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归鸿》 第1章 惊 变 前往京都的驿道上,一行送亲队伍正缓缓前行。 队伍中央是一顶大红的喜轿,轿子左右各跟着一名丫鬟。 突然,轿子里伸出一只手,朝一旁的丫鬟招了招,那丫鬟便低头附耳过去。 随之,丫鬟走到队伍前头低声说了句什么,领头骑马的男子便一扬手道:“停——” 队伍应声停了下来。 “稍作休息,一刻钟后再起程。”那男子道。 喜轿里的新娘在一名丫鬟的搀扶下走向道旁的矮木丛。 丫鬟低头伏身道:“小姐,奴婢就在此处等您。”说着,便背过身去朝向大路,为新娘望风。 新娘正在小解,突然眼前一花,晕了过去。 紧接着,从旁边走出一名身着翠色衣衫的女子,那女子四下望了望,赶忙脱下新娘的喜服,套到自己身上。那女子无意间多看了一眼那新娘的手,愣了一下,随后盖上盖头缓缓走出矮木丛。 新娘从矮木丛中缓缓走出,丫鬟搀扶着她再次回到喜轿。 片刻后,队伍重新起程。 京都最负盛名的大才子,时任翰林学士的宋砚明日成亲。 今日,宋府上下一派喜气洋洋张灯结彩的景象。 街头巷尾的男女老少都聊得热火朝天,对宋大人即将迎娶的新娘子好奇不已。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才配得上宋大人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要知道,宋大人不仅文才出众,久负盛名,他的恩师还是当今的文坛领袖季闻卿。而他自己更是三年前圣上钦点的状元郎,他中榜之之前便早已名满京师。 对于宋大人的新娘子,除了知晓她是蜀中人氏,其它的大家一无所知。 宋弈散值后径直回了宋府。 “哥。”正在检查新婚各项布置的宋砚见了哥哥,笑着打了声招呼。 宋弈唇角微扬,点头应道:“准备得如何了?” “差不多了,我再仔细检查一遍即可。” “宾客那边呢?” “也都准备妥当了。” “可得仔细了,成亲乃是大事,马虎不得。”宋弈叮嘱道。 “知道了。”宋砚笑道,“哥,我这个当弟弟的都要成亲了,你何时才能娶位嫂嫂回来?” 宋弈微微一笑:“不急。”嘴上虽这般说,但他看着弟弟的喜堂,多少还是有些艳羡的。父亲母亲催促过他无数次,但他为人处事谨慎惯了,不似宋砚那般随性洒脱。他还未遇见令他十分中意的姑娘,以他的性子,若不能全心待人,人家姑娘若是嫁过来,恐怕日子不会好过。 宋砚一边同兄长闲聊,一边仔细检查院子里的布置,他将一个花盆稍稍挪了挪,回头对宋弈道:“我看是哥你眼光太挑剔。” 宋弈也随着四下检查一番,避开他的话题,问道:“你对那位沈姑娘可有了解?” “小时候倒是见过几次,只记得她胆子小,每次到府里来都躲在她母亲身后,露出半个脑袋看人。话也少得很。后来我们埋头读书,没过几年又迁来京都,便不曾见过了。”宋砚道,“剩下的都是听母亲说的,说是现在长成了典型的大家闺秀,深居简出,知书达理,性情温良,应当是个不错的姑娘。” 宋弈拍了拍宋砚的肩膀:“听起来,这性子倒是同你颇有差别,但应当是个能过日子的姑娘。” 宋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 “成了亲,就是大人了,你从前随性惯了,往后要学着收敛些,莫委屈了人家姑娘。” 宋弈叮嘱了几句,又亲自进屋四处查看了一遍,这才放下心来。 宋砚看着满院子喜气洋洋的景象,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 八岁那年秋天,他们举家搬到京师,而沈南依则留在了蜀中。他对沈南依的所有印象都还停留在小时候——那张怯生生的小脸和水灵灵的眼睛。 自打他记事起,他就知道自己和沈南依有婚约,也知道他们终有一日会成亲。但当这一日真的来临了,他心里却有些说不出的忐忑。 他自打出娘胎,便常常大病小病不断,小时候吃了不少苦药,却不见什么成效。 后来,母亲寻了一位道法高深的仙师测算了他的八字,仙师说是他八字不好,生来多病多灾,得寻一个与他八字相合的姑娘,二人结下姻缘,方可得解。最终,在仙师的指引下,他和父亲的故交沈家定了娃娃亲。仙师说这二人八字完全契合,日后必能少病少灾,和谐美满。 他自小就听母亲讲过这些,故而对于娶沈南依之事,也觉得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宋砚毕竟年轻,对于多年未见的未婚妻,多少还是有些憧憬的。 因此,大婚在即,难免心绪不平。 这一晚,明知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忙,理应早早歇息,养好精神,可他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翌日一早,宋弈早早起床帮着接待宾客。厅堂里熙熙攘攘,打招呼的打招呼,攀谈的攀谈,好不热闹。 巳时,宾客已陆陆续续到了大半,新娘的喜轿大约还有一刻钟便到。 宾客们正聊得正酣,突然,一行配刀的官兵风风火火闯进门来,吓得一众宾客如惊弓之鸟,四处退散。 “敢问宋砚宋大人何在?”领头的一手扶着要上的配刀,扬着嗓子喊道。 宋砚急忙上前,“敢问各位有何贵干?”今日是他的大喜日子,这些人不问青红皂白硬闯进来,吓坏了满堂宾客,宋砚的脸色着实有些难看。 “宋大人,按说今日是您的大日子,本不该来叨扰,但事态紧急,还请立即跟我们走一趟。”说着,那人让到一旁,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宋弈和宋父、宋母也立即闻声赶来。 宋弈上前拜了一拜,客气道:“请教左大人,舍弟这是犯了何事,竟劳烦您亲自跑一趟?而且,今日是舍弟的成亲之日……” 这个人,宋砚或许不认识,但宋弈认识,他是大理寺的人,名叫左鹏。 左鹏微微挤出一个浅笑,“宋大人,对不住了,宋砚大人牵涉到一桩重大案件,圣上有令,即刻带回大理寺审查,不得有误。” “什么?!”在场众人皆大惊失色。 宋砚当即面色惨白,又有些茫然。 他?牵涉重要案件?还惊动了圣上?可他平日行得端,做得正,虽说性子洒脱了些,但不至于触及律法。 宋弈眉头一皱,转而笑道:“左大人,是不是弄错了?舍弟素来得圣上喜爱,怎会与此等事有所牵连?” “这本官就不得而知了,本官也只是奉命行事,还请宋大人莫要让我等为难。” 宋弈知道此事今日怕是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回头看了看宋砚,摇了摇头。 宋砚原本还想辩驳几句,见此微微低下头,咬了咬后牙槽,终是未再开口。 兄长的意思他明白,此时事态未明,只能按兵不动,不能和大理寺的人起冲突,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看来,这一趟他非去不可了。 可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宋砚站在原地,微微低头看着地面,满堂宾客此时都看着他,或有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窃窃私语。他整个人有些发懵,从脸到脖颈,每一个毛孔都在发烫。 宋弈当即向宾客赔礼道:“众位,实在对不住了,今日事发突然,待此间事了再宴请诸位,以表歉意。” 能惊动圣上和大理寺的案子,多半不是小事。众人当即唯恐避之不及,匆匆作鸟兽散。 不一会儿,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厅堂,顿然空空荡荡,一派萧然。 “宋大人,请吧。”左鹏看向宋砚。 宋砚转身拜了父母:“孩儿不孝,让父亲、母亲受惊了,这其中必有什么误会,相信圣上定能公正裁决。还请父亲、母亲切莫忧心。” 宋父宋母满面愁容地看着小儿子,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宋弈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微微点头。 宋砚会意,便跟着大理寺的人走了。他满肚子疑惑,却又没个人能替他解惑。为今之计,只能先耐心等待。 “父亲,母亲,您二老先回府,孩儿去打听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回头给你们消息。”说着,宋弈便赶忙出门去。 宋父宋母看着大儿子离去的背影,亦焦灼不已。今日本是大喜日子,新娘都还没进门,不料却发生了这样的事。 沈南依的喜轿刚到宋府门口,便看到大理寺的官兵带着身着大红喜服的新郎出门来。门前挤满了围观的百姓,都在叽叽喳喳讨论到底发生了何事。 宋砚随大理寺的人刚走到门口,一顶大红的喜轿恰好停在门前,宋砚忽地愣在原地,脸猛地烧灼起来,慌忙逃也似的随大理寺的人离开。 这一刻,是他二十一年来最狼狈的时刻。 第2章 流放 沈南依的花轿已经到了宋府门前,宋府却出了这样的变故,局势未明,又不能让花轿再抬回蜀中去。宋弈只好先安排她到客房暂住。 安顿好沈南依,宋弈便开始急忙四处奔走,打探宋砚的消息。 但所有人的口风都出乎意料地紧,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便赶忙回府同父亲商量对策。 宋渊虽在文坛小有名气,但也仅仅担任过一些不显眼的官职,对京师的官场之事更是知之甚少,也没有什么人脉可以走动。他思来想去,赶忙让宋弈去求见宋砚的恩师季闻卿。 “君实的事我已知晓,圣上向来爱惜他的才华,没想到这次却任由他们如此下他的脸面。我先前派人打探过,但也没有什么确切消息。此事恐怕不简单。”季闻卿叹了口气。 宋弈躬身拜谢道:“舍弟的事,劳烦季大人费心了,实在有愧。” “君实才华出众,但率性纯真,我担心若是牵涉到朝堂里的腌臜事,恐怕不能善了。”季闻卿担忧道。 “在下也正有此忧。”宋弈听季闻卿如此说,心下愈加不安。 “我再想办法打探打探,你也再找找门路,弄清楚原委,才好应对。” 宋弈拜道:“是。有劳季大人了。” 宋弈从季府出来,抬头看了看天,只见乌云密布,有些憋闷。街道悠长,人来人往,他却觉得很无力。 这一晚,宋府的灯火彻夜未熄,不曾有一人入睡。 直到七日后,宋砚的案子才被在朝堂上提起。而这一提,更是晴天霹雳。 “起奏陛下,从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宋砚确有借诗文藐视陛下、讽刺朝政、心怀怨愤之实,还请陛下过目。”大理寺卿将手中奏折呈上。 大理寺卿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击击重锤落在宋弈的心上。 宋弈当即跪地,拜道:“陛下明鉴,君实虽率性洒脱,常作诗文以抒愚见,但断然不会对陛下和朝政有所妄论,还请陛下明察!” 这些罪名,宋砚是断断不能担的! 坐在龙椅上的人居高临下打量了宋弈一眼,“此案是交由大理寺审查的,证据也都一一呈上,记录详实,宋卿还有什么疑问。” 宋弈跪在地上,腰背挺得笔直,伏地再拜道:“陛下,下官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君实绝无藐视陛下、讽刺朝政之事,恳请陛下明察!” 官员们也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季闻卿也带领几个与宋砚亲厚些的官员为他求情。 明德帝揉了揉太阳穴,“此案已交由大理寺处理,不必再多言。” 宋弈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怎奈明德帝已经将话堵死了,他只得应道:“是……” 散朝后,宋弈再次求见明德帝,他在勤政殿外跪了一个时辰,明德帝终于见了他。 “陛下,微臣愿辞官以换取君实平安!”宋弈伏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明德帝抬眼看了他一眼,“此事大理寺已审定,大理寺呈报的折子朕也已亲阅,朝会上大理寺的奏报你也听过了。朕也感到惋惜,但这个宋君实实在是……”明德帝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陛下,微臣愿辞官,恳请陛下开恩!”十几年寒窗苦读,他们兄弟二人同时登科,一个状元,一个探花,在当时可是轰动整个京师的大事。而今,为了宋砚,他已别无他法。 “你辞官有什么用!犯错的是宋砚,不是你!”明德帝的愠怒已经很明显了,“你不过仗着朕爱惜你们的才华,想以此逼迫朕,可朕生平最恨人胁迫!”明德帝将一本折子砸到宋弈脸上。 宋弈跪在那里,被飞来的折子砸得脑袋一晃,却一动也不敢动。 “微臣不敢!”宋弈慌忙磕头,他哪里敢胁迫陛下?!他只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宋砚身陷囹圄,而他自己却束手无策。 “下去!”明德帝怒道。 宋弈咬紧牙关,喉头滚动了一下,拜道:“是。” 宋弈出了勤政殿,整个人有些晕晕乎乎的,险些没站稳。这段时间为了宋砚的事,他几乎不眠不休,又连日奔波,身体早已吃不消了,无奈也只能强撑着,他还不能倒下。 宋弈只知宋砚素来喜作诗文,也常以诗文会友,遇到兴趣相投的还会互相酬赠。但他没料到,有朝一日这些诗文会被人以这样的方式翻出来,扣上如此大逆不道的帽子。 大理寺只是负责审查案件以及呈交审查结果,这件事究竟是谁在背后操纵,他还不得而知。 和朝中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不同,宋家属于新晋的中立派,从不与谁结党,亦没有靠山。一旦卷入朝堂的势力纷争,十分危险。他们原本是为了明哲保身,不料想有一日这火终究还是烧到了他们身上。 自宋砚高中状元之后,他的诗文不仅在文人中流传得比从前更加广泛,甚至有不少被配了乐曲在坊间广为传唱。近年来可谓风头无两。若是谁有幸得了宋大人的佳作,那便是要敲锣打鼓大肆庆祝的喜事。 可从来高处不胜寒。 宋弈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而且后果这样严重。 自古以来,从文人的诗文里寻章摘句,断章取义,造成的冤假错案不胜枚举,此等手段也并不少见。但当今圣上绝非昏聩之君,怎会容忍此等事情发生? 接下来的一个月,宋弈依旧为了宋砚的事四处奔走。但他所有的努力终究石沉大海。 一个月后,宋砚的判决下来了:流放南荒。 在大理寺的这一个月,没有人知道宋砚是如何度过的。但那是他一辈子再也不愿回想的记忆。 短短一个月,这世间再也没有了从前那个意气风发春风得意的状元郎宋君实。 沈南依还住在宋府,这一个月以来,关于宋砚的事,虽然宋府上下口风紧得很,但她多多少少探出了些虚实。 宋砚的判决下来后,宋弈便找父母商量沈南依的去处。 “沈姑娘与君实毕竟还未真正拜堂成亲,君实要去南荒五年,五年里变数太多了,不能再耽误沈姑娘了。”宋弈道,“我想先送沈姑娘回蜀中,让她自由嫁娶。但她已经穿着喜服送来了,再这样送回去也确实不像话。弄不好宋、沈两家会从此决裂。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只能同沈伯父那边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做些补偿……” 孰料,宋弈话音未落,沈南依却突然推门进来,一言不发,径直走到三人面前,猛地屈膝跪地,缓缓向宋父宋母磕了三个头。 宋母赶忙去扶她:“沈姑娘这是何意?!快快起来!” 沈南依低眉道:“我已从蜀中嫁到京师,出门时敲锣打鼓,左邻右舍皆已知晓。而今我若只身回去,又有谁肯再娶我?”沈南依低头咬唇。 宋父宋母互相对视了一眼,皆忍不住叹气,眼下这境况确实进退两难。 宋母犹豫了一下,劝道:“沈姑娘,你和砚儿虽有婚约,但毕竟还未正式拜堂,他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总不好再连累你……” 谁知,沈南依垂眸道:“我随他去南荒。” 此言一出,宋家三人皆愕然。 他们没想到,这位沈姑娘竟是如此有情有义的女子。 “沈姑娘,”宋弈严肃地看着沈南依,“舍弟是作为囚犯被发配到南荒去的,且不说这一路上会有多少艰难,即便能平安抵达,你们日后又如何生存?又要遭受多少苦难?”这些世家公子小姐,何曾吃过什么苦?他担心沈南依一时头脑发热,将来后悔终生。 宋母也继续苦口婆心劝道:“沈姑娘,君实的事连累了你,我们很抱歉,但是你的人生还很长,何必跟着去那种地方受苦……” 沈南依没有接话,缓缓从地上起身,整理好裙摆,欠身拜了一拜,道:“我意已决,众位不必再劝了。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然已经嫁到了宋府,就没有再只身回去的道理。即便我不做人,我的家人还要做人。我自愿随宋郎君而去,无论有多艰难,绝不后悔!” 沈南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倒让宋家三人无地自容。但沈南依这一身铮铮傲骨,倒是让他们大吃一惊。 宋弈深深看了沈南依一眼,未再开口。 宋母见她态度如此坚决,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南依欠身拜了一拜,转身回了客房。 第3章 中 毒 回房后,沈南依四下看了看,立即关紧门窗,将两个丫鬟叫到面前。 “原本答应带你们来过好日子,但眼下我要离开京师,我会请求宋家将你们留下,你们日后便留在宋府吧。” “姑娘这是要去哪儿?”两丫鬟异口同声问。 “宋砚的事恐怕你们也听说了,眼下你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跟我们去南荒,要么留在宋府。” 两个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哪种选择更好,这是不言而喻的。 “我们愿意留下。”二人道。 沈南依掀开眼皮淡淡看了二人一眼,道:“最后再奉劝你们一句,我就是沈家小姐沈南依,你们作为我的陪嫁丫鬟,宋府自然不会亏待你们。” 沈南依又朝二人走近一步,放低声音继续道:“一旦我的身份有疑,你们也无法在宋府待下去了。所以,务必管好你们的嘴!听明白了吗?” 二人忙点头道:“明白!” 客厅里,宋母望着沈南依离开的方向,忍不住红了眼眶:“真是有情有义的孩子,只可惜命太苦了,我的砚儿,怎么会……”话音未毕,宋母一想到宋砚要到南荒那种地方去吃苦,情难自抑,忍不住落下泪来。 出京那日,宋砚唯一的尊严,大概就是没有带上手铐脚镣。当看到粗布麻衣的沈南依,宋砚惊得浑身一震,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她怎么会来? 但沈南依眼下的处境有多艰难,他想想便能知道。 一想到沈南依落到如今这番田地,都是受了他的牵连,宋砚愧疚难当。他有千千万万的歉意想要表达,最终却一个字也未曾吐出来。 无论说什么,和她所遭受的相比,都太轻了。 他们明明还没有成亲,他却将她连累至此。 沈南依现在一定恨死他了。 负责押送的两名官差,一个叫赵甲,一个叫董达。见宋砚杵在原地不动,赵甲催促道:“走了!” 宋砚低头,木讷地转身,看也不敢看沈南依一眼。 从前,他轻裘快马,春风得意,诗文会友,曲水流觞,好不快活。那时,身旁皆是朋友。 而今他狼狈出京,无一人相送。 宋砚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复又睁开。 一路上,沈南依只自顾自地走路,从不开口说话,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宋砚也一言不发。他还沉浸在从神坛跌落的痛苦中难以自拔。 他宋砚,再也不是从前人人称道的宋君实了。 从今而后,这世间再无宋君实。 在大理寺监狱里的这一个月,是他人生最绝望的时刻。阴暗,窒息,疲惫,迷茫,恐惧……那些绝望的记忆,他再也不愿想起。 只可惜,他还连累了这样一个无辜的姑娘。 宋砚鼓起勇气看了沈南依一眼,只觉心中愈加愧疚难当。 即便他想弥补些什么,可如今他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宋砚望向前方的路,只觉天昏地暗,杳无尽头。 沈南依察觉到宋砚偷偷看了她一眼,她却佯装什么也不知道。 他们谁也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宋砚而今只是个流放的犯人,身上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那两名官差在路上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路上要用到的锅碗米粮,赵甲都一股脑儿挂在了他身上,又把干粮挂在沈南依肩上。两个官差则大摇大摆一身轻。 宋砚原本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背着沉重的包袱走了没多远就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再也迈不动腿了。 赵甲和董达见他这般没用,只好把米粮拿过来自己背上,催促他赶路。 沈南依看了他们一眼,没作声。 这天,日头高悬,热得人心烦气躁。四人靠在路边的树下休息。 不知为何,宋砚隐隐觉得有些头晕,脑袋一阵一阵地发胀,引得胃里也难受得紧,几乎要呕吐出来。但作为世家公子的他,哪怕落魄到这等境地,也必须保持自己的涵养和体面。于是,他只得紧闭双目,试图熬过这阵不适。 他想,他大概是中暑了。 四下安静极了,只有知了一阵一阵此起彼伏地鸣叫着,叫得人愈加心浮气躁。 沈南依不知何时也闭上了眼睛,安安静静靠在树下小憩。 赵甲悄悄拍了拍董达,眼睛瞥向沈南依,挑了挑眉,小声笑道:“听说是个大家闺秀,还没拜堂……” 董达会意,也不怀好意地跟着笑了起来。 沈南依的耳朵微不可查地动了动,手指微微蜷起。 这两个人渣一路上欺负人也就算了,没想到竟然还存了这样恶毒的心思。但他们还未有所行动,她也只能暂时先忍了。 突然,宋砚“哕——”地一声吐出来,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此刻,他晕得天旋地转,呼吸急促,双眼已经睁不开了。 正在窃窃私语的两人朝他看了一眼,旋即又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沈南依抬眼看了看他的脸色,感觉有些不对劲。但她不想张扬,只得先按兵不动。 入夜,几人就着火堆歇息。 四下出奇地安静,风吹过林梢,树叶哗啦啦作响,夏虫的鸣叫声显得格外响亮。 赵甲拍了拍董达,两人便起身,蹑手蹑脚朝沈南依走来。 沈南依并未真的睡着,她小心听着两人的动静,心里默默判断着距离。 两人摸到沈南依跟前,相互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口水。 赵甲的手轻轻伸向沈南依的衣带。 说时迟那时快,沈南依猛地一挥手,二人面前倏地漫起一阵白烟。 二人下意识闪躲,却已然来不及,他们骤然浑身脱力,倒向地面,意识十分清醒,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二人看着沈南依淡然地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整理整理衣衫,面色淡然地朝他们走来。 这个姑娘好像一路上都是这样,寡淡得很。没想到竟然深藏不露。 “你……”两人瞬间嗅到了危险的味道,惊恐地下意识想挣扎着后退,奈何身体不听使唤。 “我只给你们一次机会,一刻钟之内没有解药,你们就只能去阎王殿报到了。”沈南依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姑娘,我们错了,求你饶了小的。小的再也不敢了……”赵甲求饶,董达也紧跟着求饶:“是是,求姑娘饶命,饶命啊……” 沈南依不想与他们多废话,“我问,你们答,无需废话。” “是是是……”二人忙不迭应着。 “是谁让你们对宋砚下毒的?”沈南依单刀直入问道。 第4章 警 告 两人闻言瞬间大惊失色。 他们做得十分隐蔽,她是如何发现的? 沈南依见他们不说话,也不多言,只静静盯着二人,盯得他们渐渐汗毛倒竖。 “你们的时间不多了。”沈南依提醒道。 “姑娘饶命啊,我们也不知道那人是谁,那人只是给了我们一些银钱,叫我们想办法把那药给宋砚吃了。”赵甲赶忙解释。 “是是是,我们真的不知道他是谁。”董达也忙跟着解释。 沈南依专心致志捻着手中一片树叶,面无表情,“你们倒当真是大胆。即便宋砚被流放,但宋家还在,你们就不怕东窗事发?” 赵甲慌忙道:“我们也只是拿钱办事,那人说宋砚都被流放了,能不能活着到南荒都是未知数,即便在路上出了什么事,也不会有人追究的。” 董达也忙跟着点头。 沈南依见问不出什么,便觉索然无味。她原本也不想多管闲事,便随手一扔,将两颗药丸扔到二人身上。随之又回到原先的树下。 两人拼尽全力抬起手,艰难地拿到药丸,好不容易才喂到嘴里吞下,身体的力气逐渐又回来了。 惊魂甫定,两人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点点头,又看向沈南依,咬了咬牙,一齐拔刀冲向她。 不料,沈南依眼皮也没抬一下,一边拨弄着手中的一截草叶,一边开口道:“忘了告诉你们,你们刚刚吃的不是解药,而是另一种毒药。”说完,她似笑非笑地掀起眼皮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 两人闻言猛地一惊,脚步也跟着顿了下来。 “你们想要我们俩的命,那就看看谁的命更硬。”沈南依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两人捏紧了拳头,气得咬牙切齿,怎奈命还捏在别人手中,不好发作。 赵甲咬着后压槽威胁道:“我们是负责押送犯人的官差,衙门里都有备案的,到了时候我们若没有回去复命,你们也跑不了!” 沈南依淡淡一笑:“此去南荒路途遥远,路上会发生什么天灾人祸谁也不知道,指不定遇上个什么洪水泥石流山体滑坡什么的,后果会怎样,谁也不知道。不是吗?到时候总不能怪老天爷吧?” “你!”二人怒极,却又不敢发作。 赵甲见势不妙,赶忙讨饶:“姑娘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了。刚刚只是开个玩笑,姑娘别当真……”说着,他还腆着脸笑了笑。 “我也不想为难你们,我只想平平安安到达南荒。”沈南依将手上的那截草叶顺手丢掉,起身拍了拍尘土朝二人走来。 二人忙点头哈腰道:“明白,明白……” 沈南依一扬手,二人忙伸手去接。但因她先前使了乍,二人不敢掉以轻心,正在犹豫要不要吃。 沈南依道:“放心吃吧,这是第一次给你们下的剧毒的解药,再不吃你们可就没得救了。”她说话时淡漠如水,总是看不出任何情绪。 二人闻言,慌忙将药丸吞下。 “那另一种毒的解药……”赵甲壮着胆子问。 “另一种是慢性毒药,半年之内暂时死不了。只要我们安全到南荒,解药自然会给你们。”沈南依看了一眼宋砚,缓缓朝他走去。他现在看起来状态比先前更差了。 两人一听暂时死不了,顿时松了一口气,但一想到要到南荒之后才能拿到解药,又恨得牙痒痒。 这姑娘看起来弱不禁风,真没想到竟是个狠角色。他们这回算是踢到铁板上了。纵然心有不甘,也只能咽进肚子里。 蓦地,沈南依又扔来两个粗布荷包,二人下意识去接,打开荷包一看,里面装着十两银子。 “给你们的,路上不要再为难他。”沈南依转身朝宋砚走去。 二人得了银钱,脸上瞬间乐开了花,“是是是……” 二人摸了摸荷包,一抬头,沈南依已经在为宋砚号脉了。 两人见状,这才明白,原来是个女大夫吗? 沈南依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银针,为宋砚施了针,又给他喂了一颗解毒丸。 赵甲和董达则远远地坐在火堆另一端,他们现在真想离她有多远是多远。这个姑娘简直太可怕了! 沈南依见宋砚渐渐好转,便又回到了自己原先的那棵树下。 “今天的事,谁也不许说出去,如果有第四个人知道,你们恐怕到不了南荒。”沈南依闭着眼睛,声音并不大,但却听得那两人心惊肉跳。 今天的事是哪件事?是他们给宋砚下毒的事?她给他们喂毒药的事?还是她给宋砚解毒的事?而且,那“第四个人”指的是宋砚吧? 哎呀,算了,反正不管什么事,既然不让说那就不说。他们也不想宋砚知道他们给他下过毒。 二人盘算定了,也知道沈南依暂时不会要他们的命,加之赶了一天的路实在困倦,便背靠着背在火堆旁睡去。 第二日一早,宋砚迷迷糊糊醒来,伸了个懒腰,陡然觉得全身的不适消失了,头也不晕了,胃也不难受了,力气也回来了。估摸着他的中暑多半痊愈了,不禁庆幸自己身体底子好。 赶了十多天的路,有些事他渐渐也就不那么在意了。曾经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日子,就让它当作烟云消散了吧。而今,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自那晚沈南依给了赵甲和董达警告,那两人意识到他们根本不是沈南依的对手,就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几人还算相安无事。 宋砚发现自从他中暑后,那两个官差的态度莫名其妙就变了,不仅不再为难他,反而相比先前还客气了一些。 而最奇怪的是他们对沈姑娘的态度,此前她一路上都不曾开口说话,大概是因为被他连累,满心失落与郁愤。这让宋砚心里也甚为难受,就更不敢主动同她讲话了。那两个官差也不曾与她有过什么交流。 可而今,看那两个官差的殷勤态度,仿佛是在……讨好她? 为何? 宋砚有些摸不着头脑,思来想去,只想到了一种可能:他们两个约莫是同时看上沈姑娘了。 但这两个人先前那般仗势欺人,而今,态度虽暂时有所改观,却未必能坚持多久。况且,宋砚打心底里认为,这两人不能信。沈姑娘一个姑娘家,受他牵累流落至此,已是令他悔愧不已,他断不能让她再吃什么亏。宋砚偷偷下定决心,一定要保护好沈姑娘。 宋砚忧心沈南依对她自己的处境无所察觉,一路上几次想开口提醒她,又顾虑到沈南依心里记恨他,不愿听他说话。 最终,对沈姑娘的担忧战胜了他的自尊心。他趁着赵甲和董达两人走到前头时,轻声小心在沈南依耳边道:“沈姑娘,当心那两个人。” 沈南依微愣,转头看了他一眼,似有些没反应过来。继而点头“哦”了一声,继续前行。 意思传达到了,宋砚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看样子,沈姑娘还是太过单纯,但也或许是沈姑娘实际上是不愿搭理他。宋砚微微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他都会打起十二分精神,看好那两个人。 四人沿着林子往外走,突然,眼前的景象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不知从何处起,有些树就变得光秃秃的,只有高处还有些叶子,长势颇有些奇怪。而且,越往前走,这种景象越是多见,甚至有些树一片叶子也没有了。 又走了三日,四人终于走出了树林,大老远,四人变看见不远处有一片村庄。这简直把他们高兴坏了。 连日来啃干粮,喝稀粥,他们肚子里一点油水也没有,每天还要不停地赶路,再这样下去他们恐怕没到南荒就先虚脱而死了。 有村庄就一定有人,就肯定有办法弄到饭食。 赵甲和董达忍不住雀跃,两眼放光,恨不能长双翅膀径直飞过去。 四人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 谁知,刚到村口,他们就察觉这村子好像透着些诡异。 第5章 投 宿 一般的村庄,哪怕是农忙时节,白天里多多少少也会听到鸡鸣狗叫之声,还会有孩童嬉戏的声音,以及大人们家长里短说话的声音。 但这个村子太安静了。 大白天的,四人都已经快到村口了,没有鸡叫狗叫声,没有孩童嬉闹声,甚至没有说话声,房顶上的烟囱里也没有炊烟升起。 四人察觉到了异样,但赶了这么多天路,也只看到了这一个村庄,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去碰碰运气。 进了村子,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走近了,四人才偶尔听到一些咳嗽声,以及一些零星的孩子哭闹声和大人的说话声。 赵甲找了一户有声音的人家,敲了敲门:“有人在吗?” 屋里的声音陡然消失了。 四人皆愕然。 “咋又没声了?”董达问。 “我哪儿知道?真是活见鬼了!”赵甲没好气地说。原先以为进了村子就能好好休整一番,最起码能吃顿好的。谁知道进了村子才发现,这村子大白天的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赵甲又换了一户继续敲门,依然没有人回应。 宋砚疑惑地皱了皱眉头,四下望了望,也不知这村子为何如此怪异。 “要不我们分头试试,多问几家。”宋砚说。 “那行吧,”赵甲连问了几家都没有回应,有些恼火,“董达你去那边,宋砚你去那边,沈姑娘……”赵甲下意识愣了一下,看向沈南依,态度瞬时来了个大转弯,挤出一个笑,殷勤道:“你随意。” 宋砚:“……” 他们果然还在惦记着沈姑娘! 沈南依眼皮也没抬一下,径直走到一户人家门前,轻轻拍了拍门:“请问有人在吗?我们路过此地,想找个地方歇一会儿,还请行个方便。” 沈南依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回应,打算换一家。谁知她刚一转身,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老太太从门内伸出脑袋,看了看沈南依,“姑娘,你一个人吗?” 沈南依扭头看了看其他几人的方向,摇头道:“不是,是四个,还有三个男子。” 沈南依察觉到老太太的脸色不太对,犹豫了片刻,开口问:“大娘你是身体不舒服吗?” 老太太愣了一下,叹了口气,“算了,你进来吧。借地方休息倒是没问题,只是我家里没有什么吃的,没法儿招待你们……” “不碍事,吃的我们自己准备。多谢了。”沈南依转身朝几人喊了一声,其他三人也应声走来。 进了门,几人才发现,这家里真可谓家徒四壁,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屋里仅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家里穷,几位别见怪啊。”老太太有些不好意思。 “多谢大娘,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宋砚顺势坐在了房檐下石坎儿上。从前的他断然不会席地而坐,而今一朝沦落成阶下囚,他也不那么在意了。宋砚见家里好像没有别人,便随口问了一句:“大娘,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对,就我一个人。” 宋砚见老太太小心翼翼看他们,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开口道:“大娘,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老太太犹豫了一下,卖力挤出一个笑,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那个……如果你们生火做饭,可不可以让我跟你们一起吃啊?” 赵甲皱了皱眉头,他们已经很久没好好吃过饭了。本以为进了村子能吃顿好的,结果好不容易才找到这样一个落脚之处,却穷得叮当响,现在竟然还要找他们蹭饭? 董达见好不容易才有人愿意收留他们,赶忙应道:“可以可以。”不然说不定晚上又要露宿荒山野岭了。 老太太一听,脸上的皱纹挤得更紧实了,颇有些容光焕发,“好嘞!好好……”说着,老太太赶忙去拾掇柴禾,准备生火做饭。 他们路上带的米粮还剩一些,但不多了。董达解开粮食袋子,掂量着盛了些米出来。 老太太看见米的刹那,两眼一亮,高兴得忙跑过去接过董达手里的筲箕,“我来吧,你们歇会儿。”说着,就忙着去淘米。 董达拿出最后一把干菜递给大娘,虽然不想再啃干菜,但大娘家里也没有别的吃食,只能将就将。 沈南依随老太太进了灶房,三个男子则坐在院子里休息。 老太太在灶前忙碌着,沈南依蹲在灶门后面烧火。沈南依看了一眼老太太,原本想问这个村子是不是不欢迎外来人。但看情况,这个问题显而易见,她便没问。他们只不过在这儿歇一夜,明日一早也就离开了。何必多此一问。 饭刚上桌,门外便有人敲门。老太太突然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碗筷,警觉地看向门口:“谁啊?” “牛婶儿,我是兰花。”门外的人答道。 “哦,有啥事儿吗?”老太太问。 几人察觉气氛有些怪异,宋砚刚准备开口问,老太太忙做了个“嘘”的手势,他便噤了声。 “婶子,你先让我进去,我有话同你说。”门口刻意压低了些声音。 “有啥事儿明儿再说吧,我已经睡下了。”老太太道。 “咋可能就睡下了?!我刚刚还看见你家灶房冒烟哩!”门外提高了嗓音。 老太太吓了一跳,赶忙到门口去,压低声音训斥道:“你喊啥哩!我就煮了一碗树叶汤,这是最后一顿了,家里啥吃的都没了。” “你先开门让我进去,不然我可就喊了啊!” “你别喊!”说着,老太太慌忙打开门,一把将人拉了进来,又把头伸到门外扫了一圈,迅速关上门。 进来的一路上,老太太一直不停地叮嘱着兰花什么,兰花点头应着。 二人走到四人跟前,老太太有些难为情,“这是隔壁的邻居兰花……” 兰花一看到桌子上的米饭和干菜,眼睛瞬间睁得老大,等不及就要流出口水来。 牛婶儿拽了她一下,她这才看见赵甲和董达穿着官兵的衣裳,赶忙调整好表情,点头弯腰打了声招呼:“二位官老爷好!”又转向宋砚和沈南依,也打了招呼。 老太太道:“饭是这几位客人的,不是我的。他们就借我的灶房用了一下。” 宋砚见老太太家里来了客人,问:“要不坐下来一起吃?” 兰花瞬间两眼放光,“真的?!” 赵甲眉头一皱,颇有些不高兴。本来路上剩下的粮食就不多了,他们也在省着吃,若明天拿不到补给,后头恐怕要饿肚子。 “那我就不客气了哈!”说着,兰花便将手伸进怀里,掏出一个碗来。 四人顿时目瞪口呆:“……” 宋砚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这里的村民都是这么朴实的吗?”他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到别人家做客还带着碗的。 老太太从兰花手里拿过婉,给她盛了一浅碗,不情不愿地递给她:“多的没有,就这么多了。” 兰花赶忙接过碗,弯腰挨个向四人鞠躬道谢:“多谢官老爷!多谢客人!”又转向大娘:“多谢牛婶儿!” 说着,她也不多停留,把碗拢在怀里,“那我就先回去了,有了这碗饭,再掺点树叶,一家子又能吃顿好的了。谢谢!”说着,兰花又鞠了一躬,赶忙开门出去了。出门时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一番,这才关门离开。 院子里的四人有些莫名所以。 这村子里的人好生奇怪! 宋砚听了兰花的话,心想:这兰花家里,多半遇到困难了。 饭罢,沈南依跟老太太挤一床睡下了。三个男人则抱了些干草铺在堂屋里。老太太没有多余的褥子,他们就窝在干草里对付一夜。 翌日,天一亮,四人就收拾收拾准备上路。 临行前,沈南依给老太太舀了两碗米作为答谢。 老太太千恩万谢。 老太太的身体,她大约看出是什么问题了。但她无能为力。虽然老太太穷,但比起银钱,她现在似乎更需要粮食。只是他们也没有更多的了。 沈南依转身出门,老太太赶忙将米藏起来。 走在最前头的董达刚一开门,便被门外围得密密麻麻的人群骇得一愣。 第6章 求 救 那些人个个灰头土脸,头发像顶着个乱蓬蓬的草窝。 门外的人见门开了,一窝蜂似的开始叽叽喳喳。 太吵了,院子里的人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董达被逼得退回院子里,其他几人也跟过来。 这场面是他们始料未及的。 还记得昨天进村时,整个村子都听不见几个人说话,这才过了一夜,怎地就成了这幅景象? 赵甲见状,忙上前去训斥“干什么干什么!” “官老爷,您行行好,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门外的人七嘴八舌道。 赵甲被人群挤得连连后退,颇不耐烦道,“救什么救!一群刁民!有话好好说,别挤!” “官老爷,救救我们……”人群还在不断往院子里拥挤,赵甲很快便招架不住了。 宋砚见状,赶忙上前去,“各位乡亲,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大家一个一个说,不要挤。” 大约是宋砚身上经年累月留下的气场,他虽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却看着比穿官兵服的赵甲和董达更可靠。 这大概是个官,他们想。 “这是位大人吗?” “您是微服出巡的大人吗?” “你们是到我们村来视察的吗?” “可把你们给盼来了,我们还以为朝廷不管我们的死活了……”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眼见场面即将再次失控,宋砚当即安抚道:“大家先别急,一个一个说。到底发生何事了?” 一位老者拄着拐杖走出人群,“不知几位大人从哪里来?” 宋砚道:“从京师来。” “原来是京师来的大人啊!”老者激动得看向左右的村民,人群瞬间喧闹起来。 “有救了有救了!” “是从京师来的大人!” 宋砚流放之前的职位是翰林学士,极少如此近距离地同百姓打交道。 “大人,我们这里从去年冬天到现在,没下过一滴雨,地里的庄稼都旱死了,活不下去了呀!”老者一边说着,一边上前去拉宋砚的手,浑浊的眼睛里忍不住噙满了泪水。 宋砚听了一惊,“这么大的事,没有上报吗?” 老者摇摇头:“我们几个月前就差人到上头去禀报了,可去了好多次,一点儿回音也没有。”老者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大概是官老爷要处理的事太多了,没顾得上我们。你们来了,我们就有救了。” “那你们还有多少存粮?够支撑多久?”宋砚问。虽然嘴上这么问,但不问也该知道,灾害持续了这么久,他们过得有多艰难可想而知。 他这才想起昨晚兰花来牛大娘院子里蹭饭的情景。他那时只觉得她出门蹭饭还带个碗,憨憨的,颇有些可爱。现在才明白,那大约是饥饿至极的逼不得已。宋砚陡然觉得心酸又羞愧。他自幼发奋读书,学的都是些治国平天下的圣人之道,却不料他一身本领还未施展,却亲眼目睹百姓遭受这样的苦难。 “没有了,都没有了……”老者摇摇头,“为了能多坚持一段时日,我们现在每天只吃一顿,实在饿得受不了就睡觉,白天睡,夜里也睡。这方圆十里,但凡是能吃的,树根树叶,都刨干净了。上头若再不来人,村里恐怕就要饿死人了……”老者一边说,一边叹气。 四人听了,皆是心惊。连赵甲和董达也不例外。 宋砚越听越是揪心。 “敢问老人家,可有纸笔?”宋砚问。他必须赶快上书,让朝廷知道此地的情况,十万火急! 老者赶忙让人拿了纸笔来。 “大人,这是要上书请朝廷拨粮吗?”老者喜出望外,他身旁那些因长期营养不良而面黄肌瘦的脸上也瞬间焕发了光彩。 宋砚接过纸笔,刚要下笔,又猛地一顿。 “大人,怎么了?”老者见他迟迟不动笔,小心翼翼地问。 宋砚这才想起,自己如今已经没了官职,还是个正在流放的犯人,他有什么资格上书?自己空学了一身治国安邦之道,到了真正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何其可笑! 宋砚在心里暗自嘲讽,执笔的手缓缓放下。忽而,宋砚仿佛又想到了什么,转向赵甲:“能否劳烦……” 他话还未说完,赵甲赶忙摆手,“这事我可管不了!” 他又看向董达。 董达也摇摇头。 他们不过是个小小的兵,听人差遣,混口饭吃而已,这么大的事,他们如何管得了? 宋砚无力地叹了口气。 村民见他这副样子,心陡然又提上了嗓子眼儿。 “大人,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老者试探着问。 宋砚又叹了口气,开口道:“不瞒诸位,我也很想帮大家,只可惜我如今已经没了官职……” 围着他的人们,原本听到朝廷来人了,皆是满心欢喜。此时听了他的话,猛然吓了一大跳。 “什么!” “官职没了?!不是官了?” “朝廷没有派人来吗?” “那我们怎么办?” …… 人群陡然陷入慌乱。 “那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老者问,态度已不似先前那般殷勤。 这话问到了宋砚的痛处。 良久,他才开口道:“我……只是路过……” 众人一听,顿时大失所望。 “没人来救我们吗?!” “朝廷真的不管我们了吗?” “那我们怎么办?” “再这样下午会饿死人的!” “怎么办怎么办……” …… 人群被宋砚一句话炸开了锅,瞬间又沸腾起来。 有些人知道没希望了,也就蔫耷耷地散了,干看着还不如回去睡觉。 还有人愤愤然开口骂道:“呸,不是官还装什么大人!害老子白高兴一场!” 宋砚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生平第一次被百姓唾骂,他有些茫然。但他知道,他们原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现在希望破灭,难免心中窝火。若他真的是朝廷派来的多好啊! 宋砚心里难受得紧,但他自幼所学皆为圣人之道,刻在骨子里的责任感让他无法对百姓的苦难放任不管。 思索片刻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拿起笔,但刚想下笔,又顿住了。 以他现在的处境和身份,他不能同任何人联系,否则会牵连到他人。这让他又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宋砚直起腰,立在原地,握着笔的手缓缓垂下。 良久,他看向沈南依。 “沈姑娘,可否帮个忙?” 沈南依站在一旁看了许久,宋砚叫到她的名字倒令她有些吃惊。“怎么帮?” “劳烦你给我兄长写封信。沈姑娘会写字吧?”宋砚问。他不能写,但是沈南依只是平民百姓,她可以。若由沈南依用平民百姓的身份告知兄长这件事,就不会牵连到兄长了。 “嗯。”沈南依点点头,从宋砚手中拿过笔,“你说,我写。” 宋砚便以沈南依的口吻,将村子的受灾情况及地方官的处理措施言简意赅地描述了一遍,特地在最后强调“情况紧急,恳请宋大人立即上报。万谢万谢!”。 沈南依落了笔,将写好的书信递给宋砚过目。 宋砚浏览了一遍,急忙装进信封,又让牛大娘去叫村长来。 来的正是先前的老者。 宋砚将信交到老者手上,“烦请找一个腿脚麻利靠得住的年轻人,立即把信送到京师永宁街的宋府,交给宋弈宋大人。他会为你们想办法。” “真的吗?”老者问。 宋砚点点头,“要快!” “好!”老者抓紧了信,颤颤巍巍拜了一拜,匆匆出门去了。 沈南依望着村长的背影,问:“宋大人会有办法吗?” “应该会有。”宋砚道。以他对兄长的了解,得知了这里的情况,他必然不会坐视不理。 “该出发了。”赵甲催促道。他不明白,这个人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有闲心管别人的闲事。但由于忌惮沈南依,他也不敢多说过分的话。 四人告别了牛大娘,继续向南出发。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的苦日子也即将到来。 第7章 解 困 果然如村长所言,村子周围方圆十里能吃的都已经消失殆尽了。 早晨出发前,沈南依给了牛大娘两碗米。那时,她以为很快就可以找到补给。 但偏偏事与愿违,到第二日夜,他们最后的一点存粮也吃光了,可依旧未能遇到村落。 第三日下午,饥肠辘辘的四人开始采摘路边的野菜和野果充饥。现在对他们而言,吃什么已经不由他们决定了,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 当天晚上子夜时分,董达突然身体抽搐,口吐白沫。赵甲被他的动静吓醒,赶忙来找沈南依。 宋砚也昏昏沉沉,出现了呕吐的症状。 沈南依忙去查看情况。 原来,他们吃了有毒的果子。 沈南依从荷包里取出一枚解毒丸给董达吃下,又去看宋砚。 宋砚的情况好些,多饮些水很快便能好转。 “多喂几次水,半个时辰一次。”沈南依对赵甲道。 赵甲便拿了水袋去给董达喂水,沈南依自己去了宋砚身边。 她低头看着宋砚,蹲下身,一手掰开他的下巴,缓缓把水倒进去,又合上。 宋砚冷不丁呛了一口水,登时急急地咳起来。他有些迷迷糊糊,感觉有一只手正扶着自己的右肩,背后还有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拍着。他一睁眼,正对上沈南依的侧脸,一缕发丝被风吹到他脸上,扫过他的鼻尖,有些痒痒的,还有一缕淡淡的香。 宋砚顿然有些慌,猛地咳了几声,顿然清醒了许多。 沈南依见他醒了,把水袋放到他手上,“多喝点水。” 宋砚还没来得及道谢,她便起身走开。 宋砚鼻尖好像还留存着那一缕淡淡的香,脸颊有些微热。他偷偷看了一眼沈南依,拧开水袋又喝了几口水。 破晓时分,董达的情况已经好转,宋砚起了几次夜,也好多了。 熬过一夜,天亮后,新一轮的饥饿感又一次袭来。 经过昨日的教训,三个男子再也不敢乱吃东西了。 赵甲和董达知道沈南依董医术,必定分得清哪些东西有毒,哪些东西无毒,便跟在她身后,看看她摘了什么。 不明缘由的宋砚见他们二人在沈南依身后跟得紧,担心沈姑娘吃亏,便时刻留意着二人的举动。即便他和沈姑娘没能成婚,但他作为一个男子,出门在外,理当保护她。况且,沈姑娘之所以沦落到这个地步,也是受了他的连累,他更不会坐视不理。 和赵甲、董达相比,宋砚更没有野外生存的经验。他也知道昨天自己必定是吃错了东西,今日再也不敢掉以轻心,便留心着赵甲和董达采摘的东西,跟着有样学样。从前,他哪里有机会了解这些? 但很快,宋砚便发现,赵甲和董达无论采摘什么,都会以沈姑娘做参考。 但沈姑娘一个闺阁女儿家,怎么会懂得这些?宋砚虽心有疑惑,却又不好多问。 接下来的几日,四人之中再也没有人吃出问题。 虽然路上多多少少能找到些果腹的东西,但毕竟无法同正常的餐饭相比。几人吃了几日的野菜野果,现在一看见这些胃里就直冒酸水儿。 “这他妈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赵甲看着手里刚摘的野果,食难下咽,又舍不得丢弃,最终也只能愤愤地咬了一口。 其他几人皆不做声,兴致缺缺地吃着果子。 原本,在野外若是碰到几只野物,倒也能添些油水,奈何他们四人没有一个会打猎。赵甲和董达试过抓鸟,鸟飞了。他们捉过兔子,兔子溜了。大些的野兽更是束手无策。 在他们从前的生活里,从未有任何时候需要他们自己去猎取食物,都是吃现成的。 这晚,胃里泛着酸水儿的宋砚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他没想到,自己读了二十一年的圣贤书,最终却难倒在一口吃食上。 不远处的沈南依也未曾睡着,她平静地靠在树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火堆,似在想着心事。 时间在燃烧的火焰中缓缓流逝。 第二日天刚麻麻亮,其他三人还在睡梦中,宋砚就早早地醒了。他在林子里摸摸索索半天,突然一拍大腿,笑道:“成了!成了成了!”他一边说一边激动地往回跑,恨不能脚下生风。 三人被他的声音吵醒,赵甲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本来吃不好睡不好就已经够倒霉的了,这姓宋的又搞什么幺蛾子! 宋砚兴高采烈地跑到赵甲、董达面前,给他们看他的发明。沈南依的目光也被吸引过来,身体却坐在原地未动。 赵甲和董达看着他手里拿的那玩意儿,不明所以,问道:“你这搞的什么东西?” 董达满脸疑惑地看着那东西,又看了看宋砚,等着他解释。 “我昨日偶然发现了一种皮非常柔韧的植物,可以整条剥下来,就是这个。”说着,他还晃了晃手里的东西,“昨晚,我灵机一动,想着也许可以想办法做一张网。”宋砚兴致勃勃道。 “你要网作甚?”董达问。 “捕鱼!”宋砚起身,初晨的日光照在他身上,照得他暖洋洋的。 董达仿佛想起了什么,道:“我想起来了,这东西好像叫苎麻,我小时候在乡下的表姨家见过,好像可以拿来织布,或者搓绳子、编麻袋。” 宋砚兴致更甚,“太好了!”他反复摆弄着手里刚刚尝试着编出来的一小片网,“若是能编出个大网,我们就能捕到鱼虾,开个荤。” 赵甲和董达一听,也瞬间来了兴致,立即凑到宋砚跟前,“怎么弄?” 沈南依看了他们一眼,也起身拍了拍尘土走了过来。 宋砚讲了做法,几个人就此忙碌起来。 赵甲和董达用他们的佩刀砍苎麻,宋砚和沈南依则把皮剥成一条一条的捋好。 准备就绪后,宋砚给他们打了个样。赵甲和董达看明白了,就一起到旁边忙去了。这边只剩下宋砚和沈南依。 “沈姑娘,你看明白了吗?”宋砚问。 沈南依颔首,接着就按照宋砚教的,将苎麻条一根一根接起来,横竖拼接打结固定住。 宋砚看着她白皙的手在苎麻条中缓缓穿梭,隐约想起昨夜他迷迷糊糊的,好像有一只温软细腻的手搭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似乎是在探脉。他那时迷迷糊糊的,自己也分不清是梦是真。 此刻他看见沈南依的手,手指纤细,最近和他们一路吃苦受累,烧水做饭,皮肤微微有些干燥。若是指腹搭在他的脉搏上,大约也是那样的温热柔软…… 宋砚莫名地觉得脸颊有些热,赶忙移开视线,去编他自己的网。 第8章 破 洞 四人各自编好一段,最后合在一处固定好,就变成了一张大网。 四人商量好后,便带着编好的网到溪边去,觅了一处合适的地方。 赵甲和董达弯着腰,张开左右手在水里牵好网的两边,把其中一边埋在水中,另一边牵在水面,以俟良机。 宋砚下水去赶鱼。他顺着溪流,从上游向下,驱赶鱼群向鱼网去。溪里石头多,又滑,他刚一下水,冷不丁脚下一滑,一头栽到水里,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挣扎着艰难地爬起来,全身瞬间湿透了,满头满脸都在淋水。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岸上的沈南依,幸好,她应当是没有看见。虽然沈姑娘已经见过了他最狼狈的模样,但他依然不愿让她看见他的狼狈。 赵甲瞅着他那副狼狈相,瞬间感觉高看他了,忍不住冷哼一声,嘲讽地歪了歪嘴。 然而,宋砚丢了脸,倔劲儿却上来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又接着赶鱼。接连摔了好几跤,他终于慢慢掌握了技巧,能在水里站稳了。宋砚不禁笑起来,像个孩子一样,撒开了腿在水里跑了起来。 “快快快!”宋砚催促道。 赵甲和董达猫在水里腰都要断了,又不敢松懈,看到鱼群入网,赶忙起网。 网里活蹦乱跳的鱼让几人身上的疲惫顿时烟消云散,不约而同咧嘴笑了起来。 赵甲和董达把网提上岸,将鱼扔在岸边。 宋砚气喘吁吁地从水里上来,一边往岸上来,身上一边哗啦啦地淋水。 沈南依在岸上生火,听见动静回头看了一眼。 她把清理好的鱼穿进削好的木棍,堆放在几大片叶子上,等着他们回来一起烤。 这一路上,赵甲和董达看得明明白白,这两个都是难伺候的主儿,一个是大家闺秀,一个是富家少爷,没有一个能做饭的。平常想要吃上一口合胃口的饭菜,还是得靠他们自己动手。不过,好在烤鱼他们各烤各的,他们烤成什么样,就吃什么样,也没人管他们。 三个男子坐在火堆旁,一边烤鱼,一边烤衣裳。 赵甲和董达主要是裤脚和袖子湿了,而宋砚从头到脚都湿了个透。他前身烤热了就转身烤后身,来来回回,循环往复。 鱼香渐渐溢出,几人都忍不住一口接着一口地吞咽口水,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响声愈加强烈。 鱼熟了,赵甲和董达的衣裳也烤得差不多了,他们各自拿了一条鱼,坐在地上岔开腿吃起来。 宋砚的衣裳还未干,但抵挡不住食物的诱惑,他拿起一条,吹了吹,递给沈南依。 沈南依微微一愣,伸手接过,“谢谢。”她说话的声音淡淡的,像春天拂过柳枝的微风,微微透着点寒凉。 宋砚微微一笑,不知是不是火光的缘故,他的脸微微有些热。随之,他自己也拿了一条,盘腿坐下,一边吃鱼,一边接着烤衣裳。 赵甲和董达原先还看不上宋砚,觉着这小子脑子进水了,放着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不过,偏偏要写什么反诗,落得个流放的下场,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路上只能是个累赘。这会儿又都不禁感叹,有一副好使的脑子可真不错。 火光跳跃,四个人围着火堆吃着香喷喷的烤鱼,所有的坏心情,连日来的疲倦,此刻仿佛都飘然远逝了。 半个多月以来,几人的关系还是第一次如此融洽。 填饱了肚子,宋砚的衣裳也烤得差不多了。他重新束好了发,整理了衣裳,自觉地把晾干的鱼网卷起来捆成一卷背在肩上,掂了掂,新鲜的苎麻网颇有些沉,但一想到这宝贝能让他们吃上鱼,这份重量仿佛瞬间又轻了不少。 整理好行囊,四人重新上路。 两天后,看到村落的那一刻,他们像看到救命稻草一般,几乎是拼尽全力飞奔过去的。 他们在村落里找了一户人家借宿,主人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家里还有个瞎眼的老娘。 女主人叫秀芝,男主人叫水根。 秀芝开门看见赵甲和董达穿着官兵的衣裳,先是吓了一跳,因为这些人上门大多时候都没什么好事。听他们说明来意后,便把他们迎进了院子。现在,看着坐在院子里的两个官兵,她还有些心里犯怵。 秀芝和水根在灶房里给他们准备晚饭,秀芝时不时向外看一眼。 “那两个当兵的,看着有点儿吓人。”秀芝一边洗菜一边小声对水根说。 “他们不过住一晚,明儿一早也就走了。”水根往灶里塞了一根木柴,应着秀芝的话。 “不过,那个穿麻衣的男子,看上去咋像个读书人啊。”秀芝嘀咕道。 水根看了一眼宋砚,“他旁边跟着两个当兵的,兴许是个犯了事儿的贪官污吏。” “不像,看上去挺斯文的,而且那么年轻。”秀芝又向外瞟了一眼。 “谁光看长相就能分清好坏?有些人就是人面兽心,人心隔着肚皮呢,你怎能看得出来?”水根翻了一眼自家媳妇儿。 …… 两人一边悄悄咪咪地你一言我一语小声讨论着,一边忙活着饭食。 秀芝凑合着炒了三个菜,边端上桌边笑着说:“我们庄稼人穷,条件简陋,没什么好招待的,你们将就一下,别见怪。” “已经很好了,有劳了。”宋砚全然没有犯人的自觉,率先表达了谢意。 赵甲和董达见怪不怪,也不理他,兀自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饭。实在是这段时间不曾好好吃过饭,眼前热乎乎的饭菜,光闻着味儿都能勾起他们肚子里的馋虫。 “那你们慢用。”秀芝说着,转身进屋,无意间瞥见了宋砚的衣裳,脚步当即顿住了,“你这衣裳……” 宋砚扭头一看,身侧破了几个洞,应当是前几日钻林子弄苎麻的时候挂破的。 宋砚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笑了笑,“请问可有针线能借用一下?” “有的,有的。”秀芝一边说,一边进屋去找针线。 饭后,秀芝收拾了碗筷,给宋砚取来针线。 “多谢。”宋砚微微笑道。 秀芝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随即转身进了屋。 水根瞪着她咬了咬牙,把怀里的木柴重重地扔到灶后,也进了屋。 宋砚就着天光,把破洞的地方撩到膝盖上。 可他那双从小就只会拿笔的手,从未缝补过衣裳,他拿着针线比划了半天,竟不知从何处下手。这可真的难为他了,那细细的一枚铁针,拿在他手上,看起来那么小,捏都捏不住,却仿佛又有千斤之重。他抓耳挠腮半天,依旧束手无策。 宋砚偷偷看了一眼沈南依。按说闺阁里长大的女儿家,女红对她来说应当不难。可他又实在开不了口,沈姑娘又不是他什么人,人家凭什么给他缝补衣裳? 第9章 陛下召见 宋砚无奈地盯着衣服上的破洞看了半天,颇有些为难。他不好意思请沈姑娘帮忙,赵甲和董达更不会帮他,最终,他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自己动手。 他东戳几针,西扎几下,七缠八绕,总算勉强把破洞的地方胡乱地缠在了一处。光是补这一个洞,就累得他满头大汗。今日他可算是深有体会了,原来做女红如此累人! 秀芝出来倒水,看见被他补得一片狼藉的衣裳,噗嗤一声笑出来,“你不会补咋不说一声,几下子的功夫,又不费事。”说着,将手上的木盆放在墙边,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向宋砚走来。 宋砚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秀芝正打算伸手去给宋砚帮忙,便听见水根在屋里喊她,她只得先进去。 宋砚愁眉苦脸地看着手上的衣裳,颇有些烦恼,算了,都到这个地步了,不必计较那么多,将就着能穿就行。 大约半个时辰后,宋砚终于咬着牙补完了所有的破洞,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站起身,跺了跺脚,抖了抖衣裳,顿然发现原先一般长的衣摆,现在变得左长右短,而原先破洞的那几处,现在则缩成了几个疙瘩,看起来十分滑稽。 宋砚喊秀芝出来,把针线还给她并道了谢。 秀芝看着被他补得奇奇怪怪的衣裳,登时笑得前仰后合。“你这补的什么呀,哈哈哈哈……” 沈南依坐在院子东南角,轻轻瞥了一眼他的衣裳,脸上毫无波澜。 宋砚侧头弯腰看了看自己的“杰作”,豁达地笑道:“无妨,无妨,说不定日后某天,还能成为一种时兴的衣裳样式呢。” 秀芝原先有心帮忙,奈何水根打翻了醋坛子,加之宋砚现在自己把衣裳补好了,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拿着针线进屋去了。 天色暗下来,几人分别都睡下了。 这天夜里,宋砚做了个梦。他梦到在一方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梨树,梨花满枝,随风轻摇,时有花瓣飘落。沈南依就坐在那棵树下,给他缝制衣裳,微风拂起他的发丝,她眉眼温柔,十分专注。有几片花瓣落在她的发顶和肩上,点缀得她整个人多了几分明媚。宋砚就这样注视着她,心里温温热热的。 第二日早晨醒来,宋砚回忆起昨夜的梦境,颇有些怅然。若是他没有发生这些事,若是他们顺利成了亲,这大约会是他们相处的日常吧。 宋砚想起梦里沈南依飞针走线的手,白皙而又轻盈。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也不算难看,那是典型的执笔的手,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文文弱弱,一点也不强大。 此番他要去南荒五年,即便五年后他重返京师,恐将早已物是人非。 属于宋君实的无限风光,终究是一去不返了。 这一路上,他都极少去回想过去的事,因为想再多都于事无补,且今昔差别太过悬殊,不堪回想,每每忆及过去,情绪就会汇聚成一片沼泽汪洋,他越想逃离,就越是一点一点地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最终将他整个儿吞没。他自欺欺人地以为,只要不去想,痛苦便不会找上他。此刻,往事无端浮现出脑海,又引得他心里沉甸甸的。 意识到自己又在胡思乱想,宋砚干脆起身。他一开门便迎上东方初升的朝阳,明媚耀眼,心情顿然舒畅了不少。 吃罢了早饭,赵甲找到水根,打听哪里能买到米粮和腊肉。 经过前段日子啃野果的经历,他们现在时时刻刻都要关注存粮的情况。他们再也不想过那样的日子了。 水根带他们到村子里转了一圈,买了米粮和腊肉。回到水根家,结算了银钱,四人便再度上路了。 一眨眼,宋砚一行人出京已经快一个月了。 这段时日里,宋弈在京都一直暗地里调查宋砚的案子。 他仔细研究了宋砚所有的诗文,包括被大理寺罗列出来作为罪证的那些内容。宋砚在诗文里确实有一些牢骚之语,但都是基于当的时特殊情境,有些是对某些人处事不公的不满,有些是对某些不平事有感而发,却从没有哪一篇是针对圣上的。很明显,有人故意断章取义,借此歪曲事实,目的就是为了将宋砚赶出朝堂,甚至想要置他于死地。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弟弟,宋砚一向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对待事情有自己的想法,向来只分是非曲直,就事论事。 按说,宋砚顶多就是因意见不同而与人争论,却从未对谁有过恶意,更未曾有意伤害过谁,怎会有人如此害他? 宋弈感到脊背发凉。 暗地里查了近一个月,他几乎什么也没有查到,陷害宋砚的人心思缜密,做得滴水不漏,极可能有强硬的后台。 这个念头令宋弈不寒而栗。他隐隐感觉这件事背后或许有更大的阴谋,而且,他若查下去,必定困难重重。但他不愿放弃,无论前路有多艰难,他必须要还宋砚一个清白。他们都是读书人,名节之于他们无异于自己的性命! 三日后,陛下突然酉时传召宋弈。 宋弈满心疑惑,随宫人入宫的路上,他一路都在思索陛下召他所为何事。他把最近的公务都捋了一遍,以防陛下问起好作应对。 宫人径直将他领到勤政殿,通报后,便领了宋砚进去。 宋砚进门,走到阶下,跪拜道:“参见陛下!” “起来吧。”明德帝放下手中的折子,起身往偏殿去。 宋弈会意,连忙跟上。 陛下此时召见他究竟有何事? 明德帝坐到棋盘一边,抬手示意宋弈过去。 宋弈以为自己会错了意,站在明德帝面前不远处,拜道:“不知陛下召见微臣前来有何吩咐?” 明德帝道:“坐吧,陪朕下一盘”。 宋弈吓了一跳,坐在陛下对面吗? 抬了抬手,“不必拘礼。” 话虽如此,但以他的身份,绝对不够资格陪陛下对弈。宋弈战战兢兢帝落了座,只坐了坐垫的前一小半,脊背挺得僵直。 明德帝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笑道:“放松些,朕又不吃人。” 冷汗顺着宋弈的脊背沁出来。坐在陛下对面,难道不比吃人更可怕?他宋弈是何等身份?凭什么坐在陛下的对面? 明德帝率先落下一子,“宋砚离京快满一月了吧?” 宋弈当即一凛,伸向棋子的手猛然一顿。 第10章 暗夜独行 明德帝看着他微微一笑,明明笑得从容,不带任何情绪,宋弈的心却噌地一下窜上了嗓子眼儿。 “该你了。”明德帝语气极淡地催促。 “是。”宋弈这才小心翼翼落下一子,汗水顺着鬓角缓缓淌下。 “君实的事,你可有调查出什么结果?”明德帝语气依旧不咸不淡,却吓得宋弈当即跪地,慌忙磕头,“陛下恕罪!” 他没有料到,他暗里调查宋砚被陷害的事,陛下竟然已经知晓。此事由大理寺审理,审理结果由陛下亲自批阅审定,他这是在公然质疑陛下。若是陛下治他个欺君之罪,他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宋卿觉得君实的事是朕失察?”明德帝看了他一眼,又落一子。 “微臣不敢。”背心的冷汗顺着脊背划过皮肤,宋弈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不敢?朕看你敢得很呢。”明德帝扬了扬嘴角,脸上却没有笑意。 宋弈慌忙磕头:“陛下恕罪,微臣知罪,但没有人比微臣更了解君实的为人……” 宋弈话未说完,明德帝道:“什么也没调查出来吧?”明德帝看似在询问,实际上宋弈知道,他这意思应当是十分笃定了。 宋弈跪在地上不敢吱声,即便他全力克制,但身体还是禁不住有些发抖。此事若陛下真要追究,恐怕连他也要搭进去,父亲母亲恐怕承受不住…… 且不说他私下调查大理寺已定的案子,若是陛下不让他继续查下去,宋砚的冤屈恐怕这辈子都难以昭雪了。 “查不出结果才是正常的。”明德帝微微叹了口气,“起来吧。” 宋弈缓缓起身,安静地立在一边,低头弯腰,表现得极为恭顺。 他活了二十三年,从未有哪个时刻如此惊惶忐忑。此刻坐在他面前的,是这个国家权力的顶峰,生杀予夺,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 “说说看,你是怎么查的?”明德帝语调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宋弈不敢有所隐瞒,便把这段时日的调查过程仔仔细细交代了一遍。 片刻后,明德帝波澜不惊道:“你倒是聪明,没落下什么把柄。” 宋弈听着这句仿佛是夸赞的话,心里却没底。陛下究竟何意? 明德帝又抬手示意他坐回去。 宋弈行了一礼,缓缓坐了回去,心里依旧七上八下。他猜不出陛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丝毫不敢松懈。 “知道你为何查不出结果吗?”明德帝一边落子,一边问。 宋弈摇摇头,“回陛下,微臣不知。” “你想要看清真相,但你面前高山耸立,挡住了视线。那么,达成目的方式无非两种:要么推倒这些山,要么登上更高的山。”明德帝静静地看着宋弈,一字一句道,“啪”的一声,棋子落在棋盘上,震得宋弈心头一颤。 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宋弈只觉得胸腔惊雷轰鸣,心越跳越快,快到他渐渐喘不过气来。 “你是个聪明人。你想给宋砚平反,就该明白,这不单单是宋砚一个人的事。他那性子,说得好听点叫‘赤子之心’,说得难听点就叫做‘不懂事’。你们想要守身持正,出淤泥而不染,就得先学着从污泥里爬出来。”明德帝低头落子,掀起眼皮看了宋弈一眼,看得他汗毛倒竖。 宋弈脑袋轰的一声炸开,慌忙跪下,“陛下……” 明德帝起身,站到宋弈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宋弈伏在地上,只能看到明德帝的一点鞋尖。帝王的威严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他身上,压得他几乎窒息。 忽然,头顶传来明德帝的声音,声音不大,却字字有如雷鸣:“朕的意思,你可明白?” 宋弈惊慌失措,颤颤巍巍叩拜道:“恳请陛下明示!” 明德帝轻启薄唇,一字一句道:“朕要你的忠心!” “啪”的一声,明德帝手中的棋子掉落在棋盘上,又噼啪两下弹蹦到宋弈面前,滚了两圈才堪堪停稳。 宋弈身体猛地一震,呼到一半的气陡然窒在了喉间。他盯着面前的棋子,紧紧攥着拳头,咬紧牙关。 明德帝依旧居高临下盯着他,盯得宋弈感觉仿佛一把巨大的重剑正悬在他的头顶,一旦落下便能将他劈成两半。 宋弈阖上眼帘,努力调整急促紊乱的呼吸,不久,双目复又睁开。他盯着面前明德帝那华丽的鞋尖,双眸黯淡。 宋弈缓缓拾起地上的棋子,双手捧住,头低得不能再低,万分虔诚地献给明德帝:“陛下,您的棋子。” 明德帝终于收起他的威严,微微一笑,伸手拿起宋弈手心里的棋子,转身置于棋盘上。 “宋卿做得不错。起来吧。”明德帝坐回他的位置。 “谢陛下。”宋弈惊魂甫定,刚刚悬在嗓子眼的那口气,此时才不着痕迹地轻轻吐出。他缓缓起身,前胸后背的衣衫早已湿透。他站在那里,双腿还有些禁不住地发抖。 “去吧。”明德帝兀自落了一颗子在棋盘上。偏殿里安静空旷,落子的声音格外响亮。 宋弈恭顺地弯腰行礼道:“是。” 这一拜,他便再也没有了退路。 出了门,宋弈抬头看了看天,这是个阴天,没有月亮,连星星也甚少。宫里灯火通明,远处却黑铁一般又沉又凝。他站在明亮处,放眼望去,四方皆是无边无际的黑夜。 他们兄弟二人一直谨遵父亲的教导,恪守君子之道,端方持正,立场坚定,不结党营私,不蹚浑水,明哲保身,力求在官场的漩涡里独善其身。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过去平静的日子就结束了。 今日出了这勤政殿,他和过去,和父亲的教导就彻底告别了。 他们素来自律勤恳,做任何事但求无愧于心。 但这一次,陛下没有给他第二条路走。 陛下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既已知晓他在查宋砚的事,却没有让大理寺拿人,治他的欺君之罪,又单独召见,示意他听话。他哪里还有什么退路呢?君实的冤情必须要昭雪,往后的路,无论刀山火海,他都只能义无反顾地蹚过去! 实际上,自从踏入朝堂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失去了对命运的自主权。可曾经的他不懂,宋砚也不懂。 所以,宋砚折了,折得不明不白。 但这些事,似乎从来都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陛下说得对,他想要为宋砚平反,想要保护自己的家人,就必须往高处走,拨开云雾,方见清明,登高方能望远。 宋弈心情沉重地出了宫,踏上热闹的永宁街,街上一如既往,灯火明亮,热热闹闹,有孩童嬉闹追逐,有摊贩沿街叫卖,有车马来来往往,街边的酒肆里有人划拳饮酒,一切都那么鲜活,可这一切都不属于他。他独行于熙熙攘攘的长街,第一次感到世界如此之大,而他如此孤独。 第11章 风 寒 离开京师已一月有余,一路南下的四人穿过一个夏末,抵达了初秋。沿途已有树叶渐渐发黄凋落。 天气渐凉,尤其是清晨和夜晚,已经有些寒气逼人。几人原先所穿的衣衫此时就有些单薄了。 一个月来,连日赶路,又时常风餐露宿,加之天气变化大,宋砚刚入秋便病倒了。起初是咳嗽,一连咳了三日,越咳越厉害。紧跟着,董达也出现了相似的症状,再后来是赵甲。没过几日,从宋砚开始,三人陆续出现发烧的症状。 赵甲和董达最终求到了沈南依那儿。 “咳咳咳……沈姑娘,麻烦你帮帮忙,给我们治治,算我们求你了,咳咳咳……”赵甲一边向沈南依求助,一边捂着嘴咳嗽。 沈南依给他们把了脉,的确有些严重,这几天怕是走不了了。 随后,她又去给宋砚号脉。 宋砚烧得有些迷糊,浑身上下连骨头都在疼。自打出了京师,他们就日复一日连续赶路,从未好好吃过一顿饭,他自打病了之后,更是几乎吃不了饭了,此时身体虚弱得很。 沈南依拿起他的手腕探脉,冰凉的触感自手腕处袭来,宋砚当即清醒了些。他目光挪到手腕处,颇有些吃惊:沈姑娘原来竟然还懂医术吗? 他隐约记起,不知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在梦里,她好像也这样给他探过脉。 三个人的情况都不太乐观,他们无法继续南下,沈南依只得在附近的镇上找了一家客栈暂时落脚。 沈南依给他们要了一间大些的客房,“你们先睡一觉,我出去一趟。” 她原本并不想多管闲事,但他们都已经求到她这儿来了,她也不好丢下他们不管。 三个人都烧得脸颊通红,挤在客栈里睡得天昏地暗。 两个多时辰后,沈南依把他们叫起来,让小二送了些饭菜过来,叫他们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饭后又给他们一人端了一碗药。 “把药喝了,喝完盖好被子好好休息,不要受风。”沈南依说完便出去了。 三个头重脚轻的人晃晃悠悠走到桌子边,咕咚几口喝了药,倒头便睡。 直到三日后,三人的症状才明显好转,终于能继续上路了。 出发前,沈南依换了一身干净的灰褐色交领襦裙,后又找到三人,扔给他们一人一套衣裳,“四百文一套,加上这三日的药钱,每人六百文。” 赵甲和董达互相看了一眼,乖乖掏钱给她。这些原本也是应该的。经过这次的教训,他们也知道该添衣裳了。赵甲摸了摸衣裳,姓沈的应该没有讹他们,随后便套在了身上。 宋砚挠了挠头,有些尴尬:“抱歉,沈姑娘,在下现在身无分文,只能先欠着了……”日后有了钱,一定要第一时间还给沈姑娘。 沈南依看了他一眼,“那你先欠着吧。”说完,她便转身先出发了。 赵甲扭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宋砚,“你也要给钱?她跟你不是一起的吗?” 宋砚当即昂起头,皱眉道:“我一个男子,岂能白用人家姑娘的钱?当然要给的!” 赵甲“嘁”了一声,“迂腐!”顺带白了他一眼,抬脚出去了。宋砚随之跟上。 赵甲刚出门,差点撞上停在门口拐角处的沈南依,骇得慌忙退了两步。刚想发作,又想起这几日都是沈南依在照顾他们,便忍下了。“沈姑娘,你怎么停在这里?吓我一跳。” 沈南依递给他一张药方,“你们还没好利索,再多买几副路上用。” 董达接过药方,看了一眼,揣进怀里,“好。” 结算了房钱,买了药,几人便重新上路。 五日后的傍晚,天下起了大雨,他们赶忙找附近的村子投宿。 这一次,他们借住在一对姓马的老夫妻家里。 他们吃过晚饭,刚准备睡下,就听到那对老夫妻闲聊时提到天花。 宋砚听到“天花”,下意识地问:“天花?什么天花?” “村里有两个孩子,好像得了天花,现在还没确定到底是不是。”马大叔答道。 马大娘也跟着说:“是啊,我们村里没有大夫,要到镇上去才能找到大夫和药铺。但现在天晚了,又下着大雨,等到了镇上,哪里还找得到人呢?况且,山路湿滑难走,大夫来不来还不一定呢!” “这怎么能耽搁!天花可是能要人命的!”宋砚惊道。 “那有啥法子!只能怪那俩孩子命苦。”马大娘忍不住叹息一声。 宋砚突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沈南依,“沈姑娘,你能治吗?” 沈南依看着他,半晌没有答话。 宋砚又急忙向她走了几步,语气里多了几分急切:“沈姑娘,人命关天,还望你能给个准话。” 沈南依后退了半步,攥紧了手指,低头看着斜下方的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太太一听宋砚这样说,忙转向沈南依,“姑娘,你是大夫?” 沈南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喉头微不可察地滚了一下,手指攥得更紧了。 宋砚见她没有应承,稍稍缓和了些语气,他怕自己这样冒昧会吓到她。“沈姑娘,可是有什么难处?” 沈南依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他身后的老夫妻,最终有些无力地深深叹了口气。她转向一屋子的人,道:“你们可要想好,天花可是会传染的。”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老夫妻面面相觑,犹豫不决。 “不行!若是被传染了,又要耽搁行程,况且还可能有性命之忧。”赵甲当即反驳道。他跑这一趟公差,可没打算把命搭进去! 董达也跟着点点头:“是啊是啊!还是算了吧。” 宋砚沉默了一会儿,向沈南依行了一礼,郑重道:“沈姑娘,诚如你所言,天花是会传染的,若是不能得到有效控制,很可能还会传染给村子里的其他人。方才大叔大娘也说了,天下大雨,山路湿滑,镇上的大夫不一定会来,若是没有人出手相救,天花在村子里蔓延开来,将会带来巨大的灾难!若是有什么难处,你尽管说。” 沈南依脸上没有明显的变化,宋砚拿不准她究竟是何意,继续苦口婆心:“再者说了,我们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就不能保证我们之中没有人直接或间接接触过那两个孩子或是他们的家人。”宋砚尽量将语气放得温和又郑重,“换言之,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并不安全。”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第12章 矛 盾 董达猛地一皱眉头:“这可怎么办?不行了就早点走!” “现在走,谁能保证我们一定就没有被传染?”宋砚反问。 马大娘猛地睁大眼睛,惊道:“我……我晌午还去看了那两个孩子,像是发烧了……” 她这一句话瞬间激起千层浪,“什么!!!”几人齐齐惊得目若铜铃。 “不不不……”马大娘忙摆手,“我当时不知道是天花,只听说那俩孩子病了,就去瞧了瞧。后来才听说可能是天花……” 宋砚再次转向沈南依:“沈姑娘,医者仁心,无论有没有把握,还望出手相助。”说着,宋砚又向她拜了一拜。 虽然他现在已无官职在身,但他好歹也读了二十一年的圣贤书,遇见这样的事,他怎能坐视不管? 沈南依叹了口气,“好。” 此时,出不出手已由不得她了。 随即,沈南问老夫妻:“村里可备有艾草?” “有的有的!艾草平日用得多,都备的有。”夫妻俩异口同声应道。 “从现在起,需要各家各户尽量待在家里不要外出,燃艾草把屋子里里外外都薰一遍,再熬些艾水把屋子里角角落落都洒一遍,每日早晚各一次。还有,但凡接触过这家人的,尽量每日洗一次艾水澡。” 老夫妻点头应道:“好好……” 马大叔道:“那我现在就去告诉村长。”说着,马大叔便戴上斗笠,披上蓑衣出去了。 沈南依转向马大娘:“大娘,劳烦带个路。记得拿棉布把口鼻捂住。” 马大娘便进屋拿了块棉布捂住口鼻,又给了沈南依一块,随即带着沈南依出门去了。 沈南依到时,那两个孩子的爹娘正在给孩子用冷水降温。 马大娘一进门便告知他们,沈南依是大夫,恰巧路过这里,过来给孩子看病。 孩子爹娘赶忙起身道谢。 恰在这时,马大叔也跟着村长挨家挨户去通知了。 沈南依进门便看到一个形容憔悴的女人守在床前给孩子冷敷。她看见门窗都开着,赶忙对孩子爹道:“把门窗都关起来。”说完便立即去给孩子做诊断。 片刻后,她对孩子娘道:“把家里的艾草都拿出来,把屋子薰一遍,其他人都退到屋外去,不要再进来。另外,去找纸笔来。” 一家人迅速忙起来。 现在,屋子里就只剩下了沈南依一个人,她给两个孩子施了针,又来回给他们冷敷降温。 不一会儿,孩子娘送了纸笔来,沈南依迅速写了药方:“拿这个方子去抓药,要快。” 孩子娘便赶忙去找丈夫:“阿山,叫小叔去抓药吧,我们两个怕是不能去。” “好。”说着,阿山立即将药方装进一个小布包,“我这就去找他。” 寅时,那小叔才买了药摸黑赶回来,他一进门便赶忙摘下斗笠,小心翼翼从怀里取出药包,“雨太大,打湿了。” 阿山接过药包,“没事,买到了就好。”转身对孩子娘道:“梅娘,我去熬药。估计天也快亮了,你去给那个女大夫弄点儿吃的,人家忙了一整夜了。” 那小叔看了一眼孩子的房间,问道:“咋样了?” 孩子爹也看着那间屋子,摇摇头,随即想起了什么,问:“这么晚了,你在哪儿抓的药?” “唉……这时候哪个药房还开门啊?我去的路上就想好了,先去敲门看看,实在买不到就找一家药铺守着,明儿早上一开门我就进去抓药。后来我不死心,就一家一家拍门,万一运气好呢?后来还真让我找着了,有一家药铺里有个小伙计,正好睡在二楼,被我吵醒了,听说是天花,便赶忙给我抓药了。也算是我运气好。” “辛苦你了,你赶紧回去换身衣裳吧,都湿透了。”阿山道。 “那好,我先回去了。”那小叔说着便戴上斗笠回去了。 阿山熬好了药,天已经亮了。 沈南依给孩子喂了药,梅娘便端了一大碗面进来,上面盖了几片白菜。“大夫,辛苦了一晚上,吃点东西吧。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我自己擀了一碗面,你别见怪。”沈南依摇摇头,捏了捏酸痛的肩膀,接过碗,“给两个孩子也弄点吃的,要清淡些。” “好。”梅娘立即又转身去给两个孩子做饭。 沈南依累了一个通宵,的确饿了。这时候,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简直就是雪中送炭。她才把面吃了三分之一,突然发现碗底藏着三个鸡蛋。 沈南依陡然愣住了愣了一下,摸蓦地鼻子一酸,两滴泪滚落到碗里,她赶忙伸手擦掉,大口大口地继续吃面。 沈南依的心口一阵酸一阵热。 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人在她的饭碗里加鸡蛋。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沈南依全身心投入到两个孩子的治疗当中。 到第二日晚,疹子已经都长出来了,第四天开始化脓,第七天开始结痂。 直到第八天,沈南依才从那间屋子里出来。 她向阿山和梅娘交代了后面的事,才疲惫不堪地回到马大叔家里。 宋砚见她回来,老远便迎上去,“沈姑娘,孩子怎么样了?” 沈南依疲惫地摇摇头:“已经没事了。” “没事了就好。”宋砚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村里没有发现其他人出现类似的症状,应当是过去了。”宋砚若有所思道。 “嗯。”沈南依点了点头。她现在不想说话,只想睡觉。 宋砚走在她身后,突然发现她好像瘦了一圈,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他快走了几步,跟上沈南依,“沈姑娘,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必当尽力。”虽然他现在好像什么也帮不上忙。 沈南依“嗯”了一声,径直回马大娘家了。 沈南依在马大娘家睡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起身。 晚饭时,沈南依看着自己的碗,再看看其他人的,有些疑惑地看向马大娘,“这……” 马大娘笑道:“大夫,这段日子辛苦你了,给你多加个蛋。” 沈南依愣了一下,感到有些恍惚,小声道:“谢谢大娘……” “哎呀,不谢,快趁热吃。” 第二日一早,四人又要重新出发。这段时间耽搁了不少行程,他们必须得加快脚步。 刚出马家大门,赵甲就没好气地对宋砚道:“宋砚,麻烦你以后少管闲事!你管闲事,每次都连累我们,若是耽搁久了不能按时回京复命,承担后果的可是我们两个!” 宋砚听他如此说,皱了皱眉道:“这怎么能叫管闲事?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 “那与我们何干!”赵甲提高了嗓门。 “赵甲,你好歹也是是朝廷的人,若是放任天花肆虐,出了大事你心里能安?”宋砚反问。 “打住!可别拿高帽子来压我!”赵甲抬手阻止宋砚说下去,“什么朝廷的人!我只是干一份活儿,吃一碗饭,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也担不起那么大的责任。我的任务就是送你到南荒,然后按时回京复命。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多事!你若不是多事,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赵甲一句话戳到了宋砚的痛处,宋砚猛地变了脸色,“你……” “我什么我!走了!再不走等着留下吃饭?”赵甲气冲冲地先走了。 董达也随即跟上。 沈南依看了他一眼,也上前去了。 宋砚独自在后头看着前面三人的身影,感到有些落寞。赵甲、董达必须按时回京复命是事实。凭他们的身份,若是延误了期限,即便解释,多半也没有什么用,还是免不了要受罚。 宋砚长长地叹了口气,抬脚跟上三人。 第13章 南荒 第十三章 南荒 四人刚走出一里多路,便听到身后有人喊,一回头,便看见阿山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沈大夫,等等!” 阿山一口气跑到几人面前,将肩上的包袱解下来递给沈南依,“沈大夫,谢谢你救了我的孩子,这是梅娘自己做的一点腊肉和辣椒酱,给你们带着路上吃,也不是啥好东西,你别嫌弃啊。”阿山说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沈南依没料到他追了这大老远,竟然是来找她的,她看着阿山递来的包袱,脸颊唰地一下烫了起来,愣在那里半天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 阿山见她没有接,脸也有些热了,执拗地又把包袱往前推了推,“沈大夫,你收下吧,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沈南依抬眸看了他一眼,顿了一下,伸手接过,“谢谢。” 阿山听到她道谢,嘿嘿笑了两声,挠了挠头,“沈大夫,你说啥呢,应该谢谢你才是。”阿山退了一步,又看了看其他人,“那你们一路走好,我就先回去了。”说着,阿山挥了挥手,转身回去了。 沈南依捏着包袱的手紧了紧,怔然许久,缓缓把包袱系到肩上。这是她第一次迎面撞上这样赤诚的心意,热烈滚烫,烫得她的心禁不住跟着颤抖。却又仿佛从粘稠而又火烈的岩浆熔岩里,如泉水一般汩汩地沁出一汪甘润柔和的春水来。 沈南依望着阿山远去的背影,许久没有回过神,直到最后,她张口轻轻地对着飘逝而过的风,向着阿山离去的方向,轻轻地说了一声:“谢谢……” 那声音很轻很轻,很快便飘散在风里。 经过一个多月的磨砺与相处,几人之间算是互相已有些了解了。宋砚身上的书卷气被粗糙的日子一点点打磨,他看起来倒似乎较从前更加闲散洒脱。 他现在看待事物少了些挑剔眼光,多了些包容与宽厚。他原先那些随时随地都能感受到自己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脾性,在南下越来越荒凉的景象里,变得愈加浑厚宽广。 他们一路上穿过高山、河流、峡谷、沼泽,在越来越稀少的人烟和越来越贫瘠的土地上日日跋涉,终于在第三个月的末尾抵达南荒。 和地方官进行交接之后,赵甲和董达便要动身返回。来时路上耽搁的日子有些多,为了能及时回京复命,他们的归途注定比来时更加辛劳。 临行,沈南依把解药给了他们。 二人接过解药,立即服下。赵甲还有些不放心,“沈姑娘,这样毒就解了吗?以后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沈南依看了他一眼,“信不信随你。”说完转身便走了。 赵甲和董达愁眉苦脸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不约而同叹了口气,动身返回。 当地知县也是个读书人,历经十一载才好不容易考上,来到这穷乡僻壤当了个知县。 宋砚的事他已经得知,还为此而感到颇有些惋惜。他着人带着宋砚找个村子落脚。在宋砚他们离开后,他忍不住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这世间事,谁能说得准呢?今日高头大马春风得意,明日便可能跌落尘泥灰头土脸。宋砚要在这里待五年,五年后会是个什么境况,谁也不知道。 宋砚和沈南依被衙门的一个官差带进一个村子,人一带到,那官差让他们自己找个地方落脚,便离开了。 时已日暮,宋砚放眼望去,村子四面环山,村中都是草房,看上去都十分老旧了,似乎风一吹便要歪倒。村人的衣裳制式和京师的颇为不同,看不出是何种材质,且都布满了补丁,甚至又旧又脏。孩子们在泥地上追逐打闹,爬来爬去,钻上钻下,甚至在地上打滚儿,个个满身的灰土,脸上更是泥垢满面,一双双手都黑黢黢的。 若是放在从前,宋砚决计想不到这世间会有人过着这样的日子。可而今,他低头一看,自己与他们又有什么两样呢?不也一样衣裳破旧,满身脏污? 周围的田地里,有些村人正在劳作,村旁的溪水畔,几个女人正聚在一处说说笑笑地洗衣裳。 今晚,他们还不知道该住哪儿。 虽说南下这一路上也投宿过不少人家,但他们要在这里长住,恐怕还是得有自己的住处,而且,往后的日子,他们必须要靠自己谋生。 可前路漫漫又茫茫,宋砚连该往哪儿走都不知道,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 “嘿!我怎地没见过你们?你们打哪儿来?” 宋砚正打算找一户人家投宿,忽然听到有人带着一口浓浓的地方腔调这样问,听声音,那人多半是个孩子。他循声仰头望去,便见树上骑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孩子。 宋砚还未来得及答话,那孩子从树上一跃而下,险些吓得他一个踉跄,连忙后退了两步,又赶忙去扶那孩子。 那孩子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手上的尘土,仰头打量着砚和沈南依。 “我们从京师来,你知道谁家有空余的房间可以借宿吗?”宋砚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摸了他一手的灰。 “京师?那是什么地方?离我们这儿远吗?”那孩子挠了挠头,好奇地追问。 “很远,要走好几个月呢。” “那你来我们村做甚?” “我们以后要住在这里。” “哦!我晓得了,你们是从京师搬来的!”那孩子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但旋即又有些不解,“我记得阿牛他们家搬来的时候,全家带了好多东西呢,还是用牛车拉来的。”他看了看宋砚的那并不鼓囊的包袱,“你的东西怎地这么少?” 宋砚微微一笑:“我就只有这点东西。” “那你真可怜。”那孩子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对他的贫穷表示同情。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谁家可以让我们住一晚吗?我们第一天来,你看,天要黑了,我们得找个地方住。”宋砚微微弯下身,略带恳求似的看着那孩子。 沈南依站在他身后,打量着这个村落,未发一言。她仿佛总是极力在降低存在感,又总是习惯性地对周遭的环境时刻保持着某种警觉。 那孩子挠挠头,道,“我不晓得,但我可以回去问问我阿爹。你们跟我来。”说着,他便转身往村里去。 第14章 误 会 大概是看见那孩子带着两个陌生人,一群孩子围过来,七嘴八舌闹开来。 “阿虎,他们是哪个?” “不晓得,听说从京师来。” “京师是什么地方?” “不晓得,听说远得很。” “他们来作甚?” “他们的衣裳好奇怪哦。” “他们要住你家里吗?” “那个姐姐长得可真好看,好像比阿月姐姐还好看哩。” “那个哥哥也蛮秀气哩!” …… 宋砚和沈南依听着前边的孩子叽叽喳喳,跟着他们一路往前。 或许是他们这一路太过热闹,吸引了不少村民的目光。 不久,他们跟随叽叽喳喳的孩子们到了一处院门外。那院子用竹篱笆围了起来,院门半掩着。 恰在此时,闹喳喳的人群外,一个男人扛着锄头走过来,见了孩子们,赶忙挥手驱赶道:“去去去!都挤在这里做啥子哩!一边玩去!” “阿虎爹,你家来客人了!哈哈哈哈!”孩子们又叽叽喳喳笑开来,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也有一些好事的大人前来围观。 阿虎爹这才看见宋砚和沈南依。 宋砚拱手拜了一拜,说明来意。 听说他们是到这里来落脚的,阿虎爹仔细打量了二人一遍,“你们逃荒来的吗?我听说有些地方闹了灾荒。” 宋砚笑了笑,不打算多做解释,“算是吧。” “那你们暂时可以先住在我家。村里还有一些空房子,主人家搬走了,但是年久失修,得先修整一下才能住。明天我找几个人给你们帮忙收拾一下,先将就着安顿下来吧。其他的事,往后再说。这年头,都不容易。” 阿虎爹驱散了孩子们。 宋砚拱手拜了一拜:“那便先行谢过了。” 阿虎爹好奇地看着他:“你这行的啥子礼?蛮有意思的嘛。” 宋砚笑了笑,道:“这是拱手礼,是中原那边的礼节。” “中原?是不是皇帝待的地方?我听说皇帝就在中原。那你见过皇帝吗?” 沈南依瞥了一眼阿虎爹,没有作声。 “听说皇帝是真龙天子,他头上真的有角吗?他有尾巴吗?会飞马?”阿虎忍不住插嘴问,两眼放光。 “见过,陛下长相与我们类似,没有角,也不会飞。”说着,宋砚又伸手揉了揉阿虎的脑袋。 “那可了不得!我们这儿还没得人见过皇帝嘞!那你怎地跑到这么老远的地方来?中原闹灾荒了吗?”阿虎爹一边引他们进院子,一边不住地问。“不过,听说皇帝住的地方,地上铺满了金子,连房子、柱子都是金子做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哟?” “皇宫的确比较富丽,但也没有如此夸张。”宋砚解下身上的包袱。 阿虎爹倒了两碗水给他们。二人就近坐到板凳上,宋砚随手将包袱也放到板凳上。 “听说皇帝有几千个女人,是不是真的哟?”阿虎爹笑着,一脸好奇地凑过来等着宋砚的回答。 宋砚有些无奈地笑道:“确实比一般人多,但也没有那么多。”在这远离都城的偏远之地,人们似乎对富庶之地的中原格外好奇,尤其是对从未见过的天子更是好奇。 大约是瞧出了宋砚脸上的疲惫,阿虎爹猛然醒悟似的拍了一下自己脑门儿,“哎呀,瞧瞧我,光顾着问东问西,都忘记问你们饿了没有。”他朝一旁的阿虎道:“去喊你娘回来做饭。” 阿虎似乎还想问些什么,但他爹已经发话了,他只好不情不愿地出门去,到了门口,又突然折回来,一双眼睛雪亮雪亮地盯着宋砚:“等我回来你再给我讲讲中原的事呗,我们都没听说过哩!” 宋砚道:“好。” 得了应承,阿虎这才蹦蹦跳跳出门去了。 阿虎爹又兴致勃勃地拉着宋砚问了一大堆有关中原的问题,宋砚不厌其烦地讲给他听。沈南依则默默坐在一旁喝水,未置一词。 阿虎娘一进屋,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沈南依,突然惊道:“我刚才在回来的路上就听说村里来了个好俊的姑娘,说的就是你吧?哇!当真是好看哩!” 沈南依抬眸看了她一眼,没作任何反应,又端起水碗抿了一口。 阿虎娘见她这冷冷冰冰的反应,热络络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顿觉讨了个没趣,脸上有些挂不住,瞬间垮下来了,没好气地把篮子递给阿虎,道:“去,把衣裳晾了。” 阿虎还想打听中原的事,但又不敢违逆他娘,只好接过篮子去晾衣裳。 阿虎娘瞅了沈南依一眼,板着脸出去了。 阿虎娘正在灶房做饭,心里还在嘀咕,那姑娘怎地是那么个性子,简直不正眼瞧人。她拿着水瓢去舀水,一转身便撞见沈南依进来,吓了一跳。刚想发作,又想到毕竟是客人,还是中原来的,这才堪堪忍下。淡淡地问道,“姑娘来灶房作甚?这里烟重,熏人,你还是出去吧。” 沈南依没有说话,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她。 阿虎娘一愣:“甚么东西?” 她伸手接过,才发现是一小块碎银子,眼睛瞬间瞪得雪亮,“这……你这是作甚嘞!” “我们总不能白吃你们的,就当伙食费吧。”沈南依说话永远是那副淡淡的样子,说完就出去了。 阿虎娘望着空荡荡的门口,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她把那一小坨碎银子放在嘴里咬了一下,是真的!阿虎娘笑嘻嘻地把银子揣进怀里。“这个姑娘虽然脾气不好,倒还是蛮懂事的嘛。” 随即,灶房里传出了欢快的山曲小调。 晚饭都是农户人家普通的饭菜,阿虎娘客气地给宋砚和沈南依都夹了菜,“两位莫要嫌弃哈,没得甚么好吃的,你们将就着多吃点。” 宋砚一边接菜,一边道谢:“多谢大姐。” 沈南依接了菜,没有说话。 就连阿虎爹也发觉沈姑娘实在话少得很。 饭后,阿虎娘铺好了床,喊宋砚去睡觉。 他一推门,便见沈南依正坐在床边脱鞋子,吓得慌忙退了出去,“抱歉抱歉,沈姑娘!” 声音从屋外传来。沈南依抬起眼皮向门口看了一眼,没有吭声。 宋砚这才发觉,阿虎娘多半是误会了,当即去找阿虎娘。 阿虎娘正打算睡下,听到敲门声,又开门出来。 “有什么事?”阿虎娘疑惑地问。 宋砚尴尬地笑了笑,“那个……大姐,我和沈姑娘不能睡一屋。” 阿虎娘问:“怎地了?” “我们……还未成亲……” 阿虎娘眼睛瞬间瞪得大如铜铃,“没……没成亲?!那你们……”阿虎娘突然看向沈南依的屋子,凑近宋砚,压低声音,“你们该不会是私奔的吧?” “不是不是不是!”宋砚连连否认,但他又不知该如何向阿虎娘述说自己的经历,只好说他们成亲那日家里出了变故,还没来得及拜堂,不算真正成亲。 “这个简单,再拜个堂不就完了嘛!”阿虎娘道。 宋砚道:“现在还不行。” 现在怎么能行呢?虽然沈姑娘和他一同来了南荒,但他并不知晓她还愿不愿意嫁于他。况且,他现在这样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又是朝廷流放的犯人,怎能与她相配? 第15章 忆旧时 翌日清晨,阿虎爹就带着宋砚和沈南依去找村里废弃的旧屋。 基本都是一些荒废的老屋,垮塌都很严重,只有一处是去年搬走的,在村子东边,损坏情况轻一些。 阿虎爹问行不行,宋砚仔细查看了一番,似乎稍作修葺便能住人,便对沈南依道:“沈姑娘,你就住这里吧,我再另寻一处。” 沈南依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随后,阿虎爹又带着宋砚绕着村子看了一圈,实在没找到能住人的,宋砚就找了一处离沈南依近一些的。宋砚想着他再怎么样也是个男子,若是她有个什么情况需要帮衬,他兴许还能帮上忙。 昨日种种,早已如过眼云烟,如今既然已经来了这里,便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阿虎爹找了一帮人给两人修葺房子,砖、瓦、梁、檩什么的,他们两个是一点也帮不上忙,待在那里无从下手,阿虎爹便叫他们回去,看能不能找点别的事干。 两个人一路走着,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寂静。 宋砚觉着有些不自在,开口道:“沈姑娘,我就住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喏,就那儿!”宋砚抬手指给沈南依看,“日后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便是。” 沈南依嗯了一声,再无话。 沈南依话少,宋砚在南下途中早已知晓。但先前一路上有赵甲和董达在,他们俩活络一些,气氛倒也还好。此刻只剩下他们二人,宋砚才发觉沈姑娘这性子实在是闷得很,也不知她究竟是因为女儿家的矜持,还是她本身就不爱说话。 宋砚想起小时候,沈南依跟着沈母到家里做客,她总是把整个身子缩在她母亲身后,只探出一个小脑袋,怯生生地看着他。他还记得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而今再看,好像的确变化不少。 宋砚一边回忆,双眼就忍不住向沈南依看去。 南下的一路上,他一直因为沈姑娘受自己迁累而满心愧疚,也不敢抬头去打量她,而今这一眼望过去,她的一双眼睛仿佛冬日的湖水一般沉静,简直不像一个十九岁闺阁的姑娘的眼睛,倒像是藏着许多故事似的,微微透着些防备,以防被人探寻。这份防备仿佛是她刻意隐藏,却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她好似努力地想要去表现出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却又总是下意识对周遭的一切时刻保持的戒心。 是因为胆小内敛吗?但南下这一路上,似乎也没发现她特别胆小内敛,也许她只是单纯地不爱说话。 宋砚从未这样仔细地去打量过一个姑娘,他也不太知道别的姑娘是一副什么模样。他从小便知道自己有婚约,所以从不去注意别的姑娘,一心扑在学业上。 沈南依察觉到了那一道目光,手指微不可察地蜷了起来,但表面上依旧装作无知无觉,脚步也未停止。 宋砚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盯着沈南依看,此举非常失礼,脸不由一热,赶忙转过脸去看路。 她和小时候相比,变化当真是大。宋砚这样想。 他很想问,是家里发生过什么事吗?为何她会是如今这番模样?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突然这样冒昧地去问似乎也不太好,他斟酌了一下措辞,开口道:“沈姑娘,你家里怎么样?都还好吗?” 沈南依微不可察地一怔,用余光瞥了他一眼,道:“嗯。” 宋砚没瞧见她的反应,听她这样答,似乎应是没发生过什么事,但也或许是她并不想说。 “那你这几年在老家都还好吗?我许多年没见你,几乎是一点也认不出来了。”他努力地想要找点什么话说来驱赶这诡异的尴尬气氛。 “还行。你也变化挺大。”沈南依微微捏了捏手指。 “你还记得我?”宋砚似乎来了兴致,偏头探寻地看向沈南依。 “隐约记得一些,但也有一些不记得了。”沈南依道。 宋砚突然感觉两人的距离,似乎因着这番话陡然近了一些,话登时多了起来。“小时候,你每次同沈伯母来我家,都躲在沈伯母身后。你还记不记得得那次,母亲叫我带你去花园玩?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欺负你不认路,把你一个人丢在花园里,自己藏到假山后面。” 沈南依愣了一下,随之应了一声:“嗯。” “后来,我听见你哭,突然就后悔了,一边跟你道歉,一边拿自己的玩具哄你,你却什么也不肯要,反倒越哭越凶,眼泪吧嗒吧嗒地掉。那时候,我慌极了,觉得自己简直是这世上最浑的坏家伙。” “是挺坏的。”沈南依道。 宋砚听她这样说,不禁笑了笑,“那时候年纪小,顽皮。现在不会了。”他双手背到身后,将脚下的一颗小石子踢了出去。 宋砚察觉气氛微微轻松了一些。又继续道:“还有一次,你想要祖父送我的那只虎皮鹦鹉,我舍不得,你就去告诉沈伯母。母亲劝我把它让给你,说再给我买一只。可我那时哪里懂得谦让呢?只觉得你要抢我的心爱之物,说什么也不肯。你便站在沈伯母身边,眼泪唰地一下就掉下来了。可我还是舍不得,又觉得自己欺负了你,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后来呢?”沈南依问。 宋砚一愣:“你……不记得了?” 沈南依也一愣,继而淡淡弯了弯嘴角,“不太记得了,大约是我那时候太小了……” 这还是宋砚第一次见到沈南依笑,她平素脸上总是淡淡的,带着些疏离,极少有表情。恰在此时,午后的风拂过林梢,带起她一缕发丝,那缕发丝在风中飞起又落下,仿佛突然就从他的心上拂过,令他的心不由颤了一下。 宋砚低头去看自己的脚。 今日的日光格外明媚,冲淡了初冬的寒意。 “后来啊,后来我就急了,也跟着耍起浑哭了起来。我母亲和你母亲都忙着安慰我们。沈伯母便说回去给你买。你说什么也不肯,只要我那一只。我犟着死活不肯给你,还说你抢我东西,我才不要你这样的娘子……”宋砚突然打住了。 第16章 愧从前 沈南依正在等待后续,听到声音戛然而止,忍不住偏头过来看他。 宋砚顿了片刻,才开口道:“对不住啊沈姑娘,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早知道就让给你了,其实现在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还害得你哭一场……” 此刻的宋砚想,倘若时间倒退回那一刻,他一定愿意把那只虎皮鹦鹉让给沈南依。他哪里知道,那个小时候抢他鹦鹉的小姑娘,长大后会出落得这般好看呢?他又哪里知道,自己小时候不肯让给她鹦鹉,长大后却连累她跟着他到南荒来受苦。 若是早知如此,那时候她要什么,他都该让给她的。他那时还说出“不要这样的娘子”这样的浑话,现在想来,当真是后悔不已。 沈南依没有接话。 宋砚想说,现在无论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的,都愿意给你。可又觉得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那时候两个人都是孩童,而今,再说这样的话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况且,他一朝沦落至此,浑身上下就只剩刚好蔽体的衣物,还有什么能给她的呢?此刻说这番话,委实不合适,听起来倒像是随意夸的海口,显得十分没有诚意。 沈南依半晌没听到他说话,忍不住瞧了他一眼。 宋砚恰好抬头去看她,二人目光陡然撞到一起,宋砚慌忙收回目光,心微微跳了一下。 沈南依有些怔愣地看着他。她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寻常人家的小姑娘小时候是什么模样,她听着宋砚这般描述,既好奇又羡慕。 “你还记得其他事情吗?”沈南依问。 宋砚见她难得有兴致,想了想道:“还有一些。比如,你第一次到我家来,兄长从祖母那里给我们拿了一些颗荔枝,我们每人两颗。后来,我的吃完了,还想吃,兄长说没有了,只有这些。我见你手里的两颗都没吃,想拿玩具和你换,你不肯。我说你小气,你就站在那里不说话。我以为你生气了,结果你突然递过来一颗给我。我高兴得立即接了过来。结果我刚剥完皮塞进嘴里,就看见你泪眼汪汪地看着我,我赶忙吐到手上还给你,结果你哭得更凶了……” 沈南依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 那一弯浅浅的笑,恰巧落进宋砚的眸子里,仿佛二月的风拂过柳梢头,燕子轻喃,微起涟漪。 “还有一次,沈伯母特地给你穿了一身漂亮的新衣裙,还给你戴上了兔毛的花簪,我觉着那兔毛摸起来手感肯定很好,便让你给我摸摸,你珍惜得很,躲着不肯,我就追着要摸,结果害得你一不小心跌进池塘里……”宋砚说到此处,发觉记忆里他和沈南依之间的事好似都不甚愉快,心里更觉得抱歉。 “后来呢?”沈南依问。她脑海里努力编织着宋砚口中沈南依小时候的模样,那漂亮的衣裳是什么样呢?兔毛的花簪是什么样呢? “后来我赶忙跳下去救你,你死死拽着我不松手,我被你摁进水里不能喘气,差点憋死了,还好佣人及时赶来,把我们捞上来了。”宋砚偷偷看了沈南依一眼,“你一点也不记得了吗?”宋砚问。 沈南依微微一愣,抬眸看向远方,“隐约有些印象,但细节记不大清楚了。” 宋砚笑了笑,“也是,毕竟这么多年了,我们两个人都长得这么大了。”他接着回忆:“其实那日我见你跌下去,真是吓坏了,脑袋突然一空,什么感觉也没有了,紧接着便跳下去救你。万幸最后我们都没事。后来我母亲和你母亲闻讯赶过来,因为没有多余的衣裳,你还穿了我的衣裳。”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沈南依斟酌着,有些心虚道。 “你想起来了吗?”宋砚眼睛一亮。 “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些想起来了。”沈南依看着地面,脑袋里想象着那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的跌进池塘的狼狈模样,以及她穿着宋砚那不合身的衣裳的模样。可是那个小姑娘的脸却怎么也难以成形,只是隐隐能在脑海中描摹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吧!”宋砚爽朗地笑起来,“现在回头去看,我小时候好像总是欺负你,应该没能给你留下什么好印象吧。”宋砚试探着问。 沈南依淡淡笑了笑,“大概吧。” 宋砚听她这语气,忍不住玩笑道:“你怎么一副好像在听故事的样子!” 沈南依猛地一怔,脸上没有泛起任何波澜,她面无表情地将目光望向虚无缥缈的远方,“没有,我只是有些事情记不大清了……” “我从前太浑了,总是欺负你,你别往心里去。”宋砚抱歉道,虽然他现在将她连累得更甚。他想说:我日后定会待你好,再也不会欺负你了。 但想想自己眼下的处境,他也不知道他们二人今后会走到哪一步,这样的话说出来未免显得轻浮,便缄了口。 二人闲聊间,不久便回到了阿虎家。 阿虎娘正剜了菜回来,打算和衣裳一起拿到河边去洗。见沈南依回来了,便喊沈南依去帮忙。 宋砚正打算跟着一起去搭把手,碰巧阿虎领着一群孩子围过来,“宋哥哥,你跟他们讲讲中原的事吧,我说的他们都不信我!”阿虎大着嗓门,似乎有些不服气。 “怎么了?”宋砚问。眼见着沈南依和阿虎娘提着篮子出了院子。 “我说你从中原来,还见过皇帝,他们都不信。我说皇帝没有角,长得和我们一样,一个头,一双手,两条腿,两只脚,他们都不信我。他们偏说龙有角的,还会飞……”阿虎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发泄一通,“宋哥哥,你告诉他们,龙到底会不会飞!”阿虎鼻孔翕动着,仿佛气得不轻。 “阿虎别气了,过来,我给你们讲。”宋砚招了招手,孩子们围拢过来,满是好奇地围在宋砚身边,等着他开口。 河边,沈南依一出现便立即吸引了先前正在洗衣裳的女人们的目光。 “阿虎娘,这位就是住在你们家那个姑娘吧。”阿狗娘问。 “是啊是啊,长得俊吧!”阿虎娘笑道。 “天哪,当真是好看得紧!这莫不是天上下凡来的仙女儿吧!”阿水娘惊叹道。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阿狗娘问。 沈南依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沈南依。” “哇!这个名字可真是好听!一听就像是大户人家的名字,不像我们这儿的人,起名字都随便得很。”阿月娘道。 “阿月娘,你们家阿月的名字不是蛮好听的嘛,人也长得好看,你还有啥子不满足的嘛!” “你还说阿月,阿月的名字你又不是不晓怎么来的,还不是她生的那天,他爹想了半天没想到起什么名字,结果一抬头看到天上好大一个圆圆的月亮,干脆就叫阿月咯!你看看多随便嘛!哪儿能跟沈姑娘比嘛!”阿月娘一边搓洗衣裳,一边笑着说。 沈南依从阿虎娘的菜篮里把菜拿出来放到一边,先把篮子洗干净,才开始洗菜。她一边洗一边专心致志地听着这些乡下女人们闲聊。 这样宁静的生活,是她从前做梦也不敢想的。 第17章 新 家 沈南依的住处修整起来简单,阿虎爹带着一群汉子,七天就收拾好了。 阿虎娘又带着沈南依,租了阿牛家的牛车,花了三天时间,到清水镇上去置办了一些家具和日常所需的物品,又过了七日,沈南依就搬进去了。 搬进新家那日,沈南依正在屋子里整理床铺,忽听得屋外有人喊。 “沈姑娘,在忙吗?搬新家,总得热闹一下。我看你好像也不太懂的样子,在家里不怎么操心这些事吧?”阿虎娘提着一只大篮子,一边往这边来一边说。 沈南依微微点了点头。 阿虎娘将菜篮子提进灶房,沈南依跟过去。 “沈姑娘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我们这穷乡僻壤的,也不知道大户人家是怎么弄的,我就按照我们这儿的习俗给你张罗张罗。过会儿我炒几个菜,叫几个熟人过来吃顿饭,放一挂鞭炮,热闹热闹,开个灶。往后的日子就红红火火,顺顺利利。” 阿虎娘把菜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放到案板上,“菜我都洗好了,人嘛,阿虎他爹去喊了,都是你认得的,你帮我搭把手,烧个火,我来炒菜。” 说话间,阿虎娘已经开始切菜。 沈南依看着她忙活,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没开口,按照阿虎娘的吩咐,去灶后把锅烧起来。 沈南依话少,但阿虎娘是个热闹性子,她一边切菜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沈南依说话。 “沈姑娘,你和宋兄弟有没有打算什么时候成亲?”阿虎娘想起宋砚说过他们成亲时出了变故,婚礼并没有正式举行。 “啊?”沈南依似乎在想什么事情,半天才反应过来。 阿虎娘见她一副什么也不懂的样子,开始操心起来:“女娃呀,还是早点儿成家的好,有个依靠。你看你一个人住在这里,还是蛮危险的。” 沈南依没有接话。 “宋兄弟人虽然有点儿太斯文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浑身上下看起来也没几两肉。但我看他人还是蛮不错的。你看他刚来的时候,什么活儿也不会干,下了地走都走不稳,现在已经能在地里帮忙了。人嘛,只要勤快,肯下力,总不会饿死的。不过,看样子他应当是读了点书,人品该是没得说。” 沈南依依旧没有接话。 阿虎娘继续道:“沈姑娘,我晓得你跟我们这些乡下人不一样,你现在还算年轻,但是女人的好年华也就那么几年。宋兄弟模样生得好,人也好,你若是不好好把握住,弄不好叫别人勾走了,你可要后悔的。” 沈南依:“……” 阿虎娘往门外看了看,压低了些声音道:“我跟你说,我前天看到阿月去找宋兄弟说话了,不晓得说了些甚么。阿月也算是蛮好看的吧,虽然跟你比差了些,但她性子活泼,招人稀罕。我看他们两个聊得好像还蛮开心。你可要提防着点!” 沈南依依旧不没吭声。 阿虎娘气不打一处来,“啪”地放下菜刀,走到沈南依身边,“丫头,你成天到底在想些什么嘛!我怎地觉得我一点儿也看不懂你。你怎地不晓得着急嘞!” “急什么?”沈南依抬起头,有些懵懂。 阿虎娘一拍大腿,几乎要跳起来,“你说你这个姑娘,怎地什么都不晓得。你的男人要被别个抢走了,你问我急甚!我都要急死咯!”阿虎娘恨铁不成钢,一不小心嗓门大了起来,“宋兄弟这样的人,长得又好看,还读过书,在我们村里可找不出第二个来!你就不怕被别个惦记?” 沈南依愣了一下,迷茫地摇摇头。 阿虎娘汗都急出来,“我看你莫不是个傻的!唉!可气死我了!我跟你讲不通!我不跟你说了!”沈南依这慢悠悠什么也不懂的模样,可把她气得不轻。她干脆转身去接着切菜,刀在砧板上剁得咚咚咚咚响。 阿虎爹和阿虎娘帮沈南依张罗着请了几个人吃了一顿饭,暖了灶,噼里啪啦放了一挂鞭炮,别人也多多多少少顺手带了些东西来,略表祝福,有菜,有蛋,还有地瓜和窝头。 沈南依对这些一窍不通,幸好有阿虎娘在。 客人散去后,阿虎娘帮着收拾杯盘碗盏。沈南依从怀里掏出一粒小小的碎银子递到她面前。 阿虎娘一愣:“你这是作甚?” “今天多谢你了。给你的。”沈南依又往前递了递。 阿虎娘咧嘴笑起来。 “你跟我还客什么!”一边笑着说,一边伸手接过。“你这人生地不熟的,在村里除了宋兄弟之外,又没个亲戚朋友。往后有什么需要,就来跟我说,啊。”阿虎娘把碎银揣进怀里。 沈南依点点头,没有吭声。 阿虎娘拾掇完后便回去了。一到家,阿虎娘就关上门,把银子掏出来给阿虎爹看:“你看,沈姑娘给的,可真是大方!” 阿虎爹也笑起来,“那沈姑娘人虽然不是蛮热情,但心地应当是好的。晓得知恩图报。” 阿虎娘道:“可不是嘛!不过我帮她倒也不是为了图她的钱,她们两个,什么都不会,要没个人帮衬,日子怎么过嘛!能帮一点是一点咯,人都有个难的时候。” 阿虎爹点点头。 是夜,沈南依一个人坐在她的新床铺上,她伸手缓缓摸着新制的被褥,感觉有些不真实。她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家。虽然这个家处处透着寒酸,但她一点儿也不在乎。因为这是属于她自己的家。沈南依抚摸着柔软的棉被,缓缓躺上去,她抓过被角覆在脸上,晒过的被子散发着阳光温暖的气息,溢满鼻间,她的心口也缓缓溢出一阵暖意,有点甜,又有点酸。 家门紧闭,轩窗半开,月光洒在小小的院落里,门上贴着宋砚送的对联,铁画银钩,自成一派风流。 小窗内,一灯如豆,虽难以与窗外的明月争辉,却照耀着一方小小的温馨祥和的天地。 这一晚,沈南依难得做了一个好梦。她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穿着一身好看的粉色衣裙,无忧无虑地走在熙熙攘攘灯火通明的街上,有一只大而温暖的手牵着她,她蹦蹦跳跳地四处张望,满街琳琅满目的玩具令她眼花缭乱。后来,她挣脱了那只大手,去到一个卖面具的摊位前。后面有个男人在喊“慢点儿”,声音听着有些缥缈。她却满心满眼都是那些玩具。 小沈南依拿起一个红白相间的狐狸面具,戴在脸上,转身去给那个喊她的人看,可她一转身,却什么也没有看到。灯火辉煌的街市不见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见了,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 沈南依梦醒的时候,窗外刚刚破晓。 她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脏急促地咚咚作响,仿佛激烈的鼓点。 她翻了个身,将下巴枕在手臂上,趴着看窗外的远山。 她想,大约是那日宋砚跟她讲的那个小女孩,她太羡慕了,才会梦到自己变成了有人陪伴的小女孩。可她这样的人,又怎么敢去奢望那样的生活呢?所以,她连美好的梦境都不配拥有。她终究只能看到空洞的无边无际的黑夜。 她看着窗外发呆,不一会儿天就亮了。 既然已经有了住处,她现在要考虑的是该怎么在村子里生活下去。哪怕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但至少她现在活着,好好地活着。 沈南依又翻了个身,仰面望着屋顶,出神了片刻,她便起身,收拾收拾,背着背篓出门去了。 第18章 拜 师 宋砚的住处几乎要拆了重盖,阿虎爹和几个村人陆陆续续忙了近一个月。 宋砚搬新家,又是阿虎爹娘来帮忙张罗的。宋砚心存感激,就陪着阿虎爹娘多饮了几杯酒。酒是村里人自己酿的,有些发苦发涩,但宋砚早已习惯了,也同他们饮得尽兴。 饭罢,阿虎爹等人都散去后,对宋砚道:“宋兄弟,我有个事想求你帮忙。” 宋砚一听,道:“屠大哥,有什么事你说便是,何必这么客气。” 阿虎爹搬来板凳让宋砚坐下,又给他倒了一碗水,把宋砚弄得有些发懵。 半晌,阿虎爹才开口道:“宋兄弟,我晓得你读过书,还见过大世面。我和阿虎他娘都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我看你为人处世,跟我们大不相同,我也不晓得怎么去形容,但就是让人觉得舒服。我和他娘也教不了他什么,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地里的活儿基本都都会了。自从你来了村里,我隐隐觉得,有可能阿虎可以不用像我和他娘一样。就是……有可能……他可能有机会走出云山村,到外头去……” 宋砚一愣。 阿虎爹接着道:“阿虎这娃儿吧,皮是有些皮,但脑壳比我灵泛,年龄也还小,我觉得要是让他学点东西,肯定还来得及。就是……”阿虎爹有些着急,不住地挠头,“就是……我想让他跟着你认几个字,虽然我不晓得认字有什么用,但我总觉得,他要是认了字,就会跟我们不一样,就是……就会比我们好……” 宋砚仿佛听到沉寂的夜空陡然劈来一声惊雷,劈得他有些发懵。一道闪电撕裂岑寂如凝铁的黑夜,留下一道亮白的缺口。那缺口伴随着惊雷声,轰轰隆隆的,越来越大。 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多年以后,宋砚每每想起此刻,都会忍不住心头涌起无尽的感激。就在这一刻,就在这座贫穷落后的小山村里,一个目不识丁的粗犷农人,用他一个微不足道的请求,拯救了宋砚的一生。 从前,他读圣贤书,研习经世治国之道,总想着有朝一日辅佐帝王治国平天下,成就一代贤良美名,不枉此生。而今,他一朝不慎跌落泥潭,滚了满身的污泥,自己都不知将来的路该走向何方。 他虽然表面看起来洒脱,嘴上也从不提及过去,但内心的痛苦却从未在哪个时刻少过半分。离家数月,他连写封信回去报个平安都不敢。他知道兄长必定在想办法为他奔走,但事已至此,他宁愿兄长什么也不要做,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 若说不后悔那是假的,他从前不知道怕,但现在怕了。他害怕牵累家人,害怕家人为他担忧,他甚至能想见双亲为他愁白了头发。无数个梦里,他梦见母亲的泪水,父亲的叹息,兄长的疲惫……每每醒来,心头一片凄惶。 他不是个自私的人,可他的家人却都在因为他而受累。 他更是连累了一个无辜的姑娘,在她最好的年华跟着他到南荒来受苦。他心里有太多的悔愧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可他,甚至不曾知晓自己做错了什么,缘何会落到如今这般下场。 可他又能怎么样呢? 他被定了罪,发配到南荒来,这满身的污泥,注定一生都无法洗去。 他现在才知道,朝堂的水太深了,根本不是他这副性子能应付得了的。 他在黑暗幽冷的泥泞中痛苦挣扎,在每一个梦境里悔愧交加。 他找不到出路,也没有人能给他指出一条路。 就在此刻,阿虎爹的一番话,把那死寂黑沉的夜空撕开了一道口子,光亮从缺口照了进来,照在他的心上。他像即将溺亡的人突然抓住一根救命的浮木。他拼尽全力抱住这根浮木,朝着那光亮泅游。苦心不负,他终于抵达了那光亮照进来的缺口,猛地一撕,刺啦一声如裂帛般的脆响,他急不可耐地钻了出来,猛然呼吸到一口新鲜的空气,却太过用力,整个肺腑都是疼的。 阿虎爹有求于人,原本就有些不好意思,却见宋砚半晌没有作声,忍不住抬头去看他。却见宋砚眉头紧皱,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阿虎爹不明缘由,骇了一跳,“宋兄弟,要是有什么为难就罢了……你这是怎地了嘛……” 宋砚有些愣愣地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阿虎爹,许久,才找回自己的神思,一开口,声音微微有些梗塞:“多谢。”多谢你送来这一点萤火,让我在寂灭的黑夜里找到一点前行的方向,让我明白如我这般毫无用处的人,竟然对这人世还有那么一点用处。 他在污泥里挣扎了太久太久,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 阿虎爹听他道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挠挠头道:“你在说甚哩!谢我做甚!不是我来请你帮忙……” 宋砚笑了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吐出了几个月以来强压在心头的阴霾,“你叫阿虎明日就过来,我教他识字。” 阿虎爹没想到他刚才还好像很为难,又突然答应得这么爽快,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真哩?!”阿虎爹猛地从板凳上站起来,几乎要冲上前去。 “嗯。”宋砚点点头,鼻尖有些发酸。他别过头去,端起水碗,假装抿了一口水。 阿虎爹上前两步,一双手猛地拍上宋砚肩膀:“宋兄弟,你真是个大好人!多谢你!我明天一早就叫阿虎来拜师!”说着,阿虎爹转身飞跑出去,咧着一排大白牙朝家去了。 阿虎爹路过沈南依的院子,见她院子里晒了好些东西,便笑着问:“沈姑娘,你这晒的什么?”他实在是心情好,嘴角压都压不下去。 沈南依抬头看了他一眼,道:“药材。”接着便低头继续翻晒。 “药材?沈姑娘你还认得药材哩?晒这些拿到镇上去卖么?”阿虎爹看着那满院子的药材,接着道:“这么多,要卖不少钱吧?” “不卖,留着有用。”沈南依淡淡道。 阿虎爹扫视了一圈,“留着用?你用得了这么多药材?”阿虎爹猛然间想起什么,惊道:“沈姑娘,你莫不是个大夫吧?” 沈南依一愣,抿了抿唇角,没有作声。 “真哩?!”阿虎爹惊呼道。 沈南依依旧没有作声。 “那可真了不得!”阿虎爹惊叹,“我们云山村还没有过大夫哩!只有一个会劁猪的。” “嗯?”沈南依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就是给猪去势的。”阿虎爹见她那一脸懵的样子,摆摆手道:“哎呀,说了你也不懂,反正不是你这种。那我去跟他们说,往后有甚么不舒服,就到你这里来看,行吧?” 沈南依这才直起身来,看着阿虎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这个姑娘,咋看起来有点傻乎乎的。”阿虎爹一边笑,一边往家去。 沈南依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许久没有反应。她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终而如狂风骤雨,如春雷漫天。 她愣愣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看看手心,又翻过去看看手背,小声嗫嚅道:“大夫……” 第二日一早,阿虎爹便提着一小吊肉,一小袋粮食到宋砚那里去了。他虽没有拜过师,但大概也懂得拜师是一件十分严肃且庄严的事。 一进门,阿虎爹便道:“阿虎,快跪下,给师父磕头,往后师父就教你认字了,你可得好好跟着师父学。” 阿虎听话地跪下。 宋砚听着“师父”二字,总觉得别扭,便道:“叫先生吧,我们那边教别人识字的,都叫先生。” 阿虎爹忙道:“好,先生,就先生!阿虎,叫先生!” 阿虎听话地叫到:“宋先生。” 宋砚被这一声“宋先生”叫得心头一颤,有些发酸,又有些发疼发紧,却亦有些暖流涌动。他抬手去扶阿虎:“起来吧。我既收了你做弟子,日后必当尽心教导你。” 阿虎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拈一小撮大片子的粗茶叶,放进水碗里,又添了水,躬身端给宋砚,重新跪下道:“先生请喝茶。” 这是他爹昨晚教他的,拜师一定要请师父喝茶。宋哥哥说不叫师父,要叫先生,但阿虎想,实际上应当差不多。 宋砚接过水碗,碗中的粗茶和他从前在京师喝的相别天壤,但此刻,他的心里却更满足。他抿了一口,有些苦涩,回甘却很悠长,几乎沁到了心头。宋砚放下水碗,对阿虎道:“阿虎,读书可是要吃苦的,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阿虎点点头,“我晓得,我爹都跟我说了。我一定好好和宋哥哥学!” “臭小子,还叫''宋哥哥′!叫''先生′!”阿虎爹对着阿虎的屁股踢了一脚。 阿虎嘻嘻笑道:“是是!宋先生!” “起来吧。”宋砚伸手把阿虎拉起来。 “那阿虎就交给宋兄弟了,我就先回去了。”阿虎爹又转身对阿虎道:“要好好学认字,听宋先生的话,听到没!” 阿虎点点头。 从今天起,他就是云山村第一个认字的孩子了。 第19章 赶 集 阿虎要在宋砚处接受启蒙,宋砚打算到镇上去一趟,给他带些书,顺便自己也买一些回来。 临行前,他去找沈南依。 沈南依枕在院子里摆弄她的药材。 “沈姑娘。”宋砚站在篱笆外面叫她。 沈南依抬起头,“何事?” 宋砚早已习惯了她那副不冷不热的性子,“我要去镇上买些书回来,你有什么要带的吗?” “买书?”沈南依这才从她那堆药材里直起身看向宋砚。 “嗯。我要教阿虎识字了,顺便也想买几本书。你若有什么需要带的,我顺路给你带回来。” “我也去。”沈南依解下围腰,从井里汲了一桶水洗了手,又将手在棉布上擦干净,进了屋一趟,很快便出来了。 宋砚一直站在篱笆外等她。 姑娘家的东西,他或许还真不好带,还是她自己去挑得好。 沈南依关院门时,宋砚从背后叫她:“沈姑娘,有件事想麻烦你……” “何事?”沈南依转身问。 宋砚迟疑了一下,有些尴尬地开口道:“你……有钱吗?可否借我一些?”他初来南荒,刚刚安顿下来,盖房子的钱还是阿虎家帮忙垫付的。而今身无分文。但他毕竟身为男子,又饱读诗书,和姑娘开口借钱,多少有些难堪。可他也不好再去找阿虎家借了。 他而今才深切体会到,什么叫做“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沈南依听他如此说,微微一愣。 随即又打开院门,进屋去了。 再出来,她伸手递了个东西给宋砚。 宋砚抬起手去接,待沈南依松手,宋砚便看见手心卧着大概五两的碎银。 宋砚拱手拜道:“多谢。” 沈南依道:“不谢。你娘给的。”说着,便转身走了。 “啊?”宋砚一愣,但随即又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离京时,家中无人来相送,但父亲母亲和兄长想必也记挂着他。 难怪一路上沈姑娘一直帮他垫付银钱。 宋砚和沈南依到阿牛家时,阿牛正在哭闹。 原来是阿牛的爹娘要去镇上卖些山货,换些盐巴回来。阿牛闹着要跟去。但每次带他去,他都要闹着买东西。家里没有闲钱,镇上人多,孩子每次都闹得俩夫妻脸上臊得慌,渐渐也就不带他去了。 阿牛哭闹得他爹心烦,阿牛爹抄起一旁的扁担要去打他。 宋砚赶忙阻止,“李大哥,消消气,让阿牛跟我们一起吧。我和沈姑娘正好也到镇上去买些东西,阿牛可以跟着我们去看看。” 阿牛爹一听,这才放下扁担,“他就是欠收拾!” 阿牛躲到宋砚身后,壮着胆子道:“爹,宋哥哥都说带我去了。” 宋砚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阿牛到镇上去,是想买什么东西吗?” “宋哥哥,镇上可好玩儿了!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阿牛神采飞扬地讲着,眼睛亮晶晶的。 阿牛爹扬起手来打他,阿牛猛地往宋砚身后一躲。 “爹,你又打我做甚!” “成天就光晓得吃,光晓得玩!宋兄弟喊我李大哥,你喊他宋哥哥,你想跟你老子称兄道弟还是咋地!” “那我喊啥子嘛!”阿牛嗫嚅道。 “喊宋叔不会喊?喊啥子宋哥哥!我‘宋’你一耳刮子!” 阿牛赶紧抱着头绕着宋砚跑。 “李大哥,别跟孩子一般见识。我们早些起程,也能早些回来。”宋砚帮着打圆场。 阿牛爹这才套上牛车,一行人坐上牛车往镇上去了。 牛车摇摇晃晃地在乡间小路上缓缓行进,天已有些寒冷,风呼呼地吹着,沈南依缩了缩脖子,搓了搓手,又搓了搓脸。 宋砚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沈姑娘,冷吗?” 沈南依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我们相互坐近一些,会暖和一点。”说着,宋砚朝阿牛招招手,“阿牛,到我这里来。”有阿牛这么个孩子坐在中间隔着,才不至于觉着别扭。 谁知,阿牛满脑子装的都是镇上那些好吃的好玩的,“宋哥哥,我不冷。” 阿牛娘若有所悟地一笑,揽过沈南依的肩膀,“贴着我吧,暖和些。” 阿牛娘手触碰到沈南依肩膀的那一刻,沈南依蓦地一僵,手指猛地屈起。那是典型的防备状态。 虽然只有短短的片刻,却恰巧落进了宋砚眼中。 宋砚心下疑惑,沈姑娘怎地戒心如此之重?她似乎不愿同别人产生肢体接触。 宋砚再抬眼看时,她已经放松下来了。 他记忆里那个软糯娇俏又胆小羞怯的沈南依,和眼前这个沈南依差别太大了。虽说都一样是个闷性子,但这个沈南依很明显只是不爱与人亲近。可毕竟他们十几年未见,长大后性格也必定与幼时有所不同。 牛车晃晃悠悠将近两个时辰,才赶到镇上。 阿牛爹娘去山货,宋砚要带着阿牛去找书肆。 “沈姑娘,我们要去书肆,你同我们一起吗?”宋砚问。 “嗯。”沈南依应道。 “那好。”说着,宋砚牵起阿牛,“跟紧了,可别走丢了。”阿牛毕竟是爱吃爱玩的年纪,宋砚不放心他一个人走。 沈南依不经意间看了一眼宋砚牵着阿牛的手,想起不久前的那个梦,梦里也有一个人这样牵着她。梦里的她似乎比阿牛现在的年纪还要小一些。 仅仅只是一瞬,她暗淡的眼神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宋砚一路走一路打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间书肆。那书肆被挤在一堆简陋的铺子当中,门面极小,极易被忽略。铺子内部空间也不大,书也少得可怜,只有少数常见的孩童启蒙读物,以及极少的其他杂书。店里还顺带卖些粗陋的笔墨纸砚,另兼卖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什。总之,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宋砚不由想起从前在京师,那些书肆宽敞明亮,干净整洁,各类书册应有尽有。京师是学子们的圣地,尤其每当赶考季来临,学子云集,各类讲学论道遍布京师的各大客栈茶楼,蔚为壮观。 突然亿及旧事,宋砚有些伤怀,连忙将思绪拉回。 宋砚先给阿虎要了《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等启蒙读物,自己又挑了几册大约勉强能入眼的书。这里毕竟比不得京师,他有许多想买的书,这里却找不到。他想了想,问店家可有空白书册。 店家在柜台后看了他一眼,向西北方的角落里努了努嘴。 宋砚便往那里去,好不容易才翻出四册,亦是布满灰尘。 有了这空白书册,即便买不到好书,他也能自己默下从前记诵过的。念及此,他的心情顿然好了不少。 宋砚一转身,看见沈南依也在挑书。他扭头看了一眼阿牛,他正在津津有味地翻看一册极简易的图画版《山海经》,便走到沈南依身边,看看她挑了什么书。 “沈姑娘想买什么书?”宋砚见她翻着怀里的书,约莫是放得太久了无人问津,两本书上都蒙着厚厚的灰尘,内部书页黄得很是老旧,像是存放了上百年似的,书名已看不清了。沈南依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她白皙的手指上沾染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随便看看。”沈南依拍了拍手中尘土飞扬的书,宋砚呛得咳了两声,抬手扇了扇面前飞舞的灰尘。待灰尘散去,宋砚才看清,她手里拿的,一册是《伤寒杂病论》,另一册则是《黄帝内经》。 “都是医书?沈姑娘对医学似乎很有兴趣。”宋砚漫不经心道。小时候怎么一点也没看出,她胆子那样小,长大后竟会醉心医学? 沈南依没有接话。 宋砚转身去看阿牛,见他还在兴致勃勃地翻着那册《山海经》,问道:“喜欢吗?” 阿牛抬头道:“宋哥哥,这是什么书?” 宋砚笑道:“是《山海经》,你想要吗?” 阿牛咬着嘴唇低头不说话。 宋砚猜到了他的心思,“喜欢就拿着吧。” 阿牛猛地抬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宋砚:“真的吗?” 宋砚笑着点点头,又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等回去了,我给你讲这上面的故事。” “哇!真的吗?!”阿牛的眼睛瞬间睁得又大又亮,一头扑进宋砚怀里,“谢谢宋哥哥,你太好啦!” “还有别的想要的吗?”宋砚问。 阿牛摇摇头,看着手里的《山海经》笑得合不拢嘴。 第20章 胭 脂 宋砚结账时连带沈南依的一起付了钱。沈南依站在他身后,没有作声。 他们好不容易来一趟镇上,时间也还早,宋砚便忍不住想去转转。虽然整个镇子看起来也没什么好逛的,但难得来一次。 “沈姑娘,天还早,李大哥他们大约还得一些时候,我们再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买的。”宋砚道。 “嗯。”沈南依应道。 清水镇规模不大,镇上的店铺也都是一小间一小间的,茶楼食肆看上去也都有不少年头,门面都没有上漆,经年累月,风吹日晒雨淋,木门和墙壁斑斑驳驳的,显得格外陈旧,甚至有些破败荒凉之感。 从书肆出来,阿牛就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两眼放光地左瞧右看,尤其是瞧见卖吃食的摊子,他都要盯着看好一会儿。 宋砚见他实在有些馋,便道:“阿牛,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阿牛有些吃惊地抬头看他,又低下头,思考了片刻,道:“宋哥哥你已经给我买了书了,我不能再花你的钱了,不然回去我爹要揍我了。” “无事,我们就在这里吃,不让你爹知道。”宋砚笑道。 阿牛抬头看着他,想了好一会儿,才咧着嘴点点头。阿牛左看看,右看看,最终走到卖糖葫芦的摊主面前,扭头对宋砚道:“宋哥哥,我想吃这个。” 宋砚便前去付钱。 转身时,宋砚手里多了一串糖葫芦。他径直走到沈南依面前,伸手递过去。 沈南依大约没想到他会有此举,陡然一愣,抬眼看着宋砚,似是不解。 “沈姑娘你也尝一串吧。”宋砚道。 沈南依看了看宋砚,又看了看他手里的糖葫芦,半晌没有反应。 宋砚疑惑道:“怎么了?你不喜欢吃这个吗?那我给你买点别的,饼你吃吗?” 沈南依盯着他手中的糖葫芦看了半晌,才开口道:“谢谢。”声音听起来似乎与平日有些不同。 宋砚听她道谢,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要说谢,也该是我说才是。南下这一路上,多亏了沈姑娘照拂。” 沈南依接过他手中的糖葫芦,学着阿牛的样子,轻轻咬了一口,一股酸味涌入口中,沈南依微微皱眉,紧接着酸酸甜甜的味道瞬间在口中蔓延开来,沈南依眨巴了两下眼睛,眸子微微亮起来,她继续咀嚼着,脸上微不可察地泛起一丝新奇感。 “我们再去别处看看。”宋砚道。 几人便沿着清水镇的街道一路漫无目的地闲逛。 沈南依正专心致志地吃着糖葫芦,突然一双手搭上了她的胳膊,“哎,姑娘,来看看胭脂吧,都是顶好的,又不贵。” 沈南依猝不及防,下意识向后一闪,挣脱了那人。 待沈南依抬头,便见一个中年女人正惊愕地盯着她,下巴半晌没有合上。 宋砚未曾注意到发生了何事,待他转身,便见沈南依满身防备地和另一个女人对峙着,两人隔着约莫四五步的距离。 那老板娘见面前的女子这般反应,大吃一惊。但生意人的脸自然没有那么容易变,她见沈南依不太好说话的样子,转而笑着对宋砚道:“小兄弟,给媳妇买盒胭脂吧,她生得这样好看,用了我家的胭脂,必能锦上添花,愈发娇俏可人。” 宋砚一听便知她误会了,刚想解释,转念一想,又觉得解释似乎也没什么必要,转而对沈南依道:“进去看看吗?” 沈南依微怔,不明所以。 那老板娘便拉着宋砚往铺子离去:“小兄弟买了,媳妇自然喜欢的,来来来,我们店里的样式是清水镇最齐全的了,好些有钱人家都在我们店里买呢。” 宋砚被她半推半拽请进了店铺,沈南依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进去了。 “小兄弟,你瞧瞧,样式可多了!这个怎么样?”老板娘拿起一盒胭脂,打开给宋砚看。 宋砚扭头颇感为难,他从未买过这些东西,哪里懂呢?他看了看沈南依,挠了挠头,“沈姑娘,要不你自己挑吧。” 沈南依看着他,面无表情。 那老板娘看了看沈南依,思索了片刻,转而换了一盒,“小兄弟,不用挑了,就这盒桃红的,肯定适合你媳妇。她皮肤白,搽这个定然好看。不信我给你试试。”那老板娘一口一个“你媳妇”,弄得宋砚有些心慌,脸也不禁热了起来。 宋砚看向沈南依,“要试试吗?” “嗯?”沈南依不解,她压根不知道这老板娘究竟要做什么。 “试试吧,我的眼光绝对不会错!”说着,她便给沈南依搬来一个小圆凳,大着胆子拉她坐下。 沈南依还有些没搞清楚状况,就迷迷瞪瞪地被那老板娘拉着坐下,随之那老板娘便用手指蘸取了那盒子里的红色东西,往她脸上轻轻涂抹。 沈南依皱了皱眉,手指下意识越收越紧。 正想挣脱,那老板娘便笑道:“好了,看,美不美!”老板娘自豪地挪开身子,给宋砚看沈南依的脸。 宋砚应声抬眼望去,只见沈南依原先莹白的皮肤上,微微透着一层薄红。她的皮肤原先白里透着冷色,平日性格又淡漠,极少笑,更是从未红过脸。 然而,这一刻,因了这胭脂的缘故,她的脸看起来淡漠中又透着些娇俏,仿佛二月的桃花,迎着春寒盛放,沾着清晨的露水,娇艳欲滴,冷傲又明丽。 只一眼,宋砚仿佛听见有一滴泉水滴落平静的心湖,叮咚一声,泛起圈圈涟漪。 “小兄弟?” 宋砚被老板娘晃在眼前的手打断了视线,脸腾地烧灼起来,赶忙挪开视线。 “怎么样,我的眼光不错吧!我就说你媳妇搽这个颜色定然好看。”老板娘得意地笑道。 宋砚又忍不住偷偷看了沈南依一眼。 “多少钱?”宋砚佯装低头去掏钱,以此来平复脸上的灼热感。 “不多不多,六百文钱。”老板娘笑道。 宋砚从衣襟里摸出一两碎银递给老板娘。 那老板娘笑得见牙不见眼,转身到柜台后去找钱,“用得好下次再来啊,我们店里的东西别处可买不着!”说着,将找回的钱递给宋砚。 宋砚笑着接过,“好。” 她知不知道她此刻有多美呢?宋砚忍不住想。 他从前读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这样的词句,脑海里根本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佳人”。但就在方才,他似乎隐隐有些明白了。 宋砚扫视了一圈,看到角落里摆放着几柄铜镜,过去挑了一柄,“这个也要了。劳烦一并包起来。” “好好好!”老板娘又咧开嘴笑起来,“小娘子真是好福气,你男人可真疼你!” 宋砚脸唰地一下烧起来,耳根都红透了。他从未听过如此大胆直白的表达。 沈南依看了那老板娘一眼,又像往常一样默不作声。 他们买东西的空档,阿牛正蹲在门口津津有味地看着手里的《山海经》,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简直令他着迷,他迫不及待想要宋砚给他讲上面的故事了。 眼见时间也差不多了,三人便到约好的地点去同阿牛爹娘会合。 三人走后,店里的姑娘问:“老板娘,你怎地晓得他们买得起咱们的胭脂?我看他们穿得不像是有钱人的样子嘛!” 老板娘抬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记住,看人不要光看他们的衣着外表,要看气韵!” “什么是气韵?”那姑娘看着三人离去的方向,挠挠头问。 “说了你也不懂!再教你一招,下次招揽客人,要看看客人身边跟的是什么人。”老板娘道。 “什么人?”那姑娘问。 “男人啊!”老板娘又弹了她一脑崩。 回去的路上,沈南依问:“‘我男人’是什么意思?” 宋砚先前好不容易才凉下去的脸,陡然又唰地红了个透。他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答。 恰在此时,阿牛兴奋地抢答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爹就是我娘的男人!” “哦。”沈南依若有所思。 宋砚低着头,偷偷瞄了她一眼,又赶忙收回视线。心想,沈姑娘大约从未听过如此粗鄙之语,不懂也正常。 阿牛娘一见到沈南依便发觉她哪儿不一样了,“沈姑娘可真是个美人胚子,这一搽胭脂啊,简直跟天上的仙女儿似的!” 沈南依面不改色,也没有吭声。 宋砚又忍不住偷偷瞥了她一眼。 回去的路上,阿牛缠着宋砚给他讲那《山海经》上的故事。 沈南依坐在一旁听着,眼睛忍不住往那书上瞟了几次,宋砚察觉到她那带着些好奇的神情,刻意将声音提高了些。 第21章 闻香楼上 宋弈不愧是明德帝选中的人,不到半年时间,他便已经团结起朝中原先大半的中立派。 有一些手段,连他自己都深为不齿。但他又何曾有过选择的权利? 短短几个月,他已变得面目全非。 可他自己也不过是一匹被勒住缰绳的马,往何处去并不由他自己说了算。 然而,他心中始终有那么一块角落,牢牢记着父亲的教导,以及远在南荒的弟弟宋砚。 就是这小小的隐秘的一隅,支撑着他在日复一日的痛苦煎熬中坚持下去。 他有时会做噩梦,他在一场又一场惊魂动魄的噩梦里一次次惊醒,满身冷汗,之后便一个人望着窗外等待天亮。 不到半年的时间,他练就了一身惊雷劈顶而面不改色的好脾气,待谁都温和有礼,见谁都笑脸相迎。 可他的身形却比原先瘦削了许多。 自去年秋天开始,明德帝似乎渐渐变得格外热衷于下棋,每隔几日便会召见一名臣子陪他下棋。半年下来,朝中大臣几乎每个人都陪明德帝下过棋了。 无一例外的是,下棋时,随侍都在殿外候着。大约是陛下此时想要专心与人对弈,不愿被打扰。 大臣们下来都会私下相互打听,下棋时陛下都说了些什么。结果大同小异,无非是问候问候各位大人家中近况、身体情况,以及政事可还顺利等鸡毛蒜皮的小事,有时也会询问一些最近令人头疼的政务。 谁也摸不准这位陛下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有的人陪的次数多,有的人次数少,臣子们也没有研究出其中的规律,似乎召见谁全凭陛下一时兴起。 一日,散值后,明德帝召见宋弈陪他下棋。 宋弈到时,明德帝一如往常独自坐在棋盘边。对于这种情形,宋弈早已应对自如,再也不似最初那般战战兢兢。 “陛下。”宋弈拜道。 明德帝示意他坐到对面。 “事情办得如何了?”明德帝一边收起棋盘上的棋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宋弈。 “还有少数顽固之徒在负隅顽抗,但请陛下放心,要不了多久,微臣必能拿下他们。”宋弈镇定自若道。 “有几个老东西不是那么好拿捏的,切勿操之过急,别把他们逼急了。记住,勿要把动静闹得太大,引起‘那些人’的察觉。” “是。” “你如今倒是长进了不少。”明德帝意味深长地看了宋弈一眼,率先在空白的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 “多谢陛下栽培。”宋砚紧跟着落了一子。 “你可怨朕?” 宋弈忙起身跪拜道:“微臣不敢!” 明德帝抬手示意他起来。 宋弈起身,在明德帝的示意下又重新坐了回去。 “明年科举,朕有意让季闻卿主持,宋卿以为如何?”明德帝伸手到棋盒中捏了一颗棋子,目光盯着面前的棋盘。 “季大人是当今文坛领袖,声名在外,为人刚正不阿,主持恩科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但只怕……” “你对他的评价倒是挺高。朕记得,宋砚是季闻卿的学生吧。” “微臣实话实说,陛下明鉴。” “朕只是随口问一句,你何须草木皆兵。” “微臣惶恐。”宋砚说着惶恐,面上却波澜不惊。 明德帝手中捏着棋子,正在寻一处落子之地。“但此事执行起来恐怕有些难度,得有人让路才行。” 宋弈虽然面色如常,心里却已经警觉起来。陛下这是打算动手了吗?但眼下他们羽翼未丰,实在不是好时机。 “此事就交由你去办。”明德帝道。 宋弈心里咯噔一下,心重重地悬了起来。 中立派的事还未全然解决,他还不想走到人前来。但陛下这意思,是想把他推出去吗?倘若此事出了差池,他恐怕会立即成为一枚弃子。 宋砚心里盘算着事,眼睛死死盯着棋盘,手中的棋子许久不曾落下。 “你是朕唯一信得过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朕不会轻易舍弃你。”明德帝宽慰道。 “谢陛下。”话虽如此,可要在如今的形势下把季闻卿送上主考的位置,简直难于登天。 宋弈从勤政殿出来,已是黄昏。 残阳依山尽,永宁街上已经亮起了萧疏的灯火。 宋弈从宫门出来,白时便迎了上去,“大人,可是要回府?” 宋弈摇了摇头,自顾自地沿着永宁街漫无目的地走着。 白时是他一个月前寻到的一名护卫,今年刚满十八岁,为人端正本分,功夫也还不错。平日里跟在宋弈身边,干些体力活,以及接送他上下朝。 宋弈走在前面,白时跟在他身后。 天色渐渐暗下去,永宁街的灯火渐渐多起来。 放眼望去,熙熙攘攘的永宁街那般热闹,灯火那般耀眼,宋弈走在这繁华之中,却格外形单影只。 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要怎么才能兵不血刃,把季闻卿安全送上主考的位置,还要确保他全身而退?与此同时,他还必须确保他自己不被察觉…… 陛下简直给他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宋弈揉了揉眉心,感到心力交瘁,脑海却依旧瞬息万变,没有一刻停歇。 可是,连他自己也清楚,季闻卿主持科考,是陛下最关键的一步棋。 从前他不知内情,只以为兢兢业业干一份差事,尽力做到问心无愧便可。而今,他既已蹚进这浑水,便再无抽身的可能。 宋弈无意间抬头,看见了“闻香楼”三个大字,迟疑片刻,最终抬脚走了进去。 他上了二楼,选了一处临街的位置,叫了一壶茶,点了两个菜,独坐思考应对之策。 宋砚从前总爱到这里来,谈天说地,诗文会友。他曾在这座酒楼里留下不少墨宝,传出许多佳话。而今,宋砚流放南荒,宋弈抬眼望去,满堂茶客却再无一人相熟。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宋弈正望着楼外出神,忽听“哐啷”一声响,他微微回头侧目,便见背后坐着一个簪着高马尾的姑娘。她恰好背对着宋弈,宋弈也便看不见她的脸。 “小二,来壶好茶!”那姑娘旁边站着的姑娘喊道,这说话的约莫是个丫鬟。 丫鬟叫完茶,便转而开口道:“小姐,你以后可莫要如此冲动了,方才幸好没事,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向老爷夫人交代啊!” “方才你也看见了,光天化日之下,那几个混蛋竟然敢调戏良家女子,这叫我怎么能忍!没要了他们的狗命,已经是本小姐格外开恩了!”这姑娘说得咬牙切齿,应是余怒未消。 “是是是!小姐你行侠仗义,为民除害理所应当,但京师毕竟是天子脚下。若是一不小心惹了什么惹不得的人,你让老爷夫人如何是好?” “就算是我爹见了这等事,也不会坐视不理!你自己胆小怕事也就罢了,可别拉上我当缩头乌龟!” “小姐,你忘了夫人的交代了吗?咱们现在可不同于在北境。须得万事小心。” “知道了知道了,就你啰嗦!”那小姐没好气道。 “姑娘,您的茶,请慢用。”小二将茶壶轻轻放到桌上。 宋弈听着二人的对话,心道:这姑娘倒似乎与寻常的闺阁小姐有些不同。 “坐下,喝茶。”那小姐命令道。 “小姐,主仆不同桌。”那丫鬟提醒道。 “什么臭规矩,本小姐叫你坐你就坐,信不信我抽你!” “是。”那丫鬟眉开眼笑地坐下了。 第22章 沈氏医馆 宋弈一不小心将主仆二人的对话全数听了去,忍不住微微扬了扬嘴角。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 宋弈对白时道:“结账。” “是。”白时便下楼去结账了。 宋弈欲起身离开,刚一转身,谁知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只听“哐啷”一声,眼看着就要一头栽下去,宋弈倏地面色一白。他若是以这样的姿势摔下去,指不定要摔断门牙。 电光石火间,宋弈的胳膊冷不防被人一拽,他忽地便立了起来。 宋弈惊魂甫定,连忙拱手拜道:“多谢。” 甫一站直身子,宋弈便看见了先前坐在他背后的那位姑娘。 那姑娘约莫十七八岁,窄袖轻袍,身姿英挺,一身武人打扮,一张脸更是英气逼人! “你没事吧?”那姑娘问。 宋弈习惯性地微笑着摇摇头。他这才看见方才绊到自己的,是一杆红缨长枪。 “不好意思。”那姑娘从地上拾起她的红缨枪。 “无碍。”说着,宋弈便转身下楼去了。 那姑娘把枪重新靠在桌上,直望着宋弈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才喃喃道:“飞飞,你有没有看见,方才那位公子,长得好生俊朗!” “小姐,你还说呢,你下次可别把枪到处乱放了,方才若不是你及时出手,那位公子恐怕保不住他那张俊朗的脸!” “你也觉得是吧?”那姑娘依旧望着楼梯口,心不在焉道。 “小姐,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那丫鬟嗔道。 那小姐抬手捏了捏那丫鬟的脸,“听到啦,就你啰嗦。回家!” 说着,那小姐便提起她的红缨枪下楼去。 丫鬟连忙跟上,一边下楼一边拿出荷包掏钱。 “小姐,别忘了买点心!”丫鬟刚付完钱,她家小姐早已迈着长腿走出老远,她只好在后头一边追一边喊。 南荒的腊月比京师略微暖和一些。 这个冬天,沈南依在她原先的小院旁边新辟了一块地,盖了一间房子,后院留了很大一块空地,用于种植药草。 这个念头大约起于一个月前。 一日,沈南依正在捯饬她的药草,阿虎爹突然大老远就喊她:“沈姑娘,救命救命!” 沈南依抬头一看,便见阿虎爹正扶着一个一瘸一拐的男人往她这边来,那男人的腿正在淌血。 “沈姑娘,他摔了一跤,竹茬扎进了腿里,伤得有些重,你快帮忙看看。”阿虎爹急道。 沈南依拿过一张凳子让那人坐下,她蹲下身去检查伤口。那竹茬几乎将他的腿扎穿。 沈南依洗净了手,拿来药粉、酒和干净的剪刀、棉布,才下手把那竹茬拔出来,当即一道血飞溅到她脸上。她倒了些酒冲洗了伤口,又处理了扎在肉里的毛刺,洒上药粉,用干净的棉布包扎好,起身对那人道:“好了,腿不要用力,明日过来换药。”沈南依一边说,一边走到水井边去打水。 “沈大夫,多少钱?”那男人问。 沈南依正提着水桶,陡然一顿,她吃惊地转身看向那人,“什么?” “你给我治这腿,多少钱?”那男人又问了一遍。 沈南依愣了片刻,道:“你看着给吧。”继而转身去洗脸上的血。 “这……”那男人看向阿虎爹。 “看样子沈姑娘没打算多要,你看着给就行了。”阿虎爹道。 那男人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数了数,一共十枚,仰头对阿虎爹道:“我只有这么多,但感觉有些少……” 沈南依擦了脸上的水,走过来拿起那男人手里的铜钱,“明日下午过来。” 说完,沈南依便进屋去了。 院子里两个男人目瞪口呆,那男人看向阿虎爹,“她这是……?” 阿虎爹道:“沈姑娘脾气虽然怪了些,但心地是好的。既然她觉得够,你就安心回去吧。” 沈南依进屋后,坐在床上看着手里的十文钱愣了半晌。 那句“沈大夫”如同魔音一般萦绕耳畔,令她的心狂跳不止。 那是她迄今为止听到过的最真诚的赞美。 沈南依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她把钱袋里的碎银子倒出来,把那十枚铜钱小心翼翼地装进去,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从那天起,她就有了一个愿望,她要开一家医官。 于是,她院子旁边的那片地被开辟出来,盖了一间新的房子。 陆续忙了近一个月,“沈氏医官”的牌匾终于在小年那日挂起。 字是宋砚给她题的,和她门口的对联一样,铁画银钩,端方大气。 沈南依抬头看着那牌匾,许久未曾回神。 “沈姑娘,恭喜。”一声悠远的男声传来,沈南依的思绪这才被拉回。她扭头一看,来人正是宋砚。 沈南依弯了弯嘴角,“谢谢。” 宋砚看得出,她这一声“谢谢”说得真诚而又满足。 宋砚微微一笑,“沈姑娘来到云山村,是云山村的福气。”这句话,他说得也真诚。 这几日,阿虎爹天天在他耳边赞美沈南依,把沈南依如何妙手回春治病救人的事迹讲了一遍又一遍;又讲她如何地好心肠,给人看病不肯多收钱;还说从前村里没有大夫,村人得了病只能一忍再忍,实在不行了才会大老远到清水镇去看大夫,有时候还因为付不起钱只能回来继续听天由命…… 听阿虎爹讲了许多,宋砚真切感受到了他的激动,心里也不禁有些动容。 沈南依没有说话。 “我也打算办个学堂。”宋砚道。 “嗯?”沈南依转头看他。 “先前屠大哥送阿虎来,叫我教他识字。我想了想,种庄稼我不擅长,且云山村也没有学堂,去镇上又太远,若是有了学堂,不仅孩子们可以有地方读书,我也能有一份事做。”宋砚道。最重要的是,他作为堂堂男子,总伸手向沈姑娘借钱,实在觉得汗颜。 “嗯。”沈南依一如既往淡淡回应了一句。 宋砚迟疑了片刻,开口道:“沈姑娘,能否再借我些银钱?”话一出口,宋砚的耳朵便红了,而且一点一点地,越来越红。 虽然沈南依说过他娘给了她钱,但具体给了多少宋砚并不知晓,况且既然是给她的,那便就是她的。 “要多少?”沈南依问。 “大约十两。”宋砚看着地面道。 沈南依径直进屋去,片刻之后又出来,递给宋砚一锭十两的银子。 宋砚握紧了手里的银子,诚心道:“多谢。” “不谢。你娘给的。”沈南依道。 宋砚早已习惯了她说话的方式,却还是忍不住微微一笑。他甚至有些好奇,他娘到底给了沈姑娘多少钱? 第23章 除 夕 沈氏医馆开张后,腊月便只剩下最后几日,云山村也开始忙碌起来。 阿牛家的牛车在年末的这几日里也忙碌起来,尤其是最后几日,几乎每日都在运送村人往来于云山村和清水镇之间。 农家的年虽然过得简单,能准备的不多,但该洗的要洗,该换的要换,该收拾的要收拾,且年画、对联、炮竹、吃食等该准备的东西也都要准备。 阿牛爹是云山村唯一的猎人,手艺不算太好,偶尔也能猎到一些野味,一些留着自家吃,一些被村人用东西换走了。 得了野味的人家,年便能过得滋润一些。 今年宋砚和沈南依搬来,阿虎爹带着几个村人给他们修葺房屋,沈南依又盖了新房子,那几个村人赚了些钱,年货买得多一些。 阿虎爹和阿牛爹带了些红纸,去找宋砚帮忙写对联,这样便又能省几文钱。 举手之劳而已,宋砚也乐得帮忙。 随后,又陆续有一些村人来找他写对联。宋砚原先冷清的院子,陡然间便有些门庭若市的意味。 不远处的沈南依,正将晒干的草药一样样装进药柜,并贴好标签。 整个云山村,人人都在为过年做准备,只有他们两个一如往常,什么都没有准备。 他们的房屋与村里其他的房屋一样,都是简陋的草房,却又在村里显得与众不同。 沈南依的院子总是晾晒着各种药草,弥漫着满院子的药味儿。 宋砚的院子里移栽了几株野生的花木,眼下还是光秃秃的,大约到来年春天便能抽芽。东北角和西北角各栽了几株竹子,此时倒还泛着青绿。 整个村子,只有宋砚在院子里栽花木。 整个村子,也只有沈南依在院子里种药草。 年末的那几日,日子过得格外快。 独自生活之后,宋砚也渐渐学会了做饭,到云山村短短两个多月,他的手艺精进了不少。 腊月三十那日,宋砚早早收拾了院子,烧了几个小菜。团年饭备好后,他走到沈南依的院子外,隔着篱笆喊她:“沈姑娘,在家吗?” 沈南依闻声出来,“何事?” “今日除夕,我炒了几个小菜,能否赏个光?”宋砚笑道。 沈南依没有答话,看了他一眼,似是在考虑。 宋砚接着道:“你我二人在这里无亲无故,就当做个伴儿吧。” 沈南依思忖片刻应了:“嗯。”随之净了手,便跟着宋砚去了。 大约是第一次单独和沈南依一起用饭,宋砚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加之沈南依几乎从不主动开口说话,两个人的团年饭也并没有比一个人的热闹多少。 宋砚炒了四个菜,其中两个放了肉。他另取了一双筷子,给沈南依夹了些肉,“这是我新研究出来的做法,你尝尝看,也不知味道如何。” 沈南依没有答话,自顾自地吃起来。 宋砚满心期待地看着她把菜吃下去,问道:“如何?” 沈南依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宋砚当即便笑了,“那你多吃点。”说着,又给她夹了一些。 宋砚努力想找些话来活络气氛,便自顾自地讲起往事。“以往过年,家里格外热闹,府上张灯结彩,母亲会备了各种各样的吃食,除夕夜守岁,一家人守着炉火吃点心,谈天说地。我和兄长每年都会同父亲母亲一起守到子时,放了炮竹才歇下。除夕夜,永宁街灯火彻夜不熄,整条街璨若星河,美不胜收。” 沈南依一边吃饭,一边听着,“嗯”了一声应着。 宋砚知道她在听,又接着讲,“我十多年没回过蜀州了,生活习惯也与蜀州大有不同了。我记得蜀州正月初一早上吃的是汤圆。” “嗯。”沈南依扒了一口饭。 “可惜京师和蜀州不同,正月初一早上吃的是饺子。蜀州现在过年还耍灯吗?”宋砚问。 沈南依捏着筷子的手一顿,继而继续吃饭,“嗯。” “我小时候可喜欢看耍灯巡游了,还有水龙和火龙表演。后来到了京师,许多习俗都不同了,还是有些怀念小时候过年,热闹又好玩。” 沈南依兀自吃饭,没有接话。 “小时候每到正月初一,我和兄长都会起得很早,去给父亲母亲拜年,说吉祥话,讨红包。吃罢早饭我们又去给祖父拜年,说许多祝福的话,祖父也会给我们一人一个红包。父亲母亲还会带我和兄长去走亲访友,我们每每收到红包都会很开心,还会比一比谁收得多。祖父还在世时,还会亲手给我和兄长做礼物,可惜后来祖父不在了,再也没人给我们做了。” 沈南依听着听着,手便忘记了动作,筷子放在碗中许久没有动,出神地看着他。 她认真地聆听着,竭力想要通过他的描述去还原他所经历的那些场景。那该是怎样的令人艳羡啊! 宋砚发现她听得入神,以为是勾起了她的回忆,“我记得沈伯父和沈伯母特别疼爱你,这些事你多半也和我们经历得差不多。”念及此,他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大概是离乡太久了,突然有些怀念,就忍不住唠叨了一些,见谅。” 沈南依微微抿了抿嘴唇,摇摇头,又扒了一口饭,慢慢咀嚼着。 宋砚发觉她好像在想心事,便不再多话。 原本在蜀中,她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被捧在手心里,备受呵护。而今和他一起流落到南荒,在这贫瘠的小山村落脚,生活拮据,处处受阻。虽说她从未在他面前抱怨过什么,但从锦衣玉食的生活陡然跌进现在的泥潭,她必定一时难以适应。 倘若沈南依是那种什么都表现在脸上的人,骂他怨他,他心里或许还会好受一些。但她从来什么都不说,只对他带着明显的淡漠疏离,他心里反而不是滋味。 宋砚低着头,又给沈南依夹了些菜。直到饭罢,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吃完团年饭,沈南依道:“我回去了。” 宋砚正在收拾碗筷,忙叫道:“等等!” “嗯?”沈南依不解地看着他。 宋砚净了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纸包,递给沈南依。 沈南依看了一眼那红纸包,又不明所以地看着宋砚。 “而今漂泊在外,你我在云山村都无亲无故,没有长辈。我比你年长一岁,勉强算得上是个兄长。我也没有多少银钱,权当讨个吉祥,万望不弃。”宋砚又将红纸包往前递了递。 沈南依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喃喃道:“多谢……”声音有些小,宋砚几乎要听不见。 宋砚见她接了,转身继续收拾碗筷。 沈南依把红纸包握在手中,上面还有余温,她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轻轻抚摸着。 她想起宋砚方才讲过的,他过去过年会收到红包,还会因此而心情愉悦,原来是真的。 沈南依回到家,打开那红纸包,里面装着些铜钱,她把铜钱倒出来,从红纸包里掉出一张细长的方形红纸笺,上面写着“平安喜乐”,字迹是一如既往的铁画银钩。 沈南依看着那张红纸笺,愣神许久,随后起身拿起她前不久买的那本《伤寒杂病论》,把红纸笺夹进书中。 随之,又走到床边,把那二十枚铜钱装进钱袋,压到枕头底下。 这是她第一次收到新年祝福和礼物。 第24章 放炮竹 除夕的下午,沈南依暂时无事可做,便在屋里点了一盆火研究医书。 忽听宋砚在门外喊她。 沈南依出来,看见宋砚手中拿着几副对联和几张年画,还有一个碗。 “我看你年画和对联还没贴,顺便给你一起贴了。”说着,宋砚把手里的东西拿到门口放到地上,端着碗开始刷浆糊。 沈南依看着他耐心地把门画和对联贴好,又端起碗离开。 走到院门口,宋砚忽然扭头问:“沈姑娘下午可有事要忙?” 沈南依摇摇头。 “那我过会儿再过来找你。”说着,宋砚便离开了。 沈南依望了他的背影一眼,进屋继续研究她的医书。 约莫过了一炷香,宋砚在门外喊她。 沈南依放下手里的书,走到门口。 “去放炮竹吧。”宋砚站在篱笆外,举起手中的几挂炮竹晃了晃。 沈南依眼睛一亮,但没有吭声,转身掩了门出来。 宋砚将她那一瞬间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 溪边早已聚集了一大群孩子,还点了一堆火。炮竹一声一声地响着。 “宋先生!”阿虎看见宋砚,老远便飞快地挥手。 宋砚也朝他们挥挥手。 阿虎跑过来,抬起手,“宋先生,给你!” 宋砚低头一看,见他手心里握着四枚炮竹。宋砚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你玩吧,我这里有很多!”说着,宋砚把手里的炮竹拿到阿虎面前晃了晃。 “哇——”孩子群不约而同发出一阵惊呼,一个个眼睛瞬间闪亮起来。 “宋先生——”孩子们一拥而上,飞快朝宋砚围拢起来。 宋砚抬手道:“都有,不要挤,排好队。” 孩子们便迅速排好队,眼巴巴地望着宋砚手上的炮竹。 宋砚从一挂炮竹上摘下一小把,递给排在第一个的阿虎。 “谢谢宋先生!”阿虎笑得见牙不见眼,转身到旁边去了。 沈南依站在离宋砚约略四五步远的身后,看着眼前的场景,脸色前所未有地柔和起来。 她就近找了一块石头坐下,安安静静看着宋砚给孩子们发炮竹。 日光洒在溪水上,溪水没有结冰,波光粼粼,浮光跃金。 先拿到炮竹的孩子们已经开始放起来,有的把炮竹点着后扔进溪水里,溪水被炸起丈许高的水花;有的扔进芦苇荡里,发出闷响;有的扔到天上,“嘭”地一声炸开,随之便有一缕青烟随风飘散,留下一股火药味。 宋砚发完了炮竹,让孩子们各自去玩,“小心点,别烧到衣裳,当心伤到手!”宋砚叮嘱道。 “好的好的!”孩子们此起彼伏地应道。 宋砚打发了孩子们,转身朝沈南依走去。待他走到跟前,沈南依还没有看见他,他这才发现沈南依在发呆。 宋砚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沈南依回神,微愣地看向他。 宋砚从怀里掏出一挂炮竹,递给沈南依“给你留的。” 沈南依仰头看着他,微微抿了抿唇,从他手里接过。 宋砚抓着炮竹的另一端,“要先拆下来,一个一个地慢慢放才有意思。”他当真一个一个拆下来,递给沈南依。 沈南依索性松手,让他一个人拆。 宋砚把拆下来的炮竹放进沈南依手里。 她的手很快便装不下了,只好用双手捧住。 宋砚拆完,从火堆上捡起一根燃着火的木棍,从沈南依手里拿过一枚炮竹,点燃后扔了出去。 沈南依聚精会神地看着他操作。 “你也试试?”宋砚问。 沈南依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宋砚便从她手中接过那一大捧炮竹,堆到一边的石头上,又拿起一枚,连同手里的火一起递给她。 沈南依学着宋砚的样子,将引线放到火上。 “快扔!”宋砚惊道。 沈南依吓得一抖,炮竹当即掉到宋砚脚上,宋砚慌忙跳起来跑开,只听背后“嘭”地一声炸开,宋砚一回头,便见沈南依呆愣愣地怔在原地,眨巴着眼睛,面色有些发白。 宋砚以为她吓到了,赶忙回去,“沈姑娘,你没事吧?” 沈南依抬眼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点着了就赶紧扔出去,往远处扔,可别伤到手。你还要再试试吗?”宋砚问。 沈南依点点头。 宋砚又拿起一枚炮竹递给她。 沈南依紧紧盯着那火棍,将引线小心翼翼贴近它,引线一开始燃烧,她赶忙扔出去,那炮竹在不远处的地上呲呲冒了会儿烟,便“嘭”地炸开了。沈南依的睫毛随着那炮竹的爆炸声一起颤抖了一下。 沈南依唇角微微向上扬起,看向宋砚,似乎在询问宋砚她做得怎么样。 宋砚见她这反应,忍不住笑起来,对着她竖起大拇指,“沈姑娘冰雪聪明,一学就会。” 宋砚也从火堆上重新拿了一截火棍,抓起一把炮竹往溪水边去。他像个孩子一样,将点燃的炮竹扔进水里,炸起的水花四溅开来。 沈南依也跟了过来,学着他的样子。多半是因为还不熟练,沈南依的炮竹没扔出去,径直落进了面前的溪水里,高高四溅的水花瞬间扑面而来,宋砚眼疾手快一抬手,用袖子挡住了沈南依的头。 沈南依还未反应过来,有些懵懵的,一抬眼便看见宋砚炸了满脸的水,一滴水顺着他的睫毛掉落到脸上,又顺着面颊滑下,最终挂在了下巴上。他的下巴上挂着好几滴水,欲落不落。身上自是不必说,都是斑斑点点的水痕。 宋砚也有些怔愣,眨了眨眼睛。 忽听得“噗嗤”一声。 宋砚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看向沈南依,恰好看到她在偷笑。 宋砚第一次见她这样笑,也忍不住笑起来。 “难得开怀,不必拘谨,放开了玩吧,湿了等会儿回去换衣裳。”宋砚道。 沈南依微微点点头,脸上陡然多了几分欣悦的光彩。 宋砚也放开了,将点燃的炮竹扔向对面的芦苇荡。许多炮仗还在半空便炸了。溪边的空气里,弥漫着炮竹爆炸后留下的火药味。 溪水哗哗流淌,炮竹声,孩子们的欢笑声,风拂芦苇丛的碎响,汇聚到一起,交织成一支和谐的曲调。 他们从溪边回来,已过未时。 回家后,沈南依从怀里拿出两枚她偷藏的炮竹,和那二十文压岁钱放到一起,压到枕头下。 这是她过的第一个年,也是第一次有人陪她过年。 第25章 失 踪 正月初一天刚亮,云山村便响起了一阵一阵的炮竹声。 宋砚略微在床上赖了一阵,起床烧热水。 吃罢早饭,孩子们便开始在村子里挨家挨户拜年。 宋砚准备了一些小红包揣在怀里,以备不时之需。 他左右无事,又没有亲戚朋友要走动,独自生了一盆火,在屋里看书。 不一会儿,便听见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往他这里来,宋砚放下书到门外去。 “宋先生,新年好!”孩子们一见他,不约而同开口喊起来。 “新年好!”宋砚笑着迎出去。 “宋先生,恭喜发财!”阿虎笑呵呵地仰头看着他。 宋砚从怀里掏出一叠红包,孩子们蹦蹦跳跳拍手欢闹起来。 “阿虎过了年要好好读书,多多长学问。”说着,宋砚将红包递给阿虎。 “谢谢宋先生!”阿虎喜笑颜开接过红包。 “宋先生身体健康万事如意!”阿牛紧跟着说出他的祝福。 宋砚摸摸他的脑袋,“多谢吉言,这是你的。”宋砚将红包递给他。 阿牛乐呵呵地接过红包,跑到阿虎跟前,问阿虎他的里面有几个铜钱,一边问一边拆自己的红包。 宋砚收到了许多祝福的吉祥话,送出了十几个红包,这才把孩子们打发走。 他们出了门,又闹哄哄地往别家去了。 并不是每户人家都会给红包,绝大多数都只会给孩子们几颗花生,一小撮瓜子,几粒爆米花,或者几枚地瓜干。每年的这一日,孩子们挨家挨户在村里转一圈,最后人人的口袋都装得鼓鼓囊囊。 每年此时,都是他们最开心的时候。 送走了孩子们,宋砚又去找沈南依。 沈南依正坐在火盆边看书,听见宋砚在门外喊她。 见她开门出来,宋砚推开院门进去。 “沈姑娘,新年好!”宋砚笑道。 “新年好。”沈南依道。语气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 “送你个新年礼物。”宋砚笑道,只见他从背后拿出一个布包,递给沈南依。 沈南依微怔,看了他一眼,“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我自己做的。”宋砚道。 沈南依接过,打开一看,是一套竹制的药铲,大小都有,套在一起,一共五柄。每一柄都经过细心打磨,薄薄的,很轻巧。 沈南依没想到自己会收到新年礼物,更没想到他会送这个。 “我见你每次都用手抓药,尤其是切鲜药草时,总是把药汁弄到手上,多少有些伤手。以后你就用这个,会好一些。” 沈南依望着手中的药铲,许久没有回神。 “那我就先回去了。”宋砚转身欲走,又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笑道:“忘了跟你说,新年安康,万事顺遂!” 沈南依抬头看他,他的笑仿佛三月的日光,明媚又和煦。 沈南依握着药铲的手微微紧了紧,“新年安康,万事顺遂。” 宋砚笑着转身离去。 沈南依望着他的背影,伫立在原地许久。 新年一过,春雨便如约而至,细雨丝飘在春风里,带着些许春寒。 农人们陆陆续续忙活起来,除草的除草,翻地的翻地,播种的播种。云山村的土地较为贫瘠,庄稼收成不算好。每年交完税,就所剩无几了,尤其是到了青黄不接的时节,日子十分难过。 但好在山上有山笋、野菜、菌子、野果之类的,都可以拿来充饥。所以在农忙之余,村人总会想办法到山里去找些吃的。 宋砚的学堂也在这个春天开始修建。 春忙时,阿虎回家帮忙去了,他也就闲下来了。 因为在建学堂,宋砚的院子弄得尘土飞扬,他便带着书到沈南依那里去晒太阳。 沈南依正蹲在药圃里拾掇她的药草,宋砚站在篱笆外,道:“沈姑娘,能否收容片刻?学堂正在建,尘土漫天,我那院子待不了人。” 沈南依抬起头,看见他站在春日的阳光里,或许是背着光的原因,他的脸看不大真切,几缕发丝在春风中飞舞。他的身上,镀了一层光。 沈南依点点头,又低头去拾掇药草。 宋砚推开院门进来,走到沈南依身边,弯下腰观察沈南依是如何打理药草的。 “这些都是什么?”宋砚问。 沈南依指着手边的草药道:“这片是白术,那片是百枝,那些是射干……”沈南依起身,一一给他介绍着。 宋砚听着,脚步随着她的话语去到她所提及的药草边上,猫下身观察。 沈南依告诉他哪些是药材,哪些是杂草。 宋砚一边走一边看。 沈南依介绍完便蹲下身去继续除草。 宋砚也小心翼翼蹲下身,看着她给草药除草。看了一会儿,他也忍不住上手试试。 为了腾出手来,宋砚将书揣进怀里,学着沈南依,把药圃里的杂草小心翼翼地拔出来,生怕弄坏了她的药材。 暖风吹过院落,屋檐的茅草在风中轻轻摇晃。 宋砚已经忘记了,他原先是来看书的。 清明前后,几场春雨下下来,山上的春笋蓬蓬勃勃地长了出来。 阿虎跟着爹娘一起上山去挖笋了。 宋砚又闲下来了。 见村人忙活,他也有些心痒,问沈南依要不要一起去挖笋。 他哪里会挖笋?他纯粹只是好奇罢了,顺便也学一学。 沈南依正好也想上山去采药,便跟着去了。 几日下来,宋砚不仅学会了挖笋,更学会了如何将腊肉和春笋一起炒制,做成美味的菜肴。 他天生对美食有着执着的追求,从前在京师他不会下厨,都是和别人一道去酒楼品尝。而今来了南荒,他学会了下厨,做起食物来倒深觉另有一番意趣。 沈南依采药,宋砚跟着村人去挖笋。 她把采回来的药草晾晒在院子里。 他把挖回来的春笋焯水后晒在沈南依院子里。 于是,沈南依的院子里,东侧晒着山笋,西侧晒着草药。中间只留了一条窄窄的过道以供进出。 附近山上的笋越来越少。 一日,阿虎回来找宋砚念书,却没找到他人。 他跑去问沈南依,沈南依也说昨日之后便没见他。 昨日,沈南依没有出门。 宋砚走时还同她道了别。 第26章 瘴 毒 沈南依去宋砚的院子里,阿虎爹和一帮村人在忙着盖学堂。她径直走到灶房里,伸手摸了摸灶灰,是冷的。屋里的背篓也不在。 难道他昨晚没有回来? 沈南依问阿虎爹,他也说昨日早上之后便没见过他了。 沈南依说,他昨日出去挖笋,一直到今天早上都没有回来。 阿虎爹一听,赶忙放下手里的活儿,带着几个村人去找他,让沈南依在家等消息,也许过一会儿他自己就回来了。 沈南依回了自己的院子。 直到临近傍晚,阿虎爹才火急火燎冲进沈南依的院子,急道:“沈姑娘,快跟我走!” “怎么了?”沈南依问。 “宋兄弟应该是迷了路,误入了南边的瘴气林,陷进了沼泽,还中了瘴毒,你赶紧去给看看!” 沈南依一听,赶忙转身回了屋,拿起药箱便跟过去。 沈南依到时,宋砚的屋子里已经挤满了人。 见沈南依过来,人群纷纷避让,给她让出一条路来,随之又围拢过来。 “哎呀,忘记告诉宋兄弟了,南边有瘴气林,有毒,不能去!” “谁也没想到,他会往那边去呀!” 沈南依到时,便见宋砚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面色和嘴唇发青。 人群闹喳喳的,沈南依转身道:“你们都先出去,我要给他仔细做诊断。” 阿虎爹听了,便嚷嚷着叫大家都出去,还顺带关了门。 沈南依先是拿起宋砚的手,仔细给他号了脉,又检查了口鼻和眼睛,随后,她扒掉了宋砚的衣裳,前后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没有外伤,应当只是中毒。 可沈南依没有听说过瘴毒,根本不了解。 这是最坏的情况。 她暂时解不了毒。 沈南依打开门,阿虎爹守在门外,其他人已经散了。 “他是在哪里中毒的?”沈南依问。 “就在南边,一直往南走,大概半日的路程,有一片林子,林子附近有一片沼泽,有腐坏气息。”阿虎爹道。 沈南依抬脚便走。 “沈大夫,你去哪儿?”阿虎爹问。 “去看看。”沈南依道。 “要小心,容易中毒!别靠太近!”阿虎爹喊道。 他话音还未落,沈南依便已不见了踪影。 阿虎爹一看天色,脸色猛地一变,“糟了,天快要黑了!” 出了村子,沈南依突然开始踏枝踩叶,飞速前行。 她运用轻功飞行,自是比常人快上许多。太阳刚落山,她便找到了那片瘴气林。林子东边有一片沼泽,她一脚踩进去险些陷进去,幸好她轻功好,一察觉到不对便急忙运功把脚拔了出来。 这里的气息与别处不同,又湿又闷,还散发着阵阵腐败的气味。 沈南依迟疑了一下,径直钻进了林子。 阿虎爹在宋砚院子里等了一晚上,也不见沈南依回来,又担心她出事,赶忙去叫阿虎娘来守着宋砚,自己则又带着几个村人一起去寻沈南依。 他们刚出云山村,便见沈南依从前方缓缓走来,脚步有些踉跄。 阿虎爹赶忙跑去,“沈大夫,你这是怎么了?” 她面白如纸,鼻尖沁着汗水,“无事,中了点毒而已。” 阿虎爹一听,脸唰地白了,“什么?中毒!这宋兄弟中了毒还没救回来,你怎地也中毒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去搀扶沈南依,沈南依下意识地避开了。 “我没事。”沈南依淡淡道。 阿虎爹见她脸色难看得很,嘴唇微微发紫,不像是没事的样子。但她不愿意让人帮忙,他也不好勉强,只好跟在她身后。 “你们先回去,我要回去研制解毒的药,你们跟在我身边没用。”沈南依说话比平日吃力了许多。 阿虎爹见她坚持,也不好再说什么,好在已经回了村子,她自己又是大夫,应当不会有事。这样想着,阿虎爹才又带着那几个村人回去。 “沈大夫说她中了毒?”阿虎爹问旁边的人。 “好像她是这样说的。”那人答道。 “什么毒?”阿虎爹问。 “她没说。”那人道。 “她该不是为了救宋兄弟,到瘴气林去了吧?”阿虎爹又问。 “不晓得。”那人答。 沈南依勉强支撑着回到家,已是筋疲力尽。她强撑着给自己倒了一碗水喝下,手抖得厉害。 这一晚,她吸入了大量瘴气,直到出现明显症状才出瘴气林。 她从药箱里取出一颗解毒丸服下,过了一个时辰,似乎好了一些,但毒似乎并没有解。她依然感到头晕恶心,费了好大力气才支撑着没让眼皮合上。 她取出银针刺入左臂的穴位,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紧接着开始紧锣密鼓研制解药。 宋砚躺在床上,连水都喂不进去。阿虎娘忧心如焚,生怕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晚上,阿虎爹来换他媳妇,守着宋砚。沈大夫在研制解毒药,宋兄弟身边没人照顾不行。他们二人跟宋砚相熟,宋砚又是阿虎的先生,他们自然义不容辞。 直到翌日破晓,阿虎爹正打着盹儿,沈南依推门进来。 “沈姑娘,有办法了吗?”阿虎爹忙问,兴许是太困,他揉了揉眼睛。 沈南依没有说话,倒了一碗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三粒药丸在手心。 “沈大夫,宋兄弟可能没法儿吃药,我们试过了,水都喂不进去。”阿虎爹见她要去喂药,开口道。 沈南依听了一愣,“你先出去吧。”她淡淡道。 “哦,好。”阿虎爹打着哈欠往外走,突然想起什么,“沈大……” 阿虎爹的话陡然卡在了嗓子眼,甫一扭头,阿虎爹便见沈南依仰头把药丸喂进口中,嚼了几下,抿了口水,掰开宋砚的嘴,喂了进去。 纵使他是个男人,也忍不住心下一惊,慌忙关门出去了。 “沈大夫为了救人,牺牲可真大。”阿虎爹心想。 傍晚,宋砚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觉得天旋地转。他一抬手,碰到了趴在床边的沈南依。 沈南依察觉到他醒了,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你感觉怎么样?” 宋砚视线这才渐渐清明起来,他揉了揉太阳穴,“头有些晕,胃有些难受,想吐。” 沈南依转身去倒了一碗水,“先喝点水。” “多谢。”宋砚说着,想撑着坐起来。 他余毒未清,身体绵软无力,沈南依把碗放到桌上,扶他坐起来,又端来水碗。 “有劳了。”宋砚虚弱道。 喂宋砚喝了些水,沈南依道:“你几日未进食了,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宋砚点点头。 沈南依又扶他躺下,转身往灶房去。 宋砚躺着,虚弱又困倦,不一会儿又睡过去了。 第27章 托 付 宋砚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叫他,睁开眼,便看见沈南依弯着腰在拍他的肩膀。 “起来吃点东西。”沈南依道。 “宋砚撑着想坐起来。”沈南依扶他坐起,把碗递给他。 “你吃了吗?”宋砚端着碗问。 “嗯?”沈南依一愣。 看她这样子,多半没有吃。“我睡了几天?”宋砚问。 “三天。”沈南依答。 “辛苦你了,给你添麻烦了。”宋砚低头道。 沈南依起身,“你先吃吧,我回去一趟,过会儿来收拾。” “嗯。”宋砚这才端起碗吃饭。 沈南依回屋后,一下子趴到床上。她这几日试毒、试药、制药,又兼着照顾宋砚,整个人疲惫不堪。她从怀里掏出小瓷瓶,倒出三粒药丸,放入口中,吞下。 倦意来袭,她终于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沈南依被村子里的人声吵醒,已经是翌日清晨。她猛地想起什么,往起一坐,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然脱了鞋子,盖好了被子。她明明记得自己昨晚只是想趴着歇一会儿,却一不小心睡着了。 沈南依洗漱完,去看宋砚。 他已经起床,看起来好多了,只是面色依旧有些苍白。 沈南依把怀里的瓷瓶掏出来递给他,“一次三粒,一日三次,再吃两天。” 宋砚道:“多谢。” 他昨晚吃完饭,一直不见沈南依过来,他自己也迷迷糊糊睡着了,一觉醒来,已至丑时,身体感觉已经好多了。他有些不放心沈南依,她说了会过来,却一直没有过来,便忍不住去看看。 他去时,村里万籁俱寂,夜黑如铁,沈南依屋里的灯却还亮着,他以为她还没睡下。站在院门口喊了好几声,屋里一直没有回应。他这才推开院门进去。宋砚敲了敲门,屋内依旧没有回应。 宋砚推门进去,看见沈南依趴在床上睡着了,连被子都未曾盖。 那一刻,一股莫名的心酸涌上心头。 宋砚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沈南依,叫了好几声,她没有任何反应。 宋砚见她呼吸均匀,意识到她多半是太累了,道了一声“抱歉,失礼了”,便为她脱了鞋子,盖上被子。 宋砚吹灭了灯,关上门回了自己的院子,靠在床头许久未曾入眠。 再次想起沈南依累倒熟睡的模样,宋砚心口莫名地被什么扎了一下。 沈南依遇到他,好像从来都没有什么好运气。 宋砚忍不住想,父亲母亲当初给他定下这门亲事,说是会和和美美,举案齐眉,但天下哪里会有平白无故的好运气?他的好运,或许恰恰正是沈姑娘的灾难。 他是个读书人,原本不太信这些,但自打他和沈南依准备成亲起,好像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好事。 宋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阿虎爹知道自己媳妇是个大嘴巴,爱凑热闹,那日看到的事,他谁也没说。 沈大夫毕竟是个姑娘家,若是传出去,对她的名声不好。她信不过自己媳妇。 但沈南依为了救宋砚,只身去试瘴毒的事,阿虎爹没忘记告诉宋砚。 “宋兄弟,沈大夫这次为了救你,吃了不少苦。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阿虎爹道。 宋砚听他讲着,只觉动魄惊魂。 沉默良久,宋砚道:“屠大哥,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阿虎爹拍了拍他的肩膀,到一旁去继续盖学堂。 宋砚在屋里沉默独坐了许久,起身往沈南依那里去。 他站在篱笆外,看着沈南依像往常一样翻晒着她的药材,用的是他初一那日送给她的药铲。 春风吹过他的脸颊,许是触动了哪根心弦,宋砚突然觉得眼眶有些发酸发热。 他究竟何德何能,此生有幸能遇见她? 可如此情谊,他又拿什么去偿还? 若是没有遇见他,她此刻应当还在家中,被爹娘宠爱着,呵护着,又哪里会吃这许多的苦? 宋砚伫立在那里许久,才开缓缓口道:“沈姑娘……” 沈南依抬头,“嗯?”她的眼神总是那样平静,如同一潭静泉,没有一丝波澜。 宋砚心里紧紧地沁着酸楚,声音有些微微颤抖:“你还好吗?我听屠大哥说,你也中毒了。” “我没事了。”沈南依道,又低头继续翻整她的药材。 “没事就好……”宋砚想道一句多谢,却又发觉这两个字说出来太轻。他静静地立在篱笆外,看了她良久,最后才悄然离去。 清明休沐,明德帝再次单独召见宋弈陪他下棋。 “你那边准备得如何了?”明德帝问。 “朝中的中立派的问题基本已经解决,现在可确保他们不会投靠任何一方势力。”宋弈道。 “做得很好。”明德帝道,“明年的科举也要早做应对。” “是。” “此事必须万无一失。” “是。” 明德帝叹了口气,道:“你我今日所谋,恐将改变我整个大历朝的命运。朕知你有难处,但事已至此,爱卿也牺牲良多,但此事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还望爱卿切记。” 宋弈拜道:“陛下既已选择了微臣,微臣必当尽心竭力,肝脑涂地。” “爱卿可曾后悔?”明德帝盯着宋弈,不给他任何逃避的机会。 宋弈身体倏地一震,低头看着地面的方砖,没有回话。 明德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转向棋盘。 这条路走到今日,谁都不容易。 可是,既然已经开始,便已无可回头。弟弟的案子要查,陛下的大事也不得不做。 明德帝气定神闲地抿了一口茶,宋弈拜道:“陛下,微臣心甘情愿誓死追随陛下,绝不后悔!” 明德帝走近,重重拍了拍宋弈的肩,“朕果然没有看错人!不过,此事,除你我二人外,断不能叫第三人知晓。” 宋弈拜道:“微臣明白。” “君实的事,你多半已经查出了些蛛丝马迹。”明德帝说完,又抿了一口茶。 宋弈道:“是。” “你想怎么做,便去做吧。只是,要把握好分寸,莫要误了大事。”明德帝将茶盏放到桌上。 “是。”宋弈拜道。 “去吧。”明德帝正襟危坐,语重心长,挥了挥手,示意宋弈退下。 宋弈缓缓伏跪到地上,重重磕了个头,“微臣告退。” 宋弈出了勤政殿,抬头望了望天,都城的上空,风起云涌,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宋弈紧紧攥着手指,闭目,复又睁开。 只一瞬间,他的眼神中再也没有任何犹豫,只有视死如归的决绝。 第28章 伤 别 宋砚被流放一个月后,为沈南依送亲的队伍回到了蜀州,并带回了一个人。 沈父书房内,房门紧闭。 地上跪着一名女子。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沈父剑眉怒竖。 “老爷,奴婢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奴婢只是到路边树丛去小解,却突然被人打晕了。待奴婢醒来,公子他们早已不知去向。奴婢怕事情败露,不敢一个人贸然去宋府,又不敢一个人乱跑,只好在路上等公子他们返回。”那女子道。 沈公子道:“父亲,我们去的当天,宋砚便被官兵带走了,新娘被宋弈安排住进了宋府客房。我们走前提出要向新娘告别,却被告知人既然已入宋府,便是宋府家的人,新郎还未掀盖头,新娘不便见人。我原先还打算叮嘱采薇几句,却连面都没见到。”说着,那男子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沈父。“临走,宋伯父还让我带一封信给您。” 沈父接过信,信封上写着“沈兄亲启”。 沈父打开信仔细浏览了一遍。 “父亲,信上说了什么?”沈公子问。 沈父把信递给他。 沈公子接过信看了一遍,道:“宋家说宋砚的事他们深表歉意,但‘南依’坚持要随宋砚去流放地?”沈公子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女子,“可是,采薇就在这里,那这个‘沈南依’是哪里冒出来的?” “现在看来,是有人提前在路上做了埋伏,冒名顶替,取而代之了。可这人到底是谁?这样做又有何目的?”沈父不解。 “父亲,倘若那人顶替采薇是为了荣华富贵,倒也说得通,但我想不通的是,宋砚出了那么大的事,几乎是置之死地,为何那人还要随他去流放?”沈公子道,“难不成那宋砚到了京师,与哪家的姑娘互生情愫,又碍于婚约在身,才来了一出偷梁换柱?” 沈父道:“现在看来,未必没有这种可能。我与宋兄几十年的交情,深知他的为人,他应当是不会容忍这种事的。只可能是那宋砚自作主张,宋兄应是还被蒙在鼓里。” “如今宋砚已被流放,想东山再起恐怕难如登天。”沈公子道。 “那宋砚虽出了事,但宋家并没有倒。”沈父道。 “那这门婚事该如何?”沈公子问。 沈父沉思片刻,道:“既然宋砚和那女子并没有被识破,那么而今嫁入宋家的依旧是‘沈南依’,宋沈两家依旧是姻亲。” “父亲,您的意思是将计就计?”沈公子问。 “眼下,因为这桩婚事委屈的是‘沈南依’,宋家理亏,我们并不吃亏。南依已经不在了,既然宋砚有自己心仪的女子,又做下了这等瞒天过海之事,那倒不如送他个顺水人情。”沈父道。 沈公子道:“可若是日后东窗事发……” “这倒不怕,他二人如今一起流放,回不回得来都尚未可知。况且,即便东窗事发,也是他宋砚理亏在先。我们只道新娘半途被人掉包,后又得知已有人顶替南依嫁入宋府,为了维系宋府的颜面,不好到宋家去揭穿,只得将南依接回蜀州。届时,此事就变成了我们沈家为了宋家受了天大的委屈,依你宋伯父的脾性,势必愧疚不已。那么,宋沈两家的关系只会更紧密。” “那采薇……该怎么办?”沈公子试探着问。 地上的女子猛地抬头,惊慌地盯着沈公子。 沈公子的手微微握紧。 宋父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你看着办吧。” “是……”沈公子拜了父亲,转身出门去了。 采薇也起身,行了礼,紧跟着出去。 沈公子径直走进了后花园。 “公子……”采薇轻轻叫了一声,眼泪便溢满了眼眶。 沈公子脚步当即顿住,叹了口气,转身看着她道:“采薇,出了这样的事,是谁也没有料到的。原先想送你去过好日子,没成想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公子难道以为,奴婢甘愿去做别人的妻子?”采薇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公子,几近哽咽。 “做别人的妻子有什么不好?”沈公子苦笑道。 “在公子看来,奴婢身份卑贱,能顶替小姐嫁入宋家成为正妻,过荣华富贵的生活,是奴婢万世修来的福气。是么?”采薇也苦笑了一下。 沈公子看着她,手指攥得更紧。许久,才开口道:“至少,比在这里强。你知晓的,父亲断然不会允许……” “可奴婢甘愿跟着公子,哪怕为奴为婢!”采薇睁着一双婆娑的泪眼看着沈公子,“公子可知道?当奴婢穿上嫁衣离开蜀州去往宋家的那一天,奴婢的心有多痛?从蜀州到京师的一路上,奴婢无数次想过求公子带奴婢走,奴婢不想嫁!但奴婢知道,公子不会。公子宁愿把奴婢送上别人的床榻……”两行泪顺着采薇的脸颊滚滚而下。 采薇昂着头,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沈公子,“公子可知,当奴婢得知已有人顶替奴婢嫁入宋家,奴婢有多开心?” 沈公子犹豫了一下,抬手轻轻拭去采薇的眼泪,“你当真以为,我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采薇顺势抓住他的手,贴紧自己的脸颊,央求道:“公子,不要赶奴婢走,好不好……” 沈公子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采薇,你可要想好。父亲门第观念重,你若决意留在府中,就不可能做我的妻子。将来,我必定会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女子回来,那时,你就要看着我和别人双宿双栖……” 采薇又苦笑了一下,“公子当真是贪心,既想要奴婢的心,又想要贵女的身份。” “你该知道,我的婚事,由不得我自己做主。你若执意留下,倘若没有父亲的同意,我甚至连妾的身份都不能给你。” “公子想让奴婢走吗?”采薇依旧执拗着想要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沈公子手指紧了又紧,低头半晌,没有说话。 采薇也没有言语。 “走吧。与其这样纠缠不清,还不如去寻一个能真正待你好的人。跟着我,你只会受苦。”沈公子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近嗫嚅。 沉默许久,采薇才开口道:“奴婢明白了。”采薇伏身行了一礼,缓缓转身,随之又顿住,微微偏头道:“公子,奴婢定会如你所愿,寻一良人,幸福地过完后半生。愿公子也能诸事顺遂,喜乐平安。”说完,采薇睁大眼睛,昂首目视前方,迈开脚步走出花园,走得无比干脆。 只是,泪水并没有因为她的果决而停止,她再也不愿他看见自己这满脸泪水的狼狈模样。 第29章 决 心 十四岁时,家里受了灾,一家人都要饿死了。因为她是家里最大的孩子,能干活了,便被爹娘卖给了沈家。这样不仅能帮家里度过难关,她也能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 本以为到沈家是来做下人的,她也想好了要好好听话,尽心尽力服侍主人家,却不想沈家不仅给她住华丽的屋子,还让她学习琴棋书画和女红。那是她这辈子都没有见识过的东西。她虽然不知道沈家为何让她学这些,但她知道若是做不好,她很可能会被赶出去。于是,她战战兢兢地努力去做好每一件事。 从那时起,她便被安排和沈南舟一起读书,朝夕相处。 沈府还安排她学习各种礼仪,曾经沈南依要学的东西,她统统都要学一遍,并且必须学好。她用了五年的时间,变成了令老爷和公子满意的样子。 可她的心里,却早已悄悄地住进了一个人。等她猛然醒悟时,为时已晚。 情不知所起,覆水难收。 可她早已知晓,她不过是沈南依的替代品,她唯一的用处便是代替沈南依嫁入远在京师的宋府,以维系宋沈两家的关系。 没有沈南依,便没有她。 而今,有了“沈南依”,她便再无用处。 可今日她才明白,原来,谁都可以是“沈南依”,未必非得是她。 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奴婢,轻如飘絮,卑似尘泥。 不管她是不是“沈南依”,她的命运,从来都由不得自己。 采薇离开沈府那日,正值冬月,刚下过一场冬雪,雪后初霁,天冷得厉害。 沈母追出门口,手上拿着一个包袱。 “采薇,虽然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但我们也相处五年有余了,我是打心底里喜欢你这孩子,你若是愿意留下,日后出嫁,我可以多给你添些嫁妆,让你按照沈府嫡小姐的规格出嫁。” 采薇福了福身,道:“夫人,采薇知道您是真心待采薇好,但沈府如今已不需要采薇了,采薇也有自己想走的路。” “那你可想好了要去哪儿?”沈夫人问。 采薇抬头看了看天空,望向那辽远的云层之外:“天大地大,总有我可以去的地方。” 沈夫人向前走了一步,拉住她的手,“孩子,你一个姑娘家,只身在外得有多难!要不你再好好想想?你若愿意留下,我收你做干女儿,我可以去和老爷说……” 采薇摇摇头,“不必了,夫人,沈府待采薇的恩情,以及老爷、夫人的教导,采薇将终生铭记于心。可采薇清楚自己的身份,老爷、夫人和公子,你们同奴婢这样的人终是不一样的。奴婢活了十九年,曾经为救家人卖身,为南依小姐替嫁,今日出了沈府,往后的日子,奴婢想为自己而活。” 沈夫人见她去意已决,叹了口气,“既如此,那我也便不强留你。”沈夫人将手里的包袱放到采薇手里,“这里面是我攒的一点体己钱,还有几身换洗的衣裳。你若是安顿下来了,就来信告知我一声,也好叫我安心。毕竟,这么多年来,我是真的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的。” “奴婢知道。”采薇道。 采薇将包袱系道肩上,撩起裙摆跪下,向沈夫人磕了三个头,“夫人,采薇永远感念您五年来的教养之恩,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望夫人贵体安康,福乐绵长。” 沈夫人不禁红了眼眶,伸手扶起采薇,“好孩子,快起来。你也要保重好自己,记得来信,啊。” 采薇吸了吸鼻子,点点头,“嗯。夫人快回去吧,外面天寒地冻的,小心受凉。”采薇又对一旁的丫鬟道:“快扶夫人进去,别冻着了。” 两个丫鬟便扶着沈夫人进门去。 沈夫人又回头看了看采薇:“孩子,可一定要记得来信报个平安啊……”话音未落,沈夫人赶忙拿手帕去擦眼睛。 采薇笑道:“好。”说着,眼眶也红了。 沈夫人进门后,沈府的大门便关上了。 采薇抬头看着沈府门头上的大牌匾,只觉恍然若梦。 五年前,衣衫褴褛的她初次跨入沈府的大门,以为自己是被买来做丫头的,没成想后来沈家会让她读书识字,学女红和礼仪。而今跨出这大门,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可她终究不属于这里。她就像这满地的落雪,无论多么努力地想要留下,但终究要融化,消失,不留痕迹。 采薇盯着紧闭的朱红色大门看了许久,终于转身,深吸一口气,离开了沈府。 从今而后,沈府再也没有采薇这个人,一如五年前她来之前那样。 那日,采薇踏着皑皑白雪离开沈府,离开蜀州。 那日,沈南舟独自关在房内,喝得酩酊大醉。 他没有去送她。 她亦没有向他告别。 他们都知道,这辈子,恐难再有相见之日。此时,相见不如不见。要断,就要断得干净。 采薇离家时已经十四岁,过了五年,依然记得家的大致方向。当初沈府买她时,双方签了契书,说好永生不复相见。但而今她既然得了自由,那契书便自然作废了。 可当采薇越过一个寒冬,费尽力气好不容易在冰河消融时找到家的位置,却发现她的家人早就已搬了家。 没有给她留下任何音讯。 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她终究还是没了家,沈府不是她的家,曾经的旧居也不再是她的家。 采薇和沈南舟一同读了五年的书,耳濡目染,学过许多圣贤之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些,她身为女子,一件也做不到。但相比于那些没读过书的穷苦人家的女儿,她自认为与她们是不同的。 她要在这天地之间,以女儿家的身份,用她所学过的本领,为自己谋生。没有父母,没有家人,但,她要好好地活下去。 至于沈南舟,她爱慕他,感激他,但她在情愫萌生之时便明白今日的结局,他们之间隔着他们无法逾越的天堑鸿沟。她不能控制自己的心,但她可以控制自己的双脚,她要去一个没有沈南舟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第30章 承 诺 宋砚的学堂盖好后,阿虎便到学堂里来上学了。眼下,学堂里只有他一个学生。 宋砚根据自己小时候的启蒙经验,又结合阿虎活泼爱动的的性子,为他准备了相应的启蒙读物,还在教阿虎识字的过程中,不仅教他每个字的读法,更通过图文结合的方式,亲自编小故事,演示每一个文字的形成与演变过程,告诉他每个字的含义。 阿虎一边听一边看,感到无比神奇。 宋砚的学堂有由六根粗木支撑顶部,内设桌椅,四面都用两尺高的围栏围住。 阿牛站在围栏外,看宋砚教阿虎识字,羡慕不已。 一个多月以前,阿虎第一日上学,就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他还特地跑到阿牛面前,用小木棍在地上写给阿牛看。“看,‘屠虎’,我的名字!”阿虎自豪地指着地上的名字叫阿牛看。 阿牛看着那两个字,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嫉妒,张口便道:“那你会写我的名字吗?‘李牛’。” 阿虎道,“我才第一天上学,宋哥哥说我能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十分了不起呢!你的名字,等我日后学了更多的字,自然会写的。” 自那日之后,阿虎常常学了新的东西,都要到阿牛面前显摆显摆,弄得阿牛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终有一日,阿牛忍不住道:“可你学这么多字有什么用呢?又不能当饭吃!” 阿虎“哧”地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宋哥哥说了,只要积攒了足够多的学识,就可以看到许多事情的本质,就不容易上当受骗。而且,上过了学,日后长大了可以到镇上甚至到县城去做工,甚至还能进衙门里去当差呢!” “骗人!那宋哥哥怎么不到衙门里去当差?”阿牛反驳道。 “那是因为……因为……”阿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宋砚也没有告诉过他,他憋得满脸通红,抓破脑袋也想不出答案,便恼羞成怒道:“要你管!宋哥哥当不当差关你什么事!反正我相信宋哥哥说的,等我长大了,我偏要去衙门里当差!到时候就叫你看看,我到底能不能到衙门里当差!”说完,阿虎撅着嘴昂起头,双手叉腰,一跺脚,“哼!”了一声,气冲冲地走了。 阿牛噘着嘴,闷闷不乐地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阿虎虽然为宋砚辩驳,但阿牛的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于是,第二日上学时,阿虎也忍不住问宋砚:“宋哥哥,你认得这么多字,你怎么不到衙门里去当差?” 宋砚愣了半晌,才想好措辞,对阿虎道:“阿虎,宋哥哥以前的确在衙门里当过差,还当过官。但是,突然有一天,宋哥哥的官就没了,我就到这里来了。” 阿虎忙问:“为什么?!” 宋砚摸摸阿虎的脑袋,“宋哥哥也不知道。但是,这世间之事有些时候并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讲。世间还有很多像宋哥哥这样,受了冤屈的人,需要那些读了书的正义之士去为他们伸冤,给他们主持公道。所以,阿虎,如果将来有一天,你能学成,当了官,一定要记得,要当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阿虎问:“那你当了官,现在又没有官当了,岂不是很伤心?” 宋砚笑道::“的确很伤心,但现在有阿虎陪着我,就不那么伤心了。” 阿虎咧开嘴笑了。 阿虎仰着头问:“宋哥哥,我真的能当官吗?” 宋砚笑着道:“事在人为,只要你坚信自己能当官,并为此而努力读书,勤学不怠,你就一定可以!” “真的吗?!”阿虎睁大一双闪亮亮的眼睛望着宋砚。 宋砚点点头。 “那我一定好好读书!等我长大了,当了官,我就可以帮宋哥哥伸冤了!” “好,宋哥哥等着你长大了为我主持公道!”宋砚又摸了摸阿虎的头,笑道。 宋砚并不知晓,就在这样平凡的一天,在这座贫穷破败的云山村,他一番漫不经心的话,却在屠虎小小的心灵里种下了一颗种子。自那以后,屠虎心中的那颗种子,便深深埋进了他的生命里。直到多年以后他身登高位,他依旧牢牢记着这一天宋砚对他的教导:要当个为民请命的好官。他用了一生去践行自己十岁的这一天对宋砚许下的诺言。 自这日之后,阿虎便不再去找阿牛炫耀他学的新东西。小小的他一直记得宋哥哥的冤屈,他要好好读书,学好多好多学问,这样才有机会当官,给宋哥哥伸冤。 阿虎不去找阿牛,阿牛便只好去找阿虎了。 阿虎不愿搭理他。 “阿虎,你生气了吗?”阿牛问。 “没有。”阿虎头也没抬。 “我看你就是生气了,你都不理我了!”阿牛有些委屈。 阿虎这才抬起头来,“谁让你说宋哥哥不能去衙门里当差的!我告诉你,宋哥哥还当过官呢!” “那他现在怎么不去当官?”阿牛疑惑道。 “他的官丢了。等我长大当了官,我就可以给他伸冤,这样他就可以继续回去当官了。到时候我和宋哥哥都当了官,就你没当官!”说完,阿虎低头继续温习今日的功课。 阿牛愣在那里,心里有些委屈。 从那日起,他便常常干完活儿后躲在围栏外面,偷看宋砚给阿虎授课。 宋砚每每转过身,阿牛都会吓得赶忙躲起来。等宋砚转过去了,他又偷偷把脑袋伸出来。 宋砚瞥一眼过去看见他,也只当没看见。 这日,阿虎下学后,宋砚让他回去温习今日的功课。阿牛正准备偷偷溜走,宋砚叫住了他。 “阿牛!等一下!”宋砚把手上的书揣进怀里,向阿牛走去。 阿牛被发现了,有些窘迫,他转过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宋砚趴在围栏上笑着问他:“你是不是也想学认字?” 阿牛猛地抬起头来,又噘着嘴低下头去,不吭声。 宋砚笑道:“你想学写自己的名字吗?” 阿牛猛地抬头,惊异地看着宋砚。 宋砚招招手,“进来。” 阿牛脑袋有些懵,但他还是乖乖绕过围栏进来了。 宋砚取出纸笔,端端正正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抬头对阿牛道:“‘李牛’,这是你的名字。” 阿牛看着那纸上的字,墨迹未干,他的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敬意。“李牛。”阿牛念道,“我的名字?”他仰头看着宋砚。 宋砚点点头。 阿牛的手小心翼翼地伸向他的名字,又害怕碰坏了,赶忙把手收回,目不转睛地盯着纸上的字迹,仿佛生怕过一会儿它便要消失不见了。 “阿牛,你如果想学认字,我可以教你一些。但你必须拿东西来换。”宋砚道。 阿牛抬头看着宋砚,又低下头去,“可我没有东西换……” 宋砚绕过桌子,坐到前方的椅子上,与阿牛平视,“比如,今日我教你写自己的名字,你可以选择帮我打扫院子,或者把这些桌椅擦干净。日后你若是想学别的,可以来帮我别的忙。我们这样交换,你用你的劳动换取学识。你看怎么样?” 阿牛倏地抬头,错愕地盯着宋砚,“这样……也可以吗……” 宋砚点点头。 阿牛几乎眼泪都要出来了,用力地点点头,“好!” “那你今日你就先把这里打扫干净,回去好好练习写你的名字。没有纸笔,你可以用树枝在地上写。学会了,以后你就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阿牛咧开嘴,兴奋地点头,“嗯!” 那日回去后,阿牛就在自家院子里,学着宋砚的样子,把“李牛”两个字写了几十遍。熟练之后,他兴高采烈地跑去写给阿虎看,“看,我也会写自己的名字了!‘李牛’!” 阿虎不可思议地看着地上的字,“谁教你的?!” “宋哥哥教的,我给他打扫学堂,他教我写自己的名字。”阿牛自豪道。 “那也不错!”阿虎咧嘴笑起来。 阿牛也咧嘴笑起来。 第31章 病 人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 宋砚的院子里,去年秋天栽的那棵石榴,已然稀稀落落地开了三两朵花。花朵在五月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明艳娇媚。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五月,也是麦子成熟的季节。 田间地头的麦子已经泛了黄,村人必须时刻关注天气状况,掐准了时间收割。 收获的季节是忙碌的,亦是喜悦的。村人忙了半年,后半年的口粮就在眼前,亲眼看着它们一点点地成熟,等待的时光,既激动,又焦灼。 然而,在沈南依的身上,仿佛看不见岁月流逝的影子。她每日仿佛都在周而复始地做着同一件事:拾掇她的药材。除草,切割,翻晒,研磨,制药,装进药柜……有条不紊,波澜不惊。她仿佛是被岁月遗忘的人。 麦子陆陆续续成熟了,村人也开始热火朝天地收割起来。阿虎自然是回去帮忙了。连宋砚都卷起了袖子下地去了。 这日,云山村正在紧锣密鼓的收割麦子,突然,一声尖叫打破了平静的忙碌。 紧接着,一个陌生的面孔冲上麦地,对着村人急切地比划了一番,那村人朝某个方向指了指,那陌生人便飞速转身往回跑。 不多时,两副陌生的面孔架着一个年轻男子来到了沈南依的医馆。 “大夫!大夫!快来人哪!”有人喊道。 沈南依从药田里站起身,“何事?” 那二人一看是个女子,便问道:“大夫在哪里?快去叫大夫!” 沈南依抬头一看,便见两人架着一个轻男子,脸上、手上的皮肤出现了不少血斑,鼻子正在流血,整个人瘫在旁边的两人身上,还在不停地打着寒颤,已然说不出话。 “他中毒了?”沈南依问。 “对,快去叫大夫!”其中一人道。 沈南上前,掰开年轻男子的眼皮,看了看,又捏开嘴瞧了瞧,抓起他的手腕探脉。 旁边一人道,“你是大夫?” 另一人道:“怎么是个女大夫?” 沈南依专心致志地探脉,并未答话。 片刻之后,沈南依掀开那男子的裤脚,只见小腿后有两个黑色的小圆孔,毒素已经扩散。 沈南依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两粒药丸塞进那年轻男子口中,又拿起一旁捆药草的绳子,紧紧缠在伤口上方。 那两人原先在一旁看着,忽见沈南依给少爷喂东西,陡然慌起来:“哎!你给我们少爷吃的什么?!”一人惊呼道。 “是啊,你都还没说中的什么毒呢!”另一人也急道。 沈南依掀起眼皮看了他们一眼,“五步蛇毒,若三个时辰内解不了毒,必死。”沈南依淡淡道。 “什么!!!”两人一听,脸色陡然煞白! “你确定吗?”一人问。 “你刚给少爷吃的什么?能解毒吗?”另一人问。 “完了,少爷是偷跑出来的,若是交代在这里,我们回去可怎么交代啊……”一人几乎泫然欲泣。 沈南依把小药瓶塞进荷包,“给他喂水,越多越好。” 说完,沈南依走进药房去取药材,放入药钵捣碎,又将捣碎的药铲到棉布上,敷到伤者的伤口上。 二人见她应付起来得心应手,悬着的心稍稍放宽了一些。 只是,不知为何,那女大夫给人的感觉冷冰冰的,周身仿佛弥漫着一种冷冽的气场,令二人不自觉有些不寒而栗。 处理完伤者,沈南依便去忙自己的事了。 那两人一刻也不敢懈怠,马不停蹄地给少爷喂水。 “你说这能行吗?万一治不好怎么办?”仁五道。 “不知道,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仁六道。 “万一少爷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咱俩怕是要给少爷陪葬……”仁五越想越怕。 “少爷福大命大,一定会没事的!”仁六虽然嘴上说着宽慰的话,心里也一样慌张。 “对对对!一定会没事,一定会没事……”仁五也跟着宽慰自己。 “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请一定要保佑我家少爷平安无事啊……”仁五念念有词,双手合十,诚心祈祷。 仁六也跟着照做。 宋砚从麦地里忙完回来,已至正午。他给阿虎家帮忙收麦子,阿虎娘便多烧了两个菜,让宋砚给沈大夫带一份回来。 宋砚端着饭菜站在篱笆外喊道:“沈姑娘,在家吗?” 见沈南依从药房出来,宋砚微微笑道:“午饭用了吗?屠嫂子让我给你带了饭,有好吃的。” 沈南依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碗,走来接过,“有劳了。” 这时,宋砚见两名男子从药房探出头来,问:“他们是……?” “看病的。”沈南依道。 “哦,好,那你慢用,我先回去歇会儿,过会儿还要下地。”宋砚道。 “嗯。”沈南依应道。 那两人看着沈南依手里的碗,不约而同吞了口口水,“大夫,还有吃的吗?”仁五壮着胆子问。虽然他们看见沈南依,总有些不自觉地发憷,但少爷不能饿肚子。 沈南依端着饭碗朝药房走去,一边走还一边扒了一口饭。看得二人忍不住又咽了一口口水。 “有,但要自己做。”沈南依指了指灶房。 二人便赶忙往灶房去,“多谢大夫!”仁五一边一溜烟往灶房跑,一边头也不回地道谢。 沈南依坐在药房门口吃饭,只听灶房里叮铃哐啷地响起来。不多时,仁五从灶房门口探出身来,有些忸怩道:“那个……大夫,你会做饭吗?”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沈南依扒了一口饭,看了他一眼,“会一点儿。” 仁五听见沈南依的话,仿佛得了救星似的,赶忙道,“那你行行好,帮个忙,少爷中了毒,还饿着肚子,实在是太可怜了……”说着,拉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沈南依淡漠地看了他一眼,“等我吃完。” 仁五当即喜笑颜开,赔笑道:“好,那我们先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说着,又将身体缩回灶房里。 沈南依平静地吃完了饭,洗了碗,便进到灶房去。 第32章 怪 饭 二人只见沈南依点燃了灶里的火,往锅里加了一瓢水,盖上锅盖。随后,将一把青菜伸进水盆里涮了涮,捞起来,拿起菜刀咚咚咚咚剁了几刀,抓起来,扔进了锅里,盖上锅盖。随后,她又走到灶后,往灶里添了一些柴。 站在一旁的两人看得目瞪口呆。 仁五凑到仁六耳旁掩口轻声道:“老六,饭是这样做的吗?” 仁六皱起眉头,也凑过来掩口轻声道:“我刚才好像看见菜根了,像是没太洗干净的样子,是不是应该择出来丢掉?” “我没记错的话,是不是应该还要放油和盐?”仁五道。 “好像是的。”仁六轻声道。 “而且,她做的什么饭,你看得出来吗?”仁五问。 仁六摇摇头,“看不出来,好像平常没见过有谁这样做饭。” “她到底会不会做啊?”仁五有些疑惑。 “不知道。先看看吧。”仁六道。 沈南依转过身,二人慌忙站端正,面带微笑,仿佛在虚心学习。 只见沈南依转身抓了几把面粉,丢进锅里搅和搅和,瞧了瞧,感觉好像少了点,又抓了几把丢进去,再搅和搅和。她斟酌了一番,感觉好像干了些,又加了半瓢水进去,再搅一搅。 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星星点点的青菜点缀在白面糊糊里。 站在一旁的两人不约而同皱了皱眉,又开始小声交流。 “这到底是什么饭?”仁五问仁六。 仁六摇摇头,“没见过,感觉应该不太好吃的样子。” 仁五苦着脸,“如果不好吃,我们会不会挨打?” 仁六皱了皱眉,视死如归道:“不管了,先让少爷活下来再说!” “好!”仁五也鼓起勇气。 沈南依见锅里差不多了,便灭了灶里的火。“可以吃了。” 两人勉力保持着微笑。仁五壮了壮胆子,言不由衷夸赞道:“大夫,你这做的什么饭?看起来挺别致的哈。” “不知道。”沈南依淡淡道,说着便转身出去了。 仁五震惊道:“她刚说什么?‘不知道’?!” “算了,出门在外,别讲究那么多。”仁六劝道。 沈南依出去后,二人的音量也不觉提高了。 仁五找出一只碗,盛了一勺饭。 饭倒进碗里,却见一段菜根挂在勺子上,张牙舞爪地岔开着根须。 二人面面相觑。 仁五慌忙伸手拈起菜根,扔到灶后,佯装无事发生。 仁五看了他一眼,咽了一口口水,也佯装无事发生。 二人端着饭碗去找少爷了。 仁五、仁六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给少爷喂了半碗饭。饭没喂多少,倒是糊了少爷满脸。 看着眼前的情形,仁五、仁六心酸地想起曾经给七八个月的小侄子喂粥的画面,眼前少爷脸上狼藉的景象和那时的小侄子相比,简直不遑多让。 少爷虽然迷糊得厉害,但通过他誓死抵抗的表情,仁五、仁六兄弟二人大概也看出来了:这饭不好吃。 少爷用完饭,睡下了,兄弟二人才腾出点时间吃点东西。 二人站在灶前,看着锅里坨成一团的不明物体,不约而同皱起了眉头。 那东西白乎乎的一团,形状与锅底完美契合,大约是在锅里焐得太久了,水分都蒸干了。菜叶子也失去了原本的色泽,仿佛在罐子里闷了好几天似的,蔫黄蔫黄的,半嵌在那团白色不明物体上。 虽然看不上这团东西,但二人不会做饭,这是眼下仅有的能吃的东西。 仁五深吸一口气,拿起锅铲,一铲子下去—— 纹丝未动。 仁五傻眼了。 仁六也傻眼了。 仁五不信那邪,倔劲儿陡然就上来了,他全神贯注,使出吃奶得劲儿往下一挖,再把锅铲左转一下,有转一下,费了好大功夫,才终于挖了一块出来。他把那块不明物体放进碗里,它还神气活现地弹了两下,看起来弹力十足。仁五却有些不知该从哪里下口。 仁六也挖了一块出来,索性连碗也不用了,直接上手拿起来啃。 仁五用筷子插起碗里的不明物体,刚咬下一口,眼泪便下来了,“老六,我从来没吃过这么难吃的饭……” 仁六狠命咬了一口,一边嚼一边道:“我也是。” 那女大夫的医术,他们是亲眼见过的。而今,少爷的命系在那女大夫的手里,他二人的命也就在人家手里,加之二人总对那女大夫怀着一种莫名的忌惮,自然也就格外殷勤。好不容易咽下了那顿饭,他们竭尽所能把灶房收拾干净了,这才去照顾少爷。 到晚间,少爷已有些清醒,只是浑身还难受得厉害,也没有什么力气。 仁五一见到少爷有了好转,惊魂甫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述说着少爷差点一命呜呼的险情,以及那女大夫如何妙手回春让少爷平安脱险的事迹,顺带着把沈南依好好夸了一通。 少爷原本就乏得厉害,听他号丧似的哭了一通,脑壳都大了,只得歪过去继续休息。 傍晚,沈南依多做了三个人的饭。 当二人兴冲冲地走进灶房,看到锅里和晌午如出一辙的饭,陡然便蔫儿了。 但好在晚间的饭他们赶上了,是稀的,起码能吃进嘴。 仁五一边吃,一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那个……大夫,这饭是不是少了点什么?”仁五问完,心里格外忐忑,生怕那女大夫突然暴起,一把摔了手里的碗,大叫一声:“要吃就吃!不吃就滚!” 大约是最近话本子看多了,仁五隐约感觉,那女大夫似乎应当就是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人。他总觉得,她看似平静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火爆的心,稍不留神便要提刀砍人似的。仁五想象着那画面,不禁打了个寒颤。 仁六悄悄把碗举高了一些,挡住了脸。 “嗯?少了什么?”沈南依有些不明所以。 仁五看着她有些无辜的脸,汗毛不自觉地一根根竖了起来,仁五心虚地赔笑道:“好像少了点盐,若是再加点油,那就更好了……呵呵……” 沈南依一愣,“哦。”便没了下文。 兄弟二人瞬间大气也不敢出。 仁五把头低得更低了。 仁六把碗举得更高了。 二人不约而同把脸埋进碗里,仿佛这样就谁也看不见他们。 沈南依几口喝完,便放下碗走了。 兄弟二人憋着的一口气,这才缓缓吐出来。 “老六,她刚才‘哦’了一声,是什么意思?”仁五悄悄问。 “不知道,大概是觉得你太挑了。”仁六喝完最后一口饭,起身去收碗。 仁五看着碗里还剩半碗的奇怪的饭,深吸一口气,慷慨赴义似的,几口咕咚咕咚喝完了。 直到仁五喝完了碗里的饭,他才猛然想起,为何他一直觉得沈南依做饭的手法有些眼熟,却又实在没见过谁这样做饭的。 仁五急忙冲进灶房,“老六老六!我发现了不得了的事!” “你发什么了?”仁六一边洗碗,一边回头朝门外张望了一番,看见仁五一脸惊惶的神情,又陡然一惊,“难不成你发现她杀人埋尸!!!” 仁五赶忙捂住他的嘴:“嘘——你瞎说什么!” 仁六一听,这才放下心来,“你到底发现了什么?搞得神神叨叨的。” “你有没有发觉,那个女大夫做饭的手法,有点像咱娘煮猪食的时候……” 仁六:“……” 第33章 不简单 沈南依教了仁五、仁六怎么给那少爷换药,自己便忙活自己的事。 直到第五日,那少爷才下床。 这几日,一直躺在药房里,他整个人都被药味儿浸透了。 仁五、仁六扶着他家少爷到院子里乘凉。那少爷靠在摇椅上,看着沈南依顶着烈日翻晒药材,强烈的日光之下,她的面颊白得仿佛在发光。 这几日病着,这还是许昀第一次认认真真去看这个女大夫。他先前觉得,她一介女子,出来抛头露面做大夫,就已经够令人惊奇的了,此刻他才发现,更令人惊奇的是,这个女大夫,长得还很漂亮,整个清水县他所见过的女子当中,恐怕都没有几个样貌能比得上她的。没想到在这穷乡僻壤,竟然还能碰到这样的奇人。 许昀微微扬了扬嘴角,“大夫,要帮忙吗?” 沈南依头也没抬,“不必。” “反正他们两个闲着也是闲着,让他们给你帮忙吧。”许昀摇晃着摇椅。 仁五、仁六一听,面无表情地互相对视了一眼。 “他们不会。”沈南依淡淡道。 “不就翻个药材嘛,有什么难的。我们在这里白吃白住,总觉得不好意思,帮点忙也是应该的。”许昀道。 沈南依直起身,看着他们,“不是白吃白住,算上药钱、饭钱,以及住宿,每日五百文。”说着,又弯下腰去翻药材。 许昀大吃一惊,看向仁五、仁六,故意提高嗓音:“她说什么?还要收钱?!她不是大夫吗?!难道救死扶伤不应该是大夫的天职吗?” 仁五赶忙去给少爷顺气,“少爷少爷,消消气,大夫也要吃饭的嘛。” 仁六也乖乖地点点头。 兄弟二人生怕自家少爷一个不留神惹恼了这女大夫。 仁五偷偷凑近许昀耳边道:“少爷,赶紧养好身体,我们早些回去吧。我总觉得,这女大夫有些蹊跷。” 许昀挑了挑眉:“什么蹊跷?” 仁五偷偷瞥了一眼沈南依,微微压低了声音道:“少爷,这个女大夫气场非比寻常,依我看,恐怕来历不简单。” 许昀摸了摸仁五的头,笑道:“看出来了?还不算笨嘛。” 仁五听到自己被夸赞,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下。 “她应当不是本地人。既然是外来的,县衙总该都有登记,回去一查便知。”许昀摇晃着摇椅,微微扬起嘴角,轻轻阖上眼皮小憩。 “沈姑娘。”宋砚隔着篱笆喊道。 沈南依抬起头,“何事?” 宋砚举起一只碗,阿牛他娘早上送来一只菜瓜,我放在井水里浸了一上午,凉透了,方才拌好了,很是爽口,给你拿一碗过来。 沈南依走到篱笆边上,伸手接过,“多谢。”转身便往回去。 许昀睁开眼瞧了瞧站在篱笆外的男子,虽穿着粗布衣衫,却与村里的农人大不相同,满身透着书卷气,比起泥腿子,他倒更像个读书人。许昀甚至能透过他那身粗陋的衣衫,看到宋砚身上所散发出来的贵气和涵养,这绝不是这样的破落村子能养出来的人。许昀更好奇了。 许昀看了看沈南依,又偏头看了看宋砚,恰与宋砚的目光对上。 宋砚微微点头,以示礼貌,便转身离开了。 许昀故意大声道:“沈大夫,菜瓜有什么好吃的!要不随我回去,保准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宋砚脚步蓦地顿在了原地。 沈南依眼皮也没抬一下,淡淡道:“不去。” “沈大夫医术高明,却屈居在这破破烂烂的小村子里,太屈才了。不如随我回去,到清水县去开一家医馆,这样也能更好地悬壶济世。沈大夫意下如何?” “没兴趣。”沈南依道。 宋砚笑着摇了摇头,加快脚步走开了。 见那人的穿着与气质,应当不是来自什么普通人家,只是说话间言语太过轻浮,反而不像是受了很好的教养。大约是个什么纨绔子弟罢。 许昀问仁五:“他们二人是什么关系?” 仁五挠挠头道:“不太清楚,但那个男的像是经常来送东西给那个女大夫。” 许昀饶有兴味地笑了一声:“呵,有意思。这二人,恐怕都不简单。” “那男的好像还开了个学堂,但似乎没什么学生。”仁六道。 许昀道:“学堂?他莫不是疯了?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开学堂,怎么会有学生?” “不知道。”仁五应道。 “这两个人,越来越有意思了。”许昀看向远去的宋砚,又看了看沈南依,招了招手让仁五附耳过来。 “什么!”仁五疯狂摇头,“少爷,你放过我吧,我不敢!” 许昀盯着他,冷声道:“去。” 仁五疯狂摇头。 许昀又阖上眼帘,一边摇着摇椅,一边淡淡道:“你若不去,回去我就把铃儿丫头嫁给仁六。” 兄弟二人皆震悚,“什么!” 二人面面相觑,又转而不可思议地看着少爷。 许昀悠悠道:“我没有开玩笑。” 仁五绝望地耷拉下脑袋,深吸一口气,到:“少爷,我也没有开玩笑,那女大夫绝非一般人。像我这样懂些拳脚功夫的人,站在她面前都有些发憷,她怎么可能是普通大夫?” “我知道。”许昀道。 仁五转向仁六,“老六,若是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一定要好好孝顺娘,给他养老送终。” 仁六点点头。 “还有铃儿,若是我死了,”仁五又深吸了一口气,“你就把她娶了吧,那么好的姑娘,总不能便宜了外人。” 仁六深深地看了仁五一眼,没有吭声。 许昀又阖上眼帘,悠闲地摇晃着摇椅。 晌午,沈南依叫三人吃饭。 三人陡然面色一白。 虽然仁五、仁六并没有告诉许昀,沈大夫做饭的手法像极了他们娘煮猪食的样子,但躺了五日的许少爷,一听到沈大夫喊吃饭,便吓得从躺椅上一跃而起,几乎逃也似的出了院子。 仁五仁六也生怕落后,跟在少爷屁股后面,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自从仁五和仁六发现沈大夫煮饭的秘诀,又被迫吃了五日的饭,现在,他们一听到沈南依喊吃饭,便不自觉地从灵魂深处油然生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惊恐。 他们实在难以想象,沈大夫如何能用她那漂亮的脸蛋,做出那样的饭食,竟然还能面不改色地下咽。 第34章 试 探 三人离开了沈南依的院子,又恰巧是午饭时间,一时间也不知该去哪儿填饱肚子,只能在村子里瞎转悠。 三人路过宋砚的小院子,宋砚正在门口的屋檐下吃晌午饭。 许昀瞬间来了兴致。 “嘿!”许昀不请自来走到宋砚桌边坐下。 宋砚一抬头,看见许昀那笑得有些无赖的模样。 许昀往桌上一看,“哟!不错呀!”一碗地瓜蒸饭,配一碟青菜,另有一碗凉拌菜瓜。 “去拿碗筷来。”许昀对仁六道。 仁六四下看了看,找到灶房,拿来碗筷。 宋砚皱了皱眉头,这人脸皮是不是忒厚了点? “阁下前来,所为何事?”宋砚放下筷子,看着许昀。 许昀夹了一块凉拌菜瓜,理直气壮道:“来吃饭啊。” 宋砚:“在下并未邀请阁下吧?” 许昀又夹了一块菜瓜,“所以我就自己来了嘛!这菜瓜拌得不错,你这手艺倒是还行,比起沈大夫可好太多了!” 沈南依的手艺,在南下的一路上,宋砚或多或少也见识过一些。她出身世家,平日所学,无非都是一些琴棋书画、针黹女红之类活计,下厨这等粗活儿做不来倒也正常。加之那时一路上缺衣少食,饱一餐饿一餐的,有得吃就不错了,谁还讲究那些呢?他也知道沈姑娘厨艺欠佳,所以每每有了味道尚可的吃食,总会端一些给沈姑娘送去,也好叫她改善改善伙食。但眼下听到眼前之人这样说沈姑娘,宋砚心里多少有些不悦。 “奉劝阁下还是少对姑娘家评头论足。”宋砚淡淡道。 许昀一听,嘴角瞬间扬起,“哦?此话怎讲?” 宋砚正襟危坐,身体微微前倾,“容易娶不到媳妇。”说完,宋砚继续低头吃饭。他吃起饭来也颇有世家公子的涵养,不疾不徐,从容自若。 许昀“噗嗤”一声笑出来,放下筷子,撑着下巴盯着宋砚。直到宋砚被他盯得微微皱起了眉头,许昀才笑道:“你们两个,当真是奇人。” 宋砚放下碗筷,擦拭了嘴角,“过奖,阁下恐怕也非一般人。” “也?”许昀笑道,“你还当真是一点儿也不自谦啊。” “在下为人,遇强则强,遇弱则弱,遇到脸皮厚的嘛……”宋砚看着许昀,“自然也可不相上下。” 许昀被反将一军,也不气恼,“说说,你俩打哪儿来的?一起来的吗?” 宋砚起身收拾碗筷,“阁下初来乍到,打听得如此细致,可就不礼貌了。” 许昀见他要把东西收走,慌忙抢下那半盘凉拌菜瓜,“别啊!这就是宋先生的待客之道?” 宋砚扬起唇角笑道:“那不得先请阁下看看自己的为客之道?”说完,宋砚便将碗筷拿到灶房去洗。 许昀抱着半盘凉拌菜瓜,靠在门框上,一边吃一边问:“你口音非本地,当是外来。举止气度不凡,性情还算稳重,当是受过不错的教养,即便不是非富即贵,最起码也该吃喝不愁。又缘何会流落到这么个穷乡僻壤来?” “无可奉告。”宋砚头也没回,背对着许昀自顾自地洗碗。 许昀偏着脑袋想了想,恍然大悟似的:“喔!你俩该不会是私奔来的吧?!” 宋砚:“……” “开个玩笑。”许昀道,“看你俩这样子,也不像是私奔。若是都走到私奔的地步了,也不该是你俩如今这番情形。况且,以沈大夫那冷冰冰的性子,会同人私奔才怪!整天眼睛里就只有她那些药草,我这么个风流倜傥的翩翩佳公子站在面前,她都视若无睹,又怎会同你这样的人私奔!” 宋砚:“……” 说话间,许昀已将那半碗凉拌菜瓜一扫而光,他走进灶房,把空碗丢进锅里,“你不告诉我也没关系,在这清水县,还没有我查不出来的事。” 宋砚把碗从锅里捞出来,洗净了放到灶台上,“请便。” 许昀出了灶房,向后挥了挥手道:“多谢款待,下次再来!” 宋砚:“……” 这人脸皮当真是厚得出奇。 出了院子,仁五道:“少爷,你吃饱了吗?” “差不多,怎么了?” 仁五哭丧起脸,“少爷,你吃饱了,我们俩可怎么办啊?” 许昀抬起右手摸了摸仁五的头,又抬起左手摸了摸仁六的头,“不怕,沈大夫那里应该还有剩的饭。” 二人一听,不由想起第一日喂完少爷后,回头自己吃的那坨丢进碗里又弹了两下的白色不明物体,不约而同脸色骤变。 早知道就不跟少爷一起逃跑了! 两日后的晚间,几人坐在院子里乘凉,吃着食难下咽的晚饭。 仁五吃到一半,离开席间,不久又端了一碗水回来,刚走到沈南依旁边,忽地脚下一绊,一碗水径直朝沈南依头上泼去。 沈南依下意识往旁边悠悠一挪,那水便好巧不巧不偏不倚地泼到了对面的许昀脸上。 许昀愣了半晌,一口气险些没上来,突然暴怒道:“老五!你做什么呢!” “对不起少爷!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不小心绊了一跤。”仁五慌忙放下碗,掏出手帕过去给许昀擦脸。 仁六也赶忙过来帮忙。 “大夏天的,喝什么热水!你想烫死我啊!” 仁五几欲哭泣,无辜道:“我渴……” 许昀扬起手要打他,仁五慌忙绕着仁六躲闪,“少爷我错了,原谅我这次吧,下次不敢了!” 许昀的下巴还在滴水,“还不过来给我擦干净!” “是。”仁五慌忙凑过来,继续给少爷擦脸上的水。 “下次再这样毛手毛脚,看我不收拾你!”许昀瞪了仁五一眼,气鼓鼓地闭上了眼睛,任仁五给他擦拭脸上的水。 “是是是……”仁五忙不迭道。 饭后,许昀叫住沈南依:“沈大夫,这几日叨扰了,明日我们便要回去了,今晚便把账结了吧。”说着,许昀看了一眼仁六。 仁六掏出一个钱袋,递给沈南依。 “嗯。”沈南依接过,径自转身回自己屋里去了,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她向来如此,不善虚与委蛇,病人于她而言,就如同溪里的流水,自去自来。病好了,自然是要走的。 三人也回到借居的药房。 仁六关上门,留意着门外的动静。 “可看清楚了?”许昀问。 仁五点头道:“看清楚了,虽然只有一瞬,但功力绝对不低,应当是个高手。” “确定吗?”许昀问。 仁五点点头,“基本可以确认。” 许昀摸了摸下巴,“呵!有意思!没想到啊,这小小的云山村,竟然卧虎藏龙!” 第35章 盗 贼 云山村的麦子,终于在暴雨来临之前抢收完毕。 对这个无名的小村子来说,许昀一行人的到来,不过像是漂浮在空中的一粒微尘。他们来了,又离开,对村人的生活没有产生任何影响。 只是,许昀三人离开后,沈南依不经意想起仁五那晚泼来的那碗水,神情陡然一凛。 但她思来想去,又觉得自己可能想多了,她与那三人素未谋面,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她不过是履行一位医者的职分,救了那少爷一命而已。她甚至到现在都不知其姓名,又何来试探一说呢? 这件事在沈南依脑海中浮光掠影,一闪而过,她也就不再多想。 麦子刚收完没几天,村人还没捂热乎,县里就来人通知要交夏税了。 宋砚跟随出村的队伍,运送税粮到县里去。 临行前,他趁着夕阳落山前去了一趟沈南依那里。 他依旧一如往常,隔着篱笆喊她:“沈姑娘。” 沈南依正躺在药房外的摇椅上看书,听见有人喊,掀开眼帘,便看见宋砚站在篱笆外。 “何事?”她问。 迟疑再三,宋砚开口道:“此前为我治瘴毒的药方,你那里还有吗?” 沈南依微愣,继而晃着摇椅,点点头,“嗯。” “在下若是想借用,不知沈姑娘能否应允?” “嗯?你要这方子做什么?” 宋砚微微一笑,“自是有用。” “随你吧。”沈南依的目光又挪手里的回书上。 宋砚拜了一拜道:“多谢。”又道:“我明日要同屠大哥他们一道去一趟清水县,大概要去两日。你可有什么要买的?县城里的东西总该比镇上齐全,你若有什么想要的,我给你带回来。” 沈南依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好,那我先回去了。” “等一下!” 宋砚刚转身,便听见沈南依叫住了他,他回身,看见沈南依若有所思地摇晃着躺椅,“若是有药理方面的书籍,你就帮我带一些,多少不吝。” 宋砚道:“好。”说完便走了。 刚准备抬脚,宋砚又听见沈南依在身后问道:“你有钱吗?” 宋砚一听,这才想起自己忘了这一茬,顿觉有些羞窘,却只得无奈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等着。”说完,沈南依从躺椅上悠然起身。 宋砚知她是进屋取钱去了,便在院外耐心等着。 每每到了这种时候,宋砚才察觉到钱财的要紧之处。从前,这些他从未操心过,他和兄长每月的月例到手之后便直接交给了娘,到了用钱之时便去找娘要,何曾像如今这般束手束脚?哪怕仅仅只是买几册书,他竟然也拿不出钱来。原本他是想问问沈姑娘有什么需要的,而今却又变成了他来找沈姑娘拿钱…… 宋砚不禁攥紧了手指。他必须尽快找到出路,他同沈姑娘无名无分,即便是借钱,沈姑娘也不可能借给他一辈子,更何况,人家还是姑娘家。他堂堂七尺男儿,有手有脚,哪有这样的道理! 片刻功夫,沈南依便拿着一个素面小荷包出来,走到篱笆边,隔着篱笆递给他,“这里面有五两碎银子,你先拿着。” 宋砚伸手接过,“多谢。日后攒了钱,一并还你。” 沈南依微愣:“还?不必还。反正都是你娘和你哥给的。” 宋砚也一愣,“我哥他也给了?” “嗯。”沈南依应了一声,转身回到屋檐下,继续摇着摇椅看书。 “沈姑娘,”宋砚站在篱笆外喊道,话一出口却又犹豫了,“算了,我先走了。” 他好多次都想问,家里究竟给了她多少钱?但每每话到嘴边,又被他吞了回去。他再怎么也是个堂堂七尺男儿,向姑娘家借钱原本已是窘迫,若是再追问这些,他自己都觉得难以启齿。那些钱,家里既然给了沈姑娘,他就不该再多问。 他必须依靠自己的能力活下去。 第二日一早,宋砚便跟随出村的队伍,一同往清水县去了。 这日夜里,沈南依正熟睡着,忽听得有人拨动了门栓,她猛然惊醒,倏地弹坐起来,眨眼间一闪便闪到了门后。 沈南依屏息凝神,紧紧盯着门栓的位置,悄无声息摸出怀里的银针。 屋内漆黑一片,但凭自身直觉,沈南依隐约辨别出拨动门栓的大约是一把匕首或者短刀。沈南依静静听着那门栓被一点点拨开,最后“啪嗒”一声,沈南依的心也跟着“啪嗒”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 沈南依藏在门后,紧盯着门口,大气也不敢出。 只见门被缓缓地轻轻地推开,一只脚先悄悄伸了进来。 说时迟那时快,沈南依一闪,三枚银针已经抵在了那人脖颈。 那人大约没料到会这么轻易被发现,还被抓了现行,身体陡然一僵。 “沈大夫饶命啊,我我我只是不小心路过……”那人身体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嗦。 “谁派你来的!”沈南依冷冷道,银针又向前一推,几乎要刺进肉里。 “沈沈沈大夫……我我我……” 那人仿佛舌头打了结,话都说不利索,身体筛糠似的抖个不停。话还未说完,沈南依便陡然闻到一股热烘烘的尿骚味儿。 沈南依低头一看,那人竟然尿裤子了。 沈南依嫌恶地皱了皱眉,收了银针,取出针包一根一根收起来。“如实招来,否则我就把你丢进粪坑里溺死!” “我我我……”那人一听,吓得身体一软,当即跌跪到地上,连连磕头道:“沈大夫饶命,我我……我只是想偷些钱财,没想过害人……” 沈南依隐就着月光瞧了瞧,脸有些熟悉,大约就是本村的人。她平日里醉心药理,极少同旁人打交道,往来的基本都是看病的人。这个人她应是见过的。 沈南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悠然道:“今天的事。若是传出去一个字,我就把你拆成一块一块,煮熟了喂狗!听懂了吗!” 那人一听,当即吓得魂飞魄散,捣蒜似的磕头道:“是是是!我保证不会对任何人说起!” “把地擦干净!”沈南依道。 “好好好,我擦我擦……”那人赶忙扯过袖子去擦地上的尿液。 擦完后,那人哆哆嗦嗦看向沈南依,“沈大夫,我我擦完了……” “滚!”沈南依声音听起来没有丝毫波澜,却听得那贼毛骨悚然,吓得他一边磕头一边连滚带爬地滚出去了。出了院门,他便使出全身力气飞奔逃命去了。 他原本以为,那姓宋的小白脸这两天恰好不在,沈大夫一个姑娘家,这半年给人看病多少攒了些银钱,若是能盗来据为己有,也能发一笔横财。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一趟,不仅钱没捞着,他还差点连小命都丢了。 想起沈南依的话,那贼越想越后怕,强迫自己赶紧忘了今晚的事。方才那情形,她简直不像个大夫,倒更像个索命的恶鬼,阴森冷厉,令人胆寒。 沈南依伫立在原地许久,月光从门外照进来,她看着地上那一滩湿润的泥土,目光冷如冰霜。 第36章 伺 机 到清水县城之后,宋砚和村人一同把税粮交到县衙。 交完粮,宋砚让阿虎爹他们一行人先走,说自己还有一些事要办,晚些时候再回去。 随后,宋砚独自在县城内转了半日,买了些东西,顺便买了一身新衣。 第二日一早,宋砚换了新衣,又去了县衙。 宋砚先是向门口的差役拜了拜,对他说了几句什么,拿一小块碎银放进那人手中,随后将一封信递了过去。 “等着。”那差役拿了信,便进去了。 不久,那差役出来道:“大人这会儿有要事正在处理,你先在这儿等着吧。” 宋砚便立在衙门门口静静等着。 日头越来越高,汗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有的钻进眼中,刺得眼睛火辣辣的;有的流进脖子里,渐渐濡湿了胸前的衣襟。 宋砚掏出帕子擦了擦满脸的汗水,他清晰地感知着汗水顺着皮肤流淌的触感,仿佛他此刻焦灼的心。但他必须冷静,耐心,保持头脑清醒。 他蛰伏了半年,如今,不能再等了。 宋砚从未想到,他堂堂一朝状元,有一日竟要用这样的方式去求人。可他早已今非昔比,昨日的一切如过眼烟云,已不复存在。而今,他得重新站起,一切从头来过。 宋砚抬头看了看日头,已快过午时了,但里头依旧毫无动静。 可即便等到天黑,他也必须等。他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到未时,宋砚全身的衣衫几乎已经被汗水浸透,他又累又饿又热,整个人有些发晕。毒辣的太阳晒在身上,仿佛一根根尖刺在不断地扎着他的皮肤。 县衙前不时有路人往来,常有路人对这个像竹竿一样杵在这里的人侧目以视。 他知道县令在为难他,但他不愿就此放弃。 即便天真如他,这么久以来,也能猜得到,自己之所以沦落到这个地步,必定是有人在背后蓄意为之。 他带着满身的污泥面目全非地来到这里,在这烂泥坑里已经躺了半年,颓丧过,沉沦过,但他不甘心就这样腐烂在里面,他必须要以另一番面貌,堂堂正正地站起来,坦坦荡荡立于天地之间。 人生如寄,雪泥鸿爪,是是非非,阴谋阳谋,他不愿理会。他只是不甘心,自己二十余年勤学不辍,未敢有丝毫懈怠,只是期望自己这一身才学,有朝一日能学以致用,真正为黎敏造福。如今,他只是需要一个机会。 两个时辰的烈日曝晒,他的身体已经吃不消了。 宋砚渐渐感到头颅重如千斤,视线越来越模糊,胸口闷得喘不上气。 午后的县衙门口人烟稀少,地面简直像个大蒸笼,蒸得人大汗直冒。树上的知了此起彼伏地聒噪着,连树叶都蒸腾着热气儿。 门口的两个差役正昏昏欲睡,忽听“咚”的一声,一看,原来是一旁等着的那人晕了过去。毕竟是县衙门口,两人赶忙过去把那人抬到檐下。 “好像是中暑了。”一人道。 “那怎么办?”另一人问。 “先把人弄醒再说。”说着,这人便赶忙去掐人中。“你去弄点儿水来。” 另一人听了,便匆匆进去了,不一会儿端着一碗水小跑出来,“水来了!” 二人一个扶起宋砚,一个给他喂水。 “喂!你感觉怎么样?” 宋砚听到有人在说话,但此刻,他的耳朵嗡嗡作响,那声音传来仿佛隔了好远,有些飘渺。 宋砚费了好大力气才睁开眼睛,便看见头顶的屋檐,以及屋檐外湛蓝却又如火炉一样滚烫的天空。 宋砚勉力摇了摇头,想说些什么,却提不起力气,眼皮沉得厉害。 “怎么办?要去报告大人吗?”一人问。 “去吧,他这情况看起来有些严重,可别闹出人命!” 说着,一人起身离开。 另一人将宋砚拖起来,靠到一旁的柱子上,给他扇风。“嘿,你别睡!” 宋砚隐隐听到一阵混混沌沌的人声,但刹那间便他便跌入一片沉寂。 宋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整个人都在旋转,他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仿佛黏住了一般。耳边传来悠远的说话声,有一阵没一阵的。 “大夫,他怎么样?”有人问。 “没有大碍,我给他开两服药,按时给他服用。” “好。张燎,你随大夫去拿药。” “是!” “老爷,这人该如何处置?” “唉……原打算晾他一阵,天气这么热,他受不住了自然就走了。谁知到是这么个犟脾气。” “那现在……” “待会儿醒了,打发他走吧。这是个烫手的山芋。” “是。” 宋砚猛地睁开眼睛,像冲破黑暗的鹰隼一般,一把抓住了一人的衣裳。 那人回头看着宋砚:“你醒了?”又看了看抓住自己官袍的手,“你这是作甚?” 宋砚病容苍白,却并未松手,“大人,在下送来的自荐信,大人可有过目?” 宋砚吃力地坐起来一些。 面前的人皱了皱眉,“你这又是何必呢?本官以为你是聪明人,不必我多说什么。” “大人以为,在下苦读圣贤书二十余年,只是为了屈居在一个破落的小村子里苟延残喘?”宋砚道。 “这与本官有何干系!”清水县令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把自己的官袍从宋砚手里拽出来。 “清水县地界,地广人稀,多瘴气沼泽,土地多有浪费,百姓也深受瘴气之害……”宋砚说得有些吃力。 那人转过身,看向宋砚,“你想说什么?” 宋砚轻轻松开手,“在下有良策,可为大人治沼泽,除毒瘴。”宋砚仰头看向那人。 二人对视良久。 清水县令蓦地一笑,“年轻人,你凭什么以为,你的话可以左右本官的想法?你想来本官这儿谋出路,可本官并不想同你这样的人扯上任何关系。” 宋砚顶着一张苍白的脸,亦微微一笑;“大人何必把话说得这么满?在下为大人献策,大人给在下机会,这是公平交易。” 清水县令冷脸看着他。 宋砚喘了口气,继续道:“大人,这么多年来,能把这样一个地处偏远边陲的清水县治理得井井有条,而朝廷对清水县的税收却没有增加,大人大概也很辛苦吧?”宋砚又努力坐起来一些,支撑着让自己靠在墙上,这样,他看起来大约会有底气一些。 “京中都以为,南荒地界,环境恶劣,土地贫瘠,民风彪悍,百姓难以生存,治理更是难上加难。故而,历来的税收都不到其他地界的一半……” 县令眯了眯眼,向一旁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便退了下去。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清水县令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许久,突然哈哈一笑,撩起衣摆坐到床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宋砚:“你都知道些什么?” 宋砚脸色依旧苍白,却极力表现得不卑不亢。“大人莫慌,在下说过,此番是来为大人献策的。” 第37章 献 策 “说来听听吧。”县令道。 “在下看过清水县的县志和舆图,清水县及周边地界,多岩石,土层薄,土地贫瘠,粮食收成极低,确曾是荒蛮之地,且早年多有流寇,打家劫舍,百姓官府皆不堪其扰。这些人几乎都是些活不下去的穷苦百姓,不得已而上山落草。 “然而,自从大人您来到清水县之后,曾经的那些土匪都逐渐消失了。而今,百姓过得虽说不上多好,却不曾听闻界内有什么草寇大盗。我所在的云山村,原本偏僻贫穷,民智不开,但民风淳朴,心性天然,邻里相处和睦,宛若世外桃源。 “在下这次和村人一起来交夏税,发现官府对不同的村子和土地情况,所设置的税额也有区别。比如,云山村的税额,远比清水县内略微富庶些的地区都小,而清水县城内的税额又高于其他地界。在下粗略算了一下,发现大人仅仅略作调整,便使税收总体上每年都能保持平衡,而百姓也不至于负担过重。光凭这一点,在下便可断定:大人绝非一般官员可比。” 闻言,清水县淡淡一笑,却不曾开口。 宋砚道:“大人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 他表看似陈述得有条不紊,但他并不确定,眼前这人能否听得进他的话。眼下,他们二人的地位并不对等,他此刻像极了街边卖艺讨生活的杂耍艺人,使尽浑身解数卖力表演,目的只为博取看客一笑,以期他们高兴了能赏一两个小钱。 清水县令沉默良久,忽然抬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似笑非笑,“本官原以为,你们这些京官,大多都是些只会勾心斗角,实事干不了一点的草包。看来,是本官小瞧你了。” 宋砚道:“大人谬赞了。诚如大人所言,在下前来,不过是为求取一个机会。倘若大人能用得着在下,在下必当竭诚以报。” 清水县令打量了宋砚良久,忽地倾身凑近道:“”那你方才所说的‘治沼泽,除毒瘴’的法子,可是当真?” 宋砚动了动喉咙,嗓子有些干,“大人,敢问能赏在下一杯水吗?” 清水县令起身,倒了一杯水递给宋砚。 宋砚饮了水,接着道:“沼泽的治理与毒瘴林的治理略有不同。” 宋砚感觉此刻精神略微好了些,便想起身。 清水县令伸手扶了他一把,宋砚便借势下了床,走到桌边,用手指蘸着杯中的水,在桌上画起来。 宋砚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圈,“沼泽之地,地势周高中低,低洼之处土地含水过多,又难以排出。此等地域,若是改造成良田,粮食收成应不成问题,或许还可成为清水县境内最为肥沃之地。” 清水县了冷笑一声,“哼,你说得简单!如何改造?南荒沼泽通常与毒瘴林相连,林内瘴气毒性极强,重者甚至可要人性命,谁愿意到那里去耕种?” “大人莫急。沼泽与毒瘴林实际上是互生的,正因为沼泽内积水难出,林内树木繁茂,落叶枯枝进入沼泽成为养料,周而复始,树越长越大,叶越落越多,枯枝败叶越积越厚,人与动物陷入沼泽则难以生还,才导致毒瘴愈加浓厚。若是先解决了沼泽问题,那么毒瘴林的问题便亦可迎刃而解。” “哦?此话怎讲?”清水县令眼睛一亮,甚至露出些迫切。 “若想改造沼泽,须得先修建水利,排水固土。沼泽内积水排出,剩下的便是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枯枝败叶及动物尸体,恰恰是肥田的好东西。” “那毒瘴林该当如何?” “砍倒林木,改造良田,让瘴毒再无栖身之所。” “那毒瘴林自古以来便盘踞于此,岂能说砍倒便砍倒?况且,谁人肯冒着生命之危去砍伐这毒瘴林?更何谈改造良田?” “大人莫急?前不久,在下曾不慎误入毒瘴林,当时不知,只是事后才知晓。” “你进了毒瘴林?那你……”清水县令再次打量着他,似乎想找出些痕迹印证他的话。 “自然是中了瘴毒。”宋砚道。 清水县令把宋砚左瞧瞧,右瞧瞧,“那你现在身体可有什么后患?” “未有。”宋砚道。 “如何解的毒。” “自有解毒良方。” 清水县令倏地顿住,似是不可置信,但看他眼下的状态,的确不像是中了毒的样子,转而又忽地大笑起来,一把拍在宋砚肩上,“哈哈哈哈,你小子,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 见他如此,宋砚也略微放松了一些,“此方非在下所有,乃是出自同我一起来的那位沈姑娘之手,她是一位医者。她亲自进了毒瘴林,以身试毒,历尽艰辛,才研制出这解毒秘方。故而,大人若想要这方子,恐怕得先问过沈大夫才行。” “她竟是位大夫?”清水县令吃惊道,“先前倒是没看出来。” “是。”宋砚道,“若能解决瘴毒问题,那么,修水利,伐毒瘴林,应当不成问题。” “好!”清水县令一拍大腿,瞬间喜上眉梢,“简直再好不过了!南荒的沼泽与毒瘴林困扰本官许久,长久以来百姓也因之而瘦了不少罪,此事若能顺利解决,当给你记一大功!” 宋砚拜道:“谢大人!不过,在下还有个想法。” 清水县令拎起水壶,把宋砚的水杯加满。 “但说无妨。” “沼泽之地多水且肥沃,若是能够辟一部分出来养鱼,应当也能成为另一条出路,鱼塘堤岸可遍植桑柳,既可观景,亦可养蚕。我见南荒之地,养蚕之人甚少,但气候比北方更湿润温热,十分适宜种桑养蚕。” “这个想法不错。”清水县令又捋了捋胡须,神采奕奕道,“,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眼下最紧要的是解决毒瘴林问题。毒瘴林历来都是治理的最大障碍,若是毒瘴问题得以解决,沼泽的改造自然不成问题。管它是养鱼还是种田!” 大约是见清水县令太过激动,宋砚受了感染,不免失笑。 “你可能拟出一个详细章程,仔细述说沼泽排水与瘴林除毒?”清水县令问。 “当然。”宋砚笑道。 “唉!”清水县令深吸一口气,又叹了出来。“此前,因你是戴罪流放之身,加之罪名特殊,本官原是不打算与你扯上什么干系的。朝堂里的那些明争暗斗,本官厌烦得很,一点儿也不愿沾染。但本官闻你方才所言,应是当真有几分真才实学。罢了,这次,本官就暂且破一回例。但愿你能如你所言,以你所学,为这一方百姓出些力。” 宋砚起身拜道:“大人放心,在下必当竭尽全力!” “那你这两日便拟好章程送来,本官再细看斟酌。” “是。” 清水县令猛然想起什么,“你如今住在何处?” 宋砚道:“就在离县衙不远的客栈。” 清水县令想起他下午才中了暑,“你身体可好些了?” 宋砚正要答话,清水县令又道:“罢了,这几日你暂且住在县衙偏房吧。你这身体,太过单薄,怕是经不起劳累折腾。今日你且先去休息,等身体好些了,拟好了章程,你直接来找本官便是。” “是。多谢大人体恤。”宋砚拜谢道。 清水县令拍了拍宋砚的肩膀,起身出门去了。 宋砚关上门,坐到床边,目光盯着紧闭的房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这一步总算是迈过去了。 第38章 忆 往 昔 这个夏季,京师的天气变得格外快,说下雨便下雨。 是日傍晚,宋弈顶着桶倒瓢泼般的大雨,缓缓走出宫门。雨水在伞顶上冲刷,顺着伞面哗哗啦啦地淌下,溅在地上,砸出不小的水花。他虽撑着伞,官服仍旧湿了大半。 “大人!” 白时带着斗笠,披着蓑衣坐在马车前,见宋弈出来,忙放下马凳。 “大人,您这衣裳都湿透了,赶紧换了吧,当心着凉。”白时扶着宋砚上了马车,掀开车帘。 宋砚钻进马车内,“走吧。” 白时一拍马鞭,一匹棕黑色的马扬起前蹄,嘶鸣了一声,便撒腿跑开了。 大约是雨势太大,永宁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宋弈裹着湿漉漉的官袍,靠着休息。侧边的车帘被马儿飞奔带起的风掀开,宋弈透过车帘,看到街道两旁还有一些铺子开着。 每个铺子都在等待可能到来的客人。 “白时,停一下!”宋弈道。 “吁——”白时停下马车,“怎么了,大人?” “你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宋弈说着,又撑着伞下了马车。白时便在车上等着。 白时看见他进了一家点心铺子。 “这位大人,请问想来点儿什么?”店家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女人,见到有客人到,迅速迎了上来。 宋砚指了一些点心,“这个,这个,还有那个,都包一些。” “好嘞!”店家笑呵呵地拿出油纸包,一样一样地装好,打包,递给宋弈。 宋弈递了一块碎银子过去。 “大人您稍等,我给您找零。”店家拉开抽屉,正要数钱,便听见宋弈道:“不必了。” 那女店家一抬头,便看见宋弈已经转身离开了。 她笑呵呵地在他身后喊道:“多谢大人!欢迎常来啊!”说完,那女店家喜滋滋地阖上了抽屉锁好。又坐回到一旁的椅子上,靠着门框看外面的雨。 “唉……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啊……”女店家望着雨帘叹气。 白时见宋弈回来,怀里护着点心包,便赶忙从他手里接过点心,迅速放到马车内,又架好扶着宋弈上了马车。“大人,现在直接回府吗?” “嗯。”宋弈拢了拢衣裳,大约有些冷。 马车穿过悠长的永宁街,车辙在地上溅起一尺多高的水花,那水花一路向前,渐渐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马车摇摇晃晃地前行,雨水顺着小窗飘进马车内,宋弈伸手按住车帘,雨水便顺着湿透的车帘流进马车里。 宋弈索性松了手。 他瞥见不远处的点心,这里面有母亲爱吃的桃花酥和桂花酥,剩下的都是宋砚爱吃的。宋弈看着点心包,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 他这个弟弟,打小就嘴馋得很,无论是小时候还是长大后,一看见美食,总会两眼放光。从前,每当家里有了小零嘴,若是宋砚不在,他都会首先想到要先给弟弟留着。从小到大,他作为兄长,从未与弟弟争抢过什么。哪怕是成亲,母亲说他是兄长,应当先成亲,但他却觉得,弟弟的亲事是老早就定好了的,而他却未遇见令他觉得想娶的姑娘,不能因为他是兄长,就耽搁弟弟的亲事。 从小到大,弟弟一直在他的羽翼之下,无忧无虑地长大,即便到二十岁及了冠,宋砚的心性依然像个孩子。宋砚的身上,有他所向往的纯质天然,如同一块美玉,没有任何杂质。而他自己,总是顾虑太多,不果断,不干脆。 有时,他也会想,假使他和宋砚互换了身份,他是弟弟,而宋砚是兄长,他会不会长成宋砚那般模样。 宋弈想起宋砚小时候趁着母亲不在家,偷偷爬上树去掏鸟窝,还让自己给他望风。宋弈明明知道那很危险,却没有拒绝。因为那时,他也打心底里也觉得,那应当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只是,他不能去做那样的事,因为他是兄长。 后来,母亲回家后看到头发被树枝挂成鸟窝的宋砚,当即便知道他又去掏蛋了,要打宋砚的手心。还是宋弈去拦下的。母亲便觉得他们二人串通一气,便一起罚,每人挨了三下板子。 他还记得,宋砚挨完打,还笑嘻嘻的,把藏在怀里的鸟蛋拿出来给哥哥看。宋弈伸手轻轻摸了摸,宋砚便把那鸟蛋放在他手心里,冰凉光滑的触感传来,宋弈轻轻握了握,那小小的一枚鸟蛋,就握在他的手心里,那感觉令他十分惊奇。 宋弈见弟弟头发凌乱不堪,伸手帮他顺好。宋砚便咧开嘴笑起来。 那时,他觉得,倘若一辈子能看到弟弟这样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也是一件极好的事。 那时的他,应当算得上是个好兄长,弟弟无论遇到任何事,都愿意同他讲。 他曾以为,他们一家人,一辈子都会这样平静安乐地生活在一起。 可人世变迁,从来不遂人愿。 他没有想到,短短半年多的时间,他就已经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倘若弟弟回来看到他这副样子,恐怕会很失望吧。他曾经那般信任的兄长,变成了他最讨厌的模样。 好在,一切都在向着他所努力的方向发展。 宋弈靠在马车上,阖上眼帘,长长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弟弟到了南荒,现在过得怎么样。他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如今流落到那等荒凉湿热之地,也不知究竟要遭多少罪。像这样普通的点心,他现在恐怕是吃不上了吧。 帘外雨潺潺,车内有些憋闷,宋弈复又睁开眼睛看向车外。 他费尽心思筹谋了这许久,再过几个月,这平静的日子恐怕很难再维持下去了。 回府后,宋弈换了衣裳,把点心给母亲送过去。 自从弟弟获罪流放之后,母亲便很少展开笑颜,宋弈亲眼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一根一根地多了起来。他说过许多宽慰母亲的话,但似乎并没有什么用。 “母亲,过些时日我想给君实捎些东西去。您若是有什么要一起捎去的,可事先准备准备。”宋弈问。 宋母猛地抬起头来,向门外张望一番,压低声音道:“眼下捎东西去,会不会有什么不妥?砚儿的事非同小可,你万不可再将自己牵扯进去,现在我跟你爹身边可就只剩你这么一个儿子了……” 宋弈道:“母亲,孩儿自有分寸。只需稍待些时日,等风头过去了,孩儿再去打点一番,问题应是不大。” “那你万事小心,可别让人抓住什么把柄……” “孩儿明白。” 第39章 拜 托 沈南依的病人最近渐渐多了起来,她相较于从前忙碌了不少。 有不少是从别的村子过来的,其中有好些都是女人,有年轻的,也有年纪大的,她们听说云山村来了这么个女大夫,专程起了大早赶过来。从前她们看病,出山路远不说,有些毛病还不好开口向大夫说,这下可好,有了女大夫,她们就不必顾忌什么了。 沈南依从未看过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杂病,有一些甚至她看过的医书上都没有过记载,这简直让她焦头烂额。但有很多人都是因为常年劳累消耗了身体,沈南依便给她们开了些调理滋补的药。 她让宋砚给她带些医书回来,但人已经去了快半个月了,却没有一点儿音讯,也不知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最近碰到的病人,让她深感自己读过的医书太少了,急需要补充医理知识。 宋砚一去,久久不归,沈南依心里逐渐泛起一些莫名的情绪。 这日,沈南依刚送完最后一个病人,便听到有人在院外喊她:“沈姑娘!” 沈南依一回头,便看见宋砚一如往常那般站在篱笆外,他换了一身新衣裳,人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你回来了。”沈南依淡淡道。 “嗯。”宋砚微微点头,“沈姑娘,我有些事想和你谈。” “进来吧。”沈南依坐到院中的方桌旁。 宋砚推开篱笆院门,走到桌边坐下。 “沈姑娘,这是给你带的书。”宋砚从背后拿出个包袱,放到桌上,解开。 沈南依眼睛微微一亮,她等的书终于回来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宋砚一点点解开那个包袱。 “《神农本草经》《千金方》《脉经》《针灸甲乙经》《瘟病条辨》《素问玄机原病式》,”宋砚一部一部拿出来递给沈南依,“我问了书肆掌柜,这是他们店里所有的医书,医学一道,我知之甚少,就都买下来了。” 沈南依看着那些书,眼睛透出些从未有过的明亮,“有劳了。” “不必如此客气,哦对了,沈姑娘,有件事想同你商量。”宋砚微微坐直了身子。 沈南依依然盯着手中的书,一页一页翻动着,“你说。” “你还记得我上次同你说的,治疗瘴毒的药方吗?”宋砚看着沈南依问。 “嗯,怎么了?”沈南依眼睛并没有离开手中的书。 “你的药方,对南荒的百姓来说,是救命的良药。所以,我想问问你,你愿不愿意把药方公布给官府?”宋砚微微紧了紧手。毕竟,为了这药方,沈姑娘吃了许多苦,费了不少力。而且,整个南荒地界,只有她有这东西。按理说,那是她吃饭的本事,应当不会轻易透露,但眼下情况特殊,若是有了这药方,南荒百姓便可远离毒瘴林之害。将沼泽开拓成良田,就能够有更多百姓吃饱饭,过上更好的日子。 “可以啊。”沈南依漫不经心道。 “沈姑娘,你当真愿意答应吗?”宋砚没料到她这么轻易就答应了,有些难以置信。 沈南依放下手里的书,“不过一个药方而已,况且,你既然开口了,我岂有不给的道理?” 宋砚听完,忙起身拜谢,“那就多谢沈姑娘了。”宋砚想了想,又道:“可是,还有一个难题,此前你救我,是在中毒之后,若是都等到中毒之后再行救治,为时已晚,有没有法子能直接破除毒瘴林里的瘴毒?” 宋砚便把他的设想同沈南依讲了。 沈南依思索了一阵,道:“法子有必定是有的,不过得容我好好想想,估计得一段时日才能研究出来。” “秋收之前可能出来?”宋砚问。 “应是没问题。”沈南依道。 “那好,那便拜托沈姑娘了。”说话间,宋砚又拜了一拜。 “嗯。”沈南依又接着去翻阅桌上的医书。 宋砚看了看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略微迟疑了一下,道:“沈姑娘……” “嗯?”沈南依听见了,依旧没有抬头。她此刻,眼中只有手里的书。 “这一趟去清水县,我还到万法寺去了一趟,这是寺里的主持所赠的护身符,我也不知你信不信这些,全当图个吉祥的寓意吧。”说着,宋砚将手里的小布包往前递了递。 “嗯?”沈南依这才把头从书里抬起来,“护身符?”沈南依伸手接过那小布包,打开一看,是一片黄色的纸,栓了一根红绳,上面还有朱砂色的她认不出的符文。沈南依把那护身符拿到手中,摆弄摆弄,才发现可以解开,她便顺手解开了。“这是做什么的?”沈南依抬头问。 宋砚忍不住笑起来,“沈伯母没带你去过寺庙吗?这个是护身符,驱邪避灾护平安的。” “哦。”沈南依听完,想照原样合起来,却发现她还原不了了…… 宋砚见她折腾过来折腾过去,黄纸都给她折腾皱了,终是看不下去了,伸手接过,亲自给她演示:“要这样,你看,这样折一下,再折一下,再折到这边来,穿进去,调整好,再把这红绳穿进去,这样就好了。” 沈南依全神贯注盯着他手中的动作,只见他随手翻了几下,便还原如初,沈南依眼睛顿然亮了一下,仿佛觉着稀奇。 “这个怎么用?”沈南依问。 宋砚道:“戴上便可。” 沈南依从宋砚手里拿过那枚护身符,“怎么戴?”她瞅着那红绳,有些迷惑。 宋砚愣了一下,微微叹了口气,“你若不介意,我可以暂且为你代劳。”她从前生活起居都有丫鬟照顾,生活上的事都轮不到自己动手,加之她又醉心医理,能放到这些世俗之事上的心思怕是不多。 “嗯。”沈南依等着宋砚‘代劳’。 “失礼了。”宋砚拿起那护身符,捏住红绳的两端,从背缓缓后套到沈南依的颈上,打了个结。 恰在此时,宋砚无意间瞥见沈南依后脖颈有一颗绿豆般大小的朱砂痣,那一段雪白的颈子,一点朱砂突兀地缀其间,红得有些妖冶。宋砚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无礼,赶忙移开视线,脸也不禁有些发热。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喉结动了一下。 “好了。”宋砚坐回凳子上。 沈南依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护身符,“这个真的能驱邪避灾吗?” 宋砚不禁失笑,“这些神佛之事向来不好说,你若信便有,不信便无。” 沈南依若有所悟般点点头,“唔。” 宋砚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我在清水县寻了份差事,以后怕是不能常回来。村里没有其他识字的人,阿虎读书的事,恐怕要拜托你了。书我都给他备好了,若是有什么疑惑,你能给他讲的,劳烦你给他讲一讲,若是不便讲的,你叫他记下来,待我下次回来为他讲。” 沈南依略带疑惑地看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此事确实有些难为你了,阿虎原本是我的学生,不该丢给你,但眼下我还未安顿好,不便带着他。这孩子是个读书的好苗子,若能好好培养,日后当有一番成就。” “行吧。”沈南依淡淡道,又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护身符,“那你需要多久?” “现在还不知,待我安顿下来,便回来接你……”宋砚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唐突,便补充道:“若是你愿意的话……”他们两人如今的关系实在有些尴尬,亲人不是亲人,夫妻不是夫妻的,顶多算是朋友吧。这话说出来,多少有些冒昧。但他也断不可能把沈姑娘一个人留在云山村。 沈南依没有答话。 宋砚也觉得气氛有些凝滞,“那今日我便先回去了,明日一早要回清水县。” “嗯。”沈南依又捧起她的书,迅速沉入其中。 宋砚出了篱笆院门,回头看了一眼,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夏日傍晚的微风中,发丝迎风轻轻飘飞。她的目光像湖水一般沉静。 宋砚伫立良久,轻轻抬脚离开。 第40章 代 劳 宋砚回清水县的第二日,沈南依如往常一样在院子里捯饬她的药材。 “沈姐姐……”阿虎站在篱笆外面,试探着喊她。 沈南依抬起头,看见阿虎和阿牛站在篱笆外面,有些拘谨的样子。 “何事?”沈南依问。 “宋哥哥说,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让我来问你。他之前教我的我都背熟了,这一篇有好些字我不认识……”阿虎把手里的书握紧了一些。 沈南依起身走来,“拿来我看看。” “好。”阿虎和阿牛便乖乖进去了。 沈南依坐到院子里的桌边,“我念一遍,你听着。” 阿虎点点头:“嗯。” 沈南依便对着书册念了一遍。 她念完后,问阿虎:“记住了吗?” “啊?”阿虎抬头望着她,有些懵,宋哥哥以前都是一个字一个字手指着念给他听的…… “没记住?”沈南依见他那反应,不像是记住了的样子,“那我再念一遍?” 阿虎如蒙大赦般飞快点头,“好!” 于是,沈南依又念了一遍。 “这次会了吗?” 阿虎想说宋哥哥不是这样教的,但他看着沈南依那张冷冰冰的脸,不由得发憷,他深吸一口气,鼓起所有勇气,微微摇了摇头。 阿虎不敢抬头看她,他把头低下,眼睛盯着地面,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心里却在嘀咕:“你问我记住了没,你倒是给我看看呀!我连字都还没见着呢!”当然,他嘴上是断不敢这么说的。 沈南依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宋砚平日都是怎么教你的?”沈南依问。 阿虎猛地抬起头来,露出一个笑,“宋哥哥都是一个字一个字教我的。” 沈南依不由皱了皱眉头,“一个字……一个字……教?”沈南依心想,小孩子真是麻烦。她看了一眼阿虎,“那我每个字指着再教你一遍,你若是还不会,我最近正好在研究《脉经》,正好可以拿你试试针……” “什么……”阿虎闻言大惊失色,小脸刷地一下白得不能再白,一想到沈大夫的银针刺进肉里那可怕的感觉,他不禁汗毛倒竖,怕得几乎要哭出来,但他又不敢哭,憋得眼泪在眼眶里哗哗打转。 阿牛在一旁看着,幸灾乐祸偷着憋笑。幸好他没有跟宋哥哥学认字,不然现在他也要和阿虎一起在这里被沈大夫教导…… “过来。”沈南依招手,阿虎向她走近了一些,沈南依便用手指着书上的字,指一个念一个。 阿虎有些发抖,但还是聚精会神地跟随她的手指一个一个念着。 阿牛对那书上的东西没有多大兴趣,他又不上学!于是,他便转到一边去看沈南依园子里那些奇奇怪怪的草药。 “现在会了吗?”沈南依问。 阿虎缩着脖子,犹豫着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念一遍给我听。”沈南依道。 她说话向来语调平缓,不带任何情绪,但在阿虎看来,那冷冰冰的言语每一个字都令他胆寒。 阿虎小心翼翼地捧起书,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 “错了。”沈南依道。 阿虎吓得一哆嗦,生怕沈大夫立即就要拿起她那银针扎他,眼泪又不争气地上来了,他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问:“沈姐姐……那应该怎么读?” 沈南依把他方才读错的几个字重新纠正了一遍,“再读一遍。” 阿虎抹了一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读了一遍。读完后,他偷偷觑着沈南依,“沈姐姐……我……读对了吗?” 沈南依点点头:“这次对了。” 阿虎激动得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咧嘴笑起来。 沈南依:“……” 小孩子怎么这么麻烦! 沈南依叹了口气,“那你今日把它背下来。” 阿虎脸色又是一白,“啊?!”平日宋哥哥都是三日才背一篇的,今日就要背下来吗?但阿虎又不敢反驳,只得低头应着:“嗯……” “那你自己去一边背吧。”沈南依说完,便回到药材堆里去了。 阿虎偷偷看了她一眼,便走远一些,小声读起来,心里叫苦不迭,“宋哥哥,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沈大夫太可怕了……” 沈南依捯饬她的药材,阿牛便凑到一旁来看。 “沈姐姐,这个是什么?”阿牛指着一株药草问。 沈南依看了一眼,“夏枯草。” “那这个呢?”阿牛问。 “佩兰。” “它们是怎么写的?”阿牛问。 沈南依便折了一节树枝,在地上写出了这几个字。 阿牛便模仿着她的样子,在旁边比划着写了一遍。“是这样写的吗?”阿牛问。 “沈南依点点头。” “这是干什么用的?”阿牛看着眼前的佩兰,下意识问。 “芳香化湿,醒脾开胃,发表解暑。”沈南依道。 阿牛想了想,问:“解暑是不是就是夏天喝了有好处?” 沈南依想了一想,点点头,“嗯。” 阿虎在一旁心无旁骛地背诵着。阿牛便跟在沈南依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沈南依说话,每每听到新奇的名字,他都会问沈南依那怎么写,沈南依便用手中的树枝在地上写给他看,阿牛便照着沈南依的动作模仿一遍。 到薄暮时分,沈南依问阿虎背下来没,阿虎怯怯地走过来,点点头。 “那你今日先回去,明日誊抄五遍拿来给我看,再来背一遍。没问题了再教你下一篇。” 阿虎又是小脸一白。 从前三日才背诵一篇,宋哥哥是先让他写,再背诵的,而且宋哥哥从来没让他誊抄五遍这么多…… 但如今宋哥哥不在,让沈大夫检查他的功课,若是不听话,沈大夫就要拿银针招呼他…… 一想到这里,阿虎就怕得不行。 “有问题吗?”沈南依见他没有反应,问道。 “没……没问题!”阿虎慌忙应着,生怕再晚一点沈大夫便要掏出她的银针来。 回去的路上,阿虎向阿牛抱怨:“阿牛,沈大夫好可怕呀!我都差点尿裤子了!” 阿牛听了,哈哈笑道:“哈哈,你胆子怎么这么小!我问了她好些药材的名字,她都告诉我了,还写给我看。我今天学了不少字呢。我觉得沈姐姐人挺好的。” 阿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凑近问:“她没说要拿银针扎你?” 阿牛摇摇头。 “那为什么对我那么凶啊?”阿虎不解地挠挠头,“难道是因为我太笨了吗?” 阿牛若有所思地捏了捏下巴:“有可能。” 阿虎听了,有些丧气。但他又实在害怕沈大夫的银针,在宋哥哥回来之前,他还是要好好听沈大夫的话才是。 第41章 风云初起 明德十九年夏,京师一座无名的小茶楼,二楼的一间小包间内,门窗紧闭,灯火不摇。 白时守在门外。 围桌而坐的四人,分别是新晋中散大夫宋弈,太仆寺丞邹桐,太常丞韩少杰,太府主簿黄光禄。 这四人都有同一个身份:他们都是朝中坚定的中立派。 “各位,距明年的春闱,只剩下半年多的时间了,我们必须加紧准备。”宋弈道,“眼下朝堂的局势,想必大家都心知肚明,我也不必多说什么。但,而今的朝堂需要的正是我们这样持守中正的官员,若是我们坐视不理,恐怕今后的朝堂,很难再有我们这些人的容身之地。” 其他三人听着,都若有所思地点头。 “宋大人,那我们该如何做?”邹桐问。 宋弈道:“原本他们互相争斗,与我们并无干系,但近年来,他们不知为何,将矛头指向了我们这些中立派官员。朝中中立官员一个接着一个被明里暗里清理出朝堂,此事想必大家也都有所察觉。但,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否则下一个遭殃的,恐怕就轮到我们了!我们谁不是历尽千辛万苦才好不容易博出这一份功名?在下相信没有人甘愿就这样去做他人的垫脚石。 “因此,我们这些人,必须拧成一股绳,才可能有绝处逢生的机会。”宋弈抿了一口茶,接着道:“为今之要,是要保证春闱的公平性,单靠内阁拟出的名单,恐怕难以保证公允。因此,我们必须想办法把能够维持公正的人送上主考的位置。” 韩少杰道:“而今,能担得起主考,又不在党派之中的,恐怕只有季闻卿大人了。” 黄光禄道:“但这谈何容易啊?季大人眼下处境艰难,早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若不是有先帝手谕,以及我们这些下面的中立官员支持,还不知道会如何呢?” 宋弈道:“季大人是先皇亲自为当今陛下选定的太子太傅,才学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只是这几年逐渐收敛锋芒,不愿再管事了……” 韩少杰捏了捏拳头,“还不都是因为那些人!把朝堂搞得乌烟瘴气!季大人这样的好官,却不得不蛰伏起来,甚至被逼得无心政事!” “若是让季大人主持春闱,陛下应当是十分愿意的,只是,季大人的名字能否到得了陛下手中,恐怕还得看各位的。”宋弈道。 “不如我们同熟悉的一些同僚先通个气,再拟写一份奏章,趁早朝时提出,再由其他人站出来附议,先让季大人出现在备选人员之中,随后再复奏。”黄光禄道,“大家以为如何?” “光是如此,恐怕还不够。”宋弈道。 “宋大人还有别的对策?”邹桐问。 “即便季大人出现在候选名单之中,倘若有人从中作梗,季大人恐怕也极易落选。” 黄光禄道:“我记得季大人在先帝三十二年主持过一场春闱,当年的科考成绩相当不错,还得到先帝的大加赞赏。而且如今朝中的好几位大臣,都是那一年考上的,此事应当提一提。既已有了主持春闱的经验,自是更容易得心应手。” 韩少杰道:“现在,恐怕那些人对主考的位置都是志在必得,且季大人因为宋砚的案子,多少受了些牵连……”韩少杰话一出口,猛然想起什么,偷偷瞥了一眼宋弈,“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宋弈微微一笑:“无碍。依在下愚见,若要成功让季大人主考,恐怕还得我们多多努力,为他扫除障碍才行。”宋弈道。 “宋大人何意?”邹桐问?其他二人也看向宋弈。 宋弈看了看几人,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不如我们坐山观虎斗。” 几人一听,皆是眼前一亮,不约而同点头。 “如此甚好,倒是能为我们省去不少麻烦。”黄光禄道。 韩少杰顿时来了兴致,“搅混水的事,我在行,此事交给我。” 邹桐笑了一下,“你可要悠着点,莫叫人逮住什么把柄,若把自己搭进去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韩少杰道:“放心,不会有事的。再者说了,你我饱读圣贤之书,既然走到了这个位置,就该为国出一份力。断不能叫那些乱臣贼子祸乱朝纲,一手遮天!” 邹桐忙去捂他的嘴,“你慎言!” 宋弈道:“诸位,此事往小了说,关系到你我今后能否在朝堂保有一席立足之地;往大了说,关系到我朝根基之稳固!我们而今所图之事,一旦成功,他日便有望彪炳史册。还望诸位多多费心,也多多保重自己。”宋弈躬身拜了一拜。 三人亦还之以礼。 “宋大人不必客气,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等既已站出来,就打定了主意要出一份力。即便他日出了什么差池,我们也自当一力承担!”韩少杰道。 “对!”另二人点头附和道。 “那就拜托诸位了,宋某万望诸位多多珍重,切勿轻易暴露,以免招致无妄之灾。”宋弈叮嘱道。 “宋大人客气了。”三人再行了一礼。 四人先后出了小茶楼。 半月后,一次早朝,户部主事与吏部主事就次年春闱的主考官推荐了自己认为合适的人选,双双得到了一批官员的支持。然而,双方谁也不服谁,就此展开了激烈的争论,连带着各自的支持者也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到后来情势变得越来越不可控,双方逐渐发展为人身攻击,甚至有人撸起袖子,欲大打出手,以武服人,大有要展开互殴之势。 明德帝焦头烂额,揉了揉眉心,猛地一拍龙案,大喝一声:“肃静!”人群陡然安静下来,众位大人也都陆续回到原位。明德帝道:“各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朝堂之上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 明德帝扫了一眼两边为首的几人,面色平静地微微眯了眯眼,那几个老狐狸深藏不露,向来稳如泰山,只是惯会拿别人做筏子。 季闻卿的位置,今日又空着。 明德帝调整好表情,微微一笑:“众位爱卿所推荐的人选都各有千秋,只是你们争论了半天,也没争论出个结果,这叫朕如何决策?” 众人一听,又开始窃窃私语。 明德帝顺水推舟道:“既然谁也说服不了谁,倒不如另推人选。” “这……”众人大惊失色,怎么还有这一出? 这下,方才还在争吵的大臣们,瞬间便哑火了,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他们也没料到,陛下竟然不按常理出牌。 “陛下,而今除了这两位大人,恐怕找不出合适的人选了。”有人道。 “那倒未必。” 众人闻声纷纷回头,便看见队伍末尾有一人站了出来,“启奏陛下,微臣以为,还有位大人也十分适合。” “谁啊?” “怎么可能还有别人?” “不可能!” “这个人是谁来着?” “不认识。” …… 众人又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第42章 暗剑出鞘 “哦?说来听听。”明德帝道。 “陛下,有一位大人,才学过人,为人刚正不阿,为官几十年,恪尽职守,功绩无数,曾两次主持恩科,得到过先帝的大加赞赏,还曾是陛下的老师……”韩少杰拜道:“微臣以为,让这位大人主持恩科,再好不过。” “什么!” “他?” “此人是哪里冒出来的?” “他怎么敢提那个人!” “怕是又要一石激起千层浪。” …… 众人又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爱卿说的,难道是曾经的太子太傅,而今的殿阁大学士,季闻卿季大人?” “陛下圣明,正是。”韩少杰再拜道。 “你莫不是忘了,季大人的得意门生宋砚,去年才因涉嫌谋反而被流放?”一人站出来道。 韩少杰道:“这位大人此言差矣,宋砚被流放,是宋砚的事,与季大人何干?季大人门生众多,若每个人犯点错就怪罪到季大人头上,那季大人哪里担当得起?况且,陛下也是季大人的学生,大人说这话,岂不是在拐弯抹角地指责陛下?” “我可没这么说!你别血口喷人!”那人脸色一白,忙退了回去。 韩少杰接着道:“陛下,微臣以为,既然对于两位大人是否担任主考,各位大人众说纷纭,意见难以达成一致,不如由季大人来主持。季大人的品性,曾多次受到先帝的称赞,定然能服众。” “这……” 众人面面相觑,又开始窃窃私语。 “陛下,微臣以为王大人所言极是。”有人站出来支持道。 “陛下,微臣也推举季大人。” “陛下,臣附议。” “臣也附议。” …… 一时间,局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呼声一边倒地倾向了季闻卿。先前还在争吵不休的双方陡然乱了阵脚。他们始料未及,不知这是哪里杀出来的程咬金。 明德帝道:“既然众位爱卿没有别的意见,那便暂定为季大人吧。咦?”明德帝看向季闻卿的位置,“季大人今日又没来上朝?” “回陛下,季大人身体不适,已告过假了。”一旁的太监回禀道。 明德帝道:“哦,好,那便让季大人好生修养。” 早朝刚罢,圣旨便已到了季闻卿府中。 季闻卿接过圣旨,立即收拾了些衣物,便跟随宫人入了宫。按照惯例,从此刻开始,他便要偏居在西北角的幽兰宫,直至春闱,期间不得再与外人接触。 散朝后,明德帝才走到御花园,太后便匆匆赶来,脸色难看得很,张口便道:“烨儿,哀家听闻,你定了季闻卿为本届春闱主考?” “母后,”明德帝行了一礼,“非是孩儿要定季大人,实在是朝中大臣众口一词,孩儿实在是没有办法……” 太后冷冷道:“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同母后商量商量,就擅自做了决定,果然是孩子长大了……” 明德帝忙拜道:“母后息怒,今日朝堂之上,大臣们一个个都推举季大人,口水都快要把孩儿淹死了。况且,孩儿一时间也没有想到什么理由反驳,只得暂时答应了,还望母后见谅。” 太后盯着明德帝,面上微微笑着,语气发冷,“烨儿,母后并不是想干涉你的决定,只是春闱有关国运命脉,须得慎之又慎,万不可草率决定。” “孩儿明白。可是,今日早朝已经定了季大人,总不能朝令夕改……” 太后笑道:“看来,是母后老了,不中用了,烨儿的翅膀硬了……”眼中却全无笑意。 “母后恕罪!”明德帝忙跪下,磕头道,“早朝时,也有人提出另外两名人选,只是争论不休,到最后也没争出个结果。恐怕是两位大人还没有能够完全服众。加之后来有人推举季闻卿,又无人反驳,这才暂定了他……” 明德帝咽了一口口水,接着道:“诚如母后所言,春闱乃是大事,关乎国运,孩儿必得慎之又慎,综合考量各方意见。毕竟孩儿是母后教导出来的,若是任性妄为,一意孤行,他人定要说是母后没有把孩儿教导好,那母后岂不是受了天大的冤枉?孩儿实在不忍心母后受这样委屈。万一有些个犟牛蠢蛋,再闹到母后这里来,不慎惊扰了母后,那孩儿岂不是罪过?孩儿一片孝心,还望母后明鉴。” 太后神色这才微微缓和了一些,伸手扶起明德帝,“起来吧,母后也不是怪你,只是此事干系重大,不该草率决定。” “孩儿明白,孩儿是怕母后为此而忧心。孩儿只愿母后凤体安康,与天同寿,永远陪伴在孩儿身边。”明德帝咧开嘴笑起来,笑得有几分傻气。 “你这孩子,净说些好听的话来哄骗哀家。”太后神色终于温和起来,随之又正色道:“但是,你舅舅恐怕没有哀家这么好糊弄。” 明德帝低下头,“孩儿明白,舅舅也是担心孩儿处事太过武断……” “你知道就好。烨儿一定要记住,母后和舅舅才是你的亲人。无论任何时候,我们也是你的靠山,会一直在你身旁支持你,帮助你。” 明德帝暗暗咬了咬牙,面上却依旧笑容灿烂,“母后,孩儿知道的,母后和舅舅最好啦!” 太后不禁失笑,“你这孩子,都二十四岁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太后笑着叹了口气,“不过,在母后这里,你永远是母后的孩子。” “嘿嘿。”明德帝挽起太后的胳膊,“母后累不累,孩儿送您回宫,再给您揉揉肩。” “有你这句话,母后就不累了。”太后拍拍明德帝挽在她手臂上的手背。 明德帝偷偷看了她一眼,试探着问:“母后,那舅舅那边……” 太后道:“母后会同他好好说,但你可要记住,以后切莫再如此草率做决断了,若是拿不定主意,就多找母后和舅舅商量。” “谢谢母后,孩儿记住了。孩儿就知道,母后最疼我了!”明德帝把脑袋放在太后胳膊上蹭了蹭。 太后伸出食指,戳着脑门儿把他顶开,笑着嗔怪道:“老大不小的人了,稳重些才好,怎么还跟孩童一般没心没肺。” 明德帝撒娇道:“母后方才还说,孩儿永远是母后的孩儿呢!” 太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送太后回了宫,明德帝鞍前马后侍奉左右,好不容易伺候太后睡下,这才出来。 甫一出门,明德帝陡然换了一副面孔,双眸变得冷峻犀利。 回到勤政殿,明德帝对宫人道:“去叫宋弈来陪朕下棋。” 宋弈到时,明德帝正在研究一盘残局。 “参见陛下。”宋砚跪拜道。 “宋卿请起,来,帮朕看看这局该如何破!” “是。”宋弈起身,走到棋盘旁边。 看了许久,宋弈道:“陛下,这局看似无解,但实则暗藏转机。” “哦?说来听听。” 宋砚便指着棋盘道:“陛下请看此处,看似乃困兽之象,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但周围这些散子,看似散乱,但只需稍加利用,比如这样,”宋弈落下一子,“如此一来,或可形成破围之势。” 明德帝一拍大腿,“妙啊!宋卿果真是个妙人!”明德帝对宫人道:“你们先下去吧,朕再和宋大人研究研究这盘棋。” 宫人应声出去,并带上了门。 明德帝将手中的子放入棋盒里,“韩少杰这一次兵行险着,虽然凶险,时机却把握得恰到好处。” “韩大人这次挺身而出,往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安宁了……”宋弈叹道。 “成大事者,牺牲在所难免。”明德帝沉默片刻,道:“你最近找个由头,参他一本,朕顺水推舟,贬他到外地去,暂避一阵吧。切不可让其他人先动手。” 宋弈握着棋子的手紧了紧,“是。” “往后的路,恐怕会更加艰难。”明德帝望着眼前的棋盘,目光幽深,“朕真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亲眼看到天下海晏河清。” “会有那一日的,陛下,总会有无尽的人愿意为了天下黎民赴汤蹈火,为了家国慷慨赴义。”宋弈抬头望着明德帝。 明德帝看向宋弈道:“是啊,总会有的。比如宋卿,明知前路凶险,却还是愿意陪朕去闯。” “陛下言重了。”宋弈忙拜道。 第43章 驱虫包 南荒的夏季,闷热潮湿,虫蚁横行无忌,人畜不堪其扰。 阿牛最近老喜欢往沈大夫这里跑,因为沈大夫可以教他认识草药,还教他写字,不仅不收他学费,也不像对待阿虎那般严苛。无论阿牛问什么,她几乎无所不应。简直让阿虎羡慕得不得了。 阿牛蹲在地上看沈南依给园子里的草药除草、翻土,但虫子实在太多了,他脸上胳膊上起了密密麻麻的疙瘩,他只好站起来跺跺脚,甩甩胳膊,想要赶走虫子。但那些虫子实在太烦人了,他挠破了好些地方,腿上还有不少之前的瘢痕。 但阿牛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那些虫子好像不咬沈大夫。 阿牛问:“沈姐姐,虫子为什么不咬你?”他一边问,一边挥舞着手驱赶烦人的虫子。 沈南依愣了一下,一如既往淡淡道:“我有驱虫包。” 阿牛倏地睁大眼睛,好奇道:“那是什么?!” “赶虫子的。” “你自己做的吗?用什么做的?”阿牛走到沈南依旁边。 “草药。”沈南依翻完了这一片,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又蹲下。 “哇!太神了吧!我最怕夏天了,虫子太多了,咬死人了!”阿牛也蹲下身,看着沈南依一铲一铲地整理着药苗,“沈姐姐,你可以教我做吗?我不想被虫子咬。” 沈南依回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打理药园,“可以。” 阿牛几乎跳起来,“真的吗?!那太好啦!” “我把这一片弄好了就教你。”沈南依淡淡道。 “好!”阿牛咧嘴笑道,“要不我帮你吧,我帮我爹弄过庄稼,他教过我,应该差不多吧?” 沈南依犹豫了一下,“那你仔细着点,别把药苗弄断了。” “好嘞!”阿牛卷起裤管,挽起袖子,说干就干。 他一边观察着沈南依的做法,一边模仿她着去辨别药苗和杂草,把杂草拔起来丢到一边去,又用小铲子给药苗松土。 “沈姐姐,你看,是这样吗?”阿牛弄完一棵,喊沈南依看。 “嗯。”沈南依点点头。 阿牛便聚精会神开始处理手边的药苗。 没多大功夫,这一片园子便被收拾妥当了。沈南依看了看阿牛的“战果”,道:“还不错。” 阿牛嘻嘻笑道:“那现在可以教我做驱虫包了吗?” 沈南依便到水井边打水净了手,阿牛也跟着把手洗干净了。随后,二人便去了药房。 她取出几味药材,称好了份量,放到桌案上,“你记住这几味药材:金银花、艾叶、紫苏、丁香、藿香、薄荷、陈皮、白芷、菖蒲,各一钱,把它们放在一起,用粗棉布包起来,做成药包,佩戴在身上,可以起到一定效果。若是把他们泡成水,兑在水里浸泡衣物,然后晒干,效果会更好一些。” “喔!”阿牛恍然大悟似的,“这几种我都认识,沈大夫可太厉害啦!” “那你试试吧。”沈南依把手里的小秤递给阿牛。 阿牛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瞪大眼睛问:“我吗?” “嗯。”沈南依点点头。 阿牛挠挠头,脸皱成了一团,为难道:“可我不认识啊!” 沈南依便坐到椅子上,“你过来,我教你。” “哦!”阿牛便乖乖站过去,弯腰看着沈南依手里的小秤。 沈南依给阿牛讲解:“这个叫‘戥秤’,称药用的。这上面有十六颗星,每一颗星代表一两。所谓‘齐眉对戥’,指的是称药时,左手持戥杆并用拇指和掌心扣住砣弦来固定戥砣,右手取药放进戥盘,”沈南依一边讲一边演示给阿牛看,“将戥杆举至与双目平齐,左手将砣弦移至需要的刻度上,放开左手并校准平衡,就可以了。” 阿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操作,眼睛越睁越大。 沈南依继续道:“看病讲究‘三分辨,七分量’,称准份量是极其重要的。” 阿牛“咕咚”咽了一口口水。 “你试试。”沈南依说着,把戥秤递给阿牛。 阿牛小心翼翼地接过,用手指抚过每一个刻度,然后按照沈南依方才所教,一点一点地操作。 “多了。”沈南依坐在一旁道。 阿牛便捡出一些。 “少了。” 阿牛又略微加入一些。 “再加一点点。” …… 阿牛一步步按照沈南依的引导,终于在忙活了一个时辰之后,称好了做药包的药材。 阿牛扯过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太神奇了,这戥秤明明不大,但我感觉它好重啊!胳膊都酸得不行了!”说着,阿牛放下戥秤,帅帅胳膊,咧开嘴笑起来。 “你第一次做,能做得这样好,相当难得。”沈南依道。 “真的吗?!”阿牛的眼睛闪亮闪亮的。 “嗯。”沈南依再次肯定道。 “哇!那我可太厉害啦!”阿牛忍不住跳起来,又转向沈南依,“沈姐姐,我这就回去挖药材去!”说着,阿牛一溜烟跑出去了。 沈南依看了看桌案上整整齐齐的药材,又一样一样收回药柜里。 沈南依这里,日子平静如水。而身在清水县的宋砚,这几日却忙得脚不沾地。 他先是实地勘查了两处沼泽,根据地形特点,绘制了水利图纸,又将图纸拿给清水县令过目。 县令召集了几个同僚,经过一番商量,认为可行,便开始着手准备此事。 要在沼泽地区挖渠,工程的难度远远比其他地区大得多,况且,还要应付瘴毒。 “你此前所说的应对瘴毒的法子,现在可能用?”清水县令问。 “应是不成问题了,不过在下得先回云山村一趟。”宋砚道。 “那好,趁这段时日,你回去准备准备,要确保万无一失,本官才好上报此事。” “好。” 宋砚回到云山村,最开心的莫过于阿虎了。 阿虎一见到宋砚回来,便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撒开腿奔过去,一头扑进宋砚怀里,“宋哥哥,你可算回来了!”阿虎说着,泪花在眼眶里打转,转了几下,眼泪便掉了下来,他觉得丢人,又赶忙用袖子去擦。 宋砚弯腰看着他,伸手去给他擦眼泪,“怎么还哭起来了?” 他不问还好,一问,这段时日惊心动魄的求学经历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阿虎越哭越凶。 宋砚费了好大劲儿,才安抚好阿虎,问清楚缘由。 “沈姐姐应是吓唬你的。”宋砚笑道,“她不会真的拿银针扎你。” “不是!”阿虎倔强地摇头说:“她一点都没开玩笑!她还教阿牛认识草药,教他识字,他都没说要扎阿牛,呜呜……沈姐姐是不是不喜欢我?是不是我太笨了……”阿虎越说越伤心,好不容易擦干净的脸蛋又泪水纵横起来。 宋砚见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却忍不住要发笑。 “好了,不哭了,宋哥哥带你去找沈姐姐。你是男子汉,有什么疑问,应该当面问她,只跟宋哥哥说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阿虎擦干净了眼泪,点点头,跟在宋砚身后,往沈南依那里去。 第44章 答应我 “沈姐姐,这个切这么厚可以吗?”阿牛拿着手里的药材切片问。 “可以。”沈南依把药材分好类,分开摆放。 “那我就切了啊。” “嗯。” 沈南依正在捆着手里的一扎药材,忽听得有人喊她。 “沈姑娘。” 一听这声音,沈南依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一回头便见那人一如往常般,脸上漾开一抹春光般的明媚,站在篱笆外看着她。 “宋哥哥!”阿牛放下手里的药材,跑到篱笆边,“你回来啦!” 沈南依把手里的药材放到一旁,起身过来:“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宋砚看见她,忍不住扬起嘴角。一个月没见,回来陡然一见面,宋砚心里禁不住有些雀跃。 沈南依好像永远都是这样,淡然如水,从未表现出什么热情,却让他觉得莫名地心安。这一个月来连日奔波的疲惫,一回到这云山村,好像突然就消释了不少。 “你……”沈南依看着他,有些吃惊,“你怎么黑了这么多?” 宋砚闻言,揉了揉一旁的阿虎的脑袋,笑道:“近来勘测沼泽,日日在外风吹日晒,的确晒黑了一些。沈姑娘近来可好?” “嗯。”沈南依扭头看了看桌上的水壶,“喝水吗?” 宋砚搂着阿虎道:“正有些口渴。”说着,他便拉上阿虎,推开篱笆院门,向桌边走去。 沈南依盯着她左看看,右看看,“好像……比先前结实了一些。” “大概是这段时日一直在奔波,锻炼了体格的缘故。”宋砚笑道。 沈南依拿过一只碗,给他倒了一碗水。 “阿牛,你在帮沈姐姐切药材?”宋砚问。 “对呀!我现在可厉害了,认得好些药材呢!我还学会了用戥秤!” 宋砚笑道:“那可太厉害了!阿牛将来想做大夫吗?” 阿牛想了想,“不知道,但我觉得和沈姐姐一起弄这些,很好玩。” “那也不错。”宋砚又转向沈南依,“沈姑娘,阿虎近来功课如何?” 沈南依坐下,给自己也倒了一碗水,“还行。” “阿虎,过来,”宋砚把阿虎拉过来,“你有什么话想问沈姐姐,现在可以问。” “嗯?”沈南依疑惑地看向阿虎。 阿虎低头掰着手指头,有些忸怩。 “想问什么,便问吧。”宋砚道。 “那个……”阿虎声音有些小,“沈姐姐,你不是真的想拿针扎我对吧?” 沈南依眨了眨眼睛,“是真的啊。” 阿虎的小脸唰地白了,吓得慌忙往宋砚身后躲,险些哭出来:“宋哥哥……” 宋砚略觉尴尬,拍了拍阿虎,“放心,沈姐姐不会扎你的。”又转而对沈南依道,“对吧,沈姑娘。” 沈南依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奇怪。 宋砚蓦地僵住了,“你该不是……” “嗯。”沈南依抿了一口茶。 宋砚突然觉得气氛有些僵,“那个……沈姑娘,小孩子开开玩笑,吓唬吓唬也就罢了,可万万不能来真的。” “为什么不能?”沈南依问。 “……”宋砚突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了,他原以为她只是以此来吓唬他,没成想她竟然想来真的!“是不是阿虎太调皮了?” “没有。” “那你为何……” 沈南依平静地看着他,“因为我最近在研究《脉经》,需要有人实验,我只在自己身上扎过,有些穴位试起来没那么方便……” “什么!!!”宋砚嚯地站起来,“这也太危险了,你怎能做如此危险之事!你扎哪儿了?” 沈南依不知他为何反应如此之大,掀起起袖子道:“胳膊。” 宋砚一眼望去,她胳膊上密密的针孔,令他一阵头皮发麻,“你怎么……”他以前怎么没发现沈姑娘竟然对自己这么狠! 宋砚想伸手去触碰,手刚微微抬起,又缓缓收了回去,心不由紧了紧,“疼吗?” 沈南依摇摇头,“不疼。” 宋砚突然便说不出话来了。眼前这个姑娘,该是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没吃过什么苦,可当她白皙的手臂上那些触目惊心的针孔映入眼帘,他整个人被震惊得几乎要发抖。 他虽不太懂医理,但他记得一般治病时使用银针不会在皮肤上留下明显的痕迹,但她手臂上的痕迹却十分明显,新旧交替斑驳。除非她时常拿自己试针,经年累月,旧伤添新伤,一直没有完全愈合过,否则应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才对。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 “怎么了?”沈南依问。 宋砚看见她清澈的眸子,心口莫名堵得难受。她看上去像极了一只无辜的小猫,全然不明白自己的行为给别人带来了怎样的震悚。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宋砚问。 沈南依想了一下,“小时候就一直这样。” “小时候?”宋砚想起记忆里的那个天真的小女孩,她总是很羞怯,常常躲在她母亲身后。宋砚突然想他们二人婚约的由来,又是一惊,“是因为我吗?因为我从小身体不好,所以沈伯父让你去学医?” “啊?”沈南依闻他此言,忽觉茫然,转而又摇摇头。 她的反应,落在宋砚眼中,仿佛就是为了宽慰他而委曲求全的否认。她的眼睛清澈而明亮,透着真纯,仿佛从未涉世的懵懂孩童,这让宋砚心里万分愧疚。在官场,他见惯了那些趋炎附势蝇营狗苟汲汲名利的眼神,除了孩子们,他还从未在大人身上见过这样纯澈的眼睛。 那些他曾视如粪土万分鄙夷的,以及他渴望自己能够矢志不移的,一股脑儿涌入脑海。 宋砚攥紧了双手,“以后……不要再这样做了……” 倘若真的是因为他体格的缘故,她的父母才强求她从小就去学医,致使她变成如今这副模样,这样的恩情,他承担不起。 沈南依疑惑地眨了眨眼,仿佛在问“为什么?”她分明从小就是这样过来的。 宋砚走到沈南依面前,缓缓蹲下身,抬头仰视着她,“没有任何人值得你这样做,你一个姑娘家,应当好好爱惜自己才是。” 沈南依一怔,耳畔忽地仿佛有一滴泉水滴落,叮咚一声,落入心湖。 从未有人告诉过她,要好好爱惜自己。 也从未有人爱惜过她。 他仰望着她,目光仿佛想要穿越漫长岁月,去洞穿最初的那个她。 她低头看着他的眼睛,微微歪了歪头,似有不解。 宋砚看到一双清亮的眸子,里面有他自己的倒影,那倒影看上去有些悲伤。 他怎么能够呢?怎么能够让一个姑娘为他做到这般境地?他算什么?仅仅因为一纸婚约?若是他当初知道这一纸婚约会让她做出如此大的牺牲,他宁愿从未有过这婚约。他欠这个姑娘的,太多太多了。 “答应我,好不好?”宋砚近乎哀求道。愧疚像千万根刺,一阵一阵扎着他的心。 “可我要试针啊。”沈南依疑惑道。 宋砚听了一愣:“那要不这样,以后若是我在,你就拿我试,好不好?” 沈南依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你?” 她看了看他那单薄的身板,将信将疑。 “相信我,我可以的,我现在体格已经比过去好了很多。”若是连她都可以,那他又有什么不可以?顶多只是扎几针而已。 沈南依稍稍迟疑了片刻:“好。” 宋砚起身,坐回到桌边。 不久,又开始心不在焉起来。 所以她这性格,是因为被迫学医,从小就吃了许多苦头的缘故吗? 第45章 对 策 二人说话间,阿牛早已拉着阿虎去切药材了。 阿虎捂住口鼻,“这药味儿太重了,熏得我发晕。” “没有吧?”阿牛放下刀,把切好的药材铲进笸箩里。 “我受不了了!我们到河边去玩吧。”阿虎拉上阿牛。 阿牛对沈南依喊道:“沈姐姐,我先和阿虎去河边玩会儿,等会儿回来帮你切。” “好。”沈南依道。 阿虎和阿牛便蹦蹦跳跳往河边去了。 这个季节,河水清凉,水浅的地方还有一些小鱼小虾小螃蟹,这可都是难得的美味。 每到夏季,孩子们都会往河里去摸鱼虾,逮螃蟹,处理好后,砌一方简易的小灶台,点了火,把摸来的鱼虾和螃蟹放在小石片上煎,自己则到一旁去玩,偶尔抽空回来翻一翻。待玩够了回来,鱼虾和螃蟹便已煎至酥脆,即使有些煎糊了,但也没关系,反正会吃掉,不会浪费。 院子里只剩下宋砚和沈南依,以及满院子的药草味儿。 “沈姑娘,这次回来,是想同你商量一下,有关毒瘴林的问题,能否有稳妥的解决办法?”宋砚往沈南依的碗里添了些水,又给自己加了一些。 “毒瘴林面积大,的确不好处理。不过,我设想了一种办法,通过烟熏的法子,应当可行。”沈南依道。 “烟熏?”宋砚问。 沈南依道:“药材不能太干,干了就容易点着,很快就烧完了。要湿药材才行,这样才会产生大量烟雾。若是借助风力,把燃烧产生的烟雾带进毒瘴林,理论上是可以起到一定效果的。但是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这种方法需要大量药材,而且很多药材都不出于同一季节。此外,这种法子同研制药丸的法子区别很大,目前只是设想,还没试过。具体能达到什么样的效果,我也不敢保证。” 宋砚思索了一阵,道:“药材的问题,可以去找县令大人想办法。只是,一定要湿药材吗?干药材泡湿可否?” 沈南依略作思考,微微点点头,“理论上应是可行的。” “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宋砚问。 沈南依道:“不知毒瘴林的分布可有什么规律,要借助风力,天气就格外重要。” 宋砚道:“毒瘴林大部分都在清水县南部,若是要借助风力,恐怕得等到秋冬季刮北风之时。我打算先趁枯水期修建水渠,这样工程难度会低一些。” 沈南依问:“你是想借助水渠先排出沼泽里的积水,然后再除毒瘴?” 宋砚道:“对!若是先将沼泽里的水排出,改造起来会容易得多,且沼泽没了积水,毒瘴一旦破除,便难以迅速形成。” “听起来还不错。”沈南依道。 “多谢沈姑娘,此事若成,你当记首功。我会同县令大人说清楚的。”宋砚接着道,“那药方我这次能带回去吗?” “等等!”沈南依蓦地一顿,“我方才突然又想到一个更好的法子。” “什么?”宋砚也抖擞起精神来。 “若是能将药材制成烟雾球,直接投入毒瘴林,可能就不必借助风力了。而且,药材在林内所能发挥的功效,应比林外更好些。” 宋砚眼睛一亮,“而且这个法子损耗也会小得多。” “对。” 宋砚禁不住赞叹:“沈姑娘,你可真是活神仙!若是真为清水县解决了毒瘴林问题,整个清水县的百姓往后便不再会为毒瘴林所苦,且要不了多久,清水县恐将改天换地!”清水县令是个愿意干实事的,只是苦于地域环境的限制,而今若是此事能成,清水县或许会迎来一个新的春天。 “嗯。”沈南依淡淡应着,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手里的茶碗。 宋砚猛然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起身,“沈姑娘,你稍等片刻,我有东西给你。”说着,便迅速转身出了院门。 沈南依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宋砚就已经不见人影儿了,她便乖乖地坐在原地等着。 片刻之后,宋砚抱着一个包袱走进来。 他将包袱放到桌上,解开。 “这次又给你带了几本书,你平日好像也不爱看别的,我就只给你带了医书。还有几样小点心,自是比不上蜀州和京师的,但在南荒这地方,也还算能勉强入口。”宋砚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放到桌上。 最后,宋砚拿出一方小木盒,犹豫了一下才打开,盒内放着一支木簪,簪尾雕刻着一朵镂空的兰花,工艺说不上好。 沈南依有些意外,“这簪子……” 宋砚勉力笑了一下,道:“我见你平日首饰之类的都用得少,也不知你喜欢什么样的。这只簪子是我截了一段桃木,自己做的,木香淡雅,不张扬。你若是看得上眼,便留着当个小玩意儿玩吧。反正又不值钱。”他本想说,待日后我挣了银钱,再买更好的,但这样的话说出来,总觉得太过轻佻,便只好缄口不言了。 沈南依拿起那支簪子,轻轻抚摸着簪身,桃木特有的木香暗暗弥漫到鼻息中,沁人心脾。“多谢。” “不必客气。”宋砚道。即便是要道谢,也该是他道谢才是,沈姑娘帮了自己这么多,他所做的这些,不及她万一。 “点心你尝尝?”宋砚把空包袱放到椅子上。 沈南依点点头,“嗯。” 宋砚便一个个解开点心包,“云山村偏僻贫苦,没什么好吃的,这些权当解解馋吧。” 沈南依拿了一块,咬了一口。 宋砚问:“如何?” 沈南依点点头,“嗯。” 宋砚突然想起,沈姑娘好似平日对吃的不怎么讲究。一般如她这般出身的姑娘家,应吃过许多美味,为何独独她如此?宋砚想找出个词来形容沈南依对待食物的态度,想了半天,却一无所获。但沈姑娘身上的独特之处实在太多了,他又何必庸人自扰呢? “你若是喜欢,下次回来,我再给你带。”宋砚道。 “嗯,有劳了。”沈南依悠闲地吃着点心,应道。 宋砚隐隐察觉到,她似乎有些开心,她虽然没有笑,面容依旧淡淡的,却如同朝阳初升时花瓣上的晨露,莹澈明亮。此刻她吃点心的模样,像极了一个小女孩,全心全意享受着眼前的美味,满眼都是满足。 眼前的沈南依,让宋砚隐隐产生了疑惑,难道她从前在家中过得不好吗?可沈伯父和沈伯母就只有一双儿女,没道理苛待她。况且,小时候他们是见过的,沈伯母对她的宠爱他记忆犹新,她何以长成如今这副模样呢?而且,沈姑娘的性格,放在一般的姑娘之中,应算得上是古怪了。可他却好像已经习惯了。 第46章 新 晴 此次回云山村,宋砚与沈南依日日待在一处,待她将药材制作成可燃烧的烟雾球后,二人便带着烟雾球到云山村南边的那片毒瘴林去进行实验。 二人选了一处靠近毒瘴林的沼泽边缘,点燃了四十个烟雾球,沈南依观察毒瘴林的变化,告诉宋砚,宋砚则记录变化过程及效果。 “一个烟雾球的燃烧时长约为半个时辰,燃烧一刻钟后开始起效,同一批烟雾球释放的烟雾有效时间约为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药效消失……”沈南依一边述说,宋砚一边记录。 “也就是说,倘若分批投入烟雾球,那么间隔时间大约是一个时辰又七刻。”宋砚道。 “对,但是你忽略了一点。”沈南依道。 “什么?”宋砚疑惑地顿住笔,抬起头。 “天气。”沈南依道,“今日风小,测出的是这个结果,倘若碰到大风天气,烟雾球的燃烧时间和起效的时间便会缩短,有效时间也会缩短,且这中间的时间差我们尚不知。” 宋砚思索一阵道:“要再挑一个大风日再试一次吗?” 沈南依道:“若要确保结果更精确,必定要再试一试。” 宋砚想了想,问:“但若是考虑到大风与小风的区别,是不是还得考虑不同风力的差别?” “是。”沈南依道,“所以,我们至少需要测出小风力,中等风力,大风力之间的差别,再进行估测。” 宋砚点点头,“的确,这样会更精确。” “看看近日的天气,再来试几次吧。”沈南依道,“今日不早了,先回去。” “好。”宋砚收拾了笔墨,二人便踏着橘色的夕阳余晖返回云山村。 宋砚放眼四顾,只见山山落晖,宛如佛光普照,尽是祥和,他的心情也不禁平和了许多。 自从出京,他消沉了好一段时日,好不容易才从那场风波中走出来,至今仍心有余悸,又何曾像今日这样认真地去看过山河风光呢?宋砚忽然来了兴致,随口吟出一首《临江仙》: “昔年闻香楼上风, 吹落满树繁英。 流光如水逝无声。 故人四离散, 弦断酒杯倾。 昨岁恍惚如一梦, 此心仍有余惊。 难得野闲赏新晴。 古今多少事, 斜照染层林。” 吟罢,宋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仿佛突然想通了,有些人,有些事,是不能与之计较的,一旦计较,自己便会变得如同他们一般,深陷蝇营狗苟,活得胆战心惊。人生无常,眼下才是最要紧的,千年万年之后,除了相似的夕照,谁还记得谁呢?若能切实为国为民出一份力,那么倘若我能名垂千古,有些人也自会遗臭万年。这才是历史所给予的公道。 宋砚心情莫名好了不少。 沈南依安静地听他吟咏,没有询问,也没有评价。 随后的五日内,他们又陆续实验了数次,并记录了完整的过程。 宋砚带着沈南依的烟雾球、烟雾球的详细制作方法以及药方再次回到清水县。 由于从阿虎那里得知了沈南依此前教阿虎的方法,宋砚临走,特地叮嘱了沈南依阿虎的功课不能操之过急,并向她讲述了自己先前所用之法。沈南依点头,表示知道了。 清水县令虽采纳了宋砚治理毒瘴和沼泽的方法,却并没有给予他任何职位,一切还有待治理的效果而定。可由于他身份特殊,起初参与县衙议事便遭到了不少非议。 一些人得知他是获罪流放而来,便对他嗤之以鼻,冷嘲热讽,甚至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嫌恶。甚至有人断定,他之所以如此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能耐,不过是急于出人头地,洗刷前耻。他一个月的努力,在那些人的眼中,不过跳梁小丑而已。他们都迫不及待地想看见他弄巧成拙,贻笑大方,从此老老实实夹起尾巴做人,再也不敢在他们面前蹦跶。 对此,宋砚早已学会了置之不理。他的眼睛,看向了更长远之处。 此次,宋砚带回了治理瘴毒的方法,以杨县丞和孙主簿为首的一些人便有些坐不住了,但他们还是希望他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 宋砚将带回的东西交给清水县令,引来一众人观望。 “这能有用吗?” “唬人的吧?” “说得神乎其神,弄得跟真的一样!” “沼泽和毒瘴林自古以来就有,从来没有人能治。” “若是治不了,那可有好戏看了。” …… 众人议论纷纷,宋砚听着,脸色如常。对于这些质疑,他已不放在心上。而今他的心里,只有他一心要做的事。他很清楚,此事若成,对整个清水县而言,将功在千秋。因此,他的个人荣辱,自然也就不再重要。 “本官即日便向知府大人请示此事。”清水县令道。 方才还窃窃私语的人群,陡然鸦雀无声。 清水县令拍了拍宋砚的肩膀,“宋砚,你既已参与进来,日后你便安心跟着本官。若此事获批,本官还需要你多多出力。” 宋砚拜道:“是。” 人群中有人睨着他冷哼,有人露出惊奇的目光,亦有人依然作壁上观。 众人散去,清水县令单独留下了宋砚。 “本官早就看出来,你非池中之物。只是碍于你身份特殊,本官不愿牵扯过多。但既然你能成为本官的助力,为我所用,那就另当别论了。”清水县令在前面走,宋砚跟在他身后。 “多谢大人抬爱。”宋砚道。 清水县令顿住脚步,回头看向宋砚:“不过本官丑话说在前头,本官把你放在眼皮子底下,用意你可明白?” 宋砚点头:“自是明白。” “既然明白,就老老实实做人,莫要再生事端,过几年,时间一到,本官为你上书一封,讨个赏,你回去时便可不似来时那般狼狈。”说完,清水县令又抬脚继续向前。 宋砚在身后拜道:“多谢大人。” “现在言谢,还为时过早,且看你日后如何表现吧。” “宋某自当尽心尽力,不敢藏私。” “知道就好。” “大人英明。” “你这小子,拍马屁在本官这里可不顶用,要凭真本事做出成效来才行!” “是。” 清水县令扬起嘴角,捋了捋胡须。心道:孺子可教也。 清水县令又顿住道:“回头,你把图纸再誊抄一份,交由本官,本官拿与工匠核实一番,看看可有不妥。” “是。” 宋砚在后面微微舒了口气。 第47章 试 针 不知何时,阿牛对沈南依园子里的那些药草,以及她药柜里的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从前不忙的时候,他总是拉着阿虎满山跑。而今,除了每日给爹娘帮忙打下手,她常常到沈南依这里来,跟在她身边看她有条不紊地忙前忙后,有些他会做的,他也会去帮忙。 他发现,沈大夫虽然不爱笑,但她说话语调平和,不像他爹娘和村里人一样扯着嗓门炸耳朵。她好像从来不会生气,而且,无论他问什么,沈大夫都会告诉她,从来没有赶他走。这些发现,让阿牛的胆子也日益壮大了起来。 沈南依上午刚采完药回来,阿牛蹲在地上,和她一起把药材根部的泥土抹干净,又放在水盆里洗。他一边洗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沈大夫是村里唯一的大夫,大家都很尊敬她,就连外村的人都来找她看病。若是他将来也能成为一名大夫,给人看病,是不是爹娘就不会对他大吼大叫了?也许他爹对他还会像对沈大夫那样客气,再也不会拿笤帚追着他打。 阿牛幻想着自己将来给人看病的情景,那个看病的对象就是阿虎。他还幻想着他爹对他像对沈大夫一样毕恭毕敬,等他回家,爹会摸着他的脑袋,慈祥地说:“回来啦,今天辛苦了。”然后他会把挣到的钱交给娘,爹娘看到钱,两眼放光…… 阿牛想着想着,就忘了手里的活儿,蹲在那里傻笑。 沈南依瞟了他一眼,不知他怎地就突然这样了。沈南依没有管他。 待阿牛回神,沈南依已经到一边去晾晒洗好的药材了。阿牛看了看手里那株夏枯草,赶忙弄干净,拿去同其它的放在一起晾晒。 阿牛才把夏枯草放上晒药架,突然一滴凉凉的东西落到了他手臂上,阿牛以为下雨了,抬手一看,竟是他的鼻子流血了。 阿牛抹了一把,又抹了一把。 沈南依一转身,忽地看见阿牛突然糊了一脸血。她微愣,道:“去洗干净。” 阿牛以为沈大夫怕他把药材弄脏了,便“哦”了一声,立即跑到水井边去打水洗脸。 阿牛刚洗完脸,沈南依便从药房里出来,递给他一个小棉条,“塞在流血的鼻孔里。” “哦。”阿牛忙伸手接过,一股药味儿扑面而来,他听话地把棉条塞进鼻子里,果然不流血了。 “一刻钟后取出来。”沈南依道。 “哦哦,谢谢沈姐姐!”阿牛扬起他那张小黑脸,咧嘴笑着道谢。 沈南依突然愣了一下,感到心口突然有温暖柔软的东西一闪而过。她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回身问:“我下午去摘枸杞,你去吗?” “啊?”阿牛一愣,眨巴眨巴眼睛,待反应过来,忙点头说::“去去去!” “那你记得未时过来,带上背篓。” “好嘞!” 沈南依的话,让阿牛格外开心。这是沈大夫第一次带他出门去采药。他仿佛感觉自己已经是个大夫了。 阿牛回家吃完午饭,收拾干净了灶房,又顶着日头给牛割了些草,便背着背篓回到了医馆。 “你怎么来这么早?”沈南依正在吃晌午饭,见阿牛已经来了,随口问道。 阿牛把背篓解下来,抱在怀里,坐到椅子上,“我已经把家里的活儿做完了,早些过来等着。不然万一我来迟了,沈姐姐走了怎么办?” 沈南依心道:你若来迟了,我自然会走的。 阿牛无聊地四下看看,这里他已经十分熟悉了,好些药柜里的药他都已经认得了,还知道一些药材的功效。 他不知道阿虎为什么要背那些没用的东西,背了又不能当饭吃,又不能治病,还每天背得那么辛苦。哪像他,他每天在沈大夫这里玩,就学会了好多东西。若是将来他成了一个大夫,他给阿虎看病的时候,一定很神气。他一定要对阿虎说:看,我比你厉害吧! 阿牛的眼睛瞟到沈南依的碗里,“沈姐姐,你吃的什么呀?” “饭。”沈南依答。 “什么饭?” “不知道。” “你们京师的饭都是这样的吗?我们这里的饭不是这样的。你怎么不炒菜?我们家每天都炒菜。”阿牛踢踏着一双脚,同沈南依说话。 沈南依顿了一下,道:“不会。” “啊?”阿牛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沈姐姐你不会炒菜吗?!” “嗯。”沈南依自顾自地吃饭。 阿牛把背篓往旁边一放,立即站起来,惊喜道:“我会啊!我可以教你!” 沈南依喝了一口碗里的饭,扭头看着阿牛,“咕咚”一口咽下去。她一直是这样吃饭,从不在意吃什么,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 幸好阿牛没有看见沈南依做饭的样子,否则必然会惊掉下巴。 沈南依愣神了片刻,继续吃饭,阿牛便到药房去,用那柄小戥秤称东西玩。 沈南依收拾完灶房,才刚到未时。她看了看窗外的天,日头还毒辣得很。她便拿了一本书,到门口坐着摇椅乘凉。 沈南依看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针包,对着左手的手臂轻轻旋转着银针,不一会儿,银针便立稳了。 阿牛原本在屋内玩,见沈南依在门口扎针,又放下戥秤,跑出来看。 “沈姐姐,疼吗?”阿牛弯着腰,伸长了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沈南依手臂上的银针。 “不疼。”沈南依道,说着,又取出一枚针,找准一个穴位,缓缓扎了进去。 阿牛见沈南依眉头都没皱一下,看来应该是不太疼。 沈南依连续扎了四针,阿牛一直盯着看,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上手试试。 他想,若是他日后当了大夫,一定也是要给人扎针的。 “你要试试吗?”沈南依问。 阿牛一听,突然紧张起来,他还没给人扎过针,万一扎疼了怎么办…… 他犹豫了片刻,但还是勇敢地点了点头。若是不会,他问沈大夫就行。反正她会教他。 “来,坐下。”沈南依起身,把椅子让给阿牛。 阿牛坐进去,身体陡然僵硬起来,甚至微微发起抖。 沈南依撸起他的袖子,取出一枚银针,阿牛眼睛陡然睁得老大,“给我扎吗?!我以为……” 他话还没说完,那枚银针便已经稳稳地立在他手臂上了,沈南依松手时还悠悠晃了几下。 “啊!”阿牛后知后觉地惊叫了一声,叫完发现好像的确不疼, 沈南依:“……” 沈南依看了他一眼,“疼?” 阿牛摇摇头,“不疼,嗯……好像有一点麻。” “嗯。”沈南依又取出一根,“再试一针,敢吗?” 阿牛想了一下,吸了口气,点点头。 第48章 失 救 微风拂过林梢,房檐下的茅草随风摇曳,沈南依和阿牛就在房檐下试针,沈南依每扎一个穴位,就告诉阿牛这个穴位的名称。她有时扎一针,有时扎两针,扎完取下来,休息片刻,再换个新的位置扎。 没过一会儿,阿牛便被扎得津津有味儿。这也太神奇了!他第一次见到针扎进肉里竟然不疼的!他以前贪玩把裤子挂破了,不敢告诉娘,就偷偷拿娘的针线自己补,手被针扎了好几次,可疼了! 大约未时三刻,沈南依仰头看了看日头,感觉时间差不多了,便收好银针,背上背篓,带阿牛上山去了。 阿牛第一次采药,心里雀跃得不行,他仿佛看到自己长大后,悠哉悠哉在山里采药的样子。那种有别于一般的村人而又能受人尊敬的生活,像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一样,时不时在他心里挠一挠,让他有些焦心,又带给他许多快乐。 阿牛在山上跑惯了,上了山就像撒了手的兔子似的,跑得别提有多快了。 枸杞他是认识的,他看见缀在枝头的红彤彤的枸杞子,一边嘴里哼着山曲儿,一边小手飞快地从枝头把果子捋下来,简直恨不能长出十双手。 沈南依抬头,看见他那乐不思蜀的模样,不知他哪里来的这么多欢乐。 山里枸杞子很常见,土地虽然贫瘠,但采的人不多,故而并不难找。阿牛毕竟是小孩子,力气有限,他一鼓作气捋了小半背篓,就累了。他把背篓放到身边,就地找了块石头坐下歇歇,扭头看了看沈大夫,发现她一点儿也没有累的样子。他又把背篓背起来,继续采。 阿牛喜欢跑在前面,他总觉得前面有更多更好的,沈南依则顺着山势,有条不紊地采摘。 突然,阿牛在前面惊叫一声。 沈南依抬头问:“怎么了?” “蛇……蛇!”阿牛声音颤抖着,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沈南依循声望去,看见就在离阿牛大约半臂远的一棵矮树上,缠着一条拇指般粗细的蛇,眼睛正盯着阿牛。 “你先别动,我马上过去。”沈南依蹚过草丛,走到阿牛跟前,突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她低头一看,原来是阿牛尿裤子了,腿还不停地打着哆嗦。 沈南依面无表情,忽地一伸手,便捏住了那条蛇,那蛇尾迅速缠上了她的手臂。 “啊——”阿牛又惊叫一声。 “没什么好怕的,”沈南依说着,拇指猛地卡进那蛇的口内,嗖嗖两下,阿牛还没看清她做了什么,她便把蛇递给阿牛,“牙拔了,没毒,给你玩。” 阿牛吓得猛地一缩,“我……我怕……” “怕什么!”沈南依一把抓过阿牛的手,握着他的手捏住蛇的七寸,“捏紧这里,它就咬不到你了。” 阿牛怕得厉害,那蛇的触感滑溜溜的,让他直起鸡皮疙瘩。但沈大夫既然这样说了,他还是鼓起勇气,乖乖听话,用尽全身力气捏住了那里。 沈南依松手。 阿牛蓦地把蛇远远拿开,唯恐它突然发狂咬自己。 “看,没什么好怕的吧?”沈南依转身,继续摘枸杞。 阿牛手里捏着蛇,心跳得厉害,但发现蛇好像的确咬不到他,胆子又不由得大了起来。他赶忙跟到沈南依身边,“沈姐姐,它真的不能咬人了吗?” “嗯。”阿牛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安心了不少。 “我要一直拿在手里吗?”阿牛问。 “你不想要就扔了。”沈南依道。 阿牛想了想,又有点舍不得,这是他第一次抓蛇,虽然没有了牙,咬不了人,但拿回去也能吓吓阿虎,想想就很开心。 “沈大夫!沈大夫!”沈南依正在摘枸杞,阿牛正全神贯注捏着手里的蛇,忽听不远处有人喊。 沈南依抬眼望去,发现是阿牛娘。 “找你的。”沈南依对阿牛道。 “娘,你怎么来了?”阿牛问。 阿牛娘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抓起沈南依就走,“沈大夫,快跟我走,阿月姐姐生孩子生不出来,出了好多血,你快去救救她!” 沈南依脚下跟着阿牛娘的脚步往山下跑,脸上却满是疑惑,“生孩子?可我没接生过啊。” 阿牛娘头也不回,加快了脚步,一边跑一边说:“哎呀,你是大夫,还是女大夫,你快去给看看。” 阿牛捏着蛇在后面追,蛇缠在他胳膊上,尾巴吊着,他一边跑,蛇尾一边摇晃,他身后的背篓一下一下撞击着他的屁股蛋。“娘,沈姐姐,你们等等我啊!” 沈南依一到阿牛家,便被阿牛娘推上了牛车,“坐牛车去,快一些!”说着,她拿起鞭子,当即便驱使着牛车走了。 阿牛还没来得及上车,在后面跑了几步,没赶上,只好掉头回来。他想了想,蛇不能一直拿在手里,便把背篓卸下,枸杞倒进簸箕里,再把背篓倒扣下来,又把蛇放进去,迅速扣住。他现在还小,不明白大人操心的事,又想到自己今日得了一条蛇,而且还学会了抓蛇的方法,便想去找阿虎来玩。 沈南依坐着牛车颠簸了一个时辰,才赶到阿月姐姐家。 沈南依进去时,稳婆正擦着汗告诉那女人的家人,孩子生不出来,可能两个都保不住。 阿牛娘赶忙推沈南依过去,“沈大夫,你快想想办法!” 主人家一听,迅速围住她,七嘴八舌求她帮忙救治。 “沈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姐姐……”阿月也哭着求她。 沈南依看着躺在床上的女人,她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流失,甚至呼吸都有些困难,但她还在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想把孩子生下来。 沈南依给她看了脉,脉象已经弱下去了,她取出银针,先稳住那女人的脉象,止住血,回头问稳婆:“没有办法了吗?” 稳婆擦着脖子里的汗,道:“孩子一条腿卡在了产道里,另一条腿还在肚子里,头出不来,羊水已经破了十几个时辰了,她也没力气了。唉……”稳婆一边说一边唉声叹气。 沈南依问:“一个也保不了?” “孩子出不来,两个人都活不成了。” 沈南依低头沉思片刻,道:“还有个办法,可以保住一个。” “什么办法?”众人异口同声惊问。 “开腹,把孩子拿出来。”沈南依道,“这样至少孩子还有机会活命。” “这怎么可能!” “从来没听过这样的事!” “这哪里是救人?这分明是杀人!” “你走!我们不要你看了!”屋内的人听见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当即就把她往外推。 “从来没听过这样的事,这什么大夫!” 沈南依站在门槛外,攥紧了手指,“我说的是真的……” “你滚!我们不要你这样的大夫!” “庸医!” “呸!” 门“砰”地关上了。 沈南依愣愣地站在门外,一动不动。她不明白,明明有机会可以让孩子活下来,为什么这家人却不答应? 怪只怪她自己,她从未给人接生过,也没见过人生孩子,更不明白孩子在孕妇腹中的情况,倘若她此前熟悉生孩子的事,是不是就有办法应对眼前的问题了呢?她为什么没有学过怎么应对女人生孩子的情况? “怎么会这样呢?”沈南依轻声呢喃道,她转身,缓慢地迈开步子,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步往回走。她不擅长应对突发的情况,对于未知,她向来没有什么准备,只待事到临头,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只要熬过去就好了。 可是,这一次,那个女人,必定熬不过去。她救不了她,就像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救不了自己一样。 第49章 心 堵 沈南依直到子时才回到家。 她一进屋,便躺倒在了床上。她满脑子都是傍晚的事,她想不通为什么那家人不肯救那个孩子,他明明有机会活下来的。而她分明提出了最可行的办法,他们却那么愤怒,还骂她。明明是他们叫她去救人的,为什么到最后却是她的错? 她究竟错在哪里呢? 沈南依思来想去,不得其解。 第二日上午,阿牛带着阿虎一同来了沈南依的院子,还背着昨天的那条蛇。 他们来时,沈南依才起床没多久,正魂不守舍地研磨药粉。 “沈姐姐!”阿牛热情地跑过来。 沈南依抬眼看了他们一眼,没有回应。 “沈姐姐,我说你昨天给我扎针,不疼,他偏不信。我们今天再扎一次吧,给他看一看。”阿牛蹲到沈南依身旁,仰头望着她。 沈南依顿住手上的动作,“问你个问题。” “啊?问我?”阿牛用手指了指自己,感到不可思议。 阿虎也走了过来,蹲在阿牛身边。 沈南依转过来,对着他们俩,问:“假如有个女人生孩子,难产,两个人都活不了,但是如果破开肚子,把孩子拿出来,那么孩子就能活下来,你们怎么选?” 阿牛和阿虎对视一眼,他们从未想过沈大夫竟然会问他们这么有挑战性的问题,二人都低头思索起来。 过了一会儿,阿虎道:“如果是我,我选救那个孩子。但如果把肚子破开,那个孩子的娘是不是就会死?那这样那个孩子就没有娘了……” “笨蛋!”阿牛白了阿虎一眼,“这个时候还纠结什么有没有娘的?不管救不救那个孩子,那个娘都会死。所以,如果是我,肯定要救孩子的。” 沈南依心不在焉道:“我也是这么觉得,但他们都骂我,说我是庸医,还吐我口水……” “为什么呀?”二人异口同声问。 沈南依摇摇头,“不知道。” 阿牛托着下巴叹了口气,“唉……那我也不知道了……” 阿虎看了看沈南依,又看了看阿牛,也想不出答案。 过了两日,阿牛娘回来了。阿牛从他娘那里得知,阿月的姐姐生孩子死了。阿牛想起沈大夫前两日问他们的问题,问他娘:“那为什么不把肚子切开,把那个小孩拿出来?” 阿牛娘听了一愣,赶忙捂住阿牛的嘴,“小心我撕烂你的嘴!谁教你这么说的!把人肚子切开,那跟杀人有什么区别!谁敢干这种事啊!” “可是,万一小孩子拿出来,可以活呢?”阿牛不解地问。 “那也不行!杀人是要偿命的!会被抓去砍头!你出去可别瞎说!尤其是见了阿月家的人,他们现在心里不好过,你要是敢乱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阿牛实在搞不懂这些大人,连他这个小孩子都知道怎么选,他们却不知道。 沈南依自那日之后,话变得更少了。 她那惊世骇俗之语经由阿月一家传播,已经闹得全村都知道了。村里人也都觉得,她那是在杀人。从来没有哪个大夫敢说出这样的话,因为大夫的天职是救人,而她却想杀人。村人看她的眼光,也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 有一天,她早上起来,迎面一个东西飞来,她飞身一躲,去看,才发现是一块石头。 “庸医!庸医!”四个孩子站在篱笆外面,又捡起石头往院子里礽。 沈南依面色一沉,周身的空气陡然冷下来,“滚!”沈南依冷声道。 那几个孩子充耳不闻,“她是个坏人,打她!” 又几枚石子飞过来。 沈南依“嗖嗖”几下接住,又如数奉还回去。 只听“哎呀”一片,那几个孩子一个个抱腿的抱腿,摸肩的摸肩,跳脚的跳脚,躲闪的躲闪…… “刚刚谁打我们?” “该不会是有鬼吧?” “是不是她打我们?” “她站那么远,怎么打到的?” “她该不会是妖怪吧?” “我再说一遍,滚!”沈南依的声音听着更冷了。 “啊——” “有妖怪啊!” “庸医杀人啦!” “救命啊!” 几个孩子一哄而散。 沈南依觉得心口有些压抑,沉沉的,闷闷的,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她明知自己没有做错,却改变不了别人对她的偏见。 她好不容易才在这里安顿下来,明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转变,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这里的人不再欢迎她,他们在背后议论她,咒骂她,还有孩子拿石头砸她,就在刚才,那些孩子还说她是妖怪……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阿虎娘推开院门进来时,沈南依正在发呆。她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沈姑娘,”阿虎娘拖过一把椅子,坐到她旁边,“那天的事,我也听说了,他们说什么,你别放在心上。但是,你往后可别再说什么切开肚子这种事了,太吓人了。” 沈南依掀起眼皮看了看她,没吭声,又半阖眼帘。 “你心放宽点儿,过一阵子就好了。谁都有糊涂的时候,我今天早上洗碗还打碎了一只碗呢,可把我心疼坏了,恨不能扇自己一巴掌,但既然已经这样了,往后就要更小心着些。” 沈南依依旧不语。 阿虎娘顿了片刻,接着道:“最近这段时间,阿虎就暂时不过来了,他毕竟还小,我怕有人背后说他闲话,功课的事,等过段时间再说。” 沈南依淡淡道:“知道了。” “那我就先回去了啊。”说着,阿虎娘起身离开院子。 沈南依原以为她是来宽慰她的,不成想,原来是怕她现在人人喊打,连累阿虎。 沈南依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她急切地想要找人分说,确认一下自己明明没有错,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思来想去,一夜辗转难眠。 天一亮,沈南依就出门去了。 宋砚跟在县令身后,忙了一整日,才回到县衙,屁股刚沾椅子,打算歇一会儿再吃晚饭,便听到有人喊他。 “宋砚,有人找你。” “来了。”宋砚从县衙后堂绕出来,走到大门口,问守门的差役:“敢问谁找我?” “喏——”那差役用手指了指。 宋砚循声望去,便见沈南依正站在门口的石狮子旁。 “沈姑娘?你怎么来了?”宋砚走下台阶。 “我来,是有件事想问你。”沈南依语调一如往常般平静。 宋砚一看天色,已是晚饭时间,“你晚饭用过了吗?” 沈南依微愣,摇摇头。 “那我们找个地方,边吃边说。”宋砚道。 “好。” 第50章 掏 钱 宋砚找了一家路边的小面摊,擦了桌子坐下,“你想吃点什么?这家的面还不错。” “都行。”沈南依看起来兴致缺缺。 宋砚也想起,她似乎对吃的并不十分讲究,便对摊主道:“来两碗阳春面。” “好嘞,您稍等,马上就好!”摊主是一位约莫四十来岁的大娘。 宋砚道:“沈姑娘,你来找我究竟有何事?”从云山村过来,路程可不近,她怎么过来的? 沈南依便把那件事向宋砚说了。 宋砚听后大惊。 “我只是想知道,我错在哪儿了。他们都骂我是庸医,还有小孩子拿石头砸我,还有屠大姐,她也不让阿虎来我这儿了……”她说得很平静,完全不像是经历了一场这样的风波。 宋砚没想到,他离开云山村不过短短一个多月,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那你……”宋砚犹豫了一下,“你想听我的看法?” “嗯。” “客官,您二位的面来了。”大娘把面端过来,放到桌上。 “多谢。”宋砚对摊主大娘道。 大娘笑道:“客气什么呀,你天天来吃面,大娘谢你还来不及呢,如果不够,大娘再给你们加,一定要吃好啊。”说完,大娘又去招呼新的客人了。 宋砚用筷子翻了几下碗里的面,“沈姑娘,你站在医者的角度,觉得能多救一个人是一个人,总比两个人都死了强。但若是站在家人的角度,要在他们面前,把那女人开膛破肚,把孩子从腹中取出,无异于杀人。哪怕她已经气息微弱,注定活不成。但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还是个活人。” “连你也这样觉得?”沈南依微微垂下眼帘,筷子顿在碗里,她望着碗里的面,一张脸冷若冰霜。 “这件事本没有对错,要看站在谁的角度去想。站在你的角度,你就是对的。但站在那家人的角度,他们才是对的。除非,你有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保住腹中胎儿,又能保那个女人一条命。否则,一旦孩子拿出,那女人死了,她的家人就会认定是你杀死了她。即便他们告到官府,你也难逃罪责……”宋砚说完,叹了一口气。 “沈姑娘,我知晓你是医者仁心,但这世上本就有许多事,是我们无能为力的。此事既然已经这样了,你且看开些吧。”宋砚看着她,她仿佛在沉思,他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若是我真的能找到两全的法子,大小都能保住,他们是不是就不会说什么了?”沈南依用筷子轻轻翻着碗里的面条,却一点也没有要吃的意思。 宋砚想了想,开口道:“开腹取子,本就骇人听闻,我朝历史上也从未听说过有此类事情发生。” 沈南依反驳道:“开腹确实有风险,但若是能避开要害,把孩子拿出,缝合好伤口,伤口处理得当,也不是没可能活下来。” 宋砚看着她,她那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判断的模样,像极了从前的他自己,意气风发,宛如初升的朝阳,满身都是韧劲儿。他实在不愿给她泼冷水。 宋弈想了想,道:“要不,你先找东西试一试?老鼠怎么样?” 沈南依眼前一亮,脸上顿然焕发了光彩,“嗯。”她终于拿起筷子,开始吃面了。 宋砚忍不住微微笑起来。她说的本就有些道理,若她的想法果真能成,或许会创造本朝医学史上的奇迹。 吃完面,天色已经黑下来,宋砚问:“你可有落脚之处?” 沈南依摇摇头。 “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客栈,条件虽简陋,但胜在干净整洁。”说着,宋砚便带着沈南依去找客栈。 “你可知道有什么关于孕产方面的书?”沈南依问。 宋砚笑道:“沈姑娘说笑了,这些你难道不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沈南依没有说话。 宋砚看了她一眼,看不出情绪,又道:“要不我明日带你去转转,说不定可以买到。” “嗯。” 安顿好沈南依,宋砚去向县令告了半日的假。 第二日一早,他便来找沈南依,带着她去找书肆。 总算功夫不负苦心人,他们二人找了一上午,好不容易找到了一部《经效产宝》,一部《胎产金针》。 沈南依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宋砚,我有件事想跟你说。”沈南依道。 “何事?”宋砚扭头问。 “我不想回云山村了,他们都讨厌我,我也不喜欢他们。我要留在这里。” 宋砚错愕:“留在清水县?” “嗯。我想先研究关于开腹取子的法子,若是成了,我就在这里开一家医馆,继续行医。” 宋砚听完,低下头,手指不由攥紧了,良久,他才开口道:“沈姑娘,抱歉,让你受苦了。”她一个姑娘家,被人赶出门,骂她是庸医,还被人扔石头,即便换做他自己,都未必受得住。 沈姑娘如今处境这般艰难,村人的看法也不可能改变,为今之计,最好的法子,怕是只有离开云山村了。可是,他还没有存到买居所的钱,要让沈姑娘日日住在客栈里吗?长此以往,恐怕他们也负担不起…… “宋砚,我们去买房子吧。”沈南依说着,微微抬头看向远处的天空。那里很蓝,很明澈,还有自由的鸟儿在飞翔。 宋砚听了,脸色一白,转而又热辣辣地烫起来。宋砚迟疑许久,才道:“抱歉,沈姑娘,我手里……恐怕拿不出买房子的钱……”说完,宋砚惭愧地叹了一口气。 沈南依盯着他红透了的耳朵,眨了眨眼睛,“我有啊!” “啊?”宋砚猛地回头。 沈南依想了想,道:“你娘给的,还有你哥。买几间房子,应是够的。” 宋砚忍不住笑起来,终于问出了那句他一直想问的话:“他们究竟给了你多少钱?” 沈南依伸出三根手指,平静道:“三千两。” 宋砚吓得脸色一白,恨不能赶忙去捂她的嘴,“嘘……”宋砚走近一些,压低声音道,“你一个姑娘家,他们竟敢给你这么多钱!”况且,三千两!那几乎是家里一半的钱了吧! “你娘教我在外不要露财,不要让人看出我身上有钱,还教我用布把银票包起来,贴身藏着。”说着,沈南依抬手去扒衣领,看样子似是要把钱掏出来给他看。 宋砚见此情景,骇了一跳,慌忙制止她,“沈姑娘沈姑娘!这可使不得!”宋砚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这可是大街上啊!光天化日的,你……” “啊?”沈南依懵懂地看着宋砚,又恍然大悟似的,“哦。”她终究是没有做出那惊世骇俗之举。 宋砚深吸一口气,颇感无奈,沈姑娘这会儿怎地有些傻里傻气的?她一个姑娘家,若真的当街做出这种事,那她以后还怎么做人! 宋砚实在有些不懂,沈家怎么会把她教养成了这副模样?全然一副小孩子心性。但他转念一想,话虽如此,但或许,是沈家一直保护着她的天性,所以她的身上总有着一种与她外表截然不同的天然率真。 第51章 搬 家 由于临近正午,若是要买房子,他还得再向县令告假。 估摸着要把住处打理好,恐怕还得几天,宋砚索性去请了五日的假,随后便和沈南依一同去找房子。 “你想要什么样的?”宋砚问。 “至少得有三间,还得有灶房。”沈南依道。 宋砚听了,不禁笑道:“你一个人住三间?会不会有点奢侈?” 沈南依不解地看向他,“不是还有你吗?” 宋砚一愣,“我?”沈姑娘这是什么意思?要让他和她一起住?“可我们……”还没有成亲。 “反正是你家的钱,房子买了也是你的,住不住都随你。” 此刻,宋砚脑子嗡嗡作响,乱得厉害。沈姑娘……她不介意吗?毕竟,她一个女儿家,他们现在无名无分的,同住一座院子,有违伦理。 可县衙也仅仅只是个临时供给他的安身之所,并非长久之计,他终归还是需要一个自己的住所。况且,沈姑娘一个人搬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若遇到什么事,找他也不方便。 宋砚有些苦恼。 他们终归是会成亲的吧?宋砚想。她都已经跟着他到这里来了,他们相处也有一年了,他好像也已经习惯了。沈姑娘看起来冷若冰霜,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但实际上骨子里仍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若是他不在她身边,他也不能放心。况且,沈姑娘既然亲自开口说了,是不是就证明她并没有把那些世俗的虚礼放在眼里?而且,她都已经开口了,若是他拒绝,沈姑娘会不会觉得很没面子? 沈南依没有注意到宋砚这一连串千绕百转的心思,想了想,“若是能有一间药房,也可。” 宋砚迟疑了片刻,还是开了口,“沈姑娘,你真的不介意吗?” 沈南依疑惑道:“介意什么?” 宋砚突然觉得有些头疼,她这样,叫他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住在陌生的地方呢?算了吧,他们二人如今也算是相依为命,他也打算好了,五年后等他们回了京就成亲。在那之前,只要他们自己不逾礼,应是无碍。 宋砚摇摇头,“没什么,就按你说的办吧。” 他们找了两日,才找到一座还算满意的院子。房子有些老旧,门窗都已斑驳,锁上铜锈斑斑。房子一共有四间,沈南依要辟一间出来做药房。院中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还有些其他的花木,只是由于疏于打理,花木都已经荒废了,草长几乎长得和房子一般高。 宋砚看着荒芜破败的院子,顿然泄了气,“算了,招几个人过来收拾吧,看样子,我们两个是没办法弄好了。” 当日,宋砚便到街上找了四个人过来收拾,又花了两日,才把里里外外收拾干净。 “沈姑娘,你看还有什么要添置的?”宋砚看着焕然一新的院子,问沈南依。 沈南依略带着新奇的眼光看着这座小院,没有说话。 宋砚四下扫扫视了一圈,走到院中的那棵大梧桐树下,“这梧桐枝叶繁茂,树干粗壮,若在此处装一架秋千,倒也惬意。”他记得家里就有个秋千,小时候他最喜欢和哥哥在那里玩。 “嗯。”沈南依应道。 宋砚又走到墙边看了看,“这里若是弄个葡萄架,夏日乘凉应是不错。” “嗯。” “再放一套桌椅。”宋砚眉飞色舞地安排着。 “嗯。”沈南依一声一声地应着。 宛若岁月静好。 宋砚设想好了一切,又问沈南依,“沈姑娘打算住哪间?” 沈南依看了看,“北边吧,那两间连在一起,正好一间做卧房,一间做药房。” 她还真是个医痴。宋砚不禁笑了道:“好,那我就住东边吧。西边那间小一些的先留着。” 商量定了,二人又开始着手准备日常用具。一直忙到更定,总算是忙活完了。 “秋千和葡萄架,明日找人来搭吧,今日累了一天了,先休息。”宋砚道。 “嗯。”沈南依便转身回房,走了几步,又顿住,回头对宋砚道:“过几日,我回去一趟,把东西搬过来。” “要我陪你去吗?”宋砚问。 沈南依摇摇头,“不必。” 宋砚想了想,道:“要不我还是陪你回去一趟吧,现在村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毕竟人言可畏,积毁销骨,他怎么能让沈姑娘一个人去面对? “随你吧。”沈南依说完,便回了房。 她躺在柔软的棉被上,心里从未像此刻这样踏实,仿佛一切都有了着落。她还记得第一次在云山村有了自己的住处时那欢喜的心情。她也记得,那日的月亮格外明亮。 沈南依扭头看向窗外,夜空如洗,月明星稀,应是快到月中了。 她有事没事,总喜欢看月亮。它只要出现的时候,就一定在发着光,无论她在哪里,都能看见。曾经无数个难熬的日子里,只要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看见那澄澈的光,她就觉得自己还能捱一捱,只要熬过去就好了。 是月亮陪着她长大,就仿佛她的亲人一样。她不知道拥有亲人是什么感觉,但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这让她想起了宋砚。从未有人像宋砚这样对她,极尽耐心,怕她受伤,给她做药铲;怕她生气,观察到她脸色不对,便赶忙想办法挽救。好像无论她要什么,他都会满足她。宋砚带给她的感觉很奇怪,常常让她心口处漫过一阵暖意,有时还会微微地有些发酸。 这,会不会就是亲人的感觉? 沈南依想着想着,便睡去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漂浮在洁白的云团之上,云团分外柔软,托着她在空中缓缓地漂浮,她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上方的云团。好多好多,柔软的云团。 最后一日,他们花费了一个上午,终于把一切都收拾妥当了。 从此,这里就是他们的家了。 午饭后,宋砚陪同沈南依回云山村。他们在村外雇了两辆牛车,才堪堪装下他们的东西。 宋砚只带上了他的书,剩下的都送给了村里人。 村人听说他们俩要搬家,把东西都送人了,都争相赶过来瞧瞧。 第52章 过 客 前几日还对沈南依或侧目而视或背后议论的村人,此刻又都表现出了不舍。 沈大夫走了,以后他们看病,又像从前那样不方便了。 那些小孩子也想起宋哥哥平常陪他们玩,过年还给他们发红包。 阿虎和阿牛从人群中跑出来,“沈姐姐,你们以后还会回来吗?”阿牛问。 沈南依摇了摇头。 阿牛顿时瘪了嘴,红了眼眶,“那你走了,我就当不成大夫了,呜呜……”说着,小金豆一颗一颗滚落下来。 “宋哥哥……”阿虎扑进宋砚怀里,“以后就没人教我读书了,我不想你走……” 人群中你一言我一语,嘈杂得很,谁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沈南依对阿牛道:“你若当真想学,可以到清水县来找我。过段时间,我会在那里开一家医馆。” 阿牛的眼泪陡然停在了眼眶里,“真的吗?!” “嗯。”沈南依点点头。 宋砚对走到阿虎爹娘面前,“屠大哥,屠大嫂,因我近日忙碌,没顾得上阿虎的学业,实在抱歉。你们若是愿意,可以让他跟我到县里去,那里有学堂,他读书也方便。住的话,他可以同我住。我们在县里买了几间房子,多一个人暂时也住得下。” 阿虎爹娘一惊:“你们这么快就买了房子?还是在县里买的?” 宋砚看向沈南依道:“是沈大夫买的。” 阿虎娘道:“我就知道沈大夫不是一般人,可真有本事!县里的房子,可不便宜吧!” “宋兄弟,若是让阿虎到清水县上学,我们也负担不起啊……”阿虎爹为难道。 宋砚道:“他可以先跟着我,学业的事我暂时还能顾得上,反正这一年本来也没有教完。” 阿虎爹娘听完,互相看了一眼,没吭声。 阿牛一听,仰头看着沈南依:“沈姐姐,那我呢?等你开了医馆,我可以去给你帮忙吗?” 沈南依道:“那得看你爹娘愿不愿意。” 阿牛赶忙冲他娘喊道:“娘,我想和沈姐姐学医,将来也做大夫。” 阿牛娘一愣,看向阿牛爹,“这……” 若是能让阿牛学门本事,他们自然是愿意的,将来阿牛如果能真的当个大夫,他们脸上也有光。只是,先前是她拉着沈大夫去救人的,后来她忙着操心屋里那一团乱麻的事,出来后才发现沈大夫已经不见了。再后来,沈大夫被村里人在背后说闲话,她也没为她说过话…… “娘,爹,你们就让我去嘛!好不好嘛好不好嘛!”阿牛央求他爹娘,急得拽着他娘的胳膊飞快摇晃。 阿牛娘脸上有些发烫,那件事她心里本来就有些过意不去,现在阿牛又这样闹。她看了沈南依一眼,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对阿牛说:“别闹,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说。”。 “我不管!我就要去我就要去!沈姐姐走了我就当不成大夫了……”阿牛又哭起来。 阿牛爹被闹得没面子,伸手就要打阿牛,被阿牛娘拦下了,“这么多人看着呢!”又对阿牛道,“阿牛,等过段日子我们再去找沈大夫,行吗?” 阿牛脸上还挂着泪痕,瘪着嘴问:“娘,你说的是真的吗?” 阿牛娘摸着他的脑袋,“当然是真的。” 阿牛这才停止了哭泣,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沈南依看了看自己种植了半年的药园子,对阿牛道:“我走后,药园里的草药你能先帮我看着吗?打理的法子,我先前教过你。” 阿牛一听,仿佛接受了一份神圣的使命,拍着胸脯道:“没问题!沈姐姐你放心吧,我一定帮你照顾好!” 沈南依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大把铜钱,递给阿牛,“这些给你,等我回来看看园子的情况,再给你剩下的。” 阿牛大抵是没想到沈大夫还会给他钱,眼睛亮得出奇,“给……给我的吗?”阿牛把手放在衣服上蹭了蹭,伸手去接。既然沈姐姐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他相信她不会骗他。这样的话,他学医就还有希望。 宋砚将他的一摞书放上牛车,“今日我们先回去,日后若是你们想来,再来找我们吧。”接着,他把居所的地址告诉了阿虎爹和阿牛爹。 “沈大夫,那你屋里的东西还要吗?”阿牛娘问。 沈南依头也没回,淡淡道:“不要了。” 身后一片喧闹,宋砚和沈南依坐上牛车,往村外去了。 宋砚望着熟悉的山川和土地,兴许是许久没有下雨的缘故,空气里弥漫薄薄的着尘烟,一眼望去有些迷蒙,远处的山岚,淡淡地隐匿在烟尘中,虚虚实实,看不太真切。宋砚心里有些感慨,随口吟道: 烟沙漠漠走红尘, 人海茫茫商转参。 过尽千帆皆是客, 行来万里亦无痕。 吟罢,宋砚望向远山,叹了一口气。宋砚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安土重迁”的意味,可这里并不是他的家。他的家远在万里之外的繁华之地——京师,而这里,不过是他短暂停留过的地方,他们都不过是彼此的过客。 人生如寄,天地逆旅,红尘渺渺,时间长河浩浩汤汤,谁又不是过客呢? 沈南依坐在前面的牛车上,牛车一路颠簸着前行,她平静地发着呆。她不像宋砚那样多情,生不出那么多感慨。对她而言,走到哪里都一样,能活着,就是最好。 牛车一路颠簸到清水县,二人匆匆吃了晚饭,又开始收拾屋子,一直忙到快子时,才把一切处理妥当。 第二一日一早,宋砚就又去了县衙。 沈南依则扑进了她新买的《经效产宝》里。书中详细记述了有关女子身体受孕后的变化,及受孕后胎儿的变化情况;还囊括了女子受孕后的食忌、胎动以及由受孕所带来的一系列不适和病症;亦有产后身体会出现的各变化及不适;尤其是还记述了有关难产的情况…… 这简直让她大开眼界!沈南依像溺水一般,在书里越沉越深。 她一页一页翻看着,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她清晰地感知着心脏在她的胸腔里跳动着,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脏里剧烈地冲撞。 她独自在药房里待了一整日,连饭都忘了吃。 宋砚回来,发现她在药房里,喊了她好几声都没有回应。 宋砚知道她又在全心钻研新东西,便不去打扰她。他买了些菜,顺带买了些米,回来炒了两个小菜,蒸好了饭,这才去喊沈南依吃饭。 宋砚敲了敲门,又喊了一声,“沈姑娘,出来吃饭。” 沈南依这才把头从书里抬起来,看向宋砚,有些懵的样子。 沈南依揉了揉眼睛,起身出来,“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宋砚听她一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还早呢,月亮都出来了!” 沈南依抬头看了看天:月亮竟然真的出来了。 宋砚见她这般模样,问:“沈姑娘,你该不会一天都在屋子里没出来吧?” 沈南依大约是真的饿了,赶紧扒了两口饭,才含糊地“嗯”了一声。 “那你白天吃饭了吗?”宋砚不可思议地问。 沈南依一边夹菜,一边摇头。 宋砚给她夹了些青菜,“再怎么忙,饭还是要吃的。人是铁饭是钢,你自己就是大夫,你应当清楚,不按时吃饭,身体会撑不住。” 原先还不觉得,才吃了一口饭,饥饿感突然来袭,沈南依已经顾不上和他说话了。 宋砚见她这狼吞虎咽的模样,又想笑又想叹气,“慢点儿,别噎着了。”说着,起身去给她倒了一碗水,放到她手边。 她是真的一点儿也不会照顾自己,真不知道她从前那十几年是怎么过的。 第53章 难 题 宋砚在清水县衙的身份有些尴尬,他原先就是流放而来的钦犯,后因提出治理沼泽和毒瘴的策略,得到了清水县令的赏识,暂时跟在他身边出出主意,但并没有明确给他分配事做,平时多干些跑腿的活计。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宋砚的身板看起来比原先结实了许多。 中秋之前,清水县令召集县丞、主簿等一干人等,说是关于改造沼泽的批文已经下来了,但上面不肯拿钱,只能依靠他们自己。 清水县人口少,荒山沼泽广布,良田稀缺,原本就穷得叮当响,每年税收都少得可怜,百姓也仅仅只是勉强能够活下来而已。而今这么大的工程,上面不肯出钱,清水县也掏不出钱来。没有钱,先前设想的一切都是白搭。 一听到这个结果,众人仿佛早就料到了似的: “我就知道,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我们哪里拿得出钱来?” “这么多钱,把清水县卖了都未必能拿的出!” “看来,此事怕是要黄了。” …… 众人纷纷看向宋砚,明里暗里嘲笑他不知天高地厚。此刻,他更像个跳梁小丑了。 清水县令皱了皱眉,“本官找你们来是商量对策的,不是让你们来说丧气话的!” “但这根本不可能嘛!”孙主簿道。 “就是!清水县的情况,我们是最清楚的,能不饿死已经是极限,哪里还有钱搞这么大的工程!”杨县丞道。 宋砚也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他原先以为,只要批复通过,最起码会拨一部分款,剩下的让清水县自筹。但谁料,上头竟然一文钱也不肯出。面对周围聒噪的吵嚷,宋砚陷入了沉思 。 “我看,这件事还是算了吧,没钱能干个什么!”杨县丞叹了口气,“咕咚”喝了一口茶。 孙主簿也道:“按照原先的情况,多少还能勉强养活百姓,若是这样一折腾,劳民伤财,百姓多半又要受罪,还不知最后究竟能不能成。若是没成,到时候民怨四起,怨声载道,万一闹出什么事,可不是我们能掌控的。” 清水县令愁眉紧锁,一声不吭。几百年来,清水县第一次出现了能治理沼泽和毒瘴林的法子,眼看着即将付诸实践,却又要中道崩殂,他实在是不甘心。他治理清水县这么多年,对百姓虽无愧责,却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功绩。他已经经历了两次留任,若是这一次能切实做成这件事,清水县的历史上,他的大名必将光辉熠熠。 可现在的问题是:没钱! 县令沉思良久,开口道:“大家先不要说丧气话,都想想办法。” “没有钱,我们能想出什么办法?”杨县丞反驳道。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唉……”孙主簿也叹气。 此事断在这里,宋砚也极不甘心。可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解决之策,毕竟,他也没办法一时半会儿筹到那么多钱。 “今日先这样吧,我们回去都好好想想,明日再议。”县令眉头紧皱,闭目揉着太阳穴。 众人散去,县令叫住了宋砚,“宋砚你留下。” 县令抬手示意他坐下,“本官知道你点子多,无论如何,明日必须拿个主意出来。这法子是你想出来的,你若是半路撂挑子,本官定不饶你!”清水县令盯着宋砚,语气前所未有地冷硬。 宋砚咬了咬牙,起身拜道:“是。” 宋砚回到家,饭都没吃,便把自己关进了卧房。他趴在书案上,从天明到天黑,屋内的灯火幽幽燃烧,面前的纸丢了一地。 宋砚正绞尽脑汁,沈南依敲门:“出来吃饭了。” 宋砚这才想起,他今日忘了做饭。他前几天还提醒沈姑娘要按时吃饭来着,今日就轮到他自己了。算了,暂时先不想了。 宋砚迈开步子,走出卧房,深深吸了一口气。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在深青色的夜空里显得格外明亮。 宋砚努力打起精神,随口问道:“晚上吃什么?” 恰在这时,二人已到饭厅 。宋砚一看,桌上没有菜,就摆了两只碗,两双筷子。碗里盛着的像是米饭又像是粥。宋砚一向知道她吃得简单,“这是饭菜在一起?” 沈南依应道:“嗯。” 宋砚也的确是饿了,“辛苦沈姑娘了,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宋砚拉过木凳坐下,拿起筷子便开吃了。 宋砚一口饭进去,突然就愣住了,他抬眼看了一下沈南依,犹豫了一下,道:“沈姑娘,你是不是忘记放盐了?” 沈南依:“啊?哦,可能是吧。”说着,她端起碗,当着宋砚的面,吃了一口。 然后,又吃了一口。 宋砚:“……”沈姑娘平日难道经常忘记放盐的吗? 宋砚就愣了这么一会儿,沈南依的碗里已经少了一半的饭。 宋砚道:“要不,加点盐吧?” “嗯。”沈南依嘴里应着,手上却还在扒着碗里的饭。 宋砚把碗端进灶房,研磨了一点盐巴,撒进碗里,毕竟他吃了一口,不好再倒进锅里。 “沈姑娘,你要盐巴吗?”宋砚在灶房喊道。 他话音刚落,沈南依已经端着空碗进来了。 “你……”宋砚当即愣住,“……吃完了?” “嗯。” 宋砚看了看锅里还有,“锅里也加点盐吧。”没有菜,饭里也没有盐,实在有点难以下咽。 “嗯。”沈南依往锅里看了一眼,饭已经变成一坨硬邦邦的“锅盔”了。 “你喜欢咸一点还是淡……”宋砚手里拿着盐罐子,甫一转身,话还没说完,便见沈南依哗啦一瓢水倒进锅里。 “哎哎哎沈姑娘住手——”宋砚慌忙去拦,无奈还是晚了一步。沈南依的动作太快了,快到他还没反应过来,那“锅盔”便已泡在了水中,还“咕噜咕噜”陆续冒了几个泡。 “这……”宋砚看着锅里的饭,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他原先想着,加点盐拌一拌,应该就能继续吃的,谁知沈姑娘动作这么干脆利落! “太干了,加不了盐,要加水才行。”她不知道宋砚为何反应如此之大。说着,她拿起锅铲,咚咚咚咚戳了几铲子,又呼噜呼噜搅了几下,把锅里那一坨硬邦邦的饭搅成了一锅粥。 “等等!”宋砚猛然瞪大了眼睛,从沈南依手里拿过锅铲。 “怎么了?”沈南依疑惑。 第54章 夜 思 宋砚抄起锅铲,在锅里捞了几下,随即捞出一段婀娜多姿的菜根,那根须张扬恣肆,又妩媚妖娆,甚至还透着些耀武扬威的意味。 宋砚:“……” 他看了一眼沈南依,忍了忍还是没有开口问。沈姑娘不知道菜根要摘出来吗? 宋砚不放心,又捞了几下,果真又捞出一截。 宋砚陆续在锅里捞出五段菜根,全倒在灶台上,堆成了一小堆。 宋砚扭头看了沈南依那满脸一无所觉的神情,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有些想笑。 为以防万一,他又在锅里检查了几遍遍,突然一声闷响刮过锅底,宋砚一愣。他小心翼翼地把锅铲伸进锅里,轻轻地往锅底滑去,仿佛生怕那东西是个活物,稍不留神就要溜走了一样。待宋砚的铲子完整地从这头伸入,绕着锅滑了半圈,又从那头伸出,宋砚的眼睛瞬间瞪得笔直:一枚锈迹斑斑的铁钉赫然躺在锅铲上。 宋砚惊得哑口无言,他把铲子举到沈南依面前,惊恐道:“这这这这……” “怎么了?”沈南依问。 “锅里怎么会有钉子?!”宋砚惊得几乎要跳起来。 沈南依道:“不知道。”接着,她拿起那枚钉子,随手丢到灶后。 宋砚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枚铁钉在空中划过一条完美的弧线,“铮”地一声撞到墙上,又弹了回来,最后滚到地上,绕着钉头转了一圈,稳稳地停了下来。 沈南依看了看锅里,走到灶后去,往灶里加了一把火,没一会儿,锅里又开始咕嘟咕嘟地煮起来。 宋砚手里拿着盐罐子,呆在原地,宛如一尊雕像。就在这片刻功夫,他的脑袋里一片火花迸溅电闪雷鸣,滋滋啦啦地把他的理智烧了个干净。 “你……”宋砚看了看沈南依。 “我……”他又看了看手里的盐罐子,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最终,他把盐罐子轻轻放回原处,默默走了出去。 沈姑娘是大家闺秀,从前在家里应是从来不做这些事。做不好也正常,不应对她过分苛责。宋砚努力平复好自己的心绪。 宋砚在桌边呆坐了半晌,又听沈南依喊吃饭。他想起方才的情景,忍了忍,还是进了灶房。 灶台上已经放了一碗饭,只是比先前稀一些。大约是煮的时间过长,米原本的形状基本已经看不出,此刻卧在碗里的,是一碗半透明的糊状的东西,其间散落着同样看不出颜色与品种的菜。 宋砚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饭,忍不住有些想笑,心里不禁感叹,沈姑娘果真是个奇人。 宋砚挑了一筷子,吹了吹,放进嘴里,突然一愣,迟疑了一下,他还是决定开口:“沈姑娘,你好像又忘记放盐了……” “啊?哦,好像是。”接着,沈南依放下锅铲,去拿盐罐。 宋砚想,她这样经常忘记放盐,多半对于锅里需要的盐量应该也不太能把握得准。于是,从沈南依手里接过盐罐,“我来吧,你歇会儿。” 沈南依便端着碗出去了。 宋砚:“……”她是不是生气了? 想来也是,她辛辛苦苦做的饭,虽说不尽完美,但再怎么也是付出了心力的。他方才那样的反应,多半伤了沈姑娘的心。 宋砚往锅里加了一些盐,又往碗里加了少许,搅拌均匀,端着碗去饭厅。 沈南依吃饭吃得极快,宋砚极少见有姑娘家这样吃饭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背后催促她一样。宋砚想,大约她心里挂念着别的事吧,也可能最近在钻研什么东西,还未得出结果,所以有些心急吧。 “沈姑娘,抱歉,是我冒昧了……” “嗯?什么?”沈南依喝完了最后一口饭,放下碗筷,愣愣地看着宋砚。 宋砚也愣住了,原来竟是他自己多想了,沈姑娘压根没有放在心上。宋砚又忍不住自嘲。 焦头烂额的日子里,这样的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吃罢晚饭,宋砚收拾了灶房,回到了自己的卧房,继续冥思苦想。 这一晚,宋砚卧房内的油灯彻夜未熄。虫鸣到子时便已消失,天地间万籁俱寂,黑夜漫过无边的岑寂包围了他,他身处其中,孑然而立。 第二日天一亮,宋砚包了一卷东西,急匆匆赶往县衙去了。走到县衙门口,他想起自己还没吃早饭,便在一旁的小摊上买了个饼子,一边啃一边往里面去。 宋砚到时,其他人还未到,他便一边啃饼子,一边在脑海中把钻研了一宿的结果又过了一遍。 “宋砚?你今日怎地来这么早?”孙主簿看见他,有些吃惊。他这个无官无品的竟然比他们这些有官职在身的还要积极。 宋砚啃完最后一口饼子,笑道:“孙大人早!在下左右无事,又睡不着,就过来了。” 孙主簿冷笑一声,“你是个大忙人,又年轻,我们这把老骨头自是比不得的。” “大人说笑了。” “哟!你俩都到了?”杨县丞也来了。 宋砚拜道:“杨大人早。” 杨县丞拍了拍宋砚肩膀,“待会儿还得看你的啦,我们俩是没这个本事解决这么大的难题。”若是有如此大的本事,他们也不至于到现在还在这位置上待着。 “在下尽力而为。”宋砚道。 孙主簿和杨县丞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露出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你们都到了。”县令姗姗来迟,让大家各自坐下。 “昨日的事,你们可有什么眉目?”县令问。 杨县丞斜了宋砚一眼,“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清水县拿不出钱,说破天这事也解决不了。” 孙主簿接道:“是啊,我们又不是神仙,能一下子变出那么多钱来。”孙主簿看了看宋砚,笑道:“宋砚,你可有什么法子?” 几人的目光陡然集中到他身上。宋砚起身拜道:“多谢大人抬举,在下才学浅薄,一时半会儿确实想不到办法筹措出如此数额的银两。” 杨县丞和孙主簿又相视一笑,其中深意自是不言而喻。 宋砚接着道:“只有一些不甚成熟的想法,想提出来同各位大人商议,若有不妥,还请各位大人海涵。” 县令挑急道:“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宋砚便从怀里取出一卷纸来,摊开在桌面上,用茶杯压住。 第55章 新 策 他一摊开,其他三人便凑了过来。 宋砚指着纸上的内容道:“众位大人请看。” “这是什么?”孙主簿问。 “在下把沼泽和毒瘴林的治理,拆分成了几个部分。款项问题是目前最大的难题,在下便想到个法子,折中了一下,或可省去不少银钱。” “此话怎讲?”杨县丞问。 “目前需要用到银两的地方,无非是这几处。”宋砚指了指图纸,“第一处便是购买工程用料和除瘴的药材,这些是不可省的,只能货比三家,尽量把价格压到最低。” “你这说了半天不是白说了吗?这也省不了,那也省不了,不还得花钱?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压根就没钱!”杨县丞皱眉道。 “大人莫急。”宋砚安抚道,“第二处是用在参与修建和改造的百姓身上的支出,最重要的便是伙食费用。但倘若伙食不用县衙出钱,这一笔应是可以省的。” “你说得倒轻巧,修渠还可以摊派成徭役来节省开支,但不给人吃饭怎么能行?”孙主簿听不下去了,这哪里是什么解决之法?纯粹是异想天开! 宋砚道:“清水县虽穷,但多少有些富户,我们或可拿分派良田做筹码,争取这些富户支援一部分钱粮。” 杨县丞道:“他们可都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良田都还没影儿呢,你这就想让他们拿钱拿粮?简直痴人说梦!”果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宋砚向县令拜了一拜道:“杨大人所言极是,但若是由县衙出面,放出消息,广而告之,参与支持这次开荒的富户,事后可获得部分良田,还享有优先择田的权利,且只设定少数名额,先到先得,此外,新田还能免除两年赋税,或许事情就会不一样了。” 县令眼前一亮:“物以稀为贵?” “正是。”宋砚道,“沼泽之地多与毒瘴林相连,人迹罕至,自古以来养料积累良多,一旦改造出来,土质肥沃,日后收成自然不成问题。若是错过这次机会,以后若想买好田,就要掏更多的钱。” 杨县丞和孙主簿想了想,如此一来,好像确有几分道理。 县令捋了捋或许,点点头,“这一点倒是可行。” “此外,参与开荒的百姓,若能根据贡献大小,分配一定量的土地,事后或自耕或出售皆可自行做主,且新开辟的土地亦可免两年赋税,那百姓们的积极性一定会大大提高。” “以工易地?”县令问。 “对!”宋砚道,“若是将修渠开荒摊派成徭役,虽说也能达到目的,但百姓们的积极性必会大大降低。若是将开辟的土地分配给参与这件事的百姓,那么他们便会觉得这是自己的事,积极性便会大大提高。而且,还能解决另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县令问。 宋砚道:“若是给官府开荒,那么水粮则由官府出。若是让百姓觉得这是在给自己开荒,那么粮食或可让他们自带。即便不能全部自带,也定能解决部分粮食问题。而且自带水粮的可折算成工时。再加上富户们所出的那一部分钱粮,县衙的压力便会小得多。” 其余三人皆不约而同点头。 宋砚想了想,接着道:“一些常见的草药,很容易辨识,即便不认识,多见几次也便认识了。若是能够发动亲属提供药材,同样可以计入工时。这样也能节省一部分药材的开支。此外,工匠师傅们的贡献要另算,必须高于普通百姓的价值,同样可以兑换土地,但必须签定生死状,以确保工程质量。” 宋砚说着,又冒出一个想法:“还有,林子里砍伐的林木,可以拿去售卖,用以筹措少部分钱粮。” 清水县令沉思着,没有说话。 杨县丞捏着下巴,思索片刻,道:“那你有没有算过,这得消耗多少土地?县衙还剩多少?” “全部。”宋砚道。 “什么全部?”杨县丞一惊,“你该不是……想把地全部分出去吧。” “正是。” “那我们忙活了这么久,岂不是白忙活了?”杨县丞已经面有怒色。 孙主簿没好气道:“你说得轻巧!这么大的工程,一忙起来还不知要忙多久,你竟要把地全分出去?” 宋砚朝向县令道:“大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万事开头难,若是还未开始,我们便惦记着能得到多少好处,那事情就很难办成了。这件事毕竟没有前人的经验可以借鉴,在下建议,先召集一部分人,开辟一片区域看看情况。若是可行,再继续开荒。这样也可降低不必要的损耗。” 县令捋着胡须,点点头。 宋砚又转向杨县丞和孙主簿,“两位大人,计事要看长远,现在虽说是把地分出去了,但若是真的开荒成功,今后所收赋税,不也有清水县一份吗?且我们起初开荒的目的,不也是为了百姓不受沼泽毒瘴之害且能有更多良田可种吗?” 二人对视一眼,垂眸不语。 “那此事就先这么办吧,你再拟一份详细章程给本官。争取富户支持之事,便由你去游说。若是一切顺利,便定在秋收后动工。” “是。”宋砚拜了一拜,直起身,见杨县丞和孙主簿有些兴致缺缺的样子。宋砚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宋砚离开县衙后,便着手准备游说富户的事宜。他先收集了清水县一些富户的情况,做了充足的准备。随后,他逐一拜访这些富户,向他们详细介绍了开垦沼泽地的计划和前景,着重描述了参与其中能得到的好处,以及机会之难得,名额之有限,竞争之激烈…… 大多数富户听说是开垦沼泽,都认为他是异想天开,因为那些沼泽几百上千年来,一直都在那里,从未听说有人能越过毒瘴林,把沼泽开垦成良田。尽管宋砚给出了详细的应对之策及改造方法,但他们就是不肯买账。 好在,还有几家愿意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答应出一部分银钱和粮食。 紧接着,宋砚回了一趟云山村,把能以工易地的好消息告知给村民,并向他们详细讲述了如何累积工时,以及如何以工时换取更多的土地,尤其强调了新辟土地不仅前两年免税,还能自行买卖。 云山村的地是出了名的瘦,尽管村人都还算勤劳,但年年收成都捉襟见肘。因此,每年交了税后,他们的粮食基本都够一家人吃,从而不得不进山去想些别的法子,如野菜、山笋、菌菇等,这些能入口的东西,都成了他们的食粮。 现在,有机会可以获得肥沃的土地,对他们而言无疑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而且此事由县衙主持,也不怕他们赖账。 宋砚拿出纸笔登记,云山村民都争先恐后来报名。 “一个一个来,不要挤。”宋砚一边登记一边提醒。 阿牛从人群中钻出脑袋,“宋哥哥,药材也能换工时,是真的吗?我现在可认得好些药材呢!” 宋砚笑道:“是真的,那你可要加把劲儿,争取给家里多挣点好地。” 阿牛露出两颗小虎牙,笑得见牙不见眼,“那我这就去!”说着,便脑袋一缩,钻出了人群。 宋砚在后面喊道:“多喊几个人,别一个人上山!” “知道啦!” 第56章 中 秋 清水县令计划先开辟一片沼泽,试试宋砚的法子是否真的可行。 宋砚游说完富户,又专门挑了几个土地贫瘠的穷村子,深入村中讲说此事,仅四日功夫,便把事情办妥了。 现在,就等着忙完秋收了。 此事总算告一段落,宋砚也能稍微闲下来一些。后日便到中秋了,县令给他放了三天假,让他好好休息一阵。 宋砚绕路去买了四个月饼。听店家说,今年新研究出了几个特别的口味,每样给他拿了一个。 虽说现在日子过得拮据,但节还是要过的。 宋砚手中提着月饼,想起从前在家中,但凡到什么节日,都是母亲在张罗。此时,恐怕家中已万事俱备了吧。 太阳刚下山,天边还残留着橘色的云霞。他知道到了中秋,本该一家人团聚之时,他的家人必定会惦念他。宋砚抬头看了看天边的残霞,有些怅然若失。 去年中秋,他和沈南依还在流放的路上,也就无从过节。今年,他们终于安顿下来了,是该好好过个节了。 中秋当日,宋砚炒四样小菜,还买了一坛桂花酒,配上一盘月饼,两个人吃算得上很丰盛了。 院子里的那棵大梧桐树上,秋千早已经架好了。秋千架旁边便是葡萄架,葡萄架下摆放着桌椅。中秋节在这里品酒赏月,再好不过。 宋砚发现,从前在云山村,沈姑娘喜欢躺在摇椅上。现在,她好像喜欢上了那架秋千。 他端着菜出来时,天光尚好,他看见沈南依坐在秋千上,微微晃动着秋千看书。 秋千晃动时,带起她的裙摆和发丝,她看起来那样惬意又沉静,仿佛隔绝了一切世俗的烟火。 “沈姑娘,”宋砚把菜放到桌上,“过来吃饭了”。 沈南依看向饭桌,下了秋千,把书放到秋千上,到灶房去拿碗筷。 一切准备就绪,他们终于吃上了自己的“中秋宴”。 宋砚给沈南依斟了一杯桂花酒,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我也没问你酒量如何,今日过节,少饮一些,讨个吉祥。” “这是什么?”沈南依问。 宋砚以为她问的是什么酒,便道:“桂花酒。我买的时候还尝了一口,比京师的可差远了。但出门在外,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等回了京师,我带你去尝尝闻香楼的,那里有一些果酿和花酿,劲儿不大,适合姑娘家。店里还有一种可以兑茶饮的花酿,味道还不错,有机会你一定要去尝一尝……” 沈南依端起酒杯微微抿了一口。 “你从前应是没喝过这种浊酒,大概一时还有些不适应。”宋砚自己也抿了一口,“我记得蜀中最好喝的应是甜米酒,小时候最喜欢喝这个。母亲以前还喜欢在甜米酒中加糯米汤圆,吃起来甜糯可口。我小时候有一次贪吃,还把自己吃醉了,睡了一下午,甚至错过了晚饭。”宋砚想起往事,不禁失笑,眉目都染上了暖色。 宋砚看了一眼沈南依,他其实有很多的话想说,但到最后,也只能端起酒杯。“沈姑娘,我敬你一杯,祝你中秋快乐。愿你从今往后,诸事顺遂。”宋砚说着,一饮而尽。 沈南依也学着他的样子,一饮而尽。 宋砚又给两个人都斟了酒。 宋砚突然发现,沈姑娘的衣裳还有些单薄。前些日子他一直忙得脚不沾地,直至今日才想起,自从来到南荒,沈姑娘都还没置过新衣。 从前在云山村,大家都是粗布麻衣灰头土脸,尚看不出什么。而今来到清水县,她虽不大出门,但总不能叫她总是只有那几身旧衣裳。况且,又不是买不起。 宋砚道:“沈姑娘,明日,我陪你去买几身衣裳吧。已经入了秋,天气越来越凉了。” 沈南依愣了一下,“哦。” 宋砚想了想,道:“我娘和我哥给你的钱,平日想买什么就买,不必有什么顾虑。我见你平日除了买些书之外,连一身衣裳也没置办过。这里条件有限,但无论如何,还是尽量让自己过得好一些,这样我才能放心。” 沈南依抬头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她清澈的眸子,像一汪清泉,倒映着初升的月亮的影子。 宋砚被他看得有些脸热,“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宋砚伸手在脸上摸了摸。 沈南依摇了摇头,兀自吃着饭。 “多吃些菜,我现在的手艺虽说不上多好,但也算勉强能入口。”宋砚想起沈南依那日做饭的情景,心道:和沈姑娘相比,自是好太多了。他一边想着,一边给沈南依夹了些菜。他一向对美食颇有兴趣,从前不会做,现在学会了一些,也渐渐体会到了其中的乐趣,还因此而生出了些许自得。若是回了家,他一定要做给爹娘和哥哥尝一尝,他们必定会刮目相看。 沈南依闷头吃着碗里的菜,没有多余的话。她一向如此,宋砚早已经习惯了。 宋砚发觉,这样两个人各自低头吃饭,气氛着实有些尴尬,便端起酒杯,“沈姑娘,再敬你一杯。” 沈南依便端起酒杯,像他先前那样,一饮而尽。 风轻轻地吹着,院中的梧桐叶发出细碎的响声,把这方寸小院衬托得愈加宁静。 沈南依吃着吃着,突然放下筷子,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宋砚。 宋砚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怎么了?”他以为是饭菜沾到了脸上,忙掏出帕子去擦。 “宋砚,”沈南依喊他。 “嗯?”宋砚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我想去坐秋千。”说着,沈南依缓缓起身,向秋千架走去。她把秋千上的那本书递给宋砚,自己坐上秋千,轻轻晃起来。 “可是……”饭还没吃完呢。宋砚想了想,没说下去。她今天好像和平常有些不一样。 但她的意思很明显,她这会儿想玩秋千,他又不好意思一个人坐在饭桌上继续吃,便也起了身,走到梧桐树下。他见她一直只是小幅度地晃动着,便:“需要帮忙吗?” “嗯?”沈南依疑惑地抬起头,看着他。 第57章 味觉? 宋砚走过去,“我们家院子里也有一架秋千,是小时候祖父给我们做的。那时候,我和哥哥经常相互推对方,我胆子大,也敢使劲儿,每次都把我哥推得老高,非要他求饶我才肯放过他。”每当忆起往事,他的脸上总会泛起温情的波澜。 宋砚说着,伸手轻轻推了一下沈南依。 沈南依始料未及,蓦地抓紧了绳索,身体绷得僵直。 “秋千,就是要两个人一起才好玩。”宋砚说着,又微微使了些力气。沈姑娘毕竟是姑娘家,而且看上去也不太熟练的样子,他不敢像儿时推哥哥那样使劲儿推,只得循序渐进。 几个来回下来,沈南依已经适应了这秋千,甚至有些着迷了。 “可以再高一点吗?”沈南依问。 “当然!”宋砚说着,手上又加大了力度。 沈南依静静地坐在秋千上,随着秋千的晃动,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上升的时候,她的目光越过院墙,看到了外面寂静的街道和灯火人家。落下的时候,她的眼前又是院墙内的葡萄架和桌椅。一墙之隔,两种风景,这种感觉美妙又新奇。 宋砚第一次发现,沈姑娘胆子竟然这样大,一般的姑娘家断不敢荡得这样高,而且还会尖叫或欢笑。只有她默默地坐在上面,一声不吭。好像,她一直都是如此,宋砚从未见过他生气或者开怀的模样。 秋千自己荡起来了,宋砚便站到一边,等着需要他的时候再过去帮忙。 过了一会儿,秋千缓缓荡回了原处。 “还要再玩一会儿吗?”宋砚问。 沈南依摇摇头,任由秋千自己小幅度晃动着。 沈南依把头靠在绳索上,扭头盯着靠在梧桐树上的宋砚。两人大约隔了一臂长的距离。 “宋砚,”沈南依叫了他一声,语调比平日悠长了些许。若是在白天,宋砚一定会发现,她此刻的眼神不似平日那般清明。 “嗯?”宋砚回道:“怎么了?” 沈南依摇摇头,垂眸转向洒在地上的斑驳月光。 “宋砚,”沈南依轻声道,语气又柔和一些,“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们相处也有一年了,她虽性情寡淡,素来不爱与人往来,但毕竟人非草木。这一年以来,只有这个人,让她一直觉得很安心。有的时候,她的心口还会有热热的东西涌上来。比如,此刻。 “啊?”宋砚一愣,他没想过沈南依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这叫他如何回答? 宋砚沉吟良久,反复斟酌措辞,他想说:你所遭遇的种种不幸,皆因我而起。倘若不是因为我,你现在还在蜀中,过着锦衣玉食的闺阁生活。 他想说:我是男子,理应多照顾你一些。 他想说:谢谢你陪我到这里来,让我原本已死的心有了寄托;谢谢你陪着我吃苦;谢谢你一直以来从未怨恨我,也从未对我表现出失望…… 宋砚缓缓低头,夜风微凉,树影斑驳,他的心头千回百转。 沈南依在静静地等着他的答案。 月光从梧桐树上漏下来,斑驳地洒在他们身上。 宋砚有很多的话想说,有很多的感谢想表达,但话到嘴边,他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到最后,宋砚只轻声嗫嚅道:“是我把你从天堂拉入了地狱,若是没有我,你一定会过得很好……” 沈南依一愣,她抬头,眼睛直直地盯着宋砚,半晌,复而低头继续看地上斑驳的月光,头倚在绳索上,轻轻摇晃着秋千。 良久,她才轻轻呢喃了一句:“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眼中的地狱,恰是别人的天堂……”她声音不大,仿佛梦呓,又仿佛自言自语。 “什么?”宋砚没听清她说的什么。 沈南依没有言语,她安静地坐在秋千上,秋千晃动着,斑驳的月光来来回回划过她的衣裙,晃得宋砚有些梦幻般的迷离。 气氛又有些凝滞了。 宋砚有些后悔,他不该说这么多,沈姑娘看起来好像也不大高兴的样子。今日中秋,本该高兴才是。 宋砚道:“沈姑娘,我们的月饼还没吃呢。中秋的月饼,一定要吃的。”说着,他便往桌边走去。 沈南依也下了秋千,坐回原来的位置。宋砚在摆弄月饼,自然也就没发现她的脚步微微有些虚浮。 “来,尝尝这个。”宋砚递给沈南依一个月饼,自己也拿了一个。 宋砚咬了一口,“我这个是饴糖馅儿的,你那个呢?” 沈南依顿了一下,道:“我这个也是。” “嗯?”宋砚也是一顿,“不会吧?拿错了吗?我尝尝。”说着,他伸手从沈南依手上掰下一小块。才放进口中,宋砚猛地一愣,睁大眼睛:“这……” 就在这时,从前某些被他不经意间忽略了的时刻飞速掠过脑海,宋砚只觉脑袋里訇然响彻一声惊雷,他的手微微有些抖。他努力平复着心绪,勉力笑道:“听说店家还新研制了一款咸味的,我试试,看看有没有这个运气尝一尝。”说着,宋砚重新从盘子里拿出一枚月饼,掰下一小块,尝了一口。“不是这个,那剩下那个一定是了。你尝尝看,是不是咸的。”说着,宋砚端起盘子递给沈南依。 大约是天光暗淡的原因,虽有月光照亮,却不似白日那般看得分明。沈南依也没有发现,他的手微微发着抖。 沈南依正好吃完手里的,便顺手拿了。她刚咬了一口,宋砚急忙问道:“怎么样? 是咸的吗?” 沈南依微愣,紧接着点点头:“嗯。” 宋砚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看着沈南依,半晌,他才开口,试探着轻声问道:“沈姑娘,你……是不是味觉出了什么问题?” 他方才拿的那个分明是咸味的,他故意说了谎,说不是咸味的。他一共就买了四个,每一种口味就只有一个,那她手里的那个就不可能是咸味的。而且,先前,沈南依手里的明明是油酥馅儿的,她却说是饴糖的。 沈南依手里的月饼当即顿在了半空。 月明星稀,月光如练,银辉熠熠。 夜静得出奇。 许久,沈南依才重新抬手,轻轻咬了一口,一如往日般淡然。 “你发现了。”沈南依仍旧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月饼。 她没有否认。 宋砚看着她像个正常人一样吃着月饼,可他却很难想象,她吃入口中的月饼,究竟是何种滋味。他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沈姑娘大约是不愿别人知晓这件事的。 第58章 春 梦 宋砚想起她先前做出来的奇怪的饭,还有她平日对吃食那样不讲究,放在一个富家出身的姑娘身上原本就不正常,可他却一直以为那是因为她不精通厨艺。但现在想来,竟是因为她根本就吃不出味道! 宋砚蓦地攥紧了手心,待缓和了情绪,才开口问:“什么时候的事?” 沈南依咽下最后一口月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不是在谈论有关她的事情,“很久了。”她也不记得了,反正在她记忆里,一直是这样。 “能治吗?”宋砚问。可话一问出口,他又察觉自己太傻了,沈姑娘自己就是大夫,若是能治,恐怕早就治好了。 “不知道。”沈南依道。 宋砚猛地抬头,吃惊道:“你……没试过?”失去味觉这么重要的事,她为什么没有去试着医治? 沈南依摇摇头,“没有。” “一点味道也尝不出吗?”宋砚追问。 沈南依又摇了摇头。 宋砚微微前倾,语气有些急迫:“没试过,并不代表就不能治,也许还有治好的可能呢?”见她那样满不在乎的模样,宋砚几乎要急出汗来。她究竟是怎么做到这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的?那可是她自己的味觉!若是换作是他,那简直一日也忍受不了! 沈南依没有说话。 她小时候原本是有味觉的,只是后来没有了,她很久都没有感受过吃东西有味道是什么感觉了。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从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何不好。这么久以来,她都在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吃饭睡觉。这于她而言,已经是做梦都不敢想的日子了。 “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宋砚问。 沈南依知道他问的是失去味觉的原因,道:“喝药。” “喝药?”宋砚不解,“药不是治病的吗?什么药会使人失去味觉?” 沈南依没有回答。 他毕竟对药理不熟悉,许多事在他的认知之外也正常。但一想到沈姑娘没有味觉,他心里不禁就有些难过。 “从前没试过,现在可以试试啊!也许真的能治好呢?莫要轻易放弃,这世间有如此多的美味,品尝美食本就是人生一大快事,若是尝不出味道,真的会错失很多快乐。”宋砚耐心劝导着。 他不明白,她自己明明就是大夫,她说这种情况已经很久了,那么她为什么这么久以来却没有给自己医治?更令他不解的是,她竟然连试都没试过。 沈南依缓缓掀起眼皮,看着宋砚。 “嗯!”宋砚奋力地点头,给她鼓劲儿。 沈南依兀自晃动了一会儿秋千,半晌才开口:“我试试吧。”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治好她的味觉,连她自己都觉得没什么。但她好像也找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 饭罢,已是更定了。沈南依留了一点月饼渣,拿到药房去了。 宋砚疑惑她把月饼拿到药房去做什么?便放下正在收拾的碗筷,跟着一起去看看。进门后,宋砚才知道,原来她养了两只老鼠。 “这老鼠什么时候抓到的?”宋砚蹲下身,看她喂老鼠。 “就前几天。”沈南依一边专心致志地喂老鼠,一边回答他的话。 “怎么有两只?”他其实更想知道的是,她究竟是怎么抓到的。 “一只公的,一只母的。” “为什么是一只公的一只母的?”宋砚一边漫不经心地和沈南依说着话,一边看老鼠细碎地啃食月饼渣,那模样甚至还有些可爱。 沈南依看向宋砚道:“因为要让它们交配。” “哦。”宋砚刚应完,突然后知后觉地愣住了,他刚刚听到了什么?交……交配?谁交配? 宋砚惊恐地看了一眼沈南依,又看了一眼面前的老鼠,脑袋“嘭”地一下就炸开了,一股热气儿陡然窜上天灵盖,此刻,他头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冒着热气儿! “沈姑娘,你……”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这么淡定地说出这么不害臊的话!宋砚简直臊(sào)得无地自容。 沈南依喂完老鼠,拿起火烛准备离开,忽地一愣:“你耳朵怎么红了?” “啊?”宋砚被问得一惊,慌忙起身,“没……没什么,大概是……蚊子咬的吧。”他一边说,一边加快脚步逃离现场,生怕被沈南依看出他的窘态。 “这都中秋了,哪里还有蚊子?”沈南依在后面问,但他已经走出老远了,大约是没听到吧。 沈南依去帮忙收拾碗筷,宋砚忙道:“我来就行了,你先去休息。”说着,他飞快把碗端进了灶房。 沈南依见他那一副受了惊的模样,微微皱了皱眉,略微迟疑了一下,又转身回了自己的卧房。 待那母鼠受孕,到快要生产时,她便能对她先前的猜想展开实践,或许,真的有可能开腹取子之后,还能母子都存活下来。若是这样,那可就太好了! 宋砚洗完了碗,收拾好灶房,心情终于平静下来。想起方才之事,他忍不住自嘲:不就是两只老鼠而已嘛!缘何会紧张成这样! 沈南依还没走到房门口,就感觉头有些晕晕乎乎的,脚底有些打飘。先前也有一阵这种感觉,但吹了会儿冷风,好像好些了。大概是方才蹲着喂老鼠,蹲久了的缘故吧,这会儿竟然又开始发晕。她扶着房门进屋,关好了门,便躺下睡了。 宋砚回屋后,躺下半天也没有睡意。他翻来覆去,思绪万千。 若是没有这一遭,他和沈姑娘早已经顺利成亲,说不定现在连孩子都有了。他脑海里甚至浮现出沈南依挺着大肚子的模样,那应当会比现在看起来慈爱平和许多吧? 想起孩子,他耳畔又回响起沈南依的那一句“交配”,脸不禁又热起来,心绪也凌乱起来。他及冠已有两年,大多数男子在他这个年纪,甚至孩子都好几个了,他却尚未体验过男欢女爱…… 宋砚奋力摇了摇头,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但无奈越是想摆脱,沈姑娘的话却反而像魔咒一般回响在他耳畔。于是,他干脆起身看书,这样应该很快就能平静下来了吧。直到亥时快过了,他才熄了灯,上床睡觉。 这一晚,宋砚有生以来第一次做了一个春梦,梦中之人,青丝曼舞,衣袂翩跹,温柔之容似玉,娇羞之貌如仙,英威灿烂,绮态婵娟,素手雪净,粉颈花团。蓦然回首,那人却是沈姑娘…… 就在宋砚的梦境之中,他的魂被勾走了。即便是在梦境中,宋砚仍下意识地记得,他和沈姑娘尚未成亲。怎奈梦中之人太过勾魂摄魄,他终究还是沦陷了。男女之体,阴阳顺逆,呼吸相缠,娇喘声声,云水相融……神魂颠倒之际,宋砚感觉自己像一片花瓣倏地飘向了云端。 梦醒时,宋砚被身下的湿热惊得愣神许久。他呆呆地看着房顶上的瓦片,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会这样呢?他对沈姑娘从未有过邪念!缘何会做这样离奇的梦?而且,梦里那人,虽与沈姑娘有着极其相似的眉眼,却是截然不同的性情。 宋砚愣了片刻,忽地有些羞恼,他看了看窗外,天光已大亮,他猛地掀开被子,火速起床换了衣裳。 宋砚偷偷去灶房打水时,恰被沈南依撞个正着。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一看见沈南依,便想起昨夜那荒唐而又光怪陆离的梦,脑袋又訇然炸开了。 “我……我有事先走了……”宋砚端着水盆慌忙夺路而逃,心里反复默念着:罪过罪过…… 沈南依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怎么了?”她喃喃自语道,“脸怎么那么红?” 宋砚已经不见人影儿了,自是没有人可以为她解答。 第59章 巧 遇 自中秋之后,宋砚便有些怕见到沈南依,每每碰见,心里总是莫名地一阵惊慌。宋砚又羞又气,暗骂自己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把自己说了要陪沈南依去买新衣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中秋后,沈南依也开始忙碌起来,毕竟, 他们在这清水县毫无根基,但要吃饭。手里虽还有些积蓄,可坐吃山空总不是办法。 宋砚近几日总是回来得晚,连晚饭也不在家里吃了。沈南依以为衙门里最近事多,也就不等他了,自己着手开始张罗。她要趁天还未降雪,多上山去挖些药材,以备来日之用。 这日傍晚,沈南依挖药材回来,忽地听有人叫她。 “沈大夫?”那人迎面走来,“哎!还真是你啊!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 她循声看去,淡淡道:“怎么是你?” 许昀唰地打开折扇扇起来,“你这是什么反应,见到本少爷难道不开心?” 沈南依不想搭理他,正欲抬脚离开。许昀忽地伸出折扇一拦,“沈大夫别这么着急走啊,本少爷与你久别重逢,怎么也得请你吃顿饭不是?” 沈南依面色沉静,眼皮也没抬一下,“没兴趣。” “别啊,怎么着你我也算相识一场,只是吃顿便饭而已,这个要求不过分吧。难不成,沈大夫想请我回家吃?”许昀猛地想起沈大夫的手艺,吓得一哆嗦,“还是不劳烦沈大夫了,附近就有饭馆,还请沈大夫赏个光。”许昀笑嘻嘻地看着她,一副死皮赖脸的架势。 沈南依道:“有什么事你直接说吧。” 许昀对仁六道:“你去喜顺定个雅间,我们随后就到。” “是!”仁六抱拳应着,随即转身离开。 许昀又对沈南依道:“沈大夫,大街上人来人往的,说事情多不方便啊。不如,我们还是边吃边说吧。” 沈南依抬脚就走。 许昀忙跟上,“不就吃个饭而已嘛,沈大夫难不成害怕我吃了你?” 沈南依不说话,脚步走得飞快。 许昀便在后面一路小跑跟着。 “沈大夫,不要误会,我是有事相求。哎!你走慢点儿!你说你一个姑娘家,走路走这么快作甚?”许昀亦步亦趋跟着,一路上像只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沈南依也不搭理他。 许昀一路跟到家,沈南依开门时,许昀气喘吁吁道:“哎……沈大夫……你住这里啊……” 许昀一进门,沈南依“砰”地一声关上门,径自坐到葡萄架下的凳子上。“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许昀被那关门声略微吓了一吓,但随即又热络起来,也不客气,自己走到桌边落了座,仁五识眼色地给他倒了一杯水。 许昀端起水杯抿了一口,将水杯端在手里,四下打量着这个小院子。“这里看起来比你从前那个破落院子可好太多了。沈大夫行医挣了不少钱?不然怎么这么快就能买得起这样的院子?” 沈南依瞥了他一眼,没理他,起身把背篓里的药材拿出来,开始一根一根理好。 始料未及,许昀猛地伸手去夺她手里的药材,沈南依下意识去挡,你来我往,二人便坐在桌上较量起来。 许昀一边应付沈南依,一边道:“沈大夫可真是深藏不露啊,哎哟——” 没几下,沈南依一脚踢飞他屁股下的凳子,将他肩膀一推,胳膊一拧,许昀的手便被锁死在背后。许昀欲反身挣脱,沈南依又是一脚踹上膝窝,许昀便一条腿跪到地上,挣扎不得。 仁五见状,忙过来帮忙,沈南依端起桌上的茶杯,茶杯“咚”地一下砸到仁五小腿上,仁五身体猛地一倾,右腿当即跪地,主仆二人来了个“单膝对拜”。 “哎哎哎!沈大夫沈大夫,轻点儿轻点儿!”许昀扭曲着面上的表情,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松手松手,我没有恶意,我说了是有事相求。” 沈南依见二人的确没什么本事,便松了手。 许昀腆着脸坐到沈南依对面。 仁五识眼色地把飞出去的凳子捡了回来。 “沈大夫,功夫不错呀?敢问师承何人?”许昀笑着问。 沈南依重新拿了一只茶杯,没理会他。 许昀端起茶壶,给沈南依添了一杯水,“沈大夫别总是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嘛。女孩子总是这冷若冰霜不近人情,不好嫁人的。” 沈南依将手里的茶杯放到桌上,“你若不说,便滚吧。” 许昀忙道:“哎!别呀!”许昀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总算是正经起来了,“我只是好奇,你一个女孩子家,不仅会医术,还身负这么高的武功。实在是有些稀奇。不如,跟我说说呗。” 沈南依重新开始整理她的药篓,“你是自己滚,还是我送你滚?你自己看着办。” 许昀撑开折扇,“哎!沈姑娘这说的什么话,咱们再怎么也算是相识一场吧,用‘滚’字多不好。哎——”许昀话刚说完,便见三根银针欻地像一枚小扇子戳在他眼前,几乎要顶到他的眉心。许昀眼睛盯着那三根银针,一眨也不敢眨,两只眼仁儿缩成了斗鸡眼。 仁五慌忙要动手,许昀抬手示意他退下。仁五便退到一边,准备随时动手。 沈南依头也没回,淡淡道:“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许昀伸手轻轻推开沈南依的手,“沈大夫,冷静,冷静……”许昀整了整衣服 ,正襟危坐,“今日重逢,本想请沈大夫吃个便饭,奈何沈大夫不肯赏脸,我这空手登门,确实有些唐突。今日便先这样吧,明日我带了礼物再来拜访。还请沈大夫见谅。” 沈南依继续平静地整理手里的药材,“若是无事,便不要来。” 许昀蓦地笑着凑过来,“哦?听沈姑娘这意思,有事就可以来喽?” 沈南依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继续手上的事。 “那好,那今日我暂且先回去,明日带了礼物再来拜访。”许昀看了沈南依一眼,“那我先走了?” “不送。”沈南依淡淡道。 “沈大夫可真是无情。本少爷这张脸,在清水县不知迷倒了多少姑娘,怎么到了沈大夫这里就不顶用了呢?”许昀撑着脸好奇地打量着沈南依。 沈南依的手抚上腰间的银针包。 许昀忙伸出双手,“我走!我走!沈大夫莫要激动……” 仁五这才走到门口打开门。 许昀走到门口,又唰地打开折扇扇着风,回头道:“沈大夫明日可一定要记得等我哟!” 沈南依一个眼刀甩过去,吓得许昀拔腿便跑,“我明日一定来——” 一眨眼,二人便已不见了踪影。 第60章 费 解 许昀走后,沈南依继续收拾采回来的药材。 她遇事向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对于这种死皮赖脸狗皮膏药一样的人,她实际上也没有多少办法。她不知道许昀找她究竟有何目的,她也不喜欢那人不着调的性子。 这一日,宋砚回来得比前几日早一些。他进门,见沈南依在院子里整理药草,迟疑了一下,过去打了个招呼。“沈姑娘,在忙呢。” 这些日子,他也慢慢冷静下来了。况且,原本也不是沈姑娘的错,他这样故意躲着别人,反而会让人看出他心虚。他再怎么也是堂堂七尺男儿,有什么不敢面对的! 沈南依听声音便知道是他,手顿了一下,“嗯。”接着,又继续整理药草。 宋砚走过去,“我今日买了菜回来。” “嗯。”沈南依没有抬头。 宋砚隐隐感觉,她好像有些不高兴。他把手里的菜放到桌上,坐到旁边,迟疑了一下,问道:“你……怎么了?” 沈南依心里有些烦躁,面上也就看起来比平日清冷一些,“没什么。” 宋砚屈了屈手指,难不成是他这段日子故意躲着她,沈姑娘生气了?他原本就有些心虚,这下心里更没底了。“沈姑娘,我……” 沈南依把药草择干净,重新放进背篓,拿到水井边去洗。 宋砚刚想说的话,顿然又憋在了嗓子眼儿。她看出沈姑娘这会儿似是不想理他,宋砚心口猛然就堵住了。 明明是他自己的问题,却迁怒沈姑娘,躲了她这么久。 宋砚踟蹰着起身,缓缓走到她身旁,他这才发现,沈姑娘所谓的洗药材,竟是把药材扎成一小把,放在水里荡一荡,就拿起来了,根部还残留着明显的泥土。 宋砚:“……” 宋砚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口问道:“沈姑娘,你平日洗药草都是这么洗的吗?” “嗯。”沈南依把刚理好的一把药草放进水盆。 宋砚也拿了一把,伸进水盆,两手握着根部搓起来,“但是,药材若是不洗干净,病人会不会吃坏肚子?” “嗯?”沈南依看着手里的药草,又看宋砚,“哦。”沈南依便使劲儿猛地在水里把手里的草药飞快地荡了几十下,溅起一尺来高的水花。 宋砚慌忙往后躲,但还是溅了一脸一身的水。宋砚愣了一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沈南依把药草举到他眼前,“干净了。” 宋砚:“……” 沈南依见他一脸狼狈的水痕,衣服上也都是斑斑驳驳的水迹,眉眼微微弯了弯。 宋砚真的怀疑她是不是故意的。他偷偷瞧了瞧沈南依,发现她神色比方才缓和了许多。应是气消了吧? 宋砚一边帮她洗,一边不禁在心里感叹,沈姑娘倒是不太容易生气,但的确是真的好哄。 洗完药草,晾好后,宋砚便去灶房去做饭了。 吃饭时,宋砚问:“沈姑娘,你的味觉,可有眉目了?” 沈南依微怔,摇摇头。实际上,她把这件事完全抛诸脑后了。 “没关系,慢慢来,相信以你的医术,终有一日会治好的。”宋砚宽慰道。若是真的能治好,以后他就可以带她品尝很多美味,让她感受美食的乐趣。 翌日,宋砚一如往常去县衙,沈南依如往常一样出去采药。 沈南依申时背着一篓草药回来,便看见许昀带着他那两个手下站在门口。 “哎!沈大夫,你可回来啦!”许昀大声喊道,欻(chuā)地打开折扇,微微摇着。 沈南依没搭理他。 “我今日是特地带着礼物来登门拜访的,沈大夫不要这么严肃嘛。”许昀跟着她进了院子,仁五仁六也跟进来。 许昀使了个眼色,仁五仁六便把手里捧着的锦盒放到桌上。 “沈姑娘,给你带了点东西,不成敬意,还请收下。”许昀也不客气,径自坐到桌边。仁五贴心地给他倒了一杯水。 沈南依把药篓放到一边,“怎么,来找打?” 许昀笑道:“哎呀!你是个大夫,别整天打打杀杀的,救死扶伤才是你的天职。”说着,许昀示意仁五把锦盒打开。 长盒里放一匹质地细腻的棉布,短盒里放着四样点心。 “沈大夫莫要嫌弃。”许昀笑着说。 沈南依并没抬眼,“有事快说,没事快滚,别妨碍我。” “瞧你说的。来找你,自然是有正事的。”许昀朝仁六使了个眼色,仁六便走到门口,把门关了。 “我也不跟你兜圈子,”许昀突然严肃下来,正宗地看着沈南依,“沈大夫,我知道你功夫了得,我想拜师,你收下我如何?” “拜师?”沈南依愕然,“开什么玩笑!你走错地儿了吧?” 许昀歪嘴一笑,“沈大夫,你也不必藏着掖着了。那时在云山村我便已知晓你会功夫,后来回来做了一番调查,知道你是从京师来的。清水县这地方吧,小得很,能人不多。好不容易碰到个厉害的,我自是不会轻易错过。 许昀见她不为所动,眼巴巴地看着沈南依:“沈大夫,我从小的愿望就是学一身武艺,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我是诚心想跟你学,只要你愿意教我,价钱随你开!” 沈南依平静而又嫌弃地看着他,不说话。就凭这家伙的身手,即便是加上那两个手下一起,说是三脚猫都抬举他们了! “你这是什么眼神,我说真的!”许昀一拍桌子噌地一下站起来,“你别看不起我!我只是一直没找到好师父,没学到什么本事,才是现在这副样子的!我若是能有个厉害的师傅,现在必能拳打四海,脚踢八荒!” 沈南依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这人莫不是脑子有病! 许昀模仿着沈南依昨日的样子,张牙舞爪手舞足蹈起来,“我看你昨天这样,再这样,刷刷刷几下,看起来真的挺厉害的,能不能教教我?” “不教。”沈南依一口回绝。 “别嘛,又不让你白教。你想要什么酬劳,只要我拿得出,都没问题。”许昀央求道。 沈南依道:“非是我不肯教,而是我根本就不会教。况且,我的本职是大夫。” “瞧瞧,你说这话就见外了吧。艺多不压身,教我功夫和当大夫并不冲突,你每天只需要抽那么一点点功夫指点我一下就行了,又没让你从早教到晚!”许昀捏着小拇指指尖比划了着,竭力表现他所需要占用的时间真的不多。。 沈南依依旧无动于衷。 “沈大夫,你做大夫说到底不也是为了挣钱嘛,那教功夫也能挣钱啊,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呢?”许昀见她这一副铁了心的态度,着实费解。 沈南依直截了当:“没兴趣。” 第61章 拌 嘴 宋砚推门进来,便见院子里有好几个人,他抬眼望去,那边的人正好也望过来。 四目相对。 “咦?你不是那个什么先生嘛!”许昀惊讶道。 宋砚一见他就认出来了,这不就是那个几个月前突然出现在云山村的厚脸皮“病人”嘛!“是你们?敢问阁下此来有何贵干?”宋砚见他们围着沈南依,便道:“又来看病吗?” “不是,我是来找沈大夫拜师的。”许昀道。 “拜师?你想学医?”宋砚走到桌边坐下。 沈南依在桌底下不动声色地踢了他一脚,嗖地甩给许昀一个眼刀,又转向宋砚,平静地问:“今日怎么回来得早一些?” “哦,衙门里今日不怎么忙,就早些回来了。”宋砚道。 许昀见她这般反应,瞬间便明白了她的威胁之意,陡然眼前一亮,笑道:“沈姐姐医术高明,本事了得,本少爷很是钦佩,所以就来拜师咯。” 宋砚这才看见桌上放着的东西,“这是……” 许昀抢道:“自然是我送给沈姐姐的。” 宋砚看见锦盒里的布匹,突然想起中秋那日自己说过要陪她去置新衣,结果却被他忘得一干二净,若不是今日被此人搅和这么一通,他到现在都想不起来这件事。宋砚顿觉脸上有些热。 他瞥了一眼沈南依,又看向许昀,“敢问阁下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他们才安顿下来没多久,连左邻右舍都还没熟悉,这人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许昀撑着下巴笑嘻嘻道:“自然是沈姐姐带我回来的。” 沈南依眉头微微一皱,斜了他一眼。 许昀好不容易抓住了她的小辫子,哪里肯轻易放过!“沈姐姐人美心善,本事又大,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以后,还要请沈姐姐多多指教。” 沈南依暗暗咬了咬牙槽,没搭理他。 许昀见也差不多了,便起身道:“这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望沈姐姐莫嫌弃。我今日就先回去了,明日再来寻你。” 仁五仁六也跟上。 “沈姐姐,可莫要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哦!”许昀甩开扇子,挑眉笑道。 宋砚皱了皱眉,这人哪里冒出来的!他看了看沈南依,欲言又止。 “他……”二人不约而同开了口。 宋砚有些尴尬,“你先说吧。” “他脑子有病,不必理他。”沈南依道。 宋砚一听,倏地舒了口气,随口问道:“他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路上碰到的,他就跟过来了。”沈南依把桌上的盒子放到凳子上,又把药篓拿过来。 宋砚也伸手帮忙,他试探着问:“你明日有空吗?” 沈南依道:“还好,怎么了?” “若是有空,我明日陪你去买几身衣裳吧。上次说好陪你去的,结果我给忘了,实在抱歉。” 沈南依这才想起这件事,手中微顿,道:“无碍,反正我也有衣服穿。”说完又继续整理药草。 “那我明日下午同县令大人说一声,早些回来,陪你去转转。” “嗯。” 县衙里真正的大事并不多,大多都是些百姓之间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今日谁家的猪跑了,明日谁家的鸡被偷了,要么就是邻里之间吵了架、动了手,或者谁家的牛把自家的菜园糟蹋了…… 宋砚每日跟着县令,旁听记录,观察县令审案,学到了不少东西。 虽然有些事看起来确实可笑,放在旁人眼中或许不值一提,但放在普通百姓身上,就是大事。 普通人的日子,哪有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呢? 现在,最大的事,便是秋收之后的开渠和破毒瘴。 宋砚从县衙回去,一推门便看见那个“厚脸皮”又来了。 “哟!你也来了!”许昀热情地打招呼。 宋砚:“……”他们好像并不相熟吧? 沈南依兀自抿了一口茶。 宋砚走到水井边打了水,净了手,这才坐过来。 “下午你还有别的事忙吗?”宋砚问沈南依。 沈南依摇摇头。 “那我现在带你出去转转?”宋砚问。 “嗯。”沈南依点点头,又看向许昀,“你先回去吧,我们有事要出门。” 许昀一听,陡然来了兴致,“那巧了,我也一道去!” 沈南依顿住手中的水杯,脸色突然冷下来,“你确定要去?” 许昀一愣,“呃……”他又看了一眼宋砚,断定她不敢在宋砚面前动手,胆子又肥了起来,“除非你现在就答应我,那我就不去了。” 宋砚皱眉道:“这位……你叫什么来着?”他看向许昀。 “许昀。”许昀没脸没皮地笑着应道。 宋砚正色道:“这位许公子,人与人之间总该保持适当的距离,你这样跟狗皮膏药似的,怕是不妥吧?况且,沈姑娘还是姑娘家。” 许昀冷笑一声,“我和沈姐姐的事,轮得到你来管?你算老几啊!” 宋砚一噎,他算是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厚颜无耻”。“许公子,常言道:‘相鼠有齿,人而无止。相鼠有体,人而无礼。’做人嘛,总得给自己留几分颜面不是?” 许昀一听,顿时炸了毛,“别跟我叽里咕噜胡扯一通,我最烦这一套了,听不懂!说人话!” 宋砚一听,乐了,“哟,听不懂啊?听不懂就待在家里好好读书,不要天天有事没事就往别人家里跑了。” 许昀顿时气得跳脚,他最讨厌别人叫他读书了,一听到“读书”两个字就头疼。在家里他爹娘逼迫他读书也就算了,如今就连这么个外人竟然也让他去读书!“嘿!你这人管得真宽,我找沈姐姐,又不是找你,你管我作甚!再说了,你凭什么赶我?这又不是你家!” 宋砚听了,挑了挑眉,笑道:“那可真是抱歉了,这就是我家。” “什么?你也住这里?那你们……”许昀看了看宋砚,又看了看沈南依,当即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你们成亲了?” 宋砚一怔,他瞥了瞥沈南依,他若是否认,怕是会对沈姑娘名节有损。毕竟,他们还未成亲就同住一座院子。 许昀见他没答话,以为他是默认了,“切!成亲了又怎么样?反正我是来找沈姐姐,又不找你。” 宋砚:“……” 宋砚偷偷瞥了一眼沈南依,对许昀笑道:“那我现在要带我家‘娘子’去买衣裳,你也要跟去?”宋砚特地将“娘子”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你……”许昀登时噎住,陡然间竟说不出话来了。眼下这情形,他要再跟去,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许昀拉起两边的唇角,挤出一个笑:“不去就不去!”又转而对沈南依道:“沈姐姐,我的提议,你好好想想。我明日再来。” 宋砚无语,“你每日都这么闲的吗?” “那当然,我又不用养家糊口!”许昀转身出去,欻地甩开折扇,“走咯!明天见!” 宋砚:“……”宋砚第一次生出了一种想要揍人的冲动。 沈南依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奇地看着宋砚。 宋砚想起自己方才的话,顿觉脸有些烫,“沈姑娘,抱歉,方才一时情急,还请见谅。这小子实在是烦人。” 沈南依道:“没事。”沈南依微微迟疑,起身将衣裳略作整理,“只是以前没见过你与谁如此针锋相对。” 宋砚笑道:“这算什么,一个小孩子而已!以前在朝堂上,可比这厉害多了,每每遇见不平之事,心中块垒不吐不快,那场面当真是唇枪舌剑,声嘶力竭,有时甚至闹到要大打出手的地步!”而今再说起往事,他也坦然了许多,再也不必藏着掖着,讳莫如深。有些事,只有勇于面对,才不会成为你的软肋。 沈南依倒是诧异,他平日看起来性子温和,倒不像个会吵架的。没想到嘴巴这么厉害。 第62章 绝 色 今日,天气尚好,艳阳朗照,到了下午,微风习习,凉爽宜人。 县里的成衣铺子不多,好的更少。街上的情况,宋砚比沈南依熟悉很多。她平日除了采药,基本不怎么出门。 宋砚带着沈南依一家一家地逛。他从前不爱逛街,有什么需要,不是母亲给他买,就是叫下人去买,他自己很少像这样闲逛。从前去的最多的地方,便是书肆,家里藏书本就不少,但他喜欢到书肆去,转一转,翻一翻,看到想要的便买回家,以此度过一段闲散惬意的时光。 二人进了一家成衣铺,店家是一位约莫四十来岁的男子,见有人来,忙热情地迎了出来,“二位想买什么样的?” 宋砚道:“给这位姑娘买,您帮忙参谋参谋,看看可有合适的。” “好嘞!里边请。”店家将他们迎了进去。 宋砚四下打量了一番,也没有顶好看的衣裳,都是些通俗的样式,颜色也都较深。他想起沈姑娘平日不仅对吃的不讲究,好像对穿的也不怎么讲究。倒是少有姑娘家像她这样的。 店家打把沈南依打量了一番,把她引到一套青绿色素面棉裙前,“姑娘,你试试这套,保准好看。”说着,将衣裳取下,递给沈南依,“那边有个小隔间,你到那里去试。” “哦。”沈南依接过衣裳,掀开帘子进去了。 宋砚闲来无事,打量着店铺。那店家给他找了个凳子过来,“坐着等吧,姑娘家试衣服总会慢一些。” “有劳了。”宋砚接过凳子,在门口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等。 店里人没什么人,外头的街上,人影幢幢,却都是不熟悉的面容。宋砚不由得想起京师的永宁街。那条街,从小到大,他去过无数次,许多地方他都很熟悉,尤其是书肆。他和哥哥每次买了书,都会互相交换了读。他想着想着,思绪渐渐沉入往事…… 沈南依掀开帘子出来时,宋砚正望着门外发呆。 那店家看了看沈南依,对着里屋喊道:“他娘,出来帮个忙!” 一妇人掀开门帘出来,“怎么了?” “你给这姑娘把头发弄一下,乱糟糟的。” 那妇人看向沈南依,惊得眼睛一亮:“哟!这姑娘长得可真好看!” 沈南依没有言语。 那妇人拿了张凳子,让她坐下,“姑娘家,就要好好打扮,尤其是长得好看的,不打扮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看的脸蛋?” 沈南依之前在清水镇经历了这样的事,猜到了她要做什么,便乖乖坐着不动。 没一会儿功夫,那妇人便弄好了。她走到沈南依面前,“啧啧啧,这张脸啊,可真跟天上的仙女儿似的!配上这身衣裳,真是再好看不过了!” 那店家见宋砚在发呆,便走到宋砚跟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小伙子,快给这姑娘看看,衣裳可还满意?” 宋砚回头望去,沈南依正好转身过来。 只见她悠然转身,一身苍筤青的棉质衣裙,白色的斜襟点缀在领口,衬得她脸上的皮肤格外白皙。那老板娘给她在发顶绾了个髻,用一根筷子别着在,又挑了一点刘海下来,使那张原本清冷的脸多了几分娇俏。沈南依肤色雪白,气色极好,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黛,双眸如寒冬之雪映骄阳,一张淡漠的脸上,妩媚与疏离并存。 只是这一刹那,宋砚便看得呆了。 他听见自己的心像鼓点一样越来越快,他怎么也遏制不住。 宋砚突然觉得有些口渴,他咽了一口口水,可是感觉觉得更渴了。 那店家与老板娘见他这反应,不禁捂嘴笑起来。 “小伙子,我卖了几十年的衣裳,眼光还算不错吧?” “啊?哦。”宋砚发现自己出神了,顿觉失礼,赶忙挪开视线。心想:“石家枉炫珊瑚胜,不及苍筤一尺青,”这颜色果真名不虚传,恰好和沈姑娘这气韵相得益彰。 “我们店里没簪子,也没有头绳,要是再搭配一支合适的簪子,就更好看了。”老板娘感叹着笑道,“我们卖了几十年的衣裳了,可没见过几个这么漂亮的姑娘。小伙子,你可真是有福气啊!” 宋砚听了,脸上又是一阵热。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这才敢看沈南依,“这一身还不错,留着吧。” 沈南依对穿衣向来没什么讲究,既然他说行,她也就没什么异议,便点点头。 原先还觉着店里的衣裳不过尔尔,但店家给沈姑娘选的这一身,倒让宋砚对店家的眼光刮目相看。他又道:“可还有别的?再给她选一套。” 那店家一听,顿然高兴起来,“好嘞!”说着,便去找衣裳。 待沈南依再试了衣裳出来,宋砚看到的是一身竹青色棉裙,他脑海中陡然冒一些出从前读过的句子,比如“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入水文光动,抽空绿影春。”大概,再也没有人比她更适合这个颜色了。 他真的不得不佩服店家眼光之毒辣。 宋砚想起先前出了丑,这次再也不敢盯着人家看。“这身也好,也要了吧。” “好嘞!真是爽快人,姑娘也是好福气呀。你们俩呀,可真是天作之合。”那妇人一边给他们打包,一边啧啧赞叹。 “那我把衣裳换下来。”沈南依正欲掀开帘子进去,那妇人赶忙阻止了她。 “哎!姑娘,穿着这么好看,还换什么换啊,就穿着吧!” “啊?”沈南依向宋砚投去征询的目光。面对别人的热情,她总是会感到有些窘迫。眼下,她唯一可以求助的,只有宋砚了。 宋砚微微一笑,点点头,“那便穿上吧,换一趟也麻烦。”宋砚口是心非地应着,心中却道:穿着这么好看,收起来做什么呢? “好。”沈南依便进隔间去,把自己原先的衣裳拿出来。 那妇人便把旧衣服一并叠好,同另一套放在一起,用纸包好,再拿麻绳扎起来,递给宋砚。 沈南依付了钱,二人便出了那家店。 宋砚看见她头上的筷子,问道:“要不再去买支簪子?” 沈南依微愣,又应了:“嗯。” 二人便又去买了一支雕花的木簪。木簪同上次宋砚给她雕的那支一样,也是桃花木的,这只簪子上雕了一朵梅花,比宋砚先前那支看起来精致许多。老板娘把沈南依头上的筷子取下来,换上了新簪子,又给她稍稍整理了头发,感叹道:“这姑娘可真是个美人儿!”她看了看沈南依的脸,问宋砚:“胭脂水粉需要吗?我们店里各式各样的都有。” 宋砚也不知她需不需要,便问沈南依。其实,她这样“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感觉就极好了。 沈南依摇摇头,“不要。”她平日里也用不上这些,要来也无用。 出了店门,宋砚看了看天,问:“天色还早,还想再逛逛吗?” 沈南依想了想,道:“我没有什么要买的了。”她犹豫了一下,问:“你呢?” 宋砚想了想,“去书肆看看吧。” “好。” 二人便又往书肆去。 回到家,正是夕阳西下。 沈南依在井边打了水净手,宋砚坐在葡萄架下,从背后静静看着她。 从前她从未好好打扮过,只穿着粗布麻衣,宋砚便已知晓她生得好看。今日换了一身新衣,微微整理了头发,那难掩的绝色容颜就像枝头寒梅蕴藏的芬芳,醇厚悠远,扑面而来,令他有些招架不住。他想起古代那些昏庸的君王为美色所迷惑,致使朝政荒废。他从前还觉得荒谬,可现在他好像有些能够理解了。哪怕只是这样看着她,都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 宋砚不敢再看下去,他的胸腔里仿佛有一头野兽在奔突冲撞,几乎要撞出来。他赶忙回了屋里。 沈南依洗完手,倒了一杯水,坐在桌边慢慢饮。 宋砚拿了一本书,坐到窗边,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他抬眼看去,沈姑娘又在整理她的药草。 晚风微凉,梧桐叶又飘零了一片。 宋砚便拿出一张纸,调了些颜色,开始小心翼翼地着笔。 时光缱绻,岁月悠然,自在飞花,落叶萧萧,偌大的尘世里,这一方小院,安谧静好。 第63章 豪爽姑娘 京师的秋季来得早,刚入八月便早已丹桂飘香,秋菊盛放,黄叶飘零。 一年来,宋弈如履薄冰,在夹缝中投隙抵罅,步步为营,终于达成了他想要的结果。也是在这一年之中,他将朝中局势基本摸了个透。 原先,他作为局外人,这些局势无论如何变换,于他而言并无干系,他只需设法置身事外便可。而今窥得其深浅,只令他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朝局之上,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像极了兽界法则。高位者攘权夺利,欲壑难填,结党营私,以互相倾轧,排除异己,甚至不择手段,以权谋私。敌对者丢官丧命,乃至祸及家人;无辜者深受其害,殃及池鱼;中立者表面持心守正,实际上不过是浑浑噩噩,得过且过。这一池的浑水,早就污泥横流,浊浪飞溅了。 而他们这些读书人,却都以为,跃入这一池污水,便能寻得出路。 原来,他们从一开始就早已没有了出路。 宋弈只觉心惊。 他想起自己二十余年来苦心读书的光阴,只觉得可笑。 倘若那些士子,得知自己奋发读书想要去往的满心期许之处,原来不过是这样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们可还愿意这样义无反顾前来? 陛下所图,他亦知困难重重,不知还要多少人前赴后继粉身碎骨才能达成所愿,他甚至不知这件事最后究竟有无成功的可能。可是,这些事,必须有人去做。 宋弈心不在焉地走在永宁街上,灯火依旧灿烂夺目,一如往日。他放眼这万家灯火,内心不觉平静了许多。每一盏灯的背后,都是一个家的安宁,而他们所守护的,无外乎如此。他们最终所求,也无外乎如此。 “小贼!别跑!”宋砚被一声吼惊得猛地一回神,便见一个红色人影从身旁嗖地一下飞上前去,一杆红缨枪“咣”地一声扎到地上,稳稳地立住了,挡住了一个衣着破烂的少年的去路,那少年吓得一个趔趄坐到地上,惊慌失措地看着来人。 “嘿!小子,你跑啊!我看你往哪儿跑!偷东西是吧,信不信我打断你的手!”说话的是一女子。 “小姐,你跑慢点儿啊!”后面一人紧跟着追来。 “姑奶奶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还请饶了我这一回。”那少年哆嗦着把钱袋捧给那女子求饶。 那红衣女子一把拽过钱袋,“你说你年纪轻轻的,学什么不好,偏要偷东西,也不怕被人砍断手脚!” 那少年连连磕头:“小的知道错了,还请姑奶奶高抬贵手,饶我一次。” 那女子一把拔起自己的红缨枪,“饶不饶你,不是我说了算,你得问苦主。”说着,那女子转身,朝宋弈走来,“嘿!你钱袋被偷了都不知道吗?你这人心怎么这么大!” 宋弈一愣,用手指了指自己,“我?”他低头一看,果不其然,腰间早已空空如也。 “哎!是你呀!”女红衣女子惊喜道。 “嗯?姑娘认得在下?”宋弈疑惑。 “小姐,该回去了,你看都什么时候了,夫人要着急了。”一旁的丫鬟跑过来拉住那女子。 宋弈拜道:“多谢姑娘。” 那女子拎着他的钱袋晃了晃,“你不认识我了?上次在闻香楼我还救过你一次呢,这是第二次了!” 宋弈这才看清,原来眼前正是那日在闻香楼遇见的姑娘。 那姑娘提枪抱拳道:“我叫武清霜,敢问公子如何称呼啊?” “在下姓宋,单名一个弈字,表字子碁。多谢武姑娘仗义相助。” 武清霜将钱袋扔给宋弈,笑道:“不必客气。” 永宁街的灯火映照着宋弈的脸,武清霜看着看着便愣了神。 宋弈见那姑娘一直盯着自己,觉着有些尴尬。 还是一旁的丫鬟飞飞拽了拽自家小姐的胳膊,“小姐,该回去了。” 武清霜这才回神,尴尬地笑了笑,“没事,往常回去得还晚一些,母亲不也没把我怎么样嘛!” 她又转而对宋弈道:“不知宋公子可否赏光吃个宵夜啊?我请客。” “啊?”宋弈当即一愣,他们仅仅匆匆见过两次而已,一起吃宵夜?好像还没熟到那个程度吧? “走吧,一回生,二回熟,咱俩都碰到两次了,也算缘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武清霜的朋友了!”武清霜豪爽地把红缨枪往地上一杵,发出“咣”地一声响。 宋弈怀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朋友?”他怎地不知他何时多了这样一位朋友?他们顶多只是方才互通了名姓而已吧?这么快就成朋友了? 武清霜将红缨枪递给一旁的飞飞,“对啊,朋友!走吧,我请你去吃宵夜!” 宋弈:“……” 这姑娘是不是太自来熟了一点?京师虽说是天子脚下,但她这样毫无防备之心,竟然敢主动邀请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男子吃饭,就不怕遇上歹人?宋砚不由得替她捏了一把冷汗。 宋弈回头看方才那偷东西的少年,眨眼间那人早已不知所踪。宋弈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还是提步跟上了。再怎么说,她也帮了自己两次,若是不给面子,他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武清霜找了一处摊位,点了好些肉。 “宋公子想吃点什么,随便点。”武清霜笑道。 宋弈一愣,“点这么多,怕是吃不完吧?我见你方才已经点了不少了。” 武清霜微怔,“啊?没事,我吃得完。我饭量可好了!” 宋砚一惊,合着她方才都是给她自己点的?宋砚不禁感叹,头一次见这么能吃的姑娘!真是大开眼界!他向来肉吃得少,素菜吃得多,便随便点了两个素菜。 武清霜见他点的都是素的,皱眉道:“素菜有什么好吃的!要吃肉才行!我要是一天不吃肉,连路都走不动。” 宋弈听了,不禁失笑,“武姑娘看起来并不……”宋弈本想说肥壮,又忽觉这个词用在姑娘家身上不妥,遂改口道:“看起来和普通姑娘也差不多,没想到胃口这么好。”他原想说没想到这么能吃,他暗暗瞥了一眼飞飞手里的红缨枪,心想自己若真的这么说,会不会被打? “哎!可别这么说!我这身板儿,可比她们那些普通姑娘壮实多了,她们哪儿能跟我比啊!二百斤的石墩子,我一只手就能举起来,举着绕校场跑三圈都不成问题,普通姑娘那弱不禁风的怎么能跟我比!” 宋砚骇了一跳,“多少?”他幻听了吗?二百斤的石墩子?一只手举起来?他睁大眼睛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姑娘,虽说看起来确实比一般的姑娘壮实一些,但也不至于如此骇人听闻吧! “你那是什么眼神儿!你不信吗?”武清霜嚯地一下站起来,四下找了找,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摊主的水缸上,“老板,你那水缸多少斤?” 第64章 落荒而逃 “啥?”那老板被武清霜问得满头雾水。 “我问你那水缸装满水,有多少斤重。”武清霜说着,人已经走近那水缸,开始绾袖子了。 飞飞见势不妙,忙制止她:“小姐!你在做什么!这可是在大街上!” 武清霜对飞飞的话充耳不闻,转头对宋弈道:“宋公子,这水缸装满水估摸着没有二百斤,但一百来斤肯定是有的,要不我试试给你看?” 宋弈忽地脸上一阵滚烫,慌忙起身,“使不得使不得!快快住手!在下信你,信你的。” 这场面简直惊心动魄,比他在朝堂上所见的还要惊心动魄! “那好吧,不举就不举。”武清霜这才遗憾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老板送来两盘她点的肉,武清霜拿了一双筷子递给宋弈,自己也拿了一双。 她吃着肉,忽地开始打量起了着宋弈,“宋公子,你有多少斤?” “我?”宋弈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是一惊,噌地一下站起来,“你……你想干什么!你可别……”不是吧,难不成她举水缸不成,又盯上他了?宋弈几乎是吓得魂飞魄散。 武清霜皱了皱眉,“别急,你急什么,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我只是见你只点了青菜,随口问问而已。” 宋弈听她如此说,这才缓过一口气。原来是他误会了。 这顿饭吃的,都还没开吃,他几乎要吓掉半条命去。 惊魂甫定,宋弈想起方才的场面,又不禁笑起来。头一次见着这样的姑娘,他想起俗语所言的“巾帼不让须眉”,她简直是比须眉还须眉。 宋弈坐在对面笑着,武清霜用手撑着下巴,坐在对面看着他笑。 宋弈笑着笑着,察觉到面前投来的目光,笑容渐渐凝固在了脸上。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武姑娘何故这样看着我?我脸上有东西吗?” 武清霜摇摇头,笑道:“没有。” “那是为何?” “因为你长得太好看了。” 宋弈:“……” 宋弈陡然觉得脸上腾的烧起一片火海,几乎要将他的脸烧得透熟。他活了二十几年,第一次被姑娘家调戏,可他竟然想不出词来反驳。 站在一旁的飞飞简直没眼看,佯装咳嗽了两声提醒自家小姐,怎奈她家小姐此刻犯了花痴,自动忽略了她传来的讯息。 武清霜已经忘了她最爱的肉,只是盯着宋弈,“我想起来一个词。” 为了打破尴尬,宋弈随口问道:“什么词?” 武清霜笑道:“秀色可餐。” 此言一出,宋弈的脸欻地一下又烧了个透。他简直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接话! 他佯装镇静,起身道:“武姑娘慢用,在下已经吃饱了,先行一步。”这姑娘他实在招架不住。 “哎!你的菜都还没上呢!怎么就吃饱了?”武清霜也慌忙起身。 “在下突然想起还有急事要处理,望姑娘见谅。”宋弈拜了一拜,转身拔腿就跑。 “哎——”武清霜顿感失落,问一旁的飞飞,“饭都还没吃呢,他怎么走了?” 飞飞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恨铁不成钢道:“谁家好好的姑娘一只手能举两百斤的石墩子啊!吓也被你吓跑了!小姐你能不能矜持点儿?你是姑娘家啊!” “可是,我就是想让他知道我很厉害嘛……”她最喜欢的肉,此刻吃进口中,却变得索然无味。 飞飞无奈地摇摇头,“小姐,宋公子一看就是个读书人,斯斯文文的,他那细胳膊细腿儿的,你刚打算举水缸,转头就问人多少斤,你让人家怎么想?” “我……”武清霜一时语塞,“我只是想说,让他多吃点肉而已嘛,他看起来有点瘦。” “这下好了,人都给吓跑了。” “不至于吧?吓跑的?” “嗯,吓跑的!” 武清霜:“……”他胆子这么小的吗?她干啥了?这就给人吓跑了?武清霜疑惑道:“他方才不是说有急事才走的吗?” 飞飞:“……”她有时候真想挖开她家小姐的脑子,看看里边装的什么! 菜上齐了,宋弈走了,但东西不能浪费,武清霜便让飞飞坐下给她分析。 两人一边吃,一边交流。 “首先,京师的男子大多都是读书人,喜欢弱柳扶风一般的女子,安静贤惠。你这样的,不行。”飞飞摇摇头。 “我怎么了!我上了战场,一个顶十个!男子都没我能打!” “但这里是京师,不是战场,不需要你一个顶十个!”飞飞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分析给她家小姐听。 武清霜叹了口气,“还有吗?” “你武功厉害,力气大,在北境是优点,但是来了京师,就未必是优点了。京师的男子都喜欢温柔娴静的,你这样不给人吓跑才怪呢!” 武清霜越听越丧气,“还——有——吗?”她拉长声音问。 “你方才不该盯着人看,哪怕是男子,你那样盯着别人,也很不礼貌。”飞飞继续分析,“而且,还会让人误以为你是个登徒子。” “登徒子不是形容男人的嘛!”武清霜急忙反驳。 “哎呀,差不多,反正就是太不矜持的意思。以后啊,你可得矜持着点儿!不然在这京师,你怕是找不着相公喽!”飞飞调侃道。 “哎你个死丫头,吃着我的肉,竟然还敢诅咒我,快把我的肉给我吐出来!”武清霜伸手去抢飞飞手里的筷子。 “不给!我已经吃到肚子里了,吐出来给你你要吗?” “哕——”武清霜浮夸地表演着,作呕吐状,“你可真是,我饭还没吃完呢,别倒胃口!” 飞飞吃着肉,突然生了感慨:“也不知这样平静的日子,还能过多久。从前在北境,有时候连饭都吃不饱,还要上战场杀敌,哪里能有这么多肉吃呢?” “是啊,还是小时候好,无忧无虑。也不知父亲和哥哥他们怎么样了,已经好几个月没来信了。不行了我赶明儿写封信回去问问。” “还是京师的日子过着舒服啊。小姐,你说将军他们在北境,年年打仗,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你看看这里的人过的什么日子,再看看北境的人过的什么日子!感觉太不公平了!”飞飞说着说着,眼眶有些发热,“他们还这样对你……” “没事,我只希望父兄平安康健,其他的,我不愿计较。人生不如意事太多了,所以我们要快快乐乐过好每一天!”武清霜安慰道。 飞飞点点头。 “都吃完,不许浪费啊!”武清霜命令道,“浪费粮食会遭天谴!” “你可别小瞧我!我又不是宋弈!你吃不饱了可别怪我啊!” “来啊!谁怕谁!” “来就来!谁怕谁!” 第64章 长枪拦路 宋弈一路马不停蹄逃回家,方觉惊魂甫定。 武姑娘看起来,应是哪个武将家的女儿。他对京中的武将不甚了解,只是,即使出身于武将之家,但凡读了点书,也不至于如此…… 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该用个什么词来形容那武姑娘。 但愿以后不要再见了吧,这姑娘太吓人了。 他原本就不善言辞,到了那武姑娘面前,他简直都不知该如何说话了。真有种“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的无力感。 翌日散值,宋弈像往常一样坐着马车经过永宁街。 “吁——” 马车陡然一停,宋弈一头撞到车厢上,他以为出了什么事,慌忙掀开帘子出来看,“白时,怎么了?” “大人,前面有人拦路。”白时的手已经搭上了一旁的剑。 宋弈一看,便见昨晚遇见的武姑娘横着长枪拦在马前。 “咦,好巧啊!宋公子。”武清霜笑道。 宋弈腹诽:你这明目张胆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不小。脸上却笑道:“是啊,这么巧,武姑娘这是作甚?” 武清霜把长枪往地上一杵,笑道:“请你吃饭。” “不了不了,在下有急事回家,改日再说。”宋弈忙道。 “哎!你这人,昨天晚上说有急事,今天又说有急事,你到底有多少急事啊!”武清霜皱了皱眉头。 宋弈尴尬地笑道:“真有急事,还请姑娘见谅。” 武清霜失落道:“那你走吧。”随即让开路。 宋弈拜道:“多谢武姑娘体谅。” 白时便催马离开。 “我就不信你天天都有急事——”武清霜在后面大声喊道,引来意众人侧目围观,还有人议论纷纷。 “关你们什么事啊!走开!”她一声吼,众人一哄而散。 飞飞走过来,“小姐,还是算了吧,我看那宋公子,摆明了是不想见你。” 武清霜泄气道:“我哪里看不出来?我又不瞎。” “那你还……”飞飞有些恨铁不成钢。 “可我不想就这样放弃,你又不是不知道,之前在茶楼我忘了问他姓名,找了他好久都没找到,昨天却叫我意外碰见了,你说巧不巧?我觉得,这就是老天爷有意要让我们遇见。”武清霜陡然开心起来,“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就不信他会一直无动于衷。” 二人沿着永宁街慢慢走着。 飞飞想了想,道:“小姐,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是你用错了方法呢?” “哪里错了?”武清霜扭头问。 “我见京中的女儿,大多温柔似水,蕙质兰心,京中的男子娶妻,好像都喜欢娶这样的。而且我听说,京中的贵女们都要学琴棋书画,针黹女红,可这些,你一样也不会啊。” “什么!!!”武清霜惊叫,“你让我学这些,你不如直接杀了我得了!你看看那个琴弦,那么细,都不够我绷一下。下棋就算了吧,你知道的,我一紧张,棋子就被我捏碎了。”武清霜一边想,一边同飞飞说,“至于读书嘛,兵法之类的我倒是读了一些,但你说他一个文官,不可能读兵法的嘛!” 她又想了想,“写字我倒是没问题,连父亲都夸我的字有英气。不过,画……”武清霜想着,不禁打了个哆嗦,“还是算了,我顶多能画出一坨屎来。” “嘘……”飞飞急忙捂嘴阻止她,“小姐,你看看你,你这样宋公子能喜欢才怪!” “哦!”武清霜继续思索飞飞的话,“针黹女红……”她想了想自己拿着绣花针矫揉造作绣花的模样,不禁打了个寒战,“算了,绣花这种事,我真做不来,那针那么细,拿都拿不住,还绣个屁啊!” “小姐,我看啊,你首先得改改你这口不择言的毛病!京中的贵公子们,都喜欢温柔贤惠的,世家培养女儿,也都是照着这模样培养的。你看你,张口闭口不是屎啊就是屁啊的,人吓都给你吓跑了。谁还敢娶你!” “可是我……”武清霜几乎要抓狂,“我天生就是这样的,你说的那些,我都做不来!” “小姐,事在人为,”飞飞劝道,“我瞧那宋公子人还不错,而且听说是书香世家,还曾中过探花郎,骑马游街呢。” “真的?!”武清霜惊喜道,“我就知道,我的眼光肯定不会错!” “但现在的问题是,宋公子好像不愿意见你……”飞飞无奈地看着自家小姐。 武清霜也叹了口气,“可是你说的那些,真的太难了……”武清霜委屈巴巴地看着飞飞。 飞飞道:“小姐,‘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若当真看上了那宋公子,就要好好努力。” “那……我该怎么做?”武清霜问。 “首先,你得学会像京中的女儿们那样,温柔和顺。你看你天天提着把长枪,多吓人!” “不行!人在枪在,枪不能丢!万一遇到紧急情况,手里没有兵器,岂不是任人宰割!” 武清霜反驳道。 飞飞想了想,道:“也是。要不这样吧,以后你的枪,我给你拿着,这样至少你看起来不会那么凶悍。” “什么叫‘凶悍!’我那叫‘英武’!我爹说的!”武清霜咬牙切齿道。 “是是是,‘英武’就‘英武’。” …… 二人一路走一路商量。 这一日,武清霜难得早早地回了府,准备着和飞飞商量好的事。 而飞飞则出去打探消息去了。 白时赶着马车一路向前,“大人,那姑娘是谁啊,看起来有点虎啊!” 宋弈揉了揉太阳穴,叮嘱道:“以后看见她,绕着走。那人难应付得很。” “是。”白时一边赶着马车,一边琢磨,“她是怎么知道我们会从永宁街上走的?还知道哪辆马车是大人您的。” 宋弈叹了口气,靠在车厢上,“我也头疼得很。若是被缠上了,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摆脱。” “啊?这么严重的吗?”白时又一边琢磨一边问:“大人,我感觉……那姑娘……怕不是看上您了吧?” 宋弈叱道:“休要胡说!事关女儿家的清誉,怎能胡乱揣测!” 白时一惊,忙道:“是是是!是我多嘴了。我不会再乱说了。” 宋弈只觉头疼不已,朝中文官若是和武将扯上什么关联,那岂不是白白将把柄送到别人手上? 第65章 将军之女 投靠陛下后,宋弈在朝中一直藏得很深,处事谨小慎微,生怕自己暴露出来,给陛下惹出什么麻烦。 他小心翼翼地藏在影子里,不敢轻易露面。 而武清霜对他来说,是个要命的变数。他断不能让如此危险之人靠近自己。 中秋节,衙门里休沐三日,宋弈也不用过去当值。 去年中秋,家里发生了重大变故,人心惶惶,草木皆兵,节也就没有过。 今年虽说弟弟不在家,但父母俱在,家里也好久没有热闹热闹了。宋弈便在家中张罗着过中秋。 他买了许多月饼,给府里的下人每人都分了一份。 中秋当晚,下人们也都回家过节去了。 宋弈让厨子走前张罗了一桌酒菜,打赏了他些银钱,这才放他回去。 家里只剩下他们一家人了。 这顿饭吃得有些伤感。 饭桌上,宋砚的位置空着,宋父忍不住叹气,宋母掏出手绢擦眼泪。 “这都一年多了,也不知砚儿过得如何。南荒那么苦,他受不受得住……”宋母说不下去了,一想到小儿子的遭遇,她就忍不住掉眼泪。 “今日过节,就不要提那些事了。”宋父叹道。 “我怎能不提?那是我十月怀胎好不容易才生下来的孩子,他受了那么大的罪,我连提都不能提吗?”宋母越说越伤心。 宋父赶忙拍拍她的背,“没说你不能提,只是今日大过节的,子碁不还在家陪着我们嘛。” 宋母擦了眼泪,叹了一口气,“从前,你祖父祖母还在的时候,你和你弟弟都还小,那时候我们一家三代人都好好的,逢年过节家里别提多热闹了。而今,你祖母和你祖父都不在了,砚儿也遭了难,一家人只剩下我们三个,这节过得……”宋母抬头望向窗外,明月当空,月华如洗,可惜月圆人不圆。 宋弈心里也有些难受,但今日毕竟过节,他勉力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父亲,母亲,不想那些不开心的了。来,吃菜。”说着,宋弈给父亲、母亲分别夹了些菜。 这顿团圆饭,一家三口都没什么胃口,饭菜几乎都没怎么动。 父亲母亲毕竟年岁大了,宋弈不想他们忧思过甚。饭后,宋弈拿了些水果和月饼,又取来一坛桂花酒,给二老斟了酒,宋弈才自己落座。 “父亲,母亲,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多了,现在风声不像去年那么紧了。我想过段时日给君实捎些东西去。”宋弈道。 宋父问:“子碁,你确定不会有问题吗?” 宋母道:“是啊,若是有什么危险,还是算了。砚儿已经出了事,我们断不能让你再冒险。” 宋弈宽慰道:“无事。父亲母亲放心,我想办法做得隐蔽些,不会轻易被发现。” “那就好。我不想因为砚儿的事再牵累你。我们现在身边只剩下你这么一个儿子了,我们也没有别的奢求,只希望你们兄弟二人都能平平安安的。”宋母道。 宋砚道:“母亲放心,孩儿自有分寸。” 宋母道:“那就好。” 大约是被宋弈宽慰到了,宋父宋母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 三人一边饮着桂花酒,一边聊着些往事。 宋弈记得,弟弟小时候嘴馋,每年中秋,就属他最闹腾,一看到月饼,简直眼珠子都直了。家里明明从不缺吃的,但他对食物却总是保持着浓厚的兴趣。母亲年年都要叮嘱他,月饼不要吃太多,不好消化,容易积食,他素来身体不特别好,母亲总是格外上心一些。 从小到大,家里最多的关注和爱,都给了弟弟。就连他这个哥哥,也总是想方设法护着他。虽说有些时候,他也察觉到父亲母亲好似更偏爱弟弟一些,但却从未计较。因为他是兄长,让着弟弟是应该的。 宋砚出事后,他愈加意识到,家人平安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凡事他都必须谨小慎微,步步为营,确保不会连累家人。 月华逐水,消逝无声,偶有虫鸣阵阵,陪伴着这一地岑寂的月光。 天地浩大,却是旷远的孤独。 中秋后,宋弈重回官署,一切又井然有序地运转起来。 一天午间,宋弈忽听得门房有人来喊,说外面有人来找他。 宋弈出门一看,竟是那惯会舞刀弄枪且力大无穷的武姑娘。 宋弈见外头人来人往,不想惹眼,便找了一处茶楼,寻了个僻静的座位。 武姑娘今日穿着与平日颇有不同,看起来倒是文静了许多。 “敢问武姑娘今日前来,有何贵干?”宋弈单刀直入问。 武清霜招了招手,飞飞便把手里的食盒拿过来,放到桌上。 “来请你吃饭。”武清霜笑道。 宋弈:“……” 这饭难道就非吃不可吗?从中秋之前追到中秋之后,就为了吃顿饭? 武清霜见他没动,便催促道:“你尝尝看,我特意给你带来的。” “还请武姑娘以后莫要再做这样的事,以免引人非议。”宋弈叹了口气。 武清霜当即提高了嗓门:“我看谁敢!我打断他的狗腿!”忽而又意识到这样不够淑女,于是降低了音量,“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没关系的。” “但我有关系。”宋弈淡淡道,“武姑娘既然能找到在下当值之处,也必然明白,在下在朝为官,多有不易,若是与武姑娘有了牵扯,日后恐怕会有无尽的麻烦。” “为什么?”武清霜不解。 “敢问武姑娘是哪家的女儿?”宋弈问。 武清霜听到他打听自己的家世,瞬间高兴起来,“我爹是镇北大将军武正岳。” 宋弈听了心下一惊,“武大将军?” 武清霜笑道:“正是!” “那你父亲在北境,你为何独自留在京师?”宋弈问。 武清霜咬牙切齿道:“你以为我想留下来吗?还不是那群混蛋!他们忌惮我爹手里的兵权,又想让我爹替他们镇守北境,抵挡北狄进犯,护他们狗命,于是就把我和我娘留在了京师。”武清霜愤愤不平地喝了一口茶,接着道,“说白了,不就是把我们扣下来做人质嘛!一群狼心狗肺的白眼狼!” 宋弈听了更是心惊。原来,武姑娘竟是镇北大将军武正岳的女儿。 第66章 恻隐之心 宋弈虽没见过武大将军,但其赫赫威名他却是如雷贯耳。北境之地向来群狼环伺,正是因为有了武大将军镇守,这才能护佑一方安宁。武将军在百姓之中声望颇高,放眼当今天下,除了镇南王赵成泽之外,怕是无人能与之匹敌。 去岁南夷进犯,南境守将战死,镇南王不得不拖着病体披甲上阵,戍卫家国。他到南境三个月,便打得南夷节节败退,落荒而逃,最后不得不签订投降盟书。 只是,镇南王一直身体不好,常年在王府里养病,连朝都不怎么上。没想到上了战场,依旧能敌千军万马。 “宋公子?”武清霜见宋弈出神,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啊?”宋弈这才回神,“抱歉,武姑娘。” 武清霜笑道:“没什么,我有时候也会走神。”说着,她又开始犯花痴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宋弈。 宋弈被盯得脸又有些烫起来。 飞飞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了,咳嗽了两声以示提醒。 武清霜这才挪开了火热的视线。 “抱歉,武姑娘,在下先前不知你是武大将军的女儿,多有得罪,还望海涵。”宋弈得知她的身世,原先为了赶她走而要说的那些难听的话,此刻一句也说不出口了。她父兄常年驻守北境,就留下们母女在京师作为人质,处境之艰难可想而知。若是他再说什么过分的话,怎么对得起在前线浴血奋战的武大将军! 武清霜低头摩挲着手里的茶杯,笑得有些腼腆,“没关系,你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她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我性子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不如京师的那些女孩子温柔和顺。我整日只会舞刀弄枪,说话还很粗鲁……” 宋弈手听她如此说,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武姑娘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你有你的长处。” 武清霜自顾自道:“但是,最起码,你应该没有讨厌我……”她抬起头看着宋弈,小心翼翼问道,“对吧……” 宋弈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嗯。”虽说他的确觉得沾上武将有些麻烦,但她们母女处境如此艰难,他虽然帮不上什么忙,至少不应落井下石,雪上加霜。以武姑娘这性情和处境,在京师怕是也交不到多少朋友。 武清霜一听,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她两眼放光地看向飞飞,激动得飞快点头示意:听见没?他不讨厌我啊!!! 飞飞偷偷点头表示她知道。 宋弈想起,若武姑娘是武大将军的女儿,而且是作为人质滞留京师,那她身边这个,恐怕也不是普通的侍女。 他悄声问道:“武姑娘,敢问你身边的这位姑娘,可也是有功夫在身?” 飞飞拿着武清霜的长枪,站得笔直,轻轻朝宋弈瞥了一眼。 武清霜凑近道:“她呀,可不止有功夫在身,她还有军衔呢!”武清霜偷偷看了一眼飞飞,“她可是北境少有的女武将,六品射声校尉。” 宋砚听了不禁心惊。没想到,武姑娘身边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侍女,竟然有六品军衔。 武清霜坐直了身子,装模作样饮了一口茶,“飞飞从小和我一起长大,他爹是我爹的部下。我一个人留在京师,我爹不放心,两家就商量了一下,让她扮作侍女陪在我身边陪我。” “原来如此。”宋弈若有所思,又发觉自己今天知道的未免太多了,“在下今日所知,出了这茶楼,不会让第二个人知晓。还请姑娘放心。” 武清霜笑道:“我自是信你的。其实也没什么,我的身世,知道的人并不少。” 宋弈不由叹了口气。“只是,有件事我有些不明白。”宋弈道。 “什么事?”武清霜问。 “按说以你的处境,不是应该低调行事才对吗?那你为何每日还提着长枪走街过市?这也未免太招摇了些。”宋弈直言不讳道。 “哼!”武清霜冷哼一声,“招摇?我若是不招摇,早就被欺负死了,我和我娘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宋弈惊问:“何出此言?” “你是不知道,我们刚回京那会儿,那些世家的狗崽子们知道我和我娘实际上是作为人质留下来的,便处处与我们为难。甚至有人天天上门找茬,搅得我和我娘不得安宁。” “竟有此事?”宋弈不免心惊。 “呵!可不是嘛!我若是像京师那些柔弱不能自理的姑娘家,被欺负了只会哭哭啼啼,怕是活不到现在。”武清霜低头摩挲着茶杯,“又有谁天生就喜欢以刺示人呢?不过是逼不得已的伪装罢了……”她越说,声音越小。 宋弈听了心里不是滋味。没想到,她们母女竟过得这样艰难。 “那你为何还日日……”宋弈话未说完,又忽觉不妥,便缄了口。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天天在街上溜达吧?”武清霜挤出一个笑来。 宋弈也尴尬地笑了笑。 “我只是不想他们去打扰我娘。”武清霜嗫嚅道,“回京后,我娘就一直诚心礼佛,不问世事。他们要找茬,找我就行了,我不想他们去扰了她的清净。” 宋弈听着她的讲述,心中有些发堵,武大将军为国戍守边关,没想到他的妻女在京中竟被人这样欺负。 武清霜见他情绪有些低落,深吸一口气,笑道:“没关系,别担心,我可厉害着呢!我现在可是恶名远扬,他们不敢欺负我,来一次被我打一次,被打一顿,起码要管十天半个月。嘻嘻!” 宋弈没想到她会反过来宽慰他,不禁笑道:“哪有人夸自己‘恶名远扬’的!”难得身处那样艰难的境地,她还能长成如今这般模样。 “快吃吧,菜都凉了。你下午还要去官署吧?”武清霜问。 宋弈这才想起,自己竟忘了时辰。 宋弈吃着饭,思来想去,还是开了口:“武姑娘,武大将军镇守边关多有不易,你和武夫人也都不容易。但我还是想说句实在话,在下毕竟是朝廷官员,你我身份有别,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对你我都没有好处。”原先他是怕武姑娘连累他,可现在他又开始担心武姑娘,她们母女本就处境艰难,若是被人拿捏了话柄,恐怕会有更多麻烦。 武清霜刚拿起的筷子陡然便顿住了,她低头闷了半晌,才开口道:“所以,你是想让我离你远些吗?你怕我连累你,对吗?”她虽然算不上顶聪明,但也绝对不傻。 宋弈见她神色陡然黯淡下来,捏着筷子的手不由紧了紧,他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道:“也不知这个意思,最起码,你以后不要明目张胆到官署来找我,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明知这样说,他恐怕一时半会儿甩不掉这个麻烦了,可他终究还是狠不下心。 武清霜听他如此说,倏地抬起头,惊问:“真的?!” 宋弈微微一笑,点点头。 武清霜便当即咧嘴笑起来,“宋弈,谢谢你!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在京师的第一个朋友啦!” 宋弈听着,心口莫名一酸。 若是武大将军知晓自己的妻女在京中竟是这般处境,该是有多难过啊…… 第67章 女扮男装 那日武清霜来找,宋弈原本是想趁机与之划清界限,但后来得知她是武大将军之女,对武大将军的敬重以及对武姑娘身世的同情使宋弈动了恻隐之心,到最后,界限没有划清,他反而成了武姑娘在京中的第一个朋友。 现在,再想划清界限是不可能了。 自己身上一大摊子事还没解决,现在又摊上个武姑娘,情况还如此复杂,宋弈实在不知该对自己说些什么好。 明年春闱的主考官季闻卿和一干同考官、执事官相继进入幽兰宫后,朝堂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 为了春闱,无论是寒门学子还是世家子弟,都在积极准备。 季闻卿当上主考,打乱了世家原本的精心筹划,在无路可走之时,他们也只能选择背水一战。无论季闻卿多么公正无私,他也仅仅只有一个人,只要他们找准时机见缝插针,总能浑水摸鱼。 韩少杰兵行险着是宋弈没想到的,他原本打算让韩少杰提出建议,剩下的便由其他人去附和,只要把季大人推出来就行,最终决定权,在陛下手里。只要有人提出来,陛下就有理由定季大人。但他没想到韩少杰竟然孤注一掷,把锋芒露得太甚。幸好他们先下手为强,经过商量后由自己人出面去弹劾韩少杰,紧接着提出惩罚措施,也就没给别人留机会。 现在,韩少杰被贬去了外地,京中只剩下宋弈、邹桐和黄光禄。 他们如同赌徒一般,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了明年的春闱上。而除了宋弈,没有人知晓,整件事的幕后推手,正是他们的陛下。 四年前,正是这位陛下,不顾一切将自己的恩师季闻卿推上了主考的位置,并因此而导致季大人遗留在朝中的势力暴露无遗,最终被连根拔起,致使他自那之后,不断被世家打压,终而独木难支,渐渐远离朝政。 那一年,季大人用所有牺牲换来了宋弈、宋砚两兄弟,他们兄弟二人从万千考生之中脱颖而出,天降一般站到了陛下的面前,也站到了世家的面前。 可是,仅仅是这样,还不够。 季大人的隐退,宋砚的流放,让这位陛下察觉到了更深的危机。 明年春闱,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不仅仅是那些考生,还有这位皇帝陛下。 这一点,宋弈心里十分清楚。他与陛下早已在一条船上,船沉则偕亡。 随着韩少杰外贬,此前在朝堂上为支持韩少杰推举季闻卿担任主考而发声的一些中立官员,也都陆续被找茬弹劾。因此,宋弈要求邹桐和黄光禄他们在明年春闱之前,尽量保持沉默,不再发声。 一切,只待暴风雨来临。 现在,宋弈仿佛又回到了宋砚流放之前的状态,静静地蛰伏着,尽量让所有人忽视他的存在。 然而,变数还是出现了。 他这样的人,可以有盟友,但不该有朋友。 有了朋友,就有了情义,就有了牵绊。 而牵绊,对他而言,是致命的东西。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朋友”虽然是武清霜单方面宣布的,但他没有当场拒绝,也就表示了默认。 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和武姑娘明明只有两三面之缘,为何会走到这个地步? 而今,这条本就难走的路,变得更加艰难了。 这段时日,宋弈和邹桐、黄光禄暂时切断了联系。他心里装着事,每日一散值便早早地归了家。回家之后,有时陪着父亲母亲闲聊几句,但大部分时间都独自待在书房里。 季闻卿当上主考后,原先那些还残存的有关宋砚的声音,也都渐渐沉寂下去。陛下的态度显而易见,自然不会再有人特意去触霉头。 他原本就计划好了要重启和弟弟的联系,现在只需再等待些时日,等一切风平浪静。 这一日傍晚,宋弈正打算回家,门房来报,说门外有人找他。宋弈还特地问了是男子还是女子,那门房说是男子,宋弈这才出去。 “宋兄,好久不见!”一男子收起手中的折扇,拱手行了一礼。 “敢问阁下是何人?”宋弈疑惑。他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一个人。 谁知,那人闻言却突然哈哈笑起来,“哈哈哈哈!宋兄,看来咱们得找个地方好好聊聊,你才能想起我是谁。”那人让路,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宋兄请,我带你去喝茶。” 宋弈自认为掩藏得很好,应不会有官场上的人注意到他。他一路上都在猜测此人的身份,以及他找自己究竟有何目的。 二人到了一处茶楼,那人叫了一壶好茶,寻了个僻静处,“宋兄请坐。” 宋弈不愿与之周旋,开门见山道:“敢问阁下究竟是何人?找在下又有何事?” 那人笑道:“宋兄不妨再好好瞧瞧,看看我究竟是谁。” 宋砚仔细打量着那人,个子不高,浓眉,大眼,嗓音略显尖细,却蓄着与他嗓音极不相称的络腮胡子,怎么看都有些古怪。他不记得自己何时见过这个人,这样特殊的相貌,若是见过,他断不会忘的。 等等!这人怎么看着好像有几分眼熟? 那男子咧嘴笑起来,挑了挑眉问:“宋兄可想起来了?” “你是……”宋弈犹豫着问,“武姑娘?” “哈哈哈哈!不愧是宋兄,眼光可真好!”武清霜一拍桌子笑起来。 宋弈:“……” 他看了看周围,小声问,“你这是做什么?怎么打扮成这样?” 武清霜也压低声音道:“你不是担心我是武将家的女儿,同你来往被人认出来会连累你吗?我这样总不至于被认出来了吧?” 宋弈四下看了看,问:“你那个校尉侍女呢?” “我今天没带她出来。”她乔装成这样,连宋弈都没认出来,更别提那些龟孙子了。 宋弈察觉到周围有人投来探寻的目光,这才想起此刻在外人眼里,他们两个男子坐在角落里窃窃私语,怕是更容易引起人注意。宋弈赶忙坐正。 武清霜见状,也赶忙正襟危坐。“怎么了?”武清霜问。 “没什么,只是不想引起注意。”宋弈道。 “哦哦。” 宋弈问,“武姑娘今日打扮成这样来找在下,可是有事?” 武清霜摇摇头:“也没什么事,只是好几天没看见你了,想来看看你。” 宋弈被她一句话呛得连连咳嗽,眼泪都咳出来了。 “慢点儿慢点儿。”武清霜赶忙伸手去拍他的背。 宋弈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帮忙。因为他发现旁边已经有人看过来了。他们两个这样坐在这里,怎么看都有些奇怪。 宋弈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忙道:“武姑娘,还望你不要说这么容易让人引起误会的话?” “啊?怎么了?”武清霜想了想,没明白他的意思,“我好像也没说什么吧?” 宋弈思索了片刻,斟酌了措辞,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武姑娘,在外人眼里,你我现在皆是男子,你说这样暧昧不清的话,若是被旁人听了去,搞不好怕是会误以为我们两个是断袖。”宋弈脑海中浮现着旁人眼中的他们,不禁打了个哆嗦。那画面他简直不敢想象。 武清霜也凑近,压低声音道:“哦哦,我知道了,抱歉。”说完,她又立即坐正了。 宋弈注意到,就在方才他们二人压低声音小声交流之时,离他们不远处的几桌客人,眼睛都在偷偷往他们这边瞟。 好巧不巧,那位女扮男装满脸络腮胡子的武姑娘,此刻正一脸痴相地望着他发呆。 宋弈只觉得脸颊发烫,恨不能挖个地道逃出去。他看了看眼前男不男女不女的武姑娘,这茶楼他真的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宋弈赶忙拽起武姑娘逃出了茶楼。 第68章 疯马惊魂 出了茶楼,宋弈总算感觉自在了一些。 他想了想,对武清霜道:“武姑娘,以后你还是换回女装吧。你这样打扮,看起来太奇怪了,反而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嗯?是吗?我觉得挺好啊!我穿成这样举石墩子,就感觉自己特像个爷们儿!哈哈哈哈。” 宋弈:“……”宋弈实在不解,她一个姑娘家,怎么老想着举石墩子? 武清霜说着,又举起自己的左臂,拍了拍,“看看,多结实!就算手里没有兵器,我一个打十个也不成问题。” 宋弈抬手擦了擦他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让开——快让开——” “啊——”街上的人群惊叫着四散跑开。 二人闻声急忙回头,便见一辆马车飞驰而来。 “不好,那马受惊了!”武清霜撸起袖子就要上去,被宋弈一把抓住,“你做什么!太危险了!” “若是任那马在街上疯跑,搞不好会踩死人。不行,我得去帮忙!”说着,她挣脱了宋弈,奋力冲上前去。 宋弈吓得魂飞魄散,忙让到一边,“当心点!”虽是如此,他还是极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帮着武清霜驱赶着人群让开道路,“都退到一边去,那马疯了!快让开!” 武清霜飞身跃上马背,死命勒住缰绳,她跟着马疯跑了一段,而后那马猛地止步,前蹄倏地跃到空中,带着整个马身立了起来,只剩两只后蹄作支撑,见势就要向后倒去,马背上的武清霜眼看着就要被甩下马背,马车左右摇摆得厉害,车夫摔下了马车,宋弈见状,赶忙去救人。 恰在此时,武清霜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展开双臂以维持平衡,双脚踏上马头,硬是将马的前半身压了下去,她转而又几步跳上马背,勒死了缰绳,那马挣扎着蹦了几下,又踢踏了几步,总算是停下来了。 宋弈扶着车赶过来,“武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武清霜扯过袖子擦着脸上的汗水,她回头望了望,“应该没有人受伤吧?” “好像没有。”宋弈道。他真是惊了一身冷汗,这姑娘胆子也太大了! 先前还四散而逃的人群,此刻又像水流一样围拢过来,议论纷纷。 宋弈见武姑娘用袖子擦汗,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帕子,“用这个吧。” 武清霜一愣,连忙接过,“多谢。” “方才实在太惊险了!”宋弈简直看得胆战心惊。 “还好有惊无险。”武清霜擦了汗,回头去看那车夫,“马怎么会突然受惊?” 那车夫一瘸一拐走过来牵过缰绳,“多谢姑娘,我本是要去接老爷的,方才出门没多远,有小孩子玩炮仗,扔到了马身上,马就突然疯了一样跑起来了,我拽都拽不住。今日多亏了姑娘,不然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呢。多谢姑娘!”说着那车夫忙作揖拜谢。 “确实惊险,幸好没有伤亡。”武清霜说着,突然一愣,转向那车夫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姑娘?”他现在明明是一身男子打扮。 那车夫扯着脸上的伤笑道,“我方才听这位公子喊你武姑娘。” 武清霜一听,笑着挠挠头,“是嘛。”又转向宋弈,“这次可是你露馅儿了,不怪我。” 宋弈惊魂甫定,听她这么说,也忍不住笑起来,“怪我怪我,确实怪我。” 那车夫也是惊了一身冷汗,“幸亏老爷不在车里,若是摔伤了老爷,我这条命都不够赔的。”说着,那车夫又连连拜谢,“多谢姑娘!” 武清霜摆摆手,“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客气。” 宋弈和武清霜把那车夫扶上马车,便转身走了。 想起方才那一幕,宋弈依然觉得惊心动魄。“今日也幸亏有你在,不然那疯马还不知会造成什么后果。” 武清霜手舞足蹈笑起来,“我别的没有,就是有把子力气,这不凑巧叫我碰上了嘛。”她想起宋弈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估计他怕是吓得不轻,“吓着你了吧?” 宋弈摇摇头,再怎么他也是个男子,总不能在姑娘面前承认自己被一匹马吓到了,而且那匹马还是被这个姑娘制住的。 “以前在北境的时候,有时候也会有马发疯或受惊,所以我有些经验。若是没见过这种场面,被吓到了也正常。” 宋弈不置可否,微微弯了弯嘴角。 宋弈看了看她,思忖了片刻,道:“要不,你还是把胡子弄下来吧,看着实在是……” 武清霜摸了摸自己的假络腮胡子,“我觉着这样挺好,遇见方才那样的场面,顶着这张脸上阵,是不是看上去颇为英武不凡?” 宋弈笑道:“我倒是觉得,方才你若是一身劲装,应当会更……”宋弈顿了一下,“会更英气一些。”他想起武清霜方才铺展双臂一跃而立于马首之上,身形玉立,长发飞飏,仅仅只是一个背影,便颇有凌云之气。就在这一刻,他隐隐察觉到,眼前的这个姑娘,也许有一天会如雄鹰一般展翅高飞,遨游九天。 或许,这京师困得了她一时,却未必困得了她一世。 “是嘛。那好吧。”说着,武清霜撕下了脸上的假胡子。 “那这样呢?是不是好一些?”她问宋弈。 宋弈听见她说话,才回神,“哦,嗯。”他竟然走神了。 “稍等一下。”宋弈道。 “嗯?怎么了?”武清霜疑惑地看着他。 “你脸上还没弄干净。”宋弈道。 武清霜伸手摸了摸,“哪儿呢?” 宋弈想了想,拿过武清霜手里的帕子,“抱歉,失礼了。”他抬手用帕子把她脸上残留的东西擦干净。 武清霜被宋弈这样突然凑近,整个身体陡然绷得僵直,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宋弈的脸。不愧是中过探花郎的人,这样近距离看他,她的心里仿佛有好多小鹿在奔腾。 “好了。”宋弈收回手。 武清霜没有说话,径直从宋弈手里拿回帕子,“多谢。” “那帕子……”宋弈犹豫着道:“……是我的。” “啊?”武清霜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帕子,“弄脏了,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说着,她飞快几步上前去了。 宋弈无奈地摇摇头,抬脚跟上了。 第69章 谁家女儿 自宋砚出事之后,宋父、宋母便极少出门了。 原先同宋母时常往来的那些好友,也无人再登门。 宋父原本在京中结交了一些志同道合的友人,从前时常饮酒品茗,诗文会友,畅谈时局,但在宋砚流放后,他们也全都断了往来。 老夫妻二人成日待在家中,无事可做。宋父便整日读书打发时间。宋母也只能绣绣花,抚抚琴,帮着厨房张罗每日的吃食。 宋家从前门前车马不绝,而今却门庭冷落。 近来,大儿子也回家得晚,他们两个老家伙,也没有多少话说,家里骤然变得冷清了不少。 这日,宋母与宋父因一件小事拌了几句嘴,她心里不痛快,便让丫鬟陪着出门去转转,散散心。她也的确许久没出门了,街上许多店铺都改换了面貌,有些旧日的铺子重新修缮了一番,有些原先的店铺关了门,换成了其他的店铺。她一眼望去,满街都是陌生的面孔。 她从前爱买些衣服首饰和胭脂水粉,而今她不大出门,这些也用得少。 出来了,好像也没有比在府里好多少。 她转了许多铺子,却兴致寥寥,什么东西也没买。 “宋弈,你看这个!” 宋母一愣,她幻听了吗?她怎么好像听见有人叫她的大儿子。 宋母四下搜寻,忽地眼睛睁得老大。她眨了眨眼睛,又揉了揉,前面那个好像的确是她的大儿子。她还有些不信,拉住丫鬟问:“翠儿,你快看看,前面那个可是大公子?” 翠儿仔细瞧了瞧,“夫人,好像确实是大公子。” 宋母忙上前几步,像做贼似的不远不近地跟着。 她简直不敢相信,她竟然看见自己的大儿子和一个姑娘在一起,还有说有笑的。 那姑娘拿了两个糖人,递给宋弈一个,“我要这个老虎,这个猫就给你了。” “你自己吃吧,我不爱吃甜的。”宋弈道。 宋夫人只觉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她远远地跟着,只见那姑娘眉眼间颇有几分英气,不似普通女儿家。一直以来,她都为大儿子的婚事操碎了心,没想到这小子竟然在闷不吭声干大事,宋母嘴角都要翘上天了。 “我娘生辰快到了,我想去给她挑件礼物,要不你陪我去看看?”那姑娘问。 宋弈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好。” 宋母感觉满脑子都在炸着烟花,先前心头还有些发堵,可这会儿她简直神清气爽,耳聪目明,浑身都是劲儿!她突然间仿佛得了神助,脚底生风一溜烟跑回了家,翠儿在后头险些都追不上她了。她一口气冲进宋父的书房,“老爷老爷!” 这一路跑回来,她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宋父一看吓了一跳,赶忙过来,“怎么了这是,怎么搞成这样?” 宋母喘了两口气,咕咚喝了一口水,终于缓过来一口气,她一把抓住宋父,“老爷,你猜我在街上看见什么了?” 宋父见她这一脸震惊的表情,“怎地,又有人在背后说闲话了?哎呀,你别往心里去,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管不了,但我们自己问心无愧就……” “不是!”宋母急得一把抓紧他,“是子碁!” “子碁怎么了?今早出门不是还好好的吗?他出什么事了?”宋父也抓紧了宋母的手,催促她赶快说。 “我看见子碁和一个姑娘在逛街,两个人看起来很熟的样子,还吃糖人儿呢!”宋母一口气说完,总算是缓过来了,这才又拿起茶杯喝了口水。 宋父有些没反应过来,“你说谁?子碁?” 宋母点点头:“嗯嗯!” 宋父又问:“咱们家老大?” 宋母又点点头。 “和姑娘逛街?” 宋母再点头。 “还吃糖人儿?” 宋母重重地点头。 宋父愣了半晌,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许久才回神,又惊疑不定地问:“你不会看错了吧?之前怎地没听她提过哪家姑娘?” “我虽然上了点年纪,但还没瞎!不信你问翠儿!”宋母赶紧招呼翠儿过来,“翠儿,你跟姥爷说说,你是不是在街上亲眼看见大公子和一个姑娘在一起?” 翠儿飞快点头,“回老爷,奴婢看得清清楚楚,的确是大公子。” 宋母激动得忽地落下泪来,她一把抓住宋父的手,“老爷,自从砚儿出了事,子碁的事我一直不敢提,担心没有哪家愿意把女儿嫁过来,徒惹得他伤心。这下好了……”宋母说着,眼泪越掉越凶,她忙掏出帕子擦眼泪。 起初决定让小儿子先成亲,他们本就觉得对大儿子有亏欠,后来小儿子出了事,宋家一夜之间声名狼藉,必定影响大儿子议亲,他们虽然心里着急,却不敢在大儿子面前提及此事。 宋父想了想,“若确有此事,待他今日回来,我们试着打探打探,看看是哪家的女儿。” 宋母高兴地点点头,“眼下,我们也不强求门当户对了,只要是好人家的女儿,不嫌弃我们家,愿意嫁过来就行。”宋母双手合十,“可真是老天爷开了眼了,阿弥陀佛。”她转而对宋父道:“明儿我就去还愿,再求佛祖保佑,让子碁早日成亲,也早些给咱添个大胖孙子!我们家可好久没有热闹热闹了。等砚儿回来,说不定孩子都满地跑会叫叔父了。” 宋父也笑得合不拢嘴。 永宁街,一家成衣铺子里。 武清霜把所有衣裳都看了个遍,最终摇摇头,“我娘平日不大出门,又诚心礼佛,这些都太花哨了,她肯定不喜欢。” 二人便出了成衣铺,继续沿着永宁街闲逛。 “哎,宋弈,你娘生辰的时候,你一般都送什么?”武清霜问。 宋弈想了想,“我母亲喜欢漂亮衣服、首饰,还有胭脂水粉,这些都送过。” 武清霜垂头丧气道:“这些我娘都不喜欢。我实在不知道该送什么了。” 宋弈宽慰道:“礼物不在贵重,重在心诚。” 武清霜捏着下巴,一边思索一边嗫嚅道:“心诚……”她把两边的铺子都打量了一遍,也没想到母亲会喜欢什么,突然,她的肚子咕噜咕噜响了一阵。 宋弈闻声,看了她一眼。 武清霜尴尬地挤出一个笑,“不好意思,我有点饿了。” 宋弈笑道:“那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 “好哎!”武清霜顿时眼睛雪亮,“我知道附近有一家面馆,他们家的面特别好吃。我带你去尝尝。” 武清霜在前面走,宋弈跟在她身后。 仅仅只是一碗面,没想到竟然也能让她这么开心。 第70章 寒门士子 宋弈和武清霜到了一家面馆,店主是一对老夫妻,店铺门面不大。 老妇人见武清霜来,忙笑着打招呼,“姑娘今日还带了朋友来啊。” 武清霜点点头,对宋弈道:“大娘擀的面特别好吃,你今天算是有口福了。”武清霜说完,点了两碗面。 宋弈原想说他不饿,但见她如此兴致勃勃,又不想扫了她的兴,便对那老妇人道:“那就有劳大娘了。” 大娘笑道,“不用这么客气,你们能来吃面,我们就很开心了。”说着,拿出一块面团开始揉面。 此刻天还早,永宁街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杨公子来了,想吃点什么?”大叔对着刚进门的一男子打招呼道。 那男子走到揉面的大娘跟前,“大娘,劳烦帮我做一碗长寿面。”那男子道。 大娘抬起头笑道,“你娘今日又过生辰啊。” 那杨公子淡淡笑道:“是。又得麻烦大娘了。” “不必客气,”大娘道,“那你先坐一会儿,做好了我叫你。” “好,多谢大娘。”说着,那杨公子便到宋弈旁边的桌子坐下了。 宋弈方才观那杨公子像个读书人,虽衣着陈旧,但人却彬彬有礼。 那人大约是感觉到了宋弈的目光,抬眼看向这边,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宋弈也微微点头,淡淡一笑,收回了目光。 不久,大叔把他们二人的面端上来了,武清霜搓了搓手,便开始大快朵颐。 宋弈见她吃得津津有味,好像这面的确是极好吃,也不禁有了胃口。 二人正吃着,那杨公子的面也好了。 “杨公子,你的长寿面。”那大叔把面端过去。 那杨公子见了面碗,不禁一愣,“大叔,这……”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碗,“怎么这么大一碗?” 大叔道:“今日你母亲生辰,这碗长寿面是我和老婆子的一点心意,还望你收下。” 杨公子当即愣住,“这……”他怔怔地看着那大碗许久,像是想说什么,又三缄其口,最后只道了一句:“多谢大叔大娘。”说着,他接过大叔手里的大碗。 大叔道:“还有几个月,这次好好准备,没准这次就考上了呢!” 杨公子把碗放到桌上,转身拜道:“多谢大叔吉言。那这碗我晚些时候送过来。” “没事,你什么时候有空就什么时候拿过来,反正我们也不急着用。” “多谢大叔大娘。”杨公子捧起面碗出去了。 杨公子走后,大娘问:“我刚让你把肉藏在碗底,你没忘记吧?” “忘不了,别瞎操心。”大叔道。 宋弈将方才他们的话全数听了去,不禁有些诧异,思索片刻,问道:“大叔,这杨公子看起来像是个读书人啊,之前参加过科考?” 那大叔叹道:“唉……岂止是参加过啊,他都考了三回了。这可是个好孩子,只可惜命太苦了。” “大叔大娘看起来跟他很熟。”宋弈道。 大娘听他们聊起杨公子,也插话道:“这孩子叫杨怀谦,四岁就没了爹,他老娘从前靠替人缝补浆洗过活,供他读书。他自己也争气,学问挺好,可惜考了三次都没考上。他老娘现在年纪大了,眼睛也熬坏了,他就一边读书,一边替人抄书,挣些小钱,勉强够他们两个人吃饭。” 大叔也道:“这孩子是个大孝子,知道他老娘供他读书不容易,每次挣了钱,都会给他老娘买好吃的,自己从来舍不得吃一口好的。艰难的时候,他有时候一天只吃一顿饭,却从来没让他老娘挨过饿。” “要我说,若是老天有眼,就合该让他考上,当个大官儿!这么好的孩子……”大娘一边揉面一边叹息。 “是啊,这孩子心眼儿好,品行也好,人也正直,要是当了官儿,一定是个好官儿。”大叔将锅里的面捞进碗里,调好后端给一旁的客人。 “现在这世道,好人难有好报,品行好有什么用?有权有势才是王道。你看那些当官儿的,有几个是好人?”那桌的客人接过碗,反驳道,“就算有好人,但凡进了官场,那就是掉进了大染缸,还有几个能不变坏的!” 宋弈手里的筷子,顿在那里许久没有动。 武清霜发现他走神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宋弈,你……”这么好吃的面,可他看起来兴致却不高,“你是在想杨怀谦的事吗?” 宋弈原本还有些胃口,此刻却一口也吃不下了。 武清霜放下筷子,看着宋弈,“方才我见那杨公子一过来,你就一直在关注他。你难道是想与他结交?” “嗯?”结交?他只是听闻杨怀谦考了三次都没考上,想起了明年的春闱。他原本倒是没往这方面想,不过武姑娘倒是提醒了他。 宋弈站起来,把面钱递给大叔,顺便问道:“大叔可知杨怀谦家住哪里?” “知道知道。”大叔便把杨怀谦的住处告知给他。 宋弈道过谢,便循着大叔所说的地址找了过去。 他们到时,杨怀谦正蹲在地上洗从大叔店里借来的那只大碗。 “请问可是杨怀谦杨公子家?”宋弈问道。 杨怀谦抬起头,有些诧异地望着他们,“请问二位有何贵干?” 宋弈拱手行了一礼:“有些事情想同杨公子说。” 杨怀谦打量了他们片刻,把手放在衣服上擦了擦,“抱歉,家里也没什么能招待你们的,进来说吧。”说着,他把宋弈和武清霜迎了进去。 宋弈进了屋,放眼望去,这家可真是家徒四壁,除了一柜子书,两张床,一张桌子,两只凳子,家里几乎没有其他东西。一老妇人正坐在床上,许是听见有人来,便朝这边看过来,“怀谦,可是有客人来?” “娘,是两个朋友,我招待他们就好,你坐着别动,你眼睛看不清,当心摔跤。”杨怀谦道。他把仅有的两只凳子让给了宋弈和武清霜,自己则坐到床边。 “敢问二位前来,可是要抄书?”杨怀谦单刀直入问。 宋弈思虑片刻,道:“抱歉,我们不抄书。在下前来是想告知杨公子一声,明年春闱,是季闻卿季大人主持。” “季大人?”杨怀谦惊讶不已,“可是主持过四年前那场春闱的季大人?” 宋弈道:“正是。” “我听闻,那年录用了不少寒门士子,可是真的?”杨怀谦问。 宋弈点点头,“的确如此。在下正是四年前考上的。” 杨怀谦起身拱手拜道:“多谢阁下告知。只是不知你们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宋弈亦起身拱手还了一礼,“在下只是敬重杨公子为人,诚心希望如杨公子这样的饱学之士能真正学有所用,以自身所学,协助陛下开辟清明之政。陛下排除万难,选用季大人担任主考,就是在为天下寒门士子开路。” “阁下此话当真?”杨怀谦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忙上前一步,眼睛直直地盯着宋弈,仿佛想要从他的脸上确认答案。 宋弈道拱手拜道:“还望杨兄全力以赴,莫要辜负陛下的期望。” 杨怀谦顿时热泪盈眶,哽咽道:“好,在下必当全力以赴,不负陛下厚望!” 临走,宋弈把自己的钱袋留给了杨母,说是自己来得匆忙,空手上门颇有些过意不去,只能以此聊表对长辈的心意。 杨怀谦拜谢,“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宋弈笑着摆摆手道:“在下区区无名,不足挂齿。有缘自会相见。”说完,便离开了杨家。 回去的路上,武清霜低着头,笑得像朝霞一样灿烂。 宋弈问她笑什么,武清霜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挺好。不仅长得好看,人也好。” 宋弈顿时噎住,偏过头去,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武清霜却眼尖地发现了他微红的耳朵,在一旁咬着嘴唇轻笑。 第71章 母亲试探 宋弈刚一回到家,就被母亲热情地叫了过去。 “子碁,回来啦!”宋母笑得灿若桃花。 “父亲,母亲。”宋弈也向二老打了招呼。 “用过饭了吗?”宋母问。 “用过了。” “哦,用过了好啊。”宋母向宋父使了个眼色。 宋父佯装咳嗽了两声,反过来催促妻子。 宋母皱皱眉:你问。 宋父:你问。 宋弈发现二老今日有些怪异,“母亲可是有什么事想同我讲?” 宋母看了一眼宋父,试探道:“同谁一起用的晚饭啊?” 宋弈有些不明所以,“一个朋友。” 宋母嘴角已经压不住了,但还是极力克制着,“你那朋友,是男子还是女子啊?” “母亲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从前,父母从不过问他在外吃饭的事,今日这是怎么了? 宋母招了招手,让宋弈到桌边坐下,“子碁啊,你今年也二十有三了,寻常人家的男子像你这个年纪,孩子都有了。我和你父亲想问问你,你有没有中意的姑娘?” 宋弈先是一愣,随即道:“母亲,君实的事才刚刚过去一年,他的冤屈都还没昭雪。以我现在的情况,若想议亲怕是有些困难。这件事,母亲还是先不要操心了吧。” 宋母听了,立即就有些急了,“子碁,你弟弟的事是他自己的事,同你没有关系,你能想方设法为他昭雪,父亲母亲已经很是欣慰了。但是,也不能因为你弟弟的事,就耽搁你的终身大事啊……” “母亲,这件事晚些时候再说吧。我今日有些累,不想谈这件事。”宋弈道。 朝堂上一大堆烂摊子等着他收拾,陛下所托他还未完成,弟弟的冤情还没弄清楚究竟是谁在背后捣鬼,他本就已经焦头烂额了,而今又摊上个武家姑娘,远也不能近也不能,他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这时候,母亲还来提这种事,他实在是没有精力应付。 宋父宋母见他如此反应,心下不禁打起鼓来,不是亲眼见他同一个姑娘在一起嘛,怎地抗拒议亲之事?这不应该啊! 宋母还是有些不死心,她从未见过大儿子和哪个姑娘走得近,如今好不容易出现了,她断不能就这样轻易放过。她斟酌了词句,试探道:“暂时不想议亲也没有关系,过段时日就过段时日。但母亲还是想问问你,有没有稍微看得入眼一些的姑娘?若是有,可不要轻易错过了。咱们家的情况也不必我和你爹多说什么,能有姑娘家愿意嫁过来就不错了,你也不要太过挑剔,只要是好人家的女儿……” “唉……”宋弈重重地叹了口气,“母亲,你就不要操心了,我暂时还没有中意的姑娘,也暂时不想成亲。最近朝里的事又多又杂,我实在是有些累,就先回去休息了。”宋弈说完便起身回房了。 宋母伸手想拦住他,宋父冲她摇了摇头。 待宋弈走后,宋母忙质问他:“你方才为何不让我问?我明明亲眼看见的,翠儿也看见了,他怎地是这个态度?” 宋父叹了口气,倒了杯水递给她,“子碁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从小到大都懂事,也没怎么让我们操过心。既然他不愿意谈此事,我们就不要再干涉了,问多了反而不好。我观他今日这态度,八成是你弄错了。” 宋母一听他的话,当即炸了毛,“我怎么就弄错了?我亲眼看见的,难不成还有假?”她看了看门外,“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这么大的事,还藏着掖着,搞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帮他了。” “你就别瞎操心了,他既然说没有,必定有他自己的原因。先等等看吧。”宋父道。 “什么叫‘瞎操心’?”宋母听他一说,气就不打一处来,“谁家儿子二十好几了还没娶亲?这事放谁身上父母不着急?” “你着急有什么用啊?问题是他不愿让我们管。倘若真是你弄错了,到最后可别搞得孩子下不来台!”宋父语气也重了起来。 宋母一时语塞,勉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缓了口气,又思忖道:“未必是他不愿让我们管,兴许是他不好意思呢?这种事谁说得准。不行!我还得再观察观察。他要是因为脸皮儿薄而错过了人家,该有他后悔的!他是我的儿子,我这个做母亲的不为他操心,谁为他操心!”宋母说着,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径自回了房。 宋父望着妻子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口气,自己也背着手往书房去。 武姑娘总是拿他开玩笑,宋弈渐渐地也不再觉得那么难以接受。大概是因了武大将军的缘故,他总觉得武姑娘身世悲惨,平时说话也都刻意小心着。毕竟,武姑娘除了他之外,也没有别的朋友,若是他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武姑娘伤了心,他心里也会过意不去。 他知晓武姑娘性子欢脱,大大咧咧,有时甚至有些没心没肺,不似京中的那些女儿家。起初他是很难接受武姑娘有时说话处事的方式的,但随着了解的日益加深,他也慢慢能理解和接受了。 武姑娘大约的确是除了他之外没有什么别的朋友了,近日总来找他。一想到武大将军以及她眼下的处境,他又不忍心推脱。现在,连他自己也觉得他们近来见面有些频繁了。 这日,武清霜又来找宋弈,实际上她也没有别的什么事,无非是喝喝茶,聊聊天,随便逛逛而已。 宋弈想着,还是找个机会提醒一下她,毕竟他是朝廷官员,而她又是武将家属,若被人指摘往来密切,怕是会给他们带来不小的麻烦,陛下那里他也不好解释。 二人在茶楼喝茶,武清霜眉飞色舞地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宋弈有些心不在焉,他正在忖度该如何开口。 突然,几名男子大摇大摆朝他们走来。 “哎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那条会咬人的母狗啊!”来人蝉衫麟带,衣着华贵,带着四五人一同走到二人面前。 第72章 冤家路窄 宋弈被一阵喧闹拉回思绪,却见武清霜拍桌而起,“你在狗叫什么!是几天没挨打,皮又痒了吗?” 那人看见宋弈,先是一愣,继而调笑道:“怎么,今日没带你那个标致水灵的小丫鬟,换了个小白脸?” 此言一出,引起他身后众人一阵哄笑。 宋弈眉头一皱,这些人看起来就不像什么正经人,他正打算让武姑娘不要理他们,还是先出去算了。 谁知,宋弈还没来得及开口,武清霜暴怒:“姚皓,你嘴巴给老娘放干净点!你们平日欺负我也就罢了,再敢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狗嘴!” “啧啧啧!怎么,看看,说她的小白脸,人家不乐意呢!跟我急眼了。”那个叫姚皓的对身旁的人笑道。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一些不明缘由的茶客也一直盯着这边看戏。 武清霜顿时怒火中烧,额上青筋暴起,双拳紧握,指节嘎吱作响,她死死盯着那人,简直恨不能茹肉饮血。“我他妈叫你闭嘴!”宋弈还没反应过来,武清霜飞身上去,一拳把那姚皓砸出三丈来远,两颗带血的牙齿飞出去老远。 周围那些前一刻还在看戏的茶客,被眼前这阵仗吓得陡然四散逃开。 宋弈没料到事态会突然发展成这样,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场面,骇得心惊肉跳,“武姑娘,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若是给人打出个好歹来,不值当!她本就处境艰难,要是惹出事端,怕是要吃亏。 那些人大约也没想到她动作如此之快,一时间吓得连滚带爬四散而逃。 姚皓不可置信地捂着脸,吐出一口血沫,“你这只母狗!你竟然敢把老子打成这样,你等着瞧!”他对同伴怒道:“还等什么!给老子上!弄死她!” 那些同伴这才反应过来,忙一拥而上,企图依靠人数优势压制她。 宋弈见势不妙,慌忙随手拿了一张板凳就要上去帮忙。他一文弱书生,连体力活都没做过,更别提打架这样的事。 武清霜一把拽住他丢到身后,“你别掺和,待着别动!” 宋弈被拽得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待他抬头,便见那边已经乱作一团。 武清霜三拳两脚,便把那些人全部打倒在地,个个鬼哭狼嚎,哎哟连天。 “我跟你们说过,别惹我,你们偏不听!”武清霜走到姚皓身边,一脚踩到他胸口上,“怎么,是着急去阎王殿里报到吗?” “你敢!”姚皓吐了一口带血的口水,挣扎道:“在这京中,谁不知道,你不过是阶下囚而已,你若是敢动我,我爹和我爷爷必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你别忘了,你娘也在京中。”他似是笃定了武清霜不敢动手,又挑衅道:“有本事来呀!来杀了我呀!” 武清霜双拳扣进肉里,整个人都在发抖。宋弈生怕她下手没轻重,赶忙跑过去拉开她,“武姑娘,勿要动怒,跟这种人计较,不值得。听我一句劝,先走吧。” 武清霜一脚踢飞一旁的凳子,“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宋弈生怕再起冲突,赶忙拽着她离开茶楼。 “有本事你打死我呀!还怕了你不成!呸!母狗!”姚皓在身后得意地骂道。 方才还躺在地上鬼哭狼嚎的人,见武清霜走了,都赶忙爬起来去扶他。 宋弈拽着武清霜下了茶楼,扔了一块银子在柜台,便赶忙出去了。 武姑娘倒是没吃亏,只是那人看起来就不像什么好人,八成是哪个世家的纨绔子弟。宋弈担心他们事后来找麻烦,“武姑娘,我看此人不像什么善茬,你最近还是暂时避一避吧。” 武清霜冷笑道:“避?往哪里避?这些狗东西,仗着家里有些权势,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我还能往哪儿避?” 宋弈疑惑:“此人是谁?为何会同你这般水火不容?” 武清霜道:“那个带头的,叫姚皓,是户部尚书之子。户部尚书是我爹的死对头,我和我娘被扣押在京师做人质,都是他爹撺掇的。那个老东西,天天造谣,说我爹位高权重,拥兵一方,难以管束。我呸!我真替我爹和我兄长不值,他们在北境出生入死,到头来守护的竟是这样猪狗不如的东西!” 宋弈头一次知道,武家和京中世家之间竟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你可想好了?此事该如何处置?”宋弈问。 “放心,我爹还在北边呢,他们还指望我爹给他们守着北境,不会拿我怎么样的。顶多也就是过过嘴皮子瘾。”武清霜宽慰道,她看了看宋弈,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抱歉,今日把你牵扯进来了,他们说的那些污言秽语,你别放在心上,你就当他们放了个屁。” “我倒是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你的处境比我想象的还要难……”宋弈低头走路,颇有些心绪难平。这些世家食君之禄,却如此祸害忠良,也是时候该想办法治治他们了。 宋弈心里装着事,只顾闷头思索,却还没发觉自己的手还拽着武姑娘在。 武清霜偷偷瞥了一眼宋弈拽着她手腕的那只手,抿了抿嘴唇,刻意将眼睛移向别处。 永宁街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既热闹,又平静。 仿佛无人知晓,刚刚才起了一场风波。 就在离他们不远的身后,宋母和翠儿偷偷远远地跟着。 宋母聚精会神地觑着二人的动静,对身旁的翠儿道:“翠儿,他们是拉手了吧?我没看错吧?” “是的,夫人,您没看错!”翠儿斩钉截铁道。 “这个小兔崽子,这手都拉上了,竟然还骗我说没有中意的姑娘!简直不得了!走!回家告诉老爷去!这次看他还好意思说我多管闲事不!”宋母说着,转身雄赳赳气昂昂往家去了。 过了许久,宋弈才发觉自己还拽着武姑娘,慌忙松了手,拱手拜道:“抱歉抱歉,方才一时情急,失了礼数,还望武姑娘海涵。” 武清霜咬着嘴唇偷笑,摇摇头,“没事。”言毕,又补充道:“还指不定是谁吃亏呢。” 宋弈似是没听懂,“啊?” 武清霜笑道:“没什么。” 武清霜双手背到背后,踮着脚尖踢着路上的一枚石子,“宋弈,以前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长得很好看?” 宋弈愣了一下,道:“有。”他毕竟中过探花,奉承之语自不在少数。 武清霜又问:“那你自己知道你自己长得好看吗?” 宋弈笑道:“在下双目健在,自是知晓。只是,长相终究不过皮囊而已,好不好看又有什么意义?人终究都会老去,花飞叶落,枯骨成泥,化作这大千世界的一抔尘土。” 武清霜没想到他会这样想,摇摇头道:“我觉得还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宋弈问。 “比如……”武清霜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秀、色、可、餐……” 宋弈:“……” 武清霜笑得花枝乱颤,“我若是天天对着这么好看的人,每顿都能多吃两碗饭!” 宋弈憋了半晌,才道:“武姑娘还是莫要取笑在下了。” 武清霜但笑不语。 片刻后,武清霜道:“我知道该给母亲送什么生辰礼物了。” “嗯?”宋弈扭头询问。 “秘密。”武清霜故作神秘道。 第73章 约 定 秋收结束后,南荒的沼泽治理也开始动工了。 至此,宋砚在清水县令身边终于有了个身份:师爷。 所谓师爷,是县令私人聘请的谋士,为他出谋划策,以及分担部分公文,代行部分权力。 清水县令让宋砚协助俞工房带领百姓进行开荒,他除了要记录没人每日的工时,还要登记每日开销流水账目。钱粮紧缺,必须要让每一文钱都花在刀刃上。 为保险起见,宋砚同沈南依商量后,向县令请示,将沈南依也带上了。毕竟,关于瘴毒,没有人比她更了解。 药材和工程耗材浩浩荡荡地运往沼泽区。简易的工棚和灶台搭好后,开荒便如火如荼地展开了。 俞工房原先对宋砚有些成见,没给过他好脸色,但宋砚拿出治理沼泽的详细策略后,他的成见便消释了一些。后来宋砚又解决了钱粮问题,他便陡然生出了些敬佩。宋砚头脑灵活,思维清晰,行事有条有理,在清水县,他此前从未见识过这样的人物。 此人心眼虽有些小,但他并不傻,他隐约察觉到,以宋砚的能力,日后回到京师再被起用,必能有一番作为。 自此,他对宋砚也就多了几分客气。 沈南依带着二十几个人,做好防护,用船只将事先备好的草药烟雾球运到毒瘴林边缘,点燃后投入毒瘴林,待瘴毒消散后,便开始砍伐边缘区的林木。 另一边,俞工房带着工匠师傅和百姓们,按照宋砚所提供的图纸开始修建水渠。 一切都充满希望,每个人都充满了干劲儿。 那些没有自带粮食的人,都在大灶上吃饭,每顿两个菜,味道不怎么好,只是勉强能果腹。 这日,沈南依正在给一个不慎被石头砸到脚的人清理伤口,忽地听到有人喊她。沈南依回头一看,一个食盒出现在她眼前,险些砸到她的脸。 来人正是前些日子一直缠着她要拜师的许昀,以及他那两个手下。沈南依假装没看见,给那人的伤口撒了些药粉,拿干净的棉布条给他包扎。 仁五找了个小凳子过来,许昀便坐下,将食盒放到一边,“沈大夫,你离开也不跟我说一声,害得我等了好多次,后来才听人说你们到这里来了,可真是让我好找啊!” 沈南依头也没回,“你听谁说的?”她可不记得她跟谁熟悉到这种程度,竟能了解她的行踪。 “县衙里的人。”许昀笑道。 沈南依手一顿,扭头问:“你在县衙有熟人?” 许昀又从怀里掏出他那折扇,唰地甩开,“那可不!清水县令可是我爹!我有什么打听不到的!” “哦。”沈南依面无表情地转过去,继续为那人包扎。 许昀奇道:“你竟一点儿也不吃惊?” “有什么好吃惊的!”沈南依打了个结,对伤者道:“可以了,注意这几日不要沾水。” “多谢大夫。”那人道了谢,便转身继续去上工。 许昀原以为她多少能表现出些意外的神情,只可惜,终究还是他想多了。他耸了耸肩,无奈道:“沈大夫,我发觉吧,你这个人是真的一点儿意思也没有。跟你说什么都没反应,激将也不起作用,也不生气,也不笑,就跟个木头一样。真不知道宋砚怎么受得了你的!” 沈南依原本并没认真听他在说什么,只是听到他最后一句,她正在收拾药箱的手蓦地顿住了。她像一根木头一样杵在原地,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地面,不言不语。 许昀察觉出她在发怔,神色有些冷峻,他蹲下身,凑到沈南依面前,试探着问:“你……生气了?” 沈南依冷冷看了他一眼,继续收拾药箱。 “咦?真的生气了?!”许昀顿时来了兴致,“难得呀,沈大夫!我有生之年竟然能看到你生气!让我猜猜,是我哪句话让你不高兴了?”许昀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的神情,他捏着下巴思索了一阵,恍然大悟似的,“哦!我知道了!是宋砚!我说宋砚怎么受得了你,所以你生气了?” 沈南依没有反应。 许昀像发现是很么了不得的事:“看来还真是啊!啧啧啧……”许昀摇着头咂舌。他盯着沈南依,虽然沈南依的表情几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他还是察觉出来,她此刻周身的气场有些冷。 许昀凑近悄声道:“那日我对宋砚说是来拜师的,你警告我不要多嘴,是因为宋砚他不知道你会武功?” 沈南依手指微微屈了一下,仅仅只是这一下,却被许昀敏锐地捕捉到了。 “你若是答应收我为徒,教我功夫,我便不告诉他这件事,怎么样?”许昀露出一副胜券在握的得意模样。 沈南依淡淡地看向他,“我不会教。” 许昀皱了皱眉:“不会教?那你是怎么学会的?还这么厉害!” “挨打。”沈南依平静地看着他,“逃命。” “什么?”许昀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开玩笑的吧?学个功夫而已?难道不是一招一式教出来的吗?怎么听上去这么惊险!” 沈南依道:“所以我说是我不会教,因为我的方法未必适合你。你吃不了这个苦。所以,你还是回去吧。” 许昀好不容易软磨硬泡等到她松口,又怎么会甘心就这样放弃!他挣扎了一会儿,道:“就没有别的法子?比如传我一本武功秘籍什么的?或者你教我招式啊!” 沈南依是他第一个接触到的高手,和他以往碰到的那些人全然不同。若是在此时放弃,那他这辈子大概都不可能学到真功夫了。 沈南依想了想,“我没有固定的招式。” 许昀埋头坐在那儿,也不说话,仿佛是在斟酌这件事。 沈南依以为他放弃了,便起身去忙自己的事。 沈南依才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的许昀道:“我可以!” “什么?”沈南依回头,见许昀从地上站起来。 “我可以吃苦,只要能学到真本事!”他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胸膛起伏着,语气坚定得连沈南依都微微有些吃惊。 沈南依打量了他一会儿,将信将疑:“你确定?” 许昀努力地点头:“我确定!我要学!” 沈南依道:“那行吧。”说着,又转身走了。 许昀眼睛蓦地一亮:“真的!”赶忙跟上去。 “你打不过我,就会一直挨打。”沈南依道。 许昀激动得跑到她身旁:“没关系,严师出高徒,不过你可不可以先让着我点儿?” 沈南依淡淡看了他一眼:“等我这里忙完。” “好嘞!”许昀一折扇拍在掌心,“那就这么说定了,等你忙完这里的事,就开始教我!放心,报酬自然不会少你的!”许昀乐得抛了个媚眼过去。 沈南依翻了他一眼,没理他,径自去忙活了。 第74章 烦 心 晚饭后,宋砚正在核算今日的账目,忽地面前的简易木板桌上落下一只盒子。 宋砚抬起头:“这是……?” “吃的。”沈南依径自坐到一旁。 宋砚陡然精神起来,忙去打开看看,“哪儿来的?”开荒条件艰苦,伙食又察,他没想到在这里竟然能吃到点心。 “许昀送来的。”沈南依道。 宋砚手一顿,看向沈南依,“他竟然找到这里来了?” “他是许知县的儿子。从衙门里打听到的。”沈南依道。 宋砚道:“那小崽子可不好打发,你若是不想搭理他,就不必理会,回头我去找知县说一声。总有人能治他。” “我已经答应他了。”沈南依道。 “你……答应他……什么了?”宋砚惊道。 “收他做徒弟。” “哦……”宋砚这才放下心来。原来是拜师礼。他挑了一块好看些的糕点,递给沈南依,“你也尝尝。” 沈南依伸手接过。 宋砚知道她吃不出味道,但他总不好一个人吃。也不知沈姑娘的味觉何时能恢复。 二人吃着点心,一时无话,场面骤然有些冷清。 “你那里今日忙吗?”宋砚努力找点什么话题来打破这尴尬的气氛。 “还好。” “哦,那就好,我这里也还好。” “嗯。” 没说两句,气氛又陷入了沉寂。 宋砚知道她一向喜静,加上手里的事的确还没做完,他便继续核对账目。 宋砚所住的工棚,一小半是他吃饭睡觉的地方,另一大半整齐地堆放着重要物资,每日的物资出入都由他负责记账。 灯火微微摇曳,冷风从帘外刮进来。 宋砚看账正看得入神,沈南依突然道:“宋砚,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何事?”宋砚极少见她说话如此犹疑不定。 沈南依抬眼,静静看着他,道:“我是不是很无趣?” “嗯?”宋砚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沈南依微不可察地攥了攥手指,“算了,我先回去了。” “哦,好。” 沈南依起身出去了,宋砚继续看他的账。 沈南依和做饭的三个大娘住一个棚子。那三人见她回来,忙喊道:“沈大夫!” “何事?”沈南依问。 其中一人道:“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睡?来聊聊天,反正天色还早。” “不必了。”她语气并不热情,搞得那三人一时间要说的话都噎在了嗓子里。 沈南依摊开自己的铺盖,在一边独自睡下了。 三个大娘有些傻眼了,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她怎么这样?” “我们也是一片好心啊!” “人家不领情就算了呗。” “人家是大夫,跟我们可不一样!” “切!得意个什么劲儿啊!” “就是,瞧不起谁呢!” ……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切切察察地说着。 沈南依压根没有留意那边,她脑子里全是下午许昀的那句话:“宋砚怎么受得了你的?” 她也发觉,自己好像真的挺无趣的,她不像宋砚那样温润洒脱,走到哪里都受人欢迎;不像许昀那样自来熟,跟谁都能搭上话;不像阿虎娘那样热心肠…… 她除了懂点医术,能替人治些病,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像方才,每每有人想跟她套个近乎,她都会本能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被人接受呢? 虽然她一直不知道宋砚为什么待她好,但若是真像许昀所说,有朝连一日宋砚也忍受不了她了…… 她有点不敢往下想了。 虽然她不觉得自己需要什么朋友或亲近之人,但在她心里,宋砚一直都是特别的。 宋砚核对完账目,看着桌上的食盒,想起沈南依临走前问他的话:“我是不是很无趣?” 沈姑娘为何要这样问呢? 他其实并没有在意过这个问题,各人性情不同,有人喜静,有人喜闹,有人欢脱,有人恬淡……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但他隐隐感觉,沈姑娘好像有心事。 第二日晚饭后,沈南依坐在棚子外发呆。她今日一整日都有些神思不属。 “沈姑娘。”宋砚走过来。 “嗯?”沈南依抬起头,便看见宋砚站在她左侧方。 宋砚蹲下身,试探着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我感觉你这两日有些奇怪。” 沈南依摇摇头。 “你既然不想说,那便不说吧。只是,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开口就是。”他温和道。 沈南依没有答话。 宋弈感觉她好像不开心。 他想了想,道:“要不,我陪你出去走走?一直闷头想一件事,会容易钻牛角尖。也许过一阵儿就好了。” 沈南依迟疑了一下,起身。 他们住的地方离沼泽区大概有一里路,身后远处的山上,有一些零星的灯火,在夜空下显得有些暗淡。 宋弈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你昨日,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或者有什么问题想问?” 沈南依心头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她摇了摇头。 “近来可能有些忙,你若是累了,可以先休息两日,我去同县令说。”宋砚接着道。 沈南依微愣,又摇了摇头。她并没有觉得累。她只是心里有些乱。 宋砚不知道她究竟遇到什么事了,他从没见她这样过。他知道可能涉及沈姑娘的私事,他或许不该过问太多,但他见她今日一直闷闷不乐的样子,他还是有些担心。“沈姑娘,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说吗?你说出来,或许我能帮上忙呢?你这样一个人胡思乱想,也不能解决问题。” 沈南依脚步猛地顿住,扭头看向宋砚,“你也觉得我挺无趣的吧?” 宋砚听了一愣,随即又笑道:“原来你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啊?其实也还好,每个人的性情都不同,无所谓好或者不好。所以,你也不必在意旁人怎么看你。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就好。”宋砚一边开解她,一边随手折着路边的枯草。他说完一扭头,发现沈姑娘竟然不见了。宋砚回头,看见她站在大约四五步之外。 天光还未完全暗下来,夕阳洒下的最后一抹残红消失在了山的那边,沈南依站在秋日的晚风里,发丝在风中飞舞。她看着他,道:“宋砚,我好像生病了。” 第75章 心 迹 “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宋砚忙走回来,站到她面前打量着她。 沈南依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没见过这样的病症。” 宋砚听了,骇了一跳,难不成是什么罕见的病症?他赶忙安慰道:“你先不要急,俗话说医者不自医,也许根本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因为在你自己身上,所以你自己瞧不太明白。你能说说具体哪里不舒服吗?要不我明日带你回清水县,找个大夫帮你瞧瞧?” 沈南依摇头,“也没有哪里不舒服,就是……很奇怪……” “哪里奇怪?”宋砚问。 沈南依把手放到心脏的位置,“这里?” 宋砚蓦地紧张起来,“那里疼?” 沈南依摇头。 “那是怎么了?”他虽不懂医术,但也知晓心脏的紧要之处,若是心脏出了问题,怕是没那么容易治好。但他不能让沈姑娘瞧出他的担忧,否则她怕是会更害怕。 “我说不上来,就是有时候会跳得很快。”沈南依努力想要表达得准确一些。 “快?是心悸吗?”宋砚问。 沈南依点点头,“像是。” 宋砚想了想,问:“你这几日可有好好吃饭?我小时候调皮,忘了吃饭的时候,有几次出现了心慌的症状。” “吃了的。”沈南依道。 “那你有好好休息吗?” 沈南依点点头。 宋砚又努力思索着,“你方才说有时候?那有没有什么规律?比如说在某些特定的时候?早上,中午,或者晚上?” 沈南依竭力回想着,“好像有。” “什么时候?”他显得有些急切,毕竟心脏不是小事。 沈南依抬眼怔怔地看着他,“好像是……和你待在一起的时候。”沈南依抬手抚到心脏的位置,“现在就跳得很快。” “什……”宋砚一时间有些懵,“和……我?” 沈南依点点头。 仿佛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劈得宋砚有些晕头转向。不知何时,他自己的心脏也开始擂鼓一样躁动起来,而且越来越狂躁,越来越骤烈。宋砚强压着呼吸,后退了五步,“是因为太近了吗?那现在呢?有没有好一些。” 沈南依摇头。 他又后退了五步。“现在呢?” 沈南依又摇头。 他再退五步。“现在呢?” 沈南依看着他,愣了片刻,点点头。 宋砚在原地站了片刻,嘴角却不听使唤地扬了起来。他抬脚缓缓朝沈南依走过来,走到离她大约一臂的距离,“那……”他睁着一双闪亮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现在呢?” 沈南依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微微垂下眼皮,点点头。 宋砚只觉一阵气血上涌,冲击着天灵盖,心口处仿佛有一头猛兽在奔突冲撞。他脑袋有些晕晕乎乎,心跳得格外厉害。 他轻轻抓起沈南依的手腕,将她的手掌贴到自己心脏的位置,颤抖着嗓音问:“是不是,像这样?” 沈南依手心传来快速而又有力的心跳,她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宋砚,“你怎么也……” 宋砚看着她那有些呆呆的神情,突然笑起来。 他脚步微微向前迈了半步,将沈南依微凉的手握在手心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现在呢?有没有跳得更快一些?” 沈南依只觉得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掌心陡然游遍四肢百骸,她整个人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他胸腔里的那颗心,已经不受他控制了,仿佛下一刻便要挣脱这躯壳逃出去,但他还是强力镇压着,他想要确认答案。“有没有?” 明明已经是秋天了,可沈南依觉得有些热。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眼下的情形。 宋砚见她实在有些窘迫,便缓和了语气,“所以,现在你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沈南依不解。 “我和你,是一样的。”宋砚抑制不住嘴角的弧度,他的心里像灌满了蜜一样。 “你也病了?”沈南依问。 宋砚笑着摇头,“你没有生病,我也没有。” 沈南依问:“那是怎么回事?我明明探过脉的……” 宋砚发现,沈姑娘在感情这方面好像确实没开窍,她自己喜欢上了人自己竟然都不知道。若不是他追问,怕是当真以为她是生病了。 知晓了此事,宋砚心里简直雀跃得不得了。 “没事,不必担心。”他的嗓音听起来轻柔了许多。 沈南依却略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她呆呆地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从未想过,他们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经历了这一番波折,却换来了两心相悦。 好像,一切也没有那么糟糕。 只是,眼下这情形,他实在不能再多问了,否则,沈姑娘怕是会无处躲藏。 为了缓和气氛,宋砚侧身,随手掐了几根草,在手里穿插缠绕,不一会儿便编好了个东西,缀在一根草上。 沈南依一看,竟是一只蜻蜓。 宋砚伸手递给她,沈南依便顺手接过。 宋砚背过手缓缓走起来,:“小时候,祖父总会给我和哥哥做各种玩具,草编的,木头的,简单的、难的都有。祖父还会做一些机关物件,做好了让我和哥哥去解,解开了就有奖励。” 沈南依也跟上他的脚步,:“总听你提起你祖父做各种东西,他是木匠吗?” 宋砚摇摇头:“不是,他只是有时候高兴了会做一些给我们玩。他和我一样,都是读书人。考了很多次才考上,然后在蜀中当了个不大的官。说来也怪,我哥的性子更像我父亲,而我的性子则更像祖父。祖父年轻的时候也曾胸怀凌云之志,只可惜壮志难酬,终究是蹉跎了岁月。到后来便无心当官,早早地就隐退了。” 沈南依听着,没有接话,她脑海里想象着他所描述的场景。 宋砚接着自言自语:“其实我和我哥长到这么大,一直都比较顺利,家里一直和和睦睦的。我父亲和母亲虽说是承父母之命成的亲,但一直以来相敬如宾,而且父亲待母亲还算是很不错的。”宋砚看了她一眼,接着道:“我们一家人性子都很温和,很好相处,尤其是我母亲,性情随和,宽容大度,所以日后你也不必担心。”在他眼中,他们终有一日会成亲的。 沈南依想起在宋府的那一个月,当时宋砚出了事,关在大理寺,宋父宋母心力交瘁,却还常常过来嘘寒问暖。她那时戒备心重,又怕露出什么马脚,事事谨小慎微,却还是能感受到他们的真诚。此刻听宋砚这样讲他的家人,沈南依禁不住有些憧憬。只可惜,她没有这样的家人。 倘若这些这么好的人,都是她的家人,那该有多好啊。若是她也能生长在宋砚这样的家庭,会不会也能长得像他这般充满智慧和生命力? 只可惜…… 第76章 暖 意 解决了瘴毒问题,沼泽区的开荒进行得很顺利,一个月就挖好了水渠。低洼的沼泽里经年累月的积水得以排出,人们站在干涸的新土地上,脚下踩得格外踏实。 这些新土地,每一锄头每一镰刀都是他们自己的。 许多人每天下工后都会去宋砚那里打听自己的工时,看着日益增多的数目,人们内心的热切劲儿也越来越旺,干起活儿来自然就有劲头。 沈南依来时,把她的那两只老鼠也带上了。与她同住的那三个大娘见她养老鼠,都觉得她脑子有问题,哪有人养老鼠的!但她们也知道,这姑娘在这支开荒的队伍里,地位不一般,虽常常私下里碎嘴,却也没当面给过沈南依难堪。沈南依也佯装全然不知。毕竟,这些人跟她没什么关系。等她忙完了这一段,日后或许就不会再见了。 有了沈南依的草药烟雾球,伐木工们在毒瘴林里简直所向披靡,一往无前。参天巨木被一棵一棵砍倒,县衙又派了几个衙役过来押送,把木头一批一批地都拉回县里去了。若是有人要盖大宅子,这些大木头可是能派上大用场的。 大片的新土地被开发出来,原来干涸后硬邦邦的淤泥被一锄头一锄头地粉碎,原沼泽区里砍倒的肥沃的荒草被就地焚烧,成为新土地的养料。人们在新土地上挥动着镰刀和锄头,挥洒着希望的汗水。 众人为了不把工程拖到第二年,都铆足了干劲儿。这样,也许来年春天这些新土地便能撒下第一批种子。 整个开荒的沼泽区,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人们用了十足的热情,终于赶在小年那日,完成了艰巨的开荒任务,各自欢欢喜喜地回家过年去了。 宋砚早前便知晓自己对沈姑娘生出了爱慕之意。 但从前他对沈南依更多的是觉得亏欠,她能够不怨恨自己连累她,他便已万分感激了,哪里还敢奢望什么别的呢?可自从得知了沈南依的心思,他心中原本被镇压着的那头野兽,突然就冲出了牢笼,肆无忌惮地奔腾起来。 开荒的这段时日,他总是一有空就去找她,同她说话,给她编各种小玩意儿。两人常常漫无目的地谈天说地,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宋砚在说,沈南依则安静地听着。 沈南依先宋砚半个多月回到清水县。毒瘴林全部清理完后,剩下的事宜跟她便没有多大关系了,县里原本派的那个大夫留在了开荒区,她自己则回去准备重开医馆的事宜。而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养的那只母鼠快要临盆了。 沈南依为了验证自己的设想,专门找人打造了几柄精钢锻造的特殊小刀,锋利无比。 她赶在母鼠临盆之前,对她原先的猜想进行了验证:她看准了时机,剖开了母鼠的肚子,将小鼠一只一只取出来。她一边操作一边记录,小鼠取出之后,母鼠并没有立即死亡。她用银针止了血,再用针线将母鼠的腹部缝合,并撒了些药粉。 那天夜里,她睡之前,母鼠还在给小鼠哺乳。但第二日一早她起来看时,那只母鼠已经凉透了。旁边的小鼠则饿得嗷嗷乱叫。 这次的失败,让沈南依有些挫败。按说,整个过程中并没有伤及要害,那只母鼠不应死亡才对。但它为什么会死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沈南依许久。 那只公鼠还在笼子里,沈南依依旧每日给它喂食,并在几日后又逮到了一只母鼠。两只老鼠抗争了很久,才慢慢学着和睦相处。 沈南依反复研究之前的操作过程,校正了几处可能有失误的地方,用朱砂笔做了批注,只等着笼子里的老鼠再次受孕。 南荒气候湿热,冬季极少有落雪。 但今年的腊月二十四那日,天却突然落雪了,而且下得还不小。沈南依担心那老鼠冻坏了,就在屋子里生了一盆火,自己则在屋里反复研究之前的记录。 宋砚回一进院门,抬眼便看见了院中那棵巨大而又光秃秃的梧桐树,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层雪,就连秋千上也积了不少。 药房里亮着灯,宋砚猜到沈南依大约在里面。但他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一脸的沧桑,连胡子都长得老长了。他先去灶房烧了一锅水,洗漱好后换了身衣裳,又刮了胡子,收拾妥当后,才到药房去。 宋砚站在屋檐下,敲了敲门,半个多月未见,他心里实在有些按捺不住的悸动。 沈南依打开门,便看见宋砚站在门外,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他的身后是漫天的风雪。 宛如一滴泉水叮咚一声滴落,在沈南依的心头漾起丝丝涟漪,她的脸上拂过一缕春天的风,带着春日和煦的阳光,最后几经辗转,在她口中化作一句轻柔的话语:“你回来了。” 宋砚眉眼间绽开一抹浅笑,满脸都洋溢着和煦的暖意:“我回来了。” 大雪在他的身后飞舞。 沈南依感到心头漫过一股热流,连带着她的心跳也急促起来。 恰在此时,宋砚从背后拿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沈南依:“这个给你。” 沈南依目光挪到那小布包上:“这是什么?”说着,伸手拎过去瞧了瞧,竟有些沉,还是热的。沈南依以为是什么吃食,却听宋砚道: “汤婆子,我方才回来的路上特地去买的。” 宋砚一边说,一边抬脚进去,“进去吧,外面愣。” 沈南依也关了门,转身跟进来。 “清水县往年不怎么冷,没想到今年冬天会下雪,我跑了好几家店铺才买到,方才灌了热水进去,套好了棉套,此刻应恰好可以暖手。你试试看,暖和不暖和。”宋砚见屋里点了一盆火,便拿了一张凳子坐到火盆边。暖不暖和他自是知晓的,他方才已经试过了。 沈南依便把那汤婆子捧到手上,一股暖意从手心一路蔓延到心窝。的确很暖和,暖和得她眼眶和鼻尖有些发酸。她想起那些暗无天日的寒冬,每一个日夜都冰冷彻骨,她却只能一个人熬着,只要熬到春天来临就好了。那么多年,从未有人关心过她冷不冷,宋砚是第一个。她长到这么大,从未有人待她像他这样好。 第77章 愧 疚 不知从何时起,眼前这个宛如从春天里走来的人,渐渐变成了她生命里的一部分。她喜欢听他讲话,听他讲过去的事。哪怕那些事她从未经历过,她也能从他的描述中感受到许多温暖。她喜欢看着他安安静静地做他自己的事,或者和她一起做一些再平常不过的小事,每一个平常的日子她都格外珍惜。那日许昀问宋砚怎么受得了她,她的心陡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你灌热水的时候可千万仔细着些,莫要烫伤了,里面的铜壶口有些小,我方才就一不留神烫到了。”宋砚正低头烤火,他也就没看见正愣神的沈南依眼底的那些触动。 沈南依听他说手烫了,陡然回神:“手烫了?我看看。”她捧着汤婆子坐下,把汤婆子放到腿上,打算看一下他的手。 宋砚忙摆手道:“不妨事,我方才已经埋在雪里冰过了,现在好多了。” 宋砚说话间,沈南依已经起身去药柜里找药膏了,“你烫伤了,怎么敢拿雪冰!现在天寒,你别大意,伤口处理不当容易生冻疮。我以前每年冬天都会生冻疮,那滋味可不好受。”说着,沈南依已经找了药膏过来,顺便拿了一柄竹制的小勺子。 宋砚吃惊道:“每年吗?我记得蜀中的冬天好像也不特别冷啊,而且一般冬天不都有炭火吗?怎地会这么严重?” 沈南依开药罐的手忽地一顿,紧接着用小勺挖了一点药膏出来,“是一开始没有注意,生了冻疮,所以后来每年都会复发。” “哦哦,原来如此,那确实得仔细着些。”沈南依把药膏挖出来,宋砚便自然而然将手递过去,“你们姑娘家皮肤娇嫩,今年冬天,你就不要碰冷水了吧,免得冻疮又复发。” 其实来到南荒,冻疮就已经没有复发过了。沈南依看着他红彤彤的手指,将药膏轻轻抹上去。 凉沁沁的感觉从指间的烫伤处蔓延开来,宋砚禁不住“咝”了一声,手微微一抖。 沈南依的手当即顿住,“疼吗?” 宋砚摇摇头,他原想说不疼,但沈姑娘方才没有抬头,大抵是没看见他摇头,宋砚脑筋一转,故意轻声道:“有点儿。” 沈南依只好将力道再放轻缓了些,小心翼翼地给他涂抹完药膏,又轻轻吹了吹,“你这几日注意着些,别沾水,不然可能会化脓。” “这恐怕不行。”宋砚道,“我方才还跟你说叫你别碰凉水,我若是不沾水,那不又得你自己动手了吗?” 沈南依将药罐收好,“我可以烧热水。” 宋砚听了一笑,“那行,我给你打下手。” 屋里烧了火盆,烤得暖烘烘的。沈南依将汤婆子抱在怀里,二人一时间无话。 最终,还是宋砚开了口,“你回来时那老鼠是不是快生了,你验证之前的猜想了吗?” 沈南依点点头。 “结果怎样?”宋砚问。 沈南依摇摇头。 宋砚见她似乎有些失落,安慰道:“你也不必太心急,此事毕竟前人未曾做过,要开辟一个新的领域都免不了要受些磨难。” 沈南依点点头。 外头下着雪,屋里亮着油灯,还燃着炭火。一道门,隔开两个冷暖相反的世界。 火光映照着沈南依淡淡的脸,在她的脸上轻轻跳跃,她的眼睛被跳跃的火苗映得格外明亮。她的怀里,正抱着他送的汤婆子,时光静好,宋砚连日来的疲惫,在这暖烘烘的气氛中逐渐消散。 “我手里还有些账目要同县衙那边核算交接,恐怕还得几日忙。眼下也快过年了,你有什么想买的,若是等得及,就等我忙完。若是等不及,你自己就先去买。我这几日若是回来得早,也尽量带一些需要用到的东西。”烫伤的地方烤热了有些疼,宋砚便将那只手缩回去,放在膝盖上晾着。 “嗯。”沈南依看着盆里的炭火,应着。 气氛一时间又陷入了沉寂,一枚火星突然爆裂开来,在火盆里炸开了几点小小的火花。 “是不是很疼?”沈南依淡淡问。 “嗯?”宋砚刚才在出神,忽然听闻她如此问,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其实还好,反正过几日也就好了。”他说得满不在乎——虽然的确有些疼。 他这双手从小就只拿过笔,偶尔跟祖父学着做些小玩意儿,很少有受伤的时候。 沈南依抱着汤婆子的手指微微屈了一下,她盯着宋砚左手涂抹着药膏的中指和无名指,心里仿佛突然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日后可莫要这么冒失了,伤了总归是没那么好受。”她语气和平日相比,平缓了很多。 宋砚偷偷瞥了一眼她的神情,心里陡然蹦出来一只兔子,突突突突地跳个不停。沈姑娘这是心疼了吗?宋砚的嘴角陡然翘起,“真的没那么疼,你不必担心。”他宽慰道。 沈南依低着头,不说话。若不是为了给她灌热水,他的手也不会烫伤。沈南依抱着汤婆子的手,不由紧了紧。这个人,为什么要对她这样好呢?若是他不这样好,她兴许便不会生出如此多的妄念和愧疚。 若是有一天,宋砚发现,一直以来与他朝夕相处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的未婚妻,他必定会很难过吧?她多想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同现在相比,她过往的岁月便宛如一条漆黑的冰封的河流,她困在冰面下苦苦挣扎多年,却触及不到一丝阳光。可正是从她踏进宋家的那天起,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那样温暖明媚,将她从厚厚的冰层中解救出来,她那时才知晓,原来,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人。宋父,宋母,宋弈,还有宋砚,一切的人,一切的事,都是从那一天开始变得美好起来。 这一年多来,她的心变得越来越贪婪,越来越难以割舍。那些深埋在心中的字句,也就变得愈加难以启齿,逐渐化作一条毒蛇,日益撕咬着她的心。 第78章 团 年 到腊月二十八那日,宋砚总算把手里的事都忙完了,和许知县做好了交代,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雪后初霁,天冷得厉害。 再过一日便是除夕,也就要放年假了。 宋砚回家时,买了两个陶瓶,院子东南角的那株腊梅还开着,可以折几枝放在屋子里,定会满室生香。 他剪好了梅枝,插好了花瓶,去药房里找沈南依。 他进去时,沈南依正靠在火盆边看书。原先那张摇椅,不知何时又被她拿出来了,眼下用着,倒是正好。 “沈姑娘,我插了两瓶腊梅,这一瓶给你。马上过年了,屋子里添些香气。”宋砚手里捧着花瓶,笑着看她。 沈南依抬头看着他手里的花瓶,把书放到摇椅上。 “有劳了。”沈南依接过他手里的腊梅。 宋砚见她如此客气,自己却觉着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好道了一声“不客气”。 虽然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宋砚依然想把年过得热闹一些。这几日,他每日顺带着买了一些门画、红纸,还买了一些年糕和小点心,兼带着一些能存放的菜。虽说和往年家里母亲准备的那些没法儿比,但眼下看着多少也有了些年味儿。 腊月二十九那日,宋砚手里没有什么别的事了,便同许知县告了半日的假。中午他回到家时,沈南依正准备煮她那奇怪的饭,宋砚忙接过手,“我来吧。” 沈南依便坐到灶后去烧火。 “你的手,好些了吗?”沈南依问。 她极少有主动搭话的时候,宋砚不免有些许惊讶,“已经好多了,还得多谢你的药。”他把米下到锅里煮着,一边忙着切菜,一边和沈南依说话,“你下午有事忙吗?” 沈南依摇头:“没有。” 宋砚扭头笑着说:“那好,吃完饭我带你去买新衣裳。”说完,他又扭头去切菜,“今日许知县把这几个月的工钱给我结了,我手上现在也有了一点闲钱,我们买好一点的。” 灶里的火跳跃着,沈南依出神地望着他忙碌的背影,一时间嗓子便哽住了。 宋砚没听见她回应,便扭头去看,却见沈南依脸上挂着泪痕。 “你……”宋砚当即便傻眼了,忙丢了手里的刀,“你怎么了?”他蹲下身问。 沈南依慌忙擦了眼睛,摇摇头。 宋砚也慌了,“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你若是不高兴,你就说出来,千万别一个人憋着,我……”宋砚挠挠头,有些不知所措,“我从前没跟姑娘家相处过,可能有时候说错话了我自己却不知道,若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沈南依抬起红红的眼睛望着他:“宋砚,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这是宋砚第二次听她这样问了,他一时间竟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在他心里,对她好是天经地义的事,哪有什么缘由! “我也不知道……”宋砚为难道。 “傻子!”沈南依嗔了一句,捡了一根木柴丢进灶里。 宋砚被她这一句呛得一愣,他第一次听到沈姑娘说话带着这么明显的情绪。他一直以为她不会有情绪,就在这一瞬间,宋砚仿佛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他蹲在地上,仰头看着她,笑道:“那这样的傻子,你喜不喜欢?”可话一出口,宋砚脸腾的一下便烧起来了,他自知轻浮,慌忙起身去案板上忙活。 沈南依没有说话,却在心里默默道:自是喜欢。 宋砚没敢看她,也就没有发现沈南依眼底的眷恋。 良久,宋砚才平复好心绪,佯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转身把锅里已经煮得差不多的米捞起来开始炒菜。 这日下午,二人便出去逛街,每人买了一身新衣裳。 宋砚发现,沈姑娘穿新衣时,总是格外好看。只是,她好像不会梳头发,每日都只是一条发带把头发都扎在颈后。那成衣铺的老板娘给她打理头发时,宋砚便在一旁看着,默默记下方法。 天冷,他们买了需要的东西,便早早地回去了。 宋砚趁着下午天还早,写好了明日要张贴的对联,晾在院子里。 雪已经化了,院子里露出了往日的模样,秋千在寒风里微微摇晃着。整个院子,都溢满着腊梅的香气,仅仅只是下了一场雪,一切却都仿佛焕然一新。 瑞雪兆丰年,新开出的土地,明年定会有个好收成。 宋砚在风里站了一会儿,便冻得直哆嗦,赶忙进了烧着火盆的药房。 药房里暖烘烘的,他心情莫名地好极了。 第二日一早,他们便起来准备。 他们两个人过年,宋砚烧了四菜一汤,有鱼有肉。 “这样可以了吗?”宋砚拿着手里的年画问沈南依。 “左边再往上一点。”沈南依道。 “这样呢?”宋砚问。 “可以了。” 宋砚按住上方,沈南依便掀开年画刷浆糊,轻轻按好,宋砚又接过刷子,把上方也刷了一些。 一切准备好后,宋砚到门口放了一挂鞭炮,便开饭了。 “有一坛是桂花的,还有一坛是桃花的,你想喝哪一坛?”宋砚提着手里的酒坛子问。他自己酒量不太好,没敢买酒,就只买了些花酿。 沈南依尝不出味道,喝什么对她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她记得中秋节时喝的是桂花酒,便道:“桃花吧。” 宋砚便揭开酒封,给沈南依斟了一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宋砚放下酒坛,端起酒杯,“沈姑娘,这一年以来,你对宋某的包容与支持,宋某铭感五内,这一杯敬你,祝你从今而后,顺心顺意,康泰安宁。” 沈南依也端起酒杯,同他一同饮尽。 宋砚给沈南依夹了些鱼,笑道:“祝沈姑娘年年有‘鱼’!” 沈南依愣了一下,学着他的模样,也夹了一块鱼给他,“你也是。” 这还是沈姑娘第一次给他夹菜,宋砚陡然觉着有些受宠若惊。 这还是白日间,宋砚不敢多饮,略微饮了几杯,便作罢了。 “正月初一,我要去许大人家拜个年,这段时日他对我颇为照顾,我想略表谢意。”宋砚道。 “嗯。”沈南依应着。 宋砚迟疑了一下,道:“你……想不想一起去?” 沈南依眨了眨眼睛,“我?” “嗯。”宋砚点点头,“在家里左右也无事。” 沈南依想了想,摇了摇头。 宋砚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冒失了,虽说他心里感激许大人,但沈姑娘同许大人并不相熟,而且他们两人又没有成亲,带着沈姑娘去确实有些不合适。 “那我早些回来陪你。” 沈南依低着头“嗯”了一声。 宋砚嘴角泛起一抹笑意。 第79章 哭 泣 吃完团年饭,收拾妥当后,二人回去烤火。宋砚从怀里掏出个红包,“这个给你,今年我领了工钱,比去年多些,虽然也很少,但多少算是一点心意,希望你莫要嫌弃。收了这红包,望你来年所盼所愿皆能蒸蒸日上。” 沈南依记得,去年吃完团年饭,宋砚给了她红包。今年她便早已料到了。沈南依伸手接过,“多谢。”随之,她也从怀里掏出一个,“给你。” 宋砚一见,讶然道:“怎么,我也有吗?” 沈南依点点头。 宋砚不禁眉开眼笑,将她的红包推回去:“不必了,我比你大,给你封红包是应该的。但你比我小,我怎么能收你的红包!” 沈南依没想到他会拒绝,手陡然僵住了,她落寞地盯着手里的红包不说话。 宋砚敏锐地察觉到她好像不太高兴,忙伸手拿住,“我跟你开玩笑的,红包岂有不收的道理!”沈姑娘难得有主动的时候,不接的确好像有些拂她的面子。 沈南依神情这才缓和下来。 宋砚把红包揣进怀里,道:“左右也无事,下午要不要到街上去看看?听说晚上有人放焰火,我们也去放吧?我前日正好也买了一些。” 沈南依点头。 宋砚打量了沈南依一番,“既然要出去,要不换身衣裳?我给你把头发也绾一下。我昨日见那老板娘用簪子,大致也学了一些。你平日好像不怎么打理头发。”宋砚想,大概是从前这些事都有身边的丫鬟做,而今她只身一人,身边也没个人照顾,自己做不好也正常。 沈南依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宋砚笑道:“毕竟过年嘛,漂漂亮亮地出门才好。” 沈南依便起身回屋换了衣裳,又拿了梳子和簪子过来。 宋砚见她拿的是他自己雕的那支兰花的,没有上过桐油,看起来有些粗糙,“这个不太好,要不换一支?我记得你还有一支梅花的,比这个好看一些。” 沈南依摇头。 宋砚不解,“你……”他原想问为什么要用这支,而不用那支更好的,但突然一丝灵光闪过脑海,宋砚突然心里便有些雀跃起来。此间含义自是不言而喻的,他竟然没想到这一层。 宋砚唇角噙着笑,缓缓解开沈南依的发带,用木梳顺着她的发丝轻轻地梳着。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给姑娘家梳头发,手微微有些抖。可他心里是欢喜的,甚至还沁出几缕甜丝丝的感觉。 宋砚一边给她梳头发,一边犹豫着试探:“沈姑娘,我可不可以叫你的名字?”宋砚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儿了。 沈南依略怔了一下,点点头。 宋砚便在她身后,轻轻唤了一声:“南依……” 这一声仿佛穿过三月桃花盛开的微风,习习拂过沈南依的心头,萦绕在她的耳畔,温柔又缱绻;又像一脉柔软的羽毛,轻轻从她心尖上轻轻划过,使她的心不由颤抖了几下。 沈南依低着头,没有应。 宋砚轻轻咬着嘴唇,压制着唇角的笑意,眉眼间却尽是春光明媚。 他绾好了头发,把那支雕着兰花的桃木簪插进她的头发里固定好,又查看了一番,确认没有歪,这才走到沈南依面前。 他盯着沈南依许久,才情不自禁道:“真好看。” 沈南依抬头看他,眸子里仿佛盛满了星辰。 宋砚蹲下身,仰头看着她,柔声道:“南依,等回了京,我们就成亲,好不好?”他们的婚约虽早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而今父母长辈皆不在,只能再等几年了。还有三年多,他们便可以回去了。 宋砚的话仿佛一支离弦的箭,正中她的心脏,破开过去十多年所有的寒冰,带着春日的暖阳照进来,照在了那个蜷缩在冰冷黑暗中的小小的她身上。日光初到,她还有些不适应,明明有些刺痛,可她却又万分贪恋。沈南依的心脏,从未像此刻这般鲜活,她感到周身的气血都在翻涌,欢腾,叫嚣。 于是,在这个除夕的下午,宋砚第一次在沈南依脸上看到了一个绽开的笑容。 她说:“好。” 宋砚感受到她仿佛坚冰融化一般,在这一刻向他袒露出了柔软的自己,那个原原本本的不带任何压抑的,骨子里仍然是个小姑娘,会有喜怒哀乐的她。 宋砚轻轻握住她的手,“从今往后,你开心了就笑,就像现在这样。不开心了,你也可以哭。生气了,你可以发脾气。任何情绪,你都可以发泄出来,不必藏着掖着。你不必担心我会因此而对你有什么看法,我喜欢真正的你。”一个有感情有情绪的人,才是一个鲜活的人。 他说:“我喜欢真正的你。” “我喜欢真正的你。” …… 这一句话,在她的耳畔回响着,令沈南依呼吸一窒,大脑中忽地一片空白。 从未有人喜欢过她,也没有任何人曾因为她的存在表示过欢喜。她的喜怒哀乐对这个世界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从未有人在意。她也曾经恐惧过,无助地哭喊过,可没有人来拯救她,于是,她学会了不再哭泣,而是忍耐。只要忍一忍,一切就都会过去。 可就在这一刻,眼前的这个人告诉她,他喜欢真正的她,不是沈南依这个名字,而是那个隐匿在一切淡漠和平静之后的,真正的她。 “你怎么哭了?我……”宋砚不知他说错了什么,惹得她突然掉下眼泪来。 沈南依抬手轻轻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冰凉湿润。 她摇摇头,双手捂住脸。她不该哭的,她该高兴才是,这个世界,终于有那么一个人,希望看到真正的她,是她自己,而不是别的任何人,也不是一个名字。她太高兴了。可她控制不住自己,泪水突然决堤一般汹涌而来,沈南依突然呜咽出声。他若是早点出现,那该多好。 宋砚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被吓到了,“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话了?对不住,我……”他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他方才好像也没说什么啊…… 沈南依飞快地摇头,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她用手胡乱地擦着,看上去像个受了很大委屈的小女孩。 宋砚站起来,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试图安抚她:“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说了什么让你突然这么伤心,但是你别哭了,你这样哭,我心里难受……”他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心也跟着揪起来。 沈南依突然一把环腰抱住他,脸埋在他腰间,哽咽道:“宋砚,你……为什么……要这么好……” 宋砚被她这么一抱,身体陡然僵住了,手也僵住了。“我……”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最后,宋砚叹了口气,又轻轻抚着她的背,柔声道:“你也很好啊。” 怎么会不好呢?他把她从天堂拉入地狱,可她却连一句埋怨都没有。她跟着他吃了这么多苦,却从来没说过一句苦。开荒的事,也多亏了她,若不是她为了救他以身试毒,研究出了解瘴毒的方子,他也做不了这件事。在他最落魄狼狈的日子里,是她一直不离不弃地陪伴在他身边。是她从未厌弃他,把他从黑暗的泥潭中拉出来,给了他光明的希望,让他能够重新振作起来,开启新的人生。 怎么会不好呢? 再也没有人比她更好了。 再也没有。 宋砚轻轻蹲下身,抱住了她,抱住了他满心的光明与爱意。 直到沈南依平静下来,宋砚才轻轻放开她,“相信我,往后都会越来越好的。” 沈南依泪眼婆娑地点点头,“嗯!” 宋砚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痕,“是我何其有幸,得以遇见你。我想,可能是我上辈子做了很多很多好事吧。” 沈南被他这莫名其妙的说法弄得一愣,睫毛上海沾着点点泪花。 “好了,不哭了,下午还要出去玩呢,眼睛哭肿了可就不好看了。”宋砚淡淡笑着,又轻轻擦了擦她的眼角。 沈南依点点头。 第80章 故 意 待他们收拾完出门,已是未时。 大约是前几日下了雪的缘故,外面的天还冷得厉害,宋砚出门前特地烧了一锅水,把汤婆子灌满了。 出门时,宋砚把汤婆子递给沈南依:“把这个带上。”他记得她说过她的手冬天冻疮容易复发,还是留意着些。 到了这一天,所有的人都闲下来了,街道上有许多小孩子在玩鞭炮,嬉笑追闹,还有一些女人聚在一起热火朝天地闲聊。 太阳不算好,但幸好风不大。 “你想不想去清水河边走走?”宋砚问。 “都行。”沈南依道。 二人便一路往河边去。 宋砚想起去年除夕,他们还带着一群孩子在云山村的河边放鞭炮,一年的时间,时移世易,他的心境也成长了不少。 “你冷不冷?” 宋砚正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出神,忽听沈南依同他说话。他猛地回神,笑道:“还好。” “给你也焐一焐。”沈南依把手里的汤婆子递过来。 “我不冷,你用吧。”即便是冷,他也不能说冷。 难得有这样闲散的时光,二人沿着清水河岸一路漫步。 “待开年把第一批土地分下去,春种忙完之后便可以开始准备下一阶段沼泽和毒瘴的治理了。若是顺利,我打算建议许知县开官学。和京师相比,清水县读书的孩子太少了,整个县城就只有一家私塾,下面村镇更是没有。而且,这里的百姓们都认为读书是有钱人的事,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 宋砚说着,沈南依安静地听着。 “可安邦之策,兴国之要,都离不开明智的开启。开启民智,而后民才能明德知礼,奋发进取。读书的目的,未必就是为了升官发财,而是能让人将眼光看得更长远。只有让百姓生出进取之心,使匠能助其行,民能守其业,清水县才能有更好的将来,这里的百姓也才能有更好的生活。所谓国泰民安,其实是民安方能国泰。木欣欣而向荣,人亦如此。” “嗯。”沈南依轻声应着。 对于宋砚所说的这些,其实她并不太懂,但她知道他有他自己的想法,也总是怀着十分的热忱去践行。他说“木欣欣而向荣,人亦如此”,沈南依觉得,这句话仿佛正是在说他自己。一直以来,他好像都是这样,充满着奋发向上的生命力。即便是遭受最悲惨的命运摧折,他也总会认真地去对待每一天。 正是他身上这种蓬勃的生命力,不断地感染着她,让她明白了,原来人还可以这样活着,而不仅仅只是活着。 “最起码要办乡学才行。”宋砚继续憧憬着他的构想,“不过,若要办官学,恐怕得花一大笔钱,依照清水县眼下的情况,恐怕实行起来有些困难。好在许大人是个愿意干实事的父母官,后面再仔细斟酌解决办法吧!只要想做,总有办法解决的。” 沈南依偷偷偏头看着他,他高昂着头,精神抖擞,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令她有些着迷。或许,她也可以像他一样,努力地去好好活着。 “我们放鞭炮吧!”宋砚道。 沈南依的神情骤然亮起来,点点头。 宋砚便拿出一挂鞭炮,一个一个拆下来,“要不要比比谁扔得远?我和我哥以前老喜欢这么玩。”宋砚问。 沈南依看了看他,唇角带着若隐若现的弧度:“你确定?” “嗯?”沈姑娘怎么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宋砚拆好了鞭炮,堆成了两小堆,到一旁去点了一堆火。他记得南依去年玩鞭炮都还是她教的,她如此自信,是不是稍微有那么点不自量力?要不,待会儿还是让着她点吧,毕竟输赢于他而言其实也没什么意义。但她若是能高兴,那也不错。 宋砚从火堆里拿了一根燃着火的木棍,递给沈南依,自己也拿了一根。 大约七八丈之处,靠近对岸的河面上,有四只鸭子正悠哉悠哉地在浮水。 沈南依一接过那燃着的木棍,点一枚鞭炮,手指轻轻一弹,那鞭炮“嗖”地一下飞出去,恰好落在那四只鸭子旁边,只听一声炸响,水面溅起三四尺高的水花,惊得一群鸭子忽地一飞冲天,在水面惊慌失措逃窜起来。 宋砚:“……” 宋砚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他犹疑着将沈南依上下打量了一番,难道她会什么仙法?也没见她使多大力气啊,怎么会扔出那么远? 宋砚原先还想着让她一让,现在看来,根本不用他让,他压根就不是南依的对手。他不禁失笑,“南依你可真是厉害!不过,你方才是怎么弹出去的,可否教教我?” 沈南依便在他的注视下,重新又点了一枚,那鞭炮又“嗖”地飞出去了。 宋砚眨了眨眼睛,仍旧有些懵。他看是看清楚了,但他想不清楚,他分明也没见南依使多大力气,可为何那鞭炮竟能飞出那么远? 宋砚有些不信邪,学着沈南依的样子,将鞭炮弹出去…… 好吧,是他太高看自己了,他这一弹,也就弹出将近一丈远,都还没有他徒手扔的远。 “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宋砚好奇不已。 “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沈南依道。 宋砚狐疑地看着她:“真的吗?” 沈南依不说话,又点了一枚,捏在指端,却迟迟没有扔掉。 “快扔!” 宋砚见那引线都快烧完了,她却还在发愣,吓得他一把拂落了她手里的鞭炮。那鞭炮刚一沾水,便“嘭”地炸开,溅了两人一身水。 两人愣了一下,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笑起来。 “你怎么不丢啊?太危险了!”宋砚心有余悸道。 大过年的,若是因为他带着玩鞭炮导致南依手受伤,那他的罪过可就大了!嘴上虽这么说,宋砚还是掏出帕子,给沈南依擦了擦脸上的水,“水凉,赶紧擦擦。” 沈南依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怎么了?”宋砚问。 沈南依摇摇头,努力压制着上扬的嘴角。 宋砚察觉到她那想笑又努力克制的模样,突然感觉自己好像上当了。难不成南依是故意的?可他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她那样内敛安静的人,怎么会做出这么俏皮的事? 宋砚给沈南依擦完脸上的水,又给自己擦。 夕阳透过云层洒下千万道金光,河水哗哗作响,河面浮光跃金。 二人放完鞭炮,又散着步闲聊,直到酉时才回去。 早早地吃罢了晚饭,宋砚便抱着一应物什到街上去放焰火,那里人多热闹。 第81章 悸 动 除夕的夜晚,街上格外热闹,许多人都带了焰火和鞭炮到街上去放,多彩的焰火将夜空照耀得如同白昼。 去年在云山村,没有人放焰火,今年到了清水县,这景象显得有些盛大。 整条街上,焰火炸开的声音此起彼伏,人们的说话声都淹没在了巨大的喧嚣里。 宋砚燃了一支香,扯着嗓子对沈南依道:“你想放吗?” 沈南依的大约是没听清,疑惑地看着他,宋砚索性拿着那支香去点燃了引线,又跑回来捂住沈南依的耳朵,在他耳边大声道:“声音刺耳!挡一下!” 二人抬头,看见五颜六色的焰火在天空中一朵一朵绽开,他们的面庞在夜空中也不断变幻着光的颜色。 宋砚站在身后,捂着沈南依的耳朵,沈南依的后背正贴在他的怀里。满街都弥漫着硫磺与火硝的味道,可宋砚却透过浓浓的硫磺与火硝的味道,清晰地嗅到了她发顶的香味。那香味仿佛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在他心上挠了一下。宋砚抬头看焰火,又低头偷偷看沈南依。 她的头发还是午饭后宋砚给她绾的,头上别着宋砚雕的那支桃木兰花簪。宋砚知道,她珍视那支簪子。就在这一刻,他的心头涌起一股巨大的冲动,他想要将手从她的耳朵上放下,将她环抱在怀里。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而后,他又缓缓抬起头去看天空。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若这样做,会显得太过轻浮,而且多半会吓坏南依。 这一阵焰火放完了,街上还剩下一些稀疏的响声,是孩子们在玩鞭炮。 风吹着有些冷,宋砚道:“放完了,我们回去吧。”出来忘了带汤婆子,南依的手这会儿多半已经冻得冰凉了。 沈南依点点头,二人便沿路返回。回去的路并不长,不到一里路,但他们走得也不快。 “冷吗?”宋砚看了看沈南依,问。 沈南依没有说话,只低着头走路。 两人离得很近,宋砚的手垂在沈南依的手边,两只手一前一后地微微晃着,险些就碰到了。宋砚手指微微动了动,他强压住狂躁的心跳,咬了咬唇,最终深吸一口气,小指轻轻碰了碰沈南依的手。 她没有躲开。 宋砚偷偷瞥了她一眼,心头仿佛有一头野兽在奔腾,好像下一刻就要撞出来。 二十二年来,上一次他的心如此激动的时候,还是他考中状元之时。 宋砚深吸一口气,把头别到一边,佯装从她的手边轻轻擦过。 沈南依还是没有反应。仿佛什么也没察觉到。但他知道,她必定是知道的。 可这一次,已经十分明显了,如果南依已经感受到了,那是不是意味着她默许了? 宋砚胆子突然大了起来,他昂首挺胸,迈步向前,小手指感受准了时机,一点一点轻轻靠近沈南依的手指,然后,轻轻地搭了上去。 沈南依扭头看了他一眼。 宋砚当即一僵,心仿佛都要跳出来了。 而后,沈南依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又继续一门心思只管走路。 宋砚就这样轻轻悄悄地勾着她的小手指,感受着来自她指尖的凉意,欣喜若狂。 两只手指就这样掩藏在袖子下面,黑夜掩盖了一切。 她的确是冷的,手都冰凉冰凉的。宋砚心想。 没一会儿,便到了家。进了门,宋砚忙松开沈南依的手。这一路上,他狂烈的心跳一刻也不曾缓过。 沈南依看了他一眼,径自回房去了。 “南依!”宋砚在背后轻轻叫住她。 沈南依回眸。 “好梦!”宋砚终于压制住了那颗狂躁的心,用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向她道了别。 沈南依深深看了他一眼,“你也是。”说完,便转身进去了。 宋砚回房后,一下子仰躺在床上,他感觉一切就好像做梦一样。他望着房顶有些出神,再等三年,等回了京,他们就可以成亲了。那日事发突然,他没有看到南依身穿嫁衣的样子,以后他一定要好好看看,那时的她,一定是极美的。 想起方才的事,他的心跳又快了起来。 原来,两心相悦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浑身的每一滴血液仿佛都在沸腾。 宋砚的嘴角又不知不觉翘上来了。 沈南依出神地盯着自己的手指,那手指上仿佛还残留着宋砚手指传递过来的余温,回想起方才他碰到自己时,那一阵蓦然间传遍四肢百骸的酥酥麻麻的感觉,沈南依听到了自己胸腔里那激烈鼓动的心脏。她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但这样的触碰,让她无比贪恋。 第二日一早,宋砚便去许知县家里拜年了,吃过了午饭才回来。 他回来时,沈南依正在喂她的那两只老鼠。原先的那只母鼠死了,新的这只虽然经历了一些波折,但它们现在相处还算融洽。“他们最近饭量怎么样?”宋砚蹲到沈南依旁边,看着那两只老鼠问。 “挺好。”沈南依淡淡道。 她好像又变回了原先的模样,仿佛带着淡淡的疏离。宋砚心里莫名有些失落。昨日不是还好好的吗?宋砚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问道:“南依,你可是生气了?” 沈南依喂老鼠的手一顿,摇摇头,又接着喂。 可宋砚分明感觉她好像不开心,“是我回来晚了吗?” 沈南依又摇头。 宋砚只觉得心里像猫抓了似的难受,他调整好情绪,轻声道:“南依,若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你要告诉我。或者你若是不开心,你也要告诉我。你是我很珍视的人,我不希望你一个人自己生闷气。” “我没有生气。”沈南依道。 宋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岔开话题,“你的味觉找到办法治了吗?” 沈南依摇头,又点点头,“我大致有了些想法,但还没有尝试。” “没关系,一定要等有把握了再动手,免得走弯路。等你治好了,我天天给你做好吃的。”宋砚笑道。 沈南依唇角微微弯了弯,“好。” 宋砚看出她心情似乎好些了,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我方才回来时,许知县送了我一小坛黄酒,晚上我多炒两个菜,尝一尝。”他虽能饮些酒,但并不贪杯,除了小时候贪嘴吃甜米酒的那次,还从未喝醉过。从前在家里,有时候也会饮一些黄酒,只是到南荒来一年多了,这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去尝一尝从前的味道。 第82章 醉 酒 今日宋砚有些开心,晚饭炒了四个菜。菜一端上桌,他就捧出了那一小坛黄酒。 宋砚将酒坛拿在手里掂了掂,“估摸着有三斤重,应该能喝几回。” 宋砚先给沈南依倒了一杯,“你以前喝黄酒吗?”宋砚问。 沈南依摇头。 “女孩子大概少有人喜欢黄酒,应该更喜欢花酿和果酿一些。”他原想说黄酒味道不如花酿和果酿那样甜,但又突然意识到沈南依没有味觉,也就刻意避开了。 “不过,我和我哥倒是蛮喜欢黄酒,比起花酿和果酿,黄酒喝起来更过瘾一些。” 外面天还没有黑,饭厅里生了火盆,整间屋子暖烘烘的。 宋砚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露出陶醉的神情,“果然是这个味道!” 沈南依也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宋砚尝到旧滋味,难免想起往事,“以前我和我哥喝酒,还要对诗,输了的那个就要罚酒。我哥每次都被我灌醉,但他喝醉了也看不出来,我就一直不知道他喝醉了。还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是他一直让着我的。他记挂着我身体不特别好,怕我喝醉了伤身,所以一直让着我,任由我给他灌酒。” 沈南依听他讲着,不禁有些艳羡,“你和你哥感情很好?” 宋砚又饮了一口,笑道:“那可不!估计全天下都少有我们这样的兄弟了!我听我母亲说,别人家的兄弟姊妹都是从小打到大的,要么是大的欺负小的,要么是小的恃宠而骄,可我和我哥从来都没打过架,甚至都没争吵过。”宋砚说着,又倒了一杯,一饮而尽,“他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沈南依认真地听着他讲过去的事,也随着他一口一口地饮着酒。她尝不出味道,只是习惯性地学着他的样子。 “现在我人在这里,家里父亲母亲都是他在照看着,帮我尽着属于我的那一份责任。” 沈南依见他有些伤怀,斟酌了一下,劝慰道:“倘若如你所言,他不会怪你的。待日后你回去了,好好孝顺你的父亲母亲,多为你哥分担一些就是了。” “是啊,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宋砚见沈南依端着酒杯一饮而尽,蓦地一愣,劝道:“南依,你喝慢点儿,这个酒不像花酿,后劲儿很足,你别喝醉了。” “嗯?”沈南依眨巴着眼睛,“我觉得还好。”她上次喝那个桂花酒还有些发晕,这次一点感觉都没有。 宋砚的确也没见她喝醉过,便道:“那你酒量还挺好的,说不定比我还强上一些。我其实不太能喝,我哥一直不让我多喝,酒量也就没锻炼出来。不过,酒这东西,的确不宜多饮,喝醉了有伤身体。” 沈南依趴在桌上看着他,“再跟我讲一些你过去的事吧,我想听。” 宋砚很少见她这样主动提要求的,笑道:“其实,要让我特意去讲,我反倒觉得没什么可讲的了。我和我哥成长得还算顺利,父亲母亲虽对我们在诸多方面都要求严格,但也并没有到严苛的地步。我父亲母亲都是识大体知进退的人,尤其是我母亲,做事情原则性很强,我们从小到大也都习惯了。 “从小,我哥都比我懂事。我因为比较调皮,从小到大倒是挨了不少打,但是我哥挨的打,有不少时候都是因为包庇我被我牵累的。他那个人吧,有时候有点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我就不喜欢他这一点,其他都挺好的。 “我离开家的时候,我哥还没议亲,也不知现在有没有成亲。我父亲母亲虽然比较开明,大多时候都尊重我们的想法,但我哥那个人眼光高,一般的姑娘他看不上,若是拖得太久了,我母亲多半又该操心了…… 宋砚突然想起什么,随口问道:“哎,南依,我记得你也有个哥哥吧?我小时候还见过他。” “嗯?~”沈南依趴在桌上看着他,只回应了这一个字,却拖着长长的鼻音。 宋砚见她缓缓地一下一下地眨着眼睛,乍一看好像一切正常,可细看却发现她明显迟钝了一些。宋砚从未见过这样的沈南依,他身体微微前倾,笑道:“南依,你该不是醉了吧?” 沈南依缓缓掀开眼皮,呆呆道:“没~有~吧……” 宋砚看着眼前这个有些迟钝的沈南依,第一次发现她竟然这么有趣,“你和我哥还有点像,不过他比你厉害一些,以前他喝醉了我看不出来,后来时间长了才发现的。你吧,若不细看,怕是也不大能看出来。我还以为你酒量很好……”宋砚忍不住笑起来。 这样看着,确实比平日多了几分人情味儿,可爱多了。 “那你吃饱了没?”宋砚问。 “嗯……”沈南依缓缓点头,只回应了这一个字,却拖着长长的尾音。 沈南依趴在桌上,一直盯着宋砚,眼睛一下一下缓慢地眨着,宋砚从未见过这样的沈南依,抬手撑起下巴,像她看他一样,看着她。 “宋砚~”沈南依嗫嚅着唤了他一声。 “嗯?”宋砚应着。 “你怎么这么好。”沈南依抬手越过饭桌,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他的鼻子。 宋砚蓦地一僵。他发觉酒劲儿好像上来了,脑袋微微有些发热发晕。 沈南依收回手时,宋砚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其实这句话,应该是我说才是。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姑娘。”宋砚把沈南依的手握在掌心里,脸颊贴上她的掌心轻轻蹭了蹭。他的心脏有些发胀,发酸,发痒,像有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在上面一下一下地挠着,引得他焦躁难安。 宋砚害怕自己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忙道:“你怎么样?能走吗?” “嗯?~”沈南依带着浓浓的鼻音,非常迟缓地抬眼看着他。 “我先扶你回去休息吧。”不然过一会儿若是他也醉了,可能就扶不了她了。 宋砚起身,绕过桌子到对面去,拽起沈南依的胳膊,“走,先送你回去。” 沈南依这会儿头晕得厉害,脚下像踩着一团一团的棉花,“我好像有点晕。”沈南依看向宋砚,却怎么也看不清他。 “无碍,我扶着你。”他觉得自己暂时还能坚持得住。 第83章 醉 吻 饭厅在沈南依卧房的斜对面,宋砚扶着她一步一步走过去,不知不觉感到自己的脚底也有些打飘了,“不行,得快点儿,不然我们可能会摔跤。” 沈南依约莫是晕得厉害,脚下深一脚浅一脚的,宋砚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扶进屋,沈南依几乎已经是挂在他身上了。 宋砚不禁有些自责,她一个姑娘家,他竟然会以为她酒量好。看这样子,她多半以前都没喝过黄酒,所以压根不了解这种酒。不过沈姑娘酒品倒是还不错,虽说是醉了,却仅仅只是走不稳路,她若是坐在那儿不说话,乍一看多半也看不出来的。 宋砚好不容易才晃晃悠悠把她放到床上去,刚准备扶她躺下,给她把鞋子脱掉,被子盖好,沈南依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眼皮努力地一开一合看着他,眼神混沌不清。 宋砚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当即愣住,突然就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南依,你先把手松开。”宋砚耐心地哄着。 沈南依摇头。 “你醉了,需要好好休息。”宋砚劝道。 沈南依摇头,“宋砚……” “我在呢,你先松手好不好?” “不好。”沈南依摇头嘟囔。 宋砚有些哭笑不得,同醉酒的人果然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你先休息,我去收拾碗筷。”他尽量将声音放得柔和一些。 沈南依摇头。 宋砚无奈地叹了口气,笑道:“那你想怎么样呢?” 沈南依眼神迷离地盯着他,仿佛在看他,又仿佛看不见他,梦呓般嗫嚅了一句:“我想……” “什么?”宋砚没听清,下意识将耳朵凑近一些,谁知,沈南依忽地一用力,宋砚一个趔趄整个上半身朝她扑下去。宋砚眼疾手快,慌忙用手撑住了,心却吓得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若是方才那样摔下去,南依多半会被他砸得晕头转向。 可眼下这情况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他们两个人的脸只隔了大约一拳的距离,这让他又慌又窘。 “南依,你先放手。”宋砚有些急了,他慌忙伸手去掰沈南依的手,谁料,还没掰开,沈南依的脸忽地贴上来,随即他的嘴唇上便传来柔软的触感。宋砚当即两眼圆瞪,脑袋里轰的一下炸开了。 沈南依的手臂蓦地紧紧环住了他的脖子,她轻阖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两片打开的羽扇,她柔软的唇轻轻触碰着他的嘴唇,一下一下若即若离。 宋砚整个人僵得一动也不敢动,头脑中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崩裂瓦解。 宋砚在心里默念着:她喝醉了,克己复礼,君子不趁人之危,非礼勿动,非礼勿动,非礼勿动…… 沈南依的手臂又加重了些力道,唇瓣上传来柔软湿滑的触感,宋砚呼吸猛地一窒,感觉自己整个人像一朵焰火一样訇的炸开了,忽而便失去了所有抵抗的能力,他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沉沦了。宋砚脑海里一片空白,原先那些告诫自己的话一时间全被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的唇柔软细腻,依旧若即若离地轻轻触碰着他,顷刻间剥夺了他所有的理智。宋砚情不自禁轻启薄唇,伸出舌头,随即便触碰到一片湿热柔软的舌,两个人的呼吸都像火一样灼热,刹那间唇舌便交缠起来。 宋砚胸腔剧烈起伏着,呼吸变得粗重短促。他头脑中浑浑噩噩,本能地用舌头在她的口中轻轻探索着,意识混沌间,宋砚倾身侧躺下,将沈南依拥进怀里。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按上她的后脑,缓缓插进她的头发里。他变成了一只贪婪的野兽,亲吻让他变得越来越焦渴,渴望着索取更多。宋砚粗重地喘息着,炽热的呼吸在二人鼻息间回荡,他全身的血液都在翻滚,胸腔里的心脏发疯似的剧烈狂跳着,仿佛要破出胸膛。 他像个溺水的人一样,渴望着她的救赎,不断把她拥抱得更紧,更紧。而沈南依,仿佛懂得他的痛苦一样,用她的全心全意回应着他,任由他索取,不时发出一声低低的娇喘,带着浓重的鼻音。 忽地,不久前的那一场春梦骤然浮现在宋砚的脑海。 宋砚猛地惊醒。 他愣神了片刻,意识渐渐回笼,他也渐渐找回了自己的理智。他缓缓离开沈南依的唇,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他们的呼吸同样热烈又急促。 “南依,不可以,我们尚未成亲……” 宋砚压抑地喘息着,最后用他的唇贪婪地轻轻触碰了一下她那被他亲吻得鲜艳红润的唇,他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她的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样太危险了……” 沈南依大约是累了,加之原本就醉了,经这样一闹,就没了力气。她仿佛想要努力地掀开眼皮,却怎么也掀不开,终而迷迷糊糊睡去。 宋砚把她的胳膊从他的脖子上放下来,为她整理了额前凌乱的发丝,又给她掖好被子,陶醉地凝视着她的面庞。 “你睡吧,我守着你。”宋砚柔声道。 “嗯……”沈南依似有似无地呢喃了一声,轻轻浅浅的,像一枚羽毛从他的心上掠过。 宋砚揉了一把自己的脸,整个人也完全清醒过来了。他见她睡得如此快,禁不住笑起来。 只是此刻,他醒着,她睡着,不知她明日醒来,可还记得今日的情形。 一想到这里,宋砚便觉得心口处酸酸胀胀的。他向来不像哥哥那样拖泥带水瞻前顾后,决定的事就会勇敢地去做。可此刻,他却进退两难。他既盼着她记得,又盼着她忘记。 他希望她的心和他是一样的,会因他而激烈跳动,情难自抑。 可他又担心,南依毕竟是女儿家,若明日醒来她依然记得今日的情形,恐怕会觉得没脸见人,多半又要开始疏远他了。 一阵酸酸甜甜的感觉沁出心田,漫过了整颗心。 原来,动了心,就会这样患得患失。 南依,你也会像我这样吗? 宋砚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沈南依的脸颊,轻声道:“对不起,南依,我也好想赶快和你成亲。可是,父亲母亲和哥哥都不在,我想得到他们的祝福……” 宋砚见她已经睡熟了,不会再有回应,叹了口气,在她额头上蜻蜓点水般轻吻了一下,便起身关门出去了。 第84章 酒 后 初二早上,沈南依破天荒地睡到将近日晒三竿才醒。她醒时,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重得厉害。她开门出来,抬头看了看万里晴空以及那灿烂的太阳,有些惊愕,自己竟一觉睡到这时候。 宋砚知道她醒来多半会难受,特地熬了一碗醒酒汤给她。“把这个喝了,会舒服点。”宋砚记得,哥哥以前每次被他灌醉了都会喝这个,他说过喝了会好受一些。 沈南依伸手接过,一口气灌下去了。 宋砚观她神情,猜出她大抵是把昨日的事都忘了。分明早有心理准备,可他还是不禁感到有些失落。 “早饭在锅里热着,我待会儿要去一趟俞工房那里,他人还不错,来年开荒少不了他照拂,我去拜个年。”宋砚道。 “嗯。”沈南依晃了晃沉甸甸的脑袋,“我怎么感觉头有点难受?” 宋砚猜到她从前大约是没喝醉过,“你昨日喝醉了,睡了一晚上,必定难受的。我先前不知你酒量,忘了叮嘱你黄酒后劲儿大。你若是还难受,吃了饭再躺一会儿,我午饭后尽快赶回来。” 沈南依揉着太阳穴的手一顿,“我喝醉了?” 宋砚点点头。 沈南依倏地抬头:“那我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 宋砚摇头:“没有。”但是做了奇怪的事,只是你自己不记得了而已。 “那你去吧。”沈南依道。 “好。你记得吃饭。” “嗯。” 宋砚出门去了,沈南依趴在桌子上,一动也不想动。她用食指轻轻敲击着碗沿,出神地看着院子里那棵大梧桐树。 今日天气暖和了很多。不知不觉新的一年就这样开始了,她也是时候该准备准备重开医馆了。那两只老鼠还没出现受孕的迹象,多半还得等一段时日。她吃了饭,脑袋还有些沉,稍微歇了会儿,就去把药柜里的药材清点了一遍,做好登记。 沈南依把摇椅搬出来,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翻着账簿,看样子,东西还差得多,得早做准备才行。那两只老鼠,就先养着吧。 宋砚回来时,推开院门便看见沈南依在院子里睡着了。他进屋拿了件厚些的衣裳给她盖上,又轻轻拿走她手里的账簿。账簿上密密麻麻做了好些记录,连所缺的东西及份量都做好了标注。 宋砚从前见过的那些京中的女儿家,但凡稍微有点家世的,都是从小学习琴棋书画针黹女红,只等着及笄之后议亲,而后嫁作他人妇。从此一生便守在一方四面是墙的院子里,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她们依靠着一个男人,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却又像关在笼子里的鸟儿,甚至比不上普通百姓家的女子自在。她们出嫁前所学的一切,都是为了出嫁之后取悦自己的丈夫和公婆,或是充当议亲时的筹码。 在遇到沈南依之前,宋砚见过的女子都是那样的,他也曾为她们感到悲哀,其中不乏一些惊才绝艳的姑娘,出嫁前不输于男子,甚至胸中藏有丘壑,可出嫁之后,便沦落为一介普通妇人,再也不见从前的半分影子。仿佛嫁人便是一把锋利的刀,割裂过去和现在。 可眼前这个姑娘不同,她从未想着去取悦任何人,她只是她自己。她像一只自由的鸟儿,心有所想,便勇敢去闯,哪怕曾经不断碰壁,陷入自我怀疑,她也不会灰心丧气。她的生命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任何一座宅院,而是属于她自己。她像个男子一样,有勇气去追逐自己心中所愿,而不是寄希望于另一个人。 宋砚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姑娘,若是用一纸婚姻便将她困在一座宅子里,让她像其他姑娘那样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一辈子就只围着那宅子里的人转,那根本无异于生生剪掉了她的翅膀,让她不得飞翔。 沈家人也真是奇特,放在任何人眼里,这样教导女儿,多半都会沦为笑柄。可他打心底里感激他们,是他们尊重了这个姑娘的天性,而没有压制和扼杀她,让她长成了现在的样子,冷静,独立,勇敢,坚毅,执着,拥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无论她走到哪里,她都能够凭借自己的能力生存下来,而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相比较于那些关在笼子里的鸟儿,眼前的沈南依简直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在他不知不觉萌生了爱意的那些日子里,他还一度认为,像她这样的姑娘,大概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 可是,他没想到的是,他竟然走进了她的心里。 宋砚走到沈南依身旁,蹲下身静静凝望着她的睡颜,微风习习,她呼吸均匀,平和安宁,明媚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让她的容颜也变得灿烂起来。 就在这一刻,爱意忽然在他的心里肆意疯长,宛若荼蘼花开。 宋砚如坠梦境般,轻轻握住沈南依的手,脸颊贴上她的手心,缓缓阖上眼帘,轻轻蹭了蹭,这样的触碰让他感到内心安宁。 他心满意足地睁开眼睛,却见沈南依正有些愣神地盯着他。 糟糕!宋砚心道不好,他一时忘情,把她搅醒了。 宋砚慌忙放开她的手,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宋砚懊悔不已,他怎么会如此轻浮!这下南依该怎么看他! 沈南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抬起手轻抚上他的脸颊,拇指在他唇角边若有若无地轻轻摩挲了两下。 宋砚的心脏骤然突突狂跳起来,南依这是……? 宋砚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宛如两汪清泉,平静地倒映着他的影子。 他做出如此失礼之举,南依竟然什么也没问? 宋砚调整好呼吸,轻轻虚握住她的手,放到盖着的衣裳下面,他轻声问:“好些了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南依摇摇头,“没有。” 大约是刚刚午睡醒来的缘故,她的声音有些沉沉的,同平日不太一样。 宋砚觉得心中莫名欢喜,便用最温柔的语调道:“今日难得有个好天气,若没有别的事忙,可以多晒一会儿。” 沈南依只是睁着一双清亮的眸子看着他,不说话。 宋砚拿不准她在想什么,忐忑地问:“怎么了?” 沈南依摇摇头,唇角微微扬起,“昨天……” 宋砚听到这两个字,身体蓦地一僵,立刻警觉起来。昨天?难不成她还记得昨天的事? “谢谢你照顾我。”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屋里,想来必定是他帮了忙的。 宋砚听完,骤然舒了一口气,勉力挤出一个笑:“不必客气。”可他却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原来,兵荒马乱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第85章 师 徒 沈南依试探了两次,终于确认自己喝醉后应是没说漏什么。 她早就练就了一身守口如瓶的本领,不喊累,不叫痛,不说苦,即便是在睡梦里,她也能控制自己不开口。没有什么捱不过去的。 她想起宋砚注视着她的样子,那目光会令她心跳加速。 她渴望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 这段时日,浓烈的情感也让宋砚感到犹如烈火焚心,虽然他恨不能时时刻刻都能同南依待在一起,可他又害怕自己会再有什么逾礼之举。 他不断告诫自己:君子之爱,发乎情,止乎礼,藏于心,不可逾矩。 衙门里初八报到,宋砚又开始每天早出晚归。 春风吹过一阵又一阵,院子里的好些花木都隐隐冒出了新芽。 沈南依终于准备好了一切,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她的医馆,终于重新开张了。 医馆的牌匾,依然是宋砚给她写的。门口还挂着他着笔的楹联: 上联:望闻问切察疾苦。 下联:丸散膏丹护安康。 横批:药到病除。 别人家的横批都是什么“悬壶济世”“医者仁心”之类的,可宋砚却给她写了“药到病除”。 沈南依问他为什么写了这么个横批,宋砚说,他希望她对每一个病人所做的判断都是最准确的,也希望她开出的每一个方子都是最好的。因为于百姓而言,他们都渴望花最少的钱就能把病治好。至于什么“悬壶济世”“医者仁心”,那不应该是挂出来给人看的,而是应该被医者牢记于心的。 沈南依听完心情大好。她最大的愿望,不就是自己能够做到“药到病除”吗?没有比这更好的祝福了。 她打量着重新开张的医馆,心里说不出的满足。 医馆刚开张没几日,总有一些好事者前来,既不看病,也不买药,只是在医馆里瞎转悠,时不时盯着沈南依看。沈南依想把他们赶走,但她知道她不能这样做,否则她这医馆怕是开不下去了。 她把这件事同宋砚讲了,宋砚猜出了原因,笑道:“不必担心,我有办法。” 第二日回来时,宋砚递给沈南依一个小纸包。沈南依打开一看,是几片布,上面还有系带。 “这是做什么的?”她问。 “这是你们姑娘家用的面巾,你以前没用过?” 沈南依摇头。 “你把这个戴上,应该就不会再有那么多人去围观了。若有人问起,你就说自己相貌丑陋,怕吓着病人,所以戴这个遮挡一下。”宋砚笑道。 宋砚拿起一张给她系上,走到她面前瞧了瞧,道:“应该会有用。” 自那日起,附近就有不少人知道新开的那家沈氏医馆,坐诊的大夫是个女人,而且总以面巾遮面,神秘得很。 医馆刚开张没多久,病人寥寥无几。而且来沈氏医馆看病的,以女子居多,那些她们不方便对男大夫说的病症,到了沈南依这里,也就不再那么难以开口了。而且,大家发现,这个女大夫的确是厉害,她们见她下针快准稳,就知道她不一般。而她开的药都不贵,效果也还不错。因此,沈南依作为女大夫的优势,很快便在清水县体现出来了。 这日,沈南依正在给一个女子诊脉,许昀提了一只手提盒站在门外瞅了瞅牌匾,便进门来了。 “哟!师父,忙着呢!”他把手提盒放到一旁,自己找了张凳子坐下。 沈南依继续专心致志诊脉,没有理他。 “这几日注意按时服药,好好休息,不要劳累。”沈南依写了个方子,又到药柜去抓药。 “怎么就你一个人啊?没找个帮手?”许昀问。 “后面再看吧。你怎么过来了?”沈南依一边拉开抽屉抓药,一边同许昀说话。 “我昨天碰到宋砚,才知道你的医馆开张了,这不,今日特来祝贺。话说,你什么时候开始教我?”许昀问。 “你若是起得来,每日卯时过来,我教你一个时辰。”沈南依抓好了药,包好递给病人:“这个药每天一副,用水煎服,连服五日。” “谢谢大夫。”那人接过她手里的药。 “在哪儿教?”许昀问。 “医馆后面有一片竹林。”沈南依道。 许昀笑道:“哟!师父,你是不是租这店的时候,就记挂着徒弟我了?” 沈南依没有搭理他。 “那行,不就早起嘛!对我来说也没那么难!比起把我关在家里坐牢读书,早起算什么!那我明日就过来?” “嗯。”此时也没有别的病人,沈南依便抽空清点剩下的药材。 “这件事,你打算瞒着宋砚?”许昀问。 沈南依的手顿了一下,又继续清点药材。 “得,我知道了。我保证不多嘴。”许昀把带来的提盒打开,“你要不要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你放那儿吧,我这会儿忙着在。” 许昀扁了扁嘴,“真没意思。这可是我跑了好几家铺子买的点心。” “那多谢了。”沈南依淡淡道。 “我怎么感觉你这道谢一点诚意也没有?”许昀四下打量着这医馆。 沈南依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许昀发现,他和这个沈大夫真的是说不到一块儿去,往常他同别人说话,嬉笑逗乐游刃有余,可他偏偏和这个人聊不起来。有时候他使尽浑身解数,可沈大夫给他的反应只有三个字:没反应。实在是太无趣了。不过她能答应教他功夫,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许昀一个人坐了一会儿,实在无聊,便起身告辞,“师父,那我今天先回去了,明天我一定按时到!” “嗯。” 许昀出门,仁五仁六立即跟过来,“少爷,她怎么说。” 许昀昂首阔步,“以后每日卯时过来练功,你们两个记得提前叫我,可别叫我睡过头了!” “是是!”二人在后边应着。仁五仁六互相看了一眼,仁六笑着上前去,“那少爷,我们两个可以陪练吗?” 许昀脚步一顿,捏了捏下巴,“这个我倒是没问,明天你们先跟我一起去,她若是不想你们陪着,自会说的。若是不说,你们便跟着吧。” 兄弟二人当即高兴起来,“是,少爷!” 许昀自小就不爱读书,可他爹娘偏生强迫他读书,这让他越来越反感。于是,从很小的时候起,他为了逃避读书,便常常趁着他娘不注意,偷偷溜到茶馆去。清水镇的茶馆里,早些年有个跛腿的说书先生,偏爱讲一些江湖事,在他的故事中,各类英雄风云汇聚,他讲得绘声绘色,许昀听得心驰神往。相比于读书,学一身高强的武艺行走江湖,对他来说更有吸引力。 两年前,十四岁的许昀遇到了仁五仁六两兄弟,他们二人会一些拳脚功夫,在许昀看来,他的江湖梦有望了。可后来他惹了事,被人追着打,才知道仁五仁六的功夫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好。于是,他便同爹娘撒泼耍混,把这两人收做了他的跟班,让仁五仁六一起帮他寻江湖高手。 总有一天,他要出去闯荡江湖,仗剑天涯! 第86章 白时传信 宋母亲眼看见自己的大儿子在街上牵人家姑娘的手,火急火燎地赶回家和老爷商量对策。 “这一次,我看他还如何狡辩!”宋母提到这件事就气不打一处来,“你是没看见,他们两个就在街上,一点顾忌也没有,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与其这样,还不如趁早把人家姑娘娶进门,到时候他想怎样就怎样,何至于这样偷偷摸摸。我是真不知道子碁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宋父见他生气,叹了口气,过去给她顺气,“孩子毕竟大了,有他自己的想法,可能才接触没多久,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你先给他点儿时间。” “老爷,子碁今年都二十四岁了,我这心里着急呀!”宋母心焦地揉眉心。 “唉……”他又何尝不急呢?他也有些搞不懂这个大儿子,明明他从小什么事都办得贴心又妥当,几乎从未让他们夫妻二人操过心,可没想到在这婚姻大事上,这般扭扭捏捏拖泥带水。若是真如他娘所说,二人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他又为何不愿议亲? 宋父想来想去,陡然想出个主意,“要不,找个人跟着,看看那姑娘到底是哪家的?” “哎!我看行!”宋母一听,精神突然便好了起来,她想了想,道:“按照子碁的性子,他不愿跟家里说,恐怕要么就是那姑娘门第太高,我们高攀不上。要么就是门第太低,他担心我们不同意。” “若是门第太高,恐怕不太好解决。若是放在以前,砚儿没有出事,我们倒还能想办法给他争取争取,可眼下这境况,若想娶高门家的姑娘,恐怕不容易。”宋父思虑道,“若是门第太低,唉……只要那姑娘品性没什么问题,我们也不必纠结什么门第不门第的了。只要他们两个以后好好过日子,门第什么的都不重要。” 宋母道:“总这么拖着,终归不是办法。就按你说的,先找个人跟着,看看那姑娘究竟是哪家的。若是能娶,我们就早些把亲事定下来。若是不能娶,也不能让他们纠缠过深,否则到头来,受伤的还是他自己。他自己当局者迷,我这个做母亲的总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做傻事。” “现在情况未明,你也先不要瞎操心,暂且静观其变吧。”宋父道。 “你看看你,老说我瞎操心,你自己又不操心,孩子又老大不小了,你让我怎么办!我还不是为他好!” 宋父见她貌似要发飙,忙应和道:“好好好,为他好,为他好。别生气了。等弄明白情况再说,好吧?” 宋母一股无名火陡然熄在了肚子里,“这还差不多!” 一直连着半个月,武清霜都没有再来找宋弈,他又回到了一个人忙忙碌碌的日子,像从前一样。 宋母发现儿子最近都回来的早,心里又开始着急了。 宋母站在屋檐下,朝着宋弈紧闭的书房门口张望,“老爷,你说他们两个是不是闹别扭了?都这么久了,他们俩都没见面。” 宋父背手站在廊下,“有没有可能真的是你弄错了?” 宋母瞪了他一眼,“你总说我弄错了,可我又不眼瞎,那么大的两个人,我能看错?再说了,认错别人倒还有可能,我自己的儿子我怎么可能认错嘛!” “那就再等一等。” “我看你呀,是真的一点儿也不着急!”宋母望着书房,“我就不信了,他们能一直不见面!” 一直到过年,武清霜都没有再来找他。 宋弈隐隐察觉,大概是出什么事了。 他有些不放心,可他一个男子,又不好公然去大将军府找人,他便写了一封信,让白时送过去。 白时回来时,带了一封回信: 宋弈: 多谢挂念,我没想到你还记着我。 先前我跟你说,我想到送我娘什么生日礼物了,其实是我见杨怀谦给他母亲买长寿面得了启发,就自己去找那大叔学拉面了。我想亲自给我娘做一碗长寿面。 我娘自来了京师,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与人往来。我一直都知道,她是怕给我爹和哥哥们惹麻烦。 上次在茶楼,我打了姚家那个狗崽子,没想到他们第二天就找上门来了。我娘觉得我不该动手打人,可她根本不了解当时的情况。你当时是在场的,你应该知道,这种人,你越是忍让,他就越是得寸进尺。我若是不反击,还不知道会被欺负成什么样呢! 他们带了一帮人上门,耀武扬威的,说如果不给他们说法,就要找人参我爹,说他纵女行凶。真是去他妈的纵女行凶!我爹远在北境,怎么能管得着我!而且,最可气的是,他们说这件事如果不能妥善解决,他们就会想办法减少明年给北境的军费。 边境数十万将士,都在拿命守卫国土,可这帮尸位素餐的东西,竟然就因为这样一件小事,要牵连前线的将士们!我真恨不得宰了他们! 我娘为了息事宁人,要我带着厚礼登门去请罪,可我一看到他们那副恶心的嘴脸就就恨得牙痒痒。怎么可能上门去请罪嘛! 因为我拒绝去请罪,我娘气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了我,还禁了我的足,不让我再出门。可他们还是不依不饶,非要参我爹,我一气之下当场提枪把他们打出去了。 但是,因为我的任性,我娘气病了,已经一个多月了,一直卧床不起,饭也不怎么吃,连佛堂都不去了,人也瘦了很多。我只能每天在家陪着她,哪儿也不去。 抱歉,让你担心了。 可我想不通,我爹和我哥哥们到底是在为谁守这天下,为什么他们在前线拼命,而我和我娘在京中要受这样的欺负!可是这些人,仅仅动动嘴皮子,便能随便左右北境数十万将士的军费。那可是他们的身家性命啊! 抱歉,跟你说的有点多了,可我实在找不到谁说,我心里实在憋得慌。 我娘身体不好,我暂时出不了门,近期不会去找你了。 也望你好好珍重。 武氏清霜 第87章 元宵邀约 宋弈看完武清霜的回信,心中五味杂陈。 他没想到,一个户部尚书的亲属,无官无职,仅依靠关系,便能如此仗势欺人,甚至能左右边境数十万将士的军费。而北境是国之屏障,一旦北境出了什么问题,后果将不堪设想。这一点,难道他们不明白吗? 武大将军父子在北境为国为民,挥汗洒血,他们的亲人不该被这样对待。 宋弈拿着书信在书房里徘徊良久,一直到深夜烛火才熄灭。 第二日下朝,宋弈去求见了明德帝。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求见明德帝。 “陛下,您上次让臣回去好好参详那盘残局,臣昨日偶然得出破解之法,今日特来告知陛下。”宋弈跪拜完,起身时如是向明德帝说。 “哦?是嘛!看来宋卿是下了大功夫啊,来,让朕看看你是如何破解的。”明德帝说着,朝守着的宫人挥了挥手,“你们先下去吧。” 宫人退下,并掩了门。明德帝这才淡淡道:“你今日来见朕,是有何事?” 宋弈便将武清霜信上提到的关键信息言简意赅地上报给明德帝,并将自己在茶楼撞见那姚元昭之子如何仗势欺人也一并提了。 明德帝听完忽地拍案而起:“他们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因私人恩怨,妄动国本!北境可是我大夏的咽喉,一旦北境出了什么问题,他们在京师岂能有安宁之日?也不动动他们的猪脑子想想!” “陛下息怒。”宋弈拜道,“微臣亦有此忧,所以特来向陛下请示。” 明德帝揉着太阳穴,“户部尚书是国舅的人,春闱还未举行,朕暂时还不能轻易动他。这样,你先想个法子敲打敲打,让他们收敛收敛,自是不能让他们真的动北境的军费。” 宋弈道:“是。” “这帮人,朕忍了他们很久了。春闱之前,你们先按兵不动,不要让他们有所察觉。但他们既然敢如此行事,想来手脚必然不会干净。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明德帝道。 “是,微臣明白。”宋弈又拜了一拜。 “要不了多久,朕就让他们知道知道,这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明德帝咬牙切齿道,“待春闱一结束,就立即行动。” “是!” 两日后,户部尚书的死对头吏部尚书,先是将镇北大将军之女如何当街阻拦疯马救助百姓的事迹大肆渲染了一番,称赞她忠勇可嘉。随即又参户部姚尚书纵子行凶,欺侮镇北大将军妻女,公然带家丁闯入武家寻衅滋事,致使大将军夫人重病缠身,卧床不起,危在旦夕。此事眼下京中大街小巷都传遍了,京中的茶楼每日都有说书先生在进行绘声绘色的描述。 此事一时间在早朝上引起一片哗然。这件事,这两日不少朝臣都有所耳闻,这还是第一次被人公然在早朝上提起。 姚尚书知道他是有备而来,当即便跪下告罪,先是装模作样叫苦了一番,痛陈那镇北大将军之女是如何欺负他的儿子,还打掉了他两颗牙。紧接着坦陈自己教子无方的过错,请求陛下宽恕。 明德帝劈头盖脸把姚尚书痛批了一通,“你自己看看你们这干的什么事?说出去谁信?那武家母女一介女流,身单力薄,你们公然带家丁闯入武家,却说是人武家姑娘欺负你们?”明德帝说着,将手上的一本奏折砸到台阶下。姚尚书当即伏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一动也不敢动。 一众朝臣也纷纷跟着议论和指责。 散朝后,明德帝派了宫人到大将军府进行慰问。 武清霜见宫里来人,不免吃惊。陛下几乎从未关注过她们母女,没想到这一次竟然会特地派人前来。 但她记得,这件事她只告诉过宋弈。 她决定抽个时间,带着礼物去好好感谢感谢他。 武夫人的身体,一直到过年才好转。武清霜在年前也就没有找到机会出门。 正月初十那日,武清霜让飞飞去给宋弈送了一封信。 “敢问武姑娘是有何事找在下?”总不至于又是吃饭吧? “奴婢不知,宋公子看了,自然会明白。信已送到,奴婢就先回去了。宋公子可有什么话要带?”飞飞问。 “武夫人的病可好些了?”宋弈问。 “已经大好了,多谢宋公子关心。”飞飞等了一会儿,发现他没提自家小姐,忍不住提醒道:“宋公子可有什么话要带给我家小姐?” 宋弈摇摇头:“没有了。” 飞飞淡淡道:“那奴婢先回去了。”说着,转身就走了。 宋弈看了她一眼,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 宋弈回到书房,拆开武清霜的信,原来竟是约他元宵节去看灯会。信尾还加了一句“不见不散”。 宋弈将信放在书桌上,看着那信,陷入了沉思。 当日从陛下那里回来,宋弈便将武清霜的遭遇写了一份手札,让白时背下来,然后暗里找了几个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让把这件事散播出去。那些说书人向来喜欢搜集奇闻轶事,博人眼球,又如何会放过这样的好故事? 茶楼里人来人往,三教九流皆有,如此重大的消息,必然会传得很快。而京中的不少官员,几乎日日都会去茶馆里坐坐。朝中一向斗争激烈,户部尚书这样大的把柄,宋弈不信会有人无动于衷。 果不其然,吏部尚书的表现最终验证了他的猜测。 可宋弈知道,他帮武家,并不是为了武姑娘,而是看在武大将军的面子上。武大将军是朝中难得的将才,数十年来战功赫赫。武家世代忠良,为国战死的族人更不计其数。对于大夏而言,武大将军就是北方的定海神针。有他在,方能民心安定。他不忍心眼睁睁看着武大将军父子在边境受苦受累保境安民,而他的妻女却在京中遭人如此欺侮。 可他心里更清楚,无论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武家,他都不该和武姑娘牵扯过深。 然而,好些时候,事情都未能如他所愿。他每每想要和武姑娘保持距离,到头来却发现,他们之间反而更近了。 再有一个月就要举行春闱了,春闱之后,陛下便要开始动手。而眼下,他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了。 宋弈反观眼下局势:往日镇南王虽在王府养病,但起码他人在京中,朝中又有不少人手,国舅党多少还有所忌惮;而今镇南王人在南境,国舅一党便愈发猖獗起来。姚家的所作所为,若不是他自己在背后悄悄推动,恐怕真的会变成他们一手遮天。武家母女若是在京中出了什么事,最难做的恐怕还是陛下。 从前,他竟然不知他的身边,原来尽是这样一些人!他现在也越来越能体体会陛下处境之艰难。 当然,还是有一件事令他欣慰的:白时办事越来越稳妥了。 去年十月,明德帝给宋弈送来一个人,这个人是先帝留给他的一个暗卫。明德帝让宋弈暗地里招一批武艺高强的壮年男子交给那个人,后来招的那些人都是白时亲自挑选的。 白时给他们找了一处隐秘的训练场,宋弈第一次去训练场见到他们时,才仅仅过了一个月,可他们训练有素的场面简直令宋弈大开眼界。 宋弈知道,陛下训练的这些人,终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第88章 犹豫不决 自正月十一至正月十五,朝廷官员都在休元宵假,要到正月十六才上朝。 但宋弈这几日却日日马不停蹄忙到深夜。 许多事,他们都需要提前筹划和准备,只待万事俱备。 正月十四晚上,宋弈吃完晚饭正打算回书房,宋母叫住了他。 “子碁,我见你近日一直在忙,明日就是元宵节了,还有灯会,要不你休息休息,出去走走?总这样忙,我怕你身体吃不消。”宋母提醒道。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错过?虽然他们很久没见面了,但她不信儿子和那姑娘就这样断了来往。她一定要趁这个机会探一探,那姑娘究竟是哪家的! 听母亲这样说,宋弈才想起来那封不知被他夹在哪本书里的信。 “到时候再看吧。”宋弈道。 宋母一听,当即就急了,“哎呀,什么到时候再看!我看明天就是好时候!你就去吧!我和你爹明天也约了朋友去看灯会。你不去的话,可就只剩下你一个人在家了。”宋母朝宋父使了个眼色,“对吧,老爷?” 宋父愣了片刻,忽地明白了她的用意,忙点头道:“对对!我和你娘明天都不在家。” 二人一唱一和,弄得宋弈不好直接推脱。“那我再想想吧。” 宋母道:“还想什么想,今日就早些歇着,明日好好准备准备。”说着,宋母就推着儿子往外走。 宋弈被她说得云里雾里,“准备什么?” 宋母眨了眨眼睛,生怕自己露了馅儿,忙道:“比如准备一下猜灯谜呀,放个花灯啊什么的,好不容易过个节,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对吧?” “哦。”宋弈云里雾里地被母亲推出门去,他看了看天,还未完全黑,现在就歇着会不会太早了?念及此,他又回了书房。 宋母一直望着儿子离开,心里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明天他若是不去,我就是拖也得把他拖去。你说这孩子怎么回事,这么好的机会,他怎么就不开窍呢!” 宋父道:“这件事尚未有定论,现在说什么都还为时过早。若是他们当真不再见面了,我们再怎么操心也无济于事。随他们自己去吧。” 宋母瞪了他一眼:“我看子碁这木头似的性子,根本就是随了你!真是一点儿也不解风情!我懒得跟你说!”说着,宋母转身回房去了。 宋弈回到书房,随手拿了本书,却根本看不进去。他坐在那儿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始东翻西找,终于翻出了那封信。 他把信重新浏览了一遍,目光锁定到了最后的那句“不见不散”。 他感到有些头疼。 第二日晚饭后,武清霜和母亲说自己约了朋友去看灯会,便早早地出了门。她特地没有带飞飞。 她总觉得,这个日子和平常好像有些不太一样。 她出门前特地让飞飞给她换了一身看起来淑女些的衣裙,梳了一个垂鬟髻。 “小姐,你这样一打扮,看起来和京中那些大家闺秀没什么差别了。”飞飞打量着她的杰作道。 武清霜道:“你确定这样能行吗?我觉得好像有些施展不开。这腰太紧了,还有这头发,这样须须吊吊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走路了。还有这璎珞我可以不戴吗?帕子我能不能揣怀里,不拿手上……” “就这样就极好,小姐你可千万记得我叮嘱你的话,注意言行举止。” “好了,我知道了。” 飞飞送她出门时,又再三叮嘱。武清霜挥了挥手让她别操心。 武清霜独自走在永宁街上,灯火已经亮起来了,街上车水马龙,一派热闹的景象,所有的摊主都准备好了迎接这盛大的节日。 实际上,原本她心里也很忐忑,她根本不确定,宋弈到底会不会去。 可这么多天过去了,宋弈没有回信拒绝,她就当他是答应了。 她虽然性子豪爽,但她一个姑娘家,明目张胆地私下约见男子去看灯会,她自己也觉得太出格了。而且,若是被她娘知道了,她恐怕又要被罚跪祠堂面壁思过了。 武清霜抬头看向天空,晴空万里,一轮明月高悬。她对着月亮默默祈祷,但愿月圆人也能圆。 这条街她已经十分熟悉了,今日的永宁街比平日更加热闹,男男女女出双入对,情意绵绵,各式各样的花灯照亮了整条街。 武清霜心里颇不平静。她沿着永宁河一路向约好的五关桥走去,越接近五关桥,她的心跳得越快。 他有没有到? 她的脚步很快,就像她的心跳一样急切地想要见到他。 永宁河的水哗哗流淌,河面上已经漂起了好些河灯。每一盏灯里都承载着一份美好的愿望。她也希望,自己的愿望能够成真。 武清霜一路忐忐忑忑地来到五关桥,上了桥,发现桥上没有她等的人。她又四下搜寻了一番,还是没有。她想,也许是她来得太早了,便站在桥上等了着。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心情随着摇曳的树影,愈渐急迫。 “没事,不要急,也许他是有事来迟了。再等一会儿,也许过一会儿他就来了。”武清霜站在桥上,一边焦急地寻找着那个身影,一边安慰自己。 她站得久了,腿有些酸,她便倚靠在桥栏上等。她站在五关桥上放眼四望,永宁街灯火通明,人来车往,人影幢幢,可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没有他熟悉的面孔。这京师如此之大,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竟然如此孤单。 “再等等,万一我放弃了,他又来了,不是就错过了嘛,我不能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武清霜又接着安慰自己。 天很凉,风很冷,她便站在原地蹦一蹦,跳一跳,试图让自己暖和起来。 渐渐地,永宁河的河灯一盏一盏漂向了远方,永宁街的店铺一间一间开始熄灯关门,街边的摊贩也都开始收拾东西打算回去了,武清霜依旧没有在人群里找到她等的那个人。 她原本心里跳跃着的那团火焰,也一点点熄灭了。 她知道,他可能不会来了,可她只是不肯死心。 他分明是没有回信拒绝,就说明他是想来的。也许,他真的是有什么事情临时绊住了,走不开。她总觉得,只要她再坚持一会儿,或许他就赶来了。 这么多天,宋弈没有拒绝,她别提有多开心了。她每天都在期盼着今天和他一起逛灯会,她不能就这样放弃!只要她再多一点耐心,她和宋弈就多一分可能。 她真的太喜欢宋弈了。 第89章 姗姗来迟 此刻,宋弈的书房内,烛火轻轻摇曳。 他独坐在书案后,盯着手里的书,可他的心思并不在书里。否则,他不会没发现自己的书已经两刻钟没有翻动了。 宋父宋母都出门去了,并留了个家丁,让他盯着大公子,大公子若是出门,就跟着他,看看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宋弈并不想和武家有过多的牵扯,这样对他们都好。 可武姑娘向来是个直爽的性子,脾气又倔,从不肯轻易服输,他若是不去,她会不会一直等? 这一个多时辰,宋弈就这样一个人在书房里呆坐着,书是一点儿也没有看进去。他抬头看了看门外,正明月当空。现在才正月,晚上外头还很冷,他脑海里反复浮现着此刻她一个人站在桥上吹冷风的情景,心不由得紧了紧。 “我若是不去,她应当会回去的吧?” “可若是她一直等着呢?” “天这么冷,她觉得冷了,必定会回去的。” “可若是她没有回去呢?” “我该早些递封信过去,叫她不要去的……” …… 宋弈揉着太阳穴自言自语。 他把那封信紧紧攥在手里,闷头盯着书案,他感到心里毛躁躁的。 宋弈看了看时辰,估摸着这个时间灯会大概已经散场了。 “她应该回去了吧?” “可她若是还在那儿怎么办?她脾气那么犟。若是等到宵禁了,她连家都回不了了……” 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去看一看,至少确认一下她有没有回去。毕竟,武姑娘再怎么也是个女儿家。 宋弈出门时,特地提了一盏灯,怕待会儿回来外面太黑看不清路。 “姑娘,你是在等什么人吗?”一女子提着一盏八角梅花灯走上五关桥。 “嗯。”武清霜应道。她好像等得太久了,腿也疼,身体几乎已经冻僵了。若不是这女子叫了她一声,她甚至会一直恍惚下去。 武清霜动了动已经僵硬的腿脚,缓缓地坐到台阶上。 那女子四下看了看,“我早先便见你一个人站在这儿,站了许久了。现在这时候,灯会已经散场了,若是你等的人到现在还没出现,多半是不会来了。你也早些回去吧。你一个姑娘家,太晚了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那女子道。 武清霜摇摇头,“我再等等吧。也许他过一会儿就来了。” 那女子看了武清霜一眼,叹了口气,向不远处指了指,“我在那边开了一间铺子,要不你先过去坐坐?铺子里也能看到这桥,他若来了,你也能马上就过来。外面这么冷,你当心着凉。” 武清霜倔强地摇摇头。 那女子见她这样执着,也不好再说什么,把手里的灯放到武清霜旁边,“那我把这盏灯留给你。马上人都要走光了,你连一盏灯都没拿,他即便是来了,看不见你多半也会以为你已经走了。” “谢谢。”武清霜看了一眼那灯,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微微一笑:“我叫沈采薇,你可以叫我采薇,我的成衣铺子就在那边,日后你若是有需要,可以过去看看。”那姑娘道。 “嗯,谢谢你,沈姑娘。”武清霜现在没有心情和别人攀谈,她问那姑娘的名字,不过是记着她的这份恩情,来日去道个谢罢了。她在这京中,遇到的善意实在是太少了。 “若实在等不来,你便早些回去,天这么晚了,你一个姑娘家在外头,家里人也该要担心了。”沈采薇劝道。 武清霜没有言语。 沈采薇叹了口气,转身回去了。 先前一个人在这里等着,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渐渐地,她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多少还怀着些期待,希望会有奇迹出现。也就不觉得心里有多难过。 可沈采薇过来问了一遭,留了一盏灯给她,还叮嘱她早些回去,武清霜突然就感觉悲从中来。 她记得爹曾经说过,北境的儿女,没有孬种,就要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敢爱敢恨,敢想敢做,喜欢什么就要拼尽全力去争取,无论是上场杀敌还是与人结交,以真心才能换来真心。 生长在北境的人,随时都可能牺牲在战场上,没有谁比他们更懂得生命的不易与短促,因此,他们也就比常人更加懂得珍惜当下。 可她明明很勇敢了。她不相信她的心思宋弈看不出来。 从前被人刁难欺负,她从未掉过一滴眼泪。 可今晚沈采薇的一只灯笼,却引得她突然热泪汹涌。就在这一刻,她内心里产生了一股强烈的被羞辱的耻感觉。 连一个陌生人都知道关心她冷不冷安不安全,可宋弈却任她一个人在这冷风里等了一个多时辰,等到她手脚都被冻得冰凉,等到灯会散场,人都散去。 他既然不来,为什么不提前告诉她!却偏偏选择了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既给了她渺茫的希望,又让她在等待中一点点绝望。 她也是一个姑娘啊,从小到大,她都被父兄宠爱着长大,她的自尊心甚至比一般的姑娘都强很多,可是,宋弈为什么要这样羞辱她? 武清霜越想越伤心,就坐在台阶上呜呜地哭起来。 爹说过,北境的儿女,头可断,血可流,就是不能流泪。他们的每一滴血都应该洒在战场上,而眼泪是懦弱的行为,北境的土地不会接受眼泪。 可现在,她忍不住了。 宋弈到五关桥下时,见桥上没有人,心里不禁松了一口气,可骤然又觉得有些失落。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他究竟是希望看到她还是不希望看到她。 宋弈四下看了看,已经很晚了,正打回去,忽听桥上传来一阵哭声。听声音还是个姑娘。 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在桥上?可他突然又觉得心里一惊,该不是武姑娘吧?可他转念一想,以武姑娘那性子,应该即使流血都不会流泪。 宋弈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上去看看。 宋弈提着灯笼,只见台阶上坐着个身着藕荷色衣裙的姑娘,正把头埋在膝盖里,看上去哭得很是伤心。她的身旁放着一盏梅花灯。 还好,不是武姑娘。宋弈原本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宋弈站在台阶下,微微提高了些声音道:“姑娘,天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还是早些回去吧。” 武清霜听到他的声音,猛地抬起头。 宋弈看到她的脸,忽地一惊,“武……武姑娘?!怎么是你?!” 武清霜一见他,陡然一愣,泪水还挂在脸上,哭声却戛然而止。 他原以为她已经回去了,没想到她竟然还在这里,而且,她为什么会哭…… 宋弈迟疑了片刻,抬脚走上去几步。他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武清霜原本已经断定他不会来了,只是她的傲骨不允许她就这样投降,所以她打算就在这里等着,哪怕等到天亮,也好叫她自己死心。可她没想到,宋弈竟然又突然来了。 她甚至不顾及女孩子的名声,私下写信约他来看灯会。结果,他却等到灯会散场,所有人都走光了才出现。而她原本那一腔热血,早已在这寒风里像他的手脚一样,被吹得冰凉彻骨。 她看着宋弈,明明有好多话想问,可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心里有好多好多委屈,心酸,难过,屈辱……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宋弈,你这个混蛋……”她越哭越凶,她伸手去擦,可却越擦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宋弈没预料到会是这副情形,突然有些惊慌失措,他伸了伸手,张了张嘴,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他的手伸出去,又放了下来。 “我……”眼下这情形,他该怎么办? 宋弈见她一直用袖子擦眼泪,掏出自己的帕子递给她。 武清霜没有接。 她撩起她特意为了今日而买的那件裙子的袖子,粗鲁地擦着脸。 宋弈一直都知道她很坚强,面对世家那样打压,她都能勇敢地还击回去。他以为,她从不会哭泣。可此刻,看着眼前的武姑娘,他心里莫名地难受。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他没有过和女孩子相处的经历。他原本以为,天这么冷,她等一会儿,没看见他,也就回去了。可她竟然等到了现在。这让宋弈心里产生了沉甸甸的负罪感,他怎么能这么对待一个姑娘呢? 宋弈踟蹰良久,抬脚轻轻走到武清霜旁边,坐了下去。 他看得出来,她今日是特意打扮过的,她原本该是怀着怎样的憧憬啊。可是,他却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没有任何一句话,让她一个人在这里等到了现在。 是他的犹豫不决,伤了她的心…… 宋弈长长叹了口气,出神地望着手里的灯笼。有时候,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想怎么样。 “对不起……”宋弈的声音也像他的心情一样,沉甸甸的。 第90章 关桥决裂 武清霜好不容易才调整好情绪,她猛力擦了脸上的泪水,她看着宋弈,期待着他告诉她,他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事耽搁了,才来得这样晚。 可宋弈只是闷着头,没有吭声。 “宋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若是不愿来,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宋弈沉默良久,才轻声道:“抱歉,我……” 他自己也不清楚。 武清霜苦笑了一下,仰头看着天,这样泪水就不会再流下来。会有什么苦衷呢?即便人不能来,总该差个人来告诉她一声吧?可这么半天了,他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我欢欢喜喜地来赴约,可结果呢?天寒地冻的,我一个人就在这桥上等啊等,等啊等,等到所有人都走光了,就剩我一个人。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可你为什么又来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什么意思?这样耍我,很好玩吗?” 她语调出奇地平静,可宋弈感受到了她平静背后的剑拔弩张。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今日却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她一定很生气吧。 他自己也想不通,他为什么没有差人告诉她一声?可事情已经发生了。他现在怎么狡辩都无济于事。武姑娘这一次,怕是真的被他伤了心了。宋弈闷着头,不言不语,他手里的灯笼在冷风里微微晃动了两下。 武清霜被他的沉默激得怒火中烧,她真的很想一把抓住他质问他到底是为什么,可最终她也只是苦笑道:“算了,我还期待什么呢?宋大人这样的朋友,我高攀不起。从今往后,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说着,她抬脚下桥去了。 宋弈忽地心头升起一片慌乱,他下意识地伸手,却连一片衣角也没碰到。他只能落寞地轻轻收回手。 宋弈独自坐在桥上,寂寥无比。 原先放在武清霜身边的那盏梅花灯,也燃尽了最后一点蜡,拼着最后一口气挣扎着晃了两下,终究还是熄灭了。 今日之后,武姑娘怕是不会再见他了。 这样也好。 宋弈苦笑。 可他的心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着,生疼。 若是早几年,他还没有背负上这么多,也许他会勇敢一些。可现在,他不敢。 他只是一枚棋子,陛下的事,若是成了,他自然会有功劳。可若是败了,他就会成为弃子,所有的后果都会由他来承担。到那时,那些人绝不会放过他。 他们两个人原本处境都很艰难,如今的结果对他们两个人都好,他原本是这样以为的。 可他的心里,为什么会这样难过…… 在他二十四年的人生里,他一直牢牢记着父亲的教导,努力去做一名君子,谦恭有礼。从来都是他事事把别人放在前面,还从未有人像武姑娘这样,怀着满腔的热情,勇敢地义无反顾地奔向他,毫不掩饰她的心意。 他向来处事谨慎,总想把事做得周到,也就难免会不够果决,瞻前顾后。可直到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他一直渴望的,不过是一份坚定的选择,一个可以义无反顾走向他的人。 只可惜,现在没有了。 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有了。 陛下大业未成,他本不该受这些儿女私情影响的。可此刻,他只想静静地一个人在这里坐一会儿。 他就这样坐在寒风里,直到被寒夜冻醒。 宋弈缓缓拾起一旁武清霜留下的那盏已经熄灭的梅花灯,提着自己的灯笼,回去了。 从这天开始,宋弈全身心投入到手头的事情里,尽量不让自己闲下来。 他们的缘分,还没有开始,就这样结束了。 他的心里,终究还是留下了遗憾。他不能原谅自己。最起码,他不该用那样的方式,去伤害一个满心都是他的姑娘。他知道,从今往后,他的生命里,再也不会有第二个这样的姑娘了。 从那以后,武清霜也没有再去找过他。 宋弈想,这样也好,最起码,万一将来事败,他跌入深渊时,不会牵连到她。 元宵节的第二日,宋母找来那个跟着宋弈的家丁。 “大公子昨晚上出去了吗?”宋母问。 “回夫人,出去了。”那家丁答。 “他什么时候出去的?”宋母问。 家丁道:“将近亥时。” 宋母听了一惊:“这么晚!他去哪儿了?” “五关桥。” “是去见什么人了吗?” “是。” “见的姑娘?”宋母问。 “是的。” “可那时候已经快宵禁了吧?他这么晚去那里做什么?他们说什么了吗?” 那家丁摇摇头:“小的站得有些远,没怎么听见他们说了什么。但小的听见那姑娘好像在哭,后来那姑娘就走了。大公子隔了好久才回府。” “哭?”宋母又是一惊,“他们吵架了?怎么会哭?” “小的不知。”那家丁想了想,接着道:“大公子好像心情也不大好,一回府就把自己关进书房了。” “那你可有瞧见,那姑娘是谁家的?”宋母还是不肯死心。 “小的跟到城西,便跟丢了。就只能先回来了。” 宋母只觉焦头烂额,挥了挥手,“好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后面若是再有什么情况,你再来报。” “是。”那家丁转身出去了。 宋母自言自语:“好好的,怎么会吵架呢?他怎么还把人家姑娘惹哭了,这臭小子究竟做了什么事……”宋母思来想去,觉得必须得和老爷商量商量,便去书房找宋父。 她进门见老爷还在悠闲地喝茶看书,骤然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拽走他手里的书,“还看呢!你儿媳妇都要弄丢了!你们这一个一个的,怎么都不知道着急!” 宋父被她弄得云里雾里,“谁媳妇?哪儿来的儿媳妇?” 宋母气得将书扔到桌案上,“你真是个木头!” 于是,她便将家丁看到的告诉宋父。 “这……”宋父也有些错愕,“这好好的怎么会吵架呢?” “我怎么知道?”宋母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宋父忙伸手给她顺气,“别生气了,要不等他回来,我们问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先前问过了,他压根不想提这件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之前你还说我想多了,看错了,这下总不会又看错了吧?” 宋父接着给她顺气:“夫人,莫生气,别气坏了身子。会不会是子碁有什么苦衷?” “他能有什么苦衷?即便有什么苦衷,难道就不能跟我们好好商量?现在好了,把人家姑娘气跑了,这以后上哪儿给他娶媳妇去?” “好好好,你先别气了,等他回来,我好好说说他。” 宋母不禁感到惆怅,“小时候吧,总觉着他最懂事,老二性子跳脱一些,他也知道护着弟弟。那时候我总在想,他们兄弟两个若是一辈子互相扶持,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宋母越想越觉得伤心,“可现在,他们两个天南地北的,一个都没成亲,叫我这个做母亲的怎么能不着急……” 宋父宽慰道:“沈家的姑娘,不是跟着去了嘛。” “你还说呢,人家好好的姑娘,都还没进门,就跟着他到那种地方去吃苦受罪,我们怎么对得起亲家他们!”宋母道。 宋父道:“那是她自己要求的,我们劝也劝过了,可她执意要去嘛!” 宋母想起远在南荒的小儿子,心里又开始难受了,“砚儿他们在那种地方,还不知道要遭多少罪呢,那孩子性子也是倔,非要跟着去。” 宋父感慨道:“那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砚儿娶了她,是他的福分。” “唉……”宋母叹气道,“我还是想想办法,看还有没有法子补救吧。年轻人嘛,闹闹别扭也正常。未必就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宋父也叹了口气,“怕就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宋母蓦地看向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宋父拍了拍她的手,道:“我听你们讲了这许多,总觉得这件事恐怕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多半是那姑娘看上了子碁,而子碁怕是没有那个意思。” 宋母惊道:“没那个意思他跟人去逛街?跟人去看灯会?” “可你也不想想,他昨日是什么时辰出去的?那时候灯会都散场了吧?他能去看什么?” 宋母顿时噎住了,“他……” 是啊,他昨天出门都那时候了,定然不是去看灯会的。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那他不去看灯会,他去做什么?” 宋父摇摇头。 宋母叹气道:“我是真搞不懂这孩子在想什么……” 第91章 上门施压 武清霜从五关桥回去后,一直在家里足不出户待了半个月。 飞飞见她成日间精神恍惚,总有些心不在焉,心里有些着急。 虽然武清霜总努力想在母亲面前表现得正常一些,以免她担心,可武夫人终究还是发现了她不对劲。她偷偷去瞧了女儿几次,发现她总是长时间发呆,甚至就连她最喜欢的饭菜,也都吃得少。她是什么性子,她再清楚不过,即便是天塌了,也不会影响她吃饭。可现在,她却变得茶饭不思。这太不正常了。 武夫人清楚自己的女儿是个犟脾气,她若不想说,任她怎么问,她也不会说。于是,便找来飞飞询问缘由。。 飞飞原本答应过武清霜,不会把她私会宋公子的事告诉任何人,便想着先瞒一瞒,也许过几日小姐想通了,也就好了,便和武夫人打起了马虎眼。 怎料,武夫人根本就不吃她这一套。 “飞飞,你是跟着霜儿一起长大的,从小到大,我和大将军一直把你当做自己的女儿。在京中,你们名义上是主仆,可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武家从未把你当做家人对待过。”武夫人道。 飞飞忙点头道:“飞飞知道。” 武夫人道:“既然知道,那你就应该明白,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袁将军让你在京中陪着霜儿,不是让你和她一起胡闹,甚至包庇她的。以她那性子,若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决计不会是这副样子。你们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武夫人言辞突然冷厉起来,吓得飞飞一哆嗦。 飞飞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左右为难。 “怎么,你是想让我亲自去查?”武夫人冷冷道。 “夫人……”飞飞手里的帕子几乎都要被她绞断了,她纠结良久,还是不得不向武夫人讲述了小姐自认识宋弈之后发生的事。 “夫人,那天晚上小姐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里,我在外头听到哭声,叫了好多次,她就是不肯开门。”飞飞道。 “宋家?可是四年前兄弟俩一个中了状元,一个中了探花的那个宋家?”武夫人问。 飞飞点点头,“是。” 武夫人转动着手里的念珠,“好,这件事我自会处理,这段时间,你好好陪着霜儿。若是有什么情况,随时过来告诉我。” “是。” 第二日,几乎从不出府的大将军夫人,向宋府递了一份拜帖。 收到拜帖的宋氏夫妻惊得有些无所适从。 “老爷,咱们和大将军府素无来往,怎地会递帖子过来。”宋母惊问。 宋父摇摇头:“我也不清楚,武大将军一直在北境,只有他的妻女在京中,好好的,武夫人怎么会突然想起到咱们家来?” “怎么办?接还是不接?”宋母问。 宋父犹豫了一下,道:“接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看看究竟有什么事再说。” 宋父说完,忙差人去领武夫人到会客厅,又着人赶紧去准备茶点。 武夫人年轻时曾随父兄征战沙场,杀敌无数。后来与武大将军成亲,便逐渐留在家中相夫教子。四年前,她和女儿突然被朝廷召回京师,从此便留在了京中。她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行事变得极为低调,成日待在大将军府中,除了去寺庙烧香拜佛,她极少出门,几乎断绝了一切与外界的联系。 虽然久未上战场,但曾经作为武将的气魄依旧残留在她的血液里。 武夫人一跨进门,周身那强大的气场震得宋父宋母心头颤颤。她虽然手中捻着念珠,可脸上却露出几分肃杀之气。 宋父强压着心头的不适,上前迎道:“恭迎贵客,不知夫人今日前来,是有何事?” 武夫人径自走到上座坐下,手中缓缓转动着念珠,眼帘微阖,对宋渊的话置之不理。 宋渊与妻子对视了一眼,想不明白这尊大佛今日来自己家里究竟是有何贵干。但他方才问了,可武夫人似乎并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他也不好再问,只好在一旁耐心等着。 许久,武夫人掀起眼帘,看向宋父宋母,脸上虽带着几分笑意,语气却透着冷意:“宋弈是你们的儿子吧?” 宋渊道:“是。”听她这话,难道今天是冲着他大儿子来的?可听这语气,像是来者不善啊!宋渊心里打鼓,忐忑道:“敢问,夫人怎么会认得犬子?” 武夫人并没有回答宋渊的问题,她转眼看了看手中的念珠,缓缓拨弄着,“我镇北大将军府虽说不是什么皇亲国戚,但大将军好歹也是朝廷一品大将,我武家的每一份军功,都是在战场上拼杀出的。怎么,因为我武家男儿皆在镇守边关,所以就连你们这小小的宋家,都敢欺负到我大将军府来了?” 宋渊一听,骇了一跳,慌忙道:“夫人息怒,敢问我家子碁是做了什么事,得罪了夫人?还望夫人海涵,在下先在这里代他向您道歉。”说着,宋渊忙拱手作揖。 宋母也跟着赔罪:“夫人,您先消消气,若是我家子碁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还请您明言,等他回来,我们定会教训他。” 武夫人道:“我只想问问他,元宵节那日,他究竟做了什么事?竟害得我家女儿哭了好大一场,从那时候起,便整日茶饭不思,日渐消瘦。我女儿可是在北境长大的,从小到大,向来都是流血不流泪,他宋弈可当真是好本事啊!”武夫人说到此处,怒不可遏,声音猛地拔高了几度,一掌拍向手边的茶桌,将那茶杯震得弹起又落下。 宋家夫妇二人的心,也跟着剧烈颤抖着。 “夫人息怒,”宋渊忙赔罪道,“此事我夫妇二人暂时还不知内情,等他回来,我们定当好好审问他,让他去给令爱赔礼道歉。” 武夫人克制着怒火,掀开眼皮看了他们一眼,拇指摩挲着手中的念珠,“赔礼道歉就不必了,我只有一个要求,望他以后莫要再出现在我家霜儿面前。”武夫人说着,忽地一掌将手边的茶桌劈了个对断。茶杯跌落到地上摔得粉碎,茶水洒了一地。 宋家夫妇被这一掌当即骇得魂飞魄散。 宋家是书香世家,祖祖辈辈都是读书人出身,他们哪里见过这阵仗! 武夫人悠然起身道:“我只希望你们记住,我大将军府,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欺负的!若再有下次,这一掌,可就劈在他身上了。望你们好自为之。”说着,武夫人捻着佛珠出门去了。 第92章 山雨欲来 宋家夫妇见她走了,才惊魂甫定,二人对视一眼,皆不知该说些什么。 宋母仔细思量着方才武夫人的话,“我说呢,我亲眼看见他和一个姑娘在一起,可他却咬死了说没有。原来那姑娘,竟是大将军府的!”宋母到现在还觉得心在突突突突地跳。 宋父叫下人进来把地上收拾一下,自己叹着气坐到宋母旁边的椅子上,“没想到,那姑娘竟是大将军府的。也难怪他不肯承认,以眼下这情况,我们哪里高攀得起这样的门第?” 宋母想了想,道:“可大将军府门第再高,在京中也没什么根基。”她拿过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茶,压压惊,又将茶杯放下。她想起元宵节厚家丁的汇报,不禁叹了口气,“这孩子吧,哪儿哪儿都好,就是总顾虑太多。他要是觉得高攀不起,就不该同人家有人么牵扯。现在倒好,事情没成,还伤了人家姑娘的心。” 宋父道:“武夫人态度这般坚决,这桩姻缘恐怕没什么可能了。”他喝了一口茶,望向门外,“武夫人既然都找上门了,恐怕子碁这次真的是做了什么过分的事。等他回来好好问问他,若真是他的错,怎么也得给人家姑娘一个交代。” 宋母点点头。 宋弈一回家,便听门房说今日武夫人来过了,而且还砸了东西,老爷和夫人正在客厅里等他。他急忙赶到客厅,便见父亲母亲正襟危坐,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父亲,母亲,可是发生什么事了?”宋弈问。 宋母道:“你还好意思问发生什么事了?你到底把人家武家姑娘怎么了?怎么害得人家回去还病了一场?” 宋弈忽地大惊失色:“什么!她病了?!什么时候的事?” 宋父抬手示意他不要惊慌,“今日武夫人来过了,说了武姑娘的情况。我们也不知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人家好好的姑娘,见了你一面,回去就病了?武夫人轻易不出门,这次若不是你做得实在过分,她也不会找上门来。” “你从小就懂事,我和你爹也很欣慰。可这次,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宋母问。 宋弈暗暗揪着身侧的袍子,没有说话。怎么会这样呢?她为什么会病?她平日里看起来身强体壮的,又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怎么这次说病就病了?难道是那日在冷风里站了太久的缘故?宋弈只觉得此刻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早该差人送信去告诉她的。 宋母见他闷葫芦一样不开口,宋母催促道:“你倒是说话呀!” 宋弈依旧低头不语。 他该怎么说呢?无论是以他的处境,还是以武姑娘的处境,他们都不该走到一起。很多事,他不能和父亲母亲说,也不能和武姑娘说。 他并没有想过要伤她,可终究还是伤了她。 宋母见他不肯开口,断定是他做错了事不敢承认,气得当即猛地一拍桌子,“好,你不说是吧,既然不说,那你就去祠堂里跪着,好好反省反省!”宋母说着,气呼呼地甩袖出去了。 “子碁,你说你……唉……”宋父也叹着气出去了。 宋弈在原地愣了半晌,才只身到祠堂去跪着。 宋弈在祠堂跪了一个时辰,宋母毕竟还是心疼儿子,只好到祠堂去看他。 宋母敛裙跨进祠堂大门,看着笔直跪在祖宗牌位前的大儿子,叹了口气,走到他身旁,语重心长道:“子碁,你长到这么大,父亲母亲一直对你很放心。只是这是这一次,你真的过分了。同是做母亲的,我并不怪武夫人上门来威吓。那武姑娘毕竟是女儿家,你伤了人家的心,总该给人一个交代。你们之间的事,你若实在不愿说,母亲也不勉强你,母亲只盼你记着,人生在世,无论做任何事,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从小到大,我和你父亲也一直是这样教导你的。” 宋母伸手拉起宋弈:“这件事,既然你不愿说,那就交给你自己去处理吧。母亲相信你可以处理好。你起来吧。” 宋弈撑着站起来,兴许是跪得久了,膝盖跪僵了,起身时猛地踉跄了一下,宋母赶忙一把扶住他。“你说你这是何苦呢?有什么事不能和我们说?” 宋弈依然闷头不语。 宋母又叹了口气,“那你早些回去歇着吧。”宋母向外喊道:“白时,送大公子回去休息。” 白时忙冲进来,“是!”说着伸手扶住宋弈。 宋母摇了摇头,径自回去了。 “公子,你还好吧?”白时搀着宋弈问。 宋弈摇摇头,“无碍。” 这件事的确该给武姑娘一个交代。只是,该怎么做,他还没有想好。她现在多半不愿见他。 这件事的解决办法宋弈还没想好,另外的事又找上门来了。 这日,白时正赶着马车回府,路上忽地被人拦住。 宋弈在车内问:“怎么了?” 白时道:“大人,有人找你。” 宋弈掀开车帘出来,便见一家丁打扮的男子站在马车旁边,“宋大人,我家大人有请。” 宋弈疑惑道:“敢问你家大人是哪位?” 那人道:“户部尚书姚大人。还请宋大人去赴约,莫要让小的为难。” 白时当即警觉起来,手摸到一旁的剑上。 宋弈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按兵不动。 宋弈在心里暗暗感叹道:该来的,迟早要来。 “那劳烦带个路。”宋弈说完,便放下了帘子。那人便跳上马车,坐在白时旁边给他指路。 宋弈心中忐忑不已,他自以为一直都掩藏得很好,姚家是怎么注意到他的?陛下说过,姚元昭是国舅的人,那这一次私下见他,究竟是姚元昭的意思,还是国舅的意思? 但躲必定是躲不过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93章 敬酒罚酒 宋弈被那家丁领到闻香楼一个包间,推开门,“宋大人,我家大人在里面等你。” 宋弈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这才抬脚进去。 他一进去,那家丁便把门关上了。 白时站在门外等着。 宋弈绕过屏风,便看见坐在茶桌边的姚元昭。 宋弈扯开一个笑脸,忙迎上去拜道:“姚大人。” 姚元昭笑着抬手示意他坐:“宋大人,坐。”说着,提起茶壶给他斟了一杯茶。 宋弈带着疑惑笑道:“抱歉,让姚大人久等了,不知姚大人今日叫下官前来,有何指教?” 姚元昭挂着他惯用的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没事就不能请宋大人喝个茶?”说着,他端起茶杯向宋弈示意。宋弈也跟着端起茶杯,随着抿了一口茶。 姚元昭喝着茶,将宋弈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放下茶杯,道:“宋大人自从小宋大人去了南荒之后,不仅没有受到影响,反而一路官运亨通,一年之内连升四级,可是有什么诀窍?不妨说出来,与老夫分享分享。” 宋弈忽地神经一紧,脸上却不失礼貌地笑着,“姚大人说笑了。下官哪里有什么诀窍。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姚元昭忽地睁大眼睛,惊奇道:“哦?是嘛。”他又端起茶杯喝茶,眼睛却盯着宋弈,盯得他如坐针毡。他突然开口问:“宋大人同武家有交情?” 宋弈脑袋里“铮”的一声,一根弦猛地绷紧,他飞快地回想姚家会在何时注意到他和武家的联系,脑海里蓦地浮现出那日武姑娘在茶楼打姚皓的事。看来,今日怕是来者不善。但他还是勉力挤出一个微笑,“交情倒是谈不上,就是有一次下官在被人偷了钱袋,是武家的那位小姐行侠仗义帮忙讨回来的,下官就请她吃了杯茶聊表谢意。而且,武家那样的门第,以下官的身份,是断然不敢高攀的。” “哦?是嘛,原来如此。”姚元昭嘴角噙着笑,可眼睛里却全然没有笑意。 “本官还以为,宋大人是背靠着武家这棵大树,所以才一路平步青云呢?”他看着宋弈,眼里泛着冷光。 宋弈佯装吃惊道:“大人为何会这样想?京中谁人不知,武大将军身在北境,那武家母女在京中无权无势,连她们自己都无依无靠,又如何去给旁人当大树?” 姚元昭突然笑道:“宋大人知道就好。不过,武家不能当大树,本官却可以。不知宋大人可愿意和本官交个朋友?” 宋弈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来拉拢自己的,他脸上恰到好处地展现着意想不到的震惊表情,心中瞬间闪过无数说辞。他沉吟了片刻,起身拜道:“多谢姚大人抬爱,能得姚大人垂青,下官实感三生有幸。只是下官才疏学浅,能力低微,在朝中又没有门路,没什么能力为大人效劳,下官怕有负于大人这份抬爱之心。” 姚元昭多半是没料到他会拒绝,嘴角溢出一声浅浅的冷哼,“宋大人这是瞧不起本官?还是觉得本官这棵树不能给你乘凉?” 宋弈忙拜道:“大人恕罪,下官的亲弟前年因罪流放,下官深感痛心,而今双亲已经年迈,身边只有下官这一个儿子,下官一心只想好好侍奉双亲,没有别的想法。还望大人明鉴。” 姚元昭冷笑道:“哼!原来宋大人喜欢敬酒不吃吃罚酒。实话跟你说了,在这朝中,你若无根基,或许能待得了一时,却终究无法长久。你若是识相,就该好好考虑考虑本官的话,早日找个靠山。否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以为你又能独善其身到几时?”说着,姚元昭将手中的茶杯往桌子上一放,“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他定定地看着宋弈,逼着他立即做抉择。 宋弈额头上沁出了冷汗,他迟疑良久,淡笑着又拜了一拜:“多谢姚大人,下官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姚大人的抬爱,还请姚大人高抬贵手。” 姚元昭猛地一拍桌子,“好你个宋弈!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高抬贵手?你也配!本官给你机会,是看得起你,既然你不识抬举,从今往后在朝堂上,你我便是敌非友。你不愿靠这棵大树,有得是人愿意靠。那本官就拭目以待,看看你的骨头究竟能硬到几时!”说着,姚元昭“哼”地一声,一甩袖子,大步出去了。 宋弈站在原地,背后不禁发凉,腿也有些发抖。 这是他第一次和世家正面交锋。从今而后,平静的日子,怕是不会再有了。 既然姚元昭注意到了他的升迁问题,那么必定不止他一个人发现了。 他深吸一口气,也出去了。 白时见他出来时神色不对,也不敢多问,便道:“大人,直接回府吗?” 宋弈道:“不,进宫。” 姚元昭私下约见他的事若被陛下知晓,恐怕会徒生猜忌。他得尽快向陛下秉明。 勤政殿。 “什么?姚元昭竟然想拉拢你?”明德帝手上还拿着折子,诧异道。 “是。”宋弈道。 “那你如何回他的?”明德帝玩味地看着他。 宋弈便将与姚元昭的对话内容,一五一十向明德帝说了。 “呵!他们这是横行霸道惯了,真以为他们在这京中能只手遮天了!”明德帝将手中的折子猛地掼到地上。 “陛下息怒,微臣担心他们后面会有动作,扰乱陛下的计划,所以特来向陛下请示。”宋弈道。 明德帝起身,走到台阶上,自上而下垂眸看着宋弈,和在太后面前表现出的那种乖巧截然相反,此刻,他是一个帝王:“那你为何不先假意答应他,既能保全自己,还能为朕收集情报?” 宋弈慌忙跪下,俯首道:“陛下,微臣万万不敢!” “为何不敢?”明德帝向前下了两步台阶。 宋弈直起身,拱手道:“微臣自决心追随陛下的那日起,就从未想过任何退路,哪怕只是假意也不行。若微臣假意投靠,固然可以为陛下提供一些情报,但难保不会在他们的威逼利诱下生出二心。更何况,微臣既然可以假意投靠他们,自然也可假意敷衍陛下。若微臣是这样的人,陛下难道还敢用微臣吗?”他大约是说得激动,眼眶微红,心里更是莫名生出了些委屈。都道一臣不侍二主,陛下这样说,真的令他伤心。 明德帝见他这样认真,不禁失笑,“爱卿莫要激动,朕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明德帝走下台阶,扶他起身,“快起来。” 宋弈起身站直。 “但以姚元昭那小肚鸡肠的脾性,你今日拒绝了他,恐怕日后会找你麻烦。你自己要有个心理准备。”明德帝道。 宋弈拜道:“陛下,为长远计,以防微臣出什么岔子,还请陛下早些另做打算。目前,留在京中的人手里,邹桐和黄光禄都可信任,他们二人处事也都小心谨慎……” 明德帝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这些日后再说,朕不信这仗还没开始打,你就这样投降了。” 宋弈忙拜道:“陛下,微臣只是担心会因为自己影响陛下的大计。” “你的提议,朕自会考虑。但你自己也要想法子保全自己。这天下之大,能真正真心待朕的,也没有几个人。朕也不希望你出什么事。” 宋弈顿了一下,重重地拜了一拜,“是……” 第94章 拥 吻 元宵节那几日,衙门里暂时不用去,宋砚想着这是他们第一次过元宵节,就打算好好过一过,于是买了好些灯笼,装点在院子里。房檐下,梧桐树上,葡萄架上,到处都是各式各样的灯笼,看起来颇有些热闹。 过了年,南荒的天气日渐回暖,这几日太阳格外好,一点也看不出年前才下过雪。 元宵节当日,宋砚特地做了好几个菜。 吃饭时,宋砚想起上次沈南依喝醉时的情景,心头不禁颤动了几下。她喝醉后,和平日判若两人,仿佛能勾人心魄。仅仅只是心头闪过刹那的记忆碎片,他便突然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沈南依吃着饭,突然发觉宋砚在发呆,脸上的神情颇有些奇怪,歪着头瞅了瞅他,“宋砚?” 宋砚被她一声惊醒,脸颊顿时烧灼起来,慌忙拿起饭碗挡住脸。 连他自己也感到心惊,最近,他好像真的有些变坏了。他从前可从不会这样的。就在方才,他甚至想着,若是南依能再喝醉一次就好了。那日的情景,光是回想起来,都令他沉醉不能自已。可他知道,他们不能那样。他和南依毕竟没有成亲,不该如此。 今天,宋砚特地没敢喝酒。 下午,两个人哪儿也没去,就在院子里晒太阳。 沈南依坐在秋千上,慢慢摇晃着看书。 宋砚就坐在她的摇椅上,也轻轻摇晃着。 谁也没有说话。 微风轻轻拂过,枝干交错的梧桐树投下斑驳的影子。 宋砚手上拿着书,可却难以集中精神。他时不时偷偷瞥一眼沈南依,见她全神贯注地在研究手里的医书,便看得有些入神了。 过了不知多久,沈南依大约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缓缓抬头看向他。 宋砚只觉得心头忽地一跳,慌忙收回视线。 沈南依轻轻喊了他一句:“宋砚。” “啊?”心虚的某人听到喊他,蓦地一惊。 “我这里有个字不认得,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沈南依道。 “哦,好。”宋砚便将手里的书放到摇椅上,走到她身侧,低头看她手里的书,“什么字?” 沈南依便用手指着,“这里。” 宋砚便念道:“礜(yu)石 ,味辛大热,主寒热,鼠瘘,蚀创,死肌,风痹,腹中坚……” “念yu吗?我第一次见。”说着,沈南依仰头向他确认。 宋砚微微偏头,正欲开口,忽地二人四目相对,中间只隔了大约一拳的距离。微风撩起沈南依一缕发丝,拂到宋砚脸上,宋砚就这样看着她,喉头禁不住滚动了一下。 沈南依听见他吞咽口水,目光移向他的喉咙,“宋砚,你是不是想……” 宋砚当即吓得惊慌失措,连忙否认,“我我我……我什么也没想,你别误会……”他一边说一边飞速直起身偏过头去。 沈南依疑惑道:“我只是想问,你是不是想喝水?你怎么这么大反应?” 宋砚:“……” 他真是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现在真的不能和南依待在一起,那日的情景历历在目,每每回想起来都令他神魂颠倒,心旌摇曳。 宋砚正欲逃走,沈南依道:“你等一下。” 宋弈刚迈出去的脚步又突然顿住,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身问:“怎么了?” 沈南依从秋千上下来,怀里抱着那本医书,她盯着宋砚,一步一步缓缓走向他。 大约是距离有些近了,宋砚下意识地后退。 沈南依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步,再一步。 他没退几步,背便抵上了梧桐树干。 宋砚心里慌得不行,难不成方才她看出了什么?他该怎么办?她为什么不说话?她想做什么? 他终于被逼到退无可退,喉头又忍不住滚了一下。 沈南依缓缓抬手,轻轻抚上了他的喉结,冰凉的触感传来,宋砚整个人蓦地一僵,惊得一动也不敢动,“南……南依,你……”他声音抖得有些厉害,一口接一口地吞着口水。 沈南依却仿佛全然没有发现他的惊惶,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喉结,“我发现,你这里有个疙瘩,和我不一样。” 宋砚一听,悬着的心仿佛陡然落了地,但身体还是僵得不能动弹,“这个是喉结,每个男子都有的。” “做什么用的?”沈南依问。 宋砚眨了眨眼睛,“做……做什么用的?”他对这个问题觉得匪夷所思,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好像……没什么用处,就只是男子和女子不同而已。” “哦……”沈南依若有所思,可她的手指却没有离开,她仿佛在探究什么新鲜有趣的东西一般,指腹若即若离地在他喉结周围轻轻摩挲着。宋砚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而凌乱,胸腔也剧烈起伏着,他整个身体僵成了一尊石塑,动弹不得。 沈南依的手指突然轻轻按了一下,恰好按在喉结上,力道不重,却令宋砚蓦地轻哼了一声,像是呜咽,又像是呻吟。宋砚猛地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要……”他祈求似的看着她,紧紧攥住她的手。他眉头紧蹙,呼吸短促,胸腔急剧地起伏着。 沈南依好像读不懂他脸上的神情,“你怎么了?”她手里的书应声掉落到地上,她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宋砚,你现在有些发烫,你是不是生病了?” 是啊,他病了,还病得不轻。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明明用那样清澈懵懂的眼睛看着她,可他简直要疯了。 宋砚的脸在她微凉的手心里蹭了蹭,汲取着她手心的凉意。 沈南依的拇指轻轻划过他的脸颊,最后停留在唇角,她轻轻摩挲了两下。 宋砚禁不住喉头又动了一下。 他实在不愿用那样龌龊的想法去揣测她,可此刻,南依真的好像在勾引他。 沈南依的拇指在他唇上轻轻按了一下,“好软。” 宋砚感觉身体里好像有一头野兽即将要冲出牢笼,他下意识地一口咬住她作乱的手指,咬得不重,却也让她无法逃脱。 沈南依眨了眨眼睛,微微垂下眼睫,双颊瞬间飞上一抹绯色,落进了宋砚眼中。她的呼吸也变得短促起来。 宋砚松了口,又猛地一把抱住她,贪婪地嗅着她发间的气味,想要缓解内心的焦灼。 “宋砚,你……”沈南依被他按在怀里,眼睛睁得溜圆。 “南依……”他呢喃着她的名字,又忍耐,又焦灼。 沈南依被他箍得有些紧,脖子微微向后仰,抬头问:“你怎么了?” 宋砚低头看见她灵动清澈的眸子,目光又向下移动,游过鼻梁,鼻尖,最终锁定到她温软的唇上,那里的触感,他清晰地记得。灼热的呼吸喷洒到她脸上,他右手抚上她的后脑勺,左手揽住她的腰,低头吻住了她。 沈南依扑闪了几下眼睛,便闭上了眼睛。 她轻启唇齿,宋砚便猛地攻了进来。他急切地在她口中探寻解渴的良药。她的甜蜜像甘泉一样浇灌着他焦渴难耐的心。他的心像干涸的土地骤然逢见了甘霖,被一点点浇灌,渗透,终而喝足了水分,变得胀满,一阵一阵,酸酸甜甜。 午后的阳光明媚耀眼,他们就在梧桐树下斑驳的阳光里拥吻。 沈南依的手臂攀上他的脖子,宋砚忘情地亲吻着她,把他那颗焦渴的心灌得满得不能再满。 许久,宋砚才轻轻离开她的唇,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他的呼吸像火一样滚烫。 “南依……”他呢喃着她的名字,紧紧拥住她。 沈南依就这样被他拥抱着,整个身体被他拥在怀里。她轻轻闭上眼睛,倾听着他鼓点一样狂烈的心跳。就在这个胸腔里,这颗心,正在为她而跳动。沈南依贪恋地嗅着属于他的气味。 宋砚这才发觉,他方才一时情难自抑。 可南依也没有推开他。 宋砚这样想着,忍不住低笑起来,把她抱得更紧了。 宋砚用脸颊轻轻蹭着她的发顶,他真的好想快些和她成亲。 第95章 新 象 自元宵节那日,宋砚与沈南依在院中的梧桐树下拥吻过后,他们之间那层无形的屏障便被打破了。 现在,宋砚每日一从衙门回来,首先就到她的医馆去陪她,等着她一同回家。 从医馆回家后,她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家里研究草药、医书和她的老鼠。 宋砚感觉,她似乎异常珍惜时间,总是利用一切可用的时间去钻研。但凡他看得到的时候,她几乎都埋首在她的药材、医书里。 每当这时候,宋砚便也拿上书,在一旁陪着她。哪怕什么事也不做,只是这样待在一处,他都觉得满心欢喜。他总是忍不住感慨,南依可真是一个勤学上进的姑娘,自己又怎好懈怠? 有时候他也会忍不住去牵她的手,拥抱她,亲吻她。 沈南依也从未表现出任何抗拒。 他每次都努力克制着自己,浅尝辄止。在没正式成亲之前,除了这些,他也不会再做更多了。 经过半年多的磨练,宋砚处理起县衙里的事,也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年前开出的荒地,除了几个出钱出粮的富户的那一部分,剩下的都是根据所记录的贡献大小,平均分配。拿到土地的人们,心中不免欢喜。 由于绝大多数参与开荒的人都离开荒区太远,即使拿到了肥沃的土地,农人们也不得不把分到土地卖掉。好在新土地前两年免税,且土质肥沃,在那些富户之间紧俏得很,农人们便能因此而得到一笔数额较为可观的钱财,他们也心满意足。 往常服徭役,大多时候都是只干活不给钱,有时虽能得到一点补偿,但也少得可怜。他们没想到,这一次竟然可以换到这么多钱。 频繁的土地交易,也让清水县衙赚了不小的一笔。每一次土地买卖,都要收取一定的土地税,并在县衙进行登记过契。就连许县令也没想到,这批土地会有如此大规模的过契。现在,第一批支持开荒的富户从中尝到了甜头,后面再开荒,其他人多半不会再观望了。 事情,终于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宋砚最近在忙着张罗第二批开荒的事,他把第一批开荒的策略进行了些微调整,原先支持开荒的富户,此次若再出钱粮支持开荒,依然会受到和先前同等的待遇。但第二批新加入的富户,得到的好处会略次于第一批富户。以此类推,第三批加入的富户所享受到的好处也会略次于前两批。头两年免税政策依然不变。 此外,为了防止新开辟的土地都被那些大户圈走,宋砚在划定开荒区域时,特地区别了第一次,实行了就近开辟原则,让距离最近的农户们去开荒。这一点区别,他只告诉了许县令,而没有明确告诉那些富户。 许县令听完他的安排,不禁拍手称赞,“的确,若是还采取先前的政策,采用贫困村落进行开荒,百姓们固然可以暂时得到一笔钱,但土地却都落入了那些大户的囊中。如此安排,他们都能得到各自想要的,土地也能最大限度地落到百姓手中。还是你想得周到。不过,那些富户若是知道自己被摆了一道,怕是会气急败坏。” 宋砚笑道:“在下粗略算过,不会让他们太吃亏,毕竟他们是出了力的,只是不让他们吃得太饱而已。若是得不到好处,后面又怎会有人再支持开荒?届时只需告诉他们,粥只有那么多,只是分粥的僧变多了而已。若是不抓紧机会,后面的粥只会越来越少。知道有人抢粥,他们才会愿意出力。” 许县令听了他一席话,露出几分玩味的笑意:“本官发现,你这个人还真是不得了,得亏你我不是敌人。” 许县令的话让宋砚一愣,“不知大人此话何意?” 许县令摇摇头,笑道:“没什么。” 开年后,许昀便一直偷偷跟着沈南依习武,沈南依原以为他不过是一时兴起,折腾他两天,自然也就没了兴致。可她没想到,他竟然坚持了这么久。这倒颇有些令她刮目相看。于是,她也就认真起来。 “方才那一招,你应该将剑直指他的脖颈,取他要害,而不是将他挡开,要学会化被动为主动。”竹林里,沈南依正在指点许昀和仁五对练,“你们俩再试一次我看看。” 二人便应她的要求练习。 “不对。”沈南依拍了拍仁五,“他这样横剑,你不应该杵在原地不动,而应该想办法化解,我示范给你看。”说着,沈南依把许昀横着的剑挪到自己脖子前,“比如像这样。”她身体向后一仰,飞起一脚,许昀手里的剑瞬时便飞上了天,又“哐”地一声插到了不远处的地上。 许昀和仁五仁六皆目瞪口呆,“原来还可以这样!”三人忍不住鼓掌道。 沈南依道:“与人过招,最重要的一点是要随机应变,永远不要把主动权交到敌人手里,而让自己陷入被动,否则你自己就会变成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明白了。”说着,许昀又和仁五把方才那一招练了一遍。 沈南依摇摇头:“你们不能永远依葫芦画瓢,一定要学会见招拆招,所谓绝招,也就是没有任何破绽的招式,只有极少数人拥有,大多数招式其实都是可以破解的。若想立于不败之地,就一定要及时发现对方的破绽,找到拆招之法。” 许昀挠了挠头,“好,我尽量。”他把剑捡起来,“不过,师父,我感觉我现在真的进步很大了。要不咱俩过两招?我觉得你的招式最能出其不意。” 沈南依点点头:“可以。” 许昀一听,顿然兴奋起来,“那就请师父赐教了!” 许昀有模有样挽了个剑花,一剑刺来,沈南依忽地一闪,许昀便不得动弹。许昀惊愕万分,“不是,师父你怎么耍诈!” “不是你要的出其不意吗?”沈南依看着他,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是什么手法?”许昀问。 “点穴法。”沈南依道,“还有,我告诉过你,要用巧劲儿,而不是用死劲儿,你这样没头没脑地一顿乱砍,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破绽” “好吧,我认输,你快给我解开。”许昀道。 沈南依便解了他的穴道。 “师父,我觉得你这个点穴法也挺厉害的,也教教我呗。”许昀两眼放光道。 “切忌,贪多嚼不烂。你先把剑练好再说吧。”沈南依淡淡道。 “我知道,但是我发现你好像也没有配剑嘛。”许昀道。 沈南依道:“武器对我而言,无需固定,身边一切东西,皆可成为我的武器,随身的银针,头上的发簪,路边的树枝,甚至树叶和花朵,皆可。但你的情况不同,你必须有自己的武器。” “哇!听起来太厉害了!但是,为什么我必须有自己的武器?为什么不能像你那样?”许昀疑惑不解。 “因为专攻一门武器,是最快也最有效的方法。而且,每个人情况不同,我既然答应了你要教你,自然会制定最适合你的方法。你若是不想学了,便就此放弃吧。” “学学学!我学,学还不成嘛!”许昀嘟囔道,他看着沈南依,挑了挑眉,笑道:“不过,师父,我发现,你今年跟以前不一样了。” “哪儿不一样了?”沈南依微微一笑。 “这不,比如你从前可是从来都不会笑的,但现在你竟然会笑了。从前跟你说话,半天都没反应,现在你竟然能跟我说一长串话。我感觉,你现在才像个‘活人’。” 沈南依道:“难不成我以前是个死人?” 许昀扁了扁嘴,“差不多。” 沈南依白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的确,连她自己也觉得,她好像真的“活”起来了。她现在都有些不能想象,从前的日子,她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第96章 梦 醒 宋砚趁着春种这段时间,争取了尽可能多的富户的支持,这一次倒是比前一次顺利很多。大规模开荒都已经规划好了。现在,万事俱备,只等着春种结束。 宋砚向许县令提了开官学的事,许县令答应,若是开荒事宜进行得顺利,县衙有能力,他会尽力去做这件事。这让宋砚十分欣慰,也有了更多的干劲儿。 他们预计两年内完成清水县境内的开荒任务,解决掉所有毒瘴林和沼泽。 一切,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这日傍晚,宋砚回到他们的小院子,开心地将钱袋递给沈南依。 沈南依不明所以,“嗯?” 宋砚开心道:“许县令又给我支取了一些工钱,我留了一些,剩下的都给你攒着吧。我以前在你那儿也借了不少钱,都还没还你呢。” “好。”沈南依接过钱袋,“那你要用的时候跟我说。” 宋砚抿唇笑道:“好。”他看着沈南依,轻轻握住她的手,“从前,我的俸禄都交给我娘了。以后,都给你。” 沈南依抿唇笑道:“好。” 宋砚忍不住想,现在,他在南依心里,是不是一个值得依靠的人?虽然她好像也没有依靠过他,但他还是希望,自己可以成为她的依靠。 沈南依睡觉前,把宋砚给她的钱袋拿出来,摸了摸,放进了枕头底下。那里,她藏着许多她觉得珍贵的东西。 她从未觉得像现在这样心安。 这天夜里,下弦月刚刚转到天空正中的位置,沈南依忽地惊醒。对于危险的敏锐嗅觉,让她突然毛骨悚然,她一个翻身飞速下了床,迅速掏出银针。 “怎么,师妹是好日子过得太久了,警觉性竟然都差到这个地步了吗?啧啧啧……”门外一人道。 沈南依瞥了一眼后窗,忽地一人闪到窗前,“别看了,你走不了,跟我们回去吧。” 门外那人一脚踹开门,门板应声倒地,他踩着门板悠然走了进来,“你可当真是让我们好找啊!谁能想到,你逃出万毒谷,竟然改名换姓了,害得我们耗费了两年多才找到你。” 就在这一刻,沈南依睡觉之前的满心欢喜和期待,瞬间荡然无存。 他们终究还是找来了。 可是宋砚…… 绝不能让他们发现宋砚! 沈南依紧紧攥手指,忽地三根银针朝门口飞去,那人错身一闪,沈南依借机冲到门外。只要逃出这座院子,他们就发现不了宋砚。 恰在此时,原本在后窗的那人瞬间便到了前院,“南星,别挣扎了,你打不过我们两个人,跟我们回去。”那人道。 沈南依神经紧绷,手心里沁满了冷汗。她在心里飞快做起了盘算,以她的武功,顶多能跟寒鸦打个平手,她打不过冷月,他们两个加在一起,她没有任何机会逃脱。况且,以眼下的情况,若是打起来,惊醒了宋砚,到时候他们恐怕不会放过他。 她咬了咬牙,突然泄了气,“好,我跟……” “南依,我方才听到有声响,怎么了?”宋砚打开门,揉着睡眼问。 那两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宋砚身上,当即做出了进攻姿态。 沈南依突然吓得魂飞魄散,飞身一闪挡到宋砚身前。 “南依?”宋砚揉了揉眼睛,她方才怎么过来的?他是在做梦吗? 沈南依惊恐道:“你们别伤害他,我跟你们走!”沈南依微微偏头,小心翼翼注意着前方的两个人,小声道:“宋砚,你快进去!” 踹门而入的那人是寒鸦,他抱着手臂好奇道:“哟!这位是谁呀?” 另一个是冷月,他也虎视眈眈盯着这边。 “你们是谁?为何三更半夜私闯民宅?”宋砚抬手想按下沈南依的手臂,他不能让一个姑娘挡在他面前。“南依,他们是谁?你方才说要跟他们走是什么意思?” “宋砚,求你,你快进去,其他的我晚点再跟你解释……”沈南依小声哀求道。这两个人可不是什么善茬。 “不行!他们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让你一个姑娘反过来保护我!” 宋砚飞快从沈南依胳膊下钻过去,张开双臂挡到她身前,“你们有什么事冲我来,不要为难她。” 寒鸦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新奇事,摸着下巴笑道:“你们这是……?” 冷月用冰冷的语气道:“南星,别再犟了,跟我们回去。” “依我看,不如先杀了那个男的,她跑不了。”寒鸦摸下巴道。 宋砚忽地汗毛倒竖。什么!他们要杀他!为什么?他根本不认识他们!他们到底是谁? “你们敢!”沈南依左手将宋砚往身后一拽,右手倏地将银针抵到脖子上,激愤道:“如果我没猜错,他让你们把我活着带回去吧?我若是死了,你们也交不了差。我可以跟你们走,但你们不许动他!” 宋砚忽地大惊失色,慌忙伸手想要夺她的银针,却又害怕一不小心伤到她,他抬着手小心翼翼安抚道:“南依,你快放下,这太危险了!” 沈南依几乎要哭出来,乞求道:“宋砚,我求你了,你快走!这不是你能掺和的。” 寒鸦终于不耐烦了,“少废话!赶紧滚过来!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冷月道:“南星,你知道的,这样的僵持没有任何意义。” “你们先答应我,不会伤害他,否则我立刻自戕而死,绝不会让你们把我活着带回去!”沈南依一边用左手将宋砚往后推,一边又同那两人周旋:“寒鸦,冷月,只要有我在,你们谁也别想动他一根汗毛!只要你们答应不伤害他,我马上跟你们走,绝不食言!” 眼前的情况已经超出了宋砚的认知范围,他心里充满了疑惑,“南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认识他们?你要跟他们去哪儿?他们又为什么要杀我?” 沈南依忽地转身,一个手刀劈下,宋砚身子一歪,便没了动静。她用左臂接住了他,右手却丝毫没有放松。 “那你赶快的,别磨叽了!”寒鸦走到梧桐树下,不耐烦催促道。 沈南依深深看了一眼宋砚,她以为她可以用沈南依的身份一直陪着他,可没想到,不属于她的,终究不属于她。沈南依心如刀绞,“宋砚,对不起,是我骗了你……” 沈南依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对那两人道:“我先送他进去。”他说过他自小身体不好,院子里更深露重,若是就这样放他在外面过一夜,明日怕是要生病了。 寒鸦道:“你别想再耍什么花招!我可不会信你!你这一次逃跑,把我们害得够惨了!” 沈南依又将银针向脖子抵进了几分,“我说了不会再逃走!他身体不好,我只是想把他送回房。” 沈南依一手用银针抵着脖子,一手拖着宋砚一步一步退向房门,那两人亦步亦趋紧紧跟着。 她好不容易才将宋砚放回床上,为他盖好了被子,这才放下手里的银针。她掏出他娘和他哥哥给她的银票,塞进枕头底下,她抓起他的手,紧紧握着,眼泪不禁掉了下来,“对不起……” 沈南依擦了眼泪,起身,冷冷道:“滚出这座院子!” 寒鸦冷笑:“师妹,那还得麻烦你跟我们一起滚。” “别叫我师妹!我从未拜他为师!”沈南依低怒道,“滚!”她说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房门,关上房门。 她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这座小院,她和宋砚在这院子里住了大半年,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再熟悉不过。她曾无数次幻想,这样的日子会是永远。可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沈南依万念俱灰,抬脚向院门口走去。 “等等!”寒鸦掏出一粒药丸,“把这个吃了。你若敢耍什么花样,我就弄死那个男的。” “有种你试试看!”沈南依咬牙切齿道,手还是接过了他手里的药丸。 那药丸一入腹,突然就犹如千百只虫子在啃食她的骨头,疼得她慌忙扶住墙才堪堪站稳,冷汗瞬间便浸透了她的中衣。 寒鸦笑道:“这叫做‘百虫蚀骨’,是师父研制的新毒,怎么样?滋味还不错吧?这个毒每半个月发作一次,每一次发作都会比前一次更狠。等发作到第五次,人就会彻底死亡。当然,你不会死,但该受的滋味却一点也不会少。” 冷月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走吧。” 身体里的疼痛一阵烈过一阵,她靠着墙不停地发抖,冷汗把她的头发都已经浸湿了,她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 待她稍稍缓过一口气,她又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的院子,便转身出了院门。 她的这场美梦,终究还是该醒了。 第97章 遇 雨 万众瞩目的春闱,终于来了。 季闻卿和一干考官终于踏出幽兰宫,走上了考场。 明德帝,以及宋弈、邹桐、黄光禄、韩少杰等人,心也都悬了起来。他们能否杀出重围,就看这一次了。他们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季闻卿身上。韩少杰虽然调任外地,但他依旧时刻关注着京中的情况。 成败在此一举! 二月十五日最后一场考完时,天正突然下起了雨,而且还下得不小。 彼时还有些春寒料峭,一些士子从考场出来,没有带雨具,只能选择冒雨回去,或者找街边的屋檐避雨。 杨怀谦正站在一个屋檐下,想等着雨小一些了再回去。天这么冷,他穿得有些单薄,怕淋湿了会生病。 这几个月来,他全力备考,原先抄书的活计也就没怎么做了。虽然曾有个心善的朝廷官员给了他些银钱,但他和老母亲两个人生活,钱也花得差不多了。现在还不知会考结果如何,手上的每一分钱他都得掰成两半花。 离放榜还得近半个月,在这关键时刻,他断然不能生病。 “公子,外面凉,要不你进来避一避吧。” 杨怀谦听到有人同他说话,扭头一看,是身后铺子里的一个姑娘。 杨怀谦拱手道:“抱歉,是在下挡着姑娘做生意了吗?” 那姑娘摇摇头:“没有,公子莫要多想,我只是觉得这雨还不知何时会停,你一直站在外面等着,还不如进来躲一躲,屋里总归是暖和一些,反正现在也没什么客人。” 杨怀谦又拱手拜了一拜,“那就多谢姑娘了。” 杨怀谦进了门,才发现这是一家成衣铺子,铺子里一位老者正在裁剪布料,还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在一旁打下手。看样子,他们大约是一家人。 “师父,你也歇一会儿吧。”那女子端着一杯热茶向杨怀谦走来,扭头对一旁的老者道。 哦,原来是师徒。 那女子将热茶递给杨怀谦,“公子喝杯茶暖一暖吧。” 杨怀谦忙伸手接过,“多谢姑娘。” “我把这一件裁完就歇,你不用管我。”那老者道。 “公子不必客气,我叫沈采薇,是这家成衣铺的掌柜,你叫我采薇即可。看公子这情形,是刚刚参加科考的士子吧?” 杨怀谦喝了一口热茶,顿然感觉暖和了许多,“正是。” “那就提前预祝公子金榜题名了!”沈采薇笑道。 “多谢采薇姑娘吉言。”杨怀谦微微笑道。 “那公子请自便,我还有别的事,就不奉陪了。”沈采薇欠身行了一礼。 杨怀谦点点头。 沈采薇便回到柜台后去盘账。 铺子里只有那一老一小在交流裁衣,以及时不时传出的剪刀裁剪布匹的声音。 杨怀谦等了许久,见外面雨没有要停的意思,不放心独自在家的老母亲,还是决定冒雨赶回去。 他起身向柜台后的沈采薇拱手道:“多谢采薇姑娘收留,在下还有急事要赶回去,就先走了。” 沈采薇正专心致志地盘账,听到声音便下意识道:“哦,好。” 待杨怀谦出门去,她才抬起头,见外面还下着雨,赶忙拿了一把雨伞跑出去,“公子且慢!” 杨怀谦回头时,那把雨伞已经撑到了他的头顶。 “公子,你这样回去,多半要淋湿的。这把伞先借给你。”沈采薇道。 杨怀谦一愣,“这……”他转念一想,借把伞的确比淋湿了要好。便道了一句“多谢”,伸手接过了她手里的伞。 沈采薇便敛起裙摆迅速跑回了铺子。 “采薇姐,你又不认识他,干嘛要借伞给他?他穿得那么穷酸,你也不怕他拿走了就不会还了。”那小姑娘道。 “蓉蓉,这你就不懂了吧。此人是这次会试的士子,无论他能否考上,我们结一份善缘,自然不会吃亏。我们初来乍到,要想在京师站稳脚跟,还得好一番努力。若是他考上了,没准还能承咱们一份情,日后来照顾照顾生意。”沈采薇道,“再者说了,谁没个遇到难处的时候,我们只是借一把伞给他,也许能帮他度过一时的难关。一把伞而已,即便是拿走了,又有什么关系。” “我看你就是觉得他可怜吧,说得那么冠冕堂皇。”蓉蓉嘟着嘴嘟囔道。 沈采薇笑道:“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老者对着蓉蓉的脑门儿就是一个爆栗,“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你不能喊她姐,要喊姑姑!” 蓉蓉不服气道:“她才比我大六岁而已,你让我喊她姑姑,我喊不出口。” 沈采薇忙过来圆场:“师父,随她去吧。” “你就惯着她,迟早要给她惯坏了!”那老者气得胡子打颤。 沈采薇忙递了一杯茶过去。 “师父,我觉得蓉蓉的性格挺好。日后若是能在京师寻个如意郎君,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沈采薇道。 “你看看她那个样子,都快要及笄的人了,还跟个长不大的皮猴子似的。”老者瞪着蓉蓉道。“她要是能及得上你一半,我也就不操心了。” “蓉蓉天性如此,每个人各有缘法,无所谓好坏,也不能强求。就像我们三个,都是不一样的人,不也凑到一块儿来了吗?再说了,我说过,你教我手艺,我给你养老,等到她出嫁的时候,我们多少应该也能存一笔钱,到时候多给她些嫁妆,风风光光地让她出嫁。你还操心什么呢?” 蓉蓉吐吐舌头道:“采薇姐,你都还没嫁人呢,怎么就开始操心起我的亲事了,我还没长大呢!你应该先操心操心你自己才对!” 沈采薇嗔道:“你这丫头,简直不识好歹,分明是你爷爷操心,我是在让她宽心呢!” 蓉蓉并没有领情:“你倒是让他宽心,干嘛要拉我下水!我才不跟你们玩儿!”说着,她径自坐到椅子上,翘起二郎腿,端起茶杯。 老者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指着蓉蓉,“你看看她,简直没有一点姑娘家的样子,这以后谁敢娶她!” 沈采薇忙过去给老者顺气,“师父,你消消气。她是小孩子脾气,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你说她若是个小子该多好,可偏偏是个女娃!要不然,我这医生手艺,也不会后继无人!” “师父,你现在不是有我了吗?咱们三个就守着这个铺子,只要咱们好生经营,虽然发不了大财,起码吃穿不成问题。你就少操些心,儿孙自有儿孙福。”沈采薇宽慰道。 “唉……”那老者径自叹了一口气。 第98章 流言四起 春闱的考卷全部评判完毕之后,当天夜里,明德帝连夜找宋弈过来。 “本届所有考生的成绩都在这里,明日就要放榜,你迅速筛查出非世家子弟,整理一份详细的名录和信息出来交给朕,你自己再留个副本。另外,通知邹桐和黄光禄,可以开始行动了。务必要赶在世家动手之前,确保所有非世家考生全收归到我们麾下!” “是!”宋弈四下看了看,“陛下,就在这里吗?” 明德帝道:“考卷不能带出勤政殿,你到那边偏殿去整理吧。”说着,明德帝把考卷抱给宋弈。 宋弈躬身接过:“是。” 宋弈去了偏殿,明德帝便在一旁批阅奏折,等着他的名单。 到二更时,明德帝批完了周奏折,走到偏殿去,“整理得如何了?” 宋弈起身拜道:“回陛下,大约还有一半。”说着,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明德帝想了想,坐下道:“算了,朕来筛查,念给你听,你来写。” 宋弈蓦然一惊,慌忙伏地拜道:“陛下,这可使不得!微臣不敢!” “你起来吧。”明德帝伸手扶他起来,“事急从权,这时候就不要顾虑那么多了。明早还要上朝,况且,你还要准备副本。必须在天亮之前整理完。” 宋弈战战兢兢起身,“陛下,微臣今夜留在勤政殿太晚,怕是会引来诸多猜测。” 明德帝稍作思索,道:“事已至此,就随他们猜测去吧。”明德帝弯了弯唇角,笑道:“谁让宋卿如此秀色可餐呢?” 宋弈突然烧得脑袋冒烟,“还请陛下莫要打趣微臣了。微臣这就整理。” 宋弈紧张得喉头滚动了一下,慌忙坐下,提笔蘸墨。 明德帝一笑置之,“考卷已按等第分好,不可弄乱。朕念,你记。” “是。” …… 二人一直忙到五更,才把名单整理完。 “非世家子弟一共有多少人?”明德帝问。 宋弈拱手拜道:“回陛下,共计九十又一人。” 明德帝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你再誊一份副本,朕先去眯一会儿。” “是。”宋弈拜道。 直到快到卯时,宋弈才把名单誊完。 宫人来提醒明德帝上朝,明德帝走到偏殿,叫人准备洗漱的东西给宋弈送去。 洗漱完,明德帝见宋弈两眼乌青,不禁失笑,“今日出了这勤政殿,宋卿的清誉怕是不保了。” 宋弈拜明白他的意思,昨夜留下来整理名单,他便已经猜到,今日之后,群臣之间会产生各种猜测,传出各种流言蜚语。他一时也想不到有什么理由来反驳他在宫里“留宿”之事,况且,留言向来难堵。一直以来,他都竭力隐藏,尽量不示于人前,却没想到,多半要因为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 宋弈向明德帝拜了一拜,道:“陛下恕罪,微臣微末之身倒是没什么,只是恐怕会连累陛下。” 明德帝看着他,似笑非笑道:“那倒未必。” 宋弈不解。 明德帝走到宋弈面前,伸手抬起他的下巴瞧了瞧,“以宋卿这天容绝姿,若是你愿意,朕倒也不会吃亏。” 宋弈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个透,慌忙伏地跪拜:“陛下恕罪,微臣……微臣不敢……” 明德帝笑道:“好了,该上朝了。”说着,他率先抬脚跨出殿门。 “是。”宋弈欠身拜着,沁了一额头的冷汗。陛下这玩笑,开得着实有些吓人。 果不其然,宋弈“夜宿”勤政殿之事,在早朝上一石激起千层浪,引来百官热议。 群臣自然不敢议论明德帝,便将矛头都指向了宋弈。 “敢问宋大人,昨夜宿在何处?”礼部尚书率先出击。 宋弈道:“……” 他干脆直接问是否宿在宫里得了。 宋弈面不改色,不疾不徐道:“勤政殿。” 众人一听,一片哗然。 明德帝抿着唇憋笑。他就知道,这帮人,逮着点风吹草动就会纠缠不休。 “同谁一起?”礼部尚书追问。 宋弈道:“……” 明明他只是在誊录名单,可被人这样质问,难免会引起他人浮想联翩,他简直尴尬得脚趾抓地,恨不能挖个地缝钻进去。 “勤政殿,除了陛下,怕是也不会有旁人。”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可这“小声”实际上并不小,很多人都听到了。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早上起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的就变了天一样? “宋大人究竟有何要事,非要夜宿宫中?”礼部尚书皱眉问。 “与陛下对弈,一时忘了时间,不知不觉天就亮了。”宋弈不紧不慢道。 群臣又开始窸窸窣窣交头接耳。 “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儿吗?”礼部尚书咄咄逼人,气得胡子哆嗦。 “好了!”明德帝原先还一副看戏的神情,却眼见着话题越来越露骨,他也有些坐不住了,皱眉道,“昨日确实是朕留宋卿陪朕对弈,他一直赢,朕心中不悦,便硬拉着他陪朕下棋,是朕忘了时间。此事,以后莫要再提了。” 可明德帝的举动,在百官眼中无异于对他的维护,也就变成了更加确切的欲盖弥彰。群臣交头接耳的神色也变得玩味起来。 “众卿还有何事启奏?若是无事,便退朝吧。”明德帝道。 …… 早朝之后,百官都开始私下对此事议论纷纷。 “真是不像话!两个男子……夜不归宿,成何体统!” “自古以来,帝王偶尔心血来潮召男子伺候的事也不是没有过,只是,都是避着人的,哪有人如此明目张胆,竟然连寝宫都不回,直接在勤政殿里厮混……” “同男子有染,简直辱没了祖宗!” “以前没怎么注意,今日一看,倒是发现他那副皮相确实挺好。” “你可别忘了,他可是四年前陛下钦点的探花郎!” “哦~,明白了,是不是从那时候就……” “嘘……慎言!” “做都做了,还怕人说吗?” “此事涉及陛下,还是谨慎为妙,陛下不让再提此事,可莫要让这些话传到陛下耳朵里。” “对对对!你所言极是!” “看来,咱们这位陛下,对这位宋探花倒很是特殊啊……” “啧啧啧,从前怎么没发现,他竟然有这等本事?” …… 宋弈散朝后回官署的一路上,总能听到这样的污言秽语,还时常有人侧目而视,用不怀好意的眼光看他。那些目光令他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但他又不能去辩解什么,只能无奈地在心里叹气。他都还没娶亲,如今传出这样的流言,今后可如何是好啊! 百官看宋弈的笑话还没看够,却不料事情就轮到自己身上了。 春闱放榜之后,隔几日便有官员被叫去陪陛下下棋,有些熬到二更甚至三更天,也有一些直接像宋弈一样熬到天亮。 当然,明德帝并不是真的每个人都陪着。有时候,他摆个残局,叫人帮他破解,他自己则到一旁去休息。那些人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想到破解之法,却又不敢叫明德帝起床,明德帝没有发话,他们也不敢自己先回去,只得在一旁打盹等着陛下醒来。 有的人则是真的陪着陛下一直下到很晚,陛下赢了说他放水,输了又耍赖不干,总之没人猜得出这位陛下的心思。 没过多久,那些朝臣便开始叫苦不迭,人人自危。 当然,明德帝这样做,是为了给宋弈他们争取时间。那些朝臣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哪里比得上他能熬!他就是要把他们一个个熬得困顿不堪,精神萎靡,分不出精力去关注宋弈和邹桐他们,这样他们才有时间去行动。 对于陛下隔三差五叫人陪着下棋,又把人留在宫里熬夜这件事,百官颇有怨言。甚至有人直接在早朝上奏,陛下爱下棋本无可厚非,但不应为了玩乐而消耗身体,更不该拉着朝臣一起陪着熬。众位臣子白日里都还有各自的事务要处理,熬得太晚,白日处理政务时精力就不够了。 明德帝听取了百官的建议,便不再拉着他们熬夜了。 而原先有关宋弈与陛下的那些恶意揣测,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受害”,也就不再被人提起了。 第99章 北境告急 春闱结束的第二日,天放晴了。 沈采薇正送走客人,便见杨怀谦来还伞了。 “采薇姑娘,多谢慷慨借伞。”说着,杨怀谦将伞递给了沈采薇。 “公子客气了,”沈采薇笑道,“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姓杨,名怀谦。” “原来是杨公子,这名字起得真好。”沈采薇道,“虚怀若谷,谦谦君子。” 杨怀谦淡淡笑道:“采薇姑娘的名字也不错。” 沈采薇微愣,随即笑道:“杨公子见笑了。” 她原本并不姓沈,只是沈家养了她五年,待他不薄,她承了这一份恩情。沈家大公子沈南舟原来给她起了个丫鬟的名字,叫“采薇”,后来离开沈家,她心中感念沈家的教养之恩,便改姓了沈,用了“沈采薇”这个名字。在沈家的那五年,他们从未让她做过下人的事,只是悉心培养她,只等着替沈南依出嫁。后来机缘巧合,她没有嫁成,与沈公子的情缘又毫无希望,她便离开了沈家。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夸她的名字。 “那在下就先回去了,再次谢过采薇姑娘。”杨怀谦拱手拜道。 “杨公子慢走。”沈采薇道。 出来这一年多,沈家教给她的那些待人接物之道,她已能运用自如。尤其是开了这成衣铺子,她更是习惯了笑脸迎人。 春闱考完第十六日,杨怀谦在礼部下发的杏榜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终于考上了贡士!他欣喜若狂,喜极而泣,一路狂奔回家,还未进家门便大声喊道:“娘!我考上了!娘,我考上了!我考上了,娘!……” 杨母得知消息后,与儿子抱头痛哭。 一个月后,便是殿试。 明德帝与宋弈等人筹谋了这么久,就等着那一天。 可就在殿试的前几日,宋弈却出事了。 一日早朝,有官员弹劾中散大夫宋弈私自练兵,意图不轨,又扯上了宋砚写反诗被流放之事,猜测宋家上上下下都可能存在巨大问题。 随之便有一大批官员站出来附和,对宋弈大加挞伐。明德帝无奈,只得先将宋弈收押,交由大理寺审查。 恰在此时,武清霜收到了其父武大将军的来信,得知去年秋天北狄和西戎等游牧地区遭遇了大旱和粮荒,原本不对付的北狄和西戎,为了解决粮食危机,转移内部矛盾,暂时达成了同盟,联合攻打北境,妄图夺取城池和粮食。 这一战十分惨烈,四哥战死,二哥重伤昏迷不醒,武大将军也受了重伤,还瞎了一只眼睛。武大将军多番呈送加急奏报,请求朝廷增兵支援,但一直没有收到回应,眼下北境所有将士只能拼死固守城池。武大将军无奈,只好悄悄遣人紧急递送家书,让武清霜想办法面见陛下,请求朝廷出兵。 武夫人大病初愈,武清霜不敢把此事告诉她,只好自己想办法。 她思来想去,心急如焚,她觉得此事干系重大。但天快黑了,她不好一个人进宫去面圣,便咬了咬牙,换了男装去见宋弈。眼下,也只有他能帮她了。 可武清霜到了宋家才得知,宋弈正在大理寺狱中,宋母也一病不起。 她赶忙找白时来问,才得知宋弈竟然私自招了一批江湖高手在训练。她不知他要干什么,但就凭那几十个人,再怎么也够不上“私自练兵”这等罪名,更别提还被人扣上“意图谋反”的帽子。很明显,这是有人要害他。 眼下到处一团乱麻,武清霜只觉得心力交瘁。 她努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定要先想办法解决问题。眼下,最紧要的是北境的困局,如果争取不到朝廷的支援,父亲恐怕撑不了多久。 武清霜思前想后,一筹莫展。 迫不得已,她只好将此事告知给武夫人,询问武家在京中有没有什么熟人,可以带她去面见陛下。 武夫人犹豫再三,告诉了她一个地址。 武清霜连夜赶去,敲响了那家的门。 此时天已黑定,门房打着哈欠让她明日再来。 武清霜一听,当即便急了:“我有十万火急的事必须马上见季大人!还请不要为难!” 那门房见她如此不识趣,便连忙赶人,“你快走吧,我们老爷已经睡下了,再要紧的事,你也只能明天再来!”说着就关门。 武清霜见势不妙,慌忙一脚踹飞了那门房,闯进门去。 “来人呐!快来人!有人打进来了!”那门房连滚带爬慌忙喊道。 季闻卿闻声赶来。 一众家丁赶忙挡住主人,做好了防御姿态。 “这位义士,这么晚了,你闯入我府中,所为何事?”季闻卿虽站在一众家丁身后,但语气平静,像是见惯了风浪。 武清霜忙拱手拜道:“敢问可是季闻卿季大人?” “正是。你有何事?” 武清霜扑通一声跪下:“季大人,北境出了大事,请您立刻带我进宫面见陛下!” 季闻卿大惊失色:“什么!”但又将信将疑,“这消息你从哪里得来?” 武清霜便掏出父亲的来信,呈给季闻卿。 季闻卿让人拿了灯笼来看,当即脸色骤变,看向武清霜,“那你是……?” 武清霜这才想起自己此时正作男子打扮,便撕下了脸上的假胡子,抱拳道:“季大人,小女正是镇北大将军武正岳之女。大人,北境是大夏的屏障,也是大夏的咽喉,若北境破了,西戎和北狄的联军便可长驱直入,直抵京师,届时京师又该何去何从?求大人即刻带小女进宫面圣!” 季闻卿看了看天色,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 季闻卿手持令牌,带着武清霜一路直到顺和殿外,宫人通报后,得了准允,二人才进殿。 “季大人,深夜前来,有何要事?”明德帝披着寝衣,正襟危坐。 “回陛下,不是老臣有事,是武大将军之女收到武大将军来信,有十万火急的军情向陛下禀报。”季闻卿拜道。 “究竟是何军情,紧要到这般地步?”明德帝神情一凛,深感不妙。 武清霜便从怀里掏出父亲的信呈上。 宫人取过信,呈给明德帝。 明德帝快速浏览了一遍,当即变了脸色,“竟有这等事!为何不早些来报!” 武清霜拜道:“回陛下,父亲早先给朝廷递了折子,但一直未有回应,才差人火速送了家书回来,还请陛下恕罪。” 明德帝猛地一拍桌子:“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压下如此重要的军报!” 季闻卿道:“陛下,当务之急,是要想法子解北境的燃眉之急。” 明德帝思忖道:“可眼下镇南王在南境,京中没有可用的将领啊!四方守将也不可轻易调动,这可真是有些棘手……” 见季大人和陛下愁眉不展,武清霜跪地拜道:“陛下,臣女愿领军与父亲汇合。” “你?”明德帝皱眉道:“你会领兵?这是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 “回陛下,臣女从小便跟着父兄征战沙场,十六岁之前便已获得五品裨将军衔。且臣女自幼在北境长大,与北狄和西戎打过一些硬仗,熟悉北境情况,现在父兄在北境独木难支,正是需要臣女这样熟悉北境的人去帮忙。眼下情势危急,恳请陛下准允!”武清霜重重磕了一个头。 这个姑娘上过战场,明德帝是知道的,只是他不清楚她究竟有多少本事。 “陛下!”武清霜见陛下犹豫不决,又咚咚磕了两个响头,“求陛下让臣女去帮父亲,只要北境之围一解,臣女立刻返回京师。”她以为是明德帝不愿放她回北境。 明德帝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季闻卿,“此事,季大人怎么看?” 季闻卿斟酌道:“回陛下,眼下多半确实没有比武姑娘更合适的人选了。京中那些武将,养尊处优惯了,空有些花架子,若真上了前线,根本不经打。加上他们都是京中将领,有些还自视甚高,调他们去北境,恐怕反而会添乱。既然如此,老臣建议,还不如让武姑娘领兵支援。” 明德帝捏着下巴,思忖良久,为难道:“可朕手中没有虎符……” 武清霜大惊。 第100章 母 子 陛下手中怎会没有虎符? 那虎符在哪儿? 若是没有虎符,调不了兵,北境可怎么办? 季闻卿皱皱眉道:“陛下,现在已是子时,太后娘娘那里不便打扰,只能等明日早朝了。” 明德帝沉思不语,紧紧攥着拳头。 武清霜这才明白,原来虎符竟然在太后那里。 “那先这么办吧。武清霜,”明德帝道。 武清霜拜道:“臣女在!” “明日一早,你在宫门外候着,随时听候调遣!” 武清霜忙磕头:“是!谢陛下!” 季闻卿便又带着武清霜出了宫门。 回家后,武清霜几乎一夜未眠,她一边着急北境局势,一边又忧心宋弈的情况。他一介书生,牢狱之苦他能受得住吗?虽说元宵节的事她的确很伤心也很生气,但眼下事关生死,她也不计较那么多了。况且,这次她若是回了北境,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回来。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原本,也只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罢了,怨不得别人。 第二日一早,武清霜深夜入宫面圣之事连带着北境的军情,在早朝上炸开了锅。 “现如今,京中有哪些将领可率军支援北境?”明德帝问。 下面一片支支吾吾。 朝中谁人不知,镇北大将军武正岳是个出了名的暴脾气。京中这些将领,绝大多数平日只负责巡防,并没有几个真正上过战场。眼下北境正遭遇北狄和西戎联军的攻打,危在旦夕,就连武正岳都吃不消,他们这些人就更别提了。 再说了,说是去支援,实际上到了北境不就是去供武正岳驱使?到时候,若是胜了,战功大多是别人的,若是败了,前去支援的将领还得背锅。更何况,搞不好还会送枉送了性命!这等吃力不讨好又危险万分的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谁愿意去干? 明德帝揉着太阳穴,怒道:“一群窝囊废,还不如人家一个女子!宣武清霜上殿!”明德帝原本并不十分信任武清霜,他以为京中这么多武将,多少能有几个有血性的,没想到竟一个也没有!这就是国舅他们养出来的窝囊东西!有点好处就你争我抢,一有点风险就置身事外! 姚元昭一听宣了武家那姑娘,顿时警觉起来。这时候,陛下宣她作甚? 不久,武清霜被宫人领着进了殿。 武清霜跪拜:“镇北大将军武正岳之女武清霜叩见陛下!” “起来吧。”明德帝抬手,“今日你也在场,朕且问你,你可愿领兵支援北境?” “回陛下,臣女愿意!”武清霜抱拳道。 “陛下!”吏部尚书站出来道:“对于武大将军的信件,微臣暂且持怀疑态度。如此紧急的军情,为何陛下没有接到奏报,却以家书的形式面达天听?此事疑点颇多,还请陛下查清之后再做决断。”吏部尚书看着武清霜道,“毕竟向北境增兵,可不是小事。” 武清霜向他拜了一拜道:“这位大人,大将军信中明确提到,他曾多次向朝廷递交奏报,均未收到回应。” “那也只是一面之词,真假尚未可知,还是查清之后再做决断更好。”吏部尚书道。 “大人,您等得及,可北境的百姓等不及!从北境到京师,一路上一马平川,倘若北境破了,北狄和西戎联军便可直抵京师,兵临城下,这样的后果,谁来承担?”武清霜不卑不亢道。 “你今年才多大?这等家国大事,岂是你一个女子能参与的!还是回家绣花儿去吧。”人群中有人开始发出嘲笑。 武清霜走到那个官员面前,昂首挺胸:“回这位大人,小女子年方二十一,比年岁,小女子的确比不过大人。但小女子十岁起便跟着父兄为国征战,六年间曾亲手砍下数百名敌军将领的首级,十六岁回京师时,已是五品裨将。敢问大人,和您这样只敢龟缩在京中养尊处优的达官贵人相比,我这样的小女子,是否更有资格讨论军情?” “你……你……”那人被反驳得哑口无言,气得吹胡子瞪眼,“简直不可理喻!” 明德帝眯了眯眼,道:“刑部章卓何在?” 刑部尚书听到点名,忙站出来:“回陛下,臣在。” “朕给你三天时间,查出究竟是谁压下了北境的军报。若是查不出,这刑部尚书就换个人来当吧!”明德帝淡淡道。 章卓忙跪地拜道:“臣……领旨……” “武清霜!”明德帝声如洪钟。 “末将在!”武清霜跪地应道。看陛下这意思,应是打算用她了。 “你且先回去,随时待命,等候刑部核查结果。” 武清霜抱拳道:“末将遵命!” 武清霜起身,退出大殿。 早朝后,明德帝急忙去拜见了太后。 “母后,京中没有合适的将领,朕建议还是让那武家姑娘领兵前去。”明德帝一边给太后捏肩,一边柔声道。 “但那武家母女身份特殊,放她回去,恐怕无异于放虎归山。”太后悠悠道。 “母后,武夫人不还在京师吗?再者,儿臣听说武正岳还有个幼子,才六岁,不如拿那幼子来换武清霜,母后以为如何?”明德帝试探道。 太后斟酌了一下,道:“如此倒也不是不行。但此事尚存疑点,皇儿还是查清楚之后再行决断,可莫要被人诓骗了去。但你要记住,即便是支援,京师最多只能抽调出五万兵马。总不能把京中的兵马都调去北境。能守住当然最好,万一北境出了什么岔子,我们也必须想好退路。” 明德帝眯了眯眼睛,眼中闪过一抹寒光,嘴上却笑道:“母后说得是,儿臣记住了。只是,不知是谁压下了北境的军报,如此大事,儿臣觉得必须彻查到底。这次幸好武正岳用了家书把军报送了进来,若是母后和朕一直被蒙在鼓里,恐怕就连北狄和西戎的联军打到皇城下了,我们都不会知道!” “此事,哀家会让你舅舅全力协助调查。” “多谢母后。那虎符……” “若查清了北境确系有难,母后便把虎符交给你。毕竟,北境不能有失,否则京师也将在劫难逃。” 明德帝走到太后身侧,坐到地上,将头放在太后膝盖上,委屈巴巴道:“母后,孩儿只想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希望母后能一直陪在孩儿身边。”他说着,又缓缓抬起头,坚定道:“母后放心,若是有一天母后遇到危险,孩儿一定会拼了命保护你的!” 太后抬手摸了摸明德帝的头,“哀家知道,你向来孝顺。不过,都这么多年了,你这些后宫的妃嫔们也不见有个一儿半女,还是让太医再给你瞧瞧吧。” 明德帝嗫嚅道:“母后,太医都瞧了那么多次了,不也什么都没瞧出来?孩儿知道母后是关心孩儿,只是子嗣之事,恐怕还是要讲究缘分。” “哀家听说,你这半年很少去后宫歇息。这孩子是努力得来的,你连后宫都不去,怎么会有孩子?” 明德帝神情一凛,瞬间心思百转,面上却依旧笑着,“母后,孩儿每天那么多奏折,都要批到很晚,实在分不出精力。等过些日子不忙了,孩儿会去找她们的。”后宫那些妃嫔,都是太后给他安排的。他现在根基未稳,绝不能有子嗣。否则,他的孩子必将重复和他一样的命运。而他一旦有了子嗣,只要他表现出不顺从,极有可能随时被他们抛弃。 太后突然看着明德帝,“你跟母后说实话,你是不是不喜欢后宫那些嫔妃?” 明德帝摇头:“没有。” “那你是不是不喜欢……女子?”太后问,“哀家曾听人说,你曾经留男子在勤政殿过夜。” 明德帝一惊,慌忙摇头,“母后,那都是他们瞎传的,孩儿没有不喜欢女子。是那段时日那些朝臣天天拿一堆破事来烦孩儿,孩儿感到焦头烂额,无力应付,又怕母后看到会忧心,不敢打搅,这才留那些天天没事找事的朝臣陪孩儿下棋,借此故意整他们的。” “哦~”太后仿佛恍然大悟,“不过,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地做出如此幼稚之事?” “母后……”明德帝撒娇道:“我们要那些朝臣,不就是让他们干事情的嘛,一点点鸡毛蒜皮的事他们都要拿来烦孩儿,孩儿真的不堪其扰。孩儿宁愿待在母后身旁伺候,讨母后开心。母后开心,孩儿也就开心。” “你这孩子,真是一副小孩子心性!”太后敲了一下明德帝的额头,“你是一国之君,怎能只想着天天赖在母后这里,成何体统!” 明德帝抬起头,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太后:“孩儿不管!孩儿只想陪着母后,下辈子,孩儿还要投胎到母后肚子里,再孝顺母后。”说着,明德帝又将侧脸贴在太后的膝盖上,眼睫微微垂下,眼中幽邃冰冷。 第101章 顺水推舟 国舅府。 “国舅爷,您可要救救下官,下官原本只想压几天,给那武正岳一点颜色瞧瞧,让他着急几天,没想到他们竟然跑去向陛下告状……”姚元昭哭丧着脸战战兢兢向国舅求助。 “蠢货!你没看军报内容吗?北境如此要紧之处,你竟然敢私自扣押军报!若是北境有失,你我还能安然坐在这里?!” “是是是!下官知错了,现在陛下要彻查此事,还请国舅爷救救下官!”姚元昭扑通一声跪下。 国舅端起茶杯撇开浮沫,抿了一口,又盖上盖子,才道:“你先起来吧。此事,你若想摘出来,就必须要有人担着。你知道该怎么做。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姚元昭眼睛一亮,忐忑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起身笑道:“多谢国舅爷!下官这就去办!”他原本早已想好了对策,此来不过是探探口风而已。毕竟,只要国舅不追究他,就没人能查到他头上来。这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只可惜那个宋弈不懂,所以才落得个锒铛入狱的下场。 第二日早朝下,便有宫人向明德帝投案自首,说是自己递送奏折时摔了一跤,没想到竟然弄丢了北境的军报。 明德帝自然知晓,此事到这里多半已经查不出来了。但又必须要给百官一个交代,便在次日早朝,将宫人的话复述了一遍。那些朝臣心里跟明镜似的,却也没有人站出来置疑。他们在官场混迹已久,又怎会识不穿这样的伎俩?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而已。 早朝下,明德帝召见了武清霜,将虎符授予她。 勤政殿。 “眼下,东、南、西、北四大营可抽调五万人马给你,”明德帝道,“调谁去,你自己去挑。切记,到了北境,一切听武大将军调遣,切不可擅自行动。” 武清霜拜道:“是!末将必将谨遵圣命!” “朕给你三日去调兵,三日后卯时整军出发,尽快赶往北境支援!” “是!” “那你回去准备吧。武夫人在京师,你不必担心,朕自会照拂。” 武清霜跪拜:“多谢陛下体恤。” “起来吧。”明德帝道。 武清霜没有动。 明德帝发觉她似乎有事,问:“你还有何事?” 武清霜迟疑了片刻,伏地拜道:“回陛下,末将确有一事想向陛下秉明。” “何事?” 武清霜吞咽了一口口水,抱拳道:“回陛下,此事和中散大夫宋弈宋大人有关,陛下容禀。” “哦?宋弈?你们认识?”明德帝微微动了动眉头。 武清霜道:“回陛下,的确认识,之前应该算得上是朋友,后来因为一些事,就绝交了。” “绝交?”明德帝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他很难想象,以宋弈那么个温吞吞的性子,究竟是做了什么事,竟然能闹到绝交的地步。 “那你说说看,你有何事要向朕禀报?”明德帝坐回龙案后,拿起一本折子。 武清霜拜道:“回陛下,末将虽身在京都,但时时刻刻不敢忘记自己是一名军人,随时做好要上阵杀敌的准备。” “所以呢?”明德帝对着奏折,掀起眼皮瞥了一眼武清霜。 “末将之前路见不平救过宋大人一次,那时还不知道他是朝廷官员,便产生了些交集。因为京师没能找到合适的人陪同末将训练,末将为了磨练自己,以便在国家有需要之时能够有能力挺身而出为国分忧,便请求宋大人帮忙找一些江湖人助我训练。但末将昨日才得知,宋大人竟因此事而被人扣上谋反的帽子,心里甚是过意不去。虽说我与他已经没有交情,但此事毕竟因我而起,还请陛下念在末将一片拳拳报国之心,赦免宋大人的罪过,末将愿戴罪立功。”武清霜抱拳,将拳头攥得死紧。 虽然她不知道宋弈训练那几十个人是为了做什么,但她知道以他的品性,断然不会做谋反的事。况且,几十个人而已,又能做什么?这件事放在宋弈身上是大事,但若是放在她身上,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她也要走了,就最后再帮他一次吧。 明德帝微微皱了皱眉头,又挑了挑眉,煞有意味地瞧了瞧武清霜:“哦,竟有此事?” 武清霜咽了一口口水道:“是!末将所言句句属实,还请陛下明鉴!” 若不是明德帝早知内情,他几乎都要信了。既然武姑娘站出来担了这事,那他原先准备的,便可以再放一放了。 明德帝笑道:“既如此,你且安心去吧。宋弈的事,朕不会让他蒙冤受屈。不过,依照律例,他私下训练的那些人要全部解散。” 武清霜一听,当即松了一口气,拜谢道:“末将叩谢陛下,陛下圣明!”虽然没了那几十个人,但最起码,宋弈不会有什么事了。 “那你去吧。”明德帝又将目光收回到奏折上。 “是,末将告退。” 武清霜出了勤政殿,便匆匆带着虎符去四大营调兵。 这是她临走前最后能为他做的一件事了。虽然她知道宋弈不喜欢她,她也的确为此而伤心,但性命攸关,她不能因为那点恩怨而弃他不顾。至少,他知道了,多少会有点感激她的吧。 武清霜刚走,明德帝就写了一封诏书,到大理寺传召宋弈。 宋弈匆忙换了一身衣裳,做了洗漱,便又匆匆赶到勤政殿。 “武姑娘已经将事情原委向朕做了说明,此事是朕错怪你了,你先起来吧。”明德帝装模作样和宋弈暗度陈仓。 宋弈听了一惊,武姑娘?她怎么会牵扯进来! 明德帝向宫人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朕许久没下棋了,宋卿过来陪朕下一盘。” 宫人退去后,宋弈又扑通一声跪下,“陛下,是微臣没有把事情办好,让人抓住了把柄,但此事与武姑娘无关,恳请陛下不要牵连她。”说着,宋弈咚咚磕了两个响头。 明德帝嘴角一歪,玩味地看着宋弈,“怎么,宋卿以为,朕会把她怎么样?” “微臣不敢!”宋弈俯首。 明德帝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当即起了逗他的心思,压了压嘴角,道:“她一个武将家属,又有军职在身,未得朝廷准允,私自练兵,这个罪名可不小啊。” 宋弈只觉得脑袋嗡嗡响,私自练兵?难不成武姑娘来向陛下说,是她在训练那些人?她怎么这么糊涂!她分明什么也不知道,竟然敢担这样的罪责! 宋弈又咚咚磕了两个响头,“陛下恕罪,此事全系微臣一人所为,与武姑娘没有任何干系,恳请陛下开恩……” 明德帝见他这样不禁逗,笑道:“算了,不逗你了。你起来吧。” “谢陛下。”宋弈心里七上八下的,陛下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件事即便要找人背锅,也该是他,怎么也轮不到武姑娘啊! 明德帝一边翻开一本折子,一边漫不经心道:她同朕说,是她为了练武,才请你帮忙找的人。若是如此,倒也不是多大的罪过。” 宋弈一听,原本悬在嗓子眼的那口气,终于缓缓舒了出来。 “原本朕已经想好了法子救你出来,但她恰巧又站出来担了责任,朕便顺水推舟了。主要是,朕不方便出面。”明德帝道,“此事于她而言不是什么大罪,眼下正值关键时候,百官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把她怎么样。暂且这样吧。” “是……”先前的事他还没来得及去赔罪,这下又欠了一桩人情。 明德帝见他有些心不在焉,笑道:“武姑娘为了救你,竟然不惜对朕撒谎,你们两个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宋弈当即神情一凛,努力保持着镇静,向明德帝拜道:“陛下恕罪,武姑娘之前在机缘巧合之下帮过微臣,但只是认识而已,并没有过多的交情。还请陛下明鉴。”经过这一年多,他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在陛下面前战战兢兢的宋弈了。既然已经知道武姑娘不会有事,他也就放心了。 她在京中已经够艰难了,不能让陛下知晓他们之间有什么过深的牵扯,否则,对她恐怕只会有害无益。 第102章 出征前夕 明德帝叹了口气,道:“武姑娘若听到你这番话,该是有多伤心啊……” 宋弈低着头,紧紧咬着牙。他早就伤了她的心了。他不能回应她的情意,也只能做些微末的小事,尽量保护她罢了。 “她为了你都不惜犯下欺君之罪,替你顶罪,你竟然说‘只是认识而已’。若是放在平时,欺君之罪可是够砍头的。只是眼下情况特殊,不便追究罢了。你呀,有时候朕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 宋弈突然意识到什么,心口骤然剧烈鼓动起来。 是了,她犯下的可是欺君之罪,只是陛下宽容,没有追究而已。他知道这次的事是由姚元昭挑起的,但他没想到,最后却连累了武姑娘。他欠她的,越来越多了。 明德帝似乎受了什么触动,长长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宋弈,朕从小在这深宫之中长大,周围群狼环伺,朕比谁都明白,一生能遇到一个真心待自己的人有多不容易。朕听她说,你们两个绝交了。朕虽然不知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朕看得出,她对你是真的有情有义。这么一个姑娘,你当真要就这么错过吗?” 宋弈喉头突然哽了一下。 他也舍不得啊,他怎么会舍得呢?只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正因为她太好了,让他不敢轻易靠近,比起短暂的儿女情长,他更害怕自己有一天会连累她万劫不复。 “她三日后卯时就要出发回北境了,要不要去送她,你自己决定。朕只是不想你留下遗憾。”明德帝说完,回到龙案后继续看奏折。人生苦短,就连他自己也不能确定,他们所谋划的事就一定能成功。他身在帝王家,从不知真情为何物。可此刻,他是真的羡慕宋弈。至少,宋弈现在所拥有的,他永远也不可能得到。 宋弈出了勤政殿,心头沉甸甸的。 武姑娘竟然要回北境了吗?那她以后……还会回来吗? 一想到她这一去,从此天高路远,恐怕日后很难再相见,宋弈突然便心头哽得发酸。 此刻,他真是有些恼恨自己这副瞻前顾后的性子。 对她来说,北境才是她的家。那里天地辽阔,可以任她自由驰骋。京师对她而言,不过是一座牢笼罢了。她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个机会回去,又怎么会想着再回来呢? 宋弈越想,心里堵得越厉害。他出了宫门,急匆匆回了一趟宋府,随后白时便驾着马车去了城西。 他们到了大将军府,门房告诉他们,小姐不在家。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宋弈问。 “不知道。”门房道。 “那她回来,能否劳烦告知她一声,宋弈来找过她?” “行。” “有劳了。” 第二日,宋弈散值后径直去了大将军府。 门房又告诉他们,小姐不在。 宋弈忙问:“那你昨日有没有告诉她,我来找过她?” “小姐昨日回来得很晚,当时不是我守门,就还没来得及禀报。” 宋弈失落道:“多谢告知。” 白时也发现了他心情似乎不太好,“大人,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回府吧。” 也许,是她根本不想见他吧。他曾经不也找了那么多借口想要逃避她吗?现在,终于轮到他自己了。果真是报应不爽。 第三日,宋弈又来了。这次,连门房也换了。 门房依旧说他家小姐不在家。 他终于确定,她是真的不想见他了。 他好像终于有些能体会她当时的心情了。原来,心怀着一份热切的希望,又希望落空,是这样一种心情。他心里有些发酸,也有些发苦。他其实也没想做什么,只是先前害得她病了一场,现在她又帮了他这么大一个忙,他只是想亲口道个歉,道声谢而已。 他还想再见她一面。至少,让她亲耳听到他的歉意和谢意。他不想她一个人心里带着那么深重的遗憾离开京师。这个地方带给她的苦难已经够多了,他不想连他自己也成为她的受过的苦。 马车晃晃悠悠行驶在永宁街,宋弈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心口难受得厉害。 倘若他能勇敢一些,或者一开始便将她推得远远的,不给她任何希望,事情就不会到这个地步了吧。 他曾经想不明白,他那时候,为什么会做那样的事。 可现在,他好像突然就明白了。那时他之所以迟迟没有回信拒绝,是因为他内心深处是想要答应的,可理智又告诉他,他们之间不该有如此深的交集。他一直犹豫不决,彷徨不定,最终才将她伤得那样深。 可现在,他后悔了。 武姑娘,应是不会原谅他了。 马车经过五关桥时,宋弈让白时停车在桥下等他,他独自上了五关桥。 那日,她站在这里,万家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她在这里等着他的时候,是不是也像他现在这样孤单? 一股悲伤突然涌上心头,冲得宋弈鼻尖发酸,眼眶发热。 他想起那晚她坐在桥上哭,哭得那么伤心,喉间突然就哽住了。 眨眼之间,便已物是人非。 宋弈在桥上伫立了很久,才失魂落魄地下桥。 白时向来不喜欢多嘴,大人也不喜欢他多问,他也就没问。但他看得出,大人不开心。 武清霜点完四大营的兵马,直到酉时才赶回家。这几日点兵,颇费了些周折,她几乎是一路打过来的。那些京师的痞子兵将,本事没几两,傲气倒是不少。她没办法,只能一个一个将他们打服。三天下来,她人已经累瘫了,几乎是被飞飞架着回来的。 回家时,她发现门房换人了,便问是怎么回事,那门房说原先那个门房家里有急事,这两日告假了。临走让他转告小姐,这两日有个姓宋的人来找过她。 “姓宋?”武清霜问。 那门房点点头:“他说是姓宋。具体叫什么小的记不清了。” 飞飞一听就知道是谁了,她抬眼看了一眼武清霜,“小姐……” 武清霜拍拍她的手,道:“没事。”说完便进去了。 宋弈知道她救了他,按他的性子,必然会来道谢的。 她明日就要出发了,再多的怨言,也都没什么可计较的了。宋弈不喜欢她,不是他的错,这些事本来就没什么道理可讲,也怨不得他。 但不管怎样,还是去道个别吧,毕竟相识一场。这一去,也不知究竟要多久才能回来。 武清霜做了乔装,便去了宋府。 天已经黑了。 宋弈正在书房发呆,下人来报,说门外有人找。 宋弈“唰”地站起来,惊问:“是男子还是女子?” 那人答:“是男子。” 宋弈脸上刚刚焕发的光彩,陡然又黯淡了下去。是啊,她根本不想见他,又怎么会来找他呢? “请他进来吧。”宋弈道。 “他说他就不进来了。请公子出去一趟。” 宋弈一听,感到有些奇怪,难不成是邹桐和黄光禄他们出什么事了?他慌忙朝门口走去。 宋弈一出大门,便看见大门外站着一个人,在夜色里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背影。 宋弈走上前去,“不知这位兄台,找在下是有何事?” 武清霜缓缓转身,勉强笑道:“宋弈,是我。” 第103章 一笔勾销 武清霜原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死了,可当她一转身,看到他身长玉立地站在台阶上,站在柔和的光晕里,她的心陡然又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 原来,她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喜欢他。只可惜,她的这一腔热情,终究注定要落空了。她真的有些不甘心。 宋弈听到她的声音,陡然有恍惚。 真的是她吗? 他突然有些激动,忙走下台阶,嗓音都有些颤抖,“你……来了……”他动了动手,却不知该放在哪里。 “嗯。”武清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明天之后,她就再也看不见了。她真的好舍不得。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不喜欢她呢? “你要进去坐坐吗?”宋弈问。 武清霜摇摇头,“不了,随便走走吧。” “好。”宋弈便走到她身边,二人沿着街道散步。此时天色已晚,街上没什么人。 “宋弈,我娘之前来你们家找麻烦的事,我也是事后才知道的。对不起,我代她向你道歉。”武清霜道。 宋弈道:“那件事的确是我做得不对,不怪令堂。你……”他看了看她,想问问她现在还生气吗?可他又问不出口。他自己做了那么过分的事,他怎么好意思问呢? 武清霜竭力想要表现得轻松一些,毕竟,她明天就要走了,不想把气氛搞得太伤感。“我听门房说,你来找过我,我这两天一直忙着在四大营点兵,所以回家有些晚。” 宋弈一听,突然舒了一口气,欣慰道:“原来如此。”原来,并不是她不想见他。幸好,幸好! “什么‘原来如此’?”武清霜问。 宋弈摇摇头,又道:“你明日卯时出发?” “嗯。”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宋弈忐忑地又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要看北境的战况。这一次北狄和西戎来势汹汹,恐怕很难对付。” “会很危险,对吗?” 武清霜笑道:“打仗哪有不危险的?在战场上,谁都可能随时死去,也许前一刻还在你身旁的亲人,朋友,下一刻就会变成一具尸体倒地不起。能活下来的,都是幸运的人。” 宋弈的手忽地攥紧了,“那你……可千万要保重自己……”她讲的这些,宋弈听得惊心动魄。虽然他知道战争残酷,但从她口中那样云淡风轻地说出这样的话,还是不免令他心惊。他这一生,一定要尽力辅佐陛下,让四海之内海晏河清,让大夏强大起来,外敌不敢侵扰,百姓和乐安宁。他知道这条路会很艰难,但他会拼尽全力去做。这是陛下的夙愿,也是他的夙愿。 街上有些黑,只有两旁人家门口的灯笼能微微带来一些光亮,偶尔也会有一两个人路过。 宋弈知道,许多话,如果现在不说,恐怕以后都不会有机会再说了。他思量了一会儿,低头道:“元宵节那日,真的很对不住,我……”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必再提了。”她不想再想起那天自己的狼狈。 宋弈的话陡然噎在了嗓子里。 她果然还在生气。 武清霜努力表现得满不在乎,“宋弈,我之前表现得那么明显,你应该看得出来我的心思吧?” 宋弈点点头,“嗯。” “这种事,要看缘分,所以,我不怪你了,你也不必再放在心上。”武清霜竭力压制着心头泛起的酸楚,“等我回了北境,说不定就会遇到一个比你更好的人呢?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的那种。”武清霜说着说着,脚步慢了下来。她虽然努力保持着微笑,可她的眼眶却已经湿了。她的心里,真的好遗憾。 宋弈只觉得心口宛如针扎,喉头一阵梗塞。他低着头,不说话。 终究还是太迟了。 曾经那个满心里都装着他的武姑娘,终是放下了他。这不是他一直想要的吗?可为什么,他的心会这么疼?疼得连呼吸都有些吃力。 “可是,我还是有些不甘心,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老天爷却不肯成全我。我白白付出了一场,总得讨点什么回来吧,不然岂不是太吃亏了!”武清霜将手背到身后,随意地迈着步子。 宋弈竭力压制下心头那些涌动的情绪,平静道:“你想讨回点什么呢?” 武清霜突然顿住了脚步,低着头不说话,右手捏着左手,越捏越紧。 “武姑娘?”宋弈不知她怎么突然就不吭声了。 武清霜忽地转身看向他,颤抖着声音道:“我想……亲你一下。”说着,她飞快凑上去,在宋弈脸上亲了一口,又立即飞快离开,“这样,我们俩就算扯平了。”她讨回了点什么,可她的心里还是空落落的,仿佛缺失了一块。 宋弈半晌都还没反应过来,像失了魂魄一样,呆愣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你不必惊讶,反正你也不吃亏。我们北境的儿女,就是敢爱敢恨。从今往后,你我之间,就一笔勾销吧……”她努力地想要表现出自己已经放下了,可她的心里还是好难过啊。宋弈明明从未回应过她,可她为什么还会这么难过? “一笔……勾销?”宋弈哽咽道,心头万般情绪翻涌,他几乎说不出话来。怎么能一笔勾销呢?她分明还在意的,她还在意的…… 宋弈忽然一把抱住武清霜,越勒越紧,他的心里翻江倒海,巨浪翻涌。 太痛,太苦了。 他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她还在意的,不该是这样的结果。 武清霜被他这一抱,惊得当即僵住了。 宋弈紧紧箍住她,哽咽出声:“对不起,是我错了,不要一笔勾销,好不好……” “什……什么?”武清霜还没反应过来,她只觉得有些天旋地转,她大概是在做梦吧。 “是我的错,我不该犹豫不决优柔寡断,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五关桥没有去赴约,害你在冷风里等了我那么久,我不该总是躲着你……我以为这样是为你好,可是我现在后悔了,我不想和你一笔勾销,我也不想你回北境找一个比我更好的人与他两情相悦……对不起……”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她的“一笔勾销”。 “宋弈,你……”武清霜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宋弈,你怎么哭了?”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宋弈死死地箍住她,她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宋弈,你先松开我。” 宋弈下意识地拼命地摇头,手上不觉又加重了力道。此刻,他心里又慌又乱,他溺在一种深深的恐惧里不能自拔,他感到窒息。他知道,若是他放手了,就真的再也抓不住她了。她一旦回到北境广阔的天地,从此山高水远,再难相见。 武清霜发觉他情绪不对劲,只好安抚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你先冷静一下,好不好?” 宋弈摇头,把头埋在她的脖颈里,声音又闷又委屈,“你分明还在意的,不要放弃我……我不要一笔勾销……”他说着,又把头埋得更深。就好像这样,他就能抓住什么似的。 武清霜感觉脖子濡湿了一片,心陡然就软了。她脑海里浮现出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突然有些哭笑不得,她略微顿了一下,试探着问:“宋弈,那我问你,所以……你也在意我的,对吗?” 这一次,宋弈没有犹豫,重重地点了点头。 武清霜简直不敢相信,她不是在做梦吧? 她忽然咧嘴笑起来,“你说的是真的吗?你没有骗我吧?”老天爷这是开眼了吗? 宋弈的脸轻轻在她的发顶蹭了蹭,“之前都是我不对,是我惹你伤心难过,你如果还生气,你想要我怎么样都行……” 武清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捧起宋弈的脸,让他正视着自己,“宋弈,那你现在还要推开我吗?” 宋弈毫不犹豫地飞快摇头。 武清霜笑起来,“那好,那我也原谅你了。” 宋弈一愣,他定定地看着他,“真……真的吗?” 武清霜咬着嘴唇,笑着点头,“嗯!那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宋弈慌忙放开她,向后退了半步,他擦了擦自己的眼睛,觉得自己真是太失态了。他这个样子,武姑娘怕是要误会了。 此刻,武清霜真的很庆幸自己今日来找他道别。她原先心里还存着气,本打算不告而别的,她若是就那样走了,他们之间怕是真的就错过了。 她目不转睛两眼放光地盯着宋弈,“宋弈……” 宋弈整理好自己的仪容仪表,心也不禁雀跃起来,“嗯?” “那我现在,可以亲你了吗?”武清霜看着他,激动得心脏几乎都要跳出来了。 “什……什么……”宋弈惊惊得当即愣在原地。 第104章 奔赴战场 武清霜不等他反应,一把将他拽到路边靠墙的一片花圃后,花圃里有一棵繁茂的桂花树。 “武……武姑娘……”这情况宋弈简直始料未及,他根本跟不上武姑娘的节奏。此刻他背抵着墙,只觉得浑身僵硬,话都有些说不利索,心口扑通扑通的像打鼓一样。 武清霜撕下脸上的假胡子随手丢掉,伸出手臂,攀上他的脖子,对准了他的唇,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宋弈当即呼吸一窒,心跳陡然窜上了云端,像骤烈的战鼓一样,呼吸也陡然变得凌乱不堪。 武清霜仰着头,闭上眼睛,在灼热的呼吸热流中撬开了宋弈的唇齿。一股热血直上云霄,宋弈感觉胸腔里的那颗心脏立即就要蹦出来了。他的心口火热滚烫,他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从他的身体里爆发。 宋弈突然用尽所有力气抱住了她,一个翻转,二人便瞬间互换了位置,武清霜的背抵到了墙上。 宋弈怕磕到他的头,忙伸手挡住她的后脑勺。 他鼓起所有勇气,开始攻城略地,放任自己在她口中贪婪地索取,猛烈的攻势令武清霜有些招架不住,她只觉得双腿有些发软,她几乎要站不住了。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彼此的脸上,急促而又热烈。宋弈忽地从她的唇齿间抽离出来,深深喘了几口气。 武清霜心口剧烈起伏着,突然笑起来,“宋弈,你不知道呼吸的吗?” 宋弈被她笑得恼羞成怒,当即一口便又吻了下去,攻势比先前更加猛烈。 武清霜渐渐真的站不稳了,她的身体已经软得像一摊泥。 宋弈一手托着她的腰,一手挡着她的后脑勺,继续开疆拓土。 武清霜只觉得天旋地转,她猛地推开宋弈的头,抽离出来,“我……我不行了……”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宋弈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低笑起来。武清霜也不恼他。她伸手轻轻抚着宋弈的脸,“宋弈,我感觉好像做梦一样。” 宋弈一把抓住她的手,轻轻吻了一下手心,“这就不行了?刚才是谁要亲的……” 武清霜将另一只手放到他的心口,“那你告诉我,你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快?” 宋弈抵住她的额头,“你不也一样吗?” 两个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宋弈的心头,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填得满满的。他紧紧抱住武清霜,低头在她耳边轻轻蹭了蹭,“现在抱也抱了,亲也亲了,我是不是该有个名分?” “嗯?”武清霜一愣,“名分?” 宋弈松开她,一把扯下腰间的玉佩,“这个留给你,不要弄丢了。等你从北境回来,我就娶你做宋夫人,好不好?” 武清霜极力压制着嘴角的笑意,翻了翻眼睛,“那我可得好好考虑考虑……” 宋弈听得心头一滞,几乎要背过气去,忙一把抱紧她:“不许考虑,就这么定了!” “好。”武清霜咬唇点点头。她也解下自己腰间的荷包,放到他手上,“这个也留给你,你也不要弄丢了。” 宋弈紧紧攥着那荷包,抵着她的额头道:“等你回了北境,哪怕遇到比我更好的人,你也不能变心。你已经答应嫁给我了,就不能再喜欢别人了。”她根本不知道,她说出这话时,他心里有多么慌乱,多么害怕。 武清霜没想到他还记着这茬,笑道:“我那是跟你开玩笑的。” “可我不是开玩笑的。”宋弈透过夜色,定定地看着他,“我认准了一个人,就是一辈子。我就在京师等你回来。” 武清霜乖巧地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不会再拿这种事开玩笑了。回了北境,我会给你写信的,你也要给我回信。” 宋弈点头答应,“好。” “你长得这么好看,其实应该是我更担心才对,现在,你是我的了,你可不要被别人勾走了。” 宋弈道:“不会。” “那就好!” 说了这半天话,缓过了一口气,宋弈又想亲她了。那柔软的唇和滑润甜蜜的舌头,简直拥有勾魂摄魄的力量。他这样想着,便又吻了上去。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二人忽地被打更人的声音吓得魂飞魄散,武清霜慌忙一把按下宋弈,蹲到花圃后面。 两个人又慌又急,心都跟着剧烈跳荡着。 宋弈看着她的侧影,飞快在她脸颊上又亲了一口。武清霜慌忙一把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道:“嘘——别闹。” 宋弈便抓住她的手,又在手心亲了一口。仅仅只是片刻功夫,可他好像已经上瘾了,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心头总有一团火焰在炽烈地燃烧。 直到此刻,他还有些恍惚。可眼前的人,手中握着的手,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庆幸自己终于勇敢了一回。 打更人走远了,武清霜才拉着他站起来,想起方才那偷偷摸摸的情景,两个人又不约而同笑起来。 宋弈拉着她的手,“明日,我去送你。” 武清霜点点头,“好,那你可不要再来迟了。” 宋弈心头又蓦地泛起一股酸楚,“不会,以后都不会了。”他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过去的事,都是我不好,你原谅我好不好?我向你保证,今后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 武清霜又搂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好。但是,你也要记得,有什么事要跟我说,不许一个人闷不吭声,那样我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管有任何困难,我们两个人都可以一起面对。” 宋弈点点头,“快宵禁了,我送你回去吧。” “这么快!”武清霜惊道。 宋弈忍不住低笑出声:“你若是不想回去,我们可以就在这里看星星,等天亮。” “那不行!我可不想明天早上扫街的大婶一来就在这里发现两具冻死的尸体。况且,我明天还要领军赶路。” “好。那我送你回去。”说着,宋弈牵着她的手往宋府走,快到门口时,才松开她。 白时原本已经睡下了,又被宋弈喊起来。 白时揉了揉眼睛,“大人,这么晚了,去哪儿啊?” 宋弈看了一眼站在树下的人,“送武姑娘回大将军府。走吧。” “啊?!!”白时这才发现,原来那边的那个人,竟是大人找了好几日的武姑娘,“哦,好嘞!”大人今天晚上,看起来心情真不错。 宋弈先上了马车,又回身伸手拉武清霜上去。 车厢内,武清霜靠在宋弈肩上,“你明天一定要记得早点来啊。” 宋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的。你走的这段时间,我也会好好努力的!” “努力什么?”武清霜仰头问。 宋弈轻轻在她额头亲了一口,“努力变强大,等你回来。”最重要的是,他要努力帮助陛下创造更好的朝堂环境,让她再回京师时,有人可依,不会再受欺负。 武清霜扬起唇角,“那你可一定不要忘了。” 宋弈柔声道:“不会忘的。” 马车晃晃悠悠朝着城西去,二人在车厢内牵着手,相依相偎,感受着彼此的温暖。 第二日一早,宋弈便早早起床,到城门口去为她送行。 武清霜穿过人群,一眼就看到了白时的马车,知道他已经来了,但人多眼杂,她不好去找他。 宋弈让白时加快速度,到城外去等。 武清霜到城外时,他们已经等候多时。她跳下马,朝他走来。 白时发现了二人之间气氛不太对劲儿,便到一边去了。 宋弈把手里的包袱递给武清霜,“这些给你路上吃。” “这么多!”武清霜惊道,“还有,这么早,你去哪儿买的?” 宋弈笑而不语。 “好,那我就收下了。你在京师也要好好的,等我回来。” 宋弈点点头,“好。” 不远处大军正在行进,时不时有人往这边看,宋弈没敢抱她亲她,只好借着包袱的掩护,偷偷握住她的手,叮嘱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可要万分小心,时刻不要忘了,我还在这里等你回来。” “嗯。”武清霜点头应着。 “平安归来,得胜凯旋。”宋弈道。 “嗯。”武清霜又点点头。 “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宋弈深深地看着她。 武清霜四下瞧了瞧,凑近小声道:“我好想亲你啊,可这么多人看着,我不好意思。”说完,她压着笑意,立即站回原样。 宋弈当即一噎,呛得佯装咳嗽了两声。 “那我走了,不能耽搁太久。”武清霜道。 “万事小心!”宋弈的目光一刻也不忍离开她,这一别,还不知要多久才能相见。 武清霜把包袱系到马背上,翻身上马。 宋弈依依不舍地望着她,她人明明还在眼前,可浓烈的思念已经占据了他整颗心。 武清霜咽了一口口水,四下看了一眼,就骑在马上,俯身一把揽过他,飞快地亲了上去。 宋弈当即满面通红。 武清霜将将撬开他的牙齿,触碰到他的舌头,贪婪地亲吻了几下,便飞快地分离。 “你……”宋弈只觉得整个人都在冒烟,“你不是说……” “面子哪有你重要!我走了,等我回来!”说着,武清霜一拍马鞭,策马而去。 宋弈在她身后喃喃道:“好,我等你回来。” 白时方才好巧不巧一扭头便看见了那一幕,整个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但大人的事,他不敢多说什么,便佯装什么都不知道。白时见人已经走远了,便道:“大人,回去吧。” 宋弈的目光随着她的背影游移,她的身影逐渐被背后的大军淹没。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才依依不舍地转身。 “去官署。”宋弈道。 “是。” 白时一催马,马车也咕噜咕噜转动起来。 坐在马车里的宋弈,目光坚定如铁,这一趟回去,必要让这朝堂天翻地覆! 第105章 毒 体 树林里,火堆旁。 “你们两个,也中了毒吧?”沈南依淡淡道。 寒鸦和冷月对视一眼,都没做声。 “你们不用骗我,我比你们了解他。即便你们不说,半个月之内,你们一旦毒发,我也一样会知道。”沈南依用手里的一截树枝,拨弄着火堆。 “我可以为你们解毒。”沈南依漫不经心道。 二人又对视了一眼,寒鸦咬了咬牙看了她一眼,“你说的是真的?你真的能解?”毒发的痛苦,他已经尝过三次了,虽说他们不可能真的在两个半月内毒发身亡,但每次毒发的痛苦,那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你们应该知道,他的毒,除了他自己,就只有我能解。”沈南依气定神闲,完全没有作为阶下囚的自觉。 寒鸦冷声道:“即便你给我们解了毒,我们也不会放你走。我们若是放你走了,我们两个都得死!” “我不走了,我跟你们回去。”沈南依望着火堆,眼里有两团火光在跳跃,“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告诉他你们见过除我以外的人。” 冷月的手蓦地一紧,他看了沈南依一眼,又将目光收回。 寒鸦突然来了兴趣,笑着问:“你和那个男的,是什么关系?” 沈南依没有搭理他。 “你喜欢他?”寒鸦接着问,“我那日都看见了,你生怕我们杀了他,甚至以死相逼,就是为了救他。以往我可没见过你对谁这样过。而且,那天你们你护我我护你,可真是上演了一对苦命鸳鸯的戏码。”说着,寒鸦还戏谑地看了一眼冷月。 冷月蜷缩着手指,像一尊冰冷的雕像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沈南依依旧不理不睬。 “那他知道你的身份吗?”寒鸦撑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盯着她,“我记得你换了名字吧?他以为你是这个名字的主人?” “不关你的事。”沈南依淡淡道。 寒鸦眼睛放光:“哟!生气啦?看来,那男的在你心里份量不低啊。要不,我们回去杀了他吧,这样你就不会再想着出谷了。” 沈南依咬了咬牙,“那我不介意现在就毒死你。” “哈哈哈哈!”寒鸦放肆地笑起来,“南星,你莫不是忘了,我和你一样,都是毒体?即便是这世间最剧烈的剧毒,也不可能轻易杀死我。” 沈南依咬着后牙槽,她当然知道。他们这些人,从小就是谷主的试毒童子,谁不是经历了万千次试毒,千万次死里逃生,才练就了现在现在百毒不侵的毒体。那些有幸存活下来的毒童子,表现出色的,长大后就有机会被谷主收做弟子。眼前的这两个,寒鸦是谷主的二弟子,冷月是大弟子。 “那我也可以不给你解毒,既然你这么喜欢这毒体,那毒药,你还是慢慢受着吧。”沈南依又拨了拨火堆。 “你……”寒鸦咬了咬牙,可掂量了一番,又觉得自己和她较劲划不来,便笑道:“你想保他,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又能掀起什么风浪来!况且,他连你的真实身份都不知情。谷主只说让我们把你带回去,至于其他的,我也不是不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说着,他悠哉悠哉地抱着胳膊,靠到树下休息。 冷月看了她一眼,手指微微动了动,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也到树下去休息了。 第二日,他们开始寻找集镇,购买药材。 “说好了,你给我们解毒,我们为你保密,你若是敢耍花招,那个男的就死定了!”寒鸦威胁道。 沈南依没理他。 他们找了一家客栈,寒鸦和冷月负责根据她的方子去购买药材,而沈南依则在房内专心致志地研制解药。 “这都三天了,你到底行不行啊!”寒鸦有些不耐烦了,“你莫不是在耍我们?” 沈南依头也没抬,“你自己也说,这是一种新毒,若是那么容易就能研制出解药,他还是谷主吗?” 寒鸦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地坐下,一只脚踩到椅子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你最好真的能解毒,否则,我们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既然你觉得谷主的毒那么容易解,那要不你来?”沈南依白了他一眼道。 “你……”寒鸦咬牙切齿,气得踢了一脚桌子腿。 “稍安勿躁,再等等吧。”冷月阖目养神。 寒鸦当然知道,她如果解不了谷主的毒,这世间怕是也没有几个人能解了。 “他那么看中你,我就很想不通,你为什么不肯拜他为师?”寒鸦问。 沈南依正在称药材的手顿了一下,为什么不肯拜师? 从她十四岁第一次解了谷主给他们喝的毒药开始,谷主就称她是天才,竟然能依靠自学,解了他的毒。从那时起,他就一直执着于收她为徒。他说,只要他愿意拜师,就有机会成为下一任谷主。 可她不想。她讨厌毒童子的身份,讨厌自己历尽千辛万苦熬出来的毒体,她更讨厌谷主。她不想做他试毒的工具,更不想像他一样,拿旁人试毒。相比起毒药,制作解药的过程,会令她心里舒服一些,而毒药,只会给她带来痛苦。 和宋砚在南荒待了近两年,她也慢慢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从前,她虽然擅长解毒,可不擅长治病,也从未接受过系统的医药学训练。可从她第一次被人叫“大夫”起,她好像突然打开了一个五光十色新的世界。毒药只会给人带来痛苦,可治病会让人收获快乐。她喜欢别人喊她“大夫”。 和宋砚相处这么久,她也学会了很多东西,现在她用她深刻的感触,回答了寒鸦的问题:“道不同,不相为谋。” “什么?”寒鸦皱着眉,大惑不解,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道,什么谋?” 沈南依继续捣鼓解药,“没什么。” 冷月注视她良久,才开口道:“你,变了很多。” 沈南依没有答话。 现在,她才真切地感受到,她是一个活着的人。 第五日早上,寒鸦起床后,一如往常去沈南依房里,却见她睡在床上。 他看了看冷月,“她……怎么在睡觉?不会是死了吧!”他慌忙跑过去探她的鼻息,手刚伸出去,被沈南依一把抓住。沈南依冷眼如刀,“你想干什么!” 寒鸦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沈南依翻身坐起,“放心,我绝对不会死在你前面。” “耍嘴皮子有什么意思?话说,你的解药到底什么时候能做出来?你若是做不出来,就赶紧跟我们回去,谷主还在等……” “已经做出来了。”不等他说完,沈南依一边下床,一边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小药瓶,扔给他。 寒鸦半信半疑,“这……是解药?” “你若是不信,可以不吃。”说着,沈南依坐到桌边,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冷月从他手里拿过药瓶,里面一共有四粒药丸,他倒出两粒吃下。 寒鸦凑过去观察他的神色,“怎么样?” 冷月道:“是解药。” 寒鸦这才放心地把药丸服下。 第106章 万毒谷 万毒谷坐落在一片绵延的深山之中,与世隔绝,谷中药田遍布,种植着各种药草毒草。此外,谷内还豢养着数千种毒虫,还有一些其他的毒物和猛兽。 冷月和寒鸦带着沈南依进了山门,一路上碰到的人都在向他们行礼。 万毒谷的等级制度十分简单,也十分严格,只分为毒童子、毒体、谷主弟子,还有一个谷主。其中毒童子是谷主用来训练毒体的孩子;毒体是由毒童子练就的百毒不侵之体,供谷主试毒之用;练成毒体后,天赋特殊表现出色的,就有机会被谷主收做弟子,替他打理谷中事务。 进入万毒谷的人,只要能熬成谷主弟子,基本就可以摆脱试毒的命运。但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 目前谷主一共有十位弟子: 大弟子,冷月,统筹管理谷内事务。 二弟子,寒鸦,协助冷月管理谷内事务。 三弟子,牵机,负责与外界的毒药交易往来。 四弟子,青蒿,为谷主管理药库。 五弟子,碧茶,负责打理谷主日常生活及起居饮食。 六弟子,鸩羽,统筹管理七十二毒体。 七弟子,千夜,统筹药田种植。 八弟子,钩吻,统筹豢养毒虫毒物和猛兽。 九弟子,半边月,统筹管理三百毒童子。 十弟子,何带衣,管理谷内每日膳食,统筹耕种粮食蔬菜。 知道他们回来,碧茶早已经在门口等候。 “大师兄,二师兄,师父让你们回来直接进去见他。”碧茶道。 “好。”冷月道。 四人便一同进了屋。 进门,正厅的太师椅上正坐着一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子,蓄着灰白的胡须,整张脸呈现出不健康的乌青色,嘴唇青紫,脸色平静,却令不禁人望而生畏。 碧茶站到谷主身侧。 “师父,我们把她带回来了。”冷月拱手拜道。 谷主微微点头。 冷月和寒鸦便退到一旁。 沈南依自觉地跪到地上。 谷主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人,唇角含着笑,眼中却尽是冰寒。 他起身,走到沈南依面前,抓起她的手腕,“果不其然,毒解了?哈哈哈哈哈……”他突然笑起来,笑得有些癫狂。笑着笑着,他突然又不笑了,转而盯着沈南依,忽然弯下腰,伸出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沈南依疼得眉头一皱。 “南星,叫声师父,我可以既往不咎。”他用森冷的声音说。 沈南依昂着头,倔强着没有吭声。 谷主微微垂下眼帘,眯着眼冷哼一声,觉得索然无味,转过身去背对着三人,“把她给我丢到百虫洞去。” 寒鸦一哆嗦,颤声道:“是……” 冷月手指蓦地一紧,他迟疑了一下,上前一步,正欲开口,被寒鸦一把拦下。 他自己也察觉到,现在不是好时机,只好缄了口。 沈南依被丢进了百虫洞。洞内豢养着数百种毒虫,每一种都剧毒无比。石门关上的刹那,冷月望着她,紧紧握着拳头。 寒鸦叹了一口气,“你说她到底在犟什么?只要她叫一声师父,谷主都可以原谅她的背叛,既往不咎,可她竟然死活不肯开口,偏要到百虫洞来自讨苦吃。她图什么呢?” 冷月死死盯着紧闭的洞门,眼睛闭上,又睁开,“师父一向待她特殊。”这偌大的万毒谷,也就只有一个她而已。她明明拥有那么好的天赋,只要她肯拜师,下一任谷主,很有可能就是她,她就再也不用吃苦了。可她从来不肯服软。若是有一天她松了口,他们这些人,都将成为她的马前卒。 百虫洞内,沈南依起初还能依靠内力驱散毒虫,可渐渐地,她的内力一点点耗尽,她也无力再支撑,那些被激怒的毒虫便迅速朝她爬过来。 洞内漆黑无比,她筋疲力竭地躺在地上,她的是手,胳膊,脚,腿,耳朵,肩膀……迅速爬满了各种毒虫,一口一口咬噬着她的皮肉,将毒液一点点灌入她的身体。 毒液顺着血液在身体里流淌,扩散,蔓延,沈南依痛苦不堪,她在地上翻滚,呻吟,尖叫,她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奋力挥去身上的毒虫,可她越是驱赶,毒虫就爬得越快,越多。她的额角、脖子上青筋暴起,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衫,她滚了满头满脸满身的泥。她的指甲仅仅抓着地面,却找不到一个着力的地方。 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她什么也看不见,太痛苦了,她好想一头撞死,就这样一了百了,可她终究还是犹豫了——她想活着。 沈南依颤抖着手,吃力地拔下头上的簪子,紧紧握在手里。 那是宋砚送她的那支桃木兰花簪,是她一直戴在头上的。 这是唯一可以给她力量对抗痛苦的东西。 这些毒虫杀不死她,只会给她带来痛苦,熬过去就好了。她想。 熬过去就好了。 就像从小到大一直以来的那样,熬过去就好了。 若是没有逃出万毒谷,经历这两年的尘世生活,她也以为,熬过去就好了。 可这样的日子,真的会有尽头吗?身为毒体,为谷主试毒是他们的义务,每一批毒药出来,都得拿他们先试手。他们的一生,都将在无穷无尽的试毒中度过,重复着千奇百怪的痛苦。 如果她不曾逃出去,她还可以这样麻痹自己。可现在,她做不到。 那些在尘世所经历的人与事,已经深深铭刻在她的生命里,那些充满希望的日子,才是她想要的,而不是这样无穷无尽的折磨。 她不想要这样的生活。她只想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活着,过平凡平静的日子…… 沈南依奄奄一息地醒来时,已经不知过了多久。 再过些时候,她的血液便会将这些毒慢慢驱散,她会好起来。 她又累又饿,也不知道自己还要被关多久。 那些毒虫就在她的周围、她的身上,窸窸窣窣地爬动着,密密麻麻,数之不尽。 沈南依动了动手,幸好,支簪子还在手里。那是她现在唯一的念想。 她不知道自己昏了多少次,又醒了多少次,她昏昏沉沉,浑浑噩噩,山洞里漆黑一片,不知日夜。 身体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痛苦了,力气也恢复了一些。她强撑着坐起来,开始绾头发。宋砚就是这样替她绾头发的,他好像不喜欢她头发散乱的样子。她绾好了头发,学着他的样子,把簪子簪进去,固定好。她咧嘴笑起来,笑得泪流满面。 她不知道洞门打开之后,将要等待她的是什么,谷主向来阴狠毒辣,绝对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也许这一次,她真的会死。 她曾经亲眼看到逃跑的孩子,有的被抓回来吊死在山门前,即便是死了,也被整整吊了七日,尸体腐烂发臭;有的被谷主喂剧毒的毒药,受尽折磨而死;有的被活活打死;有的被丢到后山喂野兽,被野兽生生撕碎…… 沈南依什么都见过。 谷主行事向来没有什么理由,全凭心情。谁讨了他的欢心,就可以暂时免去试毒,谁若惹恼了他,或许连续几个月都给那人喂各种各样的毒药,而他则站在一旁欣赏中毒者的各种痛苦反应。 整个万毒谷,根本就没有一个正常人。他们每个人都是尚是孩童时便被带进来,有的是被买来的,有的是被捡回来的,一旦进了这山谷,便是进了人间炼狱。从他们进谷的那天起,他们就要随时做好为谷主试毒的准备。 谷主一生醉心于研制毒药,万毒谷存有数万种毒药,还有一些世所罕见的奇毒,许多毒药都通过一些渠道卖给了外面的人。 而毒童子,就是给谷主试药的孩子。这些孩子,都是从最基础的低剂量毒药开始尝试,谷主会根据他们的身体承受能力,逐渐加大药量,以此来训练他们对毒药的耐受力。毒童子若是能熬过十年,便能练成毒体,从此百毒不侵,这世间就极少有毒药能毒死他们。 其中有一些身体弱一些的孩子,没试几次,就一命呜呼了。 每一个刚来这里的孩子,知道自己要给人试毒药之后,都无比恐惧,哭闹,撒泼,逃跑……什么都无济于事,到最后,受尽折磨,还是不得不屈从于命运,屈从于谷主。 谷主最痛恨背叛他的人。 第107章 南 星 洞门打开时,强烈的光突然照射进来,刺得眼睛生疼,沈南依下意识抬手挡住眼睛。 “师父叫你过去。”寒鸦抱着手臂靠在门口。 沈南依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她也不知自己有多久没吃东西了,身体没什么力气,肚子也饿得厉害。她撑在石壁上,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整理好头发,便抬脚向门口走去。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 寒鸦把她带到一处阴暗的房间,她一进门,便看到谷主坐在椅子上。 谷主看见她进来,突然一笑,他起身走到沈南依跟前,拽起她便往那长长的桌案边去,“快来看看,你想先尝试哪一种?” 桌案上摆放着各种刑具,以及各种装着毒药的小瓶子。 沈南依身体下意识地一哆嗦。 他随手拿起一把小刀,刀锋闪着寒芒,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手里的刀,抑制不住兴奋,“这刀锋利无比,淬了剧毒,要一刀一刀地割才有意思。剧毒会顺着伤口,一点点进入身体,渗进血液。不过你不用担心,你是毒体,一时半刻死不了,只是痛苦的过程会延长而已。” 沈南依后背渗着冷汗,双手紧紧攥着身侧的衣裙。 他又拿起一条铁鞭,鞭子上遍布着密密麻麻的小刺,“这鞭子也好玩,一鞭子下去,就可以开出一树血花来,皮开肉绽,血花飞溅。不过,好处是不会死,但伤口会血肉模糊,变成一滩烂泥……”他一边说着,一边激动得手舞足蹈, 沈南依听得汗毛倒竖,脸色惨白,身体禁不住微微发抖。她死咬着牙关,咽了一口唾沫。 他看了一眼沈南依,又放下铁鞭,瞄了一下桌案,找出一个瓶子,“这是我最近研制出来的新毒,叫噬心散,能让人一会儿如上云端,一会儿如坠地狱,一会儿清醒无比,一会儿状如疯癫,它能让人看到最渴望的梦幻,也能让人体会最深彻的绝望……” 他津津有味地一一给沈南依介绍着他的“杰作”。 沈南依听得毛骨悚然,身体僵硬。 实际上,她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又经历了数番毒虫啃噬,身体虚弱无比。她脸色苍白,身体发冷。 谷主突然凑近,将她凌乱的头发整理到耳后,柔声道:“关了三天,饿了吧?” 沈南依没有吭声。 “去,给她拿点吃的来。”谷主对冷月道。 冷月原先站在墙边,手背在身后,死死扣住墙壁,一听要给她拿吃的 ,而不是惩罚她,他忙转身出去了。 谷主对她,终究是与他们这些人不同。也许这一次,也不会真的对她怎么样。 冷月回来时,手里端着木托盘,盘里是一些果子和一碗剩面,面还有些温热。 谷主接过托盘,递给沈南依,“吃吧,吃完了,才有力气享受乐趣。” 冷月的手,蓦地一紧。 沈南依用颤抖的手接过托盘,到墙边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她太饿了。 谷主坐回椅子里,翘起二郎腿,观赏她津津有味地吃东西。 “我昨天给过你机会了,可你不懂得珍惜,今天,我心情不太好,待会儿可别轻易死了。” 沈南依吃面的手猛地一顿,她低着头咕咚一口咽下口中的面,又接着狼吞虎咽吃起来。 她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宋砚,眼眶忽地湿了。她紧紧捏着筷子,大口大口地吃着,包了满口的面。她还在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大约是吃得太急,呛到了,呛得她眼泪流了下来,落进了碗里。 这辈子,也许都没有机会再见他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一声“对不起”。 “哟!哭了!”谷主一手撑着脸,笑道:“这是知道怕了?可惜,已经晚了。”他对寒鸦和冷月道,“把她给我绑上去!”说着,他起身拿起那条带刺的鞭子,放在一个陶瓷缸里蘸了几下。 寒鸦听了命令,便去抓沈南依。 冷月脸色煞白,她紧紧攥着双手,看了沈南依一眼,终于扑通一声跪下,叩首道:“求师父开恩,留她一命。” 谷主的手蓦地一顿,他转身,走到冷月面前,突然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抬脚踩到他脸上,“你算个什么东西,为她求情,怎么,你想替她领罚?” 冷月的脸被踩得变了形,他咬了咬牙道:“师父不是一向最喜欢她吗?她若是死了,师父日后若后悔了,也来不及了。” 谷主的脚又猛地加重了力道,冷月的牙硌破了唇角,溢出血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有种你就替她领罚啊,没用的东西!滚!”谷主一脚将冷月踢飞,撞到墙上又摔下来。冷月闷哼一声,好半天都没挣扎起来。 寒鸦吓得慌忙拽起沈南依上木架,将她的手脚捆住,然后退到一边,低下头等着。 谷主又重新拿起那条鞭子,走到沈南依面前,鞭子轻轻触碰着她的脸颊,顺着脸颊划到下巴,“你知道背叛我的下场,为什么还要逃?怎么,你当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 沈南依整个身体都禁不住发抖,冷汗浸透了她的头发,顺着脖子往下淌。 熬过去就好了,她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 谷主忽地扬起鞭子,一鞭子甩去,沈南依从左肩到右腰,瞬间绽开一条长长的血痕。 沈南依死死咬着牙,身体筛糠似的抖着,眼泪一涌而出。 太疼了,为什么会这么疼…… 冷月还趴在地上,身体也不禁一哆嗦,咬牙别过头去。 寒鸦站在一边,头也不敢抬。 “这上面,我刚刚蘸的不是毒药,只是辣椒水,所以你不会死,只是会有些疼。别怕,忍一忍就好了,啊。”谷主像看宠物一样怜悯地看着她,语气仿佛是在安慰,却听得沈南依毛骨悚然。 “冷月说得对,我是舍不得杀你,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天才,但这并不代表你就可以肆意妄为,做了错事,就得接受惩罚。”他说着,又甩了一鞭子下去。 沈南依闷哼一声,泪水又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她不想哭的,她尤其不想在这个人面前掉眼泪,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冷月终于爬了起来,他回头看了一眼,闭上眼睛,咬着牙出去了。 寒鸦也偷偷溜了出去。 冷月站在门外,靠着墙,无力地望着天空。 寒鸦站到他身边,低着头,没吭声。 这样的事,他们见不少,可还是生出了些物伤其类的悲情。在这谷里,无论是谁,都只能一辈子心甘情愿做个听话的奴隶。否则,下场不是他们能承受的。 屋内传来鞭子落下的响声,一鞭子接着一鞭子。 她始终没有叫喊一声。 除了疼,她什么也感受不到了,剧痛像烈火一样烧灼着皮肉,侵蚀着神志,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眼前的世界一点点黑暗下去,她迷迷糊糊想起那日,宋砚给她绾头发,在身后轻声问她:“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她闭着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淌下。 沈南依被吊在了山门前的柱子上,她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皮肉,血痕遍布,衣裙都已经染红,脚下还在滴着血。她的脚,离地面只有一拳的距离,只要她稍微努力一下,脚尖就能够到地面,可她没有更多力气了。她知道这是谷主特意安排的,只有这样,才会产生希望,也才会产生更深的绝望。 太阳炽烈地烤着,她疼得已经失去知觉了,脑袋昏昏沉沉,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可她的神志是清醒的,她什么也不愿去想。 寒鸦和冷月找到她的那天晚上,她想过逃走,可她打不过他们两个人。更重要的是,他们发现了宋砚,她若是逃走了,宋砚就一定会死。 万毒谷的人,没有原则。她不敢冒险。 沈南依做了个梦,梦到自己一身嫁衣,就像她第一次坐着“沈南依”的喜轿去往宋府一样,周围摇晃着,她的身体也跟着摇晃。她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南依。”宋砚掀开轿帘,她看见他笑得那样灿烂,他抬手掀开她的盖头,突然变了脸,张口道:“南星……” 沈南依惊恐地猛一睁眼。 “南星,你醒醒!” 第108章 自 救 “南星,南星,你醒醒……” 沈南依听到有人喊她,可眼皮沉得厉害,她好半天才看清,原来是冷月。 他手里端着一只碗,“太阳这么毒,你身上还带着伤,喝点水吧。”冷月说着,把碗凑到她嘴边。 沈南依喝了几口水,人也清醒了一些,有气无力地道了一声:“谢谢。” 她喝完了水,冷月迟疑了一下,劝道:“要不你就服个软吧,叫他一声师父,他就会原谅你。你跟我们不一样,他一向最喜欢你,他甚至想让你接任谷主,只要你肯服软,就不用再受苦了。” 沈南依闭上眼睛,没有吭声。 “你说你这又是何苦呢?”冷月低头看着手里的碗。 沈南依的嗓子像刀割一样疼,她沙哑着声音道:“有些事情,你不会明白的。” 冷月看着她,“那你的伤怎么办?天这么热,若不处理,很快就会溃烂。你伤得这么重,搞不好真的会没命。” 沈南依摇摇头,虚弱地望向远方。 冷月劝不动她,紧紧捏着手里的碗,低头站了好一会儿才叹着气离开。 大概是因为清醒了,周身的疼痛又灼灼地蔓延开来,她仰头望着云天之外,那里群山绵延,在不知多少重山之外,有一个她遇见的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她在那种情形下狼狈离开,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生她的气?她好不容易才逃出去,倘若就这样妥协了,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他。她本来就已经很对不起他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寒鸦和冷月过来把她放了下来,拖着丢进了药房。那是谷主研制毒药的地方。 “走吧。”寒鸦催促道。 冷月看了她一眼,也跟着出去了。 沈南依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她隐隐约约闻到了草药味儿,眼皮沉得厉害,她挣扎着打起精神,睁开眼睛,一点一点爬到药柜旁边。 在南荒,她从宋砚给她买的那些医书里学会了治疗外伤,现在,只要她能找到药材,她就可以救自己。 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她扒着药柜,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身体剧痛袭来,她几乎要站不稳。她打开一个药柜,趴在抽屉上支撑着身体,眼睛四处搜寻她需要的药材。谷主向来只制毒,不制药,在这山谷里,伤了、病了或者中毒了,就只能等死。但她不想死,她知道怎么制药,她可以救自己。 沈南依艰难地一种一种地寻找着药材,站一会儿她就得歇一会儿,然后继续找。 终于,她找够了药材,又艰难地爬到桌案边,把捣药钵拂到地上,又把它扶起来,将药材一种一种地放进去。接着,她拼尽所有力气,开始捣药,捣几下就要停下喘几口气,她歇了几十次,才终于将药材捣碎。 现在没有药粉,只能用这些将就一下了。 准备好了药,她一点一点揭开被打得破破烂烂的衣裙,把药敷到伤口上。剧烈的痛感传来,沈南依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她不能怕疼,她得活下去。不管后面还有多少折磨,只要谷主没有杀她,她都还有机会活下去。只要她活着,也许有一天,她就还能有机会再见他。 沈南依正在敷药,冷月突然走了进来,他站在门口愣了一下,开口道:“需要……帮忙吗?” 沈南依拼尽全力低吼一声:“滚出去!”像极了垂死困兽的挣扎。 冷月只好又出去了。他站在门口守着,没有离开。 方才那一声吼用力过度,沈南依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又接着给自己敷药。 估计她折腾得差不多了,冷月才去灶房,端了些吃的过来放在门口,“吃的我放在这里了,你弄完了自己出来吃。吃完了去见谷主。” 沈南依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靠在桌腿上,艰难地喘着气。她想不通,为什么她不能像个普通人一样活着,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命运?她到底是谁?她从哪儿来? 她有关过去的记忆实在少得可怜,她只记得自己是逃出来的,她逃进了一场大雪里,为什么逃她不记得了。记忆里,满地都是厚厚的积雪,没住了她的膝盖。她在冰天雪地里又冷又饿,奄奄一息,然后谷主发现了她,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她问他有没有饭吃,有没有地方睡觉,他说有。然后,她就跟他回来了。那时候,她还以为她遇到了好人。 宋砚跟她讲过他和“沈南依”小时候的一些事。她好羡慕她,她有宋砚这样好的未婚夫,还有那么疼爱她的家人。可她,什么都没有,她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她从七八岁开始就成了谷主的毒童子,最后练成了毒体,一辈子都得为谷主试毒。 在这万毒谷,谷主的话就是命令,所有人都必须无条件服从。他们这些在谷里长大的孩子,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谷主一念之间便可以决定他们的生死。 如果那个人不是谷主,那该有多好。那样,他们就不必听他的话,受他摆布。 这个念头在沈南依心头刚刚冒出,她的心便骤烈地跳了起来。 如果她自己成了这万毒谷的主人…… 可她不愿拜那个人为师,她讨厌他,十几年来,她所有的痛苦都来自于他,如果不是他,她多半可以像个普通孩子一样长大,哪怕在街上流浪,乞讨,也比在这里要好。 至少,她可以每天看到外面的太阳,风雨,花开,花落,河流,湖泊……还有那些与她无关的陌生人。她可以感受到鲜活的生命气息,而不是在这山谷里一点一点地沉寂,死亡。 她又想起了宋砚,倘若她能活着,活着走出这山谷,她是不是还能再见到他? 这个念头在她的心头骤然疯长,她突然就有了力气,朝门口爬去,她趴在地上抓着碗里的饭,一把一把塞进嘴里。 她得活着。 她必须活下去。 吃完了饭,她靠在门口的墙边歇了好一会儿,冷月又走了过来。 “你现在能走吗?”冷月问。 沈南依点点头。 “那我带你去见谷主。”他弯腰扶起她。 沈南依踉跄地站起来。 “南星,听我一句劝,别再犟了。在这里,没有人可以违拗他。”冷月道。 沈南依没有说话,她紧咬着牙关,死死盯着谷主所在的地方,她的心里,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第109章 挑 战 沈南依被冷月带到谷主面前,谷主看着她狼狈不堪的样子,啧啧摇头。 谷主和蔼地笑道:“怎么样?还扛得住吗?想好了今天要接受什么惩罚没有?放心,我不会让你轻易就死了。”他分明笑着,可声音却冰冷彻骨。 沈南依紧紧攥着衣裳,昂起头,颤声道:“我要挑战你!” 谷主一愣,头一歪,“你说什么?” 冷月也吓得一愣。 沈南依深吸一口气,“我要挑战你!”她重复了一遍。大概是豁出去了,她的嗓音听着不似先前那般紧张了。 谷主眨了眨眼睛,突然笑起来,“我没听错吧?挑战我?” “是!我要挑战你!”沈南依挺起胸膛,直直地看向谷主。 谷主摩挲着手里的一个药瓶,不禁失笑道:“说说看,你想怎么挑战?” 沈南依道:“制毒。” 谷主仿佛是听了个什么天大的笑话,“你想跟我比制毒?是你脑子坏了还是我耳朵聋了?我用毒药养了这么大一个万毒谷,你今年才几岁?竟然要跟我比制毒?” “你没有听错,我只是想跟你公平地比一场。若是你赢了,从今以后,我的命便交给你,我拜你为师,再不反抗。若是我赢了……”沈南依看着她,喉咙滚动了一下,手心里冷汗涔涔。 谷主笑得格外和蔼可亲,“若是你赢了,怎样?” “你把谷主之位……传给我。”她大约是知道自己的言辞太过惊世骇俗,恐怕会惹怒他,她已经做好了他发怒的准备。 谷主像在看什么新奇的东西一样,盯着她看了良久,神情古怪。 沈南依以为他不会答应了。 谁知,谷主忽而又变了一张脸,露出几分惊喜:“可以,我答应你。” 冷月和沈南依皆是一愣。 “不过,你想要这谷主之位,直接拜我为师岂不是更好?还能少吃些苦头,为何偏要与我比试?”谷主笑着凑近了问。 沈南依昂着头看着他:“我想堂堂正正赢过你,而不是接受你的施舍。” 谷主倏地眼睛睁得溜圆,笑道:“哟!野心不小啊!从你第一次解开我的毒开始,我就知道你非同一般,这谷里还从未有人能解开我的毒,但你做到了。”谷主捋了捋胡须,笑得像个和蔼的老头,“不过,你是觉得,凭你现在这点斤两,就已经能与我抗衡了么?” 沈南依没有答话。 谷主似乎心情很好,就连他那灰白的胡子,都仿佛变得有光泽了。 他把药瓶放到桌案上,眉毛一挑:“好,你想怎么比,条件随你提。” 沈南依咬牙沉吟了片刻,抬头道:“半年为期,我们各自制出一种自己认为最厉害的毒,让对方服下。谁先解所中之毒,便算谁胜。” “就这样?”谷主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他现在看见她,心头竟莫名生出些喜悦。几十年来,在这谷里,除了制毒,还从未有什么事能令他这样开心。他仿佛看到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兔子,拼尽全力挣扎蹦跶,意图逃跑,可她根本不知道,无论她怎么努力,终究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就这样。”沈南依斩钉截铁道。 谷主悠然道:“你若是想借此毒死我,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我这身体,试过万千种毒药,万毒不侵,比你们这些普通毒体厉害可不止十倍百倍。所以,你注定了要拜我为师。” 沈南依咬牙,没吭声。 “公平起见,我所有的药材、有关毒术的书,你可以随意取用。若是有什么不解,也可以来问我。我等着你叫师父的那天,小徒弟!”谷主说着,起身,朝门外走去,“那你就从今天开始准备吧。我今天高兴,后面就暂时先不罚你了。” 直到他出了门,沈南依身体陡然一松,猛地一踉跄,她下意识撑住了身旁的桌案,这才堪堪站稳。 冷月不解,“你既然想继任谷主,为何不直接拜他为师?” “我不想拜他为师。”沈南依道。 “你既然不想拜师,又为何要向他发起挑战?” “与你无关。”沈南依冷冷道。 “你想取代他,成为谷主?”冷月问。 沈南依没有说话。 “可是,就连我都看得出来,难道他会看不出来?你这样挑衅他,就不怕……” 沈南依抬脚向外走去,“我说了,与你无关。你若是怕被牵连,就离我远些。” 冷月咬着牙,叹了口气。 他大概能明白,谷主为什么那么喜欢她了。她和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们在这山谷里,从来所求,唯有“活着”二字,对他们来说最珍贵,对谷主来说却最廉价。谷主从来不在意谁生谁死,他只在意谁能令他舒心。 她能凭借自己的本事,得到谷主的欣赏,即便是犯了这么大的错,谷主都舍不得杀她,这是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都做不到的。而今天,连他都发觉了,谷主心情前所未有地好。 谷主虽然暂时放过她了,可先前满身的伤才上了一次药,药效已经经过了,浑身的伤口扯着,剧痛袭来,她吸了一口凉气,硬撑着回到自己的住处,好不容易才躺到床上。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唯一可以再出去的机会。她不想一辈子都留在这里,所以,她想搏一次。 她抬手拔下头上的桃木兰花簪,握在手里,心里终于感受到了一丝踏实。 她这一躺便躺了五日,除了每天换药吃饭,其他的时间她都在床上躺着。她必须先养好身体,后面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沈南依刚换好药躺下,谷主便容光焕发地进来了,他径自坐到椅子上,关切道:“南星,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研制你的毒药?你的伤,也该好了吧?”若不是沈南依了解他的秉性,恐怕真的会被他这副殷切的模样感动到。 “谷主不必着急,离比试还有半年呢。我会好好努力的,不会让你失望。”沈南依也没有起身,躺在床上仿佛自言自语。 谷主突然又心情大好,捋了捋自己的胡须,“那就好,那我就拭目以待了,我倒要看看,你能给我带来什么惊喜。”说完,他便起身出去了。 又过了两日,沈南依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从这一天开始,她便整日泡在药房里。 谷主的那些书,她一本一本地研究,一边制作毒药,一边研制解药。 每制出一种解药,都令她心情愉悦。 毒药是害人的,会带给人痛苦和死亡。解药是救人的,会给人生的希望。她喜欢做解药。 谷主发现,她的确是每天都在药房里研究那些有关毒术的书,并一边研究一边制药,心情真是一天比一天好。 他搜集了那么多奇毒,等他死后,终于有人可以将他的毕生心血延续下去了。他感到万分欣慰。这个姑娘,注定了会是他的传人,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改变不了这个命运。她的一生,都会背上他的烙印,即便是他死了,她也会带着他研制出来的那些毒药以及他的毒术,继续存活于世。 再没有比这更令他开心的了。 他庆幸,幸好自己没有因为一时气愤,要了她的命。 第110章 解 毒 他还记得,那年他从大雪里把她捡回来,本来见她瘦弱不堪,也没抱多大希望,可后来竟然发现,她身体对毒药的耐受力竟然能和男孩子相比。再后来,她慢慢长大,承药能力也变得越来越强。 六年前,他做出了一种新药,那日正好轮到她试药。他让人把她带到药房去,把药给她喂下去,并观察她的反应。她分明很痛苦,却一直不肯吭声,这引起了他的兴趣。后来,他再回去查看时,竟发现她的毒解了。 一问,才知是她自己配了药,自己把毒给解了。 他的药房很大,隔壁就是他存放毒术典籍的地方,那也是他研究了一生的心血。平日里制毒、试毒都在药房里。他的书,弟子们可以随意翻阅,他巴不得他们把他的本事都学去,把他的毒术发扬光大。他不知道她是怎么解毒的,但她的毒确实解了。 这简直令他欣喜若狂,从此,这个小女孩儿就走进了他的眼里。 从那时开始,她便可像他的弟子一样,随意进出他的药房。 他也曾怀疑过,她那次是不是误打误撞,便又试了几次。 可无一例外,她都把毒解开了。 他高兴得简直要发疯。这简直就是上天赐给他的传人。 他要收她为徒,可她竟然不肯答应。这么多年了,她也一直没有松口。她明明那么有天赋,和他年轻时相比也简直不遑多让!他觉得他们之间就是命定的师徒,可她竟然不肯拜师。 但他知道,迟早有一天,她会答应的。 他这一身本事,注定了会传给她。她跑不了。 沈南依的屋子外边,渐渐出现了一些花花草草,都是她从山上挖下来移栽过来的。 宋砚喜欢花草,无论他走到哪儿,他都会种一些。 他们曾经的那座院子里,也有很多花草,还有一棵大梧桐树,一架秋千,和一个葡萄架。 她还记得去年冬天他送的那几枝开在墙角的腊梅,装在一个陶瓶里,后来腊梅枯萎了,她也没舍得丢掉。 她也在院子里架了一个秋千,和南荒小院里的那个相比,简陋了许多,但她喜欢。每当她坐在上面轻轻摇晃,她就仿佛又回到了在清水县的那段日子——那是她一生最灿烂的日子。 谷里的人都发现了,她的住处发生了巨大变化,有花草有秋千,她的人也和从前大不一样了。她这次犯了这么大的错,虽然被抓回来了,可谷主竟然没像对待其他人那样要了他的命。她还敢向谷主发起挑战,谷主也没有弄死她。她在院子里种花,架秋千,谷主也没有管。 谷中人向来知道谷主偏爱她,却不知原来竟偏爱到这种地步。她不是谷主的弟子,但在谷中,地位从来没有输于谷主任何一个弟子。 原先有一个姑娘住在她隔壁,后来有一次给谷主试毒死掉了,就再也没有姑娘住进来。 原本就很少有女孩子能撑过十年,练成毒体。 现在,整个万毒谷,就只有她一个女子。这个院子,也就只有她一个人住。 沈南依正坐在秋千上研究一本书。 谷主捋着胡须走进来,打量着她的院子,不禁眉头一皱,“你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去好好研究研究与我的比试。你若是输得太难看了,我可就没兴趣收你为徒了。” 沈南依微微阖下眼帘,下了秋千,带着书进了屋子,关上门。 谷主:“……” 嘿!她这是……耍脾气呢? 谷主挑了一下眉,捋了捋胡须,“哼”了一声,出去了。 他现在,看起来像极了一个脾气温和的小老头。 当天晚上,沈南依到药房去制药,看见一个人躺在药房的地上奄奄一息。 药房里没有人。 她探查了一下他的脉,猜出是谷主又在试毒了。他看起来就只剩下最后半口气了,仿佛下一口气吸进去就呼不出来了。 沈南依掏出她的针包,用银针稳住了他的心脉,开始翻药柜。 若是放在从前,她或许不会管,因为谷里每天都在发生这样的事,每一个人都可能随时死去。 可现在,她发现她好像做不到视而不见了。她看到地上的这个人,就想起了过去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她遇到的那些病人。他们得的大多都只是一些小病,尚且需要医治,而眼前这个人,他已经濒临死亡。和那些人相比,他更需要救助。 在这谷中,人命从来一文不值。 如果有一天,人的性命在这里也能变得和谷外一样金贵,那该多好。 这个人剩下的时间不多,她先给他熬了一碗药,但这并不能救他的命,只能暂时延缓毒素扩散,随后她开始紧锣密鼓地研制解药。 她研究了谷主的药渣,找出他用了哪些药,做好了记录,又根据每一种药的药性推算出它们综合所能达到的效果,列出了解毒方子后,便迅速开始着手制药。 奋战了两个多时辰,她终于在子时把解药喂进了那人的嘴里。 做完这些,她便去找了她要的书,随后回了自己的住处。 谷主昨日试毒后,见那人的状况,知道他扛不过去了,也就没再管他。今日一早,便让青蒿过来看,若是死了,就拉到后山去埋了。 青蒿到药房时,发现那人还有呼吸,便拍着他的脸:“喂!醒醒!” 那人睁开眼睛,看到青蒿,知道自己这是扛过去了。 昨天,他以为自己这一次必死无疑了。没想到,他又扛了过去。 “你感觉怎么样?”青蒿问。 那人吃力地坐起来,动了动手,“我感觉……还好。” 青蒿便把他带到谷主那里去。 “什么?活了?”谷主听着青蒿的描述,觉得不可置信,按照昨日的情形,他应当是活不了的。 谷主一把抓起那人的手腕,探了探脉,不禁眉头一皱,“毒解了?谁给你解的?” 那人的手腕被抓得生疼,慌忙道:“我……我不知道,我也是刚醒……” 谷主忙跑到药房去,果然在后厨发现了药罐子,还有里面剩余的残渣。 谷主捻着手里的药渣,挑了挑眉,笑道:“好啊,她这是已经在开始准备了?”他把药渣撒进罐子里,“也对,她越认真,才会越有意思。赢得太轻松,反而无趣。” “青蒿。”谷主叫道。 “在。”青蒿拜道。 “以后她想给谁解毒,就让她解,不必管她。我倒要看看,她能做到什么地步。”谷主脸上一片和颜悦色。这样才不枉他如此看重她。 “是!”青蒿拜道。 第111章 想 念 沈南依给那个人解了毒,谷主并没有追究她。 她知道,他这是默许了。 也许,她的挑战,现在就已经开始了。只是在谷主那里,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罢了。 谷主本身就是世所罕见的制毒奇才,又比她多活了几十年,她所能接触到的那些书,都是谷主用剩下的东西。她若想在毒术上赢他,根本不可能。 现在,谷主默许她给试毒的毒体解毒,对她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如此一来,她不仅能借机研究谷主的毒,知己知彼,还可训练解毒能力。 从这一天开始,沈南依不仅每天耗费七八个时辰埋头在书和药之间,每每碰到谷主试毒,她都抓住机会去研究,稍稍避着谷主,为人解毒。 慢慢地,她甚至已经开始明目张胆去旁观谷主制毒、试毒,然后研究他的药渣,制作解药。 谷主也从未说什么,反而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欣慰。 在谷主眼里,她虽然嘴上不答应,但却实实在在地在认真向他学。他怎么能不欣慰呢?只要她肯学,他这一身的本事都可以传给她! 每一次观察、研究,沈南依都会做好记录,从谷主制毒,毒体中毒症状,到她解毒的过程,每一步都记录得十分详细。 这一日,沈南依去饭堂吃饭,路上听说又来了一批孩子。 沈南依的脚步蓦地顿住了。 那些孩子跟在半边月身后,好奇地四下张望,他们大概还不知道他们即将面对的是怎样的命运。 这些孩子,应是和从前那些一样,不是家里太穷养不活,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或是街边流浪的乞儿。 沈南依突然想起了云山村。宋砚说,南荒的日子苦,可他不知道的是,谷里的孩子曾经经历的日子,那才是真的苦。 云山村虽然贫穷,但孩子们至少都能跟在父母身旁,有父母的爱护,有人可以依靠。阿虎爹还送他去跟宋砚读书,阿牛爹娘还想阿牛跟着她学医。哪怕再穷,过年孩子们多少也会有一些吃食,还有几粒鞭炮。就更别提清水县那些寻常人家的孩子了,他们还能在除夕的时候成群结队去街上放焰火,玩鞭炮,正月初一他们还会换上新衣裳,走街串巷去拜年…… 可谷里的这些孩子,在他们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他们的性命就已经以最廉价的方式,交到了别人的手上——他们仅仅只是想要有一口饭吃,能够活下去。 沈南依的喉咙,突然哽住了。 倘若她不曾走出山谷,就不会知道,原来,外面的日子是那样的。 原来,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是像他们这样长大。 直到她走出了这山谷,她才清楚地看到,她长大的万毒谷,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谷主确实如他所承诺的那样,给了入谷的孩子一口饭吃。可也仅仅只是给了一口饭吃。他们每吃下一口饭,都不会知道自己的下一口饭还有没有机会吃到。 倘若万毒谷不能改变,就会有一批又一批的孩子,不断地重复着他们曾经的命运。 而真正能长成毒体的孩子,少之又少,大多数孩子,都会在还没长大的时候,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死去,要么被毒死,要么被野兽吃掉,要么伤病而死…… 那些死去的孩子,也曾像她一直以为的那样,只要熬过去就好了。 可终究有那么多的孩子,都没有熬过去。 沈南依的心里有些难受。 谷主虽待她比旁人宽容一些,但那也仅仅只是因为她有更大的利用价值,如若不然,她就会像过去的那些孩子一样,不知在某天,突然就消失在这个世界,无影无踪。 她的味觉,在成为毒童子的第三年就没有了。从那以后,她便再也尝不出味道。 她吃着碗里的饭菜,忽然想起宋砚一直劝她把味觉治好,他说想带她去品尝美味。 他还说,会给她做很多好吃的。 沈南依吃着吃着,眼泪掉了下来,落进了碗里。 她想宋砚了,非常非常想,想到心口发疼。 谷里的生活,令她感到窒息,每日都提心吊胆,活得战战兢兢。为什么他们不能像云山村或清水县那些普通人那样生活? 她有些后悔那时没有听他的话,把味觉治好,也就不曾尝出他做的饭菜究竟是什么味道。 他曾经做过那么多次饭菜,可现在,她连回味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她决定听他的话,先把味觉治好,哪怕只是再尝一尝味道。 从这天开始,她便开始研究她的味觉。 她试过的毒药太多了,要从中找出是哪些导致她失去味觉的,无异于大海捞针。于是,她又钻进了书里,她要找出那些可能会令人失去味觉的毒,把它们一一进行对比分析,找出治疗方法。 她一边对照谷主的书钻研毒药和解药,一边想法子治疗自己的味觉,一边又要观察记录谷主的毒,为中毒者解毒,每天忙得团团转。她现在已经每天睡不满三个时辰了,可她的心里却无比踏实。她好像有些明白,为什么宋砚的身上,总是充满着向上的生命气息,就像春天的力量。 这日,沈南依一早到药房去,便见青蒿带人扛着两个孩子出来。 他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可沈南依的心却蓦地揪了一下。 倘若宋砚看到眼前这番情形,他会作何感想?又会如何应对?他的心里装满了家国大义,他总想着让百姓能够过得更好,可他不知道的是,这世上其实还有很多人比普通人过得还不如,却根本没有人在意他们。甚至,根本就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 她多想这山谷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像外面的那些普通人一样活着。 可她现在太弱小了,什么也做不了。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先活下来,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虽然她还不能和谷主抗衡,但她也绝对不能坐以待毙。 她变得更加刻苦了,她埋头在书本和药物之间,废寝忘食。 谷主看到,深感欣慰。不愧是他选中的传人。 一日,沈南依在后山的药田采药时,在药田边发现了一棵被砍倒的树,应是才砍不久,枝叶已经枯了,但树还未完全干死。她只是不经意间瞥见了它的横断面,便被它吸引住了。树皮是青灰色的,树干内部乍一看是黑色的,但凑近了看,会发现黑色中透着暗红,更重要的是,它的纹理很漂亮,横截面一圈一圈的年轮颜色比树干本身浅一些,但纵截面却如云如雾如浪。而且,它还隐隐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特殊香气。 沈南依想起自己头上的那支桃木簪,用刀把这木头截了一段带回去。 如果做成簪子,一定很好看。 她想给他做一个。 之前,她思考问题时,总爱长时间坐在秋千上轻轻摇晃,冥想。 后来,她喜欢一边削木头,一边思索,手上慢慢悠悠,脑海中瞬息万变。 她也终于体会到,原来他当初做这支簪子,竟然花了那么大功夫。 她削了很多废掉的木头,都堆在墙角,黑乎乎的一团。 第112章 平 衡 四月殿试,宋弈所摘录的那份名单给明德帝提供了很大帮助。 明德帝综合考量,定下了最终榜单: 一甲三人,状元和探花是京师世家子弟,榜眼为非世家士子。 二甲六十五人,世家子弟三十三人,非世家士子三十二人。 三甲一百零九人,世家子弟五十一人,非世家士子五十八人。 这些数字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大问题,但相比较以往,非世家士子几乎已经是高歌猛进的态势了。 明德帝就是要既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又要让他们既无话可说。 殿试之后,太后叫明德帝过去,恰好国舅也在。 明德帝一见他们,当即露出亲切的笑脸,“母后,舅舅。” 国舅礼貌性地叫了一声“陛下”,却连起身都没起。 他们两个人的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 太后一看见他,就迫不及待问:“烨儿,哀家问你,今年的殿试是怎么回事?” 明德帝有些懵,挠挠头道:“母后,殿试怎么了?” 太后:“……” 她斟酌了一下,道:“今年的殿试,哀家发觉,成绩似乎不如往年啊。” 明德帝大惊:“不会吧,母后,今年的状元金诚,那可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朕十分低地佩服呢!”他早就知道,金诚是国舅的人。 太后皱了皱眉:“母后说的不是这个,是今年京中世家子弟的成绩不如以往。” “不会吧?母后!殿试的时候,孩儿可是严格把关的!他们的等第名次都是按照殿试成绩排出来的,绝对不会有错!” 太后差点一口老血哽到心口,“烨儿,你以为殿试要的是铁面无私吗?四年前殿试之后,母后就告诉过你,朝堂要的是平衡,而不是公正。你怎么就不懂呢?”太后气得揉着眉心。 明德帝走过去,蹲到太后身边,拉住她的手,委屈道:“可是母后,儿臣又没有通天的本事,怎么会知道哪些是世家子弟,哪些是寒门考生?儿臣只能根据他们的成绩,做大致的猜测,学问好的,自然就是世家子弟了,他们都能请到最好的先生,也有充裕的时间读书,不是吗?再说了,今年的主考是季闻卿,这些人都是他选出来的,又不是儿臣选出来的……”明德帝咕哝着,看起来委屈极了。 国舅叹了口气,“太后莫要生气了,事已至此,陛下事先又不知情,也在情理之中。” “母后,舅舅说得对,”明德帝道,“儿臣觉得,也可能是这些世家子弟仗着自己有所倚仗,根本就没有好好准备,所以才被那些寒门士子杀了个措手不及。这倒也未必是坏事,经过这一次,他们应该知道,官位权利,都不会凭空掉下来,还得他们自己努力才行。母后、舅舅,还有朕,每天都有操不完的心,他们凭什么就想白白得到好处。我们都要累死了!” 太后摸了摸他的头道:“烨儿,你是皇帝,全天下的事都是你的事,你怎能喊累?” 明德帝眼神暗淡下来,“母后,孩儿累一些倒是无所谓,只是孩儿看到你还在常常为前朝的事操心,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是孩儿太没用了,才会给母后添这么多麻烦。孩儿只盼着母后能像个小姑娘一样,每天都能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孩儿两岁即位,是母后一个人辛辛苦苦把孩儿培养到这么大,这么多年帮着孩儿稳固朝堂,母后受了太多累,孩儿都记在心里,所以,孩儿也没有别的愿望,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母后能过得开心……” 太后听着,眼眶微微有些发酸。 她伸手拉起明德帝,“烨儿,母后知道你孝顺,但你是皇帝,要承担的责任太多。你是母后的孩子,没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天下有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呢?只是,你要记住,从今往后,做事要三思而后行,不能武断行事。若是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要多跟母后和舅舅商量。” 明德帝露出一脸纯真无害的笑:“好的,母后,孩儿记住了。母后今天想吃什么,孩儿让膳房去做。孩儿好久没有陪母后和舅舅一起用膳了,今天咱们一家团圆,孩儿要陪母后和舅舅喝两杯。” 国舅笑道:“多谢陛下。” “那朕先去让他们做几个母后和舅舅爱吃的菜,你们稍等一会儿,朕去去就来。”明德帝一边说着一边起身。 太后挥了挥手,“你去吧。” 明德帝出了门,陡然换了一张脸,再也不见先前半分影子。他招呼门口的宫娥,让她去膳房吩咐,自己则站在了门口。 国舅见人已经出去了,道:“此事,太后娘娘怎么看?” “哀家觉着,他不会有那么多心思。他从小在哀家面前长大,哀家太了解他了,他的心思哀家一眼就能看穿。归根结底,这一次的事还是赖季闻卿。” 国舅叹了口气,“那也许是我想多了。但季闻卿的确有些棘手,我没想到,他先前的势力都被我们拔除了,竟然还能跳出来生事。若不是他手里握着先帝密诏和先帝宝剑,怎会让他横行到现在!” 太后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先帝信任他,临走给他这两样东西,摆明了就是为了不让人动他。好在,我们剪除了他的羽翼,他也还算识抬举,没在烨儿面前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再有几年,他也该告老还乡了,到时候他一走,就只剩下一个镇南王了。” 国舅道:“我们只知他手中有先帝密诏,却对密诏内容一无所知。这对我们来说,还是有些被动。” 太后道:“密诏他不拿出来,我们就无从得知上面究竟写了什么。不过也不打紧,再他过几年告老还乡,密诏也就无用了。至于到时候他能否平安还乡,那还是未知数。” 国舅道:“娘娘所言极是。不过镇南王那边,只要南境有战事,他也就回不来。这京师,就还是咱们的天下。” 太后道:“南境总不会一直有战事,只要停战,他就又该回来了。不过,我见他那身子,多半也拖不了几年。” 国舅道:“南境嘛,自然可以一直有战事。” 太后蓦地一惊,“怎么,你莫不是……” 国舅安抚道:“娘娘放心,自是不会真的起大战,只是拖住他的一点小手段罢了。” 太后有些拿不准,“可这样能行吗?若是被人发现,那可是通敌叛国的大罪!” 国舅笑道:“通敌叛国的帽子可不是那么容易扣的。再说,我们又没有真的损害大夏的什么利益,不过是隔段时间打一仗,死几个兵而已,那些人的命又不值钱。况且,只要镇南王在,也不会丢城池。能用他们的命换镇南王留守南境,对咱们来说,已经是最小的代价了。反正咱们又不会有什么损失。” 太后摸了摸心口,忧心道:“可哀家这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 “太后,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自古以来,一将功成万骨枯。太过妇人之仁,对你我可都没有好处。” 太后蹙眉沉思。 第113章 高 中 殿试发榜,杨怀谦二甲第九名。 他激动得难以自抑,第一时间一路飞奔回家,告知母亲这个好消息。 他原以为,即便过了会试,依照他前两次的情况,名次可能也不会太好,但他没想到,他竟然能进二甲前十。 杨母得知消息,抱着杨父的牌位,又痛哭了一场,“老爷,你看到了吗?怀谦他考上了,他考上了啊……” 杨怀谦怕母亲哭坏了身子,忙去扶她坐下,把牌位放回去。 “娘,这是好事,爹在天之灵看到了,也会高兴的,你别哭了。”说着,他自己也擦了擦眼睛。 杨母忙笑着掏手帕擦眼睛,“对,对,不哭,是好事,好事……”她还没擦完,眼泪又落了下来,“怀谦,去给你爹上炷香。” 杨怀谦听话地给他爹上了一炷香,又拜了三拜,坐到他娘身边。 “娘,儿子现在考上了,以后当了官,就有俸禄了,你再也不用这么辛苦了。我们终于熬出头了。”杨怀谦道。 杨母吸了吸鼻子,拉起儿子的手,语重心长道:“怀谦,你能考上,娘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但官场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做了官,你须得万事小心。你还要记住,无论当多大的官,都不能忘本,做任何事,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可不能去做那些坏良心的事!娘供你读书,的确是盼你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但娘更希望你能活得坦坦荡荡,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间还要对得起杨家的列祖列宗。” 杨怀谦点点头,“儿子知道。” “自你爹走后,咱们孤儿寡母,被你那些叔伯夺了家产,赶出杨家,流落街头。娘也不是没有怨恨过。现在,你也出息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从前,他们不与我们来往,往后,我们也只当不认识他们便是。” “可是娘,那你受的那么多苦怎么办?若不是他们,你的眼睛也不会……”杨怀谦抓紧母亲的手,喉咙哽住了,“你也是大家闺秀出身啊,娘……” 杨母叹了口气,释然道:“都过去了,过去了……”杨母拍了拍儿子的手背,“人啊,不能一直停留在过去的仇恨里,这样就永远过不好自己的日子,得向前看,只有向前看,才能越来越远。” 杨怀谦闷头不说话。 他的母亲,虽说比不上那些京中的世家女子,可曾经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杨母嫁给他父亲的第五年,他父亲便因病撒手人寰。后来他们娘俩受叔伯欺负,他外祖家起初还帮衬接济他们一些,可时间长了,他们也就懒得管了。加之后来外祖家也慢慢没落了,他们也就没了倚仗。他的那些叔伯便寻了由头,将他们母子二人赶出了杨家。 他那时才不到六岁,亲情没有体会过多少,却将世态炎凉尝了个遍。 没了家,他和母亲便住在破庙,那段日子,母亲日日出去,回来总会带些冷冰冰的硬馒头,或者一些剩菜剩饭。母亲说,是因为路太远了,所以回来才凉了。 母亲告诉他,让他留在庙里好好读书识字,她自己要出去找活儿干,找到活儿了,他们就有地方住,有饭吃了。可有一次,他悄悄跟在母亲身后,竟发现她在沿街乞讨,若有人给她一个铜板,一个馒头,她便千恩万谢,小心翼翼揣进怀里。 那时的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深深的屈辱。他那时才知道,原来每日的吃食是这样得来的,他甚至还嫌那些吃食不好吃。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嫌弃过母亲带回来的吃食不好,无论她带什么回来,他都大口大口地吃完。 母亲教他认字,他便努力把每一个字写到母亲满意为止。没有纸笔,他就在庙前的空地上,把地踩平,用树枝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上母亲教他的每一个字,写满了,再洒些水踩平,稍微晾一晾,这样就又可以写了。 母亲说,只要他好好读书,等他长大了,就可以参加科考,只要他考上了,他们就有好日子过了。他一直牢牢记在心里。 后来,有个好心的刘婶,给母亲介绍了一份给人浆洗的活计。母亲便开始上门给人浆洗,能挣几个铜板,供他们吃饭。再后来,母亲想到自己的针线活儿也拿得出手,便在浆洗之时,顺便问问那家有没有需要缝补的衣物。 她做事细致认真,人又勤快,从前找过她的人家,也愿意再找她干活。一来二去,母亲便也积攒了一些回头客,也能攒下少许铜板,除了二人吃饭,他们又咬紧牙关,租了一间老旧的房子,就是他们现在住的那间。 再后来,母亲攒下的所有钱,便全都用来供他读书了。她自己一点也舍不得买吃的用的。 她总说,等怀谦长大了,挣了钱,母亲就可以买了。吃的用的,她现在不着急。 杨怀谦心里想起往事,不由得心头沉甸甸的。母亲为了养活他,供他读书,吃尽了苦头,他一生最大的愿望,便是能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皇榜张贴出来的当天下午,原本冷落寒酸的杨家,突然被蜂拥而来的客人踏破了门槛,有一些是附近的街坊邻居,还有一些是连他自己都不认识的,他们送礼的送礼,道贺的道贺,请客的请客,那间破旧的小房子挤得满满当当,水泄不通。 杨怀谦看见母亲应付着来客,眉眼间全掩饰不住的笑意,心头也不禁涌起一股暖意。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母亲这么开心。 第二日一早,杨怀谦对杨母道:“娘,之前有几个朋友帮过我们,我想去道声谢。” 杨母道:“你去吧,既然人家帮过咱们,去道谢是应该的。别忘了还有刘婶儿,当初若不是她把我介绍给人浆洗,我也不会那么快就能找到活儿干。” 杨怀谦道:“我知道的。” “好,那你就去吧。” 杨怀谦便提上前一日收到的礼物,一家一家地去表示感谢。他先去了刘婶儿家,随后去了他一直去的那家面馆。 “杨公子,恭喜恭喜啊,可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我们就知道,你这次一定能考上的!果不其然,哈哈!”老夫妻俩也为他感到高兴。 杨怀谦拱手拜了一拜:“这么多年来,大叔大娘的照顾,怀谦感恩于怀。以后,怀谦还会常来大叔大娘这里吃面的。” 大叔赶忙扶住他,“哎使不得使不得!杨公子以后是要当官的人,我们哪里受得起!” 大娘也笑着道:“是啊,你若是以后还愿意来我们这儿吃面,大娘就一万个高兴了!你也算熬出头了,以后就好好孝顺你娘,啊!” 杨怀谦点点头。 大叔好奇道:“那你这次中了什么?能当个什么样的官儿?” 杨怀谦笑道:“乙榜第九名,其它的暂时还未定。” “哇!听起来蛮厉害啊!肯定能当个不小的官儿!”大娘惊喜道。 杨怀谦笑着,没有说话。 面馆吃面的客人听到消息,也都纷纷向他道贺。 杨怀谦也一一表示感谢。 第114章 裁衣 从面馆出来,杨怀谦看了看天,脚步微微顿了一下,便去了五关桥。 沈采薇正在和师父商量一个新样衣,忽听得蓉蓉喊:“采薇姐,来客人了!” 沈采薇便放下手头的活计,出去迎客。她绕过屏风,便看见杨怀谦站在门口。 “杨公子,”沈采薇笑着打了个招呼。 杨怀谦拱手道:“采薇姑娘。” “请坐,我昨日见今年的杏榜,上头有你的名字,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贺呢。恭喜恭喜!”沈采薇一边给他沏茶,一边说话,话说完,茶也沏好了,她把茶杯放到茶桌上,“杨公子请用茶。” 杨怀谦点头笑道:“多谢采薇姑娘。上次承姑娘吉言,今日特来感谢。”说着,他把带来的礼物递给沈采薇。 沈采薇不禁意外,“谢我?” 杨怀谦点点头,“一并感谢上次采薇姑娘借伞之恩。” 沈采薇也坐下,道:“杨公子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对姑娘而言兴许只是举手之劳,但对在下而言,却解了燃眉之急,自是应当感谢的。” 沈采薇没想到他会这么较真,忍不住抿唇笑起来。 杨怀谦见她偷笑,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挠挠头笑道:“我今日来,就是为了聊表谢意,也没有旁的事,就先回去了。” 沈采薇见他起身要走,忙道:“杨公子稍等!” 杨怀谦一愣,“采薇姑娘还有何事?” “你且稍坐,我去去就来。”沈采薇又绕过屏风,到里间去了。 杨怀谦不知她有何事,便又坐下耐心等着。 不一会儿,沈采薇抱着一匹布从屏风后出来,“我前日得了一匹布,方才想起来,觉得应该很适合你,就赠与你当做贺礼吧。”沈采薇把手里的布交给他。 杨怀谦赶忙站起来,他一眼就看出那布价值不菲,“这可使不得,在下何德何能,收姑娘这样贵重的礼物!再说了,在下今日本来是来登门道谢的,岂有反收姑娘礼物的道理……” 沈采薇将布往他怀里一推,笑道:“杨公子就不必跟我客气了,一回生,二回熟,往后还请杨公子多多照顾小店生意啊!” 杨怀谦抱着手里的布,感到有些无所适从,“这……”他想了想,道:“采薇姑娘的心意,在下心领了,只是这布匹,还请姑娘收回去吧,在下真的不能收,你们在这京中做生意,必定也不容易……” 沈采薇道:“杨公子真的不必这么客气,你就收下吧,一点心意而已,又不值什么钱。” 杨怀谦觉得,他们到今日,也才见过三次而已,还没有熟到可以收如此贵重的礼物的份,便向前一步,把布递给沈采薇,“采薇姑娘,这礼物在下当真不能收。况且,家母年事已高,眼睛也看不清楚,做不了针线活,即便收下,在下也无处可用啊,还请姑娘收回吧,心意在下心领了。” 沈采薇忽地愣住,“你……难道还未娶妻?”不然怎么会除了母亲之外,便没有人可以做针线活儿? 杨怀谦被她问得脸上忽然一热,“说来惭愧,让采薇姑娘见笑了。我自幼家贫,家母好不容易才把我拉扯大,后来又一心读书,也就一直没有娶亲。” 沈采薇虽看得出他家中应是不富裕,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光景,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冒昧问出那样的话。她听他言语间只提到母亲,恐怕他父亲多半已经不在了。想来,他多半也是个苦命人。不知为何,她突然生出了些恻隐之心。 沈采薇从杨怀谦手里拿过那匹布,道:“抱歉,杨公子,是我冒昧了。” 杨怀谦见她收回了布匹,心里松了一口气,“无妨,那我就……” “要不就在这里做吧?”杨怀谦话还没说完,沈采薇突然道。 杨怀谦一愣:“做什么?” 沈采薇道:“既然你家中没有人可以为你量体裁衣,反正我们这店里什么都有,也都方便,索性顺便给你量一下。” 杨怀谦像个木头一样愣在原地,眨了眨眼睛,“量……量什么?” 沈采薇噗嗤一声笑出来,“自然是量尺寸啊,不然还能量什么?我好歹也是个姑娘家,这布送都送出去了,总不能再收回来吧。”沈采薇说着,便去拿裁衣尺。 蓉蓉在里间朝外面瞅了瞅。 杨怀谦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睛一路追着她的身影,“量……量我吗?” 沈采薇被他这呆头呆脑的样子逗笑了,回头笑道:“难不成还能量我?” “我……我……”杨怀谦“我”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我”出来。他突然觉得脸有些热。 沈采薇拿了一根细绳和一把裁衣尺出来,又到柜台上拿了纸笔。 杨怀谦杵在原地,动也没动一下,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尺寸必须要量准确,衣裳才能合身。还请杨公子配合一下。”沈采薇道,说着,她从背后量了他的肩宽,并做了记录,“杨公子请把胳膊打开,放平。” 杨怀谦还有些懵,“真的要……量我?” 沈采薇看见他那傻乎乎的样子,又噗嗤一声笑出来,“好了,说了给你做衣裳,你就不要再推辞了。我毕竟是个姑娘家,你这样推三阻四,会弄得我很没面子,你再推辞,我可要生气了。” 杨怀谦忙摆手道:“我没有,我……”他噎了半晌,叹了口气,听天由命似的,摊开双臂。 沈采薇便拿着那细绳,放到他右手手腕处,从左到右把细绳拉开。杨怀谦比她高很多,胳膊也长不少,还有一截她够不到,她便先用右手把细绳按在他手臂上,向右走了一步,这才接上。 杨怀谦不知何时竟闭上了眼睛,沈采薇见他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简直乐开了花。 量完了臂长,还要量胸、腰、臀和腿长。她一边量,一边记录。 她量着量着,杨怀谦的眉毛越皱越紧,脸上的五官渐渐缩成了一团。 沈采薇被他逗得乐不可支,憋笑几乎要憋出内伤。 杨怀谦发觉她好一会儿没有动作了,感觉她可能是量完了,这才舒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他甫一睁眼,便看见沈采薇睁着一双大眼睛凑近在他眼前盯着他看,杨怀谦吓得连连后退,“采薇姑娘,抱抱抱歉,我我……我……” 沈采薇又噗嗤一声笑出来,“哈哈哈哈……”她笑了好半天才勉强止住。 杨怀谦被他笑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也跟着尴尬地干笑了两声。 “我只是量个衣裳尺寸而已,怎么杨公子这副神情,搞得好像我要吃了你一样。” 杨怀谦忽地满面通红,尴尬道:“采薇姑娘说笑了,我……”他只是有些紧张。 “十日后来取衣裳。”沈采薇说着,把记好的数目放回柜台。 杨怀谦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真的要……”过来取衣裳?他突然有种拿人手短的感觉。 恰在这时,又有客人来,沈采薇忙道:“那你就先回去吧,不要忘了时间。我先去招呼客人。”沈采薇说着,便去迎客了。 杨怀谦忙道:“哦,好……” 杨怀谦愣愣地看着她招呼客人,看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直到现在,他的脸还烫得厉害。 这个采薇姑娘可真是雷厉风行。 第115章 子碁子厚 殿试之后,杨怀谦和一批其他同榜考生同入翰林院任庶吉士。 直到那时,他才看到去年到他家里看望和帮助他的那个朝廷官员——新晋翰林院从四品侍读学士宋弈。 杨怀谦看到宋弈,简直说不出地激动。 之前帮过他的人,他都一一上门道过谢了,只有这位宋大人和当初随他一起的那位姑娘,他一直没找到人。他正想上去打个招呼,忽见有人走到宋弈跟前,“宋大人,好久不见!” 宋弈笑道:“南舟,恭喜恭喜啊!我早先在榜上看到了你的名字,一直没见到你的人,也不知你们住在哪里。今日可叫我碰见了!” “自上次一别,也有两年多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沈南舟道。 宋弈道:“等散值了,你随我一同回家,我父亲母亲见了你,必定高兴。” “我早就打算去拜见伯父伯母的,可之前一直忙着准备春闱,也就没来得及去。”沈南舟道。 宋弈道:“以后有得是时间,可以常来。” 沈南舟道:“好,一定!” 杨怀谦听着二人一番交谈,得知他们二人相熟,也就没好上去打扰,默默地走开了。 他们的谈吐气韵,和他是不同的。他一眼就看得出,他们都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他原本也只是想表达一下谢意,并没有高攀的意思。 当日散值后,宋弈便将沈南舟请回了家。 宋父宋母得知沈南舟这次也考上了,也跟着高兴。 席间,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说着往事,陡然便聊起了沈南依。 提起沈南依,宋母愧疚不已,“南依是个好孩子,砚儿当时去南荒,她非要跟着去,我们也舍不得她去受苦,但又实在拗不过她……” 沈南舟尴尬地笑道:“伯母不必放在心上,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宋渊道:“是我们对不住你们沈家,好好的姑娘,还没进门,就跟着君实到那种地方去受苦。” 沈南舟实在不想聊这个话题,分明是宋砚他们自己偷梁换柱,可他却莫名觉得有些心虚,“她能重情义,家父家母也很欣慰。伯父就不必在意了。” 宋渊道:“沈家可真是教出了两个好孩子,现在南舟也出息了,等过几年南依和君实从南荒回来,你们几个就又聚到一起了。” 沈南舟偷偷咽了一口口水,尴尬地笑了笑,“是……是啊,哈哈。” 他自然知晓,那个“沈南依”并不是真正的沈南依,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件事,宋家这几个人到现在看上去都还不知情,那宋砚他知道吗? “南舟,吃菜。”宋弈给他夹了些菜。他发觉,沈南舟今日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沈南舟蓦地回神,“哦,好,多谢。” “南舟,你现在是一个人在京师吗?可安顿好了?”宋渊问。 沈南舟道:“这次是我先一个人过来参加春闱的,我父亲说,若是考上了,待我安顿下来,他们就一起搬过来。” 宋渊惊喜道:“你爹娘也要一起过来?当真?!” 沈南舟道:“是的。我已经向家里去了信,再过不久,他们应当就能知道了。” 宋渊一拍大腿:“好!太好了!我原本还想着,我们这两个老家伙这辈子怕是都很难见几面了,没想到你们也要搬来。那日后我们就可以常来常往了。”宋渊对宋母道:“亲家母也要来,你可有伴儿了!” 宋母笑道:“那是!” 饭桌上,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 饭后,沈南舟坚持要回去,宋弈要送他,他坚持推辞说不必,宋弈只好让白时去送他。 看到熟悉的人,宋弈难免觉得有些亲切。 沈南舟这次能考上,还真是多亏了陛下。南舟才入官场,对朝堂的情况一无所知,日后他还是得想办法多帮衬帮衬他才是。他这样想着,便开始盘算后面该怎么帮他。 几日后,杨怀谦趁着宋弈散值的空档,终于找到了机会去道谢。 “宋大人。”杨怀谦拜道。 宋弈对这个人隐约有些印象,但又记不太清,“你是……” 杨怀谦又拱手拜道:“在下杨怀谦,新晋庶吉士,去年宋大人雪中送炭帮过在下,在下还没来得及向大人道谢,今日特来感谢。” 宋弈这才想起来他是谁,“哦,原来是杨公子,”话一出口,宋弈又发觉不对,忙改口道:“哦不,现在应该改口叫杨大人了。” 杨怀谦笑道:“宋大人见笑了,在下这次能考上,还多亏了大人去年帮忙,不胜感激。”说着,杨怀谦还要再拜,宋弈忙一把拉住他,“杨大人不必如此客气,不如,在下请杨大人去吃杯茶,慢慢聊?” 杨怀谦一愣,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杨大人请。” “宋大人请。” 二人便一路往闻香楼去。 宋弈叫了一壶茶,又点了四个菜。 杨怀谦见他点菜,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原本听他说来喝茶,也就欣然答应了,没想到他还点了菜。 “让宋大人破费了。”杨怀谦道。 宋弈笑道:“杨大人客气了。” 杨怀谦听着他们两个人“大人”过来“大人”过去,颇有些不好意思,便道:“宋大人若是不嫌弃,还是叫我‘子厚’吧。” 宋弈笑道:“好,子厚,那你也别叫我‘宋大人’了,叫我子碁吧。” 杨怀谦笑道:“好,子碁。” 他发现,宋弈身上一点没有贵公子的架子,反而谦逊温和,待人诚恳。 菜上了桌,杨怀谦端起茶杯,“子碁,上次的事,实在是多谢了,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宋弈也端起茶杯:“举手之劳,不必客气。我听面馆的大叔大娘说,子厚你颇有才学,你能考上,本就是在情理之中。我也没帮到什么忙。” 杨怀谦听他这样说,当即放下茶杯,“子厚,你错了。” 宋弈一愣,“错了?” 杨怀谦拿起公筷,给他夹菜,“其实我之前考了两次,却都名落孙山,心中颇感苦闷。但去年你到寒舍,告诉我莫要辜负陛下的期望,我就突然又有了干劲儿,虽然我心里清楚,陛下不可能认得我,但我就是觉得,只要再拼一把劲儿,或许就真的达成所愿了呢?你走时,又给了我娘那些钱,我这才能一心一意读书,一鼓作气挺到春闱。你的大恩,我杨怀谦终生铭记在心!”杨怀谦说着,眼眶有些微微发红。 宋弈原本也只是无心插柳,没想到他会这样记在心里,突然生了感触,“子厚,陛下确实看重寒门士子,也愿意给他们施展才华的机会,只是如今的朝堂环境,对寒门士子而言,并不容易。” 杨怀谦听出了他话里的弦外之音,道:“子碁,若是有什么用得着在下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宋弈笑道:“子厚果然是个爽快人!不过,暂时先不急,等你熟悉了环境,我再慢慢和你分说。” 杨怀谦笑道:“好。” 第116章 迷 雾 沈南依失踪已经三个月了。 这三个月里,除了县衙的官差,宋砚自己也在到处找她,可一点踪迹也没有寻到。 事发第二日,宋砚醒来,看着房梁有些恍惚。 他原本还安慰自己,昨晚的一切只是在做梦。 即便到处都找不到沈南依,他还觉得,她可能只是出去了。 直到他看到被踹倒的房门,他才确定,南依真的被人掳走了。 他还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了她留下的银票。 这三个月里,他的心从最初的惶恐不安心急如焚,一点一点变得失望,绝望,心如死灰。 他把她从京师带到这里来,却把她弄丢了。 他找不到她了。 哪儿也找不到。 他简直恨不能生出千里眼,把这清水县翻个底朝天。 可他甚至都不确定,她还在不在清水县。他现在身份特殊,不能离开清水县,京师又太远,他也无法向京师求援。 许知县派人找了三个月,毫无头绪,他们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没有任何人见过他们。 这件事,细想下来真的太不寻常了。他不知道那两个人究竟是谁,来自哪里,和南依又是什么关系。但显而易见的是,他们是认识的,而且他们对她还怀有不小的敌意。这更令他焦急万分。她不知道他们会把南依带到哪儿去,又会对她做什么。 可南依一个闺阁中的女儿家,究竟是从哪里招惹到这些人的? 一直以来,南依好像什么都从未对他主动提起过,有关家里的一切,以及幼时的一切。他离开蜀州时才七岁,南依也才六岁,她不记得幼时的事也在情理之中,可家里的事呢?而且,沈家虽说算不上什么豪门大家,但在蜀州当地门第也不低,南依的性情,真的是沈家这样的家族能养出来的吗? 那天,他听见南依说跟他们“回去”,回哪儿去?回蜀州吗? 这些事,一件一件,变成一团乱麻缠绕在他的脑袋里,剪不断,理还乱。 他好想写封信去蜀州问个究竟,把他心中的疑团都解开,可以他现在的身份,给沈家写信,无疑又会连累他们——他是一个意图谋反的罪臣,虽然他是冤枉的,但世人又如何会信他呢? 这些事纷乱如麻,令他痛苦不堪,而开荒的事又迫在眉睫,他不得不暂时先把自己从这一团乱麻中抽离出来。 他现在手上无权无势,也没有人手。事发后,他第一时间去找许知县报了案,目前唯一能帮他的,只有许知县了。 明日就要去沼泽区了,宋砚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心里难受得紧。 梧桐树叶又长得枝繁叶茂起来,秋千在风里微微摇晃。 宋砚走到梧桐树下,缓缓坐上秋千。 她好像很喜欢这个秋千,他常常看到她坐在上面,看起来很惬意的样子。 她好像也很喜欢那个摇椅。 不,她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淡漠如水,似乎对一切都似乎不甚在意,但他能感觉到,实际上,她好像喜欢很多东西。很多在他看来再平常不过的东西,她都喜欢。 比如,他雕的那支桃木簪,若是放在以前,他可能都拿不出手,换做任何人可能都看不上那样粗糙的簪子,他原本也只是雕着给她玩的。但她一点也没有嫌弃,还视若珍宝。 好像,他真的一点也看不透她。 可现在,他该怎么办呢? 南依,你到底在哪儿? 第二日临走,许知县安慰他道:“沈姑娘的事,本官会继续派人盯着,你先尽全力做好手头的事。一有消息,本官会立即派人告知你。” 宋砚拜道:“多谢大人。” 他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和开荒的农人们一同去沼泽区。 “宋砚!” 宋砚听到有人喊他,一转身,却看到了许昀。 “何事?”宋砚淡淡道。 他最近说话总是这副样子,许昀也见怪不怪了。 许昀道:“有些事情,我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告诉你。” 宋砚听他这么说,突然变意识到,他所要说的事,恐怕不是小事。 “和南依有关,对吗?”宋砚问。南依失踪的事,许昀早先便知道了,他一猜就能猜到,许昀现在特地来找他,恐怕最大的可能,就是许昀可能知道一些他自己不知道的内情。 宋砚道:“你说吧。我听着。” 许昀斟酌了一下,道:“沈大夫的身份,恐怕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样简单。” “你如何得知?”宋砚问,就连他自己,也是在南依失踪之后,才慢慢琢磨出来的,他又是何时知晓的呢? 许昀随手拽了一片路边的树叶,道:“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到云山村去吗?” 宋砚道:“嗯,记得。” “那时候,沈大夫救了我,我还在她的医馆里养了好几天伤。” “嗯。”宋砚认真听着。 “但是,其实那一次,我和仁五仁六就发现她身份不简单。因为我们发现,她可能是江湖中人。” 宋砚猛地看向许昀,疑惑道:“江湖中人?”她不是沈家的小姐吗?怎会和江湖扯上了关系? “离开云山村之前,我让仁六试探了她,发现了她会功夫。” “她会功夫?我怎么不知道?”宋砚问。 许昀道:“她好像一直有意瞒着你。你们搬到清水县来,我第一次到你们家去,就是去拜师的。” “这事我记得,但你不是去和她学医的吗?”宋砚疑惑不解。他记得他问过南依许昀是不是跟她学医,她还点了头。 许昀摇摇头,“并不是,我是去找她学功夫的。” 宋砚大惊:“学功夫?!”她不仅会功夫,还能让许昀拜她为师,可见她必定不止是普通的“会功夫”。 “我发现她不想让你知道她会功夫,所以我就拿这个威胁她,她才迫不得已答应的。就是你们去年秋天去开荒的那一次,我去你们开荒的地方找她,威胁她,她才答应教我。” 宋砚想起,去年秋天,她有一天拿了一盒点心给他,说是许昀送来的。他原本以为许昀跟着她学医,来看她也在情理之中,也就没有多想,却不料竟是这么回事。 “今年开年,她就已经开始教我了,我学费还没给她呢,没想到她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我见过她的武功,绝非泛泛之辈。而且,她没有固定的武器,我先前只以为是她武功高得出神入化,不需要随身带武器,但现在想想,很有可能是因为她不习惯使用某种固定的武器。” 宋砚不解:“此话何意?” 许昀道:“其实我也说不上来,就是感觉有些奇怪。她说过,身边一切可用的东西,都可以成为她的武器,落叶,飞花,包括她随身的银针。但一般说来,真正的江湖高手,为了彰显自己的地位,总会配一把自己标志性的武器的,当然,我是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我也没见过真正的江湖高手,除了她之外。但是,她给我的一种感觉,就是很神秘,就好像她总在刻意隐藏什么。” 许昀这么一说,宋砚也不免觉得心中一惊。就在这短暂的瞬息之间,曾经和沈南依相处的许多画面一股脑儿涌出脑海。 他想起那次在牛车上,阿牛娘怕她冷,想让她靠近一些,她却突然表现得很抗拒。 还有那次在胭脂铺,她被老板娘拉住,却仿佛被人逮住了一样急于挣脱。 还有许昀说的她会武功,可他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若不是许昀今天告诉他,他怕是一辈子都会蒙在鼓里。 许昀见他思虑沉沉,道:“宋砚,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提供一些线索给你,看看你能不能从中分析出一些头绪。不管怎么样,我看得出,她虽然脾气有些古怪,但绝对不是一个坏人。你们相处这么久了,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她。”许昀想了想,又接着道:“还有,她是真的很在乎你。那次,我就只是说了一句她那么无趣,你怎么受得了她,她就很不开心,甚至还有些难过。” “什么时候?”宋砚问。 “就是你们去年开荒的时候,我去看她的那次。” 宋砚这才想起,的确是有那么几天,她一直反复问:“宋砚,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无趣?” 他那时候还奇怪她为什么反复问这个问题,原来,竟然是这么回事。 宋砚叹了口气,“我知道了,多谢告知。” “我这边也会继续想办法帮你找她,你自己也再好好想想,她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许昀道。 宋砚点点头:“嗯,多谢。” 江湖,这对宋砚来说,是一个太过遥远的词,遥远到他根本无法想象。 第117章 挑选回礼 春闱后,宋弈和邹桐、黄光禄他们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偷偷联络了明德帝名单上的非世家士子。当然,也包括沈南舟和杨怀谦。 这些士子和京师的世家大族不一样,他们在朝中无所倚仗,就只能单打独斗,顶多就是同榜之间有几个关系亲近一些,但一旦涉及到利益之争,这点情谊根本不值一提。 他们三人趁着这些人还没找到靠山之前,抢先一步找到了他们,向他们分析了如今的朝堂局势,讲明了利害,让他们在党派的夺中保持中立,不参与争斗,唯有如此才能保全自己。 现在,这些士子,绝大多数都加入了中立派。 这也是明德帝最想要的结果。 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都成了天子门生。 今年这些考生,作为主考的季闻卿一个也没有收。去登门的,都被他打发走了。 他又变成了孤家寡人。 这倒令太后和国舅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按说,这么好的机会,他原先的人脉都已经覆灭,他应当借机培养自己的势力才是,他们没想到,他竟然一个也没有收。 经过一个多月,沈南舟和杨怀谦基本已经把朝堂的情况摸得差不多了。 宋弈让他们不要参与朝堂争斗,尽量维持中立,杨怀谦觉得他是对的。但沈南舟却觉得,即便是保持中立,也难免会在某些事上和国舅党与镇南王党产生分歧,届时他们又该如何抉择? 宋弈说:“那就看陛下的意思。” 杨怀谦若有所思地点头。 沈南舟却敏锐地隐约嗅出了些什么。 因为宋弈的关系,加上又是同榜,沈南舟和杨怀谦也就自然熟识起来。但沈南舟骨子里,其实是瞧不上杨怀谦的,杨怀谦出身太低,为人又太过正直,原则性太强,这样的人,在官场上,注定走不长远。官场需要的,是能左右逢源的人。但表面上,他并没有表现出来,毕竟,杨怀谦和宋弈的关系不一般,这点面子他还是要给的。 那日,沈采薇让杨怀谦十日后去取衣裳,杨怀谦纠结许久,不知究竟该不该去。 宋弈散值时,发现他在发呆,便走过去问:“子厚,在想什么呢?” 杨怀谦神思回笼,眨了眨眼睛,“子碁,我有件事拿不定主意……” 宋弈道:“说来听听,也许我能帮上忙呢?” 杨怀谦想了想,道:“我前不久认识了一家成衣店的掌柜,她帮过我,所以中榜后我去她店里道谢,没想到,她送了我一匹布……” 宋弈笑道:“布?” 杨怀谦挠了挠脑袋,尴尬道:“是,而且我看那布还不便宜。不过,后来因为我家里没有人能做针线活儿,她就直接给我裁成衣裳了,叫我今日过去拿。” 宋弈大致猜出了他多半是不好意思,便道:“你若觉得不能白收人东西,不妨带点礼物去,这样也算是礼尚往来。” 杨怀谦叹了口气:“我也想过,可坏就坏在,我根本不知道要送什么。” 宋弈想了想,问:“那店家是男是女?多大年纪?” 杨怀谦道:“是……是女子,大约二十岁左右……” 宋弈见他有些支支吾吾,忽然凑近看着他,“子厚,你是不是对人家有什么想法?” 杨怀谦吓了一跳,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们才见过三次而已!” 宋弈见杨怀谦这样子,感觉事情有些微妙。他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但杨怀谦既然真心向他讨教,他也不能敷衍了事。“走,我们去转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好。”杨怀谦应着,二人便一同出门去了。 出门时,他们恰好碰到了沈南舟。 “子碁,子厚,你们俩这是要去哪儿?”沈南舟问。 “去街上转转,你要不要一起去?”宋弈问。 沈南舟摇摇头,“算了,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我约了人去喝酒。” “那好,那我们就先走了。”宋弈道。 “去吧。”沈南舟道。 宋弈带着杨怀谦转了几家铺子,杨怀谦也没看到合适的。 宋弈道:“子厚,我们这样无头苍蝇似的转,怕是会耽搁很久,你心里有没有什么预期?或者,你有没有想好要买什么?” 杨怀谦摇摇头。他从小到大都只埋头读书,从未与姑娘家打过交道,他哪里知道该送什么才合适! 宋弈想了想,道:“有些铺子专门卖姑娘家用的东西,要不我们去那里瞧瞧?” 杨怀谦想了想,道:“好。” 从前,宋弈和武清霜在这条街上逛过几次,他大致知道位置,便直接带着杨怀谦过去了。 杨怀谦进了一家胭脂铺子,他看过来看过去,总觉得都差不多,实在不知该买哪个。 宋弈见他多半又没有看上的,便道:“算了,我带你去看首饰吧。” 说着,他拽着杨怀谦去了一家首饰铺。 杨怀谦进去转了一圈,突然被东北角的一只镯子吸引了,那是一只开口的银镯子,样式并不不复杂,扁扁的,只在中间刻着一朵莲花,两旁各点缀了一条小小的缠枝纹,看上去小巧玲珑却又不显小家子气。 宋弈见他盯着那镯子看了半天,问:“你想买这个?” “啊?”杨怀谦慌忙摇头。 他只是觉得它有点好看,和那些繁复的样式相比,它显得简洁又端庄。但他并没有要买的想法,首饰铺这样的地方他从前没有来过,今日第一次进来,一眼望去,就知道这里面的东西都不便宜。他还没有领薪俸,哪里来的钱买这么贵重的东西! 杨怀谦又看了一眼那镯子,道:“算了,去别处看看吧。” “哦,好。”宋弈瞅了瞅他,又瞅了瞅那镯子,跟着他一起出去了。 “子厚,你是不是喜欢那只镯子?”宋弈问。 杨怀谦笑着摇头,“也不是,就是觉得它有些可爱。但以我现在的情况,必定是买不起的。” 宋弈想了想,道:“那你先转一转,我看到个熟人,去打个招呼,一会儿过来找你。” 杨怀谦点点头:“好。” 宋弈转身便溜进了方才那家首饰铺。“店家,请帮忙把这个包起来。”宋弈指着刚才杨怀谦看的那只镯子道。 “好嘞!”店家忙过来取镯子。 宋弈正欲去结账,突然在那只镯子不远处,发现了一只素面的圆棍银镯子,上面竟然刻着火纹。这倒是挺少见的。宋弈想了想,道:“这个也帮我包起来。” 店家一听,忙笑着过来取,“您眼光可真好!” 店家给他包了两个小木盒,宋弈把其中一个揣进怀里,另一个拿在手上,去找杨怀谦。 第118章 无措 “子厚!” 杨怀谦听到宋弈喊他,一回头,宋弈便把那盒子递给他。 杨怀谦不明所以:“这是……?” “是你看上的那只镯子,你拿这个去做回礼吧。”宋弈道。 杨怀谦大惊:“什么!子碁你……你怎么把它买回来了!” “你就别跟我客气了,你好不容易才看上一个,再转也未必就能买到更合适的。索性就这个吧。”宋弈道。 杨怀谦犹豫了一下,问:“那……这个多少钱?” 宋弈道:“不贵,就一贯钱。” “什么!!!一一一……一贯钱!!!”杨怀谦吓得踉跄了两步,险些没站稳。这放在以往,他得抄多少书才能赚回来啊! 宋弈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子厚,这个真的很便宜了。”他自己买的那只,价钱是这只的三倍,他都没觉得贵呢! “子碁,你先让我缓缓。我从未买过如此金贵之物,况且,这钱我都还不知何时才能还你。” 宋弈道:“你考上了,我都还没给你道贺呢,就当我给你的贺礼了。” 杨怀谦皱眉道:“这怎么能行!即便是贺礼,我也不能收你如此贵重的东西!” 宋弈知道他一根筋,便道:“那行吧,等你什么时候宽裕了再说。”说着,宋弈又把盒子往前递了递。 杨怀谦这才把盒子接过去,“多谢了。” “那你去吧,我就先回去了。”宋弈道。 “好。” 白时的马车在不远处等着,宋弈坐上了马车,把怀里的那只盒子掏出来,打开看了看。 他看到这个火纹,就想起了武姑娘。 她离开京师已经一月有余了,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北境的战事眼下究竟个什么情况? 战场刀剑无言,也不知她会不会受伤。 宋弈想起她出发那日,骑在马上,弯腰下来亲他,心里依旧忍不住有些悸动。她好像总是这样,弄得人不知所措。可他偏偏就被这样的她吸引住了。 她现在在前线,这镯子多半也用不上,也只能等她回来了再给她了。 马车缓缓前行,宋弈透过窗口看到外面熟悉的街道,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他突然就有些想她了。 从前她在京师时,他也没有过这种感觉。可她一走,他总会常常因为一个很普通的事物就想起她来,那思念说浓也不浓,说淡也不淡,就像一根藤种在心口,随着时间的延长,日益生长,忽而就变得枝枝缠缠,绵延不尽。 春闱之后,他一直忙忙碌碌,奔波不息,极少有时间去想这些事,今天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了。 宋弈从怀里掏出她留下的那只荷包,轻轻摩挲着,出神地看着它。幸好,她还留了个念想给他,否则,他都不知道这漫长的等待,他究竟该如何度过。 杨怀谦手里握着那只盒子,一想到它竟然值一贯钱,就觉得烫手得很。 他来到沈采薇的成衣店,天色已经不早了,李老头和蓉蓉已经先回去了。 他一进门,沈采薇就看见了他,他今天穿着官服过来的,应是才下值。“杨公子,哦不,现在应该叫杨大人了,我还以为你今日不会来了,正打算回去呢。”她一边说着,一边进去给他取衣裳。 “你要不要试试,看看合不合身?”沈采薇道。 杨怀谦道:“不必了。” 她想了想,“要不还是试试吧?若是有什么不合适的,再改还来得及。” 杨怀谦看了看手里的盒子,把手伸过屏风,头扭到一边,“这个给你。”他第一次送姑娘家东西,实在是别扭得很。 沈采薇正在取衣裳,忽然见他伸进来一只手,吓了一跳,“这是什么?” “一贯钱。”他心里一直记挂着那一贯钱,便脱口而出。。 “一……一贯钱?”沈采薇目瞪口呆,这么小的盒子,能装得下一贯钱?还有,这是给她的?他这是几个意思? 沈采薇没有接,她站在屏风后面,淡淡道:“杨大人这是何意?” 杨怀谦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改口道:“不……不是,这个是给你的回礼,多谢你帮我裁衣。” 所以,是这回礼值一贯钱? 沈采薇转身去取衣裳,“回礼就不必了,杨大人还是收回去吧。” 杨怀谦大概没想到她会拒绝,突然就怔住了,“你……你为什么不要?” “杨大人说,谢我为你裁衣,但只是裁件衣裳而已,值不了一贯钱。所以,你还是收回去吧。” 杨怀谦突然哑口无言,他从小见惯了世态炎凉,比一般的孩子更早懂事,也更会察言观色,他的手僵在了那里,收也不是,伸也不是,“你……你生气了?”他试探着问。 沈采薇拿着衣裳从屏风后出来,“杨大人说笑了,我同你生什么气?” 可他分明感觉到,她好像不太高兴。 沈采薇把衣裳递给他,“杨大人到里面去试吧。” “哦。”杨怀谦拿着衣裳进去,又回头看了看她,采薇姑娘好像真的生气了,他该怎么办? 他挠了挠头,觉得很头大,如果子碁在就好了,他应该知道怎么应对这种情况。 杨怀谦换好了衣裳,从屏风后走出来。 沈采薇眼前一亮,笑道:“看来,我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很适合你。” “多谢。”杨怀谦道。 “若没有别的事,杨大人就先回去吧,我这铺子,今日到时间了。”沈采薇道。 杨怀谦手里还捏着那只盒子,他迟疑了一下,直愣愣地走到沈采薇面前,抓起她的手,一把将盒子塞进去,“这个给你。”说着,他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去了。 沈采薇呆在原地,眨了眨眼睛,自言自语道:“他这是怎么了?” 杨怀谦走出去一会儿,突然停下了,他发现他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沈采薇刚吹了灯,正在锁门,杨怀谦又回来了。 “采……采薇姑娘且慢!”杨怀谦气喘吁吁喊道。 “杨大人还有何事?”沈采薇问。 杨怀谦尴尬笑道:“抱歉,我官服忘在里面了。” 沈采薇这才想起,他走的时候的确是穿着新衣裳走的,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杨大人可真有本事,官服都能忘。”可话一出口,她突然发觉了不妥,他们之间还没有熟到能这样开玩笑的地步。若他是个小心眼的,她多半要得罪人了。 杨怀谦挠了挠头,笑道:“抱歉,是我一时大意,给你添麻烦了。” 沈采薇这才舒了一口气,“无碍,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说着,她又推开门,点燃了蜡烛,从里间把他的官服拿出来。 杨怀谦忙接过,“多谢。” 沈采薇见他把衣裳抱在手上,怎么看都有些怪,“我给你包起来吧,这样拿着不太妥当。” 杨怀谦想想也是,便道:“那就有劳了。” 不一会儿,沈采薇便把他的官服包好了递给他,杨怀谦道过谢,这才离开。 沈采薇这才锁门回去。 杨怀谦走在半路,突然又顿住了,他伸伸手,撩了撩衣摆,“我为什么穿着新衣,拿着官服?” 第119章 筹粮赈灾 南荒的开荒事宜正如火如荼地进行,在水稻和麦子收割之前,他们还可以抽空干一阵,收割之后,才是真正忙的时候了。 这一次,有三片区域同时开荒,孙主簿、杨县丞、俞工房等一大批官员齐齐上阵,就连许县令自己也是三片区域轮番巡查。 宋砚依旧跟着俞工房。 他根据各个地区的不同地形,设计了新的图纸,工匠们只需要按照他设计的图纸按部就班地开展工程即可。 沈南依原先留下的药方还在,许县令找了一批大夫,按照原先的方子,配置了新的烟雾球,如何运用,他们已经十分熟练了。 百姓们也都干劲十足。 这片荒废了数千年的土地,终于一点点从沉睡中醒来,变得热闹起来。 所有事情,都充满了希望。 除了宋砚。 直到现在,沈南依一点消息也没有,他也知道希望渺茫,可他还是不愿放弃。每当冷静下来,他都会竭力去回想当夜的情景。 那两个人虽然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人,但他们没有直接动手,说明他们并不想杀人。 其次,南依既然可以用她自己的性命做要挟,说明她的性命对那两个人必定有不小的价值。 他们说,带她“回去”,那么,说明他们的背后,还有其他人,而真正对她有威胁的,应是那个人。 所以,她“回去”,究竟是去见谁?又会做什么事?她还能再回来吗? 明德二十一年夏,大夏境内多个地区爆发大面积旱灾,数月之内没有降下一滴雨,庄稼种下去长不出来,长出来的也都干死了,良田干涸,眼见就到了收割的季节,可田地里却没有一粒粮食。朝廷频频收到请求赈灾的奏折。 早朝。 “眼下这情况,众位卿家有何应对之策?”明德帝问。 吏部尚书道:“回陛下,为今之计,恐怕只有放粮赈灾。” 户部尚书姚元昭一听要放粮赈灾,吓得一哆嗦,犹豫道:“陛下,如此大面积的灾害,恐怕国库也拿不出这么多的粮食……” 明德帝道:“那国库能拿出多少粮食?” 姚元昭腿一软,慌忙跪地道:“回……回陛下……国……国库……存……存粮不足……”姚元昭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明德帝抓起案上的奏折猛地掼下去,“不足?不足是多少?这几年风调雨顺,全国各地的税收也都没有什么问题,又没有建什么大工程,你跟朕说存粮不足?朕问你,那粮食都去哪儿了?!” 姚元昭已经抖成了筛子,“回……回陛下,臣……臣不……不知……” 明德帝气得发抖,“大理寺何在!” 大理寺卿上前道:“微臣在。” “给朕查!三天之内,查不清楚,提头来见!” 大理寺卿:“是!” 自镇南王去了南境,国舅党在京师嚣张已久,这一次可叫他们逮住了把柄!若是能趁此机会扳倒姚元昭,户部尚书的位置让他们自己人来坐,就不必再忌惮国舅等人了。 姚元昭偷偷看向站在最前方气定神闲的国舅,咬了咬牙。 “户部尚书姚元昭,身在其位,竟连国库存粮有多少都不知,要你何用!”明德帝一拍桌子,“来人!” 门口守卫忙进来拜道:“在!” “免去姚元昭户部尚书一职,暂时收押大理寺,待审查清楚再行定夺!” “是!” 姚元昭一听,当即吓得屁股尿流,他哪里经得起审查!陛下竟然没有把他交给刑部,而是直接交给了大理寺,交给了镇南王的人!他深知,这一去,他恐怕真的有去无回了!姚元昭慌忙跪地求饶:“陛下,陛下饶命啊,下官……”他颤颤巍巍地看向国舅。 国舅咳嗽了一声,道:“陛下,户部尚书只是忘记了国库的存粮数目,直接免职,是否是惩罚太重了?况且,户部每天要处理的事务那么多,总不可能样样都能记得清楚。臣以为,此事还是移交给刑部处理更为妥当。” 明德帝想了想,道:“的确,还没调查清楚,就直接免职,确实处罚太重了。” 国舅嘴角微弯,“陛下所言极是。” 明德帝道:“不过,方才朕已经说过要把他移交大理寺审查,朕乃天子,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便没有再收回的道理,那就暂且收押大理寺吧。待核查清楚,再做定夺。” 国舅的笑容当即僵在了脸上。 姚元昭若是折了,那就是活生生断了他一臂。这个臭小子,他竟然真的下得去手! 姚元昭被拖出去了。 明德帝道:“赈灾之事,刻不容缓,众位爱卿可有对策?或者,有哪位爱卿愿意担此重任?” 朝堂一片鸦雀无声。现在,大家都知道国库存粮不足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可是个烫手的山芋,没有粮食,如何赈灾? 明德帝看着寂静的朝堂,有气无力道:“这么多的人,都想不出来一个法子吗?” 宋弈犹豫了许久,站出来道:“陛下,天灾无情,百姓受难,眼下最要紧的事,恐怕还是得先安定民心。若是民心不稳,恐怕容易生变。不如先核查国库存粮,先行发放,稳住民心,剩下的粮食,再想办法筹集。” 众官员听到,纷纷点头,“宋大人所言极是,安抚民心当为首要。” “那谁愿意去赈灾?”明德帝问。 朝堂突然又鸦雀无声了。 说是去赈灾,但国库存粮不足,虽说后面会筹集,但能不能筹到尚且两说。若是到了灾区,粮食不够,或者后面的支援迟迟不能接应上,万一生了民变,去的人能不能回来都还是未知数。这些养尊处优惯了的京官,谁愿意去蹚这趟浑水! 明德帝正欲发作,邹桐上前道:“陛下,微臣愿前去赈灾。” 黄光禄也站出来,“陛下,微臣也愿前去赈灾。” 另有两名中立派官员站出来表态。 明德帝的火陡然就熄灭了,欣慰道:“好!好好好!”果然,关键时候还得靠自己人! 明德帝便给四人分别指派了赈灾区域。四人领命退下。 明德帝忽然道:“宋弈。” 宋弈赶忙站出来,“筹粮的事,就交给你来办!此事若是办不成,朕定不轻饶!” 宋弈不禁一抖,连忙拜道:“微臣领命。” 众臣之中有不少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下,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喽!” “枪打出头鸟。” “我倒要看看,他到哪儿去筹粮!” …… 第120章 信 物 这日散值后,宋弈、邹桐、黄光禄,还有一个杨怀谦,约定好在老地方会面。 宋弈道:“陛下这次顶着压力,把赈灾之事交给咱们,咱们就一定要把事情办好。” 邹桐道:“我们几个倒是好说,不过子碁你可想好了如何筹粮?” 宋弈道:“暂时只有些思路,但还未确定,所以今日特来找各位商量商量。姚元昭担任户部尚书已久,他背地里做的那些勾当,只要大理寺一查,他必定跑不了。但陛下要的,是他永远不能翻身,所以我们还得想个法子助大理寺一臂之力。此事我来办。眼下最要紧的是,必须先摸清国库究竟有多少存粮,能够给我多少时间筹粮。” 黄光禄道:“大理寺那边,我想办法去打探打探消息。但按照姚元昭那胆大包天的秉性,我们还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子碁,你能否说说你的想法?”邹桐问。 宋弈稍作思索道:“我打算分三次筹粮。明日,我去向陛下讨一封‘奉旨筹粮赈灾’的诏书。先让京师的百姓和富商捐粮,这一批应该筹不到多少,但无论多少,总比没有好。第一批筹粮完毕后,我便拿着陛下的诏书,去向周边各富庶地区的府衙和大户借粮。” 黄光禄道:“他们会愿意借吗?” 宋弈道:“借给我他们自然是不愿意的,但若是借给陛下,那就不一定了。” “你的意思是,要打着陛下的旗号去借粮?”杨怀谦问。 宋弈道:“正是。这也是我为什么一定要向陛下讨诏书的原因。” 杨怀谦惊曰:“原来还可以这样!” 邹桐和黄光禄但笑不语。 “那第三次呢?该怎么筹?”杨怀谦问。 宋弈道:“抢粮。” 杨怀谦一口水猛地喷出来,“抢……抢?去哪儿抢?” 宋弈抿了一口茶,“自然是抢那些富得流油的大人们。” 杨怀谦再次大惊:“他们会让你抢?难道他们不会去向陛下告状?劫掠可是触犯律法的!陛下让你筹粮,可没让你去抢,你别为了筹粮把自己搭进去了……” 黄光禄憋着笑,拍了拍杨怀谦的肩膀,“子厚,你先别急。你太不了解他了,他说的‘抢’,可不是明面上的‘抢’。子碁做事一向谨慎,不会干出这么愣头愣脑的事的。” 杨怀谦这才稍稍放下心。 宋弈道:“陛下让我们之前准备的东西,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邹桐道:“现在就要用吗?” 宋弈道:“这次事发突然,只能将计划提前了。” 黄光禄道:“可是子碁,这样一来,你不就暴露了吗?” 宋弈低头,将茶杯捏在手中转了一圈,“那些人可不是好对付的,拿到东西,我会先整理一遍,筛查出哪些可用,哪些可留。留下的,往后就交给你们了。”宋弈顿了一下道:“还有,我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你们一定要守好自己手里的东西,莫要叫人发现了。你们的身家性命,可都在那上面。” 几人不约而同郑重点点头。 宋弈叹道:“现在,整个朝堂,干净的,恐怕也只有那些新晋的士子了。也不知他们,究竟能撑多久。” 杨怀谦想了想,点点头,表示赞同,他这样一贫如洗,的确挺干净的。 商量定了对策,四人便陆续散去。 邹桐临走拍了拍杨怀谦的肩膀,点了两下头。 杨怀谦也点了两下头。 两个人好像在交接什么暗号一样。 邹桐走了,杨怀谦看向黄光禄,“他刚才那样是什么意思?” 黄光禄惊问:“你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啊?” 杨怀谦摇摇头。 黄光禄噗嗤一声笑出来。 杨怀谦更懵了,他挠了挠头,“你知道?” 黄光禄点点头。 “那你说。”杨怀谦道。 黄光禄凑到他耳边,仿佛有什么秘密要告诉他,杨怀谦便竖起耳朵专心致志地听着。 黄光禄轻声道:“他觉得你有点儿憨。”说完,黄光禄阴谋得逞似的大笑起来。 杨怀谦:“……” “不说了,我该走了。”黄光禄摆摆手,出去了。 宋弈道:“你别跟他一般见识。邹桐是叫你好好干,我们往后还任重道远呢。” 杨怀谦点点头,“嗯!” “那日,你的礼物送出去了吗?”宋弈问。 杨怀谦眨了眨眼睛,想起当日的情形,脸倏地热了起来,“送……送出去了。”只不过是强送的。 “她收了?”宋弈好奇地问。 杨怀谦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收了。” 宋弈抬手捏着下巴,思索着看向杨怀谦,“子厚,那你知道送姑娘镯子代表什么吗?” “啊?这难道还有什么讲究吗?” 宋弈点点头,“那是自然。” 杨怀谦疑惑:“有什么讲究?” 宋弈悠悠道:“自然是……”他笑眯眯地盯着杨怀谦,“定情信物。” “什么!!!”杨怀谦吓得一下子从凳子上蹦起来,大惊曰:“子碁,你你你你不是开玩笑的吧?我我我……我可没有那个意思!!!” 宋弈无辜道:“啊?你没那个意思!没那个意思你送人镯子做什么?!” 杨怀谦急了一头汗,忙撩起袖子擦汗,“我……我不知道啊……” 宋弈继续逗他:“我见你那日一直盯着那镯子看,以为你是相中了,才给你买的。原来你竟然不知道送镯子是什么意思啊?” 杨怀谦又擦了擦汗,“我又没送过这种东西,我哪儿知道啊!现在可如何是好?我要去要回来吗?” 宋弈低笑,“你若是要回来了,恐怕,你们两个怕是要老死不相往来了。送给人姑娘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 “那我该怎么办?”杨怀谦急道。 宋弈收起玩笑,温和道:“子厚,你不喜欢她吗?” 杨怀谦一愣,“喜……喜欢?”他们才见过几面而已吧?怎么能谈得上喜欢? 宋弈道:“喜欢不就得了。” 杨怀谦发觉他听岔了,急道:“我没说喜欢!” 宋弈道:“那你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你这定情信物都送出去了,你若说不喜欢,人家姑娘该有多伤心啊!” 杨怀谦急得直挠头,“我……我也不知道啊……” “那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宋弈问。 杨怀谦被他这样一问,旋即有些扭捏起来,“她……我也说不上来,就感觉挺好的,很善良,热心,还帮过我。” 宋弈看见他这个样子,就想起了去年的自己,那时候他自己也什么都不确定,但和武姑娘在一起的时候,他其实很开心,很鲜活,完全不像他独处时那样。 “子厚,听我一句劝,你若是觉得她好,就早些把人娶回去。有些事,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就像我,好不容易确定自己的心意,她却走了。”她这一去,还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见上面。 杨怀谦想起去年和宋弈一起去他家里的那个姑娘,“是去年和你一起的那个姑娘吗?她去哪儿了?” 宋弈怅然若失道:“去了很远的地方。” 杨怀谦见他如此失落,低头道,“抱歉,子碁,我不该多问。” 宋弈总觉得他这句话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上哪里怪。 杨怀谦接着道:“其实,按照我的年纪,也早该娶亲了。只是,我家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现在这样,把人家姑娘娶回家,不是拖累人家嘛。” 宋弈拍了拍他:“你别这样想。人生很多事都说不准,你又没问过她,怎知对她而言是不是拖累呢?况且,你现在每个月也有了俸禄,养活一家人应当不成问题的。” “那我再想想吧。”杨怀谦低头道。 宋弈又拍了拍他,“那我先走了。” “嗯。” 第121章 镯 子 宋弈走后,屋子里就只剩下杨怀谦一个人。 他想起前几日刚好领了俸禄,便想着给母亲做一身新衣裳,这么多年了,母亲一直穿的都是旧衣。这样想着,他便抬脚出了茶楼。 五关桥,成衣铺。 “哎!采薇姐,这抽屉里怎么有个盒子?”蓉蓉问。 沈采薇回头看了一眼,想起是那日杨怀谦说的“一贯钱”。“哦,是一个客人送的,我还没打开看。” 蓉蓉道:“那我可以打开看看吗?” 沈采薇一边看样衣,一边道:“你看吧。” 蓉蓉便打开了那盒子,“采薇姐,怎么是一只镯子?还挺好看。” 沈采薇听了猛地回头,“镯子?”她赶忙走过去。 蓉蓉把那镯子挂在食指上吊着,还晃了几下,“喏,就是镯子。” 沈采薇慌忙拿过去看了看,的确是镯子。 她想起杨怀谦那日把胳膊伸过屏风,别扭地扭过头去说“一贯钱”。 沈采薇想了想,把镯子装进了盒子里,“蓉蓉,这礼物我不能收,赶快装起来。” “为什么?”蓉蓉问。 “这么私密的东西,怎么能随便收?”而且,对方还是穿着官服的朝廷官员。她怎么知道对方安的什么心思? “采薇姑娘。” 沈采薇正在装镯子,便听到杨怀谦在门口喊她,她慌忙把镯子塞进抽屉里。 “杨大人,今日前来,是有何事?”沈采薇问,她语气淡淡的。 杨怀谦看见她,就想起宋弈说的话,脸有些热起来,“我想来给我母亲做两身衣裳。” 沈采薇听他是来做衣裳的,脸色缓和了一些,“那令堂的衣裳尺寸,杨大人可记得?” 杨怀谦一愣:“抱歉,我给忘了。”杨母已经许多年没做过衣裳了,他压根就不知道。 “无碍,你明日把她领过来,我给她量一下。” 杨怀谦为难道:“抱歉,我母亲她眼睛看不清,恐怕不太方便。要不,我回去给她量,明日告诉你。” 沈采薇摇摇头,“恐怕不行,你自己量,难免会有误差,若是到时候衣裳尺码对不上,或者穿着不合适,还得重新改,搞不好还要重新做。你家住哪里?若是不远,我便随你走一趟。” 杨怀谦突然不说话了。 考上之后,他们虽然换了住处,但那依然是租的别人的旧房子。他看了看采薇姑娘的店铺…… 他不愿她看见家里那番光景。 采薇姑娘虽说是商贾出身,但她待人接物都像是受过良好的教养,为人又真诚善良,她往那儿一站,若不说她是商贾,怕是谁都会以为她是哪家的闺秀。 “杨大人?”沈采薇见他出神,叫了他一声。 杨怀谦回神,看了她一眼,“算了,我明日带她过来。”说着,他便转身出去了。 沈采薇突然想起抽屉里的镯子,忙到柜台后,拿了镯子追出去。 “采薇姐,你去哪儿?”蓉蓉在后面问。 “我出去一会儿,很快回来!”沈采薇扔下这句话,就不见了人影儿。 “爷爷,采薇姐今天怎么有点怪怪的?” 坐在角落里正在裁衣裳的李老头看了一眼门外,“恐怕,是有人在打她的主意了。” 蓉蓉坐到爷爷身边身边,“爷爷,是有人想娶采薇姐吗?” 李老头摇摇头,“不知道。” 蓉蓉撑着下巴:“如果采薇姐成亲了,我们还能和她一起住吗?她说了会养我们的,她应该不会食言吧?” 李老头手里的剪刀一顿,“说不一定。最关键,还得看对方的意思。若是她成了亲,对方不愿再让她出来抛头露面,恐怕这铺子……”李老头抬头打量着这间铺子,他们好不容易才有了这样一个安身之处,若是铺子关了,他和蓉蓉该怎么办? 沈采薇追出老远,才追上杨怀谦。 “杨大人,请等一下!”沈采薇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喊。 杨怀谦埋着头走路,没听到。 “杨大人!”沈采薇又喊了一声,脚下也不由加快了步伐。 杨怀谦还是没听到。他现在脑子里有些乱,心口有些闷,他只想快些回家去。 沈采薇紧赶慢赶跑了几步,好不容易才追上他。“杨大人?”沈采薇追上了,才发现他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一脸的不高兴。 “啊?”杨怀谦这才听到有人喊他,他抬眼一看,“采薇姑娘,怎么是你?”他顿住脚步,回头看了看,自己已经走出好远了。 沈采薇原本想把盒子还给他,见他心情似乎不佳,犹豫了一下,问:“杨大人这是有烦心事?” 杨怀谦垂下眼皮,叹了口气,“我……” 他想起宋弈和他的那个心上人,他明明去年才见过她,没想到才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们就天人永隔了。宋弈说得对,有些事,错过了,可能就永远错过了。 杨怀谦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问:“采薇姑娘,如果……”他又深吸了一口气,“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想娶你……” 沈采薇一怔,“啊?”这什么情况?她幻听了吗?他刚才说什么?娶谁? 杨怀谦有些激动,胸膛快速起起伏伏,呼吸也沉得很,“我……我觉得你挺好的,我朋友也觉得你很好,我想娶你回家,你若是愿意……”他重重吐出一口气,又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我现在一无所有,但我现在有了官职在身,我会努力攒钱,等我攒够了钱,我就……” 周围的路人开始不断驻足,或是侧目看着他们。 沈采薇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你……”她一个“你”字才出口,脸刷地便红透了。她放眼四望,他们二人现在被看戏的路人包围在中间,路人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还有人在起哄调笑。 沈采薇慌忙用袖子挡住脸,急道:“你在说什么!” 杨怀谦全身都烫得冒热气儿,他原本就紧张得不行,但眼下采薇姑娘这反应,却让他摸不着头脑。她不是收了他的镯子吗?子碁不是说这是定情信物吗?“你……”她难道不愿意吗? 沈采薇气得牙痒痒,一脚踩到杨怀谦脚上,“你个登徒子!”说着,气鼓鼓地拂袖而去。 才走了几步,沈采薇突然想起手里的盒子,又转回身,塞到他怀里,“还给你!” 杨怀谦一把接住那盒子,一看到那盒子,他脑子就炸了。 一转眼,沈采薇早已气呼呼大步流星地就走了。 她把盒子还给他了,是想和他老死不相往来了吗? 他是说错什么,做错什么了吗? 亦或者,她是根本看不上他? 她是觉得他家里太穷了,所以不愿意吗? 杨怀谦感觉整个脑子嗡嗡作响。 他只是想娶她,为什么采薇姑娘骂他‘登徒子’?他做了什么?她竟然这样说他? 杨怀谦气愤不已,她不答应就不答应,为什么要骂人?他明明什么也没做! 不行,他得回去和她说清楚! 这样想着,杨怀谦便急匆匆地赶回去了,他刚走到门口,便在店里看到了一个熟人。 第122章 落 寞 “采薇,这么久没见,怎地如此生分?”沈南舟抱着手臂靠在柜台旁。 “沈大人说笑了,你我之间,早就没有什么情分了,又何来的生分?” “采薇,我现在考上了,当了官,等过几年升了官,我爹就管不了我了。你若是愿意,虽然给不了你正妻的身份,但起码做妾室是没有问题的。”他打量了一下这成衣铺,“我看你一个人撑着这铺子也是辛苦,还不如跟着我。” 沈采薇将手里的账簿往柜台上一摔:“沈大人,请你自重。怎么,就因为我现在是商贾之身,所以在你眼里,我就只配给你做妾?” 沈南舟道:“采薇,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生气。你走之后,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以前,我爹管着我,我是没有办法,但是以后,有些事我是可以自己做主了。只要你还喜欢我,名分什么的,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最重要的,难道不是我们能在一起吗?” 沈采薇气得眼眶通红,“沈南舟,我是真没想到,你竟然会变得这么无耻!我这里不欢迎你,请你出去!” 杨怀谦原本发现二人相识,本不打算打扰的。可听着他们的对话,他越听越听不下去,一股无名火直窜上脑门,他冲上去一把拽住沈南舟,“沈南舟,人家好好的姑娘,你怎么能让她给你做妾室?” 沈南舟看见杨怀谦,一惊,“杨怀谦,怎么是你?” 杨怀谦见他没再说混账话,这才松开手,“你们方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沈南舟你过分了。虽然你我是同窗,但这件事,你必须向采薇姑娘道歉!” 沈南舟觉得他简直莫名其妙,“杨怀谦,你管得可真宽!关你什么事!”沈南舟被沈采薇赶走,本身就一肚子气,没想到这个不长眼的杨怀谦又一头撞上来。他简直气得冒烟。 “采薇姑娘是我的朋友,怎么不关我的事!”杨怀谦硬着脖子道。他比沈南舟高一些,他这样直挺挺地怼到沈南舟面前,沈南舟就不得不抬头看他,气势陡然就弱了一截。 沈南舟转头看了看沈采薇,又仰头看了看杨怀谦,“朋友?”沈南舟突然笑了起来,“你们才认识几天?你说你跟她是朋友,那你知道我跟她是什么关系吗?” 沈采薇没想到,时隔两年,她与沈南舟再次重逢,竟然会是这样的局面。当初沈南舟不愿意要她,她那样恳求,他都无动于衷。没想到,她离开沈家,好不容易拜了师学了艺,有了能够生存下来的能力,他竟然又找来了。 他让她做妾。 若是放在以前,她听到他这样说,不知该有多高兴。那时候她为了能跟着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可现在,她发现除了愤怒,竟没有一丝别的感情。 两年的时光,为了生存,早已消磨掉了她所剩不多的那点感情。更何况,她心里本就清楚,他和沈南舟的缘分早已经断了。对她而言,生存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事。可如今,就连沈南舟也变了,他再也不是她当初喜欢的那个翩翩公子,而是变得一点也不懂怜惜她,他竟然当着她的面,当着她师父的面,当着还有外人在场的时候,说要收她做妾室。 是啊,他又何曾真的怜惜过她呢?当初没有,现在更没有。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有结果。 “沈南舟。”沈采薇整理好情绪,叫了他一声。 沈南舟听她直接叫他的名字,不禁一怔,她还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显得那么生分。“怎……怎么了,采薇?” “我已经定亲了,很快就会成亲,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沈采薇笑道。 “定……定亲?!”沈南舟和杨怀谦异口同声惊道! 沈南舟握紧了拳头,“采薇,你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已经定亲了?” 沈采薇点点头,“对。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了。” 沈南舟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道:“好,我知道了。”他有些不知道该把手往哪里放,尴尬地笑了笑,“那我先回去了,成亲的时候记得请我喝杯喜酒。”沈南舟极力保持着微笑,转身出去了。 杨怀谦紧紧握着手里的盒子,低着头,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沈采薇深吸一口气,“杨大人,你也先回去吧,今日的事,多谢你了。” “你真的定亲了吗?”杨怀谦闷着头问。 “啊?”沈采薇手里绞着帕子,有些不知该怎么开口,“那个……我……” “那你为何还要收我的……定情信物……”杨怀谦一直低着头,像个木头一样杵在那儿。 “定……定什么?”沈采薇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方才说她收了什么? 杨怀谦把手里的盒子拿出来,“这个,你之前明明收了的,今日为何又还给我?” 沈采薇想起这个就突然有些心虚,“我……我哪里知道……” 杨怀谦突然苦笑了一下,“怪我,我应该先问清楚的。”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抱歉,是我自作多情了。”杨怀谦紧紧捏着手里的盒子,不甘道:“我能知道他是谁吗?” “啊?”沈采薇眨了眨眼睛,尴尬道:“那个……”根本就没有谁啊,她只是想赶紧打发沈南舟走,随口编的谎言而已。 杨怀谦以为她不愿意透露,“罢了,没关系。”他勉力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盒子,“这个既然已经送给你了,你就收着吧,就当给你的贺礼。我拿回去也无处可用,原本就是给你买的。” 他把那盒子放到柜台上,转身出门去。 蓉蓉和李老头一直仔细听着这边的动静,却又不好出声。 沈采薇看着那只盒子,心里突然莫名地就有些触动。她早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只是她无父无母,也没有人给她张罗亲事。而且,她现在从了商,嫁给一般的贩夫走卒她又不甘心,想要嫁个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做正妻更是不可能。 杨怀谦虽然人有些愣头愣脑的,但起码人品不错。而且,她看得出,他像是确有几分真心的。他现在有官职,有身份,往后说不定还能走得更高更远。再过几年,她年纪也大了,想要再遇到比杨怀谦更好的人,怕是不可能了。况且,倘若过几年他有了更高的身份地位,也未必还能看得上她。 沈采薇思量再三,抬脚追了出去。 第123章 坦 诚 杨怀谦原先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喜欢采薇姑娘,可现在听她说定亲了,他却觉得心里堵得难受。他原先家中的情况不允许他考虑儿女情长的事,这还是他第一次对某个姑娘产生这样的心绪。 杨怀谦低头捡起地上的一个小石头,扔进永宁河里,不禁叹道:“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杨怀谦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他什么时候也有资格去想儿女情长的事了呢? “杨大人。” 杨怀谦一回头,便看见沈采薇站在他身后,也不知来了多久了。 杨怀谦想起方才自己随口而发的感慨,觉得有些尴尬,“采薇姑娘,请问还有何事?” 沈采薇咬着嘴唇,紧紧捏着手里的盒子,缓缓拿出来。 杨怀谦一看见那盒子,不觉心头一窒,“采薇姑娘何必做到这种地步呢?既然你已经定亲,我以后便不会再纠缠……” 沈采薇低着头道:“这个……我收下了。” 杨怀谦道:“哦。”原来不是来还给他的。 沈采薇紧紧捏着手里的盒子,垂眸道:“杨大人,你之前说想娶我的话,还作数吗?” 杨怀谦一愣,“你不是定亲了吗?还问我这个作甚?” “我没有定亲。我是骗沈南舟的。”沈采薇道。 “真的?!”只这一会儿的功夫,杨怀谦的心情已经几经辗转,上上下下,简直比他参加科考还刺激。但听她说没有定亲,杨怀谦心里莫名地又欢喜起来。 沈采薇点点头,“但是我有些事情想跟你事先确认好。” 杨怀谦忍不住笑道:“你说。” “你娶我,是做正妻吗?”沈采薇有些忐忑地抬头看着他。 杨怀谦脖子一梗,腰背挺得笔直,“当然!我可不是沈南舟那种人!竟然当着外人的面说……那种话……”他自知失言,小心翼翼地偷偷瞥了她一眼。 沈采薇心道:你也没好到哪儿去!你还在大街上当着那么多人不害臊地说娶我呢! 不,还是有区别的,最起码,杨怀谦说的是“娶”她。 沈采薇道:“那我答应了。” 杨怀谦还没反应过来,“答……答应什么?” 沈采薇翻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这个人真的是…… 杨怀谦突然反应过来,激动道:“你是说……答答答应嫁……嫁嫁给我……”杨怀谦生怕自己会错了意,他微微蹲下身,睁大了眼睛,歪着头小心翼翼期待地看着她,“……了吗……?” 沈采薇垂眸,咬着唇微微点头。 “真的?!!”杨怀谦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他方才还觉得自己的人生简直悲惨不可言说,此刻又突然觉得自己简直是被上天眷顾的宠儿。 沈采薇道:“但是,你若是想娶我,就不能干涉我做生意。我答应了师父要给他养老,还要送蓉蓉出嫁。而且,我是真的很喜欢做衣裳。” 杨怀谦认真想了想,道:“历代朝廷官员多有产业,很多都由其亲眷打理。你本身不是朝廷命官,想做生意其实并不难。” 沈采薇低头摩挲着手里的盒子:“那你不嫌我抛头露面给你丢人吗?” 杨怀谦一笑:“你依靠自己的双手自食其力,还能养活你师父和蓉蓉,又不是出去坑蒙拐骗,有什么可丢人的?我以前还给人抄书呢!况且,你既答应了他们,自是不能食言的。人必须言而有信。若是以后有什么不方便的,大不了再招个掌柜,你自己不出面经营就是。” “那也行。”沈采薇道。她原先还以为杨怀谦不会答应的,毕竟他是朝廷官员,娶一个商贾女子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想成亲后再继续经营铺子,怕是很难。没想到,他竟会这么通情达理。 杨怀谦迟疑了一下,道:“采薇姑娘,你真的想好了吗?我家里的情况你可能不太了解,但我还是必须一五一十跟你说清楚。”不然若是她一时头脑发热,嫁过去又后悔了可怎么办? “嗯,你说。”沈采薇道。 “我家里有个老娘,她从前供我读书熬坏了身体,所以以后我必须好好孝顺她。她人很好的,你不必担心她会欺负你。” “嗯。还有吗?” “我出身寒微,家里几乎一贫如洗,虽然现在有俸禄,但每个月只有四两银子,所以暂时还没有银钱购置宅院。但是成亲之前,我一定想办法买到宅院,不会让你跟着我吃苦的。” “嗯,还有吗?” “若是成了亲,你仍要出来做生意,我想找个人照顾我娘,她受了大半辈子苦,我不想一天到晚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她眼睛看不清,最起码得有个人陪着她。” 沈采薇仰头皱眉道:“你要纳妾?” 杨怀谦吓得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请个人照顾她,钱我自己出。” “哦,没问题。”沈采薇道,还有别的吗? “那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杨怀谦问。 沈采薇想了想,道:“暂时没有了。” 杨怀谦道:“哦,好。” 他到现在还有些恍惚,这事真的就这么成了吗? 杨怀谦想了想,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有件事情,我还是想问清楚。” 沈采薇一顿,“你是想问沈南舟?” 杨怀谦点点头,“嗯。你们以前认识?” 沈采薇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叹了出来,“我原先是沈家的养女。” 杨怀谦恍然大悟,“哦……”没想到他们之间还有这一层关系,不过,听沈南舟那口气,好像不仅是养女那么简单。 “我过去的确曾经心悦于他,但是他的父母不不准许我们在一起,我就离开沈家了。后来,我为了能生存下去,几经辗转拜了现在的师父学手艺,他的儿子早年就不在了,儿媳也改嫁了,就留下了一个孙女。他自己也年事已高,我见他实在可怜,就答应他会给他养老,还会给蓉蓉攒嫁妆送她出嫁。” “那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你一个姑娘家,既要学手艺,还要养活他们祖孙,还能在京师开一家铺子,真的很不容易了。”在京师生存下去有多难,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那么多年拼尽全力,也才勉强让自己和母亲有口饭吃,更别提她一个姑娘家了。 沈采薇没想到他没有介意沈南舟的事,摇摇头,“其实也还好,都过去了。” 杨怀谦有些心疼她,“对,都过去了,以后也会越来越好。” 沈采薇点点头,“嗯。”她犹豫了一下,道:“杨大人,虽然我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女儿,但在沈家也读了几年书,我养父母待我很好。” 杨怀谦点点头:“嗯,看得出来。” “但我想说的是,我虽然看起来挺温和,但实际上我性子烈得很,我想问,你以后会纳妾吗?” “啊?”杨怀谦一时间有些懵,“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只是想提前说清楚,你若是以后纳妾,那我就不嫁了,我可不想和别人共侍一夫。” “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我从小跟着我母亲,感受过很多人间冷暖。对我来说,吃饱饭,穿暖衣,身体健康不生病,就是最幸福的事了。虽然现在有了一官半职,我也只是想勤勤恳恳办一份差事,拿一份俸禄,让家人过得好一些,顺便在有限的权利范围内,把自己曾经的一些构想付诸实践。至于你说的纳妾,即便你不提,我也没有那个打算。” 沈采薇抿唇道:“那就好。” 杨怀谦偷偷看了她一眼,心中莫名觉得有些雀跃,说话也变得温声软语起来,“那等我准备好了,我就请媒人去提亲。” “嗯。”沈采薇低头看着自己一步一步向前迈进的脚尖。 杨怀谦忍不住又偷偷看了她一眼,嘴角怎么都压不下去。 第124章 御赐牌匾 宋弈出了茶楼,便紧急去见了明德帝。 他去时,梅晏殊也在。 明德帝说,不必避着他。 宋弈心里隐隐生出一种不安的感觉。梅晏殊入朝,也才仅仅一个多月而已,陛下竟然这般信任他? 但他并没有在明德帝面前表现出来,而是不紧不慢地将捐粮,借粮,“抢粮”的三个计划向明德帝一一秉明。 明德帝听完,笑道:“朕从前倒是没看出来,宋卿竟还有这样的一面。”明德帝啧啧了两声,摆摆头,“你可真黑!若是他们知道,你这就盘算上他们了,怕是要气个半死。” 宋弈面不改色道:“事急从权,非常时期当行非常手段,微臣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还请陛下见谅。” 明德帝道:“他们平日里不知贪了多少,也是时候吐点出来了。那就按照你说的办,朕这就给你写诏书。” 梅晏殊一直站在一旁听着。 宋弈偷偷瞥了他一眼。他究竟有什么本事,竟让陛下这样看重?若是有机会,他倒是很想见识见识。 “晏殊你先下去吧。”明德帝一边写诏书,一边对梅晏殊道。 梅晏殊拜道:“是。”随即便退下了。 宋弈心下一惊,“晏殊”?陛下竟然叫他叫得如此亲切?虽心中疑惑,但他面上未显。 明德帝将诏书写好后,盖上印玺,拿起来吹了吹,拿过来交给宋弈。 宋弈忙双手去接。 明德帝瞅了瞅他,又看了看门外,笑道:“你是不是疑惑为什么朕待梅晏殊如此特殊?” 宋弈拜道:“陛下的事,微臣不敢过问。” 明德帝笑道:“朕这不是担心你吃醋嘛,朕可不想让你一个人胡思乱想,觉得自己受了冷落。” 宋弈:“……”陛下真的越来越不正经了。 “你不必多想,梅晏殊是信得过的人。待时机成熟,朕自会告诉你。”明德帝道。 宋弈捧着诏书拜道:“是。” “那你们就按计划行事,一切小心,切忌勿要操之过急,稳妥为要。” “微臣明白。”宋弈正欲走,突然想起什么,又拜道:“陛下,微臣斗胆,想向您再讨几个字。” “什么字?”明德帝问。 “丹心报国。”宋弈道。 明德帝摆摆头,“啧啧,怎么这么俗气?” 宋弈拜道:“有人就喜欢这样的。” “好吧好吧,都随你。”说着,明德帝大笔一挥,写了四个字给他。 宋弈走后,空荡荡的勤政殿就只剩下明德帝一个人。 今日早朝上,他下了国舅的面子,当场将姚元昭下到大理寺监狱,还令大理寺彻查国库存粮问题。早朝刚下没多久,太后便找他过去了。 他用一贯以来的搅混水的法子,把责任推给提出放粮赈灾的吏部尚书,以及姚元昭自己。 “母后,孩儿知道姚元昭是舅舅的人,但这一次朕也保不了他。母后是没看到,当时大臣们都在商讨赈灾的事,可姚元昭却当着那么多朝臣的面,说国库里没有存粮,您让孩儿怎么办?他平时贪一些,朕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朕没想到,他竟然把国库都贪空了!在他的眼里,没有母后,没有朕,更没有国,就只有银子!他怎么能仗着有舅舅做靠山就如此肆意妄为?搞不好别人还会以为是舅舅授意他这么做的!”明德帝说着,气不打一处来,“您说说,这么大的事,朕若是不治他的罪,那以后岂不是人人效仿?那朕还如何管理那帮朝臣?而且,舅舅若被人这样误会冤枉,朕又岂能坐视不理?” 太后想了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哀家也没想到,他竟然的胆子那么大,把国库都贪空了!” “是啊,母后,孩儿知道后也是震惊不已。如今爆发大规模旱灾,若不及时赈灾稳定民心,万一生了民变,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都怪这个姚元昭!他太贪心了!才害得母后和朕这般为难!”明德帝嘟囔着嘴。 太后道:“你也别生气了,查办了就查办了吧,只是你舅舅少了个助力,心里有些不舒服罢了。那姚元昭把事情办到这个份儿上,也是他罪有应得。你舅舅那儿,母后去同他分说清楚。” 明德帝乖巧地笑道:“多谢母后,还是母后心疼孩儿。” 太后笑道:“你知道就好。” 明德帝独自坐在勤政殿,回想着自己与他们的虚与委蛇,眼神逐渐变得阴鸷起来。 自他两岁即位起,太后和国舅便开始一步步把持朝政。他们在十几年的时间里排除异己,把自己的人一个个安插在各个职位上,如今朝堂上一大半都是他们的人。直到他十七岁,季闻卿带着所有中立派官员,联名上书,强烈要求陛下亲政,太后才迫不得已退居后宫。先帝的那些子嗣,这么多年来,被他们驱逐的驱逐,谋害的谋害,嫁人的嫁人,如今就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他连个兄弟姐妹都没有。 从小到大,他一直表现得十分乖巧听话,因为他知道,倘若他和他们不是一条心,以他的处境,根本无力和他们抗衡。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不敢让后宫有子嗣的原因。因为一旦他有了子嗣,若太后他们发现他有二心,恐怕他很快会被取而代之。毕竟,一个小孩子总会比一个大人听话。 原先有一批立场坚定的官员团结在季闻卿麾下,这些年却他们被一个一个明里暗里清理出朝堂。季闻卿蛰伏起来之后,他的处境也变得越来越艰难。他挣扎了那么多次,才好不容易争取到如今的局面,眼看着情况一天比一天好,他一定要沉住气。 宋弈带着明德帝的诏书,雷厉风行,很快便筹集了第一批“捐粮”。 第一批粮食运往灾区,他又紧接着去周边府衙和大户那里借粮。 因为他手中握着陛下的诏书,诏书上明确要求各方要全力配合他征调粮食物资,各府衙也就不敢怠慢。而对于那些豪商,宋弈打着明德帝的名义向他们借粮,若借粮达到一定数量,便可获得陛下御赐的“丹心报国”牌匾一块,还能拿到少量的利息。 那些豪商将牌匾往家里一挂,那感觉简直无异于“精忠报国”,荣耀无比! 第125章 抢粮赈灾 第二批粮食也陆续运往灾区。 接下来,便轮到“抢粮”了。 陛下的诏书,对百姓、周边府衙和那些豪商来说的确有用,但对那些老奸巨猾的贪官污吏而言,却未必有用。他们背靠大树,向来惯于和稀泥,要想从他们手里要到粮食,无异于虎口夺食。 上次宋弈被姚元昭弹劾私练兵马,而那些所谓的“兵马”,实际上都是陛下让他训练的暗卫。然而,他们也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暗卫,他们的真正任务,是搜集朝廷官员贪赃枉法的罪证。原本是为了日后一步一步清除国舅党和镇南王党之用,但现在,不得不将计划做些调整了。 宋弈整理了他们传回的情报,专门罗列出其中涉及朝廷官员内部利益纠葛的部分,以及会导致他们内部矛盾分化的部分,又将其他分门别类整理好,想办法留给了邹桐和黄光禄他们。 第二日,宋弈便带着他的筹码去“抢粮”了。 陈府。 “陈大人,这些年你和姚大人背着国舅爷私自吞没如此巨额的钱财,你猜猜若是国舅知道了,会怎么处理你?”宋弈一边转着手里的茶杯,一边微笑着看向户部侍郎陈恒。而陈恒的面前,正放着一本账册。 陈恒抓起那账册正欲撕碎,“陈大人尽管撕,这种账册,我这里多得是。” 陈恒气急败坏,“好你个宋弈,没想到,你竟然如此深藏不露。你是谁的人?镇南王?” 宋弈带着能融化春日薄雪般的温和笑容,开口道:“陈大人别猜了,我谁的人也不是。我只是想筹集到赈灾的粮食,保住自己的小命而已。至于以后你们做什么,与我无关,我也没兴趣。” 陈恒咬牙道:“那你能保证,账册不会落入国舅手中吗?” 宋弈笑道:“当然。我只是想要点粮食,粮食拿到了,有关陈大人的账册,自然会全部销毁。”宋弈微微顿了一下,看着手里的茶杯,幽幽道:“陈大人也别想着杀人灭口伺机报复什么的,你若是动了我,你全家老小,一个也活不了。所以,我劝陈大人还是识趣一些得好。咱们今日合作愉快,日后互不相扰。” 陈恒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听宋弈方才那语气,恐怕宋弈背后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撑腰。那位大人物既然能为了他一个人对陈家全家人动手,那说明宋弈在那个人身边的地位一定不低。 陈恒望了一眼站在门外的那些训练有素的高手,最终还是只能妥协。 “好,我答应你,你要多少?”陈恒咬牙问。 宋弈笑道:“不多,五万两。” “你说什么!”陈恒吓得当即跳起来,“你干脆杀了我得了!我哪里有那么多钱!” “是要你全家人的性命,还是要这五万两白银,陈大人自己掂量,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宋弈使了个眼色,白时立即掏出一炷香,点燃了插在一旁的花盆里。 陈恒牙咬得咯吱咯吱作响,指甲嵌进了肉里,他低头沉默许久,一直不吭声。 宋弈坐在茶桌边,悠然地品着茶,表面上云淡风轻,可他的后背全是冷汗。 一炷香很快就要烧完了,陈恒看了看那快要燃尽的香,又看了看门外,终究还是泄了气。他当这个官,不就是为了一家人吗?在性命面前,钱财终究不过身外之物,不值一提。 “好,我答应你。但你如何保证,你一定能说到做到?”陈恒紧紧握着拳头。 “陈大人若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但你今日若是不给钱,我保证,这本账册明日一早就会出现在国舅手上。”宋弈将茶杯轻轻放到桌上,起身在屋里悠然漫起了步,“其实陈大人这些年赚的钱,远不止于此,日后还会赚得更多,何必为了这点小钱,因小失大呢?陈大人说是不是?” 陈恒埋头思索了片刻,道:“好。我答应你。但你最好说到做到!” 宋弈笑得温文尔雅:“合作愉快,陈大人。” “哼!”陈恒一甩袖子,别过脸去,气得吹胡子瞪眼。 不一会儿,陈恒便取来一个木匣,“五万两银票,都在这里了。” 白时立即上前接过,打开查看了一番。 “大人,没有问题。”白时道。 宋弈点点头,笑道:“多谢陈大人慷慨解囊。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陈恒气得脸色铁青,“好走,不送!”他现在简直恨不能一刀捅死他。他以前都没发现,这个宋弈竟然隐藏得这么深。这朝堂里,究竟还有多少这样的人? 陈恒看了一眼地上的账本,忙捡起来,放到烛火上点燃烧掉了。 出了陈府,坐上马车,宋弈才稍稍缓过一口气来。 白时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马车外对宋弈竖起了一个大拇指:“大人,你刚才演得可真好!那陈大人简直吓得屁股尿流!” 宋弈在车内道:“白时,这次多亏了你,你也干得不错。回去记得给今晚出来的兄弟们加餐,每个人多给些赏钱。” “谢大人!”白时挥起马鞭赶车,“不过,咱们今天晚上干的这事,可真像那劫富济贫的江湖侠客,太过瘾了!” 宋弈叹了口气,“过瘾是过瘾了,可苦头还在后面呢。”他敲了这么大一笔,这些人又怎么会轻易善罢甘休? 可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宋弈便是这样频繁出入各朝廷官员的府邸,一家一家地去敲竹杠,把国舅党的许多官员都得罪了个遍。 宋弈把凑到的银钱数目及个官员所出银两的账目呈给明德帝看,明德帝被那巨大的数字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他将那账簿重重地摔到龙案上,“这些人,平日里一个个人模狗样的,没想到竟如此胆大包天!” 宋弈拜道:“陛下息怒。” 明德帝问:“这九十七万辆,你预计够不够?” 宋弈道:“先前已经运送了两批赈灾粮过去了,应是大差不差了。” 明德帝想了想,道,“辛苦你了,只是你这次暴露出来,恐怕日后不会有安生日子了。” 宋弈拜道:“微臣明白,但赈灾之事迫在眉睫,暂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明德帝叹了口气,“若百官人人都像你这样,事事以百姓为先,朕就是死也瞑目了。” 宋弈忙跪拜:“陛下不可妄言。为陛下分忧,是臣子的本分,还请陛下莫要再说这样的话,微臣担当不起。” “你起来吧。”明德帝道,“无论如何,朕不会让你有事的。” “谢陛下。”宋弈又拜了一拜,这才起身。 “那你先拿着这些钱去买粮吧,眼下最要紧的是灾区。还有,”明德帝道,“梅晏殊向朕提了一件事,朕觉得有必要同你说。” 宋弈心下一惊,面上却并未显露,“陛下请讲。” “他提到,灾区本身受了灾,若一直往灾区运送赈灾粮,也只是治标不治本,还是得尽快尽快让种子下地。现在天已经开始下雨了,只要熬过这几个月,等下一茬粮食长出来,这个坎儿也就过去了。” “微臣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旱灾持续太久,眼下百姓手中恐怕没有足够的粮种。” 明德帝顿了一下,道:“那就抄了姚元昭的家,这么多年,他也捞了不少。能抄出来多少是多少,先买了种子分发下去。若是还不够,再想办法。” 宋弈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拜道:“是。” 第二日,雷厉风行的大理寺便将姚元昭的累累罪行查了个底朝天,早朝时一件一件如数家珍般地抖落出来,听得满朝文武触目惊心。 因贪污受贿数额巨大,明德帝本想砍了姚元昭,但又念及国舅,最后判了他抄家流放。在姚府,共抄出现银六十余万两,还有数不清的奇珍异宝,书画文玩,全部充入国库,紧接着便拨款给宋弈去购买种子。 旱灾的事总算告一段落。 半个月后,宋弈因赈功劳巨大,官阶连跳两级,直接升任户部侍郎。在早朝引起巨大震动,百官议论纷纷。 明德帝烦透了他们一遇到事就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有点好处就你争我抢的丑陋嘴脸,气得不行,当即怒问:“灾情发生后,朕问过你们,谁愿意去赈灾,你们一个一个谁也不吭声。现在好了,别人把事情干了,问题解决了,得了点功劳,你们现在跳出来反对。朕问你们,你们早干什么去了!” 堂上一片鸦雀无声。 “朕不光要赏宋弈,凡是参与这次赈灾的一众官员,朕都要重赏。朕就是要让你们看看,只有那些真正愿意为国为民出力的人,才配得到嘉奖!” 下面又是一片鸦雀无声。 宋弈站在人群中,镇定自若。 直到此时,朝堂上的这些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人,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成长到如此地步。 赈灾结束后,邹桐、黄光禄等四位出去赈灾的中立官员,都得到了晋升,而邹桐原先的职位,被杨怀谦顶上了。 但对宋弈而言,有一件坏得不能再坏的事:原先的户部侍郎陈恒,顶替了姚元昭,成了他的顶头上司。 第126章 猎 物 沈南依的味觉,恢复了。 这几个月以来,她废寝忘食,一边钻研和谷主的比试,一边努力医治自己的味觉。 那日她像往常一样去饭堂吃饭,她吃着吃着,便发觉自己能尝出味道了。 她尝到的第一口味道,是饭堂最普通的辣白菜的味道。 第一次感受到味觉,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她勉力维持着和往常一样的平静,却不知不觉越吃越快,渐渐包了满嘴的饭菜。 她把自己吃噎住了,噎得眼泪直流。 她好想告诉宋砚,她能尝出味道了。 他说过,等她治好了味觉,会给她做很多好吃的。 如果有一天,她能活着离开这座山谷,她一定要去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她想尝一尝他说的花酿,果酿,还有他们一起喝过的桂花酒和黄酒,她好想尝一尝它们有什么区别。 她想起那个午后,阳光明媚,她和宋砚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拥吻的场景。 她想知道,宋砚是什么味道。 沈南依从饭堂回去的路上,看到半边月正带着一大群孩子往后山去。许多孩子一边走一边哭,半边月手里握着长长的鞭子,“闭嘴,不准哭!”他一边说,一边扬起鞭子抽下去,紧接着便是一阵无助的惊叫。 沈南依的心蓦地一揪。 她知道他们是去干什么的。 因为,她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谷主为了锻炼毒童子的体能,每隔半年,便会把他们带到后山的猎场去。 猎场里豢养着豺狼虎豹等各种凶猛的野兽,在孩子们进去之前,那些野兽会被饿上三天。吃饱了饭的毒童子,会被驱赶到猎场最北边,然后,野兽便会被放出笼子。这些毫无反抗之力的毒童子,是那些饥肠辘辘的野兽最好的口粮。如果他们想要活命,就只能拼尽全力从北边穿越整个猎场,逃到南边唯一的出口。 沈南依的身体不由自主颤抖起来,曾经那些绝望窒息的记忆,一股脑儿涌入脑海。 八岁那年,她第一次被赶进后山猎场,和五个孩子一起,被三头饿狼包围。那些饿狼双眼泛着绿光,全身的毛都竖起来,一边滴着口水,一边贪婪地盯着他们。他们拼命地哭喊,但没有人来救他们。 为了活命,他们只能向南边跑。可他们哪里跑得过那些狼? 一眨眼,三个同伴成了饿狼口中的食物,她和另一个同伴拉着手拼命向前跑。可就在他们已经看到出口时,一头狼咬住了同伴的一条腿,连带着她一起被拖得翻了几个跟头。她没有办法,最终只能松了手,随之,一头狼一口咬穿了同伴的肚子,三头狼很快分食了他。 小小的她吓得六神无主,但她知道,她不能留在这里。求生的本能驱使她赶紧爬起来向出口跑去。 最后,他们五个人,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去的,她只知道,他们五个人,只有她幸运地活了下来。 从那以后,她变得沉默寡言,也不敢再有伙伴。 她终于明白,在这山谷里,除了变强,没有人会救她。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谷主除了定期给毒童子试毒,也会给他们安排一些日课。武术课能强身健体,提高体能,增强他们的抗毒能力;识字课和药课,能让他们掌握一些知识,尤其是认识毒药毒草,了解每种毒的特性。 她为了能在野兽的口中活下来,便拼命习武,尤其是轻功,可以让她跑得更快,有更大的几率活命。 再后来,她发现了一些能对付猛兽的毒药,她偷偷溜进药房,去偷看谷主的存书,还偷拿药房里的药材制毒。也是在制毒的过程中,她发现了某些药物之间相克,有些药物可以化解另一些药物的毒性。这个发现令她惊喜不已。 从那时开始,她便偷偷根据每种毒药的特性炼制解药。为了不被发现,她每次不敢多拿,只敢拿一点点,而且也不敢去得太频繁。 她想,倘若她掌握了制作解药的本领,她就不必再害怕谷主的毒药了。 她为了能够活下来,用尽了所有的刻苦,无论是练武还是制药,她都投入了全部的专注,她也因此而练就了一身非凡的武艺和谷内独一无二的制药手段。后来即使不用毒药,她也能从野兽的魔爪下轻松地逃出来。 十四岁那年,她第一次解开了谷主的毒。没想到,被谷主发现了。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因为谷主本就是拿他们试毒的,还从来没有人敢解谷主下的毒,所有人都只能硬扛着。 但令她意外的是,谷主发现她解了毒,不仅没有惩罚她,反而非常兴奋地夸奖了她。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她渐渐意识到,多掌握一项本领,也就多了一种保命的手段。 自那以后,她制毒和制作解药,也就不再偷偷摸摸了,因为谷主允许她进出药房。她不敢毒死谷主豢养的野兽,便制作一些能驱赶野兽或者令野兽害怕的药物,每次进后山,就悄悄带上。有了这些,那些野兽便不会对她紧追不放了。 她也想过帮别人,可她不敢,倘若被谷主发现她作弊,还帮别人作弊,那些被谷主处死的人就是她的前车之鉴。她只是想活下去。 后来,她越来越多地解开了谷主下的毒,甚至有几次还是异常复杂的毒药,都被她解开了。谷主发现她天赋异禀,想要收她为徒。谷主说,做了他的徒弟,就不用再试毒了。 他见过那些谷主的弟子,他们都是帮着残害他们这些毒童子的刽子手,她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她有了解毒的本事,她不再害怕谷主的毒,不做他的徒弟,就仅仅只是吃些苦头而已,但做了他的徒弟,她就要和那些人一样,帮着谷主做尽恶事。她不愿意。 她说:我不想做你的徒弟。 谷主听到她的回答,愣了半晌。在这山谷里,能成为他的徒弟,从来都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也是别人望眼欲穿巴不得的事,她还是头一个拒绝他的。 她看到谷主的脸色很难看,知道自己在劫难逃。 那天,谷主非常生气,给她喂了一种十分厉害的毒,那是一种谷主过去炼制的专门用来折磨人的毒。她被折磨了整整五天五夜,硬是没有松口。她一边经受着折磨,一边在心里咒骂谷主,又一边翻阅谷主的存书,终于从中找到了毒方,并根据毒方制作出了解药。 她又救了自己一命。 第127章 希 冀 那次解毒后,她大病了一场。她每天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不知日夜,没有人管过她。谷里向来如此,伤了,病了,就只能听天由命,没有人给他们治病。有些侥幸从猎场逃出生天的孩子,没有死在野兽的口中成为食物,最后却死在了伤病不治之下。 她知道是自己的身体虚耗了太多,便硬拖着疲软的脚步,撑着到了药房里,第一次给自己配了药。她必须要救她自己,除了她自己,不会有人救她。 谷主得知她解了毒,反而对她产生了更大的兴趣。谷主说,以她的天赋,只要她答应做他的弟子,他就将全部的本事传给她,让她成为下一任谷主。 但,她不愿意。 她不想做谷主。 她恨极了谷主看到人被毒药折磨时那激动疯狂的神情。 她不想成为谷主那样的人。 可她越是不答应,谷主却反而对她抱着愈加殷切的期望,还给了她很多特权,包括可以用他的药房,可以随意翻看他的存书。还给她安排了单独的院子。 谷主大概以为,这样,她就会感恩戴德了。 但他错了。 她从来想要的,只有“活着”二字。她想遵从自己的心意活着,而不是成为谷主奴役无辜者的帮凶。 某天,她隐约想起一些七岁之前的记忆碎片:灼灼燃烧的火堆,不知何处传来的欢笑声,四面不透风的墙,紧锁的门,不知驶向何处的马车,纷飞的大雪…… 纷乱的记忆碎片在她的脑海里跳跃,她的心像着了魔一样疯狂跳动着。 她第一次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她想出去,去回到原本属于她的那个尘世。 她想知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 她知道谷中的惯例,谷主向来心狠手辣,凡是逃跑的人,被抓回来了,都会被生生折磨而死。可她不想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哪怕只是出去看一看,看看她原来的那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她想看看,它的阳光,风雨,四季,还有它的人,和这山谷里有什么不同。 记忆里的欢笑声,来自遥远的隐约的过去,在这山谷里,她从未听到过那样恣肆的欢笑。 自此,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想出去。 谷中的人都知道谷主待她十分宽容,也就没有人敢为难她。这成了她的机会。 于是,在一个宁静的午夜,她借着漆黑的夜色的掩护,逃出了山谷。 她逃出来了,第一次呼吸到了山谷外清新的空气,她有些鼻子发酸。可她没有时间去感受,因为她必须逃得足够远才行。因为第二天早上,一旦谷里的人发现她不见了,必定会立刻上报给谷主,谷主一定会大发雷霆,像从前对别人一样,火速派人捉拿她。所以,她就像八岁那年第一次被狼群追赶那样,拼了命地向前跑。她不知道该去哪里,但去哪里都好。哪怕这是她人生的最后一天,她也不想死在这山谷里。 那天,她正藏在路边的树丛里休息,她逃得实在太累了,突然有人靠近树丛,她吓得魂飞魄散。 她定睛一看,还好,不是谷主的人,而是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新娘。 她突然灵机一动:这也许是她的生机。 于是,她打晕了那新娘,换上了新娘的衣裳,坐上了新娘的花轿。 那时候,她别的什么也没想,只觉得这样也许就能晚一些被他们寻到,她就能多活一些时候。 可她没想到,她这一去,就遇见了宋砚——那个她一生遇到的最好的人。 起初她因为初来,对一切都很陌生,总是怀着戒备之心。可是,他用他所有的温柔和耐心,一点点卸下了她的防备,让她情不自禁地一点点向他靠近,终而不能自拔。他用他的甜,治好了她所受过的所有的苦。 她在谷外走了这一趟,也逐渐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她想要成为一名大夫,治病救人。她喜欢疾病被她治好的感觉,就像她第一次用药救了她自己那样,令她感到欣慰和愉悦。她喜欢别人称她“沈大夫”,这个名字对她而言,是一份新的人生的希望。 可她原先在谷内没有接受过正统的医药学训练,她接受到的更多的都是和毒相关的,从前的那些解毒和治病的经验,都是她自己摸索出来的,一旦碰到内行的人,她知道自己很容易就会露馅儿。所以从宋砚第一次给她带回医书开始,她就开始拼命补充医理知识。但她发现,原来医和毒有好些地方都是相通的,这让她感到无比庆幸。她突然发现,自己过去十几年的光阴,也不是一无所获。 可是,她终究又回到了这个地方,回到了她的牢笼,回到了这个她对一切都感到无能为力的地方。 沈南依思绪回笼的时候,那群孩子已经不知走了多远。她感到脸上冰冰凉凉的。她伸手一摸,摸到了自己的眼泪。 再有一个月,她和谷主的比试就要开始了。 她自知对上谷主,她毫无胜算。 可她不甘心就这样放弃。宋砚在那般绝望的情境中都能站起来,她不能放弃。 她还想再见见他。 经过那夜冷月和寒鸦那样一闹,宋砚应该已经知道她不是沈南依了。现在,他多半已经恨死她了。是她顶替了他的未婚妻,害得他们天各一方。是她抢走了属于“沈南依”的一切。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想见他。非常想。 她捡回来的那段木头,她稍微有点空闲的时候就会削它,她已经削了好多支簪子,不过都很不好看。好在,她也越来越熟练了,比起最初的,现在削出来的已经好多了。 她想削一个和她头上那个一模一样的簪子。 回来时,她身上穿的那套宋砚给她买的苍筤青的衣裙,被谷主打得稀巴烂。她洗干净了上面的血迹,找来了针线,一片一片地将它缝补起来。但是,她针线活儿太差了,补得很难看。好在,终究是补起来了。如果有一天她还能走出这山谷,她一定要穿着那套衣裳出去见他,这样,也许宋砚就可以一眼认出她。 她总是这样自己安慰着自己。 因为只有这样这样,她才能拥有勇气坚持下去,去和那个她又恨又畏惧的谷主对抗。 第128章 夜 会 最后一个月,沈南依几乎整日整日地泡在药房里,以她有限的医理和毒理知识,根本不可能和谷主相提并论。而她,也根本做不到谷主那种丧心病狂的程度——拿活人试毒。 所以,她若是想在用毒上胜过谷主,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可她想打败他,打败他,就可以逃离这样不由自主的命运。 谷主对于与她的比试,压根没有放在心上,沈南依每日在药房里制毒制药,他心情好的时候会来转一圈看看,甚至还给会她一些指点。 谷主还是和过去一样,一门心思只研究他的毒药。他这一生,所有的生命都倾注在毒药上,长年累月和毒药打交道,他早已非人非鬼。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所以他急于找到一个传人,把他这一生的心血结晶传承下去。 南星那丫头,对他来说是最好的选择,整个万毒谷,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她那么好的天赋。至于那丫头所说的挑战他,他只觉得可笑。她虽然天赋很高,但和他相比,差的可不止一星半点儿。 从前,她看重那丫头,诚心想教她,她却怎么也不肯。 而今,终于有这样一个机会,能让她心服口服地拜他为师。而这个机会,还是她自己创造的。这样的比试,对他而言,简直像极了小孩子过家家,他不过是配合她玩一玩而已。玩够了,就该干正事了。 他这一生,都在追求一个目标:让万毒谷的名声在江湖上声名远扬,但凡有人提起万毒谷,就能令人闻风丧胆。他想要几十几百年之后,即便他早已归于尘土,江湖上依然还能流传着他的神话:万毒谷谷主——天才毒师——江万壑。 他想把他毕生所学全部传授给她,只有她才能完成他的夙愿。他相信,只要她肯学,以她的天资,万毒谷的名声必将响彻江湖。 半边月到药房来向谷主汇报事情。 正好沈南依也在。 半边月拜道:“师父,这一批的三百个毒童子,现在剩下的已经不到一半了。可需要继续补充?” 谷主手里正拿着捣药钵,淡淡道:“你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这种事情,还需要来问我?” 半边月吓得一哆嗦,忙跪地磕头:“师父恕罪,弟子知错了!” 谷主翻了一下眼皮,冷冷道:“滚。” “是……”半边月慌忙退了出去。 沈南依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手里的药铲越攥越紧。 一百多个活生生的孩子,就这样没了,他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他们这些普通人的性命,在这个人眼里,根本一文不值。 谷主见她发怔,和蔼地笑道:“不必理会他,只要你乖乖听话,好好跟着我学,这些人,以后都是你的狗,你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会干什么。虽然你现在还不是我的弟子,但只要你拜我为师,你的地位,会比他们所有人都高。整个万毒谷,你将成为除了我之外地位最尊贵之人!我走之后,整个万毒谷都是你的!” 沈南依没有吭声。 就在刚才,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在毒术上,她毫无希望,但或许,她能有别的法子出奇制胜。若能找到方法…… 仅仅只是诞生了这样一个念头,沈南依的心脏便咚咚咚咚打狂跳起来。她生怕谷主察觉出什么端倪,竭力调整好呼吸。 对,也许并不是毫无希望。 也许,她真的还有路可走。 只要她能找到这条路,她就能结束这样的命运。 接下来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沈南依几乎不眠不休。谷主的存书,她已经翻得烂熟了。 一天,她从谷主的那些札记里,发现了某些药在他的记录里出现的次数很多,这说明,他很喜欢用这几种药。这个发现令她心头一震。沈南依强压下心头的激动,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因为只有冷静,才最利于想到应对之法。 谷主见她这般刻苦,很是欣慰。 毕竟,有天赋又肯努力的人,不多。 而这个丫头,堪称是他完美的传人。 时间对沈南依来说,太珍贵了。 很快便到了比试的时间。 比试的前一天,沈南依去找了冷月。 沈南依望着天上的玄月,道:“明日的比试,我知道希望渺茫。如果我输了,我就只能拜谷主为师,这辈子都走不出万毒谷了。” 冷月道:“我们从小在这里长大,谷主几乎就是我们的全部。能拜他为师,你应该高兴才是。” 沈南依淡淡道:“可我并不想拜他为师。我讨厌他。” “嘘……”冷月慌忙四下张望,发现没有人,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他压低声音道:“你不要命了!怎么敢说这样的话!这若是传到谷主耳朵里,他不会轻易饶过你!” 沈南依道:“南荒的事,谢谢你和寒鸦没有告诉谷主。”她的道谢是真诚的。至少,谷主不知道宋砚的存在。 冷月道看了她一眼,手指微微攥紧,“你……很喜欢他?” 沈南依道:“嗯,很喜欢。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但是,谷主不会允许的。” 沈南依道:“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念着他?”冷月问。 沈南依道:“有一份念想,总是好的。不然,都不知道明天该怎么活下去。” 冷月微微低了低头,没有说话。 沈南依继续道:“我今日来找你,是有事情想拜托你。” 冷月淡淡道:“嗯,你说。” “明日,我如果输了,便只能拜谷主为师,我会努力跟他学毒,尽量做到让他满意,然后把谷主之位传给我。这中间,可能还需要很多年。” “嗯。” 沈南依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声音道:“万一……万一我侥幸赢了……” 冷月失笑,“不会有这个‘万一’,谷主是什么人?你我心里都清楚!我劝你最好不要抱着这样的幻想。” 沈南依又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我知道。但这世上的事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哪怕有一丝希望,也不应放弃。如果老天爷这次保佑我,让我侥幸赢了,我想让你帮我。”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冷月说着。 “你若是不愿意,那就算了。我自己会想办法。”沈南依说着,正欲转身离开。 “你想让我怎么帮?”冷月叹了口气问,“你若是让我帮你对付谷主,我做不到。但若是其他的,只要我能做……” 沈南依抬头看着他,月光并不明亮,可她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着星光,她用平静的声音,坚定道:“若我赢了,你只需要像从前一样,管理好万毒谷。” 冷月一愣:“就这样?” 沈南依微微点头,“嗯。”她又抬头仰望天上的明月,“你是大师兄,万毒谷一直都是你在管理,所以,无论输赢,我迟早有一天会成为谷主,都会需要你帮我。我也不需要你做别的,只需要你继续像以前一样,管理好谷中事务即可。你若是不愿,我就去找别人。” 冷月迟疑了片刻,道:“若只是如此,那我答应你。” 沈南依道:“那就先谢过了。” 她说完就转身走了。 冷月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久久没有回神。 难道她真的有了什么法子? 第129章 比 试 第二日一早,所有在谷内的谷主弟子,全都汇聚到谷主的厅堂里。 是沈南依要求,必须要有人见证。 谷主就当陪小孩子玩耍了。 人到齐后,谷主示意青蒿可以开始了。 青蒿向谷主行了礼,上前一步,宣布道: “半年前,南星向谷主发起挑战,今日便是正式比试的日子。这次的比试规则很简单,按照约定,由谷主和南星各自拿出自己在半年内制作出的最厉害的毒药试毒,谁先解开对方的毒,便算谁获胜。接下来,请谷主和南星各自拿出自己的毒药。” 谷主将手边的盒子用食指轻轻向前一推。 沈南依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起身放到谷主旁边的八仙桌上。 下面的人一听要试最厉害的毒,都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青蒿拍了拍手。 鸩羽带着两个毒体进来,拜道:“谷主,毒体带到。” 沈南依的手忽地一把抓住椅子扶手。 那两个毒体站在厅堂中央,局促不安。他们刚才在门外已经听到了,今日要试最厉害的毒。 沈南依喉咙滚了一下,起身道:“谷主这是要出尔反尔?” 谷主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反问道:“出尔反尔?” 沈南依攥着身侧的衣裙,直起脖子道:“半年前,我们约定的时候,明确说过要双方互相服用对方的毒,看谁先解毒。”沈南依转向身后,看了看那两个毒体,“那这两个人今日来干什么?” 谷主微微一笑,“谁试不都一样嘛。” 沈南依道:“当然不一样。谷主若是想让我心服口服,就应该遵守约定。用这两个东西来试毒,谷主这是对自己的毒体不自信,还是确信我的本事已经超过了你?” 谷主的笑渐渐僵在了脸上,随之冷哼一声,“怎么,我答应了陪你玩玩,你还当真了?你真以为凭你这点本事,就能与我争长短?” 沈南依努力压下狂跳的心脏,平静道:“我自然不敢这样以为。但是,既然是比试,又有言在先,就应该遵守约定。毕竟,这么多人都看着呢,谷主若是毁约,怕是说不过去吧?再说,谷主虽然嘴上说我本事比不上你,却连亲自试毒都不敢,难不成是真的怕了我这么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下面坐着的弟子,都纷纷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这丫头胆子可真大,竟然敢这么和谷主说话!若是惹谷主生气了,搞不好当即就要身首异处! 谷主沉默了一会儿,忽地失笑,浑不在意地挑了挑眉,“好,我答应你。” 青蒿向鸩羽使了个眼色,鸩羽便又领着那两个毒体出去了。 躲过一劫的两个毒体不禁松了一口气,又不约而同偷偷看了沈南依一眼。 青蒿道:“比试,现在开始。”说着,他拿起谷主的那个盒子,打开盒盖,将毒药拿到沈南依面前。 沈南依身体僵得有些微微发抖,手心已经被冷很浸湿,她犹豫了一下,颤抖着手拿起那颗毒药。 青蒿将空盒子放回桌上,拿起沈南依的小瓷瓶,拿掉瓶盖,弯腰拱手递给谷主:“师父……” 谷主漫不经心地将那小瓷瓶接过手,倒出药丸,毫不犹豫地放入口中,咕咚一下咽了下去。 沈南依亲眼见他的确是把药咽下去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她看了看手里的药丸,咬了咬牙,也放入口中,吞了进去。 青蒿见二人已经吞下了毒药,这才宣布:“按照南星和谷主之前的约定,若是谷主胜了,她就拜谷主为师,成为谷主的第十一个弟子,也就是我们的小师妹。若南星……”青蒿看了看谷主,音量略微降低了一些,“若南星侥幸赢了,她将继任谷主之位。” 下面众弟子当即目瞪口呆,他们方才听到了什么?若是南星那丫头赢了,她要当谷主?开玩笑的吧?谷主会这么轻易把位置让给她?她自己提的要求吗?她胆子也太大了吧? 虽然疑问众多,但这些弟子不敢当着谷主的面说什么,都互相看了看,保持着沉默。 谷主笑道:“南星,你方才服下的,是一味慢性毒药,毒性一个月后发作,一旦发作,就会异常凶猛。所以,你有一个月的时间解毒。” 沈南依向谷主拜了一拜,“多谢谷主告知。” 这还是谷主第一次见她如此乖巧,心情也莫名好了许多。 “那你给我吃的,是什么?”谷主问。 沈南依微微一笑,“我这点微末的本事,自是不能与谷主相提并论。以谷主的本事,想必也不必我多说什么。谷主也要相信自己才是。” 谷主不禁笑道:“好,不说就不说。”但谷主见她如此云淡风轻,心里也不禁有些打鼓,他将指腹搭上自己的左手,眉头不禁皱了皱,“你确定你给我吃的是毒药?我怎么没有一点中毒的迹象?” 沈南依笑道:“既然是与谷主比试,自然是要拿出点真本事才行啊,不然怎么对得起谷主的信任?谷主若是没有旁的事,我就先下去了。”沈南依又向谷主行了一礼,径自出门去了。 厅堂里的弟子,包括青蒿和冷月在内,再次目瞪口呆。 她也太放肆了吧! 青蒿见差不多了,便道:“今日的比试,就先这样了。至于比试结果,大家回去等着就是。” 众弟子起身向谷主行礼,纷纷退出厅堂。 寒鸦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冷月,“哎,南星那丫头可真是敢啊!她竟然对谷主说,她赢了要做谷主?可真是不自量力!”说完,他不禁又有些失落,“谷主可真是偏爱她,但凡换个人这么跟谷主叫板,早就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冷月抬头看了看远处,叹道:“谷主对她的偏爱,早就不止一天两天了,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寒鸦捏着下巴,若有所思,“那你觉得,她有可能赢吗?我觉得不可能。” 冷月道:“不知道。” 寒鸦听了一怔,回头偷偷看了看身后,压低声音道:“不是吧?难不成你真觉得她会有机会?” 冷月没有吭声。 “不是吧?!谷主是什么人,你难道不知道?”寒鸦急道。 冷月依旧不吭声。 寒鸦叹了口气,“算了,反正又与我无关。我关心那么多做什么!不过,听说半边月那边又出山去找毒童子去了。”寒鸦说着,有些悲哀地叹了口气,“在这谷里,我们这些人的命,当真是不值钱。” 第130章 出 事 谷主研究了一整天,愣是没发现自己有中毒的迹象。 他有些好奇,南星那丫头究竟给他吃了什么? 傍晚,沈南依正在院子里晃着秋千。今日的事太凶险了,若不是她据理力争,谷主怕是真的会拿毒体试药,那她这么久的努力可就白费了。好在,药他是吃下去了,现在,只需要静待结果了。 谷主背着手大脚跨进门来,他笑嘻嘻地盯着沈南依,问:“南星,你该不会是诓我的吧?我这研究了一整日,也没有发现有什么中毒的迹象。你给我吃的,究竟是什么?” 沈南依咽了一口口水,抬头看着谷主,微微笑道:“谷主,既然是公平比试,我就不方便透露过多。我说过,只要你能先解开我的毒,我就拜你为师,我说话算话。我身上的毒,我今日已经开始研究了,希望谷主莫要落在我后面才是。可不要真的被我这么轻易赢了这谷主之位才是啊。” 谷主听得满腹狐疑,“你当真没有骗我?”他一向知道这丫头天资过人,该不会真的制出了什么连他都看不出的奇毒吧?虽然他不太相信她有这本事,但她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有假。 虽然他原本也打算把这一身的本事传给她,但若是真的被她赢了,那也太难看了。 谷主没套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却揣了一肚子疑问回去。 沈南依看着他出门去的背影,紧紧抓着秋千的绳索,悄悄吐出一口气。 对,就是这样。 她一定要稳住阵脚。 谷主给她下的慢性毒药,她忙活了一天,也没察觉出来什么端倪。因为没有毒发,她无法判断会有什么症状,也就无从得知他用了哪些毒。 现在,她只需要慢慢等。 又过了一日,沈南依坐在屋檐下继续削她的木头,谷主又来了。 这一次,他已经不掩饰他的急切了。 “丫头,你跟我说实话,你给我吃的,当真是毒药?” 沈南依微笑道:“自然,我哪里敢欺瞒谷主?” “可我昨日研究了一天一夜,根本没发现什么中毒的迹象。你若真的用了毒,我又怎会看不出来?” 沈南依笑道:“我到现在,不也一样没有看出谷主的毒?” “那怎么能一样!”谷主吹了吹胡子。 沈南依平静道:“谷主您自己就是最厉害的毒师,您应当知道,这世间总有一些毒,是不那么容易被察觉的。” 谷主摸了摸胡子,若有所思,“这倒也是,但我不信你真的有这等本事。” 沈南依继续削手里的木头,“那谷主大可以不解毒,等我解了您的毒,你就直接把谷主之位让给我。” 谷主弯腰凑近问:“你真的想当这谷主?” 沈南依微微扬着唇角,没有答话。 谷主皱了皱眉,甩袖出去了。 沈南依手里的刀,就这样顿在了那里。 她从来就没想过要做谷主。她只是想活着。 她把簪子拿在手里看了看,又继续调整。 谷主既然想收她,自然不会真的毒死她,所以,她一定还有时间,她不能急,她只需要慢慢等待即可。 从未有人能在毒术上胜过江万壑,没想到,这次南星那丫头的毒,竟然困扰了他这么久。他一想起她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就禁不住焦急起来。已经三天了,三天了!他竟然一点头绪也没有,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没想到,那丫头竟然真的做到了。且不论她能否解开他的毒,单凭她能用毒困扰他这么久,就可见她当真是非同一般。 不愧是他选中的传人。 可一想到自己和毒药打了一辈子交道,这一次却被这么个黄毛丫头难住了,心里越想越气,越想越不甘,越想越觉得没面子。 他越是解不出来,就越是想尽快解开这毒。他一次又一次扎破自己的手指,不断研究自己的血,又忙活了一整夜,却依旧一点头绪也没有。江万壑怒火中烧,气血翻涌,气得一手掀翻了放着各种药的桌案,瓶瓶罐罐滚了满地,他又将煎药的炉子全部踹翻了,炭火和药汁洒了一地,滋滋啦啦作响。 第二日一早,沈南依还在睡梦中,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沈南依蓦地一惊,但还是好整以暇地整理好了自己的衣裳和头发,这才不紧不慢地去开门。 是冷月。 冷月盯着她,身体微微有些发抖。 “谷主……出事了……” 沈南依歪了歪头,不明所以:“什么?” 冷月拽住她便往谷主的住处去。 他们进去时,只有碧茶一个人守着谷主,急得团团转。 碧茶一见他们,几步冲过来,一把抓住沈南依,急道:“谷主从未像这样过,是不是你给他吃的那个毒发作了?” 沈南依向床上看去,谷主正躺在床上抽搐着,眼神涣散。沈南依正看着,他忽然开始呕吐,一边抽搐一边呕吐。 碧茶听见声响,慌忙回去给谷主收拾。 冷月急促地喘息着,惊疑地盯着沈南依,欲言又止。 沈南依站在原地,冷静地看着碧茶收拾,一言不发。 冷月的额角汗水淌了下来。 “谷主,谷主!我是碧茶,您能听见我说话吗?”碧茶一边给谷主擦拭呕吐物,一边同他说话。他擦着擦着,扭头对沈南依道:“是你的毒对吧?” 沈南依看着他,没吭声。 碧茶手里紧紧攥着巾帕,走到沈南依面前,伸手道:“解药拿来!” 沈南依微微一笑,淡淡道:“没有解药。” 碧茶当即面色惨白,“你说什么?不可能!” 沈南依道:“你若是有这个本事,你自己去做解药。反正我没有。” 碧茶还是不死心,“不对,你不是什么毒都能解吗?怎么可能解不了?这不是你自己的毒吗?你怎么会没有解药?” 沈南依万分冷静地看着青蒿,“碧茶,你莫不是忘了,我和谷主的比试?” “什么……”碧茶的脸一阵白过一阵,半晌才失魂落魄喃喃道:“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你不会真的是想……”他惊忽惊恐万分地看着沈南依。 沈南依但笑不语。 碧茶又看向冷月,“冷月,师父……师父他若是出了事,那我们该怎么办?” 冷月低着头,没吭声。 碧茶擦了擦脸上和脖子里的汗,犹豫着问沈南依:“那谷主……他……还会好起来吗?” 沈南依看着他,摇摇头。 碧茶倏地一屁股蹲坐到地上。 谷主变成了这样,那他们以后,该怎么办? 第131章 新谷主 沈南依默默走出谷主的卧房。 出了门,她放眼望着这座她长大的山谷,谷中分明有这么多人,甚至比云山村还要大很多,却死气沉沉,一点生气也没有。 毒童子们正在山谷中央的空地上上武学课,他们学得小心翼翼,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生怕出一点纰漏。他们那么努力地学着,不过是期望能在野兽的口中逃出生天。 沈南依想起了云山村的阿牛和阿虎,这些孩子和他们差不多的年纪,甚至有些还比他们小,阿牛和阿虎能无忧无虑地在村子里玩耍,山上山下到处跑,下河摸鱼捉虾,偶尔还能吃零嘴,放鞭炮……可而这些孩子,每天醒来唯一的事就是庆幸自己又多活了一天。而他们活着的每一天,都可能是他们在这人世的最后一天。 命运何其不公! 可原本,不该是这样的。 冷月心里还有些后怕,却见她望着那些孩子出神,他犹豫了一下,问道:“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那晚她来找他,他答应过她万一她赢了,他会帮她继续打理万毒谷。现在谷主躺在床上动不了,按照之前的约定,她将继任谷主。 他本以为那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可谁曾想到,她竟然真的做到了。 沈南依望着山谷陷入了沉思,是啊,以后该怎么办?谷主的后半生,只能躺在床上度过了。可谷里还有这么多人,尤其是还有那么多孩子,他们该怎么办? 沈南依叹了口气,道:“你先想办法稳住他们吧。要改变,必然需要一个过程。可该怎么办,我现在还没想好。给我几天时间,不会让你们等太久。” 冷月道:“好。那我先把此事通知其他弟子。” “嗯。那我先回去了。”沈南依说着,转身便离开了。 冷月看着她离去的身影,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他亲眼看着这个姑娘从一个小女孩长到这么大,虽然一直知道她不一般,她曾凭借自己出色的表现,得到了谷主最多的偏爱,在整个万毒谷独一无二。可他没想到,她竟然有一天会改变了整个万毒谷的命运。 冷月想起五年前,那次谷中逃跑了一个毒体,谷主知道后非常生气。冷月花了好大功夫才把人抓回来,没想到那人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便无所顾忌地对谷主破口大骂,说他畜生不如,没有人性,诅咒他不得好死。 谷主怒不可遏,用淬了毒的刀,割断了他的手筋脚筋,把他吊在山门前的柱子上,不给他饭吃,也不给他水喝,任蚊蝇飞虫爬满他溃烂的伤口。谷主还特意用了毒药吊住他的性命,不让他死得太容易,一天挖他一只眼睛,然后一天割掉一只耳朵,再一天剁掉一根手指…… 直到第九天,那人都还有一口气。 那天夜里,冷月从山门前路过,被那个叛徒叫住。那人已经奄奄一息,几乎要死了。他对冷月说,说他不恨他,他恳求冷月给他一个痛快,他想死,他不想再活着了。 冷月见他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动了恻隐之心,他小心翼翼地观察了四周,发现没有人,便帮了他一把。那个人临死前,对他说:“谢谢……” 可冷月没想到,这件事竟然被谷主知道了。 谷主大发雷霆,先是将他狠狠打了一顿,又给他喂了剧毒的药物。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久没有服用毒药的原因,他的身体很快便经不住那毒药的折磨,他痛苦万分,像一条濒死的鱼一样独自倒在药房的地上挣扎,他感觉得到,这一次,他怕是逃不过去了。他万念俱灰地回想着自己悲惨的一生,内心凄凉无比,直到渐渐地意识开始涣散。 可就在这时候,有人走进了药房,缓缓走到了他身旁。 他拼尽最后那半口气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脚踝,迷迷糊糊哀求道:“救救我,我不想死……”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他只知道,自己又活过来了。 他身体里的毒,解了。 这件事,他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因为那个人帮了他,他不能让那个人遭遇跟他一样的下场。他佯装着仍然中毒,在药房里又挣扎了两日,才踉踉跄跄地走出药房,又在床上躺了两日,这才敢拖着虚弱不堪的脚步去见谷主。 谷主见他没死,有些意外,但因为忙着手里的活儿,没怎么搭理他,只是警告他以后管好自己的手。 这件事,直到现在,他都没敢告诉任何人。 他一直深深记得,那天他抓住了那人的脚踝,恍惚中还看到了一截裙摆。而且,在这谷中,唯一能解谷主的毒的,只有一个人。 也许,她成了谷主,他们这些人的日子,会比从前好一些吧。冷月忍不住想。 沈南依回到院子,像往常一样拿起刀继续削木头。 她削着削着,开始喃喃自语起来。 “宋砚,我做到了,谷主……他动不了了,他再也不能害人了。” “以后,我该怎么办?万毒谷这么多人该怎么办?” “我不想做谷主,我只想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可现在,倘若我丢下他们不管,他们该怎么办?” “半年多已经过去了,开荒的事,多半已经有了很大进展吧?” “宋砚,你还记得我吗?”她说着,又不禁苦笑:“记得又能如何?即便是记得,怕也是只有厌恶了吧?” “可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好想你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我打败了谷主,可我发现,我依然无处可去……” 她说着说着,突然泣不成声。 沈南依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她太想念他了。想念得心口发疼。可她知道,宋砚这辈子,大概都不想再看见她了。 她骗了他。 沈南依一个人哭了很久,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她收拾好纷乱的思绪,继续削她的簪子。她手里的这支,已经初见形状了,她越削越好了,就像她曾经努力去做一名大夫一样,她努力地去做了,就能越做越好。 沈南依手里的刀忽地顿住了。 她蓦然想起除夕那日她和宋砚沿着清水河散步时,宋砚说,他想让许县令开官学。 一个想法突然闪过脑海,沈南依的心脏蓦地急剧跳动起来。 她有个大胆的想法。 第二日一早,碧茶来请她,态度相当客气。 沈南依随着碧茶到了谷主的厅堂,一众谷主弟子,都在这里。 他们看见沈南依进来,都不约而同站起身。 所有人应该都已经知道,她打败了谷主。 碧茶领着她进门后,微微弯着腰将她送到谷主原先的座位上。 沈南依看了看谷主从前坐的椅子,站着没有动。 她转身,目光扫过谷主的十位弟子。 今日,他们都来了。 冷月率先拜道:“参见谷主!” 其他人互相看了看,也跟着拜道:“参见谷主!” 第132章 新 程 看样子,冷月已经把事情都处理好了。 从前,谷中大小事务也一直都是他在打理,不过沈南依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让这些人倒戈了。还当真是世事无常,眨眼之间,便是物换星移。 沈南依一时还有些难以适应,佯装着镇定,抬手道:“都坐下吧。” 碧茶还像从前一样,站在她身边候着。 沈南依道:“你也坐吧。” 碧茶吓得一个哆嗦,咽了一口口水,拜道:“是……” 碧茶前几日才因为谷主中毒之事和她发生过冲突,眼下她成了谷主,他不确定前面等待自己的,究竟会是什么。 冷月道:“谷主,那我们今后该怎么办?是继续像前谷主一样制毒吗?” 沈南依摇摇头:“不,从今天开始,万毒谷,改名万医谷。” 众人惊愕万分:“万医谷?” “哪儿来的医?我们不是只有毒吗?” 沈南依道:“从前没有,但以后就有了。” 冷月拜道:“能否请谷主说得详细些?” 沈南依道:“从前,我们都是谷主炼毒试毒的工具,我相信,你们没有一个人是真心愿意用自己的命为谷主试毒的。所以,我们能活到今天,谁不是经历了成千上万次的死里逃生?”众弟子听着,皆垂眸不语。 沈南依继续道:“所以,我不想再继续谷主以前的路了。在座的每一个人能够活到现在,不是谷主的恩赐,而是我们凭借自己的努力顽强地存活下来的。但,我们不该只是成为别人的工具,我们应该为自己活着。” 下面众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们自小便一直为谷主活着,从前一切都听命于谷主,现在她让他们为自己活着,他门只觉得满心迷惘。 沈南依接着道:“大家都知道,我之前去外面走了一遭,正是这趟出去,让我发现,医毒在某些方面是相通的。所以,我们万毒谷除了制毒,其实也可以制药,以及培养大夫。” 此言一出,众人齐刷刷看向沈南依。 “制药……?” “大夫……?” “所以,我打算改万毒谷为万医谷,从今往后,万毒谷不再专门制毒售毒,也不再会有毒童子和毒体。所有人都去学习医术,若是有人学成了,想出谷去谋生,也可以出去。若是不想出去,就留在谷中制药。” “谷主,你是说……我们以后……都不用试毒了?”寒鸦震惊得双目圆睁。 “对!从今往后,谁也不许再拿活人试毒。”沈南依道。 “那……那些毒童子和毒体怎么办?”半边月问。 “学医,所有人,都学医。”沈南依不疾不徐道,“我打算将万毒谷进行重新划分,原先的谷主弟子所负责的事,基本没有太大变化。” “冷月!”沈南依叫道。 冷月起身拜道:“在!” “你为万医谷总管事,依旧统筹管理谷中事务。” “是!” “寒鸦!”沈南依道。 寒鸦:“在……在!” “你为万医谷副总管事,协助冷月管理谷中大小事务。” “是!”寒鸦拜道。他没想到,从前的事,她竟然没有追究,还愿意用他。寒鸦不禁舒了一口气。他原先还以为她当上了谷主,必定会狠狠刁难他呢! “牵机!” “在!” “你为牵机堂堂主,负责与外界的药物生意往来,但我们不再售卖毒药,只卖能治病救命的药。” 牵机拜道:“是,谷主!” “青蒿!” 青蒿忙起身拜道:“谷主。” “你为药库总管事,统筹负责药材管理,清理从前谷主所有的毒术书籍和毒药,全部封禁起来。从今往后,谷内所有的药材,全部交由你管理,切忌,所有药材的使用必须做好详细记录。” “青蒿听令!” “碧茶” “我……我在,谷主……”碧茶颤颤巍巍道。 沈南依想了想,道:“你跟在谷主身边的时间最长,你就担任毒堂堂主吧。” “是……”碧茶刚答完,猛地想起什么,试探着问:“谷主,我们不是不制毒了吗?” 沈南依道:“我想了一下,即便我们不制毒,天下也依旧会有毒,只要有毒,就有人需要解毒。我们还是不能一杆子都打死。所以,我打算保留毒堂,和医堂相对。毒堂制作毒药,但不得再拿活人试毒,你们可以豢养一些动物,尤其是老鼠,可以用这些试毒。毒堂制作的毒药,只能供内部研究,不可对外出售。” 碧茶道:“明白了。” “鸩羽!” “鸩羽在!” “你任医堂堂主,你手下原先的七十二毒体,全部都是医堂的学徒,所有学徒每两个月考核一次。” “得令!” “千夜!”沈南依继续道。 “在!” “你为药堂堂主,统筹谷内药物种植。” “是!”千夜不禁窃喜,这个他在行,他原先就是为谷主管理药田的。 “钩吻!” “在!” “你从前豢养的那些野兽,都宰了吧。”沈南依道。 “啊……啊?”钩吻一脸懵,“谷主,真的都……宰了吗?” 沈南依点点头,“能吃的,都宰了给大家加餐。不能吃的,都宰了埋了吧。以后,你只负责豢养能提供给毒堂和医堂进行试验的动物,禁止再饲养凶禽猛兽。你那里,就叫兽堂吧。” “好。”钩吻抱拳道。其实豢养那些野兽,他也整日提心吊胆的。现在,都宰了也好。养一些温顺些的,他自己也安心一些。 “半边月!” “到!” “你手里是不是又来了一批孩子?” 半边月吓得一抖,“谷主,是……但都是前谷主让……” “新来的那批孩子,要和原先的毒童子分开,暂时先交给冷月吧。”沈南依思忖道。 “是。那原先的毒童子怎么办?”半边月问。 沈南依道:“你手底下的孩子,便让他们和鸩羽的七十二毒体一起去医堂做学徒吧。他们年纪小,学起来应该也快一些。”说到这里,沈南依想起了阿牛。阿牛曾经说想和他一起学医,将来做一名大夫。可她最终也没能收阿牛为徒,希望这些孩子能和阿牛一样喜欢医药,愿意尽全力去学,将来凭借自己的本事在这个世界好好生活下去。“你那里,便叫‘云山堂’吧。” “是,谷主。” “冷月。”沈南依转向冷月。 “在!”冷月抱拳道。 “新来的孩子,暂时交给你,单独纳入清水堂。这批孩子和谷内的孩子不一样,你好好待他们,监督他们好好学,我希望他们将来都能走出万医谷。” 冷月突然有些触动,起身拜道:“是,谷主!” “何带衣!”沈南依道。 “在!” “你那里,便叫五谷堂吧。你的任务,和从前一样,谷内的粮食蔬菜和每日膳食都交给你打理。你以前做得很好,相信以后也不会有问题。”沈南依道。 何带衣笑道:“没问题!”刚说完,他发现自己好像有些得意忘形了,赶忙改口道:“是,谷主!” 何带衣当初之所以能够接管谷内的粮食蔬菜和饮食,是因为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很擅长种植,同时,他算账也很厉害,谷中无出其右。所以他没吃多少苦,就被冷月推荐给谷主管理粮食蔬菜了。 终于安排完了,沈南依略微松了一口气,“暂时先这么安排吧,你们若是还有什么补充,可以告诉冷月。他会根据你们的建议进行取舍。” 冷月忽地一愣。 众人纷纷看向他。 “还有,”沈南依道,“如果你们每个人想要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就必须解开你们身体里的毒。” 众人又忽地看向她。 寒鸦惊问:“谷主,我们的毒体,当真可以解吗?”这毒体,虽说可以不用惧怕一般的毒药,但副作用也是相当明显,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各种不适,折磨得人苦不堪言。而且,他们的身体,无法正常娶妻生子。 “我尽量。”沈南依道,“待我解了我身上前谷主下的毒,我就着手研究如何为你们解毒。” 寒鸦犹豫了一下,深深拜道:“多谢谷主。”一想到这一身的毒还有希望解开,能做回一个正常人,冷月就激动得不能自已。 其他人也纷纷拜道:“多谢谷主。” “那今日暂且先这样吧,大家各自回去着手准备。” “是。”众人退下。 “牵机,青蒿,你们先留一下。”沈南依道。 二人转身拜道:“是。” 第133章 无名碑 待其他人都走了,沈南依才道:“要让谷里的人学医,从前谷主的那些书就用不了,牵机,外面的事你熟,你想办法尽量多采买些医书回来,种类越多越好。” 牵机拜道:“是。” 沈南依又对青蒿道:“青蒿,你去找冷月商量商量,在谷内建一座藏书阁,牵机买回来的所有书籍,除了供给学徒们日常授课用之外,剩下的全部交给你,收在藏书阁里。以后藏书阁也交给你打理,藏书阁的书,但凡借阅,必须都要进行登记,明晰去处。” 青蒿拜道:“是,谷主。” “牵机,你再想办法从谷外请两位先生回来,专门给孩子们授课。最好是找年纪轻、未成家的,这样能在谷里呆得住。” 牵机道:“是。” 沈南依又对青蒿道:“你通知医堂和毒堂,待谷内一切准备妥当了,便可以开始照常授课。原先的武学课不变,等先生请来,按照谷外的方式给孩子们授课,传授知识。牵机的医书购置齐全后,我们便开始增加医理课和毒理课。” 青蒿道:“是。” “好了,暂时也没有别的事了。你们先下去吧。” 二人便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冷月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进来。 “谷主。”冷月拜道。 那孩子也跟着乖巧地拜道:“谷主。” “何事?”沈南依问。 冷月道:“从前,谷主身旁都有碧茶在伺候,现在碧茶调走了,你身边也没人照顾。这个孩子是新入谷的,我见他机灵又踏实,谷主若是需要,就把他留下吧。” 沈南依打量了一下那孩子,看着确实乖巧可爱,点点头道:“那就留下吧。” 冷月便拜了一拜,出去了。 那孩子一个人站在沈南依面前,显得稍稍有些局促。 “你叫什么名字?”沈南依问。 那孩子学着冷月的样子,先拜了一拜,道:“回谷主的话,我叫阿松。”他想了想,又道:“谷主若是不喜欢我这个名字,请重新赐我一个新名字吧。” 沈南依微微弯了弯嘴角,“不必,就叫阿松吧,挺好。”也只有前谷主才喜欢把别人的名字改成毒药的名字。 阿松又拜道:“谢谷主。” 看样子,他来之前,冷月应是调教过他的。沈南依也没有多说什么。 从这天开始,阿松便跟着她了。 沈南依走出厅堂,打量着而今的山谷,仅仅一夜之间,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 一天晚上,沈南依用过了晚饭,提着灯笼去看前谷主。他已经在床上躺了好多天了。 她让阿松在外面等着,自己一个人进去了。 沈南依进去时,房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沈南依拿开灯笼罩,点亮了江万壑房里的灯。 从前,他在这山谷里呼风唤雨,随意左右别人的生死,现在,他却像个死人一样躺在床上,连个给他点灯的人都没有。 沈南依搬了一张凳子,坐到床边。 江万壑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大约是感知到了屋内的光亮,他缓缓睁开眼睛。 他看见沈南依,眼睛蓦地睁大,目眦欲裂,双目通红,眼球瞬间布满了血丝,仿佛恨不能将他拆股吃肉。 沈南依见他这副模样,苦笑了一下,道:“谷主,是不是觉得很无能为力?” 江万壑急促地喘息着,眼睛瞪得大得不能再大。 “这么多年来,我们这些人,就像你现在这样,毫无反抗之力地任你宰割。现在,你是不是也能稍微体会到一些我们的处境了?”沈南依想了一下,又笑到:“哦,不,你体会不到。因为我们没有拿你试毒,也没有把你丢进野兽堆里让野兽啃食,更没有动不动就对你施加严酷的刑罚,让你遭受非人的折磨。” 江万壑瞪着一双红眼,死死盯着她,急促的喘息令他鼻孔翕动。 “谷主,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其实,你根本没有中毒。” 江万壑的眼睛忽地便瞪直了,他早该猜到的,他先前分明问过她,他是不是没有中毒?可她一直不承认。他拼尽全身力气想要爬起来报复,可他身体的每个部分都不听他使唤,他甚至不能开口咒骂她一句。 “我只无意间发现了你常用几味毒药,既然是常用,又用了这么多年,那你的身体里必然会残留一些药物。于是,我利用了一些药理知识,制作了可以和它们相辅相成的药。也就是你吃下去的那颗。那药进入你的身体后,便和你身体里残留的药物相互作用,产生了能够刺激气血的效果。只要你一生气、急躁,或者情绪激动、兴奋,药物的作用就会加速。” 沈南依抬手拨了拨灯芯,接着道:“你来问我是不是没有给你下毒,实际上你猜对了,但我自然不能承认。因此,你就会以为是我制出了什么奇毒,就会愈加急切地想要知道我的毒究竟是什么,你就会更加急切,烦躁,甚至会因为得不出答案而大发雷霆,从而催动了你身体里的药物,造成气血逆流,颅内出血,重者甚至会造成全身血管爆裂,当场死亡。你知道你现在的情况叫什么吗?”沈南依淡淡问。 她想了想,苦笑道:“你当然不会知道,因为你一辈子都在制毒害人,如果你钻研过医理知识,你就会知道了,它的名字,在医书上,叫‘中风’。” 谷主得到了惩罚,可她的心里却觉得很悲哀,他们的一生,都背上了谷主的烙印,活在他的阴影之下。即便她现在努力地在去改变,但她知道,这谷中的人,也会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去适应新的生活。 沈南依喃喃道:“其实,从最开始,你对我另眼相待时就已经错了。你想收我为徒,可我从来不想做你的徒弟,我只想好好活着。我们两个人的路,从最初就已经分道扬镳了。你看重我的天赋,想让我跟你学毒。可我讨厌毒药,最讨厌你给我们喂毒药时露出的那种疯狂而又兴奋的表情,我真的恶心至极,厌恶至极。你爱制毒,可我喜欢医药。你喜欢看人被毒药折磨,把别人的痛苦当玩物欣赏。而我,喜欢疾病和痛苦被医治好的感觉。 “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职业,叫大夫?和你的所作所为正好相反,大夫就是专门为人医治病痛的。现在,你的万毒谷已经不复存在了,它有了个新名字,叫‘万医谷’。从今而后,这里再也不会替人研制毒药害人了,我会在这里培养很多很多大夫,让他们行医济世,扶济苍生。” 沈南依说着说着,渐渐低下头去,“你不会明白,我们曾经为了能够活着,付出了多少努力。这个世界,有很多人每天都在拼尽全力活下去,哪怕被你当狗一样对待,我们依然想要活着。只有你,视人命如草芥,给一个个无辜幼小的孩子喂毒药,把他们训练成毒体,让他们吃尽苦头,受尽折磨,还拿他们去喂豺狼虎豹。你根本不配称之为人!”沈南依说着说着,情绪突然有些激动了。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静下来。她看着已经蔫下去的谷主,用无比温和的声音道:“所以,在你死之前,你剩下的所有时间,都只能像现在这样,一动也不能动地躺在床上。我要你亲眼看着,曾经的万毒谷,成为这世上所有医者的圣地!” 江万壑眼中,是空洞的死一般的沉寂——那是所有希望被粉碎而又无能为力的绝望。 沈南依起身,离开了前谷主的卧房。 “谷主。”她出门时,阿松向她拜了一拜。 “回去吧。”沈南依道。 “是。”阿松便关上了房门,跟随沈南依一同离开了这里。 第二日一早,碧茶来报,前谷主,死了。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沈南依赶到时,只见他死状凄惨,双目不能瞑,七窍流出的血早已干涸,留下了黑红的痕迹。 沈南依让碧茶带几个人,在后山挖了一个墓坑,把他埋了进去。 没有立墓碑。 过些时候,上面便会长满荒草,看不出一点痕迹。 这世上,再也没有万毒谷,也不会再有天才毒师江万壑。 后山曾埋过很多孩子,他们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墓碑也没有一个。 这世上若是有天理报应,就让那些孩子去找江万壑讨回来吧。 沈南依让冷月在后山建了一座庙,庙内没有供奉神佛,只有一座六尺高的大碑,没有名字。 她不知道曾经那些死去的孩子的名字,现在绝大多数也无从求证。 她只希望,他们的在天之灵能够得到安息。来世再投胎,一定要找个好人家,最起码可以像阿牛和阿虎那样,得到父母朋友的爱护。 这座庙,可以为这座碑遮风挡雨,就好像他们也有了家一样。 这座庙的名字,叫做“孩儿庙”。 第134章 影 子 那日职责划分完毕后,冷月问沈南依要不要搬到谷主原先的院子去。 沈南依摇摇头,说不用。 冷月便将她现在住的院子稍微做了些修整,院子面积扩大了一些,门前建了平台和围栏,院子里她原先的那架秋千,他没敢动。他见她之前还种了些花草,又围着院子栽满了花草,品种都是对照她原先的那些,从山上移栽过来的。 沈南依看见自己的新院子,想了想,又让冷月在院子里建了一个大葡萄架,再栽几架葡萄,葡萄架下放置了大理石桌椅。中间又栽了一棵大梧桐树,原先的秋千挪到了梧桐树下。 改造完成后,冷月看着焕然一新的院子,突然觉得有些眼熟。他偷偷看了她一眼,默默出去了。 沈南依走到梧桐树下,坐上新的秋千,抬头透过梧桐树的缝隙看见了天空。 她明明是按照从前的布局改的,可现在却发现,根本不一样。 她缓缓将头倚在绳索上,发起了呆。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眨眼间,中秋便悄然而至。 从前,这座山谷里从来不过节。 可这一次,沈南依想好好过一次。 她让冷月安排所有人都去做灯笼,每个人至少做一盏出来。又让五谷堂准备中秋的月饼。 从前,谷里从未做过这些事,他们都既好奇又期待。 何带衣还从来没有做过月饼,五谷堂也没有人会做,何带衣便去找冷月,请他帮忙问问谷主,月饼究竟是什么样的。 沈南依想了想,道:“圆的,扁的,不硬,中间有馅儿。” 冷月便把她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了何带衣。 何带衣挠挠头,“那不是跟馅儿饼差不多吗?” 冷月道:“那你就去准备吧。” 何带衣抱拳行了一礼,便下去了。 因为晚上还有月饼,何带衣特地安排提前开了晚饭。晚饭罢,夕阳将将落山,暮色也渐渐围拢过来。冷月见时间差不多了,让大家把灯笼都点亮挂起来。 于是,屋里屋外,房檐下,树上,晾衣绳上,凡是能挂灯笼的地方,都挂上了。 所有人都能明显感觉到,这个山谷,真的和从前不一样了。 灯笼挂完不久,冷月拿了一个托盘过来,托盘里放着一个碟子。 碟子里,放了五个饼。 沈南依一见那饼,便是一愣,“这该不会是何带衣做出来的‘月饼’吧?” 冷月看了看那碟子,又看了看沈南依,“他说是按照你说的做的。难道不对吗?” 沈南依看了看那不像月饼的“月饼”,淡淡笑道,“算了,能做出来已经不容易了。以后再慢慢摸索吧。” 这还是冷月第一次见她这样笑,他抓着托盘的手微不可察地紧了紧。他把托盘向前递了递,“要尝尝吗?” 沈南依随手拿起一个饼,咬了一口,的确是圆的,扁的,中间还有馅儿,也不硬,但和她去年吃的完全不一样。那时候她尝不出味道,也不知那时吃的,究竟是什么味道的。手中的这个“月饼”,里面包的素菜馅儿,好像还隐隐藏着星星点点细碎的肉末。 冷月期待地问:“怎么样?” 沈南依点点头,“嗯。” 恰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笑声。沈南依跨出院门,便见一群孩子提着灯笼在空地上追逐嬉闹。 冷月见状,忙道:“这些都是清水堂的孩子,他们才来不久,不太懂谷中的规矩。你若是嫌他们吵闹,我这就让他们都散了。” 沈南依淡淡道:“不必。就这样吧,挺好。” 这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样子。这才是正常孩子该有的样子。 沈南依站在围栏边放眼望去,整个万医谷到处都亮着灯笼,颇有些“万家灯火”的意味。 这谷里,终于有了些人间烟火气。 “今日过节,不必拘着他们,都随他们去吧。”沈南依道。 冷月道:“是。” “你也下去吧。”沈南依望着满山谷的灯笼,脸上的神情格外柔和。 冷月端着托盘道:“是。那这月饼……”说着,他看向托盘里的碟子。 沈南依伸手端过那碟子,“让阿松也去跟他们一起玩吧,不用陪着我。” “好。”冷月应着,便退下了。 沈南依一手端着碟子,一边吃着饼,一边抬头看天上的月亮。 今夜的月亮,看上去和去年的一样,又大又圆又亮。 宋砚这时候,是不是也在吃着月饼,看月亮? 从前,她也没觉得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可现在,她总是忍不住抬头去看它。看见它,她就会想起宋砚,想起过去两年的许多事。 他看见月亮的时候,会想什么呢? 她好想出去找他,可现在万医谷百废待兴,她要做的事也都才刚刚开始。谷中人身体里的毒还没开始解,她自己身体里的毒也还没解开。再有两年多,他就会离开南荒,返回京师去。 两年多,应该够了吧。 她兀自看了一会儿月亮,觉得没什么意思,又端着碟子回到院子里去。 她走到梧桐树下,坐上秋千,一边轻轻晃着,一边慢悠悠地吃着手里的饼。 若是他也在,那该多好。 倘若他知道,她在在努力学着他的样子,竭尽全力去把所有事情都做好,他会不会就没那么恨她了? 她一直记得,他想要兴国安邦,启明智,使百姓能安居乐业,国泰民安。他曾说:“木欣欣而向荣,人亦如此。”他一直那么努力地去实现自己的愿景,她也希望自己能跟上他的脚步,真正做出一些有意义的事。 现在的万医谷,有了一个好的开始,正在向着“欣欣向荣”的方向迈进。谷里的人,也不再如过去那般死气沉沉,人们不再每日担惊受怕,遭受死亡的威胁。每个人都可以活下去,很好地活下去。 如果他知道了这些,会不会愿意稍微原谅她一些? 沈南依正坐在秋千上出神,忽然见脚步声,蓦地回神,一看,竟是阿松。 沈南依问:“不是说你今晚可以和他们一起去玩的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阿松犹犹豫豫地走到她面前,低着头没有说话。 “有事?”沈南依问。 阿松依旧没有抬头,他小心翼翼地从背后拿出一只小灯笼,“谷主,这个可以送给你吗?” “给我?”沈南依微愣。 阿松有些局促,他手里的灯笼微微抖着,“我见大家都有灯笼,就谷主没有,所以就给谷主做了一个。”他微微抬头看着沈南依。 沈南依伸手接过那灯笼,小小的,圆圆的,“我收下了,你去玩吧。” 阿松当即腼腆地笑起来,向她行了一礼。 “等等,”沈南依道:“这个给你。”她把手里的碟子递给他,里面还有三个饼。谷里人多,今晚每个人最多只有一个饼。只有她这里有多的。 阿松的眼睛在灯笼的映照下忽地一亮,他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沈南依,“谷主,都给我吗?” 沈南依点点头。 阿松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伸手接过那碟子,又捧着碟子向她拜了一拜,“谢谢谷主!” “去吧。”沈南依挥了挥手。 阿松喜滋滋地捧着碟子出去了。 院子里又只剩她一个人了,沈南依提起手里的灯笼,用手指一划,那灯笼便转了起来。 在云山村时,阿牛曾经说他想跟她学医。倘若阿牛能来,他会不会喜欢这里? 她现在的生活里,随处都有过去的影子。 可终究,回不到过去了。 第135章 家 书 七月初,宋砚收到了一个包袱,里面装着一个木盒,以及两双鞋,一双男靴,一双女绣鞋。那木盒上贴着封签:“沈南依亲启。” 宋砚认出,那是哥哥的字迹。 他打开表层木盖,里面放着一封信,信封上依然是哥哥的字迹:沈南依亲启。 哥哥和南依原本并没有多少交集,该是不会给南依写信才对。宋砚猜出,哥哥多半是想问他们在南荒的情况。 他拆开信封,信中大致是问候他们在南荒过得如何,还提到南依的兄长沈南舟考上了今年的春闱,如今在翰林院任庶吉士,不久他们一家也将搬来京师。信中嘱咐他们多多照顾好自己,他们的家人都在挂念着他们。 宋砚认得这个盒子,这是祖父曾经教他们做的机关盒,这盒子表面看似与一般的木盒别无二致,但实际上内藏玄机,必须要用特定的方法才能打开。即便是人懂得一点门道,猜出它可能不是一个普通盒子,若是强行打开,内部的东西就会毁坏。 宋砚三下五除二熟练地解除了盒子上的机关,随即便发现盒身内部放着一叠银票,以及一封信。 “宋君实亲启。” 君实: 你们离京已经快两年了,家中一直挂念着你们,望你们在南荒能一切安好。 此前,京中局势未明,因你遭人诬陷而受难,我担心与你联系会被人抓住把柄,又怕累及父亲母亲,故而一直未敢有所行动。而今,京中局势有了一些变化,你的事渐渐也不再被提起,我这才敢去信打探一下你们的情况。 两年来,我一直未曾忘记你蒙冤受屈之事,在陛下的准允下,我暗中调查了许久,终于查到了一些眉目。 你从前性情洒脱不羁,每遇不平之事总爱畅所欲言,无所顾忌,常常不给人留情面,不慎得罪了一些小人。加之你担任翰林学士之职,挡了某些人的路,所以他们便想了法子将你从这个位置上赶下去。但此类事件的受害者并非只你一人,就在我们没有留意的那些年,包括你离京之后,这类事都时有发生。其实有很多官员都像你这样,被罗织各种罪名,要么赶出朝堂,要么身陷囹圄,几乎都难以翻身。 这些,都是国舅党为了在朝堂安插自己的人手所使用的下作手段。他们做事一向狠绝,从不给人留下翻身的机会。 但国舅党控制的是刑部,按说他们应是直接派刑部的人去拿你才更稳妥一些。但不知为何,为何最终去的竟是大理寺的人。这一点我始终想不通。因为大理寺实际上是受镇南王控制。朝中国舅党和镇南王党向来不对付,有时甚至会形成水火不容之势,为何在这件事上他们竟然没有产生分歧?此事,我细思极恐,倘若国舅党和镇南王党只是表面上相对抗,而实际上是相互勾结,那么,这天下很可能瞬间便会倾覆。 我们原先总以为自己只要不参与朝堂纷争便可独善其身,但要做到这一点,又何其艰难。我们没有去找别人的麻烦,麻烦却自己找上门来了。 我们那时根本不知,我们当今的这位陛下,两岁即位,二十一年间,他的皇权其实早已被架空,朝堂上一大半都是太后和国舅一脉的人,剩下的大部分是镇南王的势力,只有极少数是像我们一样想要明哲保身的中立官员。但由于形势所迫,而今中立派官员已经开始团结起来了。我们想要生存下去,就不能坐以待毙,团结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他们人多势众,想要替你翻案,暂时还很困难。若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恐怕得先翻个天。 而今陛下举步维艰,有些事我不便与你多说,只盼你无论如何先保重好自己,莫要让父亲母亲和我为你担忧。 我知道这五年你一定会受很多苦,但你要相信你哥,我一定会替你报仇,为你平冤昭雪,绝不让你白吃那么多苦。 其实,这几年你不在京中,也未必不是好事。待过几年情况好些了你再回来,可能便不再觉得像先前那般艰难。 沈姑娘一个姑娘家,随你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受苦,你也要好好照顾人家。你是男子,凡事多承担一些,莫教沈姑娘受了委屈。待你们从南荒回来,我就给你们立即完婚。沈姑娘跟着你一定吃了不少苦,这辈子,你都要好好待她。 我深知你秉性,也知即便我不说,你也会尽力去做,但我还是忍不住啰嗦了几句。我是你的兄长,从小你的事都是我操心得多一些,你而今身在那么遥远的地方,我实在是有些不放心。你也莫要嫌我唠叨。 你现在身份特殊,切记,凡事切莫招摇。你们离开时,我们偷偷给沈姑娘塞了一些钱,也不知她能不能留得住,若是被人发现她带了那么多钱,你们恐怕会有麻烦。父亲母亲一直担心你们在南荒过不好,我也始终不放心,就又凑了些钱,想了这个法子给你们送去。我虽然不让你招摇,但该对自己好一些的时候,也莫要太过畏首畏尾。 沈姑娘与你不同,她虽然与你同去了南荒,但她身上没有包袱,所以该对人家好的时候,你也要好好对人家,可莫要让她觉得我们宋家太过吝啬。 啰嗦了这么多,其实,哥哥只是希望你们在那里能一切安好,这也是父亲和母亲的愿望。你照顾好自己,也要照顾好沈姑娘。 哥哥在京中等你们回来,我们一家团聚! 宋子碁亲笔。 宋砚看完信,久久没有回神。 原来,他之所以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背后竟暗藏着这样的内幕。可如今哥哥一个人身在朝堂,周围又都是那样可怕之人,他的处境该是多么艰难啊!若是他还在京师,尚能兄弟二人齐心协力去应对,可现在…… 他很难想象,哥哥一个人在京中究竟承受着怎样的压力。 若不是他曾经太过任性,太过自以为是,恐怕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他拿起盒子里的那一叠银票,足足有一千五百两银子。加上南依之前留下的,有将近四千两了。 如今,他早已习惯了清俭的生活,这些钱对他而言,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是赶紧把南依找回来。 宋砚将银票放到桌上,又拿起那双绣鞋,看样子,像是母亲做的。 父亲母亲若是知晓南依丢了,还不知会着急成什么样。而且,哥哥信中提到沈家也将搬来京师,若是沈家人知道南依不见了,恐怕无法交代。 宋砚把鞋捏在手里,阖上双目,深深叹了口气。 南依,你究竟在哪里? 第136章 清霜来信 中秋节前,宋弈也收到了武清霜的来信。 他拿到信,一时激动得有些不知所措,慌忙把自己关进书房,这才拆开那封信,认认真真浏览起来。 宋弈: 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最近战事胶着,我好不容易才有功夫抽出时间来给你写信,望你勿怪。 你在京师一切可好? 虽然一直都有战事,但每当我闲下来一些,我都会想你,很想很想。不知道你有没有想我。 这一次,北狄和西戎多半是铁了心想攻下北境,他们攻势太迅猛,我们只能暂时先固守城池不出。我二哥已经醒了,还好性命无碍,父亲的伤也痊愈了,真是万幸! 你不知道,我曾经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和族人一个个倒在战场上,而我却救不了他们,那种感觉,真的太痛苦了。 我真的好希望,有一天天下太平,我们都不用再打仗,所有人都能像京师的百姓一样,平平安安和家人在一起,过最普通的日子。可我也知道,这个愿望,太不切实际了。只要还有人有野心,就还会有战争,我们不过都是别人实现野心的牺牲品罢了。 没有人喜欢打仗,哪怕是像我父亲那样一生战功赫赫拥有不世军功与荣耀的人,他也不喜欢打仗。可为了家国,他必须守在这里,因为他的身后是数不清的平民百姓。 眼下,北狄和西戎虽然暂时结成了同盟,但这种同盟关系只是暂时的,他们之间依旧存有矛盾。我想,一旦他们各自解除了内部的危机,必然会再次成为敌人,甚至立即刀兵相向,你死我活。 我们先前想要设法瓦解他们的同盟关系,一旦成功,北境的危机自然就解除了。但由于战事吃紧,北境的粮食物资也很紧张,我们原本想通过援助一部分粮食给其中一方,以瓦解他们的关系,但核算之后却发现,若是拿出粮食来给他们,我们的士兵就吃不饱了。所以,这个想法只能暂时作罢了。 北境的城池非常坚固,易守难攻,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攻不进来,但同样,他们短时间内恐怕也不会撤兵,也不知这场战争究竟还要僵持多久。现在,每天都在死人,虽然从小到大我见过很多这样的场面,但我看着我们的士兵一个个倒下,心里还是很难受。 我在京中,看到的都是繁华热闹,在北境看到的,却都是流血漂杵的残酷。这些将士舍弃与家人团聚的机会,用他们的生命在守护他们脚下的土地,随时都可能死亡,可他们得到的,仅仅只是少量的饷银而已。有时候想想,其实真的挺不公平的。但我身为军人,守卫每一寸山河是我的职责,即便觉得不公平,我也不会被这种情绪左右。也许,真的就是人各有命吧。总得有人站出来,去守卫普通人的那一份安宁。 我喜欢永宁街的灯火,明亮,耀眼,热闹,尽显繁华。 北境没有这样的灯火。 如果有一天不再打仗了,我想回到京师,和你一起,每天都去看永宁街上的灯火,一直到看够为止。 宋弈,写到这里,我又开始想你了。 你还记得你说过,等我从北境回去,你就娶我做宋夫人的吗?你可千万别忘了。为了防止你忘记,我尽量每个月都会写信提醒你。 北境的天空很低,月亮很圆很亮,我好想画下来给你看。可是我不会画,真是太可惜了。 哦,还有,你若是得空,记得帮我留意一下我娘的情况,她一个人在京师,我有些不放心。拜托你了。 已经很晚了,我得歇息了。以后有机会再给你写吧,今天先这样。 清霜。 癸卯年四月二十四日。 宋弈看完信,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望着头顶的房梁,叹了口气。 北境现在如此艰难,她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北境粮食紧缺,她信中提到的设想他们自己恐怕很难实现。可长期僵持下去,受苦的最终还是百姓。 也许,他该想法子帮帮她。 宋弈的脑袋开始飞速运转。若是北境的战事能早些结束,她也能早日归来。 可他能做些什么呢? 为了想办法,宋弈联络了邹桐、黄光禄和杨怀谦,第二日散值后在茶楼会面。 人到齐后,宋弈将北境的处境向他们讲解了一遍,又把武清霜信中提到的法子告诉了他们。 四个人都坐着低头沉思。 不一会儿,黄光禄道:“北狄和西戎,要的都是粮食,要解决这个问题,得有足够多的粮食才行。” 邹桐道:“可大夏好些地方才经历了旱灾,好不容易才渡过难关,而今国库早已被姚元昭他们蛀空了,若想筹集到足够的粮食,恐怕难于登天。” 黄光禄道:“朝廷没有粮食,不过民间可能有。可不可以开放互市?让他们拿他们有的东西来换粮食?” 宋弈道:“这个主意倒是可以考虑,不过恐怕还不够。打仗虽然消耗大,但一旦打胜了,能得到的好处会远比这多得多。” 邹桐摸着下巴道:“我有个法子,不过可能有难度。” 宋弈道:“说来听听。” 邹桐道:“子碁方才说,北狄和西戎原本是存在矛盾的,若是能想法子离间他们,让他们自己斗起来,我们再带着诚意去谈判,应当更容易一些。” 宋弈道:“这个主意好,不过若想查出他们矛盾的关键点,恐怕不容易。” 黄光禄道:“我们不好查,但前线一定好查。咱们有没有可能联系上北境?” 宋弈道:“这个……也许可以。” 另三人齐刷刷看向他,“子碁你竟然在北境也有门路?” 宋弈微微一笑,“请恕暂时无可奉告。” 邹桐笑而不语。 黄光禄翻了个白眼。 杨怀谦“哦”了一声。 杨怀谦突然想起什么,斟酌了一下,道:“我觉得,这件事恐怕还是得从根源是解决问题。北狄和西戎之所以大举进犯,是因为他们的土地大部分都用来养牛羊和马匹了,极少种植粮食。若是我们能在谈判时,加上传授他们粮食种植方法,或许可以作为一些筹码。而且,他们自己学会了种粮,以后类似的粮食危机出现的次数就会减少,北境也就多了一层保障。”杨怀谦一抬头,见他们三人都听得认真,脸突然一热,慌忙道:“我也只是这样想想,你们别太当真……” 宋弈仿佛灵光一闪,惊喜道:“子厚,你这个提议不错!” 黄光禄睁着一双大眼睛,道:“杨怀谦,可以呀!” 邹桐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杨怀谦刚加入他们不久,大多数时候都是他们在谈论,他自己则在一旁认真听着。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加入他们的讨论,被他们这么一夸,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挠挠头笑道:“呵呵,我就是随便说说……” 宋弈道:“联系北境的事,我来想办法,你们回去也再好好想一想,有没有更好的法子,或者有没有其他需要补充的。等我准备好了,再通知你们。” 三人异口同声道:“好。” 宋弈道:“北境是大夏的命门,断不能有失。这一次,有劳大家了。待后面准备妥当,我们再向陛下进言。暂时先勿要提此事。” 几人都点了点头。 “先前我们准备的事,可以开始行动了。切忌,从小鱼小虾开始下手,不要追得太紧,一定要张弛有度,咬一口,要让他们歇口气,莫要让他们察觉出什么端倪。万事小心,平安为要。” 三人又不约而同应道:“是!” 第137章 出 使 宋弈给武清霜写了一封信,从他们训练的那几十个人里,挑了一个机灵些的,为他准备了通关文书,让他快马加鞭把信送到北境去,并以最短的时间带回回信。 他现在已经是户部侍郎,陛下把他调到这个位置,用意显而易见。 原来的户部侍郎陈恒,现在顶替了姚元昭的位置,成了户部尚书,占据着户部的头号交椅,他也是国舅的人。陈恒把握着户部,镇南王党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明枪暗箭都会朝着陈恒去。有陈恒在前面挡着,许多事宋弈做起来也方便一些。 宋弈现在是中立派的核心,也是他们的主心骨。中立派一向行事低调,除了赈灾那次不得不挺身而出,其他时候他们都混在人堆里,并不显眼。宋弈担任户部侍郎后,依旧保持着往日的作风。 这几个月来,国舅党和镇南王党,都有一些从五品以下的官员接连出事,贪污受贿,强占耕地,欺压百姓,以权谋私……他们的罪行一项一项地暴露出来,且都罪证确凿。 他们原先的职位,也都一个一个地很快被他人顶上了,当然,有一些是别人,也有一些是他们自己人。 陈恒隐隐察觉出事情有些不对头,但他没有证据,这些事也都没有什么规律可循。他只好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现在,宋弈天天在陈恒眼皮子底下转悠。一想起那日宋弈入府抢钱的事,陈恒就仿佛吃了苍蝇一样憋屈。可此事,他又不能让任何人知晓。而且,宋弈既然能拿到那么详细的证据,说明他的背后一定有强大的势力。姚元昭出事,表面上看是因为旱灾爆发,导致事情败露,但实际上,保不齐也有人在暗处推动。姚元昭在这个位置这么多年,为国舅他们明里暗里做了多少事!可结果,不还是没人保他? 一想到姚元昭的下场,陈恒不免有些兔死狐悲。 他们这些人,依附别人而活,不过都是别人手中的棋子。他们借助别人的势力得到了好处,一旦出事,他们随时都可能被推出去作挡箭牌。他再清楚不过了。 他心里虽然清楚,可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没有退路了。 姚元昭的下场,就是他的前车之鉴。他能预感到,这都是早晚的事。 一个半月后,宋弈收到了武清霜的回信。 北狄和西戎在舆图上相邻,又都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领土划分并不十分明确,在过去一直都有大大小小的战争爆发。且双方旗鼓相当,谁也不怕谁,谁也不服谁,还都有野心想要壮大部落,统一草原。但这一次北方的旱灾,让同病相怜的双方暂时放下了芥蒂,联合起来一致将矛头对准了大夏。因为他们双方都没有粮食,只有当大夏有。 武大将军和几个核心将领经过一番商量,给出了一条计策。 他可以准备一支五百人的精英小队,做好乔装,在双方边界处进行骚扰,造成对方想要趁与大夏对战之机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假象,以激化双方矛盾。与此同时,再由大夏的使臣去与其中一方进行谈判,助其度过眼前的难关。只要他们其中一方撤出,同盟瓦解,剩下的便不足为惧。而且,若剩下的一方士兵们得知自己被撂下了,定然会士气大减。 此外,北狄和大夏领土接壤面积广,且狼子野心,不可与谋。西戎在大夏的西北方,与大夏接壤的地区比北狄少得多,且除了与大夏接壤,西戎也与其他几个小国毗邻。因此,武大将军建议,朝廷可先派使臣与西戎交涉,争取达成合作,先瓦解他们的同盟关系。同时,尽量与西戎周边的小国进行接触,表明大夏睦邻友好的态度,让他们都能站到大夏这一边。倘若西戎有什么不轨的动作,大夏可以和他们同仇敌忾。 武清霜在信中特地强调,大将军说千万不能把西戎喂饱,否则必会养虎为患。 宋弈拿着信,找另外三个人来商量。 “此事事关重大,谁去合适?”宋弈问。 黄光禄道:“这件事,交给一般的人去怕是不行,这个人代表大夏出使,必须要有勇有谋,能言善辩,且头脑灵活,立场坚定。” 杨怀谦点点头:“的确如此。” 宋弈想了想,道:“此事事关北境的存亡,干系重大,让其他人去,我不放心,那些朝臣大多都外强中干,若让他们去谈判,恐怕多半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看向邹桐道:“青玉,你去。” 邹桐低头沉思了片刻,抬头道:“好。” 宋弈又看向杨怀谦:“子厚,你也跟着一起,你才入朝不久,必须要经历一些事才能成长。这一次,你先随青玉一起,他办事向来稳重,你跟着他,定能学到不少东西。” 杨怀谦猛地坐直:“好。” 几人散去后,宋弈当即入宫见了明德帝,他将北境的形势及几人商量的结果汇报给了明德帝。 “陛下,这是眼下最稳妥的办法,否则战事拖得太久,对北境非常不利。”宋弈道。 明德帝斟酌了片刻,道:“你们都商量好了吗?派谁去?” 宋弈拜道:“邹桐办事稳重,且头脑灵活,临危不惧,有大家风范,派他去合适。” 明德帝道:“行。让梅晏殊也一起去,若是有什么意外,他们还能互相有个商量。具体事宜,你安排就行。” 宋弈拜道:“是。” “不过有一点,”明德地看向宋弈,“你告诉邹桐,这次谈判必须由大夏主导,所有条件,必须对大夏有利才行。朕想借此机会,振奋振奋军心。让我们的士兵看看,我大夏泱泱大国,无所畏惧!” “是。”宋弈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第二日早朝,此事便当即定了下来。由邹桐率领使团前往西戎谈判。 宋弈紧跟着又赶忙写信将此事告知北境,请求北境配合邹桐,助他顺利完成谈判。 邹桐和杨怀谦都离京了,眼下京中只剩宋弈和黄光禄。他们这一趟,少则数月,多则半年。可他们原先要做的事,还得继续。 第138章 毒 发 九月初,江万壑下在沈南依身上的毒,发了。 毒发时,恰是午夜,她尚在睡梦中,突然被剧痛惊醒,这痛仿佛五脏六腑被生生撕裂一般,痛感像一条迅速蔓延的藤蔓,顺着血管一路缠绕攀爬,疼得她冷汗涔涔,浑身抽搐,她只能死死拽着被子。 她慌忙喊阿松,可她却发现自己几乎发不出声音,她拼尽全力,也只能发出一点点气音。 痛感由内而外,已经蔓延到周身的每一寸皮肤。 这毒来得如此迅猛,恐怕谷主当时的确真的想考验她。 她必须尽快赶到药房去。 她强忍着疼痛,一把打落了床头的烛台。 阿松睡在偏室,听到声音,忙跑过来,“谷主,怎么了?” 阿松没有听到回应。 他吹了火折子,点亮了墙边的一只蜡烛,这才看见沈南依连人带被子摔落在地上。 阿松慌忙跑过去,“谷主,你怎么了?” 沈南依一把抓住阿松的胳膊,死死地抓着他,她眼睛几乎要睁不开,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淌下,她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道:“送我去药房,快……” 阿松忙去扶她,可她自己使不上力,阿松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将将把她拖到门口。 阿松急了一头汗,“谷主,要不我去喊冷月吧?”阿松擦着汗问。 沈南依虚弱地点点头。 阿松拔腿便往外跑。 屋里又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痛得蜷缩成一团,身体不住地发抖,这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剥去她身体的皮一样,哪里都痛,碰到什么东西都痛,痛得她呼吸都深一口浅一口。她突然感到喉头一哽,紧接着便吐出一口黑血。 她眼前隐隐有些看不清了。 她痛得连打滚的力气都没了。 不,她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不会有人能救她,现在,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她强撑着爬到床边,摸到自己的针包,取出银针,封住了自己的筋脉。这样,血液流动的速度就会减缓,毒素也会扩散得慢一些。 她冷静地开始分析,究竟是哪些毒能够产生这样的效果。 冷月赶到时,她几乎奄奄一息地靠在床边。 “谷主!”冷月慌忙冲过来。 “送她去药房!”阿松喊道。 “得罪了。”冷月一把抱起她,直冲向药房。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已经把这毒捋了个七七八八,谷主的那些毒方,她钻研了半年,已经滚瓜烂熟,了然于胸。 冲进了药房,冷月找了个干净的地方把她放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该怎么做?” 沈南依艰难地开口道:“帮……帮我拿药……煎药。” 冷月道:“好,你要什么药,我帮你拿。” 沈南依在脑海中飞快地捋着这一路所想到的解药配方。 “枳实三钱,升麻二钱,三棱七钱……” 沈南依艰难地一样一样地报着药名和份量,冷月沉着冷静又迅速地抓着药。 阿松在后厨已经把药炉和药罐备好了。 冷月把药抓好后,问:“好了吗?” 沈南依点点头。 冷月把药递给阿松,阿松赶忙去熬药。 冷月蹲下身,用袖子给她擦了擦汗:“你感觉怎么样?” 沈南依艰难地缓缓眨了眨眼睛。筋脉不能被封太久,必须让气血运行一会儿。沈南依抬手拔掉了身上的银针,痛感再次来袭,她一把抓住墙边的椅子,突然扬起脖颈,痛苦地惨叫了一声,她脖子上乌青色的经络迅速蔓延开来,当即便爬了满脸。 冷月一把按住她,“你忍一忍,药马上就来了,再忍忍……” 毒素跟随血液又迅速扩散,直冲上天灵盖,沈南依只觉得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忽地扎进她的脑袋,她抱着头一声尖叫,吓得冷月慌忙一把按住她,“告诉我,我能做些什么?” 沈南依奋力挣开他,一头撞向墙壁,把自己撞晕了。 冷月把她放平,擦了擦自己头上的汗。 她不能有事!万医谷好不容易才渐渐步入正轨,眼看着谷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大家都对现在的生活充满了新希望,她若出事,这么多人该怎么办?而且,只有她可以带着万医谷和他们这些人去向一个温暖光明的未来。 冷月极力保持镇静,现在,还不能让大家知道谷主毒发的事,否则恐怕会引起慌乱。 “阿松!”冷月叫道。 “在!”阿松忙跑出来。 “你快去叫寒鸦过来,药我来看着。” “是!” 阿松飞快跑了出去,冷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沈南依,便到后厨去看着药罐了。 不一会儿,寒鸦急匆匆赶过来。 “冷月,她现在怎么样?”寒鸦问。来的一路上,阿松已经把情况大致跟他说了一遍。 阿松进去看着药炉,冷月走了出来。 “得等她吃了解药才能知道情况。”冷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人,“但眼下我们得先想办法稳住局面,这几日,我和阿松先留在这里照顾谷主,你在外面看好大家,就说是谷主发现了一种或许能解百毒的奇药,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究,万不能被打扰。解毒的事,我们都帮不上忙,只能靠她自己了。” “好。”寒鸦道,“我这就去安排,确保他们近日不会靠近这里,谷主就交给你们了。”寒鸦说着,便愁眉紧锁地起身出去了。 他怎么忘了,她也中了谷主的毒! 谷主死了,现在她毒发,整个谷里,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但愿老天保佑。 寒鸦在心里祈祷着。 现在这平静的日子,是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他也不希望她有事。 药熬好后,阿松倒进碗里,又把碗放进冷水里浸着,这样能凉得快一些。 温度适宜后,阿松端着药碗出来,冷月扶起沈南依,接过药碗给她喂药。 药喂下去,好半天也没有反应,冷月和阿松的心也跟着渐渐悬了起来。 忽地,沈南依猛然吐出一大口血,吓得阿松顿时手忙脚乱,“怎么吐血了!不是吃了药吗?” 冷月示意他稍安勿躁,“先等等看吧,我们必须相信她。” 过了一会儿,冷月又道:“你去抱一些干草和两床被褥过来,不能让谷主一直躺在地上。” “是。”阿松又飞速跑了出去。 冷月深深吸了一口气,擦了头上的汗,坐到一旁守着。 她救了万谷中这么多人,老天爷可一定要保佑她活下来。 第139章 未 来 时间空寂,冷月在一旁守着,不由想起了一些往事。 他们从小在万毒谷长大,谷中只有生死,没有人性。即便是他自己,也曾经为了活下来,选择对许多事视而不见。他们都畏惧谷主,心甘情愿成为他的奴隶,供他驱使。只有她不一样。她明明和他们一样,也那么害怕,却又那么坚强,那么勇敢。她凭借自己出色的能力,让谷主一次次对她格外开恩,她甚至凭借自己的智慧打败了谷主。 她成了谷中人人景仰的人。 从前,万毒谷从来没有“景仰”这种情感,甚至除了畏惧根本就没有别的情感。 可现在有了。他每天看着清水堂的孩子们,深深地感受到了生命本身的美好。这些孩子没有被前谷主荼毒,所以还保留着这个年纪最本真的模样。他们会有喜怒哀乐,会嬉闹追逐,会开怀大笑,会放声大哭,会争抢,会互助,会互相宽慰、拥抱,互相之间会产生深厚的情谊…… 他们拥有一切原本在谷中不会产生的美好情感。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她要把这些孩子和谷里的孩子分开了。 因为清水堂的孩子,都是正常人。 而谷里,没有正常人。 清水堂,才是万医谷的未来。 他有时候看着那些天真的孩子,也会很羡慕他们。他们碰到了好时候,碰到了最好的谷主。但他没有。 但好在,现在的谷主,就是那个最好的谷主。她传授人们本领,让大家学习医术,还说,学成的人可以出谷去,自由生活。 自由。 一想到这两个字,冷月就有些鼻尖发酸。 他早已不知自由为何物。即便是给了他选择,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他们,早已无法再过正常人的生活,拥有正常的人生。 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未来好像依然充满了希望。 就这样,就很好。 沈南依悠悠转醒,睁开眼便见冷月靠在墙边打盹,阿松也趴在椅背上睡着了。 她突然就有些感慨,从前,在万毒谷,即便是病死了,也不会有人过问。 现在,她病了,却有人守着她。 这种感觉,真好。 就好像有了家一样。 她给自己探了脉,毒已经解了大半,再吃几服药把余毒清理干净,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因为她对毒有足够的了解,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得出解药配方。 如果她对疾病有足够多的了解,足够熟练,就像她对毒的了解一样,也许,她也可以成为一个能够在最短时间内做到“药到病除”的大夫。 宋砚说过,他希望她做出的每一个判断都是最准确的,也希望她所开出的每一个药方都是最好的。她还记得清水县她医馆上宋砚写的横批:药到病除。 她想成为一个真正能做到“药到病除”的大夫。 她身体的毒解了,那么接下来,该轮到谷内大家身体里的毒了。 谷里的人,从毒童子开始,再到毒体,都被谷主喂了各种毒药。若是不给他们解开,会留下无穷无尽的后患。只有解开了他们身体里日积月累积累积淀下来的毒素,他们才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娶妻生子,繁衍后代。到那时,万医谷就会有很多像阿牛和阿虎那样的孩子。 也许,万医谷有一天也可以变得像云山村一样,宁静,祥和,甚至是……温暖。 沈南依起身,走到门外。 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崭新的一天,开始了。 她仰头看向东方,心里好似陡然升起了一股力量。 一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但只要大家一起努力,总有一天,他们会忘掉万毒谷,忘掉他们曾经所受到的一切伤害。 黑夜已经过去,黎明已经到来。 冷月一睁眼,发现她不在,便知晓她的毒多半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他起身出来,便看见她站在屋外眺望远方。 冷月缓缓走到她身侧,也望向日出的地方。 “冷月。”沈南依突然开口。 “在。”冷月道。 沈南依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这一次,谢谢你。” 冷月第一次见她这样,不觉脸颊有些微热,微微低头道:“都是我应该做的,不必言谢。”况且,真正该言谢的,是他才对。 “当年……”冷月咽了一口口水,“也谢谢你。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机会好好跟你道谢。我那时候是怕谷主牵连你,所以才……” “我知道。”沈南依又扭头看向远方,“你就是因为管别人的闲事,才被谷主惩罚的。也多谢你没有把我供出去,不然,可能连我可能也逃不掉。” “你救了我,我不会出卖你。”冷月道。 “谷主最终也没发现你的毒解了,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才知道你办事究竟有多稳重,简直滴水不漏。难怪能成为谷主的大弟子。” 冷月:“……”他猛地便噎住了。 “冷月。”沈南依又叫了他一声。 “如果有一天,万医谷走上了正轨,我可能会离开这里。那时候,万医谷就交给你们了。”沈南依道。 “你要走?!”冷月蓦地一惊,他看了看她,又猛然想起什么,“你……要去找……那个人?” 沈南依点点头:“嗯。他叫宋砚,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如果没有他,我也成不了现在的我。” 冷月怔在原地许久,才开口道:“的确,现在老谷主不在了,我们,都自由了……”他想像她一样笑一下,“以前,万毒谷是我们的地狱。可现在,万医谷 ,是我们的家。” 她知道她自己要去向何方,可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也好,我们都在这里,你随时可以回来。”他从来没笑过,他努力地想要笑一下,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沈南依点点头,“嗯。不过,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我得先解开你们身体里的毒,让你们变回正常人,到时候,你们就可以像谷外那些普通人一样,娶妻生子。等你们都有了家人,孩子,万医谷就会变得彻底不一样了。” 冷月缓缓转头看着她,原来,她早已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每个人的未来,万医谷的未来,她都想好了。 她的身体里,仿佛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就好像,这个世界真的就没有什么事能难住她一样。 “我也很期待那个时候。”冷月又扭头看向远方。 没想到,他们这样的人,竟然也有未来。 真好。 第140章 使者归来 明德二十一年冬月,北境大捷,西戎撤兵,北狄独木难支,不得不投降。 这一场战争,北狄不仅没有捞到好处,反而激化了内部矛盾。战争没有给他们的子民带来粮食,反而带来了更加深重的灾难。北狄投降后,大规模饥荒爆发,饿殍遍野,部落内部分裂严重,明争暗斗,乱作一团,各势力为了一己之私大动干戈,没有人顾及普通人的死活。 腊月,邹桐一行人历时四个月,大胜而归。 明德帝龙颜大悦。 “快跟朕说说,你们是怎么做到以这么小的代价,就换来了西戎撤兵?”早朝上,明德帝抑制不住兴奋的神情。 邹桐拜道:“回陛下,这还多亏了北境的全力配合。” 紧接着,邹桐便讲述了此次出使的整个过程。 大夏使团历时一个半月,抵达大夏与西戎边境,并向西戎首领传达了大夏皇帝的问候。 西戎以为大夏是因为北境战事持续太久,无力支撑,故而不得不派使臣前去讲和。因此,态度十分傲慢。 怎料,谈判还未开始,前线传来密报,西戎和北狄打起来了。北狄腹背受敌,被打得落花流水,狼狈逃窜。 因此,西戎突然放低了姿态,派使臣与大夏使臣交涉,表明愿意与大夏使臣和谈,态度非常友好。 原来,为了离间双方的联盟,同时尽量减少大夏的损失,武大将军派了一支一千人的精兵,剥下了北狄俘虏的衣裳,乔庄成北狄士兵,兵分两路,暗里潜伏了数日,深入西戎腹地,趁西戎出兵之际,偷袭了他们的军帐,烧毁了他们的帐篷和粮草,导致西戎军不得不火速回援,前线便陡然溃不成军。 西戎首领以为北狄想趁西戎与大夏交战之际,趁火打劫,坐收渔翁之利,故而怒发冲冠,大发雷霆,当即向北狄宣战。 使团得知前线的密报,邹桐等人迅速商量对策,最终决定修改先前准备好的谈判条件,删去了赠送粮食的条款,改为与西戎结为友好同盟关系。为维护同盟稳定,大夏特传授西戎粮食种植方法,开放贸易互市,同仇敌忾,通力合作,共同防备北狄狼子野心。因此,原先的双方谈判,则变成了大夏一方对西戎施加的恩惠,还彰显了大国气度。 “好!不愧是我大夏的镇北大将军!”邹桐汇报完,明德帝不禁拍案叫绝,“兵不厌诈,出奇制胜,妙哉妙哉!” “陛下,”邹桐又拜了一拜,“这次谈判之所以能如此顺利,还要归功于武大将军之女武清霜姑娘。” 人群中的宋弈听到武清霜的名字,身体微微一僵,心也不禁扑通扑通跳起来。 “哦?说来听听。”明德帝道。 邹桐道:“回陛下,这次出奇制胜的法子,是武姑娘提出的。由她率领的五百精兵,最先抵达西戎军帐,一路拼杀,骁勇无敌。武姑娘这次偷袭,虽说是出奇制胜,但也是险象环生。武姑娘率军偷袭成功后,返回途中正好撞上了回撤的西戎军,幸好由武家二公子武清炀率领大军一路追击,刚好前后包抄,武姑娘奋力杀出重围,这才这才得以脱险。不过,武姑娘这一战受了重伤,至今仍在养伤。幸好,这次胜利大大鼓舞了我军士气,北境趁机速战速决,为我等的谈判争取了良机。” 邹桐顿了一下道:“此外,前线的消息,也都是武姑娘派人第一时间送到使团的,因此才给了我等足够的时间商量对策,做出最有利于大夏的决断……” 宋弈听到她受伤,心猛地一缩。剩下的,他什么也没听进去。虽然他心里清楚,打仗免不了负伤,可听到邹桐将她说得那般骁勇,他还是心慌得不行。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北境也暂时安全了,那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明德帝笑道:“果然虎父无犬女,武姑娘巾帼不让须眉!待她回京,再好生嘉奖!”明德帝瞥了一眼宋弈,发现他在走神,唇角微扬。 “谢陛下。”邹桐拜谢。 “此次出使西戎,大获全胜,辛苦各位爱卿了,此次所有使臣,皆有封赏!”明德帝向一旁的太监使了个眼色。 那太监随之拿出圣旨: “奉天承运明德皇帝,诏曰:兹有太仆寺丞邹桐,翰林院编修梅晏殊,翰林院庶吉士杨怀谦,忠信仁勇,敢当大任,于国有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护国之尊严,守万民安康。现擢邹桐为光禄寺少卿;擢梅晏殊为翰林院修撰;擢杨怀谦为左司谏,各赏白银千两,以示嘉赏。望尔等同心同德,勤政为民,忠贞清廉,不负朕望。钦此。” 三人叩拜:“谢陛下!” 早朝后,杨怀谦回到翰林院,一众同榜皆来祝贺。 就连沈南舟也来了。 “子厚,恭喜恭喜啊!”沈南舟道。 “多谢多谢!”杨怀谦道。这一趟西戎之行,让他稳重了不少。 杨怀谦知道沈南舟原先与宋弈相熟,宋弈原先还打算拉沈南舟加入他们的阵营,但自中榜之后,沈南舟在翰林院与一帮世家子弟打得火热,渐渐地也就不多与他们来往了。加之此前沈采薇之事,杨怀谦大致也知道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碍于宋弈的情面,只好与他假意敷衍几句。 当日散值后,明德帝的赏赐便送到了三人家中。 杨怀谦看着赏赐下来的一千两银子,心里盘算着,还要攒多久他才能把采薇姑娘娶回家。他买了一盒点心,到成衣铺去找沈采薇。 他这一去就是四个多月,算来,可真是许久未见了。 他去时,铺子里正好有客人在,他便坐在一边等着。蓉蓉给他沏了一杯茶。 待沈采薇送走了客人,他才起身上前去。 “采薇姑娘。”杨怀谦把手里的点心递给她,“这个是给你的。” 蓉蓉从屏风后冒出一个头,“怎么,只有采薇姐的,没有我们的份儿吗?” 杨怀谦脸微微有些热,笑道:“特地多买了一些,都有,叫你爷爷也一起过来尝尝吧。” 蓉蓉便过去把他爷爷拽出来吃点心。 第141章 媒 聘 李老头与蓉蓉祖孙二人,原本发现沈采薇与杨怀谦走得近,担心沈采薇万一嫁了人,成衣铺会关门,他们就无处可去了。 不过,自上次与杨怀谦商议之后,沈采薇便把自己的打算告知了祖孙二人,得知即便成了亲,成衣铺也不会受到影响之后,二人便放了心,他们对杨怀谦的态度也热情了不少。 蓉蓉把茶桌挪到中间,又搬了四张椅子,“来吧,我等不及了!” 她话刚说完,就被爷爷敲了一个大爆栗:“你可真好意思,这是杨大人给采薇买的,你凑什么热闹,也不知道害臊!” 蓉蓉捂着头反驳道:“杨大人都说了,都有份儿。” 李老头吹胡子瞪眼地瞪了她一眼,别过头去对杨怀谦笑道:“杨大人,听说你前几个月出门了,走了挺久啊。” 杨怀谦也笑道:“是,随使团去了一趟西戎。” “西戎啊,那得好远吧?”李老头问。 杨怀谦点点头,“是有些远,紧赶慢赶,路上还耗费了一个多月呢。” 沈采薇打开了点心包,又给每人端了一杯茶,“今日多谢杨大人,我们都有口福了。” 蓉蓉连忙接话道:“我和爷爷都是沾了采薇姐的光,嘻嘻!” 杨怀谦笑着偷偷瞥了一眼沈采薇。 “快把你的嘴塞上!”沈采薇拿起一个点心,塞进蓉蓉嘴里。 蓉蓉把点心拿出来,咬了一口,问:“杨大人,你们成亲之后,我们的成衣铺真的还可以继续开吗?” 杨怀谦笑道:“自然是要开的,我已经答应了你采薇姐,就断不会食言。她放心不下你们,我也不想她为难。” 蓉蓉一边吃一边笑道:“杨大人对采薇姐可真好!对我们也好!谢谢杨大人!” 杨怀谦买得多,点心没有吃完,沈采薇就包起来给蓉蓉带回去吃。 蓉蓉高兴得手舞足蹈。 蓉蓉和李老头知道他们两个多半有话说,就早早地回去了。 二人一走,杨怀谦突然变得有些拘谨起来。 “采薇姑娘,此次出使,陛下不仅升了我的官职,还赏赐了千两白银。” 沈采薇微愣,笑道:“恭喜杨大人高升。” 杨怀谦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递给沈采薇。 她一看,是一对银钗,样式看着和她平日见的大不相同。“这是……?” 杨怀谦把钗子放到她手上,“这是我这次出使回来途中看到的,觉得甚是好看,就买来给你了。” 沈采薇笑道:“谢谢。” 杨怀谦挠了挠脑袋,不自在地笑了笑。“你不必跟我客气。过几日得空,我就去看宅子,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看看?” “啊?”沈采薇一愣。 杨怀谦又挠了挠脑袋,避开她的视线,心虚似的小声道:“毕竟,你将来会是那宅子的女主人,我还是想问问你的意见……” 沈采薇没想到他会考虑得这么细致,微微垂眸道:“好,那我陪你一起去看看。” 杨怀谦端起茶杯喝水,这才发现茶杯里空了。他又把茶杯放下。 “我去给你换一杯。”沈采薇正欲起身,杨怀谦忙抓住她的手腕,“不必麻烦了,我……我不渴了。” 沈采薇看了看手腕上他的手。 杨怀谦慌忙把手“嗖”地一下收了回去,“抱歉,我……我我不是有意的……” 沈采薇抬起右手撑起脑袋看着他,“杨大人何故如此紧张,我难道吃人吗?” 杨怀谦原先还没觉得自己紧张,她这一说,他发现自己好像的确有些紧张,“没没……没有,我也不知为何……” 沈采薇撑着下巴,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笑问:“杨大人今年贵庚啊?” 杨怀谦又伸手拿起茶杯,“二十又七。” 沈采薇挑了挑眉:“哦~,二十七了啊……” 杨怀谦偷偷看了她一眼,握紧手里的杯子,“采薇姑娘,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老啊?” 沈采薇看着他,没有说话。 杨怀谦手里的杯子,越捏越紧,“我……” 沈采薇只是觉得,这个人分明看着很是成熟稳重,年纪也的确不小了,身上有时却仍会流露出一些青涩之感。她来京师虽不到一年,三教九流的人却见了不少。眼前的这个人,待人真诚,为人正直,虽然有些时候容易一根筋,喜欢较真,但却难得地保有一颗赤子之心。 就像他待她母亲那样,他知晓自己的一切都得来不易,所以他懂得珍惜。 而这一点,是沈南舟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与他相处得越久,了解得越多,她越来越觉得,他就好像一个从来一无所有的孩子,拼尽全力去争取,一旦得到一点点回报,就开心得不行,小心翼翼地守护着,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弄丢了。 沈采薇不忍心再逗他,她拿过杨怀谦手里的茶杯,“我觉得,你很好。”说着,她起身去给他添茶。 杨怀谦猛地抬头追着她的背影,“真……真的吗?” 沈采薇没有答话。 杨怀谦忍不住低头笑起来。他觉得,采薇姑娘也很好。 沈采薇把茶杯重新递给他,“你之前说,想给你母亲做衣裳,后来你出远门,就耽搁了。若是还需要的话,我明日去给她量尺寸。” 杨怀谦的手微微一紧,“好。” 沈采薇问:“你告诉你母亲了吗?” 杨怀谦一愣,“啊?什么?” “我们的事。”沈采薇道。 杨怀谦双手握住茶杯,“我和她提过,说……”他低头慌忙喝了一口茶,“说我有一位……心心心仪的……姑娘……”他把头低得更低,又猛地灌了一口茶。 沈采薇瞧见他通红的耳根,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你……是这样跟她说的?” 杨怀谦低着头点点头。 沈采薇轻轻绞着衣角,“那……她知道是我吗?” 杨怀谦摇摇头,小声嗫嚅道:“一切都还未定,我怕有变数,暂时没敢告诉她。” 沈采薇一笑:“你怕我反悔?” 杨怀谦的手紧紧握住茶杯,没敢抬头,“抱歉,不是我不信你,只是我的情况你先前也知晓,若不是这一趟出使,我还不知要多久才能攒够买房子的钱。你我之间的约定,毕竟是口头的,既无良媒,也未下聘……” 沈采薇在心里叹了口气,“若我当真反悔,你又待如何?” 杨怀谦肩膀猛地一抖,他忽地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沈采薇,又缓缓低下头去,苦笑道:“你若当真不愿,我又能如何……” 沈采薇想起那日她想把镯子还给他时,他也是这样一幅失魂落魄的神情,她轻轻把左手的袖子拉上去一小截,露出一段白皙的手腕,伸到杨怀谦面前。 杨怀谦一眼便看见了她手腕上的镯子,眼睛猛地睁大,“这……” 沈采薇道:“我既已收了你的定情信物,又怎能说是无媒无聘呢?” 杨怀谦没想到,那镯子她竟然一直戴着在,嘴角陡然便压不住了。 沈采薇莞尔一笑:“你若是想,可以告诉她。我答应过的事,就不会反悔。” 杨怀谦点点头,嘴角翘得更高了。 他深吸一口气,低着头道:“那……过段时日,我便来下聘。”说完,他又抬头补充道:“你放心,该有的都会有,不会比别的姑娘少!” 沈采薇笑道:“好。” 第142章 清霜归来 明德二十二年春,夜。 宋弈正在书房看书,忽听后窗外有人敲窗。 宋弈精神一凛,忙放下手中的书,“谁!” 这个时辰,谁人会不走正门走窗?难不成是暗卫? 若当真是暗卫来找他,恐怕必定是有大事发生,他慌忙起身,轻轻推开窗户,四下搜寻。 没有人。 宋弈疑惑地重新关上窗,他方才分明是听到了声响。 宋弈刚转身,窗户又传来了敲击声。 能干出这种事的,除了黄光禄,怕是不会有别人,但按理说黄光禄应是不会到家里来找他才对。 宋弈皱了皱眉,叹了口气,重新推开窗,“出来吧。” 又没人。 宋弈:“……” 他刚想关窗,一个人影突然窜出来,险些撞到他脸上。 “宋弈,是我。” 宋弈原本被吓得踉跄了一步,才将将站稳,便看清了眼前的人,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武……武姑娘!” 宋弈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你何时回来的!” 武清霜笑道:“刚刚。一回来,我就来见你了,都还没回家呢。” 宋弈四下看了看,怕人看见了不好,伸手道:“进来说。” 武清霜搭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撑住窗台,一跃便跳了进来。 宋弈关上窗户,“你坐吧,我去给你倒杯茶。” “不急。”宋弈刚转身,武清霜一把抓住他。 “宋弈,我走的这一年里,你有没有想我啊?”武清霜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看。 “你说呢?”宋砚的目光在她身上睃巡,她比去年瘦了一些。 武清霜期待地盯着他:“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宋弈点点头:“想。”怎么会不想呢?这一年以来,他总是提心吊胆,害怕她受伤,害怕她遇到危险。虽然她常常写信,可他担心她报喜不报忧。 武清霜忽地飞身扑过去,一把抱住他,她将头靠在宋弈肩上,“我也很想你,每天都在想这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好怕你在京师遇到别的姑娘,就把我忘了。” 宋弈淡淡笑道:“你就这么信不过我?” 武清霜摇摇头。 宋弈抬手环抱住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我答应过你等你回来,不会食言。” 武清霜点点头,把他箍得更紧了。 宋弈慌忙扶住她的肩膀,让她站直,又把她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我先前听邹桐说,你受了重伤,现在可痊愈了?” 武清霜耸耸肩道:“痊愈了。”说完,她又扑过去抱住了宋弈,“让我抱一会儿。” 宋弈厅她如此说,这才放下心来,任她抱着,又轻轻抬手抱回住她。 武清霜鼻尖在他脖子上轻轻蹭了蹭,“四大营的将士还在城外驻扎,我是偷偷溜出来的,过会儿还得回去。” 宋弈被她蹭得身体陡然一僵,“那你明日早朝要入朝觐见?” 武清霜点点头。 “宋弈。”武清霜将脸埋在他脖间,闷声道。 “嗯?”宋弈僵直着身体应道。 “你先前说,等我从北境回来,就娶我做宋夫人,还算数吗?” 宋弈抿唇笑着,没有吭声。 武清霜没听见他应答,倏地抬头,惊道:“你不会是反悔了吧!” 宋弈挑了挑眉,老神在在地看着她。 武清霜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大惊失色,“你……你不会真的后悔了吧……” 宋弈抬手,轻轻环抱住她,“我往日究竟做了何事,竟让你这般信不过我?”可话刚说完,那年元宵灯会的记忆又涌出脑海,他心头蓦地一酸,是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确是他自己犯下的错,不怪她不放心。宋弈的手微微紧了紧,“过几日,我便去大将军府提亲,只是不知武夫人会不会答应……” 武清霜听他这样说,这才放心,“我娘应该不会为难你……” 宋弈想了想,“若你娘不答应,那该怎么办?” 武清霜猛地抬头,“应该……不会吧,你这么好看,又这么好,她为什么不答应?” 宋弈叹了口气,“去年元宵灯会的事,武夫人多半还未忘记,她当时那样生气,对我的印象必定不好……” 武清霜苦恼地挠挠头,“那该怎么办?我可从未想过嫁给别人啊!” 宋弈拉住她的手,“你别担心,此事我来想办法。” “那你可一定要想出个万全的法子啊。若是我娘不答应,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宋弈安抚地笑道:“放心吧,我答应了你,就必定说到做到。” 武清霜咧嘴笑起来,捧住宋弈的脸,“宋弈,你可真好!幸亏你没有早早地娶妻,不然我可就遇不到你了。” 宋弈柔声道:“幸亏你也没早早地嫁人,不然,我也遇不到你了。”他这样万年古井无波的心,也只有她这样热情似火的性子,才能让它泛起涟漪。 “宋弈,我得走了,再晚一点宵禁了,我就出不去了。”说着,武清霜依依不舍地盯着宋弈,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明日进了城,我再来找你。”说着,武清霜转身就要走。 她还没迈开步子,被宋弈猛地一把抓住手腕,“怎么,撩完就想跑?” 武清霜眨了眨眼睛,脑袋一歪,“嗯?” 宋弈一把把她拽进怀里,左手按在她腰间,右手抚上她的后脑,“你难道觉得,我就这么好打发?” 武清霜的心噌地一下窜到了嗓子眼儿,她还未及反应,宋弈蓦地便吻了上去。 自方才在窗前看到她起,他虽然面上平静,剧烈的心跳却未曾缓和过。此刻,一年以来的思念,如苏醒的火山一般爆发出来,他以迅猛的攻势撬开她的唇齿,柔滑的甜蜜瞬间淹没了他整颗心,干涸的土地得到了甘霖的浇灌,宋弈的心猛地颤抖起来。他呼吸凌乱,胸膛骤起骤伏,他一边吞咽,一边贪婪地攫取着属于她的气息,猛力地探索着她口中的每一个角落。 武清霜缓缓闭上眼睛,随着他一同沉溺。 她先前见他那样平静,还觉得他好像不怎么想念她。可此刻,她能深切地感受到,他的思念好像并未比她少。 许久,宋弈才缓缓松开她,两个人都急促地喘息着。 “你等一会儿,我有东西给你。”说着,宋弈转身走到书架边,拉开一个抽屉,从中取出一个小木盒。他拿着木盒走到武清霜面前,打开盒盖,取出一个雕着火纹的银镯。他一手拿着银镯,一手轻轻抬起武清霜的手,小心翼翼套上去戴好,“这个给你。” 武清霜晃了晃手腕,抬手搂住他的脖子,“谢谢,真好看!我喜欢!” 宋弈微微一笑,“去吧,再不走就出不去了。” 武清霜踮起脚尖,又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那我走了。” 宋弈微微点点头,“嗯。明日散值,我带你去吃饭。” “好!”武清霜咬唇笑着,松开了他,转身推开窗户跳了出去,回头道:“明天见!”说着,她倏地消失在窗外。 宋弈走到窗前,望着沉寂的夜,喃喃道:“明天见。” 第143章 商议婚事 第二日一早,宋弈早早起床,去拜见了宋父宋母。 二老一向起得早,宋弈来时,他们正要开饭。 “子碁,快来,一起用早饭。”宋母看见他,忙招手道。 宋弈应声走过去坐下。丫鬟随即送来碗筷。 宋弈并没有动筷子,而是坐端正了身体,看向二老,“父亲,母亲,我有事想同你们讲。” 宋父宋母一见他这副神情,便知他要说的事恐怕不是小事,二人对视了一眼,也没有动筷。 “子碁,你有何事同我们讲?”宋母问。 宋弈顿了一下,道:“我想娶武姑娘。” “武……武姑娘!”宋母惊道,“你们不是……”宋母看了看宋渊,又看看儿子。 宋渊道:“子碁,你想好了吗?武夫人去年可是上门来发了狠话的。” 宋弈点点头:“我想好了。我也知道,若是直接上门去提亲,武夫人若是还记着先前的事,恐怕没那么容易答应。” “那你打算如何?”宋母问。 宋弈道:“我想向陛下求一道赐婚诏书。” 宋渊皱眉道:“子碁,你明知武夫人可能会不同意,你去向陛下求赐婚诏书,是不是不合适?” 宋母愁眉苦脸地看着儿子,“子碁,你父亲说得对,婚姻大事,讲求两厢情愿,强扭的瓜不甜。再说了,你之前不是不喜欢那武姑娘吗?” 宋弈低头道:“我没有不喜欢她,只是那时候有些事一时半刻说不清,我没有下定决心。” “武姑娘知道吗?她愿意吗?”宋母问。 宋弈点点头,“我问过她了,她愿意。” 宋父宋母这才松了一口气。宋渊想了想,道:“可你这样做,终究是不合君子之道。” 宋弈道:“父亲,母亲,你们的教诲我一直谨记在心,可有些事,光遵循君子之道是不能成事的。倘若明明有更简单的解决办法,又不违背本心,为何还要去遵循所谓的‘君子之道’?若是因为这‘君子之道’,最终与所求失之交臂,不是会抱憾终生吗?” 宋母看向儿子,“子碁,若你和武姑娘的确是两厢情愿,母亲也不反对你们在一起。只是,武家门第高,你这样借陛下给武夫人施压,总归是有些不合适。更何况,武夫人还对你有偏见。” 宋弈道:“母亲也说了是‘偏见’,既然是偏见,待婚事成了,我会待武夫人如待亲母,自能日久见人心。” 宋渊急道:“子碁,你可知晓,你这是仗势欺人……” 宋弈忽地起身,走向一旁,跪地向宋父宋母磕头道:“父亲,母亲,儿子已经答应了清霜要娶她,便不能食言。求父亲母亲成全。” 宋父宋母互相看了一眼,宋母忙起身去扶宋弈,“子碁,你先起来,父亲母亲不是反对你们的婚事,只是觉得这样做有愧于武夫人……” 宋弈犟道:“孩儿知道,待圣旨下了,孩儿自会去大将军府请罪。” “这……”宋母回头看了看宋渊,宋渊叹了一口气,摆摆手,“罢了,随他们去吧。子碁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届时,我和你母亲陪你一起去登门请罪。” 宋弈喉头一哽,又磕了一个头,“父亲,母亲,是儿子的错,连累你们了……” 宋母拉他起身,“我们是一家人,何来连累之说?你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寻了个两心相悦的姑娘,父亲母亲又怎么会忍心拂了你的意?既是一家人,有事就该一起担,我和你父亲不过是看看武夫人的脸色,丢点面子的事,只要你们两个以后好好过日子,这一时半刻丢点面子也无甚大碍。” 宋弈拜道:“多谢父亲,多谢母亲。” 宋母语重心长道:“费了这么大的周折把人家姑娘娶来,日后可要好好待人家,莫要叫人家受了委屈。” 宋弈点头道:“儿子明白。” 当日早朝,武清霜只身入朝觐见,得到明德帝好一番赞赏,封四品忠武将军。可满朝文武,包括武清霜,心里都十分清楚,这所谓的“忠武将军”虽有个将军的头衔,却只是个武散官,有职无权,和她原先的北境五品裨将相比,实际上是明升暗降。 但她心里更清楚,她眼下处境特殊,陛下也不可能让她去做职事官,否则,她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散官就散官吧,好歹有一份俸禄。这样,她爹也能少操一份心。况且,她也不愿与那帮矫揉造作勾心斗角的朝臣为伍。 当日散值后,宋弈带着武清霜去闻香楼吃饭。 武清霜点了一大桌肉,菜一上桌,她就两眼放光,“哇!好香啊!我都要流口水了!”说着,她还咂吧了两下嘴。 宋弈忍不住笑道:“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武清霜拿起筷子给他夹了一筷子肉,“你也吃,你太瘦了,要多吃肉,强壮一些才好。” 宋弈道:“我从小就这样,胖不起来。” 武清霜一边吃一边道:“以后你跟着我天天吃肉,保准你一个月就能胖十斤!” 宋弈想了想那画面,“还是算了吧,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 武清霜咽下口中的肉,缓缓放下筷子,小声问:“宋弈,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能吃了?”她微微低下头,“飞飞说,京中的女孩子饭量都很小……” 宋弈给她夹了些菜放进碗里,“你何必与旁人比较?我若是喜欢那些姑娘,也不会等到现在。” “真的吗?”武清霜简直两眼闪光。 “放心,宋家虽说不是什么钟鸣鼎食之家,但饭还是能管饱的。” 武清霜又喜滋滋地拿起筷子吃起来。“我们在北境,有时候粮食紧张,每天就只能就水吃馒头,连菜都没有。每天都能有肉吃的日子,我们想都不敢想。” “以后你想吃多少都行,我父亲母亲也很开明,不会嫌你吃得多的。” 武清霜一边点头,一边大快朵颐,“嗯嗯!” 宋弈又给她夹了些肉,“清霜,我有件事想同你讲。” “你说。”武清霜一边吃饭一边应着。 宋弈顿了一下,开口道:“我向陛下求了赐婚诏书……” 武清霜猛地顿住,抬头看着他,“嗯?” 宋弈忙道:“我……”他捏紧了手里的筷子,“我的确是因为担心武夫人不会轻易同意我们的婚事,所以才……”他偷偷看了看武清霜,“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卑鄙……”宋弈手里紧紧攥着筷子,指节发白。 武清霜放下筷子,“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万全之策’?” 宋弈地手蓦地又一紧,点点头。 “这样的话,我娘的确是没法儿拒绝。”武清霜一边说话,一边缓慢地搅动着碗里的饭菜。 宋弈低下头,“对不起,我实在是不敢冒险……”他无法想像,若是武夫人不肯同意他们的婚事,他和清霜究竟该怎么办。卑鄙就卑鄙吧,和她比起来,这些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她能够跨越那么多世俗礼法的约束,义无反顾地奔向他,他也该做些什么才是啊!总不能所有压力都让她一个人承担。 第144章 赐婚诏书 武清霜深吸一口气,“没关系,我娘就算生气,也只是一时的,过段时间就会好的。” “明日圣旨下了,我便去大将军府请罪。”宋弈道。 武清霜微微笑道:“宋弈,谢谢你为我做到这个份儿上。我娘如果生气,我就让她打我一顿,打完她应该也就气消了。” 宋弈道:“就算要挨打,也该是打我才对,怎能让你挨打呢?” 武清霜笑道:“我没事,我从小挨打都挨习惯了,皮实得很。我娘手重,就你这身板儿,她一巴掌下去,我都怕她给你打坏了。” 宋弈道:“打坏了也是我应得的……”他心里清楚此举有违君子之道,可他不愿为了所谓的君子之道去冒这个险。 武清霜见他如此愧疚,心里也不是滋味儿。“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一起面对。” 宋弈点点头。 第二日午时,五关桥。 “采薇姑娘,你确定宋大人是说让我家小姐在这里等他吗?”飞飞问。 沈采薇道:“杨大人替宋大人传来的口信,让你家小姐在这里等他,说他手头有些急事需要先处理,待他处理完就来找她。你们若是觉得闷,可以先出去逛逛,若是他来了,我去叫你们。” 武清霜摇摇头,“算了,我就在这里等他吧。他这次,应该不会再爽约了吧……”武清霜看着门外来来往往的人群,不觉又想起了去年元宵节。 “小姐……”飞飞嘟着嘴挽住武清霜的手臂。 武清霜拍了拍她的手,“没事,我们再等等吧。”她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却莫名地有些难安。 恰在此时,宫人带着赐婚诏书到了大将军府。 武夫人一听这圣旨,登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好端端的,陛下为何会下这样一封赐婚诏书? 宫人前脚出门,门房来报,宋家三人来访。 “呵!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武夫人冷笑一声,“请他们去会客厅。” “是!”下人应着出去了。 武夫人稍作收拾,便来会客。 三人一见武夫人进门,齐齐站了起来。 武夫人看向三人,淡淡道:“今日这赐婚诏书,是你们搞的鬼?” 宋弈撩起衣摆,跪倒地上,向武夫人拜了一拜,“夫人恕罪,此事全是在下一个人的主意。” “宋弈,你到底什么意思?”武夫人气不打一处来,“你既然不喜欢我女儿,现在为何又要娶她?” “回夫人的话,在下并没有不喜欢武姑娘。去年元宵节的事,的确是在下考虑欠周,但在下绝无存心羞辱武姑娘的意思。在下知道,这次借着陛下的赐婚诏书,迫使夫人不得不答应这门婚事,夫人心中定然有气,只要夫人能消气,在下任凭处置。” 武夫人微阖眼眸,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此事,霜儿她知道吗?” 宋弈顿了一下,微微点点头。 “那她怎么说?”武夫人问。 宋弈偷偷瞥了一眼武夫人,道:“她说夫人若是知晓是我去求的诏书,多半会一掌打死我。” 武夫人冷笑,“那你还敢来?” 宋父宋母听得当即面色一白。上次武夫人登门威慑之事,依旧历历在目。 宋弈跪直了身子,挺起胸膛,“既然是在下有错在先,夫人想如何惩罚都是应该的。但在下是真心喜欢武姑娘,也是诚心求娶,恳请夫人成全。” 武夫人猛地一拍桌子,“既是诚心求娶,又为何要向陛下讨这赐婚诏书?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宋父宋母也不禁浑身一抖。 宋弈喉头滚了一下,跪得笔直,“此事,在下的确问心有愧,在下担心夫人不肯成全,所以才出此下册。夫人若是气不过,打也好,骂也好,在下都认。” 武夫人当即气笑了,“你这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像是怕我不肯成全?分明是借陛下来拿捏我!可当真是好算计!” 宋弈咬了咬牙,拜道:“此事,在下的确做得不光彩。但在下待武姑娘,确是真心实意,绝无半点期满。” 武夫人冷笑道:“呵!你用这等卑鄙手段来算计我们,还说什么真心实意!” 宋弈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抬头道:“夫人,武姑娘去年离京之前,我便同她说好,等她回京,我就娶她。我已在京中等了她一年。此前北境危困,也是在下想法子同她联络,得知前线局势后,奏请陛下派出使臣与西戎谈判,两相合作,最终北境之困才得解。难不成夫人以为,单凭武姑娘带去的五万京兵,便能解了北境之危?” 武夫人转动念珠的手微顿,看向宋弈,“所以,你这是在邀功?” 宋弈道:“在下不敢,在下只是想用事实证明,在下待武姑娘的确是诚心一片。”宋弈说着,拱手拜了一拜,“去年元宵节爽约之事,的确是在下思虑不周,给武姑娘造成了伤害,也惹得您担心生气,在下向您赔罪。” 武夫人未有反应。 宋弈接着道:“此事,在下与武姑娘已经说开了。赐婚诏书之事,的确也是在下的错……”宋弈说着,四下瞅了瞅,起身出门去了。 武夫人眉头微皱,他这是要去做什么。 宋父宋母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宋弈进来时,手里拿了一根棍子。那棍子原先是后院角落里一把扫帚,只是下面的扫帚头已经不见了,只剩一根手柄。宋弈跪到武夫人面前,双手捧上那棍子,“夫人若是心中有气,今日可随意处置在下,在下只希望,过了今日,夫人能忘掉过往的不愉快,重新认识在下。日后成了亲,在下也会将您当做自己的母亲一样孝顺。恳请夫人成全。” 武夫人的手蓦地顿住了。 她盯着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年轻人,面无表情,“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动手?” 宋弈道:“在下既然今日诚心来认错,便是做好了接受惩罚的准备。”他笔直地跪着,一副慷慨赴义的模样。 武夫人接过他手里的棍子,看了看那棍子,又看了看他。 宋弈闭上双目,挺起胸膛,只等雷霆落下。 也好,说不定挨顿打,武夫人就气消了,就不会再为难他们了。 幸好把她支走了。只是她若等不到他,恐怕又要伤心了。可他不愿她看到这样的场景,更不愿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宋弈想起去年元宵节爽约之事,心头蓦地宛如针扎,没想到,今日这样的事又要重演一遍。 这一次,不知道她要过多久才会原谅他。 武夫人手里紧紧握着那棍子,缓缓扬起。 宋父宋母吓得当即站起来,脸色煞白。 “住手!” 几人应声抬头,便见武清霜从门外飞跑进来。飞飞紧跟在她身后。 她径直跑到宋弈身旁,怒道:“宋弈!你又骗我!” 宋弈手蓦地一紧,紧紧咬着牙关,“对不起,我……”他没想到,她终究还是来了。 武清霜当即跪到宋弈身边,“娘,是我先喜欢宋弈的,也是我招惹他的,赐婚诏书之事,我亦知情。你若是气不过,就打我吧,你别打他,他这弱不禁风的身体,禁不起你打。” 武夫人当即气得脸色惨白,“你……你在胡说什么!你好歹也是个女儿家,怎地如此不知廉耻!” 飞飞伸手去拽她,想让她少说几句,武清霜一把抓开飞飞的手。 武清霜转而抬头向武夫人道:“娘,我只是喜欢他,想嫁他;他也喜欢我,想娶我,我们只是两情相悦而已,怎么就不知廉耻了!” 武夫人气得胸膛剧烈起伏,颤抖着手指着武清霜的脸道:“你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张口闭口两情相悦,你还串通外人,逼我就范。我养了你二十二年,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吗?!” 武夫人气急了,扬起手里的棍子就打了下来,宋弈见她要挨打,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慌忙扑过去,结结实实挨了一棍子。一声闷哼,宋弈当即呕出一口血来。 第145章 重伤在身 “宋弈!!!”武清霜惊叫着,一把接住倒下的宋弈。 “宋大人!”飞飞吓得慌忙捂住嘴。 “子碁!!!”宋父宋母忽地汗毛倒竖,同时急急跑向儿子。 武夫人也傻了眼,手里的棍子当即掉落到地上。 “宋弈,你怎么样?你别吓我啊……”武清霜抚着他的脸,泪水夺眶而出,“笨蛋!我不是跟你说了我扛打吗?你为什么要帮我挡!” 宋弈挤出一个笑,“别担心,我没事。” 武清霜慌忙抓住飞飞:“快去叫大夫!快!!!”她抱起宋弈,去往客房。 宋父宋母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也跟了进来。 “宋弈,你怎么样?大夫马上就来了。你看着我,你别睡啊,我陪你说话。”武清霜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你答应我要娶我的,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你可别出事啊。你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宋弈猛咳了两声,勉力挤出一个笑,“我真的没事……咳咳……” “子碁,你可别有事啊!你胆子怎地就那么大,那么粗的棍子,你就这样冲上去了!你若是有个好歹,你要我和你父亲可怎么活啊……”宋母蹲在床边,抓住宋弈的胳膊,一边说,一边用手帕擦眼泪。 武夫人站在后边,朝床上看了看,微微低下头,叹了口气。 “大夫来了!”飞飞拽着大夫一路奔进来。 其他人慌忙让开。 大夫给宋弈诊脉。 一屋子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大夫皱了皱眉,武清霜和宋母的心险些跳出来。 “大夫,他怎么样啊?”武清霜问。 那大夫瞅了她一眼,叹了口气。 “大夫,求你一定要治好我儿啊!”宋母央求道。 那大夫将手从宋弈的手腕上挪开,拿起纸笔写药方,“他受了内伤,性命无碍,只是得好生休养一阵。这几日暂且卧床休息,勿要走动。一日三次,按时服药。” 几人一听,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大夫出去了,武清霜回到床边,才握住他的手,眼泪又掉了下来,“宋弈,对不起……” 宋弈抬手给她擦眼泪,“大夫不是说没事了嘛,休息几日就好了。” 武清霜摇摇头,吸了吸鼻子,“你以后别做这种傻事了,那一棍子我挨了肯定没事,你哪里禁得起我娘打!” 另外三人朝二人看了一眼,都自觉出去了。 “老爷,我去叫马车过来,把子碁接回去吧。”宋母擦了擦眼睛道。 宋渊点点头,“好。” 武夫人站在一边,张口也不是,闭口也不是,犹豫良久,她才道:“今日之事,实非我所愿,实在对不住……” 宋渊道:“是他自己冲上去的,不怪夫人。再说,子碁他做错事在先,挨打也是应该的。还望夫人莫要放在心上。” 武夫人见他这般通情达理,心里反而更不好受了。她虽然气宋弈借陛下的势给她施压,可方才那一幕她看得清清楚楚,也知道那小子对自己的女儿的确是有真心。她原先并没有真的打算动手,可到头来却终究还是失了手。 武夫人思忖片刻,道:“他们二人的婚事,我也不是有意要为难他。只是,武家在京中处境特殊,你们应是知晓一些的。” 宋渊点点头,“的确,但路是他自己选的,我相信自己的儿子,他能处理好。” 武夫人叹了口气,“但愿吧。既然陛下已经下了旨,武家也自是不能抗旨。你们挑个日子,给他们把婚事办了吧。” 宋渊向武夫人拱手弯腰,郑重拜了一拜:“多谢夫人成全。” “老爷,马车到了。”宋母从门外进来。 “去扶子碁出来吧。”宋渊道。 宋母便赶忙进屋,宋渊拱手道:“那我们今日就先告辞了。” 武夫人点点头:“好。” 武清霜抱着宋弈上了马车,她原本还想跟去,可眼下时机不对,家里的事还没处理完,她只能暂且作罢。 “宋弈,你先回去好生休养,我明日去看你。”武清霜站在马车外挥手道。 “好。”宋弈脸色苍白地笑了笑。 宋父宋母也坐上了马车。 “那女人也当真是下得去手,竟把子碁打成这样……”宋母说着,眼泪又落了下来。 宋渊轻抚着她的背,“今日上门,子碁原本就做好了挨罚的准备,本就是我们理亏在先,即便是武夫人当真动手打了他,我们也无话可说。眼下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母亲,我没事,修养几日也就好了。”宋弈挤出一个笑,看着母亲这样为他担忧,他心里也愧疚不已。 “你说你也真是,唉……”宋母叹道。 宋弈道:“母亲,此事因我而起,万不能让清霜为我挨打。她当时故意激怒武夫人,为的就是不让武夫人对我动手。正因为如此,我怎能真的让她挨打?” 宋母叹气道:“你们两个,真是不知道该说你们什么好。” 宋渊道:“你也别多想了,此事到此也就过去了。” 宋母闷头不说话。宋渊知道她心疼儿子,便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背。 宋家人走后,武清霜立即跪到武夫人面前。 武夫人看了她一眼,道:“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武清霜道:“我不该当着外人顶撞母亲,说话口无遮拦。” 武夫人叹气道:“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原本宋弈不必挨那一下,若不是你口无遮拦,他又何至于……” 武清霜抬头,拉住武夫人的手,“娘,你别生气了,我是真的很喜欢宋弈,他也喜欢我。你方才也看到了,我有危险的时候,哪怕他手无缚鸡之力,他依旧会冲到我前面护着我。我是在北境长大的,我知道能遇到这样一个人有多不容易,你和爹当年不也是两心相悦才走到一起的吗?” 武清霜吸了吸鼻子,继续道:“我没有串通外人逼你,我只是怕你因为对他有成见,所以不肯答应。他真的很好,娘,女儿求你,你就成全我们吧。” 武夫人道:“咱们娘俩的处境你不是不清楚,我只问你,你当真想好了?陛下既然肯下旨赐婚,必然是留了后手。” 武清霜道:“陛下怕是巴不得我留在京师,一辈子不回北境。” 武夫人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武清霜道:“娘,即便我不嫁人,难道我们就能回北境吗?只要爹的兵权还在手上,只要他还守着北境,只要朝廷还忌惮他手里的兵权,我们就不可能回得去。既然如此,为何不随了自己的心意,让自己过得好一些?你这么多年吃斋念佛,难道那些人就肯消除戒心了吗?”武清霜定定地看着武夫人,“娘,路是闯出来的,一味地躲避并不能解决问题。你也是在战场上厮杀过来的,你应该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武夫人缓缓阖目,复又睁开,叹了口气,“罢了,随你们去吧。你若是真心喜欢他,娘也不会刻意阻拦你们。‘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因为战争,北境已经有太多有情人天人永隔了。娘也不希望你留下遗憾。” 武清霜郑重向武夫人叩头道:“谢谢娘成全。” 武夫人拉她起身,“你起来吧。” 武清霜起身站好,她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娘,那我现在可以去看看他吗?” 武夫人点点头,“你想去就去吧。把飞飞带上。” “谢谢娘!”武清霜转身就走。 “霜儿!”武夫人在背后喊道。 武清霜回头,“怎么了,娘?” 武夫人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方才,我不是有心伤他的。你去了,代我向宋弈道个歉……” 武清霜笑道:“我知道的,娘。我们北境的人,光明磊落,做错了事,就要认。” 武夫人点点头。“那你去吧,早些回来。” “好。”武清霜说着便出去了,飞飞紧跟在她身后。 武夫人捻着手里的佛珠,叹了口气,见女儿出了门,这才回屋。 第146章 上门探望 宋弈才躺下,门房来报,武家小姐来了。 宋弈让他把人领进来,自己撑着靠到床头,扯着背部一阵灼痛,宋弈不禁吸了一口凉气,折腾了好半天才好不容易靠好。 武清霜带着飞飞从门外进来。 宋弈见飞飞也在,担心说话不方便,便让白时进来。 “白时,你带飞飞姑娘出去转转吧。”宋弈道。 “啊?”白时看了看飞飞,又看了看自家大人和武姑娘,忽然就明白了,笑道:“哦,好。” “小姐,那我晚点来接你。”飞飞道。 “好,你去吧。” 二人出去后,武清霜坐到床边,“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很疼?” 宋弈摇摇头,笑道:“不疼。” 武清霜看着他苍白的脸,心里愧疚不已,“真是对不住,都是因为我一时口无遮拦激怒了我娘……”她不想让他知道,她原本正是因为害怕她娘真的下手打他,才故意说的那些话。若是他知道了,必定又会心生愧疚。 宋弈轻轻拉起她的手,“我此次行事出格,即便是武夫人真的动手打我,那也是应该的。我过几日就好了,你不必担心。” “以前,我娘总说我脾气急躁,总有一天会吃亏。我那时候还不信,没想到,报应这么快就来了。”武清霜嘟囔着,眼眶蓦地又红了,“若是早知道会连累你受伤,我死也要忍着……” 宋弈笑了一下,道:“这不是你的报应,是我的报应才对。我借陛下逼迫武夫人答应把你嫁给我,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事。你不要把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宋弈刚说完,猛地咳嗽了两声。 武清霜慌忙去给他顺气,“算了,你还是别说话了。你睡一会儿吧,我在这儿陪着你。” 正在这时,小厮端来药碗,“公子,该喝药了。” 武清霜起身接过药碗,“给我吧。” 宋弈撑着想坐起来。 “你别动!大夫让你不要乱动,”说着,她舀了一调羹汤药,吹了吹,“还是我喂你吧。” 宋弈眨了眨眼睛,忽然别过脸去,“咳咳,”他右手握拳挡在嘴上佯装咳嗽了两声,“我……还是自己来吧,我还没虚弱到不能动的地步……” 他话还没说完,一勺汤药已经送到了嘴边。 宋弈盯着她半晌,犹豫良久,最终还是乖乖张开嘴。 “这才乖嘛。”武清霜又舀了一勺吹了吹,喂给他,“你是因我而受伤,我若是不做点什么,心里总是很难受。” 宋弈听她如此说,便只好由她去了。 武清霜瞟了一眼他微红的耳根,抿唇微微笑起来。她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 武清霜一边给他喂药一边问:“你今天为什么把我支开?不是说好了一起面对的吗?我在沈姑娘的成衣铺等了你好久,你连个影子都没出现。我还以为你又像去年那样,把我扔在一边不管了呢。” 宋弈微微叹了口气,低头迟疑了片刻,道:“对不起,我只是不想你面对那样难堪的境地……” 武清霜手里的勺子顿住了,“所以你就想一个人去解决?” 宋弈微阖眼眸,没有吭声。 武清霜把一勺药喂进他嘴里,“我娘虽然吃斋念佛,但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是为了保护我爹,她可不是什么好脾气!她以前可是连我爹都打的!你可真是勇猛,竟然敢直接去我家!” 宋弈依旧没吭声。 武清霜突然心就软了,“我也不是怪你,我娘脾气不好,我只是担心你会吃亏。” “我知道。”宋弈小声道。 “既然知道,以后就不要这么鲁莽了。” 喂完了药,武清霜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角的药渍。宋弈忽然发现,她手里的帕子好像有些眼熟。 武清霜见宋弈盯着那帕子,手忽地一僵,“那个……我……” “你还留着呢?”他想起来了,这是去年在永宁街,她当街阻拦疯马时,他借给她的帕子。 武清霜干笑了两声,“这不一直没找到机会还给你嘛。” 宋弈露出一抹狡黠的笑:“现在不正是机会吗?” 武清霜忙道:“这个弄脏了,我晚点洗干净了再还你!” “你身上总带着男子的帕子,被人瞧见了不好。等我好些了,去给你买几条姑娘用的。” 武清霜唇角勾起一丝笑意,乖巧地点了点头。 宋弈看着她,只觉得心里被填得满满当当的。 “还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宋弈道。 “嗯?何事?”武清霜等着他的下文。 “姚元昭一家,都流放了。”宋弈道。 武清霜猛地睁大眼睛,“真的?!可姚家后台不是很硬吗?怎么会这么轻易就倒台了?” “是他们自作自受,咎由自取。姚元昭借着户部尚书的职权,竟然把国库都蛀空了。去年各地接连爆发旱灾,急需要放粮赈灾,结果国库却拿不出粮食。” “他们胆子可真大,国库都敢动!”武清霜咬牙切齿,“那么多钱粮,若是用在前线,能救多少将士的命啊!” “正好,陛下也借着这个时机,把他清理了。”宋弈轻轻握住她的手背,“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武清霜古怪地看着他,“你也参与了吗?” “什么?” “扳倒姚家。” 宋弈没有回答。他的确是用了一些手段,把证据送到了大理寺,让他们能在短时间内将姚家查了个彻彻底底。但此事,他不想让她知道。他希望她眼中的他,能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 武清霜见他似是有些疲惫,忙问。“你累了吗?累的话就睡会儿吧。” “那你呢?”宋弈问。 武清霜道:“你不用管我。我想再陪你一会儿,等你睡着了,我就回去。” 宋弈弯着唇角看她,“可你在这里,我睡不着。” “为什么?”武清霜问。 宋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说呢?” 武清霜被她盯得脸颊微微发烫,“那……那我还是先回去吧,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宋弈点点头,“让白时送你们回去。” 武清霜突然想起什么,道:“哦,忘了告诉你,我娘……” “嗯?”宋弈疑惑。 武清霜压着唇角,“……我娘答应我们的婚事了。”说完,她便抬脚跑了出去。 宋弈也不禁扬起唇角。 这件事,解决得比他原以为的容易一些。 这道坎儿,总算是过去了。 武清霜带去北境的五万京兵,回京时只剩不到三万人。在她回来的第二日,那些兵马便已回归了四大营。现在,她手上没有一兵一卒,又占了个闲职,既没有官署,也不必上朝,每日要多清闲就有多清闲。 这个结果,所有人都很满意。 第147章 得寸进尺 宋弈告了长假,只能每日躺在府中休养。 武清霜倒是每日都来陪着他,可朝中的事他一刻也不敢松懈。 一年来,中立派官员慢慢在朝堂站稳了脚跟,虽说他们一路走得小心翼翼,但国舅党和镇南王党未必就毫无察觉。而且,姚元昭之前曾来拉拢他,未必就不会有人去拉拢这些士子。眼下这些人,是陛下和他的筹码,绝不能出任何问题。 一日,武清霜走后,宋弈叫白时进来。 “大人。”白时拜道。 宋弈道:“吩咐下去,让他们把名册上的人盯紧了。出现任何情况,尤其是他们同什么人有往来,都必须向我汇报。” “是!”白时得了令,赶忙出去办事。 白时刚走,沈南舟便来了。 “子碁,我昨日听说你受伤了,连早朝都上不了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沈南舟问。 “也没什么大事,马失前蹄而已。”宋弈淡淡一笑。 沈南舟道:“你可别想骗我,我听说是被武夫人打的。” 宋弈没想到他消息这么灵通,沈南舟最近半年和京师那些世家公子混得熟,他是知晓的。人各有志,他也不能强求。政道一途,只有胜败,没有对错。怎么选,那都是沈南舟自己的事。不过,既然沈南舟都已经知晓了,恐怕此事早已不再是什么秘密。怕就怕有人会拿此事作文章,还是得早些想个对策才是。 宋弈笑道:“不是武夫人打的,是我娘打的。”宋弈心想,武夫人已经答应了婚事,说是“娘”其实也没有太大问题。 “啊?!!”沈南舟大惊,“伯母为何要打你,还把你打成这样?!” “此事说来话长,总之是我做了错事,我娘不过小惩大诫罢了。” “但我听说,你不是在武家受的伤吗?”沈南舟问。 宋弈点点头,“是,因为我出言不逊顶撞了武夫人,我娘气不过,才打了我。” “你说你也是,好好的为何要去顶撞长辈,还挨了这一顿打,可真是划不来!”沈南舟咕哝道。 宋弈一笑,“是,以后就长记性了。不过这些都是家事,让外人知道了多半要闹笑话,你可得帮我保密啊。” 沈南舟笑道:“保准不会泄露一个字!” 沈南舟走后,宋弈在心里盘算着,这件事多半还是得和父母以及清霜商量好,大家必须统一口径,若是被有心人知晓是因为圣旨闹了不愉快,武家恐怕免不了又要遭受一场风波。 他不信沈南舟能够真的保守“秘密”,他不过是想借沈南舟之口,把事情传出去。也幸亏沈南舟今日来问,如若不然,他恐怕会忽略这件事可能会产生的后果。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控制。 宋弈将此事告知了宋父宋母,二人点头称是。儿子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份姻缘,他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况且,本身也是他们理亏在先。 第二日武清霜来时,宋弈正在发呆。 “在想什么呢?”武清霜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你来了,我正好有事找你商量。”宋弈道。 “何事?” 宋弈道:“我此次受伤之事,无论任何人问起,都要说是我娘失手打的。” 武清霜一愣,“为什么?” “你和武夫人处境特殊,我不想因为我的问题牵累你们。那日宫里的人前脚刚宣完旨,我后脚就在武家受了伤,若是被有心人拿出来做文章,给你娘安个不尊圣旨的罪名,恐怕就麻烦了。” 武清霜一听,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好,我今日回去就告诉我娘。”武清霜伸手捧住他的脸,挤了挤,“还是你想得周到!” 宋弈把她不安分的手拉下来,“我躺了这么多日,躺得腰酸背疼,想起来坐坐。” “现在能坐了吗?你若是觉得吃力,就别勉强。” “应该没问题。”说着,他就要起身,武清霜忙去扶他。 “那你少坐一会儿,别坐太久,可要休养好,若是落下病根那就不妙了。”武清霜叮嘱道。 宋弈点点头,“你会下棋吗?” 武清霜点点头,又摇摇头,“会是会一点,但是下得不好。” “没关系,我教你。” 于是,武清霜便扶着他到棋盘边坐下,自己随之坐到对面。 “我真羡慕你们这些喜欢下棋读书的人,一坐能坐几个时辰,我可不行。我从小就坐不住,最怕看书了。兵书倒是还行,我对排兵布阵比较感兴趣,所以能看得久一些,但其他的,尤其是你们喜欢的那些先哲的文章,我一看就打瞌睡。”说着,武清霜先执黑子落到星位。 宋弈执白子,落小目位,“人各有所长,你这一身功夫不也是出类拔萃?若是某天遇到危险,说不定还得你来救我呢。” 武清霜拍着胸脯笑道:“那是!读书我不行,但打架可是我的长项!放心,以后我保护你!” 宋弈笑而不语。 双方也都渐渐进入状态。 二人你来我往,还没几个回合,武清霜就被逼到了死角。 “哎哎哎!我不下这里!”武清霜慌忙拿起先前下的那颗子。 宋弈看着她,无奈道:“观棋者不语,落子者无悔,这是规矩。” 武清霜噘着嘴道:“可我真的不太会下,宋弈,你那么厉害,就让让我嘛。” 宋弈被她可怜巴巴的样子逗笑了,“下不为例。” “好好好。”说着,武清霜一连拿起五六颗子,又把宋弈的也拿起来放到他的棋盒里。 宋弈眼看着她得寸进尺,也没戳破。 武清霜抓耳挠腮想了半天,也不知该落哪里。 “宋弈,你帮我看看,我该下哪里?”武清霜问。 “你让我教你怎么赢我?”宋弈苦笑。 武清霜咧嘴一笑,“谁让你这么厉害,我实在找不到出路了,只能来找你求助了。” “你这耍赖皮的本事倒是令人叹为观止。”嘴上虽然这么说,可他手指还是给她指了个位置。 武清霜眼睛突然一亮,“哇!不愧是你!” 宋弈被她夸得心里甜滋滋的,嘴角高高翘起。 不一会儿,武清霜又走不下去了,她抓耳挠腮想了许久,感觉怎么走都是死路,只好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向宋弈,扁扁嘴:“宋弈……” 宋弈无奈地笑了一下,“真是拿你没办法,我再让你三子,然后你下这里。”宋弈指着棋盘上的一个位置,“落这里,便可突出重围。” 武清霜盯着局势看了好半天,突然恍然大悟,喜得一拍大腿:“天哪!宋弈,你这脑瓜子怎么这么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宋弈但笑不语。 “唉……”武清霜撑着下巴叹了口气。 “怎么了?”宋弈问。是因为下不过他,所以不开心了吗?早知道就多让让她了。 “你说,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我要是有你这么聪明就好了。” 宋弈唇角漾开一抹笑,“你有你的好,你这一腔孤勇,是我永远也不可能拥有的。这么多年,武家被京中世家孤立,你在如此艰难的处境中不仅保全了自己,还要保护武夫人,想想就知道有多不容易。但是,你做得很好。” 武清霜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咬着唇小声笑道:“我……真的有这么好?” “你比你以为的要好得多。”宋弈拿起一颗棋子,漫不经心地落下。 武清霜双手撑着下巴望着他,扑闪扑闪地眨着眼睛,“宋弈,我感觉你也比我原先以为的要好得多。”起初,她以为美貌已是他最大的优点。可直到她一点一点靠近他,走进他的心里,她才发现,这个人真的值得她义无反顾。时至今日,她仍在为自己当初的那份勇敢而欣慰。 第148章 恃宠而骄 宋弈不禁失笑,“哦?你原先以为我如何?” “我原先只觉得,你长得很好看,又温文尔雅,一看到你心就不自觉地会跳得很快。后来,你帮我们解决了北境的困局,我才发现,你不是空有其表,而是有大智慧。就越发庆幸自己当初的那份勇敢。其实,我虽然不太精通下棋,但多少也能看出一些东西。你的棋路很沉稳,落子总是三思而后行,谋定而后动,从不轻易涉险。但你教我落子与你自己对抗,却又非常果决,并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武清霜扇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忽地身体前倾,右手越过棋盘,捏住了宋弈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所以,我觉得,我好像是你的例外。” 仿佛有一滴甘泉落入宋弈的心湖,叮咚一声,漾开圈圈涟漪。他的心跳,便再难平静。 宋弈抬手握住她的手,在她手心轻轻吻了一下,抬眼道:“所以,你这是打算恃宠而骄?” 武清霜挑眉笑道:“也不是不可以。”说着,她飞快起身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武清霜刚想退回,便被宋弈一把按住脖子,他贴近她的脸,灼热的呼吸喷洒过来,“我不否认,你的确是我的例外。但你也要知道,有时候,做个君子,是真的很不容易。你总是这样有意无意地撩拨我,我会很辛苦。你多少还是要心疼我一下。”说着,他也身体前倾,若即若离地浅吻了她两下。 武清霜脸刷地一下红了个通透,她慌忙扒下宋弈的手,退回自己的座位,“你……”她抬起眼睛偷偷瞥了他一眼,又慌忙低下头去。她原本只是想逗逗他,没想到结果却偷鸡不成蚀把米,搞得自己心慌意乱的。 她现在才发觉,宋弈可真像一只狐狸。 宋弈笑道:“还下吗?” 武清霜摇摇头。 宋弈见他羞窘得不成样子,心陡然就软了,他这样,是不是吓到她了? 宋弈突然就有些懊悔,他怎么能在她面前说出那样的混账话呢?她虽然看上去大大咧咧,但她能通过一盘棋看出那么多东西,足见她心思之细腻。 “咝……”宋弈突然吸了一口凉气,皱了皱眉头。 武清霜吓得猛地睁大了眼睛,“怎么了?” 宋弈道:“没事,就是背有些疼,我想回去躺着,你扶我一下可好?” “哦,好。”武清霜忙起身去扶他,“你慢点儿。” 宋弈趁机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方才是不是吓到你了?” 武清霜扶着他一边往床边去,一边摇头。 “我并非有意的,你别往心里去。” 武清霜点点头,掀开被子,扶着他慢慢坐下去,又扶他躺好。 武清霜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宋弈却没有放手。 宋弈殷切切地盯着她,声音放得无限温柔,“我父亲母亲已经合过了我们的八字,是良配。” 武清霜坐在床边,乖巧地点点头,“嗯。” “他们挑了个好日子,六月初六,大吉,宜嫁娶。还有两个多月。”宋弈说着说着,嘴角便有些压不住了。 武清霜愣了一下,低头微微垂下眼睫,“你们决定就好。”她的声音很小,脸上带着少有的羞涩。 宋弈极少见她露出这样的神情,仿佛一脉轻羽飘落心湖,痒痒的,又雀跃。 “那你休息吧,我就先回去了。”武清霜道。 宋弈点点头,“好,白时他们估计还在逛,那你先坐一会儿,我这就差人去找。” 武清霜点点头。 宋弈喊了个下人去找白时。 房间里陡然安静下来,宋弈觉得有些不习惯。“你回去记得把我的话带给武夫人,万不能让外人知晓我是被她所伤。” “嗯。”武清霜点点头,把宋弈的手放到被子里,“你若是坐不了,就多躺着,身体要紧。” “好。”宋弈应着,他想了想又道:“喜服,你想自己挑吗?要不等过几日我好些了,陪你一起去看看,反正裁剪刺绣也得好一段时日,先挑好,免得后面时间太赶。” 武清霜点点头,“嗯。” 宋弈几乎把能想到的话都说完了,可她好像依旧兴致不高。他第一次发现她这么安静,心里总有些不踏实,他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握住她的手,“你还在生气吗?我以后再也不胡言乱语了……” 武清霜摇摇头,“没有,我就是……”武清霜顿了一下,“突然听到要成亲,心里有些忐忑……” 宋弈一听,陡然松了一口气,“你若是有什么不放心的,想问什么就问,想说什么就说,不必顾虑太多。” 武清霜又摇摇头,“没有,只是一想到两个月后我就要离开我娘,心里有些难过。”她第一次产生这样矛盾的感觉,能嫁给自己心爱的人,她的确很开心。可成亲后便要住到别人家里,不能像以前一样日日回家,家里便会有许多事照应不到。 “放心,慢慢的都会习惯的。即便是成了亲,大将军府离这里也不远,你若想回去陪武夫人,随时都可以回去。你想回去住几日也无甚关系,等你想回来时,我就去接你。” 武清霜眨了眨眼睛,“真的吗?” 宋弈点点头。 不一会儿,白时和飞飞回来了,武清霜便坐上马车回去了。 路上,武清霜忍不住对飞飞道:“飞飞,他们选好了日子,六月初六。” 飞飞一惊,“这么快!” 可她转念一想,又有些懊丧,“小姐,那你成亲了,我怎么办?是留在府中陪着夫人,还是过来陪你?” 武清霜想了想,道:“随你吧。你若是想留在大将军府,就留下。你若是想来陪我,就过来。反正也不远,一个来回也要不了多久。” 飞飞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一成亲,我突然就成孤家寡人了……” 武清霜打趣道:“要不你也赶紧找个如意郎君嫁了吧。你只比我小一岁,算起来也不小了。” 飞飞无奈叹道:“小姐你好歹还有夫人给你张罗,可我爹娘都不在身边……” 武清霜拉起她的手,“你若是看到中意的,就跟我说,我让我娘给你张罗。我从小就拿你当自己的妹妹,我娘也拿你当自己的女儿,她是我的长辈,也是你的长辈。” 飞飞笑道:“算了,以后再说吧。” 第149章 挑选婚服 宋弈在家休养了半个月,又重新回户部当值了。 宋弈回户部的第一日,陈恒见到他先是一惊,继而陡然变了个笑脸,“宋大人,身体可好些了?” 宋弈笑道:“有劳陈大人记挂,好些了。” 陈恒道:“好些了就好,你不在的这些日子,你那儿积压了好些公文,既然回来了,就早些处理了吧,莫耽搁了要事。” “多谢陈大人提醒。”宋弈说着,便往自己的桌案走去。 宋弈一转身,陈恒的笑便突然消失了。陈恒向他的背影瞥了一眼,随即走开了。 宋弈不在的这半个月,陈恒每日都神清气爽,结果他一回来,陈恒又有种吃到苍蝇的感觉。 宋弈是突然来到户部的,先前户部都是姚元昭的下属,姚元昭倒台后,他们都成了陈恒的人。陈恒比姚元昭圆滑得多,从不仗势欺人,加上又是户部自己的人,并未刻意去做什么,便顺利完成了各项交接。 宋弈刚来户部时,有些人欺生,陈恒还特意叮嘱他们不要无事生非。同样是在别人手底下讨生活,各有各的不易,他既不想和宋弈走得太近,也不想得罪他,最好是能相安无事,各行其职。可宋弈发觉,户部众人的作风都是和陈恒一个路子,虽然每天见面也会打招呼,但也仅限于此。 宋弈在人群中惯会隐藏,他平日话少,只顾埋头干活,自己能做的事从不假手于人,为人又谦和有礼,时间一长,大家慢慢地也就不怎么排斥他了。这一次他受伤回来,甚至还收到了好些关怀,有人因陛下赐婚向他道贺,有人问候他伤势如何,甚至还有人问他为什么挨打,宋弈都一一做了回应。 他不禁感慨,虽然大家阵营各有不同,但说到底都不过是普通人。 宋弈埋头苦干了五日,才把此前积压的公文全部处理完。他先前说要带清霜去挑婚服,这下终于腾出时间了。 他到大将军府去接武清霜时,她正在和飞飞过招,练了一身汗。一听门房说他来了,赶忙擦了汗出来迎她,连衣裳都没换。 “武夫人呢?”宋弈问。 武清霜道:“我娘她在佛堂。” “我原本还想着既然上门了,怎么也得去拜见一下。”宋弈道。 武清霜道:“算了,她在佛堂的时候不喜欢人打扰。你今天怎么亲自到家里来找我了?是有什么事吗?” 宋弈见她又出了不少汗,掏出帕子给她擦,“我今日正好都忙完了,带你去挑衣裳。” “啊?挑衣裳?”武清霜一愣,“怎么突然要挑衣裳?” 宋弈凑近一些,一边给她擦汗一边小声道:“挑婚服。” 武清霜抿嘴一笑,笑得很乖巧,“那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好。” 她再出来时,已经换了一身常服。“走吧。” 宋弈先上了马车,又转而伸手去拉她。武清霜就着他的手,一跃便跳到了马车上。 飞飞和白时坐在车外赶车。 武清霜坐在车里,也不说话,只是笑。 “笑什么?”宋弈问。 武清霜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感觉有点不真实,当年名满京城的宋探花,竟然要成为我的夫君了。” 宋弈听到她说“夫君”,心突然变跳漏了一拍,身体忽地一僵。 他伸手扶着她的脑袋靠到自己肩上。 “怎么了?”她仰头问。 宋弈镇定自若道:“没什么。” “哦。”武清霜又将头靠回去。 宋弈斜着眼睛瞥了她一眼,脑袋偏向她耳侧,小声道:“可不可以再叫一声?” 武清霜抬头,不解地问:“叫什么?” 宋弈凑到她耳边,用气声道:“叫夫君……” 武清霜眨了眨眼睛,忽地正襟危坐,“我……我们还没成亲呢……你……”话未说完,脸已经红得仿佛要滴血。 宋弈抿唇笑着,没有说话。 武清霜心口扑通扑通地跳着,她佯装看向车外,脸颊烧灼得厉害。 宋弈原本也只是想逗逗她,见她突然不理人了,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生气了?” 武清霜没理他。 “真生气了?”宋弈小心地追问。 武清霜还是没理他。 他想起自己几日前才向她保证不会再说混账话,可今日不知怎的突然又干了这种蠢事,宋弈不禁有些气恼。他这行径,和登徒子有什么分别? 武清霜见他突然闷头不说话,看上去心情似乎不大好,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这性子,有时候真是比姑娘还敏感。武清霜实在见不得他露出这副模样,心陡然就软了,她咬了咬牙,豁出去了。 武清霜缓缓凑近宋弈耳畔,轻轻唤了一声:“夫君……” 宋弈心口一滞,眼睛瞪得老大,不敢置信地看向她。 武清霜早已羞得满脸通红,“就……就这一次,下不为例!”说着,她慌忙别过头去。 宋弈的嘴角几乎要扬到天上去,他偷偷捏住她的手,又将她的脑袋掰回来,靠到自己肩膀上。 此刻,他的心里,像灌满了蜜一样,甜到微微颤抖。 不一会儿,白时和飞飞跳下马车,白时在车外喊到:“大人,到了。” 二人便下了车。 “我母亲先前来看过,说这家的绣工好,料子也好,我们先去看看。”宋弈道。 武清霜点点头,“嗯。” 店家一看有人来,便连忙出来招呼。 宋弈道:“我们自己先看看。” 那店家便自觉退到一边去了。 这家铺子的婚服都十分华丽,一看就是专供给达官贵人的店铺,武清霜看着精美的刺绣,上面还缀满了各种珍珠宝玉,凑近宋弈耳边小声道:“这些会不会太张扬了?王孙贵族家成亲也不过如此吧?” 宋弈也凑到她耳旁,小声道:“你挑你喜欢的就好,其他的不必在意。” 武清霜道:“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武清霜又转了一会儿,最终停在了一件四合如意纹与双鱼纹相间的墨绿色婚服前,绸缎面料柔软细腻,刺绣精美得宛若天成。红色霞帔上绣着大朵的莲花与牡丹,繁复密集,华丽异常。边缘处又缀满了珍珠,华贵而又庄重。配上凤冠,她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穿上这身婚服会有多美。光是想想,她都觉得心跳加速。 “喜欢这件?”宋弈问。 武清霜看向他,点点头。 宋弈转向店家,“敢问这一身需要多久能做好?” 店家道:“这一身对绣工要求极高,花纹繁密,缀饰甚多,最少也得一个月。” 宋弈算了算时间,道:“那好,就这一身了。烦请务必仔细些,莫要出现什么疏漏。做好后送到城东宋府。” 店家忙笑道:“好,贵客放心,我们店里的婚服质量都是上乘的,不会出现任何疏漏!”说着,店家便去拿工具给二人量尺寸。 交了定金,二人便出了铺子。 武清霜到现在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 二人沿着街道慢慢散步,白石和飞飞牵着马车跟在他们身后。 宋弈突然道:“我也看上了那一套,你穿上必定很美。” 武清霜抿唇笑着,没有应声。 宋弈看了看天色,问:“今日你是想同我一起用饭,还是回去陪武夫人?” 武清霜道:“回去陪我娘吧。等我出嫁了,就没这么方便了。” “好,那我送你回去。” 第150章 新 年 万医谷。 自去年中秋后,沈南依便开始研究如何解开自己的毒体。 藏书阁建好后,青蒿将牵机购置的所有医书全部分类整理好,存放入藏书阁。并在阁内安置了桌椅。自那之后,沈南依每日不是在藏书阁,便是在药房。日复一日,她把自己完全浸没在医书和制药之中,历时三个月有余,历经万千次的尝试,她终于在这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落下之时,解开了自己的毒体。 那天,她割破了自己的左手食指,流出的血是像普通人一样的红色——再也不是原先的黑色。 她又割破了自己右手,依旧是红的血液。 沈南依走到屋外,满世界的银装素裹,她用匕首割破了手掌,把新鲜的红色血液滴到厚厚的雪地上,瞬间绽开一朵又一朵红梅,鲜艳而又妖冶。沈南依开心极了,心脏一点点被喜悦灌满,渐渐变得饱胀,发酸,发疼,可她却找不到一个人分享。她只能对着漫天的大雪,喃喃道:“你看到了吗……” 甲辰年的春节,万医谷积了厚厚的雪,谷里的人们第一次过了一个年。沈南依老早就让冷月带着大家开始准备,到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她把她在谷外学到的和宋砚教她的东西全都用上了,努力去营造出一个和凡尘俗世一样的春节氛围。 每个人都有红包,有吃食,孩子们也都有鞭炮。除夕那天晚上,万医谷还放了一场焰火。孩子们在被照耀得如同白昼的天空下打雪仗,追逐嬉闹。 不仅是清水堂的孩子,还有云山堂的孩子,以及谷内的其他人,说话声,欢笑声,不绝于耳。自上次中秋节热闹了一次之后,万医谷经历了半年的时光,面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个山谷,终于活了起来。 沈南依倚在围栏边看着眼前的场景,淡淡笑着,可笑着笑着,忽然就泪流满面。 这一切,对普通人而言都是唾手可得的东西,可对他们来说,来得太不容易了。 阿松今夜去和孩子们一起玩了,这里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冷风吹得她手脚都凉透了,可她却舍不得进屋。她好想让宋砚也能看看这盛大的焰火,还有这欢笑的场面,就像那年他们在清水县过的那个除夕,有盛放的焰火,还有满街的欢笑。 不远处,冷月拿着一件狐裘披风站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走了过来,“南星。” 沈南依回头,看见他有些惊讶,“你怎地没和他们一起?” 冷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这里风大,你长时间站在这里,仔细着凉。”说着,他把手里的狐裘披风盖到她肩上。 的确暖和了一些,沈南依自己动手把披风披好,“谢谢。” “这是寒鸦去年秋天猎到的几只狐狸,拿到外面去做的,这只白的是他特地给你留的。”冷月一直都知道她怕冷,可她竟然在这里站了这么久。他也知道,见到如今这谷中的情景,她心里必然是欣慰的。 沈南依一听是寒鸦送的,有些意外,“替我谢谢他。” “已经谢过了。”冷月道。 然而,他并没有向她透露一个事实:这只白色的狐狸其实是他从寒鸦手中抢过来的。 寒鸦猎到的那几只狐狸当中,只有这只白色的最漂亮。因此,当冷月要拿走这条白色狐狸皮时,寒鸦坚决不肯放手,说要留给自己未来的媳妇儿——尽管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会有媳妇儿。冷月毫不留情地命令他松手,但寒鸦却紧紧抱住狐狸皮,死活不肯让步。无奈之下,冷月只得来硬的——把他揍了一顿。寒鸦打不过这个大师兄,最终只能无可奈何地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不情愿地将狐狸皮交给了冷月。临走,冷月还不忘威胁道:“此事若是被第三个人知晓,我打断你的腿。” “……” 寒鸦咬牙切齿半天,一个字也没憋出来,只能冷哼一声以示反抗。 这些,自是不能让她知晓。 在冷月和寒鸦的共同管理下,万医谷有序地运行着。 解开毒体有了成功的先例,沈南依就可以开始着手为其他人解毒了。 这一日,沈南依让冷月把谷里的人都召集到谷中央的空地上。 人到齐后,冷月先向沈南依行了一礼,随后向众人道:“今日,谷主把大家都召集过来,是有重要的事向大家宣布。” 一般像这样大的阵仗,要说的,必定不是小事。 冷月继续道:“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谷主的毒体,解开了。” 话音刚落,人群先是一片沉寂,随之又突然喧闹起来。 冷月站在原地,目光向人群扫视一遍,他目光所及之处,人群便陡然安静了。 冷月继续道:“谷主说,可以帮我们每个人都解开毒体,一旦解开,往后,你们都可以像普通人一样,娶妻生子,延续香火,享天伦之乐。” 人群骤然炸开了锅: “真的吗?我们身体里的毒真的可以解?” “我们吃了这么多年的毒药,真的还有法子解吗?” “谷主的毒体真的解开了吗?” “我们真的可以变回正常人吗?” “我们也可以娶妻生子吗?” “毒体解了,是不是以后就不会再痛苦了?” “是彻底解开吗?” …… 冷月一抬手,人群陡然又鸦雀无声。 “从今日开始,谷主会亲自为大家检查身体,针对每个人的情况,制定治疗方案。各堂堂主负责带领本堂的人有序到谷主处问诊,不得争抢,否则严惩不贷!” 众人齐齐拜道:“是!” 冷月道:“现在公布候诊的顺序,依次分别是医堂,云山堂,牵机堂,药堂,毒堂,五谷堂,兽堂。今日,寒鸦,青蒿和七位堂主先留下,其余人迅速各归各位。” 众人拜道:“是!”随后便迅速有序散去。 第151章 新希望 沈南依看着眼前的十个人道:“我打算先给你们解毒,但这个过程可能不会短,而且解毒的过程可能还会有些痛苦,你们要先做好心理准备。而且,你们身体里积压了太多毒,每个人情况都不一样,治疗效果也因人而异,有的人可能十天半个月就能治好,有的人可能需要好几个月。但我会尽全力为你们医治。一旦化解了毒体,你们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众人听了,都不免有些激动。他们仿佛已经能够想象解开毒体之后的幸福生活了。 寒鸦问:“谷主,那是不是以后我们也可以娶老婆,生孩子?不会再有影响了?” 沈南依点点头。 寒鸦眨了眨眼睛,眼眶微红,向沈南依重重拜道:“多谢谷主!” 众人也跟着齐齐拜道:“多谢谷主!” “鸩羽。”沈南依道。 “在!谷主有何吩咐?”鸩羽上前一步拜道。 沈南依道:“医堂现在有没有出挑的苗子?” 鸩羽想了想,道:“有。” “好,挑二十个出来先跟着我,今后用得着。” “是!” 沈南依看了看大家,躬身行了一礼。 众人蓦地一惊。 冷月惊问:“谷主这是何意?” “是啊,谷主,你这是何意?”众人随声附和。 沈南依道:“今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一心扑在解毒上,直到治好所有人为止,所以谷中大小事务,就得拜托大家了。” “谷主言重了。”众人拜道。 沈南依又转身向冷月行了一礼,“冷月,这么久以来,多谢你把万医谷管理得井井有条。万医谷能有今日的面貌,你功不可没。” 冷月惊得连忙躬身行礼,“谷主使不得!都是我应该做的。”见她如此客气,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她好像立即就要离开万医谷的错觉。 沈南依又转向众人,“冷月的手段,我们都是知道的,这么多年,这山谷一直主要由他在管理,他的能力大家也有目共睹。冷月行事向来有分寸,但现在谷中人多,以后可能还会更多,难免会有某些考虑不周的地方,若是如此,还望大家多多体谅包涵。现在,万医谷的所有人都是一家人,我们只有心都向着一处,往后的日子,才会越过越好。” 众人点头称是。 冷月大抵是没料到她会替自己说话,先是一愣,后又微微抬眼偷偷瞥了她两眼。 沈南依接着道:“待解决完你们身体里的毒,万医谷再增设学堂,你们将来的孩子,都要上学,读书识字。学堂和我们先前认字的课业不一样,孩子们不仅要学认字,还要学做人的道理,懂礼明仪。我会让牵机去找最好的先生来教他们。” 众人眼睛陡然变得雪亮,就好像谷主所描述的未来,就在他们眼前一样。他们不仅可以娶妻生子,他们的孩子还可以上学,还能有最好的先生教他们读书识字。这简直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 沈南依一直记得,宋砚的愿望,是让更多的普通孩子能够有机会读书,让他们看到更多人生的希望。 现在,在这万医谷,在她有限的能力范围内,她要让这一切都能实现。 “我现在要检查你们的身体情况,你们先跟我回药房。”沈南依道。 众人便跟随她往药房去。 到了药房,沈南依坐到桌案边,打开银针包。 “阿松,拿支笔过来。”沈南依道。 “是!”阿松立即捧着一本空白的书册放到沈南依面前,又取了笔墨过来,一切准备就绪后,他便开始研墨。 “冷月,你先来。” “啊?”冷月微愣,转而又忙道:“是。” 冷月坐到桌案对面,有些忐忑地伸出手臂。 沈南依先给他号了脉。 “张嘴。”沈南依道。 “啊?”冷月又是一愣,张嘴做什么。 沈南依起身掰着他的下巴,“张大一些,舌头伸出来。” 冷月身体几乎僵得不能动弹,他不知她为何要做这些,但还是乖乖配合,愣头愣脑地任由她摆布, 检查完口舌,沈南依又掰开他的眼睛瞧了瞧,随即查了耳朵和脖颈,这才坐回原处动手记录。 直到检查完,冷月眨了眨眼,见她没再继续动作,这才放松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 另外九人站在一旁,起先还是一脸好奇地看着,渐渐地,冷月的反应让他们最终也没憋住,尤其是寒鸦,直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生怕冷月看到他,慌忙调整好面部表情。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这位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大师兄,在谁面前这般愣头愣脑又局促不安。 寒鸦憋了好半天,憋得眼眶都有些发红,好几次都险些又憋不住了,其他人也都憋得异常辛苦。 冷月一个眼刀甩过去,他们吓得当即嗖地一下齐齐站好,并假装无事发生。 沈南依道:“可以了,寒鸦,你过来。” 冷月从椅子上缓缓起身,在九人面前走了一圈,九人个个站得笔直,目不敢斜视。最终,他停到寒鸦面前,寒鸦眨了眨眼睛,挤出一个笑来,“大师兄,哪个……谷主叫我,我先……”他指了指冷月方才坐过的椅子。 “嗯。”冷月应了一声,寒鸦当即如蒙大赦,拔腿就跑。 谁知,他才跨出两步,便被冷月一脚精准地踹进椅子里,不偏不倚,稳稳地落好。 “哎哟!”寒鸦捂着屁股跳起来,冷月看了他一眼,他又慌忙一屁股坐下。 见过了寒鸦的下场,另外八人站在原地瑟瑟发抖,如同冰雕一般,一动也不敢动。 沈南依看了冷月一眼,道:“冷月,你已经检查完了,你先出去吧。” 冷月拜道:“是。” 冷月出了门,剩下的人这才敢缓缓吐出一口气。 寒鸦见冷月出去了,连忙告状,“谷主,冷月他太暴力了,动不动就对我们非打即骂,你方才也看见了,他当着你的面都敢造次,更遑论你不在的时候……” 沈南依淡淡道:“你若是不想挨揍,还是慎言为好。” 寒鸦一愣,倏地回头扫过另外八人,八人又立即嗖地一下站好。 寒鸦威胁道:“你们谁若是敢去跟冷月告状,我就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切下来,剁成包子馅儿!” 八人慌忙摇头。 寒鸦这才放心,又向沈南依道:“谷主,我们的身体,当真能治好吗?” “我尽力。”沈南依道。 寒鸦瘪着嘴,眼泪巴巴道:“谷主,你若真能给我治好,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这辈子都会好好孝敬你。” 沈南依听他这话,怎么听都有些怪怪的,淡淡道:“不必。” 第152章 夫妻对拜 姚元昭倒台后,国舅党的那些人都收敛了一些,行事再也不似先前那般肆无忌惮,朝堂平静了许久。 明德二十二年,甲辰年,六月初六,大吉,宜嫁娶。 宋府再次被布置成喜堂,一应陈设都是宋弈亲自挑选的。 这日,宋弈早早地就起来了,他要去迎接她的新娘,为此他昨夜激动得一夜未眠。 他终于在二十五岁这一年,娶到了自己心仪的姑娘。 武清霜早已做好了精致的打扮,就等着新郎官过来接她。 “小姐,你今天可真美!”飞飞在一旁赞叹道。 武清霜一笑,“你若是羡慕,也赶紧找个人嫁了吧。” 飞飞笑道:“我不着急。我还想多陪你几年呢。” 恰在这时,武夫人进来了。 余人便退到一边。 “娘。”武清霜喊了一声,话才出口,声音便有些哽咽了。自今日起,她跨出这道门槛,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了。 武夫人拉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霜儿,嫁了人,便与从前不同了,你性子急,到了夫家,可要好生按捺住自己的性子,莫要像从前一样任性胡来。” 武清霜点点头。 “但是,你也要记住,你是镇北大将军的女儿,即便是嫁了人,也没有人可以欺负你。若是宋家那小子敢欺负你,娘会去亲自去收拾他!我和你爹,还有你哥哥,永远都是你的后盾。” 武清霜忽地破涕为笑:“娘,你瞧瞧宋弈那细胳膊细腿儿,他哪儿能欺负得了我呀?我不欺负他就不错了!” 武夫人对着她的额头戳了一指头,“你知道就好。” 武清霜反手拉过武夫人的手,“娘,宋弈说,即便成了亲,只要我想回来陪你,随时都可以。那你还愿意我回来陪你吗?” “你这说的什么傻话,你是娘的女儿,娘自然是乐意你陪着。你出嫁后,你房中的一切,也都会保持原样。” 武清霜忽地红了眼眶,抽了抽鼻子道:“娘,你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搞得我都有点不适应了。” 武夫人抬手替她擦了擦眼睛,“你这辈子,也就嫁这一次,娘总不能还像以前一样。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不哭。往后,娘也没那么方便管着你了,凡事都只能靠你自己了。” 武清霜又点点头。 二人正说着话,外头忽然喊道:“新郎官儿来了,快快快!” 武清霜扑过去一把抱住武夫人,“娘,你要好好保重,我会常回来看你的……” 武夫人用手指飞快擦了两下眼睛,“去吧。” 飞飞慌忙拿起喜扇递给武清霜,武清霜迅速遮住脸,飞飞又仔细检查了凤冠霞帔,确认没有任何问题,这才扶着她跨过门槛出去。 武清霜昨夜只眯了一会儿,老早就被飞飞拽起来梳洗打扮,一捯饬就是几个时辰,这会儿坐在轿子里摇来晃去,她几乎要被晃晕了,心口直犯恶心。可这是她一生中的大日子,她必须要忍耐。她用手里的喜扇把轿帘轻轻挑开一点,透透气。宋弈就在前面,武清霜忍不住又把帘子挑开一些。 喧天的锣鼓声中,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穿着大红的喜服,骑着高头大马,一路意气风发地向前去。 五年前,他中探花游街的时候,武清霜没看到那时的场面,至今还为此感到遗憾。今日,虽只透过轿帘看到一点背影,却也叫她心绪难平。 “小姐!你做什么!”飞飞在轿子外压低声音急道,慌忙掩好轿帘,“小姐,你可别再乱来了!” “我只是想看看他。”武清霜压抑着急骤的心跳,低声道。 “落轿——”随着一声喊,轿子陡然停了下来。 武清霜知道这是到了,心陡然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起来。 一只手掀开轿帘,光照了进来。 又一只手伸了进来。 武清霜轻轻伸出手,搭上了那只手,便借着那道力跨出了轿子。 武清霜的面前挡着喜扇,她看不清前面的路,宋弈一路牵着她,上台阶,跨火盆,过门槛,跨马鞍,前方陡然喧闹起来,她知道这是离喜堂近了。 宋弈牵着她缓缓走过长长的红毯,武清霜透过双眼的余光,看到了好多人,可她太紧张了,压根不敢乱看,她也知道此刻自己应该保持端庄。 宾客喧嚣嘈杂,她什么也听不清,她只感觉到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马上就要跳出来了。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二人随着主婚人的引导拜完了堂,只听一声“礼成,送入洞房——”,喜堂陡然热闹起来,还有很多小孩子叽叽喳喳地跟着起哄。 武清霜持扇的手早已僵了,可她不敢有丝毫懈怠,无论如何,她必须坚持走完整个流程。 宋弈牵着红绸,领着她往洞房去,身后还有一大群看热闹的人。武清霜发觉自己腿抖得厉害,从前在战场上她都没有紧张成这样过。 身后的人跟到门口,便止步了,飞飞守在门口,关上了门。 宋弈牵着她缓缓走到床边,武清霜摸到床沿,简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但毕竟是大喜日子,她按捺着性子,缓缓坐了过去。 宋弈也跟着坐到她身旁,武清霜突然身体绷得僵直,动弹不得。 这成个亲,简直比她在北境打仗还累。 她用余光偷偷瞥了一眼宋弈,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这下,她更紧张了,执扇的手都有些发抖。 宋弈伸手,轻轻从她手里拿过喜扇,放到一旁。 武清霜紧张得咕咚咽了一口口水。 宋弈抬手搭住她的肩,将她缓缓扳过来,武清霜这才敢缓缓抬眼看他。 今日,他的眼睛格外明亮,她在他清澈明亮的眸子里看到了盛装打扮的自己。她不由想起第一次在闻香楼见到他,那时她只是顺手扶了他一把,可才看清他的容貌,她便突然心跳加速,怎么也压不住。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子,仿佛就像天上的神仙下凡来了。她那时就产生了强烈的愿望:她想要这个人。别的不说,就每天对着他这张好看的脸,都能让人心情愉悦。 如今,他竟真的成了她的夫君。 第153章 洞房花烛 宋弈盯着她看了许久,发现她在出神,突然笑起来。 武清霜被他笑得心下一慌,神思迅速回笼,低头轻轻嘟囔了道:“你……你笑什么……”她手里没了喜扇,突然不知双手究竟该放到何处,只好抓住一点衣料,轻轻揪着。 “你今日怎地如此乖巧?像只小兔子一样。”宋弈轻笑着问。 “我……我……”武清霜把头低得更低了一些。 宋弈怕再逗下去,她怕是要急眼,便起身去拿合卺酒。 一只葫芦分两半,你一半,我一半,中有红线牵。 宋弈把一半递给武清霜,二人拿着酒瓢穿过彼此的手臂饮了自己瓢里的酒,酒净,合卺,红线缠绕,从此夫妻一体,甘苦与共,福祸相依。 “累了吧?”宋弈柔声问。 武清霜乖巧地点点头。 “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辛苦你了。我让飞飞给你送些吃的进来,我得先出去招呼宾客,晚些时候回来陪你。”他今日说话,嗓音格外轻柔,听得武清霜心尖打颤。 武清霜微阖眼帘,轻轻点点头。 宋弈看了看她头上的凤冠,“这个戴着看上去很沉,我给你取下来吧。” “嗯。” 宋弈小心翼翼地把凤冠取下,放到床头的春凳上。 宋弈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那就辛苦你再等等我。” “嗯。”武清霜轻声应道。 宋弈出去不久,飞飞便端着托盘进来了。 “小姐,你先吃点东西吧。”飞飞把托盘放到手上。 武清霜噌地一下站起来,几步跨到桌边,拿起筷子便开吃了,“可饿死我了,你再不来我都要饿晕了。” “你慢点儿吃,”飞飞轻轻拍着她的背,“宋大人估计也是怕你饿着,老早就让人备好了。” 武清霜一边吃一边笑,一边笑一边吃。“飞飞,你也一起吃吧。你也饿了大半天了。” 飞飞摇摇头,“我晚点和他们一起吃,你先吃,今日宾客太多了,宋大人估计得好久才能回来。” “成个亲可真是麻烦,简直比我打仗还累,给我累得腰酸背痛的,连手臂都酸软了。” “小姐,你之所以觉得累,是因为你一直要端着,做出端庄的样子给人看,时间长了自然会累。好在已经过去了。不过话说回来,人家宋大人可比你辛苦多了,他那么早起来从这里去大将军府接亲,好不容易熬到拜完堂,还得出去应酬宾客,连菜都没吃一口,就可劲儿了喝酒。” 武清霜听她这么一说,心突然就软了,“那我给他留一点,万一他真的一直喝酒,饭菜没时间吃,身体会吃不消的。”她一边说,一边把饭菜挑了一些出来,给宋弈留着。 飞飞坐到凳子上,打趣道:“小姐,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竟然这么会疼人呢!” 武清霜咬牙切齿,“怎么,我以前对你不好吗?” 飞飞挑了挑眉,无奈道:“好自然是好的,不过比起对宋大人,那可差远了。” “你这个坏丫头,我方才可是叫你跟我一起吃的,是你自己说要跟他们一起吃。现在反而来赖我,我可不认!”武清霜放下筷子,对着飞飞咯吱窝便是一爪子。 “啊啊啊小姐你饶了我吧,我错了,再也不敢了!哈哈哈哈哈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哈哈哈哈哈……” 武清霜直挠到她求饶,这才停手,“今日暂且先饶过你。” 武清霜坐回凳子,叹道:“唉……得亏你在这儿,否则我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怕是真的会无聊死。” 飞飞赶忙去捂她的嘴,“呸呸呸!大喜的日子,什么死不死的,你可不能乱说!” 武清霜眨了眨眼睛,点点头。飞飞这才松开。 飞飞估计她没吃饱,又把桌上的果子点心都给她拿了一些,“你再多吃一些吧,你给宋大人留了那么多,你自己肯定没吃饱。别成个亲还把自己饿着了。” 武清霜的确是没吃饱,飞飞把点心放到她嘴边,她便张嘴咬了一口。 点心果子吃了一堆,武清霜这才感觉没那么饿了。 此刻,厅堂内外,宾客满堂,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宋弈端着酒杯,一桌一桌地敬酒。 “宋大人,恭喜恭喜呀!”陈恒带着户部的人起身。 “多谢诸位同僚,今日吃好喝好,莫要客气啊。”宋弈笑道。 “一定一定。”大家众口一声道。 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诸位慢用,宋某先失陪了。” “宋大人请。” …… 二人在新房里等得都快睡着了,忽听得门外丫鬟喊道:“大人。” 武清霜瞬间便打起了精神,飞飞也慌忙起身。 武清霜一抬头,便见宋弈推门进来了。 飞飞自觉退了出去,并顺手关了门。 武清霜原以为要应付那么多客人,他多半要喝醉,没想到他看起来好像没什么事。 “你是不是喝了不少酒?”武清霜问。 宋弈坐到桌边,看着她,点点头。 “你吃东西了没?我给你留了些吃的,不过已经凉……”武清霜说着说着,便见宋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盯得她脸火一样烧起来,“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宋弈把凳子向她拖近了一些,坐到她跟前,抬手轻轻把她鬓边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我感觉像做梦一样。” 武清霜扬起唇角,“我也感觉像做梦一样,”她看着宋弈的脸,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没想到,你真的成了我的夫君。” 宋弈被她叫得心尖一颤,握住她的手掌,轻轻吻了一下,“再唤一声,好不好?我想听。” 武清霜搂住他的脖子,轻声唤道:“夫君……” 她轻柔的话语像一脉羽毛拂过他的心,宋弈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向头顶,冲得他脑袋发晕。宋弈左手蓦地按住她的腰,一把把她按进自己怀里,“你再这样勾引我,我可不客气了。” 武清霜声音颤抖着,轻声问:“你想怎么不客气啊?”说着,她手一使劲儿,便把宋弈拽向了自己,唇旋即贴了上去。 宋弈立即反客为主,揽住她坐到自己腿上,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扶住她的头,开始疯狂地攻城掠地。两个人的呼吸,当即便乱得不成样子。 宋弈忽然拦腰抱起她,起身往床边去。 武清霜蓦地一惊:“你……你怎么这么大力气!” “练的。”宋弈嗓音低沉微哑,呼吸急促而沉重。 宋弈将她放平,双手撑在床上,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武清霜咽了一口口水,微垂眼睫,颤声道:“那……那你……轻点儿……” 一时间,心湖波澜起,情丝疯涨,眸光如春水潋滟,情深难自禁。 宋弈缓慢地,轻柔地,亲吻她的额头,眉心,一路向下,到鼻尖,唇,下巴,再到脖颈,锁骨…… 大约是脖子比较敏感,武清霜轻轻哼吟了一声。 这一声轻吟简直要了宋弈的命,但他还是竭力克制着,故意在她的脖间流连。 武清霜愈加急促地喘息着,眸中水光荡漾。她正觉得天旋地转昏天黑地,突然肩上一凉。 武清霜睁开眼睛,捧起他的脸,他似乎很是辛苦,眼尾微红,眼神也不再清明。 这个人,从来自持,可此刻,他却露出了最原始的欲望。 “清霜……”这一声呢喃,仿佛失了魂魄,难耐又绵长,宋弈再次埋进她的脖间。 细密的触感,令她整个身体都微微发抖。 他的呼吸,灼热得烫人皮肤。 红烛泪轻落, 粉颈映花颜, 罗帷无风自摆, 一道孤峰探幽泉。 耳际娇娥轻喘。 第154章 新婚燕尔 翌日清晨,武清霜醒来,宋弈还睡着。 武清霜盯着他看了许久,都不敢相信他们竟然真的就这样成亲了。 她现在,是宋弈的妻子了。 这么好的人,以后就是她的了。想想她都觉得心里美滋滋的。 宋弈翻了个身,揽住她的腰,缓缓睁开眼睛。 武清霜吓得慌忙闭眼。 宋弈噗嗤一声笑出来,在她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我知道你醒了。方才不是还偷看了那么久,这下怎么不敢看了?” 武清霜咬了咬牙,嗔道:“原来你早就醒了!” 宋弈轻轻亲了她一下,“还疼吗?” 武清霜一愣,“啊?”她眨巴了几下眼睛,忽然明白过来,把头埋进他怀里,摇了摇头。 宋弈将她抱紧了一些,“该起了,不然待会儿可就有人来喊了。” “嗯。”武清霜闷着点点头。 宋弈见她不动,下巴在她头顶蹭了蹭,“你若是累得厉害,我让人去和父亲母亲说一声,晚些再去敬茶。” 武清霜吓得猛地一抬头,慌忙摇头,“我不要!”那样岂不是整个府里的人都知道了…… 武清霜刚说完,突然意识到什么,忽地看向宋弈,“你故意的?!”激将法是这么用的吗? 宋弈笑而不语。 武清霜猛地趴到他身上,压得宋弈一哼,眼睛眉毛皱成了一团。武清霜揪着他的脸颊晃了晃,“你可真是一只狡猾的狐狸!” 宋弈抬手抱住她的腰身,笑道:“那狐狸夫人,现在该起床了。” 武清霜用食指轻抚着他的眉眼,他面如冠玉,眉目清秀,鼻梁直挺,一双眼睛璨若九天星辰,唇瓣微抿又仿佛总带着两分笑意,浓墨般的黑发散落在枕边。 武清霜轻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挑起他一缕发丝漫不经心地在指间缠绕起来,“我以前总以为,我会喜欢北境那些强壮又张扬恣肆的男子。” 宋弈抓住她不安分的手,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现在后悔也晚了。” 武清霜笑道:“我为什么要后悔?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现在看着你,再想想以前我见过的那些男子,那一个个简直都是歪瓜裂枣。” 宋弈双手按住武清霜的脸颊,把她的嘴巴挤成了鸭嘴,“那你究竟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的脸?我若是变丑了,你就不喜欢了吗?” 武清霜抓下他的手,“也不是,一开始是喜欢你的脸,现在……” “现在怎样?” “……现在都喜欢!”武清霜刚欲起身,又被宋弈一把按回来。 “可我终有一天会老去……” 武清霜趴在他的胸膛上拨弄着他的头发,“但到那时候,我也老了呀。” “嗯。”宋弈把头发从她手指缝里抽回来,“真的该起了,若是待会儿有人来喊,恐怕真的要丢人了。” 武清霜翻了个身,滚到一旁,背对着他,嗫嚅道:“那你先起。” 宋弈笑了一下,轻轻凑到她耳边,调笑道:“怎么,这会儿不好意思了?昨天晚上你……” 武清霜慌忙一把捂住他的嘴,当即憋得小脸通红,“谁谁……谁不好意思了!我只是想再躺一会儿!” 宋弈也不戳穿她,笑道:“好,那你再躺一会儿,我收拾妥当了等你。” 武清霜点点头。 穿好了衣裳,宋弈喊了丫鬟送水进来洗漱。 待一切都收拾好,二人便到厅堂里去见宋父宋母。 宋渊和宋夫人早已等候多时,一见二人进来,不禁相视一笑。 武清霜从丫鬟手里端过茶杯,“父亲,请喝茶。” 宋渊忙伸手接过,“哦,好好。” “母亲,请喝茶。” 宋母连忙去接,“好孩子,以后这里就是自家,不必那么客气了。饿了吧?” 武清霜抿唇点点头,她的确是饿了,昨日原本就没有吃饱,后来虽垫了些点心果子,但总归比不上吃饭。 宋母对翠儿道:“快让他们开饭,别把少夫人饿坏了。”大儿子总算是成了亲,宋母心里的石头也算是落下了一块,这几日一直眉开眼笑的,今日更是嘴角都没放下过。“走吧,去用早饭。” 宋弈伸手拉过武清霜,笑着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武清霜乖巧地跟在他身边。 宋母见他们这样要好,心里乐开了花,悄悄凑到宋渊耳边小声道:“看来,咱们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抱孙子了!” 宋渊笑着捋了捋胡须,没有说话。 武清霜的手因为长期习武,手心有些薄茧,宋弈微微动了动食指,在她手心轻轻挠了几下,武清霜痒得身体一僵,斜眼瞪了他一下,要抽回手,宋弈只是笑着,把她的手攥得紧紧的。 武清霜偷偷瞥了一眼前面的宋父宋母,反手迅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宋弈岿然不动。 难道他不怕痒吗? 武清霜皱了皱眉,飞速伸手在宋弈咯吱窝挠了几下。 宋弈一时没憋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怎么了?”宋母猛地一回头,便见武清霜的手正放在宋弈的腰上。 二人当即愣在原地。 宋母慌忙挡住眼睛,别过头去,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这光天化日的,真是没眼看! 二人被撞了个正着,不免有些心虚,这才安分了一些,没再敢有小动作。 饭桌上,宋母和宋弈轮番给武清霜夹菜,把她碗里堆得满满的。 武清霜一开始还连连道谢,后来实在是谢不过来了,只好低头吃饭。 她碗里的饭菜很快就一扫而光。 丫鬟又端来一碗。 宋母瞧着她饭量还不错,喜不自禁,这丫头看上去不胖,没想到饭量倒是还不错。一边想着,她又连忙给武清霜夹菜。 直到武清霜换到第三碗饭,宋母慢慢地就有些坐不住了,她看了看丈夫,宋渊也看了她一眼,二人又偷偷瞥了一眼武清霜。 “清霜,你平日里都爱吃些什么菜?”宋母问。 武清霜咽下口中的饭菜,“我啊?我喜欢吃肉。” “哦……”她看了看桌子上被 一扫而光的盘子,“我让厨房再加两个菜?” 武清霜一听,笑道:“好。” 宋母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对翠儿吩咐了一声,翠儿便下去了。 很快,两盘带肉的菜上来了。 武清霜一看,眼睛登时变得雪亮。宋弈把她的碗递给一旁的丫鬟,丫鬟又赶忙给她盛了一碗饭。 宋渊夫妇早已吃完,又不好下桌,只好在一旁等着。 他们亲眼看着儿媳再次胃口大开,三下五除二,两碗饭又下了肚,连带着刚上的两盘菜也都吃了个精光。 老夫妻二人,目瞪口呆。 武清霜放下筷子,摸了摸肚子,满足道:“我吃饱了!” 宋弈把帕子递给她,武清霜顺手接过,擦了擦嘴角。 她一抬头,看到宋父宋母那惊诧的表情,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平日在家随性惯了,出嫁时她娘叮嘱过,嫁了人就和从前不同了。她也知道京中的姑娘饭量都小…… 武清霜微微低头,拽着一点衣角在手心里捻着。 宋弈见状,忙替她解围:“父亲,母亲,清霜从小习武,体力消耗大,所以饭量也就比常人大了些。但她的身体也会比常人更强健一些。” 宋母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转而笑道:“原来如此,不妨事,饭肯定是要吃饱的,总不能叫你嫁过来了饿肚子。往后我让厨房多炒几个菜就是。” 武清霜咬唇点点头。 第155章 三日回门 第三日,宋弈陪着武清霜一起回门。 弈二人刚到门口,便见武夫人已经带人在等着了。 宋弈先下了马车,又转身去扶武清霜。 白时和飞飞到后面去拿东西。 武清霜一看见武夫人,当即笑起来,“娘!” 武夫人道:“外头晒,快进去吧。” 虽然才隔了两日,可再次回来,感觉却和从前很不一样。 仅仅两日,她便从主人变成了客人。 到了会客厅,上了茶,武夫人问:“霜儿,这几日在宋家住得可还习惯?” 武清霜点点头,“嗯。” 武夫人手里捻着佛珠,看了宋弈一眼,语气较从前温和了一些:“宋家这小子,待你如何?” 宋弈忽地神情一凛,顿时如临大敌一般正襟危坐。 武清霜扭头看了他一眼,抿唇笑着,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待我很好,公婆也都待我很好,娘你不必挂心。” “如此就好。”武夫人饮了一口茶,“昨日收到你爹的来信了,她还给你捎了一箱子东西,已经放在你房里了。你们回去的时候顺道带回去。” “我爹说什么了?”武清霜问。 武夫人看了宋弈一眼,“他说,北境路远,他来不及赶回来看着你成亲,有些遗憾。若是宋家那小子胆敢欺负你,他就回来割下他的脑袋当酒壶。” 宋弈突然觉得脖子一凉,不禁打了个寒颤。他这素未谋面的岳父大人,可当真是非同凡响! “娘,你们别老叫他‘宋家那小子’,人家有名字!”武清霜嗔道。 武夫人道,“怎么,这么快就开始护着他了?我可还什么都没说呢!” 武清霜赶忙抓起宋弈,“娘,你今日不去佛堂吗?我先带他到院子里去逛逛哈……” “去吧去吧。”武夫人淡淡笑了笑,又端起茶杯。 宋弈一边被武清霜往外拽,一边抱歉道:“岳母大人,失陪了……” 二人出去后,武夫人对丫鬟道:“铃儿,厨房那边准备得如何了?” “回夫人,都准备好了,都是小姐爱吃的菜。”铃儿回道。 武夫人点点头。 武清霜拉着宋弈在院子里散步,“我爹和我娘都是北境人,粗犷惯了,你别介意。” 宋弈摇摇头,“不会。” “我们家男丁多,姑娘少,我爹从小最疼我,我哥哥们也都事事让着我。我爹总说,我终有一天会嫁人,能在家里陪着他们的时间不多,所以把最好的东西都给我。”武清霜随手拽下一片樟树叶,“小时候,我们家里人可多了,我有五个哥哥,还有一个弟弟,还有很多堂兄弟姊妹,逢年过节特别热闹。可因为一直打仗,我的族人一个接一个地战死,现在家里只剩下我二哥和三哥了……” 宋弈在一旁听着,缓缓握紧她的手。他只有一个弟弟,出了事他都忧心如焚,更何况她有三个亲哥哥战死了,还有那么多的堂兄弟姊妹。 “其实,我爹一直想让我嫁回北境,这样离他和哥哥们近一些,但是,以目前的情况,京师这些人是不会放我回去的。去年回去,我已经跟我爹说了我们的事,他其实早有心理准备。” 宋弈的手蓦地一紧,他转向武清霜,“所以……你才选择我吗?” “啊?”武清霜眨了眨眼睛,突然意识到他可能听岔了,笑道:“不是,我嫁给你,自然是真心喜欢你的。我只是有些感慨,离家太远了而已。现在要想和我爹见上一面,还不知要等多久。” 宋弈听她如此说,这才安心了一些。他不愿他的婚姻也变成权衡之下的筹码。“那你从北境到京师来,是不是有很多不习惯的地方?” “其实也还好,我来已经六年了,起初确实有些不适应,但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就是我娘……”武清霜扭头看向武夫人的方向,“她从前一直是个风风火火闲不住的人,可为了不给那些人留话柄,这些年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潜心钻研佛法。她是真的受了很多委屈。” 宋弈握着她的手放到胸前,定定地看着她,柔声道:“都会慢慢过去的。姚家已经倒了,后面即便再有什么事,我会护着你,就像你爹和你哥哥们那样。我不希望你嫁给我之后,因为远离家人而感到孤单,我希望我和我的家人,也能成为你的家人。” 武清霜低眉,点点头。 “不说这些了,我带你去看看我以前的地方,”说着,她拽着宋弈到后院去,“那个演武场,是我和飞飞平日练武的地方。”武清霜指着给他看。 “那几个木桩,也是练功用的,还被我打断了好多次呢!” “那些花儿都是我娘种的,她平日除了念佛抄经就是种花,换做我怕是早就闷死了。” “我带你去我从前的闺房看看吧。”说着,她又拽着宋弈迈开了步子。 进了屋,宋弈放眼望去,房里放了好几副盔甲战袍,还有两杆红缨枪,墙上还钉着几幅战图,用朱砂笔做了好些标记。 武清霜见他一直盯着那些战图,走到她身旁道:“这些都是以前行军打仗用的,那个是北境的布防图,那个是北狄的兵力分布图,那个是西戎的舆图……”武清霜走上前去,开始比划,“去年,我就是从这里出发,带着五百精兵昼伏夜出,绕过这几座山,过这条河,然后钻进这里的密林,等着西戎兵马出发了,才又从这边绕到后方,烧了他们的军帐和粮草,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宋弈听她眉飞色舞地讲着,脑海里幻想着她所描述的那些波澜壮阔的场面,他突然觉得有一股沉沉的悲戚从心底涌出来。她本该属于北境广阔的天地,属于金戈铁马的战场,可她被困在了这样一座城里,成了他的妻子…… 宋弈缓缓走过去,轻轻抱住了她,越抱越紧,不知不觉,他好像也成了他们的帮凶…… “宋弈,你怎么了?”武清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对不起……”宋弈把头埋进她肩窝里,“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是我把你困在了这里,你好像更喜欢北境的生活……” 武清霜轻轻捧起他的脸,“你说什么呢!我的确喜欢北境的生活,因为我从小在那里长大,一切都是我最熟悉的,那里还有我的亲人……” 宋弈听她说着,心里有些梗塞。 武清霜感觉他好像快要哭了。 “但是,宋弈,你没有错,是我先对你动了心,是我处心积虑一步一步走到你的身边,是我想要你成为我的人,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我是心甘情愿放弃这一切,选择成为你的妻子。人生,总要有所取舍,总不能事事都占全,你说是不……” 武清霜话还没说完,嘴巴便被封住了。 宋弈紧紧搂住她,将心头那些酸酸甜甜的复杂心绪全部化作了一场热烈的亲吻。 许久,宋弈才放开她,轻轻抵住她的额头,用最深情的语调说道:“谢谢你来到我身边。”倘若那一次他没有勇敢地迈出那一步,而是就那样放她回北境,他可能真的会后悔一辈子。 “小姐,姑爷,夫人喊……”飞飞一头撞进来,话还没说完,慌忙捂住眼睛转过身去,“那个……抱歉,我什么也没看见……” 武清霜慌忙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宋弈也赶紧站好。 “怎么了,飞飞?”武清霜问。 飞飞生怕自己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对着门外道:“夫人喊你们过去用饭。” “好,这就去。”武清霜抓起宋弈的手便往饭厅去。 飞飞匆匆出去引路。 院子里蝉鸣阵阵,酷暑难耐。一旁的丫鬟拿着扇子给主子们扇风。 武清霜顺手拉着飞飞也落了座,武夫人对白时道:“那个小伙子,你也过来坐吧,我们府中没那么多讲究。” 白时看了宋弈一眼,宋弈点点头。 白时忙一边落座一边笑道:“多谢夫人,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哇!都是我爱吃的!”武清霜惊喜道。 飞飞笑道:“你出嫁的那日,夫人就开始准备回门宴了,为了这顿饭,厨房可是整整忙了三天!你可要多吃点!”说着,飞飞给她夹了些菜。 武清霜搓了搓手跃跃欲试,“那我可得放开了吃啊,不然岂不是浪费了娘一片心意!”武清霜抄起筷子,“还等什么呢?开始吧!” 武夫人道:“你这丫头,都成了亲的人了,也不知道斯文点儿!你这要是在婆家,他们该怎么看你!” 武清霜咽了口中的菜,“娘,他们不嫌弃我。”说着,又转向宋弈,笑道:“对吧?” 宋弈又给她夹了她最爱的肉,笑道:“你喜欢怎样便怎样,不会有人拘着你。” “娘,你听到了吧?这可是他说的!不是我说的!”说完,武清霜又开始大快朵颐。 宋弈总感觉,和她一起用饭,莫名地胃口就会好起来。 武夫人皱眉白了她一眼,“人家跟你客气,你还当真了,哪儿有你这么实心眼儿的!” 武清霜笑道:“哎呀,你就别想那么多了,这么多好吃的,可别浪费了!”说着,她也给武夫人夹菜。 “罢了,好好吃饭吧。”武夫人无奈道。 武清霜又开始风卷残云。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由于新婚一个月内不得空房,他们不得不趁天黑之前赶回宋府。 第156章 归 来 明德二十四年春,宋砚结束了五年的流放生涯,只身从南荒返回京师。 临走,许县令把通关文牒和一本奏疏一并递给他。 “打开看看?”许县令道。 宋砚打开浏览了一遍,奏疏中所陈,皆是他五年来在清水县所做的贡献,牵头助清水县开垦沼泽,治理毒瘴林,变荒区为耕田,得到当地百姓的大加赞赏;并捐献白银三千两,带动当地富户,协助清水县创办乡学,挨家挨户走访,克服重重困难,带领南荒的孩子们走进学堂,读书识字,以开启民智…… 宋砚看得泪流满面,合上奏疏,他向许县令深深鞠躬拜道:“多谢许大人,大人此恩,宋某今生没齿难忘。”不仅是因为许县令在奏疏中据实以告,更是因为,他所有的这些设想,都是因为有了许大人的支持才得以实现。 许县令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你应得的,回去了,代我向老师问好。” 宋砚一愣,随即又明白过来,“难不成许大人也是季老的学生?” 许县令微微点点头,“在你来之前,我便已收到了老师的书信。老师信中告知我,你有宰相之才,只是性子还需要好好磨一磨,说把你交给我了。” “难怪……”宋弈喃喃道,难怪他一直觉得这一切似乎过于顺利了,虽然许大人起初表现得怕被他牵连而不肯任用他,但答应用他之后,几乎就是全心的信任。 宋弈又拜道:“临走,还有一事想拜托许大人。” “你是想说沈姑娘的事吧?”许县令问。 “正是。我虽知希望渺茫,但还是想恳请许大人帮忙留意,若是有消息,还望大人来信告知。是我把她带到南荒来的,她跟着我吃了那么多苦不说,而今我甚至不知她身在何处。” “好,若有消息,我立即去信告知你。你回了京,门路也广一些,最好能跟沈家把事情说清楚,看能不能找出些有用的线索。” “有劳大人。”宋弈又拜了一拜。 “此去山高水远,一路保重。”许大人把手里的包袱递给他,“这五年,清水县多亏有你在,若只依靠我一个人,怕是很难会有如今这副面貌。” “官学之事,还得继续辛苦大人。”宋砚道。 “你且放心,经过你过去两年的努力,如今乡学已初具规模,百姓的态度也发生了巨大转变,今后的事会比你之前顺利一些。我既答应了你要促成此事,必不会半途而废。” “多谢大人。” 宋砚临走又看了一眼他们的院子,梧桐树上的秋千已经朽坏,绳索断了一边,秋千板摇摇晃晃地吊在半空;院子里的花草不复葳蕤,葡萄架上的那株葡萄藤,去年便已经枯死了。 这几年他一心扑在开荒和办学的事上,家里一点也不及不上。这座充满回忆的小院,也因此变得破败荒凉。 他想,或许有一天,南依还会回来,所以院子他没舍得卖。他还在沈南依的房里留了一封信。至少,倘若她回来,还能知晓他去了何处,不至于像他一样惶惶难安。 简单收拾了行李,他便锁上了院门。 宋砚刚出门没走多远,便撞见了一大群人,阿虎爹娘和阿虎,阿牛爹和阿牛,许昀和仁五仁六,还有近两年结识的乡亲们…… “宋先生……”阿虎依依不舍地给了宋砚一个拥抱。这几年,阿虎长高了许多,两年前,宋砚便把他接到县里来上学了,还给他出了一部分学费。 “阿虎,好好读书,我在京师等你,带你去见陛下。”宋砚笑道。 阿虎点点头,泪眼婆娑道:“好,你留给我的那些书,我一定全都好好读,读得倒背如流。等我将来考进京师了,我一定去找你!” “宋哥哥,一路保重。”阿牛把手里的一把药铲递给宋砚,“若是有一天,你见到沈姐姐了,替我转告她,我真的学医了,我一定会成为一名好大夫。” 宋砚鼻子有些发酸,点点头,“好,若有机会,我一定为你转告。” 阿虎爹娘和阿牛爹把手里的一些吃食塞给宋砚,“宋兄弟,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带着路上吃。”阿虎娘道。 一群乡亲也赶忙过来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他,“还有我们的……” 宋砚连连摆手,“大家的好意宋某心领了,只是我一个人赶路,带不了这么多东西,还请大家都收回去,不必客气……” “宋先生,我们一定好好读书,不给你丢脸!” “宋先生,你还会回来吗?” “宋先生,我将来也去京师找你!” “宋先生,多谢你带我们去开荒,我家现在种的那块地特别好,去年丰收了,多收了好多粮食!” “宋先生,我娘说她年纪大了,不能来送你,让我把这双鞋给你,你一定要收下呀!” …… 宋砚被嘈杂又热情的乡亲们围在中间,几乎要喘不过气,原本还十分感伤,而今却只想逃命。他好不容易才安抚好大家,把人都送回去了。 宋砚背上行囊,顺着官道一路向北,踏上了归乡的旅程。 他像来时那样,经历了一路的波折,疲惫,阴晴雨晦,遇到村落便投宿,没有村落有时也会露宿山野,也有饿肚子的时候,但相比较来时已经好了很多。他会事先准备足够的干粮,尽量让自己不挨饿。来时,他是囚犯,满身污名与耻辱,而今他带着五年的功绩回归故里,他再也不是当年的宋砚了。 这一路上,每当他感到疲惫,他都会想起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他们会给他更多的动力继续赶路。离京师越近,他越是归心似箭,恨不能生出一双翅膀直接飞回去。 最近似乎下了很久的雨,从上一道关卡过来,道路便泥泞不堪,地上的积水也越来越多,甚至道旁还有溪流涨水,淹没了植被。宋砚踩着泥地深一脚浅一脚,裤脚沾满了稀泥,一天也没走出几里路。他不禁感到焦急万分。 宋砚数了数手中的余钱,应该够雇一辆马车,于是他找了个集镇,雇了一辆马车,这样他可以快些回去。 马车走到第四日时,宋弈正在车里打盹,突然被急停的马车撞醒。 “各位……好汉……饶命啊,小的只是小本生意,钱全都在这儿了,都给你们……”马车夫在车外叫喊。 宋砚猛地一惊,小心翼翼第掀开车帘,便见外头围着四个黑衣人。 宋砚吓得手一缩。 这些人,是冲他来的! 可他多年不在京中,为何还会有人想害他? 第157章 守 护 “好汉饶命啊,我只是个赶车的……”车夫还在求饶。 “跟他废什么话,直接杀了得了!”另一人道。 宋砚猛地一惊,当即汗毛倒竖,这下该怎么办?他只身回京,连他的家人都未曾知晓,为何这些人会知晓他的行踪? “宋砚,你也别怪我们,要怪就怪你哥宋弈,他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那人不能拿他怎么样,就只好拿你开刀了。”车外一人道,说着,四人便朝马车围拢过来。 宋砚想起三年前收到的哥哥的那封密信,其中提到朝中党争,以及要给他报仇之事。 他没想到,自己在南荒吃了五年的苦,眼看家门就在眼前,可他竟然要把性命交代在这里,不免悲从中来…… 宋砚还没来得及多思考,只听“哐”地一声,一把明晃晃的大刀突然迎面插进了车内,宋砚吓得魂飞魄散,慌忙闪躲,却还是不慎被刀刃划伤了左臂。 马儿受了惊,拖着马车狂奔起来,宋砚在马车里被甩得左撞一头,右撞一头,骨头都要撞散架了。 忽然又一刀刺进来,宋砚下意识翻身一滚,堪堪躲开了。 宋砚面色惨白,胳膊上血流不止,他全然顾不上伤,只能凭本能躲避。 他正小心翼翼留意着下一波攻击,却久久不见那些人有所动作。 马车还在飞驰。 一声嘶鸣,马车剧烈摇摆了几下,陡然停下了。 宋弈在车中躺了许久,未见动静,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掀开车帘,却见车外空无一人。 宋砚跳下马车,回头一看,却见那四名黑衣人竟都四仰八叉倒在了路边,还有两个倒在了水坑里。车夫躲在一棵树后面,只朝他露出个脑袋。 宋砚赶忙追过去,只见那些黑衣人的脖子上都有一道薄薄的刃痕,鲜血汩汩而出。 而离他们不远处的泥地上,散落着染血的树叶。 宋砚看见那树叶,脑袋突然一阵轰鸣,他突然想起三年前许昀对他说过的话。 许昀说过,南依可将身边的一切化作武器,落叶,飞花…… 宋砚下意识地慌忙四处张望,却一个人影也没瞧见。 那车夫见黑衣人都没了动静,这才小心地跑过来,他滚了一身的溺水,伸出沾满泥浆的手,把一个小药瓶递给宋砚,“刚才有个人让我把这个给你……” 不知为何,宋砚看到那药瓶,下意识便想到了沈南依。他慌忙一把抓住车夫,“谁给你的药?!是不是一个女子?!” 那车夫被他抓得吃痛,慌忙挣扎,“是个男的,你放手,你抓我作甚!” 一听是男的,宋砚当即便泄了气。 原来是他想多了。 也对,南依都失踪这么久了,又怎会突然出现?况且,若她真的来了,又怎会不出来相见? 马车夫把宋砚扶上马车,又赶车起程,“这次送你,险些把我小命都丢了,你可得给我加钱!”马车在车夫的嘟囔声中渐行渐远。 随后,沈南依从树后缓缓走出。 “谷主,你为何不去见他?”冷月问。 沈南依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淡淡道:“还不到时候。再等等吧。” 夜晚,客栈,宋砚和车夫正熟睡着,窗户突然被打开了。 沈南依吹燃了火折子,看了一眼地铺上的车夫,跨过他走到床边。 她仔细检查了宋砚,发现他除了胳膊之外,没有别的地方受伤,这才放下心来。她看到宋砚把伤口包扎得乱七八糟,用手中的火折子点亮了油灯,把伤口上的棉布拆下来,重新包扎好。 天气热,若是处理不当,伤口感染,他可能会发高热。 包扎完伤口,沈南依才能就着昏黄的灯光,好好看看他。 他看上去沧桑了好多,从前那么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现在却皮肤粗糙,连胡子都长得有一寸长了,他以前明明那么讲究,每次都要刮得很干净。 沈南依她想了想,掏出匕首,把他的胡子也顺便刮了。 这样看着,就精神多了。 她又从怀里掏出她削好的那支簪子,这是她削的最好看的一支,打磨得非常光滑,她甚至还上了桐油,外形和宋砚给她做的那支几乎一模一样。她把簪子别在宋砚头上,嗯,的确很好看。她想了想,又把簪子取下来,用手帕包好,放进他的包袱里。就这样戴在头上,万一他夜晚翻身弄掉了,明早都不一定会发现。 沈南依见他的钱袋瘪瘪的,又从自己钱袋里掏出一锭银子,放进宋砚的钱袋里,这里离京师不远了,这些应该够花,只要把他平安送回家…… 她进来之前,稍微用了点药,这个药有效时间不长,而且现在是子时,房里亮着灯多半会引起注意,她不便久留。 沈南依给宋砚掖好被子,在他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这才离开。 第二日一早。 “哎,你怎么睡了一觉,胡子没了?”马车夫揉着眼睛惊问。 “啊?”宋砚伸手摸了摸,心里也不由一惊。难不成是他自己做梦刮的?他何时有了梦游之症? 宋砚去结房钱时,发现钱袋里莫名其妙多了一锭银子,当即一愣。他明明记得,昨日分明没有这么多钱的。 简单吃了早饭,二人便又匆匆上路。 马车颠颠簸簸地行进着,胳膊上的伤还疼着,宋砚歪头看了一眼那伤口,陡然又是一愣。 他分明记得,他昨日不是这样包扎的…… 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脑袋里炸开了,訇然作响。 他打开包袱找药瓶,倘若瓶里的药粉少了,就说明是真的有人重新给他上了药。 他一打开包袱,药瓶还没找到,便看到包袱里有一方姑娘家的手帕,好像还抱着什么东西。他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方帕子。 宋砚忐忑地拿起那帕子,一点一点地揭开,一枚黑质红纹的兰花簪子陡然呈现在眼前。 他记的很清楚,他曾经做过一支一模一样的簪子,是给南依做的! 是她,一定是她! “停车——”宋砚握紧了簪子慌忙喊道。 “吁——”马车夫赶忙勒紧缰绳,“怎么了?” 宋砚急急忙忙跳下马车,四处张望,林子里空无一人。 “南依——” 宋砚声嘶力竭大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 “这里没有人啊,你在喊谁?”车夫问。 宋砚没有回答他。 一定是她!除了她,不会有别人! 她既然来过,为什么不直接来见他?他有好多话想问她。 她为什么不肯见他…… 宋砚失魂落魄地又四下望了望,只能再次攀上马车,“走吧。” 南依是在怪他吗?怪他这么久都没去寻他?可他是流放的钦犯,他不能离开清水县地界。 他找了的,他找了好久好久,可一点消息也没有。 宋砚只觉得心中酸涩。 他想起那夜,遇到那两个人时,她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他的身前,独自与那两个危险之人对峙。除了哥哥,这辈子还从未有人这样护着他。 驿道泥泞不堪,坑坑洼洼,积水遍布,马车缓缓行进,溅起一朵又一朵水花。 宋砚靠在车厢内,神思恍惚。 不远处,冷月道:“谷主,查清楚了,此前京师下了一个月的暴雨,前日才刚刚放晴。永宁河下游洪水泛滥,沿途好几个县都遭了灾,冲毁了许多田地和房屋,还死了很多人。眼下,已经有瘟疫蔓延的趋势了。” 沈南依微微皱眉道:“这一路上我都觉得不太对劲,原来竟是这样。下游地势低,排水不易,眼下天气这么热,洪水淹死了人畜,来不及处理尸体,很容易引发瘟疫。朝廷那边目前还不知有没有收到奏报,若是还没收到,等他们收到奏报,再张罗人去受灾区,恐怕会耽搁不少时间。而且,要一时半会儿调集足够的大夫恐怕有些困难……” 沈南依微微抬头看了看天,“这样,你马上回万医谷,从医堂抽调100个最好的,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京师郊外,准备随时待命!这次受灾面积如此之大,一旦瘟疫蔓延,后果恐将不堪设想。记住,来去路上莫要耽搁。” “是!”冷月看了看前方,“那这里……” “他已经快到家了,我把他平安送到家,便去与你们汇合。” 冷月拜了一拜,便飞身上马,扬鞭策马而去。 第159章 团 圆 这几日天晴,路上的积水越来越少,路面越来越干,路也越来越好走了,马车前进的速度也慢慢快了起来。 马车夫驾着马车又走了半个月,终于到了京师,他一口气把宋砚送到宋府门前,这才停了车。宋砚拿出那一锭银子递给他,“这一路多谢了,多的不必找了。” 那马车夫当即喜笑颜开,“多谢客官,日后若有需要,可再来寻我。”可转念一想,他又失落道:“算了,你还是别来找我了,还是小命要紧。” 宋弈道:“抱歉,这次连累你了。” 马车夫叹道:“唉……好在有惊无险。” 那马车夫把银子揣进怀里,催马离开。 宋砚仰头望着宋府门头上的牌匾,鼻子蓦然一酸。 他终于回来了。 回到了有父亲母亲和哥哥的地方,回到了他自己的家。 五年了,他当初狼狈离京,连父亲母亲和哥哥都没敢去送他。而今他回来,父亲母亲看到他会不会对他很失望? 他原先明明是那么盼望着能早些回来,可家门就在眼前,他却突然怯懦了。 他不知道五年来家中是怎样的一副光景,他甚至不知他的家人还能不能认出他来。 一想到这些年父亲母亲为了他担惊受怕,还有哥哥为了给他平反而操劳奔波,宋砚便觉心中愧疚难当。 “清霜,你的衣裳都是艳色的,要不今日去试试浅色的?兴许浅色你穿着也好看呢。” “好嘞,母亲!你说试就试。” 门口突然传来说话声,吓得宋砚慌忙转身,当即抬腿便要走。 宋母刚抬脚跨出门槛,眼睛当即睁得老大,手也颤抖起来。 “娘,你怎么了?!”武清霜发现宋母发抖,突然骇了一跳,她顺着婆婆的目光望去,看见一个穿着寒酸的男子正背对着她们站在门前。 宋砚刚走了两步,脚步猛然又顿住了。 那是母亲的声音,是他五年未曾听过的,母亲的声音。南依失踪后,他日日奔波忙碌,偶尔闲下来,便总是忍不住回想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那些回忆能给他的心带来一些暖意。而今,他思念了五年的母亲,就站在他的身后…… 宋砚突然喉头哽咽,眼泪夺眶而出。愧疚如同滔天的巨浪瞬间淹没了他,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宋母呆愣了半晌,突然挣开儿媳的手,几步冲上前去。 “娘——”武清霜见她情绪激动,慌忙跟过去。 宋母停在宋砚身后不远处,微微抬手,“你……” 宋砚深吸一口气,擦了擦眼睛,摆好了笑容,这才转身,“母亲……”可话一出口,泪如泉涌。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已经看不清母亲的样子了。 宋母一看见他的脸,当即又是一顿,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小心翼翼问道:“你……你是……砚儿……?” 宋砚几乎泣不成声,点点头,“娘……是我……我回来了……” “砚儿,真的是你……!”宋母急忙上前一步,抬手抚摸他的脸,真实的触感让她确认,这的确不是在做梦,“我的儿啊,你可算是回来了……”宋母当即拽住他的胳膊痛哭起来。 宋砚一把抱住母亲,哽咽道:“母亲,儿子回来了,对不起……” 武清霜站在一旁看着二人抱头痛哭,想起宋弈说过他还有个弟弟被人陷害流放了。 武清霜当即转身进了院子,“白时!白时快!快送我去找宋弈!” “夫人,出什么事了?怎么如此着急?”白时问。 “你别管,快送我去找他!” “好。”白时见她如此着急,也不敢耽搁,赶忙去赶马车。 宋砚和宋母二人抱着哭了许久,宋母才稍稍缓和了一些,忙拽着他进屋,“快,快进屋,你爹知道你回来了,定然要高兴坏了!”可刚走了几步,她猛然又想起什么,回头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她又四下望了望,“南依呢?” 宋砚愣一下,道:“她临时有些事耽搁了,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宋母虽然有些疑惑,但儿子归来的喜悦冲淡了这一切。 宋砚几乎是被母亲拖着进的屋。 “老爷!老爷老爷!你快来!看谁回来了!”宋母拽着他一路往书房去。 “谁啊,这么大惊小……”宋渊一只脚还没跨出门槛,一抬眼,当即顿在了原地。 宋母话还没出口,眼泪顿时又掉了下来,“老爷……是咱们砚儿……回来了……” 宋渊当即扑过去,一把抓住宋砚,不可置信道:“砚儿!真的是你!你……”宋渊有好多话想问,可看见儿子风尘仆仆,又忙道:“你先去收拾收拾,稍作休息,其他的我们稍后再叙。”宋渊又转而对宋母道:“你去吩咐厨房,赶快烧热水,让砚儿先梳洗沐浴。” “好!”宋母当即拔脚便往厨房去。 宋渊陪着儿子一路回到宋砚原来的房间,“那你先好好歇一歇,其他的事先不急。” 宋砚点点头,进屋去了。 宋渊转身,陡然红了眼眶,他生怕人看见,慌忙用袖子擦了擦,这才抬脚离开。 宋砚才沐浴完,换好了衣裳,宋弈便赶回来了。他一路风驰电掣冲进宋砚的房间,便看见弟弟正在擦头发,头发上还滴着水。 “君实,真的是你!”宋弈冲上去一把抱住弟弟,“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宋砚头发上的水,一滴一滴落到衣衫上,很快便濡湿了一大片。 “哥……”宋砚好不容易整理好的情绪,险些又要决堤。 宋弈抱了一会儿,这才松开弟弟,拿过宋砚手里的巾帕给他擦头发,“你刚回来,多半疲惫得很。要不要先睡一觉?” 宋砚摇头。 武清霜估计他们兄弟二人多半有好些话要说,便悄悄出去了。 “去外头晒晒吧,干得快一些。”宋弈道。 久违的熟悉感陡然冲上心头,宋砚眼眶里又盛满了泪花。从小到大,哥哥都是这样照顾他,保护他。甚至他出了那么大的事,哥哥也没有一句埋怨或责备的话。 宋砚点点头,随着宋弈一同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长大了许多,却修剪得很好,包括他的房间,也都一切如旧。他看到这一切,就感觉自己好像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一醒,他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周围也都还是原来的人。 宋砚原想和哥哥说南依失踪之事,可眼下他刚到家,陡然去提此事怕是有些不妥。而且,他能感觉到,最近南依一定出现过。她好像就在某个地方看着他。 他有预感,南依一定还会再出现。现在贸然提起她失踪之事,父亲母亲和哥哥恐怕又要操心,甚至还可能惊动沈家。再等等吧。 第160章 面 圣 “哥,这几年,家中可好?”宋砚问。 宋弈道:“都挺好,就是父亲母亲很想念你。” 宋砚道:“你之前的密信,我收到了。朝中局势而今如何?” 宋弈道:“如今国舅党和陛下僵持得紧,局势不容乐观。我们此前谋划四年,一步步暗中培养势力,不料半年前被国舅党察觉出了端倪,被他们顺藤摸瓜,把我们在朝中的势力摸出来一大半。国舅他们起先还不知这其中有陛下参与,所以只打算拉拢我,希望我手中的势力为他们所用。我不愿这么多年的辛苦付诸东流,便拒绝了,谁知他们恼羞成怒,寻了由头想置我于死地,我当时本已做好了赴死的打算,没想到,陛下为了救我,动用了黑金卫,结果连陛下也暴露了。” 宋砚听得眼睛睁得一下比一下大,“朝中如今竟已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宋弈叹了口气,“幸好我们早有谋划,现在朝中有三分之一是我们的人手,一时半会儿,国舅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可陛下与他们已势同水火,怕就只怕他们会狗急跳墙……” “难不成他们还敢对陛下动手?!”宋砚惊问。 “明着自然暂时还不敢,但他们一向不择手段,陛下一个人在宫中孤立无援,凶险远非我们所能想象。” “那你方才说的黑金卫又是什么?”宋砚问。 “是先帝留给陛下的终极护卫,比暗卫等级更高,只有凭借黑金令才能调动他们。而且,他们只听命于陛下一人。其他人拿了黑金令也无用。” 宋砚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眼下一两句话我也跟你说不清楚,以后再慢慢说吧。今日你先好好歇一天,待修整好,再入朝觐见。” 宋砚点点头:“好。” 三日后,早朝。 “洪灾刚过,瘟疫又来,对于此次疫情,众位爱卿可有法子应对?”明德帝揉着太阳穴问。 吏部尚书道:“启奏陛下,先前派去赈灾的张大人,没料到会发生瘟疫。微臣昨日听说,张大人也染上了疫病,眼下正在苦苦支撑。为今之计,只能再另外派人前往了。” “那该派谁去?”明德帝问。 堂下一片鸦雀无声。 明德帝一看见他们这个死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刚想发作,门口守卫来报:“陛下,前翰林学士宋砚前来觐见。” “谁?”明德帝皱眉问,他忽地又想起来了,看了宋弈一眼,舒展了眉头道:“宣。” 不久,宋砚着布衣上朝觐见,“草民宋砚,参见陛下。” 明德帝道:“你是那个五年前写反诗被流放的宋砚?” 宋砚一愣,又拜道:“回陛下,正是草民。”宋砚从怀里掏出许县令的奏疏,“启禀陛下,草民这里有南荒清水县令许知荣的奏疏呈上,恳请陛下过目。” 一旁的宫人走下台阶,接过宋砚手里的奏疏,转而呈给明德帝。 明德帝浏览了一遍,突然大笑起来:“好!好!果真是好!没想到,你在南荒流放五年,不仅没有丧失斗志,还做了这许多事,造福一方百姓。看来你是真心悔过了,果真是大夏的好男儿!朕该嘉奖你才是!”明德帝想了想,“那便准你官复原职吧,还在翰林院任职。” 下面的官员一听,当即议论开来,宋砚还未来得及拜谢,工部尚书何铭上前道:“陛下,宋砚原先是因为意图谋反才被流放,这才刚回来,立即官复原职,恐怕不妥吧?”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那你们认为应当如何?”明德帝问。 何铭道:“宋砚而今只是白衣之身,若想入朝为官,怎么也得做出点成绩来才能服众。”他顿了一下,接着道:“方才大家正在讨论洪灾之事,不若就派宋砚去赈疫,若是成功,再入朝不迟。” 其余人纷纷点头:“正是正是……” 宋弈忙上前拜道:“陛下,宋砚才从南荒苦地回到京师,身体都尚未调理好,实在不能担此重任,还请陛下体恤。” 明德帝揉了揉眉心,“那你觉得,让谁去合适?” 正在这时,殿外守卫又来报:“启禀陛下,宫门外有自称万医谷谷主的人求见,自言能为此次瘟疫问题分忧。” 众人一听,又纷纷议论起来。 “万医谷?那是什么地方?” “你听过吗?” “没有?” “该不会是骗子吧?” “听这名字,倒像是有很多医者的地方。怎地此前从未听说过?” …… 一时间,朝臣议论纷纷。 明德帝叹了口气,“宣。” 宋弈犹豫良久,拜道:“陛下,微臣愿前往灾区……” 宋砚当即瞪大了眼睛,连忙打断他:“哥,你不能去!你已经成家了,你若是出了事,你让嫂嫂怎么办?” 宋弈道:“这可是瘟疫,我不能让你去犯险!” “你不让我去,你就要自己去?!不行!如此凶险之地,万一染上了瘟疫,搞不好还有性命之危,我不能让你代我去。”宋砚慌忙转向明德帝,拱手表拜道:“启奏陛下,草民愿前往灾区赈疫。” 恰在此时,宫人跨进门槛,“陛下,万医谷谷主已在门外候着。” “宣。”明德帝道。 沈南依一袭白衣,飘然跨过殿门槛,引得众朝臣纷纷回头。 “怎么是个女子?” “怎么看上去这么年轻?” “听名字,我还以为会是个白胡子老叟呢。” “是我眼花了吗?这姑娘,怎么长得跟天仙似的?” “看这模样,莫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谁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 宋砚跪在原处,陛下未叫他起身,他自然只能跪着。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赈疫的事,没有心思管旁的事。哥哥方才差一点就要代他去赈疫了,哥哥如今有了家室,断不能让他代自己去,此次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哥哥犯险。 “民女参见陛下。”沈南依跪拜道。 宋砚一听到这个声音,头猛地一扭,瞬间睁大了眼睛,心脏也骤然狂跳起来,他几乎要将她的名字脱口而出。她为何会上殿来?这三年,她去哪儿了?还有,他们方才说的万医谷谷主,是她? 宋砚满脑子都是疑问,可他一句也不能问。此刻他们还在殿上,只能先耐心等待,等退了朝再寻机会了。 第161章 上 殿 沈南依方才进门时,明德帝抬眼不经意瞥了她一眼,当即便愣住。哪怕后宫里有那么多妃嫔,他也从未见过如此飘然绝尘的女子,她身上没有一丝世俗气息,根本不像是这尘世的人,就仿佛是刚从天上下凡来的仙子一般。 明德帝望着她呆愣了半晌,才柔声道:“你……就是那个万医谷谷主?” “回陛下,正是民女。”沈南依再拜。 明德帝竭力压制着不让呼吸紊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声音放得更加轻柔:“你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一众朝臣从未见过他对谁如此说话,个个呆若木鸡。 宋砚手蓦地一紧,他感觉,情况好像有些不妙。 明德帝缓缓起身,绕过龙案,他几乎就要抬脚走下台阶来了,大约是顾忌到此刻正是早朝,便站定在原地,微微倾身,柔声细语道:“你起来回话。” “谢陛下。”沈南依目不斜视地起身。 明德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轻声细语问:“你叫什么名字?年方几何?” “回陛下,民女名唤沈南依,今年二十有四。” 站在人群中的沈南舟蓦地睁大眼睛,震惊得几乎忘了呼吸。她方才说她叫什么?是她听错了,还是仅仅只是恰好同名? “可有婚配?”虽然知道这个年纪大概不太可能还未成婚,可他终究还是有些不死心。 一旁的宫人看见陛下有些激动,偷偷瞥了一眼,忙压下嘴角。 有朝臣见明德帝的意图已经相当明显了,便顺水推舟道:“陛下,臣观此女甚是不错,陛下若是看得入眼,何不纳入后宫?” 宋砚噌地一下起身,才站起一只脚,又赶紧跪好,慌忙拱手拜道:“回陛下,她是草民的未婚妻!” 明德帝一愣,“未……未婚妻?”明德帝的脸,先是一阵白,陡然又是一阵红。这还是他第一次对某个女子产生这样的情愫,可他心里的火焰刚刚燃起,陡然便被兜头浇了个透灭。 他微愣着看了一眼宋砚,又看了一眼沈南依,僵着脸走回龙案后,叹了口气:“你也起来吧。” 堂上跪着的只有宋砚一个人,他便拜道:“谢陛下。” 明德帝心有不甘地看了看沈南依,欲言又止,最后只得又叹了声气。他今天,真的太失态了。 明德帝遗憾地看向沈南依,“那个……谷主,你说的那个万医谷是什么地方?” 沈南依道:“回陛下,万医谷是培养医者的地方。” 明德帝挑眉道:“你们那里叫‘万医谷’?可是当真有上万的医者?” “回陛下,现在还没有,但这是我们的愿望。”沈南依道。 “你们那儿离京师远吗?”明德帝问。 沈南依道:“回陛下,的确有些远,万医谷与世隔绝,平日里都只在谷内活动,自给自足。” 明德帝道:“那你们现在有多少医者?” 沈南依道:“回陛下,连带尚在学徒的孩子,一共五百八十四人。” “听说你今日前来觐见,是为了此次疫情?” “回陛下,正是。民女前段时日恰巧经过永宁河下游,发现洪灾泛滥,还有瘟疫爆发的趋势,担心情势一发而不可控,便立即差人回万医谷带了一百名医者前来,希望能为朝廷出一份力。” 明德帝笑问:“你们的大夫医术如何?” 沈南依微愣,答道:“回陛下,万医谷的医者平日都潜心钻研医术,力图学到最精,这一次也都是挑的最好的医者。若是陛下用得上,民女愿带他们前往灾区协助朝廷赈疫。” “太医院一时间的确派不出那么多太医,既然你有意为朝廷出力,朕便给你个机会吧。你就随宋砚一道去赈疫。朕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几分真本事。” “谢陛下。”沈南依拜道。 “那你先退下吧。” “是。民女告退。”沈南依躬身退出殿外。 宋砚眼睁睁看着她缓缓退出去,急得险些就要一把抓住她,他心急如焚,忙拜道:“陛下,草民也先告退了。” “嗯,去吧。” “谢陛下。”宋砚按捺住心里的焦灼,一退出殿门,他便拔腿追去。 他分明就在她身旁,可她为何连看也不看他一眼?是没认出来他吗?可他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她怎会没认出他来? 宋砚紧跟着一路追出来,却连她的影子都没看到。她为何走得那样急?他不信她没认出他来。三年的时间,他还不至于变化到连她都认不出的地步! 从前分明不是这样的。在清水县,他们分明曾经那样亲昵。 可她如今为何变得如此冷淡? 宋砚突然觉得心里很委屈,她分明知道的,她知道他在找她,也知道他回京,她还跟着他一路回到京师,可她却不肯见他,还装作不认识他。 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宋砚一路追出宫门,气喘吁吁,累得每呼吸一口气都刺得肺疼。可他依旧没寻到她的身影。 他的心,陡然一片一片碎落。 她分明答应过,等回到京师就成亲的。现在他们都回来了,她却不愿见他。 曾经在南荒,那么苦都熬过来了,如今眼看着一切都将变好,她却变了。 南依好像不要他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曾经的记忆还历历在目,每一个日子都不曾有假,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局面? 可是,他想不通,她既然不愿见他,那前些日子夜里偷偷去给他塞钱,给他刮胡子、包扎伤口的那个人 是谁?那个给他留簪子的人又是谁?除了她,他想不到第二个人。 她明明做了那许多事,今日又为何避而不见?他真的看不懂她了。 她根本不知道她失踪后的这三年他究竟是如何过来的。只有他自己清楚那些只能用无尽的忙碌来麻醉自己的日子有多么难熬。 他不知道这三年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大致也猜出她当初应是偷跑出来的,而今她摇身一变变成了什么谷主,也变得陌生了许多。他第一次发现,南依竟然离她如此遥远,就像天边伸手触摸不到的云霞。 宋砚沿着永宁街失魂落魄地往家去,心头仿佛压了千斤巨石,百愁难解。 第162章 伤 心 宋砚一路上心事重重,神思游离,他只是拖着双脚沿着曾经走过无数次的街道一路向前。 “宋砚。” 这个声音…… 宋砚下意识倏地回头,猛然便怔住了。 他看见沈南依缓缓地,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惊喜,委屈,难以置信……一股脑儿涌出来,冲得他鼻尖发酸。 他定定地望着她,他想穿过三年的光阴,在她身上找到三年前的影子,就像南荒小院里的那个沈南依,会对他笑,会亲吻他,拥抱他。他想要她像从前一样。 可最终,他什么也没等到。 没有拥抱,甚至连一个微笑也没有。 她只是缓缓地走到他面前,看起来格外平淡,就像一场不太相熟的邂逅。 他好想问她为什么不理他,可又觉得这样太像小女儿家的情态。他几次想要张口,却又因为想说的话太多,到最后也没能开口。 宋砚缓缓垂下眼帘。 哪怕她只是笑一下也好。他只是想确认,她还是从前的那个南依。 沈南依紧紧攥着藏在袖子里的手,喉头滚动了一下,缓缓张口,淡淡问:“你还愿意娶我吗……”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可宋砚没有抬眼,也就不曾看见。 一股悲伤裹挟着耻辱铺天盖地砸下来,宋砚几乎喘不过气。他微微低着头,眼帘垂得更低了。 沈南依见他不说话,指甲扣进了手心里,刺痛传来,她微微抽了两口气,淡然一笑:“我知道了,没关系,等这次疫情过去,我就去做个行脚医,云游天下,不会再来打扰你了……”最后几个字,她几乎发不出声。她在万医谷这两年多,日日夜夜都在盼着与他重逢,可他已经知道她不是沈南依,她甚至不知他此刻对自己究竟是恨多一些,还是怨多一些。问出这句话,就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 她原以为,曾经两年的相处,虽然她的身份是假的,可他们的感情并不曾有假。 这段时日,她刻意在宋砚的生活里留下痕迹,就是想让他知道她回来了。她一次一次地试探,包括现在,她表面上这般云淡风轻,可实际上每一句话都说得小心翼翼,她只想知道,宋砚的心里究竟还有没有她。 方才在朝堂上,他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她是他的未婚妻。那一刻,她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可现在,他却一句话也不可肯说。现在想来,也许,他方才只是为了给她解围罢了。 宋砚紧紧咬着牙,气得眼眶通红,他猛地抬头,悲怆又愤怒道:“在你的心里,我究竟是有多不值得信任?”宋砚一把抓住沈南依的手臂,“我不知道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你为何要这样对我,我……” 宋砚深吸一口气缓了缓情绪,垂眸道:“我就像个傻子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现在又要去做什么行脚医云游天下,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我们的婚约又算什么?” 沈南依微微低头,没有吭声,她的脑袋在飞速运转,表面却保持着十足的冷静,她想从他的话里分析出最关键的信息。 他们的“婚约”?难道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她不是真正的沈南依?三年前的事,他难道忘了吗?还是说,即便是到了那种情境之下,宋砚都没有怀疑过她的身份? 沈南依看着他红红的眼睛,以及眼底的深彻的悲伤,心疼得几乎要碎掉。她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别哭……” 宋砚猛地一把抱住她,紧紧把她勒进怀里,哽咽道:“你不要我了吗?你不是答应过等回了京就和我成亲的吗?不去做行脚医好不好?你想去哪里,我可以陪你去,去哪儿都行。你已经丢下我三年了,还想丢下我一辈子吗……你为什么这么狠心……”宋砚把头埋到她的肩上,渐渐听不见声音。 他明明那么伤心,可沈南依的心却激动得一瞬间扑啦啦绽放出一片花海。她缓缓捧住宋砚的脸:“宋砚,你知道我是谁吗?” 宋砚发现他自己一个人沉浸在悲伤中不能自拔,她却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顿觉怒火中烧,气得他一把捧住她的脸,低头便吻了上去。 沈南依突然脑袋一片空白,世界陡然安静了。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犹如骤烈的鼓点,一下一下敲击着胸腔。 “宋……”沈南依挣扎了一下,想安抚他,可话还没出口便被他堵在了口中。 这种感觉,是全然陌生的,她有些慌。她现在恢复了味觉,所有的一切她都能感知到,包括来自他的甘甜,顺着舌尖一路蔓延到心脏。 宋砚发觉她有些抗拒,心头泛起一阵苦涩。他们曾经明明很多次像这样亲吻,她从未有过不愿,可现在,她却不让他亲了。宋砚又气恼又心酸,一滴泪顺着脸颊淌下,流入沈南依口中。 是咸的,还有些苦涩。 宋砚亲了她一会儿,轻轻松开她的脸,又揽进怀里抱紧,“我该拿你怎么办?你告诉我,你究竟想让我怎么做?”他感觉他快要抓不住她了。她明明就被他抱在怀里,可他却觉得她好像又遥不可及。 “宋砚……”沈南依试着叫他。 宋砚手猛地又箍紧了一些,没有吭声。他害怕她一开口就又是什么‘云游天下’。他原以为自己在她心里是有份量的,在清水县他们明明相爱过,可为什么她一开口就能说出这样的话? 沈南依缓缓抬手,轻轻抚着他的背,忐忑地试探:“宋砚,我们成亲好不好……?” 宋砚原本只顾着伤心,陡然没反应过来,他眨了眨眼睛,猛地把脑袋从她的肩上拔出来,微微低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你……你方才……说什么……?” 沈南依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们成亲好不好?你若是不愿意就算了……” 陡然的大悲又转为大喜,宋砚感觉自己简直要癫狂了。 “瞧瞧这两个,当街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就是,都抱了半天了,刚才还亲嘴了呢!” “哎哟哟,真是世风日下,简直没眼看!” “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不得了!” …… 宋砚羞得慌忙抬手挡住沈南依的脸,拽着她便开始一路飞奔。 南依毕竟是姑娘家,这样当街被人指指点点,宋砚愧疚又自责。 好不容易才跑到一条无人的巷子里,宋砚喘了几口气,问:“你还好吗?” 沈南依看起来倒不像是很累,只是大约因为跑得急,脸微微有些红。 “你为什么跑?”沈南依问。 他喘了几口气,终于缓过来一些。他原想说他不想别人说她的闲话,可话还未出口,宋砚一抬眼,便看见她睁着一双黑亮的眸子望着他,白皙的面庞上,两颊透着粉色,活脱脱一个面若桃花,目光微微下移,又见她被他吻过的唇泛着艳红,周身的气血陡然一涌而上。 宋砚缓缓凑近。 “宋砚……”沈南依微微退了一步,背后便抵住了墙。他还没有说愿不愿意和她成亲,这对她来说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宋砚极尽耐心地轻轻吻住了她,他简直温柔得不像话,就像捧着一颗珍宝一样,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引着她沉入某个令人失魂的境地。 沈南依的脑子渐渐不再清明,想问的话淹没在了他如水一般的温柔里,她缓缓阖上眼帘,随着他一同沉溺。 第163章 过 去 不知过了多久,宋砚才缓缓松开她,抵着她的额头轻轻喘气。 “我们好好谈谈。”宋砚抬手轻轻擦了擦她的唇角。 宋砚想起她先前的冷淡,直到此刻依旧觉得心酸。 “谈什么?”沈南依问。 宋砚抬手抚上她的脸,拇指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她的眼角,还有方被他吻得情动时留下的水痕,他不相信她心里没有他。 “谈谈你的过去,以及我们的将来。” 沈南依的身体微微一僵,她的过去?难道他是怀疑什么了吗? 宋砚叹了口气,“有时候,我感觉我一点儿也看不懂你的心思,三年未见,你好像一点都不想念我。我找了你三年,盼了你三年,可你一见面就说你要去云游天下,你这样,对我真的好不公平……”宋砚苦笑了一下,道:“我知道我现在这样很像个充满怨气的小媳妇,可我心里真的难受……” 沈南依抬手轻轻环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里,“那我问你,你是真的愿意娶我吗?” 宋砚一把捏住她的肩,急道:“怎么不是真的?!我三年前就说过回来娶你,你为何就是不肯信我!” “那你是想娶我,还是想娶‘沈南依’?如果没有婚约,你还愿意娶我吗?”沈南依仰头地望着他。 宋砚道:“这辈子,我就只认定你了,不管你是谁,无论有无婚约,我都只想娶你。” 沈南依嘴角倏地扬起,“这可是你说的,可不许反悔。”沈南依又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 宋砚不禁失笑,“你是不是过去对我有什么误解?为何如此不信任我?” 沈南依摇摇头,“没有,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沈南依微微垂眸,“那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宋砚听她如此问,莫名觉得心安,笑道:“你既已回来,我今日便去同父亲母亲讲,让他们早些看好日子,等赈疫回来,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沈南依点点头,“好。” 宋砚想了想,道:“南依,我还有些事想问你。” 沈南依大约猜到他要问什么了。 “我听许昀说,你会功夫?” 沈南依点点头。这事,她不可能瞒一辈子。 “他还说你是江湖中人。” 沈南依微愣,摇摇头,“我虽然会些拳脚功夫,但算不上江湖中人,因为我从未参与江湖事。” 宋砚恍然若有所悟:“原来如此。”转而又眉开眼笑,凑近问:“那你能飞檐走壁吗?” 沈南依犹豫着点点头,“我会一点轻功,飞檐走壁不是什么难事。” “真的?!”他眼睛里莹光闪闪,像极了充满好奇的孩童。 宋砚看了看这条巷子,抬手指道:“你能飞到那上面去吗?” 沈南依抬头望着高墙,微微点头。 宋砚道:“我还从未见过人飞檐走壁的本事,要不你飞一个,让我开开眼界?” 沈南依虽然不明白他为何对此事如此执着,但还是点点头道:“那……我试试。” 宋砚满眼期待地注视着她。 沈南依略作酝酿,抬脚便上墙,脚尖在墙壁上轻轻一点,几下子便稳稳落在了墙头。她从墙上看向宋砚,他的眼睛在闪光。 “喂!你站在我家墙头作甚?!你怎么上去的?!”墙内忽然有人喊道。 沈南依往墙里看了一眼,是个老妪。 宋砚一惊,慌忙招手:“南依,快下来快下来!” 沈南依便轻身一跃。 她一身白衣,宛若仙女临凡,从天而降,发丝和裙摆在空中飞舞,飘飘然稳稳落在了宋砚面前。 宋砚呆呆地望着她,喃喃道:“你该不会是神仙吧……” 沈南依摇摇头,“只是会些微末的轻功而已,不足挂齿。” 宋砚笑道:“我第一次见人飞,真是大开眼界!”宋砚拉起她的手,“不过,你这么厉害,是从哪儿学来的?” 沈南依顿了一下,道:“是‘师’门里学的。”只是,并不是她自愿学的,她学努力学好功夫,不过是为了保命。可这些,她不想让他知道。万毒谷已经不复存在,有关万毒谷的一切,都会湮灭在世间的云海中。他眼里的沈南依,应该是一个身世清白的世家小姐,而不应该是从那样一个地方爬出来的女子。 宋砚这才想起三年前的事,问道:“三年前,那两个人为何要抓你?你们认识?” 沈南依眨了眨眼睛,微不可察地滚了一下喉头,“那两个是我的大师兄和二师兄,他们抓我回去,是因为‘师父’要我继承他的衣钵,我不肯,就逃出来了,‘师父’很生气,就让他们来把我抓回去。”虽然她从未拜江万壑为师,可她必须给出一套能让他相信的说辞。 宋砚道:“先前你自称万医谷谷主,那你师父……” 沈南依道:“是前任谷主,不过他已经过世了。” “所以他们才那么着急带你回去?” 沈南依点点头:“嗯。” “看来你师父应当非常看重你。” 沈南依淡淡道:“是,他的确很‘看重’我。” “这样说来,你当初的确是应该回去的,这才三年,他老人家就不在了。况且,他想传你衣钵,本是好事,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宋砚问。 沈南依微微垂眸,“我不知该如何与你说。我从小就被送到‘师父’那里去学‘医’,还学了一身功夫,这些对你来说应当很难理解。”沈南依一边说,脑海中一边闪现曾经在猛兽口中拼命逃生以及被江万壑喂毒药的痛苦经历。 宋砚道:“你我自幼定亲,我从小就身体不好,沈伯父沈伯母把你送去学医,我十分感念。只是,没想到竟会让你吃那许多苦头。这些,是我欠你的。” 沈南依摇头,“是我自己学的,与你无关,我学这些,只是因为我喜欢当大夫,治病救人。” 宋砚道:“你是天生的医者。”他突然想起一事,“哦,你还不知道吧?沈家也搬来京师了。我料定你知晓这个消息,必然会高兴,所以就想趁早告诉你。” 沈南依一愣,“沈家?” “是啊,南舟三年前参加春闱,也考上了,所以就留在了京师。后来,你父亲母亲也一并搬来了。” 沈南依脸色微微白了白。 “你怎么了?”宋砚见她好像有心事。 沈南依摇摇头,“无事,只是有些疲累。我还要回去同万医谷的各位大夫会合,赈疫刻不容缓,你今日回去早些准备,明日一早,我们在城门外等你。” 宋砚也知道眼下赈疫之事最为要紧,其他的也都只能等灾情结束之后再说。 第164章 赈 疫 当日上午,临近午饭,明德帝的诏书便已送到了宋家。 宋父宋母一听是让刚从南荒回来的小儿子到灾区赈疫,当即便吓掉了半条魂。 传召的宫人一走,宋母当即眼泪便落了下来。 “你这才刚回来,身体都尚未修养好,陛下……陛下他怎能让你去赈灾?那可是瘟疫啊!万一不慎染上了,是可能会要了性命的!陛下他怎么忍心这样对你……” 宋渊扶住宋母,手掌放在她背后轻轻拍着,“事已至此,说再多都无用,倒如先想想法子怎么快些治理疫情。” 宋砚也开解道:“母亲,我刚回来,陛下有意用我,是好事。若是没有此次机会,我若想再入朝,恐怕不易。您放心,这次南依也跟着我去,不会有事的。” 宋母听了又是一惊:“怎么南依也要去?她不是还没回京吗?” 宋砚道:“南依已经回京了,今日早朝还得到了陛下召见,她领着百名大夫,协助我这次赈疫。南依她医术高超,有她在,我不会有事。我稍后去户部查看往年赈疫的卷宗,只要用法得当,有效控制住疫情,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回来。” “你说什么?南依她竟然学了医,怎么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宋母惊问。 “母亲,这些事以后再说,我们明日一早便要出发,现在时间紧急,我还有一事想拜托您和父亲。”宋砚耐心道。 “好,你说。” 宋砚道:“我和南依,原本五年前就该成亲,之前出了事,一直拖到了今日。我允诺过她,等回了京,我们就成亲。现在虽然回来了,但我们得先去赈灾,还得劳烦您和父亲帮忙挑个好日子,早做准备,待我们回来就完婚。此事不能再拖了,南依今年已有二十五岁,我本就亏欠她良多,必须让她早日安心。” 宋渊道:“对对对,此事的确不可再耽搁了。” 宋母道:“好,此事你不必挂心,我和你父亲必定为你准备妥当。你此去凶险,可一定要保重好自己……” “儿子知道,多谢父亲母亲。”宋砚扑通一声跪下:“父亲母亲养育我二十余年,未曾尽孝,过去五年还让你们为我牵肠挂肚,担惊受怕,是儿子对不住你们……” 宋父宋母忙扶他起身。 宋渊道:“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我们都知道,不是你的错,你哥也都同我们讲了,以后会想办法为你翻案,洗雪冤屈。” “此次回来,原本打算好好陪陪父亲母亲的,可眼下事态紧急,还请父亲母亲多担待。”宋砚又拜了一拜。 宋母强抑住内心的不舍,道:“此事不怨你,你既已从南荒回来,往后有得是时间团聚,你先去办正事。我和你父亲就在家中,等你回来。” “好。”宋砚说完,便往户部去。 第二日一早,宋砚便带着太医院派出的十五名医官一同前往城外与沈南依会合。 元州洪灾爆发后,户部曾委派一位张大人前去赈灾,但张大人没料到会发生瘟疫,而且还因为连日忙于赈灾,不幸成为第一批感染者。 宋砚到时,张大人已经起不来床了,上吐下泻,高烧不止,还伴随着偶发的抽搐,也就无法和他交接疫情的情况。好在张大人的副手尤晋一直跟着张大人,对情况较为了解。 “张大人发病时,城中还没多少人染病,我们那时还不知是疫病,只当风寒治了。可后来感染的人越来越多,没多久就开始死人了,我们才知道是瘟疫。可那时张大人已经倒下了,我们没有治理瘟疫的经验,就只能等待朝廷支援。” “现在情况如何?可有统计城中现在有多少人感染疫病?”宋砚问。 尤晋摇摇头,“还未有确切数字,但应当不低于三成。” “好,我知道了,这样,你迅速带人清查感染人数,将已染病和未染病的人分开,已感染的全部迁往城西集中治疗,未染病的暂时都留在家中观察,每日核查,一旦出现感染症状,立即带去城西。” 尤晋道:“好,我这就去办。”说着,便下去了。 “眼下这情况,恐怕得尽快拿出有效的药方,及时控制疫情。”为首的郝太医道。 另一医官道:“先得燃艾草,洒艾水,祛除污秽。” “张大人这情况看起来不妙,得想法子先退热,止泻,否则时间久了恐将有性命之忧。” 其他人跟着点头。 沈南依一直站在人后,没有吭声。 宋砚看了她一眼,发现她似乎在思考,就没有打扰她。 宋砚拱手道:“众位大人,情况紧急,满城百姓的性命,可都握在众位大人手中了,还请各位尽快商量出治疗方法。众位大人一路舟车劳顿,先去前厅歇息片刻,饮些茶水,顺便商量一下对策。” 众人便鱼贯而出。 沈南依站在不远处望着床上的张大人,一动不动。 “南依,你可有什么法子?”宋砚问。 沈南依道:“我只有大致的猜想,得先仔细检查,才能得出结论。” “好,那你检查,我在一旁守着。”宋砚道。 沈南依便从怀里掏出面巾戴好,上前查看。 宋砚见她仔仔细细把张大人从头到脚都检查了一遍,忍不住问:“南依,张大人情况如何?” 沈南依走到一旁净手,“不容乐观,他这个情况已经持续至少有四天了,再拖下去,恐怕会危及性命。” “可有法子治?”宋砚问。 “我试试。”沈南依道。 “好。”沈南依掏出银针包给张大人扎针。 宋砚守在一旁。 这时,冷月进来了,他看见沈南依在专心诊治,也就未曾打扰,自觉退到了一边。 不久,沈南依收了银针,用袖子擦了擦汗。 宋砚赶忙从怀里掏出帕子递给她,“情况如何?” 沈南依接过帕子,缓缓呼出一口气,探了探张大人的额头,“暂时退烧了,今晚可能还会再发高热,我先开个方子,先给他把药喂下去。今晚我先守着他。” “要不我守着吧,你先去休息。”宋砚道。 沈南依道:“这里大事小事都得你操心,你好生歇着,别像张大人一样累垮了。” 宋砚权衡了一下,叹气道:“那就辛苦你了。那我多陪你一会儿,晚点再回去。” 沈南依道:“你还是莫要在这房里待得太久。这里刚刚发生过洪灾,人畜的尸体未必都清理干净了,我先前看见还有不少被的地方都还有积水。你最好先着人把积水清理干净。除了方才太医们所说的用艾草,我建议最好还要撒上石灰粉。” 宋砚道:“好,我这就去办。” “让他们都带上面巾。”沈南依叮嘱道。 “好。”宋砚转身出去,忽地看到站在一旁的冷月,目不转睛地望着沈南依。宋砚蓦地一愣,问沈南依:“南依,这位是……?” 沈南依正欲开口,冷月道:“我是谷主的手下。” 沈南依接着写药方,没有否认。 宋砚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他怎么觉得这个人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此人说是南依的手下,他应是没见过才是。 眼下事多且杂,他暂时没有心力考虑那么多,便先出去了。 第165章 药 方 宋砚走后,冷月才微微上前,“谷主,都安顿好了。” “嗯。”沈南依淡淡应着。 她一向这样,冷月早就已经习惯了。 “今夜我守着吧,你先好好休息,有事我立即去通知你。”冷月道。 沈南依想了想,点点头,“好,那辛苦你了。” 沈南依放下笔,吹了吹药方。 冷月倒了一杯水递给她。 沈南依伸手接过,把药方递过去,“你让人拿这个方子去配药,尽快熬好了给张大人喂下。他这情况,不能再拖了。” “好,我这就去办。”说着,冷月便拿着药方出去了。 沈南依又拿了几张纸,将张大人的情况和她的诊断详细记录下来,晾干保存好。 夜晚,宋砚忙完手头的事,又过来这边,进门便看见冷月坐在桌边。 “怎么是你?南依呢?”宋砚问。 “我让她先去休息了,我在这里守着。”冷月淡淡道。 不知为何,宋砚隐隐觉得他哪里怪怪的。“哦,好,那辛苦你了。” 冷月没有接话。 宋砚看了一眼张大人,脸色看起来比先前好了一些,心里稍稍放了心,便径自出去了。 第二日中午,尤晋的统计结果送过来了,宋砚一看那数字,简直触目惊心。 疫情远比他们以为的更为严峻,全城现在已有四成人出现了感染症状,死亡人数已近两百人! 触目惊心的情况令宋砚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稳了稳情绪,道:“尤大人,请务必每日重新核查统计,包括新感染人数和治愈人数,都要统计清楚。让城内未感染的官医配合太医们给感染者治疗,切记,让每个人都戴好面巾。” “好。”说着,尤大人便出去了。对于这个宋大人,尤晋此前从未见过,不知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尤晋想,他既然能在此时来接张大人的担子,必定有几分过人之处。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人所行的法子的确有效。 宋砚交代完尤大人,又转而去看张大人。 沈南依正伏在桌案上记录,宋砚走了进来,他想起沈南依说的要戴好面巾,忙从怀里掏出面巾戴上。 “南依,张大人病情今日可有进展?”宋砚隔着面巾说话,声音与平日听起来有些不同。 沈南依抬头道:“昨日到现在,喂过三次药,中途发过一次高热,现在已经降下来了,也未再呕吐腹泻。他早上还醒了一次。看样子,药应是起作用了。” 宋砚当即喜不自胜:“真的!!!真是太好了!现在感染人数众多,有了你这方子,全城的百姓就有救了!南依,这次你当居首功!” 沈南依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这时,冷月端着一个托盘进来,“谷主,该用饭了。” 宋砚一惊,“南依,你还没用饭?!” 沈南依眨了眨眼,“一时给忙忘了。” 冷月把饭菜放到她面前,拿起筷子递给她。 宋砚突然感到有些愧疚,“南依,实在抱歉,我一直忙着手头的事,竟不知你到现在都还未用午饭……” 沈南依多半也是饿了,拿起筷子扒了一口饭,“没事,你忙你的,我这里有冷月在。” 宋砚蓦地一惊,冷月?那不就是当初那个把南依抓回去的那两个人其中人之一? 宋砚不禁扭头看了冷月一眼,又看向沈南依,当初带她走时,他们那样剑拔弩张,为何现在看起来却如此亲近?根本不像是有过节的样子…… 宋砚还在发愣,冷月见她吃得快,忙倒了杯水放到她面前。 难道这三年,他们一直是这样朝夕相处吗? 宋砚深吸一口气,“那你先吃,我先回去了,晚些再来看你。” “嗯。”沈南依一边吃饭,一边应着。 一想到他不在的这三年,是那个人一直像这样无微不至地陪在南依身边,宋砚就觉得心里发堵。可眼下是非常时期,全城的百姓每日都在被疫情折磨,他每日要忙的事太多太多,他不能被个人情绪影响。他只好将这些事先抛到一边,等此间事了,回去再说了。 吃完饭,沈南依道:“今晚我守着,你回去歇着吧。” 冷月一边收碗,一边道:“还是我守着吧,你这几日先好好养精蓄锐,若是张大人治好了,后面多半会更忙。” 沈南依想了想,道:“你昨晚一夜没睡,上午也没休息,你身体里的毒已经清除干净了,你现在就是个普通人,经不起这样熬。况且,你每天还有那么多事要处理,时间长了身体怎么吃得消?” 冷月手里的碗一顿,“我没事。你每日要忙着研究药方,还要照顾张大人的病情,万不能熬夜。” “那我们一人守半夜吧,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守着。”沈南依道。 “我真的没事。”冷月紧紧抓住手里的托盘。 “你的身体又不是铁打的。对了,其他人那里情况如何?” “他们现在在按照太医院给的方子治疗,但效果不太明显。” 沈南依坐回桌案后,提笔道:“我把我的方子给你一份,你让他们按照这个法子治。此方对张大人有效,对其他人应当也有效。” 冷月顿了一下,道:“太医院那帮医官不好应付,之前有人提出不同治疗意见,他们都给反驳了。他们那些人,一个个自视甚高,觉得我们是野医,只是陛下派来给他们打下手的。” 沈南依手里的笔当即顿住,抬头问:“此事你和宋砚说了吗?” 冷月摇摇头,“他们那些当官的,个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不起人。” 沈南依叹道:“你先稳住我们的人,我去找他说。现在人命关天,救人要紧,由不得他们胡来!”说着,她又低头继续誊抄药方。 冷月站在一旁等着,盯着她专注地誊抄药方。 沈南依誊抄完,递给冷月,“你把这个尽快送到咱们的人手中,让他们按照这个方子配药。那几个针法好的,可以先配合施针治疗,等张大人这里稳住了,我就过去。” 冷月接过药方,拜道:“是!” 当夜,沈南依后半夜过来换冷月,才走到床边,张大人便睁开了眼睛。 “你们……是谁?”张大人问。 沈南依道:“我们是陛下派来赈疫的。你现在感觉如何?” 张大人撑着坐起来,靠到床头,“感觉好多了,是你们救了我吗?” 沈南依点点头。 “多谢了。现今城中情况如何?”张大人问。 沈南依道:“这几日新感染的人数每日都在减少,看样子,张大人的情况已经好多了,说明这个方子是有效的。等你这里情况稳定了,我就到城西去帮忙。” “城西?”张大人疑惑问,可转念一想,瞬间又明白了,“病患都安排在了城西?” “嗯。” “陛下此次派谁来的?这法子倒是不错,确实应将感染者和未感染者分开。我先前刚发现疫情,人就病倒了,还没来得及采取措施。” 沈南依道:“是宋砚。” 张大人道:“宋砚?哪个宋砚?我不记得朝中有这个人啊。” 沈南依道:“他刚从南荒回来,一回来就被陛下派到这里来接大人的班。” 张大人一愣,“他是……流放回来的?” 沈南依微顿:“嗯。” “我知道了,我这里感觉还好,你们先去休息吧。有劳了。”张大人道。 沈南依道:“保险起见,我还是要先给你检查一番,确认情况。” “好。” 片刻之后,沈南依道:“大人的身体没什么大问题了,只是病了这许久,身体还有些虚弱,好生休养,过几日便能痊愈。” 张大人拱手道:“多谢,有劳了。” 沈南依道:“那我明日一早就到城西去,但我会每日派人来为大人看诊。” 张大人点点头,“元州城的百姓就拜托你们了,老夫在这里先行谢过。”张大人虚弱地拱手拜了一拜。 沈南依微微点了一下头,转身出去了。 冷月紧跟在她身后。 第166章 合 作 一早,宋砚听说张大人情况好多了,便带着县衙一众官员前来探望。 “张大人,现在感觉如何?”宋砚问。 “好多了,再有几日,应当就能恢复了。多谢诸位同僚挂念。” 众人也纷纷道: “张大人这次受苦了。” “张大人保重贵体啊。” “这一次可真是太惊险了。” …… 一番寒暄之后,张大人便让大家各自回去做各自的事,宋砚留了下来。 “请问现如今城中情况如何了?”张大人问。 宋砚道:“眼下情况基本已经控制住了,我们将未感染和已感染的百姓分别安置在城东和城西,未感染的百姓平日就在家中守着。所有医官和医者,也都在城西。” 张大人道:“如此甚好。幸亏你及时赶来,我先前就是未能及时发现有疫病发生,这才延误了救治时机,导致疫情扩大,唉……” 宋砚道:“大人不必自责,早先洪灾爆发,是大人您在这里救灾,还把自己累倒了,城中百姓都知晓。若是您身体无恙,必定能比在下做得更好。” 张大人道:“你就不要谦虚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控制住疫情,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宋砚道:“大人过奖了。” “这次朝廷怎么还派了个女大夫过来?太医院有了女医官吗?”张大人问。 宋砚道:“哦,不是,那位给您医治的女大夫,是万医谷谷主,名叫沈南依,她这次带了百名万医谷的大夫前来协助朝廷赈疫。” “原来如此,听起来像是民间组织。” “是。”宋弈道。 “太医院这次来了多少人?” “一共有十五位医官来此。加上本地官医的大夫们,一共有三十五人。” “沈大夫这一次是帮了大忙了。” 正在这时,尤晋进来了。 “张大人,宋大人。”尤晋拜道。 “何事?”张大人问。 尤晋道:“太医院的医官们,和万医谷的沈大夫,因为医治方法的问题,产生了分歧,目前闹得有些僵。” 宋砚听了一愣,“怎会如此?!” 尤大人叹气道:“唉……太医院的医官们,平日里在朝为官,都是给达官贵人们看病,自恃有身份有地位,哪里肯听沈大夫的?更何况,那沈大夫不过一介女子……” 张大人道:“沈大夫不是已经把我治好了吗?难道不足以说明她的方子有效?” “眼下情况如何?”宋砚问。 尤大人道:“现在,算是‘各自为政’。” 宋砚道:“我去看看。”说着便起身拜别张大人,“张大人先好生修养。” “好,那就有劳你跑一趟。晚些时候我好些了再过去瞧瞧。” 宋砚去时,沈南依正在给病人检查身体,他便在他身边等着。 她掰开那人的眼睛看了看,又让他伸出舌头瞧了瞧,接着给他探脉,“情况已经好多了,再吃两日药,调理几日,便可痊愈了。” “多谢大夫。” 宋砚见她忙完了,这才开口问:“你们这边情况如何了?” 沈南依道:“从昨日中午开始用的药,目前呕吐、腹泻的情况已经好多了。也没再出现高热和抽搐的情况。” “人手可还够?我听说你们也有人感染了。” “感染了十几个人,目前暂时还够用。不过,我们万医谷精于针法的医者太少了,若是能多几个人就好了……”万医谷的医者,学医统共也才两年多,虽然他们平日里每天都在勤加练习,但她平日里传授他们最多的是如何辨识草药,看诊,开药,配药,制药……针灸之法需要更精准的把握,没练好基本功,她不敢轻易传授。而今到了紧要关头,却人手不足。 “好,那你先忙,我去太医院那边看看。” “嗯。” 宋砚从沈南依那里出来,便转身去了太医院那边。 “郝大人,”宋砚道,“请问你们这边情况如何了?” 郝大人道:“目前已有一部分病人情稳定下来了。呕吐、腹泻的症状也有所缓解,只是高热和抽搐一直反复,用过了药,但效果有限。” 宋砚道:“沈大夫的方子,可有同众位大人交流过?” 郝大人道:“我们看过她那方子,那路子太邪门了,里面有好几味猛药,虽然效果可能的确明显一些,但感染了疫症的病人,身体本就虚弱,多半经不起折腾。” 众人纷纷附和道: “是啊!哪有这样开方子的!” “简直是拿人命当儿戏!” “野医就是野医,下手连个轻重都没有!” …… 宋砚劝道:“众位大人稍安勿躁,大家既然看过沈大夫的方子,又觉得猛药不可用,能否换成温和一些的药材?” 众人陡然止了声,过了一会儿,郝大人道:“我们想过这个法子,但却发现一旦换了药材,那药方便用不成了。” “是啊是啊!”众人道。 宋砚道:“那不如我让沈大夫过来,和大家一起商量商量,看能否得出更好的法子?” 众人沉默不语。 宋砚便转身去寻沈南依。 “切,不过是个流放犯,凭什么在这里对我们指手画脚!” “我看那姓沈的多半是想立功想疯了,竟然开出那样的方子!简直是草菅人命!” “他们想抢咱们的功劳,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不过几个野医而已,还真拿自己当根葱了!” “你们难道没发现,那些万医谷的大夫,个个脾气古怪,不爱搭理人?” “对,就跟谁欠他们好多钱似的。” “我们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 沈南依和宋砚一同过来时,恰好听到了他们一部分对话。 宋砚握了握她的手,“这些能进太医院的,医术都不弱,只是他们从前只给达官贵人看病,胆子小,又心气儿高,用药都要反复斟酌。” “嗯。”沈南依应道。 宋砚站在远处,佯装咳嗽了一声,这才走过来。 众人纷纷噤了声。 “各位大人,有什么问题,便问吧。”沈南依淡淡道。 又有人开始窃窃私语,“你看看,他们万医谷的,都这样拿鼻孔看人,瞧不起谁呢?” “就是!” 宋砚早已习惯了她的说话方式,但这些医官却一时还难以适应,宋砚怕引起误会,赶忙道:“众位大人,我今日一早去看过张大人了,他已经痊愈。只是大病了一场,身体还有些虚弱,说再休养几日,就过来看望大家。张大人还让我代他向各位表示谢意,说这次辛苦大家了,待回了京,定会向陛下秉明各位大人呕心沥血救助百姓的事迹。” 众医官一听,脸色当即好了不少。 “你那个方子,我们看过了,感染的病人身体弱,那些猛药用不得,他们身体遭不住。即便熬住了,也要吃些苦头。”郝大人道。 沈南依道:“那方子,的确是目前我能开出的最有效的方子。对于城中百姓而言,眼下最要紧的是能在最短时间内控制住疫情,至于众位大人所说的情况,也不是没办法解决。” “如何解决?”郝大人问。 沈南依道:“可以配合针法。但万医谷缺少针法纯熟的大夫,目前我们只有八个人能用。” 宋砚忙道:“众位大人都是太医院的医官,想必针法必已炉火纯青。” “那是自然!”众医官道。 “众位大人,那不若让万医谷的大夫们按照沈大夫的方子抓药、煎药、送药,众位大人就用大家精妙的针法进行治疗,大家通力合作,争取早日结束疫情!” 众医官思忖了片刻,纷纷点头。 第167章 分 工 五日后,张大人和宋砚一同到城西。 医官们看到张大人精神抖擞地站在他们面前,虽然早先已知晓他已痊了,却还是不免吃惊。这和他们第一次见到他时那奄奄一息的样子,差别太大了。 张大人道:“最近这段时日,辛苦各位医官大人了。” 众人忙道:“张大人客气了。” 一阵寒暄之后,张大人便问起了这边的情况。 “回张大人,现在大半百姓已经痊愈了,他们再调理几日便可回家。剩下的,病情也基本已经稳定。” 张大人道:“有劳各位大人了。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以防疫情反扑。” “是。”众人拜道。 张大人又说了一些感谢与鼓励的话,便带着宋砚出去了。 出门后,张大人对宋砚道:“这次多亏你们及时赶来,若不是你们,疫情也不会控制得如此之快。” 宋砚道:“张大人言重了,若不是大人不慎感染了疫病,定能比在下做得更好。” “你不必谦虚,我原先就是因为没能及时发现疫情,才导致延误了局面控制。后面这段时日,你我分工,争取早些完胜归朝。”张大人道。 宋砚道:“张大人大病初愈,还得好好休养,城西还有许多感染者,在下建议,您先负责城东。” 张大人也没和他客气,拱手道:“那城西就有劳你了。” 宋砚道:“应该的,张大人不必客气。” 自此,这座县城,二人一人负责一半。 原先只有宋砚和尤晋两个人带着县衙未感染的一众官员在忙活,他忙得脚不沾地,每日还睡不满三个时辰。现在由张大人分担一半的工作量,他的担子陡然轻了不少。 这次疫情,对万医谷的人来说,也是一次绝佳的学习机会。这次来的一百人,都是万医谷中的佼佼者,真正能够放手看病的,实际上除了沈南依之外,只有三十五人,另外六十五基本人只负责抓药、煎药、照顾病人。 但通过这两个月,他们都成长了许多。沈南依几乎手把手教他们,每次看诊时,都尽量讲得细致,医案也都记录得十分具体详尽。 宋砚每次来,她要么带着大夫们看诊,要么在给他们讲解医案,要么和他们分析病情,好像从来都没有闲下来过。 两个月的时间,她真的瘦了很多,宋砚心疼不已。 这日,沈南依好不容易忙完了手头的事,正捏着酸痛的胳膊,宋砚走了进来。 他放了两个果子在她的桌案上。 “嗯?”沈南依抬头看向他。 宋砚笑道:“晌午张大人让人带过来的,说是城东的百姓自己家里种的,送了张大人一些。我方才拿了几个去太医院那里,给你留了两个最红的,应该很甜,你尝尝。” 沈南依拿起一个,咬了一口。 “怎么样?甜不甜?”宋砚问。 沈南依点点头,“嗯。” 宋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吃果子,“文林果小时候吃得多一些,那时候贪嘴,常常不等成熟就爬树去摘,尝尝酸得牙发软。后来来了京师,倒吃得少了。” 沈南依专心致志地吃着,没有接话。 “这两个月,辛苦你了,你瘦了好多。”宋砚侧身坐到桌案边,抬手轻轻抚摸的脸,“回去了,我给你做好吃的,好好补补。我现在学会了好多菜……”宋砚说到此处,突然顿住了,“南依,你的味觉……恢复了?”他说到吃,才想起方才他问她甜不甜,她点头应了。 沈南依弯起唇角,“嗯,恢复了,已经恢复一年多了。” 宋砚激动道:“真的?!” “嗯。”沈南依一边吃果子,一边应着,她看了看手里的果子,“你吃了吗?” 宋砚一愣,笑道:“我吃过了,你吃吧。现在城中情况特殊,物资有限,估计至少还得半个月才能恢复如常。”他看着她津津有味地吃果子,心陡然变得柔软了许多。 这段时间,从上到下,谁都日子都不好过。万医谷所来的医者中,有十几人在照顾病人期间也感染了疫症,南依一边照顾病人,一边还要照顾自己手下的人。她平日里话极少,也从不说累,也就极少有人注意到她的疲惫。他自己平日里也忙得一塌糊涂,这时候他倒是有些感慨,幸亏冷月在她身边,否则她可能还会像从前一样,连饭都忘了吃。 宋砚见她起身去净手,而桌上还有一个果子,道:“还有一个呢。” 沈南依看了那果子一眼,“先留着。” 宋砚不禁失笑。 沈南依净了手回来,站到他面前,看着他。 宋砚转向她,仰头问:“怎么了?” 沈南依摇摇头,“我想抱你一下。” 宋砚不禁笑起来,起身,张开双臂。 沈南依一笑,顺势环住了他的腰,脸颊贴在他胸膛上。 宋砚也紧紧抱住她,她可能真的是太累了。 沈南依依偎在他怀里许久,一句话也没说。宋砚原本还想问些什么,见她闭着眼睛搂得很紧,也就没再开口。 冷月拎着茶壶进来时,恰好看到这一幕,慌忙转身出去了。 冷月拎着茶壶,靠在门外的墙上,仰头眺望远方的山岚。 过了好一会儿,沈南依才松开他。 “现在好些了吗?”宋砚问。 沈南依点点头。 “是不是太累了?”宋砚把她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 “是有点,但主要是想你了。”她抬头望着宋砚,“你胡子又长出来了。” 宋砚笑道:“你还说呢,上次在驿站,是不是你把我胡子刮了?” 沈南依望着他,不说话。 “刮胡子,好玩吗?”宋砚抓住她的手问。 沈南依微微抿唇,嘴角不经意又翘了上去。 宋砚歪头笑问:“那能不能劳烦沈大夫,再帮我刮一刮?” 沈南依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点点头。 她从怀里掏出匕首,寒芒一闪,宋砚吓得一愣。“你该不会是要用这个……刮吧?” 沈南依把他按回桌案上坐好,“我试过了,可以的。你别乱动,信我。” 宋砚咕咚咽了一口口水,点点头。 他的眼珠跟着那匕首的锋刃下移,感受着一刀一刀刮过皮肤的触感,手指扣紧了桌沿。 沈南依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把他的胡茬刮干净。 宋砚目光移向她的脸,渐渐失了神。 自从三年前一别,直到两个多月前再度重逢,后来便是各自为赈疫而日日马不停蹄地奔波,他们一直都未曾像这样好好相处过。 能再次这样仔细地打量她,那种失而复得的强烈的喜悦再次占据了他的心扉。 沈南依放下匕首,拧了巾帕把他唇周擦洗了一遍。 沈南依掰着他的下巴,左看看,右看看,“好了。” 宋砚轻轻握住她的手,在手心里轻轻吻了一下,“南依,你以后不会再走了吧?” 沈南依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成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沈南依抬起手臂环住他的脖子,靠顺势靠进他怀里,闷闷道:“只要你不让我走,我就不走。” 宋砚也抬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心里莫名有些悲伤。他怎么会赶她走呢?他只是害怕自己留不住她,有时候,他看到她在一群大夫中间,意气风发地给他们讲解医理知识,那和平时的她截然不同。那时候的她,是那样鲜活。 第168章 归 途 太医院的人虽然不太服流放归来的宋砚和“野医”沈南依,但好在有张大人在,他们也没有太过分,顶多就是背地里说些闲话。 在张大人和宋砚共同统筹下,疫情日渐向好的方向转变,县城也日渐有了鲜活的气息。 夏季快要结束时,城中的瘟疫终于全部清空了。 宋砚和张大人带着众医者返回京师的那日,一路上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在物资十分紧缺的情况下,还有人把自家的鸡蛋和粮食省下来一点送给赶路的医者——这是他们现在最珍贵的东西。 太医院的医官们倒是应对自如,他们本来也不缺那点东西,但百姓们一片心意,许多医官也不禁被感染,感觉到自己仿佛做了一件应当彪炳千秋的壮举。 万医谷的大夫们从未被人如此热情地接纳过,个个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有人把手里的东西塞进他们怀里,他们仿佛触碰到烧红的炭火一般慌忙躲避,或者干脆塞回去夺路而逃,甚至有医者还东西时不慎失手掉落了鸡蛋,突然惊恐万状不知该如何是好…… 因此而导致原本井然有序的队伍顿时变得一片混乱。 太医院那些医官见了,皆嗤之以鼻。 “果真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有人嘲讽道。 “我们离他们远一些。” “可别让别人以为他们是跟我们一道的。” …… 沈南依看着万医谷这次在百姓之中引起的反响,心里有些发酸。 万医谷,终于走到了这片尘世中来了。 他们只是在谷中待得太久,活在前谷主的阴影中太久了,不知该如何与旁人相处。 也许终有一天,万毒谷曾经留在他们心里的伤疤会痊愈,万医谷的医者也可以像天下普通的大夫一样,融入万丈红尘,不慌不忙地行走世间。 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成为普通人,像普通人一样活着。可为了这个愿望,他们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且不论解开毒体过程中所承受的巨大痛苦,单单是这两年多来,谷中的每一个人,为了能够早些出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几乎都是夜以继日地钻研医术。甚至连那些新入谷的孩子,都不曾有丝毫懈怠…… 宋砚察觉到她眼眶有些发红,慌忙问:“南依,怎么了?” 沈南依摇摇头。 她只是觉得开心,很开心,开心得想哭。 她好想和宋砚分享她的喜悦,可有关万毒谷的事,她一句也不能提。 于是,沈南依握住了宋砚的手。 就这样,就好。 “南依,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宋砚总觉得有些不放心。 沈南依摇摇头。 她不愿说,他便不再追问,反手拉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也许这样,她能安心一些。 回京的一路上,除了张大人有一匹马,以及城中仅能凑出的十辆马车,其他人都得依靠自己的双脚走回去。 那些太医院的医官们生怕自己抢不到马车,为了争一个位置,挤破了头皮,丑态百出。有人把一只脚已经跨上去的人拉了下来,有人拽住别人的头发,有人刚把别人挤下去,自己又被人挤了下来,有人揪彼此的耳朵,有人破口大骂,有人翻旧账……到最后,个个弄得狼狈不堪,好不容易都抢到了座位。 万医谷的弟子没听到冷月的命令,一个也没敢动。 张大人见状,让太医院的医官们四人乘坐一辆车,最后还空出来六辆。 张大人对沈南依道:“沈大夫,实在抱歉,万医谷的大夫恐怕坐不下,只能劳烦他们换着乘坐了。” 沈南依道:“无妨。” 张大人见她如此大度,不禁感到欣慰,“多谢沈大夫体谅。” 沈南依对冷月道:“冷月。” 冷月忙抱拳道:“谷主。” 沈南依道:“你安排吧。” 冷月道:“是!” 回完沈南依的话,冷月转而对万医谷众弟子道:“所有人听令!现在,每相邻的四人为一组,组成二十五组,给你们五辆车,每一组一辆马车,每隔一个时辰轮换一次,不得争抢,否则严惩不贷!” 众人齐声道:“是!” 万医谷的人很快便排好了小组,每一组中间留下了大约半臂长的空隙,整整齐齐,一目了然。 冷月道:“前五组,上!从最后一辆马车开始!” 眨眼间,最后五辆马车迅速坐好,步行的队伍都自动走到了最前面。 冷月走到沈南依面前,拜道:“谷主,还有一辆马车,留给你和宋……公子,我带他们先走。” 沈南依点头道:“嗯。” 冷月迅速站到队伍旁边,一声令下:“开拔!” 众人道:“是!” 队伍便迅速移动起来。 张大人、尤大人、宋砚和一众医官,皆看得目瞪口呆。 张大人走到宋砚旁边悄声问:“他们莫不是经过训练的兵?” 宋砚摇头道:“此事我也不太清楚。” 张大人捋了捋胡须,笑道:“沈大夫的弟子,果真了得!” 那些还在整理衣冠的太医院众人,见此场景,都不觉感到有些脸热。 张大人道:“尤大人,你就和沈大夫他们一辆车吧。” 尤晋道:“是。” 车上,宋砚忍不住开口道:“南依,冷月他……一直这么……厉害吗?”就方才那阵仗,若不说他们是大夫,宋砚甚至都会误以为冷月是在训练士兵。 沈南依扭头看向他,眨了眨眼睛,“他一向如此,万医谷所有人都听他调度,日常事务也都是他在打理。” “那你呢?”宋砚问。 沈南依道:“我只负责制药,以及传授他们医理知识。” 宋砚笑道:“那你这个谷主,岂不是形同虚设?” 沈南依想了想,道:“好像也不是。” “为何?”宋砚追问。 “因为他听我的。” 宋砚:“……” 他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发酸,“他为何听你的?” 沈南依不解地眨了眨眼,一副“这还用问吗”的神情:“因为我是谷主啊。” 宋砚发觉自己问了也是白问,心里微微有些发堵。冷月的心思,昭然若揭,只有她自己不知道罢了。 “冷月权力这么大,你就不怕他把你这个谷主架空了?”宋砚半开玩笑似的问。 “他不会。”沈南依道。 沈南依回答得如此干脆,宋砚心里一滞,“你为何如此笃定他就一定不会?万一他真有这个心思呢?”他实在不想承认,他这会儿心里真的酸得不行。 沈南依有些懵,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不喜欢冷月?” 宋砚:“我……”他一时间也不知究竟该如何同她说,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他其实只是不能接受为何他们彼此之间竟如此信任。 而他和南依重逢时,她的第一句话便是质疑他。她问他还愿不愿意娶她。 宋砚觉得心里仿佛长出了一个泉眼,不断地往外冒酸水,浸得他难受得紧。他不再说话,靠在车厢内闭目养神。 沈南依望着他,试探着问:“宋砚,你生气了?” 宋砚摇头道:“没有。” “哦。” 宋砚:“……” 他觉得心里更难过了。 坐在一旁的尤晋静静听着二人的对话,小心睇了二人一眼,自觉地往远处挪了挪。 “冷月他不会有那种心思,”沈南依道,“我早先便同他说过,我走后,万医谷就全权交给他打理。” 宋砚猛地睁眼,“你……”他犹豫了一下,又接着问:“你不回去了?” 沈南依道:“不知道,以后看情况吧。若是哪天想回去了,就回去看看。”她此前的大部分人生都在受前谷主支配,后来又为了振兴万医谷,给谷里的人一个家,一个去处,夜以继日地潜心钻研。而今,她慢慢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 宋砚陡然便释怀了,笑道:“那就好。” “咳咳……”尤大人好像嗓子有些痒,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二人这才想起,马车里还有另一个人在。 宋砚抱歉地笑道:“尤大人,不好意思,南依她是在下的未婚妻。” 尤大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淡然道:“哦,没事,你们继续。” 尤大人不说还好,他一说,宋砚的脸便唰地一下烧了起来,再也不好意思开口。 第169章 还 朝 三日后,一行人返回京师。 当日下午,张大人、尤大人、宋砚和沈南依一行四人一同进宫面见了明德帝。 张大人拜道:“启奏陛下,此次赈疫之所以能够在三个月之内完成,还多亏了宋砚和沈大夫,以及众位医官和万医谷的医者。疫情爆发之初,下官不慎感染,一病不起,险些丢了性命,是沈大夫救了下官的命。宋砚到来之前,一直是尤大人在苦苦支撑。到下官身体恢复之时,城中疫情已经被宋大人控制住了。下官之时帮着做了一些收尾的工作。” 明德帝看向宋砚,笑道:“宋砚,干得不错!”又转向张大人,“张爱卿也不必如此谦虚,先前洪灾爆发,多亏你挺身而出,只身赶赴灾区。后来赈疫虽然多由宋砚完成,但朕知道,你也功不可没。赏白银三千两。” 张大人拜道:“多谢陛下。” 明德帝对宋砚道:“那就按照先前所说,准你官复原职,重新入翰林院供职。诏书明日早朝公布。” 宋砚拜道:“谢陛下隆恩!” “尤晋。”明德帝叫道。 尤大人慌忙拜道:“微臣在。” “你此次也表现不错,官升一阶,赏白银千两。” “微臣叩谢圣恩!”尤大人拜道。 “至于沈大夫嘛……”明德帝想了想,“沈大夫毕竟是女子,原本也无官无职,朕总不能随便给她封个官。” 沈南依跪下,拜道:“陛下,民女不求赏赐。” “哦?你此次出了如此大的力,竟不求赏赐?那你想要什么?”明德帝好奇道。 沈南依拱手拜道:“回陛下,民女想开医馆。” 明德帝笑道:“这不难。但这也不算什么赏赐。这样吧,你告诉朕,你的医馆叫什么名字,朕亲自为你题写匾额,再赏你些财宝,如何?” 沈南依拜道:“谢陛下。” “起来吧。”明德帝道,“不过,你先前说万医谷有五百余名大夫,朕有些好奇,万医谷为何有如此多人去学医?而且,朕此前也未曾听闻过天下还有这样一处地方。” 沈南依拱手拜道:“回陛下,万医谷的大夫,绝大多数都是孤儿,有些是被父母丢弃的乞儿,有些是家里养不活的孩子,还有一些是失去了父母的孩子……他们大多数都是因为活不下去了,才被万医谷收留的。” 明德帝惊道:“竟有此事?!” 沈南依道:“是。万医谷收养他们,不过是教授他们一项谋生的本领,让他们能够像普通人一样有机会继续活下去。” 明德帝眼眶微热,“没想到,万医谷竟还是一方净土,沈大夫有如此胸襟与气度,果真是医者仁心,大爱无疆。朕替朕的子民谢谢你!”明德帝郑重朝沈南依拜了一拜。 沈南依微微侧身看向宋砚,这种情况她不知该如何应对。 宋砚微微一笑,示意她安心。 沈南依这才稍稍安心一些。 “那你们的大夫,何时可以入世?”明德帝继续问。 沈南依道:“回陛下,经过考核方可入世。” 明德帝点点头,“不错。那他们平日除了学医之外,可还学旁的东西?” 沈南依道:“回陛下,谷中还安排了识字课、武学课等。” 明德帝一愣:“竟还有武学课?” 沈南依道:“是,都是为了强身健体。”除此之外,自然还为了自保。但此事,她不觉得有必要同这位皇帝讲。 “那他们功夫如何?”明德帝问。 沈南依答:“都是些粗浅功夫,不过一般情况下,自保应不成问题。” 明德帝笑道:“好!沈大夫可真是给了朕一个天大的惊喜啊!” 沈南依不解地看向宋砚。 宋砚也不知陛下问得如此详细,究竟想做什么。 明德帝思虑片刻,道:“这么多年,沈大夫一个人支撑万医谷,实在辛苦。这样,从今往后,万医谷更名为‘皇家万医谷’,由朝廷出一部分银钱供给,这样沈大夫也就不必如先前那般辛苦了。” 沈南依疑惑不解,他这是什么意思? 明德帝一位她心怀忧虑,道:“沈大夫不必担心,朝廷除了出一部分钱,其他的一切不变。朕只是希望,若有朝一日朝廷需要万医谷出力,沈大夫和谷中的众位大夫莫要推辞即可。至于你们的大夫,是留在谷中,还是入世行医,皆随他们自愿。” 沈南依将信将疑地伏身拜道:“是……” 不知为何,她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沈南依还未想明白,明德帝陡然严肃道:“沈南依听封!” 沈南依一愣,忙跪地拜道:“是。” “鉴于沈大夫为我大夏做了如此多利国利民之事,朕决定钦赐一块‘皇家万医谷’牌匾,并另赐沈南依“素手医圣”称号与匾额。望尔从今而后,谨记朕之期望,继续践行尔之初心,行医济世,扶济苍生。” 沈南依微愣,忙拜道:“谢陛下。” “起来吧。”明德帝道。 “谢陛下。” “余下的赏赐稍后朕命人给你送去。”明德帝笑道。这姑娘他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只可惜她已经许了人。明德不不禁叹惋。 “谢陛下。”沈南依再拜。 明德帝转向宋砚,“宋砚,你可是娶了一位好妻子啊,心怀仁义,扶危济困。她这‘素手医圣’的称号是朕亲赐的,日后你若是胆敢欺负她,朕可不会轻饶你。” 宋砚拜道:“罪臣不敢。” 明德帝道:“朕已经恢复了你翰林学士的职位,缘何还自称‘罪臣’?” 宋砚忙拜道:“微臣不敢,谢陛下隆恩。” “你们何时完婚?可定好了日子?”明德帝问。 宋砚答:“回陛下,已经定好了,下月初九。” “好,届时,朕定当为你们送上一份贺礼。” 宋砚忙跪拜:“多谢陛下!” 沈南依看了他一眼,也学着他的样子,跪道:“多谢陛下。” “哦,对了,你先前说的医馆,叫什么名字?”明德帝问沈南依。 “回陛下,民女想叫‘万医堂。’”沈南依道。 明德帝一听,摇摇头,“嗯~,万医堂这名字不好,旁人一见那名字,怕是会误以为那医馆中有万名大夫。你德行高尚,仁心济世,倒不如叫‘德仁堂’。” 沈南依拜道:“谢陛下赐名。” “好了,今日暂且这样吧,你们的赏赐明日早朝再公布。沈南依,你明日早些在宫门外候着,朕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自赐封,朕要让满朝的文武看看,你一个身单力薄的女子,尚且能为国为民做到如此地步,他们是否该好好反省反省自己平日都在干什么!” 沈南依躬身拜道:“是。” 第170章 封 赏 第二日早朝,明德帝连下四道圣旨,在朝堂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人议论纷纷,热火朝天。 明德帝高声道:“太医院众位医官此次也都辛苦了,各官升一阶。” 众医官齐齐拜道:“谢陛下隆恩!” 明德帝突然想起什么,对沈南依道:“你叫沈南依?” 沈南依拜道:“是。” “朕记得,翰林院是不是有个叫‘沈南舟’的?” 人群中的沈南舟一听到自己的名字,战战兢兢站出来拜道:“回禀陛下,微臣在此。” 他微微抬头看了沈南依一眼。先前他听她自称沈南依,宋砚还当众说是他的未婚妻,他还觉得匪夷所思,这女人顶替自己的妹妹,竟然敢堂而皇之登堂入室,甚至胆大包天跑到陛下面前来。没想到,她这一次竟然立了如此大功,还得了封赏。 明德帝问:“你们名字如此相似,此前可认识?” 沈南依微不可察地咽了一口口水,身体瞬间绷得僵直,背后冷汗直冒。她没想到,沈南舟竟然也在这里。若沈南舟拆穿她的身份,她的欺君之罪必定跑不了,更重要的是,宋砚若是知晓她并非沈南依,那他们的约定…… 沈南舟抬头看向沈南依,愣神许久没有回话。 明德帝催促道:“怎么了这是?朕不过随口一问,你们为何都不说话?” 沈南舟犹豫良久,拜道:“回陛下,南依正是微臣舍妹。” 明德帝笑道:“哦?原来竟果真如此!沈家虽不是什么显贵世家,却教出了两个好孩子。沈南依收留天下孤儿,给他们提供容身之所,还传授他们医术,教授他们生存之道,乃我大夏国民之楷模。沈家长辈教女有方,沈父可破例封六品散官,沈夫人封为五品诰命夫人。”现在寒门士子大部分都收归到了明德帝麾下,他不过想借此机会告诉这些人,只要他们忠心不二,他不会亏待他们。 沈南舟没想到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他什么也没干,父亲母亲就白得了官阶和诰命,一时间惊得有些不知所措,忙伏地叩首道:“谢陛下隆恩!” 他选择隐瞒,不过是因为这个假妹妹如今得了陛下赏识,博得了好名声,对沈家名望有所助益。且当年的花轿是沈家送到宋家的,若是这个假妹妹被拆穿,很可能会连沈家一起受到牵连。 可他没想到,沈家竟能从中得到如此多的封赏。沈南舟身体哆嗦得有些厉害,紧紧攥着手。他情急之下铤而走险对陛下说了谎,若日后被人拆穿,恐怕他和沈家都跑不了。 散朝后,沈南依小声问宋砚:“陛下的诏书,为何隐去了更改‘万医谷’为‘皇家万医谷’之事?” 宋砚摇摇头,“此事,我也想不通。或许是拟写诏书时忘了吧。” 沈南依道:“忘了也好,我总觉得此事让我隐隐有些不踏实。” 到了宫门外,宋砚当即一把抱住沈南依,笑得合不拢嘴。 沈南依一愣:“你……怎么了?” 宋砚紧紧抱住她,喜不自胜,“南依,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你竟然做了那么多利国利民之事。在,你是陛下亲封的‘素手医圣’,还有御赐匾额,将来必定名满天下,我真的太为你骄傲了。” 沈南依喃喃问:“真的吗?” 宋砚飞快点头。 抱了好一会儿,他才松开她,“此生能娶你为妻,真是我最大的幸事。” 沈南依笑道:“能遇到你,也是我最大的幸事。”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知晓,对她而言,他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宋砚叹了口气,“可我现在发觉,我们之间的差距有些大,看来我得好好努力才行!” 沈南依微微点头笑道:“嗯。” “那下月初九,我们成亲,万医谷的人会来吗?”宋砚问。 沈南依微愣,摇了摇头,“不知道。”她和宋砚成亲,万医谷可能压根就不会知道。 宋砚忽然想起什么,道:“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沈南依看向他。 “我先前见前往灾区的万医谷大夫,皆为男子,你们万医谷除了你难道没有女子了吗?” 沈南依愣愣地眨了眨眼睛,“有啊。” “那为何只来了男子?” 沈南依想了想,道:“人都是冷月安排的,我也不知。”万医谷原本除了她之外的确没有女子。但去年,谷中那些人解了毒体后,他们中就有一些人已经娶妻,她走时,已有女子怀有身孕。要不了多久,万医谷就会迎来第一批新生命。 其实,她很想能够亲耳听到万医谷第一个孩子坠地时的啼哭,那声音必定响亮又美妙。那是万医谷中诞生的第一个生命,必定寄寓了所有人的希冀与美好祝愿。 可为了赶在他回京时来见他,她等不到那个时刻了。 沈南依望了望宋砚,现在想来,虽然有些遗憾,但能见到眼前这个人,好像遗憾也就没有那么深重了。 第172章 下 厨 沈南舟散值后第一时间赶回沈家,把今日早朝之事告知于父母。 沈父大惊:“竟有此事?!” 沈南舟道:“是啊,父亲,我也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我起初只是怕她牵连沈家,这才不得不当着陛下和百官的面承认她是我妹妹。可没想到,陛下竟然给了您和母亲封赏。” 沈母犹豫不决看向沈父,“老爷,这……” 沈父沉思片刻,道:“这样,你找个机会约那姑娘来府中一叙,有些事必须得事先讲清楚。现在她与我们沈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欺君之罪非同小可,搞不好要掉脑袋的!此事不仅关系到她,还关系到我们沈家上上下下,甚至连宋家也牵连其中。” 沈南舟道:“是。” 宋砚带着沈南依回到宋府时,宋家人一见她都赶忙迎了过来。 宋母忙抓起她的手,“南依,你可算是回来了,这些年跟着君实,可真是苦了你了。” 宋渊道:“都别站着了,进去坐下聊。” 一行人来到会客厅,宋母专门把沈南依拉到自己身旁坐着,“听说你才回来,可回家看过了?” 沈南依摇摇头:“尚未。” “这几日,要不找个时间回去看看吧,你父亲母亲和你哥哥,这些年必定很挂念你。回去看看,也好叫他们安心。”宋母道。 沈南依微微僵着,点点头,“嗯。” 宋砚道:“父亲,母亲,你们还不知道吧,陛下赐了南依‘素手医圣’称号,还亲赐了匾额。” 宋母惊道:“当真?!” 宋砚飞快点头:“今日早朝宣布的。” 宋母道:“南依,我们一直不知,原来令尊灵堂竟送你去学了医,吃了不少苦吧?” 沈南依微微摇摇头。 宋母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孩子,这些年,我们宋家欠你太多了。往后嫁过来了,我和老爷必定拿你当自己的亲生女儿疼爱。” 沈南依微僵着缓缓点头。对于宋母的这种心情,她其实并不能有切身的感受。她从小没有感受过亲情,对于这种过分亲昵的举动,她会本能地抗拒。但这是宋砚最在乎的家人,她不能表现出来。 宋母发现沈南依一直不怎么说话,以为她才赈疫回来,必是感到疲惫了,便道:“你们一路舟车劳顿,先好好歇息歇息,我去吩咐厨房准备中午的饭菜。南依想吃什么?” 沈南依一愣,看向宋砚。 宋砚道:“想吃什么就和母亲直说吧。”话音才落,宋砚又一笑,“算了,还是我来吧。先前南依没有味觉,我承诺过她等回了京给她做好吃的。现在她的味觉恢复了,我也该履行我的诺言了。中午,我就简单做几道菜,让南依尝尝吧。” 宋母嗔道:“你爹娘养了你二十几年,怎地没见你给我们做道菜尝尝?果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宋砚挠挠头笑道:“母亲说的哪里话,做出来,定然是大家一起吃的,又不是只做给南依一个人!” 宋渊道:“你随他们去吧。孩子老劳累了几个月,好不容易回来,你就莫要唠叨了。” 宋母道:“好好好,我不扫兴,随你们高兴就是。”又转而对沈南依道:“南依,你别介意,我们家一向随性惯了。” 沈南依点点头,“嗯。” 宋砚知晓她的性子,担心她和父亲母亲相处起来会有些尴尬,便道:“南依,你要不要过来给我帮忙?” 沈南依眼睛一亮,飞快点头。她正愁他走了自己该怎么办呢! 宋父宋母对视一眼,但笑不语。 “走。我带你去厨房。”宋砚伸出手。 沈南依乖巧地伸出手牵上。 宋母感慨道:“这两个孩子吃了那么多苦,可算是要修成正果了。幸好他们感情好,否则这些年还不知是如何过的。” 宋渊道:“这还得感谢亲家养了这么好的女儿啊。南依跟着君实吃了那么多年的苦,亲家一家也跟着担惊受怕这么多年,要不,咱们给沈家再下一次聘吧,就当是做些补偿?” 宋母点头道:“如此甚好。” 沈南蹲在宋砚身边,双手撑着下巴静静看着宋砚拿着菜刀刮鱼鳞,又把内脏清洗干净。 宋砚发觉她一直盯着自己看,忽觉脸微微有些热,笑问:“怎么了?” 沈南依摇摇头,“没怎么。”她只是实在闲得无事可做。 “我学会了好些菜呢,以后一样一样做给你尝。”宋砚一边刮鱼鳞,一边笑着道。 一片鱼鳞飞溅起来,险些溅到宋砚鼻子上,沈南依眼疾手快伸手一夹,随手丢进水盆里,点点头:“嗯。” 宋砚笑问:“现在,有没有觉得我有那么一点厉害?” 沈南依点头,“嗯。” 宋砚把侧脸贴近,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嗯?”沈南依不解。 宋砚四下瞧了瞧,悄声道:“亲一下。” 沈南依猛地呼吸一窒,迟疑了一下,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 宋砚原本只是想逗逗她,没想到结果反倒惹得自己脸红心跳。 “呵呵呵呵……”周围传来一阵笑声。 宋砚回头望去,便见厨娘们都好奇地朝这边张望。 宋砚也咧嘴笑起来,刮鱼鳞的速度更快了。 “二公子,您和沈姑娘可真是金童玉女,金玉良缘。”一个年纪不大的厨娘道。 宋砚笑道:“你这嘴巴可真甜,赏!” 那厨娘瞬间眼冒金光,“多谢二公子!” 其他厨娘也跟着说起了吉祥话。 “预祝二公子和沈姑娘琴瑟和鸣!” “举案齐眉!” “百年好合!” “早生贵子!” …… 宋砚:“……” 沈南依:“……” 宋砚赶忙轰她们走,“去去去,赶紧干活儿去!” “哎,二公子,您怎么还区别对待呢!我们的赏赐呢?”一厨娘笑着问。 宋砚脸热得不行,忙道:“好好好,都有赏,现在都干活儿去,不许再说了!” 他偷偷看了一眼沈南依,发现她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这才稍微安下心来。幸亏及时止住了她们的话头,否则还不知她们会说出什么话来!若是惹得南依生气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沈南依一直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忙活,莫名觉得格外心安。 她仿佛感觉他们好像已经这样相处了很久一样,安稳,踏实,平静,喜乐。 宋砚炒完一道菜,刚出锅,赶忙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拿了一双筷子,夹了一块,“你先尝尝,味道如何?” 沈南依乖乖张口吃掉。 “如何?”宋砚眼巴巴地望着她,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 沈南依竖起大拇指,“好吃!” 宋砚激动得当即在她脸上亲了一口,“你喜欢就好。还有别的,你再等一会儿。”说着又转身去接着忙活。 “呵呵呵呵……”周围又传来厨娘们的哄笑。 宋砚只当没听见。 他感觉自己充满了干劲儿,练了这么多年的厨艺,总算派上用场了! 第173章 怅 然 宋弈回家时,宋砚和沈南依还在厨房忙活。 宋弈听说是弟弟在做菜,忍不住好奇到厨房去瞧瞧。他记得他这个弟弟从前在家可是从未进过厨房的! “君实,我听母亲说你要下厨,我来……”宋弈一脚跨进厨房,话还没说完,脚步与话音都陡然顿住了。 正拿着筷子给沈南依喂菜的宋砚扭过头来,“哎,哥,你回来了!稍等片刻,还有一个菜就好了。”说着,他把筷子又往前伸了伸,“这个是酸甜口的,你尝尝喜不喜欢?” 宋弈看着自家弟弟,愣了半晌。 “……” 此时,沈南依正坐在一方圆凳上,微仰着头,张着嘴,宋砚一手夹着菜,一手小心翼翼悬在下方接着,生怕菜掉到地上,他一边说话,一边将菜送进沈南依嘴里。 “这个怎么样?”宋砚期待地问。 沈南依嚼着菜,似乎在耐心细致地品尝,直到菜咽下,她才笑道:“好吃。” 宋砚喜滋滋地放下筷子,转身去洗锅,“哥,你要不到客厅去歇歇,我这里就快好了。” 宋弈:“……” 他这个弟弟,从小到大,哪一次见了他不是笑嘻嘻的? 可今日竟如此冷淡。 宋弈瞅了他们二人一眼,转身离开厨房。 宋弈回客厅的路上,突然觉得有些怅然。他虽然只比弟弟大两岁,可弟弟却是他从小带到大的。长兄如父,他教弟弟识字,教他做人的道理,教他从祖父那里学来的手艺,天天陪着他防止他调皮捣蛋或者闯祸,即便弟弟闯了祸也有自己陪着他挨罚…… 可眨眼之间,弟弟长大了,有了心上人,他这个哥哥在他的眼中,似乎就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宋弈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这还仅仅只是个弟弟呢,若是将来有了女儿,待女儿长大成人,出嫁,他还不知道自己会怎样呢! 宋弈禁不住叹了口气。 武清霜从外头回来,恰好看到他往会客厅走。 “宋弈!”武清霜叫了他一声。 宋弈一回头,便看见武清霜从灿烂的阳光里向他跑来。 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有些触动。他们成亲已有两年多了,直到现在,她看到他,依旧会笑,会欣喜。这两年,她的棋艺长进了不少,每次被他逼至绝路时,她都会撒娇,说好听的话恭维他,让他放她一马。每次说好了让三子或者五子,到最后几乎是棋盘上他的棋子被她一扫而光。他也每次都任由她耍赖,内心却觉得平和安宁。 宋弈有时候也在想,他这样敏感又重情,万幸是遇到了她这样一个如朝阳一般灿烂的人,可万一将来他们的儿女也像他这般性子该如何是好?若是个儿子,倘若遇不到清霜这样的女子,还不知要受多少伤。 可方才在厨房那一幕,又让他不想要女儿,女儿终有一天会出嫁,离开父母去到别人家,与别人一同生活,不会陪着他们一辈子。只有儿子才会跟他和清霜一起生活。 武清霜见他发愣,手放到他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发什么呆?” 宋弈回过神,握住她的手,怅然道:“清霜,我们要个孩子吧。” 武清霜惊得一愣,当即眼睛瞪得老大,慌忙四下看了看,道:“大白天的,你说什么呢!” 宋弈知道她又在乱想,忙道:“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便又多了一份牵绊,将来可以长久地陪着我们。”说完,宋弈又补充道,“最好是个儿子。” 武清霜苦笑道:“怎么就得是个儿子?怎么,你不喜欢女儿?” 宋弈摇摇头,“也不是,就是觉得,女儿出了嫁,就会只剩我们两个老家伙。” 武清霜笑道:“你想得可真远,还老家伙,我现在才二十四岁,你也才二十七岁,怎地就成老家伙了!” “我这不是在说很久以后嘛。”宋弈道。 “好好好,”武清霜凑到他耳旁小声道,“那你多努努力。” 宋弈:“……” 他原本并没有往那方面想,可现在怎地反而弄得他自己猫爪挠心似的。 武清霜突然感觉到他手上的力道忽地加重了,这才反应过来,“你……你不会是……” 宋弈矢口否认:“我没多想,你也别瞎想。” 武清霜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你看什么?”宋弈问得有些许心虚。 武清霜道:“你每次心里有什么想法,都不表现出来,旁人都看不出来。可我却能发现,你说神不神奇?” 宋弈微微向前倾身,唇角微扬,眼帘微垂,盯着她道:“那你告诉我,你发现了什么?” 武清霜抬起右手,食指在他心脏的位置画着圈,“我猜,你这里在想我,”她仰起头得逞似的笑着,“对不对?” 宋弈被她撩拨得呼吸一滞,喉咙滚动了一下,抓起她的手便往书房去。 “不是说要开饭了吗?你带我去哪儿?”武清霜一路被他拽着,只能亦步亦趋跟着他的脚步。 一进书房,宋弈迅速关上门。 武清霜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你这是做什么?”她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宋弈一把环住她的腰,把她按进自己怀里,“方才,你是故意的。” 武清霜眨了眨眼睛,“什么故意的?” “你就是故意的。”宋弈笃定道,当即便按住她的后脑勺吻了下去。 “唔……”武清霜还未来得及反驳,话全都被堵了回去。 宋弈亲了她许久,仿佛才解了瘾似的放开她。 武清霜抬起手臂环住他的脖子,笑道:“怎么,一向自制力坚韧如钢的宋大公子,怎么这么不经撩?” 宋弈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抱住她,叹道:“我说的是真的,我是真的想要个孩子了。” 武清霜不知他为何今日如此反常,只好轻轻抚着他的背,“既然你想要,那便要吧。母亲也催了好多次了,反正早晚都得要。不过,你为何如此执着于要儿子?” 宋弈道:“就拿你来说吧,虽然你也常回去陪武夫人,可毕竟不能像在宋府一样长住。若是个儿子,就可以像我陪着父亲母亲一般陪着我们。我这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日后真生了女儿,我怕我舍不得她出嫁。” “大公子,开饭了。”门外下人轻轻敲了敲房门。 宋弈道:“好,我马上过去。” 下人退下了,武清霜才道:“这些事,你也不必太过于执着,若是个女儿,你要是实在舍不得,就招个上门女婿呗。咱俩都有职位,有两份薪俸,家里还有一些田产,总不至于多两个人就养不起了。” 宋弈见她如此看得开,心情也轻松了不少,笑道:“好。” 第174章 交 锋 一家人上了桌,宋母不禁感慨:“难得一家团圆,从今往后,一切都要顺顺利利才是。” 武清霜第一次见沈南依,不禁惊呼:“这就是那位沈姑娘?长得可真美!” 沈南依看了她一眼,没有吭声。 宋砚知道她才回来,多半有些拘谨,大家可能还不习惯她这性子,忙道:“南依从小进山拜师学医,甚少与外世往来,性子有些内敛。嫂嫂多担待。” 武清霜眼睛一亮,“学艺?学什么?” 沈南依道:“做大夫。” 武清霜这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是学医。那也不错。” 宋砚笑道,“南依现在手下有近六百名医者,今日早朝还被陛下赐封为‘素手医圣’,陛下亲题的德仁堂不久也要开张了。” “这么多大夫?!”武清霜惊道,“你这若在军队里,都算得上是个小都统了!你们那地方的人,难道都是大夫吗?” 森南依顿了一下,点点头,“嗯。” “我的祖奶奶呀!这么多大夫!我们北境的军医可都是被大家当宝贝一样供着的,你们这要是都去做军医,能挽救多少将士的性命啊!” 宋母怕再扯下去耽搁吃饭,笑道:“先吃饭吧,待会儿吃完了饭,你们再好好聊。”说着,她给沈南依夹了些菜,“南依,这些都是君实做的,我也不知味道如何,你先将就着多吃一些。” 沈南依拿起筷子,端起碗,“谢谢……伯母……”她有些不确定,应该是这么叫的吧? 宋母一愣,当即又笑道:“下个月就该改口了。” 沈南依低头吃菜。 宋砚也给她夹菜,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我们家很随意,你不必客气。” 沈南依点点头,“嗯。”又接着低头吃饭。 宋弈尝了一筷子,“嗯,这个不错,没想到君实现在的手艺竟如此了得!”说着,连忙给妻子夹,“你尝尝。” 武清霜夹了一点面前盘子里的鱼放到宋弈碗里,“这个也很好。” 宋父宋母顿住筷子,看着两个儿子,脸上笑容洋溢,互相对视了一眼,宋渊也给妻子夹了些菜,“你也尝尝。” 宋母忙道:“哎哟!都几十岁的老夫老妻了,我自己来。” 宋渊笑道:“好,那你自己来。” 宋母吃着吃着,突然眼眶红了,她生怕人看见,连忙把头放低一些。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一家人整整齐齐坐在一起好好吃顿饭。 用完饭,几人到客厅品茶。 宋母刻意放慢了脚步,等孩子们都走远,“君实原来哪里会做菜?今日这菜,做得不比府里的厨子差。可见这些年,他究竟吃了多少苦……”方才在饭桌上,大家都在兴致勃勃地品尝美味,她不好扫兴。此时其他人都看不见了,她才开口同丈夫说。 宋渊安慰道:“事已至此,你也别多想了。好在如今都回来了。” 宋母点头道:“是,都回来了,不说了……” 到了客厅,上了茶,宋母道:“子碁,我和你父亲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宋弈道:“母亲,有什么事你直说就是。” 宋渊道:“是这样,原先君实和南依还未成亲,这些年南依跟着君实吃了不少苦,她自己不说,沈家也不说,但人家不说,我们却不能不表示。所以,我和你母亲商量了一下,打算再给沈家下一次聘,当做补偿。总归南依下个月就要嫁过来,原先的嫁妆,也都先送还回去,下个月再带过来。如今沈家也在京中,不远。” 宋弈道:“如此倒是也行,不过就是有些折腾,看沈姑娘的意思。”他看向沈南依。 沈南依道:“我都行。”他们说的这些世俗礼仪,她并不太懂。 宋弈道:“那我这两日找个时机去沈家一趟,和沈伯父他们商量一下。” 宋母道:“你朝中事忙,还是我和你父亲去吧。” 宋弈道:“好。” 宋砚看向沈南依,笑得合不拢嘴。 沈南依低头喝茶,没理他。 恰在此时,下人来报,说沈家公子来了。 宋母道:“哎哟,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快请他进来。” 沈南舟进门,向宋父宋母拜道:“见过伯父伯母。” 宋父道:“不必多礼,快坐。” 沈南舟开门见山道:“伯父伯母,陛下来了圣旨,我接‘南依’回去接旨,不能多耽搁,还请见谅。” 宋家人起身相迎。 宋母忙道:“哦哦,那的确是不能耽搁。” 沈南舟转向沈南依,“南依,你先随我回去接旨。” 沈南依身体一僵,缓缓站了起来。她回身看了一眼宋砚,宋砚笑道:“去吧。” 沈南依略微顿了顿,便抬脚跟着沈南舟出去了。 一路上,沈南依都面无表情地坐着闭目养神,完全没看沈南舟。 沈南舟笃定她这是心虚了,心里盘算着等到了沈家该如何收拾她。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顶着他妹妹的名字招摇过市,见了他这个正主的亲哥哥,竟然一句解释或者致歉的话也没有。这人脸皮果真是厚上天际去了! 到了沈家,接完旨,沈父摒退了所有下人,只留下了沈母和沈南舟,几人一同到了会客厅。 沈清和道:“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沈南依淡淡道:“你不是知道吗?” 沈清和:“……” 沈南舟:“……” 沈母:“……” 沈南舟蹙眉道:“你别装了!你根本不是我妹妹!” 沈南依微微一笑:“难道不是你自己当着满朝文武和陛下的面,说我是你妹妹吗?可不是我说的。” 沈南舟:“……” 沈清和示意他稍安勿躁,笑道:“敢问姑娘,你非我沈家之女之事,宋砚可知晓?” 他们原先以为,定然是这个女人和宋砚商量好了才偷梁换柱的,可沈南舟却说,宋砚当着陛下和他的面,公然在朝堂上说这个‘沈南依’是她的未婚妻,这就有些不可思议了。难不成,连宋砚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那她究竟从哪儿来? 沈南依直直盯着沈清和,没有说话。 沈南舟冷哼一声,皱眉道:“我劝你还是老实交代,别耍什么花样,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沈南依道:“我乃万医谷谷主沈南依,陛下亲封的‘素手医圣’,就连德仁堂的匾额也都是陛下御笔亲题。怎么,沈公子想对我如何不客气?” 沈南舟:“你……”她竟然还有脸搬出陛下来压他,沈南舟气得牙痒痒,却憋了半天不知该如何反驳。他感觉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沈清和毕竟见多识广,不似沈南舟那般莽撞,他抿了一口茶,笑道:“我虽然不知姑娘为何要冒充我女儿,但如今我们是休戚与共,息息相关,有些事还是提前说清楚得好。” 沈南依悠然端起手边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没有答话。 沈清和:“……”她这是什么意思? 第175章 干女儿 沈南舟想起她先前的话,满头雾水,犹豫着问:“你该不会……真叫‘沈南依’吧?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沈南依缓缓掀起眼皮,看向他,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同名同姓又有什么稀奇?沈公子何故如此大惊小怪?” 沈南舟:“……” 她不是该理亏才对吗?为何她竟如此理直气壮? “沈公子若是不想连累家人,我奉劝你还是管好自己的嘴。毕竟,在朝堂上说我是你妹妹的人,可不是我。”说完,她又气定神闲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沈南舟:“……”他感觉自己简直被人拿捏住了七寸,挣扎不得,憋屈得不行,却又无可奈何。 沈清和道:“姑娘代替我的女儿嫁入宋府,究竟有何目的?” 沈南依淡淡道:“没什么目的,我喜欢宋砚。” 沈清和:“……” 沈母:“……” 沈南舟翻了她一眼,道:“你倒真是一点也不避讳。” 沈南依道:“实话实说而已,有何可避讳的?” 沈南舟:“你……”他憋了半晌,才挤出一句:“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 沈南依没理他。 沈清和盯着她看了半晌,依旧瞧不出这姑娘的门路。不过,她若果真只是心悦于宋砚,那事情便好办了。沈清和饮了一口茶,笑道:“姑娘抢了我女儿的婚事,怎么也得给我们一个说法吧?” 沈南依淡淡一笑,定定地看向沈清和,“沈老爷想让我给个什么说法?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沈南依?说你们弄了个假新娘去诓骗宋家?” 沈南舟“噌”地一下站起来,指着沈南依惊道:“你你你……你怎么知道?!” “咳!”沈清和佯装咳嗽了一声,示意沈南舟坐下。 沈南依原先还不确定,可眼下见沈南舟这反应,她知道自己猜得多半八九不离十了。 沈南依不疾不徐道:“我取代沈家姑娘的事,发生在五年前,你们不可能五年都没发现自己的女儿被掉包了。发生这么大的事,一来你们没有到宋家去讨说法,二来也没有去报官寻人,这足以说明,你们心里有鬼。” 沈南依端起茶杯,微微摇晃着杯中的茶叶,“况且,我问过那两个陪嫁丫鬟,她们都是在沈姑娘出嫁的前几日被买回来的,只被匆匆调教了几日,便做了陪嫁。更令我感到奇怪的事,她们对沈家的情况竟然一无所知,就好像有人刻意要瞒着她们一样。若那新娘子当真是沈南依,陪嫁的该是她的贴身丫鬟才是,再不济也该是熟悉沈家情况的丫鬟,绝对不会随便买两个新丫头当做陪嫁。我原先还以为,你们是不愿自己的女儿千里迢迢嫁到宋家,所以才弄了个假的,不过现在看来,”她四下打量了一番,“沈家根本就没有‘沈南依’这个人。” 沈清和脸色白了白,但还是笑道:“你倒是还算聪明。” 沈南舟道:“所以你就冒充我妹妹,顺理成章取而代之?” 沈南依摇晃着杯中的茶汤,没有答话。 沈南舟冷笑一声,“果真是好算计!” 沈母见他们如此剑拔弩张,忙笑道:“有事好好说,莫要动怒。我见这位姑娘倒也不像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她方才也说了,她只是喜欢宋砚。咱们家没了南依,她代南依嫁入宋家,如今又在陛下面前博得了好名声,也不算是坏事。” 沈南依道:“陛下给你们加官进爵,给沈夫人封诰命,都是我的缘故。陛下的赏赐,除了那匾额,其他的我什么也不要,都归你们。” 沈南舟听得云里雾里:“你为何不要?”若按常理,她得的赏赐送到沈家来,难道不是应该要回去才对嘛! 沈南依道:“宋家会重新给你们下一次聘礼,加上陛下的赏赐和你们的职位,都算是我挣来的,便算是两相抵消了。沈南依从前的嫁妆,我带去宋家。你们若是觉得不够相抵,可另行核算,我日后再还给你们。” 沈清和叹了口气,道:“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只是担心,将来万一事情败露,怕是不好收场。” 沈南舟也叹气,“当时在朝堂上,我若是否认她是我妹妹,万一宋家当真不知情,我们弄丢了新娘子,又任由一个冒牌货在陛下面前张牙舞爪,恐怕当时就免不了一顿重罚。她立了功倒是好说,陛下顶多收回赏赐,做些惩罚,况且,宋砚那般护着他,陛下未必会真的重罚她。可我们就不好说了。万一事情败露,我以后该如何在朝为官?沈家的脸面恐怕也保不住了。” 沈清和道:“当时那种情境,你做得没错。只是,今后该如何,还须好好商量商量。” 沈南依道:“我从小在万医谷长大,原本就少有人见过我。你们就说是送我进山去学医了,待到快出嫁了才接回来。” 沈母道:“姑娘的事迹我今日也听说了,没想到你竟然救了那么多孩子,这次还救了元洲的百姓,可真是菩萨心肠,又医术高超,难怪陛下要赏你。”她说着,看了看沈清和,又看了看沈南依,又转向沈清和,“老爷,要不我们就收她做干女儿吧,这样也不算是欺瞒宋家了。” 沈清和想了想,看向沈南依,“这倒是个法子,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沈南依低头沉思了片刻,道:“可以。” 沈南舟:“……” 他实在是没料到,这件事最终会演变成这样。他脑子还有些没转过来,他竟然真的就这么多了个妹妹?! 沈母笑道:“好好好,那就这么办,老爷,以后我们就又有女儿了。” 沈清和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件事,眼下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沈母自打看到她第一眼就觉得喜欢,“姑娘,既然你用了南依的名字,日后便这么叫吧。” 沈南依点点头:“嗯。” 沈母看了她几眼,试着问:“你可不可以叫我一声母亲?” 沈南依一愣,她长到这么大,记忆里没有父母的印象,更是从未开口叫过一声父亲母亲,沈母猛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倒是让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可沈家已经承诺了收她做干女儿也便是承认了她的身份,她下个月还要从这里出嫁。她要以沈南依的身份嫁给宋砚,那这些人就只能都是她的“家人”,“沈南依”需要做的事,她都要学会去做。 沈南依思虑了片刻,走到沈母面前,端起茶桌上的茶杯,躬身道:“母亲,请用茶。” 沈母笑着接过茶杯,饮了一小口,眼眶微微有些发热,“好,好孩子,不必多礼。”她转向沈清和,“老爷,我总觉得,这姑娘用了南依的名字,多半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听见她叫我母亲,恍惚有种南依还在的感觉。” 沈清和微微点头。 第176章 往 事 沈南依又走到沈清和面前,端起茶杯躬身递给沈清和,“父亲,请用茶。” 沈清和也接过茶杯饮了一口,“不必客气,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他转向沈南舟,“南舟,自今日起,她就是你妹妹了。” 沈南舟咬了咬牙不情不愿道:“是~” 宋母笑道:“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既然你和宋家二小子是真心相爱,我们也自当成全你们。你下个月才出嫁,那成亲之前,你便先住在这里吧,也免得宋家起疑心。” 沈清和点点头,“的确,这是最稳妥的法子。” 沈南舟一听,当即不干了,“她她她个冒牌货,还要住在咱们家?!” 沈清和立即呵斥道:“南舟!再胡说八道,我定不轻饶!” 沈南舟憋了半天,终于认了命,有气无力道:“是,父亲。” 沈母道:“走,南依,母亲带你去挑房间。挑好了就让下人们立即打扫出来,你今日就可以住进去。” 沈南依道:“好。”说着,便跟着沈母出去了。 沈南舟不服气道:“父亲,你当真要让那个冒牌货住在咱们家?她不仅盗用了妹妹的名字,现在还要顶替她的身份招摇过市,若有一天她回来了,我们又该如何向她交代?” 沈清和叹了一口气,道:“南舟,南依都丢了这么多年了,要是能找回来,早就找回来了,又怎会到了今日依旧杳无音讯?这么多年,我们不是没找过,可天下这么大,我们又从蜀州搬来了京师,她当时还那么小,若是她还活着,也未必还记得我们。况且,算起来,她今年也有二十五岁了,即便是回来,恐怕也早已为人妇,我们又如何再给宋家一个完完整整的‘沈南依’?” 沈南舟咬了咬牙,嘟囔道:“我不管你们如何,反正在我心里,我只有一个妹妹!”说着,沈南舟起身抬脚跨出门去。 沈清和看着他,叹了口气。若不是因为现在形势所迫,他又何尝让一个来路不明的人顶着自己女儿的名字呢?只是眼下沈家和她已经紧紧绑在了一起,为了沈家,这已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沈母带着沈南依去找房间,一路上都在兴致勃勃地给她介绍家里的情况。沈南依安安静静听着,有时点点头,有时应一声。 “你看看这间吧,宽敞,又朝阳,院子里花草也多,你看看喜不喜欢?”沈母问。她是真的拿她当客人的。这姑娘虽然冒用了自己女儿的名字,可她给沈家带来的利益是真的,她不仅保住了沈家和宋家的姻亲关系,还让她和老爷得了陛下的赏赐,加上她现在有了好名声,风头正盛,怎么看沈家都不至于吃亏。况且,这姑娘虽然看起来冷冷淡淡的,但她所为皆是善举,她对那宋家的二小子,应是真心实意的。她的女儿若是还活着,能有如此作为,她也会感到骄傲。 沈南依打量了一下房间,的确很宽敞,一应陈设俱全,抱床被子过来就能住了。她点点头道:“就这间吧,有劳沈夫人了。” 沈母一愣,道:“不是改口叫母亲了吗?怎地还叫‘沈夫人’?” 沈南依微愣,眨了眨眼睛,改口道:“多谢母亲。” 沈母笑道:“这才对嘛。” 沈南依道:“我有个问题想问问您。” “你问。”沈夫人道。 “原来的那个‘沈南依’呢?” 沈母先是一愣,紧接着叹了口气,仰头望着院外的天空,怅然道:“丢了……” “丢了?”沈南依不解。 沈母叹了口气,道:“是,丢了。她六岁那年,老爷带她去元宵灯会玩,她性子欢脱,看到好吃的好玩的就迈不动腿。当时人多,又有火龙表演,不知怎的,就和老爷被冲散了。老爷到处找她,怎么也找不到。后来,我们派了全部的下人去找,最终也没找回来。自那之后,便音讯全无。” 沈南依若有所思道:“哦……” 沈母越说越觉得心里难过,“她当时还那么小,和父亲走丢了,必定是害怕得不得了,可我们终究也没能把她找回来。这么多年,我们从未放弃过寻她,可一点线索也没有。若是她还活着,多半会怨恨她的父亲母亲把她弄丢了。”沈母说着,不觉悲从中来,“哪怕她真的恨我们,可我只盼着,只要她活着就好。她在家中养尊处优惯了,离了家,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活下去……” 沈南依跟着微微叹了口气,“望沈姑娘吉人自有天相。” 沈母忙擦了擦眼睛,勉力笑道:“抱歉,让你见笑了。” 沈南依摇摇头。 她也很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可她从小被谷主带回万毒谷,好不容易才活到今日。即便是零星的那一点关于过去记忆的碎片,也只有谷主出现时的那场大雪。记忆里,她穿着单薄的破破烂烂的衣衫,蓬头垢面,赤脚踩在没过膝盖的雪里,手脚都冻得红肿不堪,没有知觉。后来,她实在没力气再走了,奄奄一息地躺在不知谁家的屋檐下,那时候,除了寒冷和饥饿,她什么也感受不到。谷主走过来,告诉她能有饭吃,她便跟着他走了。 谁知,这一去,便是人间炼狱。 沈母道:“我让下人过来收拾,你先随我去歇歇。” 沈南依点点头,“嗯。” 沈母叫了个丫鬟过来,吩咐她去叫人来收拾,便带着她一路往客厅去。 “不知为何,我见了你就觉得亲切。尤其是你用南依的名字,做了那么多好事,不仅让我和老爷得了陛下奖赏,而且也算是给南依积德了。我得谢谢你才是。” 沈南依道:“不必客气。” 她还是有些不太习惯别人的热情。 用过晚饭,沈南依便回了沈夫人给她安排的住处。 温暖,舒适,宽敞,还燃了熏香,甚至还有小丫头伺候,简直就是神仙般的日子。可她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这一切,终究不属于她,她只不过借了沈南依的身份,才得以嫁给自己心悦之人。 沈家的女儿,如今还不知身在何处。若是有朝一日她找回了家门,回到了这个家…… 她有些不敢往下想,索性心一横,反正到那时候她已经嫁给宋砚了。她这一生,活到现在,虽然吃了许多苦,却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也从未强求过什么,可现在,她只想要宋砚。别的,她也什么也不奢求。她只希望,老天爷仅仅能够眷顾她这一次。就这一次。 下午时,沈母已经召集了府中的下人,把小姐学医归来的事告知了他们,让他们莫要在小姐面前造次。 下人们得了警告,也就不敢明着多嘴多舌,可私下里终究还是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小姐充满好奇,尤其是她一回来就让府里得了那么多赏赐,下个月又马上要成亲,这两日关于这位小姐的奇闻铺天盖地,一次又一次令他们大开眼界,这怎么能让他们止得住话茬? 第177章 新 生 陛下御笔亲题的“德仁堂”和“皇家万医谷”的匾额送到了沈家。 沈南依安顿下来后,第一时间去找冷月商量。 “这匾额,你先带回万医谷。”沈南依道,“但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何事?”冷月问。 沈南依道:“皇帝给万医谷改名,却未曾在诏书中提及,只是口头告知于我,还送来这匾额,”沈南依看着靠在墙边的“皇家万医谷”匾额,“他究竟是何意?” 冷月问:“皇帝可还说了别的?” “他说,万一朝廷有什么需要,我们要应召。” 冷月道:“你着了他的道了。” 沈南依不解:“为何?” 冷月道:“那皇帝只是随手给你写了几个字,做了块木牌,其他的什么都不需要做,万医谷就到了他手里。” “他说并不需要我们做别的,还是跟从前一样就行。” 冷月道:“但万医谷冠上‘皇家’二字,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而且,他没有明言,就说明他需要用到我们,但不能放在明面上。现在,我们还不知他究竟想要我们做什么。” 沈南依想了想,道:“若只是像这次一样救急,为百姓解困,倒也没什么难的。” 冷月道:“但我总觉得,此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朝堂之事,波诡云谲,瞬息万变,我们谷中的弟子,与世隔绝太久,若论算计,恐怕根本不是外面这些人的对手。怕只怕,那皇帝另有所图。” 沈南依微微蹙眉,“他想收编我们?” 冷月摇摇头,“未必,若果真如此,倒也不算什么。我们不能忘了,万医谷原先是什么地方。” 沈南依一惊,深吸一口气,道:“他未必知晓万医谷原先是什么地方。”她想了想,又接着道:“罢了,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谷中的人已经走出万医谷,就已然与这尘世产生了关联。他们终究还是要走到红尘中来的。若是皇帝想收编他们,我们也不必阻拦,毕竟我们的目的是给他们一次重新活下去的机会,而不是把他们困在谷中。” 冷月微微点头,“那我先带他们回万医谷。回去后,我让阿松过来陪你,若有事,你让他传信给我即可。” 沈南依道,“我早先就想问你,为何此次阿松没来?” 冷月道:“他病了,加之这次又是疫情,我就没带他来。” “严重吗?”沈南依问。 “应是无大碍。” “那就好。让他来也行,我打算成亲之后就让德仁堂开张。有皇帝御笔亲题的匾额,办起事来应会容易一些。” 冷月的心猛地一缩,愣神许久,才犹豫着开口问:“你当真想好了吗?” “什么?” “他是朝廷官员,朝堂上明争暗斗,勾心斗角,永无休止。我知你喜欢自由,你当真想好了要嫁给他,从此一生都与他绑在一起?” 沈南依平静道:“他是他,我是我,即便成了亲,他做他的官,我行我的医,他不会干涉我,所以我并不觉得成了亲便失了自由。他若伤病,我便给他医治;若有人欺他,我便为他讨还。” 冷月喉头微不可察地滑动了一下,定定地看着她,道:“好。你也是,若是有人欺负你,你也别忘了,你的身后,还有我们整个万医谷。” 沈南依点点头,莫名觉得心头一暖。不知不觉,万医谷竟然已经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她原先只是痛恨老谷主的所作所为,后来又不忍心丢下他们不管,这才做了那些事情。可现在回头去看,那些原本与她无关的人,好像再也无法从她的生命中抹去了。 “嗯。若有人想出谷行医,你先对他们进行考核,考核通过后再送到我这里来,我再行考核,我这里通过后,便可入世行医。” 冷月想了想,道:“我有个建议。” 沈南依道:“什么?” 冷月道:“通过考核的弟子,入世行医,只能在你‘德医堂’的基础上开设分堂。” 沈南依疑惑:“为何?” 冷月道:“德医堂是皇帝亲赐的名字,用他的名号行医,对我们来说自然是容易一些。万医谷养了他们那么多年,每年还有不少孩子重新进入万医谷,他们学成后若直接离开万医谷,一去不回,万医谷能制药的大夫必定会越来越少,光靠售药,很快便会入不敷出。我想让他们开设‘德医堂’分堂,一来让他们不要忘了你和万医谷,二来,我想要他们每年两成的收入。” 沈南依微愣,“两成?是不是太多了?他们自己还要生存……” 冷月摇摇头,“我算过,若要万医谷正常运转,最少得两成,否则要养活以后入谷的孩子,会有些困难。更何况,你传授他们医术,万医谷给他们提供安身之所,以及他们这么多年在谷中的一应用度,这些都不曾要过他们一文钱。” 沈南依沉思片刻,道:“那便按你说的办吧。” 冷月抱拳道:“是。” 沈南依道:“往后我不在谷中,谷中事务,就只能辛苦你了。” 冷月迟疑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块牌子,递给沈南依。 “这是何物?”沈南依翻着那牌子看了看。 “这是我给你打造的谷主令,你这枚是主令,为了方便行事,我这里还有一枚副令。日后,你若遇紧急情况需要我们,可凭此令牌调集所有在京的万医谷弟子。这次回去,我把医术最精湛的那十个弟子留给你,过段时日你开设德仁堂,他们到时应派得上用场。” 沈南依没想到他会想得如此周到,“多谢。” “那我先带他们回万医谷,你自己多保重。” “嗯。你也保重。”沈南依说完,便先行离开了。 冷月望着她的背影,缓缓抬手摸了摸怀里的那枚副令。 这大概,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牵绊了。 冷月带领万医谷弟子回到谷中,寒鸦追出谷外去迎他,一见面,寒鸦几乎险些扑上去,“冷月冷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猜猜是什么?” 冷月睨他一眼,没理他。 寒鸦:“……” “你这个人,可真是没意思。”冷月扁了扁嘴。 “到底什么事?”冷月淡淡问。 寒鸦挑了挑眉,喜笑颜开道:“鸢萝生了!是个女儿!粉嘟嘟的!她真的好小,竟然只比我的手掌大一点!没想到,人生下来,竟然只有那么小一点点,可真是神奇!我都不敢抱她……”寒鸦说着说着,突然眼眶就红了,“我没想到,我竟然真的也能有后,当初南星说我们的毒体能解除的时候,我甚至还不敢信,没想到,后来她真的做到了。从那之后,我就一直盼着这一天……” “她向来厉害。”冷月喃喃道。 寒鸦道:“我女儿都出生了,你今年也有三十岁了吧?你什么时候娶妻生子?” 冷月道:“暂时还没这个打算。” 寒鸦放慢了脚步,“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是不是对南星……” 冷月的脚步顿猛地住了,他没有回头,叹道:“是又如何?这只是我自己的事。她马上就要成亲了,此事往后莫要在她面前提及。” 寒鸦问:“那你呢?她费了那么多精力,好不容易才把你治好,你真的不打算娶妻生子?” 冷月抬头看向偌大的山谷,这里从前只有一片死气,可如今却早已改头换面,漫山遍野,遍地都是盛开的菊花和野棉花,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野花;谷中有孩童的欢声笑语,还有袅袅炊烟。人明明大多数还是从前的人,可他们的脸上,却全然没有从前的半分影子。这都是她的功劳。 他们都活成了她所期望的那样,就像山谷外的普通人一般。 她做的这些,已经够多了,剩下的时间,就让她去为她自己而活吧。 有生以来,冷月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你若是见过这世间最美的风景,便会明白,其他的风景便再难入眼了。” 寒鸦道:“你就是一根筋。我当时买鸢萝回来时,不也有人背地里议论她是风尘女子?可我就觉得她很好,她愿意跟我,我就娶她。她给我生女儿,我就待她比从前更好,往后还会再生儿子。从前,她总是被客人欺负,现在,只要我不欺负她,在这谷里就没有人敢欺负她。像我们两个这样,有什么不好?” 冷月叹道:“确实很好。” 寒鸦笑道:“对吧?下次我出谷去,也帮你物色物色。我知道你眼光高,所以,我必定帮你挑个好的回来!” 冷月白了他一眼,径自抬脚走了。 “哎!你别走那么快呀,我带你去看看我的小宝贝!你若见了她那可人劲儿,说不定就改主意了!”寒鸦追在他身后喊。 “记得把你买媳妇的钱早些还我。”冷月提醒道。 寒鸦:“……”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正向他炫耀自己的小宝贝呢!寒鸦忍不住呛道:“急什么,你又不着急买媳妇!” 冷月:“那也得还。要不,我去找鸢萝要?” 寒鸦:“你可别!钱我会还你的!你别去烦她,她刚出月子,还得照顾我女儿,天天吃不好睡不好,多辛苦啊!” 冷月心里莫名其妙蓦地酸了一下。“那你就早点还钱。” “还还还,我还你还不成吗?你这个人可真是一点儿人情味儿都没有,活该你孤独终老!” 冷月回头,淡淡道:“你又皮痒了是吧?” 寒鸦忙跳开两步,抬手作防御状:“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你不会孤独终老,我祝你……”话还未说完,寒鸦使尽浑身力气,拔腿便运足了轻功飞离,“……左拥右抱,妻妾成群——” 冷月随手捡起地上一枚石子,手指一弹。 “啊——” 寒鸦应声摔到地上,又慌忙爬起,连滚带爬逃开,边跑边讨饶:“大师兄饶命啊,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一声尖叫,惊起一片飞鸟。 第178章 女 儿 因为利益相关,沈家人尤其是沈夫人,待沈南依还算不错。在沈家待了几日,沈夫人便带着她去五关桥的沈记成衣铺做新衣裳。 一进门,沈夫人便喊道:“采薇。” 沈采薇见她来,忙迎了出来,“夫人,您怎么来了?” 沈夫人看看面前这个曾经养了五年的“女儿”,又看看身边这个刚收的“女儿”,想了想,笑道,“我今日带南依来做两身衣裳,顺便也给你做两身。” 沈采薇一愣,看向沈南依,“你……”又转向沈夫人,“夫人,您方才说她叫什么?” 沈南依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沈夫人看了看沈南依,笑道,“她叫沈南依,和我女儿南依一个名字。” 沈采薇愣神了片刻,笑道:“沈姑娘好。”这个名字,她几乎已经恍惚了,当初替嫁不成,宋家那边也不知究竟是怎样处理的。假沈南依嫁的是宋弈的弟弟,她的夫君杨怀谦与宋大人交好,她前段时日还听夫君说,宋大人那个弟弟已经回来了。那……那个假沈南依也跟着回来了吗? 沈采薇心里瞬息万变地寻思着,面上始终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沈南依微微点了一下头,以示回礼。 沈采薇在商场见惯了三教九流的客人,应付不热情的客人,她还是有法子的。假新娘的事,原本是沈家自己谋划的,后来她被人取而代之,加之她自己也参与其中,便不好说什么。可是,这个“沈南依”是谁?是沈家原本的女儿吗?若是如此,那她这些年去哪儿了? 她还来不及多想,沈夫人便道:“采薇,你帮南依参谋参谋,挑些好料子,你自己也挑两身。” 沈采薇笑道:“夫人不必如此客气,夫人自打来京,一直照顾采薇的生意,采薇感激不尽。今日,夫人带着沈姑娘第一次登门,采薇怎好让二位空手而归?这样,今日采薇做主,给夫人和沈小姐一人做一身新衣。”她观二人这关系,不远不近的,实在是有些难以捉摸。不过,她而今已另嫁他人,与沈家也没有关系了,他们的事,便随他们去吧。 沈夫人忙道:“采薇,这怎么能行!你开门做生意,我们岂有上门白拿的道理!” 采薇轻轻握住沈夫人的手,“夫人,您就别跟我客气了。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您一直都十分照顾我,我身家有限,自是不能和沈府相比,还望夫人莫要嫌弃才是。” 沈夫人听她这么说,倒不知该如何拒绝了,忙道:“采薇,你这说的哪里话!”她看了看沈南依,又看了看采薇,“那这样,我也不推辞了,你送的衣裳,我们就收下了,我再给你和南依各定做一身,你也别跟我客气。你若是再推拒,可就是拿我当外人了。” 沈采薇想了想,笑道:“那便多谢夫人了。”从前在沈家,沈夫人待她一向不错。后来离开沈家,沈夫人还给了她一大笔钱,若是没有那笔钱,她也开不了这铺子。这些,她都还记着在。而今沈家在京师落户,虽说她已和沈家没有关系了,但和夫人的情分毕竟还在。 “这样才对嘛。”沈夫人反手握住采薇的手,“你现在打理这铺子,也着实是辛苦,你那夫君也不知道疼惜疼惜你。” 沈采薇笑道:“夫人误会了,我夫君待我极好,这铺子是我自己要开的。他能同意我继续开这铺子,我心中十分感念。再说,蓉儿也已及笄两年了,若是蓉儿出了嫁,倘若我再关了铺子,师父可怎么办?他年事已高,也没有别的念想,就想着给蓉儿寻个好夫家,多攒些嫁妆,把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这些,我总不能都找夫君伸手要钱。” 沈夫人想了想,道:“你说得也是。你是个好孩子,知恩图报,也不枉我教导你一场。只盼你余生能顺顺利利。” 沈采薇另一只手也覆上去,“多谢夫人挂念。” 沈南依一直在一旁静静听着二人的交谈,未曾插话,但大致也将二人的关系捋了一遍,知晓二人相熟,也便不做他想。 量好了衣裳尺寸,又陪着沈采薇说了会儿话,沈夫人这才带着沈南依出来。 “南依,采薇曾经是沈家的养女,后来离开沈家,自力更生,我也就多照顾了她一些。”沈夫人知道她心里多半有疑问,便先开口说了。可她能说的,也只有这么多。 “嗯。”沈南依淡淡应道。 这两日相处,沈夫人已知晓她性子寡淡,不爱与人亲近,也便不再多说什么。 二人刚回沈府,便听门房说,宋家二公子正在客厅里候着。沈夫人道:“南依,你先去,我去去就来。” 沈南依唇角微扬,点点头,“嗯。” 沈夫人一走,沈南依便加快了脚步往客厅去。 她进门时,宋砚正坐在茶桌边出神,一见她进来,忙站起来,笑道:“南依,你回来了。” 沈南依走过去坐到他旁边,“沈夫人带我去做衣裳了,所以回来得晚了一些。” “沈夫人?”宋砚一愣,“哪个沈夫人?” 沈南依蓦地神情一凛,眨了眨眼睛,道:“就是……‘我娘’。” 宋砚有些哭笑不得,“哪有这样称呼自己母亲的……”可他又猛地想起,南依从小被送进山学医,至少也得好些年,而且,自她上次离开蜀州,后又随他南下,已有五年多未曾与家人相见。 宋砚心中又愧疚不已,他轻轻牵起沈南依的手,“南依,我知你可能与家人分别太久,还有些不习惯。但你日后,还是莫要再称‘沈夫人’了,再怎么,她也是你的母亲。”宋砚忍不住心想,沈夫人若是听到这话,该是有多伤心啊。他们原先送南依去学医,大概也没料到,自己的女儿有一天竟会与他们如此生分。可这些事,也不能怪她。她为了学医,已经吃了许多苦,归根结底,都是他的错。若不是因为他从小身体不好,沈家也不会送她去学医。 沈南依微微低头,点点头,“嗯。” 宋砚微微深吸一口气,笑道:“出去转了一圈,饿不饿?我给你带了点心。” “嗯?”沈南依往桌子上看了一眼,果然有个点心盒。 宋砚打开那点心盒,拿出一块桂花糕,“这个季节,吃桂花糕刚刚好,你尝尝味道如何?”宋砚将点心送到她嘴边,沈南依下意识张开嘴巴轻轻咬了一口。 “怎么样?”宋砚期待地问,他可是排了好长的队才买到六块。 沈南依咽下口中的点心,竖起大拇指称赞道:“非常好!” 宋砚当即笑道:“那你多吃点,这家的点心有独家秘方,和别的铺子里卖的不一样,我也很喜欢。” 沈南依看了看那点心盒,“你也吃。” 宋砚又喂了她一口,“统共也没几块,都给你吧,你现在味觉恢复了,从前没尝过的那些好味道,现在可得都好好尝一尝。”宋砚从小最是贪嘴爱吃,他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面对美味,竟然还能忍住馋嘴,让给别人。 沈夫人进门时,恰巧撞见宋砚在给她喂点心,愣了一下,又转身出去了。 第179章 赴 约 宋砚刚瞧见沈夫人,正欲起身拜见,便见她又转身出去了。他怎么忘了,方才南依说是沈夫人带她出去定做新衣,那她回来了,沈夫人也必定回来了。被沈家长辈瞧见他们两个这样,宋砚突然觉得有些赧颜。 宋砚把点心盒重新盖上,递给沈南依,“这些都留给你,你若是还想吃什么,就和我说。” 沈南依抱住那点心盒,点点头,“那你明日还会来吗?”沈南依睁着一双闪亮的眸子望着他。 宋砚却被她这期待的眼神望得突然心中一酸,他重新握住沈南依的手,柔声问:“南依,你是不是离家太久了,又是初次回到京中的新家,所以还有些不太习惯?” 沈南依微愣,眼睫微垂,没有吭声。 宋砚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那成亲之前,我尽量多抽些时间来陪你,可好?” 沈南微微依扬起唇角,点点头,“嗯。” 宋砚右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愧疚道:“实在对不住,让你等了我这么多年……” 沈南依把点心盒放到二人中间的茶桌上,起身走到宋砚面前,看着他,不言不语。 “怎么了?”宋砚问。 沈南依也不说话,只是微微张开双臂。 宋砚陡然便明白了,他立即起身,两臂伸得笔直,笑道:“来吧。” 沈南依便环腰抱住他。 宋砚也环住她。 他们分前几日才见过,可她今日却似乎格外粘他。她和沈家人,好像真的并不十分亲近。 好在,再有一个月,他们就要成亲了。 宋砚让她抱了一会儿,觉得这毕竟是在沈家,若是被沈家人瞧见了怕是不妥,便道:“今日不早了,我明日早些来寻你,带你出去逛逛。” 沈南依依恋地在他怀里点点头。 第二日,刚用过午饭,宋砚便到沈家来接她。 沈南依见到他时,突然发现他好像哪里有点不一样,仔细一瞧,原来是他头上的簪子换了。 是那支她亲手做的黑底红纹的兰花簪。 沈南依盯着那簪子看了许久,宋砚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问道:“怎么了?” 沈南依摇摇头,“你等我一会儿。”说着,她便转身离开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她又折回来。宋砚原本以为她是忘了什么东西,可她回来时,手上并未拿东西。直到沈南依走近一些,他才发现,她好像看起来和方才有些不一样了。 她描了眉,搽了胭脂,还画了口脂。 这些,都是这几日沈夫人派人教她的。 她原本的皮肤透着冷白,略微着一点胭脂,便凭添了一点娇俏,中和了她原先身上的冷气。 宋砚盯着她半晌都未曾回神。她从前从来不会做这些的,在清水县时,她甚至连头发都不会梳。此刻,宋砚脑袋里只有一个声音不断在回响:女为悦己者容。他甚至会忍不住想,也许,在南依的心里,他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可能,比他自以为的份量要重一些? “走吧。”沈南依道。 宋砚被她蓦地拉回神思,脸微微有些发热,“要不要告知沈伯母一声?” 沈南依道:“我昨天同她说过了。” “哦,好。” 宋砚走到她身侧,瞧见她头上还戴着他在云山村做的那支桃木兰花簪。先前在元州时,他就发现她一直戴着它,现在看着,那簪子实在有些简陋又老旧,和她如今的气韵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南依的情感,从来含而不露,可他总能透过一些小细节,窥见她对自己的在意。这让他心里欢喜不已。 宋砚的心,莫名地又跳得快了起来,“这簪子有些旧了,待过些时日,我给你重新做一支。” 沈南依微微抿唇,“嗯。” 刚回万毒谷的那段日子,先是被丢进百虫洞,后又受刺鞭之刑,还顶着一身伤被吊在山门前暴晒,险些就命丧黄泉了。那时候,这支簪子是她唯一的念想。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簪子对于她的意义。可那些事,她不愿让他知道。她只愿在他心里,她只是沈家那个身世简单明晰的女儿。沈家的女儿丢了,而今,沈家也接纳了她,从今往后,宋砚就只是她一个人的了。 宋砚带着她沿着永宁街一路逛过去,一路上不停地向她介绍各种店铺,宋砚见她对一切似乎都没有太大兴趣,问道:“累了吗?” 沈南依摇摇头。 宋砚也发觉,她好像一直都没有太多世俗的欲望,从云山村到清水县,她身上揣着几千两的银票,吃的,穿的,用的,她都没有讲究过。除了买些医书,开了两家医馆,她一直都不曾在自己身上花钱。好像,只有每次他送东西给她的时候,她才会表现出一点兴趣。 宋砚忍不住问:“南依,你从前在山中学医,是不是过得很清苦?” 沈南依微愣,稍稍垂下眼睫,“还好。” 听她这语气,他就明白了。 宋砚试探着问:“你不是喜欢研读医书吗?从前在南荒,条件有限,但京师有很多大书肆,天下之书几乎应有尽有,你要去看看吗?” 沈南依眼睛一亮,扬起唇角点点头。 宋砚不觉心中一暖,她好像真的一点也没有变,宋砚迟疑了一下,向沈南依稍稍靠近了一些,虚虚握住她的手掩到袖子下面。表面上看起来,他们也只是走得近一些,并看不出什么异样。沈南依偏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向前方的街道,唇角轻轻扬起。 买完了书,宋砚带着沈南依到了闻香楼,寻了个敞亮的座位。 “我从前最喜欢来这儿了。在南荒时,我就一直想着,等回了京,一定要带你来尝尝这里的菜和花酿,你一定会喜欢的。” 沈南依点点头。 “你想吃点什么?”宋砚问。 沈南依道:“我都行。” 宋砚想起,她的确对吃的不怎么讲究,便叫来小二打听最近的新菜,随之挑了四道菜。 “想不想尝尝这里的花酿?”宋砚问。 沈南依略微思忖了一下,点点头。 宋砚叫来小二,问店里还有哪些花酿。 小二道:“眼下桂花酿还没出来,要过些时候才能有。店里现存的花酿,只剩下荷花酿和蔷薇花酿了。” 宋砚转向沈南依,“荷花酿清淡一些,蔷薇花酿馥郁一些,你想尝尝哪个?” 沈南依道:“都行。” 宋砚道:“那便一样来一壶吧。” 小二笑道:“好嘞!客官您稍等,花酿马上就来!” 从闻香楼吃完饭出来,外面已是华灯初上。宋砚见时候不早了,便道:“我送你回去吧,若是回去晚了,沈伯父和沈伯母该要担心了。” 沈南依淡淡应了一声:“嗯。” 她虽然大多数时候看上去冷冷清清的,但宋砚有些时候也能够读懂她的一些心思。宋砚微微蹲下身,歪着脑袋盯着她微微一笑,“你是不是有点舍不得我?” 沈南依抬起眼皮,盯着他的脸,毫不迟疑,毫不否认,“是。” 宋砚被她的直言不讳撞了一脸,愣愣地眨了眨眼睛,缓缓站直身体,偷偷瞥了她一眼,“但今日有些晚了,我不想你的家人担心。我明日若是得空,再来看你。” 沈南依微微垂下眼皮,“嗯。” 宋砚顿了顿,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自打从闻香楼出来,她好像一直这样兴致缺缺的样子。 沈南依摇摇头。 宋砚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把手上给沈家带的花酿都提到左手上,右手牵起她的手,“那我答应你,我明日一定尽快忙完,过来看你,好不好?” 沈南依点点头。 “那我现在送你回去?” 沈南依又点头。 宋砚知道她想和他多待一会儿,也就没叫马车,带着她沿着永宁街一路向沈府去。 经过一段人少的地方,沈南依忽地顿住脚步,一把将宋砚挡在身后。 第180篇 对 峙 宋砚被她弄得有些懵,“怎么了?” 沈南依戒备地扫视四周,悄声道:“有人。” 宋砚一见她这副模样,便知晓她说的“有人”必定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有人”。 恰在这时,四周突然冒出七八个黑衣人。 “抓活的!”其中一人扬手道。 其他人迅速围拢过来。 宋砚惊问:“你们是什么人!” 他回京也才没多久,怎地会有这么多人想要他的命? 沈南依将宋砚挡在身后,“你待着别动。” 宋砚虽然知道她会功夫,可对方人多势众,他不禁冷汗直冒。没想到,竟有人敢在京中动手! 沈南依死死盯着他们,摸出腰间的银针。 那些人一齐冲了上来。 忽地,不知从一旁飞过来个什么东西,把沈南依面前的那人“咚”地一下砸得脑袋一歪,当即倒地不起。其他人齐齐看向那东西飞来的方向。 阿松从树影中冲出来,“谷主,阿松来晚了,请谷主恕罪!” 沈南依淡淡道:“你何时来的?”她记得冷月也才走不久而已。 阿松道:“是冷月飞鸽传信叫我赶快过来。” 一黑衣人一听声音不过是个毛头小子,道:“哪里来的黄毛小儿!” 阿松并没理会那人的话,对沈南依道:“谷主,这些人怎么办?” 沈南依道:“先走。” 黑衣人被他们无视,登时气不打一处来,“都拿下,一个也别放过!” 众黑衣人一拥而上。 沈南依左手将宋砚挡在身后,手上的银针嗖地一下,飞出三枚银针,提刀冲来的两人应声倒地。 其他人多半没料到会遇到这样的对手,当即一愣,迟疑着后退了几步。 “咱们人多,速战速决!”一人命令道。 其余人便又冲了上来。 阿松迅速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寒芒一闪,他便与身旁的两名刺客交上了手。那软剑剑身一弯,便缠上了一名黑衣人的手臂,阿松猛力一拽,那人还未及反应,只听一声惨叫,那人的手臂连同手中的刀一并落了地。 宋砚第一次碰见这样的场面,早已骇得魂飞魄散,尤其是南依一边要应付刺客,一边还要护着他,他真是恨自己在这时候还要拖她的后腿。 “南依,小心!”右侧一黑衣人一刀凌空劈来,宋砚惊叫一声,下意识张开手臂就要去挡,沈南依一脚踢飞了地上的那把刀,那刀直直插入那刺客腹中,那人当即跌落在地,只挣扎了一下便断了气。 “宋砚!你别乱来!站着别动!”沈南依一边赤手空拳与拿刀的刺客纠缠,一边急道。 “好。”此刻,他除了听话,也帮不上别的忙。 夜色昏暗,沈南依和阿松与那些刺客来来往往缠斗着,沈南依飞身一转,踹飞了两个,那两人跌到地上,吃痛地叫了一声,又赶忙爬起来应战。 阿松紧跟在沈南依身旁,谷主没有下命令,他不知道能不能杀,便只好先一边应付一边等着。 那些刺客见他们两人有功夫傍身,不好下手,便冲向宋砚。 沈南依飞起一脚又踹飞一个,迅速向宋砚靠拢,阿松也立即靠过来。 “谷主,软剑给你!”阿松说着,便将手中的软剑递给沈南依。 “拿回去!先管好你自己!”沈南依命令道。 这还是宋砚第一次听她如此声色俱厉地与人说话。 刺客还剩下五人能行动自如,其中三个已受了伤,还有一人断了手臂,他们亦步亦趋将三人围在中间,小心翼翼地旋转起来,企图找到破绽下手。 “宋砚要活的,另两人生死不论!”一黑衣人道。 宋砚一听,心险些跳出来,他压低声音对沈南依道:“南依,不行了你们先走。” 沈南依道:“要走一起走。”这些人身手不低,绝不是一般的杀手,很可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若是如此,他们抓宋砚,究竟是想做什么? “谷主,我可以用毒吗?”阿松问。 沈南依脸微微偏向他,“你哪里来的毒?” “我在毒堂拿的。” “随你。” “是!” 那些人一听有毒,不约而同连连后退了几步。 “他们有毒,怎么办?”有人问。 “他若是跑了,我们回去也是死路一条!还不如拼一把!我们人多,他们还带着个拖油瓶,大家一起上!” 四面的刺客又一齐扑上来,刀光剑影,乱作一团,阿松道:“捂住口鼻!” 宋砚和沈南依下意识连忙照做。 阿松一挥手,一股香气弥漫开来,他面前的那人刀还未近身,人便倒了下去,当即抽搐不止。 另四人一见,慌忙反向跳开。 沈南依道:“阿松,留个活口。” “是!”阿松道。 局势陡然发生了反转,虽然人数依旧有差距,但原先的鱼肉现在变成了刀俎。 “怎么办?”有人问。 “这毒厉害得很,快撤!” 仅剩的那四人应声而逃。 沈南依一脚踢飞地上的一把刀,刀把撞到一人后背,发出一声闷响,那人应声倒地。 其余三人头也不回奔逃而去。 阿松提剑便追了上去。 宋砚一直乖乖跟在她身旁,努力配合着她的脚步,这时候,不给她添乱,就已经是对她最大的帮助。 沈南依走近地上那人,“谁派你们来的?” 只听很轻的一声“咯吱”,沈南依还未来得及阻止,那人便咽了气。 “不好!”宋砚惊道,“那孩子一个人追去了,太危险了!”这些人绝不是一般的刺客,而是被人豢养的死士。他们一旦任务失败,就只有死路一条。这偌大的京师,竟然有人肯花这样的代价来抓他,宋砚想想便觉不寒而栗。 “放心,他没问题。”阿松是冷月亲手调教出来的,况且他手里还有毒药。 宋砚看向地上的那些尸体,脑袋嗡嗡作响。“南依,我可能得罪了什么不得了的人……” 沈南依道:“别担心,我在。” 宋砚顿了一下,道:“你我尚未成亲,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若是我们成了亲,我怕此事会连累你和沈家。” 沈南依语气陡然一凉,“你什么意思?” 宋砚道:“此事,我眼下也满头雾水,一点头绪也没有。先前我已经连累你跟着我吃了那许多苦,我不能再让你涉险。你能否容我一些时间,把这些事处理完再去找你?” 沈南依冷声道:“你要我走?” 宋砚忙走近一步,解释道:“你别多想,我只是想让你暂时先避一避。” 沈南依站在原地愣了半晌,才缓缓转身望着他:“可我想和你一起。”她的语气听着柔软又带着倔强的委屈,宋砚听得心一揪。 可她不想让沈南依和他一起犯险,心一横,道:“可这样太危险了。你也看见了,这些人绝不是一般人家能养得起的,很可能牵扯到朝堂争斗……” “那你呢?”沈南依问。 “我?”宋砚反问。 “我走了,谁来保护你?” 宋砚道:“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不是我的护卫。我只想你能平平安安的。” 沈南依喉头一哽,道:“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所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尤其是在如此危险的处境之中,你要我丢下你,我只问你,若换做是你,你做得到吗?” 宋砚:“这怎能一样?我是男子,你是女子,我生来就该护着你……” 沈南依眼眶酸胀得厉害,几乎要落下泪来,她一字一顿道:“你若是想我走,我就走,走了,我就不会再回来了。” 宋砚心脏蓦地抽痛,“你怎地就是不明白呢,我……” “我不想明白!”沈南依犟道。 这还是他们相识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如此对峙,宋砚也是第一次见识了她的犟脾气。他也知道,倘若他说一句气话,赶她走,她可能真的就会一去不再回头。 第181章 守 候 在宋砚眼里,这世间,似乎没有什么能成为她的牵挂。 就像那三年,他一直在清水县等她,可她却从未回来看过他一眼,甚至连一封书信都未曾来过。于她而言,或许情爱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只要他一松手,她或许就会像断了线的纸鸢一样飞走,头也不回。 宋砚强压下心中的酸涩,走到沈南依面前,轻轻环住她,“我也想保护你……”宋砚深深吸了一口气,喉头微哽,“可是我不会武功,遇到危险,只能站在一旁干看着,我也害怕你受伤……” 沈南依轻轻叹了口气,回抱住他,“可我想和你一起,我不怕危险。”比起他抛下她去独自面对陷阱,她宁愿和他一起面对。 “可我怕,我怕你被我牵累。”宋砚道。沈南依身体挣了一下,宋砚慌忙抱紧她,安抚道:“你先别急,我们回去同哥哥商量商量,也许他会有头绪。若能查出是谁派他们来的,也好应对,总好过总是敌人在暗我们在明,那样就太被动了。” 沈南依终于乖乖任他抱着,不再挣扎。 两人商量定了,便在原处等阿松。 阿松回来时,垂头丧气道:“谷主,我没抓住活的,是我大意了,他们都自尽了。” 沈南依道:“罢了,事已至此,先回去吧。” 阿松原先扔来打人的包袱,已经被宋砚捡起来了,他伸手从宋砚手里拿过那包袱,挂到肩上。 宋砚看着阿松问沈南依:“这孩子是……?” 阿松骄傲道:“我是谷主的侍从,你是谁?” 宋砚笑道:“我是你们谷主的……未婚夫。” 阿松想了想:“未婚夫是什么东西?” 宋砚:“……” 他把宋砚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你又不会武功,那你跟着谷主有什么用?” 宋砚:“……” “你怎么不说话?”阿松问。 宋砚:“……” 宋砚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会被一个孩子怼得哑口无言。 “阿松。”沈南依叫了他一声。 “是。”阿松乖乖站到沈南依身后,不再多话。他先前就见这个人与谷主很是亲近,简直比冷月和他跟谷主都亲近,他从未见谷主待谁如此过。 宋砚见阿松应还不到舞勺之年,不禁感慨她身边能人异士可真多。 “南依,我先送你回去,然后我再回家与哥哥商量今夜之事,看看能否理出些头绪,早做应对。”宋砚道。 沈南依点点头,“好。” 宋砚将沈南依送回沈家后,急忙赶回家与哥哥商量,可到家才发现,哥哥竟然不在家。他里里外外到处都找遍了,也没发现哥哥的影子。联想到今夜发生的事,他颇感心中不安,便赶忙去找嫂嫂商量。 此事眼下还什么都不清楚,他不能告诉父亲母亲,他听哥哥提起过,他这位嫂嫂是上过战场的人,遇刺这种事对她来说应当还不至于超出她的认知范围。 “嫂嫂,你可知哥哥去了何处?”宋砚单刀直入问。 武清霜想了想,道:“他日落之前说有事要入宫一趟,让我们不用等他。怎么了?” 宋砚便将晚上遇刺之事同她讲了。 “什么?!你这才回来多久?竟然遇上了这等事!”武清霜也震惊不已。 宋砚道:“其实还有一事,我一直未曾提起。” “何事?” “我从南荒回京途中,也曾遭遇刺客,但当时被人救下了,也未受重伤,我不想父亲母亲和哥哥担心,也就不曾提起。但现在想来,或许他们是同一拨人。当时的那些刺客,多半不曾料到会有人出手相救,所以漏了底,说是哥哥得罪了什么不能得罪的人,他们不敢动哥哥,便将矛头指向我了。” “你此言当真?!”武清霜惊问。 宋砚点点头,“我现在担心的是,倘若他们抓我未果,会去寻哥哥麻烦,那该如何是好!” 武清霜道:“你先别急,这样,我带着飞飞去宫门口等他,他一出宫门,我们便直接带他回来。他在宫里,应当不会有什么事。” 宋砚道:“好,那就拜托嫂嫂了。” “飞飞!”武清霜转身叫道。 “小姐,怎么了?”飞飞听她叫得急,赶忙跑过来。 “你快随我去宫门口接宋弈,他可能有危险!”武清霜一边朝卧房走去,一边对飞飞道。飞飞一听,也是一惊,“宋大人怎么会有危险?!” “我也不知道,此事只有等他回来了再问。” “好,我这就同你去。” 飞飞刚跟到卧房门口,武清霜扔给她一杆长枪,她自己手里也提了一杆。“我们得快些,他进宫已经有些时候了。” 武清霜径直朝马厩走去,“骑马去!” 飞飞便站在原地等她,一转眼,武清霜便已骑着她的马过来了,飞飞适时伸出手,她一把将飞飞拽起,飞飞旋即落到她身后。 “你拿好我的枪,抓紧了!”武清霜道,话音刚落,她一拍马鞭,那马便撒开四蹄直向门外冲去。 沈南依带着阿松回去时,因为要借用沈家的客房,不得不先通知沈母。 沈母一听他带了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回来,疑惑不已。问后才得知,这孩子也是万医谷的人,她见阿松年纪小,却也习得一身医术,不禁要高看他两眼。沈母为阿松安排了客房,这才回去歇息。 沈母走后,阿松跟着沈南依进了房间,自觉关上了门。 沈南依坐到桌边,阿松低头站在离他大约三步远的地方,低着头。 “谷主……”阿松轻轻嗫嚅了一声,“我知道错了……”她虽然面上不显,但阿松知道她在生气。 “既然知错,便要改,我不喜欢多话的人。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沈南依淡淡道。 “是……”阿松头低得更低了一些。 “我现在的身份,是沈家的姑娘,也是宋砚的未婚妻,你记住了,莫要说漏了嘴。” “是。” “今日不早了,你且先去歇息吧。既然冷月让你过来跟着我,你便跟着。宋砚是我所珍视之人,今日之事,我不想再有第二次。你若是再干涉我的事,便自行回万医谷去吧。” 阿松一听,当即骇得面色惨白,忙跪地道:“谷主,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求你别让我回去。”自冷月把他调到谷主身边伺候,这么久以来,这还是谷主第一次对他生气。他原先知道谷主虽然性子冷,但实际上很好说话,可她也从来都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她若是真的想送他回去,他便不可能再留下。 阿松直到现在依然觉得心有余悸。这件事也让他知道了,那个人在谷主心中的份量,比他们所有人都重,超过了他,也超过了冷月。 “你起来吧。”沈南依道。 阿松乖乖起身站好。 阿松其实很不能理解,自他入万医谷,她便是谷主,在他心里,她首先是万医谷的谷主,谷中只有他和冷月与她最亲近。可她仅仅只是出了一趟万医谷,就有另外一个人成了她心里最重要的人。 第182章 等 候 宋弈出宫门时,已是亥时。 他一出宫门,便见清霜和飞飞站在白时身边,不禁一愣,“你怎么来了?” 武清霜忙道:“宋砚今日遇到了刺客,他担心你也会遇到危险,我和飞飞便来接你。” 宋砚大惊:“刺客?!什么时候的事?他可有受伤?!” 武清霜摇摇头,“他未曾受伤,但……”武清霜顿了一下,道:“你先上车吧,我再同你细说。” 武清霜把缰绳交给飞飞,“你骑马回去吧。” “好。”飞飞便翻身上马,跟在他们后面。 武清霜和宋弈先后上了马车,白时驾着马车往家去。 “你方才可是有话要说?”宋弈问。 武清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今日进宫,所为何事?” 宋弈一愣,眨了眨眼睛,笑道:“没什么事,是陛下找我下棋。” “你别骗我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你前脚刚入宫,就有人来抓你弟弟,这事绝不是巧合。你跟我说实话,也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武清霜极少有这么严肃的时候。 宋弈低头沉思了片刻,道:“先回家再说吧,有些事也的确得先让你和君实知道。” 武清霜一听,就知道他要说的事恐怕不是小事。“好。” 马车到家后,他们径直去了客厅,宋砚已在那里等候多时。 “哥!”宋砚一见哥哥进来,忙站起来,“你怎地现在才回来?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宋弈道:“我无事,让你挂心了。你们今日遭遇之事,我方才听你嫂嫂说了。你没事就好。”宋弈扭头道:“白时,你带飞飞到外面守着,莫要让人进来。” “是。”白时和飞飞出去后,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人,宋弈长长地叹了口气。 宋砚见哥哥面色凝重,便知他必定有事。“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宋弈沉吟半晌,才道:“陛下今日秘密传召我入宫,我才得知,太后从旁支领了个四岁的孩子在身边。” “太后领孩子作甚?”宋砚问。 宋弈道:“你这几年不在京中,对朝中局势所知不多。陛下筹谋多年,一心想摆脱太后和国舅的控制,收回皇权。此前一直暗暗蛰伏,去岁为了救我,不慎暴露了黑金卫的存在,导致他和太后之间的关系剧烈恶化。太后和国舅也便知晓了,这么多年来陛下一直在演戏,所以二人如今已不可能再继续母慈子孝了。” “所以……那孩子……”宋砚蓦地瞪大眼睛,“难不成他们是想……” 宋弈望着弟弟点点头,“陛下也猜到了他们的心思。为了堵悠悠众口,太后只说是陛下一直无所出,想将那孩子过继给陛下,可实际上安的是什么心思,大家心知肚明。而且,一旦那孩子有了名分,陛下往后的处境会十分凶险。” “他们……”宋砚已震惊得说不出话,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他从来不愿卷入争斗之中,可如今事关陛下,牵涉国本,他无法置身事外。 半晌,宋砚才冷静下来,看向兄长,“哥,你是不是也……”他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参与其中?” 宋弈顿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是,我是陛下的人。”他自然不能告诉弟弟他为何成了陛下的人。 宋砚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保持镇静,“此事凶险,无论成败,都很难全身而退。” “我知道。”宋弈看向武清霜,又看向宋砚,“所以,我想让你带父亲母亲和你嫂子先离开京师,最近可能会有大事发生,我得确保你们的安全。” “宋弈!你说什么胡话呢!我怎么能丢下你先走!”武清噌地一下站起来,急道。 宋砚道:“哥,这怎么能行!这么大的事,你把我们支开,是想一个人去涉险?” 宋弈也不由加重了语气:“你们现在还不清楚情况吗?!自上次暴露之后,我身边明里暗里都是他们的眼线,无时无刻不处于他们的监视之下。”他看向宋砚,“他们今夜之所以敢对你动手,就是为了逼我就范。如今,陛下和太后之间已是剑拔弩张。但太后手握虎符,倘若他们狗急跳墙,兴谋反之事,我们就只能坐以待毙!我让你们走,是为你们好,父亲母亲年事已高,我不能让他们留在京中和我一起犯险!” “我可以让飞飞送他们去北境!”武清霜道,“但我要和你一起!” 宋弈道:“清霜,别的事我都可以依你,但此事太过凶险,这一次你必须听我的。” 武清霜怒道:“宋弈,你心中有家国,难道我就没有吗?陛下如今这般处境,你亦牵涉其中,你让我独自逃走?你拿我武清霜当什么人!我们武家的人,要么战死沙场,要么荣耀一生,绝没有临阵脱逃的孬种!” “清霜……”宋弈一时语塞,他知晓她的性子,所以一开始并未打算将此事告诉她。若不是今夜弟弟和沈姑娘遇袭,他原本打算想个法子哄骗她先回北境的。 “你别再说了,就按我说的办,我让飞飞护送父亲母亲去北境,我和你一起留在京师!” “那岳母怎么办?”宋弈问。 武清霜想了想,道:“我娘暂时还不能离开京师,她一旦离开,很快便会引起朝廷的警觉。你放心,我娘可是在北境的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即便是出了事,她若要自保,应是不成问题。而且,我爹还在北境,他们不敢拿我娘怎么样。” “哥,我也跟你们一起!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商量。”宋砚道。 宋弈道:“朝中之事,步步惊险,你性子太过纯澈,你还是和父亲母亲一同去北境吧。” 宋砚道:“哥,你若是永远这样护着我,我便永远长不大。五年前的事,我已经吃了一次亏了,难道你还想我往后的人生不断地栽跟头?” “可这次不一样!”宋弈提高声音道。 “哥,就像嫂嫂说的,你心中有陛下,有家国,我心中又何尝没有?我们从小读圣贤之书,一心追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现在正是陛下需要我们的时候,我又如何能一走了之?况且,你既然选择了陛下,我便信你。” “我也信你!”武清霜道。 宋弈看了看妻子,又看了看弟弟,无奈道:“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只希望你们都能平安。”他叹了口气,又接着道:“清霜,我深知你脾性,你若执意留下,我也无法阻拦,但你得答应我,无论何时,一定要先护自己平安。” “好。”武清霜点头道。 “君实,五年前的事,我已经查清楚了,但眼下奸佞当道,我还无法为你平反昭雪。陛下答应过我,一旦夺回君权,整治了乱臣贼子,他便为你正名。届时,你便可洗去身上的冤屈与耻辱。” 宋砚听得心中一酸,“所以,你才要留下?”他太了解自己的兄长了,他从前从来万事只求明哲保身,为人处世谨小慎微,绝不会自愿参与朝中斗争。 宋弈笑道:“我是你的兄长。我若不护你,还有谁护你。” “哥……”宋砚喉头忽地一哽,他又吸了一口气,调整好情绪,道:“这一次,就让我和你一起吧。陛下,他是你所忠之人,亦是大夏的君王。身为臣子,我们不护他,又还有谁能护他?” 宋弈听得心中悲怆,喉头微哽,“好!那我们便携手同心!” 第183章 计 策 三人商量定了,宋弈才道:“陛下今日交给了我一个秘密任务,我们得去季大人那里取一道先帝的密旨,以防不测。” “我去!”武清霜道。 宋弈摇摇头,“不行,你先前去过季大人府上,他府中有他们的眼线,你一上门便会暴露,恐怕很难安然带着密旨回来。” “那我去。”宋砚道。 宋弈道:“你更不能去,我们三个人,谁也不能去,他们知晓季大人手上有先帝的密旨,我们一旦出现在他们视线范围内,立马就会被察觉。” “那怎么办?”武清霜问。 “我去。” 声音从门外传来,三人齐齐扭头,便见沈南依带着一阵微风推门而入。 宋砚:“南依?!” 武清霜:“沈姑娘?” 宋弈惊疑地看向门外,白时和飞飞也正目瞪口呆地朝他们这边看来。她都已经走到门口了,可白时和飞飞竟都没有察觉。宋弈不免心中一惊,嘴上却没有言语。 沈南依道:“你们方才的话,我都听到了。” “她怎么进去的?”院子里,白时压低声音问飞飞。 “我怎么知道!”飞飞压低声音答道。 宋弈想了想,道:“沈姑娘若是肯帮这个忙,自是最好,季大人府上没有人见过你,不会引起察觉。” “嗯。”沈南依应了一声。 宋砚道:“南依,此事事关重大,你若掺和进来,沈家恐怕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我知道。”沈南依干脆道。 “你我毕竟还未成亲,我不想连累你……”宋砚道。 “你不想娶我了?”沈南依怔怔地望着他问。 “我没有!你别胡思乱想,我只是为你的安全考虑。” 沈南依道:“你的事,便是我的事。” “可……” “君实,我们还是尊重沈姑娘的想法吧。”宋弈劝道,“你们毕竟一起在南荒待了五年,又马上就要成亲,先前在早朝上,你已当着满朝文武和陛下的面,亲口说过她是你的未婚妻,沈家已经不可能置身事外了。” 宋砚看向沈南依:“抱歉,我又连累你了。” “你若觉得是连累,那便是吧。”沈南依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但是,我愿意被你连累。” 这话被她当着哥哥和嫂嫂的面脱口而出,简直比两个人私下里亲昵地说出来还叫人脸热。 “咳咳……”宋弈尴尬地佯装咳嗽了两声,没想到,这沈姑娘倒是率性。 武清霜瞅了瞅他们两个,在一旁偷笑。 “那便这样商定了。我们得想个法子,让沈姑娘混进季府。”宋弈道。 武清霜想了想,道:“我有办法。” 兄弟二人当即眼睛一亮,异口同声:“什么办法!” 武清霜得意道:“山人自有妙计!”她转向沈南依道:“你明日一早过来,我告诉你怎么做。” 第二日早上,武清霜让宋弈和宋砚去客厅等着,她自己则带着沈南依回房。大约半个时辰后,武清霜得意洋洋地走进客厅。宋弈和宋砚都忍不住往外看。 随之,一个身着青布长衫、蓄着短髭的年轻男子出现在了门口。 兄弟二人盯着那人看了半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是……沈姑娘?”宋弈看向武清霜。 武清霜自豪地点点头。 宋砚不禁失笑,“嫂嫂这功夫,当真是惊为天人,南依若是做这身打扮,即便是迎面而来,就连我也是认不出的。” 宋弈问:“你把她打扮成这样,打算让她如何进季府?” 武清霜道:“自是不能大摇大摆进去,要让他们请她进去。” “怎么个请法儿?”宋砚好奇问。 武清霜道:“沈姑娘不是会医术嘛,可以在季家附近摆个摊,免费看诊送药,每天只看二十人,仅限三日。” “然后呢?”宋砚问。 “爱贪便宜是人的天性,况且,那些下人做惯了粗活,身体多少都会有些不舒服的地方,所以,他们一定会上钩。” 沈南依静静听着,未置一词。 武清霜便把她的想法讲给三人听。 待武清霜说完,宋砚不禁拍手赞道:“果然妙绝!”宋砚刚夸完,突然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那要如何让季大人知道南依是陛下派去的人呢?” 宋弈接道:“我有信物,季大人看到自然明白。”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枚扳指,亮到几人眼前。 宋砚接过那扳指,“这是……?” “这是陛下及冠时,季大人送给陛下的贺礼。”宋弈道。 宋砚这才明白,“原来如此!” 武清霜又将细节向沈南依交代了一遍。 “沈姑娘可记清楚了?”武清霜问。 沈南依点点头。 “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沈南依摇摇头,“没有了。” 几人商量定了,沈南依便背上她的药箱,带着阿松去了。 宋砚等三人便留在宋府等候消息。 第184章 义 诊 沈南依的义诊摊子,如愿在季府不远处摆上了。 路人一听免费义诊,还送药,起初还不信,直到有胆大的去尝试,发现果真如他们所说,其他人便蜂拥而至。 被武清霜打扮成男子的沈南依刻意压粗了嗓音道:“各位莫急,鄙人会在此义诊三日,每日看诊二十人。请大家莫要争抢,让病情严重一些的人先看诊。” 众人一听一天只看诊二十人,顿时争抢得更厉害了。 阿松皱着眉头大吼一声:“不排队的不给看!” 人群先是一静,紧接着,原先拥挤的人群迅速变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沈南依每看完一个,写好了方子,阿松便照着方子从他身旁的药柜里给人抓药。沈南依从前给云山村和清水县的普通百姓看过病,知晓他们的常见病症与常用药,便准备了一个活动的小型药柜。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渐渐爬上中天。 “各位,今日的二十人已经看诊完,没排上的明日早些来!”阿松大声道。 “啊?!这么快!马上就到我了,怎么就看完了呢?” “是啊,我们都排了好半天了,再多给看几个吧。” “大夫,您行行好,帮我看看吧。” …… 出门前武清霜特地叮嘱过,物以稀为贵,说了二十人,就一个不能多,一个不能少,如此才能取信于人。 沈南依一边收拾药箱,一边道:“明日再来吧,今日不看了。” 人们一个个唉声叹气地散去。 阿松在人群依依不舍的注视中,收拾好药柜,装上了马车。 第二日,沈南依照旧来到这里。刚开张,阿松便道:“谷主,来了。” 果然,沈南依微微抬眼,便见季府有人过来了。沈南依像对待其他病人那样,望闻问切。她正给那人看诊,那人问:“敢问你们是哪里的大夫?我们这里从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事呢。” 沈南依道:“德仁堂。” 那人道:“德仁堂?从前怎么没听说过?” 沈南依道:“我们还未开张,要过段日子才开张,所以这段时间会先四处义诊。” “哦哦,原来如此。”那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你这身体没什么大毛病,平日要注意保暖,忌生冷食物,多休息,勿要劳累,自会好转。”沈南依道。 那人一听,叹道:“我们这样的人,哪有那等金贵的命啊!” 沈南依见他上钩了,便问:“你这得先调理一阵,家里没有其他人帮衬吗?” 那人道:“我是那边府里的下人,平日里都是做些粗活,拿人家的工钱,哪里好意思偷懒呢?” 沈南依佯装一惊:“你是季大人府上的人?” 那人点头道:“是。” 沈南依面色陡然柔和了许多,“季大人为官清正,深受百姓爱戴,既然您是季大人府上的,”沈南依转向阿松,“阿松,给他拿最好的药。” “好!”阿松应道。 那人一听,先是一惊,转而眉开眼笑,“哎呀,那多谢大夫了!” 沈南依道:“不必言谢,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大夫,季大人为国为民做了那么多事,我心中十分钦佩,但我身份低微,也做不了别的事,就当是我们普通百姓对季大人的一点谢意吧。你们府上若是还有其他人有哪里不舒服,你也可以叫他们来,我可以额外给你们看诊,不算在每日的二十人之内,而且,我会给你们最好的药。” 沈南依话一出,那人当即喜不自胜,“那可太好了,多谢大夫!我这就回去和他们说。” 阿松把药递给那人,那人喜笑颜开地道了谢,便提着药回去了。 沈南依继续给剩下的人看诊。 还剩下三个,今日的二十人便义诊完了。沈南依正在写药方,又有三人站在季府门口朝这边张望。 沈南依故作不知,继续开方子。 “各位,今日的二十人已看完,剩下的请明日早些来。”阿松一边收拾药柜,一边道。 人群又在一阵喧闹声中散去。 待人都走了,阿松和沈南依正打算回去,季府突然跑出来个人,“大夫,您先等等!” 沈南依一回头,见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妇人。 “大夫,我是季府的下人您能给我看一下吗?我经常这个位置疼。”她一边说着,一边摸着腹部。 “您是季府的人?”沈南依问。 “是啊是啊,大夫,我姓张,他们都叫我张妈。我方才听说,季府的人可以额外看诊……” “好。”沈南依又坐到板凳上。 那人连忙伸出手。沈南依咳嗽了几声,按了按嗓子,“阿松,有水吗?我看了一上午的诊,嗓子有些难受。” 阿松道:“今日出来,未曾带水。只能等看完诊了回去再喝了。” 张妈望向沈南依,“大夫,我们老爷的府邸就在那边,要不您进去喝杯水?” 沈南依顿了一下,“这不太好吧,我不过一介草民,贸然去季大人府上怕是不妥。” 张妈道:“我们老爷人很好的,他若是知道你在此处义诊,口渴没有水喝,必然不会计较。正好我们府上还有一些做工的人,也想让大夫你给看看,你若是愿意,我这就去问问老爷。” 沈南依点点头,“那便多谢了。” 张妈立即起身往季府去。 阿松麻溜地收拾好了东西,在一旁候着。 一会儿,张妈又出来了,“大夫,老爷同意让你进去了。” 沈南依道:“有劳了。” “哎呀,你说哪里的话,你免费给我们看诊,我们谢你还来不及呢!” 张妈领着沈南依往下人的院子里去,阿松把马车上的药柜一个个搬下来。 下人们迅速围拢过来。 “大夫,你可真是个大好人,我们这儿还从来没有人免费给人看病的呢!” “是啊是啊。” 一群人都好奇地盯着沈南依看诊,拿到药方的,都去找阿松抓药了。 “让一让,让一让!”那老妇人端着一杯茶过来,“大夫,你先喝口水。” “多谢。”沈南依接过茶杯,一边喝茶,一边问张妈:“不知季大人近来身体可好?” 那老妇人道:“我们老爷上了年纪,身体比从前差了一些,最近总是咳嗽。太医来看过几回,但也不见有什么起色。” 沈南依道:“季大人年纪大了,久咳伤身,还是得想法子早些治。左右我今日也正好在,要不您帮我问问季大人,能否让我给他瞧瞧?我这里正好有几剂方子,对治疗咳嗽有奇效。” 张妈一听有“奇效”,当即惊喜:“当真?!” 沈南依点点头。 “那好,我去问问。”张妈说着,又对其他人道:“你们先让人大夫歇一歇,一个一个来。” 沈南依放下茶杯,继续给剩下的人看诊。 第185章 密 诏 不久,张妈出来道:“老爷答应了,你随我来。” 沈南依跟着张妈还未走多远,便听见屋里传来咳嗽声,断断续续的,咳得有些厉害。 到了门口,张妈敲了敲门,“老爷,大夫来了。” “进来。” 张妈便领着沈南依进了书房。 季闻卿在桌案后正襟危坐。张妈给沈南依搬了一张矮凳,“大夫,你可得给我们老爷好好瞧瞧。我们平日磨破了嘴皮子,可老爷他就是不听。” 沈南依对张妈道:“那我先给季大人看诊,其他人那边,还劳烦你告知一声,让他们稍等片刻。” 张妈道:“好好,你先给老爷看。”说着,便出去了。 季闻卿把手伸到桌面上,眼帘半阖,精神看起来不算好。“有劳了。” 就连太医院的医官都束手无策,这么一个籍籍无名的大夫能看出个什么来?他本没有打算看诊,是张妈苦口婆心劝了他好半天,若不是怕张妈唠叨个没完没了,他耳根子清净不了,他不愿费这一番功夫。 沈南依给他诊脉,不禁心下一惊,这老先生的身体几乎已是油尽灯枯之相。 “大人平日勿要思虑过重,保持身心舒畅,注意清淡饮食。”沈南依收回手时与季闻卿几乎擦着皮肤而过,季闻卿感觉有个冰凉的东西落在了掌心,直到她的手完全错开,他才看见手里的东西,不由神情一凛,慌忙攥住,又仔细望了望四周。 沈南依看了看一旁的笔墨,“借笔墨一用,我给您开个调养的方子。” 季闻卿点头应着,眼睛却紧紧盯着眼前的男子。 沈南依写好了方子,递给季闻卿,“大人,这是您的药方。” 季闻卿看也没看,便喊人进来,让人拿着那方子去抓药。 待人走后,季闻卿望了望门外,压低声音道:“是陛下派你来的?” 沈南依点点头,刻意提高嗓音,“大人切记,按我开的方子按时服药,注意好生休养,不可再生忧思。” “有劳大夫。”季闻卿刚应完,又悄声道:“陛下这是准备动手了?” 沈南依一边觑着门外,一边点头。虽然她不知他所说的“动手”是何意,但眼下先拿到密旨要紧。 季闻卿微微皱眉,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人,小声道:“我如何信你?” 沈南依没料到他会这么一问,当即一愣,随即回复了本声,道:“我叫沈南依,是宋砚的未婚妻,是宋弈让我来取东西,他说他们不便上门,怕打草惊蛇。” 季闻卿一听,这才缓和了神情。 沈南依忽见季闻卿右手边的墙壁上,开了一个小洞。季闻卿顺手从里面拿出一个约七八寸长的雕纹银卷筒。“让宋弈派人火速把这个送到镇南王手上,切记,不容有失!” “好。”沈南依把那小卷筒揣进怀里,转身欲走,又回身道:“大人保重。”这位老先生的身体,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季闻卿道:“放心,陛下大业未成,老夫一定会撑住最后一口气。”他自己的身体,他比谁都清楚。他一生两任为帝师,若论平生功绩,他早已死而无憾。可他将后半生的心血都倾注在如今这位陛下身上,从他两岁即位开始,他眼看着朝堂一步步沦陷,拼尽毕生心力却依旧无法挽大厦之将倾。而今朝堂分裂,陛下好不容易有了一点根基,奸佞未除,陛下处境依然堪忧,他又怎能忍心撒手而去? 沈南看了季大人一眼,转身出去。 这是她第一次和家国大事扯上关系,她起初还不明白,他的身体分明都已经到了这步田地,究竟是什么让他这样苦苦支撑?可此刻,她心里对这位老先生,莫名地油然生出了一股敬意。 出了书房,沈南依继续回去给下人们看诊,直到把所有来的人都看完了,才离开季府。 临走,张妈专程追出来,塞给她一锭银子,“大夫,我们老爷说,辛苦你给府里这么多人看诊,这点心意,还请你收下。” 沈南依也没和她客气,“代我谢过季大人。往后若有什么需要,可去找德仁堂的大夫。” 张妈道:“一定。” 天黑后,沈南依换回女装,带着那银卷筒回到宋家。 “这……”武清霜拿着那银卷筒看了半天,“这怎么打开?” 沈南依摇头,“季大人并未提及,只说让尽快送到镇南王手上。” “此时找镇南王作甚?眼下南境战事胶着,镇南王也不可能离开南境啊!”武清霜不解。 宋弈接过那银卷筒反反复复看了几遍,“这卷筒用特制的金属制作而成,表面看起来银光闪闪,但实际上质地坚韧,并非银质,若我没有猜错,它应当需要特定的钥匙才能打开。” 宋砚道:“也就是说,只有持有钥匙的人,才能看到密诏的内容?”宋弈顿了一下,恍然大悟似的惊道:“钥匙在镇南王手上!!!” 宋弈点头,“无论先帝密诏的内容是什么,我们都必须尽快送到镇南王手上,太后和国舅他们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先前我们还以为镇南王和太后他们是一伙儿的,现在看来,镇南王也许是先帝留给陛下的底牌。” 武清霜想了想,道:“此事万不能走漏风声,这样,我亲自去一趟南境。但必须得有个东西能证明我的身份,否则镇南王未必会信我。” 宋弈想了想,道:“陛下先前曾赐给我一块令牌,可凭令牌随意出入宫中。我即刻入宫,去同陛下商量此事。你就在家中等我消息。” 武清霜重重点头道:“好!” 宋砚第一次身处如此紧张的气氛中,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哥,那我们呢?” 宋弈想了想,道:“季府内外都是他们的眼线,不能让沈姑娘平白无故出现在季府附近,否则定会引起他们的警觉,既然是义诊……”宋弈转向沈南依,“沈姑娘,你明日起继续义诊,至少得再去几处,把水搅浑。” 沈南依点点头,“好。” 宋砚发现,到了这种时候,大家都有事做,好像只有他成了个无用之人。 宋弈又扭头对宋砚道:“君实,你明日一早去五关桥的‘沈记成衣’找他们的东家,叫沈采薇,让她转告杨怀谦:‘五碗仙茶足烟霞,四方流水寒云家’。他知道什么意思。”宋弈说完,又叮嘱道:“切记,莫叫人发现了。” 宋砚忙道:“好!” 交代完,宋弈便叫上白时入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