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卧亭杀人事件》 第一章 1 一年多前,御手洗洁把我一个人丢在横滨马车道的旧公寓后,人就不知去向,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虽然他偶尔也会捎封信来,但不是从北欧的某个城市就是从莫斯科,对我来说都像是世界尽头般遥远的国家。而他写给我的信,其内容不外乎是“快寄点钱给我!”要不就是“从我房间书架最上层数来第二层最右边的那本书,影印其中的第几页到第几页,赶快寄到以下的地址给我。”总之,全都是些事务性或是没头没尾的要求。 不要以为这样也没什么,他还会以“不准打电话给某某某”、“赶快将这封信寄给某某某”、“内容要写成以下这样”之类的口吻命令我,说得难听点,我简直就是他在日本的佣人。御手洗似乎有好几个人像我这样的人分布在世界各地供他使唤,这让我想起和他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总会收到许多从不同国家寄来署名给他的信件,当时我觉得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或许,在这个世界上也有人像我一样,战战兢兢地随时待命吧! 我发现御手洗滞留日本的时代似乎已经结束了,他回到了原先优游于世界的生活形态,或许为了即将来临的这一天,他才在横滨刻意和我做朋友,我最近一直在怀疑这件事。像御手洗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人,居然能在日本这地狭人稠的国家待上十几年,真可以说是奇迹呢!所以,他按照原订的计划,又回到了世界的舞台,并迈入新的时代。反观我,却是毫无改变,真令人汗颜啊。 其实,我在东京也不是没有称得上麻吉的朋友,只不过他们全都结婚了,而且还有一、两个人已经当了爸爸。放假时他们通常都要陪家人,所以几乎没有人会理我。最近我也和正常人一样,开始与女性朋友交往,但御手洗却从地球的尽头寄来一封信,要我不可以打电话给这个女人。 我只好每天晚上勤奋地爬格子,睡到早上十点左右才起床,然后再开始洗衣服、打扫房间,接着便散步到伊势佐木町的百货公司,吃一顿便宜的午餐后,就搭电梯到地下的食品卖场,挑些晚餐的菜肴,这些就是我每天的例行公事。然后,我就抱着纸袋一个人在街上闲晃,要不就是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看海或喷水池,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听说最近有一种漫画,画的就是我这种生活形态的人,其实我的生活就和那种漫画没两样。 我常常会想,活跃在世界舞台上的御手洗,还有我的好朋友松崎玲王奈,一定过着和我截然不同的生活。只要一想到自己像这样一天过一天、一年过一年,不久之后就五十岁、六十岁……最后死去,我就会为自己的生命感到不值而落泪。我和他们两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我不会说英语,所以没办法离开这个小岛。但即使是在横滨的街上,偶尔也会有老外跟你说话,虽然对方说的英文应该不会艰深到哪去,可我就像全身无法动弹般奋力抵抗,不断冒冷汗,连一句英语也说不出口。 我想,或许是我的头脑在语言方面有缺陷,也可能是负责这部分的大脑线路故障了。曾经有位外国女子还以为我是聋哑人士,对我比手语呢!但是我不知道“我不是聋哑人士”这句英文该怎么说,所以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御手洗也对我说过,我和他一起生活,只会让我显得更没用,甚至完全丧失自信,而且变得越来越依赖;反正不管我做什么,都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成就,所以我只要小心不给朋友添麻烦就好了。其实我以前的个性和现在差不多,但是还不至于这么颓废,因为身旁一直有个天才般的朋友,所以就变得异常自卑,甚至已经定型了。 在发生地下铁毒气事件而变得纷纷扰扰的一九九五年春天,应该是在我快要完全颓废之前吧!如同我前面所写的,就在我过着有如自闭老人般的日子时,突然有位年轻女孩来找我。 她的名字叫二宫佳世,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孩,一开始,她并没有告诉我她的年龄,所以当我面对她时,心中总不断在猜测她到底几岁,虽然她有张天真烂漫的脸,却又常常会陷入深思,或是变得表情凝重,在她开口说话之前,往往会让人觉得她像中年妇女般老气。不管怎么说,她还算是个可爱的女孩。 御手洗不在国内的消息,读者们都很清楚,所以来马车道公寓拜访的人也少了许多,我已经很久没有接待客人了,自然会觉得很高兴。 二宫佳世也知道御手洗不在国内,但是她似乎以为我很常和御手洗联络,所以才会来找我。事实上,通常都是御手洗主动和我联络,我是没办法联络到他的,因为御手洗不会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所以即使他连续两天打电话来,也有可能接下来超过三个月音讯全无。 姑且不论这些了,总之,这个奇怪的事件就是这样开始的。读者们慢慢看下去,应该就能立刻了解,我完全没有夸大,这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离奇事件。每当我想起这个一开始完全看不出任何意图,而且令人摸不着头绪的事件时,我就会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不愉快。当然,找不到凶手的诡异,也是令我感到不愉快的原因,这只能看做是一件没有人性的恶魔所干的好事,极尽凶残、令人为之鼻酸,而且是充满灵异现象的连续杀人事件。总之,很难相信这是人类所为的杀人事件。但是,若不谈及这个事件本身,其实有些地方还是满令人怀念的,这次的旅行,以及所住的陌生乡下城镇,都让我感到非常快乐。 话虽如此,但一再发生的杀人事件,对我这个典型的日本人而言,还真是难以承受。即使到现在,我仍无法相信,世界上真的会发生这种事,这可说是人类陷入极度疯狂后的产物,也是我所写过的事件当中,最为骇人听闻的。 因为我身处于事件的漩涡中,所以我一直以为,自己无法将这次的事件源源本本地写出来,只要一回想,就只能不断的叹气,但我知道这个事件有写成书、公诸于世的价值,所以才会开始动笔,不过,我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相同的事件了。 2 二宫佳世走进我一个人住的房间,她好奇地环顾四周,接着便说:“御手洗先生果真不在呢!”当我点头回应时,她便盯着我的脸看,问道:“你不会寂寞吗?”我回答:“不会。”于是她又说:“又在逞强了呢!” 最近我已经慢慢习惯了,只要是年轻女性来访,第一次见面时几乎都会碰到这种情形。虽然是初次和对方见面,但她们似乎很久以前就认识我了一样。 事实上,那些女人对于我的事都了若指掌,她们在和我见面之前,已经开始想像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对于这种情形,我虽然感到有些困扰,但也因为如此,我就不用去思索如何打开话匣子,这点倒还值得庆幸。 “请问有什么事吗?”我问。二宫佳世点点头不发一语,然后她舔着手指,说她受了一点伤。她的样子像极了小孩子,我觉得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好像有些奇怪,感到有些不安。 “但是,御手洗不在耶,我恐怕……”我说。于是她又说:“没关系,石冈先生也可以。”我听了她的回答,有些高兴。 “如果你真的不能帮我,可以请你去问御手洗先生吗?” “这个……”这也不是办不到的事,只不过有困难而已。御手洗目前的联络地址是奥斯陆,但这并不表示他现在一定还在那里。 “发生了什么事吗?” “石冈先生,你相信灵异吗?” “灵异?我连鬼都没看过,也没有亲身经历过灵异事件。” “我也从来没有遇过什么严重的……”二宫佳世开始思忖着接下来该怎么说才好,因此沉默了片刻。她这样低着头想事情的表情,再加上前额垂下来的刘海,看起来十分有魅力。 “我们家,还有我自己,一直不断发生倒霉的事。” “什么倒霉的事?” “我父亲过世。” “这样啊……令尊是怎么过世的?” “因为年纪大了,他已经六十四岁了。” “六十四岁应该还算年轻吧?” “是吗?”她的想法似乎是,人一旦过了六十岁,就是随时会面临死亡的老人家了。这样说来,我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 “过年时,父亲说他背痛,便叫我帮他按摩背部还有脚底,于是我和弟弟一整个晚上都在帮父亲按摩,等到天一亮就叫救护车来,但送到医院时,父亲已经过世了,医生说他心脏已停止跳动。” “那么死因是?” “心脏衰竭。在父亲过世之前,我母亲也动了手术。” “什么手术?” “摘除卵巢,我自己也是卵巢有问题,所以也动了手术。” “喔,是这样啊?” “还有上个月,弟弟出了车祸,撞到了人。” “这真是太惨了,对方有没有怎样?” “还好没什么大碍,只是骨折而已,住院的费用也以保险理赔了。但是我家的房子又出了问题,必须搬家……” “嗯。” “我们家在乡下有间房子,我们本来想要搬到乡下去住,但是去看过之后,发现那间房子简直不能住人,因为又小又旧又脏,庭院也乱七八糟。而且,如果回去乡下住的话,母亲就必须辞掉工作,如此一来,我们家的生活便会陷入困境……” “那把房子卖掉呢?” “那间房子卖不出去的,如果能卖出去就好了。” “嗯。” “陆续发生太多奇奇怪怪的事了,因此我们便想驱驱霉运,所以朋友介绍一位通灵师给我认识,他就住在四谷。” “嗯。”我对她说的故事越来越感兴趣。 “我去见这位通灵师时,他告诉我,我被一个来自前世的恶灵附身了,我的前世是一个因为无法和喜欢的人结合而发疯死去的女人。这一切好像全都是因为我造成的。” “他这样对你说?” “是啊。” “嗯,那你有什么感应吗?” “经他这样一说后,我便常常看见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 “嗯,夏天的傍晚,我看见一只很大的动物浮在学校无人的游泳池上。” “动物?” “嗯,好像是马还是什么的。还有,在树木的顶端,我看见好多人的脸,然后就全身动弹不得,感觉有人在我脸上吹气。” “吹气?没有其他人在场吗?” “是的。” “有看到他的脸吗?” “因为实在太恐怖了,所以我不敢张开眼睛。忍耐一阵子之后,就消失了。通灵师还问我,最近我应该没有吃坏东西,却常常觉得恶心,是吗?真的是这样,我最近常常感到恶心。” “不是吃坏肚子吗?” “不是,只要一到晚上,我就开始感到恶心,一直觉得想吐,很不舒服。” “嗯,然后呢?” “这就是被恶灵附身的证明。” “恶灵啊……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通灵师要我到大树下,挖出埋在树根附近的手腕,将它供养起来即可。” “啊?”我不太了解她的意思。 “挖什么出来?” “手腕,人的手腕。” “手腕?那手腕在哪里?” “他说就在大树下,还说手腕迷路了,那就是我前世的业障。” 我有一点搞不清楚状况,于是我沉默了片刻。眼前这个人太诡异了,二宫佳世一面说,还是一面舔着自己的手指。 “手腕?……人的?” “通灵师说,凭着自己的感应,我就可以找到手腕所埋的位置。” “你的手腕吗?”我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她的手,她的手腕还好好的存在着。 “嗯,他说那是我的手腕。” “但是,你的手腕不是还好好的在你身上吗?” “话是没错,但那确实是我的手腕。师傅说,是在高尾山的一座庙名中有个‘仙’字的寺庙内的一棵大树下,好像是楠树的根部吧?上星期日,我便穿着牛仔裤一个人带着铲子去了。” “高尾山的寺庙里?” “是的。” “那你找到了吗?挖到了什么吗?” “嗯,我并没有找到庙名中有‘仙’字的寺庙,但是我看见有间寺庙内有一棵很大的楠树,心想,应该是这里吧?便走进庙里试着挖掘树根,结果,我挖到了一个奇怪的小铁水桶,不过,并没有看到手腕。” “这样啊。”我回答,在我眼前的这位小姑娘让我觉得越来越恐怖,她怎么看都不太正常。 “我告诉师傅我去高尾山的情形,他只说‘怎么会这样’,然后,今天他又打电话给我了,叫我去冈山县。” “冈山县?” “对,他叫我去冈山,坐伯备线去新见,再从新见转搭姬新线,然后在有感应的车站下车。” “有感应的车站?” “嗯,师傅说我的感应很强,所以,如果走到冈山县的山中,一定可以感应到什么的。” “然后呢?” “他告诉我说,下车后往有河的方向走,附近有一个村庄,在这个村庄的河边有一棵很大的树,在那棵树的树根下一定埋着手腕。” 我开始感到害怕,为什么只要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就会听到这么恐怖的故事呢? “师傅说,在河边,一定会有间庙名中有‘仙’字的寺庙。” “可是……”我继续说道:“你说的故事我大致能了解,但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被我这么一问,她好像吓到了,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你是希望我替你做些什么吗?” “你的工作不就是帮助有困难的人吗?” “但那是御手洗先生所说的话。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是这样啊?” “嗯。”我充满自信地回答。 “但是……” “不好意思,我实在是办不到。听了你的故事之后,我觉得好恐怖,真的没有办法。”我老实地回答。与其打肿脸充胖子,然后才被发现,不如诚实些。 此时又是一阵静默,因此我便说:“我替你泡杯茶吧!”正要站起身时,看见她的脸有些扭曲,我吓了一跳,便又重新坐了回去。 “怎么了?”我问。二宫佳世便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我该怎么办才好?”她彷佛是在自言自语。 “什么怎么办?” “我还是应该去挖手腕吧?”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稍微想了一下,便说:“老实说,我也不晓得,如果你觉得这样做比较好,就去吧,如果你不想去的话,就……” “我想要去。” “那你就去啊!” “可是我只有一个人。” “你可以叫你弟弟陪你去啊。” “我不想让他知道,况且他还有工作。” “那你妈妈呢?” “我妈要常去医院看门诊,而且她也有工作。” “那你的朋友呢?” “我没有朋友。我书念得不多,只有中学毕业,所以没什么朋友。就算有朋友,这种事情也不好意思拜托。” “可是这样一来……” “石冈先生能不能陪我去?除了你,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了。” “我?”我心中早已有预感会这样,但是当她表明之后,我还是吓了一跳。她说这是无法拜托朋友的事,但她却拜托我这个素昧平生的人。 “拜托你。” “但是,我恐怕……”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虽然是因为感到有些害怕,但不想出糗也是原因之一。我是个没什么能力的人,既无行动力又没有推理能力。虽然到目前为止,我也曾好几次目睹命案现场,不过这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因为我根本判断不出真相。和这个年轻女孩一起去冈山旅行,多少有些令人心动,但是到了目的地之后,她一定会对我很失望的,所以最好还是拒绝她。 “拜托,这种事情,除了石冈先生,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了。” “为什么一定要找我?应该还有其他适合的人吧?” “没有了,因为我找不到了。” “我真的不行啦,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没资格的人。” 我一直防守着二宫佳世的攻势,但是她很固执。我和她你来我往地交涉了半天,最后我终于叹了一口气。“唉!即使我只能陪在你旁边,也没关系吗?” “是的,没关系,这样就好了。” 我很努力地想用力点头答应她,但终究还是没办法,最后只好轻轻点一下头。之后,我为此感到后悔不已,当初不管怎样我都应该拒绝才对;如果我拒绝了,就不会碰到那么恐怖的事了。 3 但是,和二宫佳世的旅行还是让我觉得很快乐。我们是在三月三十日的中午在羽田机场会合。由于阪神大地震的缘故,新干线有一部分还是中断的,所以我们便直飞冈山机场,再坐计程车到冈山车站。因为没有吃午餐,就在搭乘往新见的伯备线上买了便当,我们面对面吃着,不过电车摇晃得非常厉害,没办法好好的吃饭。 因为我一直觉得这次旅行不会去太久,所以只带了换洗衣物、内衣裤、毛衣、笔记本和一本小说等轻便的行李,佳世也没有带太大的旅行袋。 在到达新见之前,佳世在车上,说实在的,有点吵。当她看到车窗外的站名标示时,便会问我那个汉字要怎么念,不然就是问我“引擎”是什么意思。对于一般事物,她确实是懂得很少,她告诉我或许是因为小时候生病的关系。 她一直问我关于御手洗的各种事情,但是根本不需要我回答,因为她对御手洗的了解其实不会比我少。她说她已经反覆读了好几遍我所有的着作,又说能和我一起旅行简直就像是在做梦,还说一开始和我见面时,觉得我看起来有点可怕,所以感到很紧张。 听她这样说,我感到非常惊讶。因为我看不出来她有半点紧张,甚至觉得她从一开始的态度就很从容不迫,好像认识了十年的朋友一样,说起话来也振振有词,我只觉得她似乎在告诉我“不要瞧不起我喔!” 她说她从小就只和女孩子交往,几乎没有和男孩子交往过。当然像现在这样和男性一起去旅行,更是生平第一次。据说她在中学时,在班上遭到同学排挤;如果她从以前就一直是这样,我想我可以理解。虽然她的成绩不好,但她从小就有着强烈的第六感,据说她常常会将母亲的脸看成是狐狸的脸。佳世若无其事地说着,我也只好假装若无其事地听着,但其实我对她说的话感到非常头痛。 “有一次母亲在厨房煮饭时,好像是因为我的成绩很差而生气吧,然后我们就不说话了,当我看到她突然抬起头时,她的嘴巴周围就这样突出来了,变成了狐狸的脸。” 我一直忍着不叫出声来,但老实说我非常害怕,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这种事经常发生,还有全身无法动弹也是,或是在黑暗中,东西会变色。” “变色?” “对,会变成橘色。” “橘色,嗯。”这个还不算太恐怖。 我们终于到了新见。从冈山到新见之间,是以内燃机车拖引着与行驶于东京——久里滨之间相同的电车车厢。但是,等了不到一小时之后,我们又坐上了往津山的姬新干线。 姬新干线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虽然已经不是蒸气机关车,而是拖引的列车,但车厢却是非常古色古香的历史产物,麦芽糖色的木制墙壁,好像涂上了厚厚的历史尘埃,座位原本是用深蓝色的棉绒制作的,现在也完全褪色了。在木制墙壁上挂满了泛着黄光的小灯泡,就好像博物馆的展示品一样。感觉乘客应该会是一些头戴丝帽、留着胡子的绅士们,但我看到的,全都是理着光头的国、高中生。 不管怎么说,让这样的古董在铁轨上行驶,还载着这么多乘客,实在有点可怜。 当天色渐渐昏暗,我们便从新见车站坐进了这样的车厢,这时,我感觉离佳世要去的地方越来越近了,不过我当时完全没有想到那会是什么样的地方。 或许是心理作用吧,我觉得这个电车坐起来有些不舒服,已经到了使用的极限了。我在小时候好像也有坐过这种旧型列车的经验,但是记忆已经模糊了。我的老家就在附近的山口县,是在距离海边很近的街道上,最近已完全变成都市了。即使是回老家,也没有机会闯进这样的深山,所以,更不可能会乘坐这样的列车。因为距离都心很近,而且又在海边,所以老家的列车都慢慢现代化了,旧的车辆被淘汰到偏远的地方。我想,列车通常都会在这样的地方完成最后的使命吧!我们现在坐的列车,应该也是接近停驶年限的老兵了。 到新见车站之前,车上的乘客还是以学生居多,但当我们转到姬新线后,学生乘客一下子就减少了许多。从新见发车经过一、两个车站之后,他们也陆续下车了,转眼间,我们所乘坐的车厢便空无一人,应该是进入了没有学校的区域吧! 窗外的夜幕已经低垂,车厢内只有昏黄的灯光照耀着,简直就像是置身废墟之中。我们所坐的车厢的确非常老旧,车厢后连结器的前方,有一间放置了大型方向盘的房间,这个方向盘比汽车的方向盘要大得多,几乎要一个人才抱得住。方向盘与地面呈水平,而支撑的柱子则是与地面垂直的。在以前,只要旋转这个方向盘,就可以连结车厢之间吧!但现在这个方向盘却一点也派不上用场。 有趣的是,从列车行进的方向看过去,这个方向盘的后方有一个二人坐的座位,当我们坐在这个座位上时,方向盘就像变成了一张圆桌。就是因为觉得好玩,我们才选择这个座位坐下。虽然和右边的走道之间没有隔开,但是和前方的座位却以透明的玻璃隔开,而且这个有方向盘的小房间,要比整个车厢还高出二、三十公分左右。 我们并肩坐在这个神奇的小房间中,将旅行袋放在置物网上后,就静静地听着列车在铁轨上行驶时发出的沉闷声音。若将上半身靠在生锈的方向盘上,当列车在金属的轨道上行驶时,更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金属车轮的强烈震动。姬新线好像是单轨列车,所以常常需要停下来会车,不过,大多都是停在像是车站又不像车站的地方,反正就是距离月台很远的地方。 太阳已经完全西沉了,窗外是一片漆黑,昏暗的光线照着空无一人的车厢,反射在我身旁的车窗玻璃上,让我们知道太阳已下山了。将脸靠近玻璃一看,会觉得自己的脸好像钻进了一个黑洞,而我们所乘坐的车厢,也已经被黑漆漆的森林包围了。 我开始感到非常不安,我真是太自不量力了,这种漫无目的的旅行,真的很可怕。行驶在伯备线时,我还不觉得害怕,尤其是行驶在新见街道的周边,那里还算有人烟,也看得到旅馆,但是来到这附近之后,根本看不到一间旅馆或是住家。 我们来到了一片陌生的土地,又没有订旅馆。因为不知道要在哪一站下车,所以没办法订旅馆,但是,这样真的没有问题吗?夜越来越深了,我们最后可能会露宿在终点车站的长椅上等天亮。我终于明白了,一个女人家确实无法做这种旅行,那男人真的就可以吗?我可不这么认为。 可以看出佳世变得非常沉默,她将额头靠在玻璃窗上,眼睛一直凝视着窗外的黑暗。她一直确信“应该会感应到什么吧!”并等待着。我想问她该怎么做,但是当我看到她严肃的表情之后,我就不敢问这个问题了,因为如果她问我该怎么做的话,我想我也无法回答她吧! 就这样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偶尔会有像是住家的灯火从窗外闪过,天色看来已经像是深夜了,但是我看了一下手表,才七点左右。因为乘客全都下车了,所以根本听不到人们交谈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就连列车长也没来巡视,令人怀疑会不会连驾驶员都不在啊?我们一面听着嘎答嘎答单调的铁轨声,一面静静地坐着,就这样过了很久。 不久之后,我发现列车的速度慢了下来,不知道是要靠站,还是要停下来会车。然后,我看见稀稀落落的灯火,也许是住家或街灯,感觉很不真实的白光好像从前方照来,车身速度也慢慢减缓。列车进入了村庄,我感觉最前方的列车好像在煞车,我们所坐的空车厢也摇晃了一下。车子停下来的地方,和我所想的一样没有人烟,好像是个无人车站。隔着走道的右边窗户上,灯泡冷清地发出昏黄的灯光,我可以看到月台上的老旧铁柱,但佳世一直靠着的左边车窗外仍是一片漆黑。 坐在她身旁的我知道她变得有些奇怪。很明显地,她开始在接收讯息了,而在此之前,我并没有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在发抖了。 佳世突然转向我,她的表情让我感到非常害怕,全身毛骨悚然。因为她的样子完全变了,脸颊和下巴就好像在深海受到水的挤压般,表情诡异地扭曲着,她的眉头深锁,眼睛睁得好大并泛着泪光,那种被逼的痛苦表情,使我也神经紧张了起来。 在这一瞬间的佳世,和我之前所认识的二宫佳世完全不同,让我觉得好像是另一个陌生人代替她坐到我的身边来,她的脸和肩膀好像暴露在强烈的寒冷下似的,不停地颤抖。她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可怜,使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也可能是太害怕了,她开始低声啜泣。 “我看见车窗上有一个穿白衬衫男人的背影……”她有气无力地对我说。 “石冈先生,麻烦你帮我把行李拿下来。” 我连忙站起来,从网架上将两件行李抱下来。当我将我和她的行李分别抱在腋下时,回头一看,佳世已经不在座位上了,她蹲在距离我很远的走道上,用极为细微的声音对我说:“我要下车了,帮我。” 当我们到月台后一看,我才知道,原来我们所坐的列车只拖了两节车厢。我走到另外一节车厢旁边,再次确认里面没有半个乘客。佳世走路的样子很奇怪,好像不太会走路的样子。 这真是一个老旧的车站,没有任何商店,老旧钢筋的屋檐下没有日光灯,而是吊着一排灯泡。我们慢慢地走,在前方的顶端挂有车站站名的牌子,上面写着“贝繁”这两个奇怪的汉字。 “贝繁车站,我从来没听过这个车站……”我自言自语。 贝繁是个小车站,所以连跨越铁轨的便桥都没有,我们是从类似平交道的地方穿越铁轨的,然后再走到没有半个人影的车站内。来到这里之后,佳世就好了很多,也可以正常走路了。当初从列车下来的时候,我很担心她这样下去还能不能继续走路,她越是不安地走着,越是摇摇晃晃。 从列车下来的乘客只有我们两个,而且也没有人再上车,但列车还是一直停在那里,空无一人的车厢好像被周围黄色的灯光沁入一样,停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可能是要会车吧!如果早知道这样,就不用那么急着下车了。 出口处也没有半个人影,穿过空荡荡的车站走到外面一看,这里也没半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天空中悬挂着半个月亮,清澄的月光洒落在车站前方的广场上。沿着车站前面的圆环,在拥挤排列的小商店后头就是黑漆漆的树林,它们似乎代替人们欢迎我们的莅临,默默地看着我们。 此时,我终于知道今晚有月亮,因为刚才从车窗望出去,就一直看不见月亮。在空无一人的站前广场,我看到了计程车招呼站、餐厅和旅馆。就一个都市人而言,现在才是夜晚的开始,然而这些店家却像台风夜来临一样紧闭着门窗,而且灯火都已经熄灭了。可能是没有客人,所以不得不提早打烊吧?但我却因而觉得沮丧。除此之外,还有一辆老式的巴士点着皎洁的灯光停在那里。 用皎洁的灯光来形容,或许有些奇怪。因为巴士的灯光就是先前描述过的那种泛黄灯泡发出的昏暗灯光,但在整个村落都熟睡了的情形下,这辆巴士看起来就像是一间夜总会,让人觉得灿烂夺目。 只要有巴士,就应该会有人吧?就在我想问佳世打算怎么办之前,她已经朝巴士走去了。 老实说,我觉得很惶恐。我想先去前面那间旅馆,敲门拜托他们让我们住一晚,一切等到明天再说,我觉得这才是上上策。所以,我已经开始想像泡着热水澡的画面了,而且这个时候应该还有剩一些菜吧,可以吃顿现成的饭。 但是,佳世毫不犹豫,也没有和我讨论,就直接踏上巴士的阶梯了。她很快地坐上没有任何乘客的巴士中央,我没办法,只好拎着两袋行李,无可奈何地走到她身旁坐下。我感觉到引擎发动了,这也表示,我必须和温暖的澡缸及雪白的床单说再见了。 “你知道这班巴士开往哪里吗……”我一开口,就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我怎么可能知道,总之现在要先搭巴士……” 我想要小小声地发牢骚。 “通灵的师傅叫我下了电车以后要搭巴士,这样就可以到有水或是有河的地方。” “但是,也不一定非要现在搭巴士吧?已经这么晚了,今天晚上先在那间旅馆投宿,等到明天早上再搭巴士也可以吧?” “如果等太阳出来的话,我就不行了。”佳世的回答很奇怪。我看她并没有发抖,脸部表情也恢复到以前的样子。“也不是说不行,但我感应最强的时候,是在太阳下山之后。” “是这样吗?”被她这样一说,我只能保持沉默,因为我本来就是陪她来的。 “要发车了喔!”司机以悠闲的口气说,还带有这个地方的乡音。 “咦?喔,麻烦您了!”我立刻回答。 引擎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随着车身的震动,巴士出发了。这辆巴士一定是一辆老爷车,因为当司机换档时,都会发出快要抛锚的声音,我真希望它就这样抛锚算了。我很明白这是没用的,巴士还是开动了。 我们不知道要去哪里,一切都只能听天由命,感觉就好像死后要前往极乐世界般。在上车之前,我本来想看一下这班巴士的终点站,但因为急着去追佳世,所以没有看到,再加上巴士内标识终点站的文字打了红色的背光,也看不清楚。我只知道,这是最后一班巴士。 “刚才你有感应到什么吗?”我一面忍受巴士的摇晃,一面询问身旁的佳世,并觉得有些失望。 在空无一人的巴士上,黄色的灯光渗进来,感觉不是那么真实,好像在做梦似的。我明明可以清楚感觉到巴士的摇晃,但我还是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彷佛置身在一个很想醒来的梦中,或许是我太累了的缘故吧! 不久之后,佳世又开始发抖了。“刚才实在太恐怖了,我陆陆续续感应到一些东西,我想大声哭出来,却哭不出声音。” “你看到或是感应到了什么?” “我看到,也感应到好多,石冈先生,你没看见吗?就在我旁边的车窗上。” “没有,你看见了什么呢?”我问。但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想要知道。 “就在窗子上……太恐怖了!”她悲伤地说着,用双手捂住脸。“令人不寒而栗,刚才窗户上出现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你没看见吗?” 经佳世这么一说,我从网架上将行李拿下来时,感觉好像有看到。 “穿着白衬衫的男人,他背对着我,两只手拚命地举起放下,好像从网架上取下很多行李放在座位上,但是,我仔细一看,根本就没有行李,只看到他不停地做动作。” 我吓得毛骨悚然,两只手臂爬满了鸡皮疙瘩。真是不好的预感,我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了。 “不断做着这个动作的男人,一直出现在我旁边的窗户上。但是……”佳世就此打住,就在这一瞬间,我吓得全身冒冷汗,因为我知道这是真实的事。 这时,巴士突然发出很大的喇叭声,我吓得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两位客人,你们要去哪里啊?”司机不时地望着上方的后照镜,以悠闲的口气问道,因为从后照镜里可以看得到我们。 我看了看佳世,这问题只有她能回答,但是她低着头,好像不打算回答的样子。这时,就变成我必须回答了,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啊! 我不得不站起来,因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便朝驾驶座走去。 “请问,前面会经过河川吗?”我没头没脑地问司机。 “河川?”司机突然大叫。这种反应是理所当然的。 “河川,是什么河川?” “我也不知道名字,总之就是河川或池塘之类的。” “如果是河川的话,就是苇川了,但距离还很远,你们下车以后,还要越过一座山。” “一座山?”我吓得冒冷汗。 “嗯,也不是什么很高的山,就是要走山路啦!”司机好像有些同情我,还是吓到了似的说。 “除了那条河以外,还有其他的河吗?” “没有……你们到底要去哪里啊?” “这……这个……”我实在无法回答他。像这种奇怪的旅行,以及我莫名其妙的身分,实在很难对其他人解释。“那么,在河边有旅馆吗?” “没有旅馆耶,以前曾经有,现在只剩下刚刚车站前的那间贝繁旅馆了。” “喔……”我感到很绝望,看来,我们可能要在这寒冷的夜晚露宿街头了。虽然从车站出来的时候,我曾经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但是这里的海拔比较高,感觉比东京和横滨都要来得冷,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会冻死的。 “以前呐,西贝繁村那里是有间叫龙卧亭的旅馆,但现在已经关闭了。因为老一辈的好像在前年过世了吧,加上没有什么客人,而且弹琴的人也变少了。” “琴?” “嗯,因为老一辈的好像很喜欢弹琴呢!” “是这样啊?”我其实不是很了解他所说的话,总之,就是那里以前曾经有一间旅馆吧。我想到那里去拜托看看,说不定可以借宿一晚。或许这种想法是有点天真。 “那也可以,对不起,是不是能请你载我们去那里?”我毫不考虑地说。司机一时哑口无言。 “先生,拜托你,这是巴士,不是计程车,我没办法载你们去龙卧亭。” “对喔!对不起。”我面红耳赤地向司机道歉。我可能是太过惊吓了,以至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由于司机对我的问话有问必答,也使我一时忘了自己坐的是公车。 “你决定好要去哪里了吗?” “请问离龙卧亭最近的车站是哪一站?” “这个嘛,是贝原岭吧!” “贝原岭,我知道了,就在那里下车吧!” “好,那就贝原岭吧!”司机好像有些怜悯我似的说道。 “在贝原岭下车之后,越过一座山就是东贝繁村,穿过这个村子就可以到西贝繁村了,那里就有苇川。越过苇川后,可以看到一条山路,大概走个一公里左右吧,就到龙卧亭了。但是,听说那里现在已经没有营业了,我想他们应该不会让你们住宿的。” “我知道了,我会试着拜托他们看看的。请问,从车站到龙卧亭大概有多远?” “到龙卧亭吗?大概有两哩路吧!”司机说。 即使他告诉我两哩,我也没有概念,应该是八公里左右吧? “很远吧?” “嗯,如果是我的话,我是不会去的,尤其是在半夜三更。” 司机是个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人,应该算是个老实人吧!其实我也想早点钻进被窝里睡觉,并不是我想走这种夜路的。 到贝原岭车站还需要一些时间,司机也说到了他会叫我们,所以,我就回到佳世的身旁,将行李放在腿上伺机而动。 “刚才在车站下车时,我看见月台周围的树林里有好几张人的脸。”佳世说。但我实在不想再听这些了。“所以,这里一定是通灵师所说的地方。” “是这样吗?总之,我们先去司机所说的龙卧亭旅馆看看吧?听说还要越过一座山呢!你可以走得动吗?” “我想应该没问题吧!” 巴士好像直接开过了好几个车站,可能是因为司机已经知道我们要在哪里下车,而且每站都没有人要上车的关系吧。巴士就像是我们的专车,从车站前出发之后,就一次也没停过,因此也没有其他人上车。 “先生,快到贝原岭罗!”司机转过脸来看我们,仍然以这个地方特有的悠闲口气说着。我赶紧拎着两袋行李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前方。巴士停下来了,由于是一人服务公车,所以问了车资后便付了钱,小心翼翼地走下车,因为我们下车的地方实在是太暗了。 “注意不要跌倒了喔!”司机还是一贯的悠闲口吻。 当我们平安无事地下车之后,司机低下头看了看我们,并用手指了指前方的漆黑,“前方有个转角,向左转以后直直走,就可以到东贝繁村了,因为只有一条路,应该不会迷路,请小心慢走。”然后,他不知道按了哪个开关,车门就关上了。 巴士排出废气开走了,我开始觉得非常害怕,一直站着动也不动,因为,当亮着灯的巴士慢慢往前开走之后,我的四周便淹没在一片漆黑之中。在前方的黑暗中,我看见亮着灯的老旧巴士身影,轮胎陷在修路的坑洞中摇来晃去,慢慢变小。 对从都市来的人而言,这样漆黑的状态已足以让人吓破胆了。我们所走的路,因为正在修筑,所以完全没有路灯之类的东西,虽然电线杆很多,但没有一根是亮着的。在路旁好像有一边是水田还是旱田之类的,不过也看不到住家的灯火。 当我盯着巴士的灯光消失在黑暗之中后,四周的漆黑让我连旁边的佳世的脸都看不见。我感到很绝望,在这种地方,根本无法想像我是身处在和横滨一样的日本列岛上。司机说前方有个往左弯的转角,但是在这一片漆黑中,我们真的能找到那个转角吗? 三月夜晚的寒冷,让我非常担心,但是,如果现在要横越山岭的话,身体就会流汗,这样也不用怕会冷了。唯一能让身陷黑暗的我感到安慰的,就是潮湿空气所夹带的植物香气,这可能是某种花香吧!当巴士所留下的引擎臭味随风飘散后,取而代之的就是这股芳香。 还有一个让我稍感安慰的东西,就是天上的半月。虽然不是满月,但当我的眼睛习惯了黑暗后,月光的亮度已足以让我们看清楚四周的情形。我来到这个乡下,才发现原来月亮是这么的亮。 贝原岭的候车亭是建造在比柏油路要低一些的水田旁,稍微突出,就像一间小庙一样。小屋里有一张长椅,但是没有任何照明,所以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小屋也是年代久远的建筑物,靠近地面的板壁已经完全腐朽了,还破了一个大洞,板壁外侧布满了尘土,即使在朦胧的月光下也清晰可见。 如果现在有睡袋的话,我真的好想先在这里睡一觉。就算我们克服重重困难,好不容易到达龙卧亭,但那间旅馆不是已经关掉了吗?而且,我们抵达的时间可能也很晚了,难道要敲门把老板叫起来,告诉老板我们知道旅馆已经不营业了,但还是请求老板让我们住一宿吗?到底要如何拜托老板才好呢?该不会要跪在玄关的地上请求老板吧?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如果老板能收留我们那当然很好,但要是不行的话,我们就势必得露宿街头,因为最后一班巴士已经开走了,也回不去贝繁车站了。如果要在埋着手腕的河边大树下打哆嗦睡觉的话,倒不如在这个巴士站过夜还比较实际。 但是,当我想开口跟佳世商量的时候,她已经站在很远的地方等着我了。她站在月光下的样子,让我觉得好像是困在这个地方的幽灵站在路边叫我,我感到非常害怕。 “石冈先生,走快一点。”我看不见她的脸,只听得见她的声音。因为实在是太恐怖了,我的想法也改变了,与其和这样一个可怕的女孩一起过夜,倒不如克服困难早点到有人的村子里,于是我便踉踉呛呛地走了过去。 我们终于找到了往东贝繁村的转角,虽然这条路比较宽,但是和之前巴士所走的路比起来,还是有点窄,而且是在左边。我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条路,不过,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对的,因为没有半个路标,也不知道除了这条路以外是否还有其他的路。在这个没有路灯的黑夜,我们完全看不见几公尺远的前方。虽然这条路的宽度始终一样,但是走了一阵子之后,路面就不是柏油路了,而是到处坑坑洞洞的碎石子路,可以感觉到车轮走过的痕迹,应该是有车子经过的关系吧。不过,没铺柏油的路我还真的很久没走过了。 我们不发一语地走着,这是我要求的,因为我受不了佳世再次说起刚才在车站看到白衬衫幽灵的事,或是在月台旁的树丛中看到无数张脸的事。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是个胆小鬼。女人可能都认为,男人对于恐怖的事比较不会感到害怕,但我说实话,其实男人和女人是没有两样的,只不过男人常会在女人面前逞强,特别是我之前能若无其事地走进横滨的黑暗坡或是苏格兰的诡异建筑物中,都是因为有御手洗在我身边的缘故。所以,我应该是最不适合担任这次旅行的保镳人选。甚至连我一个人住在横滨的马车道时,都常常会感到害怕,虽然我没有告诉佳世,但是我常常会被鬼压。或许当初据实以告的话,她就不会想要找我来了。 我一个人边想着这些事,边默默地走着。因为拎着自己和佳世的行李,虽然不是很重,但还是觉得手臂很酸,只好分别将行李轮流背在背上以改变姿势。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着刚才那个穿白衬衫的男人的事。经佳世这么一说,我的确是有瞄到,就在左手边的窗户上,映照出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背影,他的动作很忙碌,不断地弯腰、举起;当时我有将视线转回车厢内,车厢空荡荡的,确实没有任何乘客。 我不由自主地感到背脊发冷,或许我已经来到了很诡异的地方。我的脚步突然变得很沉重,莫非是被恶灵附身了吗?当然不是,原来是已经开始在爬山了,树木苍郁茂密的阴影好像从左右两旁伸向道路的上空。当我发现时,我的四周已经是茂密的森林了,在这深夜里,不知名的野花零零落落地在树木下方绽放着,如果是白天,应该很漂亮吧! “哇!好漂亮。”是佳世发出的声音。 我藉着月光看到了她的身影,她正站在道路的中央,抬起头仰望着天空。月光穿过树林,洒落在她的肩膀及背部,留下苍白斑驳的阴影。我也学佳世抬头仰望天空,大声地叫了出来,我看见天上有好多星星,刚才居然都没发现,因为从巴士下车来到这里之前,根本没有心情抬头看天空。 真的看到了好多星星,可能是因为空气特别干净的缘故吧!这就是我们常说的,看起来很壮观的星空、好像快要掉下来的星空。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词汇可以形容。由于星星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只要稍微眯起眼睛,星群看起来就像是一团白雾,整个漆黑的天空,也被大大小小的星斗塞满了。 当我们站在道路中央抬头仰望星空时,也闻到了花和植物的香气。黑暗的恐怖、星星的美丽,再加上花朵的芳香,使我有点精神错乱。 我们又开始继续往前走,山路的坡度越来越陡峭,我们也跟着放慢了速度。我不敢奢求会有计程车经过,但我还是祈求着有一辆村里的车子会经过,那我一定要拜托他载我们一程。不过整条路还是异常的安静,彷佛时间已经回到了江户时代,不要说是人了,就连一辆车也没有。 “啊!”佳世突然大叫一声。 我吓得呆住了,好像心脏快停止跳动。有只像是鼬鼠的小动物,从我眼前一阵风似的横越过去。 或许是受到佳世惨叫声的影响吧?从四周的树林深处传来了莫名其妙的叫声,沙沙作响,实在太恐怖了。我缩着脖子,心想,这该不会是躲在森林里的怪物一起发出的奇怪笑声吧?叽叽喳喳的声音持续了好一阵子。我们赶快继续往前走,不久之后,声音就安静了下来。原来我们听到的是鸟叫声,因为安静了下来,我们才可以将鸟儿们的嘈杂声抛到脑后。 过了一下子,我们好像是来到了山顶,我想看看手表,但是因为太黑了,所以看不见。我们大概走了四十分钟左右吧,而且大多都是上坡,我和佳世的脚都很酸。我们希望在下坡时能轻松一些,便蹲在这里休息了一下,然后才站起来,开始往山下走。从身旁的树丛间,我好像可以看到像是洒了一小撮亮粉的乡镇村落,那里应该就是东贝繁村了。 和我想的一样,下坡果然比较快,不一会儿,我们便来到了东贝繁村外的平地。在水田和旱田之间似乎有几户人家散落其中,我感觉突然刮起了风,或许是农家要早起的缘故,所以大多数的人家都已熄灯休息了。 这条路来到平地以后,仍一直延伸下去,贯穿村落的中央。道路两旁开始有了密密麻麻的房子,只有这个部分的道路是柏油路,这条路好像就是贝繁村的主要干道了。这样走着,我们根本无法分辨这里是贝繁村的东边还是西边,而且,明明已经是深夜了,却还是听到不知道从哪传来的鸡叫声。当我们走进村落的同时,风也戛然而止,可能是因为风被建筑物挡住了吧! 我们走在主要干道上,陆续看到餐厅、玩具店、点心店等各种商店,虽然规模都很小,但感觉得出来这条街繁华的景象,简直就像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山间小城市。只是,这些店家全都打烊了,里面的灯火也都熄灭了。贯穿在水田中的复杂田间小路,好像就是以这条主要干道为起点,向左右两侧延伸出去。在稍微宽阔的街道及转角,虽然是在大街上,却建了一座地藏王庙和一座小小的五谷神庙。 商店都已经打烊,路上没有半个行人,对从都市来的人而言,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死城,但是我们走到另一条岔路上时,就看到了过着悠闲生活的人家。主要干道经过稍微高的台地,水田则位于地势较低的地方,散落在其中的农家大多都建造在矮矮的石墩上。 有人拿出陶炉摆在墙角边,生起火不知在烤些什么东西,应该是晚餐的菜肴吧!而穿着睡衣的小孩们就在一旁的黑暗中跑来跑去。我闻到了食物的香味,觉得肚子好饿喔。风停了下来,身体也不觉得冷了,虽然离夏天还有一段时间,但他们已经将桌子和藤椅搬到屋外了,还有人在下棋,棋盘的上方垂挂着灯泡。 因为我们走了好长一段没有人烟的路,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迷失在无人的魔界里了,所以当我回到人类的世界时,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些是在都市里看不到的景象。当他们发现我们时,全都停下了手边的工作,一直盯着我们看。 我和其中一人四目相交,便向他点点头,问道:“请问龙卧亭是在这里吗?” 但令人意外的是,他们没有任何回应,只是一直盯着我的脸看,然后看看佳世,又再看看我。刚才他们彼此之间说说笑笑的脸,在看到我们之后全都不见了,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要往哪里去。 进入村落后,我们走了好长一段路。虽然气温很低,但我还是流汗了,我的双腿已经像棒子一样僵硬,好几次都有冲动想坐下来休息一下。佳世也和我一样,很明显看得出来她已经很累了,所以当我们看到可以坐下来休息的石头时,便一起坐了下来。 我们之间没有交谈,因为当人疲累时,想法就会变得悲观。要是在前方等待我们的是营业中的旅馆就好了,然而却是已经歇业的旅馆。当我一想到我们千辛万苦地走到那里,却可能得吃闭门羹时,就怎么样也没办法高兴起来。不过,这一带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世外桃源,姑且不论人们的态度,虽然这里很黑,风景也看不清楚,但是我一直闻到植物的香气,我想这里应该是难得一见的清幽之地。 我们来到了宽广的地方,我试着仰望天空,本来以为会看见满天的星星和半月,却不是这样,不知道为什么,星星只有刚才看到的一半左右。我仔细看了又看,才发现原来是被乌云遮住了,而且这片乌云正慢慢地移动。在我仰望的时候,一开始还有半个月亮,接着月亮就慢慢被吞噬掉了,四周立刻变得一片漆黑。当乌云飘走后,我又再次看见月亮,月色照在水田上,静静地闪耀着银色的光芒。 我们站了起来,又继续往前走,没多久便来到了河边。或许是因为长时间身处大自然之中,所以嗅觉也变得很灵敏,我刚才就知道我们已经接近水边了。这条河的宽度很窄,只能算是一条小河,因为到处都有岩石,所以不用桥,只要踩着这些岩石就可以过河。水流虽不是十分湍急,但是在岩石周围还是会有小小的波浪,映照到河水里的皎洁明月,碎裂成了一小块一小块,在水面闪闪发光。 河边高高低低的树木密密麻麻排列着,这些古木看起来好像是樱花树,但仔细一看,这些树木的枝头已经结了许多小小的花苞,只是还没有看到已经开花的树。 虽然夜晚无法看清楚四周的景色,但是河水好像很清澈,因为在一棵樱花树下,有一个用石头堆砌而成的阶梯,一直通到河边的大岩石上,在那附近有人遗留了一块像是肥皂的东西,所以这里应该是洗衣服的地方,如果水不干净的话,是无法洗衣服的。 我们走过跨越河面的古桥后继续往前走。这座桥好像是水泥做的,但是藉着月光一看,无论是河流的上游或下游,到处都是这种小桥。在月光下宽广的河边,我闻到了河水和植物的味道,虽然潺潺的流水声不绝于耳,但四周却没有半个人影,让人感觉彷佛迷失在宽阔的自然公园中。 “应该就是这附近。”沉默好长一段时间的佳世突然开口。“通灵师说过会有很强烈的感应。” 被她这么一说,我不由自主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我也觉得这附近不知道哪里怪怪的,或许因为是都市人才会这样想吧,但这里的景象好像是梦境一样,实在是太完美了。待我一回神,雾气已经开始渐渐弥漫,难道是因为这条路经过山脚的关系吗? “糟了,我的腿变得怪怪的。”佳世说。 “那我们休息一下吧?”当我一说完,她便用力地摇着头。 “不用,如果现在不走的话会更糟,因为有好多双眼睛一直在看着我。” 佳世拖着步伐往前走,虽然她的口吻非常平静,但我却吓得魂都飞了,脚步也变得很沉重。不同于她的声音,她的侧脸已经开始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人,她又开始改变了,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她似乎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走得非常快。是急着想要摆脱掉她身后的恶灵呢?还是她想带我去哪里? 我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害怕的跟在后面。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放慢了脚步,可能是危险已经过去了吧!她的侧脸看起来很安详,表情也回复了平静。 “石冈先生,你刚才没有感应到什么吗?我看见到处都是人的脸。” 我吓得无法动弹,背脊发冷,胃也强烈收缩,我再也受不了了。此时我非常后悔陪她来,虽然四周的景物让我感到害怕,但我更怕身旁的佳世。她在月光下叨叨絮絮的样子,已经完全感受不到第一次和她在马车道公寓碰面时的活泼开朗。她好像是刻意要吓我似的,还是觉得这样很好玩,故意把声音弄得很阴沉,我对于她这种行为感到越来越不满。 这附近的住家还是黑漆漆一片。随着我们离河流越来越远,感觉好像又走进了山里,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觉得又开始在爬坡了。大多数的时间,月亮都躲在云里,所以四周还是和之前一样一片漆黑。走在我前方的佳世的背影感觉就像是魔鬼的背影似的,我怀疑她是不是打算等到月黑风高时,才显露本性对我展开袭击?和这样的人处于这样的状态之下,我只要想到若是龙卧亭拒绝让我们留宿的话,事情将会变得很可怕。当初我真不应该来的,我好后悔,越来越无法忍受。 显然已开始爬坡了,而且一下子就变成很陡的斜坡。我爬得上气不接下气,这种痛苦让我暂时忘了对黑暗的恐惧,我拚命往上爬。上坡路好像没有终点似的,我又开始感到另一种恐惧:这个陡坡会不会没完没了一直延伸下去?我的腿已经沉重得像棒子一样了,脚底踩的柏油路早已变成了沙土路,来到这里之后,又变成了碎石子路。路越来越难走,只要稍微踩滑可能就会摔倒。我觉得脚踝、膝盖和脚底都好痛,虽然我和佳世的行李都很轻,但是一直提着,我的手臂变得好麻。 突然,我们来到了一扇大门前,因为实在是太突然了,所以我忘了兴奋,就这样呆呆地站着。现在回想起来,那就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我用已经熟悉黑暗的眼睛,看着闪烁着耀眼的金色光芒、像是地府之国的宫殿。我一下子清醒了,这实在太令人震惊了,我看了好一会儿。 那座建筑和我想像的有很大出入,两侧竖立的巨大门柱是用古木的粗树干打造而成,柱子上尽是疙瘩,在右边柱子上的平滑部分,以很漂亮的笔触雕出了“龙卧亭”三个字,在一片漆黑之中,散发出有如龙的栖身之所般神圣庄严。我不由得赞叹,在这种远离尘嚣的地方,居然有这样的建筑! 4 门柱上虽然有大门,但幸好并没有关上。门柱的左右是一道很长的围墙,涂成黑色的围墙,好像一直延伸到黑暗的深处。 “龙卧亭”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虽然它坐落于这样的深山中,却是座充满现代感的摩登建筑。我本来以为它的外观应该和一般旅馆一样,是日式风格的,玄关还有石灯笼和踏脚石。但龙卧亭完全不是这个样子,虽然它较偏向西式风格,仍具有独特的日式之美。在我极为疲惫的脑海中,我体内的审美感仍兀自清醒着,并欣赏起这份独特的美。 让我震惊的不只是“龙卧亭”这座建筑,而是这座建筑本身是倾斜的,所以即使我想停在玄关前,也还是大步大步往里面走去。突然,我发现右手边矗立着一个像是屏风般的高大东西,吓了我一大跳。原来那是一道很高很高的石墙,因为年代久远而长满了黑色的青苔,以至于这道墙完全融于黑夜之中,就像是专门为了吓我而存在似的。我没想到会有这样一道墙,一直走到墙前才发现,差点惊叫出声。石墙高得看不见尽头,不禁让人怀疑,这会不会一直延伸到没有星星的黑暗宇宙? 我想了解这稀奇古怪的石墙,还有它顶端的样子,所以站了好一会儿。但我实在太累了,再加上夜晚的黑暗,这根本是在浪费时间,只能呆呆地望着这堵像乌云一样、悬挂在遥远天空中的奇怪建筑物。那是座桥吗?还是天空的一部分掉落下来了呢?可能是因为太累了,我感到头晕目眩。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走了这么多陌生的路,我到底来到了什么样的地方呢?是在作梦吗?或者这里是世界的尽头?因为头晕加上疲劳,此时我好想就直接蹲下来休息。 我努力回过神来,将视线移开建筑物,石墙或是我头顶上的任何东西虽然让人感到意外,但“龙卧亭”的建筑本身也非常与众不同,充满了远离尘世的味道。如果要试着以一句话来说明它的设计,那就是以老旧的白木、透明玻璃与无数灯泡所创造出来的美吧!我不知道我这样诉诸文字,读者到底能感受多少此地的气氛,但我能深刻体会建筑师想要表达的东西。 刚才我那双习惯黑暗的眼睛,之所以能感受到闪耀的金黄色光芒,就是因为这些灯泡点亮了周围的黑暗,并且发出诡异的、令人怀念的黄光。事实上,那种颜色带有一点强迫的感觉,会使我想起从前。我不知不觉联想到,小时候看过的夜晚的商店;或是我强忍着睡意,在旅途中看到的陌生土地上的商店。这光勾起了沉睡在我心中的孩提时代记忆,使我陷入了怀念、害怕、恐惧、害羞的混乱情绪之中,我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在东京,我从未看过这种具有个性的建筑物。东京的建筑大多都是西式的,这种感觉的建筑物,应该说是这个地方的特产吧。建筑虽然是木造的,但有三层楼,而且只有三楼部分的窗户面积非常大,几乎可以说是用整片玻璃了。有一整面墙都是窗子,窗棂纵横交错,嵌入了一片片正方形的玻璃。无论是窗棂或是墙壁,都是使用没有涂漆的白木,屋内也看不到任何窗帘。 在位于高处的宽广玻璃空间内,仍垂挂着几个灯泡,昏黄的灯光充斥在这个透明的世界中。上方的情景更加刺激了我的感觉,虽然光线明亮,其中却没有任何东西存在,透明的玻璃空间空荡荡的。 我看着看着,突然,有一个人影出现了。好像是个穿着金色的和服、留着黑长发的小个子女子,她在玻璃内侧身站着,而且还站了好一会儿。她的这般举动吸引了我的目光,因为她就像娃娃一样动也不动,连稍微动一下都没有。在她雪白的脸颊附近,闪耀着橘红色的光影。我猜应该是她身旁点了暖炉的关系吧!虽说这幢白木建造的木屋外观是中西合璧的,但在三楼内却有西式的暖炉。 我又呆立在那里了,不自觉的就像白痴般一直抬头望着那个女子。她的风情有一股脱俗的美,丝毫不逊于这栋建筑。在黑暗的高处,她就像是在舞台灯光下演着一人剧的机械式木偶,此时,我甚至觉得她不像活着的人。 突然,她将脸转向我这里,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她来到玻璃窗前,那个样子不像是走过来的,反而像是以车子所用的机械装置,一下子滑到窗前来的。她举起双手,将手掌撑在玻璃窗上,保持着这个姿势,好像心血来潮似的往下看,而我就在下面。我们四目相交,她没想到这种时间居然会看到人,似乎非常吃惊的样子。但她还是继续看着我,而且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 我心想,这个女子真的很像机械式木偶。虽然我和她有一段距离,从我的位置仍然可以清楚看见她的美丽。我觉得自己就好像是抬头在看德国慕尼黑市政厅前的机械式跳舞人偶时钟,或是东京有乐町mullion的敲钟人偶时钟一般。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小孩的尖叫声,我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只听见一声“妈妈”。 一楼外墙上有着像路灯的玻璃盒,横着挂了一大排,这些盒子也是由几根白木条钉成的,然后再嵌入几片正方形的玻璃,每个盒子放入一颗灯泡,使得这附近散发出特有的昏黄灯光。 在光线下,从右边跑出来一个小女孩,应该是四、五岁左右吧!这么晚了,为什么这么小的孩子还没有睡觉,令我觉得不可思议。屋外已经开始起雾了,又湿又冷,小女孩下半身穿着七分裤,上面穿着一件像是睡衣的法兰绒罩衫,或许是怕着凉,肚子上还围着一圈白色的毛线肚兜。 老实说,看到一个小孩子跑到我面前的那一刹那,我吓得几乎跳起来。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往门外撤退,因为这么晚的时间,一个小孩在庭院里跑来跑去,实在是太诡异了,所以我已经有心理准备,这一定是最新怪谭的开头。幸好这个孩子发出了开朗的叫声,将我的恐惧完全赶跑。 “妈妈,这种地方居然有人耶。”那个孩子说。 虽然说是“这种地方”,但我还真不打算待在这里以外的地方。不过就孩子的想法来看,在这么晚的时间,看到站在门柱边筋疲力竭的我们,应该会觉得很诡异吧! 被小孩这么一叫,有个像是她妈妈的女人从黑暗中快步跑了出来。她身穿一件长及脚踝的裙子,披着一件对襟的深色外套,她的皮肤有点黑、眼睛很大,由于脸颊有些削瘦,我一时之间还以为她是印度人呢。也可能是因为她穿的长裙两边是下坠感的特殊设计,所以看起来很有印度风味。 但是,她在昏黄的灯光下,匆匆忙忙跑出来的样子,却散发出一股令人惊艳的异国风情,真的非常美。她这种日本人不常见的长相,和这样的山村地区实在不太搭调,我怀疑这是不是自己太过疲劳所产生的幻影。 我连忙向她鞠躬,挤出满脸笑容。因为是在半夜三更,所以我不能让她对我产生戒心。我像推销员一样,尽最大的努力,想让她觉得我看起来很善良。但我还是很在意楼上那个黑发女子,便抬头瞄了瞄她,再将视线拉回来,就这样反覆了几次。站在三楼玻璃窗内的女子,仍然将双手撑在玻璃上,一动也不动。 “对不起,我们是从贝原岭车站一路走来的。”我努力解释着。心中暗自祷告,希望她不要走掉或是拒绝我的请求。“这里的旅馆好像已经没有营业了吧?”其实我明明知道,但是我故意这样问。 “是的,这里的旅馆已经没有营业了。”她回答。 她那活泼开朗的口气让我很意外。一方面是因为在这样的深夜,和她说话的人看起来有点可疑;另一方面,从她的长相看来,我觉得她的日语应该说得不好,我本来以为即使她会说日文,应该也是很沉稳而且话不多的人。但是她讲起话来不仅非常流畅,还和女学生一样说话速度很快。我十分感激她,因为她的样子让我感到非常放心,也拯救了我。 “这附近还有别的旅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想应该没有了。”紧接着,女人牵起小女孩的手,很明白的说。 “妈妈,今天小雪摘了这么大朵的喔,婆婆要我插在这里耶。”小女孩手舞足蹈地说着。 “啊?”我说。 “她是在说今天摘回来的花。”她解释着。 “是这样啊?这一带有旅馆吗?”我问这个小孩。显然,抓住小孩的心才是权宜之计,但是我已经无法整理我的仪容了。 “旅馆?”小女孩重复说着,她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个字的意思,迟迟没有回答。 “您一定很困扰吧?那我去问问看好了。”女人轻松地说着,牵着小女孩的手往左边走去。我们对她鞠躬致谢。 建筑物虽然有玄关,但是好像上了坚固的锁,门上的毛玻璃完全看不到里头的灯光。从她说话的内容听来,我终于明白她不是这里的主人。 “请往这里走。”她如此说着,将我们带进了屋里。 “是这里啦。”小女孩说。 虽然在馆内绕行,但我还是很在意三楼的那个女子。我抬起头,沿着馆内慢慢行走。随着我们的移动,我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看见站在楼上的那个女子,她的双手还是撑在玻璃上,仍然一动也不动。我发现她只有头会慢慢转动,视线则随着我们移动。 三楼的女子和在一楼牵着小女孩的女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或许是因为在灯光下的关系,三楼的女人皮肤白皙,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也或许是因为穿和服的关系,她就像日本的人偶一样,静静的动也不动。而在一楼的女人,则是皮肤稍黑,头发烫了小卷,就像是从东南亚或印度来的外国人,动作很夸张,声音也很高亢。 当我如此想着时,三楼的女人突然动了,她的动作非常激烈,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似的,非常激动,我受到这个画面的冲击,暂时停下了脚步。从她楚楚动人的样子,我没办法想像她会做出这么灵活的动作。我站着看了好一会儿,但我不能被那对母女丢下,所以我便绕到建筑物的后面去了,如此一来,她也就离开了我的视线。 而前方牵着小女孩的那个女人,也让我觉得格格不入,相对于她成熟的外表,说起话来却像个小孩子似的。 “啊,请小心走路喔!”她几乎是用叫的,不管怎么说,她的这种说话方式听起来很唐突,与她稳重的外表,以及为人母的身分非常不搭。 她站在馆内的后门,打开滑动式的木门,“对不起。”便发出了像小孩般的高八度声音。 “啊,啊。”她又发出了奇怪的叫声。“对不起,刚才在大门口,有人碰到了困难,他们说是刚来到这里的。” “他们走了好远的路喔!”她的小孩也在一旁帮腔。 可能是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必须让小孩上床睡觉吧!我觉得非常害怕,从后面望着她们。里面透出来的光线照着她的笑脸,她的背后却陷在一片漆黑之中。 馆内后方的样子有些奇怪,看起来好像是很长很长的屋子,还是像矮墙般的建筑物,从馆内后方另外开始延伸出去。最怪的是,这建筑物好像就这样直接爬上了山坡。总之,这个长长的建筑物是紧贴着地面,逆坡而上建成的,消失在黑夜的另一端,没有尽头,感觉就像是万里长城。 在这长屋的墙壁上,成排的窗户只有少数的灯是亮着的。包围着整个龙卧亭的板墙,是围绕着山坡的山脚建筑的,如果从长屋的楼上房间,几乎可以越过板墙,眺望到刚才我们所走过的樱花树旁的河流、远处的水田,以及散落在水田中的贝繁村农家灯火。我想太阳出来了以后,应该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吧! 在我身旁的佳世完全没有开口,我觉得她的样子又不太正常了,我仔细看向她,发现她又开始晈着嘴唇,身体不停地颤抖。 “你感应到了什么吗?”我小声的问,但她没有回答,只是摇着头。 她看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身体不舒服,好像无法说话的样子,和我眼前的那对母女开朗的模样,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那个女人站在后门口外,全身都浸淫在从门内透出的昏黄灯光下,但我看到她慢慢收起笑容,并将身体往旁边移动,从这情形,我可以感觉到有点不寻常,便不禁紧张了起来。同时,我也看到了一个被光线照到背部、头顶毛发稀疏的矮个子男人的身影慢慢出现在门口,我连忙向这个人影低下头。 “你们是要去哪里?”他以略带冷漠的口气说。我一时之间听不太懂他所说的方言,所以无法回答。“你们在这里有朋友吗?” 因为是逆光,我看不清楚他的脸部表情,但是他的意思我完全明白。总之,他想说的是,我们会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应该是要去拜访朋友,若非如此,谁会在这么晚的时间来到这种鬼地方?既然有朋友住在这附近,就应该去投宿在朋友家啊! 我无法回答他,他的想法确实没错,但是,我们和一般正常的旅行者完全不同,在这里我们没有任何朋友,是佳世的感应将我们带到这遥远的地方来。我知道这是非常荒谬的事,也无法对其他人解释清楚。我完全为之语塞,一时之间,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此时,令人意外的是,从楼上传来了琴声,我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但是没有半个人影,只看到乌云密布、星星完全隐没了的黑暗夜空。我又将视线转回来,静静地听着琴声。我想,一定是刚才看到的那个女人弹的。我感到有些意外,总觉得好像听过这首曲子似的。对于琴曲,我只知道宫城道雄的〈春之海〉,就连这么有名的〈春之海〉我也只知其名,而不记得它的旋律,但是从楼上传下来的琴声,却是连我这样的门外汉都耳熟能详的曲子。这首曲子叫做什么呢?我努力地想。 好美的曲子,我觉得这应该是古典音乐的曲子,我这才知道原来日本琴也可以演奏西洋乐曲啊。 在这陌生、且远离尘嚣之地方听到的琴声,渐渐地将我带进了幻想的世界。建筑物特有的气氛,让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这种感觉有点难以形容,彷佛一种不可思议的沉醉开始渗入我的心底,但是那种甘甜的感觉也同时带着强烈的不安,应该可以说是甜美的不安吧!或许是我太累了,觉得好困才会如此吧。可是,这种不安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使我的背脊发冷,渐渐开始有感应了,我越来越确信这种甜美的气氛是连续恐怖事件的前奏。 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引以为傲的,我是个完全没有第六感的人。如此迟钝的我,却从不绝于耳的琴声当中,感觉到令人战栗的不安,流畅的旋律让当时的我,说得夸张一点,开始感觉到好像潜藏在地下的所有邪恶势力,从黑暗中不断发出讯息,告诉我即将会有事发生。 “在这附近我们没有朋友。”我身旁的佳世说。我也因此从陶醉于琴声的状态中醒来。“所以只要让我们住一晚就好,如果您不肯借宿的话,我们就必须再回到贝繁的车站前。” 听到佳世这样说之后,我想起了刚刚千里迢迢走来的情形,不由得冒冷汗。 “但是我们的旅馆已经收起来了,房间也没整理,就连像样的棉被都没有呢!” “我们会付钱的,只要让我们住一晚就好。”我无法再沉默了,在一旁向他鞠躬致意。 “他们好像很困扰的样子呢!”那个女人也帮我们说话。 就在这时,刚才一直听到的琴声终于停了下来。我们似乎有些受到影响,谈话也停了下来,就这样安静了好一会儿。 “如果你不让他们在这里住一晚的话,他们好像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刚才那个女人牵着小女孩的手说。 “你为什么还不带小孩去睡觉?小孩子都冷得在发抖了,不要感冒了。”这个像是龙卧亭老板的男人,讲起话来真讨厌。 “啊!是因为小雪刚才说她想尿尿。” 我很感谢这个小女孩的尿意,如果这对母女不在的话,我们就必须直接和这个老板交涉,如此一来就没有人帮我们了,我们势必很快就会被赶出去吧! “可是书都倒下来了呢!”小女孩说。 “书?哪里的?”老板说。 “就是堆在厕所架子上的那些杂志,快要倒下来的时候,被我挡了下来。”女人说。 她似乎在拖延时间,因为她同情我们,所以想要多待一会儿,可以看出她所展现的诚意。她很在意在当时那种情形下,旅馆老板是会让我们留宿,还是把我们赶走。 我对于老板的狡诈觉得有些不快,因为他要拒绝我们,所以觉得那对母女很碍事,就想尽快把碍事的人赶走,只要她们不在,老板就可以毫不客气地说些难听的话吧!我可以看出那个女人是为我们留下来的,但是她也已经尽力了。 “那么,不好意思,因为怕小孩感冒,所以……”她对我们鞠了个躬,如此说着。 这一瞬间,我已经有心理准备,我们要露宿荒郊野外了。因为老板坚决的态度,完全看不出有丝毫妥协的余地。 那个女人从我们前方像是通往长廊的入口,牵着叫小雪的女孩走了进去。她在木条踏板前,将木屐脱下并弯腰拾起,放入身旁的木屐箱内,然后便走进像是长屋的建筑物中。当她们的身影快要消失之前,那个叫小雪的女孩还转过头来和我们挥挥手,我们也只能默默地向她挥手。我真的觉得好遗憾,最有力的援军就这样离去了。而且,我只要想到她们可以钻进舒服的被窝里睡觉,就好羡慕。 那对母女消失的地方,是在看起来像是诡异围墙的建筑物,以及设计独特的西洋馆相接之处。那里没有门,看起来有点像是学校校舍的结构,但是那里有条铺着木条踏板的长廊,而且是露天的。从长屋走到三层楼建筑物旅馆也可以走这个木条踏板,但是穿着鞋子在后院走的人,就必须避开这个木条踏板,直接穿越到长廊的另一边。 我想这对母女应该是老板的亲戚吧!如果不是的话,她们应该不会继续留在这个长屋内。因为有她们在,我们才有可能在这里借宿一晚,虽然有房间,但是不能期待这里会提供和别的旅馆相同的服务,一到早上,我们就得赶快付钱,然后道谢离开。 我想和这个老板聊一聊这对母女,如果可以跟他闲聊的话,或许会拉近一些距离,还可以藉机告诉他我们不是怪人,请他收留我们一晚。和河边的树下相比,在这里住一晚简直就是天堂。但我完全看不出老板有这个意思,他对我们一点兴趣也没有,当那对母女一消失之后,老板就立刻走进后门,然后对我们说:“虽然你们很可怜,但是我的人手不够啊!” 我感到越来越不满,我才不要你的同情呢,我们又不是乞丐!我已经说过了,让我们住一晚,我们一定会付钱的,又没有说不付钱。 当我静下心时,琴声已经消失了,优雅的气氛也已消失,我们又被留在散文式的庸俗世界里了。 “没有棉被也没关系,这么晚了,如果您拒绝我们,我们也无处可去,必须要席地而睡了。”佳世以坚定的口吻说。 老板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苦笑又像是嘲笑。“我不知道你们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但你们是不是要睡在地上和我无关,你们又不是我的亲戚。” 这个世故的老板,这次将不让我们留宿的理由归咎于我和佳世之间不可告人的关系。但是这个时候我已经没有力气在乎他的态度了,因为我一直听到很奇怪的声音,持续发出低低的“呜—呜—”的怪声,有时候又会混杂着“喀吱喀吱”像是金属类的怪声,这到底是什么声音? “我刚才已经睡了,乡下人都很早起的呢!我虽然很想让你们住一晚,但是必须有人帮你们搬棉被啊……” “我们可以自己搬。”佳世说。 “即使如此,你们也必须跨过我睡的地方,还有明天的早餐也……” “我们不需要早餐。” “总之,请你们走吧!我必须睡了。” “你叫我们回去,但我们是从东京来的耶!” “那就赶快回东京去啊!”于是老板便快速地走进门内。 此时,不知从哪里发出“咚!”的一声震天巨响,刹那间,我感到自己的脚下有些震动。 已经走进去的老板,又探出了圆圆的身躯,我看到了他吓得发白的脸。 “这是什么声音?”我叫道。 老板没有回答,慌慌张张地环顾四周。“呜—呜—”的声音越来越大,而且有时还夹杂着“叭吱叭吱”的怪声。 此时我终于发现了,四周变得非常明亮,刚才几乎看不到长屋的另一头,现在却看得一清二楚,就连另一头的森林也清晰可见。并不是因为我的眼睛习惯了黑暗,而是因为外头的光线。这个情形感觉有点像是天亮,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手表,但还不到天亮的时间啊。 “啊!”老板叫了一声。 我看着他的脸,老板正抬着头仰望上方,下巴刚好对着我们。接着,他便在我们眼前往右转,如脱兔般跑了起来,直奔刚才那对母女消失的长廊。虽然他没有叫我们和他一起去,而我也完全不知他为何而跑,但我还是反射性的跟在他后面跑,佳世也一起跑了起来。 老板展开全速快跑,几乎都要跌倒了。他弯着矮矮的身体,跳过长廊的木条踏板,我也以同样的方式跟在后面,他很了解屋内的情况,我想只要跟着他走就没事了。 穿过长廊之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高高的楼梯,而且就是我印象中的石阶,当我靠近一看,虽然是用石头堆砌而成的,但所有的阶梯都有雕刻。我看到了像是蛇还是龙的雕刻,这个石阶也是延伸到很高的地方,彷佛一直到空中,石阶本身发出如梦境般的橙色光芒。 一面跑的我,一面和晕眩感奋战,从东京长途跋涉到这里来的我,到底是走进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啊?我好像是在做梦,从刚刚到现在都很不真实,或许是因为睡魔和疲劳的缘故吧!昨晚也没能好好的睡,在列车上摇来晃去,之后又走了这么远的路,明明就已经累得想要钻进地底去呼呼大睡,却来到这个鬼地方,费尽唇舌交涉了半天也没有结果。 我想也没想的就跟着老板爬上了石阶,可能是因为旅行袋的关系,我的手臂好酸,因此便将两个旅行袋放在石阶上。随着我越往上爬,上方的情形就越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我发现有一个东西离我越来越近,简直就像在我的头上似的。那是一只四脚站立在石阶上方的金属龙,大小约莫是一个人可以环抱住,是只雕刻得非常漂亮的龙。它的头上有角,脸的两边有几根胡须,背脊的突出物略带黑色,但它的腹部和下颚附近却打上类似黄昏的灯光,发出闪烁的金色光芒。 站在龙的前方,当我一面调整急促的呼吸,一面环顾四周时,我看到了老板严肃的表情。他站在石阶最上层,身体朝右,正面朝向我这里,但他的脸上却浮现出茫然的表情,他的圆脸像是被夕阳照得通红,让我觉得很不真实。我非常疲倦,一边喘着大气,一边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在哪里睡着了,而这一幕只是其中的一个梦境。 我不明白老板茫然的表情所代表的意义,但我就停在低他两阶的石阶上,也学他身体朝右。佳世看我这样,也跟着追了过来,她停在比我低两阶的石阶上,并将身体朝右。 “啊!”我不禁叫出声。 在我眼前的,就是刚才那个穿着和服的女子所在的玻璃屋,虽然还是有距离,但看起来似乎只要伸出手就会碰到。我看见在玻璃屋的左侧有火焰,刚才会觉得很亮,应该就是因为火焰的关系吧,这是火灾,这个透明的房间烧起来了。 我担心的当然是刚才看到的那个女子,但刚才那个将手撑在玻璃上、一直俯瞰着我们的女子已经不见踪影了。眼看着玻璃屋内的火势越来越大,并且开始向右边扩展,太危险了,那个女子可能已经倒在地上了,再这样下去她会被烧死的! 老板从我旁边走过,然后又像脱兔般开始跑下楼梯。他的木屐敲在石阶上,发出很大的声音,我和佳世仍继续跟在后面。老板不发一语,但看得出来,他是想赶去现场,也或许是觉得我们跟在后面很烦。但是我不管那么多了,还是继续跟在后面,情况紧急,我应该可以帮上一些忙的,他没有叫我们不要跟,心里想的应该也跟我一样吧! 走下石阶之后,他又往长廊的方向跑。跑下石阶时,我捡起刚刚放在石阶上的两个旅行袋,继续跟在后面,佳世也一样。 不出我所料,老板从后门走进屋内,急急忙忙地脱下木屐之后,就跳上了和室,我也跟在后面。入口的地方是铺了木板的房间,好像是厨房前方,在只吊了一颗灯泡的黑暗房间内,我隐约看到了堆放许多餐具的玻璃柜。那么多的餐具应该是之前经营旅馆时所留下来的吧! 老板赤脚跑在擦得很亮的走廊上,我也跟着追在后面。连说一句“抱歉,打扰了”的时间都没有,穿着袜子的我觉得地板好滑,无法加快速度。 “失火了!失火了!快起来!大家快起来!”老板边跑边叫着,然后很粗鲁地拉开身旁的几个拉门,我看见房间的地板上铺着棉被,里面应该是睡着厨师或是服务生吧! 这个让人觉得好像快要迷路的长廊,或许就是让我感到害怕的原因,不久之后,我的面前出现了楼梯,这次是木头楼梯,应该是非常普通的楼梯,但阶梯却感觉像梯子一样的陡。下来时若不特别注意的话,脚一踩滑恐怕会摔个四脚朝天,我一边想着一边往上爬。穿着袜子的脚非常滑,也或许是已经筋疲力尽了,才会无意识地想着这些事。 “失火了!失火了!快起来!快去叫消防队!”老板边叫边爬上楼梯,但是没有半个人出现,大家都已经睡了吗?这样看来,只有刚才带小孩的那个女人还未睡觉,还是说,没有任何一个人待在厨房里呢? 爬到二楼之后,二楼也是空无一人。我看见被拉开的拉门,还有堆叠在一起的坐垫,房间的陈设都是和式的,却看不到任何一个人。 我边跑边想,拉门还真多啊!虽然外观看起来是西式建筑,但屋内却是百分之百的和式,三楼应该是西式的吧!我觉得这应该是东西合璧的建筑物。 我又想起了三楼,隔着玻璃窗可以看到熊熊的火焰,我之所以担心刚才那个女子,是因为我可以看见大部分的房间,但我却看不到刚才站在那里的女子。我猜可能因为我站的位置是死角,那个女子一定是倒下来了。因为窗户的面积很大,而且没有窗帘,才可以看见大半个房间,真是奇怪的设计,装那么大一扇玻璃,却没有窗帘,真是太奇怪的品味了。 我们好像来到了三楼,我感到如同盛夏般的闷热,“呜—呜—”的声响就在身边,“叭吱叭吱”的木头爆裂声,以及像是狂风怒吼的“呼—呼—”声,近在咫尺。 老板不知打开了哪里的开关,房间一下子亮了起来,我看见在上楼梯的地方正好有一个水槽,旁边倒放着一个水桶。 “我来提水。”我说。 “不要,用灭火器!”老板叫道,并指指我的身后。 在他所指的柱子上,安装了红色的灭火器。我跑过去,用力将灭火器从柱子上取下来。 通往火灾房间的那扇门的上方镶嵌了毛玻璃,玻璃闪耀着橙色,从门与柱子之间渗出的白烟弥漫了整个房间。老板用力转动着门把,然后“咚咚咚”地踹着门。但门好像是锁着的,老板每踢一次,门上的玻璃便震动一次,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老板很费力想破坏这扇门,并开始用拳头敲着,但这个方法只会让玻璃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而已,玻璃快要破了,他该不会想要用身体去撞吧! “幸子小姐、幸子小姐,你还好吧?!”老板好像是叫着这个名字。 没有回答,于是老板又“咚咚咚”的开始踹门。突然,有人从我手中将灭火器拿了过去。 我听到有人说:“对不起。”我一看,不知何时,有个瘦小的中年男人已经站在我身旁了。因为刚才太吵,所以没听到他是何时爬楼梯上来的。他身穿睡衣,一下便毫不犹豫地以灭火器的底部敲向门上方的玻璃。我本来以为会发出很大的声响,但是不知为什么,却几乎没有听到声音,可能是因为玻璃破裂的时候,突然听到很恐怖的声音吧!玻璃破裂的同时,白烟与热气就像暴风一样喷了出来。 “幸子小姐、幸子小姐!”老板汗流浃背的朝着破掉的玻璃窗大叫。 “谢谢。”中年男人说,并将灭火器递还给我。 我接过来之后,他便用身体去撞门。他撞了一、两次后,便向老板招招手,同时也向我招手。于是我便将灭火器放在地上,算好时间,三个人一起撞了好几次。 我想应该撞了有十次之多吧!我觉得肩膀好痛而且头好热。最后,门板终于发出了细微的撕裂声,同时从上方的铰链附近直直裂开,烟一下子喷了出来。 “快要开了,快要开了。”一旁有个矮个子老头好像在激励我们似的说。 我们又连续撞了三、四次,肩膀越来越痛。终于,“砰”的一声,门便应声朝屋内倾斜,从中冒出令人难以忍受的热气,还有强烈的浓烟及刺鼻的臭味。 我们不再撞门,三个人分别开始用踹的,当门整个倾倒之后,尽管烟雾弥漫,但还是可以清楚看见房间内的情形。在我们正前方的左边有一个暖炉,熊熊燃烧的火焰就在那附近,看得出来起火处就是这里。火从这里开始烧起来,已经扩张到大部分的地板及大半面的墙壁了,还有一部分的天花板。火焰就像是橘色的捕鸟胶一样,紧贴在这些平面上摇晃着。 矮个子老头一下子就跳到了门上,于是门便整个往内倒了下去。 “快拿灭火器!”他叫着,我连忙递给他,于是他便将灭火器倒过来敲打着门,灭火器开始喷出大量的白色泡沫,他拿着软管将泡沫均匀地喷在火焰上。 “灭火器只有这一个吗?!”他叫着。 “只有这个!”老板大声回应,但是因为烈火熊熊燃烧的声音,他的声音听起来变得非常小声。 好热啊!我将半个身子探入屋内,感觉额头好像快要烧焦一样。 “那这样好了,请你帮我用水桶提水过来!” 因为他的指示,我又折返通往楼梯的房间,慌慌张张地从地上拿起水桶,放在水龙头底下,站在我身旁的佳世立刻将水龙头扭开。 所幸水很大,水桶一下子就装满了。我提起装满了水的水桶,佳世将水龙头关上,老板便从旁边将水桶拿走,走进房间,用力地将水泼在火焰上。我以为这一桶水似乎让火势变小了,但也不见得,或许是之前的灭火器已削弱了强烈的火势吧。灭火器的威力真是大啊!就在这个时候,我终于看到躺在地上穿着和服的那个女子,她刚才一直被火焰和浓烟给遮住了。 老板将水桶塞给我,叫我再去装一桶水来,自己就冲进屋里去了。他避开矮桌,走到那个女子身边,跪下来抱起那个女子,并发出了叫声。我将打水的事丢给佳世,自己也跑到老板身边。 房间里空无一物,只有一张大矮桌,和几个套着白色套子的坐垫。那个叫做幸子的女子就躺在老板的胸前,像是化了妆一样,雪白的双颊因为被火烧烤而呈现橘色。她的双眼紧闭,即使近看,还是十分像人偶。 老板之所以会大叫,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是那个女人被他抱起来时,原本遮盖住前额的刘海几乎全部都往后垂,但是仍有一小撮头发因为黏在流血的额头上,所以留在额头中央。 几乎是在那个女人的额头正中央,有一个硬币大小的洞,像酱料一样浓稠的血便黏糊糊地往太阳穴的方向流下来,看起来好像已经快要凝固了。我震惊得几乎停止心跳,但我还能盯着她死亡的面容一直看,是因为她的脸实在是太漂亮了,除了人偶以外很少看到这样的脸。这张脸让我觉得她不像是死掉,反而像是坏掉的人偶。我们满身大汗,但是躺在热气中这么长一段时间的女人却没有流一滴汗,这让她看起来更像人偶了。 我觉得自己好像看了很久,实际上应该不到一秒钟吧!因为当时房间内弥漫着令人难以忍受的烟雾和热气,根本无法一直待在死人的旁边。老板的额头已冒出豆大的汗珠,一部分还开始往下流。 “应该可以抬得出去。”老板说:“抬去那边!” “这里有水!”是佳世的声音。 “好,从这边走。”矮个子老头沉着地说。 不久之后,我便听到水泼在墙壁上的声音,接着便产生了呛鼻的白色浓烟,直接侵袭我的喉咙。我抬着她穿着白色袜子的脚,老板则抱着她的头,连忙往有楼梯的房间走去。虽然房间内像焚化炉中一般的炽热,但是少女那双穿着白袜的脚却像冰块一样冰,尸体尚未完全僵硬。 我一面汗流浃背地抬着,一边心有所感地想,那么大的一场火,最后还是会熄灭,然后环顾了一下现场。经过灭火器和两桶水的扑熄后,现在只有暖炉前像是日本琴残骸的大木片,以及一部分的墙壁还有一些小火在烧着。当然暖炉还是有火,我想这是因为还有柴火的关系吧。接着,我亲眼确认了所有的窗户都是紧闭的。 房间内充满了白色的烟雾,我的眼睛也不断地流泪,几乎已经看不见东西了,但是,此时我发现在正前方暖炉旁的墙壁上有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应该是一幅很大的百号油画吧!画的是一个衣着全黑、有点可怕的男子,他的全身上下都是黑色的,头上围着一条有血渍的头巾,身体两侧好像插着两根蜡烛,胸前佩戴着会发光的东西,右手则拿着一支像是猎枪的长枪,左手拿着日本刀。他的脸几乎淹没在一片黑暗之中,但是他的嘴巴就像鬼一样歪斜,眼睛发出了如魔鬼般的炯炯光芒。 这到底是什么画啊?!为什么要把这么恐怖的男人,画成百号这么大的一幅油画呢?我一边想着,一边往后退,慢慢走到通往楼梯的小房间。 这时,我听到“喀锵喀锵”的声音,以及人们的说话声。那里有两个穿着睡衣的男人,他们顺手将楼梯间的玻璃窗打开,之后也进入到发生火灾的那个房间里,好像是想将这里所有的窗户都打开,让烟散出去。 站在水槽边的佳世想要靠过来,但我对她说:“不要看。”因为我不想让这么敏感的她看到这种残酷的画面,她也很感激地别过头去。 我想将已经死了的女孩暂时放在通往楼梯的房间,但是抱着她头部的老板用额头示意,叫我再往后退,因此我又继续往后退。退了几步之后,我的腰便撞到了门。 “喂!藤原,开门!”老板大叫。一直站在角落的那个年轻男子冲了过来,将我后方的门打开。 那里又是另一个黑暗的房间,我倒退着进入房间之后,那个叫藤原的男子跑了进来,将吊在房间正中央的日光灯开关打开。这是间铺了榻榻米的房间,大约只有六叠大,而且已经铺好了棉被,靠着墙壁竖立的是套着白色套子的大型物件,我想应该是日本琴吧! “把她放在棉被上。”老板说。然后他好像要超过我似的,走得很快,并用脚将棉被踹开。 我将尸体慢慢放在白色床单上,放好之后,老板便被替她盖上棉被,同时问道:“喂!藤原,有没有白布?”藤原便跑下楼梯。我还没有听到这个叫藤原的说过话。 我也跟着老板回到了通往楼梯的房间,虽然只是一下子,但当我进入充满新鲜空气的房间后,才发现火灾现场的空气是多么的臭。 当我站在冒出火苗的房间门口,透过倾倒的门往内看时,几乎烧掉整个房间的火焰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只剩下暖炉中的火。我看见暖炉中还有烧得红红的木柴,但那看起来只是很像柴火的铸造物而已。火灾只烧掉了房间的地板和部分天花板,已经没事了。虽然这场火没有酿成大祸,是不幸中的大幸,但还是牺牲了一个女孩。 “应该要赶快打开窗户吧!”我听到现场有人说。 “要让这些烟赶快散去,快要窒息了!”穿着睡衣的大块头男人说道。 “对啊!打开比较好!” “不,请等一下。“有人大声说,我一看,就是刚才那个瘦小的老头。 “有谁已经碰过了吗?”他说。 “碰过哪里?” “窗框或是开关。” “没有,还没有。” “那就保持现状比较好,一直到警察来之前,这里的所有窗户、门就这样关着。”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清醒过来,这不就是“密室”吗? “对,尽量不要去碰,就这样维持现状比较好。”我脱口而出。 于是在场的所有人全都转过来看着我,大家不发一语。他们一定是在心里猜测我是谁,应该要对我采取什么态度才好吧。这个时候,如果是御手洗的话,绝对不会在意这些的,但我却对他们的这种眼光感到惊惶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从尸体的样子看来,应该是额头被枪给击中了!因为一颗子弹击中了额头而毙命。所以说就是枪杀,但是—— 我再次将半个身子探进现场窥看,发现窗户也不过是在左右的墙壁上嵌入很多的玻璃而已,仔细一看,这些窗户全都紧闭着,应该不是他们当中的某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刻意关上的。刚才我在搬运尸体的时候,也已经亲眼确认过了,虽然看不出是否有上锁,但至少在刚才进房间时,所有的窗户都是关着的。在热气当中,我觉得背脊发冷,这是密室杀人的家伙干的吗?不会吧! “你的手刚才有碰到开关吗?”我不禁问刚才想要开窗户的大块头男人。 “不,完全没有。”他回答。 于是我屏住呼吸,忍受着热气与浓烟进入房间,再次检视一遍窗户是否锁上。墙上的这一大片玻璃,只有一部分是可以开关的拉动式玻璃窗,但是也牢牢的上了螺丝锁,只露出锁头的部分,左右两边的窗户也一样。 我回到通往楼梯的房间后,便用力深呼吸,并询问佳世我心里觉得可疑的地方,“刚才有谁进入房间将窗户锁上吗?” “不,没有。大家都是在窥探房间或是帮忙洒水,然后就赶快逃到这里来了。” 说得也是,即使是现在,房间内仍弥漫着烟雾,任何人都无法待上十秒钟以上吧。何况刚才的情形更严重,应该没有人可以悠闲地锁上那种费事的螺丝锁吧!而且做这种事,也会很引人注意。 “喂!有没有人叫警察?”老板说。 “我刚才叫过了。”藤原回答。 “好吧!那所有的人都到楼下的房间去,大家一起等警察来。”老板说。大家都默默地点着头。 5 一楼客厅的灯是开着的,我们坐在盖着白布的桌椅上,每个人拿出自己的手帕擦着汗水,就这样等着派出所的警察前来盘问。墙壁上有钟摆的挂钟显示现在的时间是凌晨一点,我觉得有点意外,因为我一直以为快要天亮了。 我隔壁坐着佳世,老板坐在一人坐的椅子上,而火灾现场身手矫捷的瘦小老头则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终于轮到我们自我介绍了。其他的男人好像因为老板的命令,都去厨房泡茶了,就是那个有点年纪的大块头男人和叫做藤原的年轻小个子男人,他们是二人组。从老板对他们说话的口气看来,他们应该是这间旅馆的厨师。 “实在很抱歉,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意想不到的事哪!”当我们一坐下来,老板就不好意思地搔着脸说,并好像有些吃力似的将放在门前的石油暖炉点上火。我可以从被烟熏黑的小窗中看见橘红色的火焰,不久之后就闻到了煤气味。我确实因为流汗而感到有些冷。 “首先,我来自我介绍一下。”老板勉勉强强才说出口。“我们这样面对面坐着,却不知道对方叫做什么,也不好吧!我叫做犬坊一男,原本是这间旅馆的老板。” 他说完之后,便对我们鞠了个躬,好像这样做让他感到很不好意思似的。 不知是因为发生了这种大事,还是因为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他的气色看起来很不好。老板的头顶毛发稀疏,脸颊和下巴的肉有些松弛,整张脸看起来像是浮肿的,但仔细一看,他长得还不算丑。 “我是从东京来的小说家,叫做石冈。” 当我一说完,犬坊便说:“小说家喔。”但是就只有这样。 我从来没有对稍微年长的人报过姓名,测试一下对方是否认识我。但不可思议的是,听过御手洗这个名字的人还真不少,我对这件事一直感到无法理解。若此时我说出御手洗这个名字的话,犬坊可能就知道我是谁了。但当时的气氛那么沉重,我实在很难说出口,犬坊看起来也一样,根本没有问我是写什么小说的。 “我叫二宫佳世,也是从东京来的。”坐在旁边的佳世说。 “你是出版社的人吗?”犬坊立刻追问。 他从一开始就很在意我和佳世之间的关系,即使刚才不愿意借宿给我们,可是却好像很想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现在很明显的看出,他心里一定在想,不趁这个机会问个明白就太可惜了。 “不,不是的。” “那你是这个小说家的太太吗?” “不是。” 犬坊非常感兴趣,似乎还想再继续追问下去,但可能是因为不好意思吧!他打住了,即使再有兴趣,现在毕竟死了一个人。 “我叫坂出,在冈山地区经营日用品店,这次我是将店托给儿子媳妇,到这里来休息的。”精明干练的瘦小老头说。 “但是,这间旅馆不是已经收起来了吗?”我多少带着点讽刺的意味问犬坊。在这样的深夜,即使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住,一筹莫展,但这个老板还是坚决地要赶我们走。 犬坊的脸色很难看,他不高兴的开口说:“是已经收起来了,但前年过世的父亲还在世时,常受到这些客人的照顾,有几个客人已经变成好朋友了,所以我们现在只招待这几位客人。”这多少是在为自己辩解。“而且,如果你们早一点到的话,或许我还是会想办法让你们住的。” “这里的温泉对腰和内脏非常好,我最近腰很痛呢!”坂出说。 “这个人以前因为开零式舰上战斗机而闻名呢!是个名人喔!”犬坊好像是在对我指桑骂槐,他想说的是“这个坂出先生比你有名多了。” 经老板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个老人的照片,老人身高大约一六五公分左右,头发已经全白,头顶毛发也很稀疏,戴着一付老花眼镜,脸颊有点凹陷,鼻梁很高,身材削瘦,态度非常好。他的动作总是干净俐落,而且不会自以为了不起,所以我很喜欢他。我很少碰到这样的人,日本人大多都像犬坊这样。 “虽然我让以前的旧识住宿,但是也没能好好招待他们,不仅无法提供像样的棉被,这么冷的天气,所有的房间也几乎是夏天用的芦苇草帘门,料理也因为人手不足而做不出美味的佳肴,因为我还有田要耕作,所以没有花太多时间管理这间旅馆,即使我出于好意让你们留下来,你们后来还是会抱怨我的。”犬坊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但我还是觉得这些都不足以构成他强硬拒绝我们的理由。 我实在想不通,好不容易才能钻进被窝里睡觉,即使再怎样的服务不周,我们应该也不会抱怨。就算不提供餐饮也没关系,说得过分点,即使没有棉被也无所谓,睡在这里总比睡在荒郊野外要好得多了。我觉得犬坊拒绝我们的理由,在于犬坊本身,这也没办法。但是,现在不是抱怨这些的时候,因为有一个人已经死了。 “死掉的那个人是?”我接着问。 “她是菱川幸子小姐,日本琴的演奏家,也是先父生前的熟识。” “犬坊先生的父亲犬坊秀市先生在本地也是有名的日本琴专家呢!”坂出向我解释,又接着说:“所以,屋内才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琴。从最基本的琴款到精雕细琢的珍贵琴款,应有尽有。‘龙卧亭’这个名字也是来自于琴。不知道你是否清楚,琴的其中一面就是做成龙的样子,而且每个部位都有名字。菱川小姐是这一带很有名的日本琴师傅——小野寺老师的弟子,她弹得非常好呢!” “先父经常在这里举办演奏会,邀请大阪、九州的日本琴演奏家前来。菱川小姐也是在那个时候和先父认识的。她很喜欢这里,所以常常来,这次说是来疗养的。” 犬坊眼中噙着泪水,见到他这样,我心想,这个男人或许也不是那么坏吧。 “疗养?是哪里不舒服吗?”我问犬坊。 “不,艺术家常常如此吧!只不过有点神经衰弱罢了,好像是医生建议她休养的。因为先父很疼爱她,所以或许是先父的灵把她带走的吧!”犬坊以非常平静的口吻说着这么令人不寒而栗的事情。 “也或许,不是先父……” “如果不是您父亲的话,那是……”刚才一直保持沉默的佳世再也无法忍受似的插嘴问道,但是犬坊并没有回答。“她为什么会死呢?”佳世有点不耐烦地问,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平常她有哪里不舒服吗?譬如心脏或是……”她又问。 我心想,怪了,这才想起佳世刚刚并没有看到尸体。 “完全没有听说,她的身体很健康呢!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和年轻女孩说话时还会不时发出尖叫声呢!”犬坊说。 “石冈先生,那个人的死因是?”佳世问我,我便对她说明我看到的情形。但是这是密室啊!我愈想愈觉得奇怪。 “我认为我没有看错,她的额头正中央开了一个十元硬币大小的洞。” “住口,不要再说下去了!”犬坊以略带傲慢的命令口气叫我不要说了。 他的这种口气让我不太高兴,即使他是这间旅馆的老板,也没有权利叫客人住嘴。因为这是杀人事件,加上我又不是说些道听涂说的流书,即使要告慰死者的在天之灵,也应该要查明真相。而且,这些事情在警察面前还是要说的,又不是在玩随便的侦探家家酒,所以我不管他,仍然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她一定是遭到枪杀了。” 这时,我突然听到一声尖叫,吓了一大跳,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犬坊发出的哀嚎,因为听起来太像女人的叫声,所以我一时之间还不知道是谁在叫。 “怎么了?”我问犬坊,觉得自己好像还身在恶梦之中。 他像小孩子一样,双手掩面,并以这样的姿势从椅子上滑下来,一屁股坐在看似昂贵的地毯上。然后额头便直接撞到面前的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他抖动着肥胖的肩膀,像少女一样开始抽抽搭搭地啜泣起来,我有点吓到了。 此时拉门正好打开,刚才灭火时看到的大块头男人,以双手捧着放了茶杯的托盘走进来,藤原也捧着放了茶点的盘子跟在后面。仔细一看,藤原有着一张像是歌舞伎演员般的俊秀脸蛋。 “打扰了。”他们两个人说。 一看到犬坊的样子,大块头男人便叫了起来:“啊!怎么了?”于是赶忙将放了茶杯的托盘放在桌上,立刻蹲到犬坊身旁,拚命搓揉着他的背。 “哪里会痛吗?要叫医生来吗?” “不,不要!”犬坊大叫回答后,便将双手稍稍移开他的脸,他那没有血色的双颊布满了泪水。“喂!守屋,菱川小姐陈尸的那个房间,之前窗户是否有锁好?”犬坊抬起泪流满面的脸,问着那个叫守屋的大块头男人。 “有锁好。”他肯定地说,并用力地点头。然后又说:“菱川小姐在睡前说她要弹一下琴,就在那之前,我进入三楼的那个房间检查过一遍,只发现有一扇窗户是开着的,于是我就把它锁起来,所以,所有的窗户都是锁好的。”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于是犬坊也顾不得是在下人的面前,发出一声哀嚎,以双手遮住脸开始嚎啕大哭。 “怎么了?”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就再次询问那个叫守屋的男人。但他好像也不知道原因,看看我的脸又看看天花板,摇了摇头。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他又反过来问我们。 “菱川小姐,”坂出接着说,“她的额头正中央被枪击中而毙命。” 听到坂出的话之后,守屋的表情也变得非常奇怪,他的眼睛睁得好大,大到眼珠子好像要掉出来似的,脸色逐渐发白,他的下唇搭塌拉垮下,所以我可以看见他的舌尖和因为烟垢而变成茶色的门牙。这个奇怪的表情,让我担心他该不会也跟着放声大哭吧! 守屋就这个样子,好半天没有说话,当下变得好安静,我也继续保持着沉默。因为我有不能说话的理由,我思考着很多事情。我看过了起火的三楼现场,也看过了火熄灭后被烟熏黑的房间,那个房间有一扇很大的玻璃窗,除了这扇窗户可以和外界相通之外,另外还有一扇门可以通往有楼梯及水槽的房间。 从刚才那个下人的口中,我确定了在事件发生前,那扇玻璃窗是锁着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扇玻璃窗会不会是在凶杀案发生后才锁上的,因为如果不是如此的话,实在令人难以理解;而且窗户的锁是很费事的螺丝锁,上锁要花很多时间。此外,通往楼梯的房间门是这个房间唯一的门,但是也上了锁。 这样一来,是什么人以什么方法枪杀了房间内的菱川幸子呢?我又开始重新思考。还是菱川小姐自己将锁打开的呢?但即使如此还是无解。因为如果是这样,虽然某个人可以杀了她,但房门又是怎么锁上的呢?还有另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犬坊他们会露出有如少女般惊恐的表情呢?要不是他们真的疯了,我实在很难想到其他的解释。 “这是真的吗?”守屋问,我的思绪也因此被打断了。 “是真的,我也看见了。你不信的话,就去三楼看看躺在棉被上的菱川小姐的脸吧!” 坂出说完之后,守屋便打着哆嗦说:“怎么会这样?难道是报应?不要再发生这种事了!” “就在额头的正中央有一个洞,里面还看得见子弹的尾部。”坂出这样说,我吓了一跳,他居然连这么细微的事都注意到了,我心想,这个老头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我看到龙卧亭老板的这副德行,才知道,原来刚才这个男人略带傲慢的态度是在虚张声势,其实他不过是个非常小家子气的男人。 “报应是指什么?”佳世小声地问。 但是,没有一个人回答。即使是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来这里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现场仍是一片寂静,因此我又再问了另一个问题,“那个房间,三楼所有的窗户和门都上了锁是吗?听说窗户是螺丝型的锁,门也上了锁。” 大家仍然保持静默,犬坊终于慢慢抬起他的屁股,坐回自己的座位,接着守屋和藤原便将茶杯递给在场的每一个人。 “请慢用。”藤原说,并将放着羊羹的盘子拿给我们。 我看了看佳世前方的盘子,是有包馅的羊羹。 “我最讨厌吃羊羹了。”佳世说。 “咦?是吗?”我说。 守屋和藤原正打算要走出去,虽然觉得有点冒昧,但我还是叫住了他们。 “请等一下,请教你们一件事,那个三楼是密室吗?真的是这样吗?” “嗯,是的。”守屋站着回答我。 “是密室吗?是这样吗?”我又问了一次,于是守屋和藤原默默地点头。 “就如你们所看见的,除此之外,我们也不知道了。” “那凶手是从哪里开枪射击菱川小姐的呢?” “不可以,你不可以这样,不要再说这些事了!”以略微傲慢无礼的命令口气说出这句话的,就是已经用手背擦乾眼泪的犬坊。 “这些事情,不是我们这些外行人可以说三道四的。” “那要怎么办?警察已经快要来了,交给警察吗?”我说。 “是的。”犬坊用力地点了点头。 “但如果我们不搞清楚状况的话,是无法对警察说明的。”我说。 犬坊以双手掩面,激动地颤抖着:“不可以,你不要再说了。这不是我们可以管的事,我们都是外行人,不要乱说。” 我实在不能理解他所说的话,他的态度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已经有人丧命了,就算不去管它,事情还是发生了,不是吗? 觉得很纳闷的我,正想再说下去的时候,守屋他们走进来的那扇拉门又打开了,我看见一个身穿白色睡衣,上面披着粉红色开襟毛衣的少女,笑着并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她的皮肤有点黑,鼻梁很挺。一瞬间,我便被她的美震慑住了,在这样的乡下地方,居然有轮廓这么深的美女。 “发生了什么事吗?”她说话的声音就像是在嚷嚷似的,我便知道她不过是脸蛋长得比较成熟而已,其实年纪还很轻。 “没什么,没什么,快去睡吧!小孩子要快点上床睡觉!”犬坊大声地说。这个女孩好像是他的女儿,犬坊竟然有这么漂亮的女儿,实在长得太不像了! 即使如此,仍然看不出那个女孩打算离开,她反而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用眼睛一一扫过聚集在客厅的我们。我一直盯着她看,然后思考着,为什么这个年轻女孩的脸会长得这么成熟呢?我终于明白了,那是因为她的眼睛有一股阴郁的气质。虽然她说话很大声,眼睛似乎也在笑,但是,她的眼底有一种阴郁的东西,这让她看起来变得非常成熟。可能就是因为这种阴郁的气质,使她的眼睛发出如同钻石般的白色光芒,非常锐利。 这个女孩的视线一瞬间停留在我的脸上,我们四目相交。看她削瘦的身材,应该还是个高中生吧?但她的脸已经长得完全像大人了。她的眼睛四周泛黑,像是画了眼影一样,和她阴郁的眼睛非常搭,这是天生的吗?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她面带微笑,像小孩似的朝我点了点头。我对于她突如其来的动作非常感动,所以也赶忙向她回礼,接着她便转身离去,慢慢将门关上。 “啊!里美!”犬坊大叫。 “什么事?”又看到她的脸了。 “我很冷,拿一件外套给我……算了,我还是自己去拿吧。”于是犬坊便站了起来。 那个叫里美的女孩的漂亮脸庞消失了,接着,父亲胖胖的身躯也跟着不见了,然后,门便关上。 看到这种情形,守屋和藤原便轻轻朝我们点点头,也追了出去。现在客厅里只剩下我、佳世和坂出三人。 老实说,我受到相当大的打击。我思忖着,这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在三楼玻璃窗的房间内被杀的和服女子,有着雪白的肌肤,就像是日本人偶一样美丽;而牵着小孩在黑暗中出现的那个母亲,虽然长得不像日本人,但还是很美;就连现在我看到的这个女孩,也有一张长得像外国人的脸。为什么这里的女人全都是美女呢? “刚才那个女孩是高中生吗?”我问。 “是的,是高中生。”坂出回答。 因为来到这里以后一直碰到美女,所以我的头脑有些混乱,变得无法思考,我甚至忘记了刚才自己在想些什么。 “石冈先生。” “啊?是。”有人叫我的名字,所以我终于回过神了。 “那个死在三楼的人,是在密室内被枪杀的吗?”我一回头,佳世正盯着我的脸看。 “就是这样啊,是的。坂出先生,是这样没错吧?” “嗯,我也认为是这样。” “不会吧……”佳世说。我看了她一会儿,发现她好像受到了很大的刺激,身体一直在发抖。 “石冈先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是密室杀人吗?” “嗯,好像是吧!” “你知道这个事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这个……”我陷入沉思。 “石冈先生你不是推理专家吗?你应该知道密室杀人的各种类型吧?”佳世严肃地问。 “不,我不是什么专家,我只是写书而已,并不是杀人事件的专家。我怎么会知道?而且有很多东西我都已经忘掉了。” “请不要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现在这里最了解密室杀人的,就是你啊!” “嗯,但这真的是密室杀人吗?” “所以,”佳世几乎哭了出来,“就是因为很害怕,所以我才会问你的。请你快点解开这个谜题吧!”她将我的手臂抓得好痛,似乎很生气地说着。 我感到压力很大,绞尽脑汁地想。为什么我们才刚到,在身心都还很疲惫的时候,就碰到这样的事情?真希望这件事是发生在我们稍微休息一下以后。 “密室枪杀……这个……可以从钥匙孔!有种方法是从钥匙孔!”我不禁大叫,我居然想得到。 “钥匙孔?” “你说钥匙孔?”坂出也坐直身子问。 “总之,就是将子弹射进上了锁的钥匙孔,如果是九厘米或是点二二口径的话,可以视钥匙孔的大小,以弹壳的屁股固定住,这样架设好之后,凶手可以在门下的缝隙塞入一个信封或是相片,吸引房间内的人注意。准备好之后,凶手就在门外的楼梯房间一直等着,等到房间内的——幸子小姐是吗?她发现门下有东西,来到门这里时,为了拿起这个东西而弯下腰,凶手则一直盯着地上的信封,当这个信封一移动的瞬间,就用槌子敲子弹的屁股,也就是弹壳的底部,于是子弹便会发射出去,命中幸子小姐的头部……” “原来如此。”坂出说。 一直盯着我看的佳世的表情也豁然开朗。 “原来有这种方法,原来如此。”坂出说。 我感到有些洋洋得意,但是坂出马上又说:“但是这行不通。” “行不通?”我说。 “是的,行不通。因为那道门没有钥匙孔啊!” “咦?没有吗?” “那是从屋内上锁的门,所以根本没有钥匙孔。” “是这样啊!”我好失望。事实也是如此,有钥匙孔的门通常只会用在从屋外进入屋内的玄关。 “而且,现在也没有钥匙孔是那种可以从门内看到门外,或是从门外看到门内的,非常少,也没有卖,我从来没见过,因为我们家有卖各式各样的锁。” 坂出说的话我也很能认同,这种把戏是低阶中的低阶,已经过时了。 “对喔!坂出先生是经营日用品商店的呢!” “是的。” 听着我和坂出先生之间的谈话,佳世一度露出放心的神色,但是现在又慢慢黯然。 “而且,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应该是幸子小姐的头顶中弹才对啊!” “她确实不是头顶中弹,而是额头的正中央。”我看得一清二楚。 “是的,是额头的正中央,而且我还看见了一部分事情的始末。” “一部分事情的始末?”我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目睹了杀人事件的一部分始末吗?为什么不早说呢?这是很严重的事不是吗? “一部分事情的始末?是指那女孩被杀的时候吗?” “是的。” “真的吗?”我非常激动。因为就我所知,在任何密室杀人的事件中,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真是前所未闻。 “是的,我也是偶然看到的。因为听到了琴声,所以我就走到房门外的走廊上,看着三楼的那个房间。你也知道,那个房间几乎整面部是玻璃,就像是一间温室。加上开着明亮的灯光,所以房间内的情形可以一目了然。因为窗户并不是落地窗,只有离地板一公尺左右的高度是看不到的,但是后面则全都可以看到,感觉就像是在看古琴演奏会。”我不由得坐直了身体,不想漏听任何一句话。 “你一直站在房前的走廊观赏吗?” “是的。” “大约有多远的距离?” “这个嘛……应该有三十公尺这么远吧!” “三十公尺,那可以看得见菱川小姐的脸吗?” “当然看不见。” “恕我直言,如果是别人在演奏,你也分不出来呢!” 于是坂出笑了一下,“话是没错,但是有理由那么做吗?而且,我只要从她的姿态就可以判断出她是菱川小姐。” “对不起,坂出先生您的视力还好吗?” “我从以前最引以为傲的就是我的视力,从年轻开始,我对于看远处的东西就很有自信,现在虽然老花了,但只有近处看不清楚,远处还是一样清晰可见。” “是啊,您以前是开战斗机的啊!” “哈哈!对啊!如果在战斗机上想要击落许多敌人的话,视力要比操控技术来得更重要,因为其实我们很少在空中作战的。” “对不起,请接下去说吧!” “她大概只演奏了五分钟左右吧!就啪答倒下去了,我心想‘怎么会这样’,看了一会儿,但她好像没有爬起来的样子。不久之后,我就隐约看见窗户下方有着火焰,于是我就赶快冲过去了。” “啊!那么,菱川小姐是在弹琴的时候被击中的罗?!”我不禁叫了起来。这样一来,凶手就不可能有机会耍花招,而且也不可能是自杀,我没想到事情居然是这样。 “是的。”坂出露出诧异的表情说。 为什么他会如此惊讶呢?我很想说,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如果我是坂出的话就可以这样说,但是对于身为侦探小说家的我而言,这是非常严重的事。子弹到底是从哪里射进来的?既没有枪也没有狙击手。 “菱川小姐都没有站起来过吗?” “没有站起来过是什么意思?” “就是她坐下来弹琴以后,到她被枪击中倒下之前,她是否有站起来过呢?” “没有。顺带一提,刚才你说的那个有楼梯和水槽的隔壁房间,有一个小窗户,还有玻璃房间那扇被我们弄坏的门,在门的上方嵌有玻璃,所以透过这片玻璃,菱川小姐所住的那间房间的灯光,就可以照进有楼梯房间。所以,我可以看见靠我们这里的房间内是否有人。但如果进入房间内的人不是站着,而是以爬行的方式行动的话,就看不见了。” “那你从隔壁的房间看到了什么?” “没有半个人,完全没有人进入的样子。” “怎么可能……她并不是后脑被击中,对了,她是朝哪个方向在弹琴的?” “她是背对我的,但并不是正背对我,而是以左后方对着我,我看得见她的左后脑勺,所以应该是这个姿势。从我的方向看去,她微微向左偏,我可以看见她的后脑勺,她应该是朝向左前方的。” “然后,她的额头被击中。那么她的前方呢?有什么东西?” “应该是暖炉吧!” “是暖炉啊!然后是玻璃窗……但是窗子已经锁上了。而且玻璃并没有破……连子弹穿过去的裂痕都没有,玻璃的另一侧,也就是坂出先生所看不到的另一边的窗外是什么呢?” 当我问完之后,我就知道我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 因为刚才我和佳世就是从那一边走进龙卧亭的。我爬上了那一边的坡道,然后看见双手撑在玻璃上的菱川幸子在俯视着我们,我的背后就只有西贝繁村和河川。 “天空。”坂出很干脆地说。 “那个暖炉刚才有在烧什么东西吗?” “没有烧任何东西,那是烧瓦斯的。” “瓦斯?” “是的,以前好像也烧柴火,但是听说因为怕危险,所以已经改成烧瓦斯了。” “是这样的吗?” “是的,所以想要烧什么就可以烧什么吧!只是将看起来像柴火的铸造物放在燃烧炉中装饰。” “是吗?那个房间是铺地板的房间吗?” “是的,以前有很多弹琴的弟子会坐在那里练习弹琴呢!所以地上什么东西都没摆放,幸子小姐也会铺着坐垫,在上面弹琴。” “那为什么没有窗帘?” “应该是想让客人从龙胎馆的走廊观赏这些女孩们弹琴的样子吧!” “嗯,我们再回到暖炉。为什么会发生火灾呢?这种瓦斯燃烧炉不可能会发生火灾才对啊!” “我是这样认为的,会不会是幸子在被击中后,倒下来时踢到的?然后琴的一端碰到了瓦斯暖炉,于是琴便烧了起来。” “啊!原来是这样……” “就我刚才所看到的,琴是最容易燃烧的,而且又已经全都掉进了暖炉之中。” “原来是这样啊?应该是这样没错,但是……”我又再度哑口无言了。 “在菱川小姐的前方只有瓦斯暖炉和天空,那么,菱川小姐到底是被谁,用什么样的手法杀死的呢?”我双手抱胸,叹了口气。 “不,前方还有一样东西。”坂出说。 “是什么?” “就是那幅油画。”坂出笑着回答。 6 当天晚上,虽然村子里的派出所终于来了一位名叫森安太郎的中年巡警,但我却不认为这真的能让整个案子水落石出。本来以为他会把相关的人一个个叫进房间讯问,但他只不过是将当时还没睡的人全都集合在客厅,像是在闲聊一般,他好像一点都不想破案的样子。 很遗憾的是,里美,还有之前的那对母女并没有来,只有灭火时的那些人到齐而已。不过还有一个像是犬坊太太的女人,穿着睡衣披着一件白色长袍就来了。她那没有化妆的脸上因为涂了面霜,所以泛着油光。夫妻两人似乎都受到了很严重的惊吓,所以犬坊并未对我介绍他的太太。 “这次遇害的菱川幸子,她是哪里人?”巡警停下写笔录的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开始一一望着眼前这群人。 “应该是京都人吧!她会弹生田流的筝曲。”老板犬坊一男以低沉的声音回答。 “筝曲?什么是筝曲?” “所谓筝曲就是琴曲,虽然我也不太了解,不过有些演奏琴乐的专业老师,是不写我们所熟知的‘琴’字,而是写‘筝’这个字,然后在后面再加上‘曲’,就成了‘筝曲’。” “喔!原来如此啊!筝曲啊!她在这里待了多久呢?” “应该有一个月了,是吧?”他询问守屋,守屋点点头。 “是啊!她应该是在二月二十六日到这里来的吧!应该有一个月又四天了!” “二月二十六日啊!”中年巡警说道,一边揉着充满睡意的眼睛,一边做着笔录。然后说:“你之前有没有听她说过,她为什么来这里?她是你的朋友吗?” “我父亲生前很照顾她,她已经来过好几次了。” “大概是几岁的人?” “几岁啊?我看大概有二十五、六岁吧!” 我心想,咦?年纪有那么大吗?她看起来更年轻呢! “她一直是一个人吗?” “是的,她一直是一个人住在这里。” “是免费的吗?还是要付钱?”巡警净问一些好像与这个案子无关的问题。 “先父交代说不要收钱,但她的师傅还是有付我们钱。”这是犬坊的太太回答的,从她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受到的打击比她先生还严重。 “听说她是来疗养的?” “是啊,她自己是这样说的。”犬坊说。 “是哪里不舒服吗?”巡警如此问,然后抬起头。 “不,看不出来有哪里不舒服的样子,她和女孩们都还能有说有笑的呢!”犬坊说。 “那到底是疗养什么病?” “我们也不太清楚,但她好像有说过精神很疲惫之类的话,对吧?”犬坊一男对着他太太说,犬坊的太太便点头回应。 “嗯,她是否有说过被谁威胁,或是被追杀之类的话?” “没有,从来没有。”犬坊的太太回答。 “那她是不是有露出什么害怕的神情呢?” “完全没有,她很开朗呢!”犬坊回答,犬坊的太太也点头附和。 “她是不是有什么仇人呢?” 犬坊双手抱胸,陷入沉思,“我觉得应该没有。” “那她在这个村子里是不是有什么朋友?” “没有,她只认识我们。” “奇怪了,既然没有朋友,却突然被杀,就这样莫名其妙被杀了。”巡警说着,眼前这一群人觉得毛骨悚然,全都不发一语地点着头。 “为什么会这样呢?”巡警停下笔来,询问着眼前这一群人,他不断眨着眼睛,非常想睡觉的样子。“现在这个房子里,是否有人有枪?” “绝对没有!不可能。”犬坊说。 “这个村子里应该有人有枪。”巡警说。 “应该没有吧!”犬坊回答,然后众人一阵静默。 “应该是有恶灵在作祟吧?”守屋说。 “不要胡说八道!”犬坊斥喝他。 “恶灵是指什么?”巡警问,但是没有任何人回答。 “你可以去问问后面法仙寺的足立先生,或是释内教的二子山先生。”过了一会儿,守屋回答。 “去问法仙寺的话,他们会说什么吗?” “他们可能会说是睦雄的恶灵在作祟。”守屋说。 “不要再乱讲了!”犬坊说,巡警也以鼻子哼了一声。 “总之呢!明天县警局会再派刑警过来。今天晚上你们可以去睡了,明天谁也不要离开这里。”巡警说完后,就将记事本阖上。 中年巡警所做的平和讯问终于结束了,他并没有询问我们每个人的身分,因为他很困吧,所以只想赶快回家睡觉。 我原以为可以藉此机会知道住在龙卧亭的所有客人、老板家人及所有下人的姓名,还准备好了笔记本等着,但巡警完全没有行动,可能要等到明天以后了吧! 那个巡警要所有人不要离开这里,我想他所讲的对象应该也包括我和佳世,所以我们也必须留在馆内吧!我茫然地想着这件事。 老板犬坊一男好像也明白,所以他将守屋叫来,指着我们两个人说:“‘里板之间’和‘莳绘之间’是空着的,那里应该还有棉被,让他们住在那里吧!”他似乎很无奈地说着,但是我们也听得到。托火灾和菱川幸子的福,我们今晚总算有地方可以睡了。 守屋带路走在前头,拎着旅行袋的我们又来到了刚才铺着木条踏板的走廊之前,我们正好看见森安巡警慢慢跨上停在旅馆角落的黑色自行车,正准备回到自己温暖的被窝,这时,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鸭子的叫声。 我们进入整排都是客房的建筑物时,必须从走廊爬三阶左右的石阶。我一抬头,就看见写着“龙胎馆”的老旧匾额被电灯泡的光线照着,匾额的前方布满了薄薄的蜘蛛网。我回头一看,我们刚才所待的建筑物出口旁挂着一个小小的牌子,上面写着“龙尾馆”三个字。那个最顶端有玻璃屋的三层楼木造建筑物就是“龙尾”,而我们所进入的长形会馆,就好像是“龙的身体”一般。 在守屋的指示下,我们换上了木屐箱中的拖鞋,才发现走廊的地板好冰好冰,如果没有穿拖鞋的话,脚底一定会冻僵的吧! 当我们一走到走廊上,我立刻睁大了眼睛,因为走廊和墙壁全都是古木建造的,我抬头看向黑黑的顶棚,只见粗粗的黑色梁木,大大小小的木条还有排列在其上的天花板,全都被稀稀落落吊挂着的灯泡光芒照耀。可能因为是深夜,在排列成一整排的灯泡中,只有三分之一的灯泡是亮着的,也就是说,每隔两颗灯泡才有一颗是亮的。在这样的光线下,我一直闻到满是灰尘的古董木材味道,还有很重的湿气。 守屋走在前面,大步大步地穿过走廊。虽然他刚才有说要帮我提行李,但我觉得既然这间旅馆已经不营业了,也就没有理由要他帮我提,所以拒绝了。老实说,我还真希望他能帮我提一下,因为昨晚的睡眠不足,再加上长途跋涉,我的脚已经很酸了。刚才的杀人事件及火灾骚动所带来的紧绷使我全身虚脱,而且加上已经夜深了,所以受到睡魔严重侵袭,种种原因都使我的双眼朦胧不已。我一直提着行李的两只手好像要脱臼似的,双脚也硬得像木棒一样,还有恨不得马上钻进地底睡觉的困意。 尽管如此,“龙胎馆”的独特造型还是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了。 刚才因为紧张、疲劳与睡意,我完全忘记了饥饿,现在则因为这栋建筑物,我忘了疲倦与睡意。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这个奇怪的走廊,就像我之前所描述的,这里是木头地板,而且就像屋外廊道一样狭窄。虽然旅馆已经收起来了,但还是打理得很整洁,地板也擦得很亮。或许是因为经营多年,所以地板早就被磨亮了?现在若是再擦个一、两次,应该很快就可以恢复原有的光泽,也因此,只要稍微不小心就会滑倒。 其实,地板会让人觉得很滑还有另一个原因。 这个擦得很亮的走廊,是一直是往上走的,也就是说,走廊是斜坡,这让我觉得很奇怪。一开始我就感觉这个走廊好像是在爬坡,但我以为马上就会走到平地了。我以平常的感觉判断,再过不久一定可以走到平地,再忍耐一下就到了,我在潜意识里一直这样期待着,但是走了好久,却还是不断地在爬坡。走廊保持着一定的斜度,一直往上延伸,在人工的建筑物内,尤其是在日式的建筑物内,像这样步行,我还是生平第一次,真是奇怪的体验。 走廊的坡道慢慢地往右转,我们一边爬,一边感觉到不断地往右转又再右转,上坡的角度应该是一定的,但是转弯的角度却是不一定的。客房全都排列在走廊的左边,右边没有房间。我觉得很有趣的是,走廊的右边空无一物,既没有墙壁也没有门窗,只有几根柱子任凭风吹雨打。如果是在夏天,这种俐落的建筑结构,应该会很通风很凉快吧!但冬天一定很冷。事实上,今晚是三月的深夜,所以我们所经过的走廊非常冷,简直和屋外没两样。 但要说这里到了夏天就是天堂的话,我看也是很有问题。因为这是坐落在山中森林里的建筑,所以露天的走廊如果挂上几颗灯泡的话,森林里的虫子就会聚集于此,应该很令人受不了吧!我们所经过的走廊,与其说是走廊,还不如说是屋外的廊道,而且是很窄的廊道吧?我这样怀疑着,同时往最右边一看,发现在我脚下有着轨道的痕迹,顶棚也有凹槽,好像是安装窗户的装置。 如果没有窗户的话,这里的冬天应该会冷得令人难以忍受,而夏天则会受到飞蛾的侵袭。这里本来应该装有很多玻璃窗,而且只有在白天才可以打开吧!但是,可能因为现在没有下人,还是玻璃窗大多坏了,所以这些窗户全都被拆下来了。也或许因为是上坡的关系,所以窗户没办法关紧。我想龙卧亭之所以收起来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要处理这些窗户太麻烦了。 我之所以不认为这里是屋外的窄廊道,而深信这是走廊的原因,是因为右边露天的空间被石墙遮挡住了。石墙遮住我右边的视线,所以我便将右边看成黑黑的墙壁,以为右边有道墙。但其实并非如此,那是一道独立的石墙。可能也是因为这道石墙的关系,所以走廊的空气一直带着湿气。 随着我一直往前走,不,是往上爬,这道石墙又慢慢变低了,我的右边有个花坛从上而下,花坛的对面则是一片平缓的宽广草皮,也就是说,爬上走廊之后,我们便来到了庭院的上方。 这好像是中庭,因为即使是在黑夜之中,我也可以感觉到这个庭院的花坛好像开了好几种花,虽然离盛开的季节还很远,但我闻不到潮湿的石墙味,反而可以闻到植物的香气。同时,我的眼前豁然开朗,在这个辽阔的夜晚空间中,灯泡孤零零地亮着,画出一道浅浅的弧线,并稀稀落落地往右上方延伸,我现在可以越过中庭看得一清二楚了。 雾气越来越重,因为灯泡的光线,使得雾气也闪烁着昏黄的颜色。即使是在中庭的花坛中,黄色的庭园灯仍兀自亮着。 这里所使用的木材散发出些微类似古董的味道,还混入植物香气的潮湿雾气,远方是森林。在这个独特的夜晚氛围中,庭院所散发出的淡淡光芒,再加上我本身的疲惫感,使我以为这里是地球尽头某个不知名的玄妙境地。除了睡意之外,还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诱惑,当时的我好像快要昏倒了,但我凭着经年累月所养成的习惯,仍然勉强地往前走。佳世应该也和我一样吧!她好像也受到了周围景象的影响,一直不发一语。 在我们左边的各个房间,也给人不可思议的印象。每个房间都有一扇门,可是,不知为什么,全都是很凉快的芦苇草帘门。因为是用很细的芦苇草纵向紧密编织而成的,在三月的深山中,而且又是在深夜里,让人觉得非常地冷。 当然也不是每个房间从前门到后门都是用这种芦苇草帘门,我可以看见房间内是用非常普通的拉门,只有面向外头的门是用芦苇草帘门。以前可能是会随着冬天和夏天而换上适用的门吧,但是现在旅馆已经不营业了,所以夏天用的门就一直这样保留着。 只要直接在走廊这侧加一扇门,屋内应该就会暖和了吧!不,即使将芦苇门换成一般的木板门,每个房间应该还是很冷,因为我看见每间房间的上方,在和天花板的交界处都有着格窗,没有一间房间例外,格窗是用木板雕上镂空的龙,并嵌入一个字。这块木板的上方和下方虽然有一点空隙,但好像不会倾倒,因为木板的棱线并非笔直,而是保留树木原本棱线的一种设计,所以风当然会从上下的缝隙间钻进来。 这种雕龙的设计或许不太正确吧!虽然我对于这种木工技术不太了解,但这个格窗是以打洞的方式刻划出龙的形状,所以龙的身体部分就是洞,也因为如此,“龙胎馆”的每间房间就会变得非常通风。因为每间房间都有格窗,所以走廊左边的天花板附近是一整排相连的镂空雕刻。房间呈阶梯状排列,因此格窗也呈阶梯状,如此一来,就完全不需要考虑空气的流通了,换个角度来看,这也是很重要的设计呢! 每个房间的芦苇草帘门旁都挂着写上“尾布之间”、“柏叶之间”、“云角之间”等的牌子。这些深奥名字的由来,对才疏学浅的我而言还真像谜语,我也累得无法去问这些名字的由来了,而且走在前头的守屋只是一个劲儿地走着,根本不想做任何解说。 因为芦苇草帘门的关系,走廊左边的各个房间都散发出独特的异国风情。有几个房间,在芦苇草帘的后面散发出像是方形纸灯的灯光,这个景象很像我小时候在菊人偶展的阴暗处,或是游乐园鬼屋中的四谷怪谈、番町皿屋敷的角落,小心翼翼地走过杂耍小屋走道时的那种惊险刺激。每经过四、五间房间,就会看见一间厕所。 不久之后,我们就来到了挂着“里板之间”牌子的房间,这是给佳世住的,我便将提了很久的行李袋拿给她。佳世接过行李袋之后,很哀怨似的看了我一眼,和我轻轻地点了个头,便拉开芦苇草帘门钻了进去。 房间内并未点灯,我也为将她一个人留在这么恐怖的房间而感到些许不安,但我也没有办法。 “棉被放在橱柜里,洗手间每隔几间房间就会有一间。”守屋对着房内说,佳世从房内无奈地应了一声。 “请休息。”守屋说。 接着轮到了我,隔壁就是挂着写有“莳绘之间”的房间。 守屋以低沉的声音说:“到了。”于是我也不得不一个人走进“莳绘之间”。 走廊是坡道,所以左侧入口的门槛有点高,好像是登上稍矮的一阶楼梯。我走进第一间狭窄的房间内,这里也是芦苇草帘门,和其他的房间一样,上方也有格窗,也是横放着一块龙形的木板,和之前描述的一样,也连接到隔壁的四叠大房间。进门的地方有一盏灯,我的房间里同样没有点灯。 我原以为芦苇草帘门较不能保有个人隐私,但一进门之后,是一间两叠大的房间,和里面的房间隔着一扇很普通的拉门。经过两叠大的房间进入四叠大的这个房间后,靠走廊的这边就是墙壁,只要将和两叠大的房间隔着的拉门拉上,在走廊走动的人就看不到屋内的情形了。只有从上方格窗钻进来的空气。 守屋并没有跟着走进来,只是将一只脚跨进两叠大的房间,用手指着橱柜告诉我里面有坐垫,在最里面那间房间的橱柜里有睡觉用的棉被,他简短介绍了一下就转身离去。 虽然是没什么作用的芦苇草帘门,但好像都可以用门栓拴上,因为在门边放着黑色的门栓。虽然即使这样做,要破门而入还是易如反掌,但无论如何,这个门是可以锁上的。不仅如此,在一进门的两叠大房间与里面的四叠大房间相隔的拉门也可以上锁。对于纸与木头做成的门,设计这样的构造,不禁令人怀疑上锁的功效到底有多少,总之房间与走廊之间总共有两层的隔离。 在四叠大的房间内,还有一间有窗户的六叠大的房间。守屋说得没错,这里有一个很大的橱柜,我打开拉门就看到摺叠好堆放在里面的棉被。四叠大的房间和六叠大的房间也相隔着拉门,但是并没有准备门栓。如果需要的话,也可以拿隔壁房间的门栓来用。 虽然走廊是倾斜的,但房间的地板却很平坦。三间房间内除了矮桌、烟灰缸、纸灯还有橱柜中的棉被外,几乎没有家具,既没有电话也没有电视,就连收音机也没有,真可谓家徒四壁。虽然这样就很不错了,但还是有些令人惊讶,因为就连暖炉之类的东西也没有。这里是在山上,而且走廊也是露天的,入口的门又是用芦苇草编成的,所以我以为每间房间至少会有暖炉或是炕桌,这样冬天才不会太冷。难道别的房间会有吗? 房间内微微散发着久没人住的特有气味,这是发霉的味道。但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可能是因为这个味道可以让我将横滨抛诸脑后,感受到千里迢迢旅行来此的感伤。因为他们给了我房间住,我才终于有这样的感受。 如同我之前所说的,六叠大的房间内有玻璃窗,我觉得非常古色古香。已经生锈的螺丝锁锁得非常紧,加上螺丝锁已经很老旧了,开锁时必须相当费力。我好不容易将锁打开,勉强将开关已经有点故障的窗户打开,没有纱窗,在我的前方则有一个将竹子剖成一半制作而成的幽雅导水管,少少的清水流过其间。 我抬头一看,远方是一望无际的贝繁田园风景,因为起了白雾,加上又是晚上,所以看不清楚全貌。但是越过前方的黑色林子,可以隐约看到小河、水田以及散落在其间的茅屋农舍。明天早上,当太阳升起之后,这里应该可以眺望到很美的风景。 我立刻将窗户关上,并将锁锁回去,然后打开橱柜拿出冰冷的棉被,这也有一些霉味,摺好的干净床单就放在棉被上。我准备好棉被之后,就打开旅行袋,拿出一般去旅行时,都会带着的运动服。 接着因为要去上厕所,所以又再次走到了走廊上。好冷喔!我爬上有点坡度的走廊,寻找着厕所,立刻在隔壁的“鳖甲之间”对面找到了。厕所不会特别旧或是脏,但是有一点臭。 刚才那对母女特别走到主屋的厕所去,或许就是因为这臭气吧!这样的想法只是短暂地闪过我的脑海,我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已经快要黏在一起了。 明明刚刚才看过一具女尸,现在居然还想睡,实在有点不正常,这或多或少可以证明我已经有过不少刑事案件的经验吧! 我赶紧回到房间,也没用门栓将门锁上,就急急忙忙钻进被窝,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我完全不记得了。 第二章 1 “咚”的一声钟响,把我吵醒了。我心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声音听起来好像离我很近,我还以为我仍睡在马车道的公寓里,但当我听到第二声钟声时,我就觉得好像是世界末日来了,不由自主地跳起来。睁开惺忪的睡眼,想了一下,我终于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睡在哪里了。 于是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菱川幸子额头破了一个洞的死亡模样,那实在是太突然、太唐突了。那个将不好记忆暂时封存住的箱子,好像一下子被打开了,我又再次陷入极度的恐惧与不快之中,瞌睡虫全都跑光了。 我对于人脑防御功能所发挥的作用感到很佩服,如果昨夜我感到很恐惧的话,我想我会连续两天睡眠不足,身体一定也吃不消吧!我的大脑让我的恐惧感暂时麻痹,令我睡了一个好觉,所以现在感觉精神好多了。但可能因为将棉被掀开太久,觉得好冷。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房间又白又明亮。我将放在枕头旁的闹钟拿过来一看,才清晨六点多而已。每次钟响的间隔,我都会听见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潺潺流水声,可能是流经窗外的导水管中的流水吧! 又是一声钟响。我觉得身体好像在晃动,虽然不是摇得很厉害,却已经无法入睡了,真令人受不了,让我觉得头好像被撞了一样。虽然精神已经好多了,但昨天很晚才睡。没有看表,所以不知道正确的时间,但应该没有睡多久,最多只睡了三小时左右吧!我想再多睡一会儿,便将棉被盖上。 不过此时的我,突然很想上厕所,如果憋着不去上也是睡不着的,所以想说上完厕所回来再继续睡吧。我爬起来,披上外套,拉开拉门,穿过四叠大的房间,来到两叠大的房间,然后掀开芦苇草帘门,走到地势稍低的走廊上,穿上摆在那里的拖鞋。 当我一走到走廊上,就感到空气又湿又冷。我看见眼前的中庭,在朝雾中冒着白烟,这景象深深吸引着我,我就站在走廊边望了一阵子。冷冽的空气让我觉得好舒服,瞌睡虫都跑光了,我就这样一直站在那里不动。我听见了水的声音,但不是导水管中的流水声,而是雨声,龙卧亭矗立在这深山幽谷中,四周的绿荫白烟袅袅,绵绵细雨静静地下着。 除了雨之外,整个中庭都被雾笼罩着,好像会呛鼻似的。越是远方的雾气越重,远处的高大林木都因为这袅袅白雾而显得模糊不清。雾慢慢飘动着,建筑物就像是浮在云海之上,雨水穿过这样的浓雾,静静地洒落在中庭。 在这片白茫茫的世界中,龙胎馆这座造型奇特的建筑物,慢慢蜿蜒成螺旋状,朝右上方延伸。虽然是在雾中,但因为曙光的关系,所以看得很清楚。距离我越远的建筑物越是消失在雾里,但在雾雨中我清楚看见最前端的建筑物造型非常庄严,而且是建在石墩上。 这样眺望着真让人感到神清气爽。潮湿的空气、雨、雾,以及湿润的石头味,还有植物、花坛里的花朵香味,全都融入其中。同时还感受到木造建筑的淡淡古木香。 我用早上最清醒的头脑,开始了解龙卧亭的整个结构。这个建筑物的某一部分全都位于山坡上,在山腰处,有一个类似桌子的平台,将此建造成中庭,四周则环绕着建筑物,尤其是龙胎馆。所以,这个建筑物的走廊,是一直靠右盘旋爬上山腰的。在龙胎馆下方的走廊,可以看见右方的石墩,这就是支撑着中庭的石墩,这部分的走廊地势是低于中庭的。 但当我快速通过走廊后爬上山坡,就发现我现在所在的走廊与中庭同高,再继续往前走的话,走廊的高度就高于中庭了,所以龙胎馆这一带是以石墩堆砌出高于中庭的高度。在最顶端又有一栋建筑物,是栋非常庄严的黑色建筑,就像是寺院的佛舍利塔。 横卧在绵绵细雨中的怪异建筑屋群,就像是一条巨龙,绵长蜷曲地横卧在山坡上。此时,我终于明白“龙卧亭”这个名字的由来。所以下方的建筑物就叫做“龙尾馆”,我所在的这个长形建筑物就叫做“龙胎馆”,因为这里看起来就像是龙的身体,而那个位于最高处、像是佛舍利塔的建筑物应该就是“龙头馆”了。 又是一声很响的钟声,这个声音让我想赶快找出钟是位于何方。我用眼睛搜寻着声音的来源,发现在龙头馆的上方,有一个像是寺庙的建筑物。那是山上的寺庙,如果天气晴朗的话,应该可以看得很清楚吧!但是今天因为雾气太重,所以看不清楚。我可以隐约看见在佛舍利塔的上方,有像是撞钟房之类的建筑物,可以想见现在应该有一个块头很大的男人,手里拿着撞钟槌,拚命地撞着钟。虽然有一段距离,但可能是因为空气潮湿,所以声音可以传得很远,让人觉得好像就近在身边。 我想赶快去厕所,往右回头一看,便看见了昨晚起火的那个龙尾馆三楼。从这里只能看见三层建筑的三楼部分,三楼以上看起来好像是立在中庭的草皮边缘,感觉离这里非常近。坂出可能就是在这附近的走廊,看到三楼发生火灾的吧!如果没有雾且照明充足的话,确实可以清楚看见那个玻璃屋内的情形,而且坂出对我说他的视力很好。 就在这时候,我看见在三楼的玻璃屋上,有个很奇怪的东西。从龙尾馆的顶端,有一个黑黑长长的东西一直延伸到像是龙头馆的地上,那应该是座桥吧! 因为觉得越来越冷,所以我侧过身朝向洗手间的方向。我被雾雨的中庭景致深深吸引,站在走廊上好一会儿,身体冷得直发抖,雨中的清晨真是寒风刺骨。 我解着小便,突然想到了坂出,他说他在大战中开过零式战斗机;虽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我小时候,人家也叫我做“零式战斗机博士”呢!我小时候的少年杂志,常常会刊登太平洋战争中的战斗机或是军舰的专题报导,我会把这些资料蒐集起来,没日没夜的读,连细节都背得起来,还会说给朋友们听。 当时我只要听到别人说:“大干一场吧!”就以为那个人会开零式战斗机。我连星形发动机的启动方法到操作方法,还有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一〇厘米及七点七厘米的机关枪吧,我都会发射。套句现在的流行话,我就是“恋物癖”的先锋。 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西元一九五九年、一九六〇年左右的少年杂志,为什么会刊登这么详细的军事资料?难道没有思想方面的问题吗?我认为可能是杂志的编辑经历过战争,所以才会对这些东西特别喜好且熟悉吧!当编辑会议的企画案苦思不得时,就不知不觉想用大家脑袋里的现成知识来做专题报导吧!但即使如此,有时太过详尽的介绍,对小孩子而言还是怪怪的。 当我一走出洗手间,马上就来到了第一间“鳖甲之间”前方的走廊,我看见房间前面摆着一双拖鞋,再往前看,佳世住的那间“里板之间”的走廊前面也有一双她的拖鞋。除此之外,其他房间的前面就没有任何东西了。我心想,只要看房间前面是否有放着拖鞋,便可以知道这间房间是否有人了。昨夜我因为实在太困了,所以没有想到这些。 回到房间之后,我便立刻钻进被窝,但当我想起菱川幸子死得很不寻常,就怎么样也睡不着了。不知不觉之间,我的脑袋开始想着关于她的死法。昨晚实在太累了,所以根本没有余力去想她的死亡之谜。她很明显的是遭到枪杀,在额头有一个很大的洞,我也看得一清二楚,所以这是无庸置疑的。坂出还说他看见了弹孔中有子弹的屁股,所以这绝对是枪杀。 “对了!” 我不由自主地小声叫道。当我在龙尾馆的后门与犬坊交涉住宿时,我确实听到了枪声。之前都完全忘记了,我确实有听到枪声,那一瞬间,她便被某人开枪击中了。 但,是从哪里呢?龙尾馆三楼是一间不折不扣的密室,那间密室真的是密闭空间,不像我现在住的这个房间,用的是这种不管用的芦苇草帘门,而是结结实实的厚木板门,窗户也都嵌入了玻璃,而且这些窗户全都确实上了螺丝锁。她就在这样的房间内一个人弹着琴,总之是一间玻璃密室。 而且,她当时的情况还被一个叫坂出的人完全目击。所谓目击,并非随便晃一眼,而是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她死亡的那一瞬间。在这种情况下,到底凶手是如何枪杀她的呢?是谁下的手?是从哪里?这简直就是变魔术嘛。 就一般常识而言,根本找不到凶手杀人的动机。菱川幸子既不是狡诈的高利贷业者,又不是精打细算的商人,而且她的年龄也没那么大,她只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古琴演奏家。她到底得罪了谁,而招致杀身之祸?一个人要杀另一个人,应该是有天大的原因才对,绝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杀人,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是不可能杀人的。 突然,我想到了一件事。枪到底在哪里?其实也不是很认真的想,但突然有股莫名的灵感涌上心头,我确实看见那个房间中有枪,现在我突然想起来了。但那并不是真正的枪,而是挂在正面、暖炉旁墙壁上的油画,那幅油画中那个长相奇怪的男人,右手就拿着一把猎枪。 我不由得噗哧笑出声来,画中有枪又怎样呢?真是愚蠢。 无论如何,我还是觉得这个事件比较适合御手洗来处理。他现在好像在奥斯陆,如果我跟他说这件事的话,他应该会有兴趣吧!要是警察一直摸不出头绪来的话,我或许可以写封信告诉他。只要他在那里没有碰到更有趣的事件,他一定会感兴趣的吧! 为什么我会一直碰到这些奇奇怪怪的事呢?我不像佳世那样有着感应,或许应该找个人来帮我驱驱邪吧。不,佳世的心里一定比我更想要请人驱邪。她昨晚受到严重的惊吓,应该不单单是因为有人死掉而感到恐怖,而是她怀疑发生这种离奇事件,会不会是因为自己的业障所造成,她甚至觉得是她将这场灾难带来此地的,因而感到非常害怕,她的恐惧岂是我能了解的。 当我回过神时,钟声已经停止了。四周一片寂静,瞌睡虫又再度来袭,我便沉沉入睡。 忽然,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隔壁的四叠大房门被微微拉开,跪在那里的佳世不断叫着“石冈先生,石冈先生”。 “啊!有什么事吗?”我抬起上半身。 “早安,县警局的警察在下面,他说有话要问我们,叫我们去昨天的客厅等。” “喔!是这样啊!”我说着,然后蓦地坐起身来,盘腿坐在棉被上。 佳世已经穿好衣服了,她上半身穿着毛衣,下半身穿着牛仔裤,这套衣服一定是放在我昨天一直提着的那袋行李里。当我这样想着时,右手稍稍用力了一下,或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好像有点痛。 等头脑清醒之后,第一个浮现在我脑海里的还是菱川幸子死时的脸。她那典型日本美女的额头上破了一个洞,洞里看起来黑黑的,似乎很痛的样子。不知道现在那具尸体怎么样了,县警察局应该已经送到冈山大学的法医学教室去了吧! 枪杀,是枪杀吗?我在心里不断思忖着。于是我又开始想,到底如何才能在那种玻璃密室内枪杀一个人呢? “现在是几点?”我问。 “十点半。”佳世一边看着手上的手表,一边回答我。 “我知道了,那我准备好之后就马上下去。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是的,那我在隔壁的房间等你,对了,他们说只要打开窗户就可以刷牙洗脸了,橱柜里有一个小杯子。” “是吗?”如果是平常的话,这应该是一个在旅游地的愉快清晨,但是因为昨天这里死了人,所以我的心情还是很灰暗,事实上,仍感到有些疲累。 佳世的身影消失后,我打开橱柜,就像她所说的,看到角落里有一个珐琅杯,我将它拿出来,并松开螺丝锁打开窗户,发现窗外仍然下着绵绵细雨,能见度有限的田园世界白烟袅袅。 和我昨天所想的一样,风景真的很漂亮,就好像是天上的仙人俯瞰着人间的情形一样。在飘散着白色雾气的前方树林那边,只能看见少许的河川和沿着河岸的一部分樱花树,对面是水田,因为看起来白白的,所以田里应该有水吧!但现在并不是插秧的时候,所以田里什么东西也没种。 这里好像到处都有田,通常像这样的地方住的大多是农家,他们都住在茅草屋顶还有黑色古木建造的房子里。再远一点的地方,也有用石墙盖的房子,但是因为太远了,所以看不清楚,在绵绵细雨中冒着的白色雾气,让我什么都看不见。 村子的另一头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一片白茫茫。这个村子好像坐落于盆地之中,昨夜我们越过了一座山,所以另外一边应该也会碰到山,但是现在雾太浓,所以无法辨识,只看到远处是一片白色世界。这里的景色之美,一点也不会输中庭,让人想要一直这样看着,舍不得离开。这里所有的房间看出去的景色可能都很美吧!刚登上龙胎馆那一带的房间或许就看不到这么美丽的风景。 以竹子剖成一半所做成的导水管中,流动着清澈的水,导水管放在以圆木组合而成的支架上,竹子看起来很新,应该是有定期更换吧! 我用珐琅杯将水舀起来冲了冲杯子,再用手指搓了搓杯子,然后清洗杯子四周及杯内。我含了一口水,因为水太冰了,所以牙齿有点酸,接着漱了漱口然后将水吐出,下方丛生的白山竹大叶片发出沙沙的声音。我取出牙刷,将牙膏挤在牙刷上,放入口中。 当我刷牙时,毛毛细雨便落在我的手背上,今天早上的感觉实在太好了,让我对死者感到有点过意不去。我觉得肚子越来越饿,因为从昨天中午以后,就没有再吃过任何东西了。 2 我对隔壁房间的佳世叫了一声,两人便穿过像是长长绳索般的光亮走廊朝龙尾馆而去。外面仍然下着蒙蒙细雨,但雾好像散去了,中庭还有远方的撞钟房,以及山上的树木因为被雨淋湿,所以看起来很有光泽。中庭的草地上和花坛里的植物数量虽然不多,却绽放出各种不同的花朵。 随着我们往下走,在石墩附近可以看到像是青铜制的龙,因为被雨淋湿了的关系,所以背上的雨滴看起来就像是它的鳞片一样。另一头就是那个玻璃屋,菱川幸子就是死在里面。但是从屋外几乎感受不到那里曾经发生过火灾,现在看起来只有玻璃到处是焦黑的,仅仅是这样而已。此外,还可以看见好像是灭火器的白色泡沫痕迹,但是玻璃完全没有裂开,在这寒冷的雨中,昨夜在楼梯房间所感受到的热气就像是梦境一样。 我们走到走廊的尽头,来到木条踏板上时,正好遇见昨天的那对母女从龙尾馆走出来。 “你好!”那位女人对我说。 虽然有人死了,但她的嘴角还是带着浅浅的笑意,她的表情让我觉得有点奇怪。 我也立刻朝她点点头,对她致谢。 “昨晚非常谢谢你的帮忙,托你的福,我们才能在这里住一晚。” “睡得好吗?”她说。她那略黑的皮肤上几乎没化妆,只有在上眼睑的部分有眼影,我很难形容她给人的感觉,但她的美是阴暗的,让人觉得有些害怕。 从她的样子看不出她是从哪里来的,但也有可能是因为年龄的关系,她已经不太年轻了,不过我完全看不出来她几岁。我想读者也知道,我天生缺少判断女性年龄的能力,我猜可能不到四十岁吧!从她的身材完全看不出这个年龄的女性常见的中年发福,无论是腰或双臂都非常纤细,而且她笑起来唇形非常迷人。在我周围并没有这样的四十岁女性,所以光看她的外表,我就觉得这个人不太一样。 “是的,因为太累了,所以睡得很好。”我说,佳世也在一旁点头,并向她致谢。 “是吗?这样太好了。”她说话的语气非常开朗,就像是个女学生,和她总给人阴沉感觉的长相不太搭调,让我觉得格格不入。从她的表情看起来,她似乎对昨晚龙尾馆发生的悲剧感到很高兴。我在想,这个人到底是谁? “昨晚有好多好多火喔!”她的小孩站在我们的下方说,一面说,还一面比手划脚,好像亲眼看到一样。 “是吗?”我回答。 “火烧得好大喔!好多警察伯伯来这里喔!” “是吗?有来很多人吗?”我问女人。 “是的,但现在只留下三个人。”这回她露出悲伤的表情说。 “幸子小姐呢?” “今天早上已经被抬走了。” “幸子姊姊去很远的地方了喔!” “很远的地方?” “嗯,很远喔!”小女孩张大眼睛越说越起劲。 “你常和幸子姊姊玩吗?” “没有,我不太和她玩。” “为什么呢?” “小雪比较常和里美姊姊玩呢!”女人说道。 “是吗?里美姊姊是?”我明明知道,却故意问她。 “是老板的千金。”女人解释着。 “里美小姐是高中生吗?” “是的,你见过吗?” “嗯,昨晚匆匆见了一面,是高三左右吗?” “我想应该是吧!因为她说明年要去广岛念短期大学。” “是吗?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其实我最怕小孩子了,但是眼前的这个小孩因为个性很外向,让我想要问她的名字。 “小雪。”小女孩以特有的高八度嗓音报上自己的名字。 “你几岁?” 于是小女孩花了一点时间将自己的大拇指弯起来,比出四根手指头,她的手还很小。 “四?四岁吗?”我说。 “她只有年龄绝对不用嘴巴回答,而是用手指头比。”女人说。 “石冈先生。”从龙尾馆里面传来的声音。 犬坊一男矮肥的身躯朝站在龙尾馆走廊的我招手。可能是县警官在叫我们了吧!我应了一声便朝他那里走去。女人对我点点头,便牵着小女孩走进龙胎馆了。我们也点头回应,小雪转过身来对我们一边摇着手,一边说“拜拜”,我也向她挥手。 “那个人是?”当我和犬坊并肩走着时,我问他关于那个女人的事,但是他没有回答我,他似乎想对我说“你又要问那个人的什么事?” “她叫什么名字……” “阿通。”犬坊简短地说。“县警察局的人在昨晚的那间客厅等着。”说完之后,他便匆匆地往厨房的方向走去,又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说:“谈完之后告诉我一声,我会为你们准备早餐。” “是吗?谢谢。”我说。 当我走到走廊上,将拉门拉开后,便看见三个男人正坐在沙发上抽着烟。 “打扰了。”我说完后,便和佳世走了进去。 “您好!”其中一个人没有警察的架子,以非常爽快的口气说,并告诉我们前面有两张椅子。 “您是石冈和己先生吗?”在我坐下来前,眼前这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问我。这三个警官当中,有两个人看起来是五十岁上下,剩下的一个好像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 “是的。”我回答完,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身旁另一个年纪较大的警官便哈哈大笑。他笑了一阵子之后,从嘴里吐出一口烟,然后又继续哈哈大笑。我完全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我眼前的这个男人好像也受到他同事的影响,低声笑着,他一面在烟灰缸弄熄手中的香烟,一面说:“真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地方见面,您的大作我已经拜读过了,真是……”他对我说着,同时露出都是烟垢的牙齿,好像想不出该如何接下去。 “很好看的故事呢!”一旁的男人接口说道。 “啊,对不起,我是福井,他是铃木,那个年轻人叫做田中。御手洗先生现在不在吗?” 我终于明白他们在笑什么了,总之,他们是对我和我所写的书,抱持着不友善的态度。我和御手洗只要是在现任警官的面前,总是会受到这种待遇,所以我已经有点习惯了。但这次的情形,和我以往的例子不太一样,我感到有些困惑。 “御手洗现在在国外。”我说。 “国外,是哪一个地区?”福井还是冷笑地问。 “北欧那一带。” “北欧,喔,是北欧啊……”然后福井又暧昧地笑着。我们好像一直无法开始谈到关于杀人案件的事。 “其实根本没有御手洗这个人吧?”铃木问我,我觉得很奇怪。 “不,有啊。”我回答。 “可是,你现在不是一个人吗?”他说。 “所以……”我本来想说他在北欧的,但我没有说。因为他们真正想要说的是,即使这个世界上有个人叫做御手洗,但也绝对不是像我书中所写的那样有能力。 “这次的事件真是离奇啊!”福井说:“你快去请御手洗出来吧!如果真的有这个人的话。”然后他又哈哈大笑。 此时我终于明白了,他们认为我所写的事完全是瞎掰的,世界上根本没有御手洗这号人物,他们自以为他们可以看穿我。 “伟大的作家先生,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大老远特地来到这深山里呢?”铃木以挖苦的语气问我。 但我还是无法回答他,于是看不下去的佳世便插嘴替我回答:“是我拜托他带我来这里的。” “是你拜托他带你来的。” “是的。” “拜托这位先生?” “是的。” 于是佳世便开始说明来龙去脉,但随着她的说明,他们的脸上又开始浮现讪笑。因为隐藏了手腕埋在大树下的那一段,所以说实在的,她所说的话有些支离破碎。 “总之,这可以说是你的心灵之旅呢!”在佳世的说明告一段落之后,铃木接着说:“那么,作家先生,这也可以说是你的寻找写作题材之旅吗?”铃木又说:“还是说,你们已经猜到这里会发生这种事件?” 佳世沉默不语。对于这样的质问,是不能随便回答的。我发现在他们面前,被他们嘲笑是最安全的。在他们自以为厉害的推理能力范围内,要是被他们认为这个家伙有问题的话,事情就大条了。不知道他们会编什么样的故事栽赃到你头上。 “怎么样?难道你们是知道这里会发生事情才来的吗?”铃木的嘴角又浮现出一抹冷笑,我察觉出情况越来越不妙。 如果是御手洗,他一定会这样说,“总之,这些人全都像是在迷雾之中,根本搞不清楚方向,他们只不过是一边哈哈大笑装腔作势,一边物色他们觉得可疑的人,看看能不能瞎猫碰到死耗子。” “三楼的玻璃窗全都是关上的吗?”我在解救佳世。但是对于我的问题,他们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他们脸上愉快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有点痛苦的表情。 这表情好像在告诉我,这种事情是属于工作上的机密,所以不能跟任何人说,三位警官都保持沉默,但可能是受不了这种压迫感吧,铃木说话了:“是的,窗户是关着的。” “螺丝锁也锁着吗?”我又继续追问。 “所有的窗户全都上了螺丝锁,而且玻璃一片也没破。” 他停了下来。我环顾四周,发现另外两个人既没有点头也没有纠正他。于是我继续问,“门也是从内侧锁着的吗?那间房间有没有什么通风扇,或是通风孔之类的东西?” “没有……”福井慢吞吞地说:“暖炉的通风孔,那个弯弯曲曲的东西呐,可是推理小说作家最喜欢的玩意儿呢!但是那间房间并没有,是密室吗?嗯?没错。” 很明显的,福井好像知道“密室”这个字眼,但既然是专家,就不应该用这种小孩子的口气说话,还装模作样地浪费时间。 “菱川小姐听说是在密室内被枪击的呢!” 我说完后,铃木突然以很认真的眼神看着我。“你知道关于菱川小姐的什么事吗?” 此时他露出非常犀利的眼神,真不愧是警察。 “不,我是昨晚在这里听犬坊先生说的。”听我说完,铃木从鼻子哼出一声“嗯”,福井则没有这样做。我注意到当铃木脸上的冷笑消失后,便露出非常阴险的表情。 “你们都认为人是在密室中被杀的,但是找不到任何证据呢!” “你是说,那间房间不是密室吗?” “不,不,你们就是这样急着下结论,我可没有这样说。我想,会不会是人被杀了之后再放进密室的?” “那要怎么做?” “这种事情,我们没必要现在立刻回答你们吧!而且这个你们应该更清楚吧!那个‘害者’大概是……”铃木说完后,便陷入了沉思。警察会使用“害者”这个古老的刑事用语,让我吓了一跳。 “并没有证据能证明菱川小姐关在房间里,锁上门锁之后还是活着的。”铃木开始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但是,应该听得到琴声吧!” 铃木又冷笑了一声,“那搞不好是另一个人在弹。” “另一个人是指凶手吗?”我心想,原来这些专业人士是这样想的,我终于明白了。 “这我不知道,我是知道多少说多少的人。” “但是,有一个叫做坂出的人好像有看到,就从那里的龙胎馆走廊看到这间玻璃屋,他看到菱川小姐坐着弹琴,然后身体往后方倒下。” “那也只是坂出自己说的。”福井说。从他省略对坂出的尊称,我可以看出他们对坂出的感觉。 “他说出这么奇怪的事,就叫他现在跟我们回局里去吧!”铃木说。 我听了以后,觉得有点生气,只要是说了不利于他们的话,就把那个人抓来教训,然后逼那个人承认自己是乱说的,难道这就是专业人士的搜查吗? “这需要详细讯问,有时候是那个人自己误会了。” “应该也可以在这里问吧!”我脱口而出,于是铃木又斜眼瞪着我。 “大家都非常喜欢道听途说呢!你们可能是这样想的,在一间密室中,一个年轻女孩被杀了,她把门锁好之后还是活着的,当她弹琴弹到一半时就被枪杀了。这个故事听起来很有趣吧!我可以了解大家的心态,但现实中绝不会这么有趣的,因为这样太不合理了,一定是哪里有问题,活着的人绝对不可能在上了锁的密室中被枪击中。应该要让坂出了解这一点。” 在警察之间,这种说法或许有说服力,但我个人认为这种论调太奇怪了。 “但是,我也有听到枪响。”我说。 “这位二宫小姐也有听到,犬坊先生也有听到。” “那是在几点的时候?” “我没有看表,不过是在起火之前没多久。” “那并不一定是枪声。” “但是刚好能呼应坂出先生所说的话。” “即便如此,又如何知道当时三楼是否上了锁呢?” “在灭火的时候,窗户的螺丝锁全都是锁着的,都没有人去碰,守屋先生、藤原先生也说得很清楚。”一直保持沉默的田中插嘴说。我一看,他正翻开笔记本在看。 “谁知道你们这些人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不,我和这些人都在灭火的现场,当时的火和烟都很大,温度也很高,在这种状态下,是绝对不可能有闲工夫去上锁的。”我说。 “大家都这样想呢!但这并不是小说的情节,一定是哪里有问题,对吧?因为只有坂出一个人看见菱川小姐死之前在房间里的样子,但是除了他之外,那对母女、这里的老板,没有任何人看到菱川小姐被杀之前的样子呢!” “不,我看见了。”我胆怯地说:“她就这样站在窗边,用左手抵住玻璃窗,一直俯瞰着下面。因为她和我曾经四目相交,所以我很确定,这位二宫小姐也有看到。” 我瞄到在我身旁的佳世眼睛瞪得大大的,拚命点着头。铃木和福井的表情便同时变得很难看。 “你,连你都这样说,我们实在很困扰呢!”铃木以低沉且令人害怕的声音说:“你会不会看错了?” “不会,因为就是在这里和这上面。” “可是,因为是晚上吧!” “但是三楼的灯光很明亮。”佳世也说。 “是本人吗?” “是的。”她说。 “真的吗?确定?当时应该是你第一次看到菱川小姐本人吧?” “是我将菱川小姐的尸体抬到棉被上的,当时她的脸我看得很清楚,和服的花色、体形也都看见了,除非是双胞胎,否则我不会看错的。”我说。 “双胞胎?”于是铃木从鼻子吸了一口气,低声笑着。这个警察说东说西的,好像常在看侦探小说似的。 “啊!犬坊先生。”福井看见犬坊那张气色极差的脸,在拉门那里窥探,便大声叫道。 “各位是否要用餐了?现在已经准备好了,如果各位要用的话。” “没有关系,犬坊先生,请你过来一下,我想再问你一些问题。这位伟大的小说家说他在菱川小姐被杀之前,看见她站在窗边,你也有看见吗?” 我看见犬坊很明显受到些许影响,然后他甩动着双颊的肉,勉强说出,“不,我没看见。” “他说没看见,你说呢?”福井又转过来问我。 即使要我说犬坊没看见,只有我看见,我也感到很困扰,这并不是少数服从多数就能解决的事。这名警官是不是哪里搞错了,一副好像要我说实话的样子,但为什么又要我说谎呢? “犬坊先生也有听到枪声吗?”福井再次转过去看了看犬坊问。 于是犬坊又再次做出思索的样子,但他其实是在想这个时候要如何回答才安全,并不是在回想当时的情形,因为他说:“我不太记得了,完全想不起来了。” 这很明显是在说谎,我听到枪声的时候,是正在和他说话的时候。我听到枪声时,他也在场,他说没听到实在很奇怪。 “那么你听到琴声了吗?”福井又再问道。 这下子,犬坊进退两难了,他显得非常狼狈,因为他知道别人在看他,他很难否认听到琴声这件事,因为他记得很清楚。 “不……那个,我,我有说我听到吗?”犬坊口齿不清地说,然后他吊起眼珠子,观察他的回答是否会对警察有什么影响。 “当时是怎样的情形?” “阿通叫我,于是我走到后门一看,这两个人就站在那里,他们要我让他们住一晚,我就和他们说……” “不,是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我走到三楼敲门,菱川小姐有从房间内回应。我想打开房门,但门是锁着的,我就跟她说:‘要小心火烛喔!瓦斯要记得关掉喔!’她回答说:‘好。’然后我就下楼了……” “咦?我现在才第一次听到你说,刚才你没有对我说过这些事。” “嗯。”犬坊露出“糟糕了”的表情。 “听你这么说,就表示菱川小姐当时还活得好好的,是吗?”福井这么一说,犬坊就变得更加语无伦次了。 “不,活着……怎么会要我说这么复杂的事情?” “哪里复杂了!不就是你走到菱川小姐的房门前,有听到她从房内传来的声音吗?” “不,我是这样认为的,那个……我应该没有真的听到吧?” “这我怎么知道!”福井觉得有点不耐烦,声音因此变得很大,可能是等一下就要吃饭了,所以他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不过,我还是觉得这应该是福井先生可以决定的问题。 “唉!唉!”福井发出很大的声音。于是犬坊说:“对不起。” 为什么要向警察道歉呢?这里的道德规范好像超出了我所能理解的范围。 “福井先生,”当福井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突然听到隔壁房间有人在叫他,我从拉门的缝隙看见守屋的脸。“县警局的伊藤先生来电。” “是吗?”福井站起来,快速走到隔壁房间。 “隔着门,你应该有听到菱川小姐的声音吧?”这次是铃木在问。 犬坊抬起头来,做出好像现在才想起来的表情,“我也是这样认为,但是……” “那么,确实是菱川小姐的声音吗?你仔细想一想。”铃木以威吓的口气说。 “我觉得好像又不是。”犬坊说得斩钉截铁。 “不是?那是谁的声音呢?” 于是犬坊皱着眉头,非常严肃地思考着,“不,仔细一想,又好像是菱川小姐的声音。” 这时,铃木太阳穴的青筋已经暴起来了。 “我知道是什么子弹了!”福井从拉门后面出现,一边大声地说:“是非常古老的子弹,听说是白朗宁公司在一九三〇年左右制造的……” 他应该是想问我们有没有什么线索吧?于是福井将脸转向犬坊。但是,本来站在那里的犬坊不见了,他已经倒在地上,我听到他的头敲到地板发出“咚”的一声。躺在地上的犬坊就像螃蟹一样,从嘴巴冒出了泡泡。 “喂!守屋!水、水!”铃木大叫。 守屋从屋里用杯子装着水跑了出来,铃木和福井扳开犬坊的嘴,想要让他喝下,但怎么样都扳不开,所以他们急了,索性将水直接泼在犬坊的脸上。 “呀!”犬坊发出声音,醒了过来。他吊着眼珠看着上方,又再次翻白眼,接着全身不停颤抖。 “你怎么了,犬坊先生?”警官们跪坐在犬坊的四周,将他围住。我和守屋伸长了脖子从上方窥探犬坊的脸。 “达姆,达姆,达姆,达姆,达姆……”犬坊嘴里不断发出奇怪的声音,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在说南无阿弥陀佛,但好像又不是。 “不行,这样绝对不行!他的身体很冷。喂!守屋,你能不能帮他铺个棉被?” 守屋听了,赶紧跑到屋内。福井一直叫着犬坊的名字,并继续摇着他肥胖的身体,这样看起来很像两个大男人在玩小婴儿的游戏。 我看见了藤原的脸,“已经准备好了。”他说。于是藤原抬上半身,田中抬着脚,两人将犬坊不知道抬哪去了。 “达姆是什么东西啊?”铃木说:“他是在说南无阿弥陀佛吗?” “不,不是。”福井说,他已经准备好了另外一个答案,“击中菱川小姐额头上的那颗子弹就是达姆弹。” 我感到很震惊,不发一语地站在那里。 “什么是达姆弹?”铃木说。 “就是在弹头的地方割开,将铅芯拉出来特别加工过的子弹。击中动物的时候,杀伤力会更强,会让被击中者的身体破一个大洞。”福井解释着。 听了他的说明之后,我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如果这是千真万确的话,我就更不能理解了,为什么犬坊会知道这些事呢? 睡在房间里的犬坊一男就像小孩子般,不时发出抽抽搭搭的啜泣声。因为守屋催促着我们用餐,所以我们便暂时抛下他,朝大厅走去。这时,我们正好经过犬坊所在那个房间外的走廊,我在附近的洗手间洗手,磨蹭了一会儿。 我听见犬坊不断地发出啜泣声。但一开始,我还听不出来这是啜泣声,更不知道这是犬坊所发出的声音,我还以为是哪里有只大狗呢!但,这确实是人类的声音,而且还是那个看起来充满自信又傲慢、这间旅馆的大家长所发出的声音。 当我听着犬坊似乎已经发疯的声音时,我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恐惧。这间旅馆简直像陷入世界末日的恐慌中一般,在玻璃密室中有人死掉,而原本是大男人的老板,更从中午开始就一直啜泣,让我不禁怀疑自己的头脑是不是也有问题? 走进餐厅之后,我发现这里好像是所谓的宴会厅,因为正前方有个较高的舞台,垂挂着红色的布幕,宴会时,可以在舞台上表演节目。整个房间内都铺满了榻榻米,应该有六十叠大左右,而小饭桌整齐排列的情景,更是令人叹为观止!我数了数,大约有十一张桌子,光这样就很可观了,如果从大厅的这头到那头排列满几十张桌子的话,可能会更为壮观吧!犬坊一男父亲那一代,这种景象应该是家常便饭。 我和佳世与警官们一起坐在桌前,还有几个好像是旅馆的客人,但我不认识,其中并没有昨晚我才认识的坂出身影。 有种从白天就开始举行宴会的感觉,我们和警官一起坐在上座,对面的上座则坐了一个瘦瘦的中年人,板着脸、双手抱胸,戴一付复古的黑圆框眼镜。他身旁坐着一个略微肥胖、且鼻子稍大的人,他很亲切地朝我点了点头,所以我也连忙对他点点头。 但是,在这种初次见面的场合,大家都不太好意思,尤其是我对面的那个瘦老头让人觉得很不友善,虽然我也知道要互相自我介绍一下比较好,却没有一个人为我开这个头,所以我也就继续保持沉默了。不用我说大家也知道,我是最不擅长做这种开头的人。 我左边坐着佳世,再过去,虽然有桌子却没人坐。对面那个亲切男人右边坐的就是阿通和她四岁的女儿,小女孩手里拿着图画书,不断问妈妈书里的内容。当我正在看她时,她突然转向我,翻开其中的一页给我看。 “这是大象喔!”她大声地说。那本书看起来是图画书,但其实是着色本。那一页有只大象,她用绿色蜡笔在上面涂了颜色,但大多都涂到大象的外面。 “哇!你画得好棒喔!”我说出很假的恭维话,她非常高兴,把鸭子、驯鹿、斑马,还有猴子都一一翻给我看,但全都只用一个颜色的蜡笔去涂,像是绿色、红色或黄色,而且全都是用画斜线的方式涂成的。 这时,有个脸上有点皱纹,但气质出众的中年妇女出现了,她跪坐在角落,很有礼貌地对我们行礼。她的动作非常熟练,看得出来她做这个动作应该有好几年了,虽然她一直面带微笑,但她的表情还是有几分哀伤。这次她有化妆,给人较艳丽的印象,其实她就是我昨天在客厅看见的那个女人。 “谢谢各位光临小店,我是犬坊的太太,我叫做育子。对于本店发生这种事,造成各位的困扰,深感抱歉。再加上,刚才外子丑态毕露,实在是颜面扫地。我因为外子的事还有田里的事,这几天下来觉得很疲惫,刚才我还在和厨师说话,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各位,只简单的准备了一些午餐,请各位慢用。”她像是初次见面般接待我。当她行礼时,不时和我四目相交,但她好像不记得我。 打完招呼之后,当犬坊育子正要起身时,福井便说:“夫人,这两位是东京来的,在场很多人他们都是第一次看到,我想由夫人来介绍会不会比较好。” “好的,那我就僭越了,就由我来介绍……”犬坊育子理了理和服的下摆,将膝盖弯曲,再次跪坐在榻榻米上,并看着我说。从她不记得我的样子看来,昨晚应该是受到了很严重的惊吓。 “这位是释内教的二子山增夫师傅……”她指着刚才那个不太友善、戴黑圆框眼镜的中年绅士。 那位中年绅士突然变得和颜悦色,笑容满面地向我行礼,然后又对佳世行礼。 他一笑起来,脸上都是皱纹,我还看见了他的龅牙。刚才难以亲近的印象,也在一瞬间消失了,变得非常容易亲近、态度和善。这个落差让我不由自主地张大眼睛,当初这个给人第一印象很不好的人,我突然间变得很喜欢他。 “夫人,不要叫我师傅,我还没那么厉害……” “但您就是师傅啊!” “请问是什么师傅?”我不禁问道。因为他的穿着,让从都市来的我觉得很奇怪。 他上身穿着深蓝色白点花布的和服,下半身穿着裤裙,因为盘腿而坐,所以占了很大的空间,他旁边的年轻人几乎是相同的穿着,两个人因此占了三个人的位置。他们两人的桌子和我们离得很远,旁边母女的位置也和他们离得很远。 “是神主。”二子山增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神主师傅?”这个回答太出乎意料之外了,我一时为之语塞,因为这样的人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是这样吗?”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所以只能这样说。但是,我接着又想,为什么神主要住在这里呢?既然是神主,就应该住在神社里;可以放着神社不管,住到这里来吗? “这位神主师傅,”犬坊育子边笑边说,她一高兴起来,声音都高了八度,非常妩媚动人,我想她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吧! “坐在旁边的是他的公子,二子山一茂先生。” 神主儿子笑容满面地对我行礼,他的态度本来就很友善,但笑起来又让人感到更亲切了。这对父子长得一点也不像,笑起来的样子却很像。这就是神主父子二人组,一个人做神主就很难得了,父子两人都是神主,简直是如虎添翼,应该很赚钱吧! “那个,为什么你们两人会一起来这里……”我小心翼翼地问。 夫人的表情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因为我们这里发生了很多事,像这次的事件也是,不好的事情一直不断发生,所以才想请师傅来为我们趋吉避凶。这位师傅……” 佳世也说过类似的话。 “对不起,我的道行还不够,造成各位的困扰。”那位神主父亲说,并向我们低头致意,好像是想对在座的所有人道歉,他就这样将身体转了半圈。 我看见那位神主父亲头顶的毛发已经稀疏了,因为他转了半圈,我想每个人都可以看见这位师傅稀疏的头顶。儿子看见父亲这样做,也连忙将头低下,同样转了半圈,两人的样子老实说有点滑稽,我觉得这对神主父子很像新式的双人相声。 “坐在对面的阿通母女是……”夫人稍微看了我一下。 我想减轻她的负担,便急忙说:“那个不用了……” “现在由我来自我介绍吧……”因为夫人好像不知该如何介绍阿通,我判断应该是轮到我自我介绍的时候了。“我是从横滨来的石冈,我的职业是作家,昨晚突然造访,给您添麻烦了。”说完后我便低头致意。 “我是二宫佳世,我从东京来的,一位通灵师指点我来这里,我便请这位先生陪我一起来。” “我实在没有能力帮她什么忙……”我又跟着佳世一起鞠躬致意。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的立场和神主很像,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吧,我对神主父子感觉很亲切。 这时,守屋和藤原分别拿了一个大托盘走进房间里,因为我们的桌子上只有凉拌菠菜、牛蒡和咸菜,主菜还没有来,所以现在厨师们是将主菜端进来的。 “守屋和藤原是……” “不用了……”我又赶紧抢着说。 “那么,我现在就来为各位介绍我的家人。”夫人这样说,让我有点吃惊,我在想,会不会把那美少女也叫来呢?“我们家还有松婆婆和菊婆婆,但是菊婆婆身体不好,长年卧病在床,所以现在无法为你们介绍。我还有一个女儿,她现在去上学了,叫做里美。” 我感到有点失望,虽然之前就听过她的名字了,但是从她的母亲口中说出来,还是有另外一种感慨。接着,守屋和藤原便默默地将烤鱼盘放在每个人的桌上。 然后,屋内走进来两个女孩,她们是端着放有汤碗的托盘。这两人虽然比不上里美,但也长得十分标致,让我惊为天人。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村子里的女孩都长得很漂亮,女主人犬坊育子虽然有点年纪了,还是风韵犹存。那个叫做阿通的女人(小雪的妈妈)也是个美人。我在想,这个村子到底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呢? “晴美、惠理子,先把拖盘放在榻榻米上,不要打翻了。现在,我为你们介绍一下这两位姑娘,她们都是从村子里来帮忙的,这位是晴美。”于是晴美便跪坐在榻榻米上,向我和警官们礼貌行礼。 “这位是惠理子。”惠理子也跪坐在榻榻米上,同样向我们行礼。她的脸颊红通通的,是个皮肤雪白丰满的可爱小姑娘,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长得十分相像。 “两个人都是守屋先生的学徒。” 于是我便知道,她们是来龙卧亭学做菜的,好为当个称职的新嫁娘做准备。 “我还有一个儿子,行秀。行秀在吗?”因为没有人回答,犬坊育子便站了起来,向我点了点头后,便往屋里走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再次出现在入口的门帘下。 “这是行秀,快来给大家看看。” 一个留着少许胡渣的大个子男孩慢吞吞的走了出来,他向我们鞠躬致意,然后很快就退下去了。 但我一时无法忘记他的表情,他的眼神忧郁,这点和里美一样,只不过他脸上没有笑容。他的嘴唇很厚,有点肥胖,头发又粗又硬。像这种场合,大家多半都会面带微笑,就连警官们都很亲切,所以他的面无表情让我印象很深刻。 介绍完自己的儿子后,夫人又再次出现,她跪坐在榻榻米上说:“所有的人员都已介绍完毕,请各位慢用。”她起身后往屋里退去,厨师们也不见了,那两个女孩留下来为我们盛饭,装着烤鱼的盘子和汤碗也分发完毕。 无论是汤或鱼,我都觉得十分美味,因为我已经饿得快要昏倒了。料理是东京吃不到的地方特有风味,是正统的日本味,如果能每天享用这种菜肴,还能和这些可爱的女孩一起生活的话,那我也想永远住在这里。 因为实在太饿了,我暂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默默地吃着饭,佳世应该也一样吧!警官们可能因为有其他的理由,所以也一直没有说话。其他的人大概是和警察一起吃饭的关系,所以很紧张,也就不敢说话了,大家就这样默默地吃着饭。 但是,当时的气氛也不会紧张得如坐针毡,因为那里有一个四岁的女孩。她完全没有察觉当下的气氛,一个人在那里大声嚷嚷,不断和她妈妈或是身旁的年轻神主解释深山里树木的样子、早晚钟声的故事或是躺在房间里睡觉的老婆婆等。这神主好像是个性情温和的男子,对小女孩很有耐性。 这个小女孩解救了在座所有人的紧张,所以当我吃到一个段落时,才能很轻易地开口。“神主先生,为什么你们要住到这里来呢?”我小心翼翼地再次询问了我最在意的事。 神主父亲仍不发一语地将食物送到嘴里,但他那张戴着眼镜的脸却好像因为惊吓而抽搐了一下,脸上浮现出苦笑。 “乡下地方总是会有很多事情的,所以我们这种人常常能派得上用场。”他说得很抽象,也可以说他很谨慎地解释。 “很多事情是指什么?” “喔,就像是家庭内的纷争,例如要建造房子时,都会看方位吧!” “这间房子里也有麻烦事吗?” “不,这间房子不一样!” 那个叫做晴美的女孩说:“还要添饭吗?”我又请她帮我盛了第二碗。 “如果说不是麻烦事……” “那个,有鬼出来喔!”小雪挥舞着双手大声说着。 “鬼吗?是真的吗?” “不,我不能说,因为这是别人家的事。” “小雪,不可以乱说喔!”她的妈妈斥责她。 “鬼是长得什么样子?”我问小雪。我看见包括警官们在内,大家都安静了下来,这应该是大家都想问的问题吧! “很大喔!”小雪言之凿凿地向大家说明。 “他在哪里出现?长得什么样子?”我问得更详细些,但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一直在想。 “你是听谁说的?”我又换了一个问题。 “是阿姨,阿姨经常看得到呢!有这么多,各种不同的喔!” “是鬼吗?” “肚子很大吗?就像这样鼓起来。”福井插嘴说道。 小雪回答“嗯。” “她应该是在说豆豆龙吧!我的小孩也经常说这些。” “这不过是小孩子的童言童语罢了。”铃木也说。 但我却无法释怀。如果没有鬼的话,为什么神主父子二人要一起住在馆内呢?虽然我很想问,但是他们两个人不太愿意说,也或许是因为警察在的关系,当我了解之后,也不再继续追问了。 “二子山先生,你对菱川小姐的案子有什么看法?”我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我不应该问的。果然不出我所料,二子山增夫只是露出暧昧的笑容,我心想,这个问题只能和他们在另一个没有警察的地方讨论。 “我想大家应该都知道吧!在找到这个案子的线索之前,请尽可能保持这里的现状。虽然对有工作的人有些不好意思,但如果你们突然消失的话,是会引起我们不必要的怀疑的,所以请让我们随时能找得到你们。”铃木说。 这可说是一种冠冕堂皇的威胁。我想,我已经被卷入了一件大案子之中。 3 外面仍然下着绵绵细雨,我觉得空气冷冽,好像快要感冒了,所以我便回到房间,从包包里拿出毛衣穿上。然后打开窗户,静静眺望着蒙蒙细雨中的白色贝繁村。突然,我听见有人在喊我。 “石冈先生。”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来了。”我回答后便往门口走去。 原来是穿着牛仔裤的佳世站在那里,她右手提着一个黑色布袋。 “怎么了?好像要出门的样子。” “我想去河边看看,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 “可以是可以,但是,为什么要去河边呢?”说完之后我就想起来了,她就是为了这个才来到这个村子的。不过,在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没忘记当初来此地的目的,实在是很厉害。 “难道你要去挖洞吗?要找手腕?在这种时候?” “如果不去的话,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是喔……”我实在是很佩服她。我觉得现在不是做这件事的时机,也早已将佳世来此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 我心想,如果这种时候她偏偏挖到了手腕,那事情就严重了;刚才我只是说我知道死者的名字,那些警察的脸就已经变了,要是他们因此把我们当作犯人,将我们立刻处死,我们也没办法辩解。 “明天再去比较好吧?” “是吗?” “现在警察还在这里,如果我们做出了什么可疑的行动,会让人起疑心的。我只不过是说坂出看到菱川小姐在房间内的事,他就被带去警署里侦讯了。如果我们太过招摇的话,下场会很惨的。现在那些警察正摸不着头绪,他们会找行为举止怪异的人。” “是。”说完后,佳世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 我们两人都没说话,就这样面对面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最后我还是让步了。“真拿你没办法,那就去吧!你有伞吗?” “这里的太太说要借给我。” 算了,我心想,反正也不一定会挖到手腕,只是在树下挖一个洞而已,应该不会被当成凶手吧! 当时我太过自信了。 我们一起走到龙胎馆的走廊,来到走廊的木条踏板上,我从木屐箱中将自己的鞋子拿出来,穿好后等了一会儿,佳世已经到龙尾馆借了两把伞走出来,她的手上还戴着白色的工作手套。我将伞拿过来,一人撑着一把伞,并肩走在蒙蒙细雨之中。 这个土地的雨有种独特的味道,混和着湿答答的绿叶味、潮湿的泥土味,还有花香。当我们撑着伞走下碎石子坡道时,这种味道不断从我的脚底冒出来。附近没有半个人,也看不到一辆车经过。 从山坡走到平地之后,往路的左边转,远远就看见了河流,它的对面好像有着水田还是旱田,水的味道越来越重。我发现,这个味道原来就是日本的味道,并没有什么特别,再普通不过了。只是因为生活在都市的我们,所闻到的都是废气的臭味,而闻不到植物或水的香味,所以才会觉得这个味道很特别。 我们来到了河边,河水出乎我预期的清澈,也许是我已经无法想像还有这么干净的河川了吧!到处都有大的岩石冒出水面,岩石之间的水藻随着透明的流水摆动。因为下的是毛毛雨,水面上并未激起涟漪,这种景象真是令人怀念啊! 我们经过土桥,沿着河川慢慢地往上游走,因为在上游的方向有樱花树林,而树林之中则有着高大的树木。我们并肩撑着伞,好像有默契似的,朝着一棵特别高的樱花树走去。 我们来到了那棵树下,即使是感觉很迟钝的我,在树下还是能感受到似乎有一股妖气,眼看着周围一下子就变黑了,我听到“沙沙”的声音从远处的山脚传来,我们的周围瞬间溅起了水花,河面上无数的涟漪交错在一起,逐渐扩大,整个水面立刻变成了白色。 前方的河川好像是洗衣服的地方,现在仍然经常使用的样子,有老旧的洗衣板放在那里,雨水静静地打在上面,宽广的岩场只比水面高出一点点,周围有许多大岩石,刚好可以让人坐在上面洗衣服。因为水中有许多大岩石,所以如果想要冒险的话,应该可以踩着大岩石一路到对岸去吧! 我看见佳世又在哭了,她的身体不停颤抖,应该不单单是因为天气冷的关系。我们在巨大的樱花树下站了一会儿,她突然蹲下来,从布袋中拿出铲子,一句话也不说地就往树下挖。 因为樱花树的树叶很少,所以站在树下和站在道路中央几乎没两样,雨突然间变得好大,大滴大滴打在路面和我们的伞上,有时甚至会从樱花树枝上一下子落下很大的雨滴,将我们的伞打得几乎快要招架不住。水滴也由旁边的树干不断流下,汇聚到佳世所挖开的泥土坑中,变成了好几条沟。 不寻常的气氛弥漫在四周,明明才刚过中午没多久,却暗得像是傍晚一样,不知道是雨水溅起的水花还是雾气,使得周围开始冒起自烟。似乎有一股眼睛看不到、难以抗拒的力量,在试图阻止着我们的行动。雨势越来越大,雨声大到我叫佳世她也听不见,这附近连个人影也没有,空气中充满了湿气和雨的味道,有种无形的压力,好像要我叫佳世不要再挖下去了。 即使我想阻止她,但我却觉得自己好像掉入了梦境一样,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虽然我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但是佳世非做不可的态度打败了我,我心想,这不是我应该插手的时候。 我感到一阵耳鸣,在此同时,周围的雨声也消失了。我的耳朵变得很奇怪,在没有任何声音的世界,我看到佳世默默地蹲在那里用铲子挖着土,被挖出的黑土落入水中,溅起了水花。 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要开始,又有什么东西将要结束,燃烧中的纸团、毫无意义的字句,全都浮现在我脑海之中,许多小孩唱的童谣也在我的脑中响起。我一面听,一面看着雨水从老人皱纹般的樱花树干表面流下,感觉好像置身在很遥远的地方,可是我却觉得很舒服。 就这样过了好久,我又将视线挪回佳世身上,此时她正好站起身来,她的动作很慢,就像是电影中的慢动作镜头。当她站起来后,她那双戴了工作手套的手已经又黑又脏,手里好像提着什么东西,那上面沾满了泥土,看起来像是破破烂烂的抹布,但我隐隐约约看到是白白的东西。 那是骨头,那是人类的手,形状就像是一个乌黑肮脏的手套,那是一截已经放了好一段时间的人类手腕。在我的印象中,佳世好像拿着那截手腕一直站在那里,但其实应该只有短短几秒钟而已。突然之间,传来好大的响声,这响声使得周围的声音一下子都恢复了,我一回过神,便听到震耳欲聋的雨声,把其他的声音全都遮盖。 当我正要问佳世该怎么办时,她只是一直看着我的脸,眼睛睁得老大,一直等着我有所行动,她的手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那个五根指头的肮脏恐怖玩意儿落在她脚边的泥泞中。刚才她所挖的洞,现在已经积满了泥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总之……”我好不容易说出口,然后想着接下来要怎么说,“必须要跟谁报告。” 话虽如此,但是要向谁报告呢?警察吗?我一点也不想,但我在这里没有熟人,又没有朋友。我也不想告诉龙卧亭的老板,他只不过是听到了关于子弹的报告,就吓得一副快死掉的样子。 “对了,干脆拿到庙里去,请他们供养吧!”我说。 我终于想起来在龙卧亭旅馆的后面有一间庙。我的头脑已经一片混乱,根本搞不清楚状况,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我无法分辨这是事实,还是我的幻觉,就这样不断反覆地思索着。 4 佳世拿着一个小小的塑胶水桶,将沾满泥土的手腕放入其中,并在上面覆盖着一条手帕。她右手提着水桶,左手撑着伞,我们又再次爬上往龙卧亭的坡道。其实,也没有别的路可以爬上山了,我心想,只要走到这条路上,就可以看见龙卧亭后方的那间寺庙。 经过龙卧亭的门前,我们继续往上爬,碎石子路越来越窄,和我想的一样,我们来到了一扇小山门前,这扇门和龙卧亭的门很像,但这里的门更为老旧而且很雅致。门被雨淋得黑黑湿湿的,因为颜色太深了,再加上满布着泥土和灰尘,看起来就像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不禁令人怀疑这扇门是用树做的;简直就像是直接从地底隆起来的一样。 山门上挂着写有庙名的牌子,但因为都变黑了,所以无法看出上面的文字,我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认出好像是“法仙寺”。 我们钻进山门,发现长满青苔的石阶一直延伸到很高的地方。石阶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所以台阶的角度已经被磨掉,到处都看得见雨水如小瀑布般流下来的景象,非常难走,我们只能挑没有水的地方跳着慢慢往上爬。 突然间,我觉得雨声离我很远,变得非常小声,雨伞上的答答声间隔也拉长了,我将伞移开,抬头一看,发现我们已经进入竹林里,茂密的竹叶遮挡住石阶,变成了屋檐,使我们暂时与大雨隔绝。 走到石阶的尽头,又有一扇小门,比刚才的门还要小,也比较新。那是一扇会发出嘎答嘎答声的拉门,门没有上锁,所以我们将门往旁边拉开。我看见宽广的院内铺满了碎石子,正前方的建筑物好像是主殿,左边是撞钟房,右边是住持住的二层高建筑物,没有看起来像是塔之类的东西。我不知该往哪里走,我们选择了右边的住所,穿过院内直直走过去,因为我看见主殿的门是紧闭的。 我们来到了像是老百姓的居所,站在玄关的玻璃门前,因为有屋檐,所以我们便将伞收起来。佳世把伞靠在玻璃门上,脱下一直戴着的工作手套塞入布袋。接着,我便将玄关的玻璃门往旁边滑开,可能是因为下雨,房子内有点昏暗,屋内正面有一张画着老虎图案的屏风。 “打扰了!”我对着里面大喊。 “来了。”立刻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回应。 我看见一张亲切、个子很小的女性脸庞,她向我点点头之后,可能是觉得太暗了,又再次走了进去。不久之后,我的头顶上亮起了黄色的灯,妇人再次出现。这次因为有灯光,所以可以很清楚看见妇人的脸,大约是四十岁左右吧,我想,她可能是住持的太太。 “请问住持先生在吗?” 等我说完之后,她跪坐在我的前方,问:“在,他在后面,请问您有什么事吗?您是?”无论是我们的来历,或是来此的目的,实在都很难以启齿,所以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我们是住在龙卧亭的客人……”佳世开口回答。 “我们想见住持先生……”我接着说。 “他在后面的墓地,请您绕过那里,大声喊喊看,他现在应该在整理墓地。” “我知道了。是在主殿的后面吗?” “不,沿着这个房子走,绕过去……”这位妇人站起来,将一只脚踩在门口的木屐上,挥着右手告诉我们方向。我们向她道过谢后,便走出玄关。 雨势稍微小了,但风却很冷,小雨随风飘舞,弄湿了我们的衣服。我们来到房子的后面,发现这里是一大片墓地,到处都种有像是樱花树的老树,树下密密麻麻排列着墓碑。这块土地并不大,不过最令我感到吃惊的是,后面居然是山坡!只有听说过一阶一阶的梯田,而这里却是一阶一阶的墓地! 阶梯状的山坡,每一层都可以看见墓碑的顶端整齐排列着,我觉得非常壮观。虽然这样说好像有点不得体。 我闻到了混在潮湿的雨味中,那股像是水果般的植物香气。自从来到贝繁村之后,我就常常闻到这个味道,这是在都市中所感受不到的香味。 环顾四周,我看见在一阶阶墓地的最上方,有个穿着塑胶雨衣、身形削瘦的人,他弯着上半身,在墓碑前面不停地工作着。因为放眼望去只有他一个人,所以我想他应该就是住持了,我们沿着一条石头铺设的小路,朝他的方向走过去。 等快要接近时,我才大喊:“住持先生。”但是他完全没有反应,难道是没有听见吗?还是住持的耳朵太背?因为这里有石阶,我便直接爬上去了。 在距离住持差不多十公尺的地方,我想,他应该可以听得见了,便又大声地喊:“住持先生!”他伸直了原本弯着的腰,慢慢转向我们,他身上披着斗篷,没有撑伞,身材削瘦,果然是个老人。 “有什么事吗?”他说。 “我们就住在下面的龙卧亭,有一样东西想麻烦您供养。”我说。 “供养?是什么东西?”住持又接着说下去,“听说龙卧亭昨晚又有人死了?”他说完之后,我和佳世一起点点头。 佳世靠过来替住持撑伞。从这时候开始,装手腕的桶子便由我提着。我看见住持的鼻尖上有雨水滴落。 “是谁死了吗?”他问。 “一个叫做菱川幸子的古琴演奏家。” “什么?又是弹琴的人?”他说的话让我无法理解,他说“又是”,是代表以前也发生过吗?我完全没有听说。 住持的耳朵果然有点背,他讲话的声音特别大声,可能是因为雨一直淋在他的头上,也或许是听不到我们的声音。住持那张被雨淋湿的脸,一直皱着眉头,我对这个住持的第一印象并不太好,他似乎有点难搞。 “是怎么死的?”他又再问。可能是他要负责处理葬礼,所以才想先了解清楚吧! “她一个人在龙尾馆的三楼弹琴,不知道是谁朝她额头的正中央开了一枪。”我解说着。 “被枪击?是谁?” “我也不知道,现在警察正在调查。” “是从窗外往内开的枪吧?” “不,窗户全都是关着的,而且还上了锁,玻璃一片也没破。” “那是从门口吗?” “不,门也是关着的,还从里面上了锁。” “什么?那她是怎么被枪杀的呢?她的房间里有别人吗?” “不,房间内没有别人。而且,有人从窗户外面看到菱川小姐一个人弹琴的样子。” “她就这样被枪杀了?这种说法未免太可笑了吧!”住持忍不住大声说。 但事实就是这样!虽然我们也认为这种事太不可思议了! “就这样一个人坐着弹琴,窗户关着,门也是关着的,然后不知道从哪里射来的子弹,就把她打死了?”住持继续发表疑问。 “这……”被他这么一问,我根本答不出话来,因为,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 “应该是之前就有谁先把她杀了吧?你说谁看见她被杀时的样子?” “一个叫做坂出的冈山杂货商。” “那个人应该是在说谎吧!”听他这么一说,我有点了解了;也就是我可以了解警官们的思考逻辑了,因为大家都认为坂出说谎,所以坂出才会被叫到警察局里侦讯。 “我年轻的时候常常看侦探小说,那个男的太可疑了,应该是他先杀了她,才说她还活着的吧!如果你现在所说的话是真的,我就只能这样认为。” “但是,很多人都听到琴声了,我也有听到。” “应该是录音机吧!” “但是她的房间里没有。” “不一定要从发生命案的那间房间播放吧!” “不,那是真的人在弹,因为录音机的扩音器很小,声音听起来不一样,我可以分得出来,那是人所弹出来的琴声。”我对这个住持越来越有好感,没想到他居然是侦探小说的读者。“而且我也有看到,就在菱川小姐被杀之前,我看见她站在窗边一直俯瞰着一楼。” 于是住持看着下面大笑起来,“怎么可能会有这么离谱的事!一定是哪里有机关,就这样坐着弹琴,额头就被击中了吗?” “是的。” “那么,坐着的菱川小姐前方有什么东西吗?” “窗户。”我说。 “应该是暖炉吧!”佳世说。 “暖炉里不会有机关吗?” “没有,警察已经调查过了,没有武器,所以也不是自杀。” “这会不会太离谱了?那么,凶器是什么枪呢?是来福枪还是猎枪?” “我不知道是哪种枪,但听说是白朗宁。” “白朗宁?”住持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而且,还是很老旧的那一型,听说是一九三〇年代制造的……” 住持的表情变得非常可怕,我原本旁徨无助的视线,突然被他紧握拳头发抖的样子吸引住了。 “混蛋!”他大叫。“你们不要来开我玩笑!” “啊?”我们瞠目结舌,“发生了什么事吗?” 住持的眼睛轮流扫向我和佳世,看了好一会儿,发现我们不是在说谎后,他的气便慢慢消了。 “原来是这样。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想,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总之,实在是太可怕了。”然后他在口中喃喃念起经文。 “这是怎么回事?”佳世问。 “我们是昨天才来到这里的,什么事都不知道,龙卧亭的人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如果可以的话,您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们?” “不,不。”住持摇摇头。“外人最好不要知道,这是这个村子的事。” “但是我们觉得很难过,”我说:“因为有人死了。”而且我们也已经被卷入事件的漩涡中了。 我有预感,未来我们在这个有惊天秘密的村子里,不可能再以不知情的表情继续装傻。 “总之,我是不会告诉你们的,去问别人吧!”住持从佳世的伞下走到雨中,往新的墓地走去。 我们追在他后面,如果谈话到此结束,那会很困扰,因为,真正要拜托他的事还没说呢! “等一下,我们是因为有样东西要麻烦您供养,所以才来拜访您的。”我说。 这时,我不知不觉读着被雨淋湿的新墓碑上的白色文字:“小野寺锥玉”。 “供养什么东西?”住持转过头来。 我变得很紧张,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像这种请托,应该是前所未闻吧!我没有经验,住持应该也没有吧! “事实上,我发现了一样很麻烦的东西。” “很麻烦的东西?在哪里?” “在河边的树下。” “你在树下发现了什么东西?” “因为真的有点麻烦,所以很难解释。”我说。 “是在这里面吗?” “是的。” “在哪?”住持靠了过来,我还来不及阻止他,他就将手帕拿掉,往里面一看。瞬间,他的脸色大变,嘴巴张得大大的,看着我的脸。我不了解住持眼神的意思,所以没再继续说话,但这段时间并不长,因为他慢慢地倒在被雨淋湿的碎石子上。 我非常震惊,身旁的佳世也哭了起来。 “住持!住持先生!”我一边叫着,一边蹲在他旁边,雨水打在倒卧在地的老人脸上还有紧闭的眼皮上头。 我先将伞放在一旁,将住持的上身抱起。“这样不行,他会越来越冷的,把他抬进屋子里!”我摸了摸他的脸颊和手,大声说着。 可能是因为下雨的关系,老人的身体像冰一样冷。我探了探他的脉搏,将手放在他的心脏附近,幸好,还可以感觉到微弱的跳动,所以不是心脏麻痹。 “我来背他,你帮我一下!”说完之后,我迅速蹲到住持的身体前。 5 我将他背起,走进刚才那间屋子,喊了声:“有人在吗?” 可能是被我的声音吓到吧!刚才那个女的跑了出来,看见我们的样子,慌张地跑到我旁边。 “怎么了?”她问。 “他突然昏倒了。”我一说完,她就叫着:“爸爸!爸爸!”原来她是住持的女儿。 “我现在去拿毛巾,请帮我把他抬到里面来,这里!这里!”她跑向昏暗的走廊尽头。 我就背着住持,让佳世帮我脱鞋子,慢慢走在不熟悉的走廊上,朝屋里走去。 走廊左边是一片玻璃窗,另一边是非常小的中庭,有石灯笼和小池塘,深绿色的八角金盘树叶覆盖在上头。整个庭院好像都长了青苔,雨滴落在水面激起的涟漪,不断交叠扩散开来,水面下还有红色的小鱼在游动。 右边有几间相连的榻榻米房间,我看见刚才住持的女儿在第三间房中急忙铺着棉被,她快速铺好床单后,就朝我这里跑来,手中握着毛巾。 “先在走廊上将雨衣脱下来比较好……”佳世边说,边开始帮住持脱雨衣, 两个女人在我的背后拚命地忙着,我慢慢跪下来,将住持的脚放在走廊的木板上,然后快速转过身,一起将住持的雨衣脱下,丢在地板上,用毛巾将他的身体擦乾。住持在雨衣下穿的是西式服装,黑色长裤配上灯芯绒衬衫,再穿上毛料的背心。我们将他抬到棉被上,再慢慢让他躺下。 我和佳世退到走廊上,住持的女儿打开橱柜,拿出一件毛毯替他盖上,然后才走到我们所在的走廊。因为下雨的关系,屋内很暗,那个双眼紧闭的苍白老人,看起来不像还活着的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住持的女儿问。 “对不起,我们让他看了一样很奇怪的东西。” “是什么?什么很奇怪的东西?” “就放在玄关的地上,是人的手腕。” “啊!”住持的女儿眼睛瞪得好大,“是在哪里找到的?” “河边的树下,就是洗衣场那边……” 住持的女儿非常吃惊,这也难怪,因为在那样的地方,人的手腕是不可能凭空掉下来的。 “总之,我现在先去请医生过来,然后再说吧。”住持的女儿跑进屋里。我隔着玻璃窗眺望庭院的景象,等着她回来。 “芳子,芳子……”我听到老人略带沙哑的声音。 “小姐!小姐!他醒过来了!”佳世大声叫着,并朝住持的女儿走出的方向追去。 我往住持躺着的房间走去,看见他已经掀开一些毛毯,歪歪倒倒地想坐起身来。我坐到他的身旁,不知道该不该帮他。 “住持先生,您还是躺着比较好吧!”我对他说,但他不管,还是想起身,我只好帮他撑着背。 就在此时,住持的女儿跑了进来。“爸爸!不可以,请您再多躺一会儿!”说完之后,便强迫住持躺回棉被上。 住持伸出手来,好像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他的女儿堵住了他的嘴巴。“先不要说话!现在犬坊家的医生正赶过来!” 然后,她对我们说:“对不起,麻烦请到那里去,你们在这里的话,会刺激到他。”于是我们便退到走廊去。 她让父亲躺下后,脸色苍白地回到我们这里来,用双手将我们推到玄关去。“对不起,今天就麻烦你们先回去,我父亲的心脏不好,搞不好会害他丧命,请你们今天先回去吧……” “我了解,我了解。”其实不用她说,我本来就没有要留下来的意思。“那再联络了。”我说完之后便朝玄关走去,但住持的女儿并没有回答。她应该是不想再见到我们了,甚至连电话都不欢迎我们打来吧! 那个装着手腕的桶子还放在玄关的地上,我将住持抬进去时,是由佳世提着的。现在因为手帕不见了,所以那恐怖的东西就直接露出来,不知道这样放着可不可以?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如果带回龙卧亭的话,只会让其他的人也昏倒。 我走到院内一看,铺着碎石子的地面上到处是泥水坑,但是雨已经变小了。我撑着伞,和佳世并肩踏上归途。真是搞得人仰马翻。 “这样,应该就能驱走二宫小姐的恶灵了吧?”我说。 我并不是想安慰她。如果她的行为引起新的骚动,即使恶灵被驱走了,又招惹别的麻烦,那就非同小可了。要是住持真的有个三长两短,那个芳子小姐应该会恨死佳世吧!我心想,佳世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星座的呢? 接着,我想到了住持和犬坊一男,他们两个人的反应过度十分相似。当犬坊知道杀死菱川幸子的子弹是一九三〇年代制造的达姆弹时,和住持看到手腕时的反应是一样的。我也知道手腕的确很吓人,但连胆小如我,都能仔细看着它了,何况是以处理尸体为业的人?他们应该对尸体见怪不怪了才对,我很难想像僧侣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昏倒。 犬坊也是一样,不管子弹是一九三〇或一九四〇年代制造的,应该都不至于让人昏倒吧?很明显就可以看出事有蹊跷,这应该就是大家所说的“报应”吧!如果想破案,就必须去深究这个“报应”的来龙去脉,但这并不是我的职责。 院内虽然很宽广,但因为是建造在山坡上的寺庙,所以还是不像平地寺庙那么宽阔。我往右边的撞钟房走去,撞钟房旁边就是院内的边界,站在那里往下看,可以看见龙卧亭那造型奇特的建筑,像是一条长长的龙,蜷曲横卧着。 有一栋尚未进去过的建筑就在我的左手边,从那里往右转,就是龙胎馆了,被龙的身体包围的中央,有草地和花坛,而龙尾馆就在建筑的另一边,能与龙尾馆直接连接。也就是说,龙尾馆就在建筑的正下方,我明白了,其高低的差异就在于石墩。从这里无法看见石墩,但是从高处便可一目了然,龙尾馆的屋顶和主殿的底部是以铁桥连接的。 “龙卧亭”这个名字取得真好,简直就像是在森林和竹林的山腰上找到一个架子,安放这尾蜷曲沉睡的巨龙。 我将视线拉回来,院内的四周被土墙包围着,有一处就是我们刚才走进来的那扇木门,我们决定要回龙卧亭了,当我们走到那扇木门时,我看见一个个子很大的男人慢吞吞地爬着石阶上来,他的头发又乾又粗,也没有撑伞,看起来有点恐怖。 当我们走下阶梯时,他在半途发现了我们,便将头抬起来。说真的,他的表情让我感到很害怕,因为他的脸很大,微开的嘴巴唇十分厚,眼睛也很大,却有一只眼睛几乎看不到黑眼珠,他的胡碴也没刮,牙齿微露;更重要的是,他的表情有股说不出来的阴沉。 这个男人就是犬坊夫妇的儿子——行秀,是龙卧亭的独子。我们在石阶上擦肩而过,我犹豫着是否该和他打招呼,但是因为他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所以只好这样错身。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思考才好,就这样不发一语走出了山门,慢慢地走下到处都是泥泞的坡道。我抬头眺望前方一片白茫茫的贝繁村和更远的树林。 当我们进入龙卧亭的大门时,在我的后方响起了钟声。不可思议的是,这突如其来的钟声,使我停滞的思考一下子开始活络了起来。在那一瞬间,我想起了之前朦朦胧胧萦绕在脑海里的所有事情。 对了,有些事情真的很可疑。哪有可能那么顺利,一下子就能挖得到人的手腕?至少也要失败个一、两次才对。就算知道是在那棵樱花树下,但是,要挖的范围广及树周一圈,为什么佳世会知道要从哪里下手? 首先,那个手腕到底是什么?到底是谁的?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埋下那种东西?是谁埋的?我做梦也没想到会真的挖出手腕来,实在是因为太过震惊了,所以我的头脑一时间无法思考清楚。在此之前,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些最基本的事。 现在,我的头脑开始转动了。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一定有问题,太不寻常了。我觉得自己好像掉入了陷阱当中,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不应该接二连三发生。为什么二宫佳世非要把完全没兴趣的我,从东京带来这鬼地方,然后又突然挖出手腕让我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因为对莫名其妙的事件感到恐惧和不愉快,身体好像开始颤抖了。这场混乱令我非常生气,老实说,我觉得自己好像被骗了,因为我不够精明,所以才会被耍得团团转。说得夸张点,我开始觉得我身旁的这个女人像是狡猾的魔女,既恐怖又令人气愤。 我不知道该如何让二宫佳世知道我的感受,只有默默地穿过走廊往龙胎馆走去,一直走到石阶之前,再爬上石阶往中庭走。二宫佳世一直在我旁边。其实我觉得自己真的很没用,我的头脑比那三个警官还要混乱,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又是钟声,我站在中庭,发现刚才在我身后的法仙寺撞钟房就在我头上,一个大块头的男子将钟槌高举过头,全心全意地撞着钟。他就是刚才和我在石阶上擦盾而过、满脸胡碴的犬坊行秀,对了,他就是为了撞钟才去法仙寺的,我现在才反应过来。 我撑着伞,一直看着犬坊行秀的动作,他撞钟的姿势显然已经非常熟练。他拿着又重又大的钟槌,先在钟旁前后摇晃,利用这个技巧,使前后摆动的幅度逐渐变大,等到觉得可以的时候,就用全身的力量将钟槌往后拉,此时,可以看见他巨大的身体像是跳舞一样跃起,身体和甩到后方的钟槌一起在瞬间浮到空中。平常看起来温温吞吞、没什么活力的他,居然在撞钟的时候,展现出令人瞠目结舌的热情。 钟声非常浑厚,能引起听者的全身共鸣,让人觉得在这一瞬间,钟声征服了全世界。映入眼帘的所有东西都停了下来,世上的一切都静止不动了。我听着钟声,同时下定了决心。 我突然转向佳世,然后说:“二宫小姐,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咦?”她说。 “就算我再笨,也不要这样耍我。那截手腕到底是谁的?” 佳世一脸茫然,“石冈先生,你到底在说什么?” “不要装了!就算我头脑再不好,还是看得出来这有问题,那个手腕到底是谁的?为什么你知道它埋在那里?” 佳世呆若木鸡,一时之间好像说不出话来。 又是钟声,她终于开口了,“我怎么可能知道?我也不清楚啊!” “怎么可能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我已经受够了被大家愚弄,我受够了!”我不知道佳世脸上此刻是什么表情,因为我将脸别过去了。 她不再说话了。我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便转过头来看她,才发现她眼眶里噙着泪水。 我只好说:“怎么了?”即使是这样,我也不打算道歉。 “石冈先生,你真的不行了吗?”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吓了一跳。 “你真的那么没自信吗?我完全不知道你会这样。” 我又变得很不高兴,沉默不语。 “我很喜欢看石冈先生的书,真的很喜欢。” 又是一阵沉默,我感到全身虚脱。 “请先生有自信点,我们这些粉丝全都是这样认为的。即使大家开石冈先生的玩笑,说些很难听的话,但都不是发自内心的,大家都很喜欢石冈先生的。” “是吗?” “是的,请先生要有自信,大家都是爱看你的书的忠实读者呢!” 又是钟声。 然后,我听到了女人的惨叫声,那声音甚至盖过了钟声。由于太过震惊,我们都呆住了。惨叫声不绝于耳,而且拖着长长的尾音,我怀疑会不会是自己的头或耳朵有问题而产生了幻听,所以一时之间,我还不打算有所行动。 “哪个人快来一下!” 这次我听得很清楚,但是声音很远,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我环顾围绕中庭而建的龙胎馆走廊和各个房间,完全看不到发出声音的人。 “快来人哪!救命啊!”又是女人的声音。 “石冈先生!”佳世大叫。她站在我们爬上来的石阶最高层,用手指着下面,我赶忙走到她那里,将右手撑在旁边的青铜龙像上,稳住身体往下看。 我看见阿通牵着小女孩站在屋外的廊道上,那小女孩就贴在她的身旁。 阿通正大叫着:“快来人啊!” 我不禁大声问道:“怎么了!” 阿通发现我在她上方,便说:“快!快来!晴美她、晴美她……” 我将伞丢到一旁,连忙跑下石阶。潮湿的石阶很滑,我一边注意不要摔倒,一边快步走下去。我告诉自己彷佛打结的双脚要冷静、要冷静,并尽可能加快速度。另一方面,我也听见了踩在木条踏板上的急促脚步声,警察从龙尾馆出现在走廊,三个人分别跳到木条踏板上,往龙胎馆的方向走去。 “怎么了?” “晴美小姐她……是这里,快点!”阿通母女走进自己的房间,三名警官也跟进去,接着又响起了钟声。 我也好不容易跑下石阶,绕过石墩的下方来到廊道,我急忙脱下鞋子,跳到走廊上,进入她的房间里。 首先,是一间两叠大的房间,我一下子就撞到了警察高大的身躯,无法再往里面走了,因为房间很窄。左边是佛坛,在前方的榻榻米上,有一个年轻女孩背部朝上倒卧在那里,她的发际流出暗红色黏稠的血,榻榻米上也有一大片血渍。 “中丸小姐!中丸小姐!”福井对她叫着,并将她的头稍稍抬起。 铃木握着她的右手察看她的脉象,“不行,已经没有脉搏了。”他说完后,田中便伸出右手摸了摸死者的脖子。 虽然有一点胆怯,但我还是靠过去,毫不犹豫地摸了摸晴美小姐的左手腕。我感受到死人独特的反应,不知该如何说明,但就是那种沉重的肉块感;如果是活着的人,即使是在睡觉或昏倒时,还是会有反应的,但晴美小姐的身体已经没有发出任何讯号了,只是个有重量的物体而已。我用手摸她的瞬间,还能感受到些微的体温,这证明晴美小姐刚才还是活着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外面的冷空气,还是我手脚冰冷,我的指头越来越冷,好像对于生命的逝去感到绝望。 “好,保持现场,不要破坏。”铃木威严地大声斥喝,他的样子有些焦躁不安,警察就在这里,凶手居然还敢杀人。 于是我也挥舞着手说:“好,现在开始谁也不要碰尸体。” 他们将尸体慢慢抬回榻榻米上,在那一瞬间,我看见晴美小姐的眼睛张开,还翻着白眼,微开的嘴唇流着口水。 这时我才发现,坐在房间角落的阿通手里抱着正在哭泣的小雪。 又是一声钟响。这次的钟声敲进了我的脑海深处,我觉得自己的思绪一下子全都麻痹了,那颗几乎没有在动的头脑,变得一片空白,又开始感到疲累得快要虚脱。幸好,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没多久我就清醒过来了,我的身体不自觉地开始颤抖,身心好像都陷入非常混乱的状态。 “我实在不明白!”我在心中叫着。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从横滨被带来冈山这个乡下,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就接二连三发生莫名其妙的事情。就算是恶梦,也不能用这么恶毒的手法啊!我的头脑完全无法静下来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都是真的吗? “你能不能说说你看到的情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铃木对着阿通说。阿通褐色的皮肤也因为事情太过突然,而吓得有点苍白。 “我也不清楚。晴美本来和小雪在玩。到了六点左右,我便在这个佛坛拜拜,晴美和小雪也在我身旁双手合十,然后,晴美就倒在我和小雪面前了。” “有听到枪声吗?”福井几乎是用吼的。 “枪声?”阿通的声音很吃惊。“枪声是指?” “她的这里被枪击中。”铃木有些不耐烦,用右手的食指比了比自己稀疏的头顶。 “被枪击?晴美?” “是的,被枪击,所以我才问你有没有听到枪声?” “不,完全没有。”她摇着头,三位警官面面相觑。 “好,总之告诉我你们三个人的位置,应该都是双手合十跪坐在佛坛前吧?” “是的。” “三个人的位置是?” “我在这里。” “嗯,你在最里面……” “中间是这个孩子。” “嗯。” “最靠走廊的就是晴美小姐。” “嗯,那这个门呢?” “是关着的。” “外面有人影吗?这里的外面?” “这个,我也不知道,因为太冷了,所以我都这样做。”芦苇草帘门上挂着衣架,衣架上挂着两件女人的衣服,这样多少能挡些风吧!所以虽然平常可以从屋内看见屋外是否有人影,但被衣服遮住之后,就几乎看不见了。这样一来,从屋外狙击的人应该也看不见屋内的情况才对。 警官们完全陷入沉思,不发一语。身处在这一团迷雾之中,他们一定会这样做的。 “出去!出去!”铃木严厉地斥喝着,将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赶出现场。 我和佳世来到了走廊,在那里,我看见神主父子、好像已经复原的犬坊一男,厨师守屋和藤原也在。他们七嘴八舌地问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便将刚才所看见和所听到的事情告诉他们,然后我们便在走廊上围成一个小圈子,大家都双手抱胸地想着这件悲剧。 我一边从走廊眺望着发生悲剧的房间,一边思考着。房间是芦苇草帘门(龙胎馆的各个房间大多都是这样),如果里面的人是在最前面的两叠大的房间,站在走廊上的人可以隐约看得见,而站在庭院的人,虽然有些距离,但基本上也是相同的情形。 最重要的是,这个芦苇草帘门对狙击手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宝物,因为子弹可以贯穿过去。虽然子弹一定会使芦苇草帘门的细芦苇破损,监识科人员只要仔细调查,应该还是可以找到子弹穿过去的地方。但是不管怎么说,这跟纸糊的门不同,乍看之下,是无法看出子弹从哪里穿过的,而且,从走廊或中庭要射击屋内的人比较容易,这对凶手而言,是很有利的。 但是我认为,应该只有阿通母女住的房间,为了怕小孩感冒,而在门口挂上衣服吧。衣服和衣服间的空隙只有一点点,而且从我所站的走廊就可以清楚看见屋内,要狙击坐在佛坛前的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不过现在是大白天,要是从庭院开枪的话,实在太明显了。这到底是如何办到的呢?未免太难了吧! 我试着穿上鞋子,站在中庭的土地上。阿通母女的房间是进入龙胎馆的第一间,叫做“蜈蚣足之间”,这一带的走廊还算低,大约只高出地面一公尺左右,所以要架好枪是很轻而易举的。但是要看见屋内的情形,会因为垂挂在芦苇草帘门上的衣服或外套的关系,几乎看不见。如果凶手原本就知道哪些人会在佛坛前拜拜,估算头部的位置后射击,这种手法也不是不可能。 我心想怪了!实际站在庭院一看,发现从发射的位置,到被害者所坐的位置之间有外套挡着,所以视线也就是弹道,刚好被遮住了。这样一来就无法射击了。还是说,那件外套上有弹孔呢?而且,有谁会冒这个险,在光天化日之下手里拿着枪站在那里呢?龙卧亭内到处都是人,凶手应该不会没考虑到这点。 当时我和佳世就站在这里的正上方,也就是可以俯瞰这里的石阶顶端,我正在看着撞钟的犬坊行秀,而且我和佳世还有些龃龉,佳世可能在听到惨叫的同时就立刻往下看了。我什么都没看见,难道佳世也没看见吗? “二宫小姐。”我叫她。她一个人站在走廊的边缘,看着被雨淋湿的石阶。 “是。”她回答,然后走到靠近我所站的庭院附近。 “我们听到叫声时,你有往这里看吗?从那上面。”我指着石阶的顶端说。 像是雾一样的雨还是继续下着,可能是因为脸上的雨水的关系,我眯起了眼睛,佳世将我丢在走廊的伞拿给我。应该是她将伞捡起来,再拿来给我的吧! 我对她说:“谢谢你。”此时,我想连刚才的无理取闹也一并向她道歉,但是因为不好意思,所以只简单的说了一句谢谢。 佳世很确定的说:“我听到叫声之后,有立刻往这里看,从那上面。” “你看见了吗?有谁在这里吗?有没有拿着枪的男人?” 她摇摇头说:“不,没有任何人。阿通小姐很快就走到走廊来叫人了。” 我撑开伞后说:“是这样啊?”我有一点失望。 在那个时候,我也有往这里看,但我不知道那是谁在求救,所以等我看到这里时,已经过了一点时间。狙击手如果用尽全力逃跑,应该有足够的时间逃出我的视线;但如果照佳世所说的,就完全没有线索了。凶手到底是从哪里开枪射中晴美小姐的呢? 这个时候,福井走到走廊来,问道:“各位,阿通小姐走到这里的时候,大家都在哪里呢?”他好像正要调查我所感到困扰的问题。“事情发生时,有没有人看到这里的情形?” 没有人举手,此时,佳世慢慢将右手举起。 “你当时在哪里?” “就在那里。”佳世指着石阶的顶端说。 “你有看见凶手吗?” “不,阿通小姐发出叫声时,这里没有半个人。” 福井露出很难看的表情说:“没人?那你有听到枪声吗?” 佳世摇着头说:“没有。” 福井好像不太高兴,“没听到?这不是太诡异了吗?”他不禁带点讽刺的口吻,好像是在强迫加害者认罪似的。 警察这种人,只要事实不利于他们,好像就会立刻感到生气。大部分的案子在搜查时,只要使用这招,几乎都会有不错的成效,所以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反省。 “你们当中有谁听到枪声?”但是,没有一个人回应。 “嗯,那刚才还有谁在这附近吗?” “我就在她的旁边,就站在那里。”我说。 “那枪声呢?” 虽然对福井感到不好意思,但是我也只能回答:“没有听见。” “你们在听到阿通小姐的叫声之后,应该会往这里看吧!总之,我认为凶手在击中中丸小姐后,是从这里逃跑的,还是说,阿通小姐在中丸小姐被杀后,没有立刻求救呢?等到中丸小姐被击中后,倒向阿通小姐那一边时,她才大叫,使凶手有足够的时间可以逃走。”县警局的警官使尽浑身解数地进行逻辑推理,这个理由我可以接受。 “凶手应该是站在这个走廊,也就是那个小说家现在所站的位置射击的。作家先生,请你到这边来,那里有凶手留下的脚印吧?”被他这么一说,我连忙回到走廊去,但是我看了看下面,发现到处都有浅浅的积水,似乎很难看出脚印。 “假设凶手就站在这个庭院往房间内开枪……”站在走廊上的福井,像是名侦探般,以装模作样的口吻说着。“凶手行凶后逃逸的路径大概有五种:一种就是从左边,但这里就是尽头。”福井指着庭院中和龙尾馆相反的方向。 但是,那里有石墙挡着,无法再往前走;石边是支撑着中庭的石墩,正面也行不通,左边的龙胎馆下方是石头堆砌的墙,所以也不能走,这是死路。走廊虽然呈缓坡状,但下面是石墙,也无法钻进去。就只剩下走到走廊上爬坡这条路了,但是,这有可能吗? “刚才有谁在左边的走廊上方?”福井还是想要确认这件事。 身为神主的二子山增夫说:“我们在。”他身旁的儿子一茂也点着头。“我们听到阿通小姐的叫声后,就立刻跑到走廊往这里看,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在走廊上,虽然也有看庭院,但庭院里也没有任何人,然后阿通小姐就带着小孩一起跑到走廊来了。” “是的,我跟着父亲来到走廊,但是没有看到任何人。”儿子一茂也证明。 “那就不是这个方向了,难道是跑上石阶后再逃往中庭……” “我们就在石阶的最上层,而且,一听到声音就立刻跑下石阶来到这里了。”我说。 “那你也没看到吧!还是他逃到龙尾馆去了?但是我们就在那里,所以也没看到,田中就站在走廊上呐……”福井像是在自言自语般说着。“这样一一击破的话,真相就一定会出来。”他一个人点着头,说些说服自己的话。“那会不会往右边逃走呢?往这里逃,碰到了龙尾馆后再往左逃。当时有谁在这里吗?” “我在。”守屋回答,“我将洗锅子的水倒在庭院后面,就站在厨房的门口抽烟。” “抽烟?你一直站在那里的门口吗?” “是的,我一直站在那里,大约有十分钟吧!所以如果有人从这里过来,一定会经过我面前,我立刻可以知道。” 福井又问藤原:“那你呢?” “我在厨房里准备晚餐。” “准备晚餐?那现在是谁在做?” “现在是仓田小姐在做,所以当时是我们三个人在厨房里,因为听到阿通小姐的叫声,所以我和藤原便跑来了。”守屋说。 “经过庭院吗?” “不,我们是从屋子里经过走廊的木条踏板过来的。” “嗯,和我们走同一条路。仓田小姐和中丸小姐是轮流帮忙你们准备料理吗?还是两个人每次都会帮忙?” “上菜和撤餐具两个人都会帮忙,但做菜就是两个人轮流,今天晚餐刚好轮到仓田小姐帮忙。” “嗯。”福井的脸上浮现出“那这样就搞定了”的表情。“那么,凶手往右边逃后,就会碰到那间房子,那是龙尾馆吗?再往右走,就是这样。经过铺了木条踏板的走廊,往那边逃去了。”他好像专家一样,斩钉截铁地分析着。 此时,有人撑着一把红伞,从他的右边穿过走廊出现在龙尾馆的前方,我看见那个人身穿白色上衣和深蓝色裙子,脚上穿着一双红色橡胶雨鞋。 “喂!里美!里美!”站在一群人中的犬坊一男大声叫着。里美将伞转开,露出那张雪白的小脸,往我们这里看。我感觉警官们和神主在这一瞬间,好像都吓到了。 “什么事?”里美说,然后慢慢朝我们这里走来。她好像还不知道已经发生悲剧了,笑容满面的。她的表情实在太过亮眼了,我整个人都被她吸引,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姑娘呢? “你刚才在哪里?” “就在那里的鸭舍,我在喂平太。” “什么?”福井面有怒色。 “鸭舍在哪里?”他怒气冲冲的,几乎快要开始咆哮了。 “走到那个尽头后往右转,就在我们所住的房子后面。”犬坊不好意思地说明,鸭舍的位置就是凶手唯一可以逃得出去的路线。 “里美,你一直都在平太那里吗?” “是啊!”里美明快地回答。 犬坊又再问:“多久?大概几分钟?” “这个……二十分钟左右吧!”这样一来,凶手就不可能从那里逃走了。 “有谁来过吗?” “没有啊!”她一派轻松地笑说着,但福井已经露出非常不悦的表情了。 “你有听到阿通的叫声吗?” “因为平太呱呱呱地叫个不停,所以我没听见。发生什么事了吗?” 现场一片沉默,大家都不知道该不该对她说。 于是她父亲说:“不,没事了,待会儿再说吧!你先回你妈那里去。” 里美应了一声之后,便好像打算要回去了。我看见她那漂亮的嘴唇就像画一样,浅浅地笑着,她站了一会儿,看见人群中的我,便笑着对我点点头。 我吓了一跳,也连忙对她点点头,她这才将伞转过去,朝龙尾馆的方向走。而今年秋天即将满四十五岁的我,仍然觉得心中小鹿乱撞,整个人心神不宁。 6 县警局的监识科人员蜂拥而至,龙卧亭一下子便变得戒备森严。我们这些滞留客在用餐时被集合到大厅,告诫我们短时间内不要自由行动。当我看到被召集过来的有犬坊一男、育子、厨师守屋和藤原,却没看见里美时,我问了她的父亲才得知,里美听见中丸晴美的死讯后,还在房间内哭泣。 上次我决定要了解龙胎馆的房间配置,当询问守屋每间房间奇特的名字来由之后,才知道这些名字原来都是琴的各部位名称。就连“龙卧亭”这个名字,也是因为上一代的人喜欢琴而来的。 日本的古琴自古以来就被比喻为一条龙,每个部位也有惯用的称呼,“琴”这个字,在这一行的专家们是不使用的,他们一定都写成“筝”字。但因为本书不是“琴”的专业书籍,所以还是使用一般大众惯用的“琴”字。 我之前已经说过,我推测“龙卧亭”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因为它看起来像是蜷曲在山腰间的一条龙,果真如我所想,我们现在所在的“龙尾馆”,就是这条龙的尾巴。而整个“龙卧亭”中,就是这个“龙尾馆”最大,房间数也最多,犬坊家的人在龙尾馆内都有自己的房间,每天在这里生活。 从“龙尾馆”延伸出去的长形屋子,就是“龙胎馆”,如同字面上的意思,看起来像是龙长长的身体,因而得名。龙胎馆呈环状,在顶端的地方,有一栋我刚才在法仙寺撞钟房旁所眺望到的建筑物,造型是富丽堂皇的日式建筑,这栋建筑是龙卧亭建筑群中,无论内部或外观,最具有设计感的。 这栋建筑就是“龙头馆”,也就是“龙卧亭”这条巨龙的“头”。它有个别名,叫做“龙头之汤”。原来这里是个大澡堂,一开始的时候,犬坊家的祖先长期独占这个地区汩汩涌出的温泉,所以“龙卧亭”本来是为了开放给村民使用而建造的,一直以来,龙卧亭的温泉只向外地来的客人收钱,对当地人却是免费提供服务。 尽管这里的温泉泉质非常纯,但是住在这里的人们,除了犬坊家以外,没有一户人家将温泉接到自己的家中,因为温泉的水量不是很大。过去封建时代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但是到了现在的民主时代,犬坊家因为觉得过意不去,所以从经营旅馆的时期起,甚至旅馆收起来了,还是免费让当地人来泡温泉。但这也只是说说而已,当地人觉得专程前来泡汤很麻烦,绝少会来这里,所以犬坊家到现在仍然独霸着温泉。 龙卧亭距离田园乡镇有一段距离,而且又建在半山腰上,或许这个也有影响,但也有可能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其他理由。只有法仙寺的住持因为就住在旁边,所以好像比较常来。 “我们比较常来。”坐在一旁的神主二子山增夫说:“因为这里的温泉很纯,没有被稀释呢,对风湿和胃肠病特别有效,我只要觉得腰酸背痛,就会立刻跑来这里。” 总之,这里的温泉很受神职人员的青睐,现在龙卧亭神佛杂处,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龙胎馆因为往斜坡上绕了一圈,所以龙头馆就在龙尾馆正上方的位置。也因为如此,所以他们就从龙尾馆的屋顶架了一座小铁桥通到龙头馆的后门。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从龙尾馆到龙头馆就必须绕很大一圈。所以龙尾馆要建成三层楼,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总之.是为了使龙头馆的建地与龙尾馆的屋顶高度同高,也就是说,龙胎馆的大圆弧形是慢慢上升的三层楼高度。 那么,龙胎馆排成一列的各个房间,就可以想像成是散落在高原上的小木屋。虽然每个房间的地板都是平的,但是和相邻的地板可能就有三、四十公分的差距,这个数字就连对此建筑构造比较熟悉的守屋也不知道,他也是后来才进这间旅馆当厨师的,并不是从建造的当时就参与旅馆的经营。上一代的犬坊秀市当然知道,但现在应该已经没有人知道了,平面图好像也都不见了。 “蜈蚣足之间”、“尾布之间”、“柏叶之间”、“下音穴之间”、“云角之间”、“甲之间”、“矶之间”、“里板之间”、“莳绘之间”、“鳖甲之间”、“螺钿之间”、“柱之间”、“弦之间”、“四分板之间”、“枕角之间”、“龙角之间”、“六分板之间”、“龙眼之间”、“龙额之间”、“上音穴之间”、“口前之间”、“龙舌之间”、“猫足之间”,还有“龙头之汤”。龙胎馆总共由二十三间房间构成。此外,事实上,古琴演奏界习惯将琴的头部称作“龙头”,尾部称作“龙尾”。 因为有二十三间房间,而现在只有几个人投宿,所以大半都是空的。再加上旅馆已经结束营业,工作人员也减少了,没办法管理这么多的房间,为了不要让多数的房间毁损或是漏雨,就只能修修屋顶,至于其他部分,就这样搁置不管了。但是,在旅馆营业的时代,附近樱花会绽放,所以到了春天和秋天的时候,房间常常会全都客满,听说这里温泉的功效也远近驰名。 我将我们这些滞留者被分配到的房间先记下来,以做为参考。我前面已经说过了,从龙尾馆穿过走廊后的第一个房间叫“蜈蚣足之间”,就是阿通和小雪住的。这个房间是前一代老板曾经住过的房间,有时候会让给自己的客人住,所以房内有水槽、电视、音响、佛坛、家具、餐具和暖炉等。在这房间可以自己开伙,阿通母女是犬坊家的客人,因为长期住在这里,所以被分配到这间房间来。 之前我已经说过,佳世和我分别住在“里板之间”和“莳绘之间”。这是只提供住宿不包含伙食的阳春房间,既没电视也没收音机,但不可思议的是,居然连暖炉都没有,像样的家具只有矮脚桌和小小的橱柜,佳世房间的配备也和我一样。 这时,我已经分别确认了许多房客的房间,先记载如下:目前在贝繁警局接受侦讯的坂出,他的名字好像是叫做小次郎,听说他就住在我隔壁的“鳖甲之间”。现在他不在,房间当然也是空着的。接下来,是神主父子所住的“云角之间”,而福井、铃木、田中三名警官则是住在“柏叶之间”。遭到杀害的中丸晴美和仓田惠理子,就住在龙胎馆另一边的边间,也就是与龙头馆紧邻的“猫足之间”和“龙舌之间”。 当我听到她们住在这里时,我心想,她们工作的地方在龙尾馆,这样不是太远了吗?难道不会不方便吗?但因为龙胎馆是绕了一圈后再接回龙尾馆的那一边,所以那两间房间和龙尾馆其实是近在咫尺,只要穿过从龙头馆前方到龙尾馆屋顶之间的铁桥就可以了。 此外,中庭还有通往龙头之汤的小径,有石阶可从中庭爬到龙头馆前。走下龙头之汤前的石阶,穿过花坛旁的小径后,可以看见那个青铜龙摆饰的地方有一条长长的石阶,从那里走下石阶到龙尾馆就比较近了。其实,要从紧邻龙头馆的那两个女孩的房间,到龙尾馆去并不是那么不方便的。 因为中丸晴美被杀了,所以和龙头馆相接的“猫足之间”现在空了。从龙尾馆和龙头馆来看,最不方便的就是“柱之间”、“弦之间”、“四分板之间”等。因为从这里到龙头或是龙尾去,都只能穿过长长的走廊,或是使用中庭的小径和楼梯,除此以外别无其他方法。 除了这些人以外,也就是说,除了犬坊家的人以外,因为他们在龙尾馆好像都有自己的房间。犬坊一男、育子、里美、行秀等人在二楼都有自己的房间,这是因为龙胎馆的房间都是给温泉客住的,所以房间内没有生活所需的家具,也就是没有暖气设备、书桌、衣橱、电视和音响等,所以,犬坊家的人全都在龙尾馆中生活,而龙尾馆也非常宽阔。 只是有件事情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就是龙胎馆并不是每间房间都没有暖气设备,我想我之前也说过,阿通母女所住的“蜈蚣足之间”内就有暖炉。但令人觉得奇怪的是,那并不是煤油暖炉,而是使用液化石油气的瓦斯暖炉,如果是液化石油气的话,是不能半途安装的,而是要从建造房子时就必须设计管线。既然如此,要是所有房间内部嵌入瓦斯管就好了。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上一代老板要使用,所以只有“蜈蚣足之间”有这个设备的话,我还能够理解,但不知道为什么,包含“蜈蚣足之间”在内的五个房间都有暖气设备,分别是:“蜈蚣足之间”、“尾布之间”、“柏叶之间”、“下音穴之间”和“云角之间”,这些房间的墙壁上都有瓦斯开关。为什么会这样设计呢?每个住宿的客人都不能理解。 此外,守屋和藤原二位厨师则被分配到龙尾馆一楼的房间,菱川幸子则是这三楼的房间,她的老师来龙卧亭投宿时,好像也同样是vip,都被招待住在龙尾馆。 警察开始听取事情的来龙去脉,和昨晚菱川幸子遭到杀害时一样,也是在客厅进行。吃完饭后,便让我们直接在客厅待命,当叫到名字后便分别进入客厅。 我和警官们面对面时,他们给我的感觉明显很焦躁。我和御手洗在一起的时候,也遇过好几次相同的经验。碰到这种悬疑案件,警察一般都是这样,他们不希望被批评为搞不清楚状况,所以会尽可能摆臭脸,而且常常表现出专横的言行。如果警察总是这样对待我们,会使我们不再尊敬警察,他们为什么永远都不会发现这个简单的道理呢? 他们问我的问题都是一些已经重复谈了好多遍的内容,像:我是谁、何时、从哪里、为什么来到这里等。然后事情发生时我在哪里、看见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是否有听到枪声。如果我老实回答没有听见,铃木便会垮下脸说:“太奇怪了吧?”这种把戏简直就像是乡下的野台戏,同样的剧情反覆上演。 很明显的,他们是拿自己误解的事去威胁任何人,好让对方说出有利于自己的讯息。如果他们这样去对待不肯说实话的人还情有可原,但就连老实说出自己想法的人,他们也是同样的态度,这就让人非常不愉快了。日本警察这种江户时代的个性,即使历经了这么长的岁月,还是改不过来。他们对我这种小有名气的小说家还似乎有点顾忌,但对于佳世就很明显地在言行上使用威吓的手段。第一次见面时他们对我的嘲笑及一派轻松的样子,在这次讯问时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我们这些龙卧亭的住宿客在客厅等候时,彼此闲聊了一阵。我最在意的还是阿通母女,因为认识的人就在自己的房间内被杀死,而且就在距离自己只有几十公分的地方被击中头部,如果凶手的手稍微偏掉的话,可能就会射到自己的女儿,就这点来看,做母亲的当然会害怕。 还好那个孩子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她完全没事的样子,在大厅拿着一本叫《我的面包》的图画书,内容是在讲面包的制作方法,大声的朗读给我们这些愁容满面的大人听。事实上,她朗读得很棒,孩子们的对话部分读得非常好、很自然。所以她每读完一页,就会赢得我们热烈的喝采。我看得出来,小女孩的表现对于消除母亲的担心很有效。 当她朗读完之后,她又开始玩起犬坊育子、松婆婆给她的积木。对一个四岁的小女孩而言,这个屋子就好像是不断给她惊喜的百宝箱,即使是在悲剧不断上演的现在,她还是自得其乐地玩着。 “其实我本来想要回京都去的。”她的妈妈对我说:“如果这个孩子有个什么,我就完了,如果是我有个什么的话,就没有人来照顾这个孩子了。但是警察不准我们走。” 她好像没有丈夫。不知是分开了还是过世了。她好像有很多故事,我还是不要追问比较好。 我问她:“太太,为什么你会来这里呢?”虽然我和犬坊一样,对别人的事并不感兴趣,但说不定和这个案子有关。 “除了算命的,还有很多人都说我身上背负着相当多的前世业障,所以叫我要供养祖先,而且要彻底去做,他们不断地跟我说。” “那实际上,真的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吗?”我问。 “从我小时候就常常发生,全都是一些不好的事呢!我很难对别人启齿,不但我自己被别人害惨了,也害别人遭殃。” “我明白,我也是这样。通灵师叫我要驱除自己的业障。”在一旁的佳世说。 “是吗?我也是。” “师傅说我这里一直有个人。”佳世将手放在自己的左肩说。当她这样说时,她又出现了特有的阴沉表情,连声音也变得沙哑了。 “啊……”阿通稍微眯起眼睛,做出同情的表情。她的女儿在远处和松婆婆玩着积木。 “我的肩膀和腰部很重,胃也怪怪的。身体不好,家人不断发生不幸。师傅说,有一只旁徨无助的手腕,找到这只手腕之后,将它供养起来,我的恶灵就会消失。于是,我照着通灵师所说的,搭上电车再转巴士来到这里,这位先生也是我硬拖着他陪我来的。”佳世解释。 “啊,这太惨了。”阿通以不胜感慨的口吻说。 “这个贝繁村好像有很多因果呢!”她那有如孩子般开朗的语调中隐藏着忧愁,她的声音又变得很阴郁了。“这里真的是个业障很重的地方,所以大家才会那么迷信呢!但是,你能凭着自己的感应来到这里,真是很厉害呢!”阿通很佩服的样子。“我是因为听说祖先出身于这个地方,所以来供养祖先的。” “你也是被看得见的人说有什么不好的东西附在你身上吗?”佳世非常热心地问。 “嗯,听说我身上有很多婴灵,所以我的肩膀几乎抬不起来……”阿通回答。 “你有堕过胎吗?” “是的,因为我不想生那个人的孩子,所以……我是不会后悔的,但好像还是遭到报应了呢!” “果真如此,那你是拿掉了几个孩子?” “嗯,这有点不好意思说。” “对不起。” “我的因果不只有婴灵,还有更可怕的灵和祖先的因果。所以有人要我到这里来,最好能待上半年,专心礼佛,清理祖先的墓。” “那这里有你祖先的墓吗?” “不,我母亲的家人以前好像是住在这个村里,但是在二次世界大战前,就已经搬离这个村子到京都去了。听说,和我有血缘的祖先的墓就在法仙寺,但是我去看了以后,发现已经不在那里了,早已成为无人祭祀的孤魂野鬼。” “喔!”佳世好像心有所感。 “虽然叫我在这个村子供养祖先,但是这个村子里并没有我的朋友,旅馆就只有这一间,而且也已经没有营业了。幸好,这间旅馆的夫人好心的让我们在这里住了一个月左右。他们说,报应会使我陷入危险,但若是我放任不管,我女儿的性命将会比我更加危险,所以,我便下定决心到这里来,结果就遇到了这些事情。我真的受不了了,不过帮助我的人对我说,即使我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也要忍耐。” “啊,真是太好了……”佳世说:“我本来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是这样,连续发生这种恐怖的事,我还在想是不是因为我?所以感到非常害怕。” “你也是?我也是,我一直觉得:会不会是我的恶灵造成的?”阿通说。 她们两人非常投契,几乎要抱在一起。 “对了,你住的那间房间怎样了?你有搬到别间吗?”我问。 “没有,只有“蜈蚣足之间”有佛坛,没有佛坛,就没有办法供养祖先了。” “但是那房间里有人被杀死。”我说。 “话虽如此,但我想在哪里都一样,犬坊先生问我要不要搬到龙尾馆,但那里不是也有菱川幸子被杀死吗?” “嗯。”我应了一声,这也是实话。 “菱川小姐是怎么样的人?”我问。 这次换她“嗯”了一声回答,“有点神经质,话很少的人,”她接着说:“犬坊先生说要把那间“娱蚣足之间”装上冬天用的门。” “冬天用的门?” “是用板子做的,不像现在这个芦苇草帘门,所以别人完全看不见里面,风也吹不进来,比较温暖。现在行秀正在帮我换门,我想这样就很安全了。” “这样就好了。”我说。我心想,有人死了,而且榻榻米上还有血渍,这个女人还真是勇气可嘉啊!胆小如我,恐怕没办法再住在那间屋子里。 “对了,刚才你说的手腕是什么?”阿通问佳世。 “通灵师说,人类的手腕就埋在这个村子河川旁的大树下,他叫我挖出来好好供养。” “所以你才来这个村子的?” “是的。” “喔……”她很佩服地点点头。 “那你找到了吗?” 当佳世正要回答她的问题时,大厅通往客厅的拉门突然被用力地拉开,脸色苍白的铃木很生气地站在那里。尽管在大厅闲聊的我们并不是在聊很愉快的话题,但嘴角多少还是带有笑意,所以当警察出现时,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嘴角的笑容也在一瞬间消失。 “二宫小姐。”他点名佳世。当他开口时,我从我的位置看到田中就站在他的后面,大厅里弥漫着一种肃杀的气氛。 “是。”佳世回应,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让铃木气得发抖紧绷着脸,好像已经忍无可忍了。我有不好的预感,因为我已经猜到了。 “听说你把小野寺女士的右手带到法仙寺。”他站在那里,用很严厉的口气说。 “小野寺女士?是谁?”佳世小声地说。 我也有同样的问题,所以我也点着头和佳世一起看着铃木的脸。 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在大厅集合的所有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谈论着。与其说他们是因为找到了人的手腕而震惊,不如说因为那是小野寺女士的手,总之在座的所有人,好像全都知道警察所说的小野寺这号人物。 “是小野寺女士啊,就是小野寺锥玉!”铃木不耐烦地说。 所有人仍然继续吵吵闹闹着,我也可以问刚才那个从京都来的母亲,这个小野寺锥玉到底是何许人也,但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觉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小野寺锥玉这个名字,所以自己拚命回想。 “二宫小姐你来一下!快过来这里!”铃木举起右手颐指气使地说。 佳世对他怒冲冲的样子感到很害怕,站了起来。铃木的身影消失在拉门的后面,她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彷佛在向我求救,于是我也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我们一起走到拉门打开的地方,我看见铃木坐在里面,他转向我们这里。 “不,石冈先生你留在这里。”他斥责我。我觉得情况好像很糟,但我也没办法,我并不是在警界很吃得开的政治家。 我感到强烈的不安,在这些奇怪且凶残的杀人案件相继发生时,佳世却偏偏在这种时候挖到了人的手腕,让警察们更搞不清状况而焦躁不安。如果有任何奇怪的行为,他们都会视为线索而马上扑过来,只要是行为可疑的人,他们也随时准备冲过来抓人。所以,他们怎么可能会坐视挖出手腕这样的事不管呢? “石冈先生……”佳世快要哭出来了。“对不起外,把你带来这样的地方。” “我没有关系,你要振作点,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的。” “我们回东京去吧!如果我被放了的话。”她一边说,我一边点头,然后她便和铃木一起消失在客厅。 我抓住了正要尾随铃木他们进去的田中的袖子,“可以等一下吗?因为我有些问题,能不能和我谈一下?” “和我吗?” “是的。”我说完后,田中有些困扰似的想了一下。 “那你等我一下。”说完后,他便去和他的上司讨论,过了一会儿才回来。“可以,我们能谈的事情或许会受限,但我还是可以和你谈一谈,这边比较不方便,请去那里。” 然后,田中就先往走廊走去了,我也跟在后面。 7 往龙胎馆的走廊走就是厨房,田中先将半个身子探进去,打开日光灯的开关,我看见那里有张不锈钢的桌子和三张板凳,他指了指椅子说:“这里可以吧!请坐。” 左右两边的墙壁上都做了有玻璃门的橱柜,里面塞满了经营旅馆时的陶瓷餐具和上了漆的小桌子等,这间房间应该是附属于厨房的置物间。我低头一看,越过柜台可以看见隔壁的厨房,守屋、藤原和仓田惠理子正在默默地洗着碗。 田中应该只有三十出头吧!头发理得短短的,打了条领带,给人精悍的印象,当我们一人在一张板凳坐下后,他便开口说:“你想要问什么事呢?” “很多。首先,小野寺锥玉是什么人?” 田中从怀里拿出香烟,然后打断我,“可以抽烟吗?”便用抛弃式打火机点燃了香烟。接着他站起来,将旁边的烟灰缸拖过来。 “就算我们不说,石冈先生也可以从其他的住宿客那里打听到,而且还可能掺杂其他无聊的谣言,所以我想干脆由我们来告诉你好了。” 年轻的田中给我的印象比他的上司要正派多了。 “小野寺女士是津山市出身的古琴演奏家,听说她在津山地区自成一家,开设古琴的补习班,弟子很多。她和这里前一代老板犬坊秀市特别要好,所以常来这里投宿,菱川小姐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而来此的。” 我点头听他说,田中讲解得很清楚,他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整理之后才说。 “小野寺女士在上个月来这里投宿,大概在三周前吧!三月六日的时候,就失去音讯了。” “从这个屋子吗?” “是的。” “然后呢?怎么了?” “找到了她被杀害的尸体。” “啊!”我不由自主地大叫,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是在这里被发现的吗?” “这里是指?” “就是龙卧亭啊!” “不,不是这里。”田中哼了一下,似乎在犹豫着是否该说。 “那是哪里?” 于是田中稍微笑了一下,仍然沉默不语。 在沉默了十秒之后,他开始说些不相干的事。 “石冈先生,你的朋友现在在哪里?” “朋友?你是说御手洗吗?”我说。 “县警局的警察们都在读石冈先生写的小说,但大多数的人都觉得你写的不是真的,我这样说或许有些失礼,他们都觉得你写的是童话故事。” “我知道。”我想起今天早上和福井、铃木见面时他们给我的印象,然后回答。 “实际在调查案件时,不会有那么多花样的,应该更简单些……你知道吗?先生。” “我知道。” “该怎么说呢?现场的人都认为应该要再笨拙一点,没有那么帅气。” “我想你们说的都对。”我说。 “也许,现任的警官说这些话有些奇怪,但我相信确实有那个人。” “确实是有。”我态度坚决地说。 “不,确实是有一个叫做御手洗某某的人存在吧!但我要说的是,我的确相信有那种能力超强的人存在。我的同事也许会笑我,但我还是相信,就像小孩相信有圣诞老人一样……”我看着田中那感觉有点寂寞的侧脸,我不知道他在说话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因为他一直没有看着我。 “这些事情,我希望你不要跟别人说是我说的。这次的案子,可是件了不起的大案子,幸好是发生在乡下,报社尚未发现才会这么安静,如果被报社知道了,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的。不知道他们会报导些什么?但这里即使没有发生那些事,也是一个因果问题很严重的村子。” 不只田中这样说,从京都来的阿通也是这样说,我开始对这个村子所谓的因果感到好奇了。 “到底是什么因果?为什么大家都这样说……” 田中吐了一口烟,慌张地说道:“不,这个我不想谈,先生。就算我不说,有一天你也会从别人那里听到。但是简单的说,就是这个村子以前住了一个好色且凶暴的疯子,只要是村子里稍有姿色的女人,都会被他强xx。他是个像鬼一样的男人,但是他的力气很大,还有暴力倾向,没有一个人敢插手管这件事,所以大家都只好躲在被窝里哭泣。这个男的在某个春天的晚上发疯了,当樱花盛开的时候,他在村子里跑来跑去,一个接一个地杀掉了三十个村民。” “三十个人?一个晚上?” “一个晚上。” “这是真的吗?”我哑口无言。 “是真的,除了这个村子的传说之外,听说这里以前还产铀矿呢……” “是那个人形岭吗?”我说。 “嗯,人形岭也很接近了,是这个后面的荒坡岭有产铀,一时之间还造成了轰动,这个那个的,这个村子不断地遭到报应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产铀也是报应,但是为了让他一直说下去,所以我不敢插嘴。田中这个警察,我原本以为他是个不爱讲话的人,但是当他的上司不在,只剩下我和他时,他倒是侃侃而谈。 “总之,听说这是贝繁村的严重事件,如果想起似前的事,这个案子或许还会再扩大,你看菱川小姐的案子也可以了解吧!这是很困难的案子,非常困难呢!至少我完全没有经历过,我的上司们也一样,所以,这一切只是我们在这里谈谈就好,我希望作家先生能藏在心里。” 他叫我作家先生,让我有点难为情,连忙点头。 “老实说,我对于目前这个阵容感到很不放心,我觉得事情处理得不够好,这个案子可能还会继续扩大,必须要赶快阻止,所以……” “要赶快找到凶手。”我说。 “是的,我们也希望能尽快找到,最好是现在,我们也想展开行动。如果拿以前的因果来说,这次的事件很可能也会流传后世,假设真的是这样,我们在这里太过拖拖拉拉,是会被后世嘲笑的。” 田中说话非常有条理,但是太过拐弯抹角了,因为他们很爱面子,所以很难说出口。 “我们为了要预防,所以……” “是御手洗吗?”我抢先说。 “这是我个人的意思,希望你不要误以为是县警局的意思……”他几乎是在唠叨了。 “我知道。” “如果我和上司说的话,一定会被骂的,但是我觉得,这次的事件具备了很多让那个人感兴趣的特色。” “是啊,的确如此……” 我很困扰,御手洗想插手时,警察不愿意,警察希望他帮忙时,御手洗却不在。 “现在他……” “不在日本。” “在哪里?” “挪威的奥斯陆,但是我不知道地址,应该还在那里吧!” “石冈先生,真的有御手洗这个人吗?” “是的,那当然。”他明明说他相信御手洗的存在,却还是这样说。 “不是石冈先生笔下创造出来的人物吗?还是说,那是石冈先生本身呢?” “啊?”我很震惊,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 “当然不是,我的能力没有这么厉害。” “御手洗不就是石冈先生吗?”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事情就简单了,因为我就在这里,但我真的不是。” “那你可以帮我拜托他吗?虽然我的上司不愿意借助他的力量,但由我居中协调应该没问题。” “喔……”我沉默了片刻,思考着。然后说:“也就是说,如果不能请御手洗出马当作交换条件的话,就无法告诉我搜查的实际状况,是吗?” 于是田中开始沉思,他那大大的鼻子一下子皱了起来,然后又恢复正常。 “我再重申一次,这是我个人的意思,并不是县警局的意思,我个人可以视情况将我们掌握的所有情报提供给你,至少我个人相信这样做,将有助于解决事情,我希望使你具有值得信赖的条件。” “田中先生,你能不能直接回答我是或否?能不能告诉我是否要交换请御手洗出马这件事?” “我不否认。”田中回答,慢慢点点头。 我想了一下,这样回答他:“我知道了,我会试着写信给他,我和你约定。但是,他去北欧好像是有任务的,所以我不能答应你一定能请他出马。” “喔……”田中默默地继续抽着烟,很明显看得出来,他对我这样的回答似乎不太满意,但我现在也只能这样回答他,所以我不管他的想法,决定要继续追问下去。 “小野寺女士的尸体,是在这个村子里被发现的吗?” “是的。” “在村子的哪里?” 田中说出了一个非常令人费解的答案,他说:“到处。” 我不懂他的意思,一时之间为之语塞。 “到处?” “是的。” “这是什么意思?” 田中很谨慎地将点燃的香烟暂时放在烟灰缸上,从怀里掏出一本笔记本,虽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但这本笔记本的外皮不是黑色,而是绿色的。 他翻到笔记本的某一页,停下来念给我听:“身体是在西贝繁村字川西,农家犬坊厚夫先生家后面的下水沟发现;头是在距离这里二百公尺的北边,及川始先生家后面的下水沟发现;左右手及左右脚是在苇川的橘暗渠发现。” 接着,田中便将笔记本阖上,揣回怀里后再拿起香烟。我呆若木鸡,是分尸案啊?在我们来到这个村子、这个房子之前,完全不知道有发生这么严重的案子。我们来到这里的那天晚上,犬坊之所以强硬地拒绝我们留宿的理由,我终于知道了,他是不希望再发生这种恐怖的事了。 “发现的人是……” “发现的人都不同,橘暗渠那里是一个小学生在上学途中发现的,由他的导师通报。” “喔。”我叹了口气。 “还有,包着小野寺女士右手的纸破了一部分,手腕不见了。” “啊,那么……”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龙卧亭的住宿客听到小野寺这个名字时的那种惊讶,警官们听到右手腕时脸色会大变,而且立刻就知道是“小野寺女士的”。我终于解开了这些谜团,原来警察一直在找这截下落不明的右手腕。 田中一直看着陷入沉思的我,我发现后,便抬起头看着他。“有什么事吗?” “不,这还不是全部,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再告诉你。现在我要说的,是一般人还不知道的事,事实上,小野寺女士的尸体,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特征。” “是什么特征?”我很感兴趣的问。 不知道田中是否在装腔作势,他慢慢地说了。“首先是头部,就是她那被切断的头部,上下门牙的部分,被油性涂料涂成了黑色。” 实在太令人吃惊了,我又说不出话来了。过了很久,我好不容易才开口,“什么?在牙齿上?” “是的,上门牙四颗,下门牙六颗,犬齿的部分则没有被涂色的痕迹。” 我完全呆住了,想了好一会儿,但我的头脑是完全没有在动的,因为这实在太令人意外了。 “这是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嗯……”我又陷入沉思,田中还在继续说。 “不仅如此,被害人的头部上还写了一个“7”。” “是阿拉伯数字吗?” “是的。” “这有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但是,尸体泡在水里很久了吧?” “不,只有一个晚上而已。” “这样文字也不会消失吗?” 我开始回想我和御手洗到目前为止所经历过的怪异案件,但这次的案子完全不适用于我之前所熟知的任何案子,这是个非常大胆且具有挑战性的案子。 “是很明显的写成数字“7”吗?会不会是其他的文字?像是日文片假名的“ク”,有没有这个可能呢?” “或许有可能。” “如果这是数字7的话,你们有想过,这个7和案子有什么关连吗?” “不知道,这也是我们想问你的问题,石冈先生是推理小说的专家呢!” “即使你这样说,我也不会知道,因为我并不是专家。虽然,在推理小说的世界里,确实有“死亡留言”这种东西,但这个案子并不是,这个案子的死者不可能在死前往自己的额头上写些什么,这很明显是凶手对于搜查者所下的战书,很不可思议呢!” “其实还有。”田中说。 “还有?”我有点愣住了。 “小野寺女士被分割的尸体是分别用旧报纸包裹,再用塑胶绳捆绑的。而且,旧报纸上整面部画着鸟的图案。” “鸟的图案?”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是的,报纸上乱七八糟画了一堆。” “是什么样的鸟?正要展翅高飞吗?” “不,翅膀收起来,用两只脚站着的侧面,全都是相同的姿势。整张报纸上画满了无数只这样的鸟,包着这些身体、头、手脚的报纸上,到处都画着这样的图案,应该也是用麦克笔画的,我不知道理由是什么。” “可能对犯人而言,这有某种意义吧?他画得好吗?” “不,很差。” “嗯,这也是个谜题呢!” “怎么说?” “嗯……”我思考着。 我立刻了解到这个案子可能还是束手无策。田中虽然谦虚地说自己没有办法,但如果这是事实,我也没有比他们高明到哪里去。 无论怎么说,那个杀了人、将尸体分尸,再用报纸包起来丢到贝繁村各个角落的怪人,至今仍然潜伏在这块土地上。而且,这个凶手在死者的额头写上“7”字,将牙齿涂黑,在包裹尸块的报纸上画满了小鸟图案,这个人的兴趣很怪异呢。黑色牙齿、小鸟图案、7、分尸,这些关键字会不会显示出凶手的名字呢?是个自我显示欲很强的精神异常者吗?抑或这是会勾起凶手怨恨的名字呢?或是凶手犯罪的理由就显示在这些文字之中呢? 黑牙与7,或是7与黑牙,然后用鸟包裹?我拚了命的想要思考出答案,但是完全没办法。 等一下,她是怎么被杀死的? “小野寺女士的死因是?” “枪杀,击中右腹部,就在心脏的下面一点,一枪毙命。” “难道子弹是……” “对,你猜得没错,就是一九三〇年代白朗宁公司制造的,而且也是达姆弹。” “达姆弹是什么?” “这是打猎时用的子弹,为了使动物一枪毙命,所以将子弹的前端割开,使中间的铅露出来。以前是在印度的达姆生产,所以才取名为达姆弹。破坏弹头会使杀伤力更强,所以小野寺女士的腹部也破了个大洞。” “这么说来,和菱川小姐是……” “是相同的,中丸小姐也一样。” “中丸小姐的部分也知道了?” “知道了,全都是白朗宁公司制造的子弹,而且是一九三〇年代的产品,击中三人的子弹在弹头部分都遭到了破坏。只是,一九三〇年代制造的子弹,应该不可能还可以直接用来射击,所以弹匣中的火药应该是重新填装后,再拿来使用的吧!” “不管怎么说,都是同一把枪吧?” “这个还无法确认,必须再确认弹道痕迹是否一致。” “因果”这个字又浮现在我的脑海,总结刚才的谈话,就好像是从六十年前的另一端射出了一发又一发的子弹。这简直是怪谭,但这种情况的确会让人想起“因果”这个词。 “那么,我想针对中丸小姐的案子问你几个问题。首先是弹道,我站在中庭时的感觉是,如果推测从中庭射击到中丸小姐头部是最短距离,那么在这条直线上,刚好会碰到那个叫阿通的,就是那个小女孩的妈妈的外套。请问,那件外套上有弹孔吗?” “没有。”田中立刻肯定的回答我。 “没有吗?”我说:“那除了外套……” “不,其他衣物上也没有子弹穿过的弹孔。” “但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为了不让子弹穿过那件衣服,所以凶手在中庭手忙脚乱地调整自己所站的位置,然后再从那个位置开枪。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他的眼睛便无法看见他的目标,一定是这样的,但这样位置就受到限制了,而且很花时间,角度偏掉之后,距离也会不一样。”我听了之后又说。 “最重要的是,这个凶手是一枪就射中死者。”田中好像是要驳斥我所说的话,“他并不是连开了好几枪,有其中一发子弹命中死者。” “原来如此,确实是这样呢!”我点点头。“也就是说,他的枪法非常好……” “是枪法好,还是经年累月的练习?这我也不知道,但一枪毙命,这点很重要。” 我点了点头,他说的没错,凶手不曾失手过,这点我刚才没有想仔细。 “从避开挂在芦苇草帘门上的衣服的角度,凶手以一发子弹……” “不,那个芦苇草帘门上也没有子弹穿过的痕迹。” “没有?” “也不能说没有,但是被衣服遮住的那个部分,没有像是子弹穿过的痕迹,因为芦苇门帘没有破损。” 这个实在令我难以置信。 “这到底怎么回事?这么说,凶手不是从屋外射击的吗……” “我也不知道,这还要调查。” “这么一来,中丸小姐和菱川小姐的案子不就完全一样了吗?菱川小姐也是在密闭的房间里,这次的芦苇草帘门虽然不是完全密闭的空间,会让人以为凶手是从屋外开枪,但事实上却是一样的,这也可以说是密窒杀人事件,不是吗?” “关于这个案子,我现在也下能再多说什么。”田中说。 “好吧!我想再请教你一下关于菱川小姐的事。”我说。“菱川小姐,还有中丸小姐搞不好也是,她们两个人会不会都不是从屋外被枪杀的呢?尤其是菱川小姐,在房间内完全找不到子弹穿过的弹孔,所以……” “在屋内是吗?” “是的,只有这个可能吧!” “从最近的距离。” “是的。” “这绝对不可能。” “为什么?” “如果是最近的距离,尸体或多或少都会出现硝烟反应。” “硝烟反应……” “就是尸体应该会蒙上火药,如果是近距离射击的话。但是,菱川小姐、中丸小姐的尸体上完全看不到,所以不是自杀,而是从相当远的距离开的枪。”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小野寺女士的话,我就不清楚了。我们再来谈谈小野寺女士,当要埋葬她的时候,津山的菩提寺已经没有墓地了,而且她是个大师,所以有人就说,不如为她单独建一座墓吧,上面的法仙寺有无人祭拜的墓,刚好有墓地,于是便葬在那里。听说,法仙寺的足立住持在整理小野寺女士的新墓地时,你们就带着小野寺女士的手腕去找他了,他说,会不会是小野寺女士的灵魂叫你们来的呢?他非常的震惊。” “原来如此。”我终于知道那个住持昏倒在雨中的原因了,但我总觉得可能还有更复杂的隐情,不应该这么单纯。 “住持先生复原了吗?” “嗯,已经好多了,只是一时受到惊吓,毕竟他是个有年纪的人了。” “他昏倒的原因,会不会也和这个村子过去的因果有关连呢?” “这个嘛,或许是吧!但这种事情说起来有点奇怪,关于这一点我要保留。”田中很谨慎地说。 “小野寺女士的尸体可以推算出死亡时间是何时吗?” 于是田中又将香烟搁在烟灰缸上,将笔记本拿出来翻。“这应该已经确定了吧!因为除了法医的判断外,还综合了一些客观的证据。” “喔。” “就是说,小野寺女士一直待在龙卧亭,然后是在三月六日失踪的。发现尸体是在第二天的三月七日,所以判断死亡日期应该是三月六日。”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七日早上这里还很冷,橘暗渠仍然结了一层冰,道路上也都覆盖着雪。在这样的天候下,尸体的腐败速度也比较慢,譬如说,身体的下腹部几乎还没有出现腐败性变色,角膜混浊的程度也很轻微,所以判断发现尸体的时间距离死亡时间应该只有十二、三小时。这和在小野寺女士在失踪的前一天,有看过她的人的证词相符。 “小野寺女士在六日傍晚的五点之前,在龙尾馆和几个人见过面,基本上,她都是和菱川幸子在一起的,从那天下午两点左右开始到将近五点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在三楼和菱川小姐练琴,练到五点之前,再来到客厅和住宿的女客人、犬坊育子等人喝茶聊天。我不太记得时间了,大约是在六点之前结束的,小野寺女士便和大家告别回到自己的房间,但是她在走廊时,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趿着庭院中的木屐往中庭走去,那是大家最后一次看到她,自此之后便失去踪影。” “那有可能是在这个屋子里被杀的吗?”我问。 “这个,我想也不是没有可能,但事情发生时,我们立刻就赶来了,彻底搜查过这个屋子、龙胎馆、龙头之汤,还有它的周边,完全找不到像是杀人现场的痕迹。” “当时的小野寺女士所住的房间是?” “就是这里的三楼,到昨天之前菱川小姐所住的房间,这个玻璃窗的房间一直是她们练琴的时候使用的,如果要开演奏会的话,就在一楼的大厅。” “那菱川小姐呢?” “当时她是住在龙胎馆的房间里。” “哪一间?” “好像是“龙额之间”,这我不太确定,我没有记下来。“龙额之间”里面应该有琴吧!” “当时现在的这些人都在吗?” “大家都在。” “是这样啊!”我终于了解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自从发生事情之后,你们就要求这些人留在这里吗?” “是的,但我们并没有强迫,所以如果一定要去工作的话,只要跟我们说一声就可以了,不过大家好像都不是那么忙的人,已经过了三个礼拜,所以我们也很急。” “原来如此。” 我们的谈话告一段落,我认为自己收集到了不少资讯,我想一个人静下来好好地想一想。当时我虽然觉得这个案子很离奇,但是还不至于道德沦丧到无法形于文的地步,所以我便想在我带来的大学笔记本上做一些纪录,如果要和御手洗讨论的话,就必须将这些事情写成一封信,至少要将案件相关的资讯逐一写下。 首先,必须将从田中那里得到的资讯写下来,如果不这样做,我恐怕会忘记,而且我和御手洗不同,要是不写成文字,我根本无法开始思考。有时候甚至写下来,也只是我的手在动而已,脑袋完全没有动。 田中希望御手洗出马,这是确定的。但是他此刻身在世界的尽头,而且似乎很忙的样子,要引起他的兴趣,只有写一封文情并茂的信给他。以后如果要将这个事件的纪录付梓出版的话,这封信也可以当作是草稿,所以并不会白写,我想就从今天晚上开始慢慢写吧! “你提供的资讯帮了我很大的忙。对了,二宫小姐会怎么样呢?” “石冈先生,你和她认识多久了?” “只有这三天,她突然来找我,拜托我和她一起来冈山旅行。” “是这样啊!我了解了。二宫小姐请交给我们处理,我们绝对不会对她怎样的。”田中说完之后,便将香烟在烟灰缸内捻熄。 “会像坂出先生那样被带到局里去吗?” “我的上司是有这个想法。” “难道会被拘留?” “怎么可能?不会的。你不要担心,晚上我们一定会让她回旅馆睡觉。”田中笑着说。 “二宫小姐是不是被当成嫌犯怀疑?如果是的话,就需要找律师吧!”我说。 “没有这个必要,因为还不可能拘留她,只是想要仔细问清楚情况而已。” “如果是这样的话,在这里问也可以吧?” “话是没错,但有时换个环境,还真的可以问出很多出乎意料的事呢!”他一面说一面站起来。“石冈先生不会觉得奇怪吗?她找了各种理由将你带到这个村子来,第二天又毫不迟疑,一下子就挖出已经失踪两周以上的尸体手腕,我们之前动员了警犬到处搜寻都找不到。我们并没有说她一定已经知道尸体所埋的位置,但是我们想问她一些更详细的情形,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经他这么一说,我也无话可说,事情确实是如此。 “话虽如此,万一侦讯后真的要被拘留的话,我们也会第一个通知石冈先生的。我们是民主国家的警察,不会随便乱来的,请你放心。” “是吗?那就麻烦你了。” 于是我们就在厨房前面分开,从这里可以看到,屋外已是夕阳西下了。 第三章 1 雨已经停了,却起了白雾。和田中刑警分开后,我一个人走出龙尾馆,来到木条踏板上,当我穿过龙胎馆的走廊,立刻看到阿通母女的房间已经变成了木板门,比起芦苇草帘门,看起来是坚固了许多。只是仔细一看,这个木板门,在比我眼睛高一点的地方,有龙形的小孔,和上面的格窗有异曲同工之妙。这里的建筑真是精雕细琢,当我近看那个孔时,只要是个子比较高的男人,应该或多或少都可以窥看到屋内的情形。 随着我爬上走廊,在这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夜晚,可以看见中庭正弥漫着白雾。这个中庭会随着天候的不同,展现出各种不同的风貌,色彩缤纷的花朵,在天气晴朗时显得很美,即使是在雨天,也有着另一种风情。而在这种起雾的夜晚,则飘散着充满幻想的香气。 我一边眺望中庭的风景,一边慢慢爬上走廊的斜坡。当我将视线收回时,弧形的走廊上空,灯泡也呈弧形排列,因为这萧瑟的灯光,可以清楚看见中庭的浓雾像烟一样,不断往屋檐下窜入。上方整排的灯泡,使越远处看起来越是烟雾迷蒙,几乎看不见尽头。更高的地方,应该是说法仙寺的撞钟房吧,也几乎看不见了,只闻得到潮湿的空气,和庭园前方盛开的花朵散发出的隐隐香气。 因为这里是山中,所以春天来得比较晚,这个时候的横滨,如果有阳光的话,应该是会流汗的天气吧。但这个村子还有些寒意,尤其是在这种湿气很逼的夜晚,会冷得令人打哆嗦,花坛中的三色堇也只开了一小部分,水仙花才刚凋谢。但是,香气却到处都可以闻得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都市里的花都闻不到香味。这片土地上的花,会散发出清甜的香味,若是这些花全部盛开,应该会让人非常心旷神怡吧! 仔细想想,我们已经被卷入一件很严重的案子里了。不,应该说是我们自己选择跳进这个案子的漩涡里吧?我们来到这里之后,已经有两个人死了,菱川幸子和中丸晴美,分别是在三月三十日和三月三十一日。但是,在三个礼拜前的三月六日,不,应该是三个礼拜又三天前,那时小野寺锥玉就死了。过了三个星期的太平日子,就在悲剧再次发生的瞬间,我们来了,这难道也是有什么因果吗? 随着我爬上走廊的斜坡,中庭的花坛也渐渐与我眼睛同高,又慢慢变成在我的下方,这真是不可思议的经验。当我转过头去看后方的龙尾馆时,在一片雾茫茫的世界中,我可以看到那只青铜龙仍旧伫立在那里,它的对面就是我刚才所在的龙尾馆,但是当我来到这里之后,就连龙尾馆的轮廓也渐渐模糊不清了。 我将视线拉回到前方,在自己房间前的走廊,看到一个矮小的身影站在那里,我心想,那是谁?随着脚步越来越靠近,人影也越来越清晰,当她突然转过身来,露出雪白的脸庞往我这里瞧时,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心中殷殷期盼的幻影。 在“莳绘之间”前方的走廊,出现了一个窈窕的美丽身影。那张在灯光下的雪白脸庞正在微笑着,她那整洁的牙齿,即使在黑夜中也清晰可见。她是里美。里美在等我吗?我怀疑着这似乎不可能发生的事,但里美此刻就站在走廊上等我。 “石冈先生!”她用略带鼻音、非常尖锐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 因为灯光的关系,使她看起来像是出现在我梦中的人物,毫无真实感可言。 “是的。”我心跳加速地回应着。难道是她搞错人了吗?我不禁怀疑。但她的确是在叫我,这是无庸置疑的。 “有什么事吗?”我的心中小鹿乱撞,她在昏暗灯光下的脸,看起来非常亮丽,好像不是真的人一般。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笑个不停,我听到她低声窃笑的声音,然后,她突然停止了笑,并说出一句我难以置信的话。 “我一直在等您。” 我的头开始昏了,会不会是中庭的雾,让我产生了幻影呢? “一直在等我?”我一说完,她又哈哈大笑了一阵子,然后说:“是的。”她笑起来的唇形非常漂亮,我几乎看呆了。 “什么?”对于我紧张的询问,她这样回答:“我要带您去澡堂。” 这时,我反射性地想起了一件事,以前我也曾经被御手洗狠狠地嘲弄过。什么时候的事,已经记不得了,可能是我在街上看一个美女看到发呆的那次吧?那个美女突然往我这里走来,并从心跳加速的我身边走过,那时,御手洗看着我的脸,也像里美一般笑个不停,然后说了下面这段话: “美国有一则汉堡的广告,说有个被美女迷昏的男人,当美女起身走向他时,那男人心里便沾沾自喜地想:‘看吧!她一直看着我,还往我这里走过来了,我该怎么办才好呢?’结果,走到他身边的美女小声地对他说:‘我的视线之所以没办法离开你的脸,是因为你的脸上沾了烤肉酱。’” 这时的我,和那个脸上沾了烤肉酱的男人一样,感到非常失望;但仔细一想,这是理所当然的。我从昨天晚上就没有洗澡,这对爱干净的我来说,当然非常难受。可是,我并不知道澡堂在哪里啊!而且现在算是借宿,根本不好意思问:“澡堂在哪?”其实我也有点困扰。 如果他们可以让我洗澡的话,就必须由犬坊家的人来带我去,这种差事自然会落在仓田惠理子或犬坊里美身上,所以,里美来找我,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我去拿一下换洗的衣服,洗发精要带吗?”我急忙说。 “那里有肥皂,但洗发精还是自己带比较好。”里美依旧笑着回答。 我拿着换洗衣物和用毛巾包裹住的洗发精,跟在里美的身后。走在走廊上,似乎稍微起了点风,远方的森林传来树梢沙沙作响的声音。 和里美走在一起,感觉自己也变年轻了。她好像还无法很优雅的走路,一会儿小碎步地走着,一会儿又好像在跳舞一样,脚步变来变去。我心想,她果然还是一个孩子,每次总哈哈大笑,也是因为还年轻的缘故吧!这个屋子里不断发生一桩接一桩的悲剧,但她的样子却完全感觉不到一点点悲伤,这也是还年轻的关系吧! 但,不可思议的是,她只有那张脸很成熟,让人难以相信她没有化妆,她的眼睑部分有着很自然的阴影,配上她的眼神,非常妩媚动人,笑起来的唇形则艳丽成熟,即使是熟女也很少见,门牙又白又长。不过,她的身材削瘦,手脚都很细,也没什么胸部,这和她瘦小的个子非常相称。她的脸和身材给人很不协调的感觉,反而成为她宛如小魔女般别具风格的魅力。 “石冈先生!”她转过头来,用很高亢的语调叫着我的名字。 “是。”我又开始紧张了。 “石冈先生是小说家啊!” “是,是的。”当我回答她时,我又想起了御手洗对我说过的话:“石冈,这个国家的人民只尊敬恐怖的鬼,如果你不打算摆出作家该有的架子的话,最好就不要和人来往。” 如果我用这种语气回答她的话,她有一天一定会像对狗一般对我吧!而且我已经算是大叔了,所以说话的方式应该再正经点。虽然对其他写书的人感到有些抱歉,但我不仅不觉得自己是小说家,也不了解世人为何要将小说家视为了不起的人物。当然我并不是在说所有的小说家,只是在说我自己而已,我只不过是个记录的人,我所出版的书,其内容大多是朋友告诉我的。 “嗯,小说家。”我又再说了一遍。里美这时又笑弯了腰,我想会不会是她看穿了我在想什么,觉得有点紧张。 “您写什么书啊?” “哦?就是会死人的小说,处理犯罪的小说。” “嗯,好像很好玩的样子,明天我去书店看看好了。”她似乎以为说自己是小说家的人出的书,只要去书店就可以看得到。但是,并不是每间书店都会有日本所有作家的书,作家太多了,而且书店的架子都很窄。 “这里有几间书店?” “咦?”于是她又开始咯咯地笑着,我不懂这是为什么。“包含文具店吗?” “咦?”我不懂她的意思。我是在问有几间书店。 “两间。”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着。我终于明白她刚才的笑,是因为觉得这里是乡下地方而感到不好意思。 “书店呐!”我喃喃自语,这里的书店不知道长得什么样子,我也想去看看。“书店就是渡过这条河,在有排商店的柏油路上吗?像是主要干道的那条街?” “是的。”里美说。 “那条街叫做什么?” 于是里美又笑弯了腰,然后很小声地说:“贝繁银座。” “喔,是贝繁银座啊!”我有点大声。她便说:“不要说了。” “石冈先生是从东京来的吗?” “不,是横滨。” “横滨也是像东京一样的地方吗?” “算是吧!因为就在东京旁边。”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你有去过东京或是横滨吗?”我问她。 “没有。”她以一种带着绝望的声调说。因为她几乎是用叫的,所以我吓了一跳。 “这里也没有从东京来的人呢!所以,石冈先生算是稀客喔。” “是喔。这里的人,如果要去城里的话,都去哪里呢?” “冈山。” “冈山啊?” “冈山或是广岛,要不然就是松江或出云,我只去过这些地方。” “真的吗?” 我感到很意外,因为她的脸长得很像都市人,我一直以为她曾经在都市住过。 “我有些事想要请教你。”我小心翼翼地切入主题。之前发生的事,我已经从田中那边得知。但是,关于这块土地、相关人士还有因果的事,我想再问仔细些,犬坊家的人当然是不二人选。 “什么问题?” “各种问题,太多了,我很困扰呢!”我一边走一边想着。 在圆弧形的长廊走了好一阵子,我们来到可以看见龙尾馆右前方的地方,但是因为黑夜和起雾的关系,就连建筑物的轮廓也看不清楚。来到这一带,也就是龙胎馆最接近龙尾馆的部分,阿通母女所住的“蜈蚣足之间”,因为在中庭的正下方,所以完全看不见了。 从正面只能看见龙尾馆的三楼,因为很黑,所以完全看不出来是否有玻璃窗,三楼的部分就像孤零零建在中庭的平房一样,非常有趣。在上面隐约可以看见一座铁桥的轮廓,应该是通往龙头馆的,我一来到这个地方就注意到这座桥了。 “那是桥吗?在龙尾馆上面的。” “对啊,是从龙头之汤的上面连接到龙尾馆的上面。” “喔。” “这里是‘四分板之间’,是菊婆婆的房间。”我们经过时,里美指着其中一间房间说。 这里可以看到整个中庭,而走廊相对于中庭,不会太高也不会太低,从这里望过去,视野宽阔又适中,就像一般房子的中庭一样,最适合卧病在床的人。这里应该也可以欣赏到花坛里的花吧! “老婆婆已经睡了吗?”我问。 “嗯,老年人睡得早。”里美很夸张地点点头。 “老婆婆是在疗养吗?” “嗯,她身体不好。” “哪里不好?” “全身上下都不好,她以前得过肺结核呢!”然后压低声音说:“现在这里还有癌症。”她用力压了压穿着牛仔裤的下腹部,我又脸红心跳了。 “这里的下面,还有腰也会痛。” “现在还有结核病吗?” “不,结核病已经治好了。” “喔。” 小知道她是说女性生殖器官还是膀胱那里得了癌症,我也不太敢细问。佳世也说她的女性生殖器官有问题,还和她妈妈一起接受手术。难道说,现在的女性流行生这种病吗?还是说这种病和感应有关系呢?对了,神主父子也住在这里,难道说,他们也和这块土地的因果有什么关系吗? “神主父子都住在这里呢!我说的是二子山先生,他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他们本来就住在这里吗?” “不!”里美突然身体无力地往前倾,用右手遮着眼睛。“现在不要谈这个话题!”她叫着。 “为、为什么?”我吓了一跳。 “因为太恐怖了,如果是白天的话就还好。” “喔,对不起。”因为她太过害怕,我只好连忙道歉。“那你明天可以告诉我吗?哎呀,我忘了你明天要上学……” “明天我会比较早回来,因为是星期六,中午就可以回来了。”她突然又变得很有精神。从她的样子看来,应该是还想和我谈话,我一下子又开心了起来。 “但你要读书不是吗?听说你还要准备升学考试。” “嗯……”她沉思了一会儿。 “但是,如果只是一下子,应该可以吧?”我问。 “我要带平太去苇川游泳,那个时候应该可以。” “平太?”她居然还有弟弟啊,我心想。但是,天气这么冷怎么会去游泳呢?我很纳闷。 “是鸭子。” “喔,是鸭子啊!”我终于明白了。说着说着,我们就到了龙头馆。在馆前有洗手间,但我并不想上厕所,所以就决定直接去澡堂。 之前我就写过了,龙头馆是整个建筑物当中,造型最匠心独具、最豪华的。吊着灯泡的屋檐,从墙壁到天花板都是由白木建造,没有涂上任何漆料:墙壁上方雕刻了几只龙,姿势或卧或站;而龙上方的屋檐,则是在类似五重塔的组合木片上方,放上一块横板的形式。龙头馆的门是用厚木头制的,门左右对开,非常庄严;头几乎碰不到的上方有大格子窗,窗户是开着的,可能是为了要让屋内的水气散出去吧! 在入口的旁边,挂着“龙头馆”的木牌。 我慢慢打开厚重的门走进去,首先看到了一个小房间,灯泡的光兀自照着,比外面要稍微亮些。右边和左边都有拉门,右边门上写着“男池”,左边门上写着,女池”,门的上方都嵌入了毛玻璃。 “这里是男池。”里美说话的声音比之前还要响亮。她打开了门旁边的开关,毛玻璃的小窗内便透出灯光,之前可能没有人在里面吧! “谢谢!那我出去的时候,是不是要把灯关掉?”我问。 她没说话,只是点点头,然后就小跑步地往走廊跑了。 “那明天见了。”我说。 “好的。”她回答。 人就是这么现实,我突然觉得待在这里很快乐,一边哼着歌,一边将门拉开,飘飘然地走进了更衣间。 那是一个很暗的房间,不知道为什么,这间屋子里都没有日光灯,全都是用灯泡,而且到处都很暗,灯火通明的地方,就只有龙尾馆的大厅和客厅。 这种灯泡的昏暗应该是建筑家当初刻意营造的,还真的很有效果呢!因为昏暗和没有人的关系,使这里充满了特有的幻想气氛,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从大正时期(一九二一年—一九二五年)一直沿用至今的老旧澡堂,或是乡下地方的温泉池。 在冷冰冰的木板上,随意放着几张木椅,板壁上也按照惯例做了可以放衣服的架子,这些全都是木造的。脱了拖鞋之后,觉得脚底好冰。我将衣服脱掉,拿着毛巾和洗发精,将玻璃门打开,走进冒着白烟的池子后,觉得有点惊讶,因为只有这里是全新的板壁,虽然还是一样用灯泡,但因为是白色的木板,所以这里比龙卧亭其他的房间,看来都要亮得多,也可能是因为我的眼睛已经习惯黑暗了。 我脚下踩的地板好像是天然的石头排列而成的,浴池也是以天然的石头建造,而且宽到几乎可以游泳;旁边还有一个全新的木造浴池,好像是桧木做的,只要一靠近就可以闻到桧木的香气。我先在排成一列的水龙头旁将身体洗干净,然后去泡桧木的浴池。水温恰到好处,香气也令人通体舒畅。 我几乎要脱口而出:“啊!太爽了,太爽了。”但我立刻将这句话吞回去,因为这样说就变成爷爷级的了,而不是大叔了啊。 享受完桧木浴,我就移到岩石浴池去了。这里的水比较热,但我忍耐着将身体浸下去。一个人独享这么雄伟的温泉,感觉非常特别。我一面泡着,一面想着佳世,她现在应该还在被警察盘问。今天晚上她可能会被带到贝繁警局吧?还是说已经去了呢?她孤独一个人,我却在这里享受泡汤的乐趣,感觉对她有些抱歉。她是个搞不清楚状况的人,希望她能早点被放回来。 我在水中将身体翻转过来时,发现在水池的另一头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可能是因为有水气,所以刚才没发现。我在水中前进,慢慢接近那个黑黑的巨大东西。 “啊!”我叫了一声。 那是一个巨大的龙头,滚烫的泉水从石龙的嘴巴汩汩流入浴池,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这是“龙的头”。我们所住的房间,就是这只龙的身体吧!真是精雕细琢的设计。 我一边看着龙头,一边泡着温泉时,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建造岩石浴池的大小石头都很旧,但是只有在龙头左下方的一颗石头感觉很新,不管它了,可能是这里最近才刚整修过吧! 2 第二天是晴天,我走到房间外一看,早晨的阳光已经洒在中庭的草地上了,发出蓝蓝的光芒,让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中庭前方靠近走廊的花坛里,三色堇已经开始绽放了,其他的花则还没开。今天开始是四月了,马上就要进入花季,但这里的海拔比较高,春天来得比较晚。 没有人邀我一起去吃早餐,隔壁的“里板之间”静悄悄的,我试着对屋内叫了一声,但是没有任何回应。我正烦恼着会不会供应早餐时,就看见仓田惠理子从龙尾馆那里匆忙地爬上来,并对我说:“石冈先生,请去吃早餐!”我和她简单地打了声招呼。 今天是很舒服的星期六早上,馆内仍然弥漫着植物的芳香,我在庭院里看到了行秀,才想起今天没有听到钟声,可能是星期六所以休息吧! 我来到龙尾馆的大厅吃早餐,所有的住宿客都到齐了,但还是没看见佳世的身影,她好像昨晚被警官们带去警察局了。接着,我又开始搜寻里美的身影,她应该是去上学了,也没看到她。 我坐在二子山增夫的旁边,因为那个位置是空着的,前方是阿通母女,那个孩子还是和平常一样,一边看着图画书,一边发出声音,隔壁是松婆婆,她正在和孩子玩。我想,每个人都会想问这个孩子的父亲在哪里吧? 我可以听见松婆婆问小雪说:“小雪,你的爸爸在哪里啊?”那个孩子便用很开朗的语气回答: “我的爸爸是天上的星星。” 二子山看到我来到他旁边,便抬起正在看报的脸,连忙和我打了声招呼,然后又继续低头看报。他将老花眼镜稍微往下拉,一会儿用眼镜,一会儿不用眼镜读报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笑。坐在他对面的儿子一茂也和我说了声早,声音带着点鼻音。他是个很有礼貌的人,和别人打招呼时总是堆满笑容,看起来也觉得非常容易亲近的样子,很有人缘,但他的身体好像不好。 “你总是一直开着暖炉,这样马上就会感冒的。出云大社的神主每天天一亮就要洒水净身,如果是你的话,可能已经死了吧!”他的父亲对他说。 做儿子的一点也没有不悦,只说自己是过敏。这并不关我的事,重点是,他们的房间有暖炉。 一茂虽然体质虚弱,但好像很喜欢小孩,他正在读着像是祈祷文之类艰深的书,但他不时会抬起头来对小雪说话。 “小雪,那是什么?” “河童。” 小雪回答他之后,他便很夸张地将身体向后仰,“河童啊?好恐怖喔!叔叔没吃过河童耶!”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我询问正在为大家服务的犬坊育子,得知佳世果然在昨晚被带到贝繁警局去了。我对女主人说,昨晚泡过澡感觉非常舒服,并向她致谢。 “墙壁的木板很新呢!” “那是桧木,为了要让客人闻到桧木的香味,所以每年会换一次。这是经营旅馆时留下来的习惯,所以我们也一直为客人提供这样的服务,但最近资金越来越周转不过来。”她一边苦笑一边说。 我觉得很感动。桧木浴池本来就要这样做,才能享受到它的香气,虽然确实是有点奢侈,但它的香味还真是棒。 二子山增夫仍继续看着报纸,他头也不抬地对我说:“樱花已经开到山口县了。”好像是什么大新闻似的。 “是吗?”因为我并不关心这件事,所以只是应付式的回答。 “这样看来,今年这里或许可以早点看到樱花了。” “是吗?” “往年这里要比别的地方晚十天呢!这样一来,今年或许可以比较早看到。” “是吗?” “我想可能是九州今年开得早吧!” 吃完早餐后,我走到中庭。我没穿自己的鞋子,而是从龙尾馆到龙胎馆之间的走廊的木屐箱中,拿出一双印有“龙卧亭”字样的木屐穿上,走下石阶来到中庭。绿油油的草地几乎让人目眩神迷,包围这块草地的建筑物都很矮,而且有一边还比这片草地低,所以中庭可以充分照到阳光。我踩着的草地已经开始干了,但整体而言还是湿湿的,我尽量不要走在草地上,而是走在沿着花坛的小径。 小径是条以石头铺成的路,当龙胎馆的走廊和中庭的高度一样高时,这个走廊,或许应该说是屋外廊道(因为太窄了),就沿着前方绕了一圈回来。龙胎馆立在石墩之上,并以高台的龙头之汤为目标,慢慢延伸到比中庭还高时,这条小径也又延伸到石墩上,和龙胎馆一起往上攀升。也就是说,穿过这条小径就可以到达龙头之汤。 另一方面,沿着花坛的小径也延伸到了龙头馆的山脚,也就是石墩下方后面,这里的石墩上有石阶,所以从这里也可以到龙头之汤来。 真是巧夺天工的设计,建筑物本身的造型别树一格,连中庭的结构也很独特,从中庭或走廊看到的法仙寺撞钟房、周围的树林,还有山腰的森林,都非常地美。龙卧亭就像是将此地所有的美景都融合在一起,在远离尘嚣的深山里静静地矗立着。会构想出这种建筑并实际建造它的,一定是对这块土地非常感兴趣的人,应该就是前一代主人犬坊秀市吧!现代人大多对都市比较向往,但以前的人却是对深山乡下有兴趣。 我俯瞰着花坛,又走了一会儿。虽然在阳光的照耀下感到很暖和,但是一进到屋里,就觉得很冷了。现在的天气还是这个样子,不过早开的花朵已经零星绽放,今天比昨天开得多,昨天又比前天开得多。 我好像听到了从哪里传来的小孩笑声,抬头一看,在缓缓起伏的草地上,有一个小孩子快要跌倒似的跑着。那是小雪,她的妈妈阿通则慢慢踩着石阶从龙头馆走到中庭来。 “婆婆!”小孩子一边叫着,一边直直的穿过草地。 我往她跑的方向一看,在走廊的向阳处,有个穿着和服的老太太孤独地坐在那里。那是一个瘦小的妇人,因为她就在草地的正中央,所以刚才没有发现。我们还未互相介绍认识,因为是在“四分板之间”前方的走廊,所以她应该就是昨晚里美所说的“菊婆婆”吧!听说她现在正在疗养。 “我拿到这个了!”小雪的手里不知道拿了什么,一边举一边跑。 我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因为也没别的事,所以就走到小径上,不知不觉往老妇人那边走去了。 “是恐龙喔!”小孩大叫。 “啊!不可以!小雪,不可以!”老妇人用沙哑的声音,慌忙地叫着。 她应该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叫出声的,但这个声音还不到小孩音量的一半,我靠近她,想听她在说些什么,因为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东西不可以呢? 小雪来到走廊的另一头,将手按在走廊的边缘,但老妇人却将脸转向另一边去,刚好就是我的方向,一直盯着看。 “你看!”小孩子将恐龙玩具拿到老妇人面前,还一边摇晃着。 “不可以唷!小雪,你如果到我旁边来,会被传染喔!离我远一点,到那边去玩!” “是恐龙耶,是惠理子姊姊给我的喔!”小孩子根本不听老妇人说的话。 “是吗?是恐龙啊?好恐怖喔!婆婆不能摸,婆婆生病了,身体不好呢!” “一点也不恐怖,很可爱耶!我在电视上看过恐龙的宝宝喔!有那么大一颗蛋喔,然后就破了,小恐龙就从里面爬出来了呢!是粉红色的耶,它妈妈就跟它说去那边,好可爱喔!” “不要对婆婆说这些!”阿通从后面走过来对小雪说。 “啊!阿通小姐,不可以让小孩子靠近我喔!”老妇人对阿通说。 我靠近老妇人,不经意地看到她布满皱纹的脸,还有长满了斑的手背。因为她一直看着我这里,所以我便走过去向她点点头。不可思议的是,她并没有任何反应,她的眼睛还是一直看着我,但眼球的部分带有一点灰色。 阿通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妇人,然后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稍微往我这里靠近,小小声地对我说:“她是菊婆婆,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然后又回到老妇人那里,稍微大声地说:“菊婆婆,他是石冈先生,是从东京来的小说家大师。”她几乎是用吼的介绍我。 平常很少有人叫我大师,我觉得很惶恐,又再次鞠了个躬,“您好,我是石冈,打扰您了。” 老妇人的脸上浮现了微笑,一种觉得不好意思的奇怪笑容。但她的眼睛还是看着别的地方,就像阿通所说的,她好像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 “啊,欢迎你,远道而来,辛苦了。”她好像在行大礼般,将骨瘦如柴的身体慢慢往前弯。 看她的样子好像很痛,于是我大声说:“请不用客气了。” “阿通,不可以!把小雪带到那边去!”老妇人又阻止小孩靠近了。 “菊婆婆,您的病不是已经好了吗?”阿通也大声地说。 “不,还没好,我的身体还是很差,传给小孩子就不好了。”老妇人拚命地摇着头。 “是吗?” “婆婆……”小雪好像还想和老妇人说些什么。 “小雪,拜拜了,拜拜喔!” 小孩子虽然满脸疑惑,但也没有办法,只好跟着说“拜拜”,并挥一挥手。 我和那对母女一起离开被阳光照着的走廊,但我仍觉得很纳闷,菊婆婆就像里美所说的,好像得了癌症,而且腰也不好,现在我看眼睛好像也不好,但是这些病都不会传染给别人啊!虽然她过去得过肺结核,听说也已经痊愈了。整日躺在床上睡觉的老人,应该是无聊没事做,希望有个人陪她聊聊天吧!为什么会不希望别人靠近她呢?难道她以为她的肺结核还没好吗? 离开走廊之后,我转过头去看了看她所住的“四分板之间”,因为是养病用的房间,所以这里也应该换上像是阿通母女房间的木板门,避免让屋外的空气跑进来,但我看到的还是芦苇草帘门,只有在上方的格窗部分,好像用三层板封起来了,仅仅在格窗的部分改造成病人专用的结构。 因为芦苇草帘门是掀开的,所以我看见两叠大的房间内,摆着一样很珍贵的东西,好像是古时的武士在自己家中放置的刀台。因为太远了,所以看不清楚。我将头转回来,询问走在我旁边的阿通。 “那个婆婆的房间里有像刀台一样的东西,是什么啊?” “啊!那是造型奇特的琴呢!”她居然知道那是什么。 “造型奇特的琴?” “是的。” “那是什么?” “听说这间屋子里以前住了一位做琴的师傅,手艺精湛,他会用梧桐树制作普通的琴,但是也会用各种材料制作造型奇特的琴。你看到的那个就是其中之一,好像是叫做‘箜篌’,是仿平安时代的琴制作的,造型像是竖琴,听说以前流传到日本的琴就是那个样子。你可以去问育子小姐,她非常清楚。这间屋子里还有很多各式各样的琴呢!感觉就像是琴的博物馆。”她说。 “里美小姐也知道这些吗?” 我问她,她做出思考的表情。 “是的,我想里美应该也知道。”她说。 “那做琴的人现在应该不在了吧?” “那是上一代的事了,所以已经不在了。” “是过世了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她说。 我回头一看,那个菊婆婆就像一座放在阳光下的小雕像,一动也不动。我还想问阿通关于小野寺锥玉失踪的事。 “小野寺女士是在三月六日失踪的吗?” “是的,好像是吧!” “在五点多以前,她都和大家在一起吧?” “是的,在龙尾馆的客厅和大家一起喝茶。” “大家是指?” “锥玉女士、菱川小姐、松婆婆、我还有小雪,惠理子端茶进来时,也留下来聊了一会儿。” “里美呢?不在吗?” “里美也和惠理子一起端茶进来,但只待了一下子。” “是吗?然后呢?” “然后快六点的时候,我就说我要回房间……” “为什么快到六点的时候就要回房间?” “要祭拜祖先,我总是在六点准时在佛坛前拜拜,这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原来如此。” “然后我站起来,锥玉女士也站起来,我们两人一起来到走廊前,我往龙胎馆的方向走,但锥玉女士却从木屐箱中拿出木屐穿上,然后就往中庭走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 “正确的时间是?” “应该还不到六点五分吧!” “三月六日的傍晚六点五分前……之后还有人看过小野寺女士吗?” “没有。” “菱川小姐呢?” “她说她后来就直接从走廊进入龙胎馆,然后又绕到走廊,边眺望中庭,边走回自己的房间。” “自己的房间是指?” “龙额之间。” “她当时有看见小野寺女士在中庭吗?” “她说没看见。” “那是几点左右?” “听说是六点多一点,大概是五分吧!当时,神主二子山先生也到走廊眺望中庭,他说在走廊上还遇到了菱川小姐。” “二子山先生也没看见小野寺女士吗?” “没有。” “那小野寺女士到底去了哪里呢?她有说她要去哪里吗?” “没有,她只笑着说要出去一下,然后就小跑步走了,我以为她会马上回来,她应该不可能走远的,因为那个时候……咦?”她看着远方的花坛,发出了叫声。 有个瘦小的人影正爬着石阶上来,出现在花坛的另一端。 “坂出先生!”在阿通说出口的同时,坂出先生也大叫:“小雪!”于是小雪便跑了过去。 “爷爷!是恐龙耶!”她又向坂出报告。 “是吗?”他一面说,一面张开双手抱住小雪,两人叽哩咕噜说了一会儿,好像是在谈恐龙吧,我们也赶快跟了过去。 “您回来了啊!”阿通说。 “阿通小姐,我真是倒霉透了。”他说。我走过去向他点点头,他也笑着对我点点头。 “您刚从警局回来吗?”我问。 “是啊!”他好像觉得受够了似的,但他的脸上并没有疲态,眼镜后面的眼睛也带着笑意。 “您有遇到二宫小姐吗?” “二宫?那是谁?”他牵着小雪的手问我。 “和我一起来这里的那个女孩,她也是昨晚被带到警局去,和您一前一后去警局的。” “不,我没碰到她,她怎么了?” “她挖出了小野寺女士的手腕,您没从警察那里听说吗?” “没有,是在哪里挖到的呢?” “苇川旁边的樱花树下。” “为什么会在那样的地方?” “是第六感,当时我也和她在一起。” “喔,那她被怀疑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时,有人在叫小雪,她回答:“来了。”就又跑过去了。原来是仓田惠理子站在龙头馆的石阶上叫她。这个孩子人缘很好,很外向活泼,而且又很乖。 “那我先告辞了。”阿通向我们鞠了个躬,追着小雪往龙头馆走去。 “是怎样进行调查的?有对你说什么很难听的话吗?”我因为担心佳世,所以问他。 “没有,倒是没有对我说什么难听的话,或许因为我年纪大了吧!他们说话一直都很客气。” “昨晚有怎么样吗?难道真的住在拘留所……” 坂出笑了,“怎么可能,他们又没有拘捕令。昨晚我睡在警察指定的旅馆,他们很有礼貌地接送我,等今天早上吃过饭后,有一位穿着制服的警官就来了,他说可以回去了,便用车子送我回来。” “是吗?那他们都问你些什么呢?”我问。 坂出缓缓将双手抱胸,突然看着我的脸。“总之,就是要我承认我看错了,说我上了年纪,头脑不清楚了,所以没看见的事也信以为真。” “你曾说,你亲眼看见玻璃窗内的菱川幸子,是在弹琴的时候被击倒的。” “是的,我看见她弹琴弹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向后仰,然后倒下。” “那你是怎么回答警察的?” “我说我绝对不可能看错。”坂出说话很有魄力,他对于自己所看见的东西非常有自信。虽然看起来是个好好先生,但我想他也是一个很固执的人。 “喔……” “我今年已经七十四岁了……” “咦?你的年纪有那么大了吗?”我还以为他只有六十岁左右,他瘦小的身体看起来非常健壮。 “是的,但我的头脑和眼睛都还很好,而且到了这个年纪,我也没必要说谎吧。” “嗯,是啊!”我附和他。 “总之,他们就是要我承认身体不好,说我看错了。” “是啊!说到这里,我是这样想的……”我有些犹豫,便慢慢将我所想的事情说出口。这是昨天晚上睡觉前突然想到的,我想说给别人听听看。 “会不会是在琴的里面装上手枪,只要弹某一根琴弦,就会触动扳机?” 坂出慢慢点点头。“好像只有这个可能,所以我也对警察这样说。” 啊!我心想他果然和我想的一样。 “那,结果呢?” “他们说绝对不可能。因为他们将被烧毁的琴带回去,彻底检查过,没有发现这种装置。” “没有这种装置啊?” “他们很肯定的说没有,而且凶器是猎枪的子弹,并不是手枪的,还是昭和初期的子弹。” “为什么凶手要故意用这种子弹射击?这种子弹只能用猎枪打吗?手枪不行吗?” 不知道为什么,坂出并没有附和我讲的话。 “不行,当然也不是不能从枪管射出,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会有来福枪的痕迹了,即使有,弹道也不一样,这些都是问题呢!我也想过这些事,我觉得应该还是琴里有机关,火灾时,我们看见琴烧起来了,也替琴灭了火,但当时我们并没有去检查琴的里面,所以那个时候,琴里应该还有机关吧?在福井他们三个警察来这里之前,会不会有人偷偷跑到三楼去从琴里的机关取了出来?” “原来如此。”我很佩服坂出,我居然没想到这些。 “那间房间的门锁是我们弄坏的,所以后来就关不起来了。从下面的那个走廊进入,往三楼走或许不容易,因为厨师们就睡在一楼,但是,这个屋子的上面有那样的桥,从龙头馆过桥就可以到龙尾馆的屋顶,如果从那里的门进入,再走楼梯下来的话,马上就可以到三楼的现场了。”坂出将上半身转向后方,指着桥说。 “原来如此,是有可能呢!”如果真是这样,那住在龙胎馆内的所有人都有嫌疑。 “但是警察也坚决表示绝不可能。首先,从那座桥要进入龙尾馆的门,那天晚上是上锁的,听说钥匙是由守屋保管。” 守屋吗?可能是他吗? “而且,也完全找不到琴的内部有装过机关的痕迹,如果有的话,一定看得出来,即使是变成了碎片也看得出来,他们很有自信地说。更何况,就算是烧焦了,整体的形状仍然保留着,所以应该也看得出来!” “没有装过任何机关吗?” “听说完全没有,只有子弹是生锈的,他们说最关键的是,如果是使用这种装置,就会变成近距离射击,菱川幸子的脸上应该会出现大量的硝烟反应。” “对啊!没错!”我说。田中也说过同样的话。 “但是,菱川小姐的脸上一点火药也没有。” “对啊,昨晚的中丸小姐也是一样。”我说。 “对,听说中丸小姐也死了。这样一来,我也松了一口气。” “什么意思?” “至少能证明中丸小姐的死和我没有关系,他们就不会以为我这个老头是凶手了,或者以为我是凶手的同伙吧!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我又将事情发生的经过和现场的情形详细地说了一遍。 “又是密室杀人呢!这次死者旁边还有人呢!不过,没有出现硝烟反应,就不可能是身旁的人开的枪。假设凶手是在中庭开枪的话,却又像个透明人般没有半个人看见,而且也没地方可逃。从‘蜈蚣足之间’来看,地面的左边有石墩挡着,爬上走廊后再往左走,会碰到二子山先生;如果往右逃,只要一进屋子就会看到刑警;如果不进屋子往左逃,又会碰到守屋;不进屋子往右逃,也会碰到里美;即使想要爬上石阶到中庭去……” “我和二宫小姐当时就在那里。” 坂出笑了笑,然后立刻收起笑容。“又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呢!但是,如果想到中丸小姐父母的心情,就笑不出来了。可是,子弹应该有射穿芦苇草帘门吧?” “田中刑警说好像没有,这个芦苇草帘已经被带回警察局调查了,但是上面没有发现被子弹打穿的痕迹。而且,阿通当时还在芦苇草帘上挂了衣服,就连衣服上也没有弹孔,田中是这样告诉我的。这样一来,凶手是从哪里开枪的呢?因为没有硝烟反应,会不会是从中庭开的枪呢?刚好没有射中芦苇草帘。” 坂出双乎抱胸。“我记得刚才你说,中丸小姐头部的这里被击中。” “是的,她的头发还沾满了血。” “那不就是头顶吗?这样应该就不是从芦苇草帘门射进来的了,会不会是从她的正上方呢?” “天花板!”我不禁大叫,天花板!我没想到居然是天花板。 “我们去现场看一下吧!”坂出说完之后,便迈陶步伐。 我们本来是沿着花坛走的,现在往右转,快步从石阶走回去。走下石阶时,我们看见阿通母女正要走进自己的房间, “阿通小姐,能不能让我们看看你的房间?”坂出叫道。 “好,请进。”阿通也大声回应。 坂出在走廊的下方脱掉鞋子,我也在同样的地方脱了鞋,走到“蜈蚣足之间”前方的走廊。 “啊!已经换成了木板门哪!”坂出说。 “装了这个以后,房间变得好黑喔!”小雪说。 我们先进入两叠大的房间,将门关上后,确实很暗,必须要开灯才行,所以我们还是将门开着。榻榻米上的血迹已经擦干净了。 “这里吗?你居然可以不换间屋子呢!”坂出说。 “是,因为只有这间有佛坛。”阿通回答。但坂出根本是随便问问的,他一直在看着天花板。 “阿通小姐,房间里有没有扫把?” “有,我去拿来。” “麻烦你了。”坂出说完,她就走到里面去了,立刻拿了扫把回来。 坂出拿着扫帚的部分,用握柄的前端“咚咚咚”地戳着天花板,这样看起来似乎很好笑,惹得一旁的小雪呵呵地笑着。小孩子就是喜欢热闹,不管是什么事情。 “不行,这天花板很正常,完全看不出有暗门之类的东西。”坂出非常失望似的说完,就将扫把啪答一声丢在榻榻米上,再将扫把还给阿通。 “咚咚咚咚地敲呢!”小雪对妈妈说。 “天花板是实心的,应该不可能从这里。” “警察也调查过天花板。”阿通一面说着,一面将扫把拿回房里。 我往开着的拉门内一看,发现房间内的用具很齐全,真令人羡慕,有瓦斯暖炉、瓦斯炉和水槽。 “是吗?警察也来查过啊!那就不是从天花板了,到底是从哪里呢?” “我们的头不是这样吗?在身体向前弯的时候,打中这里的话……”阿通说。 “是吗?可能是这样吧!”坂出又双手抱着胸了。 “这和小野寺女士的情形很像呢!”他说。 “小野寺女士也是?虽然说中丸小姐也是被枪杀的,但小野寺女士是在外面被杀的,不是吗?”我紧接着问。 “话是没错,但是她失踪了。我和她在那边的走廊分开之后,她就爬上石阶,然后在半路上就失踪了。” “啊!”我吓得叫出声来,这种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失踪是怎么回事?” “在那之后,很多人都在眺望中庭呢!二子山先生、菱川小姐、中丸小姐还有我,那一天,大家都在欣赏中庭的风景。” “但是谁也没看见小野寺女士?” “谁也没看见。” “她不是出去了吗?” “那一天她并没有出去。”坂出说。 “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那一天,门口来了食品店的轻型汽车,育子小姐、仓田小姐都在门口。如果小野寺女士出去的话,她们应该会知道,因为她们待在那里好长一段时间。如果小野寺女士是往厨房走的话,守屋和藤原就站在门口看着外面。和这次的情形一样,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应该有人会看见,而要从龙卧亭走到外面去,除了这道门,没有别的路了。当然,要是爬上那座山,是可以通往法仙寺啦,那又另当别论了。但是,她没有理由要这样做啊!” “喔……”这又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这次不是凶手,而是被害者不见了。 “对了,太太。”坂出对身旁的阿通说:“你们三个在这里并排坐着,双手合十向佛坛祭拜时,中丸小姐就这样突然被枪击中了吗?” “是的,她就这样默默地倒向我和小雪这边,我在那一瞬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的,是警察跟我说了以后,我才知道她是被子弹击中的。” “你没有听到枪声吗?” “没有。”她摇摇头。 “咦?没听到?”坂出很惊讶的说。 “是的,我完全没有听到。” “没听到枪声吗?” “没有。” “那中丸小姐是静静地向你靠过来的吗?” “是的。” “没有枪声?石冈先生,你呢?你在上面有听到枪声吗?” “我也没听到。”我说:“我完全不记得有听到,我只听到她突如其来的惨叫,才发现的。” “没有人听到。”阿通说。 “没有人。”小雪跟着说了一遍。 坂出非常震惊,他似乎吓呆了,双手抱着胸不发一语。 3 从阿通、小雪母女所住的“蜈蚣足之间”出来时,我们在走廊上和脸色苍白往龙胎馆走的犬坊一男碰个正着。犬坊完全没有看我的脸,就对着坂出说:“坂出先生,事情不好了!” 坂出将手搭在犬坊肩上说:“怎么了?” “刚刚有人通知,中丸小姐和菱川小姐……” “中丸小姐和菱川小姐?”坂出发出惊讶的声音。 这两个人不是死了吗?已经死了的人,还会有什么事呢? “这两个人的尸体被偷走了!”犬坊的眼睛睁得像弹珠一样大。听到这个消息的坂出和我,以及牵着小雪的阿通,也同样睁大了眼睛。太出乎意料了,所以非常令人震惊。 “被偷?” “是的。”犬坊以哀求的语气和眼神说,看起来像是在讨好上面的人。 “从哪里被偷的?” “听说是巡警森安先生的家,他刚从警察局回来。不知道是不是要把她们两个合葬,就将尸体放入棺木之中,暂时放在森安先生家的另一栋房子里,今天或明天,他们的亲人就会开车来载走了。但是,今天早上一看,发现两具尸体居然都不见了!” “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事!”坂出叹了口气说。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种事。” “我也是。”犬坊也说。 “偷走尸体要做什么?是谁偷走的呢?”坂出似乎有些生气地说。 “现在已经十点了,为什么之前都没说?应该更早就知道尸体被偷走了吧!” “嗯,是的。可能是觉得事情很严重,所以才没说吧!警察保管的尸体居然被偷了,说出来有点失面子!” 一旁的我也因为事情太夸张了,而觉得目瞪口呆。 当我正想插嘴时,看见有些面熟的那个法仙寺的女人,突然站在走廊的木条踏板旁。坂出和犬坊都没有发现她的存在,我正要和他们说话时,她突然脸色苍白地大叫。 “谁来一下!我们的鸡舍有奇怪的东西!” 坂出和犬坊听见,都吓了一跳,将脸转过去。 “怎么了?”犬坊问。 “你们快来,如果有年轻人的话,也一起来!我们的鸡舍有奇怪的东西!” “是什么?”犬坊明明自己也脸色发白,但是看到别人慌张的样子,反而镇静下来了,慢慢地走下走廊。 “快点!快点!年轻人也一起来!” 女人开始小跑步,绕过龙尾馆的转角往门口走。坂出和犬坊转过头看着我,让我怀疑自己算不算是年轻人,但我还是决定和他们一起去。阿通母女则留在屋里。 穿上鞋子之后,我们一开始是快步走,后来就变成小跑步,一直追着法仙寺的那个女人,她已经走出大门,爬上了碎石子坡道,非常匆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天的阳光很烈,天气很暖和,我往天空一看,几乎是万里无云。 “为什么不打通电话来呢?只要一通电话就解决了。”犬坊在一旁喃喃自语。 “她想,如果打电话的话,可能没有人会来吧!”坂出回答。 女人头也不回地默默拚命往上爬,然后进入法仙寺的山门。在这里,她回头看了我们一次,就直接走上石阶了。她走得非常快,当我接近她时,发现她好像在喘气又好像在啜泣,从喉咙里不断发出声音,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 爬上石阶,打开木门,我们来到碎石子的院内,今天地上没有积水,上午都在阳光的照耀下,比昨天显得更宽敞。她穿过院内,直接往家中走去,她似乎不打算向我们解释什么,只想赶快让我们看那东西。 穿过玄关前方,沿着古老的日式木板墙壁走,再往左转后,有一个小花坛,但花几乎都还没开,龙卧亭中庭的花开得比较早。我们穿过好几个用石块围起来、造型简单的花坛,在大大的八角金盘叶子那一头,看到一个大型的鸡舍,铁丝网上到处都是白色的鸡毛,里面只有几只鸡,空间非常宽敞。 我正觉得鸡叫声很吵时,对面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头戴登山帽的驼背老人走了出来,那是我认识的住持。 “爸爸!”女人脸色苍白地大叫。“不可以!你要是又昏倒了怎么办?” 她好像很怕她父亲又昏倒,所以才会那样慌慌张张地跑来找我们吧。 “没关系。”老人说。“一开始就知道的话,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你仔细看过了吗?”他的女儿问。 “不,我现在正想要去找人来。”老人无精打采地说。 他的声音、表情在我看来都很悲伤。困惑、难过,还有无处可发泄的愤怒,这些情感纠结在一起的结果,使他看起来已经完全虚脱。 “总之,我想要去打个电话。” “让这些人先看看那是什么吧!” “有什么好看的……”老住持很悲伤的说。 到底是什么事呢?我往鸡舍的铁丝网旁靠近,因为太阳光太强了,所以被板子围起来的鸡舍内看起来非常暗,虽然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了上午强烈的阳光,但是我看见,在黑暗中好像有个很大的东西倒在那里。鸡舍角落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似乎被鸡只们用力地踩过,上面沾满了沙子、羽毛,已经变得非常脏了。 “这里一直都上着锁吗?”坂出将鸡舍的门打开,右手抓着门,就这样问着女人。 “没有,就是用个门栓……”她示范给我们看。我担心这样会不会破坏指纹,总之就是一个很简单的金属门栓,因为这样,所以任何人都能打得开,我回头一看,住持正站在屋子的后门。 坂出走进鸡舍,犬坊也跟了进去,我在想,我要把这些情形写下来,所以我一定要亲眼目睹,也就跟了进去。屋内飘散着鸡舍特有的臭味。 “啊,这下子事情严重了!”最先进去的坂出说。 在他身后探头探脑的犬坊连忙往右转走出去,慌慌张张和我擦肩而过,因为他的动作很急,那些鸡很怕被他踩到,在鸡舍中叫着四处逃窜。 我站在坂出背后,看见在鸡舍角落最里面的地方有个东西。最先看到的是花色鲜艳的金色布料,不,原本应该更鲜艳,因为上面沾满了白色的鸡毛和泥土,所以布料变得又黑又脏,这很显然的是女人穿的和服。和服的下摆掀开,可以看到应该是人的脚,是女人的脚,因为脚上穿着袜子,腿也露出了大半截。女人所穿的白袜子、小腿和膝盖附近,全都沾满了泥土而变得很脏。手也是一样,从原本应该干净的和服袖子中露出来的手,也全都沾满了泥土,这个样子看起来很悲惨,让人觉得心痛。 是尸体,虽然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不会错的,那是年轻女人的尸体。是谁呢?我顺着和服往上看,突然觉得毛骨悚然,因为尸体上面没有头。 “这可能是菱川小姐……”坂出低声说:“是谁会做出这么心狠手辣的事?”然后他双手抱胸,走出鸡舍。 坂出完全没有用手去摸尸体,也没有蹲下来看,我原本想要仔细观察的,但是因为尸体的样子太可怕了,根本没有心情。 “真的是尸体吗?”女人歪着头问坂出。 “是的。”坂出一回答,她就发出惨叫:“啊!为什么?是谁干的好事?” “总之,必须保留现场,所以,你要将所有的鸡都赶出来。” “啊!我们很少这样做呢!”女人说。 “这个事情非常严重,所以从现在开始,不能再让那些鸡去啄尸体或是踩尸体了,要保持现状,尽快请警察来看。” “那就不好意思了,我要将鸡赶出去了,它们应该不会跑远吧!” “饲料和水放在附近的话,应该就没问题了。住持先生呢?” “他说要打电话给刑警。” “是这样啊!那石冈先生、犬坊先生快来帮忙。” 于是我们三人便进入鸡舍.将鸡全都赶到外面。最后由坂出将大型的饲料盒和装了水的盒子拖出来,再将门关回去。这样一来,至少尸体不会被鸡的脚乱踩。 我的心脏怦怦跳个不停,并不只是因为将鸡赶出去的运动,和近距离看见尸体的亢奋,而是因为我觉得这个尸体有种恐怖的魅力。因为头不见了,所以有不寻常的感觉是理所当然的,但这个感觉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我思索着,然后终于慢慢明白了:第一,尸体身上的衣服是松开的,无论怎么看,那具尸体里面都好像没穿衣服,所谓的衣服并不是指内衣裤,而是指女性和服下所应该穿的衣服,但是我不知道那个叫做什么。尸体身上好像就只披着一件和服,腰带也是绑得松松的,下半身看起来好像是裸体,这就是原因之一。 这个证据就在于腰带的打法,腰带打得并不正确,只是简单的随便打个结,这可能是不懂腰带打法的男人的杰作。因为腰带绑得很松,所以和服的下摆是敞开的,尸体的腿露出了大半,几乎可以看见她的私处了,但胸部却裹得很密。 第二,是尸体看起来的样子,让人觉得将尸体搬来这里的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先将尸体身上的和服脱掉,做了一些恶作剧之后,再将和服随便帮她披上,然后简单地将腰带打结。尸体不寻常的样子,发现的人一定都会这样感觉,虽然大家嘴里不说,但心里好像都在想这件事。 刻意将年轻女性的尸体偷走,然后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做了寡廉鲜耻的事情,再将几乎是半裸的尸体丢弃在鸡舍,当我对做出这种恶行的凶手感到愤怒的同时,又对凶手阴暗的个性感到莫名惶恐,这种感觉我还是头一遭。这次的事件和我之前看过的案子型态不同,我心中暗暗这样想。 为什么是在鸡舍?这点让人不明白。这应该和那个男人的羞耻心无关,我从来没听过将尸体扔在鸡舍里的。如果要分析原因,可能就是因为臭吧!由于鸡舍的味道很重,所以我们刚才几乎都没有闻到尸体腐败的臭味,如果从这一点来思考,这里的确是丢弃尸体的好地方。 由于住持的通报,福井和铃木脸色铁青的赶了过来,然后命令穿着制服的警察将鸡舍用绳索围起来。但这里本来就没有什么人会来,即使不这样做,也不会有人闯进去。不久之后,几个穿着白衣的男人赶到,将没有头的女尸抬上担架载走了。 负责看守尸体却被偷走的森安巡警也混在这一群人当中,他可能是觉得不好意思,所以在角落显得很畏缩的样子。其实福井他们也一样,因为自己的同事发生让尸体被盗走的事(即使是没有经验的新人,也很少会发生这种蠢事),要是随便讲话,反而会引来更多麻烦,因此才更加警戒吧!他们都不太说话。 警察们越来越困扰,这次没有人说在远处看到案发当时的情形,也没有人去哪里挖出一只手拿来,他们过去唯一的搜查方法就是,将说出不同言论的人带回警局里严格侦讯,好像不用这个方法就会感到非常无聊似的。因为没有办法,他们只是简单地问了我们发现尸体的情形,然后就默默地采取指纹、脚印。其实,第一个发现的人是法仙寺的住持父女,警察可能会仔细盘问他们吧! 总之,在我看来,经验丰富的他们使用的基本搜查招数已经碰到瓶颈了,因为束手无策,所以看起来很虚脱。这次的事件已经超出他们的想像力范围。也因此,我不想再和他们打交道了,便决定赶快回龙卧亭去。坂出仍留在现场好像要帮忙的样子,还是说,他希望警察来问他有什么想法吧? 4 我慢慢走下法仙寺的石阶,一面走一面想着,这次的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所以我根本完全无法思考。唉!就算有很多时间可以让我思考,我应该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吧!尽管如此,能思考的时间还真的是太少了。 所以,我想试着从事件的一开始做整理。所谓的一开始,并不是依据我本身经验所定的顺序,而是依据案发现场的时间顺序,整理出重点。 第一次的杀人案件发生在三月六日,被害者是津山的琴师小野寺锥玉,是在我还不知道时被杀害的。尸体被分解后,分别被丢弃在苇川、贝繁村村民家的下水道,还有苇川上游叫做橘暗渠的水塘里。双手、双脚、头部和身体总共被分成了六块,大部分尸体都在第二天发现,只有右手腕一直下落不明。 这个事件过了二十四天之后的三月三十日晚上,我和二宫佳世来到贝繁村的龙卧亭,就在这天夜里,很巧合的是,当我们到达龙卧亭的大门时,就是小野寺锥玉的弟子菱川幸子成为第二个牺牲者被杀害的同时,而且是在龙尾馆三楼的玻璃密室内。 接着,是第二天的三月三十一日,这次是住在龙卧亭的女孩——中丸晴美,她是第三个被杀害的,就在龙胎馆最下面的边间“蜈蚣足之间”。从田中所说的来看,她也和菱川幸子的情况一样,可以说是在密室中被杀的。 然后那天晚上,也就是三月三十一日的晚上,那两个人的尸体就在巡警森安家的另一间屋子被盗走了。大家正觉得不可思议时,隔天,也就是四月一日,应该是菱川幸子的无头尸体就出现在法仙寺的鸡舍里了。她的头至今下落不明,而中丸晴美的尸体仍不见踪影,这就是整件事发展至今的经过。 在我整理之后,发现三具尸体全都是女性。当我试着要去为这一连串的杀人事件找出共同的特征时,发现还真有不少共通之处。死者全都是女性当然也是其特徽之一,但是不仅如此。另一项共通特征是,她们全都是被枪杀的,这是这起连续杀人事件最大的特征,而且令人百思不解的是,夺走这三名女性生命的子弹,全都是一九三〇年白朗宁公司制造的,全都是达姆弹。 另外,三个杀人案件都可说是“在密室中进行杀人”,菱川幸子就不用说了,那是在完全密闭的密室之中,中丸晴美虽然和菱川幸子的情形不太一样,但是从田中所说话的来分析,即使不是完全密闭,也可说是一种密室。 第一个被杀的小野寺锥玉,则是属于另类的密室,因为她是在许多人注视的中庭里失去踪影的。阿通母女亲眼看见她从龙尾馆的后门、走廊爬上通往中庭的石阶,遗憾的是,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但锥玉确实有走上石阶往上爬。阿通只看到这个部分,她并未看到小野锥玉走到哪里去,只看到一半就回房间去了。 之后,二子山增夫在龙胎馆的走廊上站了一会儿,眺望着中庭,当锥玉的脚踏上石阶时,他的眼睛是否正看着中庭呢?很遗憾的是,这段时间有点不明确,我想找个时间当面去问问他,但我担心不知道他到底了解多少。即使二子山眺望中庭的时间比较晚,他也应该刚好可以看见爬过石阶来到中庭闲晃的锥玉,但他却没有看见小野寺锥玉在中庭出现。 接着,菱川幸子经过走廊,中丸晴美也经过了,但这两个人也没在中庭看见小野寺锥玉。所以可以说,锥玉是在爬上石阶,然后来到中庭之前死掉的,而且,她也是被枪杀的。 等一下!当时眺望过中庭然后再回到龙胎馆房间的二位女性——菱川幸子和中丸晴美,后来都被杀了,这其中或许隐含着某种意义。 我想等好好写下一切之后,再来慢慢思考。此外,还有许多谜团,像是小野寺锥玉的尸体为何被肢解?为什么只有右手腕被埋在樱花树下?被切下来的头部的牙齿部分为何要涂黑?额头为何要写上“7”这个数字?包裹尸体的报纸上为何要画上许多小鸟的图案?此外,菱川、中丸两人的尸体为何会在警察住的地方被盗走?为什么要将菱川尸体的头部切下来,而将身体丢在鸡舍里?令人费解的疑问不计其数。这其中有什么合理的理由吗?还是说,这只是单纯的变态狂所干的好事?如果是这样事情就好办了。 “东京的作家大师!”不知从哪里傅来了尖锐的女性声音。我抬起头,四处张望,在山坡下的龙卧亭门前,看见里美两手抱着一只又大又白的鸭子站在那里。 “啊!里美!”我很开心地大叫,并举起右手挥了挥。 “我要带平太去河边!您要一起来吗?”里美叫道。 “嗯,我也一起去。”我叫着回答,并跑下山。 里美手里抱着的鸭子又大又白,看起来一点也不脏,乖乖的被她抱在怀里,但偶尔会闹一下,脚乱动一番。 “这只鸭子很干净呢!”我和她并肩走着,并且很佩服的说:“是你帮它洗的吗?” “没有。”里美回答。 “因为这只鸭子还很小,不用管它也很干净。啊!糟了!”里美说完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又哈哈大笑了。她笑起来的样子真是漂亮,但是,她为什么笑呢?我不明白。 “有什么好笑的吗?” “不!”她说。然后沉默了片刻后,她好像终于自首似的说了。“因为我刚才说了方言。” “什么?原来是这样!”我说:“这只鸭子不用管它也很干净吗?” “是的,因为它不会被水弄湿,它的羽毛上好像有油。” “你一直抱着,好像是在抱猫。” “石冈先生您要不要抱抱看?” “不,不了,为什么会有这只鸭子?” “因为学校不知该如何处理这只鸭子,所以我就带回来了。我们这里有河川,而且水是一直流动的,所以在鸭舍中可以储水。” “水?” “嗯,导水管的水。” “啊,用那个储水啊?” “是。” 我们来到了苇川边,我心想,她到底要去哪里?怎么好像是要往昨天我和佳世挖出手腕的那棵大樱花树走?我不禁心跳加速。但是,如果要让鸭子游泳的话,那里确实是最适合的。水边就有石阶,高度几乎和水面相同,还有宽阔的石台。 到达目的地,我先看了一眼佳世挖出手腕的洞穴,可能是因为下雨的关系,或是后来警察来调查过后将洞穴填平了,现在几乎看不见任何痕迹。 里美抱着鸭子走下石阶,小心地将鸭子放在应该是洗衣处的宽阔岩场上。鸭子好像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便摇摇摆摆地走在岩石上,一下子就跳进水里了,就这样逆流而上,开始很有精神地往上游游去。因为水很清澈透明,所以我可以清楚看见鸭子的脚在水中不断划动着。 “真好玩!”我很感动的说:“真有精神呢!但是,你不怕它不见吗?” “不会的,因为它很胆小。”里美说。 我坐在附近的岩石上,环顾四周。在一片翠绿的正中央,也就是上游附近,有小孩子拿着鱼网在玩。微风徐徐,令人神清气爽,风虽然还是很冷,但身体沐浴在晴天的阳光下,感觉暖洋洋的,初夏好像已经来了。虽然先前才刚看过法仙寺鸡舍里的恐怖尸体,不过,被和煦的阳光照耀和带有植物芳香的微风吹拂之后,我觉得这些不好的东西似乎都已经离我远去了,身心也得以净化。 “里美,听说明年你要去广岛念大学?”我问她。 “嗯,是的。”她回答,然后慢慢坐在我右前方的石头上。“如果可以去的话就好了……”她这样说着,并将身体转过来。 当她的身体转向我时,我从她的短裙中看到了两个白皙的膝盖。在平坦的岩场上,昨天还看到的洗衣板,今天已经不见了,由此可见,还是有人在这里洗衣服吧! “石冈先生您是从东京来的吗?”里美又说。 “不,是横滨。”我记得之前已经告诉过她了。 “那您能不能告诉我一些都市里的事?” “咦?即使说是都市,也和冈山的街道没什么两样吧!” “但是,应该有很多咖啡厅、服装店吧?” “嗯,是啊!但那也没什么,这里不是也有吗?” “这里只有一间咖啡厅,叫做‘罗曼’。” “‘罗曼’啊?” “是老婆婆开的。”说完之后,她便弯下腰哈哈大笑。“冬天还卖黄豆年糕呢。” “黄豆年糕……啊,安倍川年糕!” “安倍川?”里美说完,脸红了好一阵子,她好像对于自己生长的土地感到非常丢脸。 “安倍川年糕,好想吃喔!现在有卖吗?” “安倍川吗?” “是的。” “我想应该有吧!” “好想吃呢!因为最近几年完全没吃过这种东西了。” “几年?真的吗?”里美杏眼圆睁,然后又笑了。 “嗯,因为我是一个人住。” “您是一个人啊?没有太太吗?” “嗯,没有。”说完之后,我怕又被她嘲笑,便马上接口说:“那个‘罗曼’是在哪里?” “您要不要去贝繁银座看看?” “好。” “那明天去可以吗?” “好,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嗯。”她答得有点含糊不清。 “是学校禁止吗?” “嗯,是的。” “果然如此。” “不可以和男人走在一起,但如果是爸爸的话就没关系。” “爸爸……” “嗯,所以……” “不好意思呢!”我很沮丧,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们相差了将近三十岁。 “如果是看电影就没关系。” “啊?真的?” “电影院的人不会罗唆,而且因为很黑,所以进去后别人就看不见了。” “电影院有趣吗?” “有趣!”她几乎是用叫的。“二楼是铺榻榻米的,所以要自己带坐垫去。” “啊?真的吗?” “真的是这样的吗?开玩笑的吧?” “真的,您要不要去看看?” “我很想去!” “现在正在放映‘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是休葛兰演的。” “好看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喜欢休葛兰。” “明天是星期天,那我们明天去看吧?” “啊?真的?好棒喔!一定喔!” 她这样的反应,我吓了一跳。 “当然罗,你那么高兴啊?” “嗯,因为一个人不能去,没有父母或兄弟姊妹同行的话。” “父母或兄弟姊妹?” 管他是不是什么父母,总之,我也非常期待,这种感觉已经好多年没有了,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我能再年轻个二十岁。我虽然长得还算老实,但我仍旧是一个狡猾的大人,我和这个少女聊天有我的目的,我想要从她那里得到更多的资讯。 “里美。”我小心翼翼的切入主题。 “是。”她回答。 “我有很多事想请教你,是非常重要的事,可以吗?” “我会知道吗?” “你一定知道的事。首先,菱川幸子是怎么样一个人?” “是怎么样的人啊……让人摸不清的人吧。” “摸不清?是怎样呢?” “嗯,她话很少,但有时又会说个不停。她常笑,也会说笑话,但是常会取笑人,而且是哈哈大笑的那种。” “你也被取笑过吗?” “她不会取笑女生的。” “都取笑男的?” “是。” “听说她很神经质?” “嗯,说变脸就变脸。” “生气吗?会咆哮吗?” “那倒不会,但总是念个不停。所以只要她一和男人说话,就会马上吵架。她每次总是发出尖叫声,然后就立刻转头走人,一个人关在房间里。” “原来她是这种人啊!真让人有点难以理解呢!” “她非常难相处。” “原来不是开朗的人啊!”我觉得很意外。 “嗯,但也有开朗的一面,和很多人在一起时话很多,常哈哈大笑,也常看到她很开心的样子,但大多是在取笑藤原先生。” “那她对小野寺女士呢?” “小野寺女士是她的老师,所以她非常客气,总是必恭必敬的。” “小野寺女士是怎样的人?” “她是一个开朗的妇人,是个好人,但也有些怪怪的。” “怪怪的?是指什么?” “嗯,我也说不上来。” “因为是教琴的老师,所以很跩吗?” “嗯,感觉怪怪的,她很唠叨,常会一直说些无聊的事。” “无聊的事?” “是,明明是大家都已经知道的事了,她还会一直重复讲好几次,但是她很开朗又热心助人,还送给我好多礼物呢!” “那你喜欢小野寺女士罗?” “喜欢。” “那菱川幸子呢?” “不太……请您不要跟别人说是我说的喔!” “我当然不会说。” “阿通小姐、晴美和惠理子,大家都很怕幸子呢!” “喔。”我回想站在三楼被灯泡照着的菱川幸子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来她是这样的人。 “晴美呢?” “晴美是好人。” “惠理子呢?” “惠理子也是好人。” “晴美死的时候你很难过吧?” “非常难过!” “喔。” 一直笑个不停,露出洁白牙齿和我说话的里美,这时沉默了下来,所以我也跟着沉默了片刻。晴美的死对她的打击似乎很大,虽然平时总是一副开朗的模样,但这个孩子也有悲伤的一面。 “所以,听说惠理子的母亲也叫她赶快回去,但警察要她再等一下,因为我们家还有一些住宿的客人,如果惠理子不在的话,人手会不够……” “是啊!”我也说。 “平太!平太!”里美突然大叫,并站了起来,因为平太游远了。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有人叫它,或者只是巧合,平太游了回来,于是里美又放心地坐了下来。 “小野寺锥玉女士失踪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那个时候,因为大家都不在,所以我就留在客厅收拾碗盘,然后搬到守屋那边去。听说大家都在欣赏中庭的风景,所以我就爬上往龙胎馆的走廊,和二子山先生一起眺望中庭。” “你也在眺望中庭?那你有看见小野寺女士吗?” “没有。” “听说小野寺女士也去了中庭,大家都去欣赏中庭的景色,那天大家都在中庭那里,是吗?” “嗯,因为那天下大雪。” “咦!那天下雪?”我不禁惊讶得从岩石上跳起来。 “是的。” “啊!我之前都不知道,原来是下雪啊!” “雪下得非常大,是鹅毛大雪呢。中庭覆盖着一片雪,天空变得好黑,大家才会去中庭看。” “啊!原来如此,所以大家才会一起到中庭赏雪啊!” “是的。” “那么,小野寺女士也去了中庭吗?有撑伞吗?” “没有,没撑伞,所以阿通小姐才会以为她只出去一下子。” “啊!原来如此。” 我终于明白了,因为她没有撑伞就走在大雪中,所以大家以为她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但是,她就这样失去踪影了,为什么呢?为何她会消失呢?那个时候厨房有守屋正在看着屋外,大门那边正好有食品店的轻型汽车。但是,大量飘落在中庭的鹅毛雪一定很壮观吧!”中庭的景色一定很漂亮吧!”我不假思索的说。 “嗯,非常美喔!大雪纷纷飘落,而且还有钟声……” “钟声!”我觉得自己好像得到了老天爷的启示,不由得跳起来大叫。对,是钟声!为什么我之前没有发现呢?原来是钟声,听说时间是在六点之前,当然马上就到六点了。 “当时有钟声吗?” “是的,是我哥哥撞的钟。” “那是在下午六点撞的吗?” “对,下午六点和清晨六点。石冈先生,您怎么了?叫得那么大声。” “不,因为你说听到钟声啊,中丸晴美小姐被杀的时候也一样,当时正好是下午六点,所以也有钟声。啊!”我站了起来。 “怎么了,石冈先生?”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为什么没听到枪声了,因为凶手都是在下午六点杀人的,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是钟声!” “啊?钟声?” “对,钟声。凶手是在钟声大作的时候开枪,所以才会没有人听到枪声。” 里美没有说话,她好像不太懂我的意思,一直在思考。然后,过了许久,她才点点头,像是自言自语般的说着:“和撞钟的声音一起……” “对啊,那个法仙寺的钟都是行秀去撞的吧?对吧?” “没错。” “已经很久了吗?” “很久了,应该有五年以上了……” “凶手非常了解每次钟响之间的间隔,是在几次撞钟的瞬间开枪的,因为枪声和钟声同时响起,所以没有人听到枪声……” 话说到一半,我便闭口不说了。熟悉行秀撞钟间隔的人,一定是这五年之间每天都在听这个钟声的人,这个人不是住在龙卧亭,就是住在法仙寺,反正一定是住在这附近的人。所以说,包含里美在内,还有她的家人是嫌疑最大的,我无法说出口,所以只好保持沉默。 等一下,只有菱川小姐的死不一样,那不是发生在下午六点,而是在深夜。当时听到的是她的琴声,而不是钟声,所以我才能听到枪响。 “里美,我还有很多事要请教你呢!”我说:“你在澡堂的时候不是答应我了吗?你说要告诉我为什么神主二子山先生会在这间屋子逗留?” “逗留?” “嗯,就是长住的意思。” “那是因为我们这里有幽灵。”她若无其事的说。 “幽灵?” “对,幽灵,大家都这样说。” “‘我们这里’是指你家吗?” “是的,就是龙卧亭。” “龙卧亭的哪里?” “到处都是,所以旅馆才无法继续经营下去。” “真的吗?” “嗯,您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 “我还以为您早已经知道了呢!村里的人都说:‘那间房子里有幽灵喔!’因为我们家有因果报应。” “因果报应”这个词,居然从这个年轻女孩的口中说出,这个家里的人,大家都能轻易地说出这个词,到底是有什么样的因果报应啊? “大家总是说因果,但这到底是什么因果报应啊?” “这个说来话长,现在没办法说清楚,而且我也不太了解。” “那谁看过幽灵?” “大家都看过。” “你也看过吗?” “只有我没看过,但是我妈妈看过。” “是怎样看到的?” “在我家的地下室,有一个没有在使用的澡堂,那里会有……” “在那里?是怎样的情形?” “半夜走到地下室的话,会听到很痛苦的声音,呜呜的呻吟着……” “啊?……”我觉得有点恐怖,我最怕听这种事情,早知道就不要再问下去了,但我还是忍不住继续问。“真的……”我因为觉得害怕,脸部表情可能有点扭曲吧! “嗯,大家都听过,只有我没听过。还有人看过他站在浴池那里……” “那是什么样的幽灵?” “是睦雄的幽灵。” “睦雄?那是谁?” “我也不太清楚,请你去问别人,因为这个事件很有名,所以大家都知道。以前这个村子里住了一个很可怕的人,只要他看上村子里的哪个女人,他就会把那个女人抓走,然后关在他家的牢房中,听说有好多人都成了他的妻妾。他叫做睦雄,是鬼的化身,所以这个村里的人,在睦雄还活着的时候,每天都过着战战兢兢的生活,漂亮的女人都不敢出门,但是又不能不去田里,所以她们就会故意化很奇怪的妆……” “啊?这是神话吗?还是这里的传说?” “不,不是,这是真实的事,是在二次大战之前,听说这个村子里有好几个女人牺牲了呢!” “怎么可能?” “睦雄不仅对女人如此,因为她是鬼的化身,所以,有一天晚上,他拿着刀和枪,从这个村子的头沿路杀人,啊!”她用手遮住自己的嘴。 “杀无辜的人?” “是的,因为他是鬼,听说他很喜欢杀人,一个晚上就杀了三十个村民。啊……” “但,这是真的吗?” “嗯。” “这是真实的事吗?” 田中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真实的事,村民全都知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江户时代?” “不,是昭和十三年(西元一九三八年)吧!还曾经上过报呢!” “昭和十三年?那不是离现在很近吗?” “是的。” 就在珍珠港事件爆发前三年,我完全没想到这居然是不久之前的事,而不是很久以前的事。然而,这个村子看起来却是这么的平静,不禁让人怀疑,真的有这么恐怖的人魔曾经在这里住过吗?我一下子无法相信这件事,这不是一则日本神话吗? “他一个接一个地诱拐女人吗?” “是的,连一个也不放过。在路上只要看到稍微可爱的女孩,或是漂亮的妇人,一下子就把人抓走,一直拖到他家去,然后把她们关在房间里。” “没有人反抗吗?” “听说他个子非常大,因为以前是鬼,所以他很高,力大无比,而且剃着光头,就算是男人也不敢伸出援手。” “警察呢?” “警察也不行,这个村子里只有一间派出所。” “怎么这么夸张!那牺牲的女人应该会怀孕吧?” “嗯,听说有女人生了他的孩子,他把人关在房间里,任凭她怎么哭喊,他都不理,每天每天不断强暴那个女的,睦雄一定要他喜欢的女人怀孕才肯罢休。” “真的?真令人难以相信,那孩子生下来后怎么办呢?” “不知道。” “那睦雄现在人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可能已经死了吧!” “那个鬼呢?后来怎么了?” “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听说他跑到那边的深山里,然后逃往荒坡岭去了,一个人住在仙人山的洞穴中。” 这越听越像日本的传奇故事,我心想,在这神秘境界般的深山中,难怪会有这种恐怖怪谭。但里美却说这是真实的事,真的吗? “这是真的吗?” “嗯,是真实的事,大家都知道。我们小时候只要一做坏事或是不听话,大人就会说:‘把你送给山里的鬼睦雄喔!’然后,小孩子都会吓得哇哇大哭。真的很恐怖,大人只要一说小孩就会乖乖听话。但睦雄的事是真的,连学校的老师也在谈呢!” “连老师也?” “嗯。” 那这是真的罗。 “你说还有上报?” “嗯。” 如果是真的话,改天我想找找旧报纸,看看当时的报导。 “在我们家的三楼,有那个鬼的画像喔!” “咦?是菱川幸子死在里面的那个房间吗?” “是的。” “就是挂在那个有暖炉的玻璃屋墙壁上的大油画?” “是的。” “啊,原来是这样。”我终于明白了。我还一直在想,那个油画上的可怕男人到底是谁呢!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个……那个男人全身穿得黑不溜丢,看起来就很奇怪。” “是的,因为他不是正常人,腿上好像裹着黑色的绷带。” “那是绑腿。” “对,而且身上穿着立领的学生制服,还系了条皮带,然后再裹上腰带,将刀插在腰上,头上缠着头巾,头巾里插着两根手电筒,胸前挂着装入脚踏车乾电池的灯……” 如果这是真的,我觉得他简直就是卖艺的小丑,根本不是正常人,果然是个疯子。 “他是不是精神异常?” “应该是吧!” “那样的人居然任他待在村子里,不送他去医院?” “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村民们都很怕睦雄,而且我们村子里也没有精神病的医生。”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和这种男的一起过日子,还不如在丛林里和老虎一起生活呢! “而且,因为睦雄是村子里有钱有势的人的儿子,所以谁也不敢开口。” “居然就让他这样胡作非为,还杀了三十个村民呢!只因为他是人魔吗?没有其他的理由吗?只因为他喜欢杀人吗?” “他手里总是拿着猎枪到处走。” “啊!”这时,我又得到了老天爷的启示!猎枪?昭和十三年的事件也是用猎枪吗? “那把猎枪该不会是白朗宁公司制造的吧?” “啊?没错。” 果然如此!昭和十三年是西元一九三八年,当时所用的猎枪和子弹,当然就是一九三〇年代生产的,不是吗?我已经无法再继续坐着,我站了起来,看着四周,绞尽脑汁地想。小野寺锥玉、菱川幸子和中丸晴美,全都是被一九三〇年代白朗宁公司所制造的子弹打死,现在里美所说的,不是都非常合乎逻辑吗? “那个人魔用来杀死很多村民的子弹,该不会就是达姆弹吧……” “没错!听说就是达姆弹,睦雄用达姆弹杀死了三十个村民呢!” 原来是这样!我终于慢慢了解整个事件的背景了。 在几十年前,让村民由心底感到害怕的那个人魔,已经在龙卧亭苏醒过来了,而且,每个人都在说“因果,因果”,真的有那么害怕吗?里美的父亲、法仙寺的住持还因此而昏倒。但如果真的是人魔在此出现的话,这些都是理听当然的,我非常亢奋,几乎到了忘我的境界。 “但是昭和十三年,是将近六十年前的往事了吧?如果那个人魔当时是二十岁,现在也已经八十岁了……就算他现在还活着,应该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因为他不是人呢!如果他当时是三十岁的话,现在也已经九十岁了。” “虽然没有一个人敢大声说出口,但其实,他们都说是幽灵,是睦雄的幽灵接连杀死了住在龙卧亭里的人。” “喔,为什么呢?” “因为怎么看,都不像是人做得出来的事吧。”里美说起自己家发生的悲剧,却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啊,说得也是,菱川小姐、中丸小姐被杀的方式的确很不寻常呢!如果是一般人的话,是无法那样杀人的。” “所以,我的爸爸妈妈每天都在祷告。” “是啊!应该要这样吧!”确实会令人想祷告呢!发生这种事,光凭人的力量是不够的。 “但是,为什么会发生在你家呢?那个叫做睦雄的恐怖人魔为什么不去别的地方?他有什么理由特别对你家有怨恨吗?”这个时候,我看见里美身体似乎在发抖,但她的表情还是没变,保持一贯开朗的口气。 “听说是有的,睦雄杀了三十个村民的那天夜里,在那条路上一直跑,爬上山坡来到了我家。他爬得非常快,是我妈告诉我的,他的头上插着两根手电筒,看起来很像是两个眼睛的怪物,我的曾祖母便说‘两个眼睛的来了!’然后赶紧将木板窗关起来,睦雄开枪射击,结果曾祖母中弹了……” “中弹?” “是,曾祖母第二天就过世了。” “那是……” “听说睦雄最怨恨、最想杀的,其实是我曾祖父吉藏,但是在曾祖母关窗户时,曾祖父早就逃到二楼去了,所以睦雄就到二楼的窗户去射击吉藏曾祖父,因为曾祖父倒下装死,睦雄以为得逞了,就跑到山里去了。”里美愈说愈起劲,不断说出方言。 “睦雄这个魔鬼为什么一定要杀死你的曾祖父呢?” “听说是很深的怨恨,为了要杀曾祖父,他特地跑到离村子有段距离的这里来。” “嗯,好像真的有深仇大恨呢!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的曾祖父吉藏爷爷和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祖父秀市爷爷,好像是担任类似谘询委员的职务,他们一直批评睦雄这个人的恶行,所以睦雄非常痛恨我的曾祖父和祖父。他是要来把他们杀掉的,但最后竟然没有杀死就跑到深山里去了。所以,当他知道在那一世并没有杀死我的祖父和曾祖父时,他就更加怨恨了,这是我父母说的。” “嗯……”虽然我不太了解里美所说的话,但对于这个屋子里的人常常将“因果”一词挂在嘴上,终于有点头绪了。总之,好像是这个人魔般的疯子,形成了因果的中心。 “这个村子里的因果,好像都和这个叫做睦雄的坏蛋有关呢!”在我说话的同时,我心想,上游的那些孩子还真吵啊!我一边听着他们的吵闹声,一边感觉他们的声音越来越接近。 “对,这个睦雄是个很可怕的恶魔,所以受害的女人都会被大家嘲笑。” 这真是太可怜了,可见牺牲者不一定会获得体谅。 “村子里的人都那么怕那个男人吗?” “是的,听说睦雄来的话,大家就立刻作鸟兽散,逃之夭夭,女孩和女人们当场就哭了出来。” “他真的很凶残呢!太可怕了,就像怪兽一样。” “嗯,因为他只要看见漂亮的女人,就会侵犯她们。”里美用闲话家常的语气,轻轻松松就将这些话说出口,令我相当吃惊。“女人都很害怕,所以不敢出门。但是,到了晚上,睦雄就会随便闯进女人的家中,予以侵害。” “太夸张了,她们的先生都不管吗?” “睦雄的力气很大,而且他总是带着枪在路上走,所以很恐怖。” “但是,在晚上闯进自己的家中,还对自己的老婆做出那种不堪的事,做丈夫的能坐视不管吗?他连这种犯法的行为都做得出来,做丈夫的应该要想想办法吧!我从来没听过这种事。” “所以啊!一个女人即使被睦雄污辱过,也要拚命隐瞒,如果被发现了,就会嫁不出去,还会被大家疏远呢!” 原来如此,村里的人因为这个人魔的恶行,使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一塌糊涂。大家所谓的因果,没想到居然是这样。 “睦雄这个人到底是哪种人家出身的?……啊,等一下!”话未说完,我对着里美举起手,叫她先暂时不要动也不要说话,因为我看见河面上有一个奇怪的东西。 5 有四、五个像是小学生的孩子,一边大声喧闹,一边朝我们这里过来,有些人跑了起来,有些人则是快步走着。他们一起沿着河川前进,全都看着河水,一个也不例外,也有人不断指着河川。 我也朝河面上看去,结果看见一个奇怪的东西顺流而下,一开始我以为是木板,但仔细一看,发现那好像是将木材绑在一起做成的木筏,顺着都是岩石的小河漂流而下。木筏不是大到可以坐人的程度,看起来最多只有二、三十公分见方,但如果只是木筏,就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小孩们之所以喧闹,我之所以震惊的原因是,在木筏上载着一个很大的物体。 那物体用报纸包着,大小和排球差不多。我心想,会不会是孩子们自己做的玩具呢?但怎么看都不像,因为我一直听到孩子们互相在问那是什么东西。不会吧?我开始思考了。虽然一开始我想不管它的,但是我的第六感很难得发挥作用了,我跑到洗衣场,眼睛一直盯着木筏。难道在这种大白天,会出现和这个连续杀人事件有关的东西吗? “那是什么?”里美说。 河水很湍急,那个载着不明物体的木筏不断撞到岩石,越来越靠近我们,但在这样的情形下,纸包却一直在木筏上没有掉落,真是不可思议。开始有孩子捡起路上的小石头对着木筏丢,于是其他的孩子们也跟着这样做,木筏一下子沐浴在碎石雨中,其中还有几发射中了纸包,发出喀沙喀沙的声音。即使如此,纸包还是没有从木筏上掉下来,报纸开始破了,也已经湿了,于是我下定决心。 “不可以,不可以这样,你们不要再丢石头了!”我对孩子们这样叫着,然后走到洗衣场的边缘,先跳到河中离我最近的那个岩石,接着又再跳到另一个岩石。 木筏漂过同样露出不可思议表情的平太身旁,然后朝我所在的岩石逼近。我蹲了下来,将手伸向木筏,但是好像构不到,所以我连忙趴过去。还是差了一点,木筏擦过我的指尖,就往下游漂走了。 这一瞬间,我觉得毛骨悚然,感到自己体内的血液倒流,因为我看见了恐怖的东西。我的坏预感是正确的,可能是石头的关系,报纸有一部分破掉了,从破掉的缝隙中,我似乎看见了人的鼻子。 “里美,事情不好了!我们快去追木筏!可以先将平太放在这里吗?”我跳了起来。 “可以,没问题,它不会跑掉的。” “好,我们走吧!”我跳着岩石回到刚才的洗衣场,并催促站在那里的里美。 我们开始追着木筏跑,孩子们也跟在我们后面跑。 我一边沿着河川的路跑,一边注意孩子们的脚,心想有没有哪个孩子的穿着是可以直接下水的。我看到有穿着橡胶雨鞋的孩子,但是他的雨鞋高度太矮了,放眼望去,苇川的水深似乎都超过这个高度。接着,我看见里美的脚,她穿着一件膝上的荷叶边短裙,脚上是一双凉鞋,她这样的穿着应该是可以下水的,但我无法叫一个高中生去抓住载了人头的木筏。 “前方还有可以走到河边的地方吗?”我不是在问某个特定的人,而是在问我身旁的这些孩子。 “前面有!”其中一个孩子回答。 “好,那我们走吧!我们要比木筏先到。”于是我加快了速度,孩子们的速度也不输我。“那里,水好像很深,好像没办法走到水里。” “嗯,”小孩们开始思考。“河中央比较深,大概到这里。”孩子们一边跑,一边费力地用手比着自己的大腿附近。 我吓了一跳,这样就惨了,我要是走到水里,裤子一定会湿掉。 “那里!”其中一个小孩用手指着,前方确实有个可以走到河边的地方,但是,那里不像刚才有石阶。在草的隙缝中,有个像是土坡的地方,下面就是一个窄窄的河岸。 来到这一带,我发现河中的岩石比较少了,所以水流也不再那么湍急,似乎可以拦得到漂流物,但还是得先下水才行。河水流动得非常快,我转头看了看上游,那个恐怖的木筏还在很后面,但是我们领先的速度最多应该只有十秒左右吧!没有时间让我们犹豫不决了,只要一犹豫,就会错过木筏。 “过了那边以后,前面还有地方可以到河边吗?” 孩子们一边跑一边讨论着,大家都无言的摇了摇头。事情严重了,看来这次是最后的机会。 到达目的地,大家都觉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那里有高过人身的杂草,只要一蹲下来,就可以闻到几乎令人窒息的青草味。 “里美,那双凉鞋是不是可以借我?”我连忙卷起裤管说。 “您不可能的,这里的水很深,我去!”里美说完之后便走进草丛,然后跳到河岸上,我根本没时间阻止她,她就这样穿着凉鞋慢慢走进水里。 “里美你没问题吗?那个木筏上载的是……”说到一半我就闭口不说了,现在没必要让她感到害怕,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也只有拜托她了。 我也跟着跳到了河岸上,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也可以在一旁待命。河岸很窄,无法容纳所有的小孩,那些小孩好像也知道,所以排成一列蹲在路边的杂草之间。 水流湍急,水也很深,里美慢慢走进水里,上游有部分河水非常汹涌,溅起的水花将她的裙子都弄湿了。在我注意到这点时,里美已经迅速地卷起了裙子,露出雪白的大腿,然后又用左手抓住裙子的前面,慢慢地往前走。她的样子突然撩起了我的情欲,我的眼中映入了如画一般的景象。 里美站在河中央,她在水中慢慢转动,使身体朝上游的方向,水深已经超过她腿的一半了。木筏从上游快速漂来,好像要向里美宣战似的。 “你不要盯着木筏看!”最后我还是忍不住大叫。但是不看木筏,又如何能抓得住呢? 我的心情非常乱,开始祈祷木筏上的东西不要伤害了里美,如果她像她爸爸一样,昏倒在河中央的话,我已经有心理准备要立刻跳进河里救她。 因为左手抓着裙子,所以她只剩下右手可以用,这也是我担心的地方,但里美却意外沉着,轻轻松松就抓到了木筏。她用右手抓着木筏,逆流而上,慢慢往我这里走。 “很好,不要看木筏!” “是的。”里美回答,然后又慢慢朝我们这边走来,还好她的脸转向另一边。 在岸边等待的我,毫不费力地就抓住了木筏的一端。这下终于放心了,我将木筏拖到岸边,发现木筏还挺重的。 我蹲下来看里美,她湿透的脚就在我的眼前,小腿上的寒毛因为被水弄湿,全都贴在她雪白的腿上。里美顺手就将裙子放下来,裙子贴着湿润的双腿,她再将裙子掀起来,不断地扇着,好像想让自己的腿赶快乾。 “你不会冷吗?”我问。 里美以惯有的开朗语气说:“冷是冷,但是很舒服!” 我想用双手抓住木筏并抬起来,但木筏却比我想像的大,应该有五、六十公分见方吧!在水面上看起来非常小,却沉甸甸的,非常重。当木筏来到我的眼前时,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纸包不会从木筏掉落下来,因为纸包是用风筝线绑在木筏上的,就好像是格列佛游记一样。 这时的我实在没有心情将报纸弄破,确认里面包的是什么东西。而且,如果由不是专家的我来做这件事,也可能会破坏证据。但我也还没下定决心要叫警察来,如果是有人恶作剧,将模特儿的头放在木筏上的话,那我的脸岂不是丢大了? 我趴在河岸上,鼓起勇气往报纸的裂开处窥视,实在是太可怕了!春天的阳光非常亮,即使是很细的缝隙,我也可以确实看到里面物体的样子,那果然是非常脏污的人类鼻子。纸包散出些微臭气,而且被报纸遮住的部分看起来是暗红色的。绝对没有错,很明显可以看出那不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应该是人体的一部分,真是太悲惨了,我喃喃自语。 “石冈先生,那是……”这个声音让我回过神,抬头一看,里美正俯视着趴在木筏旁边的我。 “你还是不要看比较好,里美。”说完后,我站起身来。“我留在这里,你赶快去叫警察来好吗?还是说,你们当中有谁的家离这里很近?如果有的话,请你的妈妈打电话给警察好吗?”我对着站在河堤的孩子们说,里美的声音打断了我。 “不用了,这些孩子的家都离这里很远,我回家去打电话,你们……”一边说着,里美便爬上了土坡,往孩子们走去。“能不能去洗衣场那边,帮姊姊看着鸭子,不要让它跑掉了,姊姊要去打电话给警察,马上就回来。” “好。”孩子们点着头。 “石冈先生,那我走了。” “好,要小心喔,但是也要快一点。”我又说出这种含混不清的话。 里美掀起裙子跑了起来,孩子们也一窝蜂地跟在后面,我在草的下方看着他们的脚步越跑越远,这些孩子还真可靠呢!里美就好像是小学老师一样。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将载了人头的木筏往河岸拉,使其靠在草丛之下,尽量不要让别人从路上就可以看见,自己则坐在附近的岩石上。环顾四周,我发现这里几乎没有人,是很闲适的田园景色,风吹过了宽广的盆地,但是一点也不冷,舒服的阳光,照得我的脸颊和肩膀暖烘烘的。 我独自和人头在一起,但是我竟然不会觉得郁闷,真是不可思议,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好得不得了。我感觉到自己意志消沉的神经蓦地再生,该好好思考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了,然而被风吹拂的我,最先思考的却是自己的心情。 可能是因为里美活泼开朗的魅力,还有孩子们所散发出来的天真烂漫,才使我的心情大好吧!没错,就是这样。也或许是因为,我已经好久没有实际感受到乡下的好,这可能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的体验。如果能和他们在一起生活的话,我还真想在这里多待一阵子。 但是,也因为发生了以上这些重大事件,才使我的自信慢慢回复吧?这个可能性最大。这或许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和御手洗一起卷入重大案件的漩涡中。虽然发生令人惶恐的事时,往往是笔墨难以形容,但这次的骚动,虽然我的力量有限,我却当场指挥若定,想办法掌握整个事件。如果御手洗在这里的话,可能会笑我动作慢,但是我才不管那么多。我能自行掌控局面的这件事,让我感到非常高兴,这就是我心情愉快的原因。 然后,我开始想着脚边的这个人头。首先,这是谁的头呢?因为现在失踪的人有菱川幸子和中丸晴美,所以,我不知道这是哪个人的。如果警察来了,答案就可以揭晓,因为只要打开纸包就知道是谁的头了。接下来,我思索着凶手的意图。这种犯案手法太奇怪了,他将木筏组合好之后,再将人头用线绑在木筏上,让木筏顺着河川漂流,真是疯子的行为。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为什么对这种事这么热中呢? 现在漂过来的人头,就是凶手刚才才在上游放入河中的。是谁呢?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不明白,我真的无法了解这种前所未闻的变态心理。我看了一下手表,就好像是在计时。现在刚好是一点,是吃中饭的时间,大白天的,会不会有人目击到凶手遗弃尸体的那一幕?还是说因为在乡下,所以走到上游去就不会被人发现? 是昭和十三年那个确实存在过的人魔吗?如果是那个像鬼一样的怪物,就有可能做出这么变态的事。我思考了一下,想着这个不是人的怪物。虽然我和人头在一起,但我却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温暖的阳光和清爽的风,使我不至于变得阴沉。 回想起在龙尾馆的三楼,就是菱川幸子被杀的房间墙壁上,挂着的那张贝繁村传说中的人魔画像。那幅画上的人魔眼睛,在黑夜中也会闪闪发光,应该是画家将所有的憎恨、疯狂,还有因果都浓缩在那双眼睛中吧!莫非那幅画是在画睦雄连续杀死三十个贝繁村民的恐怖夜晚的传说?人魔头上的头巾是染红的,可能是被他杀死的人身上溅出来的血所染红的。 但,这是真实的事吗?我又开始在怀疑了。人在听到枪声和惨叫声之后,应该都会逃走的,不可能老老实实待在那里等着被杀。他居然可以这样连续杀死三十个人?如果是真的,那他就是真正的恶魔、怪物了。但果真是这样吗?就常识来判断应该是不可能的,还是说那个怪物越来越凶暴,村民全都很害怕而躲起来吗?但是,家里不上锁的吗?问题点还真多,我还是觉得这个比较像是日本民间传奇之类的故事。关于这个传奇事件,我还想再问个仔细,我想看看当时的报纸,里美只知道恐怖的传闻,并不太知道正确的事情。 我思考着人魔的事,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突然浮现出太宰治1,他和山崎富荣一起跳河自杀的玉川上水,我曾去过好几次。我有一阵子很迷太宰治,所以对他自杀的消息很清楚。【译注1:一九〇九—一九四八。小说家,出生于青森县,本名为津岛修治,最后跳入玉川上水自杀而死。代表作有《樱桃》、《斜阳》和《人间失格》。】 那是在昭和二十三年(西元一九四八年)的六月十九日,大约是梅雨季节时,在距离他跳河的地点非常远的地方,浮出了两具尸体。玉川上水现在只是一条小河,但在当时水流可是非常湍急的,而且,那是条非常狭窄且剖面呈v字形的河流,根本没有河岸,只有在小桥的下面,有一小段像是架子般的河岸。那两个人的尸体就横陈在那里,那个河岸和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很相似,宽窄也差不多。 听说那两具尸体浮上来的时候,因为河底的污泥而变得乌漆麻黑。太宰治是名人,比较受到尊重,所以他的尸体便先被抬走,而全身沾满污泥的富荣尸体,就这样被放在河岸上,连张蓆子都没替他盖上。听到消息后赶来的富荣父亲,便一个人站在河岸上,撑着伞站在小雨之中,就这样默默地站了好长一段时间。奇怪的是,我脑中一直想起这件事情,我现在觉得自己就像当时富荣父亲一样。 车子的声音越来越近,然后在我上方停了下来。 “石冈先生!” 我听到有人在叫我,我一边站起来,一边往声音的方向看去,发现是福井。他开着轻型汽车赶来,将车门砰的一声关上,铃木和田中也从另一边的车门走下车,还有一辆轻型汽车从远方接近中,看起来好像是制服警官。 “在哪里?”福井劈头就问。我便默默用手指了指草丛中那个东西,然后我便听到福井、铃木接连跳到河岸上的声音。 另一辆轻型汽车也到了,紧紧挨着福井他们的车停了下来。在这辆车的后方,我看见那群孩子正往这边跑来,中间就是抱着鸭子的里美,这样看来,好像是被通报的人比通报的人先到达了。 6 我和抱着鸭子的里美来到苇川边,接受冈山县警察的侦讯。听说,这个载着人头的木筏是在苇川上游叫做橘暗渠的水塘中浮起来的,那也是浮起小野寺锥玉一部分尸体的地方。橘暗渠是为了枯水期确保农地灌溉用水而建的池子,只要河水开始减少,农人便会将这个池子与河川相接的水门关闭。 追着木筏的孩子们中,有一个人发现了浮在暗渠的奇怪物体,他本来以为这是顺着河水往下游漂流的垃圾,不小心漂进橘暗渠,所以想把它赶回河里,便用棒子又戳又压的,还拿小石子丢它,要将它赶回河里。但是,当那个木筏开始往河川漂的时候,他才觉得不对劲,便开始追,其他的小朋友也跟着一起追,所以就引起了骚动。 这么说来,凶手遗弃尸体的时间,并不一定在我们发现前不久;因为橘暗渠是个很少人会去的地方,所以很可能是昨晚丢弃的。小野寺锥玉的情形也是一样,凶手不见得一定是要让这个尸体往下游漂流。 当时是因为我们刚好在下游,所以才会发现,如果我们不在的话,人头很有可能这样漂流到下游去,也或许就不见了。警察虽然没有特别向我们道谢,但至少没有对身为第一个发现者的我们产生惯有的怀疑,而说出像上次那种令人不悦的言语。对于这点,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的存在和行为,至少阻止了警察浪费太多时间在搜查工作上,我在心里暗自思忖着。 木筏是将粗细差不多的松树枝条用锯子锯成一样的长短,再用电器用品的电线捆绑而成,并用钉子在下面钉上两根细细的木板。其手工之粗糙,一看就知道不是专家做的,因为钉子钉得很丑,每一个钉子都没有完全钉下去,钉到一半就钉歪了,也不将钉坏的钉子拔起来重钉,可能是嫌麻烦,所以就直接这样钉进去。因为这种钉法的钉子到处都是,根本没有钉到下面去,福井说或许是凶手没有带拔钉器。 木筏的表面钉了六根钉子,这些没完全钉下去的钉子,就被当作风筝线捆绑人头时所需的桩子。被报纸包裹住的头,是以右耳在下的倒卧方式放在木筏上,再用线左右缠绕在报纸上予以固定。 监识人员有两位,负责拍照的警官有一位,在他们准备好之前,我们不能碰木筏和报纸包裹,只能在一旁等待。等一切准备好之后,他们先拍了几张照片,然后监识课的人员才小心谨慎地将风筝线和报纸包裹打开。报纸是十一月八日的y报,因为被水弄湿了,所以作业起来更是困难,但他们还是小心翼翼地执行这项作业,不容许有半点失败以免破坏了尸体的一部分。 他们让孩子们和里美先回去,只特别通融我留在那里参与这次的调查。或许是对我发现尸体所表示的一种谢意吧。至今我仍难以忘记,在春天的明亮阳光下,报纸中的东西露出来时的景象,在场的所有人所受到的冲击,就连常常看到弃尸的警官们,在那一瞬间也发出了叫声。 以下我所写的事实,是令人最无法理解的事。在报纸被打开的那一瞬间,我心想,这次的事件或许很难对世人发表了。这个被报纸包裹的,是人头,我是在抓住木筏的瞬间,从报纸的裂缝看到鼻子后才确定的,前面我已经叙述过了。还好当时我看到的是鼻子,因为,这个在大白天下出现的人头,只剩下鼻子的部分保留人的形体了。在报纸中,只有暗红色、血肉模糊的肉块而已,也就是说,这个人头只有鼻子,其他部位都不见了,皮肤也完全变色,还好是因为春天的微风,所以几乎没有闻到腐臭味。 这个奇怪的物体,之所以让人无法相信是人头的最大原因,是头发。因为死者的头上连一根头发也没有,并不是被拔掉或是剃掉,而是整块头皮被撕掉了。所以,头顶的部分没有皮肤,看起来就像是暗红色的肉乾,还可以看得见一部分的头盖骨。 接着是脸,脸也完全变形了,理由在于眼睛。原本眼睛的部位只剩下两个黑洞,眼球及覆盖在上面的眼睑皮肤都不见了,应该是用刀子或菜刀将整个眼球的部分挖掉。从这个黑洞里,可以看见一部分眼窝的边骨,刀子切下去的周围皮肤已经变硬,一部分翘起来。脸颊的部分也隆起了,整张脸就像是作工很粗的黏土面具,从人头的样子看来,很难辨别出这是谁的头。 但引人注意的是,在这两个眼睛的上方,也就是干燥的额头部分,有一个很大的洞,应该就是枪伤了,所以,从这点可以判断出这颗头是菱川幸子的。头上有三个大洞,就像是三眼怪物一样,让我们觉得很怪异。两个耳朵也不见了,被割掉了,原本两耳的地方只剩下凹凸不平的暗红色肉。 另一个引人注意的地方是,在额头的枪伤旁边,用麦克笔写着数字“7”,这和小野寺锥玉的情形相同。接着,警察勉强将僵硬的嘴唇扳开,检查她的牙齿,发现这个尸体的牙齿很漂亮,并没有像锥玉一样被涂成黑色。还有一点很重要的是,包裹这个人头的报纸上,也没有像锥玉那样画上小鸟的图案。 监识课人员好像也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他们在监定尸体时,所看过的尸体腐烂程度更严重的,应该不在少数,但像这样遭到人为破坏的例子还真少见。拍完几张头部的照片后,我看见所有搜查员都露出茫然的神情。从人头支离破碎的情形来看,搜查人员碰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要判定这个人头的主人是谁?因为没有眼睛,所以看起来已经不像是人了。 遗失的是菱川幸子和中丸晴美的尸首,从尸体的新旧和额头中央的枪伤判断,应该是菱川幸子没错。不过还是要先将这个人头带回去,和刚才在法仙寺鸡舍发现的那具无头女尸核对,等检查结果出炉才能下结论。如果这真的是菱川幸子的头,那么我在三月三十日抵达这里的那个深夜,隔着玻璃窗看到的留着乌黑秀发、穿着和服的美女,现在又奇妙地与她再次见面了。 不只是这个头,如果在鸡舍的尸体也是幸子的话,那个疯狂的凶手应该是先将尸体的头切下来,身体的部分就如同我前面所说的,将和服脱下来,做了某些恶劣的行为后,然后再丢弃在法仙寺的鸡舍中;至于头部,则特地做了一个木筏,再用风筝线固定住,使其漂浮在橘暗渠,还真有傻劲呢!到底是谁,为了什么原因,要这么大费周章呢? 而且,将头颅的头发连同头皮整个剥下来,再用刀子将两颗眼睛挖掉,然后在额头上写下一个“7”,再用报纸包起来,放在木筏上丢弃,这么费尽心血丢弃尸体,真是前所未闻。一想到这点,搜查员们就不得不生气,因为实在不了解凶手为何要做这么过分的事,如果只是挖掉眼珠的话,还可以推测出凶手的动机是为了不让人知道这颗头颅的主人。 只是,这件事真的很奇怪,如果是明治时期(西元一八六八年—西元一九一一年),可能就无法判断出这是谁的头,但现在只要找法医勘验,像这种故意想湮灭死者身分而在脸上动手脚的做法,最多只要一天的工夫就可以判断出来了。经由监识就可以确定死者的身分,更何况,这颗头上有那么大的洞,应该是枪伤,所以更可以确定这是菱川幸子的头。凶手这样做的意义,应该不是为了隐藏死者的身分。这种令人费解的损毁尸体做法,应该是有什么其他的理由。但这个理由到底是什么?大家都摸不着头绪。搜查员没有一个人能想到和这个事件类似的案例。 木筏和人头被放到监识课人员的轻型汽车上,现场的搜查好像已经告一段落了,所以我也要回龙卧亭去。刚才里美说,龙卧亭已经准备好了午餐,可能是因为这里的环境让人觉得太舒服了,虽然刚刚才看过那种恐怖的东西,但我还是感到肚子有点饿,我也很佩服自己的胆子变大了。 和福井分开时,我顺便问了佳世的情形。他说:“已经放她回去了,她应该去找你了吧!”如果是这样就太好了。 我向他道谢后,便迈开脚步,这时,又听到有人在叫我:“石冈先生。”我一看是田中,他没有上车,而是往我这里跑来。 “有什么事吗?”我等他跑到我的身边之后便问。田中站在我的旁边,不断往后看他的上司。 “现在我没办法在这里和你说很久。”他很快地说:“但是,如果要拜托御手洗先生的话,就必须提供许多齐全的相关资料吧?至少要有主要的部分。” “那是当然的。” “事实上,是有关于鸡舍尸体的事,有一点令人惊讶之处。” “啊?是什么?”我追问。 “现在我不能说,我再打电话给你,就这样罗。”说完后,他便跑回上司那里。我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 田中挤进了轻型汽车后,车子便发动了,我才又迈开脚步。他的意思是说,鸡舍的尸体比这个头被破坏得更严重吗? 回到龙卧亭后,因为里美说午餐已经准备好了,所以我就走到大厅去,进到大厅里时,阿通母女和松婆婆正在玩积木。我一出现,松婆婆便立刻站起来,和里面的人说,然后马上就有人端出我的午餐来,但是我没看见里美。 当我一个人吃着午餐时,我看见犬坊育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帘下,她叫着:“石冈先生。”我连忙答是。她便对我说:“有您的电话。”我心想,应该是田中打来的,就连忙跑过去。电话是放在里面房间的衣橱上,下面铺了一张白色的蕾丝垫子,在房间靠墙的地方有一张琴。 “我是石冈。”我拿起电话后说。 “石冈先生。”没想到居然是个女的,这一瞬间,我想该不会是里美吧? “我是二宫。”对方说。原来是佳世啊! “二宫小姐,刚才我问过福井先生了,他说已经放你回来了,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现在在贝繁车站前面。” “啊?贝繁车站?为什么你要去那里?” “是警局里的人送我来的。” “送你去车站?” “是的,他说他们可以放了我,但交换条件是要我回东京,而且不准再接近龙卧亭一步。”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真是出乎我意料的发展。 “但是……你的行李不是还在这里吗?” “他们已经叫人把我的行李全都拿来给我了。” “啊?那你现在已经拿到行李了吗?” “是的,我拿到了。” “这样一来……” “石冈先生……”佳世发出了像是哀求般的声音。 “什么事?”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东京?” “不……” “请和我一起回去,如果石冈先生要回去的话,我就在这里等你,这附近有咖啡厅。”。不、不……”我变得结结巴巴。“可、可是……我们都已经牵扯进来了。” “拜托你,请和我一起回去。我很害怕,警察也对我说了重话,我现在想要早一点回东京。” “那你就先回去吧……” “你不是也跟我说过你想回东京吗?” “是吗?” “是的。我感到很抱歉,带你来这种地方……” “不会啊!这里是个好地方……” “如果和你在一起的话,我就可以回去了。” 我笑了一下,“为什么要和我一起?你一个人也可以回去吧?” 佳世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石冈先生,你想要留在这里吗?” “嗯,因为这个案子非同小可,我想看到最后的结果,我要蒐集资料,想写成书……” 佳世沉默了片刻,我觉得她好像在哭,心想,是不是警察对她太过分了?过了一会儿,她好像还想再讲话,我不知道她还要说什么,结果她只说:“我知道了。”便喀嚓一声挂断电话。 很明显的,她是生气了,但我完全不明白原因。 总之,二宫佳世就这样从“龙卧亭事件”中退场了。 第四章 1 阿通在自己的房间正准备就寝时,在床上想起了自己最近的生活,一连几天都过得糟透了。但是,自从生下了小雪以后,她就觉得好幸福。转头一看,棉被盖到下巴的小雪睡得正熟,她睡觉的样子好可爱,但她想这可能是父母对自己孩子的偏爱,所以尽量都不说出口,不过老实说,小雪睡着时的样子还真可爱。 阿通从以前就觉得自己的体质异常,听说小时候就是这样。照她的年纪来看,小时候不管去谁家住,屋子里都至少会有一个立钟,那种钟大多有一个很大的钟摆,钟摆在摆动时会发出一些声音,每次到了夜里,声音都会感觉特别大声。白天没有人会去注意这个声音,但是到了半夜,大家都睡着之后,钟摆的声音就开始变得很大声,几乎可以摇醒全家人。即使她睡觉的房间距离放钟的地方很远,还是会听得一清二楚,钟摆的声音几乎就在她的耳边。 所以她根本睡不着,一个人熬过痛苦的黑夜。睡在她身旁的父母的背影,看起来就像是小山一样隆起,有时候却又感觉像是来历不明的怪物,让她感到非常害怕,整夜都无法入睡。所以她会吵着说要自己一个人睡,第二天,妈妈就会帮她在隔壁的房间铺好棉被,这下子,她一个人更是怕得睡不着。好不容易昏昏沉沉睡去时,又一定会碰到鬼压床,半夜突然醒来.莫名其妙的恐惧就这样占据着她的心。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她的身体一动也不能动,她感到非常害怕,但也哭不出来,因为眼睛和嘴巴都不能动,映入眼帘的只有天花板的幽暗,那里看起来好像是乌云密布的天花板木纹世界。 她在睡着之前,就会一直盯着天花板看,这里有奇怪的怪物世界,有岩山,再下面有洞穴,里面可以看见长得像是海豚的奇怪动物。那里又有怪物歪着头的特写镜头,现在某个东西开始蠕动了,然后慢慢朝阿通的方向落下来,她大叫,但是叫不出声。好不容易才闭上眼睛,她又感觉到怪物就在她的身边,微微的体温还有呼吸声,就这样静止不动长达三十分钟。这段像是在地狱般的时间中,总是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立钟钟摆的声音,不绝于耳,然后清晨就突然来临了。她心想,刚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她只要去别人家过夜,就会一直上演着重复的戏码,所以她的家人便不再带她出门。阿通知道自己会睡不着,去亲戚家住真的很痛苦,所以她觉得这样也好。但偶尔有些地方还是非去不可,这个时候,她就会等父母睡着之后,再偷偷爬起来,将钟摆弄停,这样一来就没有声音了,睡不着的原因也去了大半。到了第二天早上,大家都不知道时间,她就一定会挨骂,但是,她才不管那么多呢!这对她来说太重要了! 她长大之后,还是常常被鬼压床,但是只要和一双小狗、一只猫在同一个房间就没事,这样就几乎都不会被鬼压床。和小雪的父亲结婚时,他若和阿通在同一个房间,阿通连一次也没碰过鬼压床。但是离婚以后,还是常常会碰到鬼压床。阿通并不觉得自己有特别的通灵能力,因为对于预测未来,她一点感应也没有,只会碰到鬼压床,还有,她常会看到鬼。 结婚的时候也一样,从公寓门中央的猫眼就可以看到外面,但这个猫眼到了深夜就会看到很奇怪的东西。阿通的房间是在二楼,照理说,这时外面的走廊应该是没有人走动的,但她只要一坐在房间里,或是躺在床上时,就会听到奇怪的脚步声,那是小孩子赤脚踩在瓷砖上所发出的啪答啪答声。因为丈夫工作回家的时间是不固定的,所以常常到了深夜,家里还是只有她一个人,她必须要自己先睡,这种时候,她就一定会听到这种声音。 因为实在太害怕了,阿通会吓得在床上发抖。但是这样做,那种感觉就又来了,彷佛是一种预感,好像是在告诉她“马上就要鬼压床了喔!”如果上床睡觉,好像就真的会被鬼压床似的。只要一想到这里,即使心里很害怕,她还是会倏地起身,掀开棉被暂时坐在垫被上。不过,她仍然觉得如坐针毡,索性站起身来。她想开灯,却总觉得不可以这样做,只好直接晃到玄关门前。 她又听到啪答啪答的脚步声了,那种恐惧让人好想捣紧耳朵、大声尖叫,但她总会拚命忍着。然后,好像有人在她的耳边轻声说:“去看屋外,去看屋外!”她心想,如果听从这个声音的指示去做,一定会发生很恐怖的事。明明知道这样,但她还是无法抗拒,便摇摇晃晃地将眼睛贴近门上的猫眼往外看。 结果,她看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咻咻地从右边跑到左边,因为是从猫眼窥看的,所以外面的世界如球形般歪斜,而白影就从这个圆的世界周边到另一个周边贴着移动,外围的部分几乎都不会动,来到中央后就快速移动。这种奇妙的移动,就像是有人在后面牵着一根线似的,留下不可思议的残影。人影移动之后,白线就变成纹路留下来,显示出其移动的轨迹,人影的头部一移动,脚也跟着快速移动,显示出移动轨迹的白线暂时不会消失。就这样,人影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不断地在门外穿梭。因为这么晚了,很少会有人经过这里,门外是任凭风吹雨打的水泥地,又是公寓的二楼,本来就不是行人会经过的地方,加上在这样的深夜,公寓的住户很少会在走廊上走来走去的,但外面的景象简直就像是幽灵大道。 阿通的身体开始颤抖,双腿发软,站也站不起来,就瘫坐在玄关的地上。因为实在是太害怕了,所以哭了好一阵子,不可思议的是,常她尽情大哭之后,竟然稍稍减缓了她的恐惧,于是她又回到床上。这样的夜晚,她一定是睁着眼到天亮,根本睡不着的,因为太害怕了,连精神都变得有些异常。 但是,自从她生了孩子之后,精神竟然稳定多了,也很少再遇到恐怖的事。虽然孩子是这么的小,但她却感觉自己非常依赖这个孩子,每次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时,她就会紧紧握着睡在床上的孩子的小手,而孩子也会用力地握住她的手。虽然是因为身为母亲必须保护孩子的斗志,但她也可以感受到孩子带给她的力量,一握着孩子的手,就能够了解只要想起孩子白天时的模样,所有的恐惧就会一下子消失不见,这个时候,她就会想:能生下孩子真是太好了。 如果想要睡觉的话,就和孩子一起睡。第二天早上,孩子会起得比较早,因为孩子这种生物是只想要吃早餐的。 阿通闭上眼睛,然后她听见了脚步声,啪答啪答……像是用潮湿的手心打在瓷砖上的声音,是一种特殊的声音。脚步声渐渐接近,阿通为了对抗恐惧,总是会握住被窝里孩子的手,好温暖,但是孩子却一动也不动。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就像是反射动作一样,鬼压床的预感又来袭击阿通。 不知道从哪里隐约传来唧唧唧唧的尖锐声音,像是在房间内左右交互跳来跳去,让家具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感觉彷佛是幽灵在房间内绕来绕去的声音。阿通感到非常不安,在那一瞬间,她想起了学生时代,和好朋友一起到纪州的温泉乡去旅行时的恐怖经验。 那好像是合欢之乡,阿通至今仍无法忘记,在老旧的旅馆中,走过长长的走廊,一进入房间,就可以看到放置小木屐箱的地方和两叠大的房间。走上去后,拉开拉门,里面又是一间六叠大的房间。阿通就和朋友一起睡在那六叠大的房间里,她的朋友很快就睡着了,阿通还是和以前一样无法入睡。过了一小时、二小时之后,阿通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轻轻的脚步声,从两叠大的房间走进来,她吓得瞌睡虫都跑光了,因为当时的门应该是锁着的。 当她在棉被中吓得打哆嗦时,拉门明明就没有打开,但脚步声却突然来到了她的枕边。她赶紧用棉被盖住头,身体蜷缩成圆形,结果,“咚咚咚”的脚步声开始在阿通的棉被四周移动,从枕边到右边,然后是脚边,一直绕到她朋友棉被的另一边,才这样感觉没多久,脚步声就突然跑了起来。 这脚步声一直绕着阿通和朋友所睡的两组棉被四周,刚开始是慢慢的,到后来速度越来越快,开始跑了起来。答答答,答答答,像是小孩子的脚步声,就这样绕着她和朋友的棉被四周不停地转,一直转,一直转,完全没停下来过。她害怕得不敢乱动,只有一直流泪,她想发出声音,但喉咙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只能发出微弱的声响。 突然,脚步声停了下来,于是她稍微动了一下身体,用眼睛从棉被往外看,伸手到朋友那边去,然后摸了摸熟睡中的朋友,并摇了摇她。阿通轻声呼唤朋友的名字,她不断地摇,不断地摇,又不断地呼唤。她可以感受到朋友身体的温度,但为什么没有任何反应呢?一点也没有要醒来的迹象,真是奇怪。她心想,到底是为什么呢?然后将头探出棉被,看了一眼她的朋友。她吓坏了! 朋友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直瞪着天花板!那个样子真是太可怕了,她全身毛骨悚然,身体不停地颤抖,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她根本无法入睡,就这样,一个人一直哭到早上。突然间,她发现棉被上有只不知是谁的手在推她、摇她,她大声尖叫、嚎啕大哭。她正纳闷:“奇怪了,我现在怎么可以叫得出声了?” 阿通张开眼睛后,从棉被的缝隙看见房间的样子,居然是光亮的。心想:“怎么会这样?”好亮!已经天亮了!已经没有脚步声了。她掀开棉被,发现朋友若无其事地对着她笑,刚才摇醒她的,就是朋友的手。 “天亮了喔,不要再赖床了,快起来。”她的朋友说,语气十分活泼开朗。但阿通有好一阵子不敢直视朋友的脸,因为会想起那一双恐怖的眼睛。 阿通匆忙地准备好就走出旅社,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她在有太阳光的地方,仔细地看着朋友的脸。朋友问她怎么了,她就把昨天晚上的事说了出来,结果,朋友笑了起来,并说她完全不知道,她根本不记得自己的眼睛曾经睁得大大的,还认为是阿通在做梦。但阿通说绝对不是,那种真实的感觉绝对不像是在做梦,从棉被的缝隙中所看到的情景,到现在她还记得一清二楚,那种真实的感觉绝对不是梦境。 真是讨厌!阿通发出声音。当她回过神,她已经坐在棉被上了,旁边的孩子正在睡觉。她鼓励自己:“我现在是妈妈了,这股责任感会化为勇气。如果我还是这样躲在被窝里的话,一定会重蹈覆辙。如果被鬼压床或是碰到恐怖的事,就躲在棉被下动也不敢动,因为害怕而哭到天亮。这样一来,我就没有为人母的资格了。”于是她下定决心要采取行动。 不可思议的是,什么都没有了,房间依旧很黑,不过身体一动起来的话,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而且她不想看着天花板,所以就起来了。这间房间的天花板同样有许多她不喜欢的纹路。白天她和小孩子一起玩时,就很正常,但是一到了夜里,尤其是像现在这样一个人的时候,木纹就会开始移动,看起来跟平常完全不一样。 她突然非常想检查一下房门是否有锁好。虽然幽灵很可怕,但最可怕的还是人类,如果这个孩子遭遇不幸,那她也活不下去了,她一定要保护这个孩子,为了保护这个孩子,她也要保护她自己。 房门总是锁得很好。入口的门已经换成木门了,而且门也确实用门栓拴好了,这里与隔壁的四叠大房间相邻的拉门也上了门栓,窗户的螺丝锁也都锁紧了。没有一个房间比这个房间更安全,但阿通还是非常担心门栓是否有拴紧。今天晚上,隔了一个房间的“柏叶之间”里住着三个刑警,再隔一个房间的“云角之间”里住着二子山父子,阿通自言自语:“没问题、没问题的。” 但若是不再检查一次门栓的话,可能会睡不着。于是她慢慢起身,爬出棉被。外面好冷喔!脚底踩到的榻榻米像是冰一样。她慢慢地走在榻榻米上,轻轻拉开拉门,来到四叠大的房间。这间房间与两叠大的房间也有拉门相隔,她伸手摸了摸,门栓确实拴得好好的。阿通心想应该没问题,只要确认过后就可以回到温暖的被窝去了,她正要转身时,还是很在意面向走廊的木板门,那个门比什么都重要。虽然不需要特别顾虑谁,但她还是轻轻地卸下拉门的门栓,将门栓轻轻放在榻榻米上后,再慢慢地拉开拉门,没有发出声音。 当她来到两叠大的房间的一瞬间,她的意识模糊了。她看到了亡灵,一个全身上下都乌漆麻黑的人,就跪坐在那里,头上缠着白色头巾,头的两边各插了一根小手电筒。令人不解的是,他脸的前面垂着一块黑色的薄布,所以无法看清楚他的脸。 因为只是一瞬间,无法看得很清楚,而且也没有时间看,只知道他全身都是黑的,这个可以确定。整体的印象,就和龙尾馆三楼菱川幸子死亡的房间里所挂的油画一模一样。他穿着立领的黑色学生制服,腰上裹着白色布带,下面穿着黑色长裤,再下面就看不清楚了,好像是绑着黑色的绑腿。右手则拿着猎枪,枪托抵着榻榻米,枪管朝着天花板,手则握着枪身。亡灵就坐在那里。 阿通应该是不记得之后发生的事了,就连她是怎么打开再关上那两扇拉门的,她一点印象也没有。等她回过神后,她已经回到了被窝。她的身体下面抱着孩子,不断扯着喉咙大叫,一直叫,一直不断地叫。她的头脑已经完全混乱,无法再思考其他的事了,只是觉得很害怕。她脑海唯一想的事情就是,必须要保护这个孩子。 她叫了多久呢?因为太吵了,所以回复了意识。小雪已经醒了,正放声大哭。“妈妈,妈妈!”小女孩叫着。这时,阿通才终于回过神来,变回了原来那个母亲。 “对不起,对不起,小雪。”阿通说。 “哼,哼。”小孩边哭边回答。阿通心想:“我要保护这个孩子,总之,我一定要振作起来,这个孩子只能依靠我了。” “太太!”有人在门外叫着。阿通终于发现是男人的声音,已经叫了好几次,而且还有“咚咚咚”的敲门声,她吓了一跳,原来是刑警。 “开门!请开门!发生了什么事?” “啊!是。”阿通先回应,然后抱着孩子站了起来。她仍然感到有些害怕,她慢慢朝门口走去,但走到一半时还是停了下来,她还是非常恐惧走到那里。 阿通将与四叠大房间相邻的拉门拉开一半左右,抱着小雪歪着身体,从门缝中钻出来。 敲门声仍然持续着,“没事吗?太太?没事吗?”的叫声也不断。但是她无法回答,只要一接近有佛坛的两叠大的房间,她又会开始颤抖,无法出声。通往两叠大房间的拉门是开着的,她慢慢靠近门缝,但是那里并没有任何人,没有人在那里,只有震耳欲聋的敲门声。木板门几乎快被刑警们敲破了,但那里仍旧是一片漆黑。 她抱着小雪慢慢走到两叠大的房间,先环顾一下四周,然后阿通慢慢弯着身子,没有放下小雪,以右手卸下门栓。一瞬间,木板门就开了,穿着白衬衫和西装裤的三位刑警就站在走廊上,他们没有穿外套,看穿着应该是已经就寝了,阿通心想,真是太好了。 “怎么了?太太,没事吧?”刑警们异口同声的问。 “是的,没事,谢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阿通说着,并看了看后面。她心想,不知道说出来他们会不会相信?但刑警们好像连呼吸都停止了似的,在等她回答。 “刚才睦雄的幽灵坐在这里。” 刑警们好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没有说话。 “什么?谁?” “睦雄是在昭和十三年杀了三十个人的,就是在那边三楼房间那幅画里的那个人……” 福井和田中根本没有仔细听下去,就赶快跑进房间。福井打开电灯的开关,还点亮了纸罩座灯,放置佛坛的两叠大房间瞬间变得非常明亮。接着,他又走进四叠大房间,将那里的灯也打开,然后再走到最里面的六叠大房间,阿通就这样茫然地看着。 福井和田中两人就这样在房间内绕来绕去,四处察看,只有铃木没和他们一起去,一直站在走廊上看着阿通的脸。阿通将孩子放下来,让她站着,左手牵着孩子的手,用右手稍微遮一下自己的脸。 “太太,你为什么要遮脸呢?”铃木问。 “不,没有……”阿通说。 “是有什么问题吗?” “因为我卸了妆。” 于是铃木便哼了一声,好像有点瞧不起她的样子。 “没有人啊!”福井回来后说。 “太太,你……” 福井说到一半,阿通便抢着说:“我不是做梦,那个人这里围着头巾……” “太太。”铃木拍拍阿通的肩膀,然后指着一样东西。 阿通转头一看,有一张竖立起来靠着墙边的矮桌,它朝着房间的四根桌脚中的一根脚上,挂着白色的手帕。铃木指着白手帕说:“是不是这个?”阿通没有说话。 “你该不会是把这个看成了头巾吧?”刑警们憋不住笑了起来。“大家都太累了。” “但是他的右手有拿枪……”阿通开始说。她看见刑警们全部不说话,在等她说下去,但是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因为看得出来他们对她说的话充满了怀疑,阿通明白,如果她再继续说下去,他们一定会挑她的毛病来嘲笑她。 “是不是白朗宁猎枪啊?但是太太,菱川小姐还有中丸小姐都被枪杀了,为什么他不杀你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你是说,最好连我也被杀掉吗?” “我了解了,就这样吧!没有事就好,请您小心。”铃木说完后,就先走到走廊去了,另外两名刑警才跟着离开。 什么了解了?总之,他们认为这只是一个疯女人分不清楚现实与梦境,然后又哭又叫而已。阿通因为有点生气,所以反而有精神了,这样也好。 “对不起。”她说完之后,便将三人送到屋外,自己也走到走廊上。这时,她看到二子山和坂出也在那里,他们也是听到阿通的叫声,担心地赶过来的。 “是做梦,做梦。”警察果然是这样说。 阿通真是火大了,那是他们自己的解释。他们要那样认为就那样认为,但是不应该将自己的想法也灌输给其他人,阿通觉得自己是真的看到了亡灵而不是作梦。他们都没有和阿通说话,只是不太高兴地转过身去,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间。他们原本都是好人,现在却是那种态度,让人觉得他们好像认为阿通有问题,她很生气。 “把门锁好喔!”铃木回头说,这种事不用说也知道。 “是的。”她回答,然后将门关上,再将木栓插好。 阿通拉开拉门,牵着小雪的手走进四叠大的房间,然后将拉门关上,也同样用力将木栓插入。一进入冷冰冰的被窝后,小雪叫着:“妈妈。” “嗯,快睡,对不起喔。”说完后,她自己也怀疑,难道这真的是梦吗? 2 第二天是星期天的早晨,我没被撞钟的钟声吵醒,而是在更早的时间就自己醒来了,我想先到中庭散步,好让肚子在早餐前消化一下。我走到走廊上,刚好碰到穿着白衣、头戴黑帽的二子山父子,从“蜈蚣足之间”出来。我还是生平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见神主穿着正式的衣着,感觉非常庄严,彷佛时间回到了神话时期。 “啊,早安。”说完之后,我对他们鞠了个躬,可是这样做好像不太合宜。 穿着礼服时,二子山父子的个性也变了,虽然他们也很有礼貌地鞠了一个躬,但是没有说话就从我眼前经过,像是宫内厅的仪式一样,默默地走下走廊,往龙尾馆走去。他们父子在工作中,有一种让人难以靠近的感觉,我不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跟着神主他们走,但我不喜欢被人认为只是好玩而跟着起哄,而且事实上也是如此而已,所以走到一半就停下来了,目送着那对父子,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他们走过走廊,果然进入了龙尾馆。看两人穿着礼服的背影,感受到他们显露出的威严。但是,他们到底要去哪里呢? 接着,田中和铃木从我身后的“柏叶之间”走了出来,我心想,这样正好,不如来问他们吧。 “神主他们好像穿着礼服,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们两人在我身旁停了下来,田中回答我,“昨晚,听说房间里有幽灵出现呢!我们昨晚也被阿通小姐的叫声吵醒!”说完之后,田中和铃木又再继续往前走。 “啊?什么幽灵?”我一边追着他们,一边问。 “之前的菱川小姐的事件,那边的三楼不是挂了幅油画吗?就是那个,那个的亡灵。” “啊?那不是在昭和十三年,一次杀了三十个贝繁村民的那个人吗?” “是的,听说是长得很像那个杀人魔的亡灵,所以请二子山去驱妖除魔。” “真的有出来吗?” “不,应该是大家心理作用吧!”铃木说。 “现在去龙尾馆是?” “要去澡堂。”田中说。我们三个本来是一起走的,后来,铃木就慢慢走到前面,我和田中则跟在后面。 “什么澡堂?”我问。 “原本二子山他们会来这里,是因为这间屋子里有幽灵出现,令主人很困扰,才请他们来的。在村子里传开来后,没有客人上门,所以旅馆就不得不收起来了。”田中解释给我听。 “喔。” “听说幽灵最常出现的地方,就是龙尾馆的地下澡堂。” “哦……” “现在已经没有在使用了。” “因为幽灵出现,所以旅馆才会倒闭的吧?” “不,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才倒闭的。他们现在应该就是要去那个澡堂祭拜。” “原来如此,那我也可以去看看吗?” “可以的,只要你不妨碍他们的话。” 所以,我便加快脚步跟在他们后面。念头一转,又停了下来,因为我想问我一直无法释怀的事。“田中先生,关于菱川小姐的事,那个鸡舍的尸体是……” “嘘。”他将食指放在唇边小声的说:“待会儿再说。”他仍然以唇语说着,并指着走在前方的铃木背影。 “那个头确实是菱川小姐的,也已经确定就是鸡舍尸体的头部。”田中告诉我。 “是吗?”也就是说,鸡舍的尸体是菱川幸子的。 我向他道谢后,便急忙往龙尾馆走。我超越铃木,跑过走廊,爬上龙尾馆后,已经看不到神主父子的身影了。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琴声。 我将上半身探进厨房,看到了大块头的守屋,便对他招招手,跟他说我看到二子山父子穿着神主的服装要到地下室的澡堂去,请他告诉我澡堂的位置。 “你要去地下室的澡堂?”守屋似乎很惊讶地说:“那里很脏喔。” 守屋不知在想什么,他将我带进厨房,走过正在沸腾的大铝锅间的潮湿通道,来到房间的一角。小个子的藤原正专心搅拌着锅内的食物,发现我后,对我点了点头。在守屋穿着木屐的脚边,有一个方形的洞,他指指那个洞,我往洞里一看,看到了像是铁板的黑色斜坡,在斜坡上沾了好多的菜屑。 “下面就是地下室,这样的地方,是不可以让客人看的地方。”守屋说。 “是把厨余丢到地下室吗?”我问。 “是的,下面有一个塑胶桶,附近的养猪业者会定期来收,他们会将车子直接开进来,停好车后,将铁板移开,直接将塑胶桶拉上来,拿走里面的厨余。” “喔。” “所以下面很臭。” “从哪里可以进去?应该不会是这里吧?” “是这里。” 守屋走出厨房,来到走廊,他的前方出现了楼梯,是我来到这里第一晚时跑过的楼梯。 经过这里之后,守屋又走到楼梯的旁边,这里还有一道走廊。在楼梯两边的走廊非常宽敞,他在楼梯旁的板壁又推又敲,费了好一番工夫,不久之后,突然出现了一个约长一点五公尺,宽一公尺的洞。原来是个暗门,我吓了一跳。这是一个推式的门,里面很暗,但好像有灯泡的亮光。 “是这里吗?” 我实在太意外了。因为是澡堂,所以先前的住宿客和犬坊家的人应该很常使用吧!难道说,他们当时也要打开这种像是忍者屋子里的暗门吗?真的是太夸张了。而且,门也太小了吧!门框很低,不低着头是进不去的。我进去一看,阶梯非常窄。 “以前进入玄关,马上有一个大的楼梯可以直接通到澡堂,后来澡堂和玄关渐渐没有使用,所以楼梯就坏了。现在要到地下室,就只剩这条路了。”守屋一面说,一面走下楼梯。 当我慢慢走下去时,确实很臭,应该是刚才看到的厨余腐败的味道。但不只如此,还有霉味、湿气和灰尘的味道,总之很不好闻,这里的确不适合客人来。 我才走下去,便听到二子山增夫在念祈祷文的声音,因为是在浴室,所以有些回音吧!走下狭窄的楼梯后,突然出现很宽的走廊,地板是灰色的水泥地,到处都有一点一点黑黑的,我一面走一面小心不要踩到。 “这是以前铺地毯时留下的黏着剂痕迹。”守屋解释道。 地上的样子看起来确实是很狼狈,这是当年龙卧亭风光时所遗留的痕迹,后来因为没有人使用,才会变成这个凄惨的样子吧?壁纸剥离,垂落得到处都是,墙壁本身也东一个洞西一个洞的,水泥地板上到处散落着木板或玻璃碎片。在这个走廊上,随处堆满了木箱和纸箱,几乎堆到天花板那么高。 “浴室就在这里。”守屋走在我前面说。 我跟着他来到走廊,走廊上虽然有灯,但就算把灯关掉,周围好像还是有微弱的光线。那是地面上的光从走廊尽头的天花板附近透进来的,龙尾馆的地基部分好像有设计采光孔通往地下。 “这里。” 守屋停下脚步,指着一间好像是更衣室的房间。破掉的玻璃门敞开着,地板上都是白白的灰尘,上面有许多鞋印,是另一个堆置纸箱的地方。这里比我想像的还要小,龙头馆的浴室比较大,而且这里好像没有区分男池和女池,是男女共浴,又窄得多了。念祈祷文的声音此时变得更大声。 “这里是男女共浴吗?”我小声问守屋。 “不,这是家人用的澡堂。”守屋回答。 我们进入更衣室里一看,在微暗的浴室中,二子山父子背对我们并肩站着,头垂向另一边,一直念着祈祷文,站在他们前面的是犬坊育子。 洗澡的地方好像最适合放东西,除了纸箱,只要是箱子全都堆在这里。我怕打扰到他们父子,所以没进去。虽然没有看到屋内的整个情形,但那些箱子的数目还真是多得惊人,这里好像保管着龙卧亭在经营旅馆时期的所有财产。 在浴室的正面,我发现了一个非常醒目的东西,浴池的对面是由几块天然石建造而成的人工岩场,在岩场上方的热水喷出口,留下了一条咖啡色的水渍。从这上方偏左,有一条看起来像是龙尾的浮雕攀爬在墙上,尾巴从正面的墙壁绕了一圈一直延伸到左边的墙壁。因为这里是“龙尾馆”吧!所以这间浴室才会有这样的龙尾巴,和“龙头之汤”的龙头正好相互辉映。真是精雕细琢的建筑。 “那个温泉很像龙的屁股吧?被很多人批评呢!”守屋一边退到后面的走廊,一边苦笑说:“往这里走的话,就可以走到我刚才告诉你的厨余丢弃场,我们不要再往前走了。” 可以闻到臭气,确实不用再过去了。 “你还要听祈祷文吗?”守屋问。 “不,可以了。”我回答。 我们退到走廊时,看到正面有个又大又气派的楼梯,这里的地板还残留着红色地毯的痕迹,楼梯的扶手上雕刻着龙的花纹,尽管已经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但龙的样子还是看得见。刚才我竟然没有发现这个楼梯。我走到楼梯的下面一看,这里的天花板全都用木板堵住了,所以上面很暗。我们走下来的小楼梯,是在更前方的墙壁上开了一个口,下面的门也是没有把手的那种,所以只要关起来,就会变得和墙壁一样,完全看不出来门在哪里。 “这个楼梯为什么要封起来?”我问。 “听说好像是方位不好,这个屋子才会发生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所以就干脆把这里拆掉了。”守屋说。 但是这样也没用啊,悲剧还不是又接二连三的发生。 我们正要走小楼梯回去时,守屋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指着右边的门,“以前,做琴的师傅还住在这里的时候,这里有间专门做琴的工作室,他是个手艺很好的师傅,不只会做琴,就连楼梯上雕刻的龙造型扶手都是他做的。现在那间房间也已经拆了,但就在这个门进去后的最里面。” 那个门并没有特别设计成暗门。 “那我们回一楼吧!”守屋说。 “好。”我也点头说。不远处仍然听得到念祈祷文的声音。 3 可能因为是星期日,可以慢慢的吃早餐,所以在吃早餐的地方,我看见了里美。神主父子工作完后,也来到了大厅。里美帮忙端了一会儿早餐的饭菜,端完之后就来到我身边,和我一起吃早餐。这里的早餐和日本旅馆的很像,有味噌汤、海苔、生蛋和鱼。 里美问我是不是常吃面包,我说因为比较简单所以常吃,但我还是比较喜欢吃饭。里美担心乡下料理不合我的口味,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我本来就最喜欢吃日本料理,而且我对这里的食物一直很满意,味道调配得非常好,应该是守屋的手艺吧! 我吃着早餐,想起刚才听到的琴声,便问是谁弹的? “是我。”里美好像快噎着似的大叫。 “啊?你,你也会弹琴喔?”我很佩服的说。 “还好啦。”里美回答。 “我想问一些有关琴的事,应该可以问你吧?” “嗯,但是我懂的并不多,我妈妈比较了解。” “菱川小姐被杀的那个晚上,三月三十日的深夜……” “是的。” “当时她所弹的是什么曲子?我完全不懂琴,但那首曲子我却觉得好像听过。” “我不知道。” “是吗?你母亲也没听到吗?” “嗯,她没说她听到。” “可是,你父亲有听到吧!” “他那个人不行啦,完全不懂琴。”里美的言语中充满了轻蔑。 “刚才你弹的是什么曲子?” 里美不太好意思的微笑着,“那首曲子叫做〈花瓣〉,很有挑战性呢!非常的难弹,我正在练习中。” “是以前的曲子吗?” “不,是现代的曲子,是一九八〇年代做的,对我来说很难,但小野寺老师和菱川小姐都弹得很棒呢!” “是她们教你的吗?” “不,是我妈妈教的。” “是你妈妈啊!刚才那首曲子我从来没听过,但菱川小姐那天晚上弹的曲子我却听过。” “啊!是古典音乐吗?”里美抬起头,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 “嗯,好像是吧!” “是这样吗?”于是里美哼起了旋律,我几乎跳了起来。 “对!就是这个!” “这是巴哈的〈g弦之歌〉。” “是吗?”我拍了一下膝盖,原来是这样,所以我才会觉得听过。“琴也可以弹这种曲子吗?很奇怪呢!” “不,只有生田流。就算是生田流中,也只有小野寺老师这一派会弹古典音乐,非常少见,其他流派是不弹的。但还是有点奇怪……” “什么?” “因为她说,很喜欢〈g弦之歌〉,但是她不太想弹。弹那种曲子需要用十七弦的琴,因为需要低音。为什么那天晚上她要用十三弦的琴来弹呢……” 我沉默了片刻,等她继续说下去,但是里美没有说话。对琴完全不了解的我,因为听不懂里美说的,所以也无法提问题。 吃完饭后,里美对我说要给我看琴,因为我似乎对琴很有兴趣的样子。我说好啊。其实我只是对自己不懂的事爱凑热闹而已。 里美的房间在龙尾馆的二楼。我跟着她爬上了二楼,她请我进去,我便从深咖啡色的西式门走进房间。房间应该有六叠大,四周是灰泥涂成的白色墙壁,中央铺着波斯地毯。书桌和椅子是成套的,衣橱上放了许多娃娃,窗户上垂挂着荷叶边的白色窗帘,衣橱里放不下的衣服则用衣架挂着,花花绿绿挂满了整面墙壁,房间一看就是少女住的。我试着回想,好像从青春期开始,我就没有去过女性的房间了。因为在我二十五岁后,认识了那个有点不正常的人,托他的福,我到现在还是单身,不过现在总算自由了,但是年纪也大了。 在房间角落的榻榻米上放着一张琴,对面的书架上摆满了有关琴的书。 “这是琴啊!我第一次看到耶,好大喔!比人还大呢!”我靠近琴,蹲下来说。 “这是京都式的琴,有一九一公分高。” “这么说来,还有不同的尺寸吗?” “是的,琴的种类五花八门。最早的派流大致可分为山田流和生田流两种,山田流的琴从江户时代就规定是六尺;但生田流则是因地区不同,琴的尺寸就不同,京都是六尺三寸,大阪是五尺八寸。所以这是京都的尺寸,不过现在都被统一成山田流了,这琴是以前住在我们家的师傅做的。” “喔……但是,为什么要分这么多种尺寸呢?” “我想可能和房间的大小有关。房间也有分京间和江户间吧?听说,和住宅区的大小也有关,也有这里这么短的,但我没有看过。” “喔,你弹弹看吧!” “现在吗?” “嗯。” “要有气氛呢!”里美说着便站了起来,从书架上拿了一张好像是琴谱的纸,上面写了很多大写的数字。“弹这个好了。” 那张琴谱上写着“六段”,里美不知从哪里拿出了指甲,她舔了舔手指,就将指甲戴在指尖上。 “那我稍微弹一下好了。”里美说完,一下子变得很认真,开始弹了起来。 那是首非常短的曲子,也或许是她没有弹完整首。里美在我面前演奏日本曲子,是个很新鲜的经验,也曾经有人弹钢琴或吉他给我听,但现场听日本琴演奏,还是生平第一次。 她弹完之后,我立刻拍手,并说了我的感想。“好棒喔!你弹得很好呢!充满了过年的气氛,琴这种乐器,还真不错呢!” 我想,要是我有老婆,而且也会弹琴,只要我要求,就随时弹给我听,要是我的生活可以这样过的话,简直像是在做梦呢! “不,我的功力还不行,菱川小姐弹得非常好呢!” “你也弹得很好啊!”我觉得很佩服,若别人拥有我没有的能力,我都会立刻报以尊敬的态度。 演奏完毕的里美将指甲从手上拿下来。 “这是用什么做的?” “指甲吗?是象牙,一定要用象牙。” “琴呢?” “琴是用梧桐树做的。” “所有的琴都是吗?” “基本上是的。练习用的便宜琴,也会用其他的材质来做,但我不是很清楚。琴从便宜货到高级货,款式五花八门呢!” “这好像是高级货。”我说。 “为什么您会这样认为?” “因为这里的装饰很漂亮。” “嗯,是的,这个琴是比较好的琴。但这还不算高级的琴,高级的琴在这个两边,会有很多更漂亮的装饰。” “听说,琴的各部位名称就是龙胎馆每个房间的名字吗?” “是的,要我说明吗?” “好。” “琴的这里是头,这里是尾,头和尾的地方就像这样有脚。” “这个脚就是“蜈蚣足”吗?” “不,这个头的部位叫做“上足”,也可以称做“猫足”。“蜈蚣足”是指尾巴的部分,那部分比较高一点,也可以称做“下足”。然后,这块布是“尾布,这是“柏叶”,这是“云角”。还有,琴的表面叫做“甲”,旁边的叫做“矶”,背面叫做“里板”。”里美指着支撑琴弦的部位,像是吉他最前端固定琴弦的塑胶零件,说是“云角”,琴的尾端部分说是“柏叶”。 “我的房间是“莳绘之间”,那是什么意思?” “是比这个还要高级的琴,在矶的部分,有用金银莳绘,或是鳖甲、螺钿装饰,是这样来的。” “喔。” “当然,这条线就叫做“弦”。虽然现在大家都用特多龙,但以前听说是使用蚕丝来做的。不过我妈说,因为蚕丝一下子就没弹性了,而且又容易断,弹高音比较吃力,所以现在大家都用特多龙了。支撑琴弦的一根根小柱子,就叫做“柱”。指甲不能用塑胶的,但这个柱子现在大多都是塑胶的,以前连这个也是象牙做的呢。还有,头部的边缘是“龙额”,这个叫做“龙角”,吉他好像是叫做“桥”吧。这里是头,这里是尾部,是把琴比拟成一条龙而命名的。” “喔,这根弦的头是怎么固定的?” “是在琴的中间固定的,从这里将手伸进去……”里美将琴的矶朝下竖起来,里板的上下间就出现了一个孔,刚好可以让手腕伸进去。 “这是“音穴”,从这里将手伸进去,就可以从里面固定住琴弦。” “琴弦也是你自己拉的吗?” “不,是拜托专门的琴店。” “喔,原来琴的中间是空心的。” “是的,所以中间才会发出响声。” “那个,菊婆婆的房间里,有一把形状很怪的琴,是吗?” “啊,那是完全不同的琴,叫做“百济琴”或“箜篌”,但起源是亚述的竖琴。听说那个琴就是保留了竖琴的原形,正仓院2里也只有仿制模型。之前我家有一位叫樽元纯夫的做琴师傅,只看过正仓院这个百济琴的照片,就做出了仿制模型,你看到的那个琴就是其中之一。” 译注2:指奈良东大寺内的正仓院,建于八世纪中期的奈良时代,是用来保管寺院财宝的仓库。收藏有服饰、家具、乐器、玩具、兵器等各式各样的宝物,总数约达九千件之多。 “这么说来还有很多把罗?” “是的,好像有三把吧!” “喔,真是厉害,这里果然是琴的博物馆呢!这个樽元先生现在呢?已经过世了吗?” “我也不太清楚,年纪已经很大了,听说他太太生病,所以回去荒坡岭仙人山的家了,但是……之后就不清楚了,搞不好已经过世了。” 然后我们就一起去了贝繁村。我和抱着两个坐垫的里美一起在风景宜人的田园中走了一阵子,不久后就来到了贝繁银座,这是条热闹的街。第一天来到这里的那个夜晚也曾经过这里,但白天的印象又是截然不同。有地方特色的五金行、食品店等很多,在点心店旁边就是小小的服装店,还有在东京几乎已经看不到的帽子店。里美说,这一带是西贝繁村,但现在两个村都在发展,界线已经消失了。 从繁华街道角落的地藏王庙向左转,沿着巷子走就会看到“偕乐座”。电影院的旁边是矮石墙,前面的路很窄,路的对面就是水田,听说六、七月时,在电影院里还可以听到嘈杂的青蛙叫声。如果是御手洗看到这样的电影院,他一定会很喜欢的。我觉得这好像是大型仓库改建而成的电影院,也或许是木工在建造时,没有参考以前的范例,才会做出像是仓库的电影院。瓦片屋顶、白色墙壁,还有围绕在建筑物下方一圈的格子花纹,外观怎么看都像是仓库。在这样的建筑物内放映电影,而且还是西片,实在是非常不搭调。 这里没有窗口,一走进入口,一个欧巴桑正坐在凳子上看女性周刊,看见里美,就说:“这不是里美吗?”村子里的人好像都认识她。我付了钱,就直接走上二楼。 楼梯是木板做的,踩在上面还会发出嘎叽嘎叽的响声,我觉得好像是往仓库的二楼走,左右墙壁都涂了石灰,感觉真的就像在仓库之中。一起上楼,如同里美所说的,是一间微暗的榻塌米房间,宽阔的榻榻米房间就像里美家的大厅一样。里美好像算准了时间,这时正好在播放贝繁馒头、棉被店、墓碑店的广告,就像放幻灯片一样,萤幕上放映着完全不会动的图画或是照片,配上带有这个地方口音的旁白,在报出商品名称时,还伴随着很大的杂音。四、五个老人已经躺卧在榻榻米上,大家都在打瞌睡,没有一个人在听。老实说,我也觉得这个广告很无聊,总之,馆内是空空荡荡的。 我们走到最前面,我向里美拿了坐垫铺好,盘腿而坐,看着垂挂到前方栏杆的萤幕。我往下看,一楼的座位是普通的椅子。里美就坐在我的旁边,她带了一个小包包,我正想,她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做什么时,她就从包包里拿出了一颗糖递给我。 很难得的是,“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是英国片,除了美国片之外,我看完“〇〇七”系列的电影后,已经很久没有看英国片了,而且还是喜剧片。如果没有人找我来看,我自己是不会想看这种电影的。但是,我却被这部戏彻底感动了,老实说,这是一个好剧本,我很久没看这么好看的电影了,而且还是轻松的英国片。 片子一开始,出场的是一个感觉很舒服、留着胡子的苏格兰人,叫做盖诺斯,他在朋友的婚礼上昏倒了,在他的葬礼上,年轻的同居人马修吟诵着诗人奥登的诗,让我不禁潸然泪下。我没想到这部片子会这么好看,令我非常感动。年轻的主角在自己的婚礼上,被新娘打的那一幕也令我捧腹大笑。 走出电影院后,里美仍以跳跃式的步伐走路,并以开朗活泼的语调说着刚才在电影中出现的英国风景。我们讨论着那部电影,同时来到了传说中的“罗曼”,这间店比我想像的还小、还干净,老板是一位老妇人,她就坐在其中一个座位上织着毛线,看见我们一走进来,她就叫里美的名字。 “这位是从东京来的小说家。”里美向她介绍我。尽管我一直对她说我是横滨来的,但她好像就是不记得。 我鞠了个躬,她也报以亲切的微笑向我点点头。老妇人大约七十岁左右,长相非常有气质。我看了菜单,确实有里美所说的“黄豆年糕”,我便点了这个当作午餐。过了一会儿,有三个像是农家的青年一起走进店内,不断翻着菜单,其中一个人大声地说:“我要柠水。”我便问:“什么是柠水啊?”里美很小声,好像很不好意思的告诉我:“就是柠檬汽水。” 我一边吃着安倍川年糕,一边简单地说着自己对这部电影的感想。我就像是一般人所说的作家,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想法,只会说很好看。我只要一说“很好看。”里美便会说:“我也觉得。”她好像觉得,能让东京的作家喜欢自己介绍的电影,是件很高兴的事,但我反而很感谢她让我看到他们这里的世界。从里美的谈话中听起来,他们这里的人好像都认为这部电影值得一看。 “石冈先生的感觉很像是电影里的那个休葛兰。”里美说。 “啊?”我自己一点也不这么认为。休葛兰是饰演主角的那个人,长得非常英俊,我这种东方人怎么可能像他呢? “那个鸭子脸的人吗?”在电影中,他的女朋友都这样说他,所以我也故意这样说,想掩饰自己被说和主角相像的羞怯。 “喔,我不是说脸,而是感觉。因为您总是面带微笑,很老实的样子。”里美说。 “是吗?” “是的,您生气啦?” “不,没有,我已经习惯了。”我说。事实上我是真的已经习惯了。 咖啡厅并没有像电影院那么怪,从窗户可以眺望稻田倒是挺特别的,远处还可以看见苇川。 “头颅放在木筏上,那样漂流下来,真是吓人呢!”我突然想到,便说。 “我也觉得。”里美附和。“那真的是菱川幸子的头呢!” 就像桃太郎一样,凶手应该是想开一个黑色玩笑吧! “好像是。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如果有,一定要告诉我。”我问她。 里美摆出了一个饱受惊吓的表情,然后说:“我还是高中生,所以不太了解,但,应该还是和因果有关吧!” “因果?” “嗯,我妈妈他们也这样说,虽然旅馆收起来了,但好像还是不能被饶恕。这样下去的话,我们或许要离开这里了,我爸爸也说我们家背负了太深的仇恨。” “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个村子里的人,业障都很深呢!”她说话的语气突然变得老气横秋。 “业障是指什么?”我问。事实上我也不懂,大家开口闭口都是业障或因果的,但具体而言,这到底是指什么呢? “我不能说。”里美说。我感到很困惑,因为她不是说“不知道”,而是说“不能说”。 “如果事情可以解决的话,你们就不用搬走了吧?”我话题一转,说道。 “但是,这样下去,我想也没有人敢靠近我家了,中丸小姐死了,仓田小姐应该也会回家去,然后藤原先生、守屋先生也会走。自从留金先生走了以后,我们家的人就越来越少了,从之前的樽元先生……嗯,还有秀市爷爷过世了以后,我们家的情况就越来越糟,我想已经没办法再维持下去了。” “你刚才说什么?留金先生?”我追问,因为在她的话中,出现了一个我没听过的人名。 “啊!是的,留金先生。” “那是谁?” “以前在我们家工作的人。”里美若无其事的说。 “什么?还有这个人?” “是。” “到什么时候?” “到今年的二月左右,和行秀哥一起负责家里的杂事还有木工。我们以前还在经营旅馆时,雇用了很多人呢!女服务生也一大堆。” “什么?他是到二月就不见了吗?” “是的。” “突然?” “是。” “大家都是不吭声就走人吗?服务生也是吗?” “不是,大家都一定会说,等到旅馆比较闲时才走。” “只有这个留金突然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吗?” “是的,这种事还是第一次。” 为什么没有早点告诉我呢?这里不就有一个最值得怀疑的嫌疑犯吗?我心想,田中刑警对我隐瞒了这一点。 “这个留金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对你们家有怨恨吗?”我一边说,一边觉得我好像慢慢看出这一连串杀人事件的动机。因为我们一直在找想杀死菱川幸子和小野寺锥玉的人,还有对中丸晴美有怨恨的人,所以才会摸不着头绪吧!其实凶手并没有特别怨恨这些女人,就整个事件来看,使犬坊家破碎,才是凶手行凶的目的吧,不是吗?如果凶手的动机真的是这样,那他只要杀死犬坊家的人,就可以消除心中的怨恨了吧!那些因为对犬坊家的那种不明动机,像是丢石头一样的牺牲的受害者,岂不是要死不瞑目了? 总之,如果对犬坊家的怨恨是这一连串事件的动机,而且,如果这个叫留金的人是凶手的话,他就应该对犬坊家有很深的怨恨。 “留金是个好人。”里美的说法,给了我重重的一击。 “他是几岁的人?” “已经五十几岁了吧!他在我们家待了二十年以上,个子瘦小,非常温和,而且很能干。” “他对你家有怨恨吗?” “怎么可能?他不是这种人,我小时候他还常和我玩呢!我觉得他应该很感谢我们家,我妈妈常送他东西,对他很好呢!所以,他也很卖力地为我们家工作。留金的妈妈病倒后,他因为没钱而发愁,我们替他垫付了医药费,之后他借的钱有部分也一笔勾消了。” “喔。” “所以,他常对我说:“里美的妈妈很像观世音菩萨。”所以,他绝对不可能会恨我们家的。” “喔。”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好像搞错了。但是,为什么他会突然不吭声就不见了呢?而且,之后就一连发生了那些重大的案件,不是吗? “这个留金是哪里人?” “荒坡岭那边,樽元先生家那一边,和樽元先生住的地方很近。” “是吗?”我陷入沉思。 这真是个离奇的事件,在不可思议的状况下,人死了,不知道凶手杀人的方法,也不知道凶手是谁。难道,我们还是要回到最初的假设,真的是昭和十三年那个人魔睦雄苏醒过来了吗? “里美,对于小野寺女士和菱川小姐额头上的“7”,你有什么看法?” “完全没有。”里美说:“我爸爸妈妈也说不知道为什么。” “喔。”我又开始思考。虽然我这样说也是无济于事,但我真的也没有任何想法。 想了一会儿后,我没有想到任何事情,所以就问里美说:“里美,如果这件事可以解决的话,你的家可以获救吗?” “那是当然的。”里美理所当然地说。 “是喔……”我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心想,那我就试着写信给御手洗吧! 4 回到龙卧亭后,我在走廊上和里美道别,就直接穿过走廊,爬上往中庭的石阶。已经过了中午吃饭的时间,但里美事先跟守屋说过,不用准备我们的午餐,所以不会感到不好意思。中午只以罗曼的安倍川年糕果腹,晚餐时就可以大快朵颐一番了。 今天是星期日,警察们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早上吃早餐时还看到他们,现在应该还在房间里吧?但刚才进门时,他们所使用的轻型汽车已经不见了。 我来到中庭,看到坂出的背影,我叫他,他的耳朵好像没有很背,立刻就转回头来。他做出惊讶的表情说:“啊,石冈先生,刚才好像有你的电话。”我问他是谁打来的,他说好像是田中刑警,并说今天是星期天,所以刑警们都打算回冈山的家里休息。我心想,还是没找到凶手啊!因为是犬坊育子传来的口信,所以我就走进龙尾馆找里美的妈妈。 我在走廊上东张西望,发现她正坐在放着电话的房间看书。 “听说田中刑警有打电话给我。”我说。 “今天只有田中先生留在贝繁警署,他说如果可以的话,请你打电话给他。”犬坊育子说。 这真是太好了,她告诉我柜子上有抄下电话号码。我向她借电话,开始拨号,我没注意到她还在房间内,但她好像察觉到了,便起身走出房间。 电话似乎是专线,另一端立刻传来田中阴沉的声音。 “啊!我是石冈,是田中先生吗?”我一说完,田中就说:“我是。” “刚才我出去了一下,不好意思。”我说完后,电话另一头便问:“不,没关系。你有什么新的发现吗?”我也用稍微讽刺的口气说:“你知道留金这个人吗?”田中没说话,他果然是瞒着我。 “这个人从龙卧亭还在经营旅馆的时代就在做下人了,听说今年二月,没打声招呼就走了。” “是的。”田中小声的说。 “为什么你没告诉我?他不是最有嫌疑的人吗?” 田中好像在苦笑,“其实我也不是故意要瞒你,在一开始的时候,我们确实曾将这个男的列为头号嫌疑犯,追查过他。不,到现在还在追查,我们也去过他在荒坡岭的家,但已经是空屋了。” “空屋!”我有点惊讶。 “总之,这是件杀人动机不明的案子。”田中突然承认了这一点。“没有一个人有杀小野寺、菱川和中丸这些人的动机。” 这确实也是。尽管没有任何动机,却又将菱川、中丸两人的尸体盗走,并将菱川小姐的头毁损成那个样子。 “那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吗?”我说。 “你那里现在有其他人吗?” “不,只有我一个人。” “好吧!石冈先生,我现在要说的话,是我个人的意见。因为我相信这样做有助于破案,所以请你不要告诉其他的人。如果这件事让太多相关的人知道,而阻碍了今后调查的话,我就要全部负责了。”田中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恐怖。 “喔,是啊!我了解,我知道。”我说。 “事实上,我们已将鸡舍里的菱川小姐尸体带回调查了,我们发现一件非常莫名其妙的事。” “莫名其妙?”由于田中使用非常夸张的形容词,所以我整个人紧张了起来,不禁站直身子。 “是的,我没有骗你,真是一点也不夸张,太莫名其妙了。从一开始搜查,或许就应该要改变方针,我们好像弄错方向了,之前我们都认为是凶手对受害者有怨恨,所以才会连续杀人,但事实上好像不是这样子,我们都高估了凶手。” “什么意思?” “现在我要说的东西,是大众媒体最喜欢的题材,所以我要再拜托你一次,千万不能说出去。”田中又再次叮咛。“鸡舍的菱川小姐尸体,我们是从血型认定的,同时也将尸体带回去调查。当我们脱下尸体的衣服时,发现里面没有穿任何内衣。” 果然如此,我心想。 “尸体只用一件和服裹住,除此以外,没有再穿任何衣物。” 听到这里,我的脑筋已经先动了起来。我心想,难道是奸尸?我知道有一些男人有这种嗜好。 “菱川幸子小姐的尸体没有性器官。” “啊?”一瞬间我无法理解,田中所说的话超出我的预期。 “菱川小姐的性器官整个被挖掉了。” 太令人震惊了,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全身颤抖,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凶手用刀子,将死者的那个部分挖了一侗大洞。” 我觉得毛骨悚然。 “不只如此,菱川小姐两边的rx房也不见了,同样是用刀子挖掉的。石冈先生,你有在听吗?” “啊?我有在听。”我感觉自己吓出一身冷汗。确实是需要改变搜查的方针。 “总之,菱川小姐的尸体,已经没有女性性徵的部分了。” 这个时候,我心想,这样一来就不能写成书了,尤其是没办法让女性读者阅读,这已经变成时下流行的东西了。 “老实说,我感觉好像慢慢找到了搜查的方向。留金是个很可疑的人,这个男的现在五十岁,是个被母亲宠大的孩子,好像一直都是单身,就是大久保清3那一型的。而龙卧亭这里,一直都有弹琴的老师和年轻弟子住宿,是个全都是女人的花花世界。在龙卧亭做了很长一段时间下人的留金,无论是菱川小姐、小野寺女士或是中丸小姐,他都会常常看到她们,对她们非常关心也不足为奇,因为她们都是很漂亮的女人。” 译注3:一九三五年生于群马县,家境富裕,从小受父母宠爱。三十六岁时,开车诱骗十五到二十八岁间的年轻女性,在短短两个月奸杀了八人后,埋在山林或田野间,最后被判处死刑。 原来如此,受害者全都是女人的原因,原来在这里,但这还真的是很无聊的理由。 “因此,这次看到菱川小姐的尸体后,我们已经大致定出了搜查的目标,不用拜托御手洗先生出马也没关系,或许我可以先贸然试试。所以,今后可能也不会再拜托石冈先生了,像这样将情报泄露给民间人士,对搜查员来说是有风险的,你明白吗?” “我知道。” “但,我是这样想的,即使我们抓到了留金八十次,要让他说出为什么在死者额头上写“7”, 或是杀害菱川小姐及中丸小姐的方法,可能会相当费事,为了缩短这部分的调查时间,我还是想借助你的力量。” “喔,原来如此……”我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了片刻。 “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才告诉你我们所掌握的东西,你有什么看法吗?” “不,实在是太震惊了,没想到世界上居然有这种人存在……” 这或许就是警察搜查的真实现场,只是,这种不堪的现实一直都是不对外公开的。但是,当我慢慢平静下来之后,我开始感到有件事无法释怀,当时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 “这个叫做留金八十次的人,是个头脑好的人吗?” “不,他是个笨蛋,总是呵呵呵的傻笑,所以判断他对漂亮的女孩子有变态的情愫,是非常有说服力的。” 日本警察惯有的思考模式,或许这样的思考模式,用在大多数的案件都是正确的吧!虽然很高兴他把情报透露给我,但老实说,我还真不想和有这种想法的人为伍。 “嗯,这个我可以明白,但这个笨蛋却用了很巧妙的方法,包括警察在内,没有一个人了解的方法,杀害了菱川小姐、中丸小姐……” 我好像戳到了田中的痛处,他呻吟了一下。 “喔,这个嘛,可说是愚者的一念之间吧!也或许都是巧合造成的。” “但是制作木筏,将头放在木筏上顺着河水漂流,在额头上写“7”,又是怎么回事呢?凶手似乎充满了自信,感觉和留金给人的印象不一致……” “嗯,是啊。”田中不想再和我强辩。 “只是,头脑好的人将尸体丢在鸡舍里……啊,对了,鸡舍的门口附近有指纹吗?” “没有。” “脚印呢?” “采不到。” “但是,钟声间隔的问题就可以解决了!”我脱口而出,如果是留金的话,他在龙卧亭的时间很长,这里除了星期六、日之外,每天清晨和傍晚六点都听得到钟声,应该已经持续好多年了。 “什么?”田中问。 “不,实际上是枪声的问题。你应该也有想到这个问题,我想会不会是因为枪声和钟声总是同时响起,所以才没有人听到枪声。” “啊!嗯,对啊,有可能呢!” “为了消灭枪声,才用这个方法的话,凶手就必须是对钟声间隔非常熟悉的人,如果从这一点来看,留金这个人就非常符合了。” “对,即使枪声和钟声是同时响起,但没有人看见凶手这个谜题还是无解啊!因为那里的房间前方都有石墙,是无法从远方射击的。” “是啊!”我说。 “只是,就这点来看,凶手很明显是个智慧型罪犯,不是吗?” 于是田中又再度呻吟了起来。 挂掉电话后,我想着想着又回到了中庭。我看见坂出和守屋并肩坐在沿着花坛排列的天然石上,他们看到我,同时抬起了头,向我点点头,然后站起来,好像要往我这里走来,所以我也走了过去。 “田中先生抓到凶手了吗?”坂出说。 “没有。” “那他和你说什么?”被他这样一问,我很困扰。 “我不知道你们是否知道,我认识一个怪人叫做御手洗,他现在人在国外,但他对于犯罪搜查很在行,所以田中想请我问问他,就是这样。另外……”我想了一下,因为以下的事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说出来应该没关系。“那个留金八十次先生……” “是,留金先生。”守屋说。 “听说留金先生一直在这里工作到今年二月,是吗?”我问,守屋点头。 “老实说他很可疑,不是吗?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年轻女孩有兴趣吗?” “不,应该没有。”守屋说:“他对年轻女孩没有兴趣。” “没有兴趣?” “是的。” “那他喜欢男人罗?”坂出说。 “不,我是说对年轻女孩没兴趣,他好像比较喜欢有点年纪的。”守屋说:“而且,我一点也不会怀疑他,因为就某些方面而言,他就像是个菩萨,即使犬坊一男怒骂他,他也不会还口。或许他的头脑不是非常聪明,但他很会做事,工作也都做得很好,不像大家说的那么笨呢!” “但是,这样一来,结果会怎样呢?这次的案子找不到凶手呢!”我说。于是守屋便不再说话,我看得出来他不是不知道,他有些话想讲,但是站在他的立场又难以启齿,所以只好保持沉默。 “听说,昨天菱川小姐的头漂在苇川上呢!你能告诉我发现的详细经过吗?”坂出说。我判断和这个有关的事应该可以说,便从头到尾详细说了一遍。他们两人看起来非常震惊,完全不发一语,要是我连尸体损坏的部分也说出来的话,结果会怎样呢? “首先我想要说的是,”守屋说:“那个木筏绝对不是留金先生做的。” “是吗?”坂出说。 “因为他的木工手艺非常好,钉子也钉得很漂亮,而且,用电线捆绑松树枝很怪异呢!不管是不是留金先生,任何人应该都会用铁丝吧!电线很难绑耶!” “对啊!因为绑不紧!”坂出也说。 “但是,为什么要挖掉眼珠、剥掉头发呢?”他们就像当时的搜查员一样,歪着头想。 “还有放在木筏上的理由也让人不解。”我说。 就在这个时候,我心里暗自想,就我所知的高度机密情报,将此一做对照的话,凶手从菱川幸子尸体上挖走的东西,从上到下依序是:头发、眼睛、耳朵、rx房和性器官,这些都是菱川小姐身上最具有女性特征的部位。 这样的想法或许很低俗、很令人厌恶,但那些部位全都是男女在恋爱时,男人最喜欢爱抚女人的部位。如果凶手对菱川小姐有强烈的爱意,因为对她的爱恋而做出这些事的话,我也不是完全无法了解凶手的心理。但是将人头放在木筏上顺水漂流的行为,我就真的完全无法了解了。 “这个凶手,和杀死小野寺女士的凶手应该是同一个人吧?”坂出说。 对啊,关于这一点我也不清楚呢!杀死菱川小姐是因为对她的爱,这样想应该没错,但为什么要杀小野寺女士呢? “小野寺女士的牙齿被涂成黑色,选用画了小鸟图案的报纸包起来,这次包着菱川小姐头的报纸却什么也没有画,是吧?” “是的。”我说。 “小野寺女士的牙齿本来就是涂黑的吗?”守屋说:“小野寺女士的牙齿是被涂黑的吧!” “为什么呢?”坂出说。 “我也不知道,听说以前的武士太太都要把牙齿涂黑呢!” “还是说,这是在模仿吉原4的妓女呢?” 译注4:位于东京都台东区浅草北部,是最早期的花街柳巷。 “妓女?难道是凶手要表现出妓女的感觉吗?”我说:“例如,他要告诉世人,这个女人的交友关系有多复杂。” “但是,一般人并不知道,妓女的牙齿是涂成黑色的吧?”坂出说。 “对啊!”守屋也说。 “还有另一个问题。”我说:“小野寺女士和菱川小姐的额头上,都被写了一个“7”。” “对啊!”他们两人一起点头。 “菱川小姐的额头上有那么大一个孔,照理说,应该很难写上数字才对,但凶手还是很勉强的在孔旁边写了数字。所以写数字这个动作,对凶手而言,应该是件很重要的事吧!到底这个“7”代表了什么意义呢?” “应该可以想到很多意思吧……”守屋说。因为他在这里待的时间比较长,所以对这个案子似乎已经仔细想过了,而且他看起来头脑很好的样子。当然坂出看起来也是。 “会不会是在预告?” “预告什么?” “人数,他要杀七个人,所以现在才杀了三个。” “你有根据吗?” “不,我也是自己随便猜的……” “这一连串事件的受害者都是女性呢!”我打断他的话。 “所以,也可以想做是发泄对女人邪恶情欲的另类犯罪吧!”我若无其事地提出目前警察倾向的办案方向,我觉得,如果从这个方向思考的话,现在守屋所说的预告说就不符合了,变态的性犯罪应该不会冷静的预告杀人数字。 “不,我觉得不可能……”守屋立刻说道。他会这样想我可以理解,那是因为他不知道菱川幸子的尸体被那样凶残的破坏。 但是我已经答应了田中,现在不能说,我只好试着用另一种说法。“这次的事件真的十分浑沌不明,不是事件的本身,而是对于事件的看法。有人觉得是性犯罪,也有人像守屋一样,觉得是冷静的智慧型罪犯所做的计划性杀人,还有人说是昭和十三年的那个杀人魔复活了,也就是所谓的亡灵说。到底哪种说法才是正确的呢?” “不管是什么说法,还是不知道凶手为什么杀人,也就是说动机不明,行凶的理由不明。”坂出说。 “小野寺女士、菱川小姐和中丸小姐,我不觉得她们任何一个人有让人恨到要置她们于死地的理由。当然,人的事很难说,但从警察的动作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这种事他们是一定会调查的,所以应该是调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吧!和她们这些女的比较起来,搞不好还有人更恨我们呢!” “坂出先生之前是经历过战争的!但要是我的话,我是觉得应该没有。”守屋说:“总之,凶手杀了三个女人,他到底是在想什么呢?凶手难道有别的目的吗?” “对犬坊家有怨恨。”我试着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应该会直接针对犬坊夫妇或是里美吧!”坂出说完后,我吓了一跳,如果里美被杀的话…… “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去杀人?为什么要那样丢弃尸体?”守屋在说的同时,我看见中庭的那一头,行秀从龙的旁边慢慢走过去,他还是一张臭脸。行秀走过小径,爬上往龙头馆的石阶,守屋一直看着他。 “对了,那个龙头馆的温泉,是冷泉再煮过的吗?”坂出问。 “是有煮过。”守屋将视线拉回来。 “原来是冷泉啊?” “不,也不能说是冷泉,只是温温的而已,所以才要再加热。但燃料费不像一般的洗澡水那么的凶,因为不是全用煮的。” “是用木柴吗?” “以前是的,但现在是用液化石油气,行秀可能就是准备去点火的吧!”守屋说完后,又一直看着行秀的背影。 5 傍晚,快要吃晚饭的时候,虽然我觉得有些早,但还是走到龙尾馆去。因为写东西,所以觉得头脑和手都很累,而且太阳一下山,我房间的电灯就不够亮了,写的字都看不见,所以我想去和里美商量一下,是不是能借我桌上型的台灯。 当我穿过厨房旁边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看见大块头的守屋从厨房往我这里走来。 “有什么事吗?”我说完,他仍然一直走过来,来到了我的眼前,低声的说:“藤原不见了。” “藤原先生?”太令人意外了,我有点惊讶。 “这种事还是头一次。他有时候会消失一阵子,但从来没有在准备晚餐时迟到这么久,所以我有点担心。” 守屋面色凝重,但我对这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因为我只担心女性。藤原是男的,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严重的事,在此之前遇害的都是女性,而且,性犯罪的可能性很高。因为田中他们的判断,所以我也受到他们的影响。 “我很担心,我有不好的预感。”守屋说。 “但他是男的啊!”我说。 “这不一定吧!这个案子连警察都束手无策了吧!因为我认为是暴力、凶残、智慧型的罪犯,是非常恐怖的家伙,所以我更担心了。” “藤原先生是这里的人吗?” “不,是世能尾的人,在更深山。” “那他会不会是回去了?” “不可能,因为他家是在深山里,巴士也没有到,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回去。而且,他有亲戚住在附近,如果他要去亲戚家,也一定会和我说一声。” “那他有没有和你吵架呢?” “完全没有,不要说我了,他也没有和惠理子或其他的人吵架,没有理由会不见的。” “喔。” “再观望看看吧!如果还是没有回来的话,我们再和田中联络好了。” 守屋那张满是胡碴、毛发浓密的脸上,有双又大又圆的眼睛。他的眼睛瞪得好大,我看得出来,他是打从心里担心藤原。 吃饭时,我坐在二子山一茂的隔壁。工作时的他戴着黑帽子,让人有种难以亲近的感觉,但吃饭时就变得很随和亲切,他还告诉我他们常被请去驱妖除魔的情形,并说了以下这个故事给我听。 “曾经有一对农家的夫妇,年纪已经大了,但是先生在外面有情妇,他太太后来卧病在床,生命垂危。可是他的太太在病床上说,死也不愿意让他的情妇进门,后来就这样过世了。随后,她先生马上就把情妇娶进门了,后来呢,就出现了。” “出现什么?” “前任老婆的幽灵啊,每次她先生到田里工作,剩下新老婆一个人在家时,幽灵就会出现喔。” “啊?” “最常出现在浴室。先生到田里工作,剩下老婆一人在家时,过世太太的幽灵就会从浴室跑出来。新太太因此变得神经衰弱,于是我和我父亲便过去祭拜,努力说服前任太太,新太太也一起向她道歉,她的灵魂才终于不再出现了。” “这好像大法师呢!日本版的大法师。” “可以这么说吧!” “不会有危险吗?譬如说自己被鬼附身之类的。” “应该没有吧!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听过。” “神主需要受训吗?” “不,不需要。” 吃完饭后,我从守屋那里得知藤原还没有回来,于是我便打电话给田中。田中立刻出来接听,我告诉他藤原还没回来,他同样嗤之以鼻的说:“藤原?应该回老家去了吧?要不然就是去女人那里了,不是吗?”失踪者是男人,任何人都不会真的关心。“今天晚上我值班,就睡在这里,如果有什么事,再打电话叫我起来,我立刻赶过去。明天下午,我们三个会一起过去。”田中对藤原失踪,好像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又和他聊了一些智障的性犯罪说,但是有两具尸体的额头上都写着“7”,如果这是对搜查员下的挑战,那凶手的冷静不是又和这个学说矛盾吗?我这样问田中,于是他说:“不,我并没有说一定是留金,但如果不将凶手锁定为外面的人,就很难办下去了。因为三个案子,大家都有不在场证明。当然菱川小姐的案子发生时,大家没有具体的不在场证明,是因为当时已经很晚了。只有石冈先生、犬坊一男和阿通母女有不在场证明吧!其他人都是独自在房里睡觉,或是正要睡觉。” “好像是这样呢!” “但中丸小姐的案子发生时,却可以说大家都有不在场证明吧!你们,也就是你和二宫小姐在屋外,很多人都看见行秀一个人在撞钟,还有守屋、藤原、仓田三人在厨房,二子山父子在房间,坂出先生在警察局……” “是吗?” “是的,犬坊一男、育子夫妇和里美、松婆婆一起在龙尾馆的房间。菊婆婆行动不便,眼睛也看不见。那么,到底是谁杀了中丸小姐的呢?” “嗯,是啊……”确实是如此呢! “这和小野寺锥玉女士的情况有点类似,只是被杀害的时间很难确定,假设是在下午六点左右的话,当时二子山父子和坂出先生就站在龙胎馆的走廊上,里美、守屋、藤原、仓田、中丸和菱川他们不是在厨房就是在客厅,不然就是在厨房到客厅的这段路之间,听说这屋子的女人当时正在收拾杯盘,所以大家都穿梭于客厅与厨房之间。犬坊一男和松婆婆在里面的房间,行秀则是和平常一样正在撞钟,所以这里面应该没有一个人是凶手吧!” “嗯,应该是吧!应该是这样吧……有件事我觉得有点奇怪,菊婆婆,也就是菊子女士,她行动不便,眼睛看不见是真的吗?” “那是真的,她还有医生的诊断证明呢!”田中苦笑着说:“总之,应该是这些人以外的人,最有可能的,就是留金了,这个男的头脑好像还不错。” 田中一会儿说他个笨蛋,一会儿又说他是头脑好。 “但是,听守屋说,他的手很巧,钉钉子很少会失败呢!”我说。 “可能是因为要把人头放在上面丢到河里,难免会紧张吧!” “嗯,但是听说留金对年轻女孩没什么兴趣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虽然平常这样说,但事实上,也可能很喜欢女孩子。” 我暗自想,应该不会,因为就我了解御手洗的例子来看,平常相处在一起的人,是最了解这个人的真实状况了。“我推测,这个案子应该是外面的人对年轻女孩怀有邪恶的情欲,以至于连续行凶吧!” “目前看来好像是这样呢!”田中并未否定这个平凡的假设。 然后,我就挂断了电话。我找到里美,跟她说我要一个桌上型的台灯,她回答我说应该有。她说以前有很多盏,但现在放到哪里去了,她也不太清楚,所以可能明天才能给我。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想法,为了要写信给御手洗,我在走廊换上木屐,一个人走上石阶。当我站在中庭的角落时,起了一点雾,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正要沿着小径走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在叫我,回头一看,又是守屋。他好像刚刚才爬着石阶上来,在黄昏微暗的天色中,他高大的身影就矗立在那里。 “啊!是守屋先生。”我说。 “田中先生怎么说?”他这样问我。我就将刚才和田中的对话一五一十的告诉他。 “我觉得忐忑不安,我认识藤原也有五年了,但这种情形还是第一次发生,以前他从来没有不吭一声就把工作都丢给我。虽然他不爱说话,但他是个规矩的人。” “喔,是这样啊!”他这么一说,我也开始担心了。我们的谈话就到这里,我也不能说些什么。守屋也因为太担心,想不出什么话题再和我聊的样子。 “石冈先生。”守屋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发出坚定的声音。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所以很担心他要说什么,我感觉他的声音有点恐怖。“我应该有告诉过你,以前还在经营旅馆的时候,有一位叫做樽元的做琴师傅也住在这里。” “是的。”我点头。 “他工作的地点就在龙尾馆的地下室,他就在这里做琴,我应该也告诉过你吧!” 我点头,但他却不再说下去了。我等了一下,他还是没开口。我为了制造话题,便试着提出之前被否定的想法,其实我并不是真的要坚持我的想法,但是守屋聪了之后,好像得到了什么启示,我们便开始讨论了起来。 “他当时所做的琴应该没有设计什么机关吧?” “机关?” “是的,例如弹其中某根弦,就会启动藏在其中的改造枪扳机,而发射出达姆弹之类的。” “没有,樽元先生离开这里已经有十年了吧!”守屋低声笑了起来。 “啊?那么久以前的事?” “好像还不到十年吧,差不多八年左右……” “但前一代的老板不是在前年才过世的吗?” “大前年。” “是吗?我还以为做琴的师傅是在前一代老板过世后才离开的。譬 “不是的,他很早以前就离开这里,回到仙人山的老家了。他离开和前一代老板无关,因为他身体不好,而且听说他太太的身体也很不好,所以他就辞掉工作回去照顾太太。” “是吗?” “我好像和他有交错一段时间,之后他就辞职了,应该有一年的时间是一起在这里工作的。” “我想知道确切的时间,也就是说,守屋先生你是九年前来这里的?” “是的。” “那在你之前,龙卧亭有别的厨师吗?” “有的。” “藤原先生是……” “藤原是很后面才来的,是我来了四年以后吧!” “是吗?守屋先生来了一年以后,樽元先生就辞职了,又过了三年左右,藤原先生才来,然后又过了二年左右,前一代的老板就过世了……” “是的。然后再过了二年左右,旅馆就收起来了,然后到了今年,留金就不见了,现在连藤原也不见了。” “我大概了解经过了,你想说的是什么呢?” “樽元先生在龙尾馆的地下室有间工作室呢!” “是的。” “琴通常是用梧桐树做的,再用凿子和刨刀磨光,所以在制作时会非常吵,光是一开始锯木头的时候就很吵了。” “是。”我说,我还是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你来这里一下。”他说。 守屋先我一步走到了小径,我心想,到底有什么事?便跟了过去。我们的前面就是通往龙头馆的石阶,他向我招招手,叫我爬上来。来到龙头馆的旁边后,便往左转再左转,一直走到另一头,那里已经全黑了。因为我是第一次来,所以不知道我的脚下有什么东西。 “往这里,那边有悬崖,你要小心别摔下去了,请靠着建筑物走,这里的后面有池子。”守屋走在前面向我招手。 龙头馆是建在高石墩上的,小径则是沿着这个边缘,没有栅栏,所以在黑暗中非常危险。 来到后面的空地,我闻到了淡淡的水味,感觉到特有的湿气。我仔细一看,水池呈现像箱子的形状,水面比地面稍微高些,而且感觉水好像没有往下流的样子。附近弥漫着水和水草的香气,不知从哪里传来涓涓的流水声。正前方是爬到法仙寺的后山山坡,从这里可以看见乌漆抹黑茂密的竹林,在我们前面,有一个看起来像是手压式水井帮浦的东西。 我慢慢走到守屋的左边,藉着龙头之汤入口屋檐下垂挂的灯泡光线,隐约可以看见龙胎馆与后山竹林之间又黑又湿的空间。守屋走了两、三步,又停了下来,不断用右手指着那个黑暗空间的后面。因为龙胎馆遮住了大部分光线,所以那里是很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我拚命仔细地看,终于模模糊糊地看见那里好像有一间小屋子。 在黑暗中,守屋发出了与黑暗很相称的低沉声音。“这件事我本来是不想说的,但现在不能不说了。连我可爱的弟子都遭到毒手,我已经无法再保持沉默了。如同我刚才所说的,因为用圆盘锯裁断梧桐树会发出很大的声音,木屑更是满天飞,因为主屋那里有客人的房间,所以不让樽元先生在那里做,便搭建了这个小屋,将圆盘锯隔离在这个角落。” “喔。”我点了点头。“那这屋子里有圆盘锯罗?” “不只有圆盘锯,还有别的锯子,同时也是梧桐树木材的仓库。不,那是以前啦,现在里面已经没有木材了。” “但是圆盘锯呢?” “还在啊!”然后守屋意有所指的看着我。因为很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你来这里一下。”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小屋旁。那里有一扇拉门,守屋将手放在门上,用力往旁边一拉,门只移动了两公分左右,就听到喀锵的金属声,然后就拉不动了。门被金属的门扣卡住了,上面还挂着锁头。 “这样应该是打不开的。”守屋说。然后他向我招手,我们便沿着小屋的墙壁走到更后面去,那里有格子小窗,镶嵌了透明的玻璃。 “你看一下里面。”高大的守屋伸长了脖子往窗内看。窗子的位置竟然这么高,我也踮着脚站在他旁边往屋里看,小屋的四周围了一圈这样的窗子,但是都非常高,只有我现在看的这个窗子是一般人可以看得到的高度。 龙头馆的方向照进来的昏黄灯光,从位于高处的格子窗洒落进屋内,我隐隐约约看见木质地板中央有一个裁切台,上面放着一台圆盘锯,锯子前端的锯齿是白色的,泛着冷光。空空荡荡的地板上,只看到一台圆盘锯,看起来有些恐怖,令人背脊发冷,看起来像是杀人魔的工作场所。 “那台圆盘锯应该没有在使用了吧!” “已经八年以上没有用了。但开关按下去还是可以启动的,你来这里一下。”守屋走到更后面,越往后面走,树丛和我脚边的白山竹就越来越茂密。龙头馆的灯光已经照不到这里了,所以伸手不见五指。守屋脚下的白山竹叶被踩得发出沙沙沙的声音。“你看一下那个,是焚化炉,以前不要的木屑、家具都丢到那里去烧。” 在黑漆漆的竹林中,有个看起来像是大馒头的焚化炉,一根烟囱矗立到天空,真的好大。因为现在太黑了,看不清楚样子,这个应该连沙发都可以烧成灰烬吧!但是,竹子的叶子好像就靠在烟囱上,而且周围的土地已经被白山竹和很高的杂草覆盖住了。这里离龙胎馆的“猫足之间”或“龙舌之间”应该很近,难道不会有危险吗?好像可以从草丛一直延烧到墙壁。 “虽然竹子和杂草很接近焚化炉,但以前这里的草都割得很干净,从这里一直到竹林和树林的山坡上,全都除得干干净净的,所以很宽阔。”守屋说:“在琴身做好之后,就用烙铁去烧烤表面,表面上会形成炭膜,可延长使用寿命。然后,再用钢丝刷去刷,就会浮现出木纹,看起来非常漂亮。这里的东西以前都是由樽元先生管理的。” “那现在是谁呢?”我问。这件事很重要。 “樽元走了以后,就是留金了。但他在今年二月失踪后,现在是谁在管呢……”他说到一半,就不再说下去了。 四周一片寂静,某处传来潺潺的流水声,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好像是从空中传来的。 守屋转过身去,用背对着我,再次回到小屋那去。他站在格子窗前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头左右晃动,仔细端详屋内。“我担心藤原会不会在这里被杀,然后被丢弃在里面。” 他这样说我吓了一跳,我可以了解守屋的想法,也拚命地往屋里看。这个情景,这个气氛,让人觉得确实是有这个可能,但是,我只看得到圆盘锯和下面的地板,右边后面的情形几乎看不见。 “不知道现在谁有这里的钥匙?”守屋这句话很奇怪,这种事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你不能去问家里其他的人吗?”我问。 “下人是不能过问这种事情的。”他说。 “是吗?那我去问问看好了。” “好,那就拜托你了,但老实说,我觉得应该是行秀。” 守屋这样一说,我又吓了一跳,这真是很难说出口,难怪守屋花了这么多时间。 “因为现在烧热龙头之汤温泉的工作,都是由他在做的,留金不见了以后,这些工作全部落在他的头上,所以他有这里的钥匙,我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而且,里面的圆盘锯也只有他会使用。” 在黑暗中,守屋说话的声音格外阴沉。 “用那个圆盘锯来做松树枝的木筏,一点也不难,锯一次就好了,要切割人体也很简单。另外,从这里到法仙寺的鸡舍也很近,只要爬上这个山坡就到那里的撞钟房了。而且,行秀这个人手很不巧,连一根钉子也钉不好。”守屋结结巴巴地说着。 我听了后:心里觉得毛骨悚然。 第五章 1 躺在床上,我突然醒了过来,现在离天亮应该还很久。今天太早起床了,所以晚上九点多就很困,很早就上床睡觉。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可能是因为自己一直都很晚睡,所以太早上床睡觉的话,没办法一觉到天明。我听见走廊上好像有人的脚步声,心想,我是不是真的清醒了,脚步声听起来有点怪怪的,像是打赤脚,而且还走得非常慢。那声音听起来阴森森的,是谁会在半夜,赤脚走在龙胎馆的走廊上呢? 因为一直听到这个声音,所以我也没办法再睡着了。会是谁呢?随着意识越来越清楚,我的脑海一一闪过住在龙胎馆里人的脸:坂出、二子山父子、警察现在都不在,应该不是阿通母女或仓田惠理子,那会是犬坊夫妇、里美或行秀吗?还是守屋或藤原?我觉得,应该不是这些人当中的任何一个。 一直听着这声音,怎么样也无法入睡。当我开始思考时,我越来越清醒了,现在这个时间有人在走廊上走来走去,真的很恐怖,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必须要去确认这是谁的脚步声。我掀开棉被,坐在被窝上,试着忍受寒冷,这个房间竟然没有暖炉,真是令人无法理解。我觉得好冷,便披上了外套。这时,很不可思议的是,脚步声居然停了下来。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便再次倒卧在床上,接着,我又听到了。 我站了起来,走到四叠大的房间,然后再走到两叠大的房间,这里已经和屋外差不多了,寒气逼人,还带着点湿气,我将芦苇草帘门往左推开,看见中庭弥漫着薄雾,排列成螺旋状的灯泡发出的点点灯光在雾中晕开。这里的雾真是重啊!可能是因为地面温度和空气温度相差太大的关系吧!我将脚套进走廊上的拖鞋里,好冰啊!我走到走廊上去,先看看我的左前方,在坂出的房门前,我看见了他的拖鞋,但是没有半个人影。带着湿气的雾飘进了走廊,弥漫在走廊上。 我又听见那个脚步声了,好像就在我的旁边,现在觉得很清楚。这个时候,我的感官清楚的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存在着,绝对不是听错或是我的错觉,我转向走廊的右后方,然后我好像看到了什么。我觉得毛骨悚然,定睛一看,耳朵又听见了脚步声,白雾像波涛一样慢慢飘动着,在风吹日晒的走廊另一头,我看见一个小小的什么东西站在那里。 又是脚步声,应该是那个远方的影子发出的,他全身都是黑色,头上裹着白色的头巾,左右插着两根手电筒,像是发光的两个角,头巾下的双眼炯炯有神,右手拿刀,左手拿着猎枪。我看见了睦雄的幽灵。 突然,脚步声又响起了,而且连续不断。但是,站在烟雾弥漫的走廊上的那个黑影,却一动也不动。只听见脚步声,那个人却完全没有动。还想睡的我,此刻的脑袋更混乱了,我的脖子和脸颊越来越冷,但我还是一直站在走廊上。我听得见那个黑影的呼吸声,不久之后,就变成了沙哑高亢的啜泣声。到底那是谁?是谁躲在这个雾里,发出这么奇怪的声音? 我的身体开始摇晃,脚也好像开始颤抖,连膝盖也站不直了。不只是因为太冷,就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拖住一样,我的身体朝着走廊的后方迈开蹒跚的步伐,朝着那个浑身漆黑的亡灵慢慢移动。就这样,我非自愿地慢慢向他靠近,虽然很害怕,但我的身体却自然地朝那里移动。为什么我会走过去,我也不知道,难道是因为这个走廊是斜坡,而那里是在下方的关系吗? 因为这样,我看清了黑漆漆亡灵的真面目,原来那是一幅画。龙尾馆三楼玻璃屋里挂着的那幅油画,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搬到龙胎馆的走廊上了。是谁做了这么恐怖的事?那里应该是二子山父子就寝的“云角之间”的墙壁,挂这幅画的用意是要驱妖除魔吗? 我还是听得见脚步声,像是啜泣的恐怖声音尾随在后。浓雾里充满了奇怪的邪气,彷佛将这整座建筑物都覆盖住了似的。我到现在仍然无法了解。有一股巨大的能量慢慢卷成漩涡,在中庭上空游移着,看不清楚真面目的邪恶势力,正包围着整个龙卧亭。 突然,我看见中庭里有一个会动的影子,就在登上石阶的龙雕像旁边。因为是在白雾中,所以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实体,还是我看到的幻影。那影子的形状太奇怪了,不像人的形状,反而像是落在地面上的变形人影,如果真要比喻的话,就像是一颗巨大的“瘤”。瘤慢慢地移动,没有声音,也没有摇晃,就像是坐在有轮子的车上一样,慢慢地在中庭的雾中移动。 当我发现时,那个令人费解的声音已经消失了,没有声音,取而代之的是出现在中庭的影子。是藤原吗?我先怀疑了一下。自那以后,藤原就没有回来了,守屋担心的样子,令身为旁观者的我看了都觉不忍。不过,好像不是藤原,如果这是人,确实是像藤原一样瘦小,但我怎么看都觉得不像。影子也没有发出声音,就像是用滑的一样,从中庭的小径附近往龙头馆的方向走。 虽然我很害怕,但我更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反正回到被窝里也睡不着,我心想,干脆叫个人起来和我一起去,因为一个人跟踪这个影子,好像还是有些危险。但是,没有时间让我犹豫了,影子虽然移动得很慢,可还是一直在移动,他现在已经爬上往龙头馆的石阶了。 我开始跑了起来,没有时间犹豫不决,不赶快的话,就会错过机会。我一边跑一边将拖鞋丢掉,已经打着赤脚了。不久之后,影子就走出了龙胎馆,我干脆跳到走廊的木条踏板上。我抓了一双放在木屐箱中的木屐,但又立刻改变想法。因为穿木屐会发出声音,可能会被对方发现,而且在紧急时也很难跑,所以我就改拿出我自己的鞋子,虽然穿鞋花了一点时间,但也没办法。穿好鞋子之后,我连忙在雾中跑了起来,我用跳的爬上眼前的石阶,一口气跑了上去。 我跑到龙的旁边,雾中的龙看起来栩栩如生,白天看没有这种感觉,但在夜晚,这个雕像彷佛像是活的一样,令人觉得不可思议,胡须看起来似乎在动一般。我往龙头馆的方向看去,除了雾还是雾,那个影子已经不见了。我小心不要发出脚步声,跑在碎石的小径上,然后跳着往龙头馆的石阶向上跑,朝龙头馆前进。因为除了这里之外,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如果那个影子是往反方向走的话,从中庭应该可以看得见。我小心地走,沿着龙头馆的墙壁向左转,只要一走到转角,就会仔细看看另一边有没有那个影子,没确认之前,我不会轻易踏出脚步。 当我发现影子时,我已经来到龙头馆后面的竹林前,在黑暗中,我看见了左前方的池子,左边就是之前守屋说放了圆盘锯的小屋,另一边就是焚化炉。我心想,影子应该是往那里去了吧!我走进竹林,脚踩着白山竹,我实在是没有勇气追着可能是杀人魔的影子闯入龙头馆后面这么恐怖的地方。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就贸然行事,说不定会有生命危险,我这种门外汉,就只能做到这里了。 当我正想往回走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难以书喻的奇怪味道,那像是一种腥味,又像是焦味,非常独特,是一种湿的有机物燃烧时的味道,就像是将很多湿的皮包焚烧时所发出的味道,不是普通的烟味,而是非常阴森、让人觉得不安的味道。因为今天晚上有雾,所以刚刚才没发现,原来在白雾中还混合着烟雾,这是为什么? 突然,我听到我的头上有草的声音,我吓得缩起了脖子,反射性地将身体蹲下,于是闻到了草的味道。但是,当我习惯这个味道后,我又闻到了烟的味道。从我右边上方的竹林中,也就是那片黑暗中,传来了声音。我低着身子,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持续听见嘎沙嘎沙的声音。那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不是在左边,而是在上面,刚才那个影子现在已经进入竹林中,往斜坡上方慢慢移动。 我非常犹豫,到底该不该再跟下去?在这茂密的竹林和白山竹中,有更胜于左边黑暗的危险,我还是回去好了。犹豫了半天,最后我想,比起去那个恐怖的圆盘锯小屋和焚化炉,我还是待在竹林里比较好,所以决定继续跟下去。而且,比起待在令人厌恶的味道中,这里要好得多了,我胆战心惊地走进竹林之中。 竹林的斜坡应该是延伸到法仙寺的院内,所以这上面应该是法仙寺的撞钟房。那个不明物体已经在很上面了,不可思议的是,他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我不管再怎么努力,踩在白山竹、草根和枯枝上还是会发出声音。每次发出声音,我都吓得心脏快要停了,我害怕如果斜坡上的那个人发现我的话,他会突然在黑暗中跳起,朝我颈部袭击。如果真是这样,我只有一个人,手上连一根木棒也没有,一定一下子就会被击倒的。 竹林里好像已经没有人走在我前面,我犹豫着是否该追上去,但是千万不可以大意,或许他正躲在前面的某处等着抓我。今晚有雾,现在又是没有月光的深夜,连十公尺的前方都看不见。我小心不要发出声音,几乎是用爬的登上了斜坡,所以花费了相当长的时间。但不久之后,我就来到了法仙寺撞钟房旁的土墙附近。这样爬上来一看,发现从龙头馆的后面到法仙寺居然这么近,只要能忍受难走的山路,就不用绕到外面爬坡道和长长的石阶了。虽然法仙寺是用土墙围着的,但那只有在道路旁,围墙到了撞钟房的前方就没有了,只要爬上这个斜坡,就可以进入没有土墙围着的院内。 宽广的院内弥漫着雾,好像往我这里,也就是龙卧亭的方向慢慢朝下飘。在宽广的院内,连个藏身之所都没有,我可以轻易地找到刚才那个影子,但相对的,那个影子也可以轻易发觉我吧!如果被他发现,我就无处可逃了。为了藏身雾中,我将身体靠在撞钟房下的石墙。可能是因为在上风处的关系,刚才那奇怪的味道消失了,为了怕站起来会太醒目,所以我只好蹲下,就这样一直仔细观察着。 在主殿的旁边,那个像瘤一样的影子就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怀疑那是石灯笼吗?正当我想那种地方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的时候,我发现他其实是慢慢在移动的,看起来很像站在那里不动只是我的错觉。他是往我这里移动吗?还是往另一边移动?我很紧张地推测着。他是往另一边移动,并正慢慢走远。我松了口气,因为我看出来他是要走出这个地方,便慢慢跟了过去。 影子往主殿角落的左边转进去,再走上屋檐下的石板路,他没有脚步声,好像是滑着往前移动。来到了前方的石阶前,他又慢慢地往上爬,一直爬到了墓地,那里排列着无数的墓碑和墓石,影子便直直穿过那些林立在雾中的墓碑,完全没有停留,速度虽然慢,但确实有在前进。 墓地很宽广,我没想到主殿的后面会有那么大一片的墓地,在起雾的夜里,那些墓碑看起来就像是国外不知名的摩天大楼。影子穿梭在墓石间,一直不停地前进,跟在后面的我,也穿过主殿的石板路,爬上石阶,将身体躲在墓石的后面。我怕只要稍不留意,影子就会立刻消失在黑暗之中。来到墓地的正中央,宽阔的四周令我感到不安,我回头一看,发现主殿的轮廓已经消失在雾中。 影子几乎走到了墓地的尽头,那里是再更高一些的山麓,而且是树林的正前方。他就停在那附近,好像冻结住了一样。我从其中一块墓石的后面,一直监视着那个影子,等他再开始移动。我想伺机行动,但过了五分钟、十分钟,那影子还是一动也不动的。我站起来,再找到一块墓石蹲在后面,就这样重复相同的方法,慢慢向那影子靠近。 奇怪了,我感觉有点不对劲,随着我慢慢接近,才发现那影子并不是人,而是一棵树,我越靠近看得越清楚,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了。树木长得很茂盛,就像是倒立的灯泡,我后来就忘了要躲藏,直接站在这棵灌木的旁边,那是香椿树,高度和我差不多,即使是在深夜,我仍然看见树上开了两朵很红的花。我觉得很纳闷,从龙卧亭一路跟来的那个影子消失了吗?到哪里去了? 当我这样想之后,我慢慢觉得事情不可能会这样。难道真的是这棵香椿树吗?是这棵长得其貌不扬的树,从龙卧亭把我带到墓地来的吗?我这样想着时,突然感到背脊开始发冷,其实刚才身体就已经很冷了,现在则是一直冻到了体内。但这也只是一下子而已,当我一直站在那里时,我内心的恐惧感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怀念的感觉。 在小泉八云所收录改写的《日本怪谭集》中,有好几个故事我很喜欢,我想起了其中一个故事,内容是这样的: 以前在某个地方的糖果店,每到了晚上就会有一个女客人来买麦芽糖,她脸色苍白,看起来有点寂寞,每次付的钱都像冰一样冷。糖果店老板觉得很奇怪,有一次便跟踪女客人,那女的走路没有声音,就像是用滑的一样,走进了村子旁边的墓地里。当她走进墓石间,就消失在其中一个墓的下方。老板心想一定有什么问题,便拜托住持将墓石移开,将棺木挖出来一看,樽形的棺木底下,那个死掉的女人旁边有一个婴儿,正在舔着麦芽糖。那女的是接近临盆时过世的,所以在棺木中生下了小孩。让小孩就这样死掉实在太可怜了,做妈妈的才会变成幽灵,在现世徘徊,为了地底下的孩子,每到晚上就买糖来喂那个孩子,以取代乳水。 我看了看身旁的香椿树,又看了看排列在树木前方的墓石群,这些墓石和其他的不太一样,看起来非常老旧,大多都已生了青苔,墓碑的角都磨圆了,而且尺寸也比其他墓石小。这些墓石被不到一公尺高的石墙围住两边,与其他的墓石稍稍隔开,我大概数了一下,应该有十几个吧!可以明显的看出,埋在这下面的人,和其他死者的葬法不太一样。 我蹲在这些墓石群的前方,在黑暗中拚命看着墓碑上的墓志铭,最靠近我的是金井贞子、胜裕、康夫,一个墓石上刻了好几个人的名字,还有一块墓石上刻了吉田金、修一,好像每个墓石上都刻了两、三个人的名字。这种做法有点奇怪,好像是什么人家的墓一样,这种墓石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在这黑暗中,我实在很难再看清楚墓碑上的东西了,我站在那里,心想明天再问住持好了。 不可思议的是,我的恐惧消失了,在所有东西看起来都雾蒙蒙的夜晚,我只感觉身体很冷。我朝着主殿的方向走回去,我虽然很胆小,但并不讨厌怪谭,令人感动的怪谭我更是喜欢。 我经过主殿旁边,一直穿过院内,来到了通往山门的木门前,我想打开,却吓了一跳,门是锁着的。该不会是用锁头锁起来的吧?但是没有,我仔细一看,木门上有钥匙孔,在清晨六点,行秀是一定会来这里撞钟的,所以是行秀和法仙寺的足立住持分别有一把木门的钥匙吗?这个锁不管是从里面还是外面,好像都打得开的样子。 没有办法,只好走下那个竹林的斜坡了。我离开木门,朝撞钟房的方向,正确来说应该是撞钟房旁的土墙开口,就在这个时候,我又闻到了刚才那个已经忘记了的臭味,带点腥臭的奇怪烟味。我突然想了小时候听过的广播剧——“江户川乱步剧场”中的一集,其实刚才就想起来了,只是没有时间慢慢思考。正确的内容早已经忘了,不过到现在我还记得那种恐怖的气氛。内容大概是这样的: 有个都市郊外的湖边住了一个男人,只要一到傍晚,他就会时常闻到奇怪的臭味。为什么说是奇怪的臭味呢?因为那是焚化炉的味道,他小时候就住在焚化炉的正后方,他是闻着焚烧尸体的味道长大的。焚化炉在远离尘嚣的山腰上,从烟囱冒出来的烟味和森林里树木的青草味融合在一起,变成了难以言喻的味道。他一直清楚记得这个味道,他在湖边时常闻到的味道,就和他无法忘怀的火葬场味道一模一样。 有一天,他又闻到了那个味道,便用望远镜往湖的对岸看。他看见矗立的几根烟囱中的其中一根,不是正冒出淡淡的烟吗?他心想,那应该是火葬场吧,便去问别人,结果不是,听说是一般的纺织工厂。因此他便对朋友说,那间工厂时常在烧尸体,但是大家都笑他,没人理他。觉得不甘心的男人,便在某天深夜决定一个人潜入工厂调查。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任何人都有好几个小时候读过却忘不了的故事,尤其是像我们这种写书的人。我也是一样,那个在湖的对岸焚烧尸体的故事,令我印象越来越深刻,一直记在我的脑海里。我还向朋友打听我所住地区的火葬场位置,特别跑去闻那个味道。我早巳忘了当时我特地跑去闻的味道,但是我在听这个广播 剧时,凭空想像的那个味道,一直到现在还记得,好像自己真的闻到一样,实在是不可思议。好像是腥臭味,又好像是刺鼻臭味,总之就是燃烧含有水分的皮革时,所发出的不完全燃烧的臭味吧!我当时在法仙寺院内所闻到的,就是那个味道。 我刚才明明已经不再感到恐惧了,但当我穿过院内时,又再次变得心惊胆战、感到很不安。我渐渐接近无人的撞钟房,旁边就是倾圮的土墙,土墙和撞钟房之间的空隙是沙沙作响的黑暗竹林,想到又要一个人穿过这片竹林,我就全身冒冷汗。我又重新意识到,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感到很错愕。 我是孤零零一个人,为什么我会是一个人呢?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我会一个人在这种地方?我居然会一个人晃到这里来,我是脑袋坏掉了吗?这种感觉突然在我心中形成了漩涡,甚至因为太害怕而当场蹲了下来。在这里等天亮吧?是的,还是这样比较好,我开始认真的考虑。 随着我越来越接近竹林,竹林变成了不知名魔鬼的栖身之处,我无法相信刚才自己居然能一个人穿过这片竹林,更讨厌的是,尸体焚烧的味道越来越强烈了。这到底是什么味道?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间,会有这种味道?我既生气又害怕,好想大叫。 我站在竹林前,竹子在我脚边沙沙作响,起风了,我脚下一片漆黑,味道越来越重,我觉得我的意识好像越来越模糊,是因为害怕?还是想睡觉?一切似乎不像是真的。现在是几点?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吧?我没有戴表,为什么我会来这种地方呢?我怎么会这么笨呢?如果我安分的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就没事了。但如果我一直站在这里,是怎么样也不会在被窝里从梦中醒来的,因为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我不能一直站在这里,总之,我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回到我的房间,没有人会来救我的。 我欲哭无泪地走进竹林里,脚踩着茂密的白山竹,当我踏出第二步时,因为是斜坡,所以滑了一下。虽然后来的路没有那么陡,但我还是很害怕,所以几乎是用跑的冲下山坡。我以为已经到了平地时,咚的一声,我的手撞到了墙壁。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一时之间我无法了解。我以为走的是和来时相同的路,所以应该会走回相同的地方,但我却来到了完全不同的地方。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因为刚才是在黑暗中,又太慌张了,所以在下坡的途中我弄错了方向,我来到了之前那个圆盘锯小屋的旁边。我之所以感到惊讶的原因不只是这个,明明是没有月亮的起雾夜晚,而我却来到了有着微弱亮光的地方,这里充满了昏黄的亮光,我想起刚到这里时的那个夜晚,就是遇到龙尾馆三楼玻璃屋火灾的那晚,当时整个中庭就像沉浸在梦幻的灯光中,那灯光很不真实。 现在虽然不像当时,但我周围还是充满了微弱的虚幻亮光。我不知道原因,这不像是火灾,因为并没有那么亮。我完全忘记要回去的事,朝着光亮沿着木板墙壁走,那是往之前守屋告诉我的圆盘锯小屋后面的焚化炉方向。突然,我知道有光的原因了,在竹林和杂草之间,巨大的土馒头已淹没在雾中。从杂草间,我隐约看见一闪一闪的橘红色火焰,焚化炉内有火,然后,我闻到了令我害怕的味道弥漫在附近,这味道非常呛鼻。我害怕的事真的发生了,在黑暗中,有人正在被烧? 正在烧着人的火焰前,有一个影子,就像是地狱的哼哈二将一样堵在那里,我好不容易忍住没叫出声。我怕被发现,赶紧蹲了下来,但我没有其他的意图,老实说,我的腿已经有一半以上吓得发软,我很想立刻拔腿就跑,但我害怕得无法动弹。 他的头上有两根角,我之所以感到非常害怕,是因为我不知道他会往我这里走,还是会往后走,也就是说,我害怕是因为担心影子会往我这里走来。影子开始慢慢转向我,太好了,他又转到后面,但我一点也不放心。这次,那个影子又转向我这里了,我居然没有尖叫,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从我蹲着的位置来看,影子看起来就像是顶着天一样巨大,我的毛发全都竖起来了,这个现象真的发生了! 人影的额头裹着白色的头巾,两边各插着一根像是手电筒的东西,转向我的人影没有脸,脸的部位只有黑黑的一团。这个感觉需要说明一下,我尽量回想那恐怖的记忆,并正确描违。他虽然有额头和一部分的脸颊,但只有周边的部分而已,脸的周围只有一点点白色皮肤,中央部分则是一个黑黑的大洞。他的全身乌漆抹黑,腰上绑着白色的腰带,手上拿着枪,两个小腿好像裹着绑腿,非常细。这个影子慢慢地向右踏出一步,也就是说,他往我这里靠近。 后来,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等我回过神时,我已经跳着跑上通往中庭的石阶,拚命地往下跑,到了下面时,我的脚已经不听使唤,摔倒在草地上了。我赶紧想办法站起来,在小径上跑了一阵子,然后穿过草地,从“四分板之间”前方跳上走廊。直接穿着鞋子在走廊上跑,发出啪答啪答的声音,我一面跑一面脱鞋,就这样冲进自己的房间。我将门用门栓拴好,四叠大的房间拉门,也用门栓紧紧拴住,然后不知道是怎么钻进被窝里的,我用棉被蒙住了自己的全身。 之后的记忆就完全没有了,我到现在还难以置信,因为当时的气氛根本无法立刻入睡,所以应该是昏倒了吧!但是第二天早上,我又像完全没事一样,被钟声吵醒,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人在遭遇到太可怕的事情时,大脑会有各种防御功能,以防止发疯。我很感谢我的大脑也有这种机制,还是说,只有我的大脑会产生这种奇怪的现象? 2 钟声几乎是在我的枕边响起,我在床上醒了过来,我想,应该没有人能继续在这种钟声中呼呼大睡吧。我环顾四周,和往常一样,天已经亮了,房间内听得到流经导水管的水所发出的潺潺水声,我发了二、三秒的呆,突然间,我全部都想起来了,昨夜的惊悚体验。是在做梦吗?我只能这样想。实在无法相信这么胆小的我,昨晚会做出那么冒险的事。对了,我想起来了,掀开棉被把腿拉过来一看,膝盖上还有土和草的污垢,我一阵错愕,原来不是梦,这样一想,我的膝盖便开始隐隐作痛。 那到底是什么呢?我在床上开始试着回想昨夜一连串的体验。首先,是我听见走廊上有人赤脚走路的声音,便来到走廊上,但是没有看到半个影子,接着便看见穿过中庭的奇怪影子。在夜雾中,我跟踪那影子,结果到了法仙寺的墓地,那个影子变成了一棵香椿树。我没有办法,决定要回龙卧亭,在龙头馆的后方,我闻到了好像是焚烧尸体的味道,然后,我来到位于圆盘锯小屋后面的焚化炉前,结果看到了那个杀了三十个人的亡灵。奇怪的人影慢慢走向我,他的脸正中央有一个大大的黑洞,当他慢慢向我走近时的那种恐怖,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会毛骨悚然。 我呻吟了一下,不自觉地用手按了按太阳穴,感到一阵偏头痛,果然没睡好。那是理所当然的,经历了那么恐怖的事,又死命地跑回来,然后跳进被窝里,当然不可能马上就能进入梦乡。只要一回想,感觉就会做很多恶梦,而且一定都是梦魇。不只是头,我的身体也觉得好疲累,今天是不行了,我根本起不来。我心想,早餐不要吃算了,就睡到中午吧!我根本毫无食欲。 每发出一次撞钟声,我的头就更痛,每当这种像是鸣放大炮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就觉得好像是谁用拳头用力打我的头一样,钟声每响一次,我的头就更痛。不知道响了几次之后,我心想,要是再响一次的话,我的头肯定会裂开,幸好最后终于停了下来。龙卧亭是间好旅馆,但是只有早上的钟声令人受不了,能不能再想想别的办法,不能只留傍晚那次吗?我觉得好痛苦,躲在棉被中趴着,觉得非常不舒服,反胃想吐。 醒来一次后,因为不舒服,反而睡不着了。当我痛苦了三十分钟左右,便听见了敲门声,好像是仓田惠理子的声音。 “石冈先生,早餐准备好了。” 我应了一声,女孩的声音听得很清楚。我觉得想吐,根本不想吃东西,于是我还是趴着说:“今天早上我不吃,因为我身体不舒服,让我休息一下!”我觉得自己说得很大声,但可能是因为想吐的关系,所以音量好像还是不够大。 “什么?”惠理子反问。 我没办法,只好坐起身子,稍微大声的说:“我身体不太舒服……” “里美小姐说有话要和你说……”她的声音盖过了我说的话。 “喔,我马上就来。”我回答。 我慢吞吞地走到走廊上,看见惠理子拿着我的鞋子站在那里等我。 “这是石冈先生的鞋子吧?”她说。 “啊,是的,没错。”我说。 “但是,为什么你要拿在手里呢?”我问。 “因为被丢在那里的走廊上,”她指着走廊上方说。 我想起来了,昨夜我是一边跑一边脱的。我向她道谢后,便拿了回来。我洗过脸,一走下走廊,又看到了“云角之间”墙上的那幅画,便赶紧走过去,无法盯着它看。一进入龙尾馆,我在走廊上碰到了一脸憔悴的守屋。 “啊!石冈先生。”他说:“你怎么了?” “啊?”我说。 “你看起来很憔悴呢!是哪里不舒服吗?”守屋对我说。 我看起来好像和平常不太一样吗?考虑了一下,我决定要把昨夜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 “事实上,我昨晚终于看到了。” “看到什么?” “那个杀了三十个人的幽灵,这样绑着头巾,全身乌漆抹黑,拿着猎枪……” “你也看见了啊?果然没有脸,对不对?” “没有,脸的正中央好像是一个大洞,什么也没有。大家都这样说,是吗?” “有人是这样说,但会不会是用黑布把脸遮住了呢?阿通是这样说的。” “不。”我马上予以否定,然后又仔细回想了一下,我还是认为不是用布遮住的。如果是用布遮住脸的话,当他向我这里走来时,我应该看得出来,绝对不是这样,那是真的没有脸。 “守屋先生看起来也很没精神呢!” “是啊,藤原那家伙还是没有回来,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该怎么办呢?” “我再联络一次田中先生,他说今天下午,他们三个刑警会一起过来这里,到时候再说吧!”我就这样和守屋分开,往大厅走去。 龙卧亭的早餐时间好像都是固定在七点,这对准备早餐的人而言,无疑是件轻松的事。为什么要定在七点呢?一定是因为客人们都在六点起床的关系,法仙寺的钟就是大型的闹钟。我还记得第一次在这里被吵醒的三月三十一日清晨,早餐吃得比较晚,绝对是因为前一天发生火灾的关系。 我一走进大厅,虽然大家都被卷入了悲剧的漩涡中,却很自得其乐,和昨夜经历过恐怖遭遇的我对照起来,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双重性格〉很好啊!”我听见二子山增夫说些令人摸不着头绪的话。 “啊,是吗?”活泼回应的是里美的声音,她对面坐的是妈妈育子。里美身旁的座位是空着的,难道是为我留的吗? “早。”我嗫嚅的说,并坐到里美旁边。 “啊!早—安!”里美用几乎让我头痛的大嗓门回应。 “请慢用!”说完后,育子就站起来,往屋内走去,她应该是去告诉厨房的人准备我的早餐吧! “啊!石冈先生,你怎么了?”里美也说。 “什么怎么了?”我说,但我的身体不适好像已经写在脸上。 “你看起来很憔悴的样子,是没睡好吗?” “嗯,是啊!”我说。 “为什么?” “我终于看到那个杀人魔的亡灵了。” 于是,正在说说笑笑的人,全都往我这里看,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了。 “是怎么回事?”二子山增夫因为职业的关系,所以很关心地问。 我虽然不是很想说,但还是将昨晚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说到一半时,育子也回到了座位,没过多久,惠理子便将我的早餐端来。 “一开始是听见赤脚的脚步声吗?”阿通认真的问,小雪就坐在隔壁二子山一茂的膝盖上。 “是的。”我回答。 “我那个时候也是。”她说。 “然后我就听到啜泣声,我觉得尾音拖得长长的。” “我是没有听见。”阿通说。 “那个幽灵的脸上,遮着一块黑布,是吧?”她问。我又再回想了一次。 “不,守屋也这样说,但我看到的不是这样,只是脸这里有一个黑黑的洞,什么东西也没有。” “哎唷!”里美说着便将头趴下。 “但我今天早上才去那个焚化炉打扫过。”育子说。“和我先生一起去的。是不是啊,老公?” “是的,我去拔了些杂草。”犬坊一男说:“焚化炉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啊,还是和平常一样。” “那果真是我幻想的吧……”我说。 我突然全身无力,而且仍然感到一丝丝的恐惧,尽管一大早有那么多人在我的旁边。 “那幅画从三楼搬到那里的走廊了啊?”我一说完,育子便说:“是的,想请二子山先生驱妖除魔,所以就挂在二子山先生的房门外。” 果然是这样,然后,育子便问大家:“你们有谁昨天夜里去法仙寺的墓地吗?” 没有人回答,大家都摇着头。她这样做,是要证明一切都是我的幻觉吗? “好了,不要再说这个话题了。对了,你们刚才在聊些什么?”我说。 “因为不好的事情接二连三发生,所以想请育子女士和里美小姐弹首曲子给我们听呢!”坂出说:“她们两人会二手联弹呢!有一首〈双重性格〉很好听呢!” “不,我不行。”里美说。 “我也是完全没有练习呢!”育子也说。 “应该不需要练习吧!你都弹得那么好了。”神主说。 “那就等里美放学回来好了,大家再这样下去,真的会闷死的。而且,身为女主人,你也应该为我们打打气啊!”二子山增夫说。 “是啊,今天会是好天气呢!气象报告是这样说的。”阿通说。 “今天是太阳公公的符号喔!”小雪也说。 “既然你们都这样说了,等里美放学回来,我们就来弹一曲吧!”育子说完后,大家立刻鼓掌,这段谈话便到此告一段落。 我一边吃着饭,里美对我说:“石冈先生,我们家有很多日光灯的台灯。” “真的吗?太好了。” “但是,听说在地下室的那个澡堂里。” 我一时为之语塞,就是那个幽灵会出现的澡堂吗? “听说好像是放在堆在澡堂的纸箱的其中一个,要去找才知道。” “喔,不用了,我只有在白天才写东西,所以没有台灯也没关系。”我说。又要去那个澡堂,倒霉的话,搞不好还会再碰到那个幽灵,我看还是算了吧! “真的吗?” “真的。” “你不是因为害怕吗?” “不是因为害怕。” “那等我回来再说好了。但是,我今天可能会没有时间,因为要和妈妈一起合奏。” 吃完早餐后,里美就出门去学校了。 我看了一下,犬坊家的人只有犬坊一男、育子和松婆婆,却不见行秀的踪影,我怎么从来没看过行秀出来吃饭呢? 吃完饭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从走廊往外一看,今天确实是好天气的样子,至少在中庭的上空没有看见一片云。但我的头却越来越痛,就连站在走廊上都觉得很难受。我走进房间,钻进棉被里,决定要再睡一会儿,虽然没有立刻睡着,但可能因为太累了,过了一会儿便跌入梦乡。 “石冈先生,吃午饭了!”我又被仓田惠理子的高亢声音叫醒。 我睁开眼睛,觉得很烦,和刚才一样,没有一点食欲。我怎么觉得自己像是要做成鹅肝酱的鹅一样,时间到了就被叫起来,不管我想不想吃,就一个劲儿地将食物往胃里灌。但还好的是,我的头痛比较好了。我慢慢走到走廊上,站着和惠理子说话。惠理子的房间是“龙舌之间”,就在焚化炉的附近,也就是我昨晚看到那个亡灵的地方。 “咦?我不知道,也没发现。”她说:“焚化炉里有火吗?但是,焚化炉是在“猫足之间”那附近,离我房间还有一段距离呢!” 惠理子丰腴雪白的脸庞,一笑起来就会露出酒窝。老实说,我从以前就很喜欢这种长相的女孩,所以我不想吓她,便不再提起亡灵的事。 她跟在我后面,来到了“鳖甲之间”,好像是要叫坂出吃午餐。我和她道别后,走了几步,又听见她的声音,“啊!对了。”我回头一看,她又转向我说:“我明天就要回家了。” “真的吗?很遗憾呢!虽然时间很短,但还是谢谢你的关照。”我说完后,便往龙尾馆走。吃饭时,我在大厅中看见了惠理子的身影,她在为我们服务。 吃完饭后,我来到走廊,想鼓起勇气去昨晚那个圆盘锯小屋和后面的焚化炉看看。就在这时,我听到大门那有轻型汽车的引擎声和轮胎压过碎石子的声音。警官们又回来了,为了向他们报告藤原失踪的事,便决定待会儿再去焚化炉,就穿上木屐绕到前门去。在龙尾馆的转角,我碰到了三位警官。 “石冈先生。”福井说。 “福井先生、田中先生,藤原先生还是没有回来的样子呢!”我说。 “没回来啊?”福井说。“那我来和守屋谈一谈,他现在在哪里?” “在厨房。” 三个人加快了脚步往厨房走去,我不知为什么没有跟去,在那附近闲晃了一会儿,并逗弄了一下被关在铁丝网笼子里的鸭子,但我还是有点担心藤原,便走到厨房去。 三名警官坐在厨房的板凳上抽着烟,守屋站在一旁被询问。 “在这个村子里,藤原有朋友吗?”我听见福井的声音。 “没有,他只认识店里的人,还有卖鱼的和卖点心的,但也只是点头之交,都不是熟到可以让他留宿的朋友。” “藤原这个人,大概几岁?”铃木说。 “大概二十一岁吧……二十一岁。” “二十一岁啊,那他有没有女人呢?” “应该没有吧!如果有的话,我应该会知道。” 然后铃木注意到了我,转过头来对我说:“啊,石冈先生,能不能请你先出去一下。”被他这样一说,我只好又走到屋外。 我心想,待会儿再问田中好了。我慢慢走上往中庭的石阶,来到了龙的雕像旁,我想再去焚化炉那边看看。说出来有点丢脸,我一个人还真是提不起勇气,如果可以和田中一起去就好了。 我在龙的旁边站了一会儿,因为觉得脚酸,便坐在那只龙站着的水泥台边缘,水泥台很小,几乎没有我可以坐的空间,但我还是勉强坐了下去,就这样抬头望了一阵子法仙寺的撞钟房。我听见身后传来木屐的脚步声,好像有人爬上石阶来了。我心想,会是谁呢?原来是守屋,他有时候穿凉鞋,有时候又穿木屐,穿凉鞋时没有声音,但穿木屐就会发出声音。 “守屋先生,刑警们呢?” “他们说要去村子里查一查,还带着藤原的相片去呢!”他说。果然是这样,这么说来,田中在短时间内是不会回来了。 “听说,今天里美要和她母亲一起弹琴呢!” “是啊!” “地点是在那个大厅吗?” “不,今天天气很好,应该会像是园游会的型态吧!” “园游会?” “就在这里演奏,在这草地上。” “在这里吗?” “是的,以前也常常在这里品茗或朗诵诗歌,所以也会在屋外弹琴。” “是户外演奏会吗?” “是的,很不错喔,不过声音不够响亮。我们还要做准备工作呢!今天藤原不在,可能会很累,要搬琴呢!” “从哪里搬?” “龙尾馆,那里有最好的琴。”守屋说。 3 我又回到了房间,在大学的笔记本上做纪录。我想把我的笔记影印一份,附在信里寄给远在挪威的御手洗。哪一天,如果我要将这个事件写成书出版的话,这些文章也可以当作手稿。没有桌上型台灯,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比较难写,白天的话,可以将棉被收进柜子里,将矮桌拖到窗边,利用窗外的光线就够亮了。 我停下笔来,忽然发现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因为我非常认真的写,所以进度已经赶上了,我从来到这个旅馆那天晚上的火灾开始,一直到发现人头漂流在苇川上的经过,尽可能详细记载。再一天,应该就可以写到现在这个时间点了吧! 我走到走廊上,洒满了午后阳光的绿油油草地,现在已经铺上了绯红色的布,在那上面摆着两架琴,还没看见演奏者的身影,这无人的庭院中铺上了绯红色的布,上面还摆着两架琴,我被这画面深深吸引,从走廊上眺望了好一会儿。在演奏开始前,我就已经被这景象打动了。听说大家会坐在走廊上听演奏,但我还没看到观众。我走下走廊,不知不觉往龙尾馆走去,一走出走廊,就看到穿着浅桃色和服的里美正爬上往中庭的石阶。 “里美。”我叫她。“演奏要开始了吗?” “啊,石冈先生,还没有,我是要去后面净手。” 后面?太好了。 “等一下,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可以啊,请。”她很开朗的说。 我赶紧穿上木屐跟在她后面,我一直希望有个人能和我一起去后面。 “你已经练好了吗?”我跟在她后面问。 “算是吧。”她说。 “净手是什么意思?” “喔,那是我祈求好运的小秘诀。”她说。 “祈求好运的小秘诀……” “我在演奏前总是会有点怪怪的,所以弹琴前我都会到井边洗手祷告……” “喔。” “这样一来,就会弹得很好。” “喔。” 爬上石阶后,我们往龙头馆后面的小径走去,虽然我已有心理准备,但是白天一看,沿着龙头馆的小径居然是在很高的石墩上,而且没有栅栏,站在边缘会觉得很恐怖,我几乎是贴着建筑物走的。 我还是第一次在白天来这里,因为有昨晚的经验,所以很怕待在这里。我跟在快步前进的里美身后,害怕地转过龙头馆的转角,明明已经是第三次来了,此地还是让我觉得很陌生。那里非常安静,只有潺潺的流水声,空气很潮湿,到处都生着青苔,风徐徐吹动着使竹林发出沙沙的声音,我吓了一跳。 接着,我便闻到水和青苔的味道,才知道这里是湿气如此重的地方。我的前方就是水池,是一个水泥做的方形人工水池,感觉像是外行人做的,里面有大大小小的鲤鱼游来游去,水池的内侧可能因为照不到太阳的关系,长满了黑色的藻类。在池子的一角,我看见了一个竹制导水管孔,不知道从哪里引来的水,不断地往池子里流,流进来的水又在池子的另一端不断溢出,流进沟里不知消失在何处了。我将手指浸在池子里,觉得好冰。 在空地的旁边,有一个用石头堆砌而成的水井,可能是因为昨晚太黑了,所以我没发现。水井的上面盖了一个马口铁做的盖子,旁边有一个绿色铸造物的手压帮浦,应该是用这个从旁边的水井将水汲上来吧!里美抓着这个帮浦死命地压,她穿和服很难压,我跑过去想要帮她。 “不用了,这要自己做才有保佑。”里美这样说,我便不再帮忙。 她很辛苦地不断压着帮浦,过了一会儿,出水口终于有水出来了,水流到放在下方的水桶里,然后里美就用这水洗手。出水口前端套着一个白布套,布套的前端因为铁锈的关系,被染成淡淡的茶色。水在水桶中跳跃着,有一部分溅到了和服的裙摆,所以我有点担心。 洗完手之后,里美将手甩了甩,从怀里拿出深咖啡色的手帕擦了擦手,就这样站了一会儿,双手合十向着法仙寺。这么神圣的场面,我真不应该跟来的,我有点后悔。结束之后,里美回头看了看来时的方向,然后笑了起来,又回复到她平常的样子,我才松了一口气。我提心吊胆地朝圆盘锯小屋的方向靠近,从刚才我就一直想着这里。 一走到小屋旁,我发现上方有竹管弯弯的绕过来,因为昨晚太黑了,所以我完全没发现。竹管里好像有水在流动,发出潺潺的水声,我用眼睛观察水流动的方向,这好像就是经过龙胎馆窗外导水管的水源,然后有一部分往左流,流进刚才那个鲤鱼池里,应该是从这个斜坡的某一处涌出来的水吧! 我先往圆盘锯小屋的那个格子窗内窥探,比昨夜看得还要仔细,圆盘锯在正中央,好像生锈了,上面有转动时所需的皮带,但似乎已经断了。裁切台旁的地上散落着木屑和纸片,整体而言还算干净,灰麈并没有积得很厚,也没有到处布满蜘蛛网。 “看不见。”有人在我身边说。我一看,是里美在我旁边,她不断地踮起又放下脚跟,因为她太矮了,所以看不见屋内的情形。 “石冈先生,抱我。”里美说,我怀疑我是不是听错了。 “啊?” “这样从后面抱我。”说完后,里美便跑到我跟前,大大的和服腰带抵住了我的肚子。 她还是个孩子,才会这样说。我明白后,便将她抱起。我闻到了和服的味道,和她身上抹的香水味。因为我是抱在她的腰带附近,完全感受不到她的身材好坏。 她将脸靠近格子窗后,看的并不是圆盘锯,而是右后方。 “好了吗?” “嗯。”里美回答后,我便让她下来。“这个小屋好恐怖。”里美这样说,我也点点头,她也和我有同样的想法。 但她嘴里虽然这样说,却若无其事地来这里洗手,我实在不明白她的神经怎么这么大条。 “现在谁有这间小屋的钥匙?”我下定决心要问个清楚。我发现从刚才开始她就上气不接下气的,刚才她是跑过来的吗? 里美歪着头,想了又想,然后说:“这个嘛,我也不知道。” “真的吗?”这个答案让我有点意外。 然后我沿着小屋的墙壁,往我觉得最可疑的焚化炉走去。屋顶上矗立着一根烟囱的焚化炉,埋在高高的杂草里,依旧在那里,却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异状,完全看不出来昨夜有使用过的样子,就像今天早上犬坊夫妇所说的一样。我很谨慎地将右脚踩入草丛中,接着是左脚,就这样慢慢往前走。 “哇!”里美从后面抵住我的背,我吓得跳了起来,老实说,我几乎快叫出来了,还好忍住了。 里美笑翻了,但是我根本没心思去责骂她,我一想起那个杀死三十个人的亡灵站在我眼前、向我走来时的景象,就感到非常害怕,慢慢往小屋那边撤退。我的脚好像已经开始跑起来了。 “您害怕吗?好可爱。”里美好像是这样说,但我根本没在听。 “快点回去,往那边走。”我说完后,便要往水井那里走。 有人拉住了我的手,是里美站在那里不动,怎么会这样?里美变得很奇怪,肩膀开始抖动,变成哭中带笑的表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实说,我连她都觉得恐怖。突然间,她抱住我,并吻了我,她的右手抓住我的后脑勺,嘴唇就压着我的嘴唇,狂野地吻我,我觉得后脑勺好痛,我的心脏快要停止跳动了。 她立刻放开我,把呆若木鸡的我留在那里,便快速往水井那里跑去,一直跑到离小屋很远的地方才停下来,然后转过头来,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说:“石冈先生,快一点。”然后便往中庭跑去,我心想,只剩我一个人,突然觉得很害怕,赶紧跟在她后面。 里美是个谜。在发生那样的事之后,与开始演奏之前,在走廊上所有龙卧亭客人的注目下,和母亲一起静静走到中央草坪上的里美,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高中生,动作也像往常一样很孩子气。 但我却越来越感到兴奋紧张,身体好像会不时颤抖,里美哪才那样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反覆思索着,今后我该如何面对她呢?我已经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正眼看她了,我心里一直在烦恼十几岁处女的问题,我对这种问题还真无法免疫呢!但是仔细一想,这个比喻还真可笑,因为里美才是真正的十几岁处女,不过她看起来却冷静得令人有点憎恨。 观赏户外演奏会的客人,在一开始时已经全员在走廊上集合了。不只住宿的客人,包括犬坊家的人、龙卧亭的所有工作人员都来了,我从走廊的上方,即靠近龙头馆的地方,开始按顺序写下观众的姓名:坂出小次郎、我、二子山增夫和一茂父子,当时就连三位刑警也站在走廊上,然后是阿通和小雪母女,仓田惠理子也和阿通母女一起,再来是犬坊一男、厨师守屋、松婆婆,居然连行秀也来了。总之,龙卧亭的所有住宿客人和工作人员全都聚集在走廊上。 他们当中,有些人站在自己房门前是无法看见中庭的,像是神主父子、三位刑警和阿通母女等,他们的房间是位于中庭下方,所以房门前只能看到石墙,因此全员是按照刚才所说的顺序排列,直接往靠近龙头馆的走廊移动。 我再正确描述一下他们所站的位置:坂出是从自己的房间“鳖甲之间”前,往后移动到“弦之间”前,我则从“莳绘之间”前移动到“柱之间”前,神主父子则站在“螺钿之间”前,刑警们站在“鳖甲之间”前,阿通母女和仓田惠理子则站在“莳绘之间”前。虽说房间是围绕着中庭而建,但是能正面看到中庭草坪的,就只有这几间房间前面的走廊,其他房间的走廊,不是比中庭高就是比中庭低,所以大家便集中在这个范围内,稍微隔点距离站着。 育子母女一出场,大家便热烈鼓掌,然后才或蹲或坐在走廊的地板上,男人们都盘腿而坐,女人们则跪坐。另一方面,演奏者也因为之前的经验,了解应该要正面对着观众,所以琴也是配合那个位置放置的,当她们坐下来时,让人觉得舞台设定得非常好。 客人们鼓掌完毕后,犬坊育子便开始简单解说:“我们今天要演奏的是〈双重性格〉和〈三种改编〉。两首曲子的难度都很高,可能会弹得不够好……〈三种改编〉我们是弹第一和第三乐章。” 一开始,她们弹得好像不是很顺,但不久之后,弹到节奏快的部分,两个人的旋律便开始融合,让人见识到美妙的对位法,弹得非常好。曲子虽然很长,但中间充满了惊悚的华丽,一点也不觉得无聊。弹完之后,包括刑警在内的所有观众全都报以热烈的掌声,二子山一茂还发出欢呼声呢。 接下来的〈三种改编〉也令我非常惊艳。我想起之前里美好像有对我说,这首曲子是“高难度的挑战”,合音和旋律完全是现代音乐的感觉,我听起来觉得非常前卫。先前我对琴的印象是既落伍又无聊,现在因为这首曲子,我的观念整个都改变了。 弹第二部的里美弹得好像有点不顺,她拚命地拨动琴弦,这确实是首很难弹的曲子。但是,这首曲子我越听越觉得害怕,我的眼前浮现出夜叉在暴风雪中狂舞的情景,昨夜的恐惧又苏醒了。如果是在昨夜那种气氛下,听到这首曲子的话,我应该会直打哆嗦吧!但也因为这样,这首曲子给人的印象很深刻,我还发现琴所奏出的音乐非常接近现代音乐。 还有,犬坊育子的琴艺精湛超乎我的预期,连我这个对琴一窍不通的人,都听得出来她的琴艺非凡,因为她之前很谦虚,所以我还以为她不过是业余人士的水准。在快弹的部分,因为动作实在太快了,我看她的手好像根本没在动一样,让我想起吉他演奏家世界的“slowhandpton”5,业余的人都可以弹出这样的水准,我心想,小野寺锥玉那些专业的演奏家,到底有多高深的功力呢?我好想听听看,不知道是否有发行cd? 当第二首曲子渐入佳境时,我看见坂出后面的芦苇草帘门慢慢地被掀开。我心想,这是怎么回事时,便看到菊子女士从里面好像是用爬的来到了走廊,她应该是听到了琴声吧!她靠近坂出,好像在和他说些什么,应该是在问这是怎么回事吧!坂出盘着腿将身体往后靠,在菊子女士的耳边说了些什么,菊子女士频频点头,然后就待在走廊上,听着演奏。 演奏会结束了,全体观众又一次热烈的掌声,我也很感动。这是首很难弹的曲子,听起来好像是爵士乐之类的前卫演奏,没想到,来到这远离人群的土地,居然会听到这么动听的音乐。 里美抽出我刚才看过的深咖啡色的手帕擦了擦手,她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在说:“啊!终于弹完了。” 育子本来应该也是这样想,但大家的掌声一直不停歇,我想大家应该是无聊至极,非常渴望娱乐吧!二子山一茂等人不断叫着“安可!安可!”虽然他的职业是神主,但是毕竟还年轻,他好像以为是来看摇滚演唱会似的。就连坂出都叫着“安可”,和他算是同类型的我,也不禁跟着叫“安可”。 育子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和身旁的女儿不知道在商量些什么,里美也用很不安的表情回应着。育子转向我们这些观众,好像要说话,于是我们便停止鼓掌。 “谢谢各位,因为我们不是专业的演奏家,会弹的曲子有限,要我们弹安可曲实在很困扰。我决定要弹一首比较新的曲子,刚才所弹的曲子难度非常高,各位也看到,里美快喘不过气了,所以我想弹一首比较简单的曲子,这也是我很喜欢的曲子,叫做〈海之诗〉,是歌颂濑户内海优美景色的曲子。原本是需要箫来伴奏的,如果我先生会吹箫就好了,但很遗憾他没什么才艺……”育子这样说,然后笑了一下。 “真的对作曲老师感到不好意思,但我会用琴在旋律上下点工夫,在这块土地生长的我,冈山已经成为我熟悉的土地。接下来就请各位欣赏〈海之诗〉。”育子说完后,开始弹奏的曲子是非常正统 译注5:艾力克莱普顿(ericpton),一九六四年赢得“slowhand”外号,台湾人称“吉他之神”。一九九七年年底发行《slowhand》专辑,而“slowhand”也是他吉他弹奏最为人称道的特质,即感情跃然指尖的意思。的筝曲,我松了一口气。 曲子一开始没多久,菊子女士好像因为身体不适,和坂出打声招呼后,就要回去自己的房间了。她慢慢在走廊上滑行,好不容易才跨过门槛,走进房间,然后将门慢慢关上。接着,其他观众好像也受到了菊子女士动作的影响,开始跟着动了起来。首先是下方靠近龙尾馆的行秀站了起来,慢吞吞地走下走廊,过了两、三分钟后,阿通母女也站了起来,接着仓田惠理子和她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后,也站了起来,三个人一起往龙尾馆的方向走去。演奏仍然继续进行着。 对犬坊育子而言,安可曲的要求是意料外的事,对部分观众而言好像也是如此。时间已经逼近他们工作的时间,每首曲子弹奏的时间都很长,所以从演奏开始到现在,已经将近一个小时了。一开始中庭的草坪上还有阳光,但太阳慢慢西下,正在演奏的母女此时已经是在龙胎馆的阴影下了。 我还看见一边演奏的里美,一边瞄着左手的手表。曲子已经进入尾声,节奏慢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犬坊行秀出现在远方的撞钟房,他握着撞钟棒的绳子。曲子还没弹奏完,我很着急地看着他,希望他能再等一下,但是,一板一眼的行秀根本不管那么多,开始左右摇晃起钟槌,毫不犹豫地击出第一声钟声,几乎是天摇地动的钟声。 没多久,演奏便结束了。但刚才的钟声很明显地扫了演奏会的兴,我们的掌声感觉也没有那么热烈。两位演奏家演奏完毕后,并没有立刻站起来,似乎还在回味着刚才的余韵,仍然低着头。过了好一会儿,育子才抬起头来,她原本想说话的样子,但她好像担心会有钟声来搅局,只是笑了笑,鞠了个躬。就在这一瞬间,果然响起了第二声钟声,然后,两位演奏家才站起来,整理着和服。守屋则起身想到中庭去收琴。 就在这时,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女人的哭叫声,我们都呆住了,里美和育子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就这样站在草坪上。 “谁快来啊!”声音近乎哭叫,刑警们开始在走廊上跑了起来。是阿通,又是阿通母女的房间! 我也跑了起来,等我回过神时,才发现坂出就在我身边,守屋高大的背影就在我前面,在前方我看到了牵着小孩站在走廊上的阿通。 “怎么了?”铃木叫着。 “仓田她……”阿通还没说完,三位刑警就闯进“蜈蚣足之间”。我、守屋和坂出一个挨着一个,靠在打开的门旁边。这时,又传来了钟声。 “啊!”守屋大叫,我也感到一阵晕眩,有种时间倒流的错觉,因为以前所看到的景象,又几乎完全一样的呈现在眼前。 死者的头发上沾满了血,应该是仓田惠理子的身体,像虾子一样蜷曲倒在榻榻米上,背部朝向我们,榻榻米上的血还在不断扩散。 “我有把门栓拴好啊!”几乎已经疯了的阿通叫着。因为她已经失去了理性,一直很安静的小雪开始哭了起来。 在我前面的坂出歪着头,越过走廊看着中庭,那里当然没有任何人,只是如果是从这里射击的话,这次应该可以逃得掉,因为所有的人都聚集在走廊上,只有离开座位的少数几人是在案发现场,另外还有一个人在撞钟。又是一声钟声,只有行秀与这个案子无关。 “发生什么事了?”传来了女人的叫声。所有人都转过头去看是谁,原来是犬坊育子站在石墩上的龙雕像旁边,她很大声地询问这里的状况。 “菊婆婆很担心地在问,发生什么事了?”育子又说。 “仓田小姐,仓田惠理子小姐又被枪击了,这次也是头部中弹。”坂出大声回答。 “啊!”育子发出绝望的叫声,然后步履蹒跚地消失在后方。过了一会儿,我又看见了里美的身影,但也一下子就消失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福井咆哮着。 “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有把门栓拴好啊!”阿通一直叫着,小雪一直哭着,钟声又响了。 4 “子弹到底是从哪里飞进来的?”铃木在“柏叶之间”暴跳如雷。 因为向上通报,上次那个监识人员又跑来了,将仓田惠理子的尸体带回调查,但是分析的结果,还是和上次没什么两样。曾经称霸全国的冈山县警局,现在却沦落得像是葬仪社,他们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其实他们现在已经完全掌控不了案情了。 “这次又是一九三〇年代白朗宁公司制造的达姆弹吗?别再闹了!已经死了多少人了?” “四个人。”田中冷静的回答。 “我知道!”铃木怒吼着。“我又没有叫你数!这么多警察住在这里,到底要在警察眼前杀死几个人才罢休!就算我们是乡下的分局,多少也应该要查到一些蛛丝马迹,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变成午间娱乐新闻的笑话!” “不仅如此,再这样下去,我们还会使子孙蒙羞。” “总之,先不能对外透露,不管是对监识人员、派出所人员、村民或犬坊家的人,都要三缄其口。可以吗,田中?”铃木叫道。 “我知道。” “还有那个叫石冈的作家,要是对他透露太多的话,他会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如果他把这个案子写下来寄给出版社,后果将不堪设想。” “那个作家应该都在房间里写东西吧!”福井说。 “什么?那我们应该要阻止他吧,田中?” “他只是写些备忘录而已,我们不可能阻止他写吧!” “什么!你还说得这么轻松,那有什么事的话,后果由你负责,可以吗?” “你怎能这样,我们是民主国家的警察,不可能去对市民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的。”田中说。 “你还真是悠哉啊,要让那个三流作家一直为我们添麻烦吗?他要是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会招惹报社过来,影响我们办案,会比现在更麻烦的。田中,你听好了,那个小说家就由你负责,如果我们成了笑柄,将是整个县警之耻,你也会讨不到老婆的!” “这两件事应该不相干吧!我们要思考的,应该是事件本身吧!” “我知道,那我们就来想吧!可以吗?好吗?已经快要九点了,犬坊家的人说就算再晚也会准备晚餐,到时候你要拿什么脸去面对大家呢?那个仓田的妈妈应该已经快要疯了吧!她之前一直催仓田早点回家,她一定很恨我们,你知道吗?” “可不可以推测,子弹是从那个格窗飞进去的?”田中说。 “你不要白痴了!”铃木咆哮道:“别开玩笑了,从那么高又那么窄的格窗?如果门确实是关好的话,任何人都不可能击中的,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了。只有那个女的自己在说一开始就把门关好,把门栓拴上的吧!但是,没有人看见啊,是不是呢?田中,不是吗?我说的对不对?没错吧?” “没错。”田中以不疾不徐的口气说道。 “那就把那个女的带到警署去吧,好好逼问她一下,她一定会说出个什么的。” “等一下,铃木,你必须要冷静思考。”福井说:“那个女的还有一个孩子。” “那又怎样?那是她的障眼法。有孩子又怎样?那个女的就是很可疑。” “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抓她吧?铃木,你不是也有小孩吗?凶手也有可能会射中坐在一旁的可爱小孩啊,她有可能会叫别人来开枪吗?你仔细想一想。” “你不要说些没凭没据的事,我已经做了三十年的警察了。” “我也一样啊,铃木。” “是我的第六感告诉我的,这是专家的第六感,是绝对不会错的,那个女的很可疑,绝对不是简单的人。”铃木坚持。 “即使可能射中自己的孩子,还会让别人来开枪吗?如果是你的孩子,你会这样做吗?你稍微换个立场想一想。” “如果是我的话,那个白痴小孩有没有都无所谓。” “是吗?” “而且绝对不会射中小孩的!因为她让死者坐在小孩前面,两次都是。从凶手的角度来看,死者都是在前面,中丸、仓田的位置一模一样,你不觉得奇怪吗?一定是那女的搞的鬼!” “即使如此,但小孩就在旁边耶,如果是我,绝对不会这样做的。只要死者稍微移动一下,就有可能射中小孩,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如果是你的话,一开始就不会杀人吧!”铃木说。他好像是太激动了,所以开始流汗,便快速地将外套脱掉,然后拿在手上,不断地甩动着。“那么,我们来找一些可疑之处吧!首先,那个女的为什么要来这里住?她又不是犬坊的亲戚,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总之,如果你没有平静下来的话,是无法思考的。铃木,我并不是反对你的看法,你听好,如果那个女的真的有问题,那应该会怎样呢?”福井停了下来,做出沉思的表情,两个人相对无言。 “难道是我们搞错方向了?子弹真的是从房间外射进来的吗?没有任何地方能让子弹飞进来啊,除非是房间内的人开的枪,像这样用左手拿着枪,在佛坛前假装祭拜的样子,将握着枪的左手对准身旁那个人的头顶,然后向下开枪。”福井又说。 “这会有报应吧?在佛祖的面前,而且,小孩就在旁边,不是吗?” “小孩什么都不懂,才四岁的孩子,开了枪以后,把枪藏在衣服里,就没有人知道了。”福井说完后,铃木没再说话了,他也在思考。 “那些自以为是侦探的门外汉,都一个劲儿地认为这是密室杀人吧!太无聊了!如果那个叫阿通的女人没搞鬼的话,就没有人会被杀,那个女的一定有问题,还说晚上看见幽灵坐在房间里,都在说谎。”铃木又开口。 “说谎是偷窃的开始。”福井说。 “对,就从这条线开始去查吧?”铃木说。 “对不起,铃木先生。”田中打断他的话。“如果真是这样,那除了尸体之外,小孩子也应该从头到脚都是火药,阿通的左手也应该会有火药。三个人都应该要出现严重的硝烟反应,我和监识人员都这样认为。” 拥有三十年警察资历的二人组因此不发一语。 “那你的意思呢?”铃木怒吼着。 田中觉得不好意思地继续说:“硝烟反应在三人身上完全没出现,所以并不是近距离射击。” 铃木哼了一声。 “而且,如果她要说谎,她应该要说门栓并没有拴好,不是对她比较有利吗?就是因为她说门栓拴得好好的,才会被怀疑,铃木先生现在才会这样说她。所以,如果她说门栓拴得好好的,我们一定会这样怀疑她的。” “门外汉会想那么多吗?”铃木说完后,便沉默了片刻。“那你的看法是什么?”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只是我说从格窗,是有别的意思的。” “经过格窗,那是从哪里开枪的呢?” “从屋顶。”田中说。 “屋顶?是指这个屋顶吗?” “是现场的正上方。” “正上方?” “就是“蜈蚣足之间”走廊的屋顶。”田中说完,两个人都感到有些意外,沉默地在思考起来。 “那要怎么射击?” “就从屋顶的上面爬过去,这样拿着枪,钻进屋檐下,将枪身的前端从格窗伸进去,因为这个房子的走廊很窄,所以反而……” “那要怎么瞄准目标?这样一来,枪托和人的手都是悬空的。” “没办法瞄准,只能大概估测。” “这样怎么打得中?” “只要事先练习的话。这的确很困难,但如果事先练习的话……” 福井拚命地思考,然后他想了想,说:“这种想法真的很蠢,你想一想,这种作法根本不知道子弹会打中谁。” “啊,是啊!”铃木说,他想再说些什么,福井却举起右手制止了他。 “而且呢,这样应该就不会只开一枪了吧,应该会继续开第二枪、第三枪,把所有人都杀死吧!睦雄的事件不就是这样吗?” “伹是,”田中提出反驳。“我想那是因为不想让人听见枪声,所以才会在钟声响起时开枪。” “钟声,对喔!这样就听不到枪声了,是吗?”福井说。 从铃木的表情看来,他好像早就知道了,所以没有说话。 “是的,上次中丸被杀时,那个母亲并没有说谎。这次我们更可以确定这一点,确实是没有听到枪声,钟声并不是一直响个不停,凶手刚才应该是在第二次钟响时开的枪。很难在第一次钟响时就开枪,因为不知道钟会在什么时候开始响,所以在听到第一声钟响后,就可以估算第一次与第二次钟响间隔的时间,然后在第二次钟响时开枪。在第三次钟响之前,那个母亲就已经发出尖叫声了,我们便立刻冲过去。所以,凶手只能开一枪。如果他在钟声没有响的时候,继续开第二枪、第三枪的话,我们就会知道他所在的位置,他就没办法逃跑了。” “是吗?原来如此。嗯。”福井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后,他说:“等一下,田中,这不是很奇怪吗?你是说,凶手就这样爬到“蜈蚣足之间”的走廊屋顶上,将枪的前端伸进格窗,用手指扣住扳机,一直等待钟响吗?” “是的。” “那他不必等到第二声钟响吧!第一声钟响就可以开枪了。凶手从屋顶应该可以看见撞钟的行秀吧?只要看着他的钟槌,算好在钟声响起时……” “看不见。”田中肯定的说:“从“蜈蚣足之间”上方的屋顶,是看不见法仙寺的撞钟房的。” “看不见吗?是吗?” “看不见,所以只能靠第一声钟声来估算开枪的时间。” “是吗?嗯……”福井又陷入沉思,然后过了很久,他才又开口。“真的很有趣呐,田中。有一件事我还是想不通,对凶手而书,不让我们听见枪声,和确实杀掉他要杀的人比起来,到底哪个比较重要呢?即使事迹败露,还是后者比较重要,不是吗?” “我也是这样想,但我们是立刻冲到现场的,如果当时我们在没有钟声的情况下,又听到一声枪声的话,我们应该可以立刻知道凶手在哪里。” “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家伙随便杀个人就好?不管打中妈妈、小孩或仓田谁都可以?” “是的,只能这样想。” “怎么可能会有这么离谱的事!”铃木说。 “那他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福井也说。 “我也不知道,但是,之前的杀人事件也全都是这种型态,不是吗?” “嗯,或许是吧,那留金呢?”福井说。 “我也不知道,如果凶手不是外面的人,那就很奇怪了,因为这一次,屋子里的所有人都聚集在走廊上,我们也有看见,所以他们的不在场证明都绝对可以成立,其他的人不是去撞钟就是在案发现场。” “对啊,所以只有阿通一个人没有不在场证明。”铃木大吼。 “等一下,会是留金从屋顶……吗?那留金之后是从哪里下来,又逃到哪里去呢?”福井说。 “沿着屋顶一直逃到龙头馆,然后再从龙头馆前方的“猫足之间”附近,跑到后面去,再爬上斜坡往法仙寺逃去。” “留金已经五十岁了呢……而且这也不可能,在中庭的育子和里美母女应该会看见,如果他是沿着屋顶逃跑的话,“云角之间”附近的屋顶刚好和中庭一样高,所以就在育子和里美的眼前。” “是吗?对喔。那就是往另边的龙尾馆走,从走廊往下跳,这比较有可能。” “因为那种说法行不通,所以就换这种说法吗?你根本是在自圆其说。”铃木说。 “嗯,或许是吧!但是……”福井想了想又说。“那个家伙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这根本是本末倒置!在光天化日之下,又恰巧是所有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就在大白天这样光明正大的干,虽然那时候已经是黄昏了,但他只要再等一下,应该还有很多机会的,等到天黑以后……唉!我真的很不能理解!” “所以,我说他最优先的考量是钟声,可以说是比什么都重要的绝对优先吧!” “这也还是很奇怪,就算他想用钟声掩饰枪声,但包含警官在内,有那么多人在那里,也是很危险啊!如果是在夜里,就算是听得到一点枪声,但绝对比较容易逃脱。” “说得也是,凶手之所以要在白天下手,应该是有什么理由,让他判断即使是在众人环伺之下,但那个时候下手比较容易逃脱,而且,那家伙不也真的顺利逃脱了吗?我们到现在还无法掌握他逃脱的路线。”田中这样说时,走廊上传来了小跑步的脚步声。 “完蛋了,要下地狱的时间来了,一定是来叫我们吃晚餐的。”福井说。 “福井先生,铃木先生!”有一个女的在走廊上叫。 “是的,吃饭时间到了吗?我们马上来。”福井说。 但对方并没有回答,那女人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好像是育子的声音。 “太太,怎么了?” 福井穿过两扇拉门,从六叠大的房间到四叠大的房间,再从四叠大的房间,跑到两叠大的房间。在芦苇草帘门那头,有一个女的弯着腰站在那里。 “你怎么了?太太。”福井打开门,铃木和田中也跟在福井身后。育子就站在三个人的前面,她抬起头,脸色苍白。 “怎么了?”福井这时终于发现情形有点不对劲。 “我妈,我妈……” “令堂?” “我妈被杀了。” “什么!令堂?是哪一位?哪里?” “是菊婆婆,在“四分板之间”,刚才我端晚餐过去时……”育子话还没说完,刑警们就冲到走廊上,在走廊上跑了半圈,爬上龙胎馆,走进“四分板之间”。 因为很黑,到处都好像会被障碍物绊倒的样子,“四分板之间”内有很多奇怪的东西。菊子女士仰躺着倒在最里面的六叠大房间正中央,靠着墙壁铺好的棉被旁。六叠大的房间内没有灯光,只有最前面的两叠大的房间有灯亮着。她穿着浴衣,躺成一个大字型,脚朝向窗户,摊开的两只手稍微向下朝着身体的两侧,但没有碰到身体。血从浴衣左边的胸部渗出,将那里的浴衣稍微掀开来看,发现左边rx房旁有一个小孔,凝固的血从孔内溢出。 福井用手帕裹着手,打开六叠大的房间墙壁上的电灯开关。可以听见跟在后面的育子屏住气息的声音,她刚才是在黑暗中发现自己母亲的尸体。 “田中,快叫监识人员过来。”铃木说完后,田中便跑到走廊上。 福井蹲在尸体的旁边,看着手表。“已经九点多了,太太,刚才都没有人发现吗?” “是的,刚才我端晚餐来的时候才发现。”在琴旁边的地板上放着一张小餐桌,上面放着稀饭、装菜肴的小碟子。 “好像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连灯都还没开,是从这个窗户吧?”朝着房外的窗户大打开着,所以屋内很冷。“应该是在还有太阳的时候,从这个窗子开枪的。” “这下面是石墩吗?很高耶,看不清楚,好黑。”铃木探出身子往外看。“这里高出地面吗?” “是的,这里稍微高一些,是在石墩的上方。” “那就是从屋顶了,如果是这里的话,屋顶就很有可能。太太,这里是朝西吗?”福井问。 “是的。” “那就还有太阳,太阳应该会照得到凶手。太太演奏琴的时候是六点,她还活着,所以是在那之后吧!” “那有谁听到枪声吗?”铃木问。 “没有。”育子回答。 “这不可能。”因为攻击是防御的不二法门,所以铃木便用这句话大声地喝斥育子,这样一来,可暂时压制住她对警察的不满。“演奏完毕之后,到你端食物来之前,没有任何人来过这房间吗?” “我想应该是没有,所以才会没人发现。” “怎么可以这样。”福井故意说。像这样让对方觉得是自己太松懈,每次还要劳烦他们这些警察,这就是转嫁责任的技巧。“从灯还没开这点看来,凶手应该是在太阳还没下山前行凶的,所以应该是在演奏会之后。” “这样一来,就像田中所说的,从屋顶吧!太太,你在演奏时,或是演奏结束时,有看向这栋建筑物的屋顶吗?”铃木问。 “我并没有特意去看屋顶,但从中庭自然而然会看见。” “你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吗?” “在屋顶上吗?没有。”育子好像在说“这怎么可能”,拚命地摇着头。 “菊子女士是陈尸在棉被旁吗?她都是睡在这棉被上吗?” “是的。” “太太,你要振作点,好好回答。她是你的母亲吗?”铃木靠近育子开始讯问。 “是的。” “那你一定受到很大的打击了。你母亲几岁?” “今年七十八岁。” “七十八岁吗?这个年纪因为衰老而死,也是很平常的了。”他们又在若无其事地说些可以规避责任的话。 “我们已经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过世。” “这个我了解,但她是从被窝爬出来后才死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样从被窝出来后,爬过来打开窗户就中弹了,是吗?”福井说。 “但子弹是从哪里射进来的呢?即使凶手爬上石墩,但建筑物是稍微突出去的,手连抓的地方都没有。”铃木说。 “这个导水管只是好看,不牢固的,就只能站在那个台上,你又说屋顶上没有人,离这里最近的房间是……” “是“鳖甲之间”的坂出先生,他的隔壁是“莳绘之间”的石冈先生。”育子这样回答的时候,田中回来了。 “田中,你去问一下坂出和石冈,六点以后是否有听见枪声?” 田中点点头,又往走廊跑去。 “这间房间和别的房间不太一样呢!”福井说。“两叠大房间和四叠大房间的一半都铺上了地板,在四叠大的房间内还有琴。”然后他走到琴的旁边。“咦?这个琴怎么拿不起来?” “是的,以前我们这里有一个做琴的师傅,叫做樽元,他会做一些有特别的琴。这是从一根松树圆木,直接做成一块木板上放着一架琴的造型,然后嵌入这里的地板。” “啊?那这是一整块木头做出来的吗?琴和地板一起?是连在一起的?” “是的,那里的百济琴也是一样。那个琴更特别,要找到那种像是竖琴造型的树干和树枝,是可遇不可求的,他居然找得到。那是百日红的树,于是就直接做成了百济琴,再嵌入那边的地板,所以那边那张琴也是拿不起来的。” “作工真是精雕细琢呢!” “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只是用这样做出来的琴,在这里合奏的话,所有的房间都可以听得见,非常棒,老一辈的特别喜欢这种与众不同的东西呢!” “现在琴上没有弦吧?” “是的,这种琴还是不好用,新的时候选好,一旦旧了,就很难保养,琴的本身会变形,声音也会走音,所以已经没有在用了。” “如果是这样,还是不要用比较好,这是当然的啦!”铃木斩钉截铁地说。 “这张琴的外面锁着弦。”福井走到四叠大的房间,看了看琴说。 “是的,这是新罗琴的造型,这个琴的做法也很独特,和下面的木板是一体成形的,手不能伸进琴内,所以就这样在外面锁弦。” “很像吉他呢!”福井说。 “是的,如果不小心的话,这个弦就会勾到和服的袖子。” “这里的百济琴呢?”福井又往两叠大的房间走去。“如果同时弹这两张琴的话,就是百济和新罗的合奏呢!” “是的。”育子有点悲伤的说。 “这个像是弓一样的地方,和下面的琴身之间,应该要拉弦吧?” “是的。” “这和西洋的竖琴一样嘛!” “是的。” “这个弓的地方,有很大的节孔,是为了拉弦用的吧?这很接近底部呢!” “不是的,这个孔也很有趣,好像是这块木头原本就有的。” “这也是用一块木头做成的?” “是的。” “是吗?这个是将树干横着放,然后做成地板的吧?只有这根树枝就这样保留下来,不用被锯掉,是吧?” “是的。” “做得真好,这个树干表面的凹凸不平真有趣,百日红这种树的表面都是这样凹凸不平的吗?在树干的中央挖一个洞,手就可以这样伸进去拉弦。” 育子没再答腔,这种时候,她根本没心情在这里悠闲地说明琴的构造。就在这时,田中回来了。 “田中,结果如何?” “坂出先生从六点以后就一直待在房里,他说没有听见枪声。石冈先生大概出去一个小时左右,其他的时间都待在房内,也说完全没听见枪声。” “是吗?果然没有枪声呢!”似乎有点恼怒的福井喃喃自语。 5 在中庭演奏会结束的同时,仓田惠理子也被杀了,在一片哗然中,我想起了她来叫我吃午餐时对我说的话。在龙胎馆的走廊上,她转过头来对我说:“我明天就要回家了。”那是我最后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如果她早一天回家的话,她真的就不会死了吗?只要一想起她当时的笑容和开朗的口气,我就对一连杀了这么多人的凶手感到强烈的憎恨。 我觉得一刻都不能再等了,如果不快点逮捕到凶手,还会有更多人被杀。犬坊家的人也会有危险,就连自己都有危险,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最生气的是,这个凶手的明目张胆,就算警察住在这里,他仍然继续杀人。虽然对县警局的三位警官不好意思,但是他们就连驱邪保佑的功用都没发挥。 田中往电话的地方跑去,要打电话叫其他的警察过来,我则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我要赶紧把事件纪录还没写完的部分补上,要写到现在仓田惠理子被杀害的时间点。到昨天为止,我记录的时候还很在意遣词用字,但现在已经没有工夫管这些了,所以后半部的纪录写得很潦草,不过应该还是可以了解事件的经过。 我拿着写好的大学笔记本往龙尾馆走去,要去找里美,我想问她书局和邮局在哪里。但是我没看到她,反而遇到了守屋,我将事情跟他说,然后问他邮局营业到几点。他告诉我一般都是五点,但局长一家就住在邮局里,如果是认识的人,到八点之前都还会受理。守屋和局长认识,我决定请他和我一起去。我想先影印,我问他书局是否已经打烊了,他回答说可能还开着,于是我们就先去那里。他又跟我说,龙卧亭里就有影印机,但是因为很旧了,可能会印不清楚。 我和守屋并肩走在夕阳下的贝繁村,我突然想,如果守屋就是杀人魔的话,我就没命了,他又高又大,力气好像也很大。悲剧发展至今,每个人都开始疑神疑鬼,住在龙卧亭的客人彼此间也不敢掉以轻心,可能会逐渐引发大恐慌。 我们已置身在悲剧的暴风雨中,但贝繁村还是一片宁静。我们走到茅草屋顶的农家旁,很多人家在道路两旁种满了树,用来当作围墙。走到田埂时,黄昏的风虽然冷冽却很舒服,今天很暖和,所以有初夏的感觉。我问守屋,里美在哪里,他说似乎一个人在房间里哭的样子。我很佩服犬坊家的人都很能忍,人接二连三地被杀死,但他们只能关在房间哭,拚命忍耐。 守屋大部分的时间都没说话,老实说我觉得有点恐怖,为了打破沉默,便问他关于里美的事。我问里美是个怎样的孩子,他说是个好孩子,但是有点怪。我问他是怎样怪,他说她在学校好像发生了一些事,但他不是很清楚,然后又说他有打电话到藤原家,但是家里的人说他没回来。 文具店果然也在贝繁银座大道上,我一走进去,还以为我到了玩具店。店的前半部是卖玩具,我看见屋檐下挂了好多放着金银火花的塑胶袋,还真是卖些不合时宜的东西。走进里面一看,也看不到文具之类的东西,有一半以上是书和杂志。书架非常小,可想而知没有我的书,里美如果来这里找我的书,或许会以为我是顶着作家之名的骗子吧。 这个书局在最里面的收银机之前,有一台影印机。我将大学笔记本摊开,一页一页影印,守屋在一旁窥看,还问我那是什么。我告诉他,这是写了这次事件经过的笔记,我有一个和中央警察很熟的朋友在挪威,所以我要把这些寄给他,请教他的看法。守屋说,专业的警察都不知道了,这个人会知道吗?这果然像是在师徒传承世界中打滚多年,而成为厨师的守屋所提出的问题。 影印的量多达三十张,我的字写得密密麻麻的,读起来应该很费力吧!我买了个大信封,将影印好的纸对折好,在身旁的桌子将资料放入信封中,并写上地址: mr.kiyoshimitarai evangerven13,57xxoslo,norway 因为这不是英文,所以我很小心,以免拼错字,但因为不了解意思,反覆看了好几次还是没把握是否正确。寄件人的地址,我是一面问守屋龙卧亭的地址,一面写的,然后我向老板借了红笔,在信封上写上“airmail”,这些写法都是从御手洗那里学来的。 “咦?挪威吗?”守屋说:“是很远的地方呢!” 我们两个人一起往邮局走,邮局也在贝繁银座,仿石砌的房子,虽然很小却有模有样。但因为已经接近八点了,所以大门深锁,灯也熄了。我心想,该怎么办?守屋不慌不忙的走进旁边的巷子里。我往旁边一看,看起来像是石砌的建筑物,其实是木造的白墙,从后面看,左右两边的房子也全都是很类似的木造房屋。后面有镶了毛玻璃的格子窗,旁边有道木门像是后门,然后背后就是一望无际的水田。 守屋敲着那个木门叫着:“横川先生、横川先生。”门便打开了,在日光灯下的木板间,我看见一张红通通的脸,大约是七十岁左右的男人。 “喔,是守屋先生,要不要来喝一杯啊?” “不,今天没有时间,因为这位东京的小说家说,想寄信到国外,他说很急,下班时间还来麻烦您,非常不好意思。” “对不起,在您休息的时间来打扰。”我说。 “局长呢?” “我儿子现在不在,出去了。”他说。 “是吗?那怎么办?” “没关系,现在田里休息,刚好附近的年轻人来我家,我来处理好了。请你们绕到前面去,我现在来开门。” “不好意思。”说完后,我便鞠了一个躬。这真是一间懂得变通的邮局,真了不起,这种邮局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在外面等了一下之后,屋内的日光灯就亮了,没多久,那个叫做横川的人,费了很大的工夫才将门口的门打开,他好像是这间邮局局长的父亲。我一走进去,冷冷清清的局内,有一个又旧又黑的石造柜台,还有两个窗口,分别是邮政业务和储蓄业务。 “你的那封信给我看一下,是要寄到国外啊?是寄到美国吗?” 横川从旁边的小门走进柜台,摇摇晃晃地坐上窗口的椅子,从胸前的口袋拿出眼镜戴上,将我的信拿过去后,一直看着收件人的部分,然后慢慢地说。 “这是挪威啊!”他转头询问道,“挪威。喂,今田,挪威在哪里啊?” 那个叫今田的年轻人拿着一个酒杯直接走进来。“挪威?我也不知道,不是在美国吗?” 他这样一说,我吓了一跳,我想他应该是喝得相当醉了。 “横川先生,国外并不是只有美国。”守屋说。 “挪威是在北欧。” “北欧?” “就是圣诞老公公的故乡。” 横川将眼镜拉得很低,好像很惊讶似的,眼珠子往上看,眼睛瞪得好大,然后说:“从我们这种乡下地方的邮局,可以寄到这么远的地方吗?” 我不知该说什么,心想,难道这里不是邮局吗? “而且这个这么厚,没关系吗?寄到国外的信都是写在薄薄的纸上,以减轻重量吧?” “没有这回事,这样一封信的重量,飞机应该还载得动吧!”守屋开玩笑似的说着。 横川却好像不当成是玩笑话,用非常认真的表情回答说:“是吗?” 我又吓了一跳,听了横川说的话之后,我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很蠢的事。这封信真的能寄到挪威吗?我开始担心了。所以我想,不如明天去新见的街上看看,从别的邮局寄可能比较好。 “总之,你这东西太重的话,是要多收邮资的。”横川说:“但是,我对这些完全不懂,不知道该收多少钱,只有我儿子才知道,而且,到目前为止,我们这里从没寄到这么远的地方过呢!” “有没有邮资速见表之类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没有吧!” “那我明天去新见那里寄好了。”我很惶恐地说。 “那好吧,这样比较好。”横川好像松了口气似的,然后将信放在石造柜台上退还给我。 “不,没关系,横川先生。”今田在后面说:“邮资明天再算也没关系,待会儿我们问局长就可以了,然后明天我们再打电话到犬坊那里告诉他。” “好啊,这样可以。”守屋也说。 横川想了很久,才又问我:“你认为呢?” “啊?是,是,那当然可以。只是,要寄express的……就是快捷邮件。”我赶紧回答。我的信好不容易终于要展开往奥斯陆之旅了,总算松了口气。 邮局局长的父亲和这附近农家的人,接下来便开始问有关龙卧亭的事,守屋简单回答了几句,并告知藤原还没回来,如果他们有什么线索的话,一定要告诉他。横川他们表情沉重地听着守屋说话。 然后我们便走出那间安静的邮局。我和守屋并肩踏上闲静的田园夜路,准备回到龙卧亭。夜晚还是夜晚,我闻到了田园地区特有的味道,因为汽车很少,所以才能使土地原有的味道散发出来,我觉得闻起来好舒服。走出邮局之后,守屋似乎是说话说累了,一直未再开口。我问他关于睦雄的事,将我所知的说了一些,这好像引起了他的兴趣,他也开始答腔。 “那是真实的事情,是真的杀人魔喔。他很残暴,一个接一个地强暴女人,而且完全不会反省。有个春天的夜晚,他终于发疯了,在樱花盛开的半夜,大声咆哮,在贝繁村到处杀人,一个晚上就杀了三十个人呢!应该是被鬼或恶魔附身了吧?这么可恶的人真是举世无双,他杀的人数可以破金氏世界纪录了。” “那果然是真的罗?” “是真的,报纸还有登呢!” “他爸爸是村长,很有钱,听说他还在家里建造了一间关女人的牢房。”守屋说:“是吗?应该有吧!”然后他又再度沉默。 我们没说什么话,就这样继续走着。过了不久,他对我说,现在已经没办法准备晚餐了。他的意思是说,只剩他一个人终究还是没有办法的。我也完全没有食欲,不过他说,今天的晚餐已经做好了,所以随时都可以供应,问题是明天以后的伙食。 回到房间后,我想将已经写好的后半部笔记好好整理成文章,所以在昏暗的灯光下奋战。我心想,还是等到明天早上再写好了,便将笔记本阖上,开始想着这整个事件。这还真有点像是推理小说的情节,我的精神相当紧绷,好像已经快要窒息了,不再想点办法不行。我想厘清这整个事件,之所以想这样做,是因为我意识到自己也命在旦夕的想法如排山倒海而来。 就在这个时候,走廊上突然传来跑步的脚步声,难道又发生了什么事吗?接着又听见一群人的脚步声往另一个方向跑,没过多久,又变成了一个人跑下走廊过了一会儿又跑上来的脚步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没想到是杀人事件,应该不会再杀人了吧?因为这样实在杀人杀得太频繁了。 “石冈先生。”有一个男的在叫我,他突然来到我的房门口,我吓了一跳,因为此时已经没有脚步声了。我走出房门一看,原来是田中。 “菊子女士被杀了,同样又是枪杀。”田中没头没尾地说。 “啊!”我说。因为太过意外了,我不禁叫出声来。又杀人!我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现在连犬坊家的人都开始被杀了。 “石冈先生,从六点到刚才,你有没有听见枪声?”田中问。 “没有。”我回答。这段时间一直都很安静,最吵的声音大概就是刚才走廊上传来的跑步声了。 “你一直都待在这里吗?” “不,我刚才和守屋一起去邮局。” “石冈先生,是寄给那个人吗?” “你是说御手洗吗?” “是的。” “我刚刚才寄往奥斯陆。” “要几天才会到?” “大概三、四天吧!因为我是寄快捷邮件。” “总之,已经来不及了,再这样下去,警察会成为大家的笑柄。” “我有话想要跟你说。” “现在不行,没有时间,还有,寄信给那个人的事,千万不要对我的上司说,也不要对守屋说。你出去多久呢?” “一个小时左右吧?大概是七点到八点左右,我先去影印,因为是航空邮件,所以在邮局里花了点时间。” “我知道了,我再找时间跟你谈。”说完后,田中就消失了。 之后,监识人员又被叫来了,在龙胎馆的“四分板之间”附近引起骚动。今天是四月三日,死了两个人。一天杀两个人,怎么想也觉得奇怪。人说“百鬼夜行”,但在这块土地上,凶神恶煞已经在悄悄徘徊了,令人困扰的是,并不是只有在夜晚。 或许从现在开始,要避免一个人落单,特别是这次菊子女士的例子,凶手杀了她应该没什么好处,或许杀了仓田惠理子也是如此,不禁让人觉得凶手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不管杀的是谁。因为这是毫无理由的杀人,所以我也有可能会成为下一个目标,或许我应该和坂出住同一间屋子比较好,但如果和我在一起的人就是凶手的话,那就更惨了。 那天晚上的晚餐几乎是到了消夜的时间才吃。餐桌上大家都很严肃,警官们没有来,只有住宿的客人在讨论一些善后的对策。最后,女人们彼此发誓绝对不要一个人行动,男人除了要保护女人外,自己一个人行动时也要注意,也就是说,我昨天晚上那样的行为不可以再做了。席上,我对犬坊育子的悲伤表情印象深刻,她的表情就像是在说“龙卧亭已经不行了”。 吃完饭后,当我要回房间时,经过自己的房间,一直走到“四分板之间”的附近,找到了田中。我将他拉到走廊的尽头,小小声的对他说:“龙头馆的后面有一间放了圆盘锯的房间,那里有一个八年没有使用的电动圆盘锯,听说现在还是可以使用,你能不能赶快去调查看看,会不会是用那个东西制造木筏、裁断尸体的?” 田中正要说什么时,发觉他的上司好像在后面,所以我便立刻和他分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6 第二天,四月四日早上,我又被六点的钟声吵醒。今天已经不会头痛了,所以我走到走廊上,眺望着撞钟的行秀,今天要来数一数钟声。我一边数着第一声、第二声,一边想,在那里撞钟的该不会不是行秀吧?守屋说行秀很可疑,但我们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因为每次发生杀人案件时,他都有很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到目前为止,已经牺牲了很多人,我试着列出来:小野寺锥玉、菱川幸子、中丸晴美、仓田惠理子,然后是——我想到一半时,冒了一身冷汗,幸子、晴美、惠理子,接下来会是里美吗?杀人的理由到目前为止虽然不明,但很明显的有一个共通的条件,那就是年轻貌美的女性。除了小野寺女士的年纪稍大了点以外,其他的人都符合这个条件,那么,具有这个条件的就只剩下里美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一定要保护里美。 总之,我们对藤原的失踪和菊子女士的死感到意外,那是因为,我们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始预测谁是下一个受害者。但是,昨晚七十几岁的高龄者被杀,也是目前为止年纪最大的受害者,让我们觉得提心吊胆。因为这样一来,目标完全是凶手随意决定的,从一开始就没有规则,也就是说,除了年轻女孩之外,其他人也不可掉以轻心。 我再回到最初的推测,到目前为止的五个人之中,至少有三个人是在下午六点被杀的,而掩饰当时枪声的钟声,就是那个犬坊行秀所撞的,而且每次都有很多人看见他撞钟时的样子,所以最不被怀疑的,只有行秀一个人。 我突然开始感到怀疑,会不会是这样呢?行秀每天清晨六点确实在撞钟,但若仔细追究的话,其实是一个看起来很像行秀的人在撞钟。到底要如何证明那是行秀呢?距离实在是太远了。如果他在去法仙寺的途中,和一个长得和自己很像的人交换,在那个时间点,行秀就理所当然变成透明人了,然后他再折返龙卧亭,就可以在保护网之下为所欲为杀人。 但是,这样一来,行秀就和另一个不明人士,也就是和他长得很像的共犯,成了一个犯罪集团。脸长得不像没关系,只要身材像就可以了,好像没有这样的人,犬坊一男、藤原都比行秀矮小,体型几乎一模一样的就是……对了,我想到了,是守屋! 怎么可能!我立刻又打消这个念头,这种想法简直太荒谬了。我从以前就是这样,会很认真的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浪费很多时间。如果是御手洗的话,一开始就不会有这些奇怪的想法吧!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前天晚上守屋对我说的话,不就在告诉我他是共犯吗? 我觉得那间小屋有问题,如果能请警察调查一下那间小屋的圆盘锯,就可以厘清这一点了。没有比那个地方更适合做为杀人和加工尸体的现场,我觉得那几乎已经是肯定的,现在问题是,谁有那间小屋的钥匙? “石冈先生。”有人在叫我,我一看,是从下面爬上来的田中。 “早!”他说。 “这个钟声很难让人睡得着呢!我敢打赌,现在所有的人一定都起来了。” “我的上司还在睡,因为他们昨晚很晚睡。”说完后,田中便站在我的旁边。这一瞬间,我想到了一些事,便试着说出口。 “田中先生,如果那个钟声可以掩饰枪声的话,那现在就可以开枪了呢!因为,只要在钟声响的时候就可以了,但每次的杀人事件都一定是在傍晚六点,这会不会有什么意义?” “因为早上六点大家都在睡觉。”田中随便想了一下后回答,又接着说:“今天天气也非常好呢!” “有关菊子女士被杀的案子,有什么新的事证吗?”我问。 “有,有关菊子女士被杀一事,这好像又是一个全新的状况。” “全新?那也是密室杀人吗?” “不是,面向走廊的芦苇门没有拴上门栓,两叠大房间与四叠大房间相邻的拉门虽然关上,但是没有拴上门栓,朝向外面的玻璃窗也是大打开的,菊子女士的死很明显和其他案件不同。” “所以说,这是全新的状况?” “这是其中之一,还有,”田中说着,然后从左边西装掏出一根烟,衔在嘴里点火,他吸着清晨的第一根烟,享受吞云吐雾的乐趣。“所谓全新的状况是指,杀死菊子女士的不是达姆弹。” “不是吗?” “是一般的子弹。” “那制造时间和厂商也是……” “是一样的,都是一九三〇年代白朗宁公司制造的,但不是达姆弹。” “喔,这又是为什么?”我感到纳闷。 “明明是同样的枪,同样的子弹,但杀死菊子女士的子弹并未加工成达姆弹,这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田中说。 “菊子女士的哪里被击中?” “心脏,一发子弹打中心脏。” “是瞄准心脏吗?” “不知道是瞄准,还是刚好打中心脏。” “原来如此,这果然是全新的事证呢!” “不只如此,菊子女士的尸体上还出现硝烟反应。” “硝烟反应?” “就是全身都是火药。” “啊!是吗?” “总之,这是近距离射击,和之前的一连串杀人事件都不一样。” “确实是这样。” “之前的尸体完全没有出现硝烟反应。” “是吗?这样一想,菱川幸子小姐的身上是真的没有呢!” “菱川小姐、中丸小姐和仓田小姐,从额头到身体都没有硝烟反应。” “所以,这三个人都是被凶手从很远的地方开枪射击的吗?” “总之不是近距离。” “玻璃窗和门也是紧闭的,而且还是从很远的地方,这不是在变魔术吗?” “老实说,我们对这种案子很不熟悉,这可以说是连续杀人案件,但是枪杀案件中,几乎没有这种型态的。说实话,我们真的搞不清楚状况。” “尽管如此,还真像是怪谭……对了,那个龙头馆后面的圆盘锯……” “那个啊,”田中边弹着烟灰边说:“那个已经调查过了啦。” “啊?什么时候?”我很惊讶。 “我们调查了两次,一次是小野寺女士支离破碎的尸体出现时,另一次则是菱川小姐被分割的尸体,还有木筏出现时。” “是吗?” “就算我们是乡下的警察,这些事还是会做的。” “那结果呢?” “没有任何可疑之处,锯子上没有血液、体液之类的痕迹,也没有肉屑之类的东西附着。” “啊?是这样啊。”我觉得全身无力,这是我完全没想到的,我之前还非常期待,一直以为那个电动圆盘锯绝对有问题。 “而且,切断小野寺女士和菱川小姐尸体的,不是机械式锯子,是用手去锯的,木筏也是,很明显是人锯的。只要看切断面就可以知道,锯的人技术很差,应该是个笨手笨脚的男人。” 我小声地应了一声后,还是不死心地认为行秀应该符合这一点。“对了,那间小屋的钥匙是谁在保管?” “我也不知道,我们请犬坊家拿钥匙出来时,育子女士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给我们的。” “育子女士……是吗?”我觉得很失望,和我预期的不一样。我想了一下之后,又说:“保管那间小屋钥匙的人不是行秀吗?” “行秀,我不知道耶,为什么?” “不,我总觉得怪怪的。” “行秀每天傍晚六点都在撞钟,不是吗?”田中也这样说。 “话是没错。” “那是我们大家都看见的,他在撞钟,要如何杀人呢?”田中笑着说。确实是如此,在道理上说不通,但这种情形,通常都是最没有嫌疑的人就是凶手。 “不过有人说他很可疑呢,一个熟知内部情形的人说。”我一说完,田中便转向我。钟声已经结束,行秀走出撞钟房,踏着石阶下来,钟已经响了六声。 “是守屋吧!”田中说。他一下子就猜中了,我吓了一跳。“那个男的很爱搞煽动,在院内时好像也是这样。” “院内?”我问。 “他曾经被关进少年感化院,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少年感化院?”太令人意外了。 “其实这些事我们是不能说的,因为他已经付出代价了,但就我们两个在这里谈无妨。你觉得他被关进少年感化院的罪名是什么?是强暴妇女,而且还不是只有一、两个人而已,他以前好像真的很坏,这种事是会上瘾的呢!” 我非常震惊,之前完全没有听说,我根本想不到守屋是这种人。 “他有很大的问题,厨艺是相当好,不过因为他在京都找不到工作,才会跑到这种乡下地方的旅馆来。但最后旅馆还是收起来了,因为那个家伙太带衰了,他来了之后,好像还发生了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 “嗯,这个就不说了。” 老实说,我真的受到很大的打击。龙卧亭的客人中,我和坂出、田中最好,而龙卧亭的内部员工,就属和守屋最熟、最常说话,当然里美又另当别论。行秀根本不会和我说话,犬坊一男和我是南辕北辙的人,完全不搭轧,藤原不爱讲话,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也不好,对我而言,守屋是最容易亲近说话的。他虽然有些粗鲁,却很容易亲近,人很亲切,我不知道他居然问题这么大,不禁叹了口气。 “还有,藤原怎么办?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应该活着吧!”田中轻描淡写的说,我又是一惊。 “为什么?” “因为有人看见他。” “真的吗?在哪里?” “就在苇川的上游,叫做橘的地方。你知道橘暗渠吧?就在那个更上游的地方,有人看到他在那一带的河边走动。” “确定吗?” “不,还不确定,但是那个人以前来龙卧亭时,曾经和藤原说过话,所以应该不会看错吧!” “为什么藤原不和守屋说一声就走了呢?守屋对我说,藤原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些苦衷吧,不仔细问是不得而知的。因为守屋对下面的人很凶,他是待过少年感化院的师傅,或许在他下面做事的人都很想逃离呢!” “喔。”或许是这样吧!确实,每个人都有些事是别人不了解的。“如果行秀不可能的话,那你们最终还是把目标锁定在留金身上,是吗?” “不,这个我也不知道。”田中说。 我突然想到,会不会是藤原?如果大家都开始这样猜疑的话,事情就严重了。 “但是留金确实嫌疑很大,如果说,这一连串的事是他干的,也确实合乎逻辑。” “嗯,是啊!”我也同意。 “这个留金的家就在荒坡岭,现在那个房子是空的,但是他哥哥以前烧木炭的小屋,好像就在仙人山很里面的水坝那里。那个水坝叫做由毛水坝,在深山里,没什么人会去,所以不太清楚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听说二子山先生以前曾去过一次,好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还是和留金一起去的。今天我再去那里调查一次好了,我和他们商量一下,请二子山先生和我一起去。” “是吗?”我说。 “虽然希望不大,但还是去看看好了。” “他的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也已经死了,但是最近我听说,小屋好像还在那里。” “是吗?” “石冈先生你要一起去吗?” “嗯,如果没什么希望的话,那就不用了。” “是啊!” “对了,小野寺女士、菱川小姐、中丸小姐及仓田小姐,这些牺牲者大多都是年轻女孩呢,虽然这次的犬坊菊子女士例外,但是仔细一想,从菊子女士被杀一事看来,凶手已经开始以犬坊家的人为目标了,我想接下来,必须要注意里美,她应该是最危险的。” 我一说完,田中便好像一直在想,“里美,里美是……” “就是犬坊家最年轻的那个女孩。” “喔,就是犬坊家有化妆的那个高中生啊!” “啊?”我为之语塞。“她有化妆吗?” “化妆……她有化妆不是吗?”田中很惊讶的看着我说。 “喔,是吗?” “在学校里,老师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要她不要化妆,但是她根本不听,好像在教职员会议时还引起轩然大波,其他还有很多问题,还被处以留校察看呢!总之,是个问题少女。” 真是太令人惊讶了!我觉得头昏脑胀,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怎么可能?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我感到茫然不知所措,由于睡眠不足,我觉得意识好像越来越模糊了。 7 吃早餐时,我看见了里美,但行秀还是不在,因为他和别人不一样,所以应该是一个人在哪里吃吧!福井和二子山增夫比邻而坐,讨论着案子。警官们昨夜很晚睡,但今天一早就展开行动,说要彻底调查“四分板之间”窗户下的草地和房间内部。 犬坊一男对铃木谈到眼前小餐桌的漆工,和地板柱子的木纹,表情非常认真地自吹自擂。 “这里的木纹和那里的木纹是对称的吧?很了不起呢!这种东西在外面是看不到的,一般木工都不会想到要这样做,东一根柱子,西一根柱子,直接钉上去就好了。你仔细看一下那里的柱子,这是飞驒千年梧桐,是切断梧桐树最好的部分,将木纹最漂亮的部位秀出来给大家看的。梧桐树的木质很软,所以很容易被指甲刮伤,家里如果有小孩的话,是不会使用梧桐的,因为太浪费了。你看那里的墙壁,那个墙壁叫做更纱,有加入玻璃粉,像这样歪着头仔细看,可以看见墙壁闪闪发光。” 二子山增夫则和福井谈着关于留金的由毛烧炭小屋。“留金先生很喜欢仙人山那间小屋,他说他只要一回到由毛,每次都会去,景色很美呢!” “是吗?景色很美?”福井说。 “现在水坝已经盖好了,风景好像变得更漂亮了。往下看可以看到一大片人工湖呢!非常美。” “从这里过去要多久?” “如果是算直线距离的话,并不会太久。但是,要开车去吧!开车的话,就要走高速公路,要绕好一大圈呢!因为没有马路,可能需要一个小时左右吧!光要开到高速公路就有点困难了,即使上了高速公路也不好走。” “路不好找吗?” “不好找,因为是在山中。” “车子进得去吗?” “只能开到一半,而且还不能开太大的车。” “如果是轻型汽车呢?” “轻型汽车可以,不过我上次去,是八年前的事了,不知道现在路变得怎样了,我有点担心是否还记得路呢。” “应该不是只有一条路吧?” “在途中会有另一条路,再往前走还会再岔出几条路,每条路到的地方都不一样,又没有标示,我有点没信心呢!或许会花些时间。” “还有没有人知道那个烧炭小屋的位置?” “这个村里的人吗?应该没有吧!这个村子在龙卧亭以外的地方,应该没有留金的朋友了。” “那我们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吧?我们特地过去,留金也不在那里,即使大费周章找到小屋,也只能看看水坝就回来,我看还是不要去好了。”福井这样说的时候,里美便说:“我知道。” “啊?你知道?”福井说。 “嗯,我去年去过,所以我应该还记得路。” “真的吗?太好了,那就由你带路,我可是路痴呢!”二子山增夫似乎松了一口气。 “可是,我也是路痴。”里美也说。 “那你们两个同心协力去找好了。” 坂出在一旁插嘴说:“如果各位不嫌弃的话,我也想要帮忙,我还算了解留金这个人,曾经和他聊过几次天,说不定我可以派上用场。” “好啊,但是里美你今天不是要去学校吗?”福井说。 “今天中午就可以回来,因为下午的课是数学和物理。” “啊?数学和物理你要跷课?”我很讶异的问,这样看来,这个女孩还真是个不良少女呢! “嗯,我的数学和物理不行,我最讨厌这两科了。”里美皱着眉头。 “只因为不喜欢就跷课?”我问。 “对,因为不喜欢,而且我也不喜欢老师。”她哈哈大笑。 “太夸张了,就算是念文科的,在这个时候,为了参加升学考试,还是必须去上理科的课。” “是吗?那这样就不好了,你还要参加升学考试,不是吗?”福井说。 “嗯,但是没关系,破案比较重要,没有这个家,我怎么升学?” 没想到里美还真了解状况。 “真的没关系吗?那就等你从学校回来以后再出发吧!因为我们不知道路,去了也没有用。几点出发好呢?” “在家里吃完中饭再去好了,我十二点四十分可以回到家,吃完饭后一点多就可以出发了。” “知道了,那现在有几个人要去?我们三个加上里美、二子山父子还有坂出先生。” “我也要去。”我说。 “如果你也要去的话,就是八个人了,那最好去借一辆小型巴士。” “好是好,可是这样,我们要走的距离可能比较远了。”二子山说。 “这也没办法啊!”福井说。 就这样,结束了早餐的谈话之后,里美去学校,刑警们很快地坐上轻型汽车去换小型巴士。我回到房间睡了一个小时左右,又拿出大学笔记本写了一些东西,接着就是等着出发了。到了下午,天空的云变多了,说不上是好天气,但我们就像要去远足一样,吃完午饭后,里美脱掉制服,换上t恤和格纹紧身迷你裙后走出来,让大家眼睛为之一亮。所有的人都挤进了贝繁警局的小型巴士,田中坐在驾驶座上。 我们从龙卧亭出发后,车子先经过贝繁银座,我看见了左边的电影院和“罗曼”,不一会儿工夫,车子穿过了东西贝繁村的聚落后,就开始左摇右晃,爬上了山路,走出贝繁村的路好像就只有这一条。现在开始要走的路,好像就是之前我和佳世深夜翻山越岭的那条山路,想起了这件事,我不禁觉得很烦。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条很遥远的路,我心想,难道现在又要走那条路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快要昏倒了。 文明利器的威力真是了不起,我印象中几乎走了一个晚上的山路,车子只要跑一会儿工夫而已。也或许是因为白天视线佳,速度可以加快。走在没有铺柏油的路上,车子摇晃得非常厉害,车子在绿树环绕的山路上轻快地行驶,没多久,巴士就开到了高速公路上了。我隐约看见那间候车小屋,就是那天半夜看到后,让我觉得很稀奇的巴士站。但是车子并未往那里转,而是左转到那天晚上那辆巴士消失的方向,从这里开始,就是我完全陌生的地方了。我和坂出坐在最后面的座位,坂出坐在窗边,我坐在靠走道的位置;前面坐的是里美和二子山一茂,里美坐在窗边;再前面是二子山增夫和铃木;田中坐在驾驶座上,福井则坐在副驾驶座上。 我想,抵达留金的烧炭小屋可能还要一个小时左右,我要利用这段时间,和坂出针对这个案子交换一下意见。 “坂出先生。”我先开口。“这一连串的事件,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就是凶手都用一颗子弹就打死了被害者,没有一个是开两枪的。这样一来,即使我们被打到,或许死得也比较痛快。以前你是开零式战斗机的,对于这一点,你有什么看法吗?” 坂出苦笑了一下,说:,如果就我的经验来看,我会觉得,这个凶手的枪法很老练,我们那时的王牌驾驶员都是这个样子的,只有新手才像撒尿一样不停开枪,因为害怕,才会没有目标的乱开枪。” “喔?是吗?”我觉得很意外,零式战斗机上的炮不是机关枪吗?“零式战斗机上的机关枪,是七点七毫米和二十毫米的吗?” “是的。” “这是机关枪,所以可以连续发射攻击敌机,不是吗?” “没有这回事,如果这样做的话,炮身就会立刻烧起来。一烧起来.我们即使没按发射按钮,子弹也会‘砰砰砰’乱射出去,这样一来,我们带去的子弹一下子就会射完了。” “是吗?” “是的。” “那发射的按钮只能按多久?” “熟练的话,每次最多只能按两秒。” “两秒?这么短?” “是的,按超过两秒的人,就表示这个人选不熟练。所以一看到敌人,就立刻开炮射击,对方也同样予以还击,认为这样没什么的人,其实还很嫩。” “我也不知道呢!但是只有两秒,在空中作战时……” “不,不会在空中作战。” “啊?” “在空中作战是愚蠢极了的事,如果想打下很多敌人的话,空中作战是最耗费脑力、体力、燃料和时间的,要打落敌人,只要一架飞机就够了。想成为王牌驾驶员,就要比对手早点发现敌机,然后偷偷跟在敌机左下方,开一枪就够了。接着,再移动到另一架飞机的左下方,总之,击落的精髓就是要在低速时转动方向盘。” “是吗?我还以为击落王是空中作战的高手呢!” “不,那是当然的,空中作战如果不强,就不能成为王牌驾驶员。但空中作战是只限于逼不得已时,全世界没有一个一流驾驶员想在空中作战。” “但是,偷偷跟在敌机后面,还是会发出嘈杂的飞行声,对方不会发现吗?就算再怎么小心。” “不会发现,因为对方也是在嘈杂的飞行声中。如果是双人驾驶座的话,即使另一个人在你耳边吼叫,你也几乎听不见,因为实在是太吵了,如果一不注意,被敌机尾随在后一公尺也浑然不知。” “原来如此,但从左后方又稍微下面是……” “如果我们在上面,我们自己的飞机就会挡到敌机,根本看不见对方。所以,让敌机在上面是最好的做法。” “原来如此,那为什么要在左边呢?” “这是为了方便逃脱。因为零式战斗机不是喷射机,而是螺旋桨飞机,而螺旋桨是往右转的,所以从右往左旋转会飞得比较快。” “原来如此。”我感到很佩服,整个人茅塞顿开,有特殊专长的人做出来的结论还真令人折服。 “所以这次的事件我感到很类似,我觉得这个家伙应该不简单,反覆周详计划,不断演练,等到有十足的把握才动手,所以才能百发百中,绝不浪费子弹,只用一颗子弹就解决了。” “嗯,是啊。”我开始思考王牌驾驶员所说的事,这个事件确实是有这样的共通点,只开一枪就解决了,所以,我们总是找不到凶手射击的地点,也不知道凶手在哪里开枪。 “所以要成为击坠王的条件,首先就是要……眼睛好,也就是视力佳。” “视力啊?” “因为当时没有雷达,所以总是由我带头,在前方一看到敌人的编队,就赶快通知我方,一飞到上面就准备迎战,动作越快就越会战胜。” “在远方的敌军编队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呢?” “是淡墨色的。” “淡墨色?” “是的,很淡,就像阴天一样。” “原来如此。” “所以我的视力非常好,当时才二十几岁,五官全都很灵敏。现在视力虽然还可以,但四十几岁时得了鼻病,已经闻不到味道了。战斗是凭着动物性本能撑到最后,还是必须五感灵敏。”听了坂出的话之后,我觉得受益良多,曾经被誉为一流人才所说的话,果然还是不一样。 “坂出先生,你打落过多少架敌军飞机?” “这个就不要说了,因为,在战争中被击落的对手,几乎都死了,没什么好拿来炫耀的。而且,击落多少我也没有确实算过,我没办法气定神闲地去数有多少架被我击落。” “是啊,说得也是。” “大概五十一架吧。” “五十一架!有那么多吗?” “有,甚至更多,有好多人,但生还的人确实很少。” “坂出先生,那关于特攻命令,你应该没问题吧?” “那时候我正好受伤,在四国做飞行教官,所以没接到命令。但是我们在这里说就好,其实是不会派王牌驾驶员去参加特攻的,全都是一些飞行一个礼拜左右的新手。在出击的前一晚,他们大多会来找我,因为我正面迎击敌人也不会被击落,所以他们都要我传授绝对可以击中敌机的方法。” “喔!”我心里一惊。 “我教他们绝对不可以紧急下降,要尽量水平飞行,而且一定要小心冲进敌阵。” “啊?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是要从最上面俯冲而下。” “没有这回事,那是绝对不可以的,那样会无法操控,因为速度一下子加快了。和敌人对空发射炮火时,看起来或许较为有利,但飞机如果不能在任何时候、任何状况下都能顺利操控的话,就没办法击中敌机。如果一下子冲得太快,操纵杆就会变得像一袋米那么重,就没办法操控了,往海里冲就会掉入大海之中。” “啊……” “所以,贴着海平面飞行是最恰当的,但冲击的力道是弱了点,因此要在不妨碍操控性的情况下,以适当的角度冲进去。” “原来如此,真是令人折服。这些事情在我之前看过的书中都没有写。” “是吗?” “有件事一定要请教你一下,很多书上都写特攻攻击展开后,航空队的士气就会高涨。” “绝对没这回事!胡说八道。士气会变得一蹶不振啊!要再重新提振我方士气是很辛苦的。战争啊,不管怎么攻击对方,自己还是想要生还,这样才会有士气。一开始就奉命去死的话,怎么可能会有士气?那是最愚蠢的作战方式。”坂出很大声的说,连坐在前面的里美都回过头来。 这个时候,车子已经离开高速公路,行驶在没有铺柏油的路上。巴士突然开始左摇右晃,坐在前面的里美发出尖叫声。副驾驶座上的福井不断回过头来,询问二子山和里美的意见,但这还不是重头戏,我们只到了荒坡岭,到这之前的路大家应该都认得。 不久之后,车子就停了下来,我心想,怎么了?听说是留金的家到了。福井说,虽然这房子一直都是空着的,但或许会有什么改变,还是去调查一下好了,于是,我们便下车了。 远远看,有间黑色屋瓦、阴森森的房子,庭院里还有一棵瘦长的柿子树。庭院四周并没有围墙,而是用屋瓦的碎片堆到膝盖左右的高度,像在告诉别人这里是这间房子的边界般。房子可以看见像是走廊的地方,但木板窗是关着的,这个木板窗又黑又旧,整间房子给人的印象,就是黑漆抹乌。 田中和福井走进庭院,在玄关附近检查,再绕到后面调查,但是,立刻就回来了。只有铃术和我们在一起,没有去那间房子。福井一面往我们这里走来,右手则在前方左右挥动着。 “完全没有改变,和我们上次来的时候一样,没有人回来的样子。” 然后我们决定要前往仙人山。从这里开始的路,大家就不太熟悉了,所以要稍微调整一下乘客的座位。驾驶和副驾驶座仍然由田中和福井坐,但他们后面的座位则是由认识路的里美和二子山增夫并肩而坐,再后面是铃木和二子山一茂,最后一排没变,仍然是我和坂出。 “昨天菊子女士被杀了呢!”我对坂出说:“还是没有听见枪声。我七点到八点之间外出,但坂出先生你一直都待在‘鳖甲之间’,是吧?” “我都在。” “那你有听见枪声吗?” “没有,我也告诉田中先生了。”坂出说:“这么说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菊子女士是什么时候被杀的呢?” “我听福井先生说,菊子女士的尸体是在昨晚九点多被发现的,当时那间房间仍是黑的,没有开灯。灯并不是被关掉,而是菊子女士被杀死后,就没有人去开灯了吧!也就是说,菊子女士是在天还没黑的时候就被杀死了。九点半监识人员来相验遗体,结果判断,大约是死后二、三个小时。” “喔……是吗?” “还有一点重大的发现,听说,菊子女士遗体的浴衣上,出现硝烟反应。” “是啊,我也听说了,硝烟反应。” “是的,就是火药的粉覆盖在身上。”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从最近的距离开枪。” “为什么要对一个眼睛看不见,行动又不便的人下手呢?”坂出这样说着。“所以换个角度想,那个凶手非常接近菊子女士。” 我想起在演奏会的时候,菊子女士爬到坐在走廊上的坂出旁边,好像对他说了些什么。“在演奏会时,菊子女士靠到坂出先生的旁边,好像和你说了些什么。” “是的。” “是说什么啊?” “她问我中庭是不是在开演奏会。” “我想也是。” “是啊,然后她又问是育子和里美吗?我回答她是的,她又问她们两个是跪坐着的吗?我回答是的。她说那就好,弹琴一定要跪坐才会弹出好听的琴声。” “只有这样吗?” “是啊,然后她要进屋的时候,和我打了声招呼,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了。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是在和这个世界道别似的。总之,当时菊子女士还是活着的。除此之外,我和石冈先生或其他人,都没有听见枪声。总结这些事情,答案应该只有一个吧!就是菊子女士也是在钟响的时候被杀的。” “原来如此,是啊,一定是这样的,应该是吧!” “那个钟声每次会响六声,仓田是在第二次钟响时被杀的,这是无庸置疑的,因为第三次钟响时,阿通已经发出叫声了,我记得很清楚。不过,第四次钟响时,菊子女士问她的女儿育子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我从育子那里听来的,我从她说话的内容大致推测出来,然后,育子便跑到中庭的边缘,也就是‘蜈蚣足之间’的正上方,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我回答她,仓田小姐死了。 “第五次钟响时,育子跑回到‘四分板之间’,把我告诉她的事向菊子女士报告。然后菊子女士说:‘是吗?’便走进自己的房间了。还剩最后一声钟响,我觉得菊子女士就是在这时候被杀的,因为这第六声钟响,使得没人发现菊子女士被杀,这是唯一的可能。” “喔,原来如此。”我感到很佩服。“就凶手和方法来看,你觉得他是怎么行凶的呢?” “我推测,凶手是在杀了仓田以后,迅速移动到菊子女士的房间,应该是毫不迟疑的吧!然后凶手一直听着钟声,心里计算着间隔和下手时机,而菊子女士刚好在第六声钟响时回到了房间,凶手便在这个时候开枪杀了她。” “原来如此,然后他是从窗户逃出去的吧!” “应该是吧,那个房间的下方是石墩,非常高,从窗户到地面大约有五公尺,但下方的地面很柔软,绝对不是无法跳下去的高度。如果手悬吊在窗户上,可使整个人的身长加长,离地面就只剩三公尺左右了,再放手往下跳的话,应该就没问题了,可以不受什么伤就跳到地面,然后逃往法仙寺就可以了。” “原来是这样,这可以行得通呢!” “但是我这样说了以后,听说他们今天早上就去‘四分板之间’的窗户下调查了。” “然后呢?” “听说完全没有人跳下去的痕迹,没有脚印,也没有鞋印,杂草也没被踩过的样子,从那个情形看来,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人经过那里。” “啊……”我陷入沉思,这是件很棘手的案子。 “听说他们也查过了‘四分板之间’的地板、橱柜中的地板,甚至连天花板也拆下来,彻底检查是否有密道之类的东西。” “然后呢?” “完全没有,什么也没发现。” “喔。” 车子停了下来,引擎仍然发出声音,却无法前进,原来是轮胎已经打滑了。 “嘿咻,嘿咻!”是二子山增夫配的音,但这样当然还是无法动弹。 “这样不行,对不起,男的都下车,我们来推一下车子好吗?”福井对后面的人说,于是我们便一个接一个的下车,里美和二子山增夫留在车上。我们靠在车子后方,用尽全力推着,然后听见二子山增夫在车内喊着:“嘿咻!嘿咻!嘿咻!” “对不起,我父亲神经痛。”在我身旁推着车的儿子一茂说。 在小型巴士右车轮后方推着的我,裤子上被溅得都是泥,好不容易才将车子弄出来。我们回到了车上,但是没多久,车子又停下来了,这次不是车轮的问题,而是路太窄了,大家讨论的结果是下车步行。 8 我们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慢慢地爬上山路,路越来越窄,还长满了杂草,证明这里很少有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里美和二子山增夫,二子山先生因为年纪大了,走得很慢,所以只走了一点点的路程,而且,只要一到转角路口,他们两个带路的意见就会相左,还要花时间讨论,使我们很难快速前进。走了一小时之后,我从前方树木之间的缝隙看到了湖面,那是由毛湖,虽然有冲动想下去水边,但是坡很陡,而且水边也不是沙滩,再加上没有时间,只能作罢。 看见水之后,风突然变得很冷,但因为我们走了这么久,身体变得很热,这种冷风反而令人神清气爽。路越来越窄了,窄到几乎只有脚踏车能通过,草也非常茂密,很明显可以看出,没有车子经过这里,到处都看得到野花。我们一边欣赏右边的湖面,一边走着。但麻烦的是,上空的云层越来越厚,好像就快下雨了,云飘动的速度很快,风也慢慢开始带着水气。眼看着周遭越来越黑,我们应该走快一点比较好,因为我们没有带伞,如果这场雨真的来了,就只能淋雨了。 虽然里美一直和神主意见相左,但她还是对的,走了三十分钟左右,我们来到了留金家的小屋前。那间屋子感觉像是间废屋,墙壁倒塌,窗户也几乎没有玻璃,大约六叠大的房间地板上尽是石头,早已不像是间屋子了,只有茅草屋顶还在,如果真的下雨的话,躲在里面应该就不会淋湿了。 我们在这间小屋进进出出,警官们不断践踏着杂草,在小屋四周巡查,虽然这间小屋已经残破不堪了,但周围还是弥漫着植物的芳香。 “那里后面就是烧炭的地方。”我听见了里美的声音。警官们便按照她所指的方向,也不管会不会弄脏衣服,就踏着草走进去。但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发现,他们立刻又回来了。 他们其实算是很有耐性的,忍耐着调查了三十分钟左右吧!可惜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天色已经变得很黑,像是傍晚的天空,警官们抬头看了看天空,说:“我们还是快点撤退吧!”我们犹豫了一下,也没把握雨是不是真的会来,所以就同意回去,开始朝小型巴士走去。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却没有预期的收获。 我和里美并肩走着,我和她聊了一下。“这是好地方,湖很漂亮呢!”我说完后,里美也说:“对啊!”接着我便问:“你以前为什么会来这里?”里美回答:“有点事。” “完了,下雨了!”二子山一茂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我竖起耳朵一听,听见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哗啦哗啦雨声,仙人山的某处已经开始下雨了。我脸色发白,刚才应该待在小屋里躲雨的,怕弄脏衣服的我没有跟着警官一起搜查,但现在被雨淋湿,下场还是一样惨。 我考虑要回小屋,但我们已经走到巴士和小屋之间的一半以上了,反而离巴士比较近。正当我要下定决心时,里美便大叫:“快跑!”我也立即同意,便在这山路上跑了起来。跑了一阵子之后,我的耳边响起了很吵的声音,这是什么?怎么一回事?连想的时间都没有,我们的身体一下子就被大雨包围了,身旁立刻冒着白烟,附近除了树木什么也看不见。我闻到了雨的味道,还有潮湿的泥土味,我们非常恐慌,一个劲儿地朝巴士跑去。 突然,我才发现只有里美在我身旁。 “啊?”我叫出声,但是雨声很吵,里美并没有听见。 其他的人全都不见了,为什么?他们应该是在哪里躲雨吧?我心想这样不行,当初要是找个地方躲雨就好了,现在全毁了,这样下去就要变成落汤鸡了。我的牛仔裤已经全贴在腿上,变得好重,头发也湿到发根了,脸上都是雨水,总之,必须先找个可以躲雨的地方。 尽管雨水不断打在我的眼皮上,我还是勉强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刚好看见在右边斜坡的上方,有一块突出如平台的岩石,那里好像不会淋到雨,除了中央有棵大树外,周围也全是树,树叶层层交互重叠。 “里美,我们爬到那上面去!”我死命地扯着喉咙大叫,但我的声音好像根本传不到里美的耳朵。森林的树叶如繁星一样多,雨打在每片树叶上所发出的声音,简直就像是轰然巨响,如雷贯耳。 里美的脸也被雨水淋湿了,头发贴在额头上,眼睛好像看不清楚的样子,但她似乎在点头。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便牵起她的右手,即使是湿漉漉的杂草,也照样往里跳,拚命地跑上那个斜坡。我的脚不断踩滑,好几次匍匐在草地上,牵着里美的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跑到我看中的地方。 “啊!”我松了一口气,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真是太好了,居然有这样一个地方,尽管是偶然发现的,我还是很庆幸自己能找到这里。 我觉得好像回到了刚才那间小屋,这里完全淋不到雨,只有哗啦哗啦的雨声不绝于耳,是个非常黑暗的空间。上方和四周都像是奇迹般,有厚厚树叶形成的墙壁,我感觉另一边有雨哗啦哗啦地流下来,这些树叶除了能辽雨以外,同时也遮住了光线,所以里面非常暗。但我们所站的位置,简直就是奇迹,很干燥,就像是进入瀑布后面的洞穴一样。 里美拿出手帕擦着脸和头发,擦完后将湿的头发往后拢,又继续擦着肩膀、胸前、迷你裙下和裙下的腿。我当然不是一直盯着她看,我也掏出手帕擦着脸和身体。 “真是倒霉透了。”里美说。 “是啊,大家都去哪里了呢?”我一说完,里美便说:“搞不好我们两个走错路了。” “啊?真的吗?” “嗯,那些人已经在巴士上了,我们可能被丢在这里了。” “怎么可能?不会吧?”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座山平常是不会有人来的,所以很难回得去呢!这里常有人自杀。” “你不要吓我。” 那可能是真的吧!刚才我们走来的那条路上长满了草,几乎没有车子和人经过的样子。 “这里是神秘境地喔,或许会有什么东西出来。”里美发出阴沉的声音,好像要吓我似的。 “不要一直说这些事情,我已经受够了什么幽灵、杀人的了。” “真的?我可不讨厌幽灵,但我不喜欢有人死掉。”里美的声音变得有点低沉。 “是啊。” 接下来,我们沉默了片刻,雨越下越大,从树叶间可以隐约看到外面还是白蒙蒙的冒着水气,周围什么也看不见。因为我们是站在大岩石上,所以从斜坡流下来的水,在我们前方分成了左右两条,从我们脚边流过的水声变得好大声。我们的脚没有湿,只有鞋子进了一点水,所以袜子湿了非常不舒服。 “啊!好不舒服!”里美突然大声说:“这个裙子会吸水,好湿好难过,我想要脱下来拧乾。” 我吓了一跳,慌张的说:“就算这样,待会儿再出去淋雨还不是一样,你可以忍耐吧?” “不要,这样会感冒,都湿到里面了,石冈先生您转过去一下。” “好……”我也是全身湿透了觉得很不舒服。 “这件t恤也湿了,我也想要拧乾。但是女生的力气不够,可能会拧不乾,您能帮我吗?”说完之后,里美便哈哈大笑。 “你别闹了。”我说。我开始觉得有点诡异,这个女孩真的是高中生吗? 这个时候,我好像得到了什么启示似的,有种莫名的感觉。贝繁村的“因果”、睦雄的鬼畜传说、里美将那间圆盘锯小屋比喻为“恐怖小屋”,还有里美现在莫名豪放的样子,这些种种都在告诉我们一个故事,我毫无道理地开始胡思乱想。对菱川幸子的尸体所施加的罕见凌虐也是一样,将死者的rx房和性器官全部挖掉,那种变态的做法,在世界上一直都存在吗?这种凌虐的动机,很明显的隐藏了性冲动。 对了,我想到了一件事。我曾经问过里美“因果”是指什么,她只说是“村民的业障”,但我问“业障”是指什么时,她便回答:“不能说。”这让我一直不解,当时里美很明显是知道答案的,但是她拒绝告诉我。 里美刚才开始说要脱裙子,我觉得莫名其妙,但我慢慢“感受”到她所说的话和这些现象的意思。总之,我大致推敲出来了,我实在太迟钝了,所谓的“因果”,应该就是总括这些东西,或是象征这些东西的一个词不是吗?而这些东西就是带有性的暗示,所以身为女性的里美无法说出口。 “里美,贝繁村的‘因果’是指……”我看着地下,开始吞吞吐吐地说,当我抬起头一看时,真是不知所措。“你,你别这样,我知道了,我会向后转的。”然后我便背对着里美。里美正掀起了大半片裙子,抓着前面的部分用力拧乾。 “没关系,你可以脱下来拧。”我又一边想,一边继续说着。“睦雄的鬼畜传说,还有你对我说有关因果你不能说的事……” 口才拙劣的我,无法将心里想的事用言语表达得很好,说到一半,我就说不下去了。我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勇气再继续说下去。我在想事情时常常会变成这个样子,然后就越来越没自信,真是恶性循环。 “石冈先生,我妈妈很美吧?”里美现在不晓得在干什么,声音听起来不是很清楚,她突然说出令我意想不到的话。 “是啊。”我说。 第一次见到育子,是在发生火灾的那个晚上,她只抹了乳霜,没有化妆,整个人心慌意乱的。之后她总是低调的躲在里美等人的身后,我并没有仔细注意过她,但她确实是轮廓很漂亮的美人。 “贝繁村里漂亮的人好多喔!”里美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她说的话的确没错,我所见到的贝繁村女性,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种是几乎可以到东京去当艺人的美女,另一种则是非常朴素,就像是村姑一样,没有介于这两者之间的人。前者在任何地方应该都是罕见的,但在贝繁村却占了很高的比例。 “这个村子里有秘密,一种女人的秘密,但是先生太纯情了,所以我想您可能不了解。” 被高中女生这样说,我反而可以接受,我确实是如此吧!虽然没什么好值得骄傲的,但我对于这方面的问题完全无法洞察。这四十几年来,我到底是怎么生活的?而且她叫我先生,老实说,到底包含了多少的讽刺呢?我到底拥有些什么是胜过这个女孩的呢? “或许你说得没错,我完全不了解,凶手、方法,还有搜查的问题也是一样,围绕着这些的问题,我也完全不了解……”我一面说着,心想:“咦?怎么会这样?” 潺潺雨水流过我的脚边,我看见了一颗奇怪的石头,到处都有像锯齿一样的尖角,整颗都是黑色的,有一部分看起来模模糊糊的,像是长了什么东西,既不像青苔又不像草。雨越下越大,我们的四周全都被树叶包围起来,这里真可说是非常黑暗,所以也看不清楚这个石头的形状。我的前方有一丛树叶,因为闲得无聊,所以我便用手去拨弄。 “我告诉您一件事,这个村子的业障很深,但这个业障其实就是女人。”里美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此时,我看见眼前有一个不可思议的东西,那是一双又黑又脏的皮鞋,悬在半空中,虽然很黑,但我确定我没看错。 在鞋子的上方是暗灰色,而且很脏的西装裤,两只手垂下来,还戴着黑漆抹乌的工作手套,全身穿着灰色的工作服。里美好像在我身后说了些什么,但我完全没有听见。我顺着衣服往上看,终于看到了一个很恐怖的东西,是长颈妖怪,就像粗塑胶软管一样,伸得好长好长的脖子,就在我的上方。在脖子的上面并不是头,而是黑色的块状物体。那到底是什么?在那一瞬间,我还以为是蜂窝之类的东西,那是一个非常非常大的黑块,但是没有脸。 突然间,我听见了里美的尖叫声。我回过神时,里美的脸在我的上方,并环视着四周,我坐在干燥的地上。 “怎么了?”里美说。 我的屁股仍坐在地上,身体往后仰倒,脸朝上看。过了一会儿,我终于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我指着前方的树叶附近说。 里美丢下我走去那里看,她已经穿上了裙子,我想要阻止她,但叫不出声来。里美拨开树叶,果不其然,她又发出了尖叫声,然后她便直接冲到雨里,没有往我这里来。那一瞬间,我心想:“危险!”因为那里是斜坡。我站起来,拚命追着她,也冲到了雨里。她飞也似的冲下斜坡,脚踩滑了,好几次就直接坐在地上。雨突然开始激烈地敲打着我的脸,我终于清醒了。 “里美!等一下!危险。”我终于叫出声。 最后,在下方只有一公尺宽的路上,我拦到了她。雨下得正大,眼看全身就要湿透,但是已经没有地方可以躲了,就算会被雨淋湿,我也不想再回到那恐怖的地方。 里美在发抖,她正在啜泣着。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抱在怀里,然后她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想要去东京。” “啊?”我想可能是她没头没脑突然说出口,而且当时又是滂沱大雨,所以我听不太清楚。 “我家已经不行了,我的父母也会到别的的地方去,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想要去东京,我什么都可以做,去当服务生也可以。” 我不禁笑了,这简直是在说梦话。“你在胡说什么?你应该要去上大学吧?” “不,我不想去广岛,那里连家像样的服饰店都没有!” “你胡说什么?要不然你去东京上大学呢?” “我爸爸不会让我去,他反对。” “但是,你们应该会搬到别的地方去吧?” “他反对,他不会让我去的。”她很激动,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好在雨中继续抱着她,她的头在我胸前左右摇晃,似乎慢慢冷静下来了。 “啊,我净说些奇怪的话。”她说。 “那我们赶快回到巴士那边吧!必须要跟他们说。”我说。 里美回答:“嗯。”就乖乖地往前走了,我们两人在倾盆大雨中慢慢走着。我们已经习惯了雨水,反正都会被雨淋湿,用跑的和用走的都一样。 “刚才那个,是留金先生吗?”里美说。她的声音因为寒冷而颤抖。 “可能是。”我说。但我心想,那颗头到底是什么?我怀疑那搞不好不是留金的。 我们一面往回走,一面东张西望寻找通往巴士的路。应该还是下午而已,但四周已经黑得像是太阳下山之后。 “石冈先生。” “什么事?” “如果我家垮了的话,我想要去东京。” “嗯。” “您会照顾我吗?” “嗯,可以啊。”听我这样说了以后,里美似乎放心了,突然开始走得很快,然后又哈哈大笑。“雨这种东西真是有趣!”她说。 我很惊讶,只因为“东京”两个字,就让她整个人彻底改变。 没多久,我们找到了通往巴士的路,我们之前果然是走过头了。找到方向后,我们走别的路,在山路的一半,看见那辆巴士在雨中静静地等着我们。看到我们以后,田中撑着伞,从驾驶座上冲出来,帮我们遮雨,带我们回车上。一上车,福井就借出毛巾,不过是借给里美。车内的人已经全员到齐,一直在等我们,我很惶恐,但是我们的迷路并没有白费,我向他们报告我找到了上吊的尸体。车内瞬间一片哗然。 “是留金吗?”福井问我。我回答他可能是,但我也不确定。 “他穿着灰色的工作服,戴着工作手套,穿着黑色皮鞋,我觉得有一点很奇怪,他的头是这样大的黑块,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完全看不到脸,然后他的脖子变得这么长。”我说完后,除了警察以外,大家的脸全都扭曲了,然后又是一片哗然。 “那一定就是。”福井说。 “这样一切不就真相大白了。”铃木也说。 “留金在结束一连串行凶后,便畏罪自杀了吧!虽然查明真相可能还要花一些工夫,但是一切都结束了。那是在哪里呢?”福井说。 但山路是没有任何标示的,所以我很难说明。 “车子可以开进去吗?” “不,如果是轻型汽车还可以勉强开到前面,但这么大一辆巴士不太可能。” “好,我们穿雨衣下去,用塑胶布遮头,待会儿还可以用这个包裹尸体,你撑伞帮我们带路。” 然后我又不得不走到雨里,里美留在车上,因为我担心她会不会又说要把裙子脱下来拧乾。 到了现场时,雨稍微变小了,但是从山坡上流下来的水势正大,路很滑,很难摆放遗体。不过他们已经很熟练了,大约只花了二十分钟左右就完成作业。我在下面的路上等他们,但他们说要写调查书,需要花费一些时间测量,所以我决定先回到车上。我要走的时候,问了福井我最在意的一件事。 “那个头黑黑的是……” 福井想了一下,说:“请你不要告诉别人。”当时他以为案子快要水落石出了,所以心情超好。 “那是女人的头发。” “女人的头发?” “嗯,是从菱川幸子头皮上剥下来的头发,留金这个家伙,还将那头发像假发一样蒙在头上死掉的。” 听了以后,我对于那样异常的神经病感到毛骨悚然。就在这个时候,苦着脸的铃木跑来了,他拉拉福井的衣袖,将他从我身边带到一旁去,表情凝重地说了些什么,我就趁这个机会回到车上。一上车后,大家就七嘴八舌的问我,我便把我听到和看到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所有人,几乎是全盘托出。过没多久,我从前面的车窗看见那三个穿着雨衣的人,扛着用蓝色塑胶布包裹好的尸体,往我们这里走来。雨已经变小了。 刑警们将用塑胶布包裹的尸体塞入车内,放置在走道上,然后不发一语地坐回座位,田中发动引擎,将车子开动。他们沉默的样子,让我觉得事有蹊跷,如果这个棘手的案子已破案的话,他们应该要稍微高兴点才对啊! 但我们却和尸体一起保持沉默,随着车子摇来晃去,走在回龙卧亭的路上。我和里美因为全身湿透了,所以请他们将暖气开到最强。 第二天,刑警们没有在龙卧亭出现,但傍晚时我接到了田中的电话,和以往一样,他先跟我声明不能告诉其他人,然后才将确定的事实告诉我。 那是留金没有错,在留金头上的,是从菱川幸子头上剥下来的黑发,虽然事情发展到这里很不合常理,但是还在刑警们的预料范围之内。异常的事不只这些,听说从留金工作服的左右两侧口袋里,发现了菱川幸子的两只眼睛、两个rx房和两片耳朵。外套右边的口袋里有右眼、右边的rx房和右耳;左边的口袋里有左眼、左边的rx房和左耳。田中还说他脚被绊到,原本以为是石头,结果是她乾尸化的性器官。对于这些异常现象,我并不会感到非常惊讶,因为回来之后.我回想现场的情形,已经有预感案情大概是这样。 听完田中的报告后,我说:“应该是这样吧?留金八十次暗恋着菱川小姐,但因为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所以他便杀了菱川小姐,之后还将尸体盗走,以成就他邪恶的情欲。不过只有这样,还是不能满足他对于菱川小姐的迷恋,所以便将她最女性的部分挖出来,寸步不离的带在身上逃亡。最后他受不了良心的苛责,而且发现最终还是逃不了,就将这些东西放在身上,有些披在头上,有些放进口袋里,还有一些放在脚边,在仙人山的山中上吊自杀,对吧?” 我一口气说完后,便静默了片刻,因为田中没有回应。我没想到,我的推测是错误的,所以我不明白田中没回应的原因。过了一会儿,我听见田中小小声的叹了一口气。 “老实说,我们当初也是这样想的,还以为案子到此结束了。但是我们发现,留金的额头上写了一个‘7’。” 我心想,怎么会这样?这有点出乎意料。但是,这个发现也不能推翻留金是自杀的假设啊!还是有可能是自杀的吧!因为他可以自己在额头上写了一个“7”后再上吊自杀。 “是吗?但是他可以自己写了一个‘7’以后再上吊啊,不是吗?” “但是,我们判断留金是在两个月前死的。”田中很悲伤的说。 “两个月前?” “是的,也就是今年二月死的。他外套的下面穿着毛衣。” “二月……” “是的,是在小野寺女士死之前,当然距离菱川小姐的死更远了,也就是说,小野寺、菱川、中丸、仓田、犬坊菊子这些人都是在留金之后死的,所以留金不可能杀死这些人。如果说是他的亡灵去杀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保持沉默。慢慢地,我感觉受到很大的冲击,我想这应该会变成一个很严重的案子,因为我实在搞不清楚状况。 “为什么三月三十日死的菱川幸子尸体的一部分,会出现在二月就已经死的留金尸体上呢?” “我不知道,应该是谁搞的吧。” “太愚蠢了,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啊。” “他的死因是?” “这个也不太清楚,但好像不是枪杀,他的尸体上找不到任何枪伤。” “那正确的死因是?” “很难说,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那里又是人烟罕见的地方,所以没被人发现。如果能再早点发现的话,应该可以判断得出来吧!石冈先生,你还真会找呢!” “这只是偶然发现的。但是,请等一下,凶手知道那个尸体从二月就一直吊在那里,在三月三十一日以后,再拿着菱川小姐的头发、双眼和rx房,特别跑来放在尸体身上,是吗?” “应该是这样。那个尸体看得出来在那里吊了很久,至少不是在三月三十一日以后,应该是在更早之前。” “凶手知道留金自杀的地点吗?” “不,如果留金的死也和凶手有关的话,那他当然会知道。” “啊?也就是说,留金不是自杀,他也是凶手手下的一名牺牲者,是吗?” “石冈先生,总之,很明显的是,事情还是和之前一样,并没有解决。因为发现了留金的尸体,反而让我们完全找不到破案的方向,而且又加上新的事证,我们可说是一头雾水,这使得案子变得更为复杂,又要重新回到原点了吧。”田中说完后,叹了一口气。 (上集完) 第六章 之后,龙卧亭、贝繁村,还有警官们,全都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情况非常严重。 首先是三位警官,不知道是不是得了忧郁症,全都变得像是哑巴一样,看到我们也没有笑脸,只会朝我们点点头,即使我们主动和他们说话,也顶多点头或摇头相应。 村人们呢,在此之前还偶尔会和龙卧亭的犬坊家往来,但现在则完全不靠近此地一步,即使是对我们这种住宿的客人,也一样避之唯恐不及,如果在路上看见我们,村人就会在远处绕道而行避开。在我去邮局付邮资的路上,就碰到了这样的情形,好像我得了会传染的不治之症一样。受到这样的待遇,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在我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形时,感受尤其深刻。 还有一件事应该要大书特书一番,就是我好像又看见上次那个亡灵,只是这次,我不是直接看到他,而是在犬坊菊子被杀的那间“四分板之间”的芦苇草帘门中,看见了模模糊糊的人影,还有像是插在头上的手电筒灯光,左右摇晃着。光一下子就熄灭了,就我所观察到的,并没有人从“四分板之间”走到走廊上。 第二天吃早餐时,我问过其他人,但是前一晚并没有人进入“四分板之间”做一些奇怪的事。这么一来,应该就是亡灵了吧! 留金八十次的尸体被发现的两天后,大家决定要为留金八十次、犬坊菊子和仓田惠理子举行联合葬礼。听说,菱川幸子的遗体由她的父母、兄弟到贝繁警署领回,开车载回京都的家,当时菱川家的人并没有来龙卧亭打声招呼。小野寺锥玉已经在津山办完葬礼,中丸晴美则在贝繁的家中举行葬礼(在没有遗体的情况下)。犬坊夫妇虽然有参加中丸小姐的葬礼,但好像备受冷落,这告诉我们,因为这次的事件,犬坊家的处境已经如坐针毡。 因为这样的情况,犬坊菊子的葬礼也没有在龙卧亭盛大举办,应该是担心村子里没有半个人会来吊唁吧!而留金的亲兄弟也都过世了,没有人会来参加他的葬礼,所以决定干脆在村子外的火葬场将三人一起埋葬,葬礼的费用也全部由犬坊家负担。 一方面是因为三个人都是同一事件的牺牲者,另一方面,贝繁村之前好像也有过相同的案例,虽然我们看起来是有点奇怪的联合葬礼,但贝繁村的人反而比较能够接受。葬礼还是很花钱的,听说仓田家并不是很富裕的人家,对于丧葬费由犬坊家负责的提案,也认为这在道义上是理所当然的。 从四月七日起,三人的棺材就安置在贝繁村外,离橘暗渠较近的一个叫做棚藤的地方,准备第二天合葬,那里有座火葬场的休息室,他们计划将休息室做为联合葬礼的会场。龙卧亭在村子里已是恶名昭彰了,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可想而知,会来吊唁的人应该是寥寥无几。 葬礼当天早上,我赶着做纪录,我想如果有需要的话,还要再复印寄给远在奥斯陆的御手洗。上一封信,只写到仓田惠理子的死,寄出那封信回到龙卧亭之后,犬坊菊子就被杀了。写给御手洗的信里,并没有提到菊子的死,之后还找到了留金八十次上吊的尸体,这个御手洗也不知道。 葬礼当天早上,我原本想找适合丧礼穿的衣服,但是出门在外,根本没有带这样的衣服在身上,只能尽量穿黑色的衣服了。我只有一件毛衣,再穿上西装裤,而不是牛仔裤,除了犬坊家的人以外,其他人的处境好像都和我类似。 有火葬场的棚藤离龙卧亭相当远,对都市人而言,应该是要坐车的距离,但是因为很难借到可以容纳所有人的车子,而且那个距离也不是远得无法走到,所以,在吃过早餐后一个小时,大家便慢慢沿着苇川往葬仪场走。 那天是阴天,加上是要去参加葬礼,每个人的心情都是非常苦闷的。我和守屋、坂出走在一起,我们的话都很少,因为完全无法了解真相,所以大家都对案子的情况感到绝望,而且已完全厌倦讨论了。一来是没有新的资讯,二来自己也没有新的推论,所以大家都默默地走着。 途中,我们经过了橘暗渠的旁边,我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来,和我想像的还是有点不同。橘暗渠将苇川的水引入后,在与苇川的交接处设置水门,这点和我想的一样,但是,引进来的水就像河水一样,流到附近的水田,而水池就位在河的入口部分。面向田地的水路变成了隧道,从水池的边缘潜入地底下,隧道口设置有金属栅栏,以阻挡大型垃圾侵入,所以人也进不去。总之,这里给人的印象就是灌溉用水路的一部分,不像是水池。 水池看起来不是很干净,水面上漂浮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木板、黑色的发泡苯乙烯,不知道该把尸体丢到哪里去的人,会想到这里也是理所当然的。周围用石墙围起来,也有一部分是灌水泥的。旁边低于水面的道路一带有一些草地,这个部分的岸边钉入了一整排圆木,以防止土石流入。水面很宽广,应该有学校比赛用的游泳池那么大吧! 站在岸边放眼望去,四周都是水田。但苇川对岸就是山坡,竹林一直延伸到岸边,在河川东边展开的水田,因为是在山区,所以并没有那么宽阔,约在五十公尺的前方就已经碰到山壁了。南北向狭长的水田,主要沿着苇川的东岸,细细长长地延伸着。道路也是沿着苇川而建,但右边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小径岔出,穿过水田往前延伸,好像一直通往散落在山脚的农家,我仔细一看,每户人家的屋前部停了一辆轻型汽车。 经过橘暗渠后,我们仍继续往前走,我们已经沿着苇川走了一小时。里美走在前面,走入一条我刚刚说的往右边的小径,朝右边的山脚走,我看见山里有一个巨大的烟囱,和用砖块堆砌而成的火葬场。当我们到达之后,我看见建筑物是建在被竹林环绕的空地上,那块地没有铺柏油,上面纵横交错着被汽车轮胎辗过的痕迹。但是当天早上,建筑物对面的宽广空地上只停了两辆轻型汽车,我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这辆车。 火葬场是个阴森森的建筑物,我们沿着建筑物慢慢绕到后面去。走在竹林低垂、沿着建筑物而建像是小巷的路上,一绕到后面,潮湿的泥土味和植物香气就越来越重,我还闻到了看见亡灵那天晚上所闻到的独特火葬场味道,虽然是若有似无的。 休息室的入口就在附近,摆放了好几个葬礼用的黑白花圈,即使是三个人的联合葬礼,花圈的数目还是寥寥可数。入口有好几扇镶了玻璃的木门,已经被集中推到左右两侧,使入口显得很宽敞。一走进去,正前方就是盖着白布的祭坛,上面放了棺材、白花还有三张遗照,但是,我注意到门上的玻璃破了一片,觉得莫名的忐忑,要举行葬礼这种严肃仪式的地方,玻璃居然会破了一块。 被布置成葬礼会场的火葬场休息室,有着漆黑冰冷的地板。当我们一行人鱼贯进入时,我还清楚记得我们和先到的人打招呼时的诡异气氛。所谓先到的人,就是之前的三名警官和犬坊夫妇,他们和穿着灰色衣服的火葬场管理员站在一起,表情严肃地交谈着。我一看左右两边,上次看过的监识人员又来了,或蹲或站的不停忙着,在停车场看到的车子好像就是他们的。 我和坂出一边和他们点头打招呼,一边靠近福井他们说话的圈圈,警官们也应付似的对我们点个头,然后就不看我们,匆匆忙忙地走到外面去,好像要离开的样子。我觉得很不安,想问田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没有看我的脸,默默地跟着上司走了。 “发生了什么事吗?”坂出说,并将手搭在一脸茫然的犬坊一男肩上。 “啊?喔!”犬坊一男终于回过神来了。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不,没有什么啦。”犬坊好像很心烦的说。 他慌慌张张的四下张望,到底在看什么呢?原来,他是在意从刚才就一直默默认真工作的监识人员,我觉得犬坊一男这样的举动很不寻常。 “你来这里一下,麻烦请过来一下。”犬坊好像还有话要说,便靠近摆放在白布上的三具棺材。 我看见棺材的表面覆盖了一层像是沙子的东西,变得又黑又脏,犬坊一男不断用右手指着棺材盖上的小窗,我和坂出便凑过去往里面一看,只看见很多菊花,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旁边还有阿通母女和里美,她们也跟着我们一起往小窗看,二子山父子和守屋也学我们做相同的动作。我和坂出又去窥看另外两具棺材,其中一具棺材的小窗是关着的,所以我们便将小窗盖滑开,往内看,但也只看到菊花,窗盖和窗户的四周也是又黑又脏。 “这个也只看到花。尸体呢?”坂出说完后,犬坊很快回答:“被偷走了。” 我们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异口同声的发出“啊”的一声,震撼了整间休息室。阿通的小孩虽然不懂,但也学大人发出叫声,监识人员听到我们发出的声音,也立即转过头来看看我们,但又立刻继续工作。 “有人打破那个玻璃,撬开那扇门,将三具尸体从棺木中偷走。”犬坊的声音里听得出他受到严重的惊吓,我们也有相同的感觉。 “这些黑色的东西是铝粉,是采集指纹用的,因为留金的尸体已经放了很长一段时间,本来是不想让客人看的,但是现在尸体不见了,连葬礼都无法举行。”犬坊一男说完后,我们全部一脸茫然,不发一语。 “为什么尸体又会被偷走呢?”坂出双手抱胸说着,但是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我已经厌倦这样怀着疑问、绞尽脑汁思考的行为了,这个事件我是打从心底感到不解。 “但是,尸体可以这么容易就偷走吗?”坂出说。 他的脸上有着愤怒,还写着“别再闹了!”的情绪。我可以体会他的心情。 “不,这里的确有盲点。”坂出说着。“在这种深山里,不只是昨晚,警察平常根本没有戒备,可能只有管理员一家人住在这附近吧!门虽然有锁,但是锁很小,只要在半夜打破玻璃,就可以轻轻松松将锁打开。因为我们完全没想到尸体又会被偷……但是,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偷尸体呢?凶手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说完后,又陷入了沉思。 “这已经是尸体第二次被偷了。”我说。 “嗯,是啊!” “第一次是将尸体加以破坏后再分解,然后丢弃在河川和鸡舍中。这次可能也是这样打算吧!”我说。 “或许是吧!”守屋回应。 “那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 “或许,凶手的目的是要再次丢弃尸体。”守屋说:“凶手偷走尸体后,加以损毁再丢弃,应该是想要表达些什么吧?” “丢弃是指?”坂出问守屋。 “就是在尸体的额头上写字,然后将尸体分割……”守屋边思考边说。 “那他是想要表达某些东西吗?” “是的,他或许是想告诉我们他丢弃的地点,也可能是告诉我们他用什么方法丢弃,我在想,凶手应该是想要告诉我们什么吧。”守屋说。 “那他到底是要告诉我们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要好好想一想。” “也就是说……”犬坊育子开口说:“菱川幸子的头被放在木筏上,然后丢弃在橘暗渠,是凶手为了传达某些讯息给我们吗?” “可能是吧!”守屋说。 “放在木筏上的人头,在额头上被写了‘7’,然后丢弃在橘暗渠或苇川,再将身体弃置在法仙寺的鸡舍,种种事情,是因为凶手想传达讯息给我们吗?”坂出再次简单扼要的说。 “是的。” “那到底是要表达什么呢?”育子问。 “嗯,请等一下,如果凶手想告诉我们什么,应该不用以这么拐弯抹角的方式吧!直接把想说的话写在纸上,送到龙卧亭不就好了吗?”坂出说。 “一般人应该会这样做,但凶手可能没办法吧!他之所以不这样做,可能是因为不想让人找到任何线索,也就是说,凶手有他不能这样做的理由。”守屋说。 “原来如此。”坂出点点头。“那理由是什么呢?凶手不会写字?不想让别人认出笔迹?还是因为有人认识他的笔迹,所以他无法写信给我们?只要一写信,就会暴露身分,所以……” “即使如此,不是有种方法,是将报纸或杂志上的字剪下来拼贴成一封信的吗?”里美说。 “对啊。但我总觉得他不是因为这个理由,而是另有其他理由的。” “我不觉得他是想说些什么。”育子说。 所有的人不再说话,等着育子继续说下去,但是她露出沉思的表情,并没有再说一句话。 “如果不是想表达什么的话,那是为什么呢?”犬坊一男代替大家问了这个问题,但他的妻子仍然继续思考着,好半天没有回答。不久之后,她才小声的说:“我也不知道。” “无论如何,将尸体偷走是非常麻烦的一件事,凶手刻意这样做,并不是普通的执着。”我说。 “是啊,是很麻烦。”坂出也说:“但我还是完全不了解凶手的意图。” 我们也点头表示同意。 联合葬礼不能因此停办,犬坊家已经通知村里的人要举行葬礼了,就算没有人会来吊唁留金和犬坊菊子,也应该会有人来吊唁仓田惠理子吧!如果现在告诉大家因为尸体不见,所以延期举行葬礼的话,不知道在村子里又会传出什么闲言闲语。棺材盖上有个小窗子能够看到尸体的脸部,这是可以打开的滑动式盖子,将这个窗子封起来的话,就不会引起客人的怀疑,应该就能顺利举行葬礼了。当天的葬礼,就是用这种方式举行的。 但是葬礼结束之后,因为没有尸体可烧,根本没必要特地送去焚化。幸好到了要烧棺材的时候,所有的客人都已经回去了,棺材内没有遗体的事才没被村人发现。 伤脑筋的是,仓田惠理子的母亲说要见女儿最后一面,我们本来想说算了,干脆跟她说实话,但是她又立刻改变心意说不想看了,这件事才得以安全过关,没掀起轩然大波。只是,若不赶快解决的话,总有一天还是会传出去的。吊唁的客人没有一个人看到遗体的脸,既然这样,最好还是请仓田家的人到警察局来,并向他们说明。 当天晚上,龙卧亭的晚餐气氛仍然非常凝重。中丸晴美和仓田惠理子的空缺由育子、里美和阿通补上,进入厨房帮忙,总算可以撑得过去,晚餐才能陆续端到我们面前,但是,晚餐的食物看起来是很贫乏的。 就像里美告诉我的,犬坊一家人已经开始在思考,等事件告一段落后要去何处安身,他们好像打算离开这里。我是认为,其实还不用想那么多,但是换个角度想,如果他们真的可以离开的话,也算是幸运的了,因为,这代表他们全家都逃过了一劫。 那天晚上,我们吃完了稍迟的晚餐,喝完了日本茶之后,便三二两两各自起身回房。这时,我听见门帘那一头的电话好像响了,还听见犬坊育子拿起话筒接听的声音。但我没想到这通电话居然和自己有关。 我站起身来,正打算回房时,门帘被掀开了,珠子发出嘎嚓嘎嚓的声音,我看见犬坊育子的脸。 “石冈先生。”她叫住我。 “是的。”我回答。 “您的电话。”她说。我感到很意外。 “是吗?谢谢你。”我回答后,就往屋里走去。当我钻进门帘时往后一看,没有看见县警局的警官们,所以我想应该是田中打来的。 “喂!你好,我是石冈。” “是石冈和己先生吗?”是一个我没听过的男人声音。 “是的。” “有你的电报,要我现在念给你听吗?还是要寄给你?” “电报?是谁发的呢?”我很讶异,因为我不知道是谁发的。 “是国外,从挪威发来的。” 我吓了一跳,原来是御手洗!“喔!我知道了,很长吗?” “不会,很短。” “那请你念给我听,现在就念!”我很焦急。 “你准备好了吗?” “好了。” “那我开始念了喔。” “破坏龙,御手洗。”我只听见电话那头的男人这样念,我完全不懂意思,沉默了片刻。 “要再念一次吗?” 对方对我的沉默似乎感到很不安,过了一会儿后,又这样问我,我心里觉得一惊。 “只有这样吗?” “是的。” 我又再度沉默,然后整理了一下情绪,便说:“麻烦你再念一次。” “破坏龙,御手洗。” “果然只有这样。” “是的。” “破坏龙?破坏龙?这是什么意思?其他真的什么都没写了吗?” “什么都没了。” “喔,是吗?” “这样可以了吗?” “是的,可以了,谢谢你。” 我挂上电话后回到大厅,客人几乎都已经回房了,只剩下女人们忙进忙出的在收拾碗盘,就是育子、里美、阿通还有小雪。四岁的小雪也用两手端着没有汤汁的小碗盘,跟着母亲走在通往厨房的走廊。犬坊一男在整理坐垫,我也过去帮忙,好像是从洗手间出来的二子山一茂也来加入我们的阵容。 “那个……”我对犬坊一男说。 “什么?”他稍微停了一下才回答。 “我想冒昧请教一下……” “唔,是什么事?” “中庭的那只龙。” “嗯,龙怎么了?” “那个很贵吗?” “很贵喔!” “大概多少钱?” “大概五十万左右吧!” “五十万!” “是的。” “很贵耶!”二子山在一旁插嘴。 “要那么多钱吗?” “设计费还不含在内喔,如果加上设计费,大概要一百万左右吧!” “啊?好贵喔!” “怎么了吗?” “你喜欢吗?”我问。 “很喜欢喔,那是我们家的象徽呢!” “是喔!” “怎么了吗?” “那就不能破坏了呢!”我战战兢兢的说,犬坊一男嘴巴张得大大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不要开玩笑了,真是无聊!”然后他就赶快继续他的工作,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 “不可以破坏喔,石冈先生,那么贵的东西。而且,你要怎么破坏呢?那是金属制的,很坚固呢!”二子山一茂也说。 我心想,说得也是。 我慢慢走回房间,拿着换洗衣物一个人到龙头馆去洗澡,回到房间后,又想着御手洗写给我的电报内容,想累了,就在大学笔记本上继续写我的东西,写累了,就又开始思考电报的内容。 尽管电报很短,但御手洗已经有一年以上没有针对某个案子,给我具体详尽的指示。对御手洗过去的丰功伟业了若指掌的我,对他所说的话,也就是这封电报,不得不非常珍惜,甚至是感激。虽然御手洗之前给我添了不少麻烦,但对他所拥有的过人能力,我还是非常尊敬。虽然我这样写,但心里还是觉得怪怪的,觉得自己似乎用词不当,其实在这十年间,我对御手洗的感情并不是“尊敬”。 不,也不能这样说,因为很显然的,我还是很“尊敬。他。但是不是这种冷静的感觉,总之就是“畏惧”,就像对待不同人种一样,不,这个比喻不恰当,应该是说,就像是对待外星人一样。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令他兴奋,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魔术能将东西在一瞬间分解,他会从我完全想不到的角度引导我找出答案,在这样的过程中,因为我无法推断出结果,所以他常以取笑我为乐。 他的想法对我来说,是非常遥不可及的,所以我常常搞不清楚状况。老实说,我往往没发现自己被他嘲笑,总是等到事情过了两、三年以后,才终于明白他所说的意思,虽然有些事情是事后才明白的,但大多数的事,我还是不明白。 我对自己的没用,也就是事情经过两、三年后才终于发现自己是多么丢脸,真是感到无地自容,尤其剩下我一个人时,更是觉得如此。虽然很丢脸,但我仍不时泪水决堤。我认为,我对御手洗是有友情,不过,我觉得去思考这件事本身是很愚蠢的,因为友情应该建立在某种程度的对等关系上。 我一路从自闭的陡坡滚落下来,甚至觉得自己在半路就已经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关在横滨的马车道家中。但是,现在我却能掌握事情发生至今的来龙去脉,应该是托环境改变的福吧!可能是这里的新鲜空气和优美风景的功劳。在横滨,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很痛苦,痛苦到令人无法忍受。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了,即使我和御手洗是对等的,但事实上,到目前为止,我是惧怕他的,虽然他总是哈哈大笑,每天说些无聊的笑话,我却常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他就像个魔王,我很畏惧他。 像是这封电报,我就完全不了解他的意思,但在这意义不明的句子中,一定包含了魔王的神通能力,他的能力又替他找到了一个很酷的对象。既然他说要“破坏龙”,那么,就必须是“可以破坏的龙”才行。所谓的“龙”,这个建筑物的本身看起来就是一只巨大的龙,而犬坊育子、里美所弹的古琴也是看起来像龙的乐器。龙卧亭是不怎么可能破坏的,如果是指琴的话,当然是可以破坏,但又不知道要破坏哪一架;既然他说要破坏,应该就是指矗立在中庭的那个青铜制的龙摆饰吧! 我问过犬坊一男,他说如果我破坏那只龙,他会很伤脑筋的。不包含设计费就要五十万圆,我怎么做得出这么败家的事?还有,首先面临的问题就是,如何去破坏?如果有一支大型的槌子或许还有可能,还是说,将车子开到石墙下,绑上绳子,再用车子的力量将它拉倒呢? 我一面写一面想,脑袋越来越清醒了。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午夜十二点了。在龙卧亭都得早起,而且昨晚并没有睡得很饱,但我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如果是可以破坏的龙,就只有中庭的那只龙了。难道他指的是别的龙吗?我心想,除此以外应该没有了,不用怀疑,御手洗总是会将我想不到的东西带到我眼前给我看。这次也是这样吗? 一想到这里,我就待不下去了,起身冲到走廊去。我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便往中庭的方向走去。今天晚上有雾,这真是个多雾的地方。已经是四月八日了,空气也有明显的变化,虽然还是又湿又冷,但似乎有春天的气息混入了湿气之中。 俗话说:“春天树木发芽时会使人发疯。”大家口耳相传的杀死三十个人的传说事件,也是发生在春天的晚上。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春天的空气中含有这种因子吧!并不只是因为天寒地冻的季节过去,春暖花开的季节来临的关系。 我眺望着右边的中庭,不知不觉爬上了走廊,往“四分板之间”的方向走去。在这一带走廊的下方,地面上有踏脚石,有一双木屐放在石头上。我站在那里,面向龙尾馆,在雾中,我看见了像是巨大玻璃盒的三楼,还有在它上面的钢筋阴影。 龙尾馆的对面好像有光,因此龙尾馆也变成了影子,在龙尾馆的前方,那个龙的雕像就静静站在那里,从我这里看到的青铜龙非常小,就像针尖般那么点大,因为它陷入一片漆黑之中,所以很不容易看得清楚。 我凝望黑暗,寻找龙的位置所在时,便想要走到中庭的草地上去。我慢慢穿上木屐走到草地上,草地微微起伏着,我便在上头随意走来走去,先往花坛的方向走吧。当我走在沿着花坛建造的石头小径上时,发现我刚来这里时看到的黄色水仙花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风信子和三色堇,水仙的花期已经过了吧! 因为置身黑暗,又是在袅袅的烟雾之中,所以看不清楚花的颜色,就在我弯下腰去看的时候,我发现在龙的旁边有一个人,好像是穿着和服的样子。因为光线是从我这里照过去的,所以脸应该不会黑到看不见才对,但因为太远了,所以看不清楚是谁,只知道个子不高,而且从她的发型判断,可以知道那是一个女人。那女人并没有发现我,她很快地往龙头馆走去,我想起了之前曾经追着那个像是瘤的奇怪影子,还一直追到了法仙寺的墓园。我怀疑,当时的人影该不会就是这个女的吧! 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我心想,到底是谁?但我不想再去墓园了,我受够了那个没有脸的幽灵。虽然我心里这样想,但我还是往前迈开步伐,可能是因为我想确认那是谁吧。我想确认那个消失在墓园、变成香椿树的奇怪影子,是不是就是眼前这个人。 因为我穿的是木屐,如果太靠近她,紧追在后的话,很可能会被发现。就算我再小心,木屐只要走在石头路上就会发出声音。所以我暂时先蹲在花坛旁,心想,等到人影走到暗处再开始行动,我要伺机而动。 人影移动的速度并不快。这件事本身有点怪,因为那个人可说是两脚拚命地快速迈开步伐,但前进的速度却非常慢。这点和我在墓园看到的那个影子完全不同,当时那个影子就像是以滑行的方式在石头小径上移动。那个人的行走速度很慢,是因为她穿和服的关系吗?穿和服走路,就像是脚上铐了脚镣,无法迈开大步。 我缩着身体,看着她前进的方向,看见她的影子越来越小。她爬上了石阶,沿着龙头馆,走到那条没有栏杆、建在石墩上的危险小径,然后就消失在龙头馆的阴暗处了。我立刻站起来,为了不要发出声音,我没有爬上石阶,而是尽量走草地,来到沿着龙头馆往左转的小径。每到转角,我就会谨慎地伸出头看看前方再往前走,就这样绕到了后面的空地,那里还是一样感觉很潮湿。 空地那很安静幽暗,看不到半个人影,虽然有雾,但因为是没有风的夜晚,竹林并未发出声音,只有潺潺的流水声。我慢慢往白山竹的茂密处走去,在水井的手压帮浦旁边停了下来,接着又走到水井旁边,一只脚踩进白山竹林里。站在那里,我抬头看见上方竹林的空隙就像在山洞里一样黑暗。 这里完全没人来过的样子。前几天跟踪影子的经验还历历在目,所以我知道尽管再小心,行走在杂草中或践踏枯枝时,还是会发出声音,但此刻竹林中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如果刚才的那个人影还在这里,应该是飞到空中去了,否则不会这么安静。 等一下!我一想到穿着和服的女人,脑海就浮现出犬坊育子,也就是里美的母亲。我想起里美穿着和服时的举止,里美会非常小心保护和服,可能也是因为那件和服不便宜吧。然而,这个女的却穿着和服,走进满是泥泞的竹林之中吗?令人难以置信。 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黑暗中传来了微弱的叫声,我吓了一跳,本能的缩起身体。只要每次遇到事情的时候,我的身体就会做出这个动作,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在黑暗中,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的话,压低身体应该就可以躲得过了,我的本能似乎这样告诉自己。 因为四周实在是太安静了,所以我竖起耳朵站在那里听,果然不时会听到奇怪的声音。在雾气和黑暗之中,好像有微弱的人声潜藏,这样的情形越来越明显,却不知道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我所在位置的上方,也就是竹林内,至少是绝对安静的,并没有声音发出。 我蹲伏在白山竹前,全神贯注的听,发现那声音如波浪般忽高忽低,感觉像是从小屋传过来的。我继续压低身体,慢慢往圆盘锯小屋靠近。随着我越来越接近小屋,和我想的一样,声音就变得越来越大声。我推测得没错,声音是从小屋中传出来的,但这个声音还是怪怪的,有时听起来像是喘气声,有时又像是啜泣声,尾音拖得长长的,有时又像是尖叫声,断断续续地叫着。 一开始,我以为这又是亡灵所发出的声音,非常戒慎恐惧,但后来我觉得不是,因为声音太过逼真了,太像是人类发出的声音。所以我又想,可能是谁遭遇危险了吧。不久之后,我又改变想法,如果是遇到危险,他应该会大叫,直接发出求救声才对,然而这个声音完全不像。声音非常带有感情,尾音拖得很长,忽高忽低,没有任何意涵,就像是动物向妈妈撒娇时所发出的声音。 我往小屋的板壁靠近,一边小心不要发出声音,一边沿着墙壁前进。当我走到格子窗下方时,我停了下来,踮起脚往内窥看,但我看到的情形还是和之前一样,完全没有改变。从龙头馆方向照过来的黄色灯光,使圆盘锯的刀刃发出恐怖的白色光芒,地上还是很干净,散落的纸屑和木片也不多。我只有看见这些,并没有看见发出声音的人,但我还是一直听到声音。我将手掌按在板壁上,感觉整间小屋非常微弱地震动着。 我听见女人细细的声调拖着长长的尾音,不久之后,就像是昏倒一样断掉了,很像是人断气了一样。周围立刻变得像黑洞般一片死寂,彷佛连呼吸声都会惊动到四周似的,真的非常非常安静。我很不安,在这片寂静中,我慢慢恢复正常的呼吸,忍受着这片黑暗的恐怖,蹲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一直等到小屋的门打开之后,才终于知道答案。 不久之后传来了脚步声,好像是谁在小屋中走动的声音。木门被打开了,因为我所在的位置离木门很近,很有可能会被发现。但是,我回头一看,也没有地方可躲,便赶紧绕到小屋后面。我小心不发出一点声音,然后蹲在角落,只露出左眼窥看着木门。 木门终于被打开了,但门并没有摇摇欲坠,或发出嘎答嘎答的声音,应该是这个人知道该怎么开门,有稍微将门扶住之后才打开,应该是为了不发出声音。 我看见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站在门口,他穿着黑色衬衫,下半身好像是穿牛仔裤。虽然是背光,但他突然探出头来,光线照到他的鼻尖,他的脸又立刻陷入一片漆黑之中。这一瞬间,他的侧脸就像静止的画面般,停留在我的视网膜上,残留了好长一段时间。在黑暗中,我压抑住几乎要叫出来的声音,我忍住惊讶的叫声和呼吸,我认得出在那里的那张脸,但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了,那是藤原彰。 藤原还活着吗?那个平常就不爱说话的藤原,越来越变本加厉,好像完全不会说话地出现在黑暗中,然后他慢慢离开小屋,走进白山竹之中,消失在竹林里了。他就这样爬上斜坡,好像是往法仙寺的院内走去。 我整个人呆住了。藤原的身影消失后,我思忖着刚才所看到的景象。我还是不明白,藤原明明还活着,这姑且先不管,但他为什么不和守屋说一声就消失了呢?守屋一直斩钉截铁的说,这绝对不可能,可是真的发生了不可能的事。 守屋判断藤原没打声招呼就不见,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在这种重视师徒伦理的世界,藤原做了不该做的事,这也就意味着藤原已经有心理准备会被逐出厨师这个圈子;这不是一般的心理准备,他应该是有什么想法吧!但那到底是什么呢?是什么事情让藤原下定决心要这样硬干呢? 真正让我惊讶的,不是藤原,而是从打开的门中,随后悄然出现了穿着和服的女人,当我看见她的脸时,我受到严重的打击。那女的慢慢将门关上,又慢慢地将门锁上,她身上的和服在夜里看来还是十分地不整齐,头发也乱了,她就是犬坊育子。 我真是迟钝,小屋中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我现在终于明白了,那两人是在偷情。里美的妈妈在深夜避开丈夫的耳目,来到这间圆盘锯小屋,和厨师藤原通奸。那个看起来贤淑的龙卧亭女主人?我越来越惊讶,或许这样说有些奇怪,但我的感受越来越深刻。之前在仙人山的雨中,还有在那小屋旁,里美曾经对我说:“我妈妈很漂亮吧!”“这里是恐怖的小屋。”等一连串的话,我终于明白她的意思了。很难令人相信,高中生女儿竟然完全知道母亲偷情的事。 将门锁好的育子,以缓慢虚脱的步伐往龙头馆走去。但在我脑海里,仍残留着她出现在光线下的侧脸。老实说,我之前并不觉得里美的母亲有多美,可能是因为火灾那天她心神不宁、没有化妆的第一印象太深刻了,也有可能是因为里美长得太漂亮,将她的光芒都遮住了。但是,她刚才在光线下的侧脸,完全不同于她之前的样子,凌乱头发下的那张脸,散发出凄绝的魅力。在那一瞬间,我简直看不出来那是谁,头脑一片混乱,因为她看起来非常年轻,她实际的年龄应该快五十岁了,在黑暗中看起来却只有三十几岁的样子。 因为我不想错过她的身影,便从小屋后面走出来,沿着板壁慢慢前进。我心想,她可能会回龙尾馆吧,所以应该不用再跟了。但是,育子却走到水井的手压帮浦旁,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因为太黑了,我看不清楚她站在那里做什么。她一直站在那里,我以为她可能像里美一样在祷告,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屏住气息,因为我看见她将身上的和服往下拉,露出雪白的肩膀和背部。她将和服脱下,折好后放在水井的盖子上,就赤裸着身体压着手压帮浦,让水流进马口铁的水桶中。帮浦发出的声音、水流出来的声音,还有水溅到石头上的飞沫声音,敲打着深夜的寂静。突然,她弯下裸身,毫不犹豫地将冷水往身上泼,又发出了激烈的水声,然后她又站起来,压着帮浦。 因为附近响起了声音,我想,或许现在可以移动了,便从小屋旁走进竹林里,在竹子间前进,走到更靠近她的地方。她冲了好几次冷水之后,似乎心满意足,便用手帕将身体擦乾,她的身材虽然不纤细,却很均匀丰满。之前跳进苇川的里美,还有她母亲在深夜的雾中裸身洗澡的情景,都让我觉得像是一幅画。 她擦完上半身后,便站起来,接着用心擦拭脚上的水,然后她拿起和服,背对着我稍微移动到光线下,好像要让我欣赏似的。 这时,我又屏住气了,因为我看见她背部的下方到臀部这一整片肌肤,都有着像是烫伤后留下的疤。就在我看到的那一瞬间,她的身体立刻被包了起来,那个我常看到的、穿着和服的犬坊育子,就站在水井旁的光线下,她慢慢以白色腰带缠绕身体,在前方打结,然后再穿上木屐,慢慢往龙尾馆走,只留下水井旁湿漉漉的石板路,兀自在黑夜中发光。 我在竹林间感到一阵茫然,感觉就像是刚看完有别于古琴演奏会的另一场表演,虽然很美,但是有太多不可解的因素在里面了,这是一场非常宝贵的表演。 第二天,四月九号早上,我又和以往一样,被行秀的撞钟声吵醒,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但今天我的头却感到莫名的昏沉,觉得想吐。 我一直想着昨夜看到的情景,到很晚都睡不着,一直以来,我都很尊敬龙卧亭的女主人,反而不太相信老板犬坊一男,所以现在我的心情很复杂。 在这样悲剧的漩涡中,犬坊育子却没有失去理智,一家人和住宿客人一起守在这里,我可以理解,也佩服她的包容力和耐力,但她昨晚的行为是那么的逾矩,身为在背后默默支持着龙卧亭的女主人,是非常不应该的。虽然我还没到同情犬坊一男的地步,但我还是觉得犬坊一男很可怜,老实说,我觉得他老婆实在是太过分了。 走到走廊上,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但清晨还是很冷。我感觉潮湿的空气就像在拍打我的脸颊,果然不出我所料,远方的树林白烟袅袅,绵绵细雨正飘落在草地上。 中丸晴美死后,仓田惠理子也死了,藤原又离开了,现在已经没有人会来叫我吃早餐了,虽然还有里美,但是她要上学。 左边“鳖甲之间”的芦苇草帘门打开了,坂出也走到走廊上,我们简单的打个招呼。我的声音可能有些阴沉吧,坂出的表情有点惊讶。我非常犹豫,不知是否该告诉他昨晚我所看见的女主人的丑态。最后我还是没办法说出口,因为坂出也和我一样,似乎对犬坊育子有着同情与敬意,所以如果我说出那些话,就好像是我在造谣生事一般,让人觉得很可耻。 我们轮流进去上完洗手间之后,就默默地并肩往龙尾馆走去。我们已经对案子的推理感到很没意义,毕竟我们的推理,不过都只是外行人的空谈,没有任何实质效益。就算我们再怎么讨论案情,凶手还是会继续杀人,我们完全无法掌握凶手在想什么。难道,还是一定要拜托御手洗出马吗?但是我只接到他那封简短的电报,他可能真的很忙吧? 在途中,我们经过了“柏叶之间”的前面,我往房内看,警官们好像不在。那些警察自从三具尸体在火葬场被盗走之后,就好像夹着尾巴逃走了似的,从龙卧亭消失了。当然,他们应该是在调查吧,但我心想也没必要三个人一起消失。就像田中之前所说的,这个案子已经非他们能力所及了吧!我最近一直在记录这个案子,想要寄给御手洗。 我们走进龙尾馆的大厅。 “早。”以很爽朗的声音和我们打招呼的,就是犬坊育子。 坂出也应了一声“早”,但我只是默默地点了个头,无法再多说话,对她的感觉我还是很混乱,我知道还混入了少许的愤怒。我想起昨晚所看到的她那丰满的裸体,以及从背部到臀部像是蟹足肿的部分,那可能是被烫伤的疤痕,我暗自心跳加速。为什么会被烫伤呢?那代表了什么意义吗?总之,我心中的谜团越来越多。 那天早上的女主人看起来很爽朗,老实说,她的样子非常迷人,我无法相信她就是在龙卧亭内的小屋和下人偷情,发出愉悦叫声的那个人。她和我们打完招呼后,开朗的神情一下子就黯淡了下来,然后用低沉的声音说:“坂出先生、石冈先生,守屋不见了。” “啊?”我发出了惊讶的叫声。 在听到这消息的一瞬间,我有了具体的联想。因为藤原还活着,如果这件事让守屋知道的话,非常担心藤原安危的他,一定不会就此善罢干休吧!依守屋的个性,再加上厨师界严格的规定,他一定会严厉斥责他的徒弟的。 如果我是守屋,昨晚应该会去追藤原吧。我在床上一直想着这件事。所以,现在犬坊育子说守屋失踪了,我便可以理解,这更证明了我想得没错,才会忍不住发出叫声来。 “今天的早餐让我们手忙脚乱,早餐还勉强可以供应,因为守屋已经替我们准备好了,但是,今天的晚餐就很伤脑筋了,我和阿通小姐必须亲自做晚餐,守屋再不回来的话……如果真是这样,可能会造成各位的困扰,实在非常抱歉。”育子的这个样子,似乎像是口是心非,她看起来非常高兴的样子,今天早上的她看起来就和里美一样兴奋。 “这没关系,但守屋去哪里了呢?”坂出说。 “我完全不知道!” “他有没有留字条或是信之类的?” “没有,完全没有……” “之前有发生过这种事吗?” “有两次,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有发生过啊?” “是的,他这个人很随心所欲,而且他的自尊心又强,所以……” “他应该会回来吧?” “唔,我想应该会。” 我在想,这会不会是守屋对昨晚女主人的丑态所做出的无言抗议。 早餐的水准已经降低到像是味噌汤、煎蛋、菠菜这种家庭料理了,但即使是这样的早餐,凭我的手艺还是做不出来,所以我仍然很感谢。 人一个、两个的减少,使龙卧亭变得很冷清,连饭桌上的气氛也变得很冷清。一开始,会有女孩们替我们盛饭或是送餐来,但现在这些女孩都不见了,所以必须自己去厨房将食物端出来,三个警察也不见踪影。 现在这个屋子里,只剩下我、坂出、二子山父子、阿通和小雪母女,以及龙卧亭家的人:犬坊夫妇、里美、松婆婆,还有没看到人的行秀,说出来你们可别惊讶,就只有这些人而已。 我们来数一数消失的人数,从我还不知道的时候算起,依序是:留金八十次、小野寺锥玉、菱川幸子、中丸晴美、仓田惠理子、犬坊菊子、藤原彰、守屋敬三,总共有八人,当中的前六人已确定遭到杀害。 吃完饭后,我将餐具送回厨房,就站在龙尾馆厨房的后门,凝望着屋外飘下的细雨。守屋和藤原常常站在这个门口,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屋外,现在的我也做着同样的动作。 其实这里的视野并不是很好,正面就是石墙,只看得到地面和石墙。雨虽然不是很大,但雨水却仍然流到土里,到处都是小水坑。守屋,也就是这间厨房的主人,为什么会消失呢? 我又再次开始思考。这并不是我的推测,只是我的第六感,我认为守屋的失踪和藤原的失踪有关,也就是说,守屋可能是为了寻找失踪的藤原,所以自己也不见了,会不会守屋现在就和藤原在某一个地方?那么,藤原为什么要消失呢?没有事先告知前辈一声就擅离职守,这在师徒传承的工作环境是不被允许的,他为何敢做出这么违反道德的事? 我只要一想到这里,就会联想到昨晚令人震惊的那一幕,藤原非但没有失踪,而且还犯下最大的禁忌,就是和雇主的太太有染。这比起没有事先告知上司就擅离职守,更是罪大恶极。可能藤原在离开之前,就已经犯下这重罪很长一段时间了,看他昨晚那熟练的样子,让人不觉得那是他们第一次私通,我觉得藤原的失踪应该和他所犯下的滔天大罪有关。 不对,我心想,藤原失踪会不会和龙卧亭的女主人有关?是得到育子的同意后才失踪的吗?她到底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她的目的何在?我完全不能理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的思考能力太差了,虽然这是我再清楚不过的事实。但是我的头脑,通常要在写文章的时候,才会稍稍转动,很了解这一点的我,为了要开始思考,便决定回到自己的房间,总之,我要在房间内写作。 从厨房来到走廊,再走下走廊,我一边眺望着绵绵细雨,一边走在木条踏板上。然后,我听见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摩托车引擎声。我往声音的方向看去,在细雨中有个穿着黑色雨衣的男人跨坐在摩托车上,出现在龙尾馆的后面。他面向站在走廊上的我,当他知道我在看他后,便朝我点了个头,也同样地朝他点点头。 他为了要盖过摩托车的引擎声,便扯着嗓门大叫:“你好!请问石冈先生在吗?” 因为太出乎意料了,我半天无法回答,在这个陌生的土地,这个陌生的男人居然叫着我的名字。 “我就是。”我小心的回答。 那个男的很亲切的笑了笑,便将摩托车停下来。将车子停好后,他离开摩托车,但是没有熄火,他绕到车子后面,伸手去找盒子里的东西,然后拿了一封信走过来。当他走到不会被雨淋到的屋檐下时,将稍微湿了的信拿给我,上头有一些墨水晕开的文字,是英文,还有“石冈和己先生”这几个汉字。我直觉是御手洗寄来的,非常高兴,他终于回信给我了。 邮差先生很快的将黑色塑胶帽子脱下,然后将帽檐上的雨水倒在脚边。“这里好像很惨呢!”他说话的语气很开朗。 “喔,是啊!”我回答。但是我不想再多说些什么。 “对不起,请问你有没有什么证明文件可以证明身分的?”邮差先生说。 “证明文件……”我立刻摸着外套的口袋,还好有穿外套,我找到了驾照。 将驾照拿给他看,我便把信取过来。 “那我走了。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呐!”说完之后,他又戴上帽子走进雨里,慢慢跨上摩托车,调了个头,便往屋外骑去了。看来这个案子在村子里,好像已经议论纷纷了。 我没有目送邮差离去,就急忙打开信来看,虽然我对他的回信只有我写给他的百分之一那么薄,感到有些不满,但是只要他肯回信给我,我就很满足了。我爬上龙胎馆的走廊,来到自己的房门前,这里可以眺望到被雨淋湿的中庭的景色。我坐在走廊的边缘,拆开御手洗寄来的信后,便开始读了。 石冈: 我看完了你的信。我不知道你居然在冈山,我们在马车道的公寓应该还在吧?我先从结论开始说,我现在很忙,实在没办法去你那边。而且,你信中的报告,可以让人做判断的东西也不足,我无法做出什么具体的结论。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就是你现在已经被卷入一个悲剧的旋涡之中,你必须要拯救那里的人,我希望你能了解这一点,你是有能力和经验的。如果只是将发生的事情写下来,这个谁都会,你的这个阶段必须要结束了。之前发生的事已经不可挽回,但是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好好推测,必须预防悲剧再度发生,这是你的职责,而不是别人的事。 我大致了解整个案子的结构,很明显的,凶手已经锁定特定的对象,而你被赋予的使命,就是去救这个人。必要的时候,你甚至要豁出性命,不要担心太多,如果真的失败的话,我会替你办葬礼的。其实,你不知道你是有实力和头脑的,你该不会又说:“怎么可能?”吧! 你的信并没有详尽描述现场,也没有现场的平面图,但是和以往一样,你的笨拙可能是因为一些心理作用。现在这个案子看起来非常混乱,但是以我个人的浅薄经验来看,这个案子其实很单纯,如果你看起来觉得很复杂,那是因为太多单纯的故事交错在一起的缘故,现在我能告诉你的,就只有这些,但这些情报绝对不算少。 石冈,现在开始,你要仔细听我说的话,好好想一想。日本像你这样的人非常多,明明有能力,却认为自己无能,掉入自卑的井底里,然后愚蠢地误以为自己现在的处境是最具有道德的。你绝对不可以去听那些助长你这种错觉的人所说的话,因为那些人都是不足取的小人物。 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如人,绝对不是美德,这样只会给周围的人添麻烦。而且,你不过是想偷懒罢了,你们必须集合起来,尽快从自卑的井底爬出来。我是绝对不会帮你的,而且应该也没有人会帮你,这件事必须你自己一个人去做,因此我现在也不会给你戴高帽子。 还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那里的许多人还不知道你是救世主,也没有说出口,但他们就像是小绵羊一样,一直等着你发挥实力,大家都在期待并耐心等你来拯救他们。所谓的大众就是这样,这正试炼着你的能力,你必须向命运挑战,这是你的义务,也攸关着人命,所以你不要随便编些没有能力的烂理由,只挑轻松的来做。 如果,你想一辈子都待在井底,那我无话可说,但是,待在井底的滋味应该不好受吧?!是该慢慢站起来,爬出水井的时候了,因为在你不知所措的时候,可能又会有人牺牲。如果有需要,可以仔细想想我的做法,不断反覆,你就可以累积足够的经验。和杀人小组的年轻警察比起来,现在的你是远远超越他们的老手,无论是蒐集材料的方法、分析的必要性或直觉的重要性,这些你全都知道,剩下的,你只需要自信了。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加油! 御手洗洁 看完信后,我全身无力。我怀疑御手洗是不是搞错人了,又将信封翻过来看了看收件者的姓名,但是没有错,的确就是我的名字。确认完之后,我茫然地看了好一会儿中庭的雨景,这封信不仅很短,而且内容还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看了这种信,真的会觉得有帮助吗? 御手洗到底在说些什么?这是我最直接的第一个感受。一开始,我想这个家伙还真没有责任感,接着我又想,他会不会是太累了,所以发疯了?他说要我自己解决,到底在说些什么疯话? 御手洗一定是把我和谁搞错了,他可能是把我和那个警察朋友搞混了,他的记忆混乱了,我怎么可能办得到?他应该是最明白我的才对啊! 当我眺望着寒风细雨下的中庭景色时,不知道为什么悲从中来,不禁流下了眼泪。我也不明白原因,但就是觉得很难过、很孤独,那种感觉让我无法忍受,几乎到了想死的地步。 这个世界上,有各种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公平的能力,以及若无其事拿这些东西出来攻击的坏心眼,还有拚死拚活地过每一天,却永远无法实现自己梦想的人,种种的事都使我的精神崩溃。我想要掩饰些什么呢?因为我就是这种人,像御手洗这样的人是绝对无法理解的。但是,在我混乱的意识底层,令人意外的是,竟然有着对他的思念。 这次的事件我完全不了解,这是真的。一开始卯足了劲的警察,也都夹着尾巴逃之夭夭了,还有那些自以为有能力,而且常发言的龙卧亭住宿客人们,现在也都保持沉默或是消失踪影,总之,大家好像都束手无策了。 而御手洗只是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大致了解这个案子,就可以自信满满地断言:“这个案子其实很单纯。”我真是被他给打败了。正因为我非常了解他的能力,所以我不能说:“又在说大话了。”明明都是人,为什么能力相差这么多,却都活在这个世界上? “石冈先生。”我听到有人叫我,所以赶紧擦乾眼泪,抬起头一看,是坂出爬上了走廊来。 我将信放入口袋中后,站了起来,他那带着苦笑的脸便凑过来这样说:“犬坊一家人刚才吵了起来,他们在讨论离开这里之后要怎么办。里美说要去大都市,行秀说要去岛根的亲戚家,犬坊一男也赞成,但是太太却好像反对。” “反对是指?” “太太好像是想离婚呢!我觉得这样也好,但丈夫却不答应,他扬言不会盖章,他想要全家一起到岛根去。” “喔……”我想起昨晚看到的情景,所以可以理解。 “一家人四分五裂是很惨的事,如果警察再不赶快破案……但是,连警察也不可靠了呢!” “是啊……”我也点点头。 和坂出分开后,我走进房间里开始写文章,写累了就想一想御手洗的信,想一想这个事件,想累了,就再继续写文章,就这样不断重复着。 御手洗叫我去破这个案子,但是我怎么想,都觉得这是他不负责任的玩笑话,真是莫可奈何啊。我不管怎么努力地想,脑袋里就是没有浮现出任何东西,我完全看不出这个案子的凶手目的何在,一点灵感也没有。叫我去破案,简直就是叫我说流利的英语一样,根本是在痴人说梦,因为我的脑子里本来就没有这种线路。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说我没有能力,难道是那么违反道德吗?或许是吧!像身边的人这样陆续被杀,尽管再谦虚谨慎,也是招架不住的,还不如稍微得罪大家,却能使大家获救,这应该就是御手洗的人生观吧!这点我很能理解,那个家伙总是用这种强迫人的做法。但那是适合像御手洗这样有能力的人,像我这种平凡的人,是根本不适用的,我并不是这么厉害的人。 忽然,我发现已经下午了,没有人来叫我吃午餐。因为我一直在想事情,所以错过了午餐时间,但是我没有食欲,所以也无所谓。 晚餐就像是在灵堂前守夜一样,我们面前的犬坊一家已经掩饰不了他们之间的嫌隙,犬坊一男、育子,甚至是里美都没有笑容。晚餐的菜肴也变得很差,就像是乡下地方的快餐店,如果味道还好的话,我也不想这样批评它,但就连调味都变得很奇怪,醋腌青花鱼也没有该有的味道。 我受不了这样阴沉的晚餐气氛,便赶紧吃完走到走廊上来,我看见在厨房后门的阴暗处,有一个小小的人影蹲在那里。那是谁?便穿着木屐悄悄靠近一看,原来是因为啜泣而背部抖动的里美。 “里美。”我叫她,她便抬起哭泣的脸看着我。还好周围很黑,所以我看不清楚她的脸,因为我不想看到她痛苦的表情。我无法开口问她怎么了,因为我心知肚明。 里美突然站了起来,我也来到墙壁这里,然后,里美和我并肩靠着墙壁不发一语。我是第一次看到里美这个样子,对我来说,里美总是活泼开朗、嗓门很大,常常笑弯了腰,是活蹦乱跳的一个人。虽然有时也听说她躲在房间里哭,但我完全无法想像。她会哭这件事,是我无法想像的。不过现在这个时候,她很明显的是在哭,也不说一句话。看到她这个样子,我觉得站在我旁边的好像是一个陌生的女子,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我心想,她一定很难过吧!居然能让这么开朗的女孩子哭成这样。那个抱着鸭子在苇川岸边大叫的里美,现在正一个人在中庭前的暗处哭泣。应该是发生了什么悲惨的事吧!但是,我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她也没有要回房间的样子。可能是因为一个人的话,今晚会太难受吧!我想我必须找些适当的话来安慰她。 “听说你们要搬离这里?”我问。“我听说你们要去岛根的亲戚家。” “我不去。”里美低声的说:“我不喜欢那些人。” “那些人?是指亲戚吗?听说你父亲和行秀先生都要去?” “他们去就好了。” “那你呢?” “我想去东京。” “是啊,你之前有说过。”她的确有提过。“那你母亲呢?”我一说出口,就立刻想起昨晚看到的那一幕。 “我不知道。”里美简短回答。“妈妈和我无关,她只要和爸爸说就可以了。” 确实也是这样。 “你爸爸和妈妈会分开吗?” “我不知道,应该不会分吧,我爸爸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唔。” “这个家……”里美说。 “家是指龙卧亭吗?” “是的,听说只值一千万。” “一千万?是指价钱吗?” “是的。” “全部?” “嗯,听说卖不了更高的价钱了,这样我们就买不起新房子了,我们就快要没房子住了。” 我哑口无言。“一千万……这个价钱太低了吧!明明这么大一块土地,但你们还有田不是吗?” “那不是我们家的,全都是亲戚的。我们一家已经四分五裂了,已经完了,不行了。” “不要说这些蠢话……那就继续待在这里,不行吗?” “听说不行,村里的人都希望我们搬走。” “这种话不用去理会吧?” “听说是家族会议决定的,必须要搬走。” “我从没听过这么蠢的事,你们应该自己决定。” “但是,如果再这样下去,也是不得不如此做。” “那如果破案了呢?” “这个案子不会破的,大家都这样说。” “为什么不会破?” “这是报应,是没有办法的事!” “那你们什么时候要搬走?” “等警察说可以就搬。” “总之只要可以破案就好了吧?” “话是没错,但是不可能。” “只要能破案,只要证明这是人类所犯下的罪行,让村人了解和你们一家人无关的话,应该就可以解决了吧?” “话是没错,但是很难。” “唔,我知道了,你再等我一下。” “等一下?是什么意思?” “总之,我会努力的,你再等个两、三天。”然后我就回房去了。 虽然还没有头绪,但是我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写下来,试着整理看看。我之前所写的东西,那些要出版的笔记上,全都有解答。如果再把整个事件写下来,说不定灵感一来,就连答案都写得出来了,我在心里这样打着如意算盘。现在御手洗已经撒手不管,我剩下的希望就只有这个了。 几个小时之后,夜已深了,我停下笔来,想着御手洗所说的话。 我突然想到,那封信和那封电报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那封信上完全没有提到他有发电报给我的事,如果信是在电报之后才寄出的话,就算是再没有概念的御手洗,也应该会在信中写上一笔。如果他没有提到,那就表示信是在发电报之前就寄出了,但是因为电报的速度比较快,所以我才会先收到电报吧!我自己是这样解读的。 我又思考着御手洗信上所写的内容,一开始我觉得他是弃我于不顾,而感到很难过,但令人意外的是,似乎不是这样,那或许是他对我的友情表现。我开始慢慢有这个想法,因为和他在一起生活,我已经变得不像男人了,御手洗也曾经说过,而且还非常在意。他那样丢下我不管,或许就是想要让我找回男人的尊严与自尊。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觉得很高兴,但我还是觉得他搞错对象了,我根本办不到。就像我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说好英语一样,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我就像鸡一样,只会在地上绕来绕去,找地上的米,他把我这样的人误以为是鸠,而要求我飞,如果我听他的话,一定会从空中坠落下来身受重伤。 我刚才对里美说了大话,要她再等我一下,但是可想而知,不管我怎么想,过了好几个小时,就是想不出任何可以破案的线索。我想要救里美,但我还是办不到,那不是我能胜任的工作。 “石冈先生。”门口有一个女的在叫我,虽然声音很细,但是因为半夜没有车子的声音,非常安静,所以觉得有些大声。 “来了。”我回答。 我往门口走去,虽然知道那是女人的声音,但是因为距离很远,所以听不出来是谁的声音。可能是里美吧!我走出两叠大的房间,四周悄然无声,只有阿通一个人站在那里。 “啊,阿通小姐,怎么了?这么晚来找我?” “石冈先生,你能不能来我房间一下?真的很抱歉。” “可以啊,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有点担心我的小孩。”然后她便先走了出去,快步走下走廊。 一到“蜈蚣足之间”就赶快走进去。这里的门不是芦苇草帘门,而是木板门,所以屋内比我的房间要温暖一些。我穿过四叠大的房间,小孩子就睡在有电视的最里面那间房间,她睡得正香。 “她正在发烧,这孩子喉咙很不好,医生说过,那是受到溶血性链球菌的感染,但现在我觉得应该是感冒。” “是吗?”我说。我心想,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跟我说呢?长久以来,我确实很像福尔摩斯侦探旁的助手华生,但是我和他不同,我不是医生。“这很令人担心,或许还是让这里的医生看一下比较好吧?” “石冈先生,真的很抱歉,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顾一下这个孩子?因为我很担心。” “啊?好是好,但是,要做些什么事呢?”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请求我,我感到非常讶异。 “不用做什么,只要注意她有没有踢被子,不要让她着凉就可以了。如果她踢被子的话,就帮她这样盖上。如果她醒来哭的话,就告诉她妈妈马上回来,你只要这样告诉她,她就会乖乖听话。” 我又吓了一跳,我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你说马上回来,那你现在要出门吗?” “是。” “去哪里?” “法仙寺。” “法仙寺?做什么?” 于是阿通低头想了一下。“石冈先生,不知道你是否知道?”阿通说。 “知道什么?”我并不是装蒜,而是我真的不知道。 “我有向神明许愿,每天十点以后要去法仙寺参拜,总共要参拜一百次。因为我相信,如果连续参拜了一百次,就可以驱除我的坏因果。” “所以你……” “是的,今天晚上这个孩子发烧,我不能背着她去。” “啊?那之前的每天晚上,你都到法仙寺去吗?” “是的,石冈先生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啊?那么那个时候,往法仙寺走去的影子就是你?” “是我,当时我背着小雪。” “啊,是吗?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记得后来吃饭时,犬坊太太不是问谁有去法仙寺吗?” “许了愿之后到愿望实现前,是绝对不可以告诉别人的。” “喔,是这样啊?但是今天你却……” “因为小孩身体不舒服,而且我以为石冈先生早就知道了……” “喔,原来是这样。” “你可以帮我吧?那我快去快回,这里有之前去看医生拿的药,如果我回来得晚,这个孩子咳得太凶或是烧得太厉害的话,就用玻璃滴管将瓶子里的药吸出来,吸到这条线,然后放进她嘴里,喂她喝下,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她喝得下吗?这个药应该很苦吧?” “不,是甜的,她不会讨厌喝。” “没问题吗?我没有养育孩子的经验,所以还是请你早点回来。” “好的,我快去快回,对不起,麻烦你了。”阿通说完之后,便穿上厚外套,脖子围着围巾,似乎觉得对我不太好意思似的,和我点了好几次头,然后才走出房间。 我看见她下半身穿的是长裙,然后再穿上灰色的厚裤袜。她走在走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小,不久之后就听不见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剩下我一个人时,我看着四岁小孩熟睡的脸庞,心里这样想着。抱着这样的孩子,对女人来说是很辛苦的事,她为何还要每天深夜去参拜一百次,冒这样的险呢?抱着这个孩子睡觉不是很好吗?为何还要在这么寒冷的夜晚跑出去?为何要爬上那茂密竹林的山坡,去那个可能会碰到亡灵的墓园?那应该很辛苦吧? 对了,那个看起来像是瘤的影子,就是因为阿通背着小孩,然后再披上外套的缘故吗?所以才会看起来这么奇怪。 也就是说,那并不是墓园中的香椿树化身,可能是阿通发现我在跟踪她,为了不要使许愿参拜一百次的功效降低,就赶快藏身在某个地方吧!所以我才会看到那对母女变成一棵香椿树,在起雾的黑暗中,能见度很低,很容易就发生这种乌龙。 小雪翻来覆去,她应该是睡不好吧!可能是因为发烧的关系,我帮她盖了盖棉被,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很烫。这很明显是在发烧。湿毛巾不弄冷可以吗?我曾听说小孩的体温本来就比大人高,但现在这样是不是太高了呢?而且灯这样开着会不会太亮了呢? 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关灯时,小雪突然睁开了眼睛,我吓了一跳,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一直看着她,结果她嘴巴开始往下撇,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妈妈……”小雪叫着。 “小雪,小雪,我是石冈叔叔喔。”我尽可能表现出很和善的样子,她好像觉得很奇怪,便停止了哭泣。 “妈妈呢?”她问我。 “她去法仙寺拜拜了喔,但是马上就会回来,你等一下喔!”她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一脸茫然。 “我们等她回来好不好?”我问她。然后她泪水盈眶地点点头。 “嗯,好,妈妈马上就会回来呢!你哪里不舒服吗?” “喉咙痛,头痛。”小雪说。 “是吗?可能是感冒了……” “是溶血性链球菌。” “是吗?是溶血性链球菌啊?”我说。 小雪好像昏昏欲睡的样子,她和里美一样,我一直以来都只看到她活泼开朗的一面,所以当我看到她这样安静痛苦的样子时,多少都有些震惊。她似乎睡得不好,有时脸上会露出痛苦的表情,应该很难受吧! 我想可能是因为有别人在的关系,这个孩子拚命地在忍耐。她可能是要等妈妈回来之后才要发牢骚吧! “在石头那里,砰的一声,石头就裂开了喔。”小雪突然说话,我吓了一跳。 “啊,什么?砰的一声是什么?是在什么时候?” “是昨天。” “昨天?是昨晚吗?” “嗯。”小雪点点头。 我想起以前在大厅吃饭的时候,她的妈妈曾说过,这个孩子不管是一个星期前或是刚刚才发生的事,只要是过去的事,她都会说是“昨天”。所以她说的“昨天”并不一定是指“昨晚”。但是,我有点在意她说的“砰的一声”,我没办法不继续追问。 “砰的一声是在哪里听到的?” “在庙里。” “庙?是墓围吗?” “是。” “是有墓碑的地方吗?” “是。” “听见砰的一声,那你妈妈有没有怎样?” “她尖叫一声,然后拚命的跑啊!” “她有没有说什么?那应该是有人开枪吧?” “我不知道。” “等一下,这件事情很严重,必须想想办法。到目前为止,这种事情有发生过很多次吗?”我非常惊讶。 “没有,只有昨天。” “小雪,妈妈没有说是有人开枪吗?” 于是小雪和平常一样露出笑脸,然后说:“我不知道。” 我心想,事情严重了,如果我推测得没错,这对母女应该是在法仙寺的墓园里被人开枪射击。碰到了这种事,阿通怎么还可以毫不在意地跑去同样的地方?这不是在做蠢事吗? 很难相信会有这种人,我真是坐立难安,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站起来。 “石冈叔叔,救救我妈妈。”小雪对我说。 “为什么要救你妈妈?” “妈妈常常哭,嘴里一直说:‘好可怕、好可怕。’所以小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小雪说到后来,脸上表情变得很正经。我无法再待在这里了,便站起身来。她根本不像是个四岁的孩子。 “小雪,我很担心你妈妈,我去叫二子山叔叔来,叫二子山叔叔陪你等妈妈好吗?可以吗?” “唔。”她慢慢点点头,这个孩子看起来很乐观豁达。 我赶紧到走廊去,跑到“云角之间”。“云角之间”前面的墙壁上,还挂着睦雄的画像,但是我没时间一直盯着看,连害怕的闲工夫都没有。 “二子山先生、二子山先生。”我叫着。不管开门出来的是父亲或儿子都好。 “来了。”听起来好像是儿子的声音。 过了不久,里面便传来拉门的声音,穿着睡衣的一茂露出了脸。 “对不起,你能不能帮我照顾一下小雪?她妈妈去法仙寺了,我很担心。” “法仙寺?现在?” “是的,她说要去参拜一百次,总之,你先披件衣服,过来一下好吗?我们待会儿再谈。” “喔。” 我将穿着毛衣的二子山一茂强行带回“蜈蚣足之间”,我将阿通刚才交代的事,原封不动的教给他,他好像也和我一样不安。 “我做得到吗?” “没问题的,我马上就回来。”然后我摸了摸小雪的头,就走到走廊上去了。 我很希望有什么武器,但是很不凑巧,并没有这样的东西。小雪所说的如果不是谎话,那么阿通母女就是被人开枪射击了。我最想要防弹背心,可惜也没有这样的东西,只能将命运交给老天爷了。 “不要担心,豁出性命吗?”我苦笑,然后我走到走廊上,穿过长廊往下走。 我采小跑步飞快地穿过长廊,从木屐箱中取出自己的鞋子,在木条踏板上换好,然后再跑到屋外去,我是用跳的跑上通往中庭的石阶。今天晚上有雾,这里的雾还真多,今晚应该是属于浓雾吧?我跑过了中庭,跳上往龙头馆的石阶,一边注意我的脚下,一边快步的走在石墩上的小径。我来到了龙头馆后面,育子裸身沐浴的水井仍静静躺在雾中,左边的小屋也被笼罩在浓雾之中。 我毫不迟疑的就往白山竹的竹林中走,我踩着白山竹,拚命地爬上山坡。以前只觉得竹林太过茂密,很难走,但走过几次之后,我才发现这里好像有条路。其实说是路,也不太正确,因为并不是露出土地的路,但是很明显的可以看出确实有条比较容易爬的路线,我终于了解了。 我很快就来到了法仙寺的院内,从撞钟房旁谨慎地窥探着院内的情形。里头非常安静,没有人的样子,和之前的夜晚相同。在浓雾中,可以大致看到主殿、足立住持家的轮廓,好像没有什么危险。虽然我这样判断,但我仍末看到阿通的踪影。我在雾中跑了起来,一面注意着周围,一面以慢跑的速度,跑向主殿后方的墓园。 刚才要是跟着她来就好了,多亏上次的经验,所以我很容易就猜到她现在在哪里。我一定要救她,如果阿通有个三长两短,那个四岁的孩子就会孤零零一个人了,虽然是别人的事,但我绝不能忍受这种悲剧发生在我的眼前。 我经过主殿的转角,一直跑上主殿旁的石头路,和上次那个晚上一样,我跑上了那些看起来像是摩天大楼的墓碑群间的小路,前方有一个像是香椿树的影子,我一面往那棵树前进,一面叫着:“阿通小姐。” “是的。”在前方的黑暗中传来了声音,原本是蹲着的影子站了起来,我赶紧跑过去。 “啊,是石冈先生。”她说。 “小雪呢?”她又立刻问。 “我请二子山一茂帮我顾着,小雪说昨晚你们被人开枪射击,这是真的吗?” “嗯,是真的。”阿通小声的说。 “在这里?” “是的。” “那为什么还要做这种蠢事!”我不由得脱口而出:“为什么你要一个人来这么危险的地方?要是又被射击了怎么办?” “对不起。” 因为她这样老老实实的道歉,我才发现我不是警察,她并没有理由向我道歉。但我希望她能好好地替小孩想一想,如果阿通死了,四岁的孩子该怎么办呢?如果继续说教,我就越来越像警察了,所以我便保持沉默。但我想我至少应该问一下,为什么她非要豁出性命继续冒险的理由,于是便开口说出这样的话。 “这真的很不正常,你应该不是脑袋有问题吧?”我的想法确实没错,所以她没说话。 “我之前的生活可说是一塌糊涂,自己也一直觉得不对劲,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奇怪。我请很多通灵的人看过,他们都说我背负着很深的业障,还说我被人深深怨恨着。” “被怨恨?” “是的,听说是背负着鬼魂的怨恨。” “鬼魂的怨恨?” “是的,听说我的祖先好像被人怨恨着,被诅咒要杀死他,但他并没有被杀死,所以这个怨恨就全部来到我的头上了。” “是谁这么恨你的祖先?” “这些人,还有之后杀死这些人的人。”说着,她就用手指了指她刚才正在参拜的墓碑群。那就是我之前觉得很不可思议,用矮矮的石墙围住了一块地方,集体埋葬的墓碑群。 “我之前就觉得这个墓碑很不可思议,这到底是什么?好像受到很特别的待遇?”当我这样说时,我才发现突然起风了,我听到了一些声音,突然觉得脸颊冷得发痛。 “这些人是在昭和十三年(一九三八年)的都井睦雄事件中被杀害的人,共有三十个牺牲者。” “啊!就是这些墓碑群吗?难怪和其他的墓碑不一样。”我说。 “这些墓碑从昭和十三年做好之后,就一直保留到现在,所以墓碑本身也很残破,其中有些墓碑几乎都毁坏了,还有些因为生了青苔,所以看不清楚墓志铭。” “你很了解睦雄事件吗?” “我父母常说给我听。” “你是在这一带长大的吗?” “我吗?不,我是在离这里很远的盛冈长大的,我父母非常了解冈山县的这个事件。我最近才发现,好像是因为我的祖母在这个事件发生前,一直住在这个村子里,这样我就可以理解很多事情了,听说我所背负的业障也和这个事件有关。 “来到这里之后,我才发现和这个事件有因果关系的人很多,龙卧亭的犬坊先生好像也是,但是我比他更严重,所以,有人告诉我要去供奉祖先,说我要代替我的祖先吊唁被害者的灵魂,要不断的和他们道歉,请求他们原谅。如果这些被害者能原谅我,我就可以脱离现在痛苦的生活,通灵的人是这样告诉我的。因此我才决定豁出性命,这也是为了我的女儿,我想要脱离现在的生活。” “你现在的生活有这么糟吗?在我看来,你的小孩很活泼可爱,两个人过得很快乐的样子。” “这只是现在,在此之前我一直都很惨,总是会碰到倒霉的事,倒霉的事一定会冲着我来……”阿通沉默了片刻。 “是什么倒霉的事?”我问她。 “不,这个……我不方便对男人说。” “对不起。” “不,没关系,那些不好的回忆,在我听了睦雄事件之后,才慢慢释怀了。我会遭遇那些不幸,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果然是和因果有关。” “你的祖母也是被睦雄杀死的吗?” “没有,睦雄好像最想杀我的祖母,虽然他杀了那么多人,但最想杀的人其实是世罗喜美惠,也就是我的祖母。不过,我的祖母好像早就知道睦雄想杀她,于是在事件发生前的一个礼拜,就和祖父一起举家逃离了。听说是搬到京都那边,所以祖母捡回了一条命,但是睦雄气到抓狂,便陆续杀死这么多人。” “喔……也就是说,这些人是你祖母的代罪羔羊罗?” “是的,就是如此。” “太可怕了。你的祖母就是世罗喜美惠,当时,也就是昭和十三年时,是否已经结婚了?” “是的,小孩都生了一堆。” “是吗?当时她是几岁?” “祖母吗?三十四、五岁左右吧。” “喔,已经不年轻了呢。” “是的,听说生了四个小孩,前三个都是男孩,最后一个才是女孩。” “那个女孩就是你母亲吗?” “我想应该是。” “你想?” “还不能确定,因为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所以,我不是被我母亲抚养长大的。这个么女是我的母亲,但是搬去京都以后,好像就送给别人做养女了。” “是吗?” “事情的经过好像很复杂的样子,听说我的母亲不讨父母欢心,但是不管我怎么调查,都没有人肯说实话,我也不了解真实的状况。总之,命虽然是捡回来了,但是世罗的家庭变得一团糟。我母亲常说,这是因为代替喜美惠被睦雄杀死的那些人的诅咒,我所说的母亲是指我的养母。” “但是,应该可以去问亲生母亲吧?就是生你的那个。” “她自杀了,在我还在念小学的时候,所以问不到。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听说他玩红豆期货,把整个家产都败光了,我的母亲才会被卖给有钱人,我是这样听说的。” “啊?被卖?是人身买卖吗?” “是的,我不知道有没有讲得那么明,但总之好像是嫁给了我祖父的债主,我的母亲就这样任命运摆布,嫁给了她不喜欢的人。”阿通停下来,沉默了片刻之后,我也没有再说什么。 接着,她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继续说下去。“其实我也遭到同样的厄运,我一问,祖母好像也是,听说祖母被睦雄……qj。睦雄是村长的儿子,所以是大户人家,他在村里不断诱拐女孩,玩弄她们。” “这个我也有听说,但,这是真的吗?” “好像是真的。” “但那个不是江户时代的事,应该是昭和十三年吧?” “听说大概是这个时候,即使进入了昭和年间,应该还是保留着江户时代的样子吧?我听说,祖母就是在那时候被睦雄强暴的,丈夫和小孩都在,他竟然大摇大摆地闯进来侵犯我祖母好多次。然后把她带回家,还跟我祖母说两个人已经是夫妻了。我祖母趁他不注意的时候逃回家,结果睦雄气得抓狂,乱吼乱叫的开枪,来我家要将我祖母带回去。他抓到我祖母之后,就将她硬拖回去,把她的衣服扒光,关进牢里,不管我祖母怎么哭着跟他道歉,都得不到他的原谅,就这样过了好几天。” “这真的很惨耶,这个睦雄太不像话了。” “因为他精神异常,他就这样看着祖母喝酒,还把村子里的年轻人叫到家里来,叫我祖母帮他们斟酒,让裸着身体哭泣的祖母给别人看。” “太过分了。” “所谓的因果和业障就是指这个,母亲、女儿和孙女三代全都受到同样的遭遇,所以我很担心,如果我不赶快斩断这个业障,我担心小雪也会碰到同样的事,那样我会受不了的。所以,我就照别人教我的方法,一到夜里,就小心不要被人发现,悄悄来这个墓园参拜。” 原来如此,我终于了解她之所以做出这种奇怪行径的理由了。 “这些人真的都是那天晚上被杀死的人吗?”我问了她从以前就一直在意的事,虽然我不期望她会知道答案,但是她非常了解惨剧当晚发生的事。 “是的,听说所有人都是在一个晚上被杀死的。” “但是,村里的人没有逃走吗?像现在这么安静,如果半夜有人开枪的话,声音一定很大吧?他们为什么要乖乖在那里等着被杀呢……” “当时大家都在睡觉,而且睦雄一开始为了不要发出声音,听说他是用日本刀乱砍,砍到一半才换猎枪的。” “什么?”我不由得发出感叹声,我没想到是这样,这么一来,睦雄根本就是思虑缜密的智慧型罪犯,不是吗?之前我还一直把他想成像黑猩猩一样,旁若无人地到处横冲直撞。“一开始为了不发出声音,所以用日本刀,这……” “听说他一开始就用斧头将他祖母的头砍断。” “祖母?是亲生的吗?” “是的,睦雄这个人没有父母,家里只有祖母,他先用斧头将祖母的头砍下来。现在太黑了,看不清楚这墓碑上的字,但那上面写的是‘金井’,是与睦雄家北边相邻的人家,睦雄闯入那个叫金井贞子的家,将贞子及她的两个儿子胜裕和康夫杀了,当时他们两个才十几岁,他挥舞着日本刀把他们全部杀了。” “什么……” “贞子女士还有一个长子叫做胜雄,但是他当时在广岛的海军服役,逃过一劫。听说贞子也被睦雄侵犯了很多次。” 夜风不时地吹掠墓地,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还是觉得毛骨悚然。 “睦雄在这件事发生的当时是几岁?” “听说大概是二十岁左右。” “那贞子女士呢?” “听说大概五十岁左右。” “那不是很像母子吗?接下来,又是谁被杀害呢?在金井女士之后的?” “接下来是这个墓碑的人,听说是叫做吉田金的人。她和她的先生、女儿芳子、她的妹妹智子,总共四个人陆续被杀死。从这里开始,他就使用猎枪了。而且,这个吉田金和她的女儿芳子都被睦雄侵犯过很多次。” 我真是哑口无言。他简直就是色情狂,应该可说是精神异常了吧!但即使这样,我还是不了解,他那样肆无忌惮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到底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为什么睦雄要杀这些人?这不是为所欲为吗?” “可能是睦雄想要随意染指村里的女人吧?他只要说‘让我干你……’啊,对不起,我居然说出这么粗鲁的话。” “不,没关系。” “然后大家都唯命是从,他想要在村子里建造一个理想的后宫吧?” “居然有这么离谱的事……”真令我瞠目结舌,他和这么多女人发生关系,居然是为了这么自私的理由? “然后是那里的墓碑,他闯进那个叫做金井高次先生的家,然后用枪把高次先生和他的太太千惠子女士、高次先生的母亲阿靖女士,还有高次先生的外甥犬山丈夫四个人全杀了,只有这个阿靖女士保住了一命。” “你背得很熟呢,这么多人的姓名。” “因为墓碑上都有写。接着,他又闯入犬坊正雄先生的家,开枪把正雄先生、正雄先生的长子贞夫先生、贞夫先生的太太定子女士,还有贞夫先生的妹妹奈美小姐和小敏小姐全都杀了。然后,他又跑到正雄家后面的犬坊高一郎家门前,他没有闯进屋内,而是从屋外开枪射击在窗边的犬坊高一郎。接着,他又闯进高一郎家的西北边高地上的犬坊米一先生家,开枪将米一先生和他的母亲登美女士杀死,听说这个登美女士也曾经被睦雄侵犯过很多次。” 我越听越觉得离谱,与其说他是空前绝后的杀人魔,还不如说他是绝无仅有的色魔,而村人刚好倒霉,和这个举世无双的坏蛋生在同一个时代。 “然后,他又闯进米一先生家南边的犬坊千代吉先生的家……” “这里姓犬坊的人家很多呢!” “是的,这个贝繁村姓犬坊的人很多。听说,原本住在这里的全都是犬坊家的人。” “应该是犬坊家族开拓出来的村子吧!” “我想一定是的。这里住着犬坊的小老婆阿玉女士,而这个家以前曾经养过蚕,金井贞子女士的女儿绫子小姐和丹野未千代小姐前来帮忙,这三个女人也被睦雄开枪打死了,其中未千代小姐听说也被睦雄侵犯过很多次。” 我只能一直暗自咒骂着。 “接着,他跑到了稍远的令村修二先生的家,把修二先生的太太阿满女士和父亲安市先生,以及修二的母亲阿敏女士还有修二的小孩,才五岁的小明,全都开枪打死了。然后他跑到了龙卧亭。” “啊?龙卧亭也?” “是的,当时还不叫龙卧亭,在育子女士爷爷的那个时代,是犬坊吉藏的家。” “啊,这个事情我从里美那里略有所闻。” “听说当时他们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资产家,总会为村人解决问题,他们也借了相当多的钱给手头有困难的人。” “好像是这样,他们在村子里会给人建议,就像是谘商师那样,是人格很高尚的人。对于一直耍流氓的睦雄而言,他们是非常碍眼的。” “是啊,吉藏先生有一个儿子叫秀市,他是建造龙卧亭的人,也就是前一代的老板。这个人非常聪明又风流倜傥,当时好像是担任村子里的警防团团长,他对睦雄很有意见,因此睦雄也想杀他。” “没教养的暴力者睦雄和龙卧亭的前一代相比,根本是天壤之别。” “是啊,睦雄一直沿着下面这条路爬上来,非常快速的到达龙卧亭前的山坡,但当时犬坊家的人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嘈杂声,便将门上了锁,躲在家里,睦雄就从外面砰砰砰的开枪。幸好没有打中吉藏先生和秀市先生,却打中了当时按住门的吉藏的太太,她第二天就过世了。” “嗯……所以,听说睦雄在地狱里非常不甘心,里美是这样说的,因为睦雄很想杀死吉藏先生,还有秀市先生。” “好像是这样,所以村子里的人说,才会发生这次的事件。睦雄心里真正想杀的人可能就是吉藏先生和秀市先生,我想,他最想杀的男人就是他们两个,女人则是我祖母吧。” “那是因为他没杀到自己最想杀的人吗?但那是他自己的问题啊,在他去过龙卧亭之后,事情就结束了吧?” “不,还有一家,是面向荒坡岭那一带的及川辰男家,他闯了进去,将辰男先生和太太阿丰女土杀死,这样就全部结束了。” “这样总共是三十个人吗?” “不,应该是三十二人。” “那正确人数是三十二人罗?” “我想是的,被枪击的人总共是三十二人,但是有两人侥幸获救。” “没死的两个人是被打到哪里?” “一个被打到脚。” “这些人现在都还好吧?” “听说被害者的家属全都搬离村子了。” “也应该如此做吧!发生那种惨剧,是无法继续住在村子里的呢!” “是啊,但是不只如此,听说还有凌虐。” “凌虐?为什么会这样呢?大家不都是受害者吗?为什么不相互体谅?” “是啊,不知道为什么。” “太奇怪了……最后被杀的那个……是及川夫妇吗?” “是的。” “这个人的太太在生前没有被睦雄侵犯吗?” “不,听说这个叫做阿丰的太太也时常被睦雄侵犯。” “这样接二连三侵犯女性之后,还要将她们杀害,他到底是有什么不满?”我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世界上就是有这种人吧!” “还有,我也不明白没死的人为什么还要互相排挤?在龙卧亭应该有很多人看过睦雄的幽灵吧?杀了三十个人的睦雄,听说在事件发生的当晚就不见了。” “是的。” “应该有很多人认为,龙卧亭这次之所以发生离奇的事件,是因为睦雄的幽灵在作怪吧?” “应该是吧!” “难道说,赶尽杀绝的睦雄还在怨恨着这一世的人们吗?” “是吧,一定是。” “他还在怨恨吗?这个就叫做执着吗,还是……” “我也不知道,但个村子里的人是如何看待都井睦雄的传说,我们这些外人是绝对不会了解的。话虽如此,我自己也常在想,对这个村子里的人来说,睦雄的存在是非常令人害怕的,从那个事件后已经过了将近六十年,但现在还是觉得历历在目,对这里的人来说,就好像是上星期才发生的事。” “对睦雄来说,应该也是这样吧!” “应该是吧,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从那之后,还经历过太平洋战争,如果睦雄当时是二十岁左右的话,现在也应该八十岁了吧?如果不是亡灵,而是他本人,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这时,我听到“咻”的一声,远处的竹林沙沙作响,我原本以为是竹子发出的声音,接着,我又听见了“砰”的一声,在我眼前那个写着金井贞子、胜裕等字样的墓碑上方冒出了白烟,石头的碎片弹起来打到我的外套。即使如此,我还是茫然不知所措,好像在做梦一样。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像是鞭炮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突然有很股强烈的恐惧感侵入我的脑海,我才发现是有人在开枪。 “趴下来!有人开枪!”我低声叫着,躲在附近的墓碑后面,抓住阿通的肩膀往下压。 “是从哪里开的枪?”我环顾四周,但因为是在浓雾中,所以完全看不见对方的所在位置。 我的双腿微微颤抖,刚才被人开了一枪,有人想要杀我们,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的经验,只要稍有闪失,我刚才就死了。我又听到了“砰,砰”两声枪响,我赶紧趴下,头几乎要碰到地面,这次我的四周没有异状,也没有子弹划破空气的撞击声。 “我们要赶快行动,一直待在这里的话,对方很容易瞄准我们。”我说完后,就牵着阿通的手离开那个地方。 我无法判断要往哪个方向移动才比较安全,所以,我先压低身体慢慢往主殿的方向移动。我想在某个时间点突然站起身来,往回龙卧亭的斜坡狂奔,但是我找不到时机。我和坂出不一样,我没有驾驶过战斗机的经验,而且从刚才之后,就没再听到枪声了。 被我紧握着的阿通的手还在颤抖,我很清楚的感受到,让我感到非常害怕,就好像是我自己在发抖一样,但我不能因此被打败。总之,此时身为男人的我,只能振作起来了。老实说,当时我真的很后悔一时冲动跟了过来,但是我真的很想活着逃离这个现场,回到我安全的被窝里。 我希望阿通也能感到同样的后悔,于是我便跟她说:“下次不要再来这样危险的地方了。”但是她没有回答。 我往后看了看她的脸,因为我想知道她到底有什么打算,但是太暗了,我看不见她的表情。我还想要再叮咛她一下,因为我们稍微往前进了一些,所以有亮光照在她茫然的脸上,比起刚才,我稍微能看清楚她的表情。 我转向她,正要和她说话的时候,我看见她举起了食指,指着我的背后,眼睛瞪得好大,嘴巴也慢慢张开,我吓了一跳,赶紧转过去看我的背后,也就是我们前进的方向。 我看见在浓雾之中,一个像是哼哈二将的影子,从主殿旁的石阶爬上来,他的额头上绑着头巾,两边插着手电筒,手电筒发出的光在雾中像是两根细细的棒子,朝天空竖立着。他的全身乌漆抹黑,小腿上还绑着绑腿,他用双手将随身携带的枪斜斜地拿在胸前,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就像是电动玩偶一样,慢慢,慢慢的爬上石阶,距离我们只有不到五公尺左右。 我硬着头皮从正面看那个怪物的脸,他明明有额头、耳朵、耳朵前方的皮肤,还有下颚,但是,脸的中央部分却是一个黑黑的大洞。是都井睦雄的亡灵。 阿通在我背后发出了惨烈的叫声,由于声音太大,又是在我耳边,所以我一瞬间变得很恐慌,立刻站了起来,往左边逃跑。我已有心理准备会被开枪,还想到如果直直的跑,一定会被子弹打到,便忽左忽右变换着路径,在墓碑间死命狂奔。 我多少有些佩服自己的是,我居然没有放开阿通的手,我并没有只顾着救自己,因为这样一来,就失去了我跟着阿通来到墓地的意义。和睦雄的亡灵对峙时,在我眼前不可思议的浮现出小雪睡觉时的脸庞,我记得她突然张开眼睛跟我说:“救救我妈妈。”如果她的母亲死在这里,那孩子就是孤零零一个人,这样实在太可怜了。 虽然这不是我切身的事,但我还是没办法接受。如果阿通和之前的那些人一样也死了,我只要一想到站在棺材前,由我或是其他人牵着小雪的手的那个画面,我就难受得几乎要崩溃。所以,我绝对不放开阿通的手,甚至想尽量让她走在我前面,由我当盾牌挡住后面的子弹也可以。 这时,因为畏惧死亡而不断跑着的我,突然有一个冲动想怒斥阿通,可能是害怕死亡的缘故吧!明明自己有一个四岁的孩子,却将她丢在房间里不管,而且,曾经被人开枪射击过一次,居然又一个人到同样的地方,这种不当一回事的态度,实在令我非常生气。 我一直跑一直跑,发现我们已经来到了足立住持所住的屋子后面,我看见远处那间鸡舍,一边气喘吁吁,一边回过头看,接着看看四周,现在非常黑,看不到亡灵的影子。稍微松了一口气的我,将身体往前弯,双手放在膝盖上,不断喘着大气,因为太难受了,所以没办法说话。 阿通好像也是一样,虽然她没有说话,但是她吐气的声音,还有气喘的声音,都非常剧烈,几乎划破夜空。 “又是亡灵,那个杀了三十个人的亡灵,这是我第二次看到了,还是说,睦雄仍然活着呢?”我喘着大气,好不容易才能开口说话。 “我也是第二次看见。”上气不接下气的阿通也说。 “第二次?你也是?” “是的,之前我也在墓园里看过。” 我一边想,一边继续喘着气。“果然是有亡灵,他还没转世投胎吧!刚才你看到他的脸了吗?” “看见了。” “脸的正中央好像有一个很大的洞。” “是啊。” “赶快回去吧,小雪会担心。还有,阿通小姐……” “是。” “无论如何都别再来这种地方了,可以吗?如果你被杀死了该怎么办?你已经是个母亲了啊。”我小声说着,却很激动。 虽然在说话,但是我仍不敢掉以轻心地注意着四周。接着,我迈开步伐,这绝不是因为我的个性小心谨慎,只是恐惧让我这样做,我是个胆小鬼,很怕死。阿通没有回答我,我又牵起她的手,跑到宽广的院内,我的恐惧又苏醒了,为了不要被击中,我靠着围墙边走,然后用力握了一下阿通的手。 “阿通小姐,你能不能回答我,你是不是打算明天还要来?”老实说,我已经不耐烦了,我明天说什么都不要再来。 “我发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每天都会来,如果我中断的话,我的业障就无法消除。” “你不要说傻话好吗?如果你被杀死了怎么办?死了以后就没有业障了吗?” “因为我已经决定豁出性命。” “那你打算把小雪怎么办?如果你死了的话,谁来照顾她?你不要净说些不负责任的傻话。”于是阿通沉默了片刻。“你能不能发誓你不再来?我明天可是不会来的,我也拒绝帮你照顾小雪。” “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是什么意思?” “我一个人也要来。” 我真是哑口无言,好久接不上话。 “你是脑袋有问题了吗?你自己也就算了,难道连小雪也要赔上性命?” “石冈先生,你可能是因为不知道我身上背负的是什么样的业障,才会这样说。如果小雪将来也会遭遇到相同的事情,那还不如现在死了比较好,我已经死心了,这就是我们的命。” “你还真是固执!” “我要是没有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就好了,我总是担心我可能会杀某个人,要不然就是可能被某个人杀死,非常不安。所以我没去考驾照,也不敢坐飞机,不敢碰有毒的东西,怕不小心就会杀了谁,所以不敢靠近悬崖边,更不敢走到电车月台的前方,你能了解吗?石冈先生。”阿通几乎是用吼的。我吓了一跳,不禁沉默了。 “就连我生小孩的时候,我都觉得很害怕。不,就连怀孕的时候,我都非常害怕。我以前曾经流产过,是自然流产的,当时医生跟我说,你的小孩可能是畸形儿,所以才会被流出来。你能了解我的心情吗?我听了之后,立刻脸色发白,昏倒在医院里。我觉得是老天爷在处罚我,有人说,这是因为我还没有得到老天爷的原谅。所以,我小心不要再怀孕,因为我没有资格生小孩。我一直认为我不可以生产,因此,只要一怀孕,我就去堕胎。 “但是在怀那个孩子的时候,我心想,这次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医生也这样对我说。所以我很烦恼,烦恼到好几个星期吃不下饭,也睡不着,如果又是一个畸形儿的话,该怎么办?光靠我一个弱女子能抚养他长大吗? “医生说,生出畸形儿的比率至少是百分之五十。我一直认为,这是老天爷给我的惩罚,所以一定会生出畸形儿,我怀疑自己是否能养育这样的孩子。但是,我下定了决心,即使是畸形儿也没有关系,我打算要生下他。因为这就是我的命,所以我一定要把他养大给别人看,做给别人看。我下定了决心。然后就生下来了。 “生产的时候非常痛苦,护士小姐也一直没让我看婴儿的脸,我心想,果然是个畸形儿。虽然我曾经做过断层扫描,但医生说这只能照出无脑儿,或是严重的畸形,所以当时在分娩台上,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照这情形看来,绝对是畸形儿。这是我的宿命。所以即使是畸形儿,我也绝对不会杀死他,我要好好的养育他给别人看,我在心中暗暗发誓。” 阿通一口气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又开始喘气。我一直以为她是个性开朗、爱说说笑笑的人,但我到现在才知道,她原来是个性这么刚烈的人。 “然后,她们跟我说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一时之间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以为她们是在跟我开玩笑,因为我一直以为我不会生出正常的小孩。我问她们,不是畸形儿吗?她们回答我说‘不是的,是很漂亮的小孩。’我再问她,有手脚吗?头不会太大吗?我追根究柢的问个不停,护士小姐们都笑了,她们说:‘没有,你为什么这么担心?’当她们对我说,是个很漂亮的女婴时,我完全不能相信,眼泪扑簌簌流下,就在分娩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当她们抱小雪给我看时,我看到她真的有手有脚,觉得非常高兴……当时我就决定,我已别无所求,也不打算再追求自己的幸福。即使赔上性命也没关系,我要为了这个孩子活下去,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发誓。 “所以,我完全不在乎我的这条命,我是为了小雪才这样做的,就算再害怕、再危险,即使会被杀死,我也没办法不去做。如果现在不把缠着我的坏因果斩断,将会祸延到那个孩子的,要是变成这样,我死也不会瞑目。即使拿我的命去交换,我也希望让那孩子过正常人的生活。” 我已经无话可说。只是,我在想,她到目前为止,到底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我无法想像,不过听她说得如此激动,应该是很惨的生活吧! “我了解,总之,我们先回小雪那里吧!”我只能这样说,因为我们两个人担心的东西完全不同。她下的决心和我这种半吊子的人是截然不同的,我完全招架不住,只想夹着尾巴逃跑。 但是,当我们慢慢回到撞钟房旁边,踏入黑漆漆的竹林,回到通往龙胎馆走廊的这条路时,似乎是一场非常漫长的旅行。我觉得走在这条路上的二、三十分钟,好像磨耗了自己一个星期的精神。 当我们好不容易回到“蜈蚣足之间”,我几乎有个冲动要立刻倒在榻榻米上,虽然对她的决心很感动,但我更珍惜生命。可以的话,我希望明天晚上不要再有人来拜托我当她的保镖。 “妈妈。”小雪喊着从被窝起来,二子山一茂正跪坐在棉被旁边,打着瞌睡。 阿通将小雪抱到棉被上,好像在哭的样子。二子山睁开惺忪的睡眼,恳求我似的看着我,所以我便向他道谢,然后跟他说:“可以回去睡觉了。” 阿通对我和二子山道谢,她的脸颊上还有着泪水。二子山一边说不客气,一边赶紧往自己的房间撤退,他也是很怕看见别人哭的,他的这种无言的善意,让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阿通小姐……”我说,然后跪坐着,我原本想要再和她谈一谈,但还是作罢了,因为我不是爱说教的人。 “总之,明天再说吧!晚安。”这样说完后,我便起身。 阿通又对我深深的一鞠躬,小雪则对我挥挥手说“拜拜”,我也同样向她挥挥手。她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这一瞬间,没有小孩的我,也多少能体会身为母亲的阿通,为了这个孩子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的想法。并不是每个小孩都会使人这样,但小雪这个孩子,尤其是她的笑容,好像有一种特殊的力量,会让大人下定某种决心。 我对阿通点点头,便走到走廊上。此时,我的脑海中突然闪现了“默默的奉献”这类现在很少使用的词汇。 阿通应该就是在做这样的事吧!只不过奉献的对象太小,周围的人都不明白她的计划。我或许也应该这样做,但是说起来简单,实行起来却很困难。被枪打到应该很痛吧!而且,这是我该做的吗?我又再次陷入沉思,但这种事情的确需要有人来做。 第七章 第二天,四月十日的清晨,和往常一样,我又被行秀的钟声吵醒了,但是因为昨夜的冒险,我感到身心俱疲,即使是眼睛已经张开了,还是完全提不起精神。所以我没有去大厅吃早餐,只去了洗手间,就又回房睡回笼觉了。 大约睡了两小时左右,八点多我就起来了。刷完牙后,换上衣服,走到走廊上,看见走廊的下方好像有几个男的站在那里说话。我心想,难道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便快步朝那里走去。 我看见了坂出,然后是犬坊一男,接着是二子山父子。我慢慢靠近他们,对他们说了声“早”,但他们正专心的说着话,根本没发现我来了。因为听到我的声音,他们全部看着我,然后又低下头不发一语,没有一个人回应我的“早”。所有的人都脸色苍白,表情凝重,很明显的,一定又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 突然,我紧张得胃部痉挛,我看了看附近的“蜈蚣足之间”,难道是阿通母女发生了什么事吗?没有看见那对母女,我感到很恐惧,在心中暗暗祷告,希望不是她们母女。 “怎么了?”我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跳出来了,战战兢兢的说:“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坂出慢慢的点点头,我看见他苍白的脸,有预感那张发白的嘴唇,会说出更更令我无法忍受的悲剧。正因为他的表情严肃,我已有心理准备,这次发生的事要比之前的悲剧更惨烈好几倍。 “请告诉我,没有关系。” “守屋。”坂出突然说出口。 “守屋?”我无法立即明白他的意思。“守屋先生?他?难道?” “被杀了,发现尸体了。”坂出说完后我哑口无言。那个厨师看起来是如此强壮的一个大男人。 “尸体在哪里?” “贝原岭的巴士站。” “巴士站?贝原岭的!”我不禁大叫。“在巴士站里吗?守屋的遗体?” “听说就在贝原岭巴士站的候车亭里。” “候车亭里?” 贝原岭的巴士站是我最初来到这个村子时,深夜里从贝繁车站乘坐末班巴士下车的地方。坂出这样一说,我想起那里确实是有间让人等巴士的小屋。但是,为什么守屋的尸体会被丢弃在那里呢? “为什么是在巴士候车亭?” “我不知道,警察也说不知道。”二子山一茂说。 “警察来过了吗?” “刚才还在。” “尸体是昨晚被丢弃的吗?” “贝原岭本来就是很多人会上下车的地方,根据警察的调查,昨晚一直到末班车,好像都有人在巴士站内,但是当时的乘客和司机都说,在候车亭内没有看到尸体。”坂出说。 “应该是看不见候车亭内的情形吧!”二子山增夫说:“因为那里很黑,而且,司机从他的驾驶座是看不见候车亭内的吧!即使是这样低着头看。”大家都点头,他又继续说:“即使是在那里下车,大家一定就赶紧回家了,谁会仔细看候车亭内呢?上下车的乘客应该都是这样吧!” “也就是说,当末班车到达时,即使守屋先生的尸体已经被丢弃在候车亭内,也没有人发现,是吗?”我问。 “嗯,我是这样认为的,因为候车亭内没有电灯。”二子山增夫说。 “但是,警察是说,末班车到达时,守屋的尸体并不在候车亭内。”坂出对我说:“听说是今天早上头班车发车时,在候车亭等车的乘客发现的。” “头班车是几点?” “七点十分。” “末班车呢?” “好像是十点五分吧!” “守屋先生的死因为何?” “听说是枪杀。” “枪杀……”我又陷入沉思。“那是白朗宁的达姆弹吗?” “不,这次听说不是达姆弹,至于是不是白朗宁,警察还在调查当中,只是,他也是被子弹从前方击中心脏,一枪毙命。” “但是,为什么会被丢在候车亭呢?从这里要翻越一座山,才能到达那里耶。”我说,大家也都点点头。“为什么不丢在比较近的地方呢?到底有什么理由,必须特别翻山越岭,将尸体丢到巴士站呢?警察针对这一点,有没有说些什么?” “不,并没有说什么。”坂出说。 “坂出先生,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 “现在还没判断出死亡时间和被杀的地点,如果警察公布出来的话,或许可以想到什么吧!” “所以,也有可能不是昨晚被杀的吧?” “不知道。” “尸体被丢在候车亭的时间,好像是在昨晚十点五分以后到今天早上七点十分之间,至少警察是这样认为的吧?” “好像是吧!我也是这样认为。”坂出说。 “所以说,守屋被杀的时间也不会距离这段时间太远吧?”我推测着。 我想起了昨晚在法仙寺的墓园中冒险的事,应该就是在这段时间当中。我犹豫着是否要说出这件事,如果有人问我再说吧,我决定不要自己说出口。阿通说,参拜一百次的事尽量不要让别人知道。因为这已经是杀人事件,所以这件事不能随便说,只可以对警察说。如果对方没有问我,我就高谈阔论的话,阿通应该会不高兴吧! “嗯,我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间。”坂出说:“不过,有件事有点奇怪,守屋失踪的时候,我记得他是穿着毛衣的。但是,听说尸体身上只有衬衫和长裤,没有毛衣或是衬衫里面常穿的汗衫,也就是说,他曾经被脱过衣服,而且衬衫前面的钮扣也没有扣好,完全是敞开的,代表守屋的上半身只随便披了件花衬衫。” 大家都双手抱胸,不发一语。 “这到底代表什么意思呢?”我问。 “警察现在正在调查,总之就是,凶手曾经将守屋脱光光,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 “唔,凶手一开始只杀年轻女孩,后来菊子女士被杀时,我想,凶手已经连老人都杀了,不过杀害的对象还是只限女性。接着,发现了留金八十次的尸体,但据说他是在龙卧亭事件发生前就自杀的,所以我认为,凶手行凶的对象仍然是女性。但是现在看来,好像已经不是这样了,凶手并不只针对女性。”我说。 “是啊。”坂出附和。 我们就这样解散了。因为龙卧亭内没有警察,照理说,应该可以自由的散步或买东西,但我却一点也提不起劲,只是关在自己的房间内,将新出炉的事证追加到大学笔记本上。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就算我这样做也没有用,因为御手洗根本没有要帮我的意思,所以这只能当作是将来要出版“龙卧亭事件”时的备忘录。 说起来非常可笑,虽然我能力不足,但这或许可作为我在思考这个事件时的笔记。 老实说,我对这个案子是很绝望的。没办法拜托御手洗,要由我独自来追出事情的真相,是令人十分无力的,从这点来说,这个笔记也失去了它的重大意义了。 到了午餐时间,我走去吃午餐,并没有看见里美。吃完饭后,我想整理一下思绪,便穿上木屐走到中庭,爬上石阶在中庭里踱来踱去,突然,我看见“四分板之间”的芦苇草帘门打开了,犬坊育子正用布擦拭着里面的那张百济琴,我不知不觉往那里靠近,隔着走廊茫然的眺望着。 这样一来,我又想起了那天夜里与藤原两个人窝在龙头馆后方小木屋中的犬坊育子,令人觉得恶心。但不可思议的是,自从那件事之后,她的那张脸好像变得很有魅力。不过我当时并不是因为这样而对她感兴趣,因为我听里美说,她对琴非常了解,所以想要从她那里获得一些关于琴的知识。 “啊!”她发出了声音,因为她发现有人在看她。然后她一面微笑,一面对我点点头,我也赶忙回礼。 “这是百济琴吧?”我稍微提高音量问。 “唔,是的。”她微笑着回答我。 她那很有学养又很有妇德的样子,还有她给人似乎很诚实的印象,使我的头脑混乱。她和藤原之间违反妇德的行为,到底是怎么回事?眼前的她,真是那天夜里的那个女人吗?我很怀疑。 “这叫做箜篌,是现在竖琴的前身。”她说,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这是用梧桐树做的吗?”我问。 “不,这是用百日红的木头做的。” “啊?百日红的木头也可以用来做琴吗?” “不,不可以。像那里的琴是用松木做的,但其实松木也是不可以拿来做琴的,只有梧桐树才可以。你要进来吗?” “喔,好。”我便在走廊边缘摆好木屐,走上走廊。 “请进。”她这样说,所以我就走到她的身旁,也跪坐了下来。 “我听里美提过,听说您很想了解琴。” “唔,是的。”我说,虽然我这样说,但我还是一直觉得怪怪的。 “您想要了解些什么呢?” “关于琴的所有事情,因为,我连最基本的都不了解。” 回答了她之后,我才知道我为什么会觉得怪怪的。因为,跟了她这么多年的下人死了,却完全看不出她有受影响,还是和平常一样面带微笑的说话。是因为已经习惯了悲剧的发生,还是说,她还不知道发生在守屋身上的悲剧?也不是要她一直哭个不停,但她也太无动于衷了。 “我们就先从琴这个乐器的定义来谈吧!请看一下这个箜篌。”说完后,她就将身体靠到我这里来,我吓了一跳。 “这个琴上有二十三根弦。” “有二十三根啊。”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根呢?因为这个弦只能拉,完全不能用手指按,也不能使用柱调节音阶。” “用手指按弦是指……” “就像是吉他……”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如果是吉他的话,因为我多少会弹,所以只要一比喻我就可以理解。 “因为不能使用柱调节音阶,所以才会需要这么多根弦。一根弦只会发出一个音阶的音,我们将这种乐器称之为‘琴’。但是,现在所有的琴字都写成了‘琴’这个字,是因为在常用汉字中,没有‘筝’这个字的缘故。其实,使用柱以一根弦表现出音阶高低的乐器,自古以来都称为‘筝’,和琴予以区分。所以,这个箜篌是‘琴’,而我常弹的应该叫做‘筝’才对,琴和筝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乐器。在《源氏物语》中,就清楚的区分了‘琴’与‘筝’,书里好像有提到,大多数弹‘琴’的女性比弹‘筝’的女性更老派。” “唔,是吗?那琴应该要写成‘筝’,才是正确的罗?” 我说完之后,育子便笑着回答:“是的。” “那么,筝的弦有几根呢?” “十三根,所以,这个造型特殊的琴也是做成十三根弦,这里请。”她突然以优雅的姿态站了起来,走到里面的地板,让我看那张造型奇特的琴。 “听说之前您在中庭演奏时,是用十七根弦的琴……”我一面跟着她走,一面问。 育子跪坐在地板上,我也坐了下来。数了一下绑着琴弦的螺丝,确实是十三颗没错。 “十七弦是到了近代,由宫城道雄先生所制作的。” “是吗?增加了四根弦吗?” “是的,但弦全都是粗的。” “为什么?” “因为低音不够,特别是在演奏巴哈或是西洋音乐时,因为他们的音乐在低音部分都是另外设计的,如果要演奏的话,就一定需要低音域的乐器,需要十七根弦的琴。” “但是,听说菱川小姐在被杀的那天夜里,是用十三根弦的琴弹奏巴哈的曲子,是吗?” “是的,是十三根弦的特殊琴。” “啊?那是用特殊琴弹的?” “嗯,那张琴也和这些琴一样,是用松木做的特殊琴,我们家以前的那位樽元先生,不喜欢十七根弦的琴。” “喔,是吗?”我现在才知道。“我还以为,那是梧桐树的木头所做正统的琴……” “不,那也是特殊琴,和这些琴一样,这里都有弦,也是我们家之前做琴的樽元师傅所做的。” “虽然那和这些琴是相同的类型……但,这些琴不是都被固定在地板上吗?” “是的,地板和琴一体成形,是直接用一根木头刨出来的。” “菱川小姐那天晚上弹的琴,应该不一样吧?” “不一样,那张琴并没有和地板相连,但那张琴本身就好像是一根圆木,是直接将圆木磨平,稍微做出形状,再在上面拉弦。” “那种琴可以弹得出声音吗?只用圆木的话,应该没有共鸣箱吧?” “嗯,可以弹得出声音。樽元先生就是专门做这种琴的名人,所以即使不是梧桐树,也可以选到很适合的东西。梧桐树常用来制作衣橱或是木屐,一般人都觉得这是属于较轻的木材;但是,用来做琴的梧桐树,却完全不是这样,他喜欢使用生长在寒带地区的梧桐树,而且还要是生长在背阳处、木质较密的部分。如果想做比较好的琴的话。” “但,这是松木吧?” “因为樽元先生是在仙人山附近长大的,所以他对于那座山中的树木可说是了如指掌。那座山里松树很多,当他走在山里,看到这块木头觉得不错,好像可以发出声音,他就会去和主人交涉,将树木锯下带回来,再从他锯回来的圆木中挑选,他常常做这些事。但是说穿了,这是他的嗜好,他的正业应该是使用梧桐树木制造真正的琴。” “他在这里制作的琴有在卖吗?” “是的,樽元纯夫的琴,口碑很好呢,小野寺女士非常喜欢,一直都是用他做的琴。” 当我回过神时,犬坊育子的脸就在我眼前,我的手指正在摸着和地板一体成形的琴,琴的表面因烤过而呈现出漂亮的木纹,不知道她是有意还是无心,她的手指也跟在我的手指后面,当我的手指停下来时,她的手指眼看就要碰上我的手了。 我看向她的脸,发现她由下往上看我的眼睛有一些湿润,便赶紧挪开视线,将膝盖稍微离她远一点,慢慢站了起来。我觉得她有点怪,虽然育子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但我却感觉到她不断对我散发出邪恶的电波。 “听说,找到了守屋先生的尸体。”我说。 她也边站起来边说:“凶手真是太过分了!”但是,我一点也看不出来她心里是这样想的。 “藤原先生应该没事吧?”我偷偷看着犬坊育子的脸。 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也看不出旁徨无助,只是以很忧郁的神情,非常平静的说:“是啊,如果没事就好了。” 这时,我想起在她的和服下,那道从背部到臀部的烫伤疤痕,我的心情很混乱,感觉一阵晕眩。 “听说这间旅馆要卖掉。” “是的,发生这么严重的事,已经不可能再待在这里了。” “那你们要去哪里?”我很想问个明白,她好像很认真的在思索。 过了一会儿,她这样回答,“还没决定。” “听说你们要去出云那里。” “我先生想去。” “那你不去吗?” “我不想去,但可能还是得去,没有办法呢!” 在片刻尴尬的沉默后,我就像是娱乐新闻的记者,嗅出了她想要离婚的念头,便想进一步挖取独家消息。“太太,你是真的不想离开这块土地吗?” “因为这是我土生土长的土地,从龙卧亭开始动工就在这里了,我实在不想离开。” “如果案子可以破的话,问题就解决了吧?就不用搬走了吧?” “会怎样呢?或许要看破案的真相吧!”育子笑了一下。 如果是御手洗的话,他或许会说:“我们明天来破案吧!”但我实在说不出这种话,所以只能保持沉默,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要救这一家人。 育子所说的话还是令人难以理解,我在这里大胆假设,如果她是凶手的话,就算破案了,也救不了她。 “我也不知道,虽然我不见得能帮上什么忙,但是我会尽力的。”我不由得这样说。 在我正要往走廊走的时候,“石冈先生!”我听见有人叫我,好像是里美的声音,所以我便赶紧走到走廊上,看见里美正站在我房门前,她没有朝向任何一边,只是大叫。 “我在这里。”我也大声回应,于是里美说了声“喔”,便转向我这里,在走廊上跑了起来。 “什么事?”我问跑到眼前的里美,她稍微喘着气,她好像是一路从下面跑上来的。 “刚才田中先生打电话来……” “啊?那你电话还没挂吗?” “不,已经挂断了。”里美摇着头。 “喔。” “他说他现在在警署里,请您打电话过去。” “是吗?谢谢!”我便丢下里美,连忙往龙头馆跑去。 我走进龙头馆的茶水间,我已经知道电话是放在橱柜上了,便拿起电话,拨了我已经背起来的贝繁警署电话(现在已经变成搜查总部了),电话响了一声,我就听见田中的声音。 “我是石冈,听说你打电话给我!”我很快的说。 “石冈先生吗?你那里只有你一个人吗?”田中好像有点咳嗽的说。 “就我一个人,你那里呢?” “这里也只有我一个人,大家都出去了,只有我一个人留守。” “为什么?” “好像又发生什么大事了,你听说守屋的事了吧?” “是的,听说了。” “现在又找到犬坊菊子的尸体了。” “啊?在哪里?” “在贝原岭的山里,离贝原岭巴士站很近,大约八百公尺左右吧!石冈先生来贝繁村的时候,应该也是在贝原岭的车站下车,再爬过那座山的吧?” “是的,没错。” “就在那个山坡的旁边,凶手既然来到巴士站丢弃尸体,可能也是在那个时候一起丢弃的吧!” “唔,那尸体的状况呢?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当然有啦。” “是怎样的情形?” “石冈先生的朋友有从国外回信吗?” 我一听,顿时为之语塞,虽然有回信,但内容绝不是会令田中高兴的那种。 “喔,有……”我回答。我本来是想回答还没的,但我觉得这样会让人以为御手洗根本不把我当朋友看,可是我又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说。 “他说了什么吗?”田中当然会这样问。 “不,我原以为他会很感兴趣,立刻冲回来,但他现在好像很忙走不开,他希望我先暂时一个人努力看看……” “那他应该不久之后就会来了吧?” “嗯,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时间过来,但是他会以信或电报的方式指示……”我已经语无伦次了。 “他说要用这种方式指示你吗?” “是啊,因为状况随时都在变。”在充满寒意的房间里,我却满身大汗的讲着电话。 田中好像有点不能接受,幸好他没再说下去,好像决定要继续说他想说的话。“嗯,总之,事情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我们越来越不了解状况,这只能推断是精神分裂的疯子的杰作。” “啊,精神分裂……” “老实说,我们已经招架不住了,所以我们正在询问广岛大学精神科监定医生的意见。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的上司也不会反对请御手洗先生出马了吧。” “事情这么糟吗?” “如果这世界上有地狱的话,可能就是这种混乱的状态吧。” “你能告诉我吗?” “我可以当作御手洗先生会帮助我们吧?说句老实话,如果不能用这些事实做为交换条件的话,我是不能说出口的。”田中这次很明确的告诉了我。 我真是莫可奈何,在这一瞬间,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想哭。我不能回答他“yes”或“no”,如果我回答他“yes”,就好像是在说谎,而我回答他“no”的话,田中以后可能不会再告诉我任何事情了吧。 但是,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了,我又一直对田中做些故弄玄虚的暗示,再加上我也没办法对这个案子不闻不问,于是我决定继续说谎。 “应该可以说他了解,他说最近会再写些建议给我们。”说完之后,我全身冒出冷汗,身体因为罪恶感而颤抖。我之前完全没有这种卯起来说谎的经验,现在的我因为罪恶感而感到退缩。 “是吗?太好了,你应该也知道吧,每个人的想法不同,我们的无能很可能会让世人知道,我希望至少还有这么一点胜算。”田中在电话另一头几乎是雀跃不已。 “我了解。”我用像蚊子一样小的声音回答他。 “刚才下午两点四十分的时候,发现了犬坊菊子的尸体,但还是有些奇怪的地方。” “奇怪?”我的好奇心战胜了我的罪恶感。 “是的,犬坊女士因为是在葬礼的前一天被盗走的,应该是穿着白色的和服,但是她却穿着守屋敬三的内衣还有内裤,怀里插着一个报纸包裹,里头放的是守屋敬三的男性生殖器。” “什么?”我几乎吓破胆。 “这应该说是异常犯罪。” “这么说来,是从在贝原岭巴士站发现的守屋先生的尸体上……” “是的,凶手将尸体上的男性生殖器切下来,所以,那具尸体当然没有穿内衣裤,只是穿着花衬衫和长裤。” 原来如此,真是疯狂的世界!如果这个世界有地狱的话,应该也是这样猥亵混乱吧!这不是正常人生活的世界。 “还有,在守屋敬三和犬坊菊子的额头上,也都写着数字‘7’,好像是用麦克笔写的,包着守屋性器官的报纸背面。也画了一整面鸟的图案。” “鸟的图案?” “是的,就和三月七日发现包裹小野寺锥玉尸体所用的报纸完全一样,不知道画的到底是鸠还是乌鸦,总之是鸟。” “不是展翅高飞的样子……” “是的,不是展翅高飞的样子,是两只脚站在地面时侧身的样子,因为是相同的笔触,所以应该是同一个人画的。” “这到底代表什么意义呢……” “完全不知道,应该只有你的朋友才看得出是什么意思吧?” 我又为之语塞,他这样说,我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田中问。 “守屋先生的死因是枪杀吗?” “是的。” “但听说不是达姆弹。” “不是,不过可以确定是一九三〇年代白朗宁公司制造的,但不是达姆弹。” “衣服上有硝烟反应吗?” “有,从前方一枪射中心脏,是近距离开枪。” “从前方被击中?” “是的。” “我了解了。” “现在正在处理犬坊女士的遗体。在犬坊女士的遗体上,好像没有看见新的损伤,所以我们再检查一次。如果没有特殊异常的状况,因为葬礼已经举行过了,而且尸体也有些损坏,所以我们是想就由我们直接将尸体火化,但是这样可以吗?” “啊?”田中这样说,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就是说,如果你的朋友想要调查些什么,或是他希望我们再调查这个部分的话,我个人的意见是觉得要去执行……”总之,田中以为御手洗已在指挥大局了,正在等我下指示,我又是一身冷汗。我很想向他道歉,但是这样做可能反而会伤害田中的善意。 “啊,不……他并没有特别交代些什么,所以没有异状的话,就请将菊子女士的尸体火化吧,守屋先生的话……” “啊,这还要再检查一下,如果有需要的话,可能会解剖吧。” “是的,判断守屋先生的死亡日期是?” “尸体应该是死亡后两天发现的。” 也就是说,他失踪之后马上就遇害了。 “那就这样了,你那里还有什么问题吗?”田中问。 “关于龙卧亭的住宿客人该怎么办?”我说。 “什么怎么办?” “问题是,住在这个屋子里的人当中,有没有人就是凶手?” “嗯……”田中开始吞吞吐吐,我又接着说:“尸体是在昨晚被丢弃的吧?不用逐一调查这个屋子里的人昨晚的行踪吗?” “调查不出什么吧!那个时间大家都在睡觉,而且,听说不是这里的人,是从外地来这里的人干的,这一连串的事件,应该是外人的杰作。”田中断言。我心想,或许是吧。 我犹豫着,是否要告诉田中我昨晚和阿通去法仙寺冒险的事,还有看见睦雄亡灵的事,但最后我还是作罢,因为我觉得,如果我不疾不徐地开始说起亡灵的事情,会被田中瞧不起。 “那今天我们就说到这里,期待你朋友的建言。”田中又说了一次让我槌心肝的话。我挂断电话,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骗子。 我回到了走廊上,站在那里想了一下,接下来就是自己一个人要面对的路了,即使我想从现在开始努力,也从没想过会破这个大案子。我刚才告诉田中,御手洗已经确定会出马,也就是说,我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了,总之,就是向御手洗哀求,就算寄出再多封信,也要强迫御手洗给我答案。如果他无法亲自出马的话,如果他连这个也做不到的话,至少要他给我一些暗示,否则再这样下去,就变成我在欺骗田中了。 我又再次回到龙尾馆的茶水间,打电话到kdd1,询问如何发国际电报,并发了以下的电报给御手洗: 迫切需要你的协助,至少给我一些暗示,我会再将事件后续纪录寄给你,请联络,石冈。 然后,我又回到了长廊的木条踏板上,自从将影本寄给御手洗之后,我又陆续在笔记本上追加了好多事情,我想,还是把守屋和犬坊菊子尸体的事也写进去之后,再寄给御手洗比较好。看了这个以后,不知道御手洗会不会针对这个案子给我建议,但就算是白费力气,我的能力范围就是适合做这样的工作。我的工作反正就是写东西,说好听点,就是战地记者这种位置吧! 木条踏板发出了声音,还有孩子的尖叫声,我一看,是阿通母女从龙头馆的石阶跑下来。 “啊,石冈先生。”阿通说。 “刚才我翻筋斗,结果把嘴唇弄破了。”小雪热情的对我说。 “啊?什么?” “刚才我看电视,模仿做体操的哥哥,结果咬到了嘴唇。” “是吗?阿通小姐,你今天晚上还打算去法仙寺吗?”我挡住阿通的去路,小声的说。我也不是刻意要这样做,但我的表情应该变得很严肃,昨晚我几乎丧命,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原本和女儿谈得似乎很愉快的阿通,她的表情突然阴沉了下来,然后说:“是的。” “阿通小姐。”我抓住她的左手腕,将她拉到长廊的旁边,想要阻止她去。只要一想到昨晚的事,我就有权利阻止她。“小孩子怎么办?你要把她一个人丢在房间里吗?”我低声问她。 “如果可以的话……”她回答。 “如果我说,我不帮你照顾的话,你要怎么办?如果其他的人也不帮你照顾呢?” “如果是这样我就背她去。” “昨晚我们身手矫捷,都还觉得好险逃过一劫,如果你身上还背着个孩子,会怎样呢?她应该会成为箭靶吧!” 阿通沉默不语,但不久之后她这样说:“我是豁出性命了。” “那能不能请你一个人去做?我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不能放任不管。”说完之后,我觉得自己现在说话的口气很像御手洗。“如果是你一个人的话就算了,但子弹如果打中小雪,你要怎么办呢?如果只有你生还?” “如果是这样我也活不下去。”她紧咬嘴唇。 “对吧!既然这样……” “但是,这个孩子长大之后,如果遇到和我,或是我母亲,也就是她的祖母相同的遭遇,我也活不下去。” “这个我了解,但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参拜,真的会有用吗?到底是谁向你保证有用的?” “是有人跟我保证的。” 译注1:国际电信电话株式会社kokusaidennshindennwaco,ltd。 “那个人是谁?” “是有这方面能力的人,但还是要我自己下定决心。他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持续一百天。” “参拜一百次是要持续一百天吗?” “不,不是的,是我自己这样决定的。” “你已经被人盯上了,能不能振作点?” “但我想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被盯上。” “或许是这样,但大家到了晚上,都不会走出自己的房间啊!” 阿通沉默不语,她好像还是不为所动。 “那至少,你能不能早一点去?这样还可以拜托里美帮你照顾小雪……” “已经定在十点以后。” “是谁决定的?”我哑口无言。 “是我。” “为什么……”我心想,她真是个顽固的人,真希望她能设身处地为别人想一下,我没办法看着她一个人到那个可能会遭到杀害的地方去。 “小雪的喉咙好了吗?” “已经差不多了,但还没有完全好。” “我要告诉所有的人,要他们阻止你。”我说。 “我……拜托你,请不要这样。”她也没有死命的求我,只对我点点头之后就走了,将我丢在长廊上,她就和小孩一起走进了龙尾馆。 我叹了口气,看了看天空,这时,我在中庭的龙雕像旁看见了里美。 “里美。” 她转过头来,然后大叫,“有什么事吗?” “我有事要拜托你,我可以过去吗?” “好的。” 我穿上木屐,爬上石阶。她穿着牛仔裤茫然的站在那里。 “怎么了?”我问。 “没有。”她说。 “你好像很寂寞的样子?” “我只要想到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欣赏这里,就有点……”她说:“因为,我是在这里长大的。” “又还没有决定要卖,不是吗?” “嗯,但是应该撑不下去了,已经无法再待在这里了。” 虽然不干我的事,但每次听她这样说,我都会想要努力看看,即使过了一小时后就会感到挫折。不过,人类还是应该分工合作的。 “里美,我有点事要拜托你。”我说。 “啊?什么事?”里美似乎很惊讶的看着我。 “今天晚上十点,你能不能来‘蜈蚣足之间’,看顾小雪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左右?” “啊?为什么?” “阿通小姐说要去法仙寺,非常危险,可能会被枪击……” “被谁?” “睦雄的幽灵,那亡灵长得就像挂在走廊上的油画一样,在法仙寺徘徊。然后,开枪射击晚上到法仙寺去的人。” “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里美露出前所未有的认真表情,她当然会这样问。 “听说她是去祭拜,所以我想要保护她。” “对方是用枪,要如何保护?”她这样想也没错。 “或许我什么也不能做,但我不能坐视不管。” “怎么会这样……我觉得太奇怪了!”里美好像很生气似的这样说,让我吓了一跳。里美转向我,盯着我看,“给大家添麻烦,让许多人的生命暴露于危险中,我觉得这样太自私了。如果她要去的话,就叫她自己一个人去,我才不管这么多!” 我抬头一看,里美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她转过身去,慢慢走下石阶,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楞了一下,打从心底感到惊讶。只好由我来看顾小雪了。 晚餐已经沦为粗茶淡饭,味道和我做的晚餐几乎没两样。吃完饭,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待了一阵子之后,已经快接近阿通去法仙寺的时间了。我考虑的结果,决定对坂出说出实情,于是走到坂出的房间前面。 眼看着已经快十点钟了,阿通就要出发去法仙寺三十个牺牲者的墓园祭拜,如果坐视不管,她很有可能会被杀的。 我想采取一些行动,但是我到墓园去的话,就没有人看顾小孩了,里美也拒绝看顾小孩。不管是要将小孩暂时留在房间里,或是一起带去,都需要有人帮忙。如果带去,就必须保护她。因为无法逃得快,所以我希望坂出能帮忙。 坂出也说,应该要先阻止她去,我说已经试过好多次了,但是行不通,坂出也很苦恼。 “因为她说要一百天,目前可能还有十天左右。现在跟她说不要去了,她根本不会听吧!虽然说要保护她,但是我也没有武器。” “嗯……”坂出思考着。 “但是,如果阿通遇上枪击,我们应该可以帮上一些忙吧!没有办法,只能再去拜托二子山先生来照顾小雪,我们两个人跟着阿通去了。为了不要让阿通知道我们的行动,我决定要若无其事的走到走廊上,在‘蜈蚣足之间’附近窥探。现在,我先去找二子山先生,拜托他到‘蜈蚣足之间’照顾小雪,你在‘云角之间’前方的走廊等我,时间一到,我们就打暗号。” 现在是九点五十五分,我慢慢走在走廊上,当我走到“蜈蚣足之间”的前方时,我看见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一个小小的人影。 “啊,里美。”我说。 “我来了。”她说。 “谢谢你来,太好了,你等一下,我现在去和阿通说。”我走进房间内,阿通穿着厚外套,已经准备好了。 “啊,石冈先生,小雪已经睡了,她已经没有发烧了。” “阿通小姐,里美说要来帮你照顾小雪,我会保持一段距离跟在你后面,和你一起去的。” 阿通的脸色有点变了。“是,但是里美……但是……” “你说什么,只能这样做了,请你不要再说任性的话。”我严厉的训斥她之后,便回到走廊上把里美叫过来。 在四叠大的房间内,两个女性无言的互相点点头,里美走到小雪那里,阿通便走出房外。我先去里美那里,告诉她小雪已经睡了,而且没有发烧,只要看着她就可以了,如果她醒来的话,就告诉她妈妈去法仙寺了,很快就会回来。里美听了点点头。 阿通走下走廊之后,便从木屐箱中拿出鞋子默默穿上。我一边在远处看着她,一边对坂出他们所在的“云角之间”那一带,比了比手势。 阿通不发一语,已经开始爬上石阶了,在还看得到她的时候,我们没有行动,但是,当她消失在中庭的那一瞬间,他们两人就像脱兔般跑了起来,爬上走廊,来到我的身旁。 “阿通刚刚才出门,里美帮忙照顾小雪,所以今天晚上,就由我们三个人一起跟着她去吧。”我连忙说。 我们三个人穿上鞋子,快步爬上了石阶,穿过中庭之后,小跑步在上次那个危险的石墩小径上,往龙头馆的后面走去。来到龙头馆的后面,还是没有看见阿通的身影,她的脚程很快,但是我并不着急,因为我知道阿通走的路线和目的地。 在龙头馆后的空地上,仍然散发着水的味道和藻类的味道,其中还混杂着潮湿的泥土味。今天没有起雾。 “石冈先生,要走哪里?是从这里爬吗?”二子山一茂问。 “是的,马上就可以走到法仙寺的院内了。因为没有路,所以请你们跟在我的后面,还有,请仔细注意四周,因为很危险。不知道子弹会从哪里射过来,尽量蹲低比较好。”今天的视野比较良好,我谨慎地环顾四周说道。 “你是在哪里看到亡灵的?”坂出问。 “一次是在那间小屋后面的焚化炉,另一次是在上面这个法仙寺主殿前的石阶,我们现在就要经过那里。” “啊?不要吧,我很怕幽灵……不要吓我吧!”二子山这样说,我很惊讶。 “你不是日本的大法师吗?你是神主耶。” “那是装出来的,石冈先生,我要靠你了。”听一茂说完之后,我实在很震惊。 即使是开玩笑,这十年来也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要靠我,我实在很困扰,我想抗议,但是又觉得这样很愚蠢,只好不发一语地走进竹林里。总之,即使我再怎么不可靠,但是只有我知道眼前的这条路以及所有的状况,这是事实,我只能振作了。 我找到之前曾经爬过好几次的山路,默默爬上斜坡,和之前比较起来,我今晚变得很坚强,因为我身旁有两个伙伴。 我们很快就到达法仙寺院内,撞钟房与土墙之间的断裂处。 “没想到这么近啊。”一茂很佩服似的说。 第一次来这里时,我也有同样的想法,如果只知道外面那条通往法仙寺的山路,就一定会有这样的感觉。 “真不隗是推理小说家,连这种地方都调查好了。”一茂说完,我又是一惊。被他这样一说,好像真的是这样,我早已发现这个地方的这件事,就一般人的眼光来看,是有些奇怪,或许会让人觉得我有着专家的特殊能力。 和以前一样,我将身体靠在撞钟房的石墙上,压低身体,因为今天晚上没有雾,所以主殿沐浴在月光之下,我终于看到快步走向墓园的阿通身影。我又看了看四周,没有奇怪的人影,也没有诡异的气氛,但是在这样的深夜,即使是有人躲在某处,我们应该也不会发现。 “我们走吧。”说完之后,我便走入院内,快步追着阿通的影子,他们两人跟在我的后面。阿通的身影消失在主殿的转角,所以我开始跑了起来,因为是三个人,如果有人在后面看到我们的样子,一定会觉得很好笑吧! 我们来到主殿的转角,一转过去就是石头小径,正前方有几阶石阶。阿通已经爬上了这个石阶,正走在贯穿墓园之间通往前方山脚的石头路上。在山坡前方,有一棵香椿树矗立在那儿,我之前曾经以为那是人影。放眼望去,墓石和墓碑在月光的照耀下,看起来泛着白光,但是今晚没有雾,所以看起来就是一般的墓石和墓碑。 阿通知道我跟在她后面,但是她不知道还有坂出和二子山。让里美帮忙她照顾小孩,她都面有难色了,她一定不喜欢现在这个状况吧!但我实在没有其他的办法。所以我想不管怎样,还是不要让她发现我们三个人比较好,我们沿着另一条小径,从后面守护着她,并慢慢靠近三十个牺牲者的墓地。 “我不知道她每天晚上都做这种事。”二子山一茂嘟囔着。 “我曾经看过一次。”坂出说:“但是我不知道她每晚都来。” “请注意一下四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开枪。”我提醒他们要小心,即使他们觉得我胆小也好,但我真的很怕被枪打到。“墓石后面也要注意。”他们两人在黑暗中点点头。 好像是在墓地中滑行般的矮小女人身影,看起来别有一番风味,有点恐怖又很有魅力,让人印象深刻,有点像是凄美的怪谭。在阿通右边就是昭和十三年因为都井睦雄事件而牺牲的三十人坟墓,她的身影停在那前面,就在有一个人那么高的香椿树旁边,看起来好像有两个人。她面向着坟墓背对我们,双手合十。 我们三人一边压低身子,一边在她背后移动着,慢慢地跟在她的后面,同时还要睁大眼睛注意四周的情形。 “啊,那是什么?”二子山一茂低声说,他好像发现了什么。 我往他不断用手指着的竹林那里一瞧,就在接近墓地的山边,在这个斜坡上茂密的竹林里,我看见白白的东西。二子山不断指着那里。 “那是什么……”我也说:“希望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或许是枪手,要小心。”坂出说。 “确实是一个人的大小……”我也说。 “或许要去看看比较好。”坂出说。 我回头看阿通,她已经祭拜完毕,准备要回去了,我决定要暂时将她留下。 “请等一下。”我小声地对坂出他们说,并弯着腰,跑着穿过墓石间,接近阿通。“阿通小姐!阿通小姐!”我小声叫着她的名字,因为当时非常安静,所以我的声音可以传到她那里。 “是的。”她也在黑暗中小声回答,并停下脚步。 “我发现了奇怪的东西,就在那边的竹林里面,我想要去看一下,所以请你蹲下身体,稍微等一下,好吗?不要让别人发现你。” 于是她便蹲下。“可以,但是请你小心,不要冒险。” “没问题,我马上回来,所以请换个地方,不要让人发现你在哪里。” “我知道。” 然后我又低着身子,在墓石间穿梭,再次回到坂出和二子山那里。 “好了吗?那我们开始行动吧!但是我们不要集中在一起比较好,三个人分开,各自朝那个白白的东西前进吧,可以吗?”坂出说。 我们决定听从有作战经验的人的意见,呈扇形散开,从三个方向,朝那个看起来自白的可疑目标前进。我是从右边逼近那个目标,坂出从中央,二子山从左边。 今天晚上没有风,竹林也没有发出沙沙沙的声音,非常安静,就连时间都好像静止了一样。这里的竹林和白山竹都很茂密,随着我慢慢前进,也就是随着我视线的改变,我隐约看见在竹林及白山竹的树丛中,我们锁定的那个目标。然后,我渐渐看清楚那个目标了,我的不安越来越强烈,总之那好像是人。 有个人横卧在白山竹的树丛中,看起来好像是这样,白白的东西,就是这个人身上所穿的衣物,似乎是和服,因为衣服的长度一直到脚踝。 但问题好像不只如此,随着我越来越接近,还有另一个状况开始令我感到不安。就是在穿着白色和服的人旁边,还有一个大小相同的黑色物体横躺在一旁。虽然我还不能确定,但这好像也是人的身体。两个人横卧在朝湿的白山竹树丛中吗? 情况不容许我松懈,因为又不能保证这两个人不是枪手,如果是枪手的话,没有朝我开枪是有些不可思议,但也有可能是他们还没发现我。我知道大意可能会丧命,在我离目标只有十公尺左右时,我几乎是用爬的前进,仍不忘注意着四周,没有任何异常,也没有听见阿通的尖叫。 “石冈先生。”我突然听见很小声的男人声音,好像是坂出。 “是的。”我回应,但是我看不见坂出,他现在在哪里,我完全不知道。 “没问题,请过来,还有二子山先生也过来了。”坂出好像已经走到横卧在白山竹中的人旁边,我也将身体压得很低,几乎像是爬的,快步向声音发出的地方移动。 我看见坂出的右侧脸,他蹲在那里,好像正在检查那个目标,我看见二子山一茂的脸就在他的对面,他们的下半身淹没在茂密的白山竹中。 “石冈先生,这是尸体……”坂出对我说。 “尸体?”我说。 “是的,是尸体,而且还是女的,年轻女孩。” “尸体,年轻女孩的话……那就是?”二子山紧张的说,因为他已经想到了符合这个条件的人。 坂出在白山竹林中爬行,慢慢将上半身往前伸,他想看清楚尸体的脸,我也不断注意着四周的情形。不管怎么说,我曾经在这里被开过枪,子弹划破空气的爆裂声,还有在我眼前击碎墓石的声音,那种恐怖实在难以言喻。这个速度很快的东西,因为发出的声音离我很近,让我以为打碎的不是石头而是我的身体,一点都不是电影中演的那么酷。 “啊,果然没错,是仓田惠理子小姐,虽然很黑,但一定不会错的。”坂出悲痛的说。 “那她身上穿的衣服,就是放入棺材中时所穿的和服对吧?”二子山说。 “对,没错。”坂出也说出自己的想法。 “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知道,她躺得好好的,另外还有一具。” “这是男人,怎么会……”我说。另一具尸体是穿着西装裤的。 “是谁?也已经死了吗?怎么会……”二子山说。 然后,坂出又再一次将上半身伸向白山竹之间,这次好像要确认男人的脸。 我不敢松懈对四周的警戒心,心脏跳得很厉害,并不是因为害怕被枪击,我怕我的心情会比现在还要混乱,如果这个男的已经死了也没办法,但是我祈祷至少不要是我认识的人,我希望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啊,怎么会这样!”这不像是一直都很冷静的坂出的口气,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激动。 我不由得顺着皈出的身体,像是竞赛似的爬行,将上半身钻入白山竹中,我的手心摸到了湿湿的叶子,当我用手爬行时,又摸到了另一个硬硬的东西,这是什么呢?我用手抓起来一看,是一本书。 “喂!振作一点!你要振作,你死了吗?不可以!喂!这是怎么回事?” “是谁?”我问。坂出没有回答我,我将书丢掉继续往白山竹林中爬,我看见了尸体的脸。 透过微弱皎洁的月光,我看见一张惨白的脸,肥胖的脸颊,厚厚的嘴唇微张,还露出一些牙齿,他的眼皮紧闭着,没有要睁开的样子,微微稀疏的头顶,微秃的额头…… “啊!”我也叫了出声。“是犬坊,犬坊一男先生。” “犬坊先生?”我的话似乎让二子山也脸色大变。 龙卧亭的老板横卧在白山竹林中,他那肥胖的脸颊在月光的照耀下,像冰一样冷。我在绝望的当时,想起了里美的脸。 第八章 那天晚上并没有人开枪,也没有看到幽灵,我们从白山竹林中出来,便和阿通会合,一起跑着回龙卧亭。我向犬坊家借了电话,打到贝繁警署给田中,告知他发现了两具尸体。 深夜,龙尾馆的门早已锁上,但长廊那扇门的钥匙是由坂出保管,我才可以不用惊动育子和里美而借到电话。 警官们立刻赶到法仙寺的墓地,我们没有陪在一旁,各自回房睡觉了。我已有心理准备一定会被叫起来,结果没有,当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十一日的早上六点,当然我还是被钟声吵醒的。 响完第六声钟声时,我来到走廊上,看见了好久不见的三名警官,正站在中庭的草坪上,坂出和二子山增夫就站在他们旁边。但是,之前一定会参与这种讨论场面的犬坊一男,已经不见踪影了,也没有看见犬坊育子和里美。 我只要一想到她们现在的心情,就觉得心痛,瞌睡虫一下子都跑光了。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讨论的小圈圈散开来了,几个男人开始走向通往龙尾馆的石阶,另一头,行秀也结束工作正从撞钟房走下来。 “田中先生!”我大叫。 不只田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回过头来看我,我向他们点点头,他们也对我轻轻点头致意。 福井和铃木好像不知该怎么办,停了一下,但还是将田中抛下,往石阶走去。只有田中转过身来,穿过草坪,开始往走廊这里走来,他对着我用手指了指“四分板之间”的前方,我明白后便爬上走廊,朝那里走去。 我在“四分板之间”前方的走廊和田中会合,我和他的位置相差很多,很难讲话,所以我就先蹲下来,然后跳到石头上穿上木屐。 “那果然是仓田惠理子小姐和犬坊一男先生吗?”我问。 “是的。”田中立刻回答。 “凶手是刻意将两人的尸体搬到那里去丢弃的吗?” “凶手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想暗示,犬坊一男被杀死的第一现场不是在那里,而是在很远的地方?” “是吗?犬坊一男被杀死的第一现场,不是在那里吗?” “不,不是那里,但是我觉得离那里很近。主殿旁有少量他的血迹,所以我们认为,被杀害的第一现场应该是在主殿旁,或是在撞钟房下方的竹林里。” “这次有什么线索可以查出凶手吗?” “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事证。” “是吗?” “但,还是有很多怪异的特征,和之前一样。” “是吗?是什么样的特微?” 田中从怀里拿出之前的那本绿色塑胶封套的记事本,他没有打开,直接说出以下的话。 “首先是仓田惠理子,她仍保持纳棺时的样子,穿着白色和服,她的尸体并没有显现出被脱过衣服的狼狈样子,内衣也穿得好好的,应该就是纳棺时的状态。我们也已经和犬坊育子确认过了,虽然只是在电话中间,没有请她亲眼确认,但是应该不会错!只是,她穿着白袜的小腿部分,好像是被和服专用的布绳捆绑在一起,直接从和服上面绑。” “小腿?” “是的。” “这又是为什么?” “我待会儿再说我的想法。” “手呢?” “手没有被绑。然后是犬坊一男,他是被猎枪打死的,一发子弹击中心脏,衣服上很明显残留着硝烟反应,应该是凶手拿枪抵住他的胸口再开枪的。”田中一面说,一面翻开记事本。 “总之,凶手是从正前方开的枪吗?”我问。 “就是如此,他并没有使用达姆弹。” “是吗?守屋先生也不是被达姆弹所击中?” “不是。” “那么犬坊先生的尸体还有什么特征吗?” “额头上有写‘7’,惠理子的额头上也有写,凶手每次在丢弃尸体时,都会写上这个数字,这也是之前曾经出现过的特征。但是,这次的现场除此之外,还找到了非常诡异的东西,案发现场从不曾发现过这种东西。” “是什么呢?” “两本书。” “书?啊!没错!”我还清楚记得昨晚我有摸到硬硬的东西,那确实是书。“我有印象,确实有书,那是什么书呢?” “一本是《赞美歌集》。” “《赞美歌集》?”因为从田中口中说出的是很陌生的话语,让我感到很意外。 “是的,是一本叫做《赞美歌第二篇》的书,日本基督教团出版局出版的,a6大小,半硬壳封面的装订,一九七一年十二月一日发行初版,这一本是一九九一年四月十五日发行的,是第一百五十五刷。一百五十五刷很厉害呢!听说《赞美歌集》和《圣经》一样,都是畅销书。” “赞美歌,赞美歌……”因为太意外了,我完全陷入沉思。 之前发生的这一连串令人为之鼻酸的事件,这和赞美歌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偏偏是《赞美歌集》?是凶手根本没看内容,随便选一本书,刚好选到了赞美歌集吗? “另一本是《北原白秋诗集》。” “啊?自秋的诗集……”这又令我感到很意外。 “是的,这是新潮文库,神西清编写的。一九五〇年十二月五日发行初版,这本是一九九二年五月十日发行的第六十三刷。这两本书被遗留在丢弃尸体的现场。还有,这一连串的事情,我已经告诉坂出先生和二子山先生了,所以你不用再保密了。” “我知道了,但是,田中先生,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呢?《赞美歌集》和白秋的诗集……” “石冈先生,如你所想的,我们是很无能的人,说句良心话,我们真的就是这样。无能的人发表的愚见,一点用也没有,现在开始我们会再思考一下,然后还要再相验尸体,但是,应该不会得到什么很了不起的结论吧!我是这样认为。事实就是如此,不能骗人。我车上有影印《赞美歌第二篇》和《北原白秋诗集》的目录及开头的几页。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借给你,石冈先生你要吗?” “请让我看一下。” “那请你来龙卧亭的大门,我们的车子就停在那里。” “我知道了,我会穿过走廊过去的。” 然后我们在长廊会合,我穿上放在那里的木屐,和田中一起到停放贝繁警署轻型汽车的地方。 田中将钥匙插入车门,打开后,就将上半身伸入汽车后座,将有如周刊杂志大小的一叠影印纸张拿出来给我。非常厚,除了影印封面、目录之外,好像还有内文的前半部。 “那今天就到此为止,我们现在还要进一步侦察、调查。”田中这样说完后,就坐入驾驶座,我向他道过谢后,便往走廊走去。 在龙尾馆的转角,我遇到了福井和铃木两名警官,他们并没有和我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就擦肩而过。我在走廊上脱下木屐,换上拖鞋,犹豫着是否要去龙尾馆的大厅,因为离吃中饭还有一点时间,而且我也不是很饿。 伹是我想在大厅那里随便抓一个人,问问他对于这次发现尸体的看法。我特别想问和我一起发现尸体的坂出或是二子山一茂的意见。但是,如果走进龙尾馆,就有可能会碰到育子或是里美,尤其是里美悲伤的样子,我不想再看到。 所以我只好往龙胎馆爬,一边在走廊上走着,一边思考。《赞美歌集》和《白秋诗集》,还有惠理子的两只小腿被布绳捆绑在一起,这些到底代表着什么意思?《赞美歌集》和《白秋诗集》这两本书给人的感觉很接近,都像是很美、很纯洁的东西,给人非常朦胧的感觉。 但是,之前凶手对菱川幸子和守屋敬三的尸体所施加的淫秽凌虐,又和这些书的感觉有着天壤之别。为什么会是如此不搭调的组合?这种性虐待的邪恶,和将赞美歌集及诗集放在尸体旁边的浪漫行为,真的是同一人所为吗? 一开始将尸体从火葬场盗走这个恶行本身,就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淫秽行为,凶手先做了那样的事,再将尸体丢在墓地旁的竹林里,旁边放上诗集和赞美歌集,这难道代表了什么重大意义吗? 走到一半,我停了下来,翻起了那叠纸,试着读起《白秋诗集》的目录部分:〈邪宗门〉、〈邪宗门秘曲〉、〈室内庭园〉、〈浓雾〉、〈阴天〉、〈天空是红的〉等诗的标题。我再翻一页,读着第一页的诗: 邪宗门扉铭,过了这里就是曲折的烦恼、过了这里就是感官的享乐、过了这里就是精神苦闷的沉睡。 我这样读着,觉得弃尸的状况,和这本书的内容好像有某些共通点。接着,我又翻开《赞美歌集》的目录,与其说这是目录,不如说就像标题一样,是“赞美歌初行的索引”。首先是发音“a”开头的曲目密密麻麻的排列着,接着是“i”开头的曲目,再来是“u”开头的曲目,就这样一直排列下去。 我试着将“a”开头的曲目排列如下:〈啊主,当我们思念你〉、〈啊主,祢是神的爱子〉、〈啊,活着为耶稣,只望能单纯〉、〈啊,主爱长阔高深〉、〈啊主,祢爱何等深广〉、〈啊主,在我祢是生命〉、〈啊主,祢今乃是那灵〉、〈啊,基督是万有唯一的实际〉、〈啊,我主的神圣丰富〉。 我翻开第一页,是一首有附乐谱,叫做“礼拜赞美”的四四拍曲子,歌词如下: 我生命有何等奇妙的大改变,自耶稣来住在我心,我久慕的光辉,今照耀我魂间,自耶稣来住在我心。 但我不觉得这首诗的具体表现,和犬坊一男的遇害及弃尸,还有和仓出惠理子的尸体一起被丢弃在墓地旁有什么特殊关系。 我走到走廊上,回到自己的房间,我靠在矮桌旁,想将这一连串事件的发生经过,也就是杀人、弃尸,以及发现者所看到的现场具体状态等,以条列的方式做成一个表。 有无硝烟反应、额头上是否有被写上数字等,这些要素在推理时也都派得上用场,这些大大小小的要素,都尽量不要遗漏。只是,有些数据还不齐全,像被害者判定死亡的时间。或是小野寺锥玉的案子还有些疑点尚未厘清,所以这个表不能算是完整的,但整体的结构对推理而言可说是很充分了。 我和御手洗不同,因为我的记性不好,所以不写成文字,时时拿出来看的话,我会忘了该如何思考,我需要这种表格。 表格算是大致完成了。像这样将要点整理起来,放在我的眼前,我又开始沉思。所有的事证应该都存在于这个表格之中,也就是说,要解读这个事件、解开各种令人疑惑的谜题、找出凶手、彻底破案所需的所有关键,都应该隐藏在其中。 我双手抱胸,从右往左一项一项地读着内容,想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思考这个事件。御手洗对我说“加油”,还说我有义务要破案、解救这些当事人。 首先是,死亡的人数共有八人。我将这些人的名字列出来:小野寺锥玉、菱川幸子、中丸晴美、仓田惠理子、犬坊菊子、留金八十次、守屋敬三和犬坊一男。我从分析这些牺牲者的详细资料中,看是否能找出什么重点,我拚命绞尽脑汁。 牺牲者的额头上最常出现的“7”这个数字,首先浮现在我的脑海,这个数字难道是指人数吗?如果不将两个月前死亡的留金八十次算在内的话,从小野寺锥玉以后的牺牲者刚好是七人。不,这也不对,我立刻又放弃了,因为留金八十次的额头上确实也写着“7”,尽管时间距离现在比较久,但留金这名死者应该也算跟凶手有关系,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能将他排除在外。 等一下,现在已经有这么多牺牲者了,所以,存活的当事人人数就没有那么多了。就像是战争一样,做出这一连串疯狂行径的凶手,如果是我认识的人当中其中一人,那么,在这些存活的人之中,就可能有人是凶手罗。所以,我要再将存活的人列出来看看。 首先从龙卧亭的住宿客人开始:坂出小次郎、二子山增夫、二子山一茂、阿通和小雪母女,还有我自己,总共是六人。但是在这六人当中,有一人是四岁的小女孩。再来是龙卧亭主人一家,也就是犬坊家的人,现在主人已经死了,还剩下女主人育子、女儿里美、儿子行秀和婆婆阿松女士四人。再加上刚才的六位住宿客人,总共是十人,这当中会有凶手吗? 不,不是这样,可疑的人还有一人,就是藤原彰。他虽然行踪不明,但他还活着,我看过他。我觉得藤原是关链,他很符合这一连串杀人事件的凶手条件,他的可能性最大。是的,警察一定已经知道了吧,他们现在应该正在追查藤原吧?我感到很不安,担心他们会不会找错方向。我应该跟田中说的,或许我应该看状况,将犬坊育子和藤原私会的事告诉田中。但是,这样一来,警察可能会认为是藤原和犬坊育子共谋。 没错,实际上,就是这两个人共谋的吧! 不管,怎么说,田中现在正在外面跑,我也找不到他,还是尽我所能的想吧。这样列出表来,有些事情就可以一目了然,从各个面向涌现疑问。也就是说,只要利用这些疑问,就能找出真相。 例如,从这个表中,我们可以了解一些事实,就是“硝烟反应”。试着从表中找出被枪杀的人,依序如下:小野寺锥玉、菱川幸子、中丸晴美、仓田惠理子、犬坊菊子、守屋敬三和犬坊一男七人。这当中没有出现硝烟反应的人:首先是小野寺锥玉,但她的情况不明,所以先排除,接着是菱川幸子、中丸晴美和仓田惠理子三人。有出现硝烟反应的有—犬坊菊子、守屋敬三和犬坊一男这三人。同样也是三人,所以是三比三。 硝烟反应,代表着什么意义呢?没有出现硝烟反应的菱川、中丸和仓田三人是从远处被射击,有出现硝烟反应的犬坊菊子、守屋和犬坊一男三人是被人近距离开枪。根据田中所说,近距离开枪的三人,几乎都是被枪口抵着心脏后射击的。 从这个方向可以推测出什么东西吗?好像可以找出几个规则性的东西,例如,较早之前被杀的三人都没有硝烟反应,三月十日的菱川、三月三十一日的中丸及四月三日的仓田都是从远处被枪击的。四月三日的犬坊菊子、十日的守屋,还有同一天的犬坊一男都是被近距离枪击。 这里有些值得玩味的地方,菊子和惠理子同样是在四月三日被杀,两人只差了几分钟,惠理子先死,所以,这两组是以四月三日傍晚六点的钟声为分界点,分成了两部分。 四月三日傍晚六点以前的那一组,凶手是从远处开枪,六点以后的那一组,凶手是近距离开枪。如果是以这种方式区分的话,小野寺锥玉在时间上算前一组,所以凶手应该是从远处开枪。她的尸体和衣服因为长时间泡在水中,所以看不出是否有硝烟反应,但似乎可以推测她的身体没有出现硝烟反应。如果这个分析合理的话,四月三日傍晚六点为什么会出现明显的分别呢?这里应该有什么推理的重点,从这个关键或许可以找出真相吧! 在这里,又想起了令我困扰的事。我之前说过,我觉得藤原彰绝对有问题,但是,藤原在仓田惠理子、犬坊菊子被杀之前,就已经失踪了。而且,我觉得藤原彰可疑的理由是,本来我们都以为他死了,但他却还活着,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理由。总之,菱川幸子令人费解的密室杀人方法,还有中丸、仓田被杀害的方式也有很多疑点,就算锁定凶手就是藤原,也不见得可以解开这些谜团,密室杀人的疑点逦是无解。 算了,这点待会儿再回头来想。杀死这七个人的子弹,全都是三〇年代白朗宁公司生产的,但并不是所有的子弹都一样,有些是达姆弹,有些则不是,这也令人不解。这就是所谓的法则之二。 达姆弹是将子弹的弹头部分改造,使中间的铅露出来,凶手使用达姆弹或不使用达姆弹,这一点也许很重要,超出我们的想像。接着,我试着列出被达姆弹杀害的被害者:小野寺锥玉、菱川幸子、中丸晴美和仓田惠理子四人。剩下的菊子、守屋和犬坊一男,凶手为何没有使用达姆弹呢?这个也是和时间的前后有关,和我刚才所说的法则一是完全相同的结果。以四月三日傍晚六点的钟声为分界点,前半组凶手是以达姆弹杀害被害者,后半组凶手则未使用达姆弹。这个事实,应该是可以追出真相的关链吧! 有关子弹的分析,还有其他方面;先不管凶手是否使用达姆弹,所有的子弹都是一九三〇年代制造的,是白朗宁公司制造的子弹,没有一个例外。这一连串的杀人事件,凶手全都是使用这种古董级的子弹,没有使用其他的子弹,现在或许应该将重点放在这里。 从子弹的方向找出的规则、特征,应该差不多就是这些,从弹道痕迹是否能判断这些子弹都是从同一把枪射出来的?田中并没有说明警察的看法,他告诉我的时候,这一点好像还不确定,现在应该已经做出结论了吧! 接下来,要分析的应该是,为什么有好几名死者的额头上,都被写上了“7”这个数字?关于这一点,经过我仔细的分析,发现几个象征性的要素。首先是被写“7”的尸体,和没有被写“7”的尸体,如果从这一点来观察的话,说奇怪但也不是那么奇怪,所有被害者的额头都被写了“7”,没有一个例外。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具尸体没被写上“7”。 只是关于这一点,似乎有某种规则性,那就是,凶手都是在第二次弃尸的时候才会在死者额头上写“?”。例如:菱川幸子在密室中被杀死后,我们在房间发现她时,她的额头上并没有“y”。等凶手盗走她的尸体后,将她的头颅丢弃在苇川时,额头上才出现“7”。中丸晴美、仓田惠理子也是一样,犬坊菊子也是。特别是犬坊菊子死时,窗户是开着的,凶手是近距离开枪,凶手在杀人时应该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在死者额头上写数字,但是,为什么要先逃亡,之后再专程将尸体盗走,写上数字后丢弃呢? 这样的分析或许有些奇怪,可能要换个角度想比较好。衣服上有出现硝烟反应的死者,也就是凶手从近距离开枪击中的死者,在一开始被发现时,额头上就写着“7”。对了,这样分析才对。近距离开枪的话,因为凶手就在被害者旁边,所以可以在尸体上写字,因此尸体被发现时,额头上就已经有数字了。但是从远处击中的死者,因为凶手离尸体很远,如果不从火葬场等地将尸体盗走的话,就无法写上数字。这样解释应该没错吧! 照这样推理,所得到的结论是,只有犬坊菊子是唯一的例外。她的情形是,凶手是近距离开枪将她打死,但她的尸体在第一时间被发现时,上面却没有写数字。如果这样理解是正确的,就应该仔细想想为什么会这样。是什么理由会让犬坊菊子例外呢?这也是找出真相的一项重要关键吧! 我的头快要开始痛了。御手洗说,如果有需要的话,想一想他的作法。但我还真是没见过像他那么不适合当老师的人。我们这十年都住在同一个地方,御手洗从没有让我看过一次他思考的过程,他是个一切凭直觉做事的人,面对谜题时,通常都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就找到了答案,然后开始引起骚动。即使我逼他说明情况给我听,我也不曾试着请他一定要说清楚。他的那种作法,是谁都学不会的,还亏他这样说。 唉!我又开始感到挫折了,我想到太宰治有本叫《咚咚咚》的小说就是这样。我拚命盯着表格看,集中思绪,想到头都痛了。有时候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一些线索,但是又会立刻陷入“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感觉中。现在,我觉得好像找到了一些规则性,但是过了十分钟,又马上会觉得“怎么会这样”。虽然发现了一些规则,但要厘清真相、找出凶手,还真是有点无力,我快要全身虚脱了。 例如,我说了很多次,我觉得藤原彰很可疑。但若要证明他是凶手,四月三日傍晚六点的分界点,有和他不是那么相关。在这个时间点,他已经失踪了,而且,要解开菱川车子、中丸晴美和仓田惠理子在密室中被杀的谜团,以上这些分析好像也完全无关。 想得筋疲力尽的我,直接倒在榻榻米上躺了下来,就这样盯着天花板的木纹看了一阵子。因为我贫乏的思考能力,使我的头开始痛了起来,我真的投降了。来到这里以后,我的脑袋一直不断地在思考,不管是拚命思考或是随意思考,但还是很像思考停滞不前的样子。 做成表格一看,我终于想出几个疑问:例如,中丸晴美的尸体在森安巡警家被盗走后,到现在都还没有出现,是去哪里了呢?“小鸟图案”也是一样,一开始从田中那里听到时,和尸体额头被写上“7”一样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杀人事件变得越来越凶狠,后来又有更多令人惊讶的事证出现,所以这种小小的疑问就慢慢被淡忘了。但是,既然“y”是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那么这个“小鸟图案”也应该有很大的问题。 我没有实际看过这个鸟的图案,但田中说,并不是画鸟飞起来时的样子,而是收起翅膀站在地面上的侧面,而且画得很丑。因为“很丑”,我又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载着菱川幸子头颅的那个木筏作工也非常粗糙,让人觉得是很笨拙的人的杰作。钉子钉得很丑,有很多钉子都没有完全钉下去,捆绑木材的材料也选得不适合。 总之,画了“小鸟图案。的报纸,在这次事件中出现了两次,都是在包裹尸体的一部分时使用。第一次是包裹小野寺锥玉的尸块,第二次是包裹守屋被切下来的生殖器,然后塞在犬坊菊子的怀里。这让我联想到异端宗教的邪恶仪式,就算不这样想,还是觉得很不合逻辑。支离破碎的片段,就像是疯子的黏土游戏,又像是拼图的碎片一样,散落在龙卧亭的四周。 不只是画了小鸟图案的报纸,还有小野寺锥玉的牙齿也被麦克笔涂黑。菱川幸子的头颅用木筏载着,漂流在河川上,她的身体被丢在鸡舍里,**、性器官都被挖掉。守屋的生殖器被割掉。仓田惠理子的弃尸旁却又一反常态,在一旁放着《赞美歌集》和《白秋诗集》这类非常圣洁的书,真是人格分裂的杰作。这些支离破碎的样子,到底有着什么重大的意义?而菱川幸子的两颗眼珠和耳朵,被放进了留金八十次上吊尸体的口袋里,这种愚蠢的恶魔杰作,又有谁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呢? 支离破碎的样子,也和所谓的“小鸟图案”有关。这个“小鸟图案”总是出现在包裹部分尸体的时候。但是,为什么包菱川幸子的头颅时没有使用呢?在包裹小野寺锥玉和守屋敬三的部分尸体时,需要用“小鸟图案”的报纸,为什么包裹菱川幸子的头颅时就不需要?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有什么合理的解释吗?我不明白,也摸不着头绪。包裹小野寺锥玉尸体和守屋性器官的报纸,需要画上小鸟图案,但包裹菱川幸子头颅的报纸,就不需要吗?这是为什么呢? 我觉得头很痛,便决定出去散步。我带着刚做好的表,穿过走廊,穿上木屐,慢慢往大门的方向走。注意着脚下踩着的碎石子路,我慢慢走下外面的坡道,不久之后,我就来到了苇川的岸边。我在岸边做了两、三次深呼吸,慢慢沿着河川走,沿岸的樱花树全都结满了浅粉色的花苞。 我来到了洗衣场,找到一块岩石坐了下来,上次发现载着菱川幸子头颅的木筏时,我也是坐在这里。而当时里美就坐在我前面的岩石上,此刻她在做什么呢?自己的父亲被杀,我想她一定受到很大的打击吧!她现在应该在学校吧? 阳光非常柔和,风也变得很温暖。我听着水声,坐在春阳下,头痛就自然痊愈了,事情好像也变得没那么严重了。我将折好的表从口袋里拿出来,摊开来看,又再开始重新思考。 针对包裹尸块的报纸是否有画小鸟图案,我刚才已经想过了,但若说没有一致性的话,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就是“牙齿”。三月七日发现的小野寺锥玉的尸体,她的牙齿被麦克笔涂黑,不知道理由为何,但确实是被人涂上去的,从墨水的量和面积看来,也不像是无意间沾上去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菱川幸子的牙齿没有被涂黑呢?凶手对菱川幸子尸体所施加的凌虐,远远超过对小野寺锥玉的,凶手为什么只涂黑锥玉的牙齿,而没有涂黑幸子的牙齿呢?这个也令人费解,这样随心所欲的做法,难道会有理论性的根据吗?额头上的“7”在之后的牺牲者额头上都陆续出现,但是涂黑牙齿却只限刚开始的锥玉一人,后来就没有看到任何被害者的牙齿被涂黑了。 我怎么想都不明白,已经失去信心了。 接着,我想着犬坊一男和仓田惠理子的尸体。仓田惠理子的脚被和服的布绳捆绑,身旁还放着诗集和《赞美歌集》,我已经针对这个状况思考过了,因为我想到了一些事情。在此之前,我不曾试着想过,但是,仓田惠理子和犬坊一男尸体的样子,很像是日本以前男女殉情时的样子,不是吗?现在的人已经不太会这样做了。因为在过去女性常穿和服的时代,听说服毒而死很痛苦,女性又很在意衣摆会因此凌乱,所以通常在自杀之前,会先将脚用布绳捆绑起来。如果从这个角度去想的话,就可以解释弃尸现场的情形。另外,为了强调自己的死是神圣的,就在身边放上自己喜欢的诗集,或是为了祈求神明的保佑,而在身旁放上《圣经》或是《赞美歌集》,古时候的自杀大多都是这样的形式。 犬坊一男和仓田惠理子两个人,不管从任何角度来看,都不可能是自杀,应该也没有人会这样认为。因此,这两具男女尸体的样子,不就成了谜题吗?如果解释成凶手想将这两具尸体模拟成自杀尸体的话,就能够轻易理解。我有时候会突然想到这样的事。但是,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完全想不到是谁、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一直想着没有头绪的事,头又开始痛起来了,所以我决定再换另一个主题。 那么,施加在守屋尸体上的淫秽残暴,又是为什么呢?一想到这里,我又想起了里美在这里跟我说的杀人魔——都井睦雄的传说。都井是大户人家的儿子,和祖母两人一起生活,只要村子里有漂亮的姑娘,他一定会伸出魔爪予以玷污,要是他还不满足的话,就将女人绑回家,关进自己建造的牢房里。 这里出现的东西,就是过度膨胀的男人性欲,对此要予以天谴,所以割掉男性牺牲者的性器官。如果凶手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对守屋尸体所施加的凌虐就不是不能理解了,那么凶手应该也会对其他男性牺牲者施加相同的暴行,但事实不是这样,被切掉性器官的就只有守屋。虽然不知道留金八十次是不是被同一人杀死的,但是他的性器官没有被割掉,犬坊一男也没有。这两个人都没有像守屋那样被施加暴行,这是为什么呢? “石冈先生。”突然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头一看,右手提着书包的里美站在那里。 “喔,是里美。”我一说完,里美就摇摇晃晃地来到我旁边,坐了下来。 她的表情很忧郁,但是比我想像中好。她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没有泫然欲泣的样子,我心中的大石头放下来了。 “平太呢?它好吗?”我问。 “唔,很好。”她回答。“还活着,但是它只能再活两、三年了。没想到,我爸爸却先死了。”是她先说这个话题的,于是我就可以开始问我想知道的事。 “听说你父亲是在法仙寺院内,或是在那间龙头馆后面的小屋被杀的。他为什么会去那里呢?” “我也不知道。”里美似乎也没认真思考就回答。 “他和你睡不同的房间吗?” “当然不同。”里美笑着回答。 “那昨晚他一个人走出龙尾馆的时候,你完全不知道罗?” “完全不知道。” “是被谁叫出去的吗?你母亲会知道吗?” “他们最近好像分房睡,所以我妈可能也不知道吧。” “昨晚最后一次见到你父亲是在什么时候?” “我吗?吃完饭后回房间前,应该是九点左右。我爸爸总是喜欢在一楼东摸摸西摸摸到很晚。” “你父亲都很晚睡吗?” “也不是,有时候早有时候晚。” “所以不能算是夜猫子罗?” “嗯。”然后我们就没再说话。 “里美,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你父亲的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真是很抱歉,我叫你要等我一下,但是我却没办法救你的父亲。”我想了一下说道。 “别这样说,这不是您的错。”里美说,她的侧脸还有浅浅的笑意。“谁都没办法救我家,这是报应。” “是报应吗?但不是这样的,怎么可能会有那么离谱的事!”我笑了,里美也笑了。 “石冈先生,您刚才一个人在想什么?” “当然就是这个事件啊,我一直在想守屋先生的事,你知道守屋先生的尸体被怎样了吗?” 里美点点头。 “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简直就像是阿部定事件,将男人的性徽切断……”我虽然是娓娓道来,却感到被电击般的震撼,虽然是自己不自觉脱口而出的话,但我却发现话里头隐含着重大的意义。 阿部定! 对了,为什么我之前都没想到呢? 守屋敬三被杀害后的弃尸方式,和阿部定事件简直一模一样,不是吗?和曾经发生在东京那个离奇的真实事件完全一样。我,不,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应该都会第一个就联想到这个事件吧? 守屋的事件和阿部定事件有着令人无法漠视的巧合,这有追究的价值。但我对阿部定事件完全不熟悉,因此,在仔细调查阿部定事件之前,我最好还是不要断言这两个案子是否相似。 当我回过神时,里美的脸就在我眼前,她一直盯着我看。我刚才都没说话,她吓到了。 “怎么了?石冈先生。” “没什么。里美,你们学校的图书馆我可以进去吗?” “啊?图书馆?为什么?” “我想查一些东西。” “我想应该可以吧,因为我和图书馆管理员很熟。” “现在可以马上去吗?” “现在?” “从这里直接去,我有点急。” “嗯,可以啊。” “好,那我们走吧。”我说完后,就站起来,里美也站了起来。 县立贝繁高中给人的印象是在深山中,蜿蜒而上的山路不是柏油路,像是开拓山地而建的。听说老师们都开车来学校。里美说,几乎所有的老师都是开轻型汽车,只有教务主任和校长是开一般轿车,美术老师则是开跑车。 不久之后,校园就呈现在我眼前了,感觉也是开拓山地建造的。一走进校门,就看到空荡荡的校园,我问里美原因,她说现在是午休时间,大家好像都在教室里吃便当。 我又问“那你怎么可以离开学校?”里美才说,因为父亲过世她很难过,完全没有食欲,所以才会迳自回家。 一走进玄关,我就从木屐箱中随意取出一双来宾用的拖鞋换上,在冰冷的油地毡地板上走了一会儿,就看到了图书馆。图书馆和玄关很近,我感到很庆幸。走入挂着“图书馆”木牌的房间,一个五十岁上下、戴着眼镜的男人,正在一边看书,一边默默吃着便当。 “井吹老师,您好!”一走进去,里美就大声叫他。 “喔,犬坊,真是难得啊,你居然会来图书馆。”老师嘴里嚼着食物说道。 “老师,他是从东京来的小说家,石冈先生。” “您好,初次见面。”我低头致意,对方也起身向我点头,并问我来做什么。 “出了一点事,必须要查一些战前发生的事情,所以想来这里看看,是否能找到一些资料……” 井吹老师不断点头,“是吗?但这里会有吗?是要找什么资料呢?”井吹的嘴里还在嚼着食物,他为了要和我说话,正设法赶紧将食物吞下去。 “有点难以启齿……就是阿部定事件。” “阿部定事件,你想要查阿部定事件啊?为什么呢……” “警察交代细节不能说出去,是这样的,是冈山县警局的警察拜托我来查的。” 我撒了一个小谎,因为如果从我嘴里说出这个事件,别人可能会误以为我是情色小说家,我自己倒是无所谓,但我不想对里美造成困扰。每次我和御手洗一起行动时,我总觉得他是一个信口开河的人,但是当我自己行动时,我才终于体会到他的难处。 “阿部定事件啊,阿部定事件……”他站在那里低着头想了一下。 “这里有吗?有书或是资料?”我说。 “因为这里是高中生的图书馆,会有吗……请你往这里走。”井吹朝向里面,但不是书架,而是笔直穿过书架之间的通道往前走。走到尽头,他蹲了下来,将地板上方的一扇拉门往右拉开,里面堆满了旧书刊,但不是排列整齐的,而是堆积如山的。井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其中抽出一本书。 “有呢,是《阿部定事件》。” “太感谢你了,我可以在这里看一下吗?” “请你去那边的桌子。”井吹说。他手指的方向并没有学生,可能因为是吃午餐的时间吧! 这本书很薄,应该可以很快就看完。我身上还带着之前整理的表格,所以有需要的话,可以在纸的背面记一些东西。我向井吹道谢后,里美便先回去了,然后我坐下来,开始仔细的看。 《阿部定事件》这本书是昭和三十一年(一九五六年)初版的,所以文章、遣词用句很多都是古文,不是很好读。但是,透过这本书,我也大致了解阿部定事件是怎么回事。 书中一开头就直接引用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的新闻报导,我试着用这篇报导来说明,阿部定事件的大概经过如下: 昭和十一年五月八日,东京荒川区尾久町一八八一,尾久三业地内有一间叫“masaki”的旅馆,有人在其中一间房间发现一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尸体,理着五分头,看起来像是游手好闲的人。这名男性在一星期前,和一名三十一、二岁,带点风尘味的美女长期投宿在此。八日早晨,女性外出后便没再回来,男性好像也一直没起床,服务生觉得事有蹊跷,进房间去看了一下,结果就发现尸体了。男性的头朝向西边的窗户,仰躺在棉被上,脖子被细绳勒毙,性器官被切下拿走;身旁的床单则用鲜血写上“只有定吉两人”,男人的左大腿也被刀子刻上“定吉两人”,服务生和店内所有的人都惊吓不已。 接获旅馆的通报后,警察立刻赶来。大举搜查的结果,认定被害人是中野区新井五三八“吉田屋”料理店的老板石田吉藏(四十一岁),凶手是他店里的服务生,化名为田中佳代子的阿部定(三十一岁),是琦玉县入间郡坂户町人,警方立刻对她发出通缉令。被通缉的阿部定,在三天后于品川车站前的旅馆被捕,当天的报纸也详细记载了她被捕时的情形。 五月二十日下午五点半,阿部定在芝区高伦南町六五,品川车站前的旅馆“品川馆”,化名为太田直(三十七岁、家住大阪市南区南园町二〇九、无业)投宿时,遭到高轮警署的安藤部长搜索。警察在大小两个包袱中发现了菜刀、石田的针织衫、男性内裤,还有包着石田性器官的牛皮纸包裹,便将她带回警署。经过侦讯后,她坦承犯案,所以就将她逮捕了,移送设有搜查总部的尾久警署。针对在“masaki”杀害石田一事,阿部说是两人在ml时,因为玩窒息性性爱游戏,太过用力才不小心勒死对方,她在离开旅馆时,因为不愿其他服务生碰触石田的身体,所以便将爱人的性器官割下,寸步不离地带在身上逃亡。 我越往下读,越觉得毛骨悚然,因为,我知道一部分的谜题已经解开了。在这次一连串的事件中,守屋敬三和犬坊菊子的弃尸疑云,也可以因此解释清楚。也就是说,凶手让犬坊菊子穿着守屋内衣的这件事,是凶手在模仿阿部定杀害石田后逃出“masaki”的行为,她当时也是穿着石田的内裤逃亡,而且还将石田身体的一部分切下来抱在陵里。包裹的纸是牛皮纸,而不是报纸,但我不知道什么是牛皮纸,现在已经很少听到这个名词了。到底是什么纸呢?可能是做过防水处理的纸吧。 啊!我叫了一声。 难道,这个谜题已经解开了?难道凶手在报纸上画“鸟”的理由是这个?对了,就是这样!凶手希望至少在表面上模仿阿部定事件,但即使看过描违该事件的文章,也无法理解什么是“牛皮纸”2,所以凶手就猜会不会是鸽子在做什么的纸,因而在报纸上画着“鸽子”? 译注2:牛皮纸原文是‘ハトロン’,其中‘ハト’的发音与日文‘鸽子’的发音一样。 太蠢了,这简直是幼稚园小孩干的事,还是轻度智障的迟缓儿?但,这有可能吗?我双手抱胸沉思。虽然完全出乎意料,这也不是完全无法想像,还是可以解释这些令人费解的情况。 我楞住了,是“牛皮纸”吗?凶手可能不懂这个字的意思,就自行想像成是画了鸽子图案的纸,让这个“牛皮纸”再次出现了。而包裹小野寺锥玉的尸块,应该也是用“牛皮纸”包裹的吧?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像“守屋、犬坊弃尸→阿部定事件”一样,也是属于和真实案件有平行关系的案子吗?那个案子的范本也是曾经在日本某处实际发生过的案子吗?有这个可能吗? 阿部定事件的凶手没有用枪,被害者是被勒死的,尸体则是被丢弃在旅馆,这种情侣投宿型的旅馆,虽然现在叫做宾馆,但在当时是叫做“待合”。啊!我又叫出声了。所以凶手才会将守屋的尸体丢在巴士站,因为凶手不能理解“待合”这个名词的意思,以为是什么“等候室”,才会将模拟阿部定事件被害者石田的守屋,丢弃在“巴士站的候车亭”吗? 顿时,我的脑袋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我回过神,我想应该是这样没错,这个“待合”的解释就是关键,我越来越确信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但是,我又想,凶手不懂宾馆的战前说法是“待合”,所以就以为是巴士的候车亭,不知道“牛皮纸”是什么(但是我也不知道),就在报纸上画鸽子的图案。如果这些判断都是出于凶手的构思,那这个凶手不就有点笨了吗?当然,这是指凶手是大人的话,如果凶手是小孩,就另当别论了。不过,凶手怎么可能是小孩!这个事件的相关人士有谁是头脑不好的人? 藤原看起来并不像智商很低的人。这样一来,我又想起了行秀,他迟钝的样子总是给人这样的印象。他现在在哪里呢?明明是在龙卧亭生活,但是却几乎看不见他的人影。 还有一点,如果我的假设是正确的话,守屋和菊子遭到杀害后被弃尸,就是依据昭和十一年五月发生在东京的真实案件,所以,凶手应该是在哪里看过这个事件的资料。 可是,什么地方会有这种资料呢?如果真的是这样,这件事本身就很矛盾了,因为一个连“待合”、“牛皮纸”都不知道的人,怎么可能会去看昭和十一年发生的命案旧资料?如果他是会找这种东西来看的人,就不会连“待合”的意思都不了解吧?至少应该要有这种知识吧(又不是特别艰深的知识)! 我的头又开始痛了,这时我才想到,我的肚子已经饿了很久了,却没有什么食欲,为什么我完全不想吃东西呢?我知道不能指望御手洗协助,我必须想办法独自解决这次的事件,即使不能破案,也要设法找出方向,这是自卑感很重的我现在最大的愿望。 御手洗在信中写着“凶手已经锁定了特定的对象”,虽然我不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就在我将信寄给御手洗之后,犬坊菊子、守屋敬三和犬坊一男又陆续被杀。 难道说,这三个人或是其中一人就是凶手“锁定的对象”?如果是这样的话,凶手现在已经达到目的了,我想这个事件应该也可以告一段落。 但是,因为不了解凶手犯案的方法,不,应该说犯案动机,所以不知道这个事件是否到此结束,还是会继续下去。如果会继续下去的话,就又有人可能会死。 御手洗说:“你被赋予的使命就是去救这个人。”所以,就算知道做不到,我也要努力看看。已经没有时间了,再这样下去,龙卧亭可能又有谁会被杀。我发现,这一连串犯罪如果有范本依据,应该也可以预测接下来的杀人事件。御手洗叫我要“加油”,所以我必须加油,中饭也不能慢慢地吃。因为我的能力很差,所以要比别人更加倍努力,御手洗一天就可以完成的事,我可能要花一个礼拜的时间。 我不想再看到里美悲伤的表情了,也不想看到阿通悲伤的表情,还有,我也不想再看到四岁的小雪哭着对我说:“石冈叔叔,救救我妈妈。” 我心想,为了她们豁出性命也没关系,我想拯救他们所有的人。如果我努力点就可以救他们的话,不管遭遇什么危险,不管再怎么辛苦,我都想完成这件事。破案让龙卧亭得以继续存在,尽管我的力量有限,但我仍然想尽全力帮忙。 如果我可以办到这个像梦一样的事,该有多好!我虽然不敢奢望,但在完成的瞬间我想我死也甘愿了。 我思考着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事,正午强烈的阳光洒落在摊在眼前的《阿部定事件》扉页上。我努力回想御手洗的做法,他在这种时候通常都会怎样做呢?我总觉得以前曾经碰过类似的情形,对了,那是《眩晕》事件的时候,当时我们就在这样的图书馆里,然后他……对了,是“事件年监”!他用年监去查某一年发生的事,然后将意想不到的事实摊在我和古井教授的面前。我只要这样照着去做就可以了! 我站起身来,在放阿部定这本书附近的书架,仔细地找了起来。我记得是比较大本的书,好像是叫做《事件年监》,当然不一定要和御手洗用的那本一模一样,只要内容差不多就可以了。 我心想,这次不是要找记载年代久远的事件的书,只是年监而已,但还是无法轻易找到。我尽量去找摆放大型书的书架,终于找到了,是讲谈社发行的,叫做《昭和二万日全纪录》,一共有十几册,这里应该有详尽的记裁。每一册都记录着两、三年的事件,我立刻找到《昭和十到十三年》那一册,抱着书回到座位上。我先打开昭和十一年五月的那一页,找到“阿部定事件”这个项目,记载得不如我预期的详细,但内容方面,将我刚才读过的阿部定事件的始末整理得很好。 这里还有记载最后的判决,昭和十一年的十二月已经有了判决,阿部定被检察官依杀人罪、破坏尸体等,判处十年有期徒刑,但减刑为六年,因为她并不是蓄意谋杀吉藏,而是因为太爱对方,检察官应该也对她的身世背景有些同情,所以才会判处这么轻的刑责。 我希望在《昭和十到十三年》这本书里,除了阿部定事件外,还可以找到别的事件。我想确认贝繁村中流传的都井睦雄传说到底是不是真的,听说那是发生在昭和十三年樱花盛开的时候,应该是四月吧。我打开昭和十三年四月那一页。 昭和十三年四月一日有“颁布国家总动员法”、七日有“陆军总部下令发动徐州作战”等、四月二十一日有“地下铁悔田——天王寺之间通车”、二十五日有“开始发放油票”等,但是,完全没有看见冈山县贝繁村都井睦雄杀害三十名村人的连续杀人事件记载。老实说,我很讶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村人的集体幻觉吗?不管怎么说,死者的人数都太多了。 我又再次翻到昭和十一年这一页,因为我想看看是不是有发生什么大事件,可以做为凶手杀死小野寺锥玉、菱川幸子和仓田惠理子等人的范本。既然阿部定事件是凶手杀死守屋的范本,那么,搜寻该年内是否有其他事件发生,应该是第一步。 从昭和十一年一月开始,我按照月份寻找离奇犯罪事件。 因为当时所处的时代,所以全部都是军事相关的新闻,离奇事件除了阿部定事件之外,完全没看到。一月十五日的“伦敦军缩会议”、二十四日的“大本教解散”、二月五日的“日本职业棒球联盟成立”、二十六日“二二六事件”、五月十八日“阿部定事件”、八月一日“第十一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在柏林开幕”等重要事件,我一直看到十二月为止,都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事件。 我将书阖上,心想,方向不对吗? 如果是方向错误的话,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即使很难锁定某段时间,但是将战前的真实刑案,做为这次龙卧亭事件所依据的范本,这个想法是错误的。另一个是,搜寻的方向虽然没错,但背景不是昭和十一年。我想了一下,从试着调查阿部定事件,而发现到令人无法小觑的成果看来,后者的可能性较高,我也希望是后者。 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从哪里开始搜寻呢?这是最大的问题。看书的标题就可以知道,光是昭和时期就有“二万日”,凶手到底是依据哪个事件呢?难道说凶手依据的范本是散落在各处?这整套书记录了昭和二万日中发生的所有事件,我实在没有办法从昭和元年的第一册开始,一个不漏的去找,一定要用搜寻的。有什么方法可以搜寻吗? 身为推理小说家的我(就连这种说法都很可笑),其实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我完全不具备像御手洗那样的天赋,所以没办法期待会有什么灵光一闪的时候,我之前的人生就是和这些完全无缘的人生。这次实际遭遇到重大事件,我才慢慢了解,像我这样的人,即使是坐在椅子上发呆,也不会有什么发现的。通常这种时候,我一定得写下来,如果挥动右手写下来的话,我的脑筋才会受到影响,多少还能动一下。如果不这样做的话,至少也要让我的脚动一动。 我站了起来,慢慢晃到排列着《昭和二万日》的书架前,全套有十九册,最后一册的书背上出现了“平成”的字样。封底有“4、通往中日战争之路”、“5、一亿的‘新体制’”等标题,还有副标题。再往下看,上面写着“昭和十到十二年”、“昭和十三到十五年”等区分好的时段,我就这样一个一个看过去。 突然,“昭和七到九年”的字样闪进我的眼底,虽然是偶然,但“昭和七年”的“7”这个数字,在我看来,就好像有微弱的光照在上面一样,不用说,这是因为联想到尸体的额头上常出现的“7”这个数字。 我将这一册抽出来,试着翻开昭和七年的那一页,我从一月一日开始往下看。大事件的字都会印得很大,例如,一月的大事件有:三日“关东军占领锦州”、八日有“有人丢掷手榴弹到天皇的队伍”。但是,离奇事件之类的就不一定会印得很大,因为这个时期对日本人来说,所谓的大事件通常是指军事相关的事。 我按着一月、二月的顺序一直看下去,二月二十二日有“人肉子弹三勇士”等英勇事迹的记载,三月一日有“满洲国建国宣言”,“元号‘大同’,首都设在长春(新京)”等,但我要找的东西完全看不到,我心想还是不对。 突然间,我的目光停在三月七日星期日这一项,我看见了一行很小的字:“东京府下寺町的泥沟中,发现没有手脚的中年男子尸体(玉之井分尸案)。”不仔细看的话,很容易就看漏了,因为就在“满洲问题处理方针纲要”几个大字的旁边,一点也不醒目。 昭和七年的离奇犯罪,如果从一月一日开始算的话,这个三月七日的“玉之井分尸杀人案”就是第一件。我心想,难道是这一件吗?但是,只有一行文字,再没有任何相关的叙述,我无法判断。先再往下看吧,刚才的阿部定事件是昭和十一年柏林奥运那一年,而昭和七年是洛杉矶奥运那一年,“日本获得了七面金牌”。九月二十三日“从苏联进口石油”、十月一日“东京市人口突破五百五十一万人,成为世界第二大都市”,一直到十二月底,都没有看见任何离奇犯罪的描述。 比较像的,就只有那件三月七日的“玉之井分尸杀人案”,难道就是这个吗?要怎么判断就是这个案子呢?我决定试着从百科全书去查这个事件。 我翻阅离我最近的一本百科全书,找到了“玉之井”,但是没有“玉之井分尸杀人案”,只写着“玉之井位于墨田区北部,是东向岛四丁目到六丁目这一带的通称,两侧为荒川排水渠与隅田川,因为关东大地震而成为私娼街,一直到一九八五年**防制法实施后才式微”。 我觉得这样不行,要期待百科全书里记载杀人事件,确实是不太可能。我又试着翻开另一本百科全书,结果还是一样。虽然有出现“玉之井”,但是没提到“分尸杀人案”。我想再试试别的方法,寻找是否有“战前重大事件”之类的书,但可能因为这是高中的图书馆,所以没看到这样的书。 从这个方向只能查到这里吗? 我有点心灰意冷,正想回到座位去时,我发现还有另一本百科全书,这是我不经意看到的。我心想,反正也不太可能找到什么,便不抱任何期望地找着“玉之井”,结果意外发现“玉之井分尸杀人案”的叙述。我就这样站着浏览了这篇报导,内容大致如下: 昭和七年三月七日,在东京府下寺岛町通称‘御齿黑沟’的地方,找到用牛皮纸包裹的男性头颅、胸部、下腹部…… 读到这里时,我不由得抬起头往上看。真的如我所料吗?难道我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我感到兴奋前的那一瞬茫然,是因为弃尸地点的名称。 御齿黑沟? 我觉得这几个字有不容忽视的暗示。 不用说,当然就是这个地点的名字,让我联想到小野寺锥玉牙齿被涂黑这件事,对了,一定是这样!我慢慢觉得我的想法没错,兴奋如排山倒海逐渐将我包围,我继续读着报导。 警视厅展开全面搜查,附近是玉之井的私娼街,所以搜查碰到瓶颈,警察还以为是进入了迷宫。但是,寺岛警署和水上警署展开地毯式搜查,七个月后的十月十九日逮捕到凶手,是住在本乡的长古川三兄妹,被害人是流浪汉,伪装成有钱人,住在三兄妹家,当他的谎言被揭穿后便动粗,最后被三兄妹杀死。三人因为贫困而犯罪,被判处十二年以下的有期徒刑。 “御齿黑沟”和“牛皮纸”,果然小野寺锥玉的案子也是依循范本的。还有,额头上的数字“7”就和我想的一样,可能就是暗示昭和七年的“七”。 但是,在县立贝繁高中图书馆所做的调查,好像就只能到这个程度了。放眼望去,这里所有的书架,已经没有犯罪相关的书了。 于是,我将所有的《昭和二万日》都放回书架,手里拿着《阿部定事件》这本书去找井吹。他已经吃完便当,正悠闲地喝着茶,他一看到我,就说:“来喝杯茶吧?” 我心想,这样正可以好好和他聊一聊,便决定打扰他。 “怎么样?有没有派上用场?”他一边泡着茶,一边问我。 我说,非常有帮助,向他道谢后,便把《阿部定事件》还给他。然后我告诉他,现在我要找昭和七年的“玉之井分尸杀人案”等一连串离奇犯罪事件,他果然说出讲谈社的《昭和》这本书,我便说已经看过了,问他还有没有别的书,他说这里没有。我问他要怎么找,他告诉我可以去新见的图书馆找,但是今天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明天去怎么样?如果没有其他的方法,也就只有这样做了吧! 人不能看外表,井吹是个不落俗套的人,他完全不问我是写那种类型的小说,也不问我的书有多畅销,这类别人常问的问题。 我问井吹,昭和十三年都井睦雄的事件是真实的事吗?他斩钉截铁的说那是事实,但他说他不是很清楚,有一位熟悉睦雄事件的乡土史学家,他可以介绍给我。 “这真是太好了,就麻烦您了。”我一边啜饮着茶,一边回答。 井吹就从附近的抽屉取出名片档案夹,花了一些时间,挑出其中一张名片,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在背面写上乡土史学家的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等,再交给我。 我向他郑重道谢后,接过名片,放入自己的皮夹中。 我没有食欲,学校附近也找不到一家餐饮店,所以我就一心一意地朝乡土史学家的家里走去。他的名字叫做上山评人,井吹大致告诉我去他家的路,说步行的话有一点距离,但大概三十分钟左右就到了。我走下学校的那座山,又一次来到苇川边,好像就在以前去过的那个火葬场附近,这一带有很多民家的村落。 我经过火葬场,开始慢慢往河川的上游走,这一带对我来说是块处女地,我经过有高大银杏树和地藏王菩萨的转角往右转,来到了一户农家前。确实是有一段距离,但这条路很好认,不太会迷路。 井吹说,他会先打电话给对方。上山家代代务农,上山评人以前是教日本史的老师,听说现在他将农事交由儿子和媳妇去做,自己则过着隐居的生活,研究他喜欢的考古学和近代史。上山这位乡土史学家也有些奇怪,听说他最擅长绳文弥生的古早时代,不然就是明治以后的近代史,当然其他的时代他也不是不了解,只是他特别喜欢这两个时代。 井吹又说,这个时期,田里的工作并不是很忙,而且上山先生年过七十,身体也不是那么好,应该一整天都会待在家里,他很欢迎前来向他请益的访客;我心里祈求真是如此。我一个人走在通往上山家的小路上,那不是柏油路,左右两边是尚未插秧的水田,不知道农家现在是农忙期,还是农闲期?总之,我希望他们现在不忙。 道路一进入上山家,就变得像是都市里的小公园一样宽敞,到处都有像是流水经过的沟,左右两边有仓库,正前方是茅草屋顶的旧式日本建筑,屋檐下停了一台白色的轻型汽车,住在这里的民家大多都是这样。我心想,只有龙卧亭没有车子,是因为昨晚过世的犬坊一男太笨了,考不取驾驶执照的关系,我记得之前吃饭时曾经听人提起过。 上山家散发出乡下农家常闻得到的仓库味道,我并不讨厌这个味道。我打开玄关的玻璃门,说声:“打扰了。”于是,一个稍微驼着背、戴着眼镜的老人立刻走了出来。 “请问是上山评人先生吗?”我问。 “我就是。”他说。 “我是贝繁高中的井吹先生介绍的,我叫做石冈,有些事情想要请教您……” 我一说完,他就说:“是的,我已经听说了,请绕到后面来吧。”然后他穿上放在地上的木屐,拖着木屐走在我前面,往后面的另一间屋子走去。 这一间屋子感觉比较新,柱子还很白,这里也有玄关。上山走进了这间屋子,站在上去的台阶,转过头来对我说:“请进。”然后自己也走了上去,我则跟在他的后面。右边的走廊上铺着地毯,我被带到左边的第一间房间,房间里铺了地毯,桌椅放在正中央,周围全都是书架,藏书一直堆到天花板那么高。 上山请我进去,当我们坐在沙发上后,他就拿起放在桌上的热水瓶和茶具组开始泡茶。我对他说“不要客气”,但他说:“不,我自己也想喝。”然后又说:“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这句话的意思可能是,以前帮我泡茶的妻子已经先走一步了。 上山将茶递给我,我向他道谢并开始啜饮着,我看他也优雅地喝着茶。他的头发已经完全霜白,背也驼了,但脸上的皱纹却很少,如果他的背脊能挺直,看起来应该会更年轻吧。听说他大概七十岁左右,但他的脸看起来像是五十几岁的人,或许是因为内在知识的薰陶,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轻。 “你想要问什么呢?”上山说。可能因为以前是老师的关系,所以说话时的乡音比较少。 被他这样一问,我开始犹豫了,对于这样孤芳自赏的老人,我想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接问他这一连串的事件是否都有范本可循?我觉得上山应该不会传得整个村子都知道。我到底应该只问都井睦雄的事呢?还是要针对整个案子去问?我感到非常困惑。 “首先,我要请教您关于昭和十三年的都井睦雄事件……”话一说出口,我就感觉上山老人的脸色大变,但我只能继续说下去。我又说:“我从横滨来到贝繁村不久,所以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都井睦雄事件,是来到这里之后,才从不同的人口中听到这个事件的各种传说。但是,我只听说那是真实的事,上山先生,您对都井睦雄事件很了解吗?” “我当然知道。”上山慢慢说出口,并点点头。他有点重听,所以我在讲话的时候,他好像微微皱起眉头在听。 “我在贝繁高中的图书馆找到一本叫《昭和二万日》的书,但在昭和十三年的四月那一项里,并没有记载‘贝繁村三十人被杀’的事件纪录,那是真实的事件吗?” “是真的,真实的事。”上山斩钉截铁的说。 “但是,在昭和史上为什么没有记载?” “因为不是在四月。” “啊?不是四月?” “是五月,五月二十一日的凌晨。” “五月……” “所以你漏看了吧?” “是的,或许是吧……但是,不是说樱花纷飞的夜晚吗?” “那是传说。慢慢就传得像是一出戏般,人们的传说啊!实际上,当时樱花早就已经谢了。” “是吗?我不知道。但是,都井的事件应该没有纪录在昭和史上吧?记载在昭和十三年五月的那一项?” “我想应该有,因为这是轰动全日本的大事件。” “啊,那是真的有发生的事罗。” 上山发出呵呵的笑声,可能是我一直重复说着这句话,他才觉得好笑吧。“那你是来问都井事件的吗?”上山这样说。但其实他只说对了一半。 “不,这虽然是我想问的,但其实还有别的事想要请教……” “唔,是什么事?” “我住在西贝繁的龙卧亭旅馆里,现在那里情况很糟,连续发生命案,您听说了吗?” “是的,我多少听到了一些传闻。” “这次发生的事件,我知道一些只有警察才知道的极机密情报,如果上山先生答应我不说出去的话,我想待会儿可以把这些内情全都告诉你。” “我可以答应你不说出去,甚至我会带着这些秘密进坟墓。身为研究乡土历史的学者,这次平成七年(一九九五年)的犬坊家事件,扯出了过去的因果,我很感兴趣。” “平成七年……”听了上山的话,我感到很错愕,这是在此之前我没想到过的,尸体额头上的“7”难道会是平成七年的“七”? “怎么了?”上山说。 “不……我突然想到了一些事……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现在开始要说一些很诡异且伤风败俗的事了,有没有案子和昭和七年的阿部定事件刚好相反,是女性被杀,这名女性的两个**、两颗眼珠和两只耳朵都被挖掉,还有头发,是连着头皮一起被剥下来的。然后,有点难以殷齿,这名女性的生殖器官被刀子整个挖了出来,可能是犯案的这名男性,将这名女性的头发像是戴假发一样,披在头上,两侧的口袋各放入割下来的**、眼珠和耳朵,脚边则放着女性的生殖器官,再上吊自杀身亡,这种惨绝人寰的案子,竟然真的发生了。” 我一说完,上山的嘴巴就张得大大的,应该是太过惊讶吧,这是理所当然的。 “那是昭和七年吗?” “是的。” “是发生在我们这里?” “不,不是这里,可能是在东京那一带……” “昭和七年啊。” “不,也不一定非要昭和七年,就是大约那个时期。” “离奇事件吗,嗯……啊!有、有了!”上山敲着膝盖。 “有吗?是发生在哪里?” “好像是发生在名古屋吧。你等一下,我曾经彻底调查过以前的离奇事件,我记得当时曾经将这些东西分类保存,应该收在什么地方,我来找找看。” “好,不好意思。” 上山站起来,打开身后的柜子,将身体探进去,在里面寻找了一会儿。他花了很久的时间,终于拿出一本硬壳封面的资料,放在桌上很快的翻阅着。“有了,昭和……果然没错,是昭和七年。” “七年吗?和玉之井分尸杀人案一样,也是在昭和七年吗?” “对,是昭和七年二月的事件,这里归档的,是从昭和五十一年出版的《宝石》专题报导剪下来的,是这样写的……” “昭和七年二月,那是在‘玉之井分尸杀人案’之前罗?” “‘玉之井分尸杀人案’,没错,你真了解啊,大约比那个事件早一个月吧,《世界猎奇犯罪史上的奇闻轶事》里有记载,还有《战栗的情欲事件》也有记载。” “能借我看一下吗?” “可以啊,请看。”说完后,他就将资料递给我,他将剪报仔细的贴好,再用绳子装订起来,做成一本厚重的笔记本,好像是以前做的,不是影本。 “这全部都是离奇事件的报导吗?” “应该是的,我自己都忘了,这是我将近二十年前做的。” 我设法让屋外射进来的光线落在纸上,开始读起上山摊开来给我看的那一页。以下就是这个事件的说明,这并不算是新闻报导,而是昭和五十一年作家所写的摘要文章。 在玉之井分尸命案发生前的一个月,也就是二月八日的早上,名古屋市西区的鸡舍角落,横躺着一具无头女尸,身穿铭仙绸的和服。但是,当搜查官将和服掀开一看时,非常震惊,因为死者两侧**和胯下都被挖掉,和头一样不知去向,由身上的物品判断,死者是东区青果商的次女——吉田松江(十九岁)。 根据可靠消息搜查,发现松江是中区糕饼师傅增渊仓吉(四十四岁)的女人,警方断定仓吉就是凶手,但是他已经失去踪影。 发现松江无头尸体后的第四天,木曾川的筏夫发现浮在河面上的人头,也是非常令人惨不忍睹,头发连头皮整个被剥掉,没有耳朵和上唇,两颗眼珠也被挖掉,这就是松江的头颅。 一个月后,为迎接木曾川游河季,在犬山经营小茶棚的船夫们前来打扫,发现在茶棚的天花板下吊着一个怪模怪样的男人尸体。那就是仓吉,他就像戴假发一样,披着松江的头发,外套下面穿着女性内衣,从外套的口袋里找到两颗眼珠和两只耳朵,茶棚空荡荡的冷藏库里还发现两个已经腐烂的**,仓吉的尸体也是在他死后一个月才被发现,所以也已经腐烂。 “那个男人居然想把自己喜欢的女人搞成这样,对他来说或许很美,但是我从采没看过那样丑陋的东西,有一段时间都吃不下饭。”其中一位搜查官这样说。 仓吉的妻子阿艳(四十四岁)是裁缝师,青果商的女儿松江来她这里做女缝工,体弱多病的阿艳病倒住院俊,松江就来帮忙家务,也照顾仓吉的日常生活。 四十岁的男人仓吉便对松江伸出魔爪,他不能忘怀十几岁年轻女孩柔嫩又有弹性的肉体,连自己糕饼师傅的工作都荒废了,每天都不能没有松江,已经爱得不可自拔。阿艳虽然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但也无法从病床上起来,就这样病死了。 照理说,仓吉应该可以光明正大的娶松江续弦,但是松江开始抗拒。她认为仓吉太太一定是一边诅咒着他们,一边断气的,而且自己还年轻,所以不愿意做这个几乎和她父亲年纪差不多的男人的填房。 而仓吉却越来越离不开松江,对怎么呼唤都不肯出来见他的松江,也已经失去耐性。他闻着她内衣的味道,开始抓狂,最后他开始思考:“要如何做才能将松江一辈子据为己有?” 仓吉成功地将松江约到中林公园,他想在公园内完成他的计划,但是二月初的公园实在很冷,所以他们就走进公园外面的鸡舍,“拜托这是最后一次,不要再为难我了。”他要苦苦哀求的松江躺下来,掀开她的铭仙绸和服,然后一边说着:“我答应你,以后绝对不再靠近你。”一边和松江ml。就在他们ml的时候,他就将松江勒死了。 即使是再深爱的女人,也不能将整具尸体带着到处走,所以他就先把头切下来,接着再把她肉体最重要的部分,也就是**和阴部挖出来。 仓吉抱着松江的头亲吻,爱抚着**和阴部,走进山里。搬运人头也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所以他就将耳朵和嘴唇割下来,眼珠挖出来,放入口袋中,还将残留着松江味道的头发剥下来。剩下的头颅则丢入木曾川中,然后他再走进犬山的小茶棚里。 现在不是游河的季节,所以没有人会来。他喃喃自语:“松江是我的,我和松江已经合为一体了。”然后玩弄着或是亲吻着松江的耳朵、嘴唇、**和阴部,接着,再将松江的头发当作假发披在头上,他觉得自己已经变成松江了,然后就上吊自杀。 几年前,曾经流行过一首歌叫〈爱你入骨〉,听到这首歌,我就会皱起眉头,想起名古屋的这件分尸命案,觉得很恶心。因为就像搜查官说的“爱的极致就是丑陋”。 我读完后,因为太过震惊,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凶手模仿玉之井分尸命案和阿部定事件,真是惟妙惟肖,简直可说是一模一样。真令人不敢想像世界上真的有人会做这种蠢事,但昭和七年的日本确实是发生了这样的事。 从这篇文章来看,还是和龙卧亭事件有不同之处。 真实事件中的增渊仓吉虽然将吉田松江的头割下来,却没有放在木筏上让它顺河水漂流,而是直接丢进木曾川中。但是,这次龙卧亭事件,凶手却费了一番工夫,将头颅放在木筏上,还用风筝线固定住,以免掉落到河里,再让木筏漂流在河面上,这是为什么呢? 我所能想到的就是,菱川车子的弃尸是为了告诉世人或是搜索队,这是以和木曾川筏夫有关的真实命案为范本的,不是吗?也就是说,凶手很露骨的提出了暗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如果我想的没错的话,这个事件到底隐含着什么意义呢?凶手强烈的想要传达给我们的讯息是,菱川幸子的弃尸是以昭和七年的名古屋增渊事件为范本,这又是什么意思呢?透过这种方式,凶手可以主张什么利益吗?也就是说,透过这种方式,凶手可以隐藏自己是凶手的身分吗?我的头脑开始混乱,我不明白凶手为何要这样做。 如果是这样的话,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名古屋的离奇杀人事件,凶手增渊是因为太爱对方,才将对方杀死,并带着死者的部分尸体上吊自杀。但是留金八十次根本就不可能杀死菱川幸子,很明显的是,留金在幸子死之前就已经死了,这是昭然若揭的事,所以将留金伪装成增渊,将幸子伪装成吉田松江,也无法让留金看起来像是杀死幸子的凶手。 总之,这个问题待会儿再慢慢想,无论如何,我了解凶手做出那些疯狂杰作的理由,这可说是一大收获吧。因此,现在小野寺锥玉被分尸、被弃尸是模仿“玉之井分尸命案”的可能性极高。 “您有没有玉之井分尸命案的相关资料?”我问。 “有,放在那个档案的名古屋增渊事件前的资料都是,这里应该全都是玉之井分尸命案的资料。”上山摸着我手上的资料说。 我打开一看,果然没错,从昭和七年的《改造》的报导,到昭和三十年的《文春临时增刊》、昭和五十一年的《宝石》,各种剪报应有尽有,其中还可以看见作家江户川乱步的推理。我觉得读者不需要看这种长篇大论,所以就引用刊载于《宝石》上的一篇短文,这也是出自一位作家之笔。 东京向岛的玉之井私娼街附近的下水道中,浮起了男性的尸块。因为这是前所未有的凶残手法,所以各报展开了头条新闻大战。第一大报《朝日新闻》的标题是“分尸命案”,其他报纸也有“大卸八块命案”、“尸块命案”等,因为《朝日新闻》的“分尸”一词表现的最具猎奇性也最写实,从此以后,只要是这类事件,都称之为“分尸命案”。 第一件分尸命案,就是发生在昭和七年三月七日的“玉之井杀人案件”,凶手用锯子将死者切割成八块,分别是头、双手、双脚、上半身、下半身,然后用牛皮纸包裹,再用布包起来,以细绳捆绑,丢弃在离私娼街很近的“御齿黑沟”中。 辖区的寺岛警署设置了特搜总部,立即展开搜查,但是,找不到任何可以判断被害者身分的证物。因为是在那样的地方发现尸块,所以这个案子应该和妓女脱离不了关系,成为谜样的离奇事件。 包裹死者身体的布,有六根女人的头发和少许的猫毛,但只有这些还不能算是线索,搜查难以进行,就连侦探小说家都来协助推理,可惜谜题还是解不开,连报上也说案子陷入胶着。但是,经过八个月后,在昭和七年的十月十九日,一下子就逮捕到了凶手。 凶手是三兄妹,分别是本乡区新花町的长谷川市太郎(三十一岁、无业)、弟长太郎(二十三岁、任职于东京帝大土木科摄影室),和妹妹富子(三十岁、在银座后街的“银铃”咖啡听担任女侍)。而被分尸的死者是千叶龙太郎(三十岁),包裹死者身体那块布上的头发就是富子的。 一年前的昭和六年四月,**宫画的市太郎结识了龙太郎。有一天,市太郎在浅草的闹街上闲逛时,看见在木马馆前有一个男人,他正哄着因为肚子饿而哭闹的小女孩。市太郎上前去关心,得知这个男人秋田的老家没落了,妻子又病死,带着年幼的女儿来东京,因为不景气所以找不到工作,这个人就是龙太郎。市太郎很同情他,给了他五十钱和香烟,还买了香蕉给他年幼的女儿菊子吃,当时菊子只有十岁。 因为这样结缘,龙太郎父女便时常受到市太郎家的照顾。市太郎家里还住着长太郎和富子,当时富子正怀有身孕,是和“银铃”的客人搞上的,但是因为对方有家室,所以富子就被抛弃了。龙太郎觉得富子肚子里的小孩太可怜了,所以他说他愿意当这个孩子的父亲。 不久后,龙太郎开始去汐留车站做杂工,富子生了一个男孩,当时市太郎还很高兴的说:“还好我们先做好事,妹妹现在才终于能找到幸福。” 但是,龙太郎渐渐露出本性。一年到头都住在这里,生活费却只给过一次,三圆五十钱。他觉得婴儿很吵,就将富子的儿子凌虐致死,最后还威胁责怪他的市太郎说:“我要把你**宫画的事向警察密告。”当初兄妹三人对他的同情,瞬间变成了憎恨。 昭和七年二月十三日下午,他们决定要杀死龙太郎,富子将龙太郎的女儿菊子带出去玩。市太郎看准时机,靠近正在火炉边烤火的龙太郎背后,以扳手用力殴打,长太郎也用事先准备好的球棒乱打一通。 他们将尸体藏在柜子里一星期左右,在二十一日早上,富子将菊子带出去,市太郎使用锯子将龙太郎的尸体大卸八块。他一面切断骨头,就像恶魔一样,露出狰狞的面目,喃喃自语着:“看你怎么背叛我们兄妹”、“这只手是打过我的”、“就是这只脚把我妹的儿子踹死的。”因为市太郎过去曾经帮助过龙太郎,再加上手足之情,使他变得益发凶残。 市太郎兄弟之所以会被捕,是因为核对被害者的面貌。 浅草水上警局的巡警,将言问桥附近的浅草流浪汉聚集起来,给他们看拼凑出来的龙太郎相片,其中有三个人指证:“这个男的,我认识。他就是带着一个十岁女孩的千叶龙太郎。”八个月陷入胶着的搜查,一下子就破案了。确定死者身分后,再依据这个线索去找,市太郎兄妹就出线了。 如果市太郎当初没有在木马馆前,对龙太郎父女伸出援手,当然就不会有之后的分尸命案,人情的拿捏掌握真的很难。取材自这个事件,当时的新兴电影公司制作了一部名为《爱与恨,泪的悲剧》的社会写实派电影,世人的同情都一面倒向三兄妹。 了解了真实的玉之井分尸命案后,我觉得我的想法应该没有错。虽然说起来有些奇怪,但是追查到此,我可以感受到龙卧亭事件凶手的一种幽默感。 首先,是菱川幸子被杀,凶手为了表现这是和木曾川筏夫有关的案子(虽然所有的人,甚至搜查队都不明白),特意做了一个木筏,将头放在木筏上,还用风筝线固定好,放到河里去。也就是说,凶手要让贝繁村看起来像是木曾川。如果像真实发生的命案那样,将人头丢进苇川的话,也就无法看出这是在模仿名古屋的增渊事件了。当然,将眼珠、**挖掉等特征要素也需要,但是,木筏这个特殊的东西出现的话,才可以清楚确认两者之间的关系。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小野寺锥玉的案子,因为这个案子更是需要特殊的手法吸引人注意。如果只是单纯的分尸命案,在日本这么长的近代史中,已经发生过很多起,可能会让人看不出来凶手是在模仿哪个案子,才特意下工夫,让搜查队一下子就可以看出,这是以昭和七年的“玉之井”为范本。凶手将死者的牙齿涂黑,会让人联想到江户时期武士妻子的习惯“黑齿”,然后表现出玉之井命案的弃尸现场,也就是下水道的名字“御齿黑沟”,然后就会想到这是在模仿玉之井分尸命案。 所以,除了小野寺锥玉以外,其他的死者就不需要将牙齿涂黑,因为只有小野寺锥玉的弃尸是在模仿玉之井分尸命案,其他的尸体都和“御齿黑沟”无关。但是这样的手法不是很幼稚吗?非常好笑,和凶杀案有点格格不入。不管怎么说,现在已经突破了不少案情,但还是有一些让我无法释怀的元素,是和幽默感截然不同的东西。 我慢慢了解到,这就是侦探小说中所谓的“模拟杀人”。也就是说,在凶手的犯罪意识里,看得出他受到侦探小说的薰陶,这样的发现或许可看做又往前突破了,但是我总觉得这有点本末倒置,这样的猜谜,对平成七年的现代人来说,不会太过困难了吗? 是的,太过困难了。理由很简单,凶手所依据的范本太老旧。昭和七年的案子已经没有任何人知道。凶手原本想要引起冈山县警察局的刑警注意,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个案子其实就是昭和七年和昭和十一年真实命案的翻版。而我能进展到目前,也是费了很多工夫,我去麻烦管理图书馆的老师,打听旧的资讯,还千里迢迢来到乡土史学家的家,历经了这么多的事,才终于发现这些事实。 这不是很没意义吗?将小野寺锥玉的牙齿涂黑,将菱川幸子的头放在木筏上,就是为了要让人立刻联想到凶手是在模仿这些有名的命案,不是吗?但生活在平成七年的我们,除非是像上山一样的近代史学者,否则根本不会知道“玉之井分尸命案”,或是“名古屋增渊命案”。 难道说……凶手故意要让搜查队摸不着头绪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今天的发现应该和躲藏在某处的凶手有关罗,真的是道样吗?下,即使是这样,还是很奇怪,还是很矛盾不是吗?我是指凶手的智慧。如果是这样的话,凶手就应该是个思虑缜密、有高度智慧的人。但是,他却连“牛皮纸”都不知道,而“待合”又要如何解释?这难道是告诉我们,凶手虽然有高度智慧,但却只有小学左右的教育程度吗?这是破绽。 “‘玉之井分尸命案’,或是‘名古屋增渊命案’,和这次的龙卧亭事件有关吗?”上山问我。 他帮了我这么多忙,我必须要对他和盘托出。但是,我所知的情报,还包括了警察不愿对外公开的事实,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将我所知的全都告诉上山,但是我决定了。 “是的,没错。现在我会告诉你大部分的事,其中也包含了警察要我不能说出去的事,所以从现在开始,至少三年,请你不要对其他人说好吗?即使是自己的亲人。” 我这样一说完,上山便回答:“我知道。” 我说至少三年,这是之前《黑暗坡的食人树》事件发生时,相关人士对我说过的话,我直接拿来套用。 我把我得到的情报,几乎毫无保留的告诉了上山。上山具备着一种特质,让我可以信任他,他老练而圆熟,不是平庸的人,我很犹豫是否要告诉他所有的事,但最后,我还是连看见龙卧亭女主人的裸体,还有女主人臀部的烫伤疤痕都说了出来,因为我有预感这些事或许很重要。 上山露出一个有点难以形容的表情,就像是听到令人厌恶的事那样,总之是很不愉快的表情,我不了解他为何会这样,觉得有点意外。 我一说完,上山就说话了。“这样看来,事情严重了……”上山似乎很感慨的说。 也难怪他会震惊。他双手抱胸,沉默了片刻,如果我也跟着沉默,两个人可能就这样一直不说话了。我开始想,从这个老人身上,除了获得以前日本猎奇事件的相关知识外,或许还可以期待他对这一连串的谜题进行推理。 他学富五车、知识渊博,头脑似乎也不错。他的最佳武器就是,对于都井睦雄事件等这块土地过去发生的事都了如指掌,这些知识在推理时是绝对需要的,龙卧亭事件如果牵扯出过去的因果,在剖析真相时,这种知识尤其不可或缺。 “首先,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上山打破沉默。 “啊?是什么事?”我坐直了身子。 “来龙卧亭帮忙的仓田小姐,这个人的遗体和龙卧亭主人大坊先生的遗体,两个人遗体被发现时的样子,很明显是在模仿‘坂田山殉情’”。 “坂田山殉情?” “是的。” “那是什么?” “在这些资料中也有很多关于这个事件的报导。这是发生在神奈川县大矶的真实猎奇事件。” “是在什么时候?” “好像是在五月,所以是在犬山和玉之井的后面,那个档案再给我一下。”上山从我手中拿走档案,以微微颤抖的手指翻着档案内的资料。 “也就是说,这也是昭和七年……那一年真是发生了不少这种有名的猎奇事件,不是吗?”我半信半疑的询问。 我发现,今年也正好是平成七年。 “没错。不知道为什么,猎奇事件全都集中在那一年,或许日本有一段这样的黑暗时代……” “但是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不管是阿部定,或是那个名古屋的增渊,好像都和性脱不了关系,不是吗?” “是的,没错。”上山翻着档案的手停了下来,他抬头看着天花板,好像在想事情。 “问题是,这要如何解读?其中一个原因或许是,这种低俗牵引出江户时期以后的情绪,就是一般日本人的感受。你也知道江户时期的浮世绘吧?现在被监定为艺术品并刊载于教科书中的,不过是冰山一角,只占整体的十分之一或二十分之一吧!大部分的浮世绘,其实都是在画闺房内男欢女爱的春宫画。昭和初期,即使是犯罪,也受到自古以来性风俗的影响很深,或许是这样吧……”上山这样说。 上山的分析虽然很令人折服,但他自己似乎还不满意。 “虽然有这个可能,但好像不仅如此,因为当时是即将迈向军国主义的时代,政府盯得很紧。在这种压抑下,性是唯一想要追求的快乐,就变成这样了吧……其实,我听了你刚才说的话,也就是这次龙卧亭发生的事,我觉得很受不了。这个国家,还有这个地方,过去曾经就是这样。 “这个地方的人,觉得这很丢脸,所以都尽可能保持缄默,但正因为这块土地上没有任何娱乐,过去就曾经历过这样的时代了。我总觉得,这次的犬坊家事件,好像是以前那个时代的亡灵又复活了,所以很不能忍受。身为这块土地的一分子,真的很令人难过。” 上山好像真的很难过,但是他说的话实在是太抽象了,我无法了解他真正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上山默默的翻着档案。 “就是这里,有很多‘通往天国之恋’的报导,当时大家都这样称呼‘坂田山殉情’。那时我还小,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当时是轰动社会的大新闻,好像在日本掀起轩然大波,曾经轰动一时呢,我会记得这个事件,是因为我后来有调查过。” 上山将资料递给我,我放在膝盖上读。从窗外洒进来的阳光越来越少,已经没办法照到我的膝盖上了,上山站起来,打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 果真如此,有关这个事件的资料确实很多,无论是哪一篇报导,几乎都出现“通往天国之恋”的文字。有关这个事件的报导介绍,真是多到难以计算,这表示这个事件在当时是多么的轰动传媒吗?而且,这些报导都是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其中还有像是小说的体裁,说明了这个事件当时是多么受到世人瞩目。但是每篇报导的篇幅都太长了,几乎没有适合引用的。 “好像都是些呕心沥血的大作呢,不知道该看哪一篇,能否简单扼要地将这个事件说给我听?”我对上山这样说道。 “嗯,这是昭和七年在神奈川县大矶发生的殉情事件。在一座名为‘坂田山’的小山顶树丛中,有一对年轻男女喝升汞水自杀。所谓的升汞水,就是含有水银的毒药。男的穿着庆应大学的制服,年纪大约二十五、六岁,女的是二十一、二岁左右的好人家女孩,长得很标致,他们是被采松露的本地人发现的。殉情的现场留有香水草的花和《白秋诗集》,此外还有《赞美歌集》……” “啊?《白秋诗集》和《赞美歌集》!”果然有出现!原来是这样。 “是的,还有羽仁元子所写的《婴儿的心》,以及法国文学家尚考克多(jeancocteau)的诗集,和一本叫做《青鸟》的杂志。两人的手表就放在杂志上,显示出当时的时间。而且,验尸的结果发现,女方还是处女,死的时候并未遭玷污,引起舆论一阵哗然。后来才了解,男方是庆应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叫做调所五郎,女方是出身于静冈县的富裕之家,叫做汤山八重子。” “原来如此,但是,为什么这算猎奇事件呢?” “这个事件还有前所未闻的后续发展。这两个人因为一开始身分不明,所以没办法火葬,但是又不能放着不管,就在当地一间叫做法善寺的庙……” “法善寺?” “对,和我们这个村里的那间庙发音很像,就暂时埋住这间法善寺。这间寺庙没有住持,只有一个老婆婆在看守墓地,但是,在埋葬后的第二天清晨,老婆婆在天还没亮时,拿着鲜花去到这两人的墓那里,结果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 “什么事?” “墓被挖开了。” “被挖开?” “是的,而且汤山八重子,当时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就是女方的墓被挖开,棺材也被打开,而尸体不见了。墓地四周到处散落着女方所穿的衣服。” “也就是说……” “尸体被盗走,还被脱光衣服。好像是边搬边脱的,沿路都是衣服,一直往海边的方向前进。” “啊……” “当时的情形,看起来就好像尸体复活,从棺材里爬出来,自己一边脱衣服一边摇摇晃晃往海边走去的样子,所以这件事再度引起了骚动。” “是啊,那结果到底是怎样呢?” “在海边船屋的沙子里,有人发现了女人的头发,试着挖开来一看,结果挖出了那个女孩的全裸尸体。” “原来如此,但是,凶手的动机到底是什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有一个盗墓的人,从朋友那里听说埋在的是一个大美人,他很想去看一看,就在半夜跑去挖墓,他不只看到了脸,顺便也看了身体,还将女孩身上的衣服脱光。警察知道凶手是谁之后,就立刻将他逮捕,就是这样的事件。” “唔……”听完后,我叹了一口气。真是猥亵的事件。 听说有美女被埋在那里,就跑去将墓挖开,脱光尸体的衣服欣赏,这真是太令人震惊了,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也不是不了解凶手的想法,但这个故事实在是让人无法忍受。我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情景,在月光的照耀下,凶手拖着死后变得僵硬的美女全裸尸体,步履蹒跚地走在大矶海边,是很“江户川乱步式”3的情节。昭和七年就是这样一个时代吗?战前的日本好像曾经是这种“乱步式”的时代,或许应该反过来说,是乱步这个人反映出了这个时代吗? “这一连串的事件真的全都集中在昭和七年这一年吗?”我觉得难以置信的问。 “全都集中在这一年,二月八日是名古屋的增渊事件,三月七日是玉之井的分尸命案,五月九日的坂田山殉情,这三个事件的时间点很接近。” “当时这种事情很多吗?还是说,全都集中在昭和七年发生呢?” “我读了这些资料,玉之井的命案好像是《朝日新闻》第一个打出‘分尸案’的标题,接着其他报纸也跟进,于是‘分尸案’这个说法就为大家所接受了。也就是说,备受瞩目的分尸命案,在日本近代史上是由这个玉之井命案开端的。我想在此之前,应该没有什么有名的分尸命案。增渊的案子也是,汤山八重子的尸体被盗走也是,我没有看过其他类似的案子,所以我认为这三个案子,可以说是最具代表性的,而这三个案子都恰巧是发生在昭和七年。” “昭和七年日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我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我只能说,这个时期已经充满了火药味,上意下达的气氛在全日本逐渐蔓延开来,对于一般人民的管束也越来越严格……” “接下来,就是昭和十一年的阿部定事件。” “对,因为这是发生在二二六事件之后,所以还是无法忽视那个时代的人民所感到的绝望与窒息,人类这种动物一旦失去自由、被逼到绝路时,或许就会想要靠性来抒发。当死亡的恐惧逼近时,他们想要与异ml配的欲望可能就会油然而生。” “唔,原来如此。” “在旧日本军的时期,每当总攻击作战前夕,部队在死之前都会特别想要ml。” “唔……” “日本人从江户时期开始,性与死就常常密不可分。吉原附近有小塚原刑场,冈场所4的旁边有无人祭拜的投入寺5,这些都是政府刻意设计规划的。这或许使得殉情这种自杀方式在日本扎了根,可能没有哪个国家的人民会这么喜欢殉情。” “确实,战前的日本,性的气氛很浓烈呢!” “没错,贝繁的都井事件也是这样,就是这种时代下的产物。”上山说。 “是吗?”我说。 上山的意思我不明白,都井好像也是因为强烈的性欲,才会拿着猎枪走来走去,这也是存在于战前性颓废气氛中的东西。但是,我觉得当时只有这个案子不一样,不论是增渊事件或是大矶的尸体被盗案,都是生活在社会角落的弱势族群受到各种压抑,终于在不知不觉间犯下大案子。但都井的情况不同,他拿着枪到处走,光明正大的恐吓村人和女人们,这不是他的个性有问题吗? “都井睦雄的案子,只有这个……”我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译注3:江户川乱步,一八九四—一九六五。小说家,本名平井太郎,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曾写过《二钱铜货》、《心理测验》等推理小说,是日本推理小说界的第一把交椅。 译注4:江户时期,除了政府许可的吉原之外,其他所有私娼街的总称。 译注5:埋葬横死在路上身分不明的人,或是无人认尸的妓女等的寺庙。 当我正要开口时,突然像是被电击一样,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所以我又把话吞了回去,几乎是呆住了。 那就是有关于汤山八重子的事,由此可以推断,仓田惠理子的弃尸就是模仿坂田山殉情事件。她额头上的“7”可能就是代表昭和七年的意思,这应该没错。而且也可以用来指平成七年。象征汤山八重子的仓田惠理子尸体,也因此被发现被丢弃在法仙寺的墓地旁,身旁还有《白秋诗集》和《赞美歌集》。 如果真的是模仿“坂田山殉情”,这具尸体应该会暂时埋在法善寺的墓地,而不会被火化,然后被一个变态的盗墓者挖开坟墓,将尸体盗走。 如果是这样,那我现在就等于拿到了一本即将要上演的剧本。这件事还没有任何人发现,也就是说,凶手还不知道我发现这件事,那么,事情有可能会按照我所想的发展下去吗? 我去请警察协助,将仓田惠理子和犬坊一男两人的尸体暂时先埋在法仙寺不要火化,然后好好想个理由,把这个讯息散播到村子里,凶手听到之后,就会按照范本行事,深夜现身法仙寺,不知会不会这样?接着,我和警察们一起布网在那里等候,就可以知道凶手是谁,并将他逮捕了吧?这样一来,就可以一举破案了! 我非常兴奋,完全没听见上山问我“你怎么了?”的声音。 这个主意,应该可说是我这个凡夫俗子,这辈子最得意的神机妙算。 我告别了上山家,走在已经变暗的路上,慢慢走回龙卧亭时,刚好是吃晚饭的时间。我和阿通母女、二子山父子、坂出小次郎,还有不说话的育子和里美、阿松女士等人一起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人一个一个减少,用餐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凝重。我心想,是该付一些住宿费了,但是我开不了口。即使是现在,仍然看不到行秀,这是怎么回事? 吃完饭后,我立刻打了通电话给田中,我怕在大厅的人会听见,所以刻意压低声音。或许凶手就在这些人当中,如果继续怀疑下去的话,会没完没了。我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所以想要赶快告诉田中,但是在这里不方便讲,而且电话说不定有被监听或是录音。于是我告诉他,有事要拜托他,问他是否可以现在立刻出来见面。 田中说他一小时后过来这里,我便告诉他,我在龙卧亭的大门等他。我一看手表,已经七点五十五分了,如果九点能和田中见到面,时间上刚刚好。为什么说时间上刚刚好呢?因为很接近阿通要去法仙寺的十点。 还差十分钟九点,我一个人来到了门口,小心谨慎地注意着四周,没有人跟踪我,也没有人监视我。但是,不知道会不会有子弹从哪里飞出来。先别管这些了,这个时候,我清楚感觉到一种气氛,就是夜晚的空气变了,变得很温暖,我刚来到这里时,只要稍微有点风,夜晚的冷空气就会使脸颊感到刺痛。 可能是因为这里的地势较高,夜晚的风就像冰一样,吹在脸上都会刺痛。而现在不一样,轻拂过肌肤的空气,已经掺杂着不断涌出的春天气息,这就是所谓的树木发芽时的妖气吗? 一辆白色小车爬着碎石子路上来,发出嘎沙嘎沙的声音,因为是上坡路,所以小汽车的引擎显得很吃力,好像是田中。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要隐身在门柱后面。因为如果从凶手的角度来看,在这种地方和警察密会的我,一定很让人看不顺眼吧! 贝繁警署的轻型汽车在黑夜里扬起些微的尘土,然后就直接开进门的后面。当红色煞车灯亮起的那一瞬间,我想起我刚来到这里的那个晚上,和现在已经过世的犬坊一男,一起看见龙尾馆三楼玻璃屋中发生的火灾。 田中是一个人来的,当车门打开后,田中比出手势要我坐进副驾驶座。因为多少还是有点冷,所以我一坐进去就将车门关上,车内有很舒服的暖气。 “有什么事吗?”田中以略微着急的口吻问我。我也同样觉得没什么时间了,所以赶紧回答他,因为再过不久就是阿通要去法仙寺的时间了。 我将今天耗费一整天,从贝繁高中的图书馆和上山评人那里得到的资讯,逐一告诉了田中。也就是小野寺锥玉的分尸弃尸,是在模仿昭和七年的“玉之井分尸案”,不,不是模仿,而是为了告诉别人他是在模仿这个案子,所以故意将小野寺锥玉的牙齿涂黑,想要让人联想到“御齿黑沟”,这可以看做是凶手在挑衅。 接着,菱川幸子诡异的弃尸方法,同样也是在模仿昭和七年的名古屋“增渊事件”,凶手也是为了要让我们知道,故意做一个木筏,将切下来的人头放在上面,顺着苇川漂流,以上就是我的推论。 再来,是仓田惠理子和犬坊一男的弃尸,也是以昭和七年发生的“坂田山殉情事件”为范本,为了让我们知道他在模仿,凶手还故意和真实事件一样,去买了《白秋诗集》和《赞美歌集》放在现场。所以,综合以上事件,额头上的“7”应该可以看做是昭和七年的“七”。我一口气把所有的事说完,年轻的田中当然不知道这些过去发生的案子,我便针对这些案子,尽可能将我所记得的部分仔细说明。 我说完之后,田中似乎很佩服我的样子,他沉默了片刻。我也因为自己的斩获带给这名年轻警官的影响,而自我陶醉了半天。 “唔,太令人震惊了。”田中坦白的说:“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么回事。”他这样说完后,双手抱胸,好像继续在思考什么事情,不久之后,他又开始说话。”所以,这次的一连串令人不解的事,全部是模仿昭和七年和十一年的真实命案,是吗?” “是的。” “唔,真不愧是推理小说家,确实好像是这样。”听到田中这样说,老实说我有点沾沾自喜。 “但是,凶手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呢?” 他当然会发出这样的疑问,但是他这样一问,我却完全答不出话来,因为这个问题我自己也在思考当中。接下来,田中是这样说的: “对于石冈先生的看法及所发现的事实,我感到很佩服,但我又对某些部分无法释怀。如果真是这样,凶手的作法让我感到有些不合常理,因为这太风马牛不相及了。如果凶手是用会让人联想到沙林事件的毒药去杀人,或是对留着大胡子的肥胖宗教家注射钾使他死亡,那我们就可以立刻了解凶手的意图。因为‘沙林事件’或是‘奥姆真理教’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事,要是凶手模仿那些事件的话,我们就可以立刻有所联想。 “但是,有谁会知道昭和七年的‘增渊事件’呢?应该只有研究猎奇犯罪的学者会知道吧!还有‘玉之井分尸命案’、‘坂田山殉情事件’一般人都不会知道的。我并不是在为自己找藉口,因为我们根本不可能会发现。” “是的,我了解。”我说。我是真的能理解。 “所以我听了你刚才说的话之后,总觉得不太合理。当然我不是指石冈先生的推理,而是指凶手这家伙的想法,现在是平成七年,凶手却故意模仿六十年前的真实命案去杀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在做一件没有任何人会知道的事……难道是在自我满足吗?尽管他将被害者的牙齿涂黑,有谁会知道那是代表玉之井的‘御齿黑沟’呢?说到木曾川的筏夫,现在的木曾川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在划木筏?我真的不明白,他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做……” 田中歪着头,双手抱胸。 “石冈先生,如果说,这次的事件是发生在战前的话,我可以理解,因为昭和七年或是昭和十一年,就只是几年前的事,所以大家都可以猜得出来,应该立刻就可以联想到那些事件吧!但这些事却发生在现在……”田中若无其事地说着,但他的这席话又刺激到我,就像被电到一样。 “田中先生,就是这个!会不会是这样,难道说……”我好像猜到什么似的,有股强烈的预感。我一边听着自己心脏怦怦跳的声音,一边很小声的说,彷佛是在掩饰自己的兴奋。 对了,我心想,应该没错,以这种想法去看的话,很多疑点都可以迎刃而解,不是吗?例如“小鸟的图案”,也就是“鸽子的图案”,这个绝对不会是策划整个案子的人的想法。因为,按照策划者的想法,这里应该是要使用和真实命案相同的“牛皮纸”,在对真相抽丝剥茧的现在,这点是无庸置疑的。那么,为何会变成“鸽子的图案”呢?会不会是执行这个计划的人并不是策划者,而是另有其人?策划者与执行者之间有落差。 因为执行者不明白“牛皮纸”是什么东西,所以才会做出这么蠢的事?执行者读了“范本”,绞尽脑汁拚命地想,结果以为是“画了鸽子图案的纸”?想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最后就变成这样了。 我们试着想一想,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也难怪我们会以为凶手是智障,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个命案策划的时间点距离现在已经有五十年,或是超过五十年,这才是最合理的解释吧!这告诉我们,这个计划本身是战前的东西,或许就是在阿部定事件发生不久后策划的。 我想着想着,越发觉得这就是正确答案,因为用这种想法去思考这个案子,有很多谜题都可以解开。就像是这个,小野寺锥玉和守屋敬三的两具尸体其中的一部分是用画着鸽子图案的报纸包裹,但包裹菱川幸子的头的纸却没有画鸽子的图案。这个前后不一致的谜,主要是因为原本的企划书上,并没有写放在木筏上随波逐流的人头是“用牛皮纸包裹”的关系吧! 也就是说,用报纸包裹菱川幸子的头,是执行者自己的想法,事实上,漂浮在木曾川上的松江的头,是没有任何包覆的,很可能“范本”是指示“不包覆”,所以执行者就不会想到要在纸上画鸽子的图案吧! “怎么了?”田中问我,所以我将刚才所想到的事又说给他听。 田中好像很佩服似的听着,然后他还是双手抱着胸说:“啊,没错,一定是这样吧!”他又接着说:“那么,这个原始的企划书……?可以这样说吧?如果真的有这个东西的话,那是什么时候写好的呢?” “应该是昭和十一年五月以后,因为十一年五月的阿部定事件已经成为他们的范本了。”我说。 田中点点头,接着说道:“对,时间应该不会距离太远,因为这样一般人会忘了昭和七年发生的命案,这个时间应该刚刚好……”我也有同感,田中又接着说:“还有,会不会是这样,如果战争发生的话就失去意义了,因为战争这种大事件的威力太强了……” “是啊,所以是在昭和十六年前吗?”我说。 “唔,所以是在昭和十一年到十六年之间。”田中也说,我点点头。 “我赞成你的说法,我也这样认为,所以是昭和十……” “对,是昭和十二、三年。” “是十三年!”我们自己都吓了一跳,互相看着对方。 “昭和十三年!就是发生睦雄事件的那一年!” “怎么会?” 这到底代表什么意义?我不了解,但是,我觉得很兴奋。我觉得标示着我们又朝真相迈进了一大步的红灯,在我眼前开始不停的闪烁。 “是昭和十三年的杀人企划书!”田中几乎叫了出来。 “而且还是连续杀人。”我们异口同声的说。 快到阿通要去法仙寺的时间了,我将阿通每晚都偷偷去法仙寺的事告诉了田中,请他今晚和我一起去保护阿通,田中似乎很惊讶,但是他答应了。 我拜托二子山一茂照顾小雪,就和田中两人尾随着阿通。到目前为止,今晚的跟踪最让我放心,因为我是和警察一起行动。 我们在竹林间走着时,我问田中:“你有带枪吗?” “啊?我没带。”他很轻松的说。 “没带吗?” “没带。” “但是对方有枪呢!” “这也没办法啦。”田中很悠哉的说,然后他又问:“她每天晚上都会做这种事吗?” “是的,请你不要太大声,注意一下四周的情形,不知道子弹会从哪里射过来,非常危险,事实上,她说她曾经被射击过。” 田中一面踏着通往法仙寺那条长满了白山竹的山路,一面盯着我的脸看。“被开枪射击吗?是真的?” “真的,我也被开枪射击。”我一说完,没想到,田中居然说:“这太奇怪了。” “为仆么?” “在这样的夜晚,只要想杀人的话,一定可以打得中的,因为锁定的目标又没有枪。凶手可以悄悄接近后,再‘砰’的给他一枪就行了,绝对打得中的,为什么会没打中呢?而且还不只一次,不是吗?” “我想应该有两次吧。” “为什么会打不中呢?我感觉,这可能只是要吓吓你们而已,并不是真的想要杀你们。” “是吗?我觉得我好像真的要被杀死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在这种状况下是不会打不中的。” “那现在我们就没有危险了吗?” “话是没错。”田中说:“但即使这样,遝是不能阻止她去吗?这样危险的事,即使是护卫的人也很危险,不是吗?” “我已经跟她说过好多次。”我走在前面,一边爬着通往法仙寺的山路,一边说。“但是她说,即使死也没关系,我只好投降。” 我们来到了法仙寺的院内,我看见阿通在远方快速朝着三十个牺牲者的墓地走去,田中也暂时不说话,看着阿通的情形。 在我看来,这时的阿通就像是勇敢的小羊,挺身变成引诱凶恶杀人魔出来的诱饵。她那小小的身影朝着我,好像是在无言的要我们尽快破案,好像是在说,你们再慢吞吞的话,我可能就会死掉喔!给我们很大的压力。我一边看着淹没在黑暗中的阿通身影,心想,我要是也有她那股力量就好了。那一瞬间,我感到难以言喻的懊悔。 “但是,假设刚才石冈先生所说的话是正确的。”田中一边跟着阿通来到院内,一边说:“那凶手又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是……”我应了一声,但是,这个假设的范围也太大了。 “也就是说,昭和十一年五月以后到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如果这段期间这本犯罪企划书就已经写好了,里面详细规定并要求执行一连串的犯罪,然后,在平成七年的今天,有人拿到了这本企划书,但问题是,凶手按照这本企划书杀人,他会得到什么好处呢?”田中说。 “所谓的凶手,是指平成七年执行这个企划的人吗?”我说。 “当然是。”田中回答。 我想回答田中的问题,但在我回答之前,我感觉有点怪。也就是说,这个问题的本身有点奇怪。 我想了想,便对他说:“这个问题基本上有点暧昧,不是吗?假设……这本企划书在战前就写好了,而且真的有这本书,那么,这本企划书应该已经决定好要杀谁了吧?绝对不是小野寺锥玉女士、菱川幸子小姐、中丸小姐或是仓田小姐,因为这些人都不是战前的人。” “是啊,是没错。”田中说。 “我不知道是要杀谁,但是我猜测,应该是和构思这个企划案同时代的人吧。”我一说完,田中便说:“嗯。”他双手抱胸陷入沉思,然后点点头。“应该是这样没错。” “然后从这些事实,到底可以找出什么可能性呢?我觉得有各种可能……”我又反问田中。 “唔,应该有很多可能吧,但是这方面的推敲,你应该较擅长吧!”被他这样一说,我很惊讶,因为我一点也不擅长,我在这方面是最不行的。 “怎么会?我一点也不擅长,但是,我说这只是我的假设,我个人是这样认为的,这本企划书可能是住在这个贝繁村里的人所写的吧?” “应该是吧,这应该没错吧。”田中说。 “这样说来,要杀的对象,应该也是贝繁村里的人吧?” “唔,应该是这样。”田中回答。 “这么说来,那这本犯罪企划书最早完成的时间,就是在昭和十一年五、六月。应该不可能会比这个时间更早了,因为不可能会比阿部定事件发生的时间早。” “是啊。” “这样一来,如果是在昭和十一年五月写好的,那就是距今五十九年前了。如果当时锁定的目标是二十岁的话,现在已经七十九岁了,但仍有可能活着,即使是目标三十岁的话,虽然也有八十九岁了,但也很有可能活着。” “原来如此,确实是这样呢。”田中点点头。 “假设真的有人得到这本杀人企划书,并按照上面所写的,想要连续疯狂杀人的话,如果在那个时间点,企划书上所写的那个人还活着的话,他会怎样做呢?他应该会杀死这个人吧,而不会杀其他的人。” 我一说完,田中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说:“没错!” 他看了看我的脸,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然后将凝望远方的视线挪回来,思考了一会儿,“你说的确实没错,完全正确。” “但,实际情形却不是这样,无论是小野寺女士、仓田小姐、菱川小姐,都是生在现代的人,和睦雄事件完全无关。难道说,是勉强将这些人对号入座,予以杀害?凶手到底是想要表达什么呢?” “是什么呢……”田中又是一阵沉思。 阿通绕过了主殿的转角,在石头小径上走了一阵子,然后就爬上了石阶。我不断注意着四周,今天晚上没有雾,天空中的云也很少,在月光的照耀下,能见度非常好。 “你想会不会是这样呢?”我觉得好像还满安全的,所以又将视线挪回来,接着说道。 田中很简短的说:“是的,怎样?” “会不会企划书锁定的目标,现在全都已经死了。” “喔,是啊!”田中并没有特别佩服的回答。“因为生老病死……” “不,我不是指这个,田中先生,我是说,会不会全都被都井睦雄杀死了?” “唔!”田中抬头看了看月亮,嘴里念念有词,他念了一会儿后,终于这样说,“原来如此,这样问题就严重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 “如果我想得没错,从这里牵扯出的事情应该会很多吧!首先最重要的是,这本犯罪企划书是在昭和十三年五月,都井睦雄事件发生之前就写好了。” “是吗?应该是吧。”田中思索着说。 “而且,我想这本犯罪企划书中所列出的目标,会不会全都是后来发生的都井睦雄事件中的牺牲者?” “啊!那……”田中一时间为之语塞,“难道,这本犯罪企划书上已经写好要杀死三十个人?” “不,这个我不知道,但是应该没写得那么清楚吧,我在想,作者是不是想要用些特别的方法,杀死这三十个人当中,几个他特别怨恨的人。” “啊?那石冈先生,这个企划书是……” “没错,就是都井睦雄自己写的,我觉得这个怀疑最为合理。” 于是田中又双手抱胸。阿通已经来到了三十个牺牲者的墓碑前,双手合十。 “但他是罕见的暴力狂,举世无双的色魔,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会写这种企划书,而且写得这么周详?……” “没有错,他确实给人这种印象,但是就逻辑推论,所得到的答案就是这样,所以,尽管睦雄再怎样没教养、再怎样暴力,就逻辑推论而言,我只能相信这个。所以,我想依照我刚才所说的,再去调查一次相关事物。”我说。 “你说再调查一次相关事务……” “总之,要再调查都井睦雄这个人。这个传说中的人魔,真的如大家所说的那样,是个怪物吗?还是说,他其实是个很有智慧的人?还有,不知道他是否有写些什么手记之类的东西,如果有的话,是否可以从这中找到类似连续杀人企划书之类的东西?昭和十三年,那些被都井睦雄怨恨的人,到底是怎么样的人?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原因?” “原来如此。”田中从怀里拿出记事本,在黑暗中,他很辛苦的在写些什么东西。我又继续说。 “传说有睦雄想杀却没杀成的人,那就是龙卧亭的上上代主人犬坊吉藏,还有阿通的祖母,好像是叫做世罗喜美惠,听说这两个人是睦雄最想要杀的人,所以如果这是真的,还有我刚才的推论也没错的话,这两个人的名字就应该会出现在这本企划书中。” “原来是这样,这两个人现在怎样了呢?还活着吗?” “犬坊吉藏先生……” “嗯,这个人应该已经过世了,因为上一代的主人秀市先生都已经死了。那另一个人,这个……叫世罗喜美惠是吗?就是阿通的祖母……” “听阿通说,她确实也已经过世了,我们可以再问她一次。” “如果说,这本企划书是睦雄所写的,即使现在有个第三者,正按照他的企划书替他杀人,睦雄的灵魂也不会感到安慰吧!” “应该不会吧!” “不,请等一下,石冈先生,这样一来,睦雄写了这本犯罪企划书……” “不,我也不知道,那只是我的假设。” “是的,如果这本企划书真是他写的话,那书中会详细记载在昭和十三年要将谁的两眼挖掉、两个**切掉,挖掉谁的生殖器官,或是将哪个男性的性器官割掉,然后再放到另一个女人的怀里等等,书上会写得这么详尽吗?” “可能是吧,我想。” “但事实上,睦雄杀死三十人的行为却不是那么费事啊!” “好像是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那是因为不想做了吧,都是些很麻烦的事呢!我想,虽然连续杀人企划书是他写的,但是他后来放弃了那些想法,与其这么费事,还不如选个更好做的方法,杀更多人,可能是这样吧!” “嗯,原来如此。” 阿通开始往回走,她一边走,一边瞄着距离她不远的我们这里。 “但是既然这样,那睦雄为什么要思考犯罪企划书中所写的那些麻烦事呢?他在写的时候,不是也想要执行这些计划吗?” “应该是吧,我也不知道,我完全想不通为什么。”我老实说:“这个就先不管了,我想再回到最初的疑点,如果睦雄的企划书真的存在,而且某个混蛋拿到了这本书,并按照书中的企划执行,我们现在已经知道有这个可能性。但即使如此,睦雄原本想要杀的人也都已经死了,现在这些杀人行为,就绝对不可能是为了睦雄,不是吗?” “是的。” “那是为了什么呢?”我们跟在阿通后面往龙卧亭走,我一边思考着。“对执行这个企画的凶手而言,有什么好处呢?”思绪来到这里之后,就无法再往前进了。“老实说,我不明白。因为仓田惠理子、中丸晴美、小野寺锥玉和守屋敬三这些人,都和五十七年前睦雄所怨恨的人无关,也没有任何关连,如果是犬坊菊子的话……咦?” 我突然想到了这件事,因为我之前都没有仔细想过菊子女士。犬坊菊子是七十几岁,牺牲者当中,只有她是老年人,如果是她的话,在睦雄事件发生的当时,她很有可能才二十几岁。她和五十七年前的睦雄之间,没有什么私人的恩怨吗? “对于犬坊菊子,田中先生你知道些什么吗?她的年龄刚好是睦雄事件那个时期的人。” “啊,我还没有调查到那里,我要赶快去查查看,我来问问育子女士吧。” “不,我想尽可能去问外面的人比较好,还要问同个世代的人,因为我觉得最好不要听传闻。” “嗯,因为在这个村子里,睦雄事件已经变成大禁忌了,这件事发生以后,大家口风都很紧,真是伤脑筋。” “是啊!”我也想起了上山评人的表情。他也是这个样子,谈别的案子时还可以侃侃而谈,但是一谈到都井睦雄时,他的表情就明显变得很严肃。 我还想再去拜访他一次。我记得他并没有和我谈过他所知道的睦雄事件,可能是因为他觉得这是村子里的耻辱,所以不想对外人说吧! 我们走着走着,已经穿过了主殿旁边,慢慢来到铺满碎石子的院内,看来今天晚上似乎没事。 “对了,我忘了讲最重要的事。”我说。 “什么事?”田中说。 “是关于仓田惠理子小姐的尸体。如果凶手是模仿‘坂田山殉情事件’的话,那么,就先不要把她的尸体火化,暂时埋在法仙寺的墓地里,凶手就会来挖掘尸体。” “啊……”田中发出了惊呼声,由于太过震惊,所以他停下了脚步。 “先不要将仓田小姐的遗体火化,暂时埋在法仙寺,并到村中去大肆宣传这个消息。如果进行顺利的话,照理说,我们应该可以对凶手布下绝佳的陷阱,然后在附近埋伏,等着看谁会来,一直等到凶手在半夜前来挖尸体就可以了。” 我一说完,田中便说:“嗯,但是凶手会来吗?会这么顺利吗?” 第二天清晨被六点的钟声吵醒后,我就先去吃早餐,吃完后在走廊上堵到了阿通,我叫她穿上木屐去中庭,当然小雪也跟着一起去。 站在中庭的龙旁边,我看着小雪在草地上玩耍,然后问阿通:“你好像知道很多事情,这真是很复杂的案子。村子里每个人所说的因果,我现在终于慢慢了解了。” “是什么呢?” “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待会儿再告诉你。现在想请教你的,是关于你祖母的事。她是叫做世罗喜美惠吗?” “是的。” “都井睦雄很恨她是吗?” “是的。” “你能不能再说得仔细些?我必须知道。” “是的,这个……我也不太清楚祖母在这个村子里发生的事,我只能就我所知的告诉你。发生事件的那个时候,是在昭和十三年,祖母大约三十五岁左右,我祖父是务农的,两个人生了四个小孩。上面三个都是男孩,当时好像分别是十三岁、九岁和六岁,最小的那个是女孩,叫做舞子,听说事件发生时,正好是她生日之前。” “生日之前吗?” “是的。” “那么,这个最小的女孩就是昭和十三年生的罗?” “不,我听说是十二年的年底。” “十二年的年底,怎么会?”这个时候,我终于发现疑点了。“世罗喜美惠女士的小女儿就是你的母亲,不是吗?” “是的,最近我也终于发现好像有这个可能。” “但是,不好意思,请问你今年几岁?” “我吗?我是昭和二十七年生的。”她这样一说,我有点惊讶,因为我以为她更年轻,但是这样一来就事有蹊跷了。 “那么二十七减十二的话,不就是十五……吗,你母亲在十五岁时就生下你了?” “是的,我也觉得有问题。”她说。 “绝对有问题。”我斩钉截铁的说。 “我从来没想过这件事情,父亲也没有刻意要隐瞒我关于母亲的事。因为在我们家里,除了这个人之外,还有另一个妈妈,就是把我养大的母亲。她和我的年龄差距比较像是母女,所以我从来都不曾怀疑过,我周围的人也一样。但是最近有人告诉我,要我去我亲生母亲的故乡,去调查一下她的生平,结果我发现,她的一生果然非常传奇,所以我现在认为,或许她真的是我的母亲。” “是怎样传奇?” “他们一家人在昭和十三年离开贝繁村,来到了京都北边宫津的街上,投靠远房亲戚,但是世罗保,也就是我的祖父,因为只会种田,没有一技在身。而这个亲戚是做榻榻米的,我祖父好像就开始去当学徒,学做榻榻米,但是他完全学不会。后来他就去卖鱼、出海捕鱼、去酒馆打工,工作一个接一个的换,却没有一个工作可以持续下去。 “而我祖母必须要照顾四个小孩,所以无法出去工作,生活越来越穷困,于是我祖父就听从别人的建议,去做危险的红豆期货,结果这样一来,导致他们负债累累。为了要还债,他们将宫津的房子脱手,但即使这样也不够还债,听说几乎到了要全家去自杀的地步。为了减轻负债,他们就将最小的孩子,也就是我的生母,当时她还是个中学生,送给别人做养女,这样才将债务一笔勾消的。” “中学女生送去做养女,还因此将债务一笔勾销?” “所以,我觉得这中间应该有什么吧。” “这不是和卖女儿一样吗?” “没有错,我觉得我的母亲就是被卖掉的。所以,我想她才会被我父亲随意的呼来唤去。” “但是,居然会这样对待自己亲生的孩子。”我说。 “问题就在这里,我一打听,发现我的母亲在家里备受冷落。我在京都和我的三伯父见面,从他的话里,我可以感觉到,好像是因为她和前面的三个哥哥年纪差距很大,而且我的祖父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想将这个么女送到别人家去寄养。只要一看见这个么女,就会喝得酪酊大醉,我的祖母也一样,变得什么话都不说。” “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祖母好像觉得对我祖父有亏欠。” “怎么说?” “这是我自己想的,但是我从这些打探到的消息,判断这个老么或许不是我祖父的孩子。至少我的祖父是这样认为,而我的母亲或许也认为有这个可能。” “你的母亲就是那个老么吗?” “是的,我的亲生母亲。我在想,她会不会不是世罗保和喜美惠的孩子……” “那是谁的孩子呢?” “我猜,会不会是睦雄的?” “啊,睦雄……”我为之语塞,原来是这样。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了钱,卖给谁都可以了。 “啊?请等一下,也就是说,你的身体里流着睦雄的血?”我不禁脱口而出。 我看着将恐龙放在草地上,一个人玩得正起劲的小雪,这么说,那个孩子的身上,也流着杀人魔的血罗? 阿通点点头,“是的,没错。”她怎么看都是一派轻松的表情。“我觉得我所承担的,全都是因为睦雄的血所带来的业障。” “但是,这还不一定吧?不管怎么说,这个人,也就是可能是你母亲的这个人,在生你时只有十五岁。” “不,正确来说只有十四岁。如果我的母亲就是她的话,如果这是事实,她应该是在生下我之后的那年冬天才满十五岁,我应该是在她暑假的时候出生的。我去查过了,我母亲并没有出席中学的毕业典礼,不只如此,她在三年级时还休学了一年,虽然休学的理由是生病……” “也就是说,休学不是因为生病……” “是的……” “而是怀孕。” “是。” “中学生……”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大家可能都认为,中学生怎么会怀孕,但如果肚子不是大得很明显,或许连班上同学都不会发现。我看过我的出生证明,虽然是入父亲的户籍,但确实是在母亲的故乡出生的。之后,我父亲搬到盛冈,和把我带大的母亲共组了一个家庭,但是这个昭和十二年出生的女人,也跟着我们一起去,从我懂事开始,她就像是食客一样一直住在我家。” “妻妾同居吗?” “嗯,我觉得很像。我还记得之后,我父亲在盛冈好像也放了一阵子的高利贷。” “嗯……”我只能不断应声。沉默了片刻,阿通判断我的问题应该是问完了,所以就转变话题,突然这样说。 “现在听说,要将仓田惠理子小姐和犬坊一男先生的遗体暂时埋在法仙寺。” “啊?真的吗?” “是的,好像是棚藤的火葬场正在整修,暂时无法火化尸体。”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是太太说的。” “喔。”感觉田中他们好像已经开始按照我的计划行动了。 我和阿通分开后,就走去放电话的地方,想要打给田中,但是对方说他出去了。我想,他现在搞不好正在法仙寺,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还是不要露面的好。 现在最好不要太常和田中说话,如果不让警察们单独出面的话,可能会露出马脚。 田中已经开始在打听犬坊菊子的过去,真希望今天晚上就可以听到结果,我觉得这段时间,我应该再去找上山评人间一些事情。 我一个人沿着苇川走了一小时的路,又再度来到上山评人的家。我绕到房子的后面,看见上山正在离自己书斋有一段距离的长廊上晒太阳,今天并不是那么晴朗的天气,而是个多云的日子,但太阳偶尔遝是会从云间探出头来。 “喔!你好,欢迎欢迎。”上山一看到我,似乎很开心的说。乡土史学家好像每天都过着无聊的日子。 “我又来了,我觉得自己好像每天来上学的……”我说。 “没关系,请上来。”说完后,上山用手指了指玄关的方向。 当我们坐在昨天那张沙发上后,上山又跟昨天一样,用热水瓶为我泡茶,他的动作很像老人,非常气定神闲。 “你今天又是要来问什么事啊?”他一边将倒满茶的茶杯推给我,一边问我。但我觉得今天的问题比昨天的还难以启齿。 “今天……有很多问题,那个……我有点不好意思开口。我想这个事,您可能不太愿意说。” “喔,是什么事呢?”上山拿着自己的茶杯,但心情似乎很好,靠着椅子的靠背。 “就是有关于昭和十三年的都井睦雄事件。”我说。 可想而知,刚才上山有问必答的态度,一下子消失不见了。我思索着接下来要怎么说。 “您果然不太愿意说吧?”我小心翼翼的说。 “不,也不是这样,因为在这个村子里,大家都将这个话题视为禁忌呢。我在想,我要是这样随便和外来的人侃侃而谈的话,不知道会怎样……”上山也显现出很为难的表情说道。 “为什么这件事会变成禁忌的话题呢?虽然我之前完全不知道有这个事件,但这个事件是全日本都知道的,不是吗?”我带有几分辩驳的语气说。 “算是吧,但是……”上山的说法有些奇怪。 “既然算是,那又为什么呢?”我很直接的问,因为我必须了解这件事,如果不了解这一点,就无法了解整个事件。 但是,上山没再说话,他只说,回答这样的问题就等于是打破禁忌。 “那你只要告诉我,你可以说的部分就可以了……”上山不发一语,等我继续说下去。“那个传说是事实吗?” “当然是真的。”上山露出苦笑,立刻回答。 “都井睦雄这个家伙,就像街头巷尾所说的那样,是个非常残暴的色情狂吗?” “嗯,这个……”上山吞吞吐吐。 “在村子里,只要是他看上的女人,就算是在街上碰到,他也会直接将人带回家予以侵犯。他家很有钱,屋里还建造了一间牢房,只要是不听话的女人,就会被他关进牢房里……” 于是上山笑得连身体都在颤抖,但我仍然继续说下去,“他非常孔武有力,一旦他发飘的话,就连警察也没办法插手。” 上山愈笑愈大声,然后他这样说:“他只是西贝繁村贫穷农家的一个青年,家里怎么可能会有牢房?” “啊?不是吗?” “那是写小说吧!” “但是,他一个晚上就杀了三十个村人,不是吗?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事实。” “如果不是很残暴的话,一个晚上怎么可能杀死三十个人?” “是啊!”上山好像不想多说什么。 “听说被害者当中,很多都是被睦雄侵犯过的女性,这不是真的吗?” “不,这是事实。” “那我就不了解了,这么为所欲为的男人,和很多女人都发生过关系的人,还需要去恨别人吗?该恨的,应该是被他侵犯的女性,不是吗?” 上山露出很复杂的表情,“是啊……”他喃喃自语。 “事件发生时,好像有两个人他很想杀,却没杀成,其中一个人,就是龙卧亭的上上代主人,这也是事实吗?” “是事实。” “听说他是担任类似贝繁村里的谘商师的角色,是个具有高尚人格的人,应该没有什么理由去怨恨他,不是吗?” “嗯,是……”上山这次明显露出苦笑。 “自己那么为所欲为,坏事做尽,还去怨恨责备他的人,拿着枪、日本刀要去杀人,这种人真是前所未见的坏蛋,就像恶魔一样吧。” “是啊,大家会这样想是理所当然的。”上山说。 “那不是真的吗?” “是,大家都说只有睦雄是疯子,社会通常都是这个样子的呢……”上山说完后,似乎在沉思,不发一语。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又说话了。“石冈先生,你说要解决这次在龙卧亭发生的事件,就一定要先了解睦雄事件,是吧?” “是的。”我立刻回答,“因为大家都说,这次的事件与睦雄事件的因果有关,所以……” “不,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只要了解都井睦雄这个疯子,在一夜之间杀死了三十名贝繁村村人这个事实就够了吧?我现在问的是,正确了解睦雄事件的细节,对破案是否有实质上的帮助?我要问的是,只大致了解状况不行吗?是不是要了解真正的动机,还有整个事件的细节部分,才能解决这次的事件?睦雄的事件,真的与这次的龙卧亭事件牵扯得这么深吗?” 我点点头,仔细想了一下,我很明白的告诉他,“我必须了解,因为牵扯得很深。” 我想,既然话都已经说出口了,就将我怀疑这次一连串事件的发生,是因为有一本犯罪企划书的存在。从时间点来推算,企划书应该是昭和十三年完成的,而且作者可能就是都井睦雄本人,我觉得我最好把这些事都一五一十告诉他,所以便从头开始慢慢说。 当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说完之后,上山的表情似乎又变了,比刚才显得更紧张。 “上山先生,您觉得我这样的推测如何?也就是说,都井睦雄是否有可能偷偷写这份连续杀人企划书?这有可能吗?” 他的脸就像戴了层面具一样,整整一分钟没有任何变化,才终于慢慢的、用力的点点头。“有可能。” 我的心隋也变得五味杂陈,我很高兴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但是同时这个推测,又与一般人对都井睦雄的印象截然不同,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睦雄呢? “我觉得世界三所有的犯罪,应该都是这样……”上山似乎很沉重的开口说话。“昭和十三年的那个大事件,只归罪于都井睦雄一人,多少有点残忍。” “是。”我只简短应了一声,尽量不要打断他的发言,等着上山继续说下去。 但是,他却迟迟不再开口,过了很久之后,他再次说出口的话,让人觉得非常奇怪。 “石冈先生,你知道淫风这个词吗?” “淫风……不,我不知道。” “以前的人很常用这个词来中伤这个村子。”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淫乱。” “淫乱……是吗?就是指淫乱的风气吗?”当我说出这句话时,我立刻想起了深夜在龙头馆后面,裸身沐浴的犬坊育子的雪白肉体,还有她那下半身像是蟹足肿的灼伤。 我怎么等,上山就是不说话,我虽然有些犹豫,但我还是将那天夜里,在龙头馆后面的圆盘锯小屋门口,还有在井边看到的情形告诉他。因为从说完淫风那个字之后,他就不再开口,我认为只有藉这个机会,才能让他继续说下去。但我有先向他声明,不能告诉别人,而且今天,我也打算不告诉他育子的对象是藤原。 事后我回想,上山就是听了我这番话之后,才终于下定决心把都井的事告诉我。 “我所说的就是这个。”上山说。 “这就是淫风?” “是的,这就是贝繁村过去最大的耻辱。” “这是怎么一回事?” “龙卧亭犬坊女士的事,我也听说了很多。我不喜欢道人长短,但是这个样子听起来好像是在为犬坊育子辩护……有些地方我还是无法理解。” 我没有回答,等他继续说下去,谈话慢慢开始讲到重点了。 “这些都是现在已经完全废除的习俗,所以我也希望你能以这种心态听我讲。我们这些了解实情的人,都希望能将这些事情带到坟墓里去,而尽量不对外公开。因为现在这个村子已经变好了,完全没有这些问题存在,特别是年轻人都不知道这个村子以前发生的事情,也因此,睦雄事件才会被年轻人以讹传讹…… “我认为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将睦雄一人视为稀世恶魔,就能挽救这个村子的名誉的话,是最好的。我想,睦雄应该也不会反对吧!但这次犬坊的事件,确实是这个村子以往耻辱的延续,而且似乎还牵扯得很深。为了不要让过去的事情曝光,而不对你说明整个事件,我想这也是情非得已的。” 上山又再度陷入沉默。 “犬坊育子的身体上那块疤是什么?”我有点沉不住气,直接切入我最想知道的部分。 “那应该是被用刑的吧!” “被用刑?” “对,我是这样认为,因为关于这样的传说,我也听了好几遍。” “被打……是谁、为了什么,要对她用刑呢?” “那个家里应该有一间做琴的工厂吧!琴的表面听说是用烧得通红的烙铁去烘烤的,所以应该是用烙铁对她用刑吧!在她年轻的时候。” “那是为什么?” “因为……你也看到了,不是吗?这要怎么说呢,就是……就是因为太喜欢和男人乱搞吧!” “啊?育子女士吗?” “她的家人,可能是父母和丈夫,一再规劝,但她就是没办法改掉这个坏习惯吧,所以听说就被用刑了,这样的传闻我听过好几次。连我这种不和别人说三道四的人都听过这个传闻,在村子里一定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吧。” 我哑口无言,不敢作声,没想到看起来这么正经的人居然? “她在村子里是有名的,曾经有一阵子传说,村子里没和她发生过关系的男人反而是稀有动物。我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虽然传说有点夸大,但或许也不是全然不可信吧!” 我因为太过震惊而无法回应。 “还有人说她是神经病,听说不管怎么对她用刑,或是将她关起来,她的恶习一点也没改善。所以就有人说她是花痴之类的,但是我不这么认为,其实这样的事不只发生在她一人身上,她的这种行为可以说是遗传。这个村子在战前,大家都是这样。说得极端点,村子里有一部分的人就是这样淫乱的杂交,男人夜里跑去和别人的老婆私通,女人也在等着别的男人来。真是愚蠢的风气。” “真的吗?”我很惊讶。 “那么,假设在路上碰到自己喜欢的女人时,会立刻将那个女人带回家吗?” “这是乱说的,没有这么单纯。这个村子里的淫风,说来很讽刺,就是因为表面上的严格禁止而产生的,年轻男女不可以并肩走在路上;除了传达必要的事情外,一律不得说话,也不可以一起看电影,谈恋爱当然也是禁止的,连恋爱结婚也不被允许,就是这样一个极端讲求道德的地方,反而会形成另一个道德沦丧的产物。”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大家所说的“因果”,还有上山之前难以启齿的原因,我慢慢看出端倪了,但我还是暂时无法相信。“但是,整个村子应该都知道吧?” 上山露出苦笑,“应该算是默许吧……” “但是,自己的老婆半夜和别的男人私通,做丈夫的也不能抱怨吗?” 我一说完,上山立刻回答:“不,没有这回事。” “因为我们无缘看到这个愚蠢的风俗,所以可能无法理解。从事这些行为的人,彼此之间应该是有某种默契吧,可以说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人,所以听说在家里做也是被允许的。这需要高度的政治判断吧!这种事日本人是最擅长的,和说话傲慢无理时的判断是一样的,有时候和对方是角力的关系,有时候又要敏感判断和对方亲密的程度后才有所行动。” “那为什么,现在这种风气又开始了呢……” “在山里的聚落,人与人之间的往来是很封闭的,而且这块土地上又没有娱乐,所以在这里,只要男人们聚在一起喝酒,就可能会形成这种气氛……这是我的想像啦。” “真令人难以相信,那也有可能会怀孕,不是吗?” “唔……” “自己的老婆也可能会怀别人的孩子呢……” “这种事情也不能说没有。所以,在这块土地上,从以前开始就流传着‘杀死小孩的拍球儿歌’。” “杀死小孩的拍球儿歌?……” “对,歌词的内容主要是在讲堕胎,所以也叫做‘堕胎歌’,听说以前在日本的每个地方,都有这样的歌曲。但这里在昭和时期之前,都一直保存得很完整,对民俗学而言,是非常罕见和珍贵的,身为本地人的我,却不觉得高兴……” “以前的人,常会杀死自己的小孩吗?” “好像是这样,以前村子里没有妇产科医生,只有产婆。昭和时期以后,杀死自己小孩的风气就很盛,但是听说其实这种事从以前就很常见,而且周遭的人都心知肚明。所以,碰到杀死自己孩子回来的人,如果问她:‘你的孩子呢?’她们通常会回答:‘去捡蚬仔了。’听说是这样的。所以应该是真的吧!” “据我了解,乡下地方杀死自己小孩的习俗,是为了减少家里吃饭的人数……” “当然这也是原因之一,我不认为只有这样。因为和别的男人私通,所以当自己知道这个孩子可能是别人的,便将这个孩子杀死,这应该才是令人感到意外的真相吧!” 我又哑口无言了。因为,这是站在我从未思考过的角度,去解释杀死自己小孩这件事,我一直视为理所当然的知识已经被瓦解。 “但是,女性觉得如何呢?没有比这个更令人困扰的……” “应该有和育子女士相同的例子吧!”上山笑了。 “这么说育子女士不算特别罗……” “不,也不是这么说。应该是老夫老妻之间,为了寻求刺激吧!当然也有女的挑选男的,其实我国从江户时期以后,这种事情就蔚为风潮,很稀松平常。” “啊?是这样吗?” “江户的黄表纸6里面,就常出现换妻。还有,浮世绘你知道吗?大部分都是春宫画,就是现在的色情书刊,所谓的浮世绘,最主要的部分就是这个。我国的庶民文化、精神风土,自古以来好像就有这种猥亵的一面,从我国的史书就可以看出来。” 译注6:江户后期,继黑本、青本之后,于安永(一七七二—一七八一)年间到文化年间(一八〇四—一八一八)的初期,在江户流行的黄色封面绘本的统称。 我低下头继续思索着,“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日本这僩国家是个道德规范非常严格的国家。” “没错,是非常严格,但是就我所见,其实是相同的问题,不是吗?” “相同的问题?” “对,严格与不严格只是互为表里,因为规范太过严格,所以背地里就会爆发出与禁止相同的力量,来破坏规则。睦雄事件也是一样的道理,也是因为这股力量不受控制所致。发生那个事件的真正理由,因为已经被视为禁忌,所以没有人愿意说,村子里的人都将所有的错归咎于睦雄一人,然后闭口不谈,因此这个事件到现在仍然被世人误解。这个误解愈滚愈大,慢慢变成了有如小说故事的情节,现在已经发展成与事实完全脱节了。” “唔……”我低声应着。 “所以,这只是我的想像,如果不对的话,我很抱歉。但是,听了石冈先生所说的话后,我觉得这次的龙卧亭事件,好像是以这个误解为样本产生的。” “误解?” “对,就是世人对睦雄事件的误解。他们说睦雄是疯子,所以有关这个疯子的一切,也就是这个罪孽深重的杀人魔的血,就必须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大家都自以为正义,我觉得是这样。” “唔……” 因为上山的话告一段落,所以我也不再说话,又开始思考了一阵子。就像是泥水一样,我混乱的思绪慢慢沉淀下来了,我渐渐看到一个事实,那就是阿通和小雪。 当我发现这个事实之后,我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气氛,彷佛是整颗心一下子变得很清澈。对我来说,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的经验,我的手好像触摸到了事件的核心一般,感觉凉凉的,但不可思议的是,我没有兴奋的心情。 阿通刚才对我说,她的生母,可能就是她的祖母世罗喜美惠和都井睦雄私通后所生下的小孩。这样一来,阿通还有她的女儿小雪,身体内部流着都井睦雄这个杀人魔的血,至少世人这样看待她们母女两个,一点也不奇怪。所以,会不会有人想要消灭她们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解开整起事件最重要的关键,终于被我所掌握了,不是吗? 我在当时是这么认为。 第九章 接下来,我们来谈谈传说中的杀人魔——都井睦雄的真面目。 都井睦雄在大正六年(西元一九一七年)三月五日出生于冈山县苫田郡贝繁村的大字仓见这个地方。他的父亲振一郎生于明治十三年(西元一八八〇年)二月十六日,一边务农一边以烧炭为生,他的酒量非常好,但个性和品德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可说是个很温和的人。 都井振一郎在日俄战争时从军,当时整个贝繁村出征的人数分别是:贝繁村六十二名、西贝繁村五十一名、东贝繁村三十七名、上贝繁村五十五名,听说当中有三十二名战死沙场。 但是,振一郎却升了上等兵,幸运的从战场上归来。在大正二年(西元一九一三年)以相亲的方式,和同郡的小田君代结婚,当时振一郎的父亲已经过世,只剩下母亲伊根。 睦雄的母亲君代于明治二十五年(西元一八九二年)八月二十四日出生,她是个性情急躁,动不动就生气的人,但是也没有太大的问题。她和丈夫两人都是苫田郡的人,她的父亲叫做小田宇作,在阿波村的大字于曾务农,她在十七岁时嫁入了都井家。 都井家的土地规模算是中等农家,有一町三反7的农地,还有三反的林地。夫妇两人感情似乎也不错,他们一边照顾着婆婆伊根,一边认真的务农和烧炭,在当地算是过着中等以上的生活。不久之后,在大正三年(西元一九一四年)八月十四日他们生下了长女美佐于,大正六年(西元一九一七年)三月五日,长男睦雄就诞生了,睦雄生下来时是个非常瘦弱的孩子。 译注7:町和反,均为土地面积的单位。一町约零点九九公顷,一反约为九点九一七四公亩。 虽说他们过的生活是中等以上,那也只是和一般人比较而已。 当时农家的饮食生活,和现在比起来,可说是非常匮乏。中等家庭的饮食大概就是以麦子三、稻米七的比例去调配,因为麦子会膨胀,所以煮出来的饭会让人以为麦子和稻米各放一半。 愈是贫穷的家庭,放入麦子的比例就愈多,当然也有些家庭贫穷到只能吃麦子,有时可以混入一些季节性的农作物一起煮,像是马铃薯、茄子、豌豆、蚕豆、大豆等,但这些东西并不是常常能够吃到的。 秋天小米收成后,为了不要浪费,将小米碾成粉,冲热水后搅拌,做成丸子来吃,当地称之为茶子。原则上,副食品都只能是田里的作物,当时认为,如果吃牛肉的话,会受到神明的惩罚,鱼也是只有在过年和祭祀的时候才能吃。所以,菜肴一定都是自己种的蔬菜,除此之外就是腌菜,每户人家也都会有一间专门腌渍食物的房间,在自己家里制作各种腌渍物。早餐大多是吃茶泡饭配腌菜,当时也没有人煮味噌汤。 这样简单的饮食生活,却要从早到晚工作,有时甚至忙到深夜。营养不良,加上当时的医药又不发达,所以大正六年振一郎会病倒也不足为奇,他得了肺结核。虽然在此之前,他就觉得身体不舒服,但是生活贫困,再加上意识到自己是妻儿的生活支柱,就硬撑着工作。听说来为振一郎看诊的医生,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因为他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 第二年十二月一日,都井振一郎因肺结核过世,享年只有三十九岁。这时的都井睦雄只有两岁,但因为他是长男,所以一町三反的农地和三反的林地都由他继承,母亲君代则是儿子的监护人。 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引起世人瞩目的事件,也就是大正的米骚动,连日持续上扬的米价终于冲破了一公升五十钱七厘的关卡。感到生活陷入危机的主妇们,便站出来要求米降价,当时就是如此贫穷。骚动波及到全国各地,最后演变成需要军队出来镇压的地步。睦雄他们所住的贝繁村也受到影响,但是并没有酿成流血事件,只不过是由抗议代表对米店提出米降价、不要将米卖到别的地方这样平和的诉求,所以这个地区并没有人被判刑。 睦雄的祖母伊根此时便怨叹:“米价上涨,我们这些农民虽然感到很高兴,但社会却变得如此动荡不安,这不等于是要杀死我们这些农民吗?真是可怕。” 这一年的年底,睦雄的母亲君代便卧病在床了。次年,即大正八年(西元一九一九年)四月二十九日,她便过世了,享年只有二十八岁。她自己是说得了慢性支气管炎,但其实她也得了肺结核,可能是被她的丈夫传染的。这样一来,睦雄的监护人就变成了他的祖母伊根。 睦雄的父母亲因为肺结核而早逝,让长大成人后的睦雄变得非常害怕。当时的结核病就是不治之症,如果病人被告知得了这个病,就等于被判了死刑;以一般人对这个病的了解,再加上当地人情特有的顽强保身意识,慢慢就演变成只要家里有人得这个病,就会被疏离的习俗。 家里没有人工作的都井家,开始了祖孙三人的生活,生活贫穷自然不在话下。伊根慢慢将田地卖掉,只耕种一些小米,养活年幼的两个孙子。睦雄性格羞怯又容易生病,是个非常乖巧的孩子,和姊姊感情很好。他的姊姊美佐子事后说,记得从来没和睦雄吵过架。 为了生活,祖母伊根孤军奋斗,虽然对两个孙子同样疼爱,但是一定会将地炉的上座让给睦雄坐。尽管睦雄年幼且又内向,但睦雄还是一家之主。有一次,美佐子开玩笑坐到上座去,伊根居然把她打到哭了,因为当时的这种习惯是一定要遵守的,并不是伊根的想法有问题。 就这样,米价不断上涨,一公升已经暴涨到五十九钱,所以当地的小学校长们,便联名提出陈情书,要求增加百分之十的薪水。因为这个消息,伊根似乎对校长们感到非常失望,对她来说,校长是非常神圣的工作,必须忍受清贫的生活。然而他们现在却仗着自己的权位,做出这么庸俗的举动,这件事让伊根越来越厌恶学校。 大正九年(西元一九一〇年)睦雄四岁时,伊根搬到了贝繁村大自小中原塔中,租了一间房子,一家三口在这里度过了三年。 在大正十一年(西元一九二二年),睦雄六岁的那年夏天,一家人再次搬家,搬去了祖母伊根的故乡,也就是后来发生问题的西贝繁村大自行重字贝尾。因为伊根是这块土地出身的,所以很喜欢这里,也很熟门熟路,他们住的房子和田地是以五百圆的价格,将仓见山林处理后建造的,伊根打算在这里定居下来。 十六年后,发生“都井睦雄事件”的这间屋子,据说外观虽然非常漂亮,但是很老旧,感觉好像已经荒废了。事件发生后,报告书上也写着屋内非常阴暗,如同文字的叙述,感觉阴气逼人,但一家人刚搬来的时候,屋子还算新,和其他的房子没有什么两样。 不过,这间屋子其实是有因果的。睦雄事件的被害人之一,犬坊八重告诉警察这间房子的过往,让人感觉到这种诡异的巧合并非偶然,令人毛骨悚然。八重在睦雄事件发生时,因为躲在地板下面所以逃过一劫。 这是在睦雄事件发生前六十三年,所以是在睦雄一家搬来的前四十七年,八重就住在这间屋子里面。她当时的丈夫犬坊忠次郎,与同村大字楢井的藤木德藏的老婆阿妙通奸,德藏当场抓奸在床,忠次郎恼羞成怒,便回家拿武士刀,杀进德藏家,他原本打算先杀死阿妙再强迫德藏和自己一起死,但是他没能杀死阿妙,便砍了德藏之后自己切腹自杀。 这起事件,就发生在这间屋子里,之后的睦雄事件也和德藏杀人事件几乎是同一个模式,当时忠次郎二十二岁,发生睦雄事件时,睦雄也是二十二岁。 睦雄的姊姊不久后就上小学去了。因为内向胆小,之前只和姊姊玩的睦雄,就变成孤零零一个人了。不只如此,这块土地对睦雄来说也很陌生,伊根在自己的故乡有很多朋友,应该是过得很快乐。 她虽然很朴实,但从以前开始就到处活动,她走到哪睦雄便跟到哪,在姊姊放学回来之前,他通常没做任何事。而且,伊根还越来越溺爱睦雄,对他的占有欲越来越强。 大正十二年(西元一九二三年)睦雄满七岁。虽然三月出生的睦雄,因为是在四月一日(日本的入学日)前才出生,所以当年还无法上小学。但是,睦雄本身就很畏缩内向,所以根本也不想上学。不仅如此,他甚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害怕跟外面的孩子们玩在一起,更何况是学校呢! 伊根也不想送睦雄上学,她片刻都舍不得睦雄离开她的身边,她还以和睦雄同年生的小孩都还在家里为由,心想,让睦雄晚一年去上学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 村子里区公所的学务组人员觉得不可思议,好几次亲自登门拜访,想说服伊根让睦雄提早就学,而伊根总是拿睦雄身体不好当藉口。这也并非谎言,睦雄是常生病,但是当时的他并不是整天卧病在床。对于区公所人员的游说,伊根总是坚持“请再等一年”,然后予以严厉拒绝,这也是心疼害怕上学的孙子所做的奋战。 平时待人总是很客气的伊根,在这种时候就变得很顽固,不管对方怎么说,她就是不点头。学务组的人员最后只好投降,伊根对孙子的溺爱和占有欲,在这个阶段已经非常严重。 当年的九月一日,东京发生关东大地震,死者有九万一千八百零二人,失踪者有四万二千二百五十七人。距离东京很远的睦雄一家,当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但有关朝鲜人暴动的传言满天飞,非常担心的伊根,连日来都将门户紧紧地锁上,连着两、三天直接穿着衣服睡觉,还拚命地到处拜托派出所巡警和邮差,请他们帮忙留意,因为他们一家只有老人和小孩。真是让人觉得好笑。 睦雄还是足不出户,一心一意等着姊姊放学回来和他一起玩。他这个样子,看在附近孩子的眼里,觉得非常奇怪,他们常常会大声嘲笑他“羞羞脸!男生和女生玩!”其他孩子的这种粗暴行为,让睦雄越来越害怕上学。 过完年后,也就是大正十三年(西元一九二四年),讨厌上学的睦雄,一定得去上学了,随着入学日期越来越近,睦雄的胆怯也越来越严重,伊根觉得非常心疼。但其实睦雄入学之后,和其他的孩子并没有很大的差异。睦雄本身也很惊讶,他到学校一看,发现并不是全都是坏孩子,和他一样老实的孩子也很多。 感到安心的睦雄,从此以后就和其他孩子一样,每天都去上学。本来以为睦雄问题很严重的学校,还有区公所的学务组人员,都放下心中的一块石头了。 不仅如此,非常内向的睦雄一心向学,他的表现更胜于其他学生,成绩非常优秀。根据当时的纪录,十分是满分,睦雄的生活与伦理九分、国语九分、算数十分、美术八分、音乐八分、体操八分、操行中等,所以在班上排名是第二名。 当时的级任老师藤田萱子的评语是:“顺从、听话,是班上的模范儿童。学业成绩优,在教室内会照顾其他同学,是个好学生。”老师对他的评价非常高。但好像也有评语说:“身体不好,常因感冒而缺席。”一年级时,睦雄总共缺席七十二天。睦雄就是那种班上很常见的学生,身体虽然不好,但是表现优异,完全符合优等生的资格。 只是,他的缺席并不全都是因为生病或发生意外,在学籍簿上有纪录:“祖母伊根因为只有一个男孙,所以很宝贝,外面只要有一点风雨,就不让他上学。”所以,不愿意让睦雄离开身边的孤独伊根,只要找到一点点理由,就会帮孙子请假。 放暑假对伊根来说简直就是天堂,但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就一下子变得很哀伤,会以睦雄得了疝气为藉口,让他请长假。即使这样,睦雄的成绩还是很好。 睦雄升上二年级之后,成绩还是很优异,缺勤的天数也减少了。内向的睦雄终于交到了朋友,还会去朋友家玩。当时贝繁的农家,副业多半是养蚕,蚕要吃很多桑叶,所以他们会种桑树。而去摘桑树枝,就是小孩们的工作,摘下来的树枝则会被当成剑。所以孩子们就一边工作,一边拿着“剑”打打杀杀。 帮大人工作除了可以获得零用钱和食物,这个打斗游戏也很有趣,所以睦雄会去同学家帮忙,因为睦雄家没有养蚕,也没有种桑树。 但是,伊根不喜欢睦雄去。据说打斗游戏很危险,有一天,睦雄玩打斗游戏时,左眼上方被戳到,流了一点血,当他哭着回家时,伊根气得火冒三丈,立刻冲到那个小孩家去。 一进人家家门,伊根就扯着嗓门大叫。 “睦雄可是都井家的宝贝命根子!你们把他弄瞎了怎么办!大人不在家吗?别开玩笑了!下次再发生这种事给我试试看,我可不是好惹的!” 伊根平常是很沉稳又客气的女人,没有声音到几乎让人忘了她的存在。对于这样的一个人,如此大发雷霆,对方都会吓得呆若木鸡。这个事件后来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话题,一直在村子里流传着。对伊根来说,睦雄比她的性命还重要。 升上三年级后,睦雄当了班长,这表示,他缺勤的天数又减少了。这个时候,他的个性还是一样内向安静,但是他的身体很明显变好了。 当他被任命为班长时,在教室内并未表现出特别高兴的样子,但是,一走出校门便雀跃不已。他说:“我要赶快去告诉奶奶。”一里多的路,他像飞的一样冲回了家。 伊根一开始还不相信睦雄所说的话,但是当睦雄拿任命状给她看之后,她便拿着任命状到附近炫耀。“我孙子是神童,总有一天他会变成举世闻名的伟人。”伊根这样说道。 他的姊姊在学校听到这消息之后,也是一路跑回家,就好像是自己当班长一样高兴。她这样说:“睦雄真的很聪明,现在开始,姊姊要请睦雄教我念书了。” 这一年是大正十五年(西元一九二六年),同时也是昭和元年,在千叶县发生了一些不容轻忽的大案子。后来,还发生了一件称为“鬼熊事件”的大案子。这些案子的相关资料,或许就形成了后来的“都井睦雄事件”的远因。 在千叶县香取郡,以驾驶货运马车为业的岩渊熊次郎,当时三十五岁,虽然已经有老婆,但还有一个从事特种行业的情妇,叫做阿惠。他因为知道阿惠移情别恋而勃然大怒,要求阿惠回到他身边,但是遭到拒绝。于是,熊次郎就用木柴将阿惠打死,再去怂恿阿惠和他分手的那个男人家放火,然后逃到附近的山中。 辖区警察除了增加员警支援外,还取得村里的消防队员协助,进行大规模搜山。报纸称岩渊为鬼熊,一连好几天做出耸人听闻的报导。在这段期间,鬼熊曾伺机下山,有村人同情他给他饭吃,然后他再逃回山中。最后,他把发现他的两名警察给杀死了。 从村人的反应来看,他绝对没有被世人憎恨,他也的确有令人同情的地方,而且,当时的警察常以暴力恐吓市民,对政府官员阿谀奉承,贪污腐败已是公然的秘密,所以大家心里都暗暗为鬼熊喝采。在搜山的时候,东京《日日新闻》的记者还和他见面,因为将他的发言报导出来,鬼熊竟然一下子变成了时代的英雄。 尽管警方大规模搜山,而鬼熊因为得到市民的援助,所以逃亡了四十九天。但是,他认为自己最后还是逃不了的,所以就在九月三十日天亮时,喝下番木鳖碱,再用剃刀割喉自杀。 在他死后,“鬼熊事件”立刻被拍成电影,选被做成歌曲传唱。因为当时的日本警察都是暴力相向,所以违抗警察比现在更能引起一般民众的共鸣,这一点对睦雄事件的推论,或许也很重要。 睦雄对于鬼熊事件的感想,后来从他姊姊美佐子口中也可略知一二。 当时的报纸照例拍下了鬼熊的妻子和儿女在自家庭院中哭泣的相片,然后予以报导。听说,当时十岁的睦雄看了以后,便问伊根这是什么。伊根就读相片下面的说明给睦雄听,然后说出一般人的感受:“爸爸不在了,好可怜喔!”睦雄却回答说:“但是妈妈还在,总胜过我吧!”美佐子在一旁全都看在眼里,睦雄当时的表情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变化。 从那个时候开始,睦雄就爱看一本叫做《少年俱乐部》的杂志。据说,睦雄常说只要有书就好,其他我什么都不要。即使去庙会,他对玩具、零食也全都不感兴趣,只想要摆在蓆子上过期的少年杂志。睦雄看书的速度非常快,新出刊的杂志,刚买回来没多久就看完了,他还会去拿姊姊看不到一半的《少女俱乐部》来看,常常也是一下就看完了。 当时的《少年俱乐部》出版了很多小说,内容都不逊于大人看的小说,虽然汉字旁边都有标识假名,但是当时的汉字并未被规范,小孩子看小说应该会很辛苦,不过,睦雄对印刷品和小说的适应力,明显比一般孩子好。 昭和二年(戏院一九二七年)睦雄升上了小学四年级,这一年,他缺勤的天数又增加了,但是班长的职位并未被解除。此时的级任老师对睦雄的评语是:“个性质朴,沉着,不够开朗,阴沉。健康方面,因为头痛常缺席,所以不喜欢体操、运动等,学业成绩方面,特别是智能科学非常出色,能正确记臆。动作虽正确但不敏捷。” 昭和三年(西元一九二八年),睦雄被责备“因为头痛常请假缺席”,但他的班长职位还是没被解除。学校方面,还特别委托校医帮睦雄做精密检查,当时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小学一般科修业完毕之后,睦雄就直升该校的高等科就读,相当于现在的初中。即使到了初中,睦雄的学业成绩还是很优秀,甚至比以前更好。他几乎不再请病假,所以当然能继续当班长。 级任老师杉山对睦雄的评语是:“个性温和,健康中等,学业优秀,操行甲等,话少、严谨的优等生。”此时的睦雄已经变成村子里最优秀的青年了。伊根曾说睦雄是“神童”,现在已经不能说她是夸大其词了。 这一年,睦雄谈了生平第一次恋爱,还发生了一点纠纷。他写情书给比他低一个年级的武井孝子。他是用像教科书那么大张的图画纸,做成非常特别的形式,将摺叠好的纸张摊开的话,是一个绑着辫子的少女画像,画得非常好,他依据当时少年俱乐部里的插图,模仿最受欢迎的椛岛胜一的笔触,画了一幅非常细致的铅笔画。在“孝子的肖像”下面写着一行小字:“我喜欢孝子。”然后大大方方签上都井睦雄,不知道为什么还盖上图章。睦雄具有绘画的天分。 真是一段令人会心微笑的小插曲,但是,依当时村子里的风气,这却被视为是不知羞耻的不道德行为。孝子回家后,将图画藏在书桌的抽屉里,却不小心被她弟弟看见了,所以她妈妈也知道了。非常震惊的妈妈,将孝子痛骂了一顿,气急败坏的将图画拿到学校给级任老师。但好在这个女老师是个明理的人,她将画拿给了睦雄的姊姊,并没有去追究这件事。 不管是谁看到这幅画,都会觉得比较像是在画睦雄的姊姊美佐子,而不是画孝子,或许也是因为这样,老师才会将画拿给美佐子。而美佐子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弟弟,这也是因为她觉得这幅画,好像是在画自己的缘故吧! 这时的美佐子已经出落得非常标致。任何人都有过对异性充满幻想的经验。 到了昭和六年(西元一九三一年),睦雄已是高等科二年级的学生了,他已经满十五岁。到了二年级,他的成绩更为优异,语文科、历史、地理、理科、农业都是十分,生活与伦理、习字、作文、绘画、工艺都是九分,算数、音乐、体操则是八分。 暑假结束后,到了第二学期开学的这一天,当牧村康治一个人走在路上时,从后面传来一声“牧村!”牧村回头一看,原来是睦雄。牧村康治是这个时期和睦雄最要好的同学。 “什么事?”牧村停下来,睦雄赶紧跑过去,打开书包的盖子,在书包里翻了翻,拿出一本用绳子绑好的几张便条纸,有点不好意思地交给牧村。 周围尽是一望无际的稻田,稻田里的稻穗结实累累,现在正是要收割的时候。令人心旷神恰的秋风徐徐吹来,附近没有半个人影,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是什么?”牧村问。 “这是我暑假时写的。”睦雄有些害羞的说。 怕被风吹乱的牧村看了第一页,上面写着“幽默侦探”的标题,还有睦雄的签名。牧村本来想问“我可以看吗?”但他猜想,睦雄一定是希望他看的,所以就直接坐在田埂上,默默地读了起来。 那是侦探小说。一个不怎么优秀的中年私家侦探,某个有钱绅士来拜访他,告诉侦探他的女儿被一个怪盗绑架了,希望侦探能帮他救出女儿。于是,侦探就开始行动,但因为他实在太笨了,所以一直找不到怪盗的藏身之处。怪盗也对侦探白痴的行径感到不可思议,想尽办法嘲笑他、戏弄他。就这样,两个人展开一场热闹的打斗,内容大概是这样。但最后一页并没有故事的结局,还写了“末完待续”几个字。 秋天的田地充满了独特的香气,看完之后,牧村抬起头,看见坐在旁边的睦雄一脸担心的样子。 “怎么样?”睦雄说。 “很有趣呢!”牧村说的是真心话。“但,这真是你自己写的吗?” “是啊。”睦雄小声的说。 “真了不起。”牧村说。 牧村之所以会问睦雄这是不是他自己写的,除了因为他很佩服中学生就能写小说之外,还有这本书是属于幽默的作品,和睦雄这个人多少有点不搭调。即使是写书,平常不爱讲话、只热中于学习的睦雄,应该会写些主题比较严肃的作品,但这本书不管怎么看,都给人一种戏谑的感觉。 “感觉像是江户川乱步和佐佐木邦的作品混合在一起的小说,但是很有趣。”牧村又说了一次。 牧村的成绩中等,但是非常喜欢看小说,《少年俱乐部》就不用说了,他也爱看《王子》等杂志,还有《讲谈俱乐部》,在这方面,睦雄远不如他。 睦雄或许是希望,有一个了解小说的人来给他评语,这个时期的睦雄,潜意识里也许希望自己将来能成为一名小说家。至于是否有可能办到,睦雄希望能借助牧村的判断。因为爱看少年杂志,所以无论是在绘画方面,或是小说方面,都慢慢培养了他的实力。 “让班上的同学看可以吗?”牧村说。睦雄便回答:“唔。” 第二天,《幽默侦探》便开始在班上传阅。同学们或许是出于对班长的敬畏,但这本小说还是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好评,班上便涌现要读续集的声浪。睦雄很在意,过了两、三天后便写好续集带来学校,续集也获得好评。但续集也尚未结束,所以班上又再催促睦雄快带续集来。睦雄很得意,继续写了三、四次续集。 这个时候,有一个同学叫做清原武,他对牧村说:“我也有写些东西。”然后,将几页装订在一起的稿纸拿给牧村看,牧村简直就像是负责文坛新人的编辑。 他所用的纸不同于睦雄的便条纸,而是稿纸。清原的文字非常有内容,整体结构也更胜于睦雄。但,令人惊讶的是内容,这篇文章的标题是“小学老师的悲哀”,这么圆熟的遣词用字、完美的构思,怎么看都不像是中学生写的文章。 非常佩服的牧村问:“这真的是你写的吗?” 清原神色似乎有点慌张,他反问回去:“你觉得呢?” “比都井所写的东西更具有文学性,如果真是你写的,就太了不起了。”牧村说出他的评论。 清原的成绩也是中等左右,但是和牧村一样喜欢看小说。清原似乎有点犹豫,但最后他终于说了实话。“这不是我写的。” “那是谁写的?” “是我哥哥。”清原说。 “啊?”牧村说:“我知道你有哥哥,但是我不知道他这么会写文章。”牧村说。 于是清原说:“哥哥是文艺青年。” 《小学老师的悲哀》将睦雄打倒了。睦雄太过震惊,所以便不再继续写《幽默侦探》的续集了。清原的哥哥是工业学校毕业的,好像是在冈山的电子公司工作。睦雄心想,只是一个平凡的工人,就能轻易写出这样的小说,而自己只不过写了本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说,就被班上同学吹捧而乐不可支,实在觉得很丢脸。他决定不要再写小说了。 牧村对自己的小说鉴赏能力很有自信,他觉得这本写得很好,便拿给睦雄看。睦雄看过之后,也不得不承认的确是写得很好。这本小说也还没写完,所以睦雄和牧村都希望能一起读续集,清原非常高兴,说要回家拜托哥哥。 隔周的星期六,清原将第二集拿来了,也写得非常好。体操课请假的睦雄在教室内读着第二集,巡堂的老师刚好进来,睦雄反射性的将小说藏起来。觉得很诡异的老师,便将稿纸抢了过来。 那不只是第二集,还有第一集的原稿,老师两份原稿都看了之后,说了一句令睦雄很吃惊的话。“你为什么要抄小说?” 睦雄还不懂老师的意思,张大嘴不知该说什么。 “这不是石川啄木的小说吗?为什么你要抄呢?是国语课的习题吗?” 睦雄非常讶异,“这是石川啄木的小说?” “我在念师范学校时,曾经读过。” “真的?” “当然是真的,这篇小说好像是叫做〈云是天才〉吧!” 非常惊讶的睦雄赶紧跑回家,将姊姊所收藏的啄木的书从第一页翻开来看,立刻找到了〈云是天才〉,老师说得没错。 第三大早上,睦雄将这件事告诉了牧村,牧村非常激动。 以睦雄的个性,根本没想到要去打清原,但是牧村的腕力很大,他在教室门口逮到了来上学的清原,就上前劈里啪啦的痛打清原一顿。 “清原,这不是石川啄木的小说吗?你是骗子!” 清原一面哭,一面说明原委,他说他将睦雄的侦探小说在班上很受欢迎的情形告诉他哥哥,结果星期日他哥哥回家时,便带了一本啄木的书回来,要他抄下来挫挫都井的锐气。 清原的哥哥在冈山住宿,只有星期六日才会回家,周末都习惯在家里度过。一开始,他本打算说是自己写的,但是因为牧村好像看出来了,所以就决定说是哥哥写的。 连载小说《小学老师的悲哀》就这样中断了,但睦雄这才知道,他所写的小说竟然这样不被接受,也不再继续写《幽默侦探》了。 昭和六年(西元一九三一年)进入第三学期后不久,睦雄一回到家,立刻对伊根说:“我想要上中学。” 伊根听了之后,露出惊讶的表情。“要上中学的话,要去哪里上啊?”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冈山啊,冈山的县立冈山一中。” 伊根默默摺着衣服,脸上虽然露出一抹微笑,但内心的忐忑不安在她僵硬的指头上表露无遗。 “冈山那么远,应该没办法通学吧!”过了好一会儿,伊根终于开口。“那就一定要住校了吧!”伊根嗤之以鼻的说:“这样睦雄没问题吗?” 美佐子正在厨房切汤的配料,听到伊根和睦雄的对话后,就走了过来。“要一个人在冈山生活,睦雄办得到吗?”她也替伊根帮腔。 “大家都做得到,我当然也可以啊!”睦雄认真的说。 “你不会洗衣服,也不会煮饭,连打扫也不会。即使受伤了,一个人也不会处理,你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孩,没办法一个人在冈山生活的。”然后美佐子哈哈大笑,伊根也跟着笑了。 “这是大家都做得到的事,不要一直把我当小孩看。”睦雄生气的说。 “你知道怎么煮饭吗?”美佐子说:“你不知道!” “我可以学。” “以前你从来没有一个人做过什么事,现在却突然说要一个人生活。”姊姊了解伊根深受打击的心情,拚命想让睦雄打消念头。 事实上,睦雄是被宠大的孩子,要一个人生活,确实是有问题。美佐子也认为根本就不可能,如果中学可以通学的话,那就另当别论。 “而且,你的身体又不好,一个人头痛或是发烧时,你要怎么办?”姊姊越说越认真。 “睦雄,你哪有钱上中学呢?”伊根说:“我没有办法再工作了,你也知道我们家很穷吧!”伊根声泪俱下。“你的成绩很好,我很高兴,但是,你应该生在有钱人家。”伊根开始啜泣。“睦雄你去冈山的话,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你忍心吗?”伊根提高声调,同时嚎啕大哭了起来。 “还有姊姊啊!”睦雄也哭着说。 “她是女孩子,一定要嫁人的!”伊根似乎生气了,就连美佐子也哭了起来,情况变得很糟。睦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有沉默不语。 那一天,睦雄被学校的级任老师叫去。“都井,你的成绩很好,这样去做农民很可惜,你家里应该还不至于拿不出学费吧!你要不要继续升学呢?” 在此之前,睦雄自己也没好好想过这个问题,自己的成绩应该是可以继续升学的,但是,他自己也觉得不可能,因为他没有父母,家里没有人赚钱,如果要住校的话,是很花钱的。而且,家里还有伊根,要是父亲或母亲还在,那就另当别论了。如果自己离家,姊姊又嫁人,就只剩下伊根一个人了。虽然他试着说说看,但果然不出他所料,姊姊和伊根一直说他不懂事,很明显的,这不是真正的理由,还另有隐情。 那天晚上的晚餐,真是食不知味,伊根几乎没吃什么,很早就上床睡觉了。她躲在棉被里啜泣,似乎是刻意要让餐桌上的两姊弟听见。听到祖母的哭声后,美佐子也立刻掉下泪来,不断的叹气。 虽然睦雄早就知道结果会这样,但是,他没想到整个家庭会因此陷入恐慌之中。 “睦雄,我们是没有父母的。”美佐子很感慨的说:“我们没有钱,即使是这样,你还是想念中学吗?” 睦雄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什么了,“好,不念、不念!”睦雄说。 他心想,自己确实也不会打扫、洗衣和煮饭,只因为自己的成绩好,就开始做梦了,中学对他这种乡下穷人家的小孩而言,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第二天,睦雄去找级任老师,告诉她不继续升学的决定。老师问他为什么,他回答,不想丢下祖母一个人。昨天脸上还闪着光芒的睦雄,今天整个人都黯淡了下来,让老师觉得不舍。但是,对于睦雄为了照顾祖母而无法升学的回答,她觉得非常感动,之后她也说出相同的证词。 这一年的九月十八日,爆发满洲事变,日本慢慢被战争的气氛所包围。 昭和七年(西元一九三二年),对都井睦雄这个非常内向的人而书,应该是面临转捩点的一年。之前,睦雄是个胆小纯朴的优等生,对家人也非常好,很少会去麻烦别人。 但是,这一年,已经十六岁的睦雄,因为自己被迫做出很大的让步,所以开始出现愤世嫉俗的态度,也可说是一个心思过于细腻的人,开始学会社会习性的结果。说得讽刺一点,他正在慢慢“转大人”。 现在这个社会,比以往更加俗艳刺激,而且,贝繁村这个小社会,比起其他地方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家都以“淫风”来形容贝繁村,因为,这个地方弥漫着特殊的颓废气氛,这意味着,只要长大成人,就会自然而然接受这块土地的习俗。睦雄被迫做出不合理的妥协,也或是因为受到挫折,因而失去了对抗这个恶劣环境的气魄。 睦雄在高等小学毕业的前夕,开始发烧。一开始只是微烧,但在毕业典礼结束后不久,就变成了高烧。他躺在床上不断呻吟着,伊根和美佐子夜以继日的照顾他,高烧持续了两、三天,医生说是肋膜炎,并不要紧,待在家里静养自然就会好的。虽然不需要一直躺在床上,但是也不可以下田,所以毕业后三个月,睦雄就这样无所事事的度过。 伊根和美佐子虽然没说什么,但是这个时候的睦雄,内心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虽然医生说不要紧,但肋膜炎就是结核病的一种:虽然伊根和附近邻居都刻意隐瞒睦雄,但睦雄还是可以隐约感受到父母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的原因为何。 结核病在当时是不治之症,现在自己也得了和父母相同的疾病。年纪轻轻就必须死去,这样的恐惧从这时开始纠缠着睦雄,对他来说,这个打击更甚于不能上中学。 昭和六年一月,冈山广播电台开始启用,播报了一则新闻,就是几十名冈山一中的学生和二中的学生打群架,其中有名冈山市立商业中学的学生加入了二中这一边,被球棒打成重伤,生命垂危。伊根认真听完新闻后,便一直等着出去散步的睦雄回来,然后立刻告诉他这件事。 “睦雄,还好你没去上中学,如果你现在是中学一年级的话,我可能会担心得晚上睡不着觉。” “睦雄又不是那种孩子,不用担心啦。”这次,美佐子插嘴帮睦雄说话,但睦雄没有任何反应,很快就回房了。从这时候开始,睦雄和伊根之间,大多都像这样没什么交集,渐渐不像以前那样有说有笑。因为,在睦雄心中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绝望感,觉得非常郁闷。 虽然睦雄关在房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但他原本就不是话多的人,所以美佐子和伊根也没有特别担心,也是因为这种孤僻的个性,才使得睦雄之前的学业成绩如此优异。 但是,有一天,美佐子走进睦雄的房间打扫,看见了一样奇怪的东西。那是好几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文章,她顺手拿起来一看,每篇文章都是猎奇犯罪事件的报导。 其中一张是发生在名古屋的猎奇事件。这个事件的经过大致如下: 昭和七年(西元一九三二年)二月八日凌晨,名古屋市西区,中林公园附近的鸡舍,发现了一具无头女尸。这具尸体最奇怪的地方是,在铭仙绸和服的下面,**和性器官都被摘除了。四天后,木曾川的筏夫在河里发现女人的头颅,这颗头颅也很恐怖,头发是连着头皮整个被剥掉,没有耳朵和上唇,两颗眼珠也被挖掉。应该是精神异常的人所为。 死者是吉田松江,十九岁,女性。她的情人,也就是糕饼师傅增渊仓吉(四十四岁)当时已经失踪。警察认为增渊涉嫌重大,便追查他的行踪,却一直找不到。一个月后,也就是三月初,冬天过去了,木曾川游河季来临,船夫们为了重新开张而来到茶棚,结果发现吊在天花板下的增渊尸体,那已经是死后一个月的腐烂尸体。 他的尸体还有很多非常耐人寻味的地方。他的头上披着看似女人的假发,但那其实不是假发,而是吉田松江被剥下来的头发。再往下看,增渊的身上穿着松江的内衣,衣服的左右两个口袋,分别放入两颗眼球和两只耳朵。另外,在茶棚的冰箱里,还找到了已经风干的两个**,这篇报导就是在写这个惨绝人寰的案子。 另一张,是刚好和发现增渊尸体相同时间发生的案子,也就是“玉之井分尸命案”终于破案的报导: 这个案子是发生于昭和七年三月七日,当天早上九点,住在向岛区寺岛町的广岛久良治(三十二岁),在距离红灯户很近的寺岛町八七九番地,也就是俗称的御齿黑沟,发现用牛皮纸包裹的人头、胸部、下腹部、双手和双脚等尸块,引起社会一片哗然。分解下来的尸块被包在牛皮纸里,外面再用白色的浴衣包裹,并用绳子绑紧。警察赌上威信,花了两个月以上的时间,全力展开搜查,但还是无法找到凶手。 像是走进了迷宫一样,十月九日,水上警察局强制拘提住在本乡汤岛新花町三的无业游民长谷川市太郎进行审问,最后认定长谷川就是凶手。被害者原本是浅草地区的流浪汉,叫做千叶龙太郎,长谷川因为同情他,便让他住在自己家里,千叶不但没付房租,最后还使用暴力,所以,长谷川便和弟妹一起将千叶杀害。 还有一张也是轰动社会的猎奇事件报导,在神奈川县大矶町坂田山殉情的庆应大学学生和他的恋人,被下葬后,女方的墓竟然遭到破坏,尸体还被盗走。 这个事件的经过大致如下: 昭和七年五月九日,在湘南大矶町北郊八郎山,发现一对殉情男女的尸体。男方是男爵家的长男,庆应大学的学生调所五郎(二十四岁),女方则是静冈县豪农场汤山家的三女,汤山八重子(二十一岁)。 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才确认死者的身分。女死者是个大美人,身边放了《青鸟》杂志、尚考克多8和北原白秋的诗集,还有小本的《赞美歌集》,附近有像是焚烧信纸后留下的白色灰烬。在《青鸟》杂志上放着两人的高级手表,可以判断两人家境都很好,但还是看不出来两人的身分。男子胸前的口袋有一封遗书,上面既没有收件人姓名也没有署名,令人完全摸不着头绪。当地警察没办法,只好将两人的尸体先放入白木棺材中,暂时埋在郊外一间叫做法善寺的庙里。 译注8jeancocteau,一八八九—一九六三,西班牙人,是毕卡索最要好的朋友,也是有名的诗人兼剧作家。 事情如果只发展到此,其实也就不足为奇了,但是,第二天早上,墓地被挖开,棺木的盖子被掀开,女性尸体不见了。看守墓园的老婆婆大叫一声,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她发现情况不妙,附近散落着腰带和内衣。 有人说,殉情的女子另有爱人,是那个男人将尸体盗走,也有人说,可能是因为迷信,所以要对尸体用药,反正众说纷纭。但是,最后证实是一个性变态者的杰作,两天后,也就是十一日早上八点多,在大矶的海边找到了那具女尸,身上一丝不挂,被埋在沙里。 凶手是六十四岁的埋葬工人,因为在土葬死者时,发现是具美丽的女尸,所以心生歹念,在深夜时一个人将坟墓挖开,盗出尸体。但他只是将尸体的衣服脱光欣赏而已,并没有奸尸,事后解剖尸体时获得证实,也就是说,那具女尸仍是处女,和她一起殉情的男子也没有和她发生过关系。 美佐子就像是拿到令人厌恶的东西一样,她将剪报拿起来,走到房间的角落,去问躺在棉被上的弟弟。“这是什么?你剪这个下来要做什么?” 睦雄将稍显苍白的脸转向姊姊,露出完蛋了的表情。这个时候的美佐子已经出落得相当标致,睦雄也越来越怕这个姊姊。 “没有要干嘛啊!”睦雄说:“看到,所以就剪下来了。”然后又回复到看着天花板的姿势。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可以丢掉吗?”美佐子问。 “唔。”睦雄似乎不在意的说,所以美佐子就把这些剪报和垃圾一起丢了。 发生这件事之后不久,睦雄的气色比较好了,医生检查完后,就说睦雄已经痊愈了。睦雄虽然感到比较放心,但是他的心里并不完全相信医生的诊断,因为医生并没有怎么帮他治疗。他不是乐天派的人,所以无法相信这样的治疗就能赶走难缠的病魔。 睦雄的表情还是一样冷静。美佐子心想,不能上中学这件事,很明显的让睦雄的精神出了问题,所以她让睦雄进村子里的实业补校就读。 伊根还是强烈反对,但是美佐子认为,学校在附近,可以通学,而且这样还可以挽救弟弟的挫折感。 但是,当时的睦雄已经提不起劲了,这个处置不见得正确,因为睦雄去上学后,便常与村子里青年会的成员密切往来,也开始被他们带坏。 睦雄因为肋膜炎而延迟入学,一直到第二学期才中途入学。学校分成男子部和女子部,男子部学习的科目有:生活与伦理、国语、数学,理科、农业,女子部还要多学裁缝和家政;上课时间,男子部一周只有一天六小时,女子部一周两天五小时。总之,这是为了农民开办的学校,进入这里后,即使成绩优异也不见得光荣,至少睦雄是这样认为。 再加上,睦雄的挫折感是很复杂的,他的不满到了现在,已经不能说是因为无法继续升学的缘故。当时就算他去上中学,他的身体这么糟,一个人住宿应该会很惨吧!还好他没有去读中学,所以他也不能抱怨任何人,这件事情给他严重的打击。 睦雄在这间实业学校上学时,和农村青年会的成员越混越熟,他时常参加青年会里的聚会,尽管才十六岁,就已经开始喝酒。只要是年轻男孩聚在一起,好像就会互相比较谁最坏,在青年会里也是一样,当时的那些人都证实:“都井可以喝个两、三合9。” 译注9:合:容量单位,一合相当于十分之一公升。 因为年纪的关系,所以睦雄比较能喝吧!但是,他们在一起所做的事还有比喝酒更坏的,那就是这个地方特有的玩女人方式。当时,村子里的年轻人聚在青年会喝酒时,会吹嘘他们半夜去偷别人老婆的成果。 “你还没长大就学会喝酒。”美佐子常会对从青年会喝得满脸通红回来的睦雄说。 于是睦雄就会说:“以前的人不是常说吗?酒是百药之王。”这很明显是睦雄在青年会里听来的,就像是四十岁男人说的话。睦雄的失落感似乎全都转换成了酒量。 这个时候的美佐子,还在睦雄的笔记本上看到了关于堕胎的歌,歌词的内容有点猥亵。这首歌好像是叫做“杀死小孩的拍球儿歌”,还是“堕胎歌”之类的吧!从明治时期(西元一八六九—一九一一年)开始,就在当地偷偷被传唱着,根据研究者表示,在昭和之前很少有这种歌曲流传下来。 这个事实告诉我们,从明治时期以后到当时这段期间,贝繁村弥漫着什么样的气氛。事件发生之后,各报导机构都在报导这个地方的性泛滥情形,说村子里的男女关系已经是“乱成一团”了。当地的知识分子极力否认,但如果报导属实的话,堕胎就是必须的了。 这个部分的真相,因为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所以很难考证。但在事件发生后,津山警察署长发给冈山县警察局长的报告书里,似乎就全盘否认了这些报导,上面写着:“这三十年来,仅有一件恋爱结婚的案例。” 也就是说,如果恋爱结婚这种“不道德”的行为在当地很盛行的话,传说中的事或许就有可能是真的,但如果像这样并非事实,当然就不能胡乱猜测,这是一般逻辑的推论。可是,按照现在的感觉来看,是看不出这句话的否定意涵的,一般而言,因为禁止恋爱,就会变成躲在暗地里偷偷恋爱,这个规定在本质上是行不通的。 实际上,贝繁村的年轻男女即使在路上遇到,也不可以站在路边说话,表面上是禁止恋爱,但实际上是暗地里偷偷恋爱,所以这份报告当然可以证实,传说中的秘密恋爱行为实际上是存在的。 不管怎么说,不被允许离开这个穷乡僻壤的都井睦雄,已经到了将强烈的挫折赶藏在心里的年纪。当他和本地的年轻人来往时,慢慢也受到了当时气氛的影响,这也使得他后来犯下那件案子。 昭和八年(西元一九三三年)睦雄已经十七岁了。 这一年,相继有人在三原山的火山口自杀,造成社会轰动。 对睦雄而言,今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后来偶然间获得了证实。有一个人叫做内山寿,和睦雄同样都是贝繁五乡出身,他到大都市去之后,变成了小混混而恶名昭彰。 睦雄事件发生的三年后,也就是昭和十六年(西元一九四一年),他因为犯了窃盗罪而被浅草警察局逮捕,他除了供述自己所犯的罪行之外,还说出在睦雄事件发生前的某一段时间,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和睦雄走得很近。但在当时,睦雄事件已经结案了,所以内山的供述并没有被用到,历史上也没有记载。在这一章里,将参考内山的供述,从内山的观点来试着描绘事件发生前的睦雄。 内山寿比睦雄大一岁,昭和五年和睦雄毕业于同一间高等小学,在家里帮忙种了两年的田,然后就来到东京,在川崎一带的铁工厂工作。工作很无趣,内山不久之后就开始流连于浅草的闹区,和附近的流氓混在一起。在他做大哥的跑腿时,被警察盯上,所以他决定暂时躲回乡下,当时是昭和八年的春天。 因为在东京经历过这些事情,所以内山已经无法再乖乖的认真耕田。内山来到津山市之后,就在街上闲晃,然后走进电影院里。他一边啃着商店买来的煎饼,一边看电影,发出喀哩喀哩的声音,结果,坐在隔壁的年轻人可能是因为太吵了,最后受不了,就悄悄站起来移动到旁边的座位去。在黑暗中,那个人看起来似乎块头很大。 回家时,坐上作备线的火车,在同一个车厢里,他看见了刚才在电影院里面坐在他隔壁的那个青年。因为很无聊,内山原本想和他聊聊天,但对方好像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他也就决定保持沉默。但是,就在内山要在贝繁车站下车时,他看到对方好像也准备要下车。下车后,穿过了剪票口,走到车站前的马路时,就看到对方也在那里。内山觉得这样不发一语默默的走着很奇怪,所以就开口说:“刚才对不起。” 对方只简短的回答了“唔”还是“嗯”之类的话,几乎没有回应,就这样默默地走在他旁边。青年剃了个光头,个子很高大,脸色苍白,眼睛、鼻子也都很大,动作慢吞吞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大秃头妖怪。 内山心想,这个人还真是傲慢。他暗自生着闷气,要是照以前他在浅草做小混混时学到的处理方式,一定是上前痛殴他一顿,但这个人看起来虽然迟钝,不过体型比内山高大,所以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然后,他又想到在浅草学到的另一招,于是,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照片给那个男的看,那是一张裸女的照片。内山有个大哥叫做风户健,他拍下自己的女人脱光衣服的裸照,而内山在浅草就是卖这种相片为生。 在此之前,一直默不作声走着的男子,一下子变得很有兴趣的看着相片,先前无神的双眼现在竟变得炯炯有神。因为前后判若两人,内山不由得笑了出来。男子因为太专注看着相片,还被路上的树墩绊倒,几乎摔了一跤。 “你是第一次看这种东西吗?”因为对方太过纯朴的样子,内山心里感到很讶异。 男子的眼睛睁得好大,脸整个都红起来了。内山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没有防备的反应。仔细一看,他的脸上浮现出酒窝,五官轮廓还生得真俊,内山对这个男子的长相很有好感。 “嗯,我是第一次看到。”男子的脸上很明显的受到感动。 内山心念一转,觉得眼前这个男子真可爱,说话口气很温和,还有股令人喜爱的气质。“这种东西我有很多,你还想看吗?” “嗯,还想看。”他立刻老实的回答。 “我家里还有很多,你想要看的话,现在要跟我回去吗?” “真的吗?” “你来我家的话,我就给你看。” “我要去。”男子毫不犹豫的回答,然后就跟着内山回家了。 在路上,他们彼此自我介绍,男子说他叫做都井睦雄,内山一听,才知道原来是同一所高等小学低他一年的学弟。 内山将他从东京带回来的裸女相片一张一张拿给睦雄看,睦雄非常感动,一直看个不停,似乎非常喜欢。 “你想要吗?”内山问。 “嗯。”睦雄点头。 “如果这样的话,也不是不能卖给你啦。”内山故意装模作样。 “多少钱?”睦雄表情很认真的问。 “如果是在东京的话,一张要一圆,但看在同乡的份上,我给你打个对折好了。”一圆在当时是很可观的金额,相当于去大都市嫖妓一个晚上的费用。 但睦雄没有杀价,就直接选了五张说:“这样的话,这五张卖给我。”他似乎非常感动的样子。 当时睦雄身上并没有钱,第二天,内山就带着照片骑着脚踏车来到都井家,以照片换取两圆五十钱的现金。 这就是内山和睦雄交往的开始。因为睦雄没有朋友,所以从此以后,内山就变成了睦雄唯一的朋友,还可说是最要好的朋友。但是,内山去睦雄家就只有那么一次,所以美佐子对内山这个人并没有印象。 之后,内山和睦雄在贝繁村见过好几次面,但内山受不了无聊的乡下生活,过没多久就离开了故乡,之后的两年,他和睦雄也就断了音讯。 内山觉得一下子就跑到东京去有点危险,所以就躲到大阪去。他凭着本能找到了一个地方,就像东京浅草那样聚集了很多像他这类的人,内山便过着赚多少花多少的日子。总之,他先来到了釜崎10这个地方,辗转住到大阪市内红灯区的小旅馆里。 译注10:浮”崎:位于大阪市西成区东北部,是简易旅馆的集中地。 住在小旅馆里的妓女很多,她们需要有人帮忙拉客或是把风,因为站在路边等客人实在很麻烦,有些妓女已经有这样的人帮她,也有的妓女还在寻找这样的人。 内山只要看到这样的女人,就会花言巧语地讨好对方,帮她忙,也赚个生活费,就这样过了好多年,内山在昭和十年流落到了天六的红灯区。 大阪天六,是指以天神桥筋六町目的市营电车车站为中心,从东淀川区川崎町和南长柄町,到北区国分寺町这之间的红灯区。妓女或是皮条客会依据客人的相貌开价,但昭和初期的行情价,是七十钱到一圆左右,有时候甚至可以要到一圆五十钱,例如妓女是上等货色,或是客人看起来很好骗时。 内山似乎和大阪的调性很合,他没有再回去东京,在大阪待了好长一段时间。 从他来到天六以后,就住进了位于北区国分寺町一间叫做“贝八”的小旅馆,然后就以此为据点。可能是因为这间旅馆的名字和他的故乡贝繁村,同样都有个贝字,让他觉得很亲切。这间旅馆有十几间房间,在天六算是便宜的旅馆,虽然不是特别干净,但也不脏。 贝八里面住了六个妓女,也在旅馆内**。内山为这些妓女拉客,并和其中两个妓女发生关系,其中一人叫做澄江,她告诉内山她今年十九岁,另一个叫做初子,据说是二十八岁。除了年纪以外,她们两人说的话,很难辨别是真是假,但两人都不是什么坏人,和内山也很合得来。澄江可能因为还年轻,所以很老实,这也意味着十九岁可能是她谎报的年龄。 初子则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女人,乐天派又爱吹牛,就像个大姊头。她们两人的身材都很好,皮肤又白,至于长相嘛,也不是很难看。工作结束后的深夜,和初子喝酒,聊些有的没的,对内山而言是最快乐的时光。 而留在贝繁村的睦雄,出席了昭和九年(西元一九三四年)三月美佐子的结婚典礼,对方是同一个郡内的农家,川岛家的长男,叫做敏夫。婚礼的仪式在川岛家举行,美佐子直接用走的嫁入川岛家,新郎二十五岁,美佐子二十一岁。仪式进行时,出席的人都称赞美佐子像人偶一样漂亮,伊根则是从头哭到尾。事实上,美佐子当时真的是一个很漂亮的新娘,后来还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话题。 典礼结束后的那天晚上,伊根、睦雄和附近的邻居们一起走着来时的路,回到了贝繁村。这个时候,睦雄一直唱着竹久梦二作词的〈新娘〉这首歌,让人感到很惊讶。 顺带一提的是,画家竹久梦二在做完这首歌的半年后,也就是昭和九年一月,病死于信州的富士见疗养院。对睦雄来说,美丽的姊姊一直是他的偶像,可说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在某种意义上,睦雄也算是姊姊带大的,生活起居全都是由美佐子一手照料,所以美佐子嫁人之后,睦雄应该觉得很悲伤。 姊姊不在家里了,睦雄也慢慢不再参加实业补校的青年会,一个人将家里天花板的上面改造成他自己的房间,整天窝在里面。睦雄在这里看书、睡觉、写文章打发时间,这个时期的睦雄,似乎真的想要成为作家,高等小学时的幽默侦探作家,又再次在他的内心苏醒了。 可以确认的是,他这个时候所写的作品只留下了一篇,叫做〈雄图海王丸号〉的长篇冒险小说。是写受到时局影响很深的男人们,为了秘密维护祖国声誉,暗地从事各种活动的冒险故事。作品写满了一张张四百字的稿纸,但无法确认是否为都井睦雄本人的笔迹,也就是说,有可能是别人写的。 但是,〈雄图海王丸号〉一定是他的作品,因为都井睦雄曾经将附近的孩子们聚集起来,说这个故事给他们听。当时的一个小孩证实,这篇小说和睦雄所讲的故事内容是一样的,睦雄曾告诉过周围的人,他要用这篇小说去参加出版社的有奖徵文比赛,所以或许他曾拜托某个人帮他润稿。 内向又不喜欢与人接触的睦雄,只有对小孩不一样。从以前开始,他就时常将孩子们聚集起来,将《少年俱乐部》、《king》、《富士》、《讲谈俱乐部》等杂志上的小说,重新整理成适合小孩阅读的内容说给他们听。 睦雄很会说故事,个性又温和,待人也亲切,所以非常受到小孩们的欢迎。贝繁村的孩子们,最期待聚集在睦雄家的庭院前听睦雄说故事,这个时候,睦雄所说的故事内容,据说已经慢慢变成他自己杜撰出来的。 昭和九年,睦雄十八岁,富国强兵成了国家的政策之一,青年学校于焉诞生。 “青年学校令”正式实施是在第二年,也就是昭和十年,实业补校和青年训练所合并之后,就变成了青年学校。一般小学毕业后,无法进入高等小学校或是中学的人,就可以进入青年学校就读。 学科方面,除了生活与伦理、公民、职业(农业)之外,男子还有军事训练,女子则有体操和家政裁缝科。高等小学毕业的睦雄被编入本科五年级,这所学校所实施的军事教育,可能成为睦雄后来犯案的远因。青年们被教导男人应该拿着枪,骁勇善战,应该拿出英雄式的行动力,这使得睦雄强烈的感到自卑。 但是,在这里念书的睦雄绝不算是好学生,他知道这所学校不是义务教育后,就三天两头请假。也可能是因为他了解,就算在这里当上了优等生,也没什么了不起,既然去不去上学都没关系,那就不能称之为学校。 而且,这所学校是为了让农民接受军国教育而创办的,就算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也不具有什么资格,因为国家从一开始就对农民没抱任何期望,只不过是希望农民不要对战争漠不关心,成天无所事事罢了。 话又说回来,睦雄曾经是村子里成绩最好的优等生,青年学校的老师中,也有人兼任小学老师。有个叫做中田昭一的老师,为了要了解成天关在屋顶上的睦雄真正的想法,常来都井家拜访,他来了好几次,睦雄也一点一点吐露出自己的心声,像是他为了祖母而错过上中学的机会,还有青年学校毕业也不具有任何资格之类的想法。 中田便建议睦雄去考专检。所谓的专检,就是指专门学校入学资格的检定测验制度。只要能通过这个考试,就能获得中学毕业的资格,可以用中学毕业的同等学历,去参加专门学校、上级学校或是求职的考试。这是为了有能力但没有钱缴学费,因而无法升学的人所设计的制度。 “可是我听说专检很难通过。”睦雄说。 这个考试确实非常难考,但不是所有的学科都要一次通过,可以慢慢花时间,一年考一科,就算花个十年、二十年都没关系。只不过,在所有科目都通过前,不管通过几个科目,都是不具有任何价值的,中田对睦雄说明这些情况。于是,睦雄心动了,因为他以前不知道可以一科一科慢慢的考,他心想,这样的话就有可能会考得过。 “你以前曾经是村子里最棒的优等生,你一定可以做到的。”中田老师对睦雄说。睦雄便和老师约好,要向他借师范学校时期所使用的教科书。 美佐子回娘家时,睦雄已经开始准备专检的考试。她听睦雄说,两、三年内一定要通过考试,附近的邻居证实也听过同样的话。 事实上,从这时开始,睦雄就不太和小孩们说故事了,全力以赴的准备考试。 就在这个时候,很糟的是,睦雄又再次遇到了内山。根据内山的证词,在昭和十年的六月中旬,内山从大阪天六回到贝繁村,在津山市内闲逛时,遇到了从书店出来的都井,他们有两年没见面了。 “喂!都井。”内山大叫。 抱着一包书的都井睦雄,好像一下子想不起来他是谁,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怪异,但立刻就露出熟悉的笑容走了过来。 “好久不见了,你现在过得怎样?”走近的睦雄说道。 “我吗?我现在在大阪呢!”内山摆出一副老大的样子,因为他知道,对乡下人来说,大阪或是东京这些字眼,听起来会造成多大的效果。但就算是这样,说太多别人也不喜欢听,于是内山就指着睦雄手中的纸袋,用大阪腔问:“你买什么?” “参考书。”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 “参考书?是做什么用的?”内山内心感到很惊讶,他完全没想到。 “是专检的问题集。”睦雄说,但是内山听不懂。 “专检?什么是专检?” 于是,睦雄简单将专检说明了一通,这时的睦雄友情很生动,内山后来证明自己有点受到打击,如果睦雄通过了这个测试,就等于是中学毕业了,不是吗?那睦雄和自己就成了不同世界的人了,即使不是这样,内山现在的生活也很惨。 “唔。”内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你通过了考试之后,要做什么?” “如果可以通过的话,我想要当老师。”睦雄畏畏缩缩的说。 老实说,内山觉得很高兴。 “那张照片你还带着吗?”他是指裸女照片,内山最后还是只能将话题带到那里。 “嗯,有带着。”睦雄还是像以前一样很大方的回答,他们朝着津山车站的方向走去。 “你,有做过那件事吗?”内山问。 睦雄听了很紧张,小声的说:“你不要那么大声。”并不断看着四周。 内山觉得睦雄纯情的样子很好笑,所谓的“那件事”是指和女人发生关系。 睦雄整个脸都胀红了,他很快的说:“我还没做过。” 内山有点惊讶,“真的吗?”内山虽然觉得骄傲,但也吓了一跳,因为对内山来说,ml是非常非常普通的行为。“看那样的照片,光打手枪的话,对身体不好吧!”打手枪是指自慰。 “我也没打手枪。”睦雄斩钉截铁的说。 “你说谎,看到那种照片,哪有人不打手枪的?” 睦雄不说话。内山心想,这家伙因为不好意思,所以很明显是在说谎。看穿了这一点之后,内山的优越感就越来越强了,于是他想施舍睦雄。 “喂!都井,你想要和女人玩吗?”内山问完后,睦雄并没有回答,默默地往前走。“不要害羞,老实告诉我,如果你想玩的话,我可以帮你安排。” 于是睦雄抬起头看着内山。“怎么安排?”睦雄的表情好像在说,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好康的事? “我介绍一个女孩子给你。” “真的吗?” “嗯。” “是谁?什么时候?” “不是这里,在大阪,你要来大阪。” “为什么要去大阪?” “在大阪我认识很多女人,可以随你挑。” “为什么只能在大阪?” “因为现在我住在大阪,我有很多**的朋友,还认识很多漂亮的女孩,我给你介绍最好的,只不过要付钱。” “很贵吧?” “比津山和冈山便宜多了,同样的钱可以玩两、三个,我介绍的,一定可以给你打折。” “大阪很远吧?” “你不来吗?你去津山或是冈山的妓女户看看,每个看起来都是很有经验的,你是第一次,如果一脱光,你就昏倒了怎么办?我在旁边罩你,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的!而且,都市的女孩比较漂亮,很多美女呢!” 睦雄在回程的列车上,一直想着这件事,到了贝繁车站要和内山分手时,睦雄便说:“我会去准备钱的,等我一准备好钱,你就会带我去大阪吗?”内山一口便答应了。 根据内山的供述,过了两天,他便带着睦雄回到了大阪,然后将睦雄带到他在天六的住处。在天神桥筋六丁目下了电车后,胆小的睦雄就将高大的身躯藏在内山的后面慢慢走着,他将包包抱在胸前,已经被第一次亲眼目睹的都市给完全吞没了。 在大马路上,和他擦盾而过的男人们都戴着软呢帽,而乡下的男人因为都是农民,所以除了夏天的草帽以外,他不曾看过男人戴过别种帽子。都市男人的这种打扮穿着,就像是一群绅士,给睦雄留下很好的印象。 当时是黄昏,从电车大道一转入小巷后,就是酒店林立的街道,女人们的莺声燕语流泄在整条街,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样子,却让睦雄感受到都市特有的繁华。在乡下,不管在哪间酒店前都不会是这个样子。 穿着烹饪时的罩衫、手里提着像是装着化妆用具的袋子走在路上的女人,会对擦肩而过的睦雄抛媚眼,那些女人看来像是要去澡堂的样子。睦雄心想,化妆后的女人真是漂亮啊!当他这样想着时,一个背上背着小孩的女人,就很大方的对他说:“哥哥,今天晚上如何?”睦雄马上羞怯地低下头,他很感动,心想,都市就是这样吗?都市的女人和乡下不一样,对人的态度都很大方。 “那个女的是在**。”内山说完后,睦雄打从内心感到惊讶。 “她不是在带孩子吗?” “不管是带孩子,还是准备去澡堂,大家都是这样拉客人的。” “真的吗?” “是啊,现在没有人直接站在路边**了,因为警察会来找麻烦,像她们那样伪装成一般人,物色可以成为她们客人的男人,化着浓妆要去澡堂的女人到处都是。”内山说。 睦雄实在难以置信,又再回头看了一眼带孩子的女人,她不管怎么看都像是良家妇女。 一些喝醉酒的客人陆续出现,内山毫不在意的穿过这些人阵,然后转入小巷的后面,感觉一下子远离了刚才的喧嚣。长长的黑色围墙突然出现一个缺口,仔细一看,那里有一条小巷子,内山侧着身体走了进去。睦雄想,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就不会发现这条巷子,就直接走过去了吧?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烤鱼的味道。 玄关还算宽敞,立着一座破破烂烂的屏风,内山叫睦雄上来,睦雄便暂时将包包放在入口处,脱了鞋子再走到走廊上。在又黑又窄的走廊上,走没几步,就到了内山的房间,内山将拉门拉开,因为房间里很黑,内山便打开电灯开关,在昏黄的灯光下,可以看出内山过着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房间里完全没有书,甚至也没有书架,酒瓶堆积如山,报纸也是一叠一叠的堆在角落,旁边还散落着几本封面都已经破烂的小说,从书的封面可以看得出来,都是些煽情的内容。又小又脏的桌子上,放着堆满烟蒂的烟灰缸,旁边还有一床摺好的棉被,而装苹果的纸箱内放的好像是衣服,还有一盏有伸缩管的小台灯,这就是全部。 刚才在巷子里闻到的烤鱼味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酸臭的汗水味,内山自己好像也闻到了这个难闻的味道,用手转动着螺丝锁,急忙打开窗户,用力的打开外面的木窗,让外面的空气进来。 “你坐啊,我这里没有坐垫,你在这里等一下,我现在就帮你找个年轻的,你准备好了吗?” “啊?喔,好。”睦雄有点紧张的点点头。 “好,你等一下。”内山将睦雄留在房间里,走去十九岁的澄江房间,第一次还是找个年轻点的比较好吧! 剩下睦雄一个人时,他从打开的窗户往外面的巷子眺望,竖起耳朵聆听,还是听得见外面大马路上的喧嚣,还隐约听得见电车的声音,睦雄心想,都市即使到了夜晚,还是一直有声音。 去到澄江房间的内山,吃了个闭门羹,他问住在隔壁的妓女,才知道澄江出去拉客了,这样看来,澄江是没办法了。内山走到初子的房间,初子的门也是关着的,很明显是在接客,所以他决定先回到自己房间,一边和睦雄聊天,一边等初子办完事。 “喂!都井,你第一次来大阪,觉得如何?”内山在睦雄身旁坐下。 睦雄看来很紧张,因为他在想,马上就要和女人ml了。 “那个女的现在正在忙,你等一下。我的房间很脏,你吓了一跳吧?” “不,没有。”睦雄说,他说得很含糊,心里好像在想着什么事。“都市里的女人都很漂亮,男人都戴着软呢帽,很像电影里演的。” “这只是外表。”内山不屑的说着。“都市很吵吧?” “一直都很吵,即使是在夜里。”睦雄点点头。 “啊,因为贝繁太安静了。”内山也说。 过了一会儿,内山又去初子的房间看看情况。客人已经走了,初子只穿着一件红色的长内衣,衣衫不整的躺在床上抽烟。 “喂,初子,我回来了。”内山边说边走进来,初子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但是发出愉悦的声音。“内山先生,你回来了啊,乡下怎么样啊?” “嗯,还是老样子。” “你不在真的好不方便喔,你回来真是太好了,不要再走了。” “嗯,先谈工作,我乡下的朋友还是处男喔,拜托你给他开苞。” “已经来了吗?” “在我房间等着呢,我去带他过来。”内山就对着房间叫:“睦雄,过来这里。”睦雄非常紧张,慢慢站起庞大的身躯。 当他走到房间时,初子站了起来,并把香烟弄熄。内山一坐下,睦雄就跪坐在他的身后,好像是要躲在他后面,他回头一看,睦雄羞红了脸,脸上浮现害羞的笑容。 “这位是都井,就拜托你帮他开苞了。” 初子看来很惊讶,“都井先生,你的身材这么魁梧,真的还是处男吗?” “是的。”睦雄很小声的回答。 “真的喔,那太好了,交给我吧,我会好好教你的。”初子打了包票,内山就将睦雄留在初子的房间里。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内山独自抽了一会儿烟,初子就过来了。 “怎么了?完事了吗?” “别胡说,都井先生说要用保险套,但我的刚好用完了,你有吗?” “不,我也没有。”内山说:“因为我刚从乡下回来。都井还穿着衣服吗?” “是啊。” “好,那我去。”内山回到初子的房间,向睦雄拿钱后就出去了,在附近的药房买了一打保险套回来。“都井这个家伙明明没有经验,却知道要用保险套,懂得还真多啊!”内山心想。 回到房间后,内山将整盒保险套拿给睦雄,睦雄便说:“我不需要这么多。” “你怎么知道这些够不够!”内山说完,就回他自己的房间了。 内山一边抽着烟一边等着,大约一个小时后,初子来到他的房间。 “完事了吗?”内山问。 “完事了。”初子说。 “那家伙真是处男吗?” 于是初子皱着鼻子说:“嗯,真的是处男。” “处男表现得还不错吧?”内山问。 初子呵呵地笑了,她忍不住一边笑着,一边这样对内山说:“我在帮他戴保险套的时候,他就山洪爆发了,我就只好让他先休息一下,等他恢复元气后才终于可以做了。他一定是处男,绝对不会错的。”初子斩钉截铁的说。 “嗯,他应该是处男吧!”内山也说,然后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内山走到房间一看,睦雄穿着衬衫坐在地板正中央。 “怎么样?”内山问。睦雄不好意思的笑着回答:“嗯。” “现在你已经是一个男人了。” 睦雄又很害羞似的再应了一声:“嗯。” 那天晚上,睦雄就住在初子的房间,第二天早上就回贝繁村了。内山送睦雄到梅田车站,然后就在那里和他分手。 后来听初子说,都井睦雄是非常需要母性刺激的那种男人,他很爱向自己撒娇,也很依赖她。初子也很喜欢这样,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妈妈。她教了睦雄很多。初子对内山分析:“他可能很渴望母爱。” 这一年,也就是昭和十年(西元一九三五年),睦雄存够了钱就会来大阪找内山,他好像很喜欢天六和初子,前后大概来了三次。但是到了秋天,也就是进入十一月以后,睦雄就没有再来过了。 同年的十二月,内山回到故乡贝繁村,将他在都市办好的年货送回老家。在十二月二十九日要回大阪时,内山在贝繁车站的剪票口看见了睦雄,睦雄从南下的列车下来,因为睦雄很高大,所以在上下车乘客很少的贝繁车站就更为显眼。 内山还没进入剪票口,而睦雄正想将庞大的身躯挤出剪票口,所以似乎故意缩着身子走出来,完全没有发现站在车站前的内山。 “喂!都井!”内山叫道。 睦雄慢慢抬起头,他的脸色很苍白。内山很兴奋,但睦雄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 “你最近怎么了?都没来大阪,你已经玩腻了吗?还是,晚上跑去别人家搞别人的老婆了?”内山用他惯有的轻快语气调侃着睦雄。 但睦雄苍白的脸显得呆滞,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的开口,但还是没有笑容。 “不是这样的,我生病了。”他似乎很吃力。 “你有用保险套,应该不会生病的啊!”内山戏谑的说。 “不是那里生病,是我的肋膜炎好像又犯了。”睦雄好像很痛的样子,用右手摸着胸部。 于是,睦雄便把他之前生病的情形告诉内山。一直到十月底左右,睦雄每天都感到轻微的发烧,身体也觉得很疲倦。 一开始,还以为是大阪的妓女传染了什么病给他,但好像不是,很像是以前得过的肋膜炎。现在睦雄才刚从津山的中岛医院看病回来。 “那医生的诊断是怎样?”内山问。 “是轻微的肋膜炎,不要紧,他叫我不要乱跑,好好休养就会好起来……” “是啊,又不是什么大病。”内山说:“打起精神来,病好了以后,再来大阪找我,那些女人也等着你呢!”内山说完,拍拍睦雄的肩膀,然后就在贝繁车站的剪票口和睦雄分手了。睦雄挥动着右手,还是没什么精神。 睦雄是一个很敏感的男孩,只因为怀疑结核病再度发作,就像发疯似的陷入沮丧,这是没生过大病的内山绝对无法理解的感觉。睦雄的父母都因为结核病早逝,伊根虽然刻意瞒着睦雄,但是睦雄还是隐约猜得到。他深深了解结核病的恐怖,也知道这种病是有可能遗传的,他就是怀抱着害怕发病的心情,一直活到现在的。 根据事件发生后的调查,警察发现,当时的睦雄辗转于各家医院间看病。当时,各地医院所写的诊断结果都是一样的:“肋膜炎,但情况不严重,只要不去田里工作,吃营养的食物,静养一段时间就会痊愈。”这也是当时结核病称之为富贵病的原因。 肋膜炎的正式名称是“胸膜炎”。所谓的胸膜,是指在胸壁的内侧和肺的表面那两层薄膜,在两层薄膜之间称之为“胸膜腔”,而在这个空间里所产生的发炎症状就是胸膜炎。大多数结核性的疾病都会产生侧胸痛、背痛、轻微发烧和倦怠感,肺部还会发出杂音。如果患部的胸腔膜有积水的话,就称之为湿性,没有积水的话,则称之为乾性。睦雄的病是属于乾性,但两者都是结核病。 和父母相同的病已经出现在他身上了,他以为之前已经医好了,但是现在看来,这个病好像不会痊愈,已经跟着他了。死神终于现身,睦雄心想,他应该活不久了,他和父母的命运是一样的,睦雄这时候所感受到的冲击应该很严重。 昭和十一年(西元一九三六年),睦雄要满二十岁的那年过年。瞳雄决定要睡觉度过新年,不想起床。伊根责备他,他就说自己的肺不好,根本一动也不肯动。他还去伊根的外甥犬坊元一那里,问自己的父母是不是因为结核病而过世的?犬坊隐瞒实情,还安慰睦雄“这种病会好的”,叫他放心。从这个时候开始,睦雄会去蒐集许多治疗结核病的书,并按照书中所写的认真去做。 这一年,也发生了一些令大家印象深刻的事件,是很重要的一年。二月二十六日,东京进卫连队的青年将校率领了一千四百名士兵占领永田町一带,就是二二六事件。青年将校的其中一人,叫做野中四郎大尉,出身于冈山县,因此县民多少都受到冲击。连伊根也一边念着:“好可怕,好可怕!”一边将神坛上的灯点亮,不断祷告,但是睦雄根本不关心这件事。 当时的睦雄躲在屋顶下面的房间里,又开始写起〈雄图海王丸号〉,也再度将小孩们聚集起来,说故事给他们听。 因为结核病发作,使睦雄放弃了考专检,也因为不必念书,所以他才有时间写小说。这个时候,睦雄虽然没有对任何人提过他的心事,但是他的挫折感应该很强烈。 此外,当时还有一个令人瞩目的事实,在听睦雄说故事的那群孩子中,有一个孩子很清楚记得这件事。就是在睦雄的作品当中,有个叫做立花的人物,某次有个小孩说立花感觉很像野中大尉。当时,睦雄很明显的不高兴,他有点加重语气的辩解:“像不像我是不知道,但他们两人的目的是不一样的,立花是为了天皇陛下而与世界为敌、展开打斗,他是远非野中大尉能及的伟大人物!”从睦雄的精神,可以看出当时社会的气氛,还有在青年学校所受的教育结果。 五月十八日,发生了阿部定事件,这可说是睦雄很感兴趣的事件。喜欢乱步式侦探小说的睦雄,明显的对这种猎奇事件很有兴趣。二二六事件发生时,一点兴趣也没有的睦雄,却对阿部定事件充满了兴趣。家中所订的报纸,已经不能满足他,所以他会骑着脚踏车,到贝繁卖报纸的店家去买其他的报纸。这个事件对睦雄的影响应该不小。因为很重要,所以在此简单叙述阿部定事件的概要。 昭和十一年五月八日,东京荒川区尾久町一八八一、尾久三业地内的小旅馆“masaki”,就是现在的宾馆。有一名男尸被发现横陈在棉被上,中年、长睑、五分头。尸体在窗边朝西仰躺,颈部被勒,而男尸的生殖器还被割掉拿走。凶手应该是用当时死者流的血,在床单上还有尸体两侧写下“只有定吉两人”,在男子的左大腿上也写着“定吉两人”,左腕上则用刀子刻出“定”字,选有血渗出。 因为这是前所未有的猎奇事件,所以引起舆论一片哗然。男性的身分很快就查出来了,是中野区新井五三八、吉田屋料理店的经营者石田吉藏(四十一岁)。他带着有风尘味的女人住进小旅馆,研判应该就是这个女人下的手。 在三天后的二十日傍晚,这个女人在品川车站前的旅馆“品川馆”遭到逮捕,该名女子叫做阿部定(三十一岁),是石田所经营的石田屋的女服务生。年底的十二月二十一日,阿部定就被判刑了,检察官对她求刑十年,最后被判处六年。 社会上大多数的人,都认为判得太轻了,但是,若从非蓄意杀人的事件来考量,可以说是判得过重了。在这六年当中,还陆续发生了一些震惊社会的案件。睦雄对这个事件的感想,并没有对贝繁村的任何人提起过,当然也包含伊根和美佐子,但这个事件确实给他带来很大的冲击。以下是睦雄唯一的朋友内山寿的证词。 具体日期不明,但在阿部定事件发生后没多久,内山回到了贝繁村,他和睦雄会面,一起去津山市的产业博览会。这是为了庆祝姬路到新见之间的国铁姬新线在四月八日开通所举办的,当时的报纸曾报导,场内出现前所未有的人潮,所以场面应该相当盛大。 睦雄认真的在会场内逛来逛去,然后说:“我不知道女人竟然那么喜欢男人的那根东西。” “那还用说啊!”内山笑着说:“因为那根可以让女人欲死欲仙啊!” “初子怎么没有这样?”睦雄说。 “**是不可能的。”内山打断了睦雄,“那些人是在做买卖,每次做那件事都要有感觉的话,身体会受不了。” “如果是普通的女人,就会感到很舒服吗?”睦雄反问。 “那是当然的。”内山说:“女人的身体构造就是这样,ml时,男人的那根一插进去,就会受不了的。**的人每天要和好几个男人做,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内山好像很了解似的说着。 “嗯,**的和一般女人是不一样的……”睦雄好像能理解似的。 内山心想,这个男人还真单纯!然后他提出一个毫无建设性的建议:“你也去玩玩一般女人啊,只要你玩过一般的女人,就会了解我所说的了。” “一定要是年轻女孩吗?”睦雄一脸认真的问。 “不,也不一定是要年轻姑娘,因为,没有经验的年轻女孩有一层障子膜。” “障子膜?” “是啊,女人都有这玩意儿。你听好啊,这玩意儿破掉的时候是很痛的,像你这种没什么经验的人,最好不要找处女。”内山一副经验老到的样子,信口乱给睦雄出主意。但是,这个忠告对纯情的睦雄而言,可说是有点造孽,因为睦雄为了实现内山的这个建议,可说是一步一步朝向空前绝后的大事件迈进。 “刚才你说的障子膜,那是什么?”睦雄问。 “你不知道吗?处女都有所谓的障子膜,当男人的东西第一次进入她们体内时,就会破掉。” “那是处女膜吧?” “啊?”内山很心虚,老实说,他并不知道处女身上的那片膜叫做处女膜,他一直以为是障子膜。“对啊,就是那个,你懂得很多嘛!” “因为我听你说障子膜。” “是你听错了吧!”内山拚命想要掩饰。“总之,你不和普通的女人做一做的话,是不会懂ml真正的感觉的,和**的女人做,就跟自己打手枪没什么两样。如果只和**的女人做,就太可怜了!”但内山自己就是这样。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睦雄好像很丧气,喃喃自语。睦雄这种老实的个性非常危险。 当时的睦雄心里,已经受到了贝繁村青年会那些人的不良影响。睦雄十六岁去上实业学校时,在学校里和青年会的成员混得很熟,也常出席青年会,这个聚会充满了酒气,但是,睦雄还受到比这个更严重的影响,就是半夜到别人家偷人老婆,这是贝繁村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恶习。 在聚会时,只要大家喝得烂醉,大概就会谈到这个话题。当有新人加入聚会,气氛还没炒热时,大家都会很“ㄍ一ㄣ”,但是,聚会几次以后,喝酒的次数越来越多,也完全了解彼此之间的个性时,就变得像是命运共同体一样,谈论一些像是“我半夜去哪一家时,那家太太本来不愿意,但最后也主动把腿张开,爽个要死。”或是“哪一家的老婆因为老公很久不和她做,所以非常饥渴。”之类的话题。这些都是他们引以为傲的事,或是当作精采刺激的冒险,在酒精的催化下讲出来的。 贝繁村的人,即使到了深夜也没有习惯锁门,这样看来,在当时确实有这些事情存在。 年轻时的睦雄只是听一听,并没有想要去做,但是,他现在已经长大了,在大阪也和女人发生过几次关系,也学会了如何和女人做这件事。再加上内山跟他说了“**的女人不行。如果不和普通的女人做,是不会了解ml的快感的”这些话。 如果是这样的话,睦雄心想,那他也可以像大家一样,半夜跑去别人家偷别人的老婆。在内山面前若有所思的睦雄:心里其实是在想这件事。 从结论来看的话,都井睦雄后来也下定决心要去偷别人的老婆,而且其中有几个都成功了。但是,所谓的成功是到什么程度,也不得而知。他可能和村子里很多女人都发生过关系,但也可能没有想像中那么多。事件发生后,应该没有哪个女性会主动说出自己偷情的实情,再加上村子里的当事人应该没有人想要揭露这个谎言。 很明显的是,“杀了三十人”的直接原因,就是以贝繁村为舞台的睦雄所传出的丑闻。再说得正确点,也就是村子里的这些女人,对于和睦雄之间传出的丑闻想尽办法自我防卫,这些女人为了保护自己,拚了命的说谎,使得整件事的实情,在案件发生后,还是如在五里雾中。案件发生之前,睦雄不断地被孤立,一直被逼到忍无可忍的地步。 睦雄可能误解了,在青年会上,村子里的年轻人所说的那些话,其实多半都是夸大其词,也就是说,应该都是在吹牛。但是,单纯的睦雄以为全都是真的,心想,如果是这样,那自己也得努力了;这是读书人常有的死脑筋。 不管怎么说,要期待笔者在这里尽可能写得正确,可能就无法明确写出睦雄“杀死三十人”的直接原因,因为可以研判事件发生原因的资料,现在只剩下村里女人在警察局所做的口供,而这些都是些对自己有利的口供。所以,笔者只能相信自己的推论是正确的,并继续写“小说”。但在进入事件的核心以前,还有一件很明显的事实,虽然时间可能会有些前后颠倒,但我还是决定要谈一谈。 这个事实也是从内山寿口中得知的。自从昭和十一年的春天,内山和睦雄一起参观过津山的产业博览会后,已经过了将近一年,也就是昭和十二年的一月,睦雄突然出现在大阪内山下榻的地方。内山在前一年的秋天,已经从天六搬到了西成的“松寿庄”,内山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睦雄,睦雄说他好不容易走了大半天的路,才找到了内山住的地方。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有肺病的人。 据内山说,当时两人聊得很高兴,内山还问睦雄:“喂,都井,你已经和一般女人做过了吗?”但是,睦雄不好意思的笑着说:“好像不是那么容易。”这件事应该很重要,需要去深思熟虑,因为,“睦雄事件”就发生在这件事的一年半以后,也就是昭和十三年五月二十一日。 这个时候,内山给睦雄看了一样非常珍贵、刺激的东西,如果内山没有和黑道往来的话,应该拿不到这种东西,这是很有价值的商品。 “喂,都井,你要不要看一样很有趣的东西?” “什么东西?”睦雄心想,可能又是裸女照片之类的东西,虽然是很类似的东西,但还是有点不一样。 “你很喜欢阿部定是吧?” “对,我很喜欢那个事件。” “我手上现在有阿部定的自白报告书。” “自白报告书?” “那是阿部定在预审法庭上,对预审法官供述自己和石田之间ml的细节,你应该会喜欢吧!” “真的吗?你真的有这种东西吗?” “我没有的话,会问你吗?当然是真的,怎么样?你要不要看?” “我要看。”陆雄立刻回答。 这个出版品已经在当时的好事者之间流传。传说,有个精神分析学者为了做研究,特别被允许阅览预审法庭报告书的笔录,因为他需要研究经费,所以把这份资料誊了下来,高价卖给好事者,然后被黑道集团买去,印刷后成了暗地里买卖的地下出版品。 顺带一提,现在的司法制度已经没有这种预审法庭了。这本秘密的书立刻被警察发现了,有一部分被没收,而且与调查报告的原稿比对后,发现是真的,也因此变得更有价值了。由此可知,当时阿部定事件是如何的受到瞩目。 内山被某个流氓强迫用五十圆去卖这本书,还被塞了三本,他已经卖了两本,剩下的一本虽然还在手边,但是已经被预订了,第二天就要和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内山很谨慎的从柜子里拿出这本书,那是用日本纸对折后装钉的,大约只有九十二页,是很薄的一本书。封面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很相符的书名——《艳恨录》。 睦雄拚命读着这本书,书里很详尽地记载着阿部定和石田两人ml的过程。还有阿部定对法官描述如何将石田的性器官切下来。 “怎么样?有趣吗?”内山问。 “嗯。”睦雄虽然有回答,但他并没有将视线离开书本,已经到了忘我的境界。 “这本书是真的,听说是将调查报告完全照抄。”内山一说完,睦雄就说:“我也认为是真的,这不是随随便便的东西。这要卖多少钱?” “这真的很贵,和一般的黄色书刊不一样。” “到底多少?” “五十圆。” “要五十圆啊?”睦雄真的很惊讶,五十圆对他来说,是个令人瞠目结舌的价格。睦雄想了一下,然后说:“好,内山,你能不能卖给我?” 这次换内山惊讶了,“卖你?你要买吗?” “是啊。” “你有那么多钱吗?” “现在没有,我回去后就给你送来,你卖给我,找先付你订金。”睦雄从皮夹里拿出一张十圆的钞票放在旁边。 内山非常惊讶,他没想到睦雄居然那么迷阿部定。这本书虽然真是很刺激,但是只要看一次应该就够了。他一直不懂,为何有人会愿意付五十圆的高价,去买这样的东西,因为如果有了这些钱,可以和真正的女人做五十次爱了。 “不好意思,都井,这已经卖出去了,如果下次还有的话,我再卖给你。”听到内山这样说,睦雄似乎非常失望。内山觉得有点不忍,于是说:“你真的这么想要啊?” “很想要,虽然五十圆很贵。” “那你用抄的怎么样?” “用抄的?” “现在开始抄,因为明天才要将书拿给别人,现在还有足够的时间。” “是吗?好啊,可以吗?”睦雄的脸一下子又亮了起来,这个时候,内山的脑海里也闪过一个好主意。 “但是,不能免费的喔,因为这是非常贵重的东西,总要付一点抄录的费用吧!” 睦雄将从钱包里拿出的十圆紧握在手上。 “只是抄而已,还要十圆……”睦雄说道。 “如果不要的话就算了。”内山一说完,睦雄就一副很认真的样子,并下定决心。 “我知道了,那你书借给我,我现在出去买笔记本。”睦雄说完,就赶紧起身。他应该是很喜欢这本书的内容吧!内山心想,这个人还真是怪。 睦雄在文具店买了小学生用的国语簿,就在内山的房间里抄起了《艳恨录》。尽管这本书很薄,但一个晚上要抄完还是有点勉强,睦雄很会精打细算,他决定先从有关性方面的告白,还有关于杀人动机的告白开始拚命的抄,如果还有时间,再抄其他的部分。 那天,他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仍然无法抄完整本。即使如此,睦雄还是认为十圆的代价已经物超所值了,似乎非常满意的样子。 第十章 虽然都井睦雄从去上实业补校开始,就出席青年会,但是他和村子里的年轻人完全没有往来。所以,即使是要去偷人老婆,他也不会和青年会的那些人一起去做坏事。 睦雄的性冒险并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对外张扬炫耀。因为读书人的智慧,以及对于疾病的不安,使他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去偷人老婆。 我们按照事情发生的顺序来说吧! 睦雄一开始选中的对象,就是村子里的女人——世罗喜美惠。她第一次和睦雄发生关系,是在昭和十一年,她三十三岁。她是住在同一个村子里的今村俊所生的私生女,今村有两个孩子,一个是喜美惠,另外一个是喜美惠的哥哥修二。 喜美惠对睦雄来说,是一开始最适合下手的对象。在青年会的聚会上,很多人都在谈论她,吹嘘和喜美惠发生过关系的年轻人在村子里也很多。喜美惠并没有多漂亮,但是她个子小、皮肤白、身材匀称,长得又很有男人缘,听那些男的说她也很好色,但她的头脑并不是很好,有偷东西的怪癖。也就是说,她的物欲很强,只要给她一点钱或是东西,她就立刻会以身体交换。 喜美惠和在村子里耕田的丈夫世罗保,总共生了三个男孩,长子昌男十三岁、次子守九岁、三子三郎六岁。昭和十一年的春天,喜美惠牵着三郎的手来到都井家收电灯费,她走进屋子里,看见伊根不在,只有睦雄一人躺在榻杨米上。 听到她说要收电灯费,睦雄倏地坐起来说:“反正很闲,要不要聊一聊?” 喜美惠就坐在地板边缘,开始和睦雄聊天。 “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不下田?”喜美惠问。 因为村子里的人还不知道睦雄得了结核性肋膜炎的事。 “读书啊。”睦雄说。睦雄是村子里的秀才,大家也知道他一直都当班长的事。 “我要考专检。”明明就已经放弃了,但睦雄还是为了面子说谎。 “你真是秀才呢!”学业成绩很差的喜美惠佩服的说。 这时,睦雄突然说:“你要不要钱?” “当然要啊,我就是来收钱的。”喜美惠说。 睦雄又说:“不是这个,是给你零用钱。” 喜美惠心想,睦雄在说些什么,一看睦雄,他已经面红耳赤的低下头了。 “这是什么意思?”喜美惠问,睦雄便说:“最近很久没那个了。” “什么?” “你应该知道吧!”睦雄说完之后,就用手指了指裤裆前面,喜美惠了解睦雄的意思,便问: “为什么要对我说?”睦雄说:“因为你很棒啊!”这种说法就表示“你是美女”的意思。事实上,喜美惠脸上的表情是很惹人怜爱。 “你要出多少?”喜美惠问。 “我现在这里只有这样。”说完后,睦雄就从口袋里掏出五十钱,喜美惠不说话,考虑了一下,又看了一下手里牵着的三郎的脸。 “拜托你。”睦雄说。 喜美惠想了一下,“现在我带着小孩没办法做,我先把小孩带回家再过来。”然后喜美惠就收了五十钱,塞入裤子的暗袋里,慢慢站起身。睦雄心想,太好了,他终于可以和一般的女人做了。 “我也和你一起走,我刚才就想出去散步。”说完后,睦雄几乎是用跳的站起来,急急忙忙穿上木屐。 睦雄这样的反应其实是有两、三层的意思。首先是因为太高兴了,另一个原因是,他担心喜美惠会不会拿了钱不办事;还有一个原因是,如果一直待在家里,等一下祖母就会回来,而喜美惠来的时候,如果祖母刚好在家,就无法达成目的了。 和喜美惠做,最好不要在自己的家里,去喜美惠的家比较安全,因为喜美惠的先生现在应该在田里工作。 “你不可以和我走在一起。”喜美惠说:“人家会看见。”睦雄便和喜美惠保持着些微距离一起走。 到了世罗家以后,他听见昏暗的屋子后面传来小孩吵闹的声音。 “你在这里等一下。”喜美惠对睦雄说,然后就消失在屋内。 过了一会儿,睦雄听见喜美惠大声的说:“你们看好三郎,妈妈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要乖乖喔,看好三郎。”然后,喜美惠就走出来了。 “往这里走。”喜美惠拉着睦雄的手,快步地绕到屋子后面,那里有一间仓库。喜美惠环顾了一下四周,拉开拉门后,自己就先进去,对睦雄招招手,睦雄一进去,喜美惠就赶紧将门关上。 喜美惠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一张蓆子从架子上拿下来。 “你帮我一下。”她对睦雄说。 睦雄帮忙喜美惠将草蓆铺在地板正中央,从草蓆散落出来的细层漫天飞舞,透过木板墙的接缝处洒进来的光线,可以看到白白的草屑飘浮在空中。 “动作要快一点,我的丈夫要回来了。”喜美惠说完,就坐在草蓆上,已经将裤子脱到膝盖了,她的动作很熟练,看这样子,她应该做过很多次了。 但是,当喜美惠白皙的腿,还有两腿之间的白色内裤呈现在睦雄眼前时,睦雄异常兴奋。睦雄压在喜美惠的身上,他闻到了草蓆的味道,还有农家仓库特有的稻谷和泥土的味道。 后来,睦雄跟内山谈到这次的经验。 内山听了以后笑着说:“搞什么嘛,这样跟**还不是一样?” “才不一样呢,喜美惠有发出声音啊,她的腰也有扭动,也有高xdx潮。”睦雄很认真的反驳。 但是,内山并不认同。“**也可以这样啊,总之,只要你付五十钱,她就会把腿张开,这种女的怎么能说是普通女人呢?因为她不是为了爱和你做的。” 因为内山这样的评断,睦雄很不高兴,于是他意气用事,开始不断偷袭村子里的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孩。他的样子和以前那个内向的优等生完全不同,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可能是因为和喜美惠的事让他更有自信,也有可能是他强烈的性欲觉醒了。 但是,在小村子里这样做是很危险的,而且,除了喜美惠以外的女人.是很难用五十钱就可以成交。为了向内山炫耀,他都是找年轻女孩下手,所以一定要在那些女孩出嫁之前,即使他逢人就搭讪,但全都不成功。 为了抚慰饥渴的心灵,睦雄还是和喜美惠维持着关系,但睦雄对于和喜美惠之间的关系渐渐感到厌烦。内山说得没错,这不是恋爱,所以喜美惠对睦雄根本没有爱,每次发生性行为时,睦雄就必须准备好付给喜美惠的钱,也曾送过丝绸。之前睦雄说没钱时,喜美惠收五十钱还肯跟他做,但现在不可能了,如果睦雄不多出点钱,喜美惠就不肯做,给睦雄看个腿也要强收五圆。所以,睦雄原本就很少的积蓄已经逐渐花光,逼得他必须想办法不花钱就能和女人发生关系。 此外,喜美惠一开始对睦雄多少还有些像对优等生的尊敬,但和睦雄做过几次之后,这份尊敬已经完全消失了,喜美惠还会毫不客气的斥责睦雄的动作迟缓。 “喂!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不可以射在里面,不是吗?如果怀孕了怎么办!”喜美惠非常生气,但在贝繁村,睦雄手边没有保险套之类的避孕用品,因为买不到。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时忍不住。” 喜美惠很用力的槌打着睦雄没有穿衣服的背,睦雄则是一个劲的道歉。 “我不要再让你进去了!”喜美惠火冒三丈。 因为村子很小,如果怀了别的男人的孩子,事情就严重了,因为村子里没有可以堕胎的医生,必须要到很远的冈山去。但是,要怎么跟自己的老公解释呢?因为做丈夫的,通常是不会要妻子堕胎的,在人手不足的农家,如果能多生一个男孩,就可以多一个人帮忙种田。 喜美惠对睦雄说话的口气越来越不客气,有时候还会嘲笑他,所以睦雄也逐渐讨厌和喜美惠往来。事实上,也是睦雄自己不懂状况,一方面可能是他太依赖女性,另一方面是他没有认清喜美惠是村里的女人,他的处境是多么的危险。 话又说回来,睦雄想染指村里其他女人的计划,却进行得不是很顺利,他已经肠枯思竭,想不出对策来了。睦雄有一种奇怪的坚持,只要下定决心,不管任何事,他都会拚了命的去实现,读书倒还好,但碰到像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事,通常都不会有好结果。 无论如何,当时睦雄想和喜美惠以外的女人发生关系,所以夜以继日的想办法,虽然睦雄的头脑还算不错,但他想对策是需要很多时间的。睦雄绞尽脑汁所想出的对策有点投机,这是为了提高半夜去私通别人老婆的成功率所想出的策略。但是,他所想出的办法,已经超越了这个村子里偷人老婆的纯朴风俗,而比较接近犯罪了。 最糟糕的是,睦雄自己不认为这样是犯罪,他很天真的以为,村子里的其他年轻人也有做着同样的事情。 睦雄会有这样的想法,跟他的病情日渐恶化非常有关系。 这个时候,结核性肋膜炎的症状越来越明显,他为不停的干咳所苦,一到傍晚,他的身体就会微烧,还会盗汗,几乎睡到半夜就会醒来,一旦醒过来就再也睡不着了,一直到天亮。如果就这样直接起床做事的话,一整天都会想睡觉、全身无力;而且,因为睡眠不足,所以体力也大不如前,于是,他就会从天亮后又开始睡。 农村的人都很早起,大家都批评他是懒惰鬼,因为医生叫他不能下田,还要吃美味的食物补充营养,所以大家都说这是富贵病。再加上,睦雄当时还一直妄想着和女人做那件事,简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没品的男人。而且,他自己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个状况,所以自卑感与日俱增。 但是,睦雄本身非常烦恼自己的身体不好,到底是不是因为结核病的缘故。也或许是自己杞人忧天,搞不好只是因为感冒一直没有痊愈,也或许是因为体质的关系。虽然许多医生说的话都一样,但乡下的医生连个x光都没有,如何能够相信他们的诊断呢? 昭和十二年的五月,睦雄二十一岁了,村子里开始受理徵兵申请书。 曾经是优等生的都井睦雄,因为仍有着旺盛的爱国心,所以开始受理的第一天就提出申请了。虽然说是徵兵,但在村里那群畏畏缩缩的年轻人当中,睦雄的这个态度是很令人敬佩的。他很想从军,在军中勇猛活跃,变成英雄,幻想自己是当时青少年杂志中大幅刊载的军事小说主角;而且,他从小学开始就一直是优等生,他的内心除了自卑感之外,还培育出了强烈的爱国心。 睦雄打破常规,向贝繁村区公所的书记、兵役科的西川升提出了申请,所以令西川印象很深刻,西川是村子里最有智慧的人,很多村人碰到麻烦的时候,就会来区公所找西川商量。 这个时候的睦雄,或许也是抱着同样的心态,他一开口便说:“西川先生,虽然我有肺病,但是我想要申请。” 西川很讶异,因为他就住在都井家附近,但是他并不知道睦雄有肺病。得了结核病这种事,通常都不会告诉别人的,也没有人会主动在兵役申请书上写出得了这种病的,但睦雄却自己说出口。这种心态还真令人难以捉摸。睦雄自己是认为,即使他这样说,也不能说他一定得了这种病,因为他无法相信村里的医生,所以想要请军中一流的医生确认。他可能是为了让军医帮他看病,所以将自己得病的事说出口,好引起注意吧! 睦雄快速的提出兵役申请书并不是在做样子,是发自内心的想要去当兵。他的企图心很强,所以他想出人头地,成为村子里的名人。因为他曾经被誉为神童,是全村最优秀的学生,所以他认为,这是维持他声誉不坠的最好方法。升学的梦被阻断,也放弃了专检考试的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军队这个地方,这是他出头的最后一条路,所以睦雄内心不会期望无法当兵。 徵兵检查于五月二十二日在津山市津山男子普通小学的讲堂举行,检查是由从冈山联队派来的军医进行。 轮到睦雄时,军医将听筒放在睦雄的胸口之后,发出“嗯?”的一声,然后命令睦雄:“你去绕着讲堂跑一圈。” 睦雄吓了一跳,感到非常不安,照着医生说的去做。稍稍喘着气回到军医面前时,军医又再次将听诊器放在睦雄身上,他将听诊器沿着睦雄的胸部和背部游走,然后说:“有杂音!”睦雄不知道该说什么,军医便宣判:“丙种体格!”虽然是合格了,但丙种其实就是不合格的意思,真正合格的其实只有甲种和乙种体格。 据当时一起接受检查的村里其他同伴表示,睦雄几乎快要哭出来了,他好像是求情似的封军医说道:“军医大人,我真的是得了结核病吗?你能不能再仔细替我检查一次?”于是军医回答:“你怀疑日本帝固的陆军军医吗?你绝对是得了结核病!这样的身体能为帝国陆军服务吗?去好好疗养!” 睦雄在穿上衣服的同时,眼泪就摸簌簌的流下来了,然后一边哭一边封身旁的年轻人说:“我真的是得了结核病,我一直以为是乡下的医生诊断错误,不是结核病,但现在真的是得了结核病……” 睦雄非常消沉,自己因为结核病而被军队淘汰的传言,应该会越滚越大吧,他掉入绝望的深渊,现在已经无路可去了,曾经是神童的他,已经完全失去这个可以让他成为伟人的机会。 这些烦心的事,再加上他白天不出门走动,所以到了晚上,身体也不觉得疲累,失眠的情况就越来越严重。已经自卑到了极点的睦雄,深夜就偷偷从家里溜出来,一个人在村子里闲逛。他也不单单是因为睡不着出来散心,挫折感很严重的他,满脑子只想着女人,他想利用自己的失眠去别人家偷老婆。 说得更正确点,就是他想好好利用他的失眠,使他偷人老婆的成功率能够提升。 五月的风带着一股清香,睦雄穿过竹林的小径,站在村子外的悬崖边。在满月的照耀下,从他的前方可以俯瞰到及川家,及川辰男是个五十岁的樵夫,一进入山中就好几天都不回家,而及川的老婆不知道为什么,还不到三十岁。丈夫不在家时,这个年轻的妻子就会将外面的男人带回家,村子里的少年都这样说,而她的丈夫却完全不知情。 睦雄慢慢走下悬崖,尽量小心不要让土块掉落,来到了及川家的后门。到门口一看,可能是疏忽了,门竟然打开一个小缝,他将眼睛凑近窥看。屋内很黑,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但当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发现有很微弱的喘气声,果然像男女在做那件事的声音。 睦雄已经忘了自己的事,心里不断咋舌,在这无聊的村子里,一到晚上,年轻的妻子大概就会像这样和男人搞在一起。如果对象是自己的老公当然就没问题,但问题就出在,大部分都不是自己的老公。睦雄心想,这真是一个乱七八糟的村子,地处偏远的山村,就只有这个娱乐。 在很久以前,有一对男女来到山里的这块土地定居后,就几乎没有外人加入这个村子了,经过不断的近亲通婚,便形成了今天这个聚落。睦雄的村子现在也只有二十二户人家。 在青年会也有人这样说,证据就是,村子里姓犬坊的人特别多,半数以上都姓犬坊。姓犬坊的人都是亲戚关系,犬坊家的女儿会嫁到别家去,所以姓就会改掉,但村子里的人家大多数都和犬坊家有血缘关系。睦雄的祖母伊根也是一样,她原本也是从犬坊家嫁出来的,当她嫁到都井家之后,想要从村子里搬出去,但最后还是又搬回来了。整个犬坊家族还是这样凝聚在一起生活着。 村子里的人原本就几乎都有血缘关系了,现在拜大家荒淫无度所赐,使彼此之间的关系更加牵扯不清。村子现在仍然是村人彼此通婚,但不只如此,即使婚后,还会像这样和丈夫以外的男人乱搞,而这个男人的祖先可能和自己有血缘关系,是很远的亲戚。 这个村子的人都疯了,尤其是女人。大家看起来都很平静,但是她们身上流的血已经完全脏污,淫乱至极,大家都和天六**的女人没两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睦雄心想,天六的女人是为了讨生活而出卖身体,但这里的女人却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 睦雄心想,难道那个男人是她丈夫吗?但是屋里很暗,他怎么看也看不出来那个男人是谁。 于是,睦雄就躲在一个可以看得见门口的地方,他想在那个男人办完事回家时,看看他到底是谁。当然,如果那个男的是她丈夫的话,怎么等也是白搭,但这个时候天气已经暖和了,睦雄知道做樵夫的丈夫应该已经进入山中了吧! 等了大约一小时之后,睦雄身体觉得很冷,拖着结核病的身体是不应该做这种事的。不久,他听到门口传来嘎答嘎答的开门声,一个男人的身影走了出来,是个老人。 在满月的皎洁月光下,他立刻辨识出老人就是村子里最有钱的犬坊吉藏。当睦雄知道是犬坊爷爷来私会阿丰,他心想,果然没错,这是很有可能的事。因为村子里最有钱的资产家吉藏,同时也是个好色之徒,听说他常将钱借给别人,再要女人用身体还债。据说世罗喜美惠也和吉藏有一腿。 那天夜里,睦雄就直接回家了,他睡得很好,不可思议的是,有了这样的发现,他竟然能睡得着。 及川辰男是个近乎蠢蛋的老实人,有一点重听,和人沟通有些困难。因为这个原因,他常换老婆,现在的阿丰已经是第五任老婆了。 阿丰的个子很高,身材丰满,说不上是美女,但村子里的年轻人说她的身体很能勾起男人的情欲。她出生于苫田郡香香美北村,来贝繁村的亲戚家玩时认识了辰男。睦雄和阿丰并不熟,只说过几次话。 之后,一连几天晚上都下雨,当阿丰昏昏沉沉的躺在被炉里时,突然听见门口有敲门声,那天辰男预定要住在冈山,她想会不会是老公提早结束工作回来了,赶紧将门栓拉开一看,站在那里的是全身被雨淋湿的睦雄。 “咦?都井先生,你怎么会来?”阿丰很惊讶的问。 “我有话要对你说,但是,不能在这里说,可以进去里面吗?”说完之后,睦雄就将伞收起来,走进屋里。阿丰什么都没说,睦雄就将被雨淋湿的雨衣脱下来放在地上,直接钻进被炉里。 阿丰笑着走进去,也钻进被炉里。“到底是什么事?”阿丰说。 “好冷喔,下雨天的夜晚真的很冷,身体一湿就会感冒。等我身体暖和了再说。”睦雄说完,就将雨衣拉过来,从口袋里拿出清酒的瓶子,放在被炉上。 “我们来喝一杯吧!”睦雄说。 阿丰本来想要说些什么,但她并不觉得讨厌,而且也真的很无聊,于是就站起来去厨房拿了两个茶杯。睦雄立即为阿丰倒酒并劝酒,阿丰也开始喝了起来。和别人的老婆私通大概都是这样的程序,这是睦雄从青年会里学来的,他们说,不可以一下子就直接进去寝室。 “你到底有什么事?快点说吧,我明天还要早起呢!”阿丰说。 “你先生今天晚上要住在冈山,是吗?” “你知道的还真多。”阿丰吓了一跳。 “是我今天听你先生说的,我在去贝繁车站的路上遇到他。” “是吗?”阿丰说。她心想,难道是老公要睦雄带口信给她吗?“我先生有说什么吗?” “啊,他说,阿丰就拜托你了。” “你不要乱说。”阿丰笑着说。 “他还说阿丰一个人睡很寂寞。” “你别胡说。” “我没有胡说,你先生不在,一个人睡觉很寂寞吧?” “谢谢你的关心,如果你再继续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就要请你回去了。” “我今天来和你一起睡。”话说到这里,阿丰终于知道睦雄的目的了。 “别闹了,你在想些什么?你是来我家搞我的吗?你不要以为只有我一个女人在家,就可以欺负我,你搞错了,快点给我回去。”阿丰的语气很强硬,然后将茶杯用力地放在被炉上。 “你的意思是,不要吗?”睦雄战战兢兢的说,他抬起头来,满脸通红。 “对,不要,我是有老公的人。” “可是,你又不只你老公一个男人。” “啊?你是什么意思?” “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东西?” “犬坊爷爷之前也来过这里,我看见了。” “犬坊?吉藏先生吗?啊!你搞错了,他是来叫我还钱的。” “不对,不可能,因为我有听见声音。” 阿丰没有说话。 “怎样?要我跟你老公说吗?” “你这样……我很困扰。”阿丰老实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也让我搞一下。” “这完全是不同的两件事吧。” “有什么不同?我比那个老头子好多了。” “伤脑筋耶,真受不了。” “那这样的话,我可以告诉你老公吗?” “他不会相信你的。” “那就试试看啊。” 阿丰想了一下。“和吉藏先生做,我也是迫不得已的,我是被逼的,我也觉得非常讨厌。” “那你还和他做这么多次?”睦雄说。阿丰没有回答,似乎是默认了。 “我可不是乱说的,因为我听见你们的声音,总之,你也和我做一次吧!” “真的一次吗?” “对,一次。” “你能保证吗?” “我保证。”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没办法,就快点做吧!” “在哪里?屋里吗?” “哪里都无所谓。” “那就在这里吧,快点脱衣服。” 睦雄深夜一个人在街上闲逛,就是抱着这样的目的到处偷窥。偷窥有时候能满足自己的需求,甚至可以拿他所看到的事实,胁迫女人和他做那档事,真是一石二鸟。 只有喜欢侦探小说的睦雄,才想得出这种犯罪模式;事实上,到目前为止,睦雄的行为已经构成犯罪了。 睦雄就这样一边策划着去偷别人老婆,一边用尽所有力气去医治他的结核病。现在已经证明,他得了和父母相同的疾病,如果再这样放任不管,自己可能活不了几年。他的父亲是在三十九岁、母亲是在二十八岁过世的,而他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距离母亲过世的年纪只有七年而已。 这个时候,睦雄除了看乱步的小说之外,他还喜欢另一个侦探小说家小酒井不木,并将他的作品《斗病术》读得烂熟。不木是侦探小说家,同时也是医学博士,他自己也曾经是结核病的患者,所以他以自身的经验和最新的医学知识,写下了这本《斗病术》,在当时被喻为最佳的结核病入门书,很多人都读过。 除了这本书之外,睦雄竭尽所能的取得所有和结核病相关的书籍,或是用借的,并将这些书读得滚瓜烂熟。他还利用邮购,从各地购买药品,并开始饮用,睦雄无论如何都不想死,试了一阵子发现没什么效用后,就换另一种药,连送包裹到都井家的邮差都很惊讶的说:“又换药了啊?”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好一阵子,他的积蓄终于花光了。 昭和十二年四月一日下午三点左右,睦雄来到冈山县农工银行津山分行。胆小的他,磨磨蹭蹭的来到窗口,对女行员说:“我想要借钱,要怎么办手续?” 农家贷款通常是透过当地区公所的农事科办理,个人直接申请,有点打破常规,所以女行员非常吃惊。她先去报告分行长,再教睦雄写申请书,据说当时睦雄就直接站在柜台前振笔疾书。 当时睦雄所写的申请书还在,他贷款的金额是六百圆,使用目的是“购买畜牛”,分十五年摊还,从昭和十三年一月开始。 “什么时候可以贷到钱?”睦雄在窗口问。 “因为还要监定抵押物件,所以可能会花一点时间。”女行员说。 “麻烦请尽量快一点。”睦雄说完后就走了。 之后调查的结果,睦雄申请贷款的金额被砍了两百圆,只贷到四百圆,一年要摊还三十九圆七十六钱,于每年一月和七月分两次摊还。当睦雄从窗口领到四百圆时,还对女行员说:“真是太感谢了,这样一来,我就可以买牛好好耕田了,您的恩情我一辈子不会忘记。”然后不断的点头道谢。 但是,睦雄根本不是打算要用这笔钱来买牛,而是计划要当作治疗结核病的基金。当时睦雄已经写信给东京府丰多摩郡野方村的东京市疗养所等全国各地的结核病疗养院,询问入院的手续,并请对方寄说明书给他。但是,当时依据结核病预防法成立的公立疗养院全都已经超收病人,所以睦雄只能申请私立的,然而,私立疗养院的费用非常高,所以他才必须向银行借钱。 当时睦雄想到的有:日本红十字会大阪、兵库、爱知、岐阜的各疗养院,名古屋的救生会疗养院、东京的garden”ome神奈川的白十字舍疗养院等,其中,睦雄最想去的是救生会,尽管结核病是不治之症,但如果能进入这种最新式的疗养院彻底治疗的话,也是有可能痊愈的。 睦雄几乎已经决定要去了,但这个时候,伊根和美佐子又开始强力说服。 这两个女人只要一碰到会改变现状的事,就一定会反对,而她们的藉口通常都是一样的:“你如果走了,那就剩下伊根一个人了,不是吗?” 当她们这样说以后,睦雄便说:“你们是要我死吗?”于是她们又说:“就算是结核病疗养院,也不见得能治得好你的病,花一大堆钱,结果医不好的人还不是很多?与其这样,还不如留在家里好好静养。” 睦雄心想,伊根和美佐子认为就算我死了也没关系吧!伊根她们觉得,将这笔钱用在治疗结核病上太可惜了,总之,就是要我待在这里,和村子里的其他人一样。即使我死了,她们只要在村人面前哭一个晚上就好了。 睦雄就这样考虑了两个晚上以后,便将自己当时的希望收拾起来,他放弃去疗养院了,决定待在这块土地上。他之所以下定这个决心,应该和他好不容易打好和及川丰、世罗喜美惠的关系有关,如果他去了疗养院,就要和她们分开了,对睦雄来说会很痛苦。但是,睦雄却因此变得很任性,他用从银行借来的钱去买奶油,牛奶和香蕉等,当时在乡下算是很稀有的奢侈品,一部分自己吃,一部分送给世罗喜美惠,当作是做那件事的代价,以维持着关系。 在这个时候,开始出现自己主动接近睦雄的女人,因为当时传说,只要和睦雄关系良好,就可以获得布匹、好吃的东西等,在贫穷的村落,任何人对这种事都难以抗拒。 第一个主动接近睦雄的就是吉田金。吉田金四十二岁,是吉田修一的妻子,修一五十岁,也是务农的。修一有个二十一岁的女儿叫做芳子,是个有几分姿色的美女,她是修一和前妻所生的小孩。睦雄一直觊觎着芳子,但芳子已经是友田良治的老婆了。 “今天天气真好。”阿金来到睦雄身旁,很亲切的说道:“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到田里去?”阿金一直友善的微笑着,那张晒黑的脸都皱了起来,她绕过屋檐前面来到了玄关。 “我在准备考专检,现在正在念书。”睦雄说。 “是吗?念书啊?很好啊,因为你是秀才嘛,应该会考得上。” “吉田太太,你有什么事吗?”睦雄说。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我在想,你在干什么?听说最近你都吃些很营养的东西。” 睦雄心想,又来了,最近这样的人越来越多。村里传书睦雄有一些珍贵的食物,这个老太婆也想要来分一杯羹。 “是啊,不增加体力就没办法念书,如果没有营养的话。” “你吃很多鸡蛋啊?” “鸡蛋、马铃薯,还有从东京寄来的火腿和香蕉。大娘,你有吃过吗?” “没有,怎么可能,像我们这种穷人家。”吉田金故意提高嗓门。 “我还有很多,你要不要吃吃看?” “我年纪已经大了,吃这些营养的东西也没用。” “啊?”睦雄很佩服的说。他心想,她是说不要吗? “但是我家还有年轻人,我无所谓啦,我是想给年轻人吃。” “是吗?”睦雄说。 然后阿金就说:“你能给我看看是长得什么样子吗?我想要看一下。” “那请你上来吧!”睦雄说完后,就带着阿金走到屋子后面,然后拿出一条火腿,说:“这个可以给你,但是,你可以让我插一下吗?”他试着拜托阿金。 被迫放弃进入疗养院的睦雄,变得更加自暴自弃,只要是女的都想染指。 “插什么?” “就是这个嘛!”睦雄用手指着裤裆前面说,阿金看了一眼。 “睦雄,你和我这种老太婆说什么?” “拜托!拜托你大娘,让我搞一下吧,我快受不了了。” “别闹了!”阿金先是很惊讶,“那你不可以和别人说,拜托你!”后来就很害羞的将衣服前面捞起来,躺了下来。“你要做的话就快一点,不早点回家的话,我先生就要回来了。”阿金说。 睦雄也是用相同的手法搞上金井贞子,她是一个五十岁的寡妇。金井家就在睦雄家的北边,是金井胜雄、绫子、胜裕和康夫四兄妹的母亲。但她是寡妇,而且长男胜雄又是海军志愿役,在吴海军队当兵,长年不在家。贞子一个人在家闲得慌,听说睦雄采购了很多珍贵的食物,所以一天会来睦雄家好几次。 和吉田金的情况一样,贞子的长女绫子十八岁,长得很可爱。睦雄很关心绫子,却说不出口,就在和贞子闲聊当中,睦雄对贞子的好感油然而生,心想女儿不行,妈妈也可以,于是就以值钱的东西为诱饵,和贞子交媾。他们趁着伊根不在家时,在后面的房间ml,但是因为贞子太久没有男人了,所以反应很激烈,叫得非常大声,让睦雄吓了一跳。他心想,青年会里那些人都说寡妇很饥渴,看来似乎是真的。 犬坊登美也是一样,四十五岁,有一个儿子叫做米一,和睦雄差一岁,登美虽不是美女,但睦雄给她几次食物之后,他们就变得很熟,所以当睦雄以值钱的东西为饵提出要求时,她很快就答应了。登美和犬坊吉藏已经维持很久的关系了。 虽然和年轻女性无缘令人觉得遗憾,但中年女性却超乎想像的容易到手。就这样,睦雄在昭和十二年一整年,可说是过得比较惬意。看起来他梦想的性爱理想国终于在贝繁实现了,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以金钱交易所形成的睦雄后宫,维持的时间并不长。 首先,发生了这件事情。 六月初,吉田金经过都井家前面时,睦雄正站在自家的石墙前。 “睦雄,你站在那里做什么?”阿金问。 “喔,吉田太太,你来得正好,来帮我一下。”睦雄说。 “帮什么?” “帮我搬一下衣橱,我一个人搬不动,来帮我一下。” “你祖母不在吗?” “现在不在,出去办事了。” “真伤脑筋,衣橱在哪里?”吉田金很在意,所以睦雄就走在前面爬上石阶,进入微暗的屋内。“哪里的衣橱?” “就在这里。”睦雄越走越进去,阿金心想,那里真的有衣橱吗? “哪里?”阿金问。 “不要管衣橱了,不如大娘先让我搞一下吧!”睦雄说完后,就绕到阿金背后,紧紧抱住穿着罩衫的阿金。 “你要干什么!”阿金转过头,打了睦雄一巴掌。“你不要太过分!” “大娘,我知道一件事喔!”睦雄一边摸着被打的脸,一边说。 “知道什么事?” “你有让犬坊吉藏搞过吧!我比那个老头子好太多了。” “犬坊?是谁在胡说八道?”阿金脸色很难看的问。 “你不用管是谁说的。” “不!我和犬坊爷爷绝对没有任何关系,我不允许别人无中生有。到底是谁说的,我要去找他,你说说看!”其实,这是睦雄自己猜测的。 犬坊吉藏和世罗喜美惠、及川丰、犬坊登美都有一腿,所以他推测传说中很淫荡的吉田金,应该也和吉藏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吧!但事实好像不是这样。 “这只是村子的传言,不是谁说的。” “我要问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你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 睦雄一时词穷,不知如何回答。 “你看,说不出来了吧!因为你在撒谎,要我告诉伊根,今天还有上次你对我做的事吗?还是要我告诉警察?” 于是睦雄将手撑在榻榻米上,开始低声啜泣。 “是我的错,请原谅我。不要告诉祖母和警察,你说得没错。”然后睦雄将额头抵在榻榻米上,眼泪扑簌簌的掉下来。 但是,即使发生了这种事,睦雄似乎还是没得到教训,他又搞上了一个叫做三井由美子的年轻女孩,而且好像还得逞了,睦雄应该和由美子交涉了好几次。 睦雄其实是想和年轻女孩发生关系,而且,他对金井贞子的女儿绫子特别有兴趣,因为绫子长得很漂亮,不过,绫子已经发现睦雄别有用心,所以到处躲他。睦雄无法达到目的,一直觉得很不甘心。 七月底,睦雄从位于津山市二阶町的片山枪炮店,以七十五圆买了二连发的猎枪。然后,到了狩猎期的十月二十七日,他来到津山警署,取得乙种猎枪的使用许可。当时睦雄针对官员的质询,大致回答如下: 一、本人乃结核病之患者,故禁止一切之劳动,但散步等轻量运动在疗养上是必要的。 二、目前国家正值非常时期,若散步时不慎射中兔子等小动物,除了自给自足之外,本人欲将动物之皮毛敬献给国家,以作为军装品之原料。 三、本人虽为丙种体格,但已有心理准备,一旦恢复健康即立刻入伍,为了届时能打倒更多敌人,故欲先磨练好射击之技巧。 就这样,睦雄很轻松就取得了乙种使用许可。可能因为当时就是这样一个时代吧! 取得枪以后的睦雄,将枪扛在肩上,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秀给大家看,尤其是吉田金、及川丰和辰男、金井贞子和她的女儿绫子。睦雄用枪胁迫村人闭嘴,他应该是想堵住那些有关自己的闲言闲语,然后带着枪去搞女人,并威胁那些不听话的女人,以达到目的。 但,这并不是个好方法。在猎枪的胁迫下,反而让女人离他更远,村人们对他的警戒心更强。所谓的警戒心,是指对于包含他乱搞女人的这件事在内。过完年后,又发生了一个事件,也可以说是这把枪造成的。 事件是发生在昭和十三年刚过完年之后不久。傍晚时,及川辰男将里面房间与外面房间相连的那扇拉门一拉开,发现睦雄正压在阿丰身上,阿丰前面的衣服已经被掀开,露出雪白的大腿。 “喂!肺痨鬼,在别人家里做什么?”说话不是很清楚的辰男暴跳如雷。 睦雄吓得抬起头来,赶紧从阿丰身上弹开,然后叫着:“大叔,对不起!”就抓着裤子前面,连雨衣、鞋子都不要,光着脚逃出去了。辰男那天回家的时间比往常早。 辰男走到屋子外面,很粗鲁地将大门关上,然后再回到阿丰身边。阿丰赶紧理了理和服的前襟,重新跪坐在被炉里。辰男没有说话,就直接一拳打在微微低下的阿丰头上。 “你、你竟然做出这种事情!”他说。“你不怕传出去,被、被村子里的人说得很难听吗?太过分了,你、你这个淫荡的女人!” “我也是被逼的。”阿丰哭嚷着。 “从,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连一次都没做过,刚才也只是在闹着玩的。” “骗、骗人!我、我就觉得外面怪怪的,才会从后面进去一看,果、果然没错。你和那个肺痨鬼搞在一起,我将会成为别人的笑柄。都井那个混蛋不是因为肺结核被军队验退吗?你居然和这种人搞在一起,多丢人呐!” 睦雄的冒险行动终于被别人的老公捉奸在床,像他那样大摇大摆的偷人老婆,当然迟早有一天会碰到这种事。 其实,如果事情只发展到这里,根本没什么大不了。在这个自古以来就有偷人老婆习俗的地方,如果不慎被丈夫看到时,偷人老婆的一方,带着酒菜到对方家去喝上几杯,就可以重修旧好了,这是这个地方的惯例。 但是,碰到睦雄,事情就没有那么容易解诀了。当天晚上吃过饭后,辰男和阿丰坐在被炉里喝酒时,木门被打开了,辰男站起身,阿丰也回头往门口看,睦雄就站在那里。 “睦雄。”阿丰叫道:“你有什么事吗?” “睦、睦雄你要来道歉吗?那、那没有诚意的话,我不原谅你喔。”辰男说。 “大叔,你刚才说我什么?”睦雄嘟囔着说。 “什、什么?”辰男满脸怒气。 “你不要再说了!”阿丰几乎是叫着说:“你又回来做什么?” “大叔,你刚才对我说了什么?” “什、什么?我说了什……么?” “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是不能随便乱说的,你再说一遍试试看!” 阿丰赶紧跳到地上,因为睦雄一直往屋里走进来。 “睦、睦雄,你、你想要说什么?自、自己干了坏事的人还这么厚颜无耻。” “睦雄,住手!不可以!”阿丰挡在睦雄前面,用双手抵住睦雄的胸口。 “大叔,你刚才是怎么说我的?你说我是肺痨鬼?” “我、我,大家都这么说的,你、你不是因为肺病被军队验退吗?” “我要杀死你!”睦雄几乎是叫嚣着,他还拿起了猎枪。因为很黑,所以看不清楚,原来睦雄是带着猎枪来的。 “哇,你、你这个混蛋!”说完后,辰男便从被炉里跳出来,蹲下身体。 “不可以,你在干什么?住手,危险!”阿丰这样喊着,同时抱住睦雄的身体。 “向我道歉!你不道歉的话,我就杀死你!”睦雄大叫,他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不可以!睦雄不可以!阿辰你快道歉!” “白、白痴啊!为什么我要道歉?该、该道歉的人是他才对!”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睦雄:”伊根面无血色的从门口冲进来大声叫道:“睦雄,你在干什么!不要做蠢事!” 于是两个女人便联手将睦雄手上的猎枪夺下来,非常狼狈的辰男也跑过去帮忙。 “真的很抱歉。”伊根向辰男夫妇赔不是。 “别、别开玩笑了。”辰男拿着枪走回被炉时说。 “什么开玩笑!”手臂被伊根抓住的睦雄哭喊着。 “你、你想被扭送到警局吗?”辰男说。 “睦雄,不早了,我们回家再说。”伊根说。 “什么不早了,他说我是肺痨鬼,奶奶你不会不甘心吗?” “好好好,不甘心、不甘心。”伊根像是在敷衍着。 “为什么你要这样和我说话?我又不是小孩子!” “明明就是小孩子。”辰男低声的说。 “我的枪呢?” “我、我先帮你保管,太、太危险了。”辰男说完后,伊根就对他们夫妇低头道歉,然后一边劝着、哄着睦雄,一边用力将睦雄拖到外面去。阿丰则抓起睦雄刚才忘记的雨衣和鞋子追了出去,交还给睦雄。 “喂、喂!阿丰,快点把门关上!”等睦雄走远后,阿丰一回来就被辰男怒吼着。 这个流言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子,而且,睦雄常来阿丰家与阿丰通奸的事也迅速传开了。然而,这个流言却使得吉田金和世罗喜美惠面临到可能被赶出这个村子的危机。 曾经是优等生的都井睦雄,现在慢慢变成村子里的头号大坏蛋。阿金和喜美惠都以为睦雄是个人才,才会把身体交给他,但他却是个危险人物,而且还得了肺结核。他是在被军队验退之后,村人才知道这件事的,阿金和喜美惠在跟睦雄发生关系时,根本不知道他有肺病。 虽然现在肺结核已经是医得好的疾病,但在昭和十几年的乡下地方,疯子或是麻疯病患比起现在的爱滋病患更被人嫌弃。在乡下地方,如果和这样的病患有肉体关系的话,就意味着已经没资格做人,而且可能无法在这个村子里继续生活下去。 阿金、喜美惠和犬坊登美为了明哲保身,被迫必须刻意大肆宣传和睦雄之间没有发生过关系。每次村人聚集时,在对方还没开口之前,她们就会主动积极提到睦雄,还说自己也和及川丰一样不断被睦雄强迫要发生关系,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有谁会和那个讨厌的肺痨鬼发生关系,真是恶心!所以每次都会狠狠的拒绝。 她们总是如此先发制人的到处宣传。她们真是拚了命的,因为乡下实在太纯朴了,所以也不能怪她们三个人。 祸不单行。从这个时候开始,睦雄的病情开始恶化了,他的情况已经恶化到常常整天卧病在床,发烧、全身倦怠、一直咳个不停,有一天,当他咳得很厉害时,他看见自己手掌心里有红红的东西。这带给他严重的打击,他将鼻子凑进一闻,有一股讨厌的味道,那是血,他终于吐血了,睦雄想,他已经快要不行了,于是一阵晕眩,他就昏倒了。 睦雄去看医生,而且还去了好几次,医生只会跟他说:“我先开药给你,你好好静养,药吃完了再来。” 总之,他的病情持续恶化,连医生也束手无策,睦雄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但是不可思议的是,即使他已经这样了,他的性欲反而越来越强烈。身体好的时候,他会来到还残留着积雪的路上散步,在路上寻找女人。他心想,反正自己也快死了,于是便越来越自暴自弃。 有一天,他在田里看见金井贞子,因为整个田都覆盖了雪,除了贞子之外没有半个人影,所以他沿着路,晃呀晃的来到了贞子身旁。 “金井大娘,真是精力充沛啊!你在做什么?”睦雄和她搭讪。 “喔,睦雄啊,我在捡树枝。有什么事吗?” “大娘,你能不能让我搞一下?”睦雄单刀直入的说,然后用手指着裤裆前面,顶了一下。 “笨蛋!这里这么冷!”说完之后,贞子就背对着睦雄,踩着雪走掉了。睦雄踢着结冻的雪追了过来,绕到了她的前面。 “拜托嘛!大娘。”睦雄低下头来。 “我叫人罗,睦雄,你是脑袋有问题吗?是要被送去警察局吗?你也是这样接近阿金和世罗喜美惠的吗?” “啊?阿金和喜美惠对大家说和我做过吗?” “阿金最近都当着大家的面说,所以有很多闲言闲语。睦雄你要适可而止,要小心一点,听说你叫阿金帮你搬衣橱,把她骗到你家,拜托她和你ml,阿金说因为是睦雄,所以她严词拒绝了,我亲耳听见她这么说的。” “什么?拒绝?阿金真的这样说?”睦雄非常惊讶。 “是啊,她说你哭着拜托她跟你做。” “她说一次也没和我做过?” “那是当然的,阿金、喜美惠都说睦雄要求过好多次,但是她们一次也没给过你。” “什么!她们在说谎,我和她们做过好多次。” “好多次?两个人都是吗?” “当然!” “睦雄你真的很坏。” 发生了这件事之后,又过了好几天,有一天夜里,因为睦雄一整天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所以已经不疲倦了,加上微烧带来的不舒服,让他睡不着。终于,因为感到绝望而产生的强烈性欲,使他无法再待下去了,便霍地从床上爬起来。 每天一到夜里,他就在绝望与愤怒之间摇摆,完全无法入睡。村子里的女人,每天好像都在到处说他的坏话,睦雄给了她们那么多的钱和东西,她们才肯跟睦雄ml,现在却到处说她们连一根手指头都不会让睦雄碰。睦雄心想,他一生病,这些女人就马上翻脸不认人,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特别是世罗喜美惠和犬坊登美两个人他最不能原谅,因为他要和那两个人发生关系时,她们就会向他索取很多钱和东西。但是现在,她们不能从睦雄这里拿到钱和东西了,就到处大肆宣传自己没有和睦雎发生过关系。如果只是这样,睡雄还能原谅她们,睦雄最不能原谅的是,她们拒绝了睦雄,却仍然和犬坊吉藏维持着关系,而且,还到处说他是自甘堕落的好色之徒。 为什么只有他要遭受这样的待遇?自己被说得那么难听,也不能有所反击,难道只能吐血而死吗?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来到这个世界的?小学时期曾经被誉为神童的那份荣耀到哪里去了?祖母当时到处跟别人炫耀,说这个孩子有一天一定能成为一个伟人,现在居然是这副窝囊相? 他根本没有变成什么伟人,整天就睡在这个乡下的破屋子里,不停的咳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曾经很风光的神童到哪里去了呢? 他突然又想起及川辰男之前所说的话,他竟然说他是肺痨鬼!肺痨鬼!他有资格这样说他吗?他和自己的头脑构造又不同,他简直就跟白痴没两样,不是吗? 而且,伊根还用那种口气说话,他实在无法忍受。她的孙子被人骂成肺痨鬼,她不会不甘心吗?还跟自己的孙子说:“喔,不甘心、不甘心。”这是什么口气? 他在心里咒骂了一声,将头趴在枕头上,泪水潸然而下。他很害怕自己就这样死去,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要去找从以前就很喜欢的金井绫子,在死之前要绫子让他搞一次。当他想到这里时,就更加坐立难安了。因为绫子即使在路上遇到睦雄都会刻意躲开,之前还会打个招呼,但现在好像很讨厌他。想要侵犯这个女孩,只有晚上去她家了。 睦雄掀开棉被,慢慢站起来,并小心不要发出声音地穿上衣服,因为天气很冷,所以他还披上了斗篷。睦雄常在天花板上的房间里打个小盹,却从不曾在那里睡到天亮,他都是睡在有被炉的六叠大房间里,在被炉的对面铺上棉被,和伊根睡在一起。所以当他晚上要出去找女人时,总是会特别小心不要吵醒伊根。 他小心地爬上天花板上面的梯子,取下竖立在梁柱旁边的猎枪扛在肩上,然后再慢慢走下阶梯。他小心地不吵醒伊根,从后门走到外面,再沿着屋子慢慢绕到屋外去。 金井家没有男主人,因为贝繁村的人没有上锁的习惯,所以要去偷别人老婆应该是件很容易的事。睦雄就用这个方法,分别和邻居犬坊正雄的四女菊子(二十二岁)、丹野未千代(二十一岁),还有她的妈妈丹野辰(四十七岁)顺利的发生了关系。 但是好景不常,那些被侵犯的女人,现在都口径一致的强烈否认与睦雄之间的关系,而且还到处批评睦雄是个整天游手好闲的肺痨鬼。 在这里,我们再补充说明一下丹野家的成员。丹野辰不只未千代一个女儿,她还有一个二十八岁的长子,叫做佑一,在昭和十三年一月和犬坊菊子结婚。但是,佑一发现了菊子和睦雄之间的关系,而且很不高兴,所以在结婚两个月后,也就是昭和十三年三月,就和菊子离婚了。因此,菊子和佑一都很讨厌睦雄,到处说睦雄的坏话,睦雄也特别恨这两个人。 但是,睦雄现在恨的是金井。 他一走到屋外,冷冽的空气让他脸颊感到刺痛,是因为有风的关系。路上都被雪覆盖着,而且已经凝固了。他呼出的气息就像烟一样是白色的,如果用力吐气的话,感觉白色的烟雾就好像可以落到脚尖。他抬头仰望天空,发现月亮已经出来了,月光照耀在白雪上,使得屋外一片明亮。睦雄走下连接在屋外石墙的石阶。 金井家就在都井家的北边,他绕到石阶下面的路,小心翼翼的走在北边的私人道路上。金井家后门旁边的窗户还透出灯光,他一看手表,已经是九点了,便从外面的木门走进去。贝繁村的每户人家,只要没什么特殊的事,通常是不会锁门的,大门上没有锁,就连门栓也不上。或许是因为村子里之前都没发生过什么事,江户时代的日本民家都是这样的。 贝繁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习惯,即使到了昭和十几年,这个习惯还是没有改变,也是因为这样,才会形成偷人老婆的风俗。 厨房那里的灯还亮着,就表示贞子还没睡,可能是在洗衣服。绫子应该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吧?睦雄以前曾经在这间屋子里侵犯过贞子,所以屋子的格局他很清楚。他将枪扛在肩上,打开大门后,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子里,贞子曾经告诉过他自己住在哪一个房间,所以他就往不是贞子房间的方向走。 在黑暗的房间里,可以看见被褥,女人纤细的身体正在棉被下发出睡觉时的呼吸声,因为屋外有月亮的关系,所以很亮,可以看清楚屋内的情形。睦雄先将枪放在旁边的榻榻米上,以备他随时可用来威胁女人。他爬到枕头旁,将棉被慢慢掀开一点。 “喂!喂!”睦雄小声叫着,然后慢慢用手去摸背对他熟睡的女人的脖子。 因为他的手像冰一样冷,那个女人一下子惊醒过来,很快的转向睦雄。睦雄早就预料到女人会这样,很快的用右手将她的嘴巴捂住。 “啊?”睦雄不由得发出声音,并将手放开。“大娘。”那是贞子,而不是绫子。 “睦雄,你在这里干什么!”贞子因为还没睡醒,所以声音有点沙哑,她慢慢起身,睦雄闻到了五十岁女人特有的味道。 “大娘,我是来搞女人的。”睦雄不说还好,一这么说就惨了。 “来搞女人?”贞子用沙哑的声音说。 “是啊,大娘,我就是为了搞你才过来的。”睦雄赶紧将目标转移成贞子,以做为掩饰。 “你这个混蛋!”贞子低声骂道。“你已经被人排挤了,你还不知道,居然在这里大言不惭!你知不知道,大家是怎么说你的?你这个笨蛋,得了肺结核被军队验退,还一天到晚想搞女人!你不要晚上跑出来了,去做一些像样的事,像个男人,你这个肺痨鬼!” “大娘,你不要生气嘛。”睦雄已经丧失斗志。 “年轻人一天到晚晃来晃去,到了晚上,就发情到处去别人家搞女人。像你这种生病的人,谁敢跟你发生关系啊?如果你那么闲,就去工作啊,不要让你的祖母挨饿。” “我祖母有说她挨饿吗?”睦雄生气得连声音都变了。 “你是要我把你送去警察局吗?好。绫子!绫子!”贞子对着厨房的方向大叫。 睦雄反射性的拿起了猎枪,像脱兔一样逃跑了。 尽管半夜去别人家搞女人是这个地方的习俗,但如果被送去警察局的话,就成了私闯他人住宅的罪名。而且,睦雄也不想让他喜欢的绫子看到他这副德行。 睦雄逃到屋外时,脚在结冰的路上踩滑,摔了一大跤,腰好痛。因为实在太痛了,所以一时站不起来,但他不慌不忙,勉强站起来之后,就逃回家了,而贞子也并未追到他家来。这天夜里,他因为生气,所以一直干咳,再加上腰痛,一直到天亮都睡不着。而有关睦雄的坏流言又增加了一桩,很快的就在村子里传了开来。 又过了几天之后的某一天,当睦雄正在靠走廊的六叠大房间睡觉时,吉田金送东西来。虽然有点距离,但当睦雄看见阿金那个熟悉的身影走过来,打着盹的他就醒了过来。睦雄还是很想念阿金,虽然和阿金做过的次数没有和世罗喜美惠那么多,但是也不只一次。 “阿金。”睦雄叫着,他已经很久没和阿金说话了。 “什么事,睦兄?”阿金很冷淡的说。 一时之间,睦雄的火气就上来了,但他想,他要表现得成熟点,所以就尽量按捺住自己的情绪。“你不要这么仇视我嘛,偶尔也跟我说说笑啊!” “跟肺痨的人还说什么!” “什么,”睦雄说。他很生气,一下子就清醒了,然后便沉默了片刻。“你到处说我的坏话,说谎也要有个限度。”睦雄说。 “说什么谎?”阿金反驳。 “我用钱和东西跟你交换身体,你却说你一次都没给过我。” “你也没告诉我你有结核病。” “没告诉你又怎样!我当时自己也不知道啊!” “你骗我,我如果知道你有肺结核的话,一定不会和你做的!” “我没有骗你。先不要管那些了,我再给你钱,你跟我做一下怎么样?” 阿金没说话,只是呆立在那里,因为太生气了,所以脑中一片空白。“自己得了肺结核,还敢说这种话!”阿金几乎是拉起嗓门尖叫。“你头脑是有问题吗?” “什么!你说的是什么话!”睦雄也大叫。 “和你做,我还不如和牛做!我不要和你说废话了!你这个肺痨鬼!” “什么!我杀了你!” “你要是敢杀的话,就来啊!你这个弱不禁风的肺痨鬼!你杀得了谁啊?”然后阿金就转过身,往庭院的方向走去。 睦雄怒火中烧,眼前一片漆黑,他站起身跳到地上。就直接光着脚,从屋里追了出来。阿金发现后,赶紧跑走,睦雄想加快速度追过去,但他还是没追上。那一天,他的身体特别不舒服,两腿不听使唤,才跑一下子就喘不过气来了。 连五公尺都跑不到,睦雄几乎快要昏倒了,便停下脚步,蹲在庭院前难受得不得了。他拚命喘着气,一直想要咳嗽,因为发烧而全身无力,然后,他感觉眼前的景物不断旋转。 即使是蹲下来,睦雄还是觉得很难受,他慢慢趴在地上,喘了一阵子气。他噙着眼泪,几乎是用吐血的声音,自言自语的说:“你们这些可恶的女人,就算你们不想和我做,也不应该这样说我,为什么你们一定要这样恶意中伤我?难道你们对弱者没有一点怜悯之心吗?你们一定要欺负弱者吗?是谁贪得无餍,拿了我这么多的钱和东西?你们给我等着瞧,我要让你们好看,我要杀了你们,你们等着!” 睦雄一面哭,一面在心中下定决心。 三月七日晚上,伊根脸色苍白的来到村子外的犬坊丸一家。 犬坊是都井家的远房亲戚,伊根因为和孙子吵架,所以要求犬坊让她住一晚。 “让你住我是无所谓。”丸一说:“睦雄知道吗?” “他知道。”伊根说。 到了第二天早上,丸一心想,伊根应该要回去了,但伊根看起来完全没有要回去的样子,而且还是一脸受惊吓的样子,看起来闷闷不乐。就这样,到了中午然后又到了傍晚。 “伊根,怎么了?还不回去吗?”丸一说。伊根没有回去,睦雄也没有要来接她的样子。 “丸一,再让我住一晚好吗?”伊根似乎下定决心的说。 “啊?让你住是没有关系,但是,两天不回家,睦雄应该会担心吧?” 伊根不说话。 “怎么了?伊根,发生什么事了?能和我聊一聊吗?” 伊根还是沉默不语,她似乎想了很久,最后才终于透露,“我很怕待在睦雄身边。” “啊?这是什么意思?”丸一问。但伊根又再次沉默不语,最后终于说:“我会被睦雄杀了。” 丸一无法猜出这句话的意思。“睦雄对你拳脚相向吗?”丸一问。 “不,是药,睦雄想要我喝毒药。”这又是令人震惊的一句话。 “不管怎么说,孙子都不可能会杀死自己的祖母,你会不会是误会他了?”丸一笑着说。丸一心想,伊根可能是脑袋不灵光了。 “这是真的,睦雄要我喝毒药。”伊根很认真的说。 “那是说气话吧!” “我没有和他吵架,他是突然拿毒药要我喝的。” “你怎么知道那是毒药?” “我闻到味道了,那不是一般的药,是毒药。” “是什么时候的事?” “已经是十天前的事了。” “十天?那你怎么会现在才离家出走?”丸一心想,伊根的话还是很怪异,她可能是自己在妄想吧,但伊根说的话又很具体。 大约是在十天前的某个夜晚,睦雄从帮他看病的医生那里,拿回一瓶对老年人身体有益的药。因为睦雄叫伊根吃,所以她就倒了一点小瓶子里的白色粉末在纸上,当她正要放进嘴里吃的时候,闻到了一股呛鼻的味道,于是她就没有吃了。 但是从那之后,每隔一天,睦雄就会叫伊根吃药。 伊根说,那种东西怎么吃,便拒绝睦雄。一直到昨天晚上吃晚餐时,伊根看见睦雄将那个药放入伊根的味噌汤中,于是伊根就很害怕的逃离了那个家。 “真的?如果是真的,那我现在去找睦雄问个明白。”丸一半信半疑的往都井家去。一走进门口,看见睦雄还是和平常一样坐在那里,丸一将从伊根口中听来的话说给睦雄听,睦雄笑了起来。 “她在胡说什么,祖母的脑袋已经不清楚了,我是为了她好,只不过是给她吃些胃肠药而已。” 一回去后将睦雄说的话告诉伊根,伊根很激动的摇着头说:“我再怎么老,也不会闻不出胃肠药的味道,那绝对不是胃肠药,而是另一种药。睦雄已经不正常了,他想要杀我,我好害怕,不敢再待在那个家里了。” 丸一又让伊根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他去区公所找村子里最有学问的人,也就是区公所的书记西川升,西川就是在受理兵役时,睦雄第一个坦诚告知自己有肺结核的人。 丸一将从伊根那里听到的事说给西川听,刚好这个时候,世罗保过来,然后在丸一面前,开始说起自己老婆喜美惠和都井睦雄之间的事。 “都井睦雄一直叫我老婆跟他做,一直纠缠不休。”世罗保说:“他秀出他的钱或是布匹,要不然就是拿出火腿、香蕉,一直纠缠着我老婆。” “是啊,我也听过这个传闻。”西川说。 “还好,我老婆不为所动,她说我胡说,因为她当场就拒绝他,也从没拿过睦雄的钱或东西。即使是这样,睦雄这家伙还是一直纠缠不休,半夜还跑来我家好几次。” 西川和犬坊在一旁点着头。“不管怎样拒绝,还是一直来。” “一次都没和睦雄做过吗?”丸一问。 “怎么可能和那个肺痨鬼做?喜美惠也常说,有谁会和那个肺痨鬼做?全世界没有一个人会这么笨的。” “是啊!”丸一也点头。 “你有没有听说,睦雄这家伙也在纠缠吉田金和金井贞子?” “我听说是他想要去犬坊家找登美,结果被严词拒绝。”丸一说。 世罗保又接着说:“听说,睦雄的魔爪已经伸向年轻女孩了,他给女孩金钱和东西,到处叫女孩们跟他做。大家都拒绝他,谁会跟那个肺痨鬼做啊?” “现在的睦雄可能是豁出去了。”丸一也说。 “都井睦雄因为发情,连头脑也有问题了。”世罗保说。 “是啊,他已经疯了,因为想女人想疯了。”丸一赞同。 “西川先生,”世罗保坐直了身子,想要切入主题,“睦雄这家伙曾经对我家那口子说过,如果他犯下大案子的话,可能会有人去敲警钟,将所有的村人聚集起来,所以他要先将警钟给拆了。” “啊?这是什么意思?”西川说。 “睦雄这家伙对喜美惠说,最近他要干一个大案子!” “大案子是指犯罪吗?” “是的。” “听说他要干一件比阿部定事件还要震惊社会的案子。” “睦雄是这样说的吗?”西川说。 “是的,他是这样说的,是喜美惠告诉我的。” “他要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用枪杀死谁吧!然后,警察队和消防队都会从津山出动。睦雄还说,他要先布置好第一阵地、第二阵地,埋伏在那里,然后用枪拚命射击,在他自我了断之前,他绝对不会被警察逮捕,他是这样说的,是我家那口子告诉我的。”世罗保所说的话,还真是具体得有点诡异。 西川认为,这件事不可以坐视不管,便对贝繁村派出所的金田巡警提出申请。今田将这件事向津山警察署报告,因此署长立刻派遣警部补11和巡警两人去都井家,调查来龙去脉。 译注11:日本警察的官阶之一。 睦雄此时刚好在家,当时伊根也已经回家了。但三个警官一同前来,并这个那个的仔细盘问,让伊根觉得很害怕,她就像一般的乡下妇女一样,抱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于是就说,她确实是去住过别人家,但那是因为和孙子吵架,不是孙子要她吃毒药,孙子要她吃的是胃肠药,完全推翻自己之前所说的话。 睦雄的态度也非常温和顺从,一点也看不出来有发疯的样子,对于警察的问题都仔细回答,他说他在家里没有对祖母乱发脾气,也没有想做傻事,他对喜美惠说的话,只是他想要写在书里的内容,伊根也拚命附和睦雄,所以警察便认为没必要举发睦雄。 但是,得到本人同意,在搜查睦雄家天花板上的房间时,发现了三把猎枪、一把日本刀、一把短刀、猎捕猛兽用的子弹八十一发、散弹三百一十一发、有雷管的弹药匣一百一十一个、雷管一百二十一个、火药五十斤和铅弹五十斤等各式各样的武器,警部补便告知睦雄,这些东西都要被扣留,是否可以带走?经过睦雄同意后,这些东西就全都由警署保管了。 他们又检查睦雄的身体,找到一把短刀,也决定将这把短刀扣留。他们又问睦雄,为何要在身上携带短刀?睦雄说,是到山里去工作时所需的。关于这么多的武器,睦雄则编造了一个很好的藉口,他说因为与中国打仗的关系,他觉得明年武器的价格应该会飙涨,所以就先买来囤积。 警部补要求睦雄除了这些武器之外,还要交出狩猎许可证,但睦雄抵死不从,他说因为身体的关系,自己必须去山中散步,而用猎枪射击,则是为了将来当兵锻炼体魄,所以绝不让步。但最后他还是屈服了,于是警部补便将睦雄的狩猎许可证带回警署扣留。 警部补就直接将睦雄带回贝繁村的派出所,对他谆谆敦诲,睦雄自始至终的态度都很虚心受教,他还向警察保证,以后会注意不再做出这种让人误解的事,一面说一面流着泪。警部补认为他很有悔意,便将都井家附近的亲戚犬坊俊叫来,将睦雄带回去。 警部补将睦雄交出来的日本刀、短刀等全都带回局里,但是因为猎枪和弹药的体积太过庞大,所以全都交由村里办公室保管,警察们便扬长而去了。之后,经由今田巡警的斡旋,将一把猎枪以一百三十五圆的价格卖给了贝繁村消防队的队长,卖的钱则交给了睦雄。 从此以后,今田巡警便时常到睦雄家去,和睦雄讨论就业的事,还尽力帮忙斡旋。他看见睦雄家的田尚未插秧,便叫睦雄要赶快去做,犬坊俊和犬坊丸一也加入游说的行列。 睦雄很听从这些人的话,回答说他会赶紧去做。由于睦雄看起来一副改过向善的样子,所以大家都松了口气。 睦雄不只和阿金发生龃龉,和世罗喜美惠也发生了类似的争吵。 喜美惠、阿金、贞子还有登美、菊子,甚至是未千代,睦雄知道她们到处中伤自己。但是,睦雄陷入不治之症的绝望深渊之中,觉得非常寂寞,他不断想着她们其中任何一个都可以,只要能和他再做一次也好。 不过,现在这些人全都翻脸像翻书一样,对睦雄避之唯恐不及。但睦雄还很天真的认为,只要再多给她们一点钱或是东西,她们应该就会答应和他做,只要不对村子里的人说出他们的关系就没事了。 那只是睦雄一厢情愿的想法,睦雄还年轻,完全不了解村子这种封闭社会的特质,因为睦雄是男人,所以这种事对他来说无所谓,但对女人们来说可就不同了。这些女人为了明哲保身,必须比睦雄更紧绷一百倍的神经来应付这个村子。 现在,大家都知道睦雄得了肺结核这种令人嫌弃的疾病,所以她们必须要四处表现出比其他村人更厌恶睦雄,这是为了要消除自己曾经被传过和睦雄有一腿的流言,也是为了在这个村子里继续生活下去。为了要给村人她们和睦雄之间毫无瓜葛的印象,申明自己不是不守妇道的女人,同时也是在强调自己不可能被传染肺结核。 由于现在这些女人已经是这样的处境了,所以即使被杀,她们也不会再和睦雄发生关系。她们现在必须用尽所有的心思,来遮掩以前曾经和睦雄睡过的事实,因此,就算发生什么天大的事,她们也会拚了命的去掩饰,睦雄应该要了解这些女人的心态才对。 但睦雄是对女人强烈依赖的类型,他的心里一直期待着,这些女人们会像他的母亲一样,非常温柔的包容他,所以,他完全不能理解这些女人已经被逼到无路可走的心理。而且,都井睦雄这个人还天真的以为,村子里的人仍将他视为优等生。 有一天,刚好睦雄的身体状况比较好,便一个人散步到村外的田间小路,他看见世罗喜美惠从正前方走来,远处还有很多人正在插秧。 “喂!喜美惠!”睦雄很亲切的叫着,因为他还一心想着要和喜美惠ml。 喜美惠去年底刚生产完,还背着尚未满周岁的小孩。 睦雄心想,喜美惠背上背着小孩,看来今天可能没办法做了,但他还是从怀里掏出五圆,捏在手里向喜美惠靠近。“喂!喜美惠,这些钱给你背上的小孩买点东西。” 喜美惠马上往右转,很快地离开睦雄。 “等一下,等一下,喜美惠,你怎么了?我很想念你耶!” 这在某种程度上是睦雄的真心话,不管怎么说,之前和睦雄发生过关系的这些人当中,喜美惠虽然不是最年轻的,却可以说是最具姿色的,而且,和他做过的次数也最多。 当喜美惠听到睦雄这样说时,吓得冒了一身冷汗,因为当时在村子里,男女间连在路上说句话,都会被认为行为不检点。而睦雄竟然这么大声的说很想念她,到底是什么意思?远处的人虽然离自己很远,但还是看得见啊! 她心想,这个男人疯了,是个大笨蛋! “你说什么!我可是人家的老婆,在路上不要和我说话!” “啊?不好意思。”睦雄说着便追上去。“不要那么凶嘛!和我说说笑嘛!” 但是,喜美惠掉头就走,睦雄则在后面拚命追着,然后说:“我给你五圆,这给你,拜托你,再和我做一次,好不好?再一次嘛!” 喜美惠听到之后,更是火冒三丈,为睦雄的神经大条气得抓狂。 她开始哈哈大笑,笑弯了腰,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然后大叫:“你这个肺痨鬼!你不要再来找我!谁要和你这个弱不禁风的肺痨鬼睡!你去撞墙吧!”然后就跑掉了。 因为太过突然,睦雄茫然的站在那里,一开始,他还没有意会过来,后来他逐渐感到愤怒,并开始全身颤抖。在他还没完全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像脱兔一样跑了起来去追喜美惠。 睦雄一边在田间小路上奔跑,一边叫着。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们全部!你们给我记住!你、阿金、贞子、登美、未千代、阿辰和菊子,我要把你们全都杀了!我要把你们这些瞧不起我的人全都杀了!我要第一个杀你,喜美惠!你给我记住,我要第一个杀你!听好了,喜美惠,就算警察队或是消防队从津山赶来,我也不怕!我会好好计划之后再来杀你,我会在两个村子的入口做好攻击阵地,从那里开始射击,我要把所有人都杀了!我有在看作战的书,所以,我在此之前是绝对不会死的!” 睦雄一口气怒吼着,因为喘不过气来,所以他停下了脚步,蹲在地上喘大气。他就这样看着喜美惠的背影逐渐变小,心想再也跑不动了,便不甘心的流下眼泪。 睦雄一边流着泪,一边暗暗发誓,我一定要杀了她,绝对要杀了她! 当时,睦雄正躲在天花板上的房间里偷偷写着小说,〈雄图海王丸号〉已经告一段落,所以现在是在写别的。 当初,睦雄是为了徵文比赛才写〈雄图海王丸号〉的,所以故事的大意是为了迎合时局,因为不这样写的话,可能就不会得奖。 但是,这次这篇小说是为了自己而写,他并不打算对外发表,而且,这篇作品也称不上是小说,应该说是犯罪计划书吧!还是非常猎奇的连续杀人计划书,不管是谁看了这本书,一定都会因为内容太过惊悚而毛骨悚然的。 睦雄对世罗喜美惠叫嚣时脱口而出的话,也是从这篇计划书的最后阶段所联想出来的。 这篇文章并不是很长,是用三十张左右的稿纸所写成的短篇小说,以下就是这篇文章的内容。 〈昭和七年的天谴〉 都井睦雄 本犯罪计划是在昭和七年,为了给极尽堕落的贝繁村天谴而制作的。昭和七年在日本连续发生了诡异的杀人案件,就我所见,这是对堕落的日本国及日本人民所发出的警讯。否则为什么,所有诡异的案子全都集中在这一年发生?实在难以解释,不是吗? 这些案子全都和猥亵的性爱脱离不了关系,虽然只有“玉之井分尸命案”乍看之下不是,但其实这个案子也不例外。杀死千叶龙太郎的长谷川兄妹中的妹妹,也和千叶有着肉体关系,所以也是有性爱牵扯在其中。这一连串的猎奇事件,潜藏着很深很深的神的旨意。 我不知道大家是怎么看待这些事件,但我觉得那是老天爷给我们的警讯。这个国家的男男女女,现在每天都只想着性爱的事,这样说一点也不为过。大家只要有钱,就会去花街柳巷,只要是有钱人,就会夜以继日的去找适合做妾的女人。而没有钱的家伙,就在街上虎视眈眈的四处寻找可以让他快活的女人。 恋爱也是一样,大家都装模作样,但实际上只是想要免费找个女人ml,一旦搞上了的话,就每晚每晚沉溺于此。我现在好像才发现,皇国已经濒临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危机,国民若不团结一致,国家将会面临灭亡的命运,若不敦促世人深切反省,国家将有可能灭亡。不可以沉沦在性爱中无法自拔。 我国的这种腐败堕落,在贝繁村尤其明显,听说这些愚蠢的村人,每天除了性爱,脑子里不会想别的事。除了性爱之外什么都没有,用这句话来形容贝繁村最贴切了,如果要对性泛滥发出警讯的话,应该要先从贝繁村开始。 所以,我不由得开始思索,如果昭和七年间发生的一连串离奇事件,全都发生在贝繁村的话,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景象呢?继昭和七年的一连串猥亵杀人事件之后,听说不管是在东京还是在名古屋,男女伤风败俗的事一时之间减少了许多,这是神明给的警讯所收到的效果。既然如此,那神明也应该要对贝繁村发出警讯,如果神明没有看到这个小村落的话,就由我来代替神明发出这个警讯吧! 以下小说是我基于个人的兴趣所写,如果以下所写的事,真的在这个村子发生的话,那这个村子的好色村民们也不得不暂时醒过来吧! 我深爱着日本这个国家,为了天皇陛下,我可以舍弃自己的生命,但是对于贝繁村冷漠阴险的人情,我已经受够了。这个山里的小村落,就是象征着现代日本的迷你盆景,而现代日本则是丑陋的性欲百宝袋。但是,我在这里想要替天行道时,不得不将平凡人的悲哀、个人的恩怨当作动机,现在我对于这些事情仍有很深的自卑感。 我将自己怨恨的人,依照怨恨的强烈程度写下。首先是吉田金,这个女人即使被大卸八块也不能令我满意。接着是世罗喜美惠,然后是金井贞子,再来是犬坊登美。这四个女人,我花了好多的钱和东西交换她们的肉体,但是她们一知道我得了肺病,就赶紧到处撇清没有拿我任何好处,而且还强调没和我发生过关系。如果只是这样,我还可以原谅她们,但是她们拒绝我,却又和犬坊吉藏继续维持着不可告人的关系。自己明明有强烈的物欲和性欲,不但不肯承认,还逢人就说我是一个得了肺痨的色胚,这些都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登美这个家伙,还有吉田金的女儿芳子,在犬坊菊子的婚礼上主动担任媒婆,这些都是为了给世人留下好印象。 接着,我不能原谅的是及川辰男,他自己也喜好渔色,而且脑筋又不好,却以不输这四个女人的口气对我说粗话,骂我是肺痨鬼,还说我简直就是不值得一提的幼稚家伙、人生的失败者。还有他的老婆阿丰、菊子、未千代、绫子、芳子,大家都在背地里拚命地骂我,尤其是阿丰,明明自己和犬坊吉藏乱搞,却只字不提,到处跟别人说我是色情狂,我真的很恨她。 再来是犬坊吉藏,这个人是社会上的毒瘤,摆出一副清高的样子,住在高地上的大房子里,声称要帮助人、将钱借给别人,只要对方无力偿还,就向对方的老婆伸出魔爪。吉藏和这些女人都取得共识,所以成为彼此公认的游戏规则,这些女人的老公也不能说什么。而这些女人因为了解这一点,所以更可以放心大胆的玩,即使发生像这次的事件,这些老婆们会被追问的,都是像我这样没钱的男人,犬坊吉藏的名字绝对不会出现。 村子里其他的人,明明就知道吉藏性喜渔色,但是因为不知道自己哪一天会有求于他,所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而且,还拍马屁赞美吉藏是有崇高人格的人,却对我这样的人大力指责。即使如此,犬坊吉藏这种人在这个社会上还真的很多,若不将这些人从这世界上清除掉的话,日本是绝对不会进步的。 还有,虽然伊根是我的亲人,但我还是对她的无知感到生气,任何事都只想息事宁人,心想只要掩饰得了就没事,真是令人瞧不起的乡下人个性。就是因为大家都这样,这个社会才不会改变。伊根一直认为自己的孙子不管几岁,都永远是孩子,她在心里一直有点瞧不起我,但我今年即将要满二十二岁了。 这一切都是这个村子的错,因为封闭又阴暗,大家沉溺于性爱之中,从以前开始就会彼此偷人老婆,又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在路上,男人和女人擦肩而过也不可以交谈。如果是恋爱结婚的话,不知道会被人说得有多难听。像这样两股势力互相扭扯的状态,从江户时代开始就一直纠缠不休,表面上用很多的谎言来掩饰,连村民们也自夸这是一个充满道德感的村子。我想让这个村子的一切都消失,这个腐败堕落的村子,从地球上消失,是为了这个社会好。 因比,我便开始思考这个计划,这是一个冗长的连续杀人计划。首先第一个,我要让世罗喜美惠和及川辰男私奔,那个愚蠢的辰男,除了自己的老婆以外,对其他女人都不屑一顾的样子。但是,这家伙上了年纪,说话口齿不清,也找不到女人,他其实很好色,村子里的人大家都知道,如果让这家伙和世罗喜美惠私奔的话,村子里应该没有人会不相信。 我的计划是先杀死辰男,这很容易办到,因为辰男是樵夫,只要到了工作的季节,他总是会一个人进入山中砍树木。我潜入他工作的地方,从背后突然袭击他,将他勒死。因为那是没有人烟的深山,对这种蠢货开枪太浪费了,然后再拖着他的尸体,到我最近常去练习射击的仙人山的松林里,随便找一棵松树将他的头挂在上面,就大功告成了。 我之所以不开枪,是因为这样会破坏上吊自杀的现场,我好不答易将尸体做成上吊自杀的样子,结果胸口却有猎枪的子弹,那就失去意义了。这样一来,大家就会发现他是被杀而不是自杀。如果我是用绳子将他勒毙,那么脖子上的那道伤痕就会被误以为是上吊自杀的痕迹,除非仔细调查才会发现,但是凭这里警察的办事能力,是绝对不会发现的。在淫风猖獗的贝繁村,即使发生组合怪异的殉情事件,也没有人会大惊小怪。他们只会认为,一定是这对奸夫淫妇要结束偷情的关系,正是因为这个村子这样,所以才必须给予天谴。 然后我要杀喜美惠,最好是将她约出来把她勒死,但是喜美惠一直躲着我,所以可能有困难。只有找适当的时机,从远处用猎枪射击,再将尸体藏在我家的仓库,等到晚上再将喜美惠的衣服脱掉,然后将她的头切下来,再将两个**、胯下的性器官用短刀挖出来,将两颗眼球也挖出,顺便再将头发连着头皮一起剥下。 接着,用牛皮纸将这些东西包起来,带到吊着辰男尸体的松树下,先将喜美惠的头发像是戴假发一样戴在辰男头上,再把喜美惠的右眼、右边**放进辰男外套的右侧口袋里,再将左眼、左侧**放进左侧口袋里。也就是让喜美惠看起来像是名古屋的那个吉田松江,让辰男看起来像是增渊仓吉。然后,在辰男的额头上写一个7,这是为了警告村人,这具尸体是昭和七年的事件又再重演。这块土地上的人,包含警察在内大多都是笨蛋,即使我刻意这样做,可能还不会被发现。 大功告成后,我再回到家中的仓库,将喜美惠的无头尸体随便穿上衣服,然后丢到养鸡的犬坊俊家的鸡舍,因为吉田松江的无头尸体,也是在鸡舍中被发现的。而头的部分也写上7之后,就丢弃到村外的苇川里。为了让苇川看起来像是木曾川,必须想一些方法让村人知道,这是发生在木曾川的事,否则只在头上写一个7,那些笨蛋是无法了解这是指发生在名古屋的那个诡异杀人事件,这样一来就失去意义了。这个计划最主要的目的,是要对贝繁村的淫乱发出警讯。 于是我又这样想,除了在喜美惠的头上写7之外,还要做一个小木筏将头放在上面。吉田松江的头,还有增渊仓吉上吊的尸体,都是木曾川的筏夫发现的。只要稍微有点脑袋的人,应该会发现这就是名古屋事件的重演吧!不这样做不行,不管怎么说,如果我能如此凶残的行凶,应该也可以解我心头之恨,这对我而言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还有,这个计划最重视的是结果,所以要先杀辰男或先杀喜美惠都可以,侦探小说往往很重视过程,但是,我这个计划书不在乎这些。虽然我是写要先杀辰男,但是之后再杀也没关系,能先找到机会杀谁就先杀谁,甚至先执行接下来的计划也无所谓。 第二个伪装殉情的杀人事件,是吉田金和犬坊吉藏。阿金以前曾对我咆哮说,她和犬坊吉藏没有任何关系,让我很没面子,如果将他们两人的尸体做成殉情的样子,或许可解我对他们的心头之恨。村子里的所有人也会发现,原来吉藏这家伙和阿金果然有一腿。 但是,不管阿金或吉藏,他们现在都一直防备着我,让我无法接近,所以要用绳子勒死他们是不太可能的,只能近距离开枪了。这两个人当中,我必须要用枪抵住其中一个人的胸口再扣扳机,因为其中一个人的衣服上必须残留硝烟反应。也就是说,这样做是要让现场看起来,像是一个人先杀了爱人之后,再将枪对准自己的胸口开枪自杀,因为是用枪,所以开枪的即使是女的也无所谓。 当然,不可忘记的是,要将衣服出现硝烟反应的死者的脚纹留在扳机上,手指的指纹要留在枪身上。因为自杀应该是用脚趾扣扳机,两手紧握着枪身贴住心脏附近,而且,枪在发射子弹时,因为后座力,所以会弹到和尸体相反的方向,这些都是侦探小说中最基本的常识。 两具尸体要一起被放置在村外荒坡岭的松林中,同时在两人的额头写上7,在自杀的尸体前方三尺左右放一把枪、北原白秋的诗集、《青鸟杂志》、尚考克多的诗集、《赞美歌集》,还有羽仁元子所写的《婴儿的心》,头的四周则放上香水草的花。但是,要将这所有的东西都备齐很困难,只要放能取得的东西应该就够了,只要让仙人山的荒坡岭松林,看起来像是坂田山的森林,让阿金看起来像是汤山八重子,让吉藏看起来像是调所五郎。这个殉情事件实在太轰动了,所以即使没办法凑齐道具,所有的人应该都会发现这就是坂田山殉情事件的重演,虽然这两个人完全不像那个庆应大学学生和女孩给人清纯的感觉,但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 我现在有三把枪,即使用一把枪来布置殉情的现场也无所谓,反正我迟早也要死,到时候就不需要枪了。应该没有人知道我到底有什么样的枪,也不清楚我有几把枪。 当这两人的尸体被发现,经过验尸后就会埋葬,然后我再将阿金的尸体从墓里挖出来,将她的衣服脱掉,让她裸体,再随便找一个岸边浅浅埋入。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就没有人会发现这一连串的杀人事件,是昭和七年日本神明所发出的警讯的重现吧!如果这样就伤脑筋了,我的计划是希望能带领日本和贝繁村走向更好的未来。 但还好,贝繁村有土葬的习惯,阿金和吉藏的尸体,应该会被埋在仙人山山脚的法仙寺(因为贝繁村没有其他的寺庙),法仙寺这个名字太好了,因为在坂田山殉情事件中,那对情侣是埋在大矶的法善寺,而法仙寺和法善寺的发音很接近。按照计划,我半夜潜入寺里,将阿金的尸体挖出来,就如同我先前所说的,当场将她的衣服脱光。我很想让她看起来像金井绫子一样漂亮,但是没有办法,应该没人想看阿金的裸体吧!其实这样做的出发点不是为了情色,而是另有别的暗示,所以一定得这样做。接着,将阿金的裸尸搬到村外及川家附近的水池——黑池的池边,再浅浅的埋在岸边。 问题是,这样一来,或许阿金的尸体永远都不会被人发现,要是真的如此,就伤脑筋了。所以,不能将阿金身上脱下来的衣服全都丢在墓地,而是要在从法仙寺到黑池的路上沿路丢弃。那么,就算是再笨的警察,应该也会发现阿金的尸体被埋在哪里吧! 我第三个要杀的人是金井贞子,这也要用枪解决,然后将尸体分成六块,分别是头、身体、双手和双腿,用牛皮纸包好役,再用绳子绑好,丢进池子里。当然,如果能丢进一个叫“御齿黑沟”的暗渠里最好,但很遗憾的,贝繁村里没有一个河川、水沟或是暗渠叫这个名字,所以,我必须想办法做出“御齿黑沟”,不这样做的话,警示的意味就显得薄弱了。 现在,“玉之井分尸命案”在日本声名大噪,只要一听到这个名称,大家就会联想到“御齿黑沟”,反之,只要一说到“御齿黑沟”,就会立刻让人联想到“分尸命案”。所以,发现金井贞子的尸块,为了要让村人知道是在模仿东京玉之井猎奇事件,这些尸块就必须要丢弃在“御齿黑沟”里。如果真的无法做到,就要将原本丢弃在“御齿黑沟”的尸体,以弦外之音的方式呈现。 如果能在尸体上下点工夫,让人可以联想到“御齿黑沟”,村人应该就会立刻联想到“玉之井分尸命案”,因为这个案子实在太有名了,但是,要怎么做呢?我想到了一个方法,就是将头被切下来的贞子的牙齿涂黑,这样一束,这个事件就会变成一个模仿东京“玉之井分尸命案”的谜题。只要是头脑好的人,应该就会立刻看出我的意图,除了牙齿涂黑之外,当然也要在额头上写7。 还有一个案子,虽然不是发生在昭和七年,但是提到猎奇杀人事件,就一定不能漏掉这个案子,如果没有引用这个案子,就不能算是天谴。到底是什么案子呢?不用说也知道,那就是“阿部定事件”。 我想将丹野佑一、犬坊登美扮成阿部定事件,也是我规划的第三个殉情事件。犬坊登美拿了我这么多钱,一知道我得了肺结核之后,居然就翻脸不认人了,还依然和犬坊吉藏偷来暗去。明明已经有了一个和我只差一岁的儿子米一,却这样放荡,所以,像这样的女人,即使把男人杀了,将男人的命根子切下来带走,也不足为奇。 另一个对象丹野佑一,今年才二十八岁,在年龄方面和登美虽然不太相配,但是无所谓。我不能原谅这个男的,因为今年一月他已经和犬坊菊子结婚,但一知道我和菊子睡过之后,在三月就立刻和菊子离婚。他好像要泄恨似的,不管有的事还是没有的事,到处跟人说我的坏话。明明是个男人,却只在意面子,真是一个娘娘腔! 但是,要杀这两个人就有点麻烦了。佑一比较无所谓,随便开一枪就行了,但登美就不能这样做了,必须一枪就打中登美的额头。虽然登美身上不一定要出现硝烟反应,但是她杀死佑一之后,必须穿上佑一的内衣,不可能是穿上佑一的内衣后才开枪,所以为了避免穿衣的破绽,我决定射她的额头。然后,照例将登美的脚纹留在扳机上,枪身则留手纹。必须要让穿上佑一内衣,还有割下佑一生殖器的行为,看起来像是登美自己做的。最近,在登美尸体前方三尺再放一把枪,这是为了将现场布置成登美杀死情夫佑一之后,动了一些手脚,再举枪自尽的样子。 处理佑一就简单多了,杀了他之后,将他的内裤脱掉,虽然觉得很恶心,但是将那家伙的命根子切下来,用牛皮纸包好,再在他的大腿上用短刀刻上“只有登美、佑一两人”,然后让他穿上外套和长裤就可以了。佑一的尸体在待合中被发现比较好,但很遗憾的是,贝繁村里没有这么时髦的玩意儿,所以扔在哪里都可以吧! 接着,将登美脱光,穿上佑一的汗衫和内裤,再穿上登美的和服,再将用牛皮纸包好的佑一的命根子揣进登美怀里。尸体上也别忘记要写7,但只要写在佑一的额头上就好,因为登美的额头有枪伤,所以不能写,不过可以写在两颊上。登美的尸体在哪里被发现都无所谓,阿部定现在正在监狱里服刑,所以我也想将登美的尸体丢在警察局的拘留所或是哪个监狱里,但是这怎么可能,所以随便丢在哪个深山里就可以了。 我的连续杀人计划到此告一段落,我要杀死世罗喜美惠、及川辰男、吉田金、犬坊吉藏、金井贞子、犬坊登美、丹野佑一共计七个人。这也刚好和我写在尸体上的“7”不谋而合。昭和七年的天谴牺牲者必须是七人,这也是连续七次的猎奇杀人事件,就像西洋的侦探小说一样,在这些事件中必须到处都看得到“7”这个数字,因为就是要让这些罪孽深重的人想起昭和七年。 但至少,不要让人发现这个计划是我做的,我的目的就是不要被发现。如果没有任何人发现这件事的真正用意,而被当作三组殉情事件处理的话,那我就会静静的等待自裁来临的那一天。我不会和警察队发生打斗,虽然金井贞子不是殉情,要是警方宣布这三组死者当中的任何一人是凶手的话,我就打算永远开口不说。如果没有被发现,我也不会去做那种自首的蠢事。这种不知道凶手是谁的神秘犯罪,才像是神明的天谴,才能产生吓阻这些愚蠢的村人,让他们改过自新的效果。 但是,这种事也是不可预期的,秘密通常都保守不了多久,大家常看到我手持猎枪在村子里走来走去,而且,谁都知道我和这七个人有着深仇大恨,村里的人迟早会说这是睦雄干的,而引起骚动吧!其实我也没打算要一直隐瞒,暂时不吭声,是为了要测试这些家伙的智慧,我期待警察、报社或是村里的这些人,能用自己的头脑解开这些事件的谜题。我还是期望他们能解开这些谜题,就算我被抓也没关系。 在我的罪行快要被发现之前,我会找个适当时机,光明正大的发表我的行凶声明。因为,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是笨蛋,一定完全解不开隐藏在背后的谜题,只会猜我是凶手。我才不要被村子里的这些笨蛋逮捕,所以,我要找个适当的时机,发表犯罪声明。要怎么发表呢?我要将我的行凶理由写成一封信,寄给报社,还要清楚记载我行凶背后的真正用意。我要清楚的告诉他们,所有的案子都是模仿昭和七年发生的一连串猎奇杀人案件,因为这即将成为超越阿部定事件的案子,势必会在日本引起一阵大骚动吧!到时候我就出名了,就像小学时伊根到处跟邻居说的一样,我将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还会在历史上留名呢! 但是,我做了这种事之后,怎么可能会没事呢?所以我会自裁,人们一定也会很佩服的说,睦雄真有勇气!若不是我得了肺病,我是不会这样做的,因为我根本没有勇气。肺病是不治之症。再过几年,我也会死的,因为我的父母也是在年轻时就过世了,这已经获得证实。我也曾试着花很多钱来治疗,但是,病情一点起色也没有,所以我很清楚自己已经活不久了。反正都是一死,所以我决定要尽情做我想做的事。 动作必须要快,如果拖拖拉拉的话,我的病会越来越严重,到时候可能根本没力气去做这些事。至少在我死之前,我要为这个国家做一点事,这样和战死在沙场上不就一样了吗?我要死得像个优等生,死得让人尊敬,我要让犯罪声明刊在晚报上。这样一来,警察队就会从津山警署坐着卡车蜂拥而至吧!因为是刊登在晚报上,所以等警察来时,已经是晚上了。我会事先将电源切断,这样一来,整个村子就会变得一片漆黑,当然电话线也要切断。 警察的卡车会从连接津山的道路过来,因为卡车能通行的道路只有一条,所以,我会在他们翻过一座山后,左转到贝繁村之前的大弯道处,事先布置好阵地,等他们自投罗网。在这个地方伸出枪管,当卡车速度一减慢、往左转的那一瞬间,我就开枪。我早就设想好了这个状况,常常在夜晚的仙人山的松林里,只靠着月光拼命练习射击。现在我射击的技巧,远远凌驾在警官队之上,枪也要改造成连发式的。我一定能把这些人全都杀死,我会成为一人独自歼灭一小队警察的英雄。少年杂志的小说都没写过这样的东西,第二天早上的报纸一定会大书特书吧!我将会变得比鬼熊还有名。 从津山来的警官队就这样全军覆没了,警局里已经没有这么多的人了,之后只剩消防队会来。这个就更容易解决了,因为他们几乎没有武装。但是,我才不会那么笨,一直待在同一个阵地等。当消防队的卡车看到警官队的卡车停在那里,而且整个部队都被歼灭时,消防队的卡车可能在很前面就会停下车了吧!这样一来就会打不中他们。 所以,我在位于同一条路沿线,靠近津山的神社后面,布置了第二个阵地。我移动到那里之后,等着消防队到来。因为没有电话,所以派出所没办法跟津山市联络,消防队无法得知实际状况如何,便会朝着贝繁村前来。到时候,我要先射击轮胎,等卡车停下来后,再将消防队员一个一个歼灭。虽然有点令人同情,但我决定要杀死所有的人,我一个人要歼灭警察队和消防队两个小队的所有人,应该会有人把这件事写戍一本书吧!全日本的报社一定会相当震惊,应该会以特大的版面刊载吧! 然后,我就悠哉游哉的走到仙人山去,没有人可以抓得到我。当我进入山中之后,不要像鬼熊一样在死之前还到处逃窜,因为不管我怎么逃,还是会有食物吃完的一天,即使逃亡成功,我还是会死于肺结核。所以,我要留下遗书,告诉这个村子里的那些人,他仍是多么的没用,然后再用枪自裁。 如此一来,将会有很多日本人认识这个村子,他们会思考我犯下这起连续杀人事件的意义。这样一来,这个村子应该就会变得比以前好吧!偷人老婆这种事也暂时无法继续下去了,犬坊吉藏会死,也应该没人敢再公然偷人老婆了。人们一定会慢慢改掉恶习,我的死就值得了。 过完年后的昭和十三年一月,都井睦雄来拜访贝繁村中做放款的冈江吾一,恳求他借他一些钱。冈江是第一次见到睦雄,因为没有人介绍,所以有点惊讶。他听过很多有关睦雄不好的流言,对突然来访的睦雄不是很信任。 但是,冈江亲眼见到睦雄之后,发现他态度很谦卑,而且还很害羞,便一扫之前对他的坏印象。 “你要多少?”冈江问睦雄。 “我要一千圆左右……”睦雄不好意思的说。 “一千圆!”冈江看着他,因为一千圆在当时是个很大的数目。 “我会用我家的房子和田做抵押。”睦雄不断点着头说。 “这么多的钱,你要用在哪里?”难怪冈江会觉得睦雄可疑,因为现在村子里走到哪里,都在谈论有关这个男人的恶劣行径。 “冈江先生应该也听过关于我的很多传说吧?”睦雄脸上堆满了笑容,询问着冈江,如果冈江说没听说过也很奇怪,就含糊的回答说:“是啊,也不是没听过……” “那全都是胡说八道,大家都误会我了。冈江先生,我看起来有这么坏吗?”睦雄除了满脸笑容之外,说话的语气也很温和。 “是啊,大家都说些不负责任的话。”冈江不由自主这样回答,因为眼前的都井睦雄给人的印象十分温和,和他之前听到传言后想像的睦雄,差了十万八千里。 “我可能无法再待在这个村里了,我想要离开这个村子。” “离开?要去哪里?” “我想去肺结核的疗养院。” “那你祖母怎么办?” “我要让祖母在疗养院附近租房子住。”睦雄说出令人动容的话。 “我的祖母年纪大了,已经无法再继续工作,如果能有一千圆,两个人就可以暂时度过一阵子。等我身体恢复健康之后,我再去工作赚钱,来照顾祖母。”睦雄说完,还把他带来的肺结核疗养院资料拿给冈江看,并详细说明住院所需的费用。 两天后,冈江便仔细估算睦雄家的抵押品,在二月中旬以后,决定贷给睦雄六百圆。贷款金额之所以减少,是因为睦雄家的田已经抵押给冈山农工银行了,这次算是二胎贷款。 这时的睦雄,已经开始准备对抗贝繁村、津山警察局和津山消防署了。这六百圆,就是要当作这场战争的军事费,他也没打算要还,只要能借到,就是他的钱了,反正他没多久就要死了。 睦雄用这笔钱,到津山市的枪炮店采购了枪枝、火药之类的东西,然后将猎枪改造成九连发式,子弹也改造成杀伤力更强的达姆弹。 所谓的达姆弹,就是指将子弹弹头前端纵剖成数个裂缝,或是将弹头去掉,让弹芯的铅外露,这个可以自己加工。将子弹改造成这样再射击的话,对方的伤口会扩大,只要一枪就可造成对方的致命伤,伤口也很难痊愈。所以战争时,国际法是禁止使用达姆弹的,只能用于狩猎猛兽。达姆弹这个名称的由来,是因为最初这种类型的子弹,是在印度的达姆制造的。 接下来,当睦雄晚上去偷人老婆时,他就不再带着这把枪了,而是偷偷将枪带进仙人山的松林里,开始练习射击。也就是说,他要让村人看不到他的枪。 在此之前,他也是一有机会就去练习,但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睦雄更是发了疯似的练习射击。大多是在太阳下山以后,睦雄设想各种不同的状况,练习将枪杆顶在腰上射击、蒙住眼睛射击、一边跑一边射击,而且,都只依赖月光和手电筒微弱的亮光,在黑夜中进行。所以,附近的居民都开始怀疑,流言也不断传出,说晚上常会听到枪声,这个流言也很快就传遍了贝繁村。 一开始,村人还以为枪声是津山中学的演习。事实上,在卢沟桥事变爆发后,中等学校就更扩大加强军事训练了,最高年级的学生,都要不断的进行真枪实弹的射击练习。没多久,村人就知道那不是学校的训练,因为只要去问中学的学生就可以知道了。于是,大家都在说,是睦雄那家伙。 “每天晚上都在射击,到底是在射什么东西?” “就算枪法再烂,像那样每天射击,应该会打中个什么东西吧?但是,从来没听说睦雄打中过什么。” 事件发生之后,警察调查了睦雄当时的练习场。报告书上记载着,有好几棵三十年生的松树上嵌入了大量的子弹,而睦雄当时就是以松树为目标,每天每天不断的练习。 这个时候,睦雄又发生了一件小插曲。和及川丰偷情的事被发现之后,睦雄按照这个村子的习俗,带着酒和菜肴来到对方家,要和对方把酒言欢。那时睦雄是请今寺刚为他调解,他和睦雄一样喜欢猎枪,从事烧炭业兼做猎人,还有另一位友人,就是务农的难波一郎。 睦雄不只带酒,还带了一大包肉,他们三个人和及川夫妇总共五人,就将这包肉拿来做寿喜烧,几个人可以边吃边喝酒。睦雄说,肉是自己在仙人山打到的兔子。因为辰男的个性本来就很善良,所以非常中意这个礼物,后来甚至还唱起歌来了。 但是,这顿饭吃完之后,在回家的路上,只剩今寺和睦雄两人时,睦雄告诉今寺,他们刚才吃的肉其实是狗肉。 “那是一只快要老死的狗,刚好走到我这里来。”说完后,睦雄就将今寺带到他家后面的角落,将地面掘开,让今寺看那只狗的尸体。 今寺觉得恶心得想吐。“你刚才也吃了很多啊!”今寺说。 “我没有吃,我只是假装在吃。”睦雄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这件事之后,就如同刚才所写的,睦雄遭到警察搜查,不只武器之类的东西,就连猎枪的执照都被吊销了,因为村人对睦雄一连串的动作越来越觉得不安,这种处置是理所当然的。 因此,睦雄对这个计划感到焦急。没有了狩猎执照,不只猎枪,就连子弹、火药都很难买到,至少在津山的镇上是不可能的。之前睦雄有三把猎枪,但是,现在可以用在杀人计划的枪,还要再增购一把,虽然可以想办法买到猎枪,但也不可能买个三把或是四把,最多也只能买一把吧!这也代表,不可能有多余的枪摆在看起来像是殉情的尸体旁边,睦雄的杀人计划书无法实现了。 睦雄遭到警察搜查,武器和狩猎执照被扣留后没多久,在三月十三日的傍晚,他来到了那个猎人今寺刚的家,他以非常友善的口气拜托今寺。 “阿刚,我不小心把狩猎的执照搞丢了,不好意思,你能不能用你的执照帮我买火药?我给你十圆,你帮我买有雷管的火药盒一百个和无烟火药一罐,剩下的钱就给你。” 十圆可说是一笔大数目,应该可以找回三、四圆,这实在太好赚了,所以今寺很爽快就答应,然后跳上脚踏车,往津山市的片山枪炮店骑去,按照睦雄的交代,将那些东西买了回来。无烟火药一罐是两圆,有雷管的火药盒一百个是三圆,所以今寺赚了五圆。于是,今寺又用那五圆在同一家店里,买了自己要用的火药和雷管。 不给店家看狩猎执照,是无法买枪和火药的,但这只是原则,当时并不是非要执照才买得到。只要去到大都市,那里的枪炮店对第一次光顾、没有执照的客人,只要对方报上自己的姓名和地址,还是可以随便卖给他们枪和火药。睦雄只让今寺帮他买火药,他打算自己到大阪去买新的猎枪,因为托内山的福,他对大阪已经非常熟了。 四月五日,在贝繁的隔壁村开设牙医巡回诊所的伊藤光藏医生,治疗了一名左上颚小臼齿痛的病患,从那之后,这名病患那一阵子便常来治疗牙齿,在治疗结束后,病患对医生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医生,我听说您珍藏了很多刀剑,是真的吗?”这名病患就是都井睦雄。这时,睦雄非常客气的问医生。 “是啊。”医生很轻松的回答,大家都知道,伊藤医师是当地的刀剑收藏家。去年昭和十二年的一月,以他为中心成立了刀剑爱好会,睦雄应该是听过这个传闻,才开口问他的。 “事实上,我有件事要拜托医生。”睦雄还是照例以非常友善又谦卑的态度切入主题。 “有什么事吗?” “我的表哥在冈山联队服役,现在虽然是下士,但升上中士后,就要配挂军刀了,我想送他一把军刀,祝他高升。我想如果可以的话,您是不是能割爱一把刀给我?” 伊藤后来说,当时睦雄诚恳的态度真的让他很感动,都井睦雄天生就具备能博得别人好感的说话态度。医生反而对这个连日本刀的计算单位是“口”都不知道的青年很有好感。 当时,为军人提出的请求是超越一切的,这个理由很冠冕堂皇,睦雄很有心机的算计后,说了这个谎。 “如果是要给军人的祝贺,我就不能拒绝了。好吧,你随时来我家,我找把适合的给你。”医师回答。 “真的吗?太感谢了!我要赶快跟我表哥说。”都井睦雄说完后,就很高兴的回家去了。 过了三、四天后的一个傍晚,伊藤医师在贝繁车站前遇到了睦雄,睦雄穿着青年学校的训练服,很有礼貌的向医生打招呼,然后问医生说,是否可以跟他一起回去看刀子。 伊藤医生当时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所以就带着睦雄回家了。他从屋里拿出事先为睦雄选好的三把刀,并对睦雄解说。 “医生,那这把刀能不能让给我?”睦雄拿起其中的一把刀,看着医生战战兢兢的说。那是刀刃一尺九寸的加贺新刀,但即使是新刀,也有两百至三百年的历史,当时在刀剑名鉴上也有七、八十圆的价值。 “这要多少钱?”睦雄似乎很谨慎的问。 “这个嘛……”医生心想,如果价钱报得太高,这个年轻人也不可能有这么多钱。“因为是要祝贺军人高升的,所以我做个人情给你,算你三十圆就好。” “真的吗?那真是太感激了。”睦雄说完后,便从训练服的口袋里拿出一叠一圆的钞票,数了三十张给医生,然后拿出包巾赶紧将刀子裹好,立刻站起来不断向医生道谢,就慌慌张张的离开了医生家。他那慌张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害怕医生改变心意。 这一年,住在大阪的便宜旅馆“浪花新馆”中的内山寿,在这个时候也接到了睦雄的请托。四月中旬左右,他突然接到睦雄的电话。 “现在我正要去大阪,如果你有空的话,能不能来找我?” “你现在在哪?” “心斋桥饭店。” 内山十分惊讶。“你怎么会在那种地方?你住在那里吗?” “是的。” “你怎么会有那么多钱?那很贵的。” “有什么关系?我想要住一次看看。总之,你过来一趟。” 就这样,内山便过去了,睦雄一个人住在高级的单人房内,还叫客房服务送了酒菜,等着内山,内山吓得半死。 “你可以这么奢侈吗?”内山几乎是叫着说,睦雄诡异的笑着。 “不用担心,先坐下来。” “如果你真的有那么多钱,还不如找个高级的妓女快活一下。”这很像内山会说的话。但是,睦雄很大方的说没关系,还叫内山赶快吃,并解释说他之前的财产都由祖母保管,但现在全都过户到自己的名下了。 刚从红灯区的便宜旅馆来到这里的内山,完全被大阪这数一数二的奢华气氛给震慑住了,不断发出惊叹声,并一个劲儿的点头称羡。 “老实说,我有事要拜托你。”睦雄一边吃一边说。 “女人吗?这包在我身上。”内山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这也要麻烦你,但,我想要一把匕首。” “匕首?”内山又吓了一跳。“要做什么?” “不是我要的。” “那是谁要的?流氓吗?” “是医生。” “医生干嘛要匕首?” “他是刀剑爱好会的会长,收藏了很多很棒的刀,现在他要收集匕首,我把你的事告诉他,结果他说那你一定认识很多流氓。” “我是可以找到几把啦。” “能不能帮我弄一把?” “可以是可以啊,但是我不知道他们肯不肯卖我。匕首这玩意儿,是流氓做买卖的工具。” “拜托你了。” “我试试看,但不可能很快就有。” “拜托尽量快一点,我一定会好好谢你的。” 吃完东西后,内山又再次开口了。“你要女人吗?” “我现在有钱了,想要找个高级的妓女玩一玩。”睦雄说。内山似乎可以理解的点点头。 “如果要找高级妓女,去住吉公寓就可以了。”内山说。他好像事先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 “庄吉公寓?” “是啊,住吉公寓,就是你最喜欢的阿部定之前住过的地方,阿部定在那里做过一阵子高级妓女。当时和阿部定一起**的朋友,现在仍住在里面,但是阿部定已经不在了。” 内山一说完,睦雄的眼睛就闪烁着光芒,然后说:“好,我要去住那里。” 阿部定是以吉井信子这个名字搬进住吉公寓,并在那里做了一阵子“生意”。她曾在那里出卖肉体,做过三个男人的妾,从早赌到晚,过着非常颓废的生活,也曾因为赌博被检举,暂时深自反省,过着没有男人的检点生活。但是没多久,她的精神开始不正常,医院曾留有她看诊的纪录。 这时候,没上油一个叫做高山银造的黑道大哥,他正在帮一个叫做追川春代的妓女拉皮条,内山便将追川春代介绍给睦雄。 追川就住在阿部定曾经住过的房间,这个女的在昭和十五年因为私自**而遭到检举,那时她便向警察详细供述都井睦雄在事件发生前,和她之间往来的经过。 听说睦雄一听到追川是住在阿部定曾经住过的房间,就立刻决定要她了。当他一走进房内,就好像很感动似的,到处东看西看,但是做那档子事时,就一整个晚上不断的要求追川。虽然并没有特别变态的要求,但睦雄每次都会很感慨的说:“阿部定应该也是这样做的吧!” 第二天,内山从大哥高山那里以五圆买了一把匕首,再以九圆转卖给睦雄。 睦雄其实是想要两把,但是他说一把也可以,并给了内山十圆,说一圆就当作是手续费。 这个时候的睦雄就这样以各种方法收集武器,在事件爆发后,从各方的证词获得了证实,是他决定行凶后的事前准备。但是,当时睦雄的计划已经产生变化了,睦雄完全放弃当初像侦探小说那样规划悬疑杀人情节,因为他的多把枪枝都被警察扣押,而且因为这件事,自己也成了村里的名人,他非常清楚要隐瞒犯罪的事实是不可能的。 同时,睦雄脑中的计划内容已经变成了大屠杀,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干脆在同一时间一次杀死许多人。除了个人恩怨外,若从天谴的角度除掉世界上的害虫,那这个村子里该杀的人还真多。 此外,睦雄也失去了和津山警察局及消防署对抗的气力。杀了这么多人之后,他心想,应该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杀那些警察和消防队员了,而且因为这是正义之战,所以他不想伤及无辜。睦雄对津山的警察和消防队员没有任何怨恨和不信任。 睦雄的大阪行就这样结束了,但是,四月二十四日时睦雄似乎又一个人去过大阪。大阪市西区京町通五丁目的栗谷商店,出现了一个自称是西山富雄的人,他操着地方口音,要求要看ideal实弹一百发和保管箱一个,第二天二十五日,又再次出现,把这些东西买走。 二十五日下午两点半左右,那个自称西山富雄、穿着黑色立领服的男子又出现了,在大阪市东区内本町三丁目三十六番地的鹫见枪炮店,他以一百六十圆买了一把中古的白朗宁十二号口径的五连发猎枪,另外还买了帮浦式改装器一个、枪套一个、保养油一罐等,之后就离去了。 这个西山富雄,在五月一日又出现在鹫见枪炮店,他操着地方口音说因为他买的枪有问题,所以要求换另一把同型的。事件发生后,根据警察的调查,西山富雄所写的地址根本就没有这个人,而且这个地址很接近睦雄住的地方,所以判断是都井睦雄的化名。 睦雄后来杀死三十个人所使用的枪,就是将中古白朗宁十二号口径的五连发猎枪,改造为九连发的猎枪。 睦雄应该是买了枪之后,就改造成九连发式的,因为填入弹药很花时间,所以九连发当然更胜于五连发。行凶那天晚上,睦雄所准备的武器包括这把猎枪、日本刀一把、匕首两把。另一把匕首,不清楚睦雄是从哪里弄到手的。 睦雄的遗书上是写,两把匕首都是在关西买的,他可能是为了朋友,而不愿说出内山寿的名字。 昭和十三年五月十五日的傍晚,西川升从村里办公室回到家之后,他的妻子脸色苍白的等着他,然后低声说:“老公,好像要发生大事了。” “大事是指什么事?” “我今天听吉田太太说,世罗喜美惠已经搬出村子了。” “搬出去?和她老公世罗保吗?” “世罗保、四个孩子和喜美惠,他们全家都搬走了。” “全家吗?” “是啊,连家里所有的东西。” “搬去哪里?” “听说是京都。” “为什么?” “他们说这样下去会被杀。” “被杀?被谁?” “都井睦雄。” “世罗他们家为什么会被睦雄杀?”西川不禁笑了起来。“像都井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杀人?太愚蠢了。为什么会被那种弱不禁风的人杀?” “不管是多么弱不禁风的人,一旦被逼急了也很难说。” “是谁逼睦雄了?真是杞人忧天,快点弄饭给我吃。”西川说完后,就将外套脱掉。 “老公,这种事很难说喔,还是要小心一点。” “都井睦雄只是嘴巴厉害而已,信口开河谁都会,那个胆小鬼能干什么?” “阿金也是这样说。” “对吧!” “今天世罗喜美惠还邀阿金一起走。” “她是怎么说的?她说我们一起逃吗?” “是啊,她说:‘都井睦雄不久之后就要闯大祸了,再待在这个村子里会很危险,我们一起逃到京都吧……’” “太好笑了!如果那个男的能闯什么大祸,就不会有那些关于他的传言了吧!” “真的吗?” “当然,如果他真的能闯什么大祸,大家就不用那么辛苦了。他只是个嘴巴厉害的没用家伙。然后呢?阿金女士怎么回答?” “她说:‘我又没做什么事,让他恨得要杀我不可。’” “她拒绝了吗?” “是啊。” “对吧,他的枪炮都已经被警察扣押了,还能做什么?”然后西川想起了四、五天前,他在村里办公室看到脸色苍白的世罗喜美惠。 喜美惠来到他面前,突然说要申请户籍誊本和身分证明文件。西川负责兵役和户籍两课,所以就直接做好交给她。 “西川先生你来一下,来一下。”喜美惠做出了一个很奇怪的举动。她愁容满面的拉了拉西川的衣袖,将西川带到办公室的后院,很严肃的说:“西川先生,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 “请你当作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请求,拜托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可以吗?” 世罗喜美惠虽然平常就是一个谦卑有礼的人,但当时的她,更是谦卑到几乎是卑躬屈膝的地步。她深深的对西川行礼,以近乎哀求的口气说话,西川觉得莫名其妙。 “不要告诉人什么?”西川根本不知道她到底要说什么。 “就是我申请户籍誊本和身分证的事。” 西川当时笑了起来,“这要告诉谁?说了对我也没有好处,就算你不拜托我,我也不会说的。”听了西川这样说后,喜美惠满脸通红,因为她当时好像真的很烦恼的样子。 西川想问她为什么要申请这些东西?但是,话刚到嘴边时,就有女职员来叫他,所以没问成。 喜美惠向西川鞠了好几次躬,一边回头,一边往办公室的后院走。西川觉得很怪异,心想,她到底要干什么?现在他终于明白,原来喜美惠是为了离开这个村子做准备。 “像都井睦雄那样的胆小鬼,有什么好怕的?真是愚蠢。”西川又说。 五月二十日,这就是行凶的当天。 行凶的正确日期时间应该是二十一日的凌晨一点左右,也就是二十日的深夜。 这一天,有村人看见睦雄骑着脚踏车在贝繁村的田间道路,还有山中小路来来回回骑了好几次。这应该是睦雄在计算行凶现场到村里办公室之间的时间距离。村里办公室就在派出所和消防署的隔壁,遇害的人当然会立刻骑着脚踏车跑到村里办公室、派出所或是消防署报案。 喜欢看侦探小说的睦雄,似乎事先计算好了时间。 此外,从这件事可以看出,睦雄已经不想和津山的警察还有消防队员对抗了。如果要在路边等津山警察局的卡车来的话,那么往返行凶现场和村里办公室之间所需的时间,就不是那么重要了。事到如今,睦雄要将他怨恨的人,还有他认为是世上的祸害全都杀掉,然后在警察赶到之前,赶快自裁,所以就必须先掌握好时间。 在二十日的下午五点左右,也就是行凶的八小时前。有一个叫做内山宽一的人,在自家的田里工作时,看到有个黑衣人爬上一根有变压器的电线杆,好像在修理些什么。内山宽一以为是电工,但从那天夜里,睦雄行凶时,贝繁村那一带刚好停电看来,这个电线杆上的男人应该就是睦雄。 这样的行为,也很像是思虑周密的睦雄所为,这种作业最好是在夜晚进行,睦雄当初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吧!这样虽然不会有人看到他在动手脚,但是原本有灯的村子,就会一下子突然停电,村人可能也会开始骚动,有些人或许会跑到屋外来,甚至有人会来到电线杆这里。在这样的骚动中,如果开始行凶的话会很危险。 睦雄在深思熟虑后,觉得虽然可能会被人看见,但他还是决定要在天黑前切断电线。等太阳下山后,村人打开电灯开关才知道停电,就比较不会引起村人的骚动,他是这样判断的。 睦雄这个判断其实是正确的,当天晚上整个贝繁村停电,居民非常困扰,也有人来找睦雄商量,那一晚是个没有月亮的黑夜。犬坊俊心想,不知道有什么办法,便来到都井家借灯。当他打开都井家的门,睦雄便点着蜡烛从屋里慢慢走出来。 “怎么了?”睦雄还是和以往一样的口气。 “停电了,我想爬上电线杆看一下,能不能借我你的国际牌电灯?” “好啊!”睦雄很爽快的答应。“尽管拿去用。”睦雄说完后,就从停放在地上的脚踏车前方,将国际牌电灯取下来交给他。 犬坊俊拿着这盏灯,一个人爬上附近的电线杆,但因为他也不是专家,所以什么也没发现,于是他又慢慢从电线杆上爬下来。 这时,他的下方已经围起了一堵人墙,而睦雄也在其中。犬坊俊便对睦雄叫道:“喂!睦雄,你头脑比较好,你能不能修一下。” 但是,睦雄从犬坊俊手里将电灯拿回来说:“我没办法,我什么也不会。”然后摇摇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慢慢走回自己的家。这盏灯就是在睦雄行凶之后,一夕之间变得非常有名的国际牌电灯。 事件发生后,贝繁水力电气株式会社的技师,调查当天为何会停电,根据他们的调查发现,只有在八号柱和六号柱连接到贝繁村的电线被巧妙的切断,这不像是外行人所为。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都井睦雄的头脑非常好。 不久之后,时间过了深夜十二点,已经是五月二十一日了。这一天,是吹着南风的多云天气,虽然是春天,但是仍有点寒意。从十二点开始,就下起了零星的雨,但是一下子就停了,慢慢的,云也散了,月亮有时还会从云间露出脸来。 第十一章 昭和十三年五月二十一日凌晨两点四十分左右,有一个人咚咚咚的敲着贝繁派出所的大门,令好梦正酣的今田巡警在床上醒了过来。 敲门声并没有停下来的样子,而且,那个人还不断叫着“事情不好了,事情不好了。”巡警起来后,走到屋外将门打开一看,面无血色的丹野佑一穿着睡衣站在那里,天空中的月亮,照在一头乱发的佑一脸上,显得更加苍白。 “是丹野先生啊?怎么了?”今田说。 他一看,丹野佑一全身正不停地颤抖,身体向前弯着,气喘吁吁。 “今田先生,今田先生,事情不好了。”不断喘着气的丹野,用沙哑的声音说。 “什么事?现在这么晚了,快进来屋里,外面好冷。”可能是因为雨刚停的关系,五月的深夜里真的很冷。“快进来,冷静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 今田点亮电灯,将门推开,丹野佑一便走了进来。今田看见他的额头上淌着豆大的汗珠,几乎快要昏倒似的坐到在旁边的椅子上,身体一边颤抖,一边说:“事情不好了,我的母亲被杀了,请你赶快过去。” “什么?被杀?”这一瞬间,今田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今田担任巡警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在贝繁派出所工作了十年以上。但是,到目前为止,从来都没有遇过伤害事件,更何况是杀人案件。 “被杀是指?” “就是被杀啊!”佑一仍然喘着气。 “被谁?” “就是都井睦雄啊!” “是都井吗?” “是的。” “你能不能再说得仔细点。” “我和妈妈两人正在睡觉时,睦雄突然闯进了我家的养蚕室,他用枪击中了我母亲。我没有去确认她是否还活着。我心想,下一个就是我了,非常害怕,就从家里跑了出来。我拚命的跑,好不容易才跑到你这里,睦雄本来下一个就要杀我了,幸好我捡回了一条命。其他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我听见外面还有砰砰砰的枪声,我想,应该还有好几个人被杀了吧!” 今田巡警吓得心惊胆战,赶紧全副武装,以电话联络县警察局总部和邻村的派出所,并要求消防队出动。他还要他的老婆联络医生以及村里办公室,命令他们拉警报,然后和丹野到命案现场去。 在今田看过现场之后,他对县警察局总部所提出的报告更为具体。 “贝繁村的都井睦雄,二十二岁,杀害附近居民七人,目前正在逃亡。另外还有几名村人受伤,凶器应该是手枪,研判行凶原因,为发作性精神异常。” 今田之所以会以为是手枪,是因为他的猎枪都已经被没收了。在今田的脑海里,还有接受报告的上司,都立刻联想到这是鬼熊事件第二。 佑一的母亲阿辰下半身中了好几枪,在养蚕室中奄奄一息,枪伤的伤口都很大,谁都可以看出这不是一般子弹。一名叫做万袋的医师被叫了过来,立刻为她进行输血,所以暂时保住了性命,但是大约过了六小时之后,还是宣告死亡。 都井睦雄行凶的那天晚上,没有任何目击者看到事件发生的始末,所以在这里只能试着从结果推测他的行动。从都井睦雄行凶时间的经过倒推算回去,他应该是在凌晨一点左右,从和伊根睡在一起的床上起来的。 凌晨一点左右,睦雄为了不要吵醒伊根,小心翼翼的起床,并尽量不要发出声音,慢慢爬上通往屋顶上房间的梯子。他以前半夜去偷别人老婆时,已经做过很多次这个动作了。 然后,他将藏在茶箱中的东西取出,这些全都是为了今天晚上,从以前开始,花了很多时间反覆思考的装备和各种武器。 睦雄先穿上黑色立领的衣服,这是方便他隐身在黑暗之中,而且设计类似军服且具有机能性,所以才选这件衣服。接着,他在两只小腿上,从裤子外面紧紧缠上绑腿,也是模仿军服的设计。他想,为了战斗方便,绑腿配上胶底工作鞋应该是最轻便的,绑腿是他在读青年学校时被学校强迫购买的,只有军事训练用过一、两次,几乎是全新的,绑腿下面当然要配胶底工作鞋。 他用手帕松松的卷成头巾,用力绑在头上,然后在头的左右两侧斜斜插入两根手电筒,这是因为要在黑暗之中作战的关系,为了照亮前方要对抗的敌人。但是,只有这样还是无法照亮下方,所以他就将脚踏车上的国际牌箱型前照灯,用绳子挂在脖子上,垂挂在胸前,因为这样会摇来晃去,所以又用另一条绳子固定在胸前。 接着,他在左肩斜背一个放火药匣的帆布袋,再在上面用绳子往腰上缠一圈,然后用皮带绑紧。绑这条腰带的目的,是为了固定帆布袋,但是还有另一个功能,就是为了插日本刀和匕首,为了方便右手拔取,所以将刀子插在左腰。口袋里塞入约一百发的实弹,这样一来,战斗的装备就完成了。 睦雄这样的装扮,在今天看来也许会觉得很怪异,但在当时,这样的战斗装备是很合逻辑的。都井睦雄绝对没有发疯,他的头脑异常冷静,不难看出当时稍微极端的军国精神教育和实地训练,支撑了睦雄的犯罪计划,因为当时的优等生被要求要骁勇善战。 着装完毕后,睦雄拿着一把专门改造的九连发式白朗宁猎枪,小心不要发出声音,慢慢的爬下梯子。伊根还在睡,就是这个老太婆养了睦雄二十二年,当睦雄下定决心要犯案后,他很烦恼,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伊根。 睦雄有一阵子对于伊根的没知识和一定要他陪在身边的自私非常憎恨,但对于伊根的盲目奉献又很感激,所以,他从来不曾因为恨她而想杀了她。但是,现在他要去杀很多人,在日本势必会引起很大的骚动,如果就这样把一个老人丢在这漩涡中不管,未免太残忍了,因此睦雄决定要效法战国武将的先例,先将伊根杀了。他觉得这样做对伊根比较仁慈。 要杀伊根其实再简单不过了,根本不需要使用刀枪这些武器,他想用劈柴的斧头,睦雄花了两、三天的时间在家里先将斧头磨好。 他蹑手蹑脚经过伊根的枕边后,走到地上,将靠在墙边的斧头拿起,然后再回到伊根的旁边。 伊根睡得很熟,睦雄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二十二年来生活的点点滴滴。无论任何时候,睦雄都和伊根在一起。小学时,伊根深信睦雄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结果并没有,睦雄觉得很抱歉,但是,睦雄之所以无法有所成就,伊根要负一部分的责任。还有,乡下女人的那种自私任性还有厚颜无耻的样子,也令睦雄受不了,每当有不利于自己的事情发生时,不管是弄得有多难看,也绝对要坚持己见,睦雄非常痛恨她们这种惹人厌的个性。 但是,要杀死养育自己的恩人,还真是有点于心不忍,睦雄的泪水不禁潸然落下。如果一哭,视线就会模糊,视线一模糊,就会失手,睦雄将自己的心比喻为鬼,努力营造气氛。世人还有后世的人,对他如此凶残地杀死养育自己的亲人,必定会说他是鬼吧! 但没有人知道,其实当时他也是有哭的,因为他是一个很懦弱的人。就是因为懦弱,才会那样被大家用言语攻击,这些攻击他的人,到现在都完全不知道反省,即使知道睦雄将要犯下这个案子,他们应该也不会反省吧!乡下人的惹人厌,还有傲慢,真令人退避三舍。睦雄心想,下次投胎时,一定要成为一个比较坚强的人。 “奶奶,请你原谅我。”睦雄在心中默念,双手挥动斧头,瞄准伊根的脖子。他想,一刀砍断伊根的脖子,让她不会感到痛苦,至少对她是仁慈的,所以他就使尽全身的力气,用力地砍下去。 听到“咚”的一声,伊根的头颅从枕头弹到了榻榻米上,一直滚落到门边,右脸颊朝下停了下来。血从被切断处像是喷泉一样喷了出来,一下子就染红了棉被和榻榻米。 睦雄不太敢看,转过身去,拿着枪和斧头直接从后门走出去。屋外一整片都是湿的,因为刚刚才下过了雨,但现在已经放晴了。睦雄抬头一看,一轮明月悬挂在空中,苍白的月光映照在潮湿的地面上闪闪发亮,睦雄眺望了一会儿,将手里的斧头靠在后门北边的墙壁上。 都井家是建在矮矮的石墙上,所以正面设有石阶,睦雄没有绕过石阶,而是从石阶直接跳下来,先往北边的金井贞子家走。他小跑步在私人道路上,深夜的贝繁村非常安静,连狗叫声都听不到,村子里的人全都睡了。 金井贞子是寡妇,家里的户长是长男胜雄,但是,他在吴海兵团服役,现在不在家。今天晚上,家里只有母亲贞子、长女绫子、次男胜裕和三男康夫四个人,长女绫子今晚应该是住在犬坊千代吉的家里,去帮忙养蚕。 睦雄对这一家人都恨之入骨,母亲贞子以前曾经拿身体和睦雄换取金钱和东西,但一得知他得了肺病之后,就翻脸不认人,反而骂他。不仅如此,还到处和村人说她从没和睦雄睡过,严厉的拒绝他、嘲笑他。除了贞子,她的孩子们为了自己母亲的名誉,也在背后嘲笑他。绫子原本对他的态度很友善,但是听信母亲贞子的谎言,才把他当作世上最无耻的好色之徒,即使在路上碰到也刻意闪避。 因为睦雄曾经来这间屋子和贞子偷情过好几次,所以他很清楚屋内的格局,谁睡在哪一间他也很清楚。现在,他站在金井家门前,到目前为止,村里还没有人知道睦雄的企图,所以,他决定要潜入金井家。 就像以前一样,大门没有上锁,睦雄很轻易的就从屋外入侵了。他直接穿着鞋子穿过厨房,走进六叠大的房间,在三支手电筒的照耀下,他看见房间内有三个人并肩躺着。睦雄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如果这个时候发出很大的声音,后面的计划就泡汤了。还有,因为只要他一开枪,整个村子都会听得到,所以他决定杀下一户人家时再开枪。 睦雄轻轻地将猎枪放在他脚边的榻榻米上,慢慢拔出向伊藤医师购买的日本刀,一下子插进贞子的脖子右侧,贞子的颈动脉被切断,鲜血像喷泉一样涌出。睦雄像是被贞子凄惨的叫声所逼,又再拿刀砍贞子的左胸,然后从背向他的贞子右肩后方剌入,当他将刀子拔出时,贞子的脸突然转过来,于是他又将刀子插入贞子张开的嘴里。 睡在母亲旁边的次男胜裕,撑起身子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睦雄瞄准他的脖子,用刀砍下去,十四岁的胜裕于是发出叫声,往后倒下,鲜血从他的脖子喷出。十一岁的康夫也摇摇晃晃起来,发出了凄惨的叫声,他的叫声更刺激了睦雄,他便对康夫一阵乱砍,使康夫身受八处刀伤死去。和睦雄预期的一样,长女绫子不在家,睦雄也很恨绫子,所以打算要去犬坊家杀绫子。 睦雄挥动着刀,鲜血溅满了榻榻米,当他拿起棉被将刀上的血渍擦掉时,他才发现原来他的手正在发抖。睦雄调整着发抖的手,好不容易将刀收入刀鞘,他拚命地想放开冻僵的手,费了一番功夫,才将手从刀柄上松开。他拿起尚未使用的九连发猎枪,踉踉跄跄的离开金井家。 一走到外面,在晈洁的月光照耀下,村子显得异常安静,每户人家的灯火都是熄灭的,可见村里的人尚未发觉,睦雄觉得松了口气。 接下来是吉田金,吉田家就在金井家的前面,吉田家除了阿金之外,应该还有她的丈夫,也就是户长修一、长女芳子,和阿金的妹妹智子,共有四个人。听说阿金最近感冒,都卧病在床。 阿金是修一的续弦,长女芳子当时二十二岁,是修一前一任老婆所生的孩子。睦雄曾经对芳子很有好感,也曾和她发生过关系,但是,因为有关睦雄的坏传言四起,芳子便开始躲着他,最后嫁给了邻村务农的友田良治为妻。因为这件事,使睦雄对芳子怀恨在心。智子也嫁给邻村务农的甲斐庄一为妻。芳子和智子都为了照顾感冒的阿金而回到吉田家,并留下来过夜。当睦雄得知芳子现在住在吉田家后,便决定在今天晚上行凶。 吉田家也遵循着贝繁村夜不闭户的习俗,睦雄轻而易举就从外面侵入屋内,直接走到走廊上。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没有锁门的习惯,是因为村人们就像彼此非常了解的家人一样。但如果是这样,那他们为什么可以口出恶言,到处中伤自己的家人呢?睦雄走在走廊上,心里同时这样想着。 阿金就睡在第一间四叠大的房间,可能是因为怕将感冒传染给别人,所以她一个人睡。睦雄站到阿金的旁边,慢慢将棉被掀开,当棉被被整个掀开时,阿金突然惊醒过来。这一瞬间,睦雄就扣下猎枪的扳机。这是划破贝繁村夜空的第一声枪响,睡在仅有一门之隔的修一、芳子和智子,都因为这个枪声而跳了起来。 枪口就对着阿金的肚子,只隔了几公分而已,几乎是贴在肚子上的。弹头是经过改造的达姆弹,阿金的肚子因此破了一个鸡蛋那么大的洞,内脏就从那个洞里跑出来,睦雄完全不在意,立刻用力将隔壁的房门拉开。 那里有一个被炉,修一、芳子和智子将脚伸进被炉里,就这样围着被炉而眠。枪声和门被拉开的声音,让修一睁开惺忪的睡眼,撑起了上半身,当他看见头上有三只眼睛会发光的怪物时,他立刻跳了起来。闯进来的睦雄对修一开了一枪,修一虽然是个身强体壮的男人,但是达姆弹贯穿他的左胸,他整个人随即趴在被炉上,倒了下去。 剩下两个女人不断的发出惊叫声,她们缩成一团不敢乱动,睦雄便对这两个女人接连开枪。子弹贯穿芳子的左肩和脖子,智子则是被射中心脏,随着这几声足以吵醒村人的枪响,这两个女的也安静了下来。 达姆弹的杀伤力真的很大,修一左胸破了一个两钱铜币大小的洞,芳子也一样,肩膀和脖子的枪伤都有两钱铜币那么大,智子的枪伤也有直径十公分左右。 从吉田家前方的坡道走下来,就是金井高次的家。 睦雄从吉田家跳出来之后,将枪夹在腋下,一口气跑下坡道往金井家去。他必须要加快速度,如果金井已经听见刚才的枪声,可能会逃跑。金井家的户长是金井高次(二十二岁),他和老婆千惠子,还有高次的母亲阿靖,以及阿靖的外孙犬山丈夫(十八岁)四个人一起生活,睦雄之所以要杀这一家人,是因为千惠子是吉田金的次女。 睦雄用手推开木门,这一户人家也没有上锁。 一打开门,睦雄就直接走进屋内跳进厨房,然后穿过厨房,用力将最里面六叠大的房间拉门拉开,闯了进去。这里也有一个被炉,高次和千惠子这对年轻夫妇睡在同一床棉被里。因为拉门被拉开的声音很大,高次和千惠子相继起身,闯入的睦雄刻不容缓的用猎枪先杀了高次,再杀千惠子。威力很强的达姆弹,射中了高次的心脏和千惠子的上腹部,伤口分别破了一个约两钱铜币大小的洞。千惠子怀孕六个月,子弹虽然没有命中她肚中的胎儿,但还是一尸两命。 睦雄直接用力拉开通往隔壁房间的拉门,隔壁八叠大的房间里睡着阿靖和犬山丈夫,他们两个人已经被枪声吵醒。就在这个时候,头上像是有三个发光眼睛的睦雄闯了进来。当时的这个情景,居然有人目击,也就是当事者之一奇迹似的生还,还描述当时的情形。 十八岁的犬山丈夫对着闯入者毫不畏惧的说:“是谁?” 睦雄将胸前挂着的国际牌电灯朝上,照着自己的脸,但即使如此,当时已经吓破胆的两人,根本看不出歹徒是谁。 “是睦雄。”那个粗暴的家伙自己报上姓名来。 阿靖记得那一瞬间,丈夫对着睦雄大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睦雄便用枪托拚命殴打丈夫的下颚,直到丈夫的下颚骨都碎了,骨头碎片弹到榻榻米上。丈夫往后仰倒下,那一瞬间,睦雄就跨坐在丈夫身上,用枪口顶住丈夫的胸口,然后开枪。 阿靖蹲伏在棉被上,身体不断发抖,睦雄回头一看,慢慢朝阿靖那里走去,张开腿站在她面前,然后用低沉的声音告诉阿靖:“我其实不恨大娘,但是因为你儿子娶了吉田金的女儿作媳妇,我就必须杀了你。”这也是一个值得重视的思考模式,当时这样的想法,在日本非常盛行。 “拜托你,请你饶了我。”阿靖不断在棉被上磕头,双手合十拜托睦雄。 “大娘,抬起你的头。”睦雄说话的语气有点装腔作势,他用枪口将阿靖的脸往上托。 当他看见阿靖泪湿的脸颊时,就对着阿靖的胸口开了一枪,阿靖立刻弹了出去,跌落在榻榻米上。接着,睦雄头也不回的直接前往下一个目标,离开了金井家。 睦雄以为他杀死了阿靖,但事件发生后,经过治疗,阿靖捡回了一条命。她身负重伤,经过五个星期的治疗才痊愈。七十岁的阿靖好不容易存活了下来,但在这天夜里,只要是睦雄事前锁定的目标,都身受刀伤或枪伤而死,获救的就只有阿靖和犬坊由利子两人。 后来阿靖常说:“年轻人都死了,却让我这种老人活着,老天真是没眼啊!”她一点也不想再谈起那天在同一间屋子里被杀的三个家人,事件发生后,阿靖也并没有活很久。 离开金井家的睦雄,下一个锁定的目标是犬坊正雄,他就像是野兽一样,在深夜的贝繁村狂奔。社会上的人,都以为睦雄是一时发疯的杀人魔,看到人就乱杀,但其实完全不是这样,他是非常冷静的思考过,再做好准备,甚至有一部分还经过演练的计划性杀人。 这个时候,因为睦雄早已定好了下一个目标,所以他毫不感到迟疑,他要杀的对象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挑选出来的。因此,从自己的家往仙人山的路走,也是按照合理的顺序,如果不这样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是不可能杀死这么多人的。 接下来要杀的犬坊正雄,家里除了户长正雄(六十岁)之外,还有长男贞夫(十九岁)、他的妻子定子(二十二岁)、四女菊子(二十二岁)、奈美(十五岁)和小敏(十二岁),共有六人。睦雄锁定的目标就是菊子,如果菊子当时没有回娘家的话,睦雄应该就不会将这家人设为目标了。 睦雄以前曾经半夜和菊子偷过情,他对菊子有很深的爱恋,但当睦雄有不好的流言传出后,菊子的态度就变了。那一年的一月九日,菊子听从父亲和周围朋友的劝告,和同村的丹野佑一结婚。但是,菊子和睦雄的过去被佑一知道之后,佑一非常生气,过了短短两个月就和菊子离婚了。佑一之所以会下这个决心,固然是因为周围亲友的怂恿,但睦雄为了使他俩离婚,也在村子里到处传播自己和菊子之间的关系。 因为他们两人离婚了,睦雄便计划接近菊子,希望恢复像以往一样的关系。但菊子对于睦雄的邀约完全不为所动,而且好像为了躲避睦雄似的,在五月五日就嫁给了邻村的守村石男,令睦雄感到非常失望与愤怒。而嫁到邻村的菊子,最近为了参加弟弟贞夫的结婚典礼,从一星期前就回到了娘家,睦雄之所以会选这一天行凶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犬坊正雄的家也没有上锁,但这家人听见了睦雄之前发出的枪声,所以他们全都醒了。睦雄推开外面的木门后冲进屋里,刚好和觉得不对劲而跑到厨房的户长正雄碰个正着,睦雄便将枪顶住腰杆直接开枪,子弹击中正雄的右胸,当场死亡。 为了这一天,睦雄不断反覆练习这种不瞄准目标就直接开枪的绝活。 长男贞夫和定子睡在里面那一间,睦雄用力拉开通往隔壁房间的门。贞夫在那一瞬间知道父亲已经被杀了,就赶紧将窗户打开,想要从那里往外跳。睦雄便对着贞夫连开了好几枪,其中一发子弹贯穿贞夫的心脏,他就在屋子前方倒栽葱似的倒了下来。 贞夫的新婚妻子定子,往和丈夫相反的方向跑,也就是逃到了八叠大的房间,那里睡着奈美和小敏。这些女孩们一边尖叫,一边快速冲到走廊上去,想要打开这里的木板窗逃出去。当窗户好不容易打开时,奈美和小敏的背部也同时被击中了,奈美倒在走廊上,小敏则倒在外面的屋檐下。看到这情形的定子,便一边叫着一边逃到走廊上,睦雄在后面一直追着,将定子逼到了走廊的尽头,定子边哭边回头看的瞬间,胸部就中弹了。 睦雄非杀不可的目标菊子,很幸运的逃过一劫。她和奈美及小敏睡在八叠大的房间,但是当睦雄把注意力放在奈美和定子她们身上时,菊子拚了命的跑过了四叠大的房间,跳到地上,再从大门往外跑。 一开始,她是往吉田修一家的方向逃,但她的双脚不听使唤,摔了一跤。因为这个关系,她改变了方向,朝着与都井家有亲戚关系的犬坊茂一家跑。菊子的脖子上因此有了一道三公分左右的擦伤。当她靠在犬坊家的木门上时,很难得的是,这家人居然有锁门,菊子拚命敲着门,同时哭喊着:“快开门!开门!”她回头一看,那个发着光的三颗眼睛正从她家朝这里逼进,睦雄已经发现她逃到这里来了。 因为非常害怕,菊子全身都在发抖,并嚎啕大哭了起来。“开门!开门!我要被杀了!” 又哭又叫的菊子,非常用力的不断敲着门,彷佛手都要敲断了,但犬坊家的门依旧关得紧紧的。就在她心想完蛋了的时候,犬坊家的侧门突然开了。 “喂!这里!”黑暗中有一个声音传来,菊子拚了命的往那里跑,从门口冲了进去。 头上发出三道光的怪物,这时几乎就要追到菊子了,木门关上后,犬坊茂一和妻子信子将门牢牢锁上的同时,还可以感觉到睦雄在外面用身体大力地撞门。 “咚、咚、咚”,睦雄非常用力的敲着门,整个家几乎天摇地动,很显然这并不是用手敲的,而是用枪托拚命的敲。 “开门!开门!”睦雄叫着,然后抓着门拚命的摇。“开门!开门!再不开门,我就要开枪了,”睦雄嚷嚷的声音非常接近。 听见这个声音,在最里面房间睡觉的茂一父亲高一郎起来了,将木板窗打开对着外面大叫。 “危险!”茂一大叫,冲到高一郎那里,两声枪声之后,高一郎就倒了下来,当场死亡。茂一赶紧再将木板窗关紧。 他一回到木门那里,菊子正蹲在地上哭,信子以带有责难的眼神看着丈夫。这时,次男信二和四女由利子也起来了,一直等着父亲的指示。其实睦雄的杀人计划里并没有茂一一家人,因为由利子和睦雄没有任何瓜葛,茂一是因为帮助菊子,才会无端受到牵连。 茂一判断,再这样下去,他们一家人都会被杀死,所以他决定要自己的儿子信二去找和他们很亲的犬坊元帮忙。信二从后门跑了出去,但他的脚步声被睦雄听见了,睦雄立刻追了过去,头上的三个灯在黑暗中闪耀。因为距离并不那么远,所以茂一他们可以听见睦雄的脚步声越走越远。 “喂!你给我站住!你再跑我就杀了你!”睦雄一边叫,一边在后面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开枪。 在屋子里的茂一、信子、由利子和菊子,屏气凝神的窥视着屋外的情形。就在这时候,他们听见睦雄大吼:“信二,快投降!不投降的话,我就开枪!” 信子哭喊着:“老公,怎么办!信二要被抓到了!”信子全身发抖,逼问着丈夫。 “都是我的错,对不起!请原谅我!”菊子也叫着,并蹲在地上哭泣。 “老公,信二要被开枪了,你一定要救他!该怎么办才好!”信子几乎要发疯的样子,她使尽全身的力气责备这个多管闲事的丈夫,和突然闯进来的瘟神。而菊子只是一个劲儿的哭个不停。 “等一下,我来看看外面的情形。”说完之后,茂一就走到后面的木门,将门开了一个小缝悄悄走出去,从屋子的转角露出眼睛往外窥视。 睦雄拿着枪站在木门前,不断的叫着,在他那三盏灯的照耀下,前方并没有任何人,原来是睦雄一个人在唱独脚戏。 茂一赶紧回到屋内和他的家人说:“不要紧,信二没有被抓到,睦雄是为了要引诱我们出去,故意在那里骗我们的。”这很像喜欢侦探小说的睦雄所耍的伎俩。 “如果再不开门,我就拿斧头砍死你们!”睦雄一边说,一边咚咚咚的敲着门,但大门却仍然深锁。不耐烦的睦雄,对着门连续开了两枪,第一枪穿过门、庭院的格子门、木屐箱和大门,另一发子弹刚是打中了挡住门的由利于右腿,由利子发出呻吟声,倒在地上。众人感觉若再轻举妄动,子弹似乎还会飞进来,所以,茂一他们一动也不敢动,就听见睦雄离去的脚步声。 茂一又走到后门去看屋外的情形,他没看见睦雄,于是就回来说:“睦雄暂时不见了,但他可能还会再回来。” “他刚才说要去拿斧头。”信子一边照顾着由利子,一边说:“趁着这个时候,我们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我们家已经没有安全的地方了。” 看到刚才四片木板一次被打穿的情形,确实也是如此。 “地下,我们可以躲到地下去。”茂一说。 然后他跳到一榻榻米上,要那些女人帮他把其中一块榻榻米掀开来,拿掉垫在下面的报纸,再将下面的木板抬起来,大家一起钻了进去。虽然全都是蜘蛛网,非常的脏,但现在也没有办法了。茂一也钻进去之后,就将木板和榻榻米回复成原来的样子。 大家屏气凝神等待,去犬坊家的信二终于将犬坊元带来了,平安救出他们。睦雄放弃了杀菊子的念头,赶紧往下一个目标前进。 由利子的大腿枪伤出血非常严重,止血后第二天早上就去看医生了,大约过了两周才完全痊愈。 放弃杀死菊子的睦雄,下一个目标是犬坊登美。当时四十五岁的这个女人,也令睦雄恨之入骨。当初睦雄以金钱和物品和她交换身体,两人之间发生了好几次关系,但是,当她得知睦雄有肺病后,就到处散播谣言,马上翻脸不认人。不仅如此,还到处跟人说,谁会喜欢那个肺痨鬼,谁会和他发生关系,那个色情狂好几次胁迫她,当然她是严厉拒绝了等等,在村中到处散播这样的谎言。 贝繁村的女人们全都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每个人说的话都一样,但登美更令人无法原谅。 首先,她虽然拒绝睦雄,却和那个讨人厌的犬坊吉藏继续发生关系,这个绝对不能原谅。再加上,登美最近还担任吉田金的女儿芳子,还有菊子这两个女人婚礼的媒婆,但睦雄仍迷恋着这两个女人。而且,听说还是登美多管闲事,主动去作媒的,这也令睦雄很不爽,他觉得,这是登美为了让她与自己之间的传闻消失所做出的伪善,让睦雄更是恨得牙痒痒的。 登美和她二十一岁的儿子米一两个人住在一起。犬坊米一和登美的家就在犬坊茂一家的西北边,是建在稍微隆起的高地上。睦雄跑过去一看,这间房子也没有上锁,便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睦雄之所以放弃杀菊子,赶紧往下一个目标移动,是因为他对登美的恨更胜于菊子。无论如何,一定要杀了犬坊登美自己才能死,睦雄当时的决心是如此强烈。比起年轻女孩,上了年纪的女人更为狡猾,说起睦雄的坏话更是不留余地,他绝对无法原谅。很幸运的是,尽管附近枪声大作,登美和米一母子仍然睡得很熟。 睦雄从地上跳到木头地板上,立刻冲进四叠大的房间,用猎枪打中正在睡觉的米一。睦雄直接对着棉被开了两枪,因为米一是侧睡,所以一枪从右背部贯穿胸腔,另一枪则击穿右手臂中间的关节。睦雄接着跳进里面六叠大的房间,登美也是侧睡,他也同样朝棉被开了一枪,一发子弹击中登美右背部,然后他掀开棉被,将枪口抵住仰躺的登美后开枪。因为睦雄很恨登美,所以绝对不能放过她,当然这一枪就这样贯穿过去了。 收拾完犬坊登美母子之后,睦雄心情大好,接着,他朝向南边的犬坊千代吉家走去。和犬坊茂一一样,睦雄对这家人并没有任何恩怨,但是金井贞子的长女绫子和丹野佑一的妹妹未千代两人,前来犬坊千代吉家帮忙养蚕,所以今晚就住在这间屋子里。睦雄非常痛恨这两个女孩,因此千代吉一家人也跟着遭殃。 和绫子母亲发生过关系的睦雄,也曾经强迫绫子和他发生关系,却遭到拒绝。而未千代是个体弱多病的女孩,因为同病相怜的关系,睦雄对她特别关心,也曾跑到未千代家和她偷情。但是,这两个女孩都强烈否认和睦雄有过任何关系,还到处说讨厌睦雄,更表现出一副嫌恶他的样子。睦雄非常不爽,所以也到处说未千代和绫子都和他发生过关系。 千代吉家的户长就是千代吉,当时他八十五岁,妻子八重八十岁,长男富市六十四岁,他的妾阿玉六十五岁,富市的儿子香次四十一岁,和他的老婆阿菊三十八岁,是个非常庞大的家族。除了这些家人外,再加上绫子和未千代两人,犬坊千代吉的家里总共住了八个人。 千代吉一家人听见了枪声,睡在正房的所有人都醒了,并且聚集在有被炉的六叠大房间里,但是绫子、未千代和阿玉并没有在其中,因为这三个人不是睡在正房里,而是睡在养蚕室中。 男人们和八重、阿菊虽然聚集在一起,却迟迟无法做出决定。尽管枪声大作,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确定下一个引起轩然大波的对象是否就是自己家。虽然他们很害怕,孙子香次夫妇还是躲在二楼,千代吉的老婆八重则躲在地下,千代吉则留在有被炉的那个房间,儿子富市则回去刚才的被窝睡觉。 没想到,睦雄真的闯进了千代吉的家。但睦雄早就调查过,得知绫子和未千代不睡在正房,而是睡在养蚕室里,所以他没有先去正房,而是一直穿过庭院往养蚕室跑。睦雄撬开没有上锁的走廊上的木板窗闯入,养蚕室是木头地板的房间,有十叠大,从走廊往里面看,房间左右都是放蚕的架子,中间差不多有四叠大的空间,三个女人就铺上棉被、摆上枕头席地而眠。 听见很大声的开窗声,女人们都醒了过来,坐起身子尖叫,有三只眼睛的庞然大物就站在黑漆漆的走廊那里,怪物的猎枪朝着不断尖叫、往后退缩的绫子和未千代喷火。未千代腹部中了三枪,胸部中了一枪,绫子的左颈和左肩胛骨分别中了一枪,两人纷纷倒了下来。 睦雄一直往房间走进来,阿玉哭喊着哀求。“请饶了我,饶了我。”然后双手合十拜托。 但是,睦雄没有放过她,随便开了四枪。阿玉的左右大腿各中一枪,左腹部中了两枪,当场死亡,因为肚子破了一个大洞,所以肠子慢慢流了出来。 收拾完三人后的睦雄,用棉被将倒在被窝上的两个女孩盖住,然后冲出养蚕室来到了正房。他也没有走大门,而是将走廊上的木板窗拆下后闯进去。 一走进去,睦雄就叫着:“喂!没有人在吗?我有枪喔!”其实睦雄非常害怕对方也有枪,可能就是因为害怕,才会这样大叫壮胆。 睦雄闯入六叠大的房间,在三盏灯的照亮下,立刻看见坐在被炉那里的千代吉,千代吉没有抬头看睦雄,泰然自若的继续坐着。 千代吉事后描述:“我并不是不害怕,但我心想,要杀要剐随便他了。” 睦雄看到千代吉这样的态度,极为惊讶,他用枪口抵住千代吉的脖子说:“就算是老人家,我也照常会开枪喔,我家的叔公也被我打死了。”指的就是犬坊高一郎。 睦雄就这样将枪抵住千代吉的脖子,他想了一下之后,很有气魄的说:“老先生,你没有说过我的坏话,所以我饶了你。但是我死了之后,因为今天的事,你应该也不会说我的坏话吧!” 千代吉记得很清楚,这个时候,睦雄笑了一下,事后千代吉常常说起这件事。“我就那样一动也不动,睦雄可能是想,杀了这个老头子也没什么好处,反正都是快进棺材的人了。” 在二楼的孙子香次夫妇屏气凝神的听着他们这段对话,他们非常害怕,不知道睦雄何时会上来。 睦雄直接闯进一楼的六叠大的房间,千代吉的儿子富市正用棉被将头蒙住,并不断的发抖。他也听见了自己父亲和睦雄之间的对话,心想,或许可以逃过一劫。睦雄用三盏灯照在富市的棉被上,一下子踢开枕头。受到惊吓的富市想要起来,但是睦雄用枪口抵住他的胸口,将他压下来,让他躺回原来的样子。 “年轻人想逃吗?如果你再动我就开枪,你给我乖一点。”所谓的年轻人,就是指香次夫妇。 “我不动,我绝不动,拜托放过我。”富市就这样躺在棉被上,双手合十像小孩似的小断点头。 “好,我放过你。”睦雄说。 富市在心中叫了一声,“有救了!” 睦雄走出房间,看见那里放了一辆脚踏车,一个人喃喃自语,“如果他们是这样逃走的话,就不用担心了。” 富市和千代吉都有听见。如果脚踏车放在那里,就表示其他人逃走也是用走的。用走的到派出所要花上好长一段时间,所以不会妨碍他之后的计划。由此可见,即使是在行凶中途,睦雄却表现出异常的冷静。 走出千代吉家之后,睦雄绕过屋檐下往后面走,从这里稍微往东,就到了丹野佑一的家。佑一家除了户长佑一之外,还有他的母亲阿辰,以及他的妹妹未千代三人一起生活。未千代已经被睦雄解决掉了,现在的目标就是母亲阿辰和儿子佑一。 母亲阿辰当时四十七岁,以前也曾经和睦雄有一腿,但是当她知道睦雄有肺病后,除了恶意中伤睦雄外,还严厉拒绝睦雄,就像村子里其他的女人一样,表现出非常嫌恶的样子。也就是说睦雄一直强迫她,但遭到她严词拒绝,一次也没答应过。还在村子里到处跟人说,世界上哪有那么笨的人,会和肺痨鬼做那档子事。而佑一,就是曾经和菊子维持过两个月夫妻关系,因为睦雄和菊子有奸情,就和菊子离婚的那个男人。他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也是到处说睦雄的坏话。 这间屋子的养蚕室在另外一栋,睦雄同样直接先冲进养蚕室,他猜想阿辰可能不睡在正房,而是睡在养蚕室。这个时期,贝繁村的女人们大多都是睡在养蚕室里。 但睦雄猜错了,阿辰那天晚上睡在正房。 很不凑巧的,阿辰刚好在这个时候来到养蚕室,她来检查保温用的炉子。当她看见头上有着三只眼睛的怪物后,喉咙便宛如被勒住,不断地发出尖叫声。睦雄对着因为害怕而叫个不停的阿辰,用猎枪乱扫射一通,子弹都集中在阿辰的下半身。阿辰没有立刻死掉,事件发之生后,医生赶来为阿辰输血,阿辰又醒了过来,但六小时后还是过世了。 儿子佑一听见枪声和母亲的叫声后,立刻跳了起来,像脱兔一样逃了出去。收拾完阿辰再冲进正房的睦雄在屋内四处搜寻,都不见佑一的踪影,后来赶来的巡警们,在地上发现了无数个胶底工作鞋的鞋印,并记录在报告书中。 逃出来的丹野佑一快速地穿过村子,一直跑到了派出所,赶紧向今田巡警报案。睦雄行凶到这个阶段时,警察才知道睦雄已经在贝繁村酿成了惨剧,睦雄的杀人计划这时已经执行到了后半部。 没有杀成丹野佑一,睦雄从丹野家跑了出来,他在田间小路跑着,赶去下一个目标——今村家。 他跳到通往津山的县道,直接在县道上跑,跑过了横跨在苇川上的土桥后,再跑上窄窄的坡道。睦雄杀人杀到这个阶段,在没有汽车也没有电视的那个安静年代,枪声早已传遍了整个村子,如果动作再不快一点,他锁定的目标可能就会逃跑了。 事实上,这个时候,今村的户长修二(三十七岁)已经听见村子里枪声隆隆,心中有着不好的预感,所以就起床了。如果他像世罗喜美惠那样,立刻猜出引起骚动的是都井睦雄,也察觉到自己就是目标的话,早就逃之夭夭了吧!但是他没有发现事态的严重,更没想到自己就是目标,事实上,他和睦雄是没有任何瓜葛的。 但是,睦雄为什么要闯入今村家呢?因为今村修二,是睦雄最痛恨的世罗喜美惠的哥哥。当睦雄得知喜美惠逃往京都一带后,恨得直跺脚,他想,若小杀死喜美惠的哥哥,实在难消心头只恨。 今村家除了户长修二之外,还有他的老婆阿满(三十四岁)、修二的父亲安市(七十四岁)、母亲阿敏(七十二岁),以及修二和阿满所生的小孩:阿弘(十五岁)、昭治(十二岁)、阿忠(九岁)、阿明(五岁)共有八人。其中只有十五岁的阿弘,很幸运的因为参加学校毕业旅行去伊势神宫而不在家。 关于喜美惠,这里要再说明一下。她的哥哥修二是安市和阿敏的儿子,但喜美惠并不是阿敏亲生的,她的父亲也不是安市,户籍上是登记为阿敏的私生子。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特殊的身世背景,造就出了喜美惠独特的个性。 修二发现外面很吵,便起身打开木板窗往外看,这个时候,他看见了头上发出三束光的怪物,以很快的速度冲上坡道,嘴里嚷嚷着:“我要杀死你!我要杀死你!”他吓得腿都软了,赶紧回头对屋内大叫:“快逃!快逃!”他引导着家人绕到屋子后面,用颤抖的双手将木板窗打开。窗户打开的同时,修二跳到了屋外,在月光的照耀下,在后院拚命地跑,睦雄的身影出现在另一头,开始用白朗宁猎枪连续扫射。修二拚了命的跳进附近的竹林里,匍匐在地上隐身于竹林间,脚虽然受了伤,却没被子弹打中。 睦雄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所以不想在这里花太多时间,便不管修二了,直接闯进屋里。那些女人在屋子里一边尖叫,一边四处乱窜,反而让睦雄知道她们躲在哪里。在六叠大的房间内,修二的老婆阿满抱着么子阿明缩成一团,因为很黑的关系,睦雄好像没看见小孩,他对着两人开枪,一枪射穿阿满的心脏附近,阿明则是右胸、右腹、右手臂中了三枪当场死亡,小孩的肝脏和肠子都外露了。 杀死了修二老婆的睦雄先冲到了屋外,在屋檐下绕来绕去,从大门再次侵入,发现了喜美惠的母亲阿敏后就开枪,接着看到父亲安市的身影也开枪,将他的双手击穿,但安市并没有倒下,拚命想要往屋外逃,睦雄就用猎枪扫射,使他全身中了六发达姆弹后身亡,安市的肺脏也露了出来。 睦雄看到昭治和阿忠两个小孩,但他没有对他们开枪,反而让他们逃走。睦雄的这个举动,表现的是他自以为是的正义感,他认为,生下喜美惠的母亲、养育她的父亲还有兄长,应负连带责任。 村里办公室的兵役科兼户籍科的西川升,就住在今村家的附近,当时他也因为屋外很吵而醒了过来,他打开木板窗往外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结果什么也没看见,从今村家这个方向只能听得见尖叫声。西川被誉为智者,他很快就猜出引起骚动的人是睦雄,他也有心理准备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他交代妻子将门窗紧紧锁上,全家人躲到地下室去。 过了不久,便听到像是以枪托用力敲着自家围墙的声音,他知道睦雄正往自己家这里走来,但睦雄的杀人计划中并没有西川家。他穿过西川家后,就一直线往犬坊吉藏家前进。等声音消失,西川的老婆打开木板窗,走到围墙下面一看,看见地面上到处是一点一点的血迹,感到非常害怕。睦雄的白朗宁猎枪上,可能已经沾满了血吧! 结束今村家杀戮后,睦雄走下坡道暂时返回河边,从那里选了另一条路,是通往犬坊家的陡坡,他完全不见疲态,像黑疾风一样快速奔跑。犬坊吉藏的家就位在这个小小的高地上,可以俯瞰整个村子。要来这里,只有走这条长约五十公尺、布满碎石和杂草的陡坡。抱着约十公斤的猎枪,已经杀死了将近三十人的睦雄,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一口气跑了上去。 能让睦雄燃起杀人的斗志,就某些意义而言,是因为犬坊吉藏。这个男人以身为贝繁村的首富而自豪,还是村子里最好色的人,他已经六十几岁了,他运用他的财力,和世罗喜美惠、及川丰、犬坊登美一直维持着偷情的关系,而且这是村子里公开的秘密。但是因为他并没有触法,所以村子里没有人对他有意见。睦雄心想,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人能杀死他,睦雄将自己这种不近情理的行凶,定位成改革社会的行为。 犬坊家除了户长吉藏以外,还有他的老婆阿芳(五十六岁)、长男秀市(二十八岁)共三人。秀市担任村子里的警防团部长,是村子里青少年的指导者。这两、三年,睦雄完全没参加过青年团的集会、为出征军人送行、参拜神社等活动,犬坊秀市站在警防团部长的立场,对睦雄颇有微词。 这个时候,吉藏一家人已经都醒了,因为停电,阿芳点亮了蜡烛将木板窗打开,往外面窥看。这时,她看见了以非常快的速度冲上来的两道光,睦雄胸前的国际牌电灯已经没电了,当他跑到一半时,就只剩下头上的两盏灯。 “两只眼睛的怪物来了。”阿芳回过头这样说。 “吉藏在家吗?”睦雄这样大叫,同时,他的白朗宁猎枪轰然喷出火花。 阿芳发出尖叫,一发子弹擦过阿芳的右手,但阿芳忍住痛,拚命想关上木板窗,吉藏也跑过来帮忙,努力阻止睦雄的侵入。就在窗子关好的同时,跑过来的睦雄开始用枪托用力敲打木板窗,整个房子几乎都在震动。 犬坊夫妻死命的压住木板窗,不耐烦的睦雄对着木板窗乱开了五枪,其中一发子弹又再射穿了阿芳的右手臂,阿芳惨叫一声,当场昏倒。 见状的吉藏,便丢下木板窗和老婆,像脱兔一样逃到二楼去,将二楼的玻璃窗打开,不顾形象的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杀人罗!谁来救我!” 西川升清楚的听见了像是野兽咆哮般的叫声,村子里还有很多人也听见了这叫声,虽然无法听清楚内容。 吉藏继续大声叫着,所以睦雄暂时离开这间屋子,往二楼的窗户开了两枪。随着枪声大作,吉藏便停止了叫声,西川还以为吉藏被打中了,睦雄也这样认为。其实,是吉藏随着枪声趴下,并不再发出叫声的策略成功了。 而睦雄对吉藏的儿子秀市很防备,他认为担任警防团部长的人应该会做好一定的防卫,所以睦雄就放弃侵入屋内,朝向最后的目标而去,离开了犬坊家。 但睦雄的判断错误,吉藏完全没有受伤,儿子秀市也没有枪。继世罗喜美惠、守村菊子之后,睦雄没有成功的解决掉犬坊吉藏这个大目标,反而是犬坊吉藏的老婆阿芳因为失血过多,过了十二小时后就死亡了。 睦雄爬上了犬坊家后面的小山坡,从山顶上又对着吉藏家发射了一发子弹,然后就下山,直奔及川夫妇家。 及川家在贝繁村外,在睦雄行凶的这些家中,只有这一家距离最远,从犬坊家过去也有两公里左右的路程。所以,及川夫妇根本不知道贝繁村里发生了什么事,睡得非常熟。睦雄很快就走完了这两公里,他是走一条人烟罕至的路,在深夜的山中,四周一片漆黑,睡雄毫不犹豫的跑过最短的距离,冲到了及川家门前。 后来调查这个事件的人,对于这一点都啧啧称奇,佩服不已。由此可见,睦雄在事前是多么的缜密计划、做好调查。 及川辰男当时应该是有防备睦雄来偷他的老婆,但是他们家依然没有上锁。或许是为了让吉藏方便来偷情,所以将门栓卸下,因此睦雄可以很轻易的闯入屋子里。 及川夫妇睡在最里面六叠大的房间,当他闯入时,也小心不发出声音,但是,对有人来偷他老婆特别敏感的辰男立刻跳了起来,他拿起放在身旁的空气枪,走到外面的房间。这把空气枪是辰男为了不让睦雄来找他老婆,最近在津山的枪炮店购买的。 睦雄最害怕这样,发现原来有枪的不是只有他一个。事件发生之后,有人说,犬坊吉藏没有被杀死,让睦雄觉得很不可思议,但这是村人把睦雄当作恶鬼后想像出来的,睦雄本身对于这一点其实是非常害怕的。 来到及川家时,睦雄的谨慎就发挥了功用。或许在辰男的认知里,即使睦雄有枪,也可能只是拿出来吓唬人而已,他太大意了。也或许是没有感受到及川的杀气,睦雄根本没给他时间让他拿好空气枪,及川的左胸就中了三枪、上腹部中了一发的达姆弹,头朝下倒了下来。被震天的枪声和叫声吓到的阿丰,赶紧跑到走廊上,很焦急的要打开后面的木板窗。但睦雄立刻追了过来,她的左背部中了两枪、右腰部中了一发达姆弹,当场倒下。 及川家恢复平静时,大概是凌晨三点左右。如此一来,杀人计划就大功告成了。虽然有些人没有杀成,但整个计划还算是成功,睦雄一个人干净俐落的解决了三十条人命。在警察局和消防队展开大规模搜山之前,睦雄就只剩下快速的自我了断了。睦雄动作之所以要快,就是为了能顺利杀死及川夫妇,不要有人来搅局。 睦雄离开及川家后,就往北边的山坡跑。不久之后,他来到了距离及川家约四百公尺的樽元市松家的庭院前。 在樽元家的睦雄已经没有怨恨,又回复到以前那个温和的样子,看起来一点也不粗暴。 六十六岁的樽元市松和他的孙子纯夫详细描述了当时睦雄的样子,综观他们两人所说的话,归纳出以下的结论: 五月二十一日凌晨三点左右,樽元市松睡在六叠大的房间,他听见屋外有人叫着:“有人在吗?”他以为是有他的电报,便回答:“来了。”不久,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手里拿着枪,腰间插着刀冒冒失失的闯了进来,他还以为是强盗,便跳了起来。 那个男的以沉稳的声调说:“大爷,请不要害怕。”然后又说:“我有点赶时间,请给我纸和铅笔,警察马上就要来抓我了。” 于是市松赶紧去找纸和铅笔,但可能是因为太害怕,所以一直找不到。 没想到那个男就对睡在旁边的孙子,说出了令人惊讶的话:“喂!小黑炭,你住在这里啊?” 但孙子害怕得不敢开口。 “是我啦。”男人取下一支头上的手电筒,照了照自己的脸。 “啊!”孙子发出了叫声。 被叫做小黑炭的孙子,就是在睦雄家听他说故事的其中一个小朋友,他是樽元纯夫。睦雄很喜欢小孩,将纯夫这些小孩子聚集起来,跟他们说自己写的故事,还给他们牛奶糖。于是,纯夫的恐惧便消失了。 “大爷,这样会来不及,你能不能把小黑炭的铅笔和笔记本借给我?”睦雄一边将手电筒插回去,一边说着。 于是小孩子站起来,找着书桌那里的书包,拿出一本写过的笔记本和铅笔递了过去。 男人撕下其中一部分,对惶惶不安的市松以轻松的口吻说着:“我不会杀没有罪的人,请不要担心。” 市松说:“我已经这么老了,你要杀我也没关系。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来到老爷爷这里,是想要请你帮我的,我如果死在这里,会给你们家添麻烦,所以动作必须快一点。” 那男人没有回答市松的问题,慌慌张张的站起来,对着纯夫这样说:“小黑炭,谢谢你,好好念书,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喔。”然后就静静地走到屋外去了。 老人和孙子一阵茫然,市松问孙子说:“刚才那个人你认识啊?” “那是都井啊。”纯夫回答。 “喔,原来如此。”市松终于明白了。 “半夜三更的,要纸和铅笔到底要做什么?”纯夫说。 “应该是想要写遗书吧!”市松这样猜想着。 “遗书?什么是遗书?”纯夫问。 “他可能是在村子里闯下了大祸,所以要写遗书,然后想去某个地方寻死吧!” 就如同睦雄所说的,过了没多久,警察局和消防队的人一批一批的蜂拥而至,樽元家的庭院前一时之间变得非常热闹。市松被侦讯时,就将刚才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当时睦雄在漆黑的山路上拚命的跑,已经跑到了荒坡岭的陡坡上,他的目标是越过荒坡岭后,前方那个仙人山的山顶。他从以前就已经决定好要在仙人山自裁,而樽元家就在从贝繁村到仙人山这段路的途中。 春天的山中,到处都弥漫着芬芳的气味,这使得全身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与汗臭味的睦雄稍稍平静了下来。在月光照耀下的路边,睦雄看见那里开了好多的玫瑰花。他一看天空,孤寂的星空整面都是闪烁不停的星星。 坡道上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因为从山间冲刷而下的雨水,中央几乎是深陷下去了。睦雄就在这样的道路上拚命喘着气,他已经累到了极点,腿和手已经重得像石头一样,胸口有时还会感到剧痛。睦雄停下脚步,弯着腰双手放在膝盖上喘着气,从喉咙深处发出令人作恶的声音。一阵剧咳之后,他吐出了血,但现在他不能放慢脚步,因为有人正在后面追着他。 他希望至少要有时间写遗书,刚才看见自己吐血,心想,反正自己也快死了。他对到目前所做的一切,一点也不后悔,只是遗憾自己因为一时丧心病狂,而杀死了无辜的小孩,以及没有将喜美惠和菊子杀死。 他走了很久,终于到达山顶。睦雄拨开树枝、踩着黄叶,朝向他事先选好要做为死亡地点的空地而去。这里是他以前就一直很喜欢的地方,当他一个人练习射击疲累时,就常在这里休息。 那是一片十坪左右的草坪,当他一走到,就直接坐在散落一地的叶子上,将枪放下后,喘了好一阵子,一直等着呼吸顺畅、心悸消失。等到身体稍微舒服点时,他就举起像石头一样重的手臂,解开头巾,将两根手电筒放在树叶上,然后将绑在胸口的绳子解开,再将挂在胸前的绳子从头上取下,将不会亮的国际牌电灯放在旁边,将帆布袋从肩膀上取下,从腰间将刀子和匕首卸下,再将腰上的皮带和绳子松开,最后将领口也松开,这样一来,身体总算觉得轻松多了。 他发了一阵子的呆,觉得身体非常难受,也因为这样,他才会对即将面临的死亡完全不害怕。他想早点解脱,甚至对憧憬死亡,自从知道自己得了肺病以后,他的生活就一直是这个样子。濒临死亡的这一刻,即使早点到来也好,他算是活得很久的了,所以他才会这么丢脸。 但是,贝繁村人的行为实在是太令人憎恨了,难道非要欺负弱者不可吗?村里的女人们不说别人坏话就活不下去了吗?如果有一个大家决定好的对象,就非要一起嘲笑那个人才觉得痛快吗?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突然有个冲动很想赶快写文章。对了,睦雄心想,他从学生制服的口袋里,拿出铅笔和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这是刚才向樽元纯夫要来的。睦雄还是很喜欢写文章,遗书早就已经写好放在房间里了,但是在死之前,他想要再写些什么。 他也曾经想要继续活下去,努力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可以让伊根引以为傲的到处向人炫耀,结果这个梦还是无法实现。 〈雄图海王丸号〉和〈昭和七年的天谴〉都已经完成了,藏在天花板上房间的茶柜里。睦雄本来是想将〈雄图海王丸号〉送去参加国家电影创作的公开徵文,而〈昭和七年的天谴〉则是想送给已经逃得无影无踪的世罗喜美惠,但因为不知道她的地址,而且好像有点好笑,所以便作罢。 他将纸放在叶子上,拿出手电筒,打开开关,想藉着这个灯光写遗书,但是两支手电筒都不亮了。睦雄不耐烦的将手电筒丢掉,双手抱膝坐着,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围都是树林,可能是因为树影的关系,月光根本照不到睦雄的手边。 睦雄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忍受着不断侵袭他身心的病痛和寒冷,黑夜就要慢慢过去了。五月的早晨来得很早,眼看着四周越来越亮,在淡淡的晨雾中,贝繁村在眼前一望无际的展开。 在那个可悲的小小聚落中,可以看见远方好像是西贝繁小学的校园,睦雄在那所学校时,是他一生最精华的时期,他被称之为神童。第一次被任命为班长的那天,伊根骄傲的到处向邻居炫耀,当时祖母真的是把自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吧! 睦雄的眼眶一下子充满了泪水,一直流个不停,从脸颊流到下颚再滴到脖子上。 伊根没有睦雄是活不下去的,当睦雄说想去冈山上中学时,伊根就一副要哭的样子。 这个孙子做出这么离谱的事,还要丢下她一个人不管的话,那她只有去死了,他觉得伊根的晚年实在是太悲惨了。 睦雄将纸拿过来,右手拿着笔,因为已经天亮了,所以他可以看得很清楚。 我即将要死了,在此留下我的遗书。 睦雄先写下了这一句话,然后他擦了擦眼泪,想等心情平静下来,但这实在很难,他心想算了,决定继续面对自己真实的心情。他已经写好了两封遗书,放在自己的房间里,那两封信应该已经交代得差不多了。 我决定要自裁,但是该杀的人我没杀,不该杀的人我却杀了,都是迫于时间的关系。我非常对不起祖母,从两岁开始养育我的祖母,我非杀了你不可,因为如果留下你一个人会很可怜,我为了让你死得快活,所以才会下手那么凶残。真的很对不起,泪水,泪水,我的泪水流个不停。 我也很对不起姊姊,非常的对不起,请原谅我这个不成材的弟弟。我做出这种事(即使是因为出于自己的怨恨),也请你绝对不要将我下葬,就让我曝尸野外。 我生病的这四年,对于社会的冷漠和压迫感到绝望,我的亲人很少,所以对于亲人之间的爱也少有感受,觉得可悲。社会应该对于没有亲人的人,或是结核病的患者多一份同情,实际上却是对弱势的人多加惩罚。下次投胎,我要成为一个强者,我的人生实在是太不幸了,下辈子我要活得幸福。 睦雄舔着铅笔,写下最后一句话。 现在已经接近天亮了,我要去死了。 接着,就将遗书放在地上,然后再将头巾、手电筒压在上面,旁边则整齐的排列着一把日本刀、两把匕首、脚踏车用的国际牌电灯、帆布袋等,再将胶底工作鞋脱下摆好。 他盘腿而坐,将黑色立领的制服钮扣解开,取出白朗宁猎枪,将枪口紧紧抵住心脏部位,双手握住枪身,右腿伸直,大拇趾扣住扳机。 发出“砰”一声的同时,睦雄的腿就伸直了。 枪轰然的喷出火,弹到一公尺以外的后方,一声枪响回荡在寂静的山顶,代表史上空前的杀戮游戏结束了。 睦雄的尸体也向后仰似的往后方倒下,达姆弹使他的胸口破了一个好大的洞,他当场死亡,在两小时内杀死三十人的空前行凶,到此告一段落。不久,太阳升起,照着睦雄白衬衫内渗出来的血。 由津山警察署、消防队和贝繁青年团组成的,约一千五百名的庞大搜山队,追着睦雄进入了荒坡岭,在上午十点半,他们已经发现了尸体。 都井睦雄杀死三十人的事件发生后,大约过了七年,贝繁村才暂时回复原来的平静;因为之后又爆发太平洋战争,一直到战争结束的七年。 如果昭和十年没有彻底执行军国教育的话,应该就不会发生睦雄的事件了吧!像这样子的事件,因为战争一直打个不停的关系,比起平常时所发生的事件,多少较容易获得解脱。由于昭和二十年的战败,使日本变得一塌糊涂,在这种虚脱感中,都井睦雄事件应该很快就会回复平静,然后被遗忘,并自动和日本人在非常时期所受的伤合而为一。 “都井睦雄杀死三十人的命案”尽管是前所未有的大案子,但在战后的日本人记忆中却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都井睦雄事件也和南方及中国所发生的惨剧一样,早就被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在这个事件当中,被都井睦雄直接开枪却获救的有两人,一个是七十岁的金井靖,另一个就是大腿受到枪伤的犬坊由利子。 此外,都井睦雄的行凶计划当中的头号目标,却几乎没有受伤而存活下来的女性也有两人,就是在睦雄行凶前举家逃到京都的世罗喜美惠,还有守村菊子。这些人之后的情况有必要介绍给读者,因为这些人当中的三个人,与五十七年后的“龙卧亭事件”有直接的关系。 首先是七十岁的金井靖,在之前的文章中已经介绍过了,因为她年事已高,所以事件发生后没多久就过世了。而迁往京都的世罗一家人之后的情形,也已经介绍过了,现在要介绍的是守村菊子和犬坊由利子的后半生。 菊子的人生自发生这件事之后,经历了很多波折。睦雄事件发生时,她才和邻村的守村石男梅开二度没多久,但守村后来被徵召入伍,在南方战死沙场。而睦雄锁定的目标——犬坊吉藏的独生子,也就是睦雄以为他有武器而感到害怕的犬坊秀市,在战争结束后便和菊子结婚了。 秀市在睦雄事件后没多久就结婚了,他也被徵召入伍,但他很幸运的重返家园,不久后,他的老婆病死了,所以他就主动追求是远房亲戚,而且也颇具姿色的菊子,并娶她为续弦。夫妻两人之前的婚姻都没有生下小孩。 犬坊秀市和他父亲完全相反,是个品格高尚的人。虽然两人一个是第二次结婚,一个是第三次结婚,但是夫妻两人的感情非常融洽。 不久之后,两人决定将历经过悲剧的旧屋子拆除掉,重建一间叫做“龙卧亭”的旅馆,并雇用当时很有名的古琴师傅樽元纯夫,在龙卧亭内制造古琴,为振兴当地的古琴文化尽了很大心力。不久之后,中国地方只要是从事古琴演奏的人,都知道贝繁的龙卧亭。 而犬坊由利子之后的生活过得有点辛苦。事件发生后没多久,她也和别人结婚了,但她的丈夫武田贡被拉去充军,结果死在中国。她嫁的是棚藤的农家,即使在战争结束后,她还是守着一个女儿和一点点的农地,一直未再嫁人。 由利子的女儿在昭和三十五年(西元一九六〇年)嫁到了都市后,由利子便来拜访已经搬到冈山去的都井睦雄的姊姊。当时美佐子四十几岁,而且还有病,已经开始步入晚年了。 她不清楚由利子来拜访她的目的,但由利子拜托她给她看睦雄所遗留下来的小说和笔记之类的东西。对由利子而言,即使到了战后,都并睦雄事件仍像是不会消失的伤痕一样。 当时睦雄的姊姊说,她并没有保存这些东西,然后予以拒绝。但昭和四十年(西元一九六五年)美佐子过世后,由利子就常来川岛家拜访,并不断恳求美佐子的女儿让她看睦雄留下来的遗物。 之后,不清楚她是否拿到了睦雄的遗物。 昭和五十二年(西元一九七七年),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棚藤的家,现在武田家仍然空在那里。有时候,她女儿和女婿会带着孙子回来,将房子打扫打扫,农地则全都卖给了邻居,房子则因为价格一直谈不拢,所以还放在那里。 第十二章 我从上山评人那里得知都井睦雄事件令人惊讶的实情后,因为与世人的评论相差太多,而受到很大的冲击。原来睦雄的好色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而是整个村子都这样。 我茫然不知所措,一个人沿着苇川慢慢走回龙卧亭,在这一小时的路程上,我不断的思考着龙卧亭的事,片刻没有休息。我特别想努力回到原点思考,现在终于知道弃尸那些不可解的理由了,深感有必要重回原点。 现在已大致清楚贯穿整起事件的骨干,但整个事件还是如在五里雾中。所谓的原点事件,也就是指龙尾馆三楼密室中,菱川幸子被射杀,还有在“蜈蚣足之间”的中丸晴美,及仓田惠理子两人被射杀等谜题。 因为一连串令人纳闷的弃尸事件,所以我无法针对事件原点的这三起密室杀人事件仔细思考。现在我已经掌握了所有的关键,如果这样还不能解开真相,那我就太愚笨了。我没那个能力,然后又拚死命的想,好几次我感到贫血,必须蹲在路旁,有时甚至感到想吐,几乎要跌落河里。 太阳逐渐西下,越来越接近黄昏了,风也越来越冷,但是专心思考的我,完全没看到周围的任何东西。当我突然回过神时,我已经站在龙卧亭门前了,不知何时,我就像是飞鸽传书的鸽子,自动回到了旅馆。 在回龙卧亭的这段路上,我拚命想解开真相,但还是没办法。我觉得我快要解开了,我已经快要成功了,我有这种感觉。似乎就只差一点点了,但是一点点又好像离得很远,这或许是因为我缺乏经验,不然就是我能力不足吧! 绕着谜题的周围打转,就是无法掌握到核心骨干,真是令人焦急。 我慢慢的走进龙卧亭内,看见左手边就是里美养的小鸭鸭舍,然后朝走廊的方向走。我走在水泥地上铺着的木条踏板,来到了通往中庭的石阶前,盯着眼前堆叠的石阶看了一会儿,这一阶的石头上都刻着龙的画像,真是精雕细琢。当初来到这里的那一晚,这一只只的龙被龙尾馆三楼火灾的火焰染成了橘红色,当时那种光景,似乎让我陶醉在这个不知名的桃花源里。 现在我清楚明白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阿通,还有她的女儿小雪。 这两个人身上可能流着传说中的杀人魔——都井睦雄的血。不,其实应该还不能确定。话虽如此,但调查过她们血脉的人,会做出这样的判断也不是没有道理,阿通的祖母很可能就是世罗喜美惠。 如果说,这块土地上有人下定决心要斩断都井睦雄这个杀人狂的血脉,那么这个人对来到这里的阿通母女,会如何处理呢?他应该会想办法让身上流着睦雄血液的阿通和她的女儿葬身在黑暗之中吧? 而现在聚集在龙卧亭的这些人当中,就只有阿通母女身上是流着睦雄的血,别无他人。也就是说,那个充满正义感的不明凶手,要杀的人应该不是别人,就是阿通母女。但实际状况又是如何呢?阿通母女仍然活着,一些不相干的人却相继被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啊!我想到了。 我突然解开了中丸晴美和仓田惠理子两个人的死之谜。她们两人是在相同的情况下被杀,都是在“蜈蚣足之间”,而且都是坐在阿通母女旁边。我之前一直将这枪杀案件看作是凶手以年轻女孩为目标的连续杀人命案,搞不好这是一个大乌龙? 也就是说,这全都是意外,会不会是这两次,凶手原本都是要杀阿通母女的,而晴美和惠理子刚好坐在这对母女的旁边,因而受到了池鱼之殃?凶手没有打中阿通母女,却打中坐在她们旁边的那个人。 会不会是这样呢?我觉得应该是,这应该是正确答案。如果这样想的话,就很合逻辑。 这两个女孩在完全相同的地方,如出一辙的被枪杀,就是因为凶手连续两次失手的缘故,凶手两次都使用完全相同的方法,但至今仍未成功。 我感觉自己终于诀要揭开真相了,这次贯穿一连串凶残事件的骨干,就是那个想要让睦雄的血液从地球上消失的人所犯下的罪行。 只是,这样的发现,距离攻下这个难以攻入的城堡还很遥远。即使这是正确答案,杀死晴美、惠理子的子弹是从哪里飞进来的呢?这个谜题完全解不开。菱川幸子密室之死的谜题,也同样解不开。 我将右脚跨在石阶上,然后慢慢爬上去,继续思考着,觉得一阵恶心想吐。我已经有十年以上,没有像这样抓住线索思考一件事了,不,应该更久吧! 没多久,我就到了中庭,仍然一直往前走,在草地上停了下来。我抬头一看中庭的上空,夕阳正慢慢西下,稍微有点风,天空中有浮云,用肉眼就可以看到云正在慢慢移动。 我实在不明白凶手开枪的方式,真是觉得不甘心,就是怎么样想也想不出来。我或许没办法解开这个谜,但,到底是谁干的呢?不,到底可能是谁干的呢?我猜到了一个人,上山评人告诉我的都井睦雄事件细节,和事件发生后的那些评论,都显示出有这样一个的人物存在。我从我所站的草地上,可以看见“四分板之间”,那个房间住的就是犬坊菊子。 昭和十三年,犬坊菊子二十二岁,和都井睦雄发生过关系,我现在才知道事件发生的那天夜里,犬坊菊子也是都井锁定的最大目标之一。但是,她在同一间屋子里的人相继被杀时,冒着生命危险逃了出来,九死一生逃过一劫。但在逃亡中,睦雄追了上来,她经历过几乎等同于死亡的恐惧。 然后,奇迹似获救的茂一一家人,父亲高一郎却因此遭到杀害,而四女由利子大腿受了枪伤,这种恐惧与对睦雄的愤怒,应该不是我们这种局外人可以理解的。 中间虽然经历了战争,而且那已经是遥不可及的记忆最深处,但在菊子的潜意识里,这件事仍像是两星期前才发生的一样清晰,对她来说,这应该是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魇吧! 当丈夫死了,菊子也迈入晚年,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的时候,她想将那个身上流着恶魔(也就是曾让她陷入极度恐惧中的那个人)血液的人,一起带上黄泉路,也不是不可思议的事。 但是,她要如何做呢?我可以理解犬坊菊子想要杀死身上流着丧心病狂血液的阿通母女的想法,但实际上要如何做到?菊子几乎看不见。又老又病的卧病在床,几乎无法自己行动,她要如何杀死阿通和她的女儿呢? 而且,阿通母女是住在密室里,也就是在“蜈蚣足之间”。从“四分板之间”到“蜈蚣足之间”不仅很远,还是在彼此看不见对方的位置上。 如果从“四分板之间”看的话,“蜈蚣足之间”会被中庭的石墙挡住。也就是说,即使是眼睛看得到的人,也无法从“四分板之间”直接用枪瞄准“蜈蚣足之间”。 我在草地上绕了一圈,往右边慢慢步下石阶,可能是因为没有吃饭的关系,我觉得头重脚轻,两脚无力,胃很不舒服,完全没有食欲。 啊!对了,我心想。死者不是全都在“蜈蚣足之间”的,还有龙尾馆的菱川幸子,不是吗?那也是一个解不开的谜题。 “四分板之间”和龙尾馆有没有什么关系呢?我又绕了一圈往右走,再一次爬上刚才走下来的石阶,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好不容易回到了龙雕像的旁边。我眺望着龙尾馆和“四分板之间”,这真是个不错的位置。 将宽阔的中庭夹在中间,站在这里,可以直接看见“四分板之间”和龙尾馆三楼的两个房间,就像是在一根线上的两头,而且,因为是没有窗帘的玻璃窗,所以,从“四分板之间”的前方,可以看见在三楼独自弹琴的幸子身影吧!从“四分板之间”前方的走廊,就只能看见龙尾馆的三楼,非常适合用枪狙击。 但也不可能,因为龙尾馆三楼所有的玻璃窗都是关着的,所有的螺丝锁也都锁上了,不打破玻璃就能枪杀屋内的人,实在太不合理了。如果真的能这样,就太神奇了。 而且,在菱川幸子被击中的瞬间,坂出小次郎就站在自己房间前方的走廊上。“四分板之间”与他的“鳖甲之间”距离非常近,如果是在这里开枪的话,就算是再迟钝的人,应该也会立刻发现吧!更何况,坂出不是迟钝的人。 我又再次走下石阶,一边走一边想着,但这一切都是空口无凭的假设。为什么菊子的眼睛几乎完全失明,听说医生还有开诊断书,她到底要如何开枪呢?真是太愚蠢了。 如果现在有人刚好在某个地方看着我,从刚才开始,我就一个人上上下下石阶,一定不知道我到底在干什么吧?我的脚快要打结了,可能是因为去上山家和从上山家回来都是用走的缘故,我的脚非常疲惫。 从石阶上走下来之后,我又晃呀晃的来到了“蜈蚣足之间”前方的走廊。我脱掉鞋子走到走廊上,只有阿通母女的房门是木板门,我试着咚咚咚的敲了敲门,并说:“打扰了。” 但是,房间内没有任何回应。我用手推了推门,没想到一下子就打开了,门并没有上门栓。 “阿通小姐。”我对着屋内又叫了一声,仍然没有反应,好像是出去了。我想起了睦雄时代的“晚上偷人老婆”的风俗。 我擅自走进最前面的两叠大的房间,看见了佛坛和方形纸灯,因为屋外还有阳光,所以纸灯并未点亮。我试着在佛坛前跪坐,中丸晴美和仓田惠理子就是在这个位置上被杀死的。 我将头向左转看着屋外,在走廊的屋檐下,可以勉强看到石墙和它上面站着的龙,是因为我将木板门打开的关系。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便起身来将木板门关上,仓田惠理子被杀的时候应该是这样子才对,中丸晴美被杀时,还是芦苇草帘门,但仓田惠理子被杀时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所以,仓田惠理子被杀时,是没有地方让子弹飞进来的。我又再一次跪坐到佛坛前。 难道是上面的格窗? 我抬头一看,格窗确实是一块刻了文字的板子,上面和下面都有若干的空隙。从这空隙,可以看见走廊的天花板部分,但只能看见漆黑的古木梁柱及颇有历史的部分天花板。如果可以看见外面的天空,就另当别论了,但要从那个空隙狙击这个房间内的人,似乎有点困难。 接着,我环顾一下室内,试着找找看还有没有其他地方可以与外界相通,但是,连个孔之类的都找不到。 我不认为是阿通将这两个女孩杀死的,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已经归纳出阿通本人是凶手目标的结论了,所以,如果再怀疑这一点的话,推理就又要被推翻了。这两个女孩应该是误中了子弹,这是前提,必须在不更动前提的情况下,使整体合乎逻辑。 我又再次将视线移到木板门上,试着摇晃身体、头稍稍前后移动。于是,我觉得木板门的上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我觉得很奇怪,便起身往木板门前走去。木板门上方有一个小小的龙的装饰物,这是之前就发现的,和格窗的设计相同,也就是将木板钻孔,做出龙形的装饰。 我将眼睛靠近这个龙形的孔一看,非常有趣的是,从那个孔可以看见另一只龙。我将门一打开,发现那个孔的位置,正好对到矗立在石墙上空的龙雕像。我又再次将门关上,试着跪坐在佛坛前,一直盯着龙形孔看,并前后摇晃身体。 我知道了!或许这只是没有特殊意义的巧合,但是,我发现我的眼睛、木板门上方的龙形孔,和石墙上方的龙雕像,刚好排列成一直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也就是说,跪坐在佛坛前的我,若稍微调整一下视线,就可以从木板门上那个非常小的孔,看见石墙上那只龙。一开始,我从孔中隐隐约约看见的东西,就是石墙上的那只龙雕像。 破坏龙。御手洗。 像是老天给我的启示一样,电报上的文字直接冲击我的大脑。我感受到这短短的几个字,就像是子弹飞过来一样,觉得我的头好像被击中了,就像那两个女孩一样,几乎要当场倒下。 破坏龙,破坏龙。 我站起来,像是梦游般,晃呀晃的来到了走廊,穿起放在地上的鞋子。我还以为我有看着石阶走下来,但我的眼睛一直盯着上方的龙看,所以脚一踩空摔了个倒栽葱,撞到地面。 “好痛……”我不由得叫了出来,就这样趴在地上想了一下。但是,我想先不管痛不痛了,赶紧站起来,将长裤上的泥巴拍掉,穿上鞋子。 我沿着石墙走,再次往石阶的方向走回去,同时一直看着上面的那只龙,就这样一边看着龙,一边爬上石阶。中庭的另一头,也就是龙胎馆的对面,夕阳正逐浙落下,附近都被夕阳染成了红色,这和我第一天晚上来到龙卧亭时,碰到火灾的那个情形有点类似。 我慢慢的爬上石阶,在被渲染成金色的世界中,朝那个好像不会动的生命体——青铜龙前进,觉得自己像是要去挑衅它似的。 这个时候,龙的腹部发出了金色的光芒,是因为夕阳的照耀吗?但是,那道细小且像钻石般锐利的光芒,就像锥子一样刺进我的眼睛。一瞬间,我感到晕眩,然后我全都明白了,谜题解开了! 那就是龙显现本性的一瞬间。这个时候,我打从心底明白,这个一脸无辜矗立在这里的这个东西的可怕。仓田惠理子、中丸晴美,还有小野寺锥玉,她们的死我终于都明白了,全都是这只龙干的。 我激动的叫出声。我非常害怕这只龙,完全不知道接下来我会发生什么事。霎时间,我的身体发出很大的声音,从石阶上滚落了下来。 “谁来救我!”我想大叫,但是我叫不出声,就摔到了地上。我的耳朵立刻听见啪的一声,发现我的左手被压在身体底下,一瞬间,我感到全身像是世界末日般的疼痛。 “谁来救救我!好痛!好痛!”我拚命踢着双脚,扯着喉咙大叫。头脑已经非常混乱,除了求救以外,完全无法思考其他的事情。我在地面上痛得直打滚,咬着牙想办法努力忍耐痛楚。 “谁?谁来救我!好痛!好痛!”我倒在地上,不断叫着,完全没想过要自己爬起来,只觉得头越来越痛。 “石冈先生!”我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我心想,太好了,我得救了。 “您睡在那里做什么?”那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悠闲声音,我觉得头晕目眩。 “好痛!我好像骨折了,叫医生来!”我叫着。 “石冈先生,真的吗?您不是在开玩笑?”好像是里美的声音。我一直看着直接穿着拖鞋跑过来的里美的脚。 “我才没有在开玩笑,我真的很痛!”我认真的叫着。 “在这种地方怎么会骨折呢?” “待会儿再说,先叫救护车!” “怎么会有救护车?这种小村子应该没有救护车吧!我们去犬坊医师那里!我现在去叫计程车,您等一下好吗?” “嗯,好!”我别无其他的选择,怎么样都好,我只希望赶快将我从这地狱救出去。 我一边咬牙忍着,一边看着可能是跑去龙尾馆打电话的里美的背影。 我被丢在犬坊外科医院诊疗室角落的床上,已经两个小时左右了。在我发呆的同时,屋外的太阳已经完全落下,病房内越来越黑。 虽然中餐和晚餐都没吃,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肚子完全不饿,医生好像在里面和家人一起吃晚餐,在病房可以听见小孩的笑声和电视的声音。 里美用计程车将我送到医院,扶着我走到医生面前之后,就说她必须回去准备晚餐,很快就走了。计程车上强烈的晃动,令我苦不堪言,在我躺在诊疗室病床前的这段时间,简直就像是身处地狱一般,只要左手一震动,我的身体就会感到剧痛,我忍不住想,身体会不会是断成两截了。 活到这把年纪,我还不曾有过骨折的经验,不只是骨折,也不曾生过重病,所以我从没有长期住院和手术的经验,只有以前车祸时短期住院过。 手臂骨折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经验,找从来没想到会这样,现在终于知道骨折有多痛了,甚至痛到让我脑筋一片混乱。即使都来到医生这里了,我还是不敢看自己的手,因为我担心这么痛,会不会是我的手怎么了,搞不好已经断了掉在地上。我真的非常害怕。 但是现在,我已经完全不痛了,幸好疼痛只持续了三十分钟左右,因为医生和护士已经为我打了麻醉针、照x光和上石膏。他们要我在这里休息一下,就去吃饭了。我心想,他们会不会完全忘了我人还在这里呢?护士好像已经回家了,医生也完全没有要过来的样子。 当疼痛消失之后,我才觉得自己刚才因为疼痛而那样大吵大闹实在很丢脸。医生可能以为病患已经睡着了,但即使是在黑暗中,我还是睡不着,一直想东想西的。我会从石阶上滚落下来,就是因为太专心想事情的关系,所以当疼痛消失后,我又开始继续思索,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已经发现了令人震惊的事实,就是矗立在中庭的那只龙的秘密。在我骨折的那一瞬间,取代我身体疼痛的,就是发现这个离奇的事实。像我这样的智商,居然能发现这样的事实,真是令人佩服,而且令人惊讶吧!所以,当然得付出这种肉体痛苦的代价不可了。 但是,只有我发现的这个事实还不够,虽然我发现了,但,没有实验就无法真正证明,充其量只不过是个推测而已,真是一个令人感到震惊的机关。 不过,只有这个发现还是无法完全解开谜题,我应该思考的事情还有很多。我认为,凶手一定就是犬坊菊子,如果这些关系者当中有人想要让睦雄的血脉从地球上消失的话,就不能将菊子排除在外。但是,菊子却是个眼睛失明的人,根本无法开枪,她或许可能会盲眼射击吧,但这样就不可能瞄准目标。 而且,很难说犬坊菊子是凶手,因为在她死后,阿通母女还是继续被人追杀,奇怪的弃尸案还是接连发生,这又该如何解释呢?此外,菊子本身又为何会被杀呢?关于这些,我完全无法解释。虽然如此,犬坊菊子和这一连串杀人事件还是有很大的关系,这是无庸置疑的。因为我能力不够,所以只能解开大约五分之一或是四分之一的谜题。 医生终于回来了,他将诊疗室的电灯打开,是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医生,这间医院好像是父子一起经营的。医生说,是单纯性骨折,没伤到关节,所以不用担心,一个月后就会痊愈了。他对我说,可以回去了,但是,到龙卧亭有好一段路,要我抱着沉重的左手走这么长的路,我实在很不安,就请医生帮我叫计程车。 打上石膏的左手垂吊在胸前,我就这样回到了龙卧亭,这个滑稽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很悲惨。因为要去吃饭的关系,必须到大厅去,但我的身体真的很疲累,头脑也昏昏沉沉的,所以想还是先回房间休息一下。要对所有的人一一解释这个夸张的石膏,实在很麻烦。我走进房间后,一看手表,已经八点半了。 我早就将铺在地上的被子当作床使用,不打算摺被子了,因为被子拿进拿出实在很麻烦。在悲剧不断发生的龙卧亭没人会苛责我,而且也没有女服务生会替我将被子收进柜子里,到晚上再替我铺被子了。我实在好累,回到“莳绘之间”后,电灯也没开就直接倒卧在棉被上,我的石膏手因此撞到了我的胸口,感觉肋骨几乎要断了。我心想,只要躺个五分钟左右,再去龙尾馆请他们给我晚餐。 我好像睡得非常非常熟,想起来也觉得不可思议,我原本没有睡觉的打算,也不记得想睡觉。或许是因为实在太累了,也或许是医院注射的止痛针里含有镇静剂吧?不然就是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已经将龙胎馆的“莳绘之间”当作是自己的家了,一回到房间便整个人放松了吧?有可能这些原因都是,总之,我一躺下来,虽然觉得打着石膏的左手很重,但还是连棉被也没盖就睡着了。 突然间,我仿佛听见“咚咚咚”的声音,四周传来强烈的嘎吱嘎吱声,我觉得很奇怪,就醒了过来。这时,我感觉自己的胸口被重物压着,心中生起一股绝望感,这下完蛋了。 原来是地震,而且是非常大的地震。我还以为有一根柱子倒在我的身上,但其实不是,是我打了石膏的左手。 摇晃很快就结束,等我回过神时,我已经坐在棉被上了。我就这样坐着,思考了一会儿。我刚才到底睡了多久?整个房间一片漆黑,因为刚才没有开灯就直接睡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一直坐在棉被上,听见了潺潺的流水声,我觉得很奇怪,因为流水声一直持续不断,而且好像越来越大声。 我心想,这应该是流经屋外导水管的水声,不过,还是觉得很奇怪。这个水声我常听见,但仔细一听,就会发现这流水声总是潜藏在黑暗之中,我不记得我曾经这么在意过这个流水的声音,以前的声音非常微弱,但今天晚上这个声音却让人莫名的在意,因为今天的声音和以前的不太一样,变得很大声,四周还弥漫着淡淡的清香。 我站起身,穿过黑暗的房间,像平常一样,穿过四叠大的房间后,再穿过两叠大的房间,来到了走廊上。 “咦?”我不由得发出疑问。 外面非常安静,和平常不太一样,感觉很诡异,我很难解释清楚,但是龙卧亭本身很明显的发生了什么事。潺潺流水声依然不绝于耳,声音变得非常大,开始包围整个龙胎馆。我竖起耳朵,巨大的水声让我不得不去想,除了水声之外,潜藏在这黑夜下的不寻常气氛,到底是什么呢?这股又香又甜的独特气息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有的感觉都和平常不一样,这个我已经习惯的中庭,简直变得像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感觉呢?我站在所有一切宛如死绝般的诡异寂静中思考着原因。 庭院里开始起雾,整个雾看起来像是闪烁着白色光芒,是因为月亮出来的关系。我一抬头,月色看起来很朦胧,可能是起雾的缘故。但月亮的形状很饱满,好像是满月。不管是雾也好,月亮也好,并没有什么好稀奇的,因为之前我已经看过好多次了,今天晚上的情形并不是因为雾或月亮。 又是水声,潺潺的流水声还是没有停止,已经将我所在的龙胎馆团团包围住了,让我突然有种幻觉,彷佛整个龙卧亭包含中庭在内,都浮在波涛汹涌的水上,慢慢的往下流。走廊很明显的在摇晃,我将视线移到撞钟房的远处山顶,可能是因为起雾的关系,什么也看不见。 我开始产生错觉,觉得法仙寺的山,还有撞钟房都正在随波逐流,好像离我越来越远。 我心想,是这样吗?终于回过神来。我之所以会产生这种幻觉,是因为所有的灯光都消失了,天空中的满月照着弥漫的雾气,发出白色的光芒,周围才会有亮光。也因为这样,我刚刚才一直没发现龙卧亭的灯都没有亮,龙尾馆那里,也没有像平时一样透出灯光,龙头馆的入口一样没有灯光。而龙胎馆走廊上像蛇一样蜿蜒、成螺旋形上升的一整排灯泡一个都没亮。 一点光都没有,每间房间的芦苇草帘门中也没有透出灯光来,这种种情形,让我觉得龙卧亭好像死了一样。 感到非常不安的我,来到“鳖甲之间”想找坂出,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人被留在这里了。走到他房门前一看,没有坂出的拖鞋,我心想,咦?这种时间他居然不在?我叫着他的名字,叫了两、三声之后,还是没有任何回应。我将手放在芦苇草帘门上,用力一推就打开了。我将身体探进两叠大的房间,又再次叫着皈出,但还是没有人回答,我又继续走进四叠大的房间,里面也是空荡荡的,没有人的样子。 我有种绝望的不安,回想从医院回来时这里的情形,我还记得当时这间房间有微弱的灯光流泄到走廊上,还记得走廊上放着一双拖鞋。平常时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那时我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异样,这间房间前的样子还是和平常一样。我开始感到惊慌,便加快脚步走下走廊。但是,我无法走得和平时一样快,我的左手很重,吊着左手的脖子也很痛,一想跑就觉得自己快要摔倒了。 我来到了二子山父子的“云角之间”前方,这里也没有一点灯光,走廊上也没有放着两双拖鞋。平常时这里总会放着两双拖鞋,房间内透出的灯光则会照在拖鞋上,很快就可以知道他们父子是否在房间内。刚才我走进自己房间时,我也记得曾经看见这里有两双拖鞋。 刚才?我感到愕然,那真的是不久之前的事而已吗? 龙卧亭的情形实在很诡异,全都和以前不一样,我看着走廊上的墙壁,都井睦雄的那幅油画不见了。 “二子山先生、二子山先生!”我拚命叫着,但是没有人回应。 我将芦苇草帘门掀开,也同样很容易打开。我走进两叠大的房间,再打开通往四叠大的房间的门,然后又叫了一次,还是没有回应,接着,我又进入六叠大的房间,令人惊讶的是,屋内空无一物。没有棉被,矮桌也被竖起来靠在墙边,没有旅行袋,也没有写着祈祷文的小本子,墙壁上也没有用衣架挂着的衣服,四个坐垫堆在一起,放在房间的角落,完全不像有人住在这里似的。我之前常来这里和神主父子聊天,然而这一切现在都像是在做梦一样,房间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了。 走到走廊上,我回到了“蜈蚣足之间”的前方,我的不安在这时已经成了害怕。我屏气凝神的站在那里,但是那个不明的流水声却一直不绝于耳。天空挂着一轮满月,包围着龙卧亭的雾眼看着越来越浓,简直就像是要逼我发疯一样,龙卧亭所有的人都不见了,大家到底去哪里了?难道说,这间奇怪的房子已经完全被不知名的怪物占领了吗? “蜈蚣足之间”的前方也是一样,没有拖鞋,也没有从屋内透出来的灯光,我对着房内大叫,也是没有任何回应。我将身体探进两叠大的房间,再试着叫得更大声些,情况还是完全一样,没有任何回应,也没有任何改变。我好像听见有什么声音,但那只是我自己声音的微弱回音。 我很想哭,心脏怦怦跳个不停。我拚命地跑过木条踏板,木条踏板因此发出吱嘎的声音,但是也只有这样。这间屋子像是有怪物住在里面一样,声音一下子就被潮湿的空气吸进去了,然后又回复平静。 我感到脚步很不稳定,旁边的木屐箱上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奇怪?这个木屐箱本来就是这样的吗?住宿客人的鞋子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许多拖鞋交错的塞在里面,只有一双鞋子被塞在柜子的最里面,就是我的鞋子。 我看见龙尾馆,这间完全没有灯光的建筑物,在月光的照耀下,看起来就像是雄伟的废墟。难道说,所有的人都无声无息的聚集在这个建筑物的大厅里吗?大家在漆黑中悄悄集合?龙胎馆里没有人,但龙尾馆应该不至于会没有人,因为育子、里美等犬坊家的人都住在这里。 我打开门走到龙尾馆的走廊上,这是每次吃饭都会经过的地方,但现在已经变成一个很神秘的空间了。可能是因为很黑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没有半个人的关系。在往大厅的途中,我看了厨房一眼,这里让人觉得比任何地方都要来得寂静。餐具整齐的排列着,大多收进了嵌有玻璃门的橱柜里,另一部分则是井然有序的堆放在不锈钢的桌上,大锅底下没有火,所有的金属和瓷器都像是屋外的空气一样,冷冰冰的。 我赶紧经过走廊,来到大厅,这里也是空荡荡的,许多坐垫都被收在一起,堆放在角落。整间房子都是空的,散发出空屋独特的味道,不仅看不到半个人,感觉就像是大半个月没人住过一样。为了借电话,我来到同样没有半个人的起居室,龙尾馆就像是空荡荡的废墟般。 我开始幻想,或许这里早在好几年前,就是一个空屋。虽然看不到任何人,但我总觉得死去的犬坊一男会突然从某个地方出现。日本自古就常流传那种被狐狸迷住的故事,或许,我也被亡灵操控了,在这个空旷的房子内,一直唱着独脚戏,这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胡思乱想。 我慢慢往走廊的方向走,来到楼梯,我又爬了上去。我想去里美的房间看看,或许可以找到什么线索,虽然从整间屋子的情形看来,应该不可能只有里美一个人留在家里,但或许叮以发现住宿客人全都不见的理由。 虽然我不需要放轻脚步,但是整间屋子都太安静了,所以我自然而然的蹑手蹑脚起来。慢慢爬上木制的阶梯,我的脚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咦?我觉得有点奇怪,总觉得不对劲,我闻到了灰尘的气味,楼梯的扶手处白白的,上面布满了灰尘,在不知不觉之间,似乎已经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二楼的走廊就在我眼前,那里也和楼下一样很黑,同样没半个人的样子。我看见了曾经进去过一次的里美房间的门,但那里也是静悄悄的,里美好像不在里面。 我心想,该怎么办?但还是先敲了敲门,原本想叫她的,但我的声音瞬间又缩了回去,因为在无人的走廊上,我看见像是手电筒的微弱灯光在移动。我决定不要走到走廊上,就这样直接往后退,一阶、二阶、三阶的走下楼梯,我一边这样做,一边尽可能将身体压低,感觉非常危险。 我觉得是之前看到的那个幽灵,是拿着猎枪的睦雄灵魂在屋内徘徊。我尽量不要发出脚步声,小心谨慎的走下楼梯,以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的心情回到了长廊上,然后我轻轻的走在木条踏板上,往龙胎馆的走廊走。 在一片死寂的龙卧亭中,我感到束手无策,只好独自爬上走廊。今后该怎么办才好呢?要如何行动呢?我完全摸不着头绪。大家都去哪里了呢?这里就好像是世界末日一般。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我又回到了“莳绘之间”,虽然这里也不一定安全,但我这几天都住在里面,就好像是我的地盘一样。 走廊上还是没有任何变化,电灯依旧没有亮,在“蜈蚣足之间”和“云角之间”的前方也看不见拖鞋。我在走廊上走了一会儿之后,慢慢看见中庭充满了雾,天上的满月使整个空间都泛着白光,比刚才还要亮。雾越来越浓了。 都井睦雄就站在这样的雾中,他的额头上绑着白色的头巾,头的两边各插了一根手电筒,这两根手电筒发出的光使得雾气也发光,所以他头的左右两侧,看起来就像是竖立着两根白色的枪。他穿着立领黑衣,在黑裤外面缠上绑腿,脚上好像穿着胶底工作鞋。虽然是站在浓雾之中,但是因为雾会发出白光,也就照到了亡灵的脸上,他的脸看起来自白的,但中央则是黑黑的。 随着我往走廊上爬,站在中庭中央像雕像动般也不动的亡灵,也慢慢产生变化。当我停下来时,亡灵慢慢转过身来背对着我。这个时候,因为他将右手稍微举起,所以我看见他拿着猎枪。他慢慢转过身,背向着站在房门前的我,迈开了步伐,好像是在叫我跟着他走一样,而我也不知不觉跟了过去。 我的头脑已经不太正常了吧!虽然我不是不会害怕,但我还是走下走廊,走到草坪上跟在亡灵后面。雾越来越浓,我走到外面,才发现起风了,雾气也慢慢的飘动,所以有些地方雾浓点,有些地方雾淡点。一走进雾浓的区域,亡灵就消失不见,我加快速度追上,就又看见他了。 亡灵朝着通往龙头馆的小径走,就是那条沿着龙胎馆走廊的小径,我本来以为他是要去龙头馆的后面,但亡灵又爬上了走廊,就这样消失在离龙头馆最近的“猫足之间”了。 难道亡灵是住在那里吗?但那个房间以前好像是中丸晴美,还是仓田惠理子生前所住的房间。我站在草地上,心想,难怪她们全都死了,可能就是因为住在亡灵住的屋子内,所以才会引起亡灵的不悦吧? “咚,咚!”我听见两声枪响,以为是从龙尾馆那里发出来的,因为太身历其境了,我整个人醒了过来。为了了解真相,我朝着龙雕像跑去,当我站在龙旁边的同时,我看见睦雄的亡灵从“蜈蚣足之间”前方的走廊跳到中庭,然后朝龙尾馆的方向又开了一枪。 原来还有另一个睦雄的亡灵!我吓得冒出一身冷汗,站在那里动也不动。龙卧亭内充满了睦雄的灵魂,到处都是长得一样的灵魂。我刚才一直用右手支撑着沉重的左手,我的右手麻了,脚也觉得没力,好像快要失去知觉了。 我怎么可以在这么恐怖的屋子里生活这么长一段时间?虽然说之前不知道,但我还真是泰然自若啊!所以大家才会全都逃走了,是吗? 如果是真的人,不可能才消失在“猫足之间”没多久,就立刻出现在“蜈蚣足之间”,比穿过草坪跑过最短距离的我动作还要快。我当场全身无力蹲了下来。 开完枪的睦雄亡灵就这样慢慢走着,绕到石墙下面,好像是要爬上石阶往我这里走来,我非常惊慌,这样一来,我和他就会在龙的旁边碰个正着的。我几乎是用爬的,从草地往“四分板之间”退去,就这样弯着腰隐身在雾中。如果他向我开枪的话,我一定没命,因为对方不是人,如果他要追我,我是无处可逃的。 那么,都井睦雄刚才到底是在对谁开枪呢? 都井睦雄的亡灵又突然出现在龙雕像的旁边,和刚才站在草地中央的亡灵几乎是相同的装扮。头上绑着头巾,两边各插着一根手电筒,白色的脸中央则破了一个大黑洞。 亡灵走在通往龙头馆的石头路上,我一直压低身子在草地上看着他,他爬上了龙头馆的石阶,慢慢往沿着龙头馆的小径走。这次,他没有进入“猫足之间”,我从草地上站起来,继续弯着腰往前走,虽然很危险,但我就是想跟踪亡灵,反正也没别的事可以做。 亡灵在龙头馆的转角转了弯,然后就消失了。我用右手扶着沉重的左手,拚命的跑,虽然不是用手在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速度只有平时的一半,好在手已经不痛了,现在这个季节也不热,否则石膏内流汗的话实在令人受不了。 我沿着龙头馆的小径快速的走,来到可以看到后面广场的地方,看见亡灵消失在通往法仙寺的竹林中。我心想,亡灵也要走那个白山竹丛林间的坡道吗?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如果真的是亡灵的话,应该可以用更轻松的方式去法仙寺吧! 我压低身子,谨慎的走到了亡灵消失的附近。我战战兢兢的窥看着竹林内,在竹林交错而成的绿色隧道上空,就是法仙寺的土墙边,亡灵变成了一个影子站在那里,然后又很快消失了。我跟在后面,爬上了满是白山竹的斜坡。 当我爬到土墙边时,睦雄的亡灵已经穿过主殿前慢慢走远了,我毫不迟疑的走进院内,来到了主殿的墙边,缓缓跟在后面。以前我也常这样做,所以我不知不觉的就想沿着主殿左转,而且毫不犹豫,但亡灵却是直直的往前走。 不久之后,他看了看右边足立住持所住的地方,同时准备闯进墓地。石头路呈一直线的贯穿墓碑群,在另一头的雾中,我茫然看着一阶一阶的墓地,亡灵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在泛着白光的雾中,层层重叠的墓碑,看起来就是一群摩天大楼的远景,虽然这是我熟悉的景象,但,怎么有点怪怪的?因为到处都是倾倒的墓碑,这是怎么回事?到处都是倒下来的墓碑。 在前方的雾中,一个穿着黑色衬衫的男人,穿梭在墓碑之间,那是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他略微弯着腰,动作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自信。那是藤原。虽然隔着很远的距离,但是因为他的身影很有特色,所以我立刻就认出来了。藤原彰又出现了,他还活着,他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决定要观察藤原彰,如果我一直和他距离这么远的话,可能会漏看了什么,所以我决定绕到他的旁边去。我跟着阿通来墓地时,也都是用这个方法。我一致往右绕,想要尽可能的走到藤原旁边,今天晚上的雾很浓,就算是离他很近应该也不会被发现吧!而且,不这样做的话,以今天这个能见度不可能看见他在做什么。 我来到他的旁边,看到他手上拿着小铲子,他是想挖坟墓吗?深夜里,藤原独自在没有半个人的墓地,拿着铲子走来走去,他果然是凶手! 他在墓地的一角停了下来。因为有段距离,而且又是在深夜的雾中,我没办法看见他脸上的表情。我只能看见藤原一个人一直站在那里,他的上半身几乎没有动,但其实并不是这样,他不断用铲子铲着地面,让地面的土变松软。 那一瞬间,我听见了“轰”的一声枪响,整个墓园被染成了橘红色,因为枪冒出来的火焰映照着四周的雾气。只有一声枪声。整个雾都在发光,我无法确认狙击手所在的位置。虽然我马上往左右看,但就是看不到凶手,只能看见慢慢倒在地上的藤原。 很明显,这是睦雄的亡灵干的,所以我拚命在墓园内搜寻睦雄亡灵的身影。但是,却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从藤原倒下的墓碑四周后面,有无数个黑影纷纷站了起来,并朝向藤原那里靠近。这种情景,简直就像是墓碑里面的死者纷纷回到了这个世界,我胆战心惊的看着。 然后,在我右前方,一个抱着枪的黑影悄悄的朝着与藤原相反的方向跑掉了。那是睦雄的亡灵!我立刻这样想,但并非如此,那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我整个人呆住了。我盯着那个跑掉的背影,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发现这个逃亡的家伙,从墓碑后面涌出的那些人全都跑到藤原那里去了,没有一个人发现有人朝着另一个方向逃走,因为当时的雾很浓。开始起风了,远处的竹林发出沙沙声响,也可能是因为四周充满了各种声音,我反射性的开始跟踪那个影子。 难道我不觉得危险吗?明明就此别人胆小一倍的我,现在想想,还真不可思议。来路不明的可疑人影刚才开枪将藤原彰击倒,虽然不知道藤原彰是否死了,但很明显看出这个影子是打算要杀他的。我赤手空拳,左手还打着沉重的石膏,如果被他发现,转过头来开枪打我的话,我铁定没命的。是我对危险多少有了免疫力吗?还是我接二连三的看见有人被杀,所以心里已经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愤怒?我忘却了自身生命的危险。 影子将藤原远远抛在背后,走到了足立住持所住的地方后面。在这个一直跑个不停的人身后,雾慢慢卷成了漩涡,影子停了下来,靠近鸡舍。难道是跑累了吗?停下来之后,他又继续步履蹒跚的走着,好像很喘的样子。 为了不要被他发现,我都躲在物体的后面移动,谨慎的跟着。还好这天晚上的雾很浓,如果是平常的话,我打死也不会想做这种事的。 令人意外的是,影子好像也累了,他的呼吸似乎很急促。我很惊讶的看着他,走在前面的人可能什么事都干了,对我来说,这些工作不是人类可以做的,所以我才会觉得走在前面的那个人是怪物,他应该比正常人疯狂好几倍,还拥有远远超过正常人的坚强意志、行动力和腕力啊!我最怕的就是这个。但是,这个人魔就像一般人一样,连续跑了一段路之后,也会喘气,在一旁休息。这个情形让我觉得自己看到了奇迹,我终于知道远方的那个怪物其实是人。 影子又开始快步的走,他穿过足立家的后院,走到了土墙旁边。这里的土墙也有缺口,我看见影子从这个缺口钻了进去,一溜烟就不见了。我来到土墙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那个怪人会不会已经发现我在跟踪他,躲在土墙缺口的另一边,拿着枪等着我的出现?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在我一露面的瞬间,我的脸可能就会中弹。 当我的背靠上土墙时,才发现我的心跳声,使全身都感到震动。因为雾而显得潮湿的夜晚空气,令我皮肤冷得刺痛,但我的额头却不知不觉渗出汗水,那不是因为热,而是因害怕吓出的冷汗。我的身体因为脖子上挂了像石头一样重的石膏手,根本无法动弹,从现在开始算起几秒钟之后,我可能就会被枪打中而倒在地上。 我想出了一个方法,在土墙的缺口前先蹲下来,将头靠近地面偷偷窥视对面的情形。我松了一口气,感觉全身上下喷出了放心的汗水。太幸运了,我一屁股坐了下来,因为土墙的对面没有半个人影。太掉以轻心也不行。 我休息了几秒钟后,用右手随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便小心翼翼的将脸从土墙的后面露出,诡异的影子一边走在竹林茂密的斜坡上,踩着白山竹的叶子,一边往下坡走。在我踌躇不前的时候,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就越来越远了。 我鼓起勇气从土墙的后面走出来,将脚慢慢踩进竹林里,尽量不发出声音走下山,我没有忘记要弯腰,同时留意着身后的围墙,注意前方的那个影子是否会回过头,如果被发现我就没命了。因为只有对方有枪,我是两手空空的,脖子上还挂着沉重的石膏手,行动非常迟缓。 影子的动作很灵活,又开始迈开步伐。当他走完斜坡后,来到了下面的道路,那是面向龙卧亭和法仙寺山门的碎石子坡道。影子向路的左边靠近,从这里慢慢往下走。 很怕死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接近影子。为了不让脚下的竹叶发出声音,我花了很长的时间走下斜坡,来到碎石子的坡道后,便赶紧靠到左边,蹲在杂草的后面,还好起了一点风,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影子已经走远了,在黑夜与浓雾中,我几乎无法用肉眼看出他是否还在。 影子似乎没有要再跑的样子,我好不容易从雾中看到了他的样子,他好像是想慢慢走。到底是谁呢?我心想。因为距离实在太远了,我完全看不到他的体形和感觉,只看到他戴了一顶帽子,这是确定的。我刚才在墓地从侧面看到他跑步的身影时就发现了。 这个时代,戴帽子的男人很少见,所以拿枪、戴帽子——难道这个人是猎人?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一个人有戴帽子,也就是说,我没有认识猎人这类的人。他穿着像是羽绒夹克的外套,这样看来,这个男人果真是我完全不认识的外面的人吗?我不记得在龙卧亭里的人和住宿客人当中有这样的人。 我非常害怕被敌人发现,我已经在脑海里反覆想过上千次,他突然转过身拿着枪朝我跑过来的画面,只要一想到,我就想放弃跟踪。我下定决心,就这样蹲在路边,一动也不动的观察了好一会儿。但是,当影子被黑暗吞噬之后,我好像被什么东西催促着似的,又开始迈开步伐。这样的情形一直反覆持续,如果我真的被打中的话,我想我应该会很后悔吧!既然这样,就干脆放弃算了,对吧?好几次我这样反问自己,但是我无法回答,又继续走着。 此时,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如果我跟别人说的话,可能会被笑吧!我的脑海里不断反覆出现御手洗信中的一句话:“这是你的使命。”我的这个举动是正确的吗?这样做真的能完成使命吗?我一点信心也没有,但我还是默默的追着影子,已经没有任何理由了。就像御手洗所说的,现在能做这件事的只有我一个,所以我只能硬着头皮去做。 我尽量避免站着走路,而是躲在高高的杂草丛中或电线杆后面前进,每次走到这些东西的后面,即使再麻烦,我也一定会尽量蹲着。每次都会想,那到底是谁?即使是外面的人,搞不好也是我认识的人。 有几个事证是满明显的,现在已经可以排除许多可能性了。首先,那个影子不是藤原彰,这是确定的,因为他刚才已经被那个影子击倒了;再来,也不是守屋敬三,因为他已经被杀了,而犬坊一男也同样不可能。如果就可能性来看的话,会是犬坊行秀吗?还是二子山父子其中的一人?或是坂出小次郎?我觉得还是行秀最可疑。应该也不会是那三名警官当中的一个,因为他们三人总是一起行动。育子、里美和松婆婆是不可能的,难道真的是外面的人吗? 从雾中露出的满月使雾发出淡淡的光辉,树林从我周围消失之后,在坡道下方展开的地面看起来像是充满了神奇的光芒,整个贝繁村就沐浴在这神圣的光芒中。在这一片光芒里,风忽强怱弱的曲折蜿蜒般穿过,发出了声音,走在前方的影子便慢慢的走进这像是漩涡的光芒中央,然后度桥。 走过了桥,影子沿着河川向左转,我也弯着腰快步跟上。那里是一个古木的林子,所以跟起来很轻松,我以略微弯腰的姿势跑下了山坡,如果不快一点的话,影子就会消失在夜雾里,今晚的一切都会变为泡影了。 我来到土桥上时,蹲下来一看,感到非常吃惊,因为河边有令人意想不到的景色。雾中的苇川边,像巨人一样整齐排列的樱花树,飘下了如雪花般的花瓣。因为月光使整个雾散发出白色光芒,随风飘下的樱花看起来就像是无数的带子,在发光的空间里飘动着,飞舞的樱花瞬间泛着白光,在空中飘了好一阵子,才消失在贝繁村的水田那一头。 就在这样的迷人景致中,影子悄然的走着,我也又站起来,走左边这一条路,躲在一棵棵的樱花树干后,追着影子。前方白色花瓣不断纠结在一起飘落下来。影子到底要往哪里去呢?还是说他要回到哪里去呢?残暴的凶手,他的身影看起来很孤独。 “啊!”我不禁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前方的影子停了下来,我也躲在一棵樱花树的后面不敢动,只将头伸出去观察,这样一来,即使他回过头,我的头看起来应该就像古木的一个树瘤而已。影子突然在前方消失了,因为能见度不是很好,所以我也没有自信,他好像躲到了附近的樱花树后面。我鼓起勇气,走到前一棵樱花树那里再窥探情形,影子果然就躲在前方的树后,我看见他躲在树干后面慢慢将枪口伸出,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这个时候,我什么也没想,只是茫然的想那家伙又要杀谁了,这很像我在电视或电影上看到的情节。好像跟我完全无关,只要做完了这件事,凶手应该就会回去他的处所了吧!如果能直捣他的巢穴就太好了,我是这样想的。就在影子拿着枪等待的那一头,我隐隐约约看见了人影。这个时间会是谁呢?而且还是在这种地方。夜樱飘舞的雾中,我慢慢看清楚了影子的轮廓,他好像要朝这里走来,那个身影看起来怪怪的,原来是一个大影子加上一个小影子。 糟了!那是牵着小孩的阿通! 就在那一瞬间,我也不知道我为何会那样做。我从樱花树后面冲了出来。胆小的我想起当时的情形,即使是现在还会两脚直发抖。即使用我的性命去交换,我也不愿意看到小孩子被杀吧!我根本没想到这么多,就直接从树的后面跳了出来,朝牵着小孩的影子奋力的跑,我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的叫着。 “危险!阿通小姐,危险!快跑!带着小雪!”我忘记左手还包着重重的石膏,两只手一起用尽全力挥动着。 “啊!”小雪叫了一声。 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的胸口快要爆开了,我激动的咒骂着那些变态的人,竟然将小孩牵扯进这种乱七八糟的成人世界里。为了那些没有大脑的人,我现在真想去死。 大小影子停了下来。经过短暂的踌躇后,母亲牵着小孩的手,想要折返来时的路。 “回去!回去!”我扯着喉咙拚命叫,然后跑了起来。花瓣敲打在我的脸上,突然刮起的风吹乱了我的头发。 黑影从前方的樱花树后跳到路上,他拿着枪,枪口已经对着我了。我停了下来,想要跳到右边逃走。这时,我看见四周的雾一下子被染红了,飞舞的花瓣看起来就像是无数的火花。接下来的那一瞬间,我只记得我的眼前覆盖着白色烟雾,然后就感受到很大的撞击,摔倒在路边的水田里。 我觉得自己好像听见“砰”的一声枪响,我的身体跟着掉进了泥里。回想我四十几年的人生里,这种事情实际上常会发生。我已经活到这个岁数了,一生也不算太短,我是这样想的,所以,我的人生还算美好吧!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御手洗的脸,和二十年前我曾经喜欢过的那个女孩的脸。在死前的一瞬间,就只浮现出这样的东西而已,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悲。 我觉得好痛。背部、折断的左手、肩膀还有腹部。我用可以活动的右手试着摸着感到痛的腹部,发现我的指尖沾到了黏黏的血,被枪打中原来是这么令人摸不清楚状况吗?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到底是哪里中弹了? 比起这个,我更期待凶手现在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给我心脏致命的一击,虽然我很害怕,但是这样一来,那对母女就一定可以逃跑了吧!在我这样想的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有点像是英雄。 但是,杀人魔却没有再出现,我觉得很痛苦,试着呼吸。我发现我还是可以呼吸,伤口也不是那么痛,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我应该可以起得来。我使尽全身的力气坐了起来,于是我感觉到腹部冒出浓稠的血,我知道我真的被打中了,那种绝望是笔墨难以形容的。我那白色的石膏手早已沾满了血和泥土。我拚命的爬,爬上了道路,好不容易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开始往前走,我看见令人绝望的景象,瞬间觉得身体好痛。 影子拿着枪跑,我眼看他越跑越远,而他的前方就是原本牵着小孩,现在死命抱紧小孩拚命跑的阿通。我忍着痛楚,也跑了起来,我一定要想办法救她们,就算是要赔上我的性命也在所不惜,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想。 我心想,那个影子是行秀吗?那会是行秀吗?我在那影子的执着上彷佛看到了行秀阴沉的眼神。为什么要苦苦追着那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母女呢?我觉得非常生气。 我在前方听见了男人的叫声,但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叫。我以为是那个影子在叫,但并非如此,黑影在我右边尚未种植农作物的田间小路几乎跌倒,朝我这里跑来,就在抱着小孩逃跑的阿通右前方。 “啊!”我又叫了一声,因为我看到了令人感到意外的一个人,就是行秀。 跑过来的影子是行秀。就在我思考的这一瞬间,残暴的凶手开枪了。一枪、两枪,但是行秀并没有倒下,于是影子突然逼近,停下脚步,很谨慎的开了第三枪,结果打中了行秀,他整个人摔到田间小路上。 不对,那不是行秀。那个影子会是谁呢?应该也不是育子,因为母亲是不会杀自己儿子的。 难道说是坂出?是坂出小次郎吗?这样一想,那个影子看起来真的很矮小,如果是曾经历过战争的坂出,应该也会射击吧! “等一下!不要杀孩子!”有人叫着的同时,便从我右边的田间小路出现了,又有另一个影子跑了过来,那是坂出。 残暴的凶手减慢了速度,瞄准坂出射击。我听见“砰”的一声枪响,坂出的身体便往前倾,慢慢跌入田间小路,我暗自祈祷他不要死。这么看来,也不是坂出。 因为两个人的牺牲,阿通已经跑得相当远了,她在樱花树中拚命的跑。收拾完这两个人的影子似乎放心了,他加快速度追上那对母女,然后拿起枪。 “等一下!”我大叫,但这样叫一点效果也没有,他还是扣下了扳机。 阿通发出哀嚎,她已经无法再走了,慢慢将孩子放在地上,倒了下来。 “快逃,小雪!”她叫着,然后将身体慢慢朝上,接着又反转过去,她似乎痛得很难受。 被放到地上的小雪非常在意妈妈,但她的妈妈痛苦的叫着:“快逃,快跑!”所以她就拚命的跑了起来。 影子这次追着一个孩子。当影子经过阿通身旁时,阿通使尽最后的力气,拦住歹徒,但影子很轻易的就跳过她的双手。小雪头也不回的拚命往前跑,毕竟她才四岁,根本不是歹徒的对手。 “快跑,小雪!快跑!”我也声嘶力竭的叫着,但我肚子不断喷出血来,因为剧烈的疼痛,所以我连头脑都麻痹了。我喘着气,疲劳籼疼痛使我眼前一片模糊,我的脚也抬不起来,只能慢慢的走。 “不可以!王八蛋!”我叫得血都快吐出来了。 能救小雪的人全都倒下了,能救小雪的人已经没半个了。我拚命忍着不要倒下,用右手压着我的肚子,但是当我回过神时,我的膝盖已经跪了下来,眼看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我看见小雪在前方摔倒了,歹徒也因此减慢速度,用走的来到了小雪身旁,慢慢将枪口顶住小雪的背。 “住手!”我本想要大叫的,但我只能发出很沙哑的声音。我心想,一切到此结束了。我一边喘着气,一边为我之前的努力即将化为乌有感到非常绝望。 就在这个时候,旁边有一个黑影像是旋风般追了过来,他全身都是黑色的,小腿上绑着绑腿配胶底工作鞋,头上绑着头巾,两边各插一根手电筒,就像两只角一样。 “等一下!”亡灵叫道:“不要伤害那孩子!要杀就杀我!” 影子将枪从小孩背部举起,睦雄的亡灵也一边跑一边拿着枪,两个人的枪同时冒出火花,影子像弹跳似的跳到小雪对面倒下,睦雄的亡灵也倒了下来,并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我压着伤口爬到了阿通旁边,看了看她的情形,她咬着牙死命忍受着痛苦。 “阿通小姐、阿通小姐。”我叫着她,但她没有回应,反而喃喃叫着:“小雪,小雪呢?” 我回答:“她没事了。” “真的吗?让我看看她。”她一边咳一边拜托。 “小雪!”于是我叫着小雪的名字,她在那一头站起身来,慢慢朝这里跑来。 我和小雪擦肩而过,慢慢走到睦雄的亡灵那里,他遝是趴着的,我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慢慢将他转过来,而且还先将枪捡起来拿在手上,以备不时之需。 我看见睦雄的脸,他也痛苦的咬着牙。他的脸中央,也就是两眼之间、鼻子、双颊的一部分、嘴唇和下颚,整面都覆盖着黑紫色的斑。我很讶异,他居然是一个血肉之躯,根本不是什么亡灵。 “你是?”我问他。“你是谁?” “我是樽元纯夫。”他应该是很痛苦吧!慢慢说出口。 “小孩子没事吗?”他问我。有一片樱花花瓣掉落在他那黑黑的脸上。 “是的,没事了。”我回答。 于是他很高兴的点点头,“太好了,她是那个人的曾孙,太好了。” “振作点,已经叫救护车了。” 我说完后,他轻轻的摇了摇头。“不用管我了,我已经活够了,我太太也过世了,我再活下去也没意义了,今晚死了也无所谓。”他这样喃喃自语着。 我赶紧走到歹徒那里。我一边和樽元纯夫说话,一边望着歹徒那里,我怕他倏地站起来,又再对我开枪。 然而,歹徒蜷曲着身体,非常痛苦的样子,因为他的枪就在旁边,所以我赶紧将枪踢得远远的。 我战战兢兢的将手搭在歹徒肩上,意外的发现他很纤细,我吓了一跳,我已做好心理准备,再将他翻转过来,这时,戴在他头上的帽子掉了下来,露出了长发。 “石冈先生。”他微弱的声音好像是在叫我。 我看着歹徒的脸,吓得无法动弹。 “这是怎么回事!”我叫道。 瞬间,我忘了自己身体的疼痛,也暂时忘了一连发生的悲剧。 她用湿润的双眼看着我,我看着她的眼睛,不由得这样说:“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二宫佳世的双眼充满了痛楚。 “石冈先生……”佳世说。 “为什么这样!为什么!”我几乎要哭出来了。 “所以我叫你和我一起回去啊!”佳世说。 “为什么?为什么?”我叫道:“告诉我!” “因为我想,如果是石冈先生应该就可以阻止我,如果你叫我住手,我应该就会回去了。” “蠢蛋!为什么?” 她一直忍着痛。“我就是因为太笨了,所以只会照着别人的话去做,如果没有人阻止的话,我是不会罢手的。” “为什么你非得这样做不可?那些被你杀死的人,到底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 “和我没有。” “那是和谁?” “我母亲。”佳世又停了下来,因为她实在太难受了,只能一点一点的说。“我母亲从小就告诉我,要让睦雄的烟火断绝,我母亲和祖母都是这样说的。” “你的祖母是谁?” “犬坊由利子,听说差点被睦雄杀死。” “啊,原来是由利子……”就是那个曾被睦雄开枪但获救的人。 我听见有人跑过来的脚步声,我一看,是二子山父子和里美。 “请叫医生来。赶快!还有警察!”我叫着,于是他们就立刻往右转,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对了,你的老家是……”我说。 “就是这里,棚藤。”佳世回答。 “是吗……”我说。 那么,佳世并不是因为有所感应才来这里的,她是有意图的将我带到这里来。 在外科医生犬坊雅德开着轻型汽车赶过来之前,二宫佳世已经死了。她在死之前,告诉我她祖母在棚藤的家的位置,然后尽量把她所知道的都告诉我。 佳世祖母的家好像就是我每次去找上山评人时,或是去棚藤火葬场时,都会看见的一间屋子。苇川沿岸的细长水田区,越过这个水田区的山脚下散落着一些农家,其中一户就是武田家。佳世说,中丸晴美的尸体还被放在这个家中的仓库里。我问她原本打算要如何处理,她说她也不知道。 武田由利子,也就是佳世的祖母,果然还是拿到了都井睦雄的记事本。但是,佳世根本没有打算要按照记事本上所写的方法弃尸,而且,她也没那个力气去处理尸体。 主张要这样做的是藤原彰。佳世从以前就和藤原彰有一腿,之前她为了打扫房子好几次回到自己的家乡,便认识了藤原,两人就变成了偷偷幽会的关系。佳世好几次在枕边谈天时,跟藤原说她有这本“睦雄手记”,还说她的母亲和祖母想要将身上流着这个人魔的血的人从世界上清除掉。 藤原非常感兴趣,好像就将“睦雄手记”看完了,但当时也就只有这样而已,他并没有说要按照书中所写的杀人,或是将尸体动一些手脚后再丢弃之类的话。藤原将自己按照“睦雄手记”弃尸的计划告诉佳世,是在他已经将小野寺锥玉的尸体分割,并分别用报纸包好,丢到了橘暗渠之后的事。 她是在棚藤的武田家,也就是佳世妈妈的娘家完成这些作业的,她将这间房子的钥匙放在藤原那里。三月初,佳世还在东京,所以她并没有帮忙丢弃尸体的作业,对她来说,藤原的行为简直有如青天霹雳。 三月中,佳世回到棚藤的家,在她家的仓库发现了手腕,她非常吃惊的追问藤原,所以藤原不得不从实招来。当时藤原没有告诉佳世,关于菊子的杀人计划,只说他是按照睦雄的记事本所写的处理尸体。他说是偶然发现小野寺锥玉的尸体,其实这也是事实。 藤原告诉佳世,若是今后她能帮忙的话,说不定她的愿望可以实现。佳世问他为什么,但藤原回答现在还不能说。佳世可以体谅,还说要听藤原的,于是两人就到樱花树下将锥玉的手腕埋了起来。 因为将到手的锥玉尸体模仿睦雄手记丢弃,当时的藤原预测,还会陆续有尸体出现。因为他在得到小野寺尸体的时候,已经看穿了这是菊子的杀人计划,但是他没有对佳世说,可能是因为他虽然这样想,但还没有把握吧! 而佳世在这个时候,应该也还没有下定决心,要实现砠母和母亲铲除睦雄血脉的心愿吧!她只是隐隐约约的期待,藤原按照计划进行的过程,如果顺利的话,或许有可能实现祖母的心愿。她才不在意过程如何,最后阿通母女能死就再好不过了。 看到龙卧亭陆续出现尸体的藤原非常高兴,他对佳世说,以后他要按照睦雄所写的计划行事,可能是因为,他已经确信他的想法是正确的吧!他在中丸晴美死的时候,终于告诉佳世,有关菊子的杀人计划的事,佳世非常高兴,她暗自祈祷菊子能顺利为她杀死阿通母女。 武田家有一辆已经不再使用的轻型汽车,为了实行这个计划,藤原更换了电池和机油,就开着这辆车在深夜将尸体从森安巡警家中盗走。因为森安巡警家没有上锁,棺材就放在没有上锁的玻璃门后面的走廊上,他没想到竟然这么简单就搞定了,佳世被拘留在警局的这段期间,藤原所采取的行动,结果反而使佳世获得了自由。 警察叫佳世回东京去,佳世假装离开贝繁村,实际上,她又偷偷潜回了棚藤的武田家。为了配合佳世,藤原也离开了龙卧亭,从此以后,佳世因为母亲的教诲还有对藤原的爱,便乖乖的听从藤原的指示。 四月一日黎明,将菱川幸子的头用风筝线绑在木筏上的就是藤原,为了不要吓到佳世,菱川幸子的头一直都是用报纸包着的,他自己也不太敢打开,就直接固定在木筏上。但这个木筏好像是佳世做的,当藤原找到手腕并将弃尸计划告知佳世的时候,他就预测到将来可能会用到木筏,所以他就叫佳世先做好。 三月中时,藤原还在龙卧亭工作,没办法帮佳世,佳世便在棚藤的家中独自做着木筏。后来,佳世到横滨来找我时,她手指头上的伤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藤原对于佳世他们家族的无知感到很有趣,所以他将错就错,将佳世对于记事本内容的错误解读,直接引用在自己的计划中。这样做,应该也是想对搜查队放烟幕弹吧! 但,就算是这样,我不能理解的是佳世的心态。她为什么要来找我呢?为什么要把我带到她危险的工作现场呢?我心想,要是她不多此一举,只默默地尽全力做自己的事就好了。 佳世虽然默默帮藤原的忙,但她不能理解,为什么藤原要实现睦雄手记的内容,不过站在她的立场,她还是觉得很感谢,她以为藤原这样做是因为爱她。 没想到,眼睛看不见的菊子,却三番两次的失手。她杀了小野寺锥玉、中丸晴美和仓田惠理子三个无辜的人之后,不堪良心的苛责,最后就自杀了。 知道这件事的藤原,听说房间内没有找到枪,便猜想可能是掉到了窗户下面,便在深夜来到“四分板之间”的窗下,他果真找到了枪。但是,只有枪不行,还需要子弹,于是,他又潜入“四分板之间”,很顺利就找到了子弹。我当时在“四分板之间”前看到的手电筒灯光应该就是他。 就这样,拿到杀人武器的藤原,便亲手连续杀了好几个不相干的人,像是守屋敬三、犬坊一男等,都是藤原在龙尾馆发现只有对方一人时,便走了出来,然后跟对方说有话要和他谈,就将对方带到龙头馆后面,取出预藏在竹林里的枪,打死对方。 佳世非常震惊。即使是为了要照睦雄的手记弃尸而需要这么多尸体,但她还是感到很不安。她的目标只有阿通母女,她可不想搞成连续杀人事件。 顺带一提的是,被害者都是以四月三日下午六点的钟声为分界点,而分为远距离开枪的无硝烟反应组,和近距离开枪的有硝烟反应组。这是因为,如果死者是被菊子杀死的话,就是远距离开枪,自杀及被藤原杀死的话,就是近距离开枪。 随着四月三日傍晚六点的钟声响起,猎枪也从菊子手中落到了藤原的手中。 当藤原在杀犬坊一男的时候,佳世终于看穿他的目的了。藤原之所以要连续杀人并变态的破坏尸体,还费尽心思弃尸的理由,其实不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做能感受到恶魔般的魅力,也不是因为爱佳世,他真正想杀的人,其实只有犬坊一男。 其他的牺牲者,都是为了要掩饰杀害一男的“这棵树”而刻意造的“林”。藤原就是为了要造这座“林”,才会对“睦雄手记”这么有兴趣。 藤原从以前就很喜欢育子,想要将她从龙卧亭带走,但是她的丈夫强烈反对,一直阻挠他。犬坊一男对育子说,如果想离婚的话,他会不择手段阻碍他们,所以育子便不得不放弃离婚。藤原为了将犬坊育子据为已有,除了杀死犬坊一男之外,别无其他方法。 佳世虽然利用了藤原的行动力,但藤原也只是将佳世视为从犬坊一男身边抢走育子的手段,他一点也不爱佳世。当佳世知道藤原真正的想法之后,感到非常失望,她第一次动了杀人的念头,也就是说,她是如此深爱着藤原。 在樱花树下她断气前的二、三十分钟,我好不容易问出了事情的经过,从呼吸困难的佳世嘴里说出的话,确实给我很大的冲击。 每个人治疗的情形,我在这里也大致说明一下:樽元纯夫、二宫佳世都是因为子弹贯穿肺部,致使肺叶萎缩的致命伤。行秀则是左大腿中弹,坂出是右肩中弹,阿通是左肩中弹,但他们都没有伤到骨头和内脏,所以没有生命危险。可能因为子弹都不是达姆弹,而且弹药匣内的火药也放太久了,所以他们一个月内都痊愈了,只有近距离中弹的樽元受的是致命伤。 这表示,藤原也捡回了一命。对他来说或许不幸,但是对我们而言,因为能知道真相,所以感到欣慰。我现在说的这些真相,也都是根据藤原在警察局所做的供词。 我受的伤是所有人里面最轻的,只是一点“扎伤”而已,这都是托石膏手的福,我将左手的石膏举到眼前,刚好挡住了子弹,石膏的一部分碎掉,碎片弹起来刺进我的肚子,子弹就在我的肚子前面掉了下来,所以只要将石膏碎片拔出来,涂一下消毒药水就没事了。但是,如果没有石膏的话,我的脸就会中弹,和樽元一样,在樱花树下命丧九泉吧! 当天吃晚饭的时候,警察建议大家暂时离开龙卧亭去别的地方避难,因为警官们布下了陷阱,今天晚上眼看就要水落石出,为了逮捕凶手,所以将龙卧亭的人事先赶了出去。等事情告一段落后,他们便在警察的大巴士上等待时机,只有二子山父子想要趁着这个机会回家。 而我在吃晚餐时没有出现,所以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这个计划,他们也以为我今天晚上会住在医院里,所以没来看我。而阿通母女还是和往常一样,不顾众人反对,走在樱花树林间的小路上,要前往法仙寺参拜。 一直到最后,我仍然不解的是留金八十次的死因,而且也没有人知道,只有樽元纯夫向我保证他是自杀。樽元纯夫和留金八十次在龙卧亭曾一起工作过一段时间,他很了解留金的个性,所以,他知道当留金的母亲过世后,留金非常消沉,樽元说他妻子也刚过世,所以他很能理解留金的感受。 也就是说,不知道什么原因而来到留金老家的藤原,根据留金周遭的事物,开始搜查,在仙人山找到了已经自杀身亡的留金吧!然后,他就想要当作都井计划书的一部分加以利用。我不知道藤原当初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但当时如果没有碰到那场大雨的话,留金的尸体可能到现在还没有被发现,也或许再晚一点才会被当地的人发现吧! 樽元后来被抬进了犬坊外科医院,和暂时住院的行秀、阿通、坂出三个人在一起,一直到天亮,他才咽下最后一口气。因为呼吸不顺畅,所以非常痛苦,但是打了局部麻醉后,他好像就不痛了。他似乎了解,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告诉我们是他最后的义务,所以就用尽了力气,和我们说了很多。他一心一意奉献出自己最后生命的态度,让我不得不为之动容。 没有比这时樽元纯夫所说的话更令我震惊了。因为里美的通报,警官三人组也赶到了病房,还有二子山父子、犬坊母子,再加上来修补石膏的我。躺在病床上的樽元,有时一边咳嗽,一边像是快要吐血似的,一直说个不停。我一靠近看樽元,他其实比我想的瘦小,而且他身上还散发出一些臭气。 “都井睦雄先生并不像世人所说的那样,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真是一个好人。”樽元说。 “我小时候,他常常会将我们这些小孩聚集在他家的庭院中,说有趣的故事给我们听。他常说,为了让我们高兴,他会从前一天开始就拚命想故事。他自己也没什么钱,但他还是想办法去买很多糖果送给我们,他自己都不吃,全都给我们。当时我们真的非常贫穷,有很多小孩要去都井先生家的那一天,甚至都不吃东西。都井先生也很了解,所以都会给这些小孩一些东西吃,想尽办法给他们吃些营养的。如果有小孩感冒,他也会为这些小孩去买药,半夜特别翻山越岭将药送到小孩家。他之所以讲故事给我们听,应该也是希望我们能够暂时忘却这种穷困的日子,于是他就对大家说伟大的军人故事,希望大家变成英勇的军人。他是真心的希望能为天皇陛下、为国家尽棉薄之力。 “村子里的人应该都很了解都井先生的这部分,但自从那个事件爆发以来,没有人再去提这些事,因为怕自己见不得人的事会被发现,所以只将都井先生一个人当作是恶魔,大家都保持沉默。这些人实在太过分了,我讨厌村子里的这些人,将自己的小孩丢给睦雄照顾,却完全不知感恩。但是,都井先生也有不好的地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不应该杀小孩的。只是一对立起来,头脑就不清楚了吧!或许这真的很难做到,都井先生应该也不想杀小孩吧! “容我说一句不客气的话,被都井先生杀死的那些人,也把他说得太难听了。他们说都井先生是肺痨鬼;生病又不是他的错,但他们却把他说得像是没人要的流浪狗。他们常在背后嚣张的说着都井先生的坏话,我不知道他们有哪里比都井先生伟大,真是绝事做尽!而这些人的小孩也学起父母,开始说都井先生的坏话,其中还有常跟都井先生要糖果的小孩呢! “我很喜欢都井先生,不管别人怎么说他,我一点也不受影响。他杀死三十个村人的那天晚上,还来过我家,要我借他纸和铅笔。当时,他对我一点也不粗暴,不要说粗暴了,他连说起话来也丝毫不会傲慢无礼。他还摸了摸我的头,封我说:‘小纯,你要好好读书,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喔!’后来,我成了一个做古琴的师傅,在当地逦算小有名气。但是,我一直都不曾忘记都井先生对我说的这句话,就是这句话鼓励我,让我努力成为有用的人。” 在深夜的医院里,我们拚命竖起耳朵听,为了不要漏听樽元所说的任何一句话,要是有谁能拿录音机来就好了,但是根本没有这样的东西。其实也没人诱导樽元,但话题还是自然带到了樽元纯夫的身世背景。 “其实我也不是一下子就成为做琴的师傅。年轻时,我去福山学了一阵子做琴,但是觉得不好玩,所以就常回家来。后来就下田去种水梨,过了很长一段不务正业的日子。因为当时我完全不是一个好师傅,我不被允许按照自己的喜好做琴,我还太年轻,那时我最需要的是比别人多个几岁。 “我回到老家,娶了当地人为妻。不久之后,荒坡岭就被人发现有铀矿这个宝物,引起相当大的骚动。那是在昭和三十年(西元一九五五年)左右,因为听说需要矿工,所以我就和我老婆一起去工作,一天要搬运十个小时的畚箕。但是,令人觉得奇怪的是,当时燃料公司的人来坑道视察时,都戴着防尘面具,身穿防水衣并戴上手套,甚至还要戴胶片佩章,却对我们说这是大自然的辐射线,所以没关系,也不让我们戴面具,因此我们就在铀的尘埃满天飞舞的坑道里,一整天都光着上半身工作,女人们则在坑道外拚命的搬运着畚箕。 “但那只是试挖,最后的结论是,铀矿的纯度太低,可能会卖不出去,所以决定要重新埋回去。从外地来的矿工听说这很危险,跑得一个人都不剩,最后只好由无法逃跑的当地人将坑道封起来。之后大约过了两年,我们的身体就开始起了变化,像是头发脱落、腰直不起来、双腿越来越无力。当时一起工作的人,也陆续过世,听说几乎都是得了癌症。我认为和挖铀矿有关,但国家什么也没有赔偿。我们这些人到处去陈情,却被人质疑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和铀矿有直接关系,还被当作是好吃懒做的人。后来,我们这些人也分裂了,没有发病的人就在背后说我们是要敲诈,但这些人其实没有像我们工作得那么久。 “我算是体力好的人,所以很快就复原了,我被犬坊秀市雇用为做琴的师傅,因为他们让我自由的设计,所以现在想想,那是我一生中最璀璨的时期,我做了很多作品,真的是竭尽所能的做,因为我当时的身体还很好。但是,留在我老家的老婆就不一样了,她才五十多岁,就无法从地上站起来,也完全无法走路。她的骨头都不行了,这很明显是因为铀的关系。不久之后,她的身体开始到处出现黑紫色的斑,左脚也坏死,医生说最好要锯掉。现在,我的脸上也出现斑了,就是这个。或许每个人的体质不同,以前的矿工有一个人就是这样,身体整个都变成黑色的,也有人全身变黑后就死掉了,但是原因都不明。 “这个病好像不能晒到太阳,只要一晒太阳就会很痛,必须一整天都待在黑暗的地方。为了照顾我老婆,我很困扰,因为我必须向龙卧亭请假,如果我不在家,让我老婆一整天躺在家中的话,就会像都井先生当时那样,被乡下人说长道短的,说些无聊的闲话。他们说我老婆脸是黑的,还有小孩会丢石头到我家,让我老婆即使想逃也动不了。于是,我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将老婆藏在龙尾馆的地下室,这间房子有一半是我做的,所以我对屋内的情形了如指掌。加上现在大的楼梯已经坏掉了,在楼梯下方建造一间密室的话,就可以在那里偷偷生活一段时间。因为地下室以前有我的工作室,所以有厕所,要洗澡的话也有澡堂,去到厨房的下方,还可以拿到一些剩菜剩饭。 “我当然也曾想过要告诉犬坊家的人,但秀市先生已经过世了,我有点难以启齿。我想他们应该会让我将老婆安置在这里吧!他们可能会跟我说,让我住个一年,但我就这样一拖再拖,最后还是没有告诉他们。虽然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我躲在龙卧亭的地下生活了好几年。我要出去时,就将地下室澡堂的石头搬开,从供应热水的管道爬出去。我偶尔需要出去办事,因为要爬过这黑漆麻乌的管道,所以我的头上一直都插着手电筒,脚上穿着方便的胶底工作鞋,然后再绑上绑腿。 “应该有很多人不知道,这一条贴着瓷砖的热水供应管道一直通到龙胎馆的地底下,这是原始的设计,是为了将龙头馆的热水引导至龙尾馆。以前只要龙头馆浴池里的水一溢出来,就会自然流经龙胎馆地下,再流进龙尾馆的澡堂。然后龙尾馆再将热水煮沸,所以龙胎馆才会呈现斜坡状。这个供应热水的管道,同时兼具龙胎馆暖气的功用。因为这个地方会下雪,所以冬天很冷,但是有热水流经地下,所以龙胎馆的房间都很温暖,只要再加个被炉就足够了。不过,到了管道的下端,热水就冷掉了,下方的房间就会比较冷。因此,‘云角之间’、‘下音穴之间’、‘柏叶之间’、‘尾布之间’和‘蜈蚣足之间’五个房间都安装了液化瓦斯的管线,以便使用暖炉,是因为这一带的房间特别冷。 “这种利用热水使房间温暖的地下暖气,在当地颇获好评,在地下会不断传来潺潺的流水声,也更添几分风雅。但是,因为一年到头都有水流过,而夏天气温很高,渐渐的,房间开始发霉,而且龙尾馆的澡堂也不受欢迎,所以就决定不再使用这个热水管道装置。我们就将龙头馆浴池的热水进口用石头和水泥堵起,不让热水流进来。所以,现在这个管道就变成了一般的隧道,我一到晚上,就经过这个供应热水的隧道,来到有出口的房间,再走到屋外。为了检查这个热水供应管道,所以在最靠近龙头馆的‘猫足之间’和最接近龙尾馆的‘蜈蚣足之间’,以及这两个房间之间的‘弦之间’这三个房间,设计了检查口,就可以从两叠大的房间的柜子中走出来。 “我才一走进去,就发现这个管道因为地震被破坏了,有热水跑到里面,水势还很大的流动着。我从‘猫足之间’进入管道后,一下子就被冲到了‘蜈蚣足之间’,我吓了一跳。然后,我听见上面的房间传来了奇怪的声音,于是明白有人要杀阿通小姐和她的孩子,所以赶紧跳出来,想抓住歹徒,但很可惜让他跑掉了。我每天在这管道中爬进爬出时,已经大致了解这次的事件,因为上面的人说的话我在下面听得很清楚,所以,我知道有人要杀身上流着都井先生血液的人。 “我很喜欢都井先生,而且他对我有恩,所以我决定要保护都井先生的子孙。虽然我在暗处,但我想尽一份心力。今晚警察已大致掌握情况,在晚餐时叫所有的人去大巴士上避难,所以我就走到外面,大刺刺的在龙卧亭内巡视。凶手果然来了,在龙尾馆内拚命的搜寻,他应该是在找阿通母女。 “事件开始没多久,我老婆就过世了。我一边在通道里爬行,一边在黑夜里哭泣,我老婆和我结婚后,就一直没过过好日子。现在,我的脸也出现了这样的斑,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所以我就在半夜,在以前那个焚化炉,偷偷地将我老婆的尸体烧了,我在我老婆的灵前发誓,要用我剩下的生命去保护都井先生的曾孙。因为当天晚上的雾很浓,我心想,燃烧我老婆尸体的烟雾也可以混入雾中。后来,我将余烬收拾起来和骨灰一起撒到苇川,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你们能将我的骨灰撒到苇川。 “从那时候开始,我几乎没有好好睡过觉,拚命保护着阿通小姐。我觉得有动静的那天晚上,还曾经一整晚坐在‘蜈蚣足之间’的两叠大的房间内监视着。阿通小姐开始每天晚上去法仙寺祭拜后,我就总是拿着枪跟在她后面,躲在暗处保护着她。因为在这个事件当中,有枪的不只凶手一人,所以拿着枪的我,只有不眠不休的坚持下去。这样一来,我就更不能露面了,因为如果我出来的话,我的枪一定会被警察没收,那就没有人可以保护阿通小姐母女了。 “我常常在法仙寺看见凶手,每次我都会开枪打那家伙,再去追他。但不久之后,凶手可能觉得法仙寺太危险了,所以就不再来了。我仍然不敢掉以轻心,还是每晚躲在暗处保护着这对母女。我完全没有自夸的意思,但如果我没有这样做的话,阿通小姐早就被杀了。阿通小姐被骗了,犬坊菊子的朋友叫阿通小姐去龙卧亭,要参拜一百次还要供奉祖先,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能动摇。但,那是菊子女士布下的陷阱,她为了送阿通母女走上黄泉之路,就要人把阿通小姐骗到龙卧亭来。” 樽元纯夫几乎花了一整晚的时间,说了这个好长好长的故事。 “后来我慢慢了解,以前菊子女土要我把龙放在中庭,还说要调整高度,叫我先放在砖块堆上。第二天她一会儿说再高一点,一会儿又说再低一点,就是不让我敷上水泥。菊子女士为什么要这样做,前几天我终于明白了,还不只如此,木板门的花样也都是由菊子女士设计,我来做的。” 樽元说的话,或许有些人听起来会以为是在猜谜语,在场所有的人除了我以外,应该没有人听得懂他的意思吧! 然后,他突然叫着我的名字,“你是石冈先生吧……” “是的。”我回答。 “我即将要死了,最后,我要拜托你一件事。”他直接提出这样的要求。 我点着头,问他是什么事。 “都井先生遭到世人的误解,你是伟大的小说家,所以我要拜托你,请将都井先生事件的真实面貌呈现给大家看。” “喔……”我说。 樽元以很严肃的口气说:“请答应我。” “我知道,我答应你。”我回答。 “太好了。”樽元说,“那我可以死了。”然后他就闭上眼睛,真的过没多久就去世了。 我呆若木鸡,他是死得这么适得其所。 犬坊医院只有一对父子档的医生,只比自己开业的小诊所稍微大一点而已,所以病床数很少,我们没办法住进去。因此,当樽元纯夫咽下最后一口气后,我和里美、育子、二子山父子就一起回龙卧亭了。本来我的伤势大概就只需住一天医院,但因为现在有很多伤势比我更严重的患者,所以我就必须回龙卧亭去了。 我们坐计程车抵达龙卧亭时,天已经亮了。雾还没散去,尽管天亮能见度变得比较好,但雾还是很浓。犬坊母子、二子山父子,还有松婆婆,除了满身是伤的我以外,毫发无伤的生还者竟然只有这五人。 我觉得好累,所以就回房间去睡了,两、三分钟后立刻不省人事。这其间,我一直听见地下潺潺的流水声。樽元在临死之前说,这是在热水管道中流动的水声,我只记得这样,其他的都不记得了。 等我一醒来,发现窗外的太阳已高挂天空,我看了看手表,已经十一点了。我在龙卧亭住了两个星期,但像这样睡懒觉还是第一次。我用还没有完全清醒的脑袋思考着原因,随着我越来越清醒,终于了解,那是因为法仙寺的钟没有响的关系。行秀受伤,现在还住在医院里。我不禁在被窝里苦笑,虽然觉得对行秀有点不好意思,但是托他受伤的福,我才可以睡懒觉。 然后,我想起一件对他更不好意思的事,就是在整个事件的中间阶段,我曾经怀疑过他是凶手,而且还深信不疑。或许在离开这里之前,我应该去医院向他道歉吧!可是我又想了想,不行,这样也很奇怪,虽然我觉得他很可疑,但我从来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过任何人,也没有采取过任何行动,如果我去道歉的话,不是自找麻烦吗? 我想起身,但我发现身体完全无法动弹,我那打上石膏的左手已经麻痹了,动也不能动。我用右手好不容易慢慢地将左手放到我身上,然后使尽全力按摩我的肩膀和手掌,必须要花些时间让感觉恢复。从现在开始,只要一睡醒,就必须先做这个动作吧! 当麻痹的感觉消失后,又要忍受又刺又痒的感觉,我的左手好不容易才恢复正常。当我想慢慢起身,又换左侧腹剧痛了。我想起来了,虽然子弹是弹开了,但左侧腹还是吃了一块石膏碎片,我现在可说是“满目疮痍”。 我慢慢打开窗户,从柜子里拿出牙刷,雾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今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温暖的春风带着植物的香气吹进了我的房间,屋外都比房间内温暖。虽然这个村子是在高地上,但迟来的春天终于还是来了。我全身都痛,不过,我的心情却很愉快,虽然我为很多人命丧黄泉感到心痛,但是阿通母女却被不为人知的真心诚意守护着,因而捡回一命。 “石冈先生。”门口传来女孩的声音,我出去一看,是里美。 “是你啊,今天不用上学吗?” 但是里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饭做好了,如果您要去吃的话……”里美说。看来大家好像都很久没睡这么晚了。 我和这些生还的人一起吃着很迟的早餐,我终于确实感受到那个恐怖的事件已经完全结束了,开始在意起被我搁置在横滨的工作,编辑现在可能正在找失踪的我,而找得两眼布满血丝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大家都不说话,每个人都垂头丧气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但大家还是一副无法释怀的表情,我很能了解他们的心情,对在这里的所有人而言,事件好像是莫名其妙的开始,又莫名其妙的结束,让他们觉得很错愕。事情似乎是结束了,但还有很多令人不解之处,没有人给他们答案。我一边想着只用右手吃饭还真困难,一边默默的吃着饭。 脑袋一片空白的喝着饭后茶,这时,我看见福井、铃木和田中三人组浩浩荡荡的闯进了大厅。他们对着育子和松婆婆亲切的笑了笑,并点点头,但是看起来比较像是苦笑。我心想,不知道他们来做什么,三个人都朝我这里走来,在我面前坐了下来。 “石冈先生。”福井一边说一边跪坐着,然后保持这个姿势慢慢朝我靠近。“我们已经调查过棚藤的武田家的仓库了,找到了睦雄的手记,还有中丸晴美的尸体,以及分割、加工的痕迹,我想这个案子,已经算是破案了。” 铃木和田中仍跪坐在福井的后方,不发一语的聆听着。 “是吗?那太好了。”我说。但是他们没有回应,因为他们一直不说话,所以我又再说了一次:“那太好了。” “谢谢您的协助。”福井很不自然的说着,并低下头,后面两位警宫也跟着低下头。 我很讶异,连忙重新坐好,说:“不,没有什么,我没有帮上什么忙,很抱歉。” 三个人一起露出有些微烟垢的牙齿,好像是在对我笑,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然后,是一阵莫名的沉默。 我将茶杯放回桌上,战战兢兢的说:“那个,还有什么……” 那三个人只是哈哈大笑,没有说话,我真的完全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现在,我们已经不顾面子……”说这句话的是在后方的铃木。 因为他的声音很小,所以我又问他:“啊?不顾什么……”我真的完全没有别的意思,但是现在想起来,可能会有人觉得我是极尽所能的挖苦他,不过我真的只是单纯的听不见而已。 “面子,面子。”铃木似乎说得很痛苦。“我们想要请您说明一下。” “说明?什么事?”我很惊讶。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事,这种事我完全没有碰过。 “石冈先生,你还真是爱作弄人……”福井苦笑着说。 “石冈先生,您打算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田中说。 “如果可以的话,我今天就想要回横滨……因为我是丢下工作来到这里的……” “你打算不说明就要回横滨吗?”福井说。 “啊?” “就是凶手杀害中丸、仓田、菱川这些人的方法啊!” “喔!”我终于明白了,便大叫了一声。“原来是这件事,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 我以为大家都跟我一样,早就已经了解了这件事,原来如此,警官们还不知道那个机关。 “只要是我知道的事,我一定会尽量说明的……”说完之后,我看了看他们的表情,他们就像是被老师告知明天要去郊游的学生一样,喜形于色。这一瞬间,我发现这些看似老江湖的人,其实也是好人,而对他们产生了好感。 “今天我们将扣押的猎枪带来了,还有行动电话。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实地……”田中看着我的脸说。 我和警察们这样一来一往的对话,在大厅集合的住宿客人和犬坊家的人都听见了。对于凡事主张机密的警察而言,这算是特殊待遇了。这样说来,他们多少也算是民主的吧? 田中从警车上将猎枪拿来,那个泛着黑光的老旧东西,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 “这是从二宫佳世那儿扣押的猎枪,这个可以吗?”田中说。他站在走廊的木条踏板上。他的周围除了警官以外,还有育子、里美、二子山等所有人。 “是的,可以。如果这把是二宫小姐拿的枪,就表示,这原本是犬坊菊子女士藏在房间里面的那把枪。”我说。 “菊子女士?”田中说。 “是的,后来这把枪落到了二宫小姐手里。” “这是怎么回事?”福井说。 “我会逐一说明。那可以用这把枪来做实验吗?” “当然,请用。”福井说。 “我在这方面很不擅长,但我会尽我所能试试看,如果我的想法是正确的话……”我一边说一边走到了走廊,爬上通往龙胎馆的石阶。 在走廊上走了一小段路之后,就来到了“蜈蚣足之间”的前方,龙卧亭的住宿客人们也一个接着一个跟在后面。我很难相信我现在所担负的任务,觉得很不好意思。 “这里是中丸小姐和仓田小姐被杀的地方。”我一边拉开“蜈蚣足之间”的木板门一边说。 在我们眼前的两叠大房间里,看到了佛坛。我走了进去,和我一起来的那些人全都挤在走廊上,看着我行动。我很紧张,心想,如果失败的话该怎么办,如果失败的话,可能会有一阵子成为冈山县警局茶余饭后的笑话吧! 我拉开通往里面房间的拉门,看见套着白色套子的坐垫,我顺手拿了两个走回去。 “当时,中丸小姐和仓田小姐就是这样坐着的。”我一边说,一边想要将坐垫卷起来立着,但是因为我的左手不能用,坐垫一下子又回复原来的样子,完全不行,我的额头直冒冷汗。 “里面的房间好像有绳子……”看不下去的育子说。 “啊,在哪里?”我很感激的说。 “我去拿来。”育子说完后,就经过我身边往里面的房间走去。 不一会儿,她就拿着应该是打包用的白色尼龙绳和剪刀回来。 我在她的帮忙下,用绳子将坐垫绑成了圆筒状。做好了两个这样的东西后,将它们立起来,这样终于完成了跪坐在佛坛前的人形替代品。 “这就是中丸小姐和仓田小姐,至于她们坐的地方,面向佛坛最右边的是阿通小姐,所以,中丸小姐她们应该是在左边,就是这一带……这样放好之后,现在我们移动到‘四分板之间’,但是,要请一个人拿着行动电话留在这里观看坐垫。” 我一说完,铃木就说:“那田中你留下来。”田中点点头。 “田中先生,因为会有危险,在我用电话联络你之前,请绝对不要进入这个两叠大的房间。先把这里的拉门打开,请你从里面那个四叠大的房间观看这两个坐垫。” “我明白。”田中回答。 于是我将他手上的枪拿过来,用右手拿着走到走廊上。用拿着枪的手好不容易才将木板门关上。 我一走出去,福井好像看不下去了,就说:“我来拿吧!”便将枪接过去,这种老旧的猎枪确实很重。 今天天气很好,随着我们爬上走廊,右边的石墙就显得越来越矮。我看见了上方的花坛,现在真是花团锦簇,郁金香、油菜花、三色堇、风信子正是盛开的时候,而我头上的蓝天,看起来没有一片云。 我经过在这里生活了两个星期左右的“莳绘之间”前方,来到了“四分板之间”,打开芦苇草帘门走了进去,那些围观的人也都挤在走廊上,我请他们进来,因为枪口必须对着中庭。 “犬坊菊子女士行动不便,而且眼睛也看不见,如果是从这间房间开枪的话,是无法瞄准目标的,因为她无法用双手一直拿着这么重的枪吧!”在我说话的同时,从福井那里将枪拿了过来。 “所以,这里应该有一个设计精巧的机关,她只要一扣扳机就可以自动完成所有的动作。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在这个房间里,可以看得见中庭的位置上,如果说有什么可疑的东西的话,应该就只有这个百济琴了,所以应该是……” 我一边说,一边将枪贴在这个看似没有弦的百济琴上。我之前都是自己想像,实地演练还是头一遭。我非常紧张,如果有什么差错的话怎么办? 这个时候,我真是打从心底佩服之前碰到这种情况时,从容不迫的表演给我们看的御手洗,我终究还是没有这种才能。拜托请一定要和我预测的一样!我全身不断冒着冷汗祈祷。 “居心叵测的人可能会想到这个节孔吧!枪口、枪身就这样插进这个节孔里,然后……你们看,这个台座的凹陷处刚好可以卡入枪的底座!”我叫道,总算是放心了,而且整个人都快瘫了。同时,我也笑得很高兴,觉得快要飞上天了。如果是御手洗,应该一刻也不会停下来,继续做下去吧! “这个百济琴的结构可以让枪像这样完全卡入,你们看,已经卡紧了。这可能是樽元纯夫做的,也有可能是菊子女士自己做的。先这样放着,然后关上这个芦苇门,因为是芦苇草帘,所以子弹很容易穿过。中庭现在没人吧,好。” 我将芦苇门关上后,转头对警官说:“田中先生那里准备好了吗?请问他一下。” 铃木拿出电话,并开始按号码。 “我是铃木,你那里准备好了吗?嗯?喔,我知道了,你要躲开喔。” “他说随时都可以。”铃木抬起头对我说。 “那我们开始了,这个枪没有击锤吗?只要扣下扳机就可以了吗?” “是的,那是自动的。”福井回答。 我越过芦苇门,又再确认一次中庭是否真的没人,然后才用力以手指扣下扳机。我原本以为会有震耳欲聋的枪声和冲击力,但令人意外的是,只有一声很清脆的声音。 在六叠大和四叠大的房间等待的人是听不到声音的,特别是福井和铃木还一脸茫然的看着我。当然,这样开枪,子弹应该是不会飞到“蜈蚣足之间”的吧! “那是什么?是打到了龙尾馆的三楼吗?”福井说。 老实说,我也觉得好像是如此。我突然感到很不安。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整个人的神经都紧绷起来了。 这的确太过简单了,没有看到任何反应,我几乎快要哭出来了。我非常后悔,早知道就不要接下这份工作,不管他们怎么说,我当初应该回答我也不知道的。 当我正想着要找什么藉口的时候,铃木身上的行动电话响了,应该是田中吧! “是的。”铃木回答。 我一边听着,觉得心脏好像要停下来了,我觉得好像是专家针对我刚才的行为在打分数。 “是,什么?喔,是吗?”铃木好像很惊讶的样子,他看了看我的脸,再看看福井的脸。“听说子弹命中坐垫,并倒了下去。” “哇!”现场所有的人一阵惊呼。 我终于放下心中的大石头,几乎要倒在地板上。我暂时没有感到高兴,只是脑筋一片空白。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我听见福井在我背后发出的声音,我仍保持沉默继续坐着。这时,我脑袋里反覆思考的只有“啊!谢天谢地!”这一句话。 “石冈先生,为什么会这样呢?” 当我又被福井问了一次时,我终于感到兴奋了。我觉得那是自我来到龙卧亭之后,最引以为傲的一瞬间。 “理由吗?”说完后,我慢慢站了起来,打开芦苇草帘门,将右手伸向中庭,我的手还在发抖,因为刚才的紧张还没完全退去。 “就是那个。”在我说话的同时,指了指站在中庭里的那个龙的雕像。 “子弹射到那个雕像的下腹部后反弹,刚好可以飞进‘蜈蚣足之间’里,这座房子就是这样设计的。现在可以把枪拿下来了,因为这样才安全,所以请田中先生去看一下木板门是否有损伤。” 我将枪从百济琴拿下来,还给福井。 铃木又再打电话给田中。“田中,去看看木板门是否有损伤,对,已经不再开枪了,枪已经拿下来了……嗯,嗯……是的……是吗?唔,我了解了。” 他又转向我这里。“木板门在龙造型的孔附近刚好破掉。” “啊,是吗?”这个报告很令人意外。子弹好像是打到了木板门,所以子弹不见得每次都能穿过龙造型的孔。 “也会发生这样的事呢,虽然已经事先做好调整,让子弹可以贯穿木板门上的孔,但弹道稍微偏移之后,子弹还是划破了木板门。”我说。 “喔……”警官们似乎很佩服的样子,没有继续说话。 “这是我的揣测,还要请你们去调查一下。我认为,打死中丸小姐、仓田小姐的子弹可能不是达姆弹,是子弹打到那个龙的雕像反弹时,被割破了,所以看起来才会像达姆弹。” 一阵沉默之后,福井便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因为都井事件是使用达姆弹,所以我们就陷入了这样的迷思之中……” “犬坊菊子一连失败了好几次,因为她的眼睛看不见,所以无法确定中庭里是否有人,只是抓准钟响的时机,扣下扳机而已,她是闭着眼睛开枪的。即使耳朵不好也可以听得见钟声,因为那个声音会使全身产生共鸣。 “菊子第一个误杀的是小野寺锥玉,在那样的大雪中,她心想,不会有人在中庭吧!如果这子弹也看起来像达姆弹的话,就是她刚好蹲在龙的对面,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是一开始那几发子弹是菊子特别加工成达姆弹,好让这一切看起来像是睦雄的亡灵干的,应该是这两者之一吧!小野寺女士倒下之后,雪就慢慢积在她身上,因此赏雪的人根本看不见尸体,只有藤原发现了。所以一到晚上,他就偷偷将小野寺锥玉的尸体搬到武田家藏起来。” “喔,原来是这样。”福井说。 “接下来,犬坊菊子又误杀了中丸晴美、仓田惠理子这些不相干的人,而她最想杀的阿通小姐却一直没有杀成,所以,犬坊菊子最后终于受不了良心的谴责……那把枪请再借我一下。” 说完后,我拿着枪穿过观看的人群,走到最里面的那间六叠大的房间。 “菊子就这样将窗户打开,将枪口贴在自己的胸口,将枪托放在窗台上,这样用脚趾扣下扳机,枪因为后座力而弹了出去。所以,只有菊子胸口出现硝烟反应,而且看起来像是他杀。” “原来她是自杀啊!”铃木说。 “是的,然后枪就掉到了窗下的草丛里,藤原猜到了这一点,在半夜来这里搜寻,枪也就落到了藤原的手中。然后,他就用这把枪杀死了守屋和犬坊一男。” “原来如此,所以,这把枪就这样落到了二宫和藤原二人组的手中。”福井很佩服似的说着,田中也在这时候回来了。 “是的,二宫佳世一开始并没有要亲手杀死阿通母女的意思,她一直等待着犬坊菊子帮她下手。而且,让她很挫折的是,她后来发现,藤原爱的其实是育子,为了要从育子老公身边夺走育子,才会计划这一连串的杀人和弃尸行动。她非常生气,所以就下定决心要亲自杀死藤原和阿通母女,她可能也练了很久的枪法吧!” “原来如此。但是,犬坊菊子平常是将这把枪藏在哪里呢?”铃木说。 这个我也很困扰。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我也很困扰。可以确定的是,子弹应该也是放在这个房间里的,所以,藤原或二宫佳世才会在拿到枪之后,潜入这个房间来。我想他们应该是在找子弹吧!他们有了枪却没有子弹,因为现在子弹已经不容易买到了。” “嗯,是啊,到底是放在哪里呢?” “因为是没有力气的老人,所以不会放在高处,因为必须爬上台子才能拿得到,绝对不可能。” “我知道。”说话的是里美。 “这个……”说完后,她便蹲在造型奇特的百济琴前面,那是与地板一体成形的琴,她弄了弄前方的龙尾附近,一个宽约二十公分的部位便向右滑开,露出了一个洞。 “你们看!” “真的耶!就是这里!应该是一直放在这里的。”我说。 “古琴这种东西,为了使它弹奏出来的声音好听,所以内部需要一个洞,以产生共鸣。”里美说。 “是啊,如果是实心圆木的话,就发不出好的声音。”我也说。当我一边说着时,我所说的话却突然让我灵机一动。 “我大概了解了,以前完全没发觉,现在终于恍然大悟了。但是,还有一个地方我不明白,那就是菱川幸子的被杀,那是怎么回事?用这把枪如何击中呢?”福井问我,他说的果然没错。 “那又是另一回事。”我说:“那是一件偶发的意外。” “偶发意外?” “是的,那天晚上,菱川小姐弹奏巴哈曲目所使用的琴,也是和这把琴很类似的一把造型独特的琴。因为太老旧了,所以一直弹不出好听的音调,特别是低音的部分,于是,菱川小姐就很生气的将琴拿到暖炉那里去烧。” “暖炉?” “去烧?”福井和铃木接连问道。 “是的,她将琴的一端放进暖炉里,她或许是想,这么烂的琴,干脆把它给烧了吧!” “嗯,我可以理解。”里美说:“那个人是会这样做的。” “但是,我刚才也说过,要让琴音好听,琴的上面就需要挖洞。” “但那把琴只是一般的圆木喔,石冈先生。”里美说。“那没有什么机关的。” “但还是会发出声音吧?”我反驳。 “嗯,声音还不错。” “所以说,那块圆木的中间有空洞。” “啊,是这样吗?” “因为你刚才不是也说吗?要让琴的音色优美,所以需要可以产生共鸣的空洞。” “嗯。” “所以,那块圆木其实是空心的。” “是吗?” “而且,樽元先生是专门搜寻这种木头的名人。” “那么,那个空洞怎么了?”福井说。 “如果说那块古木有空洞的话,那洞内充满的就不是一般空气。” “那是什么?” “是沼气吧!” “沼气……喔!”警官们齐声大叫。“那么……” “是的,应该是爆炸吧!因为将琴丢进了暖炉里。” “是吗?原来如此!”警宫们叫着,二子山父子也默默的点头。 “不对,请等一下,琴爆炸这点我了解,但是那个……”福井说。 “那块木头是从仙人山带回来的吗?” “是的。”育子回答。 “都井睦雄在行凶前,常在仙人山练习射击,不是吗?”我话一说完,大家都似乎很讶异的保持沉默。 “那,也就是说……”福井板着脸说。 “是的,那是非常凑巧的事情。做成那把琴的松木,就是五十几年前,都井睦雄用来当作射击目标,练习射击达姆弹用的。”我说完,大家都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表情看起来都是一脸茫然又苍白。 “也就是说……”福井似乎喘着气说:“以前都井所射击的子弹,因为沼气引起的爆炸而弹出,刚好打中菱川小姐的额头……” 我用力的点了点头,“这只能这样解释吧!” 又是一阵沉默,我对于自己说出口的话,带给大家这么大的震撼,也感到很困扰。全部的人都像是死了一样,不发一语。 我很惊讶的看了一眼所有的人,二子山增夫闭着眼睛口中喃喃地念着祈祷文,他的儿子和犬坊育子也轻轻闭上眼睛,双手在胸前合十。 这个时候,我才终于有时间想到要为所有逝去的生命祈求冥福。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些来通知我吃饭的女孩们,还有带我去这个纯朴乡下邮局的守屋等人的脸。 我也双手合十,在心中暗自祷告,希望他们能死得瞑目。 后记 我暂时回到我的房间,准备要回横滨。这准备工作不是只将内衣裤塞进旅行袋里就可以了,我要先发个电报给御手洗。电报的内容如下: 事件终于解决了。谢谢你的帮忙。石冈。 我原本想要在短短几个字中,表达我对他的感谢与尊敬,但是我想了很久,这真的很难写,而且我也会害羞。我想,他应该也没有期盼我会发那种电报给他,所以最后我就这样简单的写了一句话。 我提着旅行袋来到了龙尾馆的大厅,看见警官们都在那里,我就将《赞美歌集》和白秋的诗集还给他们。 因为育子女士和松婆婆也在大厅,我也去谢谢她们在这段期间的照顾。 松婆婆告诉我,二子山先生要表演“黑田节”12给我看。 译注12:福冈县的民谣。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当舞台上的红色幕帘被拉开时,我看见穿着紫色和服裤裙的二子山增夫就站在那里,于是我们就坐下来欣赏。 他的儿子一茂小跑步的将幕帘拉开后,便将舞台边缘颇有历史的留声机唱针放下,歌声隐隐流泄出来,神主便开始静静的跳起舞来。我很讶异,茫然的望着他。 那个舞蹈非常长,结束时,他露出稀疏的头顶向我们鞠躬,然后大家一起热烈鼓掌。 育子从屋里拿出火车时刻表,告诉我贝繁车站火车发车的时间。我一看,发现还有足够的时间让我去医院。我想去医院向暂时住院的坂出小次郎、犬坊行秀还有阿通母女一一道别。 但如果要去的话,就得赶快离开这里了。 “里美呢?”我问。为什么她突然不见了。 “刚才还在那里的,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育子说。 很可惜没有时间了,我决定要直接去医院,可能无法再碰到里美了。 警官们说要用车送我去医院,我坐进他们停在龙卧亭门前的轻型汽车后,就在那里和大家道别。二子山父子、育子女士和松婆婆等人依依不舍的向我挥手。车子一下坡道后,他们的身影就在尘埃中显得越来越小。 一抵达医院,三位警官可能也有事要办,所以就跟着我走了进去,他们说等一下要送我去车站。 我对躺在床上的坂出道谢,并向他辞行。然后我对他说,以后有机会的话,还要听他慢慢讲战争的故事,他也对我说没问题。我又走去向隔壁床的行秀道谢,并告诉他,没有钟声大家都很困扰呢,他腼腆的笑了笑,向我点点头。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害羞,之前他给人恐怖的印象,全都一扫而空了,我这才发觉,人真的不能只看外表。 阿通的床在隔壁房间。警官好像要和坂出说话的样子,所以我就一个人来到了阿通的病房。我一敲门,母女两人便同声回应。 我走进去,看见小雪靠在母亲所躺的床上,又在玩着恐龙的玩具。 她一看到我,就对我说:“你看!这是恐龙的小宝宝喔!”不知她是从哪里拿来的,小小的塑胶恐龙在地上围了一圈,恐龙的前方散落着几本图画书。 “你的身体感觉怎样?”我问阿通。因为她应该是住院的这些人当中伤势最重的。 “有一点痛,但是不要紧。”她说。 “应该会慢慢好起来的。”我说完后,她就说:“是的,我想要赶快出院,继续完成我的一百次参拜。” 她虽然看起来没化妆,但好像只有眼睑有眼影,这种化妆法和里美一样。我是在这次事件中,才知道这种化妆法的。我和她闲聊了一会儿后,跟她说,虽然发生了这么悲惨的事件,但住在这里的这段期间还是很快乐,然后我告诉她,我现在要回横滨了。 “那请您保重。”我说。警官们正在等我,而且,我要坐的那班火车也快要来了。 当我正要从病房出来时,她却勉强的想要坐起来。 “啊,你不要起来,这样就好。”我说。但她还是执意要起来,所以我就跑过去扶着她的背。 “石冈先生,这次真的是很谢谢你,如果没有你的话,我们现在可能已经死了,真的非常感谢你。”她这样说完后,就低下头对我示意。 “这没什么。”我赶紧说:“是樽元先生,不是我。而且,我到龙卧亭的那天晚上,阿通小姐还救了我们呢!” “当时,我就有预感救世主会来救我的,这是真的,所以我想,我一定会要想办法让你们留下来。”她一边笑一边说。如果这是真的,她的预感还真准,但我真的是救世主吗?如果真是这样,我也很开心。 我退到门边,然后说:“那我就告辞了。” “我们应该还会再见面吧!”阿通说。 “我也觉得会再见面。”我也说。 小雪挥着手对我说,“拜拜!”我也向她挥手对她说“拜拜”。 然后,我向她们行了个礼,就退到走廊上了。我正要将门关上时,爽然停了下来,因为我想起一件事。 “之前我一直想问你,但是都忘了问。阿通小姐,你的全名要怎么称呼?” “加纳通子。”她说。 “加纳通子小姐是吗?我记住了,那么,加纳小姐,再见罗!”然后我就将病房的门关上。 警官们按照约定送我到车站。我在龙卧亭打听好的火车发车时间,已经慢慢逼近。 我刚到这里的那天晚上,让我感到毛骨悚然的站前圆环,白天看起来只不过是个很普通的乡下车站。我在这里和警官们握手道别,经历过这么多事以后,我心想,他们还真是不错的警察。 “谢谢你的帮忙。”铃木说。 “要保重喔!”福井也说,他们一起向我鞠躬。 就这样,两个人很快地转过身去,朝着停在停车场的小车跑去。 田中将之前提在手上的行李袋交给我,然后靠过来,我心想,他到底要做什么,结果他说:“石冈先生,请你坦白告诉我吧,御手洗先生其实就是你本人,是吗?” 我一边将旅行袋接过来,一边想要辩解时,他笑了笑,然后说:“算了,算了。”便槌了槌我的右手臂,接着就往后退,大声说:“如果我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再请教你!”就举起了右手。 我没有办法,只好将旅行袋先放下,也举起手来。另外两位警官站在远处的汽车旁边向我招手。就这样,三个人一起坐上车后,发动引擎,白色的小车就绕了圆环一圈,往警察局驶去,我站在那里目送着他们离去。 车子的影子消失后,我慢慢的拾起旅行袋,走进车站。因为下午的天气很好,所以远方月台上的黄线闪闪发光。 我心想,要买到冈山的车票?还是到横滨的车票?便靠近卖票的窗口。这时,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叫我:“石冈先生!”原来是里美站在那里对我微笑,她好像是刚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样子。 “是你!”我很惊讶的说。 我没想到她会在这里,但是她的打扮更让我吃惊。她穿着驼色的短大衣,灰色的超短迷你裙,再配上黑色的皮靴。她这样的打扮在乡下地方,真是非常引人注目。 “这是车票,是到横滨的,听说新干线已经全线开通了。”她说完后,就将车票递给我。 “我帮您买好了。” “不好意思,我给你钱。” “不用了,是我妈要我帮您买的。” 当时我才发现,我住在龙卧亭这么久,却一毛钱也没付。 “啊,住宿费!我现在给你。”我摸着口袋。 “不用了!”里美叫着。“我妈是绝对不会收的。” “是喔……可是,我吃了这么多餐。” “因为是您帮我们破案的,这个包包拿着,快点走吧,没时间了。”里美说着,然后就先走进无人的剪票口。 在很像平交道的通道上,穿过前方的路,爬上没有半个人的月台,然后站在挂着“新见方向”的板子的旁边,等火车的人一个也没有。这个乡镇的人口还真稀少,但是却住着这么可爱的女孩子。 “你的家会变得怎样?现在不用搬走也可以了吧?”我问。 “我也不知道,可能不用搬了吧,石冈先生……” 我看了看里美,她一直盯着我的脸看。 “石冈先生,谢谢您。”然后她靠近我的脸,在我的唇上轻轻的亲了一下。“我很喜欢石冈先生。”她说。 “真的吗?我真是太高兴了,如果真的是我帮了你们家,就太好了……” “是真的,大家都很感谢你,你要更有自信喔!”她说。 “是吗……但是,你们没收我住宿费和伙食费呢!” “不要放在心上,我去东京的时候,再麻烦你了。” “好啊,这没问题。”我说。 “真的?一定喔!”里美说。 “一言为定。”我回答。 铁轨传来了火车行走的声音,只有两节车厢的火车从远方慢慢驶来。我看见火车停下来时,几乎没有乘客下车。我提着旅行袋爬上台阶后,站在车厢的走道上回头看,将包包放在地上。 “说好了喔,我一定会去东京的!”里美说。 “嗯,好的,我等你喔!”我说。 里美一边笑着一边挥手,我也跟着她笑,因为当时的气氛很开心。里美慢慢走下火车,我看见她那雪白又健美的腿。 车门关上后,汽笛便响起,火车慢慢启动,一直挥着手的里美,站在月台上,变得越来越小。我也一直挥着手,就这样,让我印象深刻的贝繁村离我越来越远了。 火车在原野上行驶,不久之后,就看见民家,但是又立刻消失,窗外只看得到森林和田地,到处都是盛开的樱花树,看起来就像是缤纷灿烂的粉红色烟火。 我原本想要走到座位上坐下,但我还是一直站在那里,我越过车门上的玻璃,看着车外的景色,这样一来,令人心旷神怡的春天气息便飘入车内。 我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听着铁轨的声音和感受脚底的震动,剩下我一个人之后,四周变得好安静。我肚子上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人开心的时候,不会觉得痛,等到孤独时,这个痛才又苏醒了,就和心痛是一样的。 我忽然发现,自己的影子模糊的映在车窗玻璃的一角,我的左手打着石膏,从脖子上垂挂下来,很悲惨的样子。虽然看不见,但是我衣服下的侧腹还包着绷带,现在血已经渗出来了,我真是浑身是伤啊,我觉得这样的我,就像是喜剧演员般,但是我却笑不出来,就这样看了好一会儿自己的样子。 然后,突然我觉得自己干得好,像我这样的人,在这么重大的案子上,真的是努力过了,虽然浑身是伤,但我想我真的尽力了。 “大家都很感谢你,你要更有自信喔!”我想起了里美刚才所说的话,这种话在最近这十年好像都没人跟我说过。 “石冈先生,请你坦白告诉我吧,御手洗先生其实就是你本人,是吗?”田中这样对我说。 我不由得嘴里喃喃自语:“老天啊,真是感谢祢。”接着,我也很感谢我的朋友。 老天爷和朋友就是用这种方法,解救了快要不行的我,我也因为这样而稍稍得以恢复自信。如果没有这个事件的话,我现在在横滨可能已经完全不行了吧! 这样想着时,我耳边突然响起了二宫佳世的声音:“所以,我不是跟你说要一起回东京吗?” 她为什么要把我卷进这个事件里呢?我觉得是因为她发现事态严重,所以希望我能阻止她。 如果是御手洗的话,一定可以做得到吧!但是我没有那个能力。 突然,我的泪水在眼眶打转,这样一想,我的泪水便不听使唤的流了下来,我的脸已经扭曲了。 我站在车厢的走道上,一边用右手拚命的拭泪,一边继续哭着。 为什么我会哭呢?我自己也不清楚。是因为觉得佳世可怜吗?还是因为她来拜托我,我却救不了她,为自己的没用感到难过呢?亦或是因为我居然能独力破了这么复杂的案子,而流下自豪的泪?还是说,我只是累了而已? 我完全不明白。脑袋一片混乱,现在什么都无法思考,但我的泪还是流个不停。 身体随着列车摇晃,我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在哭。 对我而言,这又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