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子问题》 序 (三幕话剧) 全剧人物 佟景铭秘书——五十多岁,胖胖的颇有福相。世家出身,为官多年,毕生事业在争取面子。 佟继芬小姐——佟秘书之女。已二十六岁,犹自称十七。婚事未成,心中着急,但面子问题所在,又不能轻率从事。于建峰科长——三十多岁,佟之同事与好友,略带市侩气,深知面子的重要,但决不为面子所牺牲。 秦剑超医官——三十二岁,很好的医生,但不大懂面子。欧阳雪小姐——二十二岁,秦医官手下的看护。因容貌的美好,职业的高尚,往往不肯敷衍面子。 周明远书记——二十五岁,疑心全人类都轻视他。方心正先生——三十多岁,因乱想发财而破产,虽在极度困苦中,仍努力保持面子。 单鸣琴小姐——二十八岁,方心正之妻,对面子问题绝对与丈夫合作。 赵勤——三十岁,作工友而忽成小财主,心地很好,而欠精明。 徐嫂——佟宅女仆,四川人,操四川土语,似不知世间有面子问题者。 第一幕 时间二十九年秋。 地点重庆郊外,迁建区内某机关。 人物 佟秘书 于科长 秦医官 欧阳雪周明远 方心正单鸣琴赵勤 〔开幕。佟秘书血压高而有时通夜打牌,朋友的面子不可却也,昨夜打了十六圈,今天午时才勉强起床,午后三时才勉强来办公。机关疏散到乡间,一切设备都很简陋,已足伤心。加以生活日苦,而二十余年作官经验仍不足见知于上峰,一展怀抱,旧衣陋室,其何以堪!再加以打牌后热度增高,不得不时时以手抚脸摸头,身体精神咸呈衰弱之态,伤心哉!于是,不发发脾气有不可能者。工友赵勤进来倒茶,而后从袋中拿出一封信来。 赵勤秘书,一封信。(单手将信放下) 佟秘书(高傲的)嗯!(看赵要走)赵勤,我问你,你就这么递给“我”东西啊?你懂得规矩不懂? 赵勤(莫名其妙的)我—— 佟秘书你的(指)“那”一只手是干吗的?赵勤(看了看“那”一只手)这—— 佟秘书双手递信!我是你的上司! 赵勤(恍然大悟,从新递信)这样? 佟秘书啊!(微一点头,命赵放信于桌上)什么时候来的? 赵勤一点多钟。 佟秘书现在呢? 赵勤大概有三点了。 佟秘书你太看不起我了!(轻轻以手心抚脸)信到,不马上给我送到家里去,现在才给我,你太目中无人了! 赵勤秘书! 佟秘书不要开口!我知道,你看我去年是秘书,今年还是秘书,别人升官,我老当秘书,所以你看不起我,告诉你,我作了二十多年官了,我的资格比他们都老;要把眼睛睁开了看人! 赵勤我实在是太忙,秘书! 佟秘书你有什么可忙的?还不是去巴结那些有势力的人。把我的事放在一边! 赵勤我哪敢! 佟秘书不要再说了,一生气我就发烧!(又摸脸。掏香烟,因为不是好烟,故不敢掏出盒来,而仅拿出一支) 赵勤(赶快划洋火)秘书! 佟秘书(把烟放在桌上)先不吸呢,头昏! 赵勤我去请秦医官,给秘书看看,好不好? 佟秘书用不着!他一来,准又说我血压高,不应当打牌。仿佛血压高都是我自己的错处,没有他医生的事! 赵勤反正他是医官,应该伺候秘书! 佟秘书也好吧,把他“叫”来!(赵下。他拿起信来审视,若有可疑者。按铃,无人来;步至门口,看见周明远书记)喂,你来! 周明远(忧郁的走进来)干吗? 佟秘书(坐下)去问问这封信是谁送来的?谁收的?谁交给老赵的? 周明远我是书记,不管收发信件! 佟秘书你是书记?书记难道就不伺候着秘书?周明远我还有几件公文,得快快抄好呢! 佟秘书给我办事就等于办公,我告诉你!周明远(叹)唉! 佟秘书你是怎么回事? 周明远我不能去! 佟秘书怎么? 周明远我是书记,地位已经够低的了,不能再兼打杂儿! 佟秘书(似颇有所感的)嗯! 周明远没人,没有人看得起我!连我的父母都看不起我! 佟秘书你今年二十几? 周明远二十五! 佟秘书你还年轻,应当多学习学习,告诉你,你虽然不大懂规矩,可是我看你很有出息,因为你知道注意自己的身分!可是,你要知道,趁着年轻,要设法抬高自己的身分;等到你自己的身分相当的高了,大家就把面子送给你了! 周明远(似得到启示)是吗? 佟秘书你看我,作了二十几年的官了,现在已经五十多岁,还无日不在奋斗挣扎,何况你呢! 周明远对!对!秘书!从今天起,我就算秘书您的人了!我要学习,我要往上爬,教大家不再小看我!好,我去调查那封信去!秘书,我要是给您作事,您可得提拔我呀? 佟秘书当然!谁知道尊敬我,我就栽培谁!可是,你须知道你我之间的距离,不准野调无腔的胡来!不要以为我赏给你脸,你就可以随随便便,忘了规矩!周明远是,秘书!(要走) 佟秘书回来!我说怎样?你现在已经得意忘形了!你不看明白这封信,怎么调查呢?荒唐! 周明远我是急于给秘书作点事!您看,平日大家都说秘书有脾气,不好伺候;现在我才明白—— 佟秘书谁说我有脾气啊,有人不满意我吗,谁?周明远有人那么说过,我可记不清是谁了! 佟秘书呕!大家都怕我,是不是? 周明远(迟疑)啊——是! 佟秘书实话实说!你都听见什么了? 周明远他们,他们—— 佟秘书说! 周明远前两天有人说秘书的地位有点不稳当! 佟秘书(沉默了一会儿)完全是谣言,胡说!哼,我的地位不稳定?哈,哈,胡说!他们认为我作到秘书就登峰造极了吗?我在北洋政府的时候就是秘书!不稳定?哈!我还要往上去呢! 赵勤(上)秘书,秦医官—— 佟秘书等一等!这封信是谁送来的? 赵勤号房里给我的。 佟秘书谁送到号房里的? 赵勤必定是邮差呀! 佟秘书混账!这上面没邮票! 赵勤那我就不知道了——报告秘书,秦医官很忙,他请秘书到诊疗所去。 佟秘书什么?我传他来,他倒叫我找他去?这太不象话了! 赵勤秦大夫倒是真忙,还有十几号病人等着看病呢! 佟秘书你就根本是混蛋!我并没叫他来看病,都是你胡出主意!可是你又没本事把他叫了来!成心抹我的面子,哼,简直是戏弄我!我知道,你们是串通好了一齐戏弄我! 赵勤好在诊疗所离这里没有半里地,秘书活动活动,走几步儿,也许—— 佟秘书不要再讲!周书记,你去,一定得把他带来!看秦大夫这个样子,恐怕也是听到了谣言。我教他看看,今天我还是佟秘书,他敢不伺候我,我会叫他马上滚蛋!快去! 周明远是!(下) 佟秘书太气人了!太气人!倒茶来!(赵倒茶。他又细细看那封信,仍不敢拆开) 赵勤(献茶)秘书别太生气,您的血压高! 佟秘书胡说!血压高!(摸脸)比刚才又热多了! 赵勤秦医生来到,请不必跟他生气,秘书的身体要紧!佟秘书我的“身分”更要紧!好吗,连一个小小的医生也敢小看我,太不象话! 赵勤是!秘书还有什么事? 佟秘书(想了想)去给我买一块钱的白瓜子,听说白瓜子能治血压高。(给钱) 赵勤附近大概买不到。 佟秘书把钱拿回来,不用买了!莫非你也听见——(又不便说了) 赵勤怎么啦,秘书? 佟秘书啊——附近没有,不会到刘家湾买去?你这种人多走几步路,还怕把脚走大了吗? 赵勤倒不是我怕走路! 佟秘书那么是嫌钱少,值不得跑这么一趟?我这是听人说的,还不定灵验不灵验呢,所以先要一块钱的。要是吃着真见效验,我还许买一千块钱的呢。 赵勤也不是!我是怕这里没人伺候秘书! 佟秘书不要再废话!唉,跟个听差的也要费这么多唇舌,什么年月!去,买来送到家里去。 赵勤是!那封信呢? 佟秘书你糊里糊涂,弄不清这种事!去吧,把瓜子送到家里去,就手儿问问小姐有事没有;有事呢,你就给办完了,再回来吃饭。 赵勤是!您那儿的老杨又走了吧?秘书还找人不找? 佟秘书当然要找人,我还能自己挑水买东西去? 赵勤有个乡亲,人很好,秘书—— 佟秘书先买瓜子去,回来再说! 赵勤管饭,再给他二十五块钱就行! 佟秘书吃我一斗米就是——去你的,回来再说,听见没有? 赵勤是!(要走) 佟秘书还有,看看于科长,请他过来谈谈! 赵勤是!(下) 佟秘书(又摸了摸脸,长叹了口气。拿起信来,要拆开,见周书记进来,把它放在衣袋里)秦大夫呢?周明远大夫忙得很,教看护来了。 佟秘书啊!教她进来! 周明远是!我马上就调查那封信去! 佟秘书嗯——用不着调查了! 周明远怎么? 佟秘书我教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不叫你干什么,就不干什么;不要多问!教看护进来! 周明远好容易……啊,秘书再派我点别的事作,好不好?秘书,士为知己者死,我愿意多给您作点事! 佟秘书给不得脸!给不得脸!太罗哩罗嗦了!去——教她进来!(周失望的下去,欧阳上)秦大夫为什么不来,我传的是他—— 欧阳雪不是我! 佟秘书看明白,你是对谁讲话呢!你是个小姑娘,我不能不客气一点,你要是和秦大夫一样的—— 欧阳雪混账。 佟秘书啊——糊涂,我可就一点面子不留了!秦大夫干什么呢? 欧阳雪看病哪。 佟秘书给谁? 欧阳雪也有咱们的熟人,也有附近的老百姓;反正都是病人。 佟秘书是他们大,还是我大? 欧阳雪谁的病大呀? 佟秘书身分,地位!我是秘书,他应该伺候着我,难道我还不如老百姓? 欧阳雪大概在一个医生眼里,病人就是病人,都一个样!秦大夫教我告诉秘书,等把那些病人都打发了,就来看秘书。 佟秘书噢!我问你,秦大夫是不是看不起我呢?是不是有人鼓动他,跟我作对呢? 欧阳雪哪里来的这么多的事呢?他现在很忙,忙完了就来,而且先教我来告诉你一声,这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吗? 佟秘书不那么简单!不—— 欧阳雪那么秘书要怎样呢? 佟秘书教他马上来!告诉他,我并没有多大的病,专为教训教训他! 欧阳雪这不是故意斗闲气吗? 佟秘书你不懂!我作了二十多年的官了,没有受过这个!去,告诉他去! 欧阳雪我要是那么告诉他,他就一定更不肯来了! 佟秘书他敢不来!哼,(仿佛对自己说)是时候了,我也该立立威了!他敢违抗我的命令,我教他滚蛋!欧阳雪他可是个很好的医生,医道好,人也好! 佟秘书我看他不好,他就不好!去! 周明远(飞跑进来)秘书!秘书! 佟秘书这是怎么了? 周明远我把秦大夫请来了!这算是我的一功不算? 秦医官(很快的进来,对欧)赶快回去!给二十八号换药,教二十九号稍等一等,我马上回去给他开方!(欧下)秘书,什么病? 佟秘书没有病!我要教训教训你!教你知道我哪时传你,你哪时就应当马上来到! 秦医官病人还等着我呢,没工夫和你斗闲气!(要走)周明远(拦住秦)大夫,医官!他是秘书,你总得给他个面子! 秦医官躲开!我只管看病,不管别的!你这年轻轻的人为什么扯谎呢? 周明远我不那么说,大夫你就肯来了吗? 佟秘书好!好! 秦医官秘书,你到底是有病没有?我有我的工作,不能老伺候你一个人!要还是血压高的话,别再打牌! 佟秘书打牌不打是我自己的事,治血压高是你的事!在官场里二十多年了,我就没看见过你这样的医官!好在你还只是个医官,我有法子治你! 周明远秦大夫,说几句软和的话!看在我的脸上,把这一场敷衍过去! 秦医官你算干什么的?躲开!(几乎把周推倒,走出去) 佟秘书好!好!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周明远不用生这么大的气,秘书的血压高! 佟秘书你也滚出去! 周明远我怎么了? 佟秘书你把他带来就完了,还不马上出去,偏站在这里看我丢脸,你也不是东西! 周明远我倒弄了个两面不讨好!我好心好意—— 佟秘书不要再说!你要敢把方才这一场说给别人听,我把你马上开除了!走! 周明远好吧! 于科长(上)秘书,又跟谁发脾气哪?您的血压高,何必跟无知的人们动气呢? 佟秘书(对周)你还在这儿干什么?还不给我走出去?周明远(惨笑)好吧!(下) 于科长怎么一回事,秘书? 佟秘书都是科长你的事!坐下! 于科长我的事?那就好办了,我是秘书的知己朋友。 佟秘书你非给我办一办不可,不然的话,我就没脸再来办公了! 于科长(坐)到底怎么一回事呢? 佟秘书又是那个姓秦的大夫,他气我,成心气我,不止一次了,今天这一次可以算作登峰造极! 于科长他就是那么个冒失鬼,犯不上跟他真生气! 佟秘书不然,不然!今天已经到了有他没我,有我没他的地步了!他属你那一科管,你得给我重办他! 于科长噢?! 佟秘书你看,我今天身上又不大好。(摸脸) 于科长昨天晚上又“摸”来着? 佟秘书朋友们要在我那里玩一会儿,我不能不陪着,面子问题! 于科长一点也不错! 佟秘书我传他来给我看看,第一次他没来,第二次他派来个看护敷衍我,第三次他自己来了,当面骂了我一顿! 于科长太不象话了!我一定想办法,给您出气!佟秘书还不只是出气的问题!(慢慢的立起来,似有无限悲愤者,望着窗外) 于科长(也立起来)那么—— 佟秘书(背着手,慢慢的走了几步)唉,哼!于科长(赶过去)怎么了,秘书? 佟秘书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忽然极度愤怒的)我教他滚蛋! 于科长是了,是了!我一定要惩办他,给您出气! 佟秘书(摆摆手)不只是出气的问题!科长,您看我!我还象个作官的不象! 于科长(打量一番)怎么不象? 佟秘书看,(指)衣裳不象衣裳!看,(指)屋子不象屋子!秘书?我简直象个叫化子了! 于科长谁不是那样呢!(过去摸了摸佟的衣服)您这材料比我的好多了!看,我的这一身,简直是麻包! 佟秘书你还有出路,我没有! 于科长您是秘书,我是科长,您倒没有出路? 佟秘书(慢慢的坐下,楞了一会儿)没有! 于科长怎么? 佟秘书我的身分地位把我限制住了!上海的家,这里的家,都得维持住脸面;先祖先严都是进士出身,不能由我败落了家风!同时,交际应酬,我不能落后!同时,我不能乱想发财的道路,只能在政界活动,可是……哼,连个小小的医生都看不起我了。 于科长秦大夫就是那么个脾气,他绝不敢轻看您! 佟秘书不,不那么简单!他是谁的人? 于科长刘司长荐来的。 佟秘书完了,刘司长就是我的敌人。 于科长秘书,别怪我爱说直话,您有时候未免太任性,教刘司长下不来台! 佟秘书谁教他出身不高呢,谁教他资格浅呢。那没法子!我是世代书香,我自己又作了二十多年官,天然的要看不起他们!我要跟他们斗斗! 于科长那何必呢?秘书!咱们不便敷衍人,可也不便多得罪人。 佟秘书我知道大家全不拿我当回事,我要树树威!同时,我得力求发展,教他们看看佟秘书并不是天生来只会作秘书的! 于科长秘书有发展,我也就跟着升起来了!不过呢—— 佟秘书难道你也——告诉我,你听到了什么? 于科长我什么也没听到! 佟秘书你不是我的好朋友! 于科长真的,我没听到什么!只有,啊——他们也许嫌秘书办事太慢。其实,秘书办事并不慢,不过是抗战时期一切都紧张,所以就显出您稍微慢一点了!没关系!佟秘书我不能因为抗战就失了身分,我又不是军需官,忙什么呢?一件公事该办十天,我就办十天,不能为一件公事把自己忙死! 赵勤(极兴奋的跑进来)佟秘书,给你这一块钱!(放下钱就要走) 佟秘书回来!你是怎么一回事? 赵勤我发了财,秘书! 于科长你发了财?老赵!怎么发的财? 赵勤有了房子,有了地!舅舅给我的!他的儿女死光,教我去作少爷!这不是——(掏出电报来) 于科长(看电报)嗯——这上边可没说多少钱! 赵勤不算房子地亩,现钱总有十来万,我知道! 于科长(递回电报)恭喜!恭喜!(握赵的手)你打算怎么办呢? 赵勤回家呀!这我可就好了,用不着为买一块钱的瓜子,跑十里路了! 于科长先别走。赵先生!我跟你还有话说!这么办吧,你先搬到我家去住,我跟你有好些话要说呢!咱们是老朋友,不准客气! 赵勤我得先回家! 于科长没有车子,你反正走不了!交给我,我替你想办法,买车票! 佟秘书去吧,老赵! 于科长千万等我呀,我们谈一谈,赵先生!(赵下)赵勤真行,有个好舅舅! 佟秘书于科长,我要说两句不大好听的话,可以吧? 于科长请说!我决不会跟秘书分心眼! 佟秘书你坐下!(于坐)我看,你刚才对老赵这一场,未免有点过火!不错,他是发了笔小财。我们要另眼看待他一点。可是,他毕竟是个听差的,总不大好意思吧? 于科长秘书,我十分了解您的自尊心,我佩服您!可是,请您也别怪我说实话:秘书您没把握住时代! 佟秘书没把握住时代? 于科长没把握住时代!在现在的社会上,谁的地位最高? 佟秘书咱们的! 于科长咱们还稍微差一点! 佟秘书咱们还差一点? 于科长是的!以秘书来说,您的身分很高了;可是,您吃的米,您吸的烟—— 佟秘书(掏出烟盒来)真是,我也忘记让烟了!你挑一支吧;这里有“美丽”,也有“刀牌”,也有“神童”,我老闭着眼拿烟,不敢正眼去看“神童”!什么年月,一个秘书连“大英牌”都当作奢侈品了! 于科长(选取)中庸之道!我来支“美丽”吧!(划火先点佟的,后点自己的)我是说,您喝的茶,一切的一切,都那么贵,都教咱们有苦无处去诉。谁,谁的主意?谁是这位拿我们开玩笑的伟人? 佟秘书谁? 于科长商人!这很清楚!好了,现在老赵有了十来万—— 佟秘书他的钱是他的! 于科长但是咱们颇可以给他计划一下,咱们的地位,他的资本—— 佟秘书他就肯听你的话了? 于科长给他面子呀!面子给足了,连顽石也得点头!秘书,乘热儿打铁,我马上去找他,然后一同到府上去吃晚饭,好不好? 佟秘书我请老赵吃饭? 于科长把握时代!把握时代! 周明远(匆忙的进来)秘书! 佟秘书(几乎是吓了一跳)什么事? 周明远噢,于科长也在这儿哪!更好了! 于科长什么更好了? 周明远科长,我活到二十五岁了,还没有人看得起我过。今天,佟秘书告诉了我一片好话。我开始明白了作人的道理。我破出这一个月的薪水,在咱们附近的那个小饭馆里,预备了一点便饭,务必请秘书和科长赏光!有你们二位同我一块儿坐一坐,以后我的身分就高多了!千万赏脸,我先去敬候二位,秘书,科长!(要走) 于科长等一等! 佟秘书我不能去! 周明远怎么? 于科长周明远,赶快找几个书记呀,收发呀,去吃了那几个菜,别白扔了你一个月的薪水。秘书不能请你,正如你不能请秘书;秘书与书记之间,隔着(以手比划)这么这么这么多层呢! 周明远(咬上了唇)你们不去? 于科长快走!秘书和我不怪你已经是好了的,别再胡闹!快走!下次再这样,留神你的差事! 周明远秘书,你将就这一次吧,我已经准备了!哪怕到那里坐一会儿呢? 佟秘书真是小孩子! 于科长快去吧! 周明远我的…… 欧阳雪(在门外)周明远!周明远! 周明远啊!在这儿! 佟秘书出去说! 欧阳雪(已到门口)周明远,秦大夫—— 佟秘书到外面去讲! 欧阳雪(置之不理)秦大夫有事,不能来。他知道你手里没钱,他说,给你这五块钱,作为聚餐吧。(递钱)周明远那—— 欧阳雪你接着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把钱塞入周的袋中) 于科长欧阳护士,见了秦大夫,告诉他,等一等我,有话跟他说。 欧阳雪还是为刚才那一回事吧? 于科长也许是,也许不是。反正我们作事总得教彼此的面子过得去! 欧阳雪我看你们都是无事生非,顶好找点正经事作。噢,周明远也请了你们吧?你们去与不去,似乎都得给他点钱,他不是有钱的人,东西又那么贵! 佟秘书(向周)你知道秦大夫得罪了我,还请我同他一块儿去吃饭,你是怎么了? 周明远我想给你们调停调停! 佟秘书你?你给调停?你有点疯病吧?! 于科长周明远,去吧!下次再这么胡扯八拉的,我可不能再轻易饶了你! 欧阳雪他的饭已经预备了,你们就一个钱也不给他吗?周明远(对欧)替我谢谢秦大夫吧!(看了佟一眼,昂首走去) 于科长告诉秦大夫,务必等等我们,欧阳护士。 欧阳雪要是还为刚才那点事,根本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秦大夫在这里已经干腻了,不久就到前方去,我也愿意同他一道去,服侍那些光荣的抗战将士! 于科长(立)上前方?哪一个战区? 欧阳雪第一第九战区的司令长官都来过电报。 于科长“都”来过电报?司令长官的?欧阳小姐,这个面子更非圆上不可了!我们大家不能这样不欢而散! 欧阳雪秦大夫根本没把这点事放在心里。你们讲面子,我们当医生和护士的讲服务的精神! 于科长不管怎么说吧,务必“请”秦大夫等我一下! 欧阳雪也好吧!(下) 佟秘书看见没有?不但是大夫,连个小看护也这么一点规矩没有! 于科长这很容易明白,他们要到前方去了,这几天当然是有恃无恐,马马虎虎的作事。 佟秘书我看不然。这大概都是刘司长的诡计,故意的教他们抹我的面子,我请求你,马上把他俩开差,他们都属你那一科管! 于科长秘书,您可也别教我太为难了啊! 佟秘书连你也不肯帮助我了?好!好! 于科长秘书!秘书!嘿,我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您看看,我跟秘书作事好几年了,难道您还不明白我吗? 佟秘书那么,告诉我,你到底听见什么谣言没有? 于科长什么谣言? 佟秘书嗯——我告诉你吧,有人说,我——我的地位—— 于科长怎样? 佟秘书不——自然喽,我并不相信! 于科长我没听说,真的!谣言是常有的,特别是关于秘书的,因为——请原谅我说直话——您的脾气有时候太大,大家又不敢惹您,所以无可如何,只好造点谣言。佟秘书噢!可是,我并没有坏脾气!有时候我对人严厉一些,那纯粹是为了争取我的身分!难道纪律规矩是可以轻易放弃了的吗? 于科长不错,我明白您! 佟秘书(又递烟)再挑选一支! 于科长(随便拿了一支)运气不错,又是“美丽”的! 佟秘书(自己碰到一支“神童”,看了看,摔在地上)于科长!从家庭,从自己,从官场的风纪,等等方面看,我不能再因循敷衍,我要往出冲!我已经五十多了,不能再迟延了! 不能教讣文上只印个秘书的头衔!我跟他们干,干到底! 于科长对!我听您的指挥,您有办法,我也就有了出路! 佟秘书先拿秦大夫开刀就是了! 于科长他已经要上前方了,况且“两”位司令长官都给他来过电报。我看,我们应当再考虑一下!我想啊,他起码也得来个战区军医处长,六七百块的薪水,少将或是中将衔,而且单就买药品说,就有好大好大的一笔“自由收入”!不错,今天他抹了我们的面子。可是,我们要能设法拉过他来呢,他的面子就加入了我们的面子;面子加面子,等于伟大的面子!我们不但不该拿他开刀,还得拉拢他呢! 佟秘书拉拢他? 于科长(得意的点头)咱们有很好的办法,必能成功! 佟秘书什么意思? 于科长(靠近佟坐下)小姐! 佟秘书什么小姐? 于科长佟小姐! 佟秘书她与这有什么关系?还告诉你,一个名门的千金小姐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的! 于科长我请您原谅!不过,小姐今年多大了? 佟秘书她老说她十七,弄得我也把她的真岁数忘了!大概有二十五六了! 于科长男大当婚,女大当聘呀,秘书! 佟秘书难!难!一个女儿家的婚事关系着全家的脸面!有我这样地位的人,可真为难啊!什么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叹气)我的女儿不能嫁给一个大夫,更不要说象姓秦的那样的大夫了! 于科长我们这好比是说闲话儿,秘书可别怪我!秦大夫到府上去看过病? 佟秘书(点头)嗯。 于科长所以他认识了佟小姐。 佟秘书不要再说!传出去又是一片谣言! 于科长不过,小姐要是愿意呢? 佟秘书她是我的女儿,我自有办法!请你不要再提这件事! 于科长好!我决不再提!那么,关于秦大夫得罪了您的事,可就别太难为我了,秘书!我教他到府上去道歉,可以吧? 佟秘书嗯—— 于科长就答应下吧!他新升了官,干吗弄个不欢而散呢! 佟秘书我是讲面子的人,对于懂得规矩身分的人,我决不会赶尽杀绝! 于科长(立起来)好啦!好啦!我教他来道歉,您也赏他个脸,大仁大义,不再论谁是谁非!好啦,就这么办了!晚上六点半钟,我带着秦大夫,小看护,老赵,都到府上去吃饭。 佟秘书老赵也去? 于科长把握时代! 佟秘书那作不到!秦大夫,不论怎样不懂事,到底还是个大夫。老赵——我吃不消! 于科长也有办法,教他一半作仆人,一半作客人,只要我们的方法运用得好,他能变成一种——两栖动物! 佟秘书我是世家出身,决不能作买卖;我的唯一的路线是政治活动! 于科长帮帮我的忙!您的身分地位数您的事可以简单化,我可是非多找路线不可!我叫您调动,可是我也请求您稍微给我一点自由! 周明远(上)秘书,饭已经预备好了,你去“稍”坐一会儿行不行? 佟秘书我就是挨了饿,也不能跟你去吃饭!出去!周明远(仍忍耐着)科长你呢? 于科长走!走!走!别废话! 周明远(沉默了一会儿)好!(下) 佟秘书这成什么体统呢?! 于科长好,我去预备酒菜,教小馆送到府上去,您教徐嫂只煮一锅饭就行了。 佟秘书小馆作的东西太脏啊! 于科长您那里老杨不是又走了吗?徐嫂一个人忙不过来。 佟秘书她只会气人,不会别的!唉,当年在北平,南京,我至少用四个人?现在,减去一半,而且几乎是每三天一换人,怎么办呢!难道还真教我老头子自己扫地挑水吗! 于科长唉!那—— 赵勤(上)佟秘书! 于科长赵先生,怎样? 赵勤有人找佟秘书。 佟秘书谁? 赵勤一男一女,姓方,方什么正,在会客室呢。 佟秘书请到这里来。 于科长赵先生,你可以休息休息了!先搬到我那里去吧!(赵下)谁? 佟秘书许是方心正吧。 于科长噢,苏州的小财主,作过科长的? 佟秘书对!真要是他呀,恐怕要出麻烦! 于科长怎么? 佟秘书许久没得到他的消息了。他要是还作着科长,不早就该见着面了吗? 于科长我忙我的去吧? 佟秘书等等!你会一会他们!你的眼睛尖,心路多! 方心正(同单鸣琴上。两位的服装都只可远视,近看便露出“破绽”。男穿西服,无帽。女的仍一应俱全,皮包小伞成套,但未烫发)佟秘书,你更发福了!(握手)单鸣琴噢,佟秘书,咱们可有好几年不见了,您还是那么少形!(握手) 佟秘书(介绍)方先生,方太太,于科长。都坐!(大众坐)倒茶来!(无人应声) 于科长老赵—— 单鸣琴我们刚刚喝过咖啡,绝对不渴! 方心正我们俩刚来到重庆,还没敢拜望朋友们去,怕大家请客;重庆的菜是又贵又坏,招人生气! 单鸣琴昨天咱们吃那么小的一条鱼,算了十八块! 方心正今天我们俩趁着天气不错,出来走走,看看乡下的风景。 佟秘书从城里“走”到这儿,八十多里? 方心正坐了一段汽车,没全走! 单鸣琴可不是,走到——那叫什么坡来的?遇见了卫次长。我们没看见他,他倒看见了我们。 方心正小汽车正爬坡,走的很慢。 单鸣琴是呀。他非请我们上去不可!老实说,我们真不愿意坐车,重庆郊外的山水是多么美丽呀! 于科长可还赶不上苏州,方太太? 单鸣琴别叫我方太太,那太封建了!“单鸣琴小姐”似乎更有点时代性。 佟秘书方先生,你的苏州的房子怎样了? 方心正炸坏了有——单鸣琴三分之一,没多大关系! 佟秘书现在打算—— 方心正打算组织个实业公司。 单鸣琴小规模的,先凑三四百万的资本,以后再扩充。 于科长三四百万? 单鸣琴太少了点!我原说至少要一千万,心正总以为骑着马找马好;他太谨慎! 于科长多少钱一股? 单鸣琴一千。 于科长秘书,老赵一个人就可以认一百股!单鸣琴哪个老赵?哪个老赵? 佟秘书赵—— 于科长我们的一个朋友! 单鸣琴叫什么?心正,你记下来! 于科长我们这里认一百股的,还不止老赵一个人,不过我们已经另有个组织! 单鸣琴于科长不捧我们的场! 方心正鸣琴,秘书和科长一定会捧咱们的场的!秘书,时间不早了,这一带大概也有饭馆吧?我们去吃个便饭,好不好?我请!(立) 单鸣琴咱们还得先去看看佟小姐呢!佟小姐近来好吧?还没订婚哪? 佟秘书她这几天正有点病。 单鸣琴噢,那就更得看看她去了!咱们就走吧?(立) 佟秘书家里离这还有相当的路,路又不好走!(立,于随立) 方心正我们能走路! 佟秘书家里也太简陋! 单鸣琴老朋友了,谁还能笑话谁吗? 佟秘书于科长,咱们不是还有——单鸣琴二位有事,请忙吧! 佟秘书于科长,(从袋中掏出那封信来)咱们得讨论讨论这件事吧? 单鸣琴那么,心正,我们到会客室里等一等秘书去吧?好,秘书,科长,你们讨论你们的事,我们到外面去等!抗战期间,遇见老朋友真有说不出来的愉快!方心正不要送!不要送!(替太太拿了小伞,同下) 佟秘书(只送了两步)你看怎样?是不是流亡出来,各处打“游击战”呢?大概是,我看! 于科长我还不敢下判断! 佟秘书拉到家里去,可就推不出来了! 于科长假若他们真是要办实业,也不可慢待呀!方心正是苏州的小财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冒险一下吧! 佟秘书把两个难民弄到家中去,可就糟了! 于科长也许不至于!秘书,真要跟我讨论—— 佟秘书噢,噢,(藏信)我私人的信!私人的信! 于科长什么重要的信,秘书这么闪闪躲躲的? 佟秘书今天专出怪事,这是封怪信! 于科长怪信? 佟秘书怪信! 方心正(上)佟秘书,一到院里就碰见了王参事,他要约我们去吃饭。 佟秘书那,我就不让你们了! 方心正可是鸣琴一定要看佟小姐去! 于科长方先生再去商量一下吧! 方心正鸣琴既是要看佟小姐去,我想——噢,秘书,我们干脆就辞谢了王参事,还是到你府上去!(下) 佟秘书怎么这样不顺心呢!照这样下去,我简直活不成了! 于科长秘书何必这么牢骚呢?咱们有办法! 佟秘书有办法?(想了想)当然有办法!对,我跟他们干!(幕) 第二幕 时间同前幕。 地点佟秘书家中。 人物 佟秘书 于科长 秦医官 欧阳雪周明远 方心正单鸣琴佟继芬 赵勤徐嫂〔开幕。虽然是在乡下,佟秘书还设法布置了一间客厅。这间客厅也许原来是间囤米的仓,也许是间祠堂;不论怎样说吧,也不论怎样的苦心布置吧,它总不大象样儿。佟秘书所收藏的当代名人的字画,装饰着墙壁;佟小姐费尽苦心发明的木板沙发,都垫着厚褥,盖着花毯;竹桌竹凳也都受宠若惊的得到台布和小垫;可是,这间客厅还没有一点欢喜气儿。窗外有一片绿竹,本来应当显出秀美;相反的,越发使屋内暗淡凄凉。现在,屋内已相当的黑暗,面佟小姐对菜油灯毫无好感,故不急于点上。在这阴暗的室中,她本当闹些小病;可是,她今天很兴奋,因为秦医生也在屋里。秦大夫近来对她的病颇感趣味,但未曾注意到她长得美,还是丑——这给她不少甜美的苦痛。现在,她斜倚着一条自造的沙发,姿态甚佳。秦大夫坐在个小凳上,手中拿着铅笔,膝上放着一相当大的纸本。 秦医官怎吗,还是常做恶梦? 佟继芬顶可怕的梦!一吓就吓醒,手心上出着凉汗!噢,秦医官,那天你不是说爱喝红茶吗?我已经托人从城里带来了一些。(要往起立)我给你泡一杯去。秦医官我不喝!告诉我,什么样子的恶梦? 佟继芬总是梦见黑暗,还老是我自己一个人。什么独自走进一片可怕的黑树林啊,什么独自遇见一只顶大的鬼船,在一条黑浪滚滚的大河上漂着;忽然,从船里伸出一只车轮大的黑手来! 秦医官老是你自己,没有别人? 佟继芬要有了个伴侣不就好了吗?假若有人陪伴着我,我想我会相当勇敢的。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 秦医官佟小姐,你才十七岁?对大夫不说真话,怎能把病治好了呢? 佟继芬(往前凑了凑)你看,我多大岁数了? 秦医官不会猜!噢,佟小姐,(忽然立起来)对于精神治疗,我原不很懂,不过是想多研究一点,所以才常来打扰你!我所知道的那一点学理,跟你所说的那些现象,还没法教我下什么结论。 佟继芬你再多来几次,或者,啊,一定,就能断定是什么病了! 秦医官没有用!我对精神治疗根本是外行。而且,以我的性格来说,就是专心去研究,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成绩。算了吧,我还是好好的作个普通的医生吧!那种医学,心理学,玄学的混合玩艺,我弄不转!恐怕弄来弄去,连我自己也要见神见鬼的了! 佟继芬那么我的病呢? 秦医官生活有规律,多运动!太对不起了!太对不起了! 佟继芬这点事也值得这么难过? 秦医官我不该告诉你什么精神治疗那套鬼话!我是个好学的人,喜欢读书,近来读了几本关于心理分析和精神治疗的书,恰好赶上你请我看病,我就想借机会研究研究。我太对不起人了!佟小姐,我十分的难过,我向你道歉!(要走) 佟继芬(赶快立起来)你坐下,秦医官!(送过糖碟去)请吃块糖! 秦医官(不好拒绝,拿了一块,并未放入口中,又坐下,见她也要取糖)佟小姐,胃不好,要少吃零食。糖,瓜子之类的东西顶好都不动! 佟继芬(赶快放下)我向来不吃零嘴,这是预备招待客人的!秦医官,(在他对面坐下)千万别为这点事难过!你知道,每逢你来看我,我都痛快多半天! 秦医官怎么? 佟继芬看这个地方,一天连个鬼也看不见,太寂寞了!我的病没法不越来越重,心境太坏!所以,我很盼着你来,你是这么有趣! 秦医官我?有趣? 佟继芬真的!你是这么强壮,热心,有学问!我常对自己说:可惜,秦先生是个医生;他要是干干政治什么的,得成个多么能干,多么漂亮的人呢! 秦医官我永远不会干政治!好,我该走了! 佟继芬再坐一会儿!你不知道我是多么苦闷! 秦医官作事,作事,工作会给我们带来快乐! 佟继芬(灵机一动)噢,秦医官,(几乎要拉住他的手)你教给我怎样看护病人好不好? 秦医官我没有工夫,你也吃不了那个苦! 佟继芬教给我!教给我!哪怕是一点儿呢? 秦医官一点儿?一点儿有什么用处呢?真可笑!(笑起来) 佟继芬(也笑)你看,你笑得这么甜蜜!噢,秦医官,你们作医生的往往和女看护结婚,是不是? 秦医官还没调查过!我可真该走了! 佟继芬再坐一会儿!你看,这几天我就没这么痛快的笑过一回!我真希望你能常常的来,我就用不着吃药了! 秦医官不能常来了,佟小姐! 佟继芬怎么?怎么? 秦医官(立起来)我要到前方去了。 佟继芬(也立起来)到前方去?几时走?几时回来? 秦医官过几天就走,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佟继芬噢,你太无情了! 秦医官是的,我也觉得太狠了点!你看,这里的老百姓真可怜,打摆子拉痢本来都不是不治之症,可是一年不知道因打摆子拉痢死多少人。我在这里,救了不少条命;我走后,万一来个专门敷衍官事,不肯给老百姓服务的人,可就糟了! 佟继芬你不要走好了! 秦医官前方的将士也十万火急的需要医生,我不能不去!再说,这里的大人先生们的气派,也教我不愿再伺候他们。 佟继芬谁?什么大人先生? 秦医官象你的父亲,佟秘书。 佟继芬(惊异的)他怎么了? 秦医官没什么关系!我走啦! 佟继芬你不能走!你要不说明白了,我马上就又得生重病,至少躺一个月! 秦医官没什么,真的!他们的官僚气一点也没因为抗战而减少一分一厘,教我看着难过! 佟继芬我的父亲,官僚气?你大概看错了吧?他倒是爱讲面子,绝不是官僚气;谁能不讲面子呢? 秦医官一天到晚弄些无聊的排场,说些无聊的话,作些无聊的事,都因为面子!不过,也好吧!(又要走) 佟继芬再等一等,只还有一句话!你千万别误会了他老人家,我明白我的父亲,也敢说相当的明白你,我一定要把这点误会解释开! 秦医官没关系! 佟继芬解释开以后,你就可以不走了吧? 秦医官这么点没关系的事,怎能影响到我的去就呢? 佟继芬秦大夫,不要离开这里吧!你看,你是这么可爱的人,假若再能交际交际,应酬应酬,什么医院院长呀,卫生所所长呀,一定可以拿到手。以你的学问人品,再加上院长或所长的身分,不就更,更可爱了吗?你一定要跟我父亲作好朋友,不要再误会他。你们有了感情,他必定能帮助你! 秦医官大概他和我永远作不了好朋友! 佟继芬噢,你可真不客气,秦大夫! 欧阳雪(在门外)佟小姐!佟小姐! 佟继芬谁?进来! 欧阳雪(进来。已换上了旗袍,更显得俊美)哟,秦大夫已经来了?我还怕你不来呢! 秦医官我是来给佟小姐看病的。 佟继芬秦大夫对我的病啊,非常的关心!唉,我简直快变成林黛玉啦!欧阳小姐,你怎么老这么强壮呢?我都快要嫉妒你啦! 欧阳雪我一天到晚老忙,大概病是不找忙人的! 佟继芬唉,我真希望也有点事做,可是,唉,身分…… 秦医官好,你们说话吧,我走啦! 佟继芬别走! 欧阳雪别走!于科长不是说,佟秘书请咱们吃饭吗? 佟继芬你看怎样?我说父亲只爱讲面子,并没有官僚气,对不对?噢,欧阳小姐,父亲没告诉我,教我怎么预备呢? 欧阳雪于科长告诉了我,教我早点来通知佟小姐。于科长已经叫那个小馆预备了酒菜。 佟继芬又是那个脏死人的小馆?住在乡下可真没办法! 欧阳雪于科长说,请小姐预备一锅饭,别的都不用管。 佟继芬(略带兴奋的)噢,我赶紧叫徐嫂预备!徐嫂!徐嫂!徐嫂(在门外)抓仔? 佟继芬(模仿着川调,而不十分正确)先泡上一壶水,水涨了,泡茶!泡了茶,一锅饭! 徐嫂(仍在门外)懂不到! 佟继芬怎办呢?!三天就换一个老妈子,两天换个听差的,换来换去,全是那样!他们恨不能把老爷太太小姐的脸面揭下来,扔在地上,跟桔子皮一块儿扫出去!秦医官为什么一定要用人呢?自己不会操作操作? 佟继芬我——我有病啊! 欧阳雪我去!常跟老百姓在一处,我倒跟他们说得来。一壶茶,一锅饭,是不是? 佟继芬(挣扎着)不要去,不要失了我们的身分! 欧阳雪我没有身分!不要紧!(下) 佟继芬噢!(要昏过去的样子) 秦医官佟小姐,怎样?(凑过去) 佟继芬禁不住生一点气!(娇弱的扶住他)病又回来了! 秦医官休息休息去。好不好? 佟继芬我得招待客人;特别是你在这儿,不能慢待了!你可千万别走,万一我要真晕过去了呢? 于科长(推门而入)哟!佟小姐,我道歉!屋里还没点灯,我以为没有人呢!常来常往的惯了,把敲敲门的规矩全忘了,真对不起! 佟继芬(很自然的把手移开)差点又昏过去,幸亏秦大夫扶住了我!(坐在最近的小凳上) 于科长小姐的病多亏了秦大夫费心给调治!大夫,请坐! 秦医官我马上就走! 于科长噢,秦大夫,冲着佟小姐你也不能走!坐下!(把他按到一张小凳上,离她很近)佟小姐,点上灯好不好? 佟继芬老杨又不干了!你怎么不把老赵叫来,帮帮忙呢? 于科长老赵就快来到,做咱们的客人。 佟继芬是不是我又作着梦呢?老赵做咱们的客人? 于科长一点不错,小姐!他发了财! 佟继芬他? 于科长他,老赵,现在已经变成了赵先生! 秦医官这是玩什么把戏呢?于科长,你不觉得难为情吗? 佟继芬噢,秦大夫! 于科长等我先点上灯!(在墙角的小桌上,找到两盏)得,灯油又都教耗子喝干了!(急中生智,打开公事袋,拿出电棒,竖立桌上)先教你放点光明吧! 佟继芬(又气又笑)于科长,怎么这样淘气呢?这太不象样子了!请叫声徐嫂拿灯油来! 于科长(喊)徐嫂!徐嫂! 徐嫂(在门外)抓仔? 于科长拿灯油来!灯油,懂不懂? 徐嫂没得! 佟继芬我真不愿意再活下去了!没得,没得,一切都没得! 于科长没关系,佟小姐!电棒并不比油灯坏!大夫,你说——难为情?一点也不!我向你,你是医生,外国话是——doctor。请问这个头衔是白来的不是?钱哪,这么厚(比划)一堆洋钱买来的呀!老赵现在有了这么厚一堆法币,天然的他可以买来“先生”二字!秦医官不懂!(猛的立起)走啦! 佟继芬不要走! 于科长别走!(去拦)这教我太没面子了!(秦已去) 佟继芬于科长,你为什么瞎扯这一套呢? 于科长我十二万分的抱歉!不过,小姐的事,我一定帮忙! 佟继芬我有什么事?你帮什么忙? 于科长还用我说,小姐? 佟继芬于科长,你可别给我造谣言!他是来给我看病,他不过是个大夫,你要知道! 于科长不久他就是战区的军医处处长! 佟继芬处长? 于科长啊!少将或中将衔,按说,我是科长,他是医生,我正管着他。可是,我对他很客气。为什么?我有眼睛,看得出事来!一个不大顾面子的人,象秦大夫,必定有个很大的面子在他后边,象月亮看不起星星,正因为有太阳给她帮忙。小姐,你看对不对? 佟继芬是的,他倒是个有出息的人,我也看得出! 于科长“两”个战区的司——令——长——官都给他来过电报! 佟继芬可靠吗? 于科长他不象个扯谎的人! 欧阳雪(端着茶进来)哟,秦大夫呢? 佟继芬真对不起你,欧阳小姐!到我们这儿来作客,反倒替我们端茶倒水的!这个徐嫂!实在太不象话了! 欧阳雪(献茶)于科长,吃茶! 于科长谢谢,谢谢! 欧阳雪佟小姐!(献茶)我伺候惯了病人,永远闲不住! 佟继芬我羡慕你!可是,我作惯了小姐,唉,无法! 于科长欧阳小姐,你既是闲不住,我再求求你,你再找秦大夫一趟去,可以吧? 欧阳雪不用再找他了,他不喜欢交际应酬! 佟继芬我同你一道去,秦大夫嘱咐我多运动! 欧阳雪小姐你走的慢,追不上我。 佟继芬那倒也未必,我要是打起精神来,连秦大夫也能追得上! 欧阳雪噢,我还是先拿点灯油来吧,不要这么糟蹋电!(下) 佟继芬于科长,假若秦大夫上前方,这个小看护也去吧? 于科长她说,她也去!所以—— 佟继芬什么? 于科长有道是先下手的为强…… 佟继芬你怎么了?我要不看你是老朋友,真要恼了你啦! 于科长(严肃的)小姐,连佟秘书带小姐你,都——请原谅我的嘴直——有点太——太——太教我着急!这是抗战期间,我们不管是真忙还是假忙,总得做出十分紧张的样子来!可是,小姐你不紧张,佟秘书更不紧张,我——我是秘书的好朋友——我很着急! 佟继芬于科长,莫非,难道…… 于科长没事!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希望小姐你劝劝佟秘书,请他老人家紧张一些!他老人家有出路,我就跟着有好处,这是实话! 佟继芬父亲真怪可怜的!年纪那么大了,教他跟年轻的人比着干活儿,他受不了!告诉我,是不是有了什么风声?你是父亲一手…… 于科长没有!真没有!我这不过是说说知心话,大家好都有备无患!小姐你自己的事,也得—— 佟继芬我有什么事?别再说了! 欧阳雪(上,提着油瓶)徐嫂对我很客气;看,这不是油?(添油,点灯,把电棒放倒,关住)我顶喜欢这种翠绿的小灯,看,多么好玩! 佟继芬我恨死它了!不够灯的身分,还假充是个灯! 欧阳雪噢,佟小姐,灯还有身分哪? 佟继芬什么都有一定的身分!啊,欧阳小姐,秦大夫要是上前方,你也去吧? 欧阳雪我也去!看,炮还响着,担架队,大夫,看护,一齐跑上去,从战场上往下抢救伤兵,多么有意思,有意义呀!噢,秦大夫要是在这里,他才会形容呢!于科长,我找他去吧? 佟继芬等老赵来,教他去吧! 于科长小姐,老赵可再也支使不得! 欧阳雪老赵阔起来了? 于科长比我阔多了! 欧阳雪比科长还阔! 于科长我有什么呢?脱下这身中山服,我跟条鱼一样的什么也没有! 佟继芬欧阳,来坐一坐,我问你点事! 欧阳雪算了吧,不用找秦大夫去了,他最怕应酬!(坐) 赵勤(在门外)佟小姐! 于科长老赵来了!(迎去)进来,赵先生! 赵勤(进来)欧阳小姐也在这儿哪? 佟继芬老赵,噢,我还得叫你老赵! 于科长多年的朋友了!坐下!坐下!(拉赵坐下) 欧阳雪老赵,听说你发了财? 赵勤(又立起来)欧阳小姐!那回我有病,多亏您招呼我! 等我的钱到了手,我必得好好的送您一件礼物! 欧阳雪用不着,老赵!送给我,还不如送给伤兵呢? 赵勤也好,我听你的话,你是好人! 佟继芬你看,老赵,难道我们就是坏人吗?告诉你,虽然我是这样病病歪歪的,我也还愿意帮助你!你是个新发了财的,对于交际呀,礼节呀,穿什么衣裳呀,恐怕还不大,不大—— 于科长熟习! 佟继芬不大熟习!我们都愿意帮你的忙,绝不至于教你露了怯。丢了脸!对不对,于科长? 于科长是呀!咱们得给他立个训练班,不,讲习班!(坐) 赵勤你们在这儿说话吧,我看看徐嫂去。 于科长看徐嫂去? 赵勤厨房里比这儿舒服! 于科长你可千万别再说这样的话!你要知道,你现在是有身分的人了。 赵勤在我们乡下,有几十顷地的财主还自己去挑粪呢! 佟继芬那不行,老赵,你一定要学打牌呀,喝咖啡呀,才能象个gentleman! 赵勤象个什么?小姐可别骂人哪! 佟继芬(天真的笑起来)你看,你就不知道我说的那个字,那是个外国字!哼,你该学的事太多了! 赵勤发了财更麻烦了! 欧阳雪于科长,佟小姐,干吗这样难为他呢? 于科长难为他?我们是真心实意的帮助他! 欧阳雪我看哪,什么打牌呀,喝咖啡呀,都是无聊! 佟继芬噢,欧阳小姐! 于科长听!(外面有话声)大概是方心正夫妇来了! 佟继芬(兴奋的)谁?方心正和单鸣琴?那太好了! 于科长(看赵要去开门)你别动,拿出身分来!坐下!(自己迎出去)方先生吗?这里! 佟继芬(兴奋的忘了病,轻快的走到门旁)鸣琴,是你呀?(方与单声势浩大的走来)噢,鸣琴!(拥抱,如演电影。此时,赵又立起。方先生把太太的小伞交给了老赵) 于科长(忙着给大家介绍,忙着抢过来小伞)方先生,这就是赵先生,刚发了财的赵先生! 方心正噢,太对不起了!久仰!久仰!(过来握手)鸣琴!过来,这就是新近以财主姿态出现的赵先生!单鸣琴就是你呀!(握手)噢,赵先生,我们的实业公司算你一百股好了!是不是,心正? 方心正是的!赵先生,我们现在正招股,开个实业公司!单鸣琴丁院长,马院长,贺部长,冯秘书长,张秘书长,全认了股;这里的佟秘书,于科长,佟小姐,还有——(不幸的忘了欧阳小姐的姓)这位小姐! 欧阳雪没有我,我买不起股票! 单鸣琴哪有的话!哪有的话!老这么客气干吗?(对赵)我是说,他们都认了股,我们绝对保险,作下一年来,至少有百分之三十的红利! 赵勤于科长,咱们要是作生意,有这么大的利钱吗? 于科长总得多一点,至少百分之三十五!单鸣琴你们也作生意? 于科长赵先生和我是老关系! 单鸣琴噢,赵先生,那可不行!你还能驳一个女太太的面子吗?于科长,咱们可别取斗争的姿态! 方心正先教赵先生看看那张认股的名单。单鸣琴在皮包里呢! 佟继芬鸣琴,你先坐坐,等一会儿再办那些事!你这么忙忙叨叨的教我头昏!(她自己和欧阳都坐下)单鸣琴小姐,这是抗战期间,还能不紧张吗?(拿了皮包)这就完,我马上陪你说话儿! 佟继芬难得你还这么漂亮,这么活泼!单鸣琴(一边说,一边掏)谢谢小姐的称赞!漂亮?不敢当!活泼,倒许是真的。人生就是要赚个火炽热闹!(只顾说话,没留神手下;名单很大,把路上未吃完的两个烧饼夹在里面。掏出来,烧饼落在地上)赵勤(急忙去拾)我当是什么呢?两个烧饼! 欧阳雪名单里出了烧饼?!(天真的笑起来) 佟继芬欧阳!欧阳! 单鸣琴(也笑起来)赵先生,快把它放在一边吧!太好笑了!你看,我们哪,在乡下散步,看见了一所大宅子,里面有很多的花草。 方心正菊花和晚香玉一块儿开放,四川的天时真是好的出奇! 真是天府之国! 单鸣琴我们俩就手拉手的,象度蜜月的新夫妇似的,走进去看看花。好,两条小驴子似的大狗,毫不客气的把我们俩堵在了墙根!幸亏房主人出来了,给我们解了围! 方心正要不然,非受点伤不可! 于科长烧饼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单鸣琴别忙啊!你们记得前几年那位凌司长? 于科长凌自安? 单鸣琴对呀,凌自安司长!他告诉我的:无论多么厉害的狗,都受贿赂!所以到乡下闲游散逛啊,总得带着吃食! 于科长所以就买了烧饼? 单鸣琴你的结论很正确! 赵勤烧饼打狗,真有点可惜! 单鸣琴那,天华公司孟小泉经理的两条狼狗,还一月吃三百块钱的牛肉呢! 方心正鸣琴,狗的问题可以结束了吧?单鸣琴是的。赵先生请看看名单吧!(递名单,与佟小姐坐在一处) 欧阳雪于科长,菜怎么还不来呢?我早已饿的慌了!单鸣琴噢,这位小姐可真是爽快!连我这走了二三十里路的还没敢开口呢! 于科长老杨辞了工,徐嫂又不听调动,没个人去催一催! 方心正不忙!不忙!(坐下) 欧阳雪老赵,你跑一趟好不好?我是真饿的慌了! 佟继芬欧阳,我的面子都——唉!住在这个鬼地方,连饼干都买不到! 单鸣琴早知道,我们从城里带两桶来!前天,李秘书还送给我们两桶儿,由飞机运来的! 于科长我自己跑一趟吧! 佟继芬于科长,你绝对不能去! 赵勤我去吧,我走的快! 于科长谢谢你,赵先生!就手儿催秦大夫一下,你就说佟小姐请他,一定要来! 赵勤(交回名单)好啦!(下) 单鸣琴噢,佟小姐,是一位医生啊? 佟继芬什么话呢!于科长,不要老这么胡扯! 方心正那有什么关系呢!医生在这年月,地位并不低!单鸣琴我的同学,叶文花,焦凤丽,还不是都和医生结了婚?她们都很过得去! 欧阳雪佟小姐,秦大夫的人很好,医道也很好。可是未必能作个好丈夫,他有些特别的脾气。 佟继芬看护当然是明白大夫的! 欧阳雪我说的是实话,好话! 佟继芬哼! 单鸣琴(赶紧岔话)哟,这位小姐原来是看护呀?我的表妹也是看护,看护大学毕业! 欧阳雪看护大学?那只有美国才有! 单鸣琴可不是,表妹正是留美的! 于科长(轻轻拍掌)真对不起,拦诸位清谈!乘着老赵没回来,我要提出个警告!老赵是个乡下人,未必肯往出拿钱;方先生,单小姐,可别太逼紧了他!我先约的他,和我经营个小买卖,我想就由我独自跟他交涉好。再说呢,还有佟秘书的关系! 佟继芬爸爸不会去作生意吧? 于科长我知道!可是我自有办法!这年月,连传道的牧师都得作生意! 佟继芬要是父亲愿意,我自然不反对。唉!生活太难了,要能不伤咱们的身分,而又多收入几个钱,也不算坏事!那么,鸣琴,面子事,你就别再拉老赵入股了!单鸣琴咱们都是讲面子的人,不过为了生活,仿佛就不能不努力奋斗! 欧阳雪(立起来)佟小姐,于科长,我先走一步了! 于科长饭马上就来,再稍等一等! 佟继芬你要是这么走了,不是教我脸上难看吗? 欧阳雪还不单是饭的问题!(控制不住自己)我看,你们这些讲面子的人太不要脸了! 大家什么?! 欧阳雪(往外走了两步)老赵的钱是老赵的,你们为什么要算计过去呢?你们是讲脸面的人,还是骗子呢?(愤愤而去) 佟继芬(在大家沉默一会儿之后)对不起!我得休息去了!(要往起立,被单拉住)我,我没想到,在自己家里会受这样的侮辱!我招待一个小小的看护,已经是过度的客气了;她倒…… 于科长佟小姐,这没什么,我有办法!因为秦大夫有了新的发展,我才敷衍秦大夫;因为敷衍秦大夫,我才给小看护一点脸!我是事务科的科长,正管着他们,我有办法! 单鸣琴佟小姐,千万别生气!跟没有地位,没有身分的人,犯不着生气!你要是气病了,连我们俩的脸上可也就不好看了! 于科长佟小姐,都是我的错儿! 佟继芬不要再提了,于科长!我想父亲决不会去作买卖,我们佟家是世代书香! 方心正于科长,你看,小姐已经让开了,就还教老赵入实业公司的股好了! 单鸣琴心正!你怎么还敢说这件事呢! 于科长总而言之,统而言之,都是时代的毛病!这时代太伟大了,伟大得把个科长啊,司长啊,全仿佛看不见了!要是在太平年月,凭我这个科长,哼,小洋房一住,小麻将一打,舒舒服服,自自在在,还用得着费尽心机去混三顿饭吃?真教我悲观!悲观! 单鸣琴何必呢,科长!我们挣扎,奋斗,为了什么?为维持我们的身分,体面。这个动机是完全纯正的!前天,我遇见邱参事,他对我说:敌机轰炸的时候,他宁愿炸死,不能倒在地上,怕弄脏了洋服!我们也要有这种精神,教这种精神,通过我们的努力与牺牲,永久不灭! 方心正(鼓掌)鸣琴,好!再来! 佟继芬父亲怎还不回来呢?我实在支持不住了!单鸣琴我们本来要跟他老人家一道来的,可是他老人家说,还有封要紧的信得写。 于科长秘书说接到一封怪信。 佟继芬什么怪信? 于科长我没细问。哼!今天仿佛专出怪事! 赵勤(同秦大夫上)于科长,饭吃不成了! 于科长怎么? 佟继芬噢,秦大夫,我的头又昏得厉害!单鸣琴噢,这就是秦大夫吗?快请进来,小姐等你都快要哭了。(秦不语,不动)这位大夫可真严肃! 于科长饭怎么吃不成了,赵先生? 赵勤小饭馆不再赊账!刘老板说,科长欠他二百多啦,铺子小,东西贵,赔垫不起! 于科长这是刘老板说的?好!明天我教他关门就是了! 赵勤于科长,别那么办!刘老板的买卖小,没有多少本儿往出垫! 于科长要不亏了我,他就能租到房?要不亏了我,就会有人照顾他?过河拆桥,忘恩负义!我赏给他脸才赊他的,就是白吃了也名正言顺。好,没二句话,明天我教他关门! 秦大夫于科长,我已经发了电报,决定到前方去,请你另找人,务必请在十天以内找到,我好早点起身!还有,老赵要跟我走,我顺便把他送到家。 方心正 单鸣琴怎吗?赵先生要走? 于科长秦大夫,我会给老赵找车,教他多住两天,我还有事跟他商议呢。 秦大夫于科长,老赵是个老实人,斗不过你们! 于科长我又不是土匪强盗!秦大夫! 佟继芬(走过来)秦大夫,明天务必请过来一会儿,我还得问问你,该吃什么药呢? 秦大夫用不着再吃药,多运动,多吃点有滋养的东西,管保会好的! 佟继芬你再来“一”次! 秦大夫用不着再来! 佟继芬好吧!我有方法治你!(往回走)秦大夫治我?我怎么了? 佟继芬(站住)你高兴吗,就来跟我讲恋爱!秦大夫我?讲恋爱? 佟继芬问问他们! 于科长我知道,秦大夫! 佟继芬你不高兴吗,就扭头一走!你损坏了我的名誉!秦大夫我? 于科长秦大夫! 佟继芬等我说完!我赏给你脸,才准你常来常往。你以为,凭你这么个(伸小指)小小的医生,就配跟我交朋友?你以为,凭你这么个(再伸小指)小小的医生,就可以随便戏弄我? 秦大夫这是从哪里说起呢? 方心正我看,咱们还是先解决吃饭问题吧!单鸣琴心正,你敢再开口! 秦大夫老赵,我们走! 佟秘书(上,正与秦、赵碰头)你们回来!有事要问你们! 赵勤(看秦仍要走)大夫,秘书说有事!(秦无可如何的一笑,回来) 佟秘书(如检阅然,看着大家,大家都已立起)秦大夫,听说你要到前方去了?既然已经要走了,何必还听刘司长的挑拨支使,故意和我为难呢? 秦大夫这又是哪里来的事呢?! 佟秘书你是刘司长荐来的? 秦大夫不错! 佟秘书那,你有不帮助他来和我为仇作对的?秦大夫我是医生,不管你们的闲事!还告诉你,我所以要到前方去的原因,一半是因为前方需要我,一半是因为看不惯你们的臭官僚气! 佟继芬 于科长秦—— 秦大夫国家到了什么地步,你们还为豆儿大的事瞎吵乱闹,为什么不把心思力气多在抗战上放一点呢? 佟秘书你以为我老了,势力不行了,处处藐视我!我还不老,我还有很多的办法!头一项,我不会教你好好的走了!于科长,他属你那一科管,开他的差!你抹我的面子,我也会教你难堪,教你终身的履历上老有个黑点,有个免职开差的黑点!同时,我也叫刘司长知道,我还有跟他一决雌雄的胆气和力量! 秦大夫哈哈哈!你们都是白天见鬼!没工夫跟你们废话!(下) 佟继芬(往前赶了一步)秦—— 佟秘书你干什么,继芬?(看她垂手无言,转对于)于科长,你有开除他的勇气没有? 于科长我有!不过,秘书不是答应了我,教我约他来吃饭,大家言归于好吗?他不但得罪了您!他又得罪了佟小姐! 佟继芬他没有! 佟秘书继芬,你少说话! 于科长他不但得罪了——(看她一下),而且得罪了我,我本应当马上教他知道知道我的厉害!不要说秘书您,连我姓于的也不是豆腐作的!可是,我办事,总把眼光放远一些——这,我是跟秘书学来的——我看他要到前方去,多少总算有了点发展,所以—— 佟秘书到前方去是外放,外任不如京官,用不着敷衍他!单鸣琴佟秘书,现在前方可也有升官升得很快的,于科长的顾虑不能算是错误。 佟秘书请您二位先坐一坐——噢,继芬,你领他们到别处坐坐,我先跟于科长谈点要紧的事。 佟继芬爸爸,你怎么了?我,我很不放心! 佟秘书你去吧,没事!没事! 佟继芬那么,方先生,鸣琴,你们先到这里来吧。(领路往外走) 单鸣琴待一会儿见,秘书,科长,赵先生!(同方随芬下) 佟秘书老赵,你也去吧! 于科长你到徐嫂屋里去等我,千万别走! 赵勤饭怎么样呢? 于科长有办法;到完全没办法的时候,我带你上我家里去吃,你千万别走!(赵下)佟秘书,到底是怎么回事? 佟秘书坐下谈!(落座)你今天告诉我,教我紧张着点,是不是? 于科长作个样子,教人家看着好看! 佟秘书你并不是这个意思,你不对我说实话! 于科长我?我能不对您说实话? 佟秘书我刚才想过了,人人都似乎有点轻视我,下自小小的看护,上至司长,全小看我,你不会看不出来!他们轻视我,必然有个原因,你不会不知道!可是,你不告诉我! 于科长我真没看出什么来!真没听到什么! 佟秘书你可是告诉我要紧张着点!那个姓周的书记还说过,我的地位—— 于科长一个书记的话,听它干吗?至于我说请您紧张点,不过是大家都那样,咱们也不能不随着,没有一点别的意思! 佟秘书紧张?我刚才就试验了一下。我想一气批完五件公事。(打开皮夹)这不是?(拿出公文,用手背拍着)可是我头昏手颤,看不下去!而且,勉强的看完,我批不了;他们故意把难办的案件交给我,教我无从下手!作了二十多年的官,我还能教公事给难住吗?可是—— 于科长您这两天,身体不大好! 佟秘书我明白了!明白了!这不是什么紧张不紧张的问题,而是他们要设法赶出我去!我的生活这么苦,没人体贴;我的资格这么老,没人尊重;我的年纪这么大,身体这么坏,没人同情!他们紧张吗?并不然!我应当紧张吗?也不然!只是因为他们大家要拿我这个地位,所以故意与我为难,故意说我办事太慢!不然的话,他们就应当体贴我,尊重我,同情我,不要说我还天天去办公,就是拿干薪,永远不到部办公,他们也得毕恭毕敬的对待我! 于科长真的!理当如此!不过,你老人家也别太悲观了。您的经验是太平年月的,现在是正在打仗,这就大不相同了! 佟秘书难道一打仗就应当不讲资格,不讲身分?我告诉你,我已经下了决心! 于科长什么决心? 佟秘书我要干一干,教他们看看,到底谁成谁不成!对反对我的人,小自书记,看护,大夫,大至司长,秘书长,从今天起,我一概不再宽容客气,他们斜眼看我一眼,我就劈面敬他们一拳!同时,我要活动,要发展,秘书还不是我老头子最后的官衔! 于科长好!我一向是您的人,今天明天,以至永远,老是您的人,我必尽心力而为,帮助您成功!不过,我们顶好是积极进行发展的计划,不必消极的多得罪这里的人;等我们的计划完成了,教他们看,吓他们一跳,岂不更大仁大义,更漂亮? 佟秘书我已经开了火,就不能再鸣金收兵。 于科长跟谁开了火? 佟秘书秦大夫之类的人!我当面申斥了他,他还有个不去报告给刘司长的?我跟他们干,干到底!哼!拿这几件破公事来为难我?哈哈!(把公事塞在皮夹中)佟继芬(已在门外偷听了一会儿)爸爸,你先吃一点东西吧? 佟秘书不饿!教他们气我就气饱了! 于科长噢,我去催饭!无论如何,我也得把饭弄了来! 佟继芬于科长,我绝不是来催你,别误会了我! 于科长不,我晓得!我得和刘老板那小子去算账!(拿起电棒等物)我马上就来!(下) 佟继芬爸爸,你一定要先吃点东西!(奋发有为的样子)徐嫂!徐嫂! 徐嫂(在门外)啥仔? 佟继芬你进来! 徐嫂(上)啥仔? 佟继芬饭煮好没得? 徐嫂煮好了。 佟继芬还有榨菜没得? 徐嫂没得! 佟继芬还有几个鸡蛋? 徐嫂三个。 佟继芬去炒鸡蛋! 徐嫂鸡蛋?我已经吃了! 佟继芬怎么? 徐嫂啥仔时候了?你们不吃饭,未必我也跟着饿饭!你们不买菜,教我吃白饭哪?我把鸡蛋炒了饭! 佟继芬你去买点什么来。 徐嫂天黑都黑了,我哪里去买? 佟继芬去到小馆叫两个菜来。 徐嫂来不赢了,馆子关了门—— 佟继芬你滚! 徐嫂好,明天早上走。(下) 佟继芬(哭)我没法活下去了! 佟秘书继芬!继芬!不要委屈!我知道,我都知道!你这二年随着我受了大罪!不过,爸爸有办法!我还要,还能,恢复从前的光景,教你不受屈,教大家看看我还有本事! 佟继芬(止住泪)爸爸,告诉我实话,衙门里是不是有了什么风声,教您这样的生气? 佟秘书没有!我资格老,经验多,要论官场中的一切,他们谁比得了我?继芬,无论如何,爸爸不会丢了身分!你是我的女儿,你要安慰我,了解我!咱们忍受这一时,不久爸爸就会有发展!你看,我是老得没有用了吗?我的能力不如那群年轻的冒失鬼们吗? 佟继芬他们十个也比不上您一个! 佟秘书好,继芬,帮助爸爸,咱们的前途还是光明的!去,把方心正夫妇叫来! 佟继芬(走到门口)鸣琴,方先生,请到这里来! 佟秘书他们来了,你可以休息休息去,我会招待他们。单鸣琴(同方上)于科长走啦? 佟继芬他催饭去了。 单鸣琴噢,佟秘书,你老人家的精神可真好,一天办那么多的事,还招待这么多的朋友! 方心正秘书是老当益壮! 佟秘书你们坐下!(他俩坐)啊,继芬,你去吧!单鸣琴小姐先休息休息去也好! 佟继芬待会儿再谈,我的头老发昏,对不起啦!(下) 佟秘书心正!鸣琴!刚才我给张用行秘书和卫次长都打了电话,他们都说没见到你们! 单鸣琴奇怪! 佟秘书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家产弄光,到处找便宜饭吃呢? 方心正房子吗,被炸了——单鸣琴三分之一,没多大关系! 佟秘书你们说实话! 单鸣琴我们难道是说假话的人?佟秘书! 佟秘书听我说,你们要是流亡在外,非找救济不可,我可以给救济会,江苏同乡会,职业介绍所,打电话写信,他们都不好驳我的面子,必定给你们想办法! 方心正佟秘书,你看我们是肯到救济会去的人不是?单鸣琴哎呀,我的佟秘书,你怎么这样看不起人呢? 佟秘书别再耽误工夫,你们是不是困住了? 方心正没有!我们还要办实业公司呢! 佟秘书好吧!我不能留你们二位在这里!单鸣琴(怒)佟秘书,你太不讲面子了!我们老远的来看你,你就这样的对待朋友啊?! 方心正鸣琴!客气一点! 佟秘书我的心境很坏,你们不要再给我添麻烦!再说,我正在有所活动,家里不能收容难民!我求求你们,赶快离开这里,省得教我的仇人知道了,又给我造谣言,管这里叫难民收容所! 单鸣琴佟秘书,我们不是难民! 佟秘书那么是什么呢? 方心正(警告)鸣琴,不要感情冲动啊!单鸣琴我不能不说实话了!佟秘书,我们在苏州陷落以前,就把全部财产拿到上海去,作了点买卖。 佟秘书(摇头)忘了你们是书香门第! 方心正别人都作买卖,我们就见猎心喜,也玩一玩,并非要作一辈子的商人! 佟秘书你们赔了? 单鸣琴我们的运气不好,赔得一干二净!现在,我们是一无所有,秘书你能不帮一下忙吗? 佟秘书我没办法!你们想发国难财,没有发成,倒来麻烦我,我没办法! 单鸣琴我们既然找了你来,你还好意思把我们赶出去吗?咱们都是讲面子的人! 佟秘书嗯——这么办:先到救济会求点救济,然后我给你(指心正)找点小差事! 方心正小差事?我不能作,我作过科长! 佟秘书太难了!你们太难了!你们跟个穷老头子过不去,是什么心意呢? 单鸣琴秘书,你会穷? 佟秘书(无可奈何的点头)我的收入不够我支持这个(指脸)的!你们不晓得,谁也不晓得!我的痛苦,只有我自己知道!你们就不要再为难我了! 周明远(吃得大醉,七扭八歪的闹进来)佟秘书,走,喝酒去! 佟秘书你是怎么回事,啊? 周明远走!喝——嗝——一杯去,给个面子! 佟秘书你敢再胡闹?滚出去! 周明远不论他是谁,敢再教我——嗝——滚出去,我就揍他!(要往前扑) 方心正(去拦)先生,先生!有话好好的说! 佟秘书老赵!老赵! 周明远(向方)你跟我喝一杯去!有的是酒! 赵勤(跑来)怎么啦? 佟秘书把他赶出去! 周明远老赵,你也在这儿哪?走!你们俩——嗝——也去! 赵勤周先生,周先生!(拉住他) 周明远没人看得起我,我知道!老赵,薛大嫂!(指单)单鸣琴我姓单! 周明远你们都捧我一场!看,(掏口袋)我还有五块钱呢!秦大夫——好人——给我的!走,有酒有饭,就缺点面子! 方心正我不去吧?咱们素不相识! 周明远难道你们不饿?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嗝!单鸣琴那,似乎也得说个“请”字吧?周明远我“请”! 单鸣琴心正,他是“请”客,似乎别驳他的面子吧? 佟秘书你们敢去! 周明远秘书也得去,我一个月的薪水……单鸣琴准有酒饭啊? 周明远我还骗你! 方心正走啊,鸣琴,别太伤了面子!(夫妇架着周下,赵闪开) 佟秘书太岂有此理了,明天我开除了他! 赵勤他是喝醉了! 佟秘书我问你,他是谁荐来的? 赵勤不知道。 佟秘书总有人支使他,到这儿来胡闹;凭他自己,他没有这个胆子! 赵勤他是喝醉了! 佟秘书哼!我跟他们干!干到底!明天我先开除了“他”!(幕) 第三幕 时间第二幕的数日后。 地点佟秘书家中。 人物佟秘书于科长秦医官佟继芬欧阳雪周明远方心正单鸣琴赵勤 〔开幕。佟府整个的陷于苦恼中。徐嫂已辞工,但方心正夫妇却没有丝毫辞别的意思。佟秘书正患着一点“面子病”。佟小姐本是多愁多病的人,这几天也更憔悴可怜。虽然很想卧床不起,她可是还不能不出来。因为一眼看不到,单鸣琴也许就——举个例说——把客厅里的台布剪成小块,当作手帕用。看吧,开幕时,单小姐已经在客厅里低声的唱着。她穿着佟小姐的绣花拖鞋,披着佟小姐的秋大衣,脸上擦了佟小姐的香粉——所以擦得特别的厚。 单鸣琴(低唱着一段西洋的情歌,从容的各处搜寻)哼,把香烟“都”藏起来了!(笑了笑)真周到!佟继芬(轻轻的进来,看着单,半天——)鸣琴!单鸣琴哟,你吓我一跳!(赶紧过去拉住芬的手)你不是不大舒服吗?干吗这么早就起来?现在才十点多钟!佟继芬(冷隽的)不能不起来了,怕我的大衣教老鼠给咬了!单鸣琴穿在我身上是绝对保险的,我的佟小姐!你等着,等我的皮箱都来到,我送给你一件——也许两件——最新式的秋大衣! 佟继芬鸣琴!鸣琴!你是怎么了?你们在上海把产业全随便的—— 单鸣琴不是随便的,我们的确有计划,有勇气!运气不好,那谁也没办法! 佟继芬你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怎么还说什么皮箱,秋大衣呢? 单鸣琴哈哈,你还是没结婚的小姐,太幼稚!我这结过婚,见过世面,尝过些世上甜酸苦辣的人,就不能不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只要面子上好看,就说上一大套,起码也热闹热闹嘴,好不至于教自己太悲观了!佟继芬要是教人看出破绽呢? 单鸣琴面子就象咱们头上的别针,时常的丢了,丢了,再找回来,没关系! 佟继芬要是找不回来呢? 单鸣琴拉倒!——只有这个态度,才能处处争取面子,而不至于教面子给牺牲了! 佟继芬我不能明白!(慢慢的来回走,忽然立住)鸣琴,我们说点真的话,好不好? 单鸣琴真话?真话可往往戳破了这个。(指脸)佟继芬我没法再顾那个人!告诉我,你们夫妇到底有什么打算呢? 单鸣琴计划很多,早晚总会有几个能实现的!佟继芬在计划不能实现之前,你们就在这里——单鸣琴养精蓄锐! 佟继芬鸣琴!你知道父亲的脾气。你知道现在物价是多么高! 单鸣琴佟秘书是最讲面子的人,况且作官多年,还没有点积蓄?我看,一切都不成问题! 佟继芬父亲讲排场,没剩下钱!鸣琴,说干脆的吧,你在这儿也可以。你知道徐嫂走了,不好找人? 单鸣琴怎么着?你难道想教我作“有缺即补”的老妈子吗?你看看我这双手吧!还是那么白不是?我的手跟你的手一样,不是为生火煮饭长着的! 佟继芬唉!(无力的坐下) 单鸣琴佟小姐!佟小姐!别生气!我在这儿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用处!小姐,你今年——佟继芬干吗?十七! 单鸣琴当初,我十七了八年,十八了五年。现在,我结了婚,不在乎了,所以对人说我二十二。不过十七也罢,十八也罢,并不能解决问题!等到咱们的脸不大帮咱们的忙的对候,嘴里越说十七,心里可越发慌!佟继芬别说了,我心里直闹得慌! 单鸣琴恐怕痛哭一场才更合适!告诉你吧,我的作用就是能帮忙你解决了你自己不能解决的问题,秦大夫——佟继芬他与我没关系! 单鸣琴何必跟我还这么嘴硬呢? 佟继芬世界上不见得只有他这么一个男子吧?单鸣琴江里尽管挤满了鱼,不去钓的连一条也得不到手!抓住他,告诉你,抓住他! 佟继芬你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 方心正(匆忙的进来,穿着佟秘书的大衣)鸣琴!哟,佟小姐也起来啦? 佟继芬(勉强的一笑)怕起来太晚了,没人给你们拿件衣服什么的,天气相当的冷了! 方心正哈哈哈!用不着小姐操心,自家人还闹什么客套吗?佟秘书的大衣,我穿着正合适! 单鸣琴可惜稍微肥了一点! 方心正鸣琴!好消息,我找到事作了!单鸣琴什么事,心正? 方心正秘书! 单鸣琴你看多么巧!住在秘书家里,你也就作了秘书。多少薪水? 方心正薪水不薪水的倒没多大关系,我要的是这个头衔。有了头衔,我还是进行咱们的实业公司! 单鸣琴对!挣薪水是有限公司,办实业是无限公司!你什么时候走呢?我去给你收拾行李! 佟继芬鸣琴,你又——单鸣琴(笑起来)你看,我老以为这还是太平年月,要动身就得收拾行李!噢,心正! 方心正怎样? 单鸣琴我舍不得你,咱们一块走! 方心正那么咱们就去跟佟秘书辞行! 佟继芬他老人家身体不大好,我替你们说一声吧!方心正我“仿佛”还得跟秘书借点路费!单鸣琴又是借,又是借,我恨透了这个“借”字!方心正世界各国的政府还都免不了借款,这并不寒伧!我看哪,鸣琴,你还是多在这里住两天,等我在重庆把一切略为布置一下,再来接你;这样,可以减少些你的苦处! 单鸣琴我舍不得你! 方心正我是怕你受罪! 单鸣琴佟小姐,心正没别的好处,可是有颗金子作的爱心!好吧,佟小姐,“你”给他点钱,教他快快的走。我呢,再多住两天,听他的消息;同时也好专心的办办你那件事。 佟继芬哪件事? 单鸣琴还装什么傻呢?好佟小姐,给他点钱!你不要动,我去拿你的皮包!在枕头底下放着呢,是不是?一定是,枕头底下是最放心的地方!(下) 佟继芬方先生,难得你能驾驭这么一位太太! 方心正第一流的女人,连讨厌都讨厌得可爱!佟继芬不当着你太太的面,告诉我实话,你到底找到什么事了?你不说实话,我不能帮助你! 方心正秘书! 佟继芬什么秘书,这么方便? 方心正图书研究会的! 佟继芬图书研究会还有秘书? 方心正他们本来要个书记,我力争非叫秘书不可!佟继芬那能有很大的收入吗? 方心正当然不能。不过,只要今天来个秘书,明天再来个什么委员,我就有了身分,也就有了办法!假如今天有人给我五百块钱的薪水,而名义是书记,我宁愿意饿死! 佟继芬这也有些真理! 方心正佟小姐,你也是个了不起的女子!一般人是绝对不会了解我这点苦心的!更坦白更深刻的说吧:我宁可去欺骗,也不肯手背朝下去求救济!我今天求了你,是因为小姐你能了解我!看见没有?我的手直颤,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说真话! 单鸣琴(从老远就喊)佟小姐!佟小姐!(进来)你可真行!我怎么打,也打不开这个皮包!钥匙随身带着呢,是不是? 佟继芬大概是!(立起来,接过皮包,微笑着掏胸前小袋,把皮包打开)方先生,你拿五十块钱去吧。方心正佟小姐,这可是暂借,日后一定偿还!鸣琴,不过三五天,我必定来接你,连佟小姐也接到城里去玩上几天。 佟继芬我父亲的大衣——单鸣琴好在他马上就回来!心正,从结婚到今天,咱们没分离过一天,我真……(很难过) 方心正鸣琴,要坚强,挣扎!佟小姐,我可把她托付给你了!(往外走) 单鸣琴(追着他)心正,达灵!快回来呀!噢,心正,路过诊疗所的时候,把欧阳小姐请了来! 方心正她肯来吗? 单鸣琴你就说我和佟小姐都不大舒服,大夫和看护一听说有病,就忘了以前的事了!快回来呀!(看他走去)唉! 佟继芬你教欧阳雪来干吗? 单鸣琴为办你的事,要办就急不如快!佟继芬我看这全是胡闹! 单鸣琴我完全出于至诚!我不忍看我们这样的女子入了尼姑庵! 佟继芬闹出笑话来呢? 单鸣琴你是又怕,又要试试! 佟继芬怎么? 单鸣琴要不然你干吗留住我,不教我同心正一块儿走呢?佟继芬我什么时候留你来着? 单鸣琴你也可没坚决的教我走,不教我走就是有意留住我!佟继芬你呀,鸣琴,真教我没了办法!好吧,你等着她吧。我不能见她,不屑于见她!(要走) 单鸣琴都交给我办吧!请放心,我决不会把事情办坏了!(芬下。单看着她的后影,点头微笑。方轻轻的上来)你请了那个小看护?(方点头)好,拿来!方心正(拿出刚才得来的五十元)还是老办法?单鸣琴当然!把钱全数交给太太的,才是摩登的好丈夫;这个原则我永久不变!(接钱) 方心正我真得上重庆吗? 单鸣琴当然得去!五十块钱,一件大衣,还不走?再说,你还得去上任呢! 方心正你呢?那件婚事有成功的希望吗?单鸣琴管它成功不成功,至少我还得教佟小姐再开两次皮包!你去吧! 方心正光是这件大衣,恐怕不会把我送到重庆吧?单鸣琴拿去!(给钱)二十块! 方心正起码也得平分吧? 单鸣琴难道你就死吃这二十块,不再作别的活动?方心正没有你跟着我,我就失去了灵感!单鸣琴起码有那个秘书的事呢!画画的必是名家,常来常往的必是些阔人,你大有可为!走吧,我祝你成功!别忘了实业公司,那最时髦! 方心正也祝你成功!(要走,又回来)看在夫妇的爱情上面,再多给我五块! 单鸣琴给你!努力呀,要对得起我呀!方心正(接钱,刚要走,欧阳匆匆的进来)欧阳小姐,你们谈谈吧!我还得上重庆去!办实业真麻烦死人!(下)单鸣琴(向他喊)喂!回来的时候,别忘了带几听炮台烟来!欧阳小姐,请坐! 欧阳雪我正忙,不坐了吧。你不舒服?单鸣琴我很好!你忙,咱们快快的说!欧阳小姐,秦大夫是不是有点爱佟小姐呢? 欧阳雪这又是什么把戏呢?你们有工夫,可以一天到晚搞这些无聊的事!我忙,我不能陪着你们玩!(要走)单鸣琴稍等一等!我求求你,只是这一次,绝不再麻烦你!我只求你对佟小姐说一句话!(拉住欧,喊)佟小姐!佟小姐!快来呀!(向欧)只求你说一句话,说秦大夫有点爱她!千万!千万! 佟继芬(慢慢的进来)干吗?(看见欧,但未招呼) 单鸣琴欧阳小姐说了——(转向欧)你说呀!欧阳雪唉!我真不明白你们是干什么呢!单鸣琴你说!你说! 欧阳雪好,我说!秦大夫——单鸣琴对!秦大夫! 欧阳雪秦大夫和我本来预备上前方去。大家知道我们是上前方,谁也不便拦阻我们。可是,你们吹出风来,说是把秦大夫撤差,弄得大家和附近的老百姓全联名来挽留我们,这是何苦呢!前方急需医生护士,可是秦大夫的心软,一见百姓们留他,他又拿不定主意了!你们瞎闹你们自己的事还倒罢了,为什么妨碍别人的正经事呢!你们难道就不晓得现今是在抗战?瞎闹些什么呢! 单鸣琴那么秦大夫不走了? 欧阳雪不晓得!(下) 佟继芬(又要昏倒的样子)这就是你的好办法!(坐下)单鸣琴这个消息太好了,秦大夫能够留在这里,咱们还不是十拿九稳吗? 佟继芬不要再说了! 单鸣琴我们得设法把秦大夫马上请来!佟继芬不要再说了!成不成? 单鸣琴请他来给秘书看看病,他就不疑心是秘书要撤他的差了不是?对!对!请他来给秘书看看病!佟秘书(换上了长袍马褂,轻轻的走进来)给谁看病?单鸣琴哟!(急忙过去搀他)你老人家怎么不多躺一会儿?你的病好了点吗? 佟继芬(立起来)爸爸,今天怎样? 佟秘书(慢慢的坐下)我没什么病,只是心里不痛快!单鸣琴秘书,就放开了心吧!心正啊,已经找到了事,上了重庆。 佟秘书什么事? 单鸣琴秘书! 佟秘书什么机关的? 佟继芬图——(但没有抢过单) 单鸣琴土产委员会的。 佟秘书没听说过这么个机关! 单鸣琴新成立的! 佟秘书主任委员是谁?隶属哪一部?他是什么阶级?单鸣琴他急着忙着就走了,我没能细细的问他。是不是?佟小姐? 佟继芬(用鼻子)嗯哼! 佟秘书这是对的!我们书香门第的人,还是在政界活动,作买卖,无论怎样,总有些不体面! 单鸣琴秘书的意见和我的完全一致!这就好啦:心正找到了事,我暂时在这里帮帮小姐的忙;等心正在重庆安置好了,我再进城,也请小姐去玩几天;一切的一切慢慢的就都上了轨道。只有一件不大放心的,刚才我正和佟小姐商议,就是秘书的病。年纪到了,万不可大意,总得请大夫看看! 佟秘书这个鬼地方,找不到医生! 单鸣琴秦大夫还没走! 佟秘书他?他来到,我的病就加重三分! 单鸣琴秘书别太为难了小姐,他是一片孝心!佟秘书我不准他进这个门! 单鸣琴噢,我去看看他,问问他秘书该吃些什么药?佟秘书你去,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单鸣琴好,我去问问!(向芬递了个眼色,又用手比划了一下,意思是把大夫请来。芬未置可否。下)佟继芬爸爸,干吗穿起马褂来了? 佟秘书哼!(沉默了一会儿)他们说我不明白抗战,不适宜于作抗战时期的官吏。好!我偏穿上长袍马褂,教他们看看,看谁能把我赶出去! 佟继芬谁说的!谁说的! 佟秘书说我悲观,说我懒散,甚至于说我勾通汉奸!佟继芬勾通汉奸!谁说的? 佟秘书(慢慢的把那封怪信掏出来,手有点颤)那天,我一接到这封信,就知道其中必有故典。你看,笔迹是熟人的,是同衙门的人的,可是不直接的送过来,偏转个弯先送到重庆办事处,又由那里交到这儿的号房,是不是有毛病? 佟继芬一定!是谁的笔迹呢? 佟秘书看着眼熟,可是不能断定是哪个人的。我没那么大的精神去调查。我本想教于科长替我调查一下,可是近来我连他都有点怀疑了! 佟继芬怎么?他不是爸爸一手提拔起来的吗?佟秘书我想,他准知道这些事,可是他一味的敷衍我,不对我说实话!他要八面讨好,不得罪一个人,我明白!佟继芬爸爸给我看看!(要信) 佟秘书你不能看!你要是看过了,恐怕你就连一声爸爸也不再叫我了! 佟继芬是无名信?无名信永远没什么用处!佟秘书这封无名信是个例外,里面说我勾通汉奸,而且有证据! 佟继芬有证据?爸爸,有证据? 佟秘书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你记得你的陶二叔?佟继芬陶平甫叔叔? 佟秘书(点头)他在“那边”呢!他给来过信,问好的信。他虽然是在“那边”,还不忘旧,来信问候我,我不能不给老朋友个面子,所以就回了他一封信! 佟继芬你怎么写的?爸爸! 佟秘书也是问候的话! 佟继芬没说别的? 佟秘书嗯——我发了点牢骚! 佟继芬爸爸,你怎能那么大意呢? 佟秘书继芬,连你也责备我吗?也不了解我吗?佟继芬爸爸,我——佟秘书(立起来)你想想看——这里的家,上海的家,都放在我老头子一个人的肩上!儿女尽管不孝,我不能不作慈父!你的曾祖父,你的祖父,都是进士出身,不能由我这一代败落了家风!我自己作官二十多年,不能在今天丢落了身分,可是我现在连小大英的香烟都不敢吃!我也穿上制服,听人家喊一二也跟着唱党歌,还教我怎样呢?我能不发牢骚?(怒气冲冲的坐下)佟继芬爸爸,先别生气!我明白!我明白!佟秘书都是什么东西,偷拆我的信!而且拿我的信作证据,说我勾通汉奸! 佟继芬我看,没多大关系!他们还能把你怎样了?!佟秘书哈!他们也许借此……反正我决不辞职,决不辞职!有胆子,他们免我的职好了!作了一辈子官,落个免职,我——我…… 佟继芬他们不敢! 佟秘书也不敢说,我简直不认识这个世界了!可是我并不心虚,我自幼所受的家教,所读的书,所经验的官场的人情世故,教我知道自己并没有错处! 佟继芬(忽然一软的坐下,低泣)假若,假若,噢,爸爸,假若他们……咱们怎办呢? 佟秘书继芬,继芬,爸爸有办法!有办法!没有秘书,佟景铭就根本不存在了!我豁出这条老命,去干,去活动!继芬,我会教你看看,丢了秘书,我会来个厅长,或者大机关的处长!咱们有朋友,有资格,有活动的能力!我马上到办公处去,发信,发电报——我的信上电报上的人名官衔,就能把跟我捣乱的小子们吓得发抖!(上。抱着许多东西,如挂面,藕粉,果子露之类)哟,佟秘书,您起来啦?身体怎样?啊!佟小姐,我给秘书由城里带来些(一边说一边放东西)不值钱的吃食,乡下什么也买不到! 佟继芬(忙擦了泪)这是干什么呢,于科长!于科长小意思!小意思! 佟秘书(稍一欠身)谢谢啊!坐!(把信又藏起)于科长(坐)秘书不要紧了吧? 佟秘书说不上什么病,只是心里不痛快!那个姓周的书记呢? 于科长早滚蛋了,前几天我就把他开除了!佟秘书中国将来怎么好呢?这群年轻的是既不读书,又不知礼,何以继承我们这一代的文化呢? 于科长秘书倒不必忧虑,他们活到三十岁以上,就慢慢的懂得事体了! 佟秘书继芬,倒茶呀! 于科长千万别客气,佟小姐!徐嫂又走了?今天下午我就给您送个老妈子来,一定!唉!单是老妈子问题就弄得我头昏眼晕,简直没办法! 佟继芬(借机会出去)我看看我屋里的暖瓶里有没有水。于科长别客气,我们是自家人。 佟继芬先坐一会儿呀,于科长!(下)佟秘书于科长,对秦大夫和那个小看护都怎样处治了?于科长我还没办!可是已经吹过风去,要撤换他们,教他们晓得晓得!他们要是知趣呢,赶快来向秘书道歉,我想事情也就可以过去了!我也实在为难!佟秘书(摇头)不是办法! 于科长我实在为难!噢,秘书,有个相当好的消息!佟秘书还有好消息? 于科长老赵啊,又教我拉回来了!他不是要随秦大夫一同走吗?我对他说,我能给他谋个差事。 佟秘书老赵还会作官吗? 于科长所以才打动了他呀!我说,有钱而没有地位,不但身分低,而且还许有点危险!面子要是钱作的,地位就是钱财的保险柜!我这么一说,他受了感动,决定和咱们合作。这是争夺战,咱们胜利了!我已经借给他一身旧洋服,教他先练习练习。他待一会儿就来看您。 佟秘书于科长,我对这件事不很感觉趣味!于科长秘书,您不用管,把事情都交给我去办,您只要出个名就行了! 佟秘书我的姓名似乎不好和老赵并列吧?我问你,于科长,你知道我近来为什么——于科长等一等,佟秘书,大概是老赵来了。(立,出迎)赵先生,来吧!噢,单小姐,方先生呢? 单鸣琴(同赵上,赵穿着旧洋服)心正上重庆了。秘书,秦—— 佟秘书待会儿再说! 赵勤佟秘书,您看我这个样好看吗?佟秘书嗯—— 赵勤于科长,我受不了这份儿洋罪!(不住的拉领子)于科长谁教你把领带系得这么紧呢?领带是个装饰,不是为勒死自己的!(给他收拾) 单鸣琴赵先生,穿惯了就好了!(指他的口袋)这鼓鼓囊囊的是怎么回事啊? 赵勤洋服的口袋多,我想啊,口袋都装满了东西,才显着阔气,所以把破袜子什么的都塞在里面了!单鸣琴(用力禁止自己笑出来)唉!相反的,洋服的口袋不要多装东西! 赵勤那么要这么多口袋干吗呢? 于科长单小姐,你去,和佟小姐,给他详细的说明一下,好不好? 单鸣琴好哇!赵先生,你来,我细细的告诉你!于科长连怎么握手,怎么抽烟,都告诉明白了他!赵勤我不会吸烟! 于科长有备无患!赵先生,我们在一个星期内,必能教你成个最体面,最有身分的人! 单鸣琴你跟我来,我喜欢教给你!(与赵同下)于科长行了!行了!一定能成功,老赵相当的聪明!佟秘书我不大赞成这个办法! 于科长可是除此以外,咱们别无良策呀!物价是这么高,咱们的收入并没增多,再不设法弄点资本,作点买卖,咱们还怎么活着呢?再说,咱们又都是讲体面的人,不能不交际应酬,一场小牌打下来,就许输上一二百块;心里难过,脸上还得带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来;咱们太苦了!太苦了! 佟秘书苦是苦哇,可是咱们应当另想办法,不能把身分降落到和商人一般儿低! 于科长秘书,您是没看见!我这次上重庆,都看见了!单说咖啡馆吧,一块六,甚至于两块,一杯咖啡;看,夜里十二点,坐着满满的人!再细一看,没有一个公务人员,而都是那能把握住时代的老少男女!不说屈心话,我真看着眼红!老赵呢,有我调动他,他不至于不肯拿钱;我自己呢,又有几年办事务的经验;再加上您的地位名望,我们是百无一失!(坐)佟秘书由作官而发财,名正言顺,自古而然!作生意——于科长可是,秘书,咱们有马上升官的希望吗?秘书,(掏)在重庆,朋友送了我几支炮台烟,我给您留着两支!(献烟) 佟秘书(微笑了笑)一人一支吧!(拿起一支)唉!这支烟引起我无限的感慨!(点上烟)你问我,有没有升官的希望? 于科长(吸了一口)到底炮台是炮台!是,秘书!咱们能有马上升官的希望吗? 佟秘书我先问你,假若现在你的地位有点不稳,你怎么办?于科长那我干脆就作买卖去! 佟秘书假若是我呢? 于科长您?秘书您这几天是怎么了?您怎么老说这种不吉祥的话呢? 佟秘书我——(要掏那封信,又不敢,立起来楞了一会儿)我真不明白你! 于科长不明白我?怎么了? 佟秘书好吧!(又颓然的坐下)没什么事!我只告诉你这一点——假若我丢了现在的官职,我就还是在政界活动,决不另找出路!你的方法多,我的气魄大!是的,我马上就得动手,在我死后的讣文上还不能只印上个秘书!我问你,你说我要往外面发展,譬如说弄个省政府的厅长,怎样? 于科长好哇!您有路子吗? 佟秘书路子是很多,不过——厅长总是外官,而且也许太累,我的身体不行了!还是在京里,弄个司长,比较更合适一点;这,我也有路子! 于科长可是,在您没得到十分把握以前,别先冒险辞职呀!佟秘书决不辞职!多在这里一天,就多能给他们些个难堪;他们不顾面子,我也不便分外的客气!不过,他们要免我的职呢,怎办? 于科长免职?我劝您还是躺躺去吧,您的身体必定是不大好! 佟秘书你一点也不帮助我了?(又要掏信,又不肯)凭你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能不知道? 于科长我知道什么呀?以我的年纪经验说,我只配作您的儿子,这总算说到家了吧?您为什么老跟我这么吞吞吐吐的呢! 佟秘书(受了感动似的连连点头)说的好!好!在官场年久了,我不能不时时处处留神,也许我错想了你!好吧,我的苦痛,我愿自己忍受,不必再说了!我想你不能是个“吃里爬外”的人!好,我只求你一件事!于科长什么事?我必尽心给您办! 佟秘书假若你听见什么风声,要赶快来告诉我;可不准教继芬知道了!我,没关系;她,受不起打击!于科长风声?打击?我一点也不能明白!周明远(上)佟秘书,于科长! 佟秘书你又干什么来了? 于科长(立起来)周明远,你敢在这里胡闹,我教巡警抓你!周明远用不着,我是来给佟秘书道谢!佟秘书去,去,去!我没工夫跟你说话!周明远(仍坦然的)您没工夫,也得听我说完了!于科长不要胡闹!你丢了差事,是你自己的过错,不能怨别人! 周明远佟秘书总多少有点过错!他教给我要面子,讲身分,可是又随便的开了我的差!简直是随便拿人开玩笑!不讲人情,不管真理,你们只有一张比纸还薄的面子!现在—— 佟秘书不要再说,滚出去! 周明远听我说完了! 于科长周明远,你是不是来求点钱,或者还求个差事?周明远我既不缺钱,也不求事!你们以为一个人抹了你们的面子,马上就可以饿死?并不那么容易!佟秘书你这是成心来捣蛋! 周明远我来给你道谢!你开除了我,我倒得着了点好事,塞翁失马! 于科长噢,你得着了好事?(柔和多了)请问,什么好事?周明远我上张司长家里教书去了! 于科长(坐下)噢,不过是教书哇!好了,好了,别彼此耽误工夫,请吧! 周明远我还有点重要的消息,要报告给秘书!单鸣琴(同芬、赵上)哟,周先生!又来请客吗?佟秘书鸣琴,你不觉得难看吗? 单鸣琴那算什么呢?于科长,你看赵先生有个样子了吧?于科长(打量赵)好多了!就这个样出去,你说你是什么委员,都得有人信!(转向周)你请吧,我们还有事!周明远等我报告完了,在张司长家里,我听到了一点消息:大概不久部里有些人事上的变动。 于科长真的? 周明远我永远不说谎话! 于科长怎样的变动?有我的事没有? 周明远叫我慢慢的说!前天晚上,次长,还有好几位重要的人,都在张司长家里吃饭。 于科长可惜,那天我正在重庆! 佟秘书有刘司长没有? 周明远没有。 佟秘书没有?好! 周明远他们说了许多的事,我只听到了一部分。他们说,佟秘书大概—— 于科长怎样? 周明远跟我一样! 众什么? 佟秘书(唇发颤)什么? 周明远恐怕得免职! 众免职? 佟继芬噢,爸爸! 佟秘书继芬!不准这样,周书记,你说完了?周明远说完了! 佟秘书你以为这就可以出了气,报复了我开除了你的仇?我告诉你,我的办法还多着呢!你滚出去!周明远(冷笑,要走) 于科长等一等,周先生,咱们一块儿走,我还要问你点事!(急忙把桌上的礼物收拾起来) 佟继芬(对于)你干什么? 于科长佟秘书的病已经好了,我把这些东西送给别人去,咱们是自家人! 佟继芬呸!不要脸! 周明远噢,于科长,我还忘了说,大概你也——于科长我?我怎么了?我并没说过悲观的话,没勾通过汉奸,怎么有我呢? 佟秘书我的事你知道?你这个八面讨好的人!周明远(对于)你讨好太过了,他们说你是佟党!于科长佟党?(把东西又放下,对佟)您看,我还是您的人不是?您连累了我,还倒骂我?我太冤了!佟继芬你还冤?你怎么不早早告诉父亲一声来呢?于科长以往的事不必提了吧。我有我的难处,我有我的办法,我的官职小,不能得罪任何人!我明知道谁要失败,我还得敷衍他:宦海升沉,哪有准呢?连这么着,人家还说我是佟党,我冤枉不冤枉? 周明远不仅是佟党,你大概还有金钱上的毛病!于科长这是侮辱我!侮辱我!我要是肯赚钱的话,还能这么三分象人七分象鬼的穷相?! 佟秘书(立起来)周书记,你可以满意了吧,羞辱了我这么半天还不够吗? 周明远啊——佟秘书!我,我,要不是前几天你那样对我,我决不会办出这种事来;我,唉!都是为了一点臭面子!(走出去) 佟秘书(微颤着,看他出去,问于)你怎样?于科长您说怎样?噢,咱们既是一同失败了,就还一块儿干吧!您的声望,我的经验,老赵的钱,咱们——佟秘书我没有了声望,什么也没有了!免职就是死刑!于科长怎办呢? 佟秘书你也请出! 于科长好!赵先生,咱们一同走吧?(又去收拾那些礼物)赵勤你先走吧,我再等一等! 于科长那么我先走一步了,咱们家里见!(抱着东西走了两步,又回来)噢,我把挂面给您留下吧,您过两天要是愿意跟我合作,就再通知我一声! 佟秘书你滚!(把挂面扔出门外。于下)鸣琴,你呢?单鸣琴我到城里找心正去,看他有什么办法没有?我看哪,周明远的话未必可信,先别着急!即使他的话是真的,好在免职的命令还没下来,赶快想办法,还能来得及! 佟秘书免职的命令下来,我早就——佟继芬噢,爸爸! 单鸣琴佟小姐,别着急!我上重庆去想办法,大衣我借穿几天啊,改日送来!赵先生,别忘了入股!(下)佟继芬爸爸,免职?能够吗? 佟秘书不要再说那两个字! 赵勤佟秘书,我可以帮忙不可以? 佟秘书(看了赵一会儿)没关系!部长,次长,都是熟人,他们不会把我—— 佟继芬爸爸,就马上去活动呀,别再耽误着!佟秘书我有办法!我马上去!噢,我的头晕!(晃了几晃)佟继芬(搀住他)那,你就先休息休息!佟秘书(坐下)有办法,不忙!不忙! 秦医官(上)佟秘书,什么病?是不是感冒?佟继芬(拉住秦)秦大夫!秦大夫! 佟秘书继芬,小姐的身分!(芬放手)秦大夫,你干吗又来了?佟继芬噢,爸爸,不是单鸣琴把他请来的吗?秦大夫,这到了你该明白表示态度的时候了! 秦医官表示什么?秘书到底有什么病?赵勤不是病,大夫! 秦医官不是病,找我干吗? 佟继芬爸爸的差事……佟秘书继芬,你! 佟继芬噢,秦大夫,你认识两位司令长官,不能给父亲想想主意吗? 秦医官到底是什么事呢? 佟秘书继芬,你要是不顾佟家的脸面,你跟他走好了!佟继芬秦大夫,你能不能带我走呢? 秦医官带你走?你会干什么呢? 佟秘书继芬,你好狠心!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佟继芬爸爸,我——教我怎办呢?好,好,我决不会离开你!佟秘书这就对了,咱们要死,死在一处?秦大夫,我一向看不起你;今天,我求你件事,告诉我,怎样的死才更体面一些? 秦医官秘书是不是热度很高,烧得胡说?(过去,摸他的脉)佟秘书(撤出手)告诉我,怎样自杀好?秦医官我只会救人,不能劝人自杀! 赵勤秘书,怎么为这点事就要投河觅井呢?难道不作官就得死?天下没作过官的人多了!问问秦大夫!秦医官老赵,到底怎回事? 赵勤刚才周书记来说——佟秘书老赵,没你的事,你可以走啦!佟继芬秦大夫,周书记说——佟秘书继芬,我都快死了,还不给我留点脸吗?佟继芬秦大夫,大概不用我说,你也可以明白了,你说我怎么办呢? 秦医官我不明白!我没办法!你们的病,我治不了!佟继芬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呢? 佟秘书继芬,身分! 秦医官对不起,我得走了,我弄不清这都是怎么回事!佟继芬你不能走!(又要拉他) 佟秘书继芬! 赵勤佟秘书倒是真有了难处,秦大夫你帮帮忙!秦医官除了治病,我什么也不会! 佟继芬我怎么办呢? 佟秘书秦大夫,老赵,走吧!继芬,我想起来了,吃安眠药比上吊跳河都更体面一点。继芬,咱们有了办法!佟继芬噢,爸爸!(哭) 佟秘书秦大夫,我想的对不对,安眠药!安眠药!秦医官怎么回事呢? 佟继芬噢,秦大夫! 佟秘书继芬,小姐的身分! (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