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神寂》 第1章 镜·神寂 沧月镜系列结局篇,镜系列长篇奇幻小说的第五部。 破军云焕将心和魔鬼作了交易,他最爱的人是否会归来?海皇苏摩前往哀塔进行了一场怎样骇人听闻的仪式,他和空桑皇太子妃定下的星魂血誓如何解开?云荒已成修罗场,一切的答案都等待沧流历九十三年十月十五日…他将和所爱的人前往归墟,在下一个轮回里重新相聚。而在他的身后,那个庞大帝国正如日初生,光耀四海… 目击众神死亡的原野上 终将开出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题记 一、麾战 沧流历九十三年一月二十日清晨,禁城中传出停止杀戮的金柝声。 在金柝响起的时候,整个禁城爆发出了哭泣和欢呼,所有幸存者的情绪都在刹那间崩溃,因为恐惧和喜悦而难以自已。在禁城城门重新打开的时候,外城的人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发现从内城流出的水上居然漂着一指厚的血脂。 那一场大清洗里,禁城十大门阀几乎被屠杀殆尽。 当时冰族的民谚有云:“岁逢破军出,帝都血流红。” 据《沧流纪》卷五十记载:禁城内十大门阀,在沧流历九十二年尚有“户二十六万二千六百九十四”,到沧流历九十三年初就陡减至“十万八千零九十户”。经过这一次劫难,可以说禁城为之一空,十大门阀从此一蹶不振。 一月二十三日,迦楼罗金翅鸟再度降临白塔之上,展开双翅,发出无比耀眼的金光,笼罩了全城。金光里,破军从天而降,稳稳落在了断裂的白塔上。 三日里,十大门阀经过了惨烈的洗牌重组,分别诞生了新的族长——原本养尊处优、耽于享乐的嫡系大都遭到了无情的淘汰,趁着这千载难逢的时机,年轻勇武的新一代对着族里的长老拔剑相向,仿佛无数只猛虎野兽陡然破笼而出,打破了门第和血统的禁锢,一举夺到了这个帝都的大权。 年轻的勇士们提着首级的站在塔下,准备着破军的召见,长刀上垂落滴滴鲜血。 破军在高塔上对着十位胜利者举起手,邀请他们登上白塔。在新族长们齐齐跪倒,宣誓效忠于新霸主时,整个帝都爆发出了欢呼,响彻云霄的声音里带着颤栗——不知是因为激动,或者是恐惧。 沧流历九十三年春,十大门阀聚于白塔之上,公推破军少将为帝国之主,统领三军九部,总揽军政大事,彻底取消了元老院制度。自此,帝国上下改称其为“少帅”。 云焕在动荡中登上了沧流帝国的最高位。即位后,以雷霆手段迅速采取了一系列措施: 推倒皇城和禁城两道城墙,帝都内外从此融为一体、再无隔阂禁锢,铁城百姓可自由出入禁城不受任何拘束。同时,下令取消门阀等级制度,焚毁所有宗谱家书,各方用人评定不得再以血缘门第为标准,凡有再提“门第”“正庶”字样者,杀无赦; 清点三军,废除原来按照血缘和门第分封的职位,重新按照实力和战功评定战士等级,提拔出了新一批的年轻战士,分别任命为征天、镇野和靖海军团的将领; 重开讲武堂,从幸存者中重新征集人手、训练新战士。特别鼓励铁城中平民踊跃报名参军,凡愿意成为帝国军人的、均分得了一份足够全家生活一年的薪饷;而那一笔数额可观的财富,出自于那几个曾参与过婚典叛乱的大门阀的捐赠——奇特的是这一笔巨款并不是买命钱,要求的反而是速死。 那些叛乱的贵族在辛锥手下已然挨了十日,遭受了各种无法想象的酷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辗转呼号之声达于刑部大狱内外。全其所在一房惊恐万分,纷纷将财产女子全数献出,以求早日了断。然而,云焕对金钱和美女方面却显示出相当的冷淡,在转手将巨额金钱赠与铁城平民后,依然没有大发慈悲赐与那些叛徒一死。 然而,这样的情景只维持了短暂的一个月。 在帝都内部种种斗争基本平息、新的权力分配形成之后,沧流历九十三年二月二十五日日,破军掉转矛头指向了帝都之外、开始着手平定整个大陆四处燃起的烽烟。 三月一日,叶城之战爆发。 征天军团以半数以上的兵力攻向叶城,从空中包围了这座云荒最繁华的城市,同时,镇野、靖海军团也分别从水路和陆路加以支援。一时之间,叶城上空战云密布,连日光都不曾透入一丝一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云焕却并未立刻启动兵端,反而下令征天军团围而不攻,兵力转向叶城周边,连续攻占了随州、潜风、枞阳和琼林等地,拔掉了护卫叶城的四个重要屏障,从而使叶城完全暴露于兵锋之下。并派军在叶城外挖长壕二道,内壕用于围困叶城,外壕用于阻挡援军。 叶城孤悬一地,陷入了危急之中。 城内巫罗与飞廉宣布进入战时状态,派兵接管原本属于商会管理的一切,统一调配粮食布匹等资源,率军万余人进驻叶城外城,同时派人联络云荒各地的帝国驻军,积极准备应战。 然而,虽然将领厉兵秣马,誓要反攻帝都平息叛乱,叶城内部却人心惶惶。东西两市均已关闭,整个繁茂的城市显得一片萧条。巨贾们争相走告,闭门彻夜商谈,为这个城市的未来而担忧。 ——百年前,改朝换代之时的那场惨祸,在此刻重新浮现在了城中商贾心头。 那一场长达数年的战争里,前朝空桑名将西京坚守叶城,誓死血战,长时间的守城之战后,城中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最后,还是惧祸的商贾们暗地里密议,合谋毒杀守军、将叶城献出,以求躲避冰族人的兵祸。 三千御前骁骑军,没有倒在数年的血战里,却倒在了自己守卫的子民手里。 那一次的兵变之惨,令心肠最硬的人也目不忍视。 百年后,当歌舞升平里成长起来的一代几乎忘了战乱的滋味时,昔日的阴影重忽然之间重新降临了——这座繁华富庶的城市,再度来到了同样的十字路口上。 夜色里的叶城一片寂静,没有平日的歌舞升平灯,只有战云笼罩。 巡夜的队伍刚在窗外走过,马蹄声得得远去,苗人少女缩在客栈窗下,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将窗子打开了一条缝,偷偷探出头去。而领队的年轻将领仿佛觉察了什么,霍地回头看了这边一眼,吓得她立刻缩头。 “唉,都已经那么久了,怎么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啊!”破落的客栈里,一个少女跺着脚嘀咕,恨恨的看着右手上那枚戒指——蓝色的宝石光芒黯淡,一闪不闪。 那笙闭上了眼睛,极力想感知到神戒的鸣动,然而,什么也没有。 “到底剩下那个封印在哪里啊?”她开始不耐烦,四处乱转,把客房里的凳子踢得喀喇响,“都困在这里半个月了,哪里也去不了,炎汐也不回来,真是急死了人了!” 真是倒霉,本来顺着皇天神戒的指引来到叶城,然而不知为何一到了此处神戒忽然就失去了反应,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再无动静。她没头苍蝇一样四处找,却怎么也不见弥端,不由失了主意。然而炎汐也有自己的任务,这几日无法陪着她,只是每日里乔装潜行出去,每每深夜才回。 在这一段时间里,叶城气氛日渐沉重,开始破天荒地实行宵禁,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出门也只能看到一条条壁立的街道,根本无从找起。那笙被一个人扔在客栈里,时刻害怕那些冰族的军队会找上门来,又担心炎汐的安危,提心吊胆的过了好几日,渐渐情绪有些焦躁。 星海云庭已经被抄没了,东西两市也因为战火逼近而关闭,这个叶城里几乎看不到还有鲛人活动的迹象——炎汐又能去哪里呢?再这样耽搁下去也不是办法…听说帝都里头,那个魔王已经杀了很多人了。 可一定要找出办法来呀!虽然杀的是冰族的人,但一想到那么多人同时被杀,那笙就觉得全身发冷,感觉北方吹过的风里都带着血腥,令人颤栗。再想起镜湖之下的空桑人和复国军,任是她素来没心没肺、也不由觉得焦急。 第2章 那笙的手用力按在石匣上,密密麻麻的符咒硌痛她的肌肤——裂开一条缝的石匣里,清晰地可以感觉到有什么正在拍打着石匣,试图破匣而出。 “哎呀,真的是他!”那笙喜不自禁,开始凝聚念力。在她的召唤之下,神戒焕发出耀眼的光芒,皇天的力量和匣子里的断肢相互呼应,石匣发出崩裂的声音。 湘却只是在一边看着,眼神复杂莫辨。 “是空桑人的戒指…空海之盟,是么?”湘喃喃,语气里有掩不住的憎恨,“为什么海皇要和这些空桑人结盟?为什么在我们如此血战的时候,他却向宿敌伸出了手?如果早知道他是这样的海皇,就算他救了我的命,我也决不会…” “湘,我和你一样无法原谅空桑人。”炎汐低语,神色肃然,“但是要获得自由、光靠复国军的力量不够——只能暂时和空桑人合作,赶走冰族人,才能回到碧落海。” “呵,”湘无声地笑了笑,被毒素侵蚀的脸扭曲可怖,“我才不要空桑人给的自由!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要接受空桑人的援手!” “…”炎汐知道她心里怀着深刻的怨恨,根本无法化解,一时也无话可说。顿了顿,低声转开了话题:“放心吧,如意珠已经交到龙神手上,龙神恢复了昔年的力量…湘,这一次你居功至伟,复国军所有战士都应该向你致敬。” “那又有什么用?我们付出的代价,并不是敬意可以挽回的。”她哑声道,空洞的眼里有深深的哀伤,喃喃,“寒洲死了,我也是残废之身…留一口气、只为看到回归碧落海的那一天罢了。” 炎汐轻拍她的手背,低声:“放心,会看到的…会的。” “哈,好了!”此刻,那笙在那头惊喜叫了起来,皇天光芒如同闪电一样割裂了昏暗的室内,手里的石匣铮然碎裂,符咒成为齑粉。里面封印了百年的东西掉落出来,凌空抓住了那笙的衣襟,晃晃荡荡。 霍图部一行人一起发出惊呼,看清楚石匣里封印的却是一只断肢。 “臭手,臭手。”那笙忙不迭的将它捡起,“听得到我说话么?” 那只左手屈起手指,比了一个大功告成的动作,然后转过方向,对着霍图部人做了一个感谢的手势:“多谢了,叶赛尔。” 那个声音忽然响起在空荡的密室内,让所有人愕然——断手会说话? “咦?你…认得她?”那笙看着断手,也是诧异。 然而真岚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顿了一顿,只是开口:“各位,叶城陷入重围,朝不保夕,决不能久留。否则战端一开,更难脱身。” 他对室内所有人道:“我们必须迅速离开这里,趁早脱身。” 在石匣破开的一瞬,无色城里坐在光之塔下的人睁开了眼睛。 “怎样?”白衣的太子妃在他身侧,担忧的低声问,“叶城那边的封印如何了?” 真岚长长舒了一口气,抚摩着空荡荡的左袖:“还算顺利…虽然耽搁了一段时日,但终究还是让那个丫头给找到了——这次,依然要多谢复国军。” “我们也得去一趟复国军大营,一是要面谢海皇和龙神,”真岚站起身,将身侧佩剑拿起,神色肃穆,“二是叶城之战不日爆发,云荒动荡,少不得一场大战——破军力量骇人,任何一方都无法单独将其压制,空桑和海国得商量个对策出来才是。” “说得是。”白璎起身,为他披上外袍,“让红鸢跟你去一趟吧。” 真岚动作停顿了一瞬,却只是淡淡:“也好。你留在无色城,回头我告诉你情况。” “嗯。”白璎仿佛想说什么,却终究无语。 待得从复国军大营出来,水色苍茫,竟似一眼看不到头的迷雾。空桑一行人从大营里被送出——这一趟拜访,竟是连金帐都不曾入半步,更不曾见到苏摩或龙神。 “抱歉让皇太子走空一趟。龙神前往泽之国了,”炎汐不在,出来送客的是碧,言语温和——或许因为和飞廉相处长久,这个鲛人战士对于外族的敌意减弱很多,并不似营中长老们一样食古不化,“至于海皇…非是故意失礼,他现在真的是谁都不见了——因为伤病的关系,只有巫医和女祭才能进入金帐。” “看来海皇在白塔一战后,还真的伤得不轻。”真岚站在营口的白石阵里,低首想了片刻,笑,“也罢,请他好好养伤——听说复国军在泽之国遭到了攻击,我会令西京和慕容修多加留意和协助——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多谢皇太子。”碧微笑。然而,毕竟是面对着千年的宿仇,尽管彬彬有礼,眼神依然拒人千里,“龙神已经率复国军前去泽之国,想来那里的局面可以得到控制——还请皇太子放心。” “如此,有劳了。”真岚点头,回身招呼同来的赤王,“红鸢,我们走罢。” 然而回首之间,两人却齐齐吃了一惊。 赤王红鸢站在大营门口,迟迟不动,回头看着金帐的方向,整个人的神色都明显不对了——金帐里寂静无声,只有馥郁的药香弥漫,隐约可见里面操劳的人影。也不知道望了多久,在赤王回过头来的时候,真岚清晰的看到有一道泪痕从她眼角滑落,旋即在水中消散于无形。 “走吧。”红鸢回过神,匆匆走来,抬手掩饰地拂过眼角。 真岚没有说话,只是对着碧微微颔首告别,随之转身离去,留下对方若有所思。 “怎么?”走出了一箭之地后,他才开口,问自己的下属。 赤王没有说话,只是咬着嘴角、低头匆匆赶路,仿佛想及早离开这个地方。她红色的长发在水里漂浮,仿佛美丽的水藻,冥灵的身体是虚幻的,就像融化在这无穷无尽的水中一般,透明得宛如不存在——然而,他却知道她一直在流泪。 “治修。”在走入无色城后,他终于听到她吐出了两个字,然后崩溃般的跪倒在了光之塔下,泪如雨下,“治修…治修!” 他们分道扬镳已经百年,她已然死去,本以为沧海桑田也再不相逢。 然而,今日她的眼角、却捕捉到了那个铭刻于心中的影子。然后两个人就仿佛忽然化为了石像,在水底长久的伫立,静静凝望彼此,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手捧药盏准备进入金帐的那个医者…竟是治修。 金帐里,红衣的女祭听着外面声音慢慢远去,脸上浮出复杂的表情。 “海皇,真的不见他们?”溟火低声,声音悲悯,近似于叹息,“在彻底的离开之前,总要把想说的说出来…哪怕只说一句。” 水底的潜流缓缓荡漾,让榻上之人的长发如同水草飘拂。那种灰白色还在蔓延,仿佛有某种无可阻挡的衰败力量由内而外发挥出来,活了一样,渐渐从发根到发梢,将原本闪着锦缎般深蓝光泽的长发染成霜雪。 “不必说了。”海皇躺在深陷的鲛绡里,面容宁静而颓败,如一朵在落日下凋零的花。一切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谢,唯有眼里的光亮一如昨日,令人想起那种倾覆天下的美。 他的声音轻而冷,宛如风吹浮冰:“如果百年前的一跃还不能说明,如果百年后的星魂血誓还不能说明——那么言语又有何意义? 他侧过头,冷冷地微笑:“我们不是一路人,但毕竟相逢过。那就够了。” 是的,百年前,在乱世黑夜的河流上,他们曾短暂的相逢,却转眼各奔东西。但相遇那一瞬、两人之间映射出的闪电般的光亮、不仅照耀了彼此,更映入了云荒的史册。 “苏摩…记得的忘记。”百年前,坠落天宇的女子在他耳畔轻声嘱咐。 可惜,他并未能够遵守。 如果真的忘记就好了…如果一别后便是两两相忘,他就不会再在百年后返回云荒,也不会卷入这样的乱世急流之中,更不会再和她和她丈夫相逢,合纵连横,引出诸多恩怨…也不会象如今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提前衰朽腐烂。 第3章 双方仿佛都横下了一条心,必欲死争叶城。 金色的迦楼罗悬浮于帝都上空,任凭战云翻涌,依然一动不动。 攻城战斗于午夜打响,战火映红了叶城的天空,隆隆的炮火震得大地动摇,城里所有百姓都彻夜未眠,收拾了细软,合家躲进地窖,惊惶地探头观望战况。 “哎呀,完了!”一个满头珠翠的中年妇人缩回头,脸色吓得煞白,“老头子,他们打进来了!他们打进来了!” “胡说什么!”旁边的中年男子一把将她拉回,紧张,“哪有那么快!” ——飞廉少将所率的征天军团一直部署在叶城外围,和帝都派出的九天军团刚刚开始麾战,应该没那么快就被攻入市内之理。 然而,在妇人刚刚把头缩回时,头顶就传来了剧烈的呼啸声,黑暗压顶而来! 妇人失声惊呼,和丈夫一起抱着头缩在地窖一角,感觉那阵忽然而来的飓风从头顶上空卷了过去,将屋顶上的瓦片揭落大半。妇人惊慌的将脸贴在地上,眼角的余光里,她看到了一道银色的光芒,宛如流星一样掠来,贴地一闪,旋即拉高而逝。 怎么…怎么回事?风隼怎么忽然来到了内城,仿佛在追什么一样!旋即,她便听得西南角上镜湖入口处一片喧哗,灯笼火把映得半座城都通明,不由心下惴惴,嘀咕:“难道,难道又是哪个富家出事了?” ——近来城中民心惶惶,鉴于百年前那一场兵祸的教训,不少巨富人家在战端刚起的时候便弃城出逃,留下的多半是妇孺老幼。城中空虚,巫罗大人和飞廉少将忙于备战,对城中日常事务也疏于管理,奴隶造反、打掠富豪之家的事经常发生。 “看来这场仗还是早早别打了才好,投降了帝都不就算了?”丈夫在耳畔喃喃。 “杨公泉,都怪你这个死鬼!”风声过去,妇人只觉一股怒气从心而起,一指头戳在了男人的脑门上,“好好的桃源郡不住,有了一点钱,就想着搬来叶城花天酒地!——你看你看,现在可要连累我一起死在这儿了!” 男人被她尖尖指甲戳得满脸红印子,却一味陪着笑脸:“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但夫人不必担心:我们两口儿一贯命大,定能躲过这场灾祸。” “躲过了,就趁早搬回桃源郡去住!”那个妇人忿忿骂,“由得你把我们黑心昧来钱都投在叶城那些婊子身上去么?” “是是,搬回去,搬回去。”男人只是低着头陪笑,忽地面上一僵。 ——背后一阵冷风吹来,令他打了个冷战,不由得回过头去。只见背后地窖的门竟已无声无息地开了,一只手在窗棂上一拉,一个黑色劲装的人从门外跃了进来,顺手把剑压在了他的咽喉上,低声:“别叫——借你家地窖用一用。” 妇人吓得颤栗,瘫软在地无法回答。 那个闯入者全身浴血,长发散乱,显然方才刚刚死里逃生,剧烈地喘息着,脸色苍白,颊边还带了几处剑伤——而那眼睛,竟是碧绿色的。 鲛人?!妇人嘴唇颤了一下,硬生生止住了冲到了口边的惊呼。目光定定地看在闯入的另一个人身上。那是一个异族少女,仿佛受了伤,被那鲛人半扶半架着进来,毫无生气地倚着他后背。 血!成滩的血从她垂落的指尖滴下! “两位爷…”妇人几曾见过这等场面,几乎颤不成声,“我们只不过是从桃源郡刚搬来的,比不得其他人家,家里没什么可以抢的。” “你们不必害怕,”来人身上的肃杀之气渐渐收敛,放下了剑,低声,“我不杀人——有伤药和绷带么?”他用肩膀顶上了地窖的门,将背上的人小心地放下,焦急地低声开口,“我的同伴伤得很重。” “好…好,我就去找。”那妇人连忙点头,踉跄而去。 “那笙,那笙?”来人伸手扶住了昏迷中的少女,俯身附耳呼唤对方的名字,神色极为焦急。那个少女全身浴血,左手自肩至肘被什么东西一刀砍开,鲜血泉般地涌出,散乱的长发披满了脸颊。 妇人不一时便回来,手里拿着一卷纱布和几盒药膏,小心翼翼:“只找到这些了。” 刺鼻的血腥让人头昏目眩,那笙躺在炎汐的怀里,死去一般一动不动。寂静中,只有听到血一滴滴滴落的簌簌声。炎汐扶着她,将药小心翼翼地抹上,却很快被如注的血流冲走。 他只觉血往上冲,大脑一片混乱,几乎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 ——他没有想到,在离开叶城时居然会遇到这样突如其来的麻烦。 战争恰恰在今夜爆发,完全打乱了他们这一行的撤退计划。整个叶城戒备空前的森严,根本不容城内外有丝毫出入的机会——按照原计划,他们一行本来准备由水路偷偷返回镜湖,却不料在入水口已然密布重重机关,一踏入便被发觉。 他带着那笙狂奔,躲避着天上地下无处不在的追兵,一路血战。在逃回内城的时候,他们和叶赛尔一行失散,闯入了这座相对僻静的宅院里。 “那笙,那笙!”炎汐看到血无法止住,心下焦急万分,用力摇晃她的身子。 昏迷的少女终于透出一口气来,悠悠转醒,眸子却黯淡无光。她尚未完全睁开眼睛,双手便吃力地抬起,将怀中护着的一物抱紧,脸上露出宽慰的表情:“还、还在呢…没丢…那就好了…” “那笙,那笙,”炎汐顾不得她怀里的东西,只低声,“你怎样?” “我…很好,”那笙轻声回答,身子却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栗,“你不要担心——快、快把东西…拿回去给他们。只剩下这只手…便大功告成了。” “先别管这个,”炎汐看到她伤口血流不止,“先治好伤。” 他用绷带紧紧束住她左臂上方,减少伤口中的血流,然后再度把药物敷上去,用纱布裹上,按压不放——温热一层层从透出,直抵掌心。他不敢低头去看,只觉手中很快就有鲜血的湿润。那一道风隼凌空发出飞箭而造成的伤,不知为何竟分外的严重。 “好冷…好冷。”那笙止不住地颤抖,炎汐连忙伸出手,也不管尚有外人在侧,便将她紧紧揽在胸前——却忘了鲛人冷血,无法给对方丝毫暖意。 “都是我不好,”她喃喃,脸色灰白神情沮丧,“不该这么不小心,触动了水下的网铃…回头乱跑,又被城上戒备的军队发现…太没用了…” “不关你的事,”炎汐低声安慰,“谁都不知道今晚他们会提前开战。” 那笙仿佛还想说什么,但脸色青灰,嘴唇微微颤动,竟似乎连开口的力气都没了。她靠在炎汐怀里,呼吸细而急,半晌,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昏睡过去时,她却忽然睁开了眼睛,仿佛攒足力气一样,清晰而急促地开口:“快,快把东西送回去吧——都已经开始打仗了,得把臭手的身体拼回去!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了。” “不行,”炎汐断然摇头,“现在把你扔在这里,肯定没命。” “我、我才不会死在这里…我还要跟你回碧落海呢。”那笙声音微弱,“可你是战士啊…你、你要先完成你的任务。如果不快点设法通知那边,前来接应,我担心叶赛尔、湘…她们几个,也都会出事。” “不行。”炎汐喃喃,声音却渐弱。 孰是孰非,孰轻孰重,判断起来并不难,然而做到却谈何容易? 两人焦急地说服着彼此,眼里根本看不到别的——自然也没有发觉,那一对虚与蛇委应付了他们半天的夫妻正趁着他们分神,悄然地靠近地窖门口,准备夺门而逃。 “哎呀!”当先出门的男人忽然发出一声惊呼,仿佛被什么绊了一下,一头从台阶上倒栽下来,压得紧跟后面的老婆躲避不及,一同骨碌碌的滚回了房间里。 第4章 战事骤起,一切从权。叶城顿时从一个繁华商业都市变成了战时指挥处,巫罗的府邸也被借用,除了安置内眷的后园依然关闭外,前厅变成议事厅,花园变成了马场,不时有军队出入禀告战况,平日醉生梦死穷奢极欲的地方,此刻充斥着烽火的味道。 飞廉在堂前下马,将马鞭扔给旁边侍从,一路往里走去。 “禀少将,这些就是抓住的奸细!”士兵领着他来到内庭,指给他看庭中一串用铁镣铐在一起的男女,“他们首领是一个红衣的女人,巫罗大人正在提审。” 飞廉只看得一眼便露出诧异的表情:“分明是西荒来的牧民,怎是复国军奸细?” “禀少将,这一群西荒的贱民昨晚试图带着一个鲛人复国军逃跑,被守卫发现了,大伙追了半座城才擒获。”士兵恭谨的回答,“巫罗大人提审了半日,反而被这群贱民惹起了火气,下令除了留下那个首领继续拷问之外,其余人明日便斩首。” “斩首?”飞廉蹙眉,微有不快,“如今城里都已经这般局面,为何还要追索什么复国军?大敌当前,这些事情容后再说也不迟。” “禀少将,”士兵低下了头,有些胆怯,“巫罗大人说,正因为局面混乱,所以要从重从速平息一切动乱的苗头——早早杀了,免得后患。” “…”这种漠视生死的话令飞廉心中一阵不舒服,然而此刻毕竟不便当众驳回。他看到人群里还有一个少年,不由不忍:“这个呢?——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就是大人犯罪也不至于牵连到要斩首吧。” “谁要你这个冰夷来假慈悲!”话音未落,那个少年却直起了脖子破口大骂,“老子我是堂堂正正男子汉,你他妈的才是乳臭未干的孩子!” “阿都,”旁边一个身形高大的汉子低声厉叱,“闭嘴!” “我才不!”那个少年直直盯着飞廉,“冰夷走狗,有种咬死爷啊!” 被贱民如此辱骂,在冰族看来是极不可容忍的事情,不等少将表态,身边的侍从“铮”的一声拔刀出鞘,便想要割下这个沙蛮子的人头来。飞廉却并未被激怒,只是伸过手按住了侍从的手,摇了摇头:“算了。” 他侧过头问左右:“那个鲛人复国军在哪里?” “禀少将,关押在侧厢,”士兵躬身,“巫罗大人已拷问完一轮了。” “为何分开关押,不在庭中?”他匆匆走向侧厢。 士兵迟疑了一下,讷讷:“那个鲛人伤得太厉害,生怕铐在露天里立时便死了。” 已经走到门口,忽然间仿佛觉察出了什么,飞廉怔了一下,在门前顿住了脚。迟疑了片刻,对身侧的士兵道:“你先退下吧。” “是。”士兵告退。 门在身后阖上,房间里便重新陷入了昏暗。 他听到有人在帘幕背后细微的呼吸,声音急促而凌乱,血的腥味弥漫在房间里,伴随着另外一种他熟悉的味道。飞廉的眼神在黑暗里急遽的变化着,拂开了垂落的帘幕,悄无声息的走了过去,却并没有点灯。 黑暗里,他感觉到角落里有人簌簌动了一下。 “不要害怕,”他在黑暗里俯下身,按住了那个尝试挣扎的影子,“是我,湘。” 那个黑影瞬间全身一震,不再挣扎。仿佛也认出了前来审问她的冰族军人是谁,她全身开始微微的颤抖,却不是因为恐惧。两个人就这样在昏暗的室内相对静默,不发一言。 “飞廉?”长久的沉默后,对方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难听。 “是我。”他长长吐了一口气,直起身来,到桌边燃起了灯。光线明灭映照着他的脸,征天军团的少将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鲛人傀儡,眼神复杂莫辨:“没有想到还能在这样的情况下遇到你,湘。” ——然而,话音未落他就惊在当地。 那是湘?那个鲛人根本看不出丝毫原来模样,简直就像被浸入过炼狱的火焰,全身上下没有一寸肌肤完好,那些可怕的溃烂痕迹虽然已经弥合了,但却密密麻麻布满了她的全身,让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地狱火焰里挣扎呼号的幽灵。 更可怕的是,那些旧伤之上,又层层叠叠布满了新的伤口,血肉翻卷,形态可怖。整个人已经看不出面目,就如一个血人。 地上的人哑声苦笑:“难为你还认得我。” 飞廉被那样可怖的外表惊住,半晌才缓缓苦笑:“润肌膏的味道…没想到云焕还真的把那个东西交给了你。” “…”湘不易觉察的震了震,想起很久以前、在她和云焕搭档前往砂之国时,眼前这个人把一盒防止肌肤开裂的药膏扔在云焕的衣襟上,千叮万嘱,要同僚一路照看好这个鲛人傀儡。她坐在破军少将的身侧,将字字句句听入耳中,脸上装出一副没有神智的漠然的模样,心中却情绪如沸。 ——那时候她早已知道,这一趟西荒之行之后,再也不能回到他身侧。 然而,宿命居然留了她一线生机,让他们再度于此地相逢。那一瞬间,复国军女战士眼里倔强不屈的亮光黯淡下去,低头不再看他。在所有冰族面前,她都可以傲然鄙视,唯独眼前这个人不可以——她无颜见他。 “我以为你死了,”飞廉低声,追溯,“云焕回到帝都后汇报了一切,说你是复国军安插的卧底,试图盗走如意珠,结果在逃离时死在了赤水里。” “呵,”湘忽地发出冷笑,“他隐瞒了很多东西…哪有这么简单。” “我知道,”飞廉摇了摇头,“后来发觉如意珠是赝品,事情就急转直下了。” “如意珠?”湘忽地冷笑起来,声带毁损的笑声嘶哑可怖:“知道么,你们拿到的如意珠,其实是这个!”她霍地抬手,指向自己空洞洞的眼眶,神情骄傲而绝决。 飞廉怔住,看着那空洞洞的深陷的眼睛,眼里露出震惊、敬畏和怜惜交织的表情。 “何苦…湘,何苦,”他喃喃,“我那样信任你,你却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你不会明白,”湘看着他,独眼里露出讽刺的笑来,“飞廉少将,巫朗一族的公子,你不会明白的——对我们来说,无论做人还是做鬼,都要比给你们当奴隶强!” 飞廉霍然回身:“所以,你们就可以肆无忌惮的背叛和利用爱你的人么?” 湘被他不同寻常的语气镇住,微微一怔——共事那么多年,她从未见过温文儒雅的飞廉有过这样的表情。他的眼里有痛彻心肺的神色,一瞬间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碧的事情…你知道了?”许久,她才轻轻问了一句。 飞廉短促的低笑了一声,不再作答。 湘在黑暗中绞紧了手指,低下头去,感觉手指微微颤栗——复国军勇敢无畏的女战士,第一次有了不敢直视别人眼睛的时候,只在黑暗里沉默。 “杀了我罢。”她终于开口,“我什么也不会招供的。” 第5章 叶赛尔在街上狂奔,背后远远的有急促的马蹄声逼近。她奔跑得不知方向,意识一片空白,狂奔中,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掩着胸前碎裂成一片片的衣襟,耻辱和羞愤的红晕依旧在脸上未曾褪尽。 “我跑不动了…”狂奔了一个时辰之后,她的体能到了极限,再也无法支撑。她在一条巷子中停下来,用手撑着墙壁剧烈喘息,脸上没有丝毫血色。 “神,不要管我了…”她用力甩着手,试图将那只一路紧紧握着她手腕的断手放开,“我实在跑不动了…那些、那些追兵就要来了…您快跑吧,如果被那些人抓住的话…” 叶赛尔背身抵上门,靠着墙壁剧烈地喘息,看到紧紧握着她手腕的断手——正是这个从石匣里出来的手在千钧一发之际出现在巫罗府邸,顺手拔出挂在床头金钩上的弯刀,对着将那个压在她身上的猪猡狠狠刺了下去。然后带着惊魂未定的她从巫罗府邸里狂奔而出,一路逃到了这里。 听到她这样的话,那只手却微微一震,忽然间仿佛有幻听出现——快跑,真岚,快跑,如果被那些人抓住的话…如果被那些人抓住的话… 那样熟悉的声音仿佛在脑海里回荡,穿越了长久的光阴而来,带了遥远的暖意。 那只手忽然紧了一紧,她被猛扯了一把,踉跄进入一间空置的民居。就在那一瞬间,背后的巷子口已经出现了追兵的身影。 这宅子的主人大概为了避兵祸,已经逃离了叶城,只留下一个华丽的空壳子。 “神…神啊。”她看着石匣里的那只手,喃喃,“您…不要管我了。” 然而那只断手却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忽然间,她耳边听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陌生的声音,镇定而不容置疑:“等下他们一走,你就去西市附近的尚书坊——有座门上贴着一对送财童子的院子。”那只手一边警惕着外面,一边迅速地说着:“你去那里和那笙他们汇合。” 那种语气不容决断,叶赛尔看着这只会说话的手,敬畏地点头。 “快躲好,”听得外面的马靴声已经近在咫尺,那只手比了一个手势,“他们一走,你就逃!” 还不等叶赛尔明白他准备干吗,只看那只手在地上迅速地划出一个极其复杂的符咒,然后低低喝了一声,放平手掌按在了正中——只是一道光起,凭空便出现了一袭红衣。 “啊?”叶赛尔再也忍不住脱口惊呼。眼前已经站着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女,那个幻化出来的红衣人,居然有着和她一模一样的外貌! 真岚变身为女子,拉开了门往外就走,低喝:“快走!” 红衣一闪,投入了门外寒冷的空气里,一路狂奔而去。红衣耀眼,追兵们立刻发现了这个目标,发出了一阵喧哗,脚步声纷纷随之远去。 叶赛尔咬了咬牙,再不迟疑,从后门悄然离开,奔向那个指定的地点。 在进入瓮城后,眼看就要追上那个女子了,然而道路一弯,转过去却立刻失去了目标。追兵们大惑不解:瓮城和外城部署着众多军队,这条路又没有其他分支,两侧壁立,那个红衣女子穿着如此显眼,怎么可能凭空忽然消失? 瓮城里一片血污狼藉,日前的攻城战留下的尸体尚未清理干净,断手残肢横陈满地。冰族军队向来律令森严做事严谨,不惜搬开了整座尸山,冒着血腥味一个个的翻过来查看,却始终没发现要寻找的人。 “难不成真的会飞?”队长喃喃,诧异地翻检着死尸。 ——不信神鬼的冰族人、在此刻最大的想象力也只是如鸟类那样飞走,却始终没有想到这个人正好好的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该死的臭娘们!”翻遍了一条街,染了满手血腥还是一无所获,冰族战士心里的愤懑到达了极点,用刀枪在尸堆里乱戳一气,“回去请求少将把她的同党一个个都吊死在城头上!看这个臭娘们还敢不敢继续逃,敢不敢继续和我们作对!” 在那一队人马一无所获地离开后,尸体堆里一只手悄悄伸了出来。 扒拉开了那些压在上面的沉重尸首,以指代步、一溜烟地沿着墙根哒哒跑远。 等混迹在沿路的尸首堆里、回到杨公泉那个小院里的时候,天色已经是下午。 叶赛尔和那笙已经是急不可待的等在了那里,看到地窖门开一线,立刻就跳了起来。断手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几个人平静:“好了,现在暂时安全了——大家在这里等到天黑,空桑那边会来救我们出去。” “哦,太子妃姐姐会来么?”那笙欢喜,“那就太好了!” 叶赛尔休息了一段时间,显然体力渐渐恢复,神智也冷静下来。然而她却坐立不安:“不行,我不能再呆在这里了…我要出去。” “什么?外面很危险,你出去就是送死,绝不可以!”那笙吃了一惊,连忙阻拦。 “是的,现在请你暂时忍耐。”炎汐也抬起了手臂,拦住了红衣女子。 “忍耐?我弟弟,我的族人都还在巫罗那里!我怎么能扔下他们不管?明天他们就要被杀了!”叶赛尔霍然站起,“我是他们的族长,一定要回去救他们的!” 她回头看着盘在一旁不说话的断手,恭谨地单膝下跪:“我一直相信天神的预言,无论怎样颠沛流离也保存着这个神圣的封印。我们相信,当把它交给这位佩戴皇天的少女时,宿命便将改变…” “可是,我们信奉神的旨意,却更无法舍弃自己的族人,”她抬起了头,眼神决然。 在她站起来的时候,那只一直沉默的手忽地动了。只是指尖一动,便将红衣女子定在了当地,叶赛尔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动弹半分。 “我不能让你去,”真岚的声音不容反驳,“去了就是死。” “神,可是您为什么要管我死活呢?!”叶赛尔不甘而愤怒,眼里含着泪水,言语之间渐渐失去了冷静,“在我愿意选择和族人同死的时候,你为什么还要阻拦我呢?霍图部的人,大漠上的儿女,没有一个可以忍受这样苟且偷生的活下去!” “是的,是的…我知道,”真岚却是毫不动容,“因为我也算是半个霍图人啊。” 叶赛尔一惊,却听到那只手继续说了下去,声音沉郁而坚定:“百年前,我眼睁睁看着许多霍图部的人死在我的面前,包括我至亲至爱的人——所以百年后,我不希望这一幕会在我眼前再度重演。” 那笙愕然地看着那只断手,那一刻,这个向来洒脱开朗的声音里带着某种沉重的东西,令她听了感到心下难过。 “所以,叶赛尔,我不希望你再去送死,”断手发出了一声叹息,“不过,我向你保证——今夜我们走之前,会把你的族人都一并救走。” 那只断手重新向着地窖门口走去:“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巫罗府邸打听消息。” 飞廉是被外面的惊呼声从侧厢里引出来的,湘方才叙述的一切还在他脑海里回荡,那种种激烈低回的情绪在胸臆里激荡,令他微微的感到恍惚,忽然间觉得眼前叶城动乱的一切都仿非真实。 第6章 “不,那里有天险可守!”狼朗却眼神灼灼地盯着他,低沉地吐出了几个字。 飞廉一震,仿佛想起了什么,久久无语。 湘方才的追述还在耳畔回荡,激起连绵的幻象——冥冥中他仿佛可以看到那个人在漫天的风砂中崩溃,用血肉模糊的手拍打着厚重的石壁,苦苦哀求。那个石门背后,幽冷的泉水里,埋葬了他毕生再也无法获得的至爱。 初起的暮色中,征天军团的少将转过了身,面向西方尽头喃喃—— “是的…古墓。” 三、诀别 夜色笼罩了云荒,冷月从慕士塔格背后升起,渐至中天。 月影与白塔投影在水面上重叠,无色城在那一瞬间打开。 “各部就位,准备出发!”白璎手握缰绳,在天马背上抬头看着头顶的月影,吐出了命令。冥灵军团纷纷翻身上马,腾出了水面——一时间,影影绰绰的冥灵军团遮蔽了月光,宛如夜幕里腾起虚幻的云团。 “太子妃。”一袭红衣来到她的马前,仿佛想要说什么。 “赤王?”刚准备随军出发的白璎勒马转头,有些诧异,“此次赤之一部留守无色城,赤王不必跟随。” “属下知道。只是…”红鸢点了点头,眼神犹疑,欲言又止。 “怎么?”白璎敏锐地觉察出不对,然而千军待发,对方吞吞吐吐,她也没有时间继续仔细询问。 “等回来再说如何?”她勒转马头,对红鸢微一点头,便绝尘而去。 赤王站在原地,望着白衣女子腾空而上的身影,将紧握的手松开,叹了一口气。算了…算了。还是等太子妃回来再说吧,此刻若说了海皇的病情,也只是白白扰乱她的心思而已。 她沉吟许久,直到那些人马都已经去得看不见踪影,才转过头悄然离开了无色城。 明月在头顶荡漾,流光宛转,清丽如雪。隔了万丈的水面,上面的一切都仿佛浮光掠影般捉摸不定。赤王走在镜湖水底,看着水上影子一样的人世,不由有些痴了——世上的种种变迁,其实也就像浮云在水面上投下的影子那样变幻无定吧? 忽然间,百年来的每一个细节都浮出了记忆,死去多年的赤王站在水底,月光从头顶射落,清冷的辉光穿透了她空无的身体。在这样的光与影中,她记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张了张口,一首多年来从未再唱过的歌,就这样低低从唇中吐出—— “纵然是七海连天 “也会干涸枯竭, “纵然是云荒万里 “也会分崩离析。 “这世间的种种生离死别 “来了又去,—— “有如潮汐。 “可是,所爱的人啊… “如果我曾真的爱过你 “那我就永远不会忘记。 “但,请你原谅—— “我还是得不动声色地继续走下去。” “红鸢。”一曲未毕,便听到有人低唤她的名字。 触电般的回头,看到的却是丰神如玉的鲛人药师。海皇的巫医同样悄然地离开了复国军大营,来到了无色城外,走向了少时深爱过的女子——自从在镜湖大营出乎意料的重逢以来,这些日子他们秘密的来往,仿佛回到了百年前热恋的时候,不顾一切。 歌声还在水底回荡,他静静凝望着她,仿佛是在凝望着许多年前那个美丽的赤族公主。 “治修。”她轻轻答应,伸过手去,和他悄然相扣。 他右手虚握成拳,让冥灵女子的手在自己掌心保持着宛若真实的形态,眼里各种复杂的情感如同潮水般涨落不定——是的,百年前各奔前途后,他们都不动声色地继续走了下去,为了各自的信念和族人战斗,一路谁都不曾回头。 但是,却没有想过在那样长的道路之后,居然还能在这一刻再度相逢。 冷月的辉光照射到水底,清冷的光芒中,冥灵女子静静依偎在鲛人药师的怀里,两人的身体都是冰冷的,然而却有热情仿佛地底的火一般燃起,再也无法扑灭。赤王埋首于初恋情人的怀里,无形无质的泪水、接二连三的滚落面颊。 许久许久,各自无言。 “红鸢,你告诉太子妃了么?”终于是治修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红鸢微微一震,叹息了一声:“没有。太子妃今晚要带兵前去叶城,将皇太子殿下的最后一个封印迎回无色城——海皇病重垂危,这样的消息若让她得知必然会心神大乱。我想还不如等她归来,再找个机会宛转告知。” “是么?看来这就是命数啊…他们终究无法见上最后一面。”治修却是苦笑了一声:“如今不说也罢了,因为海皇已经走了。” “走了?”红鸢大吃一惊,显然是以为不祥之意。 “不,是真的走了。离开了。”治修喃喃,抬头看着极远的方向,眼神莫测,“还是不要再和太子妃说这件事了…因为今日傍晚,海皇已经和女祭离开了大营,去了哀塔。” “哀塔?”红鸢诧异地抬头,“就是你们一族的圣地么?” “是啊…怒海之上,号称‘转生之塔’的哀塔。”治修仿佛也在回忆着什么,喃喃,“海皇和谁都没有商量,只留了一封书信,就突然去了那么远的地方…” 哀塔,不仅是鲛人的圣地,也是上古云浮人的圣地。 传说中,每一个云浮翼族在未成年之前,都会在仪式中被祭司抬上塔顶扔下。在急速的坠落中,让凛冽的天风和心底的恐惧吹开翼族少年背后的双翅,能在落地之前展翅飞起的、都成了真正的云浮人。而那些无法完成“展翅”过程的,就这样活活地摔死在了海面上。所以,这座见证过上古无数翼族第二次诞生过程的黑塔,就被称为了“转生之塔”。而在云浮人离开云荒大陆后,哀塔却延续了下来,成了海国鲛人的祭祀海和天场所,由女祭终身在塔内供奉着龙神。 “海天之战后,哀塔不是已经荒废了么?”红鸢不解,“你说海皇的身体已经极其衰弱,在这个时候,他又怎能进行万里的跋涉?” “不知道。海皇做事从来让人猜不透。”治修的眼神空茫起来,神色复杂地低语,“红鸢,我有一种预感…我觉得苏摩陛下不会再回来了。或者说、回来的,也不会是原来的海皇。” “什么?”红鸢一震,霍地抬头看着他,“海皇会死?”http:/// “天人尚有五衰,海皇又怎能永生不死?”治修摇了摇头,叹息,“何况这一次白塔顶上和破坏神一轮交手后,海皇的伤势非同小可,眼见得也只是拖延时日罢了——以他的性格,又怎能容忍自己在病榻上奄奄待毙?” 红鸢愕然:“海皇到底受了什么样的伤?” 治修的双手绞在一起,眼神变化,最终摇了摇头:“不能。太复杂了——这是内外并发的可怕伤势,外部的伤似乎是破坏神的力量造成,而内部…我也不清楚。” 他顿了顿:“但是,海皇称身体内的那种黑暗力量为‘阿诺’——那种力量在他伤病衰弱之时,不断地吞噬着他!” 红鸢吃惊:“连你救不了他?你是海国最好的药师啊!” “嗯…”治修缓缓地摇头,“可是这样的伤,已非针药力所能及——我想,大概因为这样,溟火女祭才会带陛下去往哀塔。” “那他去了那里,又准备做什么?”红鸢蹙眉,“那里有更好的药师?” 治修缓缓摇头:“我不知道…前方战况吃紧,龙神远赴东泽率领族人战斗,长老们和碧事先都毫不知情。海皇离开得很突然,只有溟火女祭跟着他。” “真是任性的海皇…”红鸢摇头,苦笑,“幸亏我们的皇太子不象他。” “海皇一贯性格孤僻、独来独往,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治修苦笑,仿佛忽地想起了什么,道,“我在他的掌心曾经看到过一个奇特的金色五芒星符号。” 第7章 “天啊…太阳坠落了!” “云荒的末日到了么?” 于一瞬倾尽全力发出九问后,白璎同时力竭,也向着大地坠落。幸亏天马机灵,展翅一个回翔,急速冲向地面,将坠落的女子负起,重新回翔。 她匍匐在马背上不停喘息,回顾四分五裂的迦楼罗直坠镜湖而去。 ——很奇怪,虽然方才一击出了全力,她却感觉到后土的力量有些衰竭,完全不如前段日子、在神庙之上对抗破坏神时候的沛然充裕! 这…究竟是为什么?是什么让后土的力量衰竭? 然而喘息未平,眼角余光里,她却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在分裂成九块坠向镜湖的刹那,在湖水上方不及一丈之处忽然停下,重新发出了盛大的光芒! 水上之日,耀眼无比。 仿佛被某种强大的力量重新操控,裂成九块迦楼罗在同一时间停住了下坠的去势,在水面上不足一丈之处停了一瞬,忽然间齐齐反弹,如同九轮旭日迅速升向夜空——只是一弹指,便升到了伽蓝白塔顶端,重新合而为一! 然而,重新凝聚成形的迦楼罗,却没有发出丝毫的金光。 那些原本四射的光芒仿佛都被什么力量控制着,向内反吸而入。那种力量是如此邪异,仿佛能汲取一切光芒,甚至连金属的外壳上都无法反射出此刻高空冷月的光辉来,宛如一个黑洞。 “潇,”端坐在金座上,军人的脸色冷肃,“还是我来吧。” “是,主人。”鲛人傀儡脸色苍白的坐在他背后,发出了力竭的微颤,脸上的神色羞愧而复杂,“潇令您失望了。” 方才一瞬连出九剑,已然差不多耗尽了全身的力量。白璎伏在天马背上喘息,暗自握紧了光剑,手上的后土神戒在不安的鸣动,仿佛提醒着某种可怖的事物正在接近。 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咔哒”,轻轻一声响,悬浮于高空的迦楼罗的舱室忽然打开了——巨大的平台缓缓升起,一个戎装的青年将领的身影出现在金色巨鸟的头顶上。 “破军?”她失声低呼,看着那个缓步走出舱室的军人。 “师姐的剑技,实在令人佩服。”云焕现身夜色之中,浮云从他身侧掠过,他的声音却比风更冷,“难怪师父会选择你做新剑圣。” 再度于同门面前说起师父,他的声音却平静而漠然,眼眸也已然变成了璀璨的金色——那一瞬,白璎根本无法把眼前这个握有毁灭天地力量的冷酷军人、和沙漠里那个跪在墓前哭泣的同门联系起来。 云焕的变化是如此巨大而深远,令人一眼看去就觉得隐隐惊骇——难道,真的是魔的力量,由内而外的侵蚀了他的心? “你、你用什么来驱动迦楼罗的?”白璎勉力从天马上撑起了身子,眼里露出愤怒的光芒,“居然驱使如此阴毒可怖的力量!” 云焕俯视着脚下的万丈大地,漠然:“驱动迦楼罗的,是数十万帝都新死的冤魂——可惜,似乎还是不大够…等回去还要再拿一些来炼炼。” “住口!”白璎厉叱,眼里露出了杀气,“我要替师父清理门户!” “清理门户?也对,我都忘了现在你和西京才是当代剑圣。”云焕唇角忽地浮起一丝笑意,侧目看着这个纯白的女子:“不过…师姐,你所具有的,无非是后土和剑圣双方的力量,算起来只是和我勉强相当而已——如今迦楼罗已经极大的损耗了你的灵力,你以为现在和我交手会有胜算?” 他的声音轻慢而冷酷,双眸璀璨如金:“我念着师父临终前的嘱咐,才对你手下留情——但如今,除非你弃剑投降,否则少不得我要再违反一次师父的意愿了!” 白璎勉强凝聚起体内尚有的全部力量,傲然抬头:“做梦。” 云焕不再说话,只是低低冷笑了一声,缓缓抬起了手来——黑色的闪电在他掌心凝聚,仿佛吸取了天地间所有光华,渐渐凝聚成了一把黑暗之剑!双眸的金光越发璀璨。那种金色的光芒仿佛从他体内盛放而出,每一寸骨骼里都透出了金光,那种光在身体上织成了一套金色的光之盔甲! 那一瞬,衬于高空夜幕中的他,宛如远古的重生。 “得罪了!”云焕在迦楼罗上一点足,整个人凌空而起,疾风一样向着白璎掠了过来,再不容情。白璎也是一声轻叱,拔剑跃起,剑芒吞吐而出,竭尽全力凝聚起残余的力量。 疾风闪电般,各自掌握着两种力量的剑圣门人于夜空中相遇。擦身而过的瞬间,两人的身形忽然变得极其缓慢,仿佛时空在这一点上被短暂的停住了——力量在贴身的距离内完全释放,可怖的冲撞令天地的一切瞬间失去了色彩。 高高的天空上,黑色和白色的闪电仿佛纵横交错,密布了夜空。 云焕站在金色机翼的尖端,整个人仿佛要凌空飞去。他的肩上贯穿着白色的光剑,他的手却停顿在半空——黑色的剑和夜幕融为一体,根本看不出它的所在。 然后,在天上地下所有人的屏声静气中,半空里的白衣女子身形一挫、仿佛一枝忽然折断的花,凌空转折,向着镜湖急坠而下! 白色的光坠入了湖中,随即湮没,连一声呼喊都没有发出。 肩上的光剑一抽出,血汹涌而出。仿佛身体内某种黑暗杀戮的欲望已经被激发出来,云焕双眸变成了金色,杀气逼人。眼看对手重伤坠落,他只是回手一按伤口,便追击而出。掠低至湖面,看到那袭白衣刚刚坠入水中,他一挥剑,黑色的剑芒陡然暴涨,眼看便要将重伤的女子碎裂在剑下—— 然而,就在那一刻,剧痛却忽然从手腕蔓延到心脏! 手上凝结出的黑暗之剑在瞬间消失。不知道是否因为刚才的那一击用力过度,手腕上那个结疤已久的旧伤忽然又裂开了,血汹涌而出,炽热而鲜艳,仿佛一道烈火的符咒。 云焕定定的看着那个伤口许久,无法相信那么长久的伤口居然还会在此刻裂开。就是因为那一刹的刺痛,令他的剑在最后一刻偏开了一分,斜斜切过白璎的身体。云焕低头凝望着自己的左手,渐渐发抖。 ——是师父么?是师父的在天之灵在他要攫取白璎性命的最后关头、阻止了他? 她即便是死了,也不愿看到如今的场景! 那一瞬,他忽然间失去了杀戮的欲望,只觉的心里空空荡荡,刹那荒凉如死。 他返身掠回迦楼罗,踉跄地在机翼上跪倒,面朝西方——夜幕下的空寂之山隐约可见,山上无数冤魂的哭声依旧响彻云荒,冷月依然照耀着大漠上那些红棘花。一切都仿佛没有改变,宛如许多年以前。 只是曾经存在于多年前那个画面中的人们,都早已不再。 早已不再了啊…那个在地窖里拼命舔舐着沙土的瘦弱孩子早已不再,那个于冷月砂风之下苦练剑术的少年早已不再,那个野心勃勃试图打破门阀樊篱的青年军官也早已不再——而凝视着他一路成长的那个人,更早已不再。 可是…为什么他还活着呢?活着的他、又是什么样的一种存在? 耳边有翅膀扑簌的声音,伴随着帝都方向四散而出的血腥味。他知道那是云荒大地各处闻到血腥云集而来的鸟灵,在帝都享用着百年罕见的盛大宴席。 获胜的人跪在迦楼罗上,脸上没有分毫喜悦,双眸褪去了金色,只余空洞如死——最后出剑的一瞬,在剑刺入白璎身体的瞬间,她望向他、眼里却没有恨。有的只是悲悯,只是自责——是那种眼睁睁看着恶行发生于天地之间,却竭尽全力也没能阻止的悲哀和无奈! 那种眼神,令他充满了杀戮狂暴的心忽然一清,变得寂静下来。 既便是在牢狱里,被辛锥那个酷吏拷问折磨的时候,他不曾动摇——然而,在长姊来到狱中对着那个酷吏苦苦哀求,甚至不惜忍受对方的侮辱和蹂躏时,隔着一层铁壁的他,将这一切清晰听入耳中——就在那一刻,他决定要复仇。 哪怕成为厉鬼,哪怕万劫不复,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他都要复仇! 那种仇恨仿佛是从地狱里冒出的火,灼烤着他的心肺,沸腾着他的血液,时时刻刻煎熬着他,逼得他不得不用更多的鲜血来把它浇灭——可是,为什么杀死了成千上万的人、给予了成千上万倍的报复,流出了成千上万人的血、却始终无法冲洗掉他心中的黑暗和绝望? 血的浇灌、只是让那种火越烧越烈,几乎把他的心也付之一炬! 云焕跪在机翼上,捧着流血的手腕,看着同门从万丈高空坠落湖面。 冷月荡漾了一瞬,便再无踪迹。 那一瞬,他心里变得从未有过的寂静:结束了…如今,所有他所恨的、他所爱的人,都已经死了。而剩下的岁月还那么漫长——魔的生命没有终点。而他,又将何以为继?难道要在不停的杀戮中,踏着血海走到终点么? “不!”他用力将流血的手往身旁砸去,一下,又一下,似乎要把这只染满了无数鲜血的恶魔之手彻底摧毁——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再这样下去,自己会彻底被魔物吞噬,消弭了自我! “主人!主人!”感受到了机体的震动,潇的声音焦急而关切,“你…你怎么了?” “我没事…”他沉默了许久,终于挣扎着站起,跃入舱内将身体埋入了金座,疲惫无比,“潇,我赢了,不是么?” 他举起了手,目光闪烁——刚才一轮自残,将双手弄得血迹淋漓。然而奇异的是那些伤都迅速地愈合了,仿佛有神秘的力量在保护着他的身体。 “主人,”潇轻声,“是属下无能。” “这是你的首战,与如此对手对阵,也难免。”云焕的声音疲惫,“早知如此,我一开始就应该和你联手杀了她,而不必让你白白受到损耗。” 呵呵呵…内心有个声音发出了无声的冷笑。 云焕,既然在成魔的时候你就已放弃了坚守底线,于今再做出这样自愧自残的赎罪姿态,实在是有点可笑——难道你还想试图当一个好徒儿么?也不看看自己如今是什么样子!…你,现在是一个连身心都已经被祭献给恶魔的人啊! “住口!”他情不自禁地脱口怒斥,“住口!” 脑海里的那个声音冷笑着沉默下去。云焕在金座上剧烈地呼吸,平复着自己的情绪,眼睛也慢慢恢复为冰族应有的湛蓝。他回头看了看潇,她依然是那样的温顺而安静,仿佛一个白玉雕刻的睡美人,令他的内心渐渐平静。 “潇,”他忽然抬起手,轻轻触摸她冰冷的面颊,低声,“你看,现在你和我都成为怪物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你想过我们以后的日子会怎样么?” “以后?”潇微微一怔,不明白主人的心思忽然又转到了哪里,“以后还是和您一起,无论怎样都是如此。” “…”没有想到会获得如此简单的答复,破军在一瞬间沉默下去。 “是的,”他忽地低低笑了起来,“反正无论怎样过、也都是一生。” 云焕不再多话,重新陷入沉默。他的眼神忽然间又变得雪亮,直视着西方——那是什么?黑夜里从叶城出发、悄无声息向着西方飞行的是什么?! 是那些冥灵军团?还是… “潇!”他忍不住开口,“去叶城!” “是!”迦楼罗应声启动,然而刚刚掠出十丈不到,便是一个剧烈的趔趄。金色的外壳上发出细微而密集的裂响,仿佛有一连串的鞭炮贴地连绵而响。 “主人…迦楼罗损坏了!”潇的声音略微惊惶,“无法再追。” “…”云焕愤然拍了一下金座,明白在方才白璎一击之下,尚未完全练成内丹的迦楼罗已经再度受到损害,此刻已经无法再操控自如,只得恨恨,“返回吧!” “是!”潇随即转动了侧翼,迦楼罗重新缓缓启动。 “不,我下去。”云焕却打开舱门跃了出去,“你返回帝都,重新积聚力量!” 漆黑的夜里,叶城一片兵荒马乱。 外围沧流同族的攻击猛烈,瓮城里的守军在飞廉少将的带领下顽强抵抗——然而,冥灵军团却又在此刻从北方攻入,在瞬间突破了叶城防线! 今夜悄然撤向西方的计划,恐怕已经无法完成了。 “狼朗,你和卫默带着征天军团先走!”风隼已经启动,编队完毕,飞廉在乱兵中下令,“你带着战士们去空寂大营那边,守将宣武已经做好了接应准备!” “那少将你呢?”同僚不舍。 “我留在这里。瓮城里的镇野军团不能没有统领,我不能扔下他们。”飞廉弃了比翼鸟,忽地跃下地面,“我去组织外城的军队,突围向西——我们在空寂大营会合!” “作梦吧你!”然而,狼朗一声厉喝,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少将,你以为你能带着陆军军队杀到空寂大营?你以为你可以在破军的追击下穿越博古尔沙漠千里行军?别做梦了!你留下来只是送死罢了!” 飞廉怔了一瞬,看到来自空寂大营的军人伸出古铜色的双臂来,声音干脆:“走!跟我们一起撤退!——今晚之后,叶城肯定保不住了!这里所有的军队和百姓,明日便要被云焕清洗!留在这里只是白死,你要和我们一起走!” 飞廉却摇了摇头,翻身上了一匹骏马:“不,我不能扔下他们——镇野军团的兄弟至今还在瓮城苦守,只为让我们这边可以从容撤退——我可以扔下巫罗,但决不能扔下他们!” 飞廉的眼神是如此坚定,让狼朗也不由自主顿住了双臂。 “也罢…既然你是这样的人,我不勉强你。”他叹了口气,挠头,“这样吧,我在府邸后院留一架比翼鸟给你——这是我们仅有的三架比翼鸟之一了。希望你运气好,能全身而退,我们在空寂大营等着你。” “好,再会!”飞廉勒马冲入了人群,对着天空上方密密麻麻结集待发的军队微微致意,举起一只手,朗声—— “各位,全力出击,向西方出发!” 在叶城中的征天军团突破重围,往西方撤退的同时,天马的双翼掠过了夜风,空桑的冥灵军团在战火中悄然降临,直奔叶城某处而去。 “哎呀,你们可来了!”那笙推开地窖的门跳了出来,欢喜万分地迎了上去,“快快,把臭手的东西带回去——这一下我可算功德圆满了!” “多谢那笙姑娘。”蓝夏翻身下马,率领所有战士齐齐躬身,“空桑上下感恩不尽。” “不用谢了,”那笙依然是一受恭维就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性格,“你们快点把它带回去吧…如果天亮了,你们就要回不去了。” “是。”蓝夏伸过手,想接过包裹着的那只左手。 “不,”然而那只断手却忽然动了,拍开他,“我不能跟你回去。” “殿下你说什么?”所有血战前来的冥灵战士都齐齐吃了一惊。 “炎汐,你带着我的左臂从镜湖水路返回——如今城中大乱,水道应该把守不严。”真岚的声音响起来,镇定而不容置疑,“蓝夏,你带着这个空匣子原路返回无色城——小心一些,我估计路上必然会遇到沧流帝国军队拦截。” “是!”明白皇太子殿下的暗渡陈仓之计,蓝夏连忙领命。 “我也去,我也去!”那笙跳了起来,连忙跟紧了炎汐,生怕封印全部解开后她就会被这群人抛弃,“不许扔下我!” “好,你跟着炎汐。”断手做了一个同意的手势,然后指向了红衣的霍图部部长,顿了顿,“叶赛尔姑娘…离开叶城后,你准备带着族人去哪里?” 叶赛尔怔了一下:“神,我们当然追随您!” “好吧…”断手做了一个无奈的姿势,“我交给你们一个任务。” “听凭吩咐!”叶赛尔一行大喜。 “霍图部的各位,”断手指向了西方,声音冷定:“请你们替我去往乌兰沙海的铜宫,面见盗宝者之王·音格尔少主,告诉他:当日在九嶷山下,他曾以白鹰之羽许诺,在我需要的时候他将不计代价的助我一臂——而如今,已经到了他实现诺言的时候了。我将在一个月内发起全境的战争,与冰族作战。” 真岚一字一顿:“请他联合西荒所有力量,助我倾覆沧流帝国!” “是!”叶赛尔听得热血沸腾,断然领命。 “去吧…拜托你们了。”断手摆了摆,看着霍图部的一行人转身离去,忽地开口,语气带着不同寻常的关切,“叶赛尔姑娘,请务必保重自己。” “是。”叶赛尔有些意外。 “请神放心,我们会誓死保护族长的!”旁边,人高马大的奥普挥舞着拳头,回头大声宣誓,“霍图部的儿女,每一个都是大漠上的英雄!” “那么,再会了——英雄。”真岚的声音带着微笑,做了一个送别的姿势。 马蹄如雷,西荒人转眼消失在混乱的城市里。 “我们也该各自走了。”断手喃喃,自动跃入了炎汐的怀抱,“还有一个多时辰天亮。蓝夏,你赶紧率队先返回,吸引各处兵力——我和炎汐好趁机从水路暗中离开。” “是,属下告退。”蓝王率领冥灵军团领命撤退,然而走到一半忽地又被叫住。断手轻叩着,迟疑地发问:“怎么…怎么不见太子妃?” 蓝夏躬身禀告:“太子妃留下断后,在与迦楼罗战斗。” “什么?!”真岚的声音转为惊骇,“她、她一个人与迦楼罗战斗?——这…” 话音未落,只听半空雷霆般的一声巨响,金色的光芒如同闪电照彻了整个云荒!一行人不由自主仰头,却看到虚空里九轮烈日直坠而下,带着某种末日的恐慌和错觉。 “糟了!”断手迅速抓紧了炎汐胸口的衣服,声音急促:“快!快带我出叶城!” 白衣女子如同一羽折翼的鹤,从万丈高空坠入镜湖,万顷如银的月影砰然碎裂。 方才云焕的那一击是如此可怕,她手中的光剑被震飞,整个人刹那失去了知觉。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呼喊,就这样直直的坠入了水里,向着深不见底的水下沉去,一路上身形被红色的血雾笼罩,拖出一缕红色烟霞。 镜湖多异兽,闻到血腥味立刻群集而至,水族巨大的影影绰绰包围了单薄的女子。 后土神戒微弱地闪着光,试图驱散这些魔物——然而,白璎衰竭之下却已经丝毫没有了防护的力量,就这样紧闭着眼睛,飘向了漆黑的水底。 一路上无数怪兽尾随而至——只等她一断气,就准备群起而上的享用。 她却只是脸色苍白地闭着眼睛,宛如一朵隔着血雾的纯白色花朵,不停的下沉、下沉…仿佛就要沉入一个永远不能再醒的梦境。 黑暗的水底里,忽然有一点蓝荧荧的光亮起来了。那一瞬,仿佛有什么惊骇的力量逼近了,所有尾随而至的怪兽悚然一惊,舍下了血食,纷纷掉头而去。水流忽然发生了奇异的变化——白璎的躯体无意识地随之转向,朝着最深某处飘去。 蜃怪!——今日并非开镜之日,然而蛰伏在镜湖最深处的蜃怪却被这个不寻常的血食吸引,竟破例睁开了眼睛! 第8章 水流越来越急,卷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重伤的女子朝着黑洞里卷去。 她依然是毫无知觉,随着水流飘向最深的水底,眼看就要葬身于怪物的腹中。 “哗啦!”忽然间,一道黑影急掠而来,闯过了激烈的水流,不顾一切地一个俯身、将那个即将葬身于蜃怪之口的人生生夺了下来! 水底深处发出了巨大的怒吼,蜃怪被触怒了,整个镜湖瞬间颤抖。 披着黑色斗篷的人抱着白璎在水里疾行,然而身形却渐渐滞重,仿佛也已经力竭。身后急流急卷而至,将他连着白衣女子一起重新包围。 “蜃,闭眼吧!”一个红影飘然而至,挥舞起手中的法杖,“如今不是血食之日!” 随着她的声音,法杖顶上忽地冒出一点奇异的火光,一挥而落,悄然飘落在急流的中心——那是非常奇异的火,居然能在水底燃烧! “嘶——”水仿佛被这一点奇怪的火给点燃了,瞬间发出了沸腾的声响。仿佛怕烫一样,那些水急速的退却,宛如千万条无形透明的蛇、向着镜湖最深处收回。 只是一个瞬间,水底那一只蓝荧荧的眼睛就悄然的关闭。 握着法杖的红衣女祭轻轻松了口气,回身看向同伴——方才那一刹,她几乎都无法相信这个衰竭到那种地步的人,居然能如此身手迅捷地从蜃怪手里夺走那个女子。苏摩陛下…真的是一个即将衰竭死去的人么? 披着黑色斗篷的鲛人将怀里的女子轻轻平放在镜湖的水草里,试图为她身上的伤口止血。然而不知是否被她身上骇人的伤势震惊,那双枯瘦的双手里始终未能结出完整的手印,血还是雾气一样的不停蔓延。 “海皇,您不能再动用灵力了,”溟火叹息了一声,“否则,您可能连抵达哀塔的力量都没了——让我来吧。” 苏摩退开了一步,看着红衣女祭挥舞法杖,轻轻点在白璎的伤口上。 一点红色的火落在了伤口上,顺着伤口一下子燃烧。然而那道火却和方才灼烧蜃怪的火大不相同,带着温柔守护的力量,舔拭过碎裂流血的肌肤。火焰转瞬即灭,被灼烧过的伤口只留下了淡淡的红印。 “多谢。”苏摩叹了口气。 “不必,我只是治好了她体表上的伤。”溟火蹙眉摇头,“那一剑太过可怕。横贯她的身体,震断她的筋脉,恐怕需要很久的时间才能恢复。” “…”苏摩长久地沉默,在水底的珊瑚上凝视着水草里那张苍白的脸,眼里露出复杂的表情。手指微微的探出,似想触碰她冰冷的脸颊,却终于还是停住。 离开的决心是在昨日下的,却在看到她的一刹再度动摇。 本以为此去万里,离开云荒、离开一切,便是永不再回来。却不料尚未离开镜湖,却看到她浑身是血的落入湖中。他低头看着她的脸。她还在重伤里昏迷,眼角眉梢却依旧带着绝决和无畏——如今的她已经有了战士的风采,和百年前那个娇怯怯的优柔贵族小姐判若两人。这样的她,已经让人很放心了吧? “海皇,不如别去哀塔了吧。”溟火趁机低声再度劝阻,“或许有别的方法也未必。” “…”苏摩的神色有略微的松动,然而忽地觉察到了什么,唇角浮起了一丝冷笑:“不,自然会有人来守着她的…我们该走了。” 不等溟火回答,他忽地俯下了身,轻轻吻了她的眉心,然后起身决然的离去。溟火愕然,然而海皇走得非常之快,她也只好扔下了昏迷的女子,连忙跟上,两人转瞬消失在镜湖深蓝色的水底。 转头之间,远处的水底已经有影影绰绰的人影赶来。 “哎呀!这、这不是太子妃姐姐么?”苗人少女佩戴着辟水珠蹦蹦跳跳走在前头,忽地在那片水草旁停了下来,声音诧异而响亮,“天啊…炎汐,臭手!快来看!太子妃姐姐居然躺在这里!” “快来啊…不得了了,她好像伤的很重!” 白璎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时空仿佛在一瞬紊乱了。她一生都在不停的下坠:从伽蓝白塔的顶端,从苍梧之渊的结界、从镜湖上空的战场…不停的从一个时空坠入另一个时空,始终处于失重的飞坠中,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 依稀中,她又看到了那张被尘封在记忆中的脸,慢慢近在眼前。 鲛人少年的容貌完美如天神,黯淡的深碧色眼睛深不见底,他走近来,用双臂拥住她,吻在了她的眉心,阴柔而强悍、带着不容拒绝的诱惑力——她没有挣扎,只是宿命般地闭上了眼睛。交出初吻的瞬间、却只是充满了祭献般的苦涩和肃穆。 那个阴暗桀骜的少年需要一个确凿的证明,所以,她只能献出了自己。 然而接下来的,却是被欺骗、被背叛、被所有人指责、被全族唾弃——她选择了那个鲛人奴隶,却最终失去了一切,包括尊严和爱…一切终结于那一场盛大奢华的婚礼。她从万丈高塔上一跃而下,而他在一旁看着,盲人的眼睛空洞而漠然。 “你后悔么?”恍惚中,却又听到他的声音——转眼间,他已经是年轻俊朗的男子,十指上带着牵引傀儡的戒指,在镜湖上空拦住了她。 她轻轻摇了摇头。冰冷的唇重重地压了上来,仿佛要掠夺走她的灵魂。那个吻是激烈而绝望,冰冷如雪,却又仿佛有熔化岩石的热度,她感觉到他叩开了她的唇齿,似乎有什么东西立即注入了她的嘴里,迅速溶去。 那是…鲛人冰冷的血! 星魂血誓!她惊惶地抬起眼,却立刻望进了近在咫尺的另一双深碧色的眼睛里。那一瞬间,她的灵魂都颤栗起来。只是一刹那,无数的往事穿过百年的岁月呼啸着回来了,迎面将她猝然击倒。 苏摩,苏摩…她在一次又一次的坠落中,呼喊他的名字。 恍惚中,她仿佛看到他又出现在自己面前,俯下身默默凝视着沉睡于水草中的她,冰冷修长的手指划过她的脸颊——然而黑色斗篷下的那张脸却是陌生的,如此的苍老不堪:湛蓝的长发灰白如雪,深碧的眼眸深陷黯淡,处处透出死亡来临的颓败气息。 不…那不是他…那、那怎么会是他? 是幻觉么?她吃惊地想睁大眼睛分辨,然而身体里所有的力量仿佛都被那一剑斩断,恍惚中无法挣扎分毫。那个苍老的人静静凝视着她,陌生的脸上有熟悉得刻骨的表情。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俯下身将冰冷的唇印在她的眉心,然后离去。 那一吻,落在眉心的同一个位置,呼应了许多年前那一场缘起,仿佛是一场轮回的终结——结束了…记得要忘记。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向她传话,如此的平静而沧桑。 那是多少年前她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苏摩!苏摩!是你么?你要去哪里? 看着那个模糊的背影渐行渐远,她竭尽全力想要大呼,咽喉里却发不出丝毫声音。她不顾一切地挣扎,想要唤回他,然而,那两个字仿佛被诅咒了,无论如何也是无法说出。急怒交加中,胸臆忽然一阵剧痛,一口血从口中急喷而出。 “白璎,白璎!”耳边有人急切地唤着她的名字。 意识渐渐转醒,沉沉撑开的眼帘里,映入一袭金色的帝王冠冕,以及冠冕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她靠在那个人的怀里,有温热的药被送到唇边。 清醒后的一瞬,梦里的那一句呼喊就被冻结在咽喉里。她勉力转过头,看着身畔的人,迟疑了许久,终于还是吐出了另外一个名字:“真岚?” “嗯。”他用右臂将她抱起,左手的银匙盛了药递过来,声音疲惫而嘶哑,“你总算醒了…快喝吧。你已经不再是冥灵,和普通人一样的身体,更需要小心才是啊!” “…”她凝望着近在咫尺的人,微微一阵恍惚——原来,一切都是幻觉么?原来是真岚救了她,一直照顾她到如今? 她全身忽然放松,靠在了那温暖坚实的臂膀里,乖乖地张开了嘴,吞下了苦涩的药。 “白璎,你看,”她听到他的语气是少见欣喜,同时双臂缓缓收紧,拢住妻子的腰身,“我的左手也回来了!如今我终于可以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了——也终于,可以拥抱你。” 第六个封印终于合并完毕,回复了原貌的空桑皇太子在光之塔下举起了双手,缓缓拥抱自己的妻子,在她耳边温柔的低低微笑——白塔的倒影在头顶荡漾,光影从高空落入水中,仿佛给这个重生的帝王披上了一件辉煌夺目的长袍。 “白璎,不要担心,好好养伤吧…外面的事情有我来担当。我已经和慕容修拟定了新的计划,等这个计划施行完毕,便能有效的遏止破军。” “我以我血发誓:空桑必将重生!” 四、群雄 沧流历九十三年三月二十五日,叶城之战终于以飞廉一方的撤退而告终。据说,有人在城破的那一夜亲眼看到了破军少帅来到叶城,和带兵撤离的飞廉少将交手。 军中双璧的第二次直接交锋,依旧还是以云焕占绝对上风而告终——据目击者说:那一战里,云少帅以个人之力、几乎将叶城里的镇野军团消灭殆尽,却偏偏不杀作为统帅的飞廉。到了最后,温文尔雅的贵公子势若疯狂。 然而,他的力量和破军相比无疑螳臂当车,云焕的黑暗之剑几次切过他的身体,然而仿佛有意容情、每次都没有深入要害,只是尽多的给予痛苦。不一会,飞廉身上已有十数处大小伤口,整个人仿佛血池里出来一样可怖。 瓮城里的军队已经奔逃一空,剩下满地尸首狼藉。云焕站在一地的尸首之中,掉转剑锋、架在了最后一名少年战士的咽喉上,定定看着同僚,唇角浮起一丝冷笑。 飞廉踉跄着站住,满脸都是血和汗,眼神慢慢变得颓败而绝望。 “放了他!”他忽然大声吼了起来,目眦欲裂,“云焕,你这个疯子!杀这样的无名小卒,不嫌污了你的手么?放了他,来杀我吧!” 然而云焕根本没有理睬他,只是将剑锋一寸一寸的割入那个少年战士的咽喉,眼里充满了阴暗而璀璨的金色光芒:“我就是不杀你,我就是要在你面前杀你的同伴——如何?” “疯子!”飞廉厉喝一声拔剑刺去,竟似已不顾生死。 “真的想死么?”云焕看着他,低低吐出几个字,冷笑,“可是求死不得的滋味,你还没体会够呢!”黑色的光芒在他手心凝聚,他看着昔日的同僚,金色的眸子里杀气充盈:“真厌恶你总是以这样的姿态站在我眼前…废了你的手,就不会总想充英雄了吧?” 两人的身形,在瞬间交错——飞廉踉跄而过,只觉膝盖再无力气,低下头就看到血从左臂直流下来。 云焕站定,施施然转过身:“接下来是右手。” 他步步逼近。然而,半空里忽地风声大起,一道黑影从巫罗府邸后院无声腾起,压顶而来,银色的闪电细细击下,转瞬抵达云焕的后心! 破军根本不为所动,手一回,手心便凝聚出了另一把黑色的剑,反手割裂了夜空——有金属撕裂声刺耳的想起,那架飞来的银色机械在一击之下便被摧毁,隆隆坠地,化为一团火光,碎裂开来。 “愚蠢。”云焕唇角浮出一丝冷笑,头也不回。然而,他的眼神忽然变了——那架坠落的风隼忽然间碎裂,仿佛镜像,天空中出现了另一只一模一样的银色机械! 比翼鸟?!出其不意攻击他的,居然是一架比翼鸟?! “走!”一道银色的飞索从天而降,精确地卷住了飞廉的腰,在瞬间将那个陷入绝境的人飞速拉起,收入了舱室。 云焕大怒,手心黑暗之剑化为闪电,向着那架比翼鸟投掷而出。比翼鸟一个踉跄,却很快重新稳住了身形,只是一瞬便掠过了叶城的外墙,消失在西方的晨曦之中——对方在空中以精确巧妙的角度折转,操纵之灵活,竟然能和军团第一的傀儡潇媲美! 是谁?居然有人、驾驶着比翼鸟从他眼皮底下救走了飞廉! 眼角余光里,他看到了驾驶着比翼鸟的傀儡。那个傀儡也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只是一瞬、他就从那熟悉的眼神里认出了对方—— 湘!居然是湘!那个该死的鲛人,居然还活着! 那一瞬,杀气从心中再也无法控制的涌起,目眦欲裂。 “湘?”黑暗的舱室内,飞廉捂住流血的左肩,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熟练地操纵着比翼鸟的鲛人——那个奄奄一息的鲛人战士居然在此刻坐到了操纵席上,拖着溃败不堪的身体,比任何傀儡都灵巧地操纵着这一驾比翼鸟。 听到他的问话,湘并没有回头,碧色的独眼始终凝视着前方,面无表情。 “你应该庆幸…叶城里已经没有傀儡了,而我却还有操纵比翼鸟的力量。”她的声音有掩饰不住的衰弱,在飞离叶城之后动作渐渐迟缓,“而更该庆幸的…是我还欠你很多人情,飞廉少将。” “所以,我愿意为了你,再充任一次傀儡。” 太阳跃出慕士塔格的时候,一夜的激战终于结束。 那一战惨烈异常:外有铁桶似的包围,内有强敌入侵,为了掩护同僚从空中撤退,驻守瓮城的镇野军团浴血奋战,直至天亮才撤退。 然而,最终能成功逃离叶城进入博古尔大漠的,不过十之一二。 城破之日,这个云荒大地上最繁华的城市一片狼藉,三分之二成为了废墟。外城、瓮城里层层叠叠都是军人的尸体,城内街道上也是萧条无比,到处都有空战后坠毁的风隼残骸,一些繁华的街坊被战火烧成了一片白地。 当迦楼罗缓缓盘旋于叶城上空,巨大的双翼遮蔽住日光时,幸存的百姓们纷纷从地窖里走出,在被战火熏得乌黑的街道上匍匐下跪,将双手举向上天,祈求自己的性命——那些下跪的人中,也包括了重伤在身无法逃离叶城的巫罗。 然而破军少将始终不曾走下迦楼罗,只是在半空里望了一眼、便返回了帝都。 他回到了帝都,却把他的旨意贯彻到了这一座被征服的领地上:按照他的命令,十巫中仅剩的巫罗继续成为叶城的负责人——这样的决定多少让人有些吃惊,然而,在列队进入叶城的帝国将领们见过巫罗后,才恍然大悟。十巫之一的巫罗坐在府上,眼神却是呆滞的,手足僵硬,每一句说出来的话都刻板如鹦鹉学舌。 在看到巫罗身侧站着的那个帝都密使时,所有将领恍然大悟: ——昔日高高在上的巫罗大人,如今竟然成了一个被傀儡虫控制的傀儡! 沧流历九十三年三月,叶城重新落入了破军的控制,扼守的门户被打开了。经过一轮血腥的洗牌后,新十大门阀诞生——那些少壮派的年轻人掌握了帝都的军权和政权,列队跪于迦楼罗下听命,有着不同于昔日旧门阀的勃勃野心和杀意。 讲武堂开始大量的招收新生,打破门第的界限遴选精英、培训新的战士。十大门阀在平定了族内的纷争后,为了在新政权里出人头地、纷纷开始积极表现自己,主动请缨出征,试图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四月开始,帝都的调令一道道签发,十大门阀的子弟依次被派往云荒各地,分别和冰族乱党、鲛人复国军和空桑人作战。那一群群年轻的虎豹被一只充满毁灭力量的巨手从牢笼里释放出来,扑向了四方作战。而另一群魔物:鸟灵,则云集在了帝都破军的金座之下,俯首帖耳听从调遣。每一次都跟随这些军队出击,然后在战后狂欢地享用着血肉的盛宴。 ——在帝国创立后的百年里,它们还是第一次吃的如此肆无忌惮。 整个云荒都在战火中燃烧,局势错综复杂。 在东泽,龙神带领复国军和空桑的西京将军一起作战,中州来的珠宝商慕容修出任了幕僚和智囊,虽然这个年轻人从未有过战场经验,然而饱读史书自幼熟知权谋的他缜密冷静,做事绵里藏针滴水不漏,几次应变下来,竟是运筹帷幄令人刮目相看;而北方九嶷郡的局势也比较稳定,青塬虽然年纪尚小,却将属地管理得有板有眼,不让沧流人有可乘之机,几次战役下来局面暂时占优,控制了镜湖东侧的半壁江山。 到了晚上,局面则更加有利——空桑的冥灵军团在皇太子的带领下每夜从无色城出击,在夜色的掩护下飞驰各地,对沧流帝国的军队进行狂风暴雨般的打击,然后天亮之前在陆地上友军的掩护下撤退,弄得沧流人日夜枕戈待旦,疲惫不堪。 然而,在西荒,因为缺乏空桑和复国军的兵力安排,帝都的军队却长驱直入,追击从叶城撤退的部队,深入大漠上千里,几乎将其一举歼灭。但在关键的时刻、盗宝者之王音格尔忽然带着人马出现,在博古尔沙漠深处突袭了帝都的军队,打乱了追兵的步调。在盗宝者的帮助下,狼朗和卫默趁机带着军队突围,带兵连夜奔到空寂山下的古墓,背靠空寂之山排出阵形,对着天空里密布的军队发出了开战的讯号。 ——奇怪的是,不知道接到了什么命令,破军麾下的军队居然不再追击,反而齐齐撤退了一百里,不敢再推进一步,仿佛那座古墓里有什么可怕的武器。 一时间,天下群雄并起,各路烽烟燃遍。 战斗进入了相持阶段,数月之中,整个云荒都笼罩在战火中。 沧流历九十三年七月十五日,满月之夜。 冷月下,砂风呼啸过耳,狼朗带领战士在古墓前长久地守着,日复一日——无论是飞廉还是他、都已经知道了这座古墓的重要意义,所以绝对要不惜一切力量将其控制在手里。 多么可笑…他的一生似乎都被这座冰冷的古墓所牵制,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令他无论走出多远、都会回到这个地方。 多么奇怪的羁绊…仿佛他一生的宿命只在于此。 月光照在冰冷厚重的玄武岩上,狼朗抬起手轻轻磨娑古墓的石壁,脸上的神色复杂无比——只不过半年不到,重新回到这里却已经恍如隔世。那一袭纯白如羽的华衣还在眼前飞舞,伴随着闪电般雪亮的剑光,宛如在漫天雷霆之中当空而舞,如此高洁、如此夺目,令人心生自惭,只能仰望而不敢接近。 快三十年了吧…他一直默默观望着她,哪怕一年只得见上一面也觉得心满意足。可直到阖上双眼,墓中之人却始终不曾知道他的存在。他不过是一个外人啊…对这片大漠而言,他是一个过客,而不是归人。 而对她和破军之间传奇的一生来说,他,也只不过是一个旁观者。 狼朗在墓前合起了手掌,默默祝诵:墓中之人,请原谅我们惊扰了你的长眠,以你来要挟了破军…但是,能让这一片土地暂时免于战火,对你来说也是欣悦的事情吧? 所以,请宽恕如今我们的不敬。 “队长,到底这里头有啥?”旁边的战士看了很久,忍不住低声。 狼朗睁开眼睛,不出声地回头,看向了东南方密布的战云——那是帝都派出来的军队,已经压到了博古尔沙漠的边缘。纵然是远隔百里,他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肃然杀气。 “老大,我也真想看看这座墓里到底有什么!”副队长同样大惑不解,顿足,“那天帝都的军队都快要打到空寂大营了,可是一到这里,全部又回撤到大漠另一头!——难道真的有什么女仙保佑不成?” 狼朗点了点头,放下了合十的双手:“你猜得不错。” “什么?”副队长和所有冰族人一样一向对神鬼之道嗤之以鼻,不由吃惊。 “你难道忘记了么?——当日云焕奉命追回如意珠,那些曼尔戈人躲入古墓,他却始终不敢攻击。连他那样的人、都对墓里的女仙敬畏三分啊…”狼朗笑了笑,意味深长,“别问原因,反正,只要守着古墓便是安全的。” “哦,是。”副将讷讷领命。 耳边忽然传来熟悉的祈祷声,惊慌而颤抖。诸人转头看去,却看到一群衣衫褴褛的牧民,拖儿挈女的赶来。仿佛是害怕有军队驻守,这些牧民们远远跪着不敢靠近,只是对着古墓不停的合掌祝诵。 “又是这群杀不尽的沙蛮子!”副队长不耐烦,啪的一声抽了个响鞭,“找死。” 狼朗抬起手拦下了他,摇头:“算了,让他们也来这里躲躲吧…现在到处都在打仗,各个部落都不安定,也只能来这里祈祷了。” “那些沙蛮个个不安分,不如全杀了干脆!”副队长蹙眉,愤愤:“听说还有很多暴民投奔了乌兰沙海的那群盗宝者,里头还有霍图部的余党!——时局一乱,这些家伙都无法无天了,再这样下去西荒都要变成那群强盗的天下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狼朗点头叹息,“百年积怨,一朝爆发啊。” 说到国内时局,一队人便各自无语,心头沉重。苍天瀚海,冷月下寂静无声,只听到砂子一粒粒吹打在铁甲上的声音,长短不一,铮然有声。 半晌,副队长忽地一拍脑袋:“对了,老大,明天宣武将军成亲,你准备送什么?” “成亲?”狼朗一怔,才想了起来,有些愕然,“和谁?” “和那个帝都逃难出来的巫即一族小姐啊。”副队长笑,“听说是远房亲戚,来投奔宣武将军的——真是一个美人儿,可让那个家伙捡了个大便宜。” “是那个女人?”狼朗吃惊,“听说她不是疯了么?那家伙还真的好意思逼婚?” “呵呵,宣武那家伙有什么不敢的。”副队长冷笑,有些不屑,“他的德行大家都知道——那个小姐如今落了难,逃到了这里,虽然惊吓过度变得疯疯癫癫,但还是帝都有名的美人。他肯放过才有鬼了。” “是破军的未婚妻啊…宣武胃口倒是大。”狼朗喃喃,“也不怕撑破了肚子。” 第9章 “没关系,”副队长摇头:“据说是破军不要的女人,想来捡了回来也不打紧——何况破军还放了她一马,显然还是有点顾惜这女人的…他冷笑起来:“宣老二算盘打得精呢,抓住了这个女人,将来无论帝都赢还是飞廉少将赢,他都摸了一张好牌在手里。” 狼朗蹙眉,露出厌恶的神色:“那…飞廉也肯么?” “少将没什么立场反对吧?毕竟那个女人也不是他什么人,人家远房亲戚不嫌她疯癫肯照顾她,如果硬要反对也太说不过去了。”副将啐了一口,吐出被风吹到嘴里的黄沙,露出轻蔑的表情,“何况那个女人水性杨花朝三暮四,实在是对少将不起——如今大敌当前,飞廉少将好几天没回空寂城了,哪里还管得上她死活。” 狼朗重新沉默下去,回头看着帝都上空的冷月。 数月前飞廉少将能从叶城摆脱破军的追杀脱身已经是奇迹。一到空寂城,少将就投入了紧张的军情之中,连日都工作到通宵——一方面要提防东方逼来的云焕手下的叛军,另一方面因为空寂自城孤悬一地、必须要尽可能的取得外界的支持。 然而西荒本来驻守的靖野军团不过分为三个大营,除了空寂大营之外,其他两个大营倒有一半倒向了帝都叛军,剩下的也在观望之中。能驰援空寂城共同对敌的,更是十中无一二。这几日,飞廉少将又带领人马悄然潜行出城,想必也是四处寻求支援去了。 狼朗看向帝都的方向,眼神复杂。 伽蓝白塔已经被撞毁了,然而即便是如此,在云荒大地的各处依然可以看到它——夜色下,迦搂罗悬浮于其上,远远看去就如一片乌云笼罩。 在迦搂罗的映衬之下,那月光、看上去竟也是血色的。 狼朗叹了口气。乱世里人命如草芥,如明茉这样出身贵族的弱女子,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这样的乱世急流里,只怕也只能被激流扯得粉碎罢了——可怜这样的朱门绣户王侯之女,到最后却被庸人所欺。 狼朗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由对那个女子生出一点同情来。 “说起飞廉少将,也是命大啊,”副队长因为无聊而喋喋不休,“留下断后,谁都以为他死定了——谁知道竟然还被比翼鸟从破军手里救了回来!” 狼朗点了点头:“是命大。” “听说救他回来的是个鲛人?”副队长好奇,抓了抓头发,“那么赤胆忠心,倒是和破军的那个潇有一比…只是面目全烂掉了,也不知道是哪个的傀儡。” 狼朗无语。比翼鸟分裂后,一半坠毁于云焕手里,另一半却带着飞廉少将穿越了一路烽火,千里来到空寂大营。在最后脂水燃尽迫降在沙漠时,重伤的鲛人从比翼鸟里爬出,冒着大漠炽热的风砂拖着受伤的冰族军人行走了上百里,终于来到了空寂大营。 在狼朗看到九死一生归来的飞廉时,他身旁的鲛人已经因为脱水和衰弱而昏迷。她伤得那样重,已然面目全非。一直到飞廉恢复,她还是处于深度的昏迷中。醒来飞廉少将长久地站在那个鲛人病榻前,神情复杂,什么也没说,只是吩咐军中大夫好生照看。 “飞廉少将向来善待鲛人,当有此报。”狼朗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便再也无语。 然而,不等他回过神,耳畔忽然听到了一声长长的马嘶,城上士兵大声欢呼。 “怎么了?”闲谈中的将官们齐齐抬头,却看到空寂城下烟尘飞扬,似有大队人马赶到,为首的白衣男子赫然是出城多日的飞廉少将,但他身后带着的队伍却是黑压压一片,在夜色里看不清到底是哪一方的军队。 飞廉抬头对城上高声吩咐:“开城!” 随着一声命令,沉重的门闩被十名士兵合力抬起,高达十丈的城门缓缓打开。 人似虎、马如龙,一行人马疾奔而入,旌旗半卷马蹄翻飞。 “不对!”狼朗身边的副将忽地惊呼起来,“这、这…是盗宝者啊!看他们的马,上面都有银色的萨朗鹰标记!” 狼朗也是一惊,瞳孔骤然收缩——不错,他也认出来了:这一支飞廉少将星夜带回的队伍、居然是纵横大漠的盗宝者! “我回城看看,”他低声吩咐副队长,“你好生看守这里。” 不出所料,飞廉少将将西荒盗宝者迎入空寂大营的做法遭到了过半将士的反对——特别是那些从帝都千里血战而来的门阀子弟,更是激烈的表示绝不肯和这些贱民同处,如果少将非要安排这些人作为战场上的搭档,他们宁可放弃战斗。 狼朗知道事情的棘手,却更明白飞廉的苦心。第二日,受了委托,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走入卫默少将的房间,去游说那个帝都来的门阀子弟。然而,自从他一走进门口开始,那个贵族少年就对这个同僚冷言冷语。 “唉,请你们也体谅一下飞廉——他是在竭尽全力为平叛而奔走,”他看着脸色铁青的卫默少将,摇头叹息,“破军力量太强,我们根本没有取胜的机会,如今盗宝者愿意和我们合作,也是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 卫默倔强地仰着下颔,冷笑:“凤凰与野鸟,怎可同槽而食?” “那么,你是宁可死了,也不愿意接受异族人的帮助?”狼朗神色渐渐严肃,看着这个帝都里来的骄傲公子,“想想吧!父母的死、兄弟的死、族人的死…那么多人的血,难道还比不上你们的脸面和骄傲?! 卫默冷哼一声侧过脸去,不屑:“你这个被流放西荒的贱民,也配和我说这些?” 狼朗眼里亮光一闪即逝,控制住了自己杀人的冲动——这些帝都的纨绔子弟不知道、在二十年前,他也曾经是十大门阀之一,甚至比这些人身份更是高贵显赫。 “你引以为傲的是什么?血统?门第?还是那一堆堆写在纸上的谱牒?”狼朗冷笑起来,决定不再给眼前这个家伙留面子,“卫默少将,我想你该清醒一下了——如今风水轮流转,这里不是帝都,没人会买血统的帐;这里是西荒、是弱肉强食的地方!” 惊讶于对方骤然强硬的语气,卫默诧然转头,却看到一只被太阳晒成棕色的手臂霍地伸过来,一把捏住了他雪白的衣领,用力之大几乎把他从地面上提起。 “干吗?快把你的脏手拿开!”贵族青年惊怒交急,却挣扎不脱。 “血统?血统算个屁!云焕血洗帝都后,现在人人都恨不得撇清说自己不是贵族,你却还在这里做梦!”狼朗冷笑,雪白的牙齿森冷如狼,看着手里粉团也似的贵公子,“告诉你,如果你死在了这里、巫谢一族便是彻底完蛋了——你如果不想让巫谢一族的血脉在这里断绝,就得和一切可能合作的人合作,明白么?” “咳咳、咳咳…”卫默剧烈地挣扎,却无法挣脱那只铁一样勒紧的手臂。 “明白么?”狼朗再度逼问,眼神狠厉。 那一瞬,卫默明白只要他不点头屈服,那个野蛮的同僚只怕要将自己勒死——而在这一天高皇帝远、风砂酷烈的西方大营里,只怕死了也不会有多少人会在意。 “明白了么?”狼朗第三次开口,手指越来越紧,“帝都来的少爷?” 咽喉几乎要被捏断,在巨大的恐惧之下他颓然点头,急促喘息,眼神又是愤怒又是屈辱。 “那就好。”狼朗看着他发青的脸,眼里露出讥诮的光:“听清楚,并永远记住——决定一个人是否高贵的不是门第也不是血统,而是他自身的品质。明白么?” 卫默连连点头,只痛得眼泪都沁出。 “所以从这个标准来看、你还远远不合格。”狼朗讥诮,松开手,看着瘫倒在地的纨绔公子——真是欺软怕硬的家伙,平日装出那么一副趾高气昂的屌样,结果真的一被人卡住喉咙就软成这样? “好了,快回去收拾一下,”他放下手,拍了拍卫默的肩膀,“今晚是宣武将军的大喜日子,飞廉也会去——到时候你要带头出来,当众表示对西荒盗宝者们加入的支持——知道么?” 卫默微微一愕,露出愤怒和不屑的神色,然而狼朗的手毫不留情地又勒紧了他的脖子。 “明白了。”他觉得气短,连忙回答。 “还算是个知道好歹的家伙。”狼朗冷笑转身,喃喃,“我也该去准备一下了…贺礼还没打点好呢,真是令人头痛。” 大概因为是在战时,空寂城里那一场婚礼进行的悄无声息。 宣武副将出身于巫即的远房,算不得显贵,戍边多年不得回到帝都——但也因如此,恰好逃过了这一场大劫。在如今十大门阀嫡系几乎为之一空、庶出弟子纷纷占据高位之时,这个远在西荒久不得志的人感觉到了命运转机的到来。 宣武向来乖觉,南昭将军一死,他便迅速抓住时机上位,一举成为空寂大营的主将——而此刻,他再次伸出手去,试图抓住第二次机遇:迎娶流落西荒的明茉小姐。 那是具有风险、但也可能带来巨大回报的举动——毕竟那个被送到空寂大营投靠自己的疯癫的女子曾经是飞廉少将的未婚妻,更是当今帝都里那个主宰者的弃妻。但在既怀着投机心理、又贪婪于美色的宣武看来,这无疑是一次利润巨大的赌博。 当然,事先他试探过飞廉的口风,吐露自己想要照顾这个疯癫的远房亲戚的意愿,而对方没有明确反对。宣武知道飞廉少将最近内外交困,奔波于诸方势力之间,试图联结一切力量对抗帝都的破军,已经是没有精力顾及那个女子。 于是他便下了决心,准备要好好赌这一次。 但是这个精明的赌徒同时也明白其中的风险,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以便将来风头不对可以撇的干净,所以没有大张旗鼓的明媒正娶,只是将婚礼在私下悄无声息地安排好,一抬软轿便接了那个帝都的天皇贵胄之女进门。只有几个高层的将领接到了请贴,被邀请出席一个只有十数人参加的酒宴,便算是草草办了婚宴。 ——然而,谁都不知道那一场如此低调进行的婚礼,还会出这样的大乱子。 那个喝下了大量不知什么汤药,被药性弄得昏沉的疯癫女子,一直都痴呆安静地被牵引来去,让她走就走,坐就坐,叩首就叩首,没有丝毫反抗。 不料,却在被送入洞房之前忽然再度疯癫了。 “魔鬼!魔鬼!”她忽然间一手掀了红盖头,然后看着自己手上的红帕和身上的红衣,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喊叫,“血…血!都是血,都是血!魔鬼,魔鬼…滚开!” 在众人目瞪口呆时,嗤啦一声,新娘子将身上的嫁衣撕裂。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明茉用纤细的手指生生将红绸扯裂,几下就将身上的衣服全数脱下撕碎,扔在脚下,也不顾只穿着亵衣的身体,只是惊惧地看着堂内满眼的红色,全身发抖,一步步的后退,眼神绝望而疯狂:“血…都是血!都是血!” 宣武将军脸上阵红阵白,不敢相信自己新娘竟然在那么多人面前出如此大的丑,连忙疾步上前去拉扯她:“别闹了!快把她弄回后堂去!” “可是,将军,还没拜天地呢…”主持婚礼的傧相低声提醒。 “还拜什么天地!”宣武恼羞成怒,顿足把她往里面推,“嫌不够丢人现眼么?快替我把这个疯女人弄回去关起来!” “魔鬼!”她却看着他尖叫,一伸手,尖利的红指甲抓破了新郎的脸,撕裂他的喜袍,“别碰我!滚开…都给我滚开!” “贱人!”宣武彻底恼了,反手便往她脸上扇去。 那个疯癫的女子却灵活的如一条鱼,转身就溜了开去。他一个踏步上去,准备扯住她的头发。然而手上一疼,雪亮的刀子已经在胳膊上划出一道血痕。明茉咧嘴对他笑,得意地扬着手里一把匕首,上面鲜血淋漓:“魔鬼,别想抓到我!” 旁边的人一起惊呼,连忙上来夺去她手里的凶器。毕竟是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不几下便被夺了匕首,惊惧地退到喜堂一角,看着堂上诸人,全身发抖地缩成一团。 “魔鬼!魔鬼!”她看着道贺的诸位军人,厉声诅咒。 宣武惊魂初定,上去一把拉起她,一掌便想把这个疯女人打清醒过来。然而,他的手刚扬起,却被人凌空抓住,用力得几乎捏断他的骨头。宣武脱口痛呼出声,正要扭头怒斥,却发现霍然站起扣住他手腕的,居然是一直都没有开口的飞廉少将! 在满堂大乱的时候,他居然不避嫌地站了出来维护以前的未婚妻。那张一贯温文儒雅的脸上带着少见怒意和杀意,瞬间刺得他不敢开口说话。 “宣武将军,明茉小姐有病,你也是早知道的,应该体谅她。”飞廉一字一字开口,凝视着他,眼神凌厉,“你承诺过会好好对她——如今大喜之日,却在喜堂上打她?” “可是…”他看着衣不蔽体的疯癫女子,气不打一处来。 ——难道自己计算错了?这个女人的失心疯居然到了这种地步,远远超出他想象。和这样怀着匕首的女人共处,真是需要冒着生命危险,如果真的娶了这个疯婆子,看来这一生恐怕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看起来,你不是真心想照顾她,”飞廉淡淡,“她也不喜欢你。” “…”宣武讷讷,发现那个文雅温和的少将有时候说话也甚为不留情面。 “既然如此,不如就此放手,如何?”飞廉定定看着他,眼神明亮而犀利,“否则这样闹下去,迟早要出人命——你的命,或者她的命。” 宣武看着自己流血的手,打了个寒噤。 “魔鬼,魔鬼…”披头散发的女子看着他尖叫,却不知何时躲到了飞廉的背后,瑟瑟发抖地拉着他的衣襟不肯松手,探出头来看着周围的一片红,喃喃诅咒,“都是魔鬼!” “好吧。”宣武叹了口气,嘟囔,“反正也还没行大礼…” “如此甚好。”飞廉笑了笑,松开了他的手,“快去下去包扎吧。” 他脱下外袍裹住了明茉雪白的肌肤。出乎意料的,那个疯癫的女子在他身边乖得出奇,宛如一头羔羊般听话地任凭摆布,不叫也不挣扎。飞廉回头看了看旁边愕然的诸人,摇头笑了笑:“真是让大家扫兴了…不过既然都来了,还是继续喝完这一席吧。” 诸人看得事情平息,都松了口气,纷纷坐下继续,然而已经没有了胃口。这时有喜婆上来试图将明茉带下去休息。然而刚刚安静下来的女子又开始尖叫,狂乱地挥舞着手臂,歇斯底里,不肯离开飞廉身旁半步。 “好了,好了,没事的,”飞廉连忙让喜婆退下,安慰着明茉。 疯癫的女子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双眼警惕地看着身侧所有军人,流露出恐惧惊慌之意,靠在他身侧瑟瑟发抖。看到这样的情状,卫默先冷笑了一声,侧过头去不屑地喝酒,青珞嘴唇动了动,但终究没说什么。 同样出身门阀,深受礼仪训导,飞廉此刻也觉得不妥,然而看到她的眼神,终究不忍将她推开,叹了口气,吩咐左右给她加了碗筷,然后将菜挟到了她面前——应该是几日来饿得狠了,明茉埋头猛吃起来,他布菜的速度几乎赶不上她吃的速度。 “别那么急,慢慢来。”飞廉看着她满脸的汁水,轻叹,眼里有怜惜的光——他一直记得她曾经是一个多么矜持而高贵的女子,就是在奔跑中也保持着独有的风姿,艳名播于帝都,令多少王孙公子拜倒裙下。然而,此刻她却仿佛把自幼的教养训导忘记的一干二净,和西荒那些贫贱出身的女子没两样。 前日帝都激变,血流成河,听说她甚至一度和“那个人”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然而,那场婚礼最终变成了血腥的屠杀。 那之后她的遭遇没有人知道,只听说巫姑和巫即一族并未因和破军结亲而得到优待,照样没有逃脱被血洗的厄运——在破军眼里,这个女子只是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在走过了那一步后便失去了价值。 多么可笑啊…是不是所有女子都有这样单纯不切合实际的幻想?总是容易被那些带着毁灭邪恶气息的男子吸引,却又盲目的相信爱情的力量,以为自己就是与众不同,只要出现在对方的生命里,就可以用真情来拯救那些黑暗孤独的灵魂。 多么天真啊…她不过一介弱女子,却一度试图伸手去救援一个拥有毁灭力量的暴君!于是不自量力的她被洪流卷起,抛入了惊涛骇浪之中,被撕扯得支离破碎——旖梦碎裂后流落边荒后,这个天之骄女如今居然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飞廉在心里轻叹,想起当日她不顾一切去天牢探望云焕的情形,眼神柔软下来——无论如何,她的本心总是善良的,就算她的所作所为很可笑,纯粹是深闺少女不知好歹的白日梦,但那个梦在森冷残酷的帝都里也显得如此的温暖。 ——任何一个善良的人,都实在不该得到今日这样的对待。 飞廉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想起自己一直以来来忙碌于军政,竟然疏忽到不知道她已经忍饥挨饿多日,不由心中暗自愧疚——忽然,他眼角瞥见她的腰带内侧有寒光一闪,竟是还掖着一把匕首,不由脸色微微一变。 她…原来竟是这样地防备着所有人么?不像是一个丧失神智的疯子,更像是一个无可依靠不知所措的孩子,在陌生的地方独自面对着大群的恶狼。 “慢点吃。”他柔声劝着,拿起一块帕子替她擦去颊边溅上的汁水,她很听话地抬起脸来配合着他,秀丽的脸在温柔的擦拭下有了血色。明茉一只手抓着筷子,另一只手却始终不敢放开他的衣袖,仿佛生怕一松手这个人便会消失,自己便又要被魔鬼包围。 酒席还在继续,然而气氛变得暧昧而沉闷,满堂议论纷纷。 “咦,我喜欢那个飞廉少将。”堂上一角,应邀出席的一个少女对着旁边的少年低声道,眼睛明亮,“音格尔,你呢?” 那个少年看了她一眼,眼神甚为古怪,隐约有怒意。 “好啦,这样也生气,真是的!”闪闪哭笑不得,“我喜欢他,因为他是个好人嘛——和这里很多人都不一样。你说是不是?” 盗宝者之王没有理睬她,只是低下头去自己喝酒。西荒人的酒量都很好,这个看似瘦弱的少年也不例外,一大碗烈酒转瞬倒灌入喉,苍白的脸颊上腾起微红。他又抓起一瓮,淋漓倒了一大碗,旁边的沧流军人都不由为之侧目。 “…”闪闪无可奈何,“好啦好啦,我不喜欢那个少将了——行了吧。” “不行。”递到唇边的酒碗顿住了,少年的眼睛从瓷器边缘看过来,不容置疑,“因为我也喜欢他——盗宝者不会和自己不喜欢的人做朋友,他的妻子也不能不喜欢丈夫的朋友。” “…”闪闪一时无语,暗自叹气:唉,音格尔的脾气有时候实在也霸道得很…西荒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大男子呢?和九嶷青族那些温柔文弱的男子完全两样呢。 一碗酒再次被一饮而尽,音格尔重重把酒碗放下,仿佛借着酒劲,忽地大声道:“飞廉,不如你娶了她吧!” 一语出,满座耸动。在座的沧流军人纷纷回头,看着这个突发狂言的西荒盗宝者,脸上表情惊愕。飞廉的手也不由一颤,杯子里的酒溅出了一些,也愕然回头。明茉依靠在他身旁,身子也是剧烈一震,却只是深深的低下了头不说话。 音格尔拍案而起:“飞廉,你娶她吧!” 盗宝者独立于满座军人之中,眼神雪亮,有着西荒人独有的烈性:“否则她无依无靠,在这里少不得就要被人欺负——你看,她那样喜欢你,你也不讨厌她。如果你是个男人,就好好娶了她吧!” 西荒人直率的话掷地有声,让在座的沧流军人相顾失色——从诞生起就被打上烙印,冰族一直在诸多苛刻的规范条例下成长,从诞生到死去、无不受到种种拘束。在过去门阀和血统主宰一切的时代里,他们不但无法选择出身,无法选择职业,更是无法选择婚姻。此刻盗宝者这样的话,无疑石破天惊,令满堂寂静。 寂静中,连疯癫的女子都不再出声了,只是睁着明亮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身边正在为自己挟菜的少将。飞廉的手到中途顿了顿,仿佛也被那一席狂言震惊。然而,随即只是继续轻轻将菜挟到了她的碗里,手轻而稳,不动分毫。 然后,他松开了揽住明茉的手,转头看着音格尔,若有所思。 “飞廉,你娶了她吧!”音格尔再次道,声音直率,“肯与不肯,也就一句话而已——反正她未婚你未娶,你们冰族又哪来那么多的规矩?” 飞廉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明茉那双明亮而不知所措的眼睛,笑了笑,忽然开口,清清楚楚地回答了一个字:“好。” 什么?!满座发出了低低惊呼,诸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却听得飞廉再度清晰地重复:“好。”然后他低下头,看着那个愕然睁大眼睛的女子,柔声:“明茉小姐,你愿意让我来照顾你么?” 疯癫的人脸上忽然露出某种复杂的表情,似是不敢抬头,只有两行泪水从颊边如珍珠滚落,簌簌落入碗里。 “你愿意么?”飞廉继续温和地问,“我尊重你的意愿。” “呵…”堂内有人发出低低嗤笑,显得分外刺耳。卫默捏着酒杯冷笑:“问一个疯子愿不愿意?你看上她了就娶呗,如今这个空寂城里也不会有人敢反对你的,是不是?” “住嘴!”狼朗愤然拍案,怒视。卫默冷笑不语。 然而,只听一声脆响,碗碟纷纷坠落在地。穿着嫁衣的女子霍然站起,转身紧紧拉住了飞廉的手,一扫平日的疯癫痴狂,看着所有人,用清晰而确定的语气回答—— “是的,我愿意!” 众人愕然,还没明白过来原来那个新娘子竟然一直在装疯卖傻。只有音格尔大笑起来,用力击掌,狼朗第一个反应过来,也带头喝起采来。 掌声刚开始是零零落落,然而渐渐的大家都反应过来,知道空寂大营里毕竟还是飞廉作主,想想这其实也算是完璧归赵,能再结前缘也算是一段佳话。于是满堂的宾客都发出了恭贺的声音,湮没了这一对新人——却无人看到新娘埋首于飞廉肩头,泪水已经无声地湿透了重衣。 原来,童年时的预言是灵验的:她是一个幸运的女子,将会得到一个很好的归宿。即便是在沧海横流的乱世中,当旖梦破碎、流落天涯之后,历经了那么多的磨难,竟尤自还能找到一枝良木可依。 她应该感谢上苍的仁慈,也将以余生来回报。 不同于西荒那一场热闹而一波三折的婚礼,在和空寂之山相距千里的帝都内,入夜后却是一片寂静,仿佛一座死城。 金色的迦搂罗披着月光,在上空凝定不动,无数红光从刚刚血战完毕的叶城升起,如缕不绝,最后消失在迦搂罗的底舱内。密集的乌云簇拥在周围,仔细看去、却是无数匍匐于下的鸟灵。 第10章 “啪!”寂静中,手再度狠狠拍在金座上,留下深深印记。 “主人,请息怒…”潇的声音带着怯意,“都怪潇没用,不能帮你阻住飞廉。” 云焕冷哼一声:“不关你的事。”他的手渐渐握紧,指甲刺破了掌心,低声咬牙:“只是湘这个贱人,居然在我面前带走了飞廉!她居然还活着!她居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潇不敢答话,沉默。 “可恨!那一群家伙居然还逃往空寂之山,拿师父来要挟我!”云焕只觉得心里有无数声音在呼啸,那种杀气几乎要冲破他的躯体,将他彻底吞噬。他颤抖着抬手按在心口,眼神变幻——血洗帝都之后,那种虚无和茫然差一点将他击溃。然而,此刻一念及此,心底里的仇恨再度被激发出来,杀意凛冽,重新充实起来。 那群该死的家伙,居然敢拿古墓来要挟他! 他不敢想象飞廉和狼朗去了西荒后会把那座古墓怎样。如果…如果师父的遗体遭到丝毫损坏,如果他们敢对其有丝毫不敬——他发誓:就是把整个云荒都毁灭,也要让每一个参与过、哪怕触碰过一块墓石的人得到报应! 云焕颓然将手捶在座位上,嘴角抽搐了一下。 “潇,你的情况如何?”他压低声音问。 “修复接近完成,”潇回答,声音略微颤抖,“又…又要开战了么?” “是!”云焕侧过头:“追击帝国余党的事暂时放在一边。明夜开始,集中兵力与空桑海国交战——务必要在三个月内平定东泽局面!” “是…”潇默默点头,暗自咬紧了牙。 “我下去一下。”云焕站起了身,“在这里睡不着。” “是。”潇知道他要去哪里,只是默默点头——主人并不喜欢这里,更少在迦楼罗里过夜,连日来都要回到被重新修复好的甘泉宫去。 在他离开后,她寂寂地坐在黑夜里,许久不动。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铮然落地为珠。主人走了,她又将独自陷入无穷无尽的噩梦里…面对着一张张死去族人的脸。 今夜,那些文鳐鱼还会不会飞来呢?会不会带来那些指责和咒骂? 在族人看来,自己定然是千古未有的叛徒吧? 她俯身看向大地。大地上,无数的生灵在死去,那些人的魂魄如缕不绝地从地面被抽取,渐渐融入迦搂罗的内舱,在红莲烈火里炼化,成为这具杀人机械的原动力所在。力量每增加一分,她就觉得心中的苦痛增加一分——为什么?为什么在与迦楼罗合而为一、成为旷古未有的杀人机械时,不把她的心也一并变成铁石呢? 如果这样,在面对这种与故国开战的命令时,也不会感到如此生不如死吧? 湘…你我虽然并称军团两位拥有最高技能的傀儡,但我们的目的和信念却完全不同——或许在别人看来,你崇高、我自私,但我们却同样曾背弃了无数人,伤害了无数人,只为自己心里认定的那个信念血战到底。 但,如今你却在战火中不惜一切的救了飞廉。 复国军的女英雄啊…是否你的心里,也曾经有过如此苦痛的挣扎和取舍? 在破军少帅的命令下,帝都调集了最好得工匠夜以继日的开工,所以重修这座甘泉宫只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如今这座位于皇城西北角的宫殿又恢复了原来的华丽齐整,宛如从未遭受过兵火一般。 云焕悄然踏入了庭院,轻轻推开门,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然而,景物依然,人事却已全非。却再也没有长姐温柔宁静的笑容迎接他,也没有活泼任性的小妹躲闪着在门后看他。重新回到这里的他,早已是一个天地背弃的魔。 他悄然走过花园,眼里的金色光芒一寸寸的黯淡。在推开最后一道内堂的门时,他的手顿了一下,垂下了眼睛,在门外恭谨地低语:“师父,徒儿来看您了。” 在通报过后,他才小心地推门入内。 门一开,室内一灯如豆,无数帷幕在夜风飘飘转转,宛如千片白雪。 千重帷幕背后,一张素白如莲的脸藏在光下,宁静而恬淡。那个人仿佛是在轮椅上睡去了,闭目不答,面容安详。长长的头发直垂到地上,在帝都清冷的风里一动不动。 云焕踏着一地的月光走进来,在十步开外驻足。 这一幅画像出自于帝都最好的画家之手,美丽宁静,栩栩如生——重新修建甘泉宫,是为了给自己的过去所珍视的人留下一个纪念。殿堂里供奉着那两个女子的画像,一个是他血脉相连的长姐,另一个则是他毕生无法忘记的引导者。 巫真云烛的相貌,帝都里见过的人也并不少,所以很快便能画的栩栩如生。然而对另一个女子从未谋面的女子,画家们却始终无法顺利绘制——然而暴虐的破军却出人意料地耐心,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对绘画者描述,每一次的语调都温和而舒缓,似乎沉迷于某种难得的美好回忆里。 然而毕竟不曾亲见,画者的笔下始终缺了那种独有的神韵,不是过于美艳、便是苍白寡淡。居上位者在愤怒之下一连处死了多位画家,直到最后一位才觉得稍为满意——而那个聪明的画家,是在计穷之下、直接使用了神庙里创世神的雕像为原型。那样宁静悲悯、幻化万物的神色,和记忆里那张莲花般的素颜居然不谋而合。 有一道玉石的香案放在画像面前,上面陈列着诸多世上罕见的奇珍异宝,而居中却赫然是一盘桃子,虽然已经过了春季,却颗颗饱满,依然如新采下般鲜美。 “师父,”他屈膝跪倒在香案前,将双手放在案上,低头轻声喃喃,“您知道么?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我杀了白璎师姐,还要杀西京师兄…我最终要把空桑和海国都灭了。” 您说过的话,徒儿终究一句都做不到…您的在天之灵,能不能闭上眼睛不要看?您的徒儿,如今已经变成了您最痛恨的模样了…可是,如果不这样,我早就活不下去了。我不甘心就那样死…师父,我不甘心!您知道么? 他轻声喃喃,眼里的金色光芒渐渐熄灭。 冷月的光斜斜照入,帷幕在夜风里无声飘转。戎装的军人终于睡去了,和衣卧倒在案前,安静得宛如一个孩子。 海皇的骤然离去,给正在进行战斗的复国军带来了措手不及的慌乱。 远在东泽的龙神听闻这一消息,立刻舍下了前线的同族战士临时返回,和复国军大营里的诸人会合商议。这一来,才发现除了一起消失的溟火女祭,竟然连药师治修都不知道海皇离去的原因。 “已去往哀塔,勿念。十月十五之夜,当归来同战于镜湖之上。” 炎汐的手里托着一张信函,上面疏疏朗朗一行字,却是海皇的手笔——十月十五之夜?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半年后的日子作为归来的日期? 龙神看着那张信笺,沉吟了很久,摇了摇头,仿佛明白了什么,却终究没有说话。 “通知空桑这个消息了么?”它问。 “已经通知了。”虞长老回答,“空桑也非常吃惊。” “那边如何回复?” “禀龙神,真岚皇太子来大营里看过,只是…”炎汐顿了一顿,“只是皇太子妃白璎,据说在和破军交手后身受重伤,并不曾前来。” “重伤?”龙神神色肃穆,微微摇了摇头。 “为了迎回最后一个六合封印,太子妃与破军狭路相逢,力战不敌。” “原来是那一战啊…我在东泽也看到了,”龙神发出了低吟,感慨,“九个太阳坠落镜湖,末日一般的景象——太可怕,太可怕了…不能再容许魔的力量继续扩大了!要知道,魔可以在杀戮中汲取力量,越是久战、它的力量就会越发强大!” “是。”诸人悚然,手握紧。 “既然如此,在海皇不在的时间里,还请碧统领复国军,去往泽之国和西京将军会合,”沉吟过后,龙神有了决定,“左权使,请你留在复国军大营,主持大局。” “是!”碧和炎汐双双屈膝对神袛下跪。 然而,此刻却听身后一个声音低低道:“龙神,请让我也回东泽去。” 所有人诧异地回身,却看到了一个瘦得脱了形的女子——如意夫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后面,面容苍白而憔悴,只有眼神奕奕闪亮,仿佛一个热病患者。日前高总督在息风郡遇刺,如意夫人受到极大的打击,精神几乎崩溃,不得不将其迎回大营休养。然而想不到刚到这里没几天,她却已经执意要返回前线。 龙神微微一怔:“你刚回到大营,尚未得到真正的休息。” “我不需要休息!”如意夫人苍白了脸,声音颤抖,“大家都在战斗,为什么我要躺在这里休息!——我没有受伤,我还能战斗!我想要回到东泽去!” “不,我不能答应你。”龙的声音悠长而低沉,带着悲悯,“如今你心里只有死的意志,去了那里也于事无补…我不能让你去送死。” 如意夫人低下了头,肩膀剧烈颤抖:“那么,您就让我在这里等死么?” “如意,海皇走之前的最后一个命令,就是把你接回大营来,”龙神叹息,低声,“他很担心你…海皇看似无情,对在意的人却用心极深——你曾亲手带他长大,应当明白他最后的苦心,不至于辜负。” 如意夫人全身一震,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啜泣,以手掩面。 “少主他…”如意夫人在水底跪倒,发出了再也无法掩饰的痛哭,“他、他心里的苦,比我更深万倍——如意、如意我又怎敢自毁自伤?” 龙神俯视着水底痛哭的女子,长长叹息。 那笙抓着如意夫人的手,不知如何安慰,只觉的心里也是酸楚难言,忍不住鼻子发酸,哽咽起来——来到云荒不过一年多,然而这一路,却看过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为什么其他所有人,不能象自己和炎汐一样好好的在一起呢? “那笙,麻烦你带她下去休息吧。”炎汐低声对少女嘱咐。那笙听话地点了点头,将如意夫人搀扶起来,悄然退了下去。 龙神重新把精力聚集回了正事上:“西荒方面如何?” “禀龙神,破军追击叶城门阀军队,已经将对方围困在空寂山脚下,”碧负责着西方的战场,当下出列禀告,“不过不知为何忽然停住了军队,不再推进——目下飞廉少将执掌空寂大营,与其相持不下。” 在说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她的声音出现了细微的波动,随即紧紧咬住了嘴唇。 “能令破军收手,实在令人诧异…”龙神若有所思。 “此外,盗宝者之王音格尔也带领人马离开乌兰沙海的铜宫,参与了西荒的角逐。应该是真岚皇太子与其结盟,达成了守望相助的协议。”碧调整了一下情绪,继续禀告,“龙神,属下还打听到一个消息…” 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湘…如今也在空寂大营。” 大营里所有鲛人战士悚然动容,连龙神都变了表情。 ——湘,作为复国军在沧流帝国里埋伏最深的一颗棋子,一直在军方最高层里活动,十几年来送回许多珍贵情报,挽救了无数族人的性命。而这一次在夺回如意珠的行动中更是居功至伟,作为族里最强的女战士,令所有族人都为之赞叹和敬仰。 然而,在叶城的海魂川猝及不防地被覆灭后,湘就和大营失去了联系。甚至后来真岚炎汐双双入城,救出了霍图部一行人后,也始终不见她的下落。所有人都以为当时已然身负重伤的她、必定是和其余战士一样殉国了——却不料,居然出现在大陆另一端的空寂之山! “是被扣押了么?”龙神低声,“定然要不惜代价的营救。” “不,不是扣押。”碧轻声,迟疑了一下,“听说…是她亲自驾驶着比翼鸟,从破军手里救下了飞廉少将。” 此语一出,全场皆惊。长老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 “湘,救了一个沧流冰族么?”龙神沉吟。 “是。”碧回答。 龙神有些微的好奇:“为什么?他是一个怎样的冰族?” “禀龙神,他是一个…”碧的声音再度出现了波动,将身体深深伏下,终于一字一句回答,“飞廉少将他是一个好人,和其他门阀贵族都不一样——我想湘也是这样认为的。” 那样的话从暗部队长口中吐出,不由让饱受冰族欺凌的鲛人吃惊。联系起多年来她和飞廉的关系,一时间水底窃窃私语四起,各位长老眼神复杂,有鄙夷有怀疑,交头接耳。 “冰族里也有配得上被称为‘好人’的么?” “我看啊,她们八成是被人迷了心了!也不想想汀是怎么死的,又有多少族人死在征天军团手里!怎么个个都变成潇那样的叛徒了?” “是啊,潇是这样,想不到连湘和碧也…唉,女人终归是女人。” 在四起的议论中,龙神长久不语,不置可否。 “连最坚定的战士都做出了这样的评价,可见他真的与众不同。”龙缓缓开口,周围一片肃静,“要知道,冰族里出了破军这样的魔,自然也会有飞廉这样的人,没有任何一个民族可以被全数彻底的否定…碧,我很高兴你能大胆说出真正的想法,起码,你和湘都没有被仇恨蒙住眼睛。” 长老们愕然,一个个抬起头,看着族里最高的神袛。 龙神…居然认同碧的看法?——这个被囚禁了几千年的神,说起宿仇的时候,语气却如此的坦然而平静! “诸位,你们可曾知道——数千年来,我被困在苍梧之渊,日夜为子民忧心。”龙神盘旋在复国军大营上空,声音响彻水底,一字一句送入每个人心底,“我忧心的,并不仅仅是你们的肉体会遭到怎样的摧残,更忧心的是数千年的压迫和仇恨,会不会蒙蔽你们的眼睛,会不会扭曲你们的灵魂!” 长老们在雷霆般的声音里惶惶然下跪,鲛人们纷纷单膝跪地,俯首聆听。 “看看苏摩,你们的海皇!他是如此强大,但曾经一度,他也被打垮了!” “打垮他的不是肉体的痛苦,不是生活的艰辛,而正是这种沉积了几千年的仇恨——因为对整个空桑民族的仇恨,他曾经试图报复一切,不择手段的伤害所有可以伤害的人,却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结果呢?在获强大力量的同时,他被打垮了!” “海国的子民啊…你们可曾明白? “什么才是一个民族真正的消亡?不是肉体的痛苦,而是精神的消亡!” “绝不能忘记旧日的仇恨和伤害,要极力反抗一切加诸于我们的压迫,对于宿敌,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但是,却记得要始终保持一双清醒的眼睛,不要让仇恨蒙上你们的眼睛!” “当你们的眼睛被仇恨蒙蔽的时候,才是海国真正消亡的时候!” 龙盘旋于水底,大营上空如有金色闪电密布,神袛的声音响彻水底。 诸人在雷霆般的声音里微微颤栗,低下头去:“谨遵神的教导!” “事情就这样定了——我先去和真岚皇太子见面,商议日后打算——或许会和西荒的力量结盟”龙神巨大的身体在水底盘旋,“目下各方要竭尽全力的合作、才能遏制住破军!” 金色的飓风在水底瞬忽远去,然而方才那一席话还在每个人心头回响,如滚滚春雷。 然而,神袛是超越了生死和时间的,大道无情,最深的慈悲有时候看起来也接近于冷酷——但对于挣扎在泥沼里痛苦了上前年的子民来说,龙神的话,却并非一时一刻可以理解和接受。 无色城里的人知道海皇离去的消息,已经是在一个月之后。 按照六王和大司命的意思,本来是要等她痊愈之后再宛转告知,皇太子真岚却觉得不忍,背了众人偷偷告诉了病榻上的妻子。然而白璎听了,却是默然无语,许久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气:“也罢…他向来如此。” 真岚松了一口气,低声:“等你好一些,我陪你去复国军大营看看吧。” “不必了,”白璎默默摇头,“海皇已经走了,去那里何用。” 他拍了拍妻子肩膀,然而转眼又瞥见她白发下隐约残留的那一个五芒星印记,不由眼神又是一肃: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真岚默不作声地伸出手,在妻子的后背上一掠而过。等收回手,将那个神秘的符号已经全数印入掌心。 “如今战局激烈,可惜我身体弄成了这样,帮不上什么,”白璎试图凝聚体内的气脉,却发现身体里空空荡荡,那些力量仿佛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禁惨然一笑,“真是没用啊…在要紧的关头却先倒下了,一直都无法好起来。” “不要这样说,”真岚回过神,握住了她的手,“如果不是你,我恐怕还被困在叶城。” 白璎摇了摇头,片刻沉默后才道:“你要小心。” “嗯?”真岚不解。 “破军…如今实在太厉害了。”白璎叹息,抬起自己伤痕遍布的双手,“他不仅有破坏神的力量、而且兼具了剑圣一门的剑技,以及迦楼罗那样毁天灭地的凶器——无论你我,均非他之对手。” “这点我清楚。”真岚点头,“所以我和海国结盟,寻求龙神的帮助。” 白璎默默点了点头,轻声叹息:“也是,只有海国和空桑联合,才能是沧流的对手——只是破军能从杀戮和毁灭里汲取更多力量…如果不及早消灭,时间久了对我们越发不利。” “说得是。”真岚也是蹙眉,眼里有深思的表情,“可惜冥灵军团只能夜里出动,云荒战场纵深广大,一夜既便杀敌无数,白日一到还是不得不退回,前功尽弃…而复国军又不擅于陆上作战,单靠西京的兵力不足以巩固每一个攻下的城池——”他摇了摇头:“这样下去,的确不是办法。” 两人一时间默然相对。 “当时在师父灵前就该杀了他!”白璎低声,双手绞紧,“没想到今日他会变成这样的——师父在天有灵,只怕也不会瞑目。” “魔由心生,但没人愿意一开始就舍弃一切。”真岚点了点头,半晌却道:“他做的事,的确百死而难赎其罪——但把他逼入如此绝境的冷酷世情,也难辞其咎。” “…”白璎有些愕然,失笑,“你倒是为他开脱?” “不是开脱,要杀他的时候我照样不会留情——”真岚肃然,“只是一路看着破军出世,觉得有些感慨罢了…这个云荒,如今变成了一个催生魔王的修罗场啊。” “也是,这个云荒有谁可以说自己双手干净、没有丝毫罪孽?”白璎叹息,“杀一人为寇,杀万人为王,若是这回让他赢了天下,百年后的青史上、破军也会被称为一代雄主吧?” “我不会让他赢的。”真岚微微一笑,“杀人者始终是杀人者。” 那一笑淡然却深远,带着某种睥睨而自信的气度,让白璎一时间失神——什么时候,那个桀骜不驯的逆反少年、嬉皮笑脸的没正经皇帝,眼里居然蕴藏了如此的光芒?是因为他身上深藏这的帝王血统,终于在历经百战之后显露出来了么? “你看,我虽然不是一个好皇帝,但总比那个破军要强些,”真岚阖上手,俯视着手指上的皇天神戒,神色肃穆,“白璎,我不愿意去争夺天下的权柄——但是,我却不能将其交到破坏一切的魔的手里。你明白么?” 白璎点了点头,将手放到他的手上,轻轻握紧。 后土神戒和皇天神戒相互辉映,放射出璀璨的光华。 第11章 “苏摩真不该这个时候走…此刻如果他还在,局面也会好一些吧。”白璎最终还是忍不住,轻声埋怨,“总是这样一意孤行啊…也不管族人和国家,只是逃避责任。” 真岚沉默片刻,仿佛斟酌着言辞,缓缓道:“他在白塔顶上回来后,据说伤势一直不曾好起来,而且阿诺趁机在他体内作祟,病情越发不能受到控制。如今他就算留下,也未必有用…他去哀塔,恐怕也是有苦衷的吧。” “一直不曾好起来?”白璎却是一惊,霍地坐起,“怎么会?那一日,他不曾和魔直接交手,怎生会受了那么重的伤?” 真岚摇了摇头,眼神也是复杂:“我不知道。” 他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但是,你我都应该相信一点:海皇他不是逃避责任的人——他会竭尽全力去做他想做的事,哪怕用的是别人难以理解的方式。” 白璎浑身一震,仿佛这句话击中了心底,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是的,你说得对…你说得对。真岚,没有想到,你竟是了解他的。”她用冰冷的手指握紧他的手腕,不再掩饰内心的恐惧,说出了心底的话:“我很担心他…他、他这样决然的离开,大概是意味着不再回来了啊。” 真岚无语低头,却看见了自己手心那个正位的金色五芒星,眉梢蓦地一跳,心里有沉沉的声音响起,滚过耳际—— “殿下…治修和我说,曾在海皇手心里、看到过一个逆位的五芒星符咒。” 正位和逆位、两枚一模一样的五芒星符咒,以及周围环绕的万字形花纹…这样的东西,似乎来自于上古某个隐秘的咒术。 他苦苦思索,却始终想不起那个咒术的真正含义。 万里之外,茫茫的碧海上只有海风呼啸。 一叶小舟如同浮萍一般漂流海上,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动着,向着一个地方浮去,在短短两个月里,他们从镜湖出发,已经渡过了万里的路途,穿过了传说中无人可渡的怒海区域,一直漂到了这个除了海鸟和鱼类之外、没有人类足迹的地方。 一路颠簸,舟上居然还是如此平稳干净,甚至有人在日光下躺在船头和衣而眠,面容宁静,长发飞扬。 “海皇,哀塔已经快要到了。”小舟上,执桨的红衣女子低声。 躺在舟上的人睁开了眼睛,低声:“到了?” “嗯。”红衣女子放平船桨,任凭一股暗流将小舟带往礁石之中,“到了。” 船上一直昏睡的人醒了,挣扎着试图坐起。枯瘦苍白的手抬起,握紧了船舷。然而身体里的力量已经枯竭,用力许久,才将身体抬起少许。 “到了么…”他放弃了努力,深碧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光芒。 到了么?他抬头四顾,眼睛却是一片空茫:白色、灰色、黑色…层层叠叠映入视线,却模糊成一片,组不成任何成形可辨的形状。苏摩在怒海之上四顾,极力想看到这片被称之为鲛人圣地的海域是什么样的景象——然而,力量的衰退甚至使他看不到任何东西。 侧耳细细听去,只听到海风从耳边温柔掠过,阳光温暖地晒在身上,远处有海鸟清脆的叫声,有鱼类不断跃出水面的声音,那种陌生而亲切的声音仿佛前世听到过,数百年来一直令他魂牵梦萦。 “到了么…?”他靠坐在船舷上,喃喃。 “是的,到了。”红衣女祭眼眸深邃如大海,带着宗教般肃穆的气息,“海皇,您已经回到了一切的缘起之处。” 他怔怔地靠坐在船畔,长发在海风中飞扬如雪。 万顷碧海之中,扁舟一叶漂泊无定,如此渺小、却如此自由。 “是吗?到了?”他忽地大笑起来,伸出手去捕捉阳光下的风,已然苍白如雪的长发在风里飞扬——是的,到了…到了。他终于回到了海国的圣地,然而,他的眼睛却已经再也看不到故国的种种! 这,又是多么可笑的回归? 红衣女祭横桨膝上,静静看着在碧海旭日下大笑的海皇,眼神静谧而复杂。 小舟被暗流带着,在礁石间漂转,渐渐迷失在巨大而嶙峋的黑色石头之间。海鸟欢跃的叫声渐渐不闻,鱼类的游弋也绝踪,空气中出现了浓重的血腥味,周围的海水的颜色不再是碧蓝,而呈现出可怖的深黑色。 凭栏而望的人虽然衰弱,却也感觉到了什么,霍然抬头。 阳光从头顶消失,巨大的阴影在这一刻笼罩下来,正好落在了他的脸上——小舟一个转折,漂入了礁石中的阴影区域。礁石嶙峋,形态各异,每一块都仿佛黑黝黝浮出水面的巨兽,怒海的水流在此反复回旋彭湃,发出巨大的声音。 小舟一到此处就失去了控制,随水四处飘荡,几次都似乎要撞上石头化为齑粉,却仿佛有神奇的力量守护、都在最后千钧一发的关头及时转折。似乎有一种神奇的暗流在引导着海国的王者,冥冥中将他带往这被封印千年的禁域。 一叶小舟颠簸于怒海暗礁之上,曲折回环,漂向了阴影最浓重的地方——那里,一座黑色石塔伫立在最大一块礁石上,嵯峨清秀,宛如开天辟地时便已存在。 在看到塔的那一瞬,溟火女祭深深跪倒,俯首船头。 这座塔,有着神袛一样的威严。它甚至比云荒大陆上的伽蓝白塔更古老,亘古多少的事情,都被记录在这座看似不起眼的塔里:云浮翼族,海国鲛人,云荒空桑人…万年来,碧海之上的这座塔见证了天地间所有种族的一切兴亡,更是记下了鲛人一族的无数血泪。 它名为哀塔,千万年来,始终在哀痛生灵涂炭之中沉默,仿佛无言的史碑。 那一瞬,即便是最离经叛道的海皇也不自禁地折服于历史的巨大呼啸中。小舟被笼罩在那片浓重的阴影里,苏摩默默抬起了双手在胸前合拢,阖上了眼睛。 大海啊,我终于在这一刻回到了你怀里,请你…完成我最后的愿望。 五、暗涌 沧流历九十三年九月二十日,云荒大陆上烽烟四起,各路人马相互厮杀,冰族、空桑、海国、西荒人、东泽人,甚至九嶷的青族遗民…都纷纷加入了战团,整个大陆到处都是战火,几乎没有一处可以幸免。 这段时间以来,云荒上的战局处于胶着状态。 沧流帝国在一开始的时候处于被动,不仅内部有着激烈的矛盾,外部更是遭到了几路力量的夹击:空桑、海国、西荒、东泽,甚至加上了空寂大营的前门阀势力…这些本来散落各处的力量被聚集在了一起,拧成了一股空前强大的绳索,勒住了新生的沧流帝国咽喉。 这些,都让刚刚经历过惨烈内乱、国力大为减弱的冰族人一时间措手不及,在整个大陆上步步退缩。如果不是迦楼罗金翅鸟几度亲自出击,离开帝都平息各处叛乱,新帝国恐怕很快便要遭到覆灭。然而,随着帝都政局的重新稳定,新一代门阀贵族的重新产生,一切又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沧流人在破军的带领下、一步一步的扳回了局面。 天平两端在微妙地摇动,然而,每一次摇摆,便会洒落无数的鲜血。 泽之国的梦魇森林旁,又一场恶战刚刚结束。 面对着镇野军团的第四次围攻,那些由中州平民和当地叛军组成的队伍在西京的带领下取得了艰难的胜利,终于在十几日的僵持后发动了反攻,将前来围捕的沧流军队击溃,破围而出。 血战连日,杀阵连云,一时间白骨蔽平原,昔日富庶的东泽变得荒无人烟,只有碧绿的青水依旧静静流淌——然而就连这溪水也在这样的乱世里发生了变化:水不再清澈、鱼不再欢跃,依旧碧绿的水里死气沉沉,幽深如鬼眼,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在溪水旁,堆着小山一样高的腐质,散发出刺鼻的气息,令所有人避之不及。那些从水里打捞上来的、湿淋淋的藻类居然还在微微蠕动,叶片上有一粒粒红色的东西,宛如人的眼睛,时不时的微微翕合。 “好恶心!”苗人少女侧过头,忍住了呕吐的冲动。 “别靠太近,孢子会沾上肌肤。”旁边的中年男子一把拉开她,将手里的火把投入了水藻堆里——嗤啦一声轻响,一股黑烟冒了起来,整堆水藻活了一样开始剧烈的扭动,火迅速蔓延开来。然而那些火却是幽蓝色的,发出奇异的焦味。 那些水藻如同人的手臂一样挥舞着,从火海里探出,试图攀住周围的树木,那一粒粒红色的孢子在四处滚动,仿佛一双双眼睛。男子拔出长剑削去,剑光如同匹练闪过,伸出的藻类纷纷断裂,被扔回了火堆之中,无一逃脱。 “天啊…它们、它们是活的么?”那笙脱口惊呼。 “嗯。”西京小心的看着蠕动的火堆,防止再有东西逃脱,“幽灵红藫是介于植物和动物之间的一种怪物…它不但会动,而且有剧毒,还会吃人。” 他用剑拨拉着那堆燃烧的藻类,里面到处缠绕着森森白骨:有人类的,也有鲛人的。 ——前几日,碧带领复国军与他联合作战,经过艰苦的争夺终于攻下了北越郡,将驻守在此处的五万沧流靖野军团消灭。然而,他们这一方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不但陆地上的军队折损过半,在水路作战的复国军更是受到了幽灵红藫的攻击,许多鲛人战士被这种水中的恶魔吞噬,只余白骨。 “就是这个东西把整条青水变成了赤水么?”那笙喃喃,露出憎恨的神情,“那个云焕真是个坏透了的家伙…他一定会有报应的!” 西京叹了一声,想起了自己那个同门师弟,微微摇头:“好了,这边水域里的幽灵红藫清除完了,我们走吧,慕容修还在等着我们回去呢。” 那笙看着那些战士们用刀剑扒拉着火堆,让火向更深处烧去,剧毒的藻类在火里哀嚎,发出刺鼻的味道,她不由蹙眉转开了头去,跟在西京后面,向着官道上走去。 ——这里是与九嶷郡交界的北越郡,刚刚进行过一场战斗,尸横遍野。 苗人少女跟着西京,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那些尸体和血迹——这几个月来,她不甘于呆在镜湖底下无所事事,便闹着来到了泽之国,和西京慕容修他们相会。她努力地做着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然而却也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死亡景象。 出门何所见?白骨蔽平原。云荒兵祸之烈,竟然已经和中州不相上下! 无数的尸体倒在这一片刚刚结束战斗的大地上,大都是双方的战士,也有当地无辜卷入的平民。乌鸦一群群的飞落,叼食人的血肉——到了晚间,恐怕更有大堆的鸟灵会循着死亡的气味前来,吞噬那些新死的魂魄。 那笙停下脚步来,用脚尖沾着血,在地上划了一个符咒,喃喃念了几句,最后轻轻一跺脚——只是一转眼,地面便裂了开来,将那些横尸就地的士兵们埋入了黄土,然后重新闭合。她停下来,在这一片崭新的坟茔上默默合掌祈祷。 “不错嘛,几个月不见,术法竟然长进了那么多。”待得她祈祷完毕,西京在一旁点了点头,难得地夸赞了一句,“看来你还真的挺有慧根。” “那当然!”那笙得意洋洋,跳跃着跟在他身后,“你说过我每学会一种法术,就教炎汐一招剑法的——如今我已经把那本《术法初窥》上的八十一种术法都学会啦,你是不是该把所有剑圣门下的剑法都教给他?” 西京愕然回头,没有想到这个小丫头如此较真,也如此聪颖。 “怎么,你难道想翻悔?”那笙看到他的表情,不由急了,一把扯住他的衣襟,“你是剑圣,不能说话不算话的!” “好好,”西京笑起来了,抬手摸了摸她脑袋,“人小鬼大,就只向着你的如意郎君。” 那笙满脸不高兴:“我都快二十岁啦,不要乱摸人家的头!你到底教不教?” “当然教,我几时说话不算话?”西京放下手,笑了笑,“等战局平定一些,我就抽空去一趟镜湖大营,把《击铗九问》上写的剑技全部传授给复国军。” “哇,”那笙惊呼起来,“酒鬼大叔,你真大方!” “没什么大方的,”西京摇了摇头,“空桑人欠海国太多,这点又算什么?” 两人前后行来,一路向北。沿路都是战火的痕迹,十室九空,一些村庄全部没人了,只有尚未熄灭的残火在断井残垣之间暗暗燃烧,乌鸦和鸟灵的欢呼声在风里四处传播,分享着死亡的盛宴。那笙看着这般凄惨的景象,心里更加难过。 “那个破军,真是罪该万死。”她喃喃,“希望龙神和臭手能早日打败他。” 西京却是满脸忧虑:“没那么容易,他太强了…不但继承了破坏神和剑圣的两种力量,还是迦楼罗的拥有者——最可怕的是,魔可以从杀戮和毁灭里汲取力量。战争进行到现在,他的力量已经比一开始更提高了许多!” 那笙不可思议地回头看着西京:“那么,现在没人能打败他了么?” 空桑剑圣眼神沉重:“一对一,整个云荒已经没有人是他对手——他的剑技与我相当,灵力与真岚相当,再加上可以与龙神抗衡的迦楼罗金翅鸟,以及不断从死亡里新汲取的力量…你想想,要多少人联手、才能勉强与其相抗?” 那笙虽是不懂什么天下大事,然而听得如此简单明了的分析,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气,低头看着脚下土地,半晌不出声。 “真可怕啊,”她轻声道,“一年前在桃源郡遇到的时候,谁知道他会变成这样?” 西京苦笑:“如果一早知道,我当初无论如何也要将其斩杀。”他拍了拍腰畔的空酒壶,叹息:“剑圣一门传承数千年,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师门败类…只可惜慕湮师父去世了——如果师父还在,说不定会有办法。” “是么?”那笙诧异不已,“连你和臭手和龙神加起来都没办法,她能有办法?” 西京还是摇头:“一个人的强弱并不是以力量来衡量的,丫头。对破军来说,这世间所有的一切加起来,都比不上慕湮师父的轻轻一句话。” “啊?”那笙不解。 “你不会明白。”西京叹息。 “切,最讨厌你们这些活了上百年的家伙装深沉了。”那笙再次觉得自己被轻视了,不由微微生气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就不会明白?!” 西京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其实我也不是很明白…” 他抬起头,看向了天际,脸色有些茫然:“说实话,我真的不了解这个同门的师弟——白璎或许比我更了解一些吧,人心和感情是微妙的…而我只是一个大老粗。” 说到这里,他心里忽然一痛,汀死之前的那些话言犹在耳。 ——汀,汀…的确,我是如此粗心的人,在你活着的时候,一直不曾明白你的心意,直到你死去,却已经无可挽回…如今的你已经化为白云归于天上,是否也在看着大地上这一场血战、为自己的族人和我忧心呢? “西京将军。”走得一程,便有军士牵马上前,“慕容公子请您尽快去往九嶷紫台。” 紫台?西京心下一惊,回过了神来。这是九嶷首府,也是青王的官邸所在。青塬如今是冥灵之身,白日里只能待在帝王谷的黑暗之中,到了晚上才能出来——所以这一段时间,自从高舜昭总督遇刺后,中州人慕容修便离开了息风郡首府,来到了紫台辅助年轻的青王。在整个东泽,西京是军事上的实际指挥者和执行者,而慕容修就成了运筹帷幄的军师,直接听命于无色城里的真岚皇太子。 如今慕容修要他尽快去往紫台,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中州来的珠宝商、空桑的军师,一直是这样做事神龙见首不见尾啊。 “我跟你去!”当他沉吟的时候,那笙却跳了起来,“我好久没见到那个家伙啦!” “怎么,想他了么?”西京忍不住笑起来,想起这两个人曾经是一同抵达的云荒同伴——那时这个小丫头看着俊美公子的眼神里带着花痴的表情,让他一眼便看了出来。 “什么嘛!”那笙跺脚,“不许胡说,被炎汐听见就糟了!” 西京失笑:“左权使还在复国军大营,怎么听得见?” “那也不许乱说!”那笙红了脸,有些急了,“没有的事!我才没有想别人呢!我、我想的就只有炎汐一个!你再说我就不跟你去啦,哼。” 西京看到她发了恼,便适时地住口,牵过了马:“好啦,不和你胡扯了。丫头,我们上路吧!” 两人翻身上马朝着北方奔去,不一时便到了两郡的交界处。 此刻天色已经转黯,暮色深浓,周围景致渐渐模糊。无数的星辰在头顶的夜幕里逐渐亮了起来,如同细碎的钻石洒满天空,璀璨而美丽。 “翻过这座山,前头就是九嶷的驿站了,”西京举起马鞭指了指前头黑乎乎的一座大山,安慰夜行的少女,“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用,”那笙一扬头,洁白的牙齿在夜色里闪耀,“看谁先跑到山顶!” 她挥鞭一抽,骏马一声惊嘶撒蹄狂奔,转瞬沿着山道消失。西京摇了摇头,苦笑着看着这个活力四射的女孩,眼里流露出赞赏的神色——真是一个奇异的女子,从一个战乱的世界来到另一个战乱的世界,却没有沾染上任何血污和尘埃,依旧拥有一双纯净无瑕的眼睛。 这样的人,和破军处于明暗两个极端,就如光和影一样对比强烈。 西京随后策马,胯下乌骓闪电般驰骋而出——他从军半生,一身骑术也已经出神入化,虽然比那笙晚起步,但不到三里地便已经逐渐拉进了距离。然而,他却忽然看到前方的白马忽地停下来了,那笙仰起头,凝望天空某处。 “怎么了?”西京警惕起来,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山顶。 “有什么东西在那里…”那笙喃喃,抬起纤细的手指指向黑暗,“你看到了么?好像有星星掉到了树林里,一闪一闪的,好漂亮。” “星星?”西京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却只看到山林里一片浓重浑浊的黑暗。 “你没看见么?”那笙急了,手腕一抖,催促白马向着山顶奔去,“真的!就在那边啊…有无数纯白色的光的碎片,很漂亮的!” 西京连忙策马跟上她,一边劝她慢些,一手悄悄探出、握紧了光剑——这里已经是云荒北方的云梦泽区域,以前曾经因为女萝的出没而成为梦魇森林。如今虽然女萝们已经被龙神渡化转生,但东泽局势动荡,也无法保证不会遇到突袭和意外。 然而,疾奔到山顶的两个人,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那笙和西京顺着山路登顶,在天荒坪上双双勒马四顾——然而,漆黑的树林里只有风行的声音和夜枭的啼叫,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西京翻开随身携带的行囊,捏出了一颗辟水珠,柔和的珠光登时照亮了方圆一丈之内。 “怎么会呢?”那笙喃喃,“我明明在半山腰的时候看到这里有光——” 话音未落,她的脸色忽然变了,蓦地抬头看向半空:“快看!” 西京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这一次,连他也被震惊了——果然,在漆黑的夜幕下,山林的上空竟然浮动着一片淡淡的纯白光芒!那种光仿佛是从地面上升起的、渐渐飘向林间树梢,升上夜空,凝成了一片薄薄的雾气。 然而在薄雾之中,却有白光闪烁,仿佛不知有多少颗星辰在闪耀。 “这是…”西京吃惊地喃喃,却反而松开了握剑的手——没有敌意,没有杀气,那一片纯白的光芒仿佛从天上落下,带着温暖而无瑕的气息,令所有看到的人都心里平静。有些意外地、他感觉到了光剑在微微的鸣动——那种鸣动不是出于嗜血的杀意、也不是提醒大敌的来临,而是出于激动的颤栗,仿佛见到了自己的主人。 “这不是星星。”那笙抬头看着林间浮动的光芒,轻轻开口——这几个月内,她的术法进步神速,此刻也能感觉到林间弥漫着的是什么样的气息。她诧异地伸出手去,仿佛想捉住那些白色的光芒,喃喃:“这不是星星…” 那片薄雾在她指尖消失,雾里那些纯白的星辰一颗颗闪烁,却无法被触及。 “天啊…这、这种感觉,好像是…”她闭上了眼睛,凭着灵力慢慢分辩,惊骇之情溢于言表,“好像是…魂魄的碎片!” “魂魄的碎片?”西京失惊,追问。 “是,是最洁白的灵魂碎片…”那笙喃喃,“这不是普通的光,这里有一个生前最洁白的灵魂快要转生了呢。” 话音未落,九天里忽然有一阵风吹来,仿佛被某种力量召唤,那些星辰一齐从林梢冉冉升起,向着天空凝聚! 那笙站在山顶往下看去,冷月之下梦魇森林连绵无尽,直通向最北方。然而,这片森林却焕发出一种奇特的荧光,仿佛无数薄薄的碎片在聚集,形成了若有若无的烟雾。那种光极其的纯净柔和,仿佛春风一样洗涤着人的心灵,在森林上空如同烟火一样的流动和凝聚,渐渐凝聚,依稀成了一个人的形状。 然而奇怪的是那个人形手足俱全,却在头部和肩部缺了三块,留下三个小小的黑洞。 “咦,是魂魄还没有完全凝聚么?”那笙回忆着书卷上的记载,叹气,“真惨啊,这个人死的时候肯定被人击碎了三魂六魄…不过如今看来,也已经重新凝聚完毕,快到转生的时间了。” “…”西京无语,却只是勒马四顾:“我们走吧…就算是魂魄也不希奇,这里是通往北方九嶷黄泉之路的必经所在,所有魂魄都会通过此处。” 第12章 “这个魂魄非常不一样呢。”那笙叹了口气,“这样美丽…整个森林都在发光!” “就算是如此,也和我们无关。快走吧…天明的时候最好能到九嶷。”西京没有她这样的闲情逸致,而腰畔光剑的不断鸣动也让他觉得反常,不想再耽搁,便再度催促——然而,话到一半却嘎然而止。他的眼睛同时看向天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有风从九天卷舞而下,巨大的翅膀遮蔽了星月之光—— 三女神!冷月下,乘风而下的比翼鸟上,坐着的居然是云荒三位女神! 曦妃、慧珈和魅婀,三位凌驾于云荒苍生之上的女神们乘着比翼鸟从九天之上降临,停留在这一片梦魇森林的上空。她们身上披拂着冷月的光华,在森林上空散开,各占一角,双手伸出,不停变幻手势,仿佛在虚空里进行着什么仪式。 “天啊,她们、她们在帮那个灵魂成形!”那笙低声惊呼起来。 夜空里出现了一道道耀眼的金色光芒。那些光从女神的手里放出,萦绕在森林上,三个女神手里捧着三枚晶莹的碎片,和森林上空那个灵魂的空洞之处一一吻合。她们携带着搜集来的碎片从天而降,修补着这个破碎的灵魂。 那笙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直到三女神之一回头对她凌空一笑。 “呀!是你?”她脱口惊呼起来,认出了那是一年前在天阙山上见过一次的魅婀。夜色里,三位女神的长发发出彩虹一样七色的光泽,飞舞当空、炫目闪耀。那笙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想去触摸那夜色里飞扬的长发,却听到一个声音从风里悠悠传下来。 “又见面了,小姑娘。”魅婀微笑,“你长大了很多呢。” “你们…真的是神么?”那笙怔怔看着从九天上飞舞而下的三位女子,讷讷而不知好歹的问,“真的是神仙么?” “嗯。许一个心愿吧,小姑娘。”魅婀对着她微笑,“或许我可以替你实现。” “哎呀,真的可以?”那笙眼神里闪烁着喜悦,脱口:“我希望这个云荒不要再打仗了,可以么?” “这可太难了。”比翼鸟上的三位女神对视一眼,笑,“云荒是云荒人的云荒,我们只是守望者而已——” 曦妃张开了手,她手上的那一片白色碎片已经消失,弥合在了那薄薄的雾气中。大女神回过头,看着北方上空渐渐凝聚成形的魂魄,眼里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不过,不必担心,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当新的魂魄从北方尽头的归墟诞生时,破军的黑暗光芒也将会得到遏制。” “新的魂魄?”那笙吃惊地看着森林上空那片薄薄的雾气,“这…是谁的魂魄?” “是我们一个落入凡间的同伴。”慧珈叹息,眼里含着泪水,“她放弃了永生,选择落入永远的轮回,陪着这片大地一起枯荣盛衰。” 三位女神齐齐松手,退后——那一片薄薄的雾气仿佛被风吹起,向着更高的天空飘去。 “看吧…她已经重新凝聚,去往北方尽头的归墟。”慧珈目送着那一片浮云在夜风里远去,神色也是宁静而庄严,“当她重新诞生的时候,破坏神的力量也将会得到控制。”她低下头,看着勒马高山的少女,微微一笑:“你的愿望,也就可以实现了。” “那要多久呢?”那笙忍不住追问。 “她转生成长后,便会成为这个云荒的守护者,”慧珈微笑,“这片土地很快就会平静下来了——只要二十年,或者更短。” “二十年!”那笙失声,“那么久?!” “二十年不过是一弹指里十二个刹那都不到的时间啊…不必担忧。”三位女神挥了挥长袖,比翼鸟振翅腾空,向着九霄飞舞而去,转瞬消失在璀璨的星空中,“小姑娘,你很勇敢…你会获得幸福和美满的。” “天啊…在她们看来二十年当然很短!可对我们凡人来说,如果云荒还要打二十年仗那也太可怕了!”那笙怔了半天,转过头看一旁的同伴,忿忿,“大叔,你说是不是?她们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然而西京仿佛比她更吃惊,竟然还在看着自己手上的佩剑出神,眼色变得极其奇怪。 “酒鬼大叔,怎么了?”那笙反而被他吓了一跳,“看到女仙,吓坏了么?” “光剑在鸣动…”西京看着手上的剑圣之剑,低声,“它在呼唤着主人。” “主人?”那笙吃惊。 “剑圣之剑是有‘灵’的,知道么?”空桑的当代剑圣勒马,缓缓走向下山路,“几千年来,历代剑圣的剑气凝聚不散,幻化为剑上之灵。所谓的‘继承’,并不仅仅是继承一个名号那么简单——而是说,剑灵承认了新的主人。” 他侧过剑柄,给那笙看那一颗闪烁着光芒的五芒星:“这就是剑灵之眼——在慕湮师父去世之后,它转移到了我和白璎师妹的剑上。” “什么!”那笙明白过来了,惊呼,“你说刚才那个魂魄…是你的师父?” “嗯。”西京低声。 “呃…那么说来,也是云焕的师父?”那笙喃喃,渐渐明白过来,“真奇怪,你们这几个师兄妹年龄相差了百年呢。” “是的,”西京点了点头,缓缓,“他才是真正意义上慕湮师父的徒儿——师父曾经抱病亲自指点他的剑技,一手造就了他。” “咦,那她肯定是很喜欢这个徒弟啊。”那笙觉得吃惊,“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空桑人的剑圣,居然收了一个冰族的徒弟!” “是啊…”西京叹息,“连我当初也不明白。” 他看向西方尽头,那里,遥远的空寂山只是一抹隐约的淡墨色影子:“谁会想到呢?这已经近乎禁忌…如果不是那座古墓竟然挡住了十万雄兵,我也不会明白在那个人的心里、竟还存在着这样一个死结。” “什么死结?”那笙听得云里雾里。 西京没有回答,只是倒转长剑将剑柄抵住眉心,在苍茫的星空之下深深俯首——剑上的五芒星发出耀眼的光芒,似乎冥冥呼唤着星空里那一个乍现又离去的影子。 “师父,”当代剑圣闭上了眼睛,轻声祈祷,“请保佑空桑,保佑云荒…在您再度降临到这个世界阻拦破军之前,弟子会竭尽全力的战斗。” 他向着天空行礼,然后勒马沿着山路急驰而下,再不停留。 那笙抬头看了看天空,发现那一片奇异的纯白光芒已经消失在北方尽头,有些不舍地转开了视线,连忙策马跟着西京下山,直奔九嶷。 暮色里的原野仿佛被夕阳染上了血色,展露着战乱后的触目惊心伤痕。 那笙跟着西京策马奔驰,马蹄不断的踩到一些横倒在路旁的尸首。她只觉得心惊,不忍地偏开视线,看向远处的漠漠平林。这是一片较为偏僻的林子,依稀还有一些村落升着炊烟,显示出从兵祸里逃脱的幸运。 落日挂在林梢,宛如一个大大的咸鸭蛋黄,温暖而诱人。 ——那笙被自己这个想象逗得笑了起来,心情总算好了一些。 然而,忽地听到有人喊:“晶晶,晶晶!吃饭了!” 晶晶?她蓦地一惊。回头看去却看到一群小孩子呼拉拉的从河里爬起来,每个人手上都捏着几条活蹦乱跳的小鱼,一溜烟的朝着村口跑去——在那群人里,她看到了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布衣女孩,背影隐约熟悉,仿佛是半年前自己在九嶷郡遇到的孩子。 “晶晶?”她试探地开口喊了一句。 那个孩子的脚步略略停了一下,回过头看了看她——夕阳里,孩子的脸庞晶莹红润,宛如玫瑰花瓣。她只是回头看了那笙一眼,似乎没有认出她是谁,只是咧嘴笑了笑,然后头也不回地奔了开去。 ——村口上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农妇挎着篮子站在那里,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 天…真的是晶晶!是那个龙神出世后就再无消息的晶晶! 那笙看得发呆,几乎喜极而泣。晶晶走丢后,自己一直为不曾照看好这个孩子而内疚,觉得愧对她姐姐闪闪,却不料她早已经回到了族人的怀抱,过着平静温暖的生活。 “怎么了?”前头西京勒马回顾,看到她侧头看着远方的村落。 “没什么。”那笙笑起来了,牙齿晶莹雪白,“大叔,我终于不用再怕见到闪闪了!” 两人来到九嶷郡首府紫台时,已经是第二日的傍晚了。 在看到年轻的青王塬出现在离宫时,西京忍不住吃了一惊——青塬是冥灵之身,最为惧怕日光。白日应该都在帝王谷的黑暗墓穴里才对,怎么才傍晚时分、就出现在了这里?难道九嶷郡出了什么大事? “西京将军回来的正好,”他刚要开口,慕容修却抢着上前一把将他拉住,“借一步说话,我有事情跟你商量。” 仿佛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慕容修顾不得礼仪,不由分说地将他拉下,也不管失魂落魄的青王还在一边,便转入内室议事去了。他们两人一走,便只剩那笙站在殿上,左顾右盼观察了片刻,终于好奇心占了上风,忍不住对这个陌生的王开口:“你…你怎么啦?你的眼睛里都是血丝,整个灵体也都很不稳定呢…出什么事情了?” 青塬坐在王座上,定定看着虚空,眼神茫然,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 “你怎么啦?”那笙不忍,上去摇晃失魂落魄的人,“生病了么?” ——然而,她的手却握了一个空。她吃惊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从年轻王者的手臂里对穿而过。 “哎呀,你是冥灵!”她叫了起来,恍然大悟,“你和太子妃姐姐是一样的?” “不错,我们都是六星…”终于,那个茫然的年轻人开口了,语气空空荡荡,“是早在百年前就死去了的各部之王——你现在看到的我,只不过是一个不人不鬼的幻影罢了。所以,放心,我是不会生病的…如果可以,我倒是真想替离珠生这一场病啊。” “咦?离珠?”那笙的手指停留在他手臂里,感觉到他的灵体在激烈的波动,不由撇了撇嘴,“身体不会生病,可是心照样会病啊!你遇到什么难事了?” 青塬终于回过了神,看着这个异族少女——显然她不已经认得他了,他却还记得天阙上那匆匆一面。而一年多后重见,这个当时什么也不懂的天真少女显然已经长大了很多——果然不愧是皇天一度的持有者,这个少女身上有着一股令人舒服欢跃的力量,让每一个被她靠近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报以友好。 “离珠、离珠她快要死了…怎么办啊!”他喃喃,把头埋入双手,强制压抑至今的情绪终于失控,失声,“我救不了她…救不了她!” 那笙歪着头看他:“离珠?哦,我知道她!——她怎么了?” ——半年前她来过九嶷,尤自记得那个叫离珠的女子是一位绝色美人。那种夺人心魄的美丽甚至几乎可以和苏摩相比,难怪这个年轻的青王如此眷眷。 “她…”青塬颓然点头,低声,“她昨日在花园水池畔戏水的时候,被幽灵红藫缠上了!那该死的东西,居然都已经蔓延到了九嶷!” “幽灵红藫…”那笙想起前几日在青水里看到的可怕藻类,机伶伶打了一个寒颤。 什么?那样美丽的一个女子,居然也被幽灵红藫吞噬了么?她正不知道如何安慰青塬,却听得旁边一声帘响,是慕容修引着西京重新走了出来。两人不知商量了什么,彼此的脸色都是颇凝重,快步走向青塬。 “青王,请让我去看一下伤者。”西京对着青塬拱了拱手。 “离珠还在昏迷,”青塬摇头喃喃,“中毒太深,整张脸都溃烂了…她一向爱美如命,只怕宁死也不要别人见到如今的模样。” “青王,”慕容修上前一步,沉声,“如果你还想救王妃,就让西京将军入内一试。” “什么?”青塬霍然抬头,眼里放出狂喜的光来,“你说什么?她、她还有救?” “是的。”慕容修微笑,气定神闲,“容貌未必能恢复,但性命应该可以保住。” “不,不,怎么可能…”青塬随即颓然坐下,摇头不敢相信,“我竭尽全力的试过了,用一切术法也无法阻止幽灵红藫毒素的蔓延——将军又怎能做到?” “是的,在术法上,我和青王自然不能比,”西京点头,沉声分解,“但是术法和武学相比,亦有不能及之处。我听慕容公子说过病情,大致有把握——只要用内力将离珠体内毒逼在一处,再将染毒血肉削离,便可以保住性命。” “是么?”青塬听着,眼里神色渐渐变了。西京尚未说完,他已经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来!快来!”青塬狂喜地对他说,带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拉着他往后宫急奔,顾不得礼仪,将慕容修留在了原地。 慕容修看着两人的身形消失在巍峨的宫廷深处,嘴角不由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来,摇了摇头——果然,一切都如计划那样的进行着,又一个隐患被平息了。 然而嘴角笑容未敛,回头却看到了一双明亮的眼睛,不由怔住。 “那笙?”此刻才注意到了和西京一起来的是谁,他又惊又喜,上前了一步,“是你啊?好久不见了,可好?” 然而,那笙却看着他的眼睛,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你…”她皱着眉头看他,“变了。” “是么?”慕容修敏锐的觉察了她的退缩,也站住了脚,只是微笑,“当然。到了云荒那么久,怎么能不变呢?——就象小丫头你也是变得让人有点不敢认了呢,长高了,也漂亮了。” 那笙却没有被他的赞美动摇,只是一瞬不瞬地审视着他。她看得太过于认真,以至于让慕容修都有些不自然起来,有些腼腆地微微侧过了头,借着端起案上一盏茶来细品,避过她的视线。 “嗯,我确信了——看了那么久脸也不红心也不跳,果然没事了。”半晌,那笙终于重重舒了一口气,一字一字地开口,“现在,我已经完全不再喜欢你啦!” 慕容修那一口茶含在嘴里,差点呛住。 “我说嘛,我本来就只喜欢炎汐的!那个臭酒鬼大叔分明是胡说,诬陷我,哼。”那笙却是欢天喜地,仿佛验证了什么似的放下了心上一块大石头,开始如平日一样的活泼,“慕容慕容,那么久没见你都在干吗?有没有和你爹一样、在云荒拐到一个漂亮老婆啊?” 她扯着他的袖子,唧唧呱呱,慕容修只是无可奈何的笑。 “唉,我现在日日忙的不可开交,哪里像你一样逍遥?”他苦笑,然而看着这个女孩子的脸,无端也觉得放松起来,“你呢?你的炎汐还好吧?” “嗯,还好!”那笙高高兴兴地回答,和故人汇报着这一年来的辉煌战果,“一切都很顺!他的族人也都不再恨我啦,因为龙神和苏摩都赞同我们的事呢!我准备将来和他一起回碧落海…就像你娘当年跟你爹回中州一样!” “噢,那可真了不得,”慕容修且惊且喜,不由暂时放下了心头那些纷繁复杂的天下大事,只是全心全意地哄她开心,“小丫头,去那么远的陌生地方,可需要很大的勇气啊。” “我不怕!”那笙笑了起来,见牙不见眼,“我都敢一个人来云荒,怎么会怕和炎汐回碧落海呢?”然而笑着笑着,她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忽地收敛了笑意,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再度重复:“不过,慕容,你变啦。” “嗯?”慕容修微微一怔。 “你的眼神和刚来云荒的时候大不一样呢。”那笙蹙着眉,再度细细地打量他,“慕容,你刚来的时候不过是格商人,只想着早日赚钱回中州,可现在…” 她顿了顿,终于叹了口气:“你的眼睛没那么简单干净了,让我看不到底啦!” 慕容修一震:这个小小的丫头,居然能有这样的洞察力?——一年来的种种尘嚣,忽然间都在他心里沉寂下去了。他回忆起自己在踏上云荒后做的种种事情:那些阴谋阳谋,那些杀戮决断,那些取舍和牺牲…都一一浮现心头。这些日以来,他虽然没有亲手杀过一个人,然而,运筹帷幄之下,他的手上却又染了多少鲜血呢? 自从在桃源郡做出抉择之后,他应空桑皇太子之邀参与了这一场天下的谋夺。从息风郡控制高舜昭总督开始,他被卷入了天下洪流之中,手上早已染尽了各种颜色。而渐渐的,他发现了自己除了经商还有更多的天赋,而他可以获得的、也远远不止只是珠宝金银,一时之利——他是一个可以谋夺天下的人,和中州古时那个传奇商人吕不韦一样。他的心里也有了更多的欲望:不仅仅对于财富的渴望,更加萌生出了对权力的渴望、对征服这个天下的渴望! ——而那种欲望,便叫做野心。 云荒这片传说中的土地仿佛是一个大染缸,让所有踏上的人都身不由己的改变:那笙变得更加的纯澈,而他、却是越来越变得复杂深沉。 “嗯…”慕容修苦笑起来,摇了摇头,“是的,我变成一个坏人了。” “才不呢!”那笙看着他,又笑了起来:“你是一个好人,慕容——就像我第一次在天阙看到你时一样——因为你的笑还是这样干净温暖啊…你在谋财的时候也没想过要害命;那么在谋国的时候,又怎么会是祸害天下呢?” 慕容修一怔,看着她无邪澄澈的眼睛,心里忽然重新平静。 “呃,”那一瞬,他忽地笑了,抬手摸了摸她乌黑的长发,昔日腼腆的慕容公子显然也在一年后变得成熟练达,甚至学会了调侃少女,“我还真有点后悔了,当初为什么没有发现你是这么美的女孩子呢?” 那笙的脸唰的飞红,侧过了头,嘟囔:“真是的,什么时候你也变得和臭手一样油嘴滑舌…我说过啦,我只喜欢炎汐一个人,你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了,否则我要生气了!” 话没有说完,却听到后殿一阵脚步声转出,两人连忙截住话头,缩回手来。 然而,西京的脸上却依然浮起了捉狭的笑:“怎么,我才走开一会儿,这边又有新进展么?——看来我原先料想的果然没错啊…” “住嘴!”两人同叱一声,都露出尴尬的神色。 西京没料到这两个人忽然变得同仇敌忾,倒是一愣。只好识趣的住口,看看慕容修看看那笙,都是少见的紧张态度,便不再乱开玩笑,一个人找了个座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露出疲倦的神色来。 “怎么?治好离珠了么?”慕容修定了定神,开口问。 “嗯,”西京点点头,意味深长的看着他,“如你所愿,我用剑削去了她脸上腐肉,保住了她的性命却毁了她的容貌——如今青塬正在寝宫陪着她。” 那笙却惊呼出来:“什么?那她一定难过死了!不行,我得去看看。” “喂,丫头,别去!”看着她拔脚就往后走,西京不由脱口,“离珠正在难过,最不愿别人看到她如今的相貌,你去了会被打出来的!” 然而,那个丫头却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算了,让她去吧,”慕容修却摇摇头,露出笑意,“这个丫头现在算是出息了。她好像有一种奇特的本领,能让人的心安静下来——或许她能安抚离珠的情绪。” 西京想了想,出乎意料的没有反驳,只是拿起茶壶又倒了一杯。 “慕容公子,”四顾无人,他压低了声音,眼里露出复杂的表情来,“你这一步棋,走得实在是又巧妙又凶狠哪…在下佩服得紧。” “不敢。”慕容修只是微笑,“奉皇太子之命办事,在下敢不尽力?” 西京也只是微笑,眼里却露出针一样的冷芒——离珠被幽灵红藫袭击是在今天下午,然而慕容修却早在一日之前便通知了远在北越郡的他,令他能够及时返回帮忙控制毒的蔓延,“恰到好处”的救了那个女子一命。 这般安排,显然早已是布好的棋局。 “如今这般,岂不是皆大欢喜。”慕容修笑笑,“青王自此后永远留住了离珠,离珠也找到了一个不因容貌而爱她的如意郎君,从此也该定下心来老老实实过日子…将军,你说,还能有更好结局么?” 西京默然,眼里的寒芒渐敛。 是的,他也承认、没有比这个更妥当的安排。 ——那个前代青王的宠妾离珠,本来就是一个不安于室的女子。野心勃勃、不甘心只做被男人所爱的普通宠妾。在征服了年少不知事的青塬,令其死心塌地言听计从后,这个妖艳女子甚至渐渐开始染指九嶷郡的内政,和辅政的智囊慕容修处处作对。真岚皇太子远在无色城,却对这一切了然于心,已经为此感到忧心。 这样一个危险的女人实在是祸水,万万不能留,然而,却更不能杀——因为一旦杀了她,势必乱了青王的心神,也影响了复国的大业。 第13章 所以这个中州来的商人安排下了这样一箭双雕的计策——既摧毁了那个女子的最后骄傲和底气,也保留了年轻王者的痴情和尊严。 本来离珠那样的女人就是只可惜她唯一所恃的只是天下无双的容貌——而如今,在唯一的骄傲被摧毁后,她心里那点野心和不甘也该随之消灭殆尽了,从此后便可以安分很多。 这,说到底已经是最两全其美的安排。 西京久久不能回答,耳边只回荡着那个女人被毁容后的哭泣——那是一个人被夺去了最珍贵东西的悲伤,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让他不忍目睹。无论她本质上是一个怎样不堪的女子,但这种痛苦却都是深刻而真实的。 有一个刹那,他甚至对慕容修那种运筹帷幄揣测人心的冷酷感到厌恶起来。 “多谢慕容公子用心。”最终,他只能那样回答。 然而慕容修只是微微一笑,忽地倾身向前,用几乎耳语的声音道:“不过,西京将军,我这次请你来的目的不是为了离珠,我还有另一个更大的计划需要和你商量。” “什么计划?”西京一惊,抬头却看到对方的眼睛。 慕容修微笑。这个中州商人的眼睛深而莫测,闪烁着某种魔一样的亮光。 “西京剑圣,破军是你的同门,”他忽然微笑,“你们有一个共同的师父,是么?” 西京心中微微一震,知道慕容修心思缜密,深得真岚信任倚重,虽一直居于东泽却对天下大事的脉络走向了然于心,只是默然点头,不做回答。然而慕容修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瞬间变了脸色—— “听说破军的唯一弱点就是你们的师父慕湮,不是么?” “什么意思?谁和你那么说的?!”仿佛被触及到一个禁忌的话题,空桑剑圣情不自禁的变了脸色,“我师父已逝,请勿擅议亡人!” “在下万万不敢对先代剑圣有丝毫不敬,皇太子殿下和我说及慕湮剑圣时也是满怀敬重。”慕容修肃然端坐,眼神并无讥诮,“只是这个计划不仅仅关系九嶷一隅,更关系到整个云荒——而其中令师是举重轻重的关键,所以在下不得不冒昧提及。” 西京口气稍微缓了一缓:“我师父已经去世了,再说这个有何用。” “当然游泳…她是这个世上唯一能约束破军的人。即便仙逝,影响力也不会因此而削弱半分。”慕容修的声音轻而冷,缓缓吐出下面的字句,仿佛一柄收藏已久的绝世利剑一寸寸的拔出,森冷锋利,“所以,我和真岚皇太子秘密磋商了很久,最终决定了实行这个计划——我希望能取得空桑、海国、甚至空寂大营里冰族三方面的全力协助。” “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击碎星辰,毁灭破军!” 这一日,被后世称为“定乾坤”的一日。那一日,随着这一极秘的计划拟定,云荒乱世之幕终于开始缓缓合拢—— 而亲手拉下了乱世大幕的,正是这个被记载入云荒史册的外族人:慕容修。 六、秘密 镜湖之下的无色城,在白日依旧是一片宁静。 一望无际的白石棺材排布在水底,昨夜血战的冥灵战士已经在日出之前归来,重新化为灵体沉睡——然而,那些石棺上却出现了无数的裂痕,显示着里面的许多灵体在昨夜那一场的激烈战斗中已经受到了损害。 大司命和诸王在光之塔下焦急的等待,不时地抬头看着头顶离合的水光——因为他们的王,至今尚未归来。 等了不知多久,正当大家心急如焚的时候,只听一声水响,有什么从万丈高空坠落水面!无色城上空立刻起了一阵波动,冥界城门应声打开,巨大的漩涡里一个人直坠而落,一头栽倒在光之塔下。 “殿下!”所有人一起惊呼,拥上查看。 那个狼狈的王者跌落在塔下的玉座上,束发的玉冠歪斜,手里的辟天长剑也飞了出去,劈碎了旁边的黄金莲座。看到下属和太傅拥过来,真岚挣了一下,似乎想起来,然而受伤的手臂无法支持,只能颓然放弃。他仰面朝天地躺在镜湖最深处,感觉四肢百骸都痛得仿佛裂开,似乎又经历了一次车裂。 “殿下,您总算归来了!”赤王红鸢第一个开口。毕竟是女人,她的眼眶有些发红,声音颤抖——昨夜那一场仗实在惨烈,她和黑王在日出前领命紧急撤退,却回头看到真岚皇太子提剑独面巨大的迦楼罗,为冥灵军团断后。 那一瞬,她甚至有再也见不到皇太子的恐惧。 “嗯…”真岚没有力气站起来,脸上却依旧挂着惫懒的笑,“我命大的很,放心。” 大司命上来搀扶,然而脸色忽然变了,脱口:“殿下,你…你的肩膀!” “怎么?又裂了么?”真岚吃力地抬起左手,抚摩了一下自己流血的肩膀——然而只听喀喇一声轻响,他勉力抬起的左手居然齐肩而断,落在了地上。而右肩上也裂开了一道深深的血缝,赫然见骨。 空桑诸王一时间惊呆在当地。 “真是的,居然弄成这副样子,”他苦笑,露出自谑的表情,“太丢脸了…看来白璎的缝纫女红实在是欠缺火候啊!” “殿下不要这样说,”大司命喃喃,“能从魔得手里返回,实在太不容易。” “是啊,真可怕。”真岚喃喃,眼神变幻,“破军越来越强大了…比诞生的初期拥有更大的毁灭力量!再这样下去的话…” ——魔可以从杀戮和毁灭里汲取力量,再这样下去的话,整个云荒将会被黑暗笼罩!到底有什么方法可以阻止他?越早越好! “皇太子殿下回来了么?”有侍女出来,恭谨地行礼,“太子妃请您一回来就去见她。” “噢。”真岚怔了怔,“马上去。” 等得侍女离开,真岚忽地转过头对赤王急急开口:“糟了,红鸢,我可不想让她担心——快替我把断了裂了地方缝上。” “好吧,属下遵命。”赤王笑了起来,有些无奈,“可是我的女红实在一塌糊涂——缝的歪了殿下可别怪我。” “顾不得了,”真岚抓头,“快点缝好就行,你们站着干吗?快来一起帮忙啊!” “是!”诸王不由苦笑。 白璎躺在镜湖的最深处,默默看着头顶离合的水光——那些光芒从九天之上洒落,被最深的水面折射扩散,一波一波的荡漾离合。在无色城里看去、仿佛变幻无常的宿命。 她听到外面远远的声音,知道是真岚终于返回,然而却无力站起迎接。 侍奉的宫女连忙出去替她传话,她颓然闭上了眼睛,眼角沁出一滴无形的泪——是的,她恨自己。她曾经发誓为空桑战斗到死,发誓将自己的余生和所有力量都献给国家和族人,然而在这样的时候,她却居然躺在这个地方,甚至无法握起剑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身体会变成这样! 她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狂躁,狠狠抬起手砸着自己的腿——没有知觉!还是没有知觉!在镜湖上空和云焕交手之后,她的身体就每况愈下,甚至到了无知无觉、不能移动的地步!到底是为什么?她明明已经休息了很久,身上的伤也已经愈合大半,然而健康却反而每况愈下,仿佛有无形的黑洞在不停抽取她的生命,令她渐渐衰竭。 ——难道,是当时魔对她使用了什么诡异术法么? 不,不…她忽然颤了一下,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脑海里。难道是…白璎的眼神忽地凝滞了,直直地看着头顶上方莫测变幻着的光,脸色变得雪一样苍白。难道是因为星魂血誓!自己如今那么衰弱,莫非是因为那个人他也… “别动了,”忽然间,她捶落的手被握住,一个声音响起在耳畔,“快躺下休息。” 她惊喜交加地侧过头,看到了血战归来的人。真岚裹着一袭黑色斗篷,脸色一如平日,对着她微笑,语气轻松:“我来帮你捶捶腿,你别动了,身体还没好呢。” 塔里等待他归来的太子妃惊起,看着他的模样,松了口气:“你没事?” “嗯,当然没事。”真岚在她身侧坐下,按住她肩膀让她躺回床上,开始替她按摩僵硬的腿,带着歉意,“被云焕拖住了,所以回来得晚了一些——让你担心了。” 白璎细细地看着他,直到确信他平安无事才松了口气,颓然靠回了软榻上:“不,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她侧过脸不看他,声音却在颤抖:“所有人都在拼命血战,而身为空桑太子妃,我却不能和你并肩战斗…实在对不起。” 轻轻锤打她腿部的手停住了,真岚抬起眼睛看着病榻上憔悴的女子,语气严肃:“不要说这样生分的话,白璎——你是竭尽了全力的,无论是神庙里那一战还是镜湖上对迦搂罗的那一战都是如此——你不要总是对自己太严苛。” “…”她没有再说话,沉默下去。 “苏摩…回来了么?”沉默了片刻,她忽地轻声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苏摩?”真岚怔了一下,眼神有细微的变化,声音却是平缓:“尚不曾——复国军大营也已经失去他的消息好几个月了…只是听说他走时留下了话,说十月十五那一日必然会归来,和大家并肩战于镜湖之上。” 他声音温和地安慰:“所以,你也不要太担心…再过一个月他也该回来了。” 白璎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什么,脸色忽然苍白得可怕,整个人忽然瞬地坐了起来,抬头看向镜湖上方——无边的光影映照在她雪白的脸上,显得明亮而忧伤。 那一瞬间的气氛极其诡异,真岚被她的眼神震慑,一时间不敢开口打断她的沉思,只是默默坐在榻旁看着她——出什么事了? “快点找到他…”白璎忽然开口了,瞬地转过头,“一定要快点找到他!” “真岚,你们一定要快点找到他!”她眼里充满了恐惧和担忧,握住了他的手。她握得如此用力,那种痛似乎可以从手上深入他的骨髓,她的声音一瞬间也飘忽恍惚,恍如梦呓。 然而真岚没有问,只是默默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一定尽力。” “他…他一定出事了。”白璎脸色苍白,喃喃,“一定是。” 她抬起脸来看着真岚,失神地呓语:“我刚刚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我的伤会变成这样——真岚,这是因为星魂血誓的缘故啊!星魂血誓让我们气脉相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的身体如今在不受控制的枯竭损耗,肯定是因为他也在遭遇某种不测!” 她的眼神渐渐变得恐惧:“是的,他在遭受某种不测!他在衰弱!——真岚,真岚!一定要快点找到他!” 真岚的脸色在她的呓语里变得苍白,显然“星魂血誓”这四个字击中了他——从神庙里那一场之战后,归来的太子妃竟然脱胎换骨,获得了新的躯体,摆脱了冥灵的身份。这种巨大的转变曾经让无色城里的所有人感到惊骇,连他也不例外。然而,一贯坦诚以对的她却三缄其口,没有对任何人做出解释,甚至对于他也是一样。 他们是那样聪明而相敬如宾的夫妇,对于一方的沉默,另一方也会沉默以对,决不会多问一句——直到这一刻,她吐出了“星魂血誓”这四个字。 他曾以为是苍梧之渊里后土力量完全觉醒的结果、令她逆转了生死获得了新生——然而却不料,竟然是经由“星魂血誓”那样的术法获得! 终于是…无法挽留了么?“那个人”是如此的不顾一切,做出了如此疯狂的决定,终于在瞬间把她渐行渐远的心彻底拉回去了。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回答:“好,我立刻去找龙神商量,一起派人出去尽快把海皇找回来!” “一定要快…否则,来不及了…”白璎喃喃,感觉神气又再一次耗尽,“我的预感越来越不好了…真岚,他、他一定是出了事!如今我衰竭到什么地步,他也会衰竭到什么地步!你们…你们一定要找到他!” 她开始咳嗽,身上那种僵冷感又开始蔓延,逼得她无法呼吸。 “你先休息吧。”真岚轻拍她的后背,扶着她躺下,“你要好好的,才能看到他回来啊。” ——在那一瞬,穿过她雪白的长发,他第二次看到了她背上那个逆位五芒星的符号。那一瞬,他的手颤抖了。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上古卷轴上看到的说法,明白了这代表着什么。 是的,那是转轮。 她重新在水底睡去,因为枯竭和伤病而显得如此苍白虚弱,身子蜷缩在一起,宛如一个孩子。在睡梦中眉头还是紧锁着,眼角有依稀的泪痕——这个要强的女子,在醒着的时候拼命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一直到睡了才会像个小孩子一样。 他凝视着她,目光褪去了平日的从容笑谑,吐出无声叹息,站起身离开病榻,一袭黑色斗篷在水光下犹如猎猎的风。 她握紧时的痛感还留在手上,撕裂了他仓卒缝合的伤口,然而她却丝毫没有觉察。 “苏摩…苏摩。”他听到昏睡中的人发出呓语,恐惧而焦急。 结束了么?他在转身离去的瞬间,感觉心中荒凉如死。 星魂血誓——她在惊慌之中吐出的那四个字仿佛是禁咒,将他心里的热度在瞬间冻结。她一直没有向他提过这件事,想来她也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知道一旦说出、将会深深的伤害到对方——是的,在听到四个字的那一瞬,他心里的震撼不亚于百年前在婚典上看到堕天发生的那一瞬。 他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术法,也知道施行这样可怕的咒术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决心——那个人,是不惜一切要得到她的!那个背天逆命的傀儡师甚至可以不顾天地轮回,星辰宿命,用了全部的血和力量来缔结这个盟约,只为换取和她同生同死的权力,弥补少年时的错过。 从此后,他和她无论身在何方,将永远不会再分离。 多么可怕的想法,多么狂暴而不顾一切的举动!她的心,在百年的相守后或许曾经一度是偏向他的,但是那个人却以如此狂暴不顾一切的行动将她拉了回去。 多么可笑…不久之前,在她为自己缝合躯体时,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她,从此可以举案齐眉、相互扶持的渡过一生。 真岚在无色城里独自行走,只觉头痛欲裂,满身的伤还在不断渗出血来,他却浑然不觉。他茫然的走着,黑色的斗篷拂过满目的石棺,那里面沉睡着一个个无法见到天日的族人,那些受苦灵魂的呻吟穿过了石棺传到他耳畔,让他混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是的,他是这些人的首领,是空桑一族最后的皇子。他的心应该放在这里,而不应被拿去放在猜忌和苦痛的烈火上灼烤。 他长长的叹息,在光之塔前回身,看着铺满了水底的无数灵柩——是的,为什么到如今他竟然还会被这种私事困扰?在戴上冠冕的那一天起,他的心,本来就应该被挖出来,祭献给国家和民族。 “我的先祖,我的子民,我的国家,”将双手握在了辟天长剑上,他缓缓对着那些受苦的灵魂弯腰,致意,“因为我的无能,才让大家百年不见天日——但是请相信,空桑一定可以再度出现在日光之下。” “是的。”忽然间,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接口,“我相信你,真岚。” 他愕然抬首,身周却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声音一直传到耳畔。 “西京?”听出了是远在东泽的故友,真岚不由站起身来,“你在哪儿?” “我在城外的水里。”西京的声音凝聚一线抵达耳际,显然是用了武学心法,“真岚,我和慕容修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和你面谈,但却无法进入无色城。” “重要的事情?”听出了这个酒鬼朋友语气里从未见过的慎重,真岚脸色也是肃然,“少等,我立刻出来见你们。” 黑色斗篷如风拂过,立刻消失在无色城的光影中。 看到西京和慕容修的时候,真岚略微吃了一惊:这两个人都显得有些狼狈,身上还都溅了血迹,仿佛为了某种急事匆匆赶来,却在一路上遇到了不少麻烦——而且,也不见那笙在他们身侧。 “怎么了?”真岚把片刻前的软弱情绪迅速压制,振眉看向多年挚友,“我的大将军,你不在东泽坐镇,却把我们的军师也拉到水下来了?” “不,皇太子见谅,是我拉着西京来的。”慕容修却是上前一步,身上带着辟水珠,上前行礼,“因为有要事需要万分火急的禀告。” 真岚看着这个中州来的商人,发现他身上伤痕累累,显然从九嶷郡到镜湖的这一路走得颇为艰难,不由惊讶:“到底有什么事让你们两个这样大老远的跑来?——如果要商量,用水镜传话也是可以的啊。” “不能用水镜,”慕容修却摇摇头,“水镜毕竟是术法,万一被破军所察觉就不得了。” 真岚看到他说的如此郑重,不由更加吃惊:“到底什么事?” 西京上前一步,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脸色凝重地开口:“事关重大,还请皇太子和我们一起去一趟复国军大营请出龙神,和海国方面一起商议。” “到底什么事?”真岚被他拉着走,还是一头雾水。 慕容修侧过头,俊逸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莫测的笑容—— “殿下,我想到了击溃破军的方法。” “这是可以扭转天下大局的计策——但,必须要得到海国、空桑、西荒人甚至冰族人的全力支持!” 在无色城里的女子逐渐衰竭的时候,万里之外的怒海上惊涛骇浪翻涌。 漆黑的大海在喃喃的祈祷声里狂怒起来,无数如小山般高的巨浪在黑色的海面上来回移动,相互撞击,发出巨大的轰鸣,飞溅的水花遮蔽了天日,愤怒的涛声回荡在天地之间。 “天地间的所有神明,九天上的日月星辰,如今我向你们献上最尊贵的血,以此来换取您的庇佑——” “请给予我们力量,听取我们的心愿!” 红衣女祭站在哀塔的顶端,对着苍穹伸出了双手,用某种上古的语调日夜祝诵,召唤天地间的一切力量。七日七夜的不眠不休已经让双目变得血红可怖,长发在风里蜿蜒如蛇——随着仪式的进行,这一片大海在她的呼唤下变得愤怒起来,汹涌澎湃,发出了令天地颤栗的声音。 ——七千年前,她曾经用过同样的仪式,付出了被封印千年的代价,向着九天上的神祈祷,令海皇的力量在灭国后得以保全。没想到七千年后,她居然要第二次施行这样的咒术! 黑暗的塔心室内充斥血的腥味,赤红色的血在地上涂抹着,画出了一个诡异的符号。而在血的符咒的中心,有更多的血正在蔓延而出。仿佛一条条蜿蜒的小蛇朝着四方爬去,从塔的四面窗口渗出,仿佛有生命一般、无声无息的爬入了这一片大海,和怒潮融为一体。 而在那个符咒的中心,一个人静默地躺着,面容静默苍白。他的手足全部被钉在了黑曜石的地面上,金色的长钉刺穿了肢体,血从其中缓缓涌出,无休无止,被涂抹成各种诡异的符号,布满了他的身周,形成了血的咒术大阵。 ——而他胸口的正中,却钉着女祭尖利的法杖,从心脏部位直刺下去! 嘶哑的祝诵声还在延续,渐渐和这一片大海一样变得疯狂—— “请接受这血的祭奉…” “天地之间的所有神明啊,请享用血食,然后听取我们的心愿!” 血从黑塔里无穷无尽的蔓延,仿佛藤蔓一般爬满了这一座上古伫立的黑色高塔,然后融入了大海——那血液似乎浸透了整片大海,令怒海狂怒。 这是万古之前,星尊大帝远征海国时候的最后一个战场,在这里曾经有成千上万的鲛人死去,一度整片大海都成为了血红色。而在星尊帝将海国彻底摧毁,将无数财富和奴隶掠夺一空后,这里成了一片死海,在血的海洋里,只有无数愤怒的灵魂在游荡,千年之后尤自发出呼啸和呐喊。 女祭站在死亡之海上,仰天祈祷,声音渐渐尖利。http:///zuojia/cangyue/ 仿佛回应着她的祈祷,这片大海开始沸腾,只见黑色的浪越来越高,宛如一座座小山在大海上急速地移动着,撞击着,发出恐怖的呼啸。在冷月下看去,整个一望无际的大海上仿佛有无数巨大得可怕的怪兽在来回驰骋,向天怒吼!随着祈祷的进行,那些黑色的巨浪越发汹涌,仿佛一只只巨手从海面上升起,不顾一切地向着天宇拍击而去! “海皇…”黑暗的塔心室内,女祭低头看着禁咒中心的人,缓缓跪倒在他身侧,声音颤抖,“已经到了第四十九天了…真的还要继续么?” 黑暗里的人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那样妖异绝美的碧色双眸里闪着冰冷绝决的光,令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这个可怖的咒术施行到了如今,已经耗尽了他身上的大半精血,让躯体枯竭到了无复以加,如今只怕不会有人再认得这个光彩夺目的鲛人之王了。然而,唯独这双眼睛还是保留着惊艳天下的风采,即使在黑夜里也可以夺人魂魄。 “继续。”苏摩的声音枯涩沙哑,随即闭上了眼睛。 第14章 溟火身子一颤,终究不敢违抗,缓缓将手扶上了那柄直插心口的法杖,喃喃念动了咒语——然后,手腕猛地一顿,尖利的法杖再度向下戳进了三分。 新的血从心口涌了出来,刺心的疼痛让那个人的眉头蹙了一下。 ——然而,始终没有一句呻吟。 溟火看着符咒中心那个被钉住的祭品,再也忍不住,眼里的泪水长划而落——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忍受这样的痛苦呢?到底是为了什么…居然可以不顾一切到这样的地步?!纯煌…你的后裔,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啊… 还有二十多天,这一个空前的术法就会结束了。 等到第八十一天,阵中的人全身鲜血便将流尽,融入了苍茫的大海,然而他却不会立刻死去——通过这个仪式,他将获得前所未有的力量,将天地间所有“水”的潜能发挥到极至,甚至可以通过血脉来操纵七海! 然而,这样可怕的力量不会持续太久,很快他就会彻底的枯竭死去。 既然他舍弃了全部的血,那么就等于斩断了以共享血脉缔结的盟约,同时也解开了星魂血誓的束缚——在死去的那个瞬间,他的星辰将解除与她的星辰的捆绑,向着黑色的夜里独自坠落,从此再无交集。 红衣女祭轻轻叹了口气,在鲜血图画的大阵之外阖起了手掌,对着被钉在中心的那个王者深深行礼,眼中含有热泪——为什么这一切,都和七千年前那样相似? 苏摩,苏摩…寂寞么?——如果生和死都只是一个人的话。 在怒海呼啸的那一刻,万里之外的龙神发出了一声长吟,仿佛有什么感应。 “怎么?”正在镜湖大营一起商议的诸人齐齐抬头,看着盘旋而去的海国之神——龙神化为一道金光跃出了镜湖水面,腾上九霄,远远的凝望了碧落海那一头一眼。然后在迦楼罗没有来得及惊动之前,又骤然落回了镜湖的最深处。 金帐里的诸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只见龙神在水底盘旋,显得有些心神不定。 片刻,还是虞长老忍不住开口,将方才说到一半的话题继续下去:“那么,神,您认为慕容公子提出的这个计策,是否可行?” 真岚和西京都是肃然,回头等待海国最高圣神袛的最终答复。 龙神沉吟许久,明月般的双目依次扫过在座两国当权者的脸,最终缓缓点了点头,首肯:“是的,我认为空桑方面提出的计策可行——如果要灭破军,也只能用这样的手段了。” 这样一锤定音的答复,让来访的空桑贵客齐齐松了一口气,然而炎汐却霍然站起。 “龙神!真的要这样做么?”向来温和的左权使脸色苍白,似乎有不平之气充塞胸臆。直视着神袛,冲口而出:“请您三思!这样做实在太残忍了!” 碧低着头,虽然没有开口反对,但神色也是惨然。 只有虞长老厉声喝止:“左权使,坐下!你怎可这样对神袛不敬!” 然而龙凝视着炎汐,声音却是平和的,仿佛完全明白对方的愤怒由来:“是,我又怎么不知道这样何其残酷——但是,对付破军这样的魔,这样的手段还只恐不够。” 神袛侧过了头,看着来访的空桑一行,点了点头:“慕容公子,就按你说的办吧…我希望在十月十五日的前一夜行动——因为离开时海皇曾经说过:在那一天,他将会返回云荒,和我们一起并肩战斗。” 如今已经是九月二十七日,离开那个约定的期限不过半月。然而真岚迟疑了一下,看了看西京和慕容修,却见来自中州的年轻人出列行礼,对龙神许诺:“好。我们会在那之前完成这个计划!” “那就好…”龙神旋绕在大营上空:“至于你们提出的要求,海国会尽力协助。” “多谢。”真岚轻轻吐出一口气,三人一起俯首称谢。 “碧,”龙神转向了暗部的队长,“此次事关重大,这一次你就陪同慕容公子和西京将军他们去一趟西荒吧。” “…”碧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脸色苍白,仿佛那是一个比死更可怕的命令。 “是。”然而停顿了片刻,她终于还是低声领命。 在一切都商议妥当之后,这个最秘密的计划便无声无息的开始。 西京和慕容修从复国军大营走出,翻身上了天马,从水底急行而去——在他们身后,绿衣女子紧紧跟随,脸色却是苍白的,仿佛竟是赴死般苦痛。 “碧。”在她离开时,听见了背后左权使的声音。 一柄锋利的匕首递到了她的手心,炎汐的手也在微微颤抖,显然极力克制才不至于让情绪失控:“拿着这把分水匕,下手的时候,利落一些。” “嗯…”碧低声应,纤细的手握紧了刀柄,身子颤栗。 “难为你了。”炎汐握紧她的手,眼里有一个战士对另一个战士的了解和鼓励,“去执行这样的任务,你可以做到么?” “可以!”碧却是傲然扬头,“左权使,为了海国,碧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好。”炎汐微微叹息,松开了手,“那你去吧。” “是。”碧向着他行礼,然后决然翻身上马,“请在大营等我们的消息!” 三骑如风一样在水底去远,只余水波荡漾。 金色的迦楼罗里,寂静如死。 戎装的青年元帅在金座上静静睡去,呼吸平稳而细长,紧抿的唇角依然露出某种暴烈残忍的气息——在背向而坐的金座上,那个鲛人女子静静听着身后之人的呼吸,眼神里露出宁静和满足的神色。 是的…这样便足够了。 可以在他身畔,不离不弃,并肩战斗到最后一刻——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归宿。像她这样一个被天地抛弃的人,还能再奢望什么? “师父…师父。”身后的呼吸忽然紊乱,有惊恐的低语,“不!” “主人?”她失惊,知道对方又陷入了梦魇。 然而她被金针固定在座位上不能回头,只能听凭身后的人在梦境里颤栗——很多次了,在睡去的时候,这个君临天下翻云覆雨的最强者都会露出醒时从未有过的恐惧和脆弱,一次一次的在梦里发出惊呼。而在最近的一个月里,也许因为战争的持续白热化,他做的噩梦越发频繁。 “主人?”潇担忧的低语,却无法回头看,“醒醒啊。” “呵呵。”忽然间一个陌生的声音冷笑起来了,在舱室里显得寂静森冷,“没事,就让他继续做梦去吧…人还真是个软弱的东西啊,连破军也不例外!” 潇一震,全身忽然间僵冷——又一次听到这个声音了。 “迦楼罗,”那个陌生的声音无视于她的惊骇,继续发出指示:“别管他了,给我转向西方——你看到有三骑人马从镜湖出来么?立刻杀了他们!” 声音消散了,然而迦楼罗还是没有动。潇垂头坐在金座上,对于身后的命令毫无反应。 “鲛人奴隶,聋了么?”陌生的声音暴烈起来。 “我只听从主人的命令,”潇的声音平静,“对于占据他身体的魔,没有听从的必要。” “喀嚓”,一只手忽然从后面伸过来,扼住了她纤细的脖子——金色的眸子奕奕生辉,魔的表情狰狞而可怖,“什么?一个卑贱奴隶,居然敢违抗我的意志!” 那只左手拧住了鲛人的咽喉,在一瞬间让潇喘不过气来。满身的金针发出细微的裂响。迦楼罗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从万丈高空失衡下坠,冲向了帝都的地面。潇竭尽全力的和那只试图侵入她意志的魔之手搏斗,已经无法再控制迦楼罗。 地面上,无数人看着金色的巨鸟失去控制的下坠,发出了惊骇的大呼。 “住手!”忽然间另一个声音响起来了,另一只手伸过来,用力掰开了那只扼在她咽喉上的左手,“该死的,给我滚开!” “主人!”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潇在得以喘息的瞬间发出惊喜的低呼。 金座里沉睡的人瞬地睁开了眼睛,抬起右手,死死扼住了自己左手的手腕——双手互搏交握,眼眸里的金光盛了又衰,仿佛一个躯体里的另一个灵魂苏醒了,在争夺着控制权。破军坐在位置上,金色的烙印从左手升起,眼神莫测而诡异,苦痛万分。 “这是我的鲛人,我的迦楼罗,轮不到你来下令!”终于,云焕的声音清晰传出。右手用力将左手按回了金座扶手上,蔓延的烙印慢慢消退。 “是么?还那么要强啊,破军。”魔的声音模糊传来,带着冷笑,“你连自己的身心都已经祭献给我了…你的一切,迟早都是我的。何苦还要挣扎呢?” 魔渐渐隐去,迦楼罗的舱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潇剧烈地喘息,在第一时间重新操控了迦楼罗——金色的巨鸟在离地面三十丈的地方堪堪止住去势,重新上飞。巨大的翅膀擦着大片民居的屋顶,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在重新稳住机械后,潇听到了身后急促的呼吸声。云焕松开了扼住自己左腕的手,看着上面的烙印和一圈乌青,眼神变得空茫而黯淡,抬头看着迦楼罗的顶舱,长时间的沉默。 “主人?”潇有些担心地低声,“要追镜湖里出来的那三个人么?” 然而云焕那一瞬似乎有些恍惚,没有及时做出回答——潇迟疑着,看着那镜湖里出来的三个人乘着天马离去,迅速化为微小的白点,消失在西方大漠的黄沙里。 ——那一行人,要去西方空寂之城做什么呢? “潇,你说,我吃了那么多苦——到最后,得到的又是什么?”忽然间,背后的军人开口了,发出了低沉的问话,带着一丝茫然,“只是报复时的快意么?” 潇吃了一惊,不知如何回答,只是轻声:“主人,整个云荒都是你的。” “整个云荒?”云焕忽地笑了一下,带着一种奇特的表情,“是啊,听起来是多么的可观:我手里握着这个天下!——可是‘整个云荒’说到底究竟又是什么呢?看似庞大却空无一物。我的手能抓到的,还只是虚无而已。” 他侧头看着舱室外面——大地上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在他的脚下。 “为了获得力量,我把灵魂献给了魔物。”破军眼角露出一丝冷睨,声音低沉,“而所有一切权势富贵,在生命被剥夺的瞬间都会显得微不足道——多么可笑啊…而我却付出了后者去获得了前者!” “主人!”潇真正的惊慌起来,为他这种前所未有的语调。 这一年来,破军发出了夺目的光华,站到了天地间的颠峰——所有的仇人都被消灭了,甚至连着仇人的后代都已经被从这片土地上清除。他获得了这个国家,这片大陆,拥有无数的财富子民和奴隶,所有战士们都崇拜他,仰视他,在他无与伦比的强悍里颤栗和服从… 一切,仿佛都如了他的意。 而一开初那种愤怒的爆发,也在不停止的杀戮里消失了。自从半个月前凌迟处死了辛锥后,他心里的那种不甘和报复也慢慢的被无数的血冲洗而去,归于沉寂——而失去了最初的那一点憎恨和愤怒,帝国的主宰者居然变得无所适从起来。 ——原来杀戮和毁灭不能持久,憎恨和报复不足以支撑人的一生。 那么,如今把一切祭献给了魔的他,又将何以为继? “潇,魔正在渐渐侵蚀我的意志。”云焕仰起头,看着金色的舱顶,声音冷漠,“迟早有一天,我会成为它的傀儡…会变成和你一样的东西。记住,如果到了那一天,当我已经不再是我——那么,潇,你的主人就已经死了,你便是自由的。” 潇的脸色唰的苍白,颤声:“不!您不会败给它的…您是这天下最强的人!” 云焕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是的,”终于,他闭上了眼睛,开口,“我不会败给它。” 青水静静的流淌,战火刚刚消散,这个侥幸逃脱的偏僻村落依旧平静。 惦记着前几天路过这里时看到的那个孩子,那笙一个人从紫台来到了这个青水旁的小村庄,在村口四处张望。不知找了多久,当夕阳落山的时候,她终于看到了一群从嘉禾园里跑出来的孩子,这一回看得真切,那笙忍不住张口高呼了一声:“晶晶!” 那个青衣小女孩愕然回头,大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 “咦?”哑巴女孩侧头看着这个来到村里的陌生人,仿佛觉得有点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咿咿呀呀地比划,却还是说不出一句成形的话来。 “哎呀,真的是你!”那笙却是惊喜交加,上去一把抱起了她,“晶晶!我可找到你了!” 小女孩似乎认出了这个人是曾经救过她的姐姐,也不怕生,反而欢喜的笑了起来,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脖子,笑眯眯地将手里的一串嘉禾递了过来,发出一个单音节:“吃。” “你没事可真太好了,我都担心死了。”那笙抱着这个粉团也似的孩子看了又看,又惊又喜,“那天我忘了带上你,回头你就不见了!可吓死我了…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和你姐姐交代,唉…幸亏你福大命大,平安无事。” 她摸了摸晶晶的头,满心欢喜:“这下可好了,我可以带你去见闪闪了!” 听到姐姐的名字,晶晶眼里露出狂喜的神色,张大了小嘴啊啊的叫着,用力点着头。那笙想了想,又觉得奇怪:“对了,你这个小家伙到底去了哪儿啦?满地都是战火,你居然能躲到了这里?是被村民收养了么?” 晶晶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丝奇怪的神色。 “怎么了?”那笙感觉出小女孩的反常,抱紧了她,“你…遇到了什么事情?那一天后,你跑去哪里了?我以前在九嶷郡问了一圈,都说一架帝都来的风隼带走了一个当地的孩子——他们说那就是你。” 晶晶抬起头,看着远处发出了低低的咿喔声。那笙随着她的视线看去,却看到了那一座伫立在暮色里的白色巨塔——虽然被拦腰撞断,但依然还是整个云荒的中心。 “什么?”她大吃了一惊,“你真的去过帝都?” 晶晶点了点头,孩子的眼睛澄澈无邪,仿佛不安,又仿佛伤心。 “天啊…”那笙喃喃,“难怪我四处找你不见——你居然去了那里!可是…可是现在你怎么又回到九嶷了呢?是谁把你送回来的?” 晶晶身子微微一颤,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回忆,眼睛登时黯淡下去。 许久,她玩着手里的嘉禾蕙子,轻声说了一个字:“碧…” 黄沙漫漫,砂风呼啸。 入夜,博古尔沙漠一片寂静,只有风在旷野上来去的声音。大漠的尽端,空寂之山如巍峨的屏障伫立。山下灯火辉煌,却是驻扎重兵的沧流大营。 灯下,一个秀丽明朗的少女托腮看着北方的夜空,轻轻叹了口气。旁边正在磨剑的少年斜看了她一眼,露出关切的神色,却没有开口。 “不知道我妹妹怎么样了。”闪闪眨着眼睛,露出黯然的神色,“我离开家乡那么久了,都没有时间回九嶷去看看…也不知道那笙姑娘有没有找到她。” “嗯。”音格尔轻轻应了一声,“等事情定了,我们回一趟九嶷吧。” “事情定了?”闪闪苦笑,“这时局恐怕要乱很久,等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 “说的也是。”音格尔想了想,道,“或者我派手下去九嶷暗中察访一下——毕竟我们盗宝者对那一代都比较熟悉,说不定可以找到一些线索,也免得你在这里日夜悬心。” “真的么?你太好了!”闪闪眼睛亮了一下,发现这个沉默腼腆又霸道的少年实在是一个体贴的人,忍不住凑上去在他颊上亲了一下。音格尔的脸忽地红了,手一震,磨着的短剑割破了手指。 “哎呀。”闪闪心疼地叫了起来,连忙拉起他的手,含到了嘴里吮吸。 “别这样…会被人看到的。”音格尔低声,脸更加红了。 “嘻嘻,我才不管。”闪闪露出捉狭的笑意,轻轻舔着他的手指,眼色盈盈。她最喜欢音格尔的这种表情了。很多时候,这个纵横大漠的盗宝者之王都是冷漠镇定的,指挥着一群豺狼一样的手下,有令人不敢置疑的决断力,霸道而独断——但在独处的时候,他就变成了一个腼腆的孩子,脸红的时候非常秀气可爱。 她伸出舌尖故意舔了舔他的掌心,咯咯轻笑。音格尔脸颊浮出了淡淡的红,忽然反手扣住她手腕,将她拉入了怀里——就在他快要吻到她的一刻,帐子被出其不意地撩开了。 “请问…咦?抱歉抱歉!”进来的人一看里头如此暧昧香艳的景象不由吃了一惊,抬手挡住眼睛下意识的退出,却砰的一声和后头进来的人撞了满怀。 闪闪没料到这个时候会有人不告而入,大吃一惊,登时满脸飞红,一下子闪到了音格尔后面。音格尔脸上的血潮却在刹那褪去,霍地抬头看着闯入者,眼里腾起了冷意——他一手将闪闪拉到背后,另一手已经握紧了那把刚磨好的短剑。 “怎么啦,慕容?”后面进入的人被退出的那人踩了一脚,不满地推搡着他进帐,“见鬼了么?踩到我了!——音格尔少主不是在里头么?” 音格尔看着那个俊秀文雅的陌生公子被推进来,眼里杀气已经弥漫。然而不等动手,猛地看清了他背后的第二个来人,失声:“西京将军?!” “是啊,九嶷一别,好久不见了,”西京朗朗一笑,看着盗宝者之王和躲在他背后的少女,“闪闪也在?咦,怎么脸那么红?” 闪闪本是个羞涩的少女,只在自己的那位更腼腆的情郎面前才如此活泼,此刻看到两个男人直闯进来,早羞得一溜烟躲到了帐后死活不肯出来。 慕容修来自中州,颇重礼法,此刻也觉得尴尬,便咳了一声带开了话题:“将军…” “哦哦,对了,说正事儿!”西京回过神来,猛的一拍手,大马金刀的在帐中坐下,目光炯炯地看着音格尔,“少主,你来到空寂大营也算有段时日了,觉得飞廉怎样?” “飞廉?”音格尔愣了一下,脱口回答,“当然不错,是个好汉子——难怪真岚殿下飞书于我,要我答应出兵相助空寂城。” “噢…”西京似乎松了一口气,转头看旁边的慕容修,两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似乎达成了什么共识,“果然。” “怎么了?”音格尔蹙眉,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们两人,“你们千里迢迢,半夜前来,难道只是问这个?” “嗯。”西京一拍桌子,回头看着慕容修,“慕容,你看怎样?以前碧那么说,未免有私心的嫌疑。如今连少主都那么推许,看来我们料得应该没错——飞廉这个人,可以合作。” 慕容修缓缓点了点头,沉吟不语:“那么说来,计划的可行性又大了一分。” “什么计划?”音格尔极是敏锐,立刻看了过来。 “合作对付破军的计划。”慕容修轻声开口,声音冷而锐,看着音格尔脸色刹那一变,“是的,我们是来和你商量一个绝密的计划的——你也知道对方的可怕,若是让他获得云荒,各族都只有死路一条!如今只有联合所有的力量,才能对付他!” “怎么?”音格尔还是不明白,西京便侧过头,附耳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嚓”,一声轻响,音格尔手里的短剑直坠落地。盗宝者之王脸色一变,抬头看着站在一旁的中州人,眼神凝聚:“是你的主意?” 第15章 慕容修无声地鞠了一躬,眼神凝定。 “呵…呵!”音格尔发出了轻轻的冷笑,不知是惊诧还是愤怒,“不愧是中州来的商人,这种主意你也想的出?” “不敢。”慕容修笑了笑,眼神不动,“少主莫非想骂在下一顿?” “啪”的一声,金色长索闪电一样卷来,将他脸侧的帘子抽得粉碎。音格尔冷冷看着他,声音冷酷:“你可知道,你的提议违反了盗宝者最重要的准则?我们只取宝,不惊动死者;要我去做这样的事,实在过分!” “我知道是过分。”鞭子在脸侧一寸之处掠过,慕容修不躲不闪,俊秀脸上依然保持了微笑,“但少主是个明理的人,应该也知道在下这个计划也是不得已为之——不这样,怎能除去那个破军?” 音格尔冷笑:“活人做不到,就要去惊动死者么?” “是,”慕容修反而坦然,丝毫不以为耻,“活人是做不到了——这个云荒上的活人里,已经找不到可以压制破军的;而唯一能牵制他的人,已经在这个古墓里死去——所以,我们必须借用“那个人”的力量!” “…”音格尔沉默,脸上神色复杂,“可凡事不可做绝。” “是,但若对破军留情,便是给我们自掘坟墓了!”慕容修继续点头,声音沉稳有力,一步步的开始说服盗宝者少主,“这个计划虽然代价极大,但也有相当的把握,皇太子和龙神都已认可——只是若得不到少主的支持,便满盘皆输了。” 音格尔垂首沉吟,显然也在权衡轻重,迟迟不答。 “真岚皇太子承诺:此次少主若是恩于空桑,日后复国,便封少主为大漠王,将霍图部空出来的领地划给少主,”慕容修侃侃而谈,将条件一项项抛出,“到了那个时候,乌兰沙海上的盗宝者便可以安定下来,不用再掘墓为生——岂不是好?” 音格尔神色微微一动:任何珍宝在他眼里都微不足道,然而,这样一个扭转全族人命运的机会,却是千载难逢! 许久他吐出一口气来:“即便是我答应,湘与飞廉也未必会答应。” “这个少主不必担心,”慕容修从容回答,“湘和飞廉那边,碧已经过去协商了,相信很快便会有结果——少主只要做一个决定:参与,或者放弃?” 音格尔沉思了片刻,抬起头,少年人的眼睛里有着不相称的冷定和决断,定定凝视了两位深夜访客半晌,终于吐出了和全族命运攸关的两个字:“参与。” “好!要的就是这句话!”一直没有开口的西京蓦然叫了一声,按剑而起,“少主快人快语,不愧是大漠上的豪杰领袖!” “诛魔之事,天下均应同心协力。”音格尔他微微冷笑起来:“何况,我欠真岚殿下一个人情,又怎可袖手旁观?” 三位男子在大漠的夜里相对而笑,将手交握在一起,明知此刻开始便是进入了一场有死无生的恶战,彼此眼里却都闪烁着睥睨天下的豪情。 内室帘子一动,闪闪探出头来吃惊地看着外面三个男人:“你们在笑什么啊?” 音格尔一怔,脸上的笑容忽然凝结了,眼里的豪情蓦地黯淡,下意识地转过头去。 “没什么。”音格尔轻声道,语气有些烦躁,“男人说话时女人别插嘴。” “哼。”闪闪撇了撇嘴,然而也习惯了这个盗宝者之王的霸道,便缩回了帘后,悻悻离去。音格尔却盯着那一片尤自晃动的帘子,有略微的失神。 “怎么?”西京有些纳闷。 “西京将军,”他看着前方,眼神却仿佛穿越了这片薄薄的布帘看到了极远的地方,声音带着某种空茫,“如果在这次的计划里,我不能生还…你能保证我母亲和闪闪一生的平安么?如果我不在,也不要让任何人欺负了她们…可以么?” 西京怔了怔,一时没有回答。慕容修递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应该马上答应下来稳住对方。然而空桑的将军顿了顿,却蓦然发出一声朗笑,断然摇头:“这我可不能答应你!” 音格尔霍然回头看着他,脸色苍白:“不能?” “我才不会替你照顾她们——你的老妈,你的女人,要照顾就自己去照顾!”西京朗笑,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你如果不放心的话、就算到了黄泉路上也要爬着回来!别妄想别人会替你背这个包袱!” “…”音格尔一震,觉得内心有某种热潮涌动,令他无法说话。 慕容修也松了口气,微笑:“将军说的是——若少主不求生先求死,此次计划便十有八九要败了…而那么多人也将会白白的牺牲。” 音格尔无言点头:“我明白——那让我们就立刻开始吧。” 慕容修看向了帐外,轻声:“碧那边,也该差不多好了。” 西京忽地沉默下去,脸色变得沉郁悲凉,看向了西方——那是怎样一个艰难的使命,他都不敢想象此刻那边帐中的惨烈情景。 碧站在飘摇的风灯下,灯光明灭照着她苍白的脸,手里的利刃闪着水一样的冷光。 她已经将那个极秘的计划和盘托出,讲给了躺在病榻上的同僚听。在叙述到最后的时候,她极力想稳住自己的情绪,然而脸色却比刀光更苍白,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榻上那个人面目溃烂,四肢皆腐,只有独眼里闪耀着狠绝的光,定定盯着她,却比她更镇定。 “动手!”湘勉力仰起身子,侧头看着同族,“快杀了我!还迟疑什么?” “叮”的一声,匕首从碧手里落到了地上。 “我做不到!”暗部的队长发出了绝望的嘶喊,抱住了自己的头,“我做不到啊…湘,我怎么、怎么能对一直并肩战斗的人下手!” “是,我们一直并肩战斗——所以这一次也是一样!”湘的声音却冷定不容置疑,“碧,不要迟疑,砍下我的头来!既然你们需要它,就马上砍下它!” 碧颤栗着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了匕首,脸色苍白如死。 “咳咳,堂堂暗部的队长,对着一个残废的同族,怎么会怕成这个样子。”湘低哑地笑,轻声鼓励,“碧,不要有任何负担——你是了解我的,应该知道我是为能有这样一个死法而欢喜的…这样的死去,总好过不人不鬼的残废过一生。” 碧的眼神慢慢变了,她和湘相识百年,自然也是明白这个同僚的刚烈绝决的性格,也知道在此刻这样的情况下,她已然是心甘情愿的牺牲自己的性命。但是… “那么,湘,冒犯了。”碧深深吸了一口气,握紧匕首,踏了一步上前,一手握住了湘的头发,一手便转过锋利的刀刃、贴着颈部肌肤切入! “记住,一定要杀了破军!”在刀光割入咽喉的瞬间,湘厉声吐出最后一句话,“否则,我便是白死了!” “好!”寒光在颈侧一闪即没,碧下手干脆而利落,只是一刀便将头颅割下。 血从腔子里喷涌而出,有少许溅到了她的脸上——鲛人的血是没有温度的,然而那一瞬,冷冷的血却仿佛烫穿了碧的心脏。她伸手接住湘掉落的头颅,看着溃烂面庞上那只尤自睁着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发出了再也无法控制的低声哭泣。 她们二人,同为复国军战士,几度出生入死,上百年的艰苦岁月里结下了外人无法了解的深厚情谊——没想到、到了最后,却是由她来动手斩下她的人头! 她抱着湘的头颅在飘摇的风灯下低声哭泣,只哭得全身颤抖,却没发现背后的帘子悄然撩开,一个人走了进来:“湘,今天的药吃了么?你…” 话语终结在一瞬,来人怔在了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碧?!” ——即便是不曾回头,他依旧第一眼就从背影里认出了她。 她…她怎么会在这里?这个复国军的女间谍,不是已经在得手后背弃他回到了大营么?怎么会三更半夜的出现在遥远西荒的大营里!莫非是他又做梦了?…所有话冻结在咽喉里,飞廉只觉的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了,无数喜怒从心头呼啸而过。直到她转过身来时,他才从震惊中醒来,竟不能语。 “飞廉,”她却远比他平静,似乎早就做好了重逢的准备:“好久不见。” “你…杀了湘?”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发现了她手里割下的那颗头颅,“你来这里的目的…竟是杀她?!” 碧回头看着他,缓缓点头,眼神悲哀而沉重。 飞廉定了定神,努力克制着心里汹涌的情绪。她的回答显然如一桶冷水泼灭了他心头残余的一线希望和温情,他的眼神冷了下去,往帐篷里踏进了一步,眼里涌起了怒意:“为什么?!她是你们的英雄,不是么?为什么你要千里来取她首级!” “她是甘愿就死的,”碧嘴角噙着一丝奇特的笑意,“这是任务。” “任务?”飞廉看了她很久,忽地一笑,轻声:“我真的不懂你…碧,你既可以出卖我,可以对晶晶下手,甚至可以残杀同僚——只因为那是‘任务’?你难道只为‘任务’而活的么?人说鲛人的血是冷的,果然不假。” 碧脸色苍白的看着他,却没有丝毫为自己辩解的意图。 飞廉叹息:“碧,你到底是怎样的人啊…我真是愚蠢,相处数年,却对你一无所知。” 碧看着他,嘴角牵起一个勉强的笑意:“不必了解,因为我们是敌人。” 飞廉定定看着她。半年多没见了,这个女子依旧温柔甜美——然而眼神却变得如此遥远,再也不似曾经在帝都朝夕相对的那个人了。他曾为之忤逆长辈、几度和门阀制度抗争的那个温柔鲛人女子,早已泯灭了痕迹。 “无论如何,很高兴你在内乱里活了下来,”碧微笑,镇定的看着空寂大营的统帅,“所以到了今日,我们还有机会成为合作者。” “合作者?”飞廉诧异于这样的用词,眼里涌现出戒备的光。 “是的,飞廉少将,”碧的笑容仿佛一个无懈可击的面具,侃侃而谈,“我奉龙神之命前来西荒,就是为了谋求合作——少将,我们也听说了那一场剧变,你们十大门阀背破军血洗,已然不得不逃离帝都,论处境,如今比我们鲛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吧?” 飞廉没有说话,只是在灯下定定看着昔日的枕边人,不敢相信那个温柔贤惠的女子居然会变成如今这样的情形:“你…到底想说什么?” 碧却只是微笑:“少将,我想说的是:事到如今只有我们通力合作、才能除去破军!” “除去破军?”飞廉一震,蹙眉。 “不错,如今他已经是我们三方共同的敌人,不是么?”碧看着他,绿色的眼睛里露出某种复杂的感情,“龙神和真岚殿下都认为你是一个可以合作的伙伴,而我…也是那样认为的。所以,我今日受命来到这里,和你商量合作的计划。” “…”飞廉无话可说,尚未从这一猝然而来的消息中回过神。 ——空桑和海国,居然会向冰族的自己伸出手?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要什么合作?要怎样才能除去那个破军?其中是否有什么阴谋? “所以,拜托少将可以抽出一刻钟,来听一听这个计划么?”碧柔声开口,声音柔婉一如往昔,令他无法拒绝,“西京将军和慕容公子也已经来了,正在音格尔少主的帐里密谈——飞廉少将是否愿意移步一见?” “哦,好…不,等一等,”他脱口回答,忽然间回过神来了,记起了如今的身份,“我得先回去一下——太晚了,我出来太久明茉会担心。” 明茉?一下子听到这个名字,碧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露出复杂的表情——那个门阀小姐,难道不该在帝都么?怎么也到了这个荒僻的西部沙漠? “明茉现在是我的妻子。”飞廉凝视着她,轻声解释。 碧微微笑了一下,脸色苍白:“恭喜。” “有些事,真的是天注定。”飞廉低低叹息。 “所谓患难见真情,更是难得。”碧柔声,“少将当珍惜。” “是。乱世动荡,命如朝露——当珍惜眼前人,以免一生虚度。”飞廉微微一笑,拂帘而出,回头道,“少等,我回去和明茉说一声,便来音格尔少主帐中与你们商议。” 他的背影消失在西荒的风砂里,冷月下,瀚海无垠,泛着金属一样的冷光。 碧抱着湘的头颅默默目送着他,身形微微颤抖。飞廉的身形隐没在不远处一个点着暖黄色灯火的房间里,有一个秀丽的女子侧影迎上来,为他拿下肩上披的大氅,两人侧首殷殷低语,如此温暖而和谐。 身经百战的复国军暗部队长忽然间有再也无法控制的悲哀,跪倒在砂风中,哀哀哭泣,将战友的头颅紧紧抱在了怀里——两个女子冰冷的脸庞紧贴在一起,泪水和血水混合着渗入了黄沙,迅速泯灭无痕。 生为乱世人,宿命如飘蓬。 将毕生奉献给了民族的解放大业,这些为自由而战的女战士们,披上了冰冷坚硬的铠甲和面具终身血战,是否永远也无法得到一个女子该有的温情?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飞廉和来自空桑、海国方面的使者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因为那些半夜到访的外族人在天亮前便已悄然离开,并无第二人知晓——天亮后,飞廉少将照旧从自己房里走出,音格尔少主照旧在磨着自己的短剑…空寂大营里一切都和往日一样。 唯一不同的,就是那个鲛人死在了帐篷里,而且失去了头颅。 然而几乎没有人在意她的死活——毕竟一个鲛人在西荒的沙漠里随时随地都可能死去,何况她本身就已经伤得如此之重。 她死得无声无息,仿佛一滴水渗入了大漠,随即消失无痕。 ——直到镜湖上空那一战爆发,世人才明白在那一夜里,三方达成了什么样可怕的协议。也明白那个鲛人女战士,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不顾一切的战斗,献出了自己所能献出的一切,没有一丝妥协,也没有一丝犹豫。 那是一个令破军都动容的、拥有钢铁一样意志的女子。 她的名字,将永远流传在海国的众口相传之中。 七、盗墓 沧流历九十三年十月初七,云荒战事依旧频繁,诸多势力纠缠争斗不休。龙神在白日里率领族人作战,真岚皇太子则在入夜后带领冥灵军团和征天军团周旋——而更多的时候,他们双方必须通力合作,才能应付那个操纵着迦楼罗翔于九天的破坏神。 然而出人意料的,虽然魔的力量在战乱中迅速提高、破军却反而沉寂下去。 除了偶尔出来战斗,云焕越来越多的躲在迦楼罗里,高高居于帝都上空,不愿出来见他的下属和战士——甚至最获重用的帝都禁军总管季航也经常见不到他一面。而他的举动也越来越反常,脾气反复多变,口谕朝令夕改,指挥战争也不如一开始那样条理明晰、井井有条,反而开始频频出现急进或者怠惰的景象。 原本该高歌猛进、一扫天下的沧流军团,也因此而陷入了轻微的紊乱。如果不是冥灵军团无法白日作战、而鲛人复国军陆上战斗力又有限,极大地克制了对手相互配合的话,沧流的形势恐怕就会极为不利。 没有人知道,破军的内心,正在进行着一场艰苦卓绝的天人交战。 “师父!师父!不是我…不是我!” 戎装的元帅从金座上醒来,睡梦中额头冷汗涔涔而落,醒来的时候右手尚自紧紧握着左手的手腕,在原本那道陈旧的烧伤痕迹上又勒出了一道乌青的印记。喀喇一声,他的左手腕骨居然被自己捏得断裂! “主人!”迦楼罗里,潇的声音担忧而惊慌,“你醒醒,醒醒啊!” 破军在金座上醒来,右手尤自紧紧握在左腕上,捏碎了骨头。 “潇…魔有没有又趁机出来?”他睁开眼的第一句便问。 “没有。”潇轻声,“你死死压住了自己的左手。” “那就好…”云焕吐出一声叹息,困倦地将身子靠回了金座,仿佛累极——这几日,为了防止在昏睡时候再度被魔控制,他几乎不眠不休的坚持着,直到最后无法控制的睡去,“我这次睡了多久?为什么你那么惊慌?” “主人三天也只不过睡了一个时辰,”潇的声音痛心无比,“可都在做噩梦。” “是么?我做梦了么?”云焕抬起手掌覆盖在自己脸上——他的左手仿佛有极大的魔力,虽然腕骨被生生捏碎,却已经在急速的自我痊愈,很快又能行动如常。他厌恶的看着这只魔之左手,喃喃:“是又做噩梦了么?…为什么我醒来就记不得了?我又做了什么梦?是被那些死人缠住了么?” 潇迟疑了着,终归还是坦然开口:“主人的噩梦永远都是同一个。” 云焕怔了一下,忽地轻笑:“是么?…潇,也只有你敢和我如此说话。” “大概因为只有潇不怕主人吧。”潇轻轻的微笑,神色宁静而坦然。 仿佛心上涌起了某种平日罕见的波动,帝国少帅忽然从金座上站起,走到了另一侧俯下身看着鲛人傀儡的脸——潇虽然不能睁开眼睛,但却能感知他的一举一动。所以在他的手落在肩头时,整个迦楼罗都发出了轻微的颤栗。 “潇,”帝国元帅看着自己的武器,语音里带了叹息,“被那群家伙弄成了这个样子,很痛苦吧?为什么从来不见你抱怨过一句?” 潇的声音轻微而颤栗:“不,我不在意变成了什么模样——只要对主人有帮助。” “是么?说这种话,听起来还真像是一个无意识的傀儡呢…”云焕闭了一下眼睛,仿佛钢铁一样的心里也有一丝震动。他的手落在傀儡纤细的肩膀上,那只拥有毁灭力量的手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俯下身来,在她耳边轻轻道:“你的愿望是什么呢,潇?——趁着我还有控制这个天下的力量,告诉我。我一定替你实现。” 潇的唇角微微动了动,鼓足了勇气,说出了那个曾经被驳回的请求—— “主人,求您放过我的族人。” 云焕的手顿住,那一瞬,那只凝聚了魔之力量的左手仿佛骤然散发出杀气。他定定凝视着被金针固定在迦楼罗里的鲛人傀儡,眼神复杂的变化,而每一种光芒的转换都仿佛是一柄利刃在缓缓翻转。 “呵,”他终归不曾发怒,只是短促的冷笑了一声,“提一个和你自身相关的愿望吧!傻瓜。” 和自身相关?一丝微笑从鲛人女子的唇角泛出——自从下决心不顾一切的跟随他之后,她已经没有“自我”了,又能有什么“和自身相关”的愿望呢?如果说真的有某种私心的话,也只是卑微不足与外人道的——她希望能被某个人需要,能被某个人珍视,既便天地都背弃了她、那个人也不会将她驱逐。只是如此而已。 而这些,他都已经给予了她。唯独的不能给予她的,大约便是真正的感情罢了——那种东西对于他来说实在太奢侈。所以,她也已经不再奢求。 潇脸上浮起了微笑,柔和的叹息响彻了机舱内部—— “主人,潇的愿望,只不过是您并肩战斗到最后一刻、同生同死罢了。” 云焕低头看着她闭合的双眼和微微颤动的睫毛,脸色渐渐柔和。她的声音、即便是化为机械音传出,依旧带着无法掩饰的暖意和依恋——他并不是一个愚钝的人,在拥有一双染满血的手同时,他也有着一颗敏锐而骄傲的心。 只可惜、他对此早已无法回应。 “好,”他忽然叹息,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光洁的额头,“那就如你所愿吧…” “潇,我们永远在一起,”他轻声许诺,“直到最后。” 迦楼罗在一瞬间颤栗。 “直到最后…”这架可怖的杀人机器发出了轻柔的叹息,仿佛从这短短两个字里预见到了某种终结,低回无限——但愿永远不要有最后。 她在心里轻轻道。 云荒最西端,空寂之山静静伫立在夜色里,冷月下沙漠荒凉如瀚海。 第16章 “将军,飞廉少将找你有事,”一骑绝尘而来,却是大营里的传令兵,对着驻守古墓的军人挥动旗帜,“速回空寂城!” 狼朗愕然,不明白大半夜的飞廉还有什么事情找自己,只能暂时离开,留下一队战士在西荒冰冷的夜里守卫着那座可以保住一方平安的古墓,因为困倦而昏昏欲睡—— 那些冰族战士伫立半夜,却没有觉察那座守卫森严的古墓里已经有人潜入。 地下的沙子在不易觉察地波动。如果把盾牌平放在地上,就能发现盾牌上的沙粒在缓缓的滑动,显示出地面下方有什么正在潜行——有经验的牧民往往会判断,这是博古尔沙漠底下的沙魔在醒来。然而奇异的是这个震动太过于微弱柔和了,却不像是暴烈的沙魔的行为。 那是盗宝者正在地底潜行。 “到了。”沙漠深处,忽地传来闷闷的声音,随即有石块移动的声音。 喀嚓一声,火光在黑暗的墓室里亮了又灭。 “太黑了…简直封得一丝气都不透。”伴随着喃喃声,地底潜行而来的一行人依次冒出地面,为首的老人在空荡荡的墓室里点起了火把,四顾,“这里好像没什么珍宝啊,少主!——到底为什么要在飞廉少将的眼皮底下做这等营生?万一被他知道了…” “九叔,不必多言。”随之出来的是音格尔,低声嘱咐,“此次行动极秘密,只有您和莫离两人知道——请不要问任何问题,也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是。”毕竟是见多识广的长者,九叔立刻明白过来,点头。 “你和莫离在这里守着,我们进去一下就出来。”音格尔看到随行的人都已经到达,低声嘱咐同伴,“千万小心,不要被外面的军队发现了。” “少主放心。”九叔和莫离齐齐低声。 后面的人犹如幽灵一样无声无息的冒出地面,却都是不认识的陌生人——一个是武人装束,另一个却是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那几个人显然另有目的,跟随着他们一起潜进了这座空寂山下的古墓,也不开口说话,就点燃了火把开始往里走去,仿佛在寻找什么。 西京走在这一座封闭已久的古墓里,火把跳跃的光映照出冰冷的石壁。他回忆起数百年前和师父在一起的情形,暗自叹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居然还会在某日挖墓前来,在这样的情形下回到师父的面前。 走入古墓之前,音格尔肃穆地合掌祝诵——大漠上都传说这座墓里住着的是女仙,所有牧民都会来朝拜,祈求一年的平安,视其如圣地。如今若不是为了大事所逼,即使作为盗宝者的他,绝不敢贸然前来打扰此地的安宁。 忽然,西京在某处停下了脚步,长久地凝视。 “怎么?”慕容修跟在后面,微微惊诧,“这是…” 火把映照着一个简陋的石室,一个石雕的莲花灯台缺了一个角。西京的神色严肃起来,看着断口缓缓点头——这是被剑削过的痕迹,已经很陈旧了。他侧过头,看向黑暗墓室的深处:“果然,这里是当年慕湮师父教云焕剑技的地方。” 慕容修往前走了几步,忽地失声:“血!” 火把的光芒赫然映照出了无数淡红色的血迹——那些血是呈喷溅状洒落的,大片大片,将墓室内部染成了地狱,似乎曾经有无数人在这个古墓里死去。仿佛曾经有人来擦过,地上的血迹淡了一些,然而墓顶、四周依旧像被血池浸泡过,根本擦不完。 “一年多前,女仙已经去世,曼尔戈部被追杀的牧民曾在这里避难,结果还是被破军少将屠戮殆尽——”音格尔回过头,轻声,脸上没有表情,“只有极少幸存者逃了出来,流落各方。此后破军就封印了这里,再也没有人可以接近。” “罪不可赦,”西京无声吸了一口气,低声,“竟然在师父灵前开杀戒!” 火把的光从室内一掠而过,他却被一角里的某物吸引了。 那是一卷掉落在墙角的纸,上面凌乱地画满了各种图案——只有剑圣门下的人才能看的懂,那是“击铗九问”里头的剑招拆解。墨迹已经陈旧了,上面有明显的两种笔锋:一种是柔和洒脱的,而另一种则是稚气倔强的。满满一卷纸上全部都是这两种笔迹,仿佛一个耐心的教导者一直在和年轻的弟子在无声讲授。 西京的眼里忽然有些湿润:慕湮师父的身体一直不好,隐居大漠后更加是极少出来露面,即便是教授课业多半也是以纸笔为主,甚少亲自握剑。然而,她对于最后的一个弟子,却是呕心沥血到这般地步。可是师父,您是否知道、您却教出了怎样一个魔鬼啊… 他草草翻着这一卷纸,心里诸般感叹,慕容修不做声地在他身后站着,同时细细审视。 “等一下。”忽地,慕容修开口止住了他,“看最后一页。” 西京愕然,不知道这个中州商人想做什么。他依言翻到了最后一页,上面依旧是纵横凌乱的笔迹——然而仔细看去,这些笔迹却又比前头的新一些,仿佛一两年前才写上。而且不同于前面几页,却只有同一种笔迹。 刚硬凌厉的笔,在上面似乎茫无头绪的画着,涂满了整张纸,而上面写的却是与笔迹完全相反的诗句,低回惘怅——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西京猛然呆住,不敢相信地看着上面潦草的字。满纸只是重复着这两句话,刚开始字迹是慎重而颤抖的,仿佛小心翼翼;然而写到后来就渐渐失控,纵横凌厉,铺满了整张纸,仿佛写下的那个人也陷入某种入魔的境地,不可自拔。 “果然如此。”慕容修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带着莫测的笑意,“果然如此。” “什么果然如此!”西京却霍然回身,暴怒的厉喝,“你知道什么!” “息怒,息怒,我并无对剑圣一门不敬的意思,”慕容修收敛了笑意,连忙安慰空桑的剑圣,“我只是在揣测破军的心——觉得验证了这个猜测,对下面的计划更加有把握而已。” 西京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渐渐平静,不再说话。然而视线落在那张纸上,脸色还是不自禁的一沉——那一瞬,他忽然想起了在桃源郡和那个同门的生死一战,想起白璎跟他说过的师父灵前的那一面。 慕容修的确是对的,那个聪明的商人在没有看到这张纸前、就准确的猜中了答案。 “别看了。”慕容修伸过手,扯下了那张纸,“走吧。” “快来,”走在前头的音格尔蓦地顿住了脚,回头发出了声音,“在这里!” 最后一道门,通向墓室的最深处。里面有微微的水流声音,似有冷泉从地底涌出。音格尔执着火把站在水畔,眼神恭谨,看着水中央那个静静坐着的人。 一个白衣女子,静静的在黑暗的古泉之中沉睡。古墓寂静,她仿佛只是靠在轮椅上睡去了,长发直垂到水面,面容宁静安详,唇角依稀还有淡淡笑意,令人不敢仰视。火光在水波上跳跃,宛如万点烟火,映照得冷泉中心那个白衣女子宛如梦幻——即便是满心权谋的慕容修,一瞬也被那样的景象镇住,居然不敢大声呼吸。 西京用剑柄抵住了眉心,缓缓跪下:“师父。” 在他跪下的同时,音格尔举起右手按住心口,也在水边单膝下跪,深深俯首,那一瞬只觉心里前所未有的安静。 “师父,弟子大不敬,今日竟然来惊动您的安眠。”西京跪倒在水畔,低声祷告,“请您在天之灵明白弟子的苦衷,原谅弟子的冒犯。” 寂静的石墓深处,那个在水中央的女子依旧宁静安详。西京跪了许久,竟是始终不愿起身去惊动她——然而外面天色渐亮,长夜即将过去,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顾不得再想,空桑当代剑圣站起身来,涉水而去。 来到了轮椅旁一步之遥,西京恭谨地行礼,然后俯下身,将师父的遗体连着轮椅一起抱起——入手沉重,竟不似血肉之躯,而宛如一座玉石雕像。 音格尔在水边看着他将前代剑圣的遗体移上来,恭恭敬敬地弯腰,铺开了一张巨大的柔软毯子,上面金色的驼绒长达一寸,是盗宝者用来收藏最珍贵的宝物所用。 “咦,这是什么?”慕容修一眼看到玉像衣襟上的一物,微诧。 那是一只蓝色的狐狸,毛色苍老干枯,静静伏在玉像的膝盖上,已经死去多时。三人不知道这座被封死的古墓里哪来的狐狸,下意识地想拿走这个东西,却发现那只蓝狐虽然已经枯饿而死,化为白骨的爪子却依然死死抱住了慕湮的手腕,竟是不能扯开。 “算了,”西京低叹,“就这样带走吧。” 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这座漆黑封闭的古墓,想象着慕湮师父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时光是如何渡过,心里依旧有止不住的震动,竟是不能再深想,硬生生转开了头去。 在看到少主和西京一行从古墓深处搬出裹着驼绒的东西,九叔忍不住的惊诧,却想起音格尔此前的叮嘱,终究没有发问。 “立刻从地道离开,我已安排人手在赤水旁接应,”音格尔转头看着莫离,“莫离,你连夜回空寂大营,带着那里的族人立刻离开空寂城!一刻都不能停留!” “怎么?出什么事情了?”莫离失惊——几个月前盗宝者的部队入驻空寂城,和飞廉领导的沧流军队一起对抗破军,一直相处的还算顺利,没有道理忽然间说撤就撤,连招呼也不打上一个。 “不要问为什么!”音格尔的语气转为严厉,“立刻去!否则来不及了!” “是!”莫离一震,立刻低头领命,迅速离开。 “少主,已经来不及了吧?”在高大的西荒盗宝者离开后,慕容修微微叹了口气,“飞廉那边,应该也已经开始行动、清剿空寂城里的盗宝者了——出了这样的事情,总要给族人有一个交代;即便是为了把戏演得像一点,也一定要实打实的来一场追杀,否则帝都那边也不会轻信这个消息。” “闭嘴!”音格尔脸色苍白,被这个中州商人漠视生死的语气激怒。然而慕容修却是正色:“少主息怒,要知道凡事总是有得有失——盗宝者的血,绝不会白流。” “走吧!”西京不想再听下去,低叹。 一行人抬起毯子裹着的玉石雕像,从地道静静离开——远处的出口处,早已有一辆马车停在夜色里等待,只等一行人得手,便立刻飞驰向乌兰沙海的铜宫。 后世中被成为“诸神黄昏”的惊天计划,由此正式启动。 深夜,狼朗受命来到空寂城,发现飞廉居然还在军中等着他。 “有什么事那么急?”狼朗踏入帐中,看到里面灯火通明,包括卫默、青络在内的几位将领居然都到了,不由诧异地调侃,“我说飞廉,你怎么又搞这种半夜紧急会议的事情?新婚没几天就冷落明茉,实在也说不过去吧?” “狼朗,出大事了!”飞廉却霍然抬头,脸上一点玩笑意味也无,“我刚刚接到密报,那群西荒盗宝者并不是真的来帮助我们抗敌的!他们另有图谋,私下还在和帝都叛军勾结。” “什么?”狼朗吃了一惊,“你说…音格尔他们不怀好心?” 卫默冷笑:“那一群贼无利而不往,又怎可能真心来帮我们对付破军?” 狼朗没心思和他斗气,只是迟疑:“可是…他们图的是什么?我们这一方到了如今地步,已经没有什么利益可图了。” “我也在想这一点,”飞廉也是摇头,在灯下蹙眉,“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了外头一声响,似有无数的人马在朝着城外奔去,猛烈的撞击着入夜后紧闭的城门——守城的军队也被惊动了,一队人下来查看,却遭到了出乎意料的突袭,一时间火把通明乱成了一团。 “怎么了?”帐中的将领们齐齐失声。 “禀、禀告少将,不知道为什么,那群盗宝者们忽然间想要离开空寂城!”有一名士兵气喘吁吁的过来,“半夜城门不开,他们、他们居然疯了一样的撞开了门夺路而逃!” 帐中将领大惊而起,又见另一个士兵在夜色里匆匆而来——却是守在古墓前的那一队士兵。 “禀告少将!”那个人奔得气喘吁吁,脸色苍白,“盗宝者…盗宝者偷偷挖掘了古墓!守墓的队伍发现后,正在拼命的追他们回来!” “什么!”帐中人一起大惊,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霍然站起,相顾失色——原来,这群盗宝者千里迢迢从乌兰沙海下来,并不是真的为了援助他们对抗破军!他们真正的目的,竟然是那座足以震慑破军的古墓! “该死的狗杂种!居然想拿这个去换取荣华富贵!”飞廉铁青了脸,吐出平日罕有的严厉命令,“立刻点起人马,追!把这群强盗都给我击毙,一个也不许逃掉!” “是!”帐里发出了一片暴烈的应合。 在下属各自提兵出阵去讨伐那一群卑鄙的盗宝者后,飞廉一个人呆在帐子里,看着跳动的火光,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外面人声鼎沸,不停传来刀兵的交击和嘶哑的惨叫,盗宝者和追杀而去的镇野军团激烈交战。 空寂大营里这一次动乱,恐怕要持续到天明。天明之后,那些盗宝者的尸体、便会被钉在空寂城高高的墙头,而那一群人将会带着从古墓里得到的东西、远走高飞——不到三日,空寂古墓被盗的事情将传遍云荒,也会传入帝都那个人的耳朵里。 这个庞大而惊人的计划,他只能残余到这里。 ——剩下的事,就已经不再是他能够预料和控制的了…包括空寂大营的安危。 “为什么叹气?”忽然间,身后有温柔的问话,柔软的手按在了他的肩头,“飞廉,你在为那些盗宝者的事情担心么?” 他的新婚妻子在灯下对他微笑,手里端着熬好的汤。历经波折,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懵懂娇惯的少女,褪去了昔日的那一层耀眼光芒,反而显得温婉沉静起来,看着自己的丈夫,眼里有担忧的神色。 “不,不是为了他们,”飞廉笑了笑,拿过她手里的汤,一饮而尽,“是为了其他事。” “是么?”明茉轻声问,“可是…如果古墓被盗,空寂大营就会面临很大危险——博古尔沙漠那边的帝都军队会大举进攻,我们…能支撑得住么?为何你不为这个担心呢?难道还有更大的事情?” 飞廉愕然抬头,看着自己年轻美丽的妻子——这个门阀贵族出身的大小姐、居然还是这样一个聪敏的女子。 “是的,失去古墓的庇佑的确是一个严峻的问题,”他点了点头,“即便是得到了西荒几个部落的支持,我们的力量也无法和破军对抗…但是,事有轻重,如果不能完成‘那个计划’的话,空寂大营、甚至整个云荒迟早都会灭亡。” “那个计划?”明茉吃惊。 “不要再问了…这是我和破军之间的事情。”飞廉摇了摇头,对妻子微微笑了一下:“你回去休息吧,我还要在这里等待最后的结果。” 破军…再度听到这个名字,她依然微微颤栗了一下。 然而,这一次不是因为爱慕和思念,而是因为入骨的恐惧——为什么…为什么无论逃到了哪里,她的人生都无法摆脱那个人的影响呢? 果然,刚到第二日,空寂大营发生动乱,盗宝者盗掘空寂古墓之事便传了出来。空寂城头血淋淋地钉满了未曾逃脱的盗宝者的尸体,一个个遍布刀痕、死态可怖,然而他们的少主却已经带着从古墓里挖出的珍宝顺利逃离。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在那一夜里,有一具鲛人的尸体也被静静地安葬入赤水。 “湘,安息吧。”夜色里,复国军女战士站在沙漠边缘,轻轻对着冰冷水底那一具无头的尸体道,手里的匕首微微颤抖,“相信我,我们一定不会让你白死的!” 碧轻轻抚摩同僚和女伴的尸体,泪落成珠。 ——怀里那颗被斩下的头颅独眼圆睁,尤自透出愤怒和不干的神色,死不瞑目。 “我们一定会把你的心带回大海,”碧用刀插入了同僚的心脏,剜出鲛人的心,用鲛绡小心的裹起收入怀里,“在复国那一日,你的心也会跟随我们一起回归碧落海…我们绝不会忘记今日你所做出的一切。” 赤水旁,鲛人女战士低声哽咽,静静祈祷,直到同僚的尸体沉入水底。 “走吧。”身后的同伴发出了低低的劝告,按住她剧烈颤抖的双肩,“我们要马上去乌兰沙海的铜宫安排接下来的事情…否则我们的计划就要来不及了。” “你应知道,她是心甘情愿做出这样牺牲,以一个战士的姿态死去的。” “而我们,一定要让她死得有价值。” 远离云荒大陆万里的碧落海上,黑色的波涛在呼啸。 哀塔顶上站着的红衣女祭长袍飞扬,乱发舞动如蛇。她已经在这里对着天地祈祷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祝诵声连绵不断响起,直到声音嘶哑、口角流血,却始终不敢停下来。这是一个可怕的术法,包括了“斩血”和“黑天”两步—— 而每一步,都是惊天动地的骇人术法。 在第四十九天的时候,她返回了黑暗的塔心室,凝望着那个被钉在符咒中心的人。地上纵横着他的血,画成了一轮密密的咒术围绕着他,渐渐干涸。那些从他身体里涌出的血液无声无息地从哀塔四周沁出,渗入了广袤无垠的大海、与之融为一体。 在斩血这一步完成后,他身体的衰竭已然达到了极点:长发变成了苍白,肌肤变得枯萎,一切都已经和昔年那个宛若天人的俊美海皇迥异——然而,只有那双眼睛,还是这样的清澈湛碧,宛如一泓冷月下的深泉。 “海皇,”她跪在他的身侧,将头俯在他耳畔,以便让自己的声音可以抵达他衰弱的神智,“还要继续么?” 那个人没有回答她,只是微微闭了闭眼睛表示首肯。 溟火的手微微抬起,颤抖地握住了插在他心口的法杖,却不停地颤栗,难以移动丝毫——只要这一刺下去,就再也无法…再也无法逆转接下来的命运了! 在她迟疑的瞬间,海皇忽然睁开了眼睛,眼神冷冽。 “继续!”低沉嘶哑的声音从苍白的唇边吐出,衰弱的人竭尽了全力怒吼。 红衣女祭全身一震,忽然仰起头,静默地看着漆黑的屋顶,仿佛在积累着勇气和力量——塔心室的顶上还有烈火燃烧过的痕迹。那是七千年前、在星尊帝麾师入海之时,为了保留海国一脉,她不惜以身赴火向天地神明祈祷时留下的痕迹。 七千年的封印和禁锢,换来了今日的重生。然而,刚刚获得自由不久的她、居然要再一次亲手施行这样可怖的咒术么? “纯煌,纯煌啊…”她握着法杖,在心里喃喃,回忆多年前那个温柔亲切的王者的脸,“请给予我力量…让我可以完成这一场艰难的跋涉。” 大海在怒吼,黑色的波浪仿佛一座座小山,朝着哀塔聚集。 “海皇苏摩…告诉我,你最后的愿望是什么?”在天地涛生里,红衣的女祭终于平静下来,睁开了眼睛,静静地俯视着符咒中心那个枯萎的鲛人,“一旦法杖钉入您的心脏,咒术就开始生效——您将在这个术法里渐渐耗尽全部的生命和力量。鲛人没有轮回,也没有来生,一旦做出了决定便无可挽回…请您再次告诉我,是否心意已决?” 那双深碧色的眼睛里闪过了微弱的笑意,有亮光一闪即逝。 “愿望?”那一瞬,脑海里浮现出无数碎片,那些记忆在一瞬间几乎动摇了他此刻的决心。然而,随即他就紧闭了眼睛,不想再去回顾那些往事,低声吐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想回到大海之中。” “好。”溟火闭上了眼睛,细碎的珍珠从她眼角铮然而落。纤细的手指渐渐不再颤抖,握紧了那支尖利的法杖,猛然一抬头,低低吐出了一串的咒语:“九天之上的神啊,听从我的祈祷:海皇已经切断了所有命运的丝线,如今,请让他回到大海之中!” 红衣女祭拄杖垂首,声音渐渐凄厉无比:“让天地间一切水的力量、都经由他来支配!让他在愤怒的风暴里重生,化为七海的怒潮席卷天下!——为此,我们献上所有的血!” 随着最后一个字,法杖用力往下一刺,洞穿了胸臆! 随着那最后夺去性命的一刺,一道黑色的光忽然从海皇即将被洞穿的心口里涌了出来!仿佛体内有某个深藏的魔物被驱逐到无路可退,仓惶地想从这个躯体中逃离——然而,那个黑影却在接触法杖的瞬间发出了惨叫,拼命挣扎,在金色的法杖光芒之下滋滋地融化。 “净化之光,请扫除所有阴暗吧!”溟火看到了那个可怖的黑影,却并无惊讶,只是闭上了眼睛发出了最后祈祷,“让他内心的所有阴暗邪恶都扫荡一空,让他的血回复到最初的洁净纯粹——让我,给您献上最高贵无暇的祭品!” 那一缕黑影被钉死在金杖上,在净化的光芒之下嘶声挣扎,却如冰雪一般的消融。 苏摩垂下眼睑看着这一刻,脸上浮现出一丝奇特的笑容,眉心那个火焰状的刻痕悄无声息的消失——阿诺,看来,在这一场上百年的争斗里,到最后,赢的还是我。 血无穷无尽的从鲛人的心脏深处涌出,从哀塔四面渗入了黑色的海面,渐渐融为一体。怒吼的大海忽然安静,然后,仿佛受到了某种控制,忽然间向着天上拍击而去! 巨大的黑色巨浪如同一只只愤怒的巨手,向着天空不停击打,一波比一波高、一波比一波猛烈,苍穹之下回荡着可怖的巨大涛声,仿佛七海在一瞬间沸腾,想要扑向天宇、把这一片苍天用黑色的波浪埋葬! 第17章 那是极端可怖的景象、恍如末世的噩梦—— 整片的大海,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操控,正在从大地上向着天宇扑去!海水在天地尽头上卷,形成了一道黑色的水墙,不停地朝着天上升去! 在海浪遮蔽天空的刹那,夜空里、那两颗并轨的星辰悄然脱离。 ——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斩断了彼此之间经由星魂血誓产生的联系,一颗依旧停留在原处,而另一颗、则向着苍穹缓缓滑落。 在法杖刺入心脏的那一瞬,万里之外的镜湖水底,空桑太子妃霍然惊醒。 “苏摩!”白璎脱口惊呼,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一种极其深切的痛在瞬间刺入了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那种痛并不是肉体上的痛苦,而是来自极遥远的地方,仿佛某种血缘被瞬间割断的刺痛。 “苏摩!”仿佛猜到万里之外正在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她脸色死一样的苍白,不顾一切地从病榻上坐起,“苏摩!” “太子妃殿下!”侍女吓得连忙扶住了她,“您还不能动!” “水镜!拿水镜来!”白璎一反平日的文雅温和,对着侍女大喊,“快去!” 侍女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情,不敢违抗,踉跄着朝外奔去,遇到了正在光之塔下的大司命。 “怎么了?”看到惊恐的侍女,大司命蹙起了花白的长眉。 “皇太子、皇太子殿下在哪里?”侍女惊恐不安。 “和诸王一起离开无色城作战去了,大概还要等一会才能回来。”大司命回答,蹙眉看着惊慌不安的侍女,“后宫出什么事情了?” “皇太子殿下不在?”侍女们更加不安,“太子妃她、她非要看水镜…” “水镜?”大司命吃惊,“她那样虚弱的身子,怎能再用水镜之术?” 老人将书卷一扔,立刻随着侍女返身而去。然而刚踏入内宫,却看到了太子妃已经自顾自的从病榻上坐起,披散着长发,径自踉跄奔到了放在光之塔下的水镜旁! “太子妃!”大司命大吃一惊,“您还不能开镜!” 然而,白璎已经伸出手,打开了水镜,将灵力凝聚在双眸之间——多日的重病令她极其衰弱,甚至连坐起身都困难。然而,此刻仿佛却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在支撑着她,让她奇迹般地从床上站起,打开了水镜! “啪”,只是看了一眼,她的手就颓然而落。盖子重重的落下,将水镜重新笼罩——白璎神色在一刹大变,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全身微微颤栗起来。 “星辰已经断裂了,”她喃喃,脸色煞白,“他、他现在…到底怎样了啊!” “太子妃殿下!”大司命看到她可怕的神色,暗自担心,“您快些回去休息。等一下真岚皇太子就会回来了,要是看到您这个样子他会不安的!” “真岚?”白璎微微一怔,喃喃,仿佛想从这个名字里汲取某种力量,身子摇摇欲坠,“对…他为什么不在?我要去找他,我要和他说…和他说…” “说什么?”忽然,头顶透明的结界裂开了,无数战士乘着天马飞落。当先的皇太子勒马落地,一个箭步跳了下来,扶住了妻子的肩膀,神色焦急:“你怎么了?身体那样虚弱,居然还不好好躺着休息?” 然而,白璎只是眼神恍惚地回头看他,仿佛用了很长时间才认出那是自己丈夫。 “真岚…”她抬起手,颤抖地指向了水镜,声音轻微如梦呓,“星辰…星辰断裂了。星魂血誓被割断了…那是斩血,斩血啊!” 听得“星魂血誓”四个字,真岚的眉宇为之一动。他扶着白璎,无声地打开了水镜,只看得一眼、脸色也已经骤变—— 水镜里不知照着何处的天宇,镜里的天空正在慢慢变得漆黑可怖——仿佛有巨大黑色幕布,正在将整个苍穹一分一寸的遮蔽!而在这样一片黑暗的天幕下,有两颗星辰仿佛被一种力量牵制,正在缓缓分开,是有无形的利刃缓缓斩落,将它们从同一轨道上分离! 真岚默不作声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星魂血誓居然被割裂了!那是什么样一种力量?居然能割断和解除如此可怕的术法! “不,不…苏摩,苏摩他一定是出事了!”白璎的身子摇晃了一下,脸色苍白如死,“他一定是出大事了!你、你们…有没有找到他?” 真岚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为什么还没有!”白璎忽然爆发似地喊了起来,“一个多月了…为什么还没有找到!这样下去他会死的你知不知道!” “白璎,冷静一些!”他抓住了她的肩膀,试图让她安静——她眼里的神色刺痛了他——长久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愤怒和不知所措。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我们已经尽力的去找了!无论是海国还是空桑,都已经尽了最大可能派人四处搜索了!” “可到了现在还是找不到!”白璎喃喃,“还是找不到!” “我们心里也着急,白璎,毕竟这个时候空海之盟非常需要他的力量。”真岚扶住了她,低声,“不过你要相信,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回来?”白璎一震。 “是的,你忘记了么?——海皇他在离开的时候曾经说过,到了十月十五日这一天,他将归来和我们并肩战于镜湖之上!”真岚缓缓开口,一字一句复述,看着她的眼睛,“我相信苏摩一定会实现他的诺言,他一定会回到云荒!” “十月十五日…”白璎仰起头,眼神恍惚。 “是的,还有九天。”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觉得全身所有的力气都随之消耗殆尽。白衣女子宛如一缕风一样倒在了虚无的城市里,脸色苍白,长发如雪白的纱。 “太子妃!”随后进来的侍女发出了惊慌的呼声。 “让她睡吧。”真岚看着昏迷的妻子,眉间有再也无法掩饰的疲倦和困顿,“再过几天,等那个人回来,她应该就不会有事了——希望那之前她不会过于衰竭。” 他的声音在瞬间停顿,因为又看到了妻子长发掩盖下的那个金色符咒。那个逆位的六芒星隐秘的被印在了白璎长发下的衣衫上,金色已经渐渐黯淡,不止白璎从未觉察、连侍奉她的侍女都被其屏蔽——然而每次看到它,真岚眼里都会出现苦痛的神色。 ——那个人虽然离开了,但这种不顾一切的做法,却是将她本来已经渐渐平静的心猛烈地拖向了另一端。怎么会有这样疯狂的行为…苏摩,你的心里,到底又是怎样的一片天地。 空桑皇太子抬起头,看着万丈之上的水面,吐出了轻声的叹息: 是的…无论如何,都该做一个了断了。 在哀塔上那一场血祭进行的同时,云荒的某个角落,另一个诡秘森严的术法也在悄然无声的进行之中。九十九头牛、九百九十九只羊的血洒满了冰冷的祭坛,染得沙海的中心一片血红——那泼地的大片鲜血,居然在黄沙上绘出了狰狞可怖的鬼脸。 那是一种大漠里才有的秘术祭祀,而且,是最隆重、最盛大的级别。 盗宝者之王带头匍匐在沙和血之上,同萨朗秘教的大巫师一起祈祷。血海之上,大巫在喃喃念咒,面前的金盘里放着一颗被斩下的头颅。 那颗头颅情状可怖,整个脸溃烂得可以见到森然白骨,一只眼睛已经被挖出,而另一只却忿忿然的怒睁着,似乎蕴涵了无限的不甘。 巫师霍然伸出手,用枯瘦的手指沾了一点朱砂,在那颗头颅的眉心抹了一抹。然后一边念动咒语,一边抓起地下血红色的砂子,细细洒落。在他身侧还跪着两名少女,各自的眉心里也被抹了殷红的朱砂,神色肃穆,一言不发地仰着头,眼神隐隐居然有祭献的绝决。 “天神啊…请收去这些血的祭祀!”咒语念到了最末,黑袍巫师忽然振臂大呼,跪倒在沙海中间的祭坛上,睁开了腥红的眼睛看着上苍,“我,西荒的萨朗大巫师腾格尔宗,祭献出无数的牲灵鲜血,以此发出诅咒:诅咒那个人的血枯竭,诅咒那个人的力量衰微,诅咒那个人的国家动荡,诅咒那个人的民族消亡!” 那样刻毒的咒语,从巫师嘴里一字一字吐出,带来了猛烈的砂风呼啸。 “天神啊,如果您听到了我的祈祷,就让这一颗头颅来替您回答吧!”大巫嘶声力竭,手里捧起了大把被血染红的砂,细细洒落在那颗被斩断的头颅上——血砂如水一样的倾倒下来,渐渐将那死不瞑目的头颅掩盖。 然而,在血砂堆积到鼻尖时,那只眼睛居然动了一下,湛碧色的独眼睁开了,看了一眼天,又看了一眼地,露出一个莫测的神情,然后缓缓闭合。 大巫和那只独眼只对视了一瞬,霍然跪下,双掌深深阖起。 “多谢天神。”他喃喃,将手中的血沙洒入篝火,嗤啦一声奇特的响,一道火光冲天而起,仿佛有无数的灵魂被投入了火中淬炼!仪式完毕,他转身看着身后一直跪在那里的两位少女,握起了一把弯刀,森冷地开口:“你们是否已经做好了准备?是否真的不悔?——若有半分悔恨之念,这一场法事便全然无效!” “是!”两个少女同时回答,重重叩首,“绝不后悔!” “那好…”大巫眼里露出某种冷酷的表情,将一把刀扔到了这两个美丽的少女面前,“来自曼尔戈的央桑和摩珂,这里有一把刀,而我只需要一个人。你们之中的一个人拿起它跟着我走——另外一个,则需要现在就献出生命,作为血之契!” “什么?”两姊妹失惊,齐齐抬头,脸色苍白。 自从一年多前曼尔戈部被破军少将屠戮后,她们从苏萨哈鲁一路流亡,然而西荒诸部都不敢收留,最后不得不到乌兰沙海的铜宫投奔盗宝者。虽然还是十七八岁的盛年,然而这一对原本美丽非凡的曼尔戈姐妹却好像苍老了十岁。 大巫冷冷看着这一对姐妹,带着某种恶意,仿佛也想看到手足相残的悲剧。 出乎意料的,央桑在姐姐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时、就抢身扑出夺到了刀! “妹妹?”摩珂的声音因为吞炭而嘶哑,不可思议的看着央桑——在答应大巫作为祭品参与这个仪式时她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然而,却始终不曾想到自己会死在最亲的亲人手里。然而在下一刻,摩珂的眼眸就因为惊骇而碎裂——央桑对她微微一笑,毫不犹豫的倒转了刀柄,一刀深深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妹妹!”摩珂发出了嘶哑的惊呼,不顾一切的扑过去,“不要!” 刀已经从心口拔出,炽热的血箭一样喷出,落在了她衣襟上。摩珂扑上去抱住妹妹时,央桑的脸已经苍白,她紧紧握住了姐姐的手,喃喃:“姐姐,我的脚已经废了,行动不方便会拖累你们…所以,我愿意成为祭品。” “妹妹!”生命在迅速的消失,央桑抬起头,看着湛蓝的大漠天空,仿佛回忆起了无数往事,爱憎如涌。终于,她眼里的种种神色都消失了,只留下了纯粹的憎恨。她闭上了眼睛,在摩珂怀里轻声说了最后一句话:“姐姐,我死也不放过破军!” “是!”摩珂紧抱着她,血泪纵横,“姐姐一定为你报仇!” 大巫冰冷的眼神终于一动,跨前了一步,看着在姐姐怀抱里逐渐死去的红衣少女,将手按在对方额头——央桑阖上了眼睛,在大巫的奇特的咒语里逐渐死去,然而脸色却反而渐渐红润起来,有如花朵绽放。 一直旁观着仪式的几个盗宝者首领也低下了头,这一变故多少出乎他们的意料。曼尔戈的姊妹花曾经是大漠上最负盛名的美人,即便是居于乌兰沙海的盗宝者也有所耳闻。如今这样举世无双的绝色,居然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凋零了。 簌簌一声响,铺着厚厚褥子的椅子上有人站起,音格尔对着那一对姊妹低下了头,缓缓屈膝行礼——周围的盗宝者们看到少主如此的举动,也纷纷放下了刀剑,随之向着尸体行礼。 帝都的那个魔鬼啊…你的身上,到底凝聚了多少憎恨?如今,你大概也没有料到昔年积累下来的仇恨、正要汇聚成一股洪流把你吞噬吧? “妹妹,你看到了么?”摩珂喃喃,“音格尔少主承诺你了…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齐心协力杀了那个魔鬼!” “天神看到了她的祭奠!”大巫断然回答,声音忽然尖利,举起了双手仰首苍天,“她付出了血的代价,天神必然会达成她的愿望!” 萨朗鹰在湛蓝的高空回旋,发出凄厉的长短鸣叫,想要等待天葬的举行、分食新死的尸体——然而,大巫没有为这个女子举行大漠上的葬礼,反而一个回头,将刚刚死去的妹妹从姐姐怀里拉起,迎风而举! 血从红衣上流下来,染得衣服更加血红,如一朵盛开的红棘花。 曾经一舞倾倒大漠的绝色少女心口插着匕首,纤细的双足被折断,眼睛死死的看着天空,充满了不甘和憎恨——她正在死去,三魂七魄也逐渐从躯壳里消散,然而那种愤怒、那种憎恨却不曾消散,反而越积越浓! “新死的魂魄,黄泉不是你要去的地方!如果听到了我的召唤,就请绕着这圣火三圈!”大巫伸开了手,厉声招魂,周围的盗宝者齐齐俯身于地,寂静无声——仪式已经进入了最关键的时候,谁都不敢大声呼吸,生怕打扰。 仿佛有风瞬间凝聚,祭坛上燃烧的火焰忽地一晃,明灭三次。 “好,既然你愿舍弃灵魂,那就去吧!”大巫念动咒语,忽然指向祭台正中垂挂着帷幕,厉声,“去那里吧!听从你内心憎恨的召唤!” 风忽然呼啸,尖利得刺破所有人的耳膜,那环绕着火堆的风凝聚起来,宛如一支利箭射出,转瞬消失在帷幕背后。 没有人敢抬头,包括摩珂在内。风仿佛从冥界而来,骤然而起,骤然而落——整个祭台上瞬间恢复了平静,只有圣火还在熊熊燃烧,大巫俯下身去将央桑的尸体火中投入火中,口唇翕动,喃喃念动咒语。 那具少女的尸体被火舌舔着,仿佛活了一样扭曲抽搐,渐渐化为焦炭。然而美丽的双眼一直怒睁着,映着火光直视蓝天,有着无限不甘和愤怒。 ——帷幕后,一座石像静静而坐,一双眼睛悄然睁开,瞬忽又闭合。 “感谢神…答允了我们的请求。”大巫的声音疲惫而兴奋,双手合十,跪倒在火前,“您的仆人将永世侍奉您。” 所有人在此刻才松了一口气,不管是否明白这个仪式的含义,都向着圣火深深俯首。 西京和慕容修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这个盛大而神秘的仪式结束,也不由吐出了无声的叹息——西荒永远是他们不能了解的。黄沙广袤、民风复杂,特有的宗教和术法体系更是让所有外人都为之目瞪口呆,居然还能用这样的术法将新死的灵魂控制住。 “结束了?”慕容修低声。 “嗯。”西京的眼神却是复杂的,“接下来,就看音格尔的了。” 慕容修点头:“少主应该不会让我们失望。” “是的,这个计划一路前行到如今,每个人都不曾令我们失望,”西京看着火堆里燃烧的尸体,眼神却是肃穆,“一个一个的站出来、祭献牺牲,予取予求,竟然没有一个人后退——上天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慕容。” “是啊。破军杀戮造孽实在太多,足为天下人敌。”慕容修颔首,抬头看向东北方——帝都上空黑云压城,金色的迦楼罗和白色的巨塔伫立着,仿佛标志着天下的核心不可动摇。然而,那些积聚在上空的腥风血雨,是否会将那座坚不可摧的白塔压倒? “很快了…”他低声,“破军知道了古墓的消息,应该很快就会采取行动。” “是的,空桑和海国也都已经做好准备。”西京点了点头,“计划一旦开始,整个云荒各处都会响应。” 西京悄然绕过了狂欢的人群,走上了祭坛。在垂落的帷幕前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抬起手拉开了帘子——光线黯淡的帷幕后,萦绕着香气,一尊白色的石像静静的坐在黑暗里,闭目沉睡,面容却已经有了隐约的不同。 “师父。”西京喃喃,缓缓跪倒,“弟子不肖,令你死后尚不得安宁。” 石像微笑不语,眼睛依旧阖起。 八、孤旅 帝都上空,密云不雨,时有惊电隐现。伽楼罗悬浮在帝都上空,云焕独自行走在朱雀大街上,任雨前湿润的风吹起他的发梢。因为帝国最高统治者突发奇想,非要步行上街,于是军队一大早就封锁了这一带,整条街道都被肃清过,四周的店铺和人家都关了门——门窗的缝隙里,一双双好奇而畏惧的眼睛闪烁着,偷偷观看门外传说中可怕的破军少帅。 四周寂静无声,十步一哨,五步一岗,只有银黑两色军服的战士静静伫立着。 云焕在紫城的玄武门前停下了脚步,三道城墙已经被推翻了,如今的帝都再也没有隔阂,再也不分等级,站在禁城外看去,一眼便可看到铁城外的镜湖水面。 ——走完这条五里长的街,居然只用了半个时辰。 “怎么样,现在走起来是不是快了很多?”冥冥中,他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对他冷笑。 又是那个东西?那个罗嗦的家伙,为什么总是不时地冒出来打扰自己?然而一个人站在这条路的尽头,回顾来时路,破军的神色黯然。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居然第一次开口,回答了魔的问话:“是啊,平日恐怕走两个时辰都走不完。” “呵呵,你看,没了那些熙熙攘攘的蝼蚁挡路,走起来就快了吧?”魔在他心里大笑。 云焕没有回答,只是抬头望向禁城里层层叠叠的高楼——十大门阀被血洗之后,又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但不知为何这里始终还是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通向颠峰的路本来就是寂寞的,如今没有一个人可以再让你滞留了。”魔的声音又低低地响了起来。 云焕站在禁城下,长久地出神。暴雨来临前的薄暮里只有风在舞动,湿润而轻盈,拂过他冷峻的面容——多少年了啊,从西荒到铁城,又从铁城到这里,这一路,他走了多少年? 一直一直地往上走,不曾回头,不曾停留。想要变得很强,更强,最强;一直一直地向上攀登,把所有对手的头颅都踩在脚下…直到某一日,他站到了这里,所有人都不敢再和他同路。 然而,为什么却有一种茫然从心底升起?接下来,他又该做什么?要到哪里去?他…还会不会死? “你当然不会死。”魔的声音又在心底响起了,带着某种冷嘲和睥睨,“你永远不会死…因为你将灵魂祭献给了我。” 云焕一震,眼里陡然泛起了金色的光,手指握紧。 “我知道你不服气,呵呵。”仿佛能够窥探他的心意,魔冷笑起来,“以前的御风、怀仞和琅玕莫不如此——只可惜,没有一个能够逃脱,你也一样。你的血肉和灵魂,必将为我所有。” “闭嘴!”破军低低厉斥,眼中光芒闪现,带着嫉妒厌恶和憎恨。他几乎是集中了全部的神志,才把那个令人厌烦的声音压制了下去。 继续前行,不多久,便到了圣泉殿,重建的宫殿庄严而宏伟。 他将手抵在门上,缓缓推开,带着一种归家的渴盼和忐忑,看到了中堂长明的灯火,以及灯火上下栩栩如生的画像——画像上,那个人在静静地微笑。 “师傅…”他喃喃,将身侧的佩剑解下,踏入了门内,随手准备将门关上——将门外的一切都从他的生命里隔开,只余下门内的世界。 “少帅!少帅!”身后突然传来了焦急的呼声,马蹄声迅速逼近,“请留步!有紧急军情呈上!”来人喘息着从马上滚落,匍匐着递上了一封火漆密封的信。 “明天再说!”云焕一声厉喝。 乘坐风隼从西荒万里赶来的信使急促地喘息着,脸色苍白,看到门就要重新关上了,虽然知道少帅脾气暴烈,动辄杀人,却还是不顾一切地嘶声大喊:“紧急军情,少帅!空寂大营内讧了!盗宝者挖掘了古墓逃走,整个空寂之城都乱了!” 门在剩最后一条缝隙的时候顿住了,然后豁然洞开。 “你说什么?”云焕的眼神亮的可怕,“古墓怎么了?” “古墓被盗宝者挖掘了!”信使脸色苍白,“空寂大营内乱了!少帅,前方将士等待您一声令下,便可以乘机攻入! “古墓…被盗了?”然而,破军根本没顾上他后面的那句话,伸手一把揪住了信使的衣领,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提起,“你说什么?那群盗宝者,那群盗宝者居然动了古墓?我,我要他们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金色的烙印从他的左手开始蔓延,渐渐覆盖了他的整个眼眸。破军的眼神一瞬间狠厉如狼,散发出死亡的气息。 “传令下去,集合帝都所有的军队!”云焕一个箭步从门内蹋出,随手将那个战栗的信使摔落在朱雀大街上,高声道,“一个时辰之内在白塔下聚集完毕,不到者,杀无赦!立刻出发,剿灭乌兰沙海铜宫里的盗宝者,自上及下,一个不留!” 无色城里,一片寂静。 水面上方,云荒各个方位正在发生的一切通过水镜一一呈现在了诸王面前——除了白璎、青塬之外,其他四位王者面面相觑,倒抽了一口冷气。形势急转直下,四处蔓延的战火忽然集中到了一处,帕孟高原上乌兰沙海里的铜宫、盗宝者的聚集地,忽然间成了破军不惜一切也要覆灭的对象。 第18章 “十月十五日,大家准备好了么?”真岚看着跟自己并肩战斗了上百年的诸王,语气前所未有的沉重,“白之一族的战士由我来率领,青塬也将被从九嶷召回。这一次,一定要倾尽全力,毕其功于一役!” “是!”诸王被这样的语气所感染,大声领命。 “但是…”蓝夏却还有一丝迟疑,“为什么要在十月十五日?” 真岚低头看向水镜,淡淡地回答道:“因为按云荒历法来说,这一日正是黑夜最长、白昼最短的一日——最有利于我们冥灵军团作战。” “可是,再长的夜也有破晓的时刻,”黑王玄羽犹豫道,“毕其功于一役?皇太子认为可能在一夜之间摧毁沧流军队的主力么?万一不成功,天亮后来不及撤回就会遭到极大的损失。到时候,还不是把战果拱手让给了那些鲛人?” “黑王!”真岚蹙眉,厉声道,“大事尚未开始,便拈轻怕重、寻思退路,这一战不必打便先输了!” 从未见温和的皇太子如此严厉,黑王不由得低下头,不敢出声。 “我和空桑早有约定,自当相互协助。”真岚放缓了语气,“诸位不必瞻前顾后,凡事总有一拼。如果信任真岚,便各自尽力就是了——空桑复国,就在此一举了!” “听凭太子殿下吩咐!”诸王齐齐屈膝。 真岚也弯下了腰,一一回礼,眼神严肃:“天佑空桑!” “天佑空桑!”大司命举起了手,在光之塔下仰头大呼,花白的长发和胡须在水底拂动,“国祚绵长!” 无色城里,所有的白石棺材都发出剧烈的震颤,仿佛里面沉睡着的子民同时受到了震动,震动声渐渐越集越大,响彻了整个水底。 “九嶷漫起冥灵的雾气 “苍龙拉动白玉的战车 “神鸟的双翅披着霞光 “从天飞舞而降的高冠长铗的帝君 “将云荒大地从晨曦中唤醒 “六合间响起了六个声音 “暗夜的羽翼 “赤色的飞鸟 “紫色的光芒照耀之下 “青之原野和蓝之湖水 “站在白塔顶端的帝君 “将六合之王的呼应一一聆听 ——天佑空桑,国祚绵长!” 盛大的仪式已经开始,为了迎接三日后的那一场空前血战,大司命带领所有空桑人在光之塔下祈祷,祝诵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无色城。 在这样宏大的声音里,她却觉得自己的神志在渐渐涣散。 “太子妃!太子妃!您怎么了?”侍女惊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想开口,却说不出一句话,身体在不受控制地衰竭,冰冷而麻木。这一瞬,她甚至有一种感觉——自己的生命已经快要到达终点。那样…说不定也好。 “别慌,”然而,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安慰侍女,“你先下去吧。” 恭敬的应答声里,旁人都退去了,一下子变的如此安静。白璎觉得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抱了起来,她睁不开眼睛,如芦苇一样无力地垂下头,靠在了那个人的肩膀上——真岚,是真岚吧? 一直以来,他都是那样优秀的君王和丈夫,对国家和子民尽心尽力,甚至对她这样一个妻子也是仁至义尽。 “白璎,你一定不会放弃的,是吧?”真岚的声音近在耳畔。他很清楚星魂血誓的力量,这种誓约在缔结的一瞬,会将一方的生命注入另一方,将两人的命运联结起来——但是,当用斩血之术斩断了这种联系后,她和苏摩都会同时陷入衰竭,如果不能依靠自身的意志力恢复起来,很有可能有生命危险。 真岚的声音很平静,似乎知识在叙述一个明显的事实:“我相信你一定能恢复,虽然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但是你肯定不会就此死去,是不是?” “原谅我不能继续守着你了,我马上要出征了,这次和我并肩战斗的除了海国,居然还有冰族——你看,生命总是充满了不可知的因素,所以也总是存在着期待和乐趣啊。”真岚对着昏迷中的妻子低语,“马上就是最后的大战了,这一战后,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是魔统治整个云荒,空桑和海国灭亡;要么,就是魔被封印!” 什,什么?最后一战?就要到决战的时刻了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 “很不甘,是不是?很想此刻就站起来和大家并肩战斗,是不是?”真岚居然明白她的想法,继续轻声道,“那么,就要想办法早日好起来啊,白璎!你是剑圣,是护之力量的继承者,创世神生生不息的力量就蕴藏在你的指环上,所以,一定要早日站起来。” 是,是的,一定要早日站起来!一定要看到空桑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她无法开口说话,甚至无法睁开眼睛,却感觉到丈夫的手指温柔地拭过自己的脸颊,他顿了顿,似乎沉吟着什么,终于又开口道:“白璎,离开之前,我还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你还记得神庙上的那一战么?那一战后你毫发无伤,当时苏摩并未直接和魔交手,却从此陷入了衰竭——你不是一直奇怪他为什么受伤么? “我可以告诉你,那是因为他替你承担了所有的伤害!很不可思议,对么?连我都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其中的奥妙——这种法术从未在云荒出现过,所以在看到你后背残留的那个符号时,我并未立刻想到那是怎么一回事…甚至在听说苏摩重病时,也没有明白两者间的关联。 “直到赤王告诉我,治修在海皇的掌心曾看到过另一个正位的五芒星。那一刻,我才想起了某个遥远的传说。于是,我查阅了不少古卷,终于确定了这个猜测…是的,是的,这是一直秘密相传的转轮枯荣大法! “是将一个人身上遭受的所有攻击和伤害转移到别处的咒术!” 真岚的话传入耳际的刹那,她的神志在一瞬间接近崩溃。然而虚无的意识无法凝聚,更不能支撑起无力的身体,表露出丝毫的感情起伏。 不,不,真岚,你说的不是真的!你说的一定不是真的! 那个人是疯了么?星魂血誓之后,他们的命运已经紧紧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怎么可能只让其中一人承担所有的痛苦,而让另一个人得意保全? “白璎,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星魂血誓,不可能有这样的情况出现,是不是?是的,正是因为这个咒术在先,所以也防碍了我之前的猜测。一开始,我根本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会是这样。如果早些明白的话,一定不会让苏摩离开。 “但事实上,在你走上白塔神殿、面对之前,他已经在你身上布下了这个咒术。所以,你无论怎样都可以全身而退,回到无色城;所以,他战后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衰竭,并在所有人觉察之前,离开了云荒。 “他为什么要离开云荒,当时,没有人明白。 “其实,他不是任性的王者,不是不顾子民、不顾国家的海皇,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离开云荒远赴海外,必然有他的难处。我想,其中可能有一点,应该是为了…斩断和你之间的联系。” 斩断和她之间的联系?他们的宿命已经相连,星辰的轨迹已经合并,生死同命,怎么可能再斩断? “你知道,星魂血誓是极其厉害的法术,一旦结下,只有斩血大法才能将其终止,而要实行这种法术,必须要回到其中一方的血缘‘缘起’之地。所以他带着红衣女祭回到了故国。我猜,他大约是要在自己承担所有之后,再斩断和你之间的联系,以免自己的衰竭会同时影射到你的身上,将你一起拖向死亡。白璎,原来他爱你之深,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真岚握着莲台上昏迷中的妻子的手,看着她眼角不停渗出的泪水,心中一痛,脸上露出心疼而绝望的表情。 “可惜等我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海皇已经远离云荒。而战云四起,我辗转其中,因为身不由己——如今我也要去往战场,和破军进行最后一战。”他轻声叹道,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所以,在走之前,我必须将这件事告诉你。” “你一定很痛苦,白璎。如果你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你会过得更加宁静?但很抱歉,白璎,我是个自私的人,不能让自己忍受这种折磨,所以必须要告诉你真相。 “多么可笑,某日我还幻想过,以为我们或许真的可以在一起…呵,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前缘有定,终究不可以勉强。 “我现在用了‘定影’之术,将你的身体暂时维持下去——后土的力量会护住你的心脉,维系你的生命。我让大司命看着星盘,当属于你们的两颗星辰彻底分开的时候,你就脱离了危险。从此以后,你拥有了血肉之躯体,也有了新的生命。” 虽然无法出声,然而,眼角滚落的泪水说明了她内心的种种激烈情绪。白璎在极度的衰竭中昏迷着,但那个人的影子却越发清晰地出现在了心底——蓝色的长发如风飞舞,绝美的容颜苍白而憔悴,他站在云雾萦绕的白塔之上,回头看着她,深碧色的眼睛里有着她一直无法看懂的表情。 苏摩…苏摩,这么多年来,你可曾表露过一丝一毫真正的想法? 如今的你,究竟在何方?你究竟要做什么? 真岚看着妻子苍白的面容,嘴边突然露出了一丝微弱的笑意:“你应该感谢他,因为他给予了你这一切。他是个隐忍的人,当年欠你多少,如今,如今都要用百倍来回报。” 真岚,为何你要说这样的话?每次都是这样,我早已作出了选择,准备为空桑而活下去。为何,你却要让我一再陷入这样的混乱中?如今的我…如今的我,到底该何去何从? “白璎,我想我是一个幸福的人,可以和自己所爱的人共度百年的光阴——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爱不爱我。我只是一直在反省,担心自己有没有耽误你,使你错过了你最爱的那个人。不过还好,一切还来的及,你们一定会重逢的。”真岚轻轻搓着白璎的手,让那只冰冷而纤细的手在自己的手心里逐渐温暖起来,然后,轻轻地取下了她无名指的那枚戒指,“从此,你只是你自己,不必再受到皇室礼法的拘束——我还你自由。如果某日你能重新戴上这枚戒指,那么,我依然尊重你的选择。” 真岚凝视了妻子片刻,低下头,轻轻在她冰冷的额上印下了一个温暖的吻:“再见,睡美人。” 十月十三日。 暮色初起的时候,空寂之城里枕戈待旦的军队并没有迎来预料中的猛烈进攻,诸位将领登高远眺,发现驻守博古尔大漠的沧流镇野军团一夜之间忽然南撤,向着帕孟高原上的乌兰沙海集结而去。 “这下好了,破军集中力量进攻铜宫,我们这边便可多支撑一段时间了。”卫默大大松了一口气——有大片的乌云正在往南面移动,分明是帝都伽蓝的军队倾巢而出,在伽楼罗金翅鸟的带领下奔赴盗宝者的聚集地。 “难说。盗宝者趋炎附势,一定会将古墓里盗去的珍宝献给云焕的。”飞廉站在城头,叹道,“这仗未必打的起来,大家不可掉以轻心。” “你看,伽楼罗金翅鸟已经停下来了!”青珞惊道,“云焕下来了!” “什么?破军真的肯和对方交换条件?”有人惊叫道,“天啊。以他那么暴躁的脾气,怎么可能亲自出面和卑贱的盗宝者低声下气地谈条件?” 诸人齐齐将目光投向了守墓多年的狼朗:“古墓里到底有什么?” 狼朗低下头,古铜色的双手紧紧交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道:“不,飞廉少将,这一战在所难免——不管盗宝者们是否会交出盗来的珍宝,乌兰沙海必将血流成河!” 飞廉悚然动容,转头看向这个戍边多年的同族:“仅仅为了一个死去的人?” “你们不明白这座古墓对破军的重要性。”狼朗站在空寂之城的城墙上看着南方,眼神冰冷,“那群盗宝者真是自取灭亡,居然敢偷走那样的东西,还以为奇货可居,他们不知道,在破军的心里——这座古墓是绝对的禁域,无论是谁,只要敢惊扰到那个人,都会陷入到万劫不复之中!” 十月十四日。 帕孟高原上,狂风怒啸。铜宫矗立在荒原中心,在血色的夕阳里发出钢铁特有的冷锐光芒。 然而,夕照很快就被遮天蔽日而来的军队掩盖了——伽楼罗巨大的双翅遮住上空的日光时,铜宫的最深处,盗宝者们正在进行密议。 “九叔是不是已经带着家眷走了?”音格尔首先发问。 “是,”他的心腹侍从恭敬地上前禀告道,“今日一早,就带着夫人和闪闪从密道离开了。族里其他的妇孺也已经被妥善转移到了靠近狷之原的地方,只要这里一出现异常,立刻可以从狷之原泛舟海外。” “哦,那就好,”音格尔送了口气,“对了,那些霍图部的人呢?” “他们…”侍从显得有些犹豫,“禀少主,今日一早就找不到他们了——霍图部的那些人不告而别,半夜全部撤走了。” 音格尔微微一惊。 几个月前,那群由女首领带来的霍图遗民,手持一片白色的羽毛,前来传达了空桑皇太子的意愿。而他也恪守了自己在九嶷山帝王谷对真岚做出的承诺,在这样一个非常时刻贡献了自己的力量,站到了空桑人的一边。 可是,如今大战就要开始,那一队霍图部人居然不知所终。 “算了,本来也没对他们有什么指望,你们先下去吧。”音格尔蹙起了眉——盗宝者之王其实还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在没有部下簇拥的时候显得有些苍白而单薄,完全不像那一群虎豹之徒的领袖。 头顶有低沉的鸣动声,穿过铜宫厚实的墙壁传到了大家的耳畔。 他知道,那是征天军团特有的杀戮之声。大量的风隼云集在乌兰沙海上空,宛如一群等待高空扑食的恶鹰。而恶鹰们的头领,那架巨大而可怕的伽楼罗金翅鸟却是无声无息地悬浮在空中,宛如死亡的阴影一般可怖。 音格尔将脸埋在手心里,感觉手心滚烫,脸颊却是冰冷的——这一瞬,他几乎以为童年时就缠绕他的毒又发作了。然而,他却清楚地知道,这只是在如此重压之下对自己产生的一丝怀疑而已。 “音格尔少主,破军少帅已经到了。”背后的帷幕里,有人缓步走出,手按光剑,正是空桑的大将军西京。 “我已经派出使者和他交涉了,”音格尔没有抬头,闷声道,“愿意用古墓里的这尊玉像和他做一个交易。” “交换什么?”西京身后的慕容修饶有兴趣地问道。 “摆脱任何一族的奴役,封疆列土,自立为王。”音格尔在掌心里短促地冷笑了一声,“说实话,这可是我们盗宝者数百年来的最大心愿。” “好高的代价,”慕容修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云焕会答应么?” “一般来说,应该会的。毕竟师傅的遗体在那里,他不敢弃之不顾。”西京低声道,“但是,就他的个性来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破军绝对不会容许拿他所珍视的东西‘做交易’的人再存在这个云荒上!” 慕容修悚然一惊:“那么,现在我们就开始按计划行动吧!” “沉住气,慕容公子。”音格尔的脸色阴郁,“慢慢来,等待破军的回复。毕竟盗宝者的举止要像个盗宝者,我不乘机讨价还价岂不是太不像话了?” “嗯。”慕容修很快恢复了镇定,点了点头。 西京伸出手:“我要的东西准备好了么?” 音格尔点点头,伸手入怀,摸出一物递给西京:“这是隐墨珠,和辟水、柔火、定风、驻颜并称的宝物。暂时借给你,用完了还我。” 西京接了过来,打开白玉匣子,刚一接触到那颗淡墨色的珠子,整个人便忽然间消失了。 “怎么样?”音格尔看着虚空,淡淡问道。 “很好,”西京的声音从原处传来,“不愧是盗宝者之王啊,简直搜罗了天下所有的奇珍异宝!” “其实也都是从你们空桑的皇帝那里弄来的。”音格尔淡淡答道,“不过也要小心,以破军之能,就算你隐身了,恐怕他不过片刻之间就能察觉出来。” “没事,只要那个‘片刻’就够了,”西京收了隐墨珠,身形赫然出现在房间的另一端,“这本来就是瞬间定胜负的事,不成功便成仁,绝无第二次机会。”就在此刻,莫离的声音忽然从外面低低传来:“禀少主,破军少帅的回复到了!” “怎么说?”音格尔脸色一沉,直起了身子。 “破军看到了您送去的信物,非常愤怒。”莫离站在门外低声禀告,“一怒之下,竟然将我们派去的使者杀死在伽楼罗里,将头颅从高空抛掷而下!” “哦?”音格尔冷笑,“我还以为他看到礼物会很高兴呢。” “但是,破军很快就平静下来了,”莫离的语气也是诧异不解的,“他居然又反过来派出使者,说愿意接受您提出的那些条件——封您为大漠之王,以帕孟高原为封地,从此不再受帝都的节制,只求您保证古墓里的人不受任何损害。” 密室里的几个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神色复杂。 “那好,你回去和破军说,”音格尔却是不动声色,“封位仪式就定在今晚,如果他兑现了诺言,他就可以毫发无伤地带走他最珍爱的东西。” “是。”莫离领命退去。密市内的气氛凝重而严肃。音格尔不停地把玩着手上的短刀,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某种可怕的神色,纤细的手指紧握刀柄,另一只手无声地拭过刀锋——瞬间,一滴血沿着刀刃滚落,随即消失不见。西京的手也握紧了腰畔的光剑,低头看着上面那颗银白色的小星。 沉默只持续了片刻,西京便抬起头看向慕容修,开口道:“慕容,你可以暂时离开了——接下来是我和少主的事,你帮不上忙。” 中州来的商人没有一丝犹豫,点了点头:“那好,我先走了。” 西京摆了摆手,看着那一袭白衣消失在了地道里。 盗宝者少主看着那个中州人的背影,眼神却是锋利如刀,冷笑一声:“真是好伙伴啊,在这个时候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走了!你们空桑人怎么会结交这样的朋友?见利忘义、贪生怕死,还不如我们盗宝者可靠呢。” “哪里,”西京却是毫不介意地坐了下来,“慕容只是个商人而已。” “商人?”音格尔惊讶地问道,“中州来的么?” “是啊,你们盗宝者应该和这种中州来的商人打过很多交道。你们盗来的珍宝不是大都通过他们之手流传到中州去的么?”西京摇头笑了笑,“商人重利,何况他谋划的又是天下大利。所以,你又怎能指望他在此刻留下来?” 不等音格尔再说什么,空桑名将抬起头,闭目听了听外面空气里风隼的鸣动声,仿佛在预测这一次来了多少军队。过了片刻,他忽地睁开眼睛,看着坐在对面的盗宝者之王,脱口道:“有酒么?” “酒?”音格尔奇道,“大敌当前,将军却要喝酒?” “当然要喝!”西京弹了弹腰间的那个空酒葫芦,大笑道,“越是大敌当前,越要好好一醉!汀死后,我再也没有沾过一滴酒,今天可要好好痛饮一番了!” 音格尔看了他片刻,仿佛想从这个活了上百年的前朝名将的脸上看出一些什么来,然而最终只是默默点头:“好。铜宫里自酿的‘大漠红’也算得上佳酿,只是酒性极烈,在下量浅,恐怕无法陪将军痛饮了。” “好!”西京一拍光剑,大笑道,“那就先来五坛!” 在空桑剑圣重开酒戒之时,绿水青山的九嶷郡里,那笙正在青王的离宫内,看着那一面空白的碑发呆。 望乡台,坠泪碑。 ——空桑人追忆亡灵的神物,凝聚了千百年的血泪。那是有着无数“过往”的东西,一眼看去,那笙的视线就被那面空无一字的碑面吸引了,仿佛看出了什么,久久凝视着。 “啊?”旁边的晶晶觉得无趣,拉了拉她的衣角,指向天空。 暮色开始降临了,然而霞光漫天,依旧可以视物。奇怪的是,南方的天地交界处有一线黑色,仿佛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正在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在彩霞满天的夕照里显得异常诡异。 那抹黑暗还只有一线,被霞光反射后看起来并不明显,所以除了这个哑巴小姑娘以外谁也没有多加留意。连那笙也没有被这样的提醒惊动,还是直直地盯着前方。 那个光洁的碑面上…似乎有血泪交织而流,蕴藏着无数辛酸痛苦。仔细看去,那些血泪却又幻化成了猛烈的战火,火焰里有无数人奔逃惨呼,纷纷倒下,化为了枯骨。 第19章 那笙悚然一惊,这样的景象是在回放着上千年来云荒大陆上的种种惨景,还是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大难? 然而,她的手指刚一接触到碑面,上面的种种幻象就全部消失了。碑座下的那个骷髅依然空洞地睁着眼睛,不知道看向哪一处。 突然,仿佛是幻觉,九嶷山谷深处响起了一阵低沉的叹息,无限悲悯。 “谁?是谁?”那笙吃惊地抬头四顾,然而帝王谷里雾气重重,空无一物,只有黄泉瀑布不停地奔流着,逆着方向涌向帝王谷,然后注入九冥。是九嶷亡灵在叹息么?是那些即将进入轮回、获得新生的亡灵为这个大陆的悲惨命运在叹息么? 她抬起头看向北方,忽然看到帝王谷黄泉之路的尽头腾起了一片白光。 “天啊…”那笙喃喃,看着那一片奇特的光华从黑色的密林里升起,渐渐凝聚成一片,在夜色里如雾气一般摇曳。她认出来了,这正是数天前,她在天荒坪的梦魇森林上看到的那种光!那个经由云荒三女神修补,从而得以完整地去往北方尽头进入轮回的灵魂! 那片光从帝王谷上空漫起,柔和而洁净,如雾气一般弥漫着,渐渐向这边流动过来。 “这,这是怎么了?”那笙脱口叫道,感觉身边的晶晶也害怕起来,将小小的身子靠了过来,牵紧了她的衣角。 “晶晶,快去找青塬!对他说帝王谷里有异常,似乎有冥界的东西逃出来了!”那笙下意识地把晶晶往后一推,右手捏了一个诀。 ——上一次因为粗心没有保护好这个孩子,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对得起闪闪的托付。 然而不等晶晶跑远,那片白色的光已经随风而下,笼罩了这个庭院。那笙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片皎洁如雪的光,不知不觉地松开了捏着诀的手——这光是如此的平静而安详,没有一丝杀戮之气。 “唉…”风里,她又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叹息。然后,有雨水落下,滴在她的脸上,一滴,又一滴。 下雨了么?不等她抬手擦去脸上的水迹,忽然在那片奇怪的光芒中看到了一张脸——那张脸浮现在虚空里,渐渐凝聚,恍如一朵莲花绽放,俯视着大地。 有晶莹的泪水从那双眼里滚落,坠入风中,落在坠泪碑上。 “咦,我好像在梦魇森林看到过你…你是谁啊?为什么哭啊?”那笙看着那个从白光里凝聚而成的人,不知为何不再感到害怕,“你不是被三女神送去转生了么?为什么又从黄泉那一端回来了?你为什么哭啊?” 那双眼睛凝视着她,虚空中的人似乎又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你为什么回来?”那笙吃惊地指着黄泉之路的方向,“轮回的时间是有定数的。如果错过了时辰,就要再等二十年才到下个轮回!你还不快去?” 半空里的雨水止住了,风在庭院里回旋,洁白的光芒在风里凝聚,最后幻化成一个白衣长发的女子。那个纯白色的女子在虚空里成形,站在云端上凝望着这片大地,莲花一样的素颜上有着忧戚而悲悯的神色。 “杀戮之风从南而来,云荒就要成血海了…”风里传来低低的叹息声,“我怎能安心?” 那笙诧异地看着她,因为不安心,所以她从黄泉返回到了这里?这个女子到底是谁? 虚空里的女子低下了头,凝视了她许久,目光亲切:“孩子,你有着非常干净而明亮的灵魂,或许可以帮我一个忙。” “好啊,什么忙?”那笙脱口答道——不知为何,她并未觉得一个陌生的鬼魂对自己提出要求有过分之处,反而有一种雀跃之感。 白衣女子没有说话,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按在了她的额上。 那双手没有温度,那笙只觉得一阵恍惚,似乎有一道明亮的光从眉心射入,瞬间充盈了她的全身。手上忽感炽热,她吃惊地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手里居然凭空凝聚出了一道光华,宛如一把虚无的光剑。她听到了那个温柔而宁静的声音在心底轻轻道:“孩子,我的灵魂只能凝聚很短的时间,无法独立行动。请以最快的速度,带我去战云密集之处。” 战云密集之处,巨大的金色机械悬浮在半空中。 伽楼罗巨大的羽翼遮蔽了铜宫上空的夕阳,身侧簇拥着无数的风隼,汇聚成一片遮天蔽日的乌云,散发出凛冽的杀气。 寂静的舱室中,这架拥有媲美力量的杀人机械却发出了阵阵战栗。 “主人,”潇的声音低低响起,“晚上真的要举行那个封王仪式么?” “嗯。”金座上的军人简单地应了一声,眼神却始终投注在手里那件东西上。那是方才盗宝者的使者送来的一卷破旧卷纸,上面凌乱地画着许多符号。不知道为何,在看着这一卷纸时,军人冷酷的眼神忽然变得柔和起来。 “可是如果主人要下到地面上的话,潇就无法陪伴您了。”傀儡忧心忡忡地叹道,“您会被沙蛮和盗宝者包围——不如不要去铜宫了。” “放心,我会…”云焕还是翻看着手里的东西,声音却陡然顿住了——最后一页纸上,凌乱地写满了字。那样熟悉的笔迹,仿佛一瞬间将时空逆转了过来。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翻来覆去只有这两句话,被狂乱地涂抹在了粗糙的羊皮纸上。笔迹一开始是拘谨的,然后渐渐恣意,越到后来越肆无忌惮,凌厉的笔锋里几乎让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窒息感。 云焕猛然合上了手里的羊皮纸,将脸深深埋入其中。 是的,是的…这是一年前他在封墓之前留下的东西。当时的他,竭尽全力也无法将古墓里的血迹清洗干净,只好筋疲力尽地独自坐在黑暗里。在这个童年、少年时居住的地方,他翻开了这卷昔年师傅教授他剑技的手绘卷,凝视了许久,在最后一页上留下了这样的笔迹。 看来,那些盗宝者果然已经进入了古墓。 “这只是我们为您准备的礼物之一。如果少帅肯屈尊来到铜宫,还能看到更多的珍宝。” ——那个使者居然敢这样对他说话,让他在狂怒之下不由自主地出手,斩下了那个狂妄者的头颅。血溅到了纸上,染上了一抹殷红。他下意识地去擦,却无法将血色从那样珍贵的东西上抹去。 三日之期转眼已到,大军集结在铜宫上空。 云焕放下了书卷,从金座上长身而起,眼神冷酷。 “主人!”伽楼罗发出了轻微的战栗,潇脱口低语,“不要去!”然而云焕只是回头漠然地看了金座上的傀儡一眼,并未对这样的请求有所动容。他走向舱门,拉开,大漠上的冷风顿时席卷而来,充斥了整个黑暗的机舱。破军少将站在舱室里,俯身看着脚下暮色里乌兰沙海,神色渐渐转为狠厉。 外面已经有军队在等着他,无数的风隼和比翼鸟簇拥着伽楼罗。 破军少将从金色的机械里走了出来,抬起手示意征天军团九天的各部将领靠近。九架比翼鸟被鲛人傀儡操纵着,准确地降落在了伽楼罗宽阔的机翼上。 “禀少帅,按照您的吩咐,我们一直监视着帕孟高原的各个方位,入夜前,有人通过密道去了铜宫…”负责监视西方的将军跪下禀告,脸色凝重,将声音压得很低。 “很好。”云焕只是短短地吐出两个字,然后回头对簇拥在周围的将领们低声吩咐了几句什么。 身穿银黑两色军服的沧流军人齐齐单膝跪地,断然领命而去。 “潇,你在这里等我。”安排妥了一切后,云焕孤身站在巨大金色机翼上,声音低沉,“等我下去将师傅的遗体迎回就会发出讯号。到时候你就摧毁这里,杀光所有的盗宝者——这片沙漠上,鸡犬不留。” 伽楼罗的颤动在一瞬间停止了,潇的脸色苍白如死。 “凡是碰过那座古墓的人,都不能再活下去。”云焕冷冷地看着大漠上空的冷月吐出了最后一句话。这一瞬,他眼里的金光璀璨无比,恍如附体。 是的,那是他的圣地,是他保存在心底的唯一洁白的地方…而那些人居然敢亵渎神圣,闯入那座古墓,惊扰她的长眠,虽万死不足赎其罪! “来了么?” “来了。” “带了多少人?” “似乎只有一队士兵跟随。” “真是自大而狂妄啊,破军。” “这样的态度也是正常的——这个云荒上,还有谁会是他的对手呢?如果不是因为师傅的遗体在这里,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摧毁这里的一切,就像碾死一堆蝼蚁一样。” “蝼蚁…你也未免太小看自己和我们盗宝者了吧。” 金帐里有人苦笑,两双眼睛在重重帷幕后看着从天而降的沧流军人。盗宝者之王放下了手里的短刀,看着远处尚看不清面目的军人。云焕落在辽阔的沙漠上,篝火围绕着他,映照着他的侧脸,冷毅而钢硬。 这是音格尔第一次看到这个血洗帝都的破军少将,然而只是一眼,盗宝者之王便感觉到了某种强烈的冷酷杀气,一时间呼吸为之一窒。 西京喝完了最后一坛酒,将酒碗重重摔落在地,长长出了一口气:“好,就这样吧!音格尔,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们立刻停止这个计划,就当一切没有发生——否则一旦开始,盗宝者们就要和这样的魔物为敌到底了!” 音格尔一震,将目光从远处那个人的身上收回,苍白的脸上忽然浮出一丝冷笑:“反悔?你以为大漠上的儿女会屈膝于一个魔物么?”他抬起手,霍然将面前一直没动的一碗酒一饮而尽。烈酒从喉中倾泻而下,他剧烈的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上迅速浮起了红色的酒晕——然而,这样一个俊秀如女子一般的少年,眼里的神色却是亮如闪电的,让所有人都不敢轻视分毫。 他看看那位从天而降的沧流军人,双手紧握,站起身来:“开始吧,从现在开始,战斗到最后一刻!” 空桑的剑圣霍然抬头,看着盗宝者之王,缓缓点头,眼神凝重而雪亮。他将手探入怀里,抽出了银色的光剑,看向了远处人群中间的那个昔日同门,另一只手却握住了锦囊里的那件宝物。 “保重。”西京低声说了最后一句话,将那颗隐墨珠握入了掌心。一瞬间,仿佛有无形的网覆盖下来,他整个人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音格尔看着西京消失,神色淡然。他将短刀收入怀中,将金索绕上手臂,然后整理好了衣襟,抬头看了看远处被众人簇拥的破军,嘴边露出了一丝冷冷的笑意,缓步走了出去。 “少主,破军少帅已经到了。”莫离低声道,“请您立刻出门迎接。” “知道了,”音格尔轻声答了一句,继续往外走去,“都准备好了么?” “是。九叔已经带着妇孺们从秘道离开了,估计现在已经下了高原,”莫离低声回答,神色凝重,“留下的兄弟都在心里做好了准备。” 做好了准备?音格尔脸色沉了一下,似乎被这一句话背后蕴藏的血腥之意震住了——盗宝者多年来纵横大漠,为了生存不得不做尽各种险恶阴毒之事,过的都是刀头舔血、提头卖命的日子,所以,成年男子罕有活到四十岁之后的。 然而,纵然是这样一群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对于今日即将来临的一切还是心存惊骇的。 音格尔默默握紧了袖中的长索,微一点头,撩开金帐走了出去。 九、诛魔 铜宫外人声鼎沸,一丛丛的篝火如同盛开的红棘花,在夜幕下热烈地燃烧。族里的青年围绕着篝火载歌载舞,以盛大的仪式迎接帝都贵客的到来,等待着盗宝者获得自由、脱离控制和奴役的一刻。 在沸腾的人群头顶,金色的伽楼罗金翅鸟带领着无数的风隼,如阴云一样浮动在乌兰沙海上空,冷冷俯瞰着这一群狂欢的盗宝者们。 战云密集的中心,一个身穿银黑两色军服的沧流军人默默而立。他的身侧站着一队士兵,不过一百多名——看着周围强壮的盗宝者们,个个紧张得握紧了刀柄。 只有那个身穿银黑色军服的军人面色平静,侧首望着那一丛丛篝火出神。 那样的舞姿似乎让帝国元帅回忆起了什么,眼神在一瞬间变得辽远而寂寞。军人笔直的肩背松懈下来,杀气似乎也有了微妙的缓解,他定定地看着那边的歌舞,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某处伤痕。 “抱歉,让帝都的贵客久等了!”忽然,耳畔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铜宫在火的映照下如同璀璨的黄金一般,巨大的宫门无声地开启了,一个魁梧的男子大踏步走出,抬手示意——瞬间,整片大漠陷入了寂静中。所有的盗宝者都停止了喧闹,单膝跪地,低下了头:“莫离大人!” 莫离朗声宣布:“少主出帐,恭迎元帅!” “拜见少主!”整个大漠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盗宝者们将酒碗举过了头顶,对族里的英雄表达最高的敬意。男性粗犷、嘶哑的声音犹如风暴一般席卷而来,震撼了黑暗的沙漠。 那一行帝国军人犹自伫立不动。战士们握紧了刀,警惕地簇拥着主帅,而云焕却是面无表情,只是随着众人的视线一起转身,看向了那扇巨大的宫门。 黑色的穹门下,出现了一个苍白而瘦弱的少年,披着金色的猞猁裘,静静地站在那里,直视着篝火中那个伫立如枪的沧流军人。 那一瞬,虽然隔了上百丈,两人的视线却准确地落到了彼此身上。无论是帝都来的破军,还是统治西荒的盗宝者之王眼里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一闪即逝。 “贵客前来,有失远迎。”终于,主人首先伸开了手臂,“以天神之名,欢迎您的到来。” 在他伸开手臂的瞬间,一道红色的光从黑色的门内迅速蔓延开来,精准地穿过了喧闹的人群,一路向着那边军人的方向奔去。 “少帅小心!”随行的战士发出了低呼。 “不必。”然而破军却是冷冷地一摆手——战士们的剑拔到了一半却忽地停滞了,仿佛虚空里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压迫而来,腕骨发出了“咔”的脆响,拔出一半的刀剑瞬间入鞘。 就在这一瞬,红光就滚到了他们面前。 此刻沧流军人们才看清,那道红光居然是一卷华美的红色毯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样的手段,居然能一气铺上百丈的距离,准确地抵达客人足边! 毯子是用最好的羊绒织成的,厚达一指,上面交织着精美的金色花纹,在夜色里璀璨生辉,宛如一条美丽的河流。而河流的尽头,则是一朵巨大的莲花图案。 不等那些军人松一口气,那卷铺到尽头的红毯里忽然跳出了一个人! 刺客?然而,想要拔剑的战士们发现手依然被定在了那里,正自惊慌时,却看清楚了从中跳出的居然是一个披着金色缨络的美丽女子。 那个美丽的少女被裹在毯子里一路滚来,在毯子铺完的瞬间从中轻灵地跃出,宛如一朵花儿突然怒放一般。四周牧民的歌声悠扬而起,击节踏歌。篝火旁,美丽的少女踏足在金色的莲花上,向来客深深行礼,然后开始舞蹈。 “欢迎贵客,以赤毯起金莲之舞。”莫离的声音再度响起。 少女的舞姿如梦一般,金色的缨络铮然作响,面纱在火光里如同一道虚无的风——在周围盗宝者的叫好声里,她舞得越发热情,用大漠上的肢体语言向来客表达着敬意。然而面纱后面,那双眼睛却是冷漠如冰。 是否…曾经在哪里见到过呢?那一瞬,破军有些失神。 多么像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啊…他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最后的夜晚,也曾是歌舞欢乐,篝火如星。一个恍惚间,鼓声歇息。一曲方毕,少女匍匐在莲花的中心,双手捧起了一物,递到了破军面前——却是一碗琥珀色的美酒——也不知在方才的疾滚和舞蹈里,她是怎样让这一碗酒不洒出分毫的。 “贵客远来,敬酒一碗!”莫离朗声道——同时,穹门下的音格尓也捧起了一个金色的酒碗,远远地对着来客点头示意。 云焕漠然地将手腕一翻,琥珀色的美酒全数洒入了沙漠中:“在下不能饮酒。” 盗宝者们面面相觑,随后便有无数刀兵出鞘和低叱声——对方的举止显然是毫不将主人放在眼里,在大漠儿女看来,这无疑是极大的侮辱!盗宝者们都是虎狼一样的脾气,怎容得下这样公然的挑衅和侮辱? 远处的穹门下,音格尓的手也是顿了一顿,眼神凝聚。 然而,在所有人都等待着少主一声令下时,却意外的听到了音格尓的一声低笑——少年的声音并不洪亮,但却比莫离中气十足的嗓音更加清晰,每一个字都抵达了方圆十里内每个人的耳畔:“呵…是么?可我的确曾经见过少帅饮酒,就在空寂之山的古墓前,”音格尓的唇角噙着一丝笑意,“是否因为今日尊师不在,所以少帅便不肯赏脸了呢?莫离,你去请她一起出来聚聚可好?” “住口!”一声厉喝,黄沙忽然腾起!云焕眼里的杀气蓦然爆发了,随着他的这声厉喝,刺耳的裂帛声里,那道长达百丈的红毯忽然居中裂开,仿佛被一道看不见的利刃破开,一路朝着穹门下的音格尓逆袭而去! 无形的利刃在音格尓面前一寸处生生停下,苍白病弱的少年冷冷地站在那里,不闪不避。 破军的眸子已经变为了璀璨的金色,他左手抬起,只是轻轻一挥,便一举撕裂了百丈的红毯!然而,他看着转入室内的莫离,手定在半空中,可怖的力量在手指中凝聚,却不敢催动分毫——黑暗的铜宫里,帘幕的深处,隐隐有纯白色的光透出,在帷幕上投射出一个静坐于轮椅上的人影。 那样熟悉的侧影,只看得一眼,便让他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再给少帅满上酒。”音格尓淡淡开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客人远来,无酒不欢。” 双方这一兔起鹘落的交锋,令旁观的盗宝者们惊骇无比,那些豪爽的男子按着刀,根本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犹豫不前。只有那个披着金色缨络的少女默然站起身,从旁拿起酒壶重新倒了一碗,捧到了云焕面前。 “请。”音格尓重新举起了酒碗,在铜宫的穹门下远远致意。 云焕抬头看了对手一眼,充满了杀意的左手缓缓伸出,接过了那碗琥珀色的酒,不作声地一饮而尽,随即捂住嘴低声咳嗽起来。 “好!”音格尓击节,转头吩咐,“既然少帅已经赏脸了,莫离,就不必再惊动幕后的那位贵客了。” “是。”莫离从帷幕后转出,随侍一侧。 将酒一饮而尽,云焕仍是一脸平静,喉间却似有极大的不适,只觉心中有火一路燃起。他冷冷地看着远处的盗宝者之王,一松手,掌心的酒碗居然一瞬间化为了齑粉。 “请。”音格尓微微侧身,向着铜宫内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云焕不看任何人,大步沿着碎裂的红毯走去——愤怒和憎恨在他的心中堆积,令他的眼眸变得璀璨如金。魔的声音又在内心深处蠢蠢欲动,呼唤着他释放那种毁灭一切的力量。 然而,铜宫深处的那个白色影子压制着他,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把你们从古墓里带走的东西还给我,卑贱的盗宝者。”一直走到了音格尓身前一丈的地方,他才停住了脚步,单刀直入地开口道:“否则,你们会为此付出意想不到的代价。” 音格尓却是微微一笑:“少帅你可真是心急。先兑现你的诺言吧——盗宝者只要他想要的东西,只要你如约给予了,就不会有人动你的师父一根手指头。” 云焕眼里的杀意急速凝聚,左手再度缓缓握紧。 “哦,是这样的,”音格尓眉梢一挑,“只要你动手,我立刻便会引爆火药,这里所有的人都将会尸骨无存——我打赌不会比你慢,你不信的话大可试试看。” 握紧的左手微微战栗着,死亡的力量凝聚到了极限,却无法释放出来。 “放轻松,少帅,”音格尓转身向内,引导来客入座,“何必如此剑拔弩张?” 云焕冷冷斜视着音格尓,仿佛想从这个脸色苍白的少年身上看出什么来。然而最终他还是松开了手,短促地回答了一个字:“好。” “那么,请立刻举行仪式,敬告天神——从此帕孟高原上的盗宝者将获得自由,不再受任何人的统治。”音格尓坐上了铺着狻猊皮的座椅,示意云焕入座,声音平静无波,“同时请将你的人马撤走,后退一千里,离开四荒的边界。” “好,”云焕欠身入座,“立刻举行。”他抬起头,伸出左臂平举,掌心向上——悬浮于上空的伽楼罗金翅鸟忽地一声发出呼啸,如巨大的浮云一样消失在了帕孟高原上空。同时,云集的征天军团仿佛也接到了号令,分为九部迅速后退。 只是片刻工夫,遮天蔽日的军队便撤的干干净净了。 云焕放下手,手边金杯里的酒犹自温热,他侧头冷冷看向盗宝者之王:“音格尓少主,现在是否应该让我看一眼我想要获得的东西?” 第20章 “按理说应该如此,”音格尓微笑颔首,“只是在此之前,我们还为少帅准备了一份非常珍贵的礼物——我相信少帅看了一定会更加满意。” 云焕蹙眉,看向音格尓。 “这是我们特意准备的,”音格尓忽地收敛了笑容,“少帅看了,便会知道我们盗宝者是有诚意的,也是很公平的——我们是准备拿少帅最珍贵的东西来换取我们最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云焕冷冷反问。 “少帅如今富有天下,又有何物不能拥有?但世间总有一些东西并非力量可以挽回的,对如今的少帅而言,最珍贵的便是‘感情’了。”音格尓看着宫门外载歌载舞的族人,淡淡地说出了这样的话,全然不顾一边的沧流元帅脸色骤变,又有怒意流露。 “爱恨都是很珍贵的东西。所爱的,自然会在契约完成后交给你带走…但所恨的,”音格尓轻声开口,忽地击掌,“可以让你现在便一笔勾销。” 随着他的击掌声,方才那个舞蹈的美丽女子走了上来,低首屈膝,手里捧着一个锦盒。 云焕却没有动,因为凭着直觉,他感到那个盒子里装的定是某个诡异的东西,他试图通过灵力去感知,然而结果却出人意料,他居然无法感知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东西,冷冷开口:“打开。” 少女低着头,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那个盒子,毫不畏惧。 ——没有任何异常。在盒子打开的瞬间,没有机关,也看不到法术或结界,那个充满诡异气息的锦盒如其它普通盒子一样地打开了,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然而云焕却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脸色剧变。 “这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颤抖着伸出手去。 盒子里是一颗溃烂不堪的头颅,已经看不出相貌——然而那一只独眼却怒睁着,碧绿的眼珠仿佛深邃的大海一般,充满了不甘和愤怒,直直盯着眼前的沧流军人。 湘!这竟然是湘的头颅! “这是我们好不容易从空寂大营一同带回来的礼物,”音格尓面不改色微笑着喝了一口茶,“听说,当初正是她给少帅带来了诸多麻烦,是少帅在这个世界上最为憎恨的人——所以那一日我们离开空寂大营时,顺便也将这个给…” “刷!”语音未落,一道黑色的闪电忽然凭空架在了音格尓的颈上——云焕眼里充斥着再也无法控制的杀意,他盯着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盗宝者之王。“为什么?为什么!”破军的眸中金光闪烁,几乎是在低声嘶吼,“为什么杀了她!你们…你们竟然敢在我之前杀了她!该死!” 音格尓愕然,转头看着这个夺得了云荒霸权的军人——对方的眼里居然失去了平日里那种咄咄逼人的锋芒和神采,变得颓丧而虚无。他和那颗死不瞑目的人头对视着,似是在自语,眼神却极其可怕。 音格尓眼里又一次闪过一丝冷笑——是的,是的,这个冷酷无情的人被摧毁了,他正在逐步陷入混乱和不受控制之中。破军的内心并不是铜墙铁壁,只要找准了缺口,只要轻轻一击便能让他崩溃。 外面的盛典还在继续,从帝都带来的宣礼官正在有条不紊地按照册封程序,一道一道地举行仪式,只等着由最高的掌权者进行最后的移交仪式。 然而,破军却在铜宫内出神地注视着那颗可怖的头颅,对身外的一切置若罔闻。他忽然低低苦笑起来,手指渐渐收紧——他掌心里的那颗头颅渐渐扭曲,竟然被无形的力量一分分地化为了齑粉。 “你们居然敢杀了她!这是我毕生的仇,你们怎么敢替我报!”破军收紧十指,将鲛人女战士的头颅捏碎,厉声咆哮,长身而起——他眼里的神色极其可怕,金色璀璨犹如妖魔一般。在对方雷霆一怒、即将翻脸的瞬间,音格尓断然厉喝:“莫离!” “是!”莫离心领神会,撩开了铜宫深处的帷幕。 厚重的丝绒帷幕背后,明亮的烛光散射出来,一瞬间照亮了这座恢宏而森冷的铜质宫殿。柔和的光线驱散了铜宫内森冷的空气,刹那间将剑拔弩张的两个人笼罩住。 云焕定定地看着烛海之中的某处,仿佛被这样骤然而来的光耀住了眼睛,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抬起手挡住了眼睛。 ——万点烛火之中,一袭白衣静静地坐在轮椅上,面容宁静,仿佛只是睡去了。 他只是无法直视,踉跄着向后退去,然而心里却有一种渴求在逼着他上前,想再看一眼那张莲花般的素颜。在这样冰火交煎之中,魔一样强悍的沧流元帅居然不知如何是好,双手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音格尓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位来自于帝都的破军在这一刻的惊慌和震撼,看着他是怎样在一瞬间泯灭了杀气,失措地后退,却又顿住了脚步,最后在光芒中踉跄地跪倒在烛光之下,不敢仰视,以手掩面。 ——原来,慕容修的计策是这般精准:仅仅只是古墓里的一尊石像,居然就有了摧毁破军的力量!在这座石像面前,魔一样强悍的破军,居然失去了控制力,就这样一步一步陷入了被动,被牵引着走到了他们设下的圈套里!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情?盗宝者之王一瞬间也有些恍惚,居然忘了现在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任何一点差错都将导致整个计划的全盘覆灭,导致整个云荒命运的转折! “少主。”莫离低声在旁提醒了一声。 仿佛有冰雪从头顶泼下,音格尓眼神一肃,立刻集中了精神。 “开始!”他发出了一声低喝,右手一扬,一道金光射出,长索“啪”的一卷,击中了烛海中心的那支巨大的莲花状白烛。 “咔”的一声,密门打开,三十六名黑衣的萨满法师从铜宫大殿上方无声地降下,迅速守住了烛海的三十六个方位,各执法器、以血涂面,开始念动咒语——在祝诵声里,石像附近排布的烛火仿佛活了一样,迅速开始旋转,将破军围在了中间! 云焕跪倒在石像前,久久地沉默着,任凭周围的萨满法师不停地念动咒语——那是一群西荒最强的法师,居然却在此刻全数云集在盗宝者的铜宫,联手对抗天地间最强大的魔。 这…是沙之国上古流传的伏魔阵? 数以万计的烛火被咒语操纵着飞速回旋,星辰一样地流转,在云焕身周织成了强大的结界。烛光渐渐不再是透明的,仿佛被咒术凝固成了有形有质的薄纱,一分分地收紧,宛如巨大的茧一般,向着阵法中心的破军裹去。 毁灭的力量压顶而来时,云焕只是无声地抬起头,深深地看了轮椅上沉睡的人一眼,似是在无声而痛苦地祈求着什么,然后恭敬地低下头去,亲吻那只搁在轮椅扶手上的冰冷的手:“原谅我,又在您面前杀人。” “破!”与此同时,三十六位萨满法师齐齐咬破了舌尖,随着祝诵声,血箭喷在了手里的法器上,法器上迅速腾起了血红色的光芒,三十六件法器在同一时间挥动。整个铜宫都被这巨大的力量震颤,发出了低低的鸣动。 上万支蜡烛在这一瞬间光芒大盛,化为一团耀眼至极的血红色火球,将云焕包围在内。 红色的火焰在一瞬间燃烧到极致,然后迅速地熄灭了。 ——这种“熄灭”是诡异的,仿佛空中有个黑洞被打开了,将那些红莲之火都吸入了另一个空间里。火红色的火焰渐渐消失,一种黑色的光从火焰中心透了出来,由内而外地吞噬着什么。萨满法师们脸色大变,脚下迅速移动,试图踏往不同的方位,操纵阵法转移。 然而,仿佛被无形的钉子定住了脚面,无论法师们如何努力,身形居然一动不能动! 红色的火焰逐步被黑色的光芒吞没,烛阵里的人重新露出了身形——在这样骇人的集体攻击之下,云焕居然毫发无损,连同他身侧的石像,在血和火的沐浴后居然浑然无事。 他缓缓地从轮椅旁站起身来,一手扶着轮椅,另一手虚握成拳,掌心里仿佛有黑色的洞打开,将那些红色火焰都逐步吸了进去。 “就这样?”破军发出了低低的冷笑,看着音格尓,“就这样么?” 音格尓的脸色微微一变,眼里终于有了震惊的表情——这就是魔的真正力量? “不好!”他听到大法师发出了一声惊呼:“暗魔蚀月!” 在呼声里,三十六位法师齐齐一震,想从阵法上离开——然而云焕站在烛阵的中心,脸色冰冷阴沉,他手心里释放出的黑色光芒,源源不断地将诸位法师的灵力吸了过去。 烛光在剧烈地摇晃,一分一分地暗淡下去。大漠上最强大的萨满法师们在竭力挣扎,他们知道自己若不能挣脱出去,身上的灵力便要被对方吸取殆尽——但越是挣扎,身体里力量流失的速度就越快。 终于,所有的法师们身体齐齐一震,如受重击一般,一口血从喉里吐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惨呼!与此同时,火焰熄灭了,他们的身体上忽然腾起了一阵血雾。仿佛恶梦一样的情景出现了——三十六位灵力高强的法师转瞬间化为了齑粉,消失在了黑色的光芒之中! 云焕霍然握紧了左手,冷冷地抬起头。他看着苍白而瘦弱的少年,金色的眼睛里露出了完全陌生的杀戮表情,忽地一笑:“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请我来必然不会只是为了裂土封王——音格尓少主,你是要置我于死地吧?” “不错!”音格尓看着站在光芒中心的沧流少帅,扬眉道:“诛魔亦是我所愿。” “诛魔?”云焕忽然大笑起来,“你以为自己是神么?不自量力!” “不自量力的不只是我,”音格尓声音平静,虽然面临着如此可怖的强敌依旧不曾慌乱分毫,“破军,在这个云荒上,想诛灭你的人实在太多了,当这些力量凝聚在一起的时候,便可以逆转天地!” “螳臂挡车的蝼蚁!”云焕冷笑道,带着不屑的表情,“你们知道什么?你们连神都尚不清楚,又知道什么是魔?杀戮最多的那一双手就必定是魔之手么?” “这个自然。”音格尓淡淡道,“让天下动荡、生灵涂炭者便是魔物!” “是么?”云焕忽地收起了笑声,眼神冷肃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少年,“杀人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世道和人心。人心易朽,世道糜烂,三百年必有大乱。与其看着这世界腐烂,为何不摧毁六道,将一切化为齑粉,然后再重建万物,还大家一个洁净如初的世界?” 云焕的语调波澜不惊,然而眸子里的金色却璀璨无比。这一瞬,音格尓忽觉得有些恍惚,不知道此刻站在自己面前说话的,究竟是云焕本人,还是隐藏在他身体里的魔。 “正是因为我对云荒尚有眷恋,所以才毁灭了这个不洁的世界——因为毁灭之后才是重生。”云焕站在烛光之中,冷然道,“音格尓少主,你可知道什么是‘大道无情’?” “你…”音格尓被这样出乎意料的一席话所震惊,一时间无言反驳。 “谬论。”许久,他才低声道,然而声音明显已经没有了最初的决然和肯定。 “呵呵…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不愿承认。那也无所谓——如果不是你在师父面前指斥我,我本来也没必要和你多说这些。”云焕微笑道,眼神却是冷定而不容置疑的,“但是,当我清扫完这个云荒的所有罪孽与黑暗之后,定将它光彩重生。” 音格尓看着眼前的这位军人,不可思议地喃喃道:“这是你攫取这个天下的最终原因么?” “当然!不过在这之前,所有阻碍我的人都得死!”云焕陡然厉声道。 “不!”短暂的失神后,音格尓重新恢复了镇静,“一派胡言!什么大道无情?什么有破有立?我只知道一句话:杀人偿命,善恶有报!”短刀铮然出鞘。 铜宫外的盗宝者看到少主的示警,立刻一拥而入! “好个杀人偿命!”云焕大笑起来,看着面前无数的敌人,缓缓抬起了左手,“我倒是要看看,等我杀完了这里的沙蛮子后,还有谁找我偿命?” “少主小心!”莫离看到对方重新抬起了左手,连忙上前护住了音格尓。 “不必担心,”音格尓却镇定地拦下了下属,“封魔之咒已经生效了!” 几乎在同一瞬间,云焕发出了一声痛呼,捂住了自己的左腕! 掌心凝聚的黑暗之剑未能凝聚成形,便因为剧痛而消散了,破军第一次觉得身体里面出现了难以忍受的痛苦,仿佛体内有一把利刃将他的左手整个切了下来! “这,这是…”云焕踉跄地后退了一步,捧着手腕,只见左手正在变色——那些血红色的光是从他的身体里浮凸出来的,耀眼生辉,布满了他的整个左手,仿佛一个诡异的封印死死地封住了他左手的力量! 那个美丽少女的声音却分外可怖,仿佛被烈火焚烧过一样,沙哑得不似人声——已经没有人可以分辨出,这就是当年以歌喉名扬大漠的曼尓戈部的摩珂公主! “魔鬼!你逼我吞下炭火,毁掉我的歌喉;用铁钎敲断央桑的脚踝,毁掉她的舞步!”摩珂撩起面纱,步步紧逼,眼里露出疯狂的仇恨光芒,“你在我们的父亲面前拷打我们,屠杀我们的族人——这些,你都忘了么?” 云焕终于想起了面前这个苍白的少女,神色反而平静下来,冷冷道:“是你们,你妹妹央桑呢?” “央桑死了,”摩珂厉声道,“为了报仇,死了!但愿她的灵魂能看到你痛苦死去的那一刻!” 然而,音格尓仿佛担心她会说出什么,开口截断了她:“破军,你知道她是谁了吧?被你屠戮的曼尓戈部的幸存者流亡到了这里,今日甘冒大险,亲自向你敬酒。” “不可能,”云焕摇头低声道,“那酒没有问题。” “当然没有问题,我怎么会把一碗有毒或者施了符咒的酒直接端给你呢?少帅虽然暴戾,但也是个精明的人。”音格尓笑了笑,看着被封印住了力量的破军,“那酒本身确实是没有问题的,问题是在…”他顿了一下,看向了云焕的左手。 “湘?”破军一震,脱口低呼。 “不错。”音格尓点点头,眼神平静,“酒里面只是药引,真正的符咒下在湘的头颅里——我们料到你看到她的头颅后,一定会忍不住拿起来查看。在你拿起湘的头颅的一刹那,左手上便结下一个秘密的封印!” 云焕低下了头,摊开左手,看着密密麻麻的符咒浮现在掌心上。 “湘舍弃了生命,也就是为了这一刻——只有封印了你的力量之源,才能将你杀死。”音格尓缓缓开口,“当然,这还不是全部——除非你首先发动攻击,使用魔的力量,否则这个封印还不会被真正地启动。” “所以你不惜以三十六位法师作为引子?”终于,云焕冷笑起来,“少主,你也是个狠毒的人啊…” 音格尓抿紧着嘴唇,苍白俊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真是很周密的计谋,”云焕捧着手腕叹道,“甚至一开始就为了避免族里的伤亡,你就已经派人从秘道里送走了亲眷和妇孺。” 音格尓浑身一震,霍然抬起头,脸色苍白。 “但你忘了,无论做得多隐蔽,都很难逃过空中俯瞰全境的伽楼罗的眼睛。”云焕看到对方惊讶的表情,眼里隐约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现在,你痴呆的母亲和年轻的妻子该怎么办呢?少主,你猜猜看?” “破军!”听对方提及自己的母亲和闪闪,音格尓终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你威胁我么?” “威胁?”云焕冷冷笑道,“你不是也拿走了我最珍视的东西,逼迫我来到了这里么?”他转身看着身侧那一座静静沉睡的石像,眼神复杂地变幻着,忽地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冷笑,“但我比你幸运,少主——师父已经回到了我身边,而你珍视的人,却将永不回来。” “住口!”音格尓只觉得身上一冷,渐渐心浮气躁起来。 “我在离开征天军团的时候已经下令,让他们密切监视整个帕孟高原的动静,如有试图离开铜宫的人一概不要放过,”云焕的眼神越发冷酷,声音里隐隐带着嘲笑的意味,“如果天亮之前我不能从铜宫返回,那么,整个帕孟高原都会被摧毁——连同你最爱的人。” 莫离的脸色也是一变,回头看向少主。 ——不放破军,毁灭的是全族;但如果放走破军的话,毁掉的可能就是整个云荒!这样两难的决定,音格尓少主又将如何选择? “不能放他走!”摩珂看到音格尓沉默下去,嘶哑地出声,“绝不可以放这个魔鬼走,少主!我们,我们已经封印住他的力量了…一定要趁机彻底地毁灭他!否则,否则…” “不要得意的太早,女人。”云焕冷冷道,忽然抬起尚能活动的右手,从背后拔出了一支银质的烛台,当作长剑握在了手里,“你们以为真能困住我?” “小心。”音格尓将摩珂拉到了背后——是的,破军同时也是空桑剑圣的传人,就算被封印了魔的力量,依旧具有无敌于云荒的剑术,不可小觑! 云焕忽地抬起头,只听头顶传来一声奇异的啸声。他笑道:“听到了么?伽楼罗说,已经找到了你们转移出去的妇孺。” 此话一出,所有的盗宝者的脸色都不由得一变。 ——如果征天军团返回,哪怕是伽楼罗金翅鸟不动手,只要半个时辰,从高空倾泻下来的血和火就能将乌兰沙海覆盖! 留下的盗宝者都是刀头舔血、悍不畏死的汉子,本来已经作好了和少主同生共死、断头沥血的打算。但他们同样有着妻儿父母,在得知亲人陷入危险后内心不由得动摇起来。 “音格尓少主,我想你该清醒地做一个抉择了,”云焕右手执剑,神色冷酷地看着盗宝者之王,“你可以选择和我血战到底,为此赔上所有族人和亲人的性命,也可以在此刻终止你愚蠢的计划让我和师父离开。” 音格尓沉吟不答,所有盗宝者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 “只要你此刻放下刀,我依旧会封你为王,赐予盗宝者自由。”云焕的声音冷静而沉着,左手痛得颤抖,握着烛台的右手却不动分毫,肩背笔直地站在烛阵中心,守护着那座石像。 音格尓终于抬起了头,开口道:“好。” “不!”摩珂大呼起来,声音凄厉,“不能!不能放了他,他是魔鬼!” 然而音格尓声色不动,只是微微摆手,莫离便上去拉住了摩珂,不顾少女激烈地挣扎将她从铜宫里拖了出去,只留下一路的惨厉呼声。 “我很清楚,盗宝者的力量不足以和征天军团对抗,我亦不愿自己的族人白白送死。”音格尓静静地看着云焕,“但是我不能相信一个嗜血成性的人——你需在你师父面前发誓,遵守你此刻许下的诺言。” 云焕的脸色微微一变,然而,他还是在轮椅前跪了下来,低声道:“弟子云焕在师父面前发誓——只要盗宝者让我们安然离开,便赦免他们此刻所有的罪,依旧封音格尓为大漠之王,赐予盗宝者全族自由。” 顿了顿,他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如有所违,令我死后无颜见您。” 石像依旧面容平静,宛如睡去一般。 音格尓点了点头,明白这最后一句话的分量。他看了莫离一眼,轻轻摆手。顿时,所有簇拥在铜宫外的盗宝者纷纷收了刀剑,让出一条路来。 云焕站起身来,恭敬地对着石像行了一礼,转到背后,推动了轮椅。 外面的天色透出一种深邃的蓝,似乎可以看到黎明的曙光了。那一场寡众悬殊的战斗已经结束——他带来的那一行战士在盗宝者的围攻下全数战死,倒在了铜宫前。 云焕在走过他们的尸体时微微顿了一下,抬起手按在了胸口正中,对着那一堆血肉模糊的战士行礼致意。然后弯下腰,将石像连着轮椅一起抱起,踏过了堆叠的尸体。 他在铜宫前的广场上停下脚步抬手指向夜空,发出了一声呼啸。 远远地,立刻传来了一声鸣动,伽楼罗的尖啸声如同滚滚春雷一般逼近。 “不!不能放了他!不能就这样放走他!”摩珂嘶哑的声音还在夜空里回荡,凄厉可怖,“不能让这个魔鬼走,少主!他会毁掉一切的!他是魔鬼!” 盗宝者纷纷为之动容。然而音格尓抬头看着天空,苍白的脸上神色莫测。 风很大,沙子一粒一粒被吹拂到了她的盔甲上,铮然作响。云焕低下头,凝视着那座石像,眼神重新变得温和而顺从。他微微俯身,抬手去擦拭石像衣襟上方才溅到的几滴血痕。石像依旧沉默着,然而不知是否因为跳跃着的篝火的映照,那双闭合的眼睛忽然微微动了一动。 “是时候了。”莫离突然听到少主嘴里吐出了这样四个字。 什么是时候了?莫离回头,却看到少主眼里一掠而过的雪亮光芒,心下猛然一跳!这种目光…这种可怕的目光只在多年前他为了母亲重返铜宫、推翻兄长一举夺回族里的霸权时才有过! 那是孤注一掷、义无反顾的决绝杀意! “少主!”莫离脱口惊呼,然而话音未落,音格尓已经不在原地。 盗宝者之王恍如一道闪电掠向了破军,手里拿着一把新的短刀。苍白的少年刹那间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方才的隐忍退让一扫而光,眉间燃烧着浓烈的杀意。 盗宝者们目瞪口呆,连摩珂都捂住了嘴,不可思议地看着这急转直下的一幕。少主…少主居然动手了!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屈服、已经为了保全亲人作出了苟活的决定后,他居然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动手了! 那一瞬快如疾风闪电,其它的盗宝者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音格尓已经掠到了破军身侧。 第21章 在刀尖堪堪刺入肌肤的刹那,云焕霍然转身。“叮”的一声裂响,他手上的烛台断为两截! “找死。”云焕眼神一变,璀璨的金光再度笼罩了眼眸。 他在猎猎沙风中看着盗宝者的少主,仿佛看着一个不自量力的蝼蚁,“本来我还真的不愿违背誓言杀你,但既然如此…还是让我成全你吧!” 他转过手腕,断裂的烛台犹如一把尖利的银色短剑——或许因为压抑了许久的愤怒,云焕的出手极其简洁,只是一抬手,就使出了“天问剑法”中最后的“九问”! “少主小心!”莫离失声叫道。 凌厉的剑气逼人而来,几乎要割裂音格尓苍白的面容。盗宝者之王用尽全力对抗——许多年前,机缘巧合,他曾经看过空桑剑圣遗留下的一卷剑法书,所以在今日乍然对敌之时,不曾一开始就被这样骇人的剑法压住气势。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一道银光从悬浮在头顶上的伽楼罗的机舱里射出,钉在了广场的石板上。银色的长索垂落下来,末端落在云焕的身侧。 同时落下来的,还有一把金色的利剑。 “主人,”潇的声音从舱室内传出,“镜湖上空有空桑军队出现,军团在与他们战斗,大家都在等您的返回!” 然而此刻躲过方才一击的音格尓已经反击袭来,云焕反手拔起那把剑,与盗宝者之王开始了搏杀。 沙风烈烈,在伽楼罗巨大的阴影里,两条人影乍合又分。天问剑法如同暴风骤雨一样挥洒而落,精妙凌厉。音格尓手里的短刀被再度击断一截,然而奇迹般的,他居然接下了连续而来的九问! 没有人看清双方交手的具体情形,只知道在一轮迅速的对攻之后两个人的身形忽然又停住了,宛如两道风般忽然凝定了。 黄沙还在呼啸,云焕站在伽楼罗的机翼下,冷冷地看着对手,眼里露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缓缓抬手捂住了右肋,有血从指缝里渗出,染红了沙漠。周围的盗宝者们发出了一声响雷般的欢呼,虽然谁都没有看清楚究竟,但却明白是少主占了上风。 “不愧是盗宝者之王。”云焕低声道,眼神亮如闪电。 音格尓微微苦笑,仿佛想说什么,但刚一开口,一口血就从喉咙里急冲而出。他身子一晃,再也无法支持,跪倒在沙地上。 “主人。”伽楼罗发出了柔和的低唤,钉在地上的银索在鸣动,召唤着破军的归去。 然而云焕的眼神已经被杀戮所笼罩,他顾不上潇的再三示意,甚至也顾不上身侧师傅的遗体,他放下了滴血的左手,右手提起那把金色的利剑,大步走向不支倒地的音格尔,毫不犹豫地抬起了手,对准他的后心霍然刺入! “少主!”莫离发出了惊呼,不顾一切地奔来。然而,已经迟了——利剑刺入了音格尔的后背,血飞溅开去。云焕紧抿着唇,眼神冷酷而残忍。这一瞬,他的眼睛是纯金色的,完全回到了当日屠戮帝都血洗门阀时的颜色! “少主!”莫离只觉得全身冰冷,怒极大呼。 但在这个瞬间,发出痛呼的居然不是音格尔。 在利剑将要刺穿音格尔心脏的一刹那,云焕忽然向前一个踉跄,感觉整个身体被什么东西刺穿了——强烈的痛苦让他低下了头,看到了从心脏正中冒出的一道白色光芒。 这道光芒是他极其熟悉的,凝聚了剑气,可以刺穿世间一切虚无和真实的东西。 ——剑圣之剑!那从背后刺来的一剑,居然是剑圣之剑! 这一瞬,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狂喜,破军全身颤抖,垂头定定看着胸口正中的那把光剑,无法言语。 仿佛是幻觉,大漠上所有的人都看到这样一幕不可思议的景象——在篝火明灭之中,在音格尔力竭几乎被杀的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白色剑芒忽然腾空而起,刺穿了破军的心脏! ——而发出这一剑的居然是轮椅上的那座石像。 “主人!主人!小心!”伽楼罗陡然射落下如雨的金光,将那些试图围上来的牧民化为齑粉,“快回来!快回来!” 云焕没有动,站在那里,任凭血从衣襟上流下来,染红了半边身子。音格尔也没有动,他抬头看着云焕,眼里露出某种冷酷的神色。 “看啊,”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字道,“连你的师父,都要杀你。” 十、返魂 这一句话轻如耳语,然而就是这样的一句话,却仿佛比最锋利的剑还伤人,云焕手指一送,手里的断剑铮然落地,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一寸一寸地往前倾斜身子,脱离了那贯穿身体的剑芒,努力地转过身。 背后一片空茫,呼啸的沙风里,那座洁白的石像还是静静地坐在轮椅上——什么都没有改变,唯一不一样的,是石像的手里赫然多了一把银色的光剑!剑芒上,有血一滴滴地落下,落在石像冰冷而洁白的衣襟上,宛如血红色的花儿。 “师傅?”云焕的呼吸几乎都停止了,“师傅!”他忽然间仿佛疯了一样地向着轮椅奔去。 “不,别过去!”伽楼罗发出了持续的尖啸,潇的声音惊惧而凄厉,一声声回荡于天际,“主人!回来,快回来!别靠近它,是陷阱,那是陷阱啊!” 然而,云焕充耳不闻,狂喜地跪倒在石像下,亲吻着石像冰冷的手——那只手上,还染有他温热的血。 “师傅,师傅,是你么?”他喃喃,“是你…醒来了么?” 冰冷的手指微微一动,仿佛有生命在那个毫无知觉的石像内苏醒了。 伽楼罗猛然一个俯冲,巨大的阴影急速地贴近地面。在卷起的疾风里,所有的牧民失声惊呼,千万道狂风呼啸而起,将乌兰沙海笼罩!伽楼罗在剧烈地战斗,显示出操纵者内心正在被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所笼罩。 “不要过去…不要过去!那不是你师傅!”随着潇颤抖的声音,一道金色的光从伽楼罗上射落,直击轮椅上的石像! “不!”云焕蓦然一声厉喝,拔剑迎上,“潇,你给我住手!” 他不顾一切地接住了伽楼罗发出的攻击——那样猛烈的攻击来不及撤回,就这样直接落到了云焕身上! “主人!”伽楼罗发出了尖厉的、类似哭泣般的声音,潇在黑暗里颤抖。 金光击穿了云焕的身体,将他重重击倒在地。 即便是强悍至极的破军,受到了这样的一击也无法再站立。伽楼罗上的金光犹自萦绕着他的周身,他张了张口,吐出一口血。然而,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四肢,从地上挣扎而起,一寸寸地向着那座石像挪去。在看到石像依旧完好的刹那,他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安然的神色。 “主人!”潇的声音无助地从伽楼罗上传来,惊惧而慌乱,“快回来!” “滚开!给我滚开!”云焕捂着左臂,对着天空厉喝,眼里充斥着疯狂的璀璨金色,“不要靠近我师傅!” 被主人呵斥,伽楼罗里发出了一阵痛苦的颤抖。不敢违抗云焕的命令,潇操纵着机械,将其迅速拉起,重新升回了天际。巨大的机翼掠过了铜宫上空,将那座铜浇铁铸的宫殿扫落了一个角。 音格尔看着这一幕,微微动容,但随即平定下来。 “受死吧。”他从地上撑起身子,抬起了手,重新握紧了短刀——虽然耗费了如此大的精力和代价,但封魔的效力只有三个时辰。一旦魔的力量恢复,这天上地下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克制住破军了。 如果不尽快将云焕格杀在当地,这一次的计划就将全盘皆输! 然而,就在音格尔站起的刹那,云焕豁然回头。他握紧了那把金色的剑,将满是血和沙的身体从地上撑起,回头面对着敌手,眼神重新变得冷酷而决绝:“可笑!你以为…我会死在你们手上么?” 他将金色的长剑置于眉心:“我要夷平这里,作为你们这些不敬之人的惩罚!” 音格尔毫无畏惧,也撑起了重伤的身体,握紧了短刀。两人一步步地走近,杀气在彼此之间如同闪电般交错,逼得周围的风沙都凝定了。 然而,就在双方都凝聚了全部心神、准备一击定生死的时候,云焕的身子一震! ——背后有人! 明灭的篝火里,石像的眼睛霍然睁开了! 两行殷红的血从美丽的眼内直流下来,滑过了玉石般的脸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红——在这样激烈的交锋里,轮椅上的女子无声无息地睁开了眼睛,看着风沙里对决的两人,手里握着一把纯白色的光剑,缓缓站起。 ——只是一剑,就将即将交手的两人逼开了去。 所有人都惊呆在当场。空桑女剑圣握剑站到了他们中间,冷冷地看着云焕,篝火映照在她脸上,仿佛给冰雪一样的容颜衬上了一丝血色。 “师傅!”云焕失声叫道,“是你?” “是你么?你…你醒来了么?”他挣扎着走过去,眼神惊喜,声音却很低——仿佛稍微大声一些就会惊破眼前的幻影。 空桑女剑圣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睁着一双血红色的眼睛,冷冷凝视着自己的弟子,手里的光剑剑芒陡涨,吞呼不定。 “主人!小心!”潇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伽楼罗不曾真正离去,而是徘徊在铜宫上方,不停地阻挡着周围那些试图上前助战的盗宝者,“快回来…快回来!” “师傅。”云焕往前走了一步,满脸欣喜,“您…醒了么?” 空桑女剑圣衣襟如雪,长发如墨,在风沙里静静地垂落,竟未被吹起一分。她的眼眸如血,冰冷而漠然,直视着自己的弟子,一步步地走过去,动作僵硬而缓慢,没有一丝一毫呼吸的迹象。 云焕怔怔看着她走近,篝火映照着那张莲花般的素颜,宛如梦幻一般。 “主人!”潇的声音凄厉无比,“那不是你师傅…那不是你师傅!” 就在此时,石像忽然将剑平举在眉心,做了一个剑圣门下的起手式,然后断然下击,雷霆般地向着云焕当头斩下!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云焕脸上欣喜的表情尚未褪去,光剑已经击下。 ——九问!那是剑圣门下必杀的绝技九问! 伽楼罗射落无数金光,阻挡了盗宝者冲过去参战的意图——在战团中心,除了重伤的音格尔少主,便只有那高举光剑的女子和跪倒在地的军人。空桑女剑圣仿佛是真的醒来了,动作忽然变得迅捷无比,每一次出剑都快如闪电,切割开了黎明前的黑夜。 问天何寿,问地何极,轮回何在,神鬼安有?生何欢,死何苦? 剑光在大漠上纵横而起,九问连绵而来,毫无停滞,击向沧流的最高统治者! 云焕仿佛是呆住了,看着那光剑当头斩下,一时间居然没有任何反应。 “主人!” 潇的声音惊惧而凄厉,“那不是你师傅!还手,快还手!” 然而不知道是太过于震惊还是无法对面前的人动手——但出于求生的本能,意识虽然没有完全恢复,每一剑落下时,他都在下意识地闪避。 怎么可能不是师傅?对方用的,的的确确是剑圣门下最精妙的剑法!是九问!一定是师傅在天有灵,无法坐视他的所作所为,所以选择了这样一个黑夜返回了人世,想要重新清理门户!一定是! 这一瞬,这个念头涌入了他的脑海,让他全身的血一下子沸腾了,然后迅速变得冰冷无比。 师父要杀他…师父是真的要杀他!不同于昔年在古墓前对刚加入军队的他的那一场试探,这一次,师父是真的要清理门户,斩杀他于亲传的九问之下! 云焕在沙地上腾挪闪避,白色的剑芒一次次劈下。血和沙裹在他身上,令他显得如此狼狈不堪——这一刻,破军的眼里失去了平日压倒一切的杀意,反而露出了从未有过的软弱。 他无法还手!不论如何,绝不能对师父有一丝一毫的不敬。 痛苦地挣扎和犹豫之中身上的伤越来越多、血越流越快。云焕第一次感觉到了身心双重的衰竭,多日来一直支持着他血战前行的所有勇气都消耗殆尽。他的闪避渐渐慢了下来,看着白光中那一张莲花一样的素颜,心中一片冰冷。 还是那样的表情,仿佛石像一样,冰冷而漠然,保持着最后一刻的神态。 然而,却有血一样的泪,从眼中滑落下来。 他望着那迎头斩下的光剑,无数回忆呼啸而来,将他淹没。那一瞬云涣颓然松开了手,手里的金色长剑铮然落地。他看着当头而落的光剑,一动不动。 其实,如果是这样的话,倒也不错…反正如今他的生命已经变得毫无意义,几乎无可眷恋。自从寄生魔物以来,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获得这样的结局——能够逆转时间,再一次回到大漠上,安然死在师父的剑下。 看着忽然放弃了抵抗的弟子,空桑女剑圣却没有丝毫犹豫。 手中的光剑直刺他的胸口。苍生何辜!在最后那一式里,她用的是苍生和辜!她实现了当日的诺言,要用多年前教给他的这一式,将赋予他的一切都收回! 那一剑正中他的胸口,从璇玑穴刺入,直透后背,将他钉在了沙漠上。 “主人!”伽楼罗里发出了凄厉的呼声,机翼一转,准备俯身而下。 然而云焕霍然抬起了手,阻止了傀儡的意图。 血从他的手指间一滴滴落下,渗入了沙土,左手的封印依然炽热,封住了他所有的力量。石像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仍然带着那种淡定和决绝,从他的胸口抽出剑来,再度当头斩落。这一次,竟是要将他的头颅彻底切下! 拥有了魔的力量,却依旧只是凡人的身体——如今魔的力量被暂时封印,不能使用,受了如此重伤的身体无法及时修复。只要这一剑落下,他的生命将要彻底结束。而他身体里的魔物因为来不及找到下一个寄主进行转移,也会被困在这个死亡的躯体上。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云荒…是不是就从此太平了呢? 师父…师父,如果这就是你死后还念念不忘的事,那么,弟子不会拂逆你的意愿,他再不闪避,看着那一张洁白的容颜,忽然间有一种终于走到了终点的坦然。 光剑如同闪电一般,切开了黎明前的黑暗。 四周的盗宝者发出了狂喜的欢呼,天上的征天军团却齐齐失声,伽楼罗的鸣动响彻天际——在远处,还可以看到前来援助的空桑军团的影子,以及从空寂之城赶来的沧流同族。 那颗给天下带来动乱和杀戮的星辰——破军,就要陨落了! 天上地下,在这一刻一齐为之风云变色。 “主人!”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银色的风席卷而来,准确地卷住了他的身体,一把将他从沙上拉了起来! 在生死交接的一线之间,半空中的伽楼罗忽然违抗了主人的意愿,不顾一切地贴近了地面。傀儡操纵着巨大的机械,在间不容发之际发出了这一击! 银色的光卷起了重伤垂危的人,将他急速向着舱内拉回。 “潇,这是我的事!”然而他却用手去阻挡这从天而降的救助,厉叱,“你回去,不要管——我不再是你的主人,你自由了!听见了么?你自由了!” 然而潇没有回答,银索依然紧紧卷住了垂危的军人。云焕终于狂怒起来:“滚!给我滚!一开始我就说过:保留你的意志就是为了在某一日我无法返回的时候你可以自己离开——现在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他忽然凝聚起了最后的力气,手指一挥,指尖吞吐的剑气将银索铮然划断! 看到主人重新跌落大漠的瞬间,伽楼罗里发出了一阵低低呼啸。 “它不是你师父!不是你师父!”伽楼罗发出的哭声悲愤交加,“那是恶灵!主人,不要被蒙蔽了眼睛,那是恶灵啊…你看看她的眼睛,那是恶灵的眼睛!你再看她手里的剑,那把剑是当代剑圣之剑,不是你师父的剑!” 云焕跌落在沙地上,因为极其严重的伤势而无法移动半分。然而,他忽然怔住了——不对!那把剑…那把剑上明明刻着一个“京”字!这不是师父的剑! 潇的声音仿佛醍醐灌顶一般,将他从迷雾之中一下子拔出。“主人,不要被它骗了!”伽楼罗的声音尖锐而愤怒,“您可以选择死亡,但绝对不能就这样死在这个恶灵手里!您仔细看看它啊!” 云焕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那个有着熟悉面容的女子。 “受死吧,恶魔!”石像忽然开口了,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响彻大漠,手里的光剑发出了尖锐的锋芒,刺向了重伤垂危的云焕,“死在你所爱的人手里吧!” 央桑!在听到那个声音的刹那,外围的摩珂霍然抬头,辨出了妹妹的声音! 她的身侧,族里的大巫发出了低低的叹息:“是的,你现在明白了?” ——那个仪式上,她的妹妹心怀仇恨,自愿舍身,将自己的魂魄附在了这座石像上。她的怨毒是如此深刻,复仇的意愿是如此的强烈,化为恶灵后居然可以操纵死物移动! “央桑!”摩珂泪流满面,哽咽不能语。 “主人,小心!”伽楼罗不再客气,瞬间释放出了强大的金光,向敢于对主人动手的妖物迎头击下。 “不!”眼看金光就要将石像化为齑粉,云焕脱口惊呼——然而就在这一刻,石像已经硬生生的接下了伽楼罗的这次攻击。仿佛被这种强大的力量震了一震,有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石像忽然停止了动作。 “恶魔!恶魔!我要杀了你!”石像呆在原地,再无生气。只有女子尖厉的声音在风中响起,满含怨毒和不甘——央桑竭尽全力地想让石像再动起来,然而受了那样强烈的攻击,自身的念力已经不够,这个躯体逐渐恢复于沉重和冰冷。 石像的手腕裂开了一条缝隙,光剑从冰冷的缝隙之间跌落。然而,跌落的光剑没有落地,反而在虚空里一个翻转重新浮起。有星星点点的血从石像背后的沙漠里凭空凝聚、落地。那一条血线穿越虚空,直奔他而来。随着那条血线一起的还有那一把吞吐着剑芒的光剑。 苍生何辜!那一瞬,云焕认出来人,脱口低呼:“是你!” 仿佛忽然间获得了求生的力量,破军用尽全力一按地面,整个人贴着剑芒滚了出去,只有一缕长发被截断。危急时刻,伽楼罗俯冲而下,掠到最低点的时候投下了银索,瞬间将破军卷起。 狂风卷起飞沙,迷住了所有人的眼睛。 在风沙散去后,音格尔挣扎着站起身,捂住流血的伤口,长长叹了口气:“用尽全力,也只杀了他一半。” “已经很不错了,”大巫喃喃,凝望着天际,“封魔之后再洞穿心脏,就是以破军之能,也至少需要一年的时间才能恢复——而这一年,足够我们扭转局势了。” 沙漠里最神圣的法师默默合十,走上前将手按住了石像的额上,掩住那一双流血的双眼,低声祝诵:“时辰已到,去往彼岸转生吧…请闭上你的眼睛,央桑公主。” 第22章 “不,不!我要杀了他。”央桑的魂魄犹自不肯离去,在虚空里尖厉地呼喊。 “已经没有可能了,”大巫轻轻摇头,“你已经做了你要做的,请不要耽误转生的时间…去吧,瞑目吧,去黄泉之路吧。” “不,我不去!”央桑的魂魄愤怒地呼喊,“不看到那个魔鬼死,我绝不瞑目!” “你要永不超生么?快走!”大巫的语气严肃起来,“时辰到了还不进入轮回,难道你要做空寂之山上的恶灵么?!” “我宁愿永不超生!”央桑的声音几近疯狂,“我要看着他死!” 大巫叹了口气,回头看着音格尔,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手放下——手掌下的那双眼睛怒睁着,有血渗出,久久不肯瞑目。 “妹妹!”音格尔尚未回答,却见一个女子拨开了众人,踉跄地奔来,一把抱住了石像,“别这样!别这样啊…” “姐姐。”摩珂的哭声让那个愤怒的灵魂平静了一些,央桑似乎在虚空里微微叹了口气。 “去吧,去吧…妹妹,去轮回吧。”摩珂泪流满面地抬手轻轻抚摩石像流血的双目,“央桑,求求你,去吧,把这一切都放下,重新开始你的人生——你已经做到了你能做的,剩下来的一切,就让我们来做吧!” “不,姐姐,我一定要——”央桑仍不肯松口。 然而摩珂霍地退后了一步,看着附身于石像中的妹妹,反手抽出了身侧一个盗宝者的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去!”她怒视着那双流血的双眼,厉喝,“立刻去!否则我就比你先走一步!” “姐姐!”央桑发出了惊骇的呼声,“不要!” “那你立刻离开这个躯体,去转生!”摩珂手紧了刀,刀锋在她脖子上割出了一道深深的血口,“立刻去!我数到三,如果你还不走,我就立刻化为鬼魂来拉你!一、二…” “姐姐!”央桑的声音中已经带了哭音,“我不想就这样死啊…我一定要看到他——” “三!”摩珂厉声说出了最后一个字,刀锋蓦地往里一割。 在众人的惊呼声里,一道风忽然卷起,仿佛有什么无形无质的东西瞬息离去了——在风起的刹那,轮椅上石像的眼睛忽然闭上了。风沙还在呼啸,然而那座石像却已经失去了生气,重新坐入了轮椅中。 “姐姐…”远去的风里,依稀还传来央桑带着哭音的呼唤。 黄沙漫漫,向着云荒的北方滚滚而去,消散在远方。 “来世再见吧…妹妹。”放下了刀,摩珂茫然地望着远方,抬手轻轻擦去了石像脸上冰冷的泪水——是的,央桑,若有来世,我们一定可以再做姐妹的。只要能重逢,再辛苦再艰难我也不会后退。 “天神保佑。”大巫合掌,喃喃念起了往生咒,“让苦难的灵魂得以解脱,去往彼岸。”祝诵声里,有什么东西从虚空中簌簌落下,化为粉末。 “咳咳…出来吧,隐墨珠都已经被震碎了…你也伤得很重吧?”音格尔被族人扶起,轻轻地咳嗽着,看着石像背后虚无的空气,“你,你还想藏多久啊?” 话音刚落,一个男子的身形在黎明黛青色的天光里渐渐浮凸出来。 周围的盗宝者们发出了一声惊呼,下意识地拔出了刀。然而音格尔摆手阻止了他们,长叹一声:“西京,你…咳,咳咳…你还好么?” “不好。”西京的左手握着光剑,右臂软软地垂着,苦笑道,“光是破军也就罢了,伽楼罗的力量实在可怕啊。” 是的,在刚才的那轮交手里,和云焕对阵的不是央桑,而是当代的空桑剑圣! 央桑不惜献出生命,化为恶灵附于石像上,操纵石像移动;而用隐墨珠藏去了身形的西京则乘机格杀那个不可一世的破军——看到慕湮剑圣忽然复活,使出了本门的剑法,云焕在极度震惊之下节节败退,一时间并未察觉石像的移动和进攻的招式之间配合得并不是那么完美。 “太可怕了,”西京喃喃,“剑圣手下的绝技,一旦混合了破坏神的力量,真是太可怕了…刚才云焕如果不是被我虚张声势吓住了,我恐怕在他的手下过不了十招。” “是啊,不仅如此,还有那样可怕的伽楼罗…”音格尔看着西京身上被伽楼罗击出的深深伤痕,“看来你也吃了大苦头啊…快,去叫大夫拿药来!” “药就不必了,有上好的烈酒赶紧来一坛。”西京捂住胸口,咳嗽着,“只可惜,还是让他走脱了…” “你已经尽力了。”音格尔叹道,看着周围浴血的族人,“每个人都已经尽全力了…是天还不让那个魔就这样轻易死啊。” 西京点了点头,捂住了伤口倒吸了一口冷气:“也不算无功而返——今夜一战,破军虽没死也丢了半条命,起码为我们赢得了一年的时间。皇太子殿下已经部署好了,今日开始,全境起兵,反攻沧流!” “今日开始?”音格尔大吃一惊。 “是啊,已经开始了!”西京大笑起来,“你以为慕容修那小子真的逃之夭夭了么?他其实是去了空寂大营传讯,和飞廉少将一起起兵行动啊!” “飞廉?”音格尔惊道,“你们…连沧流人都联系了?” “当然,只要能共同击败破坏神,哪一方的力量我们都不会拒绝!”西京往嘴里灌了一口酒,笑道,“要知道,真岚那个家伙可是来者不拒的…他连自己的情敌都能变成生死与共的战友,还有什么容不下的?” 音格尔愣了一下,不可理解地摇了摇头——大漠上的儿女向来刚烈而决绝,爱憎分明,如果有人敢对闪闪动一分心思,他也会把对方的眼睛剜出来的。 西京又取过了一坛烈酒,却没有喝,只是缓缓走到了那座石像前,重重跪地。 “师父,”他将酒倒在地上,低声道,“弟子,弟子实在对不住您,对不住您啊。”他不敢抬头去看师父的面容,用力握紧了手里的光剑插入泥土,重重地磕下头去,直磕得额头血红,沙砾嵌进了血肉,“求您宽恕。” “不要太自责,”音格尔轻声安抚道,“令师在天有灵,会理解你的。” 西京慢慢地站起身,顺手抓起了另一坛酒,再次直灌而下,然而忽然呛住,反喷了出来——酒里夹杂着的血星星点点,竟是喷了音格尔一身! “西京将军!”音格尔大惊失色,连忙吩咐周围的人将这个嗜酒如命的将军带了下去。 “少主,您也该养伤了。”莫离在一旁担心的提醒,“您的身体也很虚弱,刚才又受了重伤,恐怕…” “不,我没时间休息。”音格尔挺起脊背,“我们得赶紧去找母亲和闪闪,不知道沧流人是不真的抓到他们了,我们得赶快!” “不,少主,您不能再硬撑着了!”莫离极力阻拦。 “跟我走!”然而音格尔的性格是极执拗的,他拉过一匹马,努力翻身而上,向着乌兰沙海奔去。 行出上百里,便到了那条铜宫密道的出口处——位于一块巨大的沙砾岩下,有大丛的红棘围绕着。不远处就是流光川,从那里沿着水,下了帕孟高原,便可以顺着赤水去到叶城。 然而,在这样一片荒芜人烟的沙海中,他们却赫然看到了几架坠落的风隼。 那一瞬,所有盗宝者的心都揪了起来——破军说的是真的!沧流军队的的确确已经发现并截击了盗宝者的家眷! 音格尔脸色惨白如死,一个摇晃,几乎从马上栽了下去。 “少主,少主!”莫离扑上去扶住了他,音格尔却一把甩开他的手,向着密道踉跄奔了过去。 石门已经被移开了一半,门上溅满了血,遍布着刀剑砍削的痕迹。音格尔抬手去推那扇半掩的石门,然而不知道是血战后力竭还是惊惧交加,他的手不停地颤抖,居然推了几次都没能推开。 莫离上前一步,用力推开了厚重的石门。踏入的瞬间,有浓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脚下踩着软软的尸体。 火把燃起,只见密道出口处堆满了老弱妇孺的尸体,大都是西荒盗宝者的装束,死状惨烈,几乎将石门都给堵住了。 火把掉落在地,滚了一下,随即熄灭。 一行盗宝者站在那里,没有人发出声音。 音格尔身子一晃,一口血急喷出来!他只觉急怒攻心,眼前一片空白,再也无力勉强支撑,颓然跪倒在黑暗里。族人的尸体堆满了他的身侧,都是一些老人和妇孺,而这些,正是那些浴血奋战悍不畏死的盗宝者们心里最软弱的部分。 “我的错…是我的错。”音格尔跪倒在尸体中,失神地喃喃,“是我害死了他们。” “少主…”莫离呐呐,也不知该如何劝慰。 “我该向破军屈服,满足他所有的要求——他要带走他师父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他报复沧流人和鲛人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音格尔脸色惨白,身子在剧烈地颤抖,“原本大家都可以好好地活下去…都是因为我!” “我真蠢…真蠢,竟然做了那样的决定。” 莫离和其他盗宝者站在他身后,低头不语。 少主一向骄傲,做了决定就绝不回头。这么多年来,他的决定也从来没有错过。所以也从未有过如此痛心疾首之举。 “不,盗宝者之王,你没做错!”忽然间,黑暗的密道深处传来了一个声音。 “谁!”盗宝者们齐齐一惊。 “咔!”黑暗深处传来了火石的击打声,然后,那里慢慢亮了起来。一个红衣女子站在那里,满身是血,手里的剑缺了几个口子。 “叶塞尔!”莫离惊呼起来。 ——这个女子是霍图部的女族长,不久前带着族人一起来到了铜宫,带来了一片洁白的羽毛。正是那片羽毛将少主拉入了他们的阵营,共同制订了昨夜那个惨烈的刺杀计划。 然而,也正是这个女子,在计划施行的前夜带着族人消失了。 所有的盗宝者都对此嗤之以鼻,认为那些几十年来一直夹着尾巴东躲西藏的霍图部遗民是在害怕战乱的再次来临,所以逃之夭夭了。而谁又能想到,他们居然会在这个地方再次见到那个红衣女子! “音格尔…音格尔。”黑暗里传出了一个微弱的声音,“我在这里。” 那样熟悉的声音仿佛雷电一般瞬间击中了音格尔。盗宝者之王抬起头,张了张口,居然一时间无法出声。 闪闪?说话的这个人是闪闪? “闪闪很勇敢,”叶塞尔扶着墙壁,哑声道,“一直协助我们战斗。” 音格尔猛然站起身,疾奔了过去。叶塞尔的身后一行浑身浴血的霍图部战士,双手依然紧握武器。战士们的身后有一个小小的转角,一群妇孺紧紧地聚在一起,被战士们手拉着手地保卫着。 叶塞尔示意战士们让开:“你的母亲受了惊吓,暂时昏过去了。” 音格尔怔怔地看着劫后余生的族人,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我们接受了真岚殿下的指令,暗中保护你们的人离开,”叶塞尔的声音疲倦不堪,“但是征天军团的力量实在太强了,我们尽了全力,也没能保住所有的人,一共死了八十七个人,剩下的一百三十一个都在这里…对不起!” 那些死里逃生的族人看到了自己的少主,顿时发出了惊喜的欢呼声,纷纷扑了上来。旁边一直守护着他们的霍图部的战士看着他们重逢,眼里露出欣慰的神情。只听“扑通、扑通”几声,那一群战士再也支持不住,筋疲力尽地靠在了土墙上。 音格尔回头看着这一行满身是血的异族战士,眼里的神色激烈地变换着,似是感激,又似羞愧,迟疑了许久,终于开口道,“对不起,我刚才说了那样的话。在你们为一些毫不相干的族人血战时,我竟然说了那样的话。” 叶撒尔微笑起来:“没事,少主。别忘了,你也曾为不相干的异族人血战过啊。” 音格尔一震,苍白的脸上浮出了淡淡的血色,眼里隐隐有亮光闪烁。 “在魔的面前,每个人都应该战斗——不管是为了霍图部、曼尔戈部、沧流人、鲛人还是空桑人。如果大家都抱着独善其身的想法,不愿相互协助,必然会被各个击破,最终无一幸免…”叶塞尔低声道,“少主,我们霍图部愿意和你一起并肩战斗直到最后一刻。” 太阳升起的时候,镜湖上空那一场激烈的战争陡然发生了转折。虽然占了上风,但东方天际刚一发白,空桑军队便只能全线撤退——仿佛一阵风过,冥灵军团化为一团虚影,朝着北方的九嶷郡方向迅速掠去。 无数的风隼和比翼鸟停在了空中,密密麻麻地围着那个留下来的敌手:金色的巨龙和巨龙之上的空桑皇太子。 日出东方,从高空俯瞰下去,整个云荒大陆烽烟四起。 东方泽之国、西方砂之国、北方的九嶷,按照事前同意的计划,当地的反抗力量在同一日起兵,与当地沧流军队展开了厮杀。一时间,战火以燎原之势蔓延开去。 “唉,你看,冥灵就是这一点不好,见光死。”真岚叹道,“每次打得正起劲的时候就要拔腿走人——这一百年来,我们练习逃跑的次数倒是比打仗还要多。” “皇太子,”龙神沉声打断了他的废话,“我们要赶紧去找破军。” “哦,不错!”真岚看了看天色,脸色终于严肃起来,“西京和音格尔那边应该已经结束了行动,接下来就要看我们的了!快走吧!” 龙神忽然发出了一声长啸,响彻天地。征天军团齐齐一震,下意识地往后一退——伽楼罗尚未返回,失去了首领,军团内部的配合竟是如此不堪。 只是一个僵持间,金色的闪电破空而出,龙神背着真岚杀出重围,向着西南方的帕孟高原迅疾掠去。 行出三百余里,便看到了那只金色的巨鸟。 伽楼罗金翅鸟从乌兰沙海返回,双翅披着霞光,宛如疾风闪电一般地行进着,似乎急于赶回帝都。 机舱里一片黑暗,只有金色的光芒笼罩着金座上昏睡的人。 “主人,主人!”潇急切地低唤着,试图将那个重伤的军人唤醒。然而云焕的伤势非常严重,胸口贯穿的剑伤赫然可怖,竟对外面的一切都没有反应。 “主人…”潇坐在和他背对的那张金座上,声音里已经带了哭音。从来没有看到云焕受到这样的重伤,那个叱咤风云、睥睨天下的破军少将仿佛靠在了座位上睡去了,安静得宛如一个孩子一样。他的左手上的金色封印还在闪烁,然而,随着黎明的到来,封魔的力量也在渐渐减弱。 舱内一片寂静,潇操纵着伽楼罗迅速赶往帝都。 没有了主人的支配,独自掌控局势的她忽然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昨夜那个被恶灵附身的女子,竟然便是少将的师父——那个对他一生产生了至深影响的女子,是她一直想见却始终无法见到的人。原来,那个人,竟是那副摸样。 “主人,主人。”她再度低声唤道,然而背后金座上的那个人还是没有反应。潇不由惊慌起来,他…他会不会死?受了那样重的伤,即使他不是一般的人,但…会不会也会死? 伽楼罗发出了一阵战栗,潇竭力回头去看背后的云焕,却未能如愿。金色的头盔下,她的脸色在剧烈地变换,然而金座上无数密密麻麻的金针钉在了座位上,鲛人女子痛苦而焦急地挣扎着,身体却一动不能动,只有紧闭的眼里流下两行泪来。 “啊?”眼前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下意识地将伽楼罗停了下来。伽楼罗在一瞬间发出了刺耳的声音,速度从极快立刻降低为零,呼啸的风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瞬间凝定了。在停下的瞬间,防护的力量同时打开,金色的光芒笼罩了巨大的机械。 在同一时间,她看清了前面挡住自己去路的,竟是一条金色巨龙! “龙神!”伽楼罗里发出一声呼啸,立刻侧身飞起。潇对这架巨大机械的操控可谓精确入微,随心所欲,她一念之间伽楼罗立刻改变了线路,速度从静止瞬间变得极快,试图用弧线跳跃的方式绕过眼前这个棘手的敌人。 然而龙神似乎已经料到她逃脱的意图,长长的身体霍然展开,庞大的龙身宛如一道长城一般挡在了前方。 也罢,潇闭上了眼睛,发出了一声轻叹。看来,今日这一战避无可避了… 伽楼罗是以凡人的力量极限创造的接近于“神”的机械,先得到了破坏神的力量作为驱动,后又从人世吸取了数以万计的魂魄灵力,如今与之一战,也未必就没有胜算。 金座上,潇的脸色惨白如死。 龙神,请原谅——作为海国的子民,我却要对你如此不敬。 伽楼罗忽地起了一阵战栗,双翅垂落,轻轻滑出了三十丈,仿佛是行礼一般,然后振翅而起,长啸一声直冲九霄而去! 金光夺目,而后那些九霄之上的光芒忽然散开,化为闪电击向龙神。 “龙神,伽楼罗的力量不可小觑。”真岚握紧了辟天长剑,沉着道,“我们没有后援,而征天军团就要赶过来了,前后夹击,可有点儿吃不消。” 龙神点头,神色肃穆:“事到如今,尽力而为吧。” 空桑皇太子最后回头看了一下镜湖的方向,眼里带着某种决绝的神色,然后霍然转头,看着逼近的伽楼罗,杀意在眉间凝聚。 在他紧握长剑的双手上,皇天神戒闪烁着强烈的光芒。 破晓之时,那笙正沿着青水急着赶路。 那颗灵珠在她手心里闪烁,映得周围一片光亮,水里的那些幽灵红藫畏惧地蠕动着,转眼便化为了灰烬。 “来得及么?来得及么?”她不时地低头看着水面。 那一日在帝王谷看到了从黄泉之路返魂的空桑女剑圣,苗人少女甚至来不及告诉青塬这件事,便从九嶷郡紫台一路骑马飞奔,穿越了泽之国。空桑女剑圣魂魄凝结出的圣灵珠为她一路指引着方向,引导她去往当下战事最为激烈的西荒帕孟高原。 没有问对方到底想做什么,她就毫不犹豫地听从了。冥冥中,有一股力量驱使着她,让她有了当初在慕士塔格初遇断手的感觉。 ——这是云荒大陆命运的转折之际,她的任何一个选择,都将会改变这个大陆的命运。 天马飞驰着,“唰”地从镜湖入海口的叶城上空腾起,眼前出现了一片一望无际的金黄色沙海,西荒就在前方。 那笙吐出一口气,忽然间微微一怔。在那湛蓝色的天空和苍黄色的大地之间,居然有一线诡异的黑色正在慢慢升起,就如极远的海上张开了一块极大的幕布,正在一分一分地升起。 那…那是什么? 然而定睛一看,那线黑色忽然间又消失了,海天尽头依然一片风和日丽。 幻觉?那笙揉了揉眼睛,还想再看,然而天马一声惊嘶,蓦地降了下去。那笙猝不及防,差点儿从马背上掉落下来——征天军团!居然是征天军团集结在西荒上空,正在激烈地作战! 第23章 手里的圣灵珠忽然一阵波动,让她从错愕中回过神来。 顾不得多想,她驱使着天马从密集的战云下方飞过。战云中心,强烈的金光不时四射而出,撕裂了沉沉的黑云。 “天啊!”她行至战云之下,忍不住失声惊呼起来。 龙神?正在和伽楼罗金翅鸟激烈搏杀的,居然是龙神! 金色的龙神和巨大的金翅鸟在虚空中搏杀,整个沙漠风起云涌,黄沙在巨大的力量下呼啸,凝聚成上万道可怕的龙卷风,在博古尔沙漠上来回梭巡,宛如平地而起的梦魇森林一般。 龙神在伽楼罗和征天军团的前后夹击之下,渐渐开始有不支的表现。那笙下意识地想策马上前,然而一个柔和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到了她的耳畔:“不,孩子,请立刻带我去往乌兰沙海的铜宫…我必须在魂飞魄散之前,找到我的躯体。” “否则,破军将要灭世。” 十一、诸神黄昏 沧流历九十三年十月十五日,云荒大地上战云急涌,杀机四伏。 而万里之外的碧落海上,黑色的巨浪奔腾翻涌,仿佛一群群被驱赶的怪兽。随着溟火女祭的祝诵声,黑色的海浪被某种可怖的巨大力量操纵着,居然向着天空不断涌去! “愿我之血,化为大海。蔽日夺光,与天同在。” 红衣女祭站在哀塔顶上,双眼流着血。在她连绵不断的祈祷声中,上古的咒语发挥出了极强的力量,令整个大海都为之沸腾。黑色的浪仿佛一条条从深海里腾出的巨龙在她身边咆哮,争着向天空里飞去。整个碧落海都在狂怒中战栗,海水被一种不知名的骇人力量拉扯着,形成了一道奇异的水墙! 头顶的光,一分一分地暗淡下去了,耳边只有狂风巨浪的怒吼声。 整个七海,都在这个可怕的咒术之下沸腾了。 “海皇将祭献出所有的血,请大海听取他的愿望!”咆哮的大海中央,高高耸立的哀塔顶端,溟火的长发在狂风中怒舞,她仰起苍白的脸,对着黑暗的苍穹厉声高呼,“请大海赐予他力量,完成他最后的愿望!”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哀塔里的那根金杖应声而落,彻底贯穿了苏摩的心脏! “诸神诸魔,俱归寂灭!”溟火双手合十,吐出了最后一句咒语,脸色苍白如死——漫长的仪式耗尽了她所有的体力和心力,在念出最后一句咒语的瞬间,她的身子再也无法支持,从黑色的哀塔顶端直直坠落,那一袭火红色的衣裙被风浪所淹没。 长达数十日的咒术终于完成了,溟火女祭实现了她的诺言,以绝世的法术超越了血缘的限制转移力量。在苏摩献出自己所有血的时候,七海同时呼应了他的愿望。他的生命渗入了大海,从此以后,与碧海同在。 ——一切有水有血之处,便是海皇无所不能之处! 在血即将流尽的刹那,碧海之上的天空中原本合并在一起的星辰陡然分开了。一颗依旧沿着原轨道运行,而另一颗,却以惊人的速度急速地陨落! 黑暗里,苏摩看着那两颗骤然分开的星辰,眼里露出了冰冷的笑意。终于,斩血之术完成了。他流尽了全身的最后一滴血,斩断了由他自己建立起来的星魂血誓。 从此以后,他和她再无干系。 意识在渐渐地消散,从未有过的疲倦袭来,永恒长眠的念头在这一刻攫住了他的心。苏魔静静地合上眼睛,外面的波浪声呼啸可怖,黑色的浪已经遮蔽了天空,他觉得自己的魂魄在渐渐消散,飞入了风暴中,和那些海浪融为了一体。然而,在他模糊的视线里,黑暗的最深处却浮现出了一个白衣少女腼腆的笑容。 “记得要忘记啊…”她微笑着对他说,然后转身投向了万丈的大地,犹如穿云飞去的白鸟。 “不要走…”在最后的幻觉里,他终于喃喃着,说出了百年来始终不曾说出口的话,“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声音轻微得如同叹息一般:“我爱你。”他徒劳地向着虚空里的幻影伸出手去,仿佛这样就能再次拥抱那个少女。黑暗的哀塔里,似乎又再度弥漫着她身上那种清新的味道——那个夏日,十六岁的白族少女身上白蔷薇一般美好洁净的气息再度将垂死的人环抱,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阳光和白昼的气息。 然而,用尽最后力气伸出的手,却在空中停住了。 一刹那的迟疑后,深碧色的瞳孔扩大了,高高举起的双手缓缓地落到了地面上。有泪水从已经合上的眼里落下,化为圆润的珍珠铮然落地。 这,也是他流干了血的身体里,最后的一滴水。 他觉得身体忽然就轻了,他的魂魄脱离了那个垂死衰竭的身体。 只是一动,他就从地上轻易地站了起来,轻得快要飞起来一般。他回过头看到了地上的那具躯体——被灵魂抛弃后的躯体冰冷而僵硬,那个衰老不堪的人闭着眼睛,脸上有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而满足的光芒。 苏摩…苏摩,在生命还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刻,你原来竟是如此满足? 他茫然地看着那具僵冷的尸体,却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强烈的光芒从头顶笼罩下来,那是浩瀚星空里无数星辰的光,吸引着鲛人的灵魂去往天空——是啊,每一个鲛人死后,他的灵魂都将融入大海,然后在满月的夜晚升上天际,成为一颗星星。如果在中途遇到了云层,那么就会化成雨,重新落入江河湖海中。 鲛人的宿命,永远在水中流转不断。 那么,自己也要归于大海了…和所有死去的族人一样,是么?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的神志为之一清:是的,他要回去!他一定要在今日赶回去! 他曾经答应过族人要在今日回到镜湖之上和他们并肩战斗,哪怕身体在万里之外死去,他的魂魄也将乘着风浪而至,用尽全力呼唤出那天地间所有水的力量,为之一战。 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快过魂魄的心念?自己让溟火女祭举行这样的仪式,不就是为了在最后的一刹那脱离这个垂死的身躯,可以将最大的力量投入到战斗中,为族人尽到最后一分力么? 龙神、真岚、白璎…我必将归来,和你们并肩战斗。 而这一战后,我也将得到永远的平静。 万里之外,哀塔里的金杖落下的瞬间,虚无的城市里一双眼睛霍然睁开了。 “太子妃醒了!”侍女们惊喜地叫了起来。 然而那个突然醒来的女子却不停地喘息,紧紧地捂着胸口,仿佛心脏正在被什么尖锐的东西贯穿而过——后土神戒在她醒来的瞬间发出了一道光芒,温柔而和煦,给了她力量。 “苏摩…苏摩!”她低声呼喊,想起了梦中的可怕景象:她看到遥远的黑塔上,一个诡异的魔法阵正在启动,一根金杖刺穿了他的心脏,将他钉在了那里。他身上流出的血,染红了整片大海。 金杖落下的瞬间,那种尖锐的刺痛是如此真切,以至于她骤然醒来。 她浑身颤抖,不顾一切地奔过去打开了水镜。 “不必看了,太子妃,”大司命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带着叹息,“那两颗并轨的星辰已经完全分开了——你的那一颗还在轨道上,而另外一颗,在方才的瞬间已经陨落。” 白璎脸色惨白,死死地盯着水镜。是的,水镜里已经看不到那颗星辰的存在了。唯有她的命星孤零零地呆在原有的轨道上,宛如千年前便已如此孤寂。 “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样的方法解开了星魂血誓…”大司命一贯严肃的脸上也流露出了一丝敬佩,“他不仅给了你一个新的躯体,也解开了对你的束缚。百年来存在与你们之间的宿命与牵绊终于被一刀斩断了,从此永无瓜葛…太子妃,恭喜你获得了新生和自由。” 白璎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她想起了真岚离开前说的那番话,想起了那个人曾怎样不顾一切地为她挡下了所有的攻击和痛苦,却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不,不!不可能就这样死了…不可能!”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她的眼里滑落,“他不可能就这样死了!”空桑太子妃忽地抬起头来,“我一定要找到他!” “太子妃,太子妃!”看着白衣女子不顾一切地向外奔出,大司命吃惊地跟在后面,“你要干什么?你难道要去碧落海?你疯了么?你不能去!如今外面正在——” 白璎仿佛疯了一样地奔出,不顾一路上诸王和战士们吃惊的眼神,拉过一匹天马翻身而上。然而,在她仰起头的一瞬间,忽然呆住了。 ——那一场旷世血战,正在她的头顶徐徐展开,宛如一幅可怖的画像。 她看到了真岚,搏杀在血和火中的真岚。 九天之上正在激斗,风起云涌,天地为之色变。整个征天军团在凶猛地攻击着一个目标——她的丈夫真岚。龙神穿梭于其中,巨大的利爪撕开了密集的炮火,吐出的火焰焚烧着那些逼近的风隼。 龙神发出受伤的嘶吼,真岚的辟天长剑上留下了殷红的血。 大地上无数人仰望着这一场战斗,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这些人里,有和靖海军团搏杀的鲛人,也有在东泽和九嶷与镇野军团搏杀的空桑人。甚至,还包括了在空寂之城里,和前来平叛的军队厮杀着的沧流人。 可是,谁又能飞上九天,插手这一场战斗呢? “太子妃!”就在她握缰发呆的一刹那,白发苍苍的大司命赶了过来,嘴唇颤抖:“太子妃,你看到了吧?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还要去找那个人么?你,你想要一百年前的事重演一次么?白族之王,空桑的皇太子妃殿下!” 这样的称呼宛如利剑一般落下,刺得她身子一颤,捂住了胸口。 她茫然地低下头,看到了右手无名指上那枚银白色的宝石戒指——后土神戒发出了柔和的白色光芒,轻轻勒紧她的手指。而她手里的光剑也在长鸣,跃跃欲试。 她明白这两者都在召唤着什么。是的,她不能走——在这样的时候,她又怎么能走呢? “大司命,百年前的事不会重演。”她松开了压着胸口的手,回过头对着长者行礼,雪白的长发垂落到脚踝处,“多谢您的提醒,白樱不敢忘。” “各部之王,领兵待命!”她勒转了马头,飞驰入军中,“我先去支援皇太子——夜色降临后,各部全部出战!” “是!”各部的王者齐齐跪下,领命。 白璎勒马转头,天马一声长嘶,向着水面飞奔而去。 “天佑空桑!” 所有的战士仰望着后土的佩戴者手持光剑跃出水面,被那样夺目的光芒和飒爽英姿所震惊,眼里露出了狂喜的光芒。 ——百年前的那个末日,白衣女子宛如天神一般从天而降,在城头托起了皇太子的头颅,就是如此呼喊的。 “天佑空桑!”无色城里爆发出了风暴一样的呼声,“天佑空桑!” 无数双眼睛从地面上看去,充满了渴盼、期待和畏惧。 但,也有一些眼睛却是逆着这些视线的。 比九天更高的高空里,连飞鸟都无法到达的地方,耸立着无数的尖碑。风从这些沉睡的碑前穿过,发出奇特的呼啸声。云浮城里还是如此的寂寞,一丝人的气息都没有,只有一座空城随风而动。 在空旷的祭台上,三位女神静默而坐,俯瞰着下界的风起云涌。 “龙神和帝王之血,是否能遏制住伽楼罗和破军呢?”魅婀终于开口道,有些忧心。 “未必…我观测了‘力量’的天平,它还是倾向于破军的那一端。”掌握着时间的智慧女神慧珈闭上了眼睛,缓缓摇了摇头,“破军历经艰难出世,必将灭尽六合八荒,扫荡这个乾坤——可惜它只有‘破’的力量,却没有‘立’的力量,毁灭这个天下后却无力在废墟上重建新的国度。所以,这个天地损有余而补不足,很快就会需要另一种力量来保持平衡。” “这么说来…”魅婀下意识地看向云荒大陆的北方尽头,“还要再等?” “是的,还要再等二十年。”慧珈点点头,掐指计算,“等二十年的轮回过后,少城主诞生在这片云荒大陆上,这个失衡的天平才会重新平衡。” 曦妃微微蹙眉,长叹一声:“那么说来,云荒大陆还有二十年的动乱?这个灾劫,要让多少生灵涂炭啊!” 三位女神都为之恻然,长久地沉默。 忽然间,魅婀看着北方,低呼起来:“看啊!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三女神为之一惊,齐齐看向北方的九嶷——那里有一道光芒正穿透了密林散发出来,那种光是洁净而素雅的,仿佛可以洗涤一切黑暗,正沿着青水从九嶷帝王谷急速而下,向着镜湖彼端飞去。 “是她?”魅婀凝聚目力,奇道。 一匹白马从九嶷飞驰而下,马上的苗族少女手捧一颗灵珠,那耀眼的光芒就是从她掌心发出的。她紧紧握着灵珠,策马飞驰,正穿过梦魇森林向着镜湖方向疾奔。 “那个皇天持有者么?”慧珈也有些吃惊,“她手上拿的什么?” “天哪!”魅婀又叫了起来,“是少城主!是少城主的魂魄!” 三女神大惊而起,相顾失色。 “少城主…没有去往彼岸归墟?她放弃了转生的时机!”慧珈喃喃,脸色苍白——三魂六魄若不进入轮回,不出三日便会再度飞散,流离于六道之外。离湮城主不惜魂飞魄散二十年,难道就为了免去云荒这二十年的灾难么? 少女骑着白马,手握灵珠穿越了镜湖,仿佛受到某种无形的指示,一路向南。 “是的,一定是少城主在指引着那笙去往乌兰沙海寻找自己的肉身,”魅婀轻声道,“也只有皇天的持有者才能接触那么纯净的灵魂,帮助少城主完成她的愿望…” 忽然,曦妃抬起头来:“听!又出现了,这种声音又出现了! 云浮城里呼啸而过的风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那种声音远远地响起来,仿佛有战鼓在地底擂起,隐隐震得天地都在动——这种声音前几日便出现过,然而却时隐时现,微不可闻,也没有引起她们的注意。 “是远方七海的呼啸?”魅婀奇道,远远地凝望云荒外的大海。 “不,不是海啸。”慧珈重新闭上了眼睛,凝聚念力去感觉,“好像是…不可能!怎么会是这样?”她忽然变了脸色,霍然睁开眼睛,“天啊!这,这是什么?碧落海,你们看碧落海!” 三女神齐齐回头,脸色顿时苍白无比——仿佛梦魇一般,那片碧蓝色的大海已经化为了一片漆黑!那片黑色起自璇玑岛的怒海海城,以哀塔为中心,迅速地扩散开去,所到之处海水皆为黑色。 七海在以惊人的速度化为黑色,四面八方地朝着云荒直扑过去。 “是海皇…海皇之血的力量!”慧珈喃喃道,脸色因为震惊而变得苍白,“是海皇用自己的血在操纵七海!” 黑色的大海在沸腾,从远处朝着云荒扑来。“咚咚咚…”海底仿佛有战鼓在擂动,催动着那些可怖的黑色巨浪。 “听到了么?那是海皇之心在海底跳跃!”慧珈低声道,看着脚下化为黑色的大海——海皇的血已经溶入水里,流遍七海,他以这种可怕的方式祭献了自己,将他的念力遍布整个大海。凡有水有血之处,便是海皇无所不能之处! 付出了这样的代价,将自己的力量超越了极限,他…究竟想做什么?他竟然想超越神,作出连云浮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么? 那种墨一样可怕的颜色从远方扩散开去,七海都起了呼应,向着云荒大陆扑去!东方的红莲海,南方的碧落海,西方的棋盘海,北方的苍茫海…那些大海的颜色依次变成了黑色,海浪滔天而来,仿佛化成了一只只巨手,向着云荒大陆和天空击去! 黑暗的机舱内,潇持续地呼唤着主人的名字,却没有任何回应。 被金针固定在金座上的她无法回头,也不知道此刻云焕伤势究竟如何了。她只是竭尽全力地控制着伽楼罗金翅鸟,和龙神在高空中搏杀。然而龙神加上帝王之血的力量,毕竟要高出这一架机械许多,若不是整个征天军团都赶来相助,恐怕胜利的天平很快要偏向那一方。 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她不敢分心,但却清晰地听到了背后金座上有血一滴滴落下的声音。 主人…主人一直在流血!潇控制着机械,只觉得心乱如麻。 龙神巨大的身体在苍穹纵横,宛如金色的闪电一般,毫不留情地吐出烈火。那一瞬,她坐在机舱里看着海国传说里的神衹,看到她离自己如此之近,不由得一阵恍惚。 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一日…身为鲛人的自己,竟然要向自己的神衹开战! “主人,主人…”她喃喃着,想从背后那个人那里寻求到支持。 然而,云焕依旧没有回答她,只有不断滴落的血发出单调而令人心寒的声音,潇心神大乱,再无法集中注意力。一个小小的疏忽,便被龙神的巨爪触到,伽楼罗微微一滞,龙背上的空桑皇太子立刻挥起辟天长剑,厉喝一声,全力劈落下来。只听“咔”的一声巨响,伽楼罗外壳上燃起了一道火光,整个左翼都被折断了! “啊!”潇发出了一声惊呼,努力控制着机械,然而,失控的伽楼罗已经一头往下栽去。 征天剧团发出了齐齐的惊呼,看着战团中心的金色大鸟忽然燃起了大火,折翼坠落! “少帅!”将领们失声惊呼,银色的比翼鸟宛如九道闪电一般迅速下掠,射出了银索试图将坠落的金翅鸟拉住。然而,那种可怕的冲力又岂是九架比翼鸟能阻拦的?银索瞬间一一断裂,伽楼罗以更快的速度向下坠毁,大地上的人们发出了排山倒海般的惊呼。 潇的脸色惨白如死,刺入躯体各处的金针发出了微微的颤动——机械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甚至快得几乎超出了她的承受力。 舱室里一片黑暗,她极力想回头看看背后那个人的情况,然而身躯被固定在座位上的傀儡却连最后的心愿也无法完成了。 她颓然地闭上了眼睛。或许,这样的结果也好。无论如何,她为他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得以同死——这本来也是她唯一的心愿。 何况,作为一个背叛者,能死在本族的神衹之手,也算是最后的赎罪吧。这样想着,潇放弃了对伽楼罗的操控,两行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下坠!下坠!继续下坠…速度到达极限的时候,出现了一刹那的静止——潇依然闭着眼睛,知道这短短的静止之后,到来的必然是彻底的爆炸和毁灭。 然而,她忽然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这种声音从内舱里响起,仿佛一阵风注入了这架机械里,让伽楼罗由内而外地发出了一阵战栗!潇吃惊地睁开了眼睛,却发现伽楼罗依然是静止的。 不是坠落到了最大速度时那种短暂幻觉,而是真真实实地静止着! 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半空托住了,这架庞大的机械居然在快要坠落到沙漠的瞬间停住了——这样剧烈的变化让伽楼罗的外壳发出了一阵刺耳的摩擦声。 然而短暂的停顿后,伽楼罗却缓缓地重新飞了起来。有新的力量急速地注入了这架破损的机械里,伽楼罗陡然焕发出了一层耀眼的金光,由内而外地颤动着。仿佛被这种力量推动着,重新向着头上的战云处升去。 ——这一切,居然都没有经过她的操纵! “谁?”潇脱口问道,“是谁?” 黑暗的舱室里,他感觉到有人从背后的金座里缓缓站起。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上。“主人?”她全身战栗,惊喜交加。 “不,”然而,那个熟悉的声音却冷笑道,“不是他。” 第24章 ——在他开口的瞬间,黑暗的气息扑面而来。潇的脸色转瞬变为苍白,整个人开始颤抖起来。这不是主人,这绝对不是主人! “主人呢?我的主人呢!”她忍不住低呼,“他呢?你把他…把他怎么样了?” “呵…”一双金色的眼眸陡然转到了她的面前——背后的人已经悄无声息地移到了她面前,俯下身托起她的头。那双璀璨的金色眼睛深处,隐隐有着最为黑暗的光芒。 那是属于魔的、毁灭一切的光! “你的主人?”那个占据了云焕躯体的魔在冷笑,“他死了。”他将手按在了身上的那个伤口上——伤口依然黑洞洞的,然而却不再有血流出,仿佛这个毫无生气的身体里的所有血都已经流干了。 “多么愚蠢啊…破军!”魔在低声冷笑,“拥有了这么强大的力量,却还会被那些肉眼凡胎的盗宝者所伤?所谓的‘人’,哪怕是你,原来也是如此的脆弱…太让我失望了。”顿了顿,魔又冷笑道:“感谢那些不知好歹的家伙重创了他,如今他也终于安分下来了,不能和我争夺这个躯体的控制权了。我决定不再通过他的手来支配这个世界,现在,这个躯体是我的了!” “不,”潇陡然一惊,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呼喊,“不!” “不必抗争,小鲛人,”魔大笑起来,左手按住了金座上女子的头,“从今天开始,你便是魔的仆人。来,舍弃你那些无用的小小私情,成为一件彻底的锋利武器吧!” 潇头顶上的金盔忽地闪出了血红色的光,那些刺入她身体里的金针同时变得血红。潇咬紧了牙关,感觉到某种黑暗的力量席卷而来,在一瞬间夺去了她的神志。她竭尽全力挣扎着,然而意志力却无法抵御那种侵蚀一切的黑暗。 “我不是那个软弱的破军,我不会保留你那可怜的意志力。”魔轻笑道,“可爱的小鲛人,从今天开始,就开心地做一个傀儡吧!” “从此,你将替我征服整个云荒,把太阳都踩落在脚下!” 伽楼罗陡然发出了一阵战栗,潇的眼睛闭合了一下,又陡然睁开了。这一瞬,鲛人的眼睛居然不再是碧色的,反而泛出了一种璀璨的金色光芒! 伽楼罗金翅鸟长啸一声,冲天而起! “龙神,小心!”看到伽楼罗异变的刹那,真岚脱口惊呼。龙神正背着他从机翼下飞掠而过,他手里的辟天长剑划开了金色的机翼,几乎将伽楼罗的一翅斩下。 然而在那一瞬间,一种奇特的力量汹涌而来,几乎将他撞下了龙背。他看到辟天长剑被黑色的火焰所萦绕,那种黑火仿佛有着邪恶的力量,竟然将他的灵力一分分地燃烧殆尽。 “龙神!”真岚惊呼,“破坏神?是破坏神的力量觉醒了!” 陡然间,天地间起了一阵猛烈的罡风,在这呼啸的风里,他闻到了一种邪恶的味道,无数翅膀“簌簌”的拍打声传来,迅速凝聚成了大片的乌云。 这,这居然是无数鸟灵和上古邪灵! 仿佛被某种黑暗的力量召唤着,那些蛰伏在天地间的魔物都陡然觉醒了——空中密布了黑色的翅膀,山峦深处响起了魔兽醒来的低吼声,浩瀚的沙漠在不停地蠕动,沙土飞扬之中,巨大的沙魔咆哮着露出了地面。 所有的魔物都向着空中黑色的伽楼罗齐齐行礼,发出了令天地失色的吼叫声。 伽楼罗回翔于天际,魔的声音响彻云荒:“被魔之左手创造出的使者啊,听从我的吩咐,清除一切敢于阻碍黑暗蔓延的力量吧!这个云荒,将是你们的天下! 与此同时,那笙穿过了那片战云,落到了乌兰沙海的中心。 一日之间飞过了整个云荒,天马已经累得不能再动,一落地便屈膝瘫软在地。那笙跳下马背,朝着铜宫方向奔去,炽热的黄沙淹没了她的脚背,她却全然不顾。 怀里那颗灵珠的消散速度在加快,虽然靠着念力极力凝聚,却无法阻止时辰到来时的魂飞魄散——苗人少女低声念着她所知道的最高深的咒语,施展镇魂术护住魂魄。 “等一等,等一等啊!”她将手捂在胸口的那颗珠子上,惊慌不已,“就快到了!” 她在沙漠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几度跌倒,又赶紧爬起来。终于,那座闪耀着金光的宫殿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那一片广场上还残留着昨夜篝火的痕迹,仿佛举行过什么盛大的典礼,然而如今余下的却只是满地的尸首。 风隼的残骸坠毁在周围,更有大堆沧流军人的尸体堆叠其中。 没有一个人了…那么大的广场上,居然寂静如死。 “音格尔,音格尔!救命啊!”又累又渴的她再也无法支持,护着胸口的灵珠踉跄跪倒在沙漠里,“音格尔,快出来!快出来啊!” “是那笙!”西京的声音传了出来。 还不等奔到她的面前,空桑剑圣忽然觉得身侧的光剑起了奇怪的鸣动,银白色的剑柄上,那颗小星发出刺眼的光。光剑忽然之间跃出了剑鞘,吐出了一道光忙,倒插在了那笙面前的沙漠里! 光剑认主,灵性虽百年而不灭——它如果脱离了当代剑圣的身侧,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以前的主人出现在了它面前,正在召唤它! 那笙捧着灵珠,嘴唇翕动,喃喃地念着定魂咒,竟丝毫不敢分神。 那一瞬,西京明白过来了,立刻随之跪倒在那笙面前。 “快,快些啊!”那笙伸出手,手心里的那颗白色的灵珠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弭,四散在风里,“她的身体呢?身体在哪里?魂魄就要飞散了!” 西京顾不得臂上的重伤,一跃而起,拖起那笙就往铜宫深处奔去。 “这里!”他来不及和迎出来的音格尔解释,一手撩起了珠帘。 柔光从帘幕深处透出,照亮了那笙汗迹斑斑的脸——她低低惊呼了一声,看着珠帘后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子。那个白衣女子静静地睡在那里,眉目宁静而安详,让人一眼看过去心为之一清。 奇怪的是,她的肌肤泛着冰一样的奇特光泽,密布着无数细微裂纹,冰肌入骨,冰冷而无生气,仿佛非凡间所有。 那笙还没弄明白眼前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在珠帘卷起的一刹那,她手里的白色灵珠陡然飞出,仿佛被一种力量吸引着,绕着石像转了一周,最后消失在了那个女子的眉心。 冰雕一样的眉目缓缓舒展开来,冰冷的容颜开始变得柔软起来,仿佛茶叶在水里一瓣一般舒展开来,映照得一整杯水都有了光彩。 那笙惊谔得瞪大了眼睛,说不出一个字。 “师父!”西京低低惊呼,拖着重伤的身体踉跄跪下。 “啊?”那笙吃了一惊。这个人…就是酒鬼大叔的师父么?那么说来她也是太子妃姐姐和云焕的师父?这个已经死去的人,为什么宁可错过轮回,也要返回阳世呢? 音格尔凝视着那座苏醒的石像按着胸口躬身行礼——昔年空桑女剑圣隐居古墓,西荒牧民多有承其恩惠者,其中也不乏落难的盗宝者。 石像在缓缓的苏醒,然而九嶷至此路途遥远,那笙灵力不够,来的路上魂魄已经飞散了一部分,所以此刻残缺的神魂凝聚得颇为艰难,石像微微颤动了许久,始终无法恢复神志。 “冒犯了!”音格尔忽地扬了一下衣袖,打开了一个盒子。 盒子里瞬间飞出无数白色的东西,细细看去却是一条条小小的无角螭龙——那些螭龙一离开盒子就箭一样地朝着四周飞出,追逐着风里那些消散的无形魂魄,快如闪电。在那笙没有反应过来之前,那些小螭龙已经返回,各个嘴里都衔着一屡白色的灵光,围绕在音格尔面前,微微摆动着尾巴。 “螭灵啖魂,被我们所养。”音格尔简短地解释道,然后挥了挥手。 接到主人的命令,那些螭龙叼着追回来的魂魄碎片飞舞着,绕着轮椅上的人转了一周,似是恋恋不舍地将口中衔着的白光吐出,白光飞入女子的眉心,湮灭。 “三魂六魄,全数归窍。”音格尔伸出手指点在了石像的眉心,单膝跪下,“卡洛蒙家族的音格尔,拜见空桑剑圣。” 那笙吃惊地发现石像的眼睛正在缓缓睁开! 那是一双黑如古井般的眼睛,宁静而安详。那个轮椅上的女子睁开了眼睛,缓缓地看了一眼室内的人,吐出一口气来。 “师父!”西京喜不自禁,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西京。”苍白的手动了起来,缓缓触及轮椅前弟子的头顶,“百年未见,你瘦多了。” 那笙吃惊地看着这个回魂的女子,结结巴巴:“天啊…她,她真的活过来了?真的有起死回生这种事?” “不,人死不能复生,没有谁可以逆转轮回,”音格尔低声道,“慕湮剑圣已经仙逝,只是尚有极强的心愿未了,所以靠念力,暂时将自己的魂魄凝聚在躯体里罢了——就如回光返照一样,不能持久。” 那笙愕然地听着,看着面前那个苍白的女子。 ——她的神色宁静而悲悯,宛如幽深的湖水一般,令人一眼看去就觉得清凉而舒爽,身心俱澈。女子抬起头,目光穿过重重的帷幕看着铜宫外的天空,眼神变了一下。 “西京,外面的人是焕儿么?”慕湮轻声问道。 “是。”西京握紧了拳头,“弟子利用了你的遗体来对付破军,请师父宽恕…可惜即便如此,昨夜依旧还是没能杀掉他。” 听到“杀”这个字,白衣女子微微颤了一下,黝黑的眼眸里现出哀恸的表情。“还是要同室操戈了么?”她轻叹道,“终有一日啊。只是想不到,焕儿竟真的把灵魂完全出卖给了魔…” 只听“叮”的一声响,一道白光穿帘而入。西京一惊,却是那把光剑受到了召唤,自动跃入了慕湮的掌心!轮椅上的女子将剑握在手里,抬起头看着镜湖上方那战云密布的天空,眉头微微蹙起,宁静、温柔的脸上充满了担忧和不忍,以及决绝的杀意。 “师父?”西京吃惊地看着她缓缓起身,向着门外走去。 “西京,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回来。”慕湮并没有停步。 明白此去凶险异常,西京抢前一步:“弟子和您一起去!” “不,不必。”然而慕湮却已经缓步走了出去。正在休息的天马从远处奔了过来,长长的鬃毛飘逸如缎,低下头,用顶心的独角将白衣女子扶上了后背。 慕湮策马转身,回头看着自己的大弟子,叹道:“西京,借你的光剑一用…如今的我,只怕凝气成剑已经很难了。” “师父…”西京还想上前阻挡,但天马已经展翅飞了起来。 战云滚滚,压顶而来,那一道微弱的白光在浓墨一样的云层里一闪即逝。 “不会吧,她,她就这样去了?”那笙看着慕湮的背影吃惊地喃喃。一个回光返照的活死人,随时随地都会魂飞魄散,而她竟然想以个人之力冲入战云之中,一人一剑遏制那个令天下为之战栗的破军么? “她好不容易回魂过来,难道就是为了去送死么?”那笙似是不忍地嘟囔着,“早知如此,我就不那么辛苦地把她从九嶷带过来了啊…” 音格尔却忽然地回过了头:“不,那笙姑娘,所有的云荒都会感激你所做的一切。整个天地之间,如果还有什么可以令破军感到敬畏的话,那么,就只有她了!她能一手造就破军,那么也能亲手摧毁他。” 那笙焦急地看向天空,奇道:“奇怪,这天怎么越来越黑了?不还只是正午么?”忽然,她指着天际脱口惊呼起来,“看啊!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呀!”苗人少女眼睛因为惊骇瞪得大大的,“你们快看、快看!是我的眼睛出问题了么?海那边有一道黑色的墙正在升起来!” 西京和音格尔随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看向帕孟高原彼端的海天相交之处,忽然间身子一硬,不!那不是幻觉,也不是梦魇,而是… 那样的景象太过诡异,一时间让两个见惯风浪的男子都惊呆在当地。 “不!”音格尔喃喃,倒退了一步,“不,那不是墙!那、那是…” “黑色的海浪!”西京脱口而出,因为震惊而脸色苍白,“整个碧落海都变成了黑色!” “天啊,那是海?”那笙不可思议,“可是,那些海怎么会往天上升起来?” ——云荒外的七海一片漆黑。原本湛蓝的海水变得森冷而恐怖,看不见底。似是被某种奇特的力量摧动着,那些黑色的海浪从各个方向向着云荒大地涌来,巨大的浪头化成了各种各样形状的兽类,咆哮着、怒吼着。 在那些黑色的魔兽背后,却有一道水墙正在向着天空缓缓升起——仿佛七块巨大的幕布从各个方向拉起,向着天空正中聚拢,将整个云荒大地上空遮蔽了。 随着那些巨大的水墙的升起,云荒大陆上空的日光一分分地减少,变得黯淡无光。 “我的天啊…”那笙看到了这梦魇一样的可怖景象,拧了一下自己的脸,“不是做梦…这不是做梦!西京,你看那些水、那些水都向着这边奔过来了!好可怕!” 西京和音格尔也是震惊得面面相觑。云荒外的七海在一瞬间齐齐沸腾,沧海横流,倒注天际,遮蔽了日色,云荒大陆在四面扑来的海浪里微微战栗,仿佛一片暴风中的叶子,就要沉入水底。 “这、这是不是魔的召唤?”音格尔喃喃,“黑色的海…怎么会有黑色的海!” “不,不对!你没看到么?沧流的靖海军团都被那些浪给打沉了,肯定不是云焕干的。”那笙吃惊地盯着那些海浪,仿佛忽然间发现了什么,指着一个扑过来的大浪失声惊呼叫道,“你们看…你们快看!浪头上那个人是谁?是谁?!” 所有人随着这一声惊呼看去,随即都变了脸色。 头顶的日光在一分一分的消失,漆黑的海水从四方汹涌而来,倒灌入云荒。然而,在那一片巨浪里,却有隐隐一袭黑衣迎风而立。蓝发在风中飞舞,俊美的脸庞苍白阴郁,十指垂落的线没入了海中,仿佛牵引着无数狰狞巨兽。 “你们看,那是苏摩啊!那真的是苏摩!”那笙欢喜地叫了起来,拍着手,“他说过要在今天回来的,竟然真的回来了!他做到了!” 黑衣的傀儡师面容苍白,站在浪头上,慢慢的逼近了云荒大陆。 在他身后,巨浪滔天,云垂海立。 那笙的欢呼冻结在海水扑上大地的瞬间。 南方入海口的叶城消失在一个眨眼之间——那些黑色的海浪疯了一样的扑上大陆,倒卷而上,瞬间便吞没了那一座云荒最繁华的城市! “天啊!”苗人少女站在帕孟高原上,捂住了自己的嘴,全身颤抖。 这是做梦么?这应该是做梦吧?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黑色的大海仿佛疯了一样,朝着陆地扑来,淹没了所到之处的一切! “苏摩!苏摩!”她对着远处的海浪上那个黑衣傀儡师大喊,“你疯了么?快把海水停下来啊…你要做什么?” “他要复仇。”音格尔喃喃,看着黑色的潮水吞没大地,“这是多么可怕的憎恨啊…潮水里充满了这种念力,你没感觉到么?” 怒潮摧毁了一切陆地上的东西,仿佛咆哮的猛兽一般席卷了云荒大陆,将一切都化为了齑粉——无论是军队还是百姓,无论是官府还是民宅。而那些黑色的海浪里,只有鲛人的身影还在自如地跃动。 “真可怕,”西京不可思议地喃喃,“他,他怎么得到这种力量的?居然可以同时操纵天地间的七海!” “不过你看,所有的鲛人奴隶都被解放了…他带着怒涛席卷而来,砸碎了所有的桎锆和锁链。”音格尔叹道,俯视着高原下的一切,“那个海国的预言实现了:海皇必将带领所有的鲛人得到自由,重归碧落海!” 那笙听见他们两人的对话,却忍不住高声叫了起来:“你们别在这里说闲话啊!快想想办法,拦住苏摩啊!” “不能让他这么胡来!”她急切地握着拳,“会,会死很多人的!” 音格尔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放心吧,苏摩想得周到——他的族人生活在水里,而空桑和冥灵也不怕水,所有的盟友都不会受到损害。他从海上卷土重来,大概只是要解决那些沧流人罢了。” “什么沧流人!”那笙叫起来了,“会死很多无辜的人啊!” “他才不会管那些的,”西京叹了一口气,“你是知道他脾气的。” “不行啊…”那笙快要哭起来了,拉住西京的手,“大叔,你快想想办法!” 重伤的男子摇了摇头,咳嗽着:“傻丫头,我就算不受伤,也没有阻止他的能力啊…”然而看着露出失望表情的少女,他的唇角忽然微微弯起,伸出手握紧了一柄剑,“不过,就算我受伤了,还是要去阻止他。” 音格尔一怔,吃惊地转过头看着他。 “少主,我其实很想像你这样呆在安全的地方看热闹——毕竟这一切和我族人有关,”西京苦笑起来,摇了摇头,“可是,谁叫我是剑圣一门呢…”他撑起了摇摇欲坠的身子,翻身上马,按了一下胸口囊中的辟水珠,便向着高原下的涛涛海浪里冲去。 “大叔,大叔!”那笙跳了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音格尔看着他们一先一后地冲下了帕孟高原,苍白的脸上有着复杂的表情,久久地沉默着。 滔天的海浪从四面八方扑云荒,因为东、西、北部各自有群山阻挡,所以淹没的速度不算太快,而南方镜湖的入海口因为一马平川,已经完全被冲毁殆尽。站在高原上看下去,只是一转眼工夫,便已是一片汪洋了。 “少主,真的好险啊,幸亏这里地势高。”莫离快步走过来,擦着冷汗,“你看到了么?洪水已经涨到了流光川了!那些西荒人可惨了——水从空寂之山那边的狷之原冲来,艾弥亚盆地都变成大湖了,只剩半山腰上的空寂大营了。” 两人站在帕孟高原上遥望西北方的空寂之山,隐约看见大营里也是一片忙碌。 “不过这样一来,我们可算是安全了!”莫离却是高兴得很,“洪水一来,高原变成了孤岛,那些沧流人也攻不上来了。” 音格尔只是默不作声看着洪水滔天而来,夹杂着无数的牛羊和百姓。 “还有多少人是可以行动的?”忽然,盗宝者之王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啊?”莫离怔了怔,“禀少主,这几日连场血战,伤亡很大,差不多八成的壮年都负了伤,只有百十人还能动。” “如此…也只能这样了!”音格尔决然吩咐道,“把所有能动的女眷和老幼都发动起来——带上羊皮筏子和药物,跟我下去救人!” “少主?”莫离吓了一大跳,看着重伤在身的少年,“我没听错吧?要…要救那些西荒人?他们可一贯对我们不友善啊,如果换了我们死在大漠里,他们可未必会伸出手来帮我们!” “去!” 莫离沉默了片刻,只得屈膝领命。 音格尔看着头顶越来越黑的天空,脸色更加凝重:“多带一些火把——这日光恐怕一会儿就要完全被遮蔽了。” “我也一起去!”莫离正待离去,铜宫里忽然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一个白衣少女急奔而出。 “闪闪?”音格尔惊喜交加,“你的伤还没完全好呢。” “不,我没事,只是一点儿轻伤。”闪闪惊慌地看着这忽然间变色的天地,“天啊,云荒要沉了么?音格尔,我们得下去把那些人救上来!”说完,她便挽起袖子奔向帐篷,去拖一个羊皮筏子。便在这时,另一个红衣女子也跳了出来,帮着她一起拖那个笨重的筏子——正是霍图部的女族长叶塞尔。 第25章 看到两个女子的举动,帐篷里的其他盗宝者也被惊动了,纷纷赶来相助。 在莫离和闪闪的带领下,大家齐心协力地将那些筏子推下了坡地,手挽着手地站在洪水中,将那些漂浮在洪水中的牧民一个个地捞了起来。那些杀人越货、挖坟盗墓的壮汉们从来没有进行过这样大规模的救援行动,此刻却配合得分外默契。 虽然浑身湿透,但每个人的脸上却有着和盗宝时一样的兴奋之色,仿佛每救出一条生命都胜过得到一件宝物。 原来施恩和救助,竟是比掠夺更快乐的事啊。 音格尔站在铜宫前,看着那些忙碌的手下,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晕——他忽然觉得有些庆幸,如果他不下这个救人的决定的话,一定会被闪闪甚至是族人瞧不起的吧?原来,他和这些虎狼一样的彪悍汉子相处了半生,却根本不懂得他们真正的心意。 “九叔,”他对着身侧的那个悄然到来的老人道,“我很惭愧。一直以来,我都是那样自私的人——以为能保护几个所爱的人就已经足够了。我用尽全力去追逐的力量,只是为了那么区区几个人。小时候是为了母亲,后来又多了一个闪闪。但是,为什么总是越来越多的人让我觉得惭愧呢?” “不,少主,你从小就是个善良的孩子,只是后来那些同胞间的阴谋让你的心变冷了。”白发苍苍的老人怜悯地看着这个命运多舛的孩子,露出了慈祥的笑,“不过,少主,如今的你是真正地长大了,懂得了宽恕和守护。” 沧海横流,七海翻腾,云荒大陆上风起云涌。 在这样呼啸、可怖的风浪里,孱弱的少年肩背挺直,伫立如枪。 十二、归来 王者自海上归来,伴随着他的是横扫一切的怒潮。 七海在沸腾,仿佛疯了一样地扑向云荒,想将那片黑暗动荡的大陆彻底地清洗一空。滚滚怒潮化成了巨大的猛兽,从各个方向卷上陆地,毫不留情地横扫着一切。 黑暗里沉默的黑衣傀儡师站在怒潮之上,手牵着巨大的海兽,迎风而立。 滔天的洪水里席卷着无数人畜,滚滚而去。然而这席卷一切的洪水却仿佛是砸碎牢笼的巨锤,所到之处摧枯拉朽,那些被禁锢了数百年的奴隶们得到了自由,纷纷脱离了桎皓投身水中,在黑色的波涛里自由地上下飞跃,发出了喜极而泣的欢呼。 黑色的潮水已经席卷了大半个云荒,从叶城入海口直冲向镜湖。 镜湖也沸腾了,大营里所有的复国军战士倾巢而出,在洪水席卷而来的瞬间向着南方飞奔而去,准备迎接从远方赶回来的王者。炎汐和碧从战场上中途折返,带领着战士们向着浪头上迎去,欣喜若狂。 是的!海皇归来了! 在十月十五日这一天,他从遥远的七海上归来和所有人一切并肩战斗了!他们的海皇归来了! “海皇!海皇啊!”黑色的巨浪里,无数鲛人纷纷围绕着浪尖上的王,在水中下跪行礼,热泪纷纷落下,化为明珠坠入漆黑的水底。 在他们身侧,无数的牲畜和浮尸随波逐流。 一道水箭向着潮头激射而去,所到之处黑色的海水纷纷避让,露出了一条通道。 “苏摩!苏摩!你疯了么?”那笙坐在马前,大声叫喊着,看着那个站在浪尖上的黑衣傀儡师,拼命挥舞着手臂,“快停下啊!让海水退回去,你会让所有人都丧命的!” 所有的鲛人都吃惊地望向那个对海皇不敬的人。炎汐回过头,看到一匹马沿着辟开的水路飞奔而来,直接奔到了海皇的面前,马背上驮着两个人:一个是重伤在身的空桑剑圣西京,而另一个,正是那个令他朝思暮想的少女。“那笙!”他狂喜地转过身。 ——方才巨浪席卷而来的刹那,正和镇野军团战斗的他还在担心,生怕那个不知好歹的丫头会一个不小心被潮水吞噬了。 那笙也看到了他,却出乎意料地没有立刻扑过去,只是忧心忡忡地勒马对着那个王者叫唤:“苏摩!听见了没?快停下啊!你快停下来!” 巨浪高达百尺,苏摩站在上面,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脚下已经成为汪洋大海的云荒大陆——镜湖也已经被染黑了,湖水与七海起了呼应,整个湖面发出了沸腾一样的呼啸声,怒潮一阵接着一阵汹涌而来,扑向湖心的城市! “你疯了吗?”那笙急了,“你到底要干吗?” 然而那笙只觉坐骑一轻,身子已经向上升起——西京暗自一抖缰绳,策马沿着一座山麓飞奔而上,站到了和苏摩齐平的,尚未被淹没的山顶。空桑剑圣没有回答,只是勒马望着不远处的傀儡师,心里陡然升起某种不祥的预感——这样苍白没有生气的面容,空洞默然的态度,竟似跟死人无异。 “苏摩!”西京捂着胸口的伤,低声道,“适可而止吧!” 浪尖上的黑衣傀儡师没有回答,他脸色苍白如死,眼神直直地看着镜湖中心的那座城市,十指缓缓交错着举起——十根手指上指环熠熠生辉,引线的那端隐隐没入水中,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啸,他身后的黑色水面“哗啦啦”地裂开,巨大的魔物浮出水面。引线那端,居然牵着十只藏于惊涛骇浪中的猛兽! “去。”苏摩的手指向镜湖的中心。 巨大的风浪扑面而来,将那笙一行人兜头淹没——可怖的吼叫声里,十只巨兽挣脱了引线,朝着帝都伽蓝飞奔而去,带起了漫天的黑色巨浪。 “苏摩!”那笙尖叫起来,“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快停下来啊!”她顾不得西京,径自跳下马背冲了过去,试图阻拦那个疯狂的黑衣傀儡师。 “那笙!”炎汐和西京脱口惊呼起来,不知道这个大胆的少女会不会触怒海皇。 然而,苏摩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她一样,只是看着远方的伽蓝帝都,继续踏浪前行。黑色的风浪在他身侧呼啸,踏浪而行的人看也不看那笙,与她擦肩而过。 他径自走过,只余下浑身湿透的少女站在那里,徒劳地伸着手臂——她的手,竟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对方的身体,仿佛遇到了虚无之物。 “西京…炎汐!”那笙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自己冰冷的手,忽然间不可思议地大叫了起来,“炎汐!你们看到了没?他…他没有身体!” “他…他不是活人!” 头顶的黑暗越来越浓重,云荒之外的七海上,那道黑色的水墙一分分地升起,仿佛铁一样的帷幕逐渐拉起,竟然将云荒上方的日光全数封闭! 在日光消失的那一瞬,浪尖上的黑衣傀儡师忽然睁开了眼睛,举手向天:“空桑的冥灵军团们,出来一起战斗吧!” 苏摩的声音在天地之间回荡,竟然压过了呼啸的风浪。他的脸色苍白,眼神冰冷而锐利,身体被水汽萦绕着,仿佛一个若隐若现的幽灵。 在黑暗完全笼罩的瞬间,镜湖北方升起了一片薄雾——日夜逆转,阳界和冥界的界限被打破了,大批的空桑冥灵军团摆脱了日光的桎皓,从水底无色城一起浮出了水面!空桑人的皇太子妃乘着天马急奔而来,白衣如雪,长发挥舞,手指间闪耀着某种洁净的光华,宛如神仙中人。她从无色城浮出水面,看到云荒大地上的那一幕惨境后也为之失色,驱策着天马飞行,不断用法术阻拦那些席卷一切的巨浪,建起一堵堵无形的墙,将那些肆虐的海浪阻拦住,指引地上的百姓们乘机离开,往高处奔逃。——直到她看到了驱赶着海浪的那人,那个黑衣的傀儡师。 她静静地望着海天交界处的那个人,眼睛一眨不眨,仿佛那是一个交睫间便会消失的幻影,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个脸色苍白的人也在看着她,那一瞬间,那空洞虚无的目光才仿佛凝聚起来。他仿佛认出了她,苍白的脸上忽然间有了表情,那种柔和的神色取代了原来的肃杀和憎恨,深蓝色的长发在风里飞舞,他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些什么,面容似悲似喜。 “苏摩!”白缨怔了片刻,突然不顾一切地奔向了浪头上的人,紧握着光剑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然而,刚奔到了离他三丈远的地方,天马却忽然惊撕着立足,似乎是害怕着什么,再也不敢靠近。 无限的狂喜在胸腔里回荡,白缨勒住马,一时间几乎要跪下来感谢上苍——是的,是他!他竟然回来了!他遵守了诺言,在十月十五的这一天,真的随着滔天的巨浪回到了云荒,和所有人一起并肩战斗了! 然而他却只是遥遥看着她,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开。 在他的身侧,巨浪滔天,沧海横流。 “苏摩…适可而止吧。”沉默了片刻,她却只能以这样一句话来作为开场白,声音微微颤抖:“你回来了…就已经很好了。” 他望着她,似是笑了一笑,但没有说一个字,仿佛对她屈服了,黑衣傀儡师站在浪尖上,忽然松开了交错的十指,引线根根垂落。巨兽们纷纷消失,漫天风浪也开始平静下来。 他抬起脸,征询似的看着她,好象在问她是否满意——这一瞬间他眼里的神色是如此宁静而温和,宛如澄澈、湛蓝的天空。 那样的目光让她隐隐觉得不祥,仿佛眼前这个归来的人已经不是离开时的那个了。 “苏摩?”她吃惊地看着他——那个水雾里的人对她伸出手来,苍白修长的手指缓缓上下移动,仿佛触摸着虚空里一个无法触碰的脸,眼神渴盼。风浪围绕着他,却仿佛淹没了他的声音,她只看得见他口唇翕动,却始终无法听见他说的话。 “你说什么?”她吃地问,却看到他眼里的泪水忽然落下。突然间的心痛,令她眼前一阵空白。她再也顾不得什么,从天马背上跃下,踏着波浪朝他奔去——然而,仿佛退避着什么,他却在一阵风里瞬息退远了。 “苏摩,苏摩!”她追逐着浪里的那个影子,嘶声呼唤。她伸出手去,几度触碰到了他的衣袖,却无法抓住任何东西——他的衣袖,他的手臂,都在她的指尖碎裂成千片,化为冰冷的海浪,飞溅在风中,湿润而冰冷,带着咸涩的苦味。 “太子妃姐姐,小心啊!”那笙远远地迎上来,失声惊呼,“他,他不是活人!你要小心!他不是活人了…” 白缨全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熟悉的人——他站在滔天的风浪里,然而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否认那笙的话,只是对着她微微地点了点头,眼神似悲似喜,又开口说了一句什么。 然而,仿佛有一堵透明的墙壁隔在他们中间,无论如何,她还是听不见。 但她却能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刺骨的悲凉,空桑皇太子妃定定地看着风浪里的那个虚无的人,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地落下。仿佛感受到了那泪水的温度,黑衣傀儡师在风浪中对她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居然没有半点的阴郁,明亮干净得如同初晨落下的雪花一般。他看着席卷了云荒全境的风浪,仿佛感到了一丝疲倦,微微摇了摇头,便转身向着天尽头的海面归去,全然不顾脚下子民们的呼声。 金色的巨龙从黑色的苍穹降落,离开了九天的战场,急急追向海皇,在苏摩头顶盘旋着,发出低沉的长啸,仿佛在和那个怒潮里的王者交流着什么。 然而,苏摩依旧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苏摩!”这一次白缨再无迟疑,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你要去哪里?” 然而那个黑衣傀儡师随着退潮飞快地离去,快得如同一阵风,即将消逝在海天的尽头。 “不要走!”白缨用尽了全力追上去,极力伸出手,终于又触到了他:“你要去哪里?你要去哪里?不要去!” 苏摩仿佛再也来不及躲闪,在她的手穿过水一样虚无的肩膀时,他回过头看着头,眼里有着微弱的笑意。 “我爱你。”在风浪的呼啸声里,她终于清晰地认出了他的口型。 “我也是。”白缨轻声回答,风浪里的苏摩忽然笑了起来,那个笑容令此刻黑暗的苍穹变得璀璨无比。他深深凝视着他,忽然俯下身贴近了她的脸,如同在生命尽头吻别自己的情人一般,深深亲吻她的唇。 她徒劳地合拢了双手,试图挽留那风一样离去的人。然而,那虚幻的影子却在她的怀抱中迸裂成千万片——千万水珠飞溅在空气中,随着一阵海风吹散在黑暗的苍穹之下,只留下清冷湿润的气息萦绕脸旁,仿佛一个冰冷的告别之吻。 “苏摩…苏摩!”她的声音消散在风里。飞散的水滴里,留着他最后的微弱念力,每年的十月十五,我会随着潮水,回到云荒来看你。 当海皇的幻影消失在水面上时,怒潮以惊人的速度退去,飞散的水珠淋湿了她的全身。 空桑太子妃站在黑暗的海面上,看着空无一物的怀抱,怔怔无语。良久,仿佛力气不支,她往前踉跄了一步,颓然跪倒,将脸埋入掌心,发出低低的哭声。 “太子妃姐姐!”那笙奔过来扶住她,却看到她身子猛然往前一倾,吐出一口血来,白衣上登时一片刺眼的殷红。 那笙吓得呆住了,却又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好茫然地看着西京。 “快躲开!”西京看着她们,忽然焦急地大呼,“丫头,小心上面!” 随着他的惊呼声,一架庞大的东西从天而降,带着强烈的火光。那笙来不及反应,只觉一双手从背后将她猛然拉过去。她被拉入了水中,旋即又迅速浮出水面。只是短短的一瞬,她们原来站着的地方已坠下了一架燃烧着的风隼,爆炸在水面上。 “你怎么不小心一些!”一个声音在耳畔厉声道,惊惧中带着一丝责备。 “炎汐!”她忽然欢喜地叫了起来,一个翻身,便抬手抱住了对方的脖子。爆炸的火花在水面上四射,炎汐来不及多说,只是迅速带着她穿行在海浪中,远远离开那个激烈交战的区域。 “啊?太子妃姐姐呢?”等回过神来,那笙忽地惊叫起来,“她,她不会被砸中了吧?” “怎么会?”炎汐从水里浮出,摇了摇头。 “那…她不会有事吧?”想起方才那一刹那的情形,那笙犹自心惊。 “不会。”炎汐轻声道,“太子妃性格坚韧,虽缺少决断力,但应不会轻易被打倒吧…” 随着他的声音,一袭白衣从水面上升起——正是空桑的皇太子妃。天马受到了召唤飞速返回,展开双翅驮起主人冉冉升空。马背上,白衣的银剑女子抬头看着环绕着金色和黑色火焰的伽楼罗,眼里露出一种令人敬畏的光芒,手腕微微一动,剑芒吞吐而出,宛如割裂黑夜的闪电一般。 她脸色苍白如雪,薄唇紧抿,纤细的手腕紧握光剑,指间的神戒放出了光华,迎着庞大的伽楼罗飞去。一头雪一样的长发在风里猎猎飞舞。 衣襟上,犹自有殷红的血迹。 “太子妃姐姐!”那笙惊呼起来。她不敢相信,只是短短的片刻时间,白璎竟然如此迅速地从莫大的悲哀里恢复了过来! 漫天的鸟灵仿佛接到了什么指令,忽然间从龙神身侧齐齐散开,尖厉地叫着,朝着她飞去,将她笼罩在一片乌云之中——率领成千上万鸟灵的正是那些被封印了上千年的邪灵。 白璎没入了漫天的鸟灵之中,一袭白衣很快消失不见了。 风浪渐渐平息了。扑上云荒的潮水在摧毁了一切之后,随着主人的消失也失去了愤怒狰狞的气势,开始慢慢退去。然而,头顶那在海皇强大念力下升起的黑暗的天幕,却依旧不曾动摇半分。 七海倒转,倾覆天际,黑色的水墙从各方升起,将云荒上空的日光封闭! 在这样的“夜幕”下,整个冥灵军团提前出动,从无色城里倾巢而出,在六王的带领下驰援皇太子,和沧流的征天军团展开了惨烈的搏杀。 一众复国军在滚滚洪流中沉浮,仰头望着九天之上的战况——战斗惨烈,已经到了定乾坤的生死关头。 “不妙。”西京抬头看了一眼上面的战况,暗自担忧起来。http:///zuojia/cangyue/ 海皇魂魄重返云荒,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毁灭了一切,陆地上虽大局已定,然而九天上的形势却依然严峻。 空桑冥灵军团和沧流征天军团的实力本是旗鼓相当,堪堪匹敌,但怎当得起一旁鸟灵和邪魔的围攻?再加上伽楼罗异变后力量大得骇人,破坏神的力量在这一场灾难里也得到了空前的加强,龙神和真岚一方一时间处于下风之位。 幸好冥灵军团及时赶到增援,征天军团这才从围攻被迫转向应战。久战之下,伽楼罗的速度也开始放缓,空桑太子妃单骑突入,大群的鸟灵围着她攻击不休。局面激烈而复杂,但奇怪的是,居然至今不见破军出手。 “破军也真沉得住气,”西京紧握双手,喃喃地对身侧的炎汐道,“大地沧海横流,伽蓝帝都几乎覆灭,他却还在天上征战不休,竟无一丝回顾之念——难道帝都被淹,数十万同族都葬身鱼腹,他也毫不在意么?” 然而,他话音刚落,天上的战局便起了剧烈的变化! 只见漆黑的天幕下,伽楼罗的头部忽然四分五裂,一道白光从中激射而出,将整个舱室的顶盖一削而飞!如此骇人一击,令天地瞬间为之失色! “天啊!”西京失声惊呼,“九问?” 是的,是九问!那劈开伽楼罗金翅鸟头颅的一剑,正是九问里的最后一问! “这,这是…”半空中正在和鸟灵搏杀的白璎同时失声惊呼,几乎握不住手里的光剑——黑色的天幕下,高高的九天之上,站在金色的伽楼罗顶舱内的白衣女子手抚光剑,微微喘息,黑发如丝缎一般垂落双肩,脸色如雪,竟无一丝血色。 ——那,竟赫然是空寂古墓里被她亲手安葬的慕湮师父! 她看到死去的师父手持光剑,衣袂迎风飞舞,宛若虚幻一般。九问从前代女剑圣的手里发出,有着闪电般震慑天地的光华,竟将整个伽楼罗舱室的顶盖全数削去! 而慕湮就这样站在这个巨鸟的头部,和面前的人静静对峙。 “原来是你。”她对面的人忽地微笑了起来,薄唇弯起。 英俊的戎装青年坐在舱室中心的黄金坐椅上,转过头看着这个无礼的闯入者,手上黑色的火焰渐渐燃起:“真是一位贵客啊…您已经死了,为何还要回来?您是来杀我的么,师父?” “住口。”慕湮的声音平静而冰冷,“你并不是我徒儿。” “呵呵,请您不要这么说,”破军嘴角的笑容犹如刀刻一般,回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这句话从您嘴里如此清晰地说出来,会让这里感到非常难受啊…您不知道您的徒儿有多爱你,师父。” “我的徒儿已经死了——就在你说的那个地方死了。”慕湮用剑指着对方的胸口,冷冷道,“魔,伏诛吧!” “可笑!”魔抬起了左手,狰狞地笑道,“苟延残喘的回魂者,竟然还大言不惭地挑战我?”魔之左手上燃烧着黑色和金色两种火焰,映照出年轻军人冷硬的侧脸——他手上的黑色火焰席卷而来,瞬间便将光剑上的白芒包裹得严严实实。 “方才杀入舱室,已经把剩下的那点儿力量耗费得差不多了吧?”魔在冷笑,眼神冷酷,“回魂者,你竟然还想凭借这点微薄的力气从我手里夺去云荒?可笑…我,要让你魂飞魄散,再不能轮回!”他霍然从金座上长身而起,手执黑色的光剑,击向自己的师父! 残破的伽楼罗金翅鸟还在继续飞翔和攻击,与冥灵军团缠斗不休——而舱室内的这种交手只持续了片刻,便已经可以分出高下。 “师父!”白璎眼看那种黑色越来越浓,几乎已经看不到慕湮的身形,不由大惊,不顾一切地想从鸟灵的重围中杀出——龙神及时赶来,和真岚一起并肩做战,撕开了征天军团的铁幕,帮她挡住了那些恶灵,全力劈开一条通路。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她刚跃上伽楼罗,就眼睁睁地看着黑色的火焰熄灭了那一道白光,魔之左手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用一招同样的“苍生何辜”,以指为剑,掐住了白衣女子的咽喉! “螳臂挡车!”魔在冷笑,眼里露出一丝冷芒,“靠着勉强凝聚的魂魄,却妄想阻挡我?如今就让我用这双手重新送你上黄泉路吧!”魔之左手缓缓收紧,黑色的火焰燃烧在慕湮苍白的咽喉上,竟要将其生生粉碎! “住手!住手!”白璎不顾一切杀出重围——因为急切的守护心情,后土的光芒一瞬间大盛,护之力量注入光剑,她手里的剑芒陡然暴涨,吞吐几达百丈! “该死!”仿佛顾忌后土的力量,魔咒骂道,反而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咔嚓”,女子苍白纤细的脖子居然在他手里碎裂了。年轻军人松开了手迅速退去,避开了白璎光剑的攻击,眼睛转为璀璨的金色,肩膀微微战栗。 “师父!”白璎惊骇交加,看着咽喉被捏碎的白衣女子失声痛呼。 然而,同时喊出这句话的,还有那个手染鲜血的杀人者。 云焕退开了两步,怔怔地看着被自己亲手杀死的那个人,身子渐渐开始颤抖,脸上换上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表情——那是“人”才有的表情!破军忽然踉跄地跪倒在了机翼上,发出了痛苦而绝望的低呼,抱住了头。 “呵呵…原来你的意志力还没有完全消散啊,云焕?我还以为你已经被那些盗宝者给杀了呢。”魔在轻声冷笑,抬起左手,手上黑色的火焰之剑瞬间熄灭了,“正好,我可以把这个躯体的控制权还给你一会儿,让你来控制一下。” 云焕的身子一震,然而衰弱的身体根本让他无法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躯体,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左手,脸上的表情痛苦而复杂。 “破军,你太令我失望了——在乌兰沙海上,居然被那些盗宝者暗算!”魔的语气中充满了讥诮和残忍,“如今我用你的手断绝了那一丝软弱——快谢谢我吧!” “不,不…”破军喃喃道,忽然把头撞向坚硬的机翼,“不!” “哈哈哈…”魔在大笑,“快,把她的头颅斩下来!从今以后,你将无人能敌!” 魔的力量再度强行侵入他的心,操纵着他的身体,左右着他的神志。云焕缓缓站起身,走到师父面前,脸上的表情是痛苦的,眼神里透出剧烈挣扎的光芒,然而左手却不由自主地举起,凝聚了毁灭的力量,向着眼前的人一挥而下! 第26章 魔在大笑,全力地争夺着云焕的神志,想彻底驯服这样一个桀骜不驯的军人。然而,它却没有注意到在魔之左手挥动长剑、斩向昔日恩师的时候,另一只手却动了起来,以不顾一切的姿态击向了左手! 只听“咔嚓”一声轻响,刚刚抬起的左手垂落了下去。 魔的声音在一瞬间因为剧痛而扭曲:“破军?” ——这样决绝的攻击,居然来自于他自身。来自于,他的另一只手? 云焕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薄唇紧抿成一线。他用右手按着自己的左肩,手上青筋凸起。随着魔的怒吼声,那只扣在左肩上的右手再度用力,只听“咔”的一声,他竟然将自己的整只左臂生生拧了下来! 剧痛令他的脸上失去了血色,然而他直视着虚空,眸子却已经从金色恢复到了冰蓝色。 “魔,”他低声喃喃,“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云焕!”白璎脱口惊呼,“你…” “快。”云焕紧紧地握着自己的左臂,抬眼目视着师姐,低声道,“封印我!用你的力量封印我!不要再让它出来了…绝不要!”这一刻,他的眼神坚定而无情,透出一丝狼一样的冷酷和疯狂。 白璎惊骇之下往前踏了一步,却看到那只魔的左手再度动了起来,仿佛在极力和那只“人”的右手抗衡着,蠢蠢欲动。 ——然而,就在那一刹那,剑圣之剑急速地斩落! 出手的不是白璎,而是那个片刻前已经失去了生气的前代女剑圣——慕湮的眼睛陡然睁开了,仿佛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在魂魄再度飞散之前握紧了手里的光剑。没有一丝犹豫,她将剑刺入了弟子的后心,光剑从前胸直透而出。 “该死!居然毁我分身!”魔在咆哮,左手再一次抬起,“我要让你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然而被那一剑刺中,云焕却仿佛恢复了神志。手捂着胸口上的致命伤,看着虚空里的纯白色幻影,眼里充满了震惊和狂喜——那种目光是如此灼灼,让提起剑准备发起第二次攻击的剑圣出现了略微的迟疑。 ——这样的眼神,和十几年前她在地窖里看到的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的眼神一模一样。 原来,那个孩子一直都未曾死去么? 空桑前代剑圣执剑立于风中,手微微一抖。与此同时,魔的力量在蔓延,断裂的左臂开始闪电般的愈合。恢复了力量的左手开始和右手互搏,试图挣脱束缚。重伤之下,那只“人”的右手几乎无法压制那样可怕的力量。 “快!”云焕极力用右手压制着左手,咬牙厉声道,“快啊!” 那一刻,空桑女剑圣再无犹豫,一剑当胸刺下! 第二剑依然是透胸而过。剑柄没入云焕的胸口,刺穿了他的心脏,血沿着银白色的剑柄汹涌而出——那不属于九问,也不属于剑圣门下的任何一招一式,但这样简洁凌厉的手法,却比任何手段都能更有效地夺去一个人的生命。 第二剑和第一剑交叠,形成了一个斜斜的十字,将他整个身体钉住了——无论属于魔的左手,还是属于人的右手,都无法再动弹分毫。 云焕踉跄着跪倒在地,然而,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个白衣女子,眼里却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慕湮看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弟子,眼神微微一动,上前一步扶住了他,另一只手却迅速地从他胸口抽出了光剑,然后,手腕一送,再度剌穿了他的心脏! 手起剑落,她竟毫不犹豫地连续刺出了数剑,剑剑穿心而过! 白璎已经奔到了他们身侧,却被这样的一幕惊呆了。血从云焕的胸口飞溅而去,溅上了空桑女剑圣的雪白衣襟,宛如雪地上绽放的花朵一样触目惊心。 慕湮连刺五剑,在第五剑后顿住了手,缓缓松开剑柄,颤抖着倒退了一步,静静地看着自己最钟爱的弟子。 ——直到现在,他都没有任何的反抗,就这样跪倒在她面前,一声不吭地受着那一剑剑穿心而过的痛苦。 光剑停留在云焕的身体里,那连续而来的五剑交错纵横,竟然在他的心脏上刺出了一个五芒星的符咒! “云浮禁咒!你是谁?你是谁!”在第五剑落下的那一瞬,魔物发出了狂啸,“来自星辰彼岸的咒术!你是谁?竟然敢封印我!” “不错。”空桑前代女剑圣终于开口了,目光恍惚而深远,“若不用这种上古禁咒,又怎能奈何你——连琅玕都无法收服你啊。” “原来,原来你竟然是…云浮人?”魔在虚空中喃喃,“琅玕是你什么人?你的力量和他不相上下,却有着不受任何黑暗诱惑的心!莫非,你是云浮城主?” “不必问我是什么人。”她微微叹息,感觉身体里的力量逐渐地衰弱下去,“我穿越了生死的空间,只是为了将你毁灭——我不能让你毁了焕儿,毁了云荒。” 胸口上贯穿着剑圣的光剑,云焕却悄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意,抬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轻声喃喃:“师父,您,您终于来了…”他凝视着她,露出一个奇特的微笑,“我知道,您是来救我的…您是来救我的!对不对?我等了您太久…” 慕湮看着自己的弟子,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她抬起冰冷的手颤抖地抚摩他的头顶:“焕儿,焕儿…” 一直在不停疯狂攻击的伽楼罗忽然停了下来,祼露在外的金座上,那个面无表情的傀儡仿佛触电般地一震,霍然抬起了头——潇眉心的黑气还在弥漫,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慕湮那一剑重创了魔,还是云焕的垂死挣扎触动了她,她骤然醒了过来。 “主人…”潇喃喃地开口,“主人!” “伽楼罗!伽楼罗!”受到重创的魔发出了狂呼,一边极力挣扎,试图重新用力量控制住破军,一边却呼唤着那一架杀人机械,“杀了他们…快替我杀了这两个人!立刻毁掉这里的一切!听见了么?” 金色的巨鸟随着魔的呼声飞起,然而只是颤了一下,便没了下一步的行动。 “魔,不要妄想了。潇不会听从你的指挥…”云焕低声冷笑,眼神轻蔑,“她的主人,永远只有一个!” 魔愤怒地咆哮着,漫天的鸟灵听到了这黑暗的呼声都纷纷呼啸着赶来,试图围攻那两个白衣女子。然而,伽楼罗金翅鸟忽然动了起来,射出无数道金光,将那些恶兽恶灵们击落当空! 金座上鲛人傀儡的头轻轻抬起,泪水化为珍珠铮然而落。 “是的,我只有一个主人。”潇的声音响起在夜空里,“从来只有一个!” “我要死了,潇。”云焕低声道,“此后按照你自己的意志去生活吧…” “是的,主人,感谢您让我保留了意志…”潇紧紧咬着嘴唇,脸色苍白如死,伽楼罗的声音逐渐尖厉而颤抖,“所以您若死了,我也不会听从于任何人!我会一直一直地守着您,直到您重新轮回。” “不,我不能再重生了。”云焕摇了摇头,看着自己胸口的伤——这五剑交错组成的伤口仿佛有一种奇特的魔力,竟然将魔所有的力量都暂时封印在了左臂上,再无法蔓延分毫。 当然,也连带着这个躯体的生命,一起封印。 魔在挣扎,似乎要破出这个被封印的躯体,腾空离去。然而无论怎样努力,胸口上的那个血封死死钉住了它,把它钉在了云焕的身体里,无法动弹分毫。 魔愤怒地呼啸,声音嘶哑:“云浮城主,你太过分了!这个云荒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已经是黄泉路上的游魂,为何竟要逆了天地的轮回,插手这里的事?” “因为这里有我所爱的人。”慕湮轻声道,“所以,不能任凭你毁了它。” “哈哈…可笑!”魔低哑地笑起来,带着深深的讥讽,“要毁掉一切的,不正是你一手教出来的好徒弟么?杀戮从他的心里诞生,我只是顺从了他的愿望而已!” “可是他已经知道错了,”慕湮抚摩着云焕的头顶,“是不是?” “是的,师父,”他在她的指下战栗,“您还能原谅我么?” “我从未责怪过你。”慕湮微笑道,那个笑容在夜色里宛如虚幻一般,“你已经竭尽了全力和心魔搏斗,而且最终获得了胜利,不愧是我的焕儿。” 破军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光彩,这一刻,他的眼神清澈如水。 “我知道,您一定会来救我的…和我8岁时一样——就算所有人都弃我于黑暗中,您也一定会来的。”他喃喃自语,脸上竟然带着某种腼腆的表情,“您不知道,我有多么爱您…” 垂死之人竭尽全力伸出手,喃喃道:“我非常爱您…师父,非常非常爱您。” “我知道。”慕湮有些茫然地答道,“我知道的。” “那,那就好了…”他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声音却渐渐微弱下去,“请记住我。在下一个轮回里,我一定还会等着您的到来…希望那个时候,您能来得更早一些。这样,这样…我就可以陪伴您更长的时间。这一世,我来得太晚,太晚了…” 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湛蓝色的眼睛合上了,再无一丝生气。他睡得如此安静,安详得如同一个在日光下睡去的少年——在师父身侧,那个孤独的孩子终于沉入了梦寐以求的甜蜜梦境。 胸口交错的剑伤组成了五芒星的形状,仿佛一个来自远古的最强大的封印,将这个身体连着体内的魔之力量一起封住了。 慕湮茫然地看着这一切,看着他冰蓝色的眼睛缓缓合上,忽然再也忍受不住,将他的头颅紧紧抱在怀里,泪水滑落下来——这一刻,她想起了地窖里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想起了古墓前那个阴郁的学剑少年;想起那个野心勃勃、冷酷无情的年轻军人,又曾经怎样热切而颤抖地吻过她的手背… ——他的一生都与她紧密相连,她却一直不动声色地将他拒之门外。 他所要的救赎其实很简单——希望有一个爱他的人,能给予他足够温暖和安全,平息他内心的黑暗和杀戮,让他不再孤独前行于黑夜中。然则,她却从未给予他最渴望的东西,所以他也没有得到真正的救赎。 多年来,她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看着那个孩子所受的种种折磨,却不曾开口说一个字来让他解脱,因为那是禁忌…那是禁忌! 所以她不能回应。 ——如果,当初她开口说上哪怕一个字,是否如今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人心是弱小的,但人心又是强大的,往往一念之间便可天翻地覆。 这一瞬,她看着自己亲手在他胸前刺下的封印,心如刀绞,竟不能语。 战争还在继续,然而高空上猛烈的风、恶灵的嘶叫、万丈之下横流的沧海,一刹那仿佛都静止了,时间仿佛从此凝固了。 金色的巨鸟在微微地颤抖,仿佛也在同一时间陷入了不能言语的悲痛之中。 慕湮长久而静默地伫立在伽楼罗的机翼上,高空的风吹动了她的发丝,她的神志正在迅速地消散——极北的归墟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声音,召唤着这个流离于六道之外的灵魂的归去。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云荒的大局虽未真正的平定,但她的时间已经耗尽了,勉强凝聚起来的灵体已经再无法维持更长时间了。她只能走到这里了…剩下的路,需要其他人来继续。 “白璎,过来…”她勉力开口,看着那个白衣女子,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微弱地吩咐,“凝聚后土所有的力量,把你…把你的戒指戴到他的左手上。” 白璎愕然地看着师父——她脸上的生气正在迅速消散,重新变得冰冷、僵硬。 “用后土的力量…封印住它。”慕湮轻声对着弟子嘱咐,声音已如游丝一般,“我的力量不够了…方才设下的五剑边封之术,不足以长久地…长久地封住魔。” “是!”白璎明白过来,含泪在师父面前跪下,取下自己右手上的银白色戒指,捧在掌心,默默念起召唤力量的咒语——在白族女王的祝诵声里,后土神戒逐渐焕发出柔白的光芒,向她的指间凝聚。 巨大的力量开始凝聚,注入了这个小小的指环上,整个戒指忽然变得光彩夺目! 白璎摊开手,将这枚银白色的戒指轻轻戴上了同门那已经冰冷的手上——后土神戒和破军的左手一接触,陡然发出了一道耀眼的光华! 仿佛冰火交融一般,破军的躯体突然起了一阵奇特的变化——一层冰蓝色的光笼罩了他的全身,迅速蔓延开去,仿佛厚厚的冰层一般,将他整个人封住了! “主人!”潇定定地看着这一切,失声惊呼,“主人!” “你不再有主人了,伽楼罗…他已经进入了永久的长眠。”慕湮的声音飘忽如风,“他这一生,已经结束了…你,自由了。”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慕湮的声音已是微不可闻。轮回之门再度打开,生死枯荣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将勉强凝聚起来的魂魄向着四面八方拉扯。在意识消散的一瞬,她回眸看了一眼两位弟子,眼里露出了悲悯而温柔的光:“你们,要好好…” 一语未毕,一种极其洁白纯净的光华从她的身体里四射而出,她的魂魄再度消解了,向着北方九嶷黄泉之路飞去,重新进入了下一个轮回。 空中有风从极北处吹来,回荡在九天上空,带走了那莲花一样的洁净灵魂。 归墟之浪的声音响彻了天地。 “不,不!”伽楼罗忽然发出了一阵战栗,仿佛有什么东西由内而外的碎裂了,“不许带走我的主人!” 金色的光芒忽然大盛,仿佛疾风呼啸,一道银色的光芒从金座上闪电般的袭来,转瞬将云焕带走了——在下一个瞬间,破军已经重新出现在与潇背对的金座上。 “不许…不许带走他。谁都不许带走他!”潇哽咽着,泪水从眼角不断地滑落,“我不会再有新的主人,我会一直守着他,不让任何人带走他。” “你们,你们这些人,都给我滚开!” 强烈的金光从伽楼罗里释放出来,仿佛要把周围一切都化为齑粉。白璎一惊之下,立刻拔出光剑斜挥,格挡住了伽楼罗发出的攻击。身子朝外掠出。 她在风里急速下坠,一直到龙神横过身来,一摆尾将她接住。 “还好么?”身后忽然有人说话。回过头,她看到了真岚关切的脸庞——刚刚击退了无数鸟灵和征天军团的空桑皇太子满身是血,杀戮的气息笼罩了双眼,让这个太阳一样耀眼的男子恍如杀神一般。 九天里如今空空荡荡的,半空里的鸟灵都已经不见了,只有漫天的黑色羽毛狂舞着。 “破军呢?”真岚神色凝重。 “死了。”白璎轻声道,轻瞬又摇摇头,“不,是被封印了——连着体内的魔一起。” 真岚一怔,长长松了一口气:“那就好…辛苦你了。” “不,是我师父封印了破军。”白璎抬头看着头顶漆黑的天际,眼里似有泪水,“不…应该说,是她和破军一起封印了破坏神。” 真岚愣了一下,摇摇头:“我被你说糊涂了。” “反正,魔的力量已经被封印了。”白璎举起右手,“你看,我用后土神戒的力量将魔连着破军的身躯一并封住了——双双同归寂灭,从此云荒将再度进入和平的时代。” 真岚看着她空空的无名指,眼神却是不易觉察地一动。 “那些鸟灵呢?”白璎转头问道。 “杀了。”真岚手提辟天长剑,俯视着下界,皇天神戒在他的手上熠熠生辉,这一瞬,满身鲜血、提剑站在龙背上的男子没有了平日的嬉笑表情,神情严肃。 她忽然觉得不敢和他对视,低声问道:“那…沧流人呢?” “镇野军团在洪水中伤亡惨重,因为一直得不到破军的指令,所以季航擅自决定,将剩下的部队撤回了伽蓝帝都。”龙神发出长吟,叹息着回答,“毕竟,看到自己的父母亲人被困孤城,军心怎能不动摇啊…” 他们在高空之上看着下界,黑色的大地上一片狼藉。 扫荡一切的巨浪虽然已经开始退去,却露出遍地的惨烈景象——云荒大地上,海浪过处屋舍倒塌,良田毁坏,牲畜死亡,已经看不到活人的影子…那些犹自在滔滔洪水中摇晃的危房里,已经可以看到尸首浮出。 就在两人微微错愕之间,伽楼罗瞬息移动,朝着西方尽头的空寂之山遁去——不等他们决定是否要去追赶那一架无人操纵的机械时,龙神发出了一声呼啸,闪电般地摆尾冲向了脚下的大地,张开了巨口,只是一吸,那些四处横流的水便化为巨大的水柱,倒吸而入。 龙神在洪水之中展现了它作为海之神祇的力量,尽力挽回因为海皇的原因而造成的灾难。 “也罢,”真岚叹道,放下了剑,“在这个时候,还有比追穷寇更重要的事。” 空桑皇太子和太子妃随着龙神急速地飞掠,并肩用法术筑起一道道堤坝,阻止那些肆虐的水流,同时也挥剑砍开一道道深深的沟渠,让那些积蓄在大陆上无法及时回到大海的水流回到镜湖之中。 他们乘着飞龙纵横水上,看到大地上的人们也正在极力对抗着这一天灾。帕孟高原上的盗宝者,以及空寂之山上的驻军都积极出动了,在洪水里救助附近的百姓——这一刻,盗宝者、沧流军人、牧民,这些原来势同水火的人们在灾难面前互相帮助,配合默契。 “音格尔如此,也不算奇怪,”真岚忍不住喃喃,“但是飞廉少将如此,实在令我吃惊,看来碧跟湘都没有说错——沧流人里能出云焕这样的魔,自然也会有飞廉这样的君子。” “看啊…那边是炎汐他们!”白璎指着下方的某处——洪流里隐约可见鲛人矫健的身影,正在将一个个被大水席卷的灾民拉上高处。 那笙戴着辟水珠,跟在炎汐后面帮忙,也忙碌得像只小蜜蜂似的。 “这丫头,真是…”真岚看着那笙忙碌的身影,笑道:“也难怪皇天会选中她。”他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问白璎:“对了,苏摩呢?” 自从驱赶着七海扑向云荒后,风浪里就再也没看到过海皇的身影。这一场大战能有如今的局面,多亏了海皇的相助,否则胜负实在难料。 他果然是如约归来了…那么,日后又将如何收场呢?真岚看向自己的妻子,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 听到真岚的询问,白璎身子一晃,脸色“刷”地白了:“苏摩他…” “皇太子殿下,海皇归天了!”龙神长啸一声,“海皇恪守了他的职责,牺牲了自己,为海国竭尽全力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如今已经回归于天上了!” 龙神的声音响彻天地,仿佛也在向整个天下宣布着这个消息——滚滚洪流里的鲛人们宛如被晴天霹雳劈中了一般,停下手里的动作,仰望着黑色的夜空里盘旋的神祇,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什么?”真岚失声惊呼,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苏摩…死了? 那个阴鸷、桀骜的傀儡师、那个我行我素的王者,居然已经死了? 他那么冷酷而骄傲,从来都激烈地拒绝着强加到自己身上的王者身份,从来都不肯承认和接受应该承担的责任,甚至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抛开了族人孤身远赴海外…这样的一个人,却居然牺牲了自己,全力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他死了。”白璎轻声道,看向自己的双手,“就在这里…化成了雾。”她的脸色苍白恍惚,隐约间竟然有某种末日到来的气息。靠着连番血战才支持到如今的心神陡然溃散了,她只觉得气血攻心,再也无法压抑内心的剧烈伤痛,一口血从口里直喷出来。 “白璎,白璎!”真岚急忙护住她的心脉,她却只是缓缓伸出手,轻声喃喃:“他死了…就在这里,化成了雾,化成了雾…” 十三、冰封金座 沧流历九十三年十月十五日,整个云荒的历史在此转折。 第27章 这一日,天崩地裂,沧海横流,全境同时爆发了战争,从北方九嶷到西方帕孟高原、东方泽之国以南方叶城,甚至从九天到七海,无一幸免,四方大海的怒潮咆哮着扑上这片大陆,将其覆灭在水下长达一个时辰之久。而在怒潮退去后,云荒大地依然被黑暗笼罩着,那些从海里升起的黑色天幕封闭着日光,令整个大陆都陷入了无日的时代。 伽楼罗折翼而去,破军自毁而封,海皇化雾而散… 空海联军向镜湖中心的伽蓝帝都发起了最后的攻城之战,城中的征天军团、靖海军团在守将季航的率领下殊死抵抗,帝都内的各大门阀竟是空前团结,一致对敌。 战争进行了三日,却堪堪只攻破了外围的铁城,留下满地的尸首。 便在此时,真岚竟然下令停止进攻。 “困兽莫斗,”空桑皇太子勒马返回,指挥大军从海陆空三路,分头包围了这座孤城,神色平静而冷酷,“且围住叶城,切断其对外的一切联系——等城中粮草断绝,兵民疲惫,便可兵不血刃而胜。” “是!”各部战士领命而去。 “诸位,其实我觉得现在最重要的是对云荒上的百姓及时展开救援,防止灾后瘟疫的流行。”真岚回过头,看着六部之王和复国军的高级将领,“所以,一方面我们需要围困敌人以待时机,另一方面,希望各部能尽力抽调多余兵力去往各地,协助当地百姓脱离灾难。” 各部之王面面相觑,而复国军的将领也大都没有立刻回答,各有意外之色。 “那些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黑王玄羽忍不住嘟囔道,“就该乘胜追击,一鼓作气拿下帝都。” 然而,龙神却是回过头,微微颔首,对着子民吩咐:“按皇太子说的去做。” 真岚对龙神和大司命点点头,便策马离去,神色疲惫。 “奇怪,臭手怎么现在还摆着一张臭脸?”那笙忍不住奇怪地拉拉炎汐的衣角,“你看,明明打了胜仗,却好像所有人都欠了他钱一样!” “皇太子是在为太子妃担心吧。”炎汐轻声叹道。 “太子妃姐姐?”那笙一惊,想起封印了魔之后白璎就再也没有露面,一贯开朗的少女也沉默了下去,咬着自己的小手指,“是…是为了苏摩的事么?” 炎汐点了点头,神色暗淡。和所有海国的鲛人一样,左权使的襟上别着一朵小小的白花,是在为刚刚死去的王者哀悼。 “那…真的是没办法了,”那笙拉着炎汐的手,抬头看着鲛人男子碧色的眼睛,“你想啊,太子妃姐姐该有多伤心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人死去!我都不敢想像如果你死了我该怎么办,所以说…”她顿了顿,“所以说幸亏你是鲛人,比我活的时间长,我肯定不会死在你后头——” 少女的眼神在这一刹那是忧伤的,仿佛第一次考虑到了那么遥远的事情。 炎汐看着她的眼睛,暗暗叹了口气——鲛人的生命是人类的十倍,与异族通婚往往意味着开端美丽而结局凄凉的一生,便如慕容修的母亲一般。 “啊,不说这个了,白白坏了兴致,”苗人少女却很快又高兴了起来,“我还能再活八十年——将来的日子长得很呢!”她拉着炎汐,高高兴兴地向着镜湖走去,“来,炎汐,我们去水上散步吧!” 她叹了口气,撅起嘴看着天上:“只可惜没有夕阳了。” 头顶的确没有日光,黑沉沉的天幕如同铁一样笼罩着大地。 “海皇已经离去了,为何这‘黑天之术’尚未消散?”大司命站在伽蓝帝都的铁城上,仰头看着如墨的天穹,愕然。 “大概…是因为要做的事尚未完成吧。”龙神在空中盘旋着,叹道,“战事未毕,冥灵又怎能见日光?想必海皇顾此一念,魂魄至今不曾散去。” 大司命动容,雪白的长须微微颤动,久久不能发一言。 ——这个空桑梦华王朝末期的重臣,一直对那个鲛人奴隶印象深刻。他记得那个少年被牵到白塔上时那惊人的美丽,也记得他上殿指证太子妃不忠时的冷酷,还记得在归来后那个傀儡师复杂莫辨的眼神… 从来,和所有的空桑贵族一样,他是从心底里鄙夷这个鲛人的,甚或在支持皇太子的空海之盟提议时,也大半因为对局势判断的不得已。 他未曾料到,今日空桑一族命运的转折会依仗那个奴隶的力量。 老人眼里浮起一抹惭色,他急急用玉简掩住了皱纹横生的脸,转过了头去。 “不过,的确也要尽早设法让族人重生了。等夺回了帝都,就让六星汇聚,到九嶷的传国宝鼎之前举行仪式。这样,所有的冥灵都会重回阳世,无色城便将再度封闭。如此,我们上百年的劫难,才算是过去了。” 龙神长吟:“六星呢?会陨灭么?” 这句话问住了大司命,老人拿着算筹算了好半天,却只是颓然摇头:“不知道。” ——是的,不知道,原来遵照力量守恒的原理,无色城打开的时候,需要以六王的肉身性命作为交换,而在无色城闭合的时候,六星完成了使命,便应该作为暗星陨落,消失在宇宙之间,亦不入轮回,这本是命定的六星的归宿。 然而,自从星魂血誓将星盘打乱之后,一切便变得不可捉摸起来,也就没有了所谓的宿命了。冥灵之身的太子妃率先有了实体,六星的预言便已经名存实亡——而如今,谁又知道在仪式结束后,到底会出现怎样的结果? 大司命拿着算筹,站在铁城上怔怔地看着漆黑的天幕,仿佛在揣度着星辰运行的轨迹,过了半晌,他忽然摇摇头,叹道:“那个海皇,还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啊…居然以一己之力,逆转了整个天下的宿命。” 宿命被打破,星辰被打乱,破坏神被后土的力量封印,双方终于第一次达到了平衡,双双同归平静,整个天地之间诸神寂灭。 云荒,难道要从此进入“无神”的时代了么? 然而,比无神时代更早来临的,却是“无日”的时代。 海潮从四面八方退去后,遭到灭顶之灾的云荒大陆重新浮出了水面。一眼望去都是百废待兴的萧条景象。 围困住了伽蓝帝都后,空海双方将力量转移,救援和重建在各地匆匆展开,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然而,唯有头顶的黑色天幕,却始终不曾散开。 空寂之城里灯火阑珊,背后的空寂之山将巨大的影子投到了整个西方的天空,山顶上,那些亡灵的哭声还在继续,和大地上那些家破人亡的百姓的哭声遥相呼应。 飞廉独自伫立在寒冷的夜里,在空寂大营的城墙上遥望东方。夜色里只能看到白塔隐约矗立,却始终无法看到塔下的帝都是怎样的局面。 ——空桑和海国的联军,是否已经攻破了伽蓝帝都? 季航和那些族人们,是否已经被复仇的异族们屠戮殆尽? 那些帝都幸存的百姓们忍受了多少恐惧灾难,才从破军手里逃出一条命来,却没想到转瞬又落入了另一场更大的灾难里!而空寂之城也是岌岌可危,等到空海联军攻破了帝都,必然会麾军杀向这个沧流人最后的据点。 难道,沧流的国运在九十三年时便已经到了终点? 飞廉一掌拍向了城头,生生击碎了一块巨石。或者,狼朗昨日提出的建议已经是唯一的可行办法——必须离开这里…如果不尽快带着幸存的族人离开云荒,返回西海,就会遭到全族覆灭的厄运! 昔日的军中双璧、门阀贵公子飞廉一身戎装,站在夜风里凝望着帝都,心如刀绞。 “很晚了,还不回去么?”身后传来了一个温柔的声音,一双白晳的手将一袭大氅披上他的肩头——明茉见他久久不归,挑着风灯沿着城头的女墙找到了他,“要小心身体,破军已经死了,如果你再倒下了,我们还有谁可以指望?” 他回过头,看到了妻子关切的目光。这个美丽活泼的门阀千金小姐,在这一年里经历过几次生死大难,荣辱起落,如今已经在大漠风沙里成长了起来。 “不!我没有办法。”飞廉忽然将头深深埋入了掌心,靠在了冰冷的城头上,声音哽咽,“明茉,我没有办法…我在这里想了很久,沧流的气数已尽,根本无法挽回了…我只能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不,不要这么说,飞廉。”寒气渐重,在铠甲上凝结出细小的冰花。然而,他的妻子却将脸紧紧地贴在了他冰冷的铠甲上,“努力到最后吧!就算真的无法逃脱,那也没关系…最多,大家一起死在这里。” “不,明茉,”飞廉一震,轻轻地将妻子扶起,“我们不能留在这里等死——我们得在空海之盟发动进攻之前,离开这座空寂之城。” “离开?”明茉苦笑道,“能去哪里?这个云荒上已经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容下我们了。”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飞廉叹道,“我们泛舟回西海——前几日我同意了狼朗的提议,已下令军中秘密准备此事,一旦粮食器具准备妥当,便立刻拔营离开云荒。” 明茉的身子轻轻一颤:“那…帝都里被困的那些人怎么办?不管他们了?” 飞廉望向远处黑夜里的伽蓝城,神色痛苦——将数十万族人留在敌人的手里,任其屠戳,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实在太过艰难。然而,此刻若再不做取舍,怕是已经来不及了。 飞廉轻轻拍了拍妻子的后背,吐出一声叹息:“如果破军此刻还在就好了…” 空寂之城外,一座金色的山峦矗立在黑夜里,发出金属的冷光——那是伽楼罗于夜色里沉沉睡去的身影。 ——那一战后,伽楼罗折翅败落,潇操纵机械勉强降落在空寂之山的脚下,与那个空了的古墓遥遥相对。或许,她明白主人最后的心意,知道他生命中最怀念的还是这里,所以用尽力气穿越了茫茫的大漠,回到了这里。 因为舱室已经被利刃斩开,裸露在外,所以空寂之城的所有沧流军人都震惊地看到,那个令天下震慑的军人无声无息地坐在金座里,心口贯穿着一把银白色的光剑,全身上下被一种奇特的蓝色薄冰封住,已经变得冰冷而僵硬。 破军…破军少帅死了! 虽然对这个可怕的独裁者满怀恐惧和憎恨,但所有的沧流人在此刻却都感觉到了灭顶之灾的来临,知道本族的命运终将无可挽回!因为自破军之后,冰族中已经无人可以和空桑、海国对抗! 独立支撑残局的沧流贵公子定定地望着那架庞大的机械,忽然想起了这是好友巫谢的毕生心血,不由一阵默然。 小谢,小谢…你穷尽一生心力,制造出了这样一架接近“神”之力量的机械,到头来,却依旧无法挽救沧流一族的覆灭! 忽然,飞廉神色一动,疾步走到女墙前探身出去。黑夜里,只见一袭黄尘席卷而去,似乎有谁趁着天黑悄悄地从侧门出了城,一路奔向了那架伽楼罗! 火光一闪,映出了那人的脸。 “卫默?”飞廉大惊,看着巫谢的胞弟孤身策马离开了空寂之城,向着那架伽楼罗奔去,“不好!”他一声惊呼,随即转身奔下了城头。 “飞廉?”明茉看着他翻身上马,吃惊不已。 “我去阻拦那个家伙!”飞廉双眉紧蹙,“快,去叫狼朗将军起来,立刻跟我一起过去——卫默想接近伽楼罗,只怕会出事。” “好。”明茉脸色一白,立刻奔下了城堡。 追出三十里,便是空寂之山下的古墓所在。 飞廉策马过去,发现荒野上的巨石中只有一匹空马在游荡,而马背上的卫默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心头忽然涌起了某种不祥的预感,霍然抬头看向不远处歇息着的伽楼罗金翅鸟——巨大的机械在黑暗里静静蜇伏,看不出一丝生机。仿佛随着主人的战死,它也封闭了自己的内心,默默地进行着自我修复。 一条黑影在呼啸的沙风里迅速地爬上了伽楼罗,几个起落,便来到了伽楼罗的核心舱室,大步走向了那个冰封的金座。 “不…卫默,停下!快停下!”飞廉一抬头便看到了伽楼罗机舱内的景象,不由得脱口惊呼,“快点儿下来!” 然而,卫默看着眼前的金座,眼里露出了狂喜的表情,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推动着,一步一步走了过去——是的,这就是伽楼罗的核心!谁坐上了这个金座,谁就可以成为伽楼罗的主人,可以操纵这架令天地为之失色的机械! “云少将,让让吧。”卫默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想将那个僵硬的人从座位上挪开。 “不!卫默,别动!”飞廉在底下看得真切,失声惊呼。 然而,已经迟了。在卫默的手触及破军的一瞬间,整个伽楼罗忽然震了一下,在瞬间苏醒了过来!伽楼罗发出一声尖啸,陡然射出了一道金色的光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洞穿了那个冒犯者的双手。 卫默一声惨叫,重重跌倒在金座之下。 “潇,停手…停手!”飞廉疾步奔了过去,对着伽楼罗嘶声大喊,“别杀他!” 然而,还是迟了。听到熟悉的呼声,仿佛认出了是飞廉,伽楼罗停下了攻击。但卫默却倒在地上,四肢不停地颤抖——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吸取着他的血肉和力量,他想挣扎呼救,却一动也动不了。 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瞬间枯萎下去,就这样被一分分地吸去了生命。 当飞廉登上伽楼罗机舱的时候,同僚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有奇特的蓝色薄冰封住了他的全身,将他瞬间冻结了——就如他面前的破军少帅一模一样! 飞廉惊骇地看着这一切,心潮澎湃——卫默原本是光耀无比的门阀贵族公子,侥幸躲过了破军的屠杀和洪流之祸,却不料现在竟遏制不住野心,试图伸手去窃取不属于自己的强大力量,生生把性命断送在这里。 “不要奇怪,”伽楼罗的声音在空旷的荒野里响起,“我的主人取走了他的性命。” 飞廉惊讶地看向了那个一动不动的冰冷军人:“云焕?” “是的,”潇答道,“凡是敢于打扰主人长眠的,都将会被杀死——你也一样,飞廉少将。所以,请不要触碰主人。” 飞廉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分明已经没有了气息的人:“云焕他…不是死了么?” “主人没有死!”潇的声音略略提高,似乎有些激动,“他只是被封印了而已!” 封印?飞廉看向了云焕的胸口——那里,五剑的创口居然首尾相连,构成了一个奇特的五芒星记号!冰蓝色的光芒从中透出,仿佛一层冰一样将金座上的沧流统帅封在了里面,压制住了他体内的金色光芒。 “他…是被谁封印的?”飞廉诧异地问道。 潇的声音很是低沉:“唯一能封印他的人。” “哦?这把剑…”飞廉看着插在云焕胸口的那把银白色的光剑,忽地明白过来,“是…是她么?是‘那个人’下的手?” 潇没有回答,伽楼罗发出了一阵微弱的震动,仿佛痛极的战栗。 飞廉回过身,看着金座上的鲛人傀儡,轻声问道:“封印何时能解?” “不知道,可能永远无法解开了…”潇的声音缥缈恍惚,带着某种深不见底的悲哀,“那个人亲手在他的胸口刻下了封印,而后土的力量又克制着他体内的魔性——两种如此巨大的力量合在一起,世上不可能再有人能将其打破。 飞廉想起了当日和潇一起联袂营救云焕时的情景,望着面前这个已经和机械融为了一体的鲛人女子,长叹一声。 ——这,难道不是她心里最希望的结果么? 从此以后,能够守望着那个人,再不分离。 飞廉转过头看着脸色宁静的云焕,苦笑道:“他倒好,这个时候还能如此偷懒,要知道,亡国灭族的大难马上就要到了。” 潇也叹道:“飞廉少将,主人已经不在了,辛苦您了。” ——也许因为曾经并肩战斗过,潇对飞廉一直保持着尊敬和关切,并无丝毫排斥之意。 “我们决定离开云荒,”飞廉凝视着云焕,轻声道,“这里已无我们的立足之地——所以今日前来,也算是最后的告别吧。” 潇身子一震,却没有说话。 飞廉低声道:“潇,你会跟我们一起回西海去么?” “我不会去。因为主人必定不想离开这里——他说过,无论几生几世,他都会在这里一直等待‘那个人’的再次到来。”潇的声音顿了顿,“可是…帝都里被围困的族人呢?你要舍弃他们了么?” “是的,以我的力量,无法带走他们。”飞廉脸色苍白,忽然跨前了一步,死死盯着云焕被冰封的脸,“所以,我来这里,也是想问问破军最后一句话——他是不是真的要舍弃我们了?” “住手!”伽楼罗陡然发出一声惊叫,“不要碰他!他会杀了你的!” 然而,飞廉已经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握住了那只冰封的手。他单膝跪在沉睡之人的面前,平视着他紧闭的双眼:“云焕,我知道你心里满怀恨意——但,如今你是不是真的要任凭我们死在各族的夹击之下?在你师父的墓前,你回答我,你是不是真的就这样撒手不管我们了?回答我!” 冰封的人没有回答他这一连串激烈问话,依旧毫无表情。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飞廉却也没有遭到任何攻击。 “主人!”潇惊呼起来,隐隐明白了那个不能说话的人的意思。 “如果不是,那么,”飞廉喘了一口气,一字一字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请你把力量暂时借给我,让我去一趟伽蓝帝都,把那些无罪的子民带出重围。” 金座上冰封的人还是没有回答,面上却有了微妙的变化。 “主人!”潇惊呼一声,感觉到了那个被封印的人某种情绪上的波动,不可思议地喃喃,“您…您的意思是不拒绝么?您不拒绝?” “云焕!”飞廉平视着那张冰封的脸,“求你把伽楼罗的力量暂时借给我!如果你觉得我冒犯了你,就将我格杀在此吧!” 飞廉毅然伸出手握住了那个操纵伽楼罗的机簧。然而,直到机簧被扳下,伽楼罗发出起飞前的颤动,他依旧安然无恙。他松了一口气,回头看着那个曾是那么暴戾、残酷的军人,不敢相信对方竟默许了自己此刻的举动。 冰蓝色的封印下,破军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主人…”终于证实了云焕的心意,潇低呼了一声。 ——是的,主人没有拒绝!他在命令自己为飞廉而战! “潇…多谢了。”飞廉转身看向金座上的鲛人女子,声音里透出一丝欣慰,“没想到如今,我们竟然是要第二次联手行动了。” 伽楼罗发出了起飞前的鸣动,飞廉将手放到了机簧上。 “飞廉!”然而,一阵“嗒嗒”的马蹄声传来,伴随着一个狂怒的声音。 那个随后赶来的人飞马奔过沙漠,来到了伽楼罗金翅鸟的面前,翻身下来,遥遥望着机舱里金座上的飞廉,脸色霍然大变,几步就跳了上来。他身后,居然还跟着一个娇弱的女子。 “别袭击他。”飞廉连忙阻拦了潇的举动,“我有话和他说。” 狼朗攀着金属外壳,急速登上了伽楼罗,他几步跨到了金座前,看着取代云焕坐在那里的飞廉,大声叫道:“飞廉!你…你想做什么?你疯了么?你难道想要…” 第28章 “不,不,你想错了。”俊朗的少将微笑起来,“我不想成为第二个破军——我坐在这里,只是为了去救回帝都的族人。” “帝都的族人?”狼朗怔了一怔,忽地大笑起来,“你以为凭你一个人,就能把那数十万人救出来?你真是比破军还狂妄啊!” 伽楼罗隐隐震动了一下,似有怒意。 “我自然也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但是,我还是会尽力去做的。”飞廉低声答道,“就是不能救回帝都的族人,起码,也能暂时阻拦空海之盟的追兵,让空寂大营里的人安然离开。” “你…”狼朗怔住了,却无话反驳。 “狼朗,你听我说,卫默已经死了,我离开后你便是空寂之城里最高的将领了——所有的人性命悬于你手,不可有一丝马虎,”飞廉凝视着空虚大漠里长大的同僚,眼神严肃,“明日,你便带领族人拔营离开,从狷之原去往西海,随时准备渡海。我则会去帝都尽最后的努力,如果成功了,我们就一起离开。如果…如果我死在了那里,伽楼罗也会返回通知你们的。到了那个时候,一刻也不必多等,立刻离开云荒,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狼朗定定地看着这个巫朗一族的贵公子,缓慢而慎重地点了点头,对于少将这个几乎是赴死的决定,他出乎意料地没有反对或者劝阻。他只是将手放在剑柄上,单膝跪下,断然答道:“是,属下领命!” “好。”飞廉松了一口气,脸上浮出一丝欣慰的微笑,“幸亏有你在。” 然而,他的笑容忽然冻结在了脸上——黑夜里,女子美丽而哀伤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明茉努力地攀上了伽楼罗的舱室,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他。 “明茉?”他看着自己年轻的妻子,满脸惊讶。 “你一定要回来!”她的脸色死一样的惨白,声音却是镇定的,“否则,我一定会来找你…不管你是在帝都还是在黄泉。” “明茉!”他一惊,“别说傻话!你才18岁,将来的日子…” “没有什么‘将来’的日子——如果你死了的话。”她却截断了他的话,斩钉截铁地道,“你要我在你死后再跟别人,是不是?我不会再承受这样的折磨了…这一生,在你和破军两个人之间摇摆不定,我已经够累了…” 她看着伽楼罗上的两个男子,唇角浮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你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在内心也是看不起我的?一直以来,你只是在可怜我——” “不,不是这样的。”飞廉截断了妻子的话,“明茉,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地生活下去——我和破军都是军人,都不过是战争里的灰烬而已。而你会遇到更懂得生活和爱的男子,可以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然而,那个贵族女子只是凝视着他,眼里露出某种悲凉的神色,缓慢而坚决地摇着头:“每个人都有自己可以为之赴死的东西,我虽是女子,却也一样…所以当我下定了决心时,飞廉,请你就不要再阻挡我了。” 她忽然推开了狼朗,走到丈夫面前,俯下身亲吻他的额头,“我是你的妻子,我不会阻拦你去帝都,也不会非要跟你一起去。但是,我会等着你。” “飞廉…我知道你那时娶我,只是怜悯我罢了。可是…我却是真的爱你啊,我一定会来找你的。”她的唇冰冷而柔软,声音温柔而悲伤。 飞廉抬起手,抚摩着她苍白而美丽的面颊,轻声叹了一口气:“好,那就等着我吧——无论在哪里,我们总会相见的。” 黑暗笼罩了云荒上空整整一个月后,孤守湖心的伽蓝帝都终于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境地——城内贵族云集,各个世家大都有自建的粮窖,存着大量的嘉禾,因此粮食不曾匮乏。 然而,水源却出现了危机。多么可笑而可怕的场面啊——一座四面都是水的城市,里面却无一处可饮之泉! 仿佛是对之前破军做法的嘲讽一般,如今空海联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幽灵红藫作为武器来对付沧流人。这种来自西荒赤水的幽灵红藫沿着镜湖水脉疯狂地滋长,很快便将帝都内可供饮用的八十一口水井全部侵蚀了——而外围的铁城已经被空海联军攻陷,城内的沧流军民无法出城汲水,只能困守其中。 缺水比缺粮更加可怕,只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伽蓝帝都里的沧流冰族已经到了山穷水尽、快要崩溃的边缘。 这一场最后的攻坚战役在无声无息中进行,缓慢而残酷。 “殿下真是英明,”大司命忍不住赞道,“围城之策胜过十万雄兵啊。” 真岚却是面色阴沉,并不以此为喜:“当年我也曾在这里守过十年的城,所以…如今攻守转换,自然占了便宜。” 大司命叹道:“所以,这真是天理循环啊!” 真岚看着城中的景象,眼里的光芒却是暗淡的——城里饥寒交迫的百姓哀号声盈耳,惨烈可怖。他沉默地看了许久,似是不忍再听下去,最终掉转马头,进了无色城。 “已经连树叶都扒光了么?”站在铁城的城头,大司命遥望着禁城和皇城内的景象,眼里有着报复的快意,“看来,接下去很快就要易子而食了吧?除了人的血肉,已经没有任何含有水分的东西可以解渴了…我们当日的苦,总算也让这批冰夷尝到了!” 外围的冥灵战士沉默地看着城中的一幕幕惨剧,黑洞洞的眼里没有任何表怀,只有龙神默不作声地游弋在伽蓝的上空… 光之塔下,一身帝王冠冕的青年用手支着下颌,正在闭目小憩。不知道是否四肢缝回去的时候出了点差错,他此刻虽然恢复到了王者的状态,却还是坐没坐相,一副自由散漫的样子。 “真岚,”海国的神祇对那个午睡的王者开口道,“我有话问你。” “怎么?”皇太子被冒昧来访的客人惊醒了。 “你…”龙神看着他的双目,微微一惊。那双睁开的眼里血丝密布,颇为骇人,似是一连多日没有好好地休息过了。 真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指水面:“那些呼号声,让人不得安眠。” 龙神看着憔悴不堪的空桑皇太子,眼神意味深长:“看来,若是真的灭了城内数十万的沧流人,你在余生里都将寝食难安了。” 真岚没有回答,看向龙神,脸色阴晴不定。 “一个月来,围城已经初见成效,如今城内的沧流人已经困顿不堪,甚至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龙神低声道,“皇太子为何不下令军队发起总攻?只要一声令下,这个世上便再也无‘沧流’一族了。” “我…”真岚低下头,看着手边的辟天长剑,迟疑不决。 “皇太子为何犹豫?”龙神凝视着面前的年轻男子,眼神明亮,“请说出来——空海已经结盟,我们应坦诚相待才是。” 真岚抬起头直视着龙神:“是,在下心里尚有犹豫,无法拔剑。” “为何?” “兵乃凶器,战乃存亡之道,是故天下动荡,生死皆不足为奇。”真岚手抚辟天长剑,看着上面星尊帝写下的铭文,眼神复杂无比,“但…我不是先祖那样的人,无法做到横扫天下、血流漂杵而无动于衷。” 他摇摇头,继续道:“当我明白那一句话只要一出口,就意味着要夺去数十万人的性命时,我就仿佛中了咒术一样,怎么也开不了口…多么奇怪啊,按理说,我不该多想这些。想当初,冰族追随智者灭我空桑时,下手何曾留情?上百万的空桑百姓也就这样被屠戮——而我自己,又何曾不是被他们生生车裂?相信外面的六部之王,个个都恨沧流人入骨,只等我一声令下便会大肆屠城吧?他们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 龙神静静看着他,并没有开口。 “我非常、非常厌恶现在的自己…我的先祖用这把剑扫荡天下时,何曾有过一丝犹豫?而我呢,却连拔剑的勇气都没有。”空桑的王者看着海国的神祇,苦笑着摇摇头,“可是,上面的那些哭声和惨叫让我整夜、整夜不能入睡…你说得对,如果我真的下了屠城令,我在余生里必然无法安眠。龙神,请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真岚殿下,原来你是一个如此软弱的帝王…和你的先祖完全相反。”龙神忽地笑了,盘起了身子,“你无法做这个决断,是因为负担不起葬送千万苍生的责任。是不是苏摩还在,你就不必如此痛苦了?这个困扰你的问题,他很快便会替你做出决断…他可不会如此妇人之仁。” “我也希望他还活着,”真岚喃喃道,“起码这样,我就可以少听一个人的哭声了。” 此话刚一出口,他立刻便愣住了。 气氛微妙而尴尬,片刻的沉默里,有女子低低的哭声从光之塔内传出,悲凉而压抑,一丝丝钻入耳中,令闻者无不动容。 “那么,”龙神低声道,“你问过她的意见了么?” 真岚苦笑着摇头:“她无法给我意见…” 龙神长叹一声,半晌无语。 “西京将军倒是给过我一些意见,”真岚看着外面的水色,神色复杂,“毕竟是剑圣门下,他也希望不要杀害城中的无辜百姓。但城破之日,乱军压阵,又怎能分得清军民?何况,我估计…无论是空桑这边还是你们海国那边,都不会赞同赦免他们吧?” “谁说海国不会赞同?” 真岚霍然抬头,只见明月一样皎洁的双眼正在注视着自己——海国神祇眼里,闪耀着某种智慧的光芒,似乎可以看到人的心底。 “你…你的意思是,你赞同赦免他们?” “当然。”龙神低声道,“你以为我会赞成屠杀?” “可是…”真岚不知是惊还是喜,喃喃道,“可是沧流人对鲛人一族曾…” “但如今,不是连空桑人都成为我们的盟友了么?”龙低声道,“如果真的要追究,难道空桑人上千年来对海国所做的一切,会比沧流人这一百年来的少么?” 真岚一时语塞,只觉得汗颜。 “诛其首恶,胁从罔治——这根仇恨的锁链,必须有一方忍让后退才能斩断它!”龙神开口道,声音低沉而威严,“何况在破军的治下,沧流的血流得还少么?当年压迫你我两族的十巫都已伏诛,剩下的大半是和那段恩怨无关的百姓——难不成到了今日,真要动不动就灭族才能罢休么?” “可是,斩草不除根,恐会留后患,”真岚喃喃,“若是将来沧流余党死灰复燃,我便要成为空桑的千古罪人了。” 龙神发出了一声冷笑:“若要江山稳固,只有富国强兵才是唯一可靠的方法,而并不在于赶尽杀绝。皇太子,你若是为本族考虑得如此长远,便该将我也格杀在此,以免遗留后患。” “我…”真岚一怔,再度语塞。 “为留名青史,光耀千年,便要纵容这样惨绝人寰的屠戮行为?”龙神的声音低沉而严肃,“皇太子殿下,你是否真的想要用灭族之血来染红史书上关于你的记载?如千年前的星尊大帝那般?” “不!”空桑皇太子愤然答道,“当然不。” 他起身在光之塔下来回走了几步,眉头紧蹙:“我只是担心六部之王反对——当日灭族的屠杀如此惨烈,无色城里百年来不见天日,族人的仇恨铭心刻骨,我若此刻下令赦免沧流余党,孤掌难鸣,定然会遭到所有人的反对。” “不,”忽然间,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至少,我是支持你的。” “白璎!”真岚一惊,霍然回头。 ——皇太子妃不知何时已经起来了,扶着墙壁慢慢地走了出来。她披着白衣,脸色苍白而恍惚。她看着自己的丈夫,轻轻将手放在了真岚握着剑的左手上,仿佛是要阻止他拔出辟天长剑来,低声道:“无论其他五王怎样,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真岚一震,只觉得一种感动从心底升起,满满堵住了咽喉,竟无法说出一句话。然而,此刻水面上却起了一阵骚动,有刀兵出鞘的声音,伴随着紧张的呼声:“沧流人?沧流人的援军来了!” “什么?”龙神和真岚齐齐一惊。 没有什么援军,在浮出水面的时候,龙神和真岚只看到了一个敌人。 没有反攻而来为帝都解围的大军,只有一架金色的巨大机械从远处呼啸而来,悬浮在伽蓝帝都上空,宛如一片巨大的浮云遮蔽了整个城市。 “伽楼罗金翅鸟?”真岚惊道。 ——云焕被封印后,伽楼罗一翅已折,如今居然这么快又飞了起来?难道伽楼罗之魂…那个鲛人潇,这么快又认了一个新主人?这怎么可能! 城里的沧流人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声:“破军!破军回来了!伽楼罗回来救我们了!” 随着兴奋的欢呼声,伽楼罗底舱的门无声地打开了,无数条粗大的银索从中飞落,垂向被围得跟铁桶似的帝都。伽楼罗里发出了巨大的声音,响彻黑暗的天宇:“让平民先上来,军队继续守城!” “天啊…”听出了那个声音,城头上有人低低惊呼,“飞廉?” 碧望着夜空里的金色伽楼罗,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从那短短的一句话里,她便认出了坐在伽楼罗机舱里的操纵者是谁。 她脸色苍白,身子晃了一下,几乎从城头落下。 ——在空寂之城匆匆见了一面后,很多话还来不及说,她曾无数次想象能有重逢的机会,能将一切说个清楚,却不料,竟然会在今日这样的情况下再遇到那个人! “他想转移城里的那些冰夷!”大司命失声惊呼。 然而,龙神和真岚双双站在铁城的城头上,交换了一下眼神,却没有作出任何回应。 “是飞廉少将啊…”真岚喃喃,看向了夜空。 “是啊。”龙神的神色也是无比复杂,“他居然孤身杀回来了。” 帝都里一片沸腾,被围困已久的百姓们看到了救兵,个个欣喜若狂,争先恐后地朝着那些银索扑过去,死死地抓住那一根救命在旦夕的稻草——垂落的银索被迅速地拉起,向着底舱收去,每一根银索上都密密麻麻地挂满了百姓。 “该死!那些冰夷想逃走!”黑王等不及下令,咬牙切齿地跳了出去,“别让他们逃了!冥灵军团,上去砍断那些银索!” “是!”冥灵军队黑之一部齐齐出列,翻身上了天马。 眼看敌方扑近,伽楼罗忽然发出了一声呼啸,金光从羽翼下激射而出,化为一道密集的网,将所有闯入它领域的冥灵军团格挡在外!天马被杀气所惊,纷纷嘶叫着后退。只有黑王一马当先,急速地穿越了拦截的光芒飞入网中,手起剑落,朝着一根银索砍去。 粗大的银索被一剑砍断,银索上无数的冰族人从高空中坠落,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哈哈哈哈!”黑王大觉痛快,不由放声长笑,迅速挥剑砍向第二根银索,“你们这些冰夷!今天就是你们的末日,都摔成肉泥吧!” 六部战士呼应黑王的狂笑,大声喝彩。 “住手!”一个声音忽然响了起来,白光穿越了光网,拦住了黑王玄羽——空海双方惊呼着看去,却是多日未见的太子妃白璎飞马而来,一剑打落了黑王的长剑! 底下观战的六部战士齐齐一惊,脱口惊呼起来。 “玄羽,屠戮手无寸铁的百姓,你觉得很痛快么?”白璎冷冷开口,脸上兀自带着几分憔悴,“黑王,你应该觉得羞愧!” “这些冰夷罪孽深重,我恨不能让他们死一万次!”黑王咆哮道。 “你敢!”白璎挥剑厉声道,“有种去和城里的沧流军队作战!来这里逞什么英雄?” 黑王和白王在虚空中纵马相对,双方剑拔弩张,竟是谁都不肯退后半步——在他们头顶,伽楼罗迅速将那些城中的百姓拉上去,藏入巨大的舱室中,同时不停地发出攻击,将那些试图闯过来的冥灵战士击退。 真岚看着这一幕,只觉烦躁和怒意迅速涌起。 “都给我住口!”他终于忍不住咆哮起来,拔出了辟天长剑,一指伽蓝禁城,“集中兵力,全力进攻内城!黑王和白王,都给我撤回来!” “是!”空桑六王齐齐领命。冥灵军团迅速出击,以六部为单位开始了最后的攻城。然而龙神只是在一旁看着,并未发一言。 “龙神…为何您不下旨,让我们的战士也投入战斗?”虞长老抬头看着虚空里的神祇,合掌喃喃祝诵,“为何您不下令让战士们一起攻击伽楼罗?” “不必战斗,”龙的声音传入了每一个海国将领的心中,“让他们自己去战斗吧…不必协助空桑人。空桑和冰族都不值得我们为之战斗。事到如今,我们可以回归碧落海了!” 回归碧落海! ——这短短五个字在所有鲛人心底激起了狂喜的浪潮,万里外的故国仿佛发出了声响,在召唤着这些远离的游子们归去。 “海皇不惜沧海横流覆灭云荒,也要替你们打碎这个牢笼。如今,是大家回归故土的时候了!”龙神的尾巴横扫过天际,大声道,“这个黑暗笼罩的云荒已经没有什么让我们留恋的,沧流人和空桑人的战争又关我们什么事?空海之盟已经解散了…我们不属于这里,应该离开了。” 炎汐吃惊地看着龙神,不明白一贯宽厚仁慈的神祇为什么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然而那笙撇了撇嘴,嘟囔:“离开也好,反正沧流人的军队都已经消灭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如果要我看着你去杀那些沧流百姓,我还真的有点儿看不下去。” 仿佛醍醐灌顶一般,炎汐这才恍然大悟,却没有开口说话。 虞长老面有不悦之色,然而终究无法反抗神祇的决定,低头行了一礼,喃喃道:“也罢…先让他们自相残杀去!我们先回碧落海,日后有机会,再杀回云荒来找那些家伙复仇也不迟!” 海国的诸位将领中,只有碧一直定定地凝望着伽楼罗,神色复杂——原来,就算是再次见面了,还是没有机会说出心中想说的话。她想告诉他,那个青族孩子的下落,想告诉他自己心中真实的想法…然而,宿命一次次安排他们相逢和错过,却始终不曾给他们一个相互谅解的机会! 飞廉…飞廉,你,是否原谅了我? 如今的我,即将回归万里外的故土,从此以后,天涯海角永不相见。 “炎汐,碧,长老们,盘点人马,准备拔营!”龙发出了命令,“我们该回去了!” “回去!”鲛人战士们群情激昂,齐齐举起了手里的武器,对着南方大呼。 遥远的碧落海发出了隐约的呼啸声,仿佛回应着自己子民的欢呼。回归于蓝天碧海之下,在珊瑚的国度里尽情畅游——这是几千年来失去了故土和自由的鲛人们梦寐以求的生活! 如今,竟然真的等到了这一日。 “这群该死的鲛人!”黑王恨恨道——他在攻城之时偶然回头,发现复国军不仅没有上前助战,反而纷纷撤回了镜湖大营,“这些卑贱的奴隶,果然不可靠,现在居然想袖手旁观!” 然而一支飞箭呼啸而来,洞穿了他的甲胄,令他不敢再分神。 “攻城!攻城!”真岚手握辟天长剑站在铁城的城头,“所有人都集中起来,全力攻城!” 冥灵军团回转方向,扑向了禁城城头,上下夹击,想要攻克这最后一道防线。但那些背水一战的沧流军人却仿佛困兽一样咆哮着,不肯后退半分。 “杀敌!杀敌!”率领那些饥寒交迫的士兵死守城头的正是季航,这个门阀庶出的子弟仿佛杀红了眼,不顾一切地大呼着,“谁都不许后退!让城里的百姓先撤!听着,今天谁若退后一步,沧流便亡国灭种了!” 似乎知道此刻已陷入了绝境,为了保住身后城内的族人安全撤退,沧流军人们个个奋不顾身地上前迎战,竟无一个后退。 镇野军团与登上城头的空桑人贴身肉博,而空中,风隼和比翼鸟也迎向了冥灵军团,上百门红衣大炮被调集到城头攒射,冥灵战士虚无的身体被火炮震碎,随即又重新凝聚。这一场战争残酷而漫长,仿佛永无休止。城中的平民在疯狂地撤退,而城头的沧流军人几乎是在用自杀式的攻击尽量拖延敌人前进的步伐。 讲武堂的铁血教导,在这样的生死存亡关头发挥出了极大的作用——那些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的沧流军人仿佛战神附体一般,竟然撑着虚弱的身体,以宁为玉碎的态度一直搏杀下去,几乎没有一个人临阵脱逃,去攀爬那些给平民逃生的银索! 第29章 这样的凛然、决绝的杀气,让空桑人都为之惊叹不已。 不见日月更替,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伽楼罗忽然发出了一声尖啸。 城中的百姓已经逐渐稀少,等最后一条银索收起来后,伽楼罗底舱的门无声无息的闭合了,巨大的金色机械振翅长啸,霍然一个转身,飞上了九天! “不好,它要逃跑!”黑王大惊,拍马直追过去。 “小心!不要追!”真岚一声厉喝,只见伽楼罗陡然一个回旋,发出了一道耀眼的金光,直击向追来的人——那种力量是如此强悍,竟然将黑王的整个身形都淹没了! 黑王玄羽发出了一声惨叫,从虚空中直坠下来,冥灵的身躯几乎被震得碎裂开来。 真岚回身飞速赶去,将其接住。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伽楼罗居然没有对他发起攻击,只是呼啸着盘绕了一圈便离开了,带着舱里的数万百姓。 “空桑之王,感谢你的手下留情。”一个声音悄悄传入了真岚的心底,难道是伽楼罗在秘密传话么? 城头上的血战还在继续。 不知道已经砍杀了多少个敌人,季航疯狂而盲目地砍杀着一切试图靠近自己的人,他的双眼已经被血糊住了,却依旧如疯兽一样地大声狂呼,号令周围的下属和他一起战斗。 然而,渐渐地,身边那些应和他的声音也微弱了下去。 季航血流满面,不顾一切地拼杀着,直到听到了伽楼罗离去的呼啸声,他只觉得心中一宽,再也无法支撑,一刀劈空,整个人便从高高的城头坠落了下去。 没有为他惊呼和哀悼。 落地的瞬间仿佛极其漫长,一生中所有的片断都慢慢地从眼前掠过——童年时的自己,被姑母提拔时的自己,勾心斗角时的自己…门阀里的种种腐臭和芬芳再度扑面而来,他忽然觉得极其疲倦,轻轻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其实,能有这样一个结束,已经很好了。 他这样出身贫贱的人能够以这样的方式战死,已经是少年时不敢梦想的结局。他并不是适合当族长的人,握刀的手不擅争夺,尚有温暖的感情不能应付那些权谋。 在头颅撞到铁城坚硬地面的瞬间,他恍惚间居然有了一种亲切的感觉。 这样熟悉的气息…童年时的故乡铁城啊,我挣扎着从你这里离开,进入了禁城和皇城。直到数月之前当上了一族的族长,还曾以为一步踏上了云霄。却没料到如今,在最后一刻,我却又重新回到了你的怀抱。 看来,我这个出身贫贱的孩子,还是更适合这里… 真岚站在城下,远远地看着从高城上力竭而落的沧流将领,缓缓低下了头,掉转剑柄指向地面,不易觉察地致意——无论与冰族有着怎样的世代深仇,但,作为一个战士,他们最后的死亡却是荣耀无比的。 空桑皇太子站在血和火之间,凝视着这最后一场大战的结束,眼里充满了深深的悲伤。 “禀殿下,禁城已经攻破!”有下属奔来,跪告。 他点点头,翻身上马,大呼:“入城!我们回家了!” “天佑空桑!”巨大的欢呼声响了起来,空桑六部齐集在城头,看着轰然洞开的禁城城门,一起举起了双手,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呼声,然后仿佛疯了一样地争先恐后地奔入,踉跄着跪倒在久别的土地上,亲吻着泥土。 仿佛被这样的欢呼声惊动了,连笼罩天空的黑暗都开始有了退却的迹象。空桑的皇太子勒马停在虚空里,俯视着帝都里万众狂欢的景象,眼里却没有丝毫赢得最后胜利的欢喜。 一百年后重新夺回这里时,每一寸土地里都渗透了血的味道。 十四、光辉岁月 伽蓝帝都的最后一战极为惨烈,空海双方联手围困禁城多日,发动了猛烈的攻击。城中四十余万人在城破之日只余不足万人——沧流十多万军人战死,近十万百姓被伽楼罗金翅鸟带走了,而剩下的十余万人,却是生生死于饥寒和战乱。 空桑皇太子站在城头,看着最后一道城门被撞开,战士们汹涌而入,对穷途末路的敌人进行最后的清剿,发出狂喜的欢呼——埋藏百年的仇恨终于在今日爆发了,这种爆发出来的愤怒和憎恨,令整座城池都在颤抖。 ——战争进行到这个时候,已经是一场屠杀了。 真岚看着族人狂呼着冲入帝都,看着报仇雪恨的一幕在眼前上演。然而,他眼里没有丝毫的快意,手指颤抖着握紧了辟天剑的剑柄,血、复仇、杀戮的腥味刺得他不能呼吸。 禁城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到处都是倒塌的、布满了乱箭的房子,火苗在那些房子里明灭地燃烧,伴随着鲜血和脂肪燃烧的味道。这一座城池,在相隔了百年之后,再度遭到了灭顶的灾难。 “妈妈…妈妈!”有孩子凄厉的哭声传来。真岚回过头,看到那个衣着华丽的妇人横死在大路旁,头骨破裂,面容扭曲,手里却紧紧地握着一截断裂的银索——显然,她是在抱着孩子攀爬上伽楼罗逃生时,银索因为承载不住那么多人的重量而断裂了,于是这一对母子就从百尺的高空生生摔了下来。 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尽管母亲摔得脑浆飞溅,而怀里的孩子却只是擦破了点儿皮。 “十巫!”认出了那个女人衣服上双菱形的族徽,空桑人发出了一阵怒喝,无数战靴朝着那个孩子踢去。 ——仿佛知道死亡就在顷刻间,那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儿停止了哭叫,靠着母亲的尸首,用冰蓝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没有面孔的冥灵战士。 那双稚嫩的眼睛里有愤怒,有悲痛,却独独没有恐惧。 “住手!”在刀剑一起举起的瞬间,却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都给我住手!” “太子妃!”所有的刀剑顿时归鞘,战士们齐齐俯首。 “战斗已经结束了,”白衣白发的女子拦在了士兵面前,声音低哑,“胜利已经到来,可以收起你们的刀剑了,战士们!屠戮妇孺不是空桑人的光荣。” 冥灵战士们没有回答,仿佛还在和内心的愤怒憎恨做着搏斗。 “收起刀剑吧。”王者的声音忽然响起,抵达众人的耳畔,“战斗的确已经结束了。” 倒转辟天长剑,“刷”的一声归入鞘中,皇太子真岚从虚空中落下,踏上了百年未曾踏足的伽蓝帝都的地面,声音威严而低沉:“所有人,归队。” “是!”虽然心有不甘,但毕竟不敢违抗皇太子的命令,六王低声领命。白璎看了真岚一眼,手轻轻扶上了光剑的剑柄,对着丈夫悄然颔首致意。 “谢谢。”她在他走过自己身边时,轻声道。 “不用。”真岚的唇角微微扬起,“你看,我——”然而,话音未落,他的脸色忽然变了,来不及多想便一把将妻子猛然往路旁一推,随后侧身覆住了他。只听“嚓”的一声响,一道银光直接钉入了他的后背! “殿下!”四周的战士齐齐回首,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惊呼声。 那个十来岁的孩子手里握着一支从母亲尸体上拔出的箭,死死盯着他们,冰蓝色的眼珠里透出了某种令人恐惧的光芒。 “谁说战斗结束了?才没有结束!”那个孩子握着箭,对着空桑的王者大叫起来,声音颤抖而愤怒,“还有我呢!还有我呢!只要有一个冰族人还活着你们就没有赢…你们这群杀不尽的卑贱的空桑人!” 军士哗然,四周传来一阵刀剑出鞘的可怕之声。 然而,空桑皇太子看着那个站在母亲尸体前的孩子,眼前却涌出了某种痛苦的光。摇了摇头,阻止了周围军士的异动。 是的…没有结束。永远也不会结束。 冰族和空桑,这两个民族本是同根而生,却在几千年里背道而驰,越走越远,最终成为誓不两立的敌人。两族间的仇恨已经绵延了上千年,葬送过成千上万的人,如今也不会终结——它还会延续下去,驱使一代又一代的人手握武器,前赴后继地投入战斗,相互厮杀,直到最后一个人死去! 这一瞬,某种深不见底的悲哀攫住了空桑的王者,真岚望向白璎,两人的眼里都有着悲痛的光芒。 “可恶的冰夷小崽子…”黑王玄羽怒极喃喃,手里的长刀铮然出鞘。 “不!”白璎回过神,飞身扑出,在千钧一发之际格挡住玄羽。然而身后却随即传来稚嫩的惨叫和怒骂——后面的士兵一见黑王带头,立刻便朝着那个袭击皇太子的孩子扑去。 “不,不…”白璎失声喃喃却无法直视战士们愤怒的眼睛。 “呸,空桑人!”那个孩子在冷笑,带着冰族军人特有的冷酷表情,“听着,才没有结束呢…才没有结束!” 空桑战士被彻底地激怒了,长矛瞬间刺穿了孩子的身体,将那个小小的身体挑在矛尖上,抛向了天空。 孩子的血从头顶洒落下来,六部发出了疯狂的呐喊。 那是怎样一种仇恨…世代相传,深刻入骨。 “妈妈。”那个孩子掉落在母亲脚边,轻轻抽搐了两下,便没了气息。 白璎捂住脸,不忍在看。 刚刚平息下来的事态再度激化了,孩子的死点燃了原本已经准备束手就擒的冰族人的怒火,虽然已经是筋疲力尽,但是所有幸存的冰族在城破之后陡然聚到了一起,随手拿起一切能拿到的东西,发出了困兽一样的呐喊,和包围他们的空桑士兵缠斗在了一起。 局势急转直下,六部战士也重新拔出了战刀,冲向那些暴乱的人群。 这已经是一场众寡悬殊的镇压和屠戮,残留在城中来不及撤退的大都是老弱孩童——没有武器,赤手空拳的人们甚至捡起了石头和木块,掷向那些入侵者。 而空桑战士骑着天马,长刀挥舞之外,血肉横飞。 “住手!”真岚再也无法看下去,踏前一步,厉声大喝,“都住手!战争已经结束了!” 但是杀戮和复仇令所有的空桑人仿佛疯了一样,爆发的怒喝和惨叫将他的声音淹没了。 “不,殿下,您无法令他们在此刻住手,”大司命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身后,低声道,“百年来,战士们心里积累了太多的恨意,必须要用敌人的血才能浇灭,就算您是君主,但若是此刻背离了民心,恐怕…” 真岚一震,握紧了辟天长剑,久久不语。 王者必须顺从人民的呼唤和意愿,可是,又有谁来关心他内心的意愿呀? 仇恨的力量,是不是永远都那么强大? 沧流历九十三年十一月十五日,黑暗依旧笼罩着天空,而云荒大地上的战尘终于落定了。 血腥的最后一战后,伽楼罗金翅鸟带走了大半帝都的冰族,飞向了西荒尽头,和空寂之城的族人会合。在飞廉和狼朗的带领下,这一部分劫后余生的冰族人趁着敌方尚未追杀而来,不顾危险,驾舟入海,离开了云荒。因为在洪水之中受过对方的恩惠,沿路的西荒部落破天荒地没有为难这些穷途末路的冰族人,任凭他们穿过了大漠和猛兽横行的狷之原,回归那曾经漂流过千年的西海之上。 而伽蓝帝都里剩余的冰族人面对强敌,顽强抗争,最后竟无一人投降。 入城的时候,万众欢腾,空桑的六部之王坐在高大的骏马上,在战士的簇拥之下回到了故国帝都,个个眼里都含着激动的泪水。头顶的黑夜还在继续,冥灵们点燃了无数蜡烛,照彻了这座被血泪浸泡了百年的古城。 六王在伽蓝白塔的废墟前齐齐下马,跪倒在地,个个泣不成声。太子妃手抚泥士,轻声向着战死城下的父亲祷告。 是的,是的…历经百年,她终于重新回到了这里。 当年的战鼓还在耳边擂响,异族的铁蹄声还在镜湖的水面上回荡,年老的父亲白发苍苍的头颅似乎还悬挂在城头上——一切的血和火,似乎都并未远去,然而,当她跪倒在伽蓝白塔的废墟下,满含热泪亲吻这片染血的土地时,无论这个国家还是她自己,都已经是劫后重生。 而在空桑军团入城的时候,复国军战士悄无声息地撤离了伽蓝帝都,在龙神的带领下回到水底深处,为回归万里之外的碧落海做着准备。 即便是曾经默契配合过,但长达千年的压迫和奴役打下的烙印无法消除。两族之间积存了太多的敌意,一旦共同的外敌瓦解,那些仇恨便会显露出来,仿佛火药一般,一触即发。 作为海国的最高精神领袖,龙神也明白这一矛盾是多么危险。然而,即使是神祇也无法迅速消弭这累积了千年的仇恨。因此,带着族人从云荒大陆上离开,回到那片碧海蓝天之下,这也许是最正确的决定。 毕竟,能化解仇恨的,除了爱,或许还有时间。 黑暗还在继续,但云荒大地的历史却已经出现了转折。 入城后,六王齐齐出列,在白塔之下辞别皇太子真岚,准备去往九嶷的宗庙,在传国宝鼎前完成“六星”最后的使命。皇太子真岚率领族人为六王送别,甚至对身为太子妃的白王也没有说一句挽留的话——因为他知道,这是她必须要承担的责任和使命。 然而,当六部之王乘坐天马离去后,他却独自站在白塔顶上凝望了北方很久,直至风寒露冷,依旧不肯离去。 他知道,大难过后,无色城重新闭合,空桑得以重见天日。那么,作为冥灵的六星的使命便告完结,当年的誓愿完结后,六位守护空桑六部的王者便将化为暗星陨落。 ——没有轮回,不入来世,永远地消失在时空的黑暗河流中。 所以,在这次出发去宗庙拜祭前,六部之王都已经挑选好了自己的继承人,唯有白族已然无一人幸存。 从此以后,六部便只余下五部。 真岚站在白塔顶上,被撞倒的白塔依然高耸,天风呼啸。 他一直凝视着北方,直到那一行人消失在漆黑的天幕里,再也看不见。 就如他不曾挽留她一样,她在离别的时候也未说过一句眷恋的话。那个白族唯一的王,因为少女时代的某个错误为空桑浴血奋战了上百年,才算是赎完了自己的罪。如今的她,虽然是六王之中唯一获得血肉之躯的活人,然而,却也可能是唯一一个死了心的人。 ——在那个人消失于怒潮之中后,她已然再无眷恋。 “请陛下不必忧心。”大司命站在身侧,仿佛明白帝王的担忧,低声道,“白族和王族世代通婚,帝王之血千年来本就融合了母族的血统——若是太子妃也不幸死于六星之数,臣建议将来皇太子可将自己的一个女儿册封为白王,与其他五部贵族联姻,而使白之一族的血脉不至于断绝。” “什么?”空桑的新帝王怔了一怔,忽然苦笑起来。血脉断绝?这个教导了自己多年的太傅,以为自己此刻在考虑的是这种事情么? “不会有女儿,也不会有儿子,”他微微摇头,声音平静,“因为不会有皇后。” “殿下?”大司命怔住了,定定地看了王者半天,仿佛才明白了他话里的深意,震惊得大叫起来,花白的长眉颤抖不已,“陛下您说什么?您说什么!” “我说,不会再有新的皇后,”真岚淡然答道,“如果白璎死了的话。” “殿下!”大司命重重跪倒在地,“白王死后您可以从各族里遴选皇后,云荒之大,肯定有足以成为皇后的高贵女子,或许——” “不会有了。”真岚断然截断了大傅的自豪感,“或许空桑有过无数个皇后,但千秋万载,历代各国,都不会再有第二个白璎。” 大司命呆住了,脱口道:“可是那个红衣的西荒女子…” “什么?”真岚一怔,忍不住笑了起来,“老师,您竟然偷看了我的水镜?” 大司命布满皱纹的老脸红了一下,“是,殿下。您在水镜里时时凝望的那个女子,难道不是您心里最重要的人么?她难道不足以成为新的太子妃?” “最重要的人…”真岚喃喃重复,语气中忽然充满了无奈。 “难道不是么?”大司命反问。 “也算是吧。”真岚苦笑起来,看着黑暗笼罩的西方尽头,“在叶赛尔身上,我看到了母亲血脉的延续…” 大司命怔住了,定定地看着空桑皇太子,仿佛对方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母亲的血脉?” “是啊,”真岚笑了起来,“你以为是什么?” 大司命脸色一白,想起皇太子的母亲本是霍图部的公主,被承光帝西巡时看中强行临幸,竟然珠胎暗结,生下了承光帝唯一的儿子——后来的皇太子真岚,而她的所有亲从都留在了西荒,和皇太子再无相见之日。 “那个叫叶赛尔的姑娘…” “是的,她是我母亲的转世,”真岚摇了摇头,凝望着西方,“我非常想念她…所以当我拥有了皇天的力量后,通过水镜找到了她的今世。” 大司命终于明白过来,长久地沉默了下去,苍白的须发在夜风里飞扬。沉默良久,他还是颤抖着嘴唇,劝说道:“陛下,您…您是皇室的最后一个嫡系子孙,难道您打算空桑的帝王之血自此断绝么?” “那就让它断绝吧。”真岚淡淡道,语气中并无波澜,“以血统来甄别一个人的高贵和低贱,本身就是可笑的——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西荒牧民的孩子而已。” 大司命还是不肯放弃:“可是若陛下无后,帝王之血的力量就要失传…” “帝王之血?”真岚顿了一下,看着左手无名指上的那枚银白色的戒指,忽地笑了起来,“后土已经不在皇后的手上,那皇天又有什么意义?如今的云荒上皆灭,从此将是‘人’的天下,没有宿命,没有,也不再有帝王之血。” “破军用魔的力量摧毁了一切,但他只知破坏却无力重建,而我,却要在废墟上建立起一个新云荒。老师,我想我这一生最重大的使命,或许就在于此。”空桑的新帝王立在塔顶,凝望着黑色的云荒,声音忽然变得低沉而决断,“我已为此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但却不包括要为了延续血统而娶一个陌生的女人。”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的是,数日之后,无色城重新关闭,六王居然平安无恙地归来了! 沧流历九十三年十二月一日,在传国宝鼎前,六王纷纷就位,开始完成“六星”之约的另一半仪式——天地的一切发生了逆转,无色城再度打开,阴阳两界开启了,无数的魂魄从虚幻的世界里被释放出来。 镜湖仿佛沸腾了一般,水面上一个接着一个地浮起了白色的石棺。而每一个石棺里,都坐起了一个沉睡了百年的空桑人! 在冥界幽灵全数被送回了云荒后,伽蓝城在湖面上的倒影发出了一阵的扭曲,无色城的门重新闭合了,那个存在于虚无之中的城市一瞬间消失了。 按照上古书卷上的记载,在镜像再度倒转、生死重新复位的瞬间,作为祭品的六个王者的魂魄将被强大的涡流吸出,永久地封印在重新闭合的无色城里。 在仪式完成的瞬间,九嶷神庙前的传国宝鼎忽然发出了一道刺眼的白光。白光过后,所有人惊骇地看到了这样的一幕:传国宝鼎里的六颗头颅齐齐反跳,准确无误地接回到了原来的身体之上。六位王者震惊无比地看着这一幕,然而却觉得灵体忽然被一种无比强烈的力量吸住了,情不自禁地朝着死去的躯体奔去。 只是一瞬间,六具已经死去多年的身体重新复活了! 六位王者怔怔地站在传国宝鼎前,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作梦一般。 “原来是这样…”只有白王白樱抬头看着黑色的天幕,喃喃,“因为宿命已经被改变了…是因为他的缘故啊…一切的宿命和预言,都已经化为了飞灰。” 第30章 在诸王都狂喜不已的时候,白族的女子定定地看着头顶的苍穹,泪水滑落:“苏摩,苏摩…,如今的你,是否已经返回了星辰之上?你是否依旧孤独?为了完成这一切,你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啊…” 仿佛是回应着她的这句话,头顶的阴霾忽然间散开了。 在无色城闭合、十万空桑人得以重生的瞬间,笼罩着云荒上空的黑色天幕开始消失。那些笼罩了大地几个月的黑幕从七个方向散去,回归于大海。一阵轻风从遥远的海面上吹来,回荡在云荒上空。 日光从云层后四射而出,将久违的金色暖意洒向了大地。 当六王在日光下返回伽蓝帝都时,整个城市再度为之沸腾。 六位王者乘坐天马飞过镜湖,降落在白塔上,手挽着手向着塔下的民众致意。破云而出的日光洒浇在他们身上,每个人都在地上投下了长长的黑色影子。 ——这,显然已经是摆脱了冥灵之身和暗星之命的象征。 在白塔顶上眺望着北方、等候了许久的空桑皇太子往前踏了一步,迎向了六位从天马背上翻身而落屈膝行礼的王者,俯身将他们一一扶起。皇太子在扶起白王后久久凝望着也,竟然不肯松手。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他低声道,声音哽咽。 白璎脸色苍白,只是一笑,并没有回答。 “天佑空桑!”大司命激动无比,带头匍匐在朱雀大街上,对着天空举起双手嘶声呼喊。 “天佑空桑!”从无色城重返人间的空桑子民随之跪倒在地,热切地狂呼着,对着湛蓝色的天空、白色的巨塔和塔上的诸位王者行礼,一起祝诵和歌唱,声音越来越大,仿佛巨浪一起响彻了天际: “九嶷漫起冥灵的雾气 “苍龙拉动白玉的战车 “神鸟的双翅披着霞光 “从天飞舞而降的高冠长铗的帝君 “将云荒大地从晨曦中唤醒 “六合间响起了六个声音 “暗夜的羽翼 “赤色的飞鸟 “紫色的光芒照耀之下 “青之原野和蓝之湖水 “站在白塔顶端的帝君 “将六合之王的呼应一一聆听 ——天佑空桑,国祚绵长!” 欢呼在回荡,从云荒的心脏传出,随着风传遍了六合。 黑暗已经从云荒上空退去,七海恢复了平静,从白塔上看去,这片大难过后的大陆蕴藏着勃勃的生机。 真岚凝望着脚下的大陆,眼里有着难以掩饰的激动光芒。 “白璎,”他握紧了她的手,一同走向塔边,“你看,一个新的开始。” 然而,她没有回答,那只在他掌心里的手冷得可怕。她转头看向南方,日光照在她的脸上,重获得新生的女子却没有丝毫生气,宛如冰雪的雕像。 “是啊,只是新的开始,往往都在结束之后…”忽然间,真岚听到她低声喃喃,语气冰冷。 这一瞬,即使在日光下、万众欢腾之中,空桑的主宰者还是感觉到了一种透入骨髓的冰冷,不祥的预感如同闪电一般击穿了他的魂魄,令他心惊不已。真岚转头看着妻子的脸,仿佛想明白这一刻她心里的真正想法。然而,她却只是从他手里轻轻抽出了手。 “听说三日后,龙神便带领着鲛人回归碧落海,开始万里的迁徒之旅。”白璎轻轻地开口,声音淡漠,“你会去和他们道别么?” “会的。”真岚沉声答道。 “那么,”她微笑着看着他,“也一起来送送我吧。” 他怔住了,定定地看着她,仿佛一道霹雳从头顶劈下,将整个世界在他们之间割裂开来。是的,是的,他早该想到会有这一日。她不会留下来,不会属于他。在那个人他化为海潮的泡沫时,她的心便已经随之而去,漂流在遥远的大海上了。 曾经有一度,他以为她已经选择了留下,作为空桑的守护者和他的妻子留下,他们会成为继星尊帝和白薇皇后之后又一对伟大的帝后,他们将并肩开创新的时代,将这个千疮百孔的云荒从深渊里拉上来。他们的名字,将被历代史官书写在史册里,万古流传。 ——这样的结局应该是最宁静而完美的。 然而,偏偏那个人却做出了那样决绝而激烈的行为,将她刚刚安定下来的心重新攫取而去,猛地扯向了天平的另一边,从此不再属于他。 如今尘埃已经落定,她虽然复活了,却再也不会回到他的身侧。 那个人,用生命作为代价,从他这里永久地夺走了她。 “来送送我吧,真岚。”白璎看着他,笑容明亮,仿佛日光下的一泓春水。一笑之间,洗去了所有积累下来的苍白和哀伤,冰雕一样没有生气的脸转瞬变得温柔而宁静。 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表情。 他无法说话,只能定定地看着她,知道事情已经不可挽回。 “白族已灭,没有子民,也就不必有王。”白璎微笑着叹道,“而我也终于赎完了昔日的罪孽,可以卸下所有的重担…” “是啊。”他看着她,最终只能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 白璎抚着光剑,看着日光下百废待兴的大地,轻声叹息:“真岚,你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会成为比星尊大帝更伟大的帝王——因为他是杀戮之王,而你却是重生之王。生的意义太于死,所以你注定比他伟大。” “我不要成为伟大的帝王…” 真岚摇了摇了头。 我只想做一个幸福的普通人。 ——然而,面对着脚下那无数双盼望的眼睛,这样的一句话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口。 “你会成为最伟大的帝王,”白璎凝视着他,“这是你的使命。” “去吧,白璎,”他的声音轻如叹息一般,指向了南方的湛蓝大海,“去那里吧…做你想要做的事,不要再被任何事所羁绊。” ——我曾经答应过你,当这些事情结束后,你就会拥有自己的人生。那么现在,就展开你的翅膀飞去吧。 这个空桑,这个云荒,已经束缚了你太久太久,如今,已经是斩断这根黄金锁链的时候了! 沧流历九十四年一月一日,在云荒彻底收复后,伽蓝帝都里举行了盛大的庆祝仪式。 做了一百多年皇太子的真岚正式举行了登基大典,即位成为空桑的新帝王,也就是后世史书里所称的“光华皇帝”。新帝宣布废除沧流历,改元号为“泰启”,启用了大批贤才,重新制定法典,册封藩王,划定疆土,推出了一系列的新措施,令整个百废待兴的云荒大陆为之一震。 六合八荒为之震动,五部诸王到贺,西荒和东泽各部首领远来朝觐,甚至连海国的龙神也前来祝贺。 云荒历史上被称为“光明王朝”的时代由此开始。 然而奇怪的是,大典却看不见本该成为皇后的太子妃的踪影。百年来,那个一直站在真岚身边的白衣女子忽然消失了。太子妃白璎在皇太子登基的那一日,悄然离开了帝都。她没有参与白塔上的那一场盛典,她用风帽兜住了一头雪一样的秀发,在万众欢腾之中离开。她回头望了一眼白塔上那个金色的帝王,便隐没在欢呼的人群背后,只余下一个寂寞的背影。 废墟之上的帝国复兴了,然而金座上的王者是孤独的,他沉默地看着手中的辟天长剑和无名指上的皇天戒指。 大司命站在他身侧,没有说话。这个看着他长大的老人,凝望着如今这位万人之上凌驾天下的帝王,眼里露出了悲哀的光芒。 ——一百多年前,身为大司命和太子太傅的他,为了平息朝野党派的纷争、保护王族血脉的延续,向承光帝进言,将这个少年从遥远的西荒沙漠强行带回,推上了继承者的王座,却不曾料想到,会给这个孩子带来如此坎坷的一生。 自古以来,帝王之道从来都是孤绝之道。 殿下,你是否…在心里一早就做好了准备? 泰启元年二月十五日,南方叶城入海口一片欢腾。 湛蓝的大海幽深而广袤,宛如一双温柔的眼眸,期盼着自己孩子的归来——时间已经到了,潮水在退去,露出了一片湿润的沙滩,声声海浪仿佛在召唤着族人的回归。 龙神盘旋在空中,凝视着下面无数激动的鲛人。 “启程吧…回到碧落海去!”海国的神祇在风里发出了第一句宣言,响彻天地,“我的孩子们,回到你们的故乡去吧!” 激动的欢呼声爆发出来,震得海鸟纷纷飞起。鲛人们跃入了海中,在碧海色的水波里追逐飞跃,朝着南方的碧落海奋力游去,雪白的文鳐鱼和海鸥围绕在他们身侧,发出欢喜的叫声。 “湘,汀,寒洲,宁凉…你们听到了么?我们回家了!”碧和炎汐带着战士在浪尖上浮沉,凝望着云荒大陆,默默合起手掌,为那些为了今日而将生命留在了大陆上的同族招魂,热泪盈眶,“所有人,在今日终于可以回到碧落海去了。你们的魂魄,请在天上化为星辰指引我们回家吧!” 碧在海中哭泣,全身颤抖。她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回头去看西方那片苍茫的大海——飞廉已经带着族人泛舟海上,远离了云荒,这一别将永无再见之日。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其实自己并没有真的杀死那个可爱的小女孩晶晶。鲛人的血虽然是冷的,但心其实并不是没有温度的。 不要再回想…不要再去回想了! 那些发生在战争中的爱情,都交织了无数的血泪,双方都被巨大的洪流卷着,身不由已地错过,再也无法回头。 而那些跟随着冰族一起离开云荒的鲛人,虽然被傀儡虫控制了神志,却依然是他们的同族。他们的生命长达千年,却不得不和可怕的杀人机械共同生存。不知道在他们漫长的余生里,是否还有和族人再见的机会? ——而那个再见之日,是否又是两族战得你死我活的时候? 碧空中浮云悠悠,千年的梦在这一日得以重圆,无数鲛人激动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成千上万珍珠落到了叶城入海口的水里,明亮夺目,沉入了水底,以至于之后的十几年里,还不时有人在退潮后在这里寻找珍珠。 一切,都充满了回归的喜悦。 新即位的空桑皇帝和诸位大臣也一起赶来,为曾经的敌人和同盟者送行。 真岚站在岸边,凝望着这一回归的盛况。他身后有无数木兰舟缓缓滑入海中——这是他让神木郡和望海郡的三大船王世家赶制的一批木兰舟,供那些体力不足和伤病的鲛人乘坐,以便他们可以和族人一起走完这万里的归家之路。 然而便在此刻,他却在木兰舟上看到了那一袭如雪的白衣。 船已经起锚,白璎和同门师兄告别后,一个人站在船头凭栏眺望,手里执着一束芬芳的白蔷薇。 “再见。”他用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说出了这样两个字。 她却在风里轻轻一笑,手臂微微一扬。 木兰舟猛然一震,船身从滑板上滑落入海,岸上的空桑战士解开缆绳,巨舟乘风破浪而去,转瞬间和那些鲛人们一起消失在了海天尽头。 “你在哭么?”身后忽然有个声音响了起来,有人扯住他的后襟,“臭手,你…你没事吧?” 他无可奈何地回过头去,强自一笑:“你怎么还没走啊?” “就走就走,炎汐已经先带着族人去了,我马上要去赶上他——只是人家很担心你嘛。”那笙叹了一口气,“臭手,你要记住自己已经是皇帝了,不可以随便哭的。” “嗯。”他苦笑起来,看着那个丫头,“知道了。” ——来云荒不到两年时间,这个慕士塔格上的苗人丫头却已经长高了许多,然而说话的口气却还是那样没大没小的。 “不过…”那笙歪着头,看着他叹气,“如果哭出来好受一点儿,那就哭吧。” 他一震,喃喃道,“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一直都知道。可是就算知道了,等它真正来临的时候,却还是…却还是觉得这么难受。” 那笙悲伤地看着他,扁了扁嘴,仿佛就要难过得哭出来了。 “不要难过,”她拍着胸脯,“我会替你照顾太子妃姐姐的。如果有一天,她想回来了,我一定会第一个来告诉你的!” “不用了,我不会等她的。”真岚眨了眨眼睛,“你告诉她,以后找老公可千万不要以我为标准,非要找我这样雄才大略、英俊潇洒的人。否则一定会一辈子嫁不掉的。” 那笙怔住了,有点儿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臭手,你…” “丫头,不要见过了我这样的男人,眼界就高了。”真岚一本正经地握着她的手,苦口婆心地劝道,“我看炎汐就已经很不错了,配你绰绰有余了。你不要再这样缠着我了,好不好,啊?” “臭手!”苗人少女终于按捺不住,愤怒地跳了起来,“你找死啊!我不理你了…你自己臭美去吧!”她戴着辟水珠,怒气冲冲地跳进了海中。 凝望着她的背影,真岚的唇边露出了一丝笑意——无论如何,总算有人得到了最美满的结局。 海风已经有些冷了,空桑的帝王凝望着南方,也不知站了多久,暮色渐起,海滩空旷而寂寥,茫茫大海上已经是一个影子也看不见了。 那一段持续了上千年的、血泪交织的历史终于在他手里结束了。 结束了…终于,走到终点了吧? 真岚微微叹息,转过了身。暮色降临在云荒大地上,宛如一道沉重的记忆闸门铮然落下,将海那一边和大地这一边的所有联系,猛然斩断了。 西京在远处凝望着这个自己的朋友,眼里露出了一丝悲悯,在真岚走过身侧时,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真岚只是对着他微微一笑:“走!我知道你以前发过誓,除非空桑复国,否则滴酒不沾——如今大功告成,我们大喝一场吧!” 西京放声大笑起来,重重拍着真岚的肩膀,君臣二人在暮色中抱着肩离开了,只留下一路爽朗的笑声。 尾声、神寂 光阴荏苒,日子如流水一样地过去了,三年、五年、十年、十五年…消失在碧海之上的人,一直没有回来。 十几年过去了,在光华皇帝的领导下,云荒大地欣欣向荣,从那一场大难中渐渐恢复了元气。大陆上的人口增长到了战乱前的水准,洪水席卷过的土地上也开始产出粮食和桑麻,羊群和牛群繁衍发展,农耕渔牧逐渐兴旺起来。 异族人慕容修受到了皇帝的重用,留在空桑为官,并迎娶了六部中紫之一族的公主紫姬,生有一子朔望。他不远万里派人去往中州,将母亲红珊接到云荒定居。十年后,因政绩卓著、才能出众,他官至首相,位列文官之首;而大将军西京成为武官之首,整顿军务,重建了骠骑军,并仿造前朝冰族的做法设立了学堂,遴选和培训青年才俊。 在皇帝的大力支持下,赤王红鸢不顾世俗的阻挠,毅然和留在云荒大地上的鲛人治修喜结连理,不久便诞下了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孩儿。光华皇帝亲自为其赐名“白葭”,并封其为白族的王储,为血缘断绝的白之一族选定了继承人。连六王里最年轻的青王也已做了父亲,膝下儿女成行,鬓发间有了霜华,却和容貌尽毁的妃子恩爱如初。 西荒的风沙依旧漫天而起,牧民们重新回到了马背上,萨朗鹰飞翔在头顶,马蹄声响遍了大寺。 四个部落的族长管理着自己的疆域,各自之间平安相处。 霍图部的女族长叶赛尔嫁给了族里的第一勇士奥普,生了一个如红棘花一样美丽的女儿;曼尔戈部的女族长摩珂公主则和富饶的萨其部联姻,重振了衰弱的部族;西荒渐渐摆脱了荒芜和贫瘠,连远在帕孟高原上的盗宝者也有了自己的领地,开始取代叶城的那些商人,成为中州商人生意上的最大卖主。在音格尔的不懈努力之下,他的妻子闪闪终于在北方的九嶷寻到了妹妹晶晶,一家人在乌兰沙海的铜宫里团聚了。 一切都在慢慢地复苏,宛如一颗伸展开枝叶的大树,欣欣向荣地成长着。然而,唯一枯萎下去的,只有那个坐在光耀阶梯最顶端的、至高无上的帝王。 十几年来,为了带领云荒走出战乱的阴影,真岚一直勤于政务,倾尽了全部心力。自从白璎离开后,在位多年的光华皇帝一直未曾册封新的皇后,甚至并未像历代帝王一样设立后宫。他长年居于白塔下的紫宸殿,日复一日地处理着国务军政,丝毫不敢懈怠,殿里灯火经常彻夜不熄。 昔年那个嬉皮笑脸的年轻人已经不存在了,有的,只是一个被万众称颂和景仰的帝王,如同日光一样辉煌夺目,被载入史册。 泰启十年,光华皇帝率领百官驾临西方尽头的空寂之山,打开九重地宫,拜祭了百年前惨遭冰族杀戮的空桑人。他举行了盛大的法事,在九嶷巫祝和诸王的帮助下,用皇天神戒上的力量打开了地宫封印,将那些被镇压多年的空桑冤魂释放,度其前往彼岸。 那场法事一直举行了三日三夜,空寂之山上冤魂的哀泣声才慢慢断绝了。 仿佛是耗去了太多的力量,光华皇帝在走下祭坛的时候忽然踉跄了一下,神色委顿,几乎失去了知觉。虽然后来经过太医诊断,确定只是因为长久的操劳而导致了身体的虚弱,并无大碍。 但是从那次之后,皇帝的身体便渐渐显露出衰弱的迹像。 因为帝王之血没有后嗣,为了保证光明王朝的延续和大陆的稳定,他开始在云荒各地的官员里选拔英才,留意各族里的新秀。 而更多的时候,他会一个人登上伽蓝白塔,一呆就是一天。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知道他一直长久地眺望着南方的大海尽头,仿佛等待着什么。 然而十几年来,除了海面上吹来的风,以及每年到叶城的潮汐,海面上空无一人。 那一日,处理完手边的事情,他再一次登上了伽蓝白塔的顶层。或许是岁月不饶人,走上白塔后,他竟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仿佛这一次的攀登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被撞毁的白塔只残余了一半,然而那个高度依然足以俯瞰云荒。而出于某种原因,即位十几年来,他从未下令重建这一座空桑昔日辉煌的象征。 脚底下是一片欣欣向荣的大地,锦绣繁华。如今正是春时,各处播种正忙,从东泽到西荒都渗透出一滴滴的绿意;叶城里大约今日又是开市之日,各方商贾云集,喧嚣之声一直传到了帝都里;镜湖上车舟往来频繁…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百年之前,梦一样繁华的王朝末期。 第31章 百年之中的几次大难,几度倾覆,有过无数的白骨和刀兵,灭族和复仇…而这一切,如今只用了不到二十年的时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像那些血和泪都不曾流下来过一样。 ——除了那些离开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 真岚长长地叹息,放下了手里看到一半的《六合书》,抬头仰望着天空——那些云在湛蓝的高空里变幻着各种形状,随风舒卷。他懒懒地看着,日光晒得他浑身酥软,昏昏欲睡。这日光,同样也照着万里之外碧海上的那个人吧? 这些年来,虽然政务缠身不能离开云荒半步,他却一直在关注海那一边的消息。 不断有使者从璇玑列岛的海市返回,带来了海国的各种消息;带领族人回归碧落海之后,龙神回归于海天之间。临走时,指定了复国军的左权使炎汐成为新一任的海皇;而他的妻子,那个来自遥远中州的苗人少女,也破天荒地成为了海国历史上第一位异族皇后。 鲛人的寿命是人类的十倍,再见她应该已经是一个儿女绕膝的母亲了吧,韶华渐逝,而她的丈夫、海国的新帝王却依旧保持着与她第一次相见时的容颜,想来再过不久,从外表上看去,他们便赫然是两代人了…然而,无情而强大的时光却不能分隔他们的心。 在他们的孩子刚满一周岁的时候,作为陆地上的帝王,他派人给海国送去了一份厚礼。新空桑王朝和新的海国之间,因为各自的王者都拥有一颗仁慈的心,所以多年来一直保持着友好的往来——人的生命相对于大地和海洋来说微不足道,但只要他们还在这个位置一天,就会竭尽全力地设法去化解两族之间持续了千年的仇恨。 一年前,海国的皇后那笙随着使节一起来到云荒,拜访了空桑的帝王和昔日的朋友,还带来了一对可爱的儿女。 那两个分别叫做“澄”和“澈”的混血孩子,有着黑色的眼睛和蓝色的头发,玲珑可爱,也如母亲昔年一样活泼而调皮,一边一个扯住了空桑皇帝的冠冕,不肯松手,轮番问着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而他们的母亲只是在一旁微笑着,和西京、慕容修说着闲话,变得从容而沉静。 ——在慕士塔格上初见那个蹦蹦跳跳的野丫头时,谁能想到居然有一日她会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呢?这世上的种种际遇,也实在是太奇妙了啊…光华皇帝坐在塔顶上,恍惚地想着,从喉咙里吐出一声低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合上了眼睛。 或许,海国对空桑根深蒂固的敌意,将会化解在这样一对洁白无瑕的孩子的手上吧? 只是,一直没有那个人的消息。 只听说她随着鲛人回到了碧落海,然后和长老们一起远赴怒海,寻找海皇的下落。历经苦难,终于在黑色的哀塔里找到了想要找的人。 听说当时的情景令所有人震惊不已——海皇的遗体被发现在一个巨大的魔法阵里,那场可怕的祭礼已经结束,一根尖利的金色法杖刺穿了他的心,血已经流空。 龙神发出长长的叹息,鲛人们匍匐在死去的王者脚下,因为悲痛而战栗。然而她却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合掌面对大海默默祈祷了三天三夜,然后一个人走入了塔里,悄无声息地关上门,断绝了和外面的一切联系。 这十年来,她没有出塔一步,也没有第二个人见过她。只有那笙经常穿过怒海去哀塔看望她,然而她躲在黑暗里不肯出来,只是隔着门和昔日的友人说上一会儿话,便又沉默下去。如果不是每到满月之夜,她会出现在塔顶凝望七海,所有人都以为她早已在黑暗的哀塔里伴随着那个死去的人一起枯萎了。 他想,她一定是在陪伴他吧?摒弃了一切外来的干扰,抛开了所谓的民族、地位、时间的约束,只是在黑暗里默默地相守,仿佛想把他们一生中错过的光阴全部弥补回来。 ——这是他们在有生之年未能做到的吧。 然而鲛人没有轮回,错过便是错过。那个人已经回归于大海,化为星辰、碧海和浮云,和天地合一,在碧海蓝天之间自由自在地存在。可是活着的人又要独自呆在黑暗里,用多久的时光、多长的相守,才能把那样深重刻骨的悲哀完全消解? 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 或许,真如她所言,终此一生,再无相见之日? 他曾经说过不会为她而等待,所以也从未徒劳地寻找她的下落,一直忙于国务和军政,让一生就这样过去——起码这样的话,就不算是虚度。 时光倥偬,他们是飘摇的旅人。原来,虽然有长达百年的相守和毕生都无法斩断的牵绊,但他们毕竟是有缘无分,在彼此的生命中,只不过是一个过客。 天各一方,时光飞逝,他们之间,已是如参商那般遥不可及了。 光华皇帝静静地在日光里合上了眼睛,白塔顶上寂静无比,可以听到来自大陆四方的一切声音。有风声,有涛声,还有隐约的歌声。 “纵然是七海连天,也会干涸枯竭。 纵然是云荒万里,也会分崩离析。 这世间的种种生离死别,来了又去。 ——犹如潮汐…” 碧落海上的涛声汹涌,大潮随着夏季湿风的到来抵达云荒,风里传来大地上人们的喧嚣声和歌唱声,又到了一年一次的“海皇祭”了吧? 这种潮水在“无日时代”结束后的第二年开始出现,当时巨大的浪潮令所有的云荒人为之震惊,以为去年那一场席卷大陆的灭顶之灾又重新来临。然而,那一场怒潮仿佛只是跋涉千里而来的旅人,虽然气势汹涌,却在抵达叶城后慢慢退去了。 此后,来自碧落海的怒潮便一年一度准时造访,每次的潮水都高达数十丈,而和这潮水有关的传奇也在民间流传着。 “碧落苍茫水连天,此中血泪与谁言?千年未消海皇恨,一夜涛声到枕边。” 有人说是因为那个鲛人皇帝终其一生都无法得到陆上的那个女子,在死后还一直念念不忘,所以化为潮水一年一度造访云荒。 那一段被淹没在动荡历史中的事件渐渐浮出水面,在空桑民众中私下流传。对于那个昔年曾令全族蒙受耻辱,却在百年中一直守护着空桑的太子妃,劫后余生的族人都带着各种复杂的感情。 然而,对于此事,空桑的皇帝却是非常平静。他以千古明君的胸怀坦然面对了这件事,不仅令史官将其如实记载入《六合书》中,更是下令每年十月十五日在叶城举行盛大的“海皇祭”。 那一日,空桑皇帝亲自主持了典礼,凭海临风,以酒洒落大海,安抚着怒潮中的那个海之魂,似是感谢,又似是带着诸多复杂的感情。 既然获得了皇室的认可,云荒上的百姓便再无顾忌。渐渐地,每年的海皇祭便成了叶城最热闹的节日之一,吸引了来自大陆各方,甚至是远自中州的来客观看,“叶城观潮”也成了云荒的一景。 而明日,又是十月十五了。 塔顶空无一人,只有高空的风顽皮地掠过,吹起了他微霜的长发。四周很静、很静,他一个人在白塔上仰天看云,回忆着一生的大起大落、悲欢离合,轻轻抚摩着左手无名指上的皇天神戒,面容宁静如水。 老了…原来岁月消逝得如此无声无息。那些影子——那笙、炎汐、慕容修、西京、叶赛尔…一个一个地从他的脑海里浮出来。然而,他竟然都已经无法清楚地回忆起他们的面容。 沧海横流、天下动荡的时候,他们曾经在那场空前的动乱里并肩作战,守望相助地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候。而现在,那一段历史已经成为了传奇,连着其中的人们一起消失在了大陆上。 那些曾经生死与共的人啊,如风一样流落到四面八方,再也无法相聚了。 江山如画,诸神寂灭。 真是宛如潮汐一般,一来一去之间,空旷的沙滩上便什么都不曾留下了。只有身边的那束白色蔷薇还在盛开,散发出和几十年前一样的芬芳。 光华皇帝抬起手,轻抚着那美丽的蔷薇花瓣。由于秘术的作用,那一束花还保留着十几年前的模样,和当年她赠给他时一样芬芳而鲜美。 这一瞬间,他霍然一惊,想起了多年前在先祖地宫里看到的那四个字:山河永寂。 七千年后,在伽蓝白塔顶上闭起眼睛的时候,他恍然明白了过来。 在打开星尊帝的王陵时,空空的灵柩里只放着一面镜子。在他拿起那面镜子时,却赫然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鬓发渐苍的自己一身帝王冠冕,独自坐在白塔顶上俯瞰云荒,在孤独中逐渐老去。 ——当时的他只看了一眼,就失去了冷静,将镜子狠狠摔碎在地。 十多年后,已经是云荒主宰的他坐到了先祖的位置上,俯瞰着整个天下,却发现昔日最害怕的一幕正在宿命一样地上演。无论他如何挣扎躲避,都无法逃脱这样的命运。是否帝王之道便是孤寂之道,这条路从来都只能容一个人孤身走到尽头? 他曾经发誓绝不要有同样的结局,他曾想不顾一切地挣脱命运的罗网,只为自己而活。然而七千年后,作为星尊帝唯一的后裔,他竟依然重蹈了这一覆辙。 一生戎马,光耀千古,到最后,却只是换来了一句山河永寂。 周围很静,风里忽然有鸟类扑扇翅膀的声音。 “到最后,果然还是只有我一个人留下来了啊…”晒到脸上的日光都仿佛失去了温度,真岚闭着眼睛苦笑起来,“原来还是逃不过——在那面镜子上看到的东西,竟然全都要成真了。” “是么?”他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应道,“那面镜子上到底有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只有寂寞…”他想也不想便如此回答。然而话一出口,脸上的表情忽然冻结了。不,这不是侍从们的声音!而是,而是… 那一瞬他全身僵硬,却不敢睁开眼睛,仿佛一睁开,便会发现自己处于幻境之中。 “镜子上难道没有我么?”那个声音继续问道。 黑影投射下来,挡住了他面颊上的日光。风里忽然传达来了蔷薇的芳香,宛如多年前海上分别时的那一刻。他终于再也忍不住,霍然睁开了眼睛:“白璎!” 碧空湛蓝,白云舒卷,清风徐来,一袭如雪的白衣在风里轻舞飞扬。 白衣女子俯视着他,面容宁静——逆着日光,她整个人仿佛是透明的一样,完全不真实。 他毫不犹豫地紧紧拉住了她的手,仿佛一松手这个幻像就会消失。 “是你么?是你么?”空桑之王喃喃道,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白衣女子,声音颤抖,“是你回来了么?真的是你?还是…还是我又做梦了?” “是我,是我。”那个披着日光的女子轻柔地回答道,“真岚,是我。” 他凝望着对方,那张白发下的容颜依旧美丽如初,竟和多年前分别时没有任何不同。哀塔里十多年寂寞黑暗的岁月,竟一点儿也没有改变她的容颜。 “你一点儿都没变,看来,的确是我又在做梦了…”他不由一阵恍惚,微微苦笑,“我老了,白璎,无法再等了。我已听到归墟传来的召唤…你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么?” “真岚,你是老了,连说话都变得这样消沉。你应该知道轮回永在,生死不过是过眼云烟。”那个幻影叹道,带着淡淡的悲伤,“难道是我的过错么?是我对不起你啊,真岚…但愿在下一个轮回里,我能再度遇见你。” 轻声的叹息里,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脸上,一滴又一滴,宛如碧落海上瞬间带来的雨点。空桑的皇帝发出了深沉的叹息,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白璎,真的是你么?你…你是来和我订立来世盟约的?” “是的,当然是我。”日光里的女子微笑起来,然而那个笑容却犹如落日下的蔷薇花,散出凋零前的淡淡清香,“真岚,我的生命也已经到尽头了,我曾经说过我们一定会再见…所以在大限到来之前,我从遥远的碧落海赶来,赴你的一面之约。” 她握住了他的手,对着他微微一笑:“真岚,我们的时间,都已经到了。一起去归墟吧…天地如此辽远,时空如此寂寞,我又怎会再留下你一个人?” “泰启十七年,帝于塔顶小寐,梦妃乘白马自海上来,执手凝咽,为归墟之约。隔日起,遂觉大限。下诏立紫姬之子朔为太子,令重臣与六王辅政。是夜月华如镜,帝于湖中沐浴更衣,解剑独坐塔顶,望空微笑,一夕乃崩。空桑帝王之血自此断绝。 六合震动,日月暗淡。民聚于陵前,昼夜哀哭不息,采蔷薇为祭,山陵三日尽白。” ——《六合书·光华皇帝本纪·十二》 九天之上,风在低回,吹过林立的尖碑,发出长短的声音。 云浮城里寂无人声,只有留守的三位女神静静地坐在高台上,凝望着白云离合中的下界,手里握着灵珠,长发飞舞,面容宁静。比翼鸟盘旋在她们身侧,巨大的翅膀扇起九天的风,星辰如同钻石一样在她们身侧沉浮不定。 浩劫过后,大地上的烟尘散去,重新露出了勃勃生机。新的君主登上王位,执掌天下,四海升平,百姓乐业,六合八荒归于平静。 “都过去了,”曦妃长长叹道,“生死枯荣,流转轮回,如此而已。” “这样很好…一切都过去了。”魅婀凝望着那片大地,微笑道,“我们的少城主在下次转生时,就会遇到一个繁荣稳定的盛世,不用再遭受颠沛流离的乱世之苦。” 然而,掌握着天地之间大智慧的女神慧珈微微摇了摇头,发出了深沉的叹息:“不,没有过去,一切还在轮回之中。” “千古一见的伟大帝王去世了,他将和他所爱的人前往归墟,在下一个轮回里重新相聚。而在他的身后,那个新的帝王正如日初生,光耀四海。 “然而,日光照到的一切地方都有阴影:南方的海里,积累千年的仇怨虽然已经渐渐淡薄,但仇恨的锁链却没有被彻底斩断;西海之上漂流的人们,依旧怀着一颗回归故土的不死之心,日夜等待;而西方的狷之原…诸位,在那荒原的尽头,你们可曾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山峦? “不,那不是山峦,那是伽楼罗。在送族人泛舟海上后,为了断绝追兵,伽楼罗苦苦相守,被长年累月的风沙覆盖,渐渐化为了巨大的山峦。那座山里燃烧着不熄的火,终会在某一日爆发。 “是的,它在沉睡,带着可怕的杀戮力量,在等待着主人的再度苏醒。 “而那个冰封金座的人…不,那个冰封在金座上的魔,被最爱的人在心脏上刻下了封印,可是那一颗心却不曾真正死去。 “他也在静静地沉睡,等待着下一个轮回的到来,等待着那个能将他从封印里唤醒的人——无论她将以何种面貌、何种身份出现在他面前,他都能在第一眼认出她。所有今生未完的心愿都会种下来世的因缘,无论怎么样轮回,都不能斩断。 “曦妃,魅婀,要知道,灵魂是不灭的…鲛人的魂魄将归于大海,与日月星辰共存。而云荒上的人们会去往归墟,再度轮回。他们不会死,只是隔了几十年,会以不同的面目和身份,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上罢了。 “所以,一切都没有结束啊!虽然已没有了宿命,但轮回依然存在,那些纺锤依旧在滚动,纺出的命运之线如缕不绝,相互羁绊和牵扯,代代不息。” 九天之上,长风过耳,呼啸沧桑。 九天之下,九州遥望如烟尘,一泓海水杯中泻,千年变更如走马。 三位看过了千年沧桑的女神纷纷合起了双手,表达内心的赞叹和敬慕。 真的,如果有来世,又该是怎样一场相遇… 如果相遇,又该是怎样一种结局… ——没有人能知道,哪怕是九天高高在上的神。 那些如蝼蚁一般的生命,忽然间令那些凌驾于苍生之上的神都为之叹息和震动——那些凡人的生命不过短短几十载,一生如白驹过隙,然而他们却在瞬息浮生里不息地血战和奋斗、耕耘和收获。用血、用泪、用生死和轮回,与宿命对话,与诸神抗争,在那一片土地上写下了属于自己的宏伟篇章,光辉夺目,可耀日月。 而如今,风起云涌,沧桑过尽。 天地之间诸神寂灭,人治的时代已经到来。 (《云荒正传·镜之终结卷·神寂》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