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床的女人》 第一章 程雪明的家私店座落在跑马地云地利道,楼高两层,独沾一味只卖床,有新床,也有古董床。这间铺是她父亲的物业,不用交租,所以即使一个月只卖出一张床,也不用亏本,因为她卖的床并不便宜。 二千多尺的地方,放了二十多张床,有一张床可以升高到贴近天花板,腾出床下的空间来招呼朋友谈天。有一张床象老夫子漫画里的床,是镶在墙上的,睡觉的时候才拉出来。 程雪明最喜欢的却是那张简单的吊床,店里没有客人时,她喜欢躺在吊床上,想象自己在森林里,睡在两棵大树中间的一张吊床上,而一个好象泰山的男人则在旁边保护她,拿着一块芭蕉叶为她扇凉。 程雪明在家私店辟出一个角落售卖床上用品,卖的都是著名设计师的作品。一张漂亮的床,必须要配上一流的床上用品,正如一个拥有一流条件的女人,也只有一流的男人才配得上她。 程雪明的条件即使不是一流的,也接近一流了,她单身,二十七岁,在加拿大留学回来,面孔漂亮身材姣好,是跑马地一带最漂亮的家私店店东。可是,这一个女人,声誉并不好。 他们说,她卖床会陪睡。 她热爱每一张她所卖的床,穿梭其中,热情地为顾客介绍每一张床的特点,、构造和舒适程度;她甚至会不自禁地躺在床上,证实那张床多么美好。她很关心每一张她卖出的床的际遇,她会向买床的人打听对方的室内设计。男人本来是为买床而来,却忘记了床,只记得程雪明。 程雪明不认为自己把男女关系看得很随便,跟那些相识不久的男人上床的那一刻,她的确是爱他们的,只是她的爱太短暂。她并不相信世上有永恒。生命苦短,女人的青春更短,何必将自己只缚在一个男人身上呢? 跟她上床的,很多是来买床的男人。她跟他们在她所卖出的床上温存。首先走下床的,不是那个男人,而是程雪明。她对男人说:“不用找我,我会找你。” 她对男人说:“没有结果的,不要记在心上。” 她的潇洒被认为是放荡,她是云地利道之上最放荡的女人。 有好几个跟她上过床的男人跟她成了好朋友,每一次买新床,仍然会来找她,或者带着女朋友和未婚妻来,程雪明会给他们一个折扣。 其中一个男人叫李云志,他跟程雪明上过几次床,关系维持了一个月。李云志带着未婚妻来买新床,他告诉程雪明,他要结婚了,程雪明忍俊不禁,她没想到象李云志这种浪子也会结婚。 他高高兴兴地买了新床回去,却结不成婚。他在婚礼前一天反悔了,往后还连续半年要看心理医生,因为结婚这件事,令他受到巨大的精神压力,心理无法平衡。 “我们都是不适合结婚的。”程雪明跟李云志说。 “我不是不适合结婚,医生说我是不适合跟另一个人维持一段长期关系。”李云志说。 “长期关系?听起来很可怕。”程雪明说。 “我想我要买过一张床,睡在一张本来准备婚后使用的床上令我很不安。”李云志说。 程雪明把那张镶在墙上的床卖给他,这样一张每次都要拉出来的床,最适合一个人睡。李云志只适宜独睡。 “睡在这张床上舒服得多了,感觉自己象“老夫子”。”李云志告诉程雪明。 程雪明没有再跟李云志睡,她跟他成为了好朋友,但并不爱他,也不想再和他睡。 第二章 这一天,李云志带他的朋友周文堂来买床。 周文堂长得一表人才,是一位执业律师,他站在李云志旁边,将李云志比了下去,程雪明立即就觉得懊悔了,她从前怎会跟李云志这么糟糕的男人上床? 三十岁的周文堂坐在那张可以升上天花板的床上,床缓缓升上天花板,他的头差不多可以贴着天花板。 “你不认为睡在这张床上有很大压力吗?”李云志仰头跟他说。 周文堂从床上跳下来说:“我认为这张床很好,一个人睡在床上,无聊的时候可以上升或者降落。” “你有多少时候会是一个人睡在床上?”李云志讽刺他。 周文堂很容易爱上女人,他不是滥交,而是多情,或者可以说是寂寞,每天夜里,他都想抱着一个女人睡,管她是谁。这个癖好也许是一种童年的反射,他八岁丧母,从此没有人抱着他睡,后母虽然对他很好,却不曾抱着他睡。他想抱着不同的女人睡,他可以在每一个女人身上找到属于他已逝的母亲的某些特征。 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可以留得住他。首先走下床的是他,他对女人说:“不用找我,我会找你。” 当女人问他:“我们会有结果吗?”他以沉默或者苦笑来代替说话。 “我就要这张床。”周文堂跟程雪明说。 “他的那一张床烂了。”李云志说。 “床也能烂?”程雪明失笑。 “由此可知他在床上多么凶猛。”李云志大笑。 周文堂尴尬得不敢望程雪明。不知为什么,平时李云志拿他的风流韵事来开玩笑,他是不会介意的,今天却很介意。 “你把你的地址写给我。”程雪明跟周文堂说。 “我也喜欢这张吊床。”周文堂指着那张吊床说。 程雪明躺在吊床上说:“这张床不卖的。” 周文堂觉得程雪明简直就是在挑逗他了。 “一起去吃饭好吗?”李云志问周文堂和程雪明。 “好。”程雪明说。 “我不行呀,约了朋友,下一次好吗?”周文堂说。 程雪明觉得周文堂是间接拒绝她,但她自己已经先开口,总不能把说话收回。 周文堂付了钱之后匆匆开车离开。 “他走得那么急,是不是约了女朋友?”程雪明问李云志。 “他好象没有固定女朋友,你对他有意思吗?”李云志向程雪明探听。 “胡说,他应该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吧?” “我没有告诉他,我不用告诉他我跟哪些女人上过床吧?” 这一天早上,程雪明躺在吊床上,闭上眼睛,想象周文堂在旁边为她扇凉,只有这样想,她才可以一泄心头之愤,报复他那天拒绝和她吃饭。 店员把电话拿到程雪明面前:“程小姐,找你,姓周的。” 程雪明猜到是周文堂,她雀跃地拿起电话,一本正经地说:“喂——” “程小姐,我是周文堂。” “哦,周先生,你那张床应该是明天才送去的。”程雪明故意跟他谈公事。 “不是床的问题,昨天抱歉不能跟你吃饭,你今天中午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饭。” “今天?真对不起,我走不开,改天吧。” “那就没办法,我改天再找你。” 程雪明根本不是走不开,她是要向周文堂还以颜色。 “程小姐。”三十分钟后,周文堂来到家私店,吓了程雪明一跳。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说走不开,所以我买了外卖给你,汉堡包没有问题吧?” 程雪明觉得这个周文堂追求女孩子的手段太熟练了。 “我也想顺道再说服你把这张吊床卖给我。”周文堂把一个汉堡包递给程雪明。 程雪明接过那个汉堡包,在吊床上吃起来:“你为什么喜欢这张床。这张床只可以睡一个人。” “有时候我也想一个人睡。” “好吧,我替你订一张。” “谢谢你。” 第三章 第二天,可以升上天花板的那一张床送到周文堂的家里。 第四天晚上,程雪明与周文堂睡在那张床上,床一直升到天花板上,下降;又再升高,又下降。 “不要再玩了!”程雪明捉着周文堂那只开动升降掣的手,大声地笑。 周文堂抱着赤裸的程雪明,问她:“你觉得我的表现怎样?” “你对自己没有信心吗?”程雪明反问他。 “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要问?”程雪明的手指在周文堂的胸前来回,“你抱着我的时候,象个小孩子。” 第二天早上,他们同时醒来,同时走下床。 “不用找我,我会找你的。”他们不约而同地说。 “你真的会找我吗?”程雪明忍不住大笑。 她走了以后,周文堂真的想念她,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象程雪明给他的感觉那样。 程雪明睡在家私店的吊床上,想象着周文堂在旁边唱歌哄她睡,她竟然想念他。她想打电话给他,但这不是她的作风。周文堂虽然可爱,但始终不是个正经男人,他今天晚上可能已经跟另一个女人睡在那张床上。 周文堂独个儿睡在床上,一个星期了,他竟然没有带女人回来,他突然对其他女人提不起兴趣。他从床上起来,开车到程雪明的家私店,这么晚了,店里应该没有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 程雪明竟然从家私店里走出来,两个人相视而笑。 “去吃点东西好吗?”周文堂问她。 周文堂跟程雪明开车到浅水湾茶座。 “很久没有来过浅水湾了。”程雪明说。 “为什么?” “很久没有谈情了。” “我也是。”周文堂说。 “你害怕长期关系吗?”程雪明问他。 “听起来挺可怕。” “到五十岁或者有需要。”程雪明说。 他们坐在沙滩上,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周文堂从来没试过,跟一个和他上过床的女人谈到那么多关于自己的事。 一直坐到第二天早上,程雪明睡在他的肩膊上,周文堂惊讶自己昨天晚上竟然没有和程雪明做爱。他去家私店找她时,本来是想跟她做爱的。 “走吧!”周文堂唤醒她。 周文堂开车送程雪明回家,他一边开车一边握着她的手。车子到了程雪明的家,程雪明下车。 “再见。”程雪明跟他说。 “我们一起好吗?”周文堂走下车跟她说。他还是头一次跟一个女人说这句话。 “我们是同类,都不可能对一个人忠心。”程雪明说。 “我可以的。”周文堂说。 “三个月吧,如果三个月内,你能够不跟其他女人上床,我也能够不跟其他男人上床,我们便可以一起。”程雪明说。 “好。”周文堂说,“这三个月内我可以见你吗?” “当然不可以。” “好,一言为定。” 周文堂把这个协定告诉李云志。 “我打赌你捱不过三天。”李云志说。 “你这一次是认真的吗?”李云志问程雪明。 “他捱得过三个月才说吧。”程雪明说。 周文堂也不认为自己可以捱得住,他只是认为自己即使跟其他女人上床,也可以隐瞒程雪明。然而,一个月过去了,他竟然清心寡欲。 两个月过去了,他守身如玉。 还有七天便是三个月期届满,这一天,李云志和一群朋友有心引诱他,藉口其中一人心情不好,要周文堂出来的士高喝酒。在的士高里,他遇到罗安妮。罗安妮很高傲,以前他们常常在的士高碰头,罗安妮总是对他不瞅不睬,周文堂曾经发誓终有一天要把她弄到手。罗安妮今天晚上竟然主动跟周文堂搭讪,还邀请他跳舞。 罗安妮的身体贴着他,她的下体刚好紧贴着他的下体。他是禁欲了三个月的男人,再下去就受不住了。 “到你家还是到我家?”罗安妮问他。 “到我家吧!”周文堂理不了那么多。 周文堂拉着罗安妮离开的士高,飞车回到家里。罗安妮进门之后,脱去周文堂的外衣。 “你的床为什么在天花板上?”罗安妮看到那张升上了天花板的床,很是奇怪。 是周文堂今天早上把床升上去的。 周文堂穿回衣服:“对不起,今天晚上我不行。” “什么不行?你又不是有月经。”罗安妮说。 “对不起,我真的不行,我不想对不起我女朋友。” 罗安妮失笑:“恭喜你,你找到真爱了。” “谢谢你。”周文堂说,“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要去找一个男人。”罗安妮关上门离开。 周文堂想不到他竟然可以拒绝罗安妮。他不想让另一个女人睡在这张程雪明睡过的床上。他真心愿意为一个女人忠诚,这种感情原来是很高尚的。 “周文堂这一次是认真的,他临崖勒马的事成为笑柄。”李云志告诉程雪明。 这三个月,程雪明也没有跟别的男人上床,她真心愿意为一个男人忠诚。 还有两小时便三个月期届满,周文堂实在等不到半夜两点钟,他开车去找程雪明。他本来想去她云地利道的家找她,却发现家私店二楼有灯光,程雪明正在跟一个男人接吻。周文堂拾起地上一管电芯,掷向家私店二楼的玻璃窗。程雪明看到他。 周文堂飞车回家,把那张床砸烂。他觉得自己很傻,她是一个卖床的女人,床上的欢愉何必带到床下?何必用承诺捆绑自己?忠心的人和守财奴有什么分别?人生有三分一时间睡在床上,难道那三分一的时间都是独睡的吗?当然不是。 程雪明在三个月期限届满的最后一天,跟这个来买床的男人搭上。在此之前,她是遵守承诺的,但是越近期限,她越害怕。李云志告诉她周文堂这一次是认真的,她更害怕。她无法相信自己可以对一个男人忠诚,她不是这种女人,她害怕长期关系,更害怕被一个男人深深爱着,她过去的一笔风流帐使她无法重新开始。 用情太伤心,她不想受这种煎熬,她不过是一个卖床的女子,床是一个最糜烂的地方,从床上开始的关系,何必太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