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归墟》 第1章 “沧流历九十二年冬,天下动荡。白塔崩,破军曜,海皇归,帝王之血重现人世。将星云集、聚首;腾蛟起凤,光射九霄。或曰:开天辟地以来,未尝见此异况也。” 那一夜过去后,千年倥偬,云荒的史书上尤自留有那样记载。 ——然而千载之后,已经没有人真正知道那是怎样惊心动魄、改变整个大陆命运的一夜。那一夜里,到底埋葬了多少永不为人所知的秘密。 天翻地覆从今始,一夜风雨满云荒。 迦楼罗撞上白塔的一瞬,天上地下,无数人同时看到了历史转折处的一幕。 无数双眼睛仰望天空,露出了不同的表情。 那笙随着飞龙浮出水面的时候,正看到了惊天动地的那一刹。 金色的迦楼罗撞向白塔,伫立千年的伽蓝白塔轰然倒塌,巨响回荡在天际,如滚滚春雷绵延不息。从镜湖上望去、整个帝都仿佛正在进行一场空前盛大的烟火表演,光华夺目,斑斓纷呈,令人目眩。 然而再仔细看去,却发现那原来是一场血与火的死亡盛宴。 呼啸声响彻夜空,帝都上空一片辉煌,坠落燃烧的征天军团映照着黑暗的天宇,不停有风隼拖着火光长长坠落,宛如一颗颗流星。 她一时间看得目瞪口呆。 “天啊!”那笙坐在蛟龙的背上,一把抓住了怀里的东西,猛烈摇晃,“臭手,臭手!快看!白塔倒了!那只大鸟它居然撞倒了白塔…我不是做梦吧?啊?” 然而尽管被她这样用力地抓着,斗篷里那个畸零的人却没有回答一个字。 急切间和龙神一起从无色城赶来,真岚尚处于支离破碎的状况。然而身体虽不能复原,他的眼睛却一直一直地看着帝都方向,一眨不眨。 他始终没有说话、连眼睁睁看到白塔倒塌脸色都没有丝毫改变。然而,那笙却明显地个感觉到、在白塔倒塌的瞬间,他也剧烈地颤栗了一下——仿佛那巨大的一撞击中的是他自身。 没有人比身为末代皇太子的他、更能体会到这座白塔对于空桑遗民的意义:那是空桑这个民族被迫放弃整个大陆后,留在故土上的唯一标志纪念。每次在万丈水底仰头看到水面上高耸入云的白塔,无色城里不见天日的空桑人便会在心里记起先祖的辉煌业绩,相信只要白塔不倒,空桑的血脉便不会灭绝,他们终有一日能重见天日,返回故土。 然而,伫立了七千年的伽蓝白塔,还是在这一瞬轰然倒塌。 在迦楼罗撞向白塔的那一瞬,真岚心里只想到一个词——“终结”。 是的,那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夜空里破军光芒大盛,血红色的光黯淡了其他所有星辰。在他的驾驭下,迦楼罗就仿佛一枝金色的利箭,呼啸着射入了云荒的心脏,将象征着权力的万丈白塔生生拦腰撞断——星尊大帝留下的唯一纪念在一瞬间被摧毁了,他所缔造的、延续了几千年的时代仿佛也在这一刻开始土崩瓦解。 云荒从此没有了“心脏”。一切,仿佛回到了开天辟地的最初——那个天下动荡群雄逐鹿,帝后两人拔剑起于蓬藁,并肩开拓天下的年代。 在这一瞬,龙神仿佛也神为之夺,竟是凝住了身形。在它身后,有灰白色的云无尽延展,仔细看去,那些灰白色的影影绰绰的人形,居然都是一列列军队:黑色的铠甲,黑色的头盔。然而,头盔下却没有脸,包裹着虚无的人形。 “什么?这是什么!”在他们出现在帝都上空的一瞬间,夜空里传来震惊的呼喊,天上地下到处都是惊慌的低语——那是半夜被巨响惊醒的帝都沧流贵族,在看到这一幕后爆发出的第二度惊呼。 “快看,快看天上!那是什么?” “冥灵军团!是空桑人的冥灵军团!他们来了!” “天啊…他们来了!空桑人杀回来了…” “十巫呢?智者大人呢?他们怎么不阻止!” 地面上到处都是惊慌的呼声,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们在奔逃,恐惧地抬起脸仰望星空。然而,天空里只有不停坠落的残骸。征天军团失去了统帅,只顾着对迦楼罗发出攻击,却毫无章法可言,更加来不及对忽然闯入的空桑军队做出迅速有力的反应。 冥灵军团无声无息地停留在虚空,紧跟皇太子左右。然而,在看到伽蓝白塔倒塌的一瞬,那些无法说话的冥灵齐齐一震,内心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呼啸,震动九天。无形的刀兵,在一瞬间跃出了剑鞘,空洞洞的盔甲齐齐转向真岚,虚无的脸上仿佛透出了征询的杀气。 “殿下,请下令。”六王齐齐下马,抽刀请命。 终于是…要开始了么?这血与火之章! 真岚闭了一下眼睛,仿佛舌尖的这一句话有千斤重。那笙担忧地看着他忽然凝重苍白的脸,发觉那只握剑的断手居然发出了一瞬间轻微的颤抖。 “殿下!”愤怒的呼啸从四方响起,冥灵们发出无声的抗议。 头颅缓缓睁开了眼睛,仿佛叹息般地、吐出了一个字:“战!” “是!”六部之王叩首,百年后能和冰族再度血战,令他们热血如沸。 “半个时辰后,日夜便将转换,”真岚却一直保持着冷静,一字一字地慎重开口,下令,“六王各自节制麾下军队,到时候必须立刻撤回无色城,绝不可恋战,否则,以欺君之罪论处!——诸王明白否?” “是。”诸王再度叩首。 “去吧,和他们血战到底吧!”龙背上的断手抬了起来,辟天长剑指向了虚空中蜂拥而来的征天军团,真岚的声音平静中暗藏杀意,“天佑空桑!” “天佑空桑!”天马上的冥灵战士齐齐发出了低呼,抚胸低首,然后瞬间回身。 无数天马展开了双翅,如万道雪亮的流星、划向了地方的阵营。 指挥军队进攻后,看着黑色夜幕下嗑啦啦倾倒的巨大白塔,真岚神色复杂——是云焕么?那个破军终于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一举耀住了天上地下所有人的眼睛! 破军…你在绝望和苦痛中出世,不顾一切的选择了毁灭。但是,毁灭之后必然是新世界重建的开端。而你,又想创造怎样一个未来呢?你,是否拥有“创造”的力量? 真岚看着停息在白塔上的迦楼罗,一时间心绪万千。 “已经倒塌了么?”龙神望着帝都,发出一声长吟,“还是来晚了…” 龙的眼神是忧虑的:近来一连串的血腥动乱、正好在云荒大陆上画出一个殷红的十字形,发觉到这一点时,海国神祇心里便出现了某种不祥的预感——那些动乱不是无序的,分明是有人刻意安排,用成千上万人的血、在大陆上画出了亘古以来从未有人施用过的最高禁术! 这种被成为“星之血十字”术法极其可怖:它以大地为纸,以苍生为笔,以百万流血为墨,每次施用都需要夺去无数苍生的性命,即便是七千年前的星尊大帝也从未动用过。 这种术法也是以血为媒介的咒术,力量强大到足以和星魂血誓媲美,甚至可以转移星斗、扭转宿命。然而,和星魂血誓不同的是,这种血十字并不需要付出自身的力量作为交换,而是用盛大的死亡作为代价,向上天祭献、以求打破天界星辰的平衡。 是那种力量改变了星辰的轨道。让破军提前爆发,毁灭了一切。 ——不惜献上如此巨大的代价,塔顶上那个人,到底想的是什么? 最可怕的,是苏摩即将去往那个地方——如果他进入了“那个人”的黑暗力量范围之内,那么,一切即将变得不可预料。 所以,它在觉察之后,迅速去寻求到了昔日宿敌的帮助,试图联手遏止即将发生的逆转。然而,没有想到还是迟了一刻。 “龙,驾驭着迦楼罗的…是云焕吧?”真岚凝望着虚空里金光万丈的巨鸟,眼神里有某种微妙的光,点头叹息,“真是可怕的力量啊。” 浮云和冷风在身侧呼啸,龙神俯视着伽蓝白塔,吐出了高深莫测的长吟,仿佛在用幻力遥感着什么,那一双明月似的眼睛阖上了,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是的,云焕已经继承了那种可怕的力量,而这种力量的获得、显然是和白塔顶上那个神秘人画下的血十字密切相关。 可是…那么大的力量,又是从哪里来? 在这六合之间,力量从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的消灭。那颗破军星在忽然之间爆发出的惊人力量,照耀了整个云荒大陆,惊动天地。这样激烈彭湃的力量,又是来自哪里? 真岚忽然觉得奇特的不安,下意识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断肢,觉得身体里忽然出现了某种隐秘的变化——低头之间,眼角瞥见辟天长剑剑刃上有冷光一闪,仿佛有某种黑暗力量瞬间从他的身体里撤离,悄然不留痕迹。 “咦?”那笙看着他,忽然露出了诧异的表情,“臭手,你的眼睛!” “怎么?”真岚一惊,下意识地抬手摸去。 “哦,没什么,”那笙嘟囔,“只不过…那种金光忽然没啦。” “金光?”真岚的手触摸到了眼睑,发觉毫无异常,有点不明所以——这个苗人丫头,为什么总是在关键的时候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是啊!就是你在镜湖底下辟出那一剑时候的那种金光…”那笙没好气,伸出手戳了一下皇太子的脑门,“从那时候开始,你的眼睛里就变成金色啦——你自己难道没发现?” 真岚的手霍然顿住,抬起了头,眼神大变:什么?她说什么?从在镜湖大营里辟出那一剑以来,自己的眼睛就是金色的?这一点变化,自己居然一直没有留意! “幸亏刚才那金光忽然退了,”那笙拍手,释然一笑,“你不知道那时候自己的样子有多可怕——简直象恶魔附身一样,吓死我了!” 那个小丫头没大没小的说话,真岚却只是怔怔看着夜幕——那一架巨大的迦楼罗停在断裂的白塔上,翅膀上披着冷月的光辉,周身冷冷的金色宛如一道结界,让所有围上来攻击的风隼纷纷坠落。 笼罩着迦楼罗的那种金色是如此不祥而暴烈,一瞬间让他有点恍惚。眼前浮现出一双同样的金色眼眸——那样的眼睛在云荒大地上遍地皆是。 在昏暗的殿堂里俯视着苍生的、静谧而残酷的金色眼睛。 拥有这种眼睛的,是… 他忽然明白过来:破坏神!那种眼睛,是孪生双神里破坏神的眼睛! ——那种金色! 他霍然转头,定定看着北方尽头的星野——那里,北斗光芒大神,七颗星斗居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转动! 北极星失去了光彩,北斗七星里破军上的位置已经空了,然而,那个空了的地方却忽然焕发出前所未有的血红色光芒,令所有其余六星都围绕着它发生了可怕的逆转!是什么样的力量正在黑暗里凝聚? “龙!”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真岚失声,“遏止破军!” “好!”蛟龙从沉思中惊醒,仿佛同样觉察到了某种可怕的情况,在虚空中一摆尾,风驰电掣地朝着伽蓝白塔飞去——白璎和苏摩已经到了那个魔的面前吧?一场空前绝后的厮杀即将开始,然而继而赶来的他们却无法顾及。 原谅我,白璎,如果不遏制破军的话…如果不遏制住那颗即将完成逆转的破军的话…破坏神便即将重临这个人世! 真岚眼神沉郁而凌厉,紧闭着嘴唇,脸上露出罕见的肃然。 那种不祥的感觉是如此强烈,一瞬间让他几乎停止了呼吸。龙神同样没有说什么,迎着烈烈夜风飞上九天,扑向伽楼罗,四爪扣紧,眼神凝重。 迦楼罗之上,有另一种金光笼罩下来,仿佛一颗金色的圆月照耀在帝都上空。伽蓝白塔已经拦腰折断,然而虚空之上、原本是塔顶的地方,居然浮着一座神庙! “呀!”看到黑夜里发着金光的神庙,那笙脱口惊呼出来。 ——那、那是什么感觉?看似高不可攀的神圣殿堂,却周身散发出不祥的气息。那个小小的神庙里仿佛有极其可怖的力量正在汹涌而出,相互激斗、交锋,形成了巨大的漩涡,几乎要把靠近的所有一切都扯入其中灭顶! 那笙只觉手上一痛,低下头就看到皇天神戒正在发出激烈的鸣动,蓝宝石的光芒忽明忽暗地闪烁,映照着她的脸——仿佛感应到了什么,那只通灵的戒指发出了无声的嘶喊,勒紧她的手指,种种苦痛、挣扎、恐惧潮水般从彼端传来,一瞬间几乎让她窒息。 这种幻觉…到底来自哪里? 那一瞬,进入云荒后一路天不怕地不怕的苗人少女、忽然有了掉头就逃的冲动! 炎汐…炎汐,我害怕。 眼前的这一切太过不祥,我怕一旦踏入那座神庙,就再也无法返回你的身边…我再也不能、再也不能见到你了…她不自禁的微微发抖,但是依然勉强支持着。 “别怕。”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拍了拍她,平定着她全身的颤栗。那笙转过头,看到了那只抓在她手臂上的断手。真岚并没有看她,只是平静地望着那座越来越近的神殿,眼神专注。 “不要怕。”他沉声开口,“把皇天还给我,你先回地面上去吧。” 什么?她吃了一惊。他…他说要她先走?然而不等她回答,断臂一动,皇天神戒便自动从她手指上脱落。真岚握紧了那枚象征着帝王之血的戒指,手腕一震,戒指便自动跃起,准确的戴上了他的无名指,悄然勒紧肌肤。 金光忽然大盛,映照着真岚的脸,帝王之血仿佛在他体内燃烧起来了。 “龙,”他抬起手拍了拍龙神的额头,低声,“先把那笙放下吧。” “好,她本就不该来。”龙神断然回答,一沉身子,宛如金色的闪电下击,飞快地降低了高度。在最接近地面的时候,尾巴轻轻一摆,便将背上的少女卷起,送到了地面上。 第2章 “快走吧!”真岚在龙背上回首,嘱咐,“帝都此刻非常危险,立刻设法离开!” “不!”那笙脱口惊呼,伸出手,“别这样扔下我啊!我和你们一起去!” “你不能去。”龙摆回了尾巴,在虚空里停滞了一瞬,温和却威严,“孩子,那里非常非常的危险…我们无法顾及你的安全。” 不等那笙反驳,龙神忽然昂首吐出了一声呼啸,仿佛在夜里召唤着什么。 片刻后,黑夜里便有一道白光流星一样掠来,穿过漫天坠落的流火、来到白塔底部,徘徊在龙神的左右,仿佛等待对方吩咐。定睛一看,发现前来的竟然是那种青水上见过的雪白色飞鱼,通灵而温顺。 龙神低语:“跟着文鳐鱼走,它会带你去找帝都的复国军。” “那你们呢?”那笙急了,“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龙没有回答,只是昂首看了一眼半空的金色迦楼罗,陡然拔起了身子,凌云而上。真岚在龙背上微笑着举起了右手,对她挥了挥。手指上那枚皇天神戒闪耀着王者的光芒,辉映着他的脸:“丫头,我们有我们的事——你这个路痴,小心别再走丢了啊。” “臭手!臭手!”那笙焦急地喊,在地面上跺脚,“你不能去!你连身体都还没有拼凑回来,怎么和人打架啊!快回来…” 然而真岚没有理睬她。戴着神戒的断臂一跃,握住了那把龙牙制成的辟天长剑,仰头凝视着万丈高空上那座神庙,眼神凝定,有百死不悔的坚定光芒:“该去了…” 那一瞬间,那笙忽然不敢开口——这,还是她熟悉的那个臭手么? 那种眼神,仿佛是云荒之主。 龙神低低长吟,身子一卷,绕着白塔飞速上升,宛如闪电击向苍穹。 “主人,你看,”迦楼罗里,一个女音忽地响了起来,“那是龙!是龙!” 迦楼罗停驻在断裂的白塔上,剧烈地颤动,周身发出金色的光,急遽凝成结界,抵挡着征天军团的围攻。光线明灭之中,金座上的驾驭者抬起眼看了过去,露出诧异的表情——那个迅速逼近的旁然大物,果然真的是龙!那条被囚禁在苍梧之渊下整整七千年的龙! 同一个夜晚,伽蓝白塔倒塌后的不久,龙神居然出现在帝都上空!难道,对方是预知了帝都今夜发生变动,准备乘虚而入? 这些该死的鲛人奴隶!云焕眼里瞬地射出愤怒和杀意,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金座的扶手,手指间因为力量的高度凝聚而发出了金光。他看着那条腾空而起的巨龙,仿佛有某种刻骨仇恨从心底苏醒,整双眼睛都变成了金色! 呵,本来是准备先平定了大事后、再来和你们这些卑贱的奴隶算帐的,不料、你们却在第一时间自动送上了门来!你们在空寂古墓曾经做下的事,不要以为我会有片刻忘记——曾夺走我最珍视的东西的族类啊,你们犯下的罪,必须以成千上万倍的血来偿还! 云焕紧盯着腾飞的巨龙,厉喝:“潇,准备攻击!” “不、不行…主人。”然而潇的身体却在微微颤抖,竭尽全力也无法将迦楼罗启动,“迦楼罗在刚才撞到白塔时受了损伤,一时还动不了…” “废物!”云焕重重一拍扶手,霍然长身站起。 “主人!”潇脸色瞬地苍白,惊惶,“你、你准备去哪里?” “当然是出去应战!难道要我在这里坐以待毙?”云焕大踏步走下了金座,嘴角噙着冷笑,握紧了身侧的剑——那,还是他从巫彭手里夺来的元帅佩剑。真是可惜…这把剑其实并不配屠龙之名,但他自幼佩戴的光剑,却已经被他亲手埋入了黄土之下。 早知龙神竟会今夜前来,就应以师父赠与的剑来屠龙,才算是报了这大仇! 听到主人盛怒的斥责,潇不敢再说一个字阻拦,然而因为羞愧和焦急,全身渐渐发抖,伽楼罗里充斥着细细的啜泣,低微而压抑。 那个杀神终于停下了脚步,叹了一口气。 “我去去就回,你不要担心。”云焕捧起了潇的脸,低声安慰。一粒粒的珍珠滚落在他掌心——鲛人的泪,和血一样是冰冷的。然而,天上地下,如今唯一残留给他的、也只有这样冰冷的慰藉罢了。 他低声安慰着潇,眼里却杀气渐重。 “等迦楼罗一恢复,就来接应。”他低声吩咐。 “是,主人。”潇低语,脸上有淡淡的红晕。 “好,都来吧!”云焕望了一眼舱外的巨龙和闪电,低声喃喃,拔剑跃出了舱室,“——来我剑下受死吧!” 天风呼啸而过,卷起他的衣袂。就在那条金色的巨龙飞速从大地上腾起、掠向伽楼罗的时候。在龙神最逼近迦楼罗的时候,只是一个交错,一道雪亮的光忽然腾空而起,斩裂了黑夜! 击中了!在一剑劈向龙神的刹那,云焕心里涌现出难以言表的狂热。 剑上传来剧烈的震动,巨大的力量在精铁铸成的剑上交锋,只是一震,那把锐利无双的元帅佩剑便裂开了长长的伤口。云焕无声地吐了一口气,紧握剑柄的手渐渐松开,他转头望着夜空里浮动的金光,眉头蹙起——那是什么? 一击之后,龙神也退开了十丈,在夜空里俯视着迦楼罗翅膀上握剑的青年军人。 龙巨大的双目仿佛炯炯的明月,照亮了黑暗的帝都。蛟龙的背上,一把剑闪着冷峻的光,诡异的是、那把剑居然握在一只断臂的手里——方才,就是这把剑在千钧一发之时,接下了他的攻击!一剑之后,对方手里那把剑尤自完好,而他的剑却已震裂。 那是什么?龙神背上驮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一瞬间,云焕忽然觉得体内气息一乱,那种充斥在自己身体里的杀戮欲望莫名的衰退,仿佛力量忽然被人从他身体里抽离。原本无论受到怎样严重损伤都若无其事的身体,忽然间就如普通人那样起了剧烈的疼痛,令他立足不稳,踉跄着后退。 “主人!”觉察到了主人的反常,潇的声音响起在舱室内,惊惶失措,“你、你没事吧?” “没事。”云焕没有回头,厉声,“你做你的事,不要管我!” “是。”潇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不再说话。她在极力凝聚着精力,尝试让暂时陷入瘫痪的迦楼罗恢复力量,重新腾空而起。 云焕集中了全部精力和龙神对峙,渐渐看清了龙神背上负着的居然是一堆凌乱的肢体——那个不成人形的“人”手里握着那把长剑,孤零零的一颗头颅对他投来冷肃的眼光。 云焕忽然一惊——这,难道是一百年前那个被车裂的、空桑末代皇太子?!和龙神一起出现在伽蓝帝都上空的,居然是皇太子真岚! 该死的…居然趁着这个时候那该杀的两族联手杀进来了! 知道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大敌,云焕脸色肃穆,双手握紧了剑。 ——怎么回事?身体里…身体里的那种力量,居然在此刻产生了波动!仿佛有人也在同时使用着这股力量,那种力量在他身体里时涨时落,一时间居然无法完全控制住。怎么回事…他不是付出一切,获得了魔的力量么?! “云少将,请放下你的剑…”沉默对峙了片刻,龙背上那个支离破碎的人开口了,“破军不能灭世。云荒,并不是你可以随意用血涂抹的画板。” 云焕没有回答,只是握剑站在伽楼罗巨大的金色羽翼上,在高空的冷风里对着巨龙冷笑——真岚?那个早该死去的家伙,居然握着辟天剑复生了么? 这个五体不全的人,原来也是想来阻止他? 他的薄唇咧开一线,发出低低的嘲笑:“真是义正词严啊…可是,你凭什么来阻拦历史车轮的前进呢?无色城里的亡灵们!” 感觉到那一瞬力量又充盈了全身,云焕忽然一扬手,扔掉了手里那把已经开裂的名剑,左手拍击在右腕上——“喀嚓”轻响,只是一个瞬间,金色的光芒从右手指尖激射而出,在虚空中凝聚成了巨大的、锐利的金色光剑! “回到无色城去吧!别再妄想复生!” 巨大的金剑刺向半空中的蛟龙,龙神瞬忽转身,巨大的身体灵活无比地卷向了迦楼罗,金甲之间闪电萦绕,探出的巨爪中发出刺目的光华! “喀”,迸裂般的一声响,龙爪被金色的无形光剑格住。云焕往后退了一步,脚踝在迦楼罗坚硬的机壳上生生踏出一个深坑! 交锋的一瞬,双方心里都涌现出惊骇与赞叹。 这般强大的力量!是多少年才得一见? 然而就在这一刻,悬浮在白塔上空的神庙忽然放出了金光,一瞬照彻天地! 紧闭的九重门瞬间洞开,风云激变,令所有正在交战的人霍然抬头——看来,有人已经进了神庙,正在和“那个人”进行着殊死的搏杀,每一方的力量都足以惊动天地。 ——是谁? 然而,在金光盛放的那一刻,云焕手上凝成的剑忽然黯淡下去。 他心里陡然有一种恐惧:怎么回事?…身体里刚刚获得的那种力量,原来并未完全属于他自己,而同样被另一个人在反复借用!只觉体内如暗潮汹涌,涨落无定,根本无法完善的控制这一股刚刚进入身体的巨大力量。 ——难道,是因为长夜未尽,“传承”还没有完成? 云焕克制住体内力量的涨落,不令自己表现出丝毫的动摇,就这样站在伽楼罗巨大的金翼上,和半空中的龙神静静对峙。 黎明前的天空里万籁俱寂,大地上战火燃烧,征天军团全体出动,在虚空中和倾巢来犯的空桑冥灵军团交战。风声呼啸过耳,战火中,坠毁的风隼如同烟火般坠落,漫天盛开了华丽之极的光芒。 无数寒星如同冷锐的眼睛一样静静俯视着这片大地,铭记了这千年始得一遇的场面。 破军光芒大盛,北斗缓缓倒转—— 柄勺换位,即将完成最终的逆转。 神庙里,那一场等待了七千年的之战已经开始。 问天何寿,问地何极;生何欢、死何苦?…百年以来,她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将师门的“九问”完整使出。后土神戒的神光在黑暗中闪耀,令她的光剑仿佛注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每一击、都发出了超过从前百倍的力量。 在那种力量的引导之下,白璎冲破了屏障的阻力,以光剑斩开虚空,一重一重地推开九道神殿之门,所有一切在手底下摧枯拉朽,一直突破到了最里层。 然后,毫不犹豫地向着那个声音的来源,一剑劈落! 真是奇怪…魔之左手的力量,原来也不过如此? 她心底有着略微的诧异。然而,在一剑劈开黑暗时,她忽然间觉得某种震惊,下意识地收住手。不,不对!光剑上的这种感觉,根本不像是劈入血肉,而是—— “小心!”她听到有人低呼——那是白薇皇后的声音。 神殿的玉石地面在颤抖,仿佛黑暗的最深处有什么东西复苏了,正在沉沉地一步步逼近,白璎不由自主地将剑横于面前,猝然后退,摆出了防卫的姿态。然而,就在那一瞬,通过手上后土神戒微弱的亮光,她却看到了… “啊?!”她再也止不住地脱口惊呼出来,看着黑暗深处一步一步走出的东西。 那、那是… 白璎不可思议地看着从内室里“走”出的东西,退了一步,光剑因为震惊而垂落。那个东西面无表情地走过来,缓缓对她举起了手里的剑——就在那一瞬,一道黑色的影子闪电般卷来,刹时拦在了她前面! 苏摩一直在黑暗里无声地等候,此刻动如脱兔,抢身上前之时十指扬起,黑暗里微微的光如同流星划过,转瞬交织成了一道无形无质的屏障! “喀嚓”,黑暗里有微弱的声响,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被纤细引线织成的网拦住了。 苏摩也被那种巨大的力量带得立足不稳,居然往前冲了一步,引线在他手里绷紧,那肉眼不可见的细线居然勒入了他的肌肤,暗红色的血从鲛人的手腕上滴落。然而,他顾不上这些,看到了黑暗中走出的东西,面上也露出了愕然之色。 ——这,难道就是上古破坏神、魔之左手的真容? 这难道就是星尊大帝·琅玕?! 后土神戒的微光照亮了黑暗的殿堂,神庙的地面在微微震动,伴随着一声一声迟缓的脚步声,却毫无“人”的气息——从黑暗最深处走出的,居然是一尊巨大的玉雕神像! 那是空桑人供奉的孪生双神神像,玉石雕刻而成,不知从前朝那一代起就被供奉在白塔顶端。在智者带领沧流人覆灭了空桑后,也未下令将其毁弃。 然而,这一座玉石的神像,此刻居然从莲台上走了下来! 孪生神像一步步走过来,破坏神那一面朝向诸人,金晶石镶嵌的眼睛凝视着闯入者,高举的左手手臂擎着长剑,一步一步的走过来,沉重的脚步声令地面颤抖。 冰冷的面容,冰冷的眼眸,冰冷的身体——完全没有“生”的气息。 然而,那一双金晶石镶嵌的眼里,却居然有神色流转。 第3章 那是杀戮的气息,来自于极黑暗的地方,完全凌驾于人类——只是一眼看过,便让联手抗敌的两人悚然心惊。虽然被引线牵绊,沉重的脚步不断响起,那座活了的神像就这样直直走向了白璎,手里的长剑缓缓下劈—— 剑势虽缓、然而力道却是惊人,只听嗤啦一声,居然有引线已经在剑下断裂。 “出剑!”苏摩凝神控制引线,对背后的女子低叱。 白璎悚然一惊,立刻重新抬头,眼神凝聚——对,不管对方是什么东西,不管对方是死是活,事到如今她早已不能再犹豫半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便是! 手中光剑白芒陡生,她低低轻叱,身形一动,如同白鸟掠起,直刺那座雕像而去!“苍生何辜”!——剑圣门下的“击铗九问”气势磅礴,连绵而下,直面洪荒万古。而在所有九问中、唯有此问最为磅礴,大开大阖,为苍生而叩问苍天,悲天悯人之情流露无疑。 以此问来叩问复生之魔,一击可当百人。 ——后土的持有者和新生的海皇,当这两个人联手,整个云荒之上、又有谁能抵挡? “喀喇”!——然而就在这一刻,黑夜里却忽然发出了巨大的裂响,有什么东西忽然间碎裂。整个神殿发出了一瞬的震动,仿佛这座虚浮于半空的殿堂就要分崩离析。 “白璎!”苏摩脱口惊呼,看向虚空里持剑下击的女子。 白璎一击已中,宛如飞燕般回翔,折身落回了他身侧。然而,在微弱的光芒里,他们却看到了更加不可思议的一幕—— 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切中,那座玉石的神像竟然居中裂了开来! 破坏神和创造神一分为二,玉石的切口光滑如新。喀喇的碎裂声里,创造神从破坏神背上脱离,向着另外一个方向迈出了轻缓的脚步。白玉雕刻的女神面容宁静而庄严,手持莲花,眼波微微流转,侧身转向自己的孪生兄弟。 “白…”在女神像转过的瞬间,白璎脱口而出。 ——白薇皇后!那是白薇皇后的眼睛! 黑暗里那一双眼睛是如此熟悉——那个只有一双眼睛存留的皇后、居然在此刻迅速的附身于神像上,趁着后代血裔一剑劈下,生生撕裂了玉石的雕像,获得了暂时的寄生! 在破坏神的长剑下击时,女神神像手腕轻抬,手中的莲花格挡住了滴血的剑。 巨大的破坏神停顿住,金色的眼睛闪烁着,看着创造神的纯黑色的眼睛——亘古以来,第一次,背向而坐的孪生双神看到了彼此的脸。 “哦…是你。”破坏神冰冷的嘴开阖着,吐出了长长的叹息。 “很久很久…不曾再见了。” 冰冷的石像开启了嘴唇,说出那样温暖而失落的话语,那个在神庙里孤独居住了千年的魔伸出了右手,一寸寸地靠近,似要试图触摸对面女神的面颊。两座石像默默相对,冰冷的面庞上有着人类特有的血肉表情。 时光仿佛在一瞬间凝滞。 这个神庙里,光阴被停止,空间被打乱,七千年来所有一切仿佛在刹那全部重现、又一一成为齑粉,宛如烟火依次无声地绽放和毁灭,华美得令人绝望。 “事到如今,你何必垂死挣扎。” 纯白的女神像开口,黑曜石的眼睛里闪过肃然的杀气,手里的莲花格住他的剑。 “破!”在这个刹那,苏摩低叱了一声,十指之间光芒大增,引线陡然化为闪电,萦绕在破坏神雕像四周——与此同时,仿佛心意相通、白璎也是拔剑瞬忽掠起,光剑的光芒宛如雷霆下击,一瞬间穿透了萦绕的光! “中了!”并力一击后,白璎低叱,准备提气返回。 轰然巨响中,破坏神雕像霍然化为千片,碎裂的玉石粉屑在神庙内腾起,仿佛呼啸的狂风席卷而来,无数的帷幕猛烈地拂动,宛如水底急流中的水草。 ——奇怪,为什么在她释放出那样强烈力量的时候,没有遇到任何抵抗? 难道说破坏神、魔之左手,在七千年里已经衰弱到如此了? 然而,就在那一瞬,她听到了苏摩的惊呼:“小心!” 巨大的金光在神庙内绽放,一瞬间耀住了所有人的眼睛——那些迸裂的碎片在半空中忽然停住、凝滞,然后,在神奇的力量召唤下,以可怖的速度迅速沿着迸裂的轨迹一片一片返回,转瞬重新拼凑凝聚成形! “呵呵呵…”低沉的笑声回荡在黑暗的神庙里,魔的眼睛重新出现,里闪出可怕的金光——一切完成于一瞬间,在白璎还没来得及收剑回身之前,一剑劈向了她! 白璎脸色苍白,极力后退,尽管她在一刹将力量发挥到了极至,还是无法避开闪电般斩来的剑锋——在她就要脱出魔之左手的范围之前,那剑齐齐斩入了她的腰间,一瞬几乎把纤细的女子拦腰斩断。 “白璎!”苏摩脱口惊呼。 然而,就在魔之手要斩断白璎的一瞬,她手上忽然盛放出了巨大的光华。 后土神戒发出了耀眼的光华,那种光和她光剑上的光相互辉映,两种力量仿佛被合并了——先天血液里继承的“护”之力量和后天剑圣门下继承的天问剑法相互激发,一时间,她全身都笼罩在强烈的剑气下,居然将那把几乎已经要切断她身体的巨剑生生逼了回去。 跌落在地面上的女子随即敏捷地站起,发现身上居然没有丝毫血迹,不由有些愕然,随即握剑后退,和同伴并肩而立,低声:“我没事。” “嗯。”苏摩只是低低应了一声。 他极力控制着虚空中的引线,那些若有若无的线依然停留在空中,密布于魔的周身,凝聚成一道屏障——然而,他的手却在不易觉察的微微发抖。 有看不见的黑色光芒,如同活了一样、从线的另一端侵蚀过来,逐步逼近他的手指。 “很奇怪,他的力量时断时续——有时候空空荡荡,但有时候却充盈到可以爆发,”白璎通过念力在心底向他传话,眼睛却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座重新凝聚的雕像,“苏摩,你千万小心…它的力量太诡异,根本无从判断。” “嗯。”苏摩依然只是应了一声,收紧了引线。 那些从魔身周燃起的诡异黑色光芒,沿着引线一分分悄无声息的渗过来,蔓延到了他的指尖。他手指微微一颤,却没有松开。 “不过也真是奇怪,他方才的攻击居然没有对我造成伤害…”白璎诧然低语,心中渐渐开始安定振作——或许,对方也只是虚张声势?毕竟过了几千年,作为破坏神的魔也该衰弱得很了吧? 苏摩没有看她,手指缓缓收紧,黑暗的室内一张无形的网重新收拢。 那些活了一样的黑色光芒,已经浸染到了他的双手——然后,仿佛闪电一样的蔓延,透过了他的指尖、双手,手臂,肩膀,迅速渗透上去。 “出剑。”他只是低声,“我来困住他。” “好。”白璎应了一声,心神凝聚,右手上剑芒瞬间大涨,笼罩住了她全身,仿佛人和剑合一,化为了一柄锋芒逼人的利剑! “快动手。”苏摩心神凝聚,控制着手里无数的引线,一分分调整方位、将对面那个魔物笼罩。那些细微而锋利的线,在魔的周身布下了天罗地网。 ——然而,就在那一刹,他眉心忽然闪过了微弱的光。 从那道火焰状的伤痕里闪现出了黑色的光,仿佛是颅脑深处有什么霍然被点燃了! 黑暗里,两双眼静静凝视着并肩战斗的两个人,却没有动——纯黑的眼眸里带着某种赞赏和悲悯;而金色的眼眸里,却是复杂辽远得看不到尽头。 “看啊…”石雕开阖着嘴唇,魔吐出了低语,“她多像你,阿薇。” “——让我来看看七千年后,后土传人的力量吧!” 魔的手忽然动了,它周身那些密布的引线随之勒紧,死死限制住它的一切举动。魔忽然冷笑,金色的眼眸里放出黑暗的光,看着布线试图控制住自己的蓝发鲛人。 “愚蠢啊…”魔举起了手,仿佛冥冥中召唤着什么,“有着这样黑暗的灵魂、居然还敢走到我面前来?——你难道不知道在我身侧、所有罪恶都将觉醒和蔓延么?” 在魔举手的刹那,虚空里的引线全部被牵动,然后仿佛奇迹般地、那些引线上忽然涌动着黑暗的火焰,一路迅疾向着苏摩烧了过来! 他的双手,在刹那间被黑色的光芒侵蚀,变得漆黑如墨。 然而,无论如何,他却都没有松开手。引线贯注了极大的力量,死死限制住了魔的行动。在看不见的光网外,白璎剑出如流星,毫不犹豫地飞掠而至! “海皇啊,你心里蛰伏着如此邪恶的灵魂,居然还敢靠近黑暗的源头?…真是愚蠢。”在黑色火焰燃烧的刹那,魔吐出了微笑的低语,诱惑而邪异,“来吧,蛰伏的黑暗灵魂!出来吧,让这黑暗的火焰燃尽一切你所憎恨的!” 在白璎再度一剑洞穿石像心脏的刹那,魔举起了双手,完成了召唤。 半空中的引线齐齐一震。苏摩忽然间松开了手,十指掩住了眉心,仿佛受到出其不意的一击,霍然弯下了腰去,踉跄跪倒。他死死捂着眉心,仿佛那里有火焰即将烧透颅脑。在难以克制的剧烈颤抖中,有低低的呼声从他嘴角吐出。 “苏摩!”白璎一击回首,失声惊呼——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的性格,能令他低呼出声的、不知道是怎样的痛苦! “苏摩?苏摩!”那一瞬,她已然顾不得什么破坏神,回身狂奔而去,只盼来得及阻拦。然而,在奔到他面前三步开外时,她却猛然一个踉跄——虚空中,居然瞬间凝出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阻隔! “别过来!”跪在地上的人蓦然伸出一只手,阻止了她,“别过来!” “苏摩!”她惊骇地看着他——他的手!那只手,居然已经成了漆黑! 他虽然松开了手,然而十指上的引线却没有因此脱落,反而仿佛活了一样、自动地卷住了他!那些引线悬浮在虚空中,上面有火焰状的黑色光芒沿着线一路逆向燃烧而来。 “别过来…”他伸出手,嘶哑地开口。 然而,在他松开了掩着额头的手时,她却震惊地看到,他眉心的刻痕里。竟然有火焰隐隐透出!那种颅脑里燃烧的火焰,隐隐透出极其不祥的气息,令她悚然心惊。 “你怎么了?”她试图冲破那道阻拦的屏障,去到他身侧。 “是阿诺…他又要出来了…又要出来了。”苏摩喃喃,深碧色的眼睛里转过憎恨的表情,“它被召唤出来了…真是恨不得把它,连着我自己的灵魂…一起焚烧得干干净净啊…你、你千万不要过来,小心背后!” “不!”就在那一瞬,她竭尽全力一剑劈下,击破了他的结界。 “苏摩!”她冲到了他身侧,不顾一切地俯下身去抱住他的肩膀,急切而颤栗,“你怎么了?…怎么了?” 他的身体冰冷而颤抖,仿佛琉璃般脆弱。死死地摁住眉心那个刻痕,极力压制着身体里某种即将破壳而出的力量,身体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她从未看到过他有这样的表情。 白璎惊慌地抱住了他的肩膀,俯下身去查看他的情况。 “别过来!快走,危险!”在她接触到他的一瞬,他爆发出了愤怒而惊怖的嘶喊,松开了双手,毫不留情地一把将她推开—— 然而,已经晚了。 在他松开手的瞬间,她清楚地看到有黑色的火焰从他眉心的刻痕里瞬忽燃起,只是一个眨眼就蔓延开来!黑色的火焰,由内而外的吞没了他。 同一时间,半空里的引线忽然间起了一阵莫名的痉挛,那些线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操控了,向着各个方向错综复杂地交错拉扯而去——他的手被那些引线不由自主地牵动了。 只是一个瞬间,那些引线就反过来控制了主人! “快走!”苏摩对着她厉喝,然而短促的两个字未曾说完,他的眼睛却变成了黑色!——颅脑里的黑色火焰终于由内而外的透出,夺去了他的理智。半空中那些引线无声无息地交错,通过十戒牵动他的双手,传达着来自另一端的杀戮讯息。 他漠然地站起,双手交错,无数燃烧着黑色火焰的引线在他掌心汇聚。 仿佛一只被引线牵引的傀儡,他毫无表情地踏出了一步,对着一步之外的白衣女子挥出了一道死亡的弧线! 黑色的闪电割裂了一切。 神庙里的光芒盛放了又熄灭,然而这一切下面战斗中的人却无法顾及。 云焕在白塔之上与龙神搏斗,高天云涌、四方风动,呼啸而过。龙神化为金色闪电,一次次的下击,与此同时那个畸零不全的人也在挥剑。迦楼罗还是没办法动,然而却放射出金色的光,摧毁一切靠近它的东西。 云焕站在金翅鸟的巨翅上,凭借着机械的屏障与对手交锋,渐渐只觉得透不过气——对方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几乎令他难以承受,数百招过后,他只能勉力与对方周旋,甚至一步也无法离开伽楼罗身侧,更不用说还击。 心中渐渐涌起不可抑制的烦躁和愤怒,他呼啸了一声,霍然仰头看天。 ——破军呢?破军呢!它在何处?为何还不绽放光芒! 第4章 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不惜舍弃了一切,本以为自己将得到世上无双的力量,从此可以随心所欲的支配云荒上的一切,清算所有的罪恶,血洗所有的屈辱——不料,刚刚迈出了一步、就遇到了如此强劲的对手!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云焕的眼神渐渐狠厉,如狼一样的长啸,看着天空中缓缓转动的北斗。 漆黑的夜空里,星辰还在移动,牵引着大地上的无数命运——为什么?破军的力量为什么此刻还没有完全被他掌握!是因为长夜尚未结束、传承尚未完成么? “龙,他在呼唤力量,”龙神背上,真岚急促低声,“黎明前必须结束战斗!” ——否则,太阳一出,冥灵军团便会如同冰雪般消融。 “知道。”龙神低吟了一声,迅速下击——然而,毕竟被封印了几千年,又失去了如意珠,海国神祇的力量也大不如昔;而背上的那个人身上的六合封印更是尚未解开,连五体尚不齐全,更不用说恢复帝王之血的全部力量。 ——就算双方合力,一时间却竟也难以将迦楼罗保护下的云焕置于死地。 高天之上风起云涌,无数巨大的力量在交锋、激烈而狂暴。诸天星辰黯淡,唯有破军发出血一样的光,缓缓逆转——而东南角、一对并行而来的双子星座流出雪亮的光,竟然冲入了北斗的分野。星盘大乱。 只不过一个时辰便该天亮。然而,这个夜晚、竟仿佛长得没有尽头。 那笙在地上奔逃,躲避着无数从天而落的火。 那些火,一朵一朵都是燃烧着的生命——一架又一架风隼被迦楼罗摧毁,拖着长长的火舌从万丈高空坠落,掉落在帝都的地面上。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轰然爆炸的巨响,到处都是燃烧的房子和奔逃尖叫的人群! 苗人少女跟着那条文鳐鱼急速的逃,穿越那些天火和地火。 好几次,她几乎在火场旁迷了路,多亏了文鳐鱼及时的回身引领,才让路痴成性的少女顺利的从迷宫中逃脱。那笙气喘吁吁地追随着那一尾白光,看着那条通人性的鱼儿灵活的飞来飞去,从火海内绕出一条安全的路来。 奇怪…在火里飞进飞出,它为什么不会变成烤鱼呢?跑得气喘吁吁的时候,那笙还是忍不住好奇的想,一边跑一边走神—— 就在那一瞬,她撞到了墙。 “哎呀!”她捂着额头跌倒在地,昏头昏脑地想要爬起来——然而,她忽然呆住了,就这样坐在地上,怔怔地抬头看着眼前那面白色大理石砌筑的墙。 巨大的石墙光洁挺拔,从眼前一直往上延伸…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白色的石墙尽头,是金色光芒,衬托在漆黑的夜幕底下宛如旭日。 那…那是什么?那竟是伽蓝白塔! 她、她居然不知不觉跑到了塔底下来了? 白塔的基座下空无一人,只有坍塌的废墟堆叠,其间暗暗燃烧着火,充满了不祥的气息。那笙惊呼着四顾:飞鱼呢?那条该死的飞鱼呢!那个家伙不但没有正确地带她逃离战场,居然一路把她领到了白塔的基座旁来了! 白塔断裂了一半,此刻依旧不断有碎石从高空掉落,重重砸落在塔基旁。 那笙生怕被巨石砸中,连忙手足并用的爬开,一边逃、一边呼唤着那条文鳐鱼——然而,那个龙神的信使此刻仿佛忽然从火海里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再也顾不上什么,一个人拔脚跑开。 “小心!”忽然间背后有人轻叱,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拉住了她的后襟。被猛烈一扯,那笙陡然失去了平衡,整个身体往后栽倒——同一时间,一块巨大的石头从天而降,擦着她的发丝砸落,震得大地剧烈抖动。 那笙吓得脸色苍白,身体在一扯之下不受控制的往后仰跌,脊背仿佛碰上了墙上的一扇门,门顺势而开,她顿时骨碌碌的滚落下去。一时间天旋地转,直到身体撞上了一堆软软的东西才止住去势,吃力的抬起头,发现自己已然到了一个不知何处的密室里。 她抬手撑地,挣扎着想起来,然而触手之处粘腻而温热——她忽然明白了什么,触电般往后退,在高窗照进的微弱光线中抬起手掌。 血!果然是血! 地上堆满了尸首,腥味弥漫在这个秘密的甬道内。那笙失声惊呼,来不及多想,沾着血的手指已经在地上划出了一个圆弧,迅速地布置从书上看来的符咒。 “不用怕。”一只手伸过来,捉住了她的手腕,“不是敌人。” 那笙一惊抬头,微弱的光线中她看到了一双碧色的眼睛,冷冽而宁静,不带丝毫敌意——这、这是…鲛人?方才拉了她一把的、居然是一个蓝发的鲛人! 沿着台阶,站着一排鲛人战士,一个个身形高挑,束发披甲,手里握着锐利轻便的武器,在台阶上分成两列,严阵以待。他们的脚下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看装束、居然全部是沧流帝国的战士。 那笙只看得发呆——怎么回事?这里是白塔底下的什么地方?怎么会忽然冒出那么多的鲛人?他们…他们来这里干吗? 不等她弄明白,眼前有白光游弋而来——定睛看去,却是那条忽然消失的文鳐鱼。 “你!”那笙一把揪住了鱼的尾鳍,怒斥。 文鳐鱼吃痛,噼里啪啦拍打着双鳍,扭动挣扎,啪的一声居然卷起身子打到了她的脸上。那笙更是恼火,手指一错,捏了一个刚学会不久的诀,便要从虚空里捕捉那条不称职的文鳐鱼:“该死的臭鱼!你把我带到什么鬼地方来了?” “是那笙姑娘么?”忽然间,黑暗里响起了一个清凌凌的声音。 那笙吓了一跳,等她侧头看去时,就看到黑暗的走廊深处,有一点浮动的光芒缓缓漂近——灵珠托在来人手心,青碧色温润的光芒里,显出一个女子曼妙的身形。 “你是…”她讷讷地看着这个出现在塔底密室的蓝发女子。 “我叫‘碧’,是复国军暗部的人。”那个鲛人女子悄然来到她面前,躬身行了一个礼,“文鳐鱼向我传达了龙神的命令。” “碧?”那笙明白过来,“噢,你就是龙神说的复国军战士么?” 碧微微点头,提着一物从黑暗深处走出,另一只手里有皎洁的光华。 那笙好奇的看着她——这个女子如此温婉秀气,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握剑的战士啊!真是奇怪,外头都打成那样了,白塔随时随地会崩塌,这个复国军的战士、此刻跑到白塔底下来做什么呢? 然而,就在这个刹那,她看清楚了碧手里提着的东西,不由失声惊呼。 碧从塔底走出来,一只手里握着一颗灵珠,照亮道路;另一手却吃力的提着一个五尺长、三尺宽的匣子——那个匣子是玉石雕刻而成,周身布满了繁复的符咒,仿佛在白塔倒塌时受了损伤,外表裂开了一条长长的缝隙。 这个匣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殊,然而那笙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心脏狂跳起来——那、那是什么?那个匣子,怎么看起来如此的眼熟?这种花纹,这种符咒,她之前已经在云荒大陆的各个角落看到过好几次! “大家快走吧,”碧吃力的将那个匣子抱在怀里,对其他人开口,“白塔被撞得厉害,说不定马上会彻底倒塌…我们得快些。” “是!”鲛人战士们纷纷领命,然而那笙却没有动,直直盯着她手里的东西,忽地叫了起来:“六合封印!这是埋在白塔底下的封印…是那个臭手的身体啊!怎么到了你的手里?” 碧同时也变了脸色,霍然住脚,转身凝视着这个异族少女。 ——她是谁?龙神托付她看顾的、到底是谁?怎么能一口就说破了石匣的来历! “你拿臭手的身体做什么?”那笙脱口,看着鲛人女子,“你…你准备拿他怎样?” 她握紧了双手,摆出一副警觉的模样,如果对方想对真岚的身体做什么坏事、她就准备冲上去阻止——然而,她却忘记了自己手上此刻已经不再有皇天神戒,也不可能再有什么力量可以临时庇护她了。 看着这个宛如小小斗鸡一样的女孩,碧冷冷回答:“海皇陛下吩咐我潜入这里,拿到这个匣子——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十戒的最后一枚被埋在了白塔底下,在苏摩全力一击破除九障封印之时,白塔根基上的封印也已同时被损坏。海皇在临去塔顶神殿之前将琉璃珠交给了她,并吩咐她设法进入白塔下的塔底密室,不惜一切代价夺取这个石匣—— 这本是颇为艰巨的任务,她调动了帝都可以调动的全部同族战士,甚至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然而却不料今晚正好发生了如此大事,白塔被撞毁,帝都动荡,到处一片混乱,塔中守卫空虚,所以她几乎没有费太大力气就进入了密室。 然后,在地宫的最深处,顺利地找到了这个被砌筑在墙壁里的石匣。 “海皇?”听得她的回答,那笙却是一愣,“你是说苏摩么?” “是。”碧有些诧异,“你认识陛下?” 那笙吐了一口气:“那当然!——我们很熟呢!对了,你知道炎汐吧?” “…”碧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个大言不惭的少女,然而脸上的表情也渐渐温和下去,“我当然知道左权使炎汐——莫非你也认识他?” “当然!”那笙仰起了头,眉目间都带着笑意,“他是我喜欢的人啊!” 碧不做声的吸了一口气,恍然:原来是她?——那个复国军传说的那个迷上了左权使的苗人姑娘?那个戴着皇天的女子? 然而,她的态度却忽然间又变得强硬起来,冷冷看着她:“可是,你手上怎么没有皇天神戒?——你不是都和空桑人在一起的么,怎么忽然又要我们海国来庇护?” 那笙很是敏锐,发现了对方眼里的敌意,一时小孩子心性泛起,抵触的情绪昂然抬头。再也不肯好好回答对方问题,只哼了一声:“你管我来这里干吗?——反正那条龙吩咐你照顾我,你敢不听?” 碰了一个钉子,碧眉头微微蹙起,有些怒意。然而很快又平复下来,淡淡:“你说的对,我必须听从龙神的命令——赶快跟我出去,我要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去安全的地方?”那笙一边跟上去,一边问,“哪里?” “回镜湖复国军大营。”碧吃力的抱起那个石匣,小心翼翼的将它收入怀中,“反正海皇也命我拿到石匣、立刻送回去交给炎汐——你就跟我跟我一起去吧。” “炎汐!”那笙一声欢呼跳了起来,“带我去见炎汐?” ——真是太好了…居然很快又能见到炎汐了!上次她戴着皇天,前去复国军大营时很是不受欢迎,匆匆一见便又分离,甚至没办法和他好好的说上几句话。而这一次,有了海皇和龙神的双重命令,对方应该不会再把她赶出去了吧? 看了欢呼雀跃的女孩一眼,和炎汐共事多年的暗部女战士心里微微诧异:左权使向来沉稳内敛,做事老练,怎么会喜欢这样张牙舞爪的小孩子呢? 然而,她只是在文鳐鱼的带领下转过了身:“那么,走吧。” “哎呀,大姐姐,你真是好人!”那笙心情大好,瞬间对碧转了印象,一路上跟在后头讨好的喋喋不休,“姐姐你累不累?我来帮你抱好了!” “不用。” “啊?那么…那颗珠子我来拿,替你照路,好不好?” “不用。” “呃…那么,那么…要我帮忙做什么姐姐尽管说!” “能安静一些么?别引起沧流人的注意。” “啊?…噢,好吧。” 一行人匆匆地离开了白塔地宫,消失在血火映照的夜色里。 而头顶万丈高的天空里,激烈的战斗还在持续,华丽的术法一个接一个使出,力量的交锋如同波涛汹涌冲撞,在漆黑色的夜幕里,绽放出漫天烟火般的色彩。 那笙怔怔的看了天空片刻,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唉…那只臭手的身体,还在这位鲛人姐姐手里呢~他们在那么高的地方打斗,天空里笼罩着那么强大的结界,没有了皇天的帮助,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这个石匣封印解开、把身体送还给他了… 臭手啊臭手,你可千万别有事才好。等你平安回到了镜湖底下的无色城,我一定说服炎汐把你的身体还给你。 星辰以人眼可见的速度在逆转,北斗指向南方,破军光芒时明时灭。 而断裂的白塔上,那一场旷古未有的战斗还在继续。 巨大的迦楼罗金翅鸟静静停着,在冷月下放出冷冷的金属光泽。而飞鸟的翅膀上,飞龙萦绕、剑光穿梭,仿佛雷霆闪电交汇。 轰然巨响之后,人影乍合又分。云焕身子一晃,霍然倒退了三步,依然无法止住去势,踉跄单膝跪倒在金色的机翼上,抬手撑着地面,剧烈的喘息,有鲜血从他的唇角滴滴坠落。迦楼罗在微微颤栗,仿佛感知到了滴落鲜血的温度。 云焕眼里的金光时明时灭,难以为继,然而杀气却愈发重了。 ——不行…现在这样的情况,以一对二,他根本没有获胜的把握。 再这样下去,不等天亮、就会被杀! 第5章 “潇!潇!”他扬起头,厉声呼喊傀儡的名字,“唤醒迦楼罗!” “是。”迦楼罗传来了低微的回应,似乎在极力的挣扎,试图震翅而起,却无法摆脱重创后的衰竭。云焕在金色的巨翅上抬头仰望苍穹——黑色的天幕里,北斗尚自围绕着破军缓缓转动,星野变幻莫测。 怎么回事?他已然舍弃一切,为什么还没有彻底得到智者许诺的“那种力量”?! “还没办法凝聚么?”一击之后,龙神再度返身,沉声询问真岚。与此同时,巨龙的爪子一伸,及时勾住了那一只掉落的右足,甩回了背上。 “还没办法。”龙背上,那颗头颅沮丧的喃喃,“或许等日出后,力量会充盈一些。” ——为什么总是在关键时刻的时候,自己这个身体成为最大阻碍? “不能再等了…必须趁着破军尚未完全觉醒时消灭他!”龙神发出一声长吟,俯视着金色翅膀上聚气成剑、严阵以待的沧流军人,“再等一会,可能迦楼罗就完成自我修复了。” 然而,就在商榷对策的那一刻、他们忽然听到了头顶巨大的轰鸣!那是旷世力量交锋时,因为相互撞击、湮灭而发出的可怖声音——无论是龙神、真岚,还是云焕,都在那一刻不由自主的抬头看天,流露出震惊的表情。 这…这是什么?万丈高空上虚浮着一团炽热的光芒,仿佛夜里忽然升起了一轮旭日,与高空冷月相互映照! ——神庙在燃烧。 日月同现于苍穹之下。 十五、俱灭 在那一击袭来时,白璎根本无法躲避。 她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最熟悉的人对自己发出了必杀的一击。那些锋利的引线呼啸而来,在半空中忽然凝聚成一束、直取她的心脏! 只有一步的距离。 后土神戒发出了璀璨的光华,展开屏障护卫着主人。背后的黑暗里有个声音低低笑了一声,一道金光激射而来,压住了后土的光芒,黑暗和白光纠缠在一起。 引线继续呼啸而至。 魔!是魔在操纵着一切,要让他们两人自相残杀的死在这里! 白璎竭尽全力想要退避,然而一步的距离实在太近,她根本无法在这一瞬间做出有效的防卫。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一道死亡的光呼啸而来,刺入了自己的心口——刚刚凝聚回血肉之躯的身体裂开,鲜红色的血飞溅而出。 那张冷漠的脸近在咫尺,邪异而苍白,黑暗的双眸黯淡无光。他周身燃烧着无形的黑色火焰,那种火焰是由内而外出现的,瞬间将他吞噬。 在这一刹那,她只觉得恍惚,眼前的一切仿佛和百年前重叠了。 苏摩…在最后的一瞬,她脱口喃喃,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引线呼啸而来,洞穿了她的心脏,从她背后透出。他因为巨大的冲力而急遽前进,止不住身形,撞入她展开的双臂中间。在刺穿她心脏后,他停住了,就这样静静地停在她的双臂之间,无声无息,仿佛死去。然而她却能够听到他体内那个狂笑的声音,细细的,尖利的,如此得意又如此酣畅——那,应该是他那个始终不肯消失、满怀仇恨的孪生兄弟吧? 阿诺…到了如今,你可满足? 在刺杀完成的一瞬,那些黑色的火焰都熄灭了。阿诺从他体内悄然撤离,将这个身体的控制权还给了孪生兄弟,残忍地旁观接下来的死亡。 在眼里黑暗退去的瞬间,苏摩怔在了原地,无法说话。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张开了双臂,贴近了他,轻声呼唤:苏摩,苏摩。 没有想到,一百年后,我居然第二次死在了你的手里…难道,你就是我始终无法摆脱的宿命诅咒?那一瞬,她觉得从未有过的疲惫和坦然,所有的坚持和守望都颓然溃败,仿佛一片到了季节、从树梢落下的叶子,准备随着湍急的水流飘然远去。 真好…真好。就这样结束,也是不错。 她紧贴着他的胸口,感觉他冰冷的身体正在被她心口滚烫的热血温暖。 苏摩怔怔看着她,双手保持着一击过后的姿式,不知道神智是否已然恢复,脸上却毫无表情。她只觉得他的身体开始渐渐发抖,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我,我又…”她听到他开口,握着引线的双手剧烈颤抖。 “别动,别动。再动的话,血会流得更快”她低声喃喃,因为苦痛而抱紧了他,“不必抱歉…要知道,这个新的身体,本来也是你给我的。” 苏摩不敢再动,双手仿佛凝固了,在黑暗的神庙里僵硬着。怀里的人是如此的温暖宁静,洁净美好,简直和他来自于两个世界——那么多年来,他一直是在这样的纯白色光芒下自惭形秽的吧?怀着那样黑暗的一颗心,又怎敢靠近。 白璎在黑暗里沉默,感觉最初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后、身体居然渐渐麻木,再也感觉不到疼痛——是死亡即将来临了么…这个刚刚新生不久的身体、又要再度毁灭了? 她没有觉得恐惧,只是平静坦然地注视着这一切。没关系,百年前她已经死过一次,百年后,也不吝于再死去一次。反正,对她而言,整个生命都已经献给了家与国,肉体和灵魂的存亡已然无可顾惜。 黑暗中,苏摩仿佛也渐渐平静,身体的颤栗奇异地悄然停止。 她忽然感觉到一双手迟疑着抬起、从背后抱住了她,缓缓收紧——那双手是那样的冰冷,那样的颤抖,却又那样的用力,坚决而确定地将她拥入了怀里,再不肯松开分毫。那一个濒死间的拥抱,几乎令她窒息。 “对不起。”一个声音轻声道,恍惚间穿越了上百年才传到耳畔。 她忽然一惊:对不起?这是做梦么?居然真的有一天,他会亲口对她说出这三个字! 不,不用说对不起。从来,我就没有责备过你啊…白璎攀住了他的手,想抬头对他微笑,却听到了身后魔的狂笑——那样的得意而狂妄,带着操纵生死、毁灭一切的睥睨。神庙里的黑暗气息越来越浓重,仿佛要吞没这个六合间的一切! 她悚然一惊,极力凝聚自己溃散的神智。 不,魔还没有死!如果她就这样死去的话,还有谁能够遏止它?不可以,不可以就这样半途而废,否则,也太过于不甘了啊…怎能就这样罢手! “苏摩!”她霍然抬头,在他耳畔低语,“我身体现在好像还能动,还有再出一剑的力量——来,帮帮我,一起把它给封印了吧!就趁现在!” 然而,苏摩却没有说话。她诧异地看向他,却发现他略略抬起头,凝视着虚空中的某处,似乎忽然有一瞬的失神。瘦峭的双手停在她背部,有略微的颤抖。 “怎么了?”她低声问,发现对方的神色有些异常。 外面夜空里战斗正酣,不断有风隼拖着长长的火光坠向大地。神庙里一片寂静,只有魔低沉而狂妄的笑声一步步的逼近。 同伴尚未有回应,白璎再也不能等待,毫不犹豫地倒退了一步,霍然转身。 一步之后,她就退出了他的怀抱,洞穿心肺的引线从她身体里抽离——然而,奇怪的是、居然没有血流出来。在离开了她身体后,她身上的伤口迅速愈合,平复,只是一眨眼便仿佛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的消失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她惊骇地看着自己身上的变化。然而,背后迫近的杀机已令她没有时间多想。 “动手!”忽然间,那个沉默的人开口了,急促而决断。 黑暗里忽然仿佛有万点星辰亮起,苏摩忽然动了,动作快如疾风闪电。从他的十指之间闪耀出了千万道引线,只是一瞬间就在神庙内织出了重重的网,将正在移动的破坏神石像如茧般的包裹起来! 仿佛心有灵犀,同一时刻、白璎应声点足,合身飞掠而去,将所有力量凝聚在了右手上,一剑刺向了那个魔——后土神戒回应出了极灿烂的光华,上古传承的力量涌向她的手指,光剑上吞吐出凌厉的光芒,在一瞬割裂了黑夜! “你…!”那一瞬,魔仿佛明白了什么,发出震惊的低呼,“你居然…” 巨大的力量交锋令一切四分五裂。 耀眼的光从神庙内四射而出,炫住了每个人的眼睛。光芒的中心,有一个高大的人影在一分分的崩溃——那,是魔的石像,正在一片一片、由内而外地碎裂。 将所有力量凝聚在一剑、完成最后的一击后,白璎剧烈的喘息,却不敢拔出自己贯穿在石像上的光剑——因为生怕一抽剑、这个魔鬼便会如同前面上百次一样,再度凝聚成形。她不敢抽出剑来,却衰弱得几乎无法保持光剑里凝聚的剑气。 身上的伤口已经莫名其妙的愈合了,然而她却依然觉得力量在一分一分的枯竭——经过那样长时间的交锋,连后土神戒的光芒都已经微弱下去。 “苏摩,苏摩,”她低唤,“接下来怎么办?” 只有高天上的风灌入四分五裂的神庙,发出奇特的、宛如歌吟的长短声音。 白璎不敢分心回头砍,心里却一分分冷下去:“苏摩?” ——还是没有人回答她。 “不要松手!”在她几乎忍不住要不顾一切回头看时,耳边传来了白薇皇后威严淡漠的声音,“后土的力量和魔相生相克——用力量一直压住他,直到他的实体和魂魄完全湮灭为止,才可以撤剑。” “是。”她低声回答,感觉心底有沉沉的冷意。 可是…苏摩,苏摩怎么了? 佩戴后土神戒的手握住了光剑,贯穿了魔的身体。在神之右手的力量下,魔的石像在持续地崩溃,盛大的金光从由内而外的发散而出,将整个神庙笼罩,似乎一颗太阳在迅速地燃烧——那样强烈的光线仿佛割断了时间和空间,将此处的一切笼罩在无始无终的无限寂静之中,在这个万丈高空之上的神殿里,一切仿佛都停住了。 “原来你…”魔金色的眼眸穿过了白璎的肩头,看着她身后的人,喃喃,“了不起。” 然而,苏摩还是没有回答。 魔的石像在崩溃,而神的石像在一旁静静的凝视着碎裂中的孪生兄弟。 “琅玕,你早该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女神开启了冰冷的双唇,吐出这样的话语,纯黑的眼里没有表情,“为何还要挣扎?是否心里尚有不甘?” 魔发出了低低的笑,没有回答,金色眼眸里有她所不熟悉的表情。 石像被白璎那一剑钉住,从脚底开始一片片的迸裂、散开,在虚空中宛如花火消散。那些碎片落到了女神像的脸上,宛如刀锋般锐利。女神像冰冷而光洁的脸颊上,忽然滑过一道殷红色的痕迹——黑曜石的眼里,居然流出了血一样的泪! “终于结束了么?”仿佛是毁灭终结了持续千年的恩怨,盛放的金光里,白薇皇后脸上流露出了凡人才有的哀伤和软弱,将深藏千年的话在最后一刻倾吐。 魔的笑声歇止了,金色的眼睛抬起来,凝视着虚空。重重帘幕翻飞,帘幕外映照着无数坠落毁灭的火焰。魔的脸上,忽然出现了某种无法说出的表情。 “阿琅,七千年了,我发现我竟从来不曾真正懂得你…从一开始就不懂得。”白薇皇后的声音在虚空里缓缓传来,“那么,结束之前,总应该让我明白吧?” 身体在不断的溃败碎裂,魔转过了眼睛,看向了一旁的神,不易觉察地低了一下眼帘,做出了首肯的微妙示意。 白薇皇后微微叹息:“琅玕,我在九岁之时遇见你,从此一直相随:二十一岁嫁了你,三十二岁开国登基,三十三岁生了姬熵——但是,多么可笑…衾枕多年,一世夫妻,我却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你究竟是谁?” “从一开始,我们就是不对等的吧?在遇到我时,你已然是修行了几千年的云浮人、云荒大地上被称为‘神’的存在——而我,却一直以为你只是个学习星象的十几岁少年而已,却不知你是为了修习占星术,而跟随了那个老星象师四处流浪。” “你本来的出身,心中的抱负,从来不曾对我说起。” “我只知道,越到后来,你便破坏得越多,我便越是恨你。” “我只知道,我必须阻止你。 “天赋予我力量,大约就是为了让我能够在某一日,阻止你毁灭这个世界——那一日,是七千年之前的断指还戒之日;也是七千年之后的今日!” 白璎愕然地看着一步步走近的女神石像——这、这是白薇皇后说的话么?那个强大无比的、神一样的女人,终于承认了她生命中最大的失败…如此软弱如此无助,仿佛一个迷途的孩子,不知道何去何从,只是执拗地抱着必须归家的执着念头,一路艰难地走到了今日。 ——走到那个人的面前,问出一句为什么。 魔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眼里流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 “可是我想知道,在你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 “七千年前,你遇到我,引领我,陪伴我,令我一生与众不同——到底是为什么?你为何要获取力量?为何要统一云荒?为何要锲而不舍地建造白塔?…这些,我都不明白。” 神像缓缓走来,白玉般的脸上有着两道殷红色的血泪,触目惊心。 魔的石像在一分分的碎裂、崩溃、消失…然而在那种破裂上升到颈部时,仿佛终于苏醒了,魔金色的眼睛里忽然有了表情流转,凝望着对面女神的石像,露出一种诡异的、似笑非笑的表情,翕动了嘴唇—— 第6章 “为什么?琅玕他当然是爱你的啊…他已经在这里等待了你七千年。” 低沉的声音吐出时,所有人悚然动容——变了!这个声音,忽然之间变了! “你是谁?!”女神的雕像霍然抬头,纯黑的双眸里露出惊骇的表情——魔的雕像开启了咀唇,吐出低语。然而那个声音却是完全陌生的,根本不是琅玕本人! 在那个破坏神的石像里,到底藏匿着怎样的灵魂! “我是谁?”魔在低低微笑,“我是破坏神啊…” “不,你不是琅玕!”白薇皇后声音惊惧,“琅玕呢?” “琅玕?”魔忽然大笑起来,“琅玕在这里呀!” 巨大的石像动了起来,尚未完全碎裂的左臂一分分的上抬、弯曲,将冰冷的手放在了胸口正中——魔的雕像在微笑,金色的眼睛里闪着说不出的诡异:“琅玕他就在这里呀…你说的每句话,每个字,他都听得见。只是,现在,暂时还轮不到他来说话。” “你究竟是谁?”白薇皇后诧然,眼里有杀气。 “我是谁?”魔低笑,“还不明白么?我的孪生姐姐啊…” 魔将手按在了胸口正中,唇角露出讽刺的笑意: “如果一定要我说我是谁——那么,我是空桑上古的御风皇帝;是空桑始祖怀仞皇帝…同样,我还是空桑毗陵王朝的开创者、云荒的统一者:星尊大帝·琅玕!” 白薇皇后惊住。 金色的眼眸在微笑,魔低语:“是的,魔和神一样,没有实体,只能以各种形式存在于世间:在冥界成为鬼怪,在荒野成为妖兽,在人间则侵入人心。 “魔可以千变万化。而和神一样,我也更偏爱使用人的躯体而已——万年以来,一共有三个伟大的空桑君主与我共存。他们都先后成为我的寄主,享受了我带给他们的力量和权势,也付出了灵魂和身体的代价——然后、因为人类肉体无可阻挡的衰老,而失去了躯壳,只余下灵魂成为祭品,永世不能离开。 “一万年前,当怀仞皇帝的躯体不堪再用的时候,我没有及时找到合适的寄主,不得不被封印在了镜湖的中心。我等了很久很久…一直当你们两人在镜湖中心打开封印,将我释放,我才选择了新的寄主:我附身于你丈夫的身上,一直到今天。 “你看,那些人出于各种目的与我交换了契约,付出的代价就是渐渐失去了自我。” “为什么人类总是那样有自信?以为凭着自己的意志便可以遏止我,便可只享用我的力量而不必付出交换灵魂的代价!——多么可笑…个人微小的意志力,又怎能和诸神抗衡? “你的丈夫是云浮翼族,修炼千年术法高深,便以为自己成了神——他从镜湖中心将我从上古封印里挖出,占用了我的力量,却始终觉得自己可以控制这种力量。 “——可是,最后呢? “呵呵…你看,他连你都杀了。” 魔低低的冷笑,将亘古的谜团逐步揭破。白薇皇后的眼睛里流露出震惊和恍然的表情。原来如此…原来居于云荒最高处,一直操纵着大陆命运的,不是琅玕、也不是十巫,而是这个拥有毁灭力量的破坏神! 任何凡人的力量都是微小的,哪怕是一时无双的英雄。 千年后,唯独存留不灭的、居然唯有魔性! 魔看着一旁的女神雕像,金色眼里也闪过一丝诧异:“奇怪啊…既然当初你传承了后土的力量,姊姊应该也在你身上寄生才是——可是,为什么现在看来,你依旧是个‘人’,而从来不曾展现出‘神’应有的一面呢?” 魔喃喃自语,闪过寂寞的表情:“姊姊去了哪里?她莫非是已经将自己和天地同化,融入了时空?在我苏醒过来之后,在这个六合之间,再也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了…” 魔低下了头,仔细凝视着女神的雕像,眼里神色闪烁。 “难道,她把创造和守护的力量、全部交给了脆弱的‘人’来保管了么?她相信人可以自己掌控这种力量,平衡这个天地,而不愿再插手人世了么?真是愚蠢啊…” 白薇皇后将手按在胸口,眼里有冷睨的光:“不,神与我同在——神也与所有人同在。” 她看向魔,冷笑:“就如一粒盐融化在大海里,它虽然消失了形体,但它会在所有的水中存在,所以她永不会枯竭、也不会消弭——同样的,神虽然没有形体,却将与天地同在,影响着天地万物。” “神选择了相信人类,将力量散布于天下,藏善念于人心。我不是唯一一个获得她力量的人——有更多人,比如剑圣门下的女弟子,比如六部之赤王,都或多或少受到她的召感。一旦邪恶凝聚,魔王诞生,那些守护的信念就会重新凝聚,将其封印!所以,不管你化身为何种形式、依附于谁之上,神的力量都会不惜一切阻止!” 那样的语言,令不可一世的魔也沉默下去。 “看来你说的没错…能说出这样话的、不可能是普通凡人。”破坏神忽然大笑起来,头颅在金光中一片片的碎裂,“她还在…是的,她永远会与我同在!” “白璎,封印它!”看到魔的一双眼睛还在闪亮,白薇皇后厉叱。 “是!”白璎不敢耽误,立刻凝聚了所有力量,从下而上一剑斜掠,喀的一声将虚空中尚未粉碎的魔之头颅辟成了两半!魔没有丝毫闪避的意图。 然而,虽然躯体最后一部分也被粉碎,那双纯金色的眼睛却没有消失。浮在虚空里,在白璎再度挥剑劈来之前看了一眼外面的夜空,流露出诡异的笑——外面天色泛出微微的白,已然是长夜逝去、黎明将近的时分。 北方星野上,北斗逆转已经完成,斗勺换位。 ——那颗破军,已然发出了旷古未见的血红色的光! “到时候了。”魔的声音低低响起,“这个身体,不要也罢!” 金光轰然盛放,有一道影子从那个碎裂的石像里四散逃逸,如同风一样的消失在夜幕。那金光是如此强烈,即便是白璎、一瞬间都被刺得睁不开眼睛。 只是一瞬,那双眼睛便在金光里消失了,只留下虚空里遥远的一阵大笑—— “想彻底封印我?再等七千年吧!” 金光的盛放只是一瞬,神庙旋即恢复到了冷寂黑暗。高空的风从四处吹来,从破败的户牖之间穿入,发出细微的声音,宛如逐渐剥落破裂的心。 白璎握着光剑站在原地,剑上空无一物、却滴滴垂落不知从何而来的血迹。她被魔消失一瞬放出的金光炫住了眼睛,五蕴六识都被封闭,过了片刻才能感知到外面的一切——然而,在她可以看到东西的瞬间,却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白薇皇后!白薇皇后站在那里,看着神庙中的某一处,眼睛忽然里流出了血红色的泪,纵横满面。一时间,雪白的女神玉雕宛如沐血罗刹。 她在看什么?白璎不解。 然而女神的玉雕只是默默的流泪,整个身体都发出了微颤,定定看着某一处。 “唉,最终还是让他逃了么?”白璎看着空无一物的房间,喃喃,有无尽的疲倦和失落——那个魔物已经被他们合力攻击,几乎消灭殆尽。而对方居然在衰弱之极的情况下从容逃脱…难道,对方也早已预先埋下了计划? 对,苏摩呢?她霍然一惊,想起已经许久没有听到对方的动静,不由回过身,在黑暗的神庙内踉踉跄跄地一路摸索,低声呼唤;“苏摩?苏摩?…你在哪里?” “这里。”终于,一个熟悉的声音低低回应。 白璎惊喜地回头,在黑暗中寻找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在卷起帘幕后,借着外面天空中交战的战火微光,她看到了静静靠在神庙柱子上的傀儡师。 苏摩靠着柱子休息,微微阖起了眼睛,似是极疲倦。交叉于胸前的双手上隐约拖下断裂的引线,每一根引线上都有若有若无的血滴落——那一场剧斗里,他虽然没有直接和魔交手,但负责防御和封锁对方行动、又要抵御入侵脑颅的恶念,也耗费了极大的精神力吧? 幸亏,到了最后、他们总算是双双无恙。 “还好么?”她低声问,掩不住的关切。 “嗯。”苏摩却没有睁开眼,只是简短回了一声,“你呢?” “我很好。”白璎忍不住喃喃,“真奇怪,居然没有受伤。” ——魔虽然衰竭、但力量还是非常惊人,这样一场恶战下来,她居然毫发无损,实在出于原先的意料之外。 苏摩看着她,唇角浮出莫测的淡淡笑意,一闪即逝。 “怎么?”白璎无端地觉得心里一跳,忍不住上前。 “没事。”他以一贯淡漠的语气回答,身子却始终靠着柱子,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低垂着头,水蓝色的长发覆盖了脸颊,留下深深的阴影。白璎依然隐隐不安,然而在她准备进一步询问时,却忽然听到了一声低呼—— “阿琅?” 阿琅?这个名字…莫非星尊帝琅玕?!白璎霍然回头,看向声音来处,却看到流泪的女神像正缓缓抬起了双臂,去触摸虚空的某处。 她怔在了原地。白薇皇后…难道疯了么? “阿薇,真高兴又能见到你。”然而,空无一物的神殿里,忽然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回应着那一声蕴含了复杂感情的呼唤,“如果不是魔在最后一刻解体逃逸,选择了下一任寄主,我可能永远无法出来和你见面了…” 白璎惊诧地看向神殿,然而无论她如何凝聚幻力,却始终看不到虚空里那个魂魄。 “苏摩,你能看到么?”她低声问身后的海皇,“难道是星尊帝?” “看不到。”苏摩声音依旧低而轻,“那人的魂魄,应该只有她才能看到吧?” 白薇皇后定定站在那里,看着虚空的某一处,眼神复杂地变幻。旁观者能清晰低看到种种爱憎在女神石像的眼里潮水一样翻涌,惊心动魄。 片刻的寂静长得仿如千年。 最终,白薇皇后眼里得憎恨和杀意都退去了,只是叹了一口气,眼神温柔,完全不似平日的叱咤凌厉:“阿琅…原来,你老了后是这个样子。” 虚空里的声音微笑:“是的,我比你多活了五十年,放弃这个躯体的时候已经耄耋——而你还是如此美丽,一如初见之时。” “不,当年你在苍梧之渊杀我时,我也已经三十许,”白薇皇后唇角浮出苦涩的笑意,“也是老了…” 白璎怔怔地看着女神石雕和虚空一问一答,恍如梦寐。 星尊帝的声音长长叹息:“阿薇,对于当年的事情,其实我——” 然而她却毫不犹豫地截断了他:“事到如今,何必再提。” ——是,她宁可相信是破坏神的魔性侵蚀了他,令他身不由己的做下种种恶行。这样的话,她或许可以在千年之后释怀,选择原谅。 “不,你听我说。”星尊帝低声回答,带着急切,“为了这句话,我已经等了七千年。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即将去往彼岸转生…请你务必听下去。” 女神的石雕微笑起来,有些无奈:“那好吧。” 星尊帝的声音顿了顿,语气忽转慎重,一字一句开口:“你知道么?七千年前出征海国,是我自己的决定,和破坏神无关——那时候,它尚未侵蚀我的心,我还没有被任何东西操纵。” “什么?”白薇皇后眼里露出惊诧的神色,隐隐愤怒,“为什么!” “很多原因…可惜你当时没有耐心听我辩解。”虚空里的帝王叹息,“七千年后,你终于可以给我一些时间。” 白薇皇后低下了头,半晌才冷冷:“什么原因?” “首先是因为朝廷内的分裂。天下一统后,六部骄奢跋扈、拥兵自重,相互之间明争暗斗,随时随地会挑起新的内战。我想削掉六部之王的兵权,以稳天下,却难以有机会——一直到海国派来使者为你贺礼…” 听到这里,白薇皇后的声音里依然出现了难以克制的愤怒,忽然打断了对方的叙述,一口气反问下去:“所以你就不惜在我身上下毒,然后栽赃嫁祸给海国?——因为一旦挑起了战争,你就有机会出动六部军队,然后趁机削弱六部的兵力!” 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发抖,语音越来越急促——是的,是的,为什么他非要提起! 轮回茫茫,命数无定。千载相逢只得一刻,转瞬便要各奔东西,从此黄泉碧落、时空倥偬,茫茫万古,可能再难相逢——他为何还要在这种时候浪费时间,执着地将昔日最不快的事情反复提起?! “不,不是我。”然而,那个声音却简短而有力地否认了指控—— “七千年来,我一直想和你说的就是这一句——不是我! 白薇皇后怔住:“不是你还会有谁?纯煌是不可能派人毒杀我的!” 第7章 “你相信纯煌,却不相信我!”仿佛怒意一下子燎原,星尊帝的声音里出现了愤怒的波动,“你居然相信那是我下的毒!你居然认为我是那种为了权势、不惜拿自己妻儿性命当棋子的人!——你怎么可以这样认为?你凭什么这样认定!” 白薇皇后没有说话,似是被对方震慑,喃喃:“不是…不是你?” “当然不是我。” “可是,除了你,还会有谁?”她喃喃。 星尊帝低声冷笑:“谁?你记得那个海国的公主么?那个送来当人质的公主…那一日,她给你敬过酒,祝你和孩子永远尊贵安康——你不记得了么?” “雅燃!”白薇皇后失声惊呼,回忆起了几千年前的往事。 ——那个美丽绝伦的小公主,据说是海国内乱后的失败者。 七千年前,王位交接之时,海国一度动乱。雅燃公主是最小的公主,却曾试图和兄长争夺王位,结果败落。她的恋人被处死、自己也被强行送到了帝都伽蓝去当人质。 然而,皇长子冰炎虽然赢了夺嫡之战,但没有得到多少好处——他在内乱中重伤,半年后就死了。天意弄人,最无意于权势的皇二子纯煌被推上了王位,然后灭族战争旋即爆发,新海皇便代替冰炎死在了战争里。 七千年后,白薇皇后慢慢开始回忆那一日夜宴的情景,脸色渐渐改变。 ——那个小公主是如此反常的安静从容,眼神里却蕴含着熊熊燃烧的不甘和愤怒。她留着长长的指甲…那种美丽之极的浅紫色,象极了深海里最毒的紫胆花。 “是她?”七千年后,她终于明白过来,不可思议的喃喃,“是她?” 星尊帝微微叹息:“对,是她——是她在你的酒里下了毒。” 白薇皇后怔住,不可思议地喃喃:“可她,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复仇!”星尊帝冷笑,“你知道她心里有多少恨意和怨毒?” “…”白薇皇后说不出话。 白璎看到靠着柱子休息的苏摩霍然抬起眼睛,深碧色的眸子里有利剑般的雪亮,一掠而过。她悚然心惊——这种神色,她只在他身上看到过两次:第一次,也是在这个白塔顶上,尚未变身的鲛人少年执拗地抓住了少女的肩膀,俯身亲吻了她眉心,破开了皇太子妃“不可触碰”的封印。 第二次,却是在不久之前——在帝都上空,他用强大的术法转移了天上星斗的轨迹。 然而,这一次,他心里想到的又是什么? “你说,是海国末代公主雅燃,为了报复将她驱逐出境的族人,不惜一切的破坏海国和空桑之间的关系,试图挑起战争?”终于,白薇皇后开口了,对着虚空发问,声音平静里隐藏着锋锐,“你的意思是:当初首先挑衅的、并不是你?” “当然。”虚空里的魂魄回答,声音里有一种千年不散的睥睨傲气,“我虽想吞并天下,但却不是那种把所爱之人拿来博弈的人!” 星尊帝冷笑了一声,仿佛侧过头,看了一眼旁边的人:“所以说,海国被我所灭,说到底也不算冤枉吧?” 苏摩沉默着低下头去,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蓝色的长发掩盖了他的脸。 “这样疯狂的世界。”最终,他只是喃喃说了一句。仿佛是彻底的累了,黑衣的傀儡师把身体靠在神庙的柱子上,疲倦地阖上了眼睛,对这几千年来的恩恩怨怨再也不表示关心。 “是啊…女人疯狂起来,实在可怕。”星尊帝苦笑,“阿薇你也一样——当我把纯煌的头颅扔给你看时,你简直就像疯了一样。” 然而,转瞬他的语气就转为严厉,隐隐带着雷霆般的暴怒:“那些碧落海的贱民,不老老实实的呆在海里,居然敢派人到陆地上来毒杀空桑的皇后和太子!——如此挑衅,怎生忍得下?不把海国踏平,这口气如何消得了!” “不要再说了!”白薇皇后忽然厉叱,眼里露出雪亮的光,“这都是借口,都是借口!你一早就想出兵,只苦于没有机会罢了。这件事,只不过让你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借口!” “…”星尊帝沉默下去,片刻忽地低声笑起来—— “是的,阿薇,你永远都是如此了解我。” 白薇皇后冷笑:“所以,阿琅,你让我怎么原谅你!” “我早已不求你的原谅。”星尊帝的声音低下去,冷笑,“我知道我把你气疯了。同时,你也把我气疯了——为什么你不相信我,却相信那个纯煌?!在你看来,他是至善至美的化身,而我却是一个面目可憎的暴君吧?” “那好,既然你这般喜欢,我就把他的头砍下来送给你!” “阿薇,我告诉你:灭海国,我有千百个理由——但杀海皇的理由却只有一个!我决不许任何人分享你——一丝一毫都不可以!就算心里想想也不可以!” 白薇皇后全身颤抖,定定看着虚空说不出话来。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愤怒?悔恨?震撼?——七千年后,当她深爱的丈夫亲口向她交代清楚一切真像时,胸臆中巨大的潮水汹涌而来,几乎将她湮没。 她所爱的人,居然是这样的人。 “阿琅,你听着:就算我知道了下毒的不是你,但如果回到七千年前…”她用力咬紧了牙,一字一句,“我还是会一样叛离你!” 虚空里的声音放声大笑起来—— “是的,哈哈…是的!我知道你会!” “阿薇,这正是我如此爱你的原因——你是如此卓尔不群的女子,天上地下、千秋万载都不会有第二个人像你。无论在怎样的男人身边,你永远都不会失去自己的光芒。” “多么奇怪啊…我被你的光芒吸引,却无法容忍你和我争辉!” “天无二日——我是至高无上、万星之尊的帝王,而你居然敢对我说‘不’?你居然敢置疑我的决定,居然敢同情那些卑贱的鲛人,号召我的军队来反叛我! “阿薇,你是我的皇后、是我的妻子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把我置于何地?! “堂堂的星尊大帝,如果连自己的妻子也收服不了,还怎么治理这个天下! “——你简直把我气疯了!你知道么?” 白薇皇后看着虚空里的人,眼里忽然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意—— 是的,阿琅…当初,令我决意离开的,正是你这种越来越暴虐、越来越自以为是的态度。开创天下用了十几年,我们始终心意相通、相互倚赖。但毗陵王朝建立不过数年,不知从何时开始,你我之间就不再相互扶持,而渐渐演变成了征服与反抗的局面。 你想把我藏在深宫里,让我敛藏所有光芒,只为你一人所有。 你不愿我再和你并肩作战,不愿我再对你提出任何异议,甚至不愿再和我敞开心灵进行交流。而只想做一个至高无上、不容任何人平视的绝对的主宰者! ——这,是魔的力量吧?令你变得如此的独断专行、偏听偏信,完全不再像以前的你。 “你疯了。”白薇皇后看着他,一字一字的冷冷低语。 虚空里的帝王苦笑起来:“是的,我一定是疯了…那时候,我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情,而且理直气壮。那时候,我想:如果你想要离开我,那我宁可亲手杀了你!我宁可让你死在我手里,从始到终的完全拥有你,也不会让你的身体和心灵离开我一丝一毫! “阿薇,我至爱你,所以绝对不能原谅你的叛离。 “所以在你决然砍断手指,将后土神戒退还给我时,我亲手砍下了你的头颅!” “覆水难收啊…阿薇。既然你不惜一切也要与我决裂,我也不惜一切也要令你永远无法离开! “可是,苍梧之渊那一战后,你不知道那之后的所有岁月我是怎么渡过的…” “我当时很自信,觉得自己很强,强到足以克服一切遇到的难题:包括你的离开。 “是的,为什么不能呢?我已经活了几千年,还会再活几千年,我有足够的时间、足够强大的力量和心灵,绝不会被任何东西羁绊。 “在你离开后的漫长岁月里,我做过各种尝试——憎恨你,取代你,甚至试图抹煞你存在过的痕迹。我从整个云荒上选来了无数的美女,可是没有个人能令我感到愉悦;我用幻术对自己进行封印,试图抹去那一段记忆,可是最强的术法也无法令我忘记… “真是可笑啊…翼族的生命长达万年,而和你在一起的二十年短暂如一瞬——可是,为什么那样短暂的一瞬、却比如此漫长的一生更难以忘记呢?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神庙里是长久的沉默。 白璎愕然地望着与虚空对话的神像,渐渐听得出神。背后有低低急促的呼吸,苏摩在黑暗里沉默,似乎同样也是克制着自己起伏的心绪。 “所以你离开了云荒?”许久,白薇皇后终于开口,问。 “是的。”星尊帝苦笑,“我试图造起伽蓝白塔,返回我的故国,然而却始终不能成功——我终于明白:原来云浮已经将我拒之门外,我永远失去了我精神的故国。” “阿薇,你知道被所有人抛弃的感觉么? “那时候,我真是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生在这个世上… “我对这个大陆已经毫无留恋。我一个人独居白塔顶上,‘活’到了接近九十岁——那时候,连我们的孩子都已经两鬓苍白,渐渐心生怨言。我明白:我的存在、无论是对于云荒,还是对于需要继承王位的我们的子嗣来说,都是一个障碍。 “于是,我决定离开云荒,去往一个谁也不知道我的地方,就这样一个人四处流浪,过完这看不到头的一生。 “但在离开云荒的同时,我做了一件事—— “我把自身具有的力量一分为二:把自身修炼而来的一半力量,以血缘的方式传承给了我们的子嗣;但另一半源自破坏神的力量,却被我封印入体内,随之带离了云荒!” 说到这里,神庙里的所有人齐齐动容,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原来竟然是这样! 七千年来,空桑一直传承着的帝王之血、居然并不是如上古传说那样源自破坏神?那居然是非魔性的力量!——难怪后土被封印后,失去了神之右手的制约、空桑居然还能维持繁荣那么多年,不至于急遽的失衡和崩溃。 “阿薇,你应该知道我那么做的原因。是的,虽然随着时间的增加,我内心被魔的力量侵蚀得越发厉害,但我却一直非常清楚:魔之左手的力量,只意味着毁灭和破坏——而它的力量,在失去后土的平衡之后,会越发可怕。 “在我活着的时候,我还可以勉强约束它,不至于让整个云荒陷入灾难——可是,当我衰、死去后,又会怎样?当它再度转移到新的寄主身上后,又会怎样??阿薇,我相信换了是你,也会做出和我同样的决定。 “是,我绝不可以将它留给我们的后代,不可以将它留在这片云荒大陆上! “在你五十年的忌日,我独居白塔顶上,用了自己所知道的最强硬的术法、把魔封印在自己体内——我带着这个灾祸离开了云荒大陆,从此在七海上流浪。 “整个云荒都是我的,但是我却不敢回去!我怕自己会把灾难带给自己的子嗣,毁了一手开创的帝国,于是,就这样生生在外流浪了七千年… “七千年啊——那段时间真是长的可怕,既便对于云浮翼族也是如此。 “那一段时间里我去过无数地方。先是沿着你十五岁时出海的航线,一处一处寻访你昔年留下的足迹:红莲海、棋盘海、苍茫海、星宿海…到最后,无处可寻的我甚至去过了天下所有的地方,没有目标,四处流浪。 “就这样一直过了几千年——不能活,也不能死。 “阿薇,你知道那种感觉么?知道在空茫天地之中、一个人孑然面对时的虚无和绝望么?如若你恨我,就应该亲眼看看那一段时间我承受的一切——你必然欣慰。” 白薇皇后没有回答,然而眼里的神色逐渐柔和悲悯。 “翼族的寿命虽然长达万年,但终究也有尽头。 “七千年后,我逐渐老去,意志力也开始衰竭。相反的,魔一日一日的在我心里强大,它蠢蠢欲动,时时刻刻在我耳边低语,诱惑我去做出种种可怕的事情。 “我极力克制,不让自己被那些毁灭杀戮的念头煽动——在无法忍受的时候,我甚至会对自己挥剑,以自残身体的方式、来满足内心那个魔鬼嗜血的念头。 “可是,克制住了毁灭的欲望,却无法摆脱对故土的思念。 “于是时隔七千年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和西海上的冰族结伴,偷偷的返回了云荒。我想再看一眼自己亲手缔造的国家,再看一眼自己绵延百代的子孙骨血——或许,在我的寿数到头之前,我还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 “——结果,我却看到了什么? 第8章 “梦华王朝末期,整个云荒散发着腐烂的气息,就像一枚由内而外烂出来的果子! “从西海踏上云荒的时候,我这个外乡人和冰族一起被空桑军队扣留——那个校尉佩戴着我七千年前赐与战士的白蔷薇徽章,脑满肠肥的样子却令人呕吐。 “他从那些想返回大地的冰族流浪者那里勒索了金钱和女色,却食言不肯放他们走。在我拒绝他的勒索时时,他禀告了他的上司、一个号称是空桑王室的城主。那个不知是我几代血裔的昏庸老人,没有来得及了解情况便随口下令将我斩首示众。 “我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我昔年一手打下的帝国?就是流着我的血的子嗣? “七千年后,我回到我一手缔造的大陆,想看看自己几千年来忍受苦难的成果——可我却看到了一个浮华肮脏的国度! “我毫不费力地杀死了那些肮脏的蝼蚁,从空寂城离开。那些冰族流浪者因为感激我的救命之恩,一路追随。我辗转于云荒大陆,四处看看走走,想知道七千年前我创造的一切到了今天变成如何——结果,我看到了什么? “除了伽蓝白塔还依旧屹立在那里,其他一切都变了…我只看到了昏庸无能的皇帝,拥兵自重的藩王,骄奢无度的贵族,肥硕无用的军队,也看到了堆积在百姓中的怨恨! “这个云荒完了…阿薇,那时候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这样。” 星尊帝的声音低沉下去,隐隐有刀兵的冷意—— “我本以为我独自承受了魔的折磨,将灾难带离云荒大陆,而将力量留给我的子孙,空桑应该会千秋万代昌盛下去——却没有料到,极度的繁荣带来的却是极度的腐烂! “那一刻,我才真正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起了怀疑。 “也在那一刻,魔的低语动摇了我的心:‘毁灭这被诅咒的土地,清洗一切肮脏和黑暗!这个云荒已经腐烂了…你必须亲手纠正你犯下的错。’ “——它在心底一次次对我说。 “抗拒了七千年,这一次,我终于被它说服了。我无法忍受这样的云荒,在魔的煽动下,开始着手准备一切。 “我回到了西海上,那些浮搓海上的冰族流浪者都伏在了我的脚下,愿意追随我,恳求我带他们返回被驱逐的故土——真是可笑啊…这些怀着回归家园梦想的冰族却不知道:在远古的时候,正是我将他们从云荒上驱逐出去! “我成为了他们的领袖,教给他们一切,令他们制造战车和巨舟,从他们中间遴选战士和大巫…仅仅用了几年,就把这一群流浪者训练成了强大的战士。 “七千年后,我以征服者的姿态重新返回了云荒——来覆灭我自己的国家。” “呵呵…”静静叙述着,虚空里那个声音忽然发出了低沉的苦笑,“阿薇…有时候,命运是多么可笑啊。而被宿命摆布着的人们,又是多么可悲。” “我本来只想清扫一下空桑的糜烂气息,给那些忘乎所以的后代们一个狠狠的教训——可是,宿命的预言实现了。 “杀心只要一动,便再也克制不住。魔在我心底苏醒了,我根本停不下手! “我踏平了云荒,血洗了六部,马不停蹄地征战,一路过处鸡犬不留——那时候我无法控制自己,我的嘴里总是不由自主的吐出最残酷的命令,我的眼神落下之处便血流成河。每次看到无数的血和尸体堆积在一起时,我便会觉得很痛快…我简直变成了一个魔鬼。 “到了最后,我甚至下令把白之一族都全数屠杀殆尽! “阿薇,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和你相同的血、汇成了巨大的血池。 “因为某种说不出原因的憎恨,我甚至将自己的最后一个嫡系血裔车裂! “魔的欲望已经侵蚀了我的心,靠我本身的意志力已完全无法再抑制它——只有血,更多的血,才能让我心里平静。魔物已经占据了我的心和身。我失败了。” “——这是我毕生里仅有的、也是最大的一次惨败。” 沉默再度笼罩了神庙。 白薇皇后凝望虚空,眼神转为悲悯,发出了一声叹息。 “阿薇,阿薇,那时候,我真恨为什么你不在——如果你在,你定会来阻拦这样疯狂的我。可是没有了你,这个云荒却再也没有人能站出来来阻拦! “我在无法控制的杀戮里几乎绝望…我甚至想过要向魔低头,不再抗拒——直到我在帝都城墙下看到了她。”星尊帝的声音停顿了片刻。白薇皇后转过了头,看向了神庙一角里听得出神的白璎,唇角露出淡淡的笑意:“她当时令你惊讶了?” “是。你知道么?当她跃上城头,托起皇太子头颅仰天呼喊‘天佑空桑’的时候…”星尊帝低声,“——完完全全就是你当年的模样啊!虽然明知后土的力量已经被我封印在苍梧之渊,但那一瞬还是被震动了。 “我甚至觉得是你再度复生了。七千年后,你回到了族人之中,再度带着战士们向我宣战。这一刻,我再也没有七千年前的愤怒,心里只是一片释然和感激。 “阿薇,你是上天赐与我的珍宝,是封印杀戮之剑的剑鞘。 “——这一次,我再不能负了你。” 白璎终于忍不住愕然:原来是这样!他是故意的吧?一百年前,身为“智者”的星尊帝故意在绝境中放了空桑人一条生路,让六王得以突围杀上九嶷山,打开了无色城,留了空桑人一线血脉。而一百年来,他也始终不曾真的对空桑和海国遗民赶尽杀绝,反而有意无意的置身事外——他一直手下留情。 原来,都是因为这样? “在看到她跃上伽蓝城头的时候,我有一种感觉:你很快就会从苍梧之渊的封印里解脱了,你会再度回到我面前,用熟悉的语气和眼神和我说话。 “所以,我一直等待着…心里怀着这样隐秘的期待。 “这一点不灭的本心,令我一直坚持了下来。虽然我的精神力已经开始逐渐衰弱,但总不能让心里的那个魔物为所欲为。”星尊帝微笑起来,“一百年来,我一直与它抗争。在至少一半的时间里,我拥有独立清醒的意志,能够遏止身体里的这个魔鬼。” 白璎恍然地看着虚空里的魂魄,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外人看来,沧流帝国至高无上的“智者大人”如此喜怒无常,言行举止经常前后矛盾,令人琢磨不透。 原来这个躯壳里,本来就容纳着两个截然相反的灵魂啊! “这一百年来,我再度成了这个云荒的主宰,成为统治者的冰族对我感激且敬畏,通过种种途径不断地搜寻这个大陆最美好最珍贵的东西,一一送到我面前——包括十年一度的圣女大选。 “可是,我不愿再接近任何人。人世种种,于我已如尘埃。 “——直到十几年前,巫彭给我送来了云家姐妹。” “唉…很难描述我第一眼看到云烛时的感觉。阿薇,在这个黑暗的神殿里,她却由内而外的散发出淡淡的白色光芒。这种感觉…这种感觉…真是让人怀念。” “在清醒的时候,我会招云家姐妹来这里陪我。在黑暗里,我不许她们开口说话——因为一开口,那样截然不同的声音就会迅速把脆弱的幻影打碎。 “是的,她像你。而且,身体里流着与你同样的血——所以,在巫彭把她带到我面前时,我留下了她,并给予了她我所能给予的一切…虽然到了最后,我依旧还是不得不放弃了她。” 白璎失声惊呼——怎么可能?在空桑亡国时,族里除了有极少一些人逃往西海和泽之国藏身,侥幸生存之外,白之一族的王室在战祸中全数遇难,尸骨被堆叠在西方尽头空寂之山的地宫深处。而不久之前,她的妹妹白麟死在了九嶷——在这个云荒大地上,白族的血脉已然断绝。 看到她震惊的眼神,虚空里那个声音微笑起来:“呵…不要惊讶——白璎,你应该知道:你的母亲、出身于白之一族贵族之家的白凤王妃,曾经在一百多年前随外人私奔,背弃了整个家族。 “而云家、正是你母亲的后裔! “命运是多么奇妙啊…你看,你和云焕隔了一百多年,却依然相遇。跨越了时空的隔阂,消弭了辈份的区别,成了同门和敌手;而我,居然还能在七千年后重新看到我的皇后。” 白薇皇后沉默,许久忽然发问:“魔的下一个宿主,难道是云焕?” “是。”星尊帝也是沉默了一下,终于回答,“他将以‘魔君’的身份重返人世。” “为什么你不阻止它!”白薇皇后变了眼色,脱口厉叱,“破军出世,天下动荡!——魔要将力量转移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阻止?” “…”虚空里的人发出了苦笑,“我的力量不够了…阿薇。” “云浮翼族的生命虽然长达万年,但七千年后,我也已经垂垂老矣。魔知道我即将衰朽,所以,它早在数年之前、就已经选定了新的宿主。这几年来,为了让破军彻底爆发,它在一步步的把他逼上绝路。” “何况…”星尊帝迟疑了一下,决定说出实话,“我当时的确也没有阻拦。” 所有人齐齐吃了一惊:“什么?” “是。我没有阻拦。”星尊帝微笑起来,语气里带着某种微妙的无奈,“阿薇…你想一想,一旦我衰朽死去,如果不让魔转移到云焕身上、那它又会选择谁当宿主?” 白薇皇后忽地愣住,眼神变幻,再也不说什么。 星尊帝继续苦笑:“是——毫无疑问,它会选择真岚,我们唯一的嫡系子孙!而事实上,在前几日的开镜之夜里,我已经觉察到那个孩子已然开始动用魔的力量。是的,在他极其需要力量的时候,魔也回应了他的愿望!” 白璎怔住。开镜之夜…在镜湖底下,真岚做了什么? “我很担忧:这样下去,在六体合一的时候,魔便会选择他作为新宿主!虽然过了七千年,阿薇,我还是一个自私的长辈,不想让这样的报应落到自己的子孙头上。”星尊帝顿了顿,微微苦笑,“更何况,破军的心里有着这样强烈的不甘和憎恨,足以毁灭一切。他非常渴望力量——哪怕是邪恶的力量。” “所以…在他的姊姊来神庙为他祈祷时,我并没有阻拦魔向他身上转移的意图。在魔策划了一次又一次杀戮,在云荒大地上画出鲜血的符咒、以借此超越血缘的限制转移力量时候,我没有阻止——” “对于这件事,我听凭天意。” 苏摩瞬地抬起了头,看了一眼那一对千古帝后,眼里的光芒雪亮——原来,居然是这样?为了保护自己的血裔,不让其受到魔物附身的折磨,所以他们宁可让别人取代真岚的位置,成为新一任的破坏神! “呵…”再也止不住地,冷笑从他的唇角吐出,“卑鄙。” 虚空里的声音停止了,仿佛霍然转头审视着发话者。 “卑鄙么?呵。”星尊帝低低笑了起来,声音里带着某种复杂的情绪,“新海皇,你可真像纯煌哪,难怪后土的佩带者会被你吸引——只是,你的心却是黑的,和纯煌完全相反。否则,方才魔怎么可能引诱出你心底里潜藏的‘恶’呢? “小心啊…新海皇!” “它能诱惑你第一次,就能诱惑你第二次。只要你活着一天,那种恶就会如影随形,随时随地都可能杀死你身边的人。而你,总不能每次都像这一次一样的侥幸。” “所以,你注定毕生孤独。” 苏摩悚然一惊,眼睛里的光芒由盛转弱,仿佛无法克制体内的某种衰竭,靠着柱子,交叉在胸口的双手起了难以觉察的颤栗,仿佛是怕冷似的抱紧。 长夜将逝,天光转亮,微微苍白的光穿过了神庙破败的窗、投了进来。 笼罩着神庙的金色光芒终于消退了,黎明前的晨曦里,这座原本高不可攀、光芒四射的最高殿堂露出了真容:颓败而空洞,仿佛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风透入,有呼啸的声音。 白璎忽然间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仿佛短短的一夜后,自己就在这个神庙里渡过了千年的时间。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只是因为情绪的极度不稳定而全身颤抖—— 虚空里那个看不见的人,是她的始祖、是整个空桑的开创者,绵延了七千年的王朝辉煌全,仰赖他昔年的文治武功;然而,这个人,同时却也是灭亡了整个空桑的罪魁祸首!在他的手里,凝聚了无数空桑人的血,包括她的整个家族。 面对着这个七千年前的传奇,她应该拔剑相向,还是应该上前拜见? “我恨你。”最终,她霍然站起,对着虚空一字一字开口。 女神微微一惊,纯黑的眼眸看了过来,落到了千年后的血裔身上。 “我恨你!”白璎握着光剑,定定看着虚空,再度重复了一次,语音里已经带了一丝哽咽,“你…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一念之间便想颠覆天地,抹煞一切——你把空桑当作什么了?把这百万的苍生当作什么了?只不过你博弈里的一颗棋子么!凭什么!” 她忽然动了——只是一瞬间,白影便已经掠过,一剑狠狠斩落! “我恨你!”仿佛内心长久克制的情绪终于汹涌而出,白璎一剑接着一剑斩落,眼里带着雪亮的光,气息平甫,眼里有泪水长划而下。 靠着柱子休息的苏摩怔了一下,想要上前阻拦,却发现虚空里的人根本没有反击。 光剑如同闪电,一次次的割裂黑暗。黑暗的神庙里,白衣少女持剑当空飞舞,面容上镌刻着愤怒和反抗。他一时间有些失神:很多很多年来,他从未在这个温柔顺从的太子妃脸上看到过如此激烈的表情。 原来,她心底亦有这样的不甘。 “不,白之一族的少女啊…我并不是,也不是什么棋手,”在她筋疲力尽的时候,虚空里那个声音打破了沉默,发出长长的叹息—— “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宿命和光阴的囚徒。” 第9章 “但是,我却希望你们能从中逃脱。” 十六、故国 黎明到来前,神庙里那一场的聚首也已经接近尾声。 “我必须走了,阿薇。”长久的沉默后,虚空里那个声音叹息,虽有不舍,却亦淡然,“时间已经用完了——我必须去往北方尽头的黄泉,转生彼岸。” “要去归墟了么?”白薇皇后静静开口,并无不舍。 云荒之外,沧海云浮。有东西南北四海,或分七海:西方苍茫海、棋盘海;东方星宿海、斑斓海;南方碧落海、红莲海;以及北方从极冰渊。 七海之间,棋布幽溟;七海之外,又有归墟。 传说归墟在海天相交之际,虚无飘渺之间,是天上地下所有水流的最终汇聚之处。不单是江河湖海中的水,竟连那天上的银河之水,也灌入其中。但归墟却不因水多而溢,亦不因水少而枯,无穷无尽,无始无终。 上有轩辕丘,乃上古神人的葬身之地。 那些力量凌驾于尘世的灵魂,在死后并不需要经过云荒最北的黄泉而转入幽冥,在死后三魂七魄便直接去往极北之处的归墟,然后在海天尽头获得新生。 “我和你同去。”白薇皇后忽地微微一笑,女神像在一瞬崩裂。 无数的碎屑中,一双清凌凌的眼睛从塑像里浮了出来,澄澈无比。 “你怎可与我同去。”星尊帝苦笑,“我一生杀戮过重,在归墟将有长达百年的炼狱时间。而你毕生高洁,魂魄消解后便会立刻转生彼岸,获得圆满来世——无论生还是死,我们毕竟不是一路人。” “我当然要和你同去。”那双眼睛宁静坚定,不容置疑。 仿佛有些意外,虚空里的人长久沉默下去。 这个云荒白族的女子,从孩童时代就和他相识,少女时代与他相爱,成年后嫁给了他。然后,和他一起征战四方,开创新的王朝——他自视甚高,心里一直藏着普通人不能理解的雄心和霸图,按照自己的想法一路走下去,不顾身侧的人是否能够跟得上。 到最后,和他并肩站在颠峰之上的、便只有她。 他是云浮翼族,凌驾于云荒一切种族之上的生命体,以超出大地上人类的智慧俯瞰着云荒上的芸芸众生——包括她在内。却未想到、这一点暗藏的本心,难以消弭的自傲和对苍生的睥睨,却成了日后魔物附身的起源之点。 他一直以为她只是追随他的——所以在那一日,发现她居然敢置疑、反抗他时,才有这样出乎意料的愤怒和暴烈的手段。 然而,没有想到在千年之后,当一切就要彻底终结时,那个曾毫不犹豫背离的人,却在最后选择了回归于他的身侧。 “不必。”他终于开口,声音冷涩,“我们本就不是同路人。” 虚空里的那双明亮眼睛阖了一下,露出了解的微笑表情——那么多年了,他还是那样的骄傲:“阿琅,不要赌气…天地如此辽远,时空如此寂寞,我们都不要再留下彼此一个人。” 那句话柔和而坚定,仿如誓言,字字入骨。 他忽然觉得心里刺痛,再难言表。 从云浮城下来有多久了?九千年?一万年?拥有着和大地上民族完全不同的漫长生命,他在云荒上生生世世的流浪,一心一意只为获取更多的力量,得窥天道。一路走来,他从不在意身侧的一切:因为对云浮翼族长达万年的生命来说,这个大陆上的一切都太过于短暂,宛如蜉蝣夕颜,朝生暮死,朝开暮凋。 他一直都是孤独的旅人,在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上流浪。只有在夜晚仰望星空时,才会冥冥中感觉虚空里有俯视的眼睛——提醒他万仞高空上,有着他永远无法回去的故国。 然而,在三千年的流浪后,他遇到了她。 当时,他化身为一个普通孩子、追随着一个空桑老星象师学习术法,来到了望海郡的豪门白家,遇到了她。那个白族的孩子是如此的美丽聪明,宛如一颗清晨的露水,在一眼看到他时,就脱口惊觉这个同龄孩子的与众不同。 在白家待满了三年后,他选择了留下——虽然那个年老的星象师已经再也没有新东西可以教他。但他以学徒的身份随着师傅留在了白家,过起了一个普通少年的生活。 他看着她一点点长大,从八岁到十八岁。 十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云荒人从孩童成长为少女,然而那段时间对云浮翼族来说却不过是一瞬的光阴。他凝望着她的成长,宛如看着一朵花的开放,目不转睛,生怕一眨眼、它便会凋零成泥。 十年里,他并不是没有试图让自己离开,但每一次最终却还是在她的明眸下颓然放弃。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她吸引,或许是因为她经常和他一起仰望星空——从孩童时期开始就是如此。 那样的静默夜色里,天籁和星野之下,天地如此辽远,时空如此苍茫,一切生命在此刻都显得渺小短促。只有在那个时候,他才能感觉到身侧这个短促的生命和自己是对等的,她的生命与他同样的美丽、同样的绚烂,而不是朝生暮死的蜉蝣,朝开暮凋的残花。 记得某一天夜里,她与他坐在一望无际的草坡上,仰头看着漫天的星辰,忽然说:阿琅,你看,那两颗靠得最近星星就是我和你呢。 他微微的笑了,温和地叹息,眼睛里有着和外貌不相称的沧桑和洞察:阿薇,你可曾知道?即便是看上去最近的两颗星辰,它们之间也间隔着毕生无法抵达的距离。 然而,在下一个瞬间她就侧过身来拥抱了他,令他猝及不妨。 你看,她笑着说,怎么会毕生无法抵达呢?只是一个伸手的距离呢! 他忽然间就怔住了。她说话时的呼吸吹拂在他耳畔,带着温热的、活泼的气息——那是绽放的、鲜活的生命,和他上千年来枯寂平静的苦修生活截然不同。 自己…真的是“活着”的么? 在遇到她之前,自己真的是活着的么?为什么千年之后,他完全记不起那些岁月里自己都做过些什么,而所有残留的记忆、都开始于与她相遇之后? 很久很久了…七千年,漫长的时光几乎将昔年所有记忆磨灭。昔时的种种雄心壮志、霸图伟业如今都已经黯淡无光,在光阴和宿命打造的囚笼中,他一直不曾停止过抗争,试图逆流而上,让天地回复到鸿蒙最初。 然而,唯独不能忘记的、便是初见时的那一点刺痛和悸动。 “阿琅,天地如此辽远,时空如此寂寞,我又怎会再度留下你一个人。” 千年如风过耳,最终留下的,只有她的最后一句话。 神庙里忽然没有了声响。不知是不是幻觉,白璎听到了虚空中仿佛有簌簌的声响,宛如无形中有泪水溅落。然而,不等她分辩出真假,凭空起了一阵清风,神庙里千重帷幕一齐翻卷,向着北方悄然逝去。 那双明亮的眼睛瞬间消失。 “白薇皇后!”急切间,她脱口惊呼,不舍,“可是,空桑…” “天佑空桑。”虚空里,远远送来一声低语,“我的孩子,希望你们幸福。” 天地终于都寂静了,俱灭,长夜逝去。 外面持续了一夜的激烈战火终于渐渐平息,苍白的天光从四周透了进来,被重重的帘幕阻隔,显得黯淡而遥远。一地的碎屑随风起舞——那,还是神与魔的残骸。 天上地下,俱归寂灭。 “苏摩。”白璎站在破败的神庙里,在长久的失神后喃喃,“他们死了。” 身后没有回答。 她愕然回头,眼神忽然间凝固了,呼吸中止了片刻,继而发出了一声惊呼:“苏摩!” ——身后的同伴不知何时已经靠着柱子滑落,毫无生气的委顿在地。一直交叉抱在胸前的双手散开了,衣襟上赫然露出大片的血迹,胸口巨大的创口显露出来,令人毛骨悚然。 他…他什么时候受了伤?方才他根本没和魔直接交手,怎么会受了伤! “苏摩!”她冲过去,俯身他从地上抱起,急促的唤着,“苏摩!你怎么了?” 苏摩没有回答,伸手攀着垂落的经幔,似是极力想挣扎着站起,然而身体已经不受控制。苍白的手伸向虚空,到一半就颓然垂落。 白璎骇然抬头,发现他靠过的柱子上、赫然留下一道殷红血迹! “撤退!撤退!” 在黎明到来前,日光尚未从地平线那段射出的时候,连绵的呼声响彻帝都上空。在六部之王的统一带领下,血战一夜的冥灵战士纷纷勒马,重新集结,掉头离去,再不恋战。 前半夜的突袭是非常有效的,失去了主帅的征天军团猝及不妨,匆促应战,被冥灵军团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天马的双翅在军团里回翔,无数的风隼从半空里坠落,帝都被火焰映红,地面上四处都是坠落后燃起的火。 然而到了下半夜,征天军团忽然间变得井然有序起来,在统一的调度下变幻阵法应战,进退有度分合自如,不再四处出击,统一退回守势,防守得滴水不漏。 “立刻撤退!立刻撤退!——回无色城!” 云层灰白,渐渐变薄,朝阳即将破云而出。帝都上空战云翻涌,无数风隼来往穿梭,盔甲闪烁如金鳞向日。冥灵军团翻身上了天马,六部旗帜鲜明,分六队急速撤退,井然有序。忽然,黑王玄羽发出了惊呼——就在这个时候,黑之一族的部队却被截住了! 一直保持着守势的征天军团忽然间展开了阵形,战线在一瞬拉长,分左右翼展开,宛如鲲鹏张翅即合,在瞬间将即将鸣金收兵的冥灵军团包抄在内! “九天部分九个方位死守,扼杀所有退路!”比翼鸟内,年轻的沧流少将吐出一口气,眼神雪亮,“竭尽全力死守,不能让一个空桑人撤走!各位,只要坚持一刻钟,只要一刻!” 只要一刻,太阳便会跃出地平线,这些亡灵便会如冰雪般消融。 “是,飞廉少将!”血战一夜的战士都筋疲力尽,但依然战意高涨。 “各位,拜托了。”靠着比翼鸟内的机舱,飞廉极其疲惫地喃喃,满面烟火之色,熏的发黑的额头上有鲜血涔涔而下,他将手按在了心口上,低低吐出了昔日讲武堂里教官训导过的那句话—— “你们的路将由荣耀和梦想照亮,将一切罪恶和龌龊都踩踏在脚下!” 叔祖…我一定竭尽全力,为守护帝国战斗到最后一刻。 在黎明来临之前,北斗倒转已经完成。 黯淡的苍青色天幕下,星辰隐约闪出亮光——破军取代了北极星的位置。 在那一瞬间,悬浮在白塔顶端的神庙,由内而外的放出了金色的光,熊熊燃烧,极度耀眼。忽然间,那一团光动了起来,仿佛太阳坠落,一路向着金翅鸟方向急坠而来——只是一刹那,便将迦楼罗上正在和对方搏杀的军人包裹! 在金色闪电击下的瞬间,云焕来不及回避,发出了一声低呼,感觉神智在一瞬间远离。 手上凝成的光剑颓然消失,仿佛有什么东西急遽侵入他的身体。眼前有无数的幻影沾染浮现,犹如一闪即逝的花火——黑暗的火焰,盛放的金光,金色的双眸…那、那是什么?那是什么!那…难道就是真正的“魔”?! “主人!主人!”迦楼罗发出了惊骇的呼声,舱门不顾一切地霍然打开了,内里飞出一条金色长索,将失去知觉的人卷了回去。整个机壳瞬间发出了耀眼的光,仿佛结界一样展开,将自身的防御力量调整到了最大限度。 “龙!”真岚还要继续追击,却被阻止了。 “来不及了…真岚,来不及了。”龙神发出低低的叹息,惋惜不已,“在转移完成之前、我们无法及时杀掉他,如今已经是太迟了——破军已经成魔!” 真岚怔住,回头看着紧闭的迦楼罗。 “不过,魔这次虽然成功转生,但也受到了极大的损害,无法将力量完全发挥——否则这一刻的云焕,便能够瞬间将迦楼罗重新驱动!”龙神抬起头,看着半空里的神庙喃喃,“应该是,他们两个人联手重创的吧?” 真岚不由自主地扬起头,看着那浮在半空的神庙。 金光盛放过后,那座悬浮的神庙忽然间仿佛就失去了光彩——喀喇声连续不断的传来,仿佛由内而外的逐渐坍塌毁灭,一片一片从九天上坠落,分崩离析。 然而,天际的一阵厮杀惊动了他。空桑皇太子侧首望去,赫然看到黑衣的冥灵军团陷入了重重的包围——黑王玄羽正在极力冲杀,试图带领部下从征天军团的围合中突出,然而,对方军中仿佛也有名将指点,进退之间毫无漏洞,竟一连几次将他挡了回来。 日光即将破云而出。 “龙!我们去那边!”真岚变了脸色,握剑低呼。 龙神点了点头,转头向着战团掠去——然而刚靠近冥灵军团,它震了震,仿佛忽然发现了什么,低低长吟了一声。龙尾一摆,一股大力将背上的人凌空送了出去! 真岚尚未回过神,一瞬便已经被送到了一匹天马的背上。 第10章 “龙?”他握着辟天长剑,愕然。 然而龙神放下了他,呼啸着返身飞向白塔,速度之快、宛如金色的闪电。 “怎么了?”真岚喃喃,手却是片刻不停地格开那些风隼发来的进攻,一路杀向了战团中心,对着黑王玄羽大呼:“这边,从这边突围!” “殿下!”绝望中的战士纷纷惊呼,齐齐回身。 “跟我来!大家跟我杀出来!”真岚顾不上其他,全心全意地在战阵中冲杀,带领着军队向无色城入口方向突围,血溅满了他刚刚拼凑回来的身体,“回城,回城!” 在他冲杀于敌阵的同时,万丈高空上,神庙的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个白衣的女子从熊熊燃烧的神庙里急冲而出,长发在风中散乱飞扬,掩住了苍白绝望的面容。 “海皇!”龙神认出了她怀里抱着的人,失声惊呼。 白璎没听到它的呼声,只是不管不顾地往外飞奔,根本没有觉察最后一道门打开之后,脚下便是万丈虚空——从万丈高的地方一脚踏空。 绝望的女子背后,是九天里熊熊燃烧、迅速坍塌崩溃的神庙。 龙神一摆尾,迅速朝着神庙飞去,凌空接住了坠落的女子。 “呵…这一幕,几乎和百年前的婚典上一模一样啊。” 苍天之上,比星辰都高的地方,飞鸟绝迹,空城寂静如死,忽然却有一个声音笑了起来。三位女神坐在高高的碑顶,俯视着脚底下的云荒大陆,神色变幻。 脚下的大地辉煌璀璨,宛如烟火盛放。 ——继七千年前的统一战争之后,云荒动荡再起,即将卷入腥风血雨之中。 洪流滚滚而来,将所有人夹裹而去。历史大潮呼啸灭顶,个人的爱憎情仇在此刻都已经显得渺小,每个人都置身其间,顺流而下,去往不知名的彼端。 不可抗拒,也无法抗拒。http:///zuojia/cangyue/ “眼前这一切,又怎生收场啊。”魅婀低低叹息。 “连我也看不到将来。”慧珈喃喃,抬头看着最高空里的日月,天镜映照着无数星辰,“星盘已经被人力移动过了,所有宿命都被打乱——如今,连神也无法洞察尘世里宿命的动向了…何况我。” 魅婀长时间的沉默,看着蛟龙驮了白衣女子离去。 “我希望,”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他们都可以幸福。” “不可能,”曦妃摇头,低声,“凡是阳光照耀到的每一寸土地都会有阴影。” “那至少,我希望少城主在转生后,能得到幸福。”魅婀长长的叹息,抬头看着底下白云离合中的沧海桑田。 说起云浮的少城主,三位女神低头不语,眼神复杂。 “看哪…”慧珈忽然抬起手,指着大地上的某一处,发出了低呼,“少城主在那里…三魂七魄,已经开始分别凝聚了!” 三女神悚然一惊,凝神看向大地——云荒的六色土里,有微弱的光芒在黎明里闪烁,仿佛露水的凝结。那些光芒从每一寸土地里逸出,凝聚成缕缕白光,在黎明前的大地上随风飘荡,宛如海上烟霞。 然而,云浮城的女神们却清楚的知道、那是纯净之极的灵魂的光芒。 人的精神力分而可以称之为“魂·魄”,其魂有三: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其魄有七: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 这“三魂七魄”本聚于人躯壳之中,主宰人的喜、怒、哀、惧、爱、恶、欲,在人死后便随风而散,出壳去往黄泉。 少城主执意重返云荒,被尚昊城主在盛怒之下震碎了灵体,三魂分离,七魄流荡,从九天洒落于天地之间各处。化为齑粉的灵体需一年之后才得重新凝聚成形,转往彼岸——于今看来,离湮城主已经感知到了大陆上的种种苦难,已经极力想早日凝聚魂魄、以求转生。 诞生于这样风雨飘摇大陆,少城主将会有怎样的一生? 黑暗的舱室里,只有间或响起的轻微嘀哒声,仿佛水滴坠入湖心。 微弱的珠光照亮了昏迷之人的脸——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在无意识时、依旧镌刻着深沉的愤怒和杀意,剑眉紧紧蹙起,薄唇抿成一直线。有闪电般的金光在他身体上穿梭来去,仿佛金色的锁链一层层缠绕,将肌体灼烧,钻入了身体深处。 云焕紧紧咬着牙,手抽搐了一下,显然正有极大的痛苦在体内汹涌。 “主人…主人。”被固定在金座上的鲛人低下头,轻声呼唤,泪水从碧色的眸子里如断线珠子般落下。外面天翻地覆,烽火四起,然而她根本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拼了命想及早的将迦楼罗重新驱动,带主人离开险境。 搁浅在断裂白塔上的巨大机械发出一阵接着一阵的鸣动,双翼颤动,几度要重新掠起,然而显然是力量不够,到最后还是重重一顿、重新挫了回去。 潇咬紧了牙关,凝聚全部心神去操控这架庞大的机械,额头冷汗如雨。 “师父!”也不知产生了什么样的幻觉,金座里的人霍然睁开眼,失声惊呼。 云焕脸色苍白如死,睁开的眼眸已全然变成金色。 “主人!”潇发出了惊喜的呼声,全身颤栗,“你醒了么?你…你没事吧?” 然而云焕没有回答,死死握住金座的扶手,不停地喘息——方才的幻觉还残留在脑海里。每一次…每一次睡去,几乎是一闭上眼睛,他就会看到当头斩下的光剑,和那样冷如冰雪、意味深长的眼神。 “师父…”他在恍惚中喃喃,抬起手支撑住了摇摇欲坠的额头。 师父,你的在天之灵,恨不得亲手将这样的我斩杀,是么? 可是,我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我不甘心就这样被那些强权之手如蛛丝一样的轻轻抹去,却连一声悲鸣都不发出!师父,我不甘心!我要报复,要杀尽那些该杀的人,将这个黑暗腐朽的帝都一扫而空! 所以…请原谅,无论怎样,我都还想活下去! 他缓缓将右手举起,凑到了嘴边,金色的眸子里眼神冷肃雪亮——师父,原谅我。我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所以,不惜背弃了天地。 发出长长的叹息,低下头,冰冷的唇印上了手腕。 那里,伤痕斑驳交叠,显示着他坎坷残酷的前半生。斑驳的伤痕在年轻的肌肤上重重叠叠,烙印着他二十几年来最难忘的记忆。 ——每一个记忆,都和那个人紧密相关。 然而,他是再也无法触及那一袭纯白如羽的华衣了——就如他再也无法看到云烛的素颜一样。上天待他太狠,这个世上,什么是他所珍视的、什么就是上天要从他手里夺走的!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啊! 金座里的军人忽然睁开了眼,直直看着舱外已然接近尾声的战役,脸色在急遽的变化——仿佛身体里有一种力量在汹涌,强烈而奔腾,几乎要突破他躯体的限制,直接化为毁灭一切的红莲火焰! “潇!”仿佛再也不能忍耐,他忽然重重将手拍在金座扶手上,仰头发出了一声长啸,“我给你力量——启动迦楼罗!立刻启动迦楼罗!” “是!”与他背向而坐的鲛人领命,同时凝聚了全部心神。 力量从他双手上汹涌而出,贯注入整个机械的核心部位。仿佛也能觉察出这种力量的邪异和猛烈,迦楼罗刹那间发出了畏惧般的颤栗,只是一瞬,只见白塔上空风云急卷,金色的巨鸟披着清晨的霞光,呼啸着振翅飞起! “主人,去哪里?”潇狂喜地低呼,感受着全新的飞翔的力量。 少将所掌控的力量,忽然比夜里强了数倍! 云焕靠坐在金座里,睁开眼睛,冷淡地凝视着舱外九天上的情形,看着即将结束的战争,缓缓吐出了一句话:“空桑人,鲛人,一个不留——去!” “是!”毫不犹豫地,迦楼罗转过了方向。 蛟龙入海,宛如闪电。 镜湖水面轰然碎裂,为龙神让出一条道路。背上的所有人都跟着一起下沉,任凭碧水在一瞬间将他们淹没——同时,也掩去了脸上的所有泪痕。 “苏摩,苏摩。”白璎紧握着他的手臂,一直低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然而,那个浑身是血的人始终无法回答一个字。 在入水的瞬间,他周身的血一下子弥漫开来,仿佛腾起一阵红色的雾,将她的双眼笼罩——那样的血雾几乎令她失去了最后一丝保持冷静的力量。她颤栗地抱紧他,将他的头颅揽在臂弯内,轻声在耳畔呼唤他的名字。 她知道苏摩轻易是不会受伤的,即便是受了伤、也能用术法获得极快的恢复。而如今,这样长时间大面积的流血,只能有一种可能——他已经无法保护自己的躯体。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白璎几乎要失声喊起来了——在和破坏神的交锋里,他只是负责从旁协助阻拦的,根本没有直接出手对敌,又怎么会被伤成这样?!她静静抱着他失神的躯体,他身上散发出的血污笼罩了她的视线,她只觉得彻骨的冰冷。 身体忽然一震,飞速的下沉终于到底,龙神停在了一片绚丽的水草簇拥着的白色石台上。 ——那,已经是复国军在镜湖底下的大营。 “海皇归来!”龙的长吟响彻了整个镜湖水底,“诸位来觐!” 大营里的鲛人战士纷纷惊动,从珊瑚里游弋而出,向着高台四方迅速赶来。个个脸上都带着狂喜和惊讶的表情,在长老们的带领下,向着龙神簇拥而来。 然而,在看到白衣女子怀里那个血人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万丈深的水底,幽蓝的水光如同幽灵一样在头顶萦绕。寂静的深渊里,只听得到潜流吹动水草的簌簌声。珊瑚和水草搭成的帐子里,在所有人都退去后,白衣女子俯身握住了那个失去意识之人的手,发觉他的手冰冷如雪,甚至已经感觉不到脉搏。 “他…他怎么样了?”白璎担忧地低语。 旁边的海巫医垂首不语,双手捧着红珊瑚的药罐,垂下的脸隐藏在长长的斗篷里,只有深蓝色的长发翻涌。这个鲛人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沁出黑色的血,一滴滴滴入药香馥郁的罐子里,用文火慢慢煎熬。 龙神已经化身为三尺大小,尾巴勾住了帐上的金钩,凝视着榻上昏迷的人,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转过头,吩咐一旁侍立的炎汐:“左权使…你先退下。” “是!”炎汐按剑行礼,匆匆离去。 金帐里,只剩下了数人默然相对。 “苏摩到底怎样了?”白璎的声音已经开始发抖,紧握着那只冰冷的手。龙神无语。舒开身子在水中游弋,盘绕在昏迷之人的上方,静静凝视。 “力竭而崩…”沉吟了片刻,龙神发出低沉的叹息,“这次海皇消耗了太多灵力,身体和精神毁坏严重,恐怕需要很久才能恢复。” “是么?怎么会…”白璎喃喃,不安地望着那个没有知觉的人,“他的躯体应该根本不畏伤痛——以前每次受了伤,都能极快的恢复过来!为什么这次…” 龙神摇头:“恐怕是积劳成疾——他一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太子妃也不必太担心,”龙神开口,“回到水中休养一段时日,应该就无大碍。” “没事就好。我只是觉得奇怪…”白璎低声,双手紧紧握着光剑,“为什么他会受伤呢?方才在神庙里,他并未动手、只是从旁协助我而已!——他、他身上怎么会忽然出现这样可怕的伤?!” 龙神扭动了一下身体,似有不安,再度安慰:“应该是旧伤裂开了——要知道,他昔年实在太不爱惜自己这个身体,留下了很多隐患,一旦剧烈战斗便会发作。” “是么?”白璎低头看着榻上昏迷的人,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睡在水底的人越发显得英俊而苍白,深蓝色的长发如同水草一样漂浮在侧脸,紧闭的双眸和嘴唇没有透出丝毫生的气息,仿佛古船失事后沉入水底多年的一尊俊美石像。 “苏摩…”她喃喃叹息,忍不住抬手轻抚他苍白的脸颊。 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样安静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阴暗和桀骜,仿佛沉睡在光阴的深处安眠。如此孤独,又如此的脆弱。她从未看到他有过这样的表情。 她沉默地坐在他身侧,长久地凝望他苍白的脸颊,忽然觉得心里有无法呼吸的痛。 第11章 “太子妃,你该回去了。”仿佛也为这一刻的沉默感到不安,龙神翘首看了看水面之上,语气开始变得庄重,“空桑人此刻应该也已经撤退回了无色城吧?——真岚殿下率兵血战归来,太子妃应该早日前去接风才是。” 白璎一怔,眼神在瞬间雪亮,整个人震了一震。 龙神凝神看住了白衣的女子,意味深长:“我想,太子妃应该已经做出了选择。” “是…是的。”她喃喃,一分分地移开了自己的手,低声,“龙神提醒得对——我是该回去了。这次让海皇受了重伤,空桑上下均为此感到万分抱歉。” “不客气,空海已有盟约。”龙神微微颔首,转身向外,“送客。” 在白衣女子的身影消失在镜湖深处后,龙神呼啸了一声,转向一旁的巫医。 “好了,她走了,我们来说实话。”龙神低声,“海皇的伤势如何?” “不乐观。”海巫医手里握着煎出来的一盏褐色药汁,小心翼翼地托起了海皇的头,给昏迷的人喝下去了一些。一道殷红色的液体在水中迅速蔓延开来,发出嗤嗤的声音,让周围的水藻在一瞬间全部失去了颜色。 然而,那样强烈的药力,却依然无法让对方恢复一点知觉。药顺着紧闭的唇角滑落,然后消弭在水里。苏摩的眼睛依然毫无生气的紧闭,脸色苍白如同大理石雕。 海巫医俯下身,仔细看了看对方的身体——苍白而坚实的肌肤上,纵横着无数细细的痕迹。这些应该都是非常严重的伤口,然而愈合得非常好,肉眼几乎看不到伤痕。 ——唯有胸口上那个对穿的大洞,是最新的伤口。 海巫医的手指轻轻敲击着伤口,眼神凝重:那个伤口,正在用人眼可见的速度、在慢慢的愈合——平常人需要花几个月、甚至一年才能恢复的伤,在他身上的愈合速度居然加快了十几倍! 海巫医霍然抬头:“龙神,您可知道海皇一直用什么术法来催合身体上的伤?” 在他抬头的瞬间,风帽滑落,乱发下的脸苍白而英俊,不过三百余岁的年纪——这个海国最负盛名的医者,居然出乎意料的年轻。 “知道。”龙神凝视着昏迷中的人,眼里流露出悲悯的神色:“不用药物,直接在短时间内强迫伤口愈合——你想想,用什么方法才能做到这样?” 海巫医一惊:“莫非…是‘缩时’或者‘寸光’?” 龙神叹了口气,没有否认。 “天…”海巫医脱口惊呼,“真的是这种禁忌之术!” “缩时”,是一种在云荒大地上早已失传的上古咒术。传说中,这种术法可以操纵“时间”,能够让时间在“某一点”上加速或者减缓。施用此法术,不仅可以令对手一夕白头,同时也可以令自己的身体产生同样的反应。 这,本是一种“偷窃时间”和“燃烧生命”的术法,在云荒早已失传。不知道这个傀儡师,一百年间去了六合里的哪一个地方,居然重新学到了这种可怕的术法。 海巫医低首,凝视着苏摩胸口。那个巨大的伤口在神秘的力量之下一分分收拢,令见多识广的巫医眼里都露出了既崇拜又惊惧的表情——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了一下伤口边缘正在延展的筋络,发现那里的温度非常高,完全不同于鲛人一直冰冷的体温。 “天啊…”苍老的医者低下了头,眼神恐惧。 “现在你明白了?”龙神颔首,低声分解,“海皇之所以能不畏惧损伤,是因为他对自己施用了‘缩时’之术——在每次受伤后,他会让自己身上的时间流逝加速,常人需要一个月才能愈合的重伤,他却只要一两天就能完全恢复。” 海巫医以手掩面,吐出一声呻吟似的叹息:“可是、可是这样的话…” 是,他知道这种术法的奥义。所以,也知道这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那是在燃烧生命的禁忌之术。每一次愈合伤口后,都要减去一段生命! 百年来,留下无数伤口的这具躯体、又曾透支过多少生命? 海巫医看着昏迷中的海皇,眼里忽然露出一种洞察的悲悯,低下头去用手抵住额头,感觉自己心里也有什么埋葬已久的东西试图涌出——是的…是的,这种不顾一切的绝望和自毁自弃,他完全了解。 因为百年前,他也曾经像这个沉睡的海皇一样、经历过同样的事。所以,即便是成为了海皇,他还是这样无所顾忌的挥霍着自己的生命,毫不珍惜。 他曾经在跟随藩王进入帝都朝贺的时候见过他一次——那个被青王带入帝都的盲人傀儡师,绝美的孩子,空洞的眼睛里却隐含着深不见底的阴枭恶毒,让他在乍一看之下就觉得心里寒冷。从此后,虽然听说过这个人的种种传奇,却在百年里再无相逢。 一百多年的时光里,这一路上、他又经历过什么样的黑夜与白昼,看过什么样的风景、遇到过什么样的人? 生命漫长而绝望,他心里是否燃烧着一种火,催促他不顾一切的向着终点狂奔? 苏摩…苏摩。就算我能治好你身上的伤,又怎能弥合你心里的裂痕? 然而,不料再度见面,却在这样的情况下。 “不过,还有一点很奇怪…”海巫医回过了神,俯下身,翻看着昏睡者身上种种可怖的伤口,“根据刚才太子妃所说,海皇他并没有和破坏神直接交手,又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 “您看,这些伤…完全是出自于力量极可怕的攻击。”海巫医从逐渐愈合的伤口里,用银针挑起了一丝残留的引线——那种介于有无之间的细细引线旋即在水中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心口上的那处则更加奇怪,您是否发现,这居然也是引线造成的伤?!” 海巫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惊骇:“龙神,海皇身上的伤竟然是来自于他自己的手!——这是怎么回事?” 龙神没有说话,仿佛被问住了似地,默然垂下头。 “不必再多问,我想海皇也不愿别人窥探他的内心。”龙神俯下身,用金色的身体盘绕着昏迷中的人——在那苍白的肌肤上,愈合的速度越来越缓慢、越来越缓慢,最后完全停滞了下来。黑洞洞的伤口深不见底,刺穿了那个单薄的身体。 苏摩…苏摩,目下的你,居然连为自己疗伤都作不到了么? “龙,我回去给海皇炼药。”海巫医不再询问,只是默然行了一个礼,退出。 在医者离开后,帐内又恢复了寂静。龙神缠绕着昏迷的人,凝视了许久,眼里的神色不停变幻。最终,探出首俯下身子,翻开了苏摩的双手——在苍白的手心里,赫然看到了一处淡金色的符咒! 那是一个金色正位的五芒星,闪烁着某种不祥的光。 果然是“逆风”之术啊…龙低低的叹息,能在苏摩手心画下这个符的,只有他自己一人而已——如果没有料错,另一个逆位的五芒星,应该印在刚刚离去的白衣女子身上吧? 苏摩…龙神俯下身,看着那张毫无生气的俊美容颜——这位碧海之王仿佛在水里睡去了,眼角眉梢的冷漠桀骜开始收敛,仿佛一只收起了刺的兽,如此安静,如此温驯,就像一个在大海深处睡去的孩子。 看来,早在未上白塔时,他便计算好了一切吧? 然而,有谁知道那一刻他的心情?当神庙里破坏神现身,当内心的黑暗被魔物唤醒,当剧烈的攻击落到身上,洞穿胸臆、割裂身体;当他跌落黑暗地面、蓝色的长发沾满灰尘、神智将逝之际,他又在想着什么?他碧色的双眼又看到了什么? ——是白塔顶上不堪回首却刻骨铭心的岁月,是百年流浪的黑暗和孤独,还是那双纯白澄澈的双眸?他的孤独,他的骄傲,他的梦想…他毕生深藏于心底的眷与梦。 一切开始于结束之后。一切也结束于开始之后。 苏摩,苏摩…为什么会是你,被宿命推到了海国的王位上呢? 沉默中,龙神将身子绕紧,金光便慢慢蔓延开来,笼罩了昏迷之人的身体——苏摩的身体悬空浮了起来,在水流里上下浮沉,被龙神缠绕。在幻力的金光中,那个巨大可怖的伤口再度被催促着生长,一分一分,终于勉强愈合。 龙神眼里露出了疲惫的表情,颓然松开身体—— 苍梧之渊下被囚禁了七千年,一朝腾空而出的它也失去了凝结力量的如意珠,如今昨夜一夜血战,已然筋疲力尽。竟然连催合伤口这样的事,都做的力不从心起来。 然而,正当龙神松开身子,将他放回榻上时,水里忽然浮出了一片血红! 无数道口子在一瞬间裂开,血雾笼罩了全身。苏摩重重跌落,身上所有新旧伤口一起裂开!仿佛瞬间有一张无形的红大网张开了,裂口纵横蔓延,刹那覆盖了全身。 龙神看着忽然间裂开的人,忽然发出了一声咆哮! 昏迷中的人全身腾起了血雾,仿佛一尊完美的大理石雕像霍然从中四分五裂——没有喀喇的开裂声,那些裂痕只是悄无声息的在瞬间蔓延,仿佛身体里有某种力量再也无法受控地往外翻腾。在裂开的苍白肌肤里,忽然射出了一种黑暗的光芒! 那些黑色的光仿佛要溢出一样,在裂缝里涌动,宛如失去控制的怒潮。 那…那是什么?苏摩体内那种奇怪的黑色光芒是如此的阴暗邪异,带着某种凌厉的不甘和憎恨,极力想从这个躯体里挣脱出来,打破一切禁锢重返人间!这…是纯粹的“恶”的力量…是躲藏在他体内的另一面! 那个东西、就要出来了! 龙神凝视着那涌动的光芒,低吼一声,霍然伸出了雷霆般的铁爪。 “拜见龙神。”帐外,忽地传来左权使炎汐的声音。 仿佛感应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龙神闻声收住了爪,在水中一个转折,宛如金色闪电一般地掠向了门口,现出了巨大的金身,盘绕在了帐顶上,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帐外参见的人。 左权使炎汐带着一个女子跪在帐外,双手捧起了一颗光芒耀眼的明珠: “参见龙神,复国军暗部的碧,持如意珠回营复命!” ——纯青琉璃如意珠! 龙神一个折身,猛然张开了巨口,一道金光陡然从口中激射而出,将那颗如意珠卷入了体内。只是这么张口一吸,整个镜湖水底登时暗流汹涌,凝成了巨大的漩涡——这一次水流之剧,竟比蜃怪一年一度开眼之时更甚! “龙神!”整个水底响彻了惊慌的呼声,无数鲛人从水草中惊起掠出。 龙在瞬间闭上了巨口,巨大的潜流登时中止,整个水底凝固得仿佛冰块。 金黄色的蛟龙盘绕在镜湖大营上空,现出了真形,片片金鳞如日光耀眼,巨大的双目如明月皎洁——一呼一吸之间,居然潜藏着控制沧海的力量! “神啊…”复国军大营里的鲛人战士们齐齐抬头仰望,不由自主地跪倒在水底。 “神啊…尊贵的龙神!”虞长老颤巍巍地扶着杖,老泪纵横,“请您带领我们粉碎一切桎梏,重归于碧海蓝天之下!” 龙盘踞在碧水之上,俯瞰着镜湖底下七千年后幸存的子民,缓缓、却重重地颔首。 “好,让我们在七千年后重归碧海!”龙发出长吟,仰首望着万丈之上的碧空,头顶水波离合,宛如依稀可见的遥远时代,“我们,一定要回到故乡去!” “重归碧海!”“回归故乡!” 连绵的呼声响起,震得碧波荡漾。 狂热的情绪弥漫了水底,然而远远的、却有人躲在一旁发愁地蹙起了眉头。 “真的要回碧落海去么?”那笙喃喃低语,俯下身抱紧了自己的膝盖,“那…可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啊。而且那里全都是水,连小岛都没有一个吧?” 那笙拨弄着自己的手指,一边皱眉——皇天已经不再她手上了,可是她却总是下意识地去看右手。只不过戴了几个月,那个戒指居然已经在她白皙的手指上留下了淡淡的戒痕…就像她踏入云荒不过短短半年,这段日子却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她把小小的身子尽力地贴近膝盖,直到脖子上的那颗辟水珠硌痛了胸口。 “唉…”她叹了一口气,喃喃,“也只有认啦!” “炎汐去哪里,我也去哪里好了——反正,也是不打算回中州了。” 决定一旦做出,她心里霍然一轻,嘴角再度绽放出了一贯的明快笑意。她无聊地四顾,想从大群的鲛人战士里寻找炎汐,却始终看不到那个熟悉的影子——真是的…她是为了想见他,才跟着碧一起来到这里的,可是这个家伙看见自己却一直板着脸,根本没有给她嘘寒问暖的机会,就领着碧去了水底金帐。 炎汐这个家伙,是不是在同僚面前都这么一板一眼呢? 真是无趣的人呢…死正经,哼。 “那笙姑娘。”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身边忽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炎汐!”她想也不想地叫了起来,直接跳过去抱住他脖子,“你终于来啦!” “那笙姑娘,”对方仿佛颇为尴尬,往后退了一步,她那一抱便落了空,炎汐带着两名复国军战士前来,语气依然温和,态度彬彬有礼:“在下奉龙神之命,前来带你去金帐——请姑娘即刻随我来。” “干吗这么正经啊…”那笙嘟囔着,眼里有不甘心的愤怒。 然而一跺脚,还是忍不住跟了上去。炎汐的背影挺拔而坚定,她默默跟在后面,看了他半晌,唇边忽然浮出了一个温暖的笑意,悄然伸出手,轻轻拉住了他的后襟。 第12章 复国军左权使的身形微微一顿,却还是不动声色的继续往前走。 就是不能牵手,起码也可以这样吧?那笙拖着他的衣角,如一个迷途孩童一样的被牵着往前走,眼里却满是重逢时的欢跃和小小的得意——就这样一直一直悄悄地牵着他的衣角,穿过那些狂喜的呼喊的战士,穿过那些如林耸立的刀兵,往前走去。 她没有看到,一贯温和严肃的左权使嘴角,也噙着一丝温暖的笑意。 这一路,只希望永远走不到头才好。 十七、哀塔女祭 苏摩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正是如怒潮般的欢呼声。 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金帐顶上蟠龙的纹章,在碧水中微微摇曳,天光水光从头顶笼罩下来,身周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碧绿水色——自己这是在哪里?那一瞬,有微微的恍惚,然而很快便重新凝定了神智。 外面不绝于耳的欢呼声告诉他:这里,应该是镜湖底下的复国军大营。 他从未来过的水底的世界,属于鲛人的世界。 他独自醒来,金帐空无一人,只觉得身体如凌迟般的痛楚,一寸寸都似在裂开。苏摩试着动了动手臂,想坐起身来,却发现整个身体都在不停流血,竟然完全不听使唤。他尝试了几次,眼神逐渐变得愤怒,不顾一切地挣扎。 然而,越是挣扎,血流得越快,染得身周的碧水一片血红。 最终,他颓然躺下,放弃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耳边潮水般汹涌着同族的欢呼——回归碧海,粉碎桎梏,重返蓝天碧海之下,自由自在的生活…那样壮丽而充满希翼的誓言。 他静默地躺着,仰望着金帐顶上的纹章,忽然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对于外面这些狂喜的族人而言,身为海皇的他、仿佛却只是个漠然旁观的外人。 曾经一度,心里也不是没有过寻找故园的念头,以至于在离开云荒的百年里,他曾踏足七海,远访碧落海上璇玑列岛。 然而,在那片已然荒芜的废墟上,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那场染红整个碧落海的灭族战争毁灭了一切。隔了七千年,四周的海面上依然还有血的腥味,血海中诞生了妖魔,在黑夜里兴风作浪,吞噬所有一切靠近的生物,令此处变成了妖魔云集、邪兽出没的海域,被称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航线也早已废弃,千年无人经过。 他在废墟上静默地坐了三天三夜,看着日月从头顶升起又落下,海风呼啸如泣,潮汐来去如歌,只觉的心里一片荒凉。 他是生于叶城东市的奴隶,自小就不曾见过大海,和所有鲛人一样,只在梦中反复的憧憬着自己的故国和家园——然而,等到他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赢得“自由”之后,孤身远赴海外寻找故国,然而寻回的、却只是这样梦魇般的景象。 这,是不是上天对他背弃一切、出卖一切的报应? ——那一夜,碧落海寂静无声。只有高空的冷月和空茫的大海、看见了那个伏倒在废墟上痛哭的绝美鲛人。 第二日,他便决然离开了璇玑列岛,直奔中州而去,开始了长达百年的修行过程。在离开的时候,他没有再回头——也许对他而言,任何事、任何人,在破碎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会在心里竭尽全力的去抹煞对方存在过的痕迹。 如同他曾经刻意遗忘白塔顶上那一段往事一样,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在心里抹去了“故国“这两个字。 金帐外,欢呼声还在继续,一浪高过一浪,承载着千年来多少梦想、渴盼和挣扎。他知道族人们是怀着怎样的热切和狂喜迎接龙神的归来、海皇的复生,期待着重返碧落海、重建故园的那一天。 在万众的欢呼声里,他只是默默举起了手,看着手心那个金色的五芒星符咒。 虽然术法已经完成,那个符咒还在闪着微弱的光——他只是静默地看着,眼神微微变化。 幸亏事先做了这个准备…在神庙里,当苏诺被魔召唤出来,他以为那会是同归于尽的结局——如今看来,却竟还是苟延残喘地活下来了么?他带着一种挫败感看着掌心那个符咒。另一个金色的五芒星,此刻应该在另一片洁白的衣袂上悄然闪动着吧?那个人应该一切安好,此刻已经平安回归于无色城了吧。 血从他的手上无止境地渗出,将周围的水染成一片淡淡的血雾。 苏摩嘴角露出一丝冷冷的讥诮——看哪…这个身体是多么脆弱,居然已经到了连用“缩时”之术都无法愈合的地步了!离开彻底的崩溃毁坏,又还能有多远呢? 他回手抚着碎裂的胸口,伤口里透出的黑色光芒穿过他的指间。 “阿诺,”他忽然笑了起来,对身体里的某个人低语,“一起死吧。” 仿佛回应他的低语,身体里那种蛰伏的力量也起了波动,仿佛垂死挣扎,一道裂痕喀喇延展,他的躯体开始分裂成两半。 然而就在这样存亡的关头,水流忽然起了变化,金帐的垂帘霍然掀起,一道金光飞掠而入,将他几近溃朽的身体重新缠绕!金色的巨龙托起了苏摩的身体,回头吐出了一颗灵珠。那颗青色的珠子仿佛是活的,在水里上下自动的翻飞,从他伤口上掠过。 到珠光到处,身体上的伤便开始渐渐愈合。 他不由略微露出惊讶的表情——纯青琉璃如意珠?原来,碧已经回到了大营了么?可是就算靠着如意珠勉强维持着身体,这样的生存,又有什么意义?更何况他的身体里,还隐藏着一个如此邪恶的灵魂! 他眼里露出了极其厌恶的表情,试图挣脱。 “苏摩!”一个声音忽然响了,直直的奔到他面前,“你、你这是怎么啦?!” 那笙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看着他现在的模样,不懂掩饰的脸上流露出极其惊骇的神色:“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天啊…你身体碎掉了!你的头发…你的头发也…天啊,你到底怎么啦?!” “那笙,别用手指指着海皇。”旁边的左权使低声,按下了她直指海皇的手——虽然自己的眼里也有难掩的震惊。 仿佛在对方眸子里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模样,苏摩忽地安静了下来,低头看着自己的一绺发梢——那一缕深蓝色的长发在水里蜿蜒漂浮,末端却已经变成了灰白色!那种灰白仿佛是活的,正在以人眼可见的速度向着发根缓缓蔓延,有一夕尽白的趋势。 他低下头,接着又看到自己的双手——手上的裂痕在灵珠的催合下,已经悄然痊愈。然而手上的肌肤却在无形中失去了光泽和弹性,渐渐显得苍老。 一切都缓慢而清晰可见的发生着。 他愕然的看着自己身体的改变,眼里露出了恍然的表情。 ——是的…原来是这样。也应该是这样。 在过去百年中,过度使用“缩时”这种术法,时光在他身上加速的流走。仅仅活了二百余年,他的生命便已经消耗殆尽。虽然一直以来用灵力维持着外表,但到了如今,在重创之下,已然连这种维持的力量也没有了。 龙神应该也知道这些变化的原因,眼里露出悲悯的神色,灵珠更加迅速的飞舞,将他笼罩在珠光之下。 “呵…”他却忽然笑了起来,看着那个愕然的小姑娘,“我死了,你高兴么?” 那笙吃惊得结结巴巴:“你、你…怎么会死?你不是很强么?怎么会…” “时间到了,自然会死。”苏摩喃喃,“连都难逃一死。” 真是可笑…他获得了海皇的力量,却没有好好展现这种力量的机会——成为海皇的他,居然被自己心里的黑暗打倒,再也无法负担起交到他肩头的巨大使命。真是可笑…他怎么会获得这样一个收梢? 他看了一眼那笙,目光冰冷:“都给我出去吧。” “等一下,”龙神却发出了一声长吟,回头看着另一侧默立待命的女子:“碧,过来。” “是!”复国军女战士明白龙神的意思,立刻上前一步,在苏摩榻前单膝下跪,将一物捧过了头顶,“海皇,属下已经完成了你的命令,将白塔地宫的石匣带回。请验看!” 那个石匣举到了面前,苏摩的眼神忽然变了变。 ——他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不必看了,”他淡淡的开口,声音冷涩,“直接送去无色城吧。” 那笙眼睛一亮,仿佛猜中了答案一样喜悦地拍手叫了起来:“果然是!苏摩,我猜那里头,装着的是臭手的身体吧?你让人把它从白塔底下挖出来了,是不是!” “是的。”苏摩蹙起了眉头,喃喃,“真岚身体尚未复原,却几次三番的和强敌作战:前几日击退靖海军团,昨日又和云焕迦楼罗交手——我估计此次他回到无色城后,需要休息更长的时间。” “不错。”龙神低吟,想起了昨夜支离破碎的皇太子,“他透支了太多。” “在他恢复之前,空桑人会蛰伏在无色城一段时间…”苏摩低声,“那笙,在那段时间里,必须尽快把六合封印全数破开!” 听到六合封印,那笙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那里空空荡荡。 “皇天呢?”苏摩同时看到了她的手指,略微诧异。 那笙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讷讷:“被…被臭手他拿回去啦。” 越想越委屈,她瘪了瘪嘴唇,几乎带了哭音:“他…他太看不起人了!” “还在他手里就好。”苏摩却没有理会,只是用低微的声音吩咐,“你拿着这个石匣回去吧——到无色城去,打开封印…交给真岚。” “噢。”那笙老实的点了点头。 “这样一来,六个封印就只差一个了——那个空寂之山上封印的左手…”苏摩喃喃低语,神色日渐憔悴,“只要六合封印全部破解,真岚也就可以恢复以前的力量了——只可惜,我现在无法再帮上什么忙。” 那笙担忧的看着他,欲言又止——只是这样短短的谈话时间里,眼前的人赫然又显得更加衰老。那样绝美的容颜,仿佛深秋的落叶一样在夕阳下发出脆弱的金黄色光芒,然后悄无声息地凋零。 “你…”她忍不住站住了脚,回身,“不会真的死了吧?” 苏摩凝望着她,眼神渐渐变得如她第一次看到时那样空茫——那是真正的盲人的眼神。苗人少女只觉得惊慌:难道此刻,他连保持“心目”的力量也开始衰退了么? “你不必问。”然而苏摩只是冷冷,“和你没关系。” “那我替太子妃姐姐问一下,可不可以?”那笙一跺脚,不忿。 “住口!”苏摩霍然坐起来,死死盯着她,眼神闪过某种狠厉的光,“你给我听着——如果你敢向她多嘴一句,我就切掉你的舌头!” 被那种杀戮的神情吓到,那笙倒退了一步,看着这个人。 “噢…那就不说好了。”她有些生气,随口回答。 苏摩闭上了眼睛,仿佛知道这个小丫头的心思,也知道她的诺言根本没有多少诚意,忽地冷笑了一声:“你听着——如果你违背我的意愿,你就永远见不到炎汐了。” 显然这一句话极其有力地打中了她的要害,那笙霍然一惊,收起了嬉皮笑脸的表情。 苏摩唇角有一丝冷笑:“我以海皇的身份警告你:你只要敢对她说半个字,我就让你永远见不到炎汐。” “不说就不说!”那笙终于一跺脚,气乎乎地跑了出去,扭头骂,“你以为我喜欢管你的闲事啊?——莫名其妙的臭脾气家伙,死了活该!” 苏摩看向一边的左权使:“炎汐,你拿上石匣,跟她去一趟无色城。” 炎汐怔了一怔,躬身:“是。” “白塔封印解开后,真岚应该会把皇天给她,让她去寻找最后一个封印——那时候,你就跟她去。”苏摩的声音越来越低,“大营里有龙和我在,军中的事情暂时交给长老和碧。我即将衰竭的事,暂时不能告诉外面的战士,以免动摇军心——但,空海之盟必须完成…只要真岚恢复了力量,那么…” 他顿了顿,眼里忽然露出一丝微弱的苦笑:只要真岚恢复了力量,那么云荒就将进入一个新的时代么?呵…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如此信赖“那个人”了?自己和他,本不该是天生的仇家么? “炎汐,去吧,去追上她。”苏摩仿佛回过了神,叹息着看着万丈之上的天光,低声,“要好好的在一起…我以王的身份命令你。” 炎汐吃惊地看着榻上的海皇,屈膝在榻前跪下,低声:“谨尊海皇吩咐。” “我们鲛人,千年来错过了太多太多东西。”苏摩看着碧,又看了看炎汐,眼底忽然露出某种奇怪的笑意,“所以…希望从此后,谁都不要轻易再错过了——很快,一切都该结束了。我们就要回到故乡去了…” “是。”碧也跟随着炎汐跪下,眼里满含了泪水。 “出去吧…”海皇微弱地吩咐,“外面那么热闹。” “——去为你们的新生和自由欢呼吧!” 在两位下属告退后,金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灵珠还在上下飞舞。 第13章 “龙,不要再白费力气了。”苏摩唇角露出了一丝笑意,“透支太多的光阴和力量,我的身体大限已到——生死枯荣乃是天道,逆流而上是愚蠢的。” “不可以!”龙却发出了低沉的厉喝:“七千年了!好容易可以挣脱牢笼,重返碧落海,海国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失去他们的王!你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这是义正词严的话,谁都无法反驳。 苏摩也没有说话,闭着眼睛,唇角的笑意更加深了:“是么?…因为子民希望我活下来,希望我能带领他们重返故园——所以,我必须苟延残喘的活着?” 他霍然睁开了眼睛,深碧色的双眸里透出一种凌人的光,一字一字地开口—— “可惜,从一开始,我就不是你们所希望的那种王。” “我不为任何人而活,只听从心的愿望——我一生都在为这种彻底的‘自由’奋斗,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所以,到了现在,我也要做出自己的选择。” 飞舞的灵珠在他眉心停顿,龙神长久地沉默,内心似也在挣扎着取舍。 “那么…”最终,龙神开口了,“你的选择,又是什么?” 苏摩从胸臆里无声吐出一口气,感觉那种衰弱已经侵蚀到了骨髓里。他凝视着头顶的天光和水光,唇角慢慢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 “我的选择?龙,替我把哀塔女祭叫过来吧…” 镜湖底下复国军大营的祭坛上,忽然掠过一道金色的光。潜流汹涌,无数的水草纷纷避开,露出了祭坛底下的一扇小小的门来。 金光只是一闪,便掠入了小门背后,凝定在地上,化为一条蟠龙。 门一关,祭坛底下便又陷入了密闭的阴冷气息里——千古没有人曾进入过这里,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小小的门背后,却隐藏着大得令人吃惊的空间。 巨大的密室内一片黑暗,只点着一支小小的白色蜡烛。 蜡烛下,盘膝坐着一个纤秀的人影。 那个人静静匍匐在黑暗最深处,身侧只点了一支白色的蜡烛。她低着头,深蓝色的长发如同水藻一样垂落到地上,她穿着一件样式奇特的大红色衣服,衣裾竟然拖在地上长达一丈,衬得那个人仿佛就坐在一片燃烧的烈焰上。 在龙神掠入的刹那,她静静地抬起了头,优雅地行了一个礼:“神啊,七千年后,我终于又看到了您。” 龙在黑暗里看着她,在微弱的白色烛光下,她的额角光洁而睿智,那样的轮廓隐约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熟悉,宛如宿命的阴影。她抬头宁静地看着神祇,于是它便看见了她奇异的眼眸——那是一双不属于海国人的、火焰般的眼眸。 “溟火。”龙低吟了一声,眼里涌出柔和的表情,看着那个坐在黑暗里的女子。金光一闪,已然盘绕在她身侧。龙轻轻低首,触摸到了她的顶心——她身体竟然是炽热的,完全不同于一般鲛人的冰冷,仿佛有火在身体里静默地燃烧。 龙神看着红衣女子,欣慰:“女祭,你从哀塔里出来了么?” “是的。”她抬头看着神祇,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再度以优雅的姿态恭谨地行礼,用额头触碰它的金鳞:“神,无论沧海桑田,溟火都会回到您身畔。” 那一刻,龙神明月般睿智深沉的眼睛里,也闪过了一丝晶莹的光亮。 “真是难为你了…”龙神喃喃叹息,“七千年前纯煌战死后,我又被困在苍梧之渊——我听说过你后来的事。” 海国的神祇垂下了头,用尾巴轻轻拍打她孱弱的肩膀,似是无声的安慰。 “纯煌…纯煌,真的死了么?”溟火抬起了头,仿佛想哭泣,却最终无泪——或许,是因为身体内火焰的力量,让所有的泪水都已经被灼干? ——这个红衣女子,是被海国子民称为“哀塔女祭”的人。 哀塔一族,是海国里仅次于海皇的尊贵血脉,封地位于璇玑列岛西北方的怒海。 这是极其尊荣的一族,世袭着女祭司的位置,掌握着火的力量,在海国中的地位仅处于海皇之下,和被封为武神将的那迦一族相当。除了侍奉龙神之外,祭司还承担着海国内的诸多要事:占卜预测吉凶,举行祭典,甚至下一任海皇的人选、也由她来最终确认。 七千年前,空桑军队第一次入侵碧落海,海国奋起反击,便是由武神将那迦和女祭司溟火联手迎战,最终将六部的侵略者赶回了云荒。 然而,星尊大帝随之而来,手握辟天长剑亲征碧落海。 和那位千古一帝激战数月后,海国终于不敌。 眼看碧落海成为一片血海,鲛人即将遭到灭顶之灾,女祭溟火不顾一切地奔回了平日修行的哀塔里,跪在神灵面前许下了愿望,希望九天上的神灵能保住海皇的血脉和力量,让海国不至于湮灭。祈祷过后,随即毫不犹豫地投身烈火。 那一瞬,九天上的“神灵”被惊动了,终于从天空里伸出了庇佑之手。 在征服了碧落海后,星尊帝的军队曾经登上过哀塔。然而那座号称海国里最神圣的塔里什么都没有,四壁上只有烈火焚烧的痕迹,却看不到一块枯骨。 当军队准备进一步搜索时,大海上忽然风起云涌。 停在哀塔附近的船队在一瞬间被可怖的巨浪打翻,那片宁静的海里似乎有烈焰从水底燃起,将侵略者的巨舟焚烧殆尽。只有少数的士兵逃了回来,在回顾时,骇然看到那片海交织着红黑两种颜色,波浪如同小山一样不停的移动,将所有进入哀塔周围海域的船只粉碎。 海天之战结束后,那一片海成了禁地,被所有海上的商人称之为“怒海”。有传言说女祭溟火的魂魄融入了这片海,因为亡国而日夜愤怒悲,所以此处波浪滔天,无舟可渡。 然而,没有人知道,七千年前举火自焚的女祭其实并不曾真正死去。在呼唤出神灵后,作为代价、女祭被生生地封印在那座孤独的哀塔里千年。她的生命被停止了,只是静默地等待着海皇复生、龙神腾出苍梧之渊的时候。 她与世隔绝,不能走出哀塔一步,却能通过水镜看到这天地间的一切,并将预言通过海风传递给七海之内幸存的同族——她预言说:海皇血脉并未断绝,背上负有龙图腾的男子、必将成为海国新的王者,而鲛人一族将会有重新回归碧海蓝天之下的一日。 她的预言,七千年来如风一般在族人中流传,成为鲛人代代不放弃的精神力量所在,让渴求自由的信念如星火在奴隶们心头燃烧。 终于,在七千年后,沧流历九十一年,海国新的王诞生于青水之上,龙神冲开了金索,腾出了苍梧之渊——在剧变发生的瞬间、七海都起了巨大的轰鸣和呼应。 她在遥远的哀塔里睁开了眼睛,七千年前的符咒一瞬破裂。 然而,在睁开眼的一瞬间,她就知道、她的王已经死了。 虽然九天上的“神”曾经答允了她的愿望,然而纯煌毕竟还是死了…那个在碧落海深处对她宁静微笑过的王、那个在星盘前虔诚向她询问命运的王,那个不愿当帝君却被命运硬生生推上玉座的王——她曾发誓不惜一切侍奉的纯煌殿下,已经在七千年前就死去了。 原来,神也有做不到的时候。 身体里的烈火仿佛一直在燃烧,灼烤着她的身心,也灼干了心里的最后一滴泪。 “龙神,虽然纯煌已经死去,但溟火的心意未曾改变。”她静静地开口,仿佛下了最终的决心,“溟火醒来,唯一的目的就是协助族人、在碧落海的废墟里重建海国。” 龙神无言地看着跪在眼前红衣的女祭,沉声:“女祭,新海皇想见你。” “是。”溟火低头领命,眼里却有忍不住的光芒。 ——七千年了,纯煌的继承者、隔世而出的新海皇,究竟是什么模样? 碧水离合,金色的帐子里,四角的流苏随着潜流飘荡。而那个静默地卧在榻上的男子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眼神阴郁而空茫。 溟火只看了他一眼,便露出了震惊的表情——太像了! 一模一样的面容五官,那一瞬,她几乎以为是纯煌再度复生。 然而,当他的眼神转过来时,她便知道自己错了——那样的眼神,仿佛隐藏着看不见的冰冷的针,森冷而诡异,一眼便可以刺入人心的最黑暗部分,和纯煌那种宁静宽容的神情完全格格不入。 “溟火女祭?”榻上的人开了口,低低地叫她的名字。 “拜见海皇。”她在榻前跪下,捧起了他冰冷的手,恭谨地俯下身,将嘴唇印上冰冷的十戒,“七千年了,请容许我…感受您的存在。” 苏摩没有动,觉得那印在手背上的唇如同烈火般炽热。 “您一定吃了很多苦,”她低声说,“在海国覆灭前夜,我曾经占卜过。下一任海皇的血脉将在七千年后诞生,带领我们回归自由——但是,那会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她抬起头看着他:“对于您来说,所有的一切,都开始于结束之后。” 那样的话在耳畔回旋,让苏摩怔住——这,不是那个苗人少女在慕士塔格的雪地里,为他写下的判词么?原来…早在七千年前,他的命运便已经镌刻在了远古黑夜的星盘上? 他望着女祭,忽然间神色有些讥诮:“你,能看到我的未来么?” “如果你能看到我的未来,”苏摩冷冷开口,“就应该知道——我马上要死了。” “海皇!”溟火不可思议地惊呼起来,“这不对!不应该这样!” “不应该怎样?”海皇嘴角付出一丝冷冷的讥诮。 “您不应该命绝于此刻!”溟火抬起了眼睛,望向水色之上的天空,仿佛也察觉了星宿的变化,脸色苍白,“不,不,这不对…为什么您的星辰移动了位置?和您的星辰并行的那颗星又是什么?不应该这样…我要去看星盘!” “不必看了。”苏摩忽地大笑出声,从榻上支起了身子看着她,一字一句—— “溟火女祭…我告诉你,所谓的宿命、已经在我的手里改变了。如果你以为可以在七千年前就可以看穿我这一生存在的意义,那么,你大错特错。” 红衣女祭怔在当地,看着新海皇深碧色眼里的光,禁不住地微微颤栗。 ——这…这是什么感觉?如此邪异而凌厉,肆意而强烈,如狂风般掠过一切,竟然可以无视宿命和轮回!这个人,真的是纯煌的继承者么? “那您召唤我来,是为了…”她喃喃。 “是为了借助你的力量。”苏摩忽然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近身侧,冷冷注视,“我用星魂血誓打乱了整个星盘——溟火女祭,你的唯一责任、便是协助我,将这个紊乱的局面收拾善后…明白么?” 冰冷的手,扣在了她炽热的腕脉上,渐渐收紧。 他将心底的所有想法,通过念力无声无息地传达给了女祭。溟火愕然望着那一对碧色的眼睛,忽然明白了海皇的意思,渐渐全身颤栗。 “女祭,等所有一切都完成后…”苏摩抬起眼睛,静静凝视着金帐顶端——那里波光离合荡漾,宛如梦幻。身体在无声地溃败衰朽,然而他的声音却轻如梦寐—— “让我安眠于大海。” 这一夜,对帝都所有人来说,都漫长得如一个醒不来的噩梦。 无数的火焰从天空坠落,宛如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盛大烟花。然而,漫空掉落的,却是燃烧着的生命——冰族人以为纵横云荒无所不胜的征天军团,在一夕之间遭遇了惨烈的损失,九天九部八百多个精英战士只有六百不到生还。 整个帝都里没有一人入睡,所有人都从家中逃到了街道上,你拥我挤、争先恐后往外奔逃——巡夜的禁军根本无法维持秩序,汹涌的人群在恐惧和慌乱中开始不顾一切的奔逃,从禁城里开始奔出,一路逃离战火的中心,朝着外部狂奔而去。 禁城、皇城、铁城,原本从来无人敢逾越半步的城门被惊惧的人们一重重推开。无论是禁城里的门阀,还是皇城里的贵族,此刻都顾不得什么等级阶层之分,汹涌地逃入了帝都最外围的铁城里,和那些工匠们混在一起,惊骇交加地看着帝都中心上空的战况。 鲜血、惨呼、烈焰,在黑夜里燃遍了伽蓝帝都。 歌舞升平了百年,帝都里的所有人都已经不再熟悉这种战争动荡的场面,只在其中颤栗不已。伫立千年的白塔轰然倒塌,沧流贵族们凝望着虚空里如云般密布的冥灵军团,闪电般穿梭的金色巨龙,不由得脸色苍白。 夜幕下,巨大迦楼罗金翅鸟停息在断裂的白塔上,带着不属于人世的金色光泽。不少沧流冰族跪下来对其痛哭,祈求至高无上的智者大人能够保佑这个国家,让这一架媲美的神器在这一瞬腾飞,迎击那些闯入者——然而,迦楼罗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所有人都以为这将会是覆灭的一夜。 幸亏,再长的夜也终有尽头。 在一道金色闪电从高空击落的瞬间,迦楼罗金翅鸟终于呼啸而起! 日光从薄云后射出的瞬间,笼罩在帝都上空的黑夜被驱走了。 冥灵军团在一瞬间匆匆撤离,半空里只余下了征天军团。金色的迦楼罗悬浮在帝都上空,仿佛一片浮云,在帝都地面上投下巨大的阴影。战斗嘎然而止,没有主帅的号令,数百风隼登时失了主意,战士们左右顾盼,下意识地向着那架沉默的金色迦楼罗靠近。 巨大的金色飞鸟停驻在万丈高空,向帝都所有人召示着一种超越人世极限的力量。 第14章 无论天上地下,所有战士和百姓都为之目眩神迷。 一架风隼呼啸而起,稳定而熟练地在队伍中穿梭着,一路上传递出种种讯息,让杂乱无章的队伍渐渐归位。战后存留的风隼在带领下井然有序的飞舞,渐渐重新归为九个分支。那架银白色的风隼一个转折,率先落到了帝都禁城的龙首原上。 机舱打开,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跳落地面。 “飞廉少将!”最前面的人惊呼起来,“看啊,那是飞廉少将!” 逃往的铁城的贵族们发出了一声欢呼,纷纷返身往禁城奔去。军中双璧之一的飞廉少将回来了,带领军队击溃了侵略者,不由让帝都所有人都定了心。 在重新涌入禁城的人流里,只有一个少女怔怔站着不动。 “茉儿!快走!”贵妇返身来拉住她的手腕,有些急切地拖她上路,“回禁城府邸里去!你难道想呆在这个都是贱民的铁城?” “不,娘,”明茉的眼神却奇异,“你看…你看…” 少女明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高空,那个巨大的金色机械宛如一片浮云遮蔽了天日。明茉失神望了片刻,忽地狂喜惊呼:“云焕…是云焕!他,没有死!你看,他好好的站在机翼上!” 她不顾一切地张开双臂,朝着空中那片云奔了过去:“云焕!” 罗袖夫人站在人流中,抬头看了看高悬于帝都上空的迦楼罗金翅鸟,眼里忽然流露出了一种深思的意味——迦楼罗里面的人,居然是云焕么?那个本该死在牢狱里的破军少将,居然逃出了生天!他到底获得了什么样的力量? 不仅逃出了生天,而且成为了迦楼罗金翅鸟的拥有者! 明茉一边大声呼喊,一边狂喜地奔去。飞廉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霍然回身,奋力挤出人群,一把拉住了她。 “明茉,不能去!”他厉声制止,“不能去找他!” “为什么!”明茉却根本不听,怒气冲冲地挣扎,“你看,他没死…他活着!” “他是没死,却比死了更糟!”飞廉厉喝,捏痛她的胳膊,“他疯了!破军疯了,你知道么?他变成了一个魔鬼!他撞倒了白塔,血洗了元老院,杀死了你的族长巫姑大人!你知道么?” 飞廉不让她走,怒斥,“你给我清醒一下!” “我才不管!”明茉同样激烈地反驳,推开未婚夫的手,“这帝都每个人都想害死他,他就是杀了整个帝都的人都应该!我不管他是否撞了白塔,我只知道他还活着——只要他活着一天,我就会去找他!” “你疯了!”飞廉惊骇地看着她,不相信这个纯真的女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要管我!我不是你未婚妻——你有碧,我有云焕,各不相干!”明茉毫不退让地看着他。飞廉心里一痛。那一瞬,他想起了碧离开他时,有着同样坚定而义无返顾的表情——这些女人呵…有时候盲目的爱情,几乎可以和复国的信仰一样坚定。 他颓然松开了手,退后了一步。 明茉渐渐从激动中缓过气来,稍微感到赫然:“对不起,飞廉。”——毕竟,这个人曾经帮助过自己和云焕那么多,自己怎么可以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 “你去了会后悔的…”飞廉苦笑,“你不知道他变成了怎样一个魔鬼。” “我不后悔。”明茉却坚定地反驳,“我才不怕什么魔鬼,这个帝都早就遍地都是魔鬼了——如果不是那些魔鬼,云焕怎么会被逼到那个地步!” “…”飞廉再度无言以对。 “算了,就让她去吧。”忽然身侧有人开口,打了个圆场。 “罗袖夫人!”飞廉失声,发现站在一侧的居然是明茉的母亲。 “去吧。”罗袖夫人对女儿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一直想去到他的身边。” “谢谢娘,谢谢娘!”明茉大喜过望,立刻提着裙裾飞奔而去,宛如一只美丽的小鹿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 飞廉意外地看着这个忽然转变了态度的贵妇,仿佛明白了什么,沉默下去。 “飞廉少将…真抱歉,”罗袖夫人很是客气地转向他,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一物来慎重递上,“这件事物,妾身一直随身保管着…如今看来,还是还给阁下较好。” 飞廉看到那一张精美的洒金红笺,脸色一变——那是数月前定下婚事时,巫朗一族和巫姑一族长老们写下的庚贴。 “夫人是想退婚么?”他冷冷开口。 “在这个时候开口,虽然是有些腼颜,但妾身的确是这个意思。”罗袖夫人倒是沉的住气,就这样站在纷乱的人流中、对未来的女婿开口,“茉儿的心思一直在别处,飞廉少将想必也很清楚…我也是想清楚了,这事勉强不来,还是听从女儿的心意好了。” 飞廉看着这个美艳的贵妇,既便再从容,也无法掩饰眉梢一闪而过的冷嘲。 ——人说罗袖夫人八面玲珑手段高超,如今看来真的不假。昔年巫朗一族门第高贵实力出众,的确是联姻的好对象。而如今风云激变,元老院一夕破灭,十大门阀即将面临新一轮的洗牌,在此刻断然放弃原先婚约另谋高就、的确是迅捷聪敏的选择。 他不发一言地接过了那张庚贴,在手心一揉,无数金红色的纸屑簌簌而下。 “如此,多谢飞廉公子了。”罗袖夫人微微的笑,躬身行礼。 “夫人也请小心,”他拂袖离去,冷冷留下一句话,“破军绝非好相与之辈。” 人潮从身侧匆匆涌过。那些一时为了保命而弃家而逃的贵族们,在日出战乱平定后感觉到了安全,便不愿在铁城停留一刻。在那些狂喜返城的人群里,唯独罗袖夫人站着不动,眼神宁静而深远,仿佛比眼前这些人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破军…那颗在昨夜血与火里重新亮起的破军,到底会将帝国带入一个怎样局面?这个帝都里的所有人都曾亏欠于他,犯下了累累的罪行——包括她在内。当他重返人间、掌握了如此巨大力量之后,她简直不敢想象他又会采取怎样的报复手段! 幸亏,茉儿一直待他忠贞不二,此刻好歹也算留了一条后路。 “夫人。”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失神之人的手,“该走了。” 她下意识地被牵着走出了几步,抬起头,看到了蓝发的鲛人少年。身侧所有人都在朝着一个方向奔去,只有凌始终停留在她身侧,抬起手为她挡住冲过来的人。他手臂上和脸上都有擦伤——是护着她在人流中奔逃时被冲撞而留下的痕迹。 她看着那个俊美的少年,感觉他冰冷的手指在自己掌心逐渐温暖。 “你怎么还在这里?”罗袖夫人愣住了——她在率领族人离开府邸躲避时,故意没有叫上凌,为的就是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和同族们离开…怎么到了现在,他还在这里呢?要知道动乱一结束,要离开帝都就非常艰难了。 凌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我无处可去。” 他慢慢握紧了她的手,罗袖夫人怔住了,下意识地想抽出手,却霍然被紧紧握住不能动弹分毫。她愕然地望着对面的鲛人少年,仿佛从他的眼神里明白了什么,脸色转瞬苍白。 “凌,你不愿意离开我么?”她低声道。 “是的,夫人。” “那末,”罗袖夫人喘息着,抬起另一只手压在心口上,仿佛极力克制着某种汹涌而来的情绪,她脸色苍白,抬起头死死看着对方碧色的眼睛,“凌…你爱我么?” 那只握着她的手在瞬间颤栗了一下,缓缓松开。 凌退了一步,用一种难以描述的眼神看着她,仿佛悲哀、又仿佛欢喜。他嘴唇颤栗了一下,无法回答,向着人群走了几步,似乎想逃离这一刻的无形樊篱。然而在他即将回身的刹那,一双手从背后伸过来,不顾一切地将他紧紧拥抱。 “凌,凌!”她颤栗地低呼着他的名字,仿佛要将鲛人少年窒息。 那一瞬间,什么种族、阶层、年龄、身份…一切俗世具有的桎梏都不再存在。突如其来的兵乱成就了这一刻,出身门阀贵族的女子和鲛人奴隶在朱雀大街上拥抱彼此,忘记了身外所有的一切。 兵荒马乱的帝都,身周匆匆逃难的人流不曾为这一对忘我的情侣停留。 然而那一瞬的画面,便定格成永恒。 沧流历九十二年十二月十三日清晨,一夜激战之后,空桑军队撤离。迦楼罗金翅鸟腾空出世,震惊了帝都上下。破军少将云焕从迦楼罗内走出,曾遭受酷刑致残的他身形依旧轻捷矫健。清晨的日光给他披上了纯金的盔甲,他站在迦楼罗巨大的金色翅膀上,俯瞰着帝都下举头仰望他的民众,脚下是成为废墟的伽蓝白塔。 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举手指向九个方位,迦楼罗便随之呼应出了九道金光——落地之处,万物皆成齑粉。 那样可怕的力量、令所有帝都的贵族胆寒心裂,不敢仰望。 最后,当他将手指转向、冷然指向脚下大地的时候,所有仰望的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惊呼,浑身颤栗地跪倒,齐齐匍匐在他的脚下。 “破军,破军!”惊慌的声音响彻天际。 是的,只要那个九天之上的人一弹指,这个帝都脏便会灰飞烟灭! “屈膝于我,”迦楼罗发出了巨大的声音,低沉而威严,“便得平安!” 在这样骇人的毁灭力量之下,一片一片的人群都跪下去了,蔓延看去,整个帝都的街道上都是匍匐着的人的脊背。然而,在满地匍匐的人群中,只有一条白色的影子傲然直立,直视着九天上披着金光的人。 带领军队和空桑冥灵军团交战完毕的飞廉站在大地上,凝望着站在云霄里的云焕,眼神缓缓变化。是的…是的,那就是破坏神! 这个宛如天神一样的人,早已不是云焕,而是破坏一切的魔! 他只要一弹指,便能将这个帝都化为火海,便能让这个云荒天翻地覆! 叔祖,叔祖…虽然目下绝不是他的对手,但我应允过你,绝不会再让这个家伙将整个帝国拖入毁灭的边缘,绝不会再让这个云荒因为他而陷入灾难! 飞廉没有说话,他身侧的战士便也沉默。那些人脸上露出敬畏和迟疑交错的神情,看着自己的将领——飞廉在军中多年,出身高贵后台强硬,待下属恩威并施,所以素来深孚众望。即使到了此刻,在如此剧变来临之时,依然有一部分战士们依然信赖并服从他,不敢立刻倒戈向云焕称臣,等待着他的决定。 “云焕…”他低低咬牙,霍然折身,“我们走!去叶城!” 仿佛看到了大地上这个叛逆者,迦楼罗上蓦然盛放出一道金光,直射飞廉而来。然而在金光到达之前,飞廉已经敏捷地跳上了一架比翼鸟,银色的影子呼啸而起,迅捷的躲过了追击,转瞬向着南方掠去,消失在帝都天际。 “走!”周围战士迟疑了一下,有一部分跳上了风隼,尾随而去。 而另外一部分战士出现了短暂的犹豫,去得稍微迟了一些,风隼尚未离开帝都上空,后面金色光芒便如箭般激射而来,将那些风隼连同里面的战士化成了火球! 地面上人惊惧交加的抬起头,眼睁睁的看着那些火球坠落,不由失声惊呼。 “低下你们的头!”金光忽然在他们头顶大盛,迦楼罗发出巨大的声音,响彻帝都上空,“有罪的人啊,怎可用你们污浊的眼睛来仰望天空!——在我面前,低下你们卑贱的头颅!” 金色的光在全城横扫而过,来不及匍匐下身体的人转瞬惨叫着倒地,血流成河。邪恶令人战栗,而力量却又令他们仰视,无法控制让双膝软弱地下跪。 “破军…”将脸贴在冰冷的石地上,所有人都在心里颤栗的念着这两个字。 一个血色横溢的时代即将到来。 十八、君临 “沧流历九十二年冬,白塔崩,破军耀。云焕少将控迦楼罗翔于九天,风云动荡,三军九部皆为之悚然,束手阶下听命。惟飞廉抗之,率众独出帝都,与巫罗会于叶城。” ——许多年后,史书《沧流纪》里,还存留着这样的一段记载。 沧流历九十二年十二月十二日深夜,风云激变,云荒的命运在日出后发生了巨大的转折。破军横空出世,迦楼罗扶摇九天。白塔被撞断,整个元老院被摧毁。空桑和海国联手入侵,带走了白塔下的六合封印。 十二月十三日,沧流帝国征天军团第一次分裂。 飞廉少将率部众离开帝都,于叶城与十巫中仅存的巫罗汇合。先前出城平叛的卫默和青辂在得知十巫尽数死去,帝都落入云荒掌控后,这一派出身于帝都门阀嫡系的贵族子弟,便决意留在在叶城拥兵遥相对抗。 帝都伽蓝对外的唯一通道被扼住,只能通过征天军团飞渡镜湖联系外界。然而,对于此刻混乱动荡的帝都来说,这一个问题尚未提到解决的日程上。 维系了沧流帝国百年的元老院制度一夕崩溃。十大门阀潜流暗涌,各自心怀鬼胎:有怯于破军汹涌力量,想屈膝侍奉以取厚利者;有心怀异图,意图趁乱集结力量、一举夺权者;更多的,却是彷徨摇摆,随时准备倒向风头最劲一方的骑墙者。 然而,迦楼罗金翅鸟悬浮于帝都上空,里面的人却没有丝毫动静。 破军出乎意料的暂时沉默,给了帝都那些门阀一线喘息和谋划的契机。各方蠢蠢欲动,暗地勾结谋划,潜流汹涌,爆发只在转瞬之间。 第15章 但谁都没有想到,十二月二十日清晨,巫姑一族却率先做出了表态——新任族长罗袖夫人,亲自带着独女明茉登上了白塔的断顶,屈膝下跪,向着浮在上方的迦楼罗金翅鸟举起双手,将族长的令符奉上、做出了臣服的表示。 一道金光从迦楼罗中射出,笼罩在白塔断顶上。 金光过后,这一对母女凭空消失。 没有人知道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也没人知道巫姑一族和破军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然而,十二月三十一日,也就是沧流历九十二年的最后一天,巫姑一族忽然对外宣布:罗袖夫人之女明茉,重新成为了破军少将的未婚妻。同时,巫姑一族也全力支持破军少将云焕在这一非常时期暂代元老院行使权力,成为沧流帝国军政最高决策者。 这一举动彻底搅动了看似平静的暗流,帝都错综复杂的矛盾一触即发! 那场奢华的婚礼定于半个月后举行,十大门阀均在受邀之列。 十大门阀诧异于这一门重新缔结的婚约,暗自奇怪以云焕那样暴烈绝决的脾气、居然肯和巫姑一族重修旧好。然而出于对那种毁灭性力量的畏惧,却不得不虚与蛇委,积极地为婚礼做着种种准备:清扫白塔内外,修缮崭新的塔顶广场…几乎整个帝都都暂时把内忧外患抛到了脑后,全心全意地倾力准备着一个空前奢华的婚礼。 然而暗地里,一部分野心勃勃的贵族早已厉兵秣马,训练家将,联合帝都禁军和钧天部,准备趁着婚礼里应外合将这个谋逆篡位之人一举格毙! 沧流历九十三年一月十五日,婚典如期举行。 那一日,在后世被称为“血曜日”。 那一场血腥的婚典,如同噩梦一样定格在所有生还贵族的记忆里。 金色的光芒照彻了整个伽蓝帝都,白塔的废墟伫立于蓝天之下。当礼炮响起,十二记巨响后,七彩花瓣随着烟火从高空洒落,缤纷如雨。迦楼罗金翅鸟从白塔上空缓缓下降,英武逼人的戎装军人挽着美丽的新娘从机翼上缓步走下,来到装缮一新的白塔顶上,对着塔上塔下的民众举起了双手——一手握着象征元老院首座的权杖,一手握着帝国元帅的佩剑,金眸璀璨,令人不敢逼视。 “破军!破军!”云焕牵着新娘的手,缓步走上高台,沿路无数的帝国贵族争先恐后地抛洒花瓣、纷纷鼓掌和欢呼,个个脸上露出敬畏且谄媚的表情来。那样的神情仿佛是美酒,令云焕金色的眼眸里露出满足而恶意的笑容来—— 呵…看到了么?这一群高高在上的蛆,如今终于匍匐在他脚下了!真是令人恨不得抬起靴子狠狠一脚踩死啊… 在满耳的赞美和祝福声里,新娘幸福得颤栗,紧紧抓着新郎的手臂,脸颊绯红,眼波流转。然而,新郎的眼里、却有越来越无法掩饰的黑暗暴戾之光透出! 一个声音在心底越来越响亮地回响:杀吧…杀吧!云焕,我将你从绝境里拉出,赋予你这样巨大的力量,就是为了让你扑灭这该天罚的一族! 杀吧…不要犹豫。这是一座罪恶之城,这里每一个人都是罪人! 云焕微微闭了一下眼睛,仿佛想把这个声音压回心里。然而身体里的血仿佛在燃烧,黑暗的气息扑面而来,有无法遏止的杀戮欲望悄然抬头。 十大门阀汇聚于塔顶,交相称赞和恭维着这对新人,然而眼睛里却藏着隐秘的鄙夷和不屑——从云焕到飞廉再到云焕,这个女子几度更换未婚夫,实在是比她的生母还放荡无耻,今天居然还装出这样一副纯真幸福的模样来。 新郎带着新娘缓缓前行,穿过月桂和萱草编织的拱门,男子如玉树挺拔,女子如玫瑰娇羞,宛如星辰般耀眼的一对。 在所有门阀交口称赞和羡慕声里,唯有新娘的父亲、巫即一族的景弘却愁容满面。他远远望着小鸟依人般走来的美丽女儿,留意到了身畔新郎深不见底的金色双眸,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不,不…她身边这个可怕的男人,根本不爱她! 这一门婚事,根本不应该结! 然而,庶出不得志的父亲刚要从酒席上愤然站起,却看到新任的巫姑族长罗袖夫人满面春风地迎了上去。这个贵妇人在鲛人侍从的陪伴下上前,喜盈盈地将杯中的圣湖之水弹到新人衣襟上,祝福了女儿和女婿。然后,按照冰族风俗将一枚玉梳缠绕上两人的发丝,一掰两半,分别赠与了新婚的夫妇。 “而今结发,不离不弃。” 云焕毫无表情地接过,神思却有些恍惚,眼睛只是看着主婚席上空着的另一半——没有一个人…这一次空前盛大的婚典上,男方竟然没有任何亲友可以出席! 憎恨和复仇的火在一瞬间几乎燃透他的胸臆,他的手无声地握紧,极力压抑。他回过身,眼光如刀剑冰冷,扫过那一张张权贵的脸,仿佛要记住这里每一个人的模样——是这些人…就是这里的这些家伙,夺去了他所有的亲人! 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罪人啊…不要以为、我可以忘记你们做过的事! “请上座。”傧相推开铺满白茅的座垫,示意新人入座。 然而,新郎没有动,眼睛依然只是看着空空的主婚席。新娘有些失措,抬起头看着他的脸,却发现那张睥睨天下、意气风发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奇特的哀伤表情—— “弟弟,”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一袭白衣在主婚席上对着他温柔地笑,“祝你幸福。” “焕儿,你也该娶妻了…帝都订亲那一位,是怎样的女子呢?”恍惚中,云烛身侧还有另一位白衣女子比肩而坐,轻抚着怀中的蓝狐,微笑着低叹,“可惜师父大概看不到这一日了…将来你成家立业了,可不知道会不会回西荒看看师父的墓?” 姐姐,师父…是你们么?你们,都在天上看着这一刻的我么?! 那一瞬,他只觉得心里刺痛再难忍受,霍然甩开了新娘的手,往前冲了一步——然而,那些幻影都在瞬间消失,宛如清晨的雾气再难寻觅。 他闭上了眼睛,觉得内心最黑暗的地方有个声音发出了冷冷的嘲笑:“还做梦啊?…已经死了,她们都已经死了!醒醒吧,不会有人再爱你,你也不会被任何人所爱…想想她们是怎样死去…想想你曾经受到过怎样的对待!” “破军是为了杀戮诞生的,是魔在人间的化身!” 在那样恶毒而狂烈的低语声里,他渐渐全身颤抖。金色的眸子雪亮如刀,双手紧握,白色手套上居然有隐隐的金色火焰燃起! 当愕然的新娘重新上来牵住他的手时,他抬起头,只看到周围鲜花和恭维的海洋。 “…”云焕从胸臆里长长吐出一口气,恢复了常态,几步走到了装饰着盛大花束的主婚桌前,拿起案上备好的琥珀色美酒,和明茉一起双双举杯,回身向周围的门阀贵族和塔下的百姓致意。在眼神扫过那些贵族时,金色的眸子里蓦地绽放出一丝细微的冷笑。 “破军!破军!至高无上的破军!” 琥珀色的美酒倾入咽喉,欢呼声响彻云霄。 然而,在这样的欢呼里,有一些眼睛却是恶毒而喜悦的,毒蛇般的窃窃私语:“看啊…他们喝下去了!喝下去了!现在——” 人群里那些私语尚未传开,新娘的脸色已经煞白。 “别、别喝!这酒…”明茉转过头看着云焕,急切地想推开他手里的酒杯,然而身子一晃,立刻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云焕下意识的俯身查看,然而刚一弯腰便吐出一口血来,身子沉沉落地。 新人双双毒毙,婚典登时一片大乱。 “大家动手!”巫朗一族率先发难,将酒杯掷向地面,“诛灭乱党,杀了破军!” 酒杯在地面上碎裂,发出刺耳的声音。掷杯为号一出,婚宴上有数十桌贵族一拥而起,纷纷将自己手里的酒杯用力掷出!此起彼伏的碎裂声里,只听一声呼啸,塔下涌上无数手执武器的士兵,冲入了婚宴。 “你们想干什么!”罗袖夫人变了脸色,想拦住冲过来的士兵,“你们想叛乱?” “什么叛乱!”巫朗一族粗暴地拨开了她,冷笑着指住她的鼻子,“云焕他才是叛乱!死婆娘,你卖女求荣,你才是叛逆帝国之徒!快滚开!” “不!”罗袖夫人却踉跄冲了回来,拦在了前头,“不许碰我女儿!” “滚开!”士兵们冲了过来,毫不留情地将贵妇推倒在地。 “不许碰明茉!”然而却居然有另外一个人冲了过来,拦在了他们面前。那个男子脸色憔悴,带着长期纵情声色后的颓唐,不顾一切地挡在了面前。 士兵们猝及不妨,一时间愣了一下。 “景弘?!”罗袖夫人吃惊地看着那个男子,发现那竟是自己多年未见的丈夫。 “阿敏,快带女儿走!”景弘持刀对着乱兵,急切地喊。 阿敏?被那个遥远的称呼震了一下,她眼角忽然一热。然而罗袖夫人不敢怠慢,立刻从地上拖起昏迷的明茉,携女向塔下踉跄奔逃。 “快逃!快逃!”背后传来景弘低而闷的惨呼,有刀剑刺入血肉的钝响。无数士兵的脚步声奔了过来。她头也不回地狂奔,眼角有热泪沁出。 “先不要追那个女人!”背后有乱军首领的声音,“先杀破军!” “是!”那些已经逼近的脚步声瞬间又往回退。士兵们回身将白塔高台上那个中毒委顿的人包围了起来,无数雪亮锋利的刀兵,如林般朝着那个人身上戳了下去! “不——!”刚刚当上岳母的罗袖夫人脱口惊呼,惊骇莫名。 然而,所有的刀尖、在离开肌肤一寸之处忽然定住! 士兵们发出了惊慌的呼声,拼命想推进兵器,刺入对方的咽喉。然而那些武器仿佛生根了一样,在距离云焕咫尺的地方停住,似乎虚空里有一个无形的结界笼罩在那人全身,让所有外来的伤害无法接近一寸。 金色的眼睛悄然睁开,冷冷看了一眼戳到眼睑上的刀尖,泛出一丝冷笑。 “啊?!”看到地上的人睁眼冷笑,士兵们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呼,情不自禁地松开了手,弃刀返身就逃,你推我挤,惊惶失措。 云焕缓缓从地上站起,却并没有追。然而,天上的迦楼罗却霍然发出了攻击——那座巨大的机械仿佛拥有看穿一切的眼睛,那些叛乱者甚至没有来得及跑下白塔,就被凌空如雨而落的金光全数的钉死在地上!金光在向下刺穿他们身体后,反射而起,宛如一支支巨大的尖刺、将被贯穿的人举向空中。 帝都上空,登时布满了林立的金色刑架! 叛乱者们的尸体布满了天空,无数血珠从天上落下,血雨浸润了白塔上盛大的婚宴。洁白的花束被染成血红,华丽的金杯里注满了血酒,这一场血雨洒满了在场所有宾客的脸,令那些虽没有参与动乱、却心怀期待的门阀贵族颤栗,不敢仰望。 云焕回过头,看到了带着女儿躲在一旁的贵妇人,唇角浮出一丝冷笑。 “呵…多么美丽的婚礼啊。”云焕抬起头,微笑,“岳母大人,你是否满意?” 血雨从天空洒落,那些濒死的叛乱者在头顶扭曲惨叫,宛如修罗地狱。罗袖夫人怔怔地看着沐血而立的军人,眼里露出了恐惧的光芒,嘶哑:“你、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会有人谋反?你想趁着婚宴集结十大门阀,把他们一举剪除!你…你早就知道酒里有毒,是不是?!” “当然,”云焕冷笑起来,“愚蠢的人,他们居然还以为毒药对我有效。” 罗袖夫人的脸色苍白如死,忽地指着他嘶声大喊:“可是,明茉呢?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明茉喝下毒酒去!你为什么不阻止?!” 云焕冷然瞥了一眼她怀里的新娘:“那是她自己的事。” “魔鬼!”罗袖夫人浑身颤抖。 “别、别和他浪费口舌…”身侧忽然有人扯动他衣角,微弱地低语,“激怒他…你会被杀…” “景弘?!”罗袖夫人低下头,看到地上血肉模糊爬过来的人,失声惊呼。 她的丈夫伏在她脚下,竭尽全力举起手,手心里握着一粒朱红色的丹药:“这、这是…巫咸大人炼出的药…快、快给女儿试试…” 罗袖夫人捂住了嘴,连连点头,忍住了咽喉里的悲鸣。 景弘…景弘。我一直以为、你是痛恨着我们母女的…这么多年来,你根本不愿意看上我们一眼。可是到了今天,你却愿意这样不顾性命的来保护我们?她俯下身抱起血肉模糊的丈夫,感觉他的身体在怀里逐渐冰冷。 ——遥远的年轻时,他们曾经那样真切而热烈地相爱过,以为可以逾越门第和血统的障碍。然而,这朵纯白的花在帝都腐朽的权势泥土里终究凋零。他们都用各自的方法纵情声色,消磨着无爱的余生,以为将会对彼此怨愦至死。 但是,谁都没有料到,他们之间却还有这样一种结局。 “对不起。”她低下头,轻声在丈夫耳畔低语,泪水落在他脸上。 凌一直在一边看着这一家人,神色复杂,只是默然俯下身,扶住摇摇欲坠的罗袖夫人。 云焕扔下了片刻前还是他新娘的女子,转身看向白塔顶上那些面如土色的门阀贵族,目光剑一样的扫过人群,有清点羔羊般的得意与冷酷——迦楼罗发出了金色的光圈定了塔顶的广场,所有参加婚典的贵族们,无论是否参与了叛乱,都无法离开。 在杀尽最后一个叛乱者后,迦楼罗的金光熄灭。 被钉死在虚空的叛乱者终于逐渐死去,淅沥而落的血雨也渐渐稀薄,云焕蹙眉:“好了,潇,拿走吧,别挡了我的视线。” “是。”迦楼罗发出低沉的呼应,被钉死在空中的尸体齐齐抽搐,被抛下了万丈白塔下的大地,激起了地面上一片惊慌的呼喊。 同时,金色的军人在朝阳中抬起了头,对着天地举起了手里的权杖和佩剑。迦楼罗回翔于头顶,整个大陆踏在脚下,一个雷霆般的声音响彻了云霄—— “听着,大地上的蝼蚁们! “如今这个云荒上已经没有元老院,没有智者。我,便是你们的神! 第16章 “那些服从我的、忠诚谦卑的奴仆,我可令他得到永生和享乐。而那些心存侥幸、试图挑战我权威的叛逆者,我必追讨他们的罪——三代九族、一个不赦! “死亡绝不是最后的惩罚—— “我会让你们看见、这些叛逆者整个家族的下场!” 冷酷威严的声音响彻天地,如雷霆滚滚逼近,整个帝都都在其威慑之下——从铁城到禁城,从平民到门阀,所有人都在这样的声音之下颤栗。 作为新娘的远房堂兄,季航在塔顶观礼的人群里,亲眼看见了这一场暴乱被残酷地平息。那样可怕的力量令他再度感到由衷的震慑,听着这样的雷霆之声,出于某种景仰和敬畏,他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倒在迦楼罗金色的巨翅下:“破军,请让我成为你谦卑的仆人!” “季航!”罗袖夫人回过头,赫然看到族里最能干的孩子跪倒,不由失声。 然而,云焕这一次只是冷冷俯视着跪倒的人,嘴角浮出莫测的冷笑,抬起了左手,将权杖点在他的肩头。一旦有人带头,更多的人纷纷跪了下去,争先恐后地对着迦楼罗磕下头去:“愿意成为你恭谦的仆人!” 百年来,沧流冰族有着冷酷铁血的统治,森严明确的阶层划分。所有人都按照制度成长,有不可逾越的阶层和规矩,他们没有神,没有宗教——信仰的,唯有力量。所以,那个驾驶着迦楼罗金翅鸟凌驾于帝都上空的男子,以不容置疑的强悍压到了一切争议和不服,将整个帝都握入了自己的掌心。 破军出世,天下动荡,一个新的时代已经来临。 伽蓝城里风云变幻,然而与之对应的无色城里,却是一片寂静。 大战归来,六部战士重新进入石棺静静沉睡,积累力量迎接新的战斗。一望无际的白石棺材铺满了水底,整个无色城空无一人。激战过后,除了黑之一族损伤颇为严重歪,各部均无大碍,此刻大司命和六王都已经休息。 此刻的水底,安静得如同睡去。居中的光之塔下,有一个白衣女子俯身于地,在聚精会神地缝着什么,银针在纤细的指尖闪烁,伴随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声。 “唉,幸亏迦楼罗撞倒了白塔,让你白捡了一个便宜。”白璎将针刺入破裂的躯体,喃喃,“我还以为这个身体、会是最后拿回来的一个呢。” 一具被撕裂成五块的身体正平平摆放着,手脚和躯干各自脱离,仿佛一只散了线的木偶。 “嗯,所以说运气这个东西、确实还是存在的啊。”一颗头颅呆在旁边的莲花金盘上,俯视着皇太子妃飞针走线,百无聊赖,“反正,这次是要谢谢复国军那边——等把这零碎拼凑好了,该亲自去一趟复国军大营面谢海皇和龙神。” 针在指间微微顿了一下,白璎的眼神黯淡了一瞬,叹息:“我看还是不必了。” “怎么?” “没见赤王奉命去探望,人家根本不见她么。”白璎将躯体和右臂缝合,低头喃喃,“苏摩应该还在养伤,性格又向来孤僻——如果他不愿见人,那你去了只会令事情尴尬。” 真岚耸了耸眉头:“没关系,本来也就很尴尬了。” “…”白璎哑然,有些哭笑不得地抬起头。然而她的丈夫只是对她眨了眨眼。 “真岚,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你怎么想,”她轻轻叹了口气,“你总是这样嬉皮笑脸,没心没肺,我都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是你告诉苏摩,让他来伽蓝帝都助我的吧?” “呃,这个啊…你说,那笙那个丫头拿了我的戒指去叶城,能不能顺利把剩下的那只手背回来?”真岚扯动嘴角,立刻把话题转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那丫头可真是个麻烦货——就算有炎汐陪她去,还是令人担心啊。” “别转移话题。”白璎有些怒意,蹙眉。 “哎呀,怎么还没好?”真岚眼看躲不过,立刻转了另一个话题。 “稍微再等一下。”白璎回答,手上却不停分毫,银色的细针上下飞舞。 “还要再等?我的手脚都僵了…快四个时辰了啊!”真岚愁眉苦脸地看着地上的零碎,抱怨着,动了动僵了的右臂。 “哎哟!”然而刚一动,金盘里的头颅立刻发出了一声痛呼,几乎跳了起来。 “跟你说别乱动,”白璎将针上的细线衔在嘴里,抹去右臂肩关节处刚扎出的一粒血珠,“我正缝到一半呢。你要是乱动,准头一错、这只胳膊可就长歪了。” “你缝的也太慢了一些吧?”空桑的皇太子嘟囔,“我都摆了一天的姿式了!” 白璎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从没缝过人,所以难免要返工——不过,就算慢,总比把你四肢缝歪了好吧?” 真岚郁闷无比,只有闭上嘴。 白璎重新低头,全神贯注地飞针走线,将双腿和右手一一缝到刚找回来的躯体上。 “好了,”半个时辰过后,她低下头,凑过去用牙齿咬断了长出来的一节线,抬头微笑,“你来看看——我缝的还不错吧?” 金盘上的头颅俯身看着地上的那具无头躯体,点头赞许:“不错,如此俊朗伟岸,总算恢复了我当年风采之万一。” “油嘴滑舌。”白璎忍俊不止,捧起了剩下的那颗头颅放到了躯干断口上,小心翼翼地比了一下位置,“好啦,只要把你的脑袋按上去,就算大功告成了。” “那可得千万小心,”真岚忧心忡忡,“否则一针不准,就要被你毁容了。” “先坐起来,”白璎推了一下他,“躺着没办法缝。” 真岚长长舒了口气,地上无头的身体忽地直了起来,活动了一下全身的筋骨。然而右手却一直扶着自己的脖子,防止那颗头颅从断口上滑落。 等他坐好,白璎扶正了他的脑袋,凑过头去,小心翼翼地一针刺入肌肤下。银针连着细细的线,将断裂了百年的躯体重新缝合。她一针一针地缝合,回忆起百年来的种种悲欢离合,不由心中如刺。 “真岚,”她低声,“痛么?” “还好。”那颗头颅满不在乎的开口,“就像被蚊子叮几口而已。” 白璎逐渐缝向了右肩一侧,轻声:“不,我是说车裂的时候。” 针下的肌肤忽然微微一颤。真岚的声音停顿了。她没有抬头,只感觉他的呼吸在头顶上方微响。寂静中,她拿着针的手也渐渐发抖:“那时候我不顾一切地飞奔,却在城头看到刑架套上你的身体,根本来不及阻止…” “不要再说那些了…”真岚喃喃,安慰,“不要再说了,都过去了。” 白璎停下了针,低头轻声:“不…没有过去。怎么可能过去?这么久了,我没有敢和任何人说那时候我的心情…眼睁睁的看着你在我眼前被撕裂,眼睁睁的看着空桑被覆亡!你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害怕多后悔。我真的恨透了那个自己…” “一百年来,只要我闭上眼睛,那一刻的景象就在眼前反复出现。 “漫天都是血红色…漫天都是血红色!” 真岚没有说话,垂下了眼帘。 白璎的针停在他右颈侧,低下头喃喃的说着,声音和身体微微发抖,每一句吐出的气息,都吹拂在他刚刚接合的肌肤上。真岚的眼神忽然有微妙的改变,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抬起了右臂,轻轻止住了她浑身的颤栗。 ——真好。如今他们,都有了一个真实的、可以触摸的躯体。 “不要怕,”他轻声道,安慰自己的妻子,“你看,你已经把我缝好了…一切都过去了。不要害怕,都过去了。” 白璎沉默了许久,身子的颤栗渐渐平定。 “我亲眼目睹过亡国的种种惨况,知道自己在少年时犯下了多么可怕的错。”她的脸贴在他颈侧,声音轻而坚定,“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发誓:要用剩下的所有生命来赎罪。” 真岚的手臂微微一颤:“你一直太过于自责。” “所以,真岚,我会一直和你并肩战斗到重见天日的时候。”白璎抬头静静地看着他,眼里有清澈的光芒,“这就是我的选择,也是我的责任和宿命…你明白么?” “嗯。”空桑皇太子低低应了一声,眼神复杂,他明白她的意思。 “我早已做出了取舍——所以,请不要阻拦我。”果然,她看着他,终于开口,说出最艰难的那句话,“你应该知道,无论以前发生了什么,但如今的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和苏摩一起…你不该试图考验我,再把我推到他的身侧。” 真岚眼神忽地雪亮,松开了手臂,直视着她。 “不,”他开口,缓缓摇头,“不是这样的,白璎。” 空桑皇太子侧过脸,看着无色城上方荡漾的水光,眼神宁静:“不是什么‘考验’,我只是希望你幸福罢了…所谓的宿命和责任实在是太沉重的东西,会压垮你一生的梦想。” 低沉的声音消失在无色城的水气里。白璎久久不语,将头靠在丈夫的肩上,听着胸腔内缓慢而有力的心跳,脸上忽然也是一片宁静,心底澄澈如镜——是,就是这种感觉…如此平静如此祥和。和真岚一起,总是能感到一种光明的、向上的力量,和在那个人身畔那种黑暗沦陷的感觉完全不同。 爱,其实就应该是这样光明向上、相互提携的吧?为什么在那个人身侧,她却总是感觉到无边无际的绝望和黑暗,简直要溺毙其中,万劫不复? 或许,既便是如何痛苦的取舍,她做出的选择也是正确的。 她将头靠在他的颈弯里,忽地轻轻侧过头,在那条缝合的伤口上吻了一下。 “幸福?”她抬起头,对吃惊的人笑了一笑,“像现在这样…便已经很幸福。” 那一刻的沉默,是宁静而温暖的。 在空无一人的无色城里,刚刚拼凑出形状的皇太子坐在白石台基上,用仅有的右手抱着皇太子妃。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这样相互依偎着,久久无语。 “手酸了么?”不知道过了多久,白璎忽地嗤的一笑,露出捉狭的语气。 “呃…好像还能动。”真岚嘟囔了一句,手在她腰畔紧了一紧。 “别动…再动我拿针扎你了!”白璎下意识地避了一下,嗔怪着抬手挡住那只不老实的手,忽地将语气放柔和,“那么,你觉得这样幸福么?真岚?”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想知道这个原本也是被逼接受命运的伴侣的心意。她不知道是否他亦心甘情愿,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放弃了水镜里的那个红衣少女。很久以来,就如他从未询问过她的往昔,她也从未问过他到底在砂之国时有过什么样的往事。 而真岚只是惫懒地抓了抓头:“这个啊…要看你对幸福的定义了。” 白璎有些忐忑:“那你的定义呢?” “我的定义?很简单啊…”空桑皇太子顿了顿,嘴角忽然浮起了一丝笑意,不顾她的抗拒,又把手放到了她腰间,“要是你把手拿开就好了。” “你…!”白璎又羞又恼,跳起了身。 “哦,别别。我错了我错了…”真岚明白妻子经不起开玩笑,连忙一把将她拉回身侧,不迭声的道歉,凝视着她的眼睛,轻声,“其实,只要能一直这样…就很幸福了。” 白璎神色放缓,忽地低下了头,轻声:“我也是。” 那一句话后,又是无声。真岚看着身侧垂头的女子,发现她双颊有淡淡的红晕,赫然如同少女时的娇羞无限——那一刻,百年前白塔上的一切忽然涌上心头,无数的悲欢潮水般涌来,几乎一瞬间将他灭顶。 从没想过,居然还有这一日。 是的,只要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已经算是“幸福”。大风大浪过尽,他们最终还能留守再彼此身侧,执手相看,谈笑晏晏。这已经是当初所不敢想象。 他握紧了妻子的手,默默抬头看向了头顶水波离合的天空。那里,依稀又看得见那条将他们两人紧紧联在一起的黄金锁链。然而这一次,空桑皇太子如同一根芦苇那样在风里温顺地伏下了身,满心欢喜,不再试图抗拒。 所谓的宿命和前缘,有时候,也不是坏事呢… 他抬起手,去抚摩那一头流雪飞霜一样的长发,眼里满含着笑意——她的长发在他手里如水草一样拂动,有簌簌的芳香。 然而,眼角却忽然瞥见一道金色的痕迹,脸上不自禁地露出了惊诧的表情:在白璎如雪的白衣上,背心的正中,长发的遮掩下隐约有一个正位的金色五芒星,五个尖角的周围有难以辨认的密密麻麻符咒,呈万字花纹扭曲,仿佛印上去后又在剧烈的动作中散落消磨。 只是看得一眼,便觉得有某种惊心动魄的感觉。真岚的手僵在了那里,定定凝视着长发下露出的一角金色记号,眼神变了又变。 这不是攻击性的咒术,灵力高强如白璎都没有觉察到它的存在——然而,这个符咒,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又有谁,能在她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将这样一个咒术施加在她身上? 在无色城里空桑皇太子夫妻执手相看之时,金帐里的气氛却已经凝重至极。 在做完了诊断之后,海巫医悄然退出了帐外,只留下红衣女祭静静侍立在一旁,伴随着榻上那个孤独的王者。 第17章 “溟火,你听见了么?我的生命已经如风中之烛。”苏摩静静开口,卧在榻上看着头顶水波离合,“不过我想,这点时间也差不多应该够了。” 溟火女祭有些为难:“王,可是…”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为难了一些。”苏摩唇角浮出一丝冷嘲,“魔为了打破血缘的限制、将力量转移到云焕身上,用无数的精力和时间才完成了‘血十字’大阵——你不是,要在如此短的时间完成力量的转移,实在是困难。” 溟火深深俯首,不置一词。 “但我知道你做得到,”苏摩的声音平静如水,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决,“纯煌死前、你通过秘术将他的力量转移往云浮城保存,在七千年后又令其在我身上复苏——溟火女祭…我相信你有超越血缘限制、转移‘力量’的惊人能力。” “是,”溟火终于开口,“我可以。” “那么…请你同样的帮助我。”苏摩转过头看着她,眼神平静,“如果我寿数已尽,请你将海皇的力量传承下去——由龙神和长老们决定:传给下一任。” “我是可以做到,”溟火俯身行礼,低声,“可是,我为您这样的自我放弃而忧心。” “这不是放弃,溟火,我只是接受了自己的宿命,不再试图抗拒。”苏摩眼里有极深的阴影,唇角噙着冷淡的笑意,“我本来就不该被生下来,本来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当然,更不该成为你们的王。” “我只是累了…”他摇了摇头,眼睛里忽然笼罩了一层灰色,“请容我安眠。” 被这句话震了一下,溟火抬起头,看着那一张和纯煌极其相似的脸——此刻,这一任新海皇收敛了一贯的阴枭,脸上笼罩着一层倦怠淡淡神色,那样超然的神色和气度、简直和七千年前纯煌决意赴死之前一模一样! 然而、他的容貌竟一夕苍老。蓝色的长发变得灰白、玉石般的肌肤变得松弛、碧色的眼睛蒙上了浑浊的阴影…就如一个活了八百年的老人。 溟火不忍注视,移开了眼睛。 眼前的这个人,曾经是上天独一无二的完美创造,他的容貌可以倾覆一个时代,夺去日月的光辉——然而此刻,那样惊人的美、却正在一点一滴的消逝。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海皇的选择:这样骄傲的人,想来亦不愿让人看到末日挣扎的狼狈和狰狞,所以宁可选择远赴海外、孤寂的死去。 “溟火,请助我一臂之力。”苏摩抬起了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喃喃,“你知道么?在我的身体里…藏着一只巨大的魔物。从出生以来,我用尽了一切方法和它斗争,试图摆脱它,却始终没能如愿… “我一路犯下无数的罪,到最后,不得不连对自己都憎恶和恐惧起来。 “在神殿内与魔决战时,它又被黑暗的力量召唤了出来! “我不是被魔、而是被自己内心的黑暗击倒的——看来,除了死,我永远无法摆脱它了。”他侧过头,凝视着红衣女祭,“与其共生,不如同死。你明白么?” “是,我明白您的心意…”溟火凝视着新任的海皇,叹息:“可是,海皇,您难道就忘记了和你共享命运的另一个人么?星魂血誓令你们的生命连接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您,在放弃自己的同时,难道也要放弃她生存的权利?” 星魂血誓…听到这个词从女祭口中吐出,苏摩的眼神不易觉察地变了变,长时间地沉默,脸色变幻不定。 然而,当溟火女祭以为成功地说服对方改变了主意时,苏摩却忽地开口了,语气里带着一种奇特的笑意:“不,溟火女祭,你说错了——星魂血誓强大到足以逆转星辰,却也只不过是一种以血为灵媒的咒术。它既然可以被设下,当然也可以被解开。” “海皇!”溟火失声,“难道您打算…” “是的。”苏摩漠然点头,“斩血。” 红衣女祭一颤,脸上顿时褪尽了血色,不可思议地望着这个疯狂的王者。 “你会帮我完成愿望,是不是,溟火?”苏摩无声地笑了,带着某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活了七千年的女祭司,“而且你也不会告诉龙神,就如你七千年前侍奉纯煌时一样…是不是?——身为女祭,本应该是王最亲近和信任的人。” 溟火闭上了眼睛,先代海皇和煦的笑容仿佛在脑海中再度浮现,如此亲切,却带着她永生无法触及的遥远。两张面孔在七千年后渐渐交叠。 纯煌…你知道么?七千年后,我费尽心力替你找到的传人,却决意要舍弃自己不洁的生命。请你告诉我…我,是否该服从他呢? 就如,七千年前,我是否应该服从你的决定? 沉默中,忽然有潜流汹涌而入,金帐垂帘被卷起,金光一掠而入。龙神从外归来,将身体缩小,重新盘绕在苏摩身侧,吐出了灵珠,为海皇疗伤。 “我说过了,不必白费力,”苏摩淡淡推开了如意珠。 龙发出了一阵恼怒的长吟,忽地缠紧了海皇,四只爪子死死扣住他的肩膀。 “我说,苏摩,现在还不到要放弃的时候!”龙神俯视着榻上的海皇,眼神愤怒,“外面的族人都还等着你带他们回归故国——这个时候,你怎么可以半途而废、冷了大家的心?” 苏摩静静地听着,出乎意料地没有桀骜地反抗。 “你真是一条克尽职守的好龙…所谓的神,也就该是这样的吧?坚定的、光明的、向上的,一直给予脆弱的子民以信心和希望。”等龙神说完了,海皇却只是苦笑了一下,低声,“好了,我会尽力而为,坚持到最后一刻——请放心。” 龙神露出诧异的眼神,看着榻上骤然衰老的人:“苏摩,你的身体…” “我没什么,”苏摩却是淡淡转开了话题,“龙,外面的情况怎样?” 刚和复国军、长老们商议完的龙神低下了头,发出叹息:“不大好。” “怎么?”苏摩眼神凝聚,“难道破军已经开始行动了?” “不是,云焕那边似乎暂时还没有动静。帝都局势复杂,各方暗怀鬼胎——他要稳住帝国内部的形势,应该要花一定的时间。”龙神摇了摇头,眼里露出担忧的光,“只是泽之国和叶城,接二连三的传来不利消息: “几日前,有帝国派出的军方杀手潜入息风郡府邸,刺杀了高舜昭总督,泽之国那边目下有些乱;而叶城的海魂川暗哨也在几日前被奸细出卖,让巫罗查了出来,卫默少将带兵进入叶城平叛——星海云庭被摧毁,湄娘被抓住,熬不过酷刑、招出了整个叶城潜伏的复国军名单,我们损失惨重。” “…”苏摩沉默,手下意识地握紧,“复国军中有内奸?” “是。”龙神开口。 “是谁?”苏摩眼里闪过了杀意。“谁出卖了湄娘?” 龙神在水里盘旋了一下,看了一眼一旁的红衣女祭。溟火知道作为祭司不应知道这些内政,不做声地行了礼,转身退出。 “这不奇怪,以前鲛人里也出过被沧流收买的奸细——听湘传过来的情报说,巫彭元帅就经常收到来自于复国军内部的密报。”龙神低声,眼神严肃,“不过,据说这次的叛徒却还是个孩子,名字叫‘泠音’。” “泠音?”那一瞬,苏摩脸上露出略微意外的表情——仿佛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那个叫做泠音的小鲛人,好像就是在品珠大会上,那个被浸泡在“化生汤”里的… “原来是她。”苏摩眼里的杀气却奇特地消失了,低声,“那也是应该。” ——是的,他还记得那个被星海云庭在品珠大会上拍卖的小鲛人,记得她被众目睽睽之下观赏和拍卖的屈辱惊惧眼神,以及在化生池里被药物强迫变身的凄惨呼号…那个孩子,被同族人出卖和逼迫,成为异族人的奴隶。 她心里。一定也堆积了对星海云庭极深的恨意吧? 苏摩长久地沉默,眼里露出复杂的表情:“龙,你说,湄娘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嗯?”龙神不解,回头看着海皇,“我不是很了解复国军中的事——但是,听说她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战士,在叶城潜伏了很久、替复国军做了很多事。” “嗯…的确经验丰富。”苏摩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刻毒,“一百多年来,她差不多快是叶城最大的鲛人妓馆老鸨了。” 龙神一怔,没有接口——被封印了七千年的神祇,一时还不清楚如今云荒的龌龊。 “当我还是一个奴隶时,我曾经在叶城和湄娘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我在她手里吃过的苦头,不下于今日的泠音。”苏摩望着头顶的水光,喃喃,“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靠着贩卖族人、出卖色相而生存下来。一边不择手段的奴役同族取悦权贵,以求在叶城的夹缝里生存下去;另一边,却以巨资暗中支援复国军,主持着海魂川的最后一站,为自由而战。” 海皇喃喃,在谈及昔年伤害过他的人时,依然态度平静:“一个骄奢淫逸的享乐者,一个刻毒暴虐的青楼老鸨,同时却也竟是一个坚定不移支持族人复国的革命者?…龙,你说,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龙神沉吟不语,似乎在等他把话说完,眼神皎洁如月。 “还有如姨…记忆里,她是多么慈爱的一个人啊。在西市时,很多小奴隶都曾经视其为母,”苏摩低声,叹息,“可是百年后,她却在桃源郡经营一个赌坊,为了筹到军费,坑蒙拐骗杀人放火无所不为——差点连红珊的儿子都被她杀了。” 他眼神茫然:“龙,你说,她们都是怎样的人?” 龙神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沉声:“海皇,她们都是真实的人——就算她们手上染满了血泪,也只为了一个最终的目标。所以,她们犯下的、也是可以宽恕的罪。” 苏摩摇了摇头:“就算是出于崇高的目的而用了错误的手段,但错的始终就是错的——所以,我认为那个叫做泠音的小孩有权不宽恕,有权为了自己向她复仇。” “你也有权为了自己向她复仇。”龙神淡淡,“——可你没有。” 苏摩顿了一下,抿紧了嘴唇——是的,他没有。当百年后重新踏足叶城,面对童年时所有黑暗残酷的记忆时,他却并没有向这个曾在昔年带给他苦痛的人复仇。尽管毁掉湄娘甚至星海云庭,只在一个覆手之间。 “是的,受到伤害的个体、有权向另一个施加伤害的个体复仇——但是,却并没有将报复行为扩大到整个族群的权力。”龙神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穿透了水面,“所以,你最多只是一个复仇者——而她,却成了叛国者。” 苏摩长时间的沉默,许久才颔首:“龙,你是一个智者。不愧活了七千年。” “呵…说服你还是件真不容易的事。”龙发出一声长笑,仿佛也觉得这样的话题太过于沉重,转了开去,“方才我过去和长老们商量好了下面的一些行动:我会注意东泽的局势,随时援助复国军和西京;而左权使炎汐刚好要去叶城,星海云庭方面的事情就交给他了,也能便宜行事。” “炎汐…是和那笙一起去的吧?”苏摩蹙眉,“还剩下最后一个封印了。” “是啊,”龙神叹息,神色复杂,“六合封印很快就要解开了,无色城重见天日不远。” “重见天日…”苏摩喃喃地重复了这几个字,眼里却露出某种奇特的表情,“是啊,他们重见天日之时,也是我们回归碧海之日。” 龙神无言颔首,金色的尾巴拍打过他的肩膀——那,也是永不再见之日吧? 苏摩沉默许久,心神慢慢平复,忽然想起:“对了,高舜昭怎么会被刺?——西京不是在息风郡首府里?还有如姨和慕容修也在那边…都是极精细的人,怎会让刺客得手?” 龙神摇了摇头,开口道:“听说当时九嶷动荡,西京带兵在外,只有如意夫人和慕容修两人留在府邸里——而高舜昭和刺客联手,骗过了他们。” “联手?”苏摩微诧。 “是啊…听说高舜昭故意装作忽然发病,引得府中动乱,刺客便趁机而入,被刺杀的时候他没有丝毫反抗,反而面带微笑——我想,他是一心求死的吧。”龙神低吟,“无论怎样精密的防备,又怎能阻止一个决意求死的人呢?” “…”苏摩想起如意夫人和这个冰族贵族之间百年的恩怨,不由无语——那样深的情义,到头来、也不过是化为家国民族百年征战间的灰烬而已。 “如姨现在如何?”他道。 “听说自杀过一次,”龙神点头,“被人救回来后不再寻死,只是情绪不大好。” 苏摩阖起了眼睛,低声:“不如让她暂时回大营来静养一段日子。” “嗯?”龙神愕然,“为什么?” “她曾在我幼年时照顾过我。”苏摩声音平淡,“我希望能够有始有终。” “…”龙神霍然明白过来,只是无言颔首。 沉默笼罩了金帐,许久,海皇和神祇之间没有再说一句话。 “不过虽然出了这样的波折,但这段日子以来,西京已经在泽之国组织起了一支军队;而慕容修也做了大量的收拢民心工作——所以,高舜昭现在的死,对东泽的局势已经影响不大。”龙神首先回转了话题,简略复述了在会议上听到的情形,“听说慕容修甚至变卖了从中州千里带来的所有宝物,换成军粮物质发给义军,很是难得。” 苏摩没有说话,记忆中那个天阙下见过一面的中州商人是个谨慎内敛的青年,轻易不会卷入任何是非,却没有想到这次居然会下那么大的血本帮助空海同盟。 “倒是帝都里的那个破军,实在令人忧心。”他喃喃。 “破军?要战便战!怕什么?等这一战我们都等了七千年…”苏摩微叹,举起手,看着肌肤枯萎的掌心——那里,金色五芒星的痕迹已经被擦去了,只留下淡淡的印记,“可惜,以我目下的情况,上阵杀敌怕是不行了…不过,放心,我一定会竭尽全力。” “…”龙神看到他的笑意,不知为何微微觉得心寒。 苏摩仿佛累了,微微闭上眼睛养神,然而只是片刻、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龙,那是什么味道?!” 第18章 龙神一惊,顺着他的眼睛看向上空——天光从水面射落,在复国军大营上方荡漾离合,水面上白塔的影子孤寂而寥落。然而不知为何,此刻从水底看上去,那座白塔却赫然成了红色! “是血的味道。”龙忽然低声回答。 “帝都里,有成千上万的人正在死去。” 十九、修罗之舞 血。殷红色的血宛如蜿蜒的小蛇,从堆叠的尸体下爬出,慢慢汇聚成一滩向低处流去。上百堆的血流从不同方向蔓延而来,将居中的低处汇成了一片小小的池塘。 这里是帝都最深处的禁城,城门紧闭,杀戮声从最里面传出。 婚典后的第五日,十大门阀里凡是参与过那场刺杀的,都遭到了残酷的清算和屠杀。首先是巫朗和巫抵一族首先遭到了诛杀,旋即在拷问中扯出了巫礼和巫彭一族也曾一同参与谋逆,于是,清洗的规模在不断扩大。 迦楼罗金翅鸟毫无表情地悬浮在帝都上空,严密监视着底下的一举一动。 一条线被拉起,离地四尺。赤红色的线在七杀碑前微微晃动,有血滴下。 “传少将命令:帝都中谋逆之家,女子流徙西荒为披甲人奴——男子凡高过此线者、一律杀无赦!” 在血流到靴边时,云焕毫无表情地低头看着,一任炽热的殷红血液染红军靴上冰冷的马刺,有些心不在焉。肃清叛徒的刑场被设在讲武堂,那一块七杀碑下伏尸万具,耳边的哀嚎声连绵起伏,已经持续五日五夜毫无休止,尸体按照家族被分开堆放,渐渐堆积如山。 “云少将,”耳边有人恭谨的禀告,“末将找到一人,特来请示如何处置。” “还请示什么?过线即杀,如此而已!”云焕有些恼怒地回过神来,顺着季航的手看过去,因为杀戮而麻木的眼睛忽然微微一怔,不由直起了身子。 ——一个侏儒,正站在赤红色的线下瑟瑟发抖。 “哦…是他。”破军的嘴角忽然漾起一丝奇特的笑意,“提醒得好,季航。” “多谢少将夸奖。”季航单膝跪地,旋即退开。 “哦,我倒是忘了——帝都里不满四尺的人除了孩童,还有你。你看,我差点就这样错过了…”云焕坐在金座里,施施然看着那个站在血池中间手足无措的侏儒,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他拿起一旁的殷红美酒慢慢喝着,长久地含笑打量着对方,金眸闪烁,却始终不曾再开口说一句话。 “杀了我!”终于,辛锥率先崩溃,嘶声跪倒,“别假惺惺了,快杀了我!” 云焕金色的眼眸里忽然掠过一丝黑暗,忽地轻声冷笑:“杀你?我怎么舍得。” 他负手从座椅上站起,一步步踩踏过血污横流的地面来到辛锥身侧,抬起脚用靴尖踢着肥白滚圆的躯体,声音冷漠:“阁下技术如此高妙,承蒙照顾,让我在阁下手里活了一个多月——如今,我又怎么舍得就这样杀了你?” 辛锥脸色煞白,知道落到对方手里已然无幸,霍地仰起头,狰狞惨笑:“云焕!早知今日,就算你姐姐肯跟我上床、我也不会留你一条命!你这条狼崽——” “喀嚓”,冷冷一声响,侏儒的声音立刻含混不清。 “不要再用你的舌头说我姐姐的名字!”将马刺从碎裂的牙齿中拔出,云焕的眼神里隐隐有火焰燃烧,用靴子踩住他的手,“让我想想,你到底用过多少种刑罚在我身上…如今我还一半给你可好?” 辛锥满口流血,抬头看着俯下身来的军人,眼神里掩不住恐惧。 ——他记得在那一个月里,自己对眼前这个人施加过怎样可怕的酷刑。那些酷刑,哪怕只有十分之一施于自己身上,便绝对无法承受。 “是不是觉得奇怪?——被你用天才的想象力折磨了那么久,我居然还能站着踩着你说话?”云焕微微的冷笑,脚下渐渐加重了力量。喀嚓一声,有骨头断裂的清脆响声传来,辛锥嘶声长号,整个脸扭曲得可怕。 靴子在移到他第二根手指时停住了,云焕看着侏儒流血的手指:“哦…实在是抱歉,我记得你可以把骨节全部敲碎却不损皮肤分毫,我本来想原样还给你的——可惜,好像我没这种天才的本领。” 他踩着辛锥灵巧的双手,由衷地叹息:“真是一双鬼斧神工的手,能将‘痛苦’发挥到极限——真可惜啊,整个帝都里,居然找不到第二个有你这样本事的人了。” “所以,我要怎样才能把我遭受到的一切、源源本本还给你们呢?” 云焕俯下身,用靴尖抬起了侏儒的脸,忽地用一种极具诱惑和黑暗的语调,轻而缓地开口:“听着,辛锥——我可以不杀你,也不折磨你…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辛锥抬起满是血污的脸看着这个杀神,求生的本能让他顾不得任何廉耻和只准,从碎裂的齿缝里吐出急切的呼呼声,眼神里混和着恐惧、哀求和卑微的怜悯。 云焕转过身,手指指向七杀碑前那些门阀贵族,眼里的金光忽然大盛—— “那些前家伙都是门阀里最尊贵的嫡系。你,替我把我所遭受过的一切全都还给这些人——一分也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决不能让他们半途死去… “他们能活多久,那你也能活多久!” 杀戮进行到半途,渐渐的听得耳闷,退入内堂休息。讲武堂还是昔年的模样,连窗间糊的纸张都是一色一样。云焕找到昔年坐过的位置,看着红枝木桌面上熟悉的纹理,仿佛回忆着什么,渐渐觉得疲倦,闭目养神。 “少将…”耳边又有恭谨的声音,“有人想见您。” 在讲武堂里休息不过三刻,睁开眼又看到季航。云焕蹙眉,言语间已有不耐:“不见——不要总是来打扰我,是不是该让辛锥割一下你的舌头?” “是。”知道少将喜怒无常,季航白了脸,“可是对方…是您的岳母。” “岳母?”云焕微微一怔,好容易想了起来,失笑,“罗袖夫人?——明茉已经死了,我和她没关系了。” 季航低下头轻声开口:“禀少将,明茉夫人…并没有死。” 云焕这才愕然睁开了眼睛:“什么?” “明茉夫人在婚典上被及时所救,捡了一条性命回来。”季航低声禀告,时刻注意着云焕的脸色,“一直在母亲府邸里养病,如今已经好的差不多…” “哦,”云焕淡淡,“这样都没死,倒是命大。” 季航听到他这样漠然的语气,脸色不自禁的微微一变,有一闪而过的愤恨。 “你去和罗袖夫人说:她不死,是她命大——看在这个份上,我不再追究巫姑一族昔日对我的不敬。”云焕不愿再多说,挥了挥手,“让她不必再来了,最好带着女儿走的越远越好,别在我眼前再出现。” “是。”季航低首领命。 云焕看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蹙眉:“对了,听说你也是庶出?” “是。”季航回答,“属下本来是巫姑一族远房庶出之子。” “那么,”云焕微微冷笑,“有想过自己当族长么?” 季航霍然抬头,眼神里一掠而过的光:“属下不敢。” “不敢?”云焕眼神如电,盯紧了他,“庶出就不敢当族长?——那如我这样的贱民,是不是根本不该存在于禁城里?” “少将和属下不同。”季航低着头回答,克制不住肩膀微微的颤抖。 “有什么不同?庶出和平民,就该永远成为低等人?帝王将相,宁有总乎!”云焕忽然冷笑起来,声音转为严厉,“听着,传我命令,三日之内,从铁城到皇城到禁城,帝都里任何人都可以挑选一家门阀的族长一对一决斗——无论任何人,只要在决斗中获胜,就可以取其而代之!” “少将!”季航失声,变了脸色,“如果这样、这样做的话,帝都会…” “帝都会大乱,是么?”云焕却是毫不动容,声音冷肃,“那就乱吧…就让这个帝都彻底的换一次血!” 季航脸色苍白,眼里有压抑着的激动光芒,内心似在激烈的挣扎。 “军中那些出身贫贱的战士,听到这个命令会欢呼雀跃吧?上天给了我改变整个云荒的力量,那么我也将给予所有和我一样的人改变命运的机会。”云焕淡淡道,“季航,我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成为我这样的人。或者,一辈子寄人篱下。” 季航没有回答,单膝跪地行了一个礼,随即退出。 云焕没有看他,在空无一人的讲武堂里闭上了眼睛。初春的风从窗纸缝隙里吹入,发出如缕的声音,血腥味浮动。帝都变乱一起,连讲武堂都关闭了,学生教师星散流离。这间教室也是空空荡荡,四周的座椅全部都空着,教案上也不见训导官和校尉的影子——那些英姿勃发的同学少年,如今都去了哪里呢? “云焕,云焕,快起来!”朦胧的睡意里,他听到熟悉的声音,“上骑术课去!” 谁…飞廉?不,好像是南昭?…现在已经是下午上课的时辰了么? 一时间他忘记了时光的流逝,仿佛自己还是个十几岁的青葱少年,雄心勃勃地刚进入帝都的讲武堂。被同窗催促着,他在朦胧中张开眼睛,心里还想着今日的功课是否温习完毕,操练是否快要到时间—— “云焕…快起来。”周围那些人在催促他,“快跟我们来,要迟到了…” 他睁开眼,赫然看到的却是一片血红! “快来啊,要迟到了…”那些同窗围在他身侧,此起彼伏地开口,语气却是诡异森冷,浑身浴血,伸过来的手残缺不全,声调平板,“云焕,快跟我们来,要迟到了…” “南昭!”一眼认出了那个伸手推他的血人,他霍然睁大了眼睛。 不对…他们这些人,不都早已死了么? 啪嗒,桌椅被狠狠推倒,在空旷的讲武堂里发出重重的响声。云焕在座位上睁开眼,急促地喘息,金色的眸子里浮动着杀意和死气。 “怎么,睡醒了?”课堂深处,忽然有人开口。 他转过头,看到了门旁站着的戎装青年——那样熟悉的脸,正浸在门外的斜阳下,平静而宁和,仿佛和外头的杀戮毫不相干。 “承训?”他从胸臆里吐出一口气,看着对方,带着些微的怀疑,“你…怎么在这里?” “我当然在这里,”承训笑着走了进来,顺手将倒了的桌椅扶正,讲武堂的双头金翅鸟徽章在衣领上闪亮,“别忘了我是讲武堂的教官——不在这里,还能去哪里?” 云焕点了点头,渐渐回忆了起来:承训是他在讲武堂的同期同窗。虽然也算巫即一族,可他家那一支早已势微,除了一个门阀的名头没有任何背景。在出科后,虽然没有像平民同窗那样发落到属国去戍边,却也无法进入军中地位最高的征天军团。因为空手搏击成绩惊人,他被留任在讲武堂里担任校尉——一个不咸不淡无关紧要的职位。 在他就读于讲武堂的时候,承训算是对他态度比较不错的一个,并不像别的贵族门阀同窗一样对他冷眼相看处处排斥,和飞廉更是私交很好的密友。 “外面血流成河,你倒是睡的着。”承训走了过来,叹息着摇头。 “在我流血的时候,他们也睡得很安稳。”他冷笑。 承训走到了他身侧,轻轻叹了口气:“云焕,我知道很多人对你不起,包括我在内…可是,你也报复的够了。收手吧。” “收手?”他忍不住冷笑,“凭什么收手!那些人还没死绝!” “收手吧…再杀下去,帝国元气大伤,只怕要一蹶不振、引来外敌入侵。”那个同窗却依然好言相劝,“无论再杀多少人,你失去的东西都不会再回来了。” “那我就让他们同样尝尝失去的滋味!”云焕截口厉叱,声音带了暴怒的杀气。顿了顿,他看向对方:“对…你应该是巫即一族的吧?也有份参与叛乱。” 云焕眼里露出一丝冷笑:“好吧,承训,看在一场相识份上,我也给你一个机会——你回去把现在族里的当家人杀了,我就让你当巫即一族的族长!” 夕阳从窗间照进来,承训沐浴在柔和的金色光线下,忽地笑了一笑。 “不,杀亲人求生,我是做不到的——你还是把这个拿去吧。” ——他忽地伸手,摘下了自己的头颅,就这样捧在手上递了过来! 云焕霍然一惊,下意识地避开那个还在开口说话的头颅,啪的一声,撞倒了背后的桌椅,整个身子猛地一震,真正地醒了过来。 金色的夕阳照在他脸上,有微弱的温暖。教室里依然空空荡荡,桌椅整齐。他一个人坐在昔日坐过的位置上,回顾四周,一个一个回忆着当年同窗之人的脸,眼神慢慢变化。 ——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吧? “承训!”他低低唤了一声这个名字,猛然站起身来,大步走出堂外——外面的屠杀还在继续,几个参与叛乱的门阀遭到了族灭的惩罚,尸山的高度还在继续增加。那些血在讲武堂前汇聚成血池,黑红色渐渐凝固。 看到破军少将从堂内走出,所有战士纷纷停下手,恭谨地行礼。 第19章 金色的迦楼罗在他头顶回翔。 “巫即一族的承训呢?”他问身侧执行死刑的战士,“把他找出来!” 那个战士疾步跑出,在人堆里走了一个来回,旋即回来单膝下跪:“禀告少将,已经找到承训校尉了。” 战士托起了一颗刚斩下不久的头颅,手上血迹淋漓。 已经死了?那么,方才他在梦里看到的承训,原来已经是…那一瞬,云焕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几乎以为自己此刻还在梦魇之中,恍惚觉得承训的人头还会再度开口和他说话,苦苦劝他收手。 然而,那颗头颅已经失去了生气,闭目无言。 “…”他挥了挥手,示意战士退下,心里渐渐有无法控制的烦乱。侧首看向背后那面森冷的七杀碑,碑上文字一个接着一个跳出来,映入眼帘—— “不忠之人,杀! “不孝之人,杀! “不仁之人,杀! “不义之人,杀! “不礼不智不信人,奉天之命杀杀杀! “三军之中树此碑——逆天之人立死跪亦死!” “逆天之人立死跪亦死!”他忽然忍不住心里的狂躁,站在碑前以剑戳地,仰天大呼,状若疯狂,响彻三军,“杀!杀!杀!给我杀,一个不留!——不用斩首,统统的给我绞死!全部绞死!” 从白塔东侧的讲武堂看过去,朱雀大道两旁尸首林立,宛如两道死亡的墙壁。 暮色降临的时候,厮杀和哀嚎声音终于低下去了。剩下的人被士兵暂时押回,尸体被处理干净,讲武堂总算显得安静而空荡。 “再杀一日,把剩下的解决了;然后再给三天,选出新一任的族长——三日后,帝都戒严。”云焕看着撤退的战士,眼里的光芒冷锐而尖利,“我要清点军队人数,确认剩下的三军将士是否真心效忠于我。” “是。”季航和其余几位将领单膝跪地,领命。 “帝都外情况如何?”他继续问。 “禀少将,叶城已经进入备战状况。”季航旁边的路夏抢着回答,“他们已经封闭了水底甬道,试图切断帝都的供给和联系——这几日趁着帝都内部繁忙,飞廉和巫罗在叶城修筑工事囤积粮草,还四处游说其他驻地的军队一起反攻帝都。” “哦…”云焕淡淡,“看来,这小子是铁了心要和我作对到底了。” “是。飞廉少将据说持有一面双头金翅鸟令符,已经频频飞往各处帝国大营,”路夏有些担忧,“属下怕他振臂一呼,各方的官兵都会被其迷惑,以他为马首是从…” “螳臂当车——整个征天军团加起来,也抵不过迦楼罗一片羽毛。”云焕不以为意,疲倦地开口,“等我清洗完了帝都,自然会回头好好的对付这些不识好歹的家伙…那些敢于依附飞廉、与我作对的,下场就和现在帝都的叛徒一模一样!” “是。”各位将领悚然低首,不敢对视。 “比起那些残兵败将来说,外敌更加重要一些。”云焕抬起头,看着夜色里白塔废墟,声音冷静,“无论空桑人还是鲛人,都是不可忽视的大敌——他们拥有极大的力量,一旦联起手,就能像上次一样出入帝都如无人之境。” 想起那天夜里冲入帝都上空的蛟龙和冥灵军团,季航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过,他们都有致命弱点——鲛人不能长期远离水源生活、所以不能深入内陆,砂之国那样的地方他们永远无法控制。而空桑人…呵呵,那群死人,无法在日光下战斗。”云焕的声音平静而犀利,日间那种嘶声力竭的狂态全不见了,从容分析,指点三军,“所以,只要抓住他们的弱点,便能在战斗中立于不败之地。” “还请少将指点!”各位将领低首在阶下听命。 云焕横转佩剑,在地上沾着血比划出云荒的大致地形,冷冷开口:“很简单。遇到冥灵军团时命令各军不得主动应战,力求拖延,保存实力且战且退——夜最长也不过六个时辰,天一亮他们必须撤退。在他们撤退时,就迅速包抄追击,截断后路!” “是!”季航诸人齐齐回答,士气大振。 “还有这里和这里,”云焕依次点过北角和东南角,示意:“整个大陆上,目前南方数郡和西荒相对稳定。东泽局势动荡,九嶷郡已然脱离帝都控制。鲛人多利用水路、配合空桑西京军队作乱——传令下去,即刻控制水源,以断其通路。” “控制水源?”季航他们面面相觑,迟疑,“东泽水网密布,要截断水流实在不易。” “谁叫你们涸泽而渔?”云焕冷笑,“改变水质,让那些鲛人无处容身就是。” 众人一起变了脸色:“莫非…是要在青水中下毒?” “蠢材!”云焕实在不耐,拍案而起,“青水不比赤水,东泽人烟繁密,水网无尽,怎生下毒?又要下多少毒才能有效?” 一群军人不明所以,讷讷。 “用幽灵红藫,”云焕吐出一口气,冷冷,“把幽灵红藫投放到青水去。” 季航悚然一惊,抬头——幽灵红藫出自西荒赤水,传说是由死在沙漠里的旅人怨念凝结而成。剧毒无比,孢子成熟后飞附于周围其他活物之上,以其为载体汲取养分,蔓延极快,所到之处往往一片荒芜,人畜植物皆无幸免。 多年来,无论空桑人还是帝国,一直采取种种方法控制其蔓延,甚至专门在赤水入镜湖的地方设置闸门、派出将军驻守,来断绝其传播,所以此祸从未越过镜湖传到泽之国。 “幽灵红藫蔓延极快,不出一月、便可充斥青水河道,”云焕的声音冰冷,隐隐有刀剑交击的冷锐,“水下一切活物,绝无幸免——就算侥幸不被毒素侵蚀,幽灵红藫成长时会大量汲取水中养分,那些鲛人在其中也会窒息而死。” “…”即便是死心追随破军的季航,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这一刻的少将,完全没有白日里嘶声号令屠杀的杀气,然而那种疯狂却是隐藏着的,在平静冷酷的分析下、一点一滴透出来,带着浓烈的杀戮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这样做虽然杜绝了复国军的水道,可是东泽也会变成赤地千里。”路夏喃喃,脸上有不虞之色,“少将,这样做是不是…” “唰”,一道白光闪过,血如同喷泉涌出——路夏的头颅滚落在地,脸上尤自带着不敢相信的表情。季航躲避不及,一时被热血溅了半身,脸色登时苍白。 “没有人可以怀疑我的决定,”剑芒从手中一闪即收,云焕依旧端坐于讲武堂之上,金眸冰冷如霜雪,“只有两个选择:服从我;或者,死。” “是…是。”那些曾经身经百战的军人都不自禁地颤栗,低下了头。 “对了。外头的鲛人虽然可以慢点收拾,帝都里的却早该处理掉了。”云焕收起了剑,喃喃自语,眼睛望着西方尽头,露出暴戾的杀意来——该死的一族呵,我将让你们上天入地都找不到一处容身之所! “…”季航不明白少将为何用如此痛恨的语气提起鲛人,只有沉默。 云焕负手,回身吩咐:“鲛奴之事,务必速行!” “是!”大难当头,谁都不会再去顾惜这些平日用来玩乐的奴隶。 “好了,回去罢…年轻的战士啊,只要服从我,这个帝都便是你们的!”云焕唇角露出一丝奇特的冷笑,看着阶下穿着戎装的帝国军人—— 那一群被驯服的兽。 夜幕下,季航斜穿过禁城,在西北角上巫姑一族的永宁宫前停住。 他仿佛心事重重,久久不曾开门进去,只是站府邸门口,在夜色里默然回望来时的路——虽然已经不再有禁军负责宵禁巡逻,但帝都入夜后,整条大街上依旧空无一人,显得从未有过的森冷和空荡。 风从镜湖上吹来,道路两侧无数阴影无声无息地摇晃,宛如要随风飞起。 ——那,都是一排排被吊死在道路两侧树上的叛乱贵族。 他忽然觉得惊讶,站住身睁大了眼睛:是幻觉么?在死寂的夜色里,居然有无数条隐约的金色光芒从新死尸体的顶心里升起,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催促、一缕缕破颅而出,向着天空的某处飘去——仿佛天上有一个巨大的纺锤,将大地上无数灵魂如同抽丝一般卷去! 季航惊骇不已,抬头看着这一幕诡异的景象——这些被抽取的缕缕魂魄消失的终点,居然是悬浮于夜空里的伽楼罗金翅鸟! 这、这到底是什么?破军少将和迦楼罗,到底要把这场大屠杀进行到什么地步! 风里忽然传来拍打翅膀的声音,有一片片的黑色浮云从四方飘来,降落在帝都。那些带着黑色翅膀的鸟灵趁着夜幕悄然潜入,落在绞刑架上,开始吞噬那些新死的尸体。那些魔物在狂欢,在云荒的心脏上载歌载舞,一边吞噬死人,一边向着迦搂罗金翅鸟屈膝行礼。 季航不由失惊:这些应该是被帝国镇压下去的鸟灵——这些魔物向来对冰族甚为忌讳,一贯避而远之,如今却居然敢趁乱进入帝都掠取血食,而破军少将居然也没有阻拦!奸佞当道,群魔乱舞,难道沧流的国运,真的衰竭到如此了么? “公子,”忽然间背后有人轻声开口,声音冷肃,“夫人等了你很久了。” 季航悚然一惊,回过头却看到大门开了一线,一双碧色的眼睛在门后看着自己:“快进来——大家都在厅上坐着,等着听你带回来的消息呢。” 季航看到了门后的凌,唇角忽然露出一丝恶意的冷笑,大步入内。 “消息?”他边走边低声讥讽,“消息就是你死到临头了。” 凌蓦然一震,抬头看着这个一贯以来和自己不合的年轻人,眼里有一丝怀疑和不安,却忍住了没有多问。仿佛心里藏着什么事,季航越走越快,片刻便来到了平日族里议事的大厅里,推门走了进去。 所有的不安议论声,在他推门的一瞬寂静下去。 大厅内灯火辉煌,巫姑一族的几房人全部都到了,个个脸上带着惊惶不安的神色,停下了半途的议论,回头看着这个返回的族里子弟,眼里闪动着希翼。 “季航,”居中的罗袖夫人站了起来,“外头怎么样了?” 他看着这一大群惶惶不安的女人,淡淡开口:“巫朗、巫抵、巫礼和巫彭,四族已诛——破军有令:再杀一日,便可封刀。” 所有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有覆巢之下尤得保全的庆幸。唯有罗袖夫人喃喃:“四族?那是五万余人啊…几天内全杀光了?那、那他准备怎么安置茉儿?” 季航冷冷:“破军说:明茉不是他妻子,你也不是他岳母。他不愿再看到你们。” 大厅内所有人再度沉默下去,眼里有惊慌的表情——原本以为厚着脸皮回头攀了这门婚事,本族在这次大乱里便可得到照顾,甚或因为站队的及时,还可以得到原本属于其他门阀的势力和财富。然而,谁都没有料到、那个新郎转头就说出了如此无情的话。 大家看向了罗袖夫人,个个眼里露出怀疑和不安的神色,想知道族长的态度。 “不,不!怎么会这样?”一个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微微的颤栗,“他…他怎么会这样!他亲口跟你说的?不会的…他、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茉儿,下去。”罗袖夫人却及时恢复了镇定,一把拉住失控的女儿,“回去养病。我们还要在这里商量事情。” “不…我要去问他。我要去问他!”明茉奋力挣扎。 “啪!”一个耳光清脆的落到她脸上,将少女打得一个踉跄。罗袖夫人一把扯住了女儿的头发,将她扯回来:“死丫头!你真的是活得不耐烦了!——这个时候还想去找他?” 明茉捂着脸:“不!云焕不会杀我的…他、他不是那样的人!” “你知道个屁!”愤怒之下,翩翩贵妇脱口骂了一句粗俗的话,扯着女儿往门外走去,“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要是知道、我看你怎么还敢去把他救出来!——来,来看看这些!” 明茉大病初愈,被母亲从未见过的严厉吓呆了,一直被扯到了门边。罗袖夫人推开了试图阻拦的凌,一把推开了大门:“你来看看!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 紧闭的府邸大门开了,腥风席卷而入,令人欲呕。 明茉惊骇万分地睁大眼睛,紧捂着嘴不让自己惊叫出来——帝都昏暗的灯光下,道路两侧树下全部挂满了密密麻麻的尸首!无数人被绞死在道路两旁,一排排尸体在夜风里前后摇摆,惊起夜枭阵阵,冷风习习。每一架绞刑架上都停着一只黑翼的鸟灵,尖尖利爪上抠着死人的心脏,鲜血淋漓,发出叽叽的刺耳冷笑。 那条尸首之路在黑暗里绵延,通往讲武堂方向。 “你想见的那个人就在那头。”罗袖夫人冷冷看向女儿,“你尽可去见他。” 贵族少女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死亡景象,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道路的尽头隐隐有灯光——是那个人独自坐在讲武堂里,深夜未眠么?他…他现在在想什么?在做什么?愤怒和惊惧从心头涌出,她只想走到他面前,当面问一问他为什么要杀这么多的人,为什么要做这样丧心病狂的事! 明茉一咬牙冲出了门去,沿着尸首林立的路往前奔去。 凌想要随之追出,然而罗袖夫人抬起手摆了摆,阻止了他。 第20章 “不用。”她低声说,声音疲惫,“我很了解茉儿…这个丫头没有走完这条路的勇气——她会回来的。” “凌,你先回凌波馆去休息。”罗袖夫人回身往大厅走去,吩咐,“族里还有事要商量,我晚一些再过来,你先睡吧。” “好。”凌轻声笑了一笑,手指轻轻划过她的手背,“别太辛苦。” 她侧首对他笑了笑,难掩疲态,眼角细纹尽现。 季航一直站在大厅台阶上看着这对母女,眼神闪烁,手渐渐握紧。 “夫人,止步。”在她走到阶下的时候,他忽然抬手阻拦了她,声音低沉。 罗袖夫人一惊,抬头看着这个自己一手栽培出来的优秀子弟——相处多年,她不是不明白:季航这样的语气,往往意味着某种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 “今日,破军有令:三日内,凡是向一族族长挑战并获胜者,便可以继承对方的一切!”季航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手拦在前方,声音逐渐变得冷硬。 罗袖夫人全身一震,抬头看着阶上的年轻子弟——季航站在那里,眼神锋利雪亮,手里紧握着军刀,毫不犹豫地逼视着她,杀气隐隐。 “那么,”她极力控制住声音,低声,“你要杀我么?” 季航没有回答,右手的军刀铮然跃出刀鞘,在冷月下闪过一抹冷光。 “你要杀救了你和你母亲的恩人么?!”罗袖夫人没有后退,扬起了头,厉声叱喝,“铁城来的脏孩子!莫非你忘了被欺凌的时是谁保护了你,在死亡和贫困逼来时是谁救了你?——现在,你竟然敢恩将仇报,杀死一直以来扶持你、善待你的人么?” “喀”,白光一掠而至,停在她的颈部。 声音嘎然而止,颤动的白皙咽喉上悄无声息地流下了一行殷红的血。罗袖夫人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对她挥刀的人,喃喃:“你、竟敢真的…” “我恨你。”季航的刀尖还停在她颈侧,喘息着喃喃,脸色苍白——那一刀只差一分便可削断她的血脉。他看着那个丰艳的贵妇,声音渐渐发抖:“我恨你!这么多年来我努力的做事,一点差错也不敢出,只希望能成为你最重要的人,能被你、被全族认可——可是、可是为什么你…你却偏偏去宠爱一个鲛人奴隶!” “连一个鲛人奴隶都比我重要!”季航的眼神里渐渐透出光来,压抑多年的愤怒在燃烧,“你这个放荡的女人,逼得我不得不去和一个鲛人奴隶争宠!我恨死你了!” “啪!”罗袖夫人脸色煞白,忽地扬手甩了他一个耳光。 “无耻!”她再不畏惧那把架在脖子上的刀,冷冷看着这个族中年轻才俊,“你这个忘恩负义、心怀龌龊的孩子,当初我就该让你饿死在铁城里!” 季航被打得怔住,捂住脸喃喃:“姑母…” “你说得对——现在这种情况下,你当族长的确比我合适得多。”罗袖夫人淡淡开口,回过了头,将另一侧未曾受伤的脖子转向他,“不用等到明日了,你现在就把我杀了,自己当族长去吧——我相信堂上那些族里的长老也不会反对。” 季航脸色苍白,往后倒退了一步,手里的军刀再次举起。 刀尖上,一滴殷红的热血正慢慢变冷。 “主人,收手吧。”清晨才看到主人返回,金色的迦楼罗悬浮在帝都上空,机舱里有女子柔和的声音,怯怯地劝告,“五天之内,您已经杀了…” “闭嘴。让我睡一会。”云焕漠然叱道,在金座上闭目养神——在地面上,那些人哀嚎得让人睡不着,非得回这里休息才行。 “是。”潇不敢拂逆,沉默了下去。 “内丹炼的如何了?”云焕疲倦的开口,“那么多的魂魄,应该够了吧?” 迦楼罗颤了一下:“差不多了…所以,主人,请您不要再杀了…” “要尽快。”云焕睁开了眼睛,看着炼炉的方向——那里,炽热的火还在熊熊燃烧,火中依稀有魂魄挣扎痛哭的声音,一颗赤红色的珠子渐渐成形。 没有人知道,熔炉内正在炼着上万新死的魂魄,为这架庞大的机械提供最强大的动力! 魔之左手,可以从毁灭中汲取力量,可以在盛大的死亡里获得新的提升。 云焕结了个手印,炉中的红莲之火猛然一跃,燃烧得更为旺盛,那些不绝如缕抽取上来的魂魄在炼炉中如同冰雪消融,然后渐渐凝聚成一颗红色的内丹。随着炼化的不断进行,迦楼罗外壳上金色的光华越来越盛,在初晨的日光下几乎夺去了太阳的光彩。 “很快就要和空桑海国开战了。”云焕低声开口,眼底有杀气,“必须尽快准备!” “是。”潇低声,“主人。” “数十万人的血,难道还抵不过区区一颗如意珠?”云焕唇角露出冰冷的笑,“潇,你会成为云荒空前绝后的武器——我真为拥有你而骄傲。” 迦楼罗再度颤抖,潇无法回答,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不…不,主人。对我而言,这样…实在是太痛苦了。 请收手吧。 小憩醒来,已经是午后。 云焕从迦楼罗回到讲武堂的时候,发现已经有好几位年轻将领簇拥在了堂下等待,个个手里提着滴血的首级,相互交头接耳,神色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他只看得一眼,唇角便露出一丝笑意——那道命令传得真是快…这些获得出头机会的年轻人看来已经等不及,在昨晚就迫不及待的回去,对自家族长动手了。 “少将!”看到他下来,所有人都单膝跪地托起了首级,“我们完成了您的吩咐!” “哦…动作都很快嘛。”云焕看着那些一夕叛逆长辈的年轻人,冷笑,“很好,那么你们现在就是当家的族长了——那些人以前所有的权势金钱美人,全部都归你们所有!” “谢少将!”那些年轻勇武的战士满脸喜悦,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不过,”云焕阖上眼,轻声吐出一句话,“你们也要能活过这三日才行。这几日,肯定会有更多更年轻更勇武的人要求同你们决斗,夺取你们目下的地位。” “…”所有人霍然沉默下去,吸了一口冷气。 “退下吧。”他挥了挥手,“三日之后,再来确定各族新族长——祝你们平安。” 那些刚刚收割了首级的年轻战士纷纷往外走,眼神之间已经带了深深的不安和杀意,彼此之间更不发一言。在所有人快要退完时,云焕却叫住了最后的那一个,冷冷:“季航,你怎么是空手来的?” 季航单膝跪下,不敢抬头:“属下…属下无能。” “哦…”云焕倒是有些意外,颇为玩味的看着他,“那就是说,你昨晚没杀她?” “是。”季航低声。 “为什么?”云焕眉头渐渐蹙起,有怒意,“竟不听从我的命令!” “属下实在下不了手。”季航脸色苍白,低首跪在他面前,声音嘶哑,“禀少将,属下试过,但…但实在下不了手。十几年来,罗袖夫人对我恩同再造,我实在无法…” 他深深俯首,准备着雷霆一怒的爆发。然而对面座椅上的云焕却出乎意料的沉默下去,抬头望向天际,眼里的火光一点点的熄灭。 “恩同再造?”他喃喃,低头看着自己右手手腕上的伤疤,声音轻如梦呓,“不错…她救了你,造就了你,提携了你,你今日所得的一切都出自于她——所以即使到了今日,你宁可不要权势不要地位,也愿一辈子居她之下、唯她马首是从?” 季航只是叩首,不答一言。 “算了…那就这样吧!”云焕居然没有再追究,只是长长吐了口气,声音低沉,“满地血腥,难得你还能保留这一份本心不灭——听着,三日后,我要集合三军举行大典。季航,我升你为少将,统管禁军,把这个帝都交给你。” 季航诧异的抬头,不敢相信拂逆了破军、自己居然还能得到这样的优待。 “你退下吧。”云焕声音疲倦。 季航再度行礼,退出。然而到了门口,仿佛想起了什么,霍然回首:“对了,少将…明茉、明茉她…昨天晚上来找您了么?” 云焕漠然:“没有。” 季航一震,喃喃:“她昨夜跑出去,一夜未归——我以为她来见您了…” “哦。”云焕没有在意,淡然应了一声,“满城死人,她倒是胆大。” 季航觑准了时机,鼓足勇气轻声接了一句:“是啊,茉儿她确实胆大…不然,怎么敢买通辛锥、偷偷去大狱里探望您?又怎么敢违抗婚约,悖逆十大门阀偷偷出来救人?” 云焕霍然回头,冷冷逼视着季航,眼里一瞬间焕发出极其可怕的光亮。 季航不由自主地住口,感觉全身的血液几乎冻结,脑海一片空白。 “…”云焕看了他一眼,终究没有说话,只是转过了目光看着天空。那一瞬、他眼里的表情似乎稍微柔和了一些,开口:“季航,三日之后,送她们母女出城。” “呃?”季航惊愕于这突如其来的命令。 “不要留在帝都。”云焕眼神复杂,冷冷开口,“送她们走,越远越好——否则,我不能保证她们能活过下个月。” “是。”季航悚然。 “退下吧。”云焕冷冷。 从讲武堂出来后,沿路悬挂着无数的尸体。那些新绞死的贵族挂在两侧行道树上,在初春料峭寒风里微微摇摆,仿佛一排欲飞的风筝。 朱雀大道上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只有血的腥味在弥漫。道路两旁高墙壁立、门户紧闭,里面却隐隐传出刀兵厮杀声,有血从朱门的缝隙里沁出,显示着里面正在进行着残酷激烈的夺权争斗——三日之内,这场内乱还会愈演愈烈。 不过短短一个月,整个帝都仿佛成了一个屠场,尸首到处横陈。 走在这样血流成河的坟场上,连季航都觉得心里涌起无法形容的寒意,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然而,刚转过街角,却看到了树荫深处有影子一动,仿佛惧怕生人走近,急匆匆地向着阴影里躲去。 他依稀觉得眼熟,赶了几步,一把抓住了那个瑟缩躲藏的女子,失声:“明茉!” “魔鬼!魔鬼!”那个少女躲在树荫深处,四周都是绞死的尸首。她神色惊惶,仿佛受到极大惊吓,在被他抓住的一瞬惊声尖叫。季航看到她披头散发神情恍惚,知道这个可怜的少女昨日半夜一定是被这样血腥的情景吓坏了,尚未走到讲武堂便已崩溃。 他二话不说,便将她往永宁宫里拖去。 “魔鬼…魔鬼。”少女只是拼命摇头惊叫,一路挣扎,“他、他是魔鬼!放开我!” “姑母,姑母!”季航拉着明茉从侧门直接往凌波馆走去,一路焦急地低唤——然而,奇怪的是罗袖夫人居然没有回答。难道…又是昨夜和那个鲛人男宠缠绵未起?都已经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寻欢作乐! 一路走来,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季航的眼神渐渐变了,一把捂住了明茉的嘴。明茉还在挣扎,然而身子却在看到内景的瞬间僵硬—— 血!凌波馆内外,赫然成了一片血海! 七零八落的尸体横斜在地,由高台下一路铺到高台上的馆里,流出的血染得台下的碧波池一片殷红。季航倒抽了一口冷气——看那些人的衣饰,居然都是本族的各房子弟!这是怎么回事?自己不过是出去了半日,府里居然发生了这般血案! “娘…娘!”然而,趁着他一愣,明茉奋力挣脱了他的手,不顾一切的奔上前去。 “唰!”刚踏入凌波馆,一刀便朝着她劈了下来! “叮”的一声响,季航及时抢身上前格开那一刀,顺势一转身将明茉护在身后,军刀跃出,转瞬划了一个弧、将门内暗藏的那些人马逼退,厉叱:“谁?!” “是季航公子!”然而屋内却发出了轰然的欢呼,“是季航公子回来了!” 在他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所有人收起了刀剑,单膝跪地:“参见族长!” 季航愕然,发现房间内均是除了长房外的各方人手,不乏平日熟识的长辈和同辈。那些人身上血迹斑斑,显然是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厮杀才攻入了这间凌波馆,他心下惊疑不定,举目四望却不见罗袖夫人和凌的影子。 “族长?”他看向那些忽然下跪的族人,迟疑,“罗袖夫人呢?” 第21章 “死了!”二房长子康冶大声回答,仿佛邀功似地抬起了头,“长房人马已经全部被我们杀光了,那个让公子痛恨的鲛人奴隶也望风而逃——季航公子,我们各房商量好了,一致推举你做新的族长!” “什么!”季航全身一震,不自禁地倒退出三步,看着那些浑身浴血的族人,不可思议地喃喃,“你们…你们说什么!” 一个年长的女子抬起了头,却是二房的当家人赢姑,沉声:“季航公子,我们不服长房已非一时,罗袖那个贱人丢尽了我们巫姑一族的脸,到了这个时候无需忍她了!——我们公推公子出来当新任族长,长房那帮人不服,少不得是一场厮杀。” “你们做了什么!”季航只觉心里有一股怒火直冲上来,“谁说我要当族长?” “公子不要当族长?”赢姑喈喈冷笑,讥诮,“那昨夜,是谁对族长拔刀来着?” 季航一震,无语。 “既然明茉做不了破军夫人,罗袖那个贱人顶个屁用!”赢姑冷笑起来,枯瘦的手指间转着一串念珠,“我们可不想和其他几家一样大祸临头,公子如今得到破军少将的重用,乃是巫姑一族不幸中的大幸…所以,让公子来当我们的族长实在是最合适不过了。” “公子毕竟心软,少不得我们先替你下手了。” 季航脸色苍白,双手剧烈地发着抖,眼神忽喜忽怒——他终于明白,无论他如何躲闪,命运的洪流终究无可避免地将他推上了那个位置! “既然如此…”沉默许久,他终究开了口,“季航不敢辜负大家厚爱。” 跪在地上的众人见他答允,纷纷松了一口气,相互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有得意,也有鄙夷。毕竟是让庶出的子弟当了族长,多少心里不服。然而,在目下这样的危急局面里,拥立一名当权受宠的族长、却是当务之急。 “娘!娘!”明茉凄惨地叫着,在满地尸首里翻检。 季航转过脸去,目不忍视。 “族长,”赢姑看着尸体堆里的少女,声音阴冷,“斩草要除根。” “闭嘴。”他握紧了手里的军刀,霍然回身,冷冷,“不需要你们来教族长该如何做——都退下,晚上掌灯时分来大厅上议事!” 赢姑看了这个青年人片刻,唇角付出一丝冷笑:“是。” 在所有人退去后,季航站在高台上,看着底下荡漾着的一池血水,忽然间只觉的一口气堵在胸臆之中,一声长啸,挥刀喀喇喇击碎了大片的栏杆。 “杀吧,杀吧!”他低声冷笑,“父子相残,兄弟反目,都给我杀个痛快吧!” 高台下,明茉在尸堆中遍寻不见,忽地扑到池边从水里捞起一件染血的紫纱衣,哀哀哭泣。季航远远看着,忽地叹了口气——可怜这个天之骄女、十大门阀里尊贵的明茉小姐,一夜之间便成了比铁城贱民还不如的孤儿。 或许,少将说得对:是该尽早把她送离这个帝都了…如今只晚了片刻,便令她成为了孤儿,再拖延下去、只怕只会更糟。 黑色的水底,血在无声的蔓延,宛如鲜红的丝带一路蜿蜒。 从碧波池底下不足二尺宽的泻水口挣扎游出,潜行的鲛人少年抱着贵妇人的腰,竭尽全力地游着,从帝都那一场惨绝人寰的血腥屠杀中逃脱。 这条水路,是潜伏在巫姑府上的他用了很久的时间打通的,另一端海魂川驿站相连,辗转可以通往格林沁荒原的芦湄——这原本是不再指望族人和组织,也不再相信任何人之后,他给自己留下的唯一后路。 ——却没有想到,在某一日真的离开时,竟不是孤身一人。 凌在水底潜行。多年的声色犬马生活消磨了昔年作为战士的力量,只觉得出口处那一点隐约的白光是如此遥远,似乎永远也无法靠近。 每游一段路,他就停下来,在水中俯身吻上女人苍白的唇,将气渡到她胸臆里。昏迷的人没有睁开眼,手指痉挛地抓着他的衣襟,将头紧紧贴在他胸口,脸上的表情是他从未见到过的无助和惊惧,完全不似平日里的模样。 半生鞍上、半生枕上。他的人生动荡而混乱,交织着自由、痛苦和欲望——如今,这一切过往都在一场大难中如尘土簌簌而落,将所有华丽的金粉剥落殆尽。 洗净铅华的他们,竟然还可以同归。 他无声地叹息,将她更紧地搂住——多少恩怨如潮,一时去尽。大乱之后,两人都成了无国无家的人,再也没有身份的区别、种族的隔阂。就如提前站到了神的面前一样,两个灵魂平等而坦然的对望,抛去了所有世俗的顾忌。 水底幽暗而冰冷,手足因为长时间的划水而软弱无力。眼前忽然出现了幻影——那一片青青的碧草,繁华盛开的沼泽,水鸟和飞鱼栖息的天国。宛如梦幻,召唤着他前去。 格林沁荒原的芦湄…他童年时代曾经居住过的美丽桃源。 凌极力地在水中往前游去,然而被破身成腿后、鲛人的水下潜游能力大大下降,负伤的他抱着一个不会游泳的人,身形也开始渐渐沉重。 那一点白光,始终在遥不可及的前方。 会死在这里么?血从他的脖子上不断的沁出,他的动作渐渐失去了力气。凌下意识地划水,手却始终抱紧了身边的人,不肯松开丝毫。他们如同藤蔓般在黑暗的水底纠结缠绕,生死不离——蓝色的长发混和着女子金色的秀发,宛如黑暗里盛开的两朵美丽的花。 眼前那一点白色的光,终于慢慢变大、慢慢变大… 在浮出水面的瞬间,他失去了知觉。 三、诀别 夜色笼罩了云荒,冷月从慕士塔格背后升起,渐至中天。 月影与白塔投影在水面上重叠,无色城在那一瞬间打开。 “各部就位,准备出发!”白璎手握缰绳,在天马背上抬头看着头顶的月影,吐出了命令。冥灵军团纷纷翻身上马,腾出了水面——一时间,影影绰绰的冥灵军团遮蔽了月光,宛如夜幕里腾起虚幻的云团。 “太子妃。”一袭红衣来到她的马前,仿佛想要说什么。 “赤王?”刚准备随军出发的白璎勒马转头,有些诧异,“此次赤之一部留守无色城,赤王不必跟随。” “属下知道。只是…”红鸢点了点头,眼神犹疑,欲言又止。 “怎么?”白璎敏锐地觉察出不对,然而千军待发,对方吞吞吐吐,她也没有时间继续仔细询问。 “等回来再说如何?”她勒转马头,对红鸢微一点头,便绝尘而去。 赤王站在原地,望着白衣女子腾空而上的身影,将紧握的手松开,叹了一口气。算了…算了。还是等太子妃回来再说吧,此刻若说了海皇的病情,也只是白白扰乱她的心思而已。 她沉吟许久,直到那些人马都已经去得看不见踪影,才转过头悄然离开了无色城。 明月在头顶荡漾,流光宛转,清丽如雪。隔了万丈的水面,上面的一切都仿佛浮光掠影般捉摸不定。赤王走在镜湖水底,看着水上影子一样的人世,不由有些痴了——世上的种种变迁,其实也就像浮云在水面上投下的影子那样变幻无定吧? 忽然间,百年来的每一个细节都浮出了记忆,死去多年的赤王站在水底,月光从头顶射落,清冷的辉光穿透了她空无的身体。在这样的光与影中,她记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张了张口,一首多年来从未再唱过的歌,就这样低低从唇中吐出—— “纵然是七海连天 “也会干涸枯竭, “纵然是云荒万里 “也会分崩离析。 “这世间的种种生离死别 “来了又去,—— “有如潮汐。 “可是,所爱的人啊… “如果我曾真的爱过你 “那我就永远不会忘记。 “但,请你原谅—— “我还是得不动声色地继续走下去。” “红鸢。”一曲未毕,便听到有人低唤她的名字。 触电般的回头,看到的却是丰神如玉的鲛人药师。海皇的巫医同样悄然地离开了复国军大营,来到了无色城外,走向了少时深爱过的女子——自从在镜湖大营出乎意料的重逢以来,这些日子他们秘密的来往,仿佛回到了百年前热恋的时候,不顾一切。 歌声还在水底回荡,他静静凝望着她,仿佛是在凝望着许多年前那个美丽的赤族公主。 “治修。”她轻轻答应,伸过手去,和他悄然相扣。 他右手虚握成拳,让冥灵女子的手在自己掌心保持着宛若真实的形态,眼里各种复杂的情感如同潮水般涨落不定——是的,百年前各奔前途后,他们都不动声色地继续走了下去,为了各自的信念和族人战斗,一路谁都不曾回头。 但是,却没有想过在那样长的道路之后,居然还能在这一刻再度相逢。 冷月的辉光照射到水底,清冷的光芒中,冥灵女子静静依偎在鲛人药师的怀里,两人的身体都是冰冷的,然而却有热情仿佛地底的火一般燃起,再也无法扑灭。赤王埋首于初恋情人的怀里,无形无质的泪水、接二连三的滚落面颊。 许久许久,各自无言。 “红鸢,你告诉太子妃了么?”终于是治修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红鸢微微一震,叹息了一声:“没有。太子妃今晚要带兵前去叶城,将皇太子殿下的最后一个封印迎回无色城——海皇病重垂危,这样的消息若让她得知必然会心神大乱。我想还不如等她归来,再找个机会宛转告知。” “是么?看来这就是命数啊…他们终究无法见上最后一面。”治修却是苦笑了一声:“如今不说也罢了,因为海皇已经走了。” “走了?”红鸢大吃一惊,显然是以为不祥之意。 “不,是真的走了。离开了。”治修喃喃,抬头看着极远的方向,眼神莫测,“还是不要再和太子妃说这件事了…因为今日傍晚,海皇已经和女祭离开了大营,去了哀塔。” “哀塔?”红鸢诧异地抬头,“就是你们一族的圣地么?” “是啊…怒海之上,号称‘转生之塔’的哀塔。”治修仿佛也在回忆着什么,喃喃,“海皇和谁都没有商量,只留了一封书信,就突然去了那么远的地方…” 哀塔,不仅是鲛人的圣地,也是上古云浮人的圣地。 传说中,每一个云浮翼族在未成年之前,都会在仪式中被祭司抬上塔顶扔下。在急速的坠落中,让凛冽的天风和心底的恐惧吹开翼族少年背后的双翅,能在落地之前展翅飞起的、都成了真正的云浮人。而那些无法完成“展翅”过程的,就这样活活地摔死在了海面上。所以,这座见证过上古无数翼族第二次诞生过程的黑塔,就被称为了“转生之塔”。而在云浮人离开云荒大陆后,哀塔却延续了下来,成了海国鲛人的祭祀海和天场所,由女祭终身在塔内供奉着龙神。 “海天之战后,哀塔不是已经荒废了么?”红鸢不解,“你说海皇的身体已经极其衰弱,在这个时候,他又怎能进行万里的跋涉?” “不知道。海皇做事从来让人猜不透。”治修的眼神空茫起来,神色复杂地低语,“红鸢,我有一种预感…我觉得苏摩陛下不会再回来了。或者说、回来的,也不会是原来的海皇。” “什么?”红鸢一震,霍地抬头看着他,“海皇会死?” “天人尚有五衰,海皇又怎能永生不死?”治修摇了摇头,叹息,“何况这一次白塔顶上和破坏神一轮交手后,海皇的伤势非同小可,眼见得也只是拖延时日罢了——以他的性格,又怎能容忍自己在病榻上奄奄待毙?” 红鸢愕然:“海皇到底受了什么样的伤?” 治修的双手绞在一起,眼神变化,最终摇了摇头:“不能。太复杂了——这是内外并发的可怕伤势,外部的伤似乎是破坏神的力量造成,而内部…我也不清楚。” 他顿了顿:“但是,海皇称身体内的那种黑暗力量为‘阿诺’——那种力量在他伤病衰弱之时,不断地吞噬着他!” 红鸢吃惊:“连你救不了他?你是海国最好的药师啊!” “嗯…”治修缓缓地摇头,“可是这样的伤,已非针药力所能及——我想,大概因为这样,溟火女祭才会带陛下去往哀塔。” 第22章 “那他去了那里,又准备做什么?”红鸢蹙眉,“那里有更好的药师?” 治修缓缓摇头:“我不知道…前方战况吃紧,龙神远赴东泽率领族人战斗,长老们和碧事先都毫不知情。海皇离开得很突然,只有溟火女祭跟着他。” “真是任性的海皇…”红鸢摇头,苦笑,“幸亏我们的皇太子不象他。” “海皇一贯性格孤僻、独来独往,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治修苦笑,仿佛忽地想起了什么,道,“我在他的掌心曾经看到过一个奇特的金色五芒星符号。” “怎么?”红鸢诧异,“你觉得那个东西有异常?” 治修摇了摇头:“是啊…那个东西,仿佛是某个奇特术法留下来的。” “是么?与五芒星相关的术法有很多。”红鸢沉吟,“正位的还是逆位的?” 治修努力回忆了一下:“逆位。周围有一圈向着中心流动的万字花纹。” “万字花纹…”红鸢长久地沉吟,最终却只是摇头,“术法方面的造诣我远不及皇太子殿下,等回去请教他吧。” “嗯。”治修轻叹,“反正也都已经走了,问又有何用。” “就算走了,也未必不能重逢。”红鸢轻叹,想起同为贵族之女的太子妃一生的种种际遇,不由心下黯然。 “是,就如你我虽暌违百年,阴阳相隔,却也终究还有重逢的一日。”治修将她揽在怀里,轻抚她虚无的红色秀发。虽是外面战火连绵,久别重逢的两人却暂时放下了一切过往,就在这水底静静依偎,仿佛所有的时光都已经在身边停止了。 然而,一声巨大的裂响忽然把这一刻的静谧彻底打碎! “看,这是什么!”红鸢抬起头,忽然指着头顶忽然间变色的夜空,脸色大变,“这…这是什么?月亮呢?这是什么东西!” 一道巨大的黑色影子,正在慢慢地横亘过他们头顶的水面,仿佛一片可以遮蔽天空的乌云——水上传来低沉的鸣动,仿佛云荒大地上正有什么东西在暗夜里起飞,扶摇而上,震动天地。 “迦楼罗!”赤王的脸瞬间苍白,喃喃,“是迦楼罗出动了!” 冷月下的迦楼罗,仿佛一只可以吞食天下的巨鸟,在瞬间脱离了白塔顶端,终于在蛰伏已久后振翅飞起,迎向了北方前来的冥灵军团。 它一动、那些从帝都地面升起、逐渐向舱底收拢的红线瞬间断裂。 “主人,内丹炼制还只有九成,”在驱动迦楼罗的刹那,金座上的潇发出了声音,语气带着犹豫,“现在就出发迎敌,是不是太…” “潇,来不及了,”然而黑暗的舱室内,那双金色的眼眸却是直直盯着北方的尽头,看向那里悄无声息飘来的一片灰白色云层,“空桑人已经来了!——潇,这将是你第一次真正作战。调适机器,进入全面的战斗状态!” “是。”潇的声音微微颤抖。 迦楼罗金翅鸟随即发出了一阵奇异的鸣动,金色的外壳瞬间颤栗,光华大盛,金色的波光一掠而过,仿佛有极大的力量无声无息地开启了。 那片从北方九嶷腾起的云雾迅速弥漫过来,灰白的一片,其中隐隐浮现出无数没有面目的冥灵战士。似乎也想尽量不打草惊蛇,那一支死去的军队在离开无色城后迅速掠低,在为首的白衣女子带领下,如风一样的贴着水面席卷而来,悄无声息。 整个帝都的军队,居然无人发觉。 “右舷拦截——出发!”云焕低喝一声,金翅鸟化成一道闪电,在冷月下迅速地掠出——没有人能形容它的速度,只是一个眨眼,它便从帝都上空消失,然后紧接着出现在百丈外的镜湖上,贴着水面迅速地迎上来袭军队。 如果说和装备精良的沧流军团相比,空桑冥灵军团的最大优势在于魂魄移动的轻灵和无所拘束,那么在眼前这个庞大的机械面前却已经毫无优势可言——迦楼罗完全突破了“实体”的限制规则,将速度提高到了惊人的、接近虚无灵体活动的极限! “迦楼罗!”看到金色的闪电滚滚逼近,白璎脱口低呼了一声,却并不慌乱:出发之前他们就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是却没有料到多日来一直沉默的迦楼罗会如此迅速地发现了他们——如此及时、仿佛是长久以来就盯着无色城的一举一动一样! “蓝夏,你带领他们去叶城接殿下!”金色的光芒映照得冥灵如同虚无,白璎在隆隆巨响里回头,对身边同僚迅速下令,“我来阻拦它!” “可是,太子妃…”蓝夏看到了呼啸前来的迦楼罗,微一迟疑。 “走!”白璎厉叱,反手拔出了光剑,手腕一转,银白色的剑芒便吞吐达十丈。她握着光剑,直视着逼来的可怖巨物,语气不容置疑:“你们先走,我来断后!” “是!”军令如山,蓝夏无法再违抗。只是一挥手,那些漫天的冥灵战士身形便隐没再夜幕里,迅捷地转头绕开了帝都伽蓝,向着叶城继续飞奔而去。 “咦?”迦楼罗里发出了诧异的声音,“主人,他们的目标不是帝都?” 叶城?云焕的目光随着那些冥灵的走势,投向了远处的城市——副都叶城正在炮火硝烟中,赫然成为海岸上最耀眼的一颗明珠。那些冥灵如同一阵烟雾,在夜幕里悄然消散,化为清风直取叶城而去。 破军心里忽然一动:难道,这些空桑人如此甘冒大险去那里,是为了… “主人,小心!”潇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她来了!” 被精确控制着,巨大的迦楼罗在千钧一发之际反转,贴着水面呈螺旋形后退。白光在近处闪电一样撕裂黑夜,整个机械发出了巨大的轰鸣,仿佛有什么割裂了外壳。 “主人小心,对方很强!”潇警告。 白光散开之后,夜幕里一袭白衣浮动,猎猎如风。 “你的对手是我,师弟…哦,不,云少帅。”白衣的女子手执光剑,拦在迦楼罗的前方,声音冷定。浮云和冷风在她身侧掠过,新一任的女剑圣银鞍白马,长发在风中如雪飞扬,宛如神仙中人——那一瞬间,迦楼罗里的人眼神微微出现了一丝变化。 空桑这一次的将领…居然是白璎? 夜空中新一代女剑圣风采照人,凌厉决断中带着无限的温柔——很多年以前,那个驰马仗剑行走于云荒的前代剑圣,应该也是这般风采吧? 潇诧异于云焕在这一刻的沉默,但始终不敢催促,只是下意识地将杀气打开,把迦楼罗调适到攻击状态,防卫着对手的忽然进攻。看着不远处那个女子,认出了对方是水,潇脸上的表情也是复杂——空桑的皇太子妃…短短数月之前,叶城的西市里,自己还曾被这个人和海皇所救。不料到了今日,转眼却要成为生死相搏的对手! “潇,”短暂的失神之后,云焕终于开口,“开始。” 金座上的傀儡迟疑了一下,低语:“主人,潇请求您:就由潇来主导这次的攻击吧。” “哦?”云焕微微诧异。 潇微微颤了一下,轻声:“主人心里有犹豫…潇能感觉出来。所以,还是请让潇来吧——空桑的太子妃,当代的女剑圣,也足可当迦楼罗的第一个对手!” 云焕低下头去,眼神在手腕上游移,许久才无言点了点头。 潇毕竟还是了解自己的…不愧是跟随自己多年、了解他内心的伴侣,她虽没有说破,却已经明白自己不愿亲手杀死这个女子,违背师父嘱托地同门相残,让双手染上鲜血。 只是对答的短短一刹,白璎已经逼近迦楼罗。她全身仿佛笼罩在一层极其明亮纯白的光线下,右手上的戒指发出奇异的光芒,那种光芒注入了手里的光剑,剑芒凌厉吞吐而出,宛如闪电骤然划破黑夜,几乎达到十丈! “后土?!”潇失惊,迦楼罗紧急拉起了右翼,几乎成直角,侧身退避。 白色的闪电从不到一丈之处掠过,强大的力量逼得迦楼罗外层的金色壳子剧烈颤栗,宛如一阵细碎的波浪延展。潇随即迅速放平了机翼,迦楼罗以狂风一样的速度回翔于九天之上,金光从内四射而出,呼啸卷来。 白璎急速勒马,掉转剑芒——金光和光剑相击,发出了轰然的巨响。 好阴毒的力量!只是一击,便能感觉到其中蕴涵的血腥怨气,白璎愕然低叱,眼里露出了真正的杀气。随着心意的转变,后土的光芒在她指间大盛,她执剑飞向了空中的金色巨鸟,下手再也不容情。 迦楼罗巧妙的回闪,移动速度甚至在天马之上。 然而,仿佛对于白璎手上神戒的光芒有所顾忌,潇始终不敢操纵迦楼罗过分逼近。她被固定在金座上,眼睛紧闭,然而脸上表情却在不停变化,刺入她身体的金针被激烈的念力驱动,每一根都在微微颤抖,将她脑海中的每一个指令传达给庞大的机械。 几番短兵相接后,双方相持不下,一旁的云焕始终不曾出手,冷眼旁观着事情的进展,眼神微微变化——后土的力量融合在光剑里,护之力量和剑圣一门自古相传的精神寸寸融合,发挥出了从未见过的力量,令迦楼罗里的破军都悚然动容。 这样的白璎,已经不仅仅只是空桑的女剑圣…恐怕潇未必是对手。 仿佛也明白对手的强大,潇操控迦楼罗回翔于夜幕,仿佛下了一个什么决心,刺入眉心的金针微微一动,迦楼罗一个转折,金光忽然大盛,仿佛旭日瞬间燃烧—— 金光散开后,夜空里赫然出现了九个太阳! “九分身?”白璎失声,看着一刹间将她包围在其中的九个一模一样的迦楼罗——从比翼鸟开始,沧流帝国的征天军团便有了分身攻击的方法,但仅仅限于两重分身而已。然而却没有想到、迦楼罗金翅鸟居然可以一次性分裂出那么多的分身! 一声呼啸,九个迦楼罗展开了双翅,从不同的角度凌厉的扑了过来,每一个的体内,都吐出了一道强烈的光! “好!”白璎看着来敌,却毫无畏惧,立起了光剑,将银白色的剑柄贴于眉心——剑柄上,那一枚象征着当代剑圣身份的小星发出了光芒,透入她的眉宇之间,她面色慎重的凝聚了全部精神力,低声祈祷:“后土在上,历代先师请助我一臂!” 祈祷未毕,九股金色的疾风已经卷到。 白璎毫不犹豫的一踏马鞍,整个人从天马上凌空飞起,宛如一缕变幻无定的白色的风,在强烈汹涌的金光里闪电般飞翔。很快,她的身形就被雷霆般到来的金光湮没,只有白色闪电般的剑光不断割裂黑夜,从中四射而出。 剑圣一门最高的剑技:《击铗九问》——问天何寿?问地何极?人生几何?生何欢?死何苦?情为何物?轮回安在?宿命安有?苍生何辜? 九招直可惊动天地的剑术,被空桑当代女剑圣手执光剑当空而舞,挥洒凌厉,割裂了迦楼罗的金色光芒,宛如闪电从黑暗的穹隆中直击而下! “叮叮叮…”几声长短不一的金铁交击声之后,金色的云轰然散开。 迦楼罗四分五裂,失去了控制,再也止不住去势的直跌下云霄! “主人!主人!”金座上被固定的傀儡竭尽全力想平衡机械,然而九个分身却还是急速的坠落。她的脸色灰白,嘴唇剧烈的颤抖——迦楼罗的力量太过于巨大,即便是人机合一的她、还是无法在首次自主的战斗中完美的操纵对敌,化为九分身后,竟被佩戴后土空桑女剑圣逐一击破! 整个云荒大地都被惊动,无数人在夜中惊起,仰望夜空—— “九个太阳!夜里有九个太阳!” “天啊…太阳坠落了!” “云荒的末日到了么?” 于一瞬倾尽全力发出九问后,白璎同时力竭,也向着大地坠落。幸亏天马机灵,展翅一个回翔,急速冲向地面,将坠落的女子负起,重新回翔。 她匍匐在马背上不停喘息,回顾四分五裂的迦楼罗直坠镜湖而去。 ——很奇怪,虽然方才一击出了全力,她却感觉到后土的力量有些衰竭,完全不如前段日子、在神庙之上对抗破坏神时候的沛然充裕! 这…究竟是为什么?是什么让后土的力量衰竭? 然而喘息未平,眼角余光里,她却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在分裂成九块坠向镜湖的刹那,在湖水上方不及一丈之处忽然停下,重新发出了盛大的光芒! 水上之日,耀眼无比。 仿佛被某种强大的力量重新操控,裂成九块迦楼罗在同一时间停住了下坠的去势,在水面上不足一丈之处停了一瞬,忽然间齐齐反弹,如同九轮旭日迅速升向夜空——只是一弹指,便升到了伽蓝白塔顶端,重新合而为一! 然而,重新凝聚成形的迦楼罗,却没有发出丝毫的金光。 那些原本四射的光芒仿佛都被什么力量控制着,向内反吸而入。那种力量是如此邪异,仿佛能汲取一切光芒,甚至连金属的外壳上都无法反射出此刻高空冷月的光辉来,宛如一个黑洞。 “潇,”端坐在金座上,军人的脸色冷肃,“还是我来吧。” “是,主人。”鲛人傀儡脸色苍白的坐在他背后,发出了力竭的微颤,脸上的神色羞愧而复杂,“潇令您失望了。” 方才一瞬连出九剑,已然差不多耗尽了全身的力量。白璎伏在天马背上喘息,暗自握紧了光剑,手上的后土神戒在不安的鸣动,仿佛提醒着某种可怖的事物正在接近。 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咔哒”,轻轻一声响,悬浮于高空的迦楼罗的舱室忽然打开了——巨大的平台缓缓升起,一个戎装的青年将领的身影出现在金色巨鸟的头顶上。 “破军?”她失声低呼,看着那个缓步走出舱室的军人。 “师姐的剑技,实在令人佩服。”云焕现身夜色之中,浮云从他身侧掠过,他的声音却比风更冷,“难怪师父会选择你做新剑圣。” 第23章 再度于同门面前说起师父,他的声音却平静而漠然,眼眸也已然变成了璀璨的金色——那一瞬,白璎根本无法把眼前这个握有毁灭天地力量的冷酷军人、和沙漠里那个跪在墓前哭泣的同门联系起来。 云焕的变化是如此巨大而深远,令人一眼看去就觉得隐隐惊骇——难道,真的是魔的力量,由内而外的侵蚀了他的心? “你、你用什么来驱动迦楼罗的?”白璎勉力从天马上撑起了身子,眼里露出愤怒的光芒,“居然驱使如此阴毒可怖的力量!” 云焕俯视着脚下的万丈大地,漠然:“驱动迦楼罗的,是数十万帝都新死的冤魂——可惜,似乎还是不大够…等回去还要再拿一些来炼炼。” “住口!”白璎厉叱,眼里露出了杀气,“我要替师父清理门户!” “清理门户?也对,我都忘了现在你和西京才是当代剑圣。”云焕唇角忽地浮起一丝笑意,侧目看着这个纯白的女子:“不过…师姐,你所具有的,无非是后土和剑圣双方的力量,算起来只是和我勉强相当而已——如今迦楼罗已经极大的损耗了你的灵力,你以为现在和我交手会有胜算?” 他的声音轻慢而冷酷,双眸璀璨如金:“我念着师父临终前的嘱咐,才对你手下留情——但如今,除非你弃剑投降,否则少不得我要再违反一次师父的意愿了!” 白璎勉强凝聚起体内尚有的全部力量,傲然抬头:“做梦。” 云焕不再说话,只是低低冷笑了一声,缓缓抬起了手来——黑色的闪电在他掌心凝聚,仿佛吸取了天地间所有光华,渐渐凝聚成了一把黑暗之剑!双眸的金光越发璀璨。那种金色的光芒仿佛从他体内盛放而出,每一寸骨骼里都透出了金光,那种光在身体上织成了一套金色的光之盔甲! 那一瞬,衬于高空夜幕中的他,宛如远古的重生。 “得罪了!”云焕在迦楼罗上一点足,整个人凌空而起,疾风一样向着白璎掠了过来,再不容情。白璎也是一声轻叱,拔剑跃起,剑芒吞吐而出,竭尽全力凝聚起残余的力量。 疾风闪电般,各自掌握着两种力量的剑圣门人于夜空中相遇。擦身而过的瞬间,两人的身形忽然变得极其缓慢,仿佛时空在这一点上被短暂的停住了——力量在贴身的距离内完全释放,可怖的冲撞令天地的一切瞬间失去了色彩。 高高的天空上,黑色和白色的闪电仿佛纵横交错,密布了夜空。 云焕站在金色机翼的尖端,整个人仿佛要凌空飞去。他的肩上贯穿着白色的光剑,他的手却停顿在半空——黑色的剑和夜幕融为一体,根本看不出它的所在。 然后,在天上地下所有人的屏声静气中,半空里的白衣女子身形一挫、仿佛一枝忽然折断的花,凌空转折,向着镜湖急坠而下! 白色的光坠入了湖中,随即湮没,连一声呼喊都没有发出。 肩上的光剑一抽出,血汹涌而出。仿佛身体内某种黑暗杀戮的欲望已经被激发出来,云焕双眸变成了金色,杀气逼人。眼看对手重伤坠落,他只是回手一按伤口,便追击而出。掠低至湖面,看到那袭白衣刚刚坠入水中,他一挥剑,黑色的剑芒陡然暴涨,眼看便要将重伤的女子碎裂在剑下—— 然而,就在那一刻,剧痛却忽然从手腕蔓延到心脏! 手上凝结出的黑暗之剑在瞬间消失。不知道是否因为刚才的那一击用力过度,手腕上那个结疤已久的旧伤忽然又裂开了,血汹涌而出,炽热而鲜艳,仿佛一道烈火的符咒。 云焕定定的看着那个伤口许久,无法相信那么长久的伤口居然还会在此刻裂开。就是因为那一刹的刺痛,令他的剑在最后一刻偏开了一分,斜斜切过白璎的身体。云焕低头凝望着自己的左手,渐渐发抖。 ——是师父么?是师父的在天之灵在他要攫取白璎性命的最后关头、阻止了他? 她即便是死了,也不愿看到如今的场景! 那一瞬,他忽然间失去了杀戮的欲望,只觉的心里空空荡荡,刹那荒凉如死。 他返身掠回迦楼罗,踉跄地在机翼上跪倒,面朝西方——夜幕下的空寂之山隐约可见,山上无数冤魂的哭声依旧响彻云荒,冷月依然照耀着大漠上那些红棘花。一切都仿佛没有改变,宛如许多年以前。 只是曾经存在于多年前那个画面中的人们,都早已不再。 早已不再了啊…那个在地窖里拼命舔舐着沙土的瘦弱孩子早已不再,那个于冷月砂风之下苦练剑术的少年早已不再,那个野心勃勃试图打破门阀樊篱的青年军官也早已不再——而凝视着他一路成长的那个人,更早已不再。 可是…为什么他还活着呢?活着的他、又是什么样的一种存在? 耳边有翅膀扑簌的声音,伴随着帝都方向四散而出的血腥味。他知道那是云荒大地各处闻到血腥云集而来的鸟灵,在帝都享用着百年罕见的盛大宴席。 获胜的人跪在迦楼罗上,脸上没有分毫喜悦,双眸褪去了金色,只余空洞如死——最后出剑的一瞬,在剑刺入白璎身体的瞬间,她望向他、眼里却没有恨。有的只是悲悯,只是自责——是那种眼睁睁看着恶行发生于天地之间,却竭尽全力也没能阻止的悲哀和无奈! 那种眼神,令他充满了杀戮狂暴的心忽然一清,变得寂静下来。 既便是在牢狱里,被辛锥那个酷吏拷问折磨的时候,他不曾动摇——然而,在长姊来到狱中对着那个酷吏苦苦哀求,甚至不惜忍受对方的侮辱和蹂躏时,隔着一层铁壁的他,将这一切清晰听入耳中——就在那一刻,他决定要复仇。 哪怕成为厉鬼,哪怕万劫不复,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他都要复仇! 那种仇恨仿佛是从地狱里冒出的火,灼烤着他的心肺,沸腾着他的血液,时时刻刻煎熬着他,逼得他不得不用更多的鲜血来把它浇灭——可是,为什么杀死了成千上万的人、给予了成千上万倍的报复,流出了成千上万人的血、却始终无法冲洗掉他心中的黑暗和绝望? 血的浇灌、只是让那种火越烧越烈,几乎把他的心也付之一炬! 云焕跪在机翼上,捧着流血的手腕,看着同门从万丈高空坠落湖面。 冷月荡漾了一瞬,便再无踪迹。 那一瞬,他心里变得从未有过的寂静:结束了…如今,所有他所恨的、他所爱的人,都已经死了。而剩下的岁月还那么漫长——魔的生命没有终点。而他,又将何以为继?难道要在不停的杀戮中,踏着血海走到终点么? “不!”他用力将流血的手往身旁砸去,一下,又一下,似乎要把这只染满了无数鲜血的恶魔之手彻底摧毁——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再这样下去,自己会彻底被魔物吞噬,消弭了自我! “主人!主人!”感受到了机体的震动,潇的声音焦急而关切,“你…你怎么了?” “我没事…”他沉默了许久,终于挣扎着站起,跃入舱内将身体埋入了金座,疲惫无比,“潇,我赢了,不是么?” 他举起了手,目光闪烁——刚才一轮自残,将双手弄得血迹淋漓。然而奇异的是那些伤都迅速地愈合了,仿佛有神秘的力量在保护着他的身体。 “主人,”潇轻声,“是属下无能。” “这是你的首战,与如此对手对阵,也难免。”云焕的声音疲惫,“早知如此,我一开始就应该和你联手杀了她,而不必让你白白受到损耗。” 呵呵呵…内心有个声音发出了无声的冷笑。 云焕,既然在成魔的时候你就已放弃了坚守底线,于今再做出这样自愧自残的赎罪姿态,实在是有点可笑——难道你还想试图当一个好徒儿么?也不看看自己如今是什么样子!…你,现在是一个连身心都已经被祭献给恶魔的人啊! “住口!”他情不自禁地脱口怒斥,“住口!” 脑海里的那个声音冷笑着沉默下去。云焕在金座上剧烈地呼吸,平复着自己的情绪,眼睛也慢慢恢复为冰族应有的湛蓝。他回头看了看潇,她依然是那样的温顺而安静,仿佛一个白玉雕刻的睡美人,令他的内心渐渐平静。 “潇,”他忽然抬起手,轻轻触摸她冰冷的面颊,低声,“你看,现在你和我都成为怪物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你想过我们以后的日子会怎样么?” “以后?”潇微微一怔,不明白主人的心思忽然又转到了哪里,“以后还是和您一起,无论怎样都是如此。” “…”没有想到会获得如此简单的答复,破军在一瞬间沉默下去。 “是的,”他忽地低低笑了起来,“反正无论怎样过、也都是一生。” 云焕不再多话,重新陷入沉默。他的眼神忽然间又变得雪亮,直视着西方——那是什么?黑夜里从叶城出发、悄无声息向着西方飞行的是什么?! 是那些冥灵军团?还是… “潇!”他忍不住开口,“去叶城!” “是!”迦楼罗应声启动,然而刚刚掠出十丈不到,便是一个剧烈的趔趄。金色的外壳上发出细微而密集的裂响,仿佛有一连串的鞭炮贴地连绵而响。 “主人…迦楼罗损坏了!”潇的声音略微惊惶,“无法再追。” “…”云焕愤然拍了一下金座,明白在方才白璎一击之下,尚未完全练成内丹的迦楼罗已经再度受到损害,此刻已经无法再操控自如,只得恨恨,“返回吧!” “是!”潇随即转动了侧翼,迦楼罗重新缓缓启动。 “不,我下去。”云焕却打开舱门跃了出去,“你返回帝都,重新积聚力量!” 漆黑的夜里,叶城一片兵荒马乱。 外围沧流同族的攻击猛烈,瓮城里的守军在飞廉少将的带领下顽强抵抗——然而,冥灵军团却又在此刻从北方攻入,在瞬间突破了叶城防线! 今夜悄然撤向西方的计划,恐怕已经无法完成了。 “狼朗,你和卫默带着征天军团先走!”风隼已经启动,编队完毕,飞廉在乱兵中下令,“你带着战士们去空寂大营那边,守将宣武已经做好了接应准备!” “那少将你呢?”同僚不舍。 “我留在这里。瓮城里的镇野军团不能没有统领,我不能扔下他们。”飞廉弃了比翼鸟,忽地跃下地面,“我去组织外城的军队,突围向西——我们在空寂大营会合!” “作梦吧你!”然而,狼朗一声厉喝,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少将,你以为你能带着陆军军队杀到空寂大营?你以为你可以在破军的追击下穿越博古尔沙漠千里行军?别做梦了!你留下来只是送死罢了!” 飞廉怔了一瞬,看到来自空寂大营的军人伸出古铜色的双臂来,声音干脆:“走!跟我们一起撤退!——今晚之后,叶城肯定保不住了!这里所有的军队和百姓,明日便要被云焕清洗!留在这里只是白死,你要和我们一起走!” 飞廉却摇了摇头,翻身上了一匹骏马:“不,我不能扔下他们——镇野军团的兄弟至今还在瓮城苦守,只为让我们这边可以从容撤退——我可以扔下巫罗,但决不能扔下他们!” 飞廉的眼神是如此坚定,让狼朗也不由自主顿住了双臂。 “也罢…既然你是这样的人,我不勉强你。”他叹了口气,挠头,“这样吧,我在府邸后院留一架比翼鸟给你——这是我们仅有的三架比翼鸟之一了。希望你运气好,能全身而退,我们在空寂大营等着你。” “好,再会!”飞廉勒马冲入了人群,对着天空上方密密麻麻结集待发的军队微微致意,举起一只手,朗声—— “各位,全力出击,向西方出发!” 在叶城中的征天军团突破重围,往西方撤退的同时,天马的双翼掠过了夜风,空桑的冥灵军团在战火中悄然降临,直奔叶城某处而去。 “哎呀,你们可来了!”那笙推开地窖的门跳了出来,欢喜万分地迎了上去,“快快,把臭手的东西带回去——这一下我可算功德圆满了!” “多谢那笙姑娘。”蓝夏翻身下马,率领所有战士齐齐躬身,“空桑上下感恩不尽。” “不用谢了,”那笙依然是一受恭维就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性格,“你们快点把它带回去吧…如果天亮了,你们就要回不去了。” “是。”蓝夏伸过手,想接过包裹着的那只左手。 “不,”然而那只断手却忽然动了,拍开他,“我不能跟你回去。” “殿下你说什么?”所有血战前来的冥灵战士都齐齐吃了一惊。 “炎汐,你带着我的左臂从镜湖水路返回——如今城中大乱,水道应该把守不严。”真岚的声音响起来,镇定而不容置疑,“蓝夏,你带着这个空匣子原路返回无色城——小心一些,我估计路上必然会遇到沧流帝国军队拦截。” “是!”明白皇太子殿下的暗渡陈仓之计,蓝夏连忙领命。 “我也去,我也去!”那笙跳了起来,连忙跟紧了炎汐,生怕封印全部解开后她就会被这群人抛弃,“不许扔下我!” “好,你跟着炎汐。”断手做了一个同意的手势,然后指向了红衣的霍图部部长,顿了顿,“叶赛尔姑娘…离开叶城后,你准备带着族人去哪里?” 叶赛尔怔了一下:“神,我们当然追随您!” “好吧…”断手做了一个无奈的姿势,“我交给你们一个任务。” “听凭吩咐!”叶赛尔一行大喜。 “霍图部的各位,”断手指向了西方,声音冷定:“请你们替我去往乌兰沙海的铜宫,面见盗宝者之王·音格尔少主,告诉他:当日在九嶷山下,他曾以白鹰之羽许诺,在我需要的时候他将不计代价的助我一臂——而如今,已经到了他实现诺言的时候了。我将在一个月内发起全境的战争,与冰族作战。” 真岚一字一顿:“请他联合西荒所有力量,助我倾覆沧流帝国!” 第24章 “是!”叶赛尔听得热血沸腾,断然领命。 “去吧…拜托你们了。”断手摆了摆,看着霍图部的一行人转身离去,忽地开口,语气带着不同寻常的关切,“叶赛尔姑娘,请务必保重自己。” “是。”叶赛尔有些意外。 “请神放心,我们会誓死保护族长的!”旁边,人高马大的奥普挥舞着拳头,回头大声宣誓,“霍图部的儿女,每一个都是大漠上的英雄!” “那么,再会了——英雄。”真岚的声音带着微笑,做了一个送别的姿势。 马蹄如雷,西荒人转眼消失在混乱的城市里。 “我们也该各自走了。”断手喃喃,自动跃入了炎汐的怀抱,“还有一个多时辰天亮。蓝夏,你赶紧率队先返回,吸引各处兵力——我和炎汐好趁机从水路暗中离开。” “是,属下告退。”蓝王率领冥灵军团领命撤退,然而走到一半忽地又被叫住。断手轻叩着,迟疑地发问:“怎么…怎么不见太子妃?” 蓝夏躬身禀告:“太子妃留下断后,在与迦楼罗战斗。” “什么?!”真岚的声音转为惊骇,“她、她一个人与迦楼罗战斗?——这…” 话音未落,只听半空雷霆般的一声巨响,金色的光芒如同闪电照彻了整个云荒!一行人不由自主仰头,却看到虚空里九轮烈日直坠而下,带着某种末日的恐慌和错觉。 “糟了!”断手迅速抓紧了炎汐胸口的衣服,声音急促:“快!快带我出叶城!” 白衣女子如同一羽折翼的鹤,从万丈高空坠入镜湖,万顷如银的月影砰然碎裂。 方才云焕的那一击是如此可怕,她手中的光剑被震飞,整个人刹那失去了知觉。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呼喊,就这样直直的坠入了水里,向着深不见底的水下沉去,一路上身形被红色的血雾笼罩,拖出一缕红色烟霞。 镜湖多异兽,闻到血腥味立刻群集而至,水族巨大的影影绰绰包围了单薄的女子。 后土神戒微弱地闪着光,试图驱散这些魔物——然而,白璎衰竭之下却已经丝毫没有了防护的力量,就这样紧闭着眼睛,飘向了漆黑的水底。 一路上无数怪兽尾随而至——只等她一断气,就准备群起而上的享用。 她却只是脸色苍白地闭着眼睛,宛如一朵隔着血雾的纯白色花朵,不停的下沉、下沉…仿佛就要沉入一个永远不能再醒的梦境。 黑暗的水底里,忽然有一点蓝荧荧的光亮起来了。那一瞬,仿佛有什么惊骇的力量逼近了,所有尾随而至的怪兽悚然一惊,舍下了血食,纷纷掉头而去。水流忽然发生了奇异的变化——白璎的躯体无意识地随之转向,朝着最深某处飘去。 蜃怪!——今日并非开镜之日,然而蛰伏在镜湖最深处的蜃怪却被这个不寻常的血食吸引,竟破例睁开了眼睛! 水流越来越急,卷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重伤的女子朝着黑洞里卷去。 她依然是毫无知觉,随着水流飘向最深的水底,眼看就要葬身于怪物的腹中。 “哗啦!”忽然间,一道黑影急掠而来,闯过了激烈的水流,不顾一切地一个俯身、将那个即将葬身于蜃怪之口的人生生夺了下来! 水底深处发出了巨大的怒吼,蜃怪被触怒了,整个镜湖瞬间颤抖。 披着黑色斗篷的人抱着白璎在水里疾行,然而身形却渐渐滞重,仿佛也已经力竭。身后急流急卷而至,将他连着白衣女子一起重新包围。 “蜃,闭眼吧!”一个红影飘然而至,挥舞起手中的法杖,“如今不是血食之日!” 随着她的声音,法杖顶上忽地冒出一点奇异的火光,一挥而落,悄然飘落在急流的中心——那是非常奇异的火,居然能在水底燃烧! “嘶——”水仿佛被这一点奇怪的火给点燃了,瞬间发出了沸腾的声响。仿佛怕烫一样,那些水急速的退却,宛如千万条无形透明的蛇、向着镜湖最深处收回。 只是一个瞬间,水底那一只蓝荧荧的眼睛就悄然的关闭。 握着法杖的红衣女祭轻轻松了口气,回身看向同伴——方才那一刹,她几乎都无法相信这个衰竭到那种地步的人,居然能如此身手迅捷地从蜃怪手里夺走那个女子。苏摩陛下…真的是一个即将衰竭死去的人么? 披着黑色斗篷的鲛人将怀里的女子轻轻平放在镜湖的水草里,试图为她身上的伤口止血。然而不知是否被她身上骇人的伤势震惊,那双枯瘦的双手里始终未能结出完整的手印,血还是雾气一样的不停蔓延。 “海皇,您不能再动用灵力了,”溟火叹息了一声,“否则,您可能连抵达哀塔的力量都没了——让我来吧。” 苏摩退开了一步,看着红衣女祭挥舞法杖,轻轻点在白璎的伤口上。 一点红色的火落在了伤口上,顺着伤口一下子燃烧。然而那道火却和方才灼烧蜃怪的火大不相同,带着温柔守护的力量,舔拭过碎裂流血的肌肤。火焰转瞬即灭,被灼烧过的伤口只留下了淡淡的红印。 “多谢。”苏摩叹了口气。 “不必,我只是治好了她体表上的伤。”溟火蹙眉摇头,“那一剑太过可怕。横贯她的身体,震断她的筋脉,恐怕需要很久的时间才能恢复。” “…”苏摩长久地沉默,在水底的珊瑚上凝视着水草里那张苍白的脸,眼里露出复杂的表情。手指微微的探出,似想触碰她冰冷的脸颊,却终于还是停住。 离开的决心是在昨日下的,却在看到她的一刹再度动摇。 本以为此去万里,离开云荒、离开一切,便是永不再回来。却不料尚未离开镜湖,却看到她浑身是血的落入湖中。他低头看着她的脸。她还在重伤里昏迷,眼角眉梢却依旧带着绝决和无畏——如今的她已经有了战士的风采,和百年前那个娇怯怯的优柔贵族小姐判若两人。这样的她,已经让人很放心了吧? “海皇,不如别去哀塔了吧。”溟火趁机低声再度劝阻,“或许有别的方法也未必。” “…”苏摩的神色有略微的松动,然而忽地觉察到了什么,唇角浮起了一丝冷笑:“不,自然会有人来守着她的…我们该走了。” 不等溟火回答,他忽地俯下了身,轻轻吻了她的眉心,然后起身决然的离去。溟火愕然,然而海皇走得非常之快,她也只好扔下了昏迷的女子,连忙跟上,两人转瞬消失在镜湖深蓝色的水底。 转头之间,远处的水底已经有影影绰绰的人影赶来。 “哎呀!这、这不是太子妃姐姐么?”苗人少女佩戴着辟水珠蹦蹦跳跳走在前头,忽地在那片水草旁停了下来,声音诧异而响亮,“天啊…炎汐,臭手!快来看!太子妃姐姐居然躺在这里!” “快来啊…不得了了,她好像伤的很重!” 白璎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时空仿佛在一瞬紊乱了。她一生都在不停的下坠:从伽蓝白塔的顶端,从苍梧之渊的结界、从镜湖上空的战场…不停的从一个时空坠入另一个时空,始终处于失重的飞坠中,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 依稀中,她又看到了那张被尘封在记忆中的脸,慢慢近在眼前。 鲛人少年的容貌完美如天神,黯淡的深碧色眼睛深不见底,他走近来,用双臂拥住她,吻在了她的眉心,阴柔而强悍、带着不容拒绝的诱惑力——她没有挣扎,只是宿命般地闭上了眼睛。交出初吻的瞬间、却只是充满了祭献般的苦涩和肃穆。 那个阴暗桀骜的少年需要一个确凿的证明,所以,她只能献出了自己。 然而接下来的,却是被欺骗、被背叛、被所有人指责、被全族唾弃——她选择了那个鲛人奴隶,却最终失去了一切,包括尊严和爱…一切终结于那一场盛大奢华的婚礼。她从万丈高塔上一跃而下,而他在一旁看着,盲人的眼睛空洞而漠然。 “你后悔么?”恍惚中,却又听到他的声音——转眼间,他已经是年轻俊朗的男子,十指上带着牵引傀儡的戒指,在镜湖上空拦住了她。 她轻轻摇了摇头。冰冷的唇重重地压了上来,仿佛要掠夺走她的灵魂。那个吻是激烈而绝望,冰冷如雪,却又仿佛有熔化岩石的热度,她感觉到他叩开了她的唇齿,似乎有什么东西立即注入了她的嘴里,迅速溶去。 那是…鲛人冰冷的血! 星魂血誓!她惊惶地抬起眼,却立刻望进了近在咫尺的另一双深碧色的眼睛里。那一瞬间,她的灵魂都颤栗起来。只是一刹那,无数的往事穿过百年的岁月呼啸着回来了,迎面将她猝然击倒。 苏摩,苏摩…她在一次又一次的坠落中,呼喊他的名字。 恍惚中,她仿佛看到他又出现在自己面前,俯下身默默凝视着沉睡于水草中的她,冰冷修长的手指划过她的脸颊——然而黑色斗篷下的那张脸却是陌生的,如此的苍老不堪:湛蓝的长发灰白如雪,深碧的眼眸深陷黯淡,处处透出死亡来临的颓败气息。 不…那不是他…那、那怎么会是他? 是幻觉么?她吃惊地想睁大眼睛分辨,然而身体里所有的力量仿佛都被那一剑斩断,恍惚中无法挣扎分毫。那个苍老的人静静凝视着她,陌生的脸上有熟悉得刻骨的表情。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俯下身将冰冷的唇印在她的眉心,然后离去。 那一吻,落在眉心的同一个位置,呼应了许多年前那一场缘起,仿佛是一场轮回的终结——结束了…记得要忘记。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向她传话,如此的平静而沧桑。 那是多少年前她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苏摩!苏摩!是你么?你要去哪里? 看着那个模糊的背影渐行渐远,她竭尽全力想要大呼,咽喉里却发不出丝毫声音。她不顾一切地挣扎,想要唤回他,然而,那两个字仿佛被诅咒了,无论如何也是无法说出。急怒交加中,胸臆忽然一阵剧痛,一口血从口中急喷而出。 “白璎,白璎!”耳边有人急切地唤着她的名字。 意识渐渐转醒,沉沉撑开的眼帘里,映入一袭金色的帝王冠冕,以及冠冕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她靠在那个人的怀里,有温热的药被送到唇边。 清醒后的一瞬,梦里的那一句呼喊就被冻结在咽喉里。她勉力转过头,看着身畔的人,迟疑了许久,终于还是吐出了另外一个名字:“真岚?” “嗯。”他用右臂将她抱起,左手的银匙盛了药递过来,声音疲惫而嘶哑,“你总算醒了…快喝吧。你已经不再是冥灵,和普通人一样的身体,更需要小心才是啊!” “…”她凝望着近在咫尺的人,微微一阵恍惚——原来,一切都是幻觉么?原来是真岚救了她,一直照顾她到如今? 她全身忽然放松,靠在了那温暖坚实的臂膀里,乖乖地张开了嘴,吞下了苦涩的药。 “白璎,你看,”她听到他的语气是少见欣喜,同时双臂缓缓收紧,拢住妻子的腰身,“我的左手也回来了!如今我终于可以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了——也终于,可以拥抱你。” 第六个封印终于合并完毕,回复了原貌的空桑皇太子在光之塔下举起了双手,缓缓拥抱自己的妻子,在她耳边温柔的低低微笑——白塔的倒影在头顶荡漾,光影从高空落入水中,仿佛给这个重生的帝王披上了一件辉煌夺目的长袍。 “白璎,不要担心,好好养伤吧…外面的事情有我来担当。我已经和慕容修拟定了新的计划,等这个计划施行完毕,便能有效的遏止破军。” “我以我血发誓:空桑必将重生!” 四、群雄 沧流历九十三年三月二十五日,叶城之战终于以飞廉一方的撤退而告终。据说,有人在城破的那一夜亲眼看到了破军少帅来到叶城,和带兵撤离的飞廉少将交手。 军中双璧的第二次直接交锋,依旧还是以云焕占绝对上风而告终——据目击者说:那一战里,云少帅以个人之力、几乎将叶城里的镇野军团消灭殆尽,却偏偏不杀作为统帅的飞廉。到了最后,温文尔雅的贵公子势若疯狂。 然而,他的力量和破军相比无疑螳臂当车,云焕的黑暗之剑几次切过他的身体,然而仿佛有意容情、每次都没有深入要害,只是尽多的给予痛苦。不一会,飞廉身上已有十数处大小伤口,整个人仿佛血池里出来一样可怖。 瓮城里的军队已经奔逃一空,剩下满地尸首狼藉。云焕站在一地的尸首之中,掉转剑锋、架在了最后一名少年战士的咽喉上,定定看着同僚,唇角浮起一丝冷笑。 飞廉踉跄着站住,满脸都是血和汗,眼神慢慢变得颓败而绝望。 “放了他!”他忽然大声吼了起来,目眦欲裂,“云焕,你这个疯子!杀这样的无名小卒,不嫌污了你的手么?放了他,来杀我吧!” 然而云焕根本没有理睬他,只是将剑锋一寸一寸的割入那个少年战士的咽喉,眼里充满了阴暗而璀璨的金色光芒:“我就是不杀你,我就是要在你面前杀你的同伴——如何?” “疯子!”飞廉厉喝一声拔剑刺去,竟似已不顾生死。 “真的想死么?”云焕看着他,低低吐出几个字,冷笑,“可是求死不得的滋味,你还没体会够呢!”黑色的光芒在他手心凝聚,他看着昔日的同僚,金色的眸子里杀气充盈:“真厌恶你总是以这样的姿态站在我眼前…废了你的手,就不会总想充英雄了吧?” 两人的身形,在瞬间交错——飞廉踉跄而过,只觉膝盖再无力气,低下头就看到血从左臂直流下来。 云焕站定,施施然转过身:“接下来是右手。” 他步步逼近。然而,半空里忽地风声大起,一道黑影从巫罗府邸后院无声腾起,压顶而来,银色的闪电细细击下,转瞬抵达云焕的后心! 破军根本不为所动,手一回,手心便凝聚出了另一把黑色的剑,反手割裂了夜空——有金属撕裂声刺耳的想起,那架飞来的银色机械在一击之下便被摧毁,隆隆坠地,化为一团火光,碎裂开来。 “愚蠢。”云焕唇角浮出一丝冷笑,头也不回。然而,他的眼神忽然变了——那架坠落的风隼忽然间碎裂,仿佛镜像,天空中出现了另一只一模一样的银色机械! 比翼鸟?!出其不意攻击他的,居然是一架比翼鸟?! 第25章 “走!”一道银色的飞索从天而降,精确地卷住了飞廉的腰,在瞬间将那个陷入绝境的人飞速拉起,收入了舱室。 云焕大怒,手心黑暗之剑化为闪电,向着那架比翼鸟投掷而出。比翼鸟一个踉跄,却很快重新稳住了身形,只是一瞬便掠过了叶城的外墙,消失在西方的晨曦之中——对方在空中以精确巧妙的角度折转,操纵之灵活,竟然能和军团第一的傀儡潇媲美! 是谁?居然有人、驾驶着比翼鸟从他眼皮底下救走了飞廉! 眼角余光里,他看到了驾驶着比翼鸟的傀儡。那个傀儡也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只是一瞬、他就从那熟悉的眼神里认出了对方—— 湘!居然是湘!那个该死的鲛人,居然还活着! 那一瞬,杀气从心中再也无法控制的涌起,目眦欲裂。 “湘?”黑暗的舱室内,飞廉捂住流血的左肩,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熟练地操纵着比翼鸟的鲛人——那个奄奄一息的鲛人战士居然在此刻坐到了操纵席上,拖着溃败不堪的身体,比任何傀儡都灵巧地操纵着这一驾比翼鸟。 听到他的问话,湘并没有回头,碧色的独眼始终凝视着前方,面无表情。 “你应该庆幸…叶城里已经没有傀儡了,而我却还有操纵比翼鸟的力量。”她的声音有掩饰不住的衰弱,在飞离叶城之后动作渐渐迟缓,“而更该庆幸的…是我还欠你很多人情,飞廉少将。” “所以,我愿意为了你,再充任一次傀儡。” 太阳跃出慕士塔格的时候,一夜的激战终于结束。 那一战惨烈异常:外有铁桶似的包围,内有强敌入侵,为了掩护同僚从空中撤退,驻守瓮城的镇野军团浴血奋战,直至天亮才撤退。 然而,最终能成功逃离叶城进入博古尔大漠的,不过十之一二。 城破之日,这个云荒大地上最繁华的城市一片狼藉,三分之二成为了废墟。外城、瓮城里层层叠叠都是军人的尸体,城内街道上也是萧条无比,到处都有空战后坠毁的风隼残骸,一些繁华的街坊被战火烧成了一片白地。 当迦楼罗缓缓盘旋于叶城上空,巨大的双翼遮蔽住日光时,幸存的百姓们纷纷从地窖里走出,在被战火熏得乌黑的街道上匍匐下跪,将双手举向上天,祈求自己的性命——那些下跪的人中,也包括了重伤在身无法逃离叶城的巫罗。 然而破军少将始终不曾走下迦楼罗,只是在半空里望了一眼、便返回了帝都。 他回到了帝都,却把他的旨意贯彻到了这一座被征服的领地上:按照他的命令,十巫中仅剩的巫罗继续成为叶城的负责人——这样的决定多少让人有些吃惊,然而,在列队进入叶城的帝国将领们见过巫罗后,才恍然大悟。十巫之一的巫罗坐在府上,眼神却是呆滞的,手足僵硬,每一句说出来的话都刻板如鹦鹉学舌。 在看到巫罗身侧站着的那个帝都密使时,所有将领恍然大悟: ——昔日高高在上的巫罗大人,如今竟然成了一个被傀儡虫控制的傀儡! 沧流历九十三年三月,叶城重新落入了破军的控制,扼守的门户被打开了。经过一轮血腥的洗牌后,新十大门阀诞生——那些少壮派的年轻人掌握了帝都的军权和政权,列队跪于迦楼罗下听命,有着不同于昔日旧门阀的勃勃野心和杀意。 讲武堂开始大量的招收新生,打破门第的界限遴选精英、培训新的战士。十大门阀在平定了族内的纷争后,为了在新政权里出人头地、纷纷开始积极表现自己,主动请缨出征,试图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四月开始,帝都的调令一道道签发,十大门阀的子弟依次被派往云荒各地,分别和冰族乱党、鲛人复国军和空桑人作战。那一群群年轻的虎豹被一只充满毁灭力量的巨手从牢笼里释放出来,扑向了四方作战。而另一群魔物:鸟灵,则云集在了帝都破军的金座之下,俯首帖耳听从调遣。每一次都跟随这些军队出击,然后在战后狂欢地享用着血肉的盛宴。 ——在帝国创立后的百年里,它们还是第一次吃的如此肆无忌惮。 整个云荒都在战火中燃烧,局势错综复杂。 在东泽,龙神带领复国军和空桑的西京将军一起作战,中州来的珠宝商慕容修出任了幕僚和智囊,虽然这个年轻人从未有过战场经验,然而饱读史书自幼熟知权谋的他缜密冷静,做事绵里藏针滴水不漏,几次应变下来,竟是运筹帷幄令人刮目相看;而北方九嶷郡的局势也比较稳定,青塬虽然年纪尚小,却将属地管理得有板有眼,不让沧流人有可乘之机,几次战役下来局面暂时占优,控制了镜湖东侧的半壁江山。 到了晚上,局面则更加有利——空桑的冥灵军团在皇太子的带领下每夜从无色城出击,在夜色的掩护下飞驰各地,对沧流帝国的军队进行狂风暴雨般的打击,然后天亮之前在陆地上友军的掩护下撤退,弄得沧流人日夜枕戈待旦,疲惫不堪。 然而,在西荒,因为缺乏空桑和复国军的兵力安排,帝都的军队却长驱直入,追击从叶城撤退的部队,深入大漠上千里,几乎将其一举歼灭。但在关键的时刻、盗宝者之王音格尔忽然带着人马出现,在博古尔沙漠深处突袭了帝都的军队,打乱了追兵的步调。在盗宝者的帮助下,狼朗和卫默趁机带着军队突围,带兵连夜奔到空寂山下的古墓,背靠空寂之山排出阵形,对着天空里密布的军队发出了开战的讯号。 ——奇怪的是,不知道接到了什么命令,破军麾下的军队居然不再追击,反而齐齐撤退了一百里,不敢再推进一步,仿佛那座古墓里有什么可怕的武器。 一时间,天下群雄并起,各路烽烟燃遍。 战斗进入了相持阶段,数月之中,整个云荒都笼罩在战火中。 沧流历九十三年七月十五日,满月之夜。 冷月下,砂风呼啸过耳,狼朗带领战士在古墓前长久地守着,日复一日——无论是飞廉还是他、都已经知道了这座古墓的重要意义,所以绝对要不惜一切力量将其控制在手里。 多么可笑…他的一生似乎都被这座冰冷的古墓所牵制,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令他无论走出多远、都会回到这个地方。 多么奇怪的羁绊…仿佛他一生的宿命只在于此。 月光照在冰冷厚重的玄武岩上,狼朗抬起手轻轻磨娑古墓的石壁,脸上的神色复杂无比——只不过半年不到,重新回到这里却已经恍如隔世。那一袭纯白如羽的华衣还在眼前飞舞,伴随着闪电般雪亮的剑光,宛如在漫天雷霆之中当空而舞,如此高洁、如此夺目,令人心生自惭,只能仰望而不敢接近。 快三十年了吧…他一直默默观望着她,哪怕一年只得见上一面也觉得心满意足。可直到阖上双眼,墓中之人却始终不曾知道他的存在。他不过是一个外人啊…对这片大漠而言,他是一个过客,而不是归人。 而对她和破军之间传奇的一生来说,他,也只不过是一个旁观者。 狼朗在墓前合起了手掌,默默祝诵:墓中之人,请原谅我们惊扰了你的长眠,以你来要挟了破军…但是,能让这一片土地暂时免于战火,对你来说也是欣悦的事情吧? 所以,请宽恕如今我们的不敬。 “队长,到底这里头有啥?”旁边的战士看了很久,忍不住低声。 狼朗睁开眼睛,不出声地回头,看向了东南方密布的战云——那是帝都派出来的军队,已经压到了博古尔沙漠的边缘。纵然是远隔百里,他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肃然杀气。 “老大,我也真想看看这座墓里到底有什么!”副队长同样大惑不解,顿足,“那天帝都的军队都快要打到空寂大营了,可是一到这里,全部又回撤到大漠另一头!——难道真的有什么女仙保佑不成?” 狼朗点了点头,放下了合十的双手:“你猜得不错。” “什么?”副队长和所有冰族人一样一向对神鬼之道嗤之以鼻,不由吃惊。 “你难道忘记了么?——当日云焕奉命追回如意珠,那些曼尔戈人躲入古墓,他却始终不敢攻击。连他那样的人、都对墓里的女仙敬畏三分啊…”狼朗笑了笑,意味深长,“别问原因,反正,只要守着古墓便是安全的。” “哦,是。”副将讷讷领命。 耳边忽然传来熟悉的祈祷声,惊慌而颤抖。诸人转头看去,却看到一群衣衫褴褛的牧民,拖儿挈女的赶来。仿佛是害怕有军队驻守,这些牧民们远远跪着不敢靠近,只是对着古墓不停的合掌祝诵。 “又是这群杀不尽的沙蛮子!”副队长不耐烦,啪的一声抽了个响鞭,“找死。” 狼朗抬起手拦下了他,摇头:“算了,让他们也来这里躲躲吧…现在到处都在打仗,各个部落都不安定,也只能来这里祈祷了。” “那些沙蛮个个不安分,不如全杀了干脆!”副队长蹙眉,愤愤:“听说还有很多暴民投奔了乌兰沙海的那群盗宝者,里头还有霍图部的余党!——时局一乱,这些家伙都无法无天了,再这样下去西荒都要变成那群强盗的天下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狼朗点头叹息,“百年积怨,一朝爆发啊。” 说到国内时局,一队人便各自无语,心头沉重。苍天瀚海,冷月下寂静无声,只听到砂子一粒粒吹打在铁甲上的声音,长短不一,铮然有声。 半晌,副队长忽地一拍脑袋:“对了,老大,明天宣武将军成亲,你准备送什么?” “成亲?”狼朗一怔,才想了起来,有些愕然,“和谁?” “和那个帝都逃难出来的巫即一族小姐啊。”副队长笑,“听说是远房亲戚,来投奔宣武将军的——真是一个美人儿,可让那个家伙捡了个大便宜。” “是那个女人?”狼朗吃惊,“听说她不是疯了么?那家伙还真的好意思逼婚?” “呵呵,宣武那家伙有什么不敢的。”副队长冷笑,有些不屑,“他的德行大家都知道——那个小姐如今落了难,逃到了这里,虽然惊吓过度变得疯疯癫癫,但还是帝都有名的美人。他肯放过才有鬼了。” “是破军的未婚妻啊…宣武胃口倒是大。”狼朗喃喃,“也不怕撑破了肚子。” “没关系,”副队长摇头:“据说是破军不要的女人,想来捡了回来也不打紧——何况破军还放了她一马,显然还是有点顾惜这女人的…他冷笑起来:“宣老二算盘打得精呢,抓住了这个女人,将来无论帝都赢还是飞廉少将赢,他都摸了一张好牌在手里。” 狼朗蹙眉,露出厌恶的神色:“那…飞廉也肯么?” “少将没什么立场反对吧?毕竟那个女人也不是他什么人,人家远房亲戚不嫌她疯癫肯照顾她,如果硬要反对也太说不过去了。”副将啐了一口,吐出被风吹到嘴里的黄沙,露出轻蔑的表情,“何况那个女人水性杨花朝三暮四,实在是对少将不起——如今大敌当前,飞廉少将好几天没回空寂城了,哪里还管得上她死活。” 狼朗重新沉默下去,回头看着帝都上空的冷月。 数月前飞廉少将能从叶城摆脱破军的追杀脱身已经是奇迹。一到空寂城,少将就投入了紧张的军情之中,连日都工作到通宵——一方面要提防东方逼来的云焕手下的叛军,另一方面因为空寂自城孤悬一地、必须要尽可能的取得外界的支持。 然而西荒本来驻守的靖野军团不过分为三个大营,除了空寂大营之外,其他两个大营倒有一半倒向了帝都叛军,剩下的也在观望之中。能驰援空寂城共同对敌的,更是十中无一二。这几日,飞廉少将又带领人马悄然潜行出城,想必也是四处寻求支援去了。 狼朗看向帝都的方向,眼神复杂。 伽蓝白塔已经被撞毁了,然而即便是如此,在云荒大地的各处依然可以看到它——夜色下,迦搂罗悬浮于其上,远远看去就如一片乌云笼罩。 在迦搂罗的映衬之下,那月光、看上去竟也是血色的。 狼朗叹了口气。乱世里人命如草芥,如明茉这样出身贵族的弱女子,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这样的乱世急流里,只怕也只能被激流扯得粉碎罢了——可怜这样的朱门绣户王侯之女,到最后却被庸人所欺。 狼朗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由对那个女子生出一点同情来。 “说起飞廉少将,也是命大啊,”副队长因为无聊而喋喋不休,“留下断后,谁都以为他死定了——谁知道竟然还被比翼鸟从破军手里救了回来!” 狼朗点了点头:“是命大。” “听说救他回来的是个鲛人?”副队长好奇,抓了抓头发,“那么赤胆忠心,倒是和破军的那个潇有一比…只是面目全烂掉了,也不知道是哪个的傀儡。” 狼朗无语。比翼鸟分裂后,一半坠毁于云焕手里,另一半却带着飞廉少将穿越了一路烽火,千里来到空寂大营。在最后脂水燃尽迫降在沙漠时,重伤的鲛人从比翼鸟里爬出,冒着大漠炽热的风砂拖着受伤的冰族军人行走了上百里,终于来到了空寂大营。 在狼朗看到九死一生归来的飞廉时,他身旁的鲛人已经因为脱水和衰弱而昏迷。她伤得那样重,已然面目全非。一直到飞廉恢复,她还是处于深度的昏迷中。醒来飞廉少将长久地站在那个鲛人病榻前,神情复杂,什么也没说,只是吩咐军中大夫好生照看。 “飞廉少将向来善待鲛人,当有此报。”狼朗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便再也无语。 然而,不等他回过神,耳畔忽然听到了一声长长的马嘶,城上士兵大声欢呼。 “怎么了?”闲谈中的将官们齐齐抬头,却看到空寂城下烟尘飞扬,似有大队人马赶到,为首的白衣男子赫然是出城多日的飞廉少将,但他身后带着的队伍却是黑压压一片,在夜色里看不清到底是哪一方的军队。 飞廉抬头对城上高声吩咐:“开城!” 随着一声命令,沉重的门闩被十名士兵合力抬起,高达十丈的城门缓缓打开。 人似虎、马如龙,一行人马疾奔而入,旌旗半卷马蹄翻飞。 “不对!”狼朗身边的副将忽地惊呼起来,“这、这…是盗宝者啊!看他们的马,上面都有银色的萨朗鹰标记!” 狼朗也是一惊,瞳孔骤然收缩——不错,他也认出来了:这一支飞廉少将星夜带回的队伍、居然是纵横大漠的盗宝者! “我回城看看,”他低声吩咐副队长,“你好生看守这里。” 不出所料,飞廉少将将西荒盗宝者迎入空寂大营的做法遭到了过半将士的反对——特别是那些从帝都千里血战而来的门阀子弟,更是激烈的表示绝不肯和这些贱民同处,如果少将非要安排这些人作为战场上的搭档,他们宁可放弃战斗。 狼朗知道事情的棘手,却更明白飞廉的苦心。第二日,受了委托,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走入卫默少将的房间,去游说那个帝都来的门阀子弟。然而,自从他一走进门口开始,那个贵族少年就对这个同僚冷言冷语。 “唉,请你们也体谅一下飞廉——他是在竭尽全力为平叛而奔走,”他看着脸色铁青的卫默少将,摇头叹息,“破军力量太强,我们根本没有取胜的机会,如今盗宝者愿意和我们合作,也是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 卫默倔强地仰着下颔,冷笑:“凤凰与野鸟,怎可同槽而食?” “那么,你是宁可死了,也不愿意接受异族人的帮助?”狼朗神色渐渐严肃,看着这个帝都里来的骄傲公子,“想想吧!父母的死、兄弟的死、族人的死…那么多人的血,难道还比不上你们的脸面和骄傲?! 卫默冷哼一声侧过脸去,不屑:“你这个被流放西荒的贱民,也配和我说这些?” 第26章 狼朗眼里亮光一闪即逝,控制住了自己杀人的冲动——这些帝都的纨绔子弟不知道、在二十年前,他也曾经是十大门阀之一,甚至比这些人身份更是高贵显赫。 “你引以为傲的是什么?血统?门第?还是那一堆堆写在纸上的谱牒?”狼朗冷笑起来,决定不再给眼前这个家伙留面子,“卫默少将,我想你该清醒一下了——如今风水轮流转,这里不是帝都,没人会买血统的帐;这里是西荒、是弱肉强食的地方!” 惊讶于对方骤然强硬的语气,卫默诧然转头,却看到一只被太阳晒成棕色的手臂霍地伸过来,一把捏住了他雪白的衣领,用力之大几乎把他从地面上提起。 “干吗?快把你的脏手拿开!”贵族青年惊怒交急,却挣扎不脱。 “血统?血统算个屁!云焕血洗帝都后,现在人人都恨不得撇清说自己不是贵族,你却还在这里做梦!”狼朗冷笑,雪白的牙齿森冷如狼,看着手里粉团也似的贵公子,“告诉你,如果你死在了这里、巫谢一族便是彻底完蛋了——你如果不想让巫谢一族的血脉在这里断绝,就得和一切可能合作的人合作,明白么?” “咳咳、咳咳…”卫默剧烈地挣扎,却无法挣脱那只铁一样勒紧的手臂。 “明白么?”狼朗再度逼问,眼神狠厉。 那一瞬,卫默明白只要他不点头屈服,那个野蛮的同僚只怕要将自己勒死——而在这一天高皇帝远、风砂酷烈的西方大营里,只怕死了也不会有多少人会在意。 “明白了么?”狼朗第三次开口,手指越来越紧,“帝都来的少爷?” 咽喉几乎要被捏断,在巨大的恐惧之下他颓然点头,急促喘息,眼神又是愤怒又是屈辱。 “那就好。”狼朗看着他发青的脸,眼里露出讥诮的光:“听清楚,并永远记住——决定一个人是否高贵的不是门第也不是血统,而是他自身的品质。明白么?” 卫默连连点头,只痛得眼泪都沁出。 “所以从这个标准来看、你还远远不合格。”狼朗讥诮,松开手,看着瘫倒在地的纨绔公子——真是欺软怕硬的家伙,平日装出那么一副趾高气昂的屌样,结果真的一被人卡住喉咙就软成这样? “好了,快回去收拾一下,”他放下手,拍了拍卫默的肩膀,“今晚是宣武将军的大喜日子,飞廉也会去——到时候你要带头出来,当众表示对西荒盗宝者们加入的支持——知道么?” 卫默微微一愕,露出愤怒和不屑的神色,然而狼朗的手毫不留情地又勒紧了他的脖子。 “明白了。”他觉得气短,连忙回答。 “还算是个知道好歹的家伙。”狼朗冷笑转身,喃喃,“我也该去准备一下了…贺礼还没打点好呢,真是令人头痛。” 大概因为是在战时,空寂城里那一场婚礼进行的悄无声息。 宣武副将出身于巫即的远房,算不得显贵,戍边多年不得回到帝都——但也因如此,恰好逃过了这一场大劫。在如今十大门阀嫡系几乎为之一空、庶出弟子纷纷占据高位之时,这个远在西荒久不得志的人感觉到了命运转机的到来。 宣武向来乖觉,南昭将军一死,他便迅速抓住时机上位,一举成为空寂大营的主将——而此刻,他再次伸出手去,试图抓住第二次机遇:迎娶流落西荒的明茉小姐。 那是具有风险、但也可能带来巨大回报的举动——毕竟那个被送到空寂大营投靠自己的疯癫的女子曾经是飞廉少将的未婚妻,更是当今帝都里那个主宰者的弃妻。但在既怀着投机心理、又贪婪于美色的宣武看来,这无疑是一次利润巨大的赌博。 当然,事先他试探过飞廉的口风,吐露自己想要照顾这个疯癫的远房亲戚的意愿,而对方没有明确反对。宣武知道飞廉少将最近内外交困,奔波于诸方势力之间,试图联结一切力量对抗帝都的破军,已经是没有精力顾及那个女子。 于是他便下了决心,准备要好好赌这一次。 但是这个精明的赌徒同时也明白其中的风险,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以便将来风头不对可以撇的干净,所以没有大张旗鼓的明媒正娶,只是将婚礼在私下悄无声息地安排好,一抬软轿便接了那个帝都的天皇贵胄之女进门。只有几个高层的将领接到了请贴,被邀请出席一个只有十数人参加的酒宴,便算是草草办了婚宴。 ——然而,谁都不知道那一场如此低调进行的婚礼,还会出这样的大乱子。 那个喝下了大量不知什么汤药,被药性弄得昏沉的疯癫女子,一直都痴呆安静地被牵引来去,让她走就走,坐就坐,叩首就叩首,没有丝毫反抗。 不料,却在被送入洞房之前忽然再度疯癫了。 “魔鬼!魔鬼!”她忽然间一手掀了红盖头,然后看着自己手上的红帕和身上的红衣,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喊叫,“血…血!都是血,都是血!魔鬼,魔鬼…滚开!” 在众人目瞪口呆时,嗤啦一声,新娘子将身上的嫁衣撕裂。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明茉用纤细的手指生生将红绸扯裂,几下就将身上的衣服全数脱下撕碎,扔在脚下,也不顾只穿着亵衣的身体,只是惊惧地看着堂内满眼的红色,全身发抖,一步步的后退,眼神绝望而疯狂:“血…都是血!都是血!” 宣武将军脸上阵红阵白,不敢相信自己新娘竟然在那么多人面前出如此大的丑,连忙疾步上前去拉扯她:“别闹了!快把她弄回后堂去!” “可是,将军,还没拜天地呢…”主持婚礼的傧相低声提醒。 “还拜什么天地!”宣武恼羞成怒,顿足把她往里面推,“嫌不够丢人现眼么?快替我把这个疯女人弄回去关起来!” “魔鬼!”她却看着他尖叫,一伸手,尖利的红指甲抓破了新郎的脸,撕裂他的喜袍,“别碰我!滚开…都给我滚开!” “贱人!”宣武彻底恼了,反手便往她脸上扇去。 那个疯癫的女子却灵活的如一条鱼,转身就溜了开去。他一个踏步上去,准备扯住她的头发。然而手上一疼,雪亮的刀子已经在胳膊上划出一道血痕。明茉咧嘴对他笑,得意地扬着手里一把匕首,上面鲜血淋漓:“魔鬼,别想抓到我!” 旁边的人一起惊呼,连忙上来夺去她手里的凶器。毕竟是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不几下便被夺了匕首,惊惧地退到喜堂一角,看着堂上诸人,全身发抖地缩成一团。 “魔鬼!魔鬼!”她看着道贺的诸位军人,厉声诅咒。 宣武惊魂初定,上去一把拉起她,一掌便想把这个疯女人打清醒过来。然而,他的手刚扬起,却被人凌空抓住,用力得几乎捏断他的骨头。宣武脱口痛呼出声,正要扭头怒斥,却发现霍然站起扣住他手腕的,居然是一直都没有开口的飞廉少将! 在满堂大乱的时候,他居然不避嫌地站了出来维护以前的未婚妻。那张一贯温文儒雅的脸上带着少见怒意和杀意,瞬间刺得他不敢开口说话。 “宣武将军,明茉小姐有病,你也是早知道的,应该体谅她。”飞廉一字一字开口,凝视着他,眼神凌厉,“你承诺过会好好对她——如今大喜之日,却在喜堂上打她?” “可是…”他看着衣不蔽体的疯癫女子,气不打一处来。 ——难道自己计算错了?这个女人的失心疯居然到了这种地步,远远超出他想象。和这样怀着匕首的女人共处,真是需要冒着生命危险,如果真的娶了这个疯婆子,看来这一生恐怕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看起来,你不是真心想照顾她,”飞廉淡淡,“她也不喜欢你。” “…”宣武讷讷,发现那个文雅温和的少将有时候说话也甚为不留情面。 “既然如此,不如就此放手,如何?”飞廉定定看着他,眼神明亮而犀利,“否则这样闹下去,迟早要出人命——你的命,或者她的命。” 宣武看着自己流血的手,打了个寒噤。 “魔鬼,魔鬼…”披头散发的女子看着他尖叫,却不知何时躲到了飞廉的背后,瑟瑟发抖地拉着他的衣襟不肯松手,探出头来看着周围的一片红,喃喃诅咒,“都是魔鬼!” “好吧。”宣武叹了口气,嘟囔,“反正也还没行大礼…” “如此甚好。”飞廉笑了笑,松开了他的手,“快去下去包扎吧。” 他脱下外袍裹住了明茉雪白的肌肤。出乎意料的,那个疯癫的女子在他身边乖得出奇,宛如一头羔羊般听话地任凭摆布,不叫也不挣扎。飞廉回头看了看旁边愕然的诸人,摇头笑了笑:“真是让大家扫兴了…不过既然都来了,还是继续喝完这一席吧。” 诸人看得事情平息,都松了口气,纷纷坐下继续,然而已经没有了胃口。这时有喜婆上来试图将明茉带下去休息。然而刚刚安静下来的女子又开始尖叫,狂乱地挥舞着手臂,歇斯底里,不肯离开飞廉身旁半步。 “好了,好了,没事的,”飞廉连忙让喜婆退下,安慰着明茉。 疯癫的女子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双眼警惕地看着身侧所有军人,流露出恐惧惊慌之意,靠在他身侧瑟瑟发抖。看到这样的情状,卫默先冷笑了一声,侧过头去不屑地喝酒,青珞嘴唇动了动,但终究没说什么。 同样出身门阀,深受礼仪训导,飞廉此刻也觉得不妥,然而看到她的眼神,终究不忍将她推开,叹了口气,吩咐左右给她加了碗筷,然后将菜挟到了她面前——应该是几日来饿得狠了,明茉埋头猛吃起来,他布菜的速度几乎赶不上她吃的速度。 “别那么急,慢慢来。”飞廉看着她满脸的汁水,轻叹,眼里有怜惜的光——他一直记得她曾经是一个多么矜持而高贵的女子,就是在奔跑中也保持着独有的风姿,艳名播于帝都,令多少王孙公子拜倒裙下。然而,此刻她却仿佛把自幼的教养训导忘记的一干二净,和西荒那些贫贱出身的女子没两样。 前日帝都激变,血流成河,听说她甚至一度和“那个人”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然而,那场婚礼最终变成了血腥的屠杀。 那之后她的遭遇没有人知道,只听说巫姑和巫即一族并未因和破军结亲而得到优待,照样没有逃脱被血洗的厄运——在破军眼里,这个女子只是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在走过了那一步后便失去了价值。 多么可笑啊…是不是所有女子都有这样单纯不切合实际的幻想?总是容易被那些带着毁灭邪恶气息的男子吸引,却又盲目的相信爱情的力量,以为自己就是与众不同,只要出现在对方的生命里,就可以用真情来拯救那些黑暗孤独的灵魂。 多么天真啊…她不过一介弱女子,却一度试图伸手去救援一个拥有毁灭力量的暴君!于是不自量力的她被洪流卷起,抛入了惊涛骇浪之中,被撕扯得支离破碎——旖梦碎裂后流落边荒后,这个天之骄女如今居然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飞廉在心里轻叹,想起当日她不顾一切去天牢探望云焕的情形,眼神柔软下来——无论如何,她的本心总是善良的,就算她的所作所为很可笑,纯粹是深闺少女不知好歹的白日梦,但那个梦在森冷残酷的帝都里也显得如此的温暖。 ——任何一个善良的人,都实在不该得到今日这样的对待。 飞廉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想起自己一直以来来忙碌于军政,竟然疏忽到不知道她已经忍饥挨饿多日,不由心中暗自愧疚——忽然,他眼角瞥见她的腰带内侧有寒光一闪,竟是还掖着一把匕首,不由脸色微微一变。 她…原来竟是这样地防备着所有人么?不像是一个丧失神智的疯子,更像是一个无可依靠不知所措的孩子,在陌生的地方独自面对着大群的恶狼。 “慢点吃。”他柔声劝着,拿起一块帕子替她擦去颊边溅上的汁水,她很听话地抬起脸来配合着他,秀丽的脸在温柔的擦拭下有了血色。明茉一只手抓着筷子,另一只手却始终不敢放开他的衣袖,仿佛生怕一松手这个人便会消失,自己便又要被魔鬼包围。 酒席还在继续,然而气氛变得暧昧而沉闷,满堂议论纷纷。 “咦,我喜欢那个飞廉少将。”堂上一角,应邀出席的一个少女对着旁边的少年低声道,眼睛明亮,“音格尔,你呢?” 那个少年看了她一眼,眼神甚为古怪,隐约有怒意。 “好啦,这样也生气,真是的!”闪闪哭笑不得,“我喜欢他,因为他是个好人嘛——和这里很多人都不一样。你说是不是?” 盗宝者之王没有理睬她,只是低下头去自己喝酒。西荒人的酒量都很好,这个看似瘦弱的少年也不例外,一大碗烈酒转瞬倒灌入喉,苍白的脸颊上腾起微红。他又抓起一瓮,淋漓倒了一大碗,旁边的沧流军人都不由为之侧目。 “…”闪闪无可奈何,“好啦好啦,我不喜欢那个少将了——行了吧。” “不行。”递到唇边的酒碗顿住了,少年的眼睛从瓷器边缘看过来,不容置疑,“因为我也喜欢他——盗宝者不会和自己不喜欢的人做朋友,他的妻子也不能不喜欢丈夫的朋友。” “…”闪闪一时无语,暗自叹气:唉,音格尔的脾气有时候实在也霸道得很…西荒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大男子呢?和九嶷青族那些温柔文弱的男子完全两样呢。 一碗酒再次被一饮而尽,音格尔重重把酒碗放下,仿佛借着酒劲,忽地大声道:“飞廉,不如你娶了她吧!” 一语出,满座耸动。在座的沧流军人纷纷回头,看着这个突发狂言的西荒盗宝者,脸上表情惊愕。飞廉的手也不由一颤,杯子里的酒溅出了一些,也愕然回头。明茉依靠在他身旁,身子也是剧烈一震,却只是深深的低下了头不说话。 音格尔拍案而起:“飞廉,你娶她吧!” 盗宝者独立于满座军人之中,眼神雪亮,有着西荒人独有的烈性:“否则她无依无靠,在这里少不得就要被人欺负——你看,她那样喜欢你,你也不讨厌她。如果你是个男人,就好好娶了她吧!” 西荒人直率的话掷地有声,让在座的沧流军人相顾失色——从诞生起就被打上烙印,冰族一直在诸多苛刻的规范条例下成长,从诞生到死去、无不受到种种拘束。在过去门阀和血统主宰一切的时代里,他们不但无法选择出身,无法选择职业,更是无法选择婚姻。此刻盗宝者这样的话,无疑石破天惊,令满堂寂静。 寂静中,连疯癫的女子都不再出声了,只是睁着明亮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身边正在为自己挟菜的少将。飞廉的手到中途顿了顿,仿佛也被那一席狂言震惊。然而,随即只是继续轻轻将菜挟到了她的碗里,手轻而稳,不动分毫。 然后,他松开了揽住明茉的手,转头看着音格尔,若有所思。 “飞廉,你娶了她吧!”音格尔再次道,声音直率,“肯与不肯,也就一句话而已——反正她未婚你未娶,你们冰族又哪来那么多的规矩?” 飞廉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明茉那双明亮而不知所措的眼睛,笑了笑,忽然开口,清清楚楚地回答了一个字:“好。” 什么?!满座发出了低低惊呼,诸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却听得飞廉再度清晰地重复:“好。”然后他低下头,看着那个愕然睁大眼睛的女子,柔声:“明茉小姐,你愿意让我来照顾你么?” 疯癫的人脸上忽然露出某种复杂的表情,似是不敢抬头,只有两行泪水从颊边如珍珠滚落,簌簌落入碗里。 “你愿意么?”飞廉继续温和地问,“我尊重你的意愿。” “呵…”堂内有人发出低低嗤笑,显得分外刺耳。卫默捏着酒杯冷笑:“问一个疯子愿不愿意?你看上她了就娶呗,如今这个空寂城里也不会有人敢反对你的,是不是?” “住嘴!”狼朗愤然拍案,怒视。卫默冷笑不语。 然而,只听一声脆响,碗碟纷纷坠落在地。穿着嫁衣的女子霍然站起,转身紧紧拉住了飞廉的手,一扫平日的疯癫痴狂,看着所有人,用清晰而确定的语气回答—— 第27章 “是的,我愿意!” 众人愕然,还没明白过来原来那个新娘子竟然一直在装疯卖傻。只有音格尔大笑起来,用力击掌,狼朗第一个反应过来,也带头喝起采来。 掌声刚开始是零零落落,然而渐渐的大家都反应过来,知道空寂大营里毕竟还是飞廉作主,想想这其实也算是完璧归赵,能再结前缘也算是一段佳话。于是满堂的宾客都发出了恭贺的声音,湮没了这一对新人——却无人看到新娘埋首于飞廉肩头,泪水已经无声地湿透了重衣。 原来,童年时的预言是灵验的:她是一个幸运的女子,将会得到一个很好的归宿。即便是在沧海横流的乱世中,当旖梦破碎、流落天涯之后,历经了那么多的磨难,竟尤自还能找到一枝良木可依。 她应该感谢上苍的仁慈,也将以余生来回报。 不同于西荒那一场热闹而一波三折的婚礼,在和空寂之山相距千里的帝都内,入夜后却是一片寂静,仿佛一座死城。 金色的迦搂罗披着月光,在上空凝定不动,无数红光从刚刚血战完毕的叶城升起,如缕不绝,最后消失在迦搂罗的底舱内。密集的乌云簇拥在周围,仔细看去、却是无数匍匐于下的鸟灵。 “啪!”寂静中,手再度狠狠拍在金座上,留下深深印记。 “主人,请息怒…”潇的声音带着怯意,“都怪潇没用,不能帮你阻住飞廉。” 云焕冷哼一声:“不关你的事。”他的手渐渐握紧,指甲刺破了掌心,低声咬牙:“只是湘这个贱人,居然在我面前带走了飞廉!她居然还活着!她居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潇不敢答话,沉默。 “可恨!那一群家伙居然还逃往空寂之山,拿师父来要挟我!”云焕只觉得心里有无数声音在呼啸,那种杀气几乎要冲破他的躯体,将他彻底吞噬。他颤抖着抬手按在心口,眼神变幻——血洗帝都之后,那种虚无和茫然差一点将他击溃。然而,此刻一念及此,心底里的仇恨再度被激发出来,杀意凛冽,重新充实起来。 那群该死的家伙,居然敢拿古墓来要挟他! 他不敢想象飞廉和狼朗去了西荒后会把那座古墓怎样。如果…如果师父的遗体遭到丝毫损坏,如果他们敢对其有丝毫不敬——他发誓:就是把整个云荒都毁灭,也要让每一个参与过、哪怕触碰过一块墓石的人得到报应! 云焕颓然将手捶在座位上,嘴角抽搐了一下。 “潇,你的情况如何?”他压低声音问。 “修复接近完成,”潇回答,声音略微颤抖,“又…又要开战了么?” “是!”云焕侧过头:“追击帝国余党的事暂时放在一边。明夜开始,集中兵力与空桑海国交战——务必要在三个月内平定东泽局面!” “是…”潇默默点头,暗自咬紧了牙。 “我下去一下。”云焕站起了身,“在这里睡不着。” “是。”潇知道他要去哪里,只是默默点头——主人并不喜欢这里,更少在迦楼罗里过夜,连日来都要回到被重新修复好的甘泉宫去。 在他离开后,她寂寂地坐在黑夜里,许久不动。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铮然落地为珠。主人走了,她又将独自陷入无穷无尽的噩梦里…面对着一张张死去族人的脸。 今夜,那些文鳐鱼还会不会飞来呢?会不会带来那些指责和咒骂? 在族人看来,自己定然是千古未有的叛徒吧? 她俯身看向大地。大地上,无数的生灵在死去,那些人的魂魄如缕不绝地从地面被抽取,渐渐融入迦搂罗的内舱,在红莲烈火里炼化,成为这具杀人机械的原动力所在。力量每增加一分,她就觉得心中的苦痛增加一分——为什么?为什么在与迦楼罗合而为一、成为旷古未有的杀人机械时,不把她的心也一并变成铁石呢? 如果这样,在面对这种与故国开战的命令时,也不会感到如此生不如死吧? 湘…你我虽然并称军团两位拥有最高技能的傀儡,但我们的目的和信念却完全不同——或许在别人看来,你崇高、我自私,但我们却同样曾背弃了无数人,伤害了无数人,只为自己心里认定的那个信念血战到底。 但,如今你却在战火中不惜一切的救了飞廉。 复国军的女英雄啊…是否你的心里,也曾经有过如此苦痛的挣扎和取舍? 在破军少帅的命令下,帝都调集了最好得工匠夜以继日的开工,所以重修这座甘泉宫只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如今这座位于皇城西北角的宫殿又恢复了原来的华丽齐整,宛如从未遭受过兵火一般。 云焕悄然踏入了庭院,轻轻推开门,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然而,景物依然,人事却已全非。却再也没有长姐温柔宁静的笑容迎接他,也没有活泼任性的小妹躲闪着在门后看他。重新回到这里的他,早已是一个天地背弃的魔。 他悄然走过花园,眼里的金色光芒一寸寸的黯淡。在推开最后一道内堂的门时,他的手顿了一下,垂下了眼睛,在门外恭谨地低语:“师父,徒儿来看您了。” 在通报过后,他才小心地推门入内。 门一开,室内一灯如豆,无数帷幕在夜风飘飘转转,宛如千片白雪。 千重帷幕背后,一张素白如莲的脸藏在光下,宁静而恬淡。那个人仿佛是在轮椅上睡去了,闭目不答,面容安详。长长的头发直垂到地上,在帝都清冷的风里一动不动。 云焕踏着一地的月光走进来,在十步开外驻足。 这一幅画像出自于帝都最好的画家之手,美丽宁静,栩栩如生——重新修建甘泉宫,是为了给自己的过去所珍视的人留下一个纪念。殿堂里供奉着那两个女子的画像,一个是他血脉相连的长姐,另一个则是他毕生无法忘记的引导者。 巫真云烛的相貌,帝都里见过的人也并不少,所以很快便能画的栩栩如生。然而对另一个女子从未谋面的女子,画家们却始终无法顺利绘制——然而暴虐的破军却出人意料地耐心,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对绘画者描述,每一次的语调都温和而舒缓,似乎沉迷于某种难得的美好回忆里。 然而毕竟不曾亲见,画者的笔下始终缺了那种独有的神韵,不是过于美艳、便是苍白寡淡。居上位者在愤怒之下一连处死了多位画家,直到最后一位才觉得稍为满意——而那个聪明的画家,是在计穷之下、直接使用了神庙里创世神的雕像为原型。那样宁静悲悯、幻化万物的神色,和记忆里那张莲花般的素颜居然不谋而合。 有一道玉石的香案放在画像面前,上面陈列着诸多世上罕见的奇珍异宝,而居中却赫然是一盘桃子,虽然已经过了春季,却颗颗饱满,依然如新采下般鲜美。 “师父,”他屈膝跪倒在香案前,将双手放在案上,低头轻声喃喃,“您知道么?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我杀了白璎师姐,还要杀西京师兄…我最终要把空桑和海国都灭了。” 您说过的话,徒儿终究一句都做不到…您的在天之灵,能不能闭上眼睛不要看?您的徒儿,如今已经变成了您最痛恨的模样了…可是,如果不这样,我早就活不下去了。我不甘心就那样死…师父,我不甘心!您知道么? 他轻声喃喃,眼里的金色光芒渐渐熄灭。 冷月的光斜斜照入,帷幕在夜风里无声飘转。戎装的军人终于睡去了,和衣卧倒在案前,安静得宛如一个孩子。 海皇的骤然离去,给正在进行战斗的复国军带来了措手不及的慌乱。 远在东泽的龙神听闻这一消息,立刻舍下了前线的同族战士临时返回,和复国军大营里的诸人会合商议。这一来,才发现除了一起消失的溟火女祭,竟然连药师治修都不知道海皇离去的原因。 “已去往哀塔,勿念。十月十五之夜,当归来同战于镜湖之上。” 炎汐的手里托着一张信函,上面疏疏朗朗一行字,却是海皇的手笔——十月十五之夜?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半年后的日子作为归来的日期? 龙神看着那张信笺,沉吟了很久,摇了摇头,仿佛明白了什么,却终究没有说话。 “通知空桑这个消息了么?”它问。 “已经通知了。”虞长老回答,“空桑也非常吃惊。” “那边如何回复?” “禀龙神,真岚皇太子来大营里看过,只是…”炎汐顿了一顿,“只是皇太子妃白璎,据说在和破军交手后身受重伤,并不曾前来。” “重伤?”龙神神色肃穆,微微摇了摇头。 “为了迎回最后一个六合封印,太子妃与破军狭路相逢,力战不敌。” “原来是那一战啊…我在东泽也看到了,”龙神发出了低吟,感慨,“九个太阳坠落镜湖,末日一般的景象——太可怕,太可怕了…不能再容许魔的力量继续扩大了!要知道,魔可以在杀戮中汲取力量,越是久战、它的力量就会越发强大!” “是。”诸人悚然,手握紧。 “既然如此,在海皇不在的时间里,还请碧统领复国军,去往泽之国和西京将军会合,”沉吟过后,龙神有了决定,“左权使,请你留在复国军大营,主持大局。” “是!”碧和炎汐双双屈膝对神袛下跪。 然而,此刻却听身后一个声音低低道:“龙神,请让我也回东泽去。” 所有人诧异地回身,却看到了一个瘦得脱了形的女子——如意夫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后面,面容苍白而憔悴,只有眼神奕奕闪亮,仿佛一个热病患者。日前高总督在息风郡遇刺,如意夫人受到极大的打击,精神几乎崩溃,不得不将其迎回大营休养。然而想不到刚到这里没几天,她却已经执意要返回前线。 龙神微微一怔:“你刚回到大营,尚未得到真正的休息。” “我不需要休息!”如意夫人苍白了脸,声音颤抖,“大家都在战斗,为什么我要躺在这里休息!——我没有受伤,我还能战斗!我想要回到东泽去!” “不,我不能答应你。”龙的声音悠长而低沉,带着悲悯,“如今你心里只有死的意志,去了那里也于事无补…我不能让你去送死。” 如意夫人低下了头,肩膀剧烈颤抖:“那么,您就让我在这里等死么?” “如意,海皇走之前的最后一个命令,就是把你接回大营来,”龙神叹息,低声,“他很担心你…海皇看似无情,对在意的人却用心极深——你曾亲手带他长大,应当明白他最后的苦心,不至于辜负。” 如意夫人全身一震,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啜泣,以手掩面。 “少主他…”如意夫人在水底跪倒,发出了再也无法掩饰的痛哭,“他、他心里的苦,比我更深万倍——如意、如意我又怎敢自毁自伤?” 龙神俯视着水底痛哭的女子,长长叹息。 那笙抓着如意夫人的手,不知如何安慰,只觉的心里也是酸楚难言,忍不住鼻子发酸,哽咽起来——来到云荒不过一年多,然而这一路,却看过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为什么其他所有人,不能象自己和炎汐一样好好的在一起呢? “那笙,麻烦你带她下去休息吧。”炎汐低声对少女嘱咐。那笙听话地点了点头,将如意夫人搀扶起来,悄然退了下去。 龙神重新把精力聚集回了正事上:“西荒方面如何?” “禀龙神,破军追击叶城门阀军队,已经将对方围困在空寂山脚下,”碧负责着西方的战场,当下出列禀告,“不过不知为何忽然停住了军队,不再推进——目下飞廉少将执掌空寂大营,与其相持不下。” 在说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她的声音出现了细微的波动,随即紧紧咬住了嘴唇。 “能令破军收手,实在令人诧异…”龙神若有所思。 “此外,盗宝者之王音格尔也带领人马离开乌兰沙海的铜宫,参与了西荒的角逐。应该是真岚皇太子与其结盟,达成了守望相助的协议。”碧调整了一下情绪,继续禀告,“龙神,属下还打听到一个消息…” 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湘…如今也在空寂大营。” 大营里所有鲛人战士悚然动容,连龙神都变了表情。 ——湘,作为复国军在沧流帝国里埋伏最深的一颗棋子,一直在军方最高层里活动,十几年来送回许多珍贵情报,挽救了无数族人的性命。而这一次在夺回如意珠的行动中更是居功至伟,作为族里最强的女战士,令所有族人都为之赞叹和敬仰。 然而,在叶城的海魂川猝及不防地被覆灭后,湘就和大营失去了联系。甚至后来真岚炎汐双双入城,救出了霍图部一行人后,也始终不见她的下落。所有人都以为当时已然身负重伤的她、必定是和其余战士一样殉国了——却不料,居然出现在大陆另一端的空寂之山! “是被扣押了么?”龙神低声,“定然要不惜代价的营救。” “不,不是扣押。”碧轻声,迟疑了一下,“听说…是她亲自驾驶着比翼鸟,从破军手里救下了飞廉少将。” 此语一出,全场皆惊。长老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 “湘,救了一个沧流冰族么?”龙神沉吟。 “是。”碧回答。 龙神有些微的好奇:“为什么?他是一个怎样的冰族?” “禀龙神,他是一个…”碧的声音再度出现了波动,将身体深深伏下,终于一字一句回答,“飞廉少将他是一个好人,和其他门阀贵族都不一样——我想湘也是这样认为的。” 那样的话从暗部队长口中吐出,不由让饱受冰族欺凌的鲛人吃惊。联系起多年来她和飞廉的关系,一时间水底窃窃私语四起,各位长老眼神复杂,有鄙夷有怀疑,交头接耳。 第28章 “冰族里也有配得上被称为‘好人’的么?” “我看啊,她们八成是被人迷了心了!也不想想汀是怎么死的,又有多少族人死在征天军团手里!怎么个个都变成潇那样的叛徒了?” “是啊,潇是这样,想不到连湘和碧也…唉,女人终归是女人。” 在四起的议论中,龙神长久不语,不置可否。 “连最坚定的战士都做出了这样的评价,可见他真的与众不同。”龙缓缓开口,周围一片肃静,“要知道,冰族里出了破军这样的魔,自然也会有飞廉这样的人,没有任何一个民族可以被全数彻底的否定…碧,我很高兴你能大胆说出真正的想法,起码,你和湘都没有被仇恨蒙住眼睛。” 长老们愕然,一个个抬起头,看着族里最高的神袛。 龙神…居然认同碧的看法?——这个被囚禁了几千年的神,说起宿仇的时候,语气却如此的坦然而平静! “诸位,你们可曾知道——数千年来,我被困在苍梧之渊,日夜为子民忧心。”龙神盘旋在复国军大营上空,声音响彻水底,一字一句送入每个人心底,“我忧心的,并不仅仅是你们的肉体会遭到怎样的摧残,更忧心的是数千年的压迫和仇恨,会不会蒙蔽你们的眼睛,会不会扭曲你们的灵魂!” 长老们在雷霆般的声音里惶惶然下跪,鲛人们纷纷单膝跪地,俯首聆听。 “看看苏摩,你们的海皇!他是如此强大,但曾经一度,他也被打垮了!” “打垮他的不是肉体的痛苦,不是生活的艰辛,而正是这种沉积了几千年的仇恨——因为对整个空桑民族的仇恨,他曾经试图报复一切,不择手段的伤害所有可以伤害的人,却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结果呢?在获强大力量的同时,他被打垮了!” “海国的子民啊…你们可曾明白? “什么才是一个民族真正的消亡?不是肉体的痛苦,而是精神的消亡!” “绝不能忘记旧日的仇恨和伤害,要极力反抗一切加诸于我们的压迫,对于宿敌,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但是,却记得要始终保持一双清醒的眼睛,不要让仇恨蒙上你们的眼睛!” “当你们的眼睛被仇恨蒙蔽的时候,才是海国真正消亡的时候!” 龙盘旋于水底,大营上空如有金色闪电密布,神袛的声音响彻水底。 诸人在雷霆般的声音里微微颤栗,低下头去:“谨遵神的教导!” “事情就这样定了——我先去和真岚皇太子见面,商议日后打算——或许会和西荒的力量结盟”龙神巨大的身体在水底盘旋,“目下各方要竭尽全力的合作、才能遏制住破军!” 金色的飓风在水底瞬忽远去,然而方才那一席话还在每个人心头回响,如滚滚春雷。 然而,神袛是超越了生死和时间的,大道无情,最深的慈悲有时候看起来也接近于冷酷——但对于挣扎在泥沼里痛苦了上前年的子民来说,龙神的话,却并非一时一刻可以理解和接受。 无色城里的人知道海皇离去的消息,已经是在一个月之后。 按照六王和大司命的意思,本来是要等她痊愈之后再宛转告知,皇太子真岚却觉得不忍,背了众人偷偷告诉了病榻上的妻子。然而白璎听了,却是默然无语,许久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气:“也罢…他向来如此。” 真岚松了一口气,低声:“等你好一些,我陪你去复国军大营看看吧。” “不必了,”白璎默默摇头,“海皇已经走了,去那里何用。” 他拍了拍妻子肩膀,然而转眼又瞥见她白发下隐约残留的那一个五芒星印记,不由眼神又是一肃: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真岚默不作声地伸出手,在妻子的后背上一掠而过。等收回手,将那个神秘的符号已经全数印入掌心。 “如今战局激烈,可惜我身体弄成了这样,帮不上什么,”白璎试图凝聚体内的气脉,却发现身体里空空荡荡,那些力量仿佛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禁惨然一笑,“真是没用啊…在要紧的关头却先倒下了,一直都无法好起来。” “不要这样说,”真岚回过神,握住了她的手,“如果不是你,我恐怕还被困在叶城。” 白璎摇了摇头,片刻沉默后才道:“你要小心。” “嗯?”真岚不解。 “破军…如今实在太厉害了。”白璎叹息,抬起自己伤痕遍布的双手,“他不仅有破坏神的力量、而且兼具了剑圣一门的剑技,以及迦楼罗那样毁天灭地的凶器——无论你我,均非他之对手。” “这点我清楚。”真岚点头,“所以我和海国结盟,寻求龙神的帮助。” 白璎默默点了点头,轻声叹息:“也是,只有海国和空桑联合,才能是沧流的对手——只是破军能从杀戮和毁灭里汲取更多力量…如果不及早消灭,时间久了对我们越发不利。” “说得是。”真岚也是蹙眉,眼里有深思的表情,“可惜冥灵军团只能夜里出动,云荒战场纵深广大,一夜既便杀敌无数,白日一到还是不得不退回,前功尽弃…而复国军又不擅于陆上作战,单靠西京的兵力不足以巩固每一个攻下的城池——”他摇了摇头:“这样下去,的确不是办法。” 两人一时间默然相对。 “当时在师父灵前就该杀了他!”白璎低声,双手绞紧,“没想到今日他会变成这样的——师父在天有灵,只怕也不会瞑目。” “魔由心生,但没人愿意一开始就舍弃一切。”真岚点了点头,半晌却道:“他做的事,的确百死而难赎其罪——但把他逼入如此绝境的冷酷世情,也难辞其咎。” “…”白璎有些愕然,失笑,“你倒是为他开脱?” “不是开脱,要杀他的时候我照样不会留情——”真岚肃然,“只是一路看着破军出世,觉得有些感慨罢了…这个云荒,如今变成了一个催生魔王的修罗场啊。” “也是,这个云荒有谁可以说自己双手干净、没有丝毫罪孽?”白璎叹息,“杀一人为寇,杀万人为王,若是这回让他赢了天下,百年后的青史上、破军也会被称为一代雄主吧?” “我不会让他赢的。”真岚微微一笑,“杀人者始终是杀人者。” 那一笑淡然却深远,带着某种睥睨而自信的气度,让白璎一时间失神——什么时候,那个桀骜不驯的逆反少年、嬉皮笑脸的没正经皇帝,眼里居然蕴藏了如此的光芒?是因为他身上深藏这的帝王血统,终于在历经百战之后显露出来了么? “你看,我虽然不是一个好皇帝,但总比那个破军要强些,”真岚阖上手,俯视着手指上的皇天神戒,神色肃穆,“白璎,我不愿意去争夺天下的权柄——但是,我却不能将其交到破坏一切的魔的手里。你明白么?” 白璎点了点头,将手放到他的手上,轻轻握紧。 后土神戒和皇天神戒相互辉映,放射出璀璨的光华。 “苏摩真不该这个时候走…此刻如果他还在,局面也会好一些吧。”白璎最终还是忍不住,轻声埋怨,“总是这样一意孤行啊…也不管族人和国家,只是逃避责任。” 真岚沉默片刻,仿佛斟酌着言辞,缓缓道:“他在白塔顶上回来后,据说伤势一直不曾好起来,而且阿诺趁机在他体内作祟,病情越发不能受到控制。如今他就算留下,也未必有用…他去哀塔,恐怕也是有苦衷的吧。” “一直不曾好起来?”白璎却是一惊,霍地坐起,“怎么会?那一日,他不曾和魔直接交手,怎生会受了那么重的伤?” 真岚摇了摇头,眼神也是复杂:“我不知道。” 他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但是,你我都应该相信一点:海皇他不是逃避责任的人——他会竭尽全力去做他想做的事,哪怕用的是别人难以理解的方式。” 白璎浑身一震,仿佛这句话击中了心底,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是的,你说得对…你说得对。真岚,没有想到,你竟是了解他的。”她用冰冷的手指握紧他的手腕,不再掩饰内心的恐惧,说出了心底的话:“我很担心他…他、他这样决然的离开,大概是意味着不再回来了啊。” 真岚无语低头,却看见了自己手心那个正位的金色五芒星,眉梢蓦地一跳,心里有沉沉的声音响起,滚过耳际—— “殿下…治修和我说,曾在海皇手心里、看到过一个逆位的五芒星符咒。” 正位和逆位、两枚一模一样的五芒星符咒,以及周围环绕的万字形花纹…这样的东西,似乎来自于上古某个隐秘的咒术。 他苦苦思索,却始终想不起那个咒术的真正含义。 万里之外,茫茫的碧海上只有海风呼啸。 一叶小舟如同浮萍一般漂流海上,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动着,向着一个地方浮去,在短短两个月里,他们从镜湖出发,已经渡过了万里的路途,穿过了传说中无人可渡的怒海区域,一直漂到了这个除了海鸟和鱼类之外、没有人类足迹的地方。 一路颠簸,舟上居然还是如此平稳干净,甚至有人在日光下躺在船头和衣而眠,面容宁静,长发飞扬。 “海皇,哀塔已经快要到了。”小舟上,执桨的红衣女子低声。 躺在舟上的人睁开了眼睛,低声:“到了?” “嗯。”红衣女子放平船桨,任凭一股暗流将小舟带往礁石之中,“到了。” 船上一直昏睡的人醒了,挣扎着试图坐起。枯瘦苍白的手抬起,握紧了船舷。然而身体里的力量已经枯竭,用力许久,才将身体抬起少许。 “到了么…”他放弃了努力,深碧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光芒。 到了么?他抬头四顾,眼睛却是一片空茫:白色、灰色、黑色…层层叠叠映入视线,却模糊成一片,组不成任何成形可辨的形状。苏摩在怒海之上四顾,极力想看到这片被称之为鲛人圣地的海域是什么样的景象——然而,力量的衰退甚至使他看不到任何东西。 侧耳细细听去,只听到海风从耳边温柔掠过,阳光温暖地晒在身上,远处有海鸟清脆的叫声,有鱼类不断跃出水面的声音,那种陌生而亲切的声音仿佛前世听到过,数百年来一直令他魂牵梦萦。 “到了么…?”他靠坐在船舷上,喃喃。 “是的,到了。”红衣女祭眼眸深邃如大海,带着宗教般肃穆的气息,“海皇,您已经回到了一切的缘起之处。” 他怔怔地靠坐在船畔,长发在海风中飞扬如雪。 万顷碧海之中,扁舟一叶漂泊无定,如此渺小、却如此自由。 “是吗?到了?”他忽地大笑起来,伸出手去捕捉阳光下的风,已然苍白如雪的长发在风里飞扬——是的,到了…到了。他终于回到了海国的圣地,然而,他的眼睛却已经再也看不到故国的种种! 这,又是多么可笑的回归? 红衣女祭横桨膝上,静静看着在碧海旭日下大笑的海皇,眼神静谧而复杂。 小舟被暗流带着,在礁石间漂转,渐渐迷失在巨大而嶙峋的黑色石头之间。海鸟欢跃的叫声渐渐不闻,鱼类的游弋也绝踪,空气中出现了浓重的血腥味,周围的海水的颜色不再是碧蓝,而呈现出可怖的深黑色。 凭栏而望的人虽然衰弱,却也感觉到了什么,霍然抬头。 阳光从头顶消失,巨大的阴影在这一刻笼罩下来,正好落在了他的脸上——小舟一个转折,漂入了礁石中的阴影区域。礁石嶙峋,形态各异,每一块都仿佛黑黝黝浮出水面的巨兽,怒海的水流在此反复回旋彭湃,发出巨大的声音。 小舟一到此处就失去了控制,随水四处飘荡,几次都似乎要撞上石头化为齑粉,却仿佛有神奇的力量守护、都在最后千钧一发的关头及时转折。似乎有一种神奇的暗流在引导着海国的王者,冥冥中将他带往这被封印千年的禁域。 一叶小舟颠簸于怒海暗礁之上,曲折回环,漂向了阴影最浓重的地方——那里,一座黑色石塔伫立在最大一块礁石上,嵯峨清秀,宛如开天辟地时便已存在。 在看到塔的那一瞬,溟火女祭深深跪倒,俯首船头。 这座塔,有着神袛一样的威严。它甚至比云荒大陆上的伽蓝白塔更古老,亘古多少的事情,都被记录在这座看似不起眼的塔里:云浮翼族,海国鲛人,云荒空桑人…万年来,碧海之上的这座塔见证了天地间所有种族的一切兴亡,更是记下了鲛人一族的无数血泪。 它名为哀塔,千万年来,始终在哀痛生灵涂炭之中沉默,仿佛无言的史碑。 那一瞬,即便是最离经叛道的海皇也不自禁地折服于历史的巨大呼啸中。小舟被笼罩在那片浓重的阴影里,苏摩默默抬起了双手在胸前合拢,阖上了眼睛。 大海啊,我终于在这一刻回到了你怀里,请你…完成我最后的愿望。 五、暗涌 沧流历九十三年九月二十日,云荒大陆上烽烟四起,各路人马相互厮杀,冰族、空桑、海国、西荒人、东泽人,甚至九嶷的青族遗民…都纷纷加入了战团,整个大陆到处都是战火,几乎没有一处可以幸免。 这段时间以来,云荒上的战局处于胶着状态。 沧流帝国在一开始的时候处于被动,不仅内部有着激烈的矛盾,外部更是遭到了几路力量的夹击:空桑、海国、西荒、东泽,甚至加上了空寂大营的前门阀势力…这些本来散落各处的力量被聚集在了一起,拧成了一股空前强大的绳索,勒住了新生的沧流帝国咽喉。 这些,都让刚刚经历过惨烈内乱、国力大为减弱的冰族人一时间措手不及,在整个大陆上步步退缩。如果不是迦楼罗金翅鸟几度亲自出击,离开帝都平息各处叛乱,新帝国恐怕很快便要遭到覆灭。然而,随着帝都政局的重新稳定,新一代门阀贵族的重新产生,一切又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沧流人在破军的带领下、一步一步的扳回了局面。 天平两端在微妙地摇动,然而,每一次摇摆,便会洒落无数的鲜血。 第29章 泽之国的梦魇森林旁,又一场恶战刚刚结束。 面对着镇野军团的第四次围攻,那些由中州平民和当地叛军组成的队伍在西京的带领下取得了艰难的胜利,终于在十几日的僵持后发动了反攻,将前来围捕的沧流军队击溃,破围而出。 血战连日,杀阵连云,一时间白骨蔽平原,昔日富庶的东泽变得荒无人烟,只有碧绿的青水依旧静静流淌——然而就连这溪水也在这样的乱世里发生了变化:水不再清澈、鱼不再欢跃,依旧碧绿的水里死气沉沉,幽深如鬼眼,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在溪水旁,堆着小山一样高的腐质,散发出刺鼻的气息,令所有人避之不及。那些从水里打捞上来的、湿淋淋的藻类居然还在微微蠕动,叶片上有一粒粒红色的东西,宛如人的眼睛,时不时的微微翕合。 “好恶心!”苗人少女侧过头,忍住了呕吐的冲动。 “别靠太近,孢子会沾上肌肤。”旁边的中年男子一把拉开她,将手里的火把投入了水藻堆里——嗤啦一声轻响,一股黑烟冒了起来,整堆水藻活了一样开始剧烈的扭动,火迅速蔓延开来。然而那些火却是幽蓝色的,发出奇异的焦味。 那些水藻如同人的手臂一样挥舞着,从火海里探出,试图攀住周围的树木,那一粒粒红色的孢子在四处滚动,仿佛一双双眼睛。男子拔出长剑削去,剑光如同匹练闪过,伸出的藻类纷纷断裂,被扔回了火堆之中,无一逃脱。 “天啊…它们、它们是活的么?”那笙脱口惊呼。 “嗯。”西京小心的看着蠕动的火堆,防止再有东西逃脱,“幽灵红藫是介于植物和动物之间的一种怪物…它不但会动,而且有剧毒,还会吃人。” 他用剑拨拉着那堆燃烧的藻类,里面到处缠绕着森森白骨:有人类的,也有鲛人的。 ——前几日,碧带领复国军与他联合作战,经过艰苦的争夺终于攻下了北越郡,将驻守在此处的五万沧流靖野军团消灭。然而,他们这一方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不但陆地上的军队折损过半,在水路作战的复国军更是受到了幽灵红藫的攻击,许多鲛人战士被这种水中的恶魔吞噬,只余白骨。 “就是这个东西把整条青水变成了赤水么?”那笙喃喃,露出憎恨的神情,“那个云焕真是个坏透了的家伙…他一定会有报应的!” 西京叹了一声,想起了自己那个同门师弟,微微摇头:“好了,这边水域里的幽灵红藫清除完了,我们走吧,慕容修还在等着我们回去呢。” 那笙看着那些战士们用刀剑扒拉着火堆,让火向更深处烧去,剧毒的藻类在火里哀嚎,发出刺鼻的味道,她不由蹙眉转开了头去,跟在西京后面,向着官道上走去。 ——这里是与九嶷郡交界的北越郡,刚刚进行过一场战斗,尸横遍野。 苗人少女跟着西京,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那些尸体和血迹——这几个月来,她不甘于呆在镜湖底下无所事事,便闹着来到了泽之国,和西京慕容修他们相会。她努力地做着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然而却也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死亡景象。 出门何所见?白骨蔽平原。云荒兵祸之烈,竟然已经和中州不相上下! 无数的尸体倒在这一片刚刚结束战斗的大地上,大都是双方的战士,也有当地无辜卷入的平民。乌鸦一群群的飞落,叼食人的血肉——到了晚间,恐怕更有大堆的鸟灵会循着死亡的气味前来,吞噬那些新死的魂魄。 那笙停下脚步来,用脚尖沾着血,在地上划了一个符咒,喃喃念了几句,最后轻轻一跺脚——只是一转眼,地面便裂了开来,将那些横尸就地的士兵们埋入了黄土,然后重新闭合。她停下来,在这一片崭新的坟茔上默默合掌祈祷。 “不错嘛,几个月不见,术法竟然长进了那么多。”待得她祈祷完毕,西京在一旁点了点头,难得地夸赞了一句,“看来你还真的挺有慧根。” “那当然!”那笙得意洋洋,跳跃着跟在他身后,“你说过我每学会一种法术,就教炎汐一招剑法的——如今我已经把那本《术法初窥》上的八十一种术法都学会啦,你是不是该把所有剑圣门下的剑法都教给他?” 西京愕然回头,没有想到这个小丫头如此较真,也如此聪颖。 “怎么,你难道想翻悔?”那笙看到他的表情,不由急了,一把扯住他的衣襟,“你是剑圣,不能说话不算话的!” “好好,”西京笑起来了,抬手摸了摸她脑袋,“人小鬼大,就只向着你的如意郎君。” 那笙满脸不高兴:“我都快二十岁啦,不要乱摸人家的头!你到底教不教?” “当然教,我几时说话不算话?”西京放下手,笑了笑,“等战局平定一些,我就抽空去一趟镜湖大营,把《击铗九问》上写的剑技全部传授给复国军。” “哇,”那笙惊呼起来,“酒鬼大叔,你真大方!” “没什么大方的,”西京摇了摇头,“空桑人欠海国太多,这点又算什么?” 两人前后行来,一路向北。沿路都是战火的痕迹,十室九空,一些村庄全部没人了,只有尚未熄灭的残火在断井残垣之间暗暗燃烧,乌鸦和鸟灵的欢呼声在风里四处传播,分享着死亡的盛宴。那笙看着这般凄惨的景象,心里更加难过。 “那个破军,真是罪该万死。”她喃喃,“希望龙神和臭手能早日打败他。” 西京却是满脸忧虑:“没那么容易,他太强了…不但继承了破坏神和剑圣的两种力量,还是迦楼罗的拥有者——最可怕的是,魔可以从杀戮和毁灭里汲取力量。战争进行到现在,他的力量已经比一开始更提高了许多!” 那笙不可思议地回头看着西京:“那么,现在没人能打败他了么?” 空桑剑圣眼神沉重:“一对一,整个云荒已经没有人是他对手——他的剑技与我相当,灵力与真岚相当,再加上可以与龙神抗衡的迦楼罗金翅鸟,以及不断从死亡里新汲取的力量…你想想,要多少人联手、才能勉强与其相抗?” 那笙虽是不懂什么天下大事,然而听得如此简单明了的分析,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气,低头看着脚下土地,半晌不出声。 “真可怕啊,”她轻声道,“一年前在桃源郡遇到的时候,谁知道他会变成这样?” 西京苦笑:“如果一早知道,我当初无论如何也要将其斩杀。”他拍了拍腰畔的空酒壶,叹息:“剑圣一门传承数千年,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师门败类…只可惜慕湮师父去世了——如果师父还在,说不定会有办法。” “是么?”那笙诧异不已,“连你和臭手和龙神加起来都没办法,她能有办法?” 西京还是摇头:“一个人的强弱并不是以力量来衡量的,丫头。对破军来说,这世间所有的一切加起来,都比不上慕湮师父的轻轻一句话。” “啊?”那笙不解。 “你不会明白。”西京叹息。余下请看大结局,神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