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望塔上的杀人》 第一章 京滨东北线有一个车站叫王子站,车站旁边有个公园叫飞鸟山公园。每到春天,来飞鸟山公园看樱花的人络绎不绝。 可是,昭和六十二年三月五日这天,由于连续下了三天冷雨,樱花还没开,再加上风很大,公园里连个人影都没有。 公园的一角,有一个看得见王子站的高台,高台上有一座展望塔。那是一个圆筒形的建筑物,坐电梯可以到顶部的展望台去。展望台也是圆形的,中央部分是电梯、小卖部和洗手间,周围一圈摆着钢制的桌子和椅子。别看设备简陋,这个展望台二十分钟自转一圈。你要是在小卖部买一杯咖啡,坐在钢制的椅子上慢慢喝,不动地方就可以转上三百六十度,欣赏飞鸟山周围的风景。 这天是星期四,冷雨还在不停地下。上午十点半左右,展望台上那么多的钢制椅子上,只坐着两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 如果是星期天或者假日,椅子总是坐得满满的,展望台上的服务员需要提醒那些已经坐了一圈的人起来给站着等候的人让座。可是这天用不着服务员提醒,坐多少圈都没关系。 那两个中年妇女,时而隔着玻璃观赏王子站前繁华的商店街,时而观看刚刚修建的、架在王子站上空的东北新干线,时而热烈地谈论着什么。 看上去是两个很有教养的女人,穿着也很讲究。她们都是过着富裕生活的上流社会的女人,可以说是一目了然。 转动着的展望台转到小卖部的时候,其中一位一边谈论着什么一边在小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的女人,向小卖部里面的人喊道:“请问,能给我们两杯热可可吗?” 说话的语气很有教养。 “好的!”小卖部的店主人答应了一声。 店主人的名字叫藤原岁三,他迅速地在两个纸杯子里倒满热可可,向在店里打工的大学生矢部富美子使了个眼色。 “可可好了。”矢部富美子对那两个中年妇女说。 “哦?是吗?”正在小笔记本上写字的女人停下来问道。她身旁的另一个女人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出神地看着外面的景色。 “对不起,能帮我们拿过来吗?”在笔记本上写字的女人抬起头来说。 说话的语气依然很有教养。但是,后来店主人藤原岁三作证说,那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险恶。 矢部富美子没说话,瞪了那个女人一眼,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在这个小卖部点饮料是自助,客人应该自己过来取。藤原岁三看出矢部富美子想说什么了,对她努努嘴,小声说:“给她送过去算了。” 因为是自助,店里没有托盘,矢部富美子一手拿起一个倒满了热可可的纸杯,走出柜台,踏上缓缓转动的展望台,向那两个中年妇女走去。 藤原岁三在柜台里看着矢部富美子苗条的背影,心想:那两个客人确实有些不自觉,不过,现在展望台上就这么两个客人,拿过去就拿过去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藤原岁三看见富美子弯下身子,把两杯热可可放在了桌子上。 “谢谢。”在笔记本上写字的女人小声道谢之后,继续写起来。 藤原岁三觉得奇怪的是,富美子没有转过身来。一般而言,放下那两杯热可可以后,她应该立刻直起身,转身回来。她要干什么?只见富美子在桌子一侧弯腰站着,目不转睛地看了那个写字的女人一会儿,默默地把右手伸进了围裙口袋里。 女人觉得奇怪,抬起头来看着富美子。看风景的女人也转过头来看着面前这个打工的大学生。 三个人谁也没说话。过了几秒钟,藤原岁三看见富美子的右手从围裙口袋里抽出来,向那个写字的女人胸部捅了一下。 写字的女人瞪大了眼睛。矢部富美子用手撑了一下桌子直起身子,也没有道歉的意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刚才看风景的女人好像是被吓蒙了,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猛地站起来,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椅子倒在地上,紧接着是一阵金属撞击地面的尖厉的声音。 刚才写字的那个女人慢慢倒在桌子上,好像很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并低声呻吟着。热可可被碰翻了一杯,杯子里的热可可洒在桌子上,又流到地板上。藤原岁三看到的还是矢部富美子的背影,她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写字的女人扭动身体的时候,藤原岁三看见她的胸部插着一把尖刀。刀身全部捅了进去,只剩下刀柄留在外面。她的脸痛苦得扭歪了,趴在桌子上痉挛起来。痉挛的频率越来越慢,最后完全停止了。 停止了,痉挛的女人的背后,初春的冷雨还在外面不停地下着。王子站前的古老建筑在缓缓移动。刚才看风景的女人不再尖叫,和富美子静静地站在桌子两侧,纹丝不动。展望台上静得吓人。 矢部富美子默默转过身来。她的表情看上去很平静。突然,她飞快地朝电梯跑去。 展望台上只剩下藤原岁三和刚才看风景的那个女人了。两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不知怎样做才好。直到听见了电梯的马达的转动声,藤原岁三才走出小卖部,向那个胸部插着尖刀的女人走去。 藤原岁三跟刚才看风景的那个女人对视了一下,终于说道:“赶快报警!” 展望台上没有电话,藤原岁三向电梯跑去。 剩下的那个女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在跟刚才站的地方隔着两张桌子的椅子上,不声不响地坐下来。 胸部插着一把尖刀的女人孤独地趴在桌子上。她的身后,是笼罩在早春冰凉的灰色烟雨之中滕胧的街景。 第二章 警察到达展望台的时候,被害人井上典子早已停止了呼吸。 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事件。跟鉴别班的警察同时到达现场的东京警视厅一课刑事侦破组的吉敷竹史也觉得非常不可理解。检查完现场之后,他又向两位目击者询问了一些情况。 但是,到目前为止,无法判定凶手的杀人动机。被害人井上典子跟杀人凶手矢部富美子是第一次见面,以前谁都不认识谁。 井上典子生于昭和十八年,家在千叶县幕张市。丈夫是一家机电公司的广告科科长,独生子去年考上了大学。儿子不再需要她照顾了,所以才有闲暇跟朋友一起出来旅游。她今天跟朋友一起,坐上了始发于三之轮桥的都营电车荒川线,来到了飞鸟山公园。 跟她一起来的朋友叫濑户田桂子。按照濑户田女士的说法,井上典子是一位没有任何缺点的完美的女性。毕业于东京女子大学以后,她在语言研究所工作了一段时间,就跟现在的丈夫结了婚,当了家庭主妇。她教子有方,独生子上小学以后一直成绩优秀,去年考上了日本有名的庆应义塾大学医学系。而且,井上典子还不是一个只顾教育自己孩子的利己主义者,她对别人,对公益事业也很关心。她有很高的修养,会写俳句,还是一家志愿者团体的负责人。可以说,尊敬她的人有的是,恨她的人一个也没有。 杀人凶手矢部富美子呢,就更优秀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简直就是一个完美无瑕的姑娘。她从上小学开始,学习成绩在班里就没得过第二,门门功课都是第一。去年她考上了东京大学文学系,且身材苗条,面容姣好,可以称为美女了。她聪明得不得了,据藤原岁三说,店里的所有活计,不到一个小时她就全部烂熟于心。有这么个大学生在这里打工,他省心多了。 矢部富美子不但聪明,性格也非常好,非常开朗,遇事总是为别人着想。在她的履历表上,绝对找不到一个污点。藤原岁三说,要不是亲眼看见,绝对不会相信矢部富美子会成为杀人凶手。 矢部富美子住在东京大学后门台东区池之端四丁目一个单身公寓里。她到飞鸟山公园来打工,需要从根津坐地铁千代田线,在町屋换乘都营电车荒川线。矢部富美子昭和四十二年生于东京。 一个是住在千叶县幕张市的四十三岁的家庭主妇,一个是住在东京台东区池之端的十九岁的大学生,两个人之间以前难道有什么足以发展成杀人事件的仇恨吗? 听吉敷这么一说,濑户田桂子嘴唇哆嗦着,断言道:“不可能!她们以前根本不认识,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当然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大学生。如果井上认识她,从表情上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而且她也会告诉我的,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吉敷马上派人去台东区池之端矢部富美子的住处搜查。不用说,本人肯定不在,不过找到了本人的照片。吉敷叫人把照片拿过来,打算立刻发出通缉令,通缉无故杀人的凶手矢部富美子。 无故杀人?不对吧?都营电车荒川线?对了,井上典子、濑户田桂子是坐都营电车荒川线过来的,矢部富美子也是坐都营电车荒川线过来的。她们坐的是同一辆电车,在车上相遇,由于某种原因发生龃龉的可能性不能说没有。 吉敷打开地图查了一下。都营电车荒川线与地铁千代田线交叉,从都营电车荒川线的始发站三之轮桥站出发,途经荒川区政府前站、荒川二丁目站、荒川七丁目站,到达町屋站以后继续向飞鸟山方向行驶。而矢部富美子在町屋换乘都营电车荒川线,前往飞鸟山。那么,从町屋站到飞鸟山,这三个人很可能在同一辆电车上。 吉敷把小卖部的店主人藤原岁三叫过来,问道:“这个展望台几点开门?” “十点。”有些谢顶的藤原岁三说。 “这么说,矢部富美子十点来你的店里打工,是不是?” “是。” “井上女士和濑户田女士是什么时候上来的?” “也是十点左右。” “这么说,她们几乎是同时上来的?” “是。” 果然如此!这样一来,这三个人坐同一辆电车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来这里的话,都是在飞鸟山站下车吗?” “那也不一定。在飞鸟山站的前一站王子站下车也可以,而且离这里比较近。” “哦。”吉敷说完从展望台上往下看了看。站在这里,可以看到京滨东北线上的王子站,也可以看到都营电车荒川线上的王子站。,从町屋站到王子站,井上典子、濑户田桂子和矢部富美子很有可能坐在同一辆电车上,也很有可能在车上发生过冲突,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杀人事件埋下了伏笔。 吉敷再次把濑户田桂子叫过来,专门就这一点询问了一下。 “没那事儿!根本没那事儿!”被害人的朋友濑户田桂子立刻否定。 这有些出乎吉敷的意料。 “没有?这么说,你们跟矢部富美子不是坐同一辆电车过来的?” “不是……”濑户田桂子说完犹豫了一下,“不过,我们在来这个飞鸟山公园的路上,好像看见她在我们前边走。在电车上,我没有注意过,也许我们跟她是坐同一辆电车过来的。” “您在电车上没看见过她?” “看见过。” “但是,井上女士有可能注意到她的存在了吗?” “也没有。我们俩在电车上一路都在聊天,井上的表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跟平时的她完全一样。如果她因为矢部富美子的存在表情起了变化的话,我一定会注意到的。” “您在电车上绝对没有跟矢部富美子说过话,对吧?” “我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哪里谈得上说话呢?” “来这里的途中也没有跟她说过话吗?” “也没有。下着雨,风也很大,我们都想赶快进展望台避雨,哪有心思跟别人说话呀。” “进了展望台以后,您也没跟她说过话吗?” “没有!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过!” 吉敷沉思起来。 “那么,您有没有注意到井上女士有什么不正常?比如说,有没有看过矢部富美子?再比如说,有没有回忆什么的表情?” “完全没有。她只是跟我聊天。如果有像您说的那些情况,她会跟我说的。就算她不跟我说,我也能看出来。” 吉敷沉默了。既没有跟矢部富美子说过话,也没有看过她,这…… “如果硬要我说井上对外人说过些什么,只有那么两句话。一句是:‘请问,能给我们两杯热可可吗?’还有一句就是:‘对不起,能帮我们拿过来吗?就这么两句话。可是,那个女大学生把热可可拿过来以后,突然掏出一把尖刀刺进了井上的胸膛……”濑户田桂子说着说着嘴唇又哆嗦起来,眼泪也流了下来。 桌子上的热可可,一杯已经凉透了,另一杯被碰倒了,洒在桌子上已经干了,成了黑糊糊的一片。井上女士的血倒没有多少。 “那个女大学生……是个疯子!”濑户田桂子声音颤抖着。 “当时,井上女士说话的口气是不是有些厉害,或者说是居高临下?” “怎么会呢?”濑户田桂子有些愤怒了,“没有!绝对没有!您怎么能对死者说这种无礼的话!” 没有吗?吉敷又陷入了沉思。即便有,也不足以成为杀人的理由吧?杀人动机一般都是由以前积累的仇恨等引起的。 “濑户田女士,慎重起见,再问您一个问题。在您的记忆里,以前见过矢部富美子这个人吗?或者说,以前跟您交往的人当中,有过矢部富美子这样一个人吗?” “我再跟您说一遍,没有!绝对没有!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发疯的女大学生!” “您跟井上女士到这个飞鸟山公园来,是谁的提议?” “是我的提议。我知道井上喜欢旅行,就对她说,我知道东京有一个好地方。我是在东京的浅草出生,也是在那里长大的。” “哦,浅草啊。您跟井上女士认识很长时间了吗?” “可以说认识很长时间了吧。六年了。我们一起搬到幕张的时候就认识了。” “你们是同时搬家的吗?” “是的。很偶然。那一带新盖的房子很多,同时搬家的情况不少。我们正好是邻居,孩子也是同学。我们俩都是家长会的干事,后来就成了好朋友。” “哦。在这六年当中,您没见过矢部富美子吗?” “没有。” “但是,井上女士在您不知道的情况下,以某种形式认识了矢部富美子的可能性也不能说没有吧?” “这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可能性很小。我们俩除了各自干家务活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她什么事都跟我说。她是那种心里藏不住事的人。” “再问一个难以启齿的问题,她在外面有没有情人?” “绝对没有!她根本就不是那种人!”濑户田桂子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吉敷看着长相很一般的濑户田桂子,点点头。他觉得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就算井上典子有情人,也不会跟那个十九岁的女大学生矢部富美子有什么关系。 吉敷再次陷入沉思。 第三章 机动搜查队的车把吉敷送到了都营电车荒川线的始发站——三之轮桥站。 雨还在下。吉敷和他的搭档小谷打着雨伞,在三之轮桥站前面下了车。 “嗬——”小谷吃惊地叫了一声。吉敷也不由得站住了。 他们首先看到的是一座拱形牌楼,牌楼上写着“都营电车乘车处”几个大字。牌楼后面是一个短短的隧洞,穿过隧洞就是都营电车的铁轨。隧洞里面光线比较暗,两侧是卖土特产的小商店,店前是用木板搭的台子,台子上面摆着各种商品。 牌楼左侧是一个照相馆,三层楼,是那种一进大门就是楼梯的古老建筑。大门开着,可以看到一直通向三楼的楼梯。楼梯尽头是一个大玻璃鱼缸,鱼缸里有绿色的水草,还有粉红色的大鲤鱼在里面缓缓游动。 吉敷一边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一边观赏着古老东京的残景。 “真看不出来这里是东京啊!”穿过隧洞的时候,小谷感叹道。 这里确实像一个偏远的地方都市,甚至可以闻到地方都市特有的湿乎乎的尘土味儿。 吉敷穿过隧洞以后撑起雨伞,看见雨里停着—辆乳黄色都营电车。 在车站办公室里,吉敷他们见到了被认为驾驶过井上典子、濑户田桂子和矢部富美子坐的那辆电车的司机。他们先给司机看了看矢部富美子的照片,又向他介绍了井上典子和濑户田桂子的相貌特征。但是司机说,今天上午十点零八分到达王子站的那趟都营电车确实是他驾驶的,但是他不记得见过这三个人。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在他驾驶的那趟车上,没有发生过任何异常事件,以及乘客之间的争吵,等等。 井上典子被杀害之前在笔记本上写的东西,属于纪行之类。虽然还称不上“纪行”,但回家以后将整理成纪行类的文章。据濑户田桂子说,井上典子是文学系毕业的,喜欢写东西,每次旅行之后都要写一篇纪行,平时发生的事情也常用写文章的形式记录下来。 根据井上典子的笔记本上的记录,她们是八点半离开家,在新检见川站坐总武线,然后在西船桥站换乘地铁东西线,在茅场叮站下车换乘地铁日比谷线,最后在三之轮桥站换上了都营电车荒川线。 吉敷决定在三之轮桥站上车,坐一回都营电车荒川线。 两人收起雨伞,坐上了都营电车。窗外烟雨蒙蒙。由于车内外温差较大,窗玻璃上蒙着一层白色的哈气。车厢里只有两侧相对的两排座位,中间是通道。 都营电车上只有一个司机,开车、报站、收钱都是他一个人。 濑户田桂子说,她们坐在电车最前部。于是,吉敷和小谷也坐在了电车最前部。 町屋站到了。左侧是一个小小的站台,一个拿着雨伞的女人站在站台上等车。车停了,电车的自动门开了,女人上车以后,把几枚硬币投入吉敷和小谷面前的收款箱,然后走到车厢后面去了。 看来,矢部富美子上车以后,也是在濑户田桂子和矢部富美子面前投了硬币后,之后走到车厢后面去的。 “小谷,你怎么看?为什么矢部富美子要杀死一个跟她擦肩而过的人呢?”吉敷压低声音问道。 “就是啊,为什么呢?”小谷歪着头说,“以前根本就不认识,不可能有什么利害关系。应该属于冲动型杀人吧?” “可以说是冲动型杀人。可是为什么会冲动呢?她只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孩子啊!” “就是嘛。” “莫非是因为井上典子说话的口气,伤害了这个东京大学的女大学生的自尊心?那个店是自助的,可是被害人无视这一点,硬要她把饮料送过去。” “是的。” “‘对不起,能帮我们拿过来吗?’被害人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而且很有礼貌。听了这么一句话,她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这个我也搞不懂。”小谷说,“但是,现在也只能这么分析。” “嗯。”吉敷也想不出别的理由。 王子站到了。抬头一看,飞鸟山公园就在上面,展望塔矗立在烟雨中。吉敷和小谷又回来了。雨还在下。他们坐了一趟都营电车,什么收获都没有。 第四章 谁也弄不明白矢部富美子为什么要杀人。第二天,还是找不到矢部富美子。 她上大学之前,跟父母一起住在高岛平。高岛平是一个很大的住宅小区,以前有那么一段时间,以自杀者层出不穷而闻名遐迩。矢部富美子的父母依然住在那里。 吉敷见到了矢部富美子的父母。出事以后,夫妇二人都蒙了,一直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他们就这么一个孩子。矢部富美子逃走以后没跟家里联系过,吉敷问她父母能不能猜到她可能藏在哪儿,两人无言地摇了摇头。他们不知道女儿为什么行凶,也没听说过被害人井上典子这个名字。 “那么好的一个孩子……”这句话夫妇俩不知道说了多少遍。 吉敷在当地警察署跟警视厅联系的时候,主任大声命令道:赶快回来,就等你啦!矢部富美子自首啦! 三月六日是个好天气。午后强烈的阳光照进审讯室里。吉敷和矢部富美子隔着一张不锈钢的桌子相对而坐。小谷像往常一样靠在墙上站着。 那是个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的女孩,长得很漂亮,身材也很好,不过瘦得有些过分。体型和脸盘还留存着少女的影子,但是,紧闭在一起的僵硬的嘴唇,以及盯着半空中某一点一眨不眨的眼睛,完全像一个成熟的大人了。 “你到哪儿去了?”吉敷开始审讯了。 “朋友那儿。”矢部富美子回答说。 让吉敷感到意外的是,她还没有变声,说话的声音像个孩子。 “哪儿的朋友?” “不想说。我不想给朋友添麻烦。” “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 “十九了,已经是大人了。”吉敷说完转入正题,“你为什么干那种事?” “哪种事?” “杀人的事!你杀了人!为什么?以前,你跟井上典子有仇吗?” “没有。以前我不认识她。” “不认识?!”吉敷再次感到意外。果真不认识啊。 “你为什么要杀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审讯继续进行。 “我讨厌她那种说话方式。她对我说,‘把杯子端过来!’那个店是自助式的,她应该自己过来端。她无视我们这里的规定,而且用一种我给她端过去是应该的口气说话。” 吉敷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理屈词穷了。这个女孩说的是真心话吗?她真的就是为了这么点儿事就用刀把一个大活人给杀了吗? “所以你就把她给杀了,是不是?” 矢部富美子缓缓点了一下头。她的视线依然没有任何变化,还是盯着半空中的某一点。 吉敷认为这女孩需要做司法精神鉴定。不过,既然进了审讯室,就问几句吧。 “你对井上女士的哪些方面感到愤怒,能具体说说吗?” “我对她的一切都感到愤怒。装模作样的态度,大妈式的说话声音,表面礼貌实际傲慢的命令口吻……都让我感到愤怒。” 吉敷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女孩的表情明显不正常。不过凭直觉,这种表情也许是她装出来的。 “大家对你的评价很高。你的学习成绩从小学开始在班里就是第一,大学的老师也说你聪明好学,性格开朗。大家都说你是个好孩子。这样一个女大学生,能为了一句自己觉得难听的话杀人吗?” 矢部富美子无言地盯着半空中的某一个点,像个木头人。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以前一次都没有碰到过说话难听的人吗?换句话说,你认为说话难听的人,昨天是第一次遇到吗?” 矢部富美子还是不说话。她大概在想:如果承认了这一点,审问能结束吗? “问你话呢!” “也许吧。好像是第一次遇到。”矢部富美子总算小声嘟囔了这么一句。 矢部富美子被送去进行司法精神鉴定了。警视厅一课以小谷为代表的一些刑警,都认为这个东京大学的女大学生学习过头了,把脑子学坏了。报纸上也这么说。 吉敷不太同意这种说法,但他又说不出理由。搜查了一阵,什么线索都没找到;最近又接手了别的案件,他就渐渐地把发生在展望台上的这起杀人案给忘了。在这个事件里,他学到的新东西只不过是:女孩在这种情况下也会杀人行凶。 但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在这个事件背后,隐藏着令人大惊失色的秘密。 真相的显露,始于事件发生一个月之后的四月五日那天的一个电话。 第五章 “我叫井上。”回答吉敷的,是一个听起来非常谨慎的男人,说话的声音很小。 “听不清楚!您是哪位?”吉敷大声问道。 “我叫井上。”对方说话的声音大了点儿。 这回倒是听清楚了,可是吉敷想不起来井上是谁。“井上?” “就是……就是上个月在飞鸟山公园的展望塔上被杀害的井上典子的丈夫。” 吉敷马上就想起来了。“啊,对不起,失礼了!” “我太太的葬礼结束以后,我一直在整理她的遗物。她是学文学的,平时爱写东西,各种体裁的文章写了不少。” 吉敷还记得井上典子被杀害的时候,正在一个小笔记本上写纪行一类的文字。 “请您无论如何过来看看,有一部分文字跟她被杀害的案子有关。”井上典子的丈夫很有礼貌地说。 吉敷说,当天晚上他有急务在身,等井上先生下了班就不能见面了。于是井上先生提议,下午三点到三点半这段时间,在御茶之水车站附近的一个咖啡馆见面。吉敷同意了。 上午天还晴得好好的,下午却下起雨来了。吉敷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井上典子被杀害那天也是一个下雨天。 跟井上先生说好在那家咖啡馆的五楼见面,吉敷到得比较早,在靠窗的地方找了一个座位坐下,一边等一边欣赏中央线两侧和神田川两岸的樱花。还不到樱花盛开的时候,稀稀拉拉地开了几朵的樱花树被雨淋着,显得挺可怜的。 急急忙忙地走进来的井上先生,戴着一副银边眼镜,穿着一身深灰色西装,是个既朴素又老实的男人。他落座之后连连说,您那么忙还把您叫出来,真是太抱歉了;随后掏出一张名片递上来。吉敷接过一看,名片上印着的字是:某某机电公司广告科科长,井上贡。 井上贡的深灰色西装被雨水浇过,肩头黑糊糊的。 “时间不多,咱们开门见山吧。竹井上贡说着从黑色皮包里掏出一个浅褐色封皮的笔记本。他虽然一直在亲切地笑着,但显得有气无力,看来妻子突然死去对他的打击很大。 “这是什么?”吉敷接过笔记本,一边翻看一边问道。女性特有的纤细的文字,把笔记本写得满满的。 “为了整理我太太的遗物,上星期天我在家里大扫除。我把所有的衣柜和抽屉彻底清理了一遍,偶然发现了这个笔记本。是昭和五十三年写的。九年前的东西了,她本人也许都忘了。看起来从来没有拿出来过。” “九年前?” “对。那时候我们还没搬到这边来昵。当时我们住在高岛平小区。” 高岛平小区?这个名词触动了吉敷。九年前井上典子住在高岛平,矢部富美子的家也在高岛平! “这个笔记本里有什么?” “就是想请您看看。发现这个笔记本以后我一直在犹豫。怎么说昵,这里面有我们一家——不,有我的耻辱。但是,我看完以后,总觉得应该给您看看,因为您是负责调查我太太被杀一案的刑警。”井上贡苦笑着说。 “是吗?您的意思是说,您太太被杀的事件跟这个笔记本有关系?” “有。”井上贡肯定地说,“看了这个笔记本,那个事件的不明之处全都能够明白了。” “不明之处?就是说,您认为那个事件不是一个由于一时冲动造成的杀人事件?_ 井上贡慢慢摇了摇头,.亲切的笑容里带着几分寂寥之感。 “不是的,不是一时冲动。”井上贡说。 但是,经过一系列调查,被害人和凶手确实是第一次见面啊。难道说她们以前就认识?吉敷开始对这个笔记本感兴趣起来。 “怎么说好呢,我太太,还有我,我们犯了一个错误。我所说的我们,不仅仅指我们夫妇二人,我指的是跟我们同年代的做父母的人们。我现在……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我只觉得……只觉得很惭愧……” 井上典子的丈夫说话的时候低着头,看着被客人们的雨伞上滴下来的雨水弄湿的地板。 机电公司的广告科长又说了一遍“您那么忙还把您叫出来,真是太抱歉了”之类的道歉的话,刚好过了半个小时的时候起身告辞。离开的时候他抢过账单,说什么也不让吉敷付账。 吉敷拿起那个浅褐色封皮的笔记本,小心地装进自己的皮包里,拿回位于樱田门的警视厅,认真阅读起来。笔记本里写着的内容如下—— 第六章 我总觉得大量建造这种所谓两居室三居室的住宅不是一件好事情。如果没有比三居室更宽敞的房子了,像我们这种有个十来岁的孩子的三十五岁左右的夫妇,就只能都住三居室。其结果,我们的小区居民楼里,上下左右就全是年龄相同的夫妇和年龄相同的孩子了。也就是说,一座居民楼里排列着许许多多相同的家庭。 这样的话,竞争就不可避免地开始了。丈夫的年龄差不多,就要比谁先当科长。孩子年龄相同,一起进小学,就要比谁的学习成绩好,谁能考上重点中学。他家的孩子开始学弹钢琴了,我家的孩子也要学。于是,妈妈们争先恐后地往乐器行跑。 丈夫升官了,挣钱多了,买得起独门独户的房子了,大家又开 丈夫升官了,挣钱多了,买得起独门独户的房子了,大家又开始像蜜蜂离开蜂箱似的,争先恐后地往外搬。但是,到了那时候,大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我家搬到高岛平小区之前,我下定决心:绝对不参加这种竞争,我要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去生活。但是,搬过来以后,我的决心立刻被现实粉碎了。我想起了我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女童子军露营的事。居民小区的生活跟女童子军露营的区别,只不过是睡觉的时候隔着一道墙。到了白天,所有的隐私就会暴露无遗。 我抵挡不住邻居的主妇们对我生活的介入,这是为什么呢?首先,必须参加的集会比我预想的要多得多。例如,收垃圾的日子应该定在哪一天要集会,拔除杂草要集会,有孩子的妇女交流给孩子看病的心得要集会,暑假期间做广播体操的事要集会,读书会要集会,学习会要集会……随便一个什么名目就要集会。女人们不集合起来开个会就决定不下来的事情,多得叫人心烦意乱。 我住的那座居民楼的人们,尤其热衷于集会,就连去超市买菜,也要集合起十个人以上,说这样的话会便宜很多,还说这在美国等发达国家是很普通的事情,要不就开一个学习会,请熟悉海外情况的人士给咱们讲讲。 我忍不住站出来反对了,同时争取来几个同盟军,阻止了这种无聊的活动。那样的话,我家每天做什么菜吃什么饭,就等于公布于众,就连我做菜技术不高的缺点都会露马脚。她们说话从来不给人留情面。我宁愿贵点儿也要一个人去超市买菜。 喜欢率先提出搞这样那样活动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无所不在。我常想,搞这些活动有什么意思啊?可又常常不知不觉地参加到那些活动中去。 女人为什么这么喜欢争斗昵?我又想起了女童子军露营的时候,女孩围着神父站一圈,每人做一个拿手菜的事。争斗总是在年龄相同的女人之间进行的,如果年龄有差距,互相之间就不会争斗了。还有就是因为有闲工夫,要是大家都跟丈夫一样每天去上班,也就不会争斗了。 我时常想起江户时代的长屋。长屋里住着各种各样的人,有夹着雨伞的浪人,有开药铺的商人,有卖鱼的,有长老,有隐士…… 孩子肚子疼,就去敲敲隔壁药铺的门,早晨给卖鱼的一个笑脸,就能买到很便宜的秋刀鱼,流氓无赖捣乱,就请浪人把他们赶走,有什么弄不懂的问题就去请教隐士……大家住在一起,虽然没有什么隐私可言,但这种活法比现在这种简直可以说是互相杀伐的竞争要轻松得多。 主妇们每隔一段时间就拥到我家里来检查一次我的房间。家具用了多长时间了,电视机是什么时候买的,转眼之间检查完毕,然后就开始推算我现在大约有多少存款。 刚搬到高岛平小区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简直就是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露营。我的精神高度紧张,夜里根本无法入睡,可是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女人适应外界环境的能力还是很强的。最近那些赶时髦的女郎,那些在农村被婆婆虐待想跑也跑不了的媳妇,不都是在,顺应外界环境吗? 这几天我忽然意识到.,把女人放进这种四方盒子里,实在是建筑企业的深谋远虑。这些年龄相近的女人,是在相同的环境里,一遵守着相同的规则进行竞争的。在狭窄的小盒子里,看不见大海,只能跟丈夫和孩子打交道。可怜的丈夫白天在公司里被人使唤,累得筋疲力尽,晚上连跟妻子过性生活的精力都没有,满足不了妻子的性欲。精力充沛的妻子无处发泄,就去打孩子的屁股,所谓管教孩子。 有人说日本人的居住环境像兔子窝,我觉得这个比喻不准确。我认为叫鸡窝更合适。去看看乡下的养鸡场吧,那可真叫蔚为壮观。用金属网搭建的七八层的鸡合,远远看上去威风凛凛,其实每只鸡所占的空间小得转不了身。 当然,作为一种生产鸡蛋的下等工具,没有必要为它们花钱建筑更宽敞的鸡合。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设计者想得还是很细的,也可以说是深谋远虑。 鸡合狭窄,就会造成母鸡们运动不足,运动不足寿命就会缩短。于是鸡合的设计者就故意把母鸡脚下的金属网眼做得大小不一。母鸡稍不注意,爪子就会漏下去,吓得它们赶紧移动爪子。这是它们唯一的运动。有了运动,母鸡的寿命延长了,鸡蛋源源不断地通过小传送带集中到一处。 我们居住的小区,从里到外跟养鸡场完全一样,唯一的不同是我们以夫妇为单位入住。我们的运动就是无休无止地竞争。有那么一天我们突然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头儿老太太了。 其实现在就清醒的也大有人在,我就是其中之一。可是,清醒反而不好。清醒的人,对自己那位每天挤车唯唯诺诺去生蛋的丈夫就不再尊敬,爱的皮鞭就不再打在丈夫身上,关心的就只有孩子。妻子看丈夫,也就跟公司看丈夫一样,只把他当做生蛋的工具。然后呢,‘就只剩下了一个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的错觉,自己欺骗自己。为什么说是错觉呢?因为即便是我们的儿子庆彦这么好的孩子,将来也不属于作为他的母亲的我。他终归是要结婚的,一个年轻的女人终归要从我这里杷他夺走。 在孩子们的世界里,进行的是女人之间的战争,而且是最为激烈最为残酷的战争。 我今年四月就满三十五周岁了,我也是一个只剩下那个错觉的女人了。我不指望丈夫有什么出息,他都快四十岁了才是个副科长。我不知道他是在平均线之上还是在平均线之下,这些对我都无所谓.了。 家里,我的丈夫是个很没意思的人。他不会说笑话,没有一点儿幽默感,整天就知道说一些颓废的牢骚话。有时候我也想发泄一下多日积郁的不满,可是他根本就听不下去,说什么社会就是这个样子的,你那点儿委屈跟我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我们的庆彦是个独生子。我想给这孩子一个学习的房间,就搬到这个三居室里来,已经五年多了。现在多少有了一点积蓄,本来想租一处更大的房子,但是为了攒钱买一幢属于自己的独门独院,我现在只能忍耐。 我对庆彦充满了期待。他现在上小学五年级,成绩在班里一直排在前五名。就算考不上东京大学,他也能考上国立大学或有名的私立大学。 我认为,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大家争先恐后地攀登考试这座高山的时代。那是一座非常险峻的高山。但是,我们从小就被要求爬上最险峻的悬崖。有山,人们才会去爬。残酷的竞争五岁起就开始了。如果不能闯过一个又一个难关,就没有自己的将来。落伍者的将来不是饿死就是冻死,在这个时代里不会有生活的资格,只能成为这个时代里纤弱的因子。 庆彦现在每星期一、二四、六放学后去补习班。每周有三天不去补习班,还能在班里保持前五名,这样的孩子是很少见的。剩下那三天,他或者弹钢琴,或者由我来辅导他。我以前曾经怀疑弹一钢琴对提高庆彦的成绩到底有多大好处,后来发现弹钢琴对提高学习成绩还是很有帮助的。能识五线谱以后的成绩比不能识五线谱时的成绩提高了一大截。钢琴弹得越好,成绩提高得越快。当然,我只能让他弹到初中毕业。考上高中以后,只要不考虑上音乐学院,他就不能再弹了。因为除了音乐学院,考大学是不考音乐的。, 即便是考音乐学院,提高音乐成绩的方法也不是练钢琴,而是乐谱知识。掌握乐谱知识,并不需要整天按琴键。要是喜欢上了什么曲子,整天坐在钢琴前面弹奏,就太浪费时间了。 不但浪费时间,而且浪费金钱。学钢琴太贵了。与其花三十万日元让孩子学钢琴,还不如去请一个高水平的家庭教师。 细想起来,母亲赌在孩子身上的战争,跟家具的竞争相比,就不仅仅是个数量的问题了。如果孩子在学校门门考第一,家里的桌子哪怕用装橘子的纸箱代替,也不会有人笑话你。我绝对不希望由于自己的儿子成绩不好而在家长会开会的时候抬不起头来。 孩子到了小学高年级,母亲们就到处打听哪里有优秀的家庭教师,然后不惜重金聘请。为此她们每天盼着丈夫涨工资。 值得庆幸的是,尽管,我们家庆彦的学习成绩也很好。不上补习班的日子,我就给他当家庭教师。我上大学的时候就是一个优秀的家庭教师,有当家庭教师的经验。辅导庆彦这样的小学生,恐怕找不到比我更好更合适的家庭教师了。 但是,最近出现了让人意想不到的问题——小学生自杀现象。这个问题引起了社会的高度重视。庆彦上的那个高岛中央小学,已经有好几个孩子自杀了。 在这种情况下,母亲当孩子的家庭教师是防止孩子自杀的最有效的手段。当然,我坚信庆彦这孩子绝对不会干自杀这种傻事。他不是那种性格软弱的孩子,更主要的是他的学习成绩绝对没有差到非自杀不可的程度。万一他有想自杀的苗头,我作为他的家庭教师,也一定会察觉的。 新学期开学以来,庆彦他们班里有两个孩子跳楼自杀了,一个叫富肋,一个叫村田。这两个孩子学习成绩都不好,自杀的原因都是因为考试得了零分。 我们家庆彦,不要说零分,七十分以下的时候都没有过。所以我不用担心庆彦会自杀。想死的孩子就让他们死去吧。死了也好,反正他们将来也无法在这个社会上立足。与其将来饿死,还不如现在就跳楼自杀。在这个以命相搏的时代,落伍者被淘汰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第七章 好了,不再啰唆了,下面我就写一写那个可怕的事件。现在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我一个人,以后我也不会对任何人说,就是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二,天气很热,坐在家里不动弹身上也一个劲儿出汗。我把庆彦送到补习班,回来的时候顺便买了点儿菜,准备回家做晚饭。我走到我们家那幢居民楼附近的时候,忽然听到轰的一声巨响。我吓了一跳,原地站住了。 那声音太大了。我还以为是哪家的煤气爆炸了呢,赶紧向周围看了看。 跟平时一样,小区居民楼的窗户大部分都开着,有的阳台上晾着衣服,有的阳台上晒着被褥,没有着火的迹象。 我附近的一些人开始朝一个方向跑去。好奇心驱使着我也跟在他们后面跑了起来。 声音不是来自居民楼上,而是来自地上。我顺着人们跑过去的方向,在人与人之间的缝隙里看见居民楼下面的草坪上躺着一个孩子。 我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想马上离开这里回家,可是最终还是站在了人墙后面,踮着脚尖往里面看了一眼。 我尖叫了一声,感到一阵眩晕。那是一个个子不大的女孩,黑红的鲜血从她的鼻子里嘴里耳朵里喷涌而出。由于全身的骨头都被摔断了,身体的形状很奇怪。 我不由得抬头看了看那幢居民楼。十四层。不过我知道,她一定不是从楼顶上跳下来的。理由很简单:自从高岛平居民小区经过媒体热炒,成了小学生自杀集中的小区以后,这个小区所有居民楼通向楼顶的人口全都被锁了起来。但是,锁起来也挡不住小学生自杀。他们可以从开放式的楼道上往下跳。这个小女孩是从几楼跳下来的昵? 这幢居民楼紧挨着我家那幢居民楼。我们家的邮箱里经常塞着传单,上面写着:为了防止有人自杀,发现情绪不对头的人请立刻拨打一一〇或小区服务电话。学习会也多次就这个问题展开讨论。但是,我从来就没有关心过,因为我身边没有出现过自杀的现象。我家虽然属于高岛平小区,但处于这个小区的边缘。 看热闹的居民里,很多人见过这个跳楼自杀的小女孩,还有人跟她擦肩而过。我朦朦胧胧地想到,以前我也可能见过她。 小女孩那刚才还有血色的手腕,眼看着就变成了土黄色。我的腿开始发抖,呕吐感涌了上来。身边的一个男人对刚刚跑过来的人说:最好别看。扭头一看,刚刚跑过来的是两三个孩子。 警车和救护车呜叫着开过来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使我觉得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是从眼前这幢居民楼上发出来的。 我抬头一看,当然没有警车和救护车。我很偶然地看见二楼的开放式楼道上,有一个小女孩从栏杆扶手上面探出头来。她的表情非常冷静,默默看着楼下那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小女孩的自杀现场。天气这么热,可是她那毫无表情的脸却是苍白的。她留着男孩式的短发,一动不动,一直盯着楼下的自杀现场。她的表情强烈地刺激了我。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可是当时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她就一直那么站在二楼默默地往下看着,很久也没有下楼的意思。 高岛平小区是一个庞大的居民小区,一共有六十四幢高层居民楼。到达这个小区的车站,就有高岛平站、新高岛平站、西高岛平站三个站,可见其规模之大。但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它的出名不是因为规模大,而是因为跳楼自杀的人多。 这个居民小区从诞生到现在已经有七年的历史,跳楼自杀的人总共有五十一个了,今年还没过完就有十四个了。今天这个小女孩是今年的第十五个,也是我搬过来以后第十五个跳楼自杀的,总数也上升到五十二个。 自杀身亡的有五十二个人,由于及时通报被制止的有六十多个人,本来想死后来又想通了没死的就不知道有多少个了,恐怕比以上两个数字的总和还要多吧。说高岛平小区是“自杀名胜”,一点都不是夸张之词。 想自杀的人们也变得越来越懒了。以前,想自杀的话都是特意跑到三原山、阿苏山这种地方去,那要坐很长时间的火车。现在,坐上地铁一会儿就到了高岛平。这个庞大的居民楼建筑群真像一块庞大的墓地。 看见那个小女孩自杀的那天,我不由得想到:如果那是我的儿子庆彦,会怎么样呢?想到这里,晚饭我一口都没吃下去。 第二天,庆彦放学回来以后对我说:“妈妈,你说的那个跳楼自杀的女孩是我们班的,叫北冈祥子。” “啊?为什么?”我问。 “她的口袋里有她写的遗书。上面写着:‘妈妈,对不起,我得了零分。’” 又是因为得零分自杀!这已经是第三个了。 “为什么会得零分呢?学习不行吗?” “不行。怎么说呢,她挺怪的。” “挺怪的?”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谁也不知道她一天到晚在想什么,总是傻呵呵地笑。” “是不是智力发育迟缓?” “智力发育迟缓是什么意思?” 我给儿子简单解释了一下“智力发育迟缓”的意思。 “嗯——我觉得不是。”儿子无精打采地说。 我跟儿子的对话到此结束。对于学习成绩差的孩子自杀的问题,我一直反应冷淡。我总觉得落伍者被淘汰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是,跳楼自杀的孩子集中在庆彦的班里,这让我感到不安。这已经是第三个了。 不过,过了一段时间,这件事给我的刺激淡薄起来,奇怪的是,那个站在二楼开放式楼道里往下看的女孩毫无表情的脸,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高岛平居民小区的小报上刊登了北冈祥子自杀的消息。这孩子的父母都上班,是人们常说的那种脖子上挂钥匙的孩子。北冈家在十楼,女孩是从十楼的开放式走廊——自己家门口跳下来的。 她从十楼跳下来的,所以有那么大的声音。我放下小报,一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就在这时,我的脑海里忽然闪过那个站在二楼开放式楼道里往下看的女孩的脸。那个女孩是不是庆彦班里的呢?我老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她,莫非是学校参观日的时候? 我拉开壁橱,把庆彦的影集找了出来。我记得他们班今年春游的时候,全班同学照过一张合影。 那张夹在影集里的照片,是他们全班在镰仓大佛前面照的。照片上孩子们的脸显得很小,我用手指一个挨一个地点着看。 找到了!我心里涌起一阵奇妙的兴奋。至于为什么兴奋,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照片上的那个女孩也是面无表情,跟她从二楼往下看的时候表情完全一样。别的孩子都天真地笑着,只有她的脸是阴沉沉的。 庆彦回家以后,我向他了解了一下这个女孩的情况。 “哦,矢部富美子啊,”庆彦说,“特别聪明,学习特别好!” “全班第一?” “全校也是第一!” 见儿子这么佩服一个女孩,我有点儿生气。“庆彦真没出息,输给女孩!” “谁没出息了?”庆彦撅着嘴反驳道,“她是个例外。除了她以外,我绝对不会输给别的女孩。” 听庆彦说,这个叫矢部富美子的女孩是全校有名的才女,从来考试都是第一。在全国规模的“四谷进学塾”补习班里,她也是前十名。这样学下去,考上东京大学绝对没问题。 我早就听说过“四谷进学塾力,参加那个补习班的学生只要能进入前一百名,就能考上东京大学。为了参加“四谷进学塾”的补习,从九州坐飞机过来的学生都有。进那个补习班要经过严格的考试,遗憾的是我们家庆彦没考上。 矢部富美子是庆彦他们班的班长。老师们也很喜欢她,班主任山根老师为自己班里有这么一个学生感到自豪。 班里的男孩谁也不敢戏弄她,更不敢欺负她,因为大家谁都不想得罪老师。矢部富美子在庆彦他们班,甚至在全校,都是一个特殊人物。女孩谁都不敢接近她,她好像一个好朋友都没有。 我感到奇怪的是,矢部富美子跟跳楼自杀的北冈祥子是一个班,而且是班长,北冈祥子自杀以后,她为什么站在远远的地方,不走近看看呢? 她在二楼认出跳楼自杀的那个孩子就是北冈祥子了吗?要是认出来了的话,难道没有走近看看的必要吗?我觉得是有必要的。就算她在二楼看不清楚,没认出来,也应该很自然地想到跳楼自杀的孩子也许是自己那个班的,更应该急急忙忙地跑下楼来。但是,这个矢部富美子没有跑下楼来的意思,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的心里产生了疑问。难道矢部富美子事先知道北冈祥子要自杀?要不就是矢部富美子把北冈祥子从楼上推下来摔死的——除了以上两个理由,我想不出别的。 想到这里,我问庆彦:“北冈祥子是你们班第三个跳楼自杀的吧?别的班也有这么多人跳楼自杀吗?” “别的班没有,就我们班。”儿子满不在乎地说。 第八章 对矢部富美子的怀疑越来越深了。说出来都会让人感到恐惧的想象在我的脑海里翻腾。每天跟庆彦在一个教室里上课的矢部富美子,说不定是个杀人狂!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的魔掌很难说绝对不会伸向我们家庆彦——太可怕了。 我想去找庆彦的班主任山根老师,问问班里这几个孩子为什么自杀,了解一下这几个孩子的家庭情况,借机调查一下矢部富美子。可是,我以什么理由去找老师呢?就算老师接待了我,我又能从老师那里调查出什么来呢?老师们是那么喜欢她。 于是我去了高岛平居民小区的小报编辑部。我认识编辑部主任小川,是以前在学习会上认识的。 我对小川说,前几天跳楼自杀的那个北冈样子,跟我儿子是一个班的,我想跟他谈谈高岛平小区的儿童自杀问题。 听我这么一说,小川擦着额头上的汗,拿出一张统计着自杀人数的大表来。 “在咱们这个小区,儿童自杀的现象算是比较少的。您也知道,今年以来已经有十五个人自杀了,其中只有三个孩子,剩下的都是大人,而且大部分不是咱们高岛平小区的居民。” “可是,这三个孩子都是咱们小区的居民啊,这是偶然的吗?” “是的。”小川点点头,“你看,到现在为止自杀的这五十二个人里面,大约有四分之一是高岛平小区的居民,而且集中在前两三年。后来,咱们小区的自杀人数就减少了,主要是小区外面的人……” “外面的人?” “当然主要是东京人,都是坐地铁过来自杀的。” “主要是些什么人呢?” “这个我们也分析过,不过还没有分析出个名堂来。怎么说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无家可归的人,也有大公司的老板……跳楼,自杀的人选择哪栋楼也没有什么规律可言,选择的楼层也是哪层都有,有从十四层的楼顶跳下来的,也有从三楼跳下来的……” “这些自杀的人为什么选中了高岛平小区呢?”我明知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还是这样问了。 “哈哈哈哈哈哈……就是啊,为什么呢?您不是一直在看咱们小区的小报吗?说什么的都有。恐怕您提出的这个问题还要深入讨论下去。到了八十年代,说到东京的时候,不说咱们高岛平小区就交代不过去,你信不信? “不过嘛,眼下还得不出结论。我个人认为,这个小区的建筑方法是原因之一。你看,房子是水泥的,路是水泥的,整个小区都是水泥的。整个小区是在短时间内,用最便宜的方法建设起来的,一点人性化设计都没有。这都是因为想用最少的钱盖最多的房子造成的。 “这么多人集中在一起的地方应该叫做城市,但是,这样叫的话我觉得很可笑。这不能叫做城市,应该叫兔子窝。这个兔子窝就是东京这座大城市的缩影,或者说是东京的模型。在东京生活的人决定以自杀的形式结束自己的生命的时候,选择在这里跳楼,您不觉得这有什么象征意义吗? “日本人属于通过死来阐明自己的主张的人种。在目前的自杀潮中,我们应该听得到某种声音。我们需要更加人性化的住宅小区!比如说,有池塘,有假山,有树林,有绿地……那样才像个城市的样子。如果打算自杀的人坐着地铁过来,下车以后看到的是那样一个人性化的住宅小区,会是怎样一种结果呢?我不认为还能做成这么大一张统计表。” 我一边点头一边听着他的高谈阔论,到底是个编辑部主任,跟邻居那些家庭主妇的见解就是不一样。但是,我没有心思听他说这些。他这些炫耀男人的浪漫的演说在我眼里一文不值,我现在关心的是我儿子的安全。 誓包括前几天自杀的那个北冈祥子,我儿子他们班今年已经有三个孩子自杀了。我开始担心我的儿子了。咱们小区的报纸,是不是应该搞一期儿童自杀问题特辑?” “应该呀,太应该了!我们正准备搞一期儿童自杀问题特辑呢。” “那太好了。我正想去我儿子的学校找他们的班主任谈谈呢。等谈完了,我把结果向您汇报一下好吗?” “好啊!那就拜托您了。有可能的话您帮我们写一篇文章吧!” “我儿子他们班自杀的另外两个孩子。一个叫官肋,是个男孩,一个叫村田,是个女孩,统计表上有他们吗?” 小川看了看统计表说:“有。官肋敏夫,五月三十日。村田里美,六月四日。” 五月,六月,七月,连续三个月,每个月都有! “您知道他们的地址吗?三个孩子的我都要。我想去拜访一下他们的家长。” “知道。我这就给您找。” 把三个孩子的地址记下来,去拜访他们的父母。都不在家。看来这三个孩子都是脖子上挂钥匙的孩子。 傍晚,我趁家家户户都在做晚饭的时间,再次去了官肋和村田家,这次见到了他们的母亲。她们的态度极其冷淡,我多少感到有些不愉快。但是,我了解到一个重要情况。在官肋敏夫和村田里美的口袋里,都发现了一张写着“妈妈,对不起,我得了零分”的遗书。 三个孩子的遗书的内容竟然是一样的,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不过,村田里美不是从小区的居民楼上,而是从学校教学楼的楼顶上跳下来的。学校的教学楼是三层楼,但比一般居民楼的三层高得多。 对了,我从村田家还了解到,别的班也有一个跳楼自杀的。那个孩子不但没有得过零分,考试成绩从来都是前三名。那个孩子没有留下遗书。 我决定去学校了解一下这几个跳楼自杀的孩子的情况。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我去儿子所在的高岛中央小学,找到了他们的班主任山根老师。家长会对山根老师的评价是:年龄不小,能力有限,但从不大谈教育理想论,容易接近。他对父母带孩子去补习班和请家庭教师的问题表示理解,能够站在孩子父母的立场上考虑问题,该妥协的时候就妥协。 我们这些做家长的感到幸运的是,最近这样的老师越来越多了。当然,无视社会现状,大谈教育理想论,像个任性的孩子,常常使家长们噤若寒蝉的老师也大有人在。 这些老师的主张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他们的主张离现实太远了。让孩子们自由成长确实是件好事,只不过自由成长的结果是将来没有饭吃,冻死饿死。 我向山根老师自我介绍说,我是井上庆彦的母亲,山根老师立刻把我作为上宾请进了学校的会客室。 这是沾了我儿子庆彦学习成绩好的光。要是那些学习成绩不好的孩子的家长有事来学校,班主任老师站在楼道里三言两语就把他们打发了。这是现实,所谓教育理想论只不过是空洞的理论,毫无意义。 寒喧之后,我对山根老师说明来意,山根老师满脸认真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这三个孩子学习成绩都不好,也都不起眼,在老师的脑子里几乎留不下什么印象,有时候连他们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当然,这是夸张的说法……开个玩笑。” 山根老师有点儿胖,看上去谨小慎微,还有些神经质。不过听我儿子说,他在学生面前可厉害了,大概跟我丈夫是一种类型的男人。 “我听说宫肋同学和北冈同学是在小区的居民楼跳楼自杀的,但是村田同学是在学校的教学楼跳楼自杀的,是这样的吧?” “是的。” “您能给我讲讲村田同学自杀时候的情况吗?” “情况是这样的。当时,全校学生和老师都回家了,她自己爬上教学楼的楼顶跳楼自杀的。” “没人看见吗?” “没有吧。谁没事到楼顶上去呢?” “尸体是谁发现的?” “一个勤杂工。” “那个勤杂工姓什么?” “舟山。” “现在能见到他吗?” “这个我也说不好。也许在吧。”山根老师说话的口气明显警觉起来。 “我儿子所在的四班自杀的孩子最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还有,我听村田同学的母亲说,五年级一班也有一个孩子自杀了,不过那个孩子学习成绩很好。四班这几个学生都是因为得了零分而自杀的,您作为班主任,怎么看这个问题?” “这个嘛……作为班主任,我痛感自己责任重大。说到一班那个孩子嘛,在残酷的考试竞争中感到身心疲惫,害怕自己保不住前三名而选择自杀的道路,这也是社会上常见的现象。 “我带的这个班是个很特殊的班。您在楼道里也许看到了全校学习成绩表,我们四班在全年级的平均分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这么好的成绩,一方面是因为我们四班有一个叫矢部富美子的孩子,她的学习成绩特别好,大家受她的影响,也都努力上进,另一方面是因为学习好的孩子相对集中在我们四班。也就是说,我们四班比起别的班来,竞争更激烈。我虽然经常对孩子们说,该玩的时候就要痛痛快快地玩,但是每到考试,全班同学都很紧张。在这样的班集体里,一旦得了零分,受到的打击之大是不难想象的。在全年级前十名里,我们四班经常占到三四个。第一名永远是矢部富美子。” “矢部富美子是个怎样的孩子呢?”我问。 “一句话,是个天才。智商恐怕在一百六以上。我们学校时常让五年级的优秀学生跟六年级的学生一起参加模拟考试,这种考试矢部富美子也能考第一。我们学校的历史不长,建校以来还没有过这样的学生。老师们都对她的将来充满了期待!” “她的父母是干什么的?” “都是一般人。虽然都是大学毕业,但都不是东京大学毕业的。母亲是早稻田大学毕业的,父亲是山口大学毕业的。矢部富美子跟自杀的那几个孩子一样,也是所谓脖子上挂钥匙的孩子。补习班上得也不多,但成绩就是好,真是了不起!我作为班主任,常常为此感到骄傲。在某些方面,她比我知识丰富。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很尊敬……” 我忽然觉得心情烦躁起来。 “这孩子性格怎么样?”我打断山根老师的话,又问。 “性格方面也堪称典范。我经常对全班同学说,你们在所有的方面都要向矢部富美子同学学习!她已经连续当了两个学期的班长了,这属于破例。照常规班长不应该连任,找不到合适的人嘛……” 从山根老师那里没有得到我希望得到的东西。我离开学校的会客室去找勤杂工舟山。通过楼道的时候,我看见了张贴出来的全校成绩表。五年级一共有七个班,四班的全班平均成绩排在第二位。 我找到舟山先生之前碰到了另一个年轻的勤杂工,他说舟山先生已经回家了。我顺便向他打听了一下村田里美跳楼自杀的事,他知道的也不比山根老师多。他把舟山先生家的地址告诉我,我记在了小本子上。舟山先生也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但我还是来到了他的家。 舟山家也在高岛平小区里,在离我家不远的一座居民楼的五层。我按响门铃以后,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探出头来。我对她说了要见舟山先生的理由,她说她的老伴儿身体不舒服,在里面趴着呢。我正打算说改天再来打扰,舟山先生从里面出来,说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舟山先生是个六十多岁的小个子老人,我一问村田里美跳楼自杀的事,他马上就跟我谈了起来。 “那天我正在打扫校园里的花坛,忽然听见教学楼那边轰的一声响。我跑过去一看,一个孩倒在地上,好像是跳楼自杀的。我赶紧大叫来人哪,值夜班的老师跑过来了。我对他喊道,赶快打一一九叫救护车,我在这里守着。” “那孩子已经死了吗?” “没有。还有心跳和呼吸,当时我觉得也许还有救。” “当时有没有什么人从楼顶往下看?” “什么人都没有。我看到那个女孩的时候,立刻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了看楼顶,什么人都没有。” “也没有别的学生过来看看吗?” “没有。当时天都快黑了,学生和老师都回家了。不过,我好像看见从二楼一间教室的窗户后面,有个孩子在往下看,吓了我一跳。” 二楼?我看到矢部富美子的时候她也是在二楼! “男孩还是女孩?”我乘势追问。 “光线太暗了,没看清是男生还是女生。” “您再想想,是不是女生?” “好像是女生吧。” “您看看,是不是这个孩子?”我赶紧拉开挎包的拉锁,从里面把五年级四班春游的时候在镰仓大佛前照的那张合影拿了出来。我也不知道那天离开家时为什么带上了这张照片,真是太好了。 “您看,第二排,从左边数,第一……二……三……第三个,是不是这个女孩?” 老人拿起照片,眯缝着眼睛看了半天,终于说道:“啊,是……是这个孩子。您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好像是这个孩子。当时天都快黑了,您这张照片上孩子的脸又太小,我也不敢百分之百地肯定就是。可是,您为什么知道就是她呢?这孩子干什么坏事了吗?” 果然是这个矢部富美子!班里三个孩子跳楼自杀,至少有两次她都在现场! “啊?您说什么?这孩子嘛……”我感到很为难,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老人的问题。 “算了算了,还是不问的好,省得惹麻烦……还是不问的好。”贤明的老人说。 第九章 从舟山家出来,我一边朝电梯间走一边想:我的直觉竟然没有错! 现在可以断定:这几个所谓跳楼自杀的孩子,都是那个叫矢部富美子的女孩从楼上推下去的!可是,理由是什么昵?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呢? 在这个竞争激烈的社会里,如果我是矢部富美子会怎么做昵?会把谁从楼上推下去摔死呢?当然是我的对手。要想坐稳第一名的宝座,就得干掉第二名,第三名。不好!庆彦所处的位置太危险了! 我立刻失去了理性的控制能力,一时慌了手脚。可是转念一想,不对,事实不是这样的。矢部富美子能力超群,没有人能把她挤下第一名的宝座。这个小学里根本就没有她的对手,她完全没有必要把第二名、第三名从楼上推下去摔死。 而且,已经死去的那三个孩子都是学习不好的,都是得零分的。她为什么要把那些得零分的孩子杀掉昵?这样做她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电梯来了。我走进电梯,还在苦思冥想。人家得零分,你管他干吗?得就得呗,反正也碍不着你第一名的事!你把他们杀了干什么? 电梯到一楼了。电梯门一开,我看见电梯门口站着一个人,当时吓得我头发倒立,双膝颤抖,差点儿尖叫起来——太可怕了! 门口站着的这个人正是矢部富美子! 时值黄昏,楼门外远处的沙土地里,一群孩子在欢快地玩耍。以那群孩子为背景,矢部富美子这个让人感到恐惧的女孩跟我面对面地站在电梯门口。 她的个子还不到我的肩部,消瘦的身子,扁平的胸部,完全是个孩子的体型。但是,她的眼神完全是一个成熟大人的眼神。她用那种大人的眼神看着我,非常平静地开口说话了,说话的口气也完全是大人的口气。 “把您忙得够呛吧?”矢部富美子说。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东问西问地问了好几家了,这回该问到我了吧?”她说完也不等我答话,转身就朝大门外面走,完全是一副一分一秒都要珍惜的样子。 我心里害怕,没有勇气向前迈步,站在电梯口没动,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 “怎么了?井上庆彦的妈妈,您不是找我有话说吗?为了满足您的要求,我特地到这儿来迎接您了。我学习忙着呢,没工夫在这儿跟您耗着,快跟我走吧!”矢部富美子走出几步以后,转过身来对我说了上面那一番话。 她说完转过身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继续走她的路。我灰溜溜地跟在她身后。我跟着她走进旁边的一座居民楼,上了电梯。她的个子实在还太小,伸手按十四层的按钮的时候,欠着脚才能够着。但是,跟她同乘一部电梯时,我一直有一种错觉:我觉得这个叫矢部富美子的小女孩是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女人。 到了十四层走出电梯时,我想起她也是个脖子上挂钥匙的孩子。十四层的开放式楼道里,一个人也没有。 夫妻双方都上班的话,住在这种居民小区是最合适不过的。把门一锁,家家都是密封的保险柜。说居民小区这不好那不好的是我们这种当专职主妇的少数派。如果是双职工,就没有那么多问题了。 “这是我家。”矢部富美子说。但是,她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 她把后背靠在门把手上对我说:“阿姨,不用告诉您,您也知道吧?您早就过来侦察过了吧?那么,您也应该知道这里是很安全的。十四层是最高层,在十四层住的都是双职工,除了我矢部富美子以外没有别的孩子。从现在开始至少三十分钟以内不会有人来打搅我们,您有什么话就慢慢说吧!好了,开始吧!” 矢部富美子完全占据了主动位置。我心里很着急:我得拿出大人的威严,把主动权夺回来。于是我鼓起勇气,说道:“你把宫肋敏夫、村田里美和北冈样子这三个同学……” 说到这里,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我的心脏又剧烈地跳动起来,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流。我一咬牙,继续说道:“……杀了!是不是?” 矢部富美子的脸色一点儿都没变,甚至比刚才更开朗了,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明快了,嘴角还浮现出一丝笑容。 “他们确实已经死了,但不是我杀的。” 我没听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时语塞。 “你……你……什么意思?” “我必须解释一下吗?” “必须解释一下!” “对于你们这些做母亲的来说,孩子考了一个好分数,就能满足你们的虚荣心,对不对?考一百分,你们就得到百分之百的满足,孩子的存在就有百分之百的意义。考八十分,你们就得到百分之八十的满足,孩子的存在就有百分之八十的意义。考零分呢,孩子的存在就没有任何意义!换句话说,跟死了一样!” 我惊得目瞪口呆,气都喘不上来了,拼命在脑子里搜罗反驳她的词语。 “你说得不对!我们做母亲的,对什么样的孩子都充满了爱!为了孩子,我们愿意付出一切。将来你结婚生了孩子,自然就……” “哈哈哈哈哈哈……充满了爱?可笑!太可笑了!请您不要再说这种让我不得不笑的话好不好?”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对孩子没有爱?” “那么,为什么前天一位姓石田的老师说,应该让孩子自由成长的时候,遭到了你们这些家长的责骂呢?” 前天确实发生过这么一件事。 “我本人是赞同石田老师的意见的,应该让孩子自由成长。”我觉得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这么认为。 “那么,一个是自由成长却每次考试都得零分的孩子,一个是性格不算太好但每次都考一百分的孩子,阿姨,请问您想要哪个呢?还需要回答吗?” 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理屈词穷了,于是恼羞成怒,反击道:“我……我马上就到你们学校去!告诉你们的班主任山根老师!” 矢部富美子好像很愉快地笑了。“请吧!不过,您觉得他会相信您的话吗?” “都是你自己说的!我把你说的这些话都告诉山根老师!” “我说什么了?我什么都没说!我刚才说的这些话都是玩笑话。我是一个堪称模范的优秀班长,我这样的人怎么会去杀人呢?” “那……你把这三个同学……” “我没把他们怎么样。他们只是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你们这些做母亲的,不是经常说那么一句话吗?现在不好好学习,将来走上社会就得饿死,与其将来饿死,不如现在好好学习。长大了饿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对吧?跟将来饿死比起来,现在死掉要轻松得多。现在不死,将来结婚生了孩子,没有能力养家糊口,一家三口都得饿死。现在死的话,只死一个就够了。” 听了这些话,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这孩子说的这些话也太奇怪了,这哪像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孩子说的话呀! “走上社会以后,不管做什么工作,都能生活下去。现在学习成绩不好,将来也不一定饿死!” 矢部富美子笑了。“您总算明白过来了。那么,从此以后不要再啰啰唆唆地对您的孩子说什么学习学习的了!” “这么说,真是你把你认为将来走上社会早晚会饿死的同学给杀了?” 听我这么问,矢部富美子就像外国电影里的演员似的,夸张地耸了耸肩。我对她的这个动作感到震惊:这么小的孩子也会这种动作! “您说得不对。您在楼道里看见全校成绩表了吧?那上面有各班的平均分。” 我确实看见了。 “也许您觉得无所谓,可是我不觉得无所谓!开班长会的时候,全班平均分低的班长在大家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全班平均分不能得第一,是班长的耻辱! “学校在你们家长会的重压之下,已经变成中考预备校了,开班长会的时候也一再要求我们把成绩提上去。平均分低的班的班长被大家批评,没办法,只好牺牲自己的学习时间去辅导那些成绩差的同学。可是,有的同学你怎么辅导成绩都上不去。 “我理解不了为什么会有人得零分!就算什么都不懂,随便写点儿什么总能得二十分吧。得零分,就是因为他连一个字都懒得写!这次考试得了零分,下次考试还得得零分。只要有一个人得零分,全班的平均分一下子就下去了。 “你们这些做父母的不懂,班主任老师也不懂,你们什么都不懂!你们一天到晚就知道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学习学习学习学习!考一次试试你们就明白了,语文考一个一百分有多难! “看完一篇文章,要你叙述作者的意图,这种怪问题也出得出来!作者的意图,追究起来多得很!但是,你答题的时候还不能答得太深刻了,太深了的话就会超过老师的理解能力,就得不了高分! “老师的理解能力有深的有浅的。这个老师的理解能力有多深,一开学就得仔细观察。你要是掌握不了老师的深度,回答问题的时候,说浅了他嫌你理解得不透,得不了高分,说深了又超过了他的理解能力,同样得不了高分。要摸清一个老师的理解能力,得花多大心思,您能体会到吗? “我付出了那么多,可是我们班的平均分才排在第二,您说我能原谅那些得零分的吗?我认为,得零分就是觉得活着没意思了。既然觉得活着没意思,那还活着干吗?死掉算了!” 听了她的长篇演讲,我再次感到震惊。 “所以你就把他们从楼上推下去摔死了?”我问。 “我没有推他们,只不过向他们发出了跳下去的命令。他们服从我的命令,哭着跳下去了。他们都不敢违抗我的命令。”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没想到这孩子在班里是个具有至高无上权力的人。她简直就是一个女王,掌握着全班孩子的生杀大权。 “但是,杀人可不是一个人应该做的事。作为一个人……” “我没杀人。我只不过告诉他们一个真理:他们没有活着的资格了。阿姨,您要是再说那些漂亮的混账话,就请您从这儿跳下去!您那些漂亮的混账话已经过时了,这连你们自己都非常清楚!但是,你们还是用这些漂亮的混账话来骗我们!” “你说的那些话也不是一点儿道理都没有。但是,不好好学习将来就活不下去主要是指男孩。女孩嘛,就算学习不好将来也能活下去。你为什么连女孩都杀呢?” “女孩怎么活下去?卖身?” “为什么要说这么极端的话呢?女人的存在是最重要的,没有女人,人类怎么繁衍?女孩长大了,恋爱,结婚,把自己的一生献给男人,就可以生活得很好嘛!” 这时,矢部富美子好像连笑都懒得笑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开始发表长篇演说。 “你们这些做母亲的,怎么净说这些让人一眼就能看穿的谎话呢?从一到十都是谎话,说句真话是偶然中的偶然。阿姨,我问您,您爱您的丈夫吗?尊敬您的丈夫吗?您难道从来没有想过跟您丈夫以外的男人做爱吗?真是个大傻瓜! “您说我说话极端,但是在我看来,你们这些做母亲的所谓大人,脑子都有毛病,都是低能!别嫌我说话尖刻,我问您,一加一等于几?等于二,对吧?可是你们为什么就不能诚实地说等于二呢? “你们一天到晚都在说,讨厌学习的人没有在这个社会上活着的资格,说得嘴里直冒酸水!我可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刚才您又说什么作为一个女人,学习成绩不好,长大了结婚生孩子也能活得很好,说白了不就是利用女人的身体吗?不是吗?” 我无言以对。 “对于女人来说,结婚是什么?不就是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一个男人吗?反正也没有爱情,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一个男人跟交给几个男人有什么区别?所以我让村田和北冈去试试,可是,她们说不喜欢干那事儿。” “你等等!你说让她们试试什么?跟男人发生性关系?” “用得着说那么直接吗?” 我张大了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跟谁……”我好不容易才说出这两个字。 “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我们班的女生,还有三分之二是处女呢。这种情况相信您也有所耳闻吧?行了行了,以后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待着,不许再调查我,您得给我立个保证!” “不能给你立这个保证。我的儿子在你们班,我担心我的儿子也……你已经杀了三个人了,反正你也不在乎再多杀一个两个的。” “井上庆彦啊?他不要紧的。您要是担心呢,就督促他好好学习,别得零分。这要比到处调查我见效得多。我干的事正是大家所期待的。我想您也不希望您的儿子得零分吧?” 说到这里矢部富美子笑了。“如果知道得了零分就得死,谁都会拼命学习的。那样的话,事情就好得多了。这个世界的一切就是胜与败、生与死的较量,您说是不是,阿姨? “您要是让大家知道了真相,没有一个人会高兴的。我只不过做了—件大家都想做的事。至于您的儿子井上庆彦嘛,只要他不走极端,我就不会消灭他。我跟他同桌,说不定还会给他—点儿好影响呢。 “怎么样?阿姨,我这么一解释您就明白了吧?我干的事,其实正是阿姨您想干的事,也是班主任山根老师想干的事,相信你们都会高兴的。将来可能嫁给宫肋敏夫的女孩也会高兴的。他们的母亲也许很悲痛,但这只不过是一时之痛。她们可以再生一个爱学习的好孩子。阿姨,官肋敏夫、村田里美和北冈祥子的母亲不督促孩子好好学习,恐怕您也认为她们做得不对吧?” 我没话说了。真的,她说的这番话还是有道理的。 “还有呢,您说那几个孩子到长大成人还得浪费多少粮食?他们的父母应该感谢我才对。那几个不成器的东西,长大了也不能让父母省心!” “如果以后我不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待着,继续调查你,直到把你送进少管所呢?” “那我就请您从这儿跳下去!”矢部富美子干脆地说。 “我可是个大人,劲儿比你大,你说把我推下去就能把我推下去吗?” 小女孩不声不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大号的弹簧刀,也不知道摁了什么地方一下,啪的一声,刀刃弹了出来。 我吓得哆嗦了一下。 “那我就用这个,您觉得怎么样?”矢部富美子说。 “我身上要是有伤口,警察就会发现我不是自杀……”我拼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那又怎么样呢?” “还有,我没有自杀的理由。” “自杀的理由?要是硬找的话,谁身上找不出一个两个的?” 我吓得两腿发抖,一步一步往后退,后背碰到了栏杆。 矢部富美子哈哈大笑起来。 “逗您玩儿呢!现在我还不想杀了您,只想让您看看我有多大决心。如果有必要杀人的话,不是还有井上庆彦吗?那就足够了,是不是? “我说阿姨,您就别老往学校跑啦,引起乱子就麻烦了,那会影响井上庆彦同学的学习的。明年就要举行比阿姨您的性命还要重要的中考啊! “而且,就算您向学校告发了我,学校也会拼命掩盖这种影响学校名誉的事。别费劲了。没用,您告不下来的。 “《新闻周刊》您看了吗?上面有一篇报道,说的是江东区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学生杀了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这个五年级学生的行为真的是杀人吗?报道上说,他看了一个电视剧,在这个电视剧里,被杀死的人第二天又活了,于是他模仿那个电视剧的情节,杀了一个二年级的学生,还指望他第二天就能活过来呢。都上小学五年级了,还不理解死的真正意义。 “看了这篇报道我笑了。我们这些人才是真正的与死相邻呢。阿姨们逼迫我们,叔叔们惩罚我们,逼得我们无处可逃。我干的那点儿事,肯定算不上什么大罪。 “还有,井上阿姨,我干的那点儿事,全日本到处都有,并不是我一个人在干。报上说,每年有三百名多小学生自杀,您真以为他们都是自杀的呀?” 我打了个激灵,再一次毛发倒立,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您一定认为我是个很可怕的女孩吧?随便您怎么认为吧。您要是讨厌我昵,就给您的儿子转校。那样他就跟我没关系了。只要您的儿子在我们学校上学,您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不要乱说乱动。为了您的儿子井上庆彦,您也得这么做。这是我们这个世界的规则。这是非常严峻的现实喔。如果您不希望井上庆彦被杀死,就不要让他得零分!” 周围暗下来了,矢部富美子的表情已经看不清了。我只知道站在我面前的是个说话带着大人气的小孩。 电梯间那边有声音传来。 突然,矢部富美子哈哈大笑起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笑,原来在她的背后,电梯门开了。 “哈哈哈哈哈哈……开玩笑,开玩笑!玩笑就到此结束吧!怎么样?挺有意思的吧,井上阿姨?我也觉得很开心。来,我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妈。妈,这是我们班井上庆彦同学的母亲。” 矢部富美子的母亲是一位很有教养、气质很好的职业女性。她安静地走到我面前,笑着向我鞠了一个躬。我也笨拙地低头鞠躬,脸上却没有挤出一丝笑容。我转向矢部富美子,问道:“你真的跟庆彦一样,也是十一岁?” “不。妨她回答说。 我心想,这孩子的年龄果然比庆彦大! 没想到矢部富美子说:“我还不到十一岁,还差四个月。” 回到家里,我开始认真考虑矢部富美子这个还不到十一岁的小女孩的问题。我是否应该像她希望的那样,从此以后不再介入这个事件呢? 想来想去,我越想越觉得她的话有道理。现实就是如此。明年庆彦就要上六年级了,紧接着就是中考,这是关系到孩子一生的重要时期。在这种时候让学校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庆彦的学业将不可避免地被耽误。 还有,就算我把这件事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除了官肋敏夫、村田里美和北冈祥子这三个孩子的家长以外,谁也没有损失什么。经常考零分的学生当然不会对庆彦有什么好影响,老师肯定也感到头疼。而且这三个孩子老是跟不上,说不定还会成为不良分子的苗子。 我们这些做母亲的,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在胁迫孩子们学习。我们经常对孩子们说,现在不好好学习,将来走上社会肯定饿死。大人在孩子面前很狡猾,一边暖昧地对孩子说这只不过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一边在心里希望孩子按照字面上的意思全盘接受,算计得很周到。但是,一旦有孩子按照字面上的意思全盘接受下来,出现一些过激行为就不足为怪了。 我也想过搬家,让庆彦转校。但是,这样做只会给庆彦增加不必要的心理负担。我现在唯一的希望是庆彦集中精力为中考做准备。 而且,要搬家的话,经济条件也不允许。搬家是要花一大笔钱的,新租的房子肯定比现在的房子贵,那样的话,买一所独门独院的房子的计划就要往后推了。 我现在活着的乐趣只有两个:一个是指望庆彦的学习成绩不断提高,将来考上一所好大学,还有一个就是住上一所独门独院的房子。上大学的时候我很喜欢旅行,由于经济条件的限制,现在已经放弃了这项爱好。可是,我不想再放弃住上一所独门独院的房子的梦想。 我决定按照矢部富美子说的做。那孩子什么过错都没有。这是一场赌上了生命的战争,不这样做是不行的。我要紧紧闭住我的嘴唇,就像一个贝壳,绝不再张开,直到这场你死我活的战争结束。 给小区的小报写报道的事情,我找理由推辞了。编辑部主任小川觉得很遗憾。 那几个得零分的孩子不明不白地死了,但是,.我不打算再追究下去。 还有五个月,也就是今年十二月,一年一度的“四谷进学塾”就要在全国范围内统一招生。考上了“四谷进学塾”,将来进东京大学就不单单是梦想了。今年我无论如何也要让庆彦考上“四谷进学塾”!只有五个月了,我不能再想别的事情,我不能分一点儿心。我要用鞭子不停地抽打庆彦的屁股,一定要让他考上! 写于昭和五十三年七月十二日 第十章 吉敷合上井上典子的笔记本,又去见矢部富美子。在这个十九岁的姑娘面前,吉敷把笔记本上写的内容详细地讲了一遍。姑娘默默地听着,一句话都没说。 “总算弄清楚了。你不是因为讨厌井上典子说话的口气,一时冲动把她杀死的。你在电车上偶然看见她,认出她就是九年前见过的井上庆彦的母亲。但是,井上典子并没有认出你来。当时你才十岁,现在你已经是个十九岁的大姑娘,变化太大了。” 这姑娘再过几个月就二十岁了,就是成人了。在她的头脑里,一直朦朦胧胧地认为大人低能,并且蔑视大人。可是,她自己也要成为大人了。在这种时候,她的感想是什么呢? “为什么要杀了她?”吉敷问。 矢部富美子沉默着,低着头很长时间没说话。吉敷看得见她那长长的眼睫毛,这是个很漂亮的姑娘。过去那个狠毒的少女,成长为一个美丽的女大学生了。 “我不知道。”矢部富美子突然说话了。她说话的声音很尖,还没有变声。吉敷每次听到她说话的声音都感到吃惊:说话的声音还像个孩子,跟井上典子笔记本里“眼神像个大人,说话的声音也像个大人”的描写是矛盾的——吉敷看着姑娘的脸想道。 这是为什么呢?以前,身体是个孩子,声音像大人,现在呢,身体是大人了,声音倒像个孩子了。 “你不知道什么?” “我觉得井上阿姨早就注意到我了。我在王子站下车以后走向飞鸟山公园的途中,偶然回头一看,看见她在跟踪我。我赶紧跑到展望塔,坐电梯上到展望台-她紧跟着就上来了。我想这下我逃不掉了,她又要彻底调查我了。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我的直觉告诉我,她要报复我……” 吉敷认真地听着,矢部富美子一停下来,就问一句:“后来呢?” “她说要两杯热可可。一般别人都是自己到柜台来取的,可是她非让我给她端过去。我感觉她要抓我了。”矢部富美子说到这里又停住了。 “后来呢?” “那时候我想起我只有十九岁,还不是成年人,杀了人也不犯死罪。我还想,就算今天能躲过去,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井上阿姨还会找到我的。等到她下次找到我的时候,我可能已经是成人了,就不能杀人了。我想,要杀就得现在下手,于是……我就把她给杀了。” 矢部富美子的话说得很艰难,语气也是干巴巴的。没有流眼泪。 吉敷叹了口气说:“其实井上女士并没有认出你来,遇到你是很偶然的。” 听了这话,姑娘悔恨地咬住了嘴唇。 吉敷无言地坐在姑娘对面,很久没有说话。来见矢部富美子之前,吉敷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问她。可是让他感到吃惊的是,坐在她面前以后,却什么话都问不出来了。自己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吗?吉敷总觉得离任务完成还差很远很远。 这是为什么呢?吉敷想了半天,终于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太大了,根本就不是一介刑警能够解决得了的问题。 吉敷突然觉得自己很无力——自己常常只能接触一下事件的表面,但是,很多事件的根都很深,自己是碰不到事件的根的。 吉敷想,那我就再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吧。 “你从上小学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是第一名,直到考上了东京大学。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对你迄今为止的人生感到满意吗?” 矢部富美子抬起头来,用她那还没有变声的小女孩特有的声音说:“至少,我努力了,我没偷过懒。所以,我对我迄今为止的人生是满意的。” 是这样啊。可是,你杀了好几个人—一吉敷在心里说。 以前有过的小学生自杀潮,社会上的人们已经忘记了。现在细想起来,那是很不正常的现象。可是,大人们什么反省都没有,连发生过小学生自杀潮的事都忘了个一千二净。 那时候,一年有将近三百个小学生自杀,而打算自杀最终没有死成的小孩的数字可能是这个数字的好几倍。 孩子的感受性是很强的。他们经历过残酷的竞争长大成人以后,心态都正常吗?或者说,想到过去那些残酷经历的时候,能够做到心安理得吗? 现在,做父母的依然重复着他们父母做过的一切。人们对自己的健忘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和平的时代,但是,和平只不过是一种表象。不管什么时代,人都跟斗争有着不解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