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台特急1/60秒障碍》 第一章 被剥去脸皮的女人 1 作家安田常男搁下笔,呆呆地望着窗外。外面天色一片苍茫,看来已是拂晓时分。笔越来越呆滞,安田知道现在写不下去了。他伸直盘在电热被里的双腿,一面伸懒腰,一面往后靠。展开的手臂无意中碰到一件硬硬的东西,那是支双筒望远镜。安田拿起望远镜,站起身来,走到狭窄的阳台上。昨晚下过雨,椅子被淋湿了。安田用抹布擦干阳台上的木椅,坐到了上面。他点了支烟,呼了一大口气,环视正在变亮的成城街头,然后把双眼贴在望远镜上。 拂晓时分的街头,常常会看到匪夷所思的丑陋场面。他曾见到过一对年轻男女坐在公车站的长椅上,那女的多半是夜总会小姐吧,两人一边调笑,一边抚摸对方的身体。 但那是夏天的事,可能因为天气热的关系,女人穿得比较裸露。有时甚至能从窗帘大开的窗口看到房中只披着薄衫的女人撩人的姿态,令人大饱眼福。可惜现在是冬天。 所以在这种季节偷窥,多半不会有什么收获。安田用望远镜对着雨后初晴的街道,大略巡视一遍,然后将视线聚焦在平日经常注意的那个窗口。 这间房里住着一位非常可爱的女孩子。安田写稿写累时,就会走出阳台,窥视这房里的女人。这女人大约二十五岁,看样子仍是单身,经常有男人上门拜访。偶尔能看到她脱下短裙,或是浴后正在吹干头发的场面。这种场面当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安田此刻跑到阳台举起望远镜,也只不过希望能看到夜总会小姐蹲在电线杆后的不雅姿态而已。但事实上,连这点小小的期望也落空了。于是,安田不知不觉地又将视线转向那个女人的房间。 那女人的公寓距离安田的公寓大约五十米。由于两者之间仅仅隔着几栋低矮的建筑,所以用双筒望远镜观察时,那女人房间的阳台和占据阳台一角的冷气机,以及盆栽花草等就像近在眼前,一览无余。 女人房间的灯关着。那是理所当然的。看看手表,才刚过早上六点半,那女人多半还在床上吧。 天气很冷,安田觉得有些无聊,准备鸣金收兵。正当他要放下双筒望远镜时,手却停住不动。安田突然发现阳台旁边的小窗是开着的。 根据安田的经验,知道这小窗里面就是浴室。正因为是浴室窗户,所以做得不大,而且用的是往内拉开的毛玻璃。此刻,就在这狭窄的“v”字形缝隙中,安田清楚地看到了那女人的裸体。安田双眼发光,终于让他目睹到这女人的出浴场面了!安田不由地坐直身子,抓住望远镜仔细观察。但他仔细想想又觉得奇怪,现在才早上六点半,虽然也有人在这时候洗澡,但浴室为什么不开灯呢? 外面天色虽已经大亮,但室内仍是一片昏暗。在这个季节,这个时刻,在浴室里没理由不开灯吧?安田端坐着调整双筒望远镜的焦距。因为现在室内昏暗,所以他还看不清楚,等天色再亮一点,应该就能看到更多细节了吧。安田咽了一大口口水。他已经连续几年锲而不舍地偷窥那女人的房间,但直到现在才得到这么大的收获。女人好像在泡澡,此刻正优闲地躺在浴缸中。 通过窗户的“v”字形缝隙,只能见到女人身体的中段。最上方是女人的脖子,然后可以看到裸露的双肩和隆起的双乳,可惜看不到乳头。啊!“v”字形窗缝实在太窄了。 从窗缝只能看到下巴,自然就看不到那女人的脸了——真是令人遗憾。但只要等女人从浴缸中站起,她的下半身不就尽入眼帘了吗?安田忘了寒冷,屏息以待。 但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那女人在浴缸中的姿势并没有丝毫改变。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马路上往来车辆和行人越来越多了。那女人所住公寓的其他房间陆陆续续拉开了窗帘,但令人不解的是,在那个女人的窗户里,时间似乎凝固了——没有任何动静。 安田看了看手表,时间已将近七点半,他偷窥那女人的房间已差不多一个小时了。“啊!快一个小时了呀!”安田嘟囔着。也就是说那女人已经在浴缸里泡了至少一个小时了。 街上开始变得熙熙攘攘。人声和车声混合成一种难以形容的低沉噪音,传到了安田站立的五楼阳台。安田总觉得这是一种忧郁的市音。尤其在通宵熬夜写作,身体疲劳不堪的时候,听到早晨大都市发出的噪音,总是让他备感不快。 此刻,从房间传来了妻子的声音,看来妻子已经醒了。阳台的玻璃门微开着,安田担心妻子会着凉,正准备伸手关门时,屋内又传来了妻子的抱怨声:“不用的话,就把电灯关掉吧。”安田慌忙走进屋里,把双筒望远镜藏在书架旁,然后关掉电灯开关。 安田躺在床上,床上留有刚去上班的妻子的体温。他继续思考着对面浴室里那个女人的事情。对安田来说,他虽以偷窥为乐,但却有强烈的旁观者心态。他生平最怕被卷入他人的是非之中,也怕为别人的事情抛头露面。总之,这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与他无关。如果周围的人事出现异常,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好了。 一觉醒来,发现室内已变得昏暗。看看时钟,已近下午六点。由于早上一直睡不着,所以一睡就睡到现在。此刻离妻子平常到家的时间还有三十分钟。他马上想起对面浴室里的女人,心想是否该马上起床,继续去阳台用望远镜观察。这时,一丝恐惧之感悄然袭上心头。 安田起床后先去玄关拿晚报,仔细阅读社会版的每一则报导,但找不到他预期的新闻。回到卧室打开电视,这时正好开始播报晚间新闻,他坐在床上凝神观看,也没看到任何特别消息。环顾屋内,他再次看到搁在书架旁的双筒望远镜。于是,他拿起望远镜,鬼使神差地走入阳台。外面天色已黑,也许那女人已经离开浴室了吧。但浴室窗户一如早晨那样开着。安田想,在这一点上,黄昏与早晨没有变化。可是,现在浴室里很黑,什么都看不清楚。就这样,安田怔怔地站在阳台上。因为刚起床,脑袋还是混混沌沌的。那么,清晨看到的那一幕是幻觉吗? 翌日,一月二十日清晨。当天色破晓时,安田常男又开始坐立不安了。窗外露出一抹鱼肚白,他匆匆写了两三行字,便掷笔起身,走入阳台。令他吃惊的是,昨夜不知什么时候竟下了一场大雪。这是近年难得一见的大雪,雪厚厚地覆盖着街道和屋顶。为了不吵醒妻子,他关掉台灯,轻轻地走入阳台,并把玻璃门关紧。在阳台上,他用布抹去扶栏上的积雪,然后将望远镜置于扶栏之上。 他的双眼靠近目镜,将镜身左右移动,寻找那女人房间的浴室。不一会,安田口中不由自主地发出恐惧的呻吟,他的膝盖开始微微颤抖。他看到那女人依然毫无变化地浸泡在浴缸中。多么不可思议的景象啊!白雪皑皑且被淡淡晨霭笼罩的冬日清晨,一个女人横躺在浴缸中。 “冷呀!”安田设身处地想象那女人一定非常冷。严冬的早晨,面前街道的一切都盖上了厚厚的白色,安田眼前的金属扶栏也是如此,所有东西似乎都结冻了,而那间浴室的窗内,甚至连时间也被冻住了。 安田放下望远镜,怔怔地站着,一时忘了刺骨的寒冷。为什么?他心里开始产生了疑问。起初头脑一片混乱,慢慢地,自己怀疑的问题终于清晰起来。 为什么大家都没注意到这件事呢?在人海茫茫的花花世界中,发现这一重大事实的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人。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与那女人住在同一栋公寓的左邻右舍为什么都没发现呢?他很快明白了其中缘由。那是浴室窗户的特殊开闭方法所致。安田是透过往内侧打开的浴室窗户缝隙才看到那女人的,或许只有自己所住的公寓和自己所在的五楼阳台,才能看到这幕景象吧。 这天,安田常男没有上床睡觉,中午时也只打了个盹。他很快醒来,看到时针指着三点,便赶紧起床,踉踉跄跄地跑到阳台。他要趁太阳下山前,再仔细看看这难以置信的景象。在双筒望远镜的视野中照例出现那女人裸露的肩膀,但这景象已无法为安田带来惊喜了。他可以看到一部分浴缸里的水,并且发现了水色的异常——那水好像铁锈水一样呈红褐色。就在这时,女人的身体突然动了起来!身体向下沉入浴缸,在双筒望远镜的视野中,露出了那女人的脸。 安田不由得大声惊呼,由于极度惊慌,他失去了自控能力。真不敢相信——那女人竟没有脸皮!在乱蓬蓬的黑发中央,露出一团鲜红的肉块。而在肉块中央,是两排紧紧咬住的白色牙齿。 2 一九八四年一月二十日,一场十五年来罕见的大雪后的星期五下午五点十五分,警视厅一课重案组的吉敷竹史接到报案后从另一个案件现场赶到此地。法医科的同事早已到达,并且做了一番粗略的搜证。 案发地是世田谷区成城三段之二xx号“绿色家园”公寓三○四室。警方稍早前接到匿名报案电话,说这房间的浴室里有女人被杀。成城警署的人赶来此地,证实的确出了命案,死者名叫九条千鹤子。 当吉敷准备进入浴室时,法医人员正在拍最后一张照片。 “啊!竹君,你来晚啦。”听到这招呼声,吉敷停下脚步回头张望,原来是老相识——法医科的船田。 “哦!是船君呀。你也来了?”吉敷说道。吉敷的外形十分出众——卷成大波浪的遮耳长发、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稍厚的嘴唇。他的个子很高,在刑警中显得鹤立鸡群。从外形来看,就像混血时装模特。 “从樱田门来这出差的。”船田说道。他的体格十分强壮,但身高远不及吉敷。 “是怎样的死者呢?”吉敷问道。 船田一时无言,然后喃喃说道:“你看了就知道,尸体很恐怖。” 吉敷没脱鞋就走进浴室,鞋子在瓷砖上发出咔嚓声。他从尸体背后见到女子的黑发——这个女性死者横卧在浴缸中。浴缸水满到死者的脖子,好像红色颜料溶解在浴缸里—样,整缸水是鲜红色的,可以嗅到轻微的异臭。他慢慢转到女人正面,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虽然他的工作需要长年面对死尸,但如此凄惨的尸体,他还是头一次看到,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女人的躯体倒是非常完美。尸体很光亮,肌肤雪白,身体曲线妙不可言。浸泡在小小的浴缸中,两只雪白的手臂搭在浴缸边缘,令人觉得仿佛是大理石般的高级艺术品。发型秀丽,波浪状的卷发很美。从各方面来说,这女人算得上一等一的美女。但令人震惊的是,这具女尸没有脸。 尸体的脸部现在只剩下鲜红的肉块。肉块中央有着红色的隆起,表示此处曾是鼻子,在那下面突兀地露出白齿。或许为了表示不可理喻和不能理解的感情吧,上下两排牙齿紧紧地咬合着。正确地说,这些肉块不只是红色,而是红色与果冻般的土黄色物质交织成横纹状。这些果冻物质垂挂在上下两排牙齿和下巴上。本来该是眼睛的地方,只留下两个暗淡的坑洞。 “这尸体太恐怖了!”吉敷不由自主地嘀咕着,“这是怎么回事?” “脸皮被剥掉了。” “可以做到吗?” “非常简单。医科学生解剖尸体时,都会剥掉脸皮。只不过没这么粗暴。” “很快就能剥下来吗?” “是的。人体的皮肤与肌肉间有一层脂肪,用小刀或竹签插进去,就能把皮肤剥下来。如果用的是这种粗暴的方法,只要五分钟就能剥下来了。” “脸上也有脂肪吗?” “有的,虽然与腹部或臀部相比薄了许多。你看,这黄色物质就是脂肪了。” “剥皮是致命的原因吗?” “不,死因在此——”船田用手指着红色的洗澡水。水中隐约露出登山刀的黑色刀柄,这把刀竖立在心脏附近。 “为什么要把脸糟蹋成这副难看的样子?” “我不明白凶手的心理。看起来像印第安人的仪式,不,他们剥的是头皮。” “凶手是疯子吗?” “也许吧。” “是在这里剥下死者的脸皮吗?” “看来是的。你看这满缸的血水。唉!才过新年,就碰到这种晦气的事。”此时,船田发现他们身后站着一个默不做声的矮小男子。 船田“啊”了一声,赶紧说:“竹君,我来介绍。他是成城警署的今村先生。这位是警视厅一课的吉敷君。” 矮个子的今村刑警低头致意,然后抬头与吉敷对视,禁不住多看了几眼。 “太残忍了!”今村说道。他是个相貌平凡的中年刑警。 “在我多年警察生涯中,这么惨不忍睹的尸体还是头一次见到。看来,凶手怀有强烈的怨恨吧……” “正好把整张脸皮完整剥去,从额头发际至下巴的下方,牙齿也剥露出来了。”吉敷说道。 “不,通常牙齿是不会外露的,因为嘴唇四周有种叫口轮匝肌的肌肉。从这具尸体来看,由于凶手动作匆忙,没把嘴唇闭合就开始剥脸皮,是凶手把刀插入死者口中将口轮匝肌破坏了。”船田说道。 “你是说凶手动作很匆忙吗?” “对,动作匆忙的痕迹很明显。” “船田先生说得没错。那么,吉敷先生请到这边来。”今村把吉敷带到起居室。“角落里接待客人的沙发被搞得很乱,我们尽量保持原状。地毯也被卷到角落里了。” “是呀。” “再看这边。这东西原来应该在酒柜上吧?”在今村所指的地方,有座大理石座钟掉在地板上,钟背朝上。今村戴上白手套,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把座钟扶起来。座钟刻度盘的玻璃上有多处裂纹,指针停在三点十分刚过的地方,差不多是三点十分三十秒吧。 “这钟——已经停了吧?”吉敷问道。 “是呀。也许是从这里掉下……”今村用右手把座钟放到酒柜上,接着模拟掉落的情形。“然后,撞到金属烟灰缸的边缘,刻度盘的玻璃才碎裂的。”地板上还有一个黑色铁质烟灰缸。 “座钟为什么会掉到地板上呢?显然曾经有人在这里发生争执。你看,柜子里的玻璃杯也东倒西歪的。” 今村说得不错。 “在争吵时,可能是其中一人的背部撞到酒柜吧。也可能是有人情绪激动用手推落座钟。”今村做出靠近酒柜的样子。“目前我们还不清楚是谁跟谁发生争执,但浴缸里的女人,一定是争执中的一方。” “现在很难判断死亡的日期吧,甚至命案发生时间是上午还是下午都不确定。我们只知道座钟停在三点十分。”吉敷说道。 “不过,这女人倒是刚把座钟的发条上紧。” “那么,船君——”吉敷转头问法医,“你认为死者已经死了多久?” “嗯,大概两天吧,因为尸体没有出现二度僵直的情况。至于准确时间,还要等尸体解剖及各种检测后才能确定。” “两天?今天是一月二十日,也就是说这女人可能是前天,也就是一月十八日下午死亡的,那就是她的被杀时间吗?” “是的,死于前天的可能性很大。” “再加上这东西。”吉敷指着停摆的座钟说道,“死亡时间应该是一月十八日下午三点十分过后喽?” “对。目前根据我们的勘察结果,认为大致是这个时间。” 吉敷点点头。今村则对那女人在下午三点去洗澡一事略感不解。吉敷又跑到玄关,因为他看到门口信箱下方丢着许多报纸。吉敷捡起报纸查看日期,共计有一月十八日的晚报、十九日的日报和晚报、二十日的日报四份报纸。这些没人看过的报纸证实了女人在一月十八日下午死亡的说法——已看过的报纸都整齐地堆在厨房水槽边。听到拉窗帘的声音,吉敷转头望去,见到一名警官正在拉窗帘,并打开电灯。太阳已经下山,室内开始变得昏暗。 “窗帘的情况如何?”吉敷向今村问道。 “我来到现场时,窗帘是拉上的。”今村回答。 “窗帘拉得很密实吗?可是屋里的家具却乱七八糟的。” “是呀。那女人似乎正准备外出旅行,那边不是放着一个旅行袋吗?里面放着换洗衣服和九州观光指南之类的东西。” “刚才我问了公寓管理员,他说大前天——也就是十七日——见过那女人,那女人告诉他,从明天开始要去九州一带旅行两三天。” “嗯。” “所以那女人关好窗,拉上窗帘,并准备了行李。” “看来确实像是要外出的样子。那么,在时间方面,是十八日的什么时候外出旅行呢?” “管理员说好像是十八日的黄昏。” “这么说来,这女人一定是搭乘夜间火车一类的交通工具吧。车上不能洗澡,出发前在家里泡个澡倒也是顺理成章的。” “或许如此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准备好行李正要出发时,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然后两人发生争执,把室内的家具弄乱了,还摔坏了座钟,最后那女人在浴室中被刺死,还被剥去了脸皮……” “如果你的假设成立的话,访客一定是非常亲密的熟人。如果是男性的话,很可能跟她有肉体关系。只有这样,那女人才敢在有人在家的情况下脱光衣服走进浴室。” “嗯,这么说来,这熟人或许有房门的钥匙,可以自己开门进来。” “可能吧。不过这家伙的目的绝对不是钱。房里的西式衣柜和厨房的小抽屉里有相当数量的现金,但都没被拿走。” “嗯。旅行袋里的情况又如何?”吉敷边说边在旅行袋前蹲下来。 “旅行袋里的钱包内的钱也没有被拿走。”今村答道。 吉敷打开袋子,又仔细翻了一遍,然后说道:“奇怪!” “什么?” “那女人不是准备去九州旅行吗?那车票到哪儿去了?袋子里找不到呀,是不是放在房间里了?” “不。”今村摇摇头。 “那她把车票放在哪儿了?” 此时,玄关大门传来了门铃声。 “可能是送报的,去问问他。”吉敷稍微提高声音说道。今村奔出走廊。但是,从送报少年口中无法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那少年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因为报纸堆在信箱下,所以他猜测信箱主人大概出门旅行去了。这种想法很自然。在这个季节,屋内的人只死了两天,还不会发出特别的异臭,所以不易引起他人怀疑。 吉敷站在置衣篮前。死者进浴缸前脱下的衣服,略显凌乱地丢在篮中。吉敷弯腰拿起这些衣服。最上面是件明亮的粉红色毛衣,再来是灰色西裤,最下面是紧身衬裤和长统袜。 “没有胸衣呀?”今村用的是老式说法。确实,篮里没有胸罩。 “这里有外套。”今村一面指着随便挂在附近架子上的灰色厚尼短大衣,一面说道,“在这种寒冷的季节里,难道她裸着上身穿毛衣吗?就算是新潮不戴胸罩,也该穿件内衣之类的吧。可是,篮中既没有胸罩,也没有内衣。” “这里有没有放待洗衣物的篮子?” “嗯,那边的篮子看起来像洗衣篮。对,待洗的衣物都丢在篮子里。” “那么,或许丢在那篮子里了。” “嗯,没错。” “死者的籍贯是哪里?她是东京人吗?” “不,据管理员说,她的出生地是越后地区的新泻县今川镇。这是她的老家地址,我们的辖区警署正在联络中。”吉敷把地址写在自己的笔记本上。 “职业呢?” “好像是银座的夜总会小姐吧。我们在屋里发现不少火柴盒,或许就是那家酒店。”火柴盒上印着“银马车夜总会”的字样,上面还有电话号码以及位于具体地址。 “是银座的银马车夜总会吗?”吉敷问道。 “对。向公寓里的住户打听,都说她在银马车夜总会做事。” “要不要马上去一趟?” “好啊。” 两人并肩离开了三○四室。 3 两人出了走廊,正好与对面开了一条门缝、以怀疑神色窥探三○四号的住户视线相接。看到从屋里突然走出两个刑警,那人反射性地立即关门。但两人径自上前,按下门铃。 “谁呀?”屋内传来明知故问的女人声音。吉敷拿出警察证件,举到房门的猫眼前。“我们想了解一下你对门邻居九条小姐的事情。” 房门打开了,露出一张四十岁左右、神色紧张的主妇的脸。“可不可以解开这个……”今村指着门链。那妇人急忙松开链条。 “请问最近两三天你有没有注意到对面的九条小姐有什么异常举动?”吉敷问道。 “不,今天和昨天,我都没见过九条小姐。” “那么,你前天见过她了?”今村问道。 “对,见过。” “什么时候?” “我想是午饭时间吧。我一吃完午饭就准备出去买东西,在走廊上见到了九条小姐。” 虽然发问的是今村,但妇人的视线一直看着吉敷。 “出大事了,太太。”今村说道,“十八日下午三点左右,对面九条小姐的房里应该发生了某种异常的事情,你有没有听到什么不寻常的声音?” “是的,我听到过。”这妇人过分干脆的回答让两个刑警稍感意外。 “你听到了什么呢?” “有人吵架的声音。” “嗯,是吵架声……有听到争执时摔东西的声音吗?” “有。” “是打破东西的声音吗?” “嗯,好像是吧。” “什么时候?” “下午三点过后。” “其中一个是九条小姐吗?” “我想应该是吧,因为有女人的声音。” “对方呢?” “是年轻男人的声音。” “室内是不是有好几个人?” “不,听起来好像只有两个人。” “你的意思是说只有九条小姐和另一个男人?” “对。” “在吵些什么呢?” “这个嘛……详细内容听不清楚,毕竟隔了两道墙嘛,再说我又开了电视。” “要是听到吵架的内容就好了,这很重要啊。” “是吗……” “吵架时,会不会有其他人听到他们的声音?” “你是说住在这栋公寓里的人吗?我想应该没有。” “九条小姐是怎么样的人呢?” “嗯,怎么说呢……噢,她是个漂亮的女人。” “是个平易近人、率直爽快的人吗?” “嗯,哦……” “她擅长与人相处吗?” “不,人际关系看来不大好,至少跟我的关系不算好,就算在走廊上见面,也只是点点头而已。” “有关她的出生地,还有家人、职业这些事情,她跟你提起过吗?” “不,从来没有。” “那她从事什么工作,你也不清楚了?” “对,我不大清楚。” “有没有男人上门来看她?” “以前好像经常有男人来。” “是年轻人吗?” “不,看起来是中年人,是开着豪华轿车来的。” “都是同一个男人吗?” “应该是吧。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因为我也不是经常看到。” “除了这个中年男人,还有其他男人经常来吗?” “那就不清楚了,因为我没见过。” “那么,前天与九条小姐吵架的年轻男人,你见过他的样子吗?” “嗯,看到一点点。” “什么?见过?” “是呀。那天下午听到猛烈的撞门声,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就打开门看看。” “撞你的门吗?” “不,撞的是对面三○四室的门。” “原来如此,失礼了。” “我开门观察,只看到一个年轻男人在走廊里跑向电梯,所以看到了他的背影。” “这是你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吗?” “嗯,我想应该是第一次吧……不过,我只见到他的背影,没看到脸,所以不能确定。噢,隔壁的户谷一定清楚地看到了那个男人。” “户谷?为什么?” “户谷那时正好在电梯口,所以她应该能够看到那个男人的正面。” “啊,那太好啦,稍后我们再向她讨教吧。那么,那个年轻男子是什么时候逃离九条小姐的房间呢?” “不到三点半,应该是二十七分或二十八分吧。” “你怎么知道不是三点半呢?” “三点半有我要看的电视节目,看到那年轻人的背影时,节目还没开始。” “原来如此。进屋后你就马上开始看电视了?” “对。” “那年轻男人的穿着如何?” “这个嘛,记不太清楚了。我只记得那年轻男人抹了很多发油,穿牛仔裤和白色帆布运动鞋。” “那上衣呢?” “上衣倒是记不起来了,好像是毛衣,也可能是其他衣服。噢,这个年轻男人留着长发。反正,你们去问问户谷就清楚了。” “年纪多大?” “差不多二十四五岁吧。不,我不能确定,因为我只看到背影而已。” “身上的东西呢?他手上有没有拿什么东西?” “我记得他拿着一个皮制的手提包。” “关于这男人的身份,有什么线索可以提供吗?” “很抱歉,我完全不认识那个人……” 把刚买的东西一股脑儿堆在地板上的家庭主妇户谷提供的线索也跟前一位差不多。虽然她跟那年轻男人正面相遇,但说到男人穿的衣服,却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倒是关于那男人的脸有些记忆——年龄方面同样是估计约二十四五岁左右,没戴眼镜,头发梳得很服帖,有点像飙车族的狂暴模样,体形瘦削,个子高大。今村指着吉敷用厌恶的语气问是不是跟他一样高——因为吉敷身高一米七八,而今村只有一米五九。 关于三○四室的争吵,户谷说没听到。至于其他方面,户谷也没能提供比前一位主妇更多的消息。 接着,两人对公寓内的所有住户依序询问,但只有三楼的住户知道九条千鹤子。而三楼的其他住户,都未能提供比前两位主妇更多的线索。 在查询结束回到三○四室的途中,他们又见到了第一位主妇。吉敷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十八日中午见到九条小姐时,她是不是穿着一件粉红色毛衣?” 妇人稍微想了一下后摇摇头说:“不大记得了,但好像不是。” “那么,下半身穿什么?是一条灰色便裤吗?” 这次主妇毫不犹豫地回答:“不,她穿的是裙子。” “是吗?那么三点半以后,你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了吗?” “嗯,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那个年轻男人也没再回来过吗?” “嗯,之后我就没再见过。”妇人答道。 4 吉敷竹史独自回到警视厅,走进通讯中心。“那报案电话什么时候打来的?”吉敷问道。 “下午四点二十一分。” “从公用电话打来的吗?” “对。” “好,让我听听吧。” 工作人员插入卡带,按下重播键。这是通报九条千鹤子死亡的匿名一一○报案电话的录音。吉敷想知道匿名电话是不是使用公用电话打来的是有理由的,因为若从其他地方打来,就算对方挂断电话,线路其实仍然相连,很容易反向追踪。 “喂,这里是一一○报案中心。”吉敷听到了值班警官的声音。 “喂喂喂,是一一○吗?”这是明显因紧张而变得高亢的男声,“在世田谷区成城三段之二xx号‘绿色家园’公寓三○四室的浴室内,可能有个女人死亡,请马上调查。” “请告知尊姓大名和住所地址。” “就是三○四室嘛,三楼最南端的房间,有个年轻女人死亡。” “喂喂,请告知你的姓名和住址。” “我跟这件事没有关系,只是路过而已。我是热心助人,所以才打电话告诉你们的。” “你为什么知道那房间里有死者呢?为了帮助我们进行调查,请告知姓名和住址。” “请见谅,我与这件事完全无关。”接下来是挂上话筒的声音。 “嗯,听起来不像年轻人的声音。”吉敷说道。 “好像是中年人吧。” “对,我也有同感。不过,只是路过的说法让人莫名其妙。” “是呀,有点怪怪的感觉。电话里说的明明是三楼啊。” “是呀。” “从楼下马路,能看到三楼房间里面吗?” “当然看不到。” “会不会房门开着,有人经过走廊?” “不会的。我虽然不是第一个到达现场,但听辖区警署的同事说,他们是向公寓管理员借了房门钥匙才开门进去的,所以,就算有推销员之类的走过那公寓的三楼走廊,也不可能看到屋里的情形。房间靠走廊那一侧也没有窗户。” “报案人是闯空门的吗?” “不可能,因为室内的现金与贵重物品完全没有损失。” “隔壁有没有相邻的大厦?会不会有人从相邻大厦看到这边房中的情况?” “不会,因为周围都是低矮的两层民房,不可能看到三楼公寓里的浴室。” “那么,报案者可能就是凶手本人或同伙了?但他的声音,除了死者外就没有其他人知道了。” “嗯,是有这个可能。但是,为什么要报警呢?” “意识到自己在犯罪吧。也许这男人本来不想杀死那个女人。” “目前法医科还没正式告诉我们推定的死亡时间,所以我们很难对此案作出清楚的说明。不过,那女人在一月十八日下午三点过后被杀的可能性很大,那时候,住在死者对面的妇人听到死者屋内有争吵声和丢掷物品的声音。据说只有一个人,没有同伙。” “如此说来,报警的就是凶手本人了。” “可是,三楼的两个家庭主妇当时看到从死者房中逃出的男人年纪差不多二十四五岁,显然不是中年人。” “啊,原来如此,那报案者到底是谁呢?” 接着,吉敷又去了银座。夜已深了,残雪在路边冻结,要去银座夜总会查案,现在正是时候。吉敷一面走,一面想着。假如打一一○报警的人就是十八日下午三点半前从三○四室逃走的年轻男人,事情就好办了。只要有向警方坦白罪行的悔改之心,说不定过几天就会出来自首了。再说,若能以这通电话为线索,顺藤摸瓜找到报案者的住址,这案子就容易破了。不过,以上假设的前提必须是报案者就是凶手本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吉敷想,“就算是这样一通短暂的通话,也可以找到不少追查声音主人所在地的线索。”而通话中最奇怪的,莫过于“路过”这个词。 显然,“路过”的人无论如何不可能发现死在三楼室内的女人。反过来说,报案者可能是以某种形式存在于九条千鹤子身边的人。 是地理上的关联,还是人际上的关联,目前很难得出结论,总之是住在附近的人将这女人杀死或发现了被杀死的女人,然后向警方报案。所以,他才特别用“路过”这种说法。 所谓“路过”,言外之意就是要表明自己住在远离死者的地方。但反过来说,不就刚好说明打电话的人其实住在死者附近吗? 再说,这男人在电话中不只是简单通报三○四室有女性死者,而是详尽地指出女性死者位于三○四室的浴室。不但如此,他还准确地指出三○四室是三楼最南端的房间。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呢?但是,吉敷无论如何不能认同报案者的声音是年轻男性的声音这一点,尤其报案者在用字遣词上流露出浓厚的中年色彩——现在的年轻人,很少说“见谅”之类的话了。 5 银马车是间规模颇大的夜总会。作为刑警,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去银座喝酒,但由于工作需要,又经常要去银座查案。吉敷早就知道银马车是银座的一流夜总会,他以前曾经来过两次。不过,现在小姐的阵容,已经与当时完全不同了。 吉敷阻止一拥而上准备替他拿外套及带他入座的小姐,自己拎着外套踏上地毯,说道:“对不起,我今天是来办事的。” 两三位小姐问是什么事。吉敷请她们去找领班,自己则挑了角落里一个不易引人注目的沙发坐下等候。 没多久一位四十岁左右穿和服的女人来到吉敷面前,她一边入座,一边圆睁杏眼看着吉敷说:“你真的是刑警吗?” 吉敷只能苦笑。每次晚上到娱乐场所调查事情,小姐都会这么问。 “你是志保小姐吧,我这是第三次来此地讨教了。上一次大概是七八年前吧,那时我是跟前辈一起来的,你可能不记得了。” 领班努力回想着,然后笑眯眯地说:“啊,想起来了。我怎么会忘记这么英俊潇洒的男人呢。你的大名是……”志保说话的腔调不像一流夜总会的领班,倒像是东京街头的混混。 “吉敷。” “啊,吉敷刑警,多漂亮的姓!我想起来了。” “这姓漂亮吗?” “当然漂亮喽,难得一见的好姓氏啊。你还在警视厅服务吗?” “是啊,在一课重案组,每天与血腥为伍啊!” “还是单身吗?嗯,一定结婚了吧?” “不,还是单身。” “啊!为什么?” “缘分不到吧。” “是吗?我也是单身,那太好了。” “哈哈,真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呀。” “那么,让我们为单身干杯吧!阿峰,拿酒来。” “不了,今晚我是为公事而来。” “你这么说就太扫兴啦,稍微喝一点吧,拿我的酒和杯子来。哦,你来到小店,想打听点什么呢?” “你知道九条千鹤子这个人吗?” “千鹤子?当然知道啦,她是我们的红牌小姐呀。” “她在店里也用千鹤子这名字吗?” “是啊,这女孩用的是本名。我们曾向她推荐几个花名,她都嫌太老气所以没用。啊!千鹤子怎么啦?” “她被杀了。” “死了?”志保本能地放低声音,神情变得恍惚,显然受了极大的震撼。 “有许多关于九条千鹤子的问题要跟你请教。她除了在这家夜总会之外,还有其他工作吗?” “我想应该没有吧。” “你有什么线索吗?这里有没有对千鹤子怀恨在心的人?” “没有,我想应该没有……那女孩的性格像我一样很随和,跟大伙儿的关系也不错。” “像你?” “是呀,很像我。” “她在异性关系上怎么样?” “这方面嘛,我想异性关系总是有的。” “是年轻的恋人,还是包养她的人?” “应该是后者吧。不过最近好像已经分手了。” “那么她是自由之身了?” “那倒不一定,或许又有了其他男人,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你不妨向和她比较要好的小姐打听打听吧。” “那就拜托你了。” 志保把名叫行子的小姐叫来,向吉敷介绍说这位小姐跟千鹤子最亲近。从行子口中吉敷得知了两个男人的名字:一个是港区新桥一段的染谷外科医院院长染谷辰郎;另一个是港区芝浦三段的s啤酒公司营业部部长高馆敬吾。在这两人中,千鹤子与染谷很早之前就有了肉体关系。 “千鹤子会不会被这两人记恨?”吉敷问道。行子说不会,因为那两个男人颇有绅士风度,再说,要是千鹤子跟这两个男人发生什么严重问题,一定会找她商量,但事实上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 “再早之前还有没有其他人包养过她?”吉敷问道。 “有的,名叫北冈一幸。”这次是由领班回答的,“他是大森的‘田园交通’出租车公司社长。千鹤子来这间夜总会之前,在那间公司当社长秘书。” “同时兼任情妇吗?” “好像是这样的。” “与北冈一幸分手时有没有发生什么问题?” “不能说完全没有问题,但至少没有发生严重的事情吧。如果这件事会给她造成什么困扰,我一定会知道的。” “就是说,你完全感觉不到她有烦恼?” “对,完全感觉不到。她跟那男人分手后来到我这里,我看她还满脸的轻松愉快。” “是吗?那么她还跟其他男性有来往吗?” 志保看看行子。行子摇摇头:“我们知道的,就是这几个了。” “明白了。你们提供的资料对这案子很有参考价值。除了她的异性关系外,其他方面你们还知道什么呢?” “其他方面嘛,嗯……” “这个月的十八、十九、二十三天她没来夜总会,你们不担心吗?” “噢,这几天她倒休,一直要休到后天。她要到二十三日,也就是礼拜一才会来上班,所以我们不担心。千鹤子是不是死在九州?” “不,她死在东京。她跟你们说过她要去九州吗?” “是啊。她因为能坐蓝色列车的单人寝台(即卧铺车),高兴得不得了,兴高采烈地告诉每个人她要搭十八日的蓝色列车去九州旅行。”行子喃喃说道。好友的横死,想必带给她很大的冲击。 “那么,她说过去九州的什么地方吗?” “这个嘛,我们没有问她具体的目的地。” “她为什么去九州呢?” “还不是因为蓝色列车只去九州。要知道千鹤子是蓝色列车迷呀。” “她的故乡是不是在九州?” “不是。我听她说过,她的老家在越后。” “越后的什么地方?” “记得问过她,但现在想不起来了。” “她有兄弟姐妹吗?你有没有问过她?” “嗯……我倒很想了解她老家的情况,可是她守口如瓶,从来没跟我提过。听说她老家情况很复杂,这点我就一无所知了。” “你知道她的经历吗?” “嗯,知道个大概吧。她在家乡的女子高中毕业后,上东京读涩谷短期大学,毕业后,在原宿的模特公司做了一阵子的模特,然后到‘田园交通’出租车公司当社长秘书,接下来就是来我们夜总会做事了。” “知道她的出生年月吗?”吉敷边记笔记边问道。“嗯,她自称二十五岁,但其实她生于昭和二十五年,今年应该三十三岁了。” “哦。” “看起来很年轻吧,她生于昭和二十五年五月,跟我年纪相差不多呢。” “她为人如何?是哪种个性的女人呢?” “怎么说呢,不就是普通女人嘛。人都死了,我们也不想说她的坏话。” “我不是要你们说她的坏话,但人命关天,希望你们可以多提供一点资料。” “这倒也是。” “那么,她是个性严谨的人吗?” “这个嘛,做这行的都是这样。她的个性就是好胜心强。问她任何事,她没有不知道的,老是一副万事通的样子。” “哦。” “在夜总会里她也会跟我竞争,什么事都要占上风。总之,她是不会体谅同事的人。” “具体的例子呢?” “譬如说,在自己瞧不起的小姐面前,就会拿出自己男人的照片炫耀,还会对她不喜欢的人说‘哼,真像渥美清’或‘长得很像下条原子’。” “哈哈。千鹤子的脾气这么坏,看来同事都要疏远她了。” “是呀,她没有真正的朋友。不过对她来说,金钱至上,钱就是朋友。她对男人脾气一样坏,所以客人里也有讨厌她的人。不过,因为她是美女,想追她的客人还是不少。而且,她看男人的眼光也很准。三十三岁就死了,是早了点,实在太可惜了。不过换个角度来说,她也不会再老了,她永远都会是三十三岁。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吧。” 6 成城的无脸女性杀人事件的搜查本部设在成城警署。吉敷竹史身为警视厅一课的支援人员,在破案前将一直留在成城警署。 案件从表面上看起来非常诡异,所以引起了媒体的关注。从隔天——即二十一日——早上开始,成城警署的走廊就挤满了记者。吉敷让今村等警署的人去应付这种场面。 二十一日上午在成城警署召开调查会议,船田也出席了,并对被害者的尸体解剖、死亡推定时间、身份确认等经过作了说明。 这案子被害者身份的确认,极具诡异色彩。由于死者失去脸面,就算把新泻县的亲人叫来认尸,恐怕也难以辨认。再说,根据今川派出所的调查,由于千鹤子很早就离家自立,她的双亲也说不记得她的身体特征了,仅仅根据躯体,很难断定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女儿。请银马车的小姐来认尸时,情况也一样。幸好九条千鹤子最近看过牙医,找到牙科医生比对齿模的病历卡后,终于确定了是九条千鹤子本人。 由于九条千鹤子以前做过模特,家中留下许多照片,牙科医生确定照片中的人就是来诊所看牙的人。其中也有穿泳衣的照片,法医科的船田也据此断定死在浴缸中的就是九条千鹤子。 更进一步地,附近的内科和妇产科医院都保留着九条千鹤子的血型等资料。综合以上证据,完全可以断定成城的无脸女尸就是九条千鹤子本人。 根据解剖所见的胃部残留物,船田指出死者在死前约四小时吃了面包、蔬菜等食物。至于死亡推定时间,船田则慎重地作了前所未有的大胆推测。他认为发现尸体时距离死亡约有三十六至五十小时。吉敷对这一结论颇感意外,示意船田会议后稍留一下。 会议上的意见交换,主要针对凶手为什么要剥去死者脸皮的问题进行讨论。会上众说纷纭,这里不能一一罗列,大部分人倾向凶手是精神变态的理论。由于这案子没有先例,大家深感困惑。 现场查出的指纹,并不在前科犯的档案中。成城警署主任单刀直入地问吉敷接下来的调查工作应该朝哪个方向进行。吉敷认为,根据现场状况来看,九条千鹤子在十八日下午三点十分到三点二十五六分之间被杀的可能性很大。如果这样的话,追查目标应该锁定在这段时间后从女性死者房中逃走的年轻男子。但是,目前没有任何线索可以追踪到这个人,所以有必要立刻制作疑犯拼图并做成海报广为发布。同时,也要逐一拜访在银马车夜总会打听到的三个男人,或许可借此了解那女人的人际关系。 主任再问:“凶手是否就在这三人之中?” 吉敷只能苦笑,回答说:“不知道。” 成城警署的一名刑警则提出可以从不在场证明下手。吉敷答说这是当然的。因此,有必要进一步缩短死亡推定时间的间隔。 会议结束后,吉敷与船田相对而坐。 “你说发现那女人时她已经死亡超过三十六小时,但还不到五十小时?”吉敷问道。 “对,没错。”船田回答。 “这么说来就有十四小时的间隔了?” “是的。这案子情况十分特殊,就算是老练的法医也不敢轻易缩短死亡推定时间。” “为什么?冒点险没关系吧!要是船田君能再缩短死亡推定时间的间隔,那才是功德无量啊。” “但要是出现偏差,你不但不会谢我,反而要怪我了。” “所谓三十六小时至五十小时,是以我们到达现场的二十日下午五点倒推回去计算的。所以那女人是在一月十八日十五点——也就是下午三点——到十九日上午五点之间死亡的,对吗?” “正是如此。” “这时间间隔太长啦!能不能缩短一点?譬如根据体温下降的情况来推算。” “体温下降在这个案子里起不了作用呀。即使是最普通的案子,尸体的温度在二十四小时后就与周围的温度相等了。这就是说,利用体温下降来推算的方法只适用于死亡二十四小时以内的尸体,而那女人大概已经死了两天了。” “尸斑呢?” “尸斑的时间就更短了,死去十五小时以后尸斑就基本上到达饱和了。” “那么尸体僵直程度呢?” “一一回答这些问题可要花不少时间。当然,尸体僵直对于判断死亡时间很有帮助。人死后两到三小时后开始出现僵直,到了第五至第六小时又可能出现二度僵直。所谓二度僵直,是指在外力作用下让尸体改变姿势,然后在这种姿势下出现再次僵直。但过了六小时后,就不会再出现僵直现象了。” “嗯。” “人体在死后十二至十五小时,僵直现象会达到最高峰。” “嗯。” “然后经过二十四小时后,僵直现象会开始缓解。所以,根据尸体僵直的程度,可以非常精确地推定死后的经过时间。” “嗯。” “但大致上三天之后,僵直现象就消失了。” “嗯。” “所以,一方面根据尸体僵直的缓解程度,我凭经验推断这尸体已经过了三十六小时;另一方面尸体已开始出现腐败性变色,下腹部呈现绿色,这也证实了三十六小时这数字的可靠性。” “明白了。那么四十八小时呢?” “经过四十八小时后,尸体将出现各种特征。例如经解剖发现肝脏和胃黏膜等出现血色素浸润现象,很多脏器都已经软化分解,等等。” “哦,软化分解?” “就是脏器开始变得黏糊糊的。此外,死者的头发很容易拔除,指甲也很容易剥离,这些都显示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 “明白了。所以你才作出三十六小时至四十八小时的死亡时间推定。” “不,应该是五十小时,因为现在是冬季。” “原来如此。但你平时作死亡时间推定的间隔似乎比这次短得多。” “嗯,说实话,那是因为有眼球的帮助。可是,这具尸体没有眼球,又少了一项推断死亡时间的重要依据。以前,我曾根据眼球在法医学上的作用写过论文,根据眼角膜的混浊度,有可能作出非常精细的死亡时间推定。” “啊,太不巧了。” “不过,死亡时间推定是由多种因素决定的,仅凭其中一项是不准的。” “但我希望你明白,十八日下午三点过后在死者房里明显发生了争吵,这是一个有力的证据。房间弄得很乱,座钟也掉在地上停摆了。事后一名手持皮包的年轻男子匆匆逃离房间,而死者没有再从房间出来过。在这种情况下,认为九条千鹤子在三点十分左右被杀不是很合理吗?” “你要这么看也无所谓,确定具体杀人时间是你的工作。” “那个年轻男子会不会把剥下的女人脸皮放在皮包里带走了?”一直在旁默默聆听的今村插嘴说道。 “嘿,皮包里装脸皮可是绰绰有余啊。人类的皮肤——你把它想象成五毫米厚的坚硬橡皮就可以了。” “只有五毫米厚啊?” “是呀,一剥下就有那么厚。” “死者真的是九条千鹤子本人吗?” “从各种条件来看,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就是她。”船田信心满满地说道。 7 接下来,吉敷与今村两人再度外出探访。首先来到新桥,访问染谷外科医院的染谷辰郎。染谷身材魁梧,身高超过一米八。体形略胖,坐在狭小桌子的对面,呈现出压倒性的气势。今村向他打听关于一月十八日的不在场证明——虽然目前将嫌犯锁定在那逃走的年轻男子身上,但是因为这是例行公事,还是不得不问。染谷微微抽动戴在圆鼻子上的眼镜,用洪亮的嗓音说道:“十八日嘛……”他将巨大的身躯转向后面看着墙上的日历。 “噢,那是星期三。我身为院长,当然在医院里。若我不在,医院的工作就无法运作了。” “有没有人可以证明呢?”今村问道。 “哈哈,证人有一大堆呢。需要的话,马上就可以叫几个来作证。” “方便的话,能不能对十八日的行踪详细说明一下?” “嗯,好的。我每天下午会到医院,身为院长,没有固定的回家时间。那天因为要应付的住院患者比较多,到了晚上九点多我还在医院。在这期间……” “在这期间,你一步也没有离开医院吗?” “是的,除了晚饭时间去附近吃饭外,整天都在医院。” “那么,九点后又做了些什么?” “这个嘛,九点后带了一个叫伊藤的年轻人去银座,在那里喝到十一点,然后搭出租车回家。要说出酒家的名字吗?” “请讲。”吉敷在一旁把从医生口中说出的三间酒家名字写在笔记本上,其中并没有银马车。 “听说九条千鹤子小姐被杀了?是真的吗?”染谷主动向吉敷发问。吉敷点了点头。 “死在东京,还是在旅途中?” “哦,你也知道九条小姐要外出旅行吗?” “嗯,是从银马车她的同事那里听来的,据说她搭十八日的蓝色列车去九州一带旅行了。她是在哪儿被杀的?九州吗?” “不,在东京。” “啊!在东京?”染谷露出意外的神色。 但这男人听到九条千鹤子被杀的消息并不觉得吃惊,或许他是医生,已经相当习惯人类的死亡了。 “关于九条小姐之死,有什么线索可以提供吗?譬如有人与她结怨吗?”今村问道。 “这个嘛……很抱歉,这方面我没有信息可以提供。唉!她真的被人杀了吗?凶手是怎么杀了她的?” “用刀子把她刺死。” “刺死?!唉!” “你与九条小姐的关系很亲密吧?” “哪儿的话,关系绝对算不上亲密。而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是客人与夜总会小姐的关系而已。当然,要说朋友也勉强可以算是朋友吧……” 吉敷和今村默默听着,但染谷停了下来,露出一副苦涩的表情,圆鼻上开始出现了汗珠,眼镜后面的小眼珠滴溜溜转着。 “九条小姐是在外树敌众多的人吗?” “不知道,我和她的关系还不到能了解她隐私的程度。”染谷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似乎就要下逐客令了。 “那么,死者的为人如何?九条千鹤子小姐是怎样的女人呢?”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跟她只是泛泛之交。不过要说对她的印象,简单地说,她是个很有同情心的女人,优雅而机灵。” “哦。但在银马车那边,听到的似乎不是这样。在客人当中,也有些讨厌她的男人。” “那是当然的喽,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吧。” “也有人认为她的个性很倔强。” “是吗?我倒不觉得。”染谷又摆出昂首挺胸的样子,不无傲慢地说道。 “请问染谷先生府上在哪里?” “在田园调布的尽头,很靠近多摩川河堤。要说出我家的地址吗?” “请讲。”两人把染谷的住址记在笔记本上。接着,两人又见了几位医生和护士,确认了十八日下午至晚上九点,院长一直待在医院里。 相对来说,高馆敬吾是个小个子。初次见面的印象是——与染谷的傲慢相比,这位营业部部长朴实爽朗多了。高馆个子虽小,却有副不相称的大眼睛,就算满脸堆笑时,眼睛也不会变小;眼角已涌现出许多皱纹;由于龅牙的关系,牙齿几乎整个露了出来;牙齿被香烟熏成茶色,齿缝很大,给人不大干净的印象。吉敷判断他应该不太容易受女性欢迎。 当今村问他知不知道九条千鹤子时,高馆的视线停在部长室的天花板上,开始回想——不知道这是不是装腔作势。假如是真的话,就表示与染谷比起来,他与千鹤子的关系淡薄多了。 “噢,是银马车夜总会吧……”高馆想了好一会儿后终于说道,“嗯,记起来了。她怎么啦?” “你和她的关系很亲密吧?”听今村这么说,高馆的五短身躯在部长室的沙发上反射性地弹起。他大幅挥手加以否定。 “不,不,完全不是那样,只不过带她出去吃了一两次饭而已。”他急忙辩白,然后笑了笑又说,“说实话,从那以后我就知难而退了。” “她被杀了。”吉敷在旁边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个消息。高馆外露的牙齿一下子不见了,两肘靠在左右扶手上。 “什么?你说什么?” “千鹤子小姐被谋杀了。” 高馆愣住了,这一回再也说不出话来。吉敷紧紧盯着高馆,看样子他不像是在表演。 “千鹤子在哪里被杀?怎么被杀的?” “你知不知道九条小姐准备旅行的事?” 高馆拼命地摇头,大声说道:“不,我完全不知道。” 看高馆的样子,因为受到了打击,似乎还暂时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但从反面揣测的话,会不会其实他已经事先做好准备了呢?吉敷的直觉认为他是知道的,他应该从千鹤子那里听过她要外出旅游的消息。但为了在刑警面前制造与千鹤子关系淡薄的印象,才在一瞬间选择说自己并不知道。反正告诉他这件事的人已经死了,他只要坚称不知,就是死无对证。看来,这位营业部部长还是很狡猾的。 “九条千鹤子小姐是个怎么样的女人?高馆先生能不能说说看?” “怎么说呢,我刚才说过,我只跟她在外面吃过一两次饭而已。” “我可是一次饭也没跟她吃过呀。”吉敷说道。 高馆认输似的大笑起来,然后说道:“怎么说好呢,她是个好女人,长得很漂亮,有很成熟的女人味。” “什么叫成熟的女人味?” “怎么解释好呢,譬如说她不像有些女人会忸怩作态。” “哦,她平时不爱说话?” “是的。” “连玩笑也很少开吗?” “对。她说话细声细气,看起来怯生生的。” “听说她是个很倔强的女人。” “不,应该说是温顺的女人,非常文静。” “文静?” “是的。对男人百依百顺,非常传统。” 对于千鹤子的评价,每个人的说法南辕北辙,真是众说纷纭,弄得吉敷如堕五里雾中。不过,透过这些询问,至少吉敷的脑中已开始浮现出这位女性死者的图像。 “可不可以告诉我们您的住址?”旁边的今村用冷淡的语调问道。 “大田区西蒲田五之xx,蒲田擎天大厦八○一室。” 两人记下高馆的地址,又按例问了他的电话号码,然后追问十八日那天高馆的不在场证明。这应该不成问题,因为对业务员来说,通常都会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高馆说他在公司一直待到下午六点半,这段时间的证人很多;然后接待公司的客人,在赤坂的料亭逗留到晚上十点——吉敷也记下了料亭的店名;接着又在赤坂的其他酒店喝酒到十一点,最后搭出租车回家。对于不爱喝酒的吉敷来说,总觉得工作结束后跟同事去酒店有点怪怪的。不过,一旦出事,作为不在场证明倒是很方便的。 中午在大森站前的面店吃了碗拉面后,两人再去田园交通出租车公司——不知道为什么,吉敷最喜欢吃拉面。染谷和高馆都不知道千鹤子被杀——除非他们是凶手——否则不知道千鹤子的死讯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二十一日的早报还来不及刊登成城发现无脸女尸的消息。这消息要到当日晚报才会刊出。田园交通是个比想象中大得多的公司,在广阔停车场的一角,有一栋三层建筑。社长室位于这栋建筑的三楼。据说除了这里,另外还有两三个出租车停车场,可见该公司规模之大。 北冈社长身材魁梧,个子不算高,只往横向发展;脸颊圆鼓鼓的;头发略微稀薄,没戴眼镜。一坐上社长室的沙发,吉敷就开门见山地说出九条千鹤子的名字,北冈承认知道这个名字。 “据说她曾在贵公司担任社长秘书?”吉敷问道。 “是的。”北冈说,但表情冷淡。因为刑警大驾光临,北冈察觉出大概是出了什么事情。 “为什么会请她当秘书?” “这事说来话长,而且怪难为情的。”北冈掏出香烟点着,借此掩饰尴尬。 “她以前在原宿的m模特公司做事。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大概在十年前吧,我们公司因为要制作年历,找她当模特来公司拍照。这女孩看起来很优秀,事后我便约她出去吃饭,交往一段时间后,我就聘她当秘书。那女孩考虑到以自己的年龄也当不了几年模特了,便想来我公司做事,加上我给的薪水不错,所以双方一拍即合。” 这时,好像是现任秘书的女孩端茶进来了。吉敷瞄了她一眼,发现这也是个可爱的女孩。看来,这个社长胃口颇大。 “那么,她在贵公司做了多久的社长秘书?” “嗯,总共有四五年吧。” “她的性格如何呢?” “算是个好女孩,却是个不及格的秘书。” “你说不及格是什么意思?” “她是个美女,可惜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她的物欲很强,到了近乎偏执狂的程度。她精于计算,账算得毫不含糊。这是她的长处,也是她的缺点。” “为什么说是缺点?” “不,我失言了。”北冈说罢,摇着他的庞大身躯笑起来了。 “你们应该知道,老板和职员之间应该公私分明吧。”北冈神色凝重地说道,“举例说吧,她想要一件毛皮大衣,就会不停地絮絮叨叨。吃饭时提到毛皮大衣,喝酒时也提到毛皮大衣,叫她做点事,就借故拖延,问她什么时候能做完,她说能穿上水貂皮大衣的话马上就能做好。总之,她会跟你纠缠到底,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她喜欢开玩笑吗?” “不,她的个性内向并且阴郁,喜欢钻牛角尖。我自己也是这样,所以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因为如此,所以你介绍她去银马车夜总会?” “是的,是的。从各方面来看,她都很适合银座。她的面貌娇好,身材一流。我跟她说你去银座可以比在我这里赚更多钱,水貂皮大衣也是小事一件,而她正好也有此意。 “我跟银马车夜总会很熟,听说领班正在物色新的小姐,我就带她去跟领班见面,双方一拍即合。对我来说,也算卸下一个大包袱。”北冈的口音略带关西腔,“之后,我偶尔会到银马车夜总会坐坐,知道她跟领班处得不错,工作很愉快,我也就放心了……她到底怎么啦?” “她被杀了。”吉敷直截了当地说道。 “这是真……”北冈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张口结舌地问道,“真的吗?是谁干的?” “我们正在调查,你有线索吗?”吉敷说道。 “不,一点线索也没有。我与那女孩早就没关系了,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被杀……” “她计划出去旅行,你知道吗?” “旅行?不,我不知道。她是在旅途中被杀的吗?” 被调查的这几个人都这么说。或许潜意识中都觉得在旅途中被杀是最合理的吧。 “不,在东京。” “东京?东京哪里?” “成城的自己家里。” “是吗?什么时候?” “我想是十八日吧。啊,失礼了,北冈先生能不能向我们说明十八日的行踪?” “十八日吗?嗯,十八日我在干什么呢……”北冈转头问背后的秘书。 “十八日是星期三……”秘书翻着记本说,“社长没有任何约会,一直待在公司里。” “是吗?你可以作证吗?” “嗯……” “啊,我记起来了,那天确实一直在公司里,除了这女孩,还有很多员工可以作证。” “那么,你在公司待到几点?” “这个嘛,大约待到晚上八点。不,应该是九点左右吧。” “在这期间,有没有离开公司?” “晚上七点左右吧,我带秘书出去吃饭,大概一小时后回到公司。” “是吗?那天是几点钟进公司的?” “上午十一点左右吧。” “午饭呢?” “午饭都是请附近的便当店送过来,在办公室里解决的。上星期三也是这样。” “那么,晚上八点,不,九点以后呢?” “在大森站前的小酒馆喝了一杯,然后就回家了。我叫的是公司的车子。” “那是什么时候?” “那是十点左右吧,因为我回到家正好十一点钟。” “您府上在哪里?”今村顺势问道。 “就在公司附近,大森那边。要说出详细地址吗?” “请讲。” “大田区山王四之x之x。电话号码也要吗?” “是的。”两人急忙在笔记本上记下地址和电话号码。两人又叫来公司职员询问,正如北冈社长所说,从上午十一点至晚上九点,社长的确都在公司。就这样,三个男人的不在场证明逐一得到解答。但是吉敷最想知道的千鹤子被杀的理由却是毫无进展。 8 到了一月二十三日,千鹤子新泻老家的家属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吉敷觉得奇怪,便打电话跟今川派出所联络。 接电话的人名叫福间,大概是个巡警吧。由于是长途电话,加上对方说话慢吞吞的,很不容易听清楚。吉敷不知不觉放大了音量,但仍能体会到东京与新泻之间的遥远距离。 说到九条千鹤子的遗体问题,福间发出“哎呀”的怪声,然后问吉敷难道家属到现在还没跟你们联络吗?吉敷子以肯定的回答。福间连说奇怪,并说自己已经在第一时间把千鹤子的死讯告诉她的家属了。福间又说,既然如此,他再去九条家跑一趟吧,回来后再打电话给吉敷,并请吉敷稍等。吉敷回说明白了,正准备挂电话时,突然想到要等多久呢。于是他便问了要等多久,但听筒中传来一片噪音。吉敷又问了一次,对方终于听懂吉敷的意思,考虑了一会儿后说大概两小时吧。吉敷心想难道要他在电话旁边等上两小时吗?要是能自己去问就好了。 经过法医检查,发现九条千鹤子的身体没有被强暴的迹象,这说明她死前没有受到性侵犯。房间里的现金也完好无损。吉敷觉得这些事实稍可告慰前来认领遗体的千鹤子家属。但令人意外的是,家属至今仍未与警方联络。两小时后,今川派出所终于打来了电话。 “喂喂,我刚刚回来。”电话里传来福间巡警的声音,音量比刚才大了,说明外面很冷。“这里正在刮暴风雪,汽车和机车都不能用,所以耽误时间了,请原谅。” “哪里,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要请你原谅才对。”吉敷不无歉意地说,“那么,情况究竟怎么样了?” “这个嘛,九条小姐的爸爸说不去领回遗体了,请你们那边处理就行了。” “由我们处理?为什么?” “她爸爸说千鹤子已经离家很久,所以不管她了。” “就算离家很久,可是千鹤子是在外地被杀了呀。” “是呀。只不过,九条家是个很复杂的家庭。所以……” “哦,那是怎样的家庭呢?” “这个嘛……目前,她爸爸与续弦的妻子一起生活。九条千鹤子是前妻所生。至于她爸爸与前妻之间的问题,又是说来话长了。千鹤子非常憎恨这个家庭,所以很早就离开了。她爸爸与现在这个妻子又生了一个女儿,这个小女儿后来也去了东京。” 吉敷除了“是吗”也无话可说了。 在吉敷竹史的心中,死者的形象终于慢慢固定下来——她是个孤独的女人。 吉敷又去了原宿,到m模特公司打听九条千鹤子的事情。但在这个行业,不论是模特还是行政人员,流动的速度都很快。已经没有人记得十年前在这里当模特的千鹤子了。社长或许对千鹤子有点印象,可惜此时不在。 行政人员找出当时的照片档案和资料,一边看一边推测与说明。大致情况是——千鹤子做的只是被称为初级模特的工作,大多是去地方上的百货公司或超级市场发传单。 吉敷问千鹤子为什么不能成为一流模特呢?因为吉敷觉得千鹤子长得非常漂亮,是档案中最美丽的女子。 “可能没有个性吧。”这位行政人员立刻回答,“她没有强烈的、可以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东西,所以只能去地方上对着老头儿和老太太发发传单而已。” 吉敷不太认同,但转而一想,那北冈不就是半个老头儿吗? “要成为一流模特,必须具备许多条件。像时装模特,不仅服装要考究,还要注意鞋子乃至饰物等小地方,营造出整体的高贵气质。决心成为一流模特的人跟从开始就只打算兼差赚外块的人是泾渭分明的。这女人显然是后者。” 吉敷最后的问题是:“是什么机缘使这女人进入模特公司?” 行政人员边看资料边说:“那一定是星探做的好事,在大街上发现了这个女人。” 再问星探是谁?他说那人多半也是兼差的,早就离开公司了。此时社长回来了,行政人员向社长行了个注目礼后就离开吉敷做自己的事去了。所谓的社长,看起来还很年轻,留着较长的发型。吉敷暗自揣测他与自己的年纪差不多吧,但一问之下,原来社长已经四十八岁了。 吉敷指着行政人员留在接待处桌上的资料照片,继续向社长打听九条千鹤子的事。社长把自己的名片递给吉敷后,一面把名片夹放入怀中,一面注视照片,然后说依稀记得这个女孩。 “她是个怎样的女孩呢?”吉敷问道。 社长交抱双臂,说道:“嗯,我对她已经不大有印象了。” “她是个让人印象淡薄的人吗?” “嗯,可以这样说吧。你看她相貌长得很漂亮,但这样的美女在公司里多得是,所以反而不引人注目了。”说罢,社长从口袋里摸出香烟。 “这女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譬如说好胜心很强之类的。” “不,我没有这样的印象。如果她的好胜心强,我一定会有印象的。” “那你记不记得她刚到公司时给你的印象?” “这倒还记得。她是个温顺的女孩。我因为在这行打滚的时间长了,所以一见面就感觉得到她在这行业不容易出头,也做不了太久。” “哦,原来如此。” “我认为,她的漂亮,反而是她成功的绊脚石……噢,她怎么啦?” 吉敷回答说千鹤子被杀了。社长露出非常惊讶的样子,香烟夹在指间动也不动。 “她为什么被杀呢?”社长问道。但吉敷无法回答,还反过来问社长有没有什么线索。社长摇摇头,并坚称在公司的女孩当中,她应该是最不会遭遇不测的人。 “你的意思是她很温顺吗?” “是的。从任何角度来看,她都是个朴素、普通的女人。在我心目中,她是那种会早早结婚成家的人。” “她的异性关系如何?” “我从不介入模特的隐私,否则我的工作就做不下去了。不过大致的情况我还知道。我觉得她在这方面很老实。” “那就是说她是个普通女人喽?” “应该是吧。刚才我说的普通女性,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从这点上来说,她是个乏味的人,她从来不开玩笑,也没有什么才能和智慧。毕竟是乡下出身,难免给人高中里‘图书委员’的感觉。像她这样的人会被人谋杀,实在令人不解。我对她的死深表同情。” “那么,关于她被杀的事真的完全没有线索吗?譬如说有人恨她之类的。” “完全没有。如果说她真的被人寻仇杀害,那也不是在模特公司 的时候结下的仇。相反的,如果她是因为在这公司里的事情被杀,那公司里所有的模特都该被杀了。 “她是个温顺的女孩。刚来公司时,给我的感觉是——虽然长得很漂亮,却像个老实的女学生。她沉默寡言。当我拿出香烟叼在嘴上时,她忸忸怩怩地犹豫着要不要用打火机替我点火。这情景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像这种人,怎么可能有人恨她。至于离开我们公司后的变化,我就不得而知了。” 依照绿色家园公寓的户谷太太提供的证词,十八日下午三点二十七八分从九条千鹤子房间逃走的年轻男子的拼图终于画出来了。吉敷把由模特公司保存的九条千鹤子照片作为受害者照片放在拼图右下角,做成通缉用的海报。一般来说,为了顾虑家属的感受,通常不会把受害者的照片印在通缉海报上。但在这个案子里,倒不用顾及家属的问题。再说受害者是个美女,吉敷觉得把照片印上去,说不定能收到意料之外的情报。后来的情况显示,吉敷的做法是正确的。在疑犯拼图旁边写着以下说明文字——年龄约二十四五岁,小眼睛。堪称英俊。身高一百七十八公分上下,体形瘦高。头发后梳,长发上抹发蜡。表情鬼祟,像是不务正业的人。通缉海报完成后,立刻以东京为中心向四处发放。 吉敷拿着这张海报,再度与染谷、高馆、北冈三人会面。但是他们看了疑犯拼图后,都说不认识这名男子。吉敷暗中调查了这三个人周围的人,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实。相对于田园交通的北冈是白手起家的企业家,染谷医院的院长染谷却是养子,他继承的是岳父的事业。吉敷向染谷医院的护士详细打听了染谷的情况。 染谷辰郎的妻子萌子是招赘的独生女。听说辰郎亲自来医院见过萌子的父亲,对方感到满意后,将他收为养子。可是,萌子的父亲染谷达吉是有名的一言堂院长,辰郎在他底下只能坐冷板凳。幸好只挨了四五年时间,达吉夫妇相继死去。辰郎终于扬眉吐气,大权在握,似乎为了补偿过去所受的委屈,他竟开始出入欢场,于是与萌子的夫妻关系逐渐冷漠。 染谷家从战前便世代在新桥经营医院,但到萌子一代,不知为何却生不出男孩。在萌子之前及之后都生过男孩,但两个男孩都在三岁时病逝。没有办法,只好为萌子寻找赘婿。结婚时间据说是在昭和四十四至四十五年间,当时辰郎大约三十五六岁,而萌子的年纪已在四十上下了。 吉敷满怀兴趣,独自去大田区田园调布的染谷家拜访萌子。 染谷家位于靠近多摩川河堤的斜坡途中,路边堆砌着黑色的大石块,证明这是很古老的房子,石墙的一部分改成车库,可以看见到里面停着的奔驰。石墙之上是铺满草皮的广阔庭院,周围围着铁丝网。在庭院深处,有一栋古老发黑的日式房屋。染谷萌子的头发黑白混杂,看来已是步入老年。不过她高龄产子,与辰郎有个正在读初中的儿子。据说是一结婚就怀孕了。萌子给人的印象非常安静,沉默寡言。她的身子瘦削,双颊凹陷,但有种独特的气质,让人一看就知道她受过良好教育。 家里好像没请女佣,萌子亲自为吉敷泡茶。吉敷向萌子请教她与辰郎认识结合的经过。萌子简单地回答说,那是父亲在医科大学的教授朋友从自己的学生中选了一位介绍给他们的。吉敷很想多了解一点关于辰郎的事情,但被萌子委婉地拒绝了。对于已步入老年的妻子来说,谈到长相厮守的丈夫时,往往守口如瓶。 不过,染谷与萌子之间的事,毕竟与九条千鹤子被杀没有关系。嫌疑最重的,显然是那个梳油头的年轻男子。对九条千鹤子的调查越深入,越能感到她是个孤独的女人。成城警署的刑警四处查访后并没发现她有什么朋友或恋人。这样的女人,为什么会被人谋杀呢?而且,不但死于非命,还被剥去脸皮!啊!情何以堪!真是个可怜的女人。 第二章 蓝色列车的幽灵 1 从目前为止收集到的资料来看,这只能算是一般案件。虽然传奇的色彩很浓,但还算不上史无前例的难解案件。可是,发出去的通缉海报所得到的第一个回应,却突然令此案变得古怪起来。二月十六日星期四下午,成城警署搜查本部突然响起电话铃声。吉敷出去接听,从听筒中传来非常客气的声音,看来是个老人。 “我在神田附近经营体育用品店。”这是对方的开场白,吉敷“哦”地附和着。 “实际上,这家店是上一代传下来的,所以在店后有块小小的空地和房子。” 吉敷又以“是的”回应。 “特地打电话搅扰你们,是因为日前在成城被谋杀的女性的海报,不,准确来说应该是疑犯的拼图海报,贴到我们店里来了。所以这几天我天天看着这张海报。说实话,我见过海报上那位名叫九条千鹤子的女人。” “啊,是吗?”吉敷回应着。吉敷心想,千鹤子活着时必定接触过各种各样的人,这位老人曾经见过千鹤子也不足为奇吧。 “噢,你见过海报上的女人?” “是的。” “在什么地方?” “这个嘛……说出来真不可思议,那女人竟然出现在她死后从东京开出的列车上。” 吉敷一下子张口结舌,听不懂对方话里真正的意思。“喂,刚才你说什么?” “那海报上不是写着有个名叫九条千鹤子的女人在一月十八日下午三点二十分左右在成城被杀吗?” “对,对,正是如此。”吉敷答道。 “但实际情况是,我在比这个时间稍晚的下午四点四十五分从东京站开出的‘隼号’蓝色列车上,见到过这位九条千鹤子小姐。” 吉敷的脑子越来越混乱了。“喂,你有没有搞错日期呀?” “我乘车的日期,的的确确是十八日呀。” “可是,你在车上看到的那个女人,真的是九条千鹤子小姐本人吗?” “嗯,千真万确。我有证据,可以证明她就是九条千鹤子小姐。” “哦,是吗……那这班蓝色列车开往哪里?” “西鹿儿岛。” “西鹿儿岛吗?嗯……那么十八日晚上,你在车上还见过她吗?” “当然见过啦。不只十八日,我在十九日也见过她。” 吉敷准备去神田找这个体育用品店的老板。为了慎重起见,离开成城警署前他打了个电话给船田。吉敷打电话的目的是要确定九条千鹤子的死亡推定时间,是不是如船田所估计的最晚在十九日清晨五点。他还问船田“死亡推定时间可不可能往后推到十九日下午甚至二十日?”船田听完后在话筒另一头发出了笑声,说那是绝不可能的。船田又说他推定的可能死亡时段已经很宽松,不可能再往后推了。如果事后能证明那女人死于十九日中午或下午的话,他愿意引咎辞职。 吉敷在去往神田的路上反复思考着。或许那老人眼花了吧,因为世界上相貌相似的女人不算少,尤其近年来整形美容的普及加上妆化得越来越浓,相似的女人就越来越多了。也许那老人没有跟那个女人说过话,只不过远远看到她的样子。从通缉海报看到真实的九条千鹤子的照片后,就以为车上见到的与海报上的是同一个人了。 到了神田,吉敷很快找到长冈体育用品店。老人名叫长冈,吉敷通过自动门走进店里时,长冈立刻起身迎接。老人说吉敷刑警的样子让他很意外,而吉敷看到长冈老先生时同样感到意外。通电话时,在吉敷的想象中对方是满头白发的七十岁老人,但实际上却看起来很年轻——头发虽然稀疏,但发色依然漆黑。 吉敷问道:“你就是打电话给搜查本部的那位先生吗?” 长冈点头说:“打电话的就是我。”长冈要吉敷稍等,然后转身走进店铺后头。不久后,长冈拿着一本卷成筒状的杂志出来,指着马路对面的咖啡店说,我们去那边谈吧,便走出店门穿过马路。 选了一个最里面的位置相对而坐后,长冈拿出名片。吉敷瞄了一眼后,一面将名片放入口袋里一面问道:“你说在隼号列车上,看到长得像九条千鹤子小姐的女人?” 长冈点头。 “只是看到而已,恐怕没有交谈吧?” “不,我们讲过话。”长冈说道,“我对九条小姐说我很早就想搭乘有单人寝台的蓝色列车,但一直未能如愿,所以这还是第一次。九条小姐也说了类似的话。” “你们是互报姓名后才知道对方的名字吧?” “那当然啦。我给了她名片,她也给了我她的名片。” “哦!她给了你名片?有没有带来?” “有呀,在这儿。”长冈从胸前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吉敷拿来细看。名片上只印着成城的住址和九条千鹤子的姓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吉敷陷入了沉思。如果长冈所说的是事实,那么这女人一定是冒名顶替的。也许她做了整容手术,对于只看过通缉海报上九条千鹤子小张黑白照片的长冈来说,便信以为真了。但是,那女人为什么要…… “这班隼号列车是下午四点以后从东京站驶出的吗?” “四点四十五分发车。” “车子启动后,你也见到过那个女人?” “当然。我是在一号车厢内见到她的。” “再问个有趣的问题,十九日,也就是过了一晚的隔天清晨五点后,你还见到过那个女人吗?” “当然见过啦。我亲眼看到那女人在熊本站下车。所以说,直到十九日午饭前,她都在隼号列车上。俗话说,耳听是虚,眼见为实呀。” 看来那是另一个人。因为过了十九日早上五点,便不在船田推算出的死亡推定时间范围内了。超过这个时间,九条千鹤子必死无疑。反过来说,要是那女人真是九条千鹤子的话,岂不就是她的幽灵吗? “你说得没错。不过,我可以肯定那女人不是九条千鹤子,因为九条小姐十八日下午被人谋杀是证据确凿的事实。” “嗯,可是……”长冈露出难以接受的神色。 “想必长冈先生本人未必拥有这个女人就是在成城被杀的九条小姐的确切证据吧,因为你没有见过生前的九条小姐。现在,给你看几张九条小姐的照片吧。”吉敷说罢,拿出几张向模特公司借来以及在成城的九条房间里找到的照片给长冈看。因为九条做过模特,所以留下了不少的照片,这么一来,调查工作就方便多了。身为刑警,还真要感谢她当过模特。 长冈非常仔细地观看每一张照片,然后抬起头,露出抱歉的表情说道:“就是这个女人,我的确跟她说过话。” 吉敷深感失望。在物理学上,这根本不可能呀。“请再仔细看看,怎么可能发生这么荒唐的事!” 但长冈早已经详细地看过好几次了。“老实说,看了这么多张照片后,我更相信她就是九条小姐了——不可能找得到第二个相貌如此端正的小姐了。我相信绝对不会看错。瞧!你看这照片,左边下巴是不是有两个黑痣?我记得很清楚。” 吉敷不认为长冈在说谎,因为他是个善良而热心的长者,何况他没有说谎的必要。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吉敷对这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又不得不持有怀疑的态度,因为他说的事情从理论上来说是不成立的。他用非常认真的态度叙述着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中的事,从理论上来说,只能认定他在说谎。 “可是长冈先生,你是看了刚才我给你的照片,才确信你在车上见到的女子是九条千鹤子小姐。这就是说,到刚才为止你根本没见过九条小姐生前的照片。你只是看到了附在通缉海报上的小照片,就武断地认定近一个月前在隼号列车上见到的女人是被谋杀的九条小姐本人。情况是如此吗?” “嗯,你要这样分析当然也可以。但不瞒你说,当我看到海报,心想这被杀的女人跟我那天在列车上见到的女人真像啊。尽管如此,当时我还没有自信打电话报案。直到今天,我看到这个……”长冈边说边拿起放在座位旁边的那本杂志,移开茶杯,把杂志摊在桌上,然后哗啦哗啦地翻到左上角折起来的某页。杂志很厚,所以长冈用手在书页中间压了两三下,然后把杂志转过一百八十度推到吉敷眼前。 “这是什么杂志?”吉敷拿起杂志,看着它的封面。 “这是一本摄影专业杂志,名叫《相机a》。这本杂志经常征集普通读者的业余摄影作品,然后把每期的入选作品刊登出来。作品就登在这一页,你看这张,可以算是佳作喔。”吉敷按长冈的指示看照片,不知不觉地“哼”了一声。这张虽属佳作,但在入选作品中可能是最差的,照片的尺寸也比较小。但令人惊讶的是,在照片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九条千鹤子的脸。 吉敷仰头看着长冈。长冈露出一成不变的专注的表情,说道:“照片右下角还有拍摄日期。” 的确,这张照片的题目是:“一月十八日,蓝色列车隼号上遇见的女子。” 吉敷再看照片作者的名字——小出忠男,千叶县人。“你认识这位小出先生吗?” “不,不,算不上熟人,只是那天在蓝色列车上有一面之缘而已。不过,他是这本杂志这个单元的常客,经常可以看到他的作品。我虽然不擅长拍照,但平常也喜欢玩玩相机,每一期的《相机a》杂志都会买来看看,所以很早就知道小出的大名了。十八日那天,小出先生也搭乘隼号蓝色列车的单人寝台。车子开动后,他就频频地按快门给九条小姐拍照。我以为这是小出先生带来的模特,所以就上前观看。但其实不是,小出先生也是第一次在列车上见到九条小姐。因为九条小姐长得太美了,小出先生就主动为九条小姐拍了几张照片。我上前跟小出先生打招呼,说在杂志上经常欣赏他的大作。当时和九条小姐也寒暄了几句。小出先生对我说这照片马上就会投稿到《相机a》杂志。所以我想如果这期杂志能登出来的话,正好可以和通缉海报上的照片作比对。等到今天杂志出刊了,小出先生为九条小姐拍的照片果然登了出来。经过仔细比较,我确信两张照片拍的是同一个女人,所以才决定打电话与你们联络。” 2 吉敷婉拒了长冈先生要他把杂志带走的好意,来到神田站附近的书店买了最新一期的《相机a》杂志。他坐在车站的长椅上,翻开杂志,再度凝神观察那张照片。这是张有趣的照片。很明显,拍摄时曝光过度了,脸部颜色发白。眼鼻异常分明,好像用钢笔画出来似的,但脸和头发的轮廓却像幽灵般朦朦胧胧,不知是不是拍摄时相机晃动的关系。身为刑警的他难以得出正确的结论。 照片里的女人在微笑,是璀璨的笑容,而不是寂寞的笑容,似乎与吉敷对这女人的印象略有出入。照片旁边有简单的评论,主要讨论的是技术性问题。在零点零几秒的瞬间,捕捉被拍摄对象偶然展现的魅力,这种本领就是摄影师的才能——或许这是针对女人脸部轮廓模糊而发表的议论吧。 拍摄数据也登了出来——光圈五点六,速度六十分之一秒,采用闪光灯。“原来如此,这是六十分之一秒的幻影呀!”吉敷不由地喃喃自语着。看来,往后的日子都要为这幻影苦恼了。这张照片里的女人是九条千鹤子,好像已经无庸置疑。照片中露出笑容的女人正是吉敷在成城公寓中所见的照片里的女人。由吉敷本人的眼睛所作的判断,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但是,为什么会发生如此不可理解的事情呢?吉敷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如果列车真的是十八日下午四点四十分从东京站驶出的隼号蓝色列车,那么九条千鹤子绝对不可能在这列车上呀。左思右想,吉敷只能认为这是长冈与摄影者小出合谋的谎言。作为《相机a》杂志的编辑部,只要作者说作品摄于十八日隼号列车上,他们恐怕不会去调查核实这照片是否真的是在十八日的隼号列车上拍摄的吧——于是就按小出所说的刊登出来。 但是,如果以上假设成立的话,却找不出他们要这么做的理由。但如果九条千鹤子是嫌犯的话,事情就容易理解了——在长冈和小出的协助下,用这种方法制造不在场证明。可是,她不是嫌犯,而是受害者啊。 《相机a》杂志的编辑部在水道桥,吉敷直奔编辑部而去。杂志上没有刊登小出的地址,所以除了去编辑部打听外别无他法。听长冈说,他在蓝色列车上与小出交换过名片,他把名片给了小出,但小出的名片刚好用完,没办法给他。 吉敷在编辑部接待室与负责照片征集的编辑会面。当他一说出小出忠男的名字,编辑便“啊”地点点头。吉敷说想知道小出忠男的住址,他马上用内线电话通知同事拿资料来。 吉敷询问小出忠男是怎么样的人——他想这位编辑应该见过小出忠男。 “他已经是祖父级的人物了。”编辑说道,“他以前是开银楼的,现在已经退出商界,把生意交给儿子媳妇打理,夫妻两人隐居在行德的公寓里。由于生活悠闲,就到处旅行,一个劲儿地拍照。”说完,编辑把写有小出忠男地址的纸条交给吉敷。吉敷绕了个圈子探问小出忠男是不是个正派人。编辑笑着,拍拍胸脯作了担保,然后说道:“你见了他就明白啦。” 吉敷用电话确认小出在家后,便搭乘东西线电车去了行德。 因为小出住的是站前公寓,所以吉敷一下就找到了。从楼下的公共电话亭打电话上去后,对方说欢迎光临。电话中传来的是沉稳的老人声音,光从这声音来判断,就知道这不大可能会是合谋的犯罪者。走出电梯,在玄关口见到小出先生后,这种印象就更强烈了。 吉敷被带到会客室,小出夫人奉上茶水。平日拜访小出的人大概不多,所以有客人来时,小出先生便情不自禁地面露欣喜之色。尤其见到吉敷手持《相机a》杂志后,更把吉敷视为志同道合之人。但吉敷记得最初打电话联络小出时,就告诉他自己刑警的身份了。 “我来打扰,是想要了解这本杂志上所刊登的小出先生拍摄的九条千鹤子的照片。”吉敷直截了当地问道,“除了杂志上刊登的这张照片外,还有这位女性的其他照片吗?” “嗯,有啊。”小出老人答道,“你要看吗?” “是的,请务必让我看看。”正如小出所说,替千鹤子拍的照片大约有半卷底片之多。不过洗出来的照片大多是标准尺寸,只有几张拍得好的放大成六乘四的照片。 其中,多数照片拍摄于单人寝台车厢的走廊,越过背景窗口,可以见到横滨、静冈的车站站牌。此外,也有坐在单人寝台床上的照片。 “这张照片是用广角镜头拍的。”小出老人从旁边探过身来说道。吉敷闻到一种令人怀念的老人特有的气息。 “这些照片全都是用六十分之一秒快门拍摄的吗?”吉敷问道。 “嗯,是的。”老人眯起眼答道。吉敷暗暗地叹息。然后为了振奋老人的精神,吉敷称赞小出的照片拍得很好,说自己最喜欢的一张是千鹤子的侧面照,又说登在杂志上的那张当然是上上之作。老人听了之后喜出望外,连声说自己也非常喜欢这批照片,不过寄给杂志社时有点担心,怕编辑部不接受。 “那么,这些照片的拍摄顺序如何?”吉敷问道。 “这个嘛,你要看洗出来的底片吗?” “好的,麻烦您拿给我看看。”吉敷仔细看了底片,发现登在杂志上的照片是所有照片中的第二张,而吉敷刚才说最喜欢的那张照片则是最后一张。吉敷还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越往后,出现笑脸的照片就越少。 “这是个怎么样的女人呢?”吉敷拿着照片问道。 “这个嘛,我印象中她是个文静的女孩子。你觉得呢?”小出老人问坐在沙发旁边的夫人。吉敷到现在才知道小出夫妇是一起去旅行的。 “嗯,很漂亮的女孩,而且很懂人情世故。”夫人笑着说道。 “你说她懂得人情世故,是不是指她擅长与人交际应酬?” “对,对,我的意思正是如此。或许她从事公关之类的工作吧。”夫人笑着补充道。吉敷告诉夫人这女人在银座的夜总会做事。 “哦,果然如此。”夫人点头说道。 还是女人最了解女人。 “她很会说话吗?”吉敷向主人问道。 “是呀,这女孩很会说话,跟她聊天,有越说越投机的感觉。” “一开始,是小出先生主动与她交流的吧?” “是的。蓝色列车停在东京车站等待发车时,我看到那女孩站在走廊过道上看着窗外。哦,好漂亮的女孩啊!我就上前,说自己爱好摄影,可不可以替她拍张照。” “她怎么说?” “她马上点头同意。我拍了两三张照片后,怕打扰她而准备停手,但她的兴趣似乎越来越浓。她对我说自己曾经当过模特,到现在还很怀念那个时候,于是我又拍了不少照片。全靠这个女孩,让我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旅程。” “啊,刚才你说九条小姐在东京车站朝窗外看,是吗?”吉敷想起来似的问道。 “是呀。” “她注视的是月台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她是不是在等人?” “不,我没有这种感觉。她似乎是在看远处的街道。” “街道?” “是呀,她望着远处街道上的霓虹灯,有种依依不舍的感觉。” “看霓虹灯?” “嗯。这女人脸上露出了寂寞的表情,让人想起‘红颜薄命’这个词。” 吉敷突然觉得气氛变得凝重起来。“除此之外,有没有注意到这女人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这个嘛,她经常站在车门口的平台上。” “你是说她站在走廊过道上吗?” “不,不是走廊过道,是两节车厢连接的地方。” “她站着做什么呢?” “不知道。我曾经跟她打过招呼,结果反而影响了她的心情,她轻声说希望能够那样静静地站着。我们倒有点替她担心了。”夫妇俩齐声回答。吉敷不由地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陷入沉思。 “啊,刑警先生。”小出夫人说道,“九条小姐怎么啦?” 吉敷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抬头问道:“你们在列车上见到她,的确是十八日的事吗?” 夫妇一起点头。 “是十八日的哪一班列车呢?” “隼号。” “发车的时间?” “十六点四十五分从东京站出发……” “你是什么时候见到九条小姐的呢?” “这个嘛……她一直站在车厢连接处,我们每去一次厕所都会见到她。直到晚上九点左右,她还在那里。我上前问她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拿点晕车药给她。她摇摇头说没有不舒服,又说马上就要回房间睡觉,但说完后还是站在原地。” 吉敷又叹了口气。“此后就没有再见到她了吗?” “是的,因为我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十九日呢?” “第二天早上我从远处看到她在餐车,心想要不要上前跟她聊几句,可是看到只有她一个人,我就没有过去。” “我倒是跟她说了几句话,但回到一号车厢后,她的举止有点畏缩,好像在躲避什么人似的。”小出夫人说道。 “她在终点站西鹿儿岛下车吗?” “不,她在熊本站下车。”这一次是由小出老人回答的,“于是我举起相机,从窗口拍下她在月台上行走的背影。看,就是这张,还没有放大。”老人给吉敷看另一卷底片。吉敷看到很小的千鹤子的背影。 “唉,我毕竟老了,不大能准确拍摄远方景物了。” “这是熊本站的月台吗?” “是的。” “到熊本站时是几点钟?” “你要知道正确的时间,就得看列车时刻表了。大概是十一点左右到熊本站吧,正好是午饭前。” 吉敷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午饭前在九州熊本,就算立刻掉头返回东京,也要十九日晚上才能到。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吉敷再度陷入沉思。小出担心地问吉敷怎么了。吉敷说没什么。 “噢,你们两位经常一起外出旅行吗?”吉敷暂时把话题岔开。 “不,夫妇一起外出旅行的情况不多。”老人答道。 “不是不多,而是完全没有。”夫人作出更正。 “这倒是。不过十八日那天是老太婆的生日,儿子媳妇特地买了车票,由我陪老太婆参加这次蓝色列车之旅。”老人说道。 吉敷心想:“如此看来,搭车日期是十八日绝对错不了。”巧的是,吉敷的生日也是十八日。 “九条小姐她怎么啦?”夫人再度询问。她好像也感觉到事有蹊跷o “嗯,九条千鹤子小姐死了。”听吉敷这么一说,两人双眼圆睁,瞠目结舌。 “什么时候的事?”过了好一阵,老人才问道。可是,对于这个问题吉敷难以回答,因为连吉敷自己都还没搞清楚九条千鹤子确切的死亡时间。 “果然如此啊。”老人叹息道。 夫人也有同感。“总觉得她是红颜薄命。” 吉敷从这些话中似乎听到某些言外之意。 “真可怜。发生了什么意外吗?” “不,她是被谋杀的。” 两人再次睁大双眼,“凶手是谁?是什么人干的?” “我们正在调查中。”听吉敷这么说,两人终于明白了吉敷上门拜访的目的。吉敷这时想起《相机a》杂志的编辑说过的“你见了他就明白啦”这句话——两位的确是亲切厚道的老人。 “真可怜啊,我在列车上还要了那女孩的地址,正准备把照片和杂志寄给她呢。” “你们还交换了名片吧,”吉敷说道,“我也拜访过神田的长冈先生了。” 听到长冈这个名字,老人想了一下,然后说:“啊,是那时候在列车上遇到的先生,他给了我名片,可是我的名片正好用完了,没法给他,真遗憾。” 室内的气氛再次变得凝重起来,调查工作只能到此为止了。 3 从小出老人家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吉敷在行德站前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到银马车夜总会,叫出志保后,问她记不记得千鹤子曾说过要搭十八日的蓝色列车之类的话。 志保说没有印象。吉敷再请她叫行子听电话,问了行子同样的问题。行子听了马上回答说千鹤子亲口对她说过会搭十八日下午四点四十五分发车的隼号去九州,千鹤子还欣喜若狂地说给其他同事听。吉敷听了之后感到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像是怪谈,又像是事实,不,应该说是隆冬怪谈吧。九条千鹤子很早就是蓝色列车迷,这次终于买到单人寝台车票,满心欢喜地准备搭车旅行。可是,就在出发前一刻,她出乎意料地被人杀死,但她的精神不死,灵魂离开身体后,还是按原计划去了东京车站,并搭乘隼号列车! 第二天,吉敷一大早就去樱田门警视厅,跑到法医科,坐在船田的办公桌旁,等着船田上班。三十分钟后,船田看到吉敷等在自己的办公桌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然后笑着说:“啊,竹史君,你工作起来真是干劲儿十足。又是为了成城那个被杀的女人吧?” 吉敷点点头,但此时他没有开玩笑的心情。 “看你双眼通红,昨晚没睡好吧?”船田关心地问道。 “我无论如何解释不了九条千鹤子那个女人的死亡时间。可不可能把死亡推定时间再往后推一点?” “推到什么时候?” “十九日晚上。” “天呀!那可不行。”船田立刻回答。 吉敷一面把额头上的头发往上拨,一边问:“为什么?” “理由很多呀。之前我说过,首先从水母皮的角度来看,就足以否定你的假设。” “水母皮?” “嗯,我想你应该知道,长时间浸泡在水中的尸体,手脚皮肤会发白膨胀,稍微用力就能把手脚指甲剥离。假设如你所说那尸体是在十九日晚上才浸入浴缸,那么到二十日下午五点我们抵达现场之前,尸体浸在水中的时间大概只有二十小时左右,不会超过二十四小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皮肤不可能开始膨胀。我有足够的自信,那女人的尸体在水里浸泡了至少三十个小时。” “三十个小时?” “嗯,我对三十个小时这个数字有十足的信心。不到三十个小时,尸体就不会呈现出那样的状态。你应该知道,我处理过很多浸泡在水中的尸体及溺死者的尸体。” “你是指死后浸泡在水中的时间?” “对,是死后。” “不包括活着的时间?” “是的,不包括。” “如果二十个小时的话……”吉敷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纸开始计算。 “假设我们到达现场的时间是二十日下午五点,在这之前三十个小时,也就是十九日上午十一点……” 吉敷眼前浮现出了小出老人的样子。千鹤子在熊本下车的时间应该是十一点左右吧——吉敷立即查阅列车时刻表——没错,隼号列车到达熊本站的正确时间是十一点零八分。 “三十小时是非常保守的估计,我想,实际情况恐怕还要多于这个时间。总之,三十个小时是所渭的临界线。” 吉敷用左手拉扯着头发,陷入短暂的沉思。船田说明了推断死亡时间的各种条件。这里面,最重要的条件是“腐败变色”问题。死后二十四小时至三十六小时的尸体,下腹部会开始呈现水藻绿色,然后遍及全身。千鹤子的尸体已经出现这种情况,所以,他绝对不同意这具尸体距离死亡还不到二十四小时。船田接着继续解释,但吉敷无心再听。因为光是水母皮的问题就已经够他费神的了。 九条千鹤子的尸体浸泡在浴缸里至少三十个小时。尸体是二十日下午五点被发现的,那么,尸体至少从十九日上午十一-点起就已经浸泡在浴缸里了。想到这里,吉敷突然想到自己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尸体的发现。要知道首先发现尸体的不是警方。而是向警方报案的人。能找到这个人的话,一定能找到更详细的资料。 吉敷再度回到成城,跑到绿色家园公寓。他一面仰望现场,一面绕公寓走了一圈。公寓周围井无高层建筑物。吉敷找到公寓管理员,向他借了三0四室的钥匙,打开玄关大门。堆积的报纸已经不见了,无主房屋特有的气味开始飘荡。他进入浴室。浴缸内没有水,瓷砖上已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浴室的小窗关着。不用说,窗户用的是毛玻璃,从外面无法看清里面的情况。吉敷站在浴缸边,抓住窗框上方的把手,用力往下一拉,窗户往内侧打开,外面的冷空气马上涌进浴室里。 空气流通情况很好,这扇小窗户正是用来散逸室内水蒸汽的。而且,即使打开窗户,外面也不容易看到浴室里的情形。那么,报案者是怎么知道浴室里发生的事的呢? 在吉敷眼前,靠在浴缸里死去的九条千鹤子的身影再度出现——她的腰部前移,形成很深的坐姿。下巴微微上抬,后脑靠在浴缸边缘。吉敷在千鹤子那可怜的脸部,用想象把脸皮叠上去。然后。他仰头看着小窗的“v”字形窗缝。冬天的冷空气偶尔会从这里猛烈地吹进来,发出呼呼的声响。在这声音的前方,一栋大厦像海中岛屿般浮现眼前。那是…… 那大厦跟绿色家园公寓之间有段距离,估计至少在五十米以上。吉敷还能看到那栋大厦阳台上的人,不过看不清是男是女。不用说,那栋大厦的人也能看到这里。透过浴室小窗的“v”字形窗缝,或许能看到浴室里的人吧。可是,这浴室里的人是死人呀,已经不会动了。对方即使站在某个能窥视浴室的位置,恐怕也要花几个小时细心观察才能发现问题。再说,用肉眼很难辨认,那么对方很可能是用望远镜了。 吉敷下楼,把房门钥匙还给管理员后立刻打电话给船田。他要证实自己的记忆。船田在电话那头斩钉截铁地说:“当时浴室的窗户是开着的。” 4 安田常男焦虑不安。他提心吊胆地举起双筒望远镜望向对面那阳台上残雪未消的房间,只见窗帘全部拉开,房间里满是穿着制服的人,正忙碌地检查着。其中一人打开窗户,走出阳台踏在积雪上环视四周。刑警的眺望让安田差点心跳停止。当安田想到警方早晚会发现自己的存在时,便对自己打了那通匿名电话的行为深感后悔。安田所住的公寓,不仅是阳台,从厨房水槽上方的窗户,也能看到对面那个女人的房间。不过要从“v”字形窗缝看到那个女性死者的脸,就非得在阳台不可了。 所以,安田不得不忍着严寒,在大雪覆盖的阳台上长时间观察。就这样,不知不觉间得了感冒,只能对着稿纸不停地擦鼻涕,弄得鼻头又红又肿。胡乱吃了点感冒药后,胃又痛了起来,接下来又是腹泻,让他整整瘦了一圈。一个月过去了,那个女人的房间里再也见不到人影,看来,可以恢复原本的宁静了。正当安田觉得可以松一口气时,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大概是有人上门来推销或订报之类的吧,安田自认为对付推销员还算是有一套的,所以连猫眼也不看,就把房门打开。但站在门口的不是常见的西装笔挺的推销员,而是个潇洒的男子。他可能超过三十岁了,但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安田心想,这可能是个另类推销员吧。 “你要推销什么?”安田用不耐烦的语调冷不防地问道。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感冒,到现在还微微发烧,再加上连续腹泻,安田觉得有点虚脱。显然,安田不准备在大门口跟推销员长时间对峙。 可是,对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用早已习惯成自然的动作从大衣内袋中掏出证件举在安田眼前。证件封面烫印着三个金色大字——警视厅。安田呆呆地看着这三个字。 “是你打匿名电话报警的吧?”刑警对着这素未谋面的男人很有把握地说。 安田因为这句话的冲击而再次呆住了,眼前直冒金星。等到稍微回神之后,他才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如果站在玄关说话,恐怕感冒又要加重了吧。安田愿意把吉敷带进屋里再谈,吉敷这个刑警看起来很随和,没有咄咄逼人的感觉,这跟安田心目中的刑警形象大相径庭。 “哦,你是作家啊,”刑警看到书桌上摊着的稿纸后对安田说道。 “嗯,是的。”安田边说边慌忙收拾稿纸。安田所写的,多半是艳情小说一类的东西。 “说实在的,打匿名电话报警,多少跟我的工作有关。”安田哭丧着脸说道。在这严冬时节,安田却浑身冒汗。“我不过是个无名的小作家,不想因为这偶然的巧合出名,那样反而会设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是什么变态色情狂之类的。” 刑警边笑边点头。他的笑容颇有魅力。 安田清理好桌上的东西后坐到椅子上,开始仔细打量这位刑警的相貌,越看越觉得他是个美男子。“嗯,请问刑警先生大名?”安田向潇洒的刑警问道。 “吉敷。” “yoshtkl?” 刑警说明自己名字的汉字写法。名字取得好,年纪又比自己小多了,安田不免油然升起嫉妒之心。这家伙要是去夜总会,肯定会有一大群小姐一拥而上吧。 “请不要公布我的姓名。”安田用强硬的口气说道。 “哦?”吉敷刑警露出不解的表情,突然觉得安田的神智是不是有点错乱了。 “不,实际上,我只是想请警方对我的姓名保密。我打匿名电话报警,纯粹是出于想做个好市民的诚意。”说到这里,安田觉得自己太卑躬屈膝了,于是又改用强硬的语气说道,“无论如何,你们一定要对我的姓名保密!”安田怒气冲冲,一张脸涨得通红。 吉敷觉得这是个奇怪的男人,注视他片刻之后,慢慢伸手触摸他的额头。 “你做什么?”安田的歇斯底里再度发作。“我不过是个平凡的中年男人,我不想被人看成变态色魔。”安田粗暴地把刑警的手推开。 “你在发烧。”刑警说道,“而且热度很高,不如躺在床上好了。” 被刑警一说,安田才惊觉自己因为发烧而变得狂躁不安。 安田躺在床上,刑警用湿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安田终于平静下来,他连连向刑警道歉,然后断断续续说了自己的目击过程。刑警默默听着。“就那样,我看了好多次,都没见到那女人有任何动作……” “那么,你最早用双筒望远镜从浴室窗缝见到九条小姐是什么时候的事?” “天快亮的时候。” “哪一天?” “嗯……那天是十九日吧。对,对,我想起来了,那是十九日清晨,绝对没错。” 刑警露出迷惑的神情,说道:“你斩钉截铁说是十九日,有什么理由吗?” “当然有啦。十九日是星期四,那天是截稿日,星期三晚上我通宵赶稿,结果还是写不完,不得不打电话给编辑部要求延期交稿……所以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 刑警的脸上又蒙上阴霾。“十九日的什么时候呢?” “前面不是说过了吗?是天快亮的时候。那时天色还很暗,我走到阳台,想让头脑清醒一下。从现在这个季节来看,大概是六点多吧。” “原来如此。我可以去阳台看看吗?”刑警起身,随手拿起放在书架旁的双简望远镜,走到阳台。吉敷在阳台上举起望远镜观察对面公寓,口中喃喃念叨着:“果然如此,看得很清楚啊。”刑警亲眼证实了安田的证言。 回到房中。又问了安田两三个其他问题后。吉敷便说要告辞了。安田要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吉敷连忙用手制止,请他不必起来。 “那么,我的名字可以保密吗?”安田焦急地问道。 “或许吧。”刑警答道,“只要情况许可,我们就不会公开你的姓名。” 听刑警这么说,安田露出不安的神色。吉敷赶忙堆笑道:“请放心,我们一定尽最大努力替你保密。” 安田稍微安了点儿心。吉敷正要离去时,安田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叫住了他。 “什么事?” “对面公寓那个女人,身材一流吧?” 刑警感到愕然,然后稍微想了一下,说道:“啊,这我倒没有注意。” 5 二月底,正当吉敷在成城警署的搜查本部大伤脑筋的时候,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出现了。此人叫中村吉造,曾经在樱田门一课和吉敷共事。当时吉敷还很年轻,缺乏办案经验,中村是前辈,帮了吉敷不少忙。从今年初起,听说他已经被任命为一课的后续搜查组负责人了。 “哎呀!中村兄来得正好。快帮我们早日走出迷宫吧。” “看你愁眉苦脸的,我只好来自讨苦吃了。不过,能跟老搭档重新合作还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啊。” 中村一如往常穿着夹克,头戴贝雷帽。这是他的标准装扮。以前曾有一个引起社会震惊、连续奸杀女性的色魔,也喜欢戴贝雷帽,开白色跑车。所以一时问,大家都开始讨厌戴贝雷帽的人,使得中村遭受牵连,频频遭人白眼。但他不为所动,还是照戴不误,可见他有多爱贝雷帽。中村脱下夹克,一面把衣服挂在椅背上,一面把一本杂志丢在桌子上。“你看看这个。” 这是一本旅行杂志。中村在吉敷旁边坐下后,翻开做了标记的某一页,对吉敷说登在上面的文章你一定会感兴趣,因为这篇文章对本案而言相当重要,所以抄录如下: 与我一起吃饭的幽灵 长冈七平 今年一月十八日,我终于如愿以偿,搭上了隼号蓝色列车的单人寝台。在车上,我邂逅了一位不可思议的女子。从列车还停在东京站开始,这位女子便沐浴在照相机的闪光灯中。穿着灰色毛衣,如同明星般的美女,散发出模特的风采。列车经过热海后,我靠近走廊的窗户,眺望渐近暮色的窗外风景。 “你知不知道餐车在哪节车厢?”背后传来女性的声音。回头一看,就是方才看到的那位女子,她那端庄的容貌,在我眼前熠熠生辉。 我模仿外国电影的台词,装腔作势地告诉她餐车离这里很远。然后,我怀着冒险的心情说:“怎么样?要不要喝一杯比餐车更加美味的咖唪?” “啊,附近有咖啡喝吗?”这女子顿时显得神采飞扬。 “有的。”说完我便拉开我单人寝台的房门。 出发前,我特地到我家附近的咖啡店要了香浓的咖啡装在保温瓶里,带到了车上,同时也带准备了三明治。这两样东西。几乎成为我出门旅行时如影随形的必备品。那位女子跟我进了单人寝台室,她似乎对我产生了好感。 在里面喝完咖啡,她向我致谢后就走出房问,然后不知为何,在两节车厢的交接处站了很久。我走近问她为什么一直站在这里。她说不为什么,只是想多站一下而已。接着,她又对我说了一段仿佛谜语般的话:“我喜欢夜晚,喜欢月光和柔和的荧光灯。太阳光对我来说,太过强烈了。” 我出外旅行时都很早休息,是为了能在隔日清晨看到旅游地的日出。这一天我也早早睡下,第二天一早起床时,那女人的身影已在车厢连接处消失了。不过,之后在餐车上我又见到了她。她换上一件深红色毛农,为了遮光而戴了一副深色太阳镜。我想起她昨晚说的话,看来她真的讨厌阳光。我笑着对她说:“请我吃饭吧。” 在午前阳光的照耀下,她的美丽很特别,仿佛像死人一样有着能透光的白哲皮肤。 “我们在东京还能见面吗?”我不知不觉握着她的纤手,说出这样的话。 “不大合适吧。”她说道。接着,她又说出谜一般的话语。“啊,一切都在梦中,” 女人在熊本站下车,离开了隼号。唉!我不可能与她再次相逢了。这倒不是说她不给我见面的机会,而是她根本是个死人。日后我偶然见到通缉杀死这女人的一名年轻男性嫌疑犯的海报,海报一角印着她的照片。此事为我带来了巨大的冲击,是我有生以来前所未有的。这冲击不仅仅是那女人被人谋杀,问题在于她的死亡时闻——一月十八日下午三点二十分左右。无论如何,这时问要早于隼号从东京车站出发的下午四点四十五分。 也就是说,那时候她已经是个死人了。我曾经和死人一起吃饭! 6 “我见过这篇文章的作者。”吉敷读完文章后说道,“但我没听他说过在隼号列车上跟那女人一起吃过饭。” “哈哈,这位七平先生看来是个爱虚荣的人,他想假装自己有女人缘吧。” 听中村这么说,吉敷只能苦笑,眼前浮现出小个子、稍胖、头发略稀的长冈的模样。长冈的脸上有一对小眼睛,相貌很普通,年纪也接近五十岁了吧。而且,他不仅外表普通,性格上也老实木讷。难以想象这样的人敢握住在列车上初次相识的女人的手。所以,吉敷虽然口里没说,但心想这篇随笔散文不过是反映长冈内心的愿望罢了。 中村是地道的东京人,从任何方面来看都是辛辣的男人。吉敷如果说出自己的看法,中村必然会拍手赞同。但吉敷不急于回应他的看法。他伸手拎起眼前的电话话筒,翻找笔记本中的电话号码,然后拨号。 “这里是长冈体育用品店。”电话那头传来女店员的声音。问她长冈七平先生在吗,女店员说请稍等,没多久电话那边传来记忆犹新的长冈谦恭的声音。吉敷告诉他自己就是前几天上门拜访的刑警,又说刚刚拜读了他发表在旅游杂志上的大作,对方连声说不敢当。 “听说大获好评喔。”吉敷信口开河说道。 “哪儿的话。不过是写得比较通顺而已。”长冈的回答谦逊之中带有得意的感觉。 “在列车上,你与千鹤子小姐打得一片火热喔?”被吉敷这么一问,长冈在电话那头“啊”了一声。吉敷本来不想用盘问的语气,但很明显长冈在电话那头尴尬了起来。 “我不知道你还跟千鹤子小姐一起用过餐呢!” “嗯……”长冈支吾着。 事后想想,吉敷觉得自己的提问方式不大好,但当时并未察觉。长冈一定为文章暴露了自己的恋爱情结而感到难为情。“你和千鹤子小姐是一起吃的早餐吧?” “啊……”长冈依然支支吾吾。 吉敷记得见到长冈时只听他说过早上在餐车见过九条小姐,会不会是自己记错了呢?“你们一起吃饭了吗?”吉敷再问一次。 “嗯,哦,啊……”长冈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声调中充满羞愧的感觉。 “真是桩有趣的案件。”看着吉敷放下话筒,中村说道。 “非常奇怪的案件,很难理解。我是平生首次遇到如此稀奇古怪的事情。”吉敷说道。 “让我看看《相机a》杂志。”中村说道。吉敷拉开抽屉,取出杂志交给中村。 “名不虚传,果然是个美女!”中村使劲用手压了压贝雷帽的顶部。 “这个女人是什么人?” “银座的小姐。” “噢,那是秋田来的了?” “不,老家是越后。为什么你说秋田呢?” “哦,她是越后美女吗?以前的银座小姐,大多来自秋田的雄物川流域,其次是博多一带。”中村经常会炫耀一下他广博的知识,但多半是些古老的话题。“听说这女人死后脸皮被剥去了?” “是啊。” “好像奇幻电影啊。” 吉敷无言以对。他自己就好几次有过这种感觉,但在潜意识中还是会抗拒这种想法。 “剥下的脸皮要用来干嘛呢?”中村问道,“再说,我们能确定这个越后美人在隼号列车出发时已经死亡了吗?” “不,现在还不能断言。十九日清晨五点左右,也就是说隼号列车……”说到这里,吉敷翻开手边的列车时刻表,边看边说,“正好从广岛站发车吧。这是九条千鹤子的死亡推定时间的下限,也就是说,她不可能活着到达下一站岩国。” “有人见到这女人下车吗?” “她在熊本站下车。” “什么时候到达熊本的?” “上午十一点零八分。” “是十九日的上午十一点零八分吗?” “对。” “如果立刻赶回东京,恐怕也要到十九日黄昏才能到吧……能不能把死亡推定时间拉近到十九日黄昏呢?” “我也这么想,但法医科认为绝对不可能到这么晚。船田那家伙信誓旦旦地说,如果那女人十九日下午才死的话,他就辞职不干了。” “既然那家伙这么有自信,我们也不能不信了。” “最重要的还在于那个女人的尸体在十九日一大早,也就是清晨六点半左右,就被人发现了。” “这是怎么回事?” “离死者公寓五十米左右的一栋大厦里住着一个落魄的作家,他好像经常用双筒望远镜窥视那个女人的房间。” “那是变态色情狂了,难得他竟成了协助警方的好市民。” “他通宵赶稿,在天刚亮的时候拿着双筒望远镜跑到阳台,发现对面公寓里的女人死在浴室里。所以,中村兄刚才所说的可能性就完全不存在了。” “哇,这倒是真的不可思议。十九日清晨六点半——这目击时问可靠吗?” “可靠。” “如果是真的话,那可就是超自然现象了。清晨六点半时列车隼号开到哪里了?” 吉敷再度拿起列车时刻表翻阅。 “德山附近。隼号列车五点二十分从岩国站开出后,六点五十七分到小郡站。比它早一班的特快寝台车‘樱花’号会在两者之间的德山站停车,但举号在两站之间并没有停车,所以清晨六点半时,隼号列车大概在德山站附近吧。” “但此时九条千鹤子已经死在浴缸里了,而且被附近的变态色情狂发现…… “如此说来,我刚才的假设是完全不可能存在了。” “是呀。” “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或许是孩子气的想法吧。”说罢,中村陷入沉思。稍后他再度开口,而且似乎要逐字确认般地慢慢说道:“有这么一个女人,她一直想搭乘单人寝台的蓝色列车,但在列车出发的前一个半小时被谋杀。假设这是已确定的事实。接着,有人将女尸的脸皮剥去。可是,应该已经死去的女人,或者说有着相同容貌的女人,又接着搭上蓝色列车……”中村说完后再度陷入沉思。 “中村兄,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你不明白吗?” “荒谬?” “实在太荒谬了。” “就像你所说的,这是奇幻电影里的情节啊。” “最近听说精密的整容手术颇为风行呢。” “整容手术能移植女人的整块脸皮吗?恐怕还做不到吧……” “我不知道,因为我不是医生。或许是拿去当做整容手术的样本吧。” “也可能拿脸皮去做另一张面孔。”吉敷说完后不禁笑了起来。但没多久,他内心开始产生阵阵的骚动,笑容随即消失。他想起刚才读过长冈的文章。那里面有段幽灵女的自白——我喜欢月光和荧光灯,讨厌强烈的阳光。 “不愿在日光下出没,难道是换了脸皮的关系吗?唉,实在搞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吉敷说完,又拿起电话打给船田。 船田接起电话,吉敷把刚才的想法告诉他,船田听了哈哈大笑。“你来问我就对了。”船田说道,“要是你问我们主任或警察医院的人,他们一定以为你有神经病。” “脸皮移植不可能吗?” “当然啦,我从来没听过换脸这种事。” 吉敷挂上电话。 “船田说不行吧?” “再跟他纠缠下去,船田恐怕要跟我绝交了。” “船田也不过是坚持常识罢了。如果之前的假设不可行,剩下来的假设就只能是有两个女人,她们的相貌一模一样,到了无法分辨的程度。不是这样的话,就说不通了。” “嗯,不过就算是双胞胎,也不会这么像,根本是同一人嘛。” 吉敷从抽屉里拿出借来的所有照片,包括向小出老人借的底片。 “唉,从照片来看确实很像同一人,但要破解这个谜,一定得找出隐藏在里面的诡计。我仍然认为最大可能是有两个长得一样的女人。” “嗯,是呀,但是……” “但是什么?” “还是刚才说的,就算是双胞胎,也不可能那么像啊。” “如果你不认同的话,就只有另一种可能性了。” “哦,还有另外的可能性吗?” “虽然比较牵强,但不失为制造这种稀奇古怪事件的方法。” “说来听听。” “这可能是一宗合谋事件,同党有长冈七平和业余摄影师小出夫妇等。只要他们口径一致,就不难制造这宗稀奇古怪的事件。对于《相机a》杂志的编辑来说,他们无法正确判断照片中的列车是十八日的隼号还是十七日的隼号,只能根据附在照片上的说明文字排版印刷。这就是说,那女人搭乘的其实是十七日的隼号列车。长冈与小出夫妇在十七日的隼号列车上与那女人相遇、拍照、吃饭,然后统一口径对警方说是十八日的事。不,就算不是隼号列车也没关系,只要有单人寝台,其他蓝色列车也可以呀。” “不,这做法行不通。” “为什么?” “首先是服务员的问题。我也考虑过这个可能,为此还见了十八日下午四点四十五分发车的隼号列车上的客务车长,他证实确有此事。” “他还记得那女人吗?” “记得。毕竟是引人注目的女人,车长甚至还记得她的穿着——灰色的外套,灰色的裤子、深灰色的针织毛衣……就像从时装杂志彩页中走下来的模特……” “记得这些又怎样?” “很可能成为重要的线索。” “为什么?” “这稍后再说。车长还说他清楚记得那女人在十九日上午十一点零八分在熊本站下车。” “嗯。” “那女人的车票是到终点站西鹿儿岛的,但在中途下了车。” “车长连乘客中途下车也记得?” “是啊,因为搭乘单人寝台的乘客都是重要的客人,何况对方还是个美女。” “原来如此。” “再说,十七日那天九条千鹤子还去过银座的银马车夜总会上班。我已经取得店方的证词。不仅是十七日,十六日她也上过班。” “是吗?如此说来合谋作案的理论不成立了。看来还是有两个长相相同女人的可能性大一点。噢,刚才你只说了一半,重要的线索是什么?” “这个嘛,还是刚才我提到的服装问题。关于那女人所穿的服装,不只隼号列车的服务员,长冈氏和小出老人都在证词中提到,此外从照片上也能看到她的服装。然后,在女人被杀的公寓浴室里,我们看到在置衣篮里和附近放着的内衣裤、灰色外套和灰色裤子,但是毛衣却变成了粉红色。” “粉红色?” “是的。原来穿的灰色毛衣不见了。不过,也可能洗澡前穿的就是粉红色毛衣,洗澡时脱掉了,洗完后准备换上灰色毛衣。现在我们还没弄清楚的是,那是搭乘列车前的状态吗……” “嗯,时间的先后很重要啊。” “但是,灰色的外套、灰色的裤子配粉红色毛衣,是不是不大协调呢?” “这个服装搭配的问题嘛……我也不清楚。” “那以后再慢慢考虑吧。首先还是先把焦点放在有两个长相相同的女人上面,不确定这个问题。我就不能安心。你觉得呢?” “嗯,就这样吧。” “那么,就先调查这个被杀的九条千鹤子是不是有孪生姐妹。” “听说九条千鹤子的老家情况十分复杂,用电话查询不太容易。” “那就亲自跑一趟吧,怎么样?” “好啊。” “你说那女人的老家在哪里?” “是在越后地区一个叫今川的地方。” 两人起立,走到贴在墙上的日本地图前。但是在地图上找不到今川。吉敷回到办公桌,拿起列车时刻表。翻到最前面的铁路地图页。 “啊,真让人惊讶!这不是去年我去过的地方附近吗……”中村指着地图上的某处,继续说道。“我去的是越后寒川,正好是今川的隔壁,那鬼地方什么都没有,实在是不毛之地。” 第三章 寻找另一个千鹤子 1 搭乘上越新干线,在新泻站下车。吉敷走上天桥。走到开往村上的快车线月台转车。地面湿漉漉的。擦身而过的北方人所穿的夹克在积水的地面上闪烁着倒影。是雪吗?吉敷在陆桥上停下脚步,从窗口向下望。顶部覆盖着积答的电车停在车站里,不过此时天上并没有下雪,而是下着雾,笼罩着新泻的街头。 吉敷本想在车站附近吃饭,但因为列车马上就要开了,所以就在月台上买了用大竹叶包裹的寿司,匆匆上车。列车开动后。吉敷在一大群七嘴八舌谈天的中年妇女旁边进食。 吉敷觉得自己算是个爱好旅行的人,昨晚躺在床上,想到明天要出差,要一个人到大雪纷飞的日本海一带旅行,就感到兴奋不已。对刑警来说,平常几乎没有旅行的机会。他到警视厅工作后,坐火车旅行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出外旅行,不,每次在脑海里涌现旅行念头的时候,吉敷总会想起故乡。但也不过是想想而已,屈指算来,吉敷已有八年,不,将近九年没回老家了。 吉敷的老家在濑户内海边上,是一个叫尾道的小镇。步行一两分钟,就能见到海了。他在故乡一直读到初中毕业。不过吉敷的出生地并非尾道,他生于冈山县的仓敷,在那里念小学,小学毕业后随父母移居尾道。在尾道初中毕业后,他按照母亲的意思,每天搭乘电车去临近的城市福山读高中。所以现在回想起来,吉敷的青春时代可以说是在旅行中度过的。这样说或许太夸张,但起码是在连续搭乘电车之中度过的。搬到尾道后,吉敷始终对童年时代生活的仓敷不能忘怀。所以在高中时,只要没有社团活动的日子,他就会在福山站对面的月台搭乘电车到仓敷,在仓敷的水渠边漫步,并无数次经过大原美术馆的门前。 在美术馆旁边,一条水渠的对面,有间玻璃窗外嵌木格子的和风咖啡屋。在吉敷的高中时代,学生是禁止出入咖啡店的。但吉敷从小就认识这家咖啡屋的女老板,所以他经常一个人进去,坐在窗边,透过木格子眺望水渠的石墙和随风摆动的柳叶在水中映出的倒影。 吉敷非常享受这样的感觉。由于一旦坐下来,就会一直眺望这样的风景,或是一直静静地阅读,所以吉敷一定会选择咖啡屋生意冷清的时刻进去。每当吉敷在店外马路上看到自己的座位有人坐了或店里太挤时,他就沿着水渠溜达或搭电车返回尾道。 现在想想,吉敷也觉得不可思议——高中时代为什么那么热衷泡咖啡馆呢?他只要用拳头撑着下巴,一闭上眼,就会想起石墙上绿柳成荫、往来行人穿着白色衬衫的仲夏景色,或枯叶如长长帘幕垂下的寒冬景色。他好像就呆坐在咖啡屋的木格子窗边,眺望仓敷的四季变迁,度过他的高中时代。吉敷又想,当时自己为什么那么孤独呢?今天自己不是也有很多朋友吗?他的性格绝对不算内向,甚至可说善于跟人亲近,那时候应该也是如此吧,但为什么那时候没有朋友呢? 虽然多次走过大原美术馆门口,但他只进去过一次。而且,那一次不是在高中时代,而是住在仓敷的儿童时代,在尾道生活的时候也有类似的情况。在尾道站台后的山上有座千光寺,寺对面有条弯弯曲曲的山问小路,叫“文学小径”,小径上到处竖立着文学石碑。为什么这条山路有如此浓厚的文学气息呢?也许那是因为尾道这个地方与志贺直哉的《暗夜行路》【注:志赞直哉(1883—1971)日本著名作家,“白桦派”’代表人物。《暗夜行路》是其唯一的长篇小说,创作历时十五年,于一九三七年完成。】之间的关系。志贺直哉就是住在这座山中的小屋里,写出了这部名作。 吉敷曾跟父亲通过这条文学小径直达山顶。站在山顶的展望台俯身鸟瞰,脚下就是大海。濑户内海有诸多岛屿,眼前就耸立着最大的岛屿——向岛。在向岛与海岸之间,大海被收缩成一条大河。而在岛的对岸,是造船厂的船坞,停着一两艘大船。 父亲指着对面的船只告诉吉敷,在《暗夜行路》中,有描写从那造船厂不断传来锤子叮叮当当敲击声的情节。吉敷至今仍然印象深刻。就在那时,甚至进入大学以后,他曾多次冒出想读《暗夜行路》的想法,但不知为何最后都是不了了之。踏人警界之后,更是连想都不用想了——哪来的时间读长篇小说呢。此时此刻,吉敷坐在走道边的座位上,手臂靠在扶手上撑着下巴,在暖温空气的轻拂下昏昏欲睡,此时一个念头油然而生——买本《【暗夜行路》文库本【注:口袋本的出版物,体积小,便于随身携带阅读。】在车上阅读倒也不错。 吉敷在村上站转乘每站都停的慢车。车子行驶了十分钟左右,左面窗外突然出现了阴郁的日本海。铅色的海水冰冷而广袤,海的远处被或雾或云的白色烟幕笼罩,看不到海岸线。从到达新泻站的一刻便一直下着的雾,此时变成了雪。从阴郁的海对面的大陆吹来的强风,搅着漫天风雪,敲打着吉敷鼻子前的玻璃窗。 吉敷拿出手帕,拭去窗上的雾气,形成一个扇形透视空间。吉敷的脸凑近扇形区域——只见广袤的铅色海面上,所见之处都飘舞着鹅毛大雪。 列车非常空。快到今川时,吉敷站起身,从行李架上拿下手提包。不远处有个看似本地人的年轻女孩一直盯着吉敷的动作。吉敷背靠着车门侧面,等着列车在今川站月台停靠。被积雪覆盖的破旧屋顶开始陆续出现,显示就快到站了。但令吉敷惊讶的是,列车竟然过站不停。简陋且似乎不见人影的今川车站和写着今川的站牌在吉敷眼前一闪而过,立刻就被抛在身后。很快,窗外又是荒凉的冬季日本海景色。 吉敷赶紧找列车员询问:“这趟列车不是每站都停的吗?” 得到的答复是,“没错,这趟列车确实每站都停,但进入冬季后就不停靠今川站了,只有夏天才会在今川站临时停车,因为夏季有不少会去海水浴场的游客。”看来,中村也不知道今川是夏季才停的临时车站。中村说去年刚来过此地,所以才问他要搭乘哪班列车,但中村没说今川站不停车。中村说过这一带的列车很不方便,看来此言不虚。能在白天到达各站的列车每天只有两三班而已,其他都是快车或特快车,对这些海边小镇不屑一顾,呼啸而去。今川可能太小了,甚至连慢车也舍弃了它。不久,吉敷在越后寒川站的月台下车。下车的只有吉敷一人。漫天大雪在月台上飞舞,远处传来海潮的声音。 正如中村所说,站前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咖啡店当然不用说,甚至连小餐馆、旅舍、民房聚集区也看不到,也没有出租车停车处。距离车站正面约五十米处有着一座光秃秃的山崖,山脚边有一座竖着民宿招牌的孤零零的建筑物,但里面好像也没有人。吉敷沿着铁路开始朝今川方向往回走。 走了一段,没有看到一个人。有的只是左边的山头,右边的惊涛拍岸,在山与海对峙的狭窄空间里,铁路线和一条像国道般的公路并排向前方延伸。如果有出租车开过的话,吉敷打算招手叫住,但公路上看不到出租车的影子。 吉敷继续前行。不久,当脸完全失去知觉时。他终于见到前方有一栋建筑物,门口挂着派出所的牌子。这令吉敷喜出望外。中村说他去年来办案时曾得到过这里巡警的协助,为此,特别写了一封给渡边巡警的介绍信让吉敷带在身上。吉敷大步上前,打开房子的拉门。 吉敷走进屋子,一边关上身后的门,一边拂去外套上的雪花,并对着里头喊话,但无人回应。吉敷身子前倾往里望去,见到里面铺着榻榻米,火盆上的水壶冒着热气。又叫了几声,还是无人反应,吉敷只有坐到大厅墙边的椅子上,一面听着风吹窗框的声音,一面耐心等待。不久,一名巡警从外面回来了,这是个看来年过四十的矮小男子。 吉敷报上自己的姓名和身份,又让他看了中村的介绍信,然后说自己原本想去今川派出所,但列车没有在今川站停车,到了这里,又叫不到出租车,不知如何是好。巡警听完后亲切地告诉他,这一带没有出租车,不过他可以开吉普车送吉敷去今川。 在快速拨动的雨刷前面,无数雪团呈直线向挡风玻璃猛烈袭来,车速只能维持在每小时四十公里上下。车子离开派出所后,除了海和披雪的山头外,再也看不到其他东西。车子沿着回廊般的国道开了一段路,然后穿过几个隧道,终于见到了有人家的村落。不久,吉普车掠过低矮的屋檐,在村落中穿行。家家户户的大门紧闭,完全不见人影。住宅之间由竹编围墙隔开,无围墙的空隙处露出海之一角。穿过村落,道路左右又是海和山崖,又是一副单调的景象。吉敷往后望,在村落的后面是海湾,许多被拖上岸的渔船被大雪覆盖着。 “这一带是渔村。”渡边巡警用浓厚的地方口音说道,“现在是休渔期,因为天气太冷了。” 在今川派出所,和几度通过电话、早已熟悉吉敷声音的福间巡警见了面。听声音吉敷以为对方是年过四十的中年人,见了面才知道他还相当年轻。吉敷问他九条家在哪里。他回答说走路过去不算太远,如有必要也可以开车去。渡边巡警行了告别礼,回寒川去了。 九条家位于刚才车子穿过的第二个村落,只要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很容易就能找到。福间要帮吉敷带路,但吉敷考虑之后还是委婉地拒绝了,因为要向家属调查的事或许不要被当地人知道比较好。吉敷竖起领子,再次走向大雪纷飞的屋外。 2 吉敷很快就找到了九条家。房子比想象中要大,位于排成一列的村落中央。看来,九条家算是村中的小康人家吧。环目四顾,两层楼的房子除了九条家以外,只看到另外两三间。与左右的简陋石屋相比,九条家颇有鹤立鸡群的意思。 进入玄关,玻璃门关着,好像上了锁。吉敷一面敲门,一面问是否有人在家,但屋里没有反应。敲玻璃的咯嗒咯嗒声很快就消失在外面的风声和潮声之中。 或许屋里没有人吧,吉敷一面想一面绕到厨房门口。透过模糊的厨房玻璃门,隐约见到里面有个矮小的女人在做饭。从厨房门口可以看到大海。吉敷轻轻敲了敲玻璃门,门马上就打开了。女人惊讶地看着吉敷。这女人五十岁上下,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双颊和额头的皮肤发红。吉敷让她看了警官证,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又说自己刚从东京来到此地。雪从吉敷的腋下掉落,飞到正在火上的锅里。吉敷贴紧门框,将玻璃门关上。 女人用浓重的乡音对吉敷说自己不太了解情况,要去叫她的先生,能不能请他到玄关门口等候。吉敷点头同意。吉敷再绕到玄关门口。没多久,只见刚才那女人一面用围裙擦手,一面用小碎步跑出来,她走到玄关,穿上木拖鞋,在吉敷的眼皮底下打开螺旋锁。 吉敷走进玄关,反手将门关上,看到一个好像是女人丈夫的老人从里面出来。这人六十开外,两侧的头发已开始后退,头顶的头发也很稀薄。不过他两颊通红,看起来不太像是农村的老人,鼻粱高而挺拔,眼睑深陷,眼睛很大。吉敷心想,嗯,老人的五官很端正,的确有千鹤子的影子。老人在玄关上面的榻榻米上坐着,吉敷也赶紧上去。那矮小的女人则快步去屋里拿来坐垫。 “我这方面。实在无可奉告。”老人先发制人,冷不防说道。看来对方是个非常顽固的老头,他不但拒绝领取千鹤子的遗体,还对为调查千鹤子之死特地从东京赶来的刑警冷眼相对。 “是不是因为女儿很早就离开家的关系?”吉敷问道。 “对。”老人立即回答,“她已经跟我们没有关系啦。” “可是,血缘关系永远存在啊。听到她的死讯,应该还是感到悲痛的吧?” 老人无语,然后淡然一笑:“说不上悲痛吧。”老人嘀咕道,“反正早就形同陌路了。” “哦,发生过什么事情吗?可以说出来吗?” “说起来倒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只不过……”说到这里,老人用手指指厨房,他太太正在厨房泡茶。 “这是我的第二个老婆了。千鹤子是我跟前妻生的女儿,自从前妻与我离婚,千鹤子就开始不尊重我这个爸爸,后来还离家出走。我永远不能原谅她的不孝。”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十四五年前的事吧。” “这么说来,是昭和四十五年发生的事了?” “对,昭和四十四年或四十五年吧。” 昭和四十四或四十五年,应该是九条千鹤子十九或二十岁的时候吧。 “你与前一任夫人是因为什么原因而离婚呢?” 老人霍的转过头去,沉默不语,稍后才嘀咕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女儿千鹤子会不会是因为你与她的生母离婚而生气的呢?” “可能是吧。但我对千鹤子爱护有加,她没有理由一走了之啊。” “离家前她对你说过些什么呢?” “这个嘛……呃,不记得了。” 吉敷等了一下,但老人守口如瓶,什么事也不肯说。 “前任夫人是不是跟千鹤子一起离开的?” “嗯,不,准确地说,前妻离开的时间比较早。” “之后就是你们父女两人一起生活吗?” “差不多吧。” “前任夫人现在怎么样了?她住在哪里?” “我不知道。” “她还住在这一带吗?” “这个嘛……她不住在这里。” “是在东京吗?” “不知道。” “她叫什么名字?” “姓坛上,叫坛上良江。” “原籍在哪里?” “她是北海道人。详细来历我不大清楚。” 吉敷记笔记的手停了下来,等待老人说出进一步的资料,但老人沉默不语,只有外面传来北风的呼啸声。 “她是不是回北海道去了?” “不知道。” “她还在世吗?” “我不知道。” 吉敷拾起头,盯着老人的脸,然后正色说道:“我希望你明白,对于警方来说,你是打听这些事情最台适的人选,不然你要我挨家挨户跟你的邻居打听吗?” 老人转过头来,脸上似乎露出几分胆怯的神色。不久,他低声嘀咕着说:“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呀。” “要知道,你的女儿千鹤子不是病逝,而是被人谋杀的。即使是外人,也希望警方能尽快捉拿凶手归案,还千鹤子一个公道啊。” 老人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自言自语地说:。我当然也希望尽快破案,千鹤子这样被人杀死实在太可怜了,而且,这件事也让我开始担心起淳子来了。” 吉敷在一瞬间受到了重大的冲击,锐利的视线盯住老人。淳子是谁?是千鹤子的姐妹吗? “淳子小姐是不是千鹤子的妹妹?” “是的。” “现在在家吗?” “不,到别的地方上大学去了。” “什么地方?” “东京。” 吉敷的心情不由得澎湃起来。千鹤子的妹妹在东京!难道她的长相酷似千鹤子吗? “那么,这位淳子小姐,她的容貌和体形是不是很像她的姐姐千鹤子?”正在此时,九条夫人端着茶过来了。但吉敷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她的到来,连珠炮似的继续问道,“就是说,两姐妹是不是像双胞胎一样相像?” 对于吉敷满怀期待的发问,老人与妻子相视片刻。 “不!”老人斩钉截铁地说道,“两人的岁数相差很远,而且,两人的相貌从小时候就完全不同。”旁边的九条夫人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我已多年没见到千鹤子,但无论如何,两人不可能像双胞胎那么像的。” “有妹妹淳子小姐的照片吗?”吉敷近乎叫喊似的问道。 九条夫人在老人示意下站起身来。 “请问你有几个子女?”待夫人的身影消失在里头后,吉敷问道。 “包括千鹤子在内吗?”老人问道。吉敷迫不及待地点头。“共有三个子女。老大是千鹤子,次女淳子,最小的是弟弟定夫。” “他们的出生年月呢?” “老大千鹤子。呃……” “应该是昭和二十五年吧?” “对,她生于昭和二十五年,淳子生于昭和三十八年,定夫生于昭和四十六年。” 吉敷匆忙记在笔记本上。“姐妹俩的年龄差距确实很大哟。” 老人无言以对。 淳子生于昭和三十八年,也就是说今年二十一岁,与三十三岁的姐姐相比,年纪确实差了一截。就算两人真的长相酷似,要做替身也有点困难吧。 “那么,淳子小姐目前住在东京什么地方?” “住在东急东横线的都立大学附近吧。她读的是位于涉谷的女子大学。” 九条夫人取来淳子的照片,吉敷迫不及待地把照片抢了过来。照片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总计约二十张。吉敷逐一审视,结果大失所望,因为两姐妹的容貌很难说像或不像。 吉敷不由自主地把照片放在榻榻米上,然后陷入沉思。老人夫妇也默默无言。初次见面的主客之间出现了奇妙的沉默状态。 “千鹤子小姐与淳子小姐,应该有血缘关系吧?”吉敷不知不觉地提出这个问题。 老人默然,面露难色。稍后,他指着身旁的妻子说:“说实在的,淳子是她生的。” “那就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了?”吉敷嘀咕着。心想怪不得两姐妹的相貌不是很像。 但更奇怪的是,老人与前妻良江离异,千鹤子因此与父亲交恶并离家出走,那是昭和四十四五年的事。但在此六七年前的昭和三十八年,这老人就已经与别的女人生下了淳子。 发现千鹤子有妹妹,是意外收获。回到东京以后,当然要去看看她。但现在已经可以大致确定,这个妹妹不大可能是千鹤子的替身,因为两人的相貌差得太远。 “兄弟姐妹只有这三个人?”吉敷问道。 这对夫妇点头。 “女儿只有这对姐妹吗?” 夫妇又点头。 “我想问一个比较冒昧的问题,九条先生。”吉敷凝视着空中,说道,“但这点至关重要,千鹤子小姐有没有孪生姐妹?” 老人吃惊地看着吉敷,沉默片刘后说:“对,那孩子的确是双胞胎。” 吉敷顿时感觉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啊!果然是双胞胎!” “不过,双胞胎中的另一个一出生就死了。” 吉敷在一瞬间张口结舌,脑子一片空白。一度带来的希望转眼间随风而逝。过了好一会儿,吉敷才结结巴巴地问道:“那……那真的能确定吗?” “确定什么?” “双胞胎中的另一个,真的一出生就死了吗?” “那当然是真的,还举行了葬礼,是我目送婴儿的棺木进入火葬场的焚化炉的。” “棺木里装的确实是已死的婴儿吗?” “那还用说!” “你记不记得,当时替婴儿签署死亡证明书的医生的名字?” “记得,是村上镇村上医院的樋口医生。当时他经常来我家出诊。” “还记得这医生的名字吗?” “他叫一夫。” “噢,樋口一夫医生。现在他还在村上医院吗?” “不,听说已经去世了。” “他的家属呢?” “没有什么家属了吧。他妻子很早就病逝了,有个独生子,但却是不务正业的浪荡子。”老人用略带厌恶的口气说道。 “如果我去村上镇,能见到樋口医生的儿子吗?” “不能,他不在村上镇了,好像去了外地。” “我想得到确定婴儿死亡的证词,否则不能排除婴儿在哪里活下来并长大的可能性。” 老人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摇摇头说:“是我亲自捧着死去婴儿的棺木送入焚化炉的。人死怎能复生!”九条老人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吉敷,吉敷顿时感到全身虚脱乏力。 吉敷突然明白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问形成了千鹤子必是双生子的偏见。而这偏见又源自中村。倒是有必要与跟这老人离婚的前妻,也就是千鹤子的生母见一次面,从活人口中或许能得到一些有用的线索。 “还记不记得坛上良江娘家的地址?” 老人的目光注视着天花板,显示他正在思考着什么,“她的老家是北海道富川,住宅地址是新宅叮一三0七号或一七0三号,正确号码记不清楚了。” 此时,玄关被打开了,进来一位国中生模样的男孩。母亲要他向客人打招呼,他连忙点头致意。看来,这就是小儿子定夫了。他打了招呼,立即进了房间。 “千鹤子离开这个家,是不是去东京读短期大学的时候?” “嗯,差不多吧。准确地说,应该是短大快毕业的时候。” “那是可以自立的年纪了。” “是的,已经是成年人了。” “她与生母良江有联络吗?” “我不知道。”吉敷转向九条夫人。 “我也不知道。”九条夫人摇摇头。 “那么妹妹淳子小姐呢?两人同在东京,千鹤子小姐应该跟淳子小姐有联络吧?” “没有。”父亲果断地回答道。吉敷又转向九条夫人,她也轻声说没有。 接下来,吉敷又向附近的住家调查打听,但出乎意料,邻居们大都守口如瓶。习惯在城市做调查工作的吉敷,似乎缺乏打开村民话匣子的技巧。当然,村民的噤若寒蝉。也证明了九条家在村里的势力。不过其中一家的儿子向吉敷透露,说从母亲那里听说,九条家之前的太太是跟一个年轻男子私奔的。至于那个男的是谁,是怎么样的男人,则一无所知。至于千鹤子的双胞胎妹妹出生后就夭折倒是千真万确,因为附近不少村民都参加了葬礼,也看到了死去的婴儿。在这方面,似乎没有疑点。 完成大致的调查工作后,吉敷胞到屋外,天色已经转暗。雪下得小了一点,但风势越来越大,海面上波涛汹涌。走在回派出所的路上,穿过村落,在屋与屋之间的空隙,雪片从侧面劈头盖脸地打过来。离开村落,往前走一段路后再回头观望,只见家家户户的灯光串成一列,璀璨生辉,灯光背后是黑压压的山崖,前面是波涛汹涌的海洋。就在这山与海对峙的狭窄空间里,村民们出生、居住、劳动。圆弧形的海岬远看像人的下巴,而这些简陋的村屋则像有缝隙的牙齿。 从大陆横渡大海而来的强风凌厉地穿越缝隙,卷起地上的积雪,直冲山崖。 吉敷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一带屋顶的积雪特别少,原来是海面吹来的强风,把雪刮走了。 千鹤子如果还活着,或许会对自己说——人为什么一定要在这种地方生活呢? 3 回到今川派出所,吉敷打电话给东京的中村。当说到九条千鹤子的确是双胞胎时,中村在电话那头发出“果然如此”的欢呼声,但吉敷接着告诉了中村关于双胞胎的另一个生下来后就已经夭折的消息,电话那头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确定真的死了吗?会不会还活在某个地方呢?”过了好一阵,中村心有不甘地问道。 “不可能……附近的邻居参加了葬礼,很多人都看到死去婴儿的脸。我已查出当时签署婴儿死亡证明书的医生名字,看来确实发出了死亡证明书,不过我还没查证。” “查证是必须的,但像这种证明书,也不过是书面上的东西罢了。嗯,我想……”因为通话距离较远,中村的声音只要稍微低了点,外面的风雪声便马上充斥吉敷的耳膜。中村那略带悠闲的腔调,在吉敷听来仿佛是来自世界尽头的声音。 “当然,这不过是个假设。就是说,在昭和二十五年时,这个双胞胎婴儿跟某个死婴调了包。这种调换婴儿的情况在西方很常见。详细地说,一方的家长一直渴望有个孩子,但不幸生了个死婴。而另一方的家长却生了双胞胎。对后者来说,就算双胞胎中的一个死去也不至于造成太大冲击。医生灵机一动,就把双方的婴儿散了调换。” 吉敷觉得这种假设也不是不可能。一对命运坎坷、刚出生就被分开的双胞胎姐妹,在不同的地方成长,成年后再度相会,然后牵连到这桩杀人事件之中。与其说是假设,不如说这是个颇具吸引力的想象。 挂上话筒后,吉敷想了一会儿,再次打电话到九条家。那个村落大多数家庭并没有电话,但九条家却有。当老人接过电话时,吉敷反而不知如何开口了。结果,吉敷只能单刀直入地问当时在医院里,婴儿有没有可能被人调包。 九条老人听后笑着说“绝无可能”。理由是当时并非在医院生产,而是在自己家里,所以不是由助产士或妇科医生,而是由产婆接生。生产时自己在房门外守候。当听刳产婆大声呼叫时,他立刻冲进房间,发现生下两名婴儿,但其中一名是死婴。假如产婆动手脚调包的话,她必须要带另一个婴儿来他家,但他们没有发现她有带大包裹进来。再说,她要把一个还在啼哭的活婴藏在包裹里带出去也是不可能的。而且,产婆事先并不知道九条家要生双胞胎啊,她也是到接生时才知道的。 吉敷接受九条的说法,挂上了话筒。接下来,吉敷把思考焦点转移到原籍北海道富川,九条老人的前妻坛上良江身上。吉敷很想跟她见面,如果她还活着且住在原地的话。 虽然就算见了面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但起码在双胞胎这件事情上可以得到更确实的说明。另外要弄清楚的是关于私奔的传言。如果这传言是真的,那么坛上良江也许现在还跟那男人生活在一起吧。 关于九条千鹤子上东京读短大以来的行踪,已由成城警署的其他刑警作了彻底调查。吉敷在搜查会议上已多次听到这方面的报告。据调查。千鹤子刚上东京时住在涉谷a女子短大的宿台里,后来先后搬到代代术、青山、成城等处居住,看不到她与母亲同住的迹象,不仅如此,也看不出母亲住在她附近的形迹。既然跟母亲一起离开了今川的家,为什么之后不跟母亲同住呢?甚至也不让母亲住在自己附近?由此看来,千鹤子的母亲与人私奔的传言似乎是真的。 果真如此的话,则又带出一个新的疑问——父母离异的责任应该大半在母亲这方,为什么千鹤子要迁怒于父亲呢?另外还有个疑问——成城警署的警员调查千鹤子的行踪,在没有发现她与母亲来往迹象的同时,也没有找到她有跟妹妹联络的线索。这是不是表示,同在东京的两姐妹完全没有来往呢? 吉敷再次打电话给中村,说了九条前妻生双胞胎时的情节后,电话那头传来了长叹声。看来中村也终于死心了。接着吉敷又提到千鹤子的生母与男人私奔的传言,并表示自己想去见见那个女人。 “你想去北海道吗?”中村问道。 吉敷说反正早晚都是要走这一趟的,他准备从今川搭乘羽越本线北上到青森,然后坐青函联络船到北海道。中村想了想,然后指出,如果那女人真的跟人私奔,那就未必会回北海道,不妨先调查她目前是否还在富川吧。吉敷说好。中村说那这件事便由他来处理吧,自己在札幌警署有熟人,可以请熟人调查在富川的新宅町是不是还住着叫坛上良江的女人。不过调查需要一天时间,请吉敷明天傍晚在这里等他的电话。 吉敷跟中村说了声多谢,然后又说,这样的话,他明天就去村上调查那个叫樋口一夫的医生。说完后吉敷便挂上电话。 翌晨,福间开车送吉敷到村上警署,介绍他与署员认识。福间因为所里有事,又匆匆开车回今川了。吉敷对署员说,他想尽可能地了解昭和二十五年村上医院楹口医生的情况。对方虽然感觉有些为难,但很快就去翻阅资料,并打电话与有关单位联络。最后,得到了让人始料未及的答案:“他已经结婚,而且去了东京。” 吉敷大吃一惊。“可是,据我所知,这位樋口医生已经去世了啊!” “死亡?啊,那是他的父亲。” “我指的是樋口一夫先生。” “嗯,对了,那是父亲。” “那么,儿子也是医生吗?” “对,父子都是医生。” 吉敷记起九条老人说过楹口医生的儿子是游手好闲的浪荡子那番话。 “不,不可能,我没听过那样的评语。”吉敷说出九条老人的评语后,村上警署的中年署员立刻否认。 “情况刚好相反,据说他是医科大学的高材生,现在应该已成为医术高明、为人称道的优秀医生了吧。” “他去了东京哪里呢?” “这就不大清楚了,毕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刚才向村上医院打听。那边好像没人知道他的行踪,他本人也没有去市政厅登记。” “名字呢?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嗯,这个嘛……好像是叫takuya或tameklchi吧,我记不太得了。” 吉敷走出警署后,跑到村上车站旁边的旅馆租了个房问,又在柜台打了个长途电话给中村,但中村正好不在。吉敷只好留下旅馆的电话号码,并请柜台接到找成城警署人员的电话时立刻通知他。 太阳还高挂在天空中,吉敷迅速去澡堂洗了个澡并换上浴衣。这次虽然是长途旅行,但吉敷对于昨晚没有洗澡一事仍然耿耿于怀。回到房间,吉敷泡了杯浓茶,然后把列车时刻表摊在桌子上。他想查找去青森的列车,但似乎找不到理想的班次,大多数列车到达青森的时间,与联络船的开船时间都隔了一大段时间,等到抵达函馆时已经入夜了。如果在北海道能得到中村熟人的协助。吉敷希望能在晚上到达札幌。 所以,只能搭乘“日本海三号”特快列车,到达青森的时间正好接得上联络船的开船时间,但又跟函馆开出的列车时间衔接不上了。再说,这班车清晨五点十九分就从村上站发车,得一大早就起床。但没有更好的选择,所以只好搭乘这班车了。 傍晚时分中村终于来电话了。 “啊,富川那边刚刚来了电话。” “有坛上良江的消息吗?” “嗯,她还活着,好像是单身,没有再嫁。她一直在医院做护理员,前阵子因为年纪问题已经退休了。” “是单身吗……住址还是原来的地方?” “对,新宅町一三0七号没错。” “所以她还是回老家了?” “看来是的。” “那说她私奔是谣言了?她知道女儿的死讯吗?” “不清楚。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是想跑一趟与她见个面。虽然不一定会有重大突破,但或许会有意外收获。” “那好吧,起码在双胞胎的问题上可以从她那边得到第一手消息。噢,调查医生的事进展如何?” “那是一对父子。父亲已经去世,儿子听说去了东京。因为时间的关系,还没详细调查。” “女主人呢?” “听说很早就去世了。” “那就注意一下儿子的情况吧。” “嗯,至于九条家双胞胎中的另一个。看来的确是一出生就夭折了。” “嗯,只能这么认为了。” 4 在黎明时分天色还依旧暗淡的月台,吉敷感到彻骨的寒冷。光是做个深呼吸,喉头似乎就要结冰;呼一口气,马上就变成了水蒸气,用力吐气时,那气体似乎可以直接固化并坠落到地面。幸好没有刮风,月台上等候的旅客才少受了点罪。 从村上站搭乘“日本海三号”的人,除了吉敷,还有一个背着方形竹篓的中年女性。这矮小的妇人有节奏地摆动着身体以驱除寒意。但不可思议的是,她外露的双手却不用呵气取暖。 日本海三号是寝台特急列车,吉敷一上车就钻进寝台睡觉,但只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醒来时看表,只睡了不到一个小时。此后吉敷睡意全无,便索性起身,跑到车厢的连接处。 擦去车门玻璃上的雾气看看车外,天已经大亮了。现在已是阳春三月。吉敷想起长冈的文章,在旅途中为了看日出而早起——果然是值得一看的景色。吉敷又想起那幻影般的女人。九条千鹤子在隼号从东京车站发车前应该已被谋杀,但是,这女人却如幻影般地出现在隼号列车上——这是六十分之一秒的幻影。如果这女人是双胞胎中的另一人,倒是有可能参与蓝色列车之旅——但这同样的也是幻影。 可惜自己没有看到——吉敷的脑际反复闪现着这句话。与这件事有关的许多人,都见过生前的九条千鹤子或隼号中的幻影,只有自己没有见过。自己见到的千鹤子是被剥了脸皮的千鹤子,所以,只能通过相片一睹千鹤子的全貌。 一切都在梦中——吉敷想起长冈文章中幻影女所说的话。难道真的是在梦中吗? 吉敷抬起头,只见太阳已经在日本海上完全升起。忍着耀眼的光辉瞥向太阳,在水平线上竟浮现出那女人被剥去的脸皮。这张脸皮逐渐扩大,看起来像个假面具。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这么做? 本来,冬季北上到日本海一游,是游客的诗意之旅,但对吉敷来说则是疲劳之旅。下车后他急忙转乘联络船,然后混在大批人群中踏上函馆的街道。此时吉敷真想在函馆找个旅馆休息,毕竟从前天开始还没有安稳地睡上一觉。小雪纷飞中他找到了公用电话亭。 “我到了函馆了。”中村接电话后吉敷说道。 “现在很累吧?”中村用带点嘲弄的口气问道。 “没问题,毕竟我还年轻啊。”吉敷逞强说着。 “札幌警署的朋友正好有空,他很乐意帮忙,欢迎你去札幌。” “是吗?”吉敷顺口说。想到还要忍受长时间摇晃的列车前去札幌,吉敷伸了伸舌头。 “那个人叫牛越,以前我有没有跟你提起过这个名字?” “我没听过。” “是吗?这家伙做事一板一眼,我给你他的电话号码,请马上跟他联络。你的情况我已跟他详细说明过了。” 拨通了中村说的电话号码,对方马上接起电话。从电话那头传来完全不像刑警,语调非常悠闲的声音。在说话急促而响亮的中村之后听到这种声音,印象特别深刻。 “我是东京的吉敷。”听了吉敷自报姓名,对方也慢吞吞地说出牛越的名字。看来,真是名副其实。 “感谢您在百忙之中帮我们调查富川的人。” “哪里哪里,这几天我正好有空。以前中村兄在工作上帮了我们很多忙。噢,你现在在哪里?” “刚到函馆。” “马上就来札幌吗?” “嗯……说实话,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昨晚没睡好,觉得有点疲劳。” “哦……”双方陷入沉默。如果是中村,立即就会作出反应。但这位牛越先生,似乎在很有耐性等待对方开口。 “所以……”正当吉敷开口,牛越也同时说出“不过……”,于是两人又几乎同时说出“请”的谦让词。 “不过,”牛越再次说道,“就算到了札幌,明天去富川恐怕还是要搭列车。今年虽然降雪比往年少,但路上还是有雪,与开车比起来,还是搭列车比较快吧。所以,今晚你不妨住在函馆,明天我们在苫小牧站会合。” 这对吉敷来说是求之不得的提议。富川是日高本线中的一站。从函馆去富川,先搭室兰本线,再转日高本线沿太平洋海岸东行。而札幌方面,必须先搭千岁线南下,与前面的路线会合,然后再转日高本线。会合地点就是苫小牧站。 “啊,牛越兄,要你陪伴,实在不好意思。” “没关系,反正我这几天有空。富川这地方很大,刚来的人很难认路。” “有你带路,那就最好不过了,不过我真是受宠若惊啊。” “别客气了。明早九点三十分有一班函馆出发的‘天空五号’特快车,你坐自由席就可以了,十二点四十二分会到苫小牧站。我想坐这趟车不会很辛苦,没有其他更适合的班车了。 “我从札幌去苫小牧有很多班车可选,你只要在月台上等我就行了。在月台上碰面后,我们去苫小牧一起吃午饭吧。” “是吗……太让我过意不去了。不过刚好也可以相互了解一下。” “我从中村先生那边已经知道不少你的事情了。”接下来,牛越又向吉敷介绍了函馆的旅馆,然后便挂了电话。 吉敷从电话亭出来,一面在小雪纷飞的函馆街头步行,一面想着牛越这个人。别看他悠闲淡然,说不定会是个优秀的刑警呢。 5 吉敷竹史与牛越佐武郎会面那天是三月二日星期五。当天空五号畅顺地驶入月台时,吉敷透过窗户张望,但没见到对方的踪影。他下车走上月台,走没几步,有人不知在何处叫着他的名字,转头一望,只见一名小个子的中年男人站在他的后面。 吉敷不由地放下手提袋跟他打招呼。这是个相貌非常普通的男人,跟其他北方人一样脸颊微微泛红。吉敷说一看就知道你是牛越兄了,牛越只是“哦,哦”地答应着。 “辛苦了吧?”两人并肩而行,牛越说道。 “不,昨晚在旅馆一宿,已经完全消除了旅途的疲劳。昨天我说了些放肆的话,请多多包涵。” “不,我不觉得有什么放肆。” “就是我说想在函馆休息的话。” “啊,列车旅行很容易感觉疲惫,你想在函馆休息也是理所当然的。” “是呀,坐飞机就好啦。但我人在新泻,急着赶来,就只好坐火车了。” 两人并肩下了电扶梯。车站大厅豪华宽敞,墙壁染成象牙色,简直可以媲美机场的候机大厅。楼梯附近有大型书店,走过书店。就是餐厅和咖啡馆林立的小吃街。 “好宏伟的建筑物啊!”吉敷说道。 “是第一次到苫小牧吗?” “是的,这是第一次。”吉敷对于北海道,只知道札幌及机场一带而已。 “不过,这地方除了能看到工厂的烟囱,好像没有其他东西了。啊,这家店怎么样?要不然就吃西餐吧,听说这里的西餐做得也不错。”牛越停步问道。两人正站在饮食街和料理店的布帘前。 “不,这里就可以了。我最喜欢吃日本料理。” 两人在最里面的包间就座,只叫了一瓶啤酒,先为初次见面干杯。然后在料理送来之前,就是聊聊家常。吉敷介绍了他与中村共事的情况后,牛越照例用慢吞吞的语调说起食物的话题。 “刚才你说喜欢日本料理,是哪方面的日本料理呢,吉敷君?” 吉敷露出困惑的表情,然后说:“说什么好呢?我喜欢吃拉面。” “哦,这倒是出乎意料的答案,我以为你一定喜欢吃法国菜。看来你的饮食习惯相当平民化啊。” “哈哈,我本来就是一介平民呀,我连法国菜的名字都搞不清楚。我在东京住的那条街就有很棒的拉面店。” “是吗?北海道也是出产美味拉面的地方。” “是呀,狸小路的拉面很有名。” “札幌的拉面也很有名,你喜欢札幌的拉面吗?” “当然喜欢了。” “我很喜欢札幌这个地方,可是还没有爱上那里的拉面。” “这叫‘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就算是本地人,也要向人请教哪里有好吃的拉面馆呢。” “看来,我得好好学习了。”牛越语出惊人,并掏出警察手册准备记下拉面笔记。“现在记性差了,不做笔记,马上就忘。” “啊……” “那么,到目前为止你吃过最好的日本的拉面是……” “哦,这倒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我只是个领低薪的刑警,不可能跑遍全日本品尝各地拉面。不过,即使是乡下地方,譬如在尾道,也能发现美味的拉面馆。而我生平吃过最美味的拉面,要算是松本的福克斯拉面。” “福克斯拉面?哦……那是怎样的拉面呢?” “类似札幌的味噌拉面,用的是高汤,味道一流。” “啊,你说得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关于拉面的话题终于告一段落。在对方没有特别提起的情况下,吉敷开始向牛越一五一十地说出自己遇到的不可思议的事件,还顺便说了特地去越后拜访了死者家属,以及到现在为止的调查结果。 “原来如此。因为名叫九条千鹤子的被害者生母住在富川,所以你风尘仆仆来到北海道。嗯……真是一件诡异的案件,所以中村兄对这个案子也很感兴趣。” 料理送来了。牛越请吉敷用餐,自己也举起筷子。双方陷入沉思之中。似乎都在思考这件事。 饭后,两人走出餐馆,搭上开往富川、每站都停的慢车后,仍然保持着这种状态。牛越沉默不语,吉敷则一直眺望着窗外的风景。不过此时吉敷不再思考关于案件的事了。 刚进入三月的北海道,积雪比想象中要少,到处可见到未融的残雪。吉敷他们所坐位置的左侧窗外,是一大片摇曳着枯草的原野。草原逶迤连绵到极远处的森林边上。除了路灯孤零零地竖立着,再也见不到其他的建筑物了。右侧是海岸线,沙滩一直向前伸展,划出柔和的弧线,它与昨日见过的日本海海岸线截然不同。今川与越后寒川一带的海岸,可以见到奇岩怪石从海中突兀而起,白雪落在黑色的岩石表面,画出斑驳的图案,给人一种冷竣的印象。但位于更北的北海道海岸线,竟然不见雪花飞舞,春天似乎提前到来了,气温也不如想象中寒冷。 列车抵达了富川站。这车站与越后寒川以及今川站很像,很小,月台没有顶棚。离开小屋般的车站,来到车站前,这里也没有站前商店街和待客的出租车。与其他濒临日本海的小镇不同的是这里的空间相当广阔。 全无下雪的痕迹。车站旁边是用简单栅栏围住的广阔空地,杂乱地长着一人高的枯草。栅栏扶手和堆积在空地一隅的铁轨都生了锈。建筑物的壁板也星焦褐色,看上去非常陈旧。 站前广场不算宽阔,但在左方延伸着一条很宽的柏油马路。不过路上没有车辆。不仅没有车辆,也没有人影。午后柔和的阳光照在身上,令人心情舒畅。不过。偶尔吹来的风还是凉飕飕的。风还刮起未铺柏油的站前广场上的灰尘。 吉敷的心头蓦然涌起怀旧的情绪。这正是自己儿时最熟悉的风景。小时候,仓敷车站和尾道车站的情景正是如此。如今新干线通车,铁路线变成了高架桥,地面全铺了水泥,那样的风景永远不可能再见了。可想不到北海道竟然还看得到。牛越率先向左边的宽阔马路走去。“这里没有出租车,经过车站的公车也很少,我们去那条马路搭公车吧。” 乘上公车,摇晃了约十分钟后便下了车。这里到处可见用镀锌薄铁皮益的简易房屋,只有铝制窗框在太阳照射下闪闪发光。家家户户的白色外墙下半部都已沾满泥土,远看好像放牧的马群。 离开柏油车道,牛越慢慢走到像田间小路般的窄道上。不到一会儿,来到既像湿地又像园圃的地方。从它旁边穿行而过,前面可见到两三栋也用淡绿色薄铁皮盖的简易房子。 “就是这里!”牛越回头说道。 门口钉着名牌,但只写着“坛上”,没有名字。在这种情况下,哪怕说谎也要写上个男人的名字吧。不然的话,就证明她真的是一人独居。那么,私奔的传闻究竟是怎么回事?牛越一面敲玻璃门一面喊着,但没有回音。牛越随手推开玻璃门,然后对着微暗的室内喊道:“坛上大婶,我是打电话给你的警察。” 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女人慢吞吞地从里面走出来。吉敷跟着牛越进入玄关。恍惚间闻到一股臭味。关上玻璃门后,室内光线变得很暗,于是吉敷又将玻璃门稍微打开。 不过,这女人的穿着打扮与一般的家庭主妇比起来,显得格外整洁,或许是曾在医院工作的关系吧。看她的容貌——鼻粱挺直,大眼睛——格外引人注目。她还化了妆,给人在东京街上经常看到的长年在娱乐场所工作的老年女人的形象。 “大婶,这位是从东京特地赶来看你的刑警先生,他有些事想问你。” “我没有话要说。”女人冷冷地说了一句便转过头去,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吉敷想起今川的九条老人。两人都给人相同的印象。 “大婶,你不能这么说。刑警先生风尘仆仆远道而来,这样实在太失礼了。”牛越温和地劝告她。 “我真的无可奉告。就算问我问题,我也不会回答。” “如果是关于你女儿千鹤子小姐的事呢?”吉敷说道。 良江转过身,虽然不出声,但可以看到她的背部明显地颤动了一下。 “我说的是九条千鹤子小姐,你认识这个人吗?”吉敷再一次问道。 良江仍然保持沉默,但没多久就转过头盯着吉敷。 “怎么啦?”她的喉头轻轻嘀咕了一声。这是询问的语气,看来她还不知道女儿的死讯。 “她死了!”吉敷用稍微粗暴的口气说道,“是被谋杀的。所以我才来这里调查。” 良江又慢慢地转过身去,背向吉敷。从良江的举止难以判断她的感情变化。吉敷只能猜测也许她对女儿的死无动于衷。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不一会,良江终于有反应了。 “为什么?”女人问道。 “现在只知道她是被谋杀的。”吉敷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不知道她被杀的理由,所以才来调查。” “她被谁杀了?”她继续背对着吉敷,却提出吉敷难以回答的问题。如果对她说嫌疑犯是穿帆布面胶鞋的年轻男子,恐怕意义也不大。 “现在还不清楚。” 良江哼地发出蔑视刑警的声音,接着又长叹了一声。 “有什么线索的话,请务必告诉东京来的刑警先生。”牛越在旁边说道。 “嘿嘿……”从她的鼻孔里发出嘲笑声。历经人世间一切辛酸的女人,在她的脑中似乎只剩下乖僻和偏见了。 良江准备回到里屋,一旦让她进去,恐怕就很难再让她出来了。这女人本来就如此无礼,还是因为女儿死亡的冲击而失魂落魄,吉敷不得而知。这时,牛越突然脱鞋,飞一般地上前抓住良江的肩膀。或许,牛越觉得北海道人岂可在东京的刑警面前失礼。 “我看不下去了。”牛越愤怒地说道,“你实在太不像话啦。这位刑警先生为了你女儿的事远道而来。难道你不恨杀你女儿的凶手吗?” 良江口中念念有词,但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你们要我说,可是我能说些什么呢?”良江这次说得比较清楚了,“我跟女儿很多年没有见过面了,真的没什么可说的。” “离开今川的家以后就一直没有见过面吗?” “嗯,是的。” “你在东京住过吗?” “没有。” “去过东京吗?” “也没有。” “没想过跟女儿千鹤子小姐一起住吗?” “不想。” “为什么?” “为什么要我说理由呢?”良江的唇边又露出嘲讽的微笑。 “因为你被赶出今川的家,千鹤子为你感到不平所以才会离开那个家的,对不对?” 良江无言以对。牛越走到吉敷身边,凑近他的耳朵说道:“听说这位老女人直至两三年前还跟一位老男人在这里同居,或许是因为这样,女儿才没有叫母亲去东京同住。” “啊!是吗?”吉敷小声回应道,“是怎样的男人呢?” “这个嘛。还没查清楚,听说是个酒鬼,无所事事的家伙。喂,老太太,听说有个男人曾经在这里跟你同居,那是谁?现在在哪里?做什么事?” “哦,有这回事吗?我都忘啦。” “唉,真是不可爱。”牛越说道,“我再问你。你是怎么嫁到越后的九条家的?” “通过相亲。” “介绍人是谁?”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早就忘记啦。” “为什么离婚?” “外地来的女人嘛,看不顺眼就丢开啦。” “是吗?”牛越说道,“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九条家的事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良江的语气强硬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我刚从今川来到这里,在越后那边听到传闻,说你和一个年轻男人私奔了。” 吉敷说完,良江狠狠地盯着吉敷。问道:“这话是谁说的?” “谁说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这回事?” “你看我会做这种事吗?” “是谣言吗?” “当然。那是天大的谣言!” “可是,两三年前还在这里跟你同居的那个男人,不就是越后时代跟你私奔的男人吗?” 良江又露出嘲讽的笑容,说道:“不对!在这里住过的男人是叫津田修士的木匠,札幌人,跟越后毫无关系。” “从越后回到这里之后才认识的吗?” “是的。” “在哪里认识的?”牛越问道。 “医院。他因为喝醉酒入院。他戒酒以后就跟我住在一起。” “现在怎么啦?” “他走掉了。我不清楚他的事情。”看样子不像是说谎。 “千鹤子小姐好像是双胞胎吧?”吉敷转移了话题。 良江默默地点点头。 “千鹤子小姐是双胞胎之一,那么另一个双胞胎现在在哪里?”吉敷虚张声势地问道。 良江抬起头,露出诧异的目光。看样子不像在做戏。“你说什么?另一个生下来就死啦。” “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啊。” 吉敷陷入迷茫,然后简单地说明这件案子。“九条千鹤子小姐在今年一月十八日下午三点二十分左右被人谋杀。然而在一个半小时之后从东京发车的特快列车上,直到隔天上午十一点为止,有许多人见到千鹤子小姐。对于这起离奇的案件。只能认为是双胞胎中的另一人到现在还活着而且配合演出,不然难以解释。” “这一定是幽灵。”良江说道。 吉敷只能苦笑,心想这老女人倒是一流的挖苦高手。但是看看她的表情,却又显得这句话是真的经过深思熟虑。 “就跟前面的田畠家一样。那孩子从小就敢想敢做,喜欢钻牛角尖。她决定要做的事情,就算死了也会去做。”良江喃喃说道。吉敷的话似乎打动了良江的某条心弦,使她大发感慨。 “那么,关于杀害千鹤子小姐的凶手,你有线索吗?”牛越在旁边问道。 良江神情恍惚,似乎听不到牛越的问题。牛越再问一次,她霍地抬头,大声说道:“我没有理由知道啊。因为我完全不清楚那孩子与哪些人交往。”说完后她继续保持沉默。但没多久,她就若有所思地补充道:“不过,杀人者会有报应的。那孩子一定会报仇。她从小就是这样的。” 从良江家出来后,两人又跟附近的人家打听消息。根据邻居的说法,与良江同居过一段时同的男人,的确是出身札幌、名叫津田修士的木匠。知道这个人的相貌举止后,确定此人从未在越后等地生活过。如此看来,良江说她从越后回来之后在医院认识了这个男人的话不是说谎了。 “那个老女人刚才在说什么呀?”在回程的路上吉敷问道。 “嗯……你指的是什么?” “当我提到应该已经被杀死的千鹤子在蓝色列车上出现时,她不是说跟前面的田畠家一样吗?” “啊!” “这是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这地方有点怪。大概是去年吧,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前面的村子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田畠家的孩子因为交通事故而死亡。在这年轻人的葬礼上,照例要拍摄死者的遗照。第一张拍摄的遗照是普通的五分头。但五分钟后拍摄的另一张遗照,不知怎么搞的,死者头上戴了毛线帽。” “你说什么?是同一个死者的遗照吗?” “当然啦。两张照片都是由富川街上的照相馆派人拍的,非常专业。事实上,死者并没有戴毛线帽。” “这是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吧。听说东京的电视台和报社记者纷纷赶来,当时还引起很大的轰动呢。” “没有查出原因吗?” “不同人有不同的解释。有人说灯罩正好挡住额头,所以拍出这样的照片;又有人说遗照放入相框后因为玻璃反射的关系;等等……众说纷纭,最终也没有结论。不过,听说死去的年轻人生前很喜欢戴毛线帽,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传闻。” “嗯,牛越君见过这张遗照吗?” “实物没见过,但看过登在杂志上的照片。” “看起来像灯罩吗?” “不,照片很清晰。死者头上戴着毛线帽。” “两张遗照同时刊登在杂志上吗?” “是的,无帽的遗照和戴毛线帽的遗照。” 毛线帽?毛线?吉敷思考着。他根本不相信这个传闻。但是,似乎有什么东西打动了他的心弦。“啊,是毛线。毛线?毛线?”吉敷口中反复念着这个词。为什么毛线和毛线帽引起了他的特别注意呢? 6 搭上列车,与牛越相对而坐之后,吉敷终于知道原因了。原来是毛线与毛衣的关系。乘坐一月十八日隼号列车的九条千鹤子穿着一件灰色粗毛衣。很多人都能作证,她拍摄的照片也证实了此事。但是在成城住所的置衣篮中,却并没有看见灰色毛衣,只有一件粉红色毛衣。 为什么会这样,现在还很难作出解释。但正如中村所说,灰色短大衣和灰色西裤配粉红色毛衣似乎不大协调。吉敷对于时装虽然没有任何研究,但对女性着装也还有基本概念。从彩色照片中看到的九条千鹤子是一副模特的派头,给人非常时髦的印象。 灰色应该属于流行的颜色吧,穿戴灰色套装,可以营造素雅的氛围。但换上粉红色毛衣,就变得不伦不类了。粉红色只能说是可爱的颜色吧。牛越问吉敷在想什么。吉敷把刚才的想法告诉牛越。牛越边听边点头,但没有说出自己的看法。 “你怎么想?”吉敷问道。 “没有想法。”牛越腼腆地笑着,用手托着后脑勺说道,“我对女性的打扮毫无发言权。” “嗯。” “粉红与灰色的搭配很滑稽吗?” “不,这两种颜色的搭配本身倒不能说是滑稽……”边说边觉得要解释清楚很不容易,吉敷的话语开始含糊起来。 “比较起来,我还有更难理解、更滑稽的事情呢。” 列车很空。靠着车窗相对而坐的两个刑警身边都没有乘客。所以。两人毫无顾忌地讨论这起杀人事件。 “什么事情?”吉敷往牛越那边探过身去。 “倒不是什么大事,我想了解的是,成城跟东京站的距离近吗?” “不。”吉敷说完后想了一下。“不能说很近吧。必须先搭小田急线到新宿,然后再转中央线去东京车站。” “噢,是吗?我对东京的地理不熟。那么,需要多少时间呢?” “这个嘛……因为两班都是快车,中途不停,或许不用花太多时间。我想三四十分钟就够了吧。” “那么,从杀人现场的公寓到成城站近吗?” “啊,这段距离比想象中要远一点。步行的话,大概要二十分钟吧。当然。如果搭出租车的话就快多了。” “这么说来,从杀人现场到东京车站需要一个小时吧。但是,那女人被杀的时间是下午三点二十分左右,离隼号发车的四点四十五分只差一小时二十五分钟,扣掉去东京站的一小时,就只剩二十五分钟了。那女人只用二十五分钟的时间洗澡吗?” 吉敷暗暗叫苦,无言以对。一开始调查时为什么没注意到时间问题呢!经牛越提醒后,突然明白这真是出乎意料的大疏忽。如果是男人的话,二十五分钟的时间也许足够了。在浴缸里泡一泡,出来后擦干身体,穿上衣服,就可以马上出门。但如果是女人呢?二十五分钟似乎就不够了。尤其像千鹤子这样爱打扮的女人,她不但要洗澡,还要化妆、整理头发……离列车发车时间只有一个半小时,她如何能悠闲地泡澡吗?唉。真是大疏忽。 “真如你所说的……”吉敷喃喃说道,“我没注意到时间的问题,是个大疏忽。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没想到,实在惭愧啊。” “哪里,哪里。”牛越诚惶诚恐地摇着手,“主要是因为我是个动作迟钝的人,不习惯快速行动,所以会想到时间问题。如果换了我,我一定就不洗澡。直接到车站去了。” 吉敷无言以对,但脑子里却在急速思考着。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说这女人没有进浴室洗澡吗?她不是在浴室里遇害的吗? 吉敷暂时陷入沉思,但脑子一片混乱,理不出头绪,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看来,问题应该这样问——尸体是怎么进到浴室的?不用说,穿帆布球鞋的男人在三点二十分左右杀死千鹤子,然后脱掉她的衣服,把尸体丢人浴缸,再放满水……可是为什么要这样?” “大概是为了方便他剥去脸皮,才选择浴室的吧。” “对,在浴室里剥皮有利于冲洗血迹。但是,如果只是为了剥去脸皮,就没有必要脱掉她的衣服呀!为什么非让这女人裸体不可呢?” 牛越也陷入沉思,稍后说道:“我刚刚想到一点,可能凶手有必要把她的衣服藏起来吧,又或者是需要这些衣服才把它脱下拿走。你觉得呢?” “嗯,假设杀人是突发状况而又需要把衣服藏起来的话。对凶手而言,他当时应该非常紧张,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进来,所以有必要隐藏尸体。而面对裸体,凶手马上联想到的地方,多半就是浴室了。” “说得不错……对凶手来说,一定有脱衣服的必要……但是,剥去脸皮又是为什么呢?” “嗯,这个问题我完全没有答案。” “那么,凶手拿走或藏起女人衣服的原因又是什么?” “这个嘛,瞥如说衣服上沾了血。” “不,我不这么认为。因为浴缸里也全部都是血啊。” “但是,凶手的血液或体液有可能沾在女人的衣服上啊,’ “这倒也是,可能是衣服沾上了凶手的血液或体液……但是不对呀,要说沾上凶手的东西,那不只是毛衣,也有可能沾到裤子上啊!这究竟是怎么……不,请等一等,我现在脑子很乱,对,凶手不是想拿走衣服,只是把衣服脱掉而已。” “哦?凶手不想把衣服带走吗?” “是呀,不是带走,而是脱下……但我们目前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只能等一下再继续思考了。”吉敷吐了一大口气,双手按着额头。他知道自己相当疲劳,脑子已无法继续思考。两人暂时保持沉默。“无论如何,能见到牛越兄。对我来说真是太幸运了。”不久后吉敷抬起头,诚恳地说,“你的看法带给我很大的启发,让我待会儿再慢慢思考。” “哈哈,能让东京警视厅一课的人这么说,真是我的莫大光荣啊。”牛越笑道。 “另外还有一个谜,就是乘客在蓝色列车上替已经死亡的女人拍了照。不知你有什么看法?对这个问题我完全束手无策,找不到任何解决问题的切入点。 “起初我以为一定有第二个九条千鹤子,为了寻找她,才有了这趟长途旅行,但最后一无所获。看来,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酷似九条千鹤子的女人,我是完全死心了。这么一来,这问题就成了我们能力范围之外的非常识问题了。也就是看起来像你刚才所说的富川田畠家的毛线帽之类的怪谈了。” “嗯,也许是吧。世界上似乎真的有我们还不知道的怪异事情。关于这件案子,坦白说,我也完全没有头绪,实在太离奇了。” “还有其他的提示吗?我觉得案子的关键就在这里。只要破解这个谜题,就可以一举破案了。” “也许吧。我也这么想。” “那么牛越兄你……” “嗯,提示说不上。不过今天早上听你讲这个案子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另一个案子。” “哦!什么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叫三河岛事件。” “三河岛事件?” “是的。当时吉敷君还年轻,可能不知道这个案子吧?” “不,这个名字我听过,好像是列车翻车事故吧,但我不知道详细情形。” “对,那是列车连续冲撞事件,发生在昭和三十七年。当然,这个案子也许跟这次的事件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就当做听故事好了。” “嗯。” “那是怎么样的事故呢?简单来说是这样的,常磐线的列车出轨翻车,正好撞到了下行列车,这样就已经够惨了,谁知道紧接而来的上行列车也撞了上来,结果造成极惨重的撞车事故。” “哦!” “这起事故的问题出在受出轨列车牵连的第一班下行列车司机身上。出事后他心无旁鹜地拯救负伤乘客,结果忘了立刻通知紧接而来的上行列车司机停车,才造成第二次撞车事故,所以法官判这名司机有罪。” “原来如此。” “但是,最近有学者就这位下行列车司机的心理状态说了些有趣的话。我因为对这件事有兴趣,所以读了不少相关书籍,有一位叫三轮的脑神经外科医生提出所谓‘自动人’的理论。” “哦?” “也就是说,法官判司机有罪的理由之一,是司机从出事后直到进了医院猛然醒悟这段时间,虽然实际参与了救助伤患的行动,但却说完全记不得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换句话说,他无法说明在这段时间自己采取行动的理由以及职务上的使命感,所以得不到法官的信任。但最近。却出现了认为这种现象可能存在的理论,就是所谓的‘自动人’理论。我从你的话里联想到三河岛事件的司机,所以想把这个理论告诉你。” “请继续。” “这个理论是以足球选手为例。三河岛事件中的司机现在还活着,但在足球界,就发生过好几次球员在比赛中头部受严重撞击后继续参加比赛,结果在比赛结束同时倒地死亡的事件。事实上,在这些案例中,大部分选手在头部受到撞击时就已经死亡了。” 听牛越讲到这里,吉敷感到不寒而栗。 “虽然已经死亡,但对选手来说,踢足球是身体熟悉的行为,所以能在无意识的状态下继续踢球。这样的状态可以称之为‘自动人’状态。三河岛事件中该名司机的情况,就类似这种情形。” “嗯”了一声后,吉敷陷入沉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头说道:“那么,现在这个案子里,九条千鹤子也变成了‘自动人’喽……” “不,不,不是这样。她被人用刀刺死后,如果变成自动人去搭蓝色列车的话,就会有胸口插着刀的问题。就算她上车进了单人寝台,那隔天清晨,也就是十九日早上,她的尸体就应该被人发现了,绝不可能早上醒来后还能在中午前从熊本站下车。所以正如刚才所说的,我说出三河岛事件和自动人理论,只是让你听听故事而已。” “不,不,这让我大长见识,受益匪浅啊。”吉敷一边说着,一边思考。 看来,情况确实不同。最大的问题是,十九日清晨,安田常男目睹了女人的尸体,“自动人”理论就无法解释这点。总之,若没有第二个酷似那个女人的替身,就不能解释蓝色列车上的奇迹。牛越所举的例子,不过是说明人在强烈意志的驱动下,死亡之后或许还能继续活动罢了。但是,这次长途旅行所得到的结论是,这女人的身体只有一个,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另一个九条千鹤子。六十分之一秒的幻影女子,最后还是以梦幻收场。 在苫小牧站下车后,可以转搭去札幌的千岁线。不用说,牛越肯定是力邀吉敷去札幌,提议他在札幌过一夜。吉敷觉得有些为难。因为明天是星期六,不是星期天,吉敷不想白白浪费一天时间。再说在北海道已没有其他事情要做,最好尽快赶回东京,他明天还想去找九条淳子。 看看手表,现在才七点半刚过,吉敷猜测这班开往札幌的列车会经过千岁机场。 “这班车会经过千岁机场吧?”吉敷说道。和前一班车不同的是,这班车比较拥挤。“如果赶得上飞机的话,我想今晚兢回去,我在东京还有工作没做完。” 牛越说了句“是吗”,又说虽然遗憾,但也不想妨碍吉敷的工作。随着列车进入内陆,雪景又回来了。太阳已经西沉,窗外是连绵不绝的雪原,枝头披雪的枯树迅速向车后飞驰而过。 昏暗雪原上的披雪枯树,在列车窗户内灯光的照射下,看起来就像伫立在雪原上的稻草人。吉敷觉得这是索然无味的心灵风景,或许这也是他本人的心境反映。 从苫小牧站很快就到了千岁机场站,两人走下崭新的月台,搭乘电扶梯,走上与机场相连的长廊。机场车站就是要这么豪华,像新干线的车站一样。因为淡季的关系,吉敷顺利地买到机票。然后两人在机场餐厅用餐。离登机还有一点时间,两人便在宽敞的候机大厅长椅上坐下聊天。 这个机场的候机大厅别具一格,像个大型剧场。在广阔的空间里,许多长椅以同一个方向排列,相当于舞台帘幕的前方。嵌着直到天花板的大落地窗。巨型喷气机的机鼻就在玻璃窗前,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式。两人一面眺望机场风景一面聊天。牛越请吉敷代他向中村问好,吉敷说这是一定会的。 吉敷还想说点什么,但牛越说登机时间已经到了,于是两人握手告别。 7 第二天是三月三日星期六,回到东京的吉敷向主任简短地汇报了调查情况后,便匆匆去东急东横线的都立大学找九条淳子。由于吉敷想尽快见到淳子,甚至还来不及去见中村。这天东京的天气甚佳。进入三月份,东京的气候迅速转暖,让人难以相信几天前自己还在铺满白雪的街头奔波。 吉敷很快就找到越后九条家告诉他的九条淳子所租的公寓,公寓距离车站大约步行十分钟左右。但淳子不在,可能正好出去了。为了慎重起见,吉敷跟公寓管理员打听,管理员说她已经搬走了。问管理员知不知道她搬到哪里,管理员穿着木屐走出玄关,为吉敷指点方向,说搬到前面那栋大厦去了。管理员所指的大厦,离这里不过一百米。问她是什么时候搬走的,管理员说大概是上个星期。 吉敷来到这栋大厦,门前有广阔的玄关,并设有电梯,是一栋八层的漂亮建筑。淳子的房间在六楼,吉敷走出电梯后往左转,只见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侧都是房门。吉敷突然找不到方向,只觉得这是栋很大的屋子,女大学生独居在此,似乎有点奢侈。不久后找到写着“九条”名牌的房门,按下门边的电铃。 “谁呀?”电铃上方的扬声器发出好像是淳子的女性声音。 “请你肴看这个。”吉敷边看着白色房门中央黑痣般的猫眼边说着,还把警察证件速上去。 “我不看……”女人用怀疑的声调说。 “我是警察。想来打听一下关于九条千鹤子的事。”吉敷这么自我介绍,淳子似乎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了。扬声器非常微妙地传达出她的不知所措。 花了不少时间才打开门锁,也许她在收拾房间吧。但即使开了房门,她也无意让吉敷走进房间,两人就在门xx交谈。吉敷非常重视对她的第一印象。虽然在九条家看过照片,已经知道她的相貌与姐姐不同,但对于第一次见面还是抱着渺茫的期待。 可是,亲眼看到的淳子的相貌,就跟照片上一样——站在吉敷面前的,是与千鹤子长相完全不同的女孩。 她生于昭和三十八年,现在才二十岁。这样的年龄,让她脸上还留着未退的稚气。她看起来并不丑,甚至可以说别有魅力。但客观来说,与千鹤子相比,在姿色上还是差了一截。但是,两人的差别在哪儿呢?吉敷一时也说不上来。跟千鹤子一样,淳子的个子也相当高,发型也很像,鼻梁也很挺,不是很胖,也不是特别瘦。但从整体相貌上来看,则令人怀疑两人是否真有血缘关系,因为长相完全不同。当然。脸上也没有黑痣。 “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吉敷,九条千鹤子小姐不幸死亡的事,你知道吗?”吉敷一面控制失望的情绪一面问道。 “嗯,我是从家里知道的这个消息。”淳子的声音有轻微的颤抖,带有轻微的乡音。 “知道这个消息,一定非常震惊吧?” “是的。不过……我跟姐姐完全没有来往。”淳子说道。 “哦,是吗?同在东京,但两人不见面吗?” “嗯……” “一次都没见过吗?” “是的。” “是不是因为千鹤子小姐离家出走的关系?” “嗯,不……爸爸倒是要我去看看她,但我怕她不给我好脸色看。另一方面,她毕竟在银座工作,我怕被她影响。” “你知道她在银座做事吗?” “嗯,大概知道。” “你想过要跟她见面吗?” “不,不想。” “两人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见面的?” “我上小学之前。大概六岁左右开始吧。” “你差不多忘了你姐姐的样子了吧?” “她也一样吧。” “那两人不就形同陌路了吗?” “嗯,可以这么说吧。” “原来如此。那么你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怨恨你姐姐了?” “完全不清楚,因为我在东京从来没有见过姐姐。” 看来,东京的妹妹与北海道的生母一样,对调查千鹤子的谋杀案起不了任何作用。 “以下是例行性的问题,请别见怪。一月十八日下午。你在做什么?” “一月十八日是星期几?” “星期三。” “我在学校。” “有证明吗?” “有啊,同学和老师。” “那么请告诉我这些人的名字。” 吉敷一面把名字记在手册上,一边环视屋内,室内收拾得出乎意料的整洁,是六席房加四席半房【注:即六张榻榻米大小和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再加厨房的两室一厅。如果出租的话,房租再便宜每个月也得七万日圆左右吧。不过吉敷没问她怎么解决房租的问题。 “你读的是短期大学吗?” “不,是四年制大学。” “主修哪一科?” “经济。” 吉敷问了这些之后就鸣金收兵了。回到成城警署,在吃午饭的餐厅里,吉敷打电话给淳子所说的同学和教授,核实了十八日下午淳子的不在场证明。这天她参加了一个讨论会,然后跟朋友一起去涉谷喝酒直至深夜。也就是说,从中午前到午夜零点,她一直和朋友在一起。 一回到办公室,就有大事等着吉敷,中村一看他走进来,立刻大声喊他的名字。 “阿竹,找到嫌疑犯了!就是从成城公寓逃走的那个穿帆布球鞋的年轻人。” “找到了吗?在什么地方?” “好像在歌舞伎町吧。巡警调查其他案件时发现了很像通缉拼图的这个男人,他好像也供认不讳。” “他自首了吗?” “这还不清楚,不过就快送到这里来了。我们的小山刑警……”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小山已经站在吉敷背后了。 “请!”小山说道。 中村站起身,三人走出办公室。 审讯室里坐着一个穿皮衣的男人,梳着油头,穿牛仔裤,今天也穿着帆布球鞋。不过在年龄方面,看起来似乎是三十岁左右。 “他是干什么的?”进屋前吉敷轻声问道。 “卖兴奋剂。”小山轻声回答,然后推门入内。 小山隔着桌子和那男人相对而坐,吉敷靠在男人斜对面的墙边,中村站在男人的背后。小山将九条千鹤子的照片猛地放在男人眼前,说道:“认识这个女人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审讯,年轻男子迅速向上瞄了一眼,又低下头,默不做声。 “喂,佐佐木,不要浪费时间。”小山喝道。这男人看来姓佐佐木。 “住在成城公寓里的家庭主妇看到过你,证据确凿啊。” 年轻男子眯起眼睛,左眼下方有伤疤,不过是旧伤。 “一月十八日下午三点左右,你去过九条千鹤子的房间吧?” 男人似乎死了心,他点点头。 “好!老实交代的话,审讯就可以尽快结束。下一个问题是,你为什么事情去她的房间?” 男人不作答。 “快说!去她房间干什么?”小山曾是某个体育大学的柔道社成员,留着五分头,身高超过一米八,体重九十公斤。“喂,还不快说!”小山用力敲着桌子。佐佐木赌气似的紧闭嘴唇,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那天下午三点十分左右,有人听到你在房里跟女人大声争吵,乱成一团,后来摆在酒柜上的大理石座钟掉到地板上了。对吗?”旁边的吉敷突然说道。 男人突然神色惊慌。 “没错吧?”吉敷再次追问。 男人慢慢点了第二次头。 “那么,你们在吵什么呢?” 对于这个问题,男人再度沉默不语。 “喂,你明白自己的处境吗?”小山斜着身体,大声说道,“你做了这种事情,闯下弥天大祸啦!你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吗?”小山说完,用手拍拍自己的后脑勺,然后伸出手拍拍佐佐木的肩膀。“快说,是不是去勒索千鹤子小姐?” 吉敷感觉佐佐木的心里正在挣扎,但还不足以让他说出真相。 “你在什么地方认识九条千鹤子的?”吉敷问道。 “很久之前,我替原宿的m模特公司物色新人的时候认识她的。”男人终于开始认真说话了。 “那么。是你带她进m模特公司的了?” 佐佐木点点头。 “从此以后就开始来往了?” “也没有经常来往。” “跟她上过床吗?”小山问道。 “这倒没有。”佐佐木答道。 “你是何时离开m模特公司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不记得具体时间了,反正我在m模特公司的时间不到一年。” “可是你始终缠住千鹤子不放吧?” “没有那回事。” “那你怎么知道她的房间呢?” “最近我知道她在银马车夜总会做小姐,因为好奇。在跟踪她之后才知道她的地址。我认识银座的黑服。” “黑服?黑服是什么东西?” “不同夜总会之间争夺小姐时的调停人。” “哦。” “哼,其实目标还不是针对男人。只要查到小姐背后的男人,有时候男方为了避免曝光,就会付封口费。” “我不做那种事。” “那你在干什么?” 佐佐木露出为难的神色,说道:“调查她妹妹的事情。” “妹妹?” “是呀。” “你是说九条淳子?” “对。” “她怎么啦?” “淳子最近开始吸食兴奋剂,那可不得了哇,我想把这件事告诉千鹤子。” 吉敷想到刚见过面的淳子。这倒是意外的收获。 “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我不相信。” “一定是你把千鹤子的妹妹带上歪路的吧?” “呸!” “你很了解淳子嘛,是怎么打听到的呢?” “哼,我自有门路。” “别吹牛!” “姐妹俩经常碰面吗?” “是姐妹嘛,当然经常见面啦。” 看来,佐佐木对她们家中的事并不知情。但是,如果佐佐木所言属实,就表示淳子对吉敷说的是谎话。 “九条淳子身边有男人吗?” “好像有,应该是她的情人吧。淳子的手头似乎很阔绰。” 吉敷想起都立大学的豪华公寓大厦。 “你一定是用妹妹的事情向九条千鹤子勒索金钱吧?” “冤枉啊!我是抱着同情心告诉她这件事的。” “别说谎!” “但是千鹤子不给你钱,而且她也跟我们刚才说的一样,责备你把淳子引上歪路。于是两个人就开始争吵。怎么样,我说的有错吗?”吉敷说道。吉敷深信自己的揣测八九不离十。 佐佐木脸上浮起浅笑,然后讪讪说道:“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吧。” “厚颜无耻,真是混蛋!”小山拍桌怒吼道,“你因为勒索未遂,竟把九条千鹤子给杀了。” 听小山这么一说,佐佐木的脸色骤变,头像弹簧般突然抬起。 “你说什么!”佐佐木大叫着说道,“那女人,九条千鹤子死了吗?”佐佐木变得呆若木鸡,愣愣地看着小山,又转头看看吉敷。 “事到如今,你还有必要演戏吗?”小山厉声说道,“也不用脑子想一想,我们三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要这么认真地审问你?” “那女人真的死了吗?”佐佐木再度问道。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吉敷,吉敷也回望佐佐木。吉敷这么做,当然有他的理由。 “好啦好啦,装疯卖傻是行不通的。”小山说道。但吉敷不这么认为,吉敷认为佐佐木的惊讶不是装出来的。 “刚才给你的海报看到了吧。这是通缉你的海报。你以为这海报是说着玩的吗?这不是宣传防治龋齿日的海报啊。” “我没想过她会被人谋杀,也不知道她已经死了。我从来不看报的。” “那天以后你没再去过成城那栋公寓大楼吗?” “没去过。我打过电话,但没有人接。” “十八日下午三点左右你跑到成城的公寓大楼时,那女人在房里做什么?” “她说要去旅行。” “她穿什么衣服?” “衣服?快两个月前的事,早就不记得了。” 吉敷拿出小出老人在列车上拍摄的千鹤子照片给佐佐木看。“是这副打扮吗?” 佐佐木只看了一眼便立刻回答:“对,是这副打扮。” “你离开的时候,是不是去了浴室?” “去浴室?没有啊。” “你说谎!那你为什么匆忙逃出她的房间?” “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佐佐木微笑着说道。“离开那女人的房间,只是因为我心情不好而已。” 8 “是不是搞错了?这人看起来不像嫌疑犯。”在另一个房间里,中村说道。 “我也这么想。”吉敷说道。 “实在很难相信,这样一个年轻无赖,不但敢杀人,还脱掉死者衣服,搬到浴室里面,然后剥下脸皮,这没有道理啊。” “这里面有个时间上的问题。昨天在北海道跟牛越兄碰面时,他指出我们疏忽的地方。”吉敷说出牛越的推论后。表示在离蓝色列车发车前一个半小时的情况下,对一个时髦女性来说。很难想象她还能在成城公寓里悠闲地洗澡。 “啊,的确如此,说得不错。”中村也有同感。 “在考虑时间问题时也许我们把自己代入案件中去了。事实上被害者是女人,洗完澡后一定还要化妆的呀。” “还要整理头发。” “对,正是如此。” “那女人与佐佐木发生口角和争执是三点十分吧,然后到三点二十七八分左右佐佐木匆匆离开了那个房间,这期间大概有十七八分钟。可惜我们无法在现场做实验,但在十七八分钟里,杀死女人、脱掉她的衣服、把尸体搬进浴室放到浴缸里、一面放水一面剥去脸皮,虽然时间相当紧迫,但也不是绝对不可能吧。” “嗯,船田也说有行事仓促的迹象。” “这么说来,从时间上来考虑。杀人并剥去脸皮是做得到的。但假如佐佐木没有做这些事,那女人在佐佐木离开后进浴室洗澡,然后按预定时间去东京车站搭乘蓝色列车,在时间上反而会来不及。” “是呀。”中村叹息着说道,“在这点上我们疏忽了。” “这里面还有其他的矛盾,不,说是盲点更合适。的确,杀人、脱去衣服、剥下脸皮这些动作在十七八分钟内做完是有可能的,但这个凶手只能是佐佐木而不可能是其他人,这是我们想当然的推论。 “但实际上凶手并不是这家伙,且由于时间问题我们知道那女人并没有进浴室。如果这样的话,情况会怎么样?也就是说,佐佐木离开千鹤子房间的三点二十七八分那一刻,千鹤子还活着,而且穿着和照片上一样的衣服。这表示她穿着整齐的服装准备去旅行。” “你的意思是,佐佐木离开房间之后,那女人就马上去东京车站了?” “对。因为这时候离‘隼号’的发车时间只剩一小时十七八分钟了,时间已经非常紧迫。假如还有佐佐木之外的人上门的话,就一定会碰上佐佐木。因为要是迟来一步,那女人就出门了。” “是呀。” “要不然,就是佐佐木来的时候,已经有人躲在那女人的屋里了。” “但根据佐佐木所说的。从屋里的气氛来看,应该只有他和那女人两个人在房里。” “是呀。” “所以,我们是不是应该从根本上重新考虑整个案件?但是,假如凶手不是佐佐木的话,又会是谁呢?对我们来说,把佐佐木视为凶手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一旦把他排除,问题就变得更复杂了。到目前为止登场的关系人当中,似乎没有任何人是嫌疑犯。那么,难道凶手会是我们完全不知道的人吗?” “不,我倒不这么想。我越调查,越觉得九条千鸭子是个孤独的女人。她非常孤独,人际关系也很差。 “加上这次她被谋杀,房间里的贵重物品没有损失。由此可见不是碰巧路过的盗窃杀人案件。那么,凶手就只能在与她有来往的人中寻找。好在她的人际关系简单,或许凶手就在已经浮出水面的八个关系人当中。” “八个人,你指的是谁?” “染谷、高馆,北冈,再把范围扩大还有小出夫妇,长冈、妹妹淳子,以及公寓附近的安田先生。” “安田就是那个变态色情狂吧?跟他有关系吗?” “基本上应该没有关系,他和千鹤子在生活中属于完全不同领域的人。” “那么小出夫妇和长冈也一样吧。” “是的。所以首先可以将这四人排除。” “银马车夜总会那边呢?” “我已经拜托今村君作了彻底调查,但找不到嫌疑人。” “这么说来,嫌疑最大的就是染谷、高馆、北冈这三个男人,再加上淳子了?” “是的。这三个男人曾经与千鹤子有过关系,不过现在完全没再交往了。而且,停止交往都是很早以前的事。再说这三个都是有地位的人,如果要杀害千鹤子,不会不顾虑到自己的地位。所以目前是不是还有跟千鹤子纠缠不清以致产生杀意的人呢?我和今村君尽了最大努力调查、挖掘,但始终找不到这方面的事实。” “这三人跟那女人都发生过性关系吧?” “不,只有染谷和北冈与她发生过性关系。高馆曾经追过她,但好像没有成功。” “那么,跟前两人发生性关系是不同时期吗?” “与北冈发生关系的时间不太清楚,不过千鹤子从昭和四十九年到昭和五十四年间担任田园交通公司的社长秘书,大致上可以认为两人的性关系从昭和四十九年延续至五十四年吧。” “原来如此。” “从昭和五十四年开始,千鹤子转到银马车夜总会直至现在。根据夜总会的其他小姐推测,千鹤子到银马车后与染谷的关系大概只维持了一年,最多不过延续到昭和五十六年的年初而已。” “之后就完全断绝关系了吗?” “是的,完全断绝往来,至今已有三年了。在这段期间,双方没有发生任何问题。” “是吗?” “剩下的还有淳子,我总觉得这女孩有点邪气。” “可是这女孩在一月十八日那天,从中午之前到深夜一直跟朋友和大学老师在一起啊。” “但是,死亡推定时间的范围可以延续到十九日早上五点吧。” “你觉得是她杀了姐姐,而且把姐姐的脸皮剥下来吗?” “嗯,才二十岁的小女孩,不大可能是杀人凶手吧。” “是啊。我想这四个人当中,最奇怪的是染谷。” “你是说那个医生吗?” “对。如果是医生的话,剥去脸皮就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了。听船田君说,就算只是医科大学生,也能在很短的时间内从容地把脸皮剥下来。” “嗯。” “虽然没有确实证据,也不清楚动机,但从明天开始,我会把染谷辰郎当做主要调查目标,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方法了。” “如果是医生的话,剥下来的脸皮有什么用途呢?” “这就不清楚了。这案子有两大谜题:第一是凶手不明,第二是蓝色列车上的幽灵。 “我刚刚的长途旅行,可以说是寻找另一名千鹤子之旅,但一无所获。看来,这世界上并没有另一个长相酷似千鹤子的女人。” “嗯,只能这么认为了。” “总之,这案子的关键在于蓝色列车上那六十分之一秒的障碍。只要能破解这个诡计,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我也有同感。” 第四章 再次杀人 1 吉敷睁开眼睛,周围一片漆黑,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但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不断听到刺激神经的噪音,断断续续,更增加了他的不快。那是闹钟声吧。伸出手,摸到冰冷的机械,但声音继续在头部附近乱响,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他勉强抬起上身。这里是吉敷的房间。开始清醒的吉敷终于明白,正在鸣响的不是闹钟,而是电话铃声。 拿起话筒。从嘴里发出的“喂”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 “是吉敷君吗?”传来处于完全活动状态中的人的讯问声。 “是的,你是哪位?”吉敷难掩不快的声调。打开床头灯,电子钟的数字显示为两点零一分,那是睡眠最沉的午夜时分。 “打扰你休息了,实在不好意思。但我想尽早向你报告比较好。我是成城警署的今村。”可能在室外,今村的声音很洪亮。 “啊,失礼了。什么事?”吉敷在床上坐直。 “嗨,事态紧急啊!”今村大声说道,声音在听筒中隆隆作响。 “此刻,我在东急东横线的多麻川园站的车站前,这里是田园调布的下一站。在多摩川河边。那个与成城女死者有关系的染谷辰郎……”吉敷的睡意猛然间消失了,不知不觉问将听筒紧紧握住。紧接着传来的今村的话语,令吉敷在刹那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问题了。”他被人杀死了,尸体刚刚在河滩被发现。我在中原街道丸子桥那边,也就是大田区一侧的第一个派出所等你。喂喂……喂喂……”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说到染谷辰郎,的确是嫌疑者中最奇怪的人物。吉敷本来计划从今天开始好好盯住他。哪想得到在吉敷采取行动之前,他会突然被杀!如此看来,凶手是另有其人了。那么凶手到底是谁?隐身在何处呢? 吉敷抵达时,今村站在派出所门口,弯着腰,摆动着身子。从河面吹来微风,派出所的时钟刚过三点。 “啊!太辛苦你啦。”今村说道。他的鼻头通红。两人并肩往黑漆漆的河滩走去。 “刚死没多久吧?”吉敷问道。染谷辰郎若是昨天白天被杀,尸体没有理由不被发现。所以,杀人事件多半是在太阳下山以后发生的,如果这样的话,距离死亡时间就不会太久。 “嗯,大约过了一两个小时吧。” 两人大步前进,不久后走下河滩,在黑暗中隐约可见人群的背影,其中好像也有船田。这里离丸子桥已有相当远的距离。 “怎么发现染谷辰郎尸体的呢?”吉敷问道。 周围一片漆黑,离天亮还有不少时间。 “这一带,晚上经常有人来慢跑,染谷也是其中之一。向派出所报告的人就是慢跑者。问他死者是谁,他说很像染谷辰郎。染谷也属于夜游型人士,听说死时还穿着运动装。” 今村挤开人群进入现场,揭开盖在死者身上的罩布一角。死者仰面躺着,身着深色服装,但看不清楚是紫色,深蓝还是黑色。拍照工作似乎已经结束,看不到发光的闪光灯。 “可以移走吗?”有人问吉敷。 “稍等一会儿。”吉敷蹲下来,将罩布全部揭开。今村在旁边打开手电筒,交给吉敷。 “死因又是刀伤……”吉敷不由自主地嘀咕着。在运动衫的胸部一带,凝固了一大摊黏糊糊的血迹。在血迹中央露出了刀柄,刀深深插人体内。身上其他部位没发现伤痕。 吉敷说出刀伤,不用说是联想到九条千鹤子的尸体。显然,两个案子的作案手段相同。 “刀尖或许已达心脏。如果是这样的话,凶手身上可能也会沾上血迹。”不知从哪里传来船田的声音。 “距离死亡只有一两个小时吗?”吉敷向着发声的黑暗处问道。 “嗯,现在的看法就是如此,稍后再作详细检查。” “为什么鞋子与运动裤的膝盖部位都是湿湿的?” “那是水,河水。死者或许是在这一带与人发生争执。” 但死者现在所处位置距离水边有一大段距离。 “能够刺杀如此魁梧的男人,对方应该也是孔武有力的男人吧?”今村说道。 吉敷抬起头,北冈一幸的身影突然浮现在眼前。 “还有其他部位受伤吗?”吉敷问船田。 “没有,伤口只有左胸一处。看来,凶手非常熟悉心脏的位置。” “是啊。”吉敷放下罩布,站起身来。 “怎么样?与成城那女人的关联性如何?”今村凑近吉敷身边问道。在黑暗中,今村的小眼睛密切观察着吉敷。 “看来是有关联的。两人本来就有关系嘛,何况作案方式也相同。姑且不论凶手是否是同一人,起码两案有关联是无庸置疑的。”吉敷说出自己的见解后朝旁边走去。 “我也这么想。”今村边说边跟在吉敷后面,突然用手亲昵地碰了碰吉敷的背部。“要看看这东西吗?”今村从上衣口袋中拿出一张纸片。 “这是……”吉敷接过纸片,迎着微弱的光线仔细查看着。好像是张车票。 今村再度打开手电筒,照亮吉敷的手部,并朗声说道:“隼号的车票,是一月十八日的隼号单人寝台车票。” 吉敷大为震惊,在黑暗中张着嘴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哪里?车票在哪里发现的?” “被害者的袋子里。车票放在被害者运动装的腹袋中。” 吉敷再次张口结舌,脑中一片混乱。他默默地踏着草地朝河堤方向走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从一开始的成城杀人现场,吉敷就非常留意车票的问题。但在那女人为旅行准备的手提袋中却找不到车票。但事隔一个多月,车票却在染谷辰郎的运动服装口袋中出现。真是怪事!很难想象染谷身上藏着车票去慢跑。那么更大的可能就是凶手持有这张车票。当凶手杀死染谷后,不知为何,把用过的蓝色列车的车票塞进染谷的运动装里。如果染谷已经死亡一至两个小时的话,就表示染谷在四日凌晨一点至两点这段时间内被杀。凶手会不会埋伏在河堤,等着染谷跑到这里?染谷每天的慢跑路线是固定的吗? “天亮后去见见死者的太太吧?”吉敷说道。 “不,听说染谷夫人知道丈夫的死讯后昏过去了,现在已经送往雪谷的柳原医院了。儿子也陪母亲去医院了。”这么说来,不能马上询问了。假设凶手不是因为知道染谷的慢跑路线而在河堤上埋伏的话,那么凶手有可能是与染谷约在多摩川河边见面吧。但是,车票是怎么回事呢?不,正确的问法是凶手为何把隼号车票带在身上呢?这里面有什么奥妙吗?现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显然,这问题是破案的关键。再说,那个穿帆布球鞋的年轻人佐佐木目前还在拘留中。这点也很重要,证明了这家伙与谋杀案无关。他充其量只是个配角而已。爬上河堤,吉敷看到法医科的车子停在旁边。正准备上车的船田向他招手致意,吉敷赶紧举手回礼。 “星期天不是好日子啊!”吉敷大声说道。 “我有同感。”船田说完后,关上车门,疾驰而去。 吉敷想到自己也该采取行动了。这一次,自己在案发后三四个小时就迅速赶到现场,或许有利于破案工作的展开吧。现在,最值得怀疑的人,首先是出租车公司的老板北冈,其次是高馆。假如凶手是其中一人,这时给他们搞个突然袭击的话,由于作案后心理状态极不稳定,或许会露出破绽也不一定。这两个人当中,又以北冈的犯罪嫌疑最大。从距离上来看,大森离这里也比较近。行动前,吉敷从丸子桥派出所试着打电话到田园交通公司的大森营业所,想确认一下凌晨时分社长北冈是否在公司。墙上的时钟显示现在还不到四点,但田园交通公司是二十四小时服务的,办公室一定有人值班。听筒中传来中气十足的男声。听到吉敷自报警察身份后,也没有露出惊慌的样子。吉敷问北冈社长是不是在公司,对方立刻回答说:“社长在公司,我帮你转接给他。”吉敷顿时感到愕然。 “我是北冈。”话筒那头变成稍显嘶哑的北冈的声音。他似乎正在打瞌睡。向他介绍自己是曾经与他见过面的搜查一课的吉敷后,他想了一下,发出“啊”地一声,然后说道:“原来是一课的警官,我还以为是负责交通事故的人打来的电话。” “事故?” “不久之前,公司的车子在首都高速公路卷入四车连环相撞的事故中,公司值班人员急得团团转,把我从洒吧里叫回来,看来要忙个通宵了。” 吉敷一时语塞,然后问道:“车祸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昨晚十一点刚过吧。” “你什么时候回到公司的?” “这个嘛,十一点半左右吧。” “此后就一直在公司?” “对,一直在公司处理事情。” “有人证吗?” “那还用说吗?在公司值班的人都是证人啊。”北冈不高兴地说道。 吉敷愣了好一会儿,才想到要挂上话筒。眼前是盯着他的今村。没想到北冈竟然是清白的。墙上时钟的长针指着十二,短针指着四。那么,高馆呢?吉敷本来不想先打电话给高馆,对于有妻室的男人来说,在睡眠中发起突然袭击实在是有失厚道。但事关杀人命案,只能硬着头皮这么做了。去高馆家途中,吉敷向今村简单地说了自己去越后和北海道调查的情况。 高馆所住的公寓大厦外墙贴着红砖,颇为气派。查看设置在玄关大厅的信箱后,马上发现八0一号信箱贴着高馆的名片。吉敷按下电梯按钮,不一会儿电梯门打开了,从里面冲出大概是送报员的年轻人,几乎撞到了吉敷身上。电梯升往八楼途中,感受不到任何人气,只听到电梯马达的声音。按下八0一室的电铃按钮,从屋内传出电铃声,由于周围一片寂静,这铃声听起来特别响亮。连续按了几次电铃,差不多等了近十分钟,终于从按钮上方的扬声器中发出“谁呀”的男声。这声音同样很响亮,响彻寂静的走廊。 “妨碍你休息了。我是警察,有紧急事情要向您打听。”吉敷说道。虽然他已尽量放轻音量,但声音仍然传到走廊远处。可以听到高馆向房门内侧走来的声音,接下来是开锁的声音。吉敷举起警察证件,等待房门打开。门口出现的是高馆睡眼朦胧的脸,他身穿睡衣。由于个子矮小,再加上怕冷似的弯着腰,吉敷必须特意低头看他才行。 高馆有着一对大眼睛,但此刻却眯着眼,平时挂在脸上的营业部长的招牌笑容也不见了。不用说,这与一月份在公司部长室见面时的印象大相径庭。吉敷先向高馆致歉,然后告诉他继九条千鹤子之后,染谷辰郎也被人谋杀了。高馆知道新桥染谷医院院长的名字,说是从银马车夜总会听来的,并在夜总会见过他的样子。但当高馆听到染谷的死讯时,并未露出惊慌或紧张的神色。吉敷一直在观察高馆的表情,但身为警察,他心里的警铃并没有响起。高馆是一脸的睡意与困惑,还有就是对警察突然来访的不满。看来,这男人一如往常地工作,也一如往常地休息。随着谈话的进展,高馆的眼睛睁开了,不久后,营业部长的待人接物方式又回到他身上了。 “天气寒冷,请进来把房门关上吧。”当高馆请吉敷入内详谈的时候,吉敷感到极度失望。吉敷心想又搞错了。假如这男人四小时前杀了人,绝对不可能在刑警面前如此冷静淡定地说话。 吉敷说不用了,不过是例行公事,向他打听一下午夜零点前后的不在场证明而已。 高馆说了两三问酒家的名字,说因为是周六晚上的关系,可以喝个尽兴,所以喝到凌晨两点左右。他喝酒的地方也包括银马车夜总会。吉敷一一做了记录,准备今日傍晚时再去确认,不过他对高馆的怀疑已经消失了一大半。吉敷走出高馆的房间,来到电梯口时,从电梯旁的大窗户,看到太阳已经冉冉升起。等候电梯上来的时候,吉敷隔着玻璃眺望朝阳。因为内外的温差关系,玻璃上有少许雾气,令吉敷回想起在村上搭乘日本海三号列车的情景。在黄澄澄的阳光照射下,如今呈现在眼前的是拥挤不堪的街道。失落感猛然涌上心头,或许是体力衰退吧,吉敷感到全身慵懒无力。 先杀九条千鹤子,再杀染谷辰郎,那凶手究竟藏在什么地方呢? 幻影!一切都像那女人般的成了幻影,到目前为止最有嫌疑的有四个人:穿帆布球鞋的佐佐木、染谷、高馆和北冈。染谷已经死了,北冈、高馆和佐佐木都已摆脱嫌疑。那么,真正的凶手在哪里呢?不只是蓝色列车中的女人,就连追踪中的嫌疑犯,也像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夜色一样,在吉敷眼前恍然不见了。 2 吉敷与今村告别后,马上赶往东京车站,证实了今村从染谷身上发现的车票的确是一月十八日蓝色列车隼号的单人寝台车票。然后他回到成城警署,在值班室小睡了一会儿。今天是星期天,不回家的原因是想盘问仍被拘留在警署的佐佐木,但还没想好问题。所以准备边睡边整理一下思绪。到现在为止,资料方面已搜集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或许就要靠大脑的思考,来跟凶手斗智斗勇了。吉敷深信,只要头脑清醒,锲而不舍,最后一定能找到真相。一觉醒来,已是午饭的时间。吉敷拨电话至雪谷的柳原医院,吉敷告诉对方自己是警察,请对方去昨天深夜入院的染谷医院院长夫人的病房看一看,如果读初中的儿子在旁陪伴的话,请把这孩子叫来听电话。不久,从电话那头传来“喂、喂”的男孩子青涩的声音。吉敷报上姓名,说想去探病,不知他母亲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男孩说病情还是很严重。吉敷又问究竟到什么程度。那孩子似乎十分困惑,只是简单地说妈妈的精神有点错乱,便不再说什么,或许他也累了。 “如何错乱法呢?”虽然吉敷觉得有点残酷,但不得不问。 “母亲好像觉得对不起父亲似的,但我不这么觉得。” “哦。”吉敷漫不经心地答应道,然后迫不及待把问题转到他想了解的方向上。 “请问令尊每晚的慢跑是不是有事先规划好的路线?” “对。路线都是事先已经确定好的。”男孩答道。 “那么,每晚的路线都一样吗?” “是的。” “时间方面昵?” “时间也是固定的。” “什么时间?” “半夜一点钟。” “非常准时吗?” “是的。父亲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平时即使在外面饮酒,一点前一定会回到家中,然后换上运动服出去跑步。他回来的时候如果我还没睡,他就会勃然大怒的。” “或许,他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对。” 看来,染谷半夜慢跑的习惯十分固定,这么说要埋伏攻击他就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了。”河堤也在他的路线范围内吗?” “是的。” 最后吉敷在电话里说了几句鼓励那男孩的话,并向他表示谢意后就挂断电话。接下来是打电话给船田。“我是吉敷。染谷的尸体鉴定工作结束了吗?” “刚刚结束。” “可以告诉我结果吗?死亡的推定时间呢?”与染谷的儿子通过电话后,其实也没必要问太多东西了。 “死亡推定时间定为今天凌晨一点半,前后误差不超过三十分钟。” “这就是说,是四日凌晨的一点至两点之间了。” “对。”船田的说法与吉敷的想法不谋而合。 “死因是刀子刺中心脏吗?” “当然。” “杀染谷的刀子与一月份杀九条千鹤子的刀是同样的款式吗?” “非常相似。不过形状略有不同,或许价钱也不一样吧。” “有没有可能是同一家店卖出的刀子?” “对此我无可奉告。哈哈,这问题要问你自己才对呀。”说得不错,吉敷心想。自己现在好像完全丧失了自信。 “其他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情况吗?” “这个嘛,死者身上有很多伤痕:腹部两处、左胸乳下一处、右手上腕部一处。” “是刚受的伤吗?” “不,不,都是旧伤。已经愈合。不过也不能说太旧,应该说是比较新的伤痕,大概是两个月前受的伤吧。” “这四处伤口是同一时间受的伤吗?” “很难确定,只能说有这个可能。” “伤口深吗?” “不,不,都是很浅的伤口。像腹部的伤口只伤到肌肉,还不到足以致染谷于死地。” “其他呢?” “没有了。就这些了。” 吉敷挂上电话。为了见佐佐术,他走向拘留所。与负责人打过招呼后,他站在铁格子前,佐佐木在里面正襟危坐。 “佐佐木。”吉敷直呼他的姓氏。佐佐木一开始还保持沉默,稍后嘀咕着说有什么事。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嘿嘿。我说的话你相信吗?”佐佐木挑衅似的说道。 “什么意思?” “我现在想什么你猜得到吗?”佐佐木再度挑衅。 “我知道。”吉敷说道。“你可能想到自己会被判死刑吧……” 佐佐木沉默不语,看来被吉敷说中了心事。 “所以说你们不会相信我的话。”佐佐木小声说道,“你们就要判我死刑了吧?对于一个不能相信的死刑犯,你们还有必要问他问题吗?”因为气愤,他的音量由小变大。 “我信你的话。”吉敷说道,“我不认为你是杀人犯。” “真的吗?” 吉敷点点头。 “你真的不怀疑我吗?” “啊,别啰嗦了。” “那马上放我出去吧。” “老兄,你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进来的吗?你是毒贩,难道连这点也想否认吗?” 佐佐木再次正襟危坐。 “说不说是你的事,但只要找不到真正的凶手,你就非得待在这里不可。” 佐佐木避开吉敷的视线,继续保持沉默。 “你是怎么干起卖兴奋剂的生意的?” “一言难尽,还不是因为生活所迫嘛。” “那你认识黑社会的人了?” “嗯,我在火车站卖‘豆沙面包’的时候,被他们盯上了。” “豆沙面包?是甲苯吗?” “是的。” “为什么做这种事?” “为了吃饭。” “能赚钱吗?” “还算可以吧。” “是装在红色小瓶里的东西吗?一瓶卖多少钱?” “现在卖三千日圆一瓶。” “兴奋剂呢?” “价钱?在歌舞伎町的行情是三万日圆一克,不过市价经常变动。” “你这个混蛋,有兄弟姐妹吗?” “如果有,就不会干这种事了。” “你是在歌舞伎町认识九条淳子的吗?” “是的。” “是怎么认识的?” “偶然认识的。你知道经常有女孩子在歌舞伎町一带闲逛。我和黑社会的一伙人如果看上这些女孩,就会对她们说如果想赚钱,有好工作可以给你们做。” “好工作?卖淫?” “嗯。” “什么价钱?” “第一次四万,之后每次一万五。” “这些女孩注射毒品吗?” “是的。” “刚开始免费或是算得很便宜吧?” “嗯。” “哼,让她们上瘾后就提高价钱。这些女孩为了吸毒就不得不为你们卖命,再也逃不出你们的手掌心。这是你们惯用的卑劣手法吧。” “被你们骗的女孩子有多少人?” “嗯,不下一百个吧。” “淳子也在里面吗?” “是的。不过我只是把她当玩伴而已,与她在一起挺有趣的。” “她也出卖肉体吗?” “不,那女孩不卖淫,她好像不缺钱用。” “这么说来,她的背后有人包养喽?” “看来是的。” “你知道包养她的人的名字吗?” “不知道,我从不跟她谈这种事。” “那你跟她在一起都做些什么?” “跳舞呀,喝酒呀。那女孩还到我店里来过一次。就是这种程度的交往而已。” “什么店?” “我开了一家叫‘爱其雅’的店。” “哦,你当老板啊?” “是啊,有意见吗?” “怪不得你知道淳子有钱。她来买过几次兴奋剂?” “嗯,来买过两次。” “花了很多钱吧?” “那还用说,她还买了许多高档货呢。” “高档货?” “是的。她买摇头丸一买就是几万日圆,另外还买了很多安眠药。我问她‘豆沙面包’怎么样,她说那东西太棒啦。” “所以她就开始吸食兴奋剂了?” “那当然。对她这个年纪来说,这东西太有吸引力了。” “是吗?然后到了一月十八日,你去千鹤子那里告诉她妹妹在吸毒的事。详细情形到底怎么样,跟我说吧……” “好的。十八日那天我确实去了千鹤子住的地方。” “什么时候?” “下午三点之前吧,我到了她的公寓。” “嗯,当时的九条千鹤子的状况如何?” “打扮得很漂亮,准备出去旅行。” “嗯。你说了淳子的情况后,她的反应如何?” “哇!马上变得歇斯底里,又是拉扯,又是丢东西,对我大发脾气。” “这时候洒柜上的大理石座钟掉到地板上了?” “唉,确实掉到地板上了。” “下面有金属烟灰缸吗?” “可能有吧。怎么啦?要我赔偿损失吗?” “别说这种蠢话。那你怎么应付九条千鹤子的歇斯底里呢?” “好男不跟恶女斗,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什么也没做。被她臭骂了一顿,打了几下,只好自认倒霉,转头就走了。” “当时在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吗?” “是的,只有她一个人。” “有没有第三者藏在房间里的迹象?” “不可能吧。吵得那么厉害,要是有第三者,一定早就跑出来了。” “嗯,你能肯定没有第三者?” “对,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那时候离九条千鹤子准备搭乘的列车出发的时间已经很近了吧。你是在三点二十七八分离开九条千鹤子的房间吗?” “嗯,差不多这个时候离开的吧。” “因为九条千鹤子在你离开后急着要去车站,假如第三者不在你离开的同时到达千鹤子房间的话,恐怕就碰不到千鹤子了。” “嗯,当时千鹤子确实很着急。” “是吗?假设你离开后有人杀了千鹤子,那凶手就非要在你一离开后马上进入千鹤子的公寓不可。否则的话,就像我刚才说的,凶手就只能藏在千鹤子的房间里了。” “不,房间里没有第三者。” “这样的话,就只有你离开的时候正好有人进人千鹤子房间这个可能了。你有这方面的线索吗?” “不,我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线索。” “电梯的情形如何?” “电梯里只有我一个人。” “凶手也许是从楼梯上来的吧……噢,你在电梯前撞见抱着购物袋、名叫户谷的妇人吧?” “是啊。那天真倒霉。” “那个妇人说大概花了一两分钟捡起散落在走廊上的东西,这表示那个妇人在走廊停留了一两分钟。在这期间,你看到有人在询问九条小姐的房间吗?” “没有,我没看到,但我确实没有杀死九条小姐。” “这我知道,但是没有人知道你在三点前来到九条小姐房间。你在走廊上遇到谁了吗?” “啊,没有遇到人。那栋大厦的走廊也没有窗户。” “没有目击证人对你很不利喔。好了。我们换个话题吧。你有没有看到那屋子浴室里的浴缸装满了水?” “啊,我没注意。” “你离开的时候,她的服装整齐吗?” “这话什么意思?你怀疑我动手打她吗?” “不是那个意思,我在想她是不是准备去洗澡?” “别开玩笑了,她当时急着去车站呀。” “穿着整齐吗?” “当然很整齐呀。” “她完全没有想进浴室洗澡的样子吗?” “完全没有。” “她穿的是这套衣服吗?”吉敷再度拿出小出在隼号列车上拍摄的照片给佐佐木看。 “是的。” “也穿着外套吗?” “不,没穿外套,但是外套披在沙发椅背上。” “只穿毛衣和西裤吗?” “是的。” “好,下面再问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仔细听着。当时,她穿的毛衣,是跟这张照片一样的灰色毛衣,还是粉红色毛衣?” “我记得很清楚。她穿着灰色毛衣。” “灰色?确实没错吗?” “没错。跟照片完全一样。” 吉敷呆呆地不知望着什么地方,心想那置衣篮里的粉红色毛衣是怎么回事呢? “你有没有看到摆在浴室门口的置衣篮里有些什么衣服?” “绝对没有,我可不是变态色情狂。” “唉!如果你当时能看上一眼,就能帮我一个大忙啦。” 3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吉敷再次陷入深思之中。十八日下午三点到三点半,九条千鹤子所穿的毛衣是灰色的。但是,发现死者时,留在置衣篮中的毛衣却是粉红色的。这是什么道理呢?再说,在那一天的那个时间,九条千鹤子根本没进浴室洗澡的意思。事实上,也没有洗澡的时间。尽管如此,被发现的尸体却泡在浴缸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凶手在浴室剥下千鹊子的脸皮,那是已经确定的事实。这就是说,选择浴室是为了剥去脸皮之用,这样也方便冲洗血迹。情况真的是这样吗?那么,剥下脸皮的理由是什么?是变态者毫无理由的即兴举动吗?如果是,目前为止浮上台面的可疑人物中有变态者吗? 记得牛越说过,若不是为了伪装入浴,就没有必要脱掉衣服。那可能是牛越知道脱去衣服的尸体被浸入浴缸里的瞬间联想到的吧。牛越的说法颇有启发性。那么,凶手脱掉死者衣服的真正理由何在呢?把死者的衣服带走?对,凶手一定有拿走那女人衣服的理由。可是,拿走衣服的理由究竟是什么呢?如果说凶手为了处理沾血的衣服,这理由多少有些牵强。因为尸体被人发现时胸部插着一把刀,浴缸里满是鲜血,凶手显然是在浴室里做出剥去脸皮的暴行。在这种情况下,凶手置尸体于不顾,却匆匆拿走沾有少量鲜血的衣服,似乎不合情理。 但吉敷又想到那天今村提出的“胸罩不见了”的疑问,再加上粉红色毛衣,还是让人不得不怀疑是凶手把衣服带走了。由于沾了血,凶手想把胸罩和灰色毛衣带走。他打开衣柜找替代的衣服,但找不到另一件灰色毛衣,不得已。凶手只好取出粉红色毛农丢在置衣篮里。至于胸罩,因为凶手是男性。他可能忘记找替代品了。 可是,衣服沾血的理由始终有点牵强。之后,那女人不是穿着没有沾血的灰色毛衣大模大样地搭上蓝色列车吗?灰色毛衣不但没沾上血,更没有被刀刺穿的洞。如果那个女人没有两件一模一样的灰色毛衣,那究竟是……唉!实在弄不明白。再说,剥去脸皮又为了什么呢? 吉敷用左手托着后脑勺。午后的阳光把处于苦恼中的刑警的侧影投射在办公桌上。因为找不到凶手,吉敷试着猜想那女人会不会是自杀。可是自杀者要怎么剥下自己的脸皮?何况染谷辰郎也死了。接近了,快接近目标了!吉敷心想。到目前为止,手上掌握的资料应该已经很全面了。但是,灰色毛衣,粉红色毛衣,以及从染谷运动装里掏出来的蓝色列车车票,仍是解不开的谜。 “果然在这里。”谁的声音?吉敷抬起头来,看到了中村。 “打电话到你荻洼的家里,没人接听。我想你多半是在这里。”中村走向吉敷。 “我是来审讯佐佐木的。”吉敷答道。 中村还不知道染谷被杀的事。吉敷等中村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后才告诉他。中村听后大感震惊,一下子说不出话来,陷入沉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喃喃地说道:“看来,凶手是我们不知道的人了。” 吉敷想也许真是这样吧。两人无话可说,继续陷入沉思之中。稍后,中村突然大声说道:“啊!我忘了跟你说了。” 吉敷看着中村的脸。“找你就是为了这个。”说完中村把一个小纸袋递给吉敷。 “这是什么东西?” “拆开来看看吧。”吉敷把纸袋倒转,一张小纸片从纸袋里滑落到办公桌上,看样子像是车票。 “这是蓝色列车的车票。” “哦!是阜号的车票吗?” “对。不过只有一张车票。事实上,这是我侄子弄到的车票,他就在那家旅行杂志社做事,因为准备去外地采访而预订了这张车票。这可是隼号一号车厢的单人寝台车票喔!因为名气大,数量少,普通人很难弄得到这张车票。但他们旅行杂志社似乎有门路,可以轻易地弄到车票。临行前,我侄子昨天突然接到一项紧急任务,他无法出差了。他想把车票让给同事,我听到这个消息,就立刻把票要了过来。这可是今天的票喔。” “你说什么时候?” “就是今天。” “今天!今天什么时间?” “下午三点。离现在还有一小时四十五分钟,时间正合适。” 老天!吉敷心想这不是梦幻成真吗!看来马上就可以搭上蓝色列车了。 “坐蓝色列车一直是我的愿望。只不过票价方面……” “这你不用担心,车票的费用已经包括在我侄子的采访费用里了。” “但是……” “好啦。好啦。以后我还有很多事要你帮忙,这次你就安心地享受蓝色列车之旅吧。” “既然如此,我就多谢你的好意了。” “那你手上有替换衣物吗?。 “我的置物柜里随时都有,盥洗用具也放在一起。” “哈哈,毕竟是单身贵族。” “没错。这就是独身人士的好处。啊,这张车票的目的地是哪里?” “到熊本是最理想的了,可惜这张车票是到下关的。” “是吗?如果是下关的话,隔天早上八点左右到达,正好可以在单人寝台里睡一晚。嗯。这就是搭隼号的好处了,其他蓝色列车的时间都没有这么合适的。” “对。听说侄子的采访内容也包括介绍单人寝台,所以选了这趟列车。在隼号前后还有‘樱花号’和‘瑞穗号’列车,可是这两班列车都不设单人寝台。” “是吗?我倒是不知道。” “之后还有‘富士号’、‘出云一号’、‘晨风一号’。由于每班车都只设一节单人寝台车厢,所以车票非常难买。” “噢,原来如此。” “凡是搭乘过蓝色列车的旅客,都说会感到无比激动。可惜我没有坐过,也就无从品评了。” “嗯。” “如果没有必要在下关下车的话,不如在广岛下车吧。你的老家好像在广岛吧?” “是的。老家是尾道。” “那就回一趟老家吧,做个悠闲的一日游也不错呢。好久没回老家了吧?” “是啊。” “偶尔孝敬一下父母是应该的。这样做或许能感动老天,赐给你破案的灵感。” 吉敷扑哧笑了出来。 第五章 死者的时钟 1 这次案件与旅行有关,吉敷终于也要横穿日本岛了。匆匆忙忙登上东京车站九号月台,隼号的蓝色车身已静静地停在月台边了。 虽然是冬季,午后的太阳仍然高悬空中,让人完全无法感受夜行列车即将出发的气氛。不过,车身确实非常漂亮,与常见的新干线列车大相径庭。怪不得已死的九条千鹤子是这班列车的爱好者。 单人寝台设在一号车厢。不知在哪本书中读过,列车最前方的晃动程度最小。踏入单人寝台车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通道的地毯。靠右侧窗边是宽仅一公尺的走廊,走廊上铺着小地毯,跟大饭店一样。走廊左侧排列着十四个单间包厢的房门。这是已在小出的相片中看到过的情景,通道上投有见到其他乘客的身影。 打开房门,正如在走廊上时想到的。里面的空间十分狭窄。不过在椅子兼卧床的座席上面,铺着洁白干净的床单。枕头套也洗得如雪一般洁白。地板上摆着与车身颜色一样的蓝色拖鞋。吉敷顿时沉浸在舒适温馨的气氛之中。窗子小了点,大概一平方公尺大小。因为是正方形的关系,看起来像飞机的窗户。窗边装着一张小平台,把台面往上抬起,下面露出标有h和c的两个水龙头。转开h水龙头,流出滚烫的热水。 弯腰坐在座席上,正好对着对面的一面大玻璃镜,镜子下方有电器插座。房门入口旁边的墙上,并排着室内电灯开关和空调开关,还有写着“警报”字样的红色按钮。 吉敷脱下西装外套,挂在墙上的衣服挂钩上,然后横躺在座席上。看来地方确实很狭窄,长度和宽度都明显不足,对于身高一米七八的吉敷来说,想舒适地躺下来是不可能的。吉敷只能缩肩屈膝,勉强睡在座席上,不久后他感觉即将发车,于是来到走廊。不知不觉间,走廊上已挤满了乘客。月台上,拿着相机的人频频按下快门,闪光灯此起彼伏。吉敷亲身感受了这蓝色列车受欢迎的程度,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五点零九分列车在横滨站停车,然后在抵达静冈站之前将不再停车。从横滨发车时,窗外已经是暮色深沉。当小田原的站名被迅速抛在车后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吉敷拿出列车时刻表,摊在台子上,查看隼号的停靠站名。隼号停靠的车站很少,静冈之后是名古屋、歧阜,然后就是京都、大阪,这之后停靠三宫,接下来就是广岛了。 吉敷让时刻表就这样摊开着,以手臂为枕,上半身伏在台面上小憩。稍后他才横躺在座席上,室内一片寂静。到目前为止,他从未有在火车的单人包厢里躺卧休息的旅行经历,所以感觉十分特别。搭火车旅行竟然可以这么惬意,让他简直为此感到忐忑不安。以前搭乘火车,差不多都是在座位上与其他乘客肩并肩地坐着,与对面的乘客则是抵膝而坐。这样长时间互不交谈并互相回避视线,实在是件使人极易感到疲惫的事。就算是卧铺,上下左右躺着其他人,情况也差不多。 单人寝台由于有板壁分隔,隐私得到完全的保护,吉敷觉得坐在里面安全而舒适。不过与此同时,也有一点孤单寂寞的感觉。来到走廊上,一旦遇上有同感的其他乘客,就不期然地想上前攀谈几句。此时对于长冈在他的文章里流露出的情绪,吉敷因为亲身坐在单人寝台之中而有了深刻的理解。尤其当对方是美貌女性时,这种情绪就更加强烈了。或许,有条件体验这种豪华旅行的人都有这种心理吧。 吉敷来到走廊上,但外面没有人。列车正通过某个车站,月台的灯光射人车厢,在走廊的地毯上闪耀着多变的光影。吉敷几乎看得入迷了。不久服务员进来了。他从第一间包厢开始逐一轻敲房门,看样子是来查票的。有趣的是,所有房间都是听到开锁声后才打开门,证明了乘客都把自己锁在小房间里。吉敷走进五号房,拿了车票后又回到走廊上等待。 查完票后,可能觉得无聊吧,陆续有乘客走出房间。有人去厕所,也有人去厕所附近的饮水机前饮水。这些人都没有马上回到房间,而是靠在走廊的墙壁上,观察外面的夜景。吉敷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件案子上。吉敷见到的这些乘客彼此之间似乎懒得搭腔。但事实上,吉敷自己也是这种心情。那么,当这里出现一位沐浴在相机闪光中的绝色美女时,一定会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平时,走廊上总是冷冷清清的。 不,等等,事情可能不是这样,吉敷心想。千鹤子很乐意让人拍照,与其说为了引人注目,不如说是别有用心。她不但在走廊上与人交谈,甚至还跑到长冈房中聊天,这意图不是很明显吗?为什么这么做?看来是为了留下自己的不在场证明。 也就是说,千鹤子的行为,完全是为了让搭乘单人寝台的乘客对自己留下强烈而深刻的印象。一种兴奋感在吉敷体内油然而生。对,就是这样,这个推测是不会错的。 可是,为什么之前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道理呢?噢,那是因为九条千鹤子是被害者的关系吧。一般人往往受限于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上述诡计似乎只会被凶手使用,被害者没有必要做这种事情。兴奋感迅速遍布吉敷全身。这可是出乎意料的发现啊!以此为契机,说不定能打开破案的新局面吧。吉敷心想,只要改变视角,一切都将不同,过去发生的事转眼间又回到符合常理的轨道,谜语也将逐一破解。吉敷预感上天的启示即将降临在他的身上了。 诡计!这完全是诡计!应该已死的女人在蓝色列车上出现,那简直是令观众胆战心惊的魔术。是刻意的设计还是偶然现在还不确定,但这样的魔术的确在这蓝色列车上发生过了。此刻自己似乎已经隐约看到舞台幕后的情况。魔术的窍门一定就在这班蓝色列车的单人寝台里。 单人寝台——这样的列车在日本的出现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与过去列车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它能完全确保乘客的隐私。这种包厢,不就是魔术师的箱子吗?魔术师钻进箱子后,当箱子再度打开时,观众不知道会从箱子中飞出什么东西。有可能是鸽子,也可能是兔子,魔术师则消失无踪了。 消失——吉敷的思考聚焦到这两个字上。 此刻,查票工作已经完毕,三三两两站在通道上的乘客都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里,大概是准备休息了吧。从此刻到天亮,服务员经过通道时也蹑手蹑脚的,因为他相信房里的乘客都在休息。那么如果乘客消失了又会怎么样?也许从完成查票工作的此刻到天亮,服务员都不会发现吧。 如果是双层寝台或三层寝台,就不会这样。因为在通道上可以见到乘客的鞋子,有的乘客甚至从布帘内发出雷鸣般的呼噜声。毕竟只隔着一张布帘,里面有没有乘客是很容易分辨的。但蓝色列车的一号车厢情况完全不同,外面的人对于完美密封的“箱子”中发生的事情根本无从知晓。到现在为止,自己一直把九条千鹤子放在被害者的位置。看来这是错误的。所有的谜不都是由此衍生出来的吗?可以这么说,千鹤子会成为被害者其实纯属偶然,原本应该死的是别人。千鹤子实际上只是杀人事件中的工具之一。 对,就是这样,吉敷心想。在他的脑子里,推理的齿轮突然巧妙地咬合了,机器开始畅顺地运转起来。吉敷觉得,破案工作到现在才算走上了正确的轨道。消失,对,就是消失。千鹤子从这里消失完全是按预定计划行事的。她—开始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选择有单人寝台的蓝色列车。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显然,她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 小出老人为她拍照,刚好正中她的下怀。因为这样子,就留下了她搭乘隼号列车的确凿证据,也给同车厢的乘客留下强烈的印象。接下来,她把自己关在单人寝台中。等夜深人静时,又偷偷溜出来,在某个车站下车。然后她火速折返东京,执行预定的杀人计划。 接下来,她用某种方法赶上和再次潜入这班隼号列车,在天亮之前回到自己的单人寝台里。就这样,在犯罪的时间里就给人留下她一直在蓝色列车里的印象,也就是制造了非常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但是,只要这计划中的某一环节出了问题,事情就可能失败。看来,在计划进行过程中的确发生了意外,以至于功败垂成。那么,她回到东京后又是用什么方法追赶蓝色列车呢?有速度可以超过蓝色列车的火车吗? 不,要追赶蓝色列车显然不能用火车,只能利用飞机。 这么说来,千鹤子并非在十八日下午三点过后被杀。实际情况是,佐佐木离开后她匆匆忙忙赶往东京车站,按预定计划搭上蓝色列车。 这样的想法其实是理所当然的。当得出世界上并不存在两个千鹤子的结论时,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了。也就是说,十八日下午三点过后,千鹤子已没有进浴室洗澡的时间了,只剩下赶往东京车站的时间。既然佐佐木没有加害她,所以她唯一的行动就是去东京车站搭乘蓝色列车,这是逻辑思维推断的结论。由于她根本没有多余时间,被佐佐木搞乱的房间保持原样也就可以理解了,她来不及收拾房间了。 再加上目击者安田指称十九日清晨见到千鹤子的尸体,正好证明千鹤子是偷偷从隼号下车回到东京后被杀的。这也是唯一的逻辑推论。另一个可以作为佐证的是凶手拿走灰色毛衣的行为。凶手之所以要拿走灰色毛衣,显然是因为毛衣的胸部有被刀刺穿的洞,而且沾上了血。但是在隼号列车上拍摄的千鹤子的照片中,她所穿的灰色毛衣既没有沾血,也没有破洞。由此也可证明千鹤子是在拍摄照片之后被杀的。 女性死者没有脸皮,这给发现她的人带来巨大的疑惑。剥皮这种可怕的行为,相信并非凶手的恶作剧,而是隐含着某种重大意义。 那么凶手是谁呢?或者说,千鹤子在蓝色列车的旅程中途下车返回东京想杀的对象是谁呢? 2 吉敷发现自己一直站在走廊上思考问题。看看手表,已经是晚上二十一点二十分了,走廊里鸦雀无声。他想现在返回东京还不算太迟吧。如果要回东京,在下一站名古屋下车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列车大概快到名古屋了吧。吉敷赶紧走进房间,急忙打开列车时刻表。到达名古屋站的时间是二十一点三十七分。只剩下十几分钟了,在这之前必须确定自己下一步的行动。 他弯下腰,匆匆翻阅时刻表。到现在为止,隼号列车还只停过两站,即横滨与静冈。十八日那天,千鹤子是绝对不可能在静冈下车的。因为小出和长冈在将近九点钟的时候还在车内见到她的身影。千鹤子很可能是在名古屋或歧阜下车的吧。 如果要返回东京,看来还是搭新干线列车最理想,因为这样可以节省时间。这样的话,在名古屋下车的可能性就很大了,因为“光号”新干线列车没有停靠歧阜这一站。 吉敷打开新干线那一页,用手指在页面上滑动。纵向并列着几班上行光号列车,名古屋的开车时刻分别是二十一点七分、二十一点十九分、二十一点三十一分……这几班看来都不适合。手指移到最后一班上行光号列车处。对!时间正好。这班最后的上行列车叫做“光九十八号”,二十一点四十三分从名古屋开出。这时间与隼号列车到达名古屋的时间相差六分钟,正好可以衔接得上。由于光九十八号是最后一班去东京的上行新干线列车,如果千鹤子在名古屋之外的车站从隼号下车的话,就不可能搭上新干线的上行列车了。以光九十八号为例,它在二十点五十三分从京都站开出,在二十点三十四分从大阪站开出,绝对不可能与隼号衔接。 所以,二十一点三十七分到达名古屋的隼号列车是可与最后一班新干线上行列车衔接的唯一车次,而且在这个时间设有单人寝台车厢的蓝色列车的车内乘客也已渐渐入睡。 从东京出发后,如果一早就在静冈站下车,从列车上消失,情况反而不妙。因为时间还早,乘客还未入睡,长冈等人或许会敲千鹤子包厢的门,事情就会曝光。总之,只有这趟隼号蓝色列车,才能满足各种微妙条件。比隼号早一班的蓝色列车樱花号虽然可以在比名古屋更远的车站与光号列车衔接,但问题在于樱花号没有单人寝台。其他设有单人寝台的蓝色列车是隼号之后第二班的富士号,但该列车无法跟光九十八号衔接,因为光九十八号从名古屋开出后中途不再停车,直达东京。 光九十八号到达东京的时间是二十三点四十六分,正好是午夜零点之前。如果千鹤子的确在这时间重返东京,吉敷觉得这就能为破解种种谜团带来了巨大的契机。像成城公寓浴室里的尸体问题,脸皮被剥去的问题等等,都可以迎刃而解。至于新干线之外的列车就不用考虑了。无论搭乘哪一班车,哪怕是衔接度最好的普通列车,到达东京的时间也一定比光九十八号要晚。要知道光号列车是日本最快的列车。而对千鹤子来说,为了完成既定计划,一定会希望尽早返回东京,哪怕是快一分钟也好啊。 “现在怎么办?”吉敷问自己。已经没有慢慢考虑的时间了,车窗外的霓虹灯开始闪耀着名古屋的字样。吉敷赶紧起身,穿上上衣,套上外套,把从手提袋中拿出的东西重新塞进去,最后把列车时刻表也放入袋子里,脱下拖鞋,换上皮鞋。确认房内没有遗留任何东西后,吉敷走出走廊。此时,列车正好滑进名古屋站的月台。 下到月台后,吉敷把手提袋放在地上,扣上上衣和外套的扣子。然后拎起手提袋,快步往新干线月台走去。因为离光九十八号的开车时间只有六分钟。最后一班的光号很空,吉敷坐上自由席后,又掏出列车时刻表研究。到达东京站是晚上二十三点四十六分,之后,九条千鹤子准备杀谁呢? 答案马上就要揭晓了,因为推理已经走上了正确的轨道。这答案就是两个月前留在染谷身上的四处伤痕。她的目标一定是染谷。从东京车站出来后,她就直接去了田园调布郊外的多摩川河边。染谷有深夜慢跑的习惯,时间和路线都是固定的,所以千鹤子可以在此埋伏,等待染谷的到来。那么杀染谷的动机呢?这个动机吉敷暂时还不清楚。千鹤子以前曾是染谷的情人,但两人的关系早已结束。是过去的怨恨引起千鹤子的杀意吗?但很快吉敷又想到另一种可能。 对,是妹妹的关系吧。一定是因为妹妹的关系而酿成杀人的动机。是什么问题呢?那一定是——药物。吉敷的思路似乎已经豁然开朗。 根据佐佐木所说,淳子持有相当多普通人难以获得的高价药物。这就显示,淳子的情人是染谷辰郎医生。或许,淳子是在千鹤子的住处遇见染谷的。医生对于想成为情妇的女人来说是最具吸引力的;而对染谷来说,则在淳子身上感受到与她姐姐不同的魅力。毕竟,淳子比她姐姐年轻十岁以上。这样的推测大概不会错吧。佐佐木说淳子不缺钱用,吉敷也亲自去过她新搬入的豪华公寓,那是与年轻女孩极不相称的住处。显然,她有染谷医院院长的钱做后盾。但是,姐姐千鹤子一定为此感到痛心,因为她非常了解染谷这个男人。染谷是玩弄女性的高手,自己被他玩过也就认了,但绝不允许妹妹也成为他的玩物。更重要的,还有佐佐木透露的有关兴奋剂的问题。 由于生活过得太惬意了,淳子开始与不良分子交往,服食兴奋剂,玩起了败德游戏。 千鹤子急于切断妹妹与不良分子的联系,因此,必须先切断妹妹的经济来源。只要经济来源不中断,妹妹也就不会中止这种败德游戏。但是染谷不是善解人意的男人,他不可能接受千鹤子的要求,结束与淳子的关系,反而以占有美丽的姐妹而沾沾自喜。千鹤子终于领悟到必须杀死染谷,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种拯救妹妹的方法。 千鹤子还感受到时间的迫切性。因为这种状况若继续下去,淳子将沉迷于享乐而不愿回到普通人的生活中,那也就意味着她会跟自己一样,走上堕落的不归路。 千鹤子既然动了杀机,便积极思考杀害染谷的计划,最后想出了利用蓝色列车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方法。但千鹤子功亏一篑,杀人计划以失败告终。十八日晚上她埋伏在河堤时果然等到跑步而来的染谷。她在夜里袭击染谷,但只刺伤了对方的腹部和手部,而且刀子被夺去,反而被染谷所杀。这就是九条千鹤子经历的遭遇吧。 而在染谷方面情况又如何呢?或许事前他不知道有人要暗算他,当他在深夜慢跑被人袭击时,本能地拼命反抗,夺过刀子将对方杀死,却发现企图刺杀自已的是个女子,且是他熟识的情妇千鹤子,他必然大为震惊,心慌意乱。 接下来怎么办呢?按常理,他应该会先考虑自首。不论怎么说,他不过是正当防卫。就算有过分防卫之嫌,至少他绝对没有杀意。但是,他对于自首犹豫不决。就算证实了他是正当防卫。一旦杀人的消息外传,名声上总是不大好听——他是个魁梧的男子,而对方是个纤纤女子。医院的院长杀人,显然会对医院的经营带来负面影响。 麻烦的事还不只这些。警方为了推测那女人的杀人动机,必定会追根究底地盘问自己和那女人的关系,并且向周围的人展开缜密的调查。被调查的人中可能也会有人同情那女人,或许就会说出自己目前的情妇并揭发自己的风流史,这么一来也会让家人蒙羞。 更大的问题在于淳子。不管怎么说,被自己杀死的是目前最宠爱的情妇的亲姐姐。一旦被淳子知晓,她必定会痛恨染谷,很可能就此与自己分手。但反过来想,那事情发生在昏暗的多摩川河堤,事发时没有目击者。只要把尸体藏起来,没有人会知道。尸体不被人发现,杀人事件也就不存在了。总之,考虑到各种因素后,染谷决定不自首了。他可以若无其事地离开现场,继续过着名利双收的生活。 不过,在现场很可能留下一样东西,让染谷颇为担心。不用说,这东西就是血。 由于河堤环境昏暗,难以看到血迹。但正因为眼睛看不到,染谷反而担心会不会留下一大摊血。除了千鹤子的血,染谷自己也因受伤而流血。血当然会流到地面上,只是因为天黑的关系,难以察觉。要不要回家去拿手电筒再到现场调查?但调查不可能滴水不漏,一定会有疏忽的地方。再说,洒在地面的血迹也不可能完全消除。想到这里,不安和惶恐涌上染谷心头。因为染谷是医生,他知道一滴血或一片皮肤就可以暴露许多事实。 第二天天亮之后,行人看到数量不寻常的血迹或许会向丸子桥派出所报告。这么一来,在警方调查之下,这血迹就会联系到自己身上。就算自己连夜把九条千鹤子的尸体处理掉,警方对于“女子蒸发”事件还是要深入调查的,这么一来,负责调查失踪女子的刑警一定会注意丸子桥派出所的报告。如果因为这样而让警方把事件聚焦到自己身上,那将会招致比自首更严重的后果。 那么,就将九条千鹤子的尸体弃置在河堤上如何?染谷肯定也这么想过。看来,那样做也不妙。因为警方会调查死者的身世以及相关人员,染谷迟早都要浮出水面,何况那河堤是染谷每晚慢跑的必经之地。如此反复思量,染谷本来是有可能选择自首的。但由于天公作美,消除了他的烦恼,使他作出隐藏尸体的决定。所谓天公作美,是指一月十八日后半夜到十九日凌晨三点下了一场大雨。吉敷终于明白促使染谷这么做的原因了。 蹲在尸体旁束手无策的染谷,发觉天上落下雨滴,顿时有了“天助我也”的想法。他抬头观天,只见黑云压顶,看不到星光,预计很快就有一场大雨。这么一来,河堤上的道路就会变得泥泞不堪,血液被冲洗干净,事件的痕迹将消失无踪。染谷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把千鹤子的尸体暂时留在河堤上,自己赶紧回家开车。 把尸体装进车尾行李箱后,染谷也许先把车子开回自己家的车库,在那里可以一边处理自己的伤口,一边考虑弃尸场所。通常,凶手对尸体的处理,要不是沉入海中,就是埋在山里。但染谷不这么想——他竟把千鹤子的尸体送回成城公寓里。 这是基于怎么样的想法呢?吉敷不得而知。但吉敷觉得这不是最好的处理方法,把尸体埋掉不是更干净利落吗? 把尸体放在浴室的理由也不清楚,而且还要将尸体浸在浴缸里。 脱衣服、脱掉全身的衣服……理由何在呢?他突然想起牛越说的话——凶手一定有脱掉千鹤子衣服的理由。是这样吗?必要性在哪里呢? 脱衣服,拿走衣服……这问题以前也考虑过,那时候,他认为凶手是为了把证据带走,但现在觉得这想法不对。脱衣的必要性似乎应该和千鹤子裸体入浴有关……不,等等……那一定是大雨的关系。因为千鹤子的尸体曾被暂时放置在河堤上,头发被雨水淋湿了,身体也沾上泥浆,所以有必要把她伪装成正在洗澡。 或许如此吧,但这不是问题的全部答案。 譬如说粉红色毛衣的问题,吉敷就还没有弄清楚。原本思绪如飞的推理,却在这里碰壁了。 3 吉敷抬起头,望向窗外。列车正在横渡铁桥。他想把思路拉回到刚才的轨道,但似乎已到尽头。不妨换个角度思考吧,吉敷心想。染谷的事稍后再想,再度把思路转回千鹤子身上。 千鹤子如果在多摩川河边顺利杀死染谷的话,按计划,她将搭乘飞机回到隼号列车上吧。那么,她会搭乘哪一班飞机呢?吉敷又从手提袋中取出列车时刻表,在最后一页有飞机时刻表。 对千鹤子来说,任务完成后当然越早回到隼号列车越好。但光九十八号到达东京的时间是二十三点四十六分,查阅飞机时刻表,在这时间之后已经没有飞机了。国内航班最晚到晚上八点。要回去,就得搭乘翌日清晨第一班飞机。飞行目的地显然是九州,因为早上八点刚过时,隼号列车已经过了关门海峡。没有更早的班机能在本州追上隼号列车。 九州的飞机场有福冈、长崎、大分、熊本、富崎、鹿儿岛……吉敷扳着手指数着。这里面,长崎、大分、宫崎机场不必考虑,因为离隼号列车的路线太远。熊本和鹿儿岛机场也没有调查的必要,因为千鹤子是在熊本车站下车的,熊本以外的机场派不上用场。排除以上五个机场,剩下的就只有福冈机场了。隼号列车也正好经过福冈市区。 那么,从羽田到福冈的航班呢……班次非常多。千鹤子希望尽早回到隼号列车上,所以应该会选择最早的班机。从表上可以看到,羽田到福冈最早的班机是日航三五一号航班,早上七点从羽田机场出发。没有比这更早的班机了。 日航三五一号班机到达福冈机场的时间是八点四十分,由此看来飞行时间需要一小时四十分。那么,隼号列车呢……吉敷又急着查阅列车时刻表。隼号列车到达博多——也就是福冈——的时间是九点二十分。福冈的国铁车站名称是博多。西铁线的站名叫福冈,两者距离甚远。吉敷以前曾去过福冈,所以知道这一点。板付机场就在国铁博多车站附近。 “隼号”列车在博多站停靠两分钟,就是说九点二十二分从博多站开出。飞机则是八点四十分到达板付机场。两者相差四十二分钟,也就是说,千鹤子必须在四十二分钟内从板付机场赶往博多车站。时间上是足够的,吉敷心想。因为吉敷曾有从板付机场搭出租车到车站的经验。听出租车司机说,这条路平常容易堵车,所以从机场到车站大概要三十分钟。但如果路上车少而且加足油门的话,十五分钟就够了。所以,有四十二分钟的时间,就算飞机晚一点到达,千鹤子也能赶上隼号列车。 啊!想到这里,吉敷情不自禁地发出欢呼:“明白啦!明白啦!”新干线列车上的乘客一齐转过头看着他。 那飞机票呢?染谷在自家的车库里思考千鹤子尸体的弃置场所时,一定在千鹤子的衣服里发现了机粟。染谷进一步检查后,又发现了隼号列车的单人寝台车票。仔细研究,发现两张票的日期是今明两天,而隼号列车此刻正往九州方向奔驰。染谷是何等聪明的人物,他从这两张票中,识破了九条千鹤子的诡计。 接下来,染谷首先要考虑的问题是,如果就这样把尸体丢弃的话,会产生怎么样的后果。考虑的结果不甚乐观。因为千鹤子是半途从隼号下车返回东京行凶,如果直接掩埋她的尸体,那么她就理所当然地在隼号列车上蒸发了。隔天,当服务员发现千鹤子不见时,势必会引起骚动。 这么一来这桩事件就成了广受社会注目的大案子。警方一定会全力调查千鹤子的失踪案件,不久,警方的注意力或许会转移到自己身上。这是他不想见到的。再者,千鹤子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事先向东京的同事和熟人大肆宣传自己的蓝色列车之旅,她的失踪,一定也会在熟人之间引起巨大的骚动。怎么办才好呢?为了防患未然,除了让她“活”着到九州,别无他法。染谷感到巨大的危机迫在眉睫。 幸好天赐良机,自己身边的情妇淳子不就是九条千鹤子最理想的替身吗…… 再说自己还留着千鹤子的遗物——服装,车粟和机票——可以说是万事俱备。有了千鹤子的精心策划,除了使用替身和千鹤子本人死亡之外,其余都可按原计划继续完美地进行。这么一来,千鹤子就变成在九州失踪,染谷就可以远离危机了。凶手脱掉千鹤子的衣服并且带走的必要性,大概就在这里了。为了让替身淳子穿上这些衣服,凶手有必要把千鹤子所穿的衣服脱下。然后面对裸露的千鹤子尸体,凶手联想到了洗澡。九条千鹤子裸体泡在浴缸里的原因终于解开了。 九条淳子与千鹤子的相貌固然不同,但毕竟是姐妹,身形与脸部轮廓还是很像的。吉敷尽量回忆两人的相貌并加以比较。两人相貌最大的不同在于眼睛和眉毛,特别是眼睛的差别最大。相对于千鹤子的双眼皮大眼睛,淳子的眼睛则像她生母,是一双小眼睛。千鹤子的眉毛细而弯,淳子的眉毛虽不浓但很粗。此外还有其他的不同点。两人的嘴唇形状不同,脖子的感觉也不同,淳子的脖子不像千鹤子那么纤细。再来就是黑痣的问题。但是,只要戴上一副大型的深色太阳眼镜,最大的两个不同点就被隐藏起来了。两人的体形和发型很像。至于黑痣,那是很容易掩饰的。当然,染谷的考虑纯粹是从技术层面出发,但不明就里上场扮演替身的淳子,则成了悲剧性的角色。 染谷为了化解危机,必须让九条千鹤子的幽灵在隼号列车上出现。如果让身高体形以及服装全都一样的女子继续这趟蓝色列车之旅,或许就能瞒天过海。毕竟,周围的乘客都是与千鹤子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但出乎染谷预料的是,千鹤子为了营造强烈的印象,在列车上故意搔首弄姿、吸引乘客目光,结果导致小出夫妇和长冈等人对她的关注。 正因为如此,回到隼号列车上的淳子便成为周围乘客的注意对象,在众目睽睽之下,淳子担心露出马脚,于是改变了计划,提前在熊本站下车。不过。以上推理存在一个问题,这就是在长冈的文章中清楚地写出十九日与千鹤子共进早餐的事。这会不会是作家的幻想呢?实际上淳子理应回绝了长冈邀她去餐车的建议。因为对淳子来说,当然要尽量避免与长冈一起吃早餐,但文章的确是那么写的。吉敷记起读了文章后与长冈通话的情况,对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不太有自信。 但是,就算是虚构,也没有理由责备长冈。他毕竟只是创作,做梦也没想到这篇文章对调查杀人事件会有重大的意义。另外还有个问题。十九日那天,小出老人拍下了千鹤子走出熊本站月台的照片,但这张照片只拍到背影。那是淳子吗?除此之外,有很多事实说明了十九日的千鹤子是替身,小出夫妻不是说过在车上向千鹤子打招呼,但千鹤子有意回避的事吗? 长冈的随笔也帮了点小忙。姑且不论太阳耀眼的事情是否正确,值得注意的是,文中提到千鹤子戴上了太阳眼镜,以及十九日换上深红色毛衣。千鹤子原来所穿的灰色毛衣不可能再让替身继续穿了,因为千鹤子十八日晚上与染谷缠斗时,灰色毛衣被刀尖刺穿了,而且沾上斑斑血迹。在置衣篮里不见胸罩也是同样的道理,因为沾了血,也被染谷拿去丢掉了。 之所以换上深红色毛衣,或许是淳子的衣服中没有另一件灰色毛衣,不得已之下便挑了件深红色毛衣——因为事态紧急,淳子来不及去买灰色毛衣。至于置衣篮里的粉红色毛衣,那是事后染谷把旅行袋和其他衣物送回千鹤子的住所时,由于淳子拒绝提供自己的毛衣,因此染谷只能在千鹤子的衣柜里挑了一件粉红色毛衣作为替代品丢在置衣篮里的了。 吉敷继续对染谷十九日行动进行推理。关于出现在隼号列车上的千鹤子的幽灵,可以说已经大致破解,但还是有未解的疑问,那就是千鹤子尸体的处理问题。为什么染谷不是把尸体掩埋灭迹,而是把它丢弃在成城的寓所里面?对于这个问题,吉敷百思不得其解。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特地找到替身,好不容易让千鹤子“活”到十九日下午,也就是“活”着把她送到九州,却让她的尸体在东京家中被人发现,这不是前功尽弃、破坏了原定计划吗?为什么染谷会做出如此不符合常理的举动呢?但是,只要从头开始一步步地推测染谷的行动,或许能理解他这么做的理由吧。 当发现机票和车票,并决定利用淳子代替千鹤子的时候,应该已是十九日凌晨两点了吧。那天晚上,雨是从凌晨一点半开始下的。染谷首先注意航班的飞行时间。飞机是七点从羽田机场起飞,搭机的乘客必须至少在起飞前二十分钟到达机场。所以,染谷的时间只剩四个半小时,必须立刻行动。他迅速脱下千鹤子的衣服,将穿过上衣的刀取出,把衣服和两张票以及那女人的其他东西放在助手席上,将尸体塞进车尾行李箱,然后急忙开车。因为要是淳子已经上床睡觉了,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 一见到路边电话亭,染谷就急忙停车,打电话给淳子。那晚淳子正好出去喝酒,很晚才到家,打电话时她还没有睡着。染谷在电话中说马上过去淳子家,请她等一下。 到了淳子家,染谷拿出千鹤子的衣服。他说理由以后慢慢再说,务必请淳子换上这些衣服。外套里最好穿上灰色毛衣,但淳子只有深红色的毛衣。接下来染谷拿钱给淳子,并把淳子带上车开往羽田机场。在路上,染谷也许对事情解释了—遍,但一定不是事情的全部真相,毕竟千鹤子是淳子的姐姐,染谷不会直接说出事实。染谷又对淳子说,这机票是七点起飞的日航三五一号班机,到达板付机场后必须马上搭出租车去博多车站,在那里搭上隼号列车。染谷又强调,必须从车尾上车,然后走到最前面的一号车厢,上车的情形绝对不能被一号车厢附近的乘客看到。一号车厢有专用包厢,上车后就把自己关在包厢里,当然也可以去餐车用餐,但在列车上行走时必须戴上太阳眼镜。 那么到了西鹿儿岛怎么办?染谷或许会哄她说:“你先住进站前酒店,等我们会合之后,再一起去樱岛玩。”但事实上他当然不会去九州,不会让已经远离的危险再度接近自己。他稍后会假装有急事不能去西鹿儿岛,请淳子自己回东京,再给她一大笔钱作为补偿。 此时淳子是否知道真相是个问题。难道淳子没有发现自己换上的衣服是千鹤子的吗?或许她真的没有注意到吧。她虽然觉得事有蹊跷,但为了钱,还是愿意帮助染谷。如果她早就知道真相,或许就不会扮演帮凶了。两人到达羽田机场时大概是凌晨四点吧,这时离飞机起飞还有三小时。染谷可能在机场附近的酒店先租个房间让淳子休息。 整个过程也可以逆向思考,也就是染谷先把千鹤子的尸体置于成城的公寓里,然后送淳子到羽田机场。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染谷诚然有必要开车送淳子到羽田机场,但掩埋千鹤子的尸体同样也是当务之急。染谷在开车送淳子去机场的路上难道不考虑尸体的问题吗?不,染谷一定会考虑这个问题。只是他在羽田机场为了安置淳子而忙到凌晨四点。到了这时候,对掩埋尸体的做法想必已经死心了。 或者,染谷为了说服淳子花了许多时间,以至于没有时间在自己家的庭院里掩埋尸体了。吉敷觉得这倒是出乎意料的正确推论。不管怎么说。这时已近破晓,染谷根本没有时间处理尸体了。他只有退而求其次,便转而思考如何寻找隐藏尸体的适当场所。只要能藏一天就够了,到第二天晚上再去掩埋尸体。吉敷心想,这个推理应该也不会出错。在时间不够的情形下,谁都会这么想。 可是,就算要找地方把尸体藏一天,也没那么容易。把尸体藏在自家车库或车子的行李箱里可以吗?对染谷来说,这么做一定会让他极度不安。因为他的身份是医院的院长,有专属司机替他开车,怎能让尸体在车库里放一天呢!再三考虑之后,染谷终于决定把千鹤子的尸体送回她在成城的公寓里。千鹤子曾是他的情妇,他对她的情况十分了解。东京的熟人都知道千鹤子去旅行了,况且千鹤子的朋友本来就不多,没有什么人会来拜访她,所以把尸体放回她的寓所,而且只放一天,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或许。当染谷在车库里从千鹤子身上发现机票和车票,从而察觉千鹤子的意图时,他就知道不可能在当晚处理好尸体了,于是当机立断,把尸体送回成城千鹤子的寓所。 如果这样的话,最大的可能是,为了不让淳子在羽田机场虚度时间,染谷便先通知淳子在家中等候,自己则先把千鹤子的尸体送往成城寓所。不管怎么样,染谷一定是趁深夜无人之际偷偷把尸体搬进房中。房门钥匙可能是在千鹤子身上找到的,也可能是染谷一直保留着千鹤子之前给他的钥匙。进了房问后,染谷又决定把尸体搬到浴室。万一有人进了这房间,浴室相对来说就隐蔽得多了。 既然搬进浴室,一定会联想到洗澡,与其把尸体放在瓷砖地面上,不如把裸身尸体放进浴缸里。所以,染谷把死者的内衣裤也脱了。但此时,染谷认为不需要把尸体泡在水里,因为只放一天而已,没有必要放水。 不,等等,事实并非如此,实际上染谷还是在浴缸里放了水。吉敷猛然想起船田说过,从水母皮的情况来看,那尸体至少在水中泡了三十个小时。这就是说,最晚在十九日早上十点,尸体就已经浸在水中了。早上十点染谷不可能还在千鹤子公寓,这证明了尸体在更早之前就已经被泡在浴缸里。理由还不清楚,但染谷的确这么做了。 或许老奸巨猾的染谷已经考虑到尸体万一被发现的情况吧。一旦被人发现,尸体浸在水中总比放在空浴缸里好一点。浴缸有水,看起来比较自然。浴缸没水的话,很容易被人看穿他只是暂放尸体的意图吧。不管怎么说,染谷把千鹤子的尸体放进浴缸,而且放了水。他准备第二天晚上再来搬走尸体。 十九日,染谷整天都在医院办公室。显然,他在等淳子的电话。淳子下车后打电话给染谷,告诉他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觉得害怕,所以就提早在熊本站下车。染谷无可奈何,然后按预定计划说他有急事走不开,要淳子马上回到东京。淳子回到东京后,染谷从她那里取回了衣服和旅行袋。淳子在隼号列车的包厢中发现千鹤子留下的旅行袋等物品。对此,染谷又要怎么解释呢? 染谷一定先是随口敷衍,说以后再跟她解释。染谷的当务之急是拿回这些东西,然后把这些东西跟千鹤子的尸体一起埋葬。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他只是把这些东西送回千鹤子的寓所。这是什么道理呢? 不难想象,把这些东西送回绿色家园,是十九日至二十日的深夜时分。淳子十九日中午还在九州,到了二十日,警方已经发现了千鹤子的尸体。所以,把东西送到千鹤子的寓所一定是十九日后半夜的事。但是,为什么那晚染谷不将尸体运出公寓处理掉呢? 真是难以理解……吉敷摇摇头。 啊!正当吉敷感到困惑之际,仿佛如有神助,他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雪景。原来是因为大雪的关系呀!十九日晚上,东京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马路上积雪甚厚。也许染谷对于下雪天开车上山没什么信心,所以临时决定延后一天。差不多十五年来,只要东京下雪,马路上的积雪通常都会在一天内融化。或许染谷以为尸体在公寓里多放一天也不会被人发现吧。他可能还觉得就算放个三四天也没有问题。 事实的确如此。要不是因为安田偷窥,有谁会去千鹤子的公寓呢? 不过老奸巨猾的染谷也考虑到万一被人发现的状况,为此采取了掩护自己的措施。 他把千鹤子的服装和旅行袋送回千鹤子的寓所,又在尸体上做了手脚。那么即使尸体被人发现。也会让警方误以为是千鹤子回到东京后在家中入浴时被人所杀。染谷一定是这样想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要尽量延后死亡的推定时间,最好能延到十九日晚上,这样在理论上就能骗过警方了。而且染谷是个医生,他深知法医人员确定死亡推断时间的方法,也知道要把十九日凌晨一点半左右的死亡时间延后至十九日晚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事态模糊,使警方不能立刻查出死者的死亡时间。 要如何让事态模糊呢?事实上,到二十日凌晨零点时,死者几乎已距离死亡二十四小时,尸斑以及水中尸体的体温下降等判断死亡时间的因素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对了!把尸体浸在水中的理由就在这里。那么,脱掉死者衣服让她泡在浴缸里难道不是要让人以为死者正在洗澡吗?当然也有这个意思,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冷却尸体,防止腐败。 经过两天,死者的内脏开始腐败,不久将会蔓延至身体表面。为了模糊死亡时间,就必须尽力延迟死者身体的腐败。这是最大的前提,所以有必要冷却尸体。以上就是将尸体浸在水中的最大理由了,由此就能理解为什么要打开浴室窗户。在这隆冬季节,把尸体浸在与外面寒冷空气相接触的冷水中,就可以尽量延缓尸体的腐败。 当然,这个方法也是一把双刃剑,因此便产生水母皮的问题。但权衡利弊之后,染谷还是选择把尸体浸在水中。由于冬天没有苍蝇,尸体也不容易生蛆。 但是,通过以上措施,延迟腐败的效果毕竟还是不够。染谷接下来还会做什么呢? 对了,终于知道了!吉敷心想。到现在为止。尸体身上还留有可以轻易判断死亡时刻的最大证据,这证据就是眼睛!染谷之所以要剥下千鹤子的脸皮,原因就在这里。 正如船田所说。死者的眼睛——首先眼角膜会产生白色混浊,然后慢慢发生变化,经过四十八小时后,最里面的水晶体也会变得混浊,就无法透视瞳孔了。 吉敷又记起船田之前说过的话。人体的动脉基本上是不会外露的,浮上皮肤表面的青色血管全部是静脉。不过有一个例外,那就是眼底的视网膜,在那里可以用肉眼直接看到动脉。所以医生为了诊断动脉硬化,会用药物打开虹膜,然后用放大镜观察视网膜上的动脉,这就是所谓的瞳孔透视。对医生来说。眼球是他们最感兴趣的对象之一。眼球时时刻刻反映着人死后的尸体现象,所以有。死者的时钟”之称。为了模糊千鹤子的死亡时间,染谷的确有取走眼球的必要。 但反过来说,染谷这么做不能不说是极端危险的行为。没有眼球的尸体,很容易让警方怀疑这是凶手企图使警方无法精确判断死亡时间的行为。所以警方可以很快推断凶手是有医学知识的人,调查的矛头便会指向染谷。这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染谷当然知道这个风险,他为了拿走眼球,干脆就把死者的整张脸皮剥掉。 这么一来,死者没有眼球这一点就不会太明显了。警方很可能误判凶手的主要目的是剥去脸皮,拿走眼球只是附带动作罢了。事实也是如此,没有人会想到有人会为了拿走眼球而剥掉整张脸皮。再说,一般人也不知道人的皮肤可以这么简单地剥除。染谷是个优秀的外科医生,或许只要有一把手术刀,就能在微明的雪光中完成这个工作。 但不幸的是,尽管染谷做了周全的预防措施,但人算不如天算。由于安田的偷窥,千鹤子的尸体在二十日就被警方发现了。关于死亡时间的推定,由于染谷的故布疑阵,时间幅度的确变大了。但与染谷的意愿相反的是,警方并没有延后死亡时间,反而将死亡时间往前推。也就是说警方不认为千鹤子是在旅行结束后被杀的,而推定她是在出发前被杀的。 当然,这个结果对于染谷来说未必不好,佐佐木成了嫌疑犯,染谷暂时摆脱了嫌疑。从这点上来说,他在尸体上下的功夫还算是发挥了作用。 其实染谷运气很好。首先是大雨,然后又是大雪(天气寒冷)帮了他。唯一的败笔在于,知道真相后的淳子对他进行复仇。 不久,淳子终于明白了真相。原来。是染谷杀死了自己的亲姐姐,并且利用她来隐瞒杀人事实。而姐姐正是为了救她,才对染谷动了杀机。淳子决心要为姐姐报仇。 淳子的做法跟姐姐一样,深夜埋伏在染谷慢跑的路线中袭击他,完成了姐姐的遗愿。淳子杀死染谷后余怒未消,还把隼号车票狠狠塞迸他的运动服口袋里。一切都有了解释,大概没有错了。吉敷抬起头,睁开眼,光九十八号正好缓缓滑入东京车站的月台。 4 吉敷被人大力摇醒,睁开眼,面前站着中村。 “果然回来了。”中村说道。 这里是警署值班休息室。 “你没用那张车票吗?” “哪儿的话……”吉敷起身时说道,“全靠这张车票,让我破解了所有的谜题。一开始,杀死九条千鹤子的是染谷。后来,杀死染谷的是淳子。九条淳子是千鹤子同父异母的妹妹。” 中村听了点点头,说道:“啊,果然如此。” 吉敷大吃一惊,睡意全消,“什么?你已经知道了吗?” “不,今天早上才刚知道。” 吉敷目不转睛地看着中村。 “淳子来自首,人已经在署里了。小山君和今村君好像遇到点麻烦,正等着你过去呢。” 吉敷整个人弹簧一般站了起来。一进入讯问室。就看到在巨汉小山面前,淳子低着头。今村站在旁边。朝阳射入的白色光线照在淳子的头发上。当吉敷走近时,小山让座给他。 “啊,还记得我吗?”吉敷一边坐下一边说道。 淳子霍地抬起头,一双与千鹤子完全不同的小眼睛因为充血而变得通红。 “可不可以从头说起?”吉敷洪亮的声音在早晨寂静的讯问室里像舞台剧开场白一般震荡着。 这是最后一幕戏了。但淳子或许是太累了,也可能因为过度紧张,说话断断续续,不得要领。小山和今村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焦急万分。 “不如这样……”吉敷说道,“要你从头说起可能要花太多时间。我们大致上已经掌握了案情,顶多也只有两三个问题要问你而已。所以,不如由我来替你说明案情的经过,如果有不正确的地方,请你指出来,并加以解释。怎么样?” 淳子低着头表示同意。于是吉敷把昨晚在光号列车上重新组织的案情推理从头到尾细说了一遍。这些话连中村,今村和小山也是第一次听到。随着吉敷侃侃而谈,站在淳子背后的中村,脸上渐渐露出佩服的神色。由于是从头慢慢地讲述,差不多花了三十分钟。淳子仍然低着头,一次也没有纠正吉敷的话。吉敷也充满自信,觉得自己对案情的重组是完全正确的。 “怎么样?都说对了吗?”吉敷说道。 淳子的头垂得更低了。在吉敷眼前,淳子的卷发慢慢垂下。这可以看成是淳子点头同意,但也可能只是头垂得更低而已。 吉敷似乎颇为得意。他以法律守护者的姿态,带点道德说教的语气对淳子说:“你为姐姐报仇的心情。我们能够理解。可是杀人不是守法公民应该做的事啊。” 听吉敷这么说,淳子突然抬起脸,瞪着吉敷,并用清晰的语调说:“你错了!我根本不是为姐姐报仇。我恨姐姐。” 吉敷一下子错愕不已,心想,淳子是怎么啦? “你说什么?你知道刚才自己在说什么吗?” 淳子的眼神明显有些异样——是不是因为过度激动导致暂时性精神失常才胡言乱语。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刑警先生刚才说明的案件经过,大致上都对,只有说到姐姐的那部分,大错特错。” “我说错了?” “是的,你完全说错了。”淳子用哭泣般的声调说着,似乎不能忍受这样的错误判断。“说什么姐姐为了我去杀染谷先生,我非常感激你的说法,哈哈哈……”淳子突然笑起来,她一边大笑,眼泪却簌簌地流下来。 “你到底想说些什么?要不要休息一下再谈?”吉敷用严厉的语气说道。 “不。我没问题。”淳子的语气开始变得像女学生一样温顺,。刑警先生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那好,你当姐姐的替身这件事,染谷是用什么借口说服你的呢?当你在隼号列车上发现姐姐的旅行袋时,你又有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 “那时候你还不知道染谷杀了你姐姐吧?” “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 “是的。” “明知道染谷杀了你姐姐,但你还是愿意帮助染谷?” “没错。” “为什么?” “因为我讨厌姐姐。” “但是……稍后你也应该明白,姐姐完全是为了你才对染谷痛下……” “不,你搞错了。” “我错在什么地方?” “姐姐是不允许染谷跟我这种农家女发生关系的。” “什么?你说什么?我想是你误会你姐姐了吧?” “刑警先生是不会明白这种事的。不,男人都不明白。你有把握说你完全了解我们姐妹间的事情吗?” 吉敷气馁了,只有沉默以对。 “在我上小学之前,姐姐离开今川老家时,你能想象她对我们说些什么吗?”吉敷继续沉默,等着淳子说下去。“她指着爸爸和我,骂我们都是畜生。” 吉敷大为惊讶。 “我憎恨姐姐,而且越来越恨,这样的情感没人能够理解。我立志长大后也要去东京,要做个比姐姐成功的女人。” 在吉敷耳边,吹得雪花乱舞的日本海风又一次呼啸起来。“那么……” “至于染谷先生,当我知道他是姐姐的前男友时,我就主动接近他。新宿‘爱其雅’的佐佐木也是一样。反正姐姐的兴趣是什么,我也跟着做什么。公寓也一样。我看到姐姐住在成城的公寓大厦,我就决心要搬到更豪华的大厦去。” 这是什么心态呀?吉敷心想。“染谷是你姐姐介绍你认识的吗?” “是的。姐姐虽然把我介绍给了染谷,但她满怀自信地认为,染谷不会对农家女感兴趣。但我……” “于是你努力接近染谷?” 淳子点点头。“不过,不管怎么努力,在漂亮的程度上我始终比不上姐姐,但我也有姐姐没有的魅力。” 那是当然的,吉敷心想。但他没有说出口。 “姐姐是个非常自负的女人,在她眼里我只是个农家女。” “嗯。” “我早就觉得姐姐不是我和爸爸这样的乡下人,她是另外一种人。” 吉敷突然想起在北海道见过的千鹤子生母的脸,然后又想起在今川见到的淳子生母的脸。淳子的说话不无道理。“但是,就凭这些,千鹤子就该被杀吗……” “不仅这些。我对那女人还有其他的个人恩怨。至于染谷先生嘛,待我还算不错。” “怎么不错?” “染谷先生这个人很会说谎,他常说要买东西给你,但事后又找借口推托。但是他不会对我来这一套。” “是吗?那我要问你一个问题,既然染谷对你不错,为什么你还要杀死染谷呢?” “你又搞错了。染谷先生不是我杀的。” “哦?那凶手是谁?” “是他自己跌倒,刀子插进胸口而死的。” “什么?难道染谷也想杀你吗?” “是的,不过让他起了杀人念头的也是我。所以,这应该不在染谷先生的计划之内。自从出了姐姐的事情之后,染谷先生一直随身带着防身用的刀子。” “那他为什么要杀你呢?” “因为我拒绝把隼号列车的车票还给他。我为了保护自己,就一直留着那张车票。这么做也许没什么意义,但多少可以当做证据吧。那天在熊本站下车,我没有从收票口出站。” “染谷把你叫去,就是要你交出车票吗?” “没错,但被我拒绝了。我还嘲笑他,叫他别威胁我。” “结果他就勃然大怒了?” “是的,他竟然拿出刀子,说不给车票就杀了我。我害怕了,于是赶紧逃跑。他在后面追赶。因为天黑的关系,他被石头绊倒,刀子就正好刺中自己的胸膛。” “哦,原来是这样。” “他躺在地上不断喘气,而且一直喊着要我把车票还给他。我十分害怕,就把车票塞进他的衣服口袋里,然后一走了之……” “原来如此,我全明白了。”吉敷也叹了一口气。自己的推理基本上没错,只是在最后有了偏差。中村和今村又问了两三个问题。疲累的吉敷默默地听着。小山好像对他说了什么。 “哦。你说什么?”吉敷抬起头,反问小山。 “我问你,我是否可以把淳子带走?我想做笔录。” “啊,当然可以啦。” 淳子向吉敷、中村、今村鞠躬致意后,跟着小山出去了。吉敷因为案件终于解决而放下心头的一块大石,但伴随而来的却是虚脱感。 “对于身为单身汉的你来说……”中村一边坐在淳子刚刚坐过的椅子上,一边说道,“这恐怕是留着苦涩余味的一个案子吧。” 吉敷噗哧一笑,说道:“何以见得呢?我本来就不认为所有的女人都是天使啊。”接着吉敷又问道:“今日几号了?” “三月五日,星期一。”中村答道。 “开始查案时是一月二十日,一晃一个半月就过去了。” 这时不知为何,吉敷脑海中突然浮现在富川见过面的坛上良江,耳畔响起她说的话:“杀人者一定会有报应,那孩子一定会报仇,她从小就是这样的。” 事态的发展确实被良江不幸言中。吉敷想把这件事告诉中村,但觉得解释起来太麻烦,干脆转头谈论别的话题。 “还弄得到蓝色列车单人寝台的车票吗?”吉敷不胜怀念地说道,“要知道我只坐了两站,在名古屋就匆匆下车回东京了,实在可惜呀。” 中村听完开怀大笑说;“只要你刑餐的身份不变,想坐单人寝台旅行的梦想就永远不会实现啊。” 听中村这么一说。吉敷倒真的开始觉得可惜了。而且,因为提早下车,也失去了回故乡——尾道——的机会。说到这儿,吉敷突然想到九条千鹤子也不可能再坐第二次蓝色列车到名古屋了,心里不禁对她产生一丝怜悯之情。 5 案件圆满解决,设置在成城警署内的搜查本部便宣布解散。吉敷和中村又回到樱田门一课,继续新的工作。事后吉敷与成城警署的今村通过电话。听今村说,新桥的染谷医院已经从上一代染谷院长的母校医科大学请来了年轻的新院长。染谷的儿子还是初中生,暂时不能接手医院的工作。 不过,案件结束后只过了十天,也就是三月十六日那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打电话给吉敷。他就是札幌的牛越。破案后吉敷曾和牛越通过电话,向他简单说明了破案经过,并对他的协助再次表示感谢。吉敷以为有关这件案子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了。 “是吉敷先生吗?我是牛越呀。”北海道的刑警照例用悠闲的语调说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富川的坛上良江?就是那个不太可爱的老女人。” “当然记得啦。”吉敷回答道。 “那个老女人说要见东京的刑警先生,了解女儿被杀的经过。我已经对她大致说明,但她不能接受。” “是吗?跟她见面是没问题,可是最近我走不开啊。”吉敷旁边,另外两台电话响个不停。 “不,不,她说要自己上东京去找刑警先生。我说东京的刑警都是大忙人,想尽力阻止她,不过这个老女人的脾气很倔,看样子非上东京找你不可了。” “哈哈,原来如此,但她知道来这里的路吗?” “那倒不成问题。总之那婆婆非上东京不可了,实在很抱歉。”牛越的语调充满歉意,好像那老女人是他家的人。 “那也没办法了。”吉敷说道,。要是她来的话,我会请她喝茶吃饭,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对不起啊。百忙之中还要让你招待那个顽固的老女人……” “那她什么时候到东京呢?” “明天或后天吧。” “搭飞机吗?” “不,大概是坐火车吧。” “我会通知接待处留意这件事的。” “打扰你了,不好意思。”牛越在电话中反复表示着歉意。 坛上良江第二天早上就来到了警视厅。她穿着一件清爽的浅茶色外套,化了淡牧。吉敷突然想起,春天真的来了。到咖啡馆后,良江还是没有笑容,她似乎天生没有笑这个功能。 “上次碰到你时,你对这件案子完全不感兴趣,这次又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吉敷说道。 良江默不做声。 吉敷突然想知道这女人到底多大年纪了。“坛上女士是哪一年出生的呢?”看不出她是大正年问还是昭和年间生的。 “二年。” “昭和二年?那今年五十七岁了?。吉敷还想说点什么,但还是把话吞了回去。与在北海道见面时相比,她明显老了很多。 “五十六。”良江硬邦邦地说。 “肚子饿了吗?”吉敷亲切地问道。 “不。”良江说道,“还是谈正事吧。是染谷辰郎杀死千鹤子的吗?”听她的语气,好像对染谷辰郎这个名字很熟悉似的。可能是从牛越那里听到的吧。 于是吉敷从头开始,一五一十地说明了案件的详情。因为事情已经解决,所以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而且这个叫坛上良江的女人是被害人的生母,她有知道真相的权利。吉敷讲话时良江一言不发,眼睛也不看吉敷,只是盯着咖啡馆的天花板。不过她非常认真地听着。等到吉敷讲完,她的表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什么话也没说。吉敷觉得有点扫兴。 她没有提出任何问题,只是一直保持沉默。吉敷心想。既然如此,又何必远道跑来东京呢。从牛越那边一样可以知道这个案子的消息啊。尽管吉敷这一阵子很忙,但他还是特地放下手头的工作来招待坛上良江。吉敷正想开口下逐客令时,良江把手伸进手提袋里摸出一本东京市分区地图集。地图集还很新,看起来是刚买的。 “千鹤子是在哪里被杀的?”良江问道。 吉敷翻开大田区那一页,千鹤子遇害的地点严格来说并不确定,但应该离发现染谷尸体的地方不远。吉敷用手指着多摩川河岸—带。 “染谷也是死在这里吗?”良江冷漠地说道。 吉敷点点头。 她拿回地图集,眯起满是皱纹的眼睛,细细打量着地图。然后她再把地图集递给吉敷,问他染谷家是不是离这里不远。吉敷说没错,就在这一带。又用手指了大概的位置。 坛上良江叹了口气,然后把地图集放回手提袋,迅速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想了解的事情都弄清楚了吗?”吉敷问道。 良江一边嘀咕一边点头。 “你是要去河边供花吗?”吉敷再问背对着他的良江。 她点点头,喃喃说了声“多谢”。 吉敷着实吃了一惊。 吉敷默默地送她走出玄关。推开玻璃门,她弓着背,从吉敷身边穿过,消失在阳光灿烂的东京熙熙攘攮的街头。 五天后,换成中村来找吉敷了。“阿竹,听说北海道的老女人来过了?” 吉敷几乎忘了这件事。“嗯,那是好几天以前的事了。”吉敷答道。 “是牛越君跟你说的吗?”吉敷一边关上抽屉,一边问道。但中村没有回答。吉披抬头一看,只见中村脸色凝重。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吗?”吉敷再次问到。 “嗯。那个老女人好像没有回富川家里。” 吉敷迅速转向中村,表情惊讶。“什么?她还没回家吗?” “至少现在为止还没有。” “她失踪了?” “现在还不能确定,先找找吧。你跟她见面时,有没有预感她可能失踪?” 吉敷回忆那天见面的情况,但根本不记得她有不再回家的蛛丝马迹。“完全没有那种感觉呀。” “她来干什么?” “是来听我说明案件的始末。然后向我打听她女儿被杀的地点,说要去案发现场供花。” “哦!”中村漫不经心地回答道,脸上露出忧虑之色。 又过了两天,三月二十四日,星期六。牛越在电话里说坛上良江还是没有回到富川。 不知不觉间,气氛又变得凝重起来。每当同事接听电话时大声喊着“身份不明?横死尸体?在哪里?”时,总会让吉敷心惊肉跳。 但是,等待了许多天,不管是活人还是尸体,坛上良江都没有出现在吉敷面前。 在吉敷的内心里,怀疑的阴影逐渐扩展。坛上良江——九条千鹤子的生母——出乎意料地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然后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究竟来东京做什么呢?如果说她想了解案情细节,有牛越跟她说明就应该足够了,再说也可以打电话来问啊。 至于去现场供花一事,吉敷也再次深入思考过。被害者的母亲去现场供花虽然是司空见惯的事,但她来东京只是为了做这件事吗?吉敷的脑海中又浮现出良江向自己打听地点时的样子,那句“多谢”的回答声也同时在耳中回旋。 吉敷特地挤出一点时间去多摩川现场转了一圈。由于离良江来访已经一个星期了,供奉的花束早已不见了。此时正好有二十个左右的学生在这里跑步。吉敷拿出警察证件把他们拦下,问他们是不是每天都来这里跑步。他们说是的。又问他们上周六和本周一有没有来跑步,回答一样是肯定的。但是问他们有没有在这一带看到花束,所有人都摇头。如此说来,良江并没有来这里供花。 吉敷回到警署后,影印了发现染谷尸体地点的地图,去见拘留中的淳子。淳子盯着这张地图,然后轻轻摇头说这跟染谷先生绊倒后被刀子刺中的地点不大一样。吉敷听了大吃—惊。 “你确定吗?”在吉敷追问之下,淳子似乎不太自信。但稍作考虑之后,她坚持说道:“图中的地点离河堤太近。那时候染谷说这里耳目太多,说话不方便,所以就把我远远带到河边。” “这么说来,你们是在河边开始争吵?” “对。” 虽然必须注意淳子可能为了逃避责任而说谎,但这时在吉敷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染谷身上被河水浸湿的运动服。尸体所在位置离河水很远,如果说染谷是在河滩上与人追逐缠斗,之后被杀死在河堤附近,那凶手非得是个彪形大汉不可。 “染谷是在河边绊倒的吗?” “不,不是在河边。” “那是在水里了?” “我逃跑的时侯,正好经过一段河水。” 吉敷陷入沉思,然后在继续聆听淳子的证词时,却听到更惊人的事实——她似乎看到染谷自己拔掉插在胸口的刀子。当她转身逃跑时,染谷拿着刀子在后面追赶,但没多久就被东西绊倒摔在地上。她回头观望,只见刀子插在倒卧在地的染谷胸口上。那时淳子惊恐万分,虽然不记得现场的详细状况。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当她回到染谷身边,把车票放进他的运动装口袋时,发现刀子已经从胸口拔出,抓在他的右手上了。 吉敷大为震惊。如果淳子说的是真的,不就表示染谷把刚从胸口拔出的刀子再度刺回自己的胸口吗?世上有这么奇怪的事吗? 吉敷决定重新审查这个案子,重新审查凶器、染谷的尸体位置、花束、以及坛上良江的失踪等与案件有关的线索。 同时对染谷辰郎的过去,也必须彻底清查。 第六章 活着的千鹤子 1 一切都照我的想法运作。虽然我没有露面,却完全达到了目的。回想起来,我总是为了那个男人哭泣。他太喜欢玩女人了,在金钱上挥霍无度。但如果只是这样,也许我会忍下去,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我的父亲生性顽固,听不进别人的话。在父亲去世之前,我就知道那个人其实一直在自我压抑、忍气吞声。一旦苦尽甘来,重获自由,一定会反其道而行地大肆发泄。 可是,以养子的身份进入染谷家的他,现在不但厚颜无耻地将医院据为已有,还想要跟我离婚。我的丈夫被父亲及家族里其他人欺负时累积的郁愤,在他们死去的今日,终于以这种形式爆发出来。 这个辰郎,一直有玩女人的坏习惯,从他还叫樋口辰郎的时候就是这样。但要是只在可以用钱解决的范围内玩玩,我可以视而不见。想不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乳臭未干的小女孩,竟然觊觎起院长夫人的位置,我可就吞不下这口气了。代代相传的染谷医院院长位置,必须由儿子来继承。不能让染谷医院断了香火,这是我作为染谷家女儿应尽的义务。对于命中注定是独生女的我。这是不得不做的事。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只能拼死一搏。但儿子还没成年,在他长大成人之前,我不适合抛头露面。作为染谷医院院长夫人的萌子,我必须潜伏在田园调布的豪宅里深藏不露。 在家中,要如何才能杀了我丈夫呢?我费尽心思后得到的结论是——绝对不可在家中下手,这关系到儿子的将来。于是我终于想到利用九条千鹤子这个计划。这个九条千鹤子是我丈夫在结婚前的一段不伦之恋的对象、有夫之妇九条良江的女儿。这是我请私人侦探秘密调查后得到的事实。 辰郎当然心里有数,但千鹤子似乎不知道她母亲曾经跟我丈夫有过这段风流往事。 千鹤子的父亲发现妻子不忠,便断然与她离婚。离开九条家,千鹤子的母亲并不觉得惋惜,因为她一心一意只想和年纪比她小的樋口辰郎医生一起生活。我丈夫,也就是辰郎,也明白千鹤子母亲的心思,但他重利轻义,不但抛弃了千鹤子母亲,还转过头来向我求婚。 樋口辰郎以非常优异的成绩毕业于j医科大学。我的父亲也是j医大出身。与父亲同期毕业、现在在j医科大学当教授的老友向我父亲推荐樋口。当时,辰郎刚丧父,母亲很早就过世了,加上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其他亲戚,孑然一身,沦落天涯,正是染谷家的理想入赘对象。父亲对他非常满意——至于我的意愿如何,并不在父亲的考虑范围之内。我比辰郎大四岁。辰郎虽然有些不满,但这丝毫不曾动摇他的野心。结果,他选择成为染谷家的养子。抛弃了千鹤子的母亲。九条良江又恢复了坛上良江的名字,回到北海道老家,在清贫中度过后半生。 樋口辰郎是个极度自私的男人。他勾引有夫之妇,使对方被夫家扫地出门,然后为了贪图金钱,竟毫不留情地抛弃对方,然后向染谷家提亲。也就是说,楹口辰郎是毁掉九条千鹤子母亲幸福的男人。如果让千鹤子知道这些事,必然会驱使她做出某些行动。所以我把赌注压在千鹤子身上,对她充满期待。要如何让她知道事实真相呢?写信是不行的,因为这样会留下证据。打电话又如何?万一对方录音的话,一样不安全。于是我乔装打扮,和千鹤子约在银座的咖啡馆见面。当时她和辰郎其实已经没有关系了,但我假装以为他们还在一起,对她发出忠告,希望她不要变成辰郎的第二个牺牲品。 当千鹤子知道自己前些日子的情人,竟然就是以前经常跟随父亲来越后老家出诊的樋口辰郎时,感到惊讶万分。她说完全没有想到是他。千鹤子没看出那人的真面目是可以理解的。我想起当时来我家相亲时的辰郎的样子——身材瘦削,高个子,没戴眼镜,说话轻声细语,与现在判若两人。而且这男人竟然把九条家母女三人都骗上了床!千鹤子知道后气得脸色发青,说是绝对不可原谅。我暗自窃喜,觉得事情大有希望。 一如我的计划,不久后千鹤子果然想亲自杀了辰郎,可惜失败了。身为妻子的我,马上就知道丈夫出了事,他半夜出去慢跑,却直到天亮都还没回家——他是去医院治疗自己身上的伤口了。虽然他不让我知道遭遇偷袭的事,但脸上不时流露出的痛苦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不久刑警来到家中,从他们的口中,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用说,这都是我丈夫精心安捧的结果。 据说九条千鹤子在成城自己住所的浴室里被人杀死,而且被剥掉脸皮。可是在她被杀的时候,偏偏又有人在隼号蓝色列车上看到千鹤子。情节好像奇幻故事一般,我一时间也深感迷惑,不明白其中的奥秘。但经过数日细心思考后,终于识破了辰郎的诡计。 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一切都还没得到验证。 根据我丈夫出事的情形,以及警官眼中看到的事实,综合起来,我大概就能推测到辰郎采取了哪些行动。他为了保护自己,耍了一系列误导警方的花招。这些花招本身就已经可以当做犯罪证据。要是我向警方揭发辰郎的诡计,他的事业和前途势必不保。 但是,如果周围的人都知道我丈夫是罪犯的话,对儿子的将来一定会造成影响,所以向警方检举就只能当做最后的手段。这时我发现自己在无意间掌握了一张王牌,也就是洞悉了辰郎的犯罪花招。但是这张王牌,能够当做打消辰郎离婚念头的交换条件吗? 不,看来还是不行。我不过是个孤苦伶仃的女流之辈,而且又上了年纪。丈夫是魁伟的男子汉,又是外科医生,他要杀我简直易如反掌。我必须继续思考对付他的办法。 但是一方面想不出好办法,时间又非常紧迫,辰郎一定已经准备好要跟我离婚甚至杀了我。每天,我都在焦躁与不安中度过。 就这样,在事情过去将近两个月的三月四日,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那天深夜辰郎照例去河堤慢跑,但过了很久还是不见他回家。身体衰弱的我,穿上厚实的外衣,戴上手套出门寻找。这双手套后来帮了我一个大忙。 我大概知道他的慢跑路线。于是我到了河边,登上河堤,在黑暗中,突然发现前面有个男人匍匐在地,一面发出呻吟,一面向我爬过来,这人就是辰郎。附近没有人,辰郎似乎也看到我了,发出高兴的呼叫声。我快步上前。抱起他的上半身。 只见他的右手抓着一把刀子,左手捂住胸部伤口。他说跑步时不小心跌倒,刀子正好刺中胸口。我从他手中接过刀子。检查他的伤口。 “伤口不算大。”辰郎喃喃说着,“外表看不出来,大概刺得不深吧。” 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在这一瞬同,我对准辰郎胸部的伤口,使尽全身力气把刀子深深刺入。不自然的深呼吸声——辰郎临死前的喘息声永远留在我的耳畔。 我放下丈夫的身体,弯着腰迅速跑下河堤。我暂时躲人草丛中,忍受着巨大的恐惧,观察河堤上的情形。当确认堤上没有人或者车后,走出草丛,头也不回地逃回家中。 当附近派出所的巡警来我家告诉我丈夫的死讯时,我不需要再演戏了。因为我已经崩溃了,被救护车送往医院。躺在医院病床上时我一直喃喃呓语着。后来听儿子说,当时我几乎处于精神错乱的状态。 我完全不相信辰郎是因为跑步绊倒在地而被刀刺死,一定是有人对他突袭。我的估计果然没错,第二天,千鹤子的妹妹向警方自首,事件圆满地解决了。警方对我毫不怀疑,我终于有惊无险地达到了目的。 2 但是,我也有失算之处。那就是千鹤子的母亲察觉了我的计划。三月十八日下午,坛上良江突然出现在我家玄关前面。她逼近我,厉声说道:“我已经知道一切,你还不从实招来!” 她没有任何武器,只有手上的一块大石头,也许是从河滩上捡来的吧。看她气势汹汹的样子,我不由地连连后退,但她紧随不舍,穿着鞋冲上走廊,把石头丢了过来。只听见“砰”的一声,电话矮桌应声倒下去。这天正好是星期天,英男在家。他听到声音,便下楼看是什么事,他看到坛上良江把我揪住,便赶紧跑到良江身后,从两胁下伸过双手勒住她的脖子。良江一松手,我就捡起良江丢过来的石块,拼命地朝她的头上砸去。 最坏的结果发生了,良江被我打死了。如果她不出现的话,一切该是多么完美。如今,宁静的生活顷刻间毁在这个女人的手上。而且,最恐怖的事发生了,那就是我的儿子也不幸地被卷入了事件当中。 我没有驾照,读初中的儿子当然更没有了。请司机开车当然绝对不行。如此说来,就不可能把尸体运到远处丢弃了。我决心独自承担责任。我用塑胶纸包裹尸体,等待夜幕降临时,把尸体埋在院子里。掩埋只是权宜之计,等到尸体变成白骨后,再挖出骨骸,另外处理。 英男挖了一个洞,把作为凶器的石块和尸体一起埋葬。我对儿子说:“刚才的事,你就当做了个噩梦,忘了这一切吧。一旦事情曝光,全部责任由妈妈一人承担,就算要死,也是妈妈的事,跟你完全无关。妈妈只希望你好好读书,以后进入医科大学,继承染谷家的香火。” 儿子点点头,他没有问我死者的身份。 我一面反复擦拭着走廊上的血迹,一面思考着对策。良江说她问了刑警才知道我家的地址,所以,她是否会把自己对案件的看法告诉警方呢?不,如果告诉警方的话,刑警就会跟良江一起来找我了。听那个女人的口气,多半没有对警方说出真相。那么,关于坛上良江的问题又怎么办呢?根据以前的调查,我知道她一个人默默无闻地住在北海道的偏僻乡村,她从独居的家中“蒸发”,应该不至于引起太大的骚动。然后我又反复回忆着自己的行动。如果不把尸体埋在自家的庭院,而是丢弃在河滩的话,又会怎么样呢?这样做可能更不妙。因为警方如果找不到凶手,最后一定会把坛上良江的尸体和我联想在一起。 那么把尸体肢解,然后一点一点运到远处丢弃昵?凭我的体力,我没有信心能独自完成。我又不想再让儿子介入这种罪恶的勾当。所以,这办法还是不可行。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由于那个女人执着的信念,事态还是会朝对我不利的方向发展,这是显而易见的。如果警方发现那女人失踪了,一定会找到我。但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是被害者的妻子。警方就算怀疑我,他们也拿不出任何证据。单凭刑警的推测,是不可能拿到逮捕令的,当然也不可能拿到搜查令。警察总不能当着被害者妻子的面,说请你挖开庭院草地好不好。就算这么说了,只要没有搜查令,我也可以拒绝。但我感觉到战争已经开始了。这是一场我和刑警之间的战争。良江以她的生命为这场战争揭开了序幕。 或许警方暂时还没有想到这一层,但可能性还是很大。除非我能将良江的骨骸挖出并妥善处理,否则就要有这样的心理准备才行。所以,我必须掌握事件的全貌,最起码要知道刑警的了解程度。不这样的话,今后就不能进行平等的战争。我不但要勇敢地迎接这场战争,而且一定要获胜,因为我不能断送了染谷家的血脉和染谷医院的前途,因为这是我的责任。 对于整件事情,我是这么想的。九条千鹤子搭乘蓝色列车的单人寝台,但在中途下车,折返东京。她埋伏在辰郎深夜慢跑的路线上要刺杀他,然后利用飞机赶上隼号列车,重回车内包厢。这么一来,在辰郎死亡期间千鹤子正在九州旅行,制造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这就是千鹤子的如意算盘,但是她失败了。她反而被我丈夫杀死了。辰郎把千鹤子的尸体搬回成城公寓,又让淳子做替身,重返隼号列车。这都是辰郎做的。他为人狡猾,头脑灵活,且具有很强的行动力,是个充满罪恶智慧的人。 如果以上属实,那么登在《相机a》杂志上的那张照片,应是为了折返东京在中途站下车之前的九条千鹤子。据刑警说,拍摄这张照片的人叫小出忠男,这个人在搭车的隔天,也就是十九日还拍下了千鹤子在熊本站下车的照片。照我的推算,在熊本站下车的已经是千鹤子的妹妹淳子了,怪不得拍不到正面而只有背影。如果不是这样,就证明我的推测有错。但我不相信自己推测错误,只要这张照片里不是千鹤子的脸,就证明我的推测正确。要是不能证实这一点,我就无法安心,而且对以后的计划也会造成障碍。 之后几天,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整日迷迷糊糊。一看日历,不知不觉间已经是三月三十日星期五了。啊,良江埋在院子里已经十二天了,是不是已经慢慢变为白骨了呢?我记得以前昕父亲说过,人体埋在地下,十天后就会成白骨。所以我打算四月时挖出骨骸另行处理。 我终于下了决心,打电话到《相机a》杂志编辑部,询问小出忠男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后天是儿子毕业旅行的出发日,明天要替他准备行李,所以我想在今天把事情办好。 暴露自己染谷遗孀的身份很显然是不明智的,所以我用读者的名义打电话给小出忠男,表示自己一直非常欣赏他的摄影作品,尤其是登在本期《相机a》杂志、在蓝色列车上拍摄的女子照片,实在拍得太好了!这样的照片简直是最高的视觉享受,我表达了意犹未尽的感觉,所以想看看那个女子没有刊登在杂志上的其他照片,不知能否如愿以偿。小出听了我的恭维后非常高兴,说你任何时候都可以过来看照片。我立刻说“太感谢了,那就今天上门拜访”。 出了行德站,马上就看到小出家的公寓大厦了。到了他的房门前,按下门铃,小出忠男有点慌张地走出玄关,说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早。他已经是个老人了,但在电话中听他的声音,我还以为他是跟我同辈的人,真是耳闻不如见面了。小出让我看了其他照片,果如所料,都是晚上拍摄的千鹤子的照片,也就是说都是十八日的照片。就在此时,玄关的电铃响了。小出老人出去,不一会他拿着一个绿色纸袋回到接待室。 “是这样的。知道你要大驾光临,我挑了几张自认为拍得不错的相片去放大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小出老人完全把我当做摄影爱好者了。 “照相馆的人刚刚送来放大的照片,你的运气真不错。你大概想看白天拍的照片吧,这里面就有第二天拍的照片。” 小出老人说完。从纸袋里掏出几张放大的彩色照片递给我。不错,混杂在晚上拍摄的千鹤子艳光四射的照片中,果然有步出熊本站的淳子背影的照片。当我翻到最后一张照片时,我的手突然像冻僵似的停在半空。此时所感受到的震撼性冲击是我一生难忘的。我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了。这里是熊本站月台。照片右上方垂挂着熊本站名的牌子,在这块站牌下面,一个女人回眸一笑!多么慑人心魄的回眸一笑!向着我,九条千鹤子回过头,唇边浮现戏谑的笑容。这相貌绝对不会错,我的眼睛绝不会看错。照片里的人不是淳子,而是她的姐姐九条千鹤子!千鹤子搭车到了熊本站!这说明我的推理错了。在熊本站下车的不是替身淳子,而是千鹤子本人。那么,泡在成城绿色家园公寓浴室里的那具无面女尸呢?她究竟是谁? 我强作镇静,不想让小出老人看出我惊愕的表情。我突然觉得头晕目眩,说不出一句得体的话。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我的推理会出错,看来整件事必须重新思考。 看我长时间低着头看照片,小出老人开始露出怀疑的神色,问我照片有什么不妥。 “不,照片太吸引人了。”我勉强说出这句话。但没过多久,手指便开始颤抖。看来。这件事的计划并不像我到目前为止所想的那么简单,似乎有更深不可测、更恐怖的东西存在。或许,这东西才是我真正的敌人!刑警反而变得无足轻重了。 “前些日子,刑警来过了。他们也是来看这些照片的。”小出说道。 “哦,那他们看过这张照片吗?”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嗯,这张照片吗……”老人考虑片刻后说道,“不,这张照片他们没看到。因为这张照片正好在下一卷底片的中间,要等整卷底片拍完后才能冲洗,所以来不及洗给他们看。” 热心的小出老人又拿出他拍摄的风景照要我欣赏,但被我委婉地拒绝了。我半带着放松的心情回到家中。千鹤子在熊本站月台回眸一笑的照片已经给我带来了沉重的打击,但想不到回到家中,还要面对更大的震撼。 3 有一封信丢在信箱里,在白色信封上用秀丽的女性笔迹写着我的名字和住址。翻看信封背面。没有地址,只是清晰地写着寄信人的名字——九条千鹤子。 染谷萌子小姐: 久未通信。我是九条千鹤子。你觉得惊讶吗?其实,我没死,我活得好好的。 我完全明白你的计划和你所做的一切。我从一开始就在注意你的行为了。你自以为做得十全十美,但实际上,按照完美的计划行事,并取得完全胜利的,是我而不是你。 为什么说我是胜利者呢?且让我说明理由。的确,到目前为止,事情完全按你所想的进行,警方的注意力也没有转移到你的身上。但你要知道,这一切是以我的死亡为前提。如果我今天还活着,把你的所作所为原原本本告诉警方的话,情况又如何?你平静的生活是不是即将不保呢? 你只做错了一件事情:就是没有确认我是否真的死了。关于这个诡计,远非刑警想得那么简单,而是一个天大的阴谋。但对我来说,事情虽然做得完美,却有个不满意的地方。我冒了那么大的风险,却得不到哪怕是一点点金钱上的利益。不过我还保留了一个牟利手段,那就是你。老实说,我也有我的打算。如果我把真相告诉警方,那就一分钱也得不到,而你家财万贯。你既是有钱太太,又是谋杀丈夫和一个老太太的凶手。如果说你只要付一千万日圆就可以买到未来的安稳生活,应该是物超所值吧。 我对金钱的要求仅此一次,当然信不信由你,但我不是说谎的女人。 你不是很想了解蓝色列车中发生的事情真相吗?现随信附上四月一日星期天隼号的蓝色列车的车票,请务必亲自搭车体验。由于时问仓促,不能买到单人寝台车票。我因私人理由将在名古屋站上车。当隼号列车从名古屋开出后,请你移步到最前面的一号单人寝台车厢,我会在一号车厢的走廊等你。实际上,置身隼号列车上,所谓身临其境,就比较容易说明我的工作了。你只要支付一千万日圆的观赏费,我就演一出再现真相的独幕剧给你看。那么,四月一日在隼号列车一号车厢见。到时我将说出一切。请向你的宝贝儿子问好。 勿忘携带观赏费! 九条千鹤子 又及:我只有一个人。若你不是一个人来,我什么话都不会说。而且,你和我只是观众和演员的关系,我们不做任何商量。还有一点请注意:如果我有什么三长两短,记录事件详情的书面资料就会自动寄给警方。信封上有邮戳,盖的是名古屋印章,莫非那女人在名古屋? 第二天是儿子毕业旅行的出发日。今天已经是三十一日了,我根本没时间考虑该不该按千鹤子的指示去搭隼号列车。要是不搭车的话,我又有什么办法对付她?无可奈何之下,只有去银行取出现金一千万圆。到了第二天,儿子去旅行了。这天下午,我将一千万圆纸钞分放在四个信封里,又将这四个信封放人手提袋底部,然后叫出租车直奔东京车站。 对我来说,这还是第一次搭乘隼号蓝色列车。以前搭乘列车旅行都是搭新干线列车。事实上我很少坐火车,我的人生基本上和旅行无缘。列车驶出东京车站,通过横滨和静冈后,我逐渐坐立不安。下一站就是名古屋。我开始后悔搭上这班车。懊悔自己在没有弄清楚那女人用意的情况下就轻率地上了车。现在想起来,我一开始便利用那女人,导致了她被杀,然后又杀死她的母亲,那女人的用意显然是报仇。也许我就要死在这隼号蓝色列车上了。我必须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只是我死后,儿子一个人不知道会怎么样…… 我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向一号车厢。我想在列车到达名古屋前先作一番调查。一号车厢非常安静,所有包厢的门都关着,通道上也没有人影。我不觉得有任何异常。我想还是先回二号车厢吧,毕竟我不清楚那女人特地要我搭乘蓝色列车的用意。如果只是要拿钱,什么地方都可以。要对我说明真相,也不一定非在蓝色列车上不可啊。而且,还指定搭同一班隼号列车,那女人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好在对方也是个单身女人,我不认为在她背后还有男人或什么组织给她当靠山。如果这样的话,我倒愿意接受她的挑战。不过,我有儿子这个负担,这是我最大的弱点。如果有人对英男下手,我只能束手就擒。 英男——想到他我就全身发冷。儿子此时此刻应该已经在鹿儿岛了吧。莫非……这就是那女人指定我搭乘今天这趟车的理由吗?今天是儿子毕业旅行的日子啊。那女人不会对旅途中的儿子玩什么花样吧?她不是说因为私人理由要在名古屋站上车,难道这理由是……列车的速度迅速减慢,看来就要到站了。窗外掠过高楼大厦和霓虹灯。名古屋终于到了。 那女人一月十八日应该在这里下车的。我的推测是,她在这里下车后马上搭乘新干线折返东京。可是这个推测错了。现在,那女人反过来在名古屋搭乘隼号蓝色列车,这意味着什么呢?真是个强悍的女人!她一定是为了向我证明什么吧。 隼号蓝色列车驶入月台。我将手提袋放在膝盖上,用手紧紧抓住,紧紧盯着夜色中的名古屋站月台。当缓缓前进的列车停下来的时候,那女人应该会登上一号车厢吧。 我的脸贴着玻璃窗,凝视着月台。我相信不会看漏任何异常的情况,但看不到有人快步向一号车厢走来。列车完全停止了。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没有人!月台上任何地方都没有九条千鹤子的身影。难道这是个圈套?我全身变得僵硬。我按照指示死心眼儿地来到这里,实在是愚不可及。我见到好几个乘客登上隼号列车,但其中没有像是九条千鹤子模样的女人。 列车慢慢起动了,通过月台,名古屋消失在黑暗的后方。我想,自己是否看漏了什么东西呢?不,应该不会看漏吧。不久当窗外变得一片漆黑时,我又担心自己一定看漏了什么东西。当然,那女人也有可能改变了预定的计划。如果那样的话,千鹤子就不会搭乘这班列车了。对!没错,我想。如果是这样的话,眼前就没有危险了。 此时在我心中出现了稍稍的安全感。然后,这安全感顾着我紧绷的神经向全身扩散。 于是我以意外轻松的心情站起身,决定去一号车厢作个确认。我缓慢地在通道上向前走,打开二号车厢门,可以见到照例是静悄悄的一号车厢的部分走廊。继续向前走,愿神保佑我吧。经过车厢连接处,当我推开—号车厢门的时候,顿时明白自己实在太天真了。少许的安全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高度的紧张感。我紧紧握住装有一千万日圆现钞的手提袋,停下脚步。向前望去,在毫无人气的走廊尽头,站着九条千鹤子。好像时光倒流,九条千鹤子还是穿着灰色的短外套、灰色的裤子和灰色的毛衣,跟相机杂志上的照片一模一样。 可以看到她的侧脸。她戴着太阳眼镜,斜靠在板壁上,犹如人偶一样,一动也不动。我踩着地毯,慢慢向她靠近,双膝微徽发抖。走廊上没有人影,虽然我逐渐靠近,那女人仍旧没有任何动静。差不多只剩两米距离了,我喊道:“你是九条千鹤子小姐吗?” 那女人依然一动也不动。 “我照你的意思把钱送来了。你不会对我儿子下手吧?” 人偶般的女人终于慢慢转过身来,脸上露出令人讨厌的微笑。我想起在小出老人家见到的那张照片。就在这一瞬间,我旁边的包厢门打开了,里面走出一个高大的男人,向我亮出黑色的警察证件。我不由地惊呼出声,然后缩起脖子闭上眼睛。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等我睁开眼睛,千鹤子慢慢摘下太阳眼镜。 “啊。我找错人了!”我大声叫道,“你不是千鹤子。” “你说得对,她叫淳子,是千鹤子的妹妹。”高大的男人说道。我想起他是曾经来过我家、名叫吉敷的年轻刑警。 “我们要逮捕你。”刑警对我说,“警方怀疑你谋杀坛上良江。我们在你家庭院已挖出遗体。” 待我恍然大悟,背后已站着多名像是刑警的男人。 4 几天后,我在审讯室问刑警:“那么,千鹤子不可能活着,她早就死了吧?” “没错。”吉敷答道。 “这么说来,那封信是你写的?” “你看写得怎么样?” “那张照片呢?熊本站月台千鹤子回眸一笑的照片是怎么回事?” “那可花了我们好大的力气。”吉敷说道,“接到你的电话后,小出先生马上打电话告诉我有位女士想到他家观赏在隼号列车上替千鹤子拍的照片,我马上想到这位女士就是你。要知道你亲自去小出先生家看照片,给我带来很大的麻烦。因为那封信已经寄出,应该很快就会送到你家。所以照片就会露出千鹤子已死的马脚,这么一来,我就前功尽弃了。所以我们请印刷公司协助,在最短时间内制作合成照片。最近,制版扫描机在印刷厂得到广泛的应用,配合电脑就能简单地制作合成照片。因为你打电话给小出先生后立刻就去他家,所以合成照片晚了点才送到。” “淳子小姐与警方配合得很好啊。” “那是一课课长的工作。” “为什么要利用淳子引我到车上?就为了在列车上逮捕我吗?” “是为了要在你家庭院里挖掘。” “噢,那天我儿子去旅行,你们用调虎离山计把我引开。真是高明。” “因为我们希望埋尸的时间不要太久。” “你们是从什么时候算起?” “从坛上良江失踪那天算起。她来东京是为了跟我见面。她说想去多摩川看看女儿被杀的地方,为此还买了东京地图集。有目击者说曾见到她在多摩川河堤一带律徊,但是此后就消失不见了,也就是说在你的住所附近失踪的。但是,要把坛上良江的失踪跟你联系起来很困难。你是被九条淳子杀死的男人的妻子,这样的人没有动机杀坛上良江。倒是良江或许有杀人的动机。但假如坛上良江死了,那就不能不考虑这事情跟你的关系了,除非她是自杀。所以我重新审查那个案子,结果发现不少疑点。首先根据淳子的证词,她看到因为不小心将刀子刺进自己胸膛的染谷辰郎自己拔出了刀子,但事后我们发现刀子深深地插在尸体的胸口上。 “再说,尸体的所在位置也跟淳子指证的地点不同。我们发现尸体时,尸体位于离淳子指证地点较远的河堤上。分析这些事实,我们认为只因为不慎跌倒而被刀子刺伤胸部,不可能插得那么深,以致伤及心脏。要做到这种程度,除非有另一人的介入。所以又引伸出另一个疑问,那就是千鹤子杀染谷的真正理由是什么?按照她妹妹的说法,她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而动了杀机,作为男人的我,当初同意淳子的看法。但后来细细想来又有点怀疑,女人会只凭这样的理由就蓄意杀人吗? “为此我彻底清查了染谷辰郎的过去。他是新泻县村上市人,原来姓樋口,楹口辰郎就是签署九条千鹤子双胞胎妹妹死亡证明书的樋口医生的儿子。我又去他就读的医科大学调查,知道他在正木教授的推荐下成为染谷家的养子。你的家族,一代接一代地经营新桥的医院,但到你这一代,偏偏没有男丁,只生下你这个独生女儿。所以染谷家不得不考虑收年轻的医生做养子。但令尊是个爱挑剔的人,择婿条件很是严苛,以致于你年过三十还名花无主。樋口辰郎父母双亡,又没有兄弟姐妹,对染谷家来说是没有后顾之忧的理想人选。知道了以上事实,我就比较容易了解坛上良江这个人了。辰郎与有夫之妇良江有染,良江为此而被九条逐出家门,但是辰郎不顾良江而去,到染谷家做了入赘女婿。辰郎曾多次去九条家出诊,当时良江既年轻又漂亮,辰郎贪图她的美色而勾搭上她。今川的当地人对这个话题虽然噤若寒蝉,但暗地里还是流传着九条的前奏与村上的年轻医生通奸的流言。事实上,千鹤子的父亲就轻蔑地称樋口辰郎是樋口医生的放荡儿子,不知不觉间,流言就变成良江与辰郎私奔的小道消息了。事实上,良江的确有意与樋口辰郎共结连理,而樋口辰郎在到染谷家提亲之前,恐怕也有此意。通过这点让我明白了千鹤子杀染谷的动机,也明白了良江袭击你的动机。当然,对于你的行为也就完全可以理解。自从令尊去世后,辰郎反其道而行之,不务正业,沉迷于吃喝玩乐。夫妻关系越来越淡漠,你开始感受到他准备与你离婚。身为赘婿,染谷医院也几乎被他据为己有。为了力挽狂澜,你终于下了除掉他的决心。 “现在看来。这起事件具有双重结构。案情很是复杂的。事件表面上看起来是解决了,其实这只是按你的意图巧妙运作的结果。我也因为疏忽而没有发现整个事件的主谋是你。不,假如没有坛上良江的失踪,恐怕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你是主谋。良江因为女儿被害而袭击你是有理由的,但我们没听到你遇袭受伤或是死亡的消息,倒是良江就此失踪了,这就不能不怀疑是你杀死了良江。但是。你没有驾照,儿子也不可能有。不难想象,尸体一定藏在你家某处或埋在庭院里。因为时间拖得越久,就越难处理,为此我想出了这个调虎离山之计。毕竟我们手上没有你杀人的证据,何况尸体又埋在你家里,不想办法把你支开,我们就破不了案。” “这么说来,你们倒是很有自信能在我家挖出证据嘛。”我语带讽刺地说道。 “如果有自信,我就会申请搜查令采取正面行动了。我要考虑经过你的处理尸体已经不在你家的可能性。如果搜查失败,后续的事就麻烦了,更何况还要顾及警方的威信。” “所以你准备偷偷挖掘?” “对,万一挖不到尸体,就恢复原状。” “特别选择我儿子去毕业旅行的日子?” “是的。但我想你也会赞成我们这么做。”吉敷这话倒说得不错。 “为什么要等到列车开出名古屋站后才见面?” “因为要在你家庭院里开挖。我想列车开到横滨或静冈时挖掘工作可能还没完成,所以决定等列车开出名古屋站后才见面。幸好八点半时同事打电话来名古屋车站,说已经发现尸体。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和一课课长不用写检讨报告了。” “我输给你了。”我说道,这是出自肺腑之言。我输给了这看来跟我儿子一样年轻的刑警。此外,我也输给了坛上良江执着的信念。 “我还是第一次碰到你这种有头脑的刑警,平常你都是用这种欺骗手法来破案的吗?” “不,这还是第一次。因为你太难对付了,。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噢,还有另一个理由。”说到这里。吉敷将头侧向一边,脸上露出调皮的微笑,然后转过头,对我说:。因为那天正好是四月一日愚人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