座巍峨高山。 这座山然坐落海上。周围云雾缭绕,被一座大阵覆盖,往来的远洋航行船只都对它视而不见。但确实是好风光。 谢开花脚下的这朵纱云扯开云蒸霞蔚的大阵一角,哧溜一下就飞了进去。就见这座山通体青碧,满山的郁郁葱葱的树林子,有两道溪流从山顶直纵而下,仿佛两条白练。还有无数奇花异草,色泽绚丽缤纷,远远望去好似天上繁星。 山顶处则修建有一座宏伟宫殿,占地不知好几万平方米,许多红白狐狸在其中进进出出。 纱云就渐渐停在山顶的一处山崖前头。胡月儿引着谢开花慢慢下去。 有几只小狐狸望见纱云,纷纷面露喜色,呼朋引伴,一齐奔到山崖口迎接。 “娘娘可回来了!”有小狐狸被胡绵绵伸手捞在怀里,还不忘和胡月儿讨好:“娘娘,那宝贝落地生根,长了两颗好大的果子!” 胡月儿哦了一声,媚眼望向谢开花。谢开花就知道那是那位传说中的女娇娘娘要送给他的宝贝。 “真人且随我来。” 胡月儿也不磨蹭,打发了小狐狸们下去,让胡绵绵去主持中馈,自己领了谢开花走到那处宫殿门口。近了仔细看去,才更觉得这宫殿雄壮,黑色的瓦墙,朱红色的琉璃瓦儿,一座座吞檐兽蹲坐檐廊,目光凶恶,栩栩如生。那宫墙更是绵延不知多少里,一眼望去,都见不到边儿。 胡月儿不好意思笑道:“我家以前的娘娘,喜欢唐朝时候的皇宫,便自己在这里建了一座。” 谢开花无所谓地笑笑。自古妖精慕人,都是常理。看来那位娘娘很有些眷恋红尘俗世。 他随着胡月儿踏进宫门,沿着宫墙走了一段路,绕过一座月洞门,就见到一片足足有几千亩地的池塘。 这池塘已不能算池塘,比建京的玄武湖还要大了好一圈儿,上头烟波浩渺,云霞弥漫,灵气充沛。只是水面却是波澜不惊,平稳得好似一面镜子。 这湖水周围也是一片极广阔的草地,只是虽则草色茵茵,却没有半点鲜花点缀,也没有任何古树生长。显得颇为沉郁。只有东南角上,一株幼小的树苗临湖而立,颤颤巍巍的,树干细得不行,好像一掐就能断了。 勉强往外生出来的几根枝桠上,却坠了两颗果子。都是成人拳头大小,表皮青紫,却隐隐有光泽显现,流光溢彩,十分漂亮。 谢开花怔了怔:“就是这个?” “就是这个。”胡月儿很肯定。 谢开花只能走上前,看了看那两颗果子,又扭头望了胡月儿一眼,见这位九尾娘娘点了头,才伸手将一枚果子摘下。 谁知道这枚果子刚刚离了树梢,顿时起了变化——原本瞧着皮薄多汁跟水蜜桃似的,却一下子从里到外地石化开来,不过三秒钟,就变成了一块圆乎乎的、青碧碧的、石头。 谢开花吃了一惊,倒有些喜欢了,将这石头这边摸摸,那边摸摸,只觉得触感顺滑,质地温润,隐泛清香;比起那些钟灵毓秀的玉石也不遑多让。 他把这石头果子朝着胡月儿晃了晃:“这有什么用?” 胡月儿忙道:“娘娘说了,用处并不大,只是能示警。放在储物袋子里,或是须弥小世界里藏着,一般能有用。” 谢开花就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示警?能示什么警?像谢开花这样的仙人,自然有些前占后卜的本事。这种宝贝都是鸡肋一般。 但他也没还回去。既然是女娇送过来的,那肯定不是普通的玩意。等回天上找师尊看看,也瞧瞧是不是这只九尾狐狸精在说谎。 毕竟谁都找不见的女娇,却陡然和一只凡间的狐狸精托了梦——实在不是什么能让人相信的好借口。 他笑道:“那我生受了。” 胡月儿忙说不敢。 但既然收了胡月儿的礼,谢开花就不能更卖力一些,况且胡绵绵怎么说也是他的师姐来着。因请师姐给他往辅导员那里请个一年半载的假,谢开花特地掏了个小须弥戒子来贿赂胡绵绵。 他们如今这种储物玩意可是不多的。 胡绵绵自然心满意足。谢开花又给这座狐狸山刻了几座阵法,便打算出发去找沈丛。 借了胡月儿的几套铁八卦算了一卦,谢开花似模似样地摸到了沈丛的藏身之所。却是还在长白山上窝着。他辞别了胡月儿,也不要这妖狐送,自己踩了云头,磨磨蹭蹭地飘到了长白山上。 长白山绵延万里,飘雪凝冰,其中种种景色,却是谢开花也从未见过的。他仗着云头在山顶驻足片刻,吹了好半天的冷风,终于看清楚了沈丛的方位,便一个猛子地给扎了下去。 沈丛却是呆在一个温暖的山谷之中。这山谷方位颇为特殊,四面环山,山峰高高耸立,反而将中间的那个坳谷挡得密不透风,因此一年四季都是温暖如春。谷中奇花异草无数,但当中有一株人参,格外鹤立鸡群。 这颗野人参白白胖胖,充满灵性。个头不高,但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特别的清香,许多蝴蝶蜜蜂都围着团团飞转,可又不敢真的下嘴去啄。 谢开花收了云头,翩翩地在人参旁边落定。那一群蝴蝶蜜蜂嗡地一声,就慌里慌张地四散逃开了。 “沈丛!”他弯腰捻了捻人参露在外边的须须。见人参没有反应,又直起腰来,四下里看了看;就见到旁边一座半人高的野草掩映下的茅草屋子。 他连忙过去,推开屋子一瞧,就见沈丛正躺在里头。他沉沉睡着,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谢开花弄出来的动静,面目安详。 谢开花走近了看看,才发现沈丛额头上竟有些隐约的黑雾。他容貌并无多大变化,还是一般的俊美风流,但那层黑雾就衬得他愈发苍白;苍白得可怕。 谢开花想了想,忽然中指食指一并,呈剑指指向沈丛额头。那层黑雾就漂浮起来,跟着谢开花的指头慢慢浮到空中,被谢开花从怀里掏出个葫芦一股脑收了。 再看沈丛,虽然仍旧面色虚弱,但已有一些明显呼吸。 只是这是治标不治本;谢开花很清楚。这黑雾是因果业障的纠缠,也不知沈丛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种下的这么大的因果,竟缠绕住他的神识,让他陷入沉睡。 也怪不得要休学;若是还留在学校,那种灵气污浊的地方,一不小心一命呜呼都有可能。 谢开花在沈丛的床头点燃一盏油灯。 油灯灯芯火光缭绕,一点明光,在沈丛额前缓缓飘动。过得片刻,沈丛就慢慢睁开眼来。 他的眼睛还是挺好看。黑得很分明,有种古时候生的柔弱感。等他缓过神,看到了站在跟前的谢开花,却不由吓了一跳。 “小谢?”他忙支撑着自己坐起来:“你怎么——你怎么在这里。荆山呢?天——你们一去去了好久。荆家的人过来给你和荆山办了休学的手续,可是怎么回事?” 他不过刚醒,话就像打机关枪一样噼里啪啦地冒出来,也不见停顿。谢开花心里挺感动,将他扶着坐好,叹道:“这事儿说来话长——倒是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沈丛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抬手摸了摸自己额头,半晌叹道:“你帮我弄去了?” “也只是一时半会儿的效果。”谢开花眼神充满疑虑:“你这因果,结得未免大了。” 沈丛叹口气:“也并不是我想要的。” 谢开花眉头一挑。 “你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荆山救过我的事嘛?” 谢开花怔了怔,片刻点点头。 “其实我和荆山之后就有了一点联系。我有点儿像是,他的保家仙——一类的玩意。”沈丛道:“不过荆家哪儿需要我保着,我自己也浑浑噩噩,后来好不容易出山,但又遇到那么多事情,始终没能还了荆山的恩情。” 他看看谢开花,顿了顿,又道:“这回大约是荆山有了什么麻烦……他身上的孽障反映到我身上,就将因果业缘愈发壮大,我有些抵受不住,就从学校回到这儿,谁知道,”他又长长叹了口气,“谁知道一来这里,没过多久就沉睡过去了。” 谢开花听了,却有些不懂。 “荆山有了麻烦,会让你这么被动?” “应当是很大的、天大的麻烦,才会连我这种人都被映射到。”沈丛忧虑道:“小谢,荆山不和你在一起吗?你知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情?” 谢开花只能闭口不言。 难道他要说,荆山是为了他,才卷入了这一场天大的因果中去?荆山的一切麻烦,都是因他而起? 可是—— 谢开花忽然心中一动。他猛一咬唇,觉得大概事情不止如此。 他有些迫不及待要回去天上了。 第71章 况且,谢开花忽然又想到,之前她过来,口口声声说是师尊的吩咐,可这里师父怎么会让一个侍女过来。不说别的,侍女修为低下,要飞到扶桑空间,起码好几天的事情。 他真是太疏忽了…… 谢开花沉声道:“你到底是谁!” 赤焰掩嘴笑道:“公子,你还问我是谁——我就是赤焰呀!” 她笑得花枝乱颤,娇俏可人,可谢开花十分清楚,真正的赤焰绝不会这样大笑。她从来是一个端正庄严的性格。 “你不说也无所谓,我也没有那么蠢,会猜不到,”谢开花冷冷道:“你恐怕是从深渊里来的吧!” 对面的女人陡然安静。谢开花就知道自己说对了。 “女娇娘娘已经告诉我了,”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赤焰:“女娇娘娘何等尊贵的人物,还会告诉我这种事情,大概是因为她也对你们颇为不满吧。”他冷笑一笑:“赤焰,你以为即使你能够安全回去,那里还是你想象中的好地方嘛?!” 赤焰浑身轻轻一颤。女娇是青丘国主,当年禹皇未过门的妻子,她在深渊中的地位即使是赤焰的主人也完全不能够比拟。 但她心中只是稍乱,片刻却又平静下来。重新再望向谢开花时,倒也不再欲盖弥彰地否认自己的身份:“公子,即使如此,对我来说也是大功一件。我完成了我的任务,这就够了。” 说得好像殉道者似的,也不怀疑谢开花说的话。毕竟事到如今,大家图穷匕见,似乎也没什么骗人的必要了。 谢开花皱眉道:“什么任务?” 赤焰展颜一笑。 谢开花一开始以为她是在冲着自己笑。可片刻过后反应过来,她眼睛注视的人在他身后。 他登时心中一顿。 荆山! 是荆山! 谢开花猛然回头,就见荆山从那洞窟中缓缓站起。他睁开双眼,眼中青光流转,右手摊开,掌心中静静卧着一枚青碧色的鼎形玉佩。 谢开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荆山把青鼎挖出来了。荆山竟然把青鼎挖出来了! “不!”他厉喝道:“荆山,把命玉埋回去!” 玉育神树,取的是灵根之意。只有将青鼎埋进扶桑树的根系之中,才能相互交缠,分享养料,甚至催生青鼎,夺取其中生机,哺育扶桑。 如今荆山将它挖出来,是又一次地破坏了扶桑树底下盘根错杂的根系群落,根本是二次打击。 若是无法好好修整,说不定扶桑树中多出来的灵气便要就此反噬,之后扶桑彻底灭亡,简直是指日可待的事儿。 谢开花现在是真相信了。这个赤焰一定是深渊里来的人物,是来破坏天庭根基的。也不知道她到底和荆山说了什么——不,谢开花完全能够想象她到底说了什么。也不外乎就是那些事情! 他肺都要气炸。又气赤焰胆大包天、又气天上竟无人有一双慧眼,包括自己,都没有发现赤焰的异样。更气荆山为何如此小气,他苦苦道歉,低声下气,可荆山就是不领情;但报复他也就罢了,又何必将怒火牵连到整个天上! “荆山!”他又叫了一遍:“别做傻事——现在就把命玉重新埋下去,还来得及!” 然而荆山压根不动。 他用一种异样的、陌生的、甚至近乎冷漠的眼神,望着谢开花。这种眼神谢开花之前也都见过。荆山在看着那些他并不喜欢的、或者他不熟悉的人的时候,用的就是这样的目光。 可是他绝不是荆山不喜欢的人。他绝不是荆山不熟悉的人! 谢开花心脏剧烈抽搐。他觉得头痛欲裂。他无法承受荆山这样的目光。 “荆山……”他放软了语气,近乎卑微地恳求道:“荆山,求求你,别做出这样的事来……” 荆山却只是看着他。 “你想报复我;我懂。但这不应该是你报复我的方式。”谢开花踏前两步。但他离荆山愈近,却愈发感觉到荆山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荆山浑身上下都在散发出一种疏离冷淡的气场。 谢开花不懂。 “荆山……”他小心翼翼:“荆山,看在我们曾经的关系……” “我们曾经……是什么关系?” 荆山终于开了口。可他说出口的话,却叫谢开花一愣。 “我们是——”他顿了顿,才说:“我们是——是恋人啊……” 他有些尴尬、有些结巴。他这才发现自己在荆山面前竟然无法强硬地坦承自己和他从前的关系;或许这是内疚所致。原来他打从心底觉得,他对不起荆山,他也没有资格获得荆山的喜欢。 荆山却挑高了眉毛。 “可我倒我不记得,”他说,“我们有那种关系。” 赤焰在谢开花的身后咯咯地笑了起来。 谢开花浑身一颤。 再看荆山,他忽然记起了一件事情。一件他本应该心心念念记着,但又总是选择性忘记的事情。 青鼎有灵,霸道独注,荆家之前的那个前辈,意外修炼出灵力,最后反而被青鼎吞噬,差一点就要被青鼎操控,成为一具行尸走肉。临死之前,感情记忆被抽调一空,千年修炼,最后还真落得个无情的下场。 荆家也有相应记载,因此有意无意,总让荆山少佩戴些青鼎为妙。而如今荆山急于求成,灵力和青鼎相互交杂炼化,一有不慎,若是被青鼎操控—— 不,现在已经不是如果了。 现在已经是事实! 谢开花怎样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他面色惨白,心如死灰。 “荆山,你……”他说话的声音颤颤的:“你不记得我了?” 他始终还是无法相信。只不过这么几天……在天上甚至不过是才二十四小时。为什么二十四小时刚过,荆山就不记得他了呢? “我记得你……”荆山淡淡道:“我只是说,我们没有那些关系。” 他低下头,看一眼手中发出淡淡光芒的玉佩。“青鼎,我会拿走。它不喜欢呆在这里。” 谢开花心中焦急。果然是这块通灵的玉佩搞的鬼。大概知道自己生机会被全部夺走,因此不甘心了。 可这也太突然了! 谢开花不信邪,又跨前一步,试图唤回荆山的记忆:“荆山,你好好想想,我们……” “没有用的啦,”赤焰在他身后娇笑:“他是真的不记得了。我刚才来就已经发现。他虽然还记得我们的名字和身份,可是没有半分感情!也真有趣。” 谢开花回头怒吼:“闭嘴!”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大起胆子,去抓荆山的手。 “荆山……” 可他的手刚刚碰到荆山,荆山浑身一颤,望向他的眼睛里,燃起了两团碧绿色的火焰。 第81章 谢开花又有些吓到,但固执地没有放手。他知道这应该是荆山体内灵力过于旺盛,外露的表现。或许会有些走火入魔,但既然他在这里,就不会有事。 他现在只想让荆山好好听他说话。 “荆山,你听我说,”他手上愈发用力,感觉到对面青年暖和的皮肤,还有底下跳动的脉搏。“我绝不会害你,你要相信我……” 但他话音甚至还未落下,荆山就猛地摔开了他的手。 不,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荆山摔开他的手——而是荆山身上陡然爆发出一股绝大的力道,把谢开花直接震退。 谢开花惊讶之极,刚想再次上前,就见到荆山忽然一抬手,将那枚命玉生生吞下,随即又突然腾空飞起——他脚下生出一团团碧绿色的云彩,托住荆山迟滞的脚底,将他越抬越高。 然后那些云彩又幻化开去,变成火焰形状,顺着荆山的大腿向上攀爬。不过几息的时间,就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熊熊的碧绿色火焰,在他身周剧烈燃烧。 谢开花看得呆了。 他往后踉跄退了两步,眼看着荆山越升越高,渐渐悬浮在了半空之中。 “这是——” 他嘴唇蠕动,好半天回过头去,冲赤焰怒吼道:“这是不是你搞的鬼!” 没想到赤焰也很吃惊。 她脸上写满了“没想到”这三个字。看上去倒也还像是真的。 “这可不是我弄的,”她一脸无辜地申明:“我可不知道会有这种自焚似的事儿!” 说是自焚其实也不尽然。那些火焰就好像一层飘动的衣服,紧紧裹住荆山,却又不伤及荆山一根毫毛。荆山眼睛紧闭,神情平和,仿佛根本感觉不到身子外边那层灼热的温度。 谢开花立刻懂了。 是青鼎。 始终都是青鼎! 赤焰其实根本没有做什么事。她最多说了两句蛊动人心的话,挑起荆山对谢开花的愤怒。然而一切根本,还要来自荆山的那块本命宝玉。 青鼎是为先天至宝,当然不甘心长久滞留人间。如今有了这样一个天大的机会,它自然要牢牢抓住。荆山这个可怜的主人,不仅要让它自由地吸取灵力、剥夺记忆,更要全然地掌控身体、燃烧生命…… 这正是法宝反噬了! 先天至宝,反噬一个凡人——谢开花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荆山已经危在旦夕! “哈哈哈,不过这样也好,” 赤焰还在后头笑着:“虽然我无法把青鼎带回去了……但终归这扶桑是毁了。可惜了荆山,明明是这么一个前程远大的小伙子!” 她语气嘲弄,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嘲弄着谁。谢开花只觉得心中愤怒宛如无边业火,他再也忍不住,倏地回头,脚尖一点就纵身往赤焰扑过去:“你这妖女!” 赤焰轻巧往旁边一躲,却见谢开花手腕一抖,一柄浑身裹着雷光的金剑又往她身体激射。这种雷光法宝对妖怪都有天生的克制作用,这金剑又是上好的仙器,赤焰躲避不及,被划破胳膊上一道口子,浓密的黑气就从伤口倾泻出来。 赤焰惨叫一声。 谢开花还不解恨,正要运起剑法把这妖怪上中下三路砍个痛快,却听到身后轰然一声巨响。他吃惊不及,连忙回头,就见到正熊熊烧着的荆山身后,那棵原本已有些重新绽放出生机的扶桑古树,疏忽间顶端的树枝纷纷折断,许多枯枝败叶砸到地上,带起大片大片腐朽的灰尘。 谢开花心头剧震。 扶桑要毁了! 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办。 究竟是去拿赤焰泄愤,还是先将荆山救下,亦或是冲出这片空间,向师父求救呢? 他脑中千回百转,思绪纷纷,只觉得一颗头颅疼得都要爆开。但其实也不过几秒钟的时间——他毅然决然地回过头去,往空中一扑,隔着火焰一把就抱住了荆山。 荆山身周的灵火毒蛇似的缠上谢开花的身体。纵然有法宝顶着,防御也摇摇欲坠。谢开花可以清晰听见防御破裂的轻响,那些火苗也不知是天地中哪种孽火,能够燃尽一切。 但谢开花也顾不得了。他捧起荆山的脸,沉声喝道:“荆山,你看着我!” 荆山并不睁眼。 第73章 他勉力压制住青鼎在体内不甘心的跳动,沉下心来,开始默念道法,静静修炼。每多炼得一刻,青鼎就乖巧一分。 其实方才青鼎暴动,控制荆山,也浪费了这块宝贝多年积攒下来的神识。它虽是先天至宝,但终归是个死物,无法修炼。也因此才会暗暗窥探饲主。 如今反倒便宜了谢开花。 “不用急……”他微笑着,心中光明大盛,悬浮如同太阳,照彻身体每一个细微角落。所有灵力被他运转起来,包裹住胸口一枚青鼎,彻底炼化。 “不用急,我们都能出去的……” 他不会死。他还要去看荆山呢。 枯萎败落的扶桑树,忽而焕发生机。每一根干枯寥落的树枝上,都钻出许多叶苞,一时间整片天空都被赤红色蔓延覆盖。 “他醒了没有?” 青厨懒洋洋地趴在侧厅的床上,让身后的侍女给他捶背。小绿战战兢兢地站在跟前回话:“禀帝君,荆公子醒了。” “醒了怎么不去伺候啊?” “公子他……公子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哦。” 青厨睁开眼睛。这个他倒是没有料到的。他挥手叫侍女退下,一个翻身坐起来,又扶着小绿的手站直身子:“带我去看看。” 青厨心里其实是挺高兴的。荆山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就表示他不记得青鼎、不记得谢开花、不记得一切的隐瞒和欺骗……基本上来说,他和谢开花的纠缠简直能就此为止。 端看怎么处理。 两人很快到了寝殿。太乙特地将帝宫西宫拨了给荆山,让他住在最豪华最舒适的寝殿里,也算是替徒弟挣一点情分。要是他早知道荆山然能会什么都不记得,估计就直接把他扔茅草屋里了。 有几个侍女在门口守着。这几天天上的防范明显重了很多;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变成第二个赤焰。附身在赤焰身上的妖魔已经被驱逐出去,又被愤怒的太乙真人烧成飞灰;但赤焰也一病不起,至今身子没好。 “帝君。”女孩子们给青厨行李。青厨摆了摆手,让小绿上前推开门。 太乙已经在房间里面。他背着光站着,让人瞧不清他脸上表情。 青厨稳步上前,拉住他的手:“怎么了?” 太乙才回过头来。看了看青厨,好半天才道:“荆山他……” “他是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青厨想起之前小伙子全身燃火,就明白过来。青鼎燃烧灵力、燃烧生命、也燃烧记忆。只能说荆山命太好,被自己出生就带着的宝贝给玩了个大的。 太乙点点头。 不过仔细看他表情神色,就知道他心里也是高兴的。 “那太简单不过了,”青厨一拍手:“等他大好了,就把他送回去。” 太乙道:“他们家里人不会觉得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青厨冷笑:“他们还敢问我们?” 比较要命的是,若是将来谢开花从扶桑树底下破土而出,会不会要去找荆山——不,是肯定会的。到时候又怎么办呢? 算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罢了。 青厨大踏步走向里间。就看到正站在窗口,呆呆望着窗外一枝梅花的荆山。 少年身形高大,但看着背影,总让人觉得有些脆弱。 青厨叫了一声:“荆山。” 荆山回过头来。 他脑子里空荡荡的。只勉强记得自己的名字,还有自己家里的一些事儿。只是大概五六岁以后的记忆,就全部消失不见。 他端详了一下眼前这个美到不可思议的男人。“你是……?” “我是来医治你的人。”青厨随口胡扯,给自己安了一个头衔。 但荆山倒还真信了。事实上他是有点糊涂。这地方古色古香得让他以为自己在拍戏,想要出门,门口几个古装打扮的美人又不准。如今再来一个大夫倒也好,看能不能帮他治治脑子。 他乖乖地在椅子上坐下来,向青厨伸出手。 青厨一愣,片刻才反应过来这小子是要给他搭脉来着,顿时心中狂笑不已。 “你呢……”他果然坐到荆山对面,似模似样地给他搭了个脉:“好好休息……不要多想……” “我记不起来事情了,医生。” “恩,我知道。”青厨在脸上摆出一个“我是医生,你记得不?”的表情:“这没关系。过段时间,说不定就能想起来。” 这个医生怎么这么不靠谱的。荆山眉头微皱,低声道:“若是一辈子想不起来了呢?” 青厨一笑。 “那更好。”他说:“你今年十九岁,十九年里一定有很多后悔的事情,极度渴望自己能够忘掉。如今岂不是一劳永逸。我该恭喜你才对。” 歪门邪说。 荆山不动声色地从对面这个蒙古大夫的手里抽回了自家手腕。顿了顿,忽然道:“医生,我也不知道怎么……”他的眼睛里忽然绽放出一点光彩:“我总觉得我应该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回忆……我想想起来,医生。” 青厨就抿起嘴唇,在脸颊上露出两个细小的酒窝。 他真的很美。美得不可方物。美得让人头晕目眩。但荆山只是皱着眉毛看他,希望他给出一个答案。 最后却听到青厨说:“你的感觉错了。”他拍拍荆山的肩膀:“过去是没有什么看头的。好好过以后的日子吧,孩子。” 第83章 青厨很快走了。 荆山望向这个蒙古大夫的背影,若有所思。他总觉得这个人并没有对他说实话,还有那些什么“忘记过去”的建议,更是扯淡。 可是他没有立场去要求真相。他虽然记忆失去,可毕竟一十九年活过来了,多少能压抑自己,并不莽撞行事。 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又只能重新坐下来,扭头去看窗外的景色。 晚上侍女送来晚餐,伺候着荆山用过。他倒也挺习惯。模模糊糊的脑子里,他勉强知道自己的家世应当很好;也因此侍女过来伺候的时候他才不觉得奇怪。 饭毕,眼看着侍女收拾好碗盘要退下,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的家里人……呢?” 那侍女一身绿裙,面貌天真可爱,很能令人心生好感。听到荆山问话,就笑答道:“公子,你家里离这里远着呢,你先把身体养好,我们帝——我们大人再把你送回去。” 荆山皱眉道;“不能通知他们吗?”他现在急欲知道自己的一切。他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是他一定不能忘的。 侍女露出没有办法的表情:“对不起,公子,我们这边通讯不好。” 通讯不好——这都什么年代了,难道这是在山里吗?荆山太阳穴上青筋一跳,但眼看着那侍女身上衣袂飘飘的古典装束,忽然心中生出了一个很荒唐的念头:“不会是狐仙吧?” 古书上不是都有记载,书生夜宿人家,早上醒来却是古冢;或是碰到一户和蔼可亲的好人,偏偏其实都是狐妖所变。 这现代社会,打扮成这样的,估计也只有这种狐狸精了。 换成别人,恐怕要觉得自己是异想天开,或者觉得自己疯了。但荆山又不同。他打心眼里相信对这些狐精鬼怪的事儿。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几乎是潜意识的。 但也不能说出口。 他只好又眼睁睁看着那侍女行了个礼,端着盘碗转身出去了。 如此一连几天,都是这样。 早上醒来,有侍女过来端端正正地伺候。吃罢早饭,他就留在屋里。然后午饭。再。偶尔有医生过来,但并不再是之前那个美得可怕的男人。都是些胡子老长的老头,看他的眼神有点儿诡异。再然后就是晚饭。盘桓一回,就上床睡觉。 屋子里古书很多,大都是一些线装古籍,但荆山发现自己也看得懂。读起来很流畅。 他没想到的是居然另外还有一些西方小说。《复活》《名利场》之类的……放在这种连书架都是上好的黄花梨木打造的地方,很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他也要求想出去走走。开始的时候那些侍女都没有同意。又过了两天,见他始终被困在房里,估计也觉得可怜,就答应他在院子里走动。 院子不小,但布置得很精致。层层叠叠的牡丹、月季、芍药……一丛丛地怒放着,鲜艳夺目、曼妙不可方物。角落还有几从翠竹,竹叶萧萧,颇有意境。 站在靠近院口的地方看过去,隔着好几片高耸的树林,勉强能看到一些豪华的宫宇。真的是宫殿。琉璃瓦、红砖墙,贵气逼人。 荆山心中愈发疑惑。 看来这些人不仅是狐仙——还是特别有钱的、住在宫殿里的狐仙。 有趣。 他静下心来以后,倒也不那么渴望得知真相了。每天在院子里走一走,在花前坐一会儿,让那个叫小绿的侍女给他泡一壶茶;日子过得挺滋润。脑袋里虽然空空的,但也无所谓。就当养气。 起初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忘不了、放不下。始终牵牵挂挂着,弄得心里很不安生。但这些日子过下来,倒也慢慢平复。那种隐约模糊的、让他千万要记得的念头,也渐渐不那么牢靠。 ——总体来说,虽然过得好像被软禁,但终归不是在渣滓洞;荆山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随遇而安的隐士。 又过了几天,那个美貌的蒙古大夫却又过来了。 荆山心里有些激动。他知道这个大夫应该算是比较上层的人物,门口那些侍女都对他毕恭毕敬,有些还面露恐慌,似乎十分怕他。而这个人到来,就说明事情有所转机;无论如何,荆山当然还是不愿意被一辈子困在这地方的。 是人都有追逐自由的渴望。这是人最基本的本能。 果然;他听到那大夫说:“荆山,你可以走了。” 荆山一时间心里微微兴奋。但也有些茫然。他要去哪里?他甚至连他家人都想不去来。 “当然,”大夫又轻笑:“我们负责把你送回去。” 他笑得很灿烂。好像这句话是一句什么笑话一样。荆山并不觉得好笑;事实上,他觉得这个大夫脸上的笑意让他觉得格外诡异。他正想说些什么,那大夫忽然踏前一步。 太近了。荆山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这个蒙古大夫身上有种让人很难以描摹的气势。 “荆山……” 他说。 荆山扬眉道:“怎么?” 他话音落地,忽然感觉到脖子一痛。荆山眼睁睁望向跟前那个男人,见他还在笑着,手却慢慢从他脖子后边缩了回来。 荆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他发现眼前是一顶苍白的天花板。 躺着的不再是前几天那种酸枝木架子床。很软的席梦思,让他有种瞬间回到现实的错觉。他脖子后边还有些隐隐作痛;那个蒙古大夫的手刀当真可说的上是手起刀落,干脆得很。 他微微地转过头,却发现床边睡了一个年轻的小姑娘。 小姑娘长得颇可爱。清秀动人。只是脸色不怎么好,看起来有种异样的惨白;但那小姑娘却也警觉的很。他身子一动,她就醒了过来。 两个人眼睛顿时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