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夕鹤2/3杀人事件》 序章 电话 通子拿着公共电话的听筒,将听筒贴在耳朵上的样子,很容易就浮现在吉敷的眼前。通子有一头中分式的长发,没有烫卷,鹅蛋脸,尖下巴,大眼睛,从侧面看时鼻子有点鹰钩鼻。当年或许因为是还年轻的关系,脸部甚少化妆,不过,不知为什么,她却有在眼睑上化浓妆的嗜好。 通子皮肤很白,嘴唇很薄,牙齿小小的。她很爱笑,而且总是一边笑,一边撒娇地开着玩笑,吉敷有时会觉得她很吵。不过,她在外人面前文静又乖巧,只有和吉敷单独相处时,话特别多,变得很活泼。她笑起来的时候,大大的眼睛还会眯成一直线,因为门牙小,所以会露出牙龈。 若说通子的长相上有缺点,大概也只有这样了。基本上,她应该称得上是美女。不过,若这样就说她是美女,也不见得适合。因为当时通子年纪还轻,脸上总有摆脱不了的稚气。 从长相上来说,她不是可爱型的女人,以个性来说也一样。不过,有着一张鹅蛋脸的她,以容貌来说,她确实是个美女。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已经成为一个成熟的女性了吗?是一个迷人的女人了吗?还是单身吗?或是已经再婚了?吉敷想问的事情实在很多。 吉敷的右手手指头抓着电话线,通子的声音便透过这条细细的线,传入他的耳朵里。他的心头笼罩着难言的感觉,是无奈、悲伤,也是喜悦和怀念。但是,愈和听起来好像来自远方的通子的声音说话,他就愈想见通子。无奈、悲伤、喜悦和怀念的其他感觉都被甩开了,他的脑子变得什么也不想,只想见通子。 通子的声音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撒娇,而且开朗,但是又透着某些悲伤。 在随声附和着通子的同时,吉敷也在思考要不要开口要求见面。这种心情就像在玩叠扑克牌的游戏,要放最后一张时的感觉。 “我想见你。”吉敷最后还是这样说了。 正在说话中的通子突然停顿下来,两人之间便暂时沉默了。 “我们很久没见了吧?好不容易通上电话,见个面,一起吃饭好吗?” “唔……”通子沉吟着,似乎陷于强烈的犹豫中。 吉敷不自觉紧张起来:“你打电话给我,不是有事吗?见了面,你可以说给我听,和我商量啊?” 又是一次短暂的沉默之后,通子才说:“没有,没有什么事。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听到通子这么说,吉敷觉得宝贵的时间好像就要结束了。他着急起来。“你现在怎么样?还好吗?我只是想知道这些呀!”吉敷越说越激动。 “我还是老样子,我很好。一个人也得好好过日子。” “见一下面也不行吗?” “唉……”通子发出叹气一般的声音。吉敷皱起眉头,他不明白,通子是在何种心情下,发出那样的声音的呢?他不能了解。听起来也好像在笑,好像接下来要讲什么有趣的事情。 “我想见你呀。”通子如此说。吉敷静静地等待通子继续说下去。“但是,见了又怎么样呢?也不能怎么样。”通子自言自语般,淡淡地说着,吉敷却觉得好像被人用力往外推开了一样。 “太久没有和你联络了,所以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你好像一切都很好,那我就放心了。” “等一下,等一下。你要搭飞机回去吗?” “不是,我打算搭火车。搭‘夕鹤’列车……不,我现在还不是很清楚我要怎么回去。” “搭‘夕鹤’列车吗?那么是搭‘夕鹤七号’?还是‘夕鹤九号’?” “我还不清楚呀!对不起,我还没有决定要怎么回去,或许搭飞机回去也说不定。” “我不能去送行吗?” “不必了。不用来了。你不是很忙吗?” “不,我现在不忙。” “拜托,请你不要来!”通子的语气相当坚持,让吉敷一时沉默了。 “对不起。”通子说,“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好了,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不管做什么危险的事,都别把自己弄死了。再见。”通子挂断电话了。她没有说任何埋怨的话,也没有对吉敷做任何要求。 “夕鹤七号”的开车时间是二十三点整,“夕鹤九号”的开车时间是二十三点五分。吉敷很清楚地记得这两班车的时间。 “夕鹤号”的班次有很多,除了七号、九号外,还有一、三、五号等等,奇数号是下行车,偶数号是上行车。吉敷只记得七号与九号车开车时间,所以他打开抽屉,拿出火车时刻表来看。 一号的开车时间是十九点五十分,三号是十九点五十三分,五号是二十一点四十分。看看时钟,现在正好是下午三点半。这个时间要赶任何一班“夕鹤号”都来得及。但是吉敷认为通子不是搭“夕鹤七号”,就是搭“夕鹤九号”,因为那是通子的习惯。 加纳通子的娘家在盛冈。以前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若是和通子回盛冈,一定是搭七号车或搭九号车。九号车有a卧铺车厢,七号车没有;所以,如果a卧铺有空位时,就搭九号车,否则就搭七号车。吉敷记得通子曾经说过好几次:“夕鹤”这个名字很好听。 十二月二十八日,星期五。吉敷在觉得自己不能不来的情绪下,挤进人潮忙乱的上野车站。 二十三点开车的“夕鹤七号”,在十八号月台。吉敷从蓝色列车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寻找通子的身影,却一直没有看到通子。列车要开的铃声响了,响了一阵子之后,七号车终于慢慢启动了。 吉敷开始跑,他快步跑上阶梯,前往九号车的十四号月台。还是从列车的一端走到另一端,还是没能看到通子的身影。 吉敷想:没有搭七号车,也没有搭九号车吗?他和通子分手五年了,那是五年来的第一通电话。人的年纪在进入三十岁以后,五年就是一个很大的差距,相当于二十岁时的十年差距吧!想想现在和五年前的自己,吉敷觉得差别非常大。这种差别可以说是成长,但是也可以说是“老”。有些地方真的觉得不行了。 总之,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不论是生活的型态,还是生存的目的,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想必通子也和自己一样,想法和态度或许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她才刚刚三十出头,虽说这五年对她而言,并不是三十岁以后的五年,但是她感受到的变化,应该会比男人的自己更强烈吧?经历六年的婚姻生活后,突然恢复单身,去到钏路,这五年来她必须独立支撑自己的生活,因此,她是不可能没有改变的。 男人离婚后,仍然拥有和老婆无关的职场世界,所以从某一个方面来说,他可以没有改变,在工作的场合里,做着数十年如一日的同样事情。但是通子不一样,现在的生活,和五年前的生活,有一百八十度的不同。 列车要开的铃声又响起了,吉敷在这个铃声中想着:通子还记得自己,愿意打电话给自己,就让自己很感激了;希望她不要担心别人,更小心自己的身体才好。 为什么她非这么悲伤不可呢?吉敷看着远去的“夕鹤九号”的车身,一边如此想着。 人有乐观型、也有悲观型的人。乐观型的人经常保持喜悦,在喜悦的情况下活动;悲观型的人只对悲伤的事敏感。其实,上天给与每个人的喜悦与悲伤,应该都是等量的,但是悲观型的人却只看到悲伤的一面。吉敷觉得自己和通子,都是这一型的人。 虽然他们两个人表现在外的样子全然不同,但是骨子里却是一样的。就因为这样,所以才有缘成为夫妻吧!但是,也因为这样,才会走上分手之途,结果又添加了新的悲伤因子。每次一有事情,就以悲伤的心情相对,于是苦上加苦,最后终于难以共同生活下去。吉敷觉得这就是悲观型人生治也治不好的通病。 第一章 死在夕鹤九号列车上的人 1 “夕鹤九号”列车会在上午十点的时候到达终点站,卧铺车厢内的床铺,通常会在到站之前就全部取下来,恢复成普通座位的样子。b卧铺车厢是六点五十九分到达盛冈车站以前,就收下床铺,a卧铺车厢是七点五十五分到达一户车站以前,收好床铺。因此,b卧铺车厢从盛冈开始,a卧铺车厢从一户开始,没有买卧铺票的乘客,也可以上车。 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午七点半,“夕鹤九号”的a卧铺车厢。列车离开盛冈已经一阵子了,“好摩”的字样已从车窗外飞掠过,车掌取下床铺的作业将近尾声,只剩下一个床位的帘子还没有被打开。那是在下层的床位,位于列车前进方向的右边,前面数来的第二个床铺。 车掌隔着帘子问:“还在睡吗?” 没有听到回答。 “要收床铺了,请帮忙一下。”车掌又说。但是帘子那边仍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不像有人在里面的样子。不知如何是好的车掌看着同事。同事以眼神示意,要车掌打开帘子。 “要打开帘子了。可以吗?”车掌出声打过招呼后,才去掀帘子。 帘子被稍后掀开后,先看到的是穿着袜子的女人的脚。袜子拉到脚脖子上,脚脖子以上是深褐色女式西裤。 “小姐,对不起了。”车掌的手轻轻碰触那位乘客的小腿,但是那位女性乘客却一点反应也没有。车掌觉得自己碰触到的东西很硬、很冷、很重,彷佛躺在那里的是一块大石头。 “那是一件薄的、休闲型的对襟毛衣,而且左边的口袋上,还有灰色的毛线绣的m字样。是吗?”刑警说出穿在死者身上的对襟毛衣的特征。 “是的。”男性乘客立即称是。 “她下面穿的是什么样的服装?”刑警再问。 “下面吗?” “是裙子?还是长裤?” “我想是裙子。是深灰色的裙子吧?我不大记得。” “你觉得她有什么特别与众不同的地方?” “没有注意到……但是,觉得她是都会型的女性,长得挺漂亮的。” 另一位女性乘客的回答,就比较正确了。“长头发,是个漂亮的女人。上身穿着白色的对襟毛衣,毛衣下面是黄色的,或者说是芥末色的衬衫,下身穿着黑色系的裙子,和深灰色的袜子。大约二十四、五岁吧。” 但是,穿在死者身上的,并不是灰色的裙子和灰色的袜子,而是一般颜色的袜子和深褐色的女式西裤。还有,死者的上身穿着褐色的运动衫,盖在运动衫上的,是胸口绣着m字样的白色对襟毛衣。不过,运动衫和长裤可能是为了睡觉时的方便,而换穿上去的。 “她来搭车时,有穿外套吗?” “有,褐色的外套。还有褐色的旅行袋……” “是这个吗?”刑警从同事的手中取来外套,给女乘客看。外套的下摆折叠起来。 “是的,就是这件。” 外套和白色的对襟毛衣都还在,但是旅行袋不见了。应该是凶手杀死就寝中的死者后,离开现场时拿走的。 那个旅行袋里,应该有脱下来的芥末色衬衫,和深灰色的裙子吧!对凶手而言,可能是那个旅行袋里有什么重要东西吧?为了得到那个东西,所以下手杀人吗?这是刑警的想法。为了得到某件东西,凶手杀死女人,然后拿走了女人的旅行袋。 女人的枕头边,有一个她留下来的装小东西的小袋子。那是塑料制,有拉链的袋子,袋子里有若干化妆品、纸巾、手帕、梳子、睫毛夹之类的东西,和一支造型奇怪的汤匙。为什么袋子里会有一支造型奇怪的汤匙呢? 这支汤匙的造型真的非常奇特,是一支仿照鹤的形状所做的镀金器物,柄的地方是鹤的头和嘴,下面的中央部位还有铁丝装饰成的精巧羽翼。这支金色的汤匙,可能是以黄铜为材料做成的。刑警以前从没有看过这么精致的汤匙。 “她上车以后,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青森署的刑警接着问。 “没有什么吧……我上车后,很快就上床了。”女乘客回答。 “夕鹤九号”在上野发车时,卧铺车厢内的床铺就已经准备好了。 “不过,在上野车站,车子正要开的时候,她曾经隔着窗户,好像对着月台上的什么人挥手。” “哦?” “她在窗边站了好一会儿,一直在挥手。那时候帘子是拉开的,所以我看到了。” “那样吗?那么她是在和月台上人道别吗?” “嗯,好像是。看起来是那样的感觉。而且,过了一阵子之后,她好像还哭了。” 除了这两位乘客外,警方也对其他乘客进行了一些查问,但是得到的证词都没有超过上述的两位乘客。车掌的证词也一样。车掌说:死者相当漂亮,相当让人注意。但是不可能一直注意她。 警方希望先前的男女乘客能够确定一下死者的容貌,但是两位乘客都坚持拒绝。他们两个人都表示:在摇晃的列车中度过一夜,体力已经不堪负荷,实在没有勇气看脖子被砍了的尸体。但是警方说脖子的地方会用床单盖住,再三要求他们看一眼就好,他们只好看了。警方掀开床单的一角,露出死者的侧脸,女性乘客只是一瞥,就把头转开,然后拚命点头。男乘客受此影响,也点头了。其实女乘客根本没有看。 受害人的死亡时间推定为早上,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九日的凌晨三点到四点之间。“夕鹤九号”上的服务人员说:凌晨三点到四点时,列车的行走位置大概在常盘线一带,在驹岭、新地附近。 “夕鹤九号”是常盘线周围的列车,从上野出发后,不往大宫的方向,而走常盘线。开车以后就一直走,零点四十三分到达水户车站,零点五十二分再从水户开出,于四点三十六分抵达仙台,然后进入东北本线。 列车行走东北本线后,会在一之关、水泽、北上、盛冈、一户、北福冈、八户、三泽、野边地等站停车,最后到达终点的青森车站。 也就是说,“夕鹤九号”从上野出发后,在水户站以前都不停车;出了水户,到达仙台站以前也不停车。因为这是有卧铺的列车,为了不妨碍乘客的睡眠,所以沿途很少停靠。 水户与仙台之间的行车时间很长,凶手应该是在这段行车时间里,动手杀人的。列车零点五十二分从水户开出,四点三十六分到达仙台,这三个半小时以上的时间里,列车没有停靠任何一站;所以,凶手不可能在这段时间内逃逸。既然行凶的时间在凌晨三点到四点之间,那么凶手在仙台站下车的可能性就很高了。 青森署的中山刑警针对此一可能性,询问了仙台站的站员和“夕鹤九号”上的服务人员。但是,尽管凌晨四点三十六分是个特别的时段,还是没有人看到仙台站有人下车。 因为旅行袋不见了,所以找不到可以证明那个女人身分的东西。她的外套口袋或钱包里,没有驾驶执照之类的东西,只有一张到盛冈的车票。 刑警还发现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张白色的便条纸,纸上的字迹潦草,写着“想死,已经不想活了”。纸上没有署名,却可视为遗书。白色的便条纸被折叠得小小的,与那些化妆品一起放在那个塑料制的小袋子里。 但是,真的是自杀的吗?中山如此想着。如果是自杀,旅行袋不见了之事,就显得奇怪了。 死去的女人身上的东西是:褐色的运动衫、深褐色的女式西裤、放着化妆品,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小袋子、到盛冈的车票,和那支鹤形的镀金汤匙。只有这些了,只能靠这些东西,去寻找死去的女人的来历。 其中那支鹤形的镀金汤匙,是最有可能让人找到什么蛛丝马迹的物品。因为那显然不是市面上大量流通贩卖的商品,而是日本的某个地方可能有制造贩卖,但数量极少,而且鲜为人知的东西。 也或许,那支鹤形的镀金汤匙是还没有开始贩卖的商品。总之,从那支汤匙寻找出死者的生活范围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女人的年纪大约已过三十,一头烫过的卷发,面庞有些瘦长,却还可以算得上是漂亮。她的身材纤瘦,身高大概是一百五十五、六公分,看起来很有活动力,像是职场上的女性。这是中山的看法。 这个命案的搜查本部就设在青森署。 2 “仿照鹤形的镀金汤匙吗?……”小谷自言自语地说着。这里是东京樱田门一课的刑警办公室,吉敷听到小谷说的话了。 “喂,你刚才说什么?” “仿照鹤形的镀金汤匙呀!”小谷又说了一次。吉敷感到一阵冲击,很想说什么,但是他努力地忍住,把想说的话咽下去。 “那是什么东西?”他冷静地询问。 “是青森署请求帮忙调查的东西。前天,就是二十九日的‘夕鹤九号’卧铺车厢里,死了一个女人。” 吉敷霎时停止呼吸、张大了眼睛。但是,他仍然不动声色,表情维持平静。 “死者的年龄在三十岁前后,瘦瘦的,身高一公尺五十八公分,身上找不到任何可以证明身分的东西。因为放在她枕头边的小化妆包里,有一张和化妆用品、纸巾等杂物混杂在一起的便条纸,纸上写着‘想死,已经不想活了’这样的字,所以被认为是自杀死的。可是,那个小化妆包里,还有一支极有特色的汤匙。死者为什么会随身带着那样的汤匙呢?这点让人很不明白。那是一支仿照鹤的形状所做成的镀金汤匙,汤匙柄的部位是鹤的头与嘴,柄的下部中央有铁丝做的精致羽翼,做工非常精巧,应该是一件商品,但是市面上还没有见到那样的东西。青森署的调查警察认为那个东西可能是找到死者身分的唯一线索,所以请求各署协助调查那支汤匙的由来。” “应该有行李或旅行袋之类的东西吧?” “被拿走了。恐怕是凶手拿走的。凶手的目的被认为或许就是死者的旅行袋。” “是a卧铺的乘客?还是……” “好像是a卧铺的。” 吉敷突然站起来,他受到的刺激太大了。可是一想到自己受到刺激的表情和动作,恐怕会引起同事的注意,便顺势往窗户那边走去。除夕的午后,他站在刑警办公室里的窗边,看着窗户下忙碌的人群。幸好刑警办公室里,也和外面一样忙乱,所以并没有同事发现他的举止有异。 十二月二十九日的“夕鹤九号”事件。调查本部设在青森的原因,是因为发现尸体的地点与时间,是“夕鹤九号”抵达青森时的十二月二十九日。其实这列车是前一天,也就是二十八日二十三点五分从上野开出,吉敷目送通子离去的那一列车。 而且还是a卧铺!通子当时站立的位置,是倒数第二节车厢。“夕鹤九号”的a卧铺车厢,正是从后面数来的第二节车厢。不会吧? 可是,那支仿鹤造形的镀金汤匙,又代表了某种证据。通子喜欢镀金工艺,和吉敷在一起生活的时候,就经常把玩镀金的工艺品,现在更以镀金的工艺为职业。她曾经在信里告诉过吉敷,她在钏路车站前的北大路尽头,经营了一家小小的镀金工艺店。 通子搬到钏路的原因,就是因为那里距离钏路湿原很近。钏路湿原是丹顶鹤春天的生息地。每年五月到十二月的这段时间,丹顶鹤便栖息在钏路湿原一带;而阿寒那里,则是丹顶鹤们过冬的地点。通子也曾在信里提起过这些事情。通子以前就喜欢鹤的姿态,常说想以鹤的样子来创造作品,所以她和吉敷分手后,卖掉已经死去的父母位于盛冈的房子,独自搬到钏路。因此,通子做出仿照鹤形的镀金汤匙,并非奇怪的事。而且,她还有一个习惯,那就是每当有完成了一件心爱的作品后,会把那件作品随时带在身边一阵子。 不安的情绪在吉敷的心中窜动,并且无限制地扩张。他想起和通子再见面的短短数秒钟。a卧铺的窗边没有通道,所以当时的通子,应该是跪在床上的吧?如果床铺是在中央通道的两边,那么,床铺就是紧靠在窗边了。 当时通子两手的手掌紧贴着车窗的玻璃,眼睛看着月台上的吉敷。吉敷清楚地看到她当时穿着芥末色的衬衫,和白色的对襟薄毛衣,面向吉敷的对襟毛衣右边衣摆上,还有一个灰色的m字样。 自杀?通子自杀了吗?吉敷想起那通电话。那时通子说:“不管做什么危险的事,都别把自己弄死了。”说这句话的人,不会自己跑去死吧!可是,也不是绝对不可能,她突然打电话来,可能就是想在死之前听到吉敷声音。 吉敷走回小谷的身边,问:“刚才你说的那个命案——死者身上的服装有什么特征吗?” 突然被问,小谷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然后拉开抽屉,说:“这个——死者身上穿着褐色的运动衫,深褐色的女式西裤……” 听到这里,吉敷松了一口气,因为那不是通子当日的穿着。可是,小谷接下来说的话,就很残酷了。 “调查单位认为那是为了睡觉时的方便,而换穿上去的。因为有别的乘客说被害人上车的时候,穿的是芥末色的衬衫和深灰色的裙子,及同色的袜子,外加一件白色的对襟薄毛衣。那件对襟毛衣的左边衣摆处,绣着m的字样。还有,被害人死亡的时候,这件白色的对襟毛衣就盖在她的胸前。” 小谷抬头看,正好看到吉敷一脸茫然的模样,吉敷已经无法掩饰内心的冲击了。 “怎么了?”小谷说。“你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吉敷虽然开口了,但是他的表情仍然没有改变,眼睛也一直盯着半空中。吉敷再问:“她是怎么死的?” “不清楚。但是,从旅行袋失踪这件事看来……” “不是,我的意思是她的死因,她是被什么东西杀死的?” “刀子,她的颈部动脉被刀子般的利器割断了。” “为什么会那样……”吉敷喃喃自语的声音,好像是从身体内部的器官硬挤出来的。 “推定死亡的时间呢?” “十二月二十九日,凌晨三点到四点之间。” “这样呀……”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离开小谷的办公桌旁边。 “所以是来历不明的尸体……”他好像在自言自语,小谷应该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吧! 来到走廊后,震惊与茫然的情绪仍然缠绕着他。接下来内心里还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吉敷自己也无法预测。 他茫然地走着,回神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下楼梯。一阶又一阶的楼梯,好像没有尽头;每一个零乱的脚步声,都像针一样刺痛他的脑神经。 下一波强烈的情绪来了,强烈的愤怒像暴风雨一样地,在一瞬间贯穿了吉敷的身体。愤怒的高压电流从脑门跑到脚尖,他的拳头用力捶打墙壁,砰的声音响遍了楼梯间。他的身体固定不动,保持着拳头捶打在墙壁上的姿势。 为什么?他的心在呐喊。悔恨的情绪像狂暴的阵风,一阵又一阵地袭来。结婚后,却不能让通子感到幸福,这是自己的失败。但是吉敷并不认为失败的原因是自己太年轻了,而是因为自己处理失当。别人可以做好的事情,自己却没有处理好。这一次,吉敷又失败,竟然没有救通子。 通子打电话给自己时,应该是想对自己说什么话吧?结果自己却没有让通子说出来,让通子把那些话呑回到肚子里。通子一定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可以信赖的男人,所以才不说出来。 六年的婚姻生活,只让通子学到这一点吗?自己太忙了,完全忽略了家庭与通子,所以她只好学着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来。面对困难与痛苦时,别的女人可以对丈夫撒娇,从丈夫那里得到帮助与安慰,通子却必须独自面对。她对吉敷唯一的抱怨,便是:“竹史太忙了。” 真是难过呀!吉敷对自己感到失望。不,不是失望,而是绝望。不能给一个女人幸福也就算了,竟然还让一个女人失去性命。 刑警的职责是救人性命,他却无法拯救最应该受他保护的人的性命。 3 第二天是元旦,在四日以前,吉敷放假不上班。所以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他便搭“夕鹤九号”的卧铺车厢,前往青森。尽管搭车的人很多,但是身为警察的他,还是取得票了。 坐在“夕鹤九号”卧铺车厢的床板上,看着窗外的元旦旭日,吉敷的心里没有任何感动,只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最糟糕的正月。警方推定通子死亡的时间是二十九日凌晨三点到四点之间,现在的时刻是元旦的早晨六点。那一天的这个时间,通子已经被杀了——或者说是自杀了。但是,用刀子割断自己的颈部动脉,而且还是在列车的卧铺车厢内切割,这样的自杀行为,不是很古怪吗? 车掌已经开始来收b卧铺车厢的床铺的了。吉敷走到a卧铺车厢看看,a卧铺车厢的乘客都还拉下帘子在睡觉。 早上十点的时候,“夕鹤九号”抵达青森车站了。吉敷下车后,走到国旗飘扬,覆盖着白雪的站前广场。这是他第二次来青森,上一次来的时候,他还是个学生,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车站的右手边并列着几个卖苹果的帐篷,因为天色阴霾,所以帐篷内点着电灯泡。 车站前的左右两边,是有屋顶的拱廊道路,这条路叫做新町路。雪地之国的房舍建筑,和东京显著不同。第一个明显的不同之处,就是拱廊的屋顶相当高,大约有两层楼的高度。公共电话亭的样子也不一样,所有的电话亭都建在混凝土做的台子上面。从地面到电话亭的入口,有三阶楼梯。不过,这里的楼梯只用于没有雪的日子,冬天的时候,雪会积到盖过楼梯,那时电话亭就正好立于雪地上。 从车站到青森署,走路大约十分钟就到了。吉敷在青森署里没有熟人。从东京的樱田门一课,老远跑来青森的调查本部探访,照理说应该要有个什么原因才对,可是吉敷完全没有去想这方面的借口,因为他心乱如麻。从学生时代起,他就经常到处旅行,可是没有一次的旅行像这次这样,让他有强烈的不愉快感。 他走进青森署正面的玄关,询问调查本部所在的位置之后就长驱直入,进入一间办公室里。一位年轻的刑警站起来,走到吉敷的身边。 “有什么事吗?”那个年轻的刑警问道。 吉敷亮出自己的刑警证件给对方看,表明自己是樱田门一课的刑警,并说自己对“夕鹤九号”上发生的命案有兴趣,是否可以让他看看尸体。 年轻的刑警请吉敷稍待后,便去请示坐在桌子后面的主任。然后,戴着眼镜的主任站起来,绕过桌子,朝吉敷走来。“我是主任门田。你是特地从东京来的吗?如果事先有联络的话,一定会派人去接你的。” “我姓吉敷。”吉敷简单说完,那个年轻的刑警也报出他的姓氏,他叫中山。 “有什么问题吗?和东京的案子有关联吗?”主任问。 “不是。”吉敷回答。“我只是正好有别的事情,才来这里的。” “哦?”主任的语气显得有些疑惑。这也难怪,虽说是刑警,但是特地跑来看一具和自己无关的尸体,怎么说都会让人觉得奇怪。 主任好像在等待吉敷接话,但是吉敷却静静地站着不说话。虽然觉得霎时气氛变得有点奇怪,但是吉敷既然不想随便找话题来搪塞,又不想说出镀金汤匙的事,所以便沉默着。 “要不要先看看死者的遗物?或者是……”主任只好看着吉敷的脸,试探性地说着。吉敷的心里非常犹豫,但是他努力不让这样的情绪表现在脸上。 “遗物吗?……现在在这里吗?”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做决定,吉敷便暂且这样说。 “啊,是我们刚才还在研究,一张像遗书一样的便条纸……中山君,去把那个拿过来。”主任随意一说,中山立刻点头答应。吉敷霎时觉得口干舌燥,呼吸急促。 中山走到比较远的桌子那边,拿来一张小小的,约长十公分、宽五公分的白色纸片,然后把纸片递给吉敷。 手拿到纸张的时候,吉敷先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他没有办法立刻观看纸上的文字。张开眼睛,一看后,他真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东西,而且觉得耳朵里嗡嗡嗡地响个不停。 没有错。和通子一起生活了六年,他十分熟悉通子的字。纸上“想死,已经不想活了”的笔迹,确实和通子平日的字迹一样。此时通子的字迹,正对着吉敷做无言的呐喊。吉敷垂下眼睑,悄悄地叹了一口气。他看着地板,主任的黑色皮鞋因为雪而潮湿了。吉敷一直垂着头。 “中山君,带他去看尸体吧。”主任终于说了。 “请跟我来。”中山说着,朝停尸房走去。 从青森署的寒冷走廊,到旁边的地方政府办公室之间,是被雪覆盖的中庭。现在没有在下雪,眼睛所看到的都是灰灰的色彩。 “你什么时候到的?”中山问。 “今天早上。”吉敷回答。 中山好像有很多话要问,但是吉敷一脸不想回答的样子,所以两人只是默默地在走廊上走着。 吉敷独自咀嚼着自己的悲剧。 尸体没有放在冷冻室。吉敷被带到二楼的一间小房间。房间里很冷,比冷冻室更加阴寒,不锈钢的桌面上,孤零零地摆着一具新的棺木。 因为是冬天,所以是这样的情景吧!房间一角的小桌子上面,放了几朵花,算是这里唯一的摆设。仔细看,花瓣上有一层灰尘,这是人造花。 “年初一就看这种东西,会带来霉运吧!”中山说。他讲话有地方腔,而且非常率直,应该是个个性直爽的人。 中山轻轻挪开棺木盖子一角,让人可以看到死者的头部。他的动作有点轻率,完全看不到对死人应有的敬畏。“请看吧!” “谢谢你。”吉敷说,这是他应该表现的礼貌。“是这样的,我本来怀疑这个死者是我所想的人,现在亲眼看到尸体了,就知道不是我想的那个人了。” “哦?那样呀?那就不必再看死者其他的东西了吧?” “或许吧!”吉敷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态。其实他的内心里,还是很想看那些东西的,尤其想看那件绣着m字样的白色对襟毛衣。“可是我还是想看看那些东西。可以吗?” 在中山的陪伴下,吉敷再度走过长长的走廊,回到刑警的办公室。吉敷心想:来对了。这次的北方之旅,终于有了愉快的心情。 一回到办公室,就看到刚才的那位主任。因为现在正値过年的假期,所以办公室里没有几个人,大家都回去陪伴家人了。此时会留在办公室里的人,一定是值班的人,或者像吉敷这种孤家寡人。 中山拿着装在塑料袋里的白色对襟毛衣走过来,那确实是吉敷看过的东西。但是,灰色的m字已经被红黑色的血迹给污染了。 除了那件对襟毛衣外,中山还给吉敷看了化妆品、袋子、镀金的汤匙等等,每一样东西都装在塑料袋里,袋子上还附着标签。 吉敷拿起那支镀金的汤匙,仔细的看。他直觉地认为那是通子的作品没错。和自己一起生活了六年的女人所创作出来的东西,他是看一眼就能明白的。但是,他知道现在不能说这件事。 如此一来,这件命案要做何种解读呢?吉敷不得不重新思考了。原本他心中最担忧的事情,已经不存在了。可是,一旦排除了先前的忧虑,他的脑子里就自然地浮现出比原先的忧虑更让他忧虑的事情。那就是:凶手会不会是通子呢?从留在现场的遗物看来,通子显然和那个女人的死亡有关。既然通子不是被害者,那么,她会不会是加害者呢?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怎么样?这个东西很漂亮吧?”这个声音让吉敷抬起头。主任走过来,把一杯茶放在吉敷前面的桌子上。 “不好意思。”吉敷说。 “东京那一带可以看到类似这支汤匙的商品吗?”主任在吉敷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问道。 “没有。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昨天我们的课里,也收到请求帮忙寻找这个东西的要求了。但是,据我所知,东京的一些店面,并没有这样的商品。现在正好是过年期间,大家都在放假,你们想要的答复,大概晚几天才会有吧!”吉敷回答。 “哦。那不就不能靠这支汤匙来调查案情了吗?”不愧是主任,提出来的问题果然尖锐。 “不,也不见得如此。我是因为怀疑那个死去的女人和我正在侦办的某件案子有关,所以才会到此打扰。不过,看过尸体之后,我已经知道我想错了。” “是这样呀!” 吉敷心中已有被追问是什么案件的觉悟,可是主任却没有再说什么,所以他也就不必继续编谎话了。 “或许那个东西不是一般市面上贩卖的商品。”主任改变话题。 “你的意思是?” “因为那支汤匙太精致,让人联想到那或许是某一位艺术家的作品。本来我们这边也以为那是市面上贩卖的物品,便到处去问,结果却令人失望,没有人卖那样的汤匙。所以,目前我们已经放弃这个方向,转而从镀金师的方向,来寻找线索。” “原来如此。” 吉敷想:如是是那样的话,早晚都会追查到通子身上吧?吉敷虽然对镀金的世界毫无所悉,但是想到:如果们举办全国性的镀金师大会,每个镀金师都拿自己的得意作品来参加展览,互相观摩、批评,那么通子或许很快就会被人知道了。 “这张便条被认为是死者的遗书吗?”吉敷很谨慎地发言。“关于自杀的说法,你们有何看法呢?” “我认为应该不是自杀的吧!”中山立即回答,主任也点头表示同意中山的看法。吉敷的脑子里忙碌的转着。 “第一,死者的旅行袋不见了;其次,在卧铺车厢内的床上划破自己的颈部动脉自杀的方式,是史无前例的。所以无法认为她真的是自杀的。” “那么,要怎么解释这张像遗书般的便条纸呢?” “这个嘛——便条上并没有署名,或许是死者生前在某个偶然的情况下写下来。有这种可能性吧?”主任回答。 “推断死亡的时间带是十二月二十九日凌晨三点到四点之间吗?”吉敷问中山。 “是的。”中山回答。 “这么说,就是‘夕鹤九号’还在常盘在线行走的时候了?” “是的。” “三点到四点的时候,列车行走到哪里了呢?” “啊,你对这件事好像很有兴趣呀?”听到主任这么说,吉敷只好支支吾吾地打马虎眼,心想有个主任在这里,还真有点麻烦。吉敷很想找中山到外面的咖啡馆谈谈,但是,这里的刑警好像没有那样的习惯,而且,今天是年初一,店家大都没有开门。 “好像是从富冈一带,到驹岭、新地的附近。”中山回答。吉敷从自己的旅行袋里掏出时刻表看。 “‘夕鹤九号’从上野出发的时间是二十三点五分,零点四十三分到五十二分列车停靠在水户站;从水户再出发后,就一路不停地走,直到四点三十六分才在仙台停车。”吉敷一边翻着时刻表,一边说。昨天晚上他就是搭“夕鹤九号”来的,所以还记得这一些。 “没错,因为是有卧铺的列车,所以很多站都不停。”中山回答。 “对杀人凶手而言,车子从水户再出发,在到达仙台之前,有将近四个小时的时间。”吉敷不知不觉就说出杀人凶手这几个字,但是一说出口,就立刻觉得神经的某个地方隐隐作痛。 “因为没有停车,所以也没有人上下车,而所有的乘客又都在睡觉,这种情况下,要行凶很容易。不过,反过来看,凶手行凶后,也很难逃逸。因为列车一直在行动中,所以凶手无法下车,只能一直待在车厢里。” “没有错。”中山回答。 “所以,凶手行凶的时间应该不是在离开水户后,而是列车快到仙台的时候。你们认为呢?”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主任说。他的口气好像在说:这么简单的推理,我们早就想到了。 “因此,凶手应该会在仙台下车。你们也这么想吧?” 中山点点头。 “针对这条线索,你们查问过了吗?” “当然查问过了。可是,‘夕鹤九号’上的列车服务人员都说:不记得有人在仙台上下车。” “不记得吗?” “他们都说:在自己知道的范围里,在仙台下车的乘客一个也没有。” “一个也没有?不会一个也没有吧?” “嗯,似乎确实一个也没有。因为我也和你有相同的疑惑,觉得‘夕鹤九号’上的乘客,应该有人在仙台站下车;可是,当我们去询问仙台车站的人员时,那里的站员也说不记得有乘客下车。他们说:十二月二十九日的‘夕鹤九号’,好像没有乘客在仙台站下车。” “噢!” “但是,我认为‘夕鹤九号’上的服务人员,或仙台车站的人员,有可能疏忽看漏了。否则,如刚才所说的,凶手何必等到过了三点以后,列车快到仙台站的时候才动手呢?” “这确实很奇妙。那么你认为呢?” “根据仙台站各剪票口的人员说法,‘夕鹤九号’到站以后,在乘客出站时间带里,并没有人从剪票口出去。我认为他们说的话应该没有问题。但是,‘夕鹤九号’列车上的服务员,就比较有疏忽看漏的可能性了。” “确实如此。” “我认为凶手若是真的在仙台站下车了,那么逃逸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在仙台站换搭别的列车逃走,另一种是躲在仙台站的厕所里,等待别班列车抵达仙台站时,混在别班列车的乘客中,和他们一起走出剪票口。” “唔,‘夕鹤九号’到达仙台站的时间是凌晨四点三十六分,那个时间出入车站的人本来就少,凶手独自走出剪票口的话,很容易被记下容貌。所以如果能够混在人群中,再通过剪票口,确实安全多了。因此凶手选择在厕所里等待下一班车……这是很有可能的情况。” “没错。可是,如果凶手真的打这个主意的话,那就得在厕所里待上一段长时间了。”中山翻开自己的记事册,继续说:“先来看下行列车,东北本线有一班从福岛开出来的慢车,会在七点十分的时候抵达仙台站,然后于七点十四分离开仙台。其间虽然还有其他东北本线的列车经过仙台,但都是过站不停的班车。 “另外,常盘线也有一班从原町开出来的慢车,会在七点五分的时候到达仙台。除了下行车外,东北本线第一班到达仙台的上行列车,会在六点四十分时到站。这一班列车从小牛田开出来,是每一站都会停的慢车。也就是说,凶手至少要在厕所里等上两个小时,才有机会混入从其他班车下车的人群。可是,凶手真的会为了随着那些慢车的乘客从剪票口出去,而在厕所里等待两个小时吗?我觉得这是个很大的疑问。”中山如此说明着。 “嗯,如此说来,就算是选择改搭别的列车的方式离开仙台站,如果没有其他班车的话,凶手也会遇到相同的问题啰?” “不,也不尽然。如果是换搭列车的话,情况就有些不同了。下行列车的话,确实是一样的;但是上行列车的话就不一样了,其中有一班上行列车的时间,对凶手相当有利。” “哦?” “那是上行的快车‘八甲田’。这班车会在早上五点三十六分的时候开进仙台站,十一点到达终点站上野。” “这么说来,凶手不就可以混入从‘八甲田’快车上下来的乘客之中,与他们一起从剪票口走出车站了吗?”吉敷不假思索地说。 “可是,那样的话,凶手就必须准备‘八甲田’列车从仙台以北的车站到仙台的快车车票。虽然其他的列车也有相同问题,但是其他车是慢车,所以想点办法的话,车票的问题并不大。” “的确如此。” “何况,那一天‘八甲田’列车上的乘客,并没有人在仙台站下车,这一点和‘夕鹤九号’一样。”不愧是青森署,考虑得相当严密。 “那么,凶手也可以转搭‘八甲田’列车呀!只要在厕所里等待一个小时,就可以搭到返回东京的列车。” “但是,凶手也没有这么做。因为我们也问过‘八甲田’列车上的服务人员了,他们也说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午五点三十六分时,没有乘客在仙台站上车。” “哦……” “这个案子很麻烦呀!”中山合上记事手册。 “确实。” 三个人都沉默了。这时,有人叫唤主任的名字,主任对吉敷说了一声“失陪一下”后,就站起来,走开了。 “‘夕鹤九号’列车上,后来还有什么特殊的状况吗?” “好像没有了。” “尸体所在的床位在哪里?” “尸体的床位在下层。位于列车前进方向的右边,从前面数来第二个。” 吉敷从月台上看到的通子的窗户,好像就是那个位置。 “a卧铺车的床铺沿着走道两侧,朝列车前进的方向排列,并且分为上下两层……”中山拿来旁边的便条纸,在纸上画着。吉敷一看就明了了。 “过了仙台车站以后,当时a卧铺车厢内的其他床位上,都已经没有人了吗?”吉敷问。 中山面露困惑地歪着头,不解地追问:“怎么了吗?” “凶手很可能是a卧铺车厢内的其他乘客吧?凶手虽然可能在仙台车站下车,但也有可能根本没有下车呀!检讨你刚才所说的,凶手没有下车的可能性也很高;另外,凶手也有可能走动到列车的其他车厢去了。” “说得也是。当时没有问到这一点……既然如此,现在就打电话问问吧!” “过年期间找得到人问吗?” “应该没有问题吧!” 中山一派轻松地走到电话旁边,开始拨电话号码。吉敷眼睛看着他的背,脑子里想着:如果也请他查问b卧铺车厢的情形,应该不会被抱怨吧?但是,大概不须要调查到b卧铺车厢。虽然只要布帘是拉起来的,车掌一看就知道床上有没有人。取下床铺时,就算有人不见了,车掌也不见得会记得吧。不过,a卧铺车的床位比较少,或许会记得也说不一定。 “知道了。” 中山讲完电话,走过来了。“a卧铺车厢总共有二十八位乘客,扣除死在床上的乘客,就是二十七个。车掌去取下床铺时,那二十七个人好像都还在a卧铺车厢内。” “这样呀!”吉敷回答。 4 离开青森署后,吉敷往车站的方向走去。没有走多久,就碰到位于八甲路中央的一个狭长形的公园。公园内沿着绿地,还有一条细细的水流。 吉敷在公园里一边走一边想。综合目前所知的种种事实,事情恐怕就是这样吧?“夕鹤九号”上死者陈尸的床铺,确实就是通子的床位没有错;但是,死在那个床位上的人,幸好不是通子。 然而毫无疑问的,这个死掉的女性,一定和通子有着什么样的关联。因为除了同一个床铺的问题外,通子穿过的白色对襟毛衣,竟然盖在死者的胸前。由此看来,会不会应该死掉的人本来是通子呢?而想杀死通子的人,是现在躺在青森署的棺材里的那个女人呢? 也就是说,已经死掉的女人,原先的计划是让通子像死于自杀般地,死在列车的卧铺上。她拿着不知从哪里得到的通子随手写的便条纸,预备在通子的床位攻击通子。原本的计划应该是这样的:凌晨四点左右,她先把那张像遗书般的便条纸放入通子枕边的化妆品包包,然后割断通子的手腕或颈动脉,杀死通子。杀人之后,在四点三十六分列车进入仙台站时,下车逃逸。 但是,事实上进行时,却不是那么顺利。通子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两个人无言地争夺刀子,结果颈动脉被割断的人,反而是预备杀人的人。当时通子是穿着那件白色的对襟毛衣睡觉的?还是只是把对襟毛衣盖在胸前睡觉的呢?吉敷无法明白这一点。不过,他想象那件白色的对襟毛衣是因为被血沾污了,所以通子把对襟毛衣留在卧铺上,就逃走了。 逃走的时候,她只带着自己的旅行袋,却忘了放着那支镀金汤匙的化妆品包包。青森署好像认为凶手的目的是为了偷走死者的旅行袋。其实不然,因为旅行袋是通子的,通子只是拿走“自己的东西”而已。 卧铺上的乘客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个人了,但是其他乘客因为没有好好地观看死者的容貌,所以没有人知道这一点,都以为死者就是在上野车站上车的那个乘客。因此,青森署便依据“乘客的旅行袋不见了”这一点,认为凶手的目的是盗取旅行袋。 吉敷如此推理着。 不过,这样的推理里还是有很多疑点。例如:通子被攻击时,为什么不大声求救呢?还有,两个人拚死般的争夺刀子,其他乘客竟然都没有注意到。 是睡觉的时候突然遭受攻击,一时惊吓得叫不出声音吗?还有,在其他乘客感觉有异状前,这个瞬间发生的“意外”就已经结束了吗?也就是说:刀子反弹划过女人的颈动脉的时间,比通子发出声音的时间还要快吗?这就是通子没有发出声音的原因吗? 那个女人的计划是列车靠近仙台站时,才动手杀人。虽然推定的死亡时间带是三点至四点之间;不过,更确切的时间,应该是接近四点的时候。女人必定是在动手杀人的时间逼近时,才拿着自己的行李,来到通子的床铺前,预备杀人之后,就带着行李下车逃走吧? 要杀人的人,应该不可能随身带着太大的行李,所以凶手的行李大概只是一个小袋子。但是,现场并没有那样的袋子。是通子逃走时,匆忙之际不仅带走自己的行李,也把对方的行李也拿走了吗? 恐怕就是那样吧!惊慌逃走之时,通子顺手把眼睛看到的两个行李袋都带走了。可是,就是因为太惊慌了,竟然忘了自己随身的化妆品包,留下可能成为重大线索的仿鹤造形的镀金汤匙;并且还忘了那件褐色的外套。 问题是那件外套口袋里的车票。那是到达盛冈站的车票。虽然还没有证实这件外套到底是不是通子的,但是很有可能是她的,因为那张车票是通子的。通子打算搭“夕鹤九号”去盛冈。 还有一件重大的事实。那就是“夕鹤九号”列车上的乘客服务员的证言:没有人在仙台站下车。根据自己以往的经验,吉敷认为这个证言是相当可信的。对照这两个事实,可以导出一个结论,那就是通子并没有在仙台站下车。既然如此,她会在哪里下车呢?吉敷不认为她搭到青森了。 从那张车票看来,她会不会去了盛冈呢? 但是,这里又有新的问题了。通子的车票还在外套的口袋里,也就是说通子遗失了她自己的车票。车票不见了,是一件麻烦的事,必须向车掌报备、说明。但是,向车掌说明自己遗失车票,就会让车掌留下印象。这是冒险的行为,是一定得避免的。 中山表示:“夕鹤九号”的乘客服务员说,那一天列车除了在a卧铺车厢发现有人死了以外,并没有发生其他麻烦的事情。 遗失了车票的通子,是如何继续以后旅程的呢?如果她确实搭到盛冈了,从仙台到盛冈这一段,她的床铺已经让给了死者,她自己要藏身在哪里呢?“夕鹤九号”到达盛冈的时间是早上六点五十九分,杀人之后的约两个半小时里,她不会一直都躲在厕所里。 对了,那个女人也有一个行李袋吧!通子在匆忙逃走之际,连那个女人的行李也一起拿走了。躲在盥洗室的通子,发现自己忘了带走外套与车票时,曾经想回去原来的床位,取走自己的东西吧!但是,因为太害怕,所以最后她并没有回去。刚才离开时,很幸运地没有遇到任何人,再折返回去的话,就不一定会那么幸运了。如果被人看到自己离开床位,并且被留意到长相,那就完蛋了。 通子想到可以打开那个女人的袋子看看,或许那个袋子里有那个女人的车票,如果有的话,就可以利用那张车票,继续后面的路程了。 于是——该不会是女人的行李里面并没有车票,所以通子没有在仙台下车吧?应该不是。因为那天的“夕鹤九号”并无什么特殊的事件,所以应该是通子出示了那个女人的车票,进入那个女人的床位吧!虽然有一个女人死在床铺上,但又有一个女人被迫离开自己的床铺,所以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状,因此才会认定死在床上的,就是在上野上车时的女人。 慢着!吉敷突然想到:推理至此,好像已经很完善了,其实不然,因为这里还有不合理之处。 那就是:那个女人的车票是坐到哪里为止的? 因为女人打算在仙台下车、逃逸,所以等到快四点的时候,才展开杀人的行动。如此的话,女人的票应该是到仙台为止的。因此她的床位,可能在b卧铺车中的某个地方啰?但是——那时应该已经没有床位了 过了仙台以后,从一之关开始,新上来的乘客就都不会用到床位了。b卧铺车的床位只到盛冈,从仙台到盛冈沿途停靠三站,分别是一之关、北泽、水上。过了一之关以后,“夕鹤九号”的车掌就开始收床铺,在到达盛冈以前全部收拾完毕。所以从盛冈起,乘客不用购买卧铺的车票就可以进入b卧铺车厢。因此,车厢内如果有新的乘客,必定是盛冈之后才上车的。通子可以从花卷附近开始,就藏身在客车里,到了盛冈再下车,并且在车站内补足越乘的票额就可以了。 慢着,如果想要行凶的女人是a卧铺车厢的乘客呢?通子不就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仍然潜回a卧铺车厢吗? 事实到底如何,现在实在无法明白。不过,如果在那个女人的袋子里找到的车票,是a卧铺的票,通子当然只好回到a卧铺了。拆除a卧铺车厢床位的时间比较晚,列车到达盛冈时,a卧铺车厢内的乘客,应该都还在的帘子内休息,所以穿着白色对襟毛衣,从上野上车的女人已经换了床位的事,或许其他乘客都没有发觉到。 但是,车厢内的服务人员呢?或许注意到了。或许通子会为了从仙台越乘到盛冈的事,而找车内的服务人员商量。 关于这一点,吉敷只要拿着通子的照片,去问“夕鹤九号”上的车厢内服务人员就可以了。但是,吉敷已经连一张通子的照片也没有了;分手的时候,为了彻底忘记,他把所有的照片都烧掉了,连一张也没有留下来。不过,想到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自己现在的行动是绝对不能大意的。 青森署的中山刑警一定还会再问“夕鹤九号”的乘客服务人员吧!到时如果说出东京的刑警来打听年轻女乘客的事,恐怕反而会将通子逼到不利的地步。 目前调查单位应该还不知道通子的事。吉敷能推测到上面那些,是因为跑到上野车站,去目送通子搭乘“夕鹤九号”离去的关系。所以除了自己外,还没有人知道通子也在那列车上。 但是,那支镀金鹤形汤匙,迟早会让青森署的人找到住在钏路的通子。这么一来,就会发现“夕鹤九号”上的死者不是加纳通子,也就是不是其他乘客所说的,“在上野车站上车的女人”。这样发展下去的结果,就是通子的身分,可能会从被杀者变成杀人者。 目前的通子好像处于被人追杀的境况当中。发生了这件事后,恐怕连警方也要追捕她了。这五年来,住在钏路的通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卷入这样的麻烦之中? 想起通子在电话里吞吞吐吐的语气,虽然没有说出任何求助的话,但是那一句“我想见你呀!”说得好辛酸,像深深的叹息一样,从胸中的深处吐出来。她的内心里,似乎积压了许多话。事情至此,吉敷终于有这样的推测。 为什么不向我求助呢?吉敷想。那时自己曾经数次提议见面,那也算是一种预感吧?但是,通子为什么要坚决地拒绝见面的提议呢?如果那时见面了,通子将烦恼的事情全说出来,或许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事情了。因为无论如何,就算拚了命,自己也会保护通子的。 通子错了。六年的婚姻生活里,自己确实疏于照顾她,但是,这并不表示自己对她没有爱情了。吉敷带着悔恨的心情想着。男人本来就不擅长言词,遇到事情时候,就会有“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的心情,或许这种心情也是丈夫间接地对妻子表示爱情的方式吧? 或许这是错觉,女人总觉得如果没有用言语或行动来表示,就无法衡量男人的爱情。其实,不论通子发生什么事情,吉敷都会随时以自己的身体挡在通子的面前,以性命保护通子的,应该把这番话说给通子听的。 通子错了。她一直以为只要不麻烦我,就好了。其实不然。为了保护自己最重视的东西,男人是什么事情都愿意做的。对男人而言,那是一种喜悦,根本不是什么麻烦或打扰。她为什么要那样误解呢? 但是,最错的还是自己吧?吉敷想。五年前,他生气自己竟然想努力地说服通子了解这样的事情,而他又没有能力以无言的方式,让通子了解。 通子现在面对的,是相当麻烦的事情,恐怕还会因此而丢掉性命吧!或许现在再来证明自己对通子的爱情,是太迟了些,但是自己还是要努力证明,让通子了解。吉敷想:就算以自己的性命做赌注,赔上自己所有的事物,也要把通子救出来。 他暗自握紧拳头,肌肉和关节都发出声响,然后走向青森车站。 吉敷心中没有矛盾——没有职业道德与爱情难以兼顾的矛盾。他相信这是意外事件,因为通子不可能企图杀害任何一个人。通子一定是受害人,虽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是他相信有人要通子的性命。 要救通子。要弄清楚通子的性命有危险的原因,然后把通子从那个危险之中拯救出来。吉敷的脑子里,只有这个想法。 5 在青森车站前用过午餐后,吉敷立刻搭乘十四点四十分,从青森车站开出的“初雁十六号”,前往盛冈。他深信通子去盛冈了。 到达盛冈时,已经十七点十五分,冬天的太阳早已下山。 吉敷以前来过盛冈数次,那时通子的父母虽然常常生病,但还健在,所以曾经陪伴她回到盛冈的娘家。通子的家与盛冈城的旧址之间,夹着中津川的昆沙门桥,离新渡户稻造诞生地的地点很近。 通子是独生女,而且是父母年纪大了以后才生出来的,所以盛冈的父母希望她一有空,就回家让他们看看。他们还说:没有见到孙子以前不想死。吉敷没有亲自听到那样的话,但是,好像每次通子去看他们时,他们都会那么说。 从盛冈车站走路回娘家,是有点距离,但是吉敷陪通子来盛冈时,却从来没有坐过计程车。他们会沿着车站前的大马路走,很快就可以走到河边。到了河边后再过桥,离家就不远了。那条叫做开运桥的桥,他们已经走过无数次了。 开运桥的桥下附近,有一家叫做“白杨舍”的咖啡馆。坐在那家咖啡馆的窗边座位时,可以俯视河面,看着种在窗外的几株白桦树。通子很喜欢那家咖啡馆,每次回来盛冈时,一定会带吉敷光顾那里;她和那家咖啡馆的女主人,好像是从小就认识的朋友。 出了现代化的车站大厅,踩过车站前广场的花砖,再经过车站前的短短大路,就是开运桥了。 吉敷没有上桥,他走桥下岔路的右边小路,然后在小路尽头的地方右转,很快就看见建筑在河边的“白杨舍”了。方形纸罩的灯座亮着,虽然是过年的日子,“白杨舍”好像照常营业。 推开门,店内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客人,只有一位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坐在吧台边。老板娘在吧台里。吉敷记得她的名字好像叫做广濑宪子。已经五年半不见,她似乎老了一点点。 因为推门的关系,挂在门上的铃铛响了。吧台里的老板娘一般说着“欢迎光临”,一边抬起头来看顾客。一看到进来的人是吉敷,便立刻说道:“哎呀,好久不见了!” 吉敷的心里也油然生出怀旧的情绪。不过,如果是在外面的街上遇到老板娘的话,自己恐怕不能立刻认出她;可是,五年半不见的她,却一眼就把他给认出来了。是因为自己的外貌和以前一样,没有变化吗?还是自己心中所想象的理由呢? “好久不见了。”吉敷也说。他本来想坐在吧台边,便往吧台走去,但是转念一想,还是走到窗边的位子坐下。从窗户看出去的景物依旧。开运桥和沿河的建筑物的倒影,映在河面上,没有倒影的地方,便反射着夕阳的余晖。北边河川的河水,看起来非常干净。 种植在窗边的白杨树仍然瘦瘦的,这几年好像都没有长大的样子。以前和通子来这里时,总是坐这个位子。 “坐吧台这边也可以呀!”宪子端着水杯,从吧台里走出来。吉敷听到她脚步接近的声音了。 “坐这里就好了。”吉敷说。坐在吧台的男人,转头看了吉敷这边一眼。 “你们都喜欢这个位子。”她一边说,一边坐在吉敷对面的椅子上。 “上次通子来的时候,也是坐这里。” “什么时候?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吉敷心想:通子果然来过了。 “这个嘛——两、三天前吧?——不,好像更早一点,是去年的事了。” “她来的时候,有说什么事吗?” “没有啊。她只是坐在这里,拚命地写信。” “写给谁?” “写给你的。就是这个。” 她从围裙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小信封。吉敷接过来,看着信封上收信人的姓名。吉敷竹史さま1。刚才在青森署见过的笔迹,现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是通子的字。通子以前就有这样的习惯,名字后面的敬称总爱用平假名来书写。信封背面的寄信人姓名,只写着通子。 “还好吗?好几年不见了。”广濑宪子说。 “唔?还好。”吉敷回答。他已经有点心不在焉了。 “看你心不在焉的样子!很想看信吧?那就请好好看信,我去那边,不打扰你了。”宪子站起来,走向吧台的客人。她弯腰钻进吧台里,然后和坐在吧台的年轻客人闲聊。 吉敷急忙拆开信封。并不是很厚的信,这让吉敷有些不高兴。信纸折叠成四折。 通子 ps:请不要去钏路。我不想这样写,但是还是这样写了。 译注1:即先生之意,汉字写成“样”,是对人的敬称。 没有写再见。吉敷想。通子没有写道别之类的词句。 吉敷再度看看窗外,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行驶在开运桥上的汽车,也都亮了车头灯。视线回到室内,他举手招呼宪子。“请给我咖啡。” 他大声制止正要钻出吧台的宪子。店里的客人只有吉敷和那个年轻男人,他实在没有必要这么大声的。吉敷的精神有些恍惚,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脑筋稍微清醒时,咖啡已经在他的眼前了。 “听说你们已经离婚了。之前我竟然都不知道。”宪子一边说,一边拿来已经打开盖子的糖罐子。 “你们的感情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会离婚呢?”还是被宪子开口问了。 “原因很多。”吉敷如此回答这个讨厌的问题,脑子里也自然地回忆起五年前的事情。 通子说出那样的话时,吉敷感到一阵青天霹雳。“我想我们不行了。” “什么不行了?”吉敷当时不以为意地随口反问。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晴朗的十一月的星期天上午。 “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行这样在一起生活了。”听到通子这样的回答,吉敷惊讶得说不出话。 虽然他没有信心可以让通子过着充分满足的生活,但却觉得他们的共同生活的日子应该可以顺利地持续下去。当时的她,仍然热衷于一直以来都很喜爱的镀金工艺,还去银座参观了“钏路湿地之鹤”的摄影展;而吉敷自己则是过着忙碌的刑警生活,每天都很晚才回到家里。通子当时的生活,看起来是相当充实的。 那一天的话,就只说到那里,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的感觉——不,应该说是通子对吉敷的感觉,好像愈来愈疏离。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情形只能让人如此判断。直到现在吉敷还是不明白分手的原因,所以即使宪子问了,他也无法说明。 那一席话之后,过了半年左右,他们终于离婚了。离婚时,通子说了一句吉敷现在都还记得,却像谜一样的话。她说:“如果没有去看鹤的摄影展,就不会这样了。” 吉敷反复咀嚼这句话的意思,认为通子大概是去看了鹤的摄影展后,心中只想借着镀金工艺,来表现出鹤的神态的心思,所以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从那个摄影展回来以后,通子变沉默了。原本是个开朗的女性,却突然变得不爱说话;吉敷下班回家时,经常看到她坐在阴暗的屋内,只开着手边的小灯,专心地描绘鹤的姿态。 “原因很多?”宪子再问,吉敷露出了苦笑。 “我好像不该问的样子。” “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我忘了。” “骗人,那么重要的事怎么可能忘了。”她的背部靠着藤椅的椅背,藤椅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没办法,忘了就是忘了。”吉敷喃喃自语般地说。通子也喜欢藤工艺。 “不谈这个了。这次通子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和以前一样吗?” “不,完全变了。她的脸色苍白,几乎一句话也不说。” 果然!吉敷不禁如此想。信里的语气还算开朗,事实上却不是那样的。 “我忍不住想问她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你也是五年没有见到她了吗?” “不是。这几年来她来过几次,但都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这一次和上一次大概相隔了一年左右。” “她写好信后,就立刻离开了吗?” “嗯,大概在店里待了一个小时吧!她一直坐在你现在坐的位子上,写完信后,就看着河面,要离开这里的时候才把信交给我。她说:如果你一个月内来这里,就把这封信交给你,如果你没有在一个月内来这里,就把这封信烧掉。” “她有说她要去哪里吗?” “没有说。不过,我有问她:会在盛冈待一阵子吗?她默默地摇头了。” “她的样子像在旅行吗?” “嗯,她身边有旅行袋。” “是褐色的旅行袋吗?” “是吧!” “只有一个旅行袋吗?” “我想是一个没有错。” “有穿外套吗?” “没有穿外套。她穿得有点单薄。” “上衣呢?” “是夹克衫吧。” “什么颜色的?” “我想是蓝色的。” “下面呢?” “你在问她是不是穿裙子吗?我想她好像是穿着深灰色的裙子。” “还有灰色的袜子。” “对。你都已经知道了呀?” “夹克衫的下面,是芥末色的衬衫吗?” “这个嘛……记不了这么多啦。真不愧是刑警。你在追查通子什么事吗?” 宪子好像不知道“夕鹤九号”的事件。 “我没有追查她。她在信里也叫我不要调查她的事。” “是吗?那封信是怎么一回事?” “谁知道,她是在开玩笑吧!她一直很喜欢开玩笑的。” “是呀!”宪子也说。 6 那天夜里,吉敷并不想在盛冈投宿。除了那封信的因素外,他也不觉得通子还在盛冈。所以,他搭了当天二十一点三十分盛冈开出的下行列车“初雁二十一号”,再度回到青森。到达青森的时候,是二十三点五十四分。 商业旅馆的大门都已经关上,灯也熄了。在新町路走了好久之后,才看到一家专门给情侣投宿的旅馆,吉敷经过一番拜托,才住了进去。虽然通子在信里叫吉敷不要找她,但是吉敷实在不能不去找。吉敷认为钏路那里一定出了什么事;把通子卷入麻烦事件的导火点,一定就在钏路。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了,怎么可以不去追查一下呢? 他事先调查过,知道上午七点三十分,有一班青函连络船会从青森开出,所以第二天早早就起床了。这艘连络船到达函馆的时间是十一点二十分。 吉敷的眼睛看着连络船窗外的波浪,脑子不断在思考和通子有关的事。当他的眼睛看到津轻半岛时,船开始缓缓往后返。 通子的信里面,有些说不通的地方。 信里写着:“我是有病的人,我想竹史你也知道这一点——”还有:“我不会有问题的,即使一个人也能够处理任何事情了,所以,请你不要找我。” 吉敷从胸前的口袋里,把信拿出来,从头再看了一次。既然知道自己有病,还可以“一个人也能够处理任何事情”吗?身为警官的自己,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有病的女人,独自在日本全国逃亡吗? 有病吗?说到通子的病,吉敷倒可以想得到一二。不,可以想到的太多了。通子这个女人确实和别人不太一样,自己和她一起生活了六年,到了最后还是不能完全了解她。那些吉敷不能了解的部分,如果通子称之为“病”,那确实可以说是“病”。因此,通子说自己“有病”,那确实可以称之为病。 那是刚结婚不久之后的事吧?吉敷带回从百货公司得到的一套女性化妆品的样品。那是新产品,由一打小瓶子组合而成。那些小瓶子的形状一个个都非常可爱,吉敷认为喜爱镀金工艺的通子,一定会喜欢这样的东西,所以虽然是一个大男人,仍然去百货公司带回那一套样品。 回到家后,他一边说自己带回来好东西了,一边将那些小瓶子拿出来,一个个地摆在被炉桌上。但是不知道为了什么,通子的脸色却变了。吉敷一开始并没有发现这样的情形,只是觉得:通子为什么突然发脾气了?完全没有想到通子的脾气和那些小瓶子有关。 第二天的晚上,吉敷下班,快回到公寓的家时,因为当天是收垃圾的日子,他在放垃圾的地方看到好像是通子拿出来丢的纸袋子。他随意看了一下袋子里的东西,却赫然发现昨天他带回家的化妆品样品小瓶子,全部被通子扔掉了。 吉敷的心理虽然不愉快,但是也没有特别的生气,他只是很想知道理由。进入家里后,他便问通子原因,通子立刻不高兴起来,也不管炉子上还开着火在煮的食物,就冲出家门。吉敷只好慌慌张张地关掉瓦斯,关紧水龙头,才随后追了出去。 通子像小孩子一样,是个爱闹别扭的女人。不,应该说她根本就是一个小孩子。她跑出家门后,便去附近的小公园荡秋千。那个公园很小,四周都有大楼围绕,整个公园就像被群峰环绕的低洼山谷,不论什么时候去,都晒不到太阳。所以不管是白天去,还是晚上去,都给人潮湿的印象。 通子知道吉敷追来了,却不管吉敷站在秋千旁问了多少次“怎么了”。在她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以前,她总是闷不吭声地一句话也不说。因此吉敷经常想:是不是因为是独生女,被宠惯了,所以个性变成这样呢? 吉敷默默地站在秋千旁,但是通子却突然从秋千上跳下来,跑到公园一角的另一个游戏区,那里并排着几个凸出地面的半圆形轮胎。通子在那些轮胎上跳跃着,并且雀跃地问吉敷:“你会这样吗?”让吉敷哭笑不得。她的不愉快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吉敷无法理解通子的神经,老是被她作弄得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当然也不能了解她求去的原因。是因为自己不够了解她,让她想离开自己?还是自己赚的钱太少,只能让她住在狭小的公寓里,让她不高兴?抑或是做为丈夫的自己每天都因为工作,而太晚回家了?吉敷能想到的原因还不算少,但是却不会认为通子是因为不爱他了,才要离开他。心情已经好转的通子,勾着吉敷的右手臂,一起从公园里走出来,在回家的路上时,她说:“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还说:“全世界没有一个老婆比我更爱自己的丈夫了。”就是因为这样,所以通子说要离婚时,才会让吉敷觉得青天霹雳。 通子情绪老是难以捉摸。有一次,她说:“我讨厌小的东西。”然后就拿下天花板的灯罩,拆掉黄色的小灯泡,拿到玄关敲破了。还有一次,因为不喜欢吉敷买的酱油小瓶子,竟然拿一公升装的大瓶子来代替。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后,吉敷觉得通子有“小瓶子抗拒症”的倾向。通子使用的化妆水之类的化妆品,都不会是装在小瓶子里的东西。她对小瓶子里的东西,以接近神经质的态度在排斥。 不只化妆品,她拥有的所有东西,完全没有类似小瓶子的形状。吉敷对这样的情形只是觉得奇怪,却不了解原因为何。虽然他也想过是不是该找医生询问看看,却一直没有付诸行动。如果早知道这会成为离婚的原因的话,无论如何都应该去找医生询问一下的。 即使在盛冈的老家,通子也有怪异之处。老家的房子现在好像已经卖掉了,通子的娘家在盛冈算是有来历的大地主,所以老家是一栋气派的大房子。那个房子只住着通子的父母,房间却有很多间。大概有很多是佣人的房间吧! 夏天的时候,如果有小飞蛾从开着的窗户飞进来,在电灯下飞来飞去,她一定会惊恐得大叫“杀死它”。此时如果吉敷稍有犹豫,她会立刻关掉电灯的电源,直到蛾飞出去了,她才会安定下来。这确实可以说是“病”吧?而且还可以说是相当严重的“病”吧? 吉敷搭乘十一点三十分函馆开出的特快车“鸿”,到达札幌的时间是十五点四十六分.,然后再换搭十七点三分开往钏路的快车“天空七号”,其间有一个小时以上的等待时间。他想起牛越。以前——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时因为蓝色列车“隼鸟号”的幽灵女事件,吉敷去北海道时,曾经受到札幌署的牛越的照顾。牛越是个举止优闲,有着奇特魅力的人物。 既然来到札幌,又好久不见了,能够见上一面也好。于是吉敷走到红色的公共电话亭,想打个电话给牛越。但是,才拿起听筒,他又放下听筒。时间太匆促了,所以吉敷只是在车站内的咖啡店内喝了一杯咖啡,就上了“天空七号”。 因为是正月初二,所以列车内相当拥挤。车厢内大多是穿着和服的女性乘客,但是其中有四个剃着五分头的男子,正在玩纸牌。纸牌玩腻了后,他们就拿出碗公和骰子,开始掷骰子。看样子,他们是在赌博。吉敷不想看他们,他坐在走道旁的座位上,偏着头看着窗外的雪景。但是,那几个人喝了酒,声音很大,实在让人难以忽视他们的存在。骰子在碗公内跳跃的声音,让吉敷想起一件事。 那时吉敷和通子结婚不久,还是个新人刑警,继中村之后,与他搭档的是一位叫做金越的中年刑警。中年身材发福的金越,剪的也是五分头,有一张圆脸,夏天的时候总是穿着前胸大大敞开的衬衫,让人看到已经掺杂了白色胸毛的胸膛。在吉敷的印象里,他好像随时都在擦汗,一靠近他的身边,就会闻到汗臭味或劣酒的酒臭味。吉敷之前的搭档是中村,他也是吉敷和通子婚礼上的媒人;当他听说吉敷的下一个搭档是金越时,曾经皱了皱眉头。当时吉敷不了解中村是何意,但是,一旦和金越开始搭档合作,他便立刻明白中村皱眉头的原因。 在东京的警视厅里,已经愈来愈看不到金越那样的老式刑警了。眼前的人愈是软弱无助,他就愈显现威吓的神态;面对嫌犯时,纵使没有什么有力的证据,他也会毫不顾忌地把人拉进审问室,拍打着桌子,大声逼问。但是,别以为他办案认真;他那样不过是为了向上司讹诈出差的机会,拿点出差费去喝酒。 吉敷曾经和他一起出差,看到他只是简单调查一下之后,就钻进便宜的小酒店里喝酒。对他而言,犯人的目的是什么?他心中早就有定案。他常说:审问就像插在咖哩饭上的小旗子,只不过是点缀而已。不过,他所认定的犯人,有一半以上是无辜的。 他的酒品也不好,吉敷有好几次都因此觉得他很讨厌。有一次他们一起出差,列车还没有开动,金越就开始大口大口的喝威士忌,列车离开东京车站时,他已经醉了。记得还有一次是去松滨吧?金越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是要去上厕所,结果却一去不回。等了半天之后,吉敷只好到隔壁的车厢去找人,却看到他好像遇到了素行不良的朋友,三个人占据了四人座的座位,旁若无人地正在掷骰子。 别的乘客们都和他们保持距离,离他们远远的。那时金越穿着白色的短袖榇衫,身上还在冒汗,可见当时是夏天。车内的人也像今天一样相当多。他们吆喝着,对着碗公掷骰子,口吐粗话的行径,完全是流氓的模样,而其中最像流氓的人,竟然就是金越。吉敷当时只好无奈地回座位。 过了一阵子,金越擦着汗回来了。他看了一下吉敷,突然说:“喂,借我五千圆。” 金越红着脸,眼睛里还有血丝,吉敷完全了解他当时的状态。他不只醉了,还处于某种兴奋之中。 “我没有多余的钱可以借你。”吉敷说。吉敷很清楚借出去的钱会有何种结局。 “借几天就好了,下个星期我一定还。”金越的眼神和口气,和在审问室里逼问嫌犯一样。 “不行,我没有钱。”吉敷不容分说地拒绝了,让金越气得小眼睛往上吊。他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子,拳头也握得紧紧的,一副要挥拳过来的样子。 “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想想你自己的立场。”金越气得大吼,周围的人都回头看他们。 现在回想起来还真好笑,到底谁该清楚自己的立场?吉敷当时真想对他说:“你才应该想想自己身为刑警的立场。”和金越搭档工作的那一段时间,吉敷变得愈来愈厌恶刑警的工作。他们在犯罪现场进行的搜证工作,和吉敷原先心中的想象有极大的差别,金越很多时候根本不按程序处理,不把法律当作一回事,而是以缺乏理智的态度来处理事件的。 他们真正接触到的案件,大多是很无聊的事情。例如:因为巨额的债务而强盗杀人的案件,或是强暴案,或分赃不均、黑吃黑的同伙互殴等等案子。金越处理这类案件的能力特别高超,简直是游刃有余,他是个既像刑警,更像流氓的人,别人无法理解的黑帮人物的想法,他却了然于胸。如果单纯从这一点来看,他倒是一位优秀的刑警。 但是,这一点却让吉敷觉得十分厌烦。为什么像金越这样低级的人物,却是优秀的刑警呢?这是当时吉敷心中极不以为然的想法。樱田门要对付的,就是犯罪者的世界,那个世界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低劣百倍。这让吉敷对自己的工作感到非常失望。 不过,现在想起来,或许当时有人比他更觉得失望,那个人是通子。 因为通子是个美人,所以金越一直很想去吉敷住的公寓。通子的厨艺不差,老实说吉敷并不怕金越来访,只是,吉敷也很清楚通子非常讨厌金越。金越的酒品很差,即使到了吉敷家,也是酒不离口,喝了酒后,便唠唠叨叨地述说身为刑警老婆该如何如何之类,令人不舒服又老掉牙的话题。 吉敷觉得金越讲的那些话,比小学的师长训话,更像在说教,更让人难以忍受。 因为他每次都说相同的话,吉敷夫妇有时难免会忍不住地露出明显的不耐烦神色。这种时候,金越却会拍着吉敷的背,有点嘲弄地说吉敷:“你这个小子就是太迷糊了。” 五年后,金越离开樱田门,从刑警的工作退休了。那时金越已经不是吉敷的搭档,通子也不是吉敷的妻子了。 吉敷的心里想着这些事的当儿,窗外的太阳已在不知何时下山,列车也到达钏路车站了。时间是二十一点五十七分。因为那个晚上已无法采取任何行动,所以吉敷便找了一家车站前的旅馆,早早休息、睡觉了。 7 第二天早上,吉敷在旅馆用完早餐,把行李寄放在寄物柜后,便去车站前的书店,买了钏路市的地图。 根据通子信上说的,她开的店在北大路三丁目。信上这么写着:北大路是通过钏路车站前的大马路,这条铬一直到币舞桥为止,我的店就在这条北大路的尾端,位于币舞桥前面一点点的地方。那是一间正面的宽度只有两间2左右,名副其实的小店。 走在积着雪的北大路时,吉敷心中不禁一震,因为这里和盛冈太像了。虽然这条北大路比盛冈的站前路长,但是,也是走到路的尽头时,就会遇到河流。北大路的尽头是旧钏路川,河面上的桥是币舞桥。盛冈那边的桥是开运桥。“白杨舍”位于开运桥前的右侧,钏路的通子的店名叫“丹顶”,则在币舞桥前,也是右侧。 如信上所说,通子的店确实很小,店面也很朴素,一般人经过时,大概不会留意到吧!因为今天是正月初三,一般的店大都还没开店,所以通子的店也挂着“休息中”的牌子。不过,虽然玻璃门里垂挂着帘子,从外表看不出里面的情形,吉敷却觉得里面有说不出的诡异气氛。 译注2:“间”是日本旧制的长度单位,一间为六尺,约为一点八一八公尺。 有一家咖啡馆有营业,这家咖啡馆和通子的店中间隔了两间房子,是必须往地下走的店。吉敷进去之后,立刻走到负责收款机的年轻女子面前,亮出警察的证件。那个女子的反应让吉敷吓了一跳。通常年轻的女子面对这种情形时,一定会面露紧张的表情,然后等待刑警的问话。可是这个年轻女子却说:“呃。”她一副早有准备的模样,很冷静地说:“现在老板不在。” “没有关系,找你也一样。我只是想了解这附近的‘丹顶’的经营者。” “是。但是,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我们并没有什么私交,‘丹顶’的经营者只是偶尔也会来这里喝咖啡而已。” “你说‘说过好几次了’?” “是的。我和那个人并不熟,不过,印象里她不像坏人,她是个好人。” “你说‘说过好几次了’,是对谁说的?” “没错,我对警察说过好几次。……你是警察吧?” “我是。” “我确实说过好几次了。” “说的都是和加纳通子有关的事?” “是的。” “你是对哪里的警察说的?” “我想是钏路署的警察吧……你不是钏路署的警察吗?” “我不是。我是东京来的。” “噢。”女子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原来钏路署已经开始调查通子了。钏路署?吉敷转念再想:钏路署为什么要调查通子?该不会是怀疑通子是杀人凶手吧? “钏路署的刑警说明了要调查加纳通子的理由吗?”吉敷不自觉地发问,但是问过之后,立刻感到自己的问题毫无意义。他不认为刑警会在调查案情时,对询问的对象一一说明调查的理由。 “理由是,杀人,嫌疑。”女子理所当然地说。她肯定的语气,让吉敷颇为意外。但是,不管如何,钏路署似乎和青森署一起行动,已经开始调查“夕鹤九号”上的命案,并且以那支镀金的汤匙为线索,追查上通子了。“钏路署的刑警常常来这里吗?” “是的。” “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来查问的?” “这个嘛,大概是从十天前吧!” “十天前?”怎么会这样呢?吉敷心想。十天前的话,不是十二月二十二、三日吗?通子打电话到一课给自己的那一天,是十二月二十八日,发现“夕鹤九号”上有尸体的时间,是十二月二十九日的早上,为什么钏路署会早一个星期左右,就来这里探听通子的事? “不会是十天前吧?”吉敷说。他拜访青森署的中山刑警的时间是一月一日,那天青森署还不知道死者的身分,甚至还以为死者就是通子。难道是自己去过青森署之后,青森署就发现想错了,察觉到凶手可能是通子,然后循着仿鹤形的镀金汤匙这条线索,追查到嫌犯在钏路经营镀金工艺店,便立刻发动钏路署的人展开行动吗?如果真是这样,钏路署再怎么快,也是今天才会有所行动呀! “不,确实是十天前了。刑警第一次来我们的店询问的日子,是去年的十二月二十一日,那天是星期五。” “去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五?” “是的。” “从那天起,警方就常常来?” “是呀,刑警几乎每天都来。” “真吓人……”吉敷想:一定还有别的事件。但是,那是什么事呢? “刑警先生,你不是来查问那件事的吗?” “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件事。我是为别的事情来的。” “你不知道那件事?”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事情?” “哦……原来东京的人不知道呀!在我们这边,那件事情可以说是大家都知道的大事件呢!这边的报纸每天都有报导,电视新闻也有报导;我还以为东京的人也知道了。这么说来……你不是为那件事来的。” “我是昨天晚上才到钏路的,而且,我在东京的时候,一直很忙,就算有看到新闻报导,也可能没有放在心上。你说的事件,到底是什么事件?” “去年十二月二十日发生的事件。” “在哪里发生的?” “就是我们这里——钏路呀!在钏路北边,靠近爱国新城镇,一个叫做广里的地方。” “广里……”吉敷并没有拿笔做记录。如果这是有名的案子,只要去钏路署问一下,他们应该都有纪录可供参考的。还有,广里这个地名,他有印象。通子给他的信的住址里,有这个地名。 “广里的三矢,高级公寓。” “三矢高级公寓?” “嗯。” 吉敷想起来了。钏路市广里三矢公寓,通子的住址确实是这样。 “那里有一大片原始森林,原本很荒凉,开拓者把森林砍掉了一部分以后,才盖了高级公寓。不过,那一带的住宅公寓也就只有三矢高级公寓了。住在那里五楼的一个女人,杀了两个女人后逃走了。” “名字呢?”吉敷着急地发问。 “名字?你问杀人者的名字吗?” “是的。” “还用说吗?当然就是‘丹顶’的加纳通子。” 原来如此。他不知道这件事,难怪通子不要他来钏路。吉敷的心里不禁如此自语着。 “钏路的人都知道这个命案吗?” “嗯。” “造成大家注意这个命案的原因,是一个女人杀了两个女人?” “不只是那样。主要的原因是这个命案里还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事。” “不可思议?” “对,太不可以思议,真的很奇怪,简直像怪谈一样。” “怪谈?” “是呀。因为命案里还出现了穿着盔甲的武士,所以才会那么轰动,本地的电视台还把这个案子当成大新闻来处理。” 刚才那个女子说的怪谈,是什么怪谈?以前来北海道办案时,也听说过不可思议的事情,那是和某个丧礼上的遗像有关的怪谈。北海道这个地方似乎经常发生不可解的事件。吉敷不禁想象:这次的怪谈比得上那次的吗? 他抬起头,看到刚才那个女子正在整理整堆的报纸。 第二章 彷徨的盔甲武士 1 这三栋高级公寓的造形,完全不像东京四四方方的箱形水泥建筑。从上往下看时,像塔一样的五层楼公寓形状很像五月鲤鱼旗尖端,有三支羽毛的风车。这大概是高级公寓的所有者三矢氏以自己的姓氏做想象,而建筑出来的形状吧。 三栋风车形状的建筑物,以数字为名,分别为一号楼到三号楼。这三栋都是五层楼建的房子,所以没有电梯,上下楼层要用的楼梯在每栋建筑物的中央。三支羽毛的每一羽毛可住一户人家,所以一层可住三户,一栋公寓有十五户,三楝公寓共可住进四十五户人家。不过,一号楼一楼入口旁边的那一间,是管理员室,住着三矢氏雇用的管理员。这名管理员姓河野,是钏路市大公司的退休员工,是个喜欢打麻将的老人。河野单身,没有小孩,个性不错,经常和公寓内的熟人或学生们打麻将。 至于每栋公寓的入口,一号楼和三号楼在北侧的顶点,二号楼则是在南侧,每一栋公寓都只有一个出入口。一号楼的出入口就在管理员室的旁边。位于一楼的每一户人家的窗户,都安装了坚固的铁格子窗。这三栋建筑物的使用地并不大,整个使用地的周围以铁丝网围绕起来。铁丝网的高度约两公尺,认真想攀越铁丝网做成的围墙的话,应该不是太困难的事。 铁丝网做的围墙上,有两个出入口,东、西各有一个,铁丝网内的建筑物坐落情况如图所示,被旧钏路川的支流分隔成东西两边。这条旧钏路川支流的河面不宽,大约只有八公尺宽,低于地面三公尺,将这里的三矢高级公寓使用地一分为二。因为公寓使用地里面没有桥,所以如果要从三号楼到一号楼或二号楼时,必须从东边的铁丝网出入口出去,沿着铁丝网围成的墙,走外面的马路,然后利用南边或北边的桥过桥,再沿着铁丝网墙外围的马路,从西边的铁丝网出入口进入。 流过公寓使用地的河面两边,也架着铁丝网。河边的铁丝网架在面向河面,往下倾斜的斜坡上。如果想利用涉水的方式过河到达对岸,就必须攀越两道两公尺高的铁丝墙,相当麻烦。沿着河的铁丝网在靠近桥的时候,顺着斜坡往上爬,然后与铁丝围墙接连在一起。 这块盖着公寓的使用地内,还有一些传说。这里也是“北之义经”传说的地点之一。 不知为什么,北海道有很多与源义经有关的传说。收集北海道的种种传说时,会发现有关源义经并没有死在平泉,而是藏身虾夷之地的义经北行传说,占了所有传说的三分之一。北海道的人从小就知道源义经这个名字,当这里开始有蒸汽火车行驶时,这里的人就把蒸汽火车命名为“义经号”和“弁庆号”,可见源义经的传说已经深入他们日常的生活里了。然而历史上的说法,却说源义经战死于衣川,因此,北海道的人熟悉的源义经,或许可以说是源义经的灵魂吧! 不过,排除有关虾夷人的传说后,源义经活着逃到北海道的传说,竟然占了所有传说的三分之一,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造成这种情形的原因,大概只能说是大众同情弱者的情绪使然吧! 本州岛那里也有不少义经北行传说的遗迹,远野、山田、宫古、久慈、八户等等地方都有。从平泉出发的话,会发现上述这几个地方以几乎连成一直线的方式,往北排列。不过,一过了津轻海峡,可以说整个北海道都有义经传说。 大体来说,西边地方的人视义经为“okikurumi”3,但是到了东边,义经却被视为“okikirimai”。比起“okikurumi”,“okikirimai”这个字有轻蔑的意味。这个差别在钏路这个地方特别明显。“okikirimai”在虾夷话中,含有小偷、恶汉的意思;这是因为据说义经从日高的大酋长rikobushiri处,抢走了虾夷传统的宝物书卷和宝刀的关系吧! 根据钏路这里的传说,源义经曾在此处短暂停留,并且留下不少逸事。据说有一次,义经到白糠町的oshorokotsu沼泽时,还曾经跌了个四脚朝天。 还有一个传说和钏路市知人岬的虾夷松有关,听说那里的虾夷松,是义经和他的仆从射的箭所长出来的。直到最近,还有新的传说出现,说千代的岸边,有义经与人相扑时留下来的相扑赛场。还有,钏路市的okkonai海岸有一颗被称为窗岩的大石头,石头上有一个大洞,据说这个大洞是拔掉义经射出来的箭,所留下来的痕迹。 不过,钏地的虾夷人知道义经在日高的恶行,在尊敬之余,对他也有一点轻蔑的意思,所以才会以okikirimai来称呼他。义经对此非常愤怒,曾经想杀尽虾夷人,所幸有弁庆的劝谏,虾夷人才捡回性命。因此钏路地方的人非常尊敬弁庆,称他为samaikuru4。 再说广里的三矢高级公寓。这个公寓小区的一号楼附近,有一块被称为夜鸣石的石头。这块石头长约一点五公尺,宽约一公尺,外表与一般石头无异,但是到了晚上,石头有时就会发出像女人在哭泣般的声音。 夜鸣石的由来是这样的:义经在钏路停留的短暂日子里,有一日,他心怀壮志地坐着独木舟,准备从钏路川溯航到屈斜路湖,然后经过北见,前往桦太。这时,有两位爱慕义经的虾夷女子,央求义经带她们同行,但是义经拒绝了。没想到这两名女子却因此在钏路川河畔以小刀互刺,双双死亡。据说她们两个人就埋葬在这块石头下面,人们在晚上的时候听到的啜泣声,就是她们的哭泣声。 译注3:日本传说,虾夷神话中最伟大的英雄神。 译注4:okikurumi之弟,是杰出的人类,是介于人与神之间的半神。 听过夜鸣石哭泣声的人还不少,石头发出哭泣声的主要时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前,至大战结束后不久。不过,昭和五十九年时,听到夜鸣石哭泣声音的人,又突然增加了。这就是这次的事件。 2 每年的七、八月,钏路这个地方一个月中有二十天是被浓雾笼罩。这是夏天时从海上飘过来的浓雾。开始起雾的时间通常是黄昏,然后于第二天的早上放晴。不过,即使是天气晴朗的中午时间,去海边看时,会发现大海上仍然弥漫的雾气,看不见远处的水平线。阴天就不用说了,一定是整天都是雾蒙蒙的,连中午的时候也一样。 钏路的夏天之雾是非常有名的,有时雾浓到看不见五公尺以外的地方。在那样浓雾的日子里,车子一定要打开雾灯,并且慢慢行驶。这种情况下,有时连本地人都会在雾中迷路;而路旁的路树,在迷蒙的雾中则像一排巨人,动也不动地站在路旁;路灯则像一个半径一公尺的朦胧发光物体,飘浮在半空中。 三矢高级公寓发生第一椿命案的时间,是昭和五十九年八月五日的深夜。那天就是个大浓雾的日子。离开钏路市区的钏路北边,是一大片地势较低的原始森林。那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中,只有一小区域的土地被开拓完成。一眼望去时,开拓完成的土地上除了竖立着三栋外型奇特,每栋都像由五块散发着朦胧光芒的积木迭成,像塔一样的建筑物之外,没有其他建筑物了。若从高高的半空中看地面时,则整个区域都笼罩在白雾里。从远距离看时,那三栋建筑就像并立在乳白色的烟雾中的三支巨大日光灯。天空消失在浓雾之中,三栋建筑物像衔接地面与天空的发光管子。建筑物的四周,是自远古以来就不曾改变的原始林。这是神造的物体,庄严而神圣,已超越诗歌所能歌颂的范围。 三矢高级公寓一号的二楼,住着小池典子与小池恭一母子两人。恭一才十七岁,是高中三年级的学生。八月五日星期日晚上,八点十五分左右,小池恭一非常离奇地死在图2所示的(a)地点,也就是夜鸣石的附近。 如图所示,小池君沿着点线的箭头,走到(a)地点,他的母亲小池典子走在他的后面,离他有一点点的距离。(a)地点发生事故时,母亲小池典子位于(h)点,这两点间的距离大约是十公尺。 根据母亲的说法,浓雾之中,她本来还隐约可以看见走在前面的儿子的背影,但是距离渐渐拉开,她就看不见了。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先是突然听到相当大的敲击钝音,随之而来的,就是物体颓然倒下的声音。身为母亲的典子立刻发出叫声,跑过去看,但是恭一不知被谁用钝器之类的物品用力敲击头部,脸朝下地倒在地上,已经死了。 一号楼的管理员听到母亲的叫声,很快就跑过去了。他也有听到小池君的头部被用力敲击的声音,当时他正从西向东,走到(b)地点。 如图所示,这时的管理员走的路线是一号楼与铁丝网墙之间。从听到声音,到跑到夜鸣石附近,他并没有遇到任何人。母亲典子也说经过一号楼的前面时,并没有和任何人擦身而过,也没有听到任何可疑的脚步声。 虽然他们都说没有看到别的人影,可是,在能见度只有七、八公尺的浓雾之中,管理员可能在一号楼南边的大空地,与凶手错身而过;母亲典子也有可能忽略了面向河川的斜坡上,有人沿着铁丝网旁的路,往北逃逸了。以上的可能性都是确实存在的。 不过,上述的可能性,事实上也很难成立。因为这天晚上是那一年当中雾最浓的夜晚,事情发生的时间也不算晚,现场附近有不少赏雾的人。 当时从(h)到(g)的所有人,都听见这块夜鸣石哭泣的声音了。那是像从喉咙里硬挤压出来高亢声音。管理员河野说,最初还以为是小池君母亲的哭泣声,可是后来听到母亲叫喊的声音盖过了那个哭泣的声音,才知道那不是母亲的哭泣声。 当时在(f)地点上,站在桥上的三号楼住户说:刚开始时的声音确实像啜泣的声音,但是不久之后,那个声音就变成“叽——”一样的叫声,然后,就听到女人惨叫的声音。当时雾正浓,能见度极低,(f)地点的人虽然心想发生事情了,可是因为不知道是什么事,又觉得有些害怕,便静静地站在桥上不敢动,等待接下来的情势发展。 小池君当场死亡,他在学校的成绩良好,不是会与人结怨的人。 这个命案里,第一个被怀疑的人物是管理员河野。假设他在浓雾中的(a)点埋伏,然后以钝器袭击小池君,得手之后立刻跑到(b)点,再从(b)点回到(a)点,佯装探视究竟。 不过,这个怀疑事实上不可能存在。因为命案即将发生前,在(c)地点的住户曾经在(c)地点附近看到河野的背影。 其次是河野没有凶器。根据接到河野的联络,立即赶到现场的警察表示:经过严密的调查之后,整个公寓小区内并没有看到足以敲击头部至死的凶器。杀人的凶器不见了,很可能被丢到河里了。可是,在警察到来之前,谁也没有听到物体投入水中的声音。 “消失”这个字眼,特别适合用在这个案件上。首先是凶手消失了,接下来是凶器消失了,杀人的动机消失了。小池君还是个高中生,称不上是优秀的青年,个性有点内向,朋友不多,怎么看都不觉得他是会与人结怨的孩子。更何况以他的年纪来讲,要和人结怨也还太年轻。 那么,会不会是对母亲典子怀恨在心,于是?——可是,这个母亲独自照顾儿子,邻居和工作上的同伴,都说她是个很好的人,应该不至于与人结怨,殃及儿子。 这简直就是和浓雾一起降临,让人无法理解的事件。 夏天过了,这个案子仍然没有获得解决。可是到了十二月二十日,又有了加纳通子的事件。 3 战前,为了安抚这块位于广里的夜鸣石之灵,人们在此盖了一座小小的义经寺。可是,这座小寺庙却在战火中烧毁,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在这个地区里,也流传着和这座小寺庙有关的怪谈。 昭和十六年的十二月初,也就是日美开战的前夕,曾经有一位高中生住在这个钏路义经寺里。 某个外面的雪静静地下着的晚上,铺了被褥,独自睡在榻榻米大房间里的高中生突然张开眼睛,想去小便。他起身,一边冷得全身发抖,一边快步前往长廊下的厕所。大概是月光照射雪地的反射光吧,走廊下的拉门窗上闪着白色的光芒。风的声音不时呼呼响着。 廊所在长廊的尽头。高中生在快接近廊所的门时,突然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水声。那声音很像是在盥洗台洗手的水流声,水声持续了相当久。高中生带着疑惑的心情走到走廊上,站在从右边过来的走廊与厕所门前方的丁字型交差点,正好可以一眼望到右手边走廊的尽头,可是,就在那个尽头处,竟然有一位穿着白色衣服、长发披肩的女子。她背对着高中生,发出水流的声音。 高中生知道寺庙里除了自己外,只有一个老住持和一个年轻的僧人,所以他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女人的背影。 于是,那个女人以背部向着高中生的姿势,突然朝高生中的方向前进。她像滑行一样的,以非常快的速度接近高中生。她没有转头过来,一直以黑发朝着高中生前进。 高中生吓得连声音都叫不出来。他忘了小便这回事,慌慌张张地回到房中,躲进被窝里发抖。 那个女人似乎没有追到大房间。第二天早上,这名高中学生对老住持说起昨天晚上的事,住持便说明了夜鸣石下的女人幽灵之事。说幽灵是为了清洗手上的血迹,才进入寺庙里洗手的。这个学生真是吓坏了。 不知道为什么,钏路这个地方的背身鬼特别多。传说有人看到全身盔甲的武士幽灵,也是以背身、倒退走的方式前进的。穿着盔甲的武士幽灵的徘徊之姿,不论是战前还是战后,都有人看到过。听说就有好几对情侣开车经过被战火烧毁的义经寺遗址时,看到盔甲武士以倒退之姿,在原始森林的雪地上流连徘徊的情形。曾经也有杂志和电视台,特别介绍和探讨过这个传闻。 武士的幽灵出现的时候,一定是冬天的下雪夜晚。此时,那块夜鸣石也会对着天空,发出苦闷的啜泣声。 昭和五十九年十二月二十日的晚上,也是如此。下雪的晚上本来就容易让人感到阴森又悲伤,三矢公寓使用地范围内,那天不仅出现了盗甲武士的幽灵,夜鸣石也朝天哭泣外,还发生了悲惨的事件,离奇地死了两个人。 十二月二十日,这一天从早上开始,就断断续续地飘着雪,入夜以后雪势渐渐变大,九点以后又起风,变成了暴风雪的天气。 管理员河野先生早早吃过自己料理的晚餐,又准备了一些酒菜后,便召集几个学生族的牌搭子到他的屋子,围着被炉桌打麻将。 因为已经放寒假,到外地读书的学生们都回来,所以轻易就找到四名牌搭子。因为加上河野,就有五个人了,所以有一名学生并没有加上战局。这名学生叫做小田切,是东京w大学的学生,非常喜欢摄影。 小田切并不擅长打麻将,所以便在一旁喝酒、看杂志,偶尔也以自己带来的照相机,为大伙们拍照。午夜零时左右,打麻将的人都累了,便暂时休息一下,开始喝酒、吃着河野准备的关东煮。 管理员室的窗户,不论是面向走廊的,还是面向道路或铁丝网墙的,都镶有透明的玻璃。三矢公寓的一号楼、二号楼和三号楼的一楼入口处旁边的屋子,因为有走廊的关系,所以空间比较小而狭长,但是,面向走廊这边的墙壁上有玻璃窗户的,则只有管理员室这一间;这是为了方便管理员了解有什么人在一号楼出入而做的设计。面向走廊的窗户上没有安装铁窗,但是面向外面的窗户上,都安装了坚固的铁格子窗户。 管理员室北边的窗户就在出入口旁边,小田切一直透过那个窗户,看着外面的情形。九点一过,窗外开始了暴风雪,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外面一个人也没有。这里离市区遥远,铁丝网墙外面的马路上,不仅没有行人经过,也没有车子驶过。室外的冷与室内的暖,让玻璃窗上经常雾蒙蒙。小田切屡屡擦拭雾蒙蒙的玻璃窗,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睛总随时注意着窗外的风雪中的黑夜。 一个喝了酒,已经满脸通红的学生也走到窗边。他把自己的身体压在小田切的背上,问小田切在看什么。 “没有看什么。”小田切回答。事实上他也没有想要看什么。 其他人也凑热闹地聚集到北边的窗户旁,河野也挤在其中。因为有人说:好久没有在一起了,大家来拍张纪念照吧!众人便决定请小田切为大家拍照。他们以北边的窗户为背景,有的盘腿而坐,有的半蹲着,让小田切拍照。 小田切感到莫名的心慌,他一边准备着照相机与闪光灯,一边退到房间的后方。当他以镜头对准众人的同时,视线仍然越过众人的头上,看着黑暗的外面。这个时候的外面,仍然是一个人也没有。不,应该说:在肉眼能见的范围内,窗外一个人也没有。关于这一点,当后来警方数度查问时,小田切的说法都一样。 这个时候,外面的风声里,开始夹杂着夜鸣石哭泣的声音。外面的风声很大,所以夜鸣石的哭泣声不像在夏天的雾夜里听到的那么清楚。声音好像来自遥远的地方,非常的细微,在轻轻抽泣的声音里,还有像“叽”或“呀”一样的声音,听起来都像是女人悲伤的哭泣声音。 并排在管理员室北边窗户前的四个学生,本来还一边找位置,一边摆姿势,突然都“咦?那是什么?”地喧哗了起来。学生们都还很年轻,也不是这个三矢公寓的住户,所以没有听过夜鸣石哭泣的声音。不过,管理员河野就不一样了,他的脸色变了,变得有点苍白。目前在这间管理员室里的人当中,只有他听过夜鸣石的哭声。上一次他听到夜鸣石的哭声时,死了一个高中生。 所以,他没有心情像学生们那样嬉闹。以前义经寺还在的时候的洗手女传闻,他也是知道的,而且彷佛也听说过“夜鸣石哭泣声,或许关系着某一个人的生死”的说法。所以,他的酒兴不仅很快就醒了,还觉得有点害怕。 学生们也注意到老人变得有点不一样了,他们直觉得老人好像要说什么,便都静下来,等待老人开口说话。 河野的心里很不安,但是在年轻人面前,他希望自己能保持冷静,所以只开口说:“是夜鸣石在哭。” 学生们都很讶异,有人脱口就说:那就是夜鸣石的哭声吗? “听说那块石头一哭,就会有人死掉。是真的吗?”有一个学生问。河野默默地慢慢点头。 大家都安静下来,并且竖起耳朵听。但是,夜鸣石的哭泣声音已经消失,好像不会再出现了。 小田切一边调整照相机,一边仍然看着北边窗户外的黑暗空间。他一直看着窗外的情形,窗外没有人影,也不见任何特别的物体,可以说是什么也没有。一个人也没有的窗外,只有淡绿色的铁丝网模模糊糊地浮现在黑暗中;而铁丝网的外面,则只有在风中摇摆的漆黑原始森林。此时他突然发现雪已经停了。 好像再怎么等待,夜鸣石也不会再哭泣了,所以其中的一个学生便催促小田切快拍照。于是小田切按下快门,闪光灯一闪。 没想到这个时候夜鸣石又哭了,让人觉得好像是不喜欢闪光灯的光,而发出抗议声一样。小田切停下拍照的动作,摆着拍照姿势的四个人的眼睛也离开照相机,同时把视线投向看夜鸣石所在的方向。当然,他们再怎么看那个方向,也看不到夜鸣石的,因为此时他们在管理员的房间里。小田切也不由自主的把视线调整到和他们相同的方向。不过,那里是已经熄灯的走廊,是一片寂静的空间。 “刚才的声音听起来很近,是不是?”有一个人说。“嗯。”另一个人附议,小田切也有同样的感觉。黑暗中尾音拖得长长的哭泣声音,好像来自相当近的地方,好像夜鸣石就在外面的雪地上徘徊一样——这个念头一起,强烈的恐惧立刻爬上心头。小田切赶快甩掉这个可怕的想法。 “喂,要不要去看看?”一个叫辻的学生说。他是北海道h大学的学生,是柔道社的社员。 “去看什么?”另一个学生说。他叫片冈。 “还用说吗?当然是去看夜鸣石。”辻回答。片冈没有回答,其他人也都沉默着。可是,大家的视线接着都投向河野,好像在等待这位管理员的指示一样。 河野自己也很迷惑,他无法下决定。照理说他是这里的管理员,有责任去夜鸣石的附近探一探究竟。因为上次听到夜鸣石哭声的八月雾夜里,有一个人死在夜鸣石的附近了,所以谁也不敢说这次一定没有事。 夜鸣石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恶替代物,他大大的后悔来这个有着夜鸣石的公寓小区当管理员了。不过,因为实在找不到理由让他说“那个东西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之类的话,做为这里的管理员,他觉得自己必须去看一看。 今天有四个年轻人可以作伴,其中还有一个是柔道社的社员,而且也不想在年轻人面前示弱,所以河野喊了一声“好吧”之后,就站起来。他下了床板,套上长靴,啪啦啪啦地把拉门往旁拉开,学生们则跟在他的身后。只有管理员室的门是拉门。拉门外就是走廊,一出拉门,就看见通往室外的出入口了。 走廊上空荡荡的,一点异状也没有,但是门外世界的雪地上,或许发生什么事了。河野摆妥姿势,对几个年轻人使了个眼色。辻和小田切的脸色有点苍白,他们双唇紧闭,非常紧张地点头表示回答。 “是呀。”辻回答。 “不管它哭不哭了。这里就是高中生死掉的地方吧!”片冈的这句话,让大家都沉默下来,不过,大家的心里都不禁颤抖了一下。 “回去吧!”有人说。 “觉得很不舒服呢!”一听到这句话,大家都像反射神经受到刺激一样,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同时转身。他们慢慢地再度踩着雪地,一步一步向前行;不过,他们的脚步在不知不觉中愈来愈快了,最后根本是以小跑步的速度,回到一号楼的门前。他们“咚、咚、咚”地在走廊上跺脚,抖掉脚上的雪。因为大家同时跺脚,发出的声音实在不小,河野不得不开口请大家注意一点。 关上通往外面的门后,河野转动门内门把上的纽,把门锁上。接着,他又关上管理员室的拉门,一进入室内后,便快速地钻进电被炉中,一副再也不想离开室内的样子。强烈的安全感也回来了。 “喂,再拍一张照片吧!”辻对小田切说。 “转换一下气氛吧!” “对。而且,刚才拍的照片里没有你吧?把照相机放在那个架子上,利用自动装置,一起拍一张吧!”河野也说。小田切也有那样的意愿,便同意了。 他把照相机放在凳子上,先从镜头的框框里,确认大家确实都已经在镜头里了,然后才设定装置,也按下了闪光灯的装置。不过小田切还是疏忽了一件事,他忘了设定快门的速度。 按下钮,自动装置开始进行了。即使是这个时候,小田切还下意识地看了一下窗外。外面没有人。小田切蹲在大家后面时,夜鸣石又哭了,夹杂在风声里的哭泣声音尾音拖得老长。大家下意识地紧张起来,脸上也露出呆住的表情。闪光灯亮了一下,照相机的快门键自动下降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砰!”的声音,让人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那个声音的来源很近,好像是车子相撞时所发出来的声音,也像是什么东西强力地撞击一号楼墙壁的声音。撞击般的声音再度传来,两次、三次。 室内的每一个人都不知不觉地站起来,大家面面相觑。很明显的,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但是在场的人谁也没有勇气跑到雪地里看。制造出那样巨响的,如果是什么莽汉或杀人狂,那倒还好,万一是幽灵、鬼魂之类的东西,那就吓死人了。接着,大家不由自主地转身,纷纷来到背后的窗户前,挤在一起观看外面。他们想透过窗户,了解外面的情形。小田切也从众人的背后,看着外面。 还是老样子,风声不时呼号着,外面仍然一个人也没有。 开了窗户上的锁,一鼓作气地打开窗户,他的手紧握铁格子窗上的铁条,额头贴在铁格子上,仔细地环视外面的情形。但是他没有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事物,只感觉到刺骨的寒冷。雪地上还是很平整,除了他们刚才踩踏过的痕迹外,看不出有别的痕迹了。雪早就停了,但是附近的原始林仍然因为不时吹来的寒风,而发出声响。 关上窗户。刚才开窗的结果,让室内的温度降低了,所以大家都钻进被炉桌里。那时,大家又都听到外面冷空气哆嗦,像女人在啜泣的声音了。那是拖着长长尾音的咻——咻——;夜鸣石发出和先前不一样的哭泣声。大家以被炉桌为中心,几乎是头碰头地靠在一起发抖。 “刚才……是什么声音?”片冈说:“也是夜鸣石的声音吗?” 没有人回答片冈的问题,因为那是不用说也知道的事。 屛息沉默了一阵子之后,大家突然间又听到像女人惨叫的声音,这次的声音撼动了黑夜的空气。但是,这声音不是夜鸣石发出来的,这是活生生的人类所发出来的声音。片冈又开始发抖了。 “刚才那个声音也是夜鸣石的声音?”他又说。 “不,不一样吧!那个声音像真的女人的声音。”小田切说。 “可是,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声音呢?”辻发着抖,呻吟似地说。 “是像夜鸣石声音的女人声音吗?” “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不清楚呀!” “从外面来的吗?” “是外面没有错吧!好像是原始林那边传出来的。” “要不要去看看?” “不要了。外面太冷了。”辻说。他的声音有点发颤,原因并不单纯是寒冷的缘故。看看时钟,时间指向十二点五十分。 这个晚上谁也不想冒险了,五个便在被炉房间里铺了被褥,挤在一起睡觉。虽然有人想回去钏路市区的家,但是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事情,让他们谁也没有勇气在黑夜里经过原始森林,回到市区的家里。 猛烈的暴风雪声音,让小田切在黑暗中张开眼睛,他觉得自己好像睡在暴风雪当中一样。原始林的树梢被强风狂扫的声音、风呼号的声音、雪片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不停地在黑暗中进行着。 小田切觉得自己无法入睡了。因为听到啪答啪答好像什么东西随风飘动的声音,所以他转动脖子,寻找声音的来源。风从应该紧闭着的北边窗户的缝隙吹进来,吹动了睡觉时拉下来的窗帘。 面对外面的窗户都紧闭着,窗帘也都拉下来了,因此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是面对走廊的窗户只拉下一半的窗帘,所以看得到空荡荡而黑暗的走廊。 小田切稍微挺起上半身,看看在睡觉的其他人的情形。外面的声音那么大,除了他以外的一老三少,都睡得很安稳。 慢慢习惯黑暗后,他才注意到面向外面的窗户透着淡淡的亮光。那是白雪反射的光吗?还是黎明将至的曙光呢?室内太暗,无法看清楚手表上的数字。现在可不能贸然开灯,打扰了同伴的睡眠。小田切躺回有点霉味又有点重的被褥里,努力让自己再睡着。他闭上眼睛,调整呼吸。但是,就在睡意要来的时候,又有新的事情让他张开眼睛。 这次是暴风雪的声音中,掺杂着有点像石头互相敲击的叩、叩声音,让他不由自主地张开眼睛。这个奇怪的声音让躺在被窝中的他抬起头部,竖耳倾听。但是石头互相敲击般的声音不见了,只听到风声、风雪的声音和雪片打在玻璃窗的声音。是神经过敏听错了吗?小田切再度把头靠在用坐垫折叠成的枕头上。可是——叩、叩、叩——又听到了。 有谁在下楼梯吗?小田切的脑子快速转动着。可是,谁会在这个时间里下楼梯呢?而且,如果那是某一个“人”下楼梯的声音,那么这个人走路时发出来的声音也太奇怪了。那是不流畅又缓慢的行动声音,好像是每走一步都要仔细确认后,才会再走下一步的样子;好像是——对了,好像是机器人在走路,非常生硬的、提心吊胆的、非常不自然的走路方式。 躺在暗暗的被窝里的小田切,不禁怀疑自己是在作梦。但是,他又觉得那个听起来有些奇怪的声音,愈来愈像脚步声了。除了脚步声之外,不可能是别的声音了。还有,那个奇怪的声音正在下楼梯,而且慢慢接近自己所在的房间窗户。 一直看着盔甲武士在风雪中慢慢远去,完全呆住了的小田切,突然想到要拍照。他慌慌张张地拿出照相机。照相机上还安装着闪光灯,不过,他没有勇气使用闪光灯,而且距离太远了,闪光灯也派不上用场。更何况,武士的脸朝着他的方向。 小田切想好要用最慢的快门速度来拍之后,便迅速地拆下闪光灯,拉下闪光灯的线路。 接着,他改变相机上的快门速度,从六十分之一秒,调整到八分之一秒。他的手指颤抖的程度,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然后,他很快地靠近窗边,再度擦拭玻璃上的雾气。盗甲武士已经在相当远的地方了。 他的手臂用力夹紧腋下,还把手肘靠在窗棂上,再把窗帘关紧一点,遮住自己的身体。他把照相机的镜头对着外面的风雪,力求手部力量的稳定,按了好几次快门。第一次在不用三脚架的情况下,用这么慢的速度拍照,他觉得不安,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成功地拍下照片,或许只能拍到类似剪影的东西吧! 就在拍照的时候,盔甲武士仍然继续远去,已经从铁丝网围墙的出入口,走到外面的马路上,并且越过马路,消失在铺满大雪的原始森林中。小田切的眼睛离开照相机,发了一阵子的呆之后,脑筋才开始活动。他想:倒退走的武士,是从原始森林里出来的吧? 4 “对,她们死了。” “但是——”河野双手抱胸,疑惑地说:“昨天下午六点左右开始,我就一直在这里,并没有看见藤仓市子和藤仓房子经过那里,去楼上呀。”河野指着面向走廊的窗户。 “你可能漏看了吧!”刑警很干脆地说。 “不会,不可能漏看了。” “可是,刚才你说你自己做晚饭。她们可能在你自己准备晚餐的时候,从那里经过的。” “没有。她们也没有在那个时候经过那里。我身为一号楼的管理员,有责任在身,所以面对走廊的门经常是开着的,只要一听到些微的脚步声,就会立刻注意窗户外走廊的情形。面对走廊的窗户有透明的玻璃,而且窗帘是全部拉开的,所以,只要有人经过,就不可能逃过我的视线。” “或许是有意避过你的视线,躲躲藏藏进来的。” “就算想偷偷摸摸的进来,也会被我发现的。小孩子故意以蹲着走的姿态,从窗户下面经过时,我也是立刻就会察觉到的。因为那扇门已经很旧了,不管是开还是关的时候,都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我的耳力还不错。” “那么,会不会从别的入口进来呢?” “别的入口?是哪里?与外面相通的出入口只有这里。还有,一楼的每一间住户面对外面的窗户,都装有铁格子窗,所以不可能从窗户进入这栋公寓里。” 河野非常认真地说出自己的看法,刑警不禁露出苦笑,说:“按照你的说法,藤仓市子和藤仓房子根本就不可能进入这栋公寓的五楼。”刑警笑了一笑,又说:“可是,事实上她们确实是在上面的房子里,所以,还是你漏看了吧!” “我不可能漏看了。”河野的脸色都变了,他非常坚持自己的想法。“每个从那里经过的人,我都会确认一下。我有这样的习惯。”, “好了,好了。”刑警摇摇手,以手势制止河野继续说下去,并且换了一个话题:“她们可能是昨天中午的时候进来的吧!对了,她们的先生都姓藤仓,他们是兄弟吗?” “是的,藤仓一郎和藤仓次郎是兄弟。” “市子和房子分别是这对兄弟的妻子?” “是的。” “他们是怎么样的人?” “您是问他们的职业吗?” “没错。” “弟弟藤仓次郎是摄影家,拍了很多钏路湿原上的鹤的照片。” “哦?光拍鹤的照片能生活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哥哥藤仓一郎在钏路市内经营一家小酒馆,弟弟次郎好像也在那里帮忙。” “原来如此。小酒馆的店名呢?” “好像叫‘白色’吧!” “‘白色’吗?在钏路市的哪个地区呢?” “唔——我想是在若松町的八丁目那一带吧!藤仓次郎曾经在那里开摄影展,我去过一次。就在车站的后面,离车站很近。出了车站,很容易就可以找到了。” “藤仓次郎经常开摄影展吗?” “好像偶尔就会办一次展览。” “可以说说藤仓兄弟的妻子——市子和房子吗?” “嗯。” “她们两个人的感情不好吗?” “不,没有听说过她们感情不好的事,她们还经常一起去买东西。怎么了吗?” “没什么。那么,她们和加纳通子的交情呢?” “加纳小姐和市子与房子吗?应该是很普通的交情吧!” “没有听说过她们之间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吗?” “没有听说过。对了,加纳小姐现在怎么样?她在上面的屋子里吗?” “不,她不见了。她好像在北大路开了一间店?” “是的。她的店的名字叫‘丹顶’,是镀金艺品店。” “她好像也不在店里,有可能是逃走了。你知道加纳小姐的行踪吗?昨天有看到她吗?” “昨天下午六点以后的时间里,我没有看到她。” “六点以后?那么你是在什么时候看到她的?” “啊,我说得不够清楚,我的意思是,昨天她出去上班以后,我就没有再见到她了。我会说‘六点以后’,是因为那是我回到管理员室的时间。六点以后我一直在这里,所以我的意思是:六点以后并没有看到加纳小姐进入一号楼,也没有看到她出去。” “嗯,那么她可能是在六点以前进出这里的。” “是吧!那段时间我也不在这里。” “她早上出门上班时,你见到她了吗?” “见到了,还打了招呼。” “那是几点左右?” “九点左右。” “她一向都是在那个时间出门的吗?” “是的。” “对了,昨天晚上你几点钟睡觉?” “昨天晚上我和这几个人一起打麻将,还因为夜鸣石的哭声引起一阵骚动,搞得紧张兮兮,很晚才睡。睡觉的时候大概已经两点半、三点钟左右了。” “你说‘夜鸣石的哭声’,那是什么事?”在刑警的询问下,河野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一一说出来。刑警笑了笑,有点不以为然的样子,说:“石头也会哭呀?” “刑警先生,你刚才说加纳小姐有逃走的可能性。那么,你的意思是加纳小姐可能是杀人凶手,她杀死了藤仓市子和房子两个人吗?”河野问。 “不,事情现在还不能这样说。”刑警的口头上虽然非常谨愼地回答了河野的问题,但是他的内心里,一定是那样认为的吧! “两位藤仓太太是怎么死的呢?” “凶器是一把生鱼片刀和一把厚刃刀。看情形是互刺而死的,都是在心脏上一刀毙命。” “她们两个人是互刺心脏而死的……不是自杀的吗?” 一直默默地听着刑警与河野谈话的小田切,突然插嘴发问。 “不是。”刑警简短地回答了小田切。接着又说:“两把刀子都是加纳通子的东西。刀子的刀柄上,还有加纳通子的指纹。” 河野张大眼睛,呆住了,一副“怎么会有这种事”的表情。他无法想象加纳通子会和那种事有关。可是,要怎么跟警方说自己的想法呢?他很犹豫。 学生们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一来他们觉得害怕,因为夜鸣石驱之不散的传说,好像又要出来作祟了;再来他们也无法对警方说出他们此刻心里的想法。 “可是,加纳小姐不是会做那种事的人。”河野有点胆怯地说。 “平常的样子是靠不住的。”刑警冷漠地说。“死掉的那两人没有自杀的理由,也没有留下遗书。” “那间房子里没有争执过的痕迹吗?家具没有被打乱吗?”辻也提出问题了。但是一听到辻的问题,那刑警明显地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房间里有弄得到处都是血吗?以后整理起来就麻烦了。” 河野以管理员的身分来询问,刑警终于开口说:“不,没有流什么血。伤口被凶器堵住,所以出血量很少,房间里也没有什么争斗的痕迹。” “死亡的推定时间是什么时候呢?”辻战战兢兢地发问。 “昨天晚上十一点到今天凌晨一点之间。”刑警厌烦地回答。 此时,原本站在外面说话的其他刑警,进来叫唤在管理员室和河野他们谈话的刑警。那刑警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果然是那样!”辻的声音虽然小,但是语气却很激动。“昨天晚上听到女人的惨叫声时,还不到一点吧?” “女人的惨叫声?那不是夜鸣石的哭泣声吗?”片冈说。 “不是!昨天晚上除了夜鸣石的声音外,不是还有一个像人类哀鸣时发出来的声音吗?” “啊,对,是有那样的声音。”小田切回答。 “当时不是有人说那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吗?” “没错,没错。” “原来那不是从外面传进来的,而是从上面传下来的吗?” “看来那就是刀子互刺的瞬间,女人发出来的惨叫声。” “真的像传说的那样,发生事情了?” “传说的事情虽然很难令人相信,但是,事实好像就是那样。传说说:听到夜鸣石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声音时,就会有事情发生。” “河野先生。” 刚刚出去的刑警回到屋内,呼唤河野。门口那里站了三、四个二号楼和三号楼的住户,刑警们站在走廊上。“刚才你说昨天傍晚六点以后,你一直都在这个房间里;那个时间以后,谁出入一号楼,你一个也没有看漏。” “我是那么说过。”河野很肯定地回答。 “你说过六点以后并没有看到藤仓市子和藤仓房子进入一号楼。是吗?” “没有错。她们绝对没有经过这里。所以,如果她们死在上面的五楼,一定是白天的时候就待在加纳小姐的房间里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情况。” “刚才我也是这么想的。”中年刑警一脸困惑地说:“可是,事情实在很奇怪。刚才我们请来的人,是住在二号楼的藤仓次郎家对面的人,和住在三号楼藤仓一郎家对面的人。他们说昨天晚上九点左右,次郎的太太曾经出现在自家门前附近。” “在二号楼五楼的藤仓家前面吗?” 河野问。藤仓次郎夫妇的房子在二号楼五楼的西侧,一郎的房子是三号楼五楼的西侧。 “是的。”刑警回答。昨天九点,就是吃完晚饭,学生们聚在管理员室,刚要开始打麻将的时候。所以说,九点以后如果有人进入一号楼,河野一定会看到,所以河野很肯定地说:昨天晚上九点以后,没有人再进入一号楼。而且一号楼的住户也都在九点以前回到自己的屋子了。 “还有,和藤仓一郎住在同一楼层的人,曾经在三号楼五楼的楼梯间,看见藤仓一郎的太太。” “那时是几点?” “好像是十点左右。晚上十点。” 如果是晚上十点,那就没错了。那个时间以后,藤仓市子根本没有进入一号楼的理由。这是河野坚信的结论。 “但是,她们的丈夫——藤仓一郎和藤仓次郎,却说太太们以电话联络,十点以后要去什么地方。大概是她们两个人约定要一起去哪里吧!我们认为她们要去的地方,就是一号楼,位于五楼的加纳小姐的家。不管怎么说,这里远离市区,又下着雪,那样的深夜,她们应该不会去远的地方,比较可能去同一个小区公寓的某个熟人的家。 “如果是这样,那么,藤仓市子与房子两人,一定是一个在十点以后,凌晨一点以前;一个在九点以后,凌晨一点以前,经过这条走廊进入一号楼内的。因为一号楼并没有别的入口。” 河野先是歪着头想,然后摇摇头。 “怎么样?”刑警问。 “她们没有经过这里。”河野清清楚楚地回答。“昨天晚上九点以后,没有人从这里经过。” “可是……”刑警才要开始说,立刻被河野打断。河野说:“过了九点以后,这四个学生都已经在这里了,所以,在这里的,除了我之外,还有他们。他们四个人也是证人,请问问他们吧,他们也会说‘晚上九点以后,没有人经过这里’。” 刑警看看四个学生,那四个人纷纷点头了,小田切尤其有自信。昨天晚上他没有参加麻将的战局,如果有开门的声音,他不可能没有听到。 “两点半以前,你一直都是醒着的吗?”刑警重新看着河野,问道。 “嗯,是的。” “两点半以前,都没有人从外面进入一号楼吗?” “是的。不过,我刚才也说过了,因为夜鸣石的哭声,所以大概是刚过十二点半的时候,我们曾经一起出去观察夜鸣石的情况。看完夜鸣石后,就立刻回来这里。然后我就把门上的锁锁起来,没有人可以从门出入一号楼了。” “你每个晚上都会锁那扇门吗?” “是的,每天睡觉以前,我一定会去锁门。” “这么说来,即使是一号楼的住户,也进不来了吗?” “很多住户有那扇门的钥匙。就算没有钥匙的人,也可以打电话,请在家里的太太出来开门。从里面开的话,很容易就可以打开。他们开完门后,再请我去锁门的情形,也算是常有的事,我不介意这种事。” “你经常两点半还不睡吗?” “不是。昨天晚上的情形是特别的。学校放寒假了,学生们难得放长假回来钏路。因为大家很久没有见面了,所以我才约他们来打麻将。平常的话,我大约十点半就睡觉了。” “十点半吗?嗯——不管怎么说,总之你认为那两位受害人昨天晚上并没有进入一号楼……” 刑警满脸困惑地陷入思考。 “可是,她们两个人为什么会去加纳通子的屋子呢?”辻先是喃喃自语,然后转而问河野:“她们两个人和加纳小姐的交情呢?一点也不熟吗?” “别开玩笑!她们没有交情。”河野勃然变色地说。“她们没有理由去加纳小姐的家,所以,刚才刑警先生所说的事如果是真实的,那真的就是怪谈了。” 怪谈——?小田切的神经被这个字眼刺激到了。他突然想到:对了,轮到我说话了。 “刑警先生。”他先叫住刑警,然后慢慢地、完整地,又战战兢兢地说出昨天晚上自己看到的事情。 “你说有穿着盔甲的武士从这里经过?”小田切一说完,刑警以惊讶的声音问道:“从这条走廊经过?黎明前?那时是几点钟左右?” “不知道是几点。那时我虽然看了手表,但是太暗了,根本看不到手表上的数字。” “大家都看到了吗?” “只有我看到。那时只有我被暴风雪的声音吵醒,他们都还在睡觉。” “你不会是在作梦吧?”刑警大声地说。小田切早就想到可能会被这么说。 “你应该叫醒我们的。”河野说。 “那时我吓坏了,没有想到要叫醒你们。” “你真的是在作梦吧?”辻发问。 “不是梦。”小田切肯定地说。 “受到夜鸣石传说的影响,而作那样的梦。这倒是不奇怪。” “那真的不是梦。”小田切坚决地说着。 但是刑警终于笑出来,说:“不管你再怎么说,也没有人会相信你的。盔甲武士不会在大半夜的时候,从这里经过,更不可能倒退着走。你别说了,又不是小孩子!” “但是,有一件事情我也觉得有点奇怪。今天早上我要出去这栋楼的时候,发现门锁已经被打开了。”河野说。 “或许是比较早起的住户打开的吧!总之,不会有穿着盔甲的武士。我不相信这种事。”刑警又笑了:“各位该不会被怪谈或传说迷惑了吧?怪谈或传说都是故事,现实的生活里,不会有那种事的。” “但是昨天晚上夜鸣石真的哭了呀!” 片冈小声地说着。非常懊恼地坐在一旁的小田切突然想到一件事,刚才他竟然忘了这件事。 “我想起来了。我拍了照片,我拍了盔甲武士的照片!” “拍到他站在走廊时的照片吗?” “不是,我拍照的时候,他已经走到外面了。我是从这边的窗户,以八分之一秒的速度按下快门拍摄的。不知道有没有拍下来,如果有拍下来,那就有证据了。” “那个照相机呢?” “照相机在家里,但是刚才已经把底片拿出去洗了。我想明天应该可以拿到照片。” “哦?”刑警似乎还是不大相信这件事。他说:“那是梦,不可能拍到穿着盔甲的武士幽灵。” “可是,那要怎么解释夜鸣石的哭泣声呢?我们五个人都听到那个声音了。” “那一定是什么别的声音,却让你们解释成是夜鸣石的声音。”刑警肯定地说。 5 这个事件实在是让人无法解释。分别有人于十点和九点的时候,在藤仓市子和藤仓房子的住屋前或附近,看到这两位女性;这两位女性又在同一天晚上十一点到翌日凌晨一点之间,死在离她们的住处有点距离的加纳通子的屋子里。也就是说:市子从晚上十点到凌晨一点的这个时间带,去了加纳通子的家;相同的,房子从晚上九点到凌晨一点的时间带里,也去了加纳通子的家。可是,根据管理员河野和四名学生的说法,她们根本不可能去加纳通子的家。 面对这样无法解释的情况,刑警们开始感觉到慌张了。藤仓市子和藤仓房子确实死在一号楼的五楼,所以,她们一定曾经进入一号楼。可是河野和四个学生都确定她们没有从一号楼的入口进入,因此刑警们首先想到的是:她们会不会从窗户进入?可是,一号楼一楼住家的窗户上,都安装了坚固的铁格子窗,并且经过调查后,发现这些铁格子窗也没有近期内拆卸过的痕迹,可见她们也不是经由窗户进入一号楼的。 警方又想到:会不会有别的出入口。可是,看来看去,一楼确实没有别的出入口了。那么,会不会从二楼的窗户进入呢?刑警们不得不考虑到这一点。如果使用梯子,从二楼的窗户进入…… 然而,这种可能性似乎也很低。三矢高级公寓的使用地范围里,看不到梯子之类物品;而且,住在二楼的人似乎没有人会提供自己家的窗户,让她们进入一号楼里面。住在一号楼二楼的人家,和藤仓市子、藤仓房子都没有什么交情。还有,午夜十二点半的时候,管理员河野还曾经带领着学生们,出去探查夜鸣石;根据他们的说词,当时雪地上非常干净,没有脚印之类的东西。 有两个女人死在一号楼的五楼里,可是,从物理条件看来,这两个女人并没有进入一号楼。这实在是一大悬疑。 除了上面的悬疑外,这个命案里还有一个疑问,那就是:这两个女人为什么会死?陈尸地点的屋主是加纳通子,凶器上有加纳通子的指纹,目前加纳通子又行踪不明,从这几点看来,加纳通子确实有杀人的嫌疑。可是,加纳通子为什么要杀害藤仓市子和房子呢?不管从哪个角度寻找,都找不到加纳通子杀害她们两个人的原因。 钏路署调查之后,发现加纳与两名死者虽然认识,却不熟络,并没有到家里互相探访交情。既然只是点头之交,应该没有杀害对方的因素。那么,难道她们是受到夜鸣石传说的影响,自杀而死的吗? 凶器的刀柄上,确实也有她们两个人的指纹,可是,那是很浅的指纹,只被认为是凶手杀人后,让死者握住刀柄,所造成的痕迹。此外,她们没有留下遗书,也找不到自杀的理由。她们两个人都没有生孩子,丈夫们的工作并不顺利,目前正在经营的“白色”小酒馆,生意也不是很好,何况还有贷款的压力,次郎的工作前途也不看好。尽管如此,市子仍然努力要让小酒馆的生意上轨道,房子也尽力地在帮忙,实在看不出她们有想死的念头。 如果她们真的是自杀的,那么除了说是受了夜鸣石的影响外,实在找不到别的理由了。可是,她们生前似乎对夜鸣石的传说没有什么兴趣。 总之,实在找不到她们突然死亡的原因。 不过,如果凶手是她们的丈夫的话,那么或许就找得到原因了。那就是保险金。她们的丈夫都为她们投下巨额的保险。保险的受益人当然是丈夫。因为她们每个人都分别有好几个保险,每个人的总额约有五千万,两个人加起来超过一亿圆。如果命案的调查终结了,两个丈夫都被证明与命案完全无关,那么他们两个人就可以领到保险金了。 但是,假设藤仓兄弟在自己的家里杀了妻子,结果也是一样的。因为尸体是在一号楼的五〇三室发现的,所以如果他们真的在上述的那些场所之一,杀死了妻子,那么他们势必得把尸体运到五〇三室。活人的身体和死人是不一样的,藤仓兄弟搬运尸体的时候,一定要从一号楼一楼的河野房间旁边经过才行。可是,根据之前的调查证词,十二月二十日傍晚六点以后,就没有可疑的人踏入一号楼了,因此这个疑问依旧得不到解答。 就这样,经过几番调查的波折之后,钏路署的捜查单位因为刺入两位死者的刀子刀柄上,有屋主加纳通子的指纹,加上加纳通子又失踪了,便把怀疑的对象,再度转回到加纳通子的身上。 警方认为加纳通子就是凶手,而且五〇三室便是命案的现场。虽然加纳通子没有杀死藤仓市子与房子的动机,但是,市子与房子却未必没有杀害通子的动机。 钏路署查问到一件事,听说过藤仓兄弟对加纳通子很有兴趣,尤其是弟弟藤仓次郎。次郎和加纳通子一样,对丹顶鹤情有独钟,所以几乎每天都去加纳位于北大路的店里,他不仅让加纳看自己的摄影作品,还力邀加纳带作品到“白色”做展览。一郎虽然不像次郎那么热衷,但是也经常去“丹顶”。 这一对兄弟对加纳通子的兴趣,很可能引起妻子们的反感,于是妻子们讨论之后,决定去加纳通子的房间谈判,希望加纳通子不要勾引她们的丈夫,可是谈判的过程引起争端,有人一时激动,拿出了厨房里的菜刀,一阵混乱之下,这对运气不好的妯娌变成互刺的局面—— 如果这样想象的话,这对妯娌用不着和加纳通子有什么交情,以前也用不着去过加纳通子的五〇三室,她们随时有可能去找加纳通子。钏路署相当重视这个假设,加纳通子突然失踪之事,也让根据住在“丹顶”附近的人的说法,加纳通子二十日那一天和平常一样,在相同的时间开店。 但是平常七点才打烊的“丹顶”,那一天却在下午两点左右就关上大门,从此就没有再见到加纳通子,“丹顶”的店门也没有再开启过。 当天她关了店门后,就直接回到三矢公寓的自宅内吗?她在自己的家里等待那两个妻子,在深夜的时候杀害了她们,然后趁着管理员睡着时,逃出三矢公寓吗?管理员室前面的门的锁,并不是学生们所说的盔甲武士打开的,而是通子逃亡时打开的吗?钏路署的看法,恐怕比较接近这个想法吧! 这个案子的关系者中,已经有一个人失踪了,这个人是藤仓兄弟的长姊藤仓令子。令子、一郎、次郎是亲姊弟,他们原本是四姊弟的,但是最小的弟弟良雄听说小时候就因病死了。 令子出生于昭和二十一年(一九四六年),未婚,在钏路市内的若松町经营出租公寓,自己也住在公寓内的一间房间里。她从二十日开始就不见踪影;可是,因为她是独居者,所以,没有人知道她失踪的确切时刻。不仅这个事件处处是谜团,发生在夏天的雾夜里的小池恭一君的命案,此时也还没有解决。因为这两个命案都和钏路的传说牵连在一起,所以整个北海道的媒体,都曾经大幅报导。但是,更让人吃惊的事情,是接下来的事。之前的事件经过,虽然非常奇怪,但是还称不上是灵异怪谈。 十二月二十二日,小田切到照相馆,去拿那个晚上拍的照片。因为刑警说过,照片洗出来后,要让警方看,所以在约定和警方见面的前一小时,他就去拿照片。被警方说是在作梦,让他非常气愤,所以他很在意是否能拍下暴风雪中的盔甲武士。 结果——洗出来的照片非常模糊。因为当时是深夜,外面又是暴风雪的天气,同时又是远距离拍摄,所以洗出来的照片只见到一个淡淡的影子;而且,与其说那个影子是人,还不如说是一根电线杆的影子。总之,照片让小田切非常失望。 拿着这样的照片去钏路署,可说是一点意义也没有,所以他走进北大路上的一家咖啡馆。他在咖啡馆里仔细地看着那些照片,并且拿出底片比对。他想:不同的显像技术,会洗出不同效果的照片,或许有什么办法可以让盔甲武士的影像清晰一点点。他也认真的考虑:如果放大照片,影子会不会更清楚一些? 他叫了咖啡,一张张的看着洗出来的照片。去三矢公寓前,在家里拍摄的狗的照片,也混在其中。突然,他轻叫出声,手上的整叠照片掉落在桌面上,其中还有几张掉到地上。可是,他不管这些从手上掉落的照片,一时之间竟然惊讶得动不了了。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才以颤抖的手指,一张一张地捡起地面上的照片。 他不必失望,也不用去思考如何让站在空地上的盔甲武士的影子更清晰了。以管理员室的北边窗户为背景的两张合照照片里,一张有小田切,一张没有小田切,但是,这两张照片里,都很清楚地拍到盔甲武士了。照片里,盔甲武士悄然站在北边窗户铁格子窗外的雪夜里。没有小田切的那张照片,照片里的盔甲武士比较大。照片很清楚。盔甲武士站在离窗户很近的地方,越过铁窗,看着正在拍照的四个人的背后。照片里的四个人完全不知道背后的情形,还露出天真的笑容。 第三章 千分之一的幸运 1 看完一大叠报纸,一杯咖啡也喝光了,又和那位女子谈过之后,吉敷才前往钏路署,从北大路去钏路署并不远。 还是上午。他在钏路署的玄关,询问搜查本部的办公室所在,然后走进挂着好像新年试笔时所写的“三矢公寓杀人事件搜查本部”牌子的办公室。这一次旅程中,继青森署之后,他第二次进入所谓的搜查本部。 吉敷已经进入办公室了,却没有人上来打招呼,也没有人前来问话,可以说是完全无视吉敷的存在。吉敷走到最靠近自己的一个人身旁,拍拍那个人的肩膀,拿出警察证件,让对方知道自己来自樱田门一课,并且请对方说明一下搜查的状况。 那位中年刑警却说:“所有的搜查状况报纸上都有报导了,你没有看过报纸吗?” 吉敷回答:“看过了。” “那么你还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详细的进行状况。” “现在的状况吗?就是那个女的逃走了,现在行踪不明。”这样的回答还是让吉敷一头雾水。中年刑警的心情好像不大好,不过,似乎不只他的心情不好,这个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也都板着脸,一副拒人千里的表情。大概是这个案子真的进行得很不顺利。 “我们这里也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案子。你是为了这个案子,特地从东京来的吗?”他抬头看着吉敷的脸说,脸上的表情完全没有亲切的诚意。 “啊,嗯。可以这么说。”吉敷回答。 “为什么呢?和别的案子有关吗?” “我只是纯粹对这个案子有兴趣。” “是吗?你对这个案子可能有什么了解吧?” “没有。” “和东京的什么案子有关吧?” 对方好像还不知道青森署的“夕鹤九号”事件。吉敷差点说出“夕鹤九号”的事件,但是话到嘴边,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 “没有。”吉敷只这么说。 “总之,请你告诉我调查的状况。”吉敷重复说着这样的话。 “还要说什么呢?一切如你所知道的。”他说完就转过身去,半背着吉敷,态度非常冷淡。已经步入中年,所以他并不想开口说什么灵异怪谈之类的事吧?而且,吉敷来自东京的一课,他是否觉得自己被轻蔑,觉得吉敷在试探自己,而觉得不愉快呢? 吉敷有点左右为难了。现在再找办公室内的其他人询问,对方态度和回答,恐怕和这位中年刑警不会有所差别。办公室里的人都板着脸,自己在钏路署里没有熟人,又没有理由提出正式要求,请求协助,所以对方当然可以拒绝公开进行中的搜查状况。怎么办呢? “是呀,这个案子已经变成灵异事件了。真的是太离奇的案子了。你来得正好,我正愁没有人帮忙,现在是一筹莫展的时候……啊,来来来,请这边坐吧!”牛越把吉敷带到主任桌旁边,自己坐定位子后,就请吉敷坐旁边的椅子。然后抬起下巴,对着吉敷的背后,大声喊:“倒茶!”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牛越问。 “昨天晚上。刚到不久。” “嗯。” “昨天在札幌的时候,本来想打电话给你,但是又觉得没有必要,所以就没有打了,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近来还好吧?” “还好。前阵子得了感冒,刚刚好了。中村兄好吗?” “老样子,好像还好啦。” “还继续在搜查班?” “嗯,他在那里已经一年了,我想他很适合那里吧!” “是吗?应该是吧!” “嗯,那个人一向喜欢独立作业。” 茶来了,好像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对了,这次的案子很麻烦吧?”吉敷一边拿起茶杯,一边把话切入主题。牛越用手摸摸日益稀薄的头发,露出像是苦笑,也像是不好意思的表情。 “是呀!真的很麻烦。老实说,几乎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案子了。” “如果可以的话,可以让我插手效力吗?” “那是求之不得的事。你对这个事件了解多少?” “我刚刚看过报纸,也找人问过了。” “既然如此,你大概就全部都知道了。我们所掌握到的,也就是报纸上说的那些了。报纸上已经说明得很详细了。不是吗?” “是吗?加纳通子所住的一号楼五楼,就是命案的现场吗?”从自己的嘴巴里说出前妻的名字时,吉敷心里隐隐作痛。 “是的。” “现场的情形怎么样呢?” “你看看这个吧!”牛越拉开自己的抽屉,取出一个文件夹,然后从文件夹里抽出三矢公寓整个使用地的配置图,和一号楼五楼的室内图。 “如这张图所显示的,这间公寓是二dk(二卧一厨)的结构,隔间非常单纯。这个门是入口,旁边是流理台,进门后的空间就是厨房,厨房里有餐桌。这一部分是浴室和厕所。往里面走,就是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再往里面,则是另外一间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就是这么简单的隔间。隔开这三个空间的,是隔扇拉门,室内没有一般开启式的门。 “还有,这间屋子总共有一、二、三、四……七个面对外面的壁面,每个壁面上都有一扇窗户,窗户上都安装着栏杆。因为这里是五楼,所以没有安装铁格子窗的必要。此外,南面的部分,有一个小小的阳台,不过说是阳台,还不如说是晾晒的空间。还有,流理台上有一扇小窗户,这是铝制的铁窗。 “紧邻阳台的南面房间,好像是加纳通子拿来当客厅的空间,里面有沙发、桌子等接待客人用的沙发组。藤仓市子和房子两位女性,好像殉情的男女一样,以相互拥抱之姿,死在南侧的沙发上。如果不把她们拉开,就不会发现她们的胸前各插着一把刀。” “拉开了才知道?” “是的。” “她们的手都绕到对方的背后吗?” “对。一个揽着背,一个揽着肩,感觉上好像双手都放在肩膀上了。” “死者的身上都穿着运动衫吗?” “对,两个人都穿着运动衫和长裤。来看看现场的照片吧!”牛越说着,又从抽屉里找出几张照片。吉敷仔细观看,发现她们两个人都相当年轻。 “这个是市子,这个是房子。”牛越指出的市子,长得相当漂亮。两个女人抱在一起死的样子,真的会让人联想到和夜鸣石有关,为了义经而自杀的两个女人的传说。 “房间里没有打斗过的痕迹吗?” “没有。死者没有流什么血,房间内的家具摆设也很整齐。” “她们是自杀的可能性呢?” “这个很难说呀!因为屋主不见了,而且凶器上还有屋主——加纳通子的指纹。” “尸体身上的菜刀,是加纳通子屋里的东西吗?” “好像是的。厨房里已经没有的菜刀了。” “既然是屋主的菜刀,刀柄上面有屋主的指纹,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没错,研判案情时确实也有这样的顾虑。” “她们两个人的身上,除了菜刀造成的致命伤口外,还有别的伤痕吗?” “没有。” “没有打斗所造成的青肿痕迹吗?” “没有。” “连打斗造成的青肿的痕迹也没有……那么,有类似遗留物品之类的东西吗?” “没有特别值得怀疑的遗留物品或指纹。屋子里的指纹大都是屋主的,其他的指纹应该是平日访客所留下的。屋子里没有香烟,加纳通子好像是不抽烟的人。” “藤仓市子和藤仓房子呢?” “你问她们有没有抽烟吗?好像也没有。” “我是说指纹。没有藤仓市子和藤仓房子的指纹吗?” “加纳通子的房子里吗?没有听到这方面的报告。” “你的意思是:加纳通子的屋子里没有发现两名死者的指纹?” “是的。” “没有呀……” “来访者没有留下指纹,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情况吧!或许只要不碰触屋子里的东西,就不会留下指纹了。” “可是,当时是晚上,开灯的时候总会接触到开关之类的东西吧?” “或许加纳通子早就开着灯,等待她们来了。还有,开灯的时候也可以用手指关节的部位去按呀!那就不会留下指纹了。” “嗯,或许是那样。就像我刚才进入这间刑警办公室时,也没有碰触到什么东西。” “对。” “尸体解剖后,有什么发现吗?” “两个人的身上都没有毒物反应。她们分别和自己丈夫吃晚餐的时间,大约是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胃袋里的东西和她们的丈夫所说的食物一致。此外,从胃袋内容物的消化情况看来,也和推定的死亡时刻相吻合。” “她们在五〇三室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喝,什么东西也没有吃吗?” “好像是的。我们也觉得这一点有些怪异。陈尸地点的五〇三室客厅里,连一杯茶也没有。喝茶时用的茶杯和茶壶之类的东西,都整齐地倒扣在流理台上。她们在五〇三室的客厅里时,好像连一片饼干也没有被招待。” 这代表什么意思呢? “死者身上没有任何青肿的伤痕,现场没有留下遗留物品和指纹……她们真的是自己走到五楼的五〇三室的吗?” “没错。她们两个人身上穿的褐色皮外套,就在沙发旁边。问过她们的丈夫与邻近的人了,都说那确实是她们的衣服。她们拥有相同的外套。” “那么,她们都穿着那件外套去五〇三室的?” “我想是的。” “可是,她们是从哪里进去一号楼的五〇三室的?一楼的管理员不是说了吗?那个时间里没有人进入一号楼。” “哈哈哈。”牛越状似愉快地笑了,吉敷被他感染,也露出微笑。牛越说:“到底是从哪里进去的呀!还没有人知道这一点呢!” 吉敷稍微沉默了一下,才说:“总之,应该是从二楼或三楼的窗户进去的吧?虽然这种假设有点牵强,但是,除了这个方法外,还有什么方法呢?所以我认为只有这个方法了。” “钏路署内有很多人的看法和你一样。所以关于这一点,他们早就彻底调查过了。” “结果呢?” “不可能。二楼和三楼的住户里,没有人熟识藤仓市子或房子。不仅不认识,或许话都没有说过吧。同一栋楼的住户之间都有可能彼此从未交谈过,更何况是不同栋的住户。” “这样吗?那么这个假设就错了。”吉敷叹气了。 2 “对了,发现尸体的人是谁?五〇三室的门当时没有上锁吗?”吉敷问。 “有上锁。就是因为这一点,才让五〇三室的屋主处于不利的位置。为了逃亡,所以才会锁上玄关的门吧!只能这么想了。” “灯呢?发现尸体的时候,屋内的电灯是亮着的吗?” “不是,电灯的开关处于关闭的状态。女人总是比较小气,锁门逃走的时候,她顺手把电灯关掉了。再考虑这一点的话,加纳的嫌疑就更重了。” “第二天早上,两位女性的丈夫就开始找人了。他们还去报警,说妻子整个晚上都没有回家,请求警方帮忙找人。” “才一个晚上就这么紧张?”一般总是会犹豫个两、三天,才会请求警方帮忙搜寻失踪人口的。 “对。他们说,因为他们的妻子从来没有彻夜不归的情形,所以才会立刻报警,请求警方帮忙寻找。” “但是,怎么会一下子就找到三矢公寓的一号楼五〇三室呢?” “是丈夫们说的。他们说妻子们可能去了五〇三室的加纳小姐家。” “哦?丈夫们这么说了?”吉敷显得很不解。“藤仓市子和房子两人,和加纳小姐不是不熟吗?这么说来,事件发生的当天晚上,就知道她们是去加纳小姐那里了?” “对,没错。丈夫们还说:妻子们好像和加纳小姐相当熟,事件发生的前一天晚上,她们好像也去加纳小姐家了。” 吉敷非常纳闷。 “市子和房子两位妻子身上有巨额的保险吧?” “是的,总额有一亿元那么多。” “那两位丈夫没有嫌疑吗?” “嗯,因为他们有不在场证明。” “是,以物理性条件看来,两位丈夫确实不可能去到陈尸现场的一号楼五〇三室,这当然可以说是他们的不在场证明。 “可是,一样以物理性条件来看,妻子们也同样不可能去了一号楼的五〇三室。不是吗?” “哈哈哈,说的也是。可是呢——”牛越搔搔头,说:“然而现实上,她们确实去了一号楼五〇三室,所以才会陈尸在那里。” “那么,她们是怎么进去的?从二楼的窗户进去的假设,不是已经否定了吗?” “对,不是从二楼进去的。或许是管理员不在时的白天时间进去的……” “可是,当天晚上九点和十点左右,住在她们附近的邻居不是分别在二号楼和三号楼的住家附近看见她们了吗?” “可能是邻居们看错了,或是管理员漏看了。” 吉敷无言以对了。会是那样吗?牛越的这几句话,他一句也无法同意。看错了或漏看了?这样的话,事情未免太简单了吧!“这位河野管理员,是会疏忽大意的人吗?” “他看起来不像是粗心大意的人。不过,只要是人,都会有疏忽的时候,是吧?” 关于这一点,吉敷另有看法。“我认为她们两人进入一号楼的时间,应该是在二号楼和三号楼的自宅附近被邻人遇到以后。” “哦?那个时间以后?而且没有被管理员和学生们看到?” “是的。” “那是什么时间?”牛越很感兴趣地探身发问。 “应该是十二点半左右吧!那时管理员室内的所有人,不是都出去看夜鸣石了吗?” “啊!说的也是。”牛越抬头看天花板说:“那个时间里,进入一号楼走廊的门是开着的,河野和学生们又都出去了,管理员室空无一人,当然不会有目击者看见她们进入。” “嗯。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可以将夜鸣石的哭泣声,视为引诱管理员室里的人出去的欺敌战术。” “的确……但是,那又是为什么?她们不想让人知道她们进入一号楼吗?” “是的。” “有那种必要吗?”牛越张大眼睛问道。 “如果她们原本的计划是想杀死加纳通子的话,当然不能让人看见她们进入一号楼。” “嗯,有道理。她们进去以后,只要等管理员睡着,就有机会出去了;从里面开那扇门是很容易的。还有,住在一号楼的加纳通子,应该也有一楼出入口的钥匙。不过……这个假设还是有行不通的地方。” “行不通的地方?” “如果是那样的话,雪地上应该会有脚印吧?” “当然会有脚印。” “既然如此,出去查看夜鸣石的管理员和学生们回到一楼出入口的门前时,雪地上应该有市子和房子留下的脚印。当时雪已经停了。” “嗯,应该是的。” “可是,管理员和学生们都说那时除了他们自己脚印外,没有别的脚印了。” “这样啊……当时夜鸣石的哭泣声让他们很紧张,一时疏忽了别人的脚印了吧?” “应该不会有那样的疏忽。那时雪已经停了,可是之前的暴风雪很大,雪地上的积雪相当深,人踩下去时,膝盖以下的脚几乎全部埋入雪堆中。这样清楚的脚印很难令人疏忽的。如果积雪不深,脚印很浅,确实很容易没有注意到,但是,那是很深的脚印呀。所以,我认为他们没有疏忽这一点的可能性。” “唔——那么,也不是那个时候进去的……” “嗯,不是那个时候进去的。” 吉敷双手抱胸,无言地思索着。一旁的牛越神色轻松地等待吉敷发言。过了一阵子,吉敷又开口了。“我们是因为‘隼鸟号’上的案件而认识的。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是一起从苫小牧去富川的时候。” “那时我也听说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案件。好像是和毛线帽有关的灵异事件。对吧?” “唔,是的。” “那是守灵之夜的灵异照片。本来没有戴帽子的死者,拍出来的照片上,却戴着帽子的奇怪事件。” “对,对,那是发生在平取的故事。” “我觉得北海道这个地方,有很多不可思议的案子。这次的案子也非常离奇,一点也不输给那次的帽子怪谈。” “没错,而且这次的好像更古怪。我想起来了,那个案子的主要地点是日高、平取,也是义经传说里出现过的场所。你不觉得这太凑巧了吗?” “牛越兄好像和北海道的奇怪案子特别有缘。” “可不是!前年吧?稚内还发生了一件有钱人的怪案子,那个案子很碰巧的顺利解决了。虽然破案不是我的功劳,可是大家就认为我擅长处理这样的奇怪案子。其实我最害怕幽灵啦、怪谈啦之类的东西了。” “害怕?” “嗯,害怕。我年纪大了,愈来愈怕鬼怪。” “是吗?可是这次的案子里,不是又出现穿戴盔甲的武士幽灵吗?” “是出现了。” “那你有何想法呢?牛越兄。” “我不知道,所以希望能借用你的智慧来帮忙。那个叫小田切的学生说:看见穿着盔甲的武士幽灵,在走廊上倒退着走。这当然是让人无法相信的事,可是,那个学生是个正经的年轻人,完全不像是会说谎的人。” “听说他也拍了照片?” “没错,他拍了幽灵走出去时的照片,不过,拍得不清楚。” “可是,听说拍纪念照时,学生们和管理员的后面本来什么也没有,洗出来的照片上却出现了盔甲武士的幽灵。” “是呀,真是无法理解的事情。那应该说是灵异照片吧?电视公司或报章杂志一定很喜欢这种东西吧?最近灵异照片很热门。” “能不能让我看看小田切拍的那些照片?你手边有吗?” “有。”牛越说着,拉开了抽屉,拿出两张四寸大小的照片,递给吉敷。吉敷调整坐姿,专注地看着照片。 那是学生们和老管理员的合照。露出天真笑容的一群年轻人的背后窗外,清清楚楚地站着一具甲胄。吉敷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看了照片之后,仍然觉得背脊发凉。 照片有两张,一张里面有小田切,一张里面没有。看照片里小田切的模样,确实不像是会说谎的人。他是个肤色白皙、痩瘦的年轻人。两张照片中,只有一张有小田切,但是两张照片里都有穿戴着盔甲的武士。 “那个时候只拍这两张照片吗?” “是的。虽然还有底片,但是那时好像只拍了这两张。” “两张上面都有盔甲武士……底片上也有武士的幽灵吗?” “底片上也有。这两张照片就是使用底片,在署里加洗出来的。” “这样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吉敷一边说,一边认真地看着照片。他仔细地看着照片里的盔甲武士,牛越注意到他的动作了,便拿放大镜给他。于是,吉敷拿着放大镜,观察盔甲武士的脸部。面具的后面空无一物,甲胄的侧面看起来好像也很单薄。吉敷再度感到背脊发凉。 “实在不懂。”吉敷放下照片与放大镜。又说:“那里的地面上,也没有脚印吧?” “没有。所以他们都说非常恐怖。”牛越露出苦笑地说道。 “会不会是重复曝光造成的?”吉敷说。 “你说的重复曝光是什么意思?” “就是把甲胄站立在黑色画面的中央上方,先让底片曝光一次之后,再以相同的底片拍摄众人的合照照片。这样拍出来的照片,盔甲武士就会像幽灵一样,朦朦胧胧地站在众人的背后了……” “利用手法,确实可以制作出有那种效果的照片。但是,我们已经请教过专家了,专家说这不是利用重复曝光完成的照片。如果是那样制作出来的照片,幽灵的影像会重迭到前面的人物;可是这张照片上的武士幽灵,和前面的人物分离得清清楚楚,是确实站在后面的样子,完全不是重叠在一起的样子。” “的确。” “还有就是焦点的问题。这张照片用到最小的光圈,所以焦点的深度很清楚,也就是说,前面的人物和人物的后面的焦点相当配合。因为是以前面的人物为焦点拍摄的照片,所以人物后面的盔甲武士就会比较模糊。这是合理的,表示盔甲武士实际上就站在那里,而不是重复曝光制作出来的合成照片。” “用‘实际上就站在那里’来形容,不会奇怪吗?小田切不是说:拍照的时候‘那里’什么也没有吗?”吉敷说。 “总之,这张照片不是玩弄手法制作出来的照片。”牛越说:“可是,假使这是利用手法制作出来的照片,那么凶手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就让人完全不解了,不是吗?对凶手而言,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吉敷歪着头,想想牛越说的话,然后才说:“没有吧?如果有的话,那就是要利用义经的北方传说中,两个女子互刺自杀的情节,来表示这个命案是幽灵作祟……” “或许凶手的目的就是这样。但是,如果事实如此,那么照片就确实是动过手脚的东西了。” “唔——”吉敷好好的思索了之后,说:“这个小田切,他说他一直在看北边的窗户?” “是的。” “当他在拍照,眼睛看着照相机的取景窗内时,也留意了北边的窗户,当时那里也是什么人也没有?” “是的。” 吉敷叹了一口气,然后不禁失笑了。他一边笑一边说:“这到底是什么案子呀?真的是怪谈,根本说不出一个道理。这已经不在刑警可以处理的范围了。” “我有同感。但是,虽说如此,捜查本部也不能不有所行动呀!”牛越也开玩笑地说道,但是说得有气无力。 “夏天的时候,八月五日那一天,这个三矢公寓也发生了一件无法解释的案子吧?” “没错。” “那个案子到现在也还没有破案吗?” 牛越叹口气,不情不愿地说:“还没有破案。” “那个命案和这次的命案之间,有什么关联吧?” “不知道呀。吉敷兄认为呢?” “我认为有关联,只是不晓得是怎么样的关联。” “嗯,是吧!” 会不会是死了儿子的母亲心怀复仇之念,所做的报复行为?吉敷心里暗暗想着,但是因为这是没有任何根据的猜测,所以顾忌着,不便说出口。慢着!他突然想到:八月那个奇怪的命案中,死了儿子的母亲,不是正好住在一号楼的二楼吗?——想到这一点后,吉敷立刻问了牛越。 “没有错,她是住在那里。”牛越回答。 “她现在还住在一号楼的二楼吗?” “她还住在那里。不过,这位小池典子根本不认识藤仓市子或房子。” “哦?是吗?你的意思是小池典子不可能帮助藤仓市子和房子进入一号楼吗?” “是的。” “是吗?”吉敷这么回答后,稍微想了一下,心里作了某个决定,说:“牛越兄,我可以在这里做一些调查吗?” 吉敷的话似乎让牛越有些讶异,但是他还是说:“可以呀!但是,你会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呢?” “我的休假到四号为止,所以四号的时候,我就必须搭飞机回东京。” “四号吗?那么还有两天。你尽管在这里调查吧!我也想请你帮忙哩。要不要帮你介绍一下其他刑警?” “不用了。”吉敷反射性地回答,摇着手制止。“不用介绍其他人给我认识了,我希望牛越兄以私人的形式帮助我就可以了。这样我的行动会比较方便些。” “噢,是吗?” “可以给我一张嫌犯加纳通子的照片,和相关者的住址吗?” 这就是吉敷的目标了。牛越说:“好呀!”然后就打开抽屉。 他拿给吉敷的,是一张通子的小照片,好像是以通子的店里“丹顶”为背景拍摄的照片。通子站在玻璃橱柜的后面,柜子里并排着大概是通子创作出来的作品。愈看这张照片,吉敷愈觉得心酸。吉敷拿出手册,若无其事地把照片夹入手册里。 “那是藤仓次郎拍摄的照片,我们从他那里拿来的。” “是吗?”吉敷回答,然后又问:“牛越兄认为这个女人是凶手吗?” 牛越没有立即回答,思索再三之后,才点着头说:“除了她之外,没有别人了吧?” 吉敷也点点头,说:“知道这个女人现在在哪里吗?” “不知道。关于这一点,可以说是没有任何线索和情报。” “嗯。” 吉敷陷入思考中,犹豫着要不要问牛越某些问题。隔了一会儿之后,才谨慎地问:“这个加纳通子以前住在东京,也结过婚。你听说了吗?” “听说是这样没错。”牛越不假思索地回答了。 “知道她的丈夫是怎么样的人吗?” “不清楚。钏路市没有加纳通子的户口资料。” “没有她的户口资料?” “对,加纳通子好像没有把户籍迁到钏路市。听说她以前住东京,但是离婚以后户籍从东京迁出来之后,就不晓得移到哪里去了,所以调查不到她以前的事情。” 是这样的吗?吉敷心里想着。 “加纳通子也没有和住在此地的熟朋友谈起在东京时的那一段婚姻生活,因此,大家都不知道她在东京时是怎么样的人,过得是怎么样婚姻生活。” 吉敷听到这些话后,暗自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觉得很奇怪。他不明白通子的用意。吉敷此时很想说出“夕鹤九号”列车上的命案,但是又觉得还是再独自思考一番后再说比较好。 “藤仓令子呢?她有杀害市子和房子的可能性吗?” 吉敷的心里另有一个计划。 “不,没有吧!她没有动机。首先,我想她并不认识加纳通子,没有理由选择加纳通子的屋子作为杀人的地点。此外,一个女人能够一次杀害两人吗?”牛越说。那么通子不也一样吗? 吉敷的内心强烈地反驳着。为什么要把一个纤弱的女人,视为杀人凶手呢?可是,他只是心里这么想,并没有说出口。 “有藤仓令子的照片吗?听说她已经失踪了,所以现在想见她也见不到吧!已经报失踪人口了吗?”吉敷口气有些坚持。如果有照片的话,就可以知道那具在青森署看到的女尸是不是藤仓令子了。 “还没有登记失踪。至于照片,虽然有照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照片,好像是二十出头时拍的……”牛越说着,又去开抽屉。 “她好像很讨厌拍照。不少独身的女性都这样吧!”牛越一边说,一边拿出两张圆角的老照片。 吉敷伸长了脖子看。 照片里是一个年轻又痩的女子。她鼻翼有肉,下巴丰满,而且是双眼皮;正是躺在青森署那个棺木中女子年轻时的照片。吉敷微微点头之后,把照片还给牛越。 “总之,目前钏路署的看法,就是认为加纳通子是凶嫌。”牛越说完这句话后,便默默地看着吉敷,然后用力地点了两、三次头。 “她一个女人,能够应付两个心存杀意的女人,并且反将她们杀死吗?”对于吉敷的这个说法,牛越什么也没有说。 “屋子里的家具也没有打斗过凌乱的痕迹。” 牛越还是没有回答,只是点头。吉敷再说:“加纳通子平日表现出来的性格,就是会杀人的样子吗?” “不,没有人有这样的看法,都说她是很温和的人。不过,在店里对待客人,温和是基本的态度吧!大家对藤仓市子与房子的看法也相同。所以,应该无法用平日的表现,来衡量她们会不会犯罪吧?” “所以就认为加纳通子是凶嫌吗?” 牛越又点了两、三下头,然后说:“除了她之外,想不到别人了。” 牛越邀吉敷一起吃午饭,但是吉敷拒绝了。他借了两张影印的图之后,就离开钏路署。他不想一边吃饭,一边和人谈论通子杀死两个女人这样的话题。他想一个人慢慢的思考出可以拯救通子的方法。 3 吃完简单的午餐后,吉敷先去见小田切。小田切沉默寡言,看样子是个老实的年轻人。他说: 看见盔甲武士经过走廊,并且替众人拍照时,肉眼确实没有看到当时窗外有人等事情,都是事实,绝对没有捏造。吉敷看不出小田切有说谎的样子。 小田切还说:三矢公寓里的人,他只认识管理员河野先生,完全不认识两对藤仓夫妇和加纳通子。 吉敷原本对“他们”有一点怀疑,认为他们或许是集体串通好的。如果他们的行动都是团体行动,那么他们就有犯下这次命案的可能性,种种不可能的奇异现象,也会变成可能的事了。那天晚上夜鸣石的哭声,或拍到盔甲武士在窗外时,窗外的雪地上没有脚印等等事,都是由他们的口中陈述出来的,除了他们之外,谁也不能为他们作证。 可是,见过小田切后,他的这点怀疑便变淡了。吉敷对小田切有好感,觉得小田切没有什么可怀疑的。离开小田切的家后,吉敷立刻前往藤仓兄弟经营的“白色”小酒馆。在雪地里走的时候,他的鞋子因为进水,变得沉重,脚尖也冻得失去感觉了。 如店名所显示的,“白色”是以白漆漆成,有美国风小屋的店面。这间位于大楼一楼的小酒馆,招牌就挂在店面上。推开门,店内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客人,但是四面的墙壁上挂着很多装框的鹤的照片。这些应该都是藤仓次郎的作品吧! 吧台里有一位看起来年将四十的中年男子,他正在擦拭玻璃杯;吧台外面站着一位一直在笑,穿着围裙的年轻女子,她是服务生吧?她好像已经笑很久了,而令她发笑的,好像是她旁边的一个年轻男子。这个年轻男子的长相俊美,梳着油光的飞机头。吧台里的男子无疑的就是藤仓一郎,吧台外的,应该就是他的弟弟次郎。两个人都不像十天前刚死了老婆的男人。 一来到藤仓兄弟的面前,吉敷就不自觉地毛燥起来。在吉敷的推测里,这对兄弟是以保险金为目的,不仅杀妻谋财,还将罪行嫁祸给通子,逼得通子不得不孤独地逃亡的坏家伙。这两个人一点不担心他们的姊姊吗?没有想过他们的姊姊或许已经死了吗? 吉敷一走近,年轻女子便说“欢迎光临”。她的声音十分开朗,大概是一直都在笑的关系。 “你是藤仓次郎吗?”吉敷接着把视线投向吧台内,又说:“那一位是藤仓一郎吧?”吉敷的视线里,或许带着杀气。 “是的,你是谁?”弟弟次郎半露冷笑,有点轻蔑地说。他一定没有想到来者是刑警,以为是记者之类的人物吧! 吉敷很有狠狠挥出一拳,打烂他的脸的冲动。好不容易忍下冲动,才冷冷地秀出他的刑警证件。吉敷以前不懂自己的情绪,从来不了解自己的体内竟然也会有这样的暴戾之气,直到站在这两个人面前了,才终于了解。看到吉敷的证件后,次郎轻“啊”了一声,脸上也露出些许“真麻烦”的神色。 “怎么了?不是还有话要说吗?”吉敷说。 “还要问什么?我们已经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知道的事情全都说出来了。” “我还没有听过。”吉敷说:“我昨天才从东京来。钏路是个好地方呀,我喜欢北海道,这家酒馆也很不错。” “你是专程来这里说这些的吗?”次郎说。他的哥哥一郎仍然沉默地擦着玻璃杯。 “这里的气氛相当快乐嘛,实在很难让人开口说什么杀人命案之类的事。” 次郎沉默了。他的沉默让女服务生感觉气氛有异,便自动地走到店的最里面坐下来,假装看杂志。 “一切都很顺利,现在只等着保险金下来了。真好呀!”吉敷一边说,一边想起金越。他觉得内心被灰尘污染了,非常不舒服,情绪无药可救的坏。这样的情绪让他的发言完全不像平日的他,而像一个蛮不讲理的流氓。吉敷想到不管对谁说话都是这种口气的金越,难道他的心中总是充塞着自己此刻的感觉吧?或许自己是太不了解金越了。 “别再来找我们了!到底还想问我们什么事呢?”吧台后面的哥哥一郎,终于开口了。但是他的手仍然在擦拭玻璃杯,眼睛的视线也没有离开过玻璃杯。一郎和次郎一样,有着大眼睛,脸上有肉,烫过的头发也是梳着大背头。这个男人是昭和二十二年(一九四七年)出生的。 “想问你们是有罪还是没有罪的。” 次郎“哼”了一声,却没有说话,脸上一脸别扭的表情。次郎有双眼皮,鼻子和他的兄长很像,有点圆,皮肤白净,确实长得不错。他是昭和二十六年(一九五一年)出生的。 “你们的姊姊——藤仓令子怎么样了?她去哪里了?”吉敷来回地看着这对兄弟的脸。 “我们怎么知道她去哪里。她不见了。”哥哥说。 “不见了?哦?失踪了吗?” “……” “你们的姊姊烫着一头卷发,身上穿着深褐色的运动衫,和褐色的女式西裤。对吧?” 哥哥一郎抬起头,首次停下擦拭玻璃杯的手。“你怎么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哼,还是会关心自己的姊姊嘛!希望你们对加纳通子也这么关心。” “她在哪里?找到她了吗?” “去青森署看看就知道了。她现在躺在白色的木头箱子里,箱子上面还被贴上‘身分不明’的纸条。” 兄弟两人脸上的表情果然都变了。 “本来死的人应该是加纳通子吧?但是,非常不巧的,最后死的人是你们的姊姊。” 藤仓兄弟什么话也没说。 “最好别把我和钏路署的刑警混为一谈,我可是什么都知道的。我知道你们的计划。”因为顾忌小酒馆内的其他客人,吉敷小声地说着。“你们杀死了自己的妻子,然后嫁祸给加纳通子,并且叫她逃走,然后再叫你们的姊姊令子,在通子逃害的旅途中,杀死通子。如果杀人灭口成功,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你们的计划就成功了。” 藤仓兄弟依旧沉默不语。 “你们掌握了加纳通子的什么弱点?通子到底欠你们什么?” “你到底是谁?和加纳通子是什么关系?”哥哥一郎发问,吉敷一时语塞。 “为什么特地从东京来这里?” “哼!你想我是为什么呢?” “听说加纳通子——小姐,在东京时结过婚,对方是一位刑警。”一郎慢慢地说,手又开始擦起玻璃杯。这个男人脑袋好像不坏。次郎听到兄长的发言后,又是“哼”了一声。 “原来如此呀!”次郎低声说道,然后又“哼”了一声,态度非常轻蔑。吉敷毫不客气地走到次郎面前,不容分说地用力抓紧次郎草绿色夹克衫的胸口。 “你要干什么?”次郎缩紧脖子说。 “不要客气,你再说呀!说嘛!还是你要去外面说?” “不要这样!”次郎边说边害怕地挣扎,看来他不是会打架的男人。 哥哥一郎从吧台的下面钻出来,站在他们两个人中间。“不要在店里面这样!” 一郎的声音很冷静,让吉敷有点意外。吉敷想:讨厌的家伙!兄弟两个人都令人厌恶! “所以我说到外面说呀!你想搅局的话,我可能会砸坏店里东西。” “总之,不要动手。警察可以随便使用暴力吗?” “如果酒馆的老板可以杀害妻子,警察有什么不能使用暴力的?”吉敷低声恫吓。“怎么样?敢杀女人,却害怕被男人打吗?” “滚开!暴力刑警!”次郎大喊。他身上的夹克衫发出被撕裂的声音。吉敷的手离开次郎身上的夹克衫的同时,顺势快速地一拳挥向次郎左眼的下方。他是手下留情了,所以次郎没有被打倒在地。次郎一边喊痛,一边双手护着眼睛,缩着身体往后退,结果便撞上了吧台。 吉敷站好马步,摆好姿势,准备迎接对方的反击。如果对方真的反击了,他的下一拳将会落在对方的鼻梁上。但是,次郎没有反击,一郎站在他与次郎的中间。 “使用暴力是不好的行为吧!”一郎的声音十分冷静,他的声音反而让吉敷更生气。 “可以杀人,却不可以使用暴力吗?”吉敷咬牙切齿般地说道。 “你误会了。你有证据吗?” “证据?哼!” “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我们杀死自己的妻子?” 吉敷把头转到一边,重新拉好领带。 “你简直像战争前的特别警察或旧式的刑警,完全不把老百姓放在眼里。” 一郎的话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刺入吉敷的心中。吉敷环视酒馆内,两个客人和那个女服务生都惊恐地看着他们。只看一眼,他就知道在场的其他人都坐立难安,都有立刻冲出酒馆的念头。吉敷虽然已经尽量压低声音了,但是客人们仍然很正确地感觉到吉敷的神经处于异常的状态。 吉敷第一次表现出流氓一样的言行,这是他当上刑警以后,从来也不会做的事。这是金越常做,却是吉敷非常轻蔑的行为。慢慢恢复冷静后,吉敷终于可以体会到:当人的精神出现不平衡的状态时,就会做出异于平常的举动。 他想:只要是男人,就有这一部分;有彷佛暴汉的那一部分,也有像绅士的那一部分,精神状态健康的时候,就是绅士的时候。好好记住现在的情绪吧!记住现在这种郁郁不乐、十分悲惨的情绪;这种仿佛陷入无底的泥淖之中,只能无意义地干着急的情绪。金越在发飙的时候,情绪也是这样的吧? 痛苦的情绪,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人拖向沉沦的一面。吉敷对自己这样的变化感到吃惊。 “如果没有别的话要问,请你回去吧!”一郎说。“我们还要做生意。” “我会回去。”吉敷说。次郎已把刚才撞翻的桌椅重新摆好,他的左手掩着左眼,眼睛的下方已浮肿起来了。吉敷一边看着他,一边慢慢往门口走去。 “我再说一句。今天虽然到此为止,但是,我一定会找到证据,让你们现出原形。”吉敷说。 “哼!你也能解开盔甲武士的幽灵之谜吗?”弟弟次郎护着左眼的下方,仍旧叫嚣着。 “当然!”吉敷毫不示弱地说:“别以为所有的刑警都和钏路署里的一样,我会让你们知道天底下还有不一样的刑警。好好想想我刚才说的话,会有刑警解开这些谜团,不会让你们轻轻松松就得到保险金的。” 哥哥一郎还是没有说话,好像很仔细地在沉吟吉敷话中的含意。 “你刚才问我们掌握了加纳通子的什么弱点,对吗?”弟弟次郎突然这样说。吉敷一句话也不说地等待他说下去。 “我就告诉你吧!那个女人对我唯命是从。”听到次郎这么说,一郎立刻看着弟弟的脸,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她爱上我了,不管我叫她做什么,她都会去做。所以,她才会抛弃你这个东京的胡涂虫,来到我身边。你懂了吗?” 吉敷停下脚步,血气上冲。他想冲过去,狠狠地补上一拳,让藤仓次郎的两只眼睛都肿起来。但是,他压抑住这个冲动了。他很快地转身,走向出口,经过退缩到角落的女服务生旁边。当他走到女服务生的身边时,他小声地对她说:“对不起。” “啊,不。”女服务生回答,她的声音还在发抖。 推开门,走到外面的马路时,天空已经开始降下细雪,细雪冷却了吉敷血气上冲的脑袋。他慢慢地走到叫得到计程车的地方。他的情绪已经渐渐平静,并且想起自己为何会去“白色”的原因。 刚才自己的行动不是侦察时应有的态度,会有那样的表现,实在太差劲了。已经不是昨天才当刑警的人了,为何还会做出那么愚蠢的行为?那样一来,不是暴露了的底牌,让最重要的嫌犯有警觉心了吗?万一打草惊蛇让对方逃跑了,那该怎么办? 吉敷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惊讶,这是以前从没有的经验。他感到悲哀、难过、焦急,情绪跌到无底的深渊。这真的是前所未有的经验,以前他一直深信自己是个温和的人,这个自信心如今完全崩溃了。 4 北海道的计程车司机非常多话。不知道是觉得无聊还是什么,让吉敷无法像在东京那样,对司机的闲聊置之不理。司机先生问他是从哪里来的?觉得钏路怎么样?是来观光旅行的吗?接着还要去哪里?从事什么工作……简直像身家调查,让吉敷根本无暇思考案子的事。吉敷根本不想说话,所以不大回答对方的问话。 雪很快就停了。计程车的轮胎上绑上铁链,因此速度相当慢。不过,大约往北行驶了十分钟后,道路两旁的景物变得冷清起来,宽阔的马路左右,只有孤零零的平房建筑,完全是一种大陆性的景观。这就是北海道的特色了。 计程车通过新建的住宅小区后,眼前就是一片令人惊讶的原始林。虽然早就知道这里有一片原始森林,却没有想到一离开市区的北边,这么快就看到这样宽阔的原始森林。感觉上,这片原始森林大到好像没有边界。森林内树木的树梢都被雪掩盖住了,从上面看下来的话,森林就像一片云海。这是住惯都市的日本人,所遗忘的景观。因为是这样的地方,所以会有这样的命案吗?吉敷在心中重新思考这次的命案。 车子下斜坡,好像要穿越过原始林之间一样地,一直往北走。过了棒球场以后,就看不见人类的建筑物了。车子又行驶了一段时间,才看到三矢公寓。远远看三矢公寓时,因为它的周围没有别的建筑物,所以觉得它的样子有点怪,还透露着怪异的气氛,像矗立在阴霾天空下的三座塔。可是,愈靠近它,那种怪异的气氛就渐渐淡薄了。 三矢公寓的墙壁是象牙色的,窗户是铝制的,窗户前的栏杆是绿色的。屋顶的屋檐稍稍向前凸出,凸出的宽度与栏杆的宽度一样。从一楼到五楼的窗户,很整齐地排列着,没有任何奇怪之处;常见的水泥墙上,虽然有几个地方龟裂了,但是并不严重。这里的建筑,和其他都市里常见的公寓没有什么大差别,只是形状有些不一样罢了。不过,站在它的前面观看时,就不觉得它有什么不一样了。 计程车晃晃悠悠地走着,终于来到像城堡都市的城墙般,围绕着三矢公寓使用地的浅绿色铁丝网墙前面。吉敷按照跳表显示的,拿出钞票给司机,找了钱后就下车,站在铁丝网的旁边。相当高的铁丝网,比吉敷的身高高出许多。大概有两公尺高吧! 计程车的门自动关上了,又慢慢呑呑地走了。车子利用进入公寓使用地的铁丝网入口处,掉头倒转之后,从吉敷的身边经过,再回有人烟的市区去了。因为往北走的话,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三矢公寓的使用地内静悄悄的,好像没有人住一样。抬头看,每一扇窗户都为了防止寒风入侵,而关得紧紧的。计程车的影子已经完全消失,空气中就好像只剩下原始林发出的声音,和让人面颊麻痹的寒气了。 吉敷手指抓着铁丝网,再一次抬头看建筑物。五层楼的建筑相当高了,但也还看得到屋顶的屋檐是凸出来的。雪已经不再下了,天空是白色的,天空下的所有东西看起来就是黑色的。吉敷低下头,迈开脚步。 经过铁丝网的出入口,他踩着柔软的雪,朝一号楼的管理员室走去。因为看过从牛越那里借来的地图,所以已将整个公寓使用地内三栋楼的位置关系,牢牢记在脑子里了。 何不在见到河野之前,先去看看夜鸣石呢?突然想到这一点后,他便绕过一号楼,慢慢往里面走去。 看到雪地里的大石头了。高才一公尺,宽大约有一点五公尺。不过,因为石头有一部分埋在雪里了,所以它的实际高度应该更高些吧!吉敷的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扫掉石头上的雪。 黑黑湿湿的石头好像被研磨过一样,有着光滑的表面。吉敷擦拭一下手后,才把手伸回口袋里,然后就地站着看这块大石头。可是,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出它和别的石头有什么不同之处。 “你在干什么?”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回头看,是一位六十岁左右,头发稀少,脸颊瘦瘦,有点驼背的老先生。 “你是管理员河野先生吗?”吉敷说。对方闻言立刻露出警戒的神情,不说一句话地慢慢点了一个头。吉敷给他看了刑警的证件。 “我姓吉敷,是东京一课的刑警。”吉敷说。 “从东京来的……”老先生好像吓了一跳,说:“为了这里的命案而来的吗?” “是的。” “这样呀!那您辛苦了。” 吉敷认真地看着眼前的老人家,这个河野和他想象中的大不相同。他想象中的河野身体比较结实,样子也比较年轻,眼前的河野却已完全是老人的模样了。不过,这个河野看起来很善良,很难让人产生怀疑的心态。 “这就是夜鸣石吗?”吉敷问。 “是的。”河野老先生回答。 “去年夏天和去年年底时的夜鸣石哭声,你都听到了吗?” “嗯,我都听到了。” “那是怎么样的声音?” “怎么样的声音呢?很难形容呀!有点像‘叽——’这样的声音……” “叽——?”又和想象中的不同,吉敷一直把夜鸣石的声音想象成女人微弱的啜泣声。 “是的。‘叽——’的声音,很像丛林里猴子或野鸟的啼叫声吧?曾经在电视的节目里,看过介绍猴子和野鸟的节目,它们的声音就是那样的。远远听的话,那声音又好像是‘呀——’的声音。” “猴子或野鸟的啼叫声……” 这就和义经北行传说中,两个女人惜别时的哭泣声,有很大的差异了。 “是的,我听到的,就是那样的声音。”老人家说。 “夏天和冬天时听到的声音,都一样吗?” “对,我听起来是都一样的。” “像野鸟一样的啼叫声——” “我是那样感觉的。” “没有听到其他奇怪的声音了吗?” “没有像那样奇怪的声音了。” “是吗?不是说还有听到女人的惨叫声吗?” “是有惨叫的声音。” “夏天时和冬天时听到的一样吗?” “夏天的时候和冬天的时候……嗯,是的。夏天的时候是小池太太的,冬天的时候应该就是五〇三室传出来的惨叫声吧!” “你立刻就知道是五〇三室传出来的?” “不,当时并不知道。那时我们以为声音是外面的马路传来的,后来听说了五〇三室的事,才觉得是那里传出来的。” “这么说来,这块石头发出来的声音,和人类的惨叫声,有明显的不同啰?还有,不管是夏天的时候还是冬天的时候,你都听到石头的声音和人类女性的惨叫声了?” “是的,我都听到了。那是不同的声音,完全不一样。” “你能够很明显地区别出它们的不同吗?” “可以。因为石头的声音像野猴子的啼叫声,所以可以很清楚地区别。” “哦?是吗?”吉敷双手抱胸,陷入思考中。他一沉默下来,河野就安静地站在雪地里,等待吉敷接下来的发言。 吉敷抬头,看着眼前的一号楼。高处的五楼窗户紧紧关闭着,但可以看到窗内的窗帘。 “那就是加纳通子的房子吗?”吉敷问。 “是的。”管理员回答。“只是她现在人已经不在,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在做什么事了。”河野喃喃自语般地说着。他说的话也是吉敷心里想说的话。 “加纳小姐是怎么样的女性呢?”吉敷的声音很低,像在发问,也像在自言自语。 “她是个好人!”河野以强调的语气说着:“她不可能杀人的,一定是搞错了。” 听到河野的话,吉敷原本凄凉的心境,好像被浇了热水一样,霎时温暖了起来,觉得很高兴。 “怎么样?站在这里很冷,要不要进我的屋里坐坐?”河野又说。 “嗯。但是,我想先去小河的那边看看。”吉敷说着,离开了石头旁边。 “请,请走这边。”河野走在吉敷前面,引导着吉敷。他们下了斜坡,整个人靠在铁丝网上小心走着。河面很窄,对岸的铁丝网好像近在眼前,那个铁丝网的后面,就是三矢公寓的三号楼。 河面的结冻部分上,也有一些积雪,使得河面看起来更窄。攀附在铁丝网上看了一会儿后,吉敷才跟着河野,进入一号楼的管理员室。 5 河野打开通往一号楼走廊的门。门开的时候,门上的合页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听到那个声音时,吉敷觉得那声音好像与自己体内的某根弦产生了共鸣。 进入门内后,吉敷站在门后想了一下子。他伸手握住门把,试着转动两、三回,每次转动的时候,门都会老实地发出声音。 只有管理员室的门是拉门,这扇拉门的位置在进一号楼入口门的右侧。河野一边拉开管理员室的拉门,一边说:“那个门的声音很大吧?所以我说,只要有人开那个门,就算我在房间里面,也可以听到的。可是,警察们都不相信。不过,如果当时我在浴室里洗澡的话,那就未必听得到了。” “啊,嗯。”吉敷含含糊糊地回答,心里想着:不是那样的,那不是门的吱嘎声。吉敷觉得清清楚楚的吱嘎声,其实是那扇门在诉说什么事,想要告诉他什么,但是——到底是要告诉他什么呢?吉敷不明白。 “请进,请进吧!” 一看,河野已经脱掉长靴,站在高起地面的床板边缘,等待吉敷入内了。吉敷立刻走进管理员室,也脱了鞋子,上了床板上。河野把门拉上,关紧拉门。 然后,河野拉开另一扇镶着透明玻璃的隔扇玻璃门,门内是有被炉桌的榻榻米房间。他迅速地拉来坐垫,殷勤地请吉敷坐在被炉桌内,接着就走到流理台那边,烧起开水。 吉敷开口请他不必麻烦了,但是他却大声地回答:正好自己也想喝茶。对于吉敷的来访,河野显得很高兴。他孤家寡人地住在这里的,又是一个老人家,生活十分寂寞,大概只有那些喜欢打麻将的学生们,偶尔才会来拜访他,所以来访者即使是刑警,他也会很高兴吧! 吉敷的情绪原本既颓丧又焦躁,现在却好像来到熟人的家里一样,竟然平静下来了。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可以和这个管理员相通,因此,管理员和学生们一起犯罪的疑虑,此刻彻底地从心中消失了。 河野把放着茶的茶盘,端到被炉桌这边来。这时,外面的门又发出吱嘎的声响。河野反射性地看着走廊那边,吉敷也一样。走廊那边有镶着玻璃的窗户,透过那个玻璃窗,正好看到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圆脸女性,低着头走过去。 “那是小池太太。”河野说。 “小池太太?就是夏天时,她的儿子死在夜鸣石旁边的女人?” “对,就是她。” “嗯。”吉敷应答了一声,再看看走廊的方向,已经看不见那个女人的身影了。 “刚才那个小池太太是寡妇吗?”吉敷问。 “不是。好像因为什么原因,和丈夫分居了。” “这样呀!她的儿子死了,现在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了?” “对,她现在自己一个人过日子。” “嗯。”吉敷喝了一口茶,又说:“果然,坐在这里也可以听到外面那个门的吱嘎声。” “听得很清楚唷。尤其是晚上的时候,四周都很安静,根本不可能漏听那样的声音。” “即使是慢慢的,轻轻的开门,也会发出声音吗?” “会,一样会听到门的声音。” “这么说来,十二月二十日晚上,如果有人在九点以后进来这里,一定逃不过你的眼睛了。” 然而,两位藤仓太太确实在二十日的深夜到二十一日的凌晨之间,死在一号楼五楼的通子的家里。而一号楼二楼的住户并不认识藤仓市子和房子,没有理由让她们从自家的窗户,进入一号楼里。 “小田切拍到了盔甲武士幽灵照片,盔甲武士的幽灵就站在这个窗户的后面吗?”吉敷指着刚才河野指的窗户问。 “是的,就是这个窗户。” “当时的雪地上,真的没有脚印?” “真的。拍完第二张照片后,我们还像现在这样地走到这个窗户前……”河野特地站起来,走到窗户前面,示范了一次当天的举动。“大家都这样看着窗户外面的雪地。” “是拍完照后,就立刻到窗户前吗?” “对。当时雪地上很干净,没有多出脚印或别的痕迹。” “唔,真是难以理解……这表示盔甲武士的幽灵并没有站在那里吧?” “总之,我们没有看到盔甲武士站在那里。如果有看到的话,那就不得了了。光是听到夜鸣石的声音,就让我们吓得要死,如果再看到盔甲武士的幽灵,那还得了。” 吉敷叹了一口气,这个案子真的很古怪。因为河野的神情非常认真,否则听到这样的情形时,他或许也会像刚才听到牛越说时,不禁想笑吧! “你的意思是:肉眼虽然看不到盔甲武士,但是照片里却可以显现出来?” “是呀!因为那是鬼啊!灵异照片不都是那样的吗?”老人家一脸正经地说。 “嗯。” 吉敷双手抱胸想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可是,那不是有点奇怪吗?那个叫小田切的学生,不是有看到盔甲武士的幽灵从这个走廊经过吗?那是肉眼看到的。而且他还说听到盔甲武士走动时,金属震动所发出来的声音。难道说这个盔甲武士是一下子肉眼可以看到,一下子看不到的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盔甲武士在走廊上走动时的情形,我并没有看到。不过,小田切这个人是不会撒谎的,他既然那么说,表示他一定看到了。” 关于小田切的这一点,吉敷也有同感。 “嗯,是呀!”河野也说,然后沉默了下来。 “后来你还有听到夜鸣石哭的声音吗?”吉敷稍微改变了一下话题。 “没有了。那一天以后,就没有再听到了。” “因此,你只有在十二月二十日的晚上和八月五日的晚上,听到过夜鸣石的哭声?’ “对,我只听到两次。” “两次都有人死了?” “对,就是那样,所以觉得很可怕。” “夏天的那一次,除了你听到外,还有很多人也听到了吧?” “是。刚才的小池太太也听到了,还有一号楼的辻先生,二号楼的矢村先生都听到了。” “当时社区内有不少人在走动吗?” “是的,因为那天有大雾,很多人跑到室外看大雾。” “可是却没有人看到小池恭一是被谁打死的吗?” “是呀,因为雾很浓的关系吧!可是……” “可是什么?” “那也是很奇怪的命案吧?我总觉得好像没有人是凶手。” “没有凶手?那小池恭一怎么会死呢?”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那样觉得。”河野好像要说什么,又犹豫着不说。 “听说小池君是个品性端正的好学生。是吗?” “唔,可以说是吧。” “因此,他不可能和人结怨,招来杀机。” “嗯。” “他的母亲也是个好人,大家对她的评价很好。” “对,她是好人。” “所以实在想不透他为什么会被杀害。” “是呀!可是……” “可是什么?”吉敷问,河野却沉默不说话了。 “到底是什么事?请你一定要告诉我。即使是非常小的事情,也有可能变成重大的线索呀!” “这个嘛……现在说这些,好像在批评死者的不是,所以我不是很想说。我只是觉得——那或许是天谴吧!” “天谴?怎么说?” “哎呀,我这样说或许太过分了一点。是这样的,小池君有爱偷东西的坏毛病。他曾经把在市区里偷来脚踏车或五的机车,藏在那边的树林,偶尔骑出来兜风。” “哦?” “他好像也会在这里偷钱,我就曾经被偷了一些钱。” “确定是他偷的吗?” “因为没有证据的关系,所以不敢确定就是他。” “嗯。” “或许是母子两人的生活有些困难,日子不是很好过,所以他才会有那样的行为吧!” “可是,也不能因为生活有些困难,就偷东西呀!” “是的。” “不过,说是天谴,也太严重了些。” “是呀!所以我才会说我那样说是过分了,不过,实在是因为这件事情太奇怪了,我才会有这种联想。” “当时没有人看到凶手吗?那个时候公寓的使用地内不是有好几个人吗?如果有凶手,凶手逃的时候,一定会被其中的某一个人碰到才对。” “是的。虽说浓雾之中即使擦身而过也可能看不见,但是,再大的雾里,如果有人从旁走过,虽然看不到脸和身体,也可能感觉到人的气息呀!对方如果用跑的,那就更容易感觉到了。不管怎么说,至少会听到脚步声。” “没有错,那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案子。” “嗯。” “那个命案和十二月的这个事件,不知道有没有关联……” “我想是有的。”河野说。“两件事情发生时,夜鸣石都哭了。” “对,还有夜鸣石。”吉敷想起来了。“八月的那一次,很多人都听到夜鸣石的哭声。至于十二月二十日那天呢?除了河野先生你,和那四位学生外,还有人听到吗?” “有。”河野说:“刚才的小池太太也听到了,还有住在三楼的南田也听到了。” “哦?这样吗?”吉敷说。 从北侧的窗户看出去,太阳已经下山了。 6 从管理员室出来后,吉敷在河野的带领下,走到走廊。正如河野说的,从一号楼的出入口进来后,很快就可以来到上楼的楼梯前面。楼梯的左右分别是一〇一室和一〇二室的铁门,此外就没有类似出入口的门了。楼梯的旁边的小窗户上镶着涂着绿色漆的铁格子窗。 这里没有电梯,河野领着吉敷爬到五楼,观看通子的住处,也就是命案现场的所在。通子的住处——五〇三室的门是上锁的。河野拿出钥匙,开了门。 一种缅怀的心情很奇妙地涌上吉敷的心头。身为专门负责调查凶杀命案的刑警,来到命案现场时,竟然有这样的情绪,这是吉敷以前从没有的情形。 门开了,河野退后一步,让吉敷上前。门开的时候,发出“轧——”的吱嘎声。吉敷先踏入屋内,进入室内的台阶旁有电话。这个屋子里,其实并没有任何让吉敷可以有怀旧情绪的熟悉事物。 台阶下的黑色女鞋,也是吉敷所没有见过的鞋子。 已经五年了。没有和通子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已经过了五年了,但是通子的这个住处,竟然还是让吉敷有着怀念般的心情。吉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接近心痛的感觉。或许是太累了。吉敷心想。因为累了,所以精神就像手中的细砂一样,想紧紧握住,却怎样也握不住。然而,这个累,到底是旅途造成的劳累,还是自己一个人生活久了,觉得疲累了?吉敷无法判断。 室内出乎意料之外的整齐。藤仓市子和房子相拥互刺的客厅里,也没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接待客人的整组沙发整整齐齐地排放着,灰色的地毯上连一滴血也没有。 “你整理过了吗?”吉敷回头问河野。 “没有。”管理员回答,“几乎没有整理过。警方来收拾两位藤仓太太的尸体的时候,我也有进来过,现在屋子里的情形和当时是一样的。还有,刚才你问我的话,那时警察也问过我。” “噢。” “不过,当时警察是这么说的:你没有特别整理过吗?” “也没有什么灰尘。”吉敷一边拉开客厅的窗帘,一边说。 “啊,后来我曾经进来,简单地打扫了一下。不可以那样做吗?” 吉敷了解。河野对通子的感觉好像还不错。 打开阳台那边的窗帘,眼下就是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 “嗯,这里的景观很不错。”吉敷不自觉地说。 “是吗?这一点大概就是这里最大的优点了。” “从屋顶看出去的话,景观一定更好吧?可以上去看吗?” “当然可以呀。夏天的时候,这里三栋楼的屋顶上,经常有住户上去,一边喝啤酒,一边赏雾。很多人就是因为这个优点,才搬到这里的。” “确实。夏天的时候这里一定很棒,很凉快。” “尤其是风吹来的时候,那就更舒服了。” “这里有纱窗。小虫子很多吗?” “有小虫子,但是不是很多,何况这里还是五楼。不过,夏天的时候,虫子就比较多了,不管怎么说,这房子是盖在大自然里的呀!” 吉敷打开阳台的玻璃门。阳台很窄,种着几个盆栽,但是盆栽上压着白雪,植物大概已经枯死了。吉敷接着走到西侧的窗户前,拉开窗帘。那里也有纱窗。 “窗户也有纱窗呀!”吉敷说。 “这里的纱窗是活动式的,可以打开,不是固定的。”管理员说。 “东边的窗户也一样吗?”吉敷穿过客厅,走到东边的窗户前,拉开了窗帘。河野跟着他走过来。 “一样。这个窗户的纱窗也是活动式的。” 吉敷拉着窗帘,打开东侧的窗户。如河野所言,这里也有纱窗。将纱窗往左推,纱窗很容易地就被推到左边了。打开阳台的玻璃门,又开了这里的窗户,寒风直吹进室内。吉敷不顾风寒,身体靠在栏杆上。 太阳下山,天色有点暗了。低头看,覆盖着白雪的夜鸣石就在眼下,夜鸣石的旁边,是这一号楼的另外一只“羽毛”。抬头直望,可以看到三号楼的一半。 “这个建筑物很特别呀。”吉敷说,“三矢先生是个奇怪的人物吗?” “不会,一点也不怪,他是很普通的人。”河野说,“这个建筑物也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设计这里的设计师说,他设计了好几栋类似这样的公寓或宿舍。” “啊!是吗?”吉敷有点意外。 “他说东京也有好几栋这样的建筑,目的是让住在公寓里的每一户人家,都可以接受到一样多的阳光。” “是这样的吗?不是和三矢先生的姓氏有关,才盖成这样的吗?” “那是骗人的话,其实只是偶然的。” “这样吗?”吉敷吹了一会儿寒风,再看看外面后,才慢慢关上窗户。 “这窗户也很干净。你来擦过了?” “嗯,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管理员回答,“这样屋主回来时,才不必打扫得太辛苦。” 他认为通子会回来,他好像完全不相信通子会杀人。 吉敷锁好窗户,拉上窗帘。 7 河野说:如果还没有决定晚上住的地方,不嫌弃的话,就睡在这里。可是因为行李寄放在旅馆里,吉敷便拒绝了河野的好意,回到车站前的旅馆。一月三日结束了,假期只剩下一天。 旅馆距离钏路署很近。吉敷打电话去钏路署的时候,牛越果然还在署里,于是约了牛越一起吃晚饭。 他们约在北大路碰面,一见到吉敷,牛越就说:“吉敷兄喜欢拉面和日本料理吧?”然后邀吉敷:“有一家店可以吃到白桦锅。” 那家店离北大路有点距离。吉敷跟着牛越走过开着好几家酒吧的街区,来到几乎看不到揽客的计程车的地方,才看到那家店。 一推开门,就碰到有点油污的绳帘,水泥地的地板中央,燃烧着一个大大的炭火暖炉,暖炉的四周以屏风区隔空间,分成数个待客区。不过,这里没有有桌子的位子,这倒是很有趣的布置。客人不多,除了吉敷他们,只有一组人占用了一个待客区。牛越穿着橡胶长靴,他很辛苦地脱掉靴子,选了位于中央的待客区,吉敷也跟进。 “你穿长靴呀?”吉敷有点戏谑地说。 “是呀,这种天气穿这个最好。”牛越回答。 他们点了日本酒和鲸鱼骨小菜。鲸鱼骨沾白味噌,是很美味的一道菜。 吉敷把今天去找小田切、河野和藤仓兄弟的事,说给牛越听。 “哦?你今天去找他们了?”牛越说:“结果呢?” “我觉得藤仓兄弟的嫌疑很大。”吉敷断然地说。 “你认为他们为了保险金,而杀人谋财吗?” “是的。”吉敷看着牛越的眼睛说,而牛越的眼神里明显地表示不予认同。这是因为通子的屋内发生命案时,藤仓兄弟有不在场证明的关系。吉敷的心里当然也很在意这一点。市子和房子死在一号楼的五楼,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这两位女性死亡的时间点,她们的丈夫——也就是藤仓兄弟,当时并不在一号楼的五楼,而是分别在二号楼和三号楼。这也是没有疑问的事实。 既然如此,这对兄弟如何能够杀妻谋财呢?吉敷现在还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他知道,藤仓兄弟就是他的目标,通子不过是被人利用而已。只是,不知道藤仓兄弟到底用了什么手法。 “藤仓兄弟确实有嫌疑。”牛越勉为其难地说。 “兄弟两个人中,哥哥一郎应该是主嫌,弟弟次郎是他的帮凶。次郎只是一个混混。”吉敷很断定的说。他想起一郎沉稳的表情,和以不变应万变的神态,完全是一副“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样子。 “藤仓一郎吗?他的确可疑。不过,现实上有人因为这个命案而不见了,这个人不是更可疑吗?”牛越思考再三地说。吉敷趁牛越没有注意的时候,转过头,叹了一口气。 如牛越所言,如果没有嫌疑,通子为何要跑掉?随便让人死在自己的屋子里,自己本人又不见了,好像一切都听从藤仓兄弟的安排在行动。通子到底怎么了?被当成凶手了,也不提出辩驳,她的脑筋里在想什么? “我在考虑要不要申请通缉令。”牛越的话,让吉敷一时说不出话来。 “通缉令?” “嗯。” “要通缉谁?” “当然是通缉逃亡中的人——加纳通子呀。” “但是……”吉敷顿了一下,才说:“那藤仓兄弟呢?” “藤仓兄弟?他们有不在场证明呀!” “我知道,但是……”吉敷想反驳,却找不到可以说出口的理由。例如“死者是怎么进入一号楼的,这也是个问题呀!”这样的话,虽然是吉敷心中的一大疑问,却很难对牛越说。 吉敷想起刚才见过面的河野。河野一点也不像会说谎的人,对工作的态度也很认真,虽说是老人家了,却是对工作不会打马虎眼的人。他说藤仓市子和房子那天晚上九点以后并没有进入一号楼。吉敷完全相信他所说的话。 可是牛越显然认定是管理员河野漏看了当时出入一号楼的人,此时如果和牛越讨论两名死者是如何进入一号楼的,只会陷于各执己见的死抬杠,变成是在争论河野这个人说的话到底可不可信。 “可是,有一点我不了解。”吉敷说:“如果妻子死了,他们很明显的可能得到很多好处呀!为什么不怀疑他们?” “他们夫妇都有投保呀。” “可是丈夫投的保险可以说是微不足道,投保金额和妻子们的差别非常大。” “吉敷兄怎么样都认为藤仓兄弟的嫌疑最大?” “对,尤其是藤仓一郎。” 牛越不出声,笑了一下才说:“但是那是不可能的事。当时藤仓兄弟分别在二号楼和三号楼,怎么可能在一号楼杀死自己的妻子呢?” 被这么一问,吉敷就无话可说了。没错,确实是那样,可是—— “可以不理会那样的不在场证明吗?那不是常理范围内的问题吗?”牛越说。他说得没错,可是,盔甲武士的灵异照片、在走廊上倒退着走的盔甲武士,都不是常理的范围内能解释的事情呀! 这个案子打从一开始,就不能用常理来解释,不是吗? “加纳通子没有杀人,她是无辜的。”吉敷说,但是这句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你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不明白。既然她是无辜的,她为什么会不见了?”牛越的语气和平常一样,慢条斯理地说着。可是,他说的话的内容,还是那么不容反驳。 “要发通缉令吗?”吉敷好像在自言自语。 “可能吧!她正在逃亡,这是事实。” 万一发了通缉令,从此通子就会变成罪犯,等于被烙下烙印,以后想再婚,就困难了。 “因为之前只把她列为重要证人,各地方的警署单位并不积极帮忙寻人,所以不得不考虑发布通缉令。” 吉敷咬唇听着。 “捜查本部的内部一直在要求,希望案子快点有进展,好刺激内部的士气。署里面类似的声音也很强,所以不能一直按兵不动,一定要往外求帮助。” “说到有人不见了,藤仓兄弟的姊姊令子,不是也不见了吗?” “她确实也不见了。不过,她和这个命案没有关系,她没有杀死两位弟媳的动机。” “动机?难道加纳通子有杀害她们两个人的动机?” “加纳通子虽然没有杀人的动机,但是市子和房子却有杀人的动机。听说她们的丈夫中的一个人——也就是弟弟次郎,非常迷恋加纳通子。” 因此就认为她可能在过度防卫的情况下,做出杀人的行为吗? “可是,屋内的家具摆设都很整齐。一个女人要对付两个女人,并且在激动的情况下误杀了对方时,屋内的情形会那么整齐吗?……”这些像自言自语的话,已经说过太多次了,吉敷换一个方向提出假设:“或许,或许她们两个人是自杀的。没有想过这一点吗?” “如果加纳通子没有逃走的话,这个假设就会被认真考虑。” “无论如何都要发出通缉令吗?” “搜查本部内这样的要求声音很大,不能置之不理。” 吉敷反射性地身体向后挪,把坐垫移到旁边。因为身体退后的力道太强的关系,还撞到了屏风。他跪着,额头贴着榻榻米。 他的头抬起来时,看到牛越错愕得张大嘴巴。“牛越兄,请暂时不要发出通缉令,再给我五天的时间……不,给我三天就够了。我像这样拜托你了。” 吉敷一生从来没有这样求过人,这是第一次。他下意识地额头再度贴在榻榻米上面。 “你、你、你这是干什么?吉敷兄!”牛越慌张地惊声说道,也连忙从坐垫上下来,端坐在榻榻米上。 “怎么了?你这是干什么?太突然了,这不是吓我吗?到底怎么了?”牛越结结巴巴的说。 “我也不想要这样,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请你不要问原因。” “这可不行。我不能没有理由就延后三日才发布通缉令呀!”牛越双手按在榻榻米上说。远远地看着他们的店里的人,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因为加纳通子现在不知去向,所以才要对她发出通缉令吗?” 牛越点头。 “我一定会在三天内找到她,把她带来见你。如果三天内我没有办到,那时再发通缉令吧。”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可是,我在来这里和你吃饭之前,已经答应搜查本部,明天一早就要把这个送出去了。”牛越从怀里拿出一个薄薄的信封,是通缉令的申请书。 “署里不是希望案情有所进展吗?如果让署里的人有别的行动目标,是不是可以让我赚取一些时间?” “是,话是没错,只是……” “藤仓令子在青森署的太平间。” “什么?” “十二月二十九日早上抵达青森的‘夕鹤九号’a卧铺车厢内,发现了一具女性尸体。青森署现在正在调查这具女尸的身分。” “这是真的?” “是真的。很抱歉现在才告诉你。我来这里的途中,曾经先去了青森署,也看过了那具尸体。今天早上我不是问你有没有藤仓令子的照片吗?看过你给我看的照片后,我确定那个死者就是藤仓令子。” “这么一来,这个案子就变成必须和青森署一起调查了……” 吉敷还没有说出当时通子也搭乘了“夕鹤九号”,目前他还不想让人觉得令子的死与通子有关。从现实的条件来判断,警方的组织力绝对比自己强很多,他很担心警方比自己早找到通子。 “你说你会把加纳通子带来见我。你知道她在哪里吗?你有线索吗?这一点我必须问清楚。” “线索……有。” “不管怎么说,我总是这件案子搜查本部的主任,所以不能凭你这么说,就轻易地同意延后发出通缉令。” 吉敷咬着嘴唇不说话。 “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个女人?”牛越以他一贯说话的速度,慢慢说着。 吉敷的心里很挣扎,看来最后还是得下决心才行。他想:钏路署捜查本部的主任竟然是牛越,对自己而言,这不是千分之一才有的幸运吗?如果是别人,自己所要面对的内心挣扎,恐怕要数倍、数十倍于此刻。 第四章 黑暗中的夕鹤 1 好像掉到地狱里了。恢复意识的时候,吉敷发现自己不断地因为痛苦,而发出呻吟的声音。刚才和牛越在一起吃饭的店,好像远在几千光年外的天国;刚才和牛越一起说话的事,好像事实上也不存在;好像从几十年前开始,自己就已经趴在这个雪地上,过着像虫一样的生活了。 他想起刚刚发生过的事。自己先是因为小腿被棍棒之类的东西狠狠的打了一下而跌倒在地,接着侧腹又被用力踢了两、三下,对方最后的那一踢,则落在脸上。那些攻击只是几秒钟内的事。 对方是一个人吗?还是两个人?——不是很多人,是一个或是两个而已。 虽然听到对方离开时的脚步声了,却还是不清楚那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或许是两个吧!因为时间太短,又是突然遇袭,吉敷根本没有防卫的余地。 是藤仓!他直觉得是藤仓兄弟。他想起藤仓次郎的脸。 这是报复的行为。 过了很久。真是好像很久,感觉上有一个小时以上吧——不,实际上或许真的有那么久,吉敷因为疼痛而呻吟不已。让人无法相信的事是,这一段时间内竟然一直没有人从吉敷的身边经过。 眼前的左手已经埋入雪中,从鼻子与嘴巴里流出来的血,一直没有停止过。眼前的雪地,一定已经被血染红了吧?因为太暗了,他看不出雪地的颜色。 痛到最高点的时候,吉敷的身体啪答啪答地发抖,却发不出呻吟的声音,眼泪不听使唤地从眼中流出来。他拚命地忍耐,但是愈忍耐,眼泪愈不听使唤地掉落在雪地上。除了发抖,吉敷无法让自己的身体活动,连动一根手指头或动一下脚,都办不到。痛苦的感觉源源不绝地涌出,身体上除了疼痛的感觉外,没有别的感觉了。 又过了一阵子,痛苦的高峰好像过去了,他才开始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各部位。膝盖下的小腿是否还连接在身体上?手肘下的手臂也还在吗?他非常的不安,穿着鞋子的脚掌,好像在几公里之外的彼方。 疼痛的感觉慢慢稳定下来了。疼痛来的时候,是瞬间即到,要去的时候,则慢慢呑呑地走着,好像时钟的短针在走动一样。终于有了更多的意识,能够思考疼痛以外的事情了。吉敷想到自己不能一直这样躺着,因为自己只有两天的时间,能够把通子从被通缉的命运里救出来的时间,只有区区四十八小时而已。 他集中全身的力量,刚开始时只能让手指头移动零点五公分的距离;再集中力量到手肘的地方,手臂好不容易能弯动了一点点。但是,这证实他的手没有断掉。他慢慢地把右手拖到身体的旁边,再将全身的重量放在手肘上。他想用右手撑起自己的身体。 疼痛的感觉瞬间贯穿整个身体,让他痛得发出叫声。侧腹的肉好像被人从骨头上挖起来一样的疼痛,迫使他再度跌到雪地上,原本覆盖在他背部的雪,纷纷滑落。这是非常艰辛的工作。吉敷又花了一段时间,才终于可以坐起来。他想立起右脚的膝盖,左脚却发出令人无法相信的疼痛。左脚和左边侧腹的肌肉,好像要被挖出来一样的痛。 又花了一段时间,吉敷像植物一样地动着,非常缓慢非常缓慢地,终于可以站起来了。他的右手扶着路旁大楼的墙壁,支撑着身体。 必须使尽全力来对抗的肉体疼痛,一直没有从他的身上消失。吉敷觉得左脚好像已经不能用了,或许已经骨折了。吉敷觉得好惨,眼前一片灰暗。如果不能行动,就不能去寻找通子,也不能再去三矢公寓调查、解决奇怪的案子了。那么,通子就会被当成罪犯,这辈子难以脱身吧?在日本这个国家里,现在通子唯一的盟友,就是自己;唯一能救通子的人,也是自己了。 打击吉敷左脚的棍子,就在眼前的雪地上。他把左脚挪到血迹斑斑的雪地上,然后慢慢的弯曲膝盖,伸出右手,去捡雪地上的棍子。他小心护着侧腹内的肌肉,弯下身体时,却听到侧腹内肺脏的咻——咻——声。很辛苦地才把棍子捡起来。棍子不长,但是可以靠着它再度站直了。吉敷试着往前踏出一步,可以走动了,但是左脚是被拖着动的。他很快地再踏出右脚,再走一步。总算可以走了。 吉敷把口中的血和唾液一起吐到雪地上。好像已经不再流鼻血了,但是觉得很冷,冷得连骨头都受不了。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受伤了抵抗力不足的关系,吉敷的身体抖个不停,几乎就要抽筋了。 吉敷慢慢的慢慢的走在回旅馆的路上。肉体的疼痛好像固定的潮汐一样,每隔一会儿,就周期性地侵袭一次身体。那种时候,吉敷就不得不停下脚步,身体靠着棍子,喘几口气后再走。 看不到时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街上静悄悄的,电灯也熄了,四周一个人也没有,说不定旅馆也关门了。吉敷很担心。 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吧?到了旅馆之后,旅馆内的人会让我进去吗?吉敷很担心这一点。万一被拒于门外,只好拿出刑警的证件了。 2 忍耐着每走一步都会引发的疼痛,吉敷终于走到旅馆的门前。原本在大厅里的服务人员,此刻正好在外面的玻璃门旁,准备关门。吉敷来到可以看到服务人员背影的阶梯前,并且踏上第一阶楼梯了。他很想出声叫唤服务人员,但是叫不出声音。爬到第五阶的时候,那个服务人员终于发现他了,便很快的走下来。 “怎么了?受伤了吗?被车子撞到了吗?”服务人员立刻扶着吉敷。 “不,不是那样。”吉敷第一次感受被人扶持时的轻松感。他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和人打架了吗?”听得出服务人员的声音里有不耐烦的意味。吉敷很辛苦地才从口袋里拿出证件,以沾着血迹的右手出示。 “我不是坏人。我在前面的地方被攻击了。” “能自己走到房间吗?” “没有问题。” “要不要叫医生?” “医生都已经睡了吧?我没有问题。” 服务人员再度拿下外面门的锁。他熄了灯,才走回大厅。吉敷觉得暖和了,手和脸颊的刺痛感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麻痹的感觉。 左脚也是麻痹的。强烈的疼痛感虽然已经消失,却还是无法弯曲。之前的一段时间里,他几乎把全部的体重都放在这只脚上了。在没有拐杖的情况下,吉敷好像靠着墙也能走了。服务人员走过来,想扶他一把,但是他拒绝了。他独自慢慢地走到电梯口。明天也必须这样自己走才行。 在电梯里稍微喘一口气,休息一下之后,他才拖着左脚,走过铺着地毯的走廊,来到自己的房间前面。吉敷用钥匙打开门,进门后立刻开灯。好不容易才脱掉上衣,拿下领带,丢到床上。接着,他打开浴室的灯,进入浴室,站在镜子前面。 左眼的下方又黑又肿,鼻子下和嘴角都有血迹。血迹已经干了,但是用手摸摸,那还是软软的血块。这样的一张脸,实在不像人的脸。 他在水槽里放了热水,水蒸气上升,温暖了吉敷的脸。 洗脸的时候,他把热水含在嘴里,漱了好几次后再吐出来。结果变成红色的热水里,夹杂着黑色的小血块,从排水孔里消失。漱完最后一口,吐口水的时候,口腔里疼痛异常,大概是嘴巴里处处是伤口的关系吧!吉敷觉得想吐,蹲了下来,却没有吐。 从衣服上看来,无法想象吉敷所遭受的攻击。因为是在雪地上挨打的,所以除了衬衫上有血迹外,他的身上没有沾到一点点泥土,衣服上也没有任何扯裂的痕迹。脱掉上衣的上半身上,侧腹的地方黑了一大块,那是严重的皮下出血。手指头轻轻碰一下皮下出血的地方,就觉得痛得要命。吉敷根本不敢按那个地方,因为只是把手掌放在上面,就觉得痛了。 幸好房间里很暖和。他拿两条毛巾沾冷水,裸露着上半身躺在床上,将湿毛巾放在左眼下。 有人敲门。刚才那个服务人员带着急救箱来了。 “我觉得您还是擦擦药比较好。”那服务生说。 “谢谢。请把急救箱放在那里就好了。”吉敷说。 “我帮您擦吧!”服务生说。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来。” “可是,还是有人帮忙比较容易吧?”服务生还是站在原地。 “我一个人就可以了。”吉敷强调地说。 “那样吗?那我走了。”服务生说着,就出去了。 吉敷不想起来锁门,他一直在床上躺着。 以前好像也有过现在这样的感觉。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想起来了,是高中的时候。吉敷高中时参加橄榄球社,经常会在学校的运动场里活动。可是学校的运动场很小,所以橄榄球社只好和棒球社轮流使用运动场。有一天不知怎么着,两社团竟然同时在运动场上出现。 当时他正好跑出中线,准备接球,却听到学长大喊“喂,危险”。吉敷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就感到左眼的部位疼痛得不得了。接着就是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倒在泥土地上。打到他左眼下方的,是棒球社的人打击出来的一记平飞直球。 后来有人告诉他:幸好打击者与他相距五十公尺以上,如果当时的距离更近一点,那一球或许会要了他的命。被球击中后,他在两位学长的搀扶下,进保健室休息,并用湿毛巾敷左眼的部位,躺在保健室的床上休息。比较不痛的时候,他曾经拿掉毛巾,,可是左眼还是张不开,就算勉强张开了,眼前也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 练习结束的时候,棒球社的候补球员来了,并且用脚踏车载他去市区的眼科医生那里。手臂上打了一剂让人痛彻心肺的针后,就被带进一间暗房里。医生拿着蜡烛站着,叫他看蜡烛的火焰。他勉强张开左眼,虽然看到火焰了,但是看到的不是一个火焰,而是两个,这表示他的左右两眼有落差。后来医生把蜡烛移开了,但是他的左眼上方依然有个火焰的影像;不管再怎么努力,再怎么修正,就是无法让两个火焰的影像合而为一。 他记得当时自己非常害怕,还以为这一辈子就这样完了。 吉敷觉得现在比那时还要严重。拿掉毛巾以后,左眼虽然勉强可以看得见,但吉敷心里还是想着:我的左眼怎么这样倒霉呀! 明天要怎么办呢?向牛越夸口说能找到通子,其实他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明天自己到底要去哪里昵?必须有个目标才行。但是自己现在这样的身体,就算有了目标,也未必有信心能够到达那个目标呀!不过,如果让他知道通子十之八九可能在某个地方——不,只要有五成的可能性就行了,他就算用爬的,也会爬到那里去。 疼痛的感觉慢慢的减缓,身体比较轻松了,但是体温却渐渐的在上升。发烧了吗?吉敷自言自语地说。吉敷知道发烧的可怕。以前有一次,他因为打架而受伤,当天晚上就因为发烧而难过不已,呻吟了一夜都无法入睡。吉敷心想:此时此刻自己处于旅途之中,身边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今晚恐怕又要整晚呻吟,无法入睡了。 他试着回想被棒球打到的时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记忆已经不是那么清楚了,可是,那时好像没有发烧。这次比那次严重,不知能不能逃过发烧的命运。 要救通子!吉敷迷迷糊糊的脑筋里,最重要的就是这件事。 救通子的方法,大概有两个。一个是在一月六日早上以前找到通子,并且将她带到钏路署。 吉敷确信通子不是凶手。他认为通子一定有把柄落入藤仓兄弟的手中,才会被利用,并且听命于他们。通子应该知道真相吧?如果凶手真的如吉敷所想,确实是藤仓兄弟,那么,通子可能知道藤仓兄弟杀害他们的妻子的手法吧!而他们的不在场证明,是否会在通子说出真相时破功呢? 吉敷认定藤仓兄弟就是凶手,且不愿看到通子因为通缉令,而被当成杀人凶手,所以才会对牛越说,会把通子带到他面前。可是,就算通子知道凶手是谁,却不见得知道他们是怎么杀人的;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万一真是那样,那么通子还是可能被逮捕。不过,找到通子时,先把这个问题问清楚,就可以了。 还有一个方法。这个方法简单明快又确实。那就是吉敷自己解开命案的种种不可解之处,证明藤仓兄弟是杀人犯,这就行了。只要能证明他们兄弟两人是凶手,就可以洗脱通子的嫌疑。 吉敷闭上眼睛,移动一下双眼上的毛巾,心里想:我办得到吗?他知道证明藤仓兄弟是凶手,才是最好的办法。因为只是把通子找出来,案子还是不能获得解决。就算能在五日晚上以前找到通子,但是通子如果说:早把自己屋子的钥匙交给藤仓兄弟,并且离开钏路了,所以根本不知道藤仓兄弟做了什么事。 如果真是那样,那该怎么办?还是要硬带通子到钏路署吗?他知道自己不会那么做,反而会在苦思之后,让通子逃命去。或许还会担心通子钱不够用,而把自己身上的钱全部给通子。如果最后的结局是这样,那么通子仍然逃不了被通缉的噩运,自己也得为了帮助通子逃亡,而引咎递出辞呈。 想来想去的结果,吉敷觉得:承蒙牛越的帮忙,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两天宝贵时间,应该利用这两天来破解三矢公寓的离奇事件,而不是用来寻找通子。但是——吉敷又想:办得到吗?这个案子非常棘手,实在是太过离奇了。吉敷因为深知通子,了解一些事情,才会把杀人犯的目标锁在藤仓兄弟身上,否则也会像牛越一样束手无策,最后只好使用最权宜的方法,设定凶手就是通子,然后祭出通缉凶手的手段。 虽然知道凶手是藤仓兄弟,但是要证明他们犯罪,却很困难。盔甲武士的幽灵和灵异照片等等事情,实在是太奇怪了。必须弄清楚这两个怪事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它们或许和整个案子有关吧?如果能解开案子之谜,或许就能了解那两个奇怪的事件是怎么一回事吧? 现在就是必须决定要采取哪一个方法的时候。这个决定十分重要,影响了明天开始的所有行动。到底要采取哪一个方法?选择哪一条路呢?怎么做,才能真的帮助到通子呢? 吉敷不知道,也就没有办法做决定。找通子和破解三矢公寓的谜团,对现在的吉敷而言,是同样困难的两件事。不管是哪一件,他都没有信心,都不知道要从哪里下手,也都没有任何线索。 如果选择破解三矢公寓的谜团的话,那么要从哪里着手呢?该做的事好像都已经做过了。这个案子和他以前所处理过的案子,本质上就不一样,不是用脚到处询问、调查,就可以解决的;何况,询问、调查的工作,可以说今天都做完了。如果要找人问话,并不是没有人可以找,只是吉敷觉得那已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了,因为问来问去的结果,会和今天一样。 吉敷的脑子里浮现三矢公寓的情况。他看过所有的现场,包括夜鸣石、公寓使用地内的小河、管理员室等等。他曾经从夜鸣石的旁边,抬头观察通子屋子的窗户;也从那个窗户俯视过夜鸣石。 他也隔着小河,看过对岸的三号楼,藤仓就住在三号楼里。人在三号楼里的丈夫,如何能够杀死人在一号楼五〇三室里的妻子呢?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太难解了!心里一旦有了这个念头的同时,放弃藤仓兄弟这条线的想法,也油然而生。但是回头再想,连一心想救通子的自己都这样了,何况是钏路署里的那些人。 还有,倒退着走路,只会出现在照片里的盔甲武士幽灵,又是怎么一回事?——吉敷没有信心解决这个问题。或许是现在身体的状况不好,所以觉得自己没有能力解决,更别说要在两日内解决了。 可是,牛越赌上个人的职务立场,挺身为他争取了两天的时间,他不能对不起牛越的诚意。 不管怎么说都不能浪费这两天的时间。可是吉敷的年假却就要结束了,就算他能在六日早上给牛越一个交代,然后立刻搭飞机回东京,六日那一天还是不可能回署里上班的。 吉敷这一组的工作,去年一整年都很辛苦,今年的过年能放到四日,已经可以说是奇迹了,实在很难开口再向主任请假;而且,现在和他搭档的伙伴小谷,如果听到他要请假,一定也会露出不高兴的表情吧!这个假实在太难请了,更何况吉敷还说不出要请假的理由。 但是,无论如何还是要早点让署里的人知道自己要请假比较好。看看时钟,已经十二点了,主任和小谷都已经睡了吧! 吉敷想到中村。中村和主任与小谷都很熟,或许可以请他代为讲情。中村也是吉敷和通子婚礼时的媒人,和吉敷的交情当然与一般不同。吉敷曾告诉中村:五日下午会回去署里上班。中村也对古敷说:正月三日晚上要在家里招呼客人,上床睡觉的时间会比较晚。 吉敷慢慢的从床上起来。如他自己先前想的,侧腹的疼痛因为起床的这个动作,马上就回来了。吉敷咬着牙,不顾疼痛地下床,每向前踏出一步,眼前就一暗。蹒跚前进的结果,吉敷的右肩还撞到墙,侧腹当然就更加疼痛,连左脚也激烈地痛了起来。 他的身体像滑行一样地滑过墙壁,来到门的前面,按下门把上的钮,把门锁上。接着,他护着侧腹,弯着身体,慢慢走到电话旁边。可是,当他伸出右手,拿起电话机的时候,电话机就跌落床上,听筒掉到地上,他只好蹲下去,捡起听筒。 蹲下去的时候,终于看到裤管卷起的左小腿伤痕。很严重。膝盖下面十公分的地方肿起来,好像有另外一个膝盖,而且是紫色的膝盖。紫色膝盖周围的颜色是暗红色的,愈往外颜色愈淡,一直红到脚脖子。 应该赶紧治疗的,但是,他还是决定先打电话。虽说是正月有客人来的日子,不快点打电话的话,万一中村也睡了就麻烦了。叫醒睡着的人,是很不好意思的事。另外,他也知道自己的体温一直在上升,很有可能陷入脑筋不清的地步。现在都无法把话说清楚了,吉敷根本无法预测二十分钟后的自己会怎样。 从旅馆的房间拨电话出去,必须先拨0,再拨东京的区域号码03,然后再拨中村家里的电话。中村的家在文京区大冢四丁目,吉敷记得那里的电话。他们做朋友的时间很久了。 因为是长途电话,所以花了一点点时间电话才接通。先听到喀嚓的声音后,才听到接通的铃声,不久就听到对方的电话被拿起来的声音。“喂,我是中村。”带着有点戏谑口气的熟悉声音。 看来他还没有睡觉。 “是我,吉敷。”吉敷听到自己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因为声音十分沙哑。 “啊,是你呀!你是怎么搞的,打了好几次电话给你,你都不在家。你现在在哪里?”中村的声音十分开朗。 “我在外地,现在正在旅馆里。” “哪里的旅馆?” “北海道。” 因为不想麻烦中村,想要独自面对责任,所以他暗自希望中村不要问太多。 “客人还在吗?”吉敷问。 “不,刚走了。你打得正是时候,我刚刚才把客人送出门。” 从这样爽朗的声音听来,他好像喝了一点酒。听到中村的声音,再想到自己的声音,这么大的落差让吉敷有种绝望的感觉。但为了不想让对方发现自己的状态,吉敷想让自己的声音像平常一样的轻松。可是,那样的话,恐怕他就说不出话了。 “是这样的,我想拜托你帮我多延长一天假。我在这里有一些事要处理,我想请假到六日。” “你那一组最近很忙,不是吗?” “是呀,我也知道很难请假。但是……” “你为什么要请假?我猜猜看吧!” 吉敷觉得疑惑,一时说不出话。他认为中村当然猜不出来;但是,中村为什么会那么说?一旦有了不安的感觉,作呕的难过立刻涌上心头。他弯着身体,忍耐着肉体与精神上的双重难过。 “该不会是为了通子的事吧?”中村的话,让吉敷差点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吉敷瞪大了眼睛,问:“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是不是?老实告诉你吧,是通子打电话给我了。打到我家里了。她说她打电话给你,总是找不到你,心想你可能在我这里,所以打到我这来。” “什么时候?她是什么时候打电话给你的?” “昨天。昨天晚上九点左右。” “她有说她在哪吗?” “没有。我问过她她在哪里了,但是她没有说。我们只有交谈几句而已,她说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她好像还是一个人吧?怎么样?你是为了她而请假吧?我没有说错吧?” 吉敷犹豫了一下,才说:“是。” “发生了什么事吗?”中村这一问,吉敷更犹豫了。 “告诉你的话,或许会造成你的麻烦。” “没有关系。” “可是说来话长。” “要不要从我这边打电话过去给你?” “不,不是为了这个。” “怎么了?你太见外了吧?我是你们的媒人呀!听通子说话时,我也觉得她的精神不太好,好像在哭的样子。如果你们有烦恼,我有义务帮助你们的。不能告诉我吗?难道我不能让你信任吗?” “你说什么呀?除了你,我没有人可以信任了。和通子讲电话时,你觉得她很难过吗?” “我是那样觉得啦。” “那我就告诉你吧!” “我打电话给你吧!你人在外地,不要把钱花在长途电话费上。”中村硬是从吉敷口中问出吉敷现在所住的旅馆的电话,立刻挂断电话。吉敷也放下电话。没多久,吉敷的电话响了。 “好了,我现在可以安心听你讲话了,讲到天亮也没有关系,慢慢说吧!我连椅子都准备好了。” “你那里会冷吗?” “这个你就不必担心了。快点说吧!” 吉敷做好心理准备,下定决心之后,便从去年年底通子打电话来开始说起,将事情的始末细节说给中村听。中村很谨慎地听着,偶尔随声附和一下。他听得很认真。倒是吉敷一边述说时,一边偶尔还会发生神智突然迷糊掉的情形,所以说完后,他有点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讲清楚。不过,为了不想让中村担心,吉敷并没有说出自己遭受攻击的事。 “原来如此。”听完吉敷的话后,中村说:“不过,你实在太幸运了,竟然遇到牛越在那里当主任。” “不错。”吉敷说话的时候,不断觉得很累,肉体上的疼痛一直没有减轻,太阳穴一带更是一跳一跳地痛着,偶尔还会发生耳鸣的现象,听不到中村的声音。 “所以我非找出通子不可。她现在孤单一个人,一定是既担心又害怕,又不得不到处躲藏。我一定要找到她,帮助她。她没有对你说她现在在哪里吗?或是,她有谈到什么地点性的暗示之类的话吗?例如说到那附近有什么东西?或者你听到列车或船的声音了?” “嗯,听你的形容,那个案子确实很古怪。牛兄总是和怪案子特别有缘。” “钏路署对这个案子可以说是举白旗投降了。” “加吉敷竹史进去帮忙,也破不了案吗?” “我不想让人知道我的事,所以不知道要如何插手进去。” “要不要找人帮你?” “不必了。我要自己来。” “你认为通子绝对不是凶手?” “绝对不是通子。她是无辜的。” “嗯,既然你这么相信她,那你就好好地处理这次的事情吧!不过,你这一组最近非常忙,主任如果知道你要休到六日,一定大发雷霆,搞不好会开除你。” “我已经有辞职的心理准备了。” “你说什么?” “他如果不让我请假,我就只好辞职了。” “胡说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喂,吉敷,你怎么了?我觉得你怪怪的。从刚才开始,我就觉得你的呼吸很乱,声音哑哑的。你发烧了吗?生病了吗?” “中村兄,请听我说。这件事我如果放着不管,那我就完了。从前我没有帮上通子的忙,这次如果我又不能帮她,那我永远无法当自己是男人,从此无法敬重自己。” “我了解你的心情。但你的身体到底……” “请再听我说吧!我现在的心情就是想考验自己,不想错失这次的机会。我这样做,不只是为了通子,也为了自己。已经决定了的事,我是不会放弃的。 “我的身体受到的折磨不算什么,只是苦了我自己而已。但是,如果为了我个人的窝囊事,而让他人也受累,那我就无法忍受了。”吉敷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的体温愈来愈高。 “你认为通子这次的事情,是你的责任?” “如果我和她的婚姻没有失败,如果通子没有离开我,一直在我的身边,就不会发生这件事了。”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是我的责任,是我和我的刑警工作造成的。不管她有什么问题,如果我能一直陪伴在她身边,至少晚上的时候能按时回家,倾听她的烦恼,她应该会让我知道她的心事,也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了。” “可是……” “你觉得我陶醉在自怨自艾的情绪中吗?我没有。没有经历过失败婚姻的人,不会了解我的感受;没有被妻子放弃的人,不能知道我的痛。我觉得自己窝囊到了极点,连一个半大的孩子都不如。如果我不能彻底完成这次的事,我觉得我永远也不配被称为大人。 “一起面对烦恼,一起思考,那才叫夫妻,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为妻子解决烦恼,是丈夫的责任,通子的问题没有获得解决,是我这个做丈夫的人的怠慢。我记得通子当时独自烦恼的样子,现在的她一定也像当时那样,离开了居住的钏路市,在旅途中独自面对烦恼。 “她是个女人,孤单又胆小,所以只能以那样的方式向我求救。能够帮助现在的她的人,大概只有我这个前夫了。我不能不去救她,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救她。如果我没有救她,我这辈子永远不能算是一个成熟的男人。 “我觉得通子离开我的那一刻,就是这个事件的开始。是我太忙于刑警的工作,有时甚至晚上也不回家,才让这件事有开始的机会,所以,我会很高兴地提出辞呈,并且觉得那样很好。辞职之后,我一定还能过活下去的。我要做一个真正成熟的男人。我说真的,我一点也不后悔。” 一口气说完的同时,吉敷开始剧烈的咳嗽。那是好像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样,令人受不了的咳嗽。他咳到嘴巴里有一点点血腥的味道,而且咳到想吐了。 中村默默地听吉敷咳嗽的声音,隔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了。你去吧!”又说:“幸好最近我比较有空,你不在的时候可以代替你做一些事。不过,你也别太勉强,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才好。小谷君那边你也得打电话去知会一声才行。” “谢谢你了,中村兄。”这是吉敷打从心底发出来的感谢之声。 “对媒人说这些话,太见外了。”中村接着说:“不过,你可能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专门负责命案的一课目前非常需要你,需要你的程度不亚于通子。所以七日那天,我会打电话向你求救的。如果你忘了这件事,就麻烦了。” 3 果然发烧了。吉敷短暂地失去意识后,很快就又张开眼睛。在刚才那段短短的、好像进入浅睡的时间里,他做了可怕的梦,梦见自己跌到地板上满是发出恶臭的虫的房间里;又梦见一直在扛木材、投掷木材。他是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叫醒的,醒来的时候,身体还残留着睡梦时不断呻吟所产生的疲累感。 全身都是汗,再也睡不着了。吉敷觉得:或许一直醒着还比较好吧! 天际开始要泛白的时候,吉敷费了很大的劲,才能让自己从床上起来。他像爬的一样走到急救箱的地方,为自己的伤势换绊创药布。他想要湿药布,但是急救箱里没有了。 他不想去看医生,因为没有那样的时间了。 到了七点半,旅馆的餐厅开了。他收拾好行李,慢慢走到餐厅用早餐。事实上他一点食欲也没有,可是,不吃的话,他恐怕随时都会昏倒。退房后,他把行李放在玄关旁的寄物柜。他已经没有力气拿行李走路了。 问过租车行的地点后,吉敷走出旅馆。外面在下雪,天气一冷,身体的疼痛感立刻鲜明起来,刚刚才吃下去的早餐,差点因为疼痛而想吐出来。租车行有点远,脚底下又滑,吉敷一路跌倒了两次。他不希望有人来扶他,因为他全身都在痛,别人的轻轻一碰,恐怕会让他痛得跳起来。 到了租车行后,他向老板要求租自排的车子。 “这种天气没有人来租车,所以车子都在店里,你想要什么车子,就自己挑吧!”车行的老板说。吉敷的左脚完全不听使唤了,光是把脚踏出去,就让他疼痛难耐了,根本无法踏离合器,所以也只能开自排的车子。 不只左脚,左手也像死了一样,无法握方向盘,身体痛到不能系安全带。雪愈来愈大,绑着铁链的轮胎是跑不快的,今天一天能开多少距离呢?真是令人怀疑。 车子没有开到二四一号公路,也没有开到三九一号公路,只在其间的乡间道路行走,沿着钏路湿原的路北上,朝向阿寒国立公园。这一路会经过鹤居村、弟子屈町,然后到达摩周湖或屈斜路湖。吉敷只知道这条路。十几年前和通子蜜月旅行时,租车行走的路线,就是沿着这条路北走,游览了摩周湖、屈斜路湖和阿寒湖。 但是那时来这里之前,他们曾经先去游览了洞爷湖,并且开车子绕洞爷湖一圈。在他的记忆里,车子能沿着湖绕一圈的,只有洞爷湖。 那次的蜜月旅行,他们一共游览了四个湖。当时通子也很想去saroma湖和能取湖、网走湖看看,但是时间不够,所以没有去成。因此,除了去过的四个湖外,吉敷对其他的湖的情况并不了解,也不会知道saroma湖的周围有没有可以看到湖面的旅馆。不过,吉敷认为通子一定在那四个湖的其中之一附近。而且,她是前天打电话给中村的,现在很可能还在那个湖的附近。 或许吉敷的想法有点过于浪漫。他认为通子搬到钏路已经五年了,可能已经去过saroma湖或能取湖了,因此应该不会在那里,况且她在电话里告诉中村,看了一天的湖后,想和吉敷说话,所以应该是和吉敷一起去过的地方。 如果她在那四个湖中的某一个湖附近,用排除法来研究她在哪一个湖附近的话,第一个要排除的,是摩周湖。摩周湖的附近没有旅馆街或观光街道,湖上没有游湖的船只,湖岸也没有散步道,只能从高处的了望台俯视湖面。 其次可以排除的是洞爷湖。洞爷湖太远,在室兰以西,北海道的地形呈“一”字型的东西走向,以今天的天候看来,今天开一天车也到不了洞爷湖。剩下的就是屈斜路湖和阿寒湖了。今天可以找的地方,就是这两个湖的附近。 雪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雨刷忙碌地动着,前面的雪瞄准车子的前窗玻璃,大量地降下来,然后因为车子的速度,而飞向两旁。北海道的道路除了沿着山开拓的路外,都像机场的跑道一样直,而且路的两旁几乎不见住家。 看着从天上飞降下来的雪,吉敷想起十年前的事。那时吉敷也像现在这样,手握着方向盘,通子坐在旁边的副驾驶座上。已经游览完四个湖了,通子突然问吉敷:“四个湖里,你最喜欢哪一个?” “这个嘛……摩周湖吧!因为它很神秘。”吉敷的答案很平庸。 通子“嗯”了一声后,说:“我觉得摩周湖还好,但它没有我期待中的那么好。我呀——”通子像在撒娇一样,发出有点鼻音的特殊声音。 “唔?” “我觉得阿寒湖比较好。” “哦?因为那里有绿球藻吗?” “不,不是那样。阿寒湖本身当然很漂亮,但是我喜欢的是它周围的街道,还有虾夷村。” 吉敷记得当时自己还颇为认同通子的想法。通子当时还说了:“我觉得好的街道的条件,就是有我喜欢的咖啡馆,有好的精品店和服饰品店。将来如果有机会搬家,与其选择好山好水的景色,我宁可选择生活机能好的市街。” 通子说的虾夷村,就在阿寒湖的旁边,那里的房舍全部是木造的,是独特的虾夷族居住区。这个虾夷村可以说是为了吸引观光客,而特别兴建的民俗村,村内一间间的房舍,都是贩卖艺品或服饰的商店,有些店的店头还饲养着狸,来招徕顾客;也有租借虾夷族服装给观光客,让客人拍纪念照的商店;还有些店家的二楼是咖啡馆。虾夷村广场的尽头,是集会的场所。晚上的时候,集会场里有虾夷民族技艺的演出,表演给住在附近旅馆的观光客看。通子好像很喜欢那个虾夷村,一直说一定还要再来,结果那天晚上他们改变了既定的行程,投宿于阿寒国际饭店。 一定是阿寒湖!中村在电话里提到湖的时候,吉敷就想到阿寒湖了。虽然说屈斜路湖和洞爷湖的周围也有温泉乡,也有不少饭店、旅馆,但是吉敷马上想到的,却是阿寒湖。 吉敷身上的抽痛一直没有停止过,再加上路况不良,车子的震动更让他痛得难以忍受。而且,短暂的清醒之后,浓浓的睡意正不断地侵袭着吉敷的神经。虽然这些都是他早就能料想到的情况,可是他还得开车开得很辛苦。他关掉暖气,让刺骨的寒风从排气风扇浸透进来。这个旅程原本就不是愉快的兜风旅行。 车子离开弟子屈町后,吉敷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往摩周湖方向的路标。但是,看到屈斜路湖方向的路标时,他犹豫了。不过,最后还是舍弃屈斜路湖,走二四一号公路,往阿寒湖的方向前进。 刚才的路多是山路,道路弯弯曲曲的,来到直线般的二四一号公路时,已花了不少时间。路上的积雪不厚,吉敷打从心里祈祷着:雪千万不要消失了。因为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无法独自换掉车轮胎的铁链。如果真的没有雪了,看来也只好冒险,继续让铁链绑着轮胎行驶了。 车子走了一段路后,吉敷又迷惑了。他记得通子也很喜欢屈斜路湖,因为那里的道路两旁有很多露营区。他们蜜月旅行的第一天是通子生日,是八月五日,所以露营的人很多。通子因为想上厕所而进入营区,结果很快就和搭着帐篷在里面露营的人打成一片,站在湖边聊得不亦乐乎,一副不想走了的样子。 对了,通子是怎么到湖边的呢?没有车子的话,是到不了阿寒湖的。她是搭巴士,还是坐计程车或者是租车,自己开车来的?和吉敷在一起的时候,通子没有驾驶执照。但是那是五年前的事,或许她现在已经有驾驶执照了。 在下雪的路上开车所花的时间,比预测中的多出很多。车子到达阿寒湖畔的旅馆街时,已经是下午。雪虽然变小了,但是仍然下个不停。吉敷立刻前往他们蜜月旅馆时住过的旅馆——阿寒国际饭店。车子开到旅馆旁边的停车场后,吉敷忍着疼痛,非常辛苦地才把车子倒车停好位置。 开了车门,连下车都费了好大的功夫,脚才好不容易踩在雪地上。细雪落在吉敷的脸颊、脖子上,吉敷觉得全身颤抖,呼吸困难,头也很痛。他还在发烧,手摸摸脖子的地方时,觉得皮肤滚烫。偏高的体温与吹来的寒风的落差,让他的身体极度的不舒服,也因此而剧烈地发抖。吉敷心想:会不会得了肺炎了?他的身体像靠着玻璃门一样地,进入旅馆的大厅,拖着受伤的脚,慢慢的走到柜台,拿出通子的照片和自己的证件给旅馆的人看。 “这个女人有没有投宿在这里?她的本名叫加纳通子,或许她会利用假名投宿。” 男服务员说了一声“请等一下”,便拿出房客名簿,仔细地察看之后,摇摇头表示没有。吉敷失望了。老实说,他一直对自己说:找到通子的时候,就可以得到短暂的休息了。他是这样鼓舞自己,才能硬撑下来的。 “一月二日晚上她应该在这附近投宿。我推测她来这里询问有没有空房的时间,应该是二日的下午。”吉敷整个人靠着柜台,继续追问。他认为通子一定有来过这里。刚才的失望,让他的肉体更加痛苦。 “二月二日吗?她是有预约的客人吗?” “不,她应该是临时决定来这里的。” “那就不可能住在这里了。”服务人员立即回答,“正月的房客都是有预约的,根本不可能有空房给临时来的客人。” “这样吗?那你看过这张脸吗?” “这个……我再仔细看看。”服务员好像要闻吉敷发油的气味一样地靠过来,仔细的看着照片。 “嗯。我也不敢很肯定,不过,我觉得二日的下午我好像有看过这位女性。因为是正月的旅游旺季,人来人往的,我不是记得很清楚。” “她来问有没有空房?” “是的。” “你的答案是:没有。” “嗯。理由就是我刚才说过的。” “这附近的旅馆都一样吗?正月的时候只接预约的客人,就客满了?” “几乎都是这样。别的旅馆或许还有空房,但是我们这里……” “我知道了,谢谢你。”吉敷离开柜台。他没有绝望,毕竟通子真的来过了。既然这样,一定可以在这里的旅馆街的某一间旅馆里,找到她吧? 对现在的吉敷而言,推开沉重的玻璃门,也是一件吃力的工作。他的身体状况不仅没有好转的趋向,反而比今天早上的时候更严重了。 冒着细雪爬上坡道,这里是这条旅馆街的顶端。再过去的话,应该也还有旅馆,但是没有车子的话,就到不了那里。吉敷从上往下一间间地问,他想避开大的,必须预约才有的旅馆,只问小旅馆就好,但是又怕万一就这样漏失掉,那就白费力气了,所以还是挨家询问了。可是结果还是让他失望,没有一家旅馆的柜台人员说见过通子这样的女性。 阿寒湖畔的旅馆街的范围很广,还问不到一半,太阳就下山了,这真是辛苦的工作。吉敷护着侧腹,弯着腰,仍然一步步走着。他的身体以前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痛苦。 通子喜欢的虾夷村,吉敷也去了,并且拿着通子的照片问:是否见到这位女性?但是大家都说不记得。他们说:这样的年轻女性太多了。 回到车子旁边,打开车门,一坐到驾驶座上,吉敷立刻趴在方向盘上喘气。他咬紧牙关忍耐,左半边的身体开始发麻。还是太勉强吗?这样的身体应该在医院里休养两、三天的呀! 他发动引擎,暖一下车子。后车窗上都是雪,完全看不见后面的情形了,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走出车外清除后车窗上的雪。打开车灯,车子慢慢的起动了。来到车道后,吉敷将车子开向坡道的上方。他知道东边还有土产品店的聚落,那里也有旅馆。很快就看到那个聚落了,用走的话,或许也并不远。吉敷把车子开进停车场,为了他的辛苦工作,再度从车子里出来。幸好这个时候雪已经停了。 但是结果也一样。脚的骨折程度比他想象中的更严重,他一边护着受伤的左脚,一边护着侧腹,忍受寒风走访这个聚落的旅馆。答案和刚才一样,通子也没有住在这里。也问了土产品店,答案仍然一样,谁也不记得见过通子这样的女子。吉敷觉得很茫然,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就算就此打住,放弃再问了,也不知道可以回去哪里。是不是应该找一家旅馆住呢? “这附近的旅馆就这些了?”吉敷随意指着左右说,土产品店里的一个女孩子说:“不,这后面还有一间。是一家很老旧的旅馆。” 那家旅馆的房子真的很老旧,感觉上房子已经有些倾斜了。这里玄关的门,是左右拉开式的玻璃门,这对目前身体状况虚弱的吉敷而言,是比较方便的。 门口的走廊是暗的,床板下虽然并排着很多木屐,但是出声呼唤之后,仍然没有人出来。又叫了两、三声,终于有人出来了。吉敷拿出通子的照片让对方看,老板娘打开走廊上的电灯,仔细看了之后,表示确实见过。 “她住在这里没错。因为她很漂亮,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终于找到了。吉敷一放心,很想坐下来。“那么,她现在在吗?” “不在,今天早上就走了。”有点胖的老板娘满不在乎地说。吉敷呆立在原地,接不下话。只差一步!通子去哪里了呢? “她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没有。我也不可能问。” 吉敷一下子变得全身无力,好像连再走一步路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定定地站着,觉得脚底下的床板好像很有规律地波动着,耳朵好像也产生了幻觉,听到了什么声音。他的手不自觉地去扶墙壁。 “今天晚上我想住在这里。有空房间吗?” 吉敷说。夜也深了,确实必须找个地方休息。至于通子,既然已经离开这里,一定是到别的地方了。如果她还在这里,自己一整天的到处问,应该会碰到的。 “有呀,正好有空的房间。” “可以给我她住过的那一间吗?那一间空着吗?” “嗯,当然可以。” 不管是墙壁还是地板,甚至是挂在墙壁上的挂轴,都因为时间的关系而泛出陈旧的褐色色泽。 晚上看都尙且如此了,白天的时候一定更显破旧吧!日光灯是昏暗的,一躺下来,就更深切地感受到自己身体的虚弱。想到通子在问旅馆时处处碰壁,只好独自住到这样破旧的旅馆,就觉得通子好可怜。 若说这个旅馆的房间还有优点的话,那就是可以从窗户看到湖面。从这个房间的窗户看出去,可以越过隔壁的两间民宿屋顶,看到被夹在两栋旅馆大楼之间的宽阅湖面。现在是晚上,湖面黑漆漆的。通子在打给中村的电话里说,看了一整天的湖之后,很想听听自己的声音。吉敷想,通子一定是坐在这个窗边,看着湖面的。 被夹在两栋楼房之间的黑色湖面,让吉敷想起从前一起住在东京时的那个小公园,那时通子会在闹别扭的时候,从家里冲出去公园荡秋千。 一关上窗帘,刚才那个老板娘来问:是否可以送晚餐来了?吉敷这才想起自己从早上到现在,只吃了简单的早餐,可以说已经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可是,他虽然回答老板娘说“好”,其实是一点食欲也没有。老板娘也问吉敷要不要去洗澡,吉敷回答身体有伤口,不方便洗澡。吉敷连坐着都觉得难过了。 送晚餐来的人也是老板娘。她在为吉敷摆碗筷的时候,说了一件吉敷非常想知道的事。她说通子是很安静的客人,没有做什么特别的活动,只是在附近散散步而已;还有昨天晚上曾经问“怎么去屈斜路湖”。 屈斜路湖!吉敷想:通子接下来去了屈斜路湖吗? 吉敷问老板娘:那位小姐是否还说了什么?老板娘说:“只说了那些。”吉敷再问:“她是自己开车来的吗?”老板娘回答:“好像不是。” 饭只吃了一半,吉敷就再也吃不下去了。身体疼痛的感觉没有变,也依然在发烧。可能是这些原因让身体内的器官不大对劲,胃也无法正常地接受食物,因此不断有想呕吐的感觉。 吉敷打电话给东京的小谷,告诉他:目前自己人在北海道,因为生病了,所以六日以前无法回去上班。吉敷所言全是真话,完全没有说谎。听小谷的声音,吉敷知道小谷大概很不愉快。挂断电话以后,吉敷开始在脑子里草拟辞呈的内容。 老板娘铺好被褥,吉敷很辛苦、很慢地,才让自己躺下来。他突然想到:人老了以后,是不是睡觉、行动,做任何事都会变成这样呢?因为以前经常运动,所以吉敷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一向颇有信心,以前从来也没有想过这类的事情。倒不是吉敷怕老、不愿意老,而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孤独所带来的不安。 太累了,确实很想睡觉。但是睡着的同时,也是连续恶梦的开始。梦里驱赶不尽的鬼怪,不断地攻击吉敷的精神,让吉敷即使睡着了,也睡得不安稳。他被自己的呻吟声吵醒了好几次,流汗流得睡衣都湿了。他干脆起来,打开电灯,将毛巾打湿,看看自己侧腹和小腿上的伤口。伤口附近的肌肉颜色变了,变成好像泥土的颜色。他把湿毛巾放在额头上,再度躺下来。只是做这样的事,就让他气喘不已。 关掉电灯,他想着:只剩下最后一天了,明天就是胜负的关键。他暗自祈祷:老天如果有心,请让他能多睡一点吧! 4 翌日——一月五日,天气仍然阴沉沉的,打开窗帘看时,蓝色的湖面上倒映着四周的雪景,雪景之上不时有雪花飘落。好像多少沉睡了一段时间,吉敷觉得精神恢复了,也有食欲了。 但是,穿上潮湿的鞋子,一走到雪地上,他就了解自己的左半身依旧是麻痹的。脚一踏上雪地,麻痹的感觉就从底下往上窜,剧烈的疼痛感又回来了,所幸烧好像退了。烧一旦退了,头痛、发抖等症状也跟着不见,体内的器官好像也恢复正常了。发动引擎,稍微暖车之后,吉敷便开车上路。他知道路。来阿寒湖的时候,就经过前往摩周湖与屈斜路湖的岔路,所以今天只要照昨天来时的路回去就行了。 昨天经过屈斜路湖时,还曾经犹豫了一下,结果放弃屈斜路湖,选择了阿寒湖。现在想来真是后悔,要是那时选择了屈斜路湖,说不定昨天晚上就见到通子了。真是一步之差呀! 一想到这一点,吉敷便心急如焚,觉得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便很快地发动车子上路。雪好像愈来愈大,雨刷的上面也积了雪,动作起来十分缓慢。 因为雪好像比昨天大,车子的速度怎么样也快不起来,到达屈斜路湖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 简单吃过午饭后,吉敷便拿着通子的照片,到旅馆街询问。 屈斜路湖的旅馆街比较分散,观光区的规模也大于阿寒湖,所以以聚落为单位,一间间旅馆、一家家土产品店地问过之后,就必须上车,把车子开到另外一个旅馆、土产品店的聚落,再一间间旅馆、一家家土产品店地问。 反复的上车、下车,一个聚落问过一个聚落时,雪愈下愈大,风也来了,近黄昏的时候,天气变得有点暴风雪的样子。还没有找到通子投宿的旅馆,也没有人看到通子,吉敷仍然没有收获。 天色毫不犹豫地暗下来,扫掉手上的雪,看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五点了。来到最后的一个聚落点了,如果这里也得不到任何线索,最后只好去露营区问了。可是,这种季节谁会去露营呢?吉敷不觉得他可以从露营区得到什么收获。 风雪毫不容情地打在吉敷的脸颊与脖子上,要张开眼睛都很难。吉敷没有带伞,虽然觉得或许该买把伞,但是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撑伞的力气。他的左手必须经常护着侧腹,所以等于是没有左手,右手要随时掏出通子的照片和刑警的证件,在户外时还要抓紧衣领,对抗风雪,所以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来撑伞了。 早上觉得身体已经恢复的感觉,竟然只是错觉。黄昏时,强大的虚脱感无情地笼罩上来,他必须不断地对抗想放弃的念头。朦胧的脑子里,好像已经忘了自己当初的目的,不知道自己这么艰苦的工作,和救通子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必须咬紧牙关,忍受着身体的疼痛,继续往前走,一定要坚持到底才行;就算失败了,也要走到通子的面前,告诉通子:自己已经尽力了。 可是,这个聚落的各旅馆,也没有通子的消息。吉敷心中的不安,突然没有止境地膨胀起来,他的体力似乎已经到了极限。为什么轻易地相信通子会来屈斜路湖呢?只不过听到那个老旧旅馆的老板娘说,通子曾经问她如何到屈斜路湖,他就依据这一点,推测通子会来屈斜路湖。 这是推测,不是证据,推测是没有根据的,怎么可以当作事实来相信呢?说不定通子只是随口问问,结果却去了别的地方。或许她确实曾经想来屈斜路湖,可是又觉得太麻烦,所以到别的地方去了。自己竟然听了老板娘的话,推测通子会来屈斜路湖,就一厢情愿地来屈斜路湖找通子。是自己太奇怪了,平常工作的时候,自己是不会这样的,可见自己的身体和脑袋,确实都不正常了。 就在这么想的时候,吉敷一脚踩空。本以为是雪地的地方,却崩塌了,让他从两公尺高的地方摔落,右手肘和腰的地方,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 撞到东西的疼痛,冲击了左侧腹和左脚原有的疼痛,吉敷忍不住痛得叫出声来。过度激烈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刹那间失去了知觉。他躺在雪地上,意识里只剩下不断的呻吟。呻吟持续不断,没有停止过。但是,呻吟不是他的意识,他好像已经没有意识这种东西了。在钏路的那个夜里,被袭击时所产生的绝望感,此刻又在他的心里苏醒起来。 就此结束了吗?完了吗?不必再到处去问,也不用上医院去治疗了吗?吉敷心想:或许自己会死在这里。他的脸和头,有一半埋在雪里,他知道,如果此刻不能逃离这里,不赶快站起来的话,体温就会愈来愈低。可是,他就是无法动弹。 风声在右耳旁呼——呼——响,雪渐渐积在露出雪地表面的脸部。风雪刮痛了他脸上的肌肤。 一切都是空虚的。看得到希望,是工作时最大的动力,即使断了手臂,也有勇气重新开始。但是去了判断错误的地方,又毫无意义地到处询问结果,让他看不到希望。通子不在这里,她去别的地方了,自己拿着照片与证件到处问人的辛苦,变成一文不值—— 痛苦,真的好痛苦!吉敷想:我失败了,我只能到此为止了。 可是,疼痛渐渐减缓了。一直在雪中发抖、抽搐的身体,竟然带动了右手;右手能动了。吉敷用右手撑着雪地,挺起上半身,然后弯曲右膝,慢慢地蹲在雪地上。他做了一个深呼吸,调整一下气息,想:这里是哪里?眼前是汽车的防撞杆,周围有数辆并排着的车子。这里好像是停车场。看来自己是摔到停车场里了。 吉敷扶着车子,忍着身体的疼痛站起来,他现在是满身是伤的伤兵。避开疼痛的地方,他用右手轻轻扫掉身上的雪,然后穿越停车场内的车子,往前面的建筑物走去。那里也是一间旅馆。 要继续吗?吉敷想着。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恐怕就是继续下去了。昨天晚上认定通子会来屈斜路湖,或许是个错误的判断,但总是自己的决定,就算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也只能继续下去了。 现在时间还早,他不想这么早就进旅馆休息。没错,就算是一个错误的判断,也要继续下去。蹒跚地走到挂着“河畔饭店”的旅馆玄关前。因为右脚也在痛,所以他现在也没有办法好好拖着左脚走了。一走到玄关,他就整个人靠着屋檐下的墙壁。他的身体很想蹲下来,可是他不能蹲,只能站着喘口气。 呼吸稍微缓和了后,他才转身进入玄关。这是个小旅馆,门厅并不大。吉敷很想坐在门厅内的沙发上,但是一想到自己满身是雪,就不好意思坐下来了。 服务台的从业人员带着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为了不让人觉得自己形迹可疑,吉敷强打起精神,好好地走到柜台前,然后出示通子的照片和自己的证件。他这两天已经做过无数次这个动作,所以已经变成习惯了。此刻他也只是惯性地做着,心里完全不抱希望。但是柜台内的服务员却“嗯”了一声。说: “这位小姐现在就住在这里。”服务员若无其事地说,吉敷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加纳通子现在住在这里?” “加纳?好像不是这个姓哦!我记得是……”服务员翻着房客名簿,说:“登记的姓氏是吉田。” 吉田吗?是从吉敷这个姓氏联想出来的吧?终于找到了,吉敷激动得几乎站不住,想坐到地板上。“她住在几号房?” “四〇五号房。可是,她刚刚出去了。” “出去了?” “是的,刚刚才出去的。” “她是自己一个人出去的?” “不,她先是坐在那边的沙发上等,后来车子来了,她就出去,上车走了。” “车子……你记得是什么车种吗?” “车种吗?这个……不大清楚,但是我觉得好像是白色的sedan。” “白色的吗?那是很普通的车吗?” “嗯,是很常见的车子。” “车子里坐着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从这里看出去的话,看不到车子里面的情形。” 吉敷从柜台看玄关的方向,透过玻璃门,看着外面。那辆车子当然已经不在门外了。此时天色已经暗了,雪花在苍茫的空中飞舞着。 “当时车内有几个人?” “几个人……不知道。” “是一个人?还是很多人?是男人还是女人?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不过,我想并不是很多人。” “那么,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而已。大概十分钟或十五分钟前吧!” 又是一步之差! “她退房了吗?” “还没有。行李都还在房间里,她是空手出去的。” “嗯。”这么说来,她会回来吧?在这里的门厅里等候,应该可以见到她的。 吉敷觉得好累,身体的状况又不好,脑筋也几乎不能运转了。这十几年来,吉敷可以说是没有生过病,像这次这样的伤痛,更是记忆中所没有的事。又发烧了,而且好像比昨天晚上更严重。吉敷不断地想咳嗽,很担心自己会染上肺炎。他也想吐,咳的时候就更想吐了。全身都在痛,连站立都觉得很吃力,走路时的痛就更别提了,即使只是从口袋里掏出证件这个动作,都必须使出吃奶的力气。 如果坐在这里的沙发上等待,就见到了通子,实在是太美好的事。这是现在的吉敷无法抵抗的诱惑。无论如何,就这么决定吧!吉敷霎时觉得自己只剩下从柜台走到几公尺远的那边沙发的力气了。 他已经不想再问旅馆的服务人员什么话了。现在他最害怕的,就是有人剥夺了他去沙发上休息的机会。或者应该说:害怕的不是吉敷本人,而是吉敷的肉体。 他转身,看着沙发的方向,对柜台里的服务员表示要坐在沙发那边等。除了想坐下来的念头外,他现在什么也不能想。 可是,当他的右脚踏出去的时候,一阵剧痛窜上来,让他不由得皱起眉头。这个疼痛让他想起一件他非想不可的事。是谁?来接走通子的人是谁?这个问题关系着通子的安危,这可是一个大事呀! “白色的车子来之前,她就在这个门厅里等待吗?” “是的。” “之前是否有人先打电话给她?” “没有。” “没有人打电话给她?” “我想是她自己打电话出去,车子才来接她的。” 是这样吗?因为一般旅馆房间内的电话只要先拨0,无须透过总机,就可以直拨出去了,如此一来,就无法知道她打电话去什么地方了。 “她利用房间里的电话,直拨出去的吧?” “不,本饭店房间里的电话无法直拨。” “不是直拨的?” “是的,必须透过柜台这边接拨。” 太好了!吉敷心里想。“她打电话去哪里了?” “那是一通外县市的电话,好像是打到钏路市了。” 钏路市吗?她打给钏路市的谁? “打给钏路的什么人?” “我们这边没有问,她也没有说要找什么人,只说了一个商店的名字。但是,我记不清楚那个店名……” “商店的名字?是‘丹顶’吗?” “不,不是这样的名字。” “不是吗……”那么,会是哪里呢?脑子不能动了,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情。脑筋好像生锈,也好像被冷冻住了。他突然想到:莫非是、莫非是?—— “是‘白色’吗?” “对!就是这个名字!我想是咖啡馆的名字。” 真傻呀!吉敷想。通子到底在想什么,竟然打电话给对她自己来说最危险的人物,让对方知道她的所在。 “那通电话是什么时候打的?” “今天下午。” “下午几点?” “三点左右吧!也或许是三点半左右。” 三点半!吉敷看着挂在服务员背后的墙上时钟。现在是五点四十一分。藤仓兄弟接到电话后,如果立刻从钏路出发到屈斜路湖,虽然目前下着雪,却还是能在十几分钟前赶到这里。 真傻呀!通子到底在想什么呢?吉敷再度如此想,他的脑子开始忙碌起来。 这个旅馆的电话不是拨0之后就可以直拨的,这倒是很稀奇。那么—— “帮她接拨电话的人是你吗?” “是的,是我。” “对方接了电话,你报了旅馆的名字之后,才把电话转接给通子——不,给吉田小姐吗?” “不是。是拨到对方的电话铃声响起后,就告诉四〇五室的房客‘电话已经接通了,请接电话’。” 如果是这样的话,藤仓兄弟认为通子是直拨电话给他们的可能性很高。如果是直接从房间里打出去的电话,饭店里的人不会知道通子打电话到哪里,也就是说没有留下证据。 藤仓兄弟一定以为通子还在过没有人知道的逃亡生活,认为没有人知道通子现在在何处。但是吉敷知道,这是他辛苦了两天,肉体承受了极大的痛苦,才好不容易知道的。不过,藤仓兄弟不会知道这一点。 得知了通子下落的藤仓兄弟,很可能立刻开着不显眼的车子,尽量不留下行迹地引诱通子出来,然后杀了通子,把她丢入屈斜路湖。如此一来,三矢公寓命案的真相,不就永远石沉大海了吗?知道那个命案真相的人,除了凶手藤仓兄弟外,就是他们的姊姊藤仓令子和通子了。现在令子已死,只剩下通子知道了,而通子又是杀死令子的人。 通子有危险!通子可能会被杀死!或许他们现在已经在湖畔的某一个地方正要动手杀害通子。 钏路到这里的距离不算近,来不及通知牛越了。请求这里的派出所帮忙的话,又不知要从何说起,情势已经到分秒必争的地步了。 吉敷拖着像一块破布般的身体,离开旅馆的柜台。他的身体好像被放在火上烤一样,全身灼痛,脑髓也被麻痹了。可是他握紧拳头,咬紧牙关忍耐,用比较不痛的右肩,去撞开玄关的玻璃门。巨大的风声立刻钻入他的耳朵里。 不管了!他在内心里大喊一声。自己现在这样的身体,能派上什么用场呢?虽然要花一点时间,还是应该动用警力帮忙。吉敷内心里也有这样的声音。 可是,那又怎样?既然自己已有不要命的心理准备,现在又是分秒必争的时候,根本没有时间再去向人求助。他要让使自己的身体变成这样的家伙,也尝到相同的痛苦;即使身体因此而四分五裂了,也要一报还一报。吉敷决定用自己的身体抵挡他们,这一次死也要保护住通子。 吉敷虽然已经是遍体鳞伤,但是斗志高昂地开着车子,迎向风雪。 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许通子现在已经死了! 5 打开车子后面的行李箱。吉敷想从工具盒里拿出螺丝起子或扳手之类的东西,把扳手插在皮带上当作武器。但是,令人无法相信的是,行李箱里没有工具盒,虽然有一具千斤顶,却连一支可以松开螺丝帽的扳手也没有。行李箱里还有一卷胶带。 怎么搞的!万一爆胎了,要怎么办?吉敷不禁暗骂。 大多数的时候,日本的刑警并不佩戴武器之类的东西在身上,当然也不会随身携带枪枝,只在偶尔的时候带着折叠式的警棍。对吉敷而言,这次是个人出来“旅行”的,自然不会随身带着警棍。目前的吉敷不仅是赤手空拳,还遍体鳞伤,连开车都觉得是一项艰难的工作。但是,很多事是不得不做的。 车子沿着湖边走。屈斜路湖比阿寒湖或摩周湖大,想要在这里找一个杀害女人的场所,并不会太困难。何况现在天色已暗,又是这样的天候,很容易就可以避开人们的耳目。 不过,目前对吉敷最有利的地方,就是吉敷知道对方的车子。吉敷判断,那两个人应该会把车子停在国道旁,再将通子引到湖边加以杀害。因为车子如果驶离国道,开到湖边,以现在雪地的情况来看,杀人之后开走车子时,雪地上恐怕会留下将来成为证据的轮胎痕迹,再加上那两人并不知道吉敷也在找通子,很可能没有想到要把车子藏起来这件事,而随意地把车子停在国道上。 白色的sedan。以藤仓兄弟的白色车子为目标就对了,只要看到那辆车子,就表示他们三个人在那附近。 屈斜路湖比较大,不像洞爷湖那样四周都铺设了柏油路面,而是和阿寒湖一样,只有湖的南半部铺设了车子可以行走的路面。因为湖就是丢弃尸体的最佳地点,所以吉敷认为藤仓兄弟的杀人地点不会离开湖面太远。藤仓兄弟的弟弟,是个游手好闲的人,或许还会带着休闲时用的橡皮艇来。 可是,沿着湖岸走的路,是哪一条呢? 吉敷想起十年前和通子一起来时所看到露营区。这个季节里,营区那边应该一个人也没有吧! 营区附近的森林里,就是杀人的最佳地点。 通子住的旅馆,位于被称为和琴半岛一带的和琴温泉街。这个和琴温泉街的位置,就在沿着湖岸走的道路的中央位置。吉敷开着车子往温泉街的西边走,道路离湖面愈来愈远,如果这个方向不对的话,就得很浪费时间地折返和琴温泉街,再往东的方向去寻找。这实在是很浪费时间的方法。 可是,问旅馆的人“白色车子往哪个方向走?”是毫无意义的事。因为和琴温泉离国道有一点距离,载着通子的车一定是往国道的方向去了没有错,可是出了旅馆的停车场,到了丁字路口时,车子到底往东还是往西,旅馆的人员是看不到的。 不能慢慢走,每一分每一秒都非常重要。但是,藤仓兄弟的车子或许停在偏离国道有点远的地方,所以吉敷一路上都没有看到目标的车子,也或许是自己开太快,错过了那辆车子。吉敷只好回头再找一次。 果真西边没有那辆车。他飞车回到原点。露营区在东边的方向,还是应该选择东边才对。他很后悔之前的错误选择。过了和琴温泉以后,吉敷放慢车速,注意看着左右两边。他的心里很急,但是又不能开快。以他目前的体力和不大清楚的脑袋而言,车速太快的话,确实很容易忽略了目标。 觉得好像已经开了很久的车子了,但是看手表,离开旅馆还不到三十分钟。 车子进入营区了,吉敷让车速更慢下来,这个地方是最可疑的地点。叶子已经落尽的树木之间,隐约可以看到黑色的湖水。吉敷在树木之间寻找那辆白色的车子,但是,还是没有看到那辆车子。露营区在左侧,位于向左延伸到湖畔与高起的小山丘之间,营区里面没有车子。吉敷咬着嘴唇继续前进。前面是左转的路。吉敷稍微加快车速,但是就在刚向左转的时候,他轻呼了一声。 不用再找了。他看到一辆白色的sedan就停在右侧前,位于悬崖的边边。车子是以向右回转的方式停车的,车尾巴有一半斜斜地挡住了对向来车的车道,停得非常没有道理。是怕车子再往前开,会掉到悬崖下吗?好像不是,比较像是临时停车,所以就随便停的样子。 吉敷减缓车速,把车子开到左侧的路肩上。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刺眼的前车灯的光亮,突然从右转方向出现。吉敷听到紧急踩煞车的声音,对方好像在转弯的时候,才突然发现车道上有障碍。 那辆车子上的驾驶好像紧急转动方向盘,车子便直往吉敷的车子这边撞过来。这下子又看到吉敷的车子,虽然想再改变方向,车子却因为后轮被雪打滑,车身已呈横向,横横地滑向吉敷的车子了。吉敷也紧急地踩了煞车。他的车子虽然停下来了,但是对方的车子却停不下来,只是横向地撞向自己的车子。一个撞击声之后,吉敷的身体被一阵石头雨击中。但是那不是真的石头,而是前车窗的玻璃碎块。 短暂的晕眩之后,吉敷在自己的呻吟声与风声中恢复意识。风声和雪片毫不留情地灌入驾驶座。吉敷全身撞上方向盘与仪表板上,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只发得出微弱的呻吟声。他举起右手,想重新握好方向盘,却看到右手手背上的血。 一股强大的怒意,让他想冲下车,把对方的司机拉下来痛打一顿,可是,他实在没有那种体力了。他抬起头,看到那辆车的司机正慌慌张张地在发动引擎。 一次没有发动成功,两次没有发动成功,只听到一阵阵电池马达的声音;对方第三次再发动,终于成功了。那辆车子动了,慢慢离开吉敷的车子。吉敷的车子也因为对方车子的动作而震动,前车窗的玻璃再度纷纷落下。 从右边的后视镜看,那辆车子从吉敷的右后方开走了,只听得远远传来的防滑链的声音。没有看见对方的车号。吉敷咬着牙,忍着痛想:对方到底在急什么呀? 他的嘴巴里又有了鲜血的味道,但身体动弹不得,连想把嘴巴里的血吐出来的力量也没有。吉敷呻吟着倒向左手边的副驾驶座上。但是被压住的侧腹实在太痛了,他用尽全力,转动自己的身体,让身体成为平躺的姿势。可是,一平躺就压到背部下的玻璃碎块;玻璃碎块沙沙作响。 或许骨折了。原本就有骨折,现在再雪上加霜,吉敷觉得自己真的快要死了。 藤仓兄弟实在是好狗运!现在的自己,恐怕连动他们一根手指头的力气也没有,要怎么逮捕他们呢? 从另一个方向想,就算现在他们站在自己面前,他们大概用一根手指头,就可以把自己推倒。 现在的自己如同毫无抵抗能力的婴儿,怎么能救通子呢?还不如赶快躲起来,不要被他们发现比较好,否则也会轻易地被他们杀害了。 痛!真的非常的痛,连起来都没有办法了。在这个疼痛的威胁下,他只有力气皱眉头,连哭的力气也没有。 哼哼哼地鼻子发出了意想不到的笑声。吉敷真的很想哈哈哈地大笑,因为他觉得自己象个愚蠢可笑的小丑。拖着全身是伤的身体,终于就要抓到凶手了,却在这个时候遇到车祸!天底下还有比这个更倒霉的事吗?对吉敷而言,这场车祸就是他现在的象征。 雪又开始在脸上堆积了。这几天里,这样的情形已经发生很多次了。还有跌倒,不是在这里跌倒,就是在那里跌倒;还有忍受极大的痛苦,一次又一次地爬起来。他扶着椅背,好不容易才让背部离开坐垫三十公分左右,就得停下来喘气,然后再一次集中力气,才让自己从半躺的姿势,成为坐姿,好好地坐在驾驶座上。 因为没有办法系安全带,所以才会这么痛苦。如果能系好安全带,撞击的力道就不会那么重了。吉敷决定把车子停在原地。吉敷用手去摸索车门的把手,他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听到“呀”一声,车门开了,吉敷的身体随着开启的车门倾向风雪之中,风和雪吹打过他的脸颊。 吉敷趴着身体,右臂先落在雪地上,才整个人从车子里爬出来。只是做这个动作,就让他气喘吁吁。接着,他以爬行的方式,开始在雪地上前进。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只知道先过了马路再说。 如果过马路的时候正好有车子过来,撞到了他,那也是他命该如此,一切就都结束了,反正他早有一死的觉悟。他爬行的前方,有一辆白色车子。 还要继续下去吗?放弃吧!吉敷的内心呐喊着。身体已经这样了,还能做什么呢?终于爬到白色车子的旁边。吉敷靠着车门的把手,慢慢站起来,然后不顾疼痛,用左手去擦拭车窗上的积雪。 透过车窗看里面,车内没有人。太好了,他一直很担心会看到通子的尸体。 撑不住了,吉敷又倒在雪地上,休息了一会儿。但是没有休息多久,他就用右肩挣扎着翻身,以四肢着地的方式,再度爬着过马路。他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是想着:爬也要爬到通子和藤仓兄弟的旁边,就算是一点胜算也没有,去了只有被杀的份,他也一定要去。 终于又穿越过国道了,这次也安然无恙。进入白山竹丛中后,他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一样,拨开竹丛,往湖的方向前进。 有时会有阵风吹来。从湖面吹来的风很强,白山竹连根部也跟着摇晃起来,枝叶上的雪纷纷掉落下来。此时吉敷就缩得像一只乌龟,等待风过去,再继续爬行。他用四肢爬行,真的像只可怜的小动物。 他突然想起通子的话。那是结婚第四年的时候吧?吉敷很难得地得到假期,和通子一起去涩谷买东西。看完电影后,他们原本在天桥上走着,通子却突然停下脚步。吉敷疑惑地回头看,看到通子靠着栏杆,正俯视天桥下因为塞车而停滞不前的车龙。通子说:“这些车子像一条大蛇,弯弯曲曲的,只能慢慢向前行。我们的生活也是这样。”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吉敷直到现在还无法正确地解读。不过,自从说过那句话以后,通子便经常问吉敷:我和工作,哪一个比较重要? 通子受不了停滞不前的生活,才会偏离到旁边的岔路吗?通子的那个问题其实是十分平凡的,但吉敷不记得自己有回答过。不过,吉敷的没有回答,并不是逃避回答,而是认为不必回答,因为他早就有答案了。他觉得不用回答那个问题,通子也应该了解的。 可是,通子真的了解了吗?如果她了解,就应该不会偏离到岔路上了。 “竹史是个大忙人。”通子常常说这句话。对于这句话,吉敷的反应是什么,通子一定不知道吧!即使分手以后,通子的这句话也从来没有自吉敷的心中消失过。 吉敷多么想反驳这句话,并且一直在等待反驳的机会,但是机会还没有到,通子就离开了。吉敷以为再也没有反驳的机会了。 但是,机会终于来了。过了五年之后,终于有机会证明自己的心。因为不善言词,所以始终无法让通子了解,现在就让自己的身体,来说明自己的回答吧!对我而言,你有多重要,现在你应该可以了解了吧!吉敷的心里这样想着。 匍匐前进非常辛苦。吉敷觉得体内有液体滴下来,但是不知道是流血还是流汗,总之,衣服内的皮肤表层已经湿透了。爬过小丘与小丘之间像山谷一样的地方,他停下来调整一下呼吸后,又立刻前进。他已经几近疯狂了。 风中,白山竹的叶子飘摇的声音里,混杂着轻微的谈话声音。天上没有月亮,这里也没有街灯,偶尔只有经过背后的公路的车子所射进来的车灯。车灯投射在雪地上时,雪地也反射出白光。 吉敷一边喘一边前进,终于看到三个人影了。 可是,他仍然感到强烈的晕眩,觉得覆盖着白雪的地表在摇动。他喘着气,闭起眼睛,等待晕眩过去。他的牙齿嘎嘎作响,再度感到寒意。踏出右脚,又是一阵剧痛。他忍耐痛苦也只能保持住这个姿势。不行了。吉敷灰心地想。他本来就不敢想要和藤仓兄弟打斗,可是没有想到连走到他们面前,好像也办不到了 就在这时,他在黑暗中看到男人的手要伸向通子的脖子了。 “住手!”吉敷反射性地叫出声,那三个人齐回头看吉敷的方向。 没有后退之路了。吉敷在黑暗中咬牙咬得嘎嘎响,慢慢走出去。一步、一步的走,慢得令人几乎透不过气。在走近他们三个人的过程中,他的身体好像被放在火上烧烤一样的痛。这样的痛,是他从未经历过的。就算死到临头了,他也不想放弃尊严。他要让通子看到自己是以男人之姿赴死的。 “是你!”藤仓次郎叫道。 “竹史!”通子也叫道。但是下一瞬间,她说出了吉敷意想不到的话。 “不要来,竹史!不要管我。” 虽然每走一步,都痛到脑髓要麻痹的地步,但是吉敷并没有停止思考。他想:为什么?为什么那么说?吉敷仍旧是咬着牙齿,忍受疼痛。 “竹史,不要过来!” “通子,不要让我失望!你想一想,我是抱着什么心情来这里的!”吉敷疯狂地喊道。他又开始喘了。站立时所带来的疼痛,让他几乎要昏厥。再忍耐一下,再忍耐一下就好了。他不断鼓舞着自己。但是,为什么要忍耐呢?为了自己要死得有自尊吗? “你?你是东京来的那个刑警!你怎么知道这里?”藤仓一郎叫道。吉敷停下脚步,站着不动,此时他离藤仓兄弟的距离不到三公尺,他挣扎着不让对方发现自己的状况,虽然想答话,却觉得呼吸困难,说不出话。 “你就是通子的前夫吧?因为爱通子,所以追到这里吗?”吉敷无法回答。现在只要对手的一根手指头,就可以轻易地把他推倒了。 “真是辛苦了。可惜呀!通子不是你的,她爱上我了。” “不是!”通子大叫:“我觉得我配不上你,所以才离开你的!” “通子!”吉敷咬着牙,使出最后的力气,说:“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吗?你在我面前出了车祸。记得为什么出车祸吗?因为你突然冲到马路上,目的就是为了救一只狗。” 吉敷停下来喘气,肩膀上下起伏了几下后,再说:“你为了救一只狗,而被车子撞到了。那是一只小小的狗。那个车祸让你的手、脚和肋骨都断了。那时我才刚当上刑警,立刻跑过去了解车祸的状况。路旁有一个人说:‘怎么?只是为了一只狗吗?又不是救小孩子。’当我把你从柏油路上扶起时,你这样叫着:‘因为是狗,更要救!’ “你的那句话震惊了我。你是那么刚强,那么有自己的信念!那时的你到哪里去了?你的正义感、刚强呢?到哪里去了?” 吉敷再咬紧牙关。如果没有树木做依靠的话,他一定会倒下去的。他嘴唇发抖,说:“看看现在的你!竟然和这样的废物在一起。这会使你堕落的!你听他们的话,等于连废物都不如!” “我……我是……”通子想说什么,但是吉敷打断她的话,说:“你不要说了!我不想听你说那些没有用的话。” 一阵风从耳边扫过,吉敷硬从喉咙里挤出声音:“看着我!不要说话,看着我!让我想起从前的你!” 吉敷回头瞪着藤仓兄弟,心想:来吧!快点来杀死我吧! “或许已经迟了,或许真的迟了。但是,你看着我,好好的想想吧!”他再度对通子喊话。他喘着气,体力已经到了界限。奇怪的是,他竟然还能站着。 “想想看从前的自己吧!通子。”牙齿再度咬得嘎嘎响。一阵风又来了,像是在挑战风声一样,吉敷又叫道:“你不是问我,你和工作哪一个比较重要吗?你问过很多次,我都没有回答你。但是你现在看看,看看我现在做的事。我为的是什么?你好好想想吧!” 吉敷全身抽搐,脚已经支撑到极限了。可是,在让通子看到自己的意志力和男人的斗志之前,他不能倒下去。 6 吉敷在黑暗中张开眼睛。心里想着:这里是哪里?身体的疼痛也在他醒来的时候同时苏醒。疼痛一阵一阵地袭来。他感觉到有人在拉他。这里是雪地上,他的双手被举高到头的位置,有人正在拖动他。 “等一下……等一下……”他说了好几次,但是声音嘶哑,根本不成话。 “等一下,好痛!”终于说清楚了这一句,被拖拉的感觉立刻就消失了。他的双手被轻轻地放在雪地上,有人走到他的身边。 “竹史。”随着这个声音,他的头被抬起来,身体被轻轻抱住。是通子。 “对不起。”通子说。“真的很想见你。可是又不能见你,所以想能够听到你的声音也好……这样连累到你,真的很对不起。” “不要说这些。”吉敷一边喘,一边说:“这里是哪里?过多久了?” 忍耐着骨头嘎吱响的声音,吉敷坐起上半身,看了一下周围。这里好像是白山竹丛的附近。 “这里吗?是刚才的附近。你问过了多久?”通子说:“没有多久,才五分钟左右吧。”风声中的通子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在哀鸣。 “那就糟了。藤仓兄弟如果发现刚才是被我唬住了,或许会再回来看。我们必须快点离开这里。” “你受伤了?” “嗯。我不能再受伤了。扶我一下,我要站起来。” 靠着通子的肩膀,吉敷终于又站起来。痛又回来了,但是麻痹的感觉不变,也没有想吐的感觉了。踩着白山竹的落叶,他们往国道的方向走去。 “接下来要怎么办?”通子问。吉敷因为疼痛而一直皱着眉头,过了一会儿才说:“通子,你会开车吗?” “如果是自排的车子的话……” “太好了。我的车子停在国道上,是自排的车子。我的身体已经没有办法开车,你来开车。不过,前车窗的玻璃不见了。” “前车窗的玻璃不见了?” “是呀,一定会变得很冷吧!” 在痛得几乎无法呼吸的情况下,竟然还可以开玩笑。吉敷的身体状态没有改变,但是得到了意想不到的胜利,他的心境改变了。现在再想,刚才的车祸对他来说,竟是一件好事。那一撞,让他对自己的身体进入完全绝望的境地,他才有那种反正要死了的觉悟,而豁出一切。如果他对自己的身体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期待,一定会挑战那两个兄弟,最后的结果是简单地就被打倒在地。 他的车子还在原地,但是白色的sedan已经不在了。吉敷指着驾驶座,问通子:车子的钥匙是否还在?刚才他离开车子时,并没有拔掉车子内的钥匙。藤仓兄弟逃走时,很有可能顺势拿走他的车钥匙。 “在呀!”通子说。 “把椅子上的玻璃碎块扫掉,发动车子的引擎。”吉敷说完,便靠着车子,等待通子完成他的指示。不久,他听到引擎发动了的声音。这时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想:通子会发动车子的引擎了,她真的长大了。 “副驾驶座上的玻璃碎块也扫掉了。接下来呢?”通子问道,然后探头看着车子里面,打开车内灯。 “检查车灯。刚才的车祸可能把车灯撞坏了。如果两边的灯都坏了,就只好放弃这辆车子,想别的办法离开这里了。打开车灯看看吧!” 前面的雪地亮了,车灯好像没有坏,看来还有希望。吉敷不想拖着现在这样的身体,在路上拦车、搭便车。 通子从驾驶座上下来,绕到车子的前方,说:“只有一边是亮的,另一边坏了。” “只有一边吗?有点麻烦。那就慢慢开吧!”吉敷说完,就慢慢地爬进车子里,坐在副驾驶座上。 “很冷呀!把暖气开到最大吧!”吉敷说。 “已经开到最大了,但是还是冷。对了,我有透明的塑料布。” “透明的塑料布?” “嗯。不过,只有包袱巾那么大,没有办法把前车窗全部盖住。可是,我没有胶带。” “后车厢内有胶带,马上贴起来。贴你那一边好了,我靠近你一点就行了。” 吉敷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通子把透明的塑料布贴在前车窗上。不能帮通子的忙,让他很难过。因为有风,所以通子独自贴得很辛苦。弄了一阵子之后,通子终于完成了一辆古怪的车子。如果不是现在这样的身体状况,看到这样的车子时,吉敷一定会捧腹大笑。 “这是一辆破破烂烂,别出心裁的补钉车。” “嗯。和现在的我一样。你看得见前面吗?” “没有问题。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通子,我想问你一件事。”吉敷护着侧腹,忍着疼痛,看着通子的眼睛,说:“你杀了藤仓市子和房子吗?” “我没有杀她们。”通子也直视吉敷,并不闪躲吉敷的眼神。 “很好。那我们去钏路。”吉敷很干脆地说。 “你要让我被逮捕吗?”通子悲伤地说。 “你要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成为阶下囚。”吉敷看看手表。现在还不到八点,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三个小时。只要在明天早上九点以前解开三矢公寓的奇怪命案之谜,通子就可以脱罪了。 可是,万一无法解开谜团,就得面对最不想面对的结果。那样的话,还不如没有找到通子。 三矢公寓的命案谜团很棘手,若是平常的话,吉敷不会下这么危险的赌注。可是,现在有通子这张王牌在手,三矢公寓命案的真相,她应该多少知道一些。因此,他觉得这个赌注是有胜算的。 车子上路了。虽然有塑料布做的前车窗,但风很大,还是很冷,风声更是咻——咻地从耳边扫过。 “知道路吗?”吉敷一边发抖,一边问。 “嗯。”通子点点头,然后说:“很冷吧!”又说:“你的伤是车祸造成的吗?” “车祸只是其中之一,我受了很多伤。”吉敷回答。 “还是先去医院看你的伤势吧?” “没有时间去医院了,我们的时间只到明天早上九点。我不要紧,可以忍耐到钏路。” “骗人,你的脸色非常不好。” “那是因为太冷了。不说这个,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吧!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首先,你为什么那么听藤仓兄弟的话?” “这件事说来话长……”通子手握着方向盘说。 “你就慢慢说吧!反正开到钏路还很远,而且只有一只眼睛的车子也不能开快。” “可是,我现在不想让你讨厌我。” “这是什么意思?那你什么时候可以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们好不容易再见面了。刚刚见面,所以……再等等吧!” 这样吗?女人的心思就是这样的吗?吉敷如此想着。可是,这个问题是这个命案的核心,他不能等呀。 “那个理由和你五年前离开我有关吗?” 通子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动了一下脖子,说:“嗯。有,所有的事都有关。” “所有的事?”吉敷追问:“包括你那些奇怪的‘毛病’吗?害怕小瓶子、害怕飞蛾、害怕盛冈家里有鬼面具的那个房间等等的‘毛病’吗?” 通子叹了一口气,说:“是的。” “你的意思是所有的事情都和藤仓兄弟有关?” “是的。但是,我现在不想说那些。”通子有点歇斯底里地说:“刚才你拚了命地救我了,不是吗?” “嗯。” “我们好不容易见面了,我不想一见面就谈这些事。” 吉敷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寒冷和疼痛让他把自己的身体缩成一团。 “冷吗?我的外套给你盖吧?” “说什么!那你怎么办?” “你受伤了嘛!” “没关系,我不要紧的。” “可是……” “我不要紧。” 两个人都沉默了,只听到咻——咻——的风声。 “没想到这样开车还满舒服的。”通子先开口说:“好像在骑摩托车。” “通子。”吉敷说:“你长大了,现在是真正的大人了。” “是呀!一个人独力经营一家店,必须面对很多事情,不长大不行。” “刚才很抱歉。” “我骂了你,说你比废物还不如什么的。刚才我太激动了。” “不用道歉,我很高兴你那样说我。” “高兴?” “因为没有人会那样说我了。”通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轻微颤抖着。她是因为冷而发抖吗? “我觉得我完蛋了。从前我就是个没有用的人,近来这种感觉更是愈来愈明显。我的个性很不好。” “是吗?你只是比较好强而已。” “那叫逞强。连我自己都讨厌我自己。” 说话也让吉敷感到痛苦了,他沉默下来,意识渐渐模糊。 突然觉得有人在摇动自己的臂膀,吉敷一下子醒过来。刚才好像睡着了。他的额头上有一只冰冷的女性的手。“你发高烧了,最好去看医生。” “没有关系,不要停车。”吉敷指示道。 刚才睡着的时间虽然很短暂,但是已经很好了。得到意外的胜利,又和通子重逢的喜悦,让他的心情比较开朗,紧张的心情也随之松懈,所以才能安心地睡着。可是一醒来,疼痛和高烧所带来的不舒服感,立刻统统回来了。他觉得疼痛加剧,高烧也更严重,说话变得更辛苦。 “钏路也有医生。” “现在应该以你的身体为重。” “不让你成为有罪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听我的,否则明天早上九点以后,你就是通缉犯。” 吉敷一直在发抖,牙齿都无法咬合了。因为高烧的关系,他觉得说话真的很累。 “要通缉你的文件,明天早上就会被送出去。为了挡住这份文件,我们必须在明天早上九点以前解开三矢公寓奇怪命案之谜。这是不让你成为通缉犯的先决条件。我的身体可以以后再治疗。这里叫不到计程车吧?” “这里叫不到计程车。” “没办法,那就继续开车吧!” “去钏路吗?” “我不知道……” “通常你们见面的地点是哪里?” “在店里,而且是白天的时候。” “在‘丹顶’吗?” “是。” “和你见面的人是谁?” “大都是弟弟,次郎。” “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你最近看起来很累,要不要去东京旅行,散散心?他说得非常体贴,我也觉得工作得很累,真的很想出门旅行。那时我的工作正好遇到瓶颈,又很想去东京,所以虽然觉得他的行动有点奇怪,还是搭着列车到东京了。” “为什么那么轻易就听了他的话?” “他带着坐到札幌的火车票来,还给我饯行。” “他也给你钱了?” “嗯。” “你没有想到这是一个陷阱?” “当时没有想到。后来看到报纸还吓了一跳,觉得很可怕。” “然后你就到了东京?” “嗯,我很害怕,心里很想找你帮忙。可是到了东京,又不敢去找你……” “为什么不立刻打电话给我?” “因为我已经被怀疑是杀人嫌犯了,你又是警官,所以……” “因为我是警官,你不是更应该打电话给我吗?” “我怕麻烦到你。” “那你干嘛在走的时候还打电话给我?” “因为我很想听听你的声音。” “你每次都这样。后来去阿寒湖的时候,也打了那样的电话吧?” “对不起,我只是想听你的声音。我喜欢你的声音。” 吉敷苦笑了,说:“喜欢我的声音吗?只是我的声音啊!” “啊,对不起,不只是声音。我是怕说了,会让你觉得麻烦。其实你的一切我都……曾经很喜欢。”通子略微犹豫了一下,用过去式说明自己的感觉。 如果会觉得麻烦的话,就不会让自己受伤到这种程度了。吉敷想这么说,却没有说出口,而且,今后也不会说出这句话。 “给我电话之后,你就搭了‘夕鹤九号’。” “嗯。看到你来月台时,我很高兴。” “后来,藤仓令子到a卧铺想杀你?” “是的。”通子说这句话时,全身发抖。 “以前你见过藤仓令子吗?” “以前在钏路时,曾经在路上见过几次……竹史,我必须老实告诉你,我做了很可怕的事。” “嗯,你杀死了藤仓令子?” “你知道了?” “当然,我的职业和杀人的事情有关。” “是呀!” “你睡觉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并且想杀死你?” “对。” “那时快四点了吧?”吉敷又说:“她拿着刀子来杀你,可是你一手抓住她拿刀子的手,就在推拉的过程中,刀子割到令子的脖子动脉。” “没错,就是那样。好可怕。” “逃离现场的时候,你在紧张的情况下,把令子的行李也一起带走了。” “嗯。” “或许是吧!” “他们果然复制了你屋子的钥匙。” “嗯。” “离开盛冈的‘白杨舍’以后,你去了哪里?” “你果然去‘白杨舍’了。我想你可能会去‘白杨舍’找我的。你看了那封信了吗?” “看了。” “果然……我现在很希望你没有看那封信。” “没办法,已经看过了。” “你带着那封信来钏路吗?” “嗯。” “还给我吧!” “为什么?” “因为那里面写的都是谎话。” “那封信现在不在我身上,在钏路市的寄物柜里。” “那你以后还给我。” “如果我没有忘记的话。好了,刚才我问你,你后来去哪里了?” “我到处走。因为很想死,所以我去了陆中海岸的鹈巢断崖,可是到了那里又觉得很害怕,所以……” “所以你就来到北海道,去那四个湖看看。” “竹史,你真的很厉害。” 吉敷想:原来通子现在才知道我的能力。以前在一起生活的时候,通子并不了解他的工作,他也不会把工作上得意的事情拿回家里说。 “因为我知道你有这种感性的一面。你到了阿寒湖后,住进天花板和挂轴上都有斑点、污渍的湖畔便宜旅馆,并且坐在房间的窗边,看着被夹在两栋楼房间的湖面。那时你的心情很坏,所以又打了电话给我。” “为什么你连这个都知道?确实如你说的。” “可是我不在家,因为我出来找你了。于是你猜想我可能去中村家,便打电话去他那里。没想到你还记得中村的电话。” “因为他家的电话很好记嘛。” “接着你去了屈斜路湖的和琴温泉,并且在今天下午三点过后,打电话到钏路的‘白色’。结果藤仓兄弟就跑来这里杀你。对吧?” “对。” “你为什么要打电话给藤仓兄弟?” 通子不看吉敷,也不回答,只是继续开车。 “唔,为什么?” “不只是今天,我平常就会定期性地打电话给藤仓兄弟。告诉他们我在哪里,接下来要去哪里。” “为什么?”吉敷瞠目以对,愤怒的情绪让他呼吸困难。不过,这股怒气却让他的力气苏醒。 “原来如此。难怪藤仓令子知道你会在‘夕鹤九号’列车的a卧铺。” “嗯。”通子悲伤地点点头。 “你真傻!哪有人像你这样自找死路的?你明知被他们陷害成杀人嫌犯了,还让他们知道你在哪里,好让他们派人去杀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通子没有回答,只是叹气。 “今天又打电话给他们,结果他们就亲自来动手了。” “今天的电话是因为我没有钱了。” “没有钱了?你想接受像螳螂一样的家伙的金钱接济?” “不是那样的……”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找不到你呀。” “因为找不到我,所以才找藤仓兄弟吗?”不只身体,吉敷连精神都感到疼痛。每一条神经都好像被针刺一样的痛。 “不是的,我没有想过要拿他们的钱。” “那么是为什么?” “不要这样说话,否则我说的都是谎话。” 吉敷沉默了,他不再说话,只是等待通子开口。 “因为我觉得我已经不行了,所以才打电话给他们。” 又是沉默。但是吉敷心里很烦躁。 “什么事情不行了?你打电话给藤仓兄弟要钱,没有想到他们会藉此来杀你吗?” “我想到了,我当然会想到这种事。毕竟之前已经有令子的事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打电话给他们?” “因为我想死。在旅途中,我一直在想要怎么死,我希望死前可以再听听你的声音,所以才打电话给你。在东京时打的那通电话,也是这么想的。” “打那通电话时,你就已经想死了?” “嗯。可是我很没有用,一个人死不了。”通子说着奇怪的话。 “所以你想找藤仓兄弟帮忙你死?” “因为你绝对不会帮我这个忙吧?” “当然!” “所以我只好找他们。” “你的话很奇怪。既然你想死了,那么藤仓令子去杀你的时候,你为什么还要反抗?” “因为我不想被女人杀死。”通子的声音又激动起来。 吉敷实在不了解通子的逻辑。“不想被女人杀死,却可以被藤仓兄弟杀死?” “因为这是有原因的。死于他们的手中的话,我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因为不管他们有任何要求,我都不能拒绝他们。这种情形从和你在一起以前就这样了,我只是没有办法告诉你而已!这是有原因的。” “原因?和我刚才说的你的那些‘毛病’的原因一样吗?” “是的。” “明知道自己在三矢公寓的房子被拿来当作杀人的场所,还出门去旅行;知道自己可能被当成杀人犯了,还听从他们的话,四处逃亡;也是因为那个原因吗?” 通子稍微犹豫了一下,才说:“是的。” “我想问你底是什么原因。但是,你还是不想说吗?” “不,我想说。我真的希望你能听我说。但是,我怕你听了以后会讨厌我,会瞧不起我。” 吉敷不说话,他想到:如果自己变得瞧不起通子了,那该怎么办?自己的这一身伤,不就是一个笑话吗? 平日里,吉敷确实有些瞧不起大多数的女性犯人,有时简直不把她们当成人看,或者可以说是把她们当成次等人看待。他想到:万一自己也对通子产生轻蔑的心情,那会是多么难堪的事呀!为了她而遍体鳞伤的身体,肯定会痛上加痛吧。 可是,不把那个原因问清楚,或许这个案子的谜就解不开—— “藤仓令子对你有恨吗?她有杀你的理由吗?” “嗯,有的。” “五年前你要离开我的时候,并没有说出真正想要离开我的原因吧?”吉敷再三考虑后,又说:“不,或许你说了,但是我没有听到?你真的说了吗?” 通子摇头。 “那么,离开我的理由也是那个原因吗?和藤仓令子想杀你的原因一样?” “对,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那个原因。那也是我想死的原因。”通子的声音变得很冷漠。 “还有,你的户口没有迁入钏路市,也和那个原因有关?” “是的,也是那个原因。”通子悲哀地点头。吉敷下定决心了。 “那样吗?那么,你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原因吗?”吉敷问了,但是通子沉默了一段相当长时间后,才开始说话。在那段沉默的时间里,吉敷的耳朵只听到风声,他的身体必须忍受严寒的风,和刺骨的痛。 “那是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子。” 吉敷没有回应。他的身体太痛苦,以至于说不出话,但是,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本能地害怕通子即将说出来的事情。 “我小的时候非常坏。因为在备受宠爱的环境下成长,所以我任性又好强,什么事情都非照着我的意思做不可,附近的男孩子都接受我的指使,我就是他们的女王。不是常有那样的小孩吗?我就是那样的小孩。” 吉敷点点头。和通子认识十一年了,第一次听到她说这些。“你说的小时候的事,是住在盛冈的时候的事吗?” “我捡起来以后,藤仓兄弟三个也都很想要那个瓶子,尤其是良雄。可是,我不给他,因为那是我发现的东西。那一天,他为了得到那个小瓶子,对我特别忠心。于是,那一整天里,我胡乱地指使他们做了很多事,想尽各种残酷的点子,让他们忙得团团转,自己觉得很得意。到了黄昏该回家的时候,就是我必须决定要不要把小瓶子给良雄的时间。 “老实说,我不想给。总觉得他是一个男生,女人高跟鞋形状的瓶子对他没有什么用处吧?而且,我自己也想拥有那个瓶子。所以我一直在想,有什么方法可以不要给他。可是,已经指使他一整天了,实在想不出可以不给他的理由。后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出那么残忍的方法。 我说:如果真的很想要这个瓶子的话,那就在我面前把瓶子里的水喝掉。 “我没有想到他会喝。良雄一定是真的很想要那个瓶子,所以,他真的当着我的面,一口气把瓶子里的水喝掉了。没办法,我只好让他拿走瓶子。我很后悔,后悔的是竟然让良雄把瓶子带走了。我真的是一个很坏的孩子。 “那天晚上我和父母和女佣人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玄关的门突然被人急急忙忙地拉开,先是听到藤仓兄弟的父亲大声叫着:晚安,晚安。然后就听到小孩子的哭声。正在吃饭的我们听到声音,就都跑到玄关。 “藤仓的父亲脸色苍白地抱着良雄站在玄关口,他怀里的良雄哭声很大,而且一边哭,一边喊着:好难过呀,好难过呀!看到那样的情形,我也吓哭了。 “‘请帮帮忙,请帮帮忙。’藤仓的父亲不断说着。这是从前佃农去地主家请求援助时说的话。我站在父亲的身后看,藤仓兄弟和令子及他们的母亲,则站在藤仓父亲的后面。被褥很快就铺好了。良雄被放在被褥上,女佣人跑着去请医生来。 “那时是夏天,天气非常热,窗户一直是打开着的,窗外的飞蛾和小虫飞进屋子里,绕着电灯泡飞。即使是现在,虫、蛾震翅的声音和良雄的哭声,好像也还在我的耳朵里响着。良雄一边哭,一边说:不应该喝,不应该喝。当时我很害怕,只是不停地哭。 “医生来了,问两边的家长:会不会是喝到农药了?知道是什么农药吗?但是两边的家长都摇头,都说不知道。当时一郎和次郎就坐在他们的父亲的身后,一直看着我。那时我心里很担心他们会把我做的事情说出来,吓得一直流眼泪。” 通子说到这里就停住,她的身体不断地发抖,一时说不下去了。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那个小瓶子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一直没有人去追究,但是那一定是有毒性的东西。那时一般人家里的厕所,并不是抽水式的马桶,而只是在便器的下面放一个桶子,收集排泄物。这些排泄物最后会被倒在田里,成为肥料。 “那种习惯或许不太好,但是基本上没有什么大问题。麻烦的是,从前的人会把危险的东西也丢进便桶里,也不管那个东西能不能分解,甚至把装着危险东西的容器也一起丢进去,然后被撒在田里。那个瓶子大概就是那样来的。” “你只有面对我的问题而已,不是吗?当我知道你过去的事时,当然不会高兴,可是,我也不会生气地要把你赶走吧?那是以前的事,我一定会原谅你的。” “问题不在你,而是我自己。这是我和藤仓兄弟的问题。” “是吗?真的是那样吗?不会只是借口吧?” 通子转头对着吉敷。说:“什么意思?” “我太忙了,经常忙到晚上也不能回家,薪水又低,又没钱。你不喜欢那样的生活吧?” “我现在也没有钱呀!而且,那时我还更能专心镀金的工作。我离开你的原因,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 “真的吗?” “真的。我一点也没有讨厌你的念头。以前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很尊敬你。如果不会造成你的负担的话,我现在还是一样喜欢你。” 吉敷没话可说,也不知道说什么比较好。听到通子这么说,他的感觉当然不坏,可是也觉得有点泄气;这表示他以前的想法是错误的。“可是,你总是说‘竹史是个大忙人’。” “唔?”通子讶异地看着吉敷,好像在等待他的下一句话。但是,吉敷好像没有要再说什么的样子。 “我是那么说了没错。不可以那么说吗?我只是那么说而已,并没有任何意思呀!” “还有,你还常闹别扭地问我:工作和我,哪一个比较重要?” “那是我在撒娇呀!不是有很多当太太的人,都会这样问她们的丈夫吗?那和平常的打招呼一样,没有什么特别意思的。” 吉敷觉得真的好泄气,原来是自己想太多了。不过,泄气归泄气,他还是有放下心头重担的感觉。然而—— “我认为我是全日本最不会管丈夫的人,所以,基本上我很适合当刑警的太太。” “那么,常常一生气就跑出去外面的公园荡秋千,又是怎么一回事?” 通子的脸上露出一点点笑意,但是这一点点的笑意,一下子就不见了。“那时候太年轻了。那时的我,只是个任性的女生。” 吉敷还想说什么,但是转个念头,把话呑回去了。 “刚才我说的话,请你不要放在心上。”通子看着前方说。 “刚才你说了什么?” “我说我还喜欢你。我没有资格说那种话的。” “为什么?那句话是我最好的疗伤药。”吉敷说了这句话后,又陷入思考。 关于藤仓令子这一方面,可能是:令子知道自己最小的弟弟之死,是通子造成的,所以参加了藤仓兄弟的计划,答应一郎和次郎执行杀死通子的工作,没想到却反而死在通子的手中。但是,她和弟媳妇们的感情如何呢?她也认同弟弟们的杀妻行为吗? 吉敷问到这个问题时,通子说:“令子与市子、房子的对立情况非常严重。本来令子也在‘白色’帮忙的,可是她常常对着弟弟们说东道西,引发他们夫妻间的不合,于是两个弟媳妇就联合起来,赶走了令子。” “原来如此。” “后来令子就变成闭门不出。市子和房子连让她去店里喝一杯咖啡也不答应。” “这样吗?” 为什么通子会傻到帮忙藤仓兄弟杀人,及藤仓令子为什么会协助弟弟杀人的原因,吉敷现在都明白了。 接下来要了解的问题,是藤仓兄弟如何杀死他们的妻子?他们用什么方法制造了不在场证明? 明天早上九点以前就必须弄清楚这些问题。吉敷原本以为通子多少知道一点藤仓兄弟杀人的方法,结果却失望了。 从通子那里得到线索的希望落空之后,想要破解那个案子就更困难了。如果自己的身体状况一切ok的话,或许还有力气做点什么事,但现在一身是伤,实在没有破案的信心。 不过,该做的事还是要做,不管救得了救不了通子,接下来的工作就必须全靠脑力来完成了。 之前的营救行动,是靠身体与体力来执行的,身体与体力几近于零的现在,唯一能靠的,只剩下脑力了。 吉敷不排除如果脑力的挑战失败了,就叫通子逃亡的可能性,毕竟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愈来愈差。不定期的痉挛、随时想呕吐的感觉、头痛、发烧等现象,都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向。 下一瞬间里,吉敷的知觉又慢慢远离,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听到通子的声音、自己有没有在讲话。这样的意识不清,或许是因为这两天一直没有好好地睡过觉的关系。 “通子。”吉敷叫唤,可是一开口,他自己就吓了一跳,因为舌头不大听使唤了。 “我想睡三十分钟。三十分钟后叫醒我。”他很艰难地才说完这句话。 可是又想到好像还有话还没有说完,便努力的张开嘴巴:“我好像不大能说话了,但是,有几句话一定要先说。刚才我在藤仓兄弟面前骂你了,我心里很难过。” “说什么呀!不要放在心上。” “还有,我想告诉你:我们因为车祸才认识的,那当然不是一个愉快的邂逅,但是,我很感谢上苍能够让我们认识,我真的有说不出来的感谢。 “在认识你以前,我的日子过得很糟糕,每天都有数不完的不愉快的事,觉得生活很无奈,随时都处在悲伤当中……我不会形容,但是,你的出现,就像突破悲伤的围墙,现身在我的面前,带给我意想不到的喜悦。你一定不了解我抱着多大的决心,想要让我们幸福。认识你,让我觉得我获救了,好像在沙漠里过了一星期没有水的生活后,眼前突然出现一杯水。那种感觉你一定不了解吧……” 吉敷张开眼睛,看到了通子的眼泪。 所以……吉敷在心里继续说着,他想说:“当你离开我的时候,我非常痛苦,从那一刻起,我就过着没有感觉的生活……” 吉敷的意识又渐渐模糊了,意识里剩下“没有时间了,不能这样下去……”的念头,但是最后连这个念头也跌入黑暗的深渊。 第五章 奇迹的翅膀 1 “竹史,刚才次郎说打断了你的腿的事,是真的吗?你的脚真的断了吗?” “怎么?连你也被我唬住了吗?” “我只是没有想到你的伤会这么严重。” “断了就断了吧!可是我必须再忍耐几个小时,因为我一定要在天亮以前,弄清楚他们的杀人手法。现在几点了?” 通子在黑暗中努力地看着手上的手表。然后说:“三点了。” “什么?”吉敷大声地喊出来。“三点了?那么离天亮没有多少时间了,不是吗?为什么不叫醒我?” “因为你看起来很累呀!” “不管我怎么累,都要叫醒我呀!过了早上九点,我就爱怎么睡都行了。” “九点?为什么?” “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 “我不知道。” “我说,九点以前能解开真相的话,你的通缉令就不会被发送出去。如果九点以前不能破解这个案子的谜团,那么你和我就都完了。” “啊!可是为什么连你也……” “因为你曾经是我的妻子。现在别说这些了,快点上车吧!我吐过之后,觉得比较舒服了。” 吉敷非常辛苦地从雪地上起来,花了一些时间才坐回原位上。通子也回到驾驶座,发动车子。 “我们从屈斜路湖开车到钏路,花了七个小时?” “嗯。因为没有窗玻璃,你又很冷,所以开得很慢。” “我真的没有关系的。” 吉敷心想: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情形了。接着,他想好好地再思考一次三矢公寓的命案。可是,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出可以从哪里下手调查。他的脑筋已经完全钝掉、生锈了。 “通子。”吉敷的身体稍微向前倾地说。通子应了一声。 “你觉得不安吗?” “不安什么?” “我们现在正往钏路去,你不会担心我把你送进警察局吗?” 通子摇摇头,说:“我相信你。” 吉敷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车子进入钏路的市街了,可是离三矢公寓还有一段路。吉敷暗自希望,千万不要碰到巡逻的警车才好。开着一辆没有车窗的车子,如果遇到警车,一定会被拦下来盘查的,那样一来,时间就更不够用了。 雪已经完全停了,雪片不再飞入车内。来到可以看见原始森林的地方以后,大概不会遇到警察巡逻车了。可是,时间已经将近四点了。到达三矢公寓,叫醒管理员河野以后,通子和河野合抱吉敷,来到五〇三室时,时间正好是四点。只剩下五个小时了。 吉敷一边喘,一边坐在曾经躺着两具尸体的沙发上,心理上一点发毛的感觉也没有。顾着呼吸就来不及了,实在没有精神有多余的感觉。 “钏路署的人有再来过吗?”吉敷问河野。河野摇着头说没有,然后问:“你受伤了?” 吉敷没有回答,只是像疟疾发作时似的,发抖个不停。另外,发烧也让他头昏昏的,觉得房子一直在旋转。通子代替他做说明的时候,他又想吐了。他好像暂时失去的意识,回神的时候,通子正在为他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你想要什么吗?” “没有。让我好好想,最后五个小时了。”吉敷叫着说。 “水放在这边……” “我不要水。” 到底是什么手法?藤仓兄弟是怎么杀人的呢?吉敷因为发高烧,所以只能用半疯狂的脑袋继续思索。他很想站起来,四处看看这个房子,但是好不容易才躺在沙发上的身体,实在是想动一下都不可能。 时间五分钟、十分钟地过去了,吉敷仍旧保持同一个姿势。河野和通子站在房间的角落,既担心又害怕地看着吉敷的痛苦。吉敷的嘴唇在发抖,额头又开始冒汗了。实在不明白,明明很冷,为什么还会冒汗呢? 日光灯的亮光一下子黄,一下子白。 不行呀!吉敷心里这么想。一静下来,意识便逐渐模糊了。这个脑袋已经不行了呀!耳鸣得厉害,让他几乎想拿个什么东西来塞住耳朵,可是,他的手不能动。 给我五个小时,不,三个小时就好了,然后,我愿意再受一星期现在这样的痛苦。神呀,请给我三个小时的正常身体吧!吉敷这样祈祷着。给我三个小时的正常身体与脑力,我一定要破案。灵感,吉敷想要一个小小的灵感。此刻,如果有人能够给他有一个小小的启示,那就太好了。 再从头想一次吧!但……想什么?想案子。什么案子?到底是什么案子呢?他的脑子里塞满了这些问题,渐渐迷失了自己的意念,甚至不明白自己现在在干什么?想做什么事?现在的自己,明明连最最普通、最最常见的案子,也是解决不了的,却被推上火线,必须面对钏路署自去年年底就绞尽脑汁也解决不了的命案!这不是太过分了吗?现在的自己,是绝对无能为力的,还是举手投降吧! 他的脑海里浮出藤仓一郎的脸。是他,是他干的! 一定是他煽动自己的弟弟,杀害了他们自己的妻子。这一点是无庸置疑的。对,就是这样,脑子就是要这样动才行。既然是人类的犯罪行为,同样身为人类的我,一定可以破解他们的犯罪手法。对手是人,不是神,也不是鬼;他们只是为了领取保险金而杀人的小混混,没有什么可怕的。 窗外的风吹得强劲,风声呼呼地响。那是风吹过原始森林的声音,不是耳鸣,那只是风声。在这样强劲的风声下,听得见夜鸣石的声音吗?——夜鸣石。 那是什么?夜鸣石是什么? 是线索吗?夜鸣石?夜鸣石是线索吗? 脑子知道夜鸣石和这个问题一定有关联,但是,是什么样的关联呢?想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呢?——明知道有关联,却想不出关联性在哪里。这样不行呀! 还有其他线索吗?再重新想一次吧!是什么东西,让这个案子变成找不到答案的难题呢?是灵异照片,是那个老实的学生所拍的照片。只有从照片里,才能看到的盔甲武士的幽灵,那个倒返着走的幽灵—— 除了倒退着走的盔甲武士幽灵很不可思议外,其他还有很多事也同样地让人无法理解。总之,这些奇怪的事所要显示的,就是:没有人看见两位被害人进入一号楼。然而,那两位被害人却确实死在一号楼里了。这两个相互抵触的情况,正是这个案子让人百思不解的原因。 晚上十点钟左右,有人在藤仓市子位于三号楼的住家附近,看到藤仓市子。这表示市子晚上十点左右,藤仓市子还在三号楼。至于藤仓房子方面,因为有人在晚上九点左右,看到房子在二号楼的住家附近,所以说,至少晚上九点的时候,她的人还在二号楼。 再说管理员河野先生。他住在一楼入口旁边的管理员室,当天晚上九点以后,他招集了几个大学生,在他的房间里打麻将。当时管理员室里有五个人,他们后来一致说:九点以后就没有人从一楼的入口处进入一号楼了。 一号楼的出入口,只有位于一楼管理员室旁边的那个门。而且,一楼各户面对外面的所有窗户,都安装了铁格子窗。另外,住在二楼的人,也没有人会提供自己家的窗户,让藤仓市子和房子进入一号楼。 也就是说,藤仓市子和房子两位被害人“没有进入一号楼”。从各种物理条件来看,除非她们身上有翅膀,否则她们根本不可能进入一号楼的五〇三室。 被吉敷视为加害者的藤仓兄弟,他们也同样没有进入五〇三室。对他们而言,这一点正是证明他们没有犯罪的利器。但是,除了没有人看见他们进入一号楼这一点外,他们还有别的不在场证明。那就是在命案的杀人时间带,有人分别看到这两名兄弟在他们的住家附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他们是凶手,他们是怎么杀人的呢? 还有,牛越说:当天晚上在二号楼与三号楼看到两名被害者的人,可能看错了,而河野也可能漏看了市子与房子进入一号楼的那一刹那。也就是说:牛越认为两名被害人确实在当天晚上进入五〇三室了。可是,吉敷却认为牛越的说法太自欺欺人,那完全是一种妥协性的看法。 现在问题来了。吉敷和牛越不一样,吉敷一开始就认定通子不是凶手。 吉敷认为凶手是藤仓兄弟。但是,综合他们住家附近的人的说法,两名妻子死亡的时间带里,这兄弟两人分别在二号楼与三号楼里。也就是说,如果凶手是他们兄弟两人,那么,他们是在离开一号楼有相当距离的自家住宅里,以遥控的方式,隔空杀害了人在一号楼五〇三室里的妻子。可是,这种事情现实里可能存在吗?不可能吧! 慢着,慢着!不是还有令子吗?只要令子在五〇三室等待,不就可以了吗?是令子杀了市子和房子—— “通子。” “什么事?”通子立刻回答,她也很紧张。吉敷是一出声,就引发全身的疼痛,痛得灵魂都要脱离躯壳了。 “你住处的钥匙被偷偷复制了吧?” “唔……”通子没有什么自信地回答。 过了中午以后,令子就可以潜入五〇三室等待杀人的时刻,而不被管理员河野发现。因为河野外出,直到黄昏时的六点才回来。 因此,是令子杀了市子和房子两人吧?—— 不过,这里也有说不通的地方,有很多理由都可以否定这个可能性。 首先是五〇三室屋内的情况很整齐。如果令子杀死了两个弟媳妇,应该会弄乱屋子里家具或摆设,至少也会留下不少血迹。凶手杀人后固然可以收拾房子,但是,一个刚刚杀人的人,会把房子整理得那么干净吗? 另外就是一个女人如何杀死两个女人的问题。 还有,就算以上两个问题可以置之不理,市子和房子除非身上长了翅膀,否则晚上九点以后根本不可能进入一号楼五楼的这个问题,仍然存在呀! 有什么奇迹般的翅膀吗?——吉敷一边辛苦地呼吸着,一边喃喃低声自语:难道有奇迹般的翅膀,让她们从五楼的窗户飞进来? 通子在荡秋千,吉敷站在旁边看着。 “为什么要那样摇?为什么要那样!”吉敷的嘴里反复说着同样的话。 通子愈荡愈高,几乎荡到半空中了。吉敷叫她停下来,她也不听。因为实在太危险了,吉敷一气,忍不住大吼:“下来!从秋千上下来!” 吉敷张开眼睛,一时搞不清楚眼前的情形。怎么了?自己睡着了吗?刚才是在作梦吗? “我睡着了吗?”他低声喃喃自语。 通子很抱歉似的站在一旁,没有回答吉敷的问话。 “为什么不叫醒我?现在几点了?” “五点二十分。” “糟糕,那不就快天亮了吗?五点半了嘛!” 不过,吉敷很清楚地记得刚才想过的事情——没有翅膀的话,那天晚上市子和房子不能进入五〇三这个房间。 有翅膀的话,不仅她们可以进来,连她们的丈夫也能进来。 又开始耳鸣了,想吐的感觉也来了。每次从睡眠中醒来,就想吐,觉得非常痛苦,痛苦到想死的地步。有翅膀的话,就可以了。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假设,不必浪费时间去想这个问题。只剩下三个半小时,真的不能浪费时间了。 线索!还有别的线索吗? 从走廊走到雪地上的盔甲武士呢?那是?—— 对,这个可以是一个线索。可是,是什么样的线索呢? 那不是鬼!如果那不是鬼,那么——那就是人,有人装神弄鬼!可是,那会是谁?要干什么? 对了!是这个房间。当时这个房间里没有人吗?如果有人,会不会是那个人从房间出去时,穿着盔甲走出去的? 不会!那个人干嘛非穿着盔甲不可呢?为了不让人看到真面目吗?如果是这个理由,可以遮掩脸部的方法还有很多呀!用不着穿着那么复杂的盔甲。 “通子,你的屋子里有盔甲那种东西吗?” “唔?当然没有。” 是吗?应该是吧!那么—— “藤仓兄弟有吗?你听他们说过吗?” “这个……”通子想了想之后,说:“我没有听他们说过盔甲的事。不过,我记得小时候去藤仓家玩时,曾经在他们的家里看过一套盗甲。那时我还想:他们家没有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东西。我很清楚地记得我那时的想法。” 吉敷直觉得:这就对了。没有理由,这个全凭直觉,一定就是那套盔甲了。 一定是:令子在这个房间里完成任务,要离开这里时,便穿着盔甲出去。可是,她完成的是什么任务?又为什么要穿盔甲离去? 不管怎么说,都有令人不能理解的地方。为什么要穿着盔甲呢?是因为这个地方有穿着盔甲倒退着走的武士的传说吗?还有,万一在逃离这里的途中被人看到了,为了让看到的人害怕,不敢接近吗? 不!吉敷觉得不是这样。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但是一定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才会特地穿着盔甲出现。吉敷想:盔甲会不会和在这个房间里发生的事情有关联?这个想法应该是合理的。但是,那是什么关联?做什么事是非用到盔甲不可? 还是不懂。虽然好像捉到一点头绪了,可是结果还是一样,盔甲和被害人是怎么进入一号楼的?这个问题仍然和开始时一模一样,让人犹如坠落在五里雾中,看不到出路。或许自己的想法从一开始就错了。 再从头想一次吧!且不管盔甲从这里拿出去的方法是什么,盔甲是怎么拿进来这里的呢?那种东西非常显眼,令子如果是在白天的时候进来的,她带着那样的东西来这里,很容易被人注意到吧?她是怎么带进来的? “通子,十九日那一天,有人把盔甲之类的东西,带进这间房子里吗?” “没有呀!”通子回答。 惨叫声!吉敷突然想到这一点。那又是什么?在两位藤仓太太被杀的时间带里,是谁在这个房间里发出惨叫声?那到底是谁? 是市子或房子吗?不,应该不是她们。那么——是令子吗?令子为了让人认为这里有女人被杀了,而发出惨叫声吗? 可是,她真的会那么做吗?万一住在隔壁的邻居觉得奇怪而跑过来看,那该怎么办? 吉敷抱着头,怎么样都想不明白。耳鸣的状况突然严重起来,强大的惧意从头顶笼罩下来。他想大叫,觉得屋子猛烈地在摇动,好像要被外面的强风吹走了。这个屋子好像在强风中晃荡的小小鸟笼。刚才的梦又回来了,让吉敷非常不安,不安得受不了了。 “糟糕了!屋子要掉下来了!”吉敷大叫。通子吓得赶紧跑到吉敷的身边,用冰冷的手触摸吉敷的额头,然后用湿毛巾擦拭吉敷的脸颊。 “好烫呀!不要再想了,你休息一下吧!”通子说。她的声音像巨大的海浪,在吉敷的耳朵旁毫不留情地拍击,但是下一瞬间,海浪立刻退到数公里外。 啊——吉敷终于发出惨叫般的声音。通子揽着吉敷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前。吉敷张开眼睛时,看见通子的脸因为悲伤而显得扭曲了。再下一瞬间,吉敷失去意识,掉落充满恶梦的黑暗中,眼前完全被黑幕盖住。 2 吉敷在梦境里,看到牛越给他看的照片里的藤仓市子与房子,她们两个人在雪花飞舞的黑暗天空里飞翔。她们的背上有翅膀;像雪的结晶一样,形状怪异的翅膀是透明的,但是根部的地方又像彩虹一样,呈现出七彩的颜色。 因为牛越给他看的,是命案现场的照片,所以藤仓市子的眼睛是闭起来的;她闭着眼睛,在雪夜里飞翔。那是夕鹤!他非常清楚,那是一拍动翅膀,就发出“叽——”的尖锐叫声的夕鹤。吉敷想:就是这个了!大家都把夕鹤的叫声,当成夜鸣石的哭泣声了。 她们两个人飞得高高的,然后又降下来,停在通子的房间窗口。 通子不在房间里。通子!通子!吉敷大声呼唤通子的名字,想叫她来看这两个人振动背上的翅膀,在天空中飞翔的样子。这个景象一定能成为通子在做镀金创作时的参考吧! 通子!通子! 然后,吉敷张开眼睛,通子就在他的眼前。“通子,我刚才叫你的名字了吗?” “嗯。”通子回答。 吉敷转动脖子,看窗帘那边。天有点亮了。糟了!他想。“几点了?”吉敷叫道。 “竹史,算了吧!”通子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哭。“不要勉强了!你发高烧,身体和精神的状况都很不好,不要勉强了。” 吉敷的右腕撑着沙发,忍耐剧痛地坐起来。“我问你现在几点了。” “六点五十分。” “六点五十分?那就是七点了。啧!”他咬牙想站起来,却一下子又跌坐到沙发上。可是,他再一次挣扎地要站起来。 “为什么要这样?竹史,你的身体已经这样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坚持?”通子像在喊叫一样地问吉敷。 吉敷站起来了,他回答:“因为我自己决定这么做。” 还有两个小时,牛越现在刚起床吧?吉敷摇摇晃晃地往窗户那边走去。 “打开那边的窗帘。”他对通子说。“我作了奇怪的梦,是那两个死掉的女人在空中飞的梦。只剩下这个了,只能这么想了!” 窗帘“刷”地一声打开了。向右凸出的一号楼的右栋,看起来好像与三号楼重迭在一起。远方的天际已被刚升起的太阳染红。 吉敷双手紧抓着窗户的两边,定定地看着窗外。玻璃上有雾气的时候,他就用右手去擦拭。 对现在的吉敷而言,站着也是一件苦差事。他的胃又在翻腾,让他很想呕吐。每次刚醒来时,都会这样。 不管怎么擦,刚擦拭过的玻璃窗,马上又有雾气,所以一号楼凸出的右栋和对面的三号楼,在雾气出现的时候,就看不见了。 吉敷觉得全身无力,死人在空中飞翔的事,好像也在脑子里冻结,无法进一步思考。现在的脑袋,已经不是平常的脑袋了,虽然努力到现在,还是救不了通子。这一回,是输定了。如果是平常的身体和脑袋,吉敷一定不会容许自己有这种退缩的想法。 “通子。”吉敷一叫,通子立刻跑到他身边。 “这里,我的钱都在这里了,如果你想逃,就拿着这些钱,快逃吧!”他把钱包递到通子的面前,看着通子的脸。 通子用力摇着头,她的眼里满是泪光,默默地把钱包推回去。“我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竹史,你这么拚命,完全是为了我,我真的无话可说了。为了一无是处的我,你……” 吉敷的心里突然生出无名火,这股愤怒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他心急如焚,体内的怒火好像要爆炸了。这股怒火更胜于对藤仓兄弟的愤怒。“这样下去的话,再过不到两个小时,对你的通缉令就会发布到全国,到时你就变成犯人了。” “没有关系,我本来就是犯人。我要和你在一起。” 吉敷的右手好像拉弓一样地,用力地往后拉。这个动作带来的疼痛,让他全身的神经发出哀鸣。玻璃窗上有自己模糊的脸,吉敷想也不想地出拳去打玻璃上的那张脸。 风的声音、玻璃破裂的声音和通子的叫声,同时响起。“对不起,对不起。”除了这句话外,通子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玻璃窗破了,中间出现了一个破洞,吉敷的右拳从那个破洞伸出去。寒风从破洞里吹进来,也吹在吉敷的脸上。通子一边哭,一边努力地想把吉敷的手拉进来。她一定以为吉敷疯了。但是,吉敷好像结冻了一样的右手,仍然伸向半空中。他的手坚持地向外伸,手臂的肌肉,轻轻跳动着。 “竹史!”通子哀求地叫着,但是吉敷不为所动,右手仍然向外伸出。 吉敷没有疯,他只是感受到一个强大的冲击。这是神给的启示吗?是老天爷给的启示吗?吉敷问自己。“通子,等一下,通子,等一下。”他一边说着,一边阻止通子想拉出自己右手的动作。 “可是……竹史,没有枪呀,她们的死因不是菜刀吗?”通子很担心地说,但是吉敷没有听她说话。他全身发烫,眼睛发红,双眼的焦距更是无法合在一起。 “刀和枪一样。”吉敷好像在说梦话。 “通子,河野先生呢?”吉敷终于发现河野不在了。通子叹了口气,非常悲伤地握着吉敷的右手。 “他回去了吗?” “嗯。你睡着的时候,他回去了。他说他在管理员室里,有事情的话,随时叫他。” “那么,他是关上门,出去了?”吉敷叫道:“他打开门,再关上门!”吉敷兴奋地叫道。通子却哀伤地看着吉敷,她觉得发着高烧的吉敷,已经神经失常了。 “通子,回答我呀!管理员刚才打开玄关的门,然后再关上。是吗?” “竹史,那是当然的吧?不那样的话,怎么走到走廊上呢?” “是呀!”吉敷叫道。那声音在梦里面化为夜鸣石的声音,叽——的声音。 想起来了。之前就有好像抓到了什么重点的印象,原来是门的声音。一楼管理员室旁边的门的吱嘎声。这个房子的门,果然也发出相同的声音。 是呀!吉敷用他那发着高烧的脑袋思考着。那就是夜鸣石的声音呀!他大声地笑,感觉到无上的快乐,也觉得自己之前怎么会那么粗心大意呢? “接下来是盔甲的问题。”吉敷叫:“懂了,我知道了!”他边说边笑。兴奋让他暂时忘记身体上的疼痛。可是,通子却抽泣地紧紧抱着他,以为他发疯了。 吉敷忙着笑,一时口不能言。“不是的!通子,不是的!”吉敷终于叫出来:“电话,打电话到钏路署,找牛越警部,请他立刻来这里。” 通子破颜笑了。 “这个时间牛越警部已经到搜查本部了吧!如果他来听电话,就告诉他:吉敷竹史已经解开命案之谜了,现在很想见他,请他快点来这里。” 3 牛越带着四名钏路署的刑警,来到三矢公寓的加纳通子的房子时,一课的吉敷刑警正闭目躺在之前两名女子陈尸的沙发上。通子开门让牛越一行人进来后,立刻坐到吉敷的旁边。 牛越大吃一惊。因为吉敷的脸上几乎全无血色,唇色泛紫,右手裹着绷带,而且眼窝深陷,脸颊上的肉都不见了,只有左眼的下方是浮肿的,但是是深紫色的浮肿。那样的吉敷躺在曾经躺过两具尸体的沙发上,让人以为他也死了。 “他怎么了?不会死了吧?” 通子悄悄地站起来,不让人动到吉敷的身体。她小声地说:“他受伤了。” “好像很严重呀!” “应该很严重吧!但是,他说无论如何都要向牛越先生说明,所以……他的精神有点失常了,会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还会突然地大笑。” “他说他解开案子的谜底了?” “他是那么说了。但是……” “你好像想投案了?” “嗯。但是,我不是这个命案的凶手。” “到署里的时候,再慢慢说这个吧!” 这时,吉敷突然张开眼睛。牛越靠近他,看着他的脸。“吉敷兄,是我。知道吗?” “谁?我的眼睛看不清楚了。”吉敷说。牛越觉得胸口一痛。吉敷茫然地看着牛越,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啊,是牛越兄呀!” 吉敷一张开眼睛,脸上的神情就更显憔悴。凹陷的眼窝和无神而苍白的脸色,完全是死人的模样。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是你叫我来的呀!” “啊,对了,是我叫你来的。” “你把加纳通子——小姐带回来了。但是,如果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她不是凶手,那……” “有证据。通子不是凶手。这个案子的谜底已经解开了。”吉敷右手护着腹侧,非常辛苦地仰起上半身。通子很快地过来帮忙。吉敷好不容易坐好了,他又喘了一会儿。 “案子的谜底?你是说,你知道盔甲武士的幽灵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知道了。” “那真的是灵异照片?” “是那样打算的。” “可是管理员说当时他们什么也没有看到呀!还有,藤仓市子和房子怎么进入屋子之谜,也解开了吗?” “嗯。” 管理员和别的刑警就在牛越身边。牛越问: “是管理员漏看了吧?” “不,他没有漏看,确实是不可能看见的。” “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她们没有从一楼的出入口进入。” “哦?没有从一楼出入,那么是从哪里出入的?”吉敷想站起来,但是,怎么样也无法自己站起来,只好求助了。他对牛越说:“可以帮个忙吗?” 靠着牛越的肩膀,吉敷才好不容易地站起来。然后,他蹒跚地往窗户那边走了一、两步,说:“她们是从空中飞进来的。” 牛越无言以对。吉敷再一次说:“她们在空中飞,然后从窗户进来。” 牛越感受到强大的震撼,他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发疯了;就算没有疯,也因为发高烧,而语无伦次。 “吉敷兄,你太累了,好好躺着休息吧!”牛越说着,并且小声地问旁边的通子,吉敷到底是受什么伤。于是通子便把吉敷骨折的事,大致做了一个说明。 “这样不行,还是得叫医生,快点把他送进医院里才行。要叫救护车吗?”牛越小声地和同事商量。 “牛越兄,我作梦了。藤仓市子从这个窗户飞进来,藤仓房子从那个窗户飞进来。她们是从窗户进来的。而她们飞翔时发出的声音,大家都以为是夜鸣石的哭声。” “吉敷兄,你要不要坐一下?”牛越走过去,轻轻地把手放在吉敷的肩膀上,然后慢慢地把他引导到沙发的方向。 “你伤得很严重,伤势已经拖延太久,不可以再耽误了。放心吧,还有时间的。” “你不快点去捉藤仓兄弟,还有时间在这里说这些!” “总之,这边……” “牛越兄,你觉得我疯了吗?不正常了吗?没有,我没有疯。我说的是正经的话。” 牛越放松自己手上的力量,叹了一口气,才说:“我实在不想这样说,但是,你说藤仓市子和房子是从空中飞进这间屋子里的。这种话是正经的吗?” 吉敷双眼充血,视线失焦地盯着牛越。 “如果反过来,那些话是我说的,你会怎么想?”牛越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窗户边:“我说:藤仓市子和房子背上长了翅膀,她们从空中飞进来,然后被人杀死在这个房子里。你觉得如何?你也会对我说:你应该去医院休息。不是吗?” “不是的,牛越兄。藤仓市子从这个窗户进来,但是房子是从那个窗户进来的。而且,她们不是飞进来这里之后才被杀死的,而是死了之后,才飞进来的。” 牛越用力地叹着气,对吉敷说的话一脸的无可奈何。 “我从中村兄那里知道,你确实是很有能力的刑警。但是你现在说的话……” “牛越兄,我说的是真的。是真的!” “吉敷兄。” “什么事!牛越兄,请你听我说。”吉敷摇着不大正常的头,非常懊恼地咬着牙,说:“牛越兄,来这边。” 他把牛越叫到玻璃已经破裂的窗户那边。“请看那边。看到一号楼向东突出的东栋的顶点了吗?从上空往下看这栋公寓时,公寓就像有三只羽毛的箭尾巴。那边是东侧的顶点。你明白了吗?” “不明白。” 吉敷激动地摇着头,恨恨地啐了一口。说:“如果我的身体是健康的,我就一拳把你打懂……喂,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去屋顶,站在那个位置上?” 吉敷转头对着一名刑警说。吉敷的肩膀此时剧烈地上下动着,喘得非常厉害,一看就知道是使出力气在说话。 那名刑警一脸不快地看着牛越。牛越对吉敷说:“好吧。这个事情结束之后,你愿意乖地去医院吗?” 吉敷眼神呆滞地点了头。 “你去吧!”牛越指使那名刑警。 吉敷和牛越站在窗边,不久就看到那名刑警走到一号楼东栋屋顶的最边端。那位刑警双手抓着屋顶边的栏杆。 “牛越兄,请你想象一下从这个窗户连结到那一点的情形。”吉敷的右手伸向那个方向。又说:“角度稍微往下,从那里直直的延伸,一边可以到达三号楼的藤仓一郎的窗户;另外一边就是到这边的窗户。现在,请你告诉站在那里的刑警,请他移动到北侧栋的边端。” 吉敷说完,便走向屋内西侧的窗户。牛越把身体探出窗外,对着站在屋顶上冷得发抖的刑警叫,并且以手势指示,叫他移动到北侧栋的边端。“你看,这边的情形也一样。” 吉敷的身体靠着西侧的窗户说。没多久,就看见屋顶上的那位刑警,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并且走到北侧栋的边端。“就是那里。那里和这个窗户连接起来的延长线,正好可以到达二号栋的藤仓次郎的屋子。这样你明白吗?” “唔——的确。不过,如果有图的话,就更清楚了……” “对了,图!你不是有这里的建筑物地形简图的影印吗?”牛越勉勉强强地从黑色的公文包里拿出影印的地图。 “这样说明起来就容易多了。你可以叫屋顶上的人回来了。” 牛越打开西边的窗户,大动作地挥挥手。 吉敷走到桌边,从自己的胸前口袋里拿出铅笔,画了一条线。(请参考下页图) “看,把这两条线连在一起。从这个屋子的西侧窗户,连结刚才那位刑警站立的屋顶边端,再直线延伸这条线,可以到达次郎家的窗户;从东侧的窗户连结出去的,则是到达一郎家的窗户。” “嗯,果然可以直线链接到。可是,这和命案有什么关系?” “从这间屋子的窗户到屋顶边端的距离,和从屋顶边端到藤仓两兄弟家的窗户的距离完全相同。不管是东侧还是西侧,两边的距离都一样。” “唔?唔?然后呢?我还是不明白。”牛越说。 “给这几点做记号吧!这个屋子的两边窗户,分别是a和b,屋顶的两个边端是c和d,一郎和次郎家的窗口分别是e和f。ac和ce是等距离的,bd和df也是等距离。” “没错,没错。” 刚才去屋顶的刑警,这时回来了。 “这是相当有趣的发现。然后呢?” “这是钟摆原理的要素。这样可以做一个大秋千。” “什么!”牛越大声地说。 “那是错觉,被这个公寓的形状迷惑了。df两点的距离与bd两点的距离一样长,看图就知道了。” “但是,但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一郎和次郎分别在自家所在的三号楼和二号楼,而他们妻子却死在远处的一号楼,这样一来,妻子的死当然与他们无关,而是她们自己走到一号楼,被某个人杀害了。” “嗯,有道理。但是这次……” “没错,事情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顺利,因为一号楼一楼出入口旁边的管理员室里,那天很不巧地来了几名学生,而且平日里大概十点钟就就寝的河野,那天晚上却到了午夜两点以后还醒着,所以才会有藤仓一郎和次郎没有进入一号楼,两名被害人也没有踏入一号楼的证词,让整个命案陷入迷雾。” “你说得有道理。但是……那样的假设,实际上是可以进行的吗?真的很难让人相信。那是人类的尸体呀!把那么沉重的东西拿来像钟摆一样的摆动……” “所以金属的栏杆才会发出哭泣般的声音。” “那又是什么?” “物体摩擦时发出来的吱嘎声响,叽——呀——的声音,那就是……” “夜鸣石吗?” “对。” 牛越又叹气了,但是这回叹的气和上回的不一样。 “真是令人无法置信呀!”牛越说着,又叹了一口气。 “吉敷兄,这实在让人难以相信呀!不过,如果真是那样,我觉得还是有很多问题。这个公寓屋顶的屋檐确实往外凸出,边端上也设有铁栏杆,是可以做到你说的那种情形。可是,那样一来,尸体一定会以相当快的速度,通过c点以下的建筑物的棱角;虽然上面的屋顶向外凸出了,只要角度稍有偏差,尸体就会撞上水泥建筑的棱角吧?就算没有撞上,被绳索绑住的尸体,在那样的速度晃荡下,也会产生骨折或受伤的情况吧?可是,被发现在这里的两具尸体,却相当完整,连擦伤也没有。” 吉敷边喘边说:“从现在在青森署的令子的尸体看来,令子的体格相当好,应该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双手抱住从窗口荡进来的尸体,迅速切断绳索后,把尸体抱进屋内。而且,尸体荡到窗口的时候,速度已经慢下来了,她一定可以接住。但是,万一没有一次就接住,那就不得了,因为没有第二次的机会了,所以这是必须练习的事。八月五日发生的命案,大概就是他们练习时造成的吧!” “八月五日?啊,是有大浓雾的那个晚上吗?” “是的。进行杀人的实验前,应该已以电话确认屋顶上没有人了。但是,结果还是有失算之处。他们没有想到:屋顶上虽然没有人,但是浓雾之中地面上却还有不少人。他们大概是把砖块之类的东西绑在绳索上,来进行实验,结果砖块击中了从下面经过的倒霉的高中生。” “是小池君……” “后来他们就慌张地停止实验了。” “他们在冬天杀人,为什么夏天的时候就进行实验?” “我认为他们本来打算利用夏天大雾的日子,进行这项行动。夏天的时候,钏路经常有浓雾,利用浓雾进行杀人的行动的话,起码不必担心会在雪地上留下脚印。还有,利用雾的话,也和时段没有关系,只要有雾足够浓就行了,就算地面上有很多人,也不会有人看见在空中摆荡的摆子。钟摆理论进行的是机械性的作业,只要经过练习,计算无误,不用眼睛确认,也可以进行得很好。 “还有,为了让二号楼和三号楼的其他住户,分别看到藤仓兄弟,所以进行杀人的时间最好是一般人还在活动的时段,不能太晚,否则就显得不够自然了。” “有道理。” “八月五日晚上那天,令子大概也来这里了。可是那天的行动失败了,他们只好放弃在夏天进行杀人行动的计划。为什么挑八月五日呢?通子,那天是你的生日,你不在自己的屋子里吧?” “嗯。他们说要庆祝我的生日,要请我去高级的餐厅吃饭,我没有办法拒绝,所以就去了他们约定的地点。可是,后来他们却打电话来,说临时有事,不能来了。” “那时他们正在进行实验。你给他们屋子的钥匙了吗?” “没有。” “那么,那时他们就已经有你屋子的复制钥匙了。” “吉敷兄,我还有一点不明白。那个呢?那个灵异照片又是怎么一回事?那也是藤仓兄弟的……” “不,灵异照片应该不在他们的计划里。那是偶发的情况。” “是的。”吉敷回答时,额头上已经冒汗,他的体力好像已经到达极限。可是在场的一班人,却因为吉敷说的话太令人震惊,而忽略了吉敷的身体状况。 “不过,次郎在帮尸体穿上盔甲时,大概是反穿的,所以盔甲的面部里也是黑漆漆的,看不到眼、鼻、口,只看到房子的黑色头发。” 牛越认同地“嗯”了一声。 “以上就是发生在三矢公寓的命案的全部情形,所以,通子和这个命案完全无关,只不过是屋子被人利用了而已。赶快去追捕藤仓兄弟吧!牛越兄,通子的事……就……拜托你了。”吉敷一说完,就慢慢地失去意识,昏倒在沙发上了。他的力气真的已经用尽了。通子立刻跑过去,满脸忧虑地来回看着吉敷和牛越,请求牛越帮助。 “快叫救护车!”牛越回头对站在背后的刑警说,其中一个人立刻跑到电话那边。 牛越看手上的表,时针正好在九点的位置上。然后,他走到吉敷身旁,蹲下来,伸手进入吉敷身上到处是污损的衣服口袋。暂时寄放在吉敷那里的信封,果然还在口袋里。他站起来,从信封里抽出通缉令的申请书。 “到底还是完成了!全凭一人之力,真是了不起!”牛越低声说着,将申请书撕成两半。 4 吉敷在钏路外科医院里睡了一天一夜。他的肋骨有三根骨折、两根有裂痕,医生很讶异他竟然能撑那么久才来医院。 因为那一天一夜里不能见客,所以牛越能去探望他,和向他说明事后追捕经过的时候,已是七日的午后。吉敷正在吃医院里供应的食物。他已经开始恢复食欲了。 “我们立刻布下封锁线。”牛越把椅子拿到病床旁,一边坐下来,一边说:“后来在室兰附近的国道上逮捕到他们。他们果然还开着那辆白色的sedan。” “他们很快就俯首认罪了吗?”吉敷在病床上发问。牛越觉得他的脸色、眼神都已恢复正常。 “没有那么容易。”牛越说:“我们手中没有证据,因此他们没有那么老实就承认犯案。所以我们就去找证据。首先,我们在一号楼屋顶的金属栏杆上,发现绳索摩擦时,油漆脱落的痕迹。还有盔甲。在搜索住在若松町的令子的家时,在地板下找到可能是犯案时使用的盔甲,盔甲内有微量的血液反应,还找到了毛发。经过检验,发现那是藤仓市子的东西。” “果然。” “此外,盔甲上有水泥块的碎片,那应该是在空中摆荡时,碰触到公寓墙壁时擦沾到的;盔甲上也有碰触到墙壁时造成的凹陷。这些都是让他们不得不认罪的证据,最后他们只好老实地招供了。” “这样吗?” “根据他们自己供述的内容,他们在杀人前的几个小时,就去了一号楼,在那里准备绳索。不过,你之前画的图……”牛越说着,从西装的内口袋里,掏出三矢公寓的地形简图。说:“他们准备绳索的方式,好像不只从b到d和从c到e这两个地方。” “哦?”吉敷坐直身体要看图,牛越把图递过去,让吉敷更容易看。 “他们布置绳索的方式是这样的:一边的绳索从b经过d的栏杆,再延伸到f,另一边的绳索则是从e拉到c的栏杆,再绕回到e。所以两边都用了相当长的绳索。” “bdf和ece吗?……啊!这是担心万一令子一时没有抱住尸体,而做的准备工作。” “没错。杀人的机会只有一次,他们大概有考虑到风的因素,所以做了预防措施。在风力的影响下,如果尸体在c地点和d地点碰触到墙壁,可能就无法顺利到达五〇三室了。那样一来,尸体就会垂吊在c点和d点的下方,造成进退维谷的局面,那就糟糕了。” “是的,关于这一点,我在这张床上休息时,也想到了。如果只有ce的绳索和bd的绳索,万一行动失败了,就会有那样的麻烦。因为当时只有令子一人在一号楼,以一个女人的体力而言,很难要她在c点或d点把尸体拉到屋顶上。” “正是如此。就算她能独力把尸体拉上屋顶了,却还得再独力把尸体搬到五〇三室。虽然从屋顶到五〇三室只有一层楼,但是把穿着盔甲的沉重尸体,从地面拉到五层的屋顶,再抱下楼,实在不是一个女人的腕力所能够负荷的,所以布置绳索时,才会变成ece和bdf的方式了。绳索拉成那样,万一令子失手,尸体垂吊在c点或d点的下方了,因为绳索的另一端分别在藤仓两兄弟的手中,此时就可以用到这两个男人的力气,无须令子独力把穿着盔甲的尸体拉到屋顶上。也就是说:一郎从e点抛出市子后,万一令子在a点失手,没有抱住市子的尸体,让市子的尸体垂在c点下方,那么令子只要赶快跑到屋顶上的c点,在e点的一郎此时便用力拉手上的绳索,就可以把尸体往上拉,屋顶上的令子只要把尸体抱回五〇三室就行了。” “对。他们是智慧犯。”吉敷说。 终章 在机场 通子本来一直看着吉敷的脸,此时也把视线移开,很突兀地说:“这次的事,像突然来的一阵风,一下子又不见了。” 他们在机场的咖啡厅里喝咖啡,登机的时间快到了,三个人便都站起来,无言地走向登机门。快到登机门了。 还有二十公尺、十公尺,通子突然用力地拉住吉敷的右手。 “我……”她一开口,吉敷也停下脚步。 “你不要我了吧?讨厌我了吧?”通子说着,眼眶浮现泪光。 “没有这回事。”吉敷回答。他转头看牛越,发现牛越已经走远,站在远处看着他们。 “那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吉敷默默地低头看着通子。 “我,”通子眼睛看着地面,说,“我想回去!” 她说着,扑入吉敷的怀中,抱着吉敷的胸膛。 吉敷双手环抱着她的背,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牛越装作没有看到这一幕般地左看右看。过了一会儿,通子离开吉敷的怀中,两人又默默地走了几步,更靠近登机门了。 “你果然不原谅我。”通子说,她好像绝望了。 吉敷想了想,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心里的话。想过之后,他还是决定说。他们站在登机门的数步前,其他的登机者只好绕过他们的左右,才能进入登机门。 “不是你说那样的。我是不希望我努力的目的,只是为了听到你说那样的话。不要把我的努力,想成只是为了要你回到我身边;不要把我想成那样的男人。我的努力,是为了你的幸福,希望你将来即使和其他男人在一起,要再婚了,在面对他的家人时,内心里不会有任何愧咎的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