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扮男装的她桃花有点多》 第1章 杨烟有了自己的影子 「回眸」 “娘亲,你和爹爹……是如何相识的?” “嗯?”她放下手边的书,抬眼望向身边的女孩儿们。 一个十三岁豆蔻梢头。 一个十五岁聘婷及笄。 这样美好的年纪。 为何问这个问题?难不成…… 她伸手在二人额头各空抓一把,摊开手就是两朵漂亮的红色花钿。 一人一个贴到眉心。 看少女们雀跃着互相打量。 “真是太久远的故事了。”她也笑了笑,“你们是不是想问,娘为何选了你爹爹?” “和你们这么大年纪时,我便开始流浪了……遇见过很多人,和很多人分别,和很多人重逢。走着走着却发现,只能循自己的道,顺着本心过自己的人生。” “先成为自由的、闪光的人,若恰巧同道么,何妨一起同行?” “爹爹是这样的人,娘亲也是。所以你们……” 小女儿握拳伸出两个大拇指做了对对勾的动作。 “自由……”大女儿粉蝴蝶一般扑向船舷,眺望夕阳下无边无际又波光粼粼的海面。 这是全家第三次出海远航,从暹罗带回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而更小的时候,她们便踏过沙漠、雪山和草原,见过光怪陆离的浩瀚世界。 接下来就是再找个地方,安稳地过活一段。 直到下次,游历之心再起。 因这样父母的庇护,孩子们一直活得恣意。 但少女怀春的心思终要泛起。 “自由。”她也重复了一遍,告诉她的女孩儿们: “你们总要开始自己的人生,一路前行,要克服许多,困难、诱惑、还有——爱意,就像溪水,见过路上的美景,还要朝着自己的方向奔流。” “谁是你路上的美景?” 男人在船另一头正躺平着阖眼垂钓,耳朵极尖地听到些不得了的事情。 “那可就太多了。”她的唇角勾了勾。 —— 「影子」 杨烟九岁时,还不知自己竟有个少年暗卫。 那是父亲赠给她的生辰礼物。 在他口中,这个礼物叫“影子”。 当时父亲还是西北边防定州刺史,麾下拥兵上万,身边还有军师、财政、行政佐官及刑狱官数十人。 每日为练兵和百姓生计忙得脚不沾地,只有这么个独生女却也无暇管她。 而这女儿性子又过于顽劣,一天不打便上房揭瓦。 许是担心她寂寞,许是担心她惹事太多,也不知怎样的机缘巧合,他送了她这样一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影子”。 九岁时,杨烟有了自己的“影子”。 但她不理解,阳光下她一直都是有影子的呀,怎么会突然才有了影子? 只是在这之后,在某些细微的地方,她觉得好像有什么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比如她路过后院凉亭时不小心推倒了母亲的躺椅,转身却发现躺椅已被扶正; 比如她恶作剧地扔几块石头,将厨房的火压灭,等她偷偷摸摸离开,一双手就捏着火石重新将柴禾点燃; 比如她边走路边吃甘蕉,随口扔的蕉皮都被人轻轻捡起; 再比如她独自荡秋千飞不起来时,会有一双手默默在身后推她一把。 而当她费力地转过脸去寻找,却永远看不到手的主人躲在哪里…… 发现这些小细节后,杨烟对这个“影子”产生了极大兴趣,开始玩一种奇怪的捉迷藏游戏。 她致力于各种闯祸,并找出“影子”真实存在的证据。 她故意把茶壶摔碎,然后踮着脚趴在窗外偷窥屋里,看有没有人帮忙归拢好捡起来。 当然没人捡。 然后她被母亲罚抄了十遍《诫子书》。 因为父母打小的纵容疼爱,她一直被当男孩子养,家里甚至请了夫子为她启蒙,读的也都是男子入世的书籍。 她又假装失足掉进后院小花园的湖里,在水里扑腾着喊“救命”。 喊了半天,只有几个小厮急着拿棍子来捞。 她给他们轰走后自己才磨磨蹭蹭从湖里游上了岸,自然也因为把衣服弄湿惹了寒气,反倒真受了一场极重的风寒。 捏着鼻子喝了一个月中药,杨烟一边擤鼻涕一边诅咒那个不靠谱的“影子”。 而她却不知在她裹着被子煨着火盆嘟嘟囔囔时,丝绸的被角不小心被撩进了火盆里。 火蛇迅速扑腾起来,被子也开始冒烟儿。 而杨烟挂着鼻涕还不明所以时就被人用被子蒙了头裹住身子抱到一旁,顺便一脚踩灭了被角的火苗。 随之又踢翻火盆,彻底压住刚要张牙舞爪的火焰。 当她满心激动地从被中挣出,一切已回归平静,周遭寂寥空旷,只有些许青烟缭绕未散。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杨烟诚心祷告,想着万一真烧了自己也烧了房子,父亲可能会把她烤熟的狗腿也打断。 同时又有些窃喜,她第一次知道了“影子”是个真实存在的人。 在被抱起时,即使隔着厚厚的棉被,依然感受到了他的坚实臂膀。 虽然忙忙叨叨了一年,也只是感受到了个存在,但为了抓住“影子”,杨烟反而越挫越勇,并乐此不疲。 这也成了她寂寞无聊生活里的唯一乐趣。 —— 杨烟十岁多时终于费时费力学会了爬树,目的却只有一个。 为了攀到高处再假装一脚踩空摔下来,看看生死攸关之际,“影子”到底来不来解救她。 盛夏中午这天,刚下了朱夫子的课,她就迫不及待地到后院爬树。 迅速选定了最高的那棵枝叶葳蕤的泡桐,手脚并用地爬到树冠的某段枝丫上。 虽然想象中该是高处风景独好,她便能扬眉潇洒一跃,像只蝴蝶翩翩飞落。 然后被那个形象模糊的人跳到半空施施然接住。 但真的爬到树顶时她却只觉双腿发软脑袋晕眩,怂得实在不敢往下跳。 更要命的是,她只学会了向上爬,却并未掌握从这么高的高处下来的技术。 只能战战兢兢地捂着耳朵坐在蝉鸣鼎沸、蚊子乱飞的树上一直躲到太阳落山。 连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时,杨烟恨不得随手逮个叫声张狂肆意的知了塞嘴里。 “臭影子,真是混蛋,要给我捉到非把你扒皮吃了!” 她一边抓着脸上脖子上被蚊子叮咬的包,一边愤愤地骂。 周围黑黢黢的,月下只有树影婆娑。 而除了蝉鸣鸟叫,杨烟敏感地察觉到身边某处似乎有属于人的呼吸声。 她也屏住呼吸四处张望寻找,却怎么也寻不到呼吸的来处。 她更气了:“算什么嘛,欺负人!你就是为了看我笑话!” 随手拈了个知了猴往树下甩开,然后她干脆无赖一般直接躺了下来。 “不出来是吧,今晚我就住树上了,叫你陪我一起喂蚊子。” 可没想到这结实一躺却直接惊了隔壁低些树枝上刚拼尽全力飞上枝头准备就寝的母鸡。 它“咕咕咕”地嚎叫着就掉到了树底下,然后带着数只公鸡母鸡像下冰雹一般簌簌而落。 鸡兄鸡弟鸡姐鸡妹们大概都以为是黄鼠狼上树了,掉地上也顾不着疼,慌忙四处逃窜。 一时间树上地上鸡影乱奔、鸡叫不绝、鸡毛满天飞。 引得小厮家仆拿了棍子铁铲出来打黄皮子和撵鸡上树又折腾一通。 杨烟则尽量缩进阴影中,怕被人知道这又是她闯的祸,给她也铲了走。 第2章 二人在火光中四目相对 「初见」 直到夜上二更,父亲母亲打着灯笼满院子叫着名字寻她。 她才小声嘀咕并哀求。 “好影子,好影子,送我下去吧,我错了,再也不招惹你了。” 忽的就眼前一黑,一个身影包裹住她,捂着她的眼睛将她挟着飞下了树。 落地还未稳,杨烟便急着扒开眼前的手,却只觉身子被迅速往地上一丢。 在她急切睁眼的瞬间,黑影已无声无息消失在了黑暗中…… “我知道你就在我旁边,为什么就不肯出来见一见?我就这么让你讨厌么?” 杨烟满身挂着树叶、树枝和知了,被扔落时摔了个屁股墩儿又沾了地上的鸡毛鸡屎。 她一边爬起来一边气哄哄地吼了一声: “你到底不出来是吧,我再也不理你了!哼!” 身侧仍是寂静无声。 她使劲跺了跺脚,才愤愤地往前院赶。 边走还要边琢磨待会编些什么典故糊弄爹娘。 虽然读书读累了在假山上睡着的瞎话编得天衣无缝,但身上头上乱糟糟的东西还是出卖了她。 自然少不了又挨一顿揍。 她将这些仇一笔一笔悉数记在了那个“影子”头上。 ———— 打那以后,杨烟虽然还在继续惹祸,却仿佛忘了“影子”的存在,无论人前人后提也不提。 上午她照例跟着朱夫子读书习字,晌午小憩后父亲便派士兵教她射箭。 夏天还会在后院小池塘里游个小半天的水。 其他大部分时间就是满家满院子疯跑。 这个朝代,女子总被衣服包裹得跟粽子似的,极少有女孩儿能被允许学凫水。 可父亲似乎相当担心她的生命安全,叫她学的尽是能自保活命的技能。 在长大成人终于知晓全部真相后,她才理解了父亲的煎熬、痛苦、彷徨。 在阴谋旋涡中尽力呵护住她的一颗童心,护她活下去的用心良苦。 但回到当下,这些对还是小女孩的杨烟来说,都只是打发时间的闲事而已。 父母虽纵着她却也重礼仪,始终不许她出府门,让她做到出阁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但这小小的院门自然关不住她。 逢年过节时杨烟常换了男孩装扮翻墙出府,拿素日母亲给的首饰和小玩意儿典当些碎钱去买各色果点小吃。 去东城庙会晃荡半日,再去湖边的皮影或猴戏班子喝茶看戏,直至暮色四合时再溜达回来。 一贯在屋中看不到人影,又有“影子”的贴身保护,母亲也不会特别在意她的“失踪”,只在天黑了才过来寻她吃饭。 时间久了,杨烟溜出去的次数也就越来越频繁。 如此,匆匆又过了一年。 - 这天恰巧是七夕节,东城晚上有花灯会,全城的女子都可以出门看灯,杨烟却被父亲摁在家中抄写根本看不明白的《孙子兵法》。 她去央求母亲,母亲自然明白她的小心思,只道爹爹晚上要去民政官府中赴宴,只要在他回家时赶回来,娘亲自能帮忙遮掩。 杨烟便换上男孩装束,高高兴兴地翻墙出了门。 穿梭在人流如织的灯会夜市,她几乎看到眼花缭乱,西北粗犷素朴的楼阁上点缀着五光十色的花灯,竟也显出些风光旖旎来。 沿街摊贩挑灯卖着各种稀罕物件儿,内城河里盛满花船游船,歌女的琵琶声和吟唱此起彼伏,空气中似乎都涨满了香粉的味道。 她第一次见到夜晚的城市繁华,才意识到关在府中的自己一直是坐井观天。 兴冲冲地猜了几个灯谜,又买了一盏莲花灯,路边摊上吃了一大碗鸡汤馄饨和二两蜜糖油酥,她才恋恋不舍地擎着灯往家赶。 街上不少胆大的青年男女并肩而行,引来众人围观,酒楼客栈前招揽客人的烟花女子正花枝招展地左右逢迎。 一边笑看这花花红尘,杨烟边加紧着步子,生怕父亲提前回了家检查她的功课。 可走着走着,竟被一人挡了道。 “小子,身上有钱吗?”一名看起来二十来岁的男子像座小山般怼到了她眼前。 跟他一比,十一岁不到半的杨烟简直像个小豆芽儿。 她抬头才发现自己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已走到某处空无一人的小巷。 “没有,都花光了。” 杨烟坦诚相告,她本就没什么钱,今天用的还是上回当掉手镯剩的一点铜板。 男子显然不信,看这小孩一身锦缎,非富即贵,又落单而行,简直是待宰的肥羊,暗自打算实在刮不出油水就绑了问家里要赎金。 “有没有可不是你说了算。”男子说着就一把薅住了她的肩膀,扯着她的外衫就要拉开, “让我摸摸看,有没有藏着什么宝贝?” “哎,哎,哥哥,我有钱,有钱,别这么粗鲁。”杨烟嘴里讨着饶伸手阻了阻男子的动作,手里的莲花灯却一直没舍得丢。 男子果然顿住: “有钱早说啊,快拿出来!” “还得麻烦你把我押回家,让管家给大哥拿钱,要多少有多少。我是家里独苗香火,只求大哥留我狗命。”杨烟并不识江湖深浅,嬉笑着顺嘴开始了胡说八道。 男子却被激怒了,将她手里的灯笼猛地拽下来扔到地上。 花灯落地,蜡烛却不知为什么没灭,反而倒在纸糊的花瓣上将花灯点燃了。 “当老子是傻子,还把你送回家?呸!这身衣服还是扒了好,还能换俩钱儿,再把你裸着绑回去换赎金倒是可以考虑。” 男子啐了一口,继续去扒她的衣服。 杨烟这才真实地感受到恐慌: “救命——” 还没喊出声就被男子用力捂了嘴掐住脖子: “小屁孩找死吗?我劫财不害命,但你要叫的话可就说不准了。” 她呜呜了两声,点头表示同意。 男子松开手,继续撕扯她的衣服。 杨烟果然没动,乖乖地任他解衣服带子。 可就在他拉开外衫的瞬间,脖颈后似突然狠狠挨了一记,顿时两眼一翻直接失了意识。 杨烟就这么怔怔地望着男子身体委顿下去。 随着他的倒地,身后的黑衣人影也就缓缓显露出来。 二人就这样在花灯烧灼的火光中四目相对。 第3章 我每天都会很想念你 「少年」 杨烟终于见着了她的“影子”。 那是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 是借着月光星光和地上灯笼未熄的火光也能看出的剑眉高鼻桃花眼。 稚气消瘦的面庞上带着不符合年纪的老成和冷定。 少年比她高出太多,她的目光只是仰望,心里竟有些震颤和……害羞。 许是今天是七夕,看多了花前月下执子之手,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俊俏的少年郎,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绽开了。 像那灼烧的莲花灯笼,在暗夜里盛放了一朵一朵。 而即使在夜里,少年被这样灼灼的目光盯着,还是有些不知所措,转身就想隐去,却被杨烟死死抓住。 其实真想要走瞬间就可以走脱,但他似乎也有这么一丝丝犹豫,所以定住,任由这女孩儿扯着胳膊。 “可给我急死了,你终于现身了!” 明明刚经历一场抢劫,杨烟却立刻抛到脑后,不仅毫无思想负担,反而高兴地要跳起来。 “我就知道,你会救我!我就知道!” “你……平安,就好。” 少年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倔强地想要离去,但她还是拽着他不放。 “两年零三个月,八百天!” 杨烟伸手比了个“八”给少年,声音里带着颤抖。 “我等你八百多天了,你才出现。今晚可以不做‘影子’,陪我走回家吗?” 不等少年回答,她却立刻拉着他往前走:“其实刚才我本来很害怕的,但知道你一直都在,也就不怕了。” “你……故意……?” 少年依然吞吞吐吐,嗓音似常年不用已锈住般沙哑。 “嘿嘿,《孙子兵法》诚不我欺,不枉抄那么多遍。” 杨烟回眸一笑,少年的目光明显瑟缩了一下。 “哦,对了!”没走几步,她又扯着少年折返回来,来到地上晕倒的男子身边。 “敢欺负到本姑娘头上,也不打听打听我是什么风评?不是太岁头上动土么。这人可得惩治一番,把他衣服扒光吧。” 杨烟眼珠子一转,立刻就要下手。 “我来。”少年显然不想让她动手,“你,背过,身,别看!” “这有什么,我还想明天让满大街的人都来围观呢!”杨烟不服。 “你要我,点穴?” 少年突然道,话语明显流利起来,不复刚才只能说两个字的磕巴。 杨烟可不想变成木头人,马上闭了嘴,乖乖背过身去。 少年将男子的衣服脱光,并用衣服拧成绳子给他绑起来扔在路边。 七月的天气肯定不会冻死,第二天一早就会有人看到他赤身裸体躺在大街上,准给他丢人丢到姥姥家。 光想想这一幕杨烟都觉得大快人心,几次想要偷看却都被少年站在男子身前挡住。 捆绑完后,他便拉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一边走路,杨烟还是忍不住地想回头看看,探头探脑地终于偷瞄到了地上的裸体,顿时心花怒放。 而这一幕落到少年眼里,脸上竟泛起一抹幽怨。 “走了。” 少年丢开了杨烟的手。 “别,我错了,我错了!” 杨烟连忙再次扯住了少年,由他拖着自己向前走。 穿过数条昏暗街巷,又到了城西的闹市区。 此时沿街店面也已收摊歇业,只有零星几家铺子还亮着灯光。 杨烟挽着少年的胳膊,生怕他跑掉,路人看起来也只觉得像哥哥带着粘人的弟弟。 “你是一整天都跟着我吗?” “你怎么睡觉,怎么吃饭的?” “难道我洗澡时你也在吗?” 她边走路边一股脑儿地问了许多问题,直到少年蹙着眉开始不耐烦时才偃旗息鼓。 “喂,我真的很好奇,你是和我一样的人哎。有胳膊有腿有血有肉的,为什么要做我的‘影子’?我爹爹每月给你多少工钱?还是你卖身到我家了?” 消停不到一会,她又吱吱喳喳起来: “喂,喂,你又不是哑巴,就不能回答下我的问题吗?” “没得选,不做,得死。” 少年的步子终于停了下来,低头望向杨烟,瞳仁漆黑如墨,目光却如死水般沉寂。 杨烟似乎听懂了少年的意思,满脸心疼地怔住。 忙问:“难道是我爹爹逼你么?你怎么不逃走?你现在就走吧,再也不要回来,我不会告诉爹娘的。” 她放开了少年的胳膊。 虽然不舍得却还是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 少年怔了一瞬,却自嘲般笑了起来。 杨烟见他笑得这般好看,有些微微看呆。 “逃,也死。” 少年抬手揪起她的衣领:“小孩,不要问。你说,是影子,那我……就是,影子。” 然后像拎小鸡一般推着她往前走。 杨烟心里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一方面知道他一定经历过严苛训练,有着说不出口的苦衷。 一方面又觉得心里某个地方似乎是踏实了。 如此他就能一直陪着她了,真好。 一路上二人各怀心事,没有再说话 。 但因为有了身边人的陪伴,杨烟觉得回家的路途实在短暂,没走几步就到了家门口。 少年终于丢开了她,然后默默帮她系好了之前被男子撕扯开的外衣带子。 “你叫什么名字?”杨烟不舍。 “嗯?”少年眉毛挑了一下,顿了顿才答:“……主人面前,没有名字。” “胡说!骗人!谁没有名字?我想知道你叫什么,我不想叫你‘喂’,也不想叫‘影子’。” “他们,都叫我阿艮(gèn)。” 少年说,却没有解释谁是“他们”。 “阿艮哥哥!” 杨烟甜甜地叫了一声,带着属于小女孩儿的稚气。 “请你以后一定要常出来陪我玩儿,虽然知道你和我一直在一起,但我还是每天都会很想念你。” 面对这样的赤诚表达,少年一瞬已面无血色。 他不知所措,只踉跄地向旁边闪过去,如一阵风般消失了。 杨烟望了望旁边的房顶,又望了望身后的树木和角落黑黢黢的阴影,甚至天上的浓云。 她骄傲地想,他也许在这里、这里、或是这里,没准在这里…… 总之是在她身边,一直陪伴着自己。 第4章 和我在一起,你开心吗? 「中秋」 因这一波折的耽误,杨烟这边刚翻过后门院墙,落地没走几步就看到一大家子人已经点着灯在等她了。 父亲筵席上定吃多了酒,此刻脸色泛红,本就刚毅的眉目更显狰狞,手中已然请出了家法。 他趁着酒意抽了杨烟五鞭子,几乎把她后背打开了花。 母亲已涕泪涟涟,跪着求着才卸了鞭子。 然后就是被罚一个月在闺阁里关禁闭。 母亲一边骂父亲酒仗人胆一边心疼地给杨烟涂药,后背明晃晃着五道紫痕。 杨烟倒不觉得有多疼,一想到晚上扔下的裸体男子,在接下来的几天都会是全城人的笑柄,她就莫名觉得快意。 当然,不久后她还看到这事被记上了次月坊间刊出的《山海异闻录》,更是笑得花枝乱颤。 这是后话。 而自从少年阿艮现了身,杨烟的闺阁禁闭也不那么无趣了。 她总是在无人时唤他出来聊天,少年似乎在长期的习武训练中蜕化了语言能力,多数情况下都是杨烟絮絮叨叨,阿艮默默听着。 但杨烟觉得只要这俊朗少年往房梁上一坐,就是非常赏心悦目的风景了。 —— 关禁闭的一个月很快过去,杨烟后背的伤也已好得差不多,又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着要从府中出逃。 她再次男装翻出院墙时已是中秋,街上弥漫着佳节的气氛。 无论是孙二肉铺、李四酒家还是王记糕饼店门口都排着长长的队伍。 街上遇到的小孩子手里都兜着油纸包的、刚出炉的王记鲜肉酥饼,油汪汪的饼皮将油纸都浸透。 杨烟闻到酥饼的香味,几乎走不动路,但身上实在没什么钱了。 真要命啊,真要命,她在心里骂骂咧咧。 最可气的就在这里,父亲默认她不出府门,一文钱的例钱也不拨给她。 她堂堂一个刺史府小娘子,浑身上下却一个子儿没有,说出来都觉得丢人。 身上也没什么可以抵当的物什。 可能办法只有一个“偷”了。 杨烟的眼珠子又滴溜溜转了起来,但还是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 “勿以恶小而为之,还是记着圣贤言比较好。”她自言自语。 关键时刻,朱夫子每日在她耳边的啰哩啰嗦还是起了作用。 正独自纠结着,忽见一只修长的手握着个油纸包送到了她面前。 杨烟的眼睛都直了。 她抬头望着面前的黑衣少年,激动地差点变成水汽蒸发掉。 阿艮不知什么时候已去排队买了刚出炉的王记肉酥饼来。 “阿艮哥哥你真好!” 杨烟忽地抱住了他的胳膊,不仅不撒手还上窜下跳着。 少年却只懵懂地僵在那里,一瞬间瞪大了眼睛,捏着酥饼的手在尽力维持着平稳。 “太好吃了!” 坐在街边一家铺子前的台阶上,杨烟狼吞虎咽地吃了酥饼。 吃完一个还恋恋不舍地舔着手指,面前掉了一堆酥皮碎屑。 “你也吃一个吧。” 她将油纸包递给旁边坐着的阿艮,少年却摆了摆手:“你吃,我不饿。” “那我可全吃了。” 杨烟迅速收回手,又捏了个酥饼往嘴里塞。 这时不知道谁家的一只街溜子小土狗,循着香味也颠到了杨烟身下,努力舔着她掉落的饼皮。 “真是个小馋狗!” 杨烟吃的满嘴鼓鼓囊囊还不忘揶揄下小狗。 虽然嘴里笑话,却还是把手里剩的半块酥饼放到地上喂给它。 她又腾出另一只手在小狗后颈上抚弄着:“多吃点,多吃点,你也知道要过中秋了。” 而她没有注意到,身旁少年的目光一直盯着这面前的一人一狗,嘴角微微翘起,几乎就没有垂落下来。 吃过酥饼,杨烟又带着阿艮沿内城河晃荡着消食。 “阿艮哥哥,你有家人吗?” 她在路边折了一根狗尾巴草,放在嘴里咬着玩。 “没有。我记事,就跟着,师父。” 阿艮慢吞吞地说。 “那你师父待你好吗?” 杨烟问,一边问一边四处张望着,想在河边寻个干净草地躺下来。 “不知道。”阿艮摇了摇头。 “什么叫好?我有吃的,有衣服穿,习武练功。” “这不够,不够。” 来到一片草地上,杨烟直接躺倒,双手背在脑后当枕头,又将狗尾草轻轻吐了出来。 “所谓的好呢,不只是衣食温饱,还要让你幸福快乐。阿艮哥哥,和谁在一起你最开心?” 杨烟突然抬头盯住少年,眼神亮晶晶的。 “和我在一起,你开心吗?” 第5章 他死活都不要再背她了 「祈愿」 “和我在一起,你开心吗?” 阿艮本坐在杨烟脚边背对着她,只偏过头来跟她说话,闻声却突然把头转了回去。 半晌他才低着头一字一字说:“你待我,极好。” 杨烟腾地一下就坐了起来: “这就对了嘛,阿艮哥哥。一个人孤零零的多难过,以后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家人,我就是你妹妹!” 她郑重地拍了拍胸脯。 “有我一口肉,一定给你一口汤——” 杨烟说一半闭了嘴。 心里小算盘拨拉了几下,迅速跟自己妥协:“那我把肉分你一半好了。” 阿艮又回过头来,面庞上终于不再是冷淡,而是翘起唇角弯出笑容,带着一丝丝愉悦。 “走了,走了。” 被这样微笑着的俊俏面庞盯着,杨烟羞赧地有点不知所措,跳起来就往前走。 阿艮赶忙起身跟了过去。 二人走进一处僻静小巷,发现一户人家院内一株茂盛的石榴树已从墙里探出,枝头似挂满红彤彤的小灯笼。 杨烟开始垂涎枝头的果子:“摘几个墙外面的不算偷吧。” 说着便助跑跃起、双手勾住墙头往上攀爬,三步两步就骑上了墙上的青砖。 阿艮一向只会帮她善后,不会阻止她的所有探索,所以只靠在墙边等着。 但他望着墙上那个恣意妄为又快乐无限的小小身影,一颗心却飞出去了。 不知在想什么事情,他嘴角时而勾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时而又跌落下来满面阴沉忧虑。 杨烟开始摘石榴,不一会儿衣兜就鼓鼓囊囊。 “可以可以,大丰收,我准备下来喽。” 她像是在跟阿艮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就在她转身欲跳下来时,院内的狼狗才反应过来,开始猛烈狂吠。 杨烟吓得一个激灵,落下时的角度没有掌握好,不仅崴了脚,还没刹住身体,趴到地上直接摔了个狗啃泥。 衣服里的石榴也摔落一地,一颗颗咧开了嘴似在嘲笑她。 还有两颗没跳出来的给她整个胸膛硌得都要岔气。 院内传来主人训狗的声音,显然主人尚未发现墙头来过一个不速之客。 等狗叫声平息下去,杨烟才敢撑起身子。 而她翻过来时,竟看到阿艮不仅无动于衷,脸上甚至挂上了不屑的轻笑。 “你就不接我一下?” 她捂着沾满泥土和石榴汁的前胸爬起来坐着揉脚腕,满脸满头都是尘土。 “偷东西,活该。” 阿艮脱了外衫,捡了满地的石榴兜了起来,才过来扶她:“取人物,须明示。” 是朱夫子教她的东西,阿艮竟跟着悄悄学会了。 “你们做暗卫的也谈修养吗?” 杨烟有些疑惑,转而又委屈:“你就忍心看我摔个狗吃屎?” 阿艮鼻子抽了抽,能自比“狗吃屎”的,可能真没几个人。 “没想过,墙头这么,矮,能绊住你。” 他淡淡道,似也带了半分悔意。 “原来是没反应过来啊,你脑瓜子里在想什么跑神了?” 与其说杨烟被阿艮扶着,不如说她还是被他提着,双脚几乎都要离地了。 阿艮的脸一沉,却也挡不住从耳朵根开始的泛红。 他拎着杨烟飞速行走起来。 “咳咳咳!”杨烟被提着领子,勒得脖子生疼。 “阿艮哥哥,能放我……下来吗?” 可放下来后,她扭了的脚又根本不方便走。 阿艮只得蹲下身将她背了起来。 再然后,杨烟就忽地飞到了天上。 她甚至来不及叫唤一声,更不敢睁开眼睛,只紧紧地攀着少年的脖颈提着石榴包裹,将头埋进他坚实的后背。 迎着夕阳,街头的人们并没有注意到,一个黑发黑衣少年正在半空中背着一个“小男孩”从一个屋顶跳跃着飞向另一个屋顶。 阿艮身形虽消瘦却矫健,跃得快却稳,还没到家杨烟竟在他的背上踏实地睡着了。 等醒来时已到了深夜,她早被放回自己床上,连脏衣服都被换了下来。 她没有随身丫头,房间里静悄悄的,自己也全胳膊全腿的,显然母亲已什么都处理好,也帮她在父亲面前圆过了谎。 却究竟没和父母吃成中秋团圆饭。 推开窗户,只见窗外一轮玉盘似的明月。 她学小女儿祈月的动作,对着月亮拜了三拜。 一愿父母百岁安康,二愿自己发财快意,三愿……愿阿艮无忧长乐。 - 尽管拜月祈祷时的虔诚也是真的,但这也并不耽误杨烟仍是个让人头疼的女儿。 依然我行我素着一边闯祸一边迈向她的豆蔻年华,自然少不了从父母那里讨揍。 新年前府里装新大门时,杨烟偷偷把工匠用的的金粉和银粉搅和到了一起,直接导致府衙大门门环和门上兽头泛着奇怪的光泽。 一度成为整个定州城的观光笑谈。 本跟她定了娃娃亲的本地盐商顾家不知为何,千方百计托媒人把婚事退了。 赔上的一大笔盐税倒是支撑了州里好长一段时间的财政,不可不谓造福百姓。 但刺史府小娘子貌似无盐又飞扬跋扈的恶名却莫名就此彻底传了出去。 再没人敢来结亲。 说她混蛋也就罢了,竟敢说她丑? 杨烟因此气急败坏了许多天。 反复逼问阿艮:“我就这么丑吗?” “丑。” 少年想也不想,干脆回答。 十二岁生辰时她又失手打碎了父亲寻摸多年才求来的琉璃弥勒佛,被父亲捉到城郊的掩月庵作为俗家弟子拜师太做了师父。 拜师有什么好处杨烟不知道,可从此每年要为庵中捐百斤香油却是板上钉钉的。 而更多的时候,在酿成更重的后果前,阿艮已尽力帮她弥补挽损。 当杨烟跟着慈眉善目的朱夫子摇头晃脑背诵古文时,阿艮常常坐在书房房顶的瓦面上望着天。 嘴里有时也学她叼根狗尾巴草。 当杨烟用不怎么精湛的箭术在后院射靶子时,阿艮会悄悄捏个石子将跑偏的箭头打正,让它正中靶心。 然后看她傻乐着以为自己箭术已练到炉火纯青。 在府里,连小厮都因怕惹祸端而不敢跟杨烟说话,见她过来离老远便拔腿开跑。 但她也不怎么在乎。 反正,她还有“影子”。 自从天上飞过一回,杨烟便觉以前费力翻墙爬树的自己简直是个大傻子,死活都要让阿艮背着她继续在天上跑。 于是出府回府都成了背来背去,少年的后背几乎成了她另一个家。 随着时间流逝,阿艮的个子越来越高,后背也越来越宽阔。 而当杨烟身高开始拔节,身形已有些凹凸有致的变化时,阿艮会在暗处长久地凝望她的身影。 可从某天开始,他却死活都不要再背她了。 ———— “一千个台阶啊,一千个!” 绿意盈盈的半山腰树林里,杨烟边用脚拨着几乎长到膝盖的夏草,边拿一根长木棍在草丛里寻着草药。 再次抱怨因阿艮拒绝背她爬山,她自己爬上来差点累死。 “难不成你嫌我太胖太沉了?下顿饭少吃点还不成吗?” 少年不置可否,只低头在土里翻出几株草叶子,装进随身布袋里。 这半年来杨烟开辟了一条赚钱路子。 她发现阿艮除武功极高外,竟连药草也都识,便带他四处采一些,偶尔还能挖到人参什么的,再拿去卖给药行医馆。 她出来混着玩的钱便都有了,甚至还富余出了几两。 “阿艮哥哥,你聋了?说话啊?” 杨烟迈步过来,要揪他的耳朵:“哪有这样做人家暗卫的,还讲不讲行业武德?” 阿艮却突然将身子躬了下去,杨烟扑了个空。 刚想跺跺脚,就听少年喝到:“别动!” “凭什么?”杨烟撅了撅嘴,“我偏要——” 她说不下去了,感觉脚下似被绳子缠绕着根本迈不开步子。 低头,一条暗绿身子、头附近却长着橙色斑纹的花蛇正慢慢卷上她的脚踝。 第6章 上来,最后一次,背你 「告白」 “阿艮……” 杨烟僵在原地,几乎成了哭腔。 “别动,虎斑蛇,有毒。” 阿艮脸上已泛出汗珠,手上却丝毫未有犹豫,从杨烟手中拽过木棍,又从袖中小布袋里掏出些黄色粉末洒向她的脚边。 待这毒蛇嗅到气味有了异动,他以树枝伸到它面前边后退边敲着草叶弄出声响。 引蛇慢慢攀上棍子,他才将蛇连同木棍一起扔向山下。 杨烟终于松了一口气,脚下仍是不敢动。 “没事了。” 阿艮走回来,却不知该做些什么安抚她,顿了顿才轻道: “别怕,有我。” 杨烟摇了摇头,嘴撇了撇就要掉泪。 阿艮慌了,这么多年,哪怕后背被鞭子抽开花都没见她哭过。 只得在她面前又矮下身子。 “上来,最后一次,背你。” 那眼泪还没积蓄完就迅速收了回去。 杨烟立刻眉飞色舞地跳上了他的后背。 阿艮这次却没有急行或飞掠,只带着她慢慢地趟着草向前走。 边走边告诉她,蛇有哪些种类,哪些有毒,哪些无毒。 要随身带点雄黄粉,既能驱蛇也能驱虫,没有雄黄,点燃硫磺也可以。 有些草同样能驱蛇,真被蛇咬了要如何如何处理……云云。 他说话极慢,几字一顿,却从驱蛇讲到蛇毒又讲到入药,所有知识信手拈来头头是道,听得杨烟几乎恍惚愣神。 他竟了解这么多东西,还都是她长这么大从不曾知晓的事情。 如此说着说着也就下了山。 “阿艮,为什么是我?” 伏在少年背上,杨烟终于鼓起勇气问。 “嗯?”少年身体一僵。 “你这么厉害,我又不是什么好孩子,长得还丑,何德何能,怎么配让你来做‘影子’?” “不丑。”阿艮突然道。 “是嘛?”杨烟狡黠一笑,满意地点了点头。 少年才后知后觉又被这家伙给绕进去了,便闭了嘴不再言语,只脚下加快了步子。 “你武功高就罢了,还会看星星,认草药,会治伤,还懂蛇,怎么什么都懂?皇上身边的侍卫也不过如此吧。” 杨烟继续发自肺腑地夸他。 少年挺起的脊背微微放松,没有回头,只道: “这些不算,好事。” “那什么才叫好事?”杨烟有点糊涂了。 “我……不知道。” 阿艮欲言又止,终究沉默了。 过没一会儿,他却急着催杨烟下来自己走。 她勾着他的脖子不放,还是被强行扯开丢了下来。 杨烟知道自己多少有点耍赖皮了,但为了挽回面子便自顾自气鼓鼓地往前走。 “你不是,小孩了。”阿艮追了上来, “不要任性。” “你才认识我一两天吗?这会儿让我好脾气了?” 杨烟转过脸来,怒气冲冲。 “你好,你父亲,才会好。” 少年沉默半晌,才蹦出这样一句话,却带着某种笃定。 “嗯?”杨烟疑惑,“什么?” “没事。” 阿艮叹了口气,转身又隐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又跑哪去了?” 虽然习惯了阿艮随时消失,但她心头的气还没消,他怎么就跑了呢? “ 臭影子!” 杨烟甩了甩胳膊,又骂了一声才飞快地往城门方向赶。 然后不小心踢到草地上凸起的一块石头,脚下一绊,人又向前摔去。 即将啃到草时,她也就被人迅速捞了起来。 少年似乎相当无语,将杨烟拽起来后便没再跑开,只慢吞吞地跟在她身后。 ———— “阿艮,没有你,我觉得我都活不到今天。”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杨烟已经不再叫少年“哥哥”。 这是春日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她照例男装打扮偷偷溜出府,躺在西城河边的柳树下晒太阳。 而阿艮就坐在柳树的枝丫间,穿着一身青色短打,远观近观都是一翩翩美少年。 这青色衣衫,还是杨烟送给他的。 当然,也几乎不能再称他为“少年”了。 他身形已然长成,颀长挺拔,比普通男子都要高,面庞坚毅眉目深邃,缩在树上时长腿已无处安放。 他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几月,杨烟就逼着他跟她一天过。 又想了一个又一个理由送他点礼物。 母亲擅长炒槐香茶,她便拿干槐花学着炒了逼着阿艮喝。 阿艮一入口却忍不住吐了出来,他不吃任何甜的东西。 她送了他一把折扇,又给折扇配了个漂亮的穗子。 是她从母亲那得了块玛瑙宝石,再去城东的结绳铺子里找人把宝石编进去的。 自然,用的还是阿艮日常帮她赚的几两银子。 “宝扇赠君子。” 她递给阿艮时,眼睛是亮晶晶的。 刚满十三岁的少女,几乎摆脱了童年的稚气,出落得亭亭玉立。 阿艮还是不愿收,被她硬塞进了衣裳里。 而他低头看扇子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杨烟胸前,那里已经有了美丽的隆起。 这让他的心跳几乎滞住,脸庞也烧成了傍晚的云彩。 “阿艮?” 就在男子在柳树上发呆时,杨烟又唤了一声。 “你在想什么?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听……听到了……” 阿艮猛然从失神中回来。 “我都快十四了,你说我究竟算不算是个大家闺秀?” 她拍拍屁股站起身,捋了捋额前的碎发让阿艮审度。 阿艮的脸更红了,但隐没在柳枝里,杨烟并不能看清。 “算不上。”阿艮说的是事实。 “早上还把老山参当柴火拿来烤蚂蟥,要不是我——” “闭嘴,不许说。”杨烟赶紧勒令他封口。 “是不是跟我在一起太久了,怎么感觉你说话做事都越来越像我?果然学坏都容易。” 转念她又意识到什么,笑了起来: “你居然能说这么一长串话?” 阿艮却不准备再理她了。 “我其实总想跟你一样,做个男子,才不想当什么劳什子的大家闺秀。” 杨烟拿起几片石子,开始往河里打飞漂。 “我想做个自由自在的人,而不是天天扮成男的才能出门。” 石子在水面扑棱棱点了三四下才没入水中,激起一片涟漪。 杨烟转向阿艮的方向又道: “到时候呢,咱们就做兄弟,一起去浪迹天涯!” 等待她的却是长久的沉默。 杨烟不耐烦了,把手里石子一扔,往柳树边走过来。 就在即将抬腿准备爬树时,阿艮终于说话了。 “女子有女子的好。”他的声音笃定传来。 “女子是云中月,皎洁澄明,男子是月上云,漂泊不定,但,彩云追月。” 第7章 你就要成年了,不要娶妻可好? 「告别」 杨烟似乎是听懂了,这像是某种隐晦的告白。 心里有那么些难以言说的甜蜜的情绪泛上来,一下攫取了她的心脏。 连大脑也开始有些发懵。 她沉吟半晌,才觉得是将思绪梳理清楚,轻轻抚了抚柳树的枝干。 “阿艮,你觉得我好是因为我们离得很近,我们相识相伴了四年多,但不是所有女孩都有我这么幸运。” “她们或许一直寂寞地待在深闺,或许一直辛苦地在家中劳作,或许还要承受父亲和兄长的打压。不像我,一直都有人爱护。” 少女声线淡淡:“但我很害怕,失去这些幸福。” “阿艮,有爹娘,还有你,我觉得非常非常幸福。” 杨烟抬头望向柳树里的青年,几乎把自己的心一股脑儿地倒出来。 “可即使这么幸福,我还是怕失去,怕你们离开我。你也知道我不是什么好孩子,调皮任性爱惹祸,怕你们有一天都不喜欢我了。” “即使这么幸福,我还是不满足,总觉得,人活着还是得到处走一走看一看。” “从小到大,我像是被关在一个笼子里,只有书可以读,只有府里这一点空间走动,每天见的人除了爹娘夫子,就是士兵、丫鬟和小厮,连扮男子出来也都是偷偷摸摸。” 杨烟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 “我还没出过定州,没见过关外的朔北草原,没攀登过最高的山峰,没去看过那些文人名士流连过、写过、画过的山河。” “我也没去过京城,没坐过船沿着运河下过扬州,没有见过传说中的大海,《山海异闻录》里写的一切我都很向往。” 她又顿了顿,神情落寞。 “但爹爹总要我日日闷在房间里,以后再嫁给一个从没见过的人——虽然还没人愿意要我。” “他们,总说我名声不好,没人要。我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可是阿艮,要是我一直没人要,是不是就能陪你更久些了?” 父亲说过,等她过了及笄之年,就会把“影子”撤掉。 她将待嫁闺中,彻底回到一个人。 “阿艮,如果和我一直相伴的那个人是你,那浪迹天涯也是好的。” 少女的心越剖越是赤诚,但这小小的火焰却仿佛一直隔绝在现实的冰山下面,微弱地燃烧过后终究会熄灭。 树上的阿艮一动不动,听着她大段大段近乎绝望的剖白,心里有什么东西似融化滴落下来。 “阿艮,你是有十八了吧。我们一直差五岁,我真是讨厌这个五啊!你就不能长小点儿吗?不过幸好我还不够大,不然真要准备嫁人,就见不到你了……” 杨烟自相矛盾着喃喃,又坐下来托着腮呆呆地望着河水。 “你就要成年了,不要娶妻可好?”她静静地等着,想等一个回应。 可这明明对阿艮不公平,她一瞬只觉自己品性真拙劣,私心里却就是想让他说点什么。 冥冥中有种“何能待来兹”的感觉,好像时间真的不多了。 良久,树上才传来阿艮笃定的声音:“好。” “你别误会,不是让你一辈子不娶媳妇,是让你等我——”少女想要解释。 但阿艮却打断了她,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决然地说:“好,不娶。” 树上的男子像暗自下了什么决定,似乎是为了未来某一刻的幸福,即使迎着巨浪也要披荆斩棘过去。 少女终于咧开嘴笑了。 “那你可要遵守诺言。” —— 杨烟一直担心的这一天终于到了,到得比想象中还要早。 一开始是阿艮经常失踪,她常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唤也唤不出来。 然后过几天他又悄悄出现,却比过去更加沉默寡言。 杨烟逼问他跑去了哪里,他避而不谈。 她再想逼问时,他干脆直接消失。 如此折腾了两个月,杨烟只觉身心俱疲。 她知道阿艮在远离她,但却不清楚为什么。 - 阿艮的彻底离开是在杨烟十三岁这年端午。 她得了父亲的特许,一大早就跟随母亲乘马车出门,去掩月庵给弥勒佛上香,顺道送过去三十斤香油。 虽然不需要扮男装,但因去寺庵,杨烟穿了件藕白色襦裙,头发只简单挽了两个发环。 母亲觉得这装束过于清冷,给她在眉间用朱砂点了朵莲花花钿。 马车行到庵外的山脚下时,她随母亲从车中下来。 提着香油的小厮在她们身后跟随,盯着她眼神几乎呆滞。 他只觉这少女面庞洁净秀丽似出水芙蓉,全然不似平时调皮闯祸的小主子。 白衣飘飘走在竹林小径中悠然若仙。 给弥勒佛上香和奉过供品后,母亲便去和多年好友月白师太絮叨家常。 杨烟有了短暂的玩乐时间,虽然母亲千交代万嘱咐不可以出庵门,她还是悄悄溜了出去。 沿着高高的台阶往山下走,沿途种着茂盛的竹子和其他叫不出名字的树木。 偶尔遇着一株桑葚树,枝头上只挂着青涩的小果子。 也许是前两天刚下过雨,树下是雨水汇成了一条条小溪流,沿着坡地一直流下去,到了山脚,也就汇进了一个小池塘。 正值初夏,池塘里小荷刚抽出尖角,几只蜻蜓绕着飞来飞去。 杨烟从衣兜里掏出一个艾叶香包挂到脖子上,又薅了根狗尾巴草蹲在池边石头上戳着水面玩。 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趴着的小飞虫吓得连忙腾地方。 正走神时,她忽感觉有人好像握住了她的头发。 转身就看到家里跟来的小厮正抓着她的一缕长发迷恋地在鼻子下蹭。 “木头,你疯了!” 她把狗尾草一扔,瞬间跳了起来。 小厮叫木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来家里做工也有两三年,平日都是乖巧懂事,少有僭越乖张行为。 但兴许今天看到杨烟过于淑女的装束,激起了情欲初开的心,竟将主意打到了一贯行事恶劣、风评极差的她身上。 小厮被抓了正着,赶忙把头发丢开,转身要跑。 杨烟一把扯住袖子将他薅了回来,也不管他其实无论是身形还是体格都已接近一个成年男子,踮着脚去拧他的耳朵。 “木头,你什么时候成了个小流氓?脑子都在想什么?是不是该打?是不是该打?” “小主子你就饶我这次吧。” 木头哑着嗓子低叫一声,拼命想跑。 杨烟却耳朵袖子一起拽着他不放,终于给小厮拽急了眼,伸手将她扛起,一甩便将她整个儿地往水里丢去。 然后拔腿就跑。 她这时才意识到男女的力量差别,但已无反悔的余地,整个儿地向池塘扑了过来…… 可这放生池里游的不是鲤鱼就是乌龟,这么个大号活物的确少见。 恐怕回家又要关几个月禁闭了…… “啊!”她惨叫着就要落水时,忽得身体一紧便落入一个人怀里。 着黑衣的阿艮不知什么时候出现,飞到水面上将她接住,又送回到岸上。 第8章 上穷碧落下黄泉 「告别」 杨烟落地时并不开心,而她别扭的情绪也全都写到了脸上。 她转身就想跑,阿艮却一把扯住了她:“别走。” “他摸我头发你看见了是吧,怎么不出手?”她愤愤质问。 “你不是天天都忙别的去了吗?现在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阿艮望着这个白衣女孩,冷峻的眉眼中一瞬间泛起了柔情和隐约不舍。 “我以为你能应对。”阿艮说。 “是啊,以后我都是一个人了呗,当然我得自己应付。那你还救我干嘛,让我淹死算了。” 杨烟瞪了阿艮一眼,嘴上管不住地说了一堆反话。 心里却希望他还能再多说点什么哄哄她。 “你,会水,淹不死。” 阿艮似捉弄一般轻道,又明显顿了顿。 “但你今天很好看,不想你落水。” 这一下把杨烟给整不会了。 他夸自己好看哎,积蓄的暴躁情绪瞬间无影无踪,只低头偷笑了一下。 “我去收拾他。” 阿艮又道一声,转身要去追木头。 “哎!刚来就走?他只是个小屁孩,不要管他了。”她又拽住了男子的胳膊。 如果,如果杨烟当时知道以后的事会因木头而起,那她绝不会阻拦阿艮去捉拿他。 而因为得罪了一个小厮,一些祸端也就此埋下了。 如果,如果阿艮知道日后,木头要来用那种极端的方式报复杨烟。 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将那个小厮的脑袋捏碎。 但回到当下,杨烟不舍得他走。 而他,也轻易地停住了步子。 留住了他,说什么呢? 二人竟一时无言。 杨烟突然想起脖子上的香囊,连忙取下来。 “今儿端午,你低下头,送你个端午香囊,我娘亲手采的艾草,亲自缝的。” 阿艮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踮着脚举着香囊往他脖子上挂了。 少女凝脂般的娇嫩脸颊猝不及防地在眼前放大,眉间的花钿像含着某种诱惑,都飞速地向他的眼睛凑近。 阿艮恍惚间局促地低了下头,唇角却刚好碰到少女的眉心。 杨烟整个人也僵了一瞬,阿艮慌张地撇开头。 杨烟赶紧把香囊往他脖子上一挂,低头闷闷: “我先走了,娘该等急了。” “要不要喝口雄黄酒?” 阿艮突然建议,说着从腰里解下来一个小牛皮酒袋,:“端阳点雄黄。” “我长这么大,没喝过酒。” 杨烟灿烂一笑:“不过今天,破例。” 说着她从阿艮手里接过酒袋,咕咚往嘴里倒了一大口。 辛辣的味道从嘴里蔓延到胃中,热气又仿佛从胃中四散到四肢百骸,然后直冲脑袋。 瞬间杨烟就感觉天旋地转了,但还是踉踉跄跄地称赞:“好酒,好酒!” 阿艮有些忍俊不禁,拿过酒袋同样闷了几口,为自己壮了壮胆量。 他几乎没怕过什么,现在却有了些怯意。 他以指蘸酒,牵过杨烟的手,在她的手腕、额头、鼻尖、嘴唇、脖颈处都轻轻摹画了一番。 “画的什么?写的字吗?” 杨烟只觉浓重的酒意扑鼻,触感却凉凉的痒痒的,不知道阿艮在写些什么。 “画了个母老虎。” 阿艮一本正经地回答。 “你骂人!”杨烟说着,也把手伸进酒袋里,沾酒出来, 张牙舞爪。 “让我也给你画一下。” 阿艮低下头,任少女在自己脸上描摹。 她可没讲什么“雄黄点七窍”的规矩,而是笔走龙蛇般在男子脸上乱画。 她的手指划过他紧锁的眉头,带着倦意的眼窝,密密垂下的睫毛和自带迷蒙雾气的细长双眼,划过他高挺的鼻梁骨,落在他轻抿的薄唇上,几乎要将手指伸进他的嘴里…… 然后手就被阿艮捉住了。 “不要。”刚被酒液抹过,男子的脸泛着异常的潮红。 他艰难地将杨烟的手拨开放下,嘴里才挤出了几个字:“你还是个孩子。” “哼!之前不是教育说我不是个孩子了么?怎么又是个孩子了?” 杨烟愤愤地甩开了阿艮的手,脸也别过去不再看他。 “不一样。” 阿艮不知如何解释,只道: “女子更要自重。” 杨烟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 但暗忖,一个正儿八经的暗卫究竟是被她的夫子给“荼毒”了。 幸得三从四德什么的,她一贯不爱听,也堵了朱夫子的嘴不让讲。 否则眼前这人就该跟她论女德了。 正走神着,什么东西却轻轻越过了她的脖颈,冰凉凉的。 杨烟低头,看到锁骨下方多了个铜钱大小的白玉吊坠。 通体的晶莹洁白中却有一抹血色的水波纹,似乎和今天她的装扮很搭。 中间一个小孔穿着红绳,红绳连着的是阿艮在她脖颈后系绳的手。 “这是?”虽然心里有些许窃喜,但她还是想问清楚。 “母亲留给我的,送你。” 可能是雄黄酒终于起了作用,阿艮鼓起勇气说:“这是子母扣,另一半,以后再送。” “你不是没有母亲吗?以后又是什么时候?” 杨烟更好奇了。 “没见过,不代表没有。” 阿艮严肃道:“这是我最重要的东西,你不要弄丢了。” “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送给我?阿艮?” 杨烟想要摘下来,被男子阻止。 “可我只送了你一个不值钱的香囊。” 她指着香囊,又摸了摸吊坠:“我以后要是得了什么稀罕宝贝,定给你留个最好的。” “以后,可能见不到我。” 阿艮终于开了口:“我要走了。” 杨烟瞬间如坠冰窟: “什么意思?你走哪里去?不是说我是你的主人吗?你又换新主人了?不是说还要送我子母扣另一半吗?” 她情绪逐渐崩溃起来,甚至有些歇斯底里: “你不要我了吗?” 阿艮想要伸手抱一下她,胳膊抬了抬还是落了下去。 “……带我一起走……不行吗?” 杨烟双眼噙泪,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我不想在这儿了,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呀。” “你,愿意等的话,我会回来找你。” 阿艮紧了紧拳头: “或许三年,或许五年,等了结了手里的事情。” “或者……就把我忘了吧,到时我拿另一只玉环做你嫁人的贺礼。” 杨烟突然明白了什么,他今天来是跟她告别,也是跟她许下一生的约定。 但人生漫漫无常,他还是给她留了出口。 “你真的会来找我吗?” 杨烟的眼泪盈盈地挂在眸子里。 “我也不知道很多年后我会变成什么样子,你可一定得认出我。我右边眉毛这里有颗痣,平时看不出来,你得用手扒拉下才能看见,噢对,我胸口还有一小点红色胎记……” 她拨了拨眉毛,又想马上扒开衣服给他看胸口的朱砂痣,阿艮连忙按住了她的手。 “上穷碧落下黄泉。”阿艮说。 第9章 一寸离肠千万结 「修行」 回到庵里时已到晌午,少女杨烟在这个普普通通的上午失去了她的“影子”。 她失魂落魄地回来,发现母亲还在师太的佛堂。 二人面色严肃,不知在商议些什么。 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但来来往往路过的小尼姑没有一个叫她去斋堂用饭。 她百无聊赖,开始寻找刚调戏过她的小厮木头,却到处找也找不到。 木头似乎是怕被责罚,竟跑了。 “气死人了!气死人了!”杨烟只觉满身火气无处宣泄,转念一想这小厮的卖身契还在自己家,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早晚能给她逮到,绝对要拧掉他的耳朵! 只是该如何跟母亲交代,出来一趟跑了个“影子”不说,还跑了个下人? 杨烟越想越烦乱,恨不得自己也跑了,躲个干干净净。 母亲终于从佛堂出来,才领着杨烟去斋堂吃面。 面是香油炒素的细面,香得杨烟恨不得把碗底都舔掉。 吃着吃着她又开始怀疑逢年过节自己上供给弥勒佛的灯油兴许都被尼姑吃了,再看看那些小尼姑顿觉她们都油头油脑的。 月白师太坐在对面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杨烟吃面,边看边点头还不停地对母亲称赞她面相周正很有佛缘。 杨烟一边吸溜面条一边想,要是知道自己每天闯多少祸,师太没准能直接气到西天佛祖跟前。 “让囡囡来庵里住些日子,家中也能清净清净,她拜师后一直还没过来修行过。”母亲突然说。 什么?杨烟一下子懵掉了。 母亲一直叫她“囡囡”,是江南常称呼女孩儿的昵称。千里之外长江以南的青山碧水间,有母亲的故乡。 可……敢情她们一上午在商量着把自己给送过来当尼姑,她难不成也要剃个光头每天在佛前打坐念经? “娘,娘,师太,师太,夫子这段时间教的功课我都还不会背,我得日日请教他问题。” 杨烟连忙丢下筷子,朝母亲挤眉弄眼。 母亲却像完全没听到似的,只笑了笑轻说: “你今天不必回家了,回去我打发人送衣裳和银子过来,囡囡就踏实地在庵里待着,哪儿也不许去。过几个月我和爹爹就来接你。” “娘?”杨烟又哀求地看了母亲一眼,母亲却用温和却笃定的眼神告诉她,要听话。 打那之后,杨烟就被母亲留在了尼姑庵,并且再也没有回到过定州的家里,此生也没能再见到过疼她爱她的父母,留下了永远的、永远的遗憾——这也是后话。 而回到那个当下,杨烟之后在掩月庵里过了半年多安静得让人心慌的日子。 ———— 她是庵里唯一一个带发修行的女子,也穿着袈裟芒鞋,将头发挽进帽子,每日五更起床打扫劳作、挑水种菜,和师姐们一起上早课、念经礼佛,也跟师太学些皮毛功夫,走着神打坐背着搞不懂的内功心法。 有时她陪师姐去山上采药,偶尔也能采来蘑菇木耳和野菜,再跟师姐学着做一锅野菜粥,炒一点野味改善伙食,就是最开心的事了。 在庵里,杨烟喝到了月白师太炒制的正宗槐香茶,想来母亲也是从师太这边学来的,而她也偷偷学了走。 下次做给阿艮喝,定要捏着嘴巴不让他吐出来,这样想着,她又翻了翻焙着槐花枸杞焦香四溢的小铁锅。 晚上她常常要在油灯下抄天下佛经,蝇头小楷,一字一字在竖条格子中缓慢爬行。 杨烟打小不喜端正,父亲亲自教了隶书她也耐不住性子去写,最后还是走上行书的路数,字一贯洒脱不羁。 佛经抄临却需要绝对恭虔,修整自持,用师太的话说,是“数干字终、始如一律。心无杂念,究竟玄妙。” 抄的经会赠给来礼佛的香客,也会送到四方求经的人手中兑换些铜板供庵内收支。 抄经抄得多了,杨烟似也能感悟些什么,但那感觉模模糊糊如幻影。 太寂寞时,杨烟常常跑到弥勒佛跟前悄悄流泪叹气,母亲走后近半年竟一封书信没有捎来,让她惴惴不安,更不曾有人来接她回家。 别来半岁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 一路没心没肺高高兴兴长到豆蔻年纪,杨烟此刻终于在前人的诗中咀嚼出一种叫悲凉的愁绪。 而阿艮消失后,心里的另一块地方也像是在荒芜,只能一遍遍拨动手里的珠圈,念绕口的经文让自己安定。 佛经里说:“万法皆是聚合幻有,了无常性。随缘起用,随缘灭。” 杨烟却固执地想,如果缘起缘灭都能不执不痴,不生痛苦,万事既皆空又何谈喜乐。 师太常教导她,红尘中无数涡旋,唯有勘破心障才得菩提。 杨烟亦是不懂,对她来说,被关在山中修行、当下感受的孤寂痛苦才是真切,没有游戏玩耍,更没有玩伴,没有家人和朋友音讯,只守着青灯古佛。 这样清寡的生活,使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重新投入俗世的涡旋。 ———— 都道:“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杨烟不知道的是,她去庵里生活半年后,在她对佛法诸相尚懵懵懂懂时,外面的世界已经地覆天翻。 昭安十二年腊月初一,正统叙事中这样称呼杨烟十三岁那年的尾巴。 黑夜茫茫大雪中,西辽国胡人骑兵越过朔北草原,冲破西北边防颖谷关,直取定州城,边防数州城也在半月内迅速陷落。 后来史书里将之称为“朔北之战”,这一战改变了国家的历史,也改变了杨烟的命运。 腊月后不久,月白师太突然忙碌起来,每天带着数名尼姑背着草药下山,有时要隔几天才能疲惫地赶回来。 而陆续有妇孺流民被师姐们带进庵中,安置到后院菜地旁的杂物房里。 杨烟好奇,想去瞅瞅,还没靠近房门便被师姐揪着耳朵拖走,嘱她不要多管多问,只需安心修行。 而她们看她的眼神里,都多了些感伤和悲悯。 大家似都在刻意瞒着杨烟什么,没人告诉她,山外被洗劫一空的定州城里已经遍地胡人了。 佛门本是清净地,庵庙又藏在山中,却终究未能逃掉战争的波及。 当战火烧到掩月庵时,已是第二年正月。 新年刚过,清冷的黄昏中杨烟还在菩提树下扫地,却透过洞开的庵门远远看见几个小尼姑从山下奔来,直冲月白师太的佛堂。 第10章 别怕,别难过,向前走,也别回头 「逃生」 山下达达的马蹄声已愈来愈近,杨烟才丢了扫把爬到庵后的小土坡上查看。 数百人高马大,须发浓密的胡人士兵正擎着火把聚在山下,此刻纷纷弃马,乌压压地顺着台阶往山上来。 而为首的,杨烟眯了眯眼,借着天黑前的一点天光才看清楚——竟是端午那天调戏她后来又跑了的小厮木头! 他正低头哈腰地引着胡人将领往前走,手里还指点着什么。 杨烟连忙也往师太佛堂赶,却见院子里尼姑们已经执剑摆好了阵法,另几人正引着流民从后门下山。 月白师太见到杨烟却立刻将她拖着拉到天王殿。 来到弥勒佛身前,师太推开贡品和铺着的红绸在佛身下拉开一块板,里面是黑漆漆的一小方空间,按着杨烟往里藏。 “无论外边发生什么,只管躲好不要出声,等明天早上再出来。” 师太正色交代:“明早就顺着南面山坡离开定州,不要暴露身份,绝不要再回头。” “师父,他们是来找我的吗?”因为看见了木头,杨烟急着问,“为什么来找我?那些是胡人吗?发生什么了?” 月白师太却显然不想跟她多说什么,只道:“孩子,诸行无常,即使没有你,我们也必不能置身事外。” “那让我和你们一起吧,师父。”杨烟急的眼泪落了下来,她不想成为唯一被藏起来的胆小鬼,“我什么都不怕。” “我答应过你娘,护你活着,她和你爹到底没有辜负全城百姓,我也定不负她。”师太说着,用功力将杨烟按了进去,“听话,不要出来,等天亮再走。” 头上板子盖上的一瞬,杨烟只听师太轻轻安慰她:“别怕,别难过,向前走,也别回头。” 眼前顿时一片黑暗,头顶传来物品陆续放回的声响。 父母怎么了?杨烟想问,她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她得听话,不去添乱。 她靠着冰凉的石壁,听着外面的声响,先是听到一阵打斗,然后是来佛殿的紊乱脚步,外面东西叮叮哐哐落了一阵,然后什么东西被打碎了轰然倒塌。 杨烟窝在一方小小的空间,头顶响起巨大的震颤,然后世界彻底黑暗了。 她昏了过去。 —— 再醒来时,杨烟觉得身侧石壁温热,满嘴都是苦涩的土屑,眼前仍是黑暗,但眼睛外蒙着拨不尽的尘泥,耳朵似还在轰鸣。 屏息听了不知多久,外面似乎一片死寂。 她才尝试着推一推头顶的盖板,推不动。 她慌了,再次去推,还是推不动,好像上面压着什么。 眼泪要流了出来,但她生生憋了回去。 她疯狂想念起有阿艮陪在身边的日子,多希望有双有力的手拨开压积在头顶的重物,将她拯救出来。 但什么都没有。 她想起师太说,别怕。于是继续摸索着用头顶着盖板用力向上猛一推,听到什么在叽里咕噜地滚落。 不是大的物体!杨烟看到了希望,歇了一阵又积蓄力量上推,与其说推,不如说用头去撞,又有东西簌簌下落。 如此几次,她感觉头上似乎在流血,热乎乎的血水流过了眼睛,流到了嘴里,是鲜咸的,混着石屑尘土,咽到干涸的喉里,喉头几乎都被锁紧。 她不敢懈怠,终于在一次次猛撞后,看到盖板掀起了一丝缝隙,外面却并没有透进光亮。 杨烟又休整了一会儿,一鼓作气又撞又推,终于将盖板上的东西都弄走,掀开了板子。 簌簌的灰屑扬起又落下,落到她的头脸上,是焚烧后的灰烬。 也不知已过了多久,外面不是黎明,而是静悄悄的黑暗,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和木头灼烧后的焦味,是个没有月光的晚上。 杨烟费力缓缓爬出,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才发现大殿已烧得只剩框架,佛像也被推倒,地上石头碎块散落一地,贡品和绸布皆被烧尽,徒留地面片片浓黑。 显然胡人在离开前还放了一把火。 却不知是不是佛祖保佑,倒下的弥勒佛不仅避开了她所在空间的盖板,还护在盖板旁侧,反而挡住了汹涌的大火,只有零星崩溅的碎块砸到板上,才让她能推开逃生。 她先跪下来双手合十给碎掉的佛身施了顶礼,才踏着满地狼籍出了四面已空的佛殿。 庵内皆是断井残垣,殿堂尽被焚毁,周遭一片死寂。 空气干冷,杨烟哆嗦着往外走,没走几步就看到地面横七竖八地躺着些黑黢黢的人影。 “啊!”杨烟叫出了声,随即捂住了嘴。 地上尸体都被焚烧过,但还是能看出是女子,在寒冷的地上僵硬地摆着各种姿势。 血,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干涸血迹。 大火只融化了血上的冰,血迹却已经渗入石板缝隙,划出纵横交错的痕。 有的尼姑身上还插着胡人的弯刀,但显然她们都没有屈服,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杨烟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一路走一路寻找,终于在庵门口看到了月白师太。 师太倒在院门后的墙角,没有被烧到,安详地躺在地上,眼睛还是睁着的。 杨烟在昏暗中望到了她满身的刀箭。 她颤巍巍探手过去,师太的身体已经在寒冬中僵硬,忍着泪水,却如何都无法让她闭上眼睛。 她久久跪在那里,北风如刀一般割着她单薄的身体,头上的血口早已冻干,心里的热血却汩汩流淌。 头顶传来枯枝摇晃的簌簌声响,四周暗黑万籁俱寂,只能听到少女低低地抽噎。 修佛之人都将生死看淡,她却仍为她们的死自责和痛苦。 她在不知时辰的黑暗中一具具摸索着搬运着尸体,将庵内五十余人轻轻放在一起。 她无力掩埋,只能狠着心自己也放了一把火。 熊熊的火光似燃起了长明灯。 杨烟为她们诵了最后一遍《往生经》,送她们去往超脱俗世的佛道净土。 而在火光照亮的院落一角,杨烟见到了告密者木头,他被剑横穿心脏而死,被烧黑的手还紧紧护着胸口。 她忍着恶心探进他的衣服,拿出一张叠起的未被燎到的黄纸和一锭十两的银元宝。 展开是通缉她的一则告示,潦草地画着和她一丁点儿也不像的画像,说她是西辽逃犯,提供消息者赏银十两,活捉赏银二十两。 虽然这条命相当不值钱,杨烟还是既震惊又迷惑,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摆在眼前的,是整个掩月庵因自己而惨遭屠戮。 杨烟咬着拳头哭泣,将手咬得鲜血淋漓,她为什么就懦弱到不能站出来,用自己去换五十个人的活。 耳边又想起师太最后的交代:“别怕,别难过,向前走,也别回头。” 杨烟望着那些人影慢慢被火光吞噬,知道自己此生还不上这些债了。 她将永远背负着她们天大的恩义,替她们继续努力活下去。 火光一直烧到天亮才熄,杨烟捡了些骨头在庵外的一株菩提树下掩埋掉。没有什么能拿来竖碑,那么这株菩提便是枯荣轮回、生生不息的无字碑。 庵内银钱尽被洗劫,她只寻到些未烧完的棉衣和吃食,然后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 一切都要等到多年以后再回头,杨烟才能清楚地知道,在十三岁这年,她先后失去了阿艮、父母和教导她的师太师姐们,也就彻底告别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下山后她本应听从师太吩咐一直向南走,远离定州。 可她性子执拗,偏偏还想知道那些大家刻意瞒着她的究竟是什么? 无论如何都要亲眼去瞧瞧。 她换上黑色棉缁衣,腰上系了麻绳,束起男子发髻,往脸上抹了泥灰。 又捡了块石头揣在衣兜里,在晨光中悄悄靠近了定州城。 第11章 她终于见到了父亲 「离乡」 定州城城墙已一片破败,城外驻扎着西辽的营帐,周边来来回回巡逻着辽人士兵。 站在城外的松树林子里,即使隔了很远,杨烟还是一眼望见了城门上悬挂的数颗头颅。 头颅已不知悬了多久,人脸因冰冻却还是清晰的。 她终于见到了父亲。 是悬着头颅中最中间戴红缨盔的那个,曾经的将军,后来的刺史,现在的、战犯。 - 定州刺史通敌叛国引来战乱,却又提前迁走全城百姓,在抗辽中坚持斗争到最后一刻才将空城拱手相让。 没人知道这矛盾行为背后的个中细节,但一罪即抵消所有。 人们经历的是实实在在的流离战乱,城墙上的悬着的二十将士头颅,只是一种展示国家屈辱的装饰。 为西辽人不齿,也为汉人唾弃。 那些无头魂魄漫野游荡着,永远无家可归。 刺史夫人亦被千夫所指,人们惧怕胡人,却在逃难中仍不忘砸了刺史府,以粪水将貌若天仙的夫人泼了满身。 而这外表温柔却性情刚烈的女子,当夜便梳洗干净,为亡夫殉了情。 这是之后她在流落时听流民们口口相传的故事,是一场国家战争的开端,也是一个家庭命运的结局。 而这对亡命夫妻却早早将孩子送走藏好,那唯一余孽,本应作为战利品被献给西辽将军,现已被辽兵斩草除根。 - 杨烟呆呆地望着身侧每隔几棵树贴着的告示,完全不像她的人脸上已被画上刺目的鲜红叉号。 告示上说她死了,不知是不是辽兵为了完成任务随便找了个人充数。 反正她在某种意义上是“死”了。 她死了,成了被全世界抛弃的人。 父母不发一言便为他们自己选择了归路,阿艮道了个别就消失不见,师太师姐们则用性命来成全她的生…… 然后,连人世都不要再容留她名字的存在。 她就这么简简单单轻而易举地“死”了。 流民逃难之余提到她的“死”却仍表示大快人心。 而旁边蹲着的正用树枝刨着蒲公英吃的杨烟也只是转过了脸去不看他。 谣传各式各异,真真假假,真相是什么似乎早已不重要。 定州城破了,辽人入了关,杨烟失去了全部,只余孤身一人。 如果可以重来,她只想回到十三岁的端阳,赖在母亲身边绝不让她把自己丢下。 这一别就是命运翻转,阴阳相隔。 以至于后来,杨烟每次吃素浇面时,连汤里漂的香油都是苦的。 她想起两年前的中秋,她祈福父母百岁安康,自己发财快意,阿艮无忧长乐。 如今,好似一切完全走上了反面。 只是阿艮,过得还好吗? 杨烟不敢再想,只矮着身子往城墙边缘靠过去,沿着墙上张贴的告示,一个一个地认着那些守城到力竭最后自刎的二十将士。 大部分是她在府中见过的,她的凫水射箭师父们,她要记着他们的名字。 —— 而在她努力辨认着告示上的人时,背后忽然伸出一双手,将她迅速拽走。 一个着破袄的流民将她拖到城外沟渠边的田野,扔到地上不由分说就开始剥她的衣服。 这是做什么? 她来不及多想,先拼命护着胸口。 “小子,把新袄给你爷爷换换!” 杨烟松了口气。 男人头发蓬乱满脸脏污,抽着鼻涕又拿破袄袖子擦了擦,继续动手解她腰间的麻绳。 麻绳偏偏系了个死结。 “大哥……包裹里有,何必?” 杨烟挣扎着推了推自己鼓鼓囊囊的包袱。 男人翻身去拿包裹,下一瞬却被什么东西砸到了头。 血顺着前额流了下来。 杨烟手里握着石头,见男人懵了,抱起包裹就跑。 男人捂着头抬腿去追,边追边招呼了一声: “那小子有钱有粮!” 田塍旁的沟里猛然就冒出无数男人,皆衣着破烂,如野狗见到肉般迅速扑过来。 杨烟连叫苦的时间都没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生。 若被人发现她是女孩,那就不仅仅是被抢棉袄了。 她沿着田野没命地一路向南跑。 但渐渐不仅身后,连前方都围来了无数流民。 她突然停了下来,低下头去又轻笑一声。 若无战乱,他们又怎会流落四野。 若要论罪,父亲算一个,她也算一个。 杨烟刚要扔掉包裹时,远远的一小队辽兵已闻声赶来。 嘴里吼着听不懂的言语,但定不会是好事。 流民们显然害怕胡人,开始四散逃窜,但仍有几人不管不顾地向杨烟逼近。 杨烟急了,她落在这些人手里或许还有命,若落在辽兵手里…… 她不敢多想,从怀里掏出那块十两银锭,狠狠心朝他们扔了出去。 同时吼了一声:“辽兵要来了,还不逃命吗?我定活不成了,就这点银子,谁抢到算谁的!生死由命吧!” 日光下一枚明晃晃的银锭被抛向空中,多少人一辈子也没摸过这么大的。 在金钱的诱惑面前,饥寒生死皆被抛之脑后,他们又一窝蜂地向银子围了上去。 杨烟则拔腿就跑,远远地跑到一株粗壮松树下,迅速攀了上去。 躲在密密却扎人的枝叶间俯视周围。 远处,辽兵已举着弯刀杀向了争抢银子的流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木头赚的这点脏钱是拿整个掩月庵五十条人命换的,却又引得数人丢了命,也再一次救了她的命。 而为捉“影子”苦练的爬树技能,到底成了逃命的倚仗。 躲到晚上,她才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下了树。 虽然开了春,河水尚在冰期,田野里北风呼啸。 定州城外辽人的军营里灯光火光闪烁,这光亮绵延数十里,直到向南的另一座城池。 杨烟之前营养一直不错,骤然的饥寒尚压不垮她的身体。 她将包裹里所有衣服掏出,厚厚地围裹住自己,决定沿着结冰的河道向东走。 河边还长着干枯杂乱的芒草,她个子又小,极适合藏身,一路也就没再遇到辽兵。 清晨她继续向南,一两天便走到一弯幽深宽阔的河道口。 相比此岸的贫瘠荒芜,对岸似有绿意泛出。 她便用袖子裹住双手,扑在冰面爬着过了河,是阿艮教她的法子。 西北严寒的正月,杨烟越过了黄河,继续往南走。 南边更暖和,田野更多,吃食也更多。 而走着走着,没几天她便遇到一个正在路边休整的流民队伍。 —— 为了活命,杨烟混进了大部队。 她才知晓除定州外周边州府城镇皆被西辽占领,驻守西北边防的镇北军却临阵失帅,正乱成一锅粥被动挨打。 满十五岁的壮年男子大都征了军,剩下的也均遭胡人抢掠杀戮,死里偷生的流民都是老弱妇孺。 很多是妇人拖着板车,拉着公婆、孩子和可怜的家当,他们拖家带口,走得最慢。 更多的是孤身流落的跛腿男人、瞎子、病人、风烛残年的老者和半大少年少女。 偶尔有被遗弃的女童男童,却很快就被人掳走消失不见。 有些人病了就倒在路边,体弱的老人常被家人抛弃,死了也无人收尸,队伍里每天都会少些人。 一路上饿殍病殍遍地,到了一个分叉路口,就有人走向不同的方向。 到了一处尚有人居住的村庄,就挨家挨户地乞讨吃食,有人就自愿留了下来,搭个窝棚安顿一家老小…… 战乱中人的生命轻似浮萍,杨烟每天费尽力气填肚子,根本无力顾及他人,只能像个局外人一般眼睁睁地看着很多人死去、离开。 所幸她个子小不需要多少食物,讨到一块白薯饼子就能吃上两天。 她就这么日复日地往前走下去,也没有停下来的理由。 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很多人死去的样子,她边走路边在心里一遍遍诵经为亡人超度,也一遍遍问自己,问命运。 但这些都不是一个才十四岁孩子能思考出答案的。 她只能浑浑噩噩地走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 走了约莫两个月,衣服一层破叠着一层烂,棉花从破洞里钻出大半,发带早就崩脱,头发打着结纠缠在一起,身体渐渐消瘦地几乎没了人形。 杨烟成了一个叫花子。 也幸亏所有人都知道乞丐身上没有油水,一路行来并没什么人来打劫或者欺侮她。 当然,也没有多少人搭理过她。 直到一天黄昏,队伍坐在河边休息时,一个同样饿得面黄肌瘦、胡须泛白的老头执了个破瓷片向她走来。 杨烟本糊里糊涂的脑袋瞬间运转起来……他不知她是女子,所以只能是…… 她起身就跑,但老头却紧追不舍,然后接二连三地有断了腿的、生了病的男人,甚至有几个光着上半身袒胸露乳的妇女也加入了追她的行列…… 在即将被逼入虽已解冻却依然冰冷刺骨的河里时,杨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再次迅速爬上河边一棵高大树木,像猴子般一路攀着到树顶。 就在几个还能动弹的成人拼命摇树或也想上树时,她折了刚刚发出嫩芽的树枝,揪成一块一块,向他们弹射。 这弹射几乎没什么力度,但树下围着的人很快被打得头疼,骂骂咧咧地放弃了这难搞的小猎物,转而去寻找其他落单的人。 到了晚上,杨烟即使藏在树上也清晰地闻到了空气里飘来的烤肉味道。 她抱着膝盖抖得哆嗦,愤恨为何明明沿着河道,他们不去捕捉鱼虾螺蚌而做这种泯灭人性的勾当,这和那些屠城的辽兵又有何区别? 眼下不是饥荒年,路边亦有刚刚冒头的野草野菜,河里也有刚刚苏醒冒到水面的游鱼,难道捉鱼比杀人还要难吗? 或许是吧。 她想不明白,也不敢多想,在这种惊恐的战栗中昏睡过去。 却在昏睡中做了一个长梦。 第12章 没人教你,乞丐得低眉顺眼求人吗? 「流民」 冬夜大雪,将西北边防定州城覆盖得一片清白,街道空荡冷肃,万籁俱寂。 她的视角似在云端,然后迅疾俯冲下来,如劲风吹刮向雪中已残败的城墙。 几盏孤灯颤颤悬于巍巍城楼檐角,蒙着白雪的铜铃在风中始发出一声喑哑叹息。 死气沉沉的城门楼上,数根高耸木杆一字排列,垂着象征西辽军队的狼头旗。 各杆旗下分开悬挂着二十余颗头颅,两三颗以头发结在一起,怒目圆睁或双眼无神地凝视着城外茫茫四野。 而正中一根单独挂着一颗戴红缨盔的,头盔的系带还结在下巴,带上下垂着数条血色冰凌。 离得近了,她再一次看清了父亲的脸。 那张脸覆着红色的雪,是血染了满面,又和着雪被冻在僵硬的面庞上,失去了往日的铿锵神采。目色疲倦却刚毅,仿佛在抗拒进入长眠,固执地要等待着什么…… 当她想要再近一些时,意识却被迅速拽走,匍匐到坍塌的灰色城墙一角,于满目狼藉中望见一名红衣女子踽踽踏雪而来。 墙下散落着碎石、砖砾、箭矢,遍地凌乱之上却堆叠着高高低低的几摞无头尸身,皆着黑漆皮甲,覆着雪呈跪姿僵倒在那里。 脖颈碗口大的缺处裸露着僵冷血肉,手中还握着各自的刀剑。 兴许有人尝试过将武器拿走,几具尸体已被剁掉了手…… 女子面容苍白平静,是熟悉的、却又有些陌生了的、温和美丽的脸,披散的一头乌发几乎垂落到脚踝。 女子走到一具躺倒的尸身面前,慢慢跪了下来,伸手拂去皮甲上的雪,以泛红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死者的胸膛,再柔情缱绻地将面庞紧贴上去…… 不远的暗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无数双眼睛透过厚厚的皮毛高帽正目视着一切,撑满的弓箭似已等得不耐烦,在风刮过又归于平静的鹅毛大雪中略略不安。 “不要!”即使在梦里,她还是大声呼喊着想要去阻止弓箭的发射。 声音却传递不过去,嗡嗡闷响被反弹在耳际,始终像隔着一层透明屏障,就像她和那个夜晚,永远隔着山重水复的距离。 远处执弓埋伏在雪中的兵士正低头用胡语商量着什么,却还未等做出决断,便猝然见女子已从袖中掏出个小白瓷瓶一饮而尽。 她慢慢伏倒在面前的尸身上,笑容清浅,似等待入眠。 可还是有幽幽的歌声飘了过来: “南高峰,北高峰,一片湖光烟霭中,春来愁杀侬。郎意浓,妾意浓。油壁车轻郎马骢,相逢九里松……” 是从江南流行过来的词牌《长相思》,来自女子故乡的温侬软语,亦是杨烟从小耳熟能详的曲子。 胡人士兵几乎听到呆滞,虽然听不懂这绮丽唱词,依然沉醉于柳莺啼鸣般的婉转声线里。 江南的柔意终是消解了西北的坚冷,盈盈墨绿的眸子渐渐黯淡,士兵才放下了手里的短弓。 而女子浅吟低唱,声音缓缓低了下去,只有唇边一抹鲜血无声溢出,凝固在平和淡然的面庞上。 第二天一早,埋伏几天等待同党收尸却毫无所获的高大胡人士兵们才鼓起勇气前来探看。 女子的身体早已和皮甲尸身冻在一块儿,再无法分开…… 红衣女子是阖着眼睛离开的,坦然而又决绝,为抗敌牺牲的亡夫殉了情。 —— 杨烟是哭着从梦中醒来的。 这是一场她其实从未在场过的、最后的离别。 从此后无数午夜梦回,她总要回到雪夜中的城楼,看到母亲在父亲尸身前服毒自尽的场景,与他们一次次重逢又仓促告别。 梦得多了,即便清醒地知道这只是个梦,她仍在渴盼着每次相见。 她很想、很想去问一问——你们这般决绝地走了,那我呢? 但再没有人会回答她了。 而第二日中午,当她挣扎着从梦中抽离,迷茫地环顾树下时,发现周边一个人都没有了。 流民队伍也把她抛弃了,剩下的路只能自己一个人走。 —— 没有通关凭证她不敢走官道,只在乡间挑了条小道走,越走却是越来越热,只得将破棉袄脱下来扔掉。 在暖融融的日光中杨烟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春天真的来了。 小道两旁种着高大的杨树,绿意初绽,正是杨花漫漫搅天飞的时节,杨烟穿行其中,像是淋了一身的雪。 远处已看不到山,目之所及是看不到尽头的田野,显然已经过了战争前线,地里还种着已经微微泛黄的小麦。 她饿得紧了,就偷偷去田塍拔几根乱长出来的麦子,搓出嫩麦粒嚼着吃,遇到水时也试着去水边摸个田螺烤着吃。 路边常能遇到野桑葚树,肚子里的馋虫被勾出来,她就耐着性子爬到树上揪着吃个饱,偶尔还遇到过好心的农夫,给过她半个吃剩的蜀黍饼。 日子其实是毫无指望地过,她醒了就开始走路,边走路边找吃的,走到天黑下去,就找棵树或者找块干净地石头和衣躺下睡觉,就像一只鸟或者野兽,活着就是为了活着。 没有心思看晨雾流云、夕阳远山、满月星辰,好像在过去家中的生活、在定州城中晃悠的日子都已成为遥远的前尘。 连同过去那些闺阁哀愁,都一并消失远去。 她的确是“死了”,现在活着的,又是谁? 杨烟还没有想清楚究竟想去哪里落脚,哪里又容得下她,但未停歇的脚步最终替她选择了方向。 —— 杨烟是怎么到的七里县呢?她也说不太清楚。 当她从冬天走过春天,而春尽夏又来时,这天下午,她穿过了一片密密的杉树林,看到一条清澈的小溪欢快地向东流淌。 她脱掉已经烂底的芒鞋,露出结了血痂又磨破的双脚,在小溪里泡了一会。 洗干净脚,她又换了个地方洗了把脸,以水为镜仔细地照了一下。 这是逃难不知多久以来第一次洗脸和看看自己,但只看了一眼,就迅速别开脸去。 被泥土糊得久了,好像洗也洗不干净,水中映着的人脸上生着好多疮,疮里还混着脓血…… 杨烟气地使劲拍了拍水,将溪水又搅浑了些,又捧了一把土往脸上糊去。 但再抬起头来,她才注意到,东南方不远处好像是一座小城。 离得再近了点,发现自己到了七里县的西城门。 这不是一路上她第一次看见城镇,但北方尚在战乱,周边城镇怕兵匪不分,都要持身份凭书登记才能入城,或者私下里交高额过关税费,一路上流民们要么没有身份要么没有钱财,大都入不了城。 但杨烟这次却鼓足勇气往城门口靠了靠,城门只有两个把守的官兵,城墙上也没有贴任何关于战乱的告示。 城内外却来来往往着许多拉货的马车和骑马的商人,这是一座丝毫看不出战争痕迹的小城。 - 她索性大摇大摆着往城门口走,却还是被官兵的长枪格挡住。 “臭叫花子,一边去。”挡她的官兵甲淬了她一口。 “大哥,行,行,好……”杨烟哑着嗓子说,很久没开口跟人说话,一开口发现舌头都不利索。 “我是外地逃难来的,投奔城里的亲戚。”说罢就点头哈腰地作揖。 “滚滚滚!” 另外一名官兵乙也骂了她一句,顺嘴又对官兵甲说:“知县正嫌这两天城里混进来流民,他奶奶的天天拿我们撒气。” “一个接一个的,长八只眼睛也不够看的。”官兵甲跟着叹气。 杨烟被一脚踹了出去,她来不及感受身体的疼痛,就迅速爬起来躲到了一边去,因为有哒哒的马蹄声远远传来了。 坐在城墙下,她仰头只看到一个威风凛凛看不清长相的蓝衣少年策着枣红马像风一样入了城。 那官兵甲乙却连挡都没挡一下,甚至还垂着头往旁边让了让。 “呸,看人下菜!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知道自己进不了城,杨烟啐了一口起身要走,却没走两步就被人连拖带拽地薅了回来。 “臭小子,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骂你爷爷!”官兵乙耳朵很尖,听到了杨烟的骂声。 “我错了,我错了,小的口不择言!” 杨烟被扔到地上,心里问候了他们祖宗十八代,身体却还是诚实地跪下磕头,以她现在的体格,根本打不过两个成年男人。 官兵甲却听出她这声有点不对劲,声音虽然沙哑,但也不像个男孩子,竟品出了点可怜巴巴的味道。 他抬脚将杨烟的下巴给勾了起来,盯住了她的脸。 杨烟的脸还是脏兮兮的样子,但遮不住一双清亮的瞳仁,里面却盛满了倔强笃定。 被男人拿脏鞋抵着下巴,她心里感觉到屈辱,终于起了怒火,趴在地上的右手慢慢地蜷起,握住了一块有棱有角的小石子。 “呦,瞧这不甘心的模样。没人教过你,做乞丐得低眉顺眼求人吗?”官兵甲说着就将脚放到了杨烟尚摊开的左手上,狠狠踩了下去。 “啊!”一声痛叫,叫的人却是官兵甲。 第13章 你,没事吧? 「初见」 在官兵甲踩杨烟左手的一瞬,杨烟右手飞快地向他眼睛弹出了石子。 她虽然射箭技术不甚佳,但用弹弓打个麻雀什么的还是绰绰有余。 当然,石子还是打偏的,杨烟并不愿真的弄瞎他的眼睛,只打到了眉骨上,瞬间血就淌了下来。 官兵甲连忙捂住眼睛,官兵乙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慌忙去看他。 趁这空杨烟跳起来逃跑,虽然早就饿到没有力气,这一刻她竟激发了不知道身体哪里还存着的最后一点能量。 不知跑了多久、多远,官兵乙还是喘着粗气追上了她。 而她,也确实没有力气再折腾了,只能任由男人踹倒提着一条腿将她拖在地上带回。 疼,是火辣辣的、从麻木到一点点清晰再变得尖锐的那种疼。 后背在地上被拖着,像是在刀锋上割着,显然破碎的衣服早已不堪摩擦,簌簌地裂开,甚至背后的肚兜线儿估计也烂了。 她感受到自己的皮肤磨过砂土石子,火辣辣的痛后知后觉地放大传来,似乎是向她证明,即使流离很久、她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她睁开眼睛,头顶是明晃晃的日头,这样耀眼的光芒在眼前随着身体的移动摇晃着。 而眼角似乎慢慢蓄出一滴泪水,透过眼泪她看到了彩虹般的七彩光束,慢慢的也就真的就看不清眼前的世界,她要痛昏过去了。 但,不行,她心里挣扎,如果被那官兵看到她是个女子,恐怕下场会更惨。 她死命地咬了下舌头,让自己清醒一些,后背和另一条腿上传来的疼痛却更清晰了。 短短的路似乎走了很久,杨烟还没有被拖到城门,身后的泥土路上已蜿蜒着长长的血痕。 而等待她的,是什么? 她有些绝望。师太师姐们以命护她生,叫她‘不要怕’,此刻她却害怕真的不明不白死去,辜负了那些人换给她的生机。 她咬着牙忍着痛,咬得嘴里都溢出鲜血,脑中的一根弦仍紧紧绷着,告诉自己,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 —— 远远地却听见一个冷冷的声音在问什么,似乎是关于她。 杨烟探着头望过去,只看到一袭蓝衣锦缎袍子。 官兵乙却突然扔下了她的腿,接着就跪了下来,当然不是向着她,而是向着那一袭蓝衣。 蓝衣却向她走了过来,脚步停在她的身边,俯身盯着她,带着天神审视凡间众生般的悲悯。 地上躺着的杨烟眼睛被阳光灼刺着,逆着光看不算清楚他的模样,只觉应该是高贵清冷、却还是关心底层百姓的,这个王朝大概还没有烂得彻底。 大概,就是刚才入城的蓝衣少年,不知怎的又折返了回来,杨烟猜测。 突然嘴上又自嘲地笑了一下,自己都快没命了,竟还有时间猜测别人。 而这抹微笑却落在了蓝衣少年的眼睛里。 即使是流民,也有自己的尊严,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微微一痛。 “你,没事吧。”淡淡地询问,声音如山涧的泉水般清冽。 怎么可能没事呢……都快折磨死了……杨烟想回答,但喉咙呼噜呼噜地发不出声音,嘴里的血水又溢了出来,她只觉自己狼狈似砧板鱼肉、待宰羔羊。 蓝衣少年好似也不需要她回答,只转身喝厉官兵甲乙:“西北辽人作乱,圣上已下诏安抚流民。你们是受了谁的命令不许流民入城?” 官兵甲乙只低头乱磕,却也不敢把知县卖出去。 这小主高高在上,他转一圈走了,可知县才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是能革了他们职、决定他们一家老小吃喝拉撒的人。 “罢了。”蓝衣少年见他们不张嘴,只叹了一口气便让他们起身。 又嘱咐了几句:“职务虽小,也是守卫一方百姓,以后再无视人命当多想想自家亲人。这小孩儿伤了你,你们也伤了他,也算扯平了。” “你们记住,这城门,防敌兵防恶徒,独不防大祁安分守己的子民,大祁的城池当庇佑它的百姓。七里县非边关要塞,他也不是胡人,还是个孩子,由他入城吧。” 官兵甲乙磕头如捣蒜,官兵甲额头的伤口还没完全止住血,沾了些尘土在伤口处。 但他们此刻只满心庆幸自己没有被罚了俸禄,职位也没被剥夺,赶紧表示马上把这流民孩子送入城好生安顿。 蓝衣少年摆了摆手,显然不怎么信任他们,只叫来随行身着一黑一白短褐青年侍卫,让黑衣侍卫将杨烟送入城内医馆看验伤势,再给她一两银子让她日后谋点营生。 “叫花子,还不快跪下,谢三殿下!”官兵乙跪着却还腾出一只手扯了扯杨烟。 杨烟又笑了笑,即便她想磕头谢恩,也是没力气爬起来的,何况后背大概已经血肉模糊了。 “不必了,你们继续当值吧。”蓝衣少年对官兵甲乙说,又让白衣侍卫扔了一瓶药给官兵甲,“给你的伤口上上药。” 官兵甲的眼泪几乎都要迸了出来,“谢殿下!卑职何德何能,卑职何德何能!” —— 杨烟被黑衣侍卫拖上了马,跨入七里县城门。 她趴在马背上,模模糊糊地想,总算进城了。 黑衣侍卫将她送到一个叫医源堂的医馆,扔给主人陈郎中一锭银子,又往杨烟袖子里塞了一小块。 杨烟努了努劲,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想记住黑衣青年的样子,约莫刚及弱冠,眉目刚毅,显然是久经风吹日晒磨练的行伍出身。 “没成想是个小姑娘,你胆子倒不小,运气也是相当好。这两银子是主子赏你的,等伤好了就在城里谋个生吧。” 黑衣侍卫瞥了她一眼,又嘱咐:“以后逢年过节记得面向西北多磕几个头,要记着大祁三皇子殿下的恩。”然后就转身骑马离开。 杨烟知道那青年早就看到了她破烂的身体。 罢了罢了,萍水相逢,多想无益,转念她就丢下了不该起的思绪,盘算起今后该怎么办。 第14章 绿杨烟外晓寒轻 「小城」 蓬头垢面,浑身血迹的杨烟趴在医床上,陈郎中正给她清理后背的伤口。 那里衣服都被磨走,皮肉正翻卷着,沾满砂砾尘土。 能看出她很痛,身体都在发抖,但仍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陈郎中才四十岁出头,身形清瘦,但黑色胡须已经蓄了起来,俨然带着一副医术高深的样子。 他一边清理一边嫌弃她浑身太脏,“姑娘是从哪里逃难过来?” “定……州。”杨烟心下妥帖了,忍着痛也慢慢讲出了话。 “此去千里,你竟一路跑到南方来了?” 杨烟的瞳孔也突然放大,连自己都惊叹了,她竟然走了大半个大祁。 “嗯。”杨烟轻轻点了点头,把脸埋在了枕头上。 那么长时间的流离,这么入骨的伤痛,她都没有哭,现在眼泪却再也止不住了。 陈郎中看她哭得颤抖,不知是他处理伤口手太重还是怎么了,也没再多说什么。 杨烟在医源堂里养了十几天,除了后背,身上各处的伤都好了七七八八,还在医馆里洗了个澡,褪下了半桶的灰屑。 脖子上挂着那块白玉,洗澡时也没有摘下,这是她唯一的珍贵物什,即使逃难途中,都一直将它藏在衣服里,从未示过人。 等她收拾妥帖,披散着头发穿上一身药童褐衣从房间里走出来时,陈郎中身边也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药童看到她竟然羞红了脸。 在春暖花开的三月底、杨烟在逃难的路上已经悄然度过了十四岁生辰。 她审视着自己的身体,不能再称自己是孩子。 之前营养充足,她的身高在同龄女孩里已是佼佼者。 最近半年的饥寒交迫却使她看起来极其瘦弱,像根细长的豆芽菜,可这也没有妨碍胸前的隆起这样显眼。 她即便扮作男子,才刚流落不到半年就只能依靠运气让他人救命。 天下之大,若是一个孤身女子,在哪里能不受欺侮,只靠自己立足? 可若继续假扮男子,又该如何把这烦扰人的身体藏好? 她的心很乱,在出门看到少年药童脸上闪过的羞赧时,心就更乱了。 如今再也没有庇护她的人,以后难道要靠姿色去取悦男人吗? 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有姿色,但阿艮曾说过她很美,她姑且认为自己有那么点好看,但这好看于当下的她来说,无异于一种负累。 她假装没看见药童脸上的表情,只礼貌地施了个礼。 而这一幕被恰巧经过的陈郎中看到了眼里。 当天晚上,陈郎中就找到杨烟委婉地请她离开,杨烟请求他,自己曾跟僧人识过药草,希望能留在医馆也做个小学徒。 陈郎中却推脱医馆不收女子,再者她是皇族相干之人送来的,他小小医馆断不敢留。 杨烟明白了陈郎中的意思,只能起身准备告辞。 陈郎中让少年药童拿来一套男子的暗灰色粗布麻衣。 “我这里也没有女装,出去抛头露面这样安全点。要是在本地谋了营生,还可以来我这儿看诊。”陈郎中既是暗示,也是嘱咐她。 杨烟立马下跪磕头,为这份雪中送炭的救命恩情感慨不已。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时,她就扮成男子模样离开了医馆。 以前她也常穿男装逃出家门玩,却总是随性洒脱。 而从这天开始,她用白布紧紧地缠住了自己的胸,好像是要把真正的自己永远地当做秘密封进厚厚的壳子。 她原本也不叫“杨烟”的。 也是从这天起,她给自己起了这样一个已在心头琢磨蛮久的新名字。 那是在逃难时她清晨行走在田野间,极目远望只能看到杨柳依依尽头笼罩着的迷蒙雾气,就像自己的将来一样混沌。 从那个早晨开始,她似就已选择了“绿杨烟外晓寒轻”的清淡风雅,放弃了“红杏枝头春意闹”的嫣然绚丽。 ———— 离开医馆时,杨烟身上只揣着她有些忘了究竟是几皇子赏的那一两银子,还有少年药童依依不舍送她出门时塞过来的一包兹饭。 她盘算着,如果天天露宿街头,银子够吃半年的饭。但,等等,怎么能天天露宿街头呢? 不行不行,重新算,住个客栈?那自然不行,没准一个月不到银子就糟践光了。 想来想去,只得打算要么先找个包吃住的营生,要么就找个不要钱的住处。 日头已经高起,早市散场,沿街铺面渐次开门,临街小摊贩也陆续支了摊子。 杨烟才发现,七里县虽只是个小县城,竟比她一直居住的定州府还要繁华。 她坐到南市街临河的茶摊前喝了壶茶,也就向桌对面正独自饮酒的老大叔打听出这小城得天独厚的地理和商业优势。 当下国家水运要道,北接京畿虞都,南至江南清州的千里运河正是在江边这个小县城与东西流向的长江交汇,江水又向东蜿蜒出烟波浩渺的溪澜湖泊。 自前朝百余年前运河凿成通航,七里县即成为连贯九州坤舆腹地、东西南北水路的重要商贸漕运码头,原是渔樵种桑的破落小城摇身一变成了入京贾货、交流西域的转运枢纽,扼水路贸易之要津,几乎可遍地淘金。 虽然西北正在战乱,这里却仿佛世外桃源般宁静祥和,市井安逸、商业却欣欣向荣。 南市街坐落在内城河澜水夹岸,是七里县最繁华的商业街,街面张灯结彩、人流如织,宽阔的步行道被沿街糖酒杂货零售小摊几乎占满。 小摊背靠着的又是无数商铺:解库,当铺,医馆,珠宝首饰、胭脂水粉、布料成衣、瓷器铺子……遍布的还有各色平价酒肆、饭馆客栈和勾栏瓦舍。 而沿着南市街任意巷弄拐入,通向的都是分类聚集的行当街:铁器、酒坊、油坊、布坊街……好像把全天下的东西都搬来了。 “可谓‘四海之间皆是客,北瞻京畿南望江。贾商云集研桑计,富甲天堂温柔乡。’”对桌大叔边饮酒边赋了一首不入韵平仄也不合的打油诗。 他瞅了瞅街边的澜水河,将‘温柔乡’字眼特意强调了一下,轻佻地向杨烟道:“小子,来到这儿,只要你肯卖力气,不愁赚不到钱,更甭愁花不出去钱。” 说罢又饮一杯。 刚巧茶摊边跑过几名垂髫小童,边跑边唱:“南市街上走一走,行去千斤船,归来金千斗。南市街上疯一疯,行去千斗金,归来行囊空……” 南市街东边尽头,澜水河出城汇入运河,两岸自成货运码头。 那里永远一片繁忙,商货大船常在此换成小船入城贾货贸易,而无数彩船花船也由此泊入澜水河,在南市街沿线排开,如珍珠点缀玉带。 到了夜晚,河内流光溢彩,歌声琵琶曲彻夜不息,是士子商人寻欢作乐的场子。 杨烟的目光也望向澜水河,此刻各色彩船都扯着厚厚的帘子,安静地泊在岸边。 一条船上却突有一名不施脂粉的素衣女子掀了门帘而出,慢悠悠端了一盆衣服到船尾晾晒。 街边便有男人向她吹了声口哨:“琼姐儿,今晚出来唱曲不?” 女子边麻利地甩了甩衣服,边轻快回应:“侬可把硬落落的银子备好,当心听美了把侬身上的子儿都掏干掉!” 周围人瞬间哄堂大笑。 杨烟虽然懵懵懂懂不知其意,但总归知道他们是在互相调笑,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七里县是包容的,任意行当都能在这里落脚,所有漂泊的人也都能找到安身之处。 虽然像这女子般的生意,不是她的道。 但“只要肯卖力,不愁赚不到钱”——她在心里喃喃重复着刚才老大叔说的这句话,给自己打了打气。 她捧着碗喝干了碎末子茶,心里定定地想,就是这了,她也要在这里,努力活下去。 ———— 杨烟上午沿南市街打听一路,所有的餐馆客栈酒肆却都表示只要年满十五的小厮,铁匠铺、药铺或肉铺招学徒也都只要熟人介绍,况且杨烟连个身份凭证都没有,一个愿意用她的正经店铺都没有。 下午她混入市井行当街,和一帮木匠石匠、马夫挑夫、脚工挤在一起,等主家来招一些零活。 陆续有行老、牙人或大户管事来吆喝着招人。 听说运河码头京城巨贾薛家的红船晚上卸货需要十个搬运工人,杨烟和一群劳力一起报名。 招工的管家看了看她瘦鸡崽般的身体,第一个就把她给筛掉了。 又闻县里大户马家要给儿子出门经商雇个马夫,马夫是坐在车上的,不劳累,一堆人迅速一拥而上,杨烟甚至都没有挤进人群。 等了一整个下午,杨烟还是毫无着落。 这才第一天嘛,她安慰自己,但心里默默地想,没有个一技之长真不是长久之计。 吃了最后一口兹饭,虽然还是很饿,但她也不打算再花钱买食物了。 日子还很长,她得做长远打算。 第15章 小小年纪竟识幻术? 「幻术」 晚上,杨烟穿过灯火通明、人流涌动的南城街市一路向北,尽头便逢着一处长桥。 桥下是叫做“溪水”的另一条内城河,两岸也开辟了宽阔步行道,同样坐落着无数酒肆客栈和歌舞瓦子,蔓延向东融入沿运河河畔七里长街的林立楼群。 站在连接城南城北的长桥上,她能清晰地望见明亮如洗的上弦月,如一弯弓箭挂在西方夜空。 两岸楼阁也开辟了观景平台,正值潮湿夏夜,习习微风中有商人或士子正露天坐着或对月饮酒,或喝茶听曲,衣袂垂缨的女子斜倚坐塌小憩或陪侍男子左右,勾勒出风光旖旎南城最北边的风景线。 而向北越过长桥过了沿街一带,仿佛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城南多为高门大户、官员府邸、富商园林,而城北都是小门小户平民人家。 溪水河将小城清晰地分割成黑白两面,南面流光溢彩热闹非凡,北面则安静幽深寂寞萧条。 杨烟越往北走灯火越稀少,也就到了更平民的住处。 她鼓起勇气敲了几家的门,想投宿一晚,别人见是一半大孱弱少年,不识来路,不敢留宿。 直到快走到北边尽头,终于有一家妇人在挑着灯打开门后没有直接让她滚开。 “大姨,我从北方逃难来的,能在家中借住一晚吗?”杨烟委屈巴巴地对那妇人请求。 妇人木钗素裙,容貌清丽,面庞上却带着苍白,她打量着这个麻衣“少年”,面露警惕,但“少年”的眼睛清亮真挚,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妇人面露善意,刚想让杨烟进门,却听身后有个温和的声音说: “小兄弟,西边直走过一座小桥不远有个破城隍庙,无家可归之人可彼处容身。” 杨烟抬头,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形偏瘦却站得笔直,着淡青色粗布衣服,虽然已经入夜,却还是梳着整齐的发髻,青色的发带随意地垂在肩膀处。 他的手里还捏着一本书,应是刚刚从书桌前起身过来。 他皮肤很白,眉眼鼻子都小巧精致,恰如其分地点缀在细长的面庞上,要不是下巴已经冒出了青须,竟是像个女孩般秀气。 这是杨烟和苏可久的第一次见面。 即使很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杨烟都会揶揄几句,大哥的心思总是比海深的——说人话就是——实在太贱了! 但回到当下,杨烟只觉少年的建议还算不错,马上躬身道谢: “多谢兄台指点。” 妇人明显一愣,却没多说什么,只向杨烟点了点头,默默地关上了门。 “毓儿,你这又是何必?”关门后妇人才嗔了少年一句,却又捂了捂胸口。 “娘,你又胸闷了?”苏可久连忙来扶,却又轻轻一笑: “你就是菩萨心肠,太心软了。这小子来路不明的,你让他试试嘛——说不定不会被赶出来呢?” 像是等待看什么好戏一般,苏可久转过头来还朝门口望了一望,当然什么也看不见,可就是有什么在挠抓着他,比经史子集更让他上心,让他恨不得时间马上飞到第二天早上。 而他惦念中好戏的主角——杨烟正毫无知觉地走在去破城隍庙的路上。 ———— 向西走着时,杨烟隐约听见了二更的更鼓,天上乌云也遮蔽了月光,羊肠小巷显得更昏暗幽深。 她走夜路虽多,却没像今晚一样走得这般忐忑,突然刮过一阵邪风,头顶树上惊起数只麻雀,吱吱喳喳地飞远了。 走着走着发现路变得更窄,几乎只容一人前行。 路的尽头又是一条南北向穿城的小河,跨过一座小桥。 桥边一片空地上长着一棵歪脖子树,而树北边正是一座破落的庙祠,庙门已经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挂了半边,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 杨烟踏进了门坎,院子里荒草丛生,原本的花坛水池假山石都被野草覆盖,石板也已被野草掀了起来,确实像久未有人至的样子。 当真是“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了。 正对着的大殿里也是乌漆嘛黑,杨烟想进去,竟然有点瑟缩。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志怪笔记还有那《山海异闻录》里记录的孤魂野鬼,这样月色朦胧的初夏夜晚,很适合百鬼夜行。 殿门洞开着,她轻轻迈进去一步。 殿里黑黢黢的,但适应了黑暗杨烟能看见屋子中间供奉的城隍神像。 因久失奉养,这神像蒙着蛛网灰尘,眼神显得十分狰狞,杨烟立即想落荒而逃,身后的殿门却吱嘎一声关了起来。 “天啊!”她大叫,转身去拉门,当然拉不开。 城隍神像突然发出亮光来,竟变成了赤色的仿佛被火焰包裹的模样。 然后,神像居然动了,他缓缓地晃了晃久未运动的脖子,只听“嘎嘎”几声响,居然慢慢地站起身,迈下高台,朝她走了过来。 杨烟揉了揉眼睛,又揉了一遍,确定不是自己眼花了,眼睁睁地看着神像离自己越来越近。 如果还是在以前,她说不定早哭爹喊娘了,但现在她早没了爹娘,只能求自己和佛祖。 “阿弥陀佛,大日如来保佑!” 合掌念了起来,转念又咧着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人家城隍神是三清道家官员,求西天佛祖有个屁用啊! 但好坏也是能搭上话的神仙吧,反正逃也逃不了,她继续闭着眼合掌念经,念着念着又小声嘀咕了一嘴: “弥勒佛主,看在我供奉过几百斤香油的面子上,帮个小忙!” 明明在夏日,却感觉有冷风在自己的脸附近滑过,她蓦地睁开了眼睛,高高在上的城隍神,正举着手朝自己的脖子砸来。 也许是念经使她心安了一些,她又闭上了眼睛,心里仍在念经,却久久没有感受到拳头落下。 再睁开眼睛,眼前又是一片黑暗,城隍神仍然挂着蛛网安坐在供台上。 刚刚的一切好像一场梦,但杨烟真切地觉得那似乎又不是梦。 黑暗中某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转过身,凝视着神像背后大殿一角,似有一人盘腿坐在那里,他着着黑衣,几乎整个儿地隐没在黑暗中。 她刚想张嘴,那人却先说话了。 “你是什么人?竟没被迷惑?”苍老的沙哑的声音缓缓传来。 发现对方是个人,杨烟长舒一口气,但会搞这种把戏的,总归不是修仙就是修道,她夸着海口: “其实,我也略通道术,略通略通。” 一边说,一边慢慢地向着老者的方向挪去。 “再往前走一步,你会死。”披头散发完全看不到脸的老者又说。 杨烟不敢再动: “老人家?” 老者没再理会她,像突然入了定,连气息都摒了起来。 杨烟索性退了几步,在老者视角望不到的地方躺了下来。 “这老道装神弄鬼,不足为惧。” 杨烟心里想,但有过城门口吃亏的教训,却再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突然地上扑来一阵狂风,将杨烟几乎震飞,她被弹到墙上,又落了下来。 “哎呦喂!”杨烟爬了起来,一边咳一边说:“老人家,这我可就不得不说您了,这庙又不是您家开的,我俩在此投宿,本就井水不犯河水。可您刚才用幻术吓我,现在又把我扔到墙上。真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小小年纪竟识幻术?”老者像是醒了过来,突然发问。 “本来只听说过,以为只是传说。今日得见,真是、真是栩栩如生、如痴如醉、仿若浮屠一梦……”杨烟心里其实想说真是诡谲莫辨、可怕至极,但嘴上还在胡乱吹捧着说瞎话。 老者却明显来了兴趣,好像他已很久没见过欣赏幻术的人了。 “哪里听说的?” 第16章 那黑心老道竟容得下你? 「拜师」 “哪里听说的?”老者问她。 “我以前经常看一本连载的杂谈册子《山海异闻录》,那里记载过一些彩戏幻术妙景——” “闭嘴!”没等杨烟说完,老者突然凶狠起来,身下拂尘一动,杨烟又被掀了个趔趄。 “老人家……您这脾气可太暴躁了。”杨烟又爬了起来, “要实在觉得闲的无聊,不如做我师父,教教我如何?” 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杨烟心里清楚,对方其实没动杀意,不然她怎么还好端端地待在这里? 呃,是挨了点皮肉痛。但能遇到这等世外高人,此时不抱大腿,更待何时? 况且逃难以来,她早就放下了脸皮逮着各种机会求生,被拒绝了少说也得千八百次,脸皮早就如铜墙铁壁了。 “教一个……女人吗?玷污我的师门。”老者始终低着头压根没望向杨烟一眼,却敏锐地识出了她的身份, “赶紧滚!” “您怎么知道?”杨烟惊愕,但不等老者进一步脾气发作,她又道: “让我猜猜,您肯定会说, ‘要是个男的,你早死了,我不杀女人’。” 她模仿着老者的沙哑声音,竟是惟妙惟肖,又借此悄悄提醒他,“别杀女人”。 眼睛适应黑暗后,杨烟便看清了老者在的位置,她机敏地注意到,在她说话时老者耳朵动了一动。 她索性坐下来接着说: “那可别嫌我赖在这了,反正您又不会杀我。” 她又躺了下去,眼睛却紧盯着老者的方向。 突然老者身下的一把稻草像被附了魂,竟凭空站了起来,排着队摇摇晃晃地走到杨烟身边,像在俯视她。 杨烟伸手试探着去摸它们,想看看是真是假,它们却忽的一跳,横七竖八地列起阵,像蛛网一样朝杨烟覆了过来,很快就将她捆紧。 杨烟觉得越来越喘不过来气。 “您想……把我扔出去吗?”杨烟问。 \"错了,是把你扔运河里,喂鱼。”老者突然说。 “那可不行,那……可不行……这样绑着……我真会死的……我现在都……喘不上气来了。爷爷……爷爷……我有腿……自己去跳河成吧。” 杨烟边大喘着气边哀求,她看老者身形仍然未动,似乎对她的求饶不太满意,索性心一横,干脆说出了自己的试探: “老人家……别杀我,我有用处。真的!您要看得上我……我给您当仆人,给您当眼睛!” 捆在她身上的稻草突然就松了下来。 杨烟感觉呼吸一畅,连忙下跪感谢,这些天实在跪了太多遍,她的膝盖似乎都跪麻了。 “做我的眼睛?”老者的声音却更凛冽了。 “老人家,您看不见,对吗?” 杨烟试探着往前爬,她刚才一直注意他头从来都没抬过,都靠耳朵在听,大概不是太自负,就是其实是个瞎子。 “我可以给您端茶倒水,伺候您衣食起居,只求您让我在这也住一住。” 杨烟把她的自由也给卖了,反正啥也不管了,保命就是。 “你看我像有钱的样子吗?我养不起你,另谋高就吧。”那老者突然抬起头来,像是终于对她提起了点兴趣。 杨烟趴在地上,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冷风阵阵,想必面相也是寒光四射的。 “我,我,我白天出去赚钱养活您。”杨烟脱口而出,说出来又后悔地想要打嘴巴,她去哪里赚钱呦…… “哈哈哈哈哈”老者突然大笑了几声,问杨烟:“你姓甚名谁?家是哪里?可愿随我修道?” 她报上了“杨烟”的名字,又给自己临时想了个小字叫“小寒”,称自己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因战乱流落。 反正这天晚上,杨烟又求来了一个师父——老者终于允许她在殿中另一角睡觉了。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就爬起来准备打扫院子,可院子里连扫把都没有。 杨烟琢磨着待会去早市买把镰刀,再买把扫把,给那自称叫“涯”的老者买点饼子裹腹。 她看他估计浑身上下一个子儿都没有,又是个瞎子,空有一身本领却连肚子都填不饱,极像个迂腐的老夫子,便干脆给这捡来的道家师父起了个极儒的称号叫“涯夫子”。 手头上没有什么工具,杨烟只能弓着腰徒手拔草。 她却感觉有人在看她,抬起头,门外什么都没有。 她假装低下头去忙,又迅速抬起来,苏可久躲在庙门后的脸却还差一半没有抽走。 “大大方方出来就是,鬼鬼祟祟做什么?”杨烟盯着庙门说,然后继续拔草。 “那黑心老道竟容得下你?”苏可久从庙门口露出身体,笑吟吟地问她。 “还不是拜阁下所赐。”杨烟将一把草狠狠扔在脚下, “结果是如你所愿还是非你所愿?” “在下佩服佩服。”苏可久想要跨进庙门,探了一只脚却还是犹豫了下又收了回去, “能跟小生讲讲,他怎么吓你的?” 自从半年前这黑衣老道到破城隍庙落了脚,所有试图进庙之人无一例外遭遇到各种匪夷所思之事,老道脾气古怪,却一身妖法,以捉弄人为乐。 苏可久还是少年心性,他迫不及待地想看这个外来的小子怎么被戏弄的。 杨烟没理他,只进殿跟涯夫子报备了下,准备去早市采买。 可刚出庙门,苏可久就蹦跶着跟了过去,“小兄弟,说说嘛。” “说了给我什么好处?”杨烟停下脚步问。 “你是不是没饭吃啊。”苏可久打量了下她,一看就营养不良的样子,他伸出一根手指,“一块糙米饼。” 想了想,又加了一根手指,“两块。” “成交。”杨烟迅速地答应,边走边把昨晚的经历描述了一遍,但省略了自己各种下跪磕头的部分。 “就这?就打动了他?” 苏可久明显不信,他又仔细盯着杨烟瞧了瞧,才觉她的面孔过于白净了些,眼睛过于狡黠明亮,竟和他一样泛着女相,想来那老道也不知是看上了杨烟什么。 “你很闲吗?”杨烟继续往前走,她有些不耐烦这个昨天坑她的少年,但却不能再像以前一般不管不顾乱得罪人了。 她转身礼貌向苏可久作揖:“公子不如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我很闲吗?”苏可久竟然也反问了一句,“去岁在下中秀才进了县学读书,过两年可是要去考乡试会试的,日日读书,哪里会闲?” “可我看你狗拿耗子——”杨烟生气,又想起他还承诺她两块饼子,嘴上还得服软,“算了,你回头把饼子给我挂庙门后边吧,就当给我赔礼了,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在下又不欠你,何来赔礼道歉之说?”苏可久不依不饶。 “是你不收留我让我来城隍庙,不然我也……” 杨烟说不下去了,明明是她强求涯夫子留她住下来的,她也搞不懂自己在生气什么,或许是前途未卜的情况下陡然背上“养家糊口”的压力让她感到有些烦躁。 苏可久的目光神秘莫测起来,“不然你什么?难不成那老道他对你起了……色心?呀,你不会已经——” 他连忙捂住了嘴。 第17章 一切幻术皆是骗术 「异闻录」 “做秀才的脑子里都装的这吗?”杨烟气绝,快步往南走,想把苏可久甩开。 “逗你玩呢,就算小生欠你一次好吧,以后要有啥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啊。”苏可久又巴巴赶上来说了一句。 杨烟停住脚步,歪头抬眼审视了下他,这家伙虽然瘦弱,个子却高挑,应该有点力气。 想她在七里县生存可不能一个熟人都没有,看眼前这厮活蹦乱跳的,想必真能帮个忙啥的,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杨烟的脸上迅速换上微笑,她飞快地靠近了苏可久。 这突然的变脸却把苏可久吓到了,他莫名想往后退: “你想干什么?”甚至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身体,明明杨烟比他矮一个头还多,可看起来就像杨烟是个什么色狼。 “敢问兄台大名啊?”杨烟谄媚地作揖。 “在下苏毓,不过父亲给我起过小字,你就叫我苏可久吧。”苏可久放松下来,倒不扭捏,向杨烟回礼, “阁下是?” 苏毓……这名让杨烟想笑,但生生忍住了。 “我叫杨烟,你叫我‘小寒’得了。西北定州人氏,因避战乱逃来此地。 ‘天长地久岁不留,俟河之清只怀忧’,得遇可久公子,真是幸会、幸会。” “哪里哪里。 ‘绿杨烟外晓寒轻’啊,名字果然别致、别致。” 二人客套完,杨烟干脆单刀直入: “实不相瞒,苏公子,在下这身无长物,也无一技之长,想在此地谋个营生。我打小不说熟读诗书,也是识得几个字的,敢问公子可缺个端茶磨墨的伴读?” 苏可久的脸色却突然冷了下来。 杨烟又仔细打量了他一下,虽然衣袍整齐干净,却也是麻衣粗布,心想,完了,这一看也是寒衣子弟,没钱的主儿。 没想到苏可久只冷了一下,面庞重又温润起来:“小生可不缺伴读。这样吧,我每天去县学读书,帮你问问哪家公子需要?” 真是大好人! 杨烟几乎要跳了起来,虽然当下命苦,但总是能遇到贵人,脸上还是装得平静,拱手作揖: “那就有劳公子了。” “那,你给我什么好处?”苏可久突然问,像极了杨烟刚才问她的语气。 在这等着呢……杨烟心里“嗤”了一声,脸上却恭敬地说: “公子但请吩咐。” “我还没想好,等事成再议啊。”苏可久却不接招,直接伸出手掌来要和杨烟击掌为盟。 杨烟刚随意地伸出手掌就被苏可久的手狠命拍了过来。 “哎呦!”她捂着手叫了一声,这叫击掌吗?摊开手,手已经像个烧红的猪蹄。 苏可久也有些纳闷,杨烟瘦瘦弱弱,手竟柔软地好似无骨。 但狡猾如他,准备先给这条鱼绑个鱼饵系个钩子,以后再看这鱼钓上来怎么用比较好。 看着苏可久只一小会儿眼波就流转了好几遍,杨烟心里想,这生意究竟是做亏了。 但,白手起家总得受些委屈,毕竟比饿死强,比饿死强。 她安慰自己,然后向苏可久告辞。苏可久轻轻一笑,摆了摆手也就慢悠悠转身走了。 ———— 采买了无数生活起居用品回来,杨烟发现庙门后面果然挂了用粗布包着的两块糙米饼,她也买来了鸡蛋油稞子,又去院中幸未干涸的水井打了水去给涯夫子端饭。 涯夫子一直保持着打坐的姿势,杨烟看他真是一点家当都没有,想着这人是不是不食五谷杂粮,怕不是要羽化登仙。 嘴上却恭敬着:“师父,请用饭。” 涯夫子耳朵微微一动,似从仙界又返回了尘世。 他抬头做了个盯着房梁的动作,杨烟才看到他的长相,一双长眉飞入鬓中,杂乱且泛着邪气,双眼却是呈深褐色空洞的,面庞棱角分明,两腮因常年的饥饿消瘦是完全凹进去,显得颧骨极其高耸。 是一张不食人间烟火、令人心生畏惧的脸。 这张脸也没有“直视”杨烟,他摸索着想要端碗,杨烟赶紧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又说:“师父,我身上的钱不够咱俩花太久,我今后白天得出去找活做。早上我看了这城隍庙,没有灶台不能生火做饭,门窗也是坏的,又不挡风又不遮雨,不是长久生活的地方。师父,等我赚了钱,我就带您出去租个小院。” 涯夫子没有理会她的话,只捏了饼子来吃,吃完放下碗,才轻飘飘地说: “每晚酉时,你来这儿学艺。” 末了,他又加了句:“修仙之人宿风饮露,你一介凡身可自寻住处。” “师父,我不离开您。”杨烟说,拜了一拜,心里却想,既然喝露水都能活,为啥还吃饼子? 但涯夫子道行无疑是高深的,只是他这等世外高人,为何隐居在一个县城破庙,眼睛又是如何瞎的,她非常好奇,却绝不敢多问。只能谦恭地退出殿来,找个角落吃了剩下的东西。 ———— 这天晚上开始,涯夫子却当真教起了杨烟幻术和道法。 他先是让她找来石子若干,叫她不停地扔石子抓石子藏石子,所谓的“练手”。 “一切幻术皆是骗术,想要迷惑人,先得学会借力,制造假象。” 昏暗的烛光下,涯夫子用空洞的眼睛盯着她:“星象推演、五行八卦、机关道具、口技彩戏、五感七窍、色相声味……千技万法,皆可为用。”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直至真假不分,才得大成……”杨烟竟打断涯夫子,接着说了起来。 “你——”涯夫子顿住了。 “您是循道者?”杨烟凝视着涯夫子,这描述幻术之道的语句自年少读过某一册的《山海异闻录》后就一直记在她的脑海。 “都是旧事了。”涯夫子突然流露出难得的动容,这动容让杨烟也觉得悲伤。 自入掩月庵修行,后来战事兴起,她已一年多没有看到新刊,没想到那笔者竟然失了山海,只栖身于破庙中了。 “世人愚者众,这些即使写在明里,也唯有心之人能领悟其中曼妙。”涯夫子叹息。 “我六岁时机缘巧合读到《山海异闻录》,从此以之为趣亦为师,一直视‘循道者’为引路人,带我斗室之中云游四海,寻访天下奇观,从未奢望此生此世得见师父。” 杨烟眉眼间闪动着倾慕之色,向涯夫子作了个揖。 “师父,您怎就来到这里了?还去游历天下吗?”杨烟鼓起勇气问。 “不提也罢。”涯夫子终于苦笑一声,却很快恢复一贯的冷肃,“贫道孑然一身,从未收过徒弟,你尘缘未尽,不宜清修,自不会收你做门内弟子。只是机缘巧合,携你一程而已,作为……吃饭的报酬。” 第18章 这等好差事,夫子怎么就给了你? 「学堂」 “师父……”杨烟喃喃。 “心法只讲一遍,你只许用脑子记,术法要靠自己练习参悟。”涯夫子一甩手边的拂尘,告诫她。 “弟子,不,我记着了。”杨烟不敢称“弟子”,只规规矩矩地回答,但心里还是美滋滋地觉得自己赚大发了。 涯夫子便开始讲授修道心法,观星占卜之论,杨烟一一记在心里。 她在城隍神像的另一边给自己用石头垒了个榻,榻上铺了稻草,放了床褥子也就凑合着睡了。 虽然涯夫子眼盲也不在意世俗,但杨烟总感觉他却好似长着眼睛,一开始就知道她是女子,还是悄悄在榻前拉了道麻布帘子。 白天杨烟仍出门努力寻些打杂的活计,因无人引荐又身板瘦小却一直找不到长期的。 她又不能抽身去大户人家做卖身的奴役家丁,便跑酒楼前混着做“闲汉”,供饮酒人差遣跑腿采买或送野食,替人索唤,挣个几文钱才够一天的吃食。 夜里睡觉时杨烟还在默记所学内容,越想却觉越迷惑,但涯夫子显然不会对她进行更详细的讲解。 她双手背在脑后,望着榻前窗外的明月,思忖修道学和修佛法也有共通之处,总要自己去悟,而不是机械地照葫芦画瓢。 她很快摆正心态,心法稍纵即逝,现在只需要记住,放在脑中慢慢消化。 学不了精深,大不了学个皮毛就是,于是在日日修习心法、参悟道义之外,她从幻戏最基础的手指变幻开始练习,一本正经地跟着涯夫子学了起来。 ———— 没出一个月,苏可久一大早就神神秘秘地招正练习气息吐纳的杨烟出来,告知他帮她在县学谋了个差事,给夫子当助教,帮忙整理夫子语录、收取学子作业兼打扫学堂什么的,每月能给半吊钱。 杨烟连连称好,又清闲又能跟着县里最高学府的夫子、学子读书,天底下还有这样美的差事? 但看到苏可久一脸不怀好意的表情,杨烟又有了些许怀疑。 “这等好差事,夫子怎么就给了你?”杨烟问。 “那自然是欣赏小生的才学,信任我的举荐。”苏可久挺了挺胸膛。 “我可不信。”杨烟撇了撇嘴。 “你总无故瞎揣测我。在下是君子,自有成人之美。”苏可久叫她放心。 可杨烟总不能放心,她不知道这闷骚小子葫芦里又卖些什么药,又问:“说吧,这回让我给你什么好处?” “阁下把在下当什么人了!算了,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你只管安心谋差,先养活自己,欠我的来日讨要不迟。反正,我们还会相处很久不是吗?”苏可久笑道。 他没由来觉得和眼前这臭脾气小少年有些缘分,或者是他敏锐地觉出这少年和他认知中的乞丐难民不太一样——读过书,有胆识,似乎也很狡猾,绝不是普通平民家庭出身,更不是一只单纯的小白兔。 当然,苏可久自己也不是,所以在看到杨烟时,自然而然竟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等杨烟兴冲冲地去县学报到时,终于知道苏可久是给自己挖了什么坑。 其他工作都还好,但讲诸子百家的刘夫子是个极其自恋的话唠,竟要杨烟一言不落地记录他课堂所讲,包括自我吹捧的各种花团锦簇的骈句。 杨烟想这刘夫子兴许是《论语》读多了走火入魔,也学孔夫子想让别人出一本他的语录,但其人却着实屁话太多。 杨烟一边听他眉飞色舞地讲书,一边笔下鸡飞狗跳地记录,一堂课下来,她脸色煞白,手指发抖,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只蹲在学堂外面干呕。 “啧啧,都熬走几个书童了,还没人能把他送走。世道不古啊。”头晕之余,杨烟听路过的两名学生议论。 想来这刘夫子背后定有什么门路,也许是县学掌事姥姥家的大舅哥,也许和掌事老婆有一腿,也许是掌事顶头上司的狐朋狗友……杨烟天马行空地想着,嘴里“呸呸呸”又“哈哈哈”笑了好几声。 “你疯了?”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杨烟连头也没回,心里却问候了苏可久祖宗一百次。 “你不会也想跑吧?”苏可久索性跑到杨烟面前来,努力睁着一双无辜的细长眼睛望着她。 被这样盯着杨烟更觉气不打一处来,但还是按耐住脾气,一字一顿地说:“我谢谢你了,这差事很适合我。” 要不是她太需要钱财,谁会为半斗米折腰。 “不用谢,不用谢,顺水人情而已。”苏可久捏着一把扇子,贱兮兮地拱手作揖。 杨烟没再理他,站起来就进学堂收拾课堂的杂物去了。 ———— 很快已至初秋时节,但风清气爽,天气不冷不热。 县学只办大半天,中午差不多未时间就放课,学生们也就各自回家读书备考,有的则三三两两约着去游湖野炊,弹琴赋诗去了。 杨烟非常羡慕这些士族或商贾子弟,不愁吃穿用度,也不需要怎么用心去争功名,有则锦上添花,无则靠家族庇荫也能一世无忧,多少寒门青年,只能将全部希望寄托在登科及第,而更多寒衣平民和贫苦百姓,却连读书的机会都没有。 “门第”自古是人与人之间难以跨越的鸿沟。 想到这儿,她自然想到苏可久。 在七里县呆了几个月,她知道县城北边住的都是没有耕地靠打零工过活的小门户或者来做小生意的外地人,大体就是市井平民的聚集地。 而苏可久明明是个平民小子,也根本不受士族或富家学子待见,却每天嘚瑟得像只孔雀,真不知他是如何混进县学的,又怎么做到在别人面前捏腔拿调毫不露怯。 想到这儿她还是由衷羡慕起苏可久的盲目乐观和厚脸皮来。 但羡慕完别人,杨烟又想到自己,如果说苏可久还算个平民,那现在她只算个下九流的小奴隶了,只能够得上给学子收拾废纸,磨墨端水。 不过作为女子,即使还在定州的家府里,在当下女德的约束中,她也是做不了和友人游湖泛舟,兴游山水的逍遥梦的。 下了学走在回城隍庙的路上,杨烟莫名悲从中来,只得甩了甩头,抛掉这些有的没的念头,去街市买了蔬菜肉食回去给涯夫子做饭。 第19章 你用画符代替写字?也学结绳记事? 「符号」 之前一直旋买现成的吃食,杨烟后来便在城隍庙院子里用泥巴垒了个炉子,晒干了使用。 初初开火时她被浓烟熏成了黑无常,惹得殿中的涯夫子也跟着咳嗽了几声。 涯夫子白日几乎都在打坐,类似话本子里讲的闭关修炼的道长,除了送饭,杨烟也绝不敢打扰。 而幸好,涯夫子食量很小,也不挑食,一天随便两顿饭应付就足够了,过了申时甚至连水都不喝,要不是偶尔还能见他起身上个茅厕,她都觉得那真不是个活人。 而当涯夫子站起来时,他的身形却是极高的,虽然眼盲走路却如疾风,障碍也能随意闪避丝毫不受影响,杨烟却只有蹲地上仰望的份儿,从不敢直起身来。 伺候这样一个对生活毫无要求,又传授自己道法幻术的人,她只觉又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午饭后杨烟有一点自己的时间可以安排,她坐到庙门口歪脖子梅树下的石凳上,学着涯夫子打坐想事情。 这梅树已不知存活了多少年,才蹉跎得虬枝错落,模样虽丑但整个夏季都是硕叶葳蕤。 此时初秋时节却露了颓唐,叶片渐次泛黄,风一吹过就零星地散落下来。 自打涯夫子来了破庙,原来常聚在梅树底下下棋侃大山的人们都不敢再过来,那连接城北街坊和城隍庙的小小的一座溪桥更是少有人过,人们宁愿多绕几条巷子走另一处小桥。 偌大的庙前空地成日都是一片萧条冷清,除了苏可久,杨烟半个人影还都不曾在这儿见过。 而幽静也助益于思考,杨烟打坐半晌,心里就有了主意。 她拿着树枝小棍蹲在地上低着头开始写写画画起来。 “画的是什么?”苏可久的声音又在头顶响了起来,让专心做事的杨烟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她抬起头,苏可久看了她一眼,竟没忍住笑。 他指着十几步开外的小河边,让杨烟自己去水面照镜子。 杨烟才想起午后烧火时满脸的灰还没洗,就顺着溪桥边的台阶下去跑到水边洗了把脸。 洗好上来就看见苏可久递了她一方瓷青色的棉布帕子让她擦。 “我是粗人,不用这么讲究,给你弄脏了。”杨烟推辞,但苏可久却不由分说直接拿着帕子往她脸上擦上去了。 帕子上有幽幽的栀子香气传来,氛围一时竟有点暧昧。 “帕子怎么弄香的?”杨烟问,却明显看苏可久怔了一怔,才恍过神慌慌张张地把帕子收回来。 “我……我娘用花露熏的。”苏可久说话竟有点结巴。 “我家乡在西北,很少能见到栀子。故乡最香的花,该是四月的槐,对,这时节还会有丹桂。我娘也曾煮过槐香帕子,跟这个味道很像。” 杨烟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不知在想什么,慢慢走回梅树底下坐着,不一会儿又抬起头来,“苏公子,我能跟你娘学做这香帕子吗?不是,是学学做香的法子?” “这是我娘谋生的技艺。”苏可久想了想,才慢吞吞说。 “这样啊。”杨烟感受到拒绝,但顿了顿又问,“那你娘教过你吗?” “制香是供贵族和女子赏玩的。我七尺糙男儿,将来只为考取功名、报效国家,学这种劳什子做什么?” “你娘也不想她的手艺失传吧,我不拜师,就平时讨教讨教,成吗?”杨烟语气真诚,又怕太唐突,“我可以付学费的,我以前学过些炒茶的手艺,会炒花茶米茶,也可以教教你们。” 杨烟并没撒谎,她是真的学过。 都说到这个程度,苏可久感觉没理由继续拒绝她,何况他心里竟没由来想跟她多些相处的时间,不然也不会一次次巴巴地过来找她。 “我去问问她吧,学费什么的倒不必,我娘性子高洁,不爱钱财俗物。但她身体一直不好,要她不愿,可就不提了。”苏可久说,却又突然想起刚才看到杨烟在地上画些奇怪的东西,忙问:“那你刚才在画什么?” “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就是一些记号吧,传说上古时代人们系不同的绳结来代替不同的事情。” 杨烟看了看地上一些圈圈叉叉点点,“我就想着怎么样能把文字记得又全又准又快,毕竟刘夫子实在太能扯了,单用文字记很难跟上。” “所以你用画符代替写字?也学结绳记事?”苏可久叹道。 杨烟竟一拍脑袋,兴奋道:“得亏你提醒!” 说罢就又旁若无人地拿起小棍继续画起来,这次,她又加了些从涯夫子那听来的道教画符技巧。 这段时间愈了解涯夫子,杨烟就愈对他心存敬畏。 涯夫子道行高深,他自称师从伏羲氏传人,一深山仙师,修道时又走遍吐蕃、西域、苗疆、天竺,术法涉猎极广,各色技艺都能融会贯通。 但他虽精通却极厌恶巫蛊咒术等一些逆天而行的秘术,不止一次地要杨烟发誓,即使习得一些本领,此生也不入盗、杀、巫、蛊和兰花门。 这“外八门”行当一下就剔除掉五个,只许她学一些皮毛幻彩之术、机关和五行八卦,也教一些治病祈福消灾的救人符术,杨烟只能从他讲授术法时的边边角角抠出点东西,然后自己缝缝补补般日夜参悟。 刚才被苏可久一提,杨烟突然悟到可以借画符的符号来造些代替文字的符号。 她蹲在地上边画边后退,足足写了一柱香的功夫,似乎忘了身边还有个大活人。 苏可久终于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你画完了吗?” “还差点。”杨烟头也不抬,看着面前一堆弯弯曲曲的符号。 “我现在可算明白了,世间万事万物万变不离其宗。所谓幻术彩戏,就是集百家技艺之大成。”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神神叨叨的,不会被那老道附身了吧?”苏可久越来越奇怪,看她沉迷其中如鬼画符的样子,竟感觉有些毛骨悚然。 杨烟从专注的心流中诧异地抬头,意识到自己把苏可久忘了。 赶紧道歉:“抱歉苏公子,我不是有意怠慢你的。确实是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能赚钱的长期差事,不想丢了;也好不容易有了学本事的机会,也不想失了,所以想努力寻求顺遂之法。” 听到这样的话,苏可久的脸竟然红扑扑的。 他不知道杨烟在跟着涯夫子学幻戏,以为自己只是推给他一个其实没人愿意做的差事,也尚未答应让母亲教她制香,杨烟竟然这般真挚地珍惜,让他生平第一次觉得有负于别人。 “那,那你慢慢画,我,回去读书了。” 苏可久几乎是飞奔着逃离现场,他的心扑扑跳着,过了小桥还没有缓过来。 第20章 你可真会投人所好 「玉簪」 有了正事做,日子就过得如流水一样飞快。 杨烟依着涯夫子的要求,零零碎碎买了许多彩球彩线、瓷碗、麻绳和布料,又买了刨子锯子等工具学着锯木头和连榫卯做机关道具。 光学这些几乎要了杨烟小命,涯夫子却还嫌不够,半夜让她支棱起来去数星星,画星象图。 白天上午杨烟依旧在学堂当差,为了那半吊钱腰都快折断了,但所幸她发明了一套速记符号,竟能不急不躁地将刘夫子讲的废话也一并记录下来,适应以后慢慢也就如鱼得水起来。 况且她发现,刘夫子的虚浮恰似幻术彩戏花哨虚假的表面,往内里剖去只能看到一个草包而已。 但如何将草包幻化成惊奇怪诞或美轮美奂的表面,是幻戏师的悟性和功夫。 幻术无外乎高级骗术,彩戏更是纯靠技术手法,刘夫子无疑有了一个骗子应该具有的基本能力,亦是杨烟学习的对象。 这样想着,再上刘夫子的课时,杨烟几乎是掰碎了去看刘夫子的嘴皮子功夫。 一个月很快过去,深秋来临,杨烟也领了第一份的工钱。 她小心翼翼地装进钱袋,之前那蓝衣皇子赏的钱光置办家当和学习用具已经用去大半,打杂的跑腿钱只够买些生存口粮,今天终于可以去给自己和涯夫子置办过冬的衣裳被褥。 买完衣服和食物,又给涯夫子沽了两壶叫做“浮生叹”的烈性浊酒。 她还没见过涯夫子喝酒,也不知修道之人是否有忌讳,但想着男人几乎都好这口,没准他也喜欢? 涯夫子大概跟她父亲差不多年纪,虽然比父亲更严肃冷漠,但也从未真正伤害过她。 她提着一堆东西一边走神一边走路,在刚刚跨过连接城南城北的长桥时,迎面又碰着了匆匆而来的苏可久。 苏可久像是一直在找她:“小寒,可找到你了!”他第一次叫她“小寒”,虽然给自己起了这个小名,杨烟却根本没意识到这是在叫她。 见她愣着,苏可久突然抓起了她的胳膊,手上还拎着的酒壶差点被甩了出去:“我母亲要见你。” “啥?”杨烟一愣,突然明白了,“稍等,你帮我拿着东西,我去去就来。”她把衣物饭食和酒壶往苏可久处一塞,转身就走。 苏可久一脸诧异地愣在原地,没办法也只能等。没多会儿,杨烟捧着个红木盒子回来了。 “这是?” “我想你母亲会制香,肯定看不上庸脂俗粉,我的钱财也有限,就选了个能配得上她的。” 杨烟打开盒子给苏可久看,里面躺着一只通体清透、头上雕了一朵栀子的青玉簪。 “很美。”苏可久呆呆地说,“你可真会投人所好。” “要学东西嘛,总要表表心意。”杨烟说。 自打动了向苏可久母亲学制香的念头,她便在一家首饰摊前早早相中了拜师要送的“礼”,价格正是她手中余钱的极限,只等机会到来而已。 “你总能把实话说的不那么让人讨厌。”苏可久却道,“我都不知以后是该顺着你还是该防着你。” “我是真心的,苏大哥。”杨烟从苏可久手中接过她的东西,只把红木盒子让他捧着,“谢谢你。” 以前杨烟都叫他“苏公子”,刚才却叫“大哥”,她是懂拉关系的。 苏可久想着,却也并不觉讨厌,这一声“谢谢”,甚至让他觉得还挺受用。 “那快走吧!”他说。 ———— 苏可久带杨烟到了家里,那是一方青石铺地的小院,正对原木大门的是一室三间的白墙黑瓦屋子,非常典型的南方水乡风格。 东西各一间小厢房,东厢房连着灶间,西厢房门锁着,想来是杂物室。 院子里整洁干净,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花香,角落里搭着一方小灶台。 灶台上置着蒸笼,旁边还放着杨烟叫不上名字来的一铜身圆底甑器,显然不是做饭的灶台,她猜测应该就是制香的器具。 苏可久的母亲正在院中水井里打水,费力地躬着腰提着一桶水要往灶间走。 之前天色昏暗,杨烟这才看清她的模样。 皮肤很白,却是病态的苍白感,五官都精致清淡,头上盘着简单的螺髻,戴着一只木钗,但青丝里已经夹杂着一些白发,身着天青色的粗布裙子,一身干净整洁,一双纤手更是白若柔荑…… 能想象她青春时的仙姿。 苏可久和她长得很像,一样的凤眼细长面颊,微弯的淡眉,高挑纤细的鼻梁,明明是个男子,却一颦一笑都带着温和雅致,又不似她母亲的淡然,多了些灵动和狡黠。 看到母亲躬身费力地提着满满一桶水,苏可久连忙将玉簪盒子放到院中一方青石上,慌忙跑过去接过水桶。 杨烟找了个妥帖的地方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也过去帮把手。 妇人欣慰地看着儿子和杨烟一趟趟把水缸注满,才向她招招手:“谢谢你了!是小寒吧,你想跟我学制香?” 声音里也带着柔弱,杨烟从记忆里搜寻,记起几个月前的晚上,她还不似这般孱弱。 “听苏大哥说您擅长制香,想向您讨教一下。”她直奔主题,说着就要跪下。 “不用跪,没想到会有男孩子对这个感兴趣。”妇人扶她起来。 “伯母,我无父无母,无家可归,也无一技傍身,又没有资格像苏大哥一样求取功名,虽然也在跟城隍庙里的道人师父学艺,但想着艺多不压身,想请您也教教我留花香的法子……” 杨烟说着,又不知道该许妇人什么,做仆人已经对涯夫子说过了,她也不能再认一个主人。 转念只说:“您需要我做什么,万死不辞。” 她又过去把玉簪盒子端了过来,递到妇人手上:“伯母,这支簪子很配您,淡雅莹润,纤尘不染。” 把簪子和人都夸了一通。 “瞧这小嘴,不教你倒显得我不近人情啦。” 妇人都被杨烟逗乐了,觉得她真诚中又透着点狡猾,竟和自己儿子很像,还是推辞了下:“但这簪子有点贵重了。” “伯母,簪子是我能负担起的,我知道有些配不上您传授技艺。但请您就收着吧,也给我个机会,我现在没什么大本事,等以后有了出息,衔环结草报答您。” 杨烟低着头将盒子又推了过去。 “娘,你就收了呗。我觉得也很配你。”苏可久也跟着吹马屁煽风。 “真是有心了。”妇人终于接过,让苏可久把玉簪放进屋里,却又耐不住咳嗽了几声。 第21章 毓儿说你过得辛苦 「制香」 “伯母,您身体不太好吗?”杨烟这才敢问上一句。 “老毛病了,就是憋喘的,大夫都说是肺气不足,也没什么好法子。”妇人笑盈盈拉着她,“不说这些晦气的。我叫苏盈,以后叫我盈姨就行。” “盈姨。”杨烟改了口,没成想苏可久竟随母姓。 看到眼前这温柔女子她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也是这般静雅恬淡,眼里一瞬间就溢满泪水。 “怎么了?”苏盈诧异。 “没什么,我开心。”杨烟眨眨眼睛,把眼泪摁了回去。 苏可久从屋里出来却过来胡扯:“至于开心哭了么?你可得好好谢谢我,母亲以前可是京城最厉害的制香师,无论是贵族合香、胭脂铺子原料香粉还是一瓶难求的本土蔷薇花露,最顶级的都出自她手,有几种香还被人带入皇城,在后宫嫔妃间流行至今……” “毓儿,过去的事不提也罢。”苏盈让苏可久闭嘴,又看向杨烟,“我这身体不好,也怕哪天走了,把这点手艺也带走——” “母亲,说什么呢!” 苏可久突然打断了她,眼睛里的调皮神色一瞬就褪尽了,脸上泛起些惨白来。 杨烟看到了他的恐惧,那藏在玩世不恭外表下的细腻情绪。 “苏姨,您别担心,我认识个很好的郎中,回头叫他来给您瞧瞧。身体要仔细调养,一定会好起来的。” 杨烟想到了陈郎中,随即道,却又转念想起他知道自己是女子,到时少不了要求他遮掩一番。 扮男人,终究太麻烦。 “有劳小兄弟了。”苏可久面色终于踏实了些,向杨烟行了个拱手礼。 “真是个好孩子。”苏盈笑了,转而关心询问:“你就是那晚想来家里投宿的少年吧,现在还住在那破庙里?” 杨烟点头。 “毓儿说你过得辛苦——” 苏可久却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妇人:“娘!” 苏盈笑了笑,自然不往下说了,只让苏可久搬两把椅子来,让杨烟坐下聊天。 待他离开后,苏盈才压低了声音对杨烟说:“别看毓儿面上看着挺开朗,其实心思细得很。” “都是盈姨教得好,苏兄很重情重义。”杨烟道。 “那破庙可不是久住之地,你定吃了不少苦吧。那道长待你好吗?”苏盈又问。 “师父很好,我住得也还习惯,没事的。”杨烟回答得云淡风轻,又加了一句,“学本事嘛,辛苦勤奋点应该的。” “你不像才十四岁多的孩子,比毓儿心性可要成熟多了。”显然苏可久把他所知的关于杨烟的事都告诉了母亲。 苏盈执起了她的手,却觉除了手心的茧子外,这手实在柔软地不像个男孩子,又假装不经意地瞥了瞥她,虽是俊俏的少年打扮,皮肤也被晒得黑了些,但眼波流转间竟有一丝少女神色,心下就有略略怀疑,但也很快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太多,只微笑着看着她。 “你要愿意……可以住到我们家来,虽然是贫寒之家,屋子倒也够,我和毓儿两人住还是怪冷清的。” 杨烟将手慢慢抽出,向苏盈跪拜,但还是表示能学习制香术已经非常荣幸,自己在城隍庙还要照顾涯夫子,不能住在这里。 苏盈倒也没有勉强,只说:“现在去看看我的制香室吧,你有时间就可以来看我做香露。” ———— 苏盈带着她穿过灶间入了东厢,一进门就仿佛进入了香气缭绕的世界。 架子上摆着各色大小或瓷制或金属制或琉璃制的各色瓶瓶罐罐,里面装着各种颜色的干花香草香料香粉,桌子上摆着小桐秤,一套大小不一的小桐勺,还有奇形怪状的杨烟并不认识的工具。 “现在我图清净,平时只做些花露,让来贾货的商人带到京城虞都去卖。”苏盈递了一个小琉璃瓶给杨烟,里面盛满莹黄色的液体。 杨烟打开瓶口闻了闻,仿佛走进了栀子花园,气味香郁好闻到恨不得整个人都被吸到瓶里去。 “原来香气也能使人晕眩。”杨烟贪婪地嗅着花香,闭着眼睛说。 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幻术的精进一定需要香味的加持:“除了栀子,我又闻到了茉莉,似乎还有一抹风荷的清远之味。” “你是懂赏香的啊。”苏盈有些惊喜,自离开京城,她独自养育幼儿,靠一点香术维持生计,儿子又不上心于此,再也没有遇到一个对香味如此敏感的人。 “今天得了个少年知音,我死也无憾了。” “小时候我母亲也常常做香,我只知闻味道,却不知这味道如何留住的。” 杨烟没注意到苏盈再次提到了“死”字,只沉浸在香的世界里,一边好奇地四处乱看一边说,“最绝的是母亲焙的槐香茶,真是沁人心脾。” 苏盈的眼神又柔和了些,“你母亲她——” “她和父亲都离世了。”杨烟瞅着窗口,不知在想什么。 “你父母定然都是很好的人。”说话的却不是苏盈,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杨烟身后冒出来的苏可久。 “吓死我了。”杨烟一惊,愁绪顿时抛到脑后,“你不回去好好读书吗?” “毓儿,去读书吧。”苏盈催促,显然说了那么久,她的身体已乏得不行了,又对杨烟道,“小寒,我这破身体可能要歇歇了。马上入冬,我正好得闲,有空你就过来,盈姨教你制香。先回去看看道长吧。” 杨烟才想起在这里待了太久,已经天近黄昏,还要回去向涯夫子学艺,便连忙向苏盈告辞。 苏可久帮杨烟拿了东西,送她出门。 “你父母一定很好。”到门口时苏可久突然又强调一次。 “何出此言呢?”杨烟不得不问他,可不是人人都道她父母好的。 “不然教不出这样上进的儿子。”苏可久笑盈盈地施了礼,“从此我也算你师哥了,以后就把这儿也当自己家。” 杨烟一瞬间不知该换上什么表情,她知道苏可久虽然心思深沉却对她一直很照顾,于她是雪中送炭般的情意。 “谢谢师哥!”杨烟躬身还礼,然后转身欲走。 却听苏可久在身后又说:“要是那老道欺负你,你就搬来,别理他,饿死他算了。” 杨烟刚刚泛起的说不清是感激还是动容还是什么的赤诚情感又硬生生被这句话给噎了回去。 第22章 师父,您还没教完我! 「过往」 即便过了很长时间,杨烟回想起那天沽酒,都会感慨自己实在聪明。 涯夫子一开始冷眼相待,表示一心修道绝不喝酒,但杨烟给他把酒壶放在跟前,他却趁杨烟去一边练习彩戏时,偷偷把酒喝了个精光。 这喝完酒的道士却是兴奋异常,突然变得话多,不仅亲自示范表演了几个高超幻术,还倒给杨烟一些他此生或许不打算对人讲的秘密。 他本不是瞎子。 行走天下的这些年,本随心任自然,一边精进道术,一边游山玩水写着《山海异闻录》。 缺钱了也偶尔会去市井表演彩戏打打牙祭,却被枢密使吴雍遍布全国的眼线发现。 上报天子后,喜欢怪诞陆离之物的昭安帝立刻要他朝堂献艺。 第一次面圣,他幻化出大海汹涌的浪涛和海天之间间盘旋的海鸟,昭安帝留他在宫中每日表演,内侍都都知朱卫趁机撺掇皇帝要涯夫子为其炼丹,又为自己邀得圣宠。 涯夫子久在世外,不懂朝堂的风云变幻,在枢相宰相两党相争的斗法中,他自然成了文臣大夫口中蛊惑君心的“妖道”。 昭安十二年冬月初一,涯夫子夜观星象,见破军星耀于西北夜空,预言杀戮将起,或有战事。 告知天子后,昭安帝龙颜大怒,又有官员趁机参奏其“妖言惑众”。 天子虽未惩罚他,但心里也对他起了猜忌。 杨烟虽也不清楚朝堂恩怨,但也在混迹市井有耳闻两派争斗,深知“伴君如伴虎”。 果不其然,一个月后,涯夫子表演禁忌幻术“复活术”时,那可怖的场景让皇帝身边的贵妃直接吓到昏死过去,恰巧西辽攻破定州城的军报传来,应了涯夫子的预言。 一时间他便成为朝堂众矢之的,昭安帝下令将其就地斩首祭天。 而面对一队队围攻上来捉他的禁军,涯夫子未施展法术逃脱,却是自己戳瞎双眼自证清白,满脸鲜血淋漓地与群臣对峙,昭安帝见他已残废,遂将其逐出皇宫…… 断断续续述说完这些,涯夫子就似乎陷入了沉睡。 杨烟不知他如何一路风餐露宿摸索着到了七里县,但看着他表情渐渐冷却下来,知道熟悉的冷峻的涯夫子又回来了。 之后的日子变得稀疏平常,涯夫子还是冷着脸教她各种术法,却莫名地加快了速度,像在赶着什么时间。 杨烟自创了速记符号,就悄悄地把涯夫子讲的东西慢慢抄成了一本只有自己才能看懂的册子。 上午照例在县学堂打杂,下午空了就去苏可久家里,听苏盈讲解做香露的法子,有时苏盈也教她制些香饼香薰。 苏可久多半时间是窝在屋中读书习字,一直是心无旁骛。 杨烟得空跑了趟医源堂,想请陈郎中为苏盈问诊,却得知陈郎中带药童去深山采药制药去了,只得作罢。 ———— 当天空中北方的鸿雁陆续迁回时,杨烟在一个萧索的早上感受到了暮秋风中刻骨的寒意。 这是她在南方过的第一个冬天。 南方的冷和北方的冷感觉完全不同,北方在孟冬时节河水已经开始结冰,凛冽的西北风从塞外吹来,刮在脸上总像刀割般疼痛。 在定州时,她肯定一早就点上了炭盆地龙,窝在室内看雪后天晴。 而在南方江边小城,即使入冬,运河的水还是缓缓向东南流动,商船依然鳞次栉比地行驶,树木花草的色彩也并未褪尽。 但即使不是那么层次分明的冬天,阴冷却如缓缓爬行般潜入人的四肢百骸,已连续多日不见阳光,几场淅沥淅沥的冷雨过后,整个县城都变得潮湿昏暗。 杨烟捏着几乎能捏出水的硬邦邦的棉被,觉得在这破庙内能捱过冬天简直是天方夜谭。 虽然她赚了不多的钱,也找匠人给土地庙换了门和窗,但这空旷的大殿总是四处处漏风,即使烧了炭盆也还是无法暖起来的。 而随着天气越来越冷,涯夫子的生命力却似乎越来越低,每日倦倦地躺在榻上。 之前杨烟已经给他支了个榻供他起居,她用石头木头板给他支塌时,涯夫子就站在不远处的窗边,脸朝着窗外凝望,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他站在窗边明亮处时,阳光照射下的尘埃绕着他周身飞舞,当真是飘若出尘,仙风道骨。 她想象着他更年轻时的模样,想着他也曾经洒脱不羁、四海为家,用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变幻出世间种种不可思议,惹人惊叹。 但这些最后却轻易地被“权势”碾作尘土,指尖的幻化万千也再不得见。 她懂得涯夫子的痛苦和不甘,知他或许只是来此疗伤喘息,早晚要回归到属于他的世界。 她本就不是能追随他一生的人,但这万丈红尘,她遇到过他,见过那些曾经也炫目到帝王的光芒,杨烟觉得即使术法只得其皮毛,也足够受用此生了。 虽然天冷,杨烟每天仍是天刚蒙蒙亮就起床,先练一套拳法暖身,然后去生火给涯夫子煮些热粥。 或许是修道也有了些心得,她总觉能和涯夫子朝夕的时间不是很多了,索性不再往苏可久家去,每日从学堂出来就直奔回庙,练习幻术彩戏,在涯夫子的指导下摆弄机关。 ———— 昭安十三年,冬至时节,是隆冬最盛的一天。 杨烟一早起来时看天色晦暗不明,觉得可能要下雪,索性净了手,取了三枚铜钱,也没想好究竟问啥,就按涯夫子教的方式卜了一卦。 她将铜钱置在手心,双手交叉合拢摇了几次,用小木棍在地上记卦爻,却是一卦一爻变的水雷屯,得“盘桓”“求而往”卦解。 她细细品着这几个字,才明白涯夫子不让她修习逆天改命之术的苦心,决定以后不再占卜自己的命运。 到了下午,果然下起了大雪。 南方的雪比北方的雪薄,落地就化为了水。 杨烟坐在庙檐下摆弄一个巴掌大的木雕飞鸢,由于长期受冻,她的手已经生了冻疮,却还是捏着刀子在木鸢上雕琢着,等把关节都巧妙连接好了,才奔到殿中给涯夫子看。 涯夫子榻前烧着炭盆,正披裹着棉被打坐。 “有本公输班弟子所着的机关要术,在历史的流离中只在机关师门内口口相传,我寻求多年亦不可得。” 涯夫子摸索着飞鸢,他拨弄下鸢尾,翅膀就抖动着欲飞:“其中就有些飞天道具,我也不能得其要。以后你若学到,记得要传话于我。” 杨烟本来正蹲在炭盆前烤火,听了这话觉得涯夫子像交代什么“后事”,连忙哄他:“我要得到了这书,就拿来让师父先学了再教我。再说师父都不会,我又怎么能学到。” “我是说,无论有没有我在,你都要精进术法。你做不到,你的徒弟就继续去做!” 涯夫子语气突然严厉起来,将木鸢还给杨烟,又骂到:“这呆鸟送集市上卖给孩童玩兴许能赚几个铜板。” 杨烟突然明白他了的意思,师父已似看到了他自己的极限,希望杨烟能继续突破。 “我明白了,徒儿日后定学而不辍。”她接过木鸢,悻悻地准备退回院里,却听涯夫子又叫住了她。 “烟儿,天凉了,别去外面忙活了。” 涯夫子突然这样叫她,杨烟的身形莫名一抖,这亲昵的名字让她有些怔忡。 “自离开皇宫,不知不觉已是一年,我打算回罗浮了。前几日遣信使送消息去了仙洞,师弟们叫我回门中修行。十几年后,或能开天眼重见光明。” 涯夫子寥寥几句,却几乎将个人真正的师从来历都告诉了她。 定州城破也一年了,杨烟的父母去世也一年了,所有的崩坏似乎都是去年的这个节点。 但此刻已顾不得去想其他,杨烟转身就跪到了地上:“师父,您还没教完我!” 第23章 浮生叹,原来是这么叹的 「告别」 杨烟知道不能耽误师傅修天眼,但还没学完所有术法,她不知今后该怎么办,又想起一早占卜的卦象。 “我十二岁拜师入道门,至今数十年尚未出师,仍要回炉重修,你小小年纪何来教完之说?” 涯夫子第一次露出笑容:“你我相识一场,有一点师徒情分,彼此路过而已。” 杨烟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一串,她拿袖子擦了一下,稳了稳情绪,又磕了一个头,才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知道了。” “你是个聪明坚强的孩子。”涯夫子的语气越来越温和:“其实十几年前我是忍不了修行的寂寞偷溜出山,此生想着不再回去见那白眉老道。这些年我游历山水,见人间烟火,也尝了人世险恶,只觉人心比幻术更阴森诡谲。” “眼瞎后我都觉着死了算了,来这破庙也是之前勘到这里风水极盛,想着做点什么机关炸药的让这运河泛滥,破坏掉河道转运命脉,逆转天命运势,一不能向北面边关战场供应粮草,二不能向东北京城供应货物,让这国家给我陪葬。”涯夫子缓缓道。 这话让杨烟猛然一惊,涯夫子的语气却陡然一转。 “但后来看你小小年纪也努力求生,也不是所有人都该死。我便放弃了那些算计,想明白这破朝廷破国家于我何干,亦参悟‘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之真义,便还是低了头回去求我师父。据师弟传信,那白眉老道听说我要回来,气的胡子都挑上去好几天下不来。” 杨烟还没哭完又被涯夫子给逗笑了:“没想到师父也会说笑。” 而这才像她在《山海异闻录》里认识的那个风趣又张扬恣意的“循道者”。 “修行不是坐在斗室中日夜观心,以后你也随性任自由。但,要是活不下去了,再来求为师也不是不可以。” 涯夫子竟自称了“为师”,轻飘飘的二字让这半路捡来的便宜徒儿眼睛倏然一亮。 “我怎么去找您师父?”杨烟急着问,“罗浮我只在《山海异闻录》中见过,但感觉像那越人口中的天姥山,云霞明灭皆可阻。” 涯夫子让她摊开手来,在她手心画了一道符。 “吾乃罗浮山留仙洞无涯是也。”涯夫子轻说,“纸鸢带着符咒放飞,就是信使,它能给我递消息。但我此去清修,不到生死攸关,不得惊扰。” “我记着了师父,您回去一定好好照顾自己。是不是无论我在哪儿您都能找得到我?那想我了您随时都可以归来。您教的我都放脑袋里了,绝不辜负您的教导。” 杨烟又拜了一拜,她理解了所谓师徒缘分,就是互相陪伴一场,传承些学问,然后师长目送幼鸟飞走的过程。 教她读书启蒙的朱夫子,月白师太,还有涯夫子,儒释道三家的师父,于她都莫不如是。 相交才是短暂,离散终是常态,人间总是别离最久长。 “记住我之前说的,不盗不抢不杀不巫不蛊。大道自在天地万物,幻术、占卜、符咒过于玄妙,易惹事端,不得乱用。还有——此生不入朝堂!” 涯夫子最后交代,他突然想起杨烟是个女子,轻叹一声:“额……大概女子也入不了朝堂。那就不要‘以色事人’,要靠自己,烟儿,否则便是辜负为师带你修行之心意。” “谨遵师命。”杨烟虽然脸红扑扑的,但态度还是恭敬。 这时自庙外隐约传来马的嘶鸣声。 “贫道走了,勿念。” 涯夫子突然起身,仓促结束了对话,他抽出拂尘,快步奔向殿门。 “师父,外面下雪,马滑路阻,不如明日再赶路!” 杨烟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连忙追到殿外大喊,可这眼盲的道人却似长了眼睛一般走得极快,已经飞到了庙门口。 他闻声顿了顿,侧了侧头,朝杨烟微微一笑算作道别,然后拂袖而去。 杨烟奔到城隍庙门口,却看到雪中黑衣的涯夫子已和一陌生蓝袍道人共骑了一匹白马,并着另一骑白马的蓝衣道士一同奔向北边城门方向了。 疾驰的白马隐在迷蒙的雪中,三人竟如在御风而行。 可奔着奔着,杨烟分明看到两匹白马化作两只仙鹤轻轻一掠就冲上了远方的天空,黑衣和蓝衣都化作小点慢慢消失在了西北方的天尽头…… ———— 送走了涯夫子,杨烟蹲在檐下呆呆地望了一会雪。 天色渐渐暗下去,这雪越下却是越大,在院中也就慢慢积了起来,等缓过神来,天已经彻底黑了下去。 她发现手脚都已冻得毫无知觉,连忙又搓手又跳脚,跑进殿里给快熄了的炭盆添木炭。 炭盆本是给涯夫子置办的,添了两块,也不舍得再放了。 再看看住了小半年的神殿,之前一直忙叨叨地做事情,现在她才觉出来空荡,仅有一方城隍神像陪着她了。 杨烟是敬畏神的,早前就给神像擦得干干净净,没什么钱大力供奉,但也日日洒扫,逢初一十五还会买些香贡。 她关上殿门,想维持住即将熄火的炭盆里的最后一丝暖意,但还是有凛冽的寒气从门缝里钻进来。 她包着被子坐在蒲团上,望着神像悲悯众生的面庞,喃喃低问:“神啊,为何人世从来别离多?” 城隍神依然端坐着,彼此相视,静默无言。想这神像遭遗弃时是这般神情,为人所奉时也这般神情,是真正的“宠辱不惊,去留无意”。 杨烟却落寞地想哭,到底是修行不够。 她支起身子学涯夫子打坐,却越坐越感觉殿内冷如冰窖,一直以来心里紧绷的那根弦终于彻底断了。 她索性扔了被子,执着油灯往涯夫子住的榻上去收拾收拾,发现涯夫子竟然真的除了那拂尘,了无一物,似乎这个人从来都没来过。 榻上只有杨烟置办给他的枕头被子和几件换洗衣服。 榻边角落里放着几壶杨烟买给他却还没来得及拆的、那叫浮生叹的浊酒。 “聚散了无因,真是狠心啊,一点念想都不给我。” 杨烟自言自语,回应她的却只有殿里四壁的回声“给我,我……” 她过去捧了一壶酒,也不管自己还没成年,拆了捧起来就咕咚咕咚往肚子里倒了,倒了一通才感受到这烈酒的后劲,辣的眼泪都已出来,于是把壶放下,边拭泪边小口小口地饮。 “嗐……”她发出了一声叹息。 “浮生叹,叹浮生,原来是这么叹的。” 杨烟喃喃,她的脸上已经泛上嫣红醉意,身体却终于觉得暖和许多。 她想起一年前端午,阿艮给她饮了雄黄酒,那一口雄黄却拉开了她和身边人不断分离的序幕。 她被命运推着走,一路颠沛流离到七里县,不得不想办法生存,投入心力去学艺,却没有时间去问问自己的心,是否觉得有些难过有些寂寞有些痛苦。 此刻,只剩一个人守着这废弃庙宇,她第一次觉出孤寂来,思念起无数个路过又离开她生命的人。 而明天呢? 杨烟甩了甩脑袋:“既然今朝有酒今朝醉,那便明日愁来明日愁吧。” 思毕又继续给自己灌了些酒。 第24章 他轻轻挑开了她的单衣 「夜访」 殿门打开时,寒风裹着飞雪瞬间涌了进来。 杨烟穿着粗布单衣,套了棉裤,又披了棉袄,执一盏纸糊灯笼,趁着酒劲儿,一边吟着些旧诗一边踉踉跄跄出了城隍庙。 街上刚巧传来二更的梆子,下雪的夜晚天空似浓墨般漆黑。 跨过小桥,深巷里只有她执着灯笼一深一浅地走着。 更声响过后世界归于寂静,只能听到踩在雪里沙沙的脚步声,灯笼周围被幽幽烛光照亮,能看到肆意飞舞的密密雪片。 她想起小时候读王子猷雪夜访戴,猜测该也是这样的雪夜。 杨烟第一次理解了酒的妙处,身体飘若登仙,却觉心里还是清清亮亮,刻意学魏晋人恣意纵酒,不知自己够不够放浪,哪怕只是短暂的逃离,也觉应当乘兴而去…… 苏盈身体不好睡眠很浅,听到两三声断续的敲门声很快便转醒。 她大口喘着气,仔细听了听,似乎门口没了动静——以为是错觉,翻了身想继续睡去,又一声敲门声轻轻叩响。 她坐起身想起床,却听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苏可久的声音在窗边响起:“娘,我去看看。” “好,有事叫我。” 有儿子在,虽然胸口憋闷,但苏盈感到心安定了些,还是躺了下去,耳朵努力听着门口的动静。 苏可久打开了门,门口并无人影,却有一双不大的脚印,这脚印已经回转了。 好像是猜到了是谁,苏可久连忙追出去,于大雪纷飞中看到不远处打着灯笼蹒跚而行的背影,身后是并排一串来的脚印,一串回去的脚印。 杨烟本已踉跄在回程路上了,却突然被人拉住,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了她左手冰凉的手指。 转过身来,就着烛光看到了穿着棉袍的苏可久。 他束着的发髻已经散下,松松地扎了马尾在头顶,脸色是红扑扑的,显然刚从被窝里起身,眼睛却亮亮的似有光芒流动。 “我……”杨烟想说什么,却发现嘴唇在发抖,牙齿在打颤,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疯了吧。”苏可久却骂了一句。 眼前的“少年”满头满身都是雪花,连眉毛和睫毛上也挂满雪,唇边的雪已经化成小冰晶,就像一个雪人,脸上却泛着奇异的红色。 他感受到她其实被冻得哆嗦,一瞬间只想将她裹进怀里,但又觉得似乎不妥,只攥紧了握着的这只像冰块一样的手。 “乘……兴……而……行,兴尽……而返。” 杨烟用力翕动双唇,终于咬着牙说出了几个字。 “返什么返!”苏可久却不由分说,拽着她就往自己家的方向走。 杨烟的腿也冷僵了,被这么一拽,直接就跌到了他的怀里,身上的雪抖落一地,灯笼也给抖灭了。 昏暗里她只能听到头顶有些粗重的喘息声,苏可久却闻到了近在咫尺的酒气。 “喝醉了?怨不得半夜发疯。才多大啊你喝酒?” 杨烟却没有回答,靠在他的胸膛上没有动静,似乎闭着眼睛睡着了。 “喂喂!别睡啊!”苏可久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心疼,只得慢慢地将她推开摇醒,却小心翼翼地牵着她的手往回走, “你,慢,慢点走啊,跟着我。” 走到家门口,苏可久停了下来:“今晚去我那屋睡,母亲已歇着了,先不要打扰她。” “嗯?” 即使腿脚都冻僵,头脑也混沌,杨烟本能地转身要逃跑,但还是被苏可久揪了回来:“你最好老实点也小声点,别惹麻烦,别让我娘担心,什么事进屋再说。” 被苏可久扯着关门进了院子,走近了东边卧室的窗口,他低低道:“娘,是外面有个赶路的来问路,我给他指了一程。您别担心,早些歇息。” 边说边捂住了杨烟的嘴,不让她发出声音。 苏盈困倦着也没听出来别的,只觉心里踏实了,就嘱咐苏可久注意保暖,回去喝点热茶,不要读书到太晚,赶紧睡觉。 苏可久答应着就连拉带拽地带杨烟去到和东卧室隔着堂屋的西卧室。 ———— 进了门,扑面而来的热意让杨烟几乎一瞬间感觉活了过来。 屋里东西不少却干净整洁,靠墙放着一张挂着帘帷的雕花木床,床头不远靠窗处是一张宽敞的可躺可坐的低矮竹榻。 榻上置着矮桌,显然是苏可久读书的地方,桌后靠墙处是满满两木架书本,榻上也置着书本纸卷。 竹榻对面床脚置着个小炭炉,炉上坐着小铜壶,铜壶再往上是一个木架,架上挂着擦脸的布巾。 真是舒适的房间。 杨烟看着屋内的一切,没由来地想到了她在定州家中的闺房,比这更大更宽敞,更舒适,更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却最终什么都没有了。 她有点羡慕苏可久还有这么疼他的母亲,给他布置了这么温馨的屋子。 明明很想去炉子那里烤火,但她只缩在门口。 苏可久脱了棉袍抖了抖雪,将棉袍也挂到炭炉上方的木架子上,那里刚好可以烘衣服。 “脱了吧。”苏可久建议,说着就来解杨烟的棉袄。 她捂着棉袄慌张地摇头,虽然酒意侵占了大脑,但还存着最后一点儿理性。 她抬头盯着苏可久,油灯下他的影子被放得极大,随着灯光摇摇曳曳的,而目光沉静温柔,像平静无波的湖水。 她最后一丝理智在这目光中融解了。 “阿艮哥哥,我冷。”不知哪根弦搭错了,她脱口而出。 苏可久解她衣服的手一顿,眼前的“少年”面若桃花,身体还在控制不住地发抖,神色仓惶却隐隐有着欲碎的美。 虽然不知“阿艮” 是什么人,可这神态和声音,分明是一个少女,他的心里突然有根弦被轻轻拨动。 “衣服湿了穿着更冷,脱了给你烤烤。”苏可久平复了下心绪,对她道:“你去被窝里躺着。” 一塌糊涂的大脑已经停摆,杨烟昏昏沉沉地应着,也就听话地脱掉了湿答答的棉袄棉裤。 里面是春秋的单衣单裤,为了省钱,她都没给自己置办冬天的中衣里衣。 苏可久接了衣服,去火盆架子那悬挂,但敏感地觉到衣服上一点体温也没有。 “快去床上睡吧。”他催促。 许是酒意上头,许是感知到炭火的温度,杨烟的脸又红了一层。 明明脸、耳朵和大脑都似在灼烧,身体却冷得僵硬,这又热又冷的感觉,让她抖得更厉害。 她哆嗦着脱了灌满雪的棉鞋,犹豫了下又脱了湿透了的袜子,上床钻进了还存留着苏可久体温的被子。 她蜷成虾米模样在被子里发抖,到了床上才觉出身体竟丝毫热意都没有,也几乎感受不到手脚的存在。 “小寒,好些了吗?”一个声音轻轻附在耳边问。 “有点冷。”杨烟连头都缩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但她心里终于踏实下来,任那酒意掌控了自己,几乎陷入晕眩状态。 苏可久也钻进被子,和她躺在一起,想让她暖和一些。 可还是顾忌些什么,他只背对着杨烟,又刻意离她有些距离,但这空出的地方马上就钻进了外面的凉气。 杨烟突然身体挪着紧贴过来并伸出一只胳膊环抱住了他:“哥哥,我冷。” 呼出的一小团热气缓缓扑向他的脖颈。 全身好像都僵住了,苏可久感受到一个冰凉的却柔软的不像话的身体,是他十六年生命里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想回头看一看,却始终不敢,只能僵在那里,手却轻轻扣住了搂着自己的小手,将它揣进怀里。 脖颈肩膀处感受到身后人均匀的呼气,温温地撩拨着他的皮肤,一阵阵酥麻痒感迅速向周身扩散开。 慢慢地,他感到身后的人有了体温,感受到的柔软也成了温软。 他再也忍耐不住,松开杨烟的手翻过身来面向着她——她却已红扑扑着小脸睡着了。 他终于敢肆意地盯着她端详。 从最初那个早晨在破庙看到在拔草的她,既没被道人吓走也没被他吃了,生命力旺盛得就像那野草——他就莫名地想要见到她,跟她说话,想了解她,但却分辨不出为什么。 现在他似乎朦朦胧胧地懂了,但心里随即却泛上难言的羞耻。 他盯着杨烟很久,像要确认什么,解了那长久萦绕在心中的疑惑。 他慢慢地伸出手指,顺着杨烟的鼻梁滑过嘴唇和下巴,滑到了脖颈,犹豫了下,又继续向下滑去,轻轻地挑开了她的单衣…… 第25章 再叫声哥哥给我听听? 「哥哥」 他看到一根细细的红绳,像被什么拽着向她的肩颈窝中垂了下去,还有、一缕裹着某种鼓起的白边…… 他慌乱地离开了她的身体,翻过身又离杨烟远了一点。 可没一会儿,苏可久又突然坐了起来。他下了床给杨烟掖好被角,干脆又从橱子里抱了一床被子。 拨灭油灯,他裹着被子躺到床的另一头,跟杨烟拉开距离来。 杨烟睡得深沉,苏可久却几乎一夜未眠,听到鸡鸣声才迷糊着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又猛然惊醒。 坐起身,却听见旁边有人慢悠悠地问:“苏大哥,你醒啦?” 苏可久回头,才见竹榻上的矮桌旁坐着的杨烟,正懒洋洋地翻看着他的书本。 她已套上了自己的灰棉袄和灰棉裤,又把自己装进了一个邋里邋遢的壳子,面上带着不正经的嬉笑,好像昨晚的事情都没发生过。 她见苏可久在愣神,就从架子上拽了棉袍递给他。 苏可久脸蓦地一红:“谢……谢!”竟有点语无伦次。 “现在什么时辰?要是我娘还没起身,你偷偷溜走吧……我会帮你遮掩。”苏可久边套棉袍边道。 “遮掩什么?”杨烟盯着他问,语气有些调皮有些无赖,“这是刚才盈姨送进来的,让我们都尝尝。” 苏可久才注意到她面前竟然摆着一盘枣花酥。 “!!你怎么跟她说的?!” 身上挂着才穿一半的袍子,苏可久直接从床上跳了下来。 “就说跟你同床共枕睡了一夜啊。”杨烟逗他。 苏可久更加语无伦次了:“什么?” “哈哈,骗你的!”杨烟捏了块枣酥填到嘴里,粘的嘴周和满手都是酥皮屑。 “我习惯早起了,本想偷偷溜走,刚到门口就被盈姨叫住了。我就说啊,昨天的确太冷了,想来串串门取暖,你怕打扰她休息,就让我去你房里秉烛夜谈了一番。” 说着杨烟抹了把嘴,又搓了搓手,站起身来:“走了走了!待会还得上工,你赶紧把衣服穿好。” “不留下吃早饭吗?”苏可久想留住她。 “不了不了,吃了这顿,下顿不还得自己搞,有落差不好。”她摆了摆手,利落拒绝,想了想又说,“有母亲真幸福啊,苏大哥,你可要珍惜。” 杨烟转身出了门,院子里听到她和苏盈的道别声。 苏可久穿好袍子,又回到床上怅怅地呆坐了一阵,才默默起了床。 ———— 回到城隍庙里,杨烟又里里外外收拾了一番,把涯夫子的衣物被子都叠起来包裹好,算是真正完成了对师父的道别,才啃着凉饼子往县学堂去。 下学后她往回走时却发现苏可久在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故意走得慢了些,然后突然回头。 苏可久退无可退,只得僵在那里。 “又鬼鬼祟祟做什么?” “跟你同路罢了。”苏可久佯装镇定,上前几步离她更近了些,只轻佻地说,“何不,再叫声哥哥给我听听?” “说什么呢?”杨烟眉头一皱,眼皮一翻转头就想走。 苏可久反手揪住了她的衣领,将她身子扳回来:“喝多了做的狗屁事,酒醒了就想赖掉吗?”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杨烟讨好地冲苏可久笑了笑,但看他显然不够满意,只好央求:“昨晚行事是略轻浮了些,不小心占了苏公子便宜,但你心胸宽广,必不会跟我计较,以后可不许再提这茬了啊!” 她又一本正经地摆了摆手。 “什么时候这般油头滑脑了?”苏可久微微一诧,才清晰地感觉杨烟和之前似乎哪里有些不一样了。 以前她总是倔强真诚、实话实说,可经过昨晚的同宿,她竟开始胡说八道扯谎了,还有这样可爱欢脱的一面。 谎言就是掩饰!这家伙心虚了! 苏可久松开了她,嘴角却泛过一抹一闪即逝的微笑。 来日方长,他就不信揪不住这泥鳅的小尾巴,让她自己承认是个女子。 杨烟立刻脚底抹油,却边跑边回头说:“老道已经离开破庙,你记得也跟左邻右舍讲一下,别再害怕过桥了。” 涯夫子在的时候,破城隍庙周围成了北城坊一带的禁地,杨烟虽在那住了半年,却并没认识几个当地人。 而他离开的消息一散播开,庙前又常三三两两地聚起人来。 ———— 冬天白昼短,有阳光的日子更少,大部分时间杨烟还是过去苏盈那里忙活。 到了冬季,苏盈的身体明显比之前更虚弱,多走几步路、多做一些活就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苏可久心里着急,带着母亲还是隔几天跑附近的医馆求医问药,日日下了学就回到家中侍奉。 看来看去那几个郎中无非要她静养身心,吃些补气养肺的中药调理,具体的病症却说不出所以然。 七里县医馆不多,苏盈得的又不知是什么疑难杂症,杨烟将希望寄托在陈郎中身上,又往医源堂跑了几趟,而他和药童仍没有返回。 等杨烟制香学了个七七八八,苏盈做不动也就不再亲自动手了,只裹着棉袍揣着暖炉坐在躺椅上指挥杨烟忙来忙去。 冬日除了腊梅、梅花,鲜花极少,苏盈就叫她做些干花和香料配制的香丸香饼维持生计。 阳光好的下午,她就会在庙前的歪脖子梅树下做些彩戏表演给聊天晒太阳的老人们看。 她站在梅花树影里,拿彩球,铜钱,彩条,铁环变来变去,多是些练手的小把戏,也能引发人们的节节喝彩。 但街坊里老人家没什么钱给她,她也不图这个,就图个自己练手,也给大家乐呵。 积累了些表演经验和信心后,她一边照涯夫子教的方法继续参悟钻研幻术机关术,一边悄摸摸在县学藏书阁里翻些八卦推演的书籍偷偷学习。 ———— 转眼到了春节,县学也放了年假。 杨烟拿到了比平日多一百个铜板的工钱,去南街市采买东西。 临近过年,原本汇聚于七里县的全国各路商船大都离港,街面上皆是本县人或者赶着驴车来置办年货的周边乡下农人,反而失了平日的热闹。 几家大酒楼和歌舞瓦坊生意寥落,只有街边茶摊和小吃铺子人挤得满满当当。 各色年画摊子倒也都支了起来,糖画、糖人和皮影摊子也都开了张,摊前挤满了凑热闹的孩童。 杨烟又跑到城南门告示栏看了一通,也许是打了胜仗,栏上倒贴了张军报,是两个月前西辽和仲家军在代州城的一场大战。 代州还在定州东南,战乱以来,西辽势如破竹持续南攻,但代州将士死守城门,仲家军又将西辽军队重新击退到定州城下…… 杨烟感叹,仗打了一年,又回到了去年定州城破时的原点。 但至少这一战后,关外严冬来临,双方都要休养一阵,将士们此时在军中也能安心过个年了。 走到七里县最大的酒楼藕香居门口时,杨烟抬眼望向那鎏金门头和彩幡,几个打扮艳丽的舞女站在门口揽客,即使在冷滞的空气中还是嗅到了她们轻衫上的蔷薇花露香气。 藕香居坐落在沿运河一线南北绵延七里的长街上,这亦是七里县县名的由来。县城东沿河道修建城墙,数十米宽阔运河便成为天然护城河。 相比南市街的市井繁华,七里长街上坐落着满是雕梁画栋的高耸亭台楼阁,多是面向富贵阶层的高端之所,行路富贾、西域商人、士族子弟、王公贵族多有流连于此。 各州商会、高级客栈、酒楼、茶楼、戏楼、妓馆鳞次栉比,街上彩灯纵横交错,到了夜晚映着楼阁的灯火,整个运河西岸都是流光溢彩、金碧辉煌。 因为还是个半大孩子,杨烟从未进过酒肆瓦舍,但窥见门口的景象就能想象到里面的热闹风流,但这些和现在的自己终究不在一个世界了。 第26章 要么,我们学学桃园结义? 「结义」 杨烟买了些红纸和一点香贡果子纸钱,也给自己切了一小块酱牛肉,又去秀中街的古玩书市好好逛了下,买了些工学道学的书册。 那条街上多做古玩字画生意,是文人墨客聚集之地,取“秀外慧中”之意。 回来时路过铁匠铺和木匠铺,她又蹲旁边看人家做东西,狠狠心给自己添了把崭新的小锯子和小刨子。 涯夫子一走,她的机关术学习进入瓶颈,只能做一些小玩意儿,偶尔再从其他工匠身上偷师一些小技艺。 回到庙里,她先给城隍神上了贡品,又在院子里另支了香案,点了自己做的香——“思存”。 沉香为君,橘皮、红豆、荷叶为辅,搭配干槐花花泥。 售卖时做成香饼状,上贡则是直接压成线香。这香点起来花香橘香相衬,尽是家乡和回忆的味道。 她在香案上放满果子,烧了纸钱,对着磕了好几个响头。 “做什么呢?”苏可久的声音又远远地响起。 涯夫子走后,他就再不怕进城隍庙了,常常不请自来,参观杨烟那半院子的木工道具,却还是不太敢进殿里。 杨烟拜完才抬起头看他:“拜天地神只,悼念父母恩人,为故人祈福,敬师父。” “好家伙,你倒是会做人,这一桌寒酸席面排场还挺大,所有人都上桌了。” 苏可久摇摇晃晃地进了院子,只微笑着看她。 可这奇奇怪怪的微笑却让杨烟浑身发毛:“大过年的,你不在家过节,来这是……” 看她又是一贯冷冷的样子,苏可久心里叹了口气,却还是巴巴地说了句:“请你一起过年。” “我……”杨烟张嘴想找个理由拒绝掉,却感觉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 “犹豫什么呢?我娘把你当自己孩子一样看。你之前不还叫我哥哥来着?”苏可久又提起了这茬,还是想逗一逗她,杨烟更觉喉咙一噎,整个人都卡在那里。 趁她没反应过来,苏可久已飞快地迈步进了殿中,她再跑过来想阻止,但显然来不及了。 殿里除了城隍神像,几乎空空荡荡。 苏可久看到了神殿一角杨烟给自己搭的石头床,稻草垫和旧褥子上是灰色粗布棉被,干净整齐地叠着。枕头旁靠墙的地方堆着几摞书籍,几本已被翻得断了线卷了边,不多的几件衣服叠在床脚的木架子里。 床侧的木头桌上却工整地放着笔墨纸砚,几本书,一盏油灯一盏插着廉价桦树皮蜡油烛的烛台,一把茶壶两个茶杯,床下有个似乎很久没有点燃过的炭盆。 苏可久走到桌前,看到杨烟没抄完的行书《道德真经》:……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免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 笔体却是俊逸非凡,完全不像还不到十五岁的女孩所书。 他愣了愣,似要掩饰心里的慌张,连忙出了殿,却在转身时看到殿门两侧贴着墨迹未干的春联:“寒殿留香千古韵,经霜映雪一枝春。” 再顺着殿门望向庙门外,一束红梅正映入眼帘。 “这是你写的?你习字了几年?”苏可久把手伸到对联上,似想抚摸那文字,食指却沾了些未干的墨点。 “字比我好,竟这般豪放洒脱,我还以为你尽是苦大仇深的性子。” “苦大仇深么……”杨烟没回答他的问题,却只重复了最后半句话,转而轻笑了一声,“短短不到两年,我竟也苦大仇深了。” 思绪却是飞回了故乡,似看到曾经那个不谙世事没心没肺却眉目张扬的小女孩。 看杨烟还在发愣,苏可久拉着她就走。 “喂喂,我还没答应去呢?” 杨烟被拽着胳膊,手却张着不敢动,手心里还都是叠纸钱焚香留下的金粉银粉香屑:“让我先洗个手嘛。” 苏可久却没理她,拉着她一直没停下脚步。 走上了溪桥,杨烟终于甩掉了他的手,“你到底发什么神经?我门还没锁呢!” “我……”苏可久喃喃,“只是觉你活得太辛苦,想让你过节高兴高兴。” 他还想说些别的什么,终究说不出口。 “哎呀,我不辛苦。我又没有好家世,你看贫家男儿谁不得想办法学本事养家糊口?”杨烟语气一软,她知苏可久内里都是细腻的心思。 “可你不是!”苏可久脱口而出。 杨烟一瞬间心提到了嗓子眼,疑惑地望着他。 “你绝不是贫家……男儿。”苏可久又无奈地说,“你字练得极好,又读过书,怎么可能是贫家?” 杨烟松了一口气。 “我父母双亡,过去一切已是镜花水月。现在孑然一身,怎么不贫呢?不过我还没长大呢,你不信我以后定能有点出息么?所谓‘无远弗届,功不唐捐’。” 杨烟笑言:“我其实相当幸运,受了很多人的庇护,又拜了师父,认识了你,还有盈姨教我。” 但苏可久却只捕捉到那一句——认识他她觉得很幸运吗? ……虽然不知这话真假,听了却很受用。 “虽不知你瞒了我多少,但我却是真的把你当朋友。” 苏可久无奈地摊了摊手,他本一直秉着钓鱼的心态逗她,没成想上钩的竟成了自己。 但他,愿赌服输。 甚至还想输得再彻底点。 “怎么样你才不用住那破庙了?”他试探询问,顿了顿,见杨烟似无动于衷,只能放上了筹码。 “别忘了给你介绍学堂差事,你还允了我一件事没兑现。” “我娘一直想让你搬我家里来,能过得舒坦些……”又嗫喏着补充——软硬兼施嘛,还把母亲也搬了出来,就问她良心上受不受得住…… 杨烟望了他一眼,径直下了桥,往城隍庙方向回转,苏可久悬着一颗心不敢动,他在等。 而待她锁好门,竟又转身回了来。 他的嘴角终于微微一挑。 杨烟走到他跟前,笑盈盈地望着他,眼神晶亮似在流光。 被这一望,苏可久的心却扑扑跳了起来,只将目光飞速地瞥开了。 “要么,我们学学桃园结义?”杨烟建议。 “不妥。”苏可久却否定了。 “那就算喽。”杨烟转过身背着手晃荡着又要回城隍庙。 “等等!” 苏可久挣扎了许久,还是叫住了她:“行吧。” ———— 杨烟到苏可久家吃了年夜饭,又借着焚香敬天的时辰和他拜了把子,从此以兄弟相称。 杨烟自然还认了苏盈做干娘,苏盈就连夜支使着苏可久把西厢房收拾出来给她住,她也就下坡就驴把铺盖被卷和一些常用的机关道具都搬了过来。 从此,杨烟照例上午学堂上工,下午在城隍庙练术法,晚上回苏可久家过夜休息。 每月得了工钱,她总拿出一半左右交给苏盈,苏盈推脱不过,就说帮忙攒了以后给她“娶媳妇”,杨烟也乐呵呵地答应。 许是吃得好穿得暖、为生计奔波的压力也小了,自在苏可久家吃住后,之前一年没怎么长个儿的杨烟在开春以后突然就窜起了个子,渐渐够到了苏可久鼻尖。 但随之而来的烦恼即是身体的变化,只能尽量穿些宽松的衣服来遮掩胸部和腰身。 她也知道,这秘密应该在苏可久母子那里遮掩不了多久了。 有时她也怀疑,他们也许早已知悉她的秘密。 苏盈本就是通透聪慧的女子,给她的房间布置得干净明亮,甚至特意让她在自己房里用木桶洗澡,平日也总不让苏可久跟她走得太近…… 她细心关注着杨烟生活的一点一滴,却从不正面打听她的身世过去。 相比而言,苏可久的态度却拧拧巴巴,多数时间像以前一样捉弄她,每天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时而却又细心关怀着她。 冬天里他会每天给她屋中添火送木炭,会在去学堂的路上悄悄将她的手牵进自己袖里暖着。 他们似乎是等着杨烟主动坦诚,但她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想着能拖过一天算一天。 但总会有拖不下去的时候。 第27章 等我死后,就靠你们了 「花期」 桃花开的时候杨烟又一次来到陈郎中的医源堂,恰巧迎面撞见了以前的小药童。 快一年不见,他也到了十五六岁的年纪,个子窜了一头,身材也壮实起来,看起来很是憨厚踏实,俨然成了一名少年医师。 盼了一个冬天,她知道陈郎中终于回来了。 “还记得我吗?”杨烟向少年医师打招呼。 小医师用陌生的眼神打量了她一会,突然眼神一羞涩低下了头去:“师父在后院诊治病人,你稍等一下。” 当陈郎中随着小医师来到正堂时,杨烟正对着墙上贴的一幅人体穴位图发呆。 “姑娘对针灸感兴趣?” 陈郎中认出了杨烟,还记得她是个女子。而陈郎中也还是原来清瘦干练的样子。 “我是杨烟,之前多谢先生救命之恩。”杨烟拱手作揖,想到之前都没有报过名姓,“医学我不太懂,只是好奇而已。” “这一年过去,你可谋了生路?”陈郎中连忙让小医师给杨烟看茶。 “不喝茶了,不瞒您说,之前您进山制药,我一直想请您去诊治一个病人……”杨烟连忙婉拒,想着尽快去看看苏盈的病,就给陈郎中塞了些铜板,引着他出门往城北方向走,小医师也拎了药箱跟在后面。 来的路上杨烟絮絮叨叨地告诉陈郎中辞别他后她的经历,并一再向他表达感谢。 陈郎中望着这个一身褐衣却干干净净少年模样打扮的少女,知她一路行来不易,一时竟也有了些动容。 而身后的小医师却明显有些心疼起这个面容清淡却眼神明亮的姑娘,她也比去年长高许多,略微胖了一点,侧脸真的挺好看…… 想着想着神识便不知飞去了哪里,只有身体飞快地跟着二人脚步。 ———— 当匆匆而来的陈郎中第一次迈进苏可久家门时,苏盈正在院子里支着的竹席架子上晾晒山茶和杏花。 满院香气先是让陈郎中呼吸一滞,而那花前盘着螺髻插着玉簪的淡雅青衣女子又让他眼神一怔,竟徘徊在院门口不敢再朝前去。 “陈先生?” 杨烟拉了拉他的袖子,才注意到陈郎中的眼神,恍然意识到了些什么,但还是扯着他进了院子。 陈郎中缓过神来,恢复了日常的从容样子。 给苏盈号脉后,陈郎中竟也嗫嗫喏喏起来,也只说是正气不足、痰血淤积,却表示自己会十天来看诊一次,跟踪辨证用药调理。 他又交代苏可久,要让病人保持身心平和,避免操劳。 杨烟心下泛起嘀咕,却也不便明说,只在送陈郎中回程路上才悄悄来问。 陈郎中顿了顿才坦诚,苏盈近几个月已有咳血症状,他推测或已患了肺积的不治之症,即使行开刀之术,也难以将遍及多处的肿块切走,寿命超不过一年,什么灵丹妙药都回天乏术。 但苏盈仍私下求他不要对儿子言明。 杨烟总算明白,为何苏可久带母亲看病总看不出个结果,原来还有这一层干系。 “苏大哥和干娘相依为命多年,母亲拳拳爱子之心我懂,但欺骗于他也并不公平。”杨烟觉得这样不妥。 “那你何不规劝规劝苏娘子,让母子俩坦诚一些,趁还有些时日。” 陈郎中建议,又交代杨烟:“我对症开了些养气化瘀,散结降浊的方子,还有一味止疼药,她要痛得紧了,可以给她服用。我过几日再来。” 等杨烟回到家里,看到苏可久正帮苏盈晾花,母亲的病情他一直被蒙在鼓里,虽然担忧但也没有日日忧愁,所以才能安安稳稳地寒窗苦读,陪伴母亲开心生活。 温柔的春风徐徐地吹着小院中长相极其相似的这对母子,温和淡雅都如手里的杏花。 杨烟才恍恍惚惚明白为何苏盈能一副毫不在意生死的样子,或许她是太了解儿子的秉性,知道失去母亲对他来说也许是不能承受之痛。 等苏可久重新回到房间去读书,杨烟熬了药端到苏盈身边来。 苏盈守着花朵,坐在一个带靠背的高竹椅上,忍着苦默默地喝药。 “干娘,陈先生说你的病……”杨烟不知如何说起,索性就直接开口,但才说一半,眼泪就盈满了眼眸。 “郎中的嘴竟也是管不住的。”苏盈突然笑了笑,“时间没多久了,我知道的。人总是要死的,这点痛苦,其实无所谓。” “这对大哥不公平,若他以后知道了,怕是要撑不住。”杨烟凝神望着苏盈。 “那何不让他多开心一天是一天呢?”苏盈却说,说完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杨烟连忙去给她拍背。 苏盈缓了缓,就絮絮叨叨地告诉杨烟过去的一些事情。 她本是出身京城最大香药行的顶级制香女,制的香露甚至专供到皇宫使用。 后来却和一进京赶考的年轻书生相识相爱,书生滞留在京七年,三次赶考仍不中,苏盈已怀着身孕便随他返乡。 书生父母本也是外县有头有脸的乡绅,但因儿子带回一个商女而将其逐出家门,二人只能落脚在七里县。 书生做了私塾先生,她偷偷制些香靠着过去的门路过活。 为了掩饰商女身份,书生为她冠其姓,起了新名字。 二人婚后生下苏可久,书生却在又一次赶考途中遭遇飞来横祸,失足跌落山崖离世了。从此苏盈就守着这方小院,艰难把儿子养大。 她讲这些的时候,眉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忧伤,杨烟很难想象她们孤儿寡母如何熬过的这十几年。 她从不在苏可久面前流露忧愁恐惧,把一切苦涩都藏在心里,经年累月也就忧思成疾。 “十几年了,我也都习惯了自己撑着。”苏盈淡淡地说,“如今我也只盼着毓儿完成他父亲未竟的梦想,将来为国效力,成为有用之材。” 一边说一边歪了歪头看了看杨烟,杨烟为了掩饰自己难过的情绪,正蹲在地上用木棍戳着地。 “干娘,你已经撑了这么久,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你得相信,大哥他能支撑你和这个家。”杨烟终于想清楚了,将木棍一扔,站起来对苏盈说。 苏盈的眼波终于流转了下:“也许你是对的吧,等我死后,就靠你们了。” 但突然听到身后什么东西一响,杨烟回头才发现苏可久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们身后,而他的书本已经落在脚底。 第28章 我愿意做娘的支撑 「托付」 “娘,你在说什么?” 苏可久踩过书本,不管不顾地走到了苏盈面前,高声问:“什么意思?” “毓儿……你别担心。” 苏盈叫了他一声,却见苏可久转身就奔出了门。 “我去找郎中问!” “大哥!”杨烟赶紧跑过去追他,却被苏盈拦住了。 “随他去吧。” “你不是说,他能撑得住么?就让他自己想清楚吧。”苏盈笑着说,“趁他不在,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讲,我们继续聊聊天行吗?” 杨烟望着这个坦然淡定的女子,心下生出许多敬佩来,只无奈地点了点头。 “很多事情我总怕不问的话,以后就没机会了。”苏盈捂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才慢慢道。 “干娘,您尽管问,我和您之间不用顾忌什么。”杨烟抬头望着她,眼神清亮又笃定。 她还是粗布麻衣少年装扮,只是发髻上也学苏可久包了头巾,看起来也像一个清秀书生。 “你该吃了很多苦吧,所以不得不扮成男孩?” 苏盈看着院墙,却分明是对杨烟说话。 杨烟下意识地抱了抱胸,那里还裹着层层的纱布。 天气渐暖,她之前研究过一阵子,才想起了用纱布代替麻布的主意,这会儿她却觉得尴尬地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该来的总会来的,她就知道早晚会被拆穿。 况且陈郎中之前跟苏盈私下里聊天时应该就跟苏盈讲过她这茬了。 “我不是故意骗你们的。” 杨烟索性也不装了:“北方战乱,我一人流落至此,毫无立足之本,不如此恐怕也活不到现在。后来,也就扮习惯了。” “我只会心疼你啊,这么小就这样委屈自己。本想着还能多照顾你一阵,让你也能放松下来,有了安身之处,教了你制香也能有一技之长,什么时候变回来都随你意,但没想到时间真的不够了。” 苏盈说,怜爱的目光一直在眼睛中流转。 杨烟却是委屈巴巴地真的哭了,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上次像母亲一般对她讲话的人,还是月白师太。 “就只怕以后毓儿知道了又会闹点别扭。”苏盈又笑道。 “可能一直没有父亲,他打小就心思重,孝顺、细心、懂得心疼人,看着开朗又容易犯轴,钻牛角尖。你心胸开阔许多,以后他要是什么事情想不通了为难自己,你能替我提点下他吗?” 果然是母亲,对儿子的品性了解至此,杨烟竟慢慢品出些“托孤”的味道。 “母亲爱子必为其计之深远,于大哥如是,于我亦如是。” 杨烟平复了沸腾着的胸腔,终于开了口:“干娘你放心,你们早就已经成了我的家人,我会一直站在大哥身后,绝不让他孤身一人。” 说着她来到苏盈身前,郑重一拜。 “其实……我也希望……哎……咳咳……算了,这逼迫不得。” 苏盈扶起她,还想说什么,却被咳嗽打断,杨烟连忙去给她拍背,看她又咳出一口鲜血。 “小寒,你是个好孩子,真不知道什么样的儿郎将来能配你。”苏盈坐好,又说。 杨烟一时羞赧,不知道怎么回应这个,就继续拾起之前丢开的小棍戳地,另一只手轻轻地摸了摸脖颈的丝线。 丝线那头还挂着阿艮送她的玉璧,那个对她说过“上穷碧落下黄泉”的人,尚不知离散在何处。 自打父母亡故,掩月庵遭难,一路流离过来,她那点少女怀春的心思似乎也跟着埋葬了。 “干娘,现在我只想着能活下去,还没有想过这些事情。” 她一边戳地一边说。 “你们的路还很长不是吗?以后这些人生大事,却只能都靠自己了。” 苏盈悠悠地说,却又轻轻笑了起来,玩笑一般交代:“以后毓儿娶了妻,记得让他烧点纸钱告诉我一声,要是打一辈子光棍,那就算了,千万别跟我讲,我无颜面对他爹爹。” 杨烟也笑了起来:“那要是娶个凶悍的老婆,他估计又要天天哭着找娘了。” ———— 等苏可久从陈郎中处回来,天已经黑了下来,他竟连屋子都不进,流着眼泪在院子里一直呆坐。 杨烟扶着苏盈下床,苏盈看到他的哀恸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毓儿,娘不是还没死吗?把眼泪收一收吧。”苏盈道,“你看我何时哭过,你怎这等脆弱了?” “娘,我……很怕……我还没有考取功名,没让你过上好日子。”苏可久说着就跪着扑到了母亲脚下。 苏盈让杨烟将他扶起,又让苏可久搬来几把凳子,三个人坐在院子里赏月。 “生死总由命定,谁都不能逆着。” 苏盈的声音温柔:“毓儿,你快十七了,你父亲离开我们也十六年了。十六年里,娘可让你饿过、冻过、伤心过?” “娘让我吃饱……穿暖……每天都开心。”苏可久哽咽着,回忆起从小到大的一幕幕,母亲如何含辛茹苦养育他长大。 “你现在还是小孩子吗?”苏盈又问,“小寒说,以后你就是我的支撑,你可能承担?” “我愿意做娘的支撑。”苏可久擦掉眼泪盯着母亲。 “那即便我走了,你也要努力撑下去,完成爹和娘的期盼。”苏盈忍耐不住,又咳嗽了一阵,握住了儿子的手。 苏可久憋回去泪水,点了点头,连一旁的杨烟也跟着泪眼朦胧起来。 从此以后,苏可久仿佛也觉出了时不我待,每天下了学就到母亲身边侍奉,等母亲睡着后才去油灯下挑灯夜读。 春夏交接之际正是旺盛的花期,丁香、玫瑰、铃兰、栀子、百合都渐次开放,京城的商人每月又来取订制的香露,杨烟就代替了苏盈制香的工作,收入的钱都供给她治病和苏可久读书。 她又摘了槐花晒干收起,那是家乡和母亲的味道。 陈郎中每十天来诊治一次,小医师也屁颠屁颠跟来,常常凑过来和杨烟说几句话。 杨烟才知道他叫胡九,是个孤儿,小时候被遗弃在医源堂门口,贴身只放了张写了名字的信笺。 许是某胡姓穷苦人家排行第九的孩子,被陈郎中收养长大,也视陈郎中如师亦如父。 一来二去地跟杨烟混熟了,胡九才不复先前的羞涩扭捏,显露出活泼逗趣的天性来。 他偷偷告诉杨烟,陈郎中心里一直惦念苏盈,彻夜在医馆翻阅药典医书寻找治疗她的法子。 “师父青年丧妻后生活一直清寡,没想到竟然四十几岁时又‘老树开花’……”胡九这样说着,连杨烟听了也忍俊不禁。 在陈郎中给苏盈诊病时,杨烟和胡九特意关上门让他俩单独相处,然后两人就端了吃食和茶水,坐到大门口门槛上叽叽嘎嘎聊个没完。 胡九一直觉得只有自己有着吊儿郎当的性子和胡说八道的嘴巴,而这两样显然是做医师的禁忌,所以平时一直克制、收着本性,没想到认识杨烟像见着个知己。 两个人从城西头的歪脖子梅树聊到南市街河岸瓦舍艺馆的歌女秘闻,有时竟笑得前仰后合。 而这一幕常常被独自揪心神伤的苏可久瞧见,心里却不仅难过,更横生了一股莫名的气愤。 第29章 你别跟医馆小屁孩走那么近成吗? 「吃醋」 陈郎中瞧病走后,苏可久没有第一时间进房间看母亲,却拉着杨烟进了西边自己屋里。 “你挺开心的?”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心头的怒火,眼里竟有泪意在盈盈晃动。 “你有过一丝一毫怜惜我娘,怜惜我吗?”质问她。 “说什么屁话?”杨烟对他的愤怒有些莫名其妙。 “我何曾不怜惜干娘,不怜惜你?日日煎药、服侍照顾,聊天解闷,我对干娘一片冰心,担忧不比你少,又制香赚钱供你读书,哪里对不起你?” “你小声点嘛!”意识到自己发了通奇怪的脾气,苏可久一时尴尬,怕杨烟的话被母亲听到。 可他心中就是很别扭且不痛快,又不知该如何消解这莫名其妙的情绪:“我娘身痛心痛,你怎能跟那小屁孩咬耳朵高兴成那个熊样?” “我没有啊……”杨烟百口莫辩,觉得也许正好能跟他沟通一下,口吻便温和下来,“大哥,你坐下来说,别太紧张了。” 她按着苏可久坐到书几旁,又给他倒了杯水,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讲。” “佛经中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杨烟坐在他对面,盯着他:“你太爱母亲了,所以日日以泪洗面,痛苦难持。但你看干娘,可曾有一日像你这般忧愁?她是洒脱通透的人,已经看淡生死,你又何必让她在承受病邪之痛时,还要分身安抚你的心神?你觉得她希望你以后的每一天都活在痛苦里么?” 她握住了苏可久的手:“大哥,干娘是希望你能考取功名,但她更希望你我都快乐啊!” “更何况,更何况,你看不出来吗?陈先生一来,干娘就高兴。”杨烟伸手挡着嘴巴,靠近苏可久悄悄道。 “什么?”苏可久一惊,“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 “就是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我去找娘!” 苏可久起身就要出门。 “不许去!”杨烟飞身挡到房门前,气鼓鼓地瞪着他。 “他们两情相悦,连干娘这最后一点点欢喜你也不许吗?况且,陈先生如此用心用力用情给干娘治病,你脑子是读书读蠢了么?” “你怎知他们两情相悦?你……竟是你帮他们牵线?”苏可久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拳头却是握紧了,突然狠狠砸在了门旁边的墙上,泥灰的碎屑扑簌簌地往下掉了一阵。 杨烟有些语塞,她的确受了陈郎中所托,私底下帮他们送信传话来着。没想到苏盈虽然嘴上坚决拒绝,行动却很诚实,每次陈郎中来诊治时,她都要插上玉簪,还要点些胭脂什么的。 杨烟也就顺水推舟、左右游说,当了回月老。 苏可久气得愈加胸闷,又直挺挺地躺回到了床上,随手拉过被子盖住了脸:“生病的又不是你娘,和别的男人私相授受的又不是你娘,要失去娘的又不是你,你当然不难受,还去跟别的男的调笑……” 声音闷闷的,渐渐低了下去。 听了这话杨烟哭笑不得。 “苏可久你说什么哪?我娘早就死了啊!”她终于吼了他一句。 这一吼苏可久果然偃旗息鼓了。 杨烟过去推了推他,他又往墙边挪了挪身子,躲开了她的手。 “你知道我父母怎么死的吗?”杨烟坐到床边,又拉了拉他脸上的被子,也没有拉动。 “前年西辽攻陷定州,你可还记得?爹娘提前把我送出城避难,我爹守城战斗时在城墙上自尽了。等我回去时,只看到城门上悬的头颅。而我娘,服毒随我爹去了,最后一面我都没见着……” 她喃喃地说,掩去了自己的家世,却一滴眼泪都没掉,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但定州城门外见到的场景却一直清晰摇晃在她的脑海。 “我比你更知道失去亲人之痛,不止父母,一路走来,我失去的太多太多了。可我总想告诉你,疾病虽不遂人意志,但你现在还没有失去母亲,不要等到不能挽回时再后悔。你还能好好孝顺你娘啊!” 杨烟又捧着苏可久的手,拂去了上面粘的灰色砖土屑,露出关节处磕出的伤口来:“以后,你不能再这样冲动弄伤自己了。” 她起身去门口盆架上的铜盆水里拧了棉布手巾,拿来给他擦了擦伤口。 擦着擦着,苏可久却突然坐起身抱住了她。 杨烟举着布巾的一只手僵在他背后无处安放。 “烟儿,即使母亲走了,你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苏可久将脸埋到了她的肩膀上,一股温热濡湿了她的衣服,他没再叫她“小寒”,竟也唤她“烟儿”。 “好好好,我不离开你啊,你怎么跟个哭包一样。” 杨烟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苏可久的后背:“我无父无母,无家可归,好不容易认了个师父他还跑了,除了你和干娘,你看谁还要我呀?” “那你别跟那医馆的小屁孩走那么近成吗?我……我不高兴。” 苏可久松开了手,抬起头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明明是求人的语气,却偏偏说的冠冕堂皇。 杨烟知道自己又掉进他埋的坑里了,轻轻抿嘴笑了起来:“得,在这儿等着呢。我跟胡九只是臭味相投的哥们而已,肯定还是咱俩关系最铁了。你可别连你义弟的醋都吃啊。” “可你不是我弟,不是吗?” 仿佛脆弱的面具突然散去了,苏可久轻轻一抬眼,直直盯着杨烟,眼神突然变得难以捉摸。 杨烟微微一愣,立刻转身就走:“真是脑子被驴踢了才来安慰你,我去洗布巾吧还是。” “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嘛。”苏可久却咧开了一个笑容,又巴巴地说:“你可得说话算话。” ———— 和苏盈确定心意后,陈郎中竟忘了自己十天诊一次病的说法,几乎两三天就来跑一趟。 知道他不只是来救命的,苏可久对陈郎中的态度极其冷淡,但看母亲很开心,也不便再多说什么。 换着不同的方子喝着药,苏盈竟感觉病症恶化的速度在减缓,虽然还是胸闷乏力行动迟缓,咳血的症状却是好多了。 一眨眼便到了端午,在人人都换上轻薄夏衫时,杨烟却还穿着灰色粗布春衣。 苏盈提前几个月就硬撑着身体操心地给她和苏可久各缝制了一套月白色夏薄长衫。 杨烟已经长到苏可久鼻梁处,和他个子相差不算太多,二人又一样的干净秀气,穿上同样的衣服俨然似一对双胞胎。 但她只穿一会儿就把衣服换了回来,继续忙活手头上正在裁剪的彩色布条。 “为什么?” 苏可久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她的房间。 第30章 你打扮打扮,也能像只小白鹅 「端阳」 “什么为什么?” 杨烟看了一眼穿着新衣的苏可久,发髻上还缠着青色发带,分明一皎皎如月的翩翩少年郎。 “为什么把衣服换下来?” “不舍得穿。” 她其实是打心里不愿意打扮这么好看,即使是作为男子的好看。 “成天那两件灰不溜秋的衣服你都穿了一年四季,裤腿都短了。难道我娘亲手做的衣服不合你心?”苏可久问,他觉得杨烟辜负了母亲的悉心准备。 “娘明明觉得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给我们缝衣服。”越说越觉委屈。 杨烟叹了一口气:“大哥,我是太珍惜了,觉得自己还不配。我知道现在我有了你们,有了家人,你们对我好,我又开心又感激,但我不能被你们宠成一只没有翅膀的小鸟。” 在逃难路上,在城隍破庙,哪怕被流民和守城士兵欺负,被涯夫子冷淡对待时,她都极少生起过脆弱的心思,更极少怜悯自己的处境,像是将自己包进一个不会思想的壳子。而在被苏可久母子怜惜关爱时,她却会觉出委屈难过来。 她敏锐地捕捉到一些危险的气息,这危险却更像是诱惑,是美梦,想让人去做回母亲怀中天真烂漫的孩子。 但杨烟清楚地知道,她早就不能再躲进谁的怀抱里了。 苏可久不知该说什么了,他一贯懂事,其实理解杨烟的想法,却总觉得她性子过于要强,要强到甚至有些别扭,是故意不向他展示她本该有的一些活泼可爱。 而这些神情在她跟胡九眉飞色舞地聊天时,他在她脸上见到过。 想到这里,他更觉生气了。 “想什么呢?” 杨烟觉出苏可久有些不快,知道自己的言语可能刺到了他,只得到他身边来,轻说: “干娘的心意我很珍惜,端午过节时我就穿上啊。” 苏可久这才微微笑了一下。 杨烟也笑了,随手握了个拳头,举在他眼前:“哥哥,你吹一口气。” 结拜以后她一直叫他“大哥”,但偶尔哄他时,会直接叫“哥哥”,这称呼让苏可久无比受用。 他瞥了杨烟一眼,虽然不情愿却还是吹了一口。 杨烟手一抖向上摊开,一串闪着光的七色彩条竟笔直窜到了半空,然后弯下来另一头跳到她另一只手中,像双手捧着一道彩虹。 “好看吗?”她捧着“彩虹”,眼睛极明亮,讨好地望着他。 “这都是老道教你的?”苏可久惊奇地很,他知道她跟涯夫子学戏法,但还是第一次见她表演展示。 转念又想认识杨烟这么久,她还是瞒了自己太多事情,想到这儿刚刚泛起的开心又莫名飞走了。 “是师父教的幻术之道,不过主要还是我悟出来的。”杨烟收了彩条一边卷成团,一边扬眉一笑,却看苏可久又呆呆地没了动静。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知道苏可久并没有真正开心起来,却又不清楚他为什么不高兴。 她还理解不了苏可久自那次同宿以来,因她而起的少年心思,显然苏可久自己也没弄清楚。 “没有不舒服。”他从神游中抽离,表情明显僵硬了些,这才意识到性格别扭的哪里是杨烟,分明是小心眼儿的自己,什么事情都能胡思乱想一通。 但他以前也不这样啊,实在是不知到底哪根弦搭错了。 “要不再给你表演一个?”杨烟又问。 “不用了,你好生练习吧,我去读书了。” 苏可久慌张地要走,然后转头又补了一句:“明日端阳是我……生辰,能陪我去运河看龙舟赛吗?” 本来他还要等杨烟答复,却听院子里传来苏盈轻轻的咳嗽声,于是转身离开,连忙过去看母亲。 ———— 第二天一早,杨烟就穿好新衣,梳洗好扎了干干净净的发髻,也给自己系了一条月白丝质抹额搭配衣服,那是她某次逛南市街时偷偷买的。 甚至还给自己用彩绳拧了一条五颜六色的腰带,出门去找苏可久时,明显见他眼睛亮了起来。 “以前你总灰扑扑的,就像一只麻鸭。今天发现你打扮打扮,也能像一只小白鹅。” 这奇怪的“夸赞”让杨烟撇了撇嘴,但趁着苏可久去门口挂艾叶菖蒲的空,她还是跑到水缸前照了照自己。 水面上映照的人影脖颈修长,头发一丝不乱,那抹额又衬得脸颊小而精致。 似乎是有点太好看了。 杨烟刚觉得有些不妥,肩膀就被人猝不及防地拍了一下。 “刚说像小白鹅,就迫不及待要‘红掌拨清波’了?”苏可久戏谑的声音传来。 “毓儿,你总欺负小寒。”灶间传来苏盈的声音,催着他们赶快去吃早饭。 杨烟哂哂地转过身来,没理会他,直接去灶间盛饭,顺手又在脸上抹了点锅底灰。 锅里是正沸着手擀面条,莹白长丝在沫间浮浮沉沉,嫩绿的菘菜环着几个荷包蛋。 端阳家家食粽子,苏可久家却吃长寿面——那是母亲的爱子之心。 就着咸鸭蛋,苏可久将面吸溜个精光光。 “慢点吃嘛,喜欢的话娘常给你做。”苏盈温然轻道,“以后怕是不知要错过你多少个生辰,我多做几次,就当提前都给你过了。” 苏可久又抬袖子抹了把眼睛,却把碗放下了,不舍得再吃。 饭后苏盈拿出两个香囊分别给两人,让挂在腰上祛灾辟邪。 “干娘更需要艾叶香囊,祛病除灾,身体定能早日康健。”杨烟要把自己的香囊给苏盈。 “我这里好几个呢。”苏盈笑笑,又让苏可久搬了晒好的雄黄酒,给两人五官上点了,顺手又拿手帕将杨烟抹了锅灰的小脸儿给耐心擦了干净。 杨烟端着酒一直在愣神,又想起过去那个人也曾和她在端阳同饮雄黄酒。 她想他了。 只回忆了一瞬,就几乎红了眼眶,她连忙将脸埋进酒碗,边喝边呛,说:“酒真烈啊!” 饮过酒杨烟和苏可久就出了门。逢年过节时县学堂也放假,南市街上正热闹非凡,穿着盛装的人们纷纷往东边运河港赶去。 ———— 七里县龙舟赛是自祁朝开创以来沿袭至今的盛会,承着展示王朝商事水运繁华气象,求国运昌隆,为百姓消灾祈福之意。 最引人注目的是每年朝廷会派出一位皇室代表天子担任司仪主持比赛,却几乎是小城百姓能瞻仰皇族、跪拜朝圣的唯一机会。 而若哪支队伍获胜夺了锦标,还能得王侯单独召见,被看中或许就能吃上皇粮,去县衙州府甚至京城当差。 提前月余,知县就召集杂役兵在运河码头港布置起赛场。 上百艘掐着日子来贸易或观赛的商船私船数日前便抵达七里县,却只在运河东南的溪澜湖停泊,为一年一度的龙舟竞渡让出水道。 第31章 是三皇子! 「吴王」 到了端阳这天,七里县城内客栈酒楼早已被预订一空,各观景雅室几乎汇集了整个江南的门阀子弟和甚至从京城远道而来的富商巨贾。 一些观赏角度绝佳的观景台竟挂出了皇族旗帜,俨然是某些藩王家室。 天刚蒙蒙亮,南市街上摊市已经陆续开张,早点铺子里汤茶正沸,糕点蒸笼氤氲着热气,细心的店主还准备了洗面水供客人漱洗。 看热闹的人们风风火火地往港口赶,早早地占据观赏位子。闺中少女也解了足禁,穿着节日的盛装出门…… 晨鼓响后,农人挑着夜里刚割来的艾叶菖蒲沿街摆起地摊。 江稻正是黄熟季,阿婆推着板车,炭炉上铁锅中煮的是湖箬叶包着新米的香棕,铜甑中放的是新腌的蛋黄流油的绿皮麻鸭蛋。 投壶斗草、击鼓夹币、斗鸡斗蟀……各色游戏摊子也已摆开。 富人的车辇和马匹已然在街上拥堵,夫人小姐和公子王孙也不得不下车下马步行,车夫马夫正排着队把车马往小巷中带。 数百面红黄二色绣龙样小旗悬挂在街市花灯上,在步履匆匆的人们头顶层层叠叠地铺至运河港口。 辰时方至,朝阳刚刚跃出与七里县隔运河相望的东隅山山头,全州各地十余艘龙船已靠岸等候。 为突出特色、方便辨别,龙头长相表情、色彩描画各异,却都是眼如铜铃、长颈垂须、不怒自威的雄壮气势。 龙身极长,可容纳三四十人甚至更多,装饰彩蓬旌幢也各有不同,高翘的龙尾上绑着成捆的菖蒲艾草,远望更是绚烂多姿。 象征“金木水火土”的五色彩幡竖挂在码头十数米高的旗杆上两两相对,在风中猎猎飞舞。 运河对岸一座日常巡逻船运的四层露天城楼顶,以蟠龙黄幡为幕装饰成号令台,中间置了一把黄罗珠缨的金交椅,椅旁是一面赤身鎏金边大鼓。 这边港口却已是熙熙攘攘,连城墙上也人头攒动。 食时过半,两边角楼处鼓声隆隆开始响起,提醒竞渡桡手就位。 身着各色彩服的各队桡手鼓手纷纷入船,在动天的鼓点声和百姓的呼声中划桨到运河中心,一字排开蓄势待发。 舟上旗幡招展,龙头处鼓手或站或坐、手持鼓槌昂扬起势,有人甚至腰间挂着唢呐。 几艘龙舟龙颈上却各倚坐着一戏装的垂髫童子,几艘龙舟尾后还各跟一只鼓乐歌吟壮势的闹船,显然为了引人注目而各显神通。 ———— 在港口石堤柳岸边的如潮人流中,挤着两名身着同款月白色交领棉麻衣袍的少年,都是舞象年岁间,一个比另一个还高半个头。 高个少年眉眼精致细长,脸庞白皙光洁,衬着朱唇鲜润欲滴,束着半扎发髻绑了青色发带,长长地垂下来铺在披发上,系着淡青色刺绣腰带,腰间挂了个艾草香包,俨然一温润如玉的书生。 矮些的少年则戴着一条月白色丝质绣粉莲花纹抹额,将发髻利落地束在脑后,脸颊瘦削,鼻梁秀挺,眼眸却晶亮狡黠,腰间系着条彩绳编成的绑带,挂着和高个少年一模一样的香包。 正是苏可久和杨烟,他们正艰难地在人堆里穿梭着,像两只用力往泥里钻的泥鳅。 而周围人潮涌动,他们的衣着又过于清淡,在身着五颜六色衣裳、插花戴帽的人群中,很快就被淹没掉。 杨烟费劲地踮起脚,也只能看到前面人头顶高耸的儒巾或幞头。 “还是得到城墙上去。”她左右寻思了一番,觉得站在岸上绝对看不到水中的比赛,就拉着苏可久往北边城墙入口处挤。 在越来越紧的鼓点声中,人群也躁动不安,不时有人被撞到水里去,呼救声和着鼓声中,人们焦急地望着河中心。 而运河街楼阁观景台上,富商和士人家眷也都坐了出来,只吃着瓜果茶点聊着闲谈、优哉游哉地等着观赛。 两人还在人堆里挤着,却听对岸高耸的露天城楼上传来鼓声,一着黑色战甲的高个军人正有节奏地敲击那面大鼓。 城楼虽隔着运河,河水却自带扩声效果,鼓声由缓到急,渐渐惊天震地起来,连河中的龙舟都似受到召唤,随着水波不安地荡漾着。 “这是……战鼓声。”苏可久仰望着远处的高台,他虽没上过战场,却能辨得这催人心弦的声音。 杨烟也驻足看向高台,鼎沸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大家齐盯着对岸城楼。 \"是三皇子!”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安静的人群又重回鼎沸。 “是那位朔北边关历练多年、军中屡建奇功三皇子吗?” “现在可是王爷了!听说半月前他刚满十六就提前行冠礼封了王。” 左右的人都在窃窃私语,杨烟却是目色一怔。 三……三皇子? 熟悉的称呼自回忆中涌来,但还带着些不确定,她更急切地向高台张望去。 一看不清面容的绛衣内侍执着拂尘站出来宣告,当朝新封爵位的皇三子吴王驾临七里县亲自督赛。 在城墙上和港口岸上的百姓们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一个头戴金色长冠、身姿挺拔的黄衣蟠龙袍少年登上高台,昂首伫立与百姓遥望,身形沐浴在耀眼日光中熠熠生辉。 “王爷千岁!”内侍一挥拂尘,起了调子。 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匍匐下跪,跟着内侍重复:“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杨烟却还是怔愣地站着,盯着高处的黄衣少年,明明看不清面容,却知道那人应该是清冷疏离的,这样的感觉分明就刻在记忆深处。 苏可久拽了几次她的衣角,终于将她拽醒,这才慌慌低头跪了下来。 “起!”内侍又让百姓们起身。 吴王开始念诵祝词,无外是“清阳曜灵,和风被宇;龙舟胜会,齐乐兹事。聚众临河,同观竞渡;习棹江流,迎神雨雾……”云云。 端持淡然的声音传入耳际,杨烟只觉呼吸一滞,这声音和回忆里的余音重叠,心安似躺卧于平静无波却幽深浩瀚的湖面。 下一秒,湖水却汹涌澎湃起来,少年王爷开始向年轻的桡手们鼓舞士气,声却如鸿钟震鸣,悠远又如塞外吹角。 百姓们先被安抚着敬畏着伏身,又被激昂起难以言说的斗志,只翘首盼着开赛。 龙头的红缨须也上下颤动,舟中的桡手更焦急不安,摩拳擦掌,不时地回应吴王的助威,发出整齐划一的高喝声。 第32章 少年王爷衣衫湿透,也像失了力气 「龙舟竞」 黑甲军人执旗挥舞示意开赛,清亮的号角刺破躁动的空气,动天的鼓点终于响起。 鼓角争鸣中,闹船上唢呐笙竽铙钹齐响,舟上红旗迎风展开,鼓手卯足劲敲击鼓面,龙舟一瞬如箭离弦,桡手奋力划桨击水,破浪前行。 围观的百姓们被带动着不由自主地发出呐喊和助威声。 杨烟却什么也看不见,急得开始上窜下跳,苏可久见她急切,连忙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拽着她继续在人群里穿行。 桡手和着鼓声乐声已是边击桨边开始开喉放歌: “拨开则个船头,摆开则个捎,伊耶嘿!伊呼嘿呦!呦嘿呦嘿呦嘿嘿! 定胜鼓则个擂起,锣则个敲开,伊耶嘿!伊呼嘿呦!呦嘿呦嘿呦嘿嘿! 双桨劈水浪排排!浪排排!金龙跃出水面来!跃出来! 举桡声震鱼龙起!鱼龙起!下桡惊得凫雁飞!凫雁飞! 奋勇争先抢头标,抢头标!浪里白条争英雄! 争英雄! 伊耶嘿!伊呼嘿呦! 呦嘿呦嘿呦嘿嘿……” 一时间运河中似有群龙格斗,争相追逐,水面跳沫横飞。 却见一紫一赤两艘龙舟抢着从龙群中跃出,与后船渐渐拉开差距,形成你追我赶的架势。 群众更是呼声如雷。 “加油!咋劲!干掉它!”杨烟身边正有人大声喊着。 “赤龙争先,龙腾九天!” “紫出东方,蛟龙得水!” 不知谁起头给两艘龙舟起了鼓劲口号,大家已不约而同一同叫开。 震地的呼声中,杨烟和苏可久终于费力地挤上了城墙,又把两个正被热闹场面吓得哇哇大哭的幼童挤到了墙角,这才到了墙边,看到二龙争标的盛况。 “棹影斡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雷”,杨烟喃喃念了句诗,声音转瞬淹没在呼声里。 河中比赛正酣,紫船龙头眼看要撞到赤船龙头,就在两船相近之时,赤船桡手携力持桨一推水,那紫船却在急行中摇晃着变了方向,船头的鼓手不知怎得一个趔趄摔进了水里。 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嘘声,紫船在江中停了一瞬。 鼓手是全船的指挥中心,失了指挥仿佛是没了主心骨。 桡手头头只得大喝一声,重新起了号子,才继续划起,但明显已经失了气势。 后面的船见状奋起直追,而那赤船却已是斗志昂扬地飞掠而去。 就在大家扼腕叹息时,城楼上却御风飞下一名少年,轻盈地落到河中心紫色龙船船头。 他已脱掉外袍只着白色中衣,半束半披的头发上那顶金色鹊尾长冠却昭示着尊贵的身份。 “是小王爷。”苏可久看直了眼睛,杨烟却死死盯着白衣身影,似乎极力想看清那人的面容。 人群像开了锅般再次鼎沸。 只见那少年王爷未有半分犹豫,飞速执起了鼓槌,充任指挥鼓手在紫船船头击起鼓来。 三声慢鼓后双锤齐落,等牛皮鼓面回声泛起时,船上桡手们重新调整桨位,疾驰而出。 一鼓作气后,又是一阵接一阵紧急有力的鼓点,如秋风扫落叶般凌厉,紫舟却是势如破竹无畏向前。 百姓们看那少年王爷如看神灵。 不似刚才城墙上的高高在上,站在普普通通的龙舟中,他仍是镇定淡然的样子,眸子紧盯鼓面,专注于手中的敲击,那感觉却如在战场指挥出兵。 三个交战鼓后,紫舟已经追过本遥遥领先的赤舟,一舟绝尘驰在最前方。 却见少年王爷突然停鼓收槌,一时间岸上观众也都屏住了呼吸。 而鼓槌又迅速扬起狠狠回落,似一声破空霹雳,鼓声却愈来愈紧凑激烈,刚猛高昂,犹如战马嘶鸣,刀枪撞击,气势竟排山倒海而来。 紫舟中桡手随着鼓点整齐划一又飞快地击桨逐浪拍水,似眼中再无竞争的其他舟楫,只向龙标发起最后的冲锋。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少年王爷却在急鼓中以吟诗代替了歌咏,声音气势雄浑,不仅紫舟桡手齐声相和,也引得其它赛船桡手和围观百姓跟着吟咏。 “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 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 铭功会稽岭\/骋望琅琊台!” …… 一时间,吟咏声惊天动地。 在浩荡如波涛的和声中,紫舟如愿夺得头筹,但划到终点后,桡手们却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却都以手掩面,有人则开始放声大哭。 少年王爷浑身衣衫湿透,也像失了力气,冷峻的眉眼望着运河岸边乌压压的人群,捏着鼓槌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但凡了解些国家战事的士人和民众都已热泪盈眶,人们重新匍匐在地,面朝东北虞都方向,长跪不起。 ———— 杨烟和苏可久也是心潮澎湃,情难自抑。 思及当下,朔北战争已爆发一年又半,镇北大元帅仲义率领仲家军也已出兵一年有余,自去年冬月将西辽军逼回定州后,战事却始终胶着。 江南小城离战场千里之遥,远到完全感受不到战争的存在,还是商业繁盛、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但这场龙舟赛在看得人惊心动魄之余,少年王爷那一番慷慨激昂的击鼓,似将人们心底那些家国热血都召唤出来,也翻出不少人的隐痛愁绪。 看罢龙舟赛已近中午,杨烟和苏可久才无精打采地往南市街来,寻了一家小饭馆吃饭喝茶。 二人点了一小碟酱牛肉,一碟酱菜,一人一碗菜肉汤馄饨,又分食一个腊肉糯米棕,边吃边侧耳听邻桌几个男人饮着酒从西北战事讲到朝堂秘闻。 杨烟开蒙时朱夫子便不厌其烦地对她讲过大祁朝的开国史,高祖帝如何扫平蛮夷,北征蒙古诸部,才建立的大一统王朝。 而他们生活的定州城,用朱夫子的话说,便是“地势高险,易守难攻。” 城外向西向北有着群山万壑,是天然的军事屏障,山脉上还蜿蜒着自古修建的坚固国境城墙。 山谷内国门唯一通路要塞颖谷关一直由边防镇北军重兵把守,山外更有百里肥沃朔北草原做军事缓冲。 西辽在祁朝立朝时被打败征服,只剩散部残兵退到草原深处,这些年虽在厉兵秣马,却极少有真正异动。 立朝后边防各州设刺史统领兵马镇守一方,边疆稳定后又接管了州内政务和民生事务。 外敌尚不成气候,内部又有层层保护,定州虽是边防城市,几十年来却一直安定。百姓牧羊耕种,也与胡商友好贸易往来。 除了经历立国之战的耄耋老人,古稀之下的老人、青壮年和垂髫幼童皆不识战争之相。 第33章 他抬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战事」 “百战功成才得四海安,要珍惜当下的生活啊,囡囡!”说到这儿时,朱夫子拿戒尺敲了一下正沉迷于书本上画王八的杨烟的头。 她便呲牙咧嘴地捂着头给王八添上和朱夫子一样的两撇上翘小胡子。 彼时杨烟觉得战争离她很遥远,从未料到西北边防会摧枯拉朽地崩坏。 而她以前生活在家府中消息十分闭塞,对朝政事务既不关心也不知晓。 慢慢长大,来到七里县后杨烟才在市井口耳相传中知悉大概十年前,吴雍任枢密使掌管军事一手遮天后即开始削减边防州府兵力,刺史几乎被除了兵权。 定州才最终走到胡人兵临城下,城内却无兵可用的境地。 ———— 然而今日在邻桌男人的闲谈中,她又听到了更多不曾知晓之事。 “到定州刺史那谁这里,短短几年,兵马便从十万到几万再到不足万锐减,最后只有不到一千守城兵了。任你有通天本领,这城也是守不住的,可真是个倒霉蛋!” 男人评论了一番,刻意隐去了刺史的名字,这样留在历史耻辱柱上的人,似乎不配活在人们口中。 听到这里,杨烟几乎将脸埋进馄饨碗,又被热气熏得湿了眼眶。 “我想加点香油。”她突然道,声音有些哽咽。 苏可久从桌上拎了一个白瓷瓶递给她,但瓷瓶口上塞着只钻了个小孔的木塞,抖一次只能控出可怜的一滴来。 一滴油花终于从面汤上咯噔浮起。 她本以为父母的去世、掩月庵的祸端和她的“死”,这些既定结果以及那些无法承受的人间离散已是过去的终结。 但在离开定州后,无数琐碎细微的信息以各种方式一点点地传入她的耳朵,在她脑中慢慢拼凑出过去的图景。 应了佛经中所谓“一切诸果,皆从因起”。在一切尘埃落定后,过去她曾缺席的一切才在她脑内一次次重新开始轮转。 她像是一直被安放在重重帘帷之后。 在那些她看不到的地方,她珍爱的亲人、师长承受过无数痛苦煎熬才殉向自己的道义。 此刻她再次掀起帘帷一角,他们当年沾着血射出的一支支箭矢便穿越时间而来,簌簌刺到她胸前的靶子上。 皆是锥心之痛。 而她不知道,还有什么仍旧藏在帷幕之后,那些箭矢又不知会在何时再向她胸口穿刺过来。 她只能守着心里的遍地狼藉,努力一根根将那些残箭拔除,再将孔洞一点点修补缝合。 拿着香油瓶又甩了几次,第二滴却始终挂在瓶口悬而不落…… 杨烟笑了,放弃了较劲,才将瓷瓶轻轻放回。 汤里的那滴香油很快被筷子搅散。 “然而边境兵戈未平之际,最近又传出震动军中及朝野的一件大事。”邻桌男人又道。 吴雍因通敌卖国被下了大理寺狱,朝廷对外公布了其与西辽数年私通信件、战前私会、战中私送军情、收受巨额贿赂的罪行,而这也是战争始终未息的原罪。 这是一场本不该有的战争。 可因了这一战,西北边境几座城池先后被攻破,城内百姓尽遭屠戮,十万流民无家可归,镇北军数万将士战死…… 尽是累累白骨和血泪。 而听到“通敌卖国”几个字,杨烟手中的筷子又是一抖。 竟是一样的罪名。 她越来越糊涂,却冥冥中感觉帷幕又有一角要向她揭开。 但一双手却迅速给掩上了。 “我们回家吧,不听了。” 苏可久不知何时到了杨烟身后,抬手轻轻捂住了她的耳朵,声音只闷闷地从指缝传入。 他早就注意到她的情绪起伏,知她定是思量起故乡亲人,却又不知从何安慰。 杨烟委屈巴巴的表情瞬间僵住了……儿时过年放爆竹时,父亲会用粗糙温暖的大手堵住她的耳朵,叫她不要害怕。 现在也有一双单薄轻柔的手试图护住她。 她伸手搭在苏可久手背上,却只握了一瞬便将他的手拿了下来。 “听听嘛,饭还没吃完,你快去吃。”杨烟已迅速调整了情绪,轻笑道,“咱们不常出来。” 苏可久盯了她片晌,露出个“你确定”的询问表情。 “我是那种心思脆弱的么?”杨烟反问。 苏可久终于点了点头,坐回了座位。 “那就多吃点肉。”又夹了片牛肉放到她碗里。 而关于吴雍倒台的罪状,私下流传中却说朝廷其实压下了其与宦官朱卫勾结,组建杀手组织、豢养死士、党同伐异的诸多事情。吴雍虽倒,朱卫也被杀,但树大根深,且不说和宫闱宦官深有勾连,和朝堂众多武将亦牵扯不清…… 墙倒众人推,与吴雍一直不对付的文官宰相晏渚一党趁机参奏,以每日两三个的速度飞快拔除‘余孽’,禁军诸将领时下已撤去大半,一时间人心惶惶…… 这一茬清洗又引发了大半个朝廷的震荡。 “听说啊,皇上把晏相的折子都摁下了,直叹息: ‘朝堂将空矣!’” 邻桌男人唏嘘一声,又想起一事: “其中还有个典故,倒是关乎圣上自身。吴雍这厮作为二皇子外戚,俩人很难说没点什么勾连。” 说着他又俯身靠近同桌其他男人,声音越来越小:“定因着这个事,二皇子还没到二十便直接封王被贬去天涯海角的儋州,为了遮掩这点家丑,皇上才把其他成年的没成年的皇子都一并封了王。” 许是盘里腿子肉卤得有点老了,这消息极神通的男人又伸出手指甲开始剔牙,另一只手指了指东边运河方向。 “刚那击鼓的三皇子据说是硬从朔北战场上强召回受封的,放着仗不给打,定州都还没抢回来,倒给薅来这富贵乡看赛龙舟。那小王爷的一腔愤懑之情看来都宣泄在鼓声里了……呸……” 男人终于从牙齿里揪出一缕缕肉丝儿,舌头一弹便吐了出来。 “吴雍倒台,朔北战事应该很快就能结束了。” 说话的却是杨烟。 苏可久惊讶地望了望她,见她眼眸莹莹,目光却笃定温和。 虽从定州逃难而来,她却极少谈及过去,苏可久还是第一次见她谈论战事。他知道很多事都被她藏着掖着放在心底,而此刻好像是终于突破了心里的某道防线。 “但,必不能太平很久。”杨烟又叹息一声,低下头继续吃东西。 听她这么一说,苏可久也激出了心内的一些愤慨,只将筷子拍到了桌上:“佞臣祸国,国将不国。” “怎么说这位小哥?”邻桌男人听了便也转身好奇询问。 “若如兄台所言,战争的症结是党争,那当年定州几百士兵守城,二十将士城墙自刎,镇北军这一年多浴血奋战,都成了一场笑话。”苏可久望了望男人,愤然道。 杨烟才明白过来,苏可久一直关注战争动向,什么都清楚明白,只是为了不揭她伤疤,从不对她提起罢了。 “小哥也是热血男儿,我敬你一杯!”男人执酒壶要往苏可久空掉的茶碗中斟酒。 苏可久本想拒绝,但某种奇奇怪怪的男人要面子的想法让他不得推辞,便倒了半碗酒饮了一口:“多谢兄台!” 邻桌男人又转脸望了望,见周边皆是市井喝茶吃饭的百姓,便放心地附和:“小哥说得好。吴党玩弄军权引发战争,无耻至极。可吴雍倒台,宰相那帮软弱文人把持朝政又能好到哪里?战争一起,怕不是望风即窜逃?” 而饮了口酒,苏可久更觉有一腔苦闷要诉:“我兄弟刚刚说得对,若朝堂风气不正、军队士气不振,外族虎视眈眈,战争只会迭起,烽火不绝,只怕是有亡国之运!” 喝酒果然误事! 杨烟眼神明显一愣,筷子刚从酱菜碟里夹了片芥辣瓜儿,此刻也突然一松掉到了馄饨碗里。 她脚下便急着踢了踢桌对面的苏可久:“不要再胡说了!” 然而下一瞬,身后却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 “是吗?” 第34章 那油嘴滑舌的,你叫个什么名? 「论政」 熟悉的声音…… 杨烟猛然转头,只见一袭蓝衣站定在她背后,居高临下地正与苏可久四目相对。 此刻却又似笑似不笑地扫了她一眼。 那是一张贵气逼人的面庞,眉色如墨、目似寒星,鼻梁直挺如刀削,双唇轻薄似柳叶,面庞却是小麦色的,沉积着一些褐色的小斑点。显然经历过长期的风沙洗礼,一些干裂的伤口还铺在脸颊上。 然而他目光轻轻掠来就是一股冷肃压迫之气,唇角微挑却又显得神情温和淡然。 这样矛盾感让杨烟整颗心似乎都紧缩在一起,连呼吸都屏住了。 直觉告诉她,这就是刚才击鼓的,也是曾在七里县门口救过她的少年王爷——以前的三皇子,现在的吴王。 这活生生近在咫尺的人,提醒着自己,一切终于不再是遥远的幻影。 蓝衣少年此刻已摘了金冠,只以蓝色丝带包绕发髻,又系了金线垂绳,换了立领绣云纹墨蓝绸袍,束着点缀着赤色玛瑙的秀金线宽边锦带,腰间还配着一柄系着红色玉坠穗子的长剑。 虽然掩了真实身份,却掩饰不住周身散发的清远疏离之气。 此刻他端详着苏可久的面容,左手却轻轻摩挲着右手拇指的一枚绿玉扳指,似在等待苏可久回话。 苏可久脸上血色未退,警惕地望着蓝衣少年,半晌才轻道: “你是谁?” “重要吗?”蓝衣少年却淡淡反问。 “不重要,不重要。” 杨烟却凑了上来,起身谄媚地向蓝衣少年送上笑脸,又抬手指了指身侧的座位,做了请的动作。 “公子仪表堂堂,定是志在报国的士子。大哥,何不把你所想和这位公子细细说说?”她同时丢给苏可久一个“快卖弄”的眼神示意。 蓝衣少年皱了下眉头,似乎看不惯这油腔滑调“少年”的做派。 但他还是坐了下来,而即使坐着也是身姿英挺,冷峻的眉眼也就更清晰地闯入杨烟视野。 苏可久抬手抱拳作了一揖,开了口。 “大祁以战立国,北挥蒙古诸散部,西抚胡人小国,六十余年厚德教化,蛮夷皆顺,四海朝归。然十年来,外戚专权,宦官乱政,党争不绝,朝堂已似大树中空。官宦耽于酒色享乐,民间税赋敛征不止,军中已是乌烟瘴气,火炮怕是都结网落灰,西辽才得以趁虚而入。” 杨烟注意到,蓝衣少年右手的拳头渐渐紧了起来。 而苏可久话锋陡然一转:“若非仲义元帅继承前镇北军元帅遗志,远离朝堂倾轧,坚守西北边防,日夜练兵、铁骑余威尚存,只怕这内外夹击,大祁岂止仅破几城?吴雍被抓,看似捉了‘蛀虫’,但吴“庸”没了还有‘吴秀’ ‘吴能’……今朝西辽作乱尚艰难驱逐,明日蒙古养壮了兵马又欲南下,后日起而视之,胡人又卷土重来矣,那宦官和畏缩文人岂不只有逃窜之道?” 蓝衣少年的拳头又悄悄松了。 杨烟突然了然般抿嘴一笑,她这狡猾的大哥! 说着说着,苏可久也口干舌燥起来,杨烟连忙把自己面前的一碗碎沫子茶递了过去,又把他的小半碗酒撤走。 苏可久接过茶豪饮一大口后,才叹了一口气,平息了下心中的怒火,却抬眼望向蓝衣少年,似询问又似试探: “君以为何?” 而苏可久没注意的是,在他慷慨陈词时,满饭馆的人都围过来凑热闹,此刻竟都开始七嘴八舌地给他叫好。 “后生说得好!”有老者感慨一声。 此刻人们也纷纷望向蓝衣少年。 蓝衣少年却是眼眸一垂,左手离了右手的扳指,轻轻敲了下桌面,却没回答他的话,只问: “阁下以为该如何破题?” 苏可久似也未在意对方没有回答他,只轻轻伸指从茶碗中蘸了一点残茶,在桌上飞快地写下了四个字。 即使是侧着看,蓝衣少年也看明白了那是“肃纪、强兵”。 时节已是初夏,水写的字迹很快风干杳无痕。 蓝衣少年嘴角终于泛起一抹真实笑意,语气却还是戏谑: “老生常谈而已。” 苏可久微微愠怒: “难不成兄台另有良策?” 蓝衣少年竟皱了皱眉,嘴上就差不屑地“嗤”出声了。 “相鼠有皮,人而——”苏可久感受到了不尊重,但引经据典骂人的文话还没说完就遭杨烟打断。 “哎哎,公子不想清论就算了。二位都是谦谦君子,心似琉璃志向高远,惟愿他日能一展宏图,一遇风云而化龙!”杨烟生怕他说出“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的混账话,连忙站起身捣浆糊,顺便给苏可久搬台阶。 “列位,列位,闲聊而已,都散了吧。”她催围观的人离开,然后又眸带笑意面向蓝衣少年躬身作揖。 “小人猜得公子身份高贵,定能看得更深远。我兄弟二人只是布衣小民、白身学子。兄长虽有大志却尚无路请缨,正一心读书向贤,明年就去参加乡试求取功名,只盼有朝一日得正道,必为圣明除弊,为国家九死无悔。” 杨烟一脸圆滑讨好,极尽溢美之词,苏可久却梗着脖子似也不太看得上蓝衣少年。 蓝衣少年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像在纳闷这气质大相径庭的二人怎会是兄弟。 他收回视线躲开杨烟热切的目光,举起胳膊摆了摆手。 后边桌前一直坐着的一黑一白短褐青年便迅速起身过来,抱着长剑低头等候吩咐。 杨烟突然没了话,灰溜溜地迅速坐下且低下了头,脸上似灼烧般泛起一抹粉霞。 苏可久斜睨着两名侍卫似的人物,眼神却渐渐转为惊奇,他们竟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 都是约莫刚二十岁左右,束发戴了棕色皮冠,个头极高且挺拔壮实,面色冷定刚毅,只在着装上一黑一白,泾渭分明。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蓝衣少年问得却是漫不经心。 苏可久看他这无所谓的样子,只咬了下嘴唇,并不想回答,却发觉杨烟纵然低着头还是在桌下踢了踢他的小腿。 “在下七里县县学生员苏毓。”站起身拱手抱拳,苏可久报上了名字。 “记着他。”蓝衣少年语气平淡,转头交代白衣侍卫。 本想站起身就走,可蓝衣少年还是犹豫了下,疑惑地望向埋头如鸵鸟的杨烟,眼神却有点飘忽: “那个油嘴滑舌的,你呢?叫个什么名?” 杨烟不敢抬头,她生怕那个送过她入城的黑衣侍卫当场认出来她。 可怕什么却偏偏来什么。 “小矮子,主子问你话呢?”黑衣侍卫正晃了晃佩剑,双手抱在胸前,语气毫无感情起伏。 杨烟鼻子眼睛都几乎皱到了一起,却听苏可久的声音温温然响起: “这是舍弟,杨烟。” “没问你。”黑衣侍卫冷然对杨烟道, “没长耳朵吗?抬起头自己说!” 若是在军中,他的脚估计早踢过去了。 “看来是异姓兄弟?”蓝衣少年难得起了兴趣,扫了杨烟正微微耸动着的肩膀一眼。 “是义弟,义弟。”杨烟终于苦笑着抬起头来,鼻子旁却莫名多了一个黑色的大痦子,上面还支棱着一根白毛,衬得整张脸极为滑稽。 苏可久本已对这傲气的主仆三人不耐烦了,看到杨烟搞成这个模样,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白衣侍卫也微微撇嘴,只是笑意转瞬即逝,黑衣侍卫却费解地盯着杨烟,似乎在想什么。 蓝衣少年脸上没有什么情绪,不笑的时候,整个人都是冷肃淡然。 可他却显然也不打算再搭理这个油滑又莫名其妙的蠢货,只转身欲走,但身形顿了下还是回过头来,问苏可久: “既想报国,何不投笔从戎?” 苏可久向他报了一拳: “如有机会,未尝不可。” 二人竟也相视会心一笑。 第35章 这姑娘好像又换了一副面孔 「生辰」 时过境迁后,杨烟再回想起七里县看龙舟赛的那个端阳,才知就在她和少年吴王重逢时,命运的棘轮就已开始缓缓转动了。 偶遇蓝衣少年后,苏可久的心情就不是很好,在从南市街回家的路上也是情绪恹恹。 “苏毓!苏毓!你对朝廷失望了?” 杨烟和他并肩而行,本想安慰一下他,但话到嘴边又转圜,挤眉弄眼着贱兮兮叫了他的大名。 “我是对自己失望。”苏可久踢走了脚边的石子,才反应过来她又来戳他的痛处, “跟你说多少遍了,叫我‘苏可久’,不,叫哥哥。大名不是给你叫的!” 说着伸腿欲踢杨烟的屁股,她却早就预料到一般抬脚就跑,自然也就踢了个空。 苏可久一直觉得“苏毓”的名字过于女气,但也是已过世父亲所起,只能一直用着,可坚持让杨烟叫他的小字。 杨烟却盯着他的脸,不止一次地说过:“觉得‘苏毓’这名很配你,一样的秀气。” 想到这茬,苏可久莫名更羞恼。 但他知晓杨烟其实一路上一直在哄自己,又想起刚刚多少有些少年意气、头脑冲昏的言论,转而才嗫喏起来:“烟儿,我妄论国政战事,你会生气吗?” “你想多了大哥。以前你总不对我讲,是怕我目光浅短听不懂?还是怕我思起往事伤心?可热血少年谁无凌云壮志?看你这样忧心家国,我高兴。” 杨烟想了想又道:“虽然市井人多眼杂,今日却是值得。有你这样的有志儿郎进入朝堂,国家才有希望不是吗?” 苏可久被震了一震,才低眉笑道:“看来是我一直看轻你的胸怀了。” 不过他转瞬又叹了口气: “但他说是对的,老生常谈,纸上谈兵罢了。我这样一个读死书的文人,真不知将来该如何面对这似已腐朽的官场。” “大哥,你应该这样想,你要做那个能改变官场的人。”杨烟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觉得黑暗,就让自己成为那道光!” “你总是过于乐观。”苏可久嘴角提了一下又立刻放下,表演了个假笑动作,又环顾四周,日头悬在头顶,是初夏宁静又热烈的午后。 他们此刻已从南市街转入了庙行街,苏可久知道一直向北走下去,再拐个弯就能到破城隍庙。 多年前城隍庙也曾香火旺盛,乡绅还出资在大殿外修了庭院,挖了水井。 但随着南城贸易越来越热闹红火,人人都跑南市街上的财神庙、文庙求财求功名去了,无人打理的城隍庙也就废弃长了草——何时才能有重兴的那天? 苏可久望着几乎没有尽头的长街,似也想得明白些了: “你说得也对。也许我们想得太遥远了,且不说乡试难过,我甚至可能中不了举。战火若一直未熄,我必得投笔从戎。”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杨烟吟了句诗,笃定地说: “到时我定舍命陪君子,同你一起上战场。” 苏可久突然皱起了眉: “你怎么上战场?” “打仗亲兄弟嘛!” 杨烟伸出拳头捶了下他的胸膛,苏可久却抬手握住了她没来得及收回的手,眼神里闪过一些难言的情绪。 “烟儿,我……” “你什么?”杨烟瞪着大眼睛望着他,瞳仁明亮如洗,手却像条鲶鱼一样迅速从他手里滑脱出来。 “我……不说我了,且说你今日何必对那傲慢公子如此奴颜婢膝?”苏可久面色一红,转移了话题,又提起蓝衣少年。 杨烟眸子里黑眼球向上一翻,又飞速转了半圈落了下来,眼波流转间带着坏笑的嘴角似撇到了城门外: “我这是帮你抱大腿呢!三皇子吴王可不是美美大肥腿一条?” 苏可久眼神暗了下去,轻叹一声:“果然如此。” “我就知道你装的,你也早知道了对不对?”杨烟笑着向前走了两步,“平时可不见你这般张狂。” “我……不确定,划龙舟时看不清长相。”苏可久说了实话。他的确是在试探,而一个布衣向权贵最好的试探便是“戳其要害”。 “可你又如何认出来的?”他又问出了后半句,任他琢磨别人都能猜个七七八八,眼前这个家伙却是他琢磨不透的。 可他还是在意。 “算的呗。”杨烟心虚地胡扯,“不用管我咋知道嘛。反正,吴王是条大鱼,我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我们这样,再这样,以后你入仕的前程似锦,我吃喝的荣华富贵,就都有了!” 杨烟说着做了个做饵、钓鱼、收线一气呵成的动作,然后又贱兮兮笑了一通。 “亏你想得出来。”苏可久回忆了下刚才和蓝衣少年的对答,又想起了杨烟脸上粘的假痦子,终于露出了笑容。 “哥哥今天干得好!这是杨氏兵法第一计:投石问路,投其所好。且看这小王爷要谋什么……”杨烟右手伸出一根手指,边走路边摇着指指点点。 “他要谋什么?”苏可久却盯紧了问。 “你太瞧得上我了,我是让你‘投石问路’,我怎么可能知道?”杨烟“噗嗤”一笑,没接他套话的招, “我是你的狗头‘军师’,又不是他的。你以后若想做他的谋士幕僚,不得自己多琢磨琢磨。” 可苏可久有些不信,明明都听到这姑娘心里拨算盘的声响了,他不信杨烟没有一点盘算。 但见她不说,他也就退了一步。 杨烟又左右瞅了瞅,见路上没什么人,才凑到苏可久耳边压低声音道: “再则,这小王爷看着年纪跟你我差不多,其实心思深得很。要是一眼就被我等看透,那以后他在朝堂也没得混了。” 得,又抛他一条小鱼饵给他吊着。 苏可久默默地接了这饵。 “公孙鞅求见秦孝公,前后面了三次,刘玄德请诸葛孔明出山,前后请了三回。这君君臣臣之间,也非一面之缘就能托付。吴王封地在此,还愁见不着吗?且把线放长些,我们且读书且考试且等着呗。” 杨烟又兴致勃勃地跳开了去,似极其满意自己的策略。 “啧啧,我是不是得夸夸你,不愧是那诡道士的高徒,真是阴谋诡计第一名啊。” 苏可久苦笑了下: “不过说来说去说了个……屁,不就是‘啥也不干’的意思吗?你这脑瓜子不用在正事上,倒真可惜了。” “非也非也,此乃阳谋啊阳谋!”杨烟跺了跺脚, “何况这就是正事啊,天大的正事!” 苏可久也不想搭理他了,加快脚步朝前走去,边走边说:“兵家之胜,不可先传。多想少说,勿信谗言。” 他将手里的鱼饵又扔了回去。才不上你的当! 杨烟觉出来是在骂她,倒也不生气,知道苏可久都听进去了,只急急忙忙小跑着颠到前面去。 “大哥,十七岁生辰快乐!” 突然蹦出一句祝福,杨烟的手在苏可久眼前晃了晃,就虚空掉出了一个红色绣金线的锦囊:“我帮你画了文昌符,开过光的,提前祝你读书进步,来年金榜题名!” “谢喽!” 苏可久笑了笑,接过锦囊揣进怀里,却又盯着眼前这白衣彩带玉琢般的人儿,思绪飘远了去。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姑娘好像又换了一副面孔。 初见时,她清冷倔强,不折不挠,拒人千里之外,在他以为她是冷心冷性时,她又露出些善解人意来。他刚触到她的温和柔软,她又提灯夜访,展露出那么点脆弱天真。而在他以为捕捉到了她的烂漫可爱,她竟又油嘴滑舌起来。现在再看,却又有些睿智狡诈…… 好似嵌套了无数张面具,却究竟不知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她。 相识这么久,苏可久还是没能辨认明白,她身上似乎藏了太多秘密不向他坦诚。 可……好像无论杨烟什么样子,什么面孔,他都愿意看着她。 他在她身上,的确输了个彻彻底底。 “想什么呢又?”杨烟朝原地呆愣的苏可久挥了挥手。 苏可久晃了晃神突然问:“还不知你生辰何时?你是有十五了吧……” 却又意识到似乎说漏了嘴,他脸上迅速飞上红晕,似烧灼起来,但垂眼睨了下杨烟,见其没什么反应,只能把嘴闭起,若无其事地向北走去。 那里,是他们的家。 时间还很长,且把线放长些,是你说的,不是吗? 想到这里,苏可久的唇边又噙起了笑意。 第36章 别生气了,好妹妹 「露馅」 \"还不知你生辰何时?你是有十五了吧。” 杨烟一直记着端阳看龙舟竞渡归来的路上,苏可久这样问她。 她没有回答,但她却是早在春天的尾巴上就到了十五岁,及笄之年,并没人知道,也无人给她庆祝,更是连个装扮成女子的机会都没有。 但这些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到了夏天,杨烟每日学堂上完工就赶回来熬药,给苏可久母子做午饭,又去溪澜湖采了荷花,做了香露、花泥,留了花粉,用一部分鲜荷叶蒸香泥,留一部分晒干了捏碎放小瓦罐中留用。 忙忙碌碌中她都忘了自己是个女孩子,但总有些事情还是姗姗来迟。 ———— 小暑已过,即使是清晨,天气热得也让人在屋里待不住,屋后的树木遮蔽了院子,满院喧嚣着蝉鸣。 苏可久伺候母亲喝过药躺下休息,发现虽然日头高照,马上要到上学时间,杨烟竟还没起床。 这不是她的一贯作风。 他踱着步往西厢房来,那里正好被遮在树荫下,是家中最凉快的房间。 当然,冬天也是最冷的地方。 房门没销死,他蹑手蹑脚进来撩起蚊帐,却发现这姑娘竟把自己从头到脚整个儿地裹在棉被子里。 “太阳晒屁股了,大懒虫还不起床!” 说着就去掀她的被子,但被死死地抓住。 苏可久回味过来,三伏天盖被子是要捂痱子吗? “你这是在做什么?练功?捂汗心诀?龟缩神功?吸热大法?独门秘术?” 日常的贱兮兮。 他像碰着了什么好玩的事情,继续掀被子。 杨烟还是死抓着不放,良久被子里才传来闷闷的声音:“不要。” “你怎么啦?”苏可久觉得不对劲,终于切换了态度,关切地询问。 没有回应。 他慌了,又伸手推了推她:“烟儿,烟儿。” “你先走吧,别管我。”杨烟终于说,低低的声线掩在被下如蚊子嗡嗡。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生病了吗?今儿还能不能去学堂?我帮你带个假?”苏可久不厌其烦地问,“能不能露个脸给我?我也能放心。” 她却还是不动弹。 苏可久急躁了,突然扑上床去猛地掀被子。 杨烟挣扎着用力拽了被子转身捂脸,却刚好露出身下浅灰色布床单上的一小片褐色血迹。 仿佛意识到什么,她又飞快地拽着被子将身体转了过来,窝在被子里却再也不动了。 苏可久慌张地从床上滑了下来,怔愣在床边一会儿,又试着去掀被角,被下的人却再不反抗,任由着被子掀起,露出里面一张捂得满头大汗的脸来。 杨烟的头发都没有束起,散乱地铺在枕边,几缕发丝还湿漉漉地粘在红扑扑的脸上,连小巧的鼻头也泛着红色,嘴唇好似晶莹剔透的樱桃,单衣最上面的扣子也是解开的,露出洁白修长的脖颈,一根细细的红绳绕在那里…… 她的目光却是无神地盯着房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到这光景苏可久像被烫着一样腾地一下跳开了,甚至不敢再去看第二眼,知道自己做了逾礼之事,他偏过了头慢慢往房间外面退。 “你高兴了?” 杨烟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脸上写满惶恐不安以及无力的挫败感,头发随意地披散下来,落了一后背,几缕湿哒哒的垂落半遮着眼帘,衬着委委屈屈的神情更显破碎惹人爱怜。 “你是受伤了还是……”常年和母亲一起生活,他多少是懂一些的。 苏可久说不出口,但他看杨烟的眼神也就明白了,慌慌张张地出了房门:“我去找娘来。” 等苏盈向杨烟科普了一通女子身体的发育常识,又教了她应付的法子,杨烟才不得不接受了这个她必须要面对的事实。 任面上如何努力遮掩,身体却很诚实地生长,不会骗人,可她完全没做好心理准备。 这天上午她没有去学堂上工,索性继续研究起几天没碰的彩球戏法来。 两只碗,三个红球,碗中碗外和手中变来变去的,连斜偎在床上的苏盈都看得眼花缭乱,叫她慢一点再慢一点,却还是猜不透她把球藏在了哪。 看着她玩了一个上午,苏盈已经疲累不堪,杨烟也就给她热了汤药,让她继续躺着休息。 出了家门准备倒药渣,却恰巧碰到苏可久下学回家。 杨烟假装没有看见,和他擦肩而过,却被他拦了下来。 “怎么了嘛?” 苏可久知道她不高兴,连忙来哄,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早上是我错了,别生气了,好妹妹……” 这一声“好妹妹”气得杨烟恨不得把手中的汤瓶甩他脸上,更不想理他了,只径直走到街边,把药渣倒在了街面路上。 习俗中说药渣倒出去让人踩碎,才能驱病出门,托人消灾。 回家后苏可久却还是不依不饶地跟着她,逼得杨烟只能往外跑。 巷子里人们看到一前一后两个少年,一个怒气冲冲的,一个却是憋着笑,一路小跑着往破城隍庙方向去了。 杨烟打开了城隍庙的门,“啪”地一声把苏可久关到了外面。 苏可久却还是好脾气地陪着笑脸,只隔着门说:“我不高兴时都会告诉你,就算你听了骂我,我心里也是舒坦的。你不高兴了也可以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 杨烟打开了门。 “——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嘛。” 后半句话才蹦了出来,却不等杨烟关门,他已迅速推门进来了。 杨烟匪夷所思地望着他,转身走到大殿房檐底下,席地坐了下来。 ———— 院子还是原来的院子,几个月没有人来,里面重又长满荒草,而她做机关的工具还留下了一部分,上面已经爬满蛛网。 苏可久进殿寻了个蒲团,拍了拍落灰才递给她:“地上凉,坐这个吧。” 杨烟坐到了蒲团上,苏可久却是席地而坐,也不言语,静静地等着她先开口。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杨烟问,显然是指她是女子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了对吧,但你就不说,就等着看我闹笑话。” 她一时拐不过脑子来,只觉羞愤异常,之前所有的掩饰看起来都似笑话一场。 “你知道我不是这种人!你这样说,我可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苏可久见她真的生气了,连忙解释,“我只觉得你肯定是有苦衷,不想让你不高兴。” 和苏盈的口吻几乎一模一样,看来母子俩早就聊过这件事了。 本来杨烟还担心苏可久将来知道她是女子可能会闹脾气,却没想到闹脾气的竟是她自己。 “只要你高兴,你想做什么都行,男也好女也好,猫也好狗也好——” 苏可久又笑嘻嘻地补了一句,还没说完就被愤然打断。 “闭嘴!闭嘴!你才是小狗!” 杨烟急了,她斗嘴甚少能斗赢他,果然“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你看,非要和我结拜,我不是一开始就不同意嘛,这下可好,兄弟变兄妹了。” 苏可久摊了摊手,面色却一红,又悄悄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少女。 “不,以后还是做兄弟吧。”杨烟却笃定地说,“我不要做女孩子。” 这下轮到苏可久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本来存了些什么期望,希望能借着这个机会捅破那一层窗户纸,可对方却把这纸糊得更厚实了。 “意思就是,我还会继续扮男子,就算你们都知道了,也会是如此。”杨烟拍拍屁股站起身来,去捡拾自己之前没拿走的木工工具。 “你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苏可久又急切又委屈,“我当你是孤身一人无着无落为了安全才不得不如此。可如今你有娘和我了,我……” 他欲言又止,只得委婉转换了下表达方式:“娘说,女子像你这个年纪就可以……嫁人了。” 他嗫喏着自言自语,手不自觉地捏紧了。 第37章 水流花谢两无情 「花落」 “嫁人?” 杨烟手里扫着蛛网眉头一拧,有什么记忆就轰然袭来,若没有战乱,或许她真该嫁人了,可她在定州那个名声,又有谁敢娶? 而观照当下,她这灰不溜秋不男不女的样子,连活着都要用尽全力,又有什么资格去想这种问题。 难不成随便找个男人就此养着她了? 可这世上谁也不欠谁的,若自己毫无立身之本,凭什么别人要对她好呢? 况且涯夫子叫她,绝不以色事人,她一直记着师父的教诲。 “我才不嫁人。” 杨烟道,又笃定地点了点头,拍掉了手中的灰屑,“对,我不嫁人。大哥,我要先成事。” 苏可久明显失落了,嘴角重重地垂落下来。 “我其实答应了干娘,以后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在你身后支持你,助你成事——” 杨烟一边忙活一边回头看他。 苏可久眉眼又一挑。 “——作为你兄弟,为你入仕报国铺路。”她补了半句,生生让苏可久半挑的眉又滑下去。 “我入仕以后呢?”仿佛不太甘心,苏可久又问。 “那就看你还需不需要我了。” “我若屡试不中呢?”他继续试探。 杨烟丢下手里的东西,到他身边坐下,语气郑重:“哥,你心里其实明白清楚,我们不是士族门阀,庙堂之路注定不能平步青云。可既选了这条路,就得尽全力把门敲开,披荆斩棘也要走下去。而只要你需要,我就会陪着你。” 苏可久看着她,眼睛里流动着复杂的情绪,他思忖良久,却突然问:“你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自认识她第一天起,其实就一直在他心头萦绕。 他只知她父亲是定州将士,是那二十几个自刎的将士之一,却不知怎样的将士能养出这样文采风流圆滑聪慧又坚韧无畏的女儿。 “这个重要吗?哥哥,我是被战乱抛下的无根浮萍啊。”杨烟突然笑了笑,“但你们给了我一个家,不是吗?干娘于我有恩,你于我有义。我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况且君子一诺千金。” 杨烟道:“我虽不是君子,也知‘一言既定,万山无阻’。既应了干娘所托,便会努力践行诺言。大哥,我不会离开你的。” “好,我信你。” 反正来日方长不是?先成事也好,入仕了他才有资格去护着她。苏可久想起他曾抱着她求她不要离开自己,思绪也就飘了远去。 下一瞬却突然看到少女的脸在自己面前放大了。 杨烟盯着他说:“不要动”。 苏可久的心悬紧了,却被杨烟迅速打了一巴掌。 “蚊子。” 伸出手给他看,一只浑身白色花纹的大蚊子带着血躺在她的手心:“这地方蚊子太多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好。” 苏可久也起身,不知为什么,有她在身边,他觉得莫名安心。 他向她伸出手去,杨烟刚揪了片草叶子擦了手,又在衣服上抹了抹才将手递给他。 他牵着她的手往外走,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又重复了一遍: “你可要说话算话。” ———— 当夏季结束秋风起时,苏盈开始缠绵病榻,只有躺着才能呼吸顺畅,面色也越来越苍白。 陈郎中虽然天天来探望,却也总唉声叹气。 他告诉杨烟,苏盈心肺慢慢会被肿瘤侵蚀,汤药作用已不太大,只能尽力减缓疼痛,让她舒服些了。 苏盈之前几乎不遗余力地将所学全都教给了杨烟,又将苏可久也“托付”给了她,除了和陈郎中的一段情,心下也没什么挂碍了,只日日躺着配合吃药,安静地等着死亡到来。 苏可久请了县学堂的假,日日伴在床侧,苏盈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渐渐地眼睛也睁不开,却还是含笑着的。 杨烟用小调羹往她嘴里一点点送着止疼的药物,换来她片刻的安然昏睡。 陈郎中每日傍晚就会过来,只握着她的手无言静对。 想他纵是医者,也留不住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人。 苏盈却用冰凉纤瘦的手轻轻拍拍他,让他不必自责,也不必挂牵。 到了立冬时节,苏盈在陈郎中的陪伴中病逝,苏可久跪在床边一天不愿起身。 为苏盈下了葬,杨烟哭了个够,回家又默默收拾她的遗物。 不多的几件衣物和被褥都已在坟前烧过,杨烟送的簪子也插在发中一并埋在地下,除了制香的工具,也就那么一只小檀木盒子。 打开,是几件银制发饰耳环,一对青玉镯子,和一把小小的金锁。 抚着这些东西,杨烟又开始默默流泪,应该都是苏可久父亲送的,或许还是出嫁时的一点首饰。 这个女子一生中得到的爱怜实在太少了,但她却一直都是温和淡然,从未有怨怼的样子。 而尽管已经做足了心理建设,失了母亲,苏可久心里那本就薄薄的支撑终于还塌掉了。 他不敢踏入母亲的房间,又夜夜不能寐,只呆呆地躺在床上,望着床帐顶发呆。 杨烟上午去学堂上工,下了学就一路跑回来,看着他还在也就松了一口气。 她做了饭送进去,苏可久却茫然不应,她也不说话,下午再去端,发现饭菜还放在那里,就默默端走,第二天再弄饭送来。 连着三天却都是如此,杨烟终于被气到了,第四天中午她做了面,送来却没走。 ———— 看着苏可久换了个姿势还在躺着,红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睁着,一副茫然的样子,青须也在嘴边疯长。 她想也不想,一个巴掌就招呼过去:“你给我起来!” 苏可久像被吓到一样,突然坐了起来。 “吃饭。” 杨烟把碗往他手边一放。 他拿起筷子,扒拉了两下,嘴里瘪了瘪,咽不下去。 “我一直以为你只是骄傲自负,没想到性子这么弱,干娘还是把你保护得太好了,她可不希望你这个熊样。”杨烟坐到了他对面。 她和许多人都来不及告别便生死两隔,这些悲痛同样日复一日蚕食着她的心,但她不会容忍自己不顾一切地滑落下去。 因为,那些人想让她好好活着。 “太难过了你就彻底哭一通,哭完日子还得过。”杨烟说着苏可久,也是说给自己。 “师父离开的那天,我喝多了来找你,谢谢你收留我。”她又补了一句,“但,第二天,我就什么都不想了。你明白吗?” 苏可久目光终于闪烁了一下,低着头把面吃了。 之后他虽然正常吃了饭,入了学,却一连几天不说话,对杨烟也都是冷冰冰的。 更不提上学堂时整个人更是心不在焉,夫子让辩理也张目结舌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作诗时却会莫名汩汩落泪。 明明第二年九月就要去州中赶考,苏可久却无论如何都觉心中烦乱,生活一切都了无生趣,却无从可解。 第38章 这是……隔空取物?! 「冬至」 冬至这天,天还未明时雪就纷纷扬扬落了下来,到了午后已将七里县街里街外覆着成一片皑皑。 自城墙向东南遥望,城外东隅山与天水相接,上下一白。 冬日是漕运淡季,南方江边小城也进入冰期,失了往日的繁华热闹。 下雪天里,南市街上露天小摊贩们不再出摊,只有街边商铺还营业着,门前也都挂上了厚厚的棉布帘子。 店主和小厮缩在凳子上生着炭炉烤着火,火上煮着茶水,常常也烤几个栗子花生打打牙祭,倦了就掀了帘子探头出来望望街面。 即使在白天,街面行人也稀稀落落,撑着伞或披着蓑衣,也有富人裹着毛皮大氅,顶着风雪皆是步履匆匆。 暮色渐浓时,商铺都早早地装上门板打了烊,街边酒肆饭馆客栈却渐次掌了彩灯,也就渐渐被嘈杂的醉酒呓语和吴侬软语的弦歌占满,温酒的炉火总是彻夜不熄。 城东七里长街上更是灯火通明,装饰繁复奢华的马车在雪中的街边排了一道,车夫抄着棉衣袖子躲在檐下歇息却还是落了半身的雪,不时焦急地抬头望向灯彩斑斓的楼阁。 高端酒楼藕香居却春色旖旎座无虚席,各色雅间里富商士族们正品着冬至羊肉宴,泥炉炭火煨着的陶甑中热气蒸腾,觥筹交错的席间泛着酒香肉浓。 散桌雅座层层围着酒楼中心的歌舞台,台上笙歌曼舞琴瑟靡靡,舞姬只着轻衫彩衣翩翩起舞,罗袖轻扬珠缨旋转,薄纱披肩而下,纤肢软腰柔若无骨。 ———— 当发髻扎着灰布条、身着灰粗布旧棉袄棉裤、腰间还扎着根粗麻绳的杨烟挑着油纸灯笼跑遍全县酒馆,顶着一头雪终于在藕香居雅座找到醉醺醺的苏可久时,他正和一群身为士族公子的县学同窗举杯痛饮。 酒酣耳热中他紧盯着台上妖艳的舞姬,即使杨烟站到他面前,也皱着眉头假装不认识。 杨烟却似乎没明白在同窗面前他醉意下的心思流转,不管不顾地要拽他起来,他却赖着不动。 实在拖不动了,她便气鼓鼓地坐他旁边盯着。 那些士族子弟却认出了这个日常在县学学堂打杂的小厮,平素倒也没见二人有什么走动,未曾想私下里似乎有些拉拉扯扯,便开始打趣起杨烟和苏可久来。 “苏兄竟和这只灰老鼠关系非同一般?” 本县头号官宦子弟、知县的儿子李义向苏可久举了一杯酒。 “苏兄平日清高自持,不屑与我等士子结交,竟然礼贤下士,和小厮奴隶混到一起,真是不拘一格。” 一句话却是把杨烟和苏可久两个都骂了。 苏可久一直在眼神游离地看着歌舞,这会儿才瞥了李义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只轻轻笑了笑,却没有举酒杯回应他。 他一贯冷静自持,此刻借着酒劲,才感觉有些压制不住内心的苦楚。 “门第出身”始终是他难言的软肋,自小没有父亲,母亲含辛茹苦将他抚养成人,早已见惯旁人的冷眼。 虽说母亲尽力赚钱供他读书,但苦苦熬出来上了县学,却仍被排除在那些士族和富家子弟的圈子之外,不少寒门学子对他们极力巴结,他一直秉着一份傲气极少参与,心里只憋着金榜题名的志气。 即使杨烟日日在学堂打杂跑腿,和他朝夕相对,他在同窗学子面前却一直跟她保持距离。 直到此刻被李义当众羞辱,苏可久才发现,私心里他其实耻于承认他和比自己出身更不堪的这个小厮相熟,甚至关系很亲密。 但他更不愿意这样的自己,被剥了骄傲的壳子,袒露在杨烟面前。 当她来藕香居来找他时,无异于当众拆穿了他长时间以来的遮掩。 ———— “这书生明明也看不起那只小老鼠。”一个声音慢悠悠地说。 就在苏可久和李义为了一杯酒僵持之际,邻桌却坐着几人正一边饮酒一边等着看好戏。 主位正是束发戴翠色玉冠的蓝衣贵公子——半年前龙舟赛上击鼓的吴王。 但华丽服饰也掩饰不住疲惫神色和满面烟尘,似刚从战火狼烟中奔突而来,他左手手掌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右手却执着一杯酒,一双冷眼斜睨着见证了刚才的一切。 说话的却是吴王右边的黑衣侍卫,此刻眼睛微眯、眉头紧锁,佩剑尚未离手,浑身散发着不可侵犯的端肃气息。 而他望向杨烟的眼神里始终存着一缕费解,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他是看不起他自己。” 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这次说话的却是吴王左边的白衣侍卫,明明和黑衣侍卫长相极似,却是眉目舒展着,自带慵懒气质。 吴王饶有兴趣地盯着邻桌那只已是众矢之的的灰老鼠,未发一言。 ———— 而这厢,杨烟望着一众面带讥嘲的士族公子,又望了望一言不发的苏可久,一瞬间什么都清楚了。 她稳了稳心神,拿过苏可久面前已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对着李义说: “小人替义兄干了这杯。我义兄自是品性高洁,不嫌我出身微末,救我于危难之际,授我以立身之法,是君子之为;自小一心一意侍奉母亲,尊其敬其顺其,是孝子之为;凭本事考入县学,行正立端,读书不辍,一心报效国家,是士子之为。私以为阁下亦入县学日日读圣贤书,当明理义、修己身,对天下人一视同仁,不存高低贵贱之心,应以我义兄之行为效!” 众人听了都面面相觑,那李义的表情也像是吞了一只蚂蚱,没料到打杂的小奴才也能讲出一番大道理。 只有苏可久,慢慢转过头一动不动地盯着杨烟,脸上不知是被酒意还是克制不住的情绪烧灼着。 “我再替义兄喝你一杯。” 杨烟说着就手掌微弯,轻轻动了下手指,那李义面前的酒壶就像长了脚一样自动跑到了她面前,然后酒壶竟兀自飘到空中,颤巍巍地往她杯中倒了一杯酒,她又端起一饮而尽。 这下惊呆了桌上所有人,有公子直接发出一声惊呼: “这是……隔空取物?你竟会法术?” 第39章 你给我脱 「戏法」 李义将酒壶抢回,上下左右摸触查看,却找不到任何玄机。 “小戏法而已。”杨烟淡然一笑,接着说: “至于小人嘛,虽只是一介小厮奴隶,登不得大雅之堂,但大家都是读书人,也都熟读《论语》吧。 ‘子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当今天子广开门路,不拘一格降人才,既有一技之长,诸公子又焉知小人日后不能有一番作为呢?” 刚冠冕堂皇地说完,她却立马换上一张谄媚的脸,点头哈腰起来。 “各位少爷公子小主子,其实小人在县学打杂之外,还承揽多项差事,要是之后各家需要打个杂,跑个腿,做个彩戏表演,娶老婆查八字盖房子观风水的,可一定要来找小人,价钱好说,好说,绝对酬宾优惠!义兄今天喝醉了,恕不奉陪,改日再聚,改日再聚,抱歉抱歉。” 说着杨烟不顾在座人吃惊过又匪夷所思的表情,拉起苏可久就走。 苏可久这次却乖乖地跟着,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藕香居。 ———— “脸皮倒是真厚。”低叹一声,邻桌少年吴王这才饮了杯中酒,盯着刚才杨烟和苏可久离去的方向,嘴角竟扯了一下,泛起笑来。 他吩咐白衣侍卫: “楚辞,跟上他们瞧瞧,看往哪边去了。” 隔壁桌上那些士族公子似乎是觉得扫了兴,没过一会儿也就不欢而散。 而白衣楚辞戴上一顶斗笠状挡雪的竹帽,悄身撤出了藕香居。 ———— 雪还在下着,北风沿运河一线凛冽着吹刮而来,七里长街上雪势更凶。 沿街彩灯下连雪花也映出了色彩,迎风旋转翻飞。 杨烟牵着苏可久顺着风向在及膝的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拐到南市街上,雪似乎也变得柔和。 行人极少,都披着披风或打着伞裹成粽子般,偶尔路过一两辆行走极慢的车子,马掌上包了布头,马身上都是白雪堆积,随着走动不时抖落一些。 和那拉车的马相似,杨烟和醉醺醺的苏可久也是光着头往前走,手中的灯笼早就熄灭,二人头上很快落满雪花。 她却感觉苏可久的手心冒着热汗。 “烟儿,我……” 这还是今晚苏可久第一次张口要说话,却没等说完就跑到路边街角呕吐起来。 杨烟拍着他的背等他吐完,又拿自己的棉袄袖子给他擦了嘴,也不说话,拉着他继续走。 “烟儿……”苏可久边摇摇晃晃边又吞吞吐吐。 他已这样这样叫了她半年多,是极亲昵缱绻的字眼。 这好像是她的名字,又好像不是。 此刻杨烟心里同样烦乱:“闭嘴吧你还是。” 她没有停步,心里虽有愠怒却还是压着不向苏可久宣泄,只扯着他边走边说: “回家洗个脸泡个脚上床睡觉,明天就什么都过去了。” 苏可久便在头晕目眩中闭了眼睛乖乖由她牵着,任这只冰凉的手带着自己往任何地方去。 沿着南市街又北向拐进庙行街,二人一前一后一路向北,到了横贯东西的已结冻的溪水河。 澜水河夹岸是南市街市集,处处皆可泊舟,溪水河两岸却垒着及胸高的砖墙,显然曾是这个南方小城的护城河。 而现在这河流早已没入市井,穿城而过向东也就汇入了运河。 杨烟初到七里县时即猜到这里过去应是县城北沿,但随着商业越来越发达,人口越来越多,城市也就一直往北扩充。 原来环绕县城的护城河东道升级开辟成运河水道,而北道溪水就退化成城内的一道景观河。 走过横跨溪水河的长桥,就从城南到了城北。 而城北才是属于他们的世界。 “当心台阶啊!”边上桥杨烟边提醒苏可久,让他跟着自己踏好步子。 ———— 此刻天上没有明月,二人正慢吞吞走过飞雪铺满的桥面,迎着风雪向着北方黑黢黢的地方走去。 街面渐渐不再设置天灯烛照,苏可久突然被脚下石子绊到,打了个趔趄。 杨烟连忙撑住他,扶他站稳,又轻道:“路上黑,别急,慢慢走,就快到家了。” 黑暗中苏可久无声地笑了一下,握紧了搁在他手里的那只小手。 她的手已被他捂热,温温软软。 眼前人影虽朦朦胧胧,脚步却安稳坚定,他模模糊糊地开始相信,无论多寂寞、黑暗的长路,这个人都能带他回家。 直到城北边缘一条小巷某处院落门口,杨烟掏出钥匙开门将他扶了进去。 她点了灯,拨开炭炉里压的火,又添了几块木炭,小屋中才渐渐泛起热度。 苏可久不管不顾地往床上一躺,趴在床头又吐了起来,杨烟赶紧拿面盆去接。 “以后不许再喝酒了,弱冠年纪都没到,到底在逞什么能啊?”一边数落他。 伏在床头,苏可久醉眼朦胧看着这灰扑扑如小老鼠的少女来来回回地收拾忙活,小巧的耳朵和鼻头都已冻得通红,鼻息间清晰地冒着团团白气。 他终于彻底从虚无缥缈的红尘中抽离回到现实。 现实里没有宴饮游乐、千金一掷、高谈阔论,只是一方小院、寒窗短几、箪食瓢饮,却有牵他冒雪前行的手、冬夜暖融融的微火和眼前为自己忙碌的身影。 这身影和去年冬夜一个蹒跚而来的身影重叠起来,让他一时分不清心里泛起的究竟是怜惜还是感激,还是……别的什么心绪。 “对不起。” 憋闷了一路,苏可久此刻终于鼓起勇气道歉:“我一直知道自己出身微贱,但我羞于启齿,羞于启齿。” “你总说,我娘对生活从未有怨言,但我有!我总想问她为何要生下我,没有父亲就罢了,又让我去为一个对布衣子弟来说虚无缥缈的功名去博。但她待我越好,我越问不出口,现在却都没有机会再问了。这些……就像一根刺卡在这里。” 苏可久只用拳头戳着胸膛:“但你今天,给我拔了。” “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虽是读过多少遍的句子,却难越过心里这道门槛。 别人只道他清高自傲,唯她看到他骄矜掩饰下的自厌和自卑。别人只笑他出身寒衣,唯她认他是君子、孝子、士子。 “我都明白。你没必要轻贱自己,更不要轻贱干娘。她是你母亲,没有她哪里会有你!出身由天定,命数却要自己去争。你问问自己的心,是想要争一个出人头地吗?” 杨烟坐在床沿上,轻抚着苏可久的头发,他的呼吸才渐渐平稳。 “我想。”沉默许久,苏可久转过脸望着他,目光迷离,轻轻说了一句。 “那就去争。”杨烟说,“别怕,我会陪着你。” 末了她又加了几句:“你信我,我脸皮可厚实了,身板脊梁也还算结实。可膝盖呢,也够软,不是什么硬骨头,能屈能伸的,绝对经得起折腾。早晚有一天,定叫他们待你如上宾。那时他们来请你,我便歪在躺椅上,连身都不起,只摇着蒲扇说,得先送拜帖……” 畅想着这些,她眼眸晶亮,表情狡黠,还加了动作,手舞足蹈的。 苏可久终于笑了,杨烟才让他脱掉被雪浸湿的棉袍,拿去火上烤一烤。 “你给我脱。” 借着酒意,他露出一副无赖样子。 第40章 你要……回去看看吗? 「捷报」 “脸皮这么厚么?”杨烟白了他一眼,但还是给他解开了棉袍绳扣和腰带,苏可久懒懒地张开双臂,让她继续帮忙脱下来。 她只把腰带往他脸上一扔,“您还是随意吧,还惯上天了。”说着就要走。 苏可久却伸手拉住了她:“不要走。” 轻轻一带,又要将她拉向自己。 又来这一套! 杨烟却早有防备,只翻了下手腕,鱼一般顺滑地从他手中脱了出来:“你真是喝多了,别乱思忖了,赶紧睡吧。” 吃一堑长一智,她从不在同一条河流里湿两次鞋子。 苏可久赌气一般背过身,不再说话。 杨烟才关了门出去洗了面盆,进了她的西厢房。 进了屋子,淹没在未掌灯的寒冷黑暗里,她才终于失了支撑的力气,脚下的旧棉鞋灌满雪水,双脚已经僵硬不堪。 被雪浸湿的旧棉袄棉裤本已在寒夜慢慢结成冰块,在苏可久的房间又渐渐融化滴出水来。 她只觉自己被入骨的寒凉贴着、追着、浸透着,就像现在她的生活和本不该如此的命运。 慢慢的有眼泪汇在了眼角,她终于感受到了身体尚存的一点温度,才想起去年冬至清晨为自己占卜的卦象,得了“盘桓”“求而往”卦解。 如今果真应了“盘桓”的谶语,但还是心有不甘。 既然心有不甘,那就只能“求而往”。 念及至此,她迅速抹掉还未流出就已渐渐附在睫毛上凝成的小冰凌,边哆嗦边摸索着点灯生炉子,又烧了热水,端过去让苏可久洗脸洗脚。 他却蒙着被子还是不愿搭理她。 “你总跟个孩子一样,知道自己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撑起这个家吗?” 杨烟把装满热水的铜盆扔在他床底下,轻轻念叨了一句。 “我知道了。” 苏可久在被子里闷闷地说:“可不是还有你嘛。” 回到了一贯的无赖样子。 他又在被子里拱了拱,试图隐藏起几乎再也掩饰不住的别扭心思。 杨烟轻笑了一声,无奈地走出门去,并没注意到房檐上簌簌地落了一阵雪,一袭白衣隐在皑皑房顶,此刻又悄悄消失了。 ———— “各州县驿站快马正一路向京城和各地传消息,定州收复了!” 腊月姗姗来临时,持续两年的朔北战事终于传来捷报。 一个午后雪晴初霁,出门不久的苏可久却回转狂奔回来,人未至声已先闻。 奔进家门时,他却见杨烟怔愣地立在院中,手里捏着一个没雕刻完成的木制小鲤鱼,眼泪却已经流了满脸。 她脑海中反复盘旋着“定州收复了”几个字,那是心底日日夜夜心心念念所盼,真的到来时竟觉得有些不真实。 这眼泪却让苏可久看呆了,认识她许久,却极少见她落泪。 “你要……回去看看吗?” 有些忐忑,有些忧虑,明明心里替她狂喜嘴上催她回定州,苏可久心里却隐隐怕她真要离开七里县,返回故乡去了。 两人各怀心思,在院中彼此对望。 苏可久本在耐心地等着答复,眼前人却始终沉默着。 他叹了口气,终于是想通了什么,再也按耐不住,只轻轻地将她拥入怀里:“想哭你就哭出声来,但这是高兴的事。想回家的话我就陪你一起回去看看。” 杨烟徒劳地张了张嘴,倒是想哭一哭的,却始终发不出声音,巨大的悲喜在心内交织,终于变成止不住的颤抖哽咽。 她开始努力抵抗起伏不止的胸腔,几乎要岔气。 “你怎么了?”苏可久见她只能吸气却吐不出气,几乎要抽搐过去,吓得慌忙松了手,只拼命去拍打她的后背。 杨烟抽噎着弯着腰摆了摆手,才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眼睛里却胀满血丝。 阿艮说过,这是人的某种生理反应,身体告诉你它承受不住了,便要将悲痛塞一些回去。 她终于慢慢平静下来,缓缓面向西北跪了下去。 低头跪拜了几次,杨烟起身又久久凝视着远处的天空,目光仿佛越过千里山河,飞向两年前的定州城。 ———— 昭安十二年腊月初一,大雪纷飞中西辽军队逼近颖谷关时,仲义元帅一个月前却被枢密使召去围剿蒙古部落叛乱,带走了镇北军主力精锐仲家军。 子时夜半,在晦朔日相交的黑暗中,浩浩荡荡的辽人骑兵佯装进攻引得守关的几队镇北军追入草原腹地,冰天雪地中辽兵却不知去向。两日后大军终因天寒地冻、粮草供给不得而无功退回。 而趁关内兵力空虚,一支辽人骑兵部队似已得知驻地兵力布控,不及天明便偷偷越了城墙,即使在雪中也引燃大火烧了粮草仓储,流经山麓的鲜水河时值冰冻期,无法取水,几个分部只能合力灭火。 而甩掉镇北军的大部队骑兵只用一个白天便从草原迂回而来,一路几乎无阻地越过颖谷关国境线,又放火烧了山,连夜奔袭定州城。 初一当夜暴雪正凶,定州城楼上只悬着几盏孤灯,紧闭的城门在雪片纷飞的萦绕中隐隐泛光。 竟似预知劫难将至,定州刺史率领守城将士于城上排兵布控,在西辽军队逼近城门时已是万箭齐发。 但久不征战、士兵极少又非精兵强将,还有部分是临时加入的热血男儿,在连弩骑射体力极佳的胡人骑兵猛攻下,他们只苦苦坚持了三天三夜…… 三日后,定州城破,多日的大雪竟也停了。 阻兵失败后一千兵士仅幸存二十余人,不愿被俘,俱随刺史于城墙上朝阳初升时向东而跪,在一片洁白苍茫中面朝京城虞都方向挥剑自刎。 胡人挥刀进城时,却发现百姓早已悉数迁走,抢下的只是一座空城。 而当二十几人的头颅覆满血水凝成的红色冰雪被悬于城门檐下,尸身堆在城门脚时,一名汉人女子却身着海棠红盛装,在一个雪夜里匍匐于刺史着战甲的身体上服毒死去。 天亮后来收尸的胡人士兵才看清,她覆着冰雪美丽温柔面庞上仍留着一抹清浅笑容…… 第41章 他甘心被她钩住,还想带她再行一程 「幻戏师」 一晃,两年过去了。 两年时光漫长而又疾驰,长到可以让杨烟长大,短促到始终无法平息心底的痛苦和疑惑。 离战争的旋涡太远,她在官方告示和民间口口相传中慢慢拼凑出朔北战事的起点,但那里充满阴谋的味道。 向西北凝望许久,她仿佛又看到城墙上那些将士沾满血污却神情坚定的脸。 离乡逃难也快两年,数次在梦里与他们对视,他们只轻笑无言。坚守到最后一刻,为城内百姓迁移争取时间,一切的选择都在当下,他们或许已觉值得。 但她仍想掀开那重重帘闱,去寻一个答案。 而这个答案或许不在劫后余生的定州城,而在镇北军中,在朔北战场归来的吴王身上,在更遥远的京城…… 再垂下眼眸时,脸上早已没有了眼泪,她的目光变得幽深沉静。 “父母双亲已去,定州无我的容身之地了。”她说,转而喃喃自问,“将士终能安息,但百姓若已在他乡生根,何时才能重回故乡?” 苏可久一直怔怔地望着她,见她神情从极致的悲切转换到极致的平静,终于共情到她的“黍离之悲”。 “征战不易,守成更难。几十年休养生息,战争一夕一朝就能摧毁,战后民生凋敝不知要多久能改善重兴。”苏可久道,“知汝者,谓汝心忧。只恨不能立即出仕,为百姓谋个兴盛之道。” “大哥。”杨烟才转头望向苏可久,“昔日霍大将军都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虽自称布衣白身,到底只是一介下九流,怕回了故乡唯见‘松柏冢累累’,仍是孤身流民,又有什么力量为他人抱薪?志向未筹,心愿未了,无计返乡……” 她想继续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面庞泛过一丝难言之色。 心内激湍难掩,任她紧捂,仍飞溅出些水流。 这微弱的滴落却叫苏可久心中起了惊涛骇浪。 “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他冷然盘问,然而有些话不必说,心下却已了然。 苏可久沉吟良久,终于轻笑了一声:“没关系。” 杨烟一愣,她本不必解释这些事情,但对苏可久,仍想徒劳辩解一下:“大哥……我答应过干娘要助你一臂之力——” 苏可久却迅速打断了她:“我说没关系,虽不知你志向在何,你既觉我尚有些用处,还是同道中人,那不妨并肩前行?” 语气坦然而真诚。 他似乎终于摸着了这个狡猾姑娘手中繁复编织的钩线尽头所指,他却甘心被她钩住,还想带着她再行一程。 但嘴上仍要以进为退,不想在面上输得太过惨烈。 果然杨烟慌了……她是在意他的。 苏可久心内有种报复的欣喜,一时竟不知在这场博弈中,究竟是他胜一子,还是杨烟胜一子。 “不管你信不信,想借你之力是真,对干娘有诺也是真,对你有情义亦是真。世事并非只有黑白两面,人人皆有计算,但我始终为着你好。而我,也要做自己不是?” 杨烟叹了口气:“你该看我做了什么,而不是仅凭心思揣测我的想法和动机。” 一针见血将他的棋打了出去。 苏可久无声地笑了,之前他将她当朋友相处,当姑娘欣赏,甚至当作生活的依靠,可渐渐却发现这人内里竟如迷宫般曲折隐秘,这种棋逢对手的感觉让他觉得将来的日子似乎还可以更有趣。 他终于投降认输,道:“我知道你对我好。你只要还在我身边,我就可以开心活下去,努力争下去。” 他只怕她有一天不再算计他,改算计别人去了。 ———— 定州收复后,仲家军一路向西,不到十日就将西辽军队逼出颖谷关。 一条又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即使与战场远隔千里,七里县也是一片喜气洋洋。 南市街生意明显回暖,从北方运来的各色皮毛和南方自产的棉布绸缎被加工到一起制成裘、帽或大氅斗篷披风,又在绣坊加了金银线刺绣,做成各色精美样式,一经推出就被各地衣商采购一空。 酒坊、点心坊、祭品铺子都加紧了步子赶工,新年的货品供应源源不断流向周围州县。 而市井生活的一面,临近过年,百姓们也落了清闲,茶余饭后总会凑在一起,聊着道听途说来的千里之外的战场轶事。 庙行街北边尽头西转,是一条极窄几乎只容两人并肩而行的小巷,沿巷再走五十步就能在尽头遇着一条南北向穿城的小溪流,跨过一座小石桥,就是一大片空地。 一个阳光晴好的午后,接踵巷口溪桥旁,破落的城隍庙前空地上,却已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 那株歪脖子梅树虽然样貌随意,却似得了庙宇灵气,红梅一树凌冬绽放,艳丽张扬,自成一道惹眼风景。 南市街上不断有人拐向庙行街,一路向北小跑。 ———— 本在街上向东缓慢行驶的一辆精雕枣红木车身、四面装裹褐色丝绸的华丽马车也在街边顿了一顿,车沿上坐着的黑衣侍卫迎面拦住一个奔跑的路人: “北边有什么?” “破庙前这辰光天天有幻术表演,连着都半个月了,都是看稀奇去的!”路人说着就迅速跑开。 车厢里却传来一个冷定的声音: “幻术还是前朝常见的,史书里说是禁忌之术。” 另一个声音却温温回答: “两年前听说陛下召见过一个会幻术的道士,还被晏相以‘祸乱朝纲’参了一本。”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身着蓝色绸棉衣高高领边还缀着雪白狐毛的贵公子、少年吴王向白衣楚辞摆了摆手: “那就去凑个热闹。” “得嘞!”楚辞掀开虎皮门帘,跳到了车沿另一角和黑衣侍卫一起赶着马车转向西行。 马车在庙行街尽头一角停定,蓝衣少年披上貂皮大氅跳下车来,主仆三人沿着接踵巷西行,远远地就望见尽头似火欲燃的红梅,梅树下人群正围裹着一个“少年”。 蓝衣少年一行走上几步就能跨过的溪桥上,站得高一些,远远地倒能看见那人的表演。 仍是不变的发髻扎灰粗布发带,破旧棉袄外却套了一身宽大的灰色鹤氅,虽浑身灰扑扑的,眼睛却灵动明亮,鼻头和腮上都冻得飞着红晕,嘴和手却不闲着。 “乡亲们,睁大眼看仔细,我手里什么都没有哦。” 杨烟高声说着便摊着空空的两手,上下左右晃了几下。 “真没有!”看热闹的人叫了声,有人却不信,还主动上前捏了捏她的手,又前后翻看了下,却是大笑: “软得像个小娘子!” 第42章 撒谎。 「试探」 众人哄笑,这才发现,这个卖艺的幻戏师长得的确过于秀气了些,但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没长开很正常。 “一把年纪了还调戏小孩,不知道人家还是个童子身么!”不知是谁跟着附和了一句,又引得一阵起哄。 杨烟倒是深谙观众是衣食父母的道理,一点也不恼,只笑着对刚才那人说: “放心,待会就变个小娘子给你!” 又是一阵大笑,现场气氛也就被迅速挑起。 只见她右手五根手指轻轻旋转捏拢,再伸开时手心里就多了一朵火焰似的梅花,然后重新握成拳头,又假意吹气后,从手心缓缓拽出长长的红丝带。 她将红丝带轻轻抛向空中,丝带轻盈地划出漂亮的弧线,似在水中漂浮一般腾转…… “诸位可别眨眼,看清楚了啊!”杨烟突然喝了一声,却伸出左手捏成圈放在嘴边吹了一声清脆的口哨,哨声破空而出的一瞬,那红丝带却突然炸裂成一群火红小鸟, “喳喳喳喳”地叫着绕着人们头顶盘旋。 人们都震惊了似的抬头看,有些还跳着想捉下来一只。 而远远地一只红鸟却扑腾着飞到了蓝衣少年头顶,他伸出手,那鸟就翩翩落到了手里。 “喳喳喳喳,喜事到家,新年要到啦,讨个彩头各位!”杨烟笑言,而趁着看客们抬头惊呼,又只叫了一声, “散!” 成群的小鸟瞬间化作漫天红色花瓣,似梅花雨般纷纷扬扬地飘摇下来,散在人们头顶、肩头、发梢和摊开的手中,落英缤纷的场面美到销魂。 人们却再也笑不出来了,都入迷了似的沉醉恍然,一瞬间现场鸦雀无声。 杨烟轻飘飘地走到最初捏他手的男人面前,伸手只在他眼前轻轻晃了一下,有淡淡的艾草幽香拂面,那男人却伸手向虚空中摸了起来: “是洛……洛神!” 他轻叫一声,幻觉中看到一个挽着火红飘带的轻纱仙女从眼前倏然飞过,极似他曾经在画上见过的洛神。 而杨烟轻打响指,那幻象便瞬间消散。 “说变个小娘子给我,没成想变了个仙女!”男人不遗余力地向众人描述他刚见到的场景,叹道,“真真比做梦还真!” 其他人多还沉醉在花瓣雨中,闻声才纷纷惊醒,而后便鼓掌叫起好来。 杨烟这才抱了一拳: “小子不才,献丑献丑,新年到了,给大家讨个吉利彩头。愿梅开五福、红线相牵、鹊衔喜事、花开富贵,来年红红火火啊!” 一边抱拳一边伸着袖子向大家讨铜板: “明日未时,若不下雪,还在此处表演。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啊。哎呦,谢谢这位大哥!” 原来是一名男子将一把铜钱扔到了她的袖筒里。 走了一圈,杨烟又说: “要是有富贵人家能给我捐个场子,在下也到藕香居里给王孙公子献献艺。多谢乡亲们!” ———— “还没看够,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谁知道他是不是你的托儿?” 有人意犹未尽,催着让杨烟再表演个,有人却怀疑刚才那看见“仙女”的男人在扯谎,让杨烟快些自证,然后就是此起彼伏的催促。 杨烟抓了抓头,只哂笑了下: “托儿不托儿的,解释了大家也不信,眼见为实,您多来几天看看不就得了。” 转而又戏谑道:“咱到底是靠这双手吃饭的,想看手艺,不还得看诸位诚意不是?” 突然一块花生大的银子砸到了她头上,显然扔银子的人武力值挺高,力道掌握得非常好,既让她疼又没砸出来伤口。 “再演一个。”声线厚重低沉,命令的语气。 杨烟捂着头躬身将银子捡了起来,嘴里不依不饶: “乡亲们,街头卖艺也不是乞讨,可不兴这么砸人的啊。” 顺着银子丢来的方向看去,抱剑的黑衣侍卫正冷眼看着她。 杨烟手掌一翻,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根红布条,将那块银子包住系了个绳结,然后右手握住: “在下倒也不跟钱过不去,大家瞧着咱是怎么送人钱财的。” 边说边从人群中挤出,走到黑衣侍卫面前,抬着右手伸直了胳膊示意他伸手来接。 黑衣侍卫犹豫了下,却还是伸出了手去,杨烟说: “物归原主!” 然后迅速摊开了手,手上竟已空无一物! 黑衣侍卫接了个空。 就在他疑惑着看手的空档,杨烟却轻轻扯了嘴角,用极滑腻的语气问: “就在你腰带里,要我……来摸吗?” 众人跟着哄笑,黑衣侍卫脸上蓦地一凛,可杨烟说着手便如泥鳅一般向他腰带处游过来,未出鞘的长剑只轻轻一挡就将她震开。 黑衣侍卫两手扣一起,低头费力去翻腰带,果然摸出了那枚系着红布条的银子,而那形象极像在施交手礼。 人们又发出惊呼,杨烟迅速伸手从黑衣侍卫手中拽回了银子,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谢谢大哥打赏!倒也不必低头哈腰的这么客气。” 大家才知道这幻戏师是摆了他一道。 黑衣侍卫吃了一瘪,脸上再无表情,心里却是疑惑丛生,任他武艺高强,却并未感受到这个小幻戏师放银子进自己衣服,银子是怎么跑来的? 在众人的叫好声中,杨烟施了个拱手礼: “各位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以后常来捧我的场子啊,吾乃云浮山幻戏师逍遥客是也。” 人们又陆续给了些铜板,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 而人群渐渐散开后,蓝衣少年主仆三人却还伫立在原处,杨烟这才慢慢地踱了过去。 “拜见吴王殿下。” 她抖衣服下跪一气呵成,似乎跪得还挺多的样子,但也不等蓝衣少年发话,自己就径直起了身,揣着明白装糊涂地问: “你们咋还不走?” 黑衣侍卫一直憋着踹她的心,脚已经伸出去又被楚辞拉了回来: “楚歌!” 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本王还以为是你要留本王。”蓝衣少年终于说了话,声音清清淡淡,但藏不住的是一丝讥诮。 接着他摊开手,掌上接住的红鸟此刻已经变成一簇梅花花瓣,手一翻,花瓣便簌簌落了下来。 “王爷聪明,王爷聪明。” 杨烟谄媚地附和: “以后王爷想看彩戏幻术表演,直接召草民就是。” “你怎知道我是谁?” 蓝衣少年眼神陡然一冷,目光像是突然裹上寒冰,压迫感瞬间袭来。 杨烟终于不自在起来,她觉得自己莫名有些发抖,只能颤巍巍地承认: “以前,和王爷有过一面之缘。” “哦?是端阳那日?” 少年吴王低头打量这个浑身灰不溜秋的幻戏师,默默等着她回应。 “记得还挺清楚。”楚辞闻声竟小声揶揄了一下。 追随主子多年,他可不知小王爷记性还能这么好。但知道氛围不对,便赶紧封紧了嘴巴。 “更早,更早些吧,草民在京城瞻仰过您的容颜……” 杨烟闭了闭眼,干脆胡扯个理由,既然是王爷,总归在京城虞都待过吧。 “撒谎。” 第43章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亦真亦幻,才是妙处 「钓鱼」 “撒谎。” 吴王右拳倏然握紧,城隍庙四周已无其他人,只有枝头红梅在偶然卷起的冷风中轻摆了几下,花瓣却固执地不肯掉落。 寂静里听得到骨节活动的咔咔声。 他自幼寄在江南,后又在军中长大,极少回京城——那是让他极其厌恶的地方。 “在,在……对对,是龙舟赛。龙舟竞渡上您飘若惊鸿、矫似游龙、英明神武、俊美无俦,可谓天神下凡,二郎显圣真君在世,任谁瞧上一眼便再难忘记——何况能在吴王封地经常溜达的,也就是王爷您了。” 吹捧别人的话这几年杨烟学了很多,但这次,她说的却是真的,真的是一见难忘。 七里县城门见的那一眼,已在她心中刻上了浓墨重彩的印痕。 但真话被包裹在花团锦簇的点缀中,也就失了真话的本来意义。 “闭嘴吧。”吴王当然不信,但还是皱着眉头问, “你说话一向如此吗?” 这是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杨烟看到黑衣楚歌的剑已经出鞘,在午后和煦日光下微微抖动了。 “倒也没有,言语其实就像幻戏,看着绚烂迷离,但也都是小机关小把戏罢了。” 杨烟怕再拉扯下去会被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弄死了,只得端正态度回答: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亦真亦幻,才是妙处不是吗?” 还不等吴王回应,她又抢着道: “这可是草民悟了一年多才悟出的道,从不告诉别人,王爷还是第一个!” 甚至连忙伸手指比了个一。 “这么多弯弯绕绕。”吴王似无奈般露出了笑容,却继续问,“你的‘假’我们倒都领教过了,那你的‘真’究竟是什么?” 致命一问。 杨烟知道机不可失,连忙跪倒: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草民和兄长苏毓皆是贫寒布衣,如锥处囊外,只恨报国无门。惟求兄长来年科举入仕,非图家财万贯、出将入相,只求有报国机遇而已。今日只求王爷允个诺,过两年大哥若中进士,能给他派份好差事,大哥熟读经义、才思机敏、志存高远,请处囊中久之定能颖脱而出。草民……嗯……我……亦追随王爷鞍前马后。” 鞍前马后什么的倒也不一定——杨烟一激动又说秃噜了嘴,但为了拍马屁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说罢还正儿八经地磕了几个头。 “你是要本王结党?”吴王目色倏然一冷,一字一顿逼问。 杨烟又是一窘,心道常言“伴君如伴虎”,没曾想“伴爵”也不差多少。 但面上还是要装出宠辱不惊,轻声反问:“您是王公,我们是布衣,惟求做入室幕僚,怎敢跟您共一个‘党’字?” 吴王这才撇嘴不屑地笑了下。 沉吟片晌,终于问了他想知道,却也疑惑的事情:“你不想出仕做官?” 其实他更想问问的是—— “你不替自己求点什么?” 话到嘴边是如何也问不出口的。 “草民一介下九流,不求功名,但求活着有点用处而已。”杨烟挠了挠头才想清楚该如何表述,又跪着抬起眼睛注视着少年王爷,瞳仁晶亮如紫葡萄,长长的睫毛还忽闪忽闪的。 这双眼睛盯得吴王头皮有点发麻,连忙错开了她的视线,只道:“那就看他考不考得上了,本王不是随便什么人都用。” “得嘞!”不等吴王吩咐,杨烟自己就“唰”地站了起来,兴高采烈地向他拱手作揖: “替兄长谢谢王爷!” “让你起来了吗?”楚歌又嗤鼻一声。 不知道脑里哪根弦搭错了,杨烟竟瞪着眼朝楚歌撅了撅嘴,一副挑衅的贱模样。 楚歌的脚终于按耐不住飞了过来,杨烟立马摔了个大马趴,虽然不怎么疼,却也搅得地上腾起一阵烟尘,又吃了一嘴土。 “你欺负人!”她想拱身爬起来,楚歌却道: “最好老实趴着,主子不点头不准起身。” 一双小黄牛皮镶狸毛边的靴子站定在杨烟面前,她满脸沾灰地抬头去看,少年吴王俊朗的眉眼还如过去那般似天神俯视着自己。 这身形和七里县城门口仰望过的那个人影彻彻底底重叠起来。 但那时她无力发声,现在倒是可以继续嘴硬的。 “别以为……有武功了不起。我只是没你们强而已……”杨烟盯着他嘟囔着: “原以为三皇子爱民如子,却纵着下属恃强凌弱……” “你如何知本王爱民如子?”吴王却是听得清清楚楚,突然反问,但一瞬间好像有似曾相识的画面掠过脑海,这张面孔,这倔强的眼神,似乎真的在哪里见到过…… 他稳了稳心神,只淡淡微笑道: “我们都是行伍出身的粗人,楚歌向来直来直去,军中习惯而已,下次你可以试着躲开他……你起来吧。” 下次……杨烟怔了一下,还有下次啊! 于是火速地翻身爬了起来,又拱手拜了一拜,嘿嘿笑着: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却没人回应她一声。 好像该说的都说了,场面瞬间也冷了下来,吴王不说话,抱剑的俩侍卫也面无表情。 杨烟讪讪笑着: “你们平时不熟吗都?那继续大眼瞪小眼吧,草民先告辞,告辞。” 说着一溜烟就跑开了,宽大的鹤氅灌满了风鼓起来左右摇摆着。 她跑着跑着又回头喊了一句: “可要记得我兄长苏毓啊!” ———— 凝视着她离开的背影,楚歌突然问楚辞: “‘他’什么时候把银子放回我的身上的?” “也许是你抬手的时候吧。”楚辞笑了笑。 “我怎么没看到?” “你以为那宽袖鹤氅是干啥用的?” 说着楚辞就往回走,楚歌却告起了状: “主子当心这小老鼠使诈……来路不明又大献殷勤,其必有妖。没准是京城那边派来的细作。” “会耍把戏的细作……有点意思。”吴王顿了顿,道,又嘱咐楚辞:“派人盯一盯苏毓。” 而当杨烟一脸潮红,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中时,苏可久正在窗前读书,闻声他隔着窗户问了一句: “做什么去了?” “钓鱼!”杨烟爽快地回答,不顾冻僵的手脚,连忙鼓捣起她的机关鸟来,那鸟均是轻薄木片连接,双翅却是薄如蝉翼的轻纱。 “河水都结冻了,钓哪门子鱼?”苏可久不解。 “钓大鱼!” 杨烟却不解释,只用力甩出手中的小鸟,它竟扑棱扑棱飞了起来,在小院上空盘旋了许久。 苏可久似乎听明白了,心里却‘咯噔’一声。 第44章 那可是天底下第一号销魂事 「新年」 仗打胜了,举国上下正一片喜庆祥和。昭安十五年的春节便在平静中来临。 年三十这天,杨烟觉得两个人过年太过冷清,就拉着十分不情愿的苏可久,提着食物和酒冒着大雪来了医源堂。 其他药童和伙计都回家过年了,医馆里只剩下陈郎中和胡九。 胡九守着日渐消瘦又无精打采的师父,觉得无力又无趣,只恹恹地窝在炉火旁扇着蒲扇熬药制药。 见杨烟苏可久披着风雪赶来,他才终于觉着自己又鲜活起来。 陈郎中也放下了手里的医书,忙着点茶招呼他们。 市井里人们多喝制茶筛下来的碎茶沫子泡水,所谓的“牛饮”;贵族士人却是最讲求风雅,要备上各色器具“七汤点茶”;而在粗犷的西北,人们还承着前朝的习惯烹茶炒茶。 杨烟第一次受这样“高级”的待遇,便又缠着陈郎中教她。 而为了回馈陈郎中,她也拿出了看家本领,掏出带来的装着干槐花、陈皮、枸杞和其他配料的纸包,用炙药的小锅炒了槐香茶,烹了分给大家品尝。 有槐香和橘香萦绕,微微清甜中又带了些咸味,像西北春日的气息。有那么些暖意,短促得又让人感伤。 忙忙碌碌着,陈郎中的嘴角始终泛着笑意。 人到中年,似乎伤痛更容易平复,面上都是轻描淡写。 但杨烟见他眼窝深陷,睡眠定欠缺不少,可她不敢去问,怕触到他结疤的伤口。 苏可久只在房里闷闷地坐着,看着杨烟和陈郎中品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聊西北的一草一木,聊定州的东城西城,聊关外的草原和苍鹰,也聊一些中草药知识,唯独不聊他的母亲。 “阴阳者,万物之能始也。阴阳各司其道,交感合和则万物生。阴阳阻隔,失于交感而生命衰……若已不可遏制离决之势,当固守中气以合阴阳,方安守生命。” 谈到医经,陈郎中便默背了些的句子,似已在心中转圜许久。 然后他突然放下了茶碗,低头喃喃:“若我早些帮她守住就好了。用附子三钱、白术十二钱、薏仁十二钱、半夏二钱……” 呓语了些杨烟听不懂的药方。 苏可久面前的碗中突然落了滴眼泪,他别过脸去抬袖子擦了擦。 “医者不能治愈一切疾病,陈先生不必自责了。”杨烟轻声道,“以后再遇着类似病症,先生就能治得更顺了。干娘也会开心的。” 陈郎中笑了笑,便也没继续伤神下去。 下午,杨烟和面剁肉照北方的习俗包了饺子,苏可久用剩下的肉糜炸了肉圆,胡九也杀了只鸡用草药炖了,陈郎中则从医馆后院小池塘敲了冰网出条鲫鱼做鱼脍,又摆上杨烟带来的熟食,四个人凑一起吃了顿还算丰盛的年夜饭。 胡九已很久没见着杨烟,饭后就拉着她去看他做的各种药丸。 杨烟随胡九走的时候特意观察了下苏可久的神色,甚至问了一句:“要不要一起去?” 苏可久摆了摆手,她才放心地跟到胡九的小药房来。 ———— 胡九打小就爱钻研医术,尤其是热爱制药,跟陈郎中学医之余就自己做些药丸药膏。 “这是跌打损伤的膏方,你猜是用什么做的?这是治舌头起泡的含化丸,你知道里面放了啥吗?” 一边炫耀他的宝贝药库,胡九还要边考问杨烟。 杨烟连连摇头并做出认真学习、求知若渴的样子,胡九便昂着头一顿输出:“膏药当然是狗皮,狗皮膏药么。舌头起泡多疼啊,药丸里面我就加了花椒……” 两人又咕叽半天,把胡九的药丸都看了个遍。 而杨烟注意到,每种药丸都带着独特的味道,有那么几种还很好闻。 “这些大都是提神醒脑、治头晕眩目的,会放些冰片,薄荷脑,苏合香,石菖蒲,艾草汁……” 胡九一一介绍,杨烟的脑中萦绕着各色香气,盘算着把这些味道用到香里,做出几款或驱蚊或醒脑的香露来。 “胡九,你可真是厉害!” 转一圈下来,杨烟学到不少东西,对胡九都是滔滔不绝的佩服之情。 “你是我见过的第……一厉害的药师!”马屁连忙奉上,但她还是无可避免地想起了那个会辨认各种草药的少年,但幸好阿艮并不在旁边。 阿艮就委屈委屈,暂居第二吧……杨烟这样想着,轻轻笑了起来。 “马马虎虎吧。”胡九却一本正经地挺了挺胸膛,“一般人我也不告诉他,你是二般的。” “我给你变个戏法啊,你可要看仔细。” 杨烟的手在胡九两边耳侧分别抓了一把,竟摸出一个晶莹剔透的小巧白玉葫芦放到他手里。 “知道你喜欢做药,特意给你选了个药葫芦。这玉脂自然生凉不窜味,你可多放些药丸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胡九把玩着葫芦,开心地不得了,又说:“无功不受禄,你要点啥?房间里药丸随便挑。” “现在倒没什么需要的,以后伤了病了的找你拿成么。”杨烟说。 “行,我跟你不见外啊。”胡九把葫芦挂在腰间,拍了拍她的肩膀,“谁叫咱俩是好兄弟……好兄妹呢?” 他总是会忘掉杨烟是个女孩儿,于是叹了口气。 “你要是个男的该多好,我带你去混堂子搓澡去。”胡九惋惜,“那可是天底下第一号销魂事。” “是嘛?那你皮这么厚可得好好搓搓。”杨烟可不信,搓澡才要几个铜板,能有多销魂?但她又不好意思打击这个不解人事的家伙,至少这是他目前能享受的销魂事不是? “你皮才厚!”胡九还不算太傻。 “或者,胡神医,劳烦你平时留意着帮我调配些特别的药?”想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杨烟脑子一转,又琢磨出了新花样。 “啧啧,有多特别?”胡九眉毛一挤,笑问。 杨烟附在他耳旁低声喃喃描述了几句,末了又道:“总之是能骗人、迷惑人的。” “杨烟,过分了啊!”胡九脸色一变,目光严肃起来,不复一贯的吊儿郎当,“医者制药为的是救人,你这些是歪门邪道!” 杨烟鼻子拧了拧,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却还是不死心,继续迂回着央求他:“我什么人你不明白吗?怎会行败德苟且之事?我是为着幻术精进,绝无害人之心。还想着制些秘香,以后能卖给王孙贵族。而那种假毒药嘛,也是为着自保。以后出门闯荡,不知还会遇着多少难处,总不能还要原地等着你来救不是?” 她看胡九不为所动,又谄媚地推了推他的肩膀:“等小爷我以后混出名堂,我们带着陈先生去京城一起开医馆、药铺子如何?我出钱,你当掌柜。” 口气不小,胡九差点把这虚无的大饼子吃了下去,却还是一本正经拒绝了她:“滚!” 第45章 今天就穿一次女装成吗? 「女装」 等到子时,杨烟、苏可久和胡九三人出门放了爆竹,才算真正过了个团圆年。 他们现在都是无父无母的孩子了,三个小苦瓜坐在屋檐下,边赏雪边吃些花生果子,又举杯同饮了几盏热酒。 杨烟又耍了一会儿彩球,教他们用牛筋绳和木棍做些榫卯简易机关,又放飞几只纸鸟在半空盘旋了一阵。 陈郎中是唯一的父辈家长,也就远远坐着由着他们闹腾。 爆竹炸裂声中,邻家四吠着狗叫。 杨烟对着香案磕头祭天时,心内只默默对爹娘道:瞧吧,我现在过得很好。 离开医源堂时,已经到了后半夜,雪还未停,街面还是张灯结彩。 家家户户门前贴着喜庆的年画和春联,爆竹声还在断断续续响起,人人都在家中围着炉火守岁。 杨烟整个人都洋溢着开心。 她喜欢过年,只有在春节时,才是实实在在、高高兴兴地向旧年告别,再推开新年的窗,迎接崭新的日子。 “别怕,别难过,向前走,也别回头。”师太的声音又响在耳侧。 她好像真的不怕了。 只要平凡的生活还要过下去,她就可以开心地一直向前。 “我还以为你会不让我跟胡九说话。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杨烟想起这茬,才转身望了望身后戴着斗笠踩着雪的苏可久。 “你哥哥可没那么小气。”苏可久心情似乎也很好,只轻声回答。 “反正和你朝夕相处的,是我不是吗?”——是没有说出来的话。 杨烟却是松了一口气,顶着雪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走,苏可久一步一步地在后面跟着。 认识她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欢脱如兔。 失去母亲后,他孤独的人生还能与一人这样亲密交汇,夫复何求? 而她,还是叫他这样喜欢的女子。 是……喜欢吗? 他脑海中一幕幕闪过她的各种样子,在破庙拔草时的倔强,蹲地上画符时的专注,研究制香和彩戏时的努力,安抚他时的柔软,以及替他挡酒和辩驳的智慧,又叠加到面前这个灵动的身影,都将永永远远铭记下去。 甚至此生,他都不想放开她了。 而看着她还穿着短了一截的灰布旧棉袄棉裤,苏可久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 西北战事终于尘埃落定。 西辽军队已退回草原深处。仲义元帅年前亲手斩了吴雍安插在军中做眼线的将领,重新整编军队,精锐仲家军继续留守关隘,镇北军则沿边境一线分段筑营防守。 而趁着过节,仲义元帅率亲卫一行又被昭安帝不远数千里召回京师,论功行赏。 到了上元节,逢着一个难得的晴天,七里县已是张灯结彩、花团锦簇,县学堂也放了假。 苏可久却一大早神神秘秘地出了门,中午回来时手上就捧了套衣服。 那是一身女子的红色绣白梅夹棉襦裙和红色狐裘斗篷,轻放在正在房间里做拨片机关的杨烟旁边。 看到衣服她怔了一怔。 “很贵吧?”杨烟问,“这是什么意思?” “两年了都没见你穿几回新衣裳,想送你套新衣。”苏可久嗫喏着又提醒,“你知道我脸皮薄,不要拒绝我。” “那也送套男装啊。”杨烟皱着眉头翻了翻面前的衣服,“你明明知道……” “今天就穿一次成吗?你也打扮打扮,跟我出去逛逛上元灯会,不会有人认出来的。”苏可久说得信誓旦旦。 “不行。”杨烟抬眼打量了他一下,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些什么,“你该把心思用在读书上。” “你哪只眼睛看我没用在读书上了?” 苏可久有些着急有些羞恼,他不是那种能特别主动的人,做到这一步已是鼓起莫大的勇气。 “你可知这衣服是我一个多月前就订的么,年前绣工都很忙,本来春节就能完工,结果拖到现在。再不穿一次,年就要过完了啊。” “可我并不爱穿女子的衣服,也不想你为我破费。”杨烟抚了抚披风上的白色弧毛,柔软、温暖而蓬松,又问,“现在还回去的话还能把钱要回来么?” “这是我帮别人抄书赚的钱,没有动用母亲的积蓄,就当是你那日在同窗前维护我的谢礼。”苏可久慢吞吞地说,“再说,之前你总各种说要谢我,允了我也就当谢我了。” 凡事扯上恩义,杨烟便无可奈何了。 她向来重诺,琢磨了一阵终于应了下来:“好。” ———— 到了天近黄昏,仍是一身青布棉袍,围着月白布面羊毛里披风的苏可久和红衣女装打扮的杨烟并肩走到南市街观灯。 好多年未装点得如此华丽,杨烟只把红色狐裘帽檐紧了又紧,盖住自己笨拙绾起的云鬟发髻。她没有任何首饰和胭脂粉黛,发上便只扎了一根红绳,脸上更是毫无涂饰。 但即使只露面颊,也是如花蕊清雅剔透,一双明亮的黑眸映着满街灯彩更显惹眼动人。 还没靠近,苏可久就闻到熟悉的幽幽栀子茉莉香,那是母亲善制的蔷薇花露,如今衣钵已传到了杨烟手里。 “很好闻,像我娘。” 苏可久盯着她看了很久,似要把这样子刻进脑海,面色却带着怅然,应该是又怀念起母亲。 杨烟终于别扭地转过身去:“平时我也不用香,今天......觉得难得……还如大哥所愿么?” “很美。”苏可久温温然一笑,笑中带着一贯的狡黠,“看来麻鸭不仅能变小白鹅,还能变红狐狸。” “其实狐狸更像你,看着挺人畜无害,满身却都是心眼儿。我说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杨烟嗔道,“行了,走吧。” 说着要挤进南市街热闹的人群。 “得嘞!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苏可久快步追上去牵杨烟的手,仍是被她毫不费力地滑脱。 “我说你练小把戏练得,这手可是越来越溜滑了,像只泥鳅,捉也捉不住。” 苏可久微怨,也不强迫她,只与她边赏灯并行。 南市街夜市正隆,女子们三五人成队,着各色彩衣到街上游逛,摊贩顺势摆开胭脂水粉花钿、簪钗步摇梳蓖,皆是江南制造的最新样式。 花灯摊位遍布满街,都挤满男女老幼。 宫灯、纱灯、吊灯、走马灯……灯彩种类繁多,也做成各色样式,十二生肖、莲花灯、金鱼灯…… 人人都能选到心仪的一款。 最令人惊奇的是江南新造的一种滚灯,整体是竹篾编织的球形,上覆彩纱,内里却是活动的烛台,提着可跑可跳,那烛台总是垂直落着,烛火总不会灭掉。 有戏服彩妆女子正在摊位前进行滚灯表演,腾跃中或抛或甩、或沿舞动的身体旋转滚动,灯火却稳稳当当、盈盈闪闪,自是一番曼妙。 街上还有汤圆猜谜,舞龙舞狮,满眼满耳雕车宝马珠翠笙歌,热闹非凡。 提灯的人们边游戏边等待一更结束后运河码头燃放的烟火。 在滚灯表演前,杨烟驻足了一盏茶的功夫,那精巧的设计让人心痒,她立马表示不逛了要回家去造机关。 “再等等吧,看了烟火就回?” 苏可久几乎是央求,杨烟无奈只能边赏灯边继续往南市街尽头前行。 第46章 似冰魂物尤,一缕朱色点缀、更有风流 「元夜」 杨烟举着赤面长髯的关云长面人,尝了赤豆梅花糕,又买了一顶狼毛毡帽和一个雕琢精美的木匣。 苏可久问:“都送谁的啊?” “帽子送给陈先生,木匣给胡九装药丸。”杨烟笑着回答,没注意苏可久慢慢落下来的嘴角。 “都不送我点什么吗?”他别过头去,沉默着置气。 一只手在他面前迅速摆了摆,然后一道金光似从天而降,却在杨烟的手停定时已挂在她的手指上。 那是一把不过食指长短的铜制雕花小剪刀,在灯彩映照下泛着闪亮光泽。 “给你读书时剪灯芯可好?”杨烟眨眨眼睛,轻笑问他。 “客窗曾剪灯花弄,谁教来去如春梦。”苏可久低声道,这哪是赠剪刀,分明是裁给他一缕绮梦。 但他却是迅速被哄好了,不动声色地将剪刀收拢进袖子。 杨烟这才放心地将目光投向沿途的彩灯。 “小时候元宵节爹爹带我逛灯会,给我扛在肩上,我也是这么举着关云长的面人,离那橙黄赤红的灯笼这么这么近,伸手就能够着。”杨烟抬手想触摸似乎近在咫尺的灯彩,却扑了个空。 她又努力探了探,也就触到了斑斓的光晕。 “他扛着我一路走,我就抬手这么抚着灯笼,一个、两个、三个……一个个抚过,映得满手都是色彩。” 而边看绘着绣像故事缓缓旋转的走马灯,杨烟又笑着道:“爹爹还扛着我去看霸王乌江自刎的皮影,我哭得眼泪顺着下巴就滴到他的脖子里……” 像在讲述一个遥远的笑话。 她脑中浮现了项羽拔剑的悲壮场景,却渐渐和定州城上二十将士刎颈的场面重叠……随着走马灯不歇的旋转,故事也就切换成了别的,历史的书册又掀过去一页。 流光容易把人抛,没有什么不会过去,杨烟才慢慢从幻想中抽离。 “前面还有皮影戏馆,要不我们再去看一场。”苏可久抬手似要摸摸她的头,但徘徊许久还是只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过这次你可别哭,没人脖子里给你落泪了。” “要说哭,我可比不过你。”杨烟嗤笑,又漫不经心地向前走去。 ———— 而逆着南市街向东欢快的人流,粼粼一辆华丽马车正向西出城。 少年吴王换了身绣金蟒的银白衣袍,抚着手中一块雕琢着牡丹的羊脂玉佩,却是面色沉重,斜倚车壁不知在想什么。 黑衣楚歌坐在车厢侧面,正掀着窗帘向外瞧着华丽夜景,突然叫了一声: “苏毓!” 吴王只抬了抬头,眼皮又翻了下去,并没有在意。 “主子,快来看一下!” 楚歌却叫他,一面又让赶马的楚辞停下车子。 吴王本无心思去看什么风景,却还是往楚歌旁边坐了过去,往窗外打了一眼,也是微微一怔。 书生苏毓——如果没记错的话——正和一披着狐裘斗篷的女子站在街边赏灯。 女子漫身火红,襦裙上却绣了白梅,帽檐一圈也是白色狐毛,此刻正围裹着她洁净灵动的面庞,眼神晶亮,鼻梁秀挺,却在寒风中冻得鼻尖发红,似冰魂物尤,一缕朱色点缀、更有风流。 即使被帽檐遮挡,吴王也认出了这人。 正是端阳龙舟竞渡时遇到的油嘴滑舌白衣少年,冬至藕香居中替苏毓争辩的灰老鼠,却又有着一手绝妙幻术彩戏的幻戏师——杨烟。 竟是个女人? 吴王撇了撇嘴,怪不得她自己不求功名。 “我想起在哪里见过她了!”楚歌突然拍了下拳头。 遇着杨烟以来他一直有种熟悉的感觉,即便之后怀疑是细作跟踪了她几回,却也没发现什么异常。而常年随主子在军中,极少能见到女子,直到刚刚发现她的身份,才恍然记起了那件事…… “一年半前,七里县城门,一对守城兵在欺侮一个流民,那……孩子也打破了守城兵的额头……”楚歌缓缓道。 当时朔北战事正凶,还未封王的三皇子被仲义元帅派到江南接运粮草和药物,顺手救了个入不了城的流民。 “是那个小乞丐?” 少年吴王这才转过了头,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才缓缓道: “性子那时就这么倔了吗?” 眼波流转中却泛起一抹笑意,转瞬即逝。 苏可久和杨烟却没有发现街边停驻的马车,看完灯彩就径直往前去看别的了。 等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人群,楚歌才放下了窗帘,让楚辞重新打马赶路。 吴王心情虽然转好许多,却仍是忧心忡忡。 ———— 走到一个书摊前,杨烟却怔住了。 捻起一本册子,借着如昼的灯光,她凝神读了起来。 苏可久见她几乎埋进书册,久久未曾动弹,也好奇地拿起一本,封面赫然写着《山海异闻录》。 随手翻了几页,见记录的是两个多月前收复定州时的战斗场面以及胡人退去后千疮百孔、废池乔木、清角吹寒的定州城——显然笔者当时人在定州。 “怪不得引你如此入迷。”苏可久恍然,再往后翻,却是一则异闻。 西辽人世代奉狼为祖先,去年冬月某夜,群狼百头不知怎么暴毙在颖谷关外草原,暗合了胡人败走的命运。 那笔者描写群狼死况如亲临当场,苏可久看着看着竟笑了起来。 “谣言谶语都扯上一通,就为抓人眼球吧,可真会瞎编,好像这人那晚跟狼一起过的一样。这些异闻怪谈倒跟你很搭。” 他扔下了册子,常年读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对此倒是兴致缺缺。 “不是他写的——那是谁呢?是他……吗?” 杨烟放下书自言自语,因为写书人不再是“循道者”,而叫做“碧落君”。 她自知涯夫子不可能再写这笔记,本以为《山海异闻录》已成昨日烟尘,却不想竟悄悄复刊了。 “什么谁写的?”苏可久好奇追问。 “没事。”杨烟显然不愿多谈,转而问书摊摊主:“先生,这册子多时开始重印的?多久一册?” 得知是腊月间京城一书坊妙墨堂收稿重印,断更两年多的游记异闻杂谈便重回民间,照例是一季一刊。 而再问笔者“碧落君”是何方神圣时,摊主头也摇得像鼓:“那都是世外闲散人士,我等俗人哪能知晓?” 但他转而又道:“那妙墨堂堂主定然识得,但其远在京城,得见也非易事。” “姑娘吃鸡蛋就好,何必非要看下蛋的母鸡呢?万一他一脸麻子,岂不春心错付……” 摊主边劝慰杨烟边笑着问:“姑娘这么爱读,何不多买几册?我这还有艳笔斋新出的话本,这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珠胎暗结、情定私奔……应有尽有——” “说什么哪!我们不买!”苏可久却听出了这里的调笑意味,连忙打住摊主,拉着杨烟要走。 “我要一册这个!” 杨烟将书册揣进衣服,被拉着边走边掏出了几文钱一扔,那铜板跟长了眼睛似的就掉落到书摊上还自动码成了一小摞。 “乖乖!”摊主惊叹一声。 苏可久扯着杨烟的袖子来到河岸码头附近才丢开。 这里已经聚集了数百人,是难得的情人夜。 澄明如洗的一轮圆月挂上柳梢,星辰便被遮掩了光芒没入黑夜。 无数青年男女在柳树下牵手或相拥,父母带着孩子也来凑热闹赏月和等待赏烟火。 “着急什么呢,我还没问完话刚才。”杨烟抱怨。 “那男的……明摆着调戏你啊,蠢蛋!”苏可久叉着腰,边喘气边低骂。 “这有什么?我是什么人?还怕调戏么?”杨烟扬眉笑道,又拽了拽苏可久的胳膊,“不要为我担心,我长大了,一切都能应对。何况我都不在意,你替我瞎操什么心?” “我——”刚想辩白些什么,苏可久的声音就淹没在一声炸响里。 随着周围百姓的惊呼,天空中蓦地炸开了一丛璀璨白光,化作琼枝玉树、万花飞焰,然后就是一声紧似一声的震响,似飞空旋作雨,奇花次第悬 。 杨烟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烟花,苏可久却悄然握住了放在他一只臂弯的那双手,低转头来望着少女被璀璨光芒映照的脸,微微失了心神。 在杨烟看来, 七里县上元节灯会和定州的七夕灯会景致相差无几。 她自然又记起多年前的七夕,她和黑衣少年于火光中初次相见,同路相伴前行了一段。 而如今,陪在她身边的,却是另一个人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惟愿月圆花永好,天涯何处更相逢? 对着漫天焰火,杨烟在心底默默许了个愿。 ———— 美好的风景也总是相似,心头所忧却人人不同。 半年前,还是三皇子的韩泠被昭安帝从战场召回,不得不接受封爵又被派去七里县主持龙舟赛。 他赌气地躲在军营里不接旨,却被舅舅仲义亲手绑了送到返京的马车上。 决战后他又被迅速薅回封地,监督清州王府工事,冬至才去藕香居饮了口闷酒。 而年后再要回西北边防时,仲义元帅一行向东回京的同时,圣上同召他即刻进京…… “总感觉,这次回去,福祸难测。” 等车子出了南市街,奔驰在人流稀少的北向街道上,少年吴王才悠悠地说。 “没准以后,只能留在这商贾淘金地、富贵‘温柔乡’,做个闲散王爷。” 他将“温柔乡”字眼咬得极重,却含了些不能解的郁闷。 武将乱军引战事烧身,文臣坐收渔翁利掌权,天平倾斜——战事毕后,一地灰屑难扫,朝堂仍逃不了党争倾轧的局面。 “京城怕是要变天了。”吴王面朝东北方向,隔着马车围挡似也能看见什么。 寂静街道上能听到二更的鼓声隐隐敲起,但很快被天空中烟花炸裂的声音淹没。 楚歌再次掀起窗帘,楚辞也停了车子,共同望向东南运河码头方向的天空。 那里五光十色、火树银花,一簇簇焰火正在绽放,但花火总在最闪亮时转瞬寂寥。 转而望向北方的夜空,却是漆黑如墨,不见一颗星子。 第47章 我的聪明驴蛋蛋! 十个月后…… ———— 「山路」 昭安十五年,仲冬大雪节气,晴了数日的天终于要变了。 虽然是正午,天空却压着层层黑云,将日光遮得严严实实,入目可及处都是昏暗,雾蒙蒙的群山万壑中万籁俱寂。 忽有清脆的摇铃缓缓由远及近,弯曲绵延的环山官道上,一辆驴车悠哉悠哉地从山背转过了弯。 那是一头浅灰色毛茸茸的小毛驴,后背横贯长着一条雪白色末尾打卷的条纹,延伸到两边的前大腿,远看像搭了条长围巾。 它头大耳长、腿却很短,脖前用彩线系挂了个铃铛,一双大眼睛憨厚清澈,却走着走着固执地停下来不动了。 毛驴拖着的是辆低矮小木车,造型却别致复古,车轮极大,车厢底盘很低,轮子上缘也就几乎和车窗平齐。 车厢上挂着一面黄布小旗,上书“奉旨赶考”四个字。 车门挡着青花棉褥帘子,一个盘顶髻插木簪、身着青兰色棉道袍的小道士撩了门帘探出头来。 “如意!走啊!”冻得煞白的小脸上只有鼻头泛红,俨然正是杨烟。 叫如意的毛驴却哼哼唧唧吹了下鼻息,表示反抗。 “再不走,就给你剁了做驴肉火烧!”杨烟警告它。 小毛驴如意哀嚎了几声,山谷中四处便一声叠过一声传来驴叫的回响。 “好,好,停!知道你会叫了。” 杨烟捂着耳朵不耐烦,只能从车子里搓着手钻出来,拍了拍驴屁股:“如意大美女,累了是吗?等过了这座山,就给你吃一大筐水灵灵的胡萝卜。” 毛驴却像是生气了,后腿猛踢了几下,扬起漫天的尘土,呛得杨烟开始咳嗽。 “真是头犟驴!眼看着要下雪,再找不到驿站,等明天大雪封山,非给你冻死在这山里!” 杨烟骂骂咧咧回到车里,却看车厢里着青布棉袍的苏可久拥着被子竟还在就着窗口的亮光认真读书。 真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行了,不走了,不考试了,就冻死在这儿吧。”杨烟往被子里一拱,开始摆烂。 听到“考试”二字,苏可久才悠悠抬起了头:“急什么呢,这不还仨月才考么?” 杨烟却更郁闷了,并不想理他,歪着头准备睡一觉。 却听外面\"轰\"地一声,似山崩地裂,杨烟被震地原地弹了一下,苏可久手里的书也掉了下去。 等一切沉寂了,杨烟才从被子里跳出来,匆匆套了棉鞋奔到车外去。 五十步外躺着一地的碎石和土块,刚才山上竟发生了滑坡。 杨烟看了看天,又极目望了望山顶的草木和山行走向,走到那坍塌散落土石的地点,然后一步步丈量回来,拿出随身的一个小本,用一种奇异的不用沾墨的毛笔默默记了一番,才将眼神挪到那正趾高气扬的毛驴身上。 “原来如意知道要落石了才不走的,真是头聪明驴!” 苏可久不知什么时候也下了车,欣慰地抚了抚如意支棱起来的长毛。 “啊~~我的聪明驴蛋蛋!大宝贝!大美女!你可真是智慧与美貌并存,忠心护主、忠肝义胆的侠女!”杨烟跳到如意身边,一边抚弄她的头,一边兴奋地夸赞。 夸到如意都不好意思,闭着眼睛,一张歪嘴乐得都合不拢,口涎也扑簌簌地下落。 “有些人啊还不如驴,自诩知天文晓地理,都没算到山要滑坡。”苏可久嗤笑一声,转身要上车。 “是啊,美驴如‘毓’‘贱’如虹嘛,岂非凡人可比?”杨烟张嘴反讥。 在牲畜行买驴时,她就看中这小母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又骄傲得要命的贱样子,简直跟苏可久一个德性。 买来杨烟就给它起名叫“如玉(毓)”。 苏可久却不干了,死皮白赖地改名为“如意”,振振有词地指着驴背上的白纹,说纹尾弯曲似如意祥云,是讨此次进京事事“如意”、心想事成的彩头。 于是在清州府秋闱乡试高中举人后,初冬伊始,杨烟和苏可久两人并一驴踏上了进京赶考路。 可才走两天,苏可久就对这脾性异禀走路又慢的短腿毛驴颇有微词,后悔为何不狠狠心咬咬牙买匹骏马。 “得了吧,我们的钱还得吃饭、住驿站,到了京城还有各种花销打点,有辆驴车不错了,比双脚走要强。” 杨烟已经掌了家中“财政大权”,自封了“户部尚书”,苏可久后悔也没有法子。 相处得久了,他竟看这小母驴越来越顺眼,常常含情脉脉地抚着它的屁股跟它说悄悄话。 杨烟总是一副费解的样子望着他们,感觉莫不是苏可久读书读傻了,中了举竟也犯了癔症。 等杨烟也上了车,不用催赶,如意就自觉地开始赶路。 杨烟感叹:“如意真是一头灵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驴啊!” 不知道是夸自己还是夸苏可久,但转头却瞧见这书生此刻也不读书了,嘴角勾着正沉浸在莫名的欢乐中,不知在想什么。 “你不会真喜欢小母驴吧??啧啧……” 杨烟眉毛皱在一起,问他。 苏可久猛地一惊回过神来,“我没……没有!” 像是被窥探到什么秘密,他面红耳赤且语无伦次起来。 “我还以为你犯癔病了,别中了举就连精神也不对了。将来还考什么进士?” “这就不劳烦阁下操心了,小生可是乡试第二,考试时还是刻意收着写的,只为韬光养晦,将来一飞冲天。谁见了不得称一声‘天之骄子……”苏可久没皮没脸地夸着自己。 杨烟实在听不下去了:“我可算知道你平时都跟如意吹些啥了,欺负它驴脑听不懂牛语呗。我还是赶驴去吧,天黑下来前估摸就得下雪,这驿站还能赶得到吗?” 杨烟掀了门帘,从袖中抽出一张舆图,细细查看起来。 当朝为鼓励科考,中举者皆可从当地转运使处领到十两到数十两不等的盘缠补贴、“奉旨会试”黄旗通牒、进京沿途舆图以及投驿通关时的火牌凭证。 她边看图边瞧着西边阴云密布的天空,手里一边在掐算,算着算着突然手中一松…… “泽水困,来徐徐,困于金车……” 这卦? 是要……困境求通吗? “处困而屈其志者,小人也。道可忘乎?” 感知风雪欲来,杨烟喃喃。 “此去京师,山路迢迢,锦水汤汤,君子固穷,道不可忘……” 回答他的却是苏可久,一双眼睛正盈盈地望着她,神情却温和笃定,不复刚才的放诞:“命由己造,你还是休息会吧,别算了。” 杨烟点了点头,从窗口伸手出去,抓住车轮旁边的一个木杆转了一下。 木杆接着连轴,带动车轮和车前圈住如意的竖杆整体向右扭转,如意也就随着扭转向右微微转了向。 这是杨烟加了点小机关的自主转向马车,如此冬天里就不用露天赶车了。 第48章 楚歌逗你玩呢 「重逢」 才入夜,杨烟就觉卦象应验的有些过于及时了,但分明不是困于水,而是困于大雪。 山中很快下起茫茫大雪,驴车只能沿着驿路冒雪前行,却再也分不清方向。 如意身上落满了雪花,下层的雪被它的身体暖化,化成水下落。 但随着入夜温度骤降,毛驴后背向下落的水也都慢慢结成了细长的冰晶,但它仍是一言不发,默默前行。 杨烟往马车外顶棚上挂了盏灯笼,昏黄地照亮如意的后背和一角地面,雪片如鹅毛在氤氲的烛光下翻腾。 “如意,再坚持半个时辰,应该就到了吧。”杨烟鼓励毛驴,心里其实并没底。 这山中应有一家驿站,却不知离那里还有多远,而停却是万万不敢停的,只能哄着如意往前走。 映着一豆灯光,苏可久却没再看书,只裹着被子在那里哆嗦。 看杨烟回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袋,让她喝水: “是温的,暖暖身子。” 杨烟心中一暖,接过饮了一口又递给他:“以后别用身体暖了,我喝凉的没关系。” “我这点体温,不用白不用啊。”苏可久又把水袋揣进怀里,“天太冷了,你又着过寒,女孩子还是要喝点热的。” 自前年冬至杨烟提灯夜访后,苏可久就知她手凉常给她暖手。 “大哥真是心细如发,将来也必会是会疼人的夫君。”杨烟笑着夸他一嘴。 苏可久却怔了一怔,才慢悠悠说:“我只想疼你。” 虽然从不曾正面开口,他的心意已然昭昭。 但杨烟从不回应他。 “得了吧,你欺负我可比疼我得多。”杨烟打趣着扯开了话题。 苏可久还想说什么,却听如意又叫唤了一声。 二人连忙掀开门帘子,寒风裹着雪花猛然冲了进来。 远远地却真瞧见了些灯光,杨烟开心地叫了起来:“如意,看见灯了没,就往那边走!” 如意也似看到了胡萝卜般兴奋,向着那希望的明亮处一步步行去。 ———— 驴车后边不远的地方,雪中也正慢行着三匹马。 三人皆戴斗笠披大氅,落了满身的雪。 听到一阵驴叫,为首一人眼睛亮了许多,只转头道:“前面也有人!” “去瞧瞧。”中间人吩咐了一声。 三人拍了拍马,加快了速度。 驴车和三匹马几乎是并行到了山脚下的辔兹驿站。 杨烟心情极好,蹦蹦跳跳地下车敲门。 而等驿卒开门的间隙,转身准备向身后未下马的三人客套一下。 可刚转过身去,就着驿站门檐下的灯光也就看清了这三人的长相,她才真正呆住了。 即使戴着斗笠,那张脸却是她从未忘记的。 但也就呆了一瞬,杨烟还是温温躬身施礼:“吴王殿下,别来无恙?” 而她刚才跳下车时,骑着一匹火红骏马的貂裘公子就一直面带玩味地盯着这个小道士。 此时他竟拱手回了个礼:“阁下莫不是认错人了?在下清州府举子冷玉笙。” 杨烟眉毛一蹙,眼波在三人脸上转了又转,明明是那三个人嘛。 面上却毕恭毕敬:“不好意思冷公子,是小道认错了。” 门“嘎吱”一声开了。 驿卒冒雪提灯而来,显然忙碌过一天,心情并不太好,只躬着腰道:“列位若有,还把火牌文牒拿来一看。不巧的是因这大雪要封山,驿丞担忧有旅人冻毙雪里,非奸非盗者都允了接待,今儿个投宿的客人很多,房间倒没几间了。”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没有了呢,火牌这就拿给您。驿丞体恤百姓,是个好官,要是王孙公子看了,可不得向天子奏表!” 杨烟边奉承边冻得搓着手跺着脚,还不忘瞥了冷玉笙这“王孙公子”一眼,又对驿卒说:“大人,我要两间,不,一间吧还是,地字间就成。” 冷玉笙却像根本没听见杨烟的话,在楚辞楚歌身后一声不响,脸庞在驿站门檐的灯下忽明忽暗。 “我们要三间上房。”骑枣红马、着黑衣披熊皮披风的楚歌说。 杨烟只背着他们默默翻了个白眼。 果然驿卒也没忍住撇嘴,想着都这天气了有地方睡就不错了,竟还摆谱,于是只冷漠道:“上房没有,地字号还有三间,嫌弃的话只能住柴房马房了。” “什么意思!”楚歌眉毛一挑。 眼看来者不善,驿卒的脸涨得通红。 杨烟却抢先替他解围,向着楚歌道:“这位兄台,大雪天大家都行个方便,咱两拨人一拨一间地字房,余一间出来,让给或有需要的后来人吧。” “那我们出五倍价钱,要两间地字房。让这骑驴的……小子,住马房吧。” 楚歌语气温和了许多,却字字都是要把杨烟气死。 身后着白衣披狐裘的楚辞几乎笑出了声,冷玉笙藏在披风斗笠下的脸上也掠过一抹笑意。 驿卒显然不想瞎掺和,只低着头说:“没人跟钱过不去,但出门在外也讲究个‘义’字,这事还是您几个自己解决。” “怎么骑驴就不配住房子了?冷公子?” 杨烟笑问:“公子要是钱太多了,不如捐给贫寒举子,他日黄金榜上都得高中,日后朝中也好相见啊。” 说着杨烟径直回到驴车旁,抬手扫了扫毛驴如意身上的落雪,又随口问了句毛驴:“你说是吧,如意?” 毛驴便喷了喷鼻息,“啊嗷”地叫了一声表示认同。 “驴都懂的道理,冷公子定然也懂。”杨烟又笑眯眯道。 苏可久却也已下车多时,没有表情只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等杨烟卖弄完,他才戏谑地接着问她:“你得罪过他们?罢了吧,君子矜而不争,住马房也不改其乐。” 苏可久拍了拍杨烟的肩膀,又伸胳膊将她一把揽了过来,抬头盯着马上的三人,面上笑吟吟地:“我兄弟若有不对之处烦请多多海涵,以后还要仰仗冷公子关照。” 冷玉笙却是一双寒目居高临下地望着矮驴小车旁的二人,嘴唇抿着没有答话。 “苏公子,你还是让这小道说话。” 一直没言语的楚辞终于没忍住,向苏可久拱了拱手,又指了指道士打扮的杨烟,笑言。 苏可久恍然明白,这三人只是在逗杨烟取乐,他望向冷玉笙的目色也就渐渐复杂。 “你回车里,我来应付。反正他们现在只是举子,又不是什么‘王孙’,不能把我怎么样。” 杨烟推了下苏可久,也就把他搭在自己肩膀的手拿了开。 苏可久叹了口气,却还是转头进了车厢,留杨烟和马上的三人对峙。 “子曰:君子无所争,其争也君子。我大哥不让我与你们相争,但我偏想问问你们。虽说你们是公子哥,但也没有挤人进马棚的道理。要说先来后到,我们先来,此门是我所敲响,你们选房间不也得在我选了之后吗?”杨烟反问。 “不给你先选了马房么。”楚歌又接了一句。 “这位大哥是不是叫楚歌,我看您干脆叫楚狂好了。‘凤歌笑孔丘’吗?可这是大祁朝官驿,驿丞都知天寒地冻,且广开大门招待百姓。何况我们奉天子之命进京赶考,您是觉得天子只配住马房吗?” 杨烟盯着楚歌轻描淡写地问,手中还指了指驴车上悬着的“奉旨赶考”小黄幡。 而一旦扯上了“文绉绉”的东西,楚歌就听不太明白了。 “你是在骂我吗?”楚歌问。 “是在骂你,退下吧!”冷玉笙终于恨铁不成钢地吐出来一句话。 杨烟无奈地摊了摊手,只望向赤马上的貂裘公子,又躬身拜了拜:“冷公子,君子不夺人所爱,亦成人之美。何况小小房间乎?” 冷玉笙终于温温然笑了起来:“楚歌逗你玩呢,小丫……你还真是一本正经,一切就如你所愿吧。” 说着就打马进了驿站,留杨烟淋着雪在原地凌乱。 这是逗她玩??皇室的人都兴这么玩?? 第49章 咱不跟短腿小畜牲一般见识 「认主」 进驿站后,驿卒牵着三匹马去马棚食草休息,杨烟和苏可久一边装书箱,一边搬包裹,一边卸驴车。 苏可久背了东西先进房间,杨烟抱着个布兜,独自牵着如意往马棚来。 也许这是群山中唯一的驿站,马棚盖得相当大,两侧相对而建,足足百步长。 中间是露天走廊,棚檐下两两并排挂着数盏油灯,棚中二十余匹官马各自有各自的一小块地盘,还空出数个大棚安置客马。 马棚两头各隔出数个守夜看马的小隔间,四周也有围挡,挡风挡雪,马的体温又高,钻进棚里竟比烧了炭炉还暖和。 “怪不得马房能住人,诚不我欺啊诚不我欺。” 进了马棚杨烟不禁感叹,但今天的马房确实还没人住,都是黑黢黢的。 冷玉笙一行带的三匹良驹正在棚里围在槽前喝水吃草。 杨烟把如意牵到一旁,边给她梳毛边从布兜里拿出几个冻僵的胡萝卜喂给它。 “如意今天立了功,答应给你吃胡萝卜,我说话算话。但它们受了冻,先凑合着吃哈。等来年春天,我定让你吃上最新鲜的蔬菜瓜果。” 杨烟抚着毛驴如意的鼻子,又望了望旁边那三匹高大又威风凛凛的骏马,撇嘴轻道:“咱不跟这仨畜牲一般见识啊,你跟他们不一样——” “畜牲骂谁呢?” 一个声音自耳后响起。 杨烟心里仿佛奔过无数头如意,还是换上笑脸转向来人:“这不,来看看这个畜牲……” 她抬手指着如意,眼睛却盯着面前的冷玉笙。 他刚脱过披风,只着一贯的墨蓝色绸缎棉袍,腰系缀蓝宝石牛皮带,腰带上还垂挂着一枚玉佩。 神色却是不喜不怒的。 眼看冷玉笙丝毫反应没有,杨烟心里才起了慌乱,开始试探:“王……爷?殿……殿下?” “一年不见,个子没长,胆子倒养肥了。” 冷玉笙眼神终于动了动,慢悠悠说。 “这不,这不您现在叫冷公子吗?‘小楼吹彻玉笙寒’,名字真是雅致。”杨烟嬉笑,心里却忖度,什么破名字,听着就极冷。 她又想起,韩祁韩祁,祁朝君主姓韩,之前也打听过吴王名讳是“韩泠”。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反正都是冷冰冰的,两个名字竟也大差不差了。 但她脸上笑得谄媚:“殿下,小的刚才实在迫于无奈多有冲撞,但心里还是唯您马首是瞻。” “这话你信吗?”冷玉笙随口问了一句,也不等杨烟回答,又给自己的宝贝赤马火龙驹添了把草,边添草边说:“咱也不跟短腿小畜牲一般见识。” 杨烟只不忿地轻轻跺了跺脚,心眼儿没那么多的如意却不干了,好像听明白了是在骂它,吹着鼻子,眼睛盯着那火龙驹直翻白眼。 火龙驹悠哉吃着草,身上的雪水落尽,露出一背发亮的红鬃,更显气宇不凡、威风凛凛,眼中压根放不下这短腿灰毛小毛驴。 喂好了驴子,杨烟要走却也不敢,搓着手在冷玉笙跟前试探:“殿下?冷公子?天寒地冻,小的先回去歇着?” 冷玉笙却不接她话茬,只道:“苏毓其人乡试榜上赫赫有名嘛。” “兄长秋闱乡举第二名,承蒙殿下关心。” 杨烟傲娇地挺了挺胸,又低头拱手发问:“您为何也化名赴京赶考?” “闲着无聊,就不能做点无聊的事么?”冷玉笙抚着马身道,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又怎知我是去京城赶考?” “军中无战事,又是寒冬,转迁官员不多,冒着雪也还耽搁在路上的,也就是江南岭南入京的举子了。何况,您刚才介绍自己是举子冷玉笙,而强调举子身份的,大都是凭火牌进京赶考。” 杨烟毕恭毕敬回答,眼睛转了转突然话锋一转:“只怕不用这个身份,您——进不了京吧。” 一阵妖风自庭院猝然刮来,飞舞的雪片打着旋儿从露天走廊飞过。 ———— 杨烟垂目等着冷玉笙回应。 冷玉笙却将手从火龙驹上抽回,卷了卷袖子,语气似戏谑似真诚:“你这聪明劲儿不用到战场上倒可惜了。不如别陪你那……兄长考试了,跟我去西北投军。” “西北还有战事吗?”杨烟只注意到“投军”的字眼,神色里俨然是关切。 “我记得某人说过,战事虽了,随时可再起。” 冷玉笙道,而这“某人”正是苏可久。 “耶律琮虽退兵,却仍在磨刀霍霍,两年掠我数座城池,抢了无数财宝铁器、粮食布匹……大祁商事繁荣,西辽严寒少粮、民生凋敝。胡商贸易还要搭成本、时间和关税,远远满足不了国内所需,抢掠怕是捷径……尝了甜头,怎能不再来?” “况,他知我朝忙于内斗,徒增消耗。”杨烟突然把话头接了过去,“处处是罅隙。” 昏暗中冷玉笙轻轻拽了拽火龙驹脖上的缰绳。 天寒地冻,飞雪正汹,马棚四周空无一人。 沉默良久,冷玉笙才缓缓开了口:“仲义元帅战后被封了镇北候,现在仍在颖谷关练兵。” 说完也就伫立在那里发愣,不知道在想什么。 “然您被放到江南封地做安乐王爷,无召不得回京,更不允踏足朔北。”杨烟抬起头,注视着冷玉笙,一字一顿说。 她也是打听过的,民间都道圣上为了制衡镇北侯,将吴王卸了一切兵权职务,养在了江南。 但眼前这个人,却偏偏秘密换了名字,冒着风雪出现在进京的驿道上。 还向一个小老百姓亮了身份。 想到这儿,杨烟一惊,她自作聪明的试探看起来似乎只是将自己送入无边海域翻涌的浪中。 她攀在他的船舷上,等待一个结果。 毕竟知道太多的人,要么上了船,要么落了水。 果然。 冷玉笙抬头望了望棚顶,那里撑着数根整木做的骨梁。 他拳头捏紧了又慢慢松开,抛出了根绳子:“你若入我帐下,我定保苏毓前程。” 杨烟眼神动了动,想抓,却又不敢。 谁知道这会不会也是试探。 连失了势的人也去巴结,不明摆着别有用心。 她无奈地笑了:“您这都泥菩萨过江了……” “怎么,是谁说唯我马首是瞻?” 冷玉笙声音陡然变冷,神色极为玩味。 杨烟又抬眸: “为什么是我,殿下?” “这应该是我问你吧?”冷玉笙哼了一声,“七里县日日卖艺表演,是为了招谁?” “哪有日日表演?您不就来看一回嘛,凑巧而已。”杨烟无所谓道。 “凑巧?”冷玉笙拧了下眉头,心下纳闷她怎么有脸说出这两个字。 ———— 因怀疑她是京城派的细作,冷玉笙已暗中差人断断续续盯了她和苏可久快一年,数次从她嘴里听到过自己的名字——当然全是吹捧。 吹捧到他都有些怀疑,这人果真这样……仰慕自己么? 但……就是不知她到底要做什么……因为据说她除了表演卖弄、做些有的没的小玩意儿,的确什么都没干。 若是细作,这细作离他太远,也太无用了。 有时他竟会恍惚,究竟是他在监视她还是反被她设计了。 可面前的人脸皮俨然厚得如城墙一样,他到底不知道藏在这面具下的究竟是什么人。 冷玉笙斜斜地挑起一丝微笑: “之前数次献殷勤,我也挺纳闷的,你图的是什么?如今见你竟真在扶持苏毓赶考,就寻思二皇子已失势,太子再笨也不至于安这么个毫无交集的钉子给我。你到底是谁?” 暗里交锋既不成,干脆直接问了出来。 “只是一个心有家国的普通人罢了。”杨烟紧了紧抱着的包裹,恭恭敬敬回答。 屁话! “那还怪普通的。”冷玉笙眼神游离,语气不知是嘲弄还是什么:“天下之大,会幻术彩戏的却不多。况且……” 冷玉笙要继续说什么,偏偏又不想说出来,只干咳了一声:“入京后即如金鳞入海,我只想先把千里马招入帐中而已。嗯,锥处囊中,不是你所求么?” 心中想的却是,此人过于危险,若入京后反为他人所用,他的处境就更…… 不等他思忖完,杨烟突然蹬鼻子上脸地询问: “那跟您混,您能许我兄长个啥?” 一道寒光接着便投射过来,冷冷的眼神即使在昏暗中也让杨烟头皮泛了一层鸡皮疙瘩。 杨烟懂了,立刻哂笑:“既如此,那就让小的先做入幕之僚吧,我只图口饭吃,好养活。”迅速将苏可久摘了出去。 不等冷玉笙反应,她又立刻撩起衣服下跪: “民间一直传言,二皇子暴戾多疑,被吴雍挑动谋反,太子虽有宰相扶持,却沉迷声色、性子软弱,只有殿下文治武功,爱民如子又军功赫赫……” “闭嘴!”冷玉笙突然冷冷地打断她。 “再多说一个字,立刻把你杀了!” “不,不敢了。”杨烟战战兢兢地磕下头去,嘴角却又挑起个了然的微笑。 第50章 就当养个王八 「争执」 杨烟回到房间时,苏可久已铺好床褥,生了炉子还烧了热水,炉子的铁板上正温着些瓷碟小菜。 他则在床前地上打了个地铺,此刻正裹着驿站的被子,端着烛台读书。 “还以为你掉马槽里了。”苏可久也不看她,只嘴上打趣。 “那倒不至于。”杨烟随意敷衍着,只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如意吃饱了,但我快饿死了。” “驿卒送了饭食,就等你回来。”苏可久起身端了菜到桌前,又从烧水的铜壶中提出一小瓶热酒。 “他还送了酒,说雪天暖暖身,一起尝尝。” 杨烟坐下拿起筷子就开吃,接了苏可久递来的酒盅,是辛辣的烈酒,入了喉也就一路烧到胃里。 “外面的酒总没七里县的‘浮生叹’好饮。”杨烟辣的眼睛睁不开,轻声感叹了下。 这感慨直接又将苏可久带回两年前的冬至雪夜,那时她刚失了涯夫子,身边只有他。 而现在,似乎她背着他又结交了别人……聪明如他,几乎什么都一看就透。 苏可久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他吃着东西,问得漫不经心。 “没有啊,我瞒你什么?”杨烟拿筷子点着桌子,突然一顿,连忙从衣服里掏出一物在苏可久面前晃了晃。 “看这个!” 那是一块羊脂玉雕着栩栩如生牡丹花朵的玉佩,底下还系了根镶了蓝宝石的穗子。 “吴王的信物?”苏可久眼神一凛,“你!” “替我求的,但也是替你求的。”杨烟道。 “你这是玩火!” 愠怒泛上苏可久面颊:“还未入仕就站队?况且站队也得找个有实权的吧。当朝已立太子,各路王爷也都有职权,只有这个吴王……你有没有想过,万一落榜,他能给我什么?如若高中,我就不能有其他选择?何况他——” “何况他自己都未来不明。” 杨烟接着说,“我是在赌。既然是赌,就得下注。” “你凭什么替我决定?”苏可久彻底怒了,他也分不清这怒意究竟缘何。 从驿门前被冷玉笙一行排除在他们与杨烟之外,他只觉自己似乎是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 “是我自私了……对不起……” 杨烟又饮了一杯酒,缓缓道:“我私心里觉得他值得追随。既志在报国,总得站一个能托付的人。” “还未入京,你怎知朝堂局面?你这一着,走的太险。他几句话就给你带沟里去了?妇人之仁!” 苏可久一杯杯倒酒灌着自己,开始胡言乱语。 这顿饭吃得极为惨淡,酒倒是喝光了,菜却没人有心情吃。 ———— 苏可久恹恹地躺地铺上倒头就睡。 杨烟盯着他的脸,酒意上头神情却恍恍惚惚也不知在想什么。 “哥哥,允我一回成吗?”她爬过去晃了晃苏可久,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你只管安心考试,这边一切靠我,不会让你白白去趟无意义的浑水。他若来日翻身,我会帮你筹谋。他若彻底倒台,大不了你我割席……你还是有退路的。” 苏可久再也忍耐不住,突然坐了起来,心内愤愤,咬牙切齿地说:“我要的是和你割席,要的是退路吗?从来都不是,我要的是你的心!” 连眼睛也涨得通红,压抑太久的情绪似顷刻爆发。 “我不愿你把心捧给别人,别人还一副看不起的样子。我读的是圣贤书,考的是圣上招贤纳士的榜,求的不是抱大腿的路。你要一直如此轻贱自己,轻贱于我,我……” 他说不下去,他能怎么着呢? 话头又绕到割席上,他索性又躺下,背过身去不再理她。 杨烟也不敢动了,她没想过苏可久会这么大反应。 “朝堂之事我不懂,但我知‘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三年前我流落到七里县,其实正是被他救了入城。体恤百姓不滥权,他是仁德之人。龙舟击鼓,他心系战事天下,深谙兵法又懂收人心。吴王的名声民间叫得多响你又不是不知道。” 杨烟终于道出一直压在心底的事情,又靠近苏可久的耳朵低道:“况他已谋划入京,将来必有一番风云搅弄。” 苏可久转过了身子,盯着她,想说什么,却还是再次赌气地转了回去。 他郁闷,明明她陪自己走了这么久,经历这么多事情,他却一直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而那个吴王,民间传得可不止他的名声,还有和江南世家的各种勾连,似已把手伸进了江南盐场、造船行,如此下去,必成国家毒瘤…… “随你吧,反正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死一起死。”苏可久放弃了挣扎,又像是自己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抱怨:“你简直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实在太不可爱了。” “可爱?”杨烟一惊,她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和“可爱”联系到一起。 这词让她想起某些毛绒绒的小动物,所幸苏可久说的是——不可爱。 “从离开定州起,我就长大了,哪还能可爱?‘茅坑里的石头’,嘿嘿,别说,确实像我。” 她打趣自己,想了想又说:“ 但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却是真心为你好,也定会是你身后的支撑。” 她摸索到苏可久的手,轻轻握了起来。 苏可久嗤笑了一声,不知是笑杨烟还是笑他自己,只闭着眼睛说:“那以后我的身家性命可都仰仗你了呗。以后都听你的,但有一点你要答应,我不希望你有什么事再瞒着我,撒谎一丁点儿都不成。” “难道我拉屎放屁都要跟你汇报一下?”杨烟看他气消许多,故意问。 “你一个女孩儿说这些不害臊吗?” 苏可久又转过了身打量她,明明是个灰扑扑打扮的道士,也看不出是个姑娘,可他却时时刻刻都记着她是个女子,却又不是他期望中女子该有的温柔样子。 他觉得自己真要疯了。 “我答应你,以后什么事都不瞒你,绝不对你说假话。”杨烟转而又哄他:“我也不是要一棵树上吊死,咱们先把他收网里,观察观察,养两天看看嘛,不行就给他扔了,就当养个王八(吧)。” 苏可久睁大了眼睛: “你这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鬼东西啊,这么无耻。” 杨烟不置可否,边笑着自己也躺到了床上,又坐起来问苏可久: “你非要打地铺吗?地上凉,今夜何不同床共枕?” “说什么呢?你喝多了吧。” 苏可久呛道:“你可能不明白,除了我,大概不会有男人拒绝这种提议。但我真心建议你,不要再跟其他男人这样讲话了,可不是任谁都是君子。我在地上挺好的,赶紧睡你的吧,离我远点,远点。”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阖了眼也就睡了。 杨烟摊平自己,拎了玉佩高高举在眼前,又用手指细细描摹了一遍上面的纹路,唇边又浮上若有若无的笑意。 而门外暗处一个盯梢的人影此刻才悄悄撤了远去。 第51章 在下江州张万宁 「思存」 山里的雪一直不消停,他们已在这驿站滞留五天。 苏可久日日窝在房间读书习字,杨烟偶尔出来在连廊上看看雪练练拳脚,再去给如意喂点草。 冷玉笙三人的马也一直拴在马棚,显然一并滞留着,但几天来并未打过照面。 此处在地界上已到了离七里县四五百里的江北丘陵,物候较南方冷了许多,大雪一层层垒了起来,竟足有半人高。 驿卒每天除准备饭食外,就在铲雪,杨烟有时也去帮忙。 而驿站中还住着许多士族子弟,也不怎么出房间,偶尔几人结伴钻到前厅酒馆用饭以及饮酒赋诗。 的确是“钻”。 院中慢慢挖出几条雪中通道,从客房四岔通向前厅酒馆及马棚、车棚、茅房、药房等地方。 第六天一早,大雪竟把驿站门都堵住了。 得亏门是向内开的,两扇朱木大门一打开,就是一堵及腰高的雪墙。 杨烟照例道士打扮,游走在驿站雪道中时,就听到大门口“嘿荷嘿荷”的号子。 几名驿卒挥着铁铲和铁锹正热火朝天地铲雪,但越往底下雪越厚实,很难铲动。 “吴大哥,要帮忙吗?”杨烟凑了过去,唤那晚开门的驿卒。 驿卒吴巍斜眼瞅了瞅她,可以说是完全看不上:“我都铲不动,你这小身板能搞动吗?” 也不搭理她,还是拿铁铲继续砸。 “我有办法让你们好铲这雪。”杨烟热络地建议。 “你能有什么办法?”吴巍也不看她,只忙着手中的活。 “往雪中撒些盐,或者直接浇热盐水吧。”一个声音打杨烟身后响起,音色清朗温润。 杨烟转身看到一名着浅褐色锦缎绣金线棉袍,头戴红玉冠的公子,面庞极白,眉色浓黑,鼻梁高瘦,一双凤眼光芒灼灼。 俨然家世非富即贵,他手中还抱着个精致的铜制暖手炉,炉中青烟袅袅,燃的竟是她之前配制的香饼。 “神交疲梦寐,路远隔思存。”杨烟冲他笑了笑,指了指这暖手炉,“公子真是有雅兴,可还喜欢这香?” “道长懂香?这香的确叫‘思存’,‘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初嗅是静雅酸涩,久闻则花香盈袖,真乃相思之情缕缕不绝,永存我心也。” 褐衣贵公子言笑晏晏,举手投足皆是风流。 杨烟得意洋洋起来,立马炫耀:“真乃知音知音!实不相瞒,这香正乃小道所制。橘皮红豆配香荷、槐花,以‘后皇嘉树,橘徕服兮’之志,托‘红豆生南国’之情,取荷叶之高洁,辅槐花之香魄,是寄思乡思故人之意。” 那贵公子竟比杨烟还要兴奋,一双美目似有星星闪烁:“道长所言可为真?你我素不相识,竟隔着时间和山水透过这小小香饼得以魂通?真是妙哉妙哉!你可还有其他香方与我共享?” 说着就要引杨烟回房长叙。 突然一根铁铲横在了这“一见如故”的二人中间。 吴巍横眉冷目盯着贵公子:“撒盐?!你说的轻巧,你们这富贵闲人怕是从来不管柴米油盐,不知民生疾苦,这盐价比黄金,是你说撒就撒的?” 贵公子明显一惊:“是吗?”又无所谓地撇了撇嘴。 转而询问似的望着杨烟,也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冬季我常见家中下人这样铲雪,盐价竟如此贵吗?” 杨烟无奈地点了点头,但转瞬向吴巍换上笑脸:“吴大哥,您看灶间要是有热水咱就浇点热水,要是您觉得麻烦,我还有个好法子,去担点炉灰撒上去,雪很快也就融化了。” “真的?”吴巍怀疑。 “您就试试,我这法子反正不用花钱。”杨烟边笑边把吴巍举着的铁铲轻按了下去。 吴巍将信将疑地支了年轻手下去担草木灰,贵公子仍迫不及待地要带杨烟去房间长聊。 ———— “还是去前厅吧。”杨烟建议。 毕竟二人才初见,但瞧这公子十分豪爽,心里似毫无门第观念,对他心下顿生几分好感。 “好,去前厅,我请道长喝一杯。” 贵公子极热络地伸手揽住杨烟肩膀,拥着她就顺着雪中小道往前厅酒馆钻。 “在下江州张氏万宁,亦是赴京赶考举子。敢问道长法号?” 八仙桌上二人相邻而坐,贵公子自报家门。 杨烟笑着,慢慢的嘴角却有些僵硬…… 她能有什么法号呢? 都怪涯夫子没收她入门…… 但都装道士到这个地步了,没有个法号也的确说不过去。 “贫道沉烟,张公子幸会幸会。” 杨烟抬手施了个拱手礼,顺便给自己胡诌了个法号。 “沉烟道长,有幸相识,吾之荣幸。”张万宁也拱手回礼。 “ 都是缘分,缘分! 都说‘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今儿个看我制的香也有知音欣赏,我也着实高兴。” 杨烟说着便从袖中抽出个小盒子,打开是一粒粒油纸包裹着的香丸。 “我身边带的合香不多,却也各色皆有,都是这几年瞎琢磨的,张公子若不嫌弃,请笑纳。”直接将盒子捧了过去。 张万宁眼睛更亮了:“道长可知,‘思存’本只售一饼一两银,但因量极少所以难求,在江州已被商人抬价到半金了。” 他捡起一粒香丸细细嗅了一下:“这是‘未艾’,方兴未艾,连绵不绝。” “这是‘兰因’,寻花问道,早悟兰因,真是释道二家都杂糅了。” 张万宁又嗅了第二粒。 “不瞒张公子,贫道修道前也曾修习佛法。”杨烟说。 “道长小小年纪竟是佛道双修?”张万宁更感兴趣,拉着她追问各种佛理和修道之法。 “都只是略通略通,谈不上精深。参禅和修道修行本就不同,我各借些法理参悟人生而已。” 杨烟谦虚着应付,心里叫苦不迭,想着还是得转个话题为好,真是自己挖坑给自己跳。 “这些香丸还满意吗?以后我制了新的都给张公子送些。”杨烟笑言。 她常常忘了要自称“贫道”,张万宁似也不在意。 又转念想起他提到香饼被抬价一事,杨烟又问:“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满意极了!”张万宁将盒子收入怀中,才问:“何事?但讲无妨。” “这‘思存’香饼商人从我处购入是一两银子十饼,以十倍价格出售不说,竟又被抬高四倍卖半两金吗?”杨烟问。 “一两银子都够五口之家生活几个月了,半两金足以买万斤粮食,竟有人拿来兑换一块香饼吗?” “无奸不商,你觉得本朝商业为何繁盛呢?”张万宁却只笑笑,“若没有贵族购买这些高价货物,靠平民买糖球烧饼犁地种田能吗?” 手里依然没停下把玩香球。 “是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真是奢侈浪费啊。”杨烟垂下头去,不再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 “道长?”张万宁见杨烟失落,又叫她。 “没……事。”杨烟抬头,眼睛里竟存着一些泪意,“养桑人穿不上罗绮,卖炭翁天寒被冻死。我只觉得,我这双手,竟造了些不当吃不当食用的腌臜之物。若将这换得的钱财用之于民,该有多好……” 张万宁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个小道士来,意识到二人或许不在同一个世界。 “道长大可不必介怀,巨贾赚斗金,做工的平民就有饱饭吃,若无人得重利,恐百姓斗米都难得。” 张万宁说着,却只想着赶紧离开,又问:“沉烟道长若无事,我就先回?有缘再见。” 连说好的请她喝酒也不提了。 刚想起身溜开,转身却看到身后站着一人。 张万宁瞬间大喜:“冷公子,可巧可巧。” 第52章 你喜欢看男人解手? 「苦酒」 杨烟闻声抬头,看到着一袭淡青色绣金鹤紧身绸袍、束发戴白玉冠的冷玉笙,已不知在二人身边站了多久。 在两名华服贵公子的映衬下,她着实像个灰头灰脑的打地鼠。 而冷玉笙一双冷眼正盯着自己,二人瞬间四目相对。 “沉烟……道长?” 冷玉笙嘴角一撇:“今日挺有雅兴,竟也跑外边来了?” 见杨烟不敢回话,张万宁瞬间明白二人间应该有点啥,也不点破,立即笑言:“看来二位也是旧识,刚跟沉烟道长讨教了下香道,发现我二人这方面实乃知音。” 语调直让人如沐春风,丝毫不提刚才的不快,极具大世家公子风范。 “哦?说的我都想一起讨教下了。”冷玉笙竟也温和地笑了,“安之不急的话,我们边饮酒边聊。” 安之——张万宁的字号。 二人显然是熟稔的,刚才骤然冷掉的氛围瞬间消融,张万宁开心入座,随即就叫驿卒添酒布菜。 冷玉笙似有意一般,坐到了杨烟相邻的座位,和张万宁相对。 “你们安心聊,我还有事,先回——” 杨烟说着要跑,可还没起身,手腕就被一只手死死捏住,却是任她手别样灵活也脱不出来。 “你还有什么事?沉烟道长?”冷玉笙笑着低问,“都是些吃饱了撑的事情,还比同我们喝酒更重要吗?” 那声音杨烟听来俨然是质问:你是谁的人?这么快就不认主子了? 杨烟彻底不敢动了,只乖乖坐了下来,脸上重新挂上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倒也没啥正事。但修道之人有清规戒律,不得饮酒。二位公子若不嫌弃,小道就在一旁看着。” 驿卒恰巧端了酒壶过来,张万宁赶紧给冷玉笙布酒,又忖度着他的神色,往杨烟面前也倒了一杯。 “是吗?道长修行真够虔诚的。”冷玉笙眼皮没抬,只提了酒杯,敬向张万宁,“安之,你我对饮,让这清修道长帮我们斟酒。” “谢冷公子!”张万宁毫不介怀,端杯一饮而尽,又说:“离家千里,在外总不得饮到好酒,下次你去江州,我家有五十年陈酿,绝对香醉人。” “悠悠经年,尤记得你家后院中那株枇杷树——”冷玉笙显然也极开心。 “——今已亭亭如盖,却无你爬树摘果子了。明年吧,春闱之后,静待君来!再大醉一场!”张万宁又举杯。 冷玉笙却未动,斜眼睨了一眼在走神的杨烟:“斟酒!” “哦?!”杨烟从神游中惊醒,看着冷玉笙皮笑肉不笑的面庞,只得夹着尾巴去给他倒酒。 二人一唱一和足足吃喝了一个上午,杨烟左一杯右一杯倒酒,却始终如坐针毡。 ———— 饮到午后,驿站酒馆里吃午饭的人都要走尽,二人才似都已醉了,举杯的动作也不稳。 “我不行了……不堪酒量,恐有失仪……冷公子,明日再与你对饮。到了……京城,记得去我府上,在下有厚礼相赠。” 张万宁丢下杯子,走过来拍了拍冷玉笙肩膀,似未看见杨烟其人,就晃晃悠悠地回房了。 而张万宁一走,杨烟才敢望向冷玉笙。 却见他眼皮一翻,神色立即从醉酒切换到如常,盯着她的眼神却还是冷的。 “扶我,去吐。”他突然道,面上却仍是丝毫看不出刚才喝过那么多酒。 杨烟疑惑地盯着他,心想这演技也太好了,竟比幻戏还要精彩,但身体却不敢怠慢,赶紧过来搀扶。 摇摇晃晃地一边走,冷玉笙却一边饶有兴趣地压低声音问:“什么时候入的道门?沉烟道长?” “没……没入道门,我骗他的。”杨烟只能说实话:“是我一时得意忘形,胡扯了。” “是吗?可你不是云浮山幻戏师逍遥客么?”冷玉笙又问,“又是幻术彩戏,又是机关术,又是香道,会的还挺多嘛。” “逍遥客?” 杨烟都快忘了自己还编过这个名字,没想到冷玉笙还记得。 “嗯,这名字也是瞎编的,小人只是旁门左道都略通、略通而已。”杨烟低低回应,她不知道冷玉笙还知道多少事情,半句不敢扯谎。 她想了想又道:“制香不是什么好事。” “为何?” “幻术彩戏尚能自己掌握,但香饼离了小人之手就无法控制了,最后成了食百姓血的祸首之一。一块香饼就能燃掉万斗米。” 她说的是实话。 “呵呵……”冷玉笙笑了,“你是指张万宁就是那食血者?怨不得他不爱睬你。” “ 他睬不睬我不重要。”杨烟轻轻顶嘴,“钟鸣鼎食之家,食民脂民膏,却不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本就是他们有错。” 耿直的模样却使冷玉笙有些错愕,这油嘴滑舌的竟也讲仁义? “真是又蠢又倔,跟你那头犟驴真像。” 冷玉笙低斥:“你以为张万宁是什么?他不只是他自己,他背后是整个家族。世家公子即使放浪形骸,也是有限度的。到了京城,不要继续在士族官员面前胡言乱语。否则,你那情——兄长的前途会被你亲手葬送。” 他本想说“情郎”,话到嘴边还是改口称了“兄长”。 不得不说,勾着他去上心探究苏杨二人的到底还有这么一层。 扮成男的无名无分地跟着一个男人,这种女人算什么? 可即使如此,苏毓都没有娶了她,还假称是“兄弟”,他们间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她为何一边侍候苏毓,一边竟又来勾搭他…… 他有些好奇,又有些莫名羞恼,好似真的被一个贱女人占了什么便宜…… 每每思忖到这里,心里就泛起极致的不舒坦,他甩了甩头,抛却一些奇怪的想法,也不继续言语了。 杨烟却更为沉默,只一路引着冷玉笙前行,转眼间到了茅房。 一排茅坑边上还摆放了一地的恭桶,杨烟指了指其中一只,让冷玉笙吐到里面。 冷玉笙本不是真的想呕吐,但路上只顾发问又跑了神,没注意杨烟竟给他领到茅房,而不是端个脸盆给他。 但闻着那尿骚味,他却是真的忍耐不住了,弓着身就吐了起来。 旁边恰好来了几个撒尿的男人,离冷玉笙不远就陆续解了裤带。 杨烟连忙别过脸去,眼神开始往房顶乱瞟,没有注意到冷玉笙呕吐得更厉害了,脸色也愈加铁青。 从茅房出来,杨烟只快速走在前面,突然想起忘了搀扶冷玉笙。 “殿……冷公子……”转过身来还没叫完,再次感受到那人目光中的寒意,杨烟哆嗦了一下。 “刚才几个男的来解手?你喜欢看这个?”冷玉笙阴沉着脸问—— “好、看、吗?” 第53章 除了逃跑,你还会做什么? 「中庸」 “这都是人隐私,没……没看见!” 杨烟感到脸似乎烧了起来,她一贯随性,进男茅房也常有。 当然只在没人的时候。 像今天待这么久见这么多人……也还是第一次。 她慌乱极了,只想逃走:“冷……公子,没事我先回房了,都出来大半天了。” 冷玉笙突然直视着她嘲讽:“除了逃跑,你还会做什么?” “我,不知道。” 声线里已然带了仓惶,她是真不知道,而被这人这样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竟半点花招都使不出。 心里只暗骂自己,真是吃饱了撑的要出房门转悠。 但面前的人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只哼了一声:“随我到马棚来。” —— 马棚的确是议事的好去处,大雪封山几日无人用马,驿卒只早晚给马匹换水添草。 寂静的午后,这里只有畜牲。 天光晦暗不明,雪还在落着,但已衰减成小雪。 棚中仅能借得一丝光亮,刚刚够杨烟看清冷玉笙的脸。 “这次你总该知道,只有我能给你机会了么?”冷玉笙问,脸上的醉意早已一扫而空,“门阀、士族,甚至王侯,你以为是这么容易混进去的?” “知道了。”杨烟毕恭毕敬道,心里也是颇具挫败感。 “那就老老实实给我待着,不要卖弄,听我需要时差遣,不要乱招惹不该惹的人。”冷玉笙语气强硬。 这小王爷将她看得极透彻,知她又去讨好攀附张万宁,特意来敲打她。 可他,就这么闲么? 杨烟又疑惑了,她一介下九流卖艺的幻戏师算个老几,放到王府也就是和伙夫一样的位置,竟也值得老大亲自来敲打? 但她,也不能就这么认了。 “可我没做错什么!”杨烟突然抬头望着冷玉笙,目光灼灼,“我可以不说,但不代表心中无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为百姓忧虑有错吗?明明政令积弊极深!” “收起你纸上谈兵的一套吧,你难道觉得这些从小接受士大夫培养的贵族公子都是蠢蛋吗?难道觉得满朝文武都没你行?”冷玉笙声音很低,却极粗暴地打断了她,“要不是看你还有些可用之处,我也懒得跟你废话!” “怎么外边花里胡哨的,内里竟是个愣头青……”他伸手捏了捏太阳穴,有些后悔收了这么个“锥子”。 “您是不是觉得我蠢得可怜?”杨烟问,可能心下开始怀疑自己,她的脸上竟泛上了小女孩一般委屈巴巴的神色。 这神色却让冷玉笙突然不自在起来,觉得自己或许……语气过重了? “也,也没那么蠢吧,其实你一片赤子之心,朝廷也确实需要一些心如璞玉的人……” 一边不自觉地说,一边心里又在骂自己,这是在放什么屁! 但嘴巴不听大脑使唤,他还是夸了杨烟一通。 “况且,我从来用人不疑。你只需听话,不要乱蹦跶。”他又补充道,“而你想要改变这世道,只能跟着我,明白吗?” “好,成交。”杨烟爽快地蹦出了一句,反应过来赶紧打了下自己嘴巴,“这破嘴!您别误会,我说的是,好的,遵命。” 冷玉笙无奈地笑了下,突然又想起些事情,右手在耳后挠了挠。 “你那什么叫什么什么思的、值半金的香,也能给我一块不?” 杨烟诧异,这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偷听了? —— 苏可久已经躺在他的地铺上午睡了,手边还撂着一卷《中庸篇》。 杨烟过去拾起书本,缩到床上也读了起来。 明明都是小时候听朱夫子讲过的东西,此刻重读却又有了新的理解。 而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读着读着也就豁然开朗。 “果然书是常读常新,圣贤夫子们诚不我欺。” 杨烟感慨一声,终于松了一口气,只将书盖在脸上,也欲伴着油墨香睡去。 “你又有什么新感悟?” 苏可久的声音突然幽幽传来,杨烟吓得把书一拿,却看到他放大在眼前的脸几乎就要贴到她脸上了。 “吓死我了!”杨烟猛然坐起,将苏可久推远。 “你有点不对劲,心里有鬼。有心事?出去遇着什么了?”苏可久笑眯眯地问。 “认识了江州一个叫张万宁的举子。”杨烟说过不会再撒谎,便如实相告。 “江州张氏?”苏可久惊得要掉了下巴。 张氏雄踞江南数百年,是前朝割据一方的附属国王族,虽在本朝立国时纳土归祁,但街头稚子皆知江南半壁经济产业和整个政权都姓张。 张家又有半数男丁在京城为官,是妥妥横跨政商根深叶茂的门阀世家大族。 而现在家主张訏去年已顶了枢密使空缺,掌了军权,举江南之力制衡宰相晏渚,是炙手可热的政坛新星。 “这么厉害的么?”听苏可久一说,杨烟只轻飘飘附和了一句。 她对世家豪门没啥兴趣,反正她已认了主,而张万宁即便拿了她的香,也照样看不上她。 想到张万宁,杨烟又叹了口气。 那人举手投足几乎就是书中的不羁风流君子,但就像遥远挂在天边的星星,她甚至觉得会暴躁生气的吴王韩泠都比张万宁更像个凡人。 “当然厉害,你要攀上张氏,才算真正攀了高枝。这么说吧,比吴王要强。” 苏可久坐在床边,要与她分析利弊,杨烟却明显不怎么想听,又直愣愣地躺下了。 “要攀张氏还是靠你了,我今天可没攀上。君?素其位而行,他素富贵,行乎富贵;我既贫贱,行乎贫贱。”杨烟又把书往脸上一盖。 “别生气嘛,我只是说‘假如’,而你哥哥是那种攀权附贵的人吗?若是的话,在七里县为何我不做李义的狗腿?” 苏可久笑着拍了拍杨烟的肩膀:“君?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我愿做君子,堂堂正正参加科举。” 杨烟终于又抬手把书掀了一角,笑道:“明日雪大概能停,我们可以收拾东西准备上路了。在此耽搁数日,接下来要加快行程,争取年前到京城,你也能有个把月的时间安心温书备考。” “这快慢的可不在我,那要看你的大宝贝如意了。” 苏可久从地铺上起身,忙着去收拾他的笔墨纸砚。 杨烟望着这个青布棉袍淡定从容的身影,一瞬觉得心安。 即使要面对的将来没那么顺利没那么美好,幸好他们还有彼此。 那无论走入多么幽深的暗夜,她都不会害怕了。 第54章 先找到那面南墙再说 「别驿」 果然第二日一早,雪霁天晴。 日光从云层中久违地透出,还是白雪皑皑的山中一片金光。 又过了一天,雪又消融些,杨烟和苏可久便退房套了驴车准备上路。 马棚中冷玉笙三人的马已经不见,想来早就急着走了。 庭院中的雪只没到小腿,也被打扫出供马车出行的路。 驿卒吴巍见了杨烟,笑着一张脸跑来致谢:“小道长的法子果然有用,门前雪都快扫净了,太阳一出,就更没心烦。比那什么公子撒盐的狗屁法子可有用太多。” 道士打扮的杨烟一挥拂尘,谦逊道了句:“能帮上忙就好,吴大哥不必客气。” “他谢你啥?”苏可久头绑幞头、一身青衫棉袍,背着书箱还提了一手行李,却还是凑上来问。 “自然是关乎驿站的大事。”杨烟神神秘秘。 而转瞬一辆覆着紫色绸缎的华丽大马车粼粼地从他们身边经过,车夫却拉住缰绳猛然停下。 车窗帘一撩,张万宁爽朗的笑脸自里探出:“沉烟道长!就此别过,京城再会!你要有了新香方,可到枢密府让下人通报于我。” 杨烟也换上笑脸拱手作揖:“就此别过,祝张公子金榜题名!” 苏可久却看得呆愣,小声问:“这就是张氏万宁?你不是没攀附上吗?他怎对你如此熟稔友好?” “他对谁都好。”杨烟冲着远去的马车挥了挥手,才转身面无表情道。 “还有,他叫你啥,沉……烟?”苏可久才反应过来,“这又是个什么称呼?你又背着做什么了?” “我这不是个小道长嘛?做戏可不得做足?到了京城,我还指着这个身份混口饭吃。” 杨烟两手又各提一包行李,边往马棚走边说。 “这岂不是坑蒙拐骗?”苏可久无奈地笑了笑。 “大哥,此言差矣,一切不还是为了你。你以为进京不要大把大把的银子?只是便于赚钱而已。你看我一个道士,给人画个平安符、测个八字、表演个幻术彩戏、卖点香丸……公子王孙可稀罕着呢!” 杨烟得意地笑了起来。 上次听张万宁提到“思存”一饼半金,经冷玉笙一提点,气愤过之后心思也就回转过来,既然改变不了现状,那不如多多去赚这些贵族子弟的钱财。 说着二人就到了马棚,苏可久把东西塞进驴车,思忖一会还是郑重地对杨烟道:“君子固穷,我们生活节省点没关系,少吃顿饭也死不了,不住客栈也行,还能去住道观、住寺庙。” “很多举子赶考还要顾及家中妻儿的生活。而我与你都无牵无挂的,其实没那么需要钱。” 苏可久劝她:“我知你和其他女孩儿不一样,极有想法和主见。原本我说进京赶考,你扮个书童或者扮个书生都行,你不听我的,非要扮个道士。你可知当朝士大夫最厌恶‘修道惑主’之人,你若这般恣意,不怕未来横生祸事?” 苏可久一贯想得仔细,连这茬也替杨烟考虑到了。 杨烟撅着嘴点了点头:“我只是卖香药,又不是卖金丹。我保证,绝不霍霍寒门子弟。况且这是杨氏兵法第二计——‘顺水推舟,扬名立万’,将来还可以把赚的钱都捐给军需或者贫苦百姓。” 杨烟举着手振振有词地发誓。 得,这兵法已经用到第二计了。 苏可久又眉眼轻挑,笑了一下。 “你反正知道我管不住你。”苏可久从驴车上下来,准备再回房间拿一趟行李,“自己心里得有数,不要玩火自焚,更不要殃及池鱼。” 委婉提醒她,还要考虑考虑他啊。 “我明白的。”杨烟耸了耸肩,乖乖点头。 望着苏可久离开的背影,她的手却不自觉地摸去了袖里,摸到那块鸡蛋大小的玉佩。 一天前那玉佩的主人也告诫她,不要招惹不该招惹的人,不要乱蹦跶。 所有男子都比她清醒也都更识时务,偏偏她非要听着自己的心,不想再如多年前在掩月庵里那般缩在别人身后,靠他人庇护和牺牲存活。 她仍想为过去要一个真相,还想为未来谋一个出路。 这时杨烟才意识到,小时候那个飞扬跋扈的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还是鲜明地存于她的心里。 她抬手摸了摸如意脑后的软毛,终于像个小女孩般轻声低问:“如意宝贝,你说我怎么这么别扭?不撞南墙不回头,或许撞了南墙还是不会回头。” 这样“茅坑石头”一般的性子,苏可久说的可真没错。杨烟心里暗嘲自己。 如意休息了几日,此刻正摩拳擦掌准备上路,根本没时间听她伤春悲秋,只“嗯啊”叫了两声,又甩了甩头将她的手甩走。 像是催促她别瞎哔哔了赶紧上路吧,你怎么连头驴都不如? 杨烟望着如意那趾高气扬的模样,心想这蠢驴可能已经忘了先前自己在人家三匹俊美高头大马面前的寒酸模样了。 想着想着竟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如意,也笑自己。 那又怎样呢? 虽然身边已没了帮她料理麻烦的人,但圣贤书中却教了她曲折谋事也保全自身的法子。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到底也不是她一颗“茅坑石头”的道。 即使知道自己不一定对,但她就是不想改。 撞不撞的,得先找到那面南墙再说。 第55章 这次订了几间房? 一个半月后…… ———— 「虞都」 昭安十六年,元月初一,新年伊始。 天还没亮,京城虞都高大威严的西城玄金门便徐徐打开。 城门两角各悬两盏巨大的红色灯笼。 城外一排装饰红绸锦缎的马车陆续缓缓入城,沿着装点灯笼红布、喜气洋洋的玄武街向东驶近黎明前威严高耸却灯火通明的皇城。 虞都处于国家中部偏东北,犹如一国之心脏,七十年来稳稳伫立在那里,跃动着整个王朝的脉搏。 千里运河水如强力的主动脉血流,浩浩荡荡地自南而来经运河口汇入城南栖凤湖。 湖水再分作无数向北、向东、向西的支流,汇入城市田野山间或继续向东汇入大江大河然后入海。 而那北流一支绕城一圈的,即是宽阔的虞水护城河。 如织的车流在靠近皇城一里外停住,身着各色朝服,头戴簪花乌纱帽的数百名官员皆下车步行至皇城正隆门外等候朝拜。 除上常朝的京官外,各地方州府知州、转运使一年一度齐聚京城,入朝向皇帝拜贺新年。 等候门开的间隙,相熟的大臣们彼此拱手寒暄道贺。 虽新春伊始,气候上还是隆冬,空气冷滞,北风如刀。 即使未入朝堂,大臣们的站位依然泾渭分明: 除枢密院直接掌管的各路禁军将领,江南来的官员也均聚集在枢密使张訏身后,但皆手捧暖炉,身形在风中颤抖瑟缩着,极不适应北方的寒冷。 还在等待宰相晏渚的京官士大夫边向着南方翘首以盼,边低声嘲笑南蛮官员的缩头缩脑模样。 两拨人员之外是驻京的几位金莾袍王侯,而离大部队远远的,是带领一小队亲兵从朔北千里赴京的镇北候仲义。 刚过不惑之年,他一身金甲戎装,头戴红缨帅盔,身形高大挺拔,剑眉斜飞、眼神坚毅,却嘴唇干裂、满面风霜。 “晏相来了!”有眼尖的大臣低声提醒了一声,众人只见正南方朱雀街驶来一辆紫金色垂红缨伞盖大马车。 车在不远处停定,随从从车中扶下一个身着紫色绣龙袍挂金鱼袋、手持玉板的老者。 说是老者也不过五十上下,广额疏眉、髭须掩口,但精神矍铄、目光如炬。 宰相晏渚远远地即向大家拱手,干瘦的脸上登时换上笑容。 “诸位诸位,还有远道而来的各位同僚,过年好,过年好!” 文武百官则一起拱手参拜:“晏相,过年好!万事如意,一年康泰!” 现场气氛顿时活络起来。 五更过半时,正隆门终于缓缓洞开。 等候多时的大臣们这才拂走身上的白霜,向着那张灯结彩的宫城深处鱼贯而入。 远远地紫金宫中景阳钟钟声渐次响起,穿破寂静的宫闱高墙久久回荡。 ———— “皇上会开什么字祈福呢?” 两名地方官在队尾紧张小心地跟着,一边压低声音好奇地猜测今年正旦大朝会的景况。 “前几年吴雍气焰最盛,这一年晏相一家独大,今年又要两虎相争,朝堂肯定精彩,咱们偏远地方小官,凑凑热闹就好。” “可今上接连两年元日召镇北侯数千里朝贺,不知为何……” “小声些!圣意不可妄测……咱们还是看热闹吧。” 二人只顾低眉絮语地谈着,眼看就被队伍甩下,连忙踮起脚小跑起来。 ———— 朝阳拂过虞都城内条条通衢大街时,城市终于姗姗苏醒。 新年第一天,沿几条主街的商铺都闭着门,街巷内却人来人往。 垂髫孩童穿着喜庆的棉衣四处游玩,人们走亲访友拜贺新年,爆竹声不绝于耳,好不热闹。 城东南靠近贡院的状元巷又是另一番喧闹景象。 来自全国各地备考会试的举子多投宿于此,各色客栈酒肆书摊都正常迎客,甚至比平日更拥挤。 大家都是背井离乡, 新年索性也不温书,皆四处饮酒玩乐。 凤翔客栈门口刚刚停下一辆驴车。 一个青衫书生下车后遥遥仰望客栈高大牌坊上的楹联。 “钟灵毓秀文光射斗吟天地,俊采星驰翥凤翔鸾赋古今 ”。 显然是读书人聚居的地方。 一灰袍鹤氅面容清秀的小道士一蹦一跳地从门口出来,向书生一招手,二人便引着驴车向客栈车马门行去。 \"掌柜说得亏是过年间,京城邻近州府的举子还没动身,再晚个十天半月,咱们就真没房住了。” 边拉着毛驴如意的缰绳,杨烟边对苏可久说。 新年新气象,她给如意的两只耳朵上也各簪着一朵大红纸花,背上铺了红底绿花的搭背布驮子,显得喜气洋洋。 苏可久扬眉笑问:“这次订了几间房?” “两间……你不会生气吧?”杨烟低声道,又慌忙解释:“我明天就去赚钱,我保证不让你饿肚子。” “这话什么意思?你不会以为我想一直跟你挤在一起?” 苏可久嫌弃地跳到一边去:“我才不想天天打地铺,再说,我都一个多月没洗过澡了。跟你一起实在多有不便。你也饶过我,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好好温书写文章吧。” 杨烟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早说嘛!” 说着就拉着驴车快步拐进院子。 苏可久站在原地,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 凤翔客栈不仅提供住宿,还供应酒菜、歌舞表演和雅间议事,在状元坊内也是赫赫有名,规模最大。 楼高足足四层,格局呈回字形。 一楼是前厅散座,中间是中空的演出台面,二楼是一圈的雅座雅间,再往上是惯常的“人”字客房。 主楼后隔着宽敞庭院,池塘边沿、竹林掩映处是一座二层小楼,房间宽敞陈设雅致,窗景恰取庭院的花草竹木、流觞曲水,是高端的“天”字房。 而再往东穿过庭院又是两层清灰砖制小楼,则是最低等的“地”字房,有单人间亦有多人间和大通铺。 后面是杂役房、打手房和杂物房,旁边挨着车棚马棚,楼前是客栈的菜园和鸡棚鸭舍。 苏可久和杨烟二人争执过该住“人”字还是“地”字,苏可久觉得囊中羞涩,住“地”字也是“复得返自然”,自有“田园之乐”。 杨烟则更希望苏可久住得舒服些,虽然住不起“天”字,也要住个“究天人之际”之处,取“人杰”彩头的“人”字房。 而二人争执的结果,等进了院子,苏可久才知晓。 杨烟竟订了隔了一个庭院、离得远远地“人”字和“地”字各一间。 第56章 任尔西东,惟愿与君、共此生 「状元巷」 “怎么着?安排得还挺好,你住你的‘人’字,我住我的‘地’字呗。”苏可久肉眼可见地生气了。 “不不不,哪能?是你住我的‘人’字,我住你的‘地’字。你能住得舒服,我也能省些钱。” 杨烟显然会错了意,以为苏可久在夸她,甚至有些得意洋洋。 “把‘地’字退了吧,咱俩还住一间,我继续打地铺,绝不嫌你烦。”苏可久突然站住了,对杨烟说。 他恍然明晓,在几个月旅途的朝夕相对后,自己竟难以忍受不跟她一个房间睡觉。 “白天无论在忙什么,晚上都能到我身边来,只说说话都是好的。” 苏可久说:“像家人一样。” “我们本来就是家人啊!你矫情什么呢?我答应你每天空了就来找你成不?” 杨烟歪着脑袋看着苏可久:“我准备制些合香和彩戏道具什么的,需要一点空间,地字号前的空地正合适。你若嫌前面吵,来我这边温书也行。” “好。”显然内心斗争了一下,苏可久才点了点头。 “以后若我封了官,定在京城买套宅子,给你个庭院让你制香做机关小玩意儿。” “行,等你上了朝,我就带着你的孩子们上街耍把戏去。让他们抛彩球、翻跟头,端着锣收钱,把苏官人的面子都给丢光。”杨烟揣着手,畅想。 苏可久刚想笑,却听杨烟继续说:“等你回到家,你媳妇儿就揪着你的耳朵来找我对峙,说我带坏了你们的孩子——” “不要说了!”苏可久面色一凛,突然打断了她,“回房收拾东西吧。” 杨烟只好闭了嘴,苏可久从驴车上提了自己的东西就匆匆走了。 —— 到了快中午,二人一前一后地出门吃饭兼转转虞都城。 毕竟算上备考、考试和等待放榜,他们在这里还要待数月甚至更久,一些必须的生活用品还是要准备起来。 先是在客栈大堂要了一碟青菜豆腐,一碟姜辣韭菜肉丝。 北方不太供应糙米饭,杨烟便点了几个窝窝就两碗及第粥。 这里吃饭的读书人极多,小厮跑来跑去,嘴里拉长声音叫着: “状元糕一笼!蹄膀(提榜)两只!及第粥三碗!” “公子,枣粽(早中),您慢用!” 吉祥菜名和吉祥话此起彼伏。 苏可久却是一直不太开心,不知是吃不惯窝窝头还是怎的,一副食不下咽的样子。 杨烟知道是自己又惹了他不高兴,也不敢说话,突然指着大堂中间的台子说:“竞猜三甲哎!” 苏可久这才转过头去看,原本供歌舞表演的舞台此刻已经变成举子们发表清谈言论、议论文章的地方。 台面上支了红色帷幕,张贴着“竞猜三甲”的巨幅纸张,无数举子的名牌已经挂了上去。 人人皆可上台宣扬自己,人人皆可投注他人,也是会试殿试期间的一道风景。 刚巧两名书生上台欲投注。 “我押眉州解元胡易,年仅十五,才高八斗,年少天资,乃人中龙凤也!” 书生甲去旁边的记账人处登记,那记账先生高声唱:“眉州胡易,解元!会元!状元!连中三元!二十两!” 然后仔细抄录了读书人的名字。 一旁的驿站小厮慌忙往胡易的名牌下加了个小黑点,只见他的名字下黑点已是密密麻麻。 另一书生乙却选了另一人——“江州知州之子张万宁,状元!” 甚至不用多解释什么,小厮又往张万宁名牌下加了黑点,这人却投注了一两金。 而张万宁名下显然比胡易更多,已经数百投注。 “林微之!”“萧玉何!”“杜风!”…… 杨烟边吃饭边听那竞猜台上的唱和,也因此知道了不少已名扬京城的才子。 而再望向苏可久,他的头却是埋得更低了。 杨烟突然跳了起来,奔向那竞猜台,对记账先生说:“我押清州苏毓,进士及第,新科榜眼!二两银。” 那记账老者抬起头来,双眼浑浊,还是又问了句:“叫啥名?咋没听说过?二两这也……” \"以后就知道啦!”杨烟道,“老先生先帮我把名挂上去嘛。” 老先生才唤来小厮拿了空牌子写了苏可久的大名,挂在帷幕的小角落里,底下加一个黑点。 等杨烟回了饭桌,苏可久看她的眼神却异常复杂:“这是什么意思?” “给你扬名啊!”杨烟啃了口窝窝说。 “我就值二两?”苏可久撇了撇嘴,“我不配当状元?” 杨烟的窝窝啃不下去了,但嘴里还是鼓鼓的:“这不没钱嘛,二两银子也是咱几个月的生活费,不比那些王孙公子。” 苏可久忽然笑了,一副看傻瓜的样子:“逗你玩呢,我其实不需要这些虚名。” “这不是虚名,对你终归是有好处的。听说有才名的举子要是能得大官赏识,没准直接录了进士,还可获举荐官职,或被榜下抱婿。”杨烟说。 “你可知一味迎合这些,最后将不得不走上不愿意走的路,变成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 苏可久拿筷子点了点碗沿,眼中微光闪动,似有千言万语。 杨烟抬头望着房顶,那里纵横交错着木梁,梁上缠绕着新年的红绸,一盏盏灯笼垂挂下来。 “大哥,古往今来,意气少年谁未有一腔报国热忱,但多少人怀才不遇,郁郁终生。科举却是唯一出路,寒衣学子不得不借此作进身阶梯,入了朝堂才可谈立功报国,显亲扬名。君子穷达,听于天,亦在人为,先谋得机遇,再谈‘不忘其初,不移其志’。” 杨烟低下头望着苏可久:“你只管专心备考,贵人来了,抓住即可。至于其他用钱什么的,在我。” “把手伸过来。”苏可久突然说,神情里反常地带了些霸道和不容拒绝。 “干嘛?”杨烟丢下手里的窝窝,手慢慢伸了过去,然后被他一把捉住。 “这次可别逃了。”苏可久一字一字缓缓说,“任尔西东,惟愿与君、共此生。” ———— 杨烟怔住了,如果说之前苏可久只在暗示,她还可以假装无视,以为时间能回答一切,现在却不得不面对了。 面前的男子已近十九岁,而她也要十七,二人皆不再是少年。 但…… “苏可久,你我尚未安身立命,人生且路远迢迢,谁又知未来会遇着什么变数?焉能谈一生?” 杨烟突觉脖上挂的那块玉璧坠得她有点痛。 她也曾想有人能一直陪伴自己,带着那么些期待,那么些恐惧,每一天都过得开心而忐忑,却最终还是失去。 流离多年,她只觉人世从来相交短暂,别离久长,不敢再去奢求什么天长地久。 而考虑更现实层面,这种世俗姻缘牵绊却更虚无缥缈。 杨烟直呼了苏可久名字,郑重地说:“我们无父无母一身孑然,于这庞大皇城渺如蝼蚁。你若想仕途向前,一定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你看,我能给得了你么?” 她随手指了指厅中的状元榜。 密密麻麻的黑点似拼凑出一局角力中的孔明棋,谁能留到最后占据中央? “姻缘是极重要的倚仗,是人生新的命数。我只是个下九流的,实非你良人……” 杨烟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即使始终挺着脊背,低贱的身份也会使她自惭形秽。 其实她不说,苏可久又何曾不懂? 他们都不是一腔热血为了些私情能不管不顾的人,相濡以沫筹谋至今,几乎步步为营。 而之后的功名、婚姻,都是棋局里至关重要的一子。 是即使逆着本心,也要向着那唯一的、不能回头的道路走下去。 年少的绮思注定要渐渐化成心底的残梦。 只是,有些心意总要见见天光。 ———— “罢了。” 苏可久眉眼一垂,手一松也就放开了她:“你既无心我便休,执着于此是我的错,我改。以后不再提了。” 他离开座位,走在前面,回头看杨烟还愣在那里,脸上又浮出坏坏的笑,乐颠颠地跑回来。 “高兴傻了?是不是从没男人对你讲过喜欢你,可给你激动坏了,心如脱兔,心跳如雷?我是说我不提了,我等你提。哈哈哈!” “我就知道跟你没法子好好说话。”杨烟起身气鼓鼓地走出了驿站。 苏可久望着她的背影,勉强提起的嘴角也就回落了下来。 第57章 泠儿不孝,我想您了! 「重聚」 入夜,虞都镇北侯府。 虽常年镇守朔北,天子仍为镇北侯仲义赐了京师府邸。 府邸设在城西,平日只留些家丁妇人养花种草、洒扫庭院。 年三十侯爷从边疆远归,这才张灯结彩地装点了院子。 仲义风尘仆仆回来,一夜未眠,忙到四更未到即起身入朝,又在宫中留了一天,吃过天子新春赐宴才带亲兵骑马归府。 老管家仲安在门口迎接,接过红缨盔引着一众小厮为仲义和亲兵牵马。 而候在门前多时等待叙旧的老友和旧部,纷纷迎上前来,看来少不了又是一顿酒宴。 仲义却拱手道:“诸位心意仲义已领,今日一天匆忙,天色已晚,若已身生疲惫可先回府休息,若愿过府一叙家中也略备便餐薄水。明晚酉时我在府中设宴款待大家,到时还请诸位务必赏光。” 众人一听也就知礼告辞,仲安又一一送了请帖。 只有几个关系极亲近、如今都在禁军领了差事的旧部依旧随仲义入府。 “去年元日一别,我们实在想你!” 这厢入了堂厅,陆鹏举便立刻单膝跪倒。他曾是仲家军前军统制,仲义的左膀右臂,如今已升任皇城殿前司副都指挥使。 “守皇城伴君伴虎,恨不能一直随元帅征战漠北!” 近十人随之跪倒一片, 一声声“元帅”叫出来,皆已掩面含泪。 仲义连忙一个个扶起落座,又命下人阖了房门,亲兵檐上地下四面把守,几人才围着掌灯密谈起来。 战事结束后,昭安帝将仲义召回虞都,意欲册封镇北侯后常驻京师。 仲义彻夜陈情才获了一道继续镇守朔北的旨意。 与之交换的,是自拜将后一路追随的亲兵仲家军将领全部调回京城,连自小长在军中的吴王韩泠也卸了兵权送去封地。 而连着两年新年,仲义都要数千里迢迢入京述职,既是联络感情,亦是考验忠心。 时隔一年,昔日亲军将领、出生入死多年的袍泽终于再相聚。 —— “张訏不过一介文人,身后江南士族只懂生意和权术,即使掌了军权也是空有其名,但胜在极其听话,禁军实为天子直接调动。若圣上不再猜忌元帅,可保镇北军无虞。” 陆鹏举日日行走在宫城,自然将前朝摸得一清二楚。 而他们这些被禁锢在禁军的武官将领,名义上只是管军,有领兵权,并无调兵权。 “就怕等张訏站稳脚跟,两党文士斗权不仅逼得咱们更无立锥之地,再开始蹉跎社稷民生,那军中必乱,国必乱。” 说话的叫何擎,曾经仲家军骁骑军正将军,如今是守护京师的侍卫亲军马军司都虞侯。 而骁骑军又是仲家军骑兵精锐,也是仲义亲手练出的一柄利剑。 仲义沉吟半晌,叹道:“委屈诸位了,西北整军刚结束,这几年打仗消耗国库数百万两银。江南赋税是圣上的稳心石,目前一切皆当以稳为主,切勿横生枝节。” 大家自然清楚目前的形势,不仅江南赋税支撑着国家财政,江南的粮草同样支撑着西北边防——张訏动不了。 “咱们也只是抱怨抱怨,为武将鸣不平罢了。”何擎点了点头。 “诸位追随我多年,咱们并肩而行,扎根边关,从弱冠走向不惑知天命的年岁。虽然现在分散两地,但也都升了迁,有了各自的亲兵良将,家人也都得团圆。我庆幸各路军中还有你们支撑,也都不枉兵戎半生,全了报国之志……” 仲义说着说着,竟也微微哽咽,铁血男人脸上有了动容。 众人无不噙泪欲泣,仲义又爽朗一笑:“大过年的,不提往事,大家各自安好,今晚我们饮尽杯中水。” 仲家军中规定,无胜仗不饮酒。 几人只各执一盏茶水,皆郑重举杯,先敬东方天子,二敬地下埋骨袍泽,三敬窗外明月,四敬西北军士,才豪饮至空杯。 “壮哉仲家军,平叛乱兮征胡虏,上报国兮下泽民,寒光凛凛兮着我战甲,同仇敌忾兮修我戈矛 ,死生契阔兮与子同袍……” 低低的军歌响起,昔日同袍俯身揽住彼此肩膀围成一圈,誓不忘从戎初心。 “……泉下销骨兮矢志不摇!” 一个声音自远而近,接着唱完最后一句。 众人抬头,又惊又喜:“泠儿!不!殿下!” —— 吴王韩泠,也就是冷玉笙已等候多时,从屏风后慢步踱出,离众人不远就双膝跪倒。 “使不得,使不得!”众大将也纷纷跪倒。 “各位叔伯快快请起,莫要折辱于我,我们只论军中袍泽,是我该跪长辈。” 冷玉笙说着便抱拳施礼。 仲义再次将众人一一扶起:“你们是仲家军脊骨,当受泠儿一拜。” “舅舅!”冷玉笙转向仲义,叫了一声,声未停泪已落,“一年未见,泠儿不孝,我想您了!” 跪着就往仲义身边挪,挪到身边直接将脸埋进仲义的铠甲中,铠甲缝隙里还夹杂着朔北的沙土。 冷玉笙只觉熟悉且亲切,更有深入骨髓的想念。 那是自八岁开始日日闻的味道,这伴随自己十年的风沙吹刮过来,迷的眼睛都睁不开,只有落泪,只能落泪。 半晌才抬起头来,眼泪已经收回,情绪也已收敛好。 一张冷静有度的双目此时亮盈盈地望着舅舅仲义,似膜拜心中神只。 仲义却将他一把薅了起来:“都快到二十了,怎么还是个爱哭鬼。” 一边又抬手像小时候一样刮了下他的鼻子:“个子比我都高了,都要够不到了。”笑着调侃他。 冷玉笙才在众人的笑声中羞涩地摸了摸鼻子,似还是曾经的军中少年。 “泠儿在江南可还好?怎么偷偷溜来了?”陆鹏举才问。 “在江南独自一人,无职无权,无事可干,哪有什么好,只有在军中才好。我心如磁石,只向朔北。” 冷玉笙委屈巴巴地回答:“舅舅新年入京,我只能以外祖母家冷氏举子身份前来相见。” “泠儿不怕,谁要敢找你麻烦,叔叔出兵灭了他!” 何擎向他挑了挑眉:“禁军虎符虽归圣上执掌,但军中一向更认将领,别小看了叔叔的亲兵。” “叔平!慎言!”仲义斥道。 “知道了,元帅。”何擎立马乖乖闭嘴,但仍在向冷玉笙使眼色,意思是“我罩着你”。 冷玉笙抿嘴而笑,打小何擎叔叔就喜欢带着他玩,带着他干过不少坏事。 第58章 我愿一生守边关 「袍泽」 “他奶奶的,这些年一帮文人给军中搅成什么样了,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就怕像咱一样感情深厚,咱们战场上死都不怕,朝堂上怎么就那么怂!” 曾经仲家军中军正将军,今朝禁卫军练兵教头于垦骂骂咧咧。 “戍守,在边疆便罢了,你这粗使脾气怎么进了禁军还不收敛。”仲义又说。 “天天练新兵软蛋子,又没咱仲家军心齐,也没咱仲家军的心气,看着就来气,我这脾气实在收不住。” 于垦气得又饮了一盏茶,冷玉笙连忙拿炉火上一直微沸的茶壶给他续上。 军队里一般不讲究喝茶礼仪,大多时间喝的是白开水甚至凉水,偶尔也泡点茶末子提神。 今天镇北侯府备的却是顶级雀舌,但一众人坚持喝普通散茶,追忆往昔边塞情谊。 “今儿个见了老友,终于爽快了一回,平时给咱们憋死了。只恨不能飞到边关,厉兵秣马,上阵杀敌。”何擎又道。 “我们心绪实在矛盾,又想打仗,又不想打仗。这胸中豪气,非征战不能平复,这心中块垒,非胜仗后的豪饮不能浇散。” 陆鹏举也举了一杯。 “大战刚止,该是屯田农事、休养生息,你我廿年袍泽兄弟,有诸位卫京城保天子,我也才放心驻边关。我们同守家护国,千里也共婵娟。”仲义敬了众人。 “还有人许我重利,离间我与元帅情义,去他大爷的,我给他鞭笞了五十赶走。我于垦大丈夫顶天立地、坦坦荡荡,要命一条,背叛元帅之心绝不会有。元帅,我等皆为你之死士,忠你敬你重你,不死不休!” 于垦话到深处,情真意切,已近哽咽。 朝中风云吊诡,而于翻云覆雨权谋争斗中依然坚守心中大义,本就不是容易的事情。 众人皆心有戚戚,一时眼泪又都泛起。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未有可动容之事,今日你我,都是情到深处。”陆鹏举说。 “尤记当年击退胡人散兵,游溯于朔北鲜水河,那时水草丰美,鱼儿正肥,上岸后燃篝火烤鱼饮酒,躺在草地上赏夜晚满目繁星,有人吹起羌笛,我们边舞剑边放歌……何等敞快!” 冷玉笙站在一旁,也要跟着落泪,那是他幼时常见的场景,也是他人生对欢乐最初的定义。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何擎道,“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好啦好啦,怎么总是伤感!”仲义还是出面平复了大家的情绪,“青春已逝,壮心犹存,为国多培养年轻将士为要。” “可现在青黄不接,武举一事尚未有落定。”说话的是当年仲家军军师,现任枢密院支差房院事的左昀。 “要说少年将军,还要看我们泠儿。从小咱们看着长大的,差不到哪里去!”何擎又骄傲地瞟了冷玉笙一眼。 大家将目光投向冷玉笙,被从小仰望的叔伯们夸赞,他瞬间羞涩,却又立刻面露痛苦神色,迅速单膝跪了下来。 - “各位叔伯定知我心中夙愿,惟愿一生追随舅舅,永驻镇北军,为国守边关。但现在寄身江南,恳请各位叔伯想个法子让我回军营建功立业!” “泠儿快起!”于垦抢先当个好人,一个健步就拽起了他,却指着左昀道,“调动的事当找俭衡。” 左昀心里一噎,这大老粗!不得不接了这个烫手炊饼。 “因有吴雍和二皇子外戚勾结的前车之鉴,圣上忌惮元帅,有心分散镇北兵权,心中有芥蒂才将泠儿放到江南,又怎肯他回朔北?难道你我不是同一命运?” 左昀环顾众人道:“贸然进谏无异于触动逆鳞。” “那要是西北又起了战事需要用人呢?”于垦突然建议。 “你脑子里装的是水么?这么会出馊主意,要不你也通个敌?和吴雍又有何区别?”陆鹏举骂道。 “鸿飞伯伯向来老谋深算,帮侄儿拿个主意吧。”冷玉笙嘴甜地跟上,哄着陆鹏举。 “战略兵法我宝刀未老,这朝政权谋大半辈子也没干过,咱也不懂啊,不然我早给自己弄回军营了。” 陆鹏举捋了捋黑白相间的小胡子,无奈地说,将这烫手饼子又推了出去。 “哎,泠儿何不别去朔北了,给你搞回京城反而更简单些,你背后还站着我们一帮会打架的老头子。只要你想,我们就帮你跟那太子好好斗一斗,等掌了权,天下都是你的。” 左昀突然道,来了个“釜底抽薪”之计。 众人竟还觉有些道理,刚要齐刷刷点头,却看仲义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俭衡闭嘴!” 左昀也乖乖不再言语。 一帮不咋懂政治,连自己的明天也在忧虑的将领都在唉声叹气。 “泠儿你实话跟我们讲,你有心争他一争吗?”陆鹏举问。 “我们这些老螃蟹可都被皇上钳制地腿都伸不开了。以后太子继位,晏相当政,朝堂可就着实没武官的一席之地。那时边境兵戈再起,无强军守国门,只怕会落到国破家亡的境地。” “鸿飞伯伯!”冷玉笙叫了一声,脸上明显泛着微红。 “打小我就教导他,忠君爱国。如今圣上身体安康,已效礼法立长为太子,我等只能尽力规劝陛下、辅佐太子,将来重视强兵屯田,莫失武将戍国之心。此刻天下尚安定,怎可做大逆不道、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仲义扫了冷玉笙一眼。 冷玉笙低着头再不敢言语。 何擎却忍不住了,轻声劝:“元帅这是愚忠,圣上执政有错处进谏不成而只一味服从,是其一。太子性子软弱没有主见,每日吟风弄月,登基后便是皇后和晏相掌权,他们将来可能就是伸向我们的刀俎。你却仍忍耐辅佐之,是其二。自己养大的亲外甥,文武双全,温良恭俭,却仍要其埋没才志于安乐窝中,是其三。” 说着何擎起身向仲义跪拜,又为自己的言辞造次请罪。 仲义目色也沉了沉,才缓缓道:“叔平批评的是,一年来军中刚整顿稳妥,这些事待我回去慢慢考虑,尚需从长计议。但目前国家稳定,边境有我,京城有你们,吾只愿国长治久安,不愿祸起萧墙。” 他又问冷玉笙:“泠儿,你此生可愿执剑从戎,以后接我帅印执掌镇北军,绝不和太子争权?” 冷玉笙抬手平额下跪,再直起身子便似起誓般郑重道:“我听舅舅的。舅舅若能调我回镇北军,我愿一生守边关。” “那元帅有机会去向圣上陈情吧,如今也只有你能带走泠儿了。”陆鹏举说,众人也纷纷称是,毕竟这是皇上的亲儿子,谁能劝得动皇上呢? 而个中私下想的,也是要推一个人出头去抗衡诸多抑武的规则,仲义已遭忌惮,终究不姓韩,他们总得有个更稳妥的靠山。 当下武将几无话语权,皆人心惶惶,凭着军功这些将领尚能养在禁军吃几年闲饭,但若长期不作战,军功又能支撑几年? 而即使再提着脑袋去打仗,归来还是屈居只会耍嘴皮子和心眼儿的文人之下,这又算什么? 冷玉笙心下也焦灼不安,只盯着仲义。 出神良久,仲义才望向他,平淡地说:“你是说你要考科举吗?先考着玩吧。明日我进宫向皇上请旨,给你赐婚。” 赐婚?! 第59章 先把娃娃生起来 「绮梦」 “赐什么婚?” 冷玉笙一惊,跪着抬手扯了扯仲义铠甲下的衣袍:“舅舅!我为什么要成婚?” “赐了婚,王妃做人质扣在京城,我把我的家人也送回来,咱们爷俩就可以去边关了。”仲义向他道,面上毫无波澜。 “有一事一直未向你和诸位坦诚……”仲义终于呷了一口茶水。 “去岁大战结束,圣上召我入京,本意要我回京掌枢密院,在他身边老实呆着。但……我没同意,着实因边境未稳,实在放不下朔北边关军队,他这才下放了你,召回你们一众。” 他的目光又逡巡了各位将领一圈:“诸位随我驻扎边防数十年,别妻离子不得团聚,年纪大了也该回京享享福了。至于泠儿,是我对不住他,日后镇北军操练坚固,我会交帅印虎符换泠儿前程。” “元帅糊涂啊,你若掌了枢密院,咱们便有出头之日了。我宁愿一生在边关为你守着镇北军,也比现在屈居庸人之下强。”于垦道。 “戍守此言差矣。你我尚且鸟尽弓藏,元帅若掌了枢密院,手握全部军权,又在军中威望如此,岂不真正功高震主,晏相每天还能吃得下去饭,圣上还能睡得着?” 左昀作为军师,一向看得明白,所谓“掌权”只是给天下交代的权宜之计,等鱼到了砧板,就是手起刀落之时。 “到时不仅元帅日日处在风口浪尖,泠儿可能就不只是坐冷板凳了,也许随时会被太子忌惮陷害。元帅自断臂膀孤身回朔北,才是韬晦表忠心,泠儿和咱们才有安稳日子过。” 看似波纹了了的平静水面,其实早已在深处浪涌过了。 仲义终于笑了笑,一副“俭衡知我”的欣慰感。 他又转向冷玉笙,提点他:“泠儿,你虽打小跟我长在军中,但圣上毕竟才是你的亲生父亲,总不会真对儿子无情。” 刻意强调了下“亲生”二字,冷玉笙意会,但抿着嘴不出声。舅舅在旁敲侧击提醒他,他对舅舅的感情已经超过了对自己的爹。 而这才是皇上疏远下放他的心结。 “刚出了二皇子结党争权的事,若我俩都在朔北,你掌了兵权,太子也恐夜夜难安。圣上要你做个逍遥王爷,避开兄弟相残的局面,又何尝不是保护你?”仲义反问。 “当然,是舅舅太过自私了,本想再过几年,我解甲告老回来,再换你去,也有筹码和圣上交换。你若现在执意跟去,唯有婚后京中留质。或者,我现在就回来种田,你过去练兵,但镇北军刚刚重整,你又羽翼未丰,我又如何放心将镇北军交于你?” “元帅正是壮年,何谈解甲归田!”众人大惊失色。 “舅舅,我不结婚!我年纪还不大,无论指了谁家的姑娘,直接把人家扔下都是不义,舅母含辛茹苦带弟妹十多年,好不容易随军才得一家团圆,我又怎忍心拆散您的家庭?” 冷玉笙终于什么都明白了,舅舅看起来是“愚忠”,却着实要考虑太多,一边要练兵强军,一边要应付朝廷施压,一边还要顾及下属处境,真正的殚精竭虑…… 而他面临的核心问题根本不是要找人帮忙转圜,而是宫里那个皇上的心。 此时他若任性着非要追随舅舅回朔北,才是真正把舅舅放到烈火上炙烤。 他一遍遍磕着头,道:“我不去了,不去了,我不要您解甲,等以后若起战事我再请命出征。” “泠儿,元帅一片丹心可昭日月,你也当全了他忠军报国的赤子之心。” 陆鹏举又安慰他:“现在边境虽未稳,却也无大战事,去了无外天天练兵。塞外风沙又大,天寒地冻,不如在京快活。你也别在江南了,孤苦伶仃怪可怜的,那群南蛮老匹夫又精明又势利的,跟他们相处也心累。先让俭衡想办法给你调回京城,禁军中谋个闲差,不至太子起疑,努力扶植自己的力量吧。” “此事也当好好筹谋一番。殿下现在可是秘密进京?”左昀问。 冷玉笙嘴微微撅了一撅,不答。 左昀叹息一声:“殿下,这是抗旨啊!圣上那边不点头,谁能冒天下之大不韪?” “干脆还是给他请个婚,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先把娃娃生起来,元帅你看我们谁家的闺女配泠儿?我们都万般愿意。让泠儿先奉旨入京成婚,成婚了总要立业,如此再趁机帮他请个差事。”何擎也笑说。 冷玉笙又气又笑,什么叫“先把娃娃生起来”?何叔平果然一直没个正经。 “叔平说的不错,以后泠儿还得拜托你们多照顾。哪天得空记得安排家里女孩们和泠儿相看相看?他们小时候应该都见过的,可能现在不太认识了。”仲义也笑了。 而微笑过后,心头仍是一丝隐忧,皇子的婚事到底不是他们能有话语权操持的。 但,人生难得是欢聚,莫叹平生惊惶惶。今夕相交且尽乐,明朝世事两茫茫…… 众人皆懂,一切情谊便都在妄言中。 —— “元帅,您安心朔北练兵。等泠儿入了京,他的婚事就包在我们身上,把他送给晏老儿那拨人,我们也不肯呢?!”于垦接着包办。 “到时给泠儿娶他七八个王妃侧妃美妾的,保准他日日忙得很,再也不闲着找事了。”左昀也跟着侃。 旁边孤零零垂头立着的冷玉笙只面红耳热到恨不能找个地缝钻出去。 他拎着个茶壶还要随时给满嘴飞沫口干舌燥的将军们倒水。 而谈到成婚,这群将军谁也不推脱难办了,几个臭皮匠纷纷化身“诸葛亮”各种指点男女之事,大到良辰吉日生辰八字,小到侧妃侍妾几个、带不带通房丫头,隐秘到床闱中受孕生子诀窍…… 从小长在男人堆里,极少接触女子的冷玉笙如坐针毡。 但且不说房外天上地下层层把守,房内个个身手都不是吃素的,他想逃也逃不出去。 就像小时候在军中一样。 但那时人人逗他却也疼爱关心保护他,今天却只能僵在那里,成为那个唯一的被调笑对象。 本来一场热泪盈眶的袍泽痛哭大会却在热热闹闹商讨包办皇子的婚事中欢乐收场。 只是那被包办的主人公后来虽处在众人中间,心思却飞了出去。 回朔北的梦破灭了,另一个奇怪的有点摸不着头脑的梦却因一帮毫无羞耻的叔叔们对男女之事的调侃而泛了起来,定格在一个火红衣裙,美得如精灵一般的少女身上,而那身影转瞬化成漫天红色飞鸟,落下来又散成片片红梅花雨…… 直到次日清晨他满头大汗地从燥热的梦中惊醒,才发现衣衫已湿。 他翻身下床,开了一角窗户,望见庭院中也种着几树红梅,就突然泛起一股异样的心绪。 有些诧异,有些慌乱,又有些叫人心安的了然,恍惚知道一年前元夜灯会那惊鸿一瞥在心头掠起的究竟是什么。 但那个女人……却是别人的。 她……进京了吗?他有些待不住了。 第二日,仲义在府中宴请宾客,冷玉笙不便再留,只带着楚辞楚歌便衣轻装从后门策马溜走。 第60章 卜铜钱还是测字? 「卜算」 年初五上午,阳光正盛,朱雀街上人来人往。 提着年货的人们大都步履匆匆,只有一灰衣小道正悠哉游哉地溜达着,一手举着竹竿挑起的竖幡,上书“神机妙算”四个字,一手端着放了铜钱的瓷钵。 边走边晃铜钱边吆喝:“八字看命相,卜卦问吉凶,测字解梦指点迷津,灵符祈祝扭转乾坤……小娘子,测姻缘吗?” 殷勤地转向一名青年女子,女子慌忙摆了摆手,快步逃开。 游逛了几天,虽然卜算生意没做成几单,杨烟却把这虞都城逛明白了,大致是放大数倍且到处是官衙行宫府邸的七里县。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御水几条主大街连接了皇城、禁卫军各司、枢密院、国子监、大理寺等行政军事官署。 太庙、福寿寺、鹤来观香火极其旺盛,几路大街中街坐落着在京王侯和京官的府邸以及圣上的行宫。 东西二商市沿东西向穿城而过的御水河而设,沿河的御水大街与七里县南大街和七里长街极类似,却比南大街更繁华,比七里长街的楼阁更高耸,雕琢也更精美。 不时会有一辆辆载着贵族官员的豪华马车经过大街,车前车后总有无数马匹仆人或开道或跟随,繁复的仪仗使人叹为观止。 这时杨烟才能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身处皇城,是天下离政治权力中心最近的地方。 但京城的百姓和她一样,也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市井小民,日日忙碌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的生活。 显然她还不如这些百姓,因为她连一分地都没有。 进京前杨烟辞了县学的帮工,将锯子刨子木工工具和制香的甑瓶都锁进小院,彩戏的道具挑着带了一些彩球铁圈彩纸布条,山长路远只轻装上路。 到了京城,除了香丸香饼、笔墨纸砚,她发现手中能用的,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了,索性出来卖卖嘴皮子,再摸一摸京城。 她还特意到枢密使府邸那块大香饽饽门口转了转踩了踩点。 正走着一路吆喝,就被一人给叫住了。 “算学业吗?”一白衣公子在她身边停住。 杨烟定睛一看,这公子二十出头年纪,个头极高,浓眉朗目、一脸刚正之气。 衣着是刺绣绸布夹棉的紧身短打,袖口裤脚都扎着,头戴牛皮冠,腰系镶玉皮带。 显然刚练武结束,额头一些细汗尚未褪尽。 过着年别人都在休息花天酒地,他却又是练武又是急着问学业,定是文武兼习,应该也要科举入仕,却在学业中遇着些难处。 又因对方眼中毫无外地举子逛京城的好奇和兴奋,简单瞧了一眼,杨烟就猜测对方应是某位京官家的公子。 “当然测,公子今儿个给我开张,小道送您一卦。”杨烟似饿狗碰着香喷喷的大骨头,连忙扑了上去。 “卜铜钱还是测字?”白衣公子问。 “您说了算。”杨烟说着将他引到街边,白衣公子显然也不介意地面脏污,二人在一棵枝干光秃的树下席地而坐。 “测字惟心更多,还是铜钱吧,看天意。今晨本欲家中卜算,但心下总不平静,还是想找个人开释下心结。”白衣公子说着就急着去拿瓷钵。 “公子,心诚则灵,心中想着您所求之事,勿要杂思其他。”杨烟提醒。 “好。”白衣公子闭目凝神,接了三枚铜钱,连抛了六次,得了一卦。 杨烟掐指算了下,立即拱手道贺:“公子,此乃吉示。震上坎下,遇水而动,逢九二爻,雷依时出,大地回春,是承天时地利,正当好运。” “真会如此吗?”白衣公子心下有些怀疑。 “此卦应的是一个‘顺’字,顺时而动,宜握良机,求谋事业,莫要畏缩徘徊。二月会试,公子定能榜上有名。” 杨烟又道,给他吃了个定心丸。 白衣公子才点了点头:“道长算得准,我的确是要考试。真当谢谢道长,最近心思有些烦乱,这回我也能安心温书了。” “是公子您自己占的数,一切都是天意。我再为您祈个文昌秘符,保您学业顺遂。” 杨烟说着从衣服里掏出朱砂笔和符纸,诚意正心后开始弯弯曲曲画符,边画边念念有词,左手变幻着手指捏着道诀。 将画好的符纸装进小红锦袋交与白衣公子,杨烟交代:“此符当悬于书桌前或压在枕下,心内烦扰时可诚心握其祷告,取一心安尔。” “您这笔倒挺别致。”白衣公子注意到杨烟的朱砂笔和普通毛笔不同,笔头戴了个竹笔帽,不用随时蘸墨也能写字。 “这考试中用上不会枯墨,岂不省了蘸墨时间?” “这是小道自己做的笔,您喜欢的话我送您一支。”杨烟又殷勤地从衣袖中掏出另一支黑墨毛笔递给他。 “墨有焦浓重淡润枯,这笔日常习字不太适合用,于考试的长篇大论来说更是不够写的,用处不大。但就胜在可随身带着,灵犀一点时得了诗句文章随时就能记下来了。等墨用光可把后面的塞子拔出来往管中加墨汁,有时可能要以水润润笔头,要是笔头散了,您再来找我讨一支。” 杨烟心内思忖,这灵光一现做的毛笔看来竟也是一商机。 “谢谢道长!今日本心情郁郁,经道长解卦竟觉心中一畅,又得了这符图和奇笔,此情不知如何报答。” 白衣公子脸上泛起爽朗笑容,拱手道谢,接着从随身钱袋里掏出一两银子塞进杨烟手里。 “公子,说了这卦送您的,银子不能收。给您讨了彩头,我也开心。等这卦应验了,再来谢我好了!” 杨烟也朗然一笑,推却了银子。 白衣公子是豪爽性格,没再强求,只问:“道长在哪处道观修行?来日我定去拜会。” “我……” 杨烟又犯了结巴,感叹修个道可真麻烦,不仅会被问法号,还会被问道观。 “小道云游四海,不在观内修行,现在暂住状元坊凤翔驿站地字三号间。” 这倒是实话。 “小道长,您要是生活上遇着什么难处,可到观前街尚书萧府找我,我定尽力相助。” 听到“地字号”,白衣公子看出杨烟挺穷,但又不忍落了她的面子,又补充说:“在下萧玉何,若我能得中进士,以后一定登门致谢!” “相遇是缘,萧公子慢走。”杨烟拱手,送走了萧玉何。 心下才松了口气,在树下坐了一会儿,才想起“萧玉何”的名字甚是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想来想去终于想到凤翔客栈的进士榜,那也是个榜上有名的人物。 萧玉何,她记住了。 还没思考结束却远远就看见引人注目的一黑一白一蓝三人沿着大街走了过来。 杨烟伸手拿竖幡遮住了脸和身体,只祈祷别被发现。 过了一会儿感觉毫无动静,才悄悄掀开幡布向外瞄了一眼。 那幡布却瞬间被人从手中薅走。 第61章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哎呦!巧了,殿下,两位楚大哥,过年好,过年好!” 杨烟低头无奈地翻了翻个白眼,心内感叹冤家路窄总是狭路相逢,抬头却瞬间换上讨好的笑脸。 显然他们已在她身边悄摸摸静候多时,只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窝在树底下此地无银欲盖弥彰。 “您们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在下?时刻准备为殿下赴汤蹈火!” 杨烟做了个摩拳擦掌的动作。 “你还能赴汤蹈火?不过顺路恰巧看到你在这儿给人算命。” 冷玉笙压住心底的一丝雀跃,语气却显得漫不经心。 “这可是‘坑蒙拐骗’?” 楚歌指着竖幡上“神机妙算”四个字,竟也笑眯眯地问。 楚歌也会笑?不对劲! 杨烟一瞬觉察到某种危险,细细观察片晌,这三个人以前都冷冰冰的,今天却显得还挺高兴。 兴许是因为过年了? 杨烟懒得再多想,但兵来将挡,调戏人谁还不会? 她也调侃地望着楚歌:“楚大哥眼神一直都不好嘛。我可是‘八字看命相,卜卦问吉凶,测字解梦指点迷津,灵符祈祝扭转乾坤’的江湖神算……你可要看姻缘?” 心想,可不得狠狠敲你一笔钱,叫你老带头欺负我! “我看姻缘?”楚歌的眉毛皱在一起。 “你还能给我找个媳妇儿吗?那我可得好好谢谢你!” “欸,话可能说太早,万一算了算发现你命格单木呢?” 杨烟右手伸出一根食指摇了摇,挑衅地看着他。 “什么叫命格单木?”楚歌疑惑。 “就是光棍。”楚辞快要被他哥蠢哭了,只上前一步将他扯走:“别闹了。” 拉到一边,楚辞才低声劝他:“主子还没说话,你就别瞎掺和了。” 只有楚辞注意到,一旁冷玉笙明显露出了被冷落的不快,刚刚翘起的眉眼又凌厉起来。 “怎么你俩倒挺熟?”冷玉笙淡淡开口。 “殿下,你不得管管他,仗着会武功就总是欺负人!” 杨烟告着状还往楚歌那里做了个鬼脸。 “好了!”冷玉笙只冷冷扫了楚歌一眼,楚歌就识趣地灰溜溜远远跑开了。 “没想到沉烟道长还会测字算命,道行这么高深么?”冷玉笙才继续问,“不如也给我测个字。” “殿下,占卜要诚心,不义不卦,非困不卦,不诚不卦。测字亦是,慎勿以儿戏为之。” 杨烟站起身来,试探地提醒。 “心下正有一事想问。”冷玉笙声音软了些,“是诚意而来。” 主子有令,再不情愿也得接着。 杨烟从怀里掏出朱砂笔和一块绢布递给冷玉笙:“殿下,请写。可丑话先讲在前头,您难道不怕我测出什么不能示人的事情?” “我有什么……不可示人?” 冷玉笙一怔,似被点到了什么心事,顿了顿究竟没接杨烟递来的笔,只低声命令道:“把手伸过来。” 杨烟只能摊着伸出手,然后冷玉笙一手捏了她的手,一手在她的手心写了个字。 他的手指细长纤瘦,指尖却叠着常年习武的老茧。 虽然落笔很轻,却像有什么在她的手中挠着,搅得她几乎无法集中精力去感受字形。 “就它吧。” 写完冷玉笙伸手将她的手握成拳头。 杨烟闭了闭眼睛,费力在脑中复盘了一下,才辨认出来。 那是一个“梅”字。 杨烟盯住他英俊好看的眉眼,疑惑地问:“殿下可是还记得一年前的事情?” “不,不是,怎么可能?只是路边见了两株梅树而已。” 冷玉笙一向淡定,此时却有些慌了。 他扶了扶手边的树干,又像觉得烫手一般莫名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了日光下:“我想问前程。” 真是一口热锅……一个抗旨进京的失势王爷来找她问前程…… 杨烟只得盯着那字,真真切切垂目思考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殿下,前路险阻,但您要是不畏艰辛,坚持去走您的路,或可解困局。” “哦?这也是‘梅’里能看出来的?” 冷玉笙明显不信,眯着眼抱起双臂,轻描淡写地说:“你编……不,你说说。” “‘梅’本属木,寓志向高洁,木能克土,您定能戍守国土。但——” 杨烟声音低了下去,指了指旁边的树木:“您刚才离了这棵树,走到了阳光下面。离木近火,木生火,将来恐有刀兵之难——” “胡说八道!”冷玉笙眼睛一瞪,怒斥一声,但转瞬又冷静下来,问:“说完了吗?继续。” “‘梅’字去‘木’换‘日’得一‘晦’字,可窥见前程险阻。”杨烟继续解字。 “有点意思,这也能扯上。” 冷玉笙笑了笑,不知是笑杨烟的话,还是笑这所谓“晦暗”前程的确应了景。 “殿下,我说过心不诚不测。您若态度轻佻,不如不解。” 杨烟又低下头提醒他,寻思得先把锅甩下去。 “我是觉得你卜得挺准,跟明镜似的。”冷玉笙才收敛了笑容,“你刚才说怎么解困局?” 冷玉笙想起来杨烟说,困局可解。 “还请小道长明示。”说着拱手向杨烟施了一礼。 自小舅舅教导他,虚心求问、礼贤下士。 而仲义本人也是这么做的,疑人不用用人便不疑,广纳人才又悉心栽培,麾下才猛将如云,并且个个忠心耿耿。 常年耳濡目染,冷玉笙不是骄矜无礼之人。 只是见了女扮男装的杨烟就像小孩子见到可爱小动物一样起了逗弄之心,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可耻,却又沉浸其中不亦乐乎。 此刻他终于摆正了心态,真心求问。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杨烟抬起头看着他,本就明亮的眼睛里光芒闪动,露出一个极神秘的笑容:“解题人就是殿下您啊!您明白吗?” 冷玉笙怔忡了一瞬,突然也就明晰如斯。 “占卜测字从来只预测吉凶,可命由己造,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杨烟拱手一拜:“您将来做的一定是经天纬地的大事,是因为有了您的存在,一切才会有可能。”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冷玉笙低低重复了这句,目色忽明忽暗,心里却想着“可我眼前见到的,明明是你……” 转瞬又叹了一口气:“有时我真羡慕苏毓,竟得了你。” “您说什么?”杨烟没听清楚,追问。 “没什么,你可是收了我的玉佩,日后只能为我所用,不许反悔!” 冷玉笙郑重地说:“现在,我的确给困住了,朔北去不得,江南回不得,京城又来得险,不知何时才得拨云见日。” 这是他第一次向除舅舅那些长辈以外的人坦露自己的困境。 但心里就是隐隐生出一些信赖,不自觉也就开了口。 “水克火生木,想纾眼前困就需要一点活水。您看似困住了,但或许活水就在身边,只要开渠徐徐引之。” 杨烟眼睛一转,道。 “活水?” “殿下,麻烦您也伸出手来。” 第62章 低低声线被热气裹着掠过他的耳垂 伸手? 冷玉笙眉头一蹙,却也乖乖把手伸了出去。 一只冰凉柔软而又粗糙的小手徐徐捧住了他的手背。 杨烟也以指为笔,开始书写。 一点清凉轻触,像是吻了下他的手心,然后一点又一点地仿佛啄着他的心。 一横突然划过,那若有若无轻吻带来的震颤似被强弦一扫,心也被拉扯着,横、竖、横,拨、挑、拨…… “好了。”杨烟说。 “好了?” 这么快就好了? 冷玉笙才缓过神来,等等,写的什么来着? 他又闭目回味了一番,才将将认出是个简单的“江”字。 “你是说?”冷玉笙目色沉了下来,轻叹,“你可真会出主意。” 杨烟又抬手招呼着他弯一弯身子,才踮脚靠向他的耳朵。 他只觉有什么香气忽然就冲进了自己鼻腔,激得他几乎踉跄,靠一身武艺才稳住没动弹。 接着低低的声线就被热气裹着掠过他的耳垂,轻柔地打了个滚传进他的耳朵。 这一点温热却瞬间似密密麻麻的细针扎向全身…… 他恍然记起关外的朔北草原,年少时一次迷路在旷野,天上是漆黑的苍穹,他却看到周遭莹莹绿光闪动,感受到狼群的靠近,那浑身漫过的危险颤栗,激起他全部感官警觉的放大…… 这种无助的恐慌感在之后的几年里一次次萦绕在午夜梦回,却在无声无息了多年后就在刚刚又将自己陡然淹没。 他用尽全力捏住了拳头,捏的骨节脆响,才克制住不扑过去撕咬,但眼中燃起的火焰却久久不能平息。 杨烟对冷玉笙耳语过,却见他目色迷离,仍站着不动,才问:“殿下觉得如何?” 然而冷玉笙根本没听清她具体在说什么,只约略知道是要帮忙引水云云。 可为了面子他也万万不能再问一遍的。 “真乃知我者。”他几乎是咬紧牙关蹦出了几个字。 “那这测的这一字您可还满意?” 杨烟松了口气,狡黠地问。 “也,就那样吧。”冷玉笙突然又转换了态度,口吻不屑。 “那勉勉强强收您一两金吧。” 杨烟已经伸手摊开在那里等着了。 “你!”冷玉笙瞪了她一眼,满身寒气又泛了上来。 “明明刚才那个人,你又是解卦,又是送东西,还把银子推了,谁给你的胆子向我狮子开口?” “你怎么总是偷听!” 杨烟也急了,气得连“您”都不称了。 她才发现这个王爷竟然是个喜欢跟踪人听壁脚的,每次他莫名其妙冒出来之前,大概都已在暗中观察良久。 这样心机深沉之人,实在令人防不胜防。 “我……我只是路过而已,再者用人如用兵、不可不察,何况俩护卫都太闲了支出去一个听着玩怎么了?” 冷玉笙还在强词夺理,他气自己意乱情迷出了口误,又不能告诉她,他为了找她这几天暗里快把京城翻遍了。 “好,好,您都对。那总得把钱付了吧,说实话,我都快揭不开锅了,哪有主公不管大将死活的。” 杨烟也是理直气壮,伸手等着。 见冷玉笙仍不睬她,只得再退一步:“不然再附赠个小戏法?” 说着她空手一摊,五指轻轻旋转,又“啪”地打了个清亮响指,一朵红梅花朵便从手中凭空冒出。 然后簌簌的,一朵又一朵花瓣争先恐后地从握成拳头的手心挤了出来…… 落了一地火红。 杨烟再次摊开手,手心静静躺卧着最后一朵花。 花瓣层层叠叠,裹着颤颤的梅芯。 冷玉笙眼睛微眯起来,似笑非笑,只伸手将花朵拈起握入掌中。 然后勾勾手,叫来了远远候着的楚辞:“给她一两黄金。” 楚辞递给杨烟一个花生大的马蹄金,她宝贝地接过来还咬了下。 据说黄金要咬一咬的。 “至于么?”冷玉笙撇了撇嘴,“我还会短赏你的东西?” “这不没见过金子么。” 咬完杨烟还拿小金块在身上擦了擦,才放进了贴身胸前。 “钱也收了,事总得替人办吧。耍滑头的话当心拧断你的脖子。以后,你定时来找我报到汇报情况,让我知道你没跑,至少每十天一次,不,五天。” 总归给他一个见她的借口,至于她要帮啥忙办啥事,慢慢总会知道。 冷玉笙说:“别让我再找你了,没那么多精力。” 杨烟知道他说的是那破局之事,满口答应:“遵命遵命,不过我去哪找您?您在京城还有府邸?” “——哎对,就算有您也不敢回去。” 冷玉笙还没回应杨烟已经兀自接了下去,但还没说完头顶就挨了一记暴栗子。 她连忙捂住了头:“您当脑袋是鼓啊,敲起来好玩?” 但也不等冷玉笙接茬,她一手捡起竖幡,一手端起瓷钵,边说: “您要有了住处就让楚大哥或者楚二哥给我送个信。” “我就住在状元坊凤翔客栈地字三号房。没事的话,那我先忙去了,告辞告辞。” 说着就要跑,转瞬又被拎着衣领揪了回来。 “急什么啊,一起走。”冷玉笙说。 “走哪去?我还得走街串巷算命呢!” 杨烟惦记着她未竟的事业。 “以后不许再出来算命了。”冷玉笙突然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要韬光养晦,以后你还要跟着我干大事。” 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极了三国时刘主公收猛张飞。 但杨烟觉得可能更像她给毛驴如意头顶挂胡萝卜的样子。 “殿下,我,我还要扬名京城呢!总不能创业未始即崩阻吧。无名小卒也配入您麾下?以后您的大事可不好开展。欸!” 说着叹了口气,眼珠子却叽里咕噜转了又转,偷瞟着冷玉笙。 “看什么看!不许去就是不许去!” 冷玉笙不知为何脱口怼了一句,他才不要她扬名京城,就是不要。 但嘴上不知怎么表达,只能转身就走,并回头催着她跟上:“今儿个我也住凤翔客栈。” 杨烟只能先服软,溜溜地跟在冷玉笙、楚歌、楚辞身后,无奈地望着那三个挎着剑的高大背影。 心中却在拨拉自己的小算盘,我爱干啥干啥,才不管你们怎么想。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冷玉笙边走边又琢磨起这一句,才惊觉果如谶语一般。 又低头看了看手中握了许久的花朵,终于忍不住轻笑一声。 江——虽是活水,却也得先打开那扇引水之门。 解铃还须系铃人,看来他是得把自己做子落入棋局了。 第63章 此情此意,可为之死,却不能为之生 「对峙」 那天回客栈后,冷玉笙说话算话,在凤翔客栈订了一间天字号房。 窗口正对着庭院的竹林,即使在冬天也是枝繁叶茂、绿意森森。 第二天傍晚杨烟偷偷摸摸到院子里砍竹子时,冷玉笙其实就在房间里看着。 但也一声没吭,目送她偷了竹子抱走。 杨烟连夜赶制了十数支储墨毛笔,将中空的竹杆蒸过拭干装满墨汁,以木塞塞尾,杆头装上购买的现成笔头,再搭配粗一些的竹笔帽。 笔杆上以刻刀随手刻画几个“梅兰竹菊”图样,一排排放起来也挺精美。 成本其实很低,就是比较费手,得亏西市有卖做毛笔的混毫笔头,否则她该钻进羊圈里去薅羊毛了。 做完这些五更天的梆子就响了起来,人们陆续起床时,杨烟却才疲惫地上床眯了一会儿。 —— 苏可久辰时伊始就来敲门叫她吃早饭,她只能揉着眼睛又翻身爬了起来。 她没再扮道士,只给自己扎了个马尾垂发,发髻上还缠了青色布带,垂下来在肩膀处平齐。 又换了件洗浆过的青布交领直裾袍,打眼一看就是一美目翩翩少年郎,她斜背了个布包,包里放着昨晚做好的笔。 苏可久坐一八仙桌前,守着几个馒头两碟小咸菜和两碗粥,看这青衫少年翩然而来,一扫以往的暗灰色调,顿觉眼前一亮。 他却嬉笑着问:“今天怎的脑袋抽风了?打扮成这样出去勾引小娘子吗?” “今天有事情要办。” 杨烟说着就拿起馒头吃了起来,一边吃却看苏可久还在发愣:“咋了,吃呀?” 又从腰下解了个钱袋子放他面前。 “这些钱你拿着用。”杨烟说。 “你天天往外边跑,都在忙活什么?钱哪来的?” 苏可久掂了掂钱袋,沉甸甸的。 “占卜、算命,今天准备去卖笔。我既负责赚钱,大哥又何必问来路,又不是不义之财。” 杨烟道:“你安心温书吧,我前两天市井走动时听说上元节烟雨台酒馆有雅士集会,是出头的好时机。” 她向他使了个眼色,苏可久意会,点了点头。 “好。出去注意安全。”苏可久不放心,又继续交代。 “你忘了我也会拳脚嘛。” 杨烟傲娇地握了握拳,嘴角也飞了起来。 苏可久低头轻笑一声,心下想过了不再束缚着她,也就随着她四处乱飞了。 杨烟蹦蹦跳跳跑走后,苏可久还在独自默默喝粥。 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人坐到了对面的位子上。 - “我该称你吴王殿下,还是冷公子?” 苏可久眼皮也不抬,又抿了口粥,夹了一筷子小菜。 “在下冷玉笙。” 着藏蓝翻灰领绸袍的青年嘴角一挑,目光复杂地盯着苏可久,却微微一笑,“想问阁下些事情。” 一边说一边手里还把玩着一个盘了不知道多久的、油光锃亮的核桃。 “如此你我皆是举子,平起平坐,况且我是江州府第二名,你怕是还在后面吧。” 苏可久低着头只抬眼看他:“何事需要效劳?” “你和杨烟,究竟是什么关系?” 冷玉笙毫不废话,单刀直入。 苏可久把碗筷放下,偏了偏头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些轻佻:“你猜啊!” 冷玉笙也笑了,却没说话,冷峻的眉眼只盯着手里的核桃。 戴玉扳指的右手拇指已使力捏了上去,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王爷可是在嫉妒我?”苏可久打破了僵持,却故意不叫他“冷公子”。 然后笑问:“我还没问,你跟她又是什么关系?” …… 冷玉笙感觉手里的核桃要被自己捏爆了。 “自然是奴才。”他缓了缓心神,道。 “这样啊……”苏可久点了点头,又道:“那我可比您亲近一些,我俩倒是同命相连,休戚与共。”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似极知道怎么往冷玉笙心头戳似的。 “王爷……她既已拜您门下,您不得爱屋及乌,准备赏我们个什么官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知他…… 只听“喀喇”一声,冷玉笙手里的核桃真的碎掉了。 苏可久眼见这人面色越来越凝重,便一点点印证了心内猜测。 “王爷,小生就算了。小妹今后还要您多多照顾提携。” 苏可久语气斗转,虽然称呼毕恭毕敬,脸上却是粲然一笑,一副“我看透你”的样子。 冷玉笙眼神一动,警觉地盯着他,松手将核桃碎轻撒在桌上。 他只觉苏可久和杨烟在某些地方极其相似,一样的聪明狡猾,但显然杨烟更坦荡,他却更深沉。 “看来您的确是知道的。” 苏可久叹了一口气:“什么时候?” “去年上元夜,南市街灯市。” 冷玉笙也不拐弯抹角。 苏可久显然松了一口气:“我妹妹很好看,不是吗?” 眉毛一扬似在炫耀自己的诗稿。 “好看不好看不重要,重要的是,将来有用处。” 苏可久注意到冷玉笙伸右手点了点桌子,又顺势将胳膊撑在腮上,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心下便觉得好笑,都是男人,谁看不明白谁呢? “您大可不用在意我。”苏可久抱拳拱手。 “我与她兄妹相待,相依为命,同心同德,彼此清清白白。只是她还有事要谋,有志要筹,须得在街面行走。明人不说暗话,您不必猜忌于我。来日若您有需要,小生亦愿为您鞍前马后。” “清清白白?” 冷玉笙当然不信,但“君子一言而非,驷马不能追”,当下心里也就踏实下来。 “我是她义兄。” 苏可久又强调一遍,是说给冷玉笙,也是说给自己。 “我虽非人杰,也是人才,本就是寒衣子弟,还等着榜下招婿,怎会甘心两布衣白鸟抱团栖于寒枝?那才是真正辜负小妹辛苦学艺、抛头露面谋生,四处周旋护我,送我上青云之心意。” 他顿了顿,道:“此情此意,可为之死,却不能为之生。” 字字句句,皆出肺腑。 苏可久说完也就不再看冷玉笙,心下知其定明晓,这也是他的投名状。 冷玉笙终于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苏可久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半晌,苏可久的嘴角才扯了扯,挂上一个嘲弄的、戏谑的笑容。 第64章 世界上的另一个她 「妙墨堂」 杨烟一路向西,沿着御水河到了西市,停在一巷内沿街门面前,红木朱门上悬“妙墨堂”木制招牌,是一家书画刻坊。 《山海异闻录》复刊后,她恢复了定期收集,一直对那“碧落君”颇有兴趣。 一年来也随他的脚步从定州走向了颖谷关外,踏入千里草原,登上翻涌着白浪的雪山,又越过雪山走进杳无人烟的大漠…… 她知道了草原上有一种凶猛的大猫,猎杀小动物快如闪电;雪山峭壁上生着晶莹似水晶的神奇花朵,因畏光而暮生朝谢,极少有人能瞻仰到其绽放的光彩; 而高原的山脚下天气瞬息万变,前一刻下着冰雹,等头顶那朵阴云飘走就是晴天;沙漠深处有一弯月牙似的寒潭,到了夜晚映入月光,潭水竟会在风中唱歌…… 一切都让她做梦般神往。 “碧落君”的写作风格和涯夫子截然不同,涯夫子语言极其简洁甚至无情,记叙之物常是诡异阴冷、迷幻通灵,时有悟道修仙之语。 而“碧落君”恣意随性、笔调温暖,关注的都是细微的趣事,任是一朵花一片云都能让其为之驻足欣赏。 仿佛是世界上的另一个她,一个未经命运磨折不必向生活低头的原本自我。 是那样洒脱欢乐又任性独立,如庄子笔底乘风而去的鹏鸟,击水而起的大鱼。 这种奇怪的熟悉感让她心内总痒痒惦记着,今天终于忍不住来这收文稿的妙墨堂探探风。 - 店门是开着的,因处在窄巷中,正堂些许昏暗,但昏暗些其实更利于书的保存。 厅堂内正对着大门的是一幅松鹤延年的工笔画,左右楹联是遒劲的草书: “走笔成书送寒暑,听琴弄箫迎暮朝。” 画下的长条案上置着供奉的红烛香炉,案角置着一别致的假山盆景。 有流水一滴滴呈线状从假山流出,滴入山下一小水车,带着水车淅淅沥沥地旋转。 长案下是一方八仙桌,两侧各放一八仙椅。 室内左右两面贴墙放着高大的红木书架,上面陈列着些待售书籍。 书架前的长条书案上,还摆着些出售的笔墨纸砚和印章玉石以及雕刻工具。 因为制香,杨烟对味道很敏感,一进门就嗅到了书香墨香熏香在混着萦绕,给人宁静复古的妥帖感。 左侧书案旁一雕着琼台楼阁的香盘上正燃着时下流行的倒流香。 香雾氤氲自下而上萦绕满盘,衬得楼阁宛若仙境。 而这香盘不远处正坐着一读书女子,似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螺髻上插着根银杏叶状青色玉簪,着杏粉色广袖流仙襦裙,鹅蛋脸上是一双细眼柳叶眉,却双目含情,唇上涂了胭脂,泛着诱人的樱桃色。 杨烟假意浏览书架的书籍,皆是妙墨堂自主刊印,涉猎繁杂。 有星象推演、五行八卦、山形地貌、兵法阵列、奇门遁甲、机关算术、奇器图说、玉石简牍和医学药术等,也有些农书、游记和绣像小说。 但就是一本经史子集未有。 杨烟思忖这妙墨堂堂主定是个离经叛道的人物。 很快目光就扫到腊月刚刊出的《山海异闻录》第五卷。 便指着书向那正认真读书的女子作揖:“娘子,可否将《山海异闻录》给我拿一本?” 女子闻言抬头,冲她温柔一笑,当真是楚楚动人,爽快的声音立刻清脆响起: “这么俊俏的小兄弟也喜欢读《异闻录》。” 说着就婀娜翩跹地走来从书架上取下一本递给她。 “我五岁时就拜读了,然后期期未落,除了中间停掉的几年。” 杨烟接过书,刻意强调了下。 女子显然不想提这段停刊,只笑说:“原来的《异闻录》实在冷门,大概除了公子没几人会爱看,要不是笔者是我家夫君故友,可能早就不印了。” “现在的《异闻录》就好玩多了,销量也陡增,得了许多大家闺秀和王孙公子的喜欢和追捧。公子既一直情有独钟,我们也觉遂心快意。” “姐姐,能问下‘碧落君’究竟是哪位高人吗?我对他崇敬至极,想拜会一下。” 杨烟立马嘴上抹蜜,连娘子也不叫了。 “你怎知换人了?”女子笑问,“你也看出‘循道者’和‘碧落君’不是同一个?” 杨烟心想是个人都能看出吧,嘴上还是说:“二者笔风有所不同。” “这倒有些难,我们都见不着他。再者——” 女子面带些许困扰:“这一年不少闺中小娘子都慕名而来问他,似都感觉他像一俊雅神仙,我还以为只有怀春少女仰慕他。但转告于他后他都表示不堪其扰……” 杨烟听明白了,意思也许就是“你也只是这众多追随者之一,何必像仰望星星一样想去见其人嘛。” 果然女子接着道:“公子看书就好了,何必非要见他。我家夫君是个杂家,你看搜罗了多少旁门左道书籍,是个怪才呢!公子看看可还喜欢别的书?” 杨烟才发现女子张口闭口都是自家夫君,而且笑靥如花眸带甜蜜。 这种表情她在自己母亲脸上也见过。 小时候不懂也不爱关注这些,现在细想,原来、原来母亲也是这样浓烈地爱慕着父亲的。 她想她那夫君定然英俊潇洒,二人应是一对爱侣。 “敢问堂主尊姓大名?” 杨烟诚挚拱手,觉得多聊聊她那夫君或许更好些。 “夫君姓秦,我姓穆,我们皆无名,只有雅号。夫君仗义疏财、广交天下朋友,你大可称他一声秦大哥。” 提起夫君,女子果然立刻开了话匣子。 杨烟听着只觉牙齿快要被酸掉,真是一个满心满脑都是夫君的女子。 但心下仍对健谈爽快的她生出许多好感,也对她口中才华满腹又仗义疏财的夫君生了几分好奇。 “穆姐姐,实不相瞒,我是曾追随‘循道者’修道学幻戏的徒弟,我师父现在回了师门,刚听你讲秦大哥是师父故友,不知能否见一见下秦大哥?” 杨烟低头,试探。 女子的眼神突然亮了一下,转身从厅堂洞开的侧门外叫了小厮过来。 嘱咐了他两句,那小厮应着也就跑出了门。 “我夫妻二人还经营一家酒馆,夫君现在去过问生意了,待会就来。小公子先坐一下。” 女子引着杨烟坐到一侧八仙椅上,不一会儿,就有侍女端来一杯香气扑鼻的茶水。 “穆姐姐也炒槐香茶?” 杨烟品了一口,是熟悉的香气,连味道都几乎和自己小时候喝的不差多少,心下更加疑惑。 “其实这是朋友所赠茶方。我们本是江南人士,吃的是点茶,但没想到北方的槐香片也香气袭人。” 女子笑言:“看来公子也常品?” “我母亲从一庵庙得了炒槐香茶的方子,打小家中常喝。不想在姐姐这儿还能饮到,但似乎,少了些什么……” 杨烟抬眸:“待春末槐花开了,我给您炒点我家乡的茶。” “你是说,这茶方是你母亲的?” 女子一惊,手也不自觉地按到了八仙桌上。 “茶方肯定哪里都有的,也不一定是……” 杨烟刚想说点什么转移下话题,却听门外一声紧似一声的脚步掠了过来。 “哪位公子找我?” 第65章 他是秦听朝,我是穆闻潇! 「眷侣」 “哪位公子找我?” 人未至那如钟磬般的清亮声音已先闻,转瞬一袭广袖大氅白衣男子就进了厅堂,身形快如风,衣袂飘飘似画中谪仙。 杨烟抬眼望去,见果然是一高额窄脸、面白如玉的美男子,眼见应是而立之年,却并未戴冠、随性散发,只用银色发带系了一缕青丝在脑后,眉飞入鬓目似深穹,丰神清朗俊逸不凡。 “果然玉树临风!秦大哥真是只应画中见,不似尘世间人!” 杨烟跳起来拱手,激动地嘴都在哆嗦,不知道怎么夸才好,见了这等神仙似的人物,心里也是扑通扑通狂跳。 “秦郎,是这位小公子说他认识‘循道者’。” 女子飞快地执起男人的手,又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那男人的目光才聚焦到杨烟身上来。 “小兄弟,敢问你认识的循道者是什么样的?” 男人爽朗一笑,坐到另一侧八仙椅上,问她。 女子也贴心地给他斟了一杯茶。 “我师父乃罗浮山修仙道人。”杨烟拱着手回答。 男人确定了杨烟并未骗人,只点了点头:“我与无涯道长多年未见了,他还好吗?” “他……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但他回了师门,比在这俗世好。” 杨烟脑海中浮现了黑袍道士的身影,眼睛也就有些模糊。 男人见她伤感,连忙转移话题:“修道之人讲究逍遥任自然,他定不会委屈自己。我结交他多年,只见他孑然一身,未想到还能收个徒弟?真是看不懂这驴脾气老道。” 说着又爽朗一笑:“何时能有缘再和无涯道长对饮?” “师父去修大乘之功了,我想,等他修道得成那天,会来找您痛饮。”杨烟说。 “何日功成名遂了,再醉笑陪公三万场吗?那我等着!” 男人说,举了面前的茶盏:“小兄弟,无涯道长的徒弟也是我朋友,我敬你一杯水。” “秦大哥,您对‘碧落君’又知多少?”杨烟也提杯饮水,多问了一句。 男人似已经料到,坦荡地说:“他亦是我朋友,一江湖游侠,任性放诞、游于名山大川,算着他一路去西北也一年又半了。” “他何时归来呢?”杨烟又问。 “巧了,我半年前也送信去颖谷关驿站问他。他不定时会回一次驿站送文稿,但究竟不知何时才去一趟。腊月他的笔记寄回,随稿回了信,只有七个字——‘君问归期未有期’。” 男人摊摊手,表示无能为力。 “秦大哥,我有一事相求。” 杨烟也不绕圈,虽然知道只是初次见面,但见这男子显然不是磨叽之人,索性直接提。 “何事我能帮忙?”男人问。 “下次给他写信,您问下他,还在‘上穷碧落下黄泉’吗?” 杨烟抬眸,一字一句说。 男人突然愣住了,“你是他什么人?” “多谢秦大哥了!”杨烟没回答他,只笑着拱拱手。 “不必,举手之劳而已。”男人又问:“还问公子名姓?以后交个朋友。” “在下杨烟。”杨烟回答,“敢问秦大哥和这位穆姐姐雅号?” 她又指了指旁边的女子。 女子本一心望着自己夫婿,此刻才转脸望向杨烟,替他的夫君说:“公子可愿猜一下?” 杨烟抬眼打量了下古朴雅致的厅堂,又看到了那幅对联,突然笑了一声。 “我猜可是‘暮暮朝朝,听琴弄箫’?” “公子聪明,正是朝听‘秦’来‘穆’闻‘潇’。” 女子嫣然一笑,像蝴蝶一样在男人面前转了一圈:“他是秦听朝,我是穆闻潇!不过是却是‘潇洒’的‘潇’!” “真是一对神仙眷侣。”杨烟惊叹,“你们这是大隐隐于市了。” “这可是一段漫长的故事,比那话本子里的还要传奇,有机会我细细讲给你听。”穆闻潇说。 ———— “你可看过‘文君夜奔’的典故?” 穆闻潇又给杨烟杯中添了些水。 “穆姐姐和秦大哥都是逆了家族,私奔出来的?”杨烟问,眼睛里闪动着好奇地光芒。 她本就不屑拘于礼法,对这挣脱枷锁追逐自由的伴侣便抱有极大兴趣。 “潇潇,往者不可谏,何必见人就讲,真令人汗颜。” 秦听朝嘴上虽这么说,却是面带笑意,对女子甚是宠溺。 “我有秦郎,会弁如星,有匪君子,绿竹青青。怎的不让炫耀炫耀?” 穆闻潇说着就要揪男人的耳朵,却被男人将手轻轻扣住,握在了衣袖里。 杨烟瞧着他们如胶似漆,心里只感叹,看来这谪仙沾了情爱,也就落地了。 “昔有文君当垆卖酒,今有闻潇闹市售墨,真是妙哉妙哉的姻缘佳话。穆姐姐,你看秦大哥待你真好,我真羡慕你们!” 杨烟边笑边对女子说,但同时觉得自己的确待不下去了,想起身告辞,又摸到随身布袋中的毛笔。 “我随无涯师父学了些机关术,会些木工啥的,做了一些便携储墨毛笔。穆姐姐、秦大哥,二位慧眼如炬,精通笔尖生意,想让你们看看这能卖得出去么?” 说着杨烟掏出一大把毛笔给秦听朝看。 虽然秦听朝提出了诸如墨迹易干、笔头不够好不适宜练字等毛病,但还是觉得从‘便携’上来讲很是稀奇。 便当下拍板先帮杨烟卖着,再去寻一些不易凝固、不易发臭的墨,找制笔工匠订一匹好笔头,再往笔帽里加些润笔的湿布,由妙墨堂制作,做得更“精美实用”些。 “质量上去,才能卖出好价格。京城中独独不缺王孙公子,平民白丁也是不买笔的。”秦听朝拿着一支笔把玩。 “那拜托秦大哥和穆姐姐了。”杨烟再拜,“我还会制香炒茶,下次来给你们带些香饼,等四月槐花开了,也给你们做些家乡的炒茶。” “这些笔我们帮你卖着,所得都归你。以后用你这法子做的笔每支分你十文钱如何?” 秦听朝虽然洒脱不羁似世外之人,但做起生意来倒不含糊。 “秦大哥这是让我‘躺着赚钱’?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吗?说实话,我从未奢望这些笔能换许多钱,能利于文人仕子才是重要的。”杨烟道。 “是让你躺着赚钱呢,卖不卖的出去,怎么卖就是我的事情了。我也是君子,不会抢了小兄弟你的心血发明。”秦听朝笑了笑。 “杨公子,我二人虽在江湖,却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穆闻箫说,像在解释什么,“但我们向来坦坦荡荡,结交天下朋友,不会像那些重利商人一般居奇投机,你大可放心。” “我懂,世上没有如空中楼阁的‘道’,也没有绝对的桃花源。” 杨烟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说:“生存苦乐,一在衣食,一在心志。没有衣食饱暖,何来识礼知辱,没有居有定所,哪能种竹吟歌?人世浮沉,一在庙堂,一在江湖。没有庙堂安稳,何来江湖壮阔。没有邦定国安,哪有诗酒田园?” 穆闻潇似听痴了,竟有眼泪泛上眼眶。 秦听朝低着头,仍是握住她的手,两根手指却在她手心轻轻摩挲着,安抚着她的心。 “我们离家后,本一意逍遥世外,隐于山中箪食瓢饮弹酒筝歌,但时间久了又觉囊中羞涩山中寂寞,就像那文君相如,也不是私奔以后就一生顺遂。 朝朝日日相对,难免生了回到红尘之心,我二人又都喜欢结交朋友鼓瑟吹笙,后来也就回到京城,过上了印书卖墨的日子,还有了一家酒馆,也是为了招待朋友方便。 有时也扪心自问,当初逆了父母心意,却又做不到最初的决绝,可是做错了?今日听小公子这样讲,觉得心下熨帖了。 我与秦郎,离了世俗又回了世俗,现在衣食无忧又能做喜欢的事情,仍是琴瑟和鸣、白首一心,是该知足了。” 穆闻潇幽幽说完,又转向秦听朝:“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山水什么的?” “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 可能忘了杨烟还在旁边,秦听朝不自觉地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笑她:“天天让你多读书多读书,怎么读的书都去脑后了么?” “有人呢!”穆闻潇娇嗔一声,把脸撇到一边去。 杨烟捂着嘴偷笑了下,但也觉得不走是不行了,杵在这里似乎太多余,立即向二人告辞。 穆闻潇向秦听朝使了个眼色,秦听朝便乖乖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递到杨烟手里。 “十两银子,小兄弟先收下,只多不少。等以后得了收入,我们都给你留着,你有时间来取就是。” 杨烟倒不拒绝,本就是来卖笔的,十两银子也是巨款,不枉自己累了半夜。 她当然知晓这创意似乎更值钱,但若是关门造车,不出去用,这车又有何意义? 笔嘛,本来就是让人写字的。 这样想了想,杨烟也就想开了,接了银票,穆闻潇还让她把那腊月最新的一册《山海异闻录》揣进布包里。 走出妙墨堂,杨烟在巷中站定了一会儿,有些出神地望向西北,想那“碧落君”此刻,还是在大漠吗? 此去数千里,怕是她和书中的那个人隔着不止半年的光阴。 第66章 床上……可没有君子 「夜访」 下午杨烟就用上刚赚的银票,买了制香原料和工具,又特意挑了些精美木盒瓷瓶、红绸红线。 回驿站时西方夜空已挂上一柄弯梳子般的清亮上弦月。 她背着鼓鼓布袋,手里提着小蒸笼、筛子和瓷研钵,躬着腰边走边想,是不是该给自己做个可以拉着的小推车。 想到苏可久到哪儿都背着个书箱,要是给书箱装个轮子…… 当下又沾沾自喜佩服起自己的聪明头脑。 沉重艰难地穿过驿站庭院,进入后院。 地字三号房门口对着一片菜园,杨烟摸索房门钥匙时,借着门旁柱子上昏暗灯光,竟看到门好像没锁。 再摸到门栓上,果然没有锁。 轻轻一推,开了。 左右邻居应也是赶考书生,此刻还能看到纸窗内的烛光。若有小偷歹徒什么的,叫喊下也能引人来救。 杨烟想着,先向房内试探问了句: “苏可久,是你吗?” 没人回答,眼睛还没适应室内的暗黑,却明显察觉其中似有均匀的呼吸声。 她放了心,既这么不掩饰,想来不是来者不善,就摸黑阔步向桌子方向走了过去。 摸索到蜡烛,再点燃火折。 摇曳的烛光映着她的脸,微微有些阴暗诡异。 杨烟把烛台举到胸前,照着自己的下巴,突然就把脸转到那呼吸声传来的床上,迅速瞪大眼睛歪着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看我不吓死你! 可瞬间就有什么东西打到自己头上。 “哎!”惊叫一声。 放下烛台又捂了头一下,她见桌上掉落了一个之前做笔的木塞。 再抬起头来突然就见一张形如鬼魅的脸在面前放大,定睛看清楚后杨烟只皱了皱眉。 毕竟也是城隍破庙见过神像动起来的人,幻术都吓不到她,何况这张……好看的脸。 昏暗烛光中眉色更浓、目光似深不见底的潭水,刀削般英挺鼻梁在脸侧投下阴影。 但显然这张脸有些不开心,嘴角丝毫没有弧度,衬得面孔极其冷冽。 杨烟鬼使神差地就抬起手戳了那脸一下,有些弹弹的。 再想戳,手指就被人“啪”地打下去了。 “疼!您使一分力于我就有五分的痛,麻烦殿下体恤下下属吧,可以耳提面命,但少打。” 杨烟撇嘴:“只听说过梁上君子,还没见过‘床上君子’。” 冷玉笙恰巧刚翻身坐回床上,闻声目光一沉,嘴上却勾起个轻佻笑容:“床上……可没有君子”。 他突然躺倒,枕到杨烟的粗布枕头上,只觉一股幽香自枕边传来,抚上心间那密密的针脚。 忍耐着这种麻麻痒痒的感觉,身体转向女子,幽幽地说:“不信……来试试?” 杨烟没理他,手下寻摸到桌上小盒里的一张白纸,悄悄在手里撕了起来。 转身,展开纸张,已经撕成一个有胳膊有腿的小人模样,放在烛火上轻轻一吹,那小人便浮在火苗上跳起舞来…… 冷玉笙的目光渐渐聚焦,似惊叹、也似沉迷。 而边隔空以手引导小人跳舞,杨烟望向冷玉笙,边低语:“殿下,其实我是能御鬼之人啊……” 冷玉笙从走神中惊出,看着那嘴巴咧得很大的小人,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灭!”杨烟说着,小人就停止了舞动,掉进烛焰迅速化作一缕蓝光消失了。 “装神弄鬼之事,我比您擅长。” 杨烟叹了口气,坐到凳子上,才问:“殿下这么无聊吗?深夜造访就为装个鬼?” “你就一点不怕么?真不像个……” 没说出口的是“女子”。他在隐隐期待些什么,但现实与预想一点都不一样,感觉有些丢脸。 只能振振有词地指着她身上的青色衣衫问: “干嘛去了才回来?打扮成这个死样子去勾引谁呢!” “殿下?”杨烟不解,只觉冷玉笙可能脑子抽风了,“什么打扮什么勾引?” 冷玉笙一瞬也觉得迷茫,他在兴师问罪什么呢? 当下却只能就坡下驴:“我还以为你是给我办事去了,看起来不像。” “事儿那么多,总得一件件办嘛。” 杨烟恢复了一贯的跳脱,歪着头看他,觉他似有什么话憋着没说出口。 便问:“殿下是不是还有什么想交代?” 被她亮晶晶的眸子冷不防一盯,冷玉笙感觉一噎。 这一身青衫书生打扮的女子在烛光下看起来泛着柔光、青翠欲滴。 他甚至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没,没啊,我走错地方了……你早点休息!” 连声音都打了颤,他脑子是被驴踢了吗? 怎么就能大晚上撬了别人的门上了别人的床,还在黑暗里巴巴等了半个时辰,这算什么君子? 这样想着,他竟然想跑了,慌慌张张跳下了床。 “殿下!”杨烟却拉住他的衣襟,往他手里塞了一支储墨毛笔。 “这是我做的笔,特意给您留了一支,不用蘸墨就能用,适合随身带着。” 接着又像个母亲般唠叨了句:“您答应我,别玩了,好好温书备考……这是最简单的法子,否则不知还要迂回多久。” 冷玉笙没出声,握紧了毛笔急不可耐地飘了出去。 ———— 杨烟松了一口气,才将门口的东西悉数搬进屋内,又点了支蜡烛让屋里更明亮些。 把做香材料一一摆好,她洗了手开始慢慢拿小铜称称量、用瓷钵研磨起香料来。 又是一个不眠夜。 三更鼓敲起时杨烟还在团香丸,没有注意到虚掩的门口一个人在寒风中已伫立良久。 打小苏可久常常在起夜时还看到母亲在东厢房忙活着做香,蒸笼上热气腾腾,铜甑里一滴一滴出着花露。 母亲的身影也氤氲在热气和香气里,莫名让人心安。 他默默推门进去,杨烟正在专心致志地捏着香丸,没注意有人进来。 她的影子几乎映了满墙,耳边垂着的发带随着身形也在烛影中摇晃。 离得近了才能看见烛光映照下她脸上的小绒毛,青烟几乎扑到了长睫毛上,眼睛中映着的烛火也是一明一灭的。 苏可久轻手轻脚地坐在她旁边,顺手揪起一块香泥,帮她团了起来。 “深夜还不睡吗?明天再做吧。” 苏可久嘴上问了一句,手上却没停。 杨烟没抬头,但也知道是他。 只道: “就快好了。带过来的香没剩多少,这两天我抓紧做些,以后应能用到。但实在没有条件密封窖藏,燥气来不及抚平,只能先凑合。记得干娘有款压箱底的香方,大哥你允我拿出来吗?” “现在都是你的了。”苏可久说,“一切随君。” “大哥,有个人我给你推荐下……” 两人边搓香丸,杨烟边和苏可久敲定了一些事情。 烛光摇晃着,红色蜡烛油一滴滴流落,渐渐囤满整个烛台,又一点点黯淡凝固。 像一颗心无声无息地燃烧过,又在时间里坍塌着冷却,虽然还是同样坚硬,却失去了大半的重量,不再是原来那颗心了。 苏可久怀中摸出把小铜剪,轻轻剪掉小节烛芯,拨亮了颤巍巍的烛火。 身侧女子忙碌的身形更清晰地映入眼帘。 她正专注地调配某种药香,淡淡的薄荷冰片味道萦绕身侧。 此刻竟回头冲他笑了下:“困了就去睡会儿?” 他笑着摇了摇头,心中冷静清明:“我等着你。” 苏可久抚了抚小铜剪,擦干净又揣了回去。 等四更过尽,他才把桌上东西收拾好,而杨烟已伏在桌上睡着了。 他这才发现屋内寒冷如冰,炉火早就灭掉了。 又哆嗦着去点着了一角的炉子,才把杨烟的外袍脱掉,小心翼翼将她横抱起来放到床上,脱了鞋盖上被子。 杨烟却翻了个身,似乎是束起的头发硌得她不太舒服。 苏可久迟疑了一瞬,还是抬手帮她将发带解了,如缎的青丝也就散了开,轻轻落到枕上和肩上,衬得面庞更清秀素雅,显出一个青春女子该有的模样。 一缕头发恰好扑到耳前、顺着下巴伸进衣领,引得苏可久的眼神也顺着发丝向下,忍不住伸出手指探进领口,勾住了那发丝。 而因触到她柔软的脖颈,甚至感受到皮肤下脉搏的跳动,指尖的触觉就异常敏感,莫名地也就碰到脖子上系着的绳结。 苏可久的手僵了一僵,犹记得那个共床枕的雪夜,看到这诱人的红绳,却始终不知红绳那头连着什么。 手指一颤就将它勾了出来。 经年累月从未示人的一块白玉终于见了天日。 透白玉璧里泛着一抹血色,而红绳在数年流离岁月里早已暗淡甚至要崩坏了。 这是她的秘密吗?藏得这样深。 苏可久叹了口气,把玉璧轻轻掖了回去,又将那缕盖住脸的发丝别到了脑后。 他甚至还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握着杨烟冰冷的手,暖了良久才放进被子,吹灭蜡烛出门。 已入五更,上弦月早已悄然隐去,只有漫天繁星闪烁。 苏可久的披风里灌满寒风,但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坚定,一步一步迈向依旧灯火通明的前厅。 第67章 银子竟不翼而飞了 「胡易」 赶着时间杨烟制备了各色香丸香饼香柱,甚至用房内小炉子简单做了一款腊梅花露,皆用精美盒子或瓶子装起,再以河泥密封。 没两天又收到驿站送来的一个小红木箱,里面是各种味道或功效奇特的药丸。 算着日子,一入腊月胡九即从七里县寄出,刚到京城时杨烟便去京城驿站登记了住址。 可谓雪中送炭之谊,她又将一些药丸做成药香,通通放置进一打开就有多层暗格抽屉、两侧挂背带的鸡翅木箱子。 得空时她又去客栈前厅琢磨了下三甲榜,状元一栏“胡易”一骑绝尘,名下已有数千投注。 但打听一圈,人人都能讲几句那少年天才的事迹,却极少有人见过真人。 据说其为遥远西南一名寒衣学子,员外父亲去世后做妾的母亲即被赶出宅院,带着儿子寄于亲戚篱下,亦是一心渴望儿子出仕改善生活。 而胡易也极其聪慧争气,自幼才学瞻敏,五岁便能吟诗作赋,十一岁即在乡试中摘取头名解元,在家乡被称誉为“神童”。 而他十二岁不到就孤身翻山越岭千里迢迢入京赶考。 那裹着稻草夹棉破袄鼻涕被冻成两道冰柱来考试的小不点成为三年前一道独特风景。 可惜昭安十三年正逢朔北战起,青年举子极多被征军,会试入京人数只有一半。 吴雍和晏渚也正斗得“风生水起”,无人在意科举之事,朝堂一片混乱,上届殿试后进士录取只不足百人。 而穿破袄住破庙、瘦成萝卜干还冻伤了手脸的小胡易在殿试中即被极看重门第的考官以“衣着不端”为由赶出了考场。 胡易少年志气,在栖身的破庙中题了一首诗: “我有金鳞志,难同泥淖群。逐风游北海,遇雨便腾云。” 又穿着破袄拿了一支分叉散头的旧毛笔去了京城文人雅集的酒馆——烟雨台。 烟雨台坐落在京城南郊栖凤湖北岸,隔湖与南岸一四层高古朴雅致、金柱褐瓦翘角飞檐用以了望阅兵的浮生楼相望。 浮生楼背靠南山山麓,不远的山脚下正是护卫京城的禁军驻兵大营。 十二岁的胡易虽衣着褴褛,神情却桀骜不驯,来到烟雨台诗墙处又是信笔一挥: “烟雨台中望烟雨,浮生楼里梦浮生。何处浮生梦烟雨,此间烟雨望浮生。” 一笔行草苍劲老道,酒馆东家大喜,当即花百两银子买了这书法和旧笔,助胡易留京温书、三年后再考。 “但小小胡易却只取了二十两纹银做路费,放不下母亲硬要回乡,他对酒馆东家道:‘余银且留三年,他日金榜提名来取’,就穿着破袄买了头驴骑着出了城。 从此后,胡易扬名虞都,烟雨台名声更是大涨,那东家老板将胡易的题句前两联做了大门楹联,还用八十两银子摞成小银山摆在酒馆前厅,取名“静候君来山”。 许多文人都来瞻仰,连他题诗的破庙都成了进京寒门举子温书的热门之地。 据说当年将他赶出考场的考官都要被唾沫星子淹死了,宰相怕事情闹大,无奈只能找了个理由将其罢官……” 客栈跑前堂的小厮半斤对杨烟讲了半晌,讲得是头头是道、津津有味,甚至忘了自己还要去端菜倒水。 而他们身边也很快围了一群人来听书,为胡易的命运感叹。 “无奈圣上当时已被宦官佞臣蒙蔽圣听,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少年。” “所幸胡易今年也才十五,既已蜚声京城,卷土重来未可知啊!” 人们边感慨边又争抢着给胡易下起注来。 叫“半斤” 的小厮正沾沾自喜,忽然就被管事拧了耳朵。 “我说你死哪去了,叫了半天看不见人,敢情搁这说书呢!你这么能怎么不去讲书堂表演?!” 在半斤的求饶声中,管事拽着他走远。 杨烟望着那“三甲榜”,除胡易遥遥领先外,江南士族举子代表张万宁也是状元热门人选,其中必少不了枢密使的运作。 林微之、萧玉何、杜风是北方士族公子,恰恰是考官们的嫡系弟子。 但大家皆猜测考官为避嫌,状元应不会给自己的门生,所以只往“榜眼”和“探花”上押注。 而苏可久的名字孤零零地放在最下边,离热闹很远,仍只有杨烟的那“二两”银子。 至于冷玉笙,根本是籍籍无名的一个——这个人大概也不需要。 ———— 年十二一早,灰衣鹤氅道士装扮的杨烟就背着箱子从朱雀街一路向北,靠近玄武街上那离宫城不远却宏伟豪华堪比皇宫的朱门深院。 枢密使府毗邻大祁兵器武库,连带府邸都由禁军把守。 兵器武库门前无车马行人敢靠近,枢密使府却是门庭若市。 新年时自江南入京的地方官员多数还在京流连,日日纵酒笙歌,而张氏一门就占大半,其他也多是与张氏有宗亲连带关系的士族。 和北方士族出仕做官、诗书传家、门风清高不同,江南自古安定富庶,前吴越附属国并无科举,归祁后江南才重修文庙、兴建书院学校,士子拾起科举出仕的传统。 而江南人一贯耳聪目敏,才子辈出,不仅学风浓,且艺术造诣极高,人人皆精琴棋诗画香道。 到了本朝又商业发达,士族除从政耕读外总有一支或多支涉庄园田产、米粮盐酒、茶缎医药、瓷器玉石等生意经营。 即使是七里县,南市街和七里长街上商铺酒楼大半也为张氏旁系所有。 以商贾助力出仕,以出仕荫庇行商,世家大族因而家学鼎盛、才俊辈出、青烟不断,连绵不绝。 所以那些江南士族身上除温良恭俭、才气盎然外,还写着俩字——“有钱”。 枢密使府高大的院墙刷着朱红漆,墙头垒着紫黑色琉璃瓦,而庭院中富丽堂皇的楼阁和经冬未落叶的高大松树也能顺着墙头略见一斑。 而墙外二十余辆华丽的马车正在排长队,无数官员或富绅或携家眷下车步行进府,身后跟着抬着数个木箱的小厮。 从初一开始已过了十余天,可来枢密使府拜谒拜年的人流却一直未断。 杨烟贴着路面另一侧,边走边猜测这府中该是怎样的华贵景象,转瞬也就到了大门前。 眼见那门环即是象牙所雕,巨大且闪光的门额似乎不是鎏金,而是贴的金箔…… 杨烟摸了摸手下的鸡翅木箱,突然就失了些底气。 但她还是恭敬地请身着黑色铠甲、头戴红缨铁胄的禁军门卫通报下张万宁,说道士沉烟来拜会。 禁军门卫一张冷脸俯视了下她,却根本无动于衷。 愣了一小晌就转身去过问另一官员去了,回来仍拿杨烟当空气。 果然,这连门又都是进不去的。 杨烟叹了口气,记起张万宁曾交代她到枢密使府找他,其实根本只是开个玩笑。 也就是她,从小地方初来乍到,又没和官吏有过什么交集,完全不懂规矩罢了。 思及至此,杨烟便捏出二两银子,悄悄往那禁军手里送。 禁军低头瞟了一眼就悄悄塞进腰里,终于开了金口:“可有拜帖?可有信物?” 杨烟咬了咬牙,拜帖是什么?即使小时候见过官员拜谒,却没注意过拜帖的问题,但也知道绝不能问。 还有——果然“信物”是个好东西,她想起冷玉笙给了她的一块玉佩,顿觉心内一热,原来这竟真含着一颗真心。 可怜她此时才理解到。 张万宁当然什么信物都没给过,甚至拿走了她一盒香丸,按江州一饼半金来换算,那估计也值二十两金子。 杨烟心下有些后悔,但后悔当然是无用的。 既要成事,必得迎难而上。 她一脸谄媚地笑望着那大高个禁军,又从袖里掏出三个一两的银锭递了过去:“军爷,拜帖我忘了带,能否通融通融帮忙给张万宁公子传个话,说沉烟道长携秘香而来。” 这禁军迅速将银子掖进腰带,又白了杨烟一眼,说:“我只传个话啊,见与不见看公子。” “那是,那是!”杨烟点着头搓着手讪笑。 禁军刚转身欲走,杨烟却听身后有人在叫她。 ——“沉烟道长!” 那禁军立马回身恭敬抱拳行礼:“公子!” 杨烟回头,就从身后的紫色大马车车窗里看到张万宁那张如沐春风的笑脸。 早不出来,非等她送完钱才出来! 此刻这张脸看起来还真有点腻味。 杨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也只能拱手作揖:“张公子!我带了些新制熏香和香露相送于你!” “巧了不是,我正要设宴邀好友相聚,围炉饮酒、射箭竞技,那就再加一项‘品香观心’如何?道长何不同来凑个热闹?” 张万宁热情相邀,说着就要赶车的侍卫下车来扶她。 “恭敬不如从命,恭敬不如从命。” 杨烟又作了揖,却转过头眼睛一直盯着那高个禁军的冷脸,巴巴地暗示他。 可禁军的眼神和她相碰后就立马就别过了头去。 杨烟顿时胸闷,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长身褐衣赶车侍卫扯着急走。 她脚下一个不稳就倒向了旁边的禁军,然而禁军的刀鞘出得飞快,迅速格挡给她弹到了一边,又被车夫扶住才堪堪站稳。 “不好意思,军爷,脚下一滑,谢谢车夫大哥!” 杨烟抱着箱子稳住自己,才慢慢跟着车夫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走远,那禁军才觉出腰中仿佛一空。 再摸那五两银子竟然不翼而飞了。 第68章 是带了些秘香 「献香」 进车厢时杨烟没注意车里还有别人,只向正中主位坐着的张万宁礼貌一笑,就低头抱着箱子坐到一侧边沿。 心里却不平静。 好不容易开几回张挣了些银子,托人传个话就要赔掉小半——何况这话还没传。 京城确实没那么好混。 可她不甘心就这么被打劫,所以将银子顺了回来。 转念却又懊恼,师父教她彩戏练手,不是让她做偷鸡摸狗之事。 但思绪还没消解完,就觉出自己像在被人盯着。 如果目光有温度,杨烟此刻就应觉到了熟悉的寒风刺骨。 抬头,那因心内烦乱而有些瑟缩的目光就和迎面而来的冷冽眼神相遇。 她更凌乱了,赶忙垂下眸子,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嘴唇。 而这一瞬的慌乱落进冷玉笙眼里,竟咂摸出些楚楚可怜的意味。 眼中的冷冽也就慢慢消散了,转换成漫不经心的慵懒。 着一身青衣绸袍身披白色羊毛大氅的张万宁却没给杨烟梳理思绪的时间,笑吟吟指着冷玉笙:“真是巧了,二位之前见过。” 冷玉笙斜坐杨烟对面,一身白色绣祥云纹镶金边直裾袍,头戴白玉冠,玉簪左右缠着金色垂线,随意地铺在半披散发上。 整个一玉琢金装贵公子,衬得原本硬朗分明的脸庞竟有几分妖冶俊美。 他似刚注意到杨烟的存在,抬眼像打量陌生人似的向她礼貌抱拳拱了拱手。 这可给杨烟吓了一跳,她可担不起这人的行礼。 只得慢慢地伸出手,回礼作揖。 “久闻沉烟道长香术了得,这次带了什么好东西?” 冷玉笙转着他的扳指温和地问,却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场,搞得好像这不是张万宁的马车,倒像他的似的。 “是带了些秘香。”杨烟开始假笑,目光转向张万宁,拜菩萨也得拜对地方不是? “特意为张公子制的,只盼能得公子品鉴。” “秘香?”张万宁眼睛一眯,又猛然睁大,下巴一抬,显然兴趣极大,“说来瞧瞧!” “一部分是市面上没有的,乃小道独门所配,一部分是药香,对身体一些小毛病有点治疗作用,是借用一个医师朋友精心配制的药丸,还有一些隐秘之香、公子懂的。” 杨烟微微一笑,挑眉暗示他。 “有多隐秘?”开口的却是冷玉笙。 他神色如常,心下却实在是要控制自己才不去捏碎杨烟的下巴。 “ 这床闱夜事帘幕半遮、熏香暖被氤氲低回……情意绵绵自然销魂……” 杨烟厚着脸皮道,为了抱张万宁大腿,她也是豁出去了。 “大胆!你当我是什么人!” 张万宁瞬间怒目圆睁,却是实打实被触怒了:“果然妖道祸人,竟制如此腌臜之物。” 说着就起身叫车夫停了车子,扯着杨烟胳膊要给她扔下车。 “等……等等!公子听我把话说完!” 杨烟挣扎,赖着不起身,转脸祈求般望向冷玉笙。 只见他面色温和噙着笑意,眼睛里却冰冷不见底,便知他定是不会帮她美言。 张万宁的手松开了,愠色尚未褪去,只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杨烟开始庆幸,江南公子果然温文尔雅,即使生气也不动手打人。 要搁楚歌的话,估计早把她踹出去了,哪还有容人解释的机会。 “我这销魂香不同于那些妓馆、深……宫中的催情香,只香气奇异、沁人心脾、舒郁解压,冬季生暖、夏季生凉,还加了药方,助眠养气,绝不伤身。” 杨烟注视着张万宁,缓缓说。 而说到“深宫”时还是轻瞟了下冷玉笙,生怕会触到他的痛点。 可这白衣公子却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张万宁令马车重新驶出,却仍保持站姿,肩膀刻意低垂着才不致在车顶碰头。 极明亮的凤眼此刻正斜睨着杨烟,显然不甚满意她的解释,但他还在等。 杨烟接着就离开座位,面朝张万宁跪了下来。 “沉烟实虽非道家受戒弟子,只曾得一得道高人亲传。沉烟修道修的是心,求的是‘清静无染心以道明’,不是“修仙长生秘法房中”。公子也知,我亦修佛,曾在一……寺庙清修,亦日日洗心参悟佛理,破除妄念执着,绝无有害人之心。” 说着便摊开手边箱子,一格一格拉开抽屉,露出各类封着的香丸香饼香柱香露。 “公子可直接赏玩我这些熏香、药香和香露,所谓‘物随心转,境由心生’,此中粒粒滴滴、皆我心境,公子可自行评判。” 她抬眼望着张万宁,目光灵动真挚,又从箱底拿出一个比茶碗口略小的白釉瓷熏笼,恭敬地抬手递给他。 马车似乎轧到了块石头,猛得颠簸了一下。 来不及也无处躲闪,张万宁的额头就撞到了车厢。 他面无表情地扶了扶额,索性回座位坐好,打量着杨烟眼神复杂。 杨烟却是跪在地上被颠地弹了一下,手中熏笼没抓稳被甩出,叽里咕噜地滚到了冷玉笙的脚底。 她想也没想,马上趴地上给捡了回来,不小心碰到冷玉笙的靴子,又拿袖子给他擦了擦,才抱着箱子和熏笼跪好。 冷玉笙一直懒洋洋地盯着她的各种动作,直到看她拿袖子给自己擦鞋,才像被什么刺到似的想收回脚却又逼着自己不动弹,只停止再转手中的扳指。 “拿来,瞧瞧。” 沉默一会儿,张万宁才幽幽张口。 杨烟脸上立马换上笑容,小心翼翼地端上熏笼。 又抽出一方楠竹小盒,恭恭敬敬跪着挪了过去:“此乃数月前所制,正值待赏时。” 那是一节一节似竹的香柱,张万宁捏了一节嗅了嗅:“这味道熟悉,有竹之清雅、梅之芳幽,还有松香?” “公子,非松香,而是松针。这香名为‘君子’,沉香为君,取其“清远深长”,‘梅兰竹菊’四味调和为臣,意指‘君子之性’,另有‘松针柏叶’及忍冬干花作佐使,寓意‘经冬不折’‘韬光养晦’。” 杨烟介绍起香来便滔滔不绝,说着右手捻起一节“君子”香置入熏笼。 张万宁刚要问是否带了火折,就见她左手端着熏笼,右手拇指捏住中指指头,向指腹轻轻一擦,那中指指头上就神奇地燃起了盈盈微火。 她以指火点燃熏香,拇指又轻轻一蹭,打了个响指,火便灭了。 这点火的把戏冷玉笙见过,却仍觉得神奇,恨不得立刻去查看她手上有什么,还有……会不会烧得疼。 张万宁眼中也泛起惊异,指着杨烟的手指问: “这是什么法术?” “只是一点小小机关,想到今日为公子献香,图个方便而已。” 杨烟将熏笼送到张万宁面前:“公子请品鉴, 香烟袅袅,可于香远益清中通君子修身养性之道。 ” 青烟溢出,车内都是草木清爽之气。 “ 香风袭来,飘飘然有凌云之意。”张万宁离近了品这香,又道:“隐隐又有丝甜。” “还加了三两炼蜜,我想,君子亦当人情练达、心灵嘴巧。” 杨烟炫耀一般回答,眉眼盈盈若星子。 “你是说你自己吧?” 张万宁还沉浸在品香里,冷玉笙突然皱着眉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杨烟恍然记起旁边还这么号人物,连忙又拿出一粒香,跪着递给他。 冷玉笙随手拿起闻了闻,忍着刺鼻又随手丢出去,像瞄准过一样不偏不倚落回了竹盒里。 他无所谓地说:“满车都是,确实是文人味道。” 心里却想着,真是又酸又臭! “可有些温浓软香?”张万宁抱着熏笼又问。 “您瞧瞧这个。”杨烟说着从她的宝贝箱子中间抽屉中拿出一棕色檀木小盒,破泥打开是一粒粒小香丸。 “此乃‘红袖’,取‘红袖添香’之意,做读书饮酒之伴,再合适不过。沉香为君,龙脑香做臣,各色香花为佐使,一点点红椒豆蔻,中有清风明月,更有红袖香魂。” 张万宁将熏笼放在一边,一双嫩白细手捻着红色香丸,近了鼻尖在闻。 那一点红色离他的朱唇极近,衬得唇更红艳,白净的面庞温其如玉,几乎看呆了杨烟。 “小道长,待会聚会时能否熏这香?友人们也都是江南人士、精于香道,这香于今日可真是锦上添花!” 张万宁轻轻把手放下,看样子极其开心。 “都依公子的。”杨烟笑答。 她又陆续拿了几款香给张万宁介绍解说。 张万宁肉眼可见地兴致勃勃起来,二人也就一问一答断断续续聊了一路。 看着两个人叽叽喳喳,冷玉笙一双横眉冷对,似极其无聊到要睡着。 可就要阖眼睡着时,偏偏地方却到了。 第69章 小道长不累么? 「悠然阁」 马车停在京郊南山脚下一座庭院旁。 大门古色古香,门楣上书“南园”二字,显然是枢密使某个外府,造得如同世外桃源。 早就候在门口的小厮引着张万宁三人下车进了庭院,七绕八绕往里走,却越走越宽敞。 “南园”——顾名思义,不似北方大宅几出几进,更像是江南园林。 院内亭台楼榭错落,种满松柏竹兰和各色花果树,亦有假山怪石和小桥池塘,廊壁多处镂空雕窗,也是十步一景、曲径通幽。 虽然树木大都是光秃秃着,冰冻的池水中只立着残荷,但杨烟看到冰下还有锦鲤缓缓游动,抬头能望见高耸的南山。 能想象这园子春夏之美景,深吸一口清凉空气,顿觉心旷神怡。 绕完庭榭池塘,穿过一扇小门,也就到了极宽阔的后院草场,春夏时必定是芳草离离,但冬天只是枯黄平坦的空地。 庭院最南正对空地的是一间二层木制楼阁,大概正是那赏赛马射箭蹴鞠赛或者其他什么表演的雅室。 楼阁抬得很高,似乎还有半层地下室的样子,从地面要走一段长台阶才得进入。 穿过草场,杨烟走近了才看清,楼阁题作“悠然阁”。 题字人是江南一位赫赫有名的书法大儒——左襄。 能请来他的字,也只能是张家。 想着杨烟便叹息了一声。 学文从艺者本应品性高洁、不侍权贵,但手中字画、足下舞蹈、指尖琴弦,甚至她的香和幻术彩戏,最终只能经由权贵来传播、扬名。 楼阁上下两层皆四面开窗,显然取“悠然见南山”之意。 但这建园子的人似乎不考虑,北方冬天极其寒冷,其实不适宜建造四面通风的房子。 此时阁中四面皆挂着厚厚的羊羔毛帘子。 杨烟在《山海异闻录》中读过,在西辽甚至更遥远的北境,长毛大脸的胡人就住羊毛毡帐篷里,帐篷据说还能随着人和牛马的迁移而搬动。 小时候读到这段时她的脑海中总会浮现一个大毡蓬在地面跑的样子,心想这帐篷还能长腿不成? 一边机械地上着台阶,她一边发呆,但还没发完呆,就被人一把推进了阁门。 “呆子!”是冷玉笙毫无波澜的声音。 杨烟趔趄着进来,扑面而来一阵暖意,阁中竟不是四面漏风,反倒温暖如春。 而映入眼帘的,是围绕房中三面的数个矮几坐榻,榻上皆覆着贵重的虎皮或貂皮。 正对房门的墙上镶着一巨幅青绿工笔山水,那青山碧水清泉如同活起来似的: 山间萦绕着流云,飞旋的仙鹤翅上竟涂了金粉,连阁顶都绘着瑶池仙境。 罗纱仙女衣裙几乎透明,挽着披帛执着花朵、仙桃或者琵琶飞舞。 环绕仙境的是各色灵兽,麋鹿轻盈而奔、凤凰曵尾而舞、麒麟乘风而跃、苍龙绕云而腾…… 彼此首尾相衔追逐,眼睛却都依依望向中心瑶池,守护着那一方净土。 而除这华贵装饰,室内竟支着数个多层蜡烛架,燃着上百根白烛或油灯,照得密闭的室内如同白昼。 虽然现在其实正是白天。 真是“鼎铛玉石,金块珠砾”。 杨烟竟觉有些黯然神伤。 她尚在为了半贯钱、一两银子忙碌奔波,而更贫苦的农人,还在为粒米杯水辛苦劳作。 但现在显然不适合神伤,她还是得打起精神去应付眼前。 于是垂了垂眼眸,又抬眼逡巡房间一圈,视线才落在房间里一众人上。 她当然一个都不认识。 但这十数人显然已等了许久,或倚坐矮几塌上聊天读书画画,或吃东西喝茶,或无聊地在投壶斗草,人人都是绫罗锦缎,青春正好。 正中的矮几旁早就燃了暖炉,一名侍女正在温酒,炉火上还烤着桔子、栗子、柿饼和冬枣,案几上瓷水盆里消着冻梨,冻柿子。 还有数名绿衣侍女分立房间数个角落。 见张万宁过来,人人都上前作揖问好,拜个晚年什么的,似乎是许久未见面了。 但面庞扫到冷玉笙时,却都神情一凛,面露紧张。 “在下清州冷氏玉笙。”冷玉笙大大方方自我介绍了一番,大家才松了一口气拱手作揖。 “冷公子兴致真是高啊!怎和安之玩到了一起?”有名年长些、穿黑袍的青年问,眼神瞟着张万宁,似意有所指。 “闲着没事来京科举,张公子也闲着,一起出来玩而已。” 冷玉笙笑着回答,又反问:“阁下不也正和我们玩在一起吗?” 那黑衣青年就默默闭了嘴。 ———— “这位就是泠哥哥么?” 人群中忽然飞出一位着粉色襦裙,梳着朝云近香髻的娇俏少女。 发髻上一边簪了一簇粉色海棠绢花,一边插着支金蝴蝶镶玉垂红豆珠的步摇。 她眉眼弯弯樱唇勾笑地掠到冷玉笙面前。 冷玉笙不置可否地笑望着她。 一只白玉笛迅速横过打了下她的头,“叫笙哥哥!” 打她的是个着白色对领镶狐毛边长衫的青年,面目温润,神色沉静。 “哥哥!人家都是大姑娘了,还打头!” 粉蝴蝶撅起樱桃小口,笑嗔。 “是啊,柔儿妹妹巴不得马上嫁给安之了。” 另一坐着本在掀着毛帘子看风景,身着褐衫短打戴红玉冠,容貌硬朗方正却略带耿直气的青年打趣女子。 大家都了解其中缘由,轰然笑起。 粉蝴蝶却面色一愠,看也不看张万宁,跳起来吼那褐衫青年:“麻袋你再说一句试试!” 说完就飞过去挥着小拳头揍他。 那叫“麻袋”的青年笑得灿烂,却还是边讨饶边望向张万宁:“安之,你看看你未来媳妇竟这般粗鲁!” 张万宁一向爽朗,现在面上竟泛了羞涩,只垂了垂眼睛,却转向白衫青年:“澜之兄,我……” 言语间也有了吞吐之意。 “安之莫急,家妹还是我来管,准保以后给你个大家闺秀。” 白衫青年走到叫“柔儿”的蝴蝶姑娘身边,一把将她从麻袋青年身上扯了下来。 “你还是个姑娘样子吗?都定亲了,安之还在旁边,成何体统?” 柔儿此时连步摇都跳歪了,不甘不愿地被哥哥扯到角落里去。 杨烟抱着箱子站在张万宁和冷玉笙身后,她已很久很久没见过这么热闹且人多的聚会了。 张万宁当然没有介绍她,大家也就自动忽视了她的存在。 但杨烟注意到,从柔儿一出来,张万宁的眼神似乎就黏她身上了。 这样活泼开朗娇憨美丽的少女,任谁都会被吸引的吧,况且,他们好像已有婚约。 杨烟心下好奇,就追着二人的目光流转偷偷瞧,瞧着瞧着就品出些有趣来。 柔儿离开后,张万宁稳了稳心神才得以继续和各位亲朋友人寒暄,却也不曾再朝那角落中的粉蝴蝶瞧过一眼。 杨烟才得知,白衫青年是兵部尚书赵喆长子赵汲,那“麻袋”其实叫马岱,是盐铁司副使马世修次子。 而除柔儿一个女孩儿,在座皆是江南京官之子,仔细论起来也都是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所幸也就想论就论,不论也就算了。 但她依然猜测不出冷玉笙和张万宁究竟是什么关系,显然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是相识的。 只有她是个局外人,心下就觉身处其中有些不太舒服。 而张万宁已在正座前落座准备观舞了。 十数名红衣轻纱女子鱼贯而入,从杨烟身边绕着经过。 她意识到自己有些碍事,只得抱着箱子走到张万宁后面站着。 张万宁似乎根本记不起来还带来个小道士,杨烟也就在他身后站了有小半个时辰,看了几支舞,听了几首琵琶曲。 直到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腕。 “箱子挺沉的,小道长不累么?” 冷玉笙似漫不经心地路过,笑眯眯地问。 从来到这个暖阁,冷玉笙就暖得不太像他平时的做派,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样子,对谁都是目色温柔,面带笑意,说话滴水不漏,和那些公子小姐相处极为融洽。 杨烟抬眼对上了他的目光,看到深沉柔和的眸子里映着的烛光闪动,一瞬间也迷惑了,不知道哪种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冷玉笙却引她到一个偏座坐下,杨烟点了点头表示感谢,他也就心不在焉地迅速转身飘走了。 第70章 他声线温柔,像在哄小孩子 「射御」 “吉时已到,射御比赛可以开始了。兄弟们都摩好拳擦好掌准备拉弓了吗?” 冷玉笙刚坐定,就听马岱吆喝起来。 “那是自然,不然今儿个来干嘛来了?” 有人起哄。 “好!” 马岱一拍案几:“安之, 先由子旷、澜之兄琴笛合奏一曲《猗嗟》,为我们射箭助兴!” 在众人拍手叫好中,小厮在中间空地摆了张矮几。 一着紫衣长眉细眼瓜子脸俊美似女子的青年抱了一把黑色蕉叶琴坐下。 而赵汲执玉笛也从桌几后跳了过来。 二人一紫一白,一坐一立,紫衣青年手指纤细修长,左右无名指上各戴一紫一白玉戒,开始抚琴,赵汲以笛声相和。 顿时似有清泉淅沥着从眼前流过,而后似有鼓点响起,一声快过一声。 不知谁起了头,众人皆以手或佩剑击桌或敲物以和,齐声放歌: “猗嗟昌,颀而长兮。抑若扬兮,美目扬兮。巧趋跄兮,射则臧兮……” 声调由沉郁到激昂,琴笛声也是越来越厉,似有箭矢破空而出。 “终日射侯,不出正兮,展我甥兮……射则贯兮,四矢反兮,以御乱兮……” 赛歌也是战歌,听着听着杨烟也被这男性雄浑的和声感染了,觉得心下热血尤温,脑中却又莫名映出茫茫风雪中,定州城上那二十名自刎将士的面庞。 巳时三刻,比赛正式开始。 侍女们卷了正门帘子,打开糊纸窗户,在室内也能看到草场。 身处暖阁中总想昏昏欲睡,被室外的冷风一吹,大家倒都精神抖擞起来。 此时阳光正好,草场中心五根画着红心的靶子已经竖起,几匹骏马拴在阁外。 “我来击鼓助兴!” 马岱飞奔而出,跑到阁门外支着的圆肚红皮大鼓前,“噔噔噔”敲击起来。 伴着击鼓其镗,张万宁拍了拍手,侍女们就端着酒食步入阁中,众人边吃边饮边看这比赛热闹。 实在无聊的时候,便适合想入非非。 杨烟听着这鼓,思绪又飞回两年前的龙舟竞渡,冷玉笙在紫龙船上击鼓的场景。 也许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吧,再听其他鼓声,都少了些壮烈意味。 眼见面前矮几上摆了满桌菜肴,大都是从来没见过的美食。 另外一些认识的,也都有五年多没有尝过了。 应着节气时令,放了一银壶米酒兼小银盅,一叠春饼和合菜,另有口蘑炖鸡、萝卜汆丸子、小葱炒肉、油煎羊肉、高汤炖白菜面筋、红糖甜酒圆子和粳米饭,还有一盘江南酥饼点心。 望着这玉盘珍馐,杨烟却觉无处下箸、兴趣缺缺。 抬眼偷偷瞧着斜对面极远处的冷玉笙,他正眯着眼睛一边啜酒一边看击鼓。 粉蝴蝶柔儿又飞到他面前,跪在地上只把胳膊伸到矮几上撑着一张笑颜向他凑近。 “笙哥哥,听说你骑射极好,今日定要拔个头筹!” 边说边用一双水灵灵的杏眼打量他。 “我是战场上习来的箭术,过于凌厉不适合用在这里。”冷玉笙声线温柔,像在哄小孩子。 “柔儿你多去盯盯着你家安之比试吧,让他好好帮你长个面子。” 柔儿似被打消了热情,转瞬也就不再理他,又到门口等着马岱击完鼓一起去玩了。 却又像刻意冷落张万宁一样,她自始至终没有主动去打过招呼、说过一句话。 张万宁一直在跟人聊天对饮,朗声笑着好似也没在意这茬。 这时赵汲来提醒他,比赛开始了。 “好嘛,第一场就比‘百步穿杨’,距离百步,五人一组,每人五箭,看谁中的最多。谁来当判官呐?”张万宁问。 “我来吧!”冷玉笙放下了酒杯,又说,“不如加个彩头,把这个也放上?” 他丢了丢手中的红苹果,又接到手里。 “好,那再额外加一箭。”张万宁爽快同意。 “冷公子不比一场吗?”赵汲到冷玉笙面前,垂头拱手,不解地问。 “刚一直在饮酒,怕射不中靶子,贻笑大方。”冷玉笙一笑。 “这可说笑了,你要射不中靶子,我们岂不拿不动弓了?”张万宁调侃,但也不矫情,“话说回来,我们比着玩的,让你比了我们就没乐趣了不是?你当裁判吧!” 有侍女站到阁中一侧指定位置敲起编钟,奏的皆是节奏分明的音乐。 ———— 第一轮五人已经脱去外衫,背上箭囊找好了站位。 小厮一扬旗,离得老远就能听到箭矢弹出的声音。 “刷刷刷”数箭飞出后,小厮过去计数,飞奔过来告诉冷玉笙。 他懒懒地从怀中掏出一只储墨毛笔,在纸上记了成绩。 正是杨烟赠他的笔,他真的有随身带着。 如此三轮,最后是马岱五发连中,夺了第一,并一箭刺穿了靶上的红苹果,讨了彩头。 他回来时黝黑的脸上因开心激动而泛着异样的红色,回到暖阁就急着在众人中搜寻。 却没想到柔儿竟躲在他的身后,趁他不注意就跳起来捂住了他的双眼。 他嘴上只叫了声:“你这个讨厌鬼!” 手上却并无动作,任由姑娘细嫩的双手蒙着他,甚至蹲下去了些,让她不用踮脚踮得那么累。 杨烟又偷偷看向张万宁,他竟也像不经意瞥见一样盯着这笑闹的二人,脸上一直泛着的微笑却慢慢有些掉了下去。 第二场比的是骑射,称作 “马到成功”。 每人五支羽箭,骑马在离靶百米外绕行,在纵马不停的情形下射出。 第一轮五人一队骑上大马,开始绕场奔跑,行到靶前,五支箭陆续飞出。 第二轮张万宁出场,他也脱去外袍,又将青衫袍卷起系在腰上,提上他专门的镶了红宝石的骑弓挎着箭囊翻身上了一匹白马。 白马喷着鼻息欲走,张万宁却牵紧了缰绳犹豫着,转脸去阁中的人群里似寻找什么。 原以为张万宁是洒脱而冷情的,但这会儿见他平日的聪明和淡定一扫不见,只像个没头没脑的少年。 杨烟心下就明白,他大概在找那粉蝴蝶。 她便左右逡巡了一下,看到柔儿正躲在角落里费力地剥一个毛栗子,似乎对接下来的这轮比赛毫无兴趣。 已无所事事呆愣了一个上午,杨烟终于决定动一动了,她起身奔过去,轻轻拍了女子的肩膀。 “柔儿姑娘,我待会儿变个戏法给你看好不好?” 第71章 她是喜欢你的 「红线」 “你会变戏法?” 柔儿眼睛一亮,连忙把栗子一扔,迅速跳了起来。 “你去外面等着,马上就给你变。” 杨烟特意领着柔儿出来,叫张万宁看见。 看到这粉红蝴蝶的一瞬,张万宁面上阴霾一扫,嘴角轻挑了下就飞快打马跑远。 柔儿也看到了张万宁,却一直低着头假意不再看他,直到他远去了才抬头去搜索他的身影。 看着他一次又一次搭弓射箭,她的两根手指就在袖下不安地翻搅,等他射完箭往回奔,却又马上低下头欲走。 “柔儿,我这就给你表演戏法了。等这场赛完,一定让你大饱眼福。” 杨烟扯住了她的袖子,按着她等张万宁回来。 张万宁骑马到了阁前,翻身下马。 隔着台阶见是柔儿在门前等着,先是兴奋地有些不知所措,后又慌忙扯了扯马的缰绳,竟一时不知道把马拴到哪里。 但下一秒他就看到灰头土脸的杨烟正拽着少女的衣袖,目光一瞬冷了下去。 步上台阶特意路过他们,张万宁只低头对杨烟说:“你过来!” “柔儿,等我一下,去去就来。” 杨烟叮嘱,柔儿冲她笑了下,但眼角似乎有些落寞愁绪,抬头又看到马岱翻身上马,便立刻奔了过去。 声音亮如喇叭:“麻袋,你可是将来的武状元!可给我射穿靶心!” 杨烟无奈地笑了笑,随张万宁进了暖阁。 张万宁翻身落座,捉起桌上酒盅饮了一杯,也不看杨烟,只问:“你知她是谁吗?” “可是公子的……未婚妻?非常漂亮,非常可爱,公子有福气了。” 杨烟真心夸赞,却没想到这夸赞让张万宁十分不爽。 “她的袖子也是你能碰的吗?”张万宁突然挑衅,“你算什么东西?” 见他这样失态,杨烟竟笑了起来:“公子不确定她喜不喜欢你,对吗?” 她低身靠近张万宁,几乎是耳语般轻问。 张万宁眼神一怔。 “她是喜欢你的,公子可以放心。但我觉得,你得再主动些。”杨烟笃定道。 “什么意思?”张万宁好像忘了自己是要向杨烟撒气来的,忙问。 “我猜公子今天一直在吃醋,你以为她主动亲近别人而疏远你,是因为喜欢别人吗?” 杨烟当起了情感“诸葛亮”,闲来无事观察了小半天,对男女这点破事儿,她可以说是“无师自通”。 而这显然戳到了张万宁的心结。 “难道……不是么?” “当然不是了。女子其实最擅长的就是口是心非,不知公子是否从没向她坦诚过,她应该也不确定你对她的心意啊。” “是……吗?”张万宁端着酒杯的手竟肉眼可见地有些发抖。 “您不如主动下试试?” 杨烟又笑了,躬身作了个揖,“这样吧,待会我送您个摘花献美的机会,帮您开个口子,愿您抱得美人归!” “小道长……” 张万宁目光闪动了下,终于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真是好兄弟!” 杨烟抿了抿嘴,却突然就被人扯了一把。 柔儿来质问她:“这位小道长,你说给我表演的小把戏呢?比赛都完了。” “小把戏?”张万宁疑惑,却因听了杨烟的建议终于鼓起勇气向少女开了口。 “柔儿,道长说要演小把戏吗?” “又没问你!”柔儿撅了撅嘴,拉起杨烟就跑。 两人似一阵风跑向暖阁外。 经过冷玉笙身边时,他细心地捕捉到风里的一丝丝香气,不属于粉蝴蝶,却是独属于那个小道士的。 ———— “这位小道长要给大家表演小把戏了,大家都来看呢!”柔儿脆声宣扬。 这下大家倒都从座位上起身,靠拢过来了。 “道长还会彩戏表演?”赵汲笑问。 “略懂,略懂。”杨烟作揖。 “原本没怎么准备,早知今日能献丑,定会备些更好的戏法。今儿个只能信手拈来,顺水推舟,又恰逢射御之竞,给大家讨个射箭的彩头吧。应张公子之请,只为博佳人一笑。” 说罢指了指张万宁,又指了指柔儿。 柔儿面色一羞,就向杨烟瞪了眼睛:“你乱说什么呢!” 在众人面前张万宁面色略尴尬,却仍是就坡下驴,请大家安心观赏。 “借柔儿姑娘簪花一用。” 杨烟指了指柔儿头上插的一大簇粉色海棠,柔儿立刻摘下来递给她。 她边把玩花朵边说:“听说箭术高强的勇士能射落天上的大雁,我也需要在座一位射箭绝佳的神射手配合一下来表演,不如就张公子吧。” “第二场骑射比赛,安之正好占了第一,我看让他来再适合不过。” 赵汲跟着附和,俨然也想给张万宁这个未来妹夫一个求爱的机会。 “小道长不如找我。”一个声音洪亮地响起,“我不比安之差多少。” 说话的是马岱,他面色泛红,却还是坚持站了出来。 还真是个“麻袋”! 连杨烟脑袋上都泛起问号,这都看不明白吗? 什么叫“不差多少”,差了个婚约啊!! 这场面似乎是情敌相斗。 别说,大家还都很想看,现下都眉飞色舞地盯着主角张万宁,似在等着两个人打起来。 杨烟眼珠子转着,望了望张万宁,又望了望马岱,忖度这俩人会当面抢吗? 张万宁面色已冷下来,他歪着头看了马岱一眼,脸上似又写了一遍“你算什么东西”几个大字。 马岱却毫不露怯,此刻也冷着眼盯着他。 “你们把我当什么!” 柔儿突然冲到了前面,站在二人中间,却是面向张万宁,杏眼圆睁地质问。 看到少女生了气,张万宁突然不知所措:“柔儿……不是你想的那样……” 杨烟替他捏了一把汗,提醒:“张公子,你倒是站出来啊!”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她猜测应是柔儿见张万宁瑟缩,还不如马岱对他真心,才起了火,结果张万宁又会错了意。 气氛正尴尬着,却听另一个声音懒洋洋地响起:“不如我来吧!” 第72章 这纱一捅就破么? 「璧合」 冷玉笙本在座位上根本没往前凑,此刻却一瞬就掠到众人面前。 吴王韩泠的箭术据说独步天下,但除在战场几乎无人见过。 此刻连柔儿都绷紧了呼吸。 “这,不太好吧,我觉得还是张公子——”杨烟弱弱地挣扎。 “我,不行吗?” 冷玉笙盯着杨烟,眼神里是不容拒绝的压迫之气。 她顿时就不敢说话了。 “这可是极好的!”张万宁尴尬消散,期待地鼓了鼓掌。 “早就想一睹冷公子射御风采!今日若得见,也不枉此生了。” 冷玉笙眉眼轻挑:“那还要看小道长幻戏功夫如何。” “必不负公子。” 杨烟作揖,便被众人围着开始了表演。 时近午时三刻,阳光热烈地挂在头顶,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其实极不适合骑射。 但冷玉笙已出了阁楼,骑上白马,执一把短骑弓在远处等着了。 “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浅数点红。” 杨烟右手捧住柔儿的簪花,那花朵中还藏着片片绿叶,夹在手中略一摇晃,花朵竟凭空不见,又赫然跑到了左手。 再摇晃左手将花朵换到右手。 如此反复几次,右手左手,左手右手…… 大家的眼睛也跟着左晃右晃。 然后她两手相交举向半空,手指却跟着一颤一颤。 “哎呀我实在握不住它了,它想飞!诸位说给不给它放飞?” \"当然让啊!可你行吗?露点真功夫给爷瞧瞧!”马岱大喊。 杨烟闻言一笑,对马岱说:“公子往我手里瞧仔细了,可别眨眼,今儿个让你开开眼界!” “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 振翅高飞!” 说着猛地一甩,那簇簪花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弹向云霄,越飞越高隐入阳光中,几乎肉眼再看不见。 只见冷玉笙捻起一支羽箭开始策马,奔到某处就猛地拉弓射向天空。 一声长啸自空中传来,箭也越来越小,最终消失隐没掉。 而冷玉笙却未歇马,继续沿着草场向着某个方向绕行。 杨烟本想着将这花在低空飞一飞,让张万宁射落就行。 可偏偏冷玉笙来插一脚,她心下也不知起了什么恶趣,给花下藏了小机关,让它直接被弹上高空。 众人才发出一些惊呼,转瞬又听到什么簌簌下落。 羽箭穿着簪花自天而降,恰巧又落回冷玉笙手里。 “太精彩了!那花怎么长了翅膀飞上天的?” 柔儿跑到杨烟身边,好奇地开始翻她袖子。 “这当然是个秘密,姑娘开心就好。” 杨烟笑着抽回袖子。 而那些公子们显然更惊奇于冷玉笙的箭术,这是多么可怕的射速和目力。 张万宁盯着那从马上下来的人,目色深深,又垂下头似若有所思。 冷玉笙携箭而来,将那插着花的箭交到了柔儿手里:“物归原主。” 柔儿脸颊一红,怯怯地接了箭。 “柔儿可是名花有主了。冷公子莫要和安之抢妻啊!” 之前的黑衫青年提醒,似也要提点下马岱。 “怎可怎可,君子不夺人所爱。张公子是谦谦君子,柔儿更是靓丽佳人,二人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冷玉笙礼貌回应,说完就一阵风似的回了座位。 侍女放下帘子,重新温酒烫菜,众人意犹未尽地回到桌前继续饮酒吃东西。 ———— “冷公子箭术果然天下无双,今日真是大开眼界。”赵汲坐到冷玉笙一旁向他敬酒。 “哪里哪里,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只是生存之道罢了。澜之兄的笛声才是京城一绝。” “笛声又不能上阵杀敌!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我只一介文人,无功业可建,唯有自娱自乐而已。” “听闻你已授御史台殿中侍御史,正六品,多少人可望不可求的,何言无功业?像我这样无官无职闲散之流才是真正无功可建。” 冷玉笙无奈地笑了。 赵汲叹息: “中书省和枢密院不和,二十年顽瘴未解。如今换我们江南士人在御史台受压制,才能无法施展。” “都是难兄难弟,你看我不也一样?况我如今连名字都要假借,比澜之兄更惨淡。” 冷玉笙轻叹过又举杯洒脱道:“不说了,‘岁晚欺无诸葛,惟有黄花入手。天下事,可无酒?’” 二人又苦笑着对饮起来。 杨烟没有喝酒,只夹了几口菜,却还是胃口缺缺。 “怎么,菜色不合小道长口味?”张万宁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公子,菜很好吃,沾您的光才吃得这么丰盛。” “刚才多谢小道长提点,但那法子没用上。你看我接着该怎么做?” 张万宁坐到她旁边,手就顺势攀到她肩膀上,靠近了低声问。 杨烟瞥了瞥斜对面的粉衣柔儿。 此刻她正夹着菜送往旁边马岱碗里,可杨烟感觉这好像是做给某人看的。 毕竟她也是女子,还是了解些女孩的小心思。 但显然心眼不多的马岱是极欢喜的,尽管这个姑娘已被许配给了张万宁。 他正努力吃着少女给他布的菜,吃得满头大汗。 而柔儿其实给他装了满满一碗什么都有,又拿筷子给搅成狗可能都不太喜欢的大杂烩,边按他的头边笑着看他吃。 “公子,我看柔儿姑娘性子虽直爽,却也有女儿的娇羞。” “这彼此喜欢的男女之间啊,其实也就隔层纱,您是个男人,得主动把这纱捅破。” 杨烟真诚建议。 “哦,这纱一捅就破么?” 冷玉笙的声音再次传来。 “万一那纱跟城墙这么厚又如何?” 杨烟和张万宁此刻正勾肩搭背地耳语,二人闻声同时回头。 看到冷玉笙躬下身探过来的一张泛着轻佻笑意的脸。 张万宁又紧了紧揽着杨烟的胳膊。 “冷公子又没指婚,我若没记错的话还不及弱冠吧,终究还是小孩,少来掺和大人的事情。” 说罢又对杨烟说:“小道长你继续。” 杨烟又望了望冷玉笙的脸,好像收到了什么警告的信息。 只得生无可恋地转过了头,默默往旁边挪了挪,从张万宁胳膊下躲开了。 “又……如何呢?小道长不如也帮我解解惑。” 冷玉笙索性挤到两人中间坐了下来。 “那说明根本不合适,就不要再往前走了。” 杨烟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倦倦地说。 “是么?” 幽幽的目光盯着她,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冷玉笙忽地起身离开了。 “他是喝多了吗?阴阳怪气的。” 张万宁嫌弃地望着冷玉笙的背影:“小道长,你继续说怎么捅破那层纱。” “她本就是您未婚妻,您直接向她表白就可以了。还顾虑什么呢?” 杨烟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柔儿小时也住江州,调皮捣蛋得跟个小猴子似的,我们都没少挨骂。” “后来赵伯父做了京官,他们一家迁到京城,也就没见过她了。” 张万宁又饮了一杯酒。 也许有了些醉意,他竟揭了那满面堆笑的面具,对杨烟说了一串话。 “去年大伯授枢密使,我随他进京,隔了十年又见到,才发现她已经这么好看了,快乐得像只蝴蝶。” “归家后,父母就给我们订了婚。” 张万宁缓缓道,沉浸在甜蜜回忆里。 “可今年来京再见她,她却根本不搭理我。今日竟还和那黑芋头丝毫不顾男女大防。” “我也迷惑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瞧不上我?那二傻子也配跟我比!”张万宁问。 “她应该在等着您对她表白呢。以后你们还有一生要走,路还很长,总不能一直不互相交付真心。”杨烟说。 “真心么?” 张万宁想了想,终于笑了:“的确是我之前被迷了心性,多谢道长点拨迷津。” “一切都是为了公子。”杨烟语气真诚,笑得灿烂。 张万宁此刻才真正打量了下杨烟。 以前没注意过她的模样,只觉是个油头滑脑的小道。 现在突然发现,她竟俊俏得不像个少年。 他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敬她:“小道长不饮酒,我敬你一杯水。” 杨烟也举杯回敬。 而在二人看不到的地方,冷玉笙竟也在一杯一杯给自己灌酒。 第73章 你若背叛我,小心打你屁股 「采香」 饭后休憩品香时。 张万宁将“红袖”香丸置于一如脸盆大铜制熏笼中。 点火,先闻得一丝甜香,后又有花香于室内满溢,等花香散去,则是丝丝缕缕让人神情目明的清凉之气。 众人沉浸袅袅香烟中,或坐或卧,或读书对弈或弹琴歌吟,马岱已在草地上练剑。 杨烟却悄悄离了暖阁,摸索着往前院中来。 在院中绕来绕去,她终于寻到一株盛放着淡黄色花朵的腊梅树,便扯开袖子兜着,轻轻摘了起来。 “来做采花贼?真有闲情雅致。” 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 不用脑袋想也知道是谁,杨烟没有回头,只说:“想准备个幻术晚上给大家观赏。” “讨好别人你真擅长。”声音却比平时更冷。 “原想着是为了殿下来讨枢密府欢心,现在看来,殿下并不需要。”杨烟端了一袖梅花,自嘲。 “我还没蠢到觉得您在这里露面只是闲得无聊。可……您既不需要我,那天为何不直说?”她又问。 马车上见到冷玉笙时,杨烟就知道,他从不需要她帮他“引水”去攀附江南势力。 一切或许只是逗她玩一玩。 冷玉笙撇了撇嘴,被那样贴着耳朵撩拨,他的确没听清她说什么…… 杨烟见他不答,以为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但我来都来了,‘讨好’也许只是种本能。谁让我是个下九流幻戏师呢?” 她轻笑:“‘娱人’本就是职责所在,不丢人。” 冷玉笙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手掌粗糙而温暖。 杨烟的手一抖,那腊梅花就落了一地。 “手可真凉,就不能多穿些衣服?我看你这顿饭根本没吃什么,是不爱吃吗?你喜欢吃些什么?” 冷玉笙吸了吸鼻子,又尴尬地转过脸去,他不会关心人,说出这些话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手凉是小时候落下的毛病。” 杨烟望心下疑惑,却不得不回答。 “饭菜很好,都是没见过吃过的,但一来我不太热衷于吃,二来美酒佳肴也不属于我,吃了这顿下顿还是粗茶淡饭。” 她想了想又认真道:“我也确实没什么爱吃的东西,如果非要找个,应是定州城的王记肉酥饼。” 记忆中最美好的莫过于中秋时节那新出炉流油掉渣的酥饼。 “这是京城,宫里也只能吃到酥油白糖、桃肉、枣泥、五仁馅的宫饼。只有肉包子肉馅饼肉丸子,哪里能买到肉酥饼嘛。倒是清州是有几家铺子的……这个很难实现,还有别的吗?” 杨烟摇了摇头。 “你真是个很奇怪的人。以后还是专门请个会做肉酥饼的厨子好了。” 冷玉笙没头脑说了一句。 这是什么意思?杨烟疑问地抬起双眸,看到白衣贵公子眼中似冷似热的矛盾神情。 下意识地,她细瘦冷如冰块的手就转动着欲逃脱。 “别想逃。” 冷玉笙的手捏得更紧了,几乎要将她的手骨捏碎。 “殿下,真疼。”杨烟咬了咬牙。 冷玉笙的手一瞬也就松了。 他偏过脸去,不再看她,轻问:“对士族来说,你只是个供人取乐的,和到府里的戏子没区别,这么卖力又是何苦?” “别人怎么看不重要,自己怎么做却是我能选择的。如果不先付出,除了父母,谁又会给我一颗真心呢?” 冷玉笙嘴唇微张,一些话就要脱口而出,但杨烟却自顾自接着说了下去。 “ 殿下,命运这东西很玄妙,家境、父母、亲人、教育、际遇往往不由人选择,但我总觉成人后自我的修行和选择很重要,就像那变幻无穷的卦爻。” 她想起在破城隍庙里占的那卦水雷屯。 “我曾给自己占卜,卦象告诉我,未来可能困顿泥泞、孤独辛苦,但可‘求而往’。” 她举了举自己的手。 “之后我就不给自己占卜了。我相信靠自己的双手,总能求得一些改变。即使身份地位相异,就不能谋一些‘同’么?”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枚雕牡丹的羊脂玉佩,轻轻抚了抚。 “殿下,我信以真心换真心,对我大哥如此,对您亦是。您给了这玉佩作信物,就是对我的真心相待,我懂。” 她躬身施了个拱手礼。 “拥篲折节以许,必输肝剖胆以效。那不管您需不需要,我都来这儿了,不是吗?” 说着杨烟就蹲下来一点点往袖上捡着花朵。 冷玉笙望着她圆溜溜扎着道髻的头顶,毛茸茸的碎发已经逃逸支棱出来,像趴在地上的一只短毛小狗。 “为张公子制香、牵红线,也是发于我心。现在他虽然看不上,以后说不定就看上了?” 语调越来越轻快。 冷玉笙慢慢蹲下,抬手想摸摸她的头,手终究没敢落下去,只落到地上,帮她捡起花来。 ———— “拥篲折节以许,输肝剖胆以效?” 明明是极感人的表白,冷玉笙后知后觉,才感觉心口像被什么钝刀划了一下。 “你制那些破香不花钱吗?花的是不是我给的钱?竟敢拿来献媚。” 刚刚捡了一捧,莫名又气得把花一撒。 “不是要输肝剖胆效忠我么,好,那你不许再靠近张万宁了。等我谋了职位,之后只准跟着我。” “好。” 杨烟答应着,手上没停,继续捡花朵。 冷玉笙见她答应地飞快,莫名更气更急,只得闷头又帮她捡花来。 “这腊梅准备变什么?又细又小,还一朵朵摘,一朵朵捡的,做这些不嫌烦么?” 他捻了捻手中的花朵,问。 “我猜园子冬日平时也不住人,这梅花就这么悄悄地在风中开了,又悄悄地谢了,无人欣赏无人知晓” “但我看到了它们的美丽妖娆,若将它们做成花露香饼,香气就会被捉住保存,若是用来表演幻术彩戏,它们就能变得梦幻神奇。” “而无论是制香还是幻戏,都能给别人带来欢乐。” 杨烟又继续摘花,边说:“既然能给别人带来欢乐和不可思议的惊喜,又怎会觉得累呢?” 冷玉笙站了起来,凝望着眼前这个几乎隐进花枝的纤瘦女子,突然笑着说:“你还真是执拗。” “殿下又何尝不是呢?” 杨烟没停下手里的动作。 “什么意思?” “多数时候只能经由一些假来实现真,实现心中的‘道’,像这幻术彩戏。” 杨烟终于不摘花了,捧着高高如小山的黄色花朵,向他粲然一笑。 “殿下周旋于士子王孙,为的也是您的道。” 这一笑竟比袖上花还要绚烂。 冷玉笙只觉像是回到了颖谷关外的春日原野,满地的花朵簇簇丛丛,在微风中摆摆摇摇。 噙一朵黄花打个滚儿,然后懒洋洋地席地而躺,眼前就是涂抹着白云的蓝宝石般的天空。 偶尔几只雄鹰高旋掠过。 “我为的东西却非我真心想要。你以为你懂我,其实并不是。”冷玉笙说。 母亲早逝,他从小被送到江南寄人篱下,入军营后对舅舅又敬又爱又惧,极少向人袒露心中所想所恐,好像他天生就该无惧无忧。 此刻或许是心下放松,他第一次这样对人坦诚。 杨烟虽然不知他经历过什么,却也明白帝王家的孩子总像暖阁花笼中鸟,生活再骄奢淫逸,内心永远困顿不得自由。 想了想便道:“是殿下想得太复杂了,您真心想要的大概就是那些最常见的吧。” 她指了指院子。 “你看这蓝天白云、竹林花树、池中枯荷、冰下锦鲤,或者春暖花开时自由自在的飞鸟走兽,又或像小孩子睁着惊奇的双眼看变戏法一样,这都是一直在您身边、简简单单的美妙时刻,您其实一直都拥有。” “‘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么?” 冷玉笙想起曾听过的高僧典故。 “你真是满嘴歪理绕人,什么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冷玉笙决定认输,几近叹息道:“你是怎么做到脸皮这么厚,心里却这么通透的?” “无他,唯修行尔。” 杨烟板了板脸。 突然又换上得意洋洋的神情:“比毛遂如何?比张仪如何? 比张良如何?可为帝者师乎?” “呵呵,你也配?” 冷玉笙故意干笑了两声,嘲笑她。 又拿手指掩了掩鼻子,轻轻偷笑。 “殿下来日若需,虽千万人吾往矣。” 杨烟小心地捧着花,还是躬了躬身。 冷玉笙只觉心底似有炽热的岩浆翻腾,几乎要灼入肺腑,让他几近窒息。 “你若是张仪,我若是楚相,得了你就死也不会放你入秦。” “现下你虽非张仪,我亦非楚相,但你若背叛了我,小心我也打你屁股。” 冷玉笙突然红着脸丢过来一些奇奇怪怪的话,然后就一溜烟跑了。 第74章 她没空,不去 「掬月」 到了月光柔柔升起,聚会也接近尾声。 山间寒风开始呼啸,阁中却暖意未减。 桌上已是杯盘狼藉,侍女正一桌一桌收拾碗碟。 柔儿有些喝醉了酒,去了二楼卧房昏睡。 可睡着睡着就感觉身边似乎有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借着烛光看到张万宁坐在床边。 以为是在做梦,少女揉了揉眼睛,青衫青年仍在。 “宁哥哥……”柔儿坐起身,才低低叫道,却不抬眼看他。 “你不在楼下陪他们玩,跑二楼干嘛来了?” “从订了婚,就没听你主动叫过我了。” 张万宁面色一红,得亏这羞涩隐在烛光里。 “谁不知张伯伯没有儿子,你虽是他侄子,却是将来过继给他这一脉的嫡公子,叫你哥哥的人估计都排着队呢,我算什么。” 柔儿眼皮一翻,虽有眼泪盈盈嘴上却还是不依不饶。 “哪有什么其他人叫哥哥。”张万宁反驳。 “你就这么不信我么?咱们一年多未见,我日夜思念着的,只有你。” 心下一急,憋闷许久的话也就脱口而出。 柔儿突然羞得低下了头,手也无处安放起来。 突然就被张万宁一把握住。 “柔儿,今日我不是故意不跟你打招呼,是‘或恐相逢在梦中’……见那马岱缠着你不放,我心下实在不舒服。” 张万宁低声求她:“我与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该光明正大交往,实在不想和你之间心存芥蒂。” “以后我定能在京城入仕,绝不负了你。望你可别忘了我,离那呆头呆脑的‘麻袋’远一些。” 见柔儿还是低着头,却也并未对她的告白抵触。 张万宁终于鼓足了勇气:“柔儿,我会对你好的。不只是因为婚约,更因为……我喜欢你!” 柔儿终于抿着嘴笑了起来,又从张万宁手中抽回手,却把头深深地埋到膝盖里。 “你说什么呀,丢不丢脸……” 转瞬就被搂入一个温暖怀抱。 这边小情人正搂着痴笑,却听小厮在门口说:“公子,小道长要表演彩戏了。” 张万宁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少女,牵着她的手下了楼。 ———— 一楼中已熄灭了所有烛火,只开了向西的一面窗户。 杨烟坐在窗边不远处,手下一张矮几,矮几上是个盛满水的铜盆。 铜盆边竖着一支燃烧的白色蜡烛,也是暖阁中唯一的光源。 众人离了些距离围着杨烟。 “安之,小道长表演幻术移月进房呢!” 赵汲见张万宁才出来,连忙催他向前来。 而看到他身后跟着自己妹妹,俩人竟还牵着手,眼神蓦地一变。 却也怕影响柔儿声誉,他未动声色,转身继续看杨烟表演。 冷玉笙当下心情似乎挺愉快,坐在一张矮几旁,能看到杨烟的表演,却又刻意离她远了一些。 等夜空中一片浓云移开,那只差一块缺口的月亮便盈盈地映入铜盆。 一轮明月随着水波似也悠悠荡荡。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杨烟吟了句诗。 “何不飞蟾宫,抱月入我怀……” 她扬起衣袖,袖间有闪着光芒的细小亮片缓缓散出,绕在半空飞舞旋转不落。 微弱烛光下如漫天繁星,美如幻境。 “哇!”柔儿发出惊呼,远远地奔到杨烟面前,伸手试图触摸那亮片,如绰约仙子在流光中起舞。 张万宁顿觉眼中只剩下这惊鸿少女,快步走上前来捉住了她的衣袂,唯恐下一秒她就要乘风飞去了。 “掬水月在手!” 杨烟说着将手缓缓地缓缓地伸进水里,圈住月亮,又缓缓地捧着向上来。 等双手几乎到了水面,随着手的颤动,竟真把月光带水捧了起来。 而水在手中不仅一滴未洒落,铜盆里黑黢黢的竟也没了月亮倒影。 “天!小道长神了!”马岱大喊,“真把月影捧了出来!” “嘘!别说话,月亮说它想浮起来。” 杨烟突然嘘了声,现场顿时鸦雀无声,大家都屏息等着。 她将手向内一扣,水“哗啦”着落回铜盆。 而水虽没了,那一轮光晕却独自留在了她的两掌之间,并随着双手的移动而忽近忽远上上下下地动来动去。 然后慢慢地凝聚成一个光球,逐渐上升到房顶,又慢慢变大。 “和光同尘!” 随着杨烟一声口令,巨大的光球轻轻散开,如月光洒落头顶,融入烛光中飞舞的亮片。 “简直如羽化登仙。” 柔儿轻轻地倚到张万宁怀里,张万宁便顺势揽住了少女的肩膀。 “弄花香满衣。”杨烟举袖道,“散!” 盈盈月光和流光亮片一瞬幻化成无数黄色花朵,带着浓郁香气轻盈地飞落了下来。 落到在场人的头上、肩膀上、衣服上,惹得满阁都是浓香。 大家都看花雨看得痴了。 只有冷玉笙,远远地、笑意盈盈地只是望着那散花的人。 柔儿拈起肩上的一朵黄色腊梅轻嗅。 好奇地问:“小道长,你这腊梅怎么比枝头的还香?” “用了我做的腊梅花露,姑娘喜欢的话待会送你。”杨烟笑着向张万宁和柔儿作揖。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今夜月色为凭,在座各位作证,希望二位珍惜彼此,有情人终成眷属,将来喜结连理。” 红线牵到底,送佛送到西。 众人才恍然,这小道长竟是来给二位做月老来了。 张万宁终于露出了一个毫无芥蒂的笑容。 “不知如何谢道长,不如你那熏香花露都卖于我如何?” 经张万宁一提,公子们都纷纷表示要出重金购买杨烟箱里的东西。 不知是真喜欢还是为了讨好张万宁。 ———— 暖阁里重新掌了灯。 杨烟把腊梅花露拿着送给柔儿,又向众人科普了下各类药香疗效,把合香陆陆续续送了出去。 只把那秘香保留了下来。 但这些独独不缺钱的公子哥们不容她不要钱,硬塞她衣袖里许多银票。 杨烟心里只感叹,这些人可真是有钱啊。 两月前在山中驿站,她决心赚王孙公子的钱,今天终于迈出一小步。 然后她就被拦了一下,是那黑衫青年。 他长得浓眉大眼,白面有须,也是个美男子。 “小道长神技了得,实在让人大饱眼福。在下卓凭,我祖母过三个月就过七十大寿,可否请道长过府为祖母表演庆生?价钱绝对好说。” 卓凭向她恭敬作揖。 “卓公子客气,若几个月后我还留在京城,一定过去。”杨烟与他对拜。 “敢问小道长住在何处?到时给道长送请帖。” “我住状元巷凤——”杨烟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卓公子,她没空,不去。” 冷玉笙突然冷冷地对卓凭说。 “冷公子?我在跟小道长说话,关您何事,为何插话?况且小道长已经答应我了。”卓凭问。 “我已然答应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杨烟向冷玉笙作揖,又抬眼祈求似的望着他。 被这明亮又湿漉漉的眼睛一望,冷玉笙气焰顿时消了。 “随,随你吧。” 心下十分生气,他根本就管不住她嘛。 一甩袖子就气鼓鼓地坐到了一边。 众人已陆续告辞,张万宁依依不舍地送走柔儿和赵汲,向柔儿承诺过几天就去看她。 回暖阁后他却叫住了提着箱子欲离开的杨烟。 有些嗫喏着小声地靠向她耳前: “你那销魂秘香可否给我?” 第75章 小道士被冻成冰坨坨 “公子不是不喜欢么?” 杨烟抠了抠箱子,笑眯眯问。 “以前不知你幻戏也了得,今日真让我大开眼界。又助我求得柔儿,此恩此情,铭记在心。” “况那秘香是小道长特意为我制的,我也绝没有不收的道理。当然,价钱随便开。” 张万宁拍了拍胸膛。 杨烟忍着笑,从箱子里拿出最后一盒香。 奇异的香气瞬间就扑进张万宁鼻间。 “这是……” 张万宁只觉闻着异常舒适,任他见过无数熏香,也分辨不出这香的配方。 “这是师父传给我的压箱底秘方,无法告知公子配比。您若用着还好,麻烦再来找我要吧。” 杨烟似看出他心中所想,先说了明白。 或许是喝了不少酒,张万宁听到“用着还好”几个字,面色就泛了红,只点点头。 一只手却横插了来,直接把盒子拿走了。 冷玉笙颠着那香料,神色冷然。 “玩物丧志!安之,用这种东西万万不可。” 说着就揣进自己袖里:“我替你扔了。” “冷公子!”张万宁叫了一声,想要回来,却又绝对不好意思开口。 看二人似要抢,杨烟只道:“你俩要不一人一半吧,不要钱,送你们了。天色已晚,小道也告辞了。” 说罢转身即走。 “你怎么走?” 冷玉笙突然不争这香了,扔回张万宁手里就追了过来。 “外面快二更天,城门就要关闭,你连个驴车都没有,连城都入不了。” “那就门口等着吧,反正明早四更多就开城门了。” 杨烟回答得漫不经心。 “那会给你冻毙在城墙下,明早人家就看到墙角一个灰头土脸的小道士被冻成冰坨坨。”冷玉笙急着说。 听到“冰坨坨”三个字从他那张冷脸上说出,杨烟只想笑。 她摊了摊手:“那还能怎么办?” “留下过夜吧,明早再走。二楼都是现成房间。怕有人回不去都收拾好了,绝对温暖舒适。” 张万宁走过来,热情建议。 “我们何不秉烛夜谈,再喝几杯?” “我……”杨烟瞪着眼睛询问冷玉笙。 冷玉笙终于松了口气,向她点了点头。心头掠过一些小窃喜,嘴角勾了勾,又怕被发现了似的,马上落了下去。 “多谢张公子!恭敬不如从命。” 杨烟作揖,说:“我有些乏了,想去休息,你们二位继续聊。” 张万宁便要侍女引着杨烟上了楼。 ———— 等她的身影消失,张万宁轻笑出声。 “这小道倒挺有意思,我都想入仕后要‘他’做门客了,届时就能请公子常来我府上赏香看戏。” 说着他摒退左右,闭紧了门窗,引着冷玉笙重新入座,斟酒相敬。 冷玉笙温然一笑,劝他:“令祖父、令尊皆中进士,且令尊一直要你做君子,盼你高中三甲光耀门楣。” “不应跟这些蛊惑人心的妖士交往太密,免得折了心志。”冷玉笙道。 “我看他倒不像妖士,挺坦荡的,也有入世之心。又赠我数道香,还会这么好玩的幻戏,诗文看来也不是不懂。情意难得,于我也算知己,大丈夫在世,唯求知己尔。” 张万宁笑吟吟呷了一杯酒,不接他的招。 “那我,也算你知己吗?” 冷玉笙也敬他一杯酒,饮尽,却问得猝不及防。 张万宁正在斟酒,闻言连忙停下转而给冷玉笙放下的杯中斟满。 “殿下,我们虽彼此心心相印,小臣却不敢与您知己相称,您可是我的靠山。若将来……有幸,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张公子,你是指运河港的盐运生意么?‘靠山’可谈不上,互惠互利么。” 冷玉笙轻笑着继续饮酒,口中也不唤他“安之”了。 “我说的不是清州,而是京城。” 张万宁见他顾左右而言他,索性开门见山。 “张公子也看到了,在京城我是有名没姓的雀儿,一切还要仰仗张公子和枢相,可没能耐跟公子做什么生意。” 冷玉笙又打量他一眼。 “可我听说,支差房左院事前几日向伯父为您请职,说军中缺乏有作战经验的年轻将领,您刚从朔北战场下来,在江南放着太可惜,想调您回禁军练兵。” 张万宁神神秘秘道。 “这真让叔父左右为难,眼见青年将才埋没不得善用十分自责,却又囿于皇命不得不从。” “哦?竟还有这事?” 冷玉笙似十分震惊,又叹了一口气。 “左昀叔叔看来还是惦念着我的,但毕竟年纪大了,到底糊涂了些,真是让枢相为难了。” “父皇放我去江南历练营商漕运,必定不会再让我染指兵营之事。张公子代我向枢相请罪,韩泠只愿做个富贵闲人,不敢违逆父王,也莫要枢相为难,更切不要怪罪于俭衡叔叔,只当听个笑话。” “是么?我本以为入仕后还可助殿下一臂之力,原来您竟只想在江南做生意。” 张万宁也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君既无心,且当笑谈尔,喝酒才是正事。不管我能不能留京,家中叔叔们在清江南生意总归还要殿下多照顾照顾,您有什么要帮忙的,也尽管直言。” 冷玉笙却低头微微恍了神,半晌才抬头望向张万宁。 悄声道:“我借冷氏举子赶考之名入京,你可知究竟为何?” “为何?”张万宁明显眼神一亮。 冷玉笙更小声地凑上前去,附到张万宁耳边说了些什么。 “殿下真是至情至性。” 张万宁目光闪动,双手举杯敬他。 “但这总归不是光彩之事,我着实只想在父皇面前保个命,日后还能尽人子孝道之谊。” “本想会试后再进宫领罪,可今日在南园见了这么多公子小姐,难免人多口杂,我也担心这二月未到,晏相那边会生出什么乱来。” “到时你和枢相倒都跟我撇不清了。” 他声音淡淡,却一字一句都砸进张万宁耳中。 张万宁笑了笑:“母子人伦之情乃是天道,殿下清者自清,于我们亦是。” 冷玉笙终于得着了个答案,双手执杯回敬。 “眼下真有一事还需张公子促成才是。” “殿下直说。”张万宁爽快道。 二人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很久,直到都醉得东倒西歪。 第76章 她翻个身,腿就搭到了一个人身上 「乱了」 流离许多年,杨烟还是第一次住这么好的房间。 等真正坐到床上,她才发现这床竟是个炕,底下还烧着地龙。 暖阁一二层皆通了烟道,炭火整日不熄,室内才能这般舒适。 一躺到温软棉被上,杨烟就觉四肢百骸都放了松,甚至热得微微出了汗。 索性脱了鹤氅和道袍,只着白色中衣摊着。 房间门口还有两个侍女守着听候吩咐。 门悄悄开了个缝,杨烟探出了脑袋,问那绿衣侍女: “姐姐,这么大庭院,一天得烧多少斤炭呢?” 供给这么大楼阁和庭院取暖,一天要烧掉数百斤炭,当真是奢侈。 虽然舒适,杨烟却如有芒刺在背,翻来覆去无法睡去。 不知是该感慨当官真好、有钱真好还是该叹息这庞大的浪费。 时间已过二更,过不了两个时辰,那些衣单薄尘满面的卖炭翁就该驾炭车辗冰辙,冒着寒风入城门。 她想起张万宁说:“巨贾赚斗金,做工的平民就有饱饭吃”。 若如枢密府这般肯花大价钱买炭而不是像那诗中的宫人去抢,卖炭翁也该能有衣穿,有饭吃了。 想到这,她浑身都打了个激灵,一瞬也就解了“心忧炭贱愿天寒”的意思。 没有权贵的奢侈浪费,也就没有布衣百姓的衣食饱暖。 这世道不知何时就成了这样子。 继而又想到老杜“安得广厦千万间”的感叹,读来当真让人泣泪。 翻来覆去地想着,她更睡不着,索性起来洗了把脸。 门外的侍女见她出来倒水,忙提醒可以侍候她去旁边的浴室沐浴。 “不不不,不了吧,净净手脸就可以。” 杨烟给唬了回来,她极其小心,万万不敢在陌生地方洗澡。 又翻身上了床,也总算想明白了些事情。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嘛,像白乐天和老杜就是忧思太重了。” 杨烟又翻身坐起,想起箱子里堆的许多银票。 便借着烛光开始数钱。 竟有从没摸过的百两银票,当然是张万宁大手一挥给的,其他的加起来也有一百来两。 她本就不爱吃喝玩乐,这二百多两算来是够生活一辈子了。 重新躺下,杨烟拿手背到脑袋后面,心下感到无比安心,也就吹了蜡烛放了床帘闭上了眼睛。 但俗话怎么说来着? 不要高兴得太早! 就在她睡得迷迷糊糊之际,房间的门栓突然被崩开了。 一个人影摇晃着进来就翻身上了床,扑到她身上。 “谁?” 杨烟猛地转醒,丝毫没有心理准备,这次是真被吓到了。 惊叫起来,“你谁啊你!” 慌忙翻开他去拿烛台点火。 ———— 火光照亮了冷玉笙的面庞,是真的醉酒样子,躺在床上似转瞬就已睡着。 杨烟捂了捂尚在惊跳的心脏,放了烛台又摸了摸腰里别着的银票,才去床头去取自己的衣服。 猜他可能走错了地方,她转身想走却还是不放心,又从袖中捏了一点点迷幻香出来。 往冷玉笙鼻前一撒,嘴里念叨: “形势所迫,师父对不住了!就让他安心睡几个时辰吧,别出什么幺蛾子。” 见他彻底沉沉睡去,她才捧着衣服提着箱子出了房门。 门外的侍女估计也去休息了,走廊里竟一个人都没有。 转而拐进隔壁另一个房间,房间里同样收拾得干干净净,床上被子已经摊开。 杨烟以为这应该是冷玉笙的房间,想也没想就躺下很快睡着。 即便之后听见耳边似有动静,因为床实在软和温暖,她困极了也以为是在做梦。 直到窗外鸡鸣第二声时,她才幽幽转醒。 翻了个身,腿就不小心搭到了一个人身上。 两人甚至还盖着同一床被子。 …… 发生什么了!!!! 感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杨烟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天还没亮,房内还是伸手不见五指。 她只想悄悄从外面这个人身上翻过去。 于是捏手捏脚地翻出被子,跟受惊的猫一般弓着身子往外爬—— 却突然被身下人伸手抓住腰,整个儿地给重新掀翻进床里面,躺回被子上。 她忍着没出声,那人显然也吓了一跳,似还在睡梦中本能做出这种反应。 两人在黑暗里摸索着就打斗起来。 杨烟刚要起身,那人便迅速压住她外面左臂,一个翻身跳起就向她身上压来。 虽然只是一个黑影,杨烟还是蓄力伸脚尝试往他两腿中间踢去。 可偏偏那人预料到似的,伸手捉住了她的腿,左腿顺势压了过来,力量大得吓人。 杨烟另一条腿立刻用力蜷起踢出,踢到了他的小腹。 身体一吃痛,男人显然被激怒了。 一拳刚要挥出,但他像是看清了杨烟的模样,只喘着气突然停了下来。 杨烟的眼睛也适应了黑暗,看清了他的身体,竟是裸着上半身的! 但脸被披散的头发盖住,分不清模样。 趁这人怔愣,她索性直接出拳,可打到他的胸膛上只如锤铁,将她的手都反弹得生疼。 那人却伸手直接掐住了她的脖子。 巨大的压力袭来,一瞬间呼吸滞住,杨烟瞪大了眼睛—— 似回到了七里县城门前的那天,只觉自己又成了砧板鱼肉…… 但,得亏这人没锁住她的手,心里又向涯夫子磕了几个头。 “生死关头,又得办点坏事,师父还是对不住了!” 右手往衣袖边沿一勾,就捏住了一个小纸包,刚想动作—— 那人掐着掐着,手却松了。 杨烟也停了手上动作,猛地咳嗽起来。 “你到底是谁?” 是熟悉的、爽朗的声音。 张万宁! 杨烟只觉脑袋要爆掉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然而此时门却嘎吱一声开了。 冷玉笙听到声响走过来,站在门口。 他夜视能力极强,恰巧看到张万宁裸着上身、披头散发骑坐在杨烟身上,一只手还环绕着她的脖子…… 而大概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冷玉笙特地走进来仔细瞧了一眼。 三个人都僵住了…… 第77章 有脱光了衣服,骑……身上打架的? 「质问」 杨烟试图去猜测下冷玉笙的脸色,发现可能不用猜了。 他下一瞬就奔了过来,将张万宁反手拨到一边,提着杨烟的衣领就给她拎下了床。 过程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连给她发个声喘息下的空间也没有。 她被从一个炕上扔到了另一个炕上,然后房门如一阵风般迅速关上了。 冷玉笙已回到张万宁房间,二话不说就给他脸上来了一拳,将还没反应过来的张万宁都打懵了。 两人也不废话,直接重新开打。 张万宁的近身搏斗肯定比不过冷玉笙,没过几招就被按着头摁在了床上。 习武之人目力都不错,他能看到冷玉笙脸上一副要吃人的表情。 “冷……三殿下,冷静,冷静。” 张万宁喘息着说:“完全误会,误会。这可不关……我的事,是她自己跑我床上来的……” 还没说完,那人手上力道又紧了几分。 “她不是该在我那儿吗?怎么跑这来了?……你们做了什么?!” 冷玉笙声线极低,像在压抑某种咆哮。 他明明记得是自己上了她的床,但之后却莫名没了记忆。 “两个……男人能做啥?打架呗,不打……不相识……嘛……殿下何故动怒至此?” 张万宁灵机一动,缓缓道。 冷玉笙似才反应过来,手迅速松开了。 像十分尴尬似的,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又飞速奔走了。 张万宁坐在昏暗中,揉了揉被打的右脸,抬手抹去了嘴角的一抹血迹。 又翻转着看了看自己的手,明明那小道长没有喉结。 难道韩泠一早就知道,所以特意想要了去? 转瞬又笑了起来:“竟是个女子,真有意思。” 而另外一间房间里,却显然更不太平。 ———— 杨烟的外袍还放在张万宁房间,根本没衣服穿,只得缩到被窝里装死。 可这该死的被子里还是温热的,洋溢着男人身体的味道,搅得她心下更不安宁。 索性将头也蒙了进去。 冷玉笙特意锁好了门,在昏暗里注视那一团鼓起的被褥良久。 心里只想到“缩头乌龟”四个字。 但他的确忍耐不了了。 不知从哪天开始,他就很想像狼一样去咬断她的脖子。 就像少年时半夜在草原迷路遇到群狼。 等那强壮的头狼扑来时,他竟想也不想也朝它扑了过去,先那狼一步掐住了它的脖子。 虽然没有尖利牙齿,但他直接用随身佩刀自狼的颈下迅速捅了过去。 鲜血瞬间喷溅了他满脸满身。 而闻到血腥味,狼群越围越近,左右各一头狼扑来。 他滚个身躲过,又将头狼的尸体时扔了过去。 明显看到狼群虽是呲着牙呈进攻架势,耳朵却向后倒着——它们怕了。 它们一怕,他就不怕了。 一边摆开进攻的姿势,一边摸索身上火折,点燃了脚下的荒草。 和那数点莹光在火光中对峙半晌,狼群终于夹着尾巴逃跑了…… 但被群狼围攻、浑身汗毛战栗,似能听到风拂原野、昆虫扑过草叶、地底水流徐徐。 感觉到深夜落在脸上凝露的水汽,嗅到草籽在火中噼啪着烧灼的香气和那呲着獠牙目带凶光的群狼因渴望而垂下的口涎…… 所有感官警觉无限放大的感受死死地刻在了他心里,而现在这样的时刻,却莫名又泛了起来。 这本能的渴望太过强烈,以至于他怀疑自己是否被那头狼附了体。 想着必须刨开她的壳子,往那最柔软的脖颈上咬过去。 他猛地掀开蒙头的被子。 却发现杨烟是真正地……睡着了…… 面庞乖巧而宁静,长睫毛无辜地铺垂着,呼吸均匀而细微。 望着她的睡脸,竟不像在看猎物,而是看自己的小狼崽。 那支棱起来的欲望瞬间偃旗息鼓,实在不舍得将她唤醒。 他在她旁边一直坐到天蒙蒙亮,等着她醒过来,却也不知醒来之后又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他当然不知道,杨烟其实早醒了,只是不敢动而已。 ———— 这是什么天下无敌大霉运! 果然是没占卜的缘故吗? 还是一下得了这么多钱,老天也看不下去了? 杨烟越想越气,不自觉动了一动,身上的被子立即就被掀开了。 “别装死了,起来!”冷冷的声音响起。 杨烟只穿着中衣还有些不好意思,抱着身体躬起腿坐了起来。 “你们?——” “我——” 两人同时发声,冷玉笙无奈地闭了嘴,摆了摆手让她说。 “昨天不小心进错张公子的房间,因……因为殿下也进错了……我房间……或许张公子喝醉了,竟想也不想直接躺下睡了。早上他应是以为我是歹徒,就和我打了一架。” “您不会想问为啥我打输了吧?” 杨烟说着就伸手比划起来:“我们可是大战三百回合,我一个旋风腿——倒也没踢着他,接着又是一阵无影拳——当然也没打得动,然后他三下五除二就给我按那里了。” 杨烟干笑道:“着实丢脸,着实丢脸,主要还是我从小拳脚只学了个吊儿郎当,技不如人。” 她大言不惭,顺嘴胡诌越说越顺溜。 想着自己说的倒也是事实,也就夸张了一点点吧。 “屁话真多!打了一架?!” 冷玉笙哼了一声:“孤男……孤男……有脱光了衣服骑……身上打架的?” 而说出这些个字来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羞赧。 杨烟沉默了,但事实就是这样,可就是百口莫辩。 “他……大概沐浴过吧……房间这么热,裸着也正常。” 杨烟想起侍女说旁边有浴室,就为张万宁辩驳了两句。 “倒挺为他考虑,是不是心里还得意得很?” 冷玉笙握紧了拳头:“你可知你坏了我的事?” “您深谋远虑的,我能坏什么事?不就是进错了房间睡错了人么?还能影响安邦大计,毁了国家前程?” “难道您的计划里,我应该是跟您睡一起,然后玩一出男男酒后乱性,传出去又是一桩‘道士祸主’,啧啧,都什么癖好……” 杨烟随口瞎掐着,一边说一边自己都能起一身鸡皮疙瘩,并没有注意到身边人目色中已渐露凶光。 “你说这些个……‘淫词’不害臊吗?你还是个……?” 冷玉笙咬牙切齿起来。 更让他七窍生烟的是,她竟把他的计划都说对了。 但用词却粗鄙成这样! 第78章 那些她撩拨过他的,他一一还了回去 「欲望」 “你是张万宁引来的人,我在他这里跟你过夜被人瞧见,日后若有人弹劾我入京私会枢密使,我也是一耽于声色的主儿。” “不然你以为我和他侄子勾搭什么!” 冷玉笙说,但他却绝不会告诉杨烟自己有私心。 只是想借机把她从张万宁这边正大光明地讨了去。 而现在她不仅和张万宁弄得不清不楚,还似乎对此毫无羞耻之心,甚至死皮赖脸地在他心上蹦跶着。 杨烟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开始叨叨: “小人还以为多大点事儿,敢情您是想树个无心争权的形象?” “我要是不来这里,要是昨晚不留下来,您这神计岂不毫无用武之地?” “难不成您就得说自己是为了爱慕张公子的未婚妻而来?” “实在不成就只能说想和张万宁朝朝暮暮,跟他有一腿……” 下一瞬她就说不出来话了。 她的脖子又被冷玉笙掐住,没用什么力却恰巧让她发不出声音来。 “我真想立刻……掐断你的脖子。嘴怎么这么贱呢?真够无耻的,你就这么不在意和一个男人同床共枕了一晚?” 冷玉笙盯着他,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将她吞噬灼烧。 杨烟眼中终于飘过一丝丝怯意,指了指自己发不出声音的嘴,他才松开手等着她回答。 她轻咳了几声:“都掐脖子,当掐脖子好玩么。小人又不是大姑娘,在意什么?” 索性又躺了下去,还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反正除了被打了几下,快要被掐死了之外,我又没损失什么。” 她挠了挠头。 “何况他还光着膀子呢,要说吃亏,也是他亏了。” 杨烟说着竟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叹息了声:“大家都是江湖儿女,不如就一笑了之吧。” 还没胡扯完身子就被翻转,直接就被冷玉笙压到了身下。 那冷漠着的一张俊脸瞬间在眼前放大。 半披的发丝和缠头的金线垂到了杨烟的额头和眼角,痒痒地摩挲着。 冷脸上却泛着笑意:“你挺喜欢被人占便宜是吧,那如你所愿……” 凭什么我都不舍得动的人被那小子占了先! 他心里翻涌着愤怒和不甘,也算是明白了。 面前这个姑娘躲在各种八卦、香丸、幻术彩戏编织的壳子里,脸皮厚得果真如城墙一样。 原本他只想一点一点,一层一层地揭开她的伪装,坦露出她的真。 可现在看这厚颜无耻到处勾人的样子,不逼她一把,就怕是抓不住了。 这样想着,他就克制不住要向杨烟的脖颈咬下去…… ———— 杨烟手里又夹出那保命的东西,刚要甩出去就被冷玉笙给压住了手腕。 “昨晚给我下了药是吧?还没找你算账,在我面前最好少动歪心思。” 说着就从她指缝中将一个纸包抠出。 “殿下,您不想知道这是什么吗?您瞧瞧看?” 杨烟笑眯眯地说。 “当我是傻子么,我才不看。” 冷玉笙说着就往窗户方向一扔,那纸包像飞镖一般刺破纸窗射了出去。 杨烟咬着牙叹了一口气:“我认输了成吗?我再不乱说话了,我错了。” “晚了……” 冷玉笙似乎不想再废话,面庞迅速贴近了她的脖子。 像闻猎物一样,以双唇和鼻尖触摸轻嗅,寻找那脉搏跃动最强烈的地方,却不急着下口。 幽幽的香气自脖颈深处传来,刺得他痛痒难耐,让他忍不住去往下继续探索。 他抬手去扯她的领口。 “您不觉得……这样对一个男人,太……不合礼法了吗?” 杨烟撇过头去,感受到某种让人毛骨悚然、胆惊心颤的气息。 明明知道可能发生什么,却还是想赌一把。 冷玉笙果然离开了她的脖子,一双冷眼里却泛上讥讽神色。 “你难道是什么世家公子、贵族少女吗?也配谈‘礼法’?不是下九流喜欢‘娱人’吗?还分什么男女?今儿个让你娱个够。” 杨烟顿觉两眼一黑,她说过的话如今都成了刺向自己的冷箭。 本以为腊梅树下陈情之后,这吴王算是信任她了。 可现在看来她算什么呢? 果然什么都不算。 想着就开始默默变幻着手指悄悄画符,涯夫子不愿意教她的东西,她也从他的语言缝隙中默默偷师了些。 可一个符咒没画完她的两只手就立刻被钳到头顶锁住了。 杨烟彻底绝望,一个幻戏师手被锁住,相当于蛇被捏住了七寸。 “我都差点忘了你还有这双手,当年七里县城门口,是你射伤了门守的额头,不是吗? ” “还是个小叫花子性子就这么烈了…… ” 冷玉笙低下头靠近她的耳朵对她耳语。 却故意将语气放轻放缓,让那气息顺着她的耳垂轻轻滚进耳孔,又特意以鼻尖在她耳后蹭了蹭。 那些她拿来撩拨过他的,他一一还了回去。 杨烟的脸本是撇着,听到七里县城门才转过了头,瞪着眼睛和冷玉笙对视。 他的眼神几乎深不见底,但毫无疑问是炽热的,迷乱的。 杨烟的眼睛里却写满震惊和无力。 “殿下……竟然记得?”她问,但言语显然已在颤抖,“那您知道我是……女子?” 冷玉笙没有回答,似乎这问题一点也不重要。 他一只手扣着她的双手,一只手却又专注于扯她的衣领, 可中衣里还穿着件里衣,将脖子裹得严严实实,扯着扯着他又恼了, 索性掌风一起,里衣就“刺啦”一声,连带中衣一起裂到了胸口。 脸颊就迅速埋进了她的颈窝,却没有吸吮或是舔咬。 他仍在克制自己,只是贪婪地嗅着她一直被层层包裹着、深藏着的体香。 这陡然浓郁的香气使他终于分辨出,那是草原的味道。 混着春日微雨草露气、夏日凉风百花香,和隐隐似奶酪糌粑中的乳味。 交叠纠缠着卷入鼻腔,漫向脑海,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和思绪。 眼泪却顺着杨烟的眼角慢慢蓄起又一滴滴滑落。 她是真的在哭了。 像是一直以来坚持的信念崩塌掉,第一次觉得这泪是苦涩的。 第79章 勾得他想将自己揉进那缺口中 「坦诚」 “我十四岁不到孤身从定州逃难南下,从冬天走到了夏天。” “吃野果、喝河水、乞讨些别人吃剩的饼子,怕被野兽吃掉夜里就爬到树上,有时去田里偷点麦粒还被人追着打。” “走到棉袄破了洞棉絮都跑光,衣服一扯就碎,走到草鞋都没了底,走到全身都生了恶心的疮。” “即使被守城士兵欺负,我都想着要活下去。因为有人曾以命救我,对我说,‘别怕,别难过,往前走,也别回头’。” 杨烟的眼泪已慢慢收回,却近乎呓语般开始絮絮叨叨。 “我其实是想射瞎那士兵的眼睛,可……还是不忍心,做不到。” “但他们却没放过我,拖我在地上走了很久,我觉得自己肯定是要死了吧,白白辜负了那么多人舍命护我……” 她似沉浸在遥远的回忆中,回到那蓝衣皮靴落在眼前的时刻。 “但殿下出现了,如同天神。虽然救我、送我入城只是您举手之劳,于我却是救命之恩。” “当时我想,朝堂尽管充满阴谋诡计,无数人为一己私欲伤害无辜百姓,可还有您这样的皇子在意一个流民的死活,这国家大概还有救。” “从那以后,您也成了我活下去的信念。” 然后记忆奔向了城隍破庙。 “在七里县,我住在破庙里,每天不到四更就起床练功练手、生火做饭、出门做活赚钱。求师父教我幻术彩戏、八卦星象、机关术,求大哥的母亲教我制香。” “冬天那么冷,也没什么衣服穿,没舍得点过炭盆,冷得厉害了,就饮一口酒。” “而虽不是断齑划粥、悬梁刺股,我也没断了读书习字修身求索,就为有朝一日有能力投奔明主,为百姓做些事。” 冷玉笙的脸还埋在她的领口。 她却觉得有热泪滴进了她的颈窝,流进胸口。 一滴滴的灼着她的皮肤,也在灼着她的心。 “ 我总说怕你,其实我什么都不怕,连死都不怕,但我更想活着,让自己成为有用的人。” “我极少会难过,知道任何事情伤心无用,不如寻求解决办法。” 说着她还轻轻笑了下。 “我咬着牙往前走,用尽全力才走到你面前,你可以高高在上,觉得我渺如蝼蚁,但即使是蝼蚁也有尊严。” “你可以无视我的一切,但不能这样践踏别人捧给你的心……” 她没有再用“您”这个称呼,似也含着深深的怨艾。 杨烟说完了,也觉得乏了累了,只叹息一声。 “您要是要我报恩,那把这不男不女的身子取了便是。我不爱吃喝玩乐,也不爱妆点打扮,这皮囊不怎么美好,也没那么重要。” “我小时候也是博览歪书话本,您若是要我‘娱您’,我会尽力包您满意。” 说着就闭上了眼睛,心里想着,反正没辙了。 随他吧,能活着就行。 等待中的触碰却是一点没有,冷玉笙的心也几乎凉了。 他早已望见杨烟里衣中还围着厚厚的裹胸,将已经发育恰好的身体一点点压平。 但那胸口却还是有些不甘心似的仍在边沿聚着美丽的隆起,勾得他想将自己揉进那缺口中。 这大概是她最后一层壳子,如今也给她剥落吗? 扣着她的手松开了。 ———— 冷玉笙却从杨烟脖颈轻轻一挑,捏着那枚玉璧问: “这是什么?” 杨烟的脸陡然一红,嗫喏着说:“这不重要。” “苏毓给你的?” 他漫不经心地拽了下,那已经戴了多年的红绳也就碎裂了。 “不要!” 杨烟叫了一声,她怕冷玉笙像扔纸包里的迷幻香一样给扔出窗户。 “求您!” 冷玉笙将它握进手里:“说实话。” “是小时候一直戴着的,故乡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求你不要拿走。” 杨烟坐了起来,哀求。 冷玉笙猜测或许和她的父母家庭有关,也就不再强问,又将玉璧交还她手里。 “这绳坏了,我赔你个?” “不用,我自己编一条就行了。” 杨烟轻轻抚了抚玉璧,又藏进自己衣服。 “你有很多事还都瞒着我,比如逃到七里县之前呢?你到底是谁?” 冷玉笙从她身上翻下,站在床边问。 “我对殿下也知之甚少,您又何必非急着把我看透?” 杨烟低了低头。 冷玉笙感觉到她的壳子又慢慢往回武装。 但以后总归来日方长,只要她不离开京城,他也有时间陪她玩。 虽然他不急,可…… 冷玉笙心下还觉不安稳,却不知如何表达。 只交代:“你扮男人,整天混在男人堆里,我不放心。你也知道自己‘不男不女’,这种人自古就勾人心魂。” “你能勾到我已是烧了高香,就不要再换庙堂拜菩萨,别人一定没我好。” “以后你那些个逃亡练功什么稀奇古怪不像真事的过去不要再对任何人讲,难道你想让我还未拿回兵权就在朝中树敌无数么? ” “我明白了。承蒙殿下不弃,以后定遮掩身份韬光养晦,不去讨好其他官员,不给殿下添乱,唯殿下马首是瞻。” 杨烟说着还郑重行了个礼。 “你是个蠢货吗?” 冷玉笙觉得头顶就要冒烟了,她就是在装听不懂。 “我总算知道苏毓为何放弃你了,根本就是一堵墙。” 这墙捅是捅不破的,她也不在意这具女人的身体,也不想找个男人共度一生。 像那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只怕他砸了个大洞呼呼漏风,那墙还是会杵在那里。 可要命的是,他偏偏就迷上了,就是不想放。 说着他上前一步抬手捏住了杨烟的下巴,将她的脸庞拉近自己。 “你是逼我……亲你么?” 杨烟瞪大了眼睛,抻着脖子要往后退。 冷玉笙终于笑了笑:“原来你怕这个?” 眉头当下了然地舒展开。 话音未落,门口便传来敲门声。 冷玉笙连忙松开了手。 “躺回去把被子盖好。” 他瞧了一眼她洞开的衣领,然后去开门。 第80章 公子好体力,她都乏了,你不累吗 「药膏」 张万宁此刻已穿戴整齐。 他身着紫金锦缎箭袖袍,齐眉还勒着条红赤金织云纹缀玛瑙抹额,半束发戴着红玉冠,连发髻也梳得一丝不苟。 还红肿着一侧脸,正端着杨烟的箱子和衣服一脸坏笑地出现在门口。 “太阳都晒屁股了,小道长还不起床?” 虽然笑着,眼睛却是盯着冷玉笙,一副“我知你干了什么好事”的挑衅样子。 说着还探头探脑地往里瞧瞧,见杨烟面对墙壁侧躺在床上。 冷玉笙见他打扮妖艳,心下莫名不爽。 “今儿是什么好日子,张公子怎打扮成一只公鸡?” “这叫什么话!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是难得的好天气,正想邀冷公子和小道长山中寻梅,饮酒赋诗。” 张万宁爽声道。 “谢谢张公子,不过你这脸破了相,看起来得多养几天,不太适合出门。” 冷玉笙刻意提醒他,又拱了拱手,此地无银三百两般细道: “我和小道长在促膝论道,这会她乏了休息一会,待会儿还要麻烦张公子派人送她回客栈。” “促膝论道?” 张万宁刚捂了捂脸,又差点笑出声。 “冷公子好体力,她都乏了,你——不累吗?” 见冷玉笙冷眼一瞟,张万宁立刻噤了声。 无趣道:“这是小道长衣物,我吩咐侍女来侍候更衣。” “她自己会穿。” 冷玉笙抬手就要接。 张万宁却迟迟没有递过来,眼眸一瞬也冷了下来。 “冷公子,别忘了,这是在谁府上。你跟小道长什么关系?” 低低的声音。 两人正沉默着对峙,只听一声脆音响起:“多谢张公子!不好意思刚竟睡过去了,听到公子说话才转醒。” 冷玉笙回头,见杨烟笑眯眯地站在身后。 领口衣服竟已缝合得板板正正。 她上前一步,抬手欲从张万宁手上捧回箱子。 只有冷玉笙感觉到,在她的手掠过他的一瞬,极快极轻地握了下他的手掌。 那清凉柔软似一块冰迅速抚平心底无处安放的燥热。 他的嘴角不自觉勾了一勾。 杨烟端过箱子和衣服,张万宁才回过神来,脸上泛上笑意。 拱了拱手:“今儿个对不住小道长了,与你打起来实属误会,给你赔个礼。” 杨烟知他心下许多疑问,想了想便决定坦诚。 “张公子,要说对不住的应该是小人,昨晚困得很,稀里糊涂走错了房间。” “还有……我其实不是什么沉烟道长,小人是清州府七里县幻戏师杨烟,但也略通八卦天象、制香和机关术,陪家兄苏毓赴京赶考。” 她又拱了拱手:“得遇公子,视为知音,杨烟虽为布衣,也懂‘君子以义为上’的道理,以后能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藏的还挺深,还有什么别的要说吗?” 张万宁眉毛一挑,笑问。 “张公子,咱们也是有‘同床’之谊了,以后您要制秘香卜前程问姻缘看彩戏,差我就行,我就住在凤翔客栈地字三号。” 杨烟又换上嬉笑的表情。 “好一个‘同床之谊’!杨……小兄弟也是爽快之人!君子尊贤嘉善,不问出身。小兄弟既不修道,今天不如一起寻梅煮酒?” 张万宁边说却又偷偷盯着只着中衣的杨烟全身瞧了个遍。 半夜捉住她时就觉腰肢软细,怪不得之前就隐隐感觉她半男不女,还以为修道之人练了些什么秘功。 贴身穿着的中衣本就能勾勒出腰线。 张万宁见她平肩细腰脖颈修长,明明就是个笑容明朗眼神晶亮的少女。 她却偏偏不承认,似藏着许多秘密让人忍不住去探寻。 竟比他的柔儿妹妹还多了几分韵味。 杨烟将衣物箱子放到一侧桌上,正儿八经地向张万宁作揖: “公子恕罪,昨晚彻夜未归想必我兄长已焦急万分,今天须得回去领罪了,着实无法赴约。” 又从袖里拈出一个铜钱大小的青色瓷罐恭敬递上:“公子怎得脸上受了伤?” “这儿正好有瓶消肿化瘀的药膏,是一药术了得的医师朋友配制,您可一试,保准好得彻底,不影响您的容华风流。” 望着张万宁那一身华服,杨烟眉眼一弯。 “今儿个公子衣着尊贵耀眼气度不凡,龙章凤姿俊逸飘然,真真是轩轩如朝霞举,朗朗若明月升,濯濯如春日柳,肃肃如松下风……” “停——打住打住,知道你会拍马屁,也不能给人往肿了拍。” 张万宁捏着药膏罐,突然捂着脸打断她,面上倒是挺受用的神色。 “听的我耳朵都热了,某人竟还说像只公鸡。” 说着向着冷玉笙翻了个白眼。 “听见了吧,你这拍的可不是屁股,明明是张公子的脸。” 冷玉笙突然插嘴,面上也泛了一丝笑意。 “冷玉笙?韩泠!这么多年还改不了么,嘴可真毒啊!” 张万宁气得鼻子都要歪了,但嘴张得大了,那肿处又是一疼,还没骂完又呲牙咧嘴起来。 “这一拳,我跟你没完!” 眼见张万宁直呼了冷玉笙名讳,急得像个准备撸袖子打架的少年,冷玉笙和杨烟一并笑了起来。 原本尴尬的气氛也就一扫而空。 而张万宁见杨烟竟对“韩泠”的名字丝毫诧异都没有,心内才是真的“咯噔”一下。 这两人……该老早就认识了吧。 而不等他琢磨完,杨烟却说话了: “公子,还是我来帮您涂下药膏吧。胡九是个极聪明厉害的药师,他的药膏肯定涂了就能止疼。” 杨烟见张万宁脸肿得痛苦,就伸手从他手里拿回药膏,打开盖子,右手指轻轻点了些,往他肿脸上抹去。 感觉有人拽了拽她的衣服,杨烟回头看到冷玉笙垂着头,却抬着双眸却是恰好在盯着她。 那脸上写满了醋意和委屈似的。 她轻笑了下,递给他一个笃定的眼神,转头帮张万宁涂抹按揉起来。 不知是手指还是药膏清凉,反正是抹完那药,张万宁就觉脸上似有冷风吹过,脸上肿痛也就熨帖多了。 “果然神药,胡九就是你那个制药的朋友?改天给我引荐引荐?”张万宁道。 “他还在七里县医馆,不知有没有缘分得见公子。” 杨烟将药罐重新塞回张万宁手里,叮嘱他:“每日三次涂抹,公子别偷懒。” “得嘞!” 张万宁笑着作揖,转身就要侍女布菜留杨烟和冷玉笙吃早午饭了。 第81章 不编织笼子,如何才能留住飞鸟 「分别」 张万宁走后,冷玉笙突然撇嘴。 “你心里就没有一点男女大防吗?又是大肆吹捧,又是嘘寒问暖,又是治伤抹药……我,不喜欢。” “殿下,我现在可是个男人,不过就算做回女孩,也会一样。” “我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也可以结交许多朋友,不是那笼中的金丝雀。您可以不喜欢,但这就是我啊。” 杨烟不以为意,似将刚刚肌肤相触的心惊胆战已抛之脑后。 “不过,您想必也不喜欢笼中的鸟雀。” 冷玉笙又想到梦里的边关和草原。 喃喃说:“我的确不喜欢笼中鸟,我喜欢草原上自由自在的雄鹰。” 杨烟认真思考了下,才道: “所以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您又何必编织鸟笼,非要困住什么小鸟。” “您现在看着一些小鸟羽毛光鲜、声音婉转的,是因为它本身就是自由自在的啊。” “它在山林间筑巢,在清风中展翅,食虫蚁饮泉水,生于自然长于自然,循的是万物之道。” “您若非要捉到手中把玩,放进笼中饲养,时间久了就会觉得不可爱了。” 杨烟絮絮叨叨。 “都不见你跟张万宁论道,看来这一堆大道理都用我身上了。” 冷玉笙心下有些莫名难过,却问:“在草原,人们崇尚雄鹰,轻易不会捕捉。而要么布下陷阱、施以诱饵,要么以箭射伤,否则也没人能擒到鹰。” “若不编织笼子,如何才能留住动人的飞鸟?” “殿下可是要和我论帝王将相之道?恐怕这不是现下该考虑的问题吧。”杨烟笑言。 “殿下这么聪明,史书兵法肯定也读了不少,又怎不知如何笼络人心?” “燕昭王高筑黄金台,汉高帝颁布求贤诏,皆是唯贤是举广纳人才。陷阱诱饵武力压制,甚至熬鹰,能得到真心臣服么,时间一久祸乱必起……” “闭嘴吧你,这种话在外边儿说可是谋逆之罪,怎么着也得把你头给砍了。” 冷玉笙觉得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胸中真是憋闷得紧,偏偏头脑成了一团浆糊,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 “而且,你明明知道我问得根本不是别人。” 他生怕心里藏着的一些话憋不住就脱口而出,只能转移话题。 “胡九又是哪一个?” “一个天才制药师,也是我发小,我兄弟。以后若殿下高筑黄金,不,白银台,我定举荐他来。” 杨烟骄傲道。 “你朋友还真多。”冷玉笙嘟囔一句,又想起件好奇的事情。 “你这袖子里都装了些什么?怎么跟个百宝箱似的,平时连针线也带着吗?” 说着又要去抓她的袖子查看。 杨烟蓦地后退了一步,拱了拱手:“出来行走江湖,总得多备点东西,以防不时之需。” 看冷玉笙眼神越来越冷,她只得又伸出袖子给他看。 “真没办法,您想看就看吧。” 那中衣袖里缝了数个可以拆开又合上的小袋子。 小袋子分门别类地放着针线、迷香、伤药、幻香、熏香、樟脑粉、叠起的符纸、隔热冰魄玉瓶封住的磷粉和火药粉、几根卷起的彩布条、一根缝着小皮托的牛筋绳圈和几粒泥丸。 甚至还有把拇指长按下侧面机关就能弹出刀尖的小刀…… 果然是个百宝箱。 “这又是什么东西?” 冷玉笙饶有兴趣地看那牛筋绳和泥丸:“弹弓吗?” “殿下聪明,以指为弓,撑开牛筋绳做弦,三十米内够用。必要时还可沾些火药粉。” 杨烟对自己的各项发明显然都十分满意。 冷玉笙见她欢喜,一颗心竟也跟着雀跃起来,盯着她就愣了神。 “总感觉你像个宝藏一样,打开一层,竟还有一层。你还会什么?” “那殿下可得好好挖掘了,把我这尖锥放进口袋,您总没后悔吧。” 杨烟把袖里的东西一一收起藏好。 “这锥子装饰得倒挺华丽,小嘴还叭叭地,但只会纸上谈兵可不行,还要看有没有用。” 冷玉笙神情似不屑,却眼见着又开心起来,唇角挑起,露出温和笑容。 杨烟见他一会阴云密布冷气肃杀一会艳阳高照春风和煦的,心想这人莫不是心里有什么疾病吧,这么喜怒无常。 但面上是绝不敢提的。 垂眸沉默了一会,冷玉笙突然说: “我得走了,还有些事要去做,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到你。” 杨烟觉察出哪里有些不对劲,嘴上问:“这么突然吗?要去很久?” 心里却犯嘀咕,啥时候主公做事还要跟小兵卒汇报的? 果然脑子有病! “我改主意了。”冷玉笙淡淡道。 现在的处境他心里清楚。 只带楚辞楚歌遮掩身份入京,王府亲卫都留在江南掩人耳目,风声一旦出去必有灾祸,绝不是游戏逗乐之时。 再则左昀已着手为他铺路,张家也已打点好。 万事俱备,这棋只差开局了。 他也确实等不了,消耗着时间慢慢前行,他怕以后会什么都抓不住,连眼前这个女子亦成为镜花水月。 “取水造木徐徐图之,且不说时间不定,人心也易生变。你不是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我命由己立,只信‘造金生水’。” “且你说相信以真心换真心,我也想捧我一颗真心试试。” 冷玉笙又道,不知在想什么,似望向北边宫城的方向。 那缠绕十多年未解的心结总该有个了断。 随之叹了口气:“但愿置之死地而后生。” “万事万物都在变动,人也一直在做选择取舍,人人有自己的道要修,有自己的路要走。” 杨烟点了点头,又明知故问:“那我还要定时找您报到吗?” 内心竟有点摆脱束缚的小窃喜。 “你恐怕找不着我。等我来找你吧。是不是找到苏毓就能找到你?” “我会一直跟哥哥在一起。” “但记得我说的,不能拜其他菩萨,即使苏毓入了别人门下,你也不可。” “否则——”他顿了顿,“我杀了那人也会把你抢回来。” 冷玉笙说得认真,眼睛里泛着杨烟看不懂的情绪。 “殿下去忙您的吧,山长水远,万事珍重。” 杨烟心下漫过五味杂陈,却只能作揖拜别:“日后若有召,必相赴。” 第82章 你砍我一刀,这账该算谁头上? 「遇刺」 正午,林间小道。 一辆覆着冰蓝色丝绸帷幔,垂挂黄色丝绦的马车徐徐向虞都城南门行驶。 驾车人正是嘴里叼着根枯草棒的黑衣楚歌。 车内斜倚车壁坐在虎皮毯上的白衣公子却在走神。 他沉浸在不知什么臆想中,嘴角偶尔抽着咧开一个笑容却又转瞬落下。 从南园将冷玉笙接回来后楚辞就见他神经兮兮的像是换了一个人。 不知是被张万宁灌了迷魂药还是受了什么刺激。 观察良久,楚辞才试探问:“主子遇到了什么开心事?” “没有。” 一边否定着,他的嘴角又口不对心地提了上去。 “早知我该陪你去的。”楚辞有些后悔。 “接下来是往驿站走,还是?” 冷玉笙终于被拉回现实,眼神一瞬也就变了,恢复了熟悉的冷静自持。 “先去左昀府跟他交代下,然后进宫。” 楚辞刚要撩开车帘告知楚歌一声,却感觉马车突然停了。 热烈日光下,周遭却是不太正常的安静冷寂。 楚歌的声音幽幽从车外传来:“有埋伏。” 楚辞迅速以剑挑开车窗一角。 周围树木虽然密集,却都光秃着枝干,几乎没有可藏身之处。 但低沉凌乱的呼吸声仿佛近在咫尺。 “地下吗?” 冷玉笙未发声,只以唇语相问,并向下指了指。 楚辞不置可否,也只用眼神询问他。 冷玉笙伸出两根手指头,并比了个剑划自己身体的手势。 楚辞犹疑了一瞬,还是点了点头。 下一秒就执剑冲出马车,向小路一侧地面扫过去。 黄土弥漫中数个黑衣蒙面人也就被迫跃出,边和楚辞打斗边向马车刺来。 楚歌早已跳上车顶,不用拔剑只手中银色飞镖一甩,就迅速戳中几人心脏。 而那几人从空中落下时就已停止了呼吸。 楚辞刚抹了几人的脖子,又飞跃来往几名黑衣人背后招呼。 却还是悄悄放了一人进了马车。 车外几个黑衣人见完全不是对手,拔腿要开溜,楚歌从车顶又甩出数枚飞镖,执剑飞下车继续追击,将逃窜之人尽数杀光。 楚辞手快一步,擒了落单一人,绑了双手,又撕了他衣服往他嘴里一塞,提着往马车来。 掀开车帘,把人往车里一扔,冷玉笙已捂着肩膀等在那里了。 手里还捏着另一个倒霉蛋的脖子,那人眼睛惊恐地圆睁着,正握着一把带血的短刀。 “赤影阁倒后,大祁连杀手都这水平了?” 楚辞叹息了声,可惜自己浪费了些体力,连热身都没够。 “你俩选一个活命,自己选吧。” 楚歌面无表情地说,这是他们在军中常找的乐子。 在军中,正大光明作战,则定不杀俘虏。 而“暗杀”“下毒”等阴招一直为仲义元帅不耻,抓住必死。 但军中寂寞,冷玉笙跟于垦、何擎他们学了些损招。 比如留两个人互咬,谁能吐出东西就放谁走。说的一样呢,就都放走,说的不一样呢,就剁个手再放走。 若都是不开口的刺头儿,就让两人自己选谁活谁死。 而这简简单单的人性游戏,无数人却被整崩溃。 ———— “你砍我一刀,这账该算谁头上?枢密府还是中书省?” 冷玉笙垂眼问,又移开捂着伤口的血手给那被掐着脖子的人看。 楚辞才看清他的左肩由锁骨向心脏附近斜贯着一条约半尺长的刀伤。 白衣早已被染成红色,隔着衣服都能看到翻着的血肉和露出的肋骨。 冷玉笙也不止血,任那血水漫出,一张冷脸泛着漫不经心的神色。 那倒霉蛋被掐着脖子却只拼命摇头。 另一人却急着要说话的样子,楚歌便将他嘴里的布取出来。 “是枢密府!” 说着就要咬破牙缝的毒药,但楚歌的剑柄直接就伸进他嘴里一顶。 下巴立刻“咔啦”一声掉了。 那人只能张着嘴无助地喘气,大冬天的却汗水流了满脸。 “是么?”冷玉笙挑了挑眉。 “通常急着认的,不是撒谎,就是背叛。又急着死的话,看来是撒谎……你说,是哪个?” 说着把捏着倒霉蛋的手一甩,问他。 也不知是问他是哪个指派来的,还是问另一人是撒谎还是背叛。 倒霉蛋终于吸进了几大口气,咳嗽了几声。 才缓缓道:“不是枢密府,也不是中书省,我,我不知道……大爷,别杀我!” “那就是东宫喽?” 冷玉笙又丢来个冷漠的眼神。 那人瞳孔收缩了下,继续摇头。 “难不成竟没人指使?既然来了想必也知道车里坐的是位主子,是非对错自己衡量清楚。” 楚辞笑问,又指着那掉了下巴的。 “捏死你们其实跟捏死小鸡仔似的,你们还是商量商量放谁走吧,我们答应留个活口,放了后你爱死不死。” 冷玉笙也玩味地看着这俩人。 那掉了下巴的指了指地上的人,想说什么。 楚歌又抠掉他的毒药,一把合上了他的嘴。 “软蛋,你不得好死!”那人骂道。 “我们各为其主,死得其所,我宁死也不偷生,但也不要他活!” 说着就拱过来要撞那个倒霉蛋。 楚辞将他们拉开,好像突然觉得有点意思一样,言语温柔苦口婆心地劝: “二位何必如此,人总要好言相商嘛。要我说,你们也真是糊涂,都是大丈夫顶天立地的,做什么行业不好,非要做杀手。” “这行当都日薄西山了,能有什么前途。你有血性就不该贪图重金,不如从军堂堂正正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才是男人的荣耀,死在这荒郊野岭不明不白的,算不上好汉。” 他又将目光转移到那胆小的倒霉蛋身上。 “你既想好好活着,就老老实实种田或者谋份工,养活家人侍奉父母,既没血性就不要做这种埋伏暗杀的事情。” “我们也都是军中行伍出身,杀过的外族不说上万也有数千,但绝不做这种阴谋诡计残害自己人的事情。你们说,对不?” 那两人听得冷汗俱下,似心内真有触动。 冷玉笙似快支撑不住,伸手点了伤口的几处穴位止了血。 楚辞连忙往他嘴里按了粒保命的药丸。 “不问你们主子是谁了,咱们聊聊天吧。是家里没田,还是父母生病,怎得干了这行?” 冷玉笙咽了药,又淡淡问。 那刚合上下巴的脖子一梗,仍不说话。 倒霉蛋却突然崩溃了,跪着哭了起来。 “大人,田要能养活人,谁愿刀尖舔血?朝廷只管征战,当官的只管享乐,哪管黄河连年泛滥地里所收甚少,夏秋民田税、身丁税,各类杂变又把粮食全给收了去,百姓活不下去呀!” 另一人却恶狠狠地说:“呸!你个孬种!你以为这仨是好人?上头吸血的蚂蝗自相残杀,活该!” “那你就甘心做蚂蝗的刀?” 楚歌一脚将这人踹倒。 “老子不跟钱过不去!赚你们的钱,让你们斗去吧。老子无家无业,要命一条,踹有什么用?你最好痛快给我一刀。” 那人吐了口血,说。 楚歌抬手就想拧断他的脖子,却被冷玉笙阻止。 他的嘴唇已褪去血色开始泛白,却摆了摆手:“两人都放了吧,不玩了。” ———— 楚歌一急:“主子,这刺头留着是祸害,不可放。” 冷玉笙硬扯了个笑容:“毕竟不是军中,他们原只是老百姓,也不是敌人。一人给十两银子,活命看本事了。” 又转向地上的两人:“杀你们是痛恨暗杀行径,大祁以律法治国,暗杀当斩。不杀你俩是给你们个机会,好好活着,谋点正道。” 他捂着胸口顿了顿。 “也当给我个机会,现我虽无权,但你们若信我,日后自可投奔到吴王门下,助我一同改变这世道。” “你是吴王?”那刺头突然转过了头,眼神也一变。 雇主找他们时只说是一位权贵,却没想到是传说中武艺奇绝、镇守边关纵横疆场又体恤民生的吴王。 “是江南龙舟竞渡中击鼓的吴王?” 倒霉蛋也想起民间的口口相传,转而下跪久久不敢抬头:“小的砍您一刀是小的眼瞎!小的真不知道雇主是谁,只知是宫里的宦官。” “你们走吧,能不能逃出生天看造化了。若还能活着,就做点小买卖或谋个工,改善下家中生活。” 冷玉笙连脸色都开始泛白,让楚辞给了他们银票给人放走。 倒霉蛋磕着头谢恩,见冷玉笙的血已经染红半身衣衫,哆哆嗦嗦地说:“王爷……以后小人……把这一刀还您!” 而那刺头将银票塞进衣兜里,回头又盯了他们一眼,眼神冷冽。 “我会活着等到那一天,你若食言,必再刺杀之。” “先回去好好练武吧,若学有所成还要暗杀于我,我且等着你。” 冷玉笙撑着一口气道:“顺便再读读《史记》……刺客光有蛮力可不行,还要有头脑,明晓心中大义,手中选择。你,还不配行刺……你走吧。 ” 那刺头才爬下马车,一瘸一拐地走远。 “主子!还好么!” 楚辞从车中拿出伤药要给他用,又被阻止: “无碍,皮肉而已,失点血的事。” 伤口不知何时已继续渗出血来。 冷玉笙转而又道: “就不去给俭衡叔叔添麻烦了……现在,立刻,进宫,走西门。” “可宫里明明有人要杀你!”楚歌道。 “我刚露面,刺客就来了,这一出显然仓促……竟没动用给太子养的死士。传个信给老吴,查查昨天南园的人。” 冷玉笙望了望车角挂着的笼中白鸽,又痛得扯了扯嘴角。 “中宫大概也不确定,不敢暴露老底。但我正愁没由头入宫,这简直是送来的……机会。” “此时进宫,殿下是要?”楚辞抬眼跟冷玉笙交换了个眼神。 “绝处逢生么?” “你看我惨的还可以吧……这苦肉计……真苦。” 冷玉笙叹息一声,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恍然记起杨烟给他测字,说他“离木近火,恐有刀兵之难”…… 真准啊。 他在心里默默叹息一声。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棋终于要开局落子了…… 眼看冷玉笙因失血过多要昏厥过去,亟需医治。 楚歌不敢再耽误,执鞭飞快驾起车来。 而楚辞咬破手指,写了纸条卷进鸽子脚踝信筒,将它放飞出去。 第83章 就这一次,别躲我,也别回头 「拥抱」 杨烟被枢密府马车送回驿站时,已接近午时。 苏可久果然抱着本书席地而坐等在地字间门口。 见她提着箱子回来,几乎急得跳起。 “你去哪了?怎能彻夜不归?你可知我有多悬心?” 苏可久皱着眉头,清秀面庞上蒙着一层阴云,眼角竟还有些未干透的泪迹。 他一把抓过她的手,仿佛怕她丢了似的。 “哥哥,让你担心了。昨天去了枢密府外府,晚上城门关了,留宿了一晚,这不是胳膊腿都全乎着么。” 杨烟笑着,又像个孩子一样乖乖站好等着挨骂。 但她还特意叫了个“哥哥”。 这一声“哥哥”让苏可久积累接近一天的怒气慢慢熄了下去。 只问:“有没有被人欺负?” 杨烟摇了摇头:“我怎会白白让人欺负?再说我面上不是个道长么。” 说着就打开房门邀苏可久进来。 可进房间后房门刚一关,苏可久突然将书本一丢,直接双手从背后把她整个儿地圈住。 将下巴轻轻抵在杨烟肩膀上。 凌乱的鼻息颤颤拂向她的耳边,唇就不自觉向她的颈后贴近,嗅着她的气息,想吻却不敢吻。 也就迷乱了那么一瞬,他又清醒过来。 只抬眼越过杨烟的肩膀盯着前方,眼神却是滚烫灼热的。 “我知道这样不对,但就这一次,别躲我,也别回头。” 他低低地说,连声音也在颤抖:“昨晚……我很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三年相识,两年的朝夕相处,他已习惯了她的存在。 习惯了享受她的点滴照顾,习惯了和她一起吃饭洗脸泡脚,习惯了看她忙忙碌碌摆弄各种奇怪东西。 习惯了同她一起习字读书练笔,更习惯了看她清澈的眸子和灵动的面庞。 习惯了体验因她而泛起的各种滋味,开心的、幸福的、妥帖的、受伤的…… 还有那无法言说更难控制的情动,日复一日搅动着他的身体,更搅动着他的心。 竟都已像赖以生存的呼吸,而昨日一天一夜的消失无影,他感觉心脏像缺失了一块,胸口似堵着什么般窒息。 母亲离世时的绝望感又没顶而来。 这样的他是无法面对她的,憋闷了几年的心火在燃烧,却也注定只能熄灭在无人看见的角落。 拥抱了她许久,苏可久终于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缓缓倚着门坐到了地上。 杨烟知他心里不好受,便一直身体僵硬地任由他锁着,也不知如何面对这场面。 此刻终于松快了些,才放了箱子转身去生屋角的炉子。 火折子里火星已经熄了,怎么吹都吹不出来。 她也想不起来什么袖中的硫磺磷粉,只摸索了火石来打,打也没打着。 杨烟把手一摊,颓然坐在了炉子边。 “苏可久,你疯了。” 沉默半晌,她说:“不过才一天而已,不要这么患得患失。” 见他低着头只是沉默,杨烟的心又软了,跑过去蹲着抚了抚他的肩膀。 “我之前答应你不对你说谎,我做到了。现在我也跟你保证,以后去哪里都告诉你,尽量不过夜,不让你担心。” “而且我不会离开你的,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们永远都是最亲的人,不是吗?” 听到那个“家”的说辞时,苏可久整个人似都在颤抖。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一般雀跃着却又踉跄着奔向大脑,随之全身就被一种甜蜜熨帖的说不清的感受包裹。 有时人与人之间的互相托付,不过是个“需要和被需要”。 此刻他知道自己是“被需要”的,不是无用,这是何等重要的支撑。 再抬起头来,苏可久一脸坏笑,一双妖精似的凤眼泛着奇异的光芒。 “那你可得好好哄哄我,不如今晚和我‘同床共枕’吧!” “又来!又来!知道怎么拿捏我是不是?我真是中了你的邪!” 杨烟恨不得踹他一脚,心想这人怎么把脆弱和狡猾结合得这么天衣无缝的。 得亏自己定力好,不然早被这家伙给生吞活剥吃了。 ———— 苏可久捡起书本跳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直接去床上躺着了。 把书卡脸上就问:“你真勾搭上了张万宁?” “你说呢?你也不想想我可是一名资深垂钓者。这是杨氏兵法第三计——攻心为上,坦诚相待。” 杨烟同样笑得狡猾,又走到炉子旁准备生火。 “以后至少能说上几句话吧。” 至于苏可久脑子如何拐弯将张万宁和枢密府以及她昨天一整天的活动联系到一起的,杨烟也不问。 有些事情似乎不需要解释,他们也彼此了然于心。 “张万宁一看就是蜜罐里养大的,什么都不缺,什么也都不稀罕,又热情又冷漠的,就缺那么点交心。” 杨烟边敲火石边分析。 “不过,冷玉笙,不,韩泠竟也和他们混在一起,我都看不明白了。” “他昨天也在?” 苏可久突然把书从脸上一拿,紧接着坐了起来:“你们一起待了一天?” 杨烟的脸突然就泛起了红,所幸此时火石已经点燃了炉心的碎草,映着火光也就看不出什么异样。 “是的,他也在。” 她是守诺的人,说过不撒谎,就绝不说假话。 杨烟漫不经心地边答边往炉子里添炭。 “枢密府难道要结交吴王吗?” 苏可久又想起些正事,突然压低了声音。 “眼下韩泠虽无权却也有势,枢密府和中书省不睦,新掌权根基又不稳,为求自保也得结交扶持新的皇族势力。” “而权力这东西,总是此消彼长彼此制衡。只要拿捏分寸不夺了太子的势,就像吴雍和二皇子暴露之前,即使圣上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军中有威望,封地又在江南,把持清州这个商贾要地的吴王是个恰到好处的人选,可这本应暗中进行,又怎会让你看了去?” 苏可久尚未琢磨清楚。 “他说想树个富贵闲人无心争权的形象,可大张旗鼓出现在众人面前,鬼才相信他是‘闲人’,那也太闲了吧。” 杨烟也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除非?!” 两人睁大了眼睛对视着,几乎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以前只以为他懂御兵又不失仁慈,没想到心机竟这么深。” 苏可久假意感叹,脑海中又浮起那眉眼冷峻却压迫人于无声的脸来。 “我这‘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啊。” 也不知叹息的这垂钓者是不是“资深”钓鱼人杨烟。 “兵法不就是计谋吗?于‘道’来说,都是同理。但朝堂争权夺利的阴谋诡道就另当别论了。” 杨烟思忖:“任谁进去都会染一身脏污,我倒希望他一辈子只练兵打仗、快意沙场好了。” “还‘一辈子’,啧啧,认主了就是不一样,这么快就护起来了。” 苏可久撇了撇嘴。 “你玩火也好,钓鱼也罢,都要注意分寸。那男人像狼一样,当心他给你吃了。我一没地位二没身份三没武艺的,可救不了你。” “回头人家像扔抹布一样给你扔出来——” 第84章 我在的地方,都是你可以归来的地方 「买房」 “然后呢?” 杨烟追问,想起了些不快的记忆,心下就有些不爽。 “那——我不也得捡回家,洗洗,自己留着擦脚用嘛,这么好的料子可不能浪费。” 苏可久没皮没脸地接着说。 “苏可久,你肚子疼不疼?” 杨烟本已坐回到凳子,又站了起来,关切地询问。 “什么意思?”给苏可久突然问懵了。 “这一肚子坏水怎么能不疼呢?奇了怪了。” 苏可久嘴角一提,笑了起来:“你真是骂人都不来吐脏字的。” 杨烟也轻笑,又想起自己的银票,连忙献宝似的炫耀:“你看这是啥!” 二百两就拍在了苏可久大腿上。 “我的老天爷!” 苏可久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钱,连连感叹:“这是真的?” “这还有假?这三十两给你。这五十两留给胡九当‘老婆本’,他可是头号大功臣。” 杨烟心情激动地开始分配钱银。 “这一百两,搁七里县都够建套房了,不知能不能在这京城平民巷弄的买两间屋子,最好带个小院。” 又望向苏可久:“以后说不定你就是个京官,咱们也得在京城安个家。” 她却没注意到苏可久渐渐耷拉下去的嘴角和越来越冷的面容。 “安排得不错,就不给自己留点吗?” 淡淡的声音,情绪被压制得很好,听不出生气来。 “我除了买点制香玩把戏的材料,哪里还需要花什么钱。” 杨烟却以为是夸奖,还在谦虚。 “连胡九娶媳妇都包办了,怎么不给我也包办下?” 声音却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买两间房不会是给我娶媳妇用的吧,那可不够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我爹啊还是我娘?” “你怎么又不高兴了?” 任是再没心肺也听出来了,苏可久要爆炸了。 他明明即使生气也多只是沉默或者耍赖,杨烟第一次见他言语里扯出了阴阳怪气的凶意。 她抬头愣在那里,心里连忙复盘了刚才不过脑子的话。 就是不懂惹他不高兴的是“胡九”还是“屋子”? 和杨烟在一起,苏可久的心情总跟荡秋千似的。 高高低低起起伏伏,欢乐是极致的欢乐,可难受也是极致的难受。 她偏偏能逮着他的痛处一遍遍搓着,抚平了再给揉碎,再抚平再揉碎…… 沉默半晌,苏可久才不可置否地说: “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家’么?我是男人,宅子等我入仕后当由我购置,用不着你。” “再胡说一句我俩就割席!” 杨烟恍然记得那次在山中辔兹驿争论,苏可久无论如何也没说出要和自己“割席”的话。 这次竟然说了,才知他是真气到了。 “我……也是为了我们过得更好一些嘛。也只想买两间茅草屋,或许这京城寸土寸金,连个茅房都买不上呢?” 她转换了口吻:“我可还等哥哥入仕给我买大宅子住呢,你可不能负我。” 她试探着摸了摸苏可久的手,并没有甩开她,很好。 “我们到时在那院中种满桃树,等桃花开时,你就身着簪花喜服,骑上高头大马,去迎娶你的新娘归家。” “我会将你的手交到她的手里,祝福你们良缘凤缔比翼和鸣……而那才是你的家。” 杨烟低低道:“而我的家又会在哪呢?到那时,我会是一位姑娘还是依然是个男子?” 想到“家”,她突然思虑得遥远,才意识到一个女子的家竟然只能是丈夫的宅子。 但她并不想依靠男人来给自己一个家,像她母亲一样,长久地寂寞地守着一个宅院。 等那个男人来了走了,走了再回来。 “是我说话不中听,烟儿,这不是我本意。” 苏可久眼中隐隐泛上泪意,嘴角似也噙着苦涩。 “我可能没别的能耐,但也会努力给你一个家。而无论你是什么样子,你都是你,我的家都会是你的家。” “即使将来你……嫁给别人,我在的地方,都是你可以归来的地方。” “好,为了这个能回去的家,我们都得努力。” 杨烟装做没听到那“嫁人”的话,开始满屋子乱转起来。 “说的口干舌燥的,我饿了,我们去吃中饭吧。” “好。” ———— 然而。 第二日一早,杨烟便穿回她那套青衫直裾袍扮作书生模样,找了庄宅牙人偷偷摸摸到京城边边角角的巷子去看宅子了。 她当然不是能原地等待谁来带给自己什么幸福的人。 可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哪怕最普通的四合小院都要接近一千两纹银。 手里的一百两只是杯水车薪罢了。 从西市一偏僻窄巷出来,杨烟迫不及待地问这前边引路的红绸衣牙人。 “大哥,这京城的房子怎么就贵得离谱?在江南一套院子也不过数百两。” 牙人四十左右年纪,眸色暗灰,唇上留了一道髭,面容因常年日晒而泛着黑。 眼见杨烟露了底,只是转转看看根本买不起,他也就只管走路并不搭理她了。 见他不说话,杨烟心下一回转,还是小跑着跟了过去。 从袖中拿出一个冰裂纹小瓷瓶,打开瓶塞就往男人面前送。 “大哥,我这边有个稀罕物,你看看合不合你意?” 男人面色一蹙,虽然生意做不成,但做生意的惯不会得罪人,还是接了过来在手里转了一圈。 “这是啥玩意儿?” “你闻闻。要是平时醉了酒,打马牌掷骰子或斗蟀疲乏时,放鼻间闻闻就能解乏。” 杨烟谄媚道。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男人眼睛转了一圈,瞟了瞟杨烟,有些搞不清她想做什么,但还是放鼻子下闻了闻。 一股清凉却带花香酒香的味道直冲脑际,眼间和思绪顿时就清明许多。 做牙人这行,平时忙起来早出晚归没个正经休息点,赚不着钱闲着等活时又心头焦躁,再去赌场熬个头昏脑胀。 男人又眯了一只眼往瓶口窥探了下,里面是接近满瓶的淡绿色药膏。 “这是什么药材?还真是好东西。” “这不是药膏,是药香,乃我独门配制,你闻多了,它也就耗下去了。你要是不嫌弃,请笑纳。” 杨烟捧着红玛瑙样的小瓶塞递了过去。 知她定有事相求,男人也没推辞,盖了瓶盖就塞进衣服。 “谢了兄弟,行走江湖不白收你东西,你有事相托?” “大哥,我们边走边聊。敢问你贵姓?” 第85章 就简简单单叫鼻香吧 「鼻香」 “鄙姓杨,行里都叫我杨三儿。” “巧了不是,我也姓杨,小弟杨烟。三百年前都是一家,我就叫你‘三哥’吧。” 顿了顿,杨烟继续打听:“三哥,京城宅子怎么这么昂贵?布衣百姓怎住得起?” 杨三儿果然愿意说话了,指了指街巷上大大小小的店铺。 “小兄弟是新来京城吧,也见着这里生意繁忙,里里外外的不都得人来忙活。” “这几年地里收成不好,为谋个生计农民都跑到城邑来做点小本生意。时间长了,京城人越来越多,眼见着屋子都不够住了,宅价自然水涨船高。” “可这没有一方小天地,没个家的,百姓何来安身立命?” 杨烟想到“长安米贵,白居不易”的典故,心想京城还真不是想待就能待下的。 “别说百姓,当官儿的很多也买不起宅子,尚在僦宅而居。” 杨三儿说着叹了口气,又开了提神药香猛吸一口。 “不瞒兄弟,别看我天天跑宅院生意,可七十老母和媳妇孩子也只跟我租了两间厢房挤着住。我们离乡背井的,生活着实不容易。” “‘养蚕人穿不起罗绮’,实在让人心酸。”杨烟叹息着作了个揖表达歉意。 “三哥,你这天天满京城辛苦奔波,还得养活一大家子,今儿个我也没让你赚点费用,着实对不住了。” “兄弟这倒不必,干我这行就是‘一月不开张,开张就吃仨月’。” 杨三儿摆了摆手。 “说实话,看小兄弟这样儿也不像有钱人,倒也没想着真能做成你生意。” “哥,你觉得我这提神药香可还行?其他人会不会也愿意用?在你那一帮同行里有没有销路?” 杨烟索性连“杨三”一起省了,套着近乎问。 “这?”杨三儿一抬眼,“东西不错,怎么兄弟还要跟我做这个生意?” “误会了哥,我是想跟你合作,一起做生意。这要做成了,家里生活也能改善下不是?” 杨烟赶紧澄清,眼见着正好路过一家酒肆,连忙相邀。 “三哥,你看这也差不多午时了,你要能给个面子,小弟请你喝杯酒。” 杨三儿道上也走了有二十年,自认只有他坑人的份儿,倒也不惧怕。 再说有白吃的谁不吃,直接就应了下来。 ———— 二人要了一坛热酒和几样猪蹄膀鸡脯子的肉菜,又点了盘花生米和醋芹下酒。 杨三儿喝起酒来毫不含糊,一碗接着一碗的,只听着杨烟说也并不搭话,像只想把酒赚肚里似的。 “三哥,你天天跑庄宅对京城这么熟,接触这么多人,肯定京城到处都是朋友。遇到个把药铺的或者香药铺子的肯定也有对吧。” 杨烟举着坛给杨三儿倒酒。 杨三儿连喝了多碗酒,又听杨烟这么吹捧他,他也是个要面子的,心下也十分受用,就敞开了话匣子。 “不是我吹,兄弟,京城这么多街巷,哪个街巷铺宅没有我撮合成的生意?” “是了三哥,我就知找对人了。你干的本就是牙人行当,我想这卖房和卖香也差不多的道理,都是个搭桥牵线的活儿。” “要是你也能帮我跟些铺子搭个线儿,我这药香就都从你这出,我收你个本儿,加价卖多少都随你。” 杨烟也一口气饮尽一碗酒。 而乍喝北方酒肆烈酒,她的身体却是承受不住的,直想呛着咳嗽。 但为了稳住局面,只能硬生生按下,当下就憋了一脸红,但还是豪爽地给杨三儿看了看空碗。 杨三儿闻言才终于抬眼看她,听到东西从他这走的话才终于动了心。 这不就是个长期搭线儿的活儿,不要成本傻子才不接。 于是大笑一声:“小兄弟爽快,你且等着,要这生意成了,你就是我亲兄弟!” 杨烟也大喜:“哥哥,弟弟再敬你一碗!” 敬完杨三儿,她又殷殷交代:“三哥,实话跟你讲,做生意也得讲良心不是。我这提神药香皆是香花香草药膏所制,还加了些药酒,除提神醒脑外,也有活血通络之效。” “我本意也就是给咱辛苦讨生活的兄弟叔伯们一个聊以解闷的东西,希望价格可以便宜些。瓶子可换成普通瓷瓶,价钱不要超过三十文才好,空瓶还能拿回来直接几文钱补药膏,百姓也都用得起。” 其实是在京城游荡这些天,杨烟发现,贵族们喜好以熏香解压舒缓,但平民买不起香药,被沉重劳作束缚也无闲情雅致,日常消遣便只能饮烈酒或赌博。 而饮酒过量则伤身,赌博易上瘾又是吞钱无底洞,都不是好的舒压法子。 她手边刚好有胡九研制的提神醒脑膏方,她又加入香方药酒,配了一款香膏。 不图赚什么钱,只想推给百姓用,缓缓这赌博的瘾。 听到这价格,连杨三儿都震惊起来。 “还不到一升劣酒的价,但看着能吸俩月。小兄弟能多少价给我?” 杨烟伸出手掌翻了一下:“若我这里装瓶出售,十文一瓶给你,你尽可十五文或二十文售给铺子。若三哥自己装瓶,我这里便半贯钱一瓷坛,可装百瓶量。” “三哥可自己选择,但若市面售价高于三十文,那我这生意就不做了。” 杨三儿当下没有回答,只一碗碗继续饮酒。 吃饭喝酒结束起身时才说:“我这几天跑跑试试,兄弟等我消息,可不兴反悔。” 到底是当惯了牙人,他当即让杨烟立了字据画了押,表示二人达成交易。 “君子一诺重于金,我也是读过两年书的。三哥放心,咱们要做成这生意,到时候若这药香风靡后世,我二人都算是祖师爷了。” “以后您需要些什么熏香药香的,尽管从我这拿。” 杨烟笑言,又告诉了他自己住址,拉着杨三儿却不让他走,继续吃菜喝酒。 “可这香不得有个名儿,难道就叫提神药香吗?我跑京城这些年也见过不少新鲜玩意儿,觉得总得起个雅名较好。” 杨三儿拿筷子点了点盘子。 “咱不说达官贵人用的东西都文绉绉地起名,咱也听不懂也搞不明白。单说这条街上,你看东边有罗记芝麻饼、刘氏糖糕杏仁茶、朱家肉铺,西边有兴荣典当行、邀月茶社,还有咱这小酒铺子卖的酒也还分烧刀子、老白干、蜜辣酿……” “三哥提醒的是,小弟来想想。咱也起一个大家都一看就明白的名字,不要那些狗屁文雅的。” 杨烟夸了杨三儿,又斟酌了一下,才眼睛一亮。 “既是鼻子嗅的,不如就简简单单叫‘鼻香’吧,这以后若开了销路,我再研制些其它用途的,降火降燥的‘冷鼻香’,温气补肺的‘热鼻香’什么的。” “ 我还有一极会制药的朋友,看看能不能一同做些东西。” “就‘鼻香’吧,老百姓一听就明白。” 杨三儿也表示同意,又饮一碗酒,豪爽道:“以后兄弟挣了钱,还想买宅子,三哥不收你牙钱。” “谢三哥!”杨烟端酒敬他。 等杨三儿酒足饭饱走了,杨烟也就暂且断了买宅子的念头,将一百两银票妥帖地存到了钱庄里。 - 她在西市转了一通,称了半斤京城时兴的竹青茶团,买了匹新式样的茶褐绢布,入了四个莹白雕龙玉带钩。 又去书坊逛了一圈,收了几本稀罕药书和医书,剩下一点碎铜板买了些制香原料。 除自己留了俩玉带钩和香料外,杨烟写了封信,到驿站将其他东西并着五十两银票一起寄给胡九和陈郎中。 而信中除感谢胡九的药丸药方和表示给他‘老婆本’外,杨烟还郑重其事问了问—— 若她以后长留京城,要不要来京城一起开药铺子? 杨烟不确定陈郎中放不放胡九来,但他毕竟也有好多徒弟,不差胡九一个。 就是不知胡九放不放得下陈郎中。 总之‘杨氏兵法第一计’么,投石问路。 先问问总归就有点希望,以后也就更容易张口。 她想着,也就踏实下心来。 第86章 怎么之前被拿掉的棋子,又蹦了回来? 「父亲」 昭安十六年正月十三,是个不节不庆,不风不雨的普通日子。 殿前司行门班副都知沈铮离家当值时也就没查黄历。 当然后来他心血来潮回翻了下,才看到那页旧黄历上赫然写着: “日值岁破,大事不宜”。 但回到当下,是明丽日光、清朗疏风。 他着朱漆铁甲戴红缨盔,手持长枪正在皇城西门隆化门城楼上饥肠辘辘地巡察。 心里只惦记着外膳房做了什么午饭,迫不及待地要换班去吃饭了。 但远远地却见一蓝色马车奔驰而来。 他抬手遮住日头,眯了眯眼睛。 手持令牌的黑衣侍卫正面色铁青地向守城将士要求入宫。 还不等他犯过嘀咕,两名士兵就一路小跑着奔上城楼。 “都知,吴……吴王要求入宫面圣!” “什么王?哪里的……吴王?” 饿意猛然横扫,他惊问。 “清……州……”士兵几乎已经语无伦次。 沈铮只觉有道响雷自头顶劈下。 去岁镇北侯凯旋入京,刚受封不久的吴王韩泠迅速被卸了骁骑副将,敕令回了封地。 而年少未婚即加冠封爵,甚至封地不是边陲而在富庶江南的,在本朝却是头一遭。 这看似恩赏,却着实是卸了仲义元帅臂膀。 圣上终将天下兵权收回己手。 这一局棋恐怕暗中已经下了十几年,圣上最后才以惨痛代价赢了半子,沈铮惴惴地想。 而作为禁军一员,他亦是局中人。 若非吴庸倒台检举有功,当年还只是屯驻京畿就粮军无名小卒的他,亦无出头之日…… 然而,这旧棋局才落定,新局刚启。 怎么之前被拿掉的棋子,又蹦了回来? 且不说藩王已奉旨入封地无诏入京等同谋反,而这小王爷光天化日下不仅已经入了京竟还要堂而皇之入宫面圣? 沈铮寻思自己有几个脑袋应该也不够砍的,当即只能假装晕倒。 可还没完全倒下,就听士兵后面又接了一句:“吴王伤重将不治。” 他原地打了个趔趄,理智终于重回大脑。 心下就冒出个大胆的想法:“万一,这人死在宫外,就和自己没关系了吧。” 于是他摆了摆手: “拖一拖,就说要先秉明殿帅定夺再向内侍省禀报。” “可那侍从说,若不通传,吴王就会死在都知戍守巡视的宫门前。王爷即使违反圣命,自有圣上裁决,而我们若误了王爷性命,父子人伦面前,天子还会顾及那道圣命么?” 士兵战战兢兢,又重复了一遍楚歌的话。 沈铮这次是彻底站立不稳了。 朝中局面未明,他左右是不能成为任何一方的靶子。 略一寻思,只能命士兵速速去内城禀报。 - 马车里。 浑身是血刚从昏厥中转醒的冷玉笙靠在楚辞身上,再次拒绝了他给自己止血的请求。 “鸿飞伯…伯说……这班头虽狡猾却胆小,又跟舅舅、宰相他们都没什么牵扯,不会引人怀疑。我想我以命相挟,希望……总是……有的。” 颤颤巍巍地还没说完,就听有人禀报沈诤前来拜见。 冷玉笙脸上一抹笑容转瞬即逝,摆了摆手示意楚辞掀开门帘。 看到马车里几乎成了血人、肩膀上斜贯着极深极长刀伤的小王爷,沈诤才真得倒吸一口凉气,转而单膝在车前跪了下来。 而他身后,城门守卫虽未放行,也陆续跟着下跪。 楚辞放下帘子又去扶冷玉笙,还是迅速抬手在伤口附近点了几下止住了血。 以极轻的声音哄他:“金神医的药快过时效了,待会我再给你放开。宫门进不进得去还不知道,再任性你真会死。” - 内廷福宁殿。 刚结束午膳正准备去榻上小憩一会儿的昭安帝被内侍马抚青凌乱的脚步给惊了一跳。 “皇上,吴王殿下宫门外求觐见!” 马抚青喘气尚未平息,却垂头轻道。 “什么?” 昭安帝以为自己出了幻听,面色一凛却很快恢复如常。 “守城卫军何在?谁放他入的京?谁给他的狗胆让他入宫——他,带了多少兵马?” “吴王只身入城……只带了两个随身侍卫。” 马抚青头垂得更低了,只能实话实说。 朱卫被杀、赤影阁倒后他才掌管了内侍省,现在亦是任哪一方势力都不敢轻易得罪。 “还有,吴王身受重伤,怕是撑不过去……” 还没说完,皇帝却已经奔了出去。 声音里是压制不住的急切:“让他进宫!快传御医!” 等吴王的马车驰到仁明宫宫门时,昭帝的銮驾也已摆了过来。 太医院御医若干早已垂头在宫门口候着了。 浑身是血、白衣染成红衣,面色却苍白如纸的冷玉笙从马车上被抬下来时,一向矜持克制的皇帝竟不顾体面地扑了过去,嘶吼:“儿啊!” 那是任谁都看明白了,眼下没有君臣只有父子。 空气中弥漫着一位父亲担忧失去儿子的恐慌。 等入了玄光殿,太医也就一拥而上,剪衣服把脉止血处理伤口。 昭安帝只坐在一旁呆呆看着,似想仔仔细细好好地看看他这个很少见到的孩子。 冷玉笙眼眸微阖,长长微翘睫毛密密地铺盖着眼睛,已失去血意的薄唇却轻轻动了动。 “父……亲……”他说,气若游丝。 已很久很久没有叫过这个称呼了,上一次叫他,还是…… 当时母亲去世没多久,他就被这个男人远远目送着,坐上一辆垂着好看黄幔、车身绸缎上还绣着金麟的马车。 五岁的他被乳母牵着,一步却三回头。 快到宫门口时还是挣脱了乳母的手。 转身奔向他,用尽全力大喊: “爹爹!爹爹!” 被内侍拦住后,他便向着伫立在紫金宫门前的金龙袍身影磕头。 夕阳斜铺着倾洒下来,洁白宽阔又威严冷肃的殿前广场蒙着淡淡金色光晕。 小小的身影久久跪倒在御道,昭安帝远远望见他只如一个黑点。 而这黑点终于被乳母带着起身,转向宫门的方向走远、消失…… 年轻皇帝的手不自觉地捏紧,身形跟着踉跄了一下,却被时任内侍都都知的朱卫用力捏住胳膊:“皇上,该回寝殿了。” 他才木然转身,背对着夕阳走向宫廷深处。 而那遥遥立于夕阳中的模糊身影,就是这个被人叫做“圣上”的人留给冷玉笙的最后影像。 再见面已是十几年后了。 第87章 玉哥儿…… 「理由」 “ 父……亲……” 即使两年前还在朔北打仗时突然被薅回来行冠礼封王,即使去年被召回京卸了兵权,无权无职被扔去封地,冷玉笙都只是毕恭毕敬地称这个一直冷面的君王为“陛下”。 冷玉笙打心里感觉跟他不熟。 但此时竟觉得还好,关键时刻这男人还记得他是他的儿子。 而这一试,也便知道这个父亲还不想让他死。 昭安帝闻声也是一怔,慌慌执了他的手,唤了声:“玉哥儿……” 母亲是江南人,也按江南习惯给他起了乳名。 而母亲去世后,别人再提这名儿他总是伤心会哭,所以后来连舅舅都不叫了。 “父亲,我……” 冷玉笙挣扎着想说什么,但昭安帝即使心情着急,却仍握紧了他的手,用眼神示意他闭嘴。 人多嘴杂,多说无益。 冷玉笙明白,况且他也没有气力说了。 他嘴角微挑,挂上个笑容,便放心地闭了眼睛,陷入昏昏沉沉中。 昭安帝望着这个从五岁起一直被放逐在外的儿子,才发觉这孩子竟与他极神似,一样的冷眼冷面。 可偏偏唇角又像他母亲,笑起来总带着些江南的旖旎秀美,面上的冷寂也就一扫而空。 没过多久,御医回禀,血已止住,伤口也包扎好,刀伤只差半分没伤到心口,但也需要静养半月方可下床。 昭安帝才明显松了一口气,先是交代御医不可将吴王回宫及受伤的消息传出,又交代内侍宫女闭紧嘴巴好生照顾,才步履沉重地出了玄光殿。 - 入夜后冷玉笙才幽幽转醒。 被派来支应的马抚青心腹小黄门顾十年慌忙去禀报。 一路几乎是气喘呼哧带小跑。 福宁殿外,只轻轻咳了一声,就有内侍转进了门。 没多会儿,着天青色内侍服的马抚青便匆匆赶来。 “那主儿咋样了?”马抚青问。 “醒了。”顾十年见四下无人,才悄悄说,“干爹,是不是要皇上去看看?” 还没说完头上就挨了一记。 马抚青打完巴掌才说:“让你多学多看,没让你多嘴!你说,你叫我什么?” “干……爹……”顾十年有点犹豫,看着马抚青的面色。 “咱俩是干爷俩,你还得处处来找我。” 马抚青教育他:“那是亲爷俩,你说呢?今晚儿不把事解决喽,明天你看变不变天!” “干爹,能变什么天呢?”顾十年还是有点不清楚。 “真是笨!你听我的是不是?我听谁的?皇上!这变不变天,不还得皇上说了算。” 马抚青说:“你快回去告诉那主儿,皇上马上就来,要他撑着别睡。” 顾十年拱手一拜,转身就往回跑。 他又不傻,当下也就明白了,这皇帝想留吴王的命,甭管明天发生什么,都得让他活下来。 那想让他活着,今天就得让这爷俩交个底儿——就像干爹和他一样。 这也是干爹专给他的立功机会。 想到这儿,他跑得就更快了。 - 楚辞换下自己也染了些血渍的白衣,着一身浅褐短打端了一碗枣子粥进门。 看到冷玉笙正缩在被中发呆。 “吃点粥补补?” 楚辞问,也没想着冷玉笙能有什么回应,直接多拿几个枕头垫高了他的头,伺候他喝了几口。 “这事儿……让她们来吧,怎得劳你?” 冷玉笙瞟了瞟床帐两旁低头垂目的青衣宫女,又问:“楚歌休息了?” “让他好好待着了。”楚辞道,言下之意即是让他老实待着哪都不要去。 冷玉笙点了点头,迅速又被楚辞塞了一口粥。 “二哥……”他皱了皱眉。 楚辞嘴角挑了挑。 但正喝着,就听顾十年轻声禀报:“皇上驾到。” 冷玉笙眉毛似一动,楚辞也就将粥碗放在桌上,沉默着跪了下去。 一袭龙袍迅速掠了进来,殿内宫女内侍躬身退出,房门紧接着在他身后关定。 “泠儿吃了么?”昭安帝看到了桌上的碗。 “刚吃了些。”楚辞乖乖回答。 见儿子性命无虞,昭安帝才思量起事情的首尾来。 低问楚辞:“你说说,吴王如何受伤的?” “父皇……让我……来讲吧。”冷玉笙突然挣着要坐起。 “你躺好,叫他说。” 昭安帝面无表情,低头审视着面前眉眼幽深、神色冷凝的侍卫。 “回主……陛下,我主仆三人行至京郊,突遇一伙刺客,约三十余人,敌众我寡,没有保护好王爷,请陛下赐罪!” 楚辞说着就叩了个头。 昭安帝脸上仍没有表情,却是继续问:“刺客?谁派的?” “奴才抓到一人问,他说——” “闭嘴!”不等楚辞说出来,冷玉笙用尽力气咬出了几个字,“父皇,不知是谁。” 昭安帝眼睛一瞥被纱布绑得似粽子的儿子,又一瞥低头伏首的侍卫。 “不知是谁?……你们在跟朕唱双簧么?” 压迫感随之而来。 冷玉笙只觉身体都有些发抖,却还是硬着头皮说:“儿子不敢骗您,是真的……不知道。他们只为一点酬金被临时派来,并未……并未见到主使之人。” 顿了顿,又懊恼一般补充:“可惜,还跑掉一人,我,我也很害怕,害怕……父亲……” 又唤了声“父亲”,越说却是气力越虚弱。 “好了,好了,你歇着便是。” 皇帝声音软了下来:“让他退下吧,朕来喂你吃粥。” 说着便向着楚辞拂了拂袖。 “父亲……”冷玉笙面色呆滞一瞬,竟不能相信。 但看昭安帝已端起粥碗,才觉心内忐忑如斯。 楚辞抬眼瞟向冷玉笙,见他虽凝神望着皇帝,却有余光向他一扫,也就心下了然,慢慢退了出去。 冷玉笙强撑着坐起,吃了昭安帝舀过来的一勺粥,露出少年般的羞涩:“父亲,可以了。” “你多吃点,伤口才好得快。” 昭安帝一脸的关怀,这关怀几乎让他承受不住。 “就要三月初五了。”冷玉笙眼睛一垂,淡淡道。 昭安帝执勺子的手重重一顿,眼神明灭不定起来。 “清州一年,思念父亲,尤其……思念母亲。数度梦中与之相见,但记忆中的面容已模糊,儿臣思母心切,所以想来拜祭。万望父亲莫怪……” 冷玉笙才鼓足勇气道,再抬起头来,已有眼泪蓄在眼中。 昭安帝将碗放回桌子,坐在床前愣了一瞬,突然就抬手捂住了双眼。 - “这是你给朕的理由么?” 良久,昭安帝才松开手,双眼已经布满红色血丝,语气却是不容置否的。 “这是……儿子的心愿……” 冷玉笙也抬眼与这个不怒而威的帝王对视,瞳仁里盈盈含光。 “好。除此之外呢?你还想要什么?” 昭安帝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俯视着他。 “没……儿子别无他求。拜祭过母亲,就立刻离开。”冷玉笙又垂下头。 “是吗?”昭安帝退得又远了些,“你舅舅,你就不想他?” “想。但我既已无用,舅舅尚平安,唯有远远地、为他祈福。” “无用?”昭安帝又抓住了些奇怪的字眼,“你还想有什么用?” “父亲,咳咳咳……” 说着冷玉笙咳嗽起来,挣得伤口又渗出血,一点点蔓延到白纱布外。 “好了,别太使力,太医每天会来,你就在宫里踏实养病,其他的以后再议。” 昭安帝不忍再看,转身要走,却听冷玉笙虚弱但笃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父皇!吴王府一年恩俸上万贯,而我正值青少,却丝毫不能为国为民尽一点力,无颜叩拜母妃!” 昭安帝的脚步顿住了:“王侯勋爵本就受万民奉养,你是嫌钱给得太多了?” “不是的,父皇,您知道不是!食万民俸难道不应承担守护百姓之责?而我碌碌无为,亦愧对天下百姓。” 冷玉笙鼓起勇气说,却越说面色越苍白,情绪也越激烈。 “ 朔北战事两年,西北数州民生凋敝,朝廷却未施修养生息之策;江南一年,见苛捐杂税水涨船高,百姓日日缫丝种田贾货,却家中少有半年之食;而我一路北行,又闻黄河北以北连年泛滥,京畿几州却干旱少雨,农民只食糠麸秕稗……” “闭嘴!”昭安帝忽然转身,怒视他,“你这是向朕要权?吃饱穿暖,富贵闲散就是你应尽的职责。妄论朝政,这些都谁教你的?” “我一无师长,二无裙带,有谁能教我……” 冷玉笙撇嘴轻笑一声,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这一年多,在江南一个人,我很孤独……” 昭安帝拧紧的面容忽然就松了下来,双手也无力地垂到身侧。 他向前来慢慢抬手抚向冷玉笙绑着伤口的纱布,手指刚要点到又瑟缩着收了回去…… “安心养伤吧,无事不许出明仁宫,其他朕自有打算。” 昭帝低声嘱咐一句,慢慢走出殿门。 注视着龙袍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冷玉笙才收回目光,稳了稳未平的呼吸。 他叫楚辞进来打开床侧的一扇窗户,只见半空中斜挂着一轮将圆未圆的明月。 第88章 我可不是客人,是这里的主人 「烟雨台」 来京城半月,一直都阳光明媚着,但上元节这天天还没亮,杨烟在被子里就给冻醒。 她执了烛台披衣下床,发现窗外竟下着鹅毛大雪。 地字号房门前的空置菜地已经盖了厚厚的“雪被子”,院中枯树也挂雪成了“梨花枝”。 窗户一打开就有大朵雪花裹着风吹刮进来,落在窗台也久久未消——屋里实在太冷了。 杨烟哆嗦着端着烛火,离近了去看雪片,晶莹剔透,果然是奇特的六角形状。 而被烛火一灼,也就迅速化成几滴水。 她突然惦记起七里县城隍破庙门口的那棵歪脖梅树。 若南方也同淋雪,此时满树红梅大概也都成了“白头红脸翁”。 心下觉得好笑,不禁捂了捂嘴。 又想起民间一句谚语:“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 若这预示着新年的好年景,倒也应好好欣赏元夜中红灯映雪的风流。 就着烛光杨烟在桌上摊开纸想作首诗,却发现砚台里余墨已结了冰。 只得扔了笔又去生炉子,可烧了热水后诗兴也下了不少,她索性直接洗脸洗手梳头穿衣,只在心里慢慢描摹一句: “但求一夜花飞尽,好将梅红换雪魂。” 又执了些机关术的书籍翻了一会儿,做了点小道具,取了几个彩球,折了一叠几近透明的薄彩纸放进她的宝贝箱子。 天蒙蒙亮起时便背着箱子出门去找苏可久。 知道今天是个大日子,苏可久终于换下了他一贯的青衫,外着月白交领长袍,淡青色刺绣腰带上还系着杨烟新送他的雕龙玉带钩。 昨晚似刚沐浴过,头发已干净利落地全束扎上去,缠了青色丝带垂于耳际,恰好凸显了净白长颈和隆起的喉结。 原本圆柔秀气的颌角在时光里已悄悄棱角分明,偏偏又唇红齿白,斜飞上扬的长眉凤眼含着一股恰好的媚态,衬得整个人愈发雌雄莫辨。 “你这打扮打扮可着实有些妖里妖气了。” 杨烟盯了他好一会儿,才挑眉问:“就像只头顶一撮绿毛的白狐狸。今天真打算去勾搭小娘子?” 认识苏可久以来,他几乎数年如一日伏案苦读,鲜少游玩,也未见他和别的女子有过拉扯。 而俩人也一直是王八绿豆般臭味相投,各自往死里学各自的本事。 除了前年看龙舟竞渡、去年元夜赏灯,还没出门纯粹玩乐过。 杨烟几乎忘了她这兄长也是一俊美青年。 “怎么?这位小娘子难不成还对我余情未了?” 苏可久笑着躬身询问,嘴角也跟着翘了翘。 眼见杨烟着一圆领修身、窄袖及膝槿紫色绣云头纹短袍,脚蹬一双牛皮长靴,额前是绀红色镶紫玉抹额,束着下垂马尾,髻上还随意地插了根开着几朵花的梅树枝。 红梅似火欲燃,花瓣间还存着些未完全消融的雪水。 而她又鼻梁高挑,眼睛明亮,唇极轻薄,亦是妖妖艳艳的风雅少年郎。 “不敢不敢,苏郎寒窗十年似汇积深水,今已如北冥之鱼,只欠南风。吾何敢扰君之大计。” 杨烟微笑作揖。 二人当下相视一笑,眼神暗送中就交换好了今天的任务目标。 “感觉我们竟像一对——” 坐在驿站前厅,杨烟边啃着刚出锅的热包子边说。 苏可久刚觉呼吸一滞,就听她吐出后面三个字:“狼与狈。” “此言差矣,这叫‘金风逢玉露,卧龙配凤雏’。” 苏可久以手点了点桌子,心下不放心,又问:“你是说那萧尚书么?为何笃定今日他一定在?” “烟雨台春闱雅集办了好几届,名声早已在外。上届春闱又出了胡易那档子事儿,今天恐怕阵容空前。况每次都有中书省官员微服前来观瞻,今年萧玉何要考试,你说他爹是来还是不来?” 杨烟靠近他,低声轻道。 “任他来不来,我定不白走这一遭。”苏可久点了点头缓缓道:“就当出来放松放松了,韬光养晦久矣,携汝出门‘钓鱼’。” “得,别卖弄了,还是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杨烟翻了个白眼。 眼见天光大亮,门外雪未停歇,驿站门口的炉子上还彻夜不歇煮着沸水,二人身影渐渐隐于腾腾的蒸汽后。 ———— 烟雨台酒馆沿栖凤湖湖岸筑起,迎着风雪此刻已经张灯结彩。 小厮持帚扫了门前台阶,又踩着梯子拿棉布拭了楹联上的积雪。 年过五十的林掌柜身法未退,捧了一卷红毯过来,只用力一抖就将毯子从酒馆门口沿阶梯铺到了地面。 几个小厮和跑堂赶紧过来将毯子铺平,雪落在红毯上,却迅速消失于无踪。 顺着酒馆门前的竹林步道,数名小厮撑着油纸伞跑到外门口迎客。 陆续有各色华盖顶着白雪的马车赶到,小厮便将士子引下来,接到酒馆中饮茶取暖。 风雪蒙蒙中,只见杨烟和苏可久共撑一把青花油伞踏雪而来。 一白一紫两道身影皆秀美俊逸,映着身后街面两侧琼枝玉树、雾凇雪柳,宛如在点彩的水墨画中款款并行,几乎看痴了打头的小厮。 走近了杨烟看到烟雨台大门前已乌泱泱停了十数辆马车。 小厮连忙跑来问了名姓,为二人身容所折倒也不歧视他们毫无门第,依然热情地给引着向前。 杨烟心下对这酒馆就多了几分好感,知道在京城不看人下菜的场合其实并不多。 穿过竹林便看到那木制两层阁楼,造型极似枢密府南园中的悠然阁,却是整体深棕木色,楼顶同样是四角歇山飞檐。 檐下龙颈处垂着落雪的铜铃,铃声在北风中摇得冷冽悠长。 楼身东西两面开窗,南北都是可以全推开的门,北面做正门,两层南面向湖方向皆留了观景台。 而漫天飞雪中连屋顶也积着雪,远观极像是天上的玉宇蟾宫。 站到酒馆门口台阶下,杨烟终于见识到传说中胡易所题那幅着名的鎏金楹联,笔体果然狂放不羁。 字如其人,凡习书法的,谁会不爱这一笔龙飞凤舞的书道,心下就更期待见到那个天才少年。 “这门楹乍看平仄音律不合,但胜在将‘烟雨浮生’嵌了进去,久品也生倥偬寂寥之感。” 苏可久望着对联赏析道。 “小兄弟知我。”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感叹,杨烟连忙转过头。 果然见秦听朝一身白衣长衫、披着鹤羽大氅,擎着一把写满毛笔字的油纸伞站定在身后。 背靠竹林身形挺立,风雪还在他的敞袖间纷飞,竟像刚从天上乘风踩雪而落。 “秦大哥!”杨烟眼睛一亮,连忙作揖问好,“你也来参加集会?” “这位是?”苏可久疑惑于杨烟竟认识眼前这个似仙风道骨的人。 “竟是杨烟小兄弟,今日这一身当真是人才俊秀,几乎认不出了。欢迎欢迎!” 秦听朝寒暄过就答了杨烟的话:“我可不是客人,是这里的主人。” 第89章 红心有骨自清芳 「雅集」 杨烟想起穆闻潇说她夫妻二人经营着一家酒馆,没想到就是蜚声京城的“烟雨台”。 当下便惊得说不出话来。 秦听朝此时已转向苏可久,朗笑道:“在下秦听朝,你大可随杨小兄弟叫我秦大哥,刚才兄台一番品评,深得我心,引为知己。” “不敢不敢,久闻烟雨台文人雅士聚集,书香墨香酒香不绝,秦大哥竟是烟雨台的东家,想必也是爱才之人,一切皆在你一力促成。”苏可久笑言。 “哪里哪里,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因有了你们这些博学俊采之士,烟雨台才有了声名。”秦听朝又说。 眼见这两人互相吹捧,杨烟只能咳嗽一声,提醒:“大哥,站在门口挺挡路的,咱们先进去,秦大哥还要招待客人。” “你俩今天玩得开心。结束了还望杨小兄弟找我们一叙,闻潇一直挺挂牵你。” 秦听朝又交代了下。 “得嘞!” 杨烟答应着就兴高采烈闯进馆内,既然主人都是自己认识的,那岂不是能在里边横着走。 掀开厚厚的棉帘子,入眼就是前厅影门屏风下高案上的一座小银山,由八十枚一两银堆成,正是大名鼎鼎的“敬候君来山”。 本来杨烟挺奇怪,什么样的人有这样活泛的心思,能把钱财塑得完全和钱沾不上关系,反而成了雅士相交惺惺相惜的佳话和诗意风流的代表。 这“山”无形中又抬高了烟雨台的名声。 现在知道是秦听朝,她便也觉不足为奇了。 银山旁边还支着个小檀木架,垂挂着一根分叉秃头连尾巴塞都掉了的狼毫毛笔。 “这是胡易用过的笔?这样的笔头竟能写出那样的好字?”杨烟几乎看痴了。 停歇一瞬,杨烟又一路小跑着越过屏风。 而看到屏风后的景象,她却是真正傻了眼。 - 烟雨台前厅阔大温暖,似也烧了地龙,将天寒地冻和风雪交加隔绝在外。 四周挂满上元节的五彩花灯,有灯谜字条系在灯下,此刻也正引得多人围着猜灯谜。 厅堂中央已经布好七八排矮几和坐垫,而每一矮几旁皆竖着一根挂着铜铃的长杆,铃下系着垂绳。 摇晃垂绳即可敲响铜铃,是预备给宾客抢酒令或抢答问题的。 众多案几最前方搭了个只及膝高的平台,从屋顶向厅里下垂数条白纱,迷迷离离悬在头顶,用来记录和展示今日所得文稿诗句。 这厅中看起来既有流光溢彩又有文雅非常,当得起一个“雅俗共赏”。 此时半数座位已经上客,其中竟还有几个杨烟认识的人。 且不说这本就该在的吏部萧尚书之子萧玉何,竟还有那天悠然阁聚会中的赵汲、尚不知名姓的弹琴紫衣美男。 更让她倒吸一口凉气的,还数那如鹤一般扎眼地立于平台之上,一身白衣白裘、半束发头戴白玉长冠,装扮极其清贵的枢密府公子张万宁! 杨烟觉得自己似乎是进了某种顶级尴尬场,心下就后悔穿成这样,只恨不得晕死过去,或立马从地缝中钻走。 当下便也明白了,京城就这么一点儿大,王孙公子、文人雅士也就这么多。 而能以“文”之名把这朝堂站位不同、各怀心眼儿的人都聚在一起,也就只有秦听朝做得出来了。 杨烟抬手就想拔掉头顶插着的梅枝簪子。 相对其他人的浅调轻衫,她这一身打扮着实过于妖冶。 而那几个熟人大概只记得自己是个灰袍道士,此刻都似尚未认出她来,并没抬眼往这边看,她准备抓紧时间把自己掩饰掩饰…… 可手刚抬到头上就被苏可久捉住给放下:“挺好看的,拔它干嘛?” 杨烟见他言笑晏晏,心想指定肚里指定憋了坏水,当即回瞪他一眼。 小厮招他们坐到第四排中间,杨烟硬着头皮跟着走了过去。 头上那枝梅花果然足够招摇,瞬间吸引了众人目光。 “这不是?” 一身淡蓝交领窄袖袍、头戴青玉冠的萧玉何本坐在一矮几上跟身旁一清秀少年聊天,见到杨烟突然愣了下神。 心想这公子似乎在哪见到过? - “——这不是沉烟道长?”杨烟忽觉头上一空,那梅花枝就被抽走捏进了一人手中,又是熟悉的爽朗声音。 杨烟只觉头皮开始发麻,抬脸便朝那白衣贵公子假笑:“张……张公子,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你看脸都消得差不多了,全指望你那神药哦。我都忘了,你已不是小道长,今个儿扮演的是——杨公子?可与我对句诗否?” 张万宁先是伸了伸自己的右脸,又用那极白的细手执了尚蒙着水露的梅花枝,放到鼻尖嗅了下,笑盈盈地吟: “折来雪树三分魄\/偷取梅花一缕香。” 说的是手折落雪红梅的场景。 声音极具蛊惑,那晚“共床枕”乌龙之后,张万宁态度似乎变了很多,一贯的热情中多了些奇怪的粘腻感。 杨烟知他在调戏自己,见梅枝上已无雪影,索性扯开这香不香的,直接接了句: “冠带无凭消陨尽\/红心有骨自清芳。 ” 说的却是梅的风骨。 “好诗,好诗!看来杨公子不仅会弄香修道,竟也是有才学傲骨的君子。” 张万宁拍了拍手,叫小厮从头顶取下一条白纱,将对句亲书于其上。 另一负责记言的小厮也拿了册本子,边记作诗前后经过边吟着句子,也就引了众人投来的目光。 “这集会竟还记得这般仔细?”苏可久问小厮。 那小厮边咬笔头边答:“公子您或不知,春闱集会三年一度,来的都是年轻人,在京城也被称为‘小文举’,可是举子文人出名声的大好时机。我们东家惜才,说要效仿那什么新语,不愿错过现场一点儿雅事趣闻。” “万一今日能得一人中龙凤他朝平步青云,我们这儿不还留着他昔日足迹?这枢密府张公子夺……什么?哦,对,杨公子头顶梅花枝而得诗一首,妙哉妙哉。” 他说着说着又忘了杨烟的名字,只得问了旁边小厮,才继续记录。 连小厮讲话都文绉绉的,不愧是烟雨台! 苏可久当下也就清楚为何杨烟非要两人打扮得妖气亮眼了,这可能就是效仿魏晋名士,也博个出挑出格吧。 第90章 你一箭就对穿了两边人 「玉何」 只见一青衫公子摇着折扇而来,呼哧呼哧的香风也就拂到眼前。 大冬天还摇扇子? 杨烟想这人竟比自己还要显摆,只想甘拜下风,给他作揖叫声大哥。 青衫公子先她拱手作揖:“兄台好风雅,在下户部尚书府杜风,字朗润,不知能否有幸和兄台切磋下诗艺?” 杨烟瞥了瞥还在旁边抄诗的张万宁,心想,都是这货招来的,这毕竟不是她的场子,她可不愿再出风头。 她指着张万宁对杜风道:“我着实不如张公子,不如张公子来。” 此言一出,杜风虽未马上变脸,却眼见着嘴角掉了下去。 张万宁转头扫了她一眼,虽然看不出什么情绪,但杨烟明显地捕捉到,好像她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杨公子说笑了,张公子光风霁月,在下诚惶诚恐,怎敢与其对诗?罢了,既然杨公子无心,我亦无意。” 杜风淡淡地丢下一句话,未望向张万宁一眼,摇着扇子转身就走。 张万宁又若无其事、不慌不忙地写完诗指挥小厮挂上头顶,才平静地望了望杨烟,眼中的戏谑浪荡一扫而空: “小道长,这人你认识么?劝你不要乱引荐。” 说完拍了拍她的肩膀,也慢悠悠地走了。 张万宁又称回她“小道长”,杨烟也就立马捕捉到两人间位置高低的微妙转换。 她知道自己两边都得罪了,连忙问苏可久:“你能看出来怎么回事么?” “一边是枢密府,一边是中书省,户部掌管天下税收财粮,恐怕江南人的生意和枢密府管的战备物资上受了不少钳制,但可能也都是些哑巴亏。” “不曾想连子女辈竟都水火不容了?但毕竟两方各种利益上牵扯不清,他们是不可能在面上相争的。” 苏可久低声给她分析。 “有这么严重?” 杨烟点了点头,恍然大悟:“你这会儿都不说话装哑巴,原来一直在观察这形形色色?敢情就我是只出头鸟。” 苏可久轻笑一声,声音更低:“你比出头鸟可强得很,出头鸟顶多挨一箭,而你一箭就对穿了两边人,还都是有权势的主儿。” “我平时一直劝你谨言慎行,你偏偏做不到。这集会现在还没开始呢,之后你还是闭嘴吧。” 杨烟立马做了个封嘴的动作,又瞅了瞅张万宁那边,果然连着赵汲、紫衣美公子都不再往这边看一眼。 这可真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她连忙端正坐好,啥热闹都不愿意凑了。 - 可似乎想躲什么却偏偏来什么,就在杨烟低着头装孙子时,萧玉何按耐不住过来了。 身后还跟着一端托盘的小厮,托盘上是青花瓷酒壶和几个酒盅。 再之后是一名白衫清丽少年。 “在下吏部尚书府萧玉何,字觅知。可否与二位公子结交一下?” 萧玉何朗声道,一边作揖,眼睛却是紧盯着那低头垂目的杨烟。 “问你呢?小公子?” 见杨烟没有立马搭话,身后的白衣少年忍不住向前敲了敲她面前的桌几,声音却是清脆悦耳的女声。 杨烟才抬起头来,见那少年肤色白皙细腻,鹅蛋小脸上是盈盈如水的眸子,搭配细瘦鼻梁和点绛丹唇,只觉俏丽含芳韵、清雅似幽兰。 分明是一眉清目秀的姑娘所扮,心下就痒痒着生出一计来。 “鄙人杨烟,杨树的杨,着火的烟。小娘子这身打扮倒成了英气逼人的美少年,着实让人想入非非、心花怒放。” 她换上谄媚的笑容,油嘴滑舌地应答。 “你!”那姑娘面色一凛,面向萧玉何撒娇:“哥哥,文人雅集也能有这种人么?他怎得如此轻狂?” 萧玉何似还在怀疑眼前这个油腻的家伙是不是之前认识的人,只积了怒气瞪着杨烟,却没有说话。 苏可久知趣地站了起来,先向萧玉何施施然赔礼:“萧公子莫要怪罪,我兄弟实在没规矩,我会好好教训他。” 又转向那比他矮了近一头的小巧少女,垂头温温一笑,眼神却是恰恰好地似注视又似越过了她望向什么别的地方。 这白衫俊美青年不经意的眼波流转却惊得少女心惊肉跳。 长在深宅大院的闺中少女,见过的男人就这么几个。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哥哥长相端正,也算个美男子,却未曾见过这样眉目脸颊修长、眼神温润迷离,美得荡人心魄之人。 少女还在痴痴发呆,苏可久却已躬身行礼: “我还以为是位俊俏少年郎,没曾想竟是个娇俏女子。在下清州举子苏毓,赴京参加春闱。我兄弟其实也是一名君子,可能见到姑娘惊为天人,不觉孟浪了些,这就让他给姑娘赔罪。” 说着苏可久就提着杨烟的衣领给她拎了起来:“萧公子不嫌弃你我白身,特来相交,你竟如此戏弄于他们,快给姑娘赔礼!” “姑娘,对不住,你看我就是个粗人,说话不中听,千万别往心里去,小人绝不敢再轻薄姑娘。” 杨烟正了正衣领,一本正经地躬身作揖,嘴角却泛起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 “罢了,我不与你计较,是我哥哥想认识你。” 少女指了指萧玉何,而她又偷偷望了望苏可久和杨烟,发现两人长相有些相似,皆俊美到不辨男女。 可苏可久举手投足都是如琢如磨的君子,杨烟却油滑得很,一身紫衣像根焖茄子。 萧玉何有些愠怒,却碍于自己主动提出相互认识,只能拱手向苏可久: “兄台既是同科举子,你我也算同窗。实不相瞒,这是舍妹,今天非要随我来长见识。我本以为这小兄弟是位熟识,看来是认错了人。” 说着拉着少女欲走。 见他们要走,杨烟才急了,连忙叫住萧玉何:“萧兄,最近温书怎样?那毛笔可还堪用?” 萧玉何刚转过的身子也就顿住了,他回头眯着眼睛盯着杨烟: “你果真是那天的小道长?” 杨烟拱手,笑言:“正是在下。刚才开个小玩笑,这厢给萧姑娘赔罪了。再给萧兄致个歉,我其实不是修道之人,只是略通些八卦香术、机关彩戏而已。” “我随义兄苏毓进京赶考而来,那日为讨生活出门占卜,有幸遇到公子。今日重逢,更是心下大喜,惶惶不知如何应对,怕一时尴尬,才闹出点小乱子。” “哪里哪里。有误会解了就可,我和我妹妹都不是小肚鸡肠之人。你生活上可还有钱财之忧?” 萧玉何倒是坦荡,不仅当下露出笑脸,知道他们捉襟见肘,还在关心他们的生活。 “谢谢公子关心,我后来也遇到贵人,赚了些银子。公子且看我这身衣裳。”杨烟指了指她的紫衫,轻笑。 “小兄弟有点本事。那日你为我占卜,赠我笔和道符,分文未取,我也日日悬心,今日就当我们扯平了。不如共饮一杯酒,权当交个朋友。” 说着就让小厮将托盘送来,斟了三杯酒。 “哥哥,我也要。”萧姑娘似也忘了刚才这茬,笑着挤了过来。 “姑娘家家的,凑什么热闹?”萧玉何脸色当下一板。 “好吧。”少女委屈地撇了撇嘴,却也乖乖地退到后面了。 杨烟瞥见苏可久望着那少女嘴角竟挑了挑,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她便插嘴说:“这君子交友,交的是人,换的是心,公子乃士族子弟,我兄弟二人只是布衣白身,既已不论出身,又何故区分男女?” “小弟说的是,萧兄意下如何?”苏可久道。 “那让小妹一起同饮。”萧玉何只愣了一瞬便同意了,让小厮再斟一杯酒。 萧姑娘笑盈盈地举起酒杯,向杨烟挤了一下眼睛表示感谢,抬眉望了苏可久一眼却又慌慌垂下。 面庞一瞬间掠过些羞涩。 萧玉何却已举杯:“敬二位!祝苏公子与我皆金榜得中!祝小兄弟财源滚滚!” 这话杨烟可真爱听,嘴巴咧得几乎都合不上,四人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第91章 依然一笑作春温 「笑春温」 看几人正把酒言欢,离得不远的张万宁不经意般抬眼扫到杨烟。 见她又巴结上吏部尚书府,之前明明以“修道”之名不饮酒此时却也饮了,心下翻涌出新的疑惑和好奇。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究竟要抱哪一边大腿? 还是说专程来做搅屎棍的? 他的嘴角莫名泛上一丝嘲笑。 这边四人刚饮过酒,就听外面杂乱脚步声走近,众多仆人侍卫拥着几名便服中年人拐向了二楼雅间。 秦听朝也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爹爹来了。”少女靠近萧玉何耳边轻说。 萧玉何眼神一怔,望了望被轻纱隔断的正中雅座,几个人影正于其中入座,而周边其他雅座中也已坐定了不少人。 众所周知,这些人不是朝中官员就是早已扬名的大儒名士,受邀来此正是为挑几个看的上眼的好苗子。 厅中的年轻人本应都铆足了劲表现自己,但大都是士族子弟,碍于家族、朝堂干系,度的把握依旧复杂。 久而久之,这雅集反而便于无裙带关系的寒门举子展示才华了。 萧玉何更是个例外,有父亲在此,他可不敢有大动作,忙带着妹妹灰溜溜退回座位。 等雅间贵客坐齐,春闱雅集也就正式开始。 ———— 薰炉中燃起袅袅香雾,十几名身着红纱的琵琶女分坐平台两侧,转轴拨弦弹起了《祝酒歌》。 着红白黄绿四色纱衣的侍女端来镶玉银壶装的酒酿,为坐客斟满。 “泱泱大祁,皇皇京都,有钟鸣鼎食之家,亦有翰墨诗书之族,有经纶满腹文人骚客,更有胸藏锦绣少年清流。” 一身白衣的秦听朝先走到高台上,款款向众人施礼。 “三年一度春闱在即,在座也多是本科举子和青年士人。今日雅集,民间虽都称是‘小文举’,但这并非‘考试’,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只为搭个交友拜会的台子,诸君共同品酒赋诗、谈经论义,再为上元夜求些灯谜猜着把玩。” “不求网罗天下之英隽,惟愿有名句雅事永流传。” 侍女端酒给他,秦听朝举杯向众人:“无曲不成欢,无酒不成席,今日顶顶重要的,是邀诸位雅士品一品烟雨台的新启春酒。去年入冬初雪酿制,经冬始成,望诸君莫负新酒,帮其取一雅号。” 大家也都执起酒杯,将无名新酒一饮而尽。 杨烟只觉这酒像被冰镇过,极凉极辣,似冰刀穿喉,酒气也就直冲大脑,不知今夕何夕了。 但醉意却转瞬即逝,头脑重回清醒,才觉一股温热在胃里游荡,暖意在全身漾开,是极适合在凛冬将尽时饮的酒。 悟出的是“不经寒彻骨,难知春恩重”的一点道。 心内就回转着给酒起了个“笑春温”的名字,“依然一笑作春温”么。 但这名字却是沉重的,像极了她的人生,要在无数磨折、诱惑中努力求存风节自守,才能举重若轻地执杯笑饮,叹出“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当然,这些她是必不会说出口的。 很快就有桌上摇铃开始响起。 “好酒!”杜风首个感慨,“不如就叫‘经冬酿’,经冬且成酒,酿成待知音!” “酒名过于普通,放在别家酒肆酒摊可以,放在烟雨台就不妥了。” “只见时令,未得品鉴,不妥不妥。” 当下就有人反对。 “酒气辛辣而又不失柔和。”着直裾白袍的赵汲评价,“不若称之为‘美人刀’。品这‘如刀美人’,倒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这酒名更适合在花楼酒楼,但这里只有文人雅士、诗文词赋,又没有莺莺燕燕侍酒暖被,可不是那温柔乡。” 萧玉何却一脸严肃地开口反对:“既已如刀,又谈何美人,就叫‘将军愿’吧。征战沙场凯旋后卸甲归田,终得返自然才是刀兵之道。” “萧玉何可真板正,的确是有一腔报国志的正人君子。”杨烟靠着苏可久,低低道。 没有回应,她才望了望他,见他低头正注视着空掉的酒杯沉思什么,面颊似浮上一层淡淡红晕。 才一杯酒,这不该啊。 杨烟想着伸手去探了探他的额头,凉意一触,他突然后缩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惶恐。 “怎么了?”杨烟疑惑,话音刚落就听摇铃再次响起,这次抢答的却是张万宁。 刚出了个风头还不够,看来心里又痒痒了。 “乍饮如窗外风雪入喉,久品却又在身中生了微火。”张万宁举着手中银杯旋转着端详,目色温柔又带了那么些蛊惑。 “私以为可唤作‘温然引’。烈酒入柔肠,也能引出一段绮思遐想,酒与美人共有,这不冲突,也是赏心之乐。” 到底是富贵乡中的公子,杨烟有时怀疑张万宁除了那天脸上挨过一拳头,还受过其他什么挫么? 其人也恰似这酒,是热情和冷情矛盾的糅合,在他看来亦是“赏心之乐”吧。 “这名字有婉约亦有风流,着实不错。”附和的却是杜风。 杨烟一双眼睛又疑惑地瞪大了。 二人不是势同冰炭么,咋又一本折子里唱戏了? “饮酒到底是乐事,杯酒只是杯中酒,不必有兵戈杀伐意。”尚还不知名的紫衣抚琴公子道,声音如泉水叮咚,竟比琴声还要悠扬动听。 杨烟虽心内称他为紫衣公子,但他今日穿的却不是紫衣,而是一身青绿广袖袍,褒衣博带极像个生活在魏晋的古人。 陆续也就有人表示同意,没人想跟张万宁针尖对麦芒的。 秦听朝在台上一侧坐下,此时刚想张口说些什么,苏可久却摇响了铜铃。 众人迅速将目光投向他,只见他慢慢起身,又执壶倒了一杯,盯着杯中酒淡淡地说: “视之‘酒色盈盈若流光’,闻之‘冷香杳杳更销魂’,饮之‘豪情凛凛穿肠过’,品之‘百转千回只微醺’,不若名其‘流光醺’。” “阁下品酒倒是色、香、味、道俱全,甘拜下风。” 张万宁遥送一个抱拳,又自斟了一杯细品。 萧玉何轻声感叹:“苏毓真是清醒克制之人。” “哥哥,喝杯酒也能看出他是什么样的人?”萧姑娘拽了拽他的衣服,更小声地问。 眼睛却又在偷瞟那尚未坐下的苏可久,一些少女心思似也有百转千回。 “品酒如品人生,于酒中悟的也是人生之道,一觞一咏亦可以畅叙幽情。你呀,不懂,只要欣赏谦谦君子之风即好。”萧玉何说。 秦听朝拍了拍手,朗声道:“苏毓公子品得好,逐流光而浅酌,微醉又不失清醒,‘不为酒困’是君子之道。‘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让人想起苏子泛舟赤壁,而流光易逝、千载须臾之叹亦在杯酒微醺间了——那且叫‘流光醺’吧。” 拍板定了名字。 而苏毓其名其人也窸窸窣窣地在席坐间为人乐道。 高处雅座中,锦衣微服官员轻轻点了点头,吩咐左右侍从:“这恐怕是个寒门吧,去查查苏毓籍贯。” 杨烟向来不怀疑苏可久的才学,但此刻却困惑于他刚才的失神。 他是被酒迷了心,还是被别的什么姑娘? “大哥,你刚怎么了?” 她问,伸手又握了握他的手。 “只……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苏可久犹犹豫豫道。 他又想起那年冬至雪夜造访,杨烟饮的还是七里县的“浮生叹”。 而无数次午夜梦回,他总能回到那个夜晚,拥住这个执灯踉跄满身大雪纷飞的人。 饮这流光酒的一瞬,仿佛照见了他的情之所起,而百转千回后,最终只能放下酒杯。 因雪夜探访而生发,因冬至相护而情钟,因元夜观灯而坚定,却因歧路抉择而幻灭。 这一场婉转情事,只如他一人以正楷一撇一捺一字一句书写的七律诗篇、骈文俳赋。 她却永不能读懂了。 第92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 「化蝶」 酒已布好,菜肴也即来。 秦听朝走向平台中央,顿首作揖。 “既有良宴,亦有嘉宾,又怎能少了鼓瑟吹笙?京城皆知,抚琴在意玄,师从琴师顾郁,弄笛属澜之,师从名士房羽,不如请二人再合奏一曲。” 一双如炬的眼睛也就投到赵汲和紫衣美公子身上。 杨烟刚无聊地掏出几个彩戏小球在手里把玩,听到“意玄”的名字就抖了一下。 手中一颗红球便叽里咕噜滚走了,好巧不巧滚到了紫衣美公子脚底。 他是师意玄?! “清角公子”的鼎鼎大名她已在京城听过无数次,未想到其人早已近在眼前,生得还这般风姿俊逸。 甚至之前已听闻过他奏的仙乐。 眼看师意玄要抱琴上台,杨烟琢磨等他走了再去捡球,却不想琴师竟腾出一只手,俯身将球轻轻捡起了。 他回转头望向杨烟,当下两人便目光相接。 师意玄抬起手,戴着一紫一白两枚戒指的修长手指间握着红球,转瞬扔过来被杨烟伸手接住。 她刚想点点头表示感谢,却听他转身向着秦听朝开了口。 “子旷有幸得见杨小公子的一手幻彩戏绝活,我与澜之演奏也寂寞,素闻秦先生抚琴亦是天下风流,不如我们三人合奏一起配合她表演吧。” 杨烟听了顿时脑袋有两个大,心想这不霍霍人么?她何德何能让三个人为她做配? 但不容她多想,秦听朝已朗声同意,笑着走到她面前:“小兄弟还有彩戏绝活?何不露一手瞧瞧?” “秦大哥,使不得。幻戏只是民间戏法、下九流行当,抚琴吹笛是阳春白雪,我这下里巴人不便同台。” 杨烟躬身拜了拜,想推掉。 “我极少在外面抚琴,今儿为了你的表演也准备破例了。再则,这是清角公子所提,能跟他同奏一次,已是不枉学琴多年。”秦听朝温和地注视着她,说。 “那我试试。”话已至此,也就没了推脱的余地,杨烟缓缓点了点头,又低声嘱咐了秦听朝几句。 而趁秦听朝转身去取琴和安排侍女,杨烟从随身箱中取了些东西塞到了窄袖里。 一手撑开夹着黄绿蓝红四色彩球,杨烟嘴里还叼了叠彩色纸片。 “能行么?”苏可久问,他只见过她的各种奇怪道具和一些小把戏,却并没机会看她正式表演。 “嗯。”杨烟嘴里有东西,说不出话,只笃定地点了点头。 边转身往台上走,那只还空着的手已不安分地活动起来。 望着她昂首挺胸毫不怯场的单薄背影,苏可久只觉心似乎又漏跳一拍。 她是这样像树木般努力扎根,风雨中独自成长的有风骨的姑娘。 而她的好,他虽只想独自收藏,却又无法阻挡她如江水般向前奔去。 苏可久眉眼一垂,终于露出个浅笑。 看客们多数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觉这次集会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 显然有趣的人更多,雅事奇谈也就更多了。 张万宁的眼神也一直追着杨烟,看她到了台前,却伸出夹着彩球的右手只侧身摆了个造型在那里,一动不动跟座雕像似的。 这和在南园表演时极不一样,气场上不是谄媚,而是冷。 他仿佛看到了杨烟的另一面,脱去了道袍,她好像就不再是那个对他可劲巴结的小道长了。 虽然还能换上油滑的面具,骨子里却是冷淡骄傲的。 这跟他的个性却有些像。 “怪不得韩泠……”想到这里,他低叹一声,谁又能和那匹狼抢猎物呢? 索性斟了酒一杯又一杯自饮。 - 师意玄已在台上坐定,秦听朝也取了把绿绮琴来。 两位琴师算是大祁最强组合了,赵汲只执笛立在一旁。 看客此时都已屏住呼吸,只等着他们抚琴的手落下。 小厮敲了一声锣,唱到:“《庄生晓梦》!” 青烟袅袅中,秦听朝右手已挑出第一声轻响,如雨落屋檐,仿佛要引人进入世外之界。 而在密密揉弦的颤声中,侍女缓缓拉起几人背后垂挂的轻纱屏风,打开了向南观景台的两扇门。 湖上漫天飞雪映着远处如银蛇盘踞的南山,如动态写意山水徐徐展开。 风卷着雪倏然吹刮进来,吹得台上人的头发衣袂翻卷纷飞,皆如天外之人。 师意玄紧跟着开始拂弦,泠泠欲泣的琴音倾泻而出,赵汲的笛声也清越飞入,如同一只青蝶遥遥穿越梦境。 杨烟的手却开始动了,一只空手外侧叠于那执球的手上,空手上便凭空多了一只红球,而左右手反复上下晃动中,红球迅速变成黄球、绿球、蓝球。 又一个转瞬,四只球已全部由右手换到左手,只轻轻一甩,彩球飞上天空,直接变成四色千丝万缕在空中招展的飘带和千万片如飞雪般旋舞的亮片…… 本隐在琴音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清冷梦境却在五光十色中变得璀璨。 看客都一动不动地盯着台上的幻戏师,耳边的琴音也由缓转急,渐次繁复。 空中飞舞的彩带和亮片久久未落,杨烟却举着手臂猛然挥舞,将彩带扯着迅速收回捏在手里。 再伸开,手里空空如也。 亮片却被一股恰好的风卷着飞向座席,慢慢落在人们肩膀、头顶、身侧。 “一粒微尘三千界。”苏可久捏了一块落在肩头的小银箔,喃喃道。 仿佛置身于无限的幻境中大梦一场又倏然回归静寂。 笛声渐渐低落,琴声却戛然而止,空气中只留余音回响,似梦已惊醒。 而杨烟终于取下她嘴里咬着的彩纸,轻轻撕了几下握在手里。 师意玄却突然急猱琴弦,秦听朝随之跟上,赵汲的笛声也呜咽着飘出,杨烟捏着的手中开始飞出彩蝶,一只、两只、三只…… 数不清的蝴蝶似飞向天空,飞入云端,又从高处悠悠下落,被门外的风一吹,开始摇摇曳曳,上下翻飞。 众人才察觉,原以为的梦醒,竟然只是惊醒了梦中蝴蝶的一场幻梦,醒来却还是在另一层梦境。 似蝶栖于花间,迷醉而不知返,但到底是风来了、雨来了,终于惊起漫天蝶舞,在风雪漫漫的映照中美得惊心动魄。 激越过后,世界重回寂静空灵,琴师舒徐缓奏,听者也如入神游。 而这个仿若徜徉于梦境的幻戏师穿过渐次落地的彩蝶,走到正拿着折扇入神发呆的杜风面前,作了个揖:“借阁下香扇一用。” 轻笑着便抽走了他的扇子。 杨烟执扇回到台上,在她上下左右的扇风中,数只未落的蝶便开始围绕扇面起舞,似寻花,似觅蕊,极栩栩之乐,作再再之游,浮浮荡荡,逍逍遥遥,亦如羽化而登仙。 扇中又缓缓地飘出了些氤氲香雾,随风舒卷,慢慢吹入众人鼻息,乐之仙、色之妙已令人醉入桃源不复尘俗。 而这不知名却幽幽如万花聚蝶,淡淡如草木蒙露的香气,直让人形骸俱忘,如神游六合,身入大虚。 如是几番,彩蝶终随扇面落尽,徒留一地零落。 琴笛在空灵飘渺中一同收音,如大梦终醒,袅袅余音却仍绕梁。 门外又一阵风来,台上落蝶和亮片忽又卷起,众人直屏住呼吸。 却见杨烟抬手一挥,一些彩蝶和亮片顿时发出白光,竟各自在一团微火中瞬间化成烟雾消失无踪…… 第93章 醒时羡煞钓鱼人 「酒令」 侍女重新关了门,落下轻纱屏风,台上人缓缓离开,酒馆里却长时间寂静无声。 许多人或在这梦碎中泪流满面,或已物我两忘心归一统,得悟自然之道。 当杨烟将折扇塞回杜风手里时,他仍维持着刚才的出神姿态。 等她转身走了,他才将折扇轻拿到鼻前嗅了嗅,扇间仍留有夺人心魂的余香。 良久才有人陆续鼓起掌,叹道:“此乐只应天上有,人间哪能几回闻!” “此时此刻、此地此景,必是今年文人雅集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当下就有人自告奋勇为此写文作序。 等杨烟回到座位,才见苏可久噙了一杯酒在嘴角,未饮也未放。 “大哥,觉得如何?”杨烟笑着向他眨了下眼睛,“可还算不负多年修行?” 苏可久连忙捏了杯子放下,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身体不颤抖,转头看了看她:“每日三更眠五更起的,才换来这些。你觉得值了,可我只觉心酸。” 杨烟笑了笑:“怎倒可怜起我来了?” 她握住苏可久的手,压低声音道:“倒不如可怜可怜我师父。他曾嘱我,绝不登庙堂,今日我算彻底背叛他老人家了。” 秦听朝相求时她就知道,这是必须要做的选择,要么好好亮相一举扬名,要么继续蛰伏。 但台上一演,却不会那么容易转身。 杨烟想起涯夫子被戳瞎的双眼,想起冷玉笙数次交代她不要去攀扯各路权贵…… “我与师意玄只有一面之缘,他为何力举我?我没傻到觉得他是怜我之才。而鱼和熊掌从来不可得兼,我怕以后会招来更多是非。” 杨烟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睛却瞟向师意玄的背影愣了愣神。 “一入京城深似海。”苏可久思忖一晌,轻笑一声,“你我入京前想过这些没有?” 淡淡的语气反问。 杨烟一瞬明了,心头的阴云也就拨开:“哥哥,只要能打开一点局面,我亦随心所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苏可久点了点头,却像酝酿很久似的话锋突转:“你一向我行我素、肆意妄为,怎么竟也生了顾虑?何况你师父离了十万八千里,还能管着你?你——” “——到底在怕什么?” 这一问当真给杨烟吓了个激灵。 “我……我……”支支吾吾半天她也说不出来,却偏偏有种脖子发冷、牙齿打颤的后怕。 脑海里隐约浮起一张冷脸,若让那人知道自己又在别人面前显摆,恐怕真要脑袋脖子分家了。 她觉得有点冷,连忙端起酒连喝几杯,竟喝得脸上飞上几朵云霞,泛起了微醺。 苏可久知她欲盖弥彰,却也不想深究,只给她续了杯酒。 “酒是好东西,但要适量,别醉到犯了傻,又发‘雪夜访友’的疯。” “你怎么老提那档子旧事?”杨烟转脸疑惑地望着他,微醉面庞上似又开了朵朵桃花。 这一望却让苏可久心神激荡,几乎魂飞魄散。 下一瞬她却笃定说:“不会的,你放心。之前我以为自己什么都失去了,可现在我有你了不是么?” 苏可久强按下想拥她入怀的欲望,只轻轻拿酒杯碰了下她的杯子,然后一饮而尽。 ——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 秦听朝换了件红衣大氅重新回到台上,吟了半首古诗,说:“今日不问庙堂事,只谈风月无边,接下来照例是赋诗兼行酒令。” 他身后已站了一排着白衣裹着青色头巾的小厮。 侍女陆续端来大大小小的碟子布菜。 杨烟也没吃过、见过多少好菜,只能拿烟雨台的菜肴和枢密府悠然阁的比较比较。 冬季北方蔬菜本就少得可怜,应着时令也不过是些萝卜白菜鸡鸭鱼、骨汤肉丸子…… 菜色虽简单却也雅致不少,每碟只装一点儿,但胜在碟子多,红白黄绿摆盘精致好看。 令杨烟惊艳的是一碟撒着枸杞子的醋溜藕片,清白搭配亮红,如一只朱顶白鹭,想来也是栖凤湖中的湖鲜。 就在她仔细端详菜盘研究菜品时,却听一白衫青年朗声道: “秦老板!赋首诗打个样吧!” 看来行酒令已经开始了。 “是啊,林公子说的对,行的是飞花令还是诗令、筹令,还是什么新玩法?秦老板带个头!”杜风附和。 林公子? 杨烟见那白衫青年神色淡淡,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喝酒,手边还放了一本书,看来是不爱张扬出风头,想必就是三甲榜上的林微之了。 秦听朝轻笑,“小子不才,自当抛砖引玉。” 便伸手点了点额角思索了下:“为得佳句,不妨‘击鼓传花’,得了花就得在半柱香的时间内作诗一首,再指题目给下一人,若作不出,或大家不满意,就取这筹令行酒。” 他指了指身后小厮抱着的一“论语玉烛”银筹筒,里面是数十根长长的银质酒筹。 而身后跟着的其他几名小厮也陆续站好,一人执了本《平水韵》,一人纸笔跟着撰录。 一人端着酒壶酒杯准备罚酒,一人捧着香炉准备点香计时。 最后一人背对众人站于支起的牛皮花鼓前,拿着鼓槌准备敲。 听到不是“诵诗”而是“作诗”,当下便几家欢乐几家愁。 又有小厮往秦听朝手中送了一个缝着七彩流苏的布彩球,他拿着彩球边思索边命小厮开始点香。 悠悠扬扬的琵琶曲重新奏起,杨烟已无心去看菜色,只等着秦听朝作诗。 片晌他便吟出诗句: “ 这首题目算‘读书’吧。 ‘少年浪荡怕书累\/旧简而今尽落尘。 醉后留为山水客\/醒时羡煞钓鱼人。’ 在下这‘山水翁’守着烟雨台静候诸位‘钓鱼客’。” 秦听朝拱手笑言。 听到这诗,杨烟心下有些震惊,他竟是有这般入世心? “秦老板诗文琴艺皆精,又不为功名所累,这感叹有些差强人意了。你还是抽筹饮酒吧!” 不知谁提议,大家便催着他喝酒。 “筹我就不抽了,自罚三杯。在下‘不饮而醉’,已黯然销魂十年了。” 秦听朝痛饮三杯,接着道:“击鼓开始,下一题‘乐酒’”! 击鼓传花开始得猝不及防,鼓声随即“呯呯呯”响起,秦听朝只将手中花球一抛,球便直接落在一褐衣公子手上。 而他捧着花球愣了一瞬才像被烫着一样把球扔给了旁边人。 然后一个接一个的,到了萧玉何这里,鼓声戛然而止。 第94章 罗带轻分最断魂 「作诗」 “这,作诗也不是我强项啊。”萧玉何低声向妹妹求助,“寂桐,你诗文好,救救我,爹还在看着。” 转头望了望二楼帘后雅座。 萧寂桐拿手帕捂嘴轻笑了下:“哥哥,是你来参加集会,换我可还公平?大不了就喝酒嘛?” 眼看炉中香柱燃起,萧玉何才闭目想了想。 “哥哥,‘对酒当歌且满斟’哦。” 萧寂桐轻握了握他的手,给他定了个韵脚。 萧玉何心下稳了稳,将手叠放在她手上:“我试试。” “萧公子,你天天练武,作诗在行吗?这香可要烧完了。”不知谁说了一句。 “公子莫要在意,待会你吟诗,我给你击鼓助兴。” 秦听朝迅速接过话茬,又捧了一面绘着奇异纹路的手鼓过来。 萧玉何只闭目思索,似练武入定,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抬起头来。 秦听朝的手鼓声也“邦邦邦”极有节奏而起,只听萧玉何吟道: “对酒当歌且满斟\/一觞一咏乐知音。 三杯五盏冶情性\/醉月临风自赏心。” (本诗参考宋佚名诗) “萧公子诗作不错,倒也吟出了饮酒之乐。”张万宁主动品评。 “既然饮酒这么乐,萧公子不应该抽个酒筹么?”杜风起了一声哄。 “自然可以。”萧玉何一点都不扭捏,唤了小厮来抽筹,挤眉弄眼地伸手在那银桶中扒拉半晌,才捏出了一根递予小厮。 小厮当即唱出:“萧公子接酒约一则,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请许两人伴!” 这套令筹都以《论语》为题作令,该令意为“得拉上两个好友一同喝酒”。 萧玉何听了却哈哈大笑:“巧了不是,刚说‘一觞一咏乐知音’,就抽了这筹。” 说着眼睛一眯,回头向斜后方的苏可久和杨烟望过来:“不如请苏公子、杨公子同饮?” 苏可久连忙拽着杨烟站起,一人执了一杯酒敬上:“酒逢知己千杯少,乐与公子同饮。” 当下三人一同饮了酒,击鼓传花又传了下去,传了两人,一人未作出诗罚了五杯酒,一人诗作不佳同样抽了酒筹,却又幸运地抽了个“放”,轻松逃脱。 到了第三回,那花球偏偏落到了张万宁手里,赋的是“觅春”。 张万宁只嘴角一撇,执了手边的梅花枝,几未思索便脱口而出: “冬尽寻春春未至\/燃灯踏雪满风尘。 归来莫叹春难觅\/梅在枝头也是春。” “安之真是文思敏捷,提笔成诗!” 赵汲连忙赞叹,一众人也跟着夸赞。 张万宁只轻笑了下,转头却望向杨烟拜了一拜:“杨公子果然慧眼识春。” “哪里,哪里,感君燃灯踏雪意,聊赠公子一枝春。”杨烟有些踉跄着起身,回拜。 心里却在叫苦,一根破花枝而已,还有完没完了? 而让她更猝不及防的还在后头。 等过了几轮赋诗饮酒,花球在鼓停后恰巧落到苏可久手上时,要接的题目是“踏雪”。 而他竟也毫不犹豫摇头晃脑地脱口而出: “前岁提灯过旧门\/流光雪舞影尤存。 至今仍念当时夜\/罗带轻分最断魂。” 杨烟本正喝着一杯酒,听着听着突然就“噗嗤”一口吐了出来。 她费解地抬起了头:“这什么玩意儿?” “你猜啊。”苏可久坐下就轻声嗤笑起来。 “猜你个大头鬼!”杨烟气得将杯子猛地一放,当下酒也就醒了。 苏可久却递了帕子过来:“擦擦嘴。” “苏公子作的恐怕不是诗,而是春梦。”杜风一语惊人,引得众人皆笑。 “即是春梦,流光雪舞中提灯相赴亦有曼妙。”一直默默无言的师意玄突然道。 “‘秋鸿常有信,春梦了无痕’,若是‘执手伊人伴’,又‘何堪赋断魂?’” 张万宁却插了一嘴:“诗里明明叹息的是‘失却之怅’。” “张公子知我。”苏可久抱了抱拳。 “苏公子,此愁此怅,不应行个酒令么?”杜风笑问。 苏可久笑了笑,招手让捧银筹的小厮过来,随意抽了一根,上书:“择其善者而从之——大器四十分”。 “公子豪饮!”小厮叫道:“苏公子接酒约,四大杯。” 秦听朝亲自送来个茶碗,斟了酒给他,“这碗苏公子能吗?” “一醉解千愁嘛。”苏可久接过碗一干而尽。 “爽快!”萧玉何突然呼了一声,“我替苏兄饮一碗。” “我也来一碗好了!”杜风也说。 于是三人各捧一只茶碗又喝了一碗酒。 “好酒!”放下碗,杜风又感叹,“秦老板,你家新酒后劲够绵软,只觉心中郁结之气尽化作绕指柔了。” 秦听朝笑着作揖:“好酒酬君子。” 等苏可久饮了两碗酒坐下,杨烟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酒不能这么喝——还有,这是什么场合?你竟作这种无聊的诗。” 杨烟恨他不能张扬一些志向抱负,却囿于过去的琐事。 “怎么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那家伙把梅花枝都快闻秃噜了,就不许我也怀念下‘同床共枕’么?” 苏可久泛上了些醉意,冲着张万宁的方向撇了撇嘴。 “你是脑袋生锈了吗?他把梅花枝闻秃噜了,你就要把头给枕秃?你们能一样吗?” 杨烟压低了声音:“他可以随心所欲,而你不能。” 苏可久突然低下了头,良久才说:“你不懂。” 所幸行酒令环节也结束了,有人作诗作得思如泉涌,有人喝酒喝得大醉酩酊。 秦听朝让侍女点了茶送来,小厮陆续将所得诗句写入白纱挂上头顶。 二楼雅间里,锦衣微服官员也呷了一口茶,品了品嘴里的白沫子,叹了一口气。 “年轻人到底经历得少,诗韵大成总要等到人生浮浮沉沉后。就如这茶,入口只是浮沫,久久回味才得甘香。” “大人说的是,但那幻戏师作诗倒比他们都有趣,‘红心有骨自清芳’,竟不知是哪家子弟沦落到做娱人的地步?” 身侧另一微服官员却捋着胡须说,手里还捧着几张秦听朝派人送来的诗稿。 “让人一起去查下。”萧尚书吩咐。 第95章 取雪烹茶甚快哉 「煎茶」 秦听朝命侍女又布了第二遍菜,上了水果、干果和茶点。 台上小厮摆上一个桌几,风炉和青瓷釜,然后拂末、罗合、银辗二十四道茶器一应俱全。 他便幽幽坐下开始煎茶,却不是炙的茶饼,而是干槐花炒蒙顶石花。 这种烹茶法极其少见,只在一些不甚出名的《茶经》中有提过。 但秦听朝一身红衣静坐,烹起茶来一丝不苟。 他将干花、枸杞、干雀舌杂着些香草放进一小铁锅以微火烘焙,等花香茶香焦香幽幽漫出,才晾干碾碎过茶罗。 炒茶的空档,琵琶女坐弹一曲《春江花月夜》,几个舞女到台上妖妖冶冶地跳了支舞。 小厮送来一竹筐庭院接来的白雪,融在瓷釜中,文火慢慢煮沸。 二沸水泡如涌泉连珠时,秦听朝舀了一瓢水才将茶末煎到沸起的鱼眼中,又止沸育出汤花,才分出一碗碗端过去给大家尝。 “都言茶有真香,再入香片恐夺其真,但这槐香与雀舌,却相得益彰。去岁从朋友处得此茶方,也未公开售卖过,只做酬友的私茶,此刻楼外‘琼花万树先春开’,楼里‘取雪烹茶甚快哉’,这烹茶语香之乐,亦想与诸君共享。” 秦听朝站起身躬身作揖:“今日不论家国政治,只论诗文妙境,吾得一题‘诗言志与诗缘情’,也是自古文人争论不休的议题,各位可以辩驳畅谈。” 杨烟面前也放下了一碗煎好的茶汤,碧玉晶莹槐香扑鼻——正是在定州时家中常炒的茶。 但教秦听朝的那人却未学得全部方子,这茶虽香,到底少了些灵魂。 不过对没喝过的人已足够了,当下就有人赞叹好茶。 杨烟却只望着这茶汤走神。 “为何他们这竟有你的茶?”苏可久品了一口,皱了皱眉,“只有焦香却欠缺点甜味。” “可能是故人赠予秦大哥的茶方。”杨烟淡淡道。 “他不吃甜。” 又极小声地咕哝了一声。 苏可久却未注意到这句,只因前面那个“故人”已被他敏锐地捕捉,心下就莫名有些不适。 “故人?你还有什么故人?”苏可久问。 “没,我也不确定。”杨烟顾左右而言他,“等四月槐花开,我给你炒,定比这里好。” 而有人也同样思念起故人。 秦听朝捧了茶碗坐到窗边,开了一沿窗户看飞雪,半晌突然叹息一声。 “今日英才济济,却独缺了小胡易,若他也来,定能锦上添花增彩。” 声音不大,却因为“胡易”的名字吸引了一众人的目光。 “离春闱只有半个来月,胡易还能到得了京城吗?”萧玉何略忧虑。 杨烟想起传说中三年前那个穿着破棉袄独自翻山越岭应考的十二岁少年。 “静候君来吧。”秦听朝转头望向门口影门处的小银山,缓缓道。 “他今年也有十五了。” 没说出口的是,他想他了。 凡所惜才者,谁又不爱那骄傲不羁的少年英才? 秦听朝总觉得见到他,就像是见到过去的自己。 - 大家尚沉浸在对胡易的想象中,萧玉何却开始说正事了。 他摇了摇铜铃道:“‘诗言志,歌永言’,我是同意‘赋诗言志’的。像我这种不爱‘掉书袋’的人,不能直言的志向,羞于启齿的宏愿,却唯能借赋诗而疏解。” “赋诗当然为抒其心志,但你难道未曾体味把玩这诗句中的字字珠玑么?而诗人首先是‘人’,先有自我体验和情性,才言忠孝节义、志向怀抱。” 张万宁却站起身辩驳:“可说到‘诗言志’,我倒想起了《古诗十九首》,几乎写尽了人间情。但后世文人政客却将几乎所有思妇自比,‘思妇怨’也皆成了郁郁不得志的象征,所谓‘微言大义’,好像‘情’之一字不托于志,就显得人不配作诗似的。” “这种以‘政教之志’为最终落脚点却淹没人个性真情、才气艺术的风气,却实不可取。” 言未及毕,苏可久起身补充:“那张公子有没有考虑过,为何如此呢?诗本身即有‘吟咏情性’之能,然士子文人、父子君臣皆遵儒道,守礼义,是人之情性受制于‘教化讽谏’之功用。” “换言之,是你我、官员士大夫乃至天子国家,要求我们‘言志’,所以诗人不得不拼命遮掩个性,以求有志,才合乎礼义。 而‘诗’既发乎情又不能独立于政教之外,我想我们更应探讨的是如何折中调和、情志并举,缘着张扬个性私情而表达家国大志。” 这论调引发了众人叫好。 赵汲望着苏可久神情柔和毫无戾气的脸,轻叹:“苏毓果然深谙中庸之道啊。” “苏公子又怎知,情不是志,而志又不是情呢?”张万宁反问,“千古流传之名句,哪一句不是让人先从私心中产生共鸣的?潜移默化不比大道理强太多了?” 苏可久思索了一瞬,刚想起身却发现杨烟已站了起来。 她施施然向张万宁作揖:“张公子说的极是。我觉得无论志或情,皆发于心。言语总能撒谎矫饰,文章亦可笔法春秋,而诗画艺术,是从于心而外化于形,必然关乎作者心迹。而‘情’‘志’之争无外乎‘术’之探讨,‘心’之彰显才是道之所在。” “以此‘情志合一’,又何须、争论不休?”杨烟语调轻快,刚才争辩的剑拔弩张便消解于无形。 苏可久轻笑了声,也就只有她能把这道理说得不惹别人烦了。 张万宁忽地嗤笑一声:“杨小公子还真是善表情志之人,但却并未见着你那颗真心,这又是为何?” 这话噎得杨烟嗓子一紧,脸上却还是只能挂着笑说: “还是公子站得太高了,不妨往脚底下看看?” 当下有人喝着茶就笑喷,张万宁那张利嘴竟也一时无言起来。 秦听朝连忙出来解围:“各位争高竞敏,论辩精彩得很,不愧是当世才子。不知吃茶可还觉得尽兴?要不要起身走动走动?” 他指了指大厅两边挂着的数盏花灯。 “今日上元节,灯下皆有灯谜可制可猜,制一则或解一则皆有奖励。诸位或可投壶下棋、抚琴画丹青。不尽兴的话,栖凤湖湖水尚未解冻,可随我风雪中湖中一赏,去凿冰垂钓。 ” 听说还可以凿冰垂钓,张万宁眼睛一亮:“秦先生,钓鱼带我一个!” 说着就让侍从去取自己的貂皮披风。 杨烟才发现,众人皆称秦听朝“秦老板”,独独张万宁和师意玄称他“秦先生”。 这看似没心没肺的和心思深沉莫辨的竟才是懂他的。 萧玉何拉着寂桐走了过来:“苏兄,不如我们结伴?妹妹要去猜灯谜,等猜过谜再一起去看雪中垂钓?” 不知是怕冷还是有些害羞,萧寂桐已戴了一顶帷帽,脸前只有一帘轻纱。 苏可久立即爽快答应,杨烟本也得跟着,却又被秦听朝拉住,让她去找穆闻潇。 她便告别苏可久一行,跟他往二楼去了。 第96章 他其实是我老师 「闻潇」 “小兄弟上次托捎信之事我已办妥。”秦听朝边上楼边说。 杨烟一颗心突然“砰砰砰”跳了起来。 然而他转瞬又道:“但此去颖谷关何止千里之遥,‘碧落君’又不知已游历到何处,等他有回信,可能要明年了。” 她的心跳才慢慢回落: “多谢秦大哥,这事不急,一切随缘。” “闻潇就在里边歇着,你自去便可。我这还有贵宾招待,就不陪你们了。” 秦听朝指了间房间交代杨烟,便转身去了雅间将吏部萧尚书和侍郎等一众官员引出,送到回府的马车上。 - “秦郎!”杨烟轻轻敲了敲门,便听见清脆女声传来。 穆闻潇一路小跑过来开门,但见是杨烟,秀雅的面庞上也就闪过了一丝失落,只礼貌地让她进来。 杨烟见她着一身黄衫罗裙,头梳堕马髻,发间还插着粉黄珠花。 这会儿她已转身回到窗边,手里端着个小暖炉,正隔窗呆呆地望着湖面,外面雪已经很小了。 杨烟走过来躬身作揖:“闻潇姐姐,你今天一直待在这里吗?外面很热闹,怎么不往下边去玩儿?” 透过打开的窗角,能看到结冰的湖面上一堆人正踩着雪围着从小厮手中取棉手套、鱼竿和鱼饵,还有小厮提了铁锤、铁锹和凿子正准备破冰。 人人都面带兴奋喜悦,张万宁披着黑色皮大氅,连头脸都护得严严实实,只露着俩眼睛,正在一旁跟披着白狐皮披风的赵汲团雪球打雪仗打得不亦乐乎,直像两个调皮少年。 而秦听朝送完人终于姗姗来迟,头上也戴了熊皮毡帽,带着一伙人就往湖中心走,身后跟了一帮小厮提着桶和竹椅…… 因为离得太远只听见人声却听不清在说什么,但无疑都是赏雪踩冰垂钓的快意之事。 而杨烟此刻却在这个眉眼如画的女子身上看到了——落寞。 “秦郎今天忙得很,我既已嫁作人妇,就不能去凑热闹了。” 穆闻潇淡淡地说,这和杨烟第一次见她的爽朗跳脱完全不同。 “他一大早就出来忙,你看他现在多开心,怕是都要把我都忘了。” 杨烟意识到,这个如此爱慕着相公的女子,大概是觉得被冷落了。 “哪有忘了,闻潇姐姐,秦大哥即使再忙,心里也是一直装着你的。我今天才跟他说上两次话,他都一直在提你。”杨烟温言劝她。 穆闻潇转过脸来,眸子一下就亮了,声音也利落起来:“是吗?我还以为秦郎忘了我还在这里。” “怎么可能,底下刚结束,他脱不开身又怕你无聊,这不让我来陪你解解闷儿。哦,秦大哥说,姐姐也想我了。” 杨烟极尽蜜语甜言,连“闻潇”也省了,直接叫‘姐姐’,想着姑娘不开心的时候可不得哄哄。 果然一瞬间穆闻潇就将相公抛到脑后,兴奋地说:“小兄弟,虽才几日不见,姐姐真挺惦记你。” 说着就从床边桌上打开一个小箱子,掏出张银票递给她:“这五十两是给你的。” “是……那笔吗?”杨烟想到之前说过他们要给她分成,她听听也就过了耳,没想到夫妻二人却当了真。 “这有点太多了,毛笔哪值这么多钱?” “姐姐打心里觉得你真诚,就给你讲讲这生意之道,你可能不懂。这笔在你手里,或许就值个数十文钱,可到了妙墨堂,到了官员士族手里,价值可是能数倍地翻。” 提起来生意,穆闻潇整个人又鲜活过来。 “储墨笔我们又做了改良,从材质到功用都努力做到尽善尽美,这几天已做了数百支,在刻坊卖得很好,也往京官府邸送了一批,也许以后能风靡京城,甚至进入宫廷,得登大雅之堂。” 穆闻潇笑言:“收下吧,这是你该得的。不过以后这笔杆上可要刻上‘妙墨堂’的大号,不再是你的东西,你也不能自行售卖了。你的钱每俩月你可来我这支取,没时间的话就让小厮给你送去。” “姐姐可不是赖账的人!”她眉眼一挑,像逗孩子般竟伸手轻轻揪了揪杨烟的面颊。 杨烟面色突然一羞。 或许孤独太久,极少有人会这样跟她亲昵,还是这般优雅动人的姐姐,她只觉心内像被什么东西盛满,甚至雀跃着要溢出来。 而她并不在意什么“你的”“我的”,笔本就是给人用的,若藏着不见天日,倒谁的都不是了。 当下便接过银票笑着作揖:“怎么感觉小弟是来打秋风似的,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哈哈哈,小兄弟真是有趣之人,放心,我们不做赔本买卖。你可记得等槐花开了,把槐香茶方给我。”穆闻潇笑着说。 “一定一定。”杨烟又躬身,“姐姐若不嫌弃,可以唤我小名‘小寒’。” “晓寒?‘绿杨烟外晓寒轻’吗?” “哪有那么文绉绉,其实是‘冬雪雪冬小大寒’。” 杨烟却胡诌起来。 - 穆闻潇又转头望向窗外,此时似乎冰已凿好,一堆人正两三个人一圈围着一个冰窟窿坐定,准备套鱼饵扔鱼钩。 “小寒,我有时真羡慕你们男子,做什么都可以恣意。骑马蹴鞠、冰嬉垂钓、踏青饮酒,还可雅集赋诗闲谈,而女子只能呆在闺阁中百无聊赖地望着天,即便嫁得如意郎君,也只能痴痴地等他回来,缠着他分出那一点垂幸怜爱。” 穆闻潇出神地、幽幽地说。 比起说给杨烟,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杨烟恍然,原来即便是“暮暮朝朝听琴弄箫”两情相悦的神仙眷侣,身为女子的一方,竟也会寂寞。 但她却并不是穆闻潇口中羡慕的“男子”,所以才更了解这种寂寞,一瞬对穆闻潇起了怜惜之情。 好多年前,定州西城河边柳树下,她也曾这样对阿艮倾诉过自己的闺中幽怨。 而现在,她孑然一身,不成想竟得了广阔的自由。 一时间杨烟也不知是该觉得自己不幸还是幸运。 “姐姐若不介意,我们坐下来聊聊天,你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我也帮你参谋参谋。” 杨烟甩了甩头,立刻扫去心头阴翳,笑着建议。 “瞧我这脑袋!”穆闻潇才想起来还没让杨烟落座。 她连忙搬来两把凳子,又倒了热水一人一杯捧着,两人围着窗台边看湖上的热闹边聊天。 “当年秦大哥得有多喜欢姐姐,多么有勇气,才能带你私奔。”杨烟望着正聚精会神钓鱼的秦听朝道。 “是不是像话本子里说的那样,穷小子爱上了千金女,女子父亲坚决不同意,俩人便私定终身,反抗礼教?” 穆闻潇捂着嘴笑了起来:“你真是绣像故事看多了,不过也猜对了一多半。他呀——” “——其实是我老师。” 第97章 姐姐是个奇女子 「私奔」 “老师?” 杨烟想起给自己启蒙的,有着两撇滑稽小胡子的朱夫子,还有七里县学堂那草包刘,想想就觉得没眼看。 “我还以为夫子都是老先生来着,没想到姐姐能遇到这么好的秦大哥。” 杨烟心里有点酸溜溜,果然运气太差了嘛,自己怎不曾遇着这种好事? “我十二岁时夫君刚巧家道中落,爹爹收留他教我读书弹琴,资助他科考。毕竟我是商人女,家中能资助个考生金榜题名,也能提升地位。” 穆闻潇慢慢陷入回忆中。 “那时他多年轻、多好看啊,浓眉如雾气中朦胧的远山,一双眼睛深邃如黄昏时的秋水,面色舒朗如澄碧无云的天空,鼻梁瘦挺像新削的竹片,声音清凉似六月雨后荷上水珠落向湖面。” “他头发那么茂密,像铺洒下来的星河,抚琴的手指修长又洁净,琴弦就像在他手中舞蹈……他望向我的时候,目光盈盈游转,藏了些我看不懂的骄傲和不甘。” 她饮了一口水,转头望了望杨烟,眼眸湿漉漉的,却也晶莹似含着光。 “所以,这情窦初开的时候啊,就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遇见了,就觉得好像其他事情都无意义了……” 杨烟几乎听得出神,她自能想象出秦听朝年轻时的俊采风姿。 可心中却又莫名回忆起一些片段,是七夕花灯会上和少年阿艮火光中的初见,是七里县城门第一眼见到的蓝衣公子…… 竟然,有些凌乱。 “小寒?”穆闻潇见杨烟怔愣,唤了她一声,“再给你添点热水,暖暖手。” 穆闻潇又拿炉上正咕嘟着沸水的茶壶给她续水。 “秦大哥现在仍是龙章凤姿,又有魅力又能担当,也给了姐姐富足安稳的生活。” 杨烟回过神来,捧着杯子感叹:“姐姐能和秦大哥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是值得了。” 穆闻潇坐回来后又隔着窗子望了望秦听朝认真钓鱼的身影,羞涩地笑了笑。 “所以小时候我就拼命赖着他啊,早上起来就去看他,晚上也缠着他给我讲经书。没过两年他就中了举,我当时年纪小,怕他进了京就不回来了,所以拼命折腾着生了一场大病,逼着他在身边守着我,没让他进京。现在想想,他要赶考中了进士该多好,一切或许都不同了。” “秦大哥究竟没有入仕么?”杨烟又问。 却见窗外秦听朝正费力拉着鱼线,竟钓起一条手臂长的大鱼。 几人合力抱着鱼摘了钓钩往桶里放。 “后来父亲觉得他没前途,见我缠着他就更不开心,将他赶出了府。机缘巧合父亲又攀上个小官,到我及笄时便斥万贯嫁妆将我许给小官之子。” 穆闻潇又言,神色却渐渐骄傲起来。 “但我是谁啊?四岁就跟父亲在柜台上摸算盘,六岁就跟他出去谈生意,我可不是能管住的,所以背了包袱就离家出走了,在城外一间茅草屋找到夫君至此赖住了他。” “我名声因此坏了,就被小官退了亲,夫君是个君子,那就必须得对我负责喽。” 穆闻潇眉目飞扬,依稀能见昔日风采。 杨烟如听民间传奇,心内感慨真是个敢爱敢恨、敢作敢为的性情女子! 而她是万万做不来强求他人为自己停留的。 所以以前放走了阿艮,又推着苏可久离开她,后来冷玉笙向她道别,她也假装洒脱地摆摆手说再见。 似乎太冷情了,可……若她不曾失家流离,历经生死,背负那些沉重的性命牺牲,是否也能这般恣意? 穆闻潇又继续道: “那时他本要准备又一次会试,却恰逢父亲找人来抓我,就带我逃入山林隐居。至此,十年倏然已过,也就是你看到的样子了。” 杨烟佩服道:“姐姐了不起,是个奇女子!不但慧眼识得有情郎,而‘红拂夜奔’也不是任谁都能都有勇气做到的。” 杨烟也替她庆幸,亏得她看人看得准,秦听朝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 而世间还有多少薄情郎,又惹得多少妙龄女子赔上了青春…… - “我想秦大哥一定是视你重于他生命的。”杨烟想了想,又郑重地说。 “诗缘情”也好,“诗言志”也罢,透过一个人的诗句,总能窥见他内里的丰盈和伤痕。 刚才听过秦听朝的诗,穆闻潇或许不明白,杨烟却都清楚,知他究竟为了她放弃了什么。 放弃了他的理想、志向,放弃了本应不同的人生,又以那双抚琴烹茶握书卷的手在世间置下一番家业,争得一点名声,也护她一世周全。 穆闻潇却双眼含泪愣住了:“这……从何说起?” “姐姐,信我就成。”杨烟说,“定要珍惜你的有情郎。你瞧!” 她又指了指窗外,见秦听朝已在手把手教只露俩眼睛、穿得如同狗熊一般的张万宁垂钓。 “你看现在秦大哥就挺开心的。男人也不可能一直围着女子转,你也给他空间和时间,让他做些自己喜欢的事,而不必感觉寂寞。等他忙完分出来心,还是会回到你给他的港湾中。” “而女子更不需围着男人转,这天底下有趣的事情那么多,自己更得给自己找乐子。” 杨烟似随口一说,却也想提醒穆闻潇,不要那么心系夫君没了自己。 “秦大哥是你的就会是你的,他跑不了,不用日日悬心。” 仿佛是戳中了穆闻潇心里的那点不安,她连忙站起了身:“小寒可要吃点东西?” “我不饿。”杨烟见她目光闪烁,只觉一阵怜惜。 “我其实很想瞧瞧姐姐当年的风姿,那个算盘打得噼啪作响,生意谈得舌灿莲花,又‘胆大妄为’的女中豪杰。你本当和秦大哥并肩而立,共同分担生意、分享生活,不用非躲在房间里遥望他。” 穆闻潇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秦郎总让我好好休息,还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这不是就有人说了么?”杨烟又笑了下。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女子遇到情爱,总容易迷着心,但只要想明白就好。 定还能寻回曾经自信骄傲的自己。 “姐姐,我第一次在妙墨堂见你,就觉你一身本事,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不输任何男儿郎。” 杨烟一时没忍住就握住了穆闻潇的手。 穆闻潇却怔了一下,倒不是嫌厌杨烟举止轻浮,只是本能觉得这手纤细柔软得不像男子。 心下多了疑惑,她盯着杨烟看了又看,心思也浮浮定定。 - 房门却忽地被推开了。 杨烟和穆闻潇并没注意到秦听朝什么时候离开了湖边。 而当他拎着大鲤鱼兴冲冲地来找娘子炫耀时,恰好看到二人正执手四目相对。 而他娘子那含情美目中竟还泛着泪光…… “怎么……执手相看泪眼吗?” 秦听朝脸上笑意跌落,他已不是行事冲动的年轻人,只低声问。 又补了一句:“看来是我叨扰了,这就把鱼送后厨——杀了。” 说要去厨房,身体却未动。 杨烟忽觉脖颈又是一凉。 穆闻潇肉眼可见得慌了,连忙将手从杨烟手中脱出,要去找夫君解释。 杨烟却眼珠子又是咕噜一转,顺势抬手将她拽了回来,暧昧地附手到她耳际,轻声说了些什么。 只见穆闻潇由震惊竟转换成了羞涩一笑。 俩人还没耳语完,秦听朝终于按耐不住走了过来:“小兄弟若还有事未了,不妨随我隔壁一叙?” 声音冷静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杨烟却能捕捉到他眼底树起的一丝敌意,好像她真是他手中的鱼似的。 杨烟盯着那鱼谄媚地笑了一声:“秦大哥,鱼还是我帮你送后厨……杀了……其他的,让姐姐跟你好好‘解释解释’。” 说着便从秦听朝手里扯下大鲤鱼,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抱着鱼一溜烟跑了。 “他,什么意思?” 等杨烟没了影,秦听朝才后知后觉地问。 “秦郎,你过来我跟你解释。” 穆闻潇面色一红,笑意盈盈向他招了招手。 秦听朝目光一沉,像被开启了什么机关,迅速回身关上房门,又闭紧窗户,径直过来将穆闻潇横抱起,放到桌边榻上。 他低低道:“那你可要好好‘解释解释’了!” 俯身便吻了下去…… 第98章 这话怎么有点酸? 「信物」 杨烟从后厨出来,看到苏可久正在厅中和萧家兄妹依依道别。 大半天过去,他已和萧玉何混熟,萧玉何又约他一起温书备考。 寂桐此时也撩开帷帽帘子,一双杏眼温柔如水望向苏可久,眼波流转中情义似也已在无言中。 最初来这里就是为了苏可久结交萧玉何,看来目的已经达到。 至于意料之外的红袖么…… 杨烟出神地望着他们,心头突跳突跳的,又说不清是缘何而跳,只能过去若无其事地作揖话别。 苏可久出门去送萧家兄妹,顺便去取油伞。 杨烟便坐在一干净案几上,仰头盯着头顶垂缀的写满诗句和言论的白纱看。 白纱间还挂着数十盏黄色灯笼,烛光映得白纱明明灭灭。 “上天垂光兮熙予以青春,今日何日兮共此良辰……” 杨烟觉得意犹未尽,喃喃吟了一句诗。 这样美好的一天终会成为人生永恒的回忆。 “——与君觥浊酒而藉落英兮,如年华之相亲。” 张万宁的脸突然放大在眼前,带着一贯的热情笑容。 随口接了她念的诗后,饶有兴趣地问:“杨小烟,你很无聊吗?” 不知为何在她名中加了个“小”字,恶趣味! “这从何说起,张公子?”杨烟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 “闲得在这里发呆?还自言自语的。”张万宁索性在旁边挨着她坐下,仰头也看那明灭。 “写在纱上的终将褪色,若能流传万世,诗文才真正不朽。”他道。 “总有些诗文会永流传的,像我们诵读先贤一样,后世也会读我们。”杨烟说,“公子才高八斗,愿今后能不断探究诗文之妙境,定终成文豪大儒。” “是吗?借你吉言雅意。倒不如先祝我考上进士!” 张万宁突然转头望了望杨烟,眼眸里溢着笑意,只是杨烟又认真地盯着房顶,并没有看到。 “这个就毋庸置疑了,一定会的。”杨烟笃定道。 “那么……你要……很闲的话,不如晚上同去灯市观灯?” 张万宁试探地问了问,话到嘴边却突然的瑟缩让他的心也跟着颤了一颤。 “观灯?今儿个是元夜哎!” 杨烟突然面色一亮,转头:“今夜京城解宵禁,可以彻夜观灯对么?即使狂风骤雪的,虽无‘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也有‘飞雪打灯彩,红颜白头翁”,良辰美景当有佳人在侧,公子何不约柔儿姑娘去观灯?” 她还惦记着给张万宁牵红线的事。 “柔儿?”张万宁顿了下,却似忘了这茬。 “多谢小道长提醒。” 他又习惯性地称了‘小道长’,这次杨烟却只觉亲切。 “正是情人邀约好时节,望公子不负佳期。”杨烟笑言。 “得你吉语。之后我就好好温书了,等考完再找你玩儿。”张万宁也笑了。 杨烟作揖:“静候佳音。” “哦对,这个给你,若有事去枢密府找我,凭此印便可。” 张万宁从腰间荷包中掏出一物放入杨烟手里。 手心一凉。 她忙低头看,是一小方不足拇指长青红云纹相间的鸡血石印章,印纽雕成一镂空圆肚薰炉模样,穿銎上还系了条红穗子。 她认得这薰炉是江南张氏承继数百年的传家之宝,据说真品至今仍供奉在江州家族祠堂里。 “太珍贵了,公子,我不能收。”杨烟将印章双手捧到眉间,推却。 “这是我的私印,不妨。”张万宁一笑,抬手将她摊开的手握成拳头,印章便被包入掌心。 而女子细瘦冰凉的手让他下意识想收紧,僵握一瞬才慌忙放开。 杨烟不再推辞,又恭敬端详了下印章印面。 是阳刻的“民安万宁”四个字。 她便向张万宁行了拱手礼:“护佑‘万民安宁’是大道,我必珍藏,感谢公子!” 二人最后摇了摇手作别,张万宁重新披上貂皮大氅,又去找了赵汲,被小厮一同引了出门。 杨烟也拍拍屁股起身,转身却看到苏可久不知何时已站她身后了。 - “我们走吧——你……可还要去观灯?” 苏可久问,平静的脸上看不到特别的表情。 “大哥想去吗?”杨烟背上箱子,问。 但不等他回答,她又道:“七里县的花灯应该不比京城逊色多少,既已见过最美的,也就不再四处流连。” “那我也回去温书,还有二十来天考试,一寸光阴一寸金嘛。” 苏可久终于挂上笑容:“若今年得中,中秋定带你去看最漂亮的灯!” 雪不知何时停了,走出烟雨台时,只见天地已似冰壶,遥望四处都是白雪皑皑。 杨烟和苏可久互相扶着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她见苏可久心情愉悦,知他憋闷了许久的心思终于舒展,也替他开心。 “大哥,你的名声明天也将传遍京城,我真替你高兴。” 她知道秦听朝一定会这么做,既已扬名了个“天才少年”胡易,为了卖酒,又何妨多个“佳酿公子”? 苏可久嘴角的笑却又慢慢落了回去:“你知我想要的不是什么名声,只是必得这么做,又何必再专门拿出来戏谑?” 想了想又道:“烟儿,你当看看觅知兄的妹妹,知书达礼乖巧听话,温婉又不失娇俏,也爱向哥哥撒娇……” “而你脑袋里装的东西过于复杂,我其实更想有个性子单纯的妹妹。” 杨烟瞪了他一眼。 “你是要将我一军吗?明明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又何必专门也拿出来戏谑?”回了他同样的话。 说罢她突然就转头加速向前,几乎想跑起来,但碍于积雪很厚,动弹地没那么迅速。 “走那么快干嘛?”苏可久追过来。 “我从小没了家,不知单纯、撒娇为何物。” 杨烟边走边气鼓鼓地说:“你既那么喜欢她,那跟萧玉何商量下换妹妹好了。” 而说出这话时她自己都有些吃惊,仿佛露了些什么怯,又连忙闭了嘴。 “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酸?”苏可久却笑了。 第99章 她想我了对不对? 「尺素」 苏可久一把牵过杨烟的手。 “看来你也会闹别扭,这才像个女孩子嘛。我的意思是,以后有我,定会让你过上衣食富足的日子。你也可以生活得无忧无虑、轻松一些。”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哪有人可以真正高枕无忧。”杨烟收敛了情绪,叹道。 “那些心思单纯或囿于小情小爱的女子,都是被人保护得太好了。” 杨烟又将手从他手里慢慢脱出,兀自前行:“而我,不会给自己做梦的机会。” 苏可久愣在原地,看着她蹒跚向前的背影,却久久没有挪步跟上。 —— 回到驿站,天色已黑。 杨烟走到地字号房门口,映着灯笼亮光还没掏出钥匙,就瞥见房顶倏然飞下一个黑影。 她连忙贴上门捂住眼睛:“大侠,我可没看见你,要钱你开口,麻烦留我小命。” 混迹江湖太久,卖艺表演时被人找麻烦也不少回,已习惯性地先服软。 “伸手过来。”黑影在她身后站定,突然说。 熟悉的声音,是白衣楚辞?! 神经顿时松快下来,杨烟连忙回身弓腰作揖。 “楚二哥好久不见,找我……有事儿?” 吴王殿下必然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是主子赔你的。”楚辞身着白衣头戴斗笠,迅速扔过来一个小木盒。 也不知他已在房顶等了多久,斗笠上落上了厚厚的雪,扔完便不耐烦地转身要走。 杨烟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接了木盒。 又拽了拽他的衣衫:“楚二哥,等我一下。” 楚辞闻声顿住,还以为她会问点什么。 杨烟却什么都没说,只去屋里将盒中的东西取出,放了之前所买、多出来的一个玉带钩和几款香丸香饼,又放了几瓶鼻香,出来递给他。 “这是回礼,烦请交给殿下。” “你没什么话要问问么?”楚辞终于忍不住。 “殿下既有心思思量这些小事,应是平安无恙。万望转告他,努力加餐饭,遥遥待君归。” 杨烟轻笑拱手。 楚辞也了然般笑了笑:“告辞。” 说罢就从屋顶飞掠而去。 回到房间,杨烟执起一根编织成莲花纹样、中间还穿插着几根金线的红绳端详许久。 悠然阁中冷玉笙扯断了她玉璧的系绳,说要陪她一根,没想到竟真送来了。 她从脖子里拉出一根五色彩绳——是她自己编的,上面依旧挂着她的宝贝玉璧。 坐在桌边,她捧着腮想了又想。 到底也没想明白,那人明明正水深火热,怎么有空给自己送根红绳? 她只把红绳绕上了手腕。 —— 楚辞一身白衣在夜色笼罩的半空中穿梭,掠过晶莹似雪国的都城,敏捷的身影也似隐没在雪中。 房里的人们只感觉偶尔有风吹着落雪从房檐下滑落。 待他悄悄回到高耸巍峨的宫城,仁明宫玄光殿里,肩头裹着白纱绑带、正缩在红绸金丝暖被中卧床养伤的吴王韩泠已望眼欲穿。 楚辞又缩在房顶耐心地猫了一会儿。 等顾十年悄悄推开殿门,向福宁殿方向奔着去找马抚青汇报时,他才轻轻学了声鸟鸣。 冷玉笙立刻摒退身边宫女,连楚歌都给赶了出去,才见白衣人影轻飘飘从后窗钻进来。 摘了斗笠,身上的雪都没有抖落干净,就被冷玉笙勒令着赶快滚过来。 撑着半坐起看完手中信笺,冷玉笙皱了皱眉。 然后唤楚辞端烛台过来烧掉。 “叫老吴派人多盯盯师府。”他抬手捏了捏额头,眉宇间泛了些惆怅。 “才现身一日,麻烦便一件接着一件。得亏咱们先下手,到底赢了一局。” 冷玉笙这才想起别的事情,嗫喏地问:“东西送出去了?” 楚辞不屑地撇撇嘴,将木盒呈给他。 见还是原来的盒子,冷玉笙眼角一瞬浮上失落: “她一天都不在?没送出去么——” 而下一瞬打开,看到了杨烟送的东西。 像以为是幻觉似的,他迅速合上,然后忍不住又打开看了看,拿出那枚龙纹玉带钩。 虽只是民间的无角螭龙,也不符合亲王的佩戴规制,可就是越看越喜欢,嘴边噙着笑问楚辞:“猜猜这是什么?” “不知道,又不是给我的。”楚辞的声音冷淡如殿外冰雪。 原本半天就能办完的事,因接了这毫无意义的指派,他在雪中冻着等了大半天,心中烦躁早已沸腾至顶峰。 楚辞觉得主子脑子应该是坏了,并没有心情陪这人发癫。 听出他言下的不快,冷玉笙的笑容收敛了。 他无趣地转过身子缩进被窝:“她还问我什么了?” “没问,只说你还有心思想这些破事儿,应该是没事闲得慌,哦,她还让你多吃饭。” 楚辞随口敷衍他,倒也觉得自己应该一字不落地都转达了。 “怎么感觉像骂人呢?” 冷玉笙喃喃,但他眼下心情不错,继续摩挲着玉带钩,还是忍不住炫耀,就像小孩子拿到喜欢的玩意儿,迫不及待地要和人分享: “我告诉你这是什么——鲤鱼!” 楚辞眉头一皱:“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么?” 转瞬又露出一个看傻子的无奈笑容,小王爷七岁便入了镇北军营,在男人堆里长大,收获的体贴温暖并不多。 这样一点点竟已让他乐不思蜀了。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冷玉笙缓缓吟了句诗,问楚辞:“她想我了对不对?” 天!这也能联系到一起?! 楚辞只觉胸中一堵,本悄悄泛起的怜惜心又“啪叽”一下掉到了地上,倒像是受伤的不是冷玉笙而是他了。 “主子慢慢看,我先走了。” 实在待不下去了,楚辞转身就走,走着走着还是回头行了个礼,试探着提醒: “眼下宫内怕有耳目,这种送‘鲤鱼’的‘要事’,主子觉得有必要么?以后不如……让楚歌去吧。” “你的轻功我放心,那二傻子懂什么!”冷玉笙随口回了一句,倒让楚辞身体都差点站不稳。 相对于心思粗犷不解风情的大哥,冷玉笙能全心信任的,一直只有他。 便也只能任这以前的小公子、后来的小将军、现在的小王爷在他面前像孩子一样任性胡闹。 还能怎么办呢? 第100章 无诏进京,必藏祸心 「小报」 没过两日,着白衣骑白马的萧玉何就如约到了凤翔客栈。 身后跟着的青衣小书童还背了个书箱,苏可久便引着他去房间一同温书。 杨烟穿回她的灰粗布麻衣,混在客栈前厅的人堆里,边嗑瓜子边听小厮半斤讲闲话。 不出所料,苏毓的名声已经宣扬开,三甲榜大名下已多了数个押宝。 而半斤正讲着的,是今晨街巷小报中印发的京城各路奇闻轶事。 进奏院逢五逢十发布一期邸报,发生重大军情国事还会加印。 但邸报往往只能送到官员手中,可远远满足不了平民百姓猎奇的欲望。 于是就有书刻商人印发的小报开始盛行,有时甚至比邸报消息传得更快,除略有杜撰夸张外。 杨烟不听不知道,一听就吓出一身冷汗。 半斤先是拣出那最重磅、也是百姓最关心的“烟雨台集会”大肆宣扬一番。 将寒衣举子苏毓这“佳酿公子”塑造成清风朗月绿竹猗猗,如琢如磨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 又提到师意玄、秦听朝和赵汲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琴笛合奏。 同时一位神秘幻戏师出场,失落于江湖多年的幻术重现人间—— “只见他身形秀丽紫衣飘飘,粉面樱唇媚眼如丝,一缕美髯随白雪飞舞,翻手为火覆手为风,掌间翩然飞着五色彩蝶,扇上萦绕着朵朵香云,巧手幻化出斑斓梦境,仙气吞吐间便乘风归去了无痕……” 杨烟拧着眉头,想象着一个满脸胡须的秀美幻戏师,舞着蝴蝶踩着香扇放了一把火后羽化登仙的样子,才觉出这小报的“威力”来。 群众偏偏就吃这套,大家听得皆津津有味。 纷纷表示想见一见这传说中的“幻术”,又催着半斤继续往下讲。 - 半斤拿着小报又往前翻了几页,轻轻念出“吴王返京遭弹劾”的一则朝堂要事。 “吴王就是前年江南龙舟赛击战鼓的小王爷吧!”一男子附和。 “半斤兄弟,可得好好讲讲这事儿,当年你也是站在这儿给咱讲的龙舟竞渡趣闻。”另一人对半斤道。 “吴王进京就进京呗,为何遭弹劾?多大点事儿?” 又一人把手里的瓜子皮一撒,搓了搓手。 半斤一笑:“兄台看来对皇室之事有所不知。吴王三殿下从小追随兵马大元帅、现在的镇北侯仲义,也就是他母家亲舅爷长在镇北军营,听说足智多谋骁勇善战,长相俊美如天神,是妥妥的‘显圣二郎真君’。” 他说着还半真半假地抬手向天上抱了个拳。 杨烟顿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过想当年她也是这么吹捧过冷玉笙的。 “不到十四就进了骁骑军,年满十六便拜将。却未想到‘飞鸟尽,良弓藏’,战事落定却被撤职遣到封地,如今重回京城,怎不是件大事?”半斤傲娇地反问。 呦呵! 杨烟捧着瓜子的手也是一抖。 慌忙抓捧了手边泡着廉价散茶末子的青瓷茶碗饮了一大口。 人们更感兴趣吴王怎么遭的弹劾,便催着半斤继续讲。 杨烟吐了口茶叶梗,若无其事地支着耳朵也继续听。 “小报上可就写了一句话,‘吴王返京遭晏相枢相协力弹劾,实为圣上密诏入宫祭母’。而我接下来讲的这些可不是能从小报上知道的,是花钱都买不来的东西,诸位且好生听着。” 半斤卖着关子,回到前厅中央看台上,摆了个说书架势。 听众又是一阵叫好催促,而外边街头路过客栈的人听了动静也纷纷挤了进来。 只有杨烟极其纳闷,她那档破事小报执笔者可是写得事无巨细栩栩如生。 怎得朝堂要事就只一笔带过? 心下直感慨发行商人无利不图舍本逐末,当真是世风日下。 “半斤,你消息灵通得跟个通奏官似的,都哪听来的?”有人又问。 “嘿嘿,大哥,这个可不好对你讲,你有的听不就行了?”半斤嗤道。 “还不是他姐在三教九流都去的怡红院做侍女,成天扒拉些皇宫市井秘闻给他。而他那耳朵又尖得跟狐狸似的,走哪儿又都能听哪儿。” 一公子轻声道,这轻声细语自然也飘进了半斤的尖耳朵眼里。 “这位公子,我得谢谢您夸我耳朵尖哈。”半斤笑了笑,点破了他,又继续开讲。 “话说,上元节前一天,也就是正月十四,早朝一开朝,枢相张大人不知怎么得了消息,率先参了吴王一本,弹劾他‘无诏进京,必藏祸心’。”半斤说。 “枢密使总是见不得别人好。人家小王爷回宫看他爹,也包藏祸心?”有人悄悄感叹。 “随后晏相竟也附和弹劾小王爷。”半斤继续讲,“枢密使和中书省意见这么一致,却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边说边发出“啧啧”的声音,却又转折:“你们猜后来怎么着?” 杨烟也倒吸一口凉气。 他竟遭满朝弹劾,能想象冷玉笙当时的处境。 “我猜,皇上给了吴王一条退路。” 不知怎的,杨烟脱口而出。 “这位小兄弟还怪机灵。”半斤朝杨烟瞟了一眼,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 “皇上说呀:‘惠怀皇后忌日已近,是朕差亲卫密诏吴王来祭拜,人子事亲三道众爱卿难不成容不得么?’” 说着他还惟妙惟肖模仿了想象中皇帝的冷淡口吻。 “然后呀,晏相就跟被灌了迷魂药一样,高呼圣上圣明,指责自己妄议请求担责,枢相只能也跟着跪。圣上感念二相尽察举之心,不仅不怪责,还各加了赏赐,小王爷就顺理成章地留下来了,皇上也留下了眷念亡人、舐犊情深的美名……” 半斤越说劲头越高,端了茶水润了润干涸的嗓子眼。 “这一出朝堂大戏,可惜啊可惜,咱们都没法现场去看,定是相当精彩……” 半斤自顾自感慨着,没注意到管事又已站在他身后良久。 说着说着发现听众们都低下头不再看他,才感受到背后一道让人汗毛直立的目光。 慢慢转过头,半斤带着笑意的脸瞬间就垮了:“头儿!” “不错不错。” 没成想管事竟没拧他耳朵,反而笑了笑。 “爱说书的毛病看来是改不了了,那就特批你闲了每天说一回吧。” 第101章 就是那分桃断袖…… 「说书」 “啥?” 半斤一脸不可思议。 管事勾勾他的手让他跟过来,两人也就勾肩搭背地往前厅边角走去。 “掌柜的刚交代,说书期间每卖一碗茶、一壶酒,就给你提成一文钱。” 管事附在他耳朵上说:“让八两跟着你算酒水。” 说着指了指某处正在给人端酒的另一名小厮。 他俩一般年纪,又同时进客栈做帮工,掌柜的就给他们起了“半斤八两”的名字,说名贱好使唤。 “谢谢头儿!谢谢掌柜!” 半斤说着,眼眸就溢出了眼泪,连忙作揖甚至要跪下磕头。 “我这从小爱跟人聊天,没想到偷懒还偷出了名堂。” “男儿膝下有黄金。”管事拦住了他下跪的身子,只拍了拍他的肩说,“以后好好干就是。” “诶!”半斤兴高采烈地答应下来,端茶倒水忙活得就更卖力了。 望着他的身影,管事的嘴角也挑了一挑,转而拐进楼梯入口处,向那里伫立着的人作了个揖。 “多谢苏公子提点。” - 半晌前。 管事的看半斤又在那里跟客人唾沫横飞地胡扯,恨不得马上一个巴掌封了那小子的嘴。 可刚撸起袖子要过去,就被人轻轻拦了一下。 “先生莫急。”身着青衫头戴葛巾一身书生打扮的苏可久走到他身前,轻道: “苏某有一法子,也许能解先生之忧。” “苏……苏毓?!”管事一惊,才道:“苏举子但讲无妨。” “您不觉半斤很有说书才能么?人之秉性总是难改的,半斤的表达之欲如水之汹涌,堵而抑之,不如疏而导之。” 苏可久笑眯眯地说:“而容他这么说了几年也没将他辞了,您定是胸怀宽阔之人,很宠着他的。那不如让他既能聊天,又能给客栈赚钱如何?” 管事的目光一怔,点了点头:“这小子十一二岁就来我手底下跑堂,看他长这么大快该娶媳妇了,也不忍心让他失了营生。” “那不如您问下掌柜,能不能这样?”苏可久低声一五一十地分析给他听。 末了又加了一句:“既让半斤八两互相监督,又让二人记着您的情分,我想他其他时间应该也不会再偷懒了。” - 等管事过来道谢,苏可久已将小报所刊之事听了个全程,当下就陷入沉思。 跟管事寒暄过,苏可久才转向一直站在身后的萧玉何问: “吴王遭弹劾一事,萧兄如何以为?” “父亲一直不许我妄论朝政,那天见他下朝回来便忧心忡忡,却也不知他做何想。不过我——” 萧玉何还未说完,就被人脆声打断。 “大哥!萧大哥?你们这是往哪儿去?” 杨烟嘴角还粘着个瓜子皮就颠颠地跑了过来。 看着面前个子只够到自己肩膀的灰衣“少年”,尽管穿得简陋朴素,只简单用灰布带束了个发髻,面庞却是灵动狡黠,似有波光秋水,萧玉何双眸一颤。 他还记得杨烟在烟雨台表演彩戏时的样子,一身紫衣光芒四射得让他目眩神迷。 想到这儿,他就转动不了眼睛,直愣在那里。 苏可久见他盯着杨烟一动不动,目光只闪烁了下便道:“萧兄约我去胡易题诗的庙里温书,沾沾才气。” “你,嘴上。”萧玉何突然指了指杨烟的脸。 “什么?”杨烟一愣,想怪不得他一直盯着自己,又问苏可久,“嘴上有什么?” 苏可久笑了笑,抬手抹走了她嘴边的瓜子皮。 嘴上却说:“没什么。” “嗯?”杨烟疑惑了下,没东西那擦什么? 又问苏可久,“去破庙能带着我吗?我对胡易也已仰慕许久。” “不行!” “一起啊。” 苏可久和萧玉何却同时说了相反的话。 “我们去温书,你去了只添乱。”苏可久断然拒绝。 “我添什么乱?你们背书,我四处溜达溜达嘛。就这一次,我保证以后再不跟着你们了。” 杨烟做了个对天发誓的样子,又摇了摇他的胳膊,央求:“哥哥!” 苏可久被这一声“哥哥”拿捏了,也顾不得萧玉何一脸震惊的表情,只点了点头:“就这一回。” “得令!”杨烟扬眉笑道,甩着胳膊就先出了客栈。 “你们不是兄弟么……平时都如此……相待?” 萧玉何问得吞吐,转念想起杨烟还调戏过自己妹妹。 “她从小被她娘当姑娘养的,为人处事恶心惯了,你之前也不是没见过,甭理她就是。还有……” 苏可久不知怎的竟开始扯谎,神神秘秘地说:“就是那分桃断袖……” 听闻这话萧玉何猛地一惊,转而露出无比同情的表情:“那他对你……” “那倒没有,没有。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正经兄弟,她可不喜欢我这样文弱的,就喜欢高大威猛……常年习武的……” 说着苏可久抬头神色迷离地审视了萧玉何一眼,看得他头皮略麻。 “萧兄也见她会彩戏娱人,亦如伶人旦角……所以最好离这厮远一些,莫误了君子清白。” 萧玉何当下就后悔邀着杨烟一起去破庙了,可君子既诺、木已成舟,也只能先撑过这一程。 但出门后就刻意远远走到路边,让苏可久把他和杨烟隔开。 小书童背着一箱书牵着白马,在他们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贤弟,今日我只带了一匹马,只能委屈你们随我步行,下次我派马车来接你。” 萧玉何边走边对苏可久说。 “破庙很远吗?其实我们是有一头小毛驴的,不如叫大哥骑驴随行,我个子小,可与萧大哥同骑你的马。” 杨烟想起大半月没从马棚拉出来遛遛的毛驴如意,诚心建议。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萧玉何心头一慌,连忙拒绝,又加快了脚步在前面带路:“文冠庙就在城西南角,不远。” “不是个破庙吗?竟也有名字?”杨烟疑问。 “能先闭嘴吗?到了不就知道了。” 苏可久怼了她一句,却又忽地翘起嘴角,不露声色地笑了笑。 第102章 心有所忌,才能顺水推舟 「扳指」 就在三人踏着未化的积雪,沿着御水河畔一路西行去文冠庙“朝圣”时,北方仍是一片皑皑的宫城玄光殿里,仍缠着纱布光着膀子的小王爷正气得把手中小报往地上狠狠一摔。 扯得伤口又是猛一抽痛。 楚歌换了一身青色短打,在院中刚练过剑恰巧进房间,就见冷玉笙正捂着纱布呲牙咧嘴。 “主子。” 他叫了一声,却显然没有垂头在一旁侍奉的顾十年动作快。 楚歌便停了脚步,只站立在门口。 “王爷,您可别牵着伤。” 顾十年迅速捡起了小报。 这小报是马抚青一早差人送来的,顾十年不明白干爹用意何在,却也不敢当着吴王的面去翻它,只捡了抚平放到桌上。 冷玉笙慢慢回转过来,才想起殿内还有一名内侍和数名宫女。 虽然他们不动也不说话跟死了似的,但确实是一个个真人而非空气。 几乎日日活在监视中,冷玉笙刚刚却没克制住怒气。 只得先放下情绪,他轻声道:“没事,多谢都都知递消息。” 指的是那页“遭弹劾”的朝堂事,显然是马抚青又白纸黑字地特意来点拨他,皇上为了保他而置满朝文武不顾,要他记着皇上的恩义。 而其实叫他克制不住生气的却是小报后面一则描述极细致走笔极华丽的花边轶事。 惹毛他的正是烟雨台集会里表演“庄周梦蝶”的幻戏师。 “十年,本王这儿没什么东西能赏你的,把这个拿去吧,也帮本王在都都知面前美言几句,好好谢谢他,容本王进宫之恩,以后定衔环相报。” 冷玉笙说着便从右手拇指上摘了玉扳指递给顾十年。 “谢……谢王爷!”顾十年颤巍巍地接过,心内欣喜。 之前他在马抚青手底打杂,还没近身伺候过哪位主子,虽然早知这主子没几滴油水,本没指望能得着些什么,没成想王爷竟把随身物件赏了他。 端详着这块水色绝佳的上好绿玉,顾十年感动得泪眼汪汪。 “十年,能帮个忙,求求都都知把这些宫女撤走吗?” 冷玉笙指了指房间内几名绿衣垂寰侍女,突然苦笑。 “我打小长在军中,不习惯女人伺候,这两天一直光着身子给她们看,我……不自在。” 顾十年疑惑了一瞬也就突然轻笑一声。 心想天底下竟还有男人不想要女人的,只怕小王爷有什么隐疾。 冷玉笙似乎看明白他在笑什么,只尴尬地咳了一声。 “日常琐事本王那俩贴身侍卫都能做,他们跟了我十几年,也是跟惯了的。再者,本王……不还有你吗?” 啥?顾十年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只能硬着头皮应承:“王爷,奴去问问……干……都都知,您看要不要给派两个面相清秀的小黄门过来?” 冷玉笙忍住笑,望向顾十年身后门边上呆若木鸡的楚歌,只道:“那倒不至于,俩贴身侍卫身强体壮的,够用,够用。” “好的王爷,那奴速去速回!”顾十年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跑。 楚歌手中捏着的剑“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他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地走过来:“你可真恶心。” “你们能先下去了吗?”冷玉笙朝殿内宫女挥了挥手,她们才拜了拜退出。 - 冷玉笙让楚歌关紧了门,才叹息:“打小我就讨厌这宫城,简直像个牢笼,想支开人可真难。应付一个小太监就够累了,这么多宫女长得都差不多,任谁随便安插个眼线替换一下,只怕根本分辨不出。” “主子不好好养身体,刚才置什么气?” 楚歌问他,随手拿起桌上小报翻了翻,却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冷玉笙瞬间又想起来了,眼眸一凛,咬牙切齿道: “街头小报登猎奇故事倒快得很,怪不得她那日一天都不在,竟又出去瞎显摆,真让人头疼!” 楚歌一贯脑袋一根筋,根本想不到冷玉笙说得是谁,却终于翻到第一页,注意到小报的头条消息,瞬间眼睛瞪大了。 昭安帝之前递过消息,叫冷玉笙自称“奉密旨进宫”,却并未传达朝堂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没成想竟上演了这样一出大戏。 “她根本不知,这是京城,不是给老百姓看热闹的七里县。” 冷玉笙却抬手捂了捂眼睛,喃喃自语,突然想到了什么,心下便一慌,泛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耳畔却同时传来楚歌不解的询问: “主子,枢密府为何要弹劾你?张万宁……他不是……” “楚歌。”冷玉笙低唤一声,“你还是不懂人心啊……” “这人心,恐怕比那台上的幻戏还要万变,给你看到的,往往不是真实的东西。”冷玉笙道。 “而王座上的那个人,就是世上最神秘的幻戏师。” 他想起某个灰头土脸的小道士曾论起“彩戏之道”: “言语其实就像这彩戏,看着绚烂迷离,但也都是小机关小把戏罢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亦真亦幻,才是妙处……” 想到这儿,眼前似又浮现出个小巧人影,嘴角就忍不住向上勾了一勾。 她说过的字字句句,都那样鲜明地刻进他的脑海,照亮了本蒙着雾气的前路。 即使有虎狼在侧、危机四伏,他也能无畏地往前行。 “你猜,为何朝堂上他不透露我受了伤?明明皇宫里外几十双眼睛都见过了,即使他勒令禁言,我就不信真没人往外传。”冷玉笙突然反问。 “为何?”楚歌当然想不明白。 “他当然要刺杀我的主谋也这么猜啊,心有所忌,才能顺水推舟,顺了他的心意——我这父亲,可是真会拿捏人——算了,楚歌,你别想了,目前中宫必不敢有其他异动。” 冷玉笙无奈地笑了笑,安排他: “以后帮我多听着那边动静,另外把这边里里外外的人都认全了,哪天多一个少一个,掉包了个把的,都要第一时间知道。” “好。”楚辞抱了抱拳便捡起剑出去了。 冷玉笙终于躺在了一片寂静中,任嘴角慢慢跌落,眸色渐渐沉了下去。 这样懂得驭人的君王,怎么偏偏被吴雍朱卫在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了多年呢? 除非——冷玉笙眼中似有刀光泛起,头脑一瞬清明,可转念想到自己的处境,只能自嘲地皱了皱眉。 但这封闭的室内还是有什么刺着他的眼,他才将面庞转向床前窗下洒落的那一片柔和光晕。 阳光虽然透不过蚌壳磨制的明瓦窗子,却也映得室内似笼着淡金色薄纱,宛如海上明月、斜阳黄昏。 他在心里默默数着窗户格子,一格一格窗片上流动闪耀着珍珠般的七彩光泽,想象着此刻庭院中该是风销雪霁后的日光明媚。 人事兴衰代谢流动多变,帝王将相终将归于尘土,天地自然却无穷无尽不改其道。 可即使心下了悟,身体仍不得不囿于其中,究竟为了什么? 冷玉笙想,也就是那么一点点被称为“理想”的、想要做点什么事的入世之心吧。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屈夫子之志纵隔千年仍能同己产生共振。 脑海中似又回荡起少女的笑语: “多数时候只能经由一些假来实现真,实现心中的‘道’,像这幻术彩戏。” “殿下周旋于士子王孙,为的也是您的‘道’。” 冷玉笙心内终于澄明一片。 可……那姑娘在京城出了这么大风头,必不是好事。 刚刚落定的心又焦灼起来…… 果然等顾十年回来,当晚马抚青便悄悄撤下了仁明宫的所有宫女,厨房洒扫等处都换上了小黄门太监。 玄光殿里只留顾十年一人伺候——当然,这也都是后话了。 第103章 人海茫茫只为一人尔 「破庙」 另一边,明灿灿日光中,萧玉何、苏可久、杨烟来到传说中的“破庙”。 周身漆红、悬山屋顶的小庙坐落在一座低矮小山包上。 从尚披白雪的山脚下沿着羊肠小径登过不足百级台阶,也就到了排场不大的朱色庙门。 门前左右分坐的两头饱经风雨吹刮磨折的小石狮已经失了面相,头上还顶着一团厚厚的未融积雪,看起来极其滑稽。 杨烟心下欢喜,就调皮地在一只头上拿手拢了拢雪,又捏出数个犄角来。 苏可久见她门前流连许久,过去薅她走开。 只余那小石狮顶着一头怪异“发型”极其憨态可掬地立在那里。 萧玉何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文冠庙”。 门上鎏金匾额被雪洗过,干干净净,光亮如斯。 门口来来回回着许多背着书箱布包或捧着书本的书生,俨然香火极盛。 小书童将马系在院墙不远处枝干缀满白雪的银杏树下,萧玉何则引着他们进了庙门。 边走边介绍:“这里本是个破瓦烂墙、荒草丛生的无名废弃庙宇,但三年前胡易走后,渴望功名的书生们越来越多住进这里,有商人员外慕名捐资重修了寺院佛殿,慢慢也就有了几个僧人修行。” 他指了指来来往往的书生。 “但更多的还是秀才举子、等候授官的进士们在此温书学习讲经论学,几乎成了个小太学堂,还有了‘文冠’这么个响当当的名字。” 话没说完,他们便被一僧衣小沙弥拦住去路。 “施主,阿弥陀佛,奉个香吧。”小沙弥不过十一二岁年纪,双手端着个长木盒子。 里面工整地摆放着长短粗细不同的一把把香条和一个小功德箱。 “当然,当然。”萧玉何爽快地应着,挑了几把最贵的香,放进去一两银子。 身边有个“金主儿”,杨烟和苏可久自然是跟着蹭香的。 “多谢施主。”小沙弥垂头道谢,也就退了回去。 杨烟望着小沙弥,恍然像见到了从前的自己,那时她也在掩月庵里,日日洒扫庭院、诵经敲木鱼。 偶尔也这样求人捐些莲花灯什么的供奉,补贴庵里吃穿用度…… “怎么了?”苏可久注意到她的失神,上前拽了拽她的衣袖。 “想起城隍破庙了吗?” “什么城隍庙?”萧玉何听到了,好奇地问。 “没有。”杨烟摇了摇头,从萧玉何手里捏了几根香,径直去院中石雕香炉中点燃。 寺庙很小,却也有着一个大雄宝殿,供奉着释迦牟尼和文殊、普贤几路菩萨。 杨烟在殿外奉了香,又入殿向菩萨合十问讯、行了标准的顶礼三拜,面色虔诚慈悲,几乎不闻周遭繁杂。 这却几乎看呆了苏可久。 拜过菩萨,萧玉何引着他们去了大殿深处,就在菩萨背面后墙上,赫然是满墙的诗句。 仿佛众星拱月正中间的,就是胡易一手笔走龙蛇的着名五言绝句。 虽时隔三年,笔墨却未褪色,反而渗入草灰的墙壁愈加清晰,外面又被人涂了层木蜡油保护起来。 而这璀璨小诗周围簇拥着无数星辰酬和,杨烟指着一首念了出来: “金鳞多有志\/泥淖更无群。 绕柱循墙觅\/惟怜胡小君。” 显然字迹已落了些颜色,落款是冀州府举子李牧。 杨烟念过便轻笑几声,笑着笑着眼泪就泛了出来: “未曾谋面即能千里神交,人海茫茫只为一人尔——这种情意也只有藏在诗词里了。” “人海茫茫只为一人尔……”苏可久重复着喃喃,抬手拭去她眼角未落的一滴泪。 没有看她,却笃定道:“不只在诗词里。” “不知李牧其人又到了哪里,是否今年能考场谋面?”萧玉何叹息,“而这些诗句确实是不朽了。” “何必管李牧其人是谁,李牧是你,是我,就是这壮志失意满墙。”杨烟抬手指了指。 萧玉何笑了,但转瞬撇嘴嘟囔:“我只要壮志,可不要失意。而胡易才小小年纪,就更不必谈失意了,大不了从头再来嘛。” “也对。”杨烟点了点头,又忽地抬头建议,“不如我们也和上一和?” “我怕作诗,你们来!”萧玉何连忙往后缩,“可惜无笔无墨……欸,对了!” 他从怀中掏出杨烟之前赠给他的储墨毛笔,递了过来:“一直胸中温着,墨必不枯,望二位妙笔生花。” 苏可久接了笔,见杨烟刚溢过泪水的眼眸盈盈似星辰,嘴角便噙上笑意,找了块边角空白处,执笔便题: “莫叹江湖失意多\/星河璀璨掬柔波。” 题罢又交笔给她,目光灼灼:“不妨你我同题一诗。” “莫叹江湖失意多,星河璀璨掬柔波……” 杨烟举着笔来回踱了几步,叹了叹气:“你这韵脚真刁钻。” 转瞬却吟着:“——归来但与知音醉\/清梦何妨作酒歌?” “好诗,好诗!万般云烟过身不若与知音同醉。”萧玉何拍手,“快一并提上!” 杨烟执笔题了后两句诗,只听萧玉何在背后感叹:“小小年纪,你这书道和胡易也已不分伯仲了。” 只见苏可久字体俊秀工整柔中带骨,杨烟却笔体放荡不羁,和胡易那一手行草交相辉映。 “字如其人嘛。”杨烟难得骄傲一把,“胡易桀骜,我却是潇洒。” 萧玉何一瞬怔忡,这般洒脱快意,不正是他一生所求么? 可……大脑一瞬间打落那个危险的想法,只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也题一首好了,小兄弟,再与我对诗一首可行?” “但请指教。”杨烟执笔躬身一拜。 “一起吧。”苏可久却迫不及待地插了一嘴,笑言,“更有意义不是吗?” “那我来起韵,‘买花载酒’……不……今日无花亦无酒……”萧玉何犯了些为难。 杨烟想到殿外未化的冰雪,提醒他:“买花载酒不若‘踏雪裁冰’。” “对!”萧玉何右拳击在左掌上,双眸一瞬亮了,“踏雪裁冰游似仙——” “——酬诗文庙寄凌烟。” 苏可久信手拈来,指了指这满墙诗句。 “——并肩携手同风雨\/壮志拏云最少年!” 杨烟续出后两句:“你我虽非鲜衣怒马,亦是有志青年。惟愿将来大哥和萧大哥还能在庙堂执手砥砺前行!” “那你呢?不愿与我们同携手?”萧玉何突然意识到某些奇怪之处。 “你——为何不求功名?” 第104章 就在当下、就在此刻 「此刻」 见杨烟不回答,萧玉何又道:“不如我去求父亲,到我家做个门客如何?你诗文书道、卜算奇门样样都好,定是稀缺良才。父亲亦有举仕之权,过两年必能授官入朝。”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杨烟慌了,“我……我……大哥……” 求助般望向苏可久。 “萧兄,这倒不必,小弟总是口不择言,实无入仕之才。” 苏可久拱手道,然后话锋一转:“萧兄也已逾弱冠,为何不经恩荫入仕?” “父亲清高自许,会试尚要与我避嫌,又怎么肯推荐我?” 又戳到萧玉何痛处,他立马撇清关系,言下之意即是他要完全靠自己,和父亲绝无牵扯。 “况父亲只爱俊采文士,压根看不上我。”萧玉何叹息。 苏可久指了指杨烟: “小弟又是修道又是练彩戏的,又……令尊会允许你和‘他’交往么?” 萧玉何恍然,连忙向杨烟拱手:“抱歉小兄弟,恕我有心无力了。” 然后又转向苏可久: “不过……贤弟,若是你的话,父亲一定极爱。” “谢谢萧兄抬爱,但我若不通过会试入仕,又如何配得上和觅知谈知己呢?” 苏可久笑了笑。 “哈哈哈,是了是了。” 萧玉何也爽朗一笑,面向诗墙展开双臂: “还是小兄弟诗作得好,‘并肩携手同风雨,壮志拏云最少年’!咱们快把诗题上去,让这满墙诗词河汉更绚烂!” 三人又往墙上和了诗,才转出佛殿。 - 苏可久悄悄问杨烟:“刚见你虔诚三拜,难不成你还修过佛?” 杨烟一惊:“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苏可久一时语塞。 总不能告诉她,只要跟她在一起,他的视线便不自觉地一直在她身上,亦如她看佛一般专注。 “以前,和你相识之前,我在一尼姑庵内修行过。”杨烟坦诚。 “你怎么从没说过?”苏可久有些莫名委屈。 “你也没问过不是,我可没撒谎。”杨烟无奈。 “你们又在说什么悄悄话?”萧玉何凑了过来。 “在跟大哥论佛呢。”杨烟笑了笑,向他作揖。 “我二人皆出身微末,正感慨得遇萧大哥不知是哪一世修的缘法。” “我可不信什么前世后世的,只知道当下遇见了、相识了,就好好珍惜坦诚相待,才不给自己留遗憾。世事无常,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呢?” 萧玉何洒脱摆了摆手,又跳开去。 “你们读书多总是弯弯绕绕,我打小就不那么爱看书和想大道理,多想无益。要不是父亲非逼我考试,我倒宁愿提刀直接参军了。” 他边走边说,又望向苏可久: “我与贤弟一见如故又同科赶考,只知就在当下、就在此刻,我们向着同一个目标一起努力,这就够了。” 说着他咧嘴一笑,嘴角卷起一圈圈欢快的纹路,露出光洁整齐的牙齿,清澈的眼眸也闪着亮光。 苏可久只觉心内一松,也随他轻笑起来。 极少见到这样心内坦荡之人,不吝惜表达所思所想,不隐藏愿望追求,怀抱一腔热血和赤子之心。 是他所想,却不能成为的样子。 “此时此刻,与君共勉。”似被他的情绪感染,苏可久伸手同他握了握紧。 杨烟也笑了,这样的萧玉何,谁能不爱与他交朋友,谁又能不喜欢呢? 入京以来她见了不少王孙公子,多被世俗沾染。 冷玉笙聪明霸道又别扭冷淡,张万宁风流倜傥却深知明哲保身,杜风一身高傲、赵汲圆融老练、马岱性直愚钝、师意玄心思莫测…… 即使她自己,自负通透清醒却也很难卸下心防,完全去相信什么。 虽人总有千面,本性亦无高低贵贱之分,而如此多青年俊才如繁花入眼,萧玉何却是其中这样素雅干净的一朵。 许是到了佛门清净地,只短短一瞬,杨烟的思绪却无限流转,从萧玉何身上观照出自我。 果然“三人行必有我师”,心下也就想“择其善者而从之”了。 - 绕过大殿,后院是新建的一排简单素静灰墙褐瓦禅室。 显然是举子们入住学习之处,透过洞开的纸窗看到许多人正端坐案几,或默默背诵,或边习字边默经义,或两三人围坐探讨策论…… “这里读书气氛其实不比国子监差。”萧玉何道。 “这几年我常常背书学习烦了就来这边转转,春天时那株文冠树会开出粉白二色极美的凌云之花。” 他指向院中心一株虬枝上还挂着雪的高大文冠状元树。 “原来这就是‘文冠庙’名字的出处。”杨烟感叹。 “当然,文冠文冠,谁不想入仕做官?除了我……”萧玉何说罢苦笑一声。 “觅知,科举入仕后,相信你也会有机会军中建功的。”苏可久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杨烟却想起渴望领兵的另一人,便问萧玉何:“萧大哥,以你的家世,禁军中谋个职也并非什么难事……” “当然是父亲不许。”萧玉何打断了她,轻道,“我是独子,只有一个妹妹,将来这个家还靠我支撑,不……不能忤逆了父亲。” 杨烟低头沉思一瞬,又抬眸笑言:“你刚也说世事无常,又怎知以后没有机会呢?年少先有凌云志,归来不负赤霄心,无论如何,要怀抱希望。” 而她没说完的话是,眼下有人正蛰伏在深宫,为那渺茫的希望艰难努力呢。 “小兄弟总有法子让人振作。”萧玉何望着杨烟,目光灼灼。 “你之前给我卜的卦我可一直记着,‘顺时而动,宜握良机’——日日铭记在心。” 杨烟想起那卦九二变爻的雷水解,忙接了话茬: “田获三狐,得黄矢,遵循正道则功名有望——无论本卦变卦,皆为吉示。对萧大哥越了解,越知你品行中正刚直,日后必获吉祥。” 见她提起卜卦便神采奕奕,瞳仁晶亮晶亮,嘴巴也跟抹了蜜一般,萧玉何心里突然有些羞赧。 右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脖颈,只笑道:“虽然觉得小道长说得是,可在佛教寺庙里聊八卦卜算,终归有点,不妥。” 又突然眼眸一睁,想起苏可久那什么断袖的论调,脸色却更红了,赶忙往边上腾挪了几步,离杨烟又远了些。 “那是那是。”杨烟附和,没注意到萧玉何刚又称了她“小道长”。 “我和萧兄去温书了。你,自便吧,午饭也是。” 苏可久突然冲着杨烟毫不客气地说,说罢就头也不回地进了一间禅房。 “书童随箱带了吃食,小兄弟若不介意,一起用膳?” 萧玉何虽然语气温和地邀请她,眼神看起来却……还挺介意的样子。 “不,不了。天近正午,你们看书的时间宝贵。我还不饿,就四处转转化化缘好了。” 杨烟不傻,虽没想明白苏可久又怎么了,但也看出萧玉何嫌她碍事,于是连忙告辞: “酉时我在文冠树下等你们。” 第105章 他终于记起她是谁了 「允明」 文冠庙实在太小,只有前后两个院。 杨烟又转悠一圈,发现后院东墙开着一扇小门。 钻过小门发现竟还有个小小后院,盖着柴房装着水井。 一口结冰落雪小池塘边是块荒凉菜地。 两名书生似刻意躲在这里,铺了条羊皮毯坐在池塘边,手边各放了本书,身后还搁了个牛皮包。 他们却勾着头一门心思地面朝地面摆弄着手里的东西。 杨烟一时好奇凑了过去,看到的却是一摊血肉,惊叫一声吓得连连倒退。 俩人同时抬头望向她,倒给杨烟看得不好意思了。 她只能鼓起勇气又磨叽着凑了过去:“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杨公子?”白衫儒衣书生却唤了她一声。 这是? 杨烟看着面熟,仔细想了想才记起他是烟雨台里曾见过的林微之。 “林公子?”杨烟拱手作揖,“这位是?” “游允明。”不等林微之介绍,身侧灰衣粗布长衫青年已报出名姓。 “在下清州七里县杨烟。” 杨烟见他面庞冷硬消瘦,眉目紧锁,看起来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周遭都散发着不容人靠近的严肃。 而林微之却长相柔和,神情淡然,带着超然物外旁观者的无欲无求。 两个看起来反差如此大的人都竟凑在一起,在…… 用一特殊的光柄小刀划拉一只老鼠的皮肉?! 杨烟总算看清了他们手下那坨血肉,是一只刚被剖膛掏腹的小灰老鼠。 “如山正在教我解剖之法。” 林微之指了指游允明,骄傲地说:“他可是要考明法科的,立志做大祁第一提刑官!” 游允明早就低下头继续解剖小老鼠,修长细瘦的双手一手执刀,一手执剪,将它的心肺肝胆肠子陆续掏出,整齐摆放在地面摊开的草纸上。 然后指点着向林微之介绍:“小鼠有胆而大鼠无胆。你看胸腹之间还有一层膜相隔,而我亦随父亲见过人体的隔膜。” “什么时候?”林微之好奇。 游允明执刀的手突然抖了一抖:“定州。” 林微之心下便明了,旁边却传来杨烟的惊呼。 “你……是定州人?”她觉得牙齿都在打颤。 游允明点了点头。 “我……也是。” 杨烟在他身边慢慢蹲下,酝酿良久才轻问:“定州还好吗?”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她急切地想知道自己离开后故乡的消息,却又近乡情怯般怕听到。 “十室九空,民不聊生。能怎么好?” 游允明似也做不下去手里的活,放下刀去一旁的水盆净了手:“子献,之后再继续吧。” “好,你们聊天,我来处理。” 林微之用草纸将老鼠尸体裹起来,就去菜地附近挖坑了。 - 羊皮毯上,杨烟与游允明相对而坐。 “我是三年前从定州逃难到江南的。你一直在定州吗?”她问。 “城破之前,刺史已命百姓携粮迁走,父亲将我和母亲弟妹藏于乡下亲戚家避乱,他却……替我……征了兵……我这才捡了一条命。” 游允明缓缓道,却没注意到杨烟的眼泪已悄然滑落。 “听说……刺史……自刎了。”终于能亲口说出这件事,杨烟感觉憋闷三年的情绪终于有了个宣泄出口。 来日倚窗前,寒梅着花未? 可她的窗前未曾种梅,不能问生,只能问死。 “他们是英雄。”游允明这才抬头。 “何出此言?!”杨烟惊问,“不是……刺史他……叛国吗?” “人都骂他叛国通辽,谁又知他那些年忍辱负重承担了多少?”游允明忽道,却终究对杨烟存有一丝不信任,并不愿多言。 “你是谁?”他又问。 某个瞬间他似乎觉得应该在哪里见过杨烟,但记忆里却并没有这样一个少年。 可转念一想,朔北之战过去三年多,当年“他”还是小孩子,面相现在定然大变了。 杨烟急着要听他继续讲刺史的事情,支吾了一声:“我……” 话到嘴边又回转: “你父亲可是……游仵作?” 她的记忆仿佛突然被激活,瞬间翻滚着涌上脑海。 “你怎知我父?” 游允明终于仔仔细细地端详她:“你是刺史府旧人还是我家亲邻?” “刺史府,还有人活着么?”杨烟问。 游允明摇了摇头:“刺史将钱财全散了给众人就去抗兵了。还有几个小厮侍女的,我曾见过。朱夫子还在学堂里教孩子们读书——你到底是谁?” “我,曾在刺史府呆过几年。” 关于过去,杨烟含糊回答,心里却很开心能听到朱夫子的消息。 “这样?” 游允明虽然不信,却也不再追问。 “不过现在早没了刺史。战后边关十州只设知州管政事民生,不再涉兵戈。只有数百厢兵在颖谷关附近垦荒种田。以后战乱再起,可是连二十守城义士都不会再有了。” 他叹了口气。 “你父还好吗?”杨烟又问,想起记忆中那个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黑脸仵作,只专注于手下的剖解,对其他事既不关心也不在意。 而游允明几乎是他的复刻。 “我父亲幸运,在军中只做大夫,也就免受刀剑无眼。战后他又回到知州府做仵作,你也知道,这行收入低微,没什么人愿意做。” 游允明浅浅道:“挺好的,毕竟经历过战乱,我们都很珍惜现在的生活,也珍惜我们的家园。” 杨烟从袖中抽出穆闻潇之前给她的五十两银票塞到游允明手中。 “游大哥,这点银子不多,给你补贴生活,剩下的帮我拿给你父亲。” “这是什么意思?” 游允明猛地一惊,将银票扔回杨烟身上,义正言辞: “这不是侮辱人么?我家虽贫寒,也不需要你施舍!” “不是,不是,不是施舍。” 杨烟不知道怎么解释,突然跪下来向他一拜:“万望收下,全了我一片冰心。” “你是?”游允明眼睛瞬间睁大了,“你是……你还活着……” 他终于记起她是谁了! 第106章 一张嘴,一双手,足矣 「刺史」 “游大哥,请不要说出来。” 杨烟恳求,胸中沸腾着热血,几乎让她窒息。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现在的我已非过去之我,求的无非是一个真相。”她轻轻说。 “你可知,我求的也是一个真相?我立志做提刑官,平冤断狱亦是想为百姓求真相。” 游允明一把将她扶了起来,才发觉裹在布袍棉衣中的少女这样清瘦,面庞上终于显现了些生动表情。 “游大哥,现在可以告诉我,我爹爹到底经历了什么吗?” 杨烟郑重地问,又补充了句:“你放心,我长大了,不会不管不顾的。” 游允明又左右看了看,林微之还在远处努力地挖着坑。 他才压低声音道:“十几年前,吴雍掌权后开始削弱边州兵力,不再调拨粮草军备,开始裁撤定州府边防军。刺史大人却主张需兵护城,四处筹谋勉强支撑练兵开销。但——” 他顿了顿。 “吴雍还是想办法断了州里财政,将盐铁税都弄到自己手里,并笼络周边数州官员排挤刺史,甚至以炸毁黄河堤坝水淹数县相挟。” 杨烟却没由来地想起当年退她婚的盐商,那赔的一笔盐税…… 是父亲为得钱供给民生故意为之吗? “然后爹爹为了州里百姓不得不为吴雍卖命了是不是?”她问,虽然内心并不愿这么想。 见游允明没摇头,也便知了答案。 “果然……叛国啊……”杨烟笑了笑,却又没有办法责怪父亲。 “刺史他没有!”游允明突然反驳她。 “西辽进攻前,刺史大人就得了消息。吴雍本要他将城门敞开,他最后却逆了这道命令,提前迁走百姓,又带士兵守城到最后一刻,救了无数人的性命。” 游允明又道: “百姓迁移前,刺史将州内官兵聚在一起,映着满院火光,他……向众人下跪,坦诚相托,拜了三拜,嘱他们护佑百姓,才去布置防御。我父亲也当场落泪……” “有时凭一己之力无法阻止由内而外的崩坏。独善其身之人早就退远,而刺史还坚持在旋涡中周旋,向必败的结局抗争。” 游允明说:“所以,他是英雄。” 杨烟的眼泪终于落了满脸,但她迅速抬手擦干了。 “所以爹爹死前,一切都尽力了,是没有遗憾的对吧。” 抬眼轻问。 见她眉眼晶亮,却又含了些幽怨,游允明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发,手却僵硬地卡在半空。 “就算到死去,也从没考虑过我对吧。”她的头低了下去。 游允明的手落了下去,抚了抚杨烟的脑袋。 “你父亲心中定是有你的。”他安慰道,“无论如何,他护你活下来了不是吗?” 杨烟抬头勉强扯了扯嘴角。 游允明好似明白了,活着哪里是容易的? “从定州到江南再到京城,这些年,你一个人怎么过的?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指得当然是她的男装打扮。 “也不算一直一个人,我有个义兄。这样装扮……不过为谋生罢了。” 杨烟叹了口气,再次把银票往游允明手中塞。 “我现在能赚些钱了,但我要银子也没啥用。我记得你母亲身体不好,父亲也有旧疾,还有妹妹弟弟要照顾,游大哥,得空寄给他们吧。” “母亲……已经在避难中去世了,小妹妹也是。”游允明说,慢慢陷入回忆中。 “那年冬天太冷了,滴水成冰,胡人隔几天就来搜村,虽不至屠戮,却也将粮食铁器都抢了走。没饭吃,也没足够的棉衣御寒,母亲再也起不了身,小妹妹开始生病……我也不会照顾……” “现在家中还有二妹和小弟,二妹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他们挺好,从那时挺过来的人,都挺好。” 他的声音却平静异常。 “其实我也挺好,挺好,什么都不怕了。”杨烟点了点头。 “看过了太多生死还能活着,时间就如偷来的一般,所以总得用这条命做点有用的事情。” 这话似乎说到了游允明心里,他瞬间一怔。 “许多人都说我傻,既已苟且偷生,为何不为自己活着?” 游允明笑了笑:“穷时修其身只为得志泽万民。而即便不得志又怎样,有这双手,还能去乡野小县做个仵作,还能市井剔骨割肉做个屠夫,还能着书钻研为后来人留些真知,不必彰显于庙堂,不负己心而已。” “于我心有戚戚。”杨烟双手平额相拜。 “进可为庙堂帝王献计谋功业,退可为乡野孩童素手做彩戏,一张嘴,一双手,足矣。” “所以,游大哥收下吧,这是晚辈孝敬伯伯的。” 杨烟紧了紧他握着银票的手。 “妹子……不……兄弟。” 游允明不再推辞,只有一滴眼泪从脸上慢慢划过,重重地滴落在握起的虎口。 “家父蒙你父母施恩数载,如今……” “如今,你我二人异地重逢,才是天大的缘分。” 杨烟不忍再见他悲戚,连忙换了副开心表情,问他:“过去我们是不是见过几面?你年纪比我长好多,我当时还是个小孩儿。” “你七岁庆生,十岁成童礼,我都随父去吃过宴席。还有很久远一次,庙会,见你父亲将你扛坐肩头,你手里还拿着个关公面人……” 游允明确实认真地数了数次数,毕竟谁会不偷偷瞧瞧那被当做掌上明珠养起来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呢。 “俱往矣,俱往矣。” 杨烟摆了摆手:“现在我一介布衣白身,才得与游大哥并肩促膝长谈,是幸事。” “游大哥,祝你一举得中!” 杨烟想结束这伤感的对谈,于是拍了拍屁股,站起了身还伸了个懒腰。 “你们聊得可真投缘。” 林微之不知什么时候埋好了老鼠,在他们身后似听了许久,也不知听见多少。 但林微之不问,就不需解释什么,杨烟也不在意,只望了望游允明。 游允明站起身,指着杨烟对林微之说:“子献,你我又得一知己。” “是吧,早对你讲,吾道不孤,‘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林微之笑了。 杨烟刚想感慨些为真情动容之类的话,突听林微之建议: “明日再剖只老鼠。” 第107章 看我干嘛,我脸上有饼啊? 「剖鼠」 “这……” 杨烟顿觉浑身刺挠挠得痒:“佛门净地怎可杀生?老鼠也是杀着玩的?” “文冠庙收容天下寒士,虽说佛祖菩萨庇佑万民苍生,竟也护着恶者吗?若政令清明春风化雨,百姓何须庙里求神拜佛?若朝堂污秽硕鼠在侧,又为何不能铲除蛀虫?” 游允明反问。 杨烟一时竟无语,同样的话她也垂问过自己无数次。 无数护佑过她的人因辽人而死,她虽自认是战争的残酷,却不可能全然放下去原谅。 而一切的源头,不正是朝堂内患…… 她披一路风霜走到京城,为了圆满那些死去之人的期待而努力生活,心底唯一的执念只是想接近过去的真相。 已经向她掀开的,都血淋淋赤裸裸,未向她展示的,还藏在迷雾中。 而她既不站在山巅,便无力改变。 只能努力去接近。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逃离这鼠,不如剖了这鼠。” 林微之握着一把小剪刀却说话了,边笑边做了个咔嚓的动作。 “呵呵,真乃大逆不道之狂徒!” 气氛陡然轻松起来,游允明笑嗔他。 “其实是这庙里鼠患严重,我房间大大小小、子子孙孙老鼠一窝,赶也赶不走,日日啃食干粮和书册,着实扰人不安。一天夜里,我觉冻僵的脚上痒痒,举了油灯去看,你猜怎么着?” “好几只老鼠正舔着要啃他脚趾头!但估摸合计了下,嫌脚太臭就没下得去嘴。”林微之接了游允明的话。 “几个老和尚又绝不杀生,还给老鼠窝塞了些棉花让它们过冬。” 林微之叹息:“迂腐,实在迂腐。听说过舍身伺虎,但不理解‘舍身饲鼠’。” “我便悄悄在房间布了鼠夹。我俩来这偏院,我以鼠为师,教子献器官解剖之道,也算对得起小鼠之鼠生。”游允明一本正经地说。 杨烟心内仍存疑惑,但见二人一唱一和,想必在某些方面已经漫长的讨论后达成共识。 - “在下愚钝,愿以二位为师。佛说,众生平等,‘我肉众生肉,名殊体不殊’,当摒弃分别心,去除残忍心,长养慈悲心。” 杨烟问:“在自然,杀戮为生存之道,在人世,食肉若为存活,不为我故断众生命,亦理解接受。若杀生只为剖之,是否应当必要?” “你是怪我对老鼠起了‘分别心’?” 游允明反问,但不等杨烟回答,便自顾自说:“其实不瞒你说,立秋之前我与鼠兄尚能和平共处,与鼠斗也能其乐无穷,但秋后我便被欺到毫无立锥之地了。” “——说到底,明明是鼠对我起了‘分别心’,见我贫寒居陋欺我食我,它怎不欺那王孙贵族?” “要是一个大活人生生给老鼠欺负死,那可也别做什么刑狱官了。所以杀鼠而剖之,虽然不必要,却也应当。” 林微之附和:“说到底参佛是在跟自己较劲,多少违逆了些本性,谈因果报应缘起缘灭,只为摒除业障烦恼,是由痛苦生发的智慧,而未历红尘又如何堪破红尘?” 他笑着坐了下来。 “所以佛祖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渡人于苦难困厄中,才为人顶礼膜拜。而在这腌臜俗世谋求生存,还要遵循人世之道。” “国之法令‘以宽为本,严以济之’,难不成以后做了刑狱官对作奸犯科的也姑且饶之,即使慈悲心点化,也需必要的刑罚。”游允明也说。 “小兄弟,你若何事都来谈‘慈悲心’,让我物物人人皆恻隐,那施法便是无度了。” “而你若问我,解剖是否必要?倒不如问我仵作之业有无必要?” 游允明指了指自己:“那我来告诉你,或许不是必须,却是必要。神农尝百草才辨出草药造福万民,解剖尸体以其为师,才能认识生物奇妙构造,乃至认识人体,同样造福后世,功在当下而利在千秋。” 杨烟感觉心乱如麻,可偏偏这个说法也理解,那个理论也明晰。 两种东西碰到一起就觉得是在矛盾相攻。 “在下受教受教,我可算知道那春秋战国百家争鸣,是要争到什么程度了。” 杨烟说:“生也有涯,知也无涯,有思想交锋却也其乐无穷。” “错,庄子道:‘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林微之驳斥她:“所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何必自相矛盾自找苦吃?” 杨烟一瞬明晰,连忙点头如捣蒜: “林公子聪慧如斯,着实让我自惭形秽。道无形却恒存,术为人用才为术,知悉诸般道理而不沉溺其中,善假于物而不为物所累,我亦铭记于心。” 她看林微之这般桀骜样子,又有些忍俊不禁:“那日烟雨台见林公子安静自持,没想到你也这样有趣。” 林微之嗤之以鼻:“道不同不相为谋,各从其志也。我不喜附庸风雅。可你呢?” 他突然带些审视地反问杨烟,似在问她,你怎么哪一路神仙都去攀附? “林大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而我觉得君子和而不同,何必非要黑白分明?再者,我只是一不入流幻戏师而已……” 杨烟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在知道自己老底的人面前,撒谎的底气也没那么足。 “是吗?”林微之眉毛一挑。 “你信吗?”游允明轻笑。 笑容里却带着一点点难以捉摸的情绪。 “爱信不信。”杨烟撅了撅嘴,肚子突然适时地“咕噜”了一声。 - “哎呀,有点饿了。空谈这饲虎饲鼠的,还是先把肉身饲了再说吧。你们饿不饿?” 杨烟问,言下之意当然是能蹭点吃的,可想到游允明经济定不宽裕,只能把目光转向林微之。 “看我干嘛,我脸上有饼啊?”林微之一眼看破了她。 杨烟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此处无缘法,他处去化斋。” “脸上没有,兜里倒是有。” 见她转身要走,林微之言语陡然一转,快得杨烟差点在雪地上打滑。 只见他从羊皮毯上布兜里掏出了一包油纸裹着的肉饼递过来:“我娘做的,吃不吃?” “咱娘做的啊,那得尝尝。” 拍马屁杨烟可太会了,立马就跳过去接过来。 “你这性子?” 林微之见她吃的满嘴是肉糜,手指还往衣服上抹了抹。 心下疑惑,这糙布灰衣油头滑脑的样子,也不太像他之前见过的对梅花诗表演彩戏惊才艳艳小公子啊。 “没想到竟是个两面人……” 不料被耳朵极尖的本人听见了,杨烟边鼓着腮帮嚼饼子边说:“人皆有两面,哪能天天苦大仇深的,不找些乐子……怎么活……呃……” 然后指着喉咙望向游允明,憋得满脸通红。 游允明无奈从腰间解了个已磨白掉皮的小羊皮水袋递给她。 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杨烟才能说出话来:“噎死我了。” “活该!”林微之笑了一声。 杨烟将水袋递回给游允明,他像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手抬了抬,却没接。 “你嫌我脏?”杨烟见他犹豫,毫不扭捏地问了句。 “要不要这么直接?”林微之嗤了一声,“竟还有比我性直之人。” “不……不是。”游允明不知如何解释,刚才突然意识到她是个女子……而杨烟却根本没介意那是他用过的水袋。 无论如何男女有别、授受不亲,顿时觉得脸上泛上些许烧灼感,却还是将水袋接了过来,塞上了塞子。 “游大哥,对不住,我没想那么多,回去好好,洗刷洗刷?” 杨烟好像明白他介意什么,又施了个拱手礼,对二人道: “我住凤翔客栈地字三号,等你们考完科举哪天无聊了就来找我玩啊。我要不在,你就托跑堂的半斤给我带个话儿。” 吃饱喝足杨烟便辞别了二人,又在小庙前后转了几圈。 等到斜阳西垂染得半边天血红,才到文冠树下等着苏可久和萧玉何。 第108章 看你姿色不错就给个探花郎吧 「迷局」 萧玉何已带着书童打马回府。 明明苏可久跟萧玉何刚刚还聊得火热,回客栈路上却对杨烟依然不冷不热。 杨烟不敢多问,只窸窸窣窣踩着小碎步在后面跟着走。 今天不止遇到同乡、结交新朋友,更解了过去的一些执念,学了新知识,她心里很满足。 又盘算着这些天还要买些什么材料,做些什么新玩意儿。 “这么开心吗?” 苏可久终于憋不住了,转身等着,一双凤眼眯了眯,斜睨了她一眼。 “出来玩谁不开心,况且你不说就这一回,当然要尽兴才行。” 杨烟笑道,又左右摇晃着头看他:“怎么还生气呢?气什么啊到底?” “你这么会算,你猜啊。” 苏可久冷漠道,拧着鼻子撇了撇嘴。 “哥哥,你哪哪都好,就是……心眼儿有点小,每次都要我来哄。” 杨烟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可你心思一转几个弯,谁能猜出来?” “你不是能掐会算么?都能算出来萧玉何高中进士了,还算不出来我想什么?” 苏可久继续阴阳怪气,转而又皱起眉,一脸委屈地盯着她。 半晌才轻说:“你……为什么不给我卜个卦?” “我卜过了啊。”杨烟还以为因啥奇奇怪怪的缘由,突然松了口气。 “虽说天机不可泄露,但我确实卜过了。” 她真诚地望着他。 “卜的什么?”苏可久问,“我怎么不知道?” “你知道啊,早告诉过你了。” 杨烟反而不搭理他了,开始快步往前走。 “什么?”苏可久疑惑。 “就在凤翔客栈三甲榜上!” 杨烟远远扔过来一句话,却像精准投射过来的箭簇,直接将苏可久钉在了原地。 而他的心里仿佛炸响了一声惊雷。 ——清州苏毓,进士及第,新科榜眼。 “喂!傻了?”杨烟走了老远又回来在他面前挥了挥手。 “还认得我是谁么?你可别傻了,若真傻了,我那二两银子可就泥牛入海了啊,本来还指着一本万利呢。” 一双手突然握紧了她挥舞的手,杨烟见苏可久眼眸中闪动着光彩。 “若如你……”苏可久连声音都在颤抖。 “别说出来。”杨烟突然抽出一根手指按向了他的唇,“言语道断,不可说,不能说。” 一点清凉相触,苏可久只觉全身一僵,久久怔在那里。 放下手杨烟才说:“对萧玉何讲是因他读书上常丧失信心,以此鼓励抓住机遇。不对你讲,是怕你按耐不住失了好运。万事万物都在变动,命也是会变的。” 她收回手指:“不过即使不卜,我也信你。这下你可以清空杂念,好好考试了么?不管结果如何。” 说罢就静静望着他,目光笃定。 原来……原来他是被这样信任的啊……苏可久觉得胸中似燃起了火。 若是……若是他可以……是否就有资格给她一个未来? 她,就能一直跟他在一起了…… 在眼神交汇的刹那,心内便百转千回。 “好。不管未来如何,就在当下,就在此刻。” 苏可久沉默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两人背着似火的夕阳,并肩踏着雪化后重新结冰的路面走着,很长时间没再说话。 - 苏可久想起早上挺好奇的一件事,才问杨烟: “我觉得你可能会关心,吴王遭弹劾一事,看起来不像‘两相弹劾,君王力护’这么简单,这事你怎么想?” 杨烟垂头看了看左手手腕系着的红绳,莫名笑了笑,却摆出一副不甚关心的样子: “那人这么聪明,朝堂也是一堆老狐狸。所谓暗中运筹帷幄,又何必刨出个中曲折,只要结果是好的不就得了?” 苏可久却并不满意:“说得容易,我若一朝入了庙堂,做了那棋子,又如何能抽身事外?” “也对。” 杨烟思忖了一会儿,却说:“我想先听听哥哥的想法。” “我看你才是只小狐狸,明明脑子里藏着一篓子东西。” 苏可久白了她一眼,先分析起来: “吴王看似是弃子,枢相晏相一招弹劾已将其逼入死境,但圣上却最终决定站在他这边——这是以退为进,谋的是圣上的心。” “两党同仇敌忾圣上才会松懈,排除吴王结党嫌疑,放心给出这关键的活棋。犹如围棋之虎口,圣上决定执白还是执黑,是破眼还是做眼。” “显然这一步韩泠得偿所愿,可为何晏相枢相不跟进紧逼,反而倒戈了呢?” 苏可久眼珠一转,故意引着杨烟去剖析。 “啧啧,这么想考察我么?不知道的以为我正殿试策论呢?” 杨烟对苏可久实在过于了解,对他心里的小九九也自认摸得挺清,连忙假模假式地作了个揖,狡黠道:“苏中书,小臣就恭敬不如从命。” 苏可久的嘴角翘了翘,又慌忙抿在一起。 “不过是审时度势罢了。第一呢,圣意已明结果已定。第二呢,圣上定有其他拿捏他们之处。我想,在人心的棋盘上,可不是黑白分明,有时黑可以成白,白可以成黑,局中人尚看不清全貌,你我又怎知其中细处?” 杨烟道:“何况圣上又施恩堵住了他们的嘴。” “不错不错,看你姿色不错就给个探花郎吧。你且骑上白马,一日看尽虞都花。” 苏可久突然跳上了御水河畔的石栏杆,站在那里居高临下指着东方仿佛没有尽头的御水大道,一脸骄傲地伸手指点。 他一直是谦谦君子的做派,这一跳让杨烟心中一颤,转瞬也就笑出了声。 想他的心里也藏着一个顽皮少年,只是一直压抑着本性而已。 “你下来,下来嘛!太丢人了……” 杨烟见来来回回的百姓都盯着两人看热闹,连忙奔过去伸手拉他。 苏可久又猛得一跳,恰巧跌进杨烟的怀抱里,惹得她向后打了个趔趄。 可他迅速伸手环绕她的身体稳住她。 拥住后却不放了…… 第109章 你在诱导我—— 「论道」 这大庭广众之下…… 杨烟一瞬只觉尴尬到想跳进御水河的冰窟里去。 “苏可久!”狠狠推了他一把,却没推开。 男子的力量确实比她想象得要大得多。 “你说话不算话!” 苏可久上次抱了她,信誓旦旦地说就一次来着…… 杨烟以为自己懂他,懂他的聪慧、骄傲、自卑、脆弱,可在某些方面也的确是不懂的。 比如他对她的渴望,不止有情——还有欲,虽然朝朝夕夕相对,却比冬日黑夜的寒冷更入骨绵长。 他不敢、也不能告诉她,深重的情既都收拢不了她的心,难以启齿的欲又该如何安放? 杨烟不舍得对他用些什么迷药弹丸类的歪招,只得附在他耳边说: “接下来换我考你了。你说那枢相是黑还是白呢?” 苏可久突然松开了手,清秀却妖娆的面庞仍近在咫尺:“他是一步飞棋。” 杨烟慢慢抽身离他远了些,点了点头。 “大家都以为圣上是下棋人,可吴王才是那下棋人。” 若不是在悠然阁见冷玉笙和张万宁神神秘秘交往,怕她是如何也猜测不出。 而冷玉笙从那天就将自己作子落入棋盘了。 苏可久淡淡道:“枢相如此,一是先发制人,排除自身结交吴王嫌疑;二是做诱饵引晏相弹劾,营造二人同一阵营假象,而圣上只喜见其左右抗衡,怕是不喜欢两人合力,定会坚定自己的意愿,逆着他们的建议来;” “三是将吴王送到明处,也就杜绝了一些见不得人的阴谋;四呢,就是帮吴王达到目的,自己得了纠劾之功,还恶心了晏相……一石多鸟,实在是高。” “但你只说对了一半——”杨烟品评。 “我也没分析完呢,急什么呢?”苏可久打断了她。 “这样一来显得圣上跟个傻子似的。其实局势瞬息多变,策略也相应不断调整变动,陷于其中容易被蒙蔽只看到一个层面,而一切术惟道之内化而已。” 他顿了顿,才神神秘秘道: “这题的答案其实是——真心,圣上大概也不是没有感情的机器,吴王是他的儿子,他的软肋。圣上精明如斯,应该只是局中顺水推舟而已。” 杨烟边听他说却是边倒着走,此刻终于鼓了鼓掌。 “明晓谋术诡道而不依赖之,哥哥一颗王道仁义心,可以入仕矣。” “当心!”苏可久突然快步走到她面前,抬手护住了她的头。 只差一步杨烟就撞到路边树上了。 “我该说你聪明还是蠢呢?”他又气又笑,指的却不是撞树的事。 朝堂之道复杂诡谲,可不都是“真心”能解的,但他不想打击眼前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姑娘,毕竟总要有人一身卓卓活在光明磊落里。 他希望是那个人是她。 杨烟不甚在意,摸了摸头继续和苏可久并肩而行。 “当以为吴王是下棋人时,又发现圣上还是那下棋人,棋局一直掌握在最有权力的人手里,其他人只是取宠驭君罢了……” 苏可久道:“我们这位君王,可是个城府极深的聪明人呢!” “所以我就说嘛,没必要费太多心思去分析。纵横捭阖,皆以无为以牧之——况从已知结果复盘,任谁都能胡扯些道理,困难的是如何影响那未知的——” 杨烟突然顿住,此刻终于意识到,冷玉笙为此一定吃了苦头…… 他还好么? “怎么了?”苏可久听着没了下文,泛了疑惑。 杨烟转瞬想掩饰刚刚的慌乱,脑子一转道: “围棋里有一招‘瞒天过海’,我听说有人下棋会先置一招闲棋于边角,等局势焦灼难推进后再启用,一举倒杀定乾坤。” “你什么意思?”苏可久步子一滞。 “你猜啊。” 杨烟眼神明明灭灭,却是笑望着他。 “你在诱导我——” 苏可久思考了一下,面上也泛一抹轻笑: “所谓谋取未发生之事,就是找个幌子施以捭阖之策,但多少人因此反被别人玩弄于鼓掌间裹挟着走。人心经不起探测,想以阴谋掌控人心,必被欲望吞噬,就如三年前的朔北之战,难道不是君王被……” 他吞下了后面的话。 “君王被什么?”杨烟却追着问。 “我也说不清楚,所以不妄断。”苏可久道,他们不在局中,其实是看不清事情全貌的。 他叹了口气: “烟儿,前路无论是阻碍还是诱惑,我们能看到的东西,几分真几分假,谁又能完全把握?能把握的只有自己的心,能破题的也是‘随心’而已。” 杨烟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哥哥心内澄明,将来必可不被奸佞迷惑。即便战国的纵横家们,也只为清明之君效力,若朝堂污秽君王昏庸,国必亡矣,何必浪费筹谋。我也只有自己的真心,即便为之殉道也不悔。” “于我亦然尔。即使以后你我路不同,道也当一致。” 苏可久却有些嗫喏地说:“可我现在……实在舍不得把你给他了。” “给谁?”杨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苏可久说不出口,他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有些自私有些卑劣。 虽说能把握的只有自己的心,可他偏偏一颗真心早就交付,无法收回来了。 眼看着要到客栈,苏可久只得快步往前走。 杨烟又想起些疑惑之事,追过去问: “你对萧玉何是不是说了什么?怎么感觉他很厌烦我?” “哪有?我能说什么!” 苏可久走得飞快,依然面不改色地否认。 第110章 他多久没真心笑过了? 「送香」 破庙一游后杨烟终于收了心。 日日呆在客栈做香做彩戏道具,还照着胡九的方子配了几款提神醒脑药香,顺便将生疏的拳脚又捡起来,每天四更便起床到院中打拳。 不知是不是张万宁暗中宣扬,制香师的名声也传了出去,已有多位京宦子弟上门求香药。 杨烟也乐得赚这份银子。 而萧玉何每天一早就差马车接苏可久去尚书府温书。 细细算来,她和苏可久已半月没打过照面。 - 二月初三一早,杨烟正坐在窗前摆弄两根麻绳。 麻绳在她左右手里换来换去。 一会儿一般长,一会儿一长一短,一会又变成了一整根。 玩得烦了便拿起桌上一本机关书,从桌下柜中端出个木盒,开始用小刀削竹箭。 “杨兄弟,有位大哥找你!”小厮八两引着个男人走过来,隔了老远便唤。 杨烟连忙将木盒塞回柜子,透过窗户看到一身蓝布长袄的杨三儿正风尘仆仆过来。 “诶呦,三哥!” 杨烟笑着迎了出去,请他入房间,边给他搬凳子边问:“可是生意有眉目了?” 杨三儿不慌不忙从衣服里掏出瓷瓶鼻香,深深嗅了一口。 “小兄弟,这东西好啊,我都离不了它了!” 杨烟执壶给他倒了杯水:“香方我这两天又做了些改良,加了香露,做了不同味道、不同功效的。可有药铺子或香药铺愿收?” “这……”杨三儿似还有些警惕,支支吾吾。 杨烟顿时明了,他怕杨烟直接和铺子搭上线就不走他这儿了。 “行,三哥,我不问,我信你,我只跟你做生意。” 杨烟给他吃下定心丸,才去拿了几个小瓷瓶让杨三儿挨个闻了。 “真他娘的舒坦,比睡女人还畅快。” 杨三儿赞不绝口。 “竟这样销魂蚀骨?” 杨烟略觉尴尬,虽不知睡女人是啥滋味,但总得附和他一下。 “到底读书人,说话都用四个字的。” 杨三儿感慨了下,突然蹙着眉头盯了她一眼:“你怎么——” “什么?”杨烟的手紧张地捏成拳头,他难道看出了什么? 可明明她一身灰布棉袄,脸上也脏兮兮的,还抹着缕结了冰的鼻涕。 “——难道还是个童子身?” 杨三儿的后半句却让杨烟白眼一翻。 她双目一闭松了口气,才连忙谄媚地说:“小弟年纪还小,又一个人奔波在外,哪有钱能娶上媳妇,一切不得仰仗三哥介绍生意嘛!” 见杨三儿一直不入正题,杨烟又绕回来。 谈生意也得斗智斗勇! “娶媳妇的事包三哥身上,只要咱这东西能卖起来。” 杨三儿圆滑地挑眉:“铺子找到了,以后我定期过来拿香?价格当初可是讲好了的,不许反悔——我不要瓶子。” “三哥放心。” 杨烟拱手:“不过,我不一定一直住这客栈,我按时往你那边送吧。明天我先给你送去两坛提神醒脑的,一贯钱。” 她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言明价格,却发现杨三儿的脸色似乎从凝重变缓和了些? 杨三儿心想,还有这等送货上门的好事儿? 但面上依然未表露过多情绪:“麻烦小兄弟了!” 他给杨烟留了自家地址,也就不再寒暄什么,起身告辞。 看来杨三儿还是不信任她啊,杨烟有些郁闷。 人心隔着肚皮,想跟别人交心的确很难。 杨三儿人到中年,又常年跑江湖靠嘴皮子谋生,估计一颗心早已冷硬,反而交利容易多了。 杨烟想着便锁门套了驴车,买了香草、中草药和四个半膝高的瓷坛。 又借客栈马房土灶熬了几锅草药汤,加了些做香的材料,沉淀一夜凝成莹绿透明的药膏。 —— 天一亮她便用如意拉着坛子往杨三儿家里赶。 在城西百家巷一家白墙黑瓦的小四合院前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个正起床倒恭桶的大姐,问了问才知杨三儿一家挤在西边偏房。 将驴车拴在门口的石头上,杨烟把坛子都搬进院子后才去敲房门。 “这么早是哪个?” 门内传来女子的粗喇喇的声音,然后是窸窸窣窣的穿衣下床声。 “嫂子?”杨烟道,“我来给三哥送香。” 门“嘎吱”一声开了,一粗布荆钗骨瘦如柴连眼窝都泛黄深陷的女子出现在门后。 她边整理头上的木钗子边唤孩子爹过来。 杨三儿过了一会儿才披棉袄到门口,边走边揣着手哆嗦,又无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 “我说小兄弟,你可真够早的。” 显然这男人昨夜不是宿醉就是去赌了,半眯着眼,浑身泛着一股酒气。 “三哥请验货。” 杨烟作揖,当着他媳妇的面也不好意思提醒他,莫要再赌什么的。 杨三儿查看了药香,让妻子取了一两银子给杨烟,才终于露出了个笑容: “一贯钱,一两银子。三哥道上跑生意不是一两年,也不短你,得亏你遇到了我,像我这样的实在人可不多了。” “是是,小弟知道哥哥人品好。下次我一个月后送来,到时可得把这俩空坛给我带回去。” 杨烟装好钱,又拜了拜要走,却又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掏出一朵小巧的由十数粒榴籽般玉石连缀而成的红梅。 本留着做幻戏道具的,此刻却恭敬地递给杨三儿: “三哥,我头回来匆匆忙忙也没带什么好东西。这是我自己做的石榴石珠花,珠子成色虽然差点,但可以粘于簪上,也可以穿绳做项链佩戴,对女子来说有调理气血的功效,想托你送给嫂子,全了礼数。” “这……” 杨三儿一愣,这么多年来他还没见过这样的蠢蛋,明明东西都卖亏了,还赶着给自己送礼。 但见杨烟一脸真诚,眼睛也没往他媳妇身上瞥,他一瞬泛了些心软,接了珠花说:“那我替她谢谢你。” 转头望了一眼年纪虽刚愈三十却日日操劳已然生了白发的结发妻子。 杨三儿心里突然冒出难言的苦涩,将梅花在她头上比了比,挤出了个笑来:“桂枝,真好看!” 女子低头抿了唇,双手只凑一起拧了拧,没有说话就返回了屋里。 杨烟才小声地对杨三儿说:“三哥,夫为乾妻为坤,身修而家齐,夫义而妇顺。” “嫂子为家操持辛苦,丈夫就得尽心尽责自强不息,为妻子儿女作好表率。以后又多了份营生,莫要负了嫂子。” 杨三儿一怔,长到这个岁数,还不曾有人对他这样教育过。 何况是这种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还毫无分寸地去管人家夫妻私事,换作平时他不得啐几口再心里骂几句。 可当下也许还是在头脑清明没那么多烦心事的早上,也许是拿了人家东西还赚了人家钱的有些嘴软。 也许被杨烟一番话给架了上去,还得在全家人面前树个男子汉形象。 他只觉对媳妇的歉疚滚滚而来,便拱手抱了抱拳:“谢兄弟提醒,下回三哥请你喝酒。” “欸,不许反悔!” 杨烟答应得极快,满脸带笑地转头摆了摆手离开了。 杨三儿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连带着粗黑的胡须都颤了一颤。 日日奔波在生意场,各种去筹谋别人兜里的钱,坑蒙拐骗不说十也有八九,还要卑躬屈膝捧着那些商人老板官员员外,他—— 多久没这么真心地笑过了? 第111章 胡易……进城了?! 「归来」 “那小子看起来心眼儿倒不坏。” 桂枝走了过来,脸色却不太好:“比你可强得有百八十里了!家里老得老小得小,连个住的地方都没得!” “你个娘们懂啥?这是笔无本之财,人家摊主早把定金给我了,坐在家里不动,就净赚了三两银子。” 杨三儿骂了一嘴,但手上还是老实地摸了两个小碎银塞到媳妇怀里,顺手又在她胸脯上抓了一把。 “手凉死了,真是死鬼托生的!” 女人一把薅开他的手,却把银子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待会去换了铜钱,又够半年的吃食了。” “你回头留意着哪家丫头人品好的,给小兄弟介绍个媳妇呗。” 杨三儿从炉子上拿了水壶,边往脸盆里倒热水边说。 “你不是管人买房买地么,啥时候也做了媒人?” 桂枝嬉笑着问他:“不过,东厢房的菊儿丫头还不错,奶子鼓腚又大,不知多招男人眼,今年刚十六,只怕那小子拿不出聘钱。” “都是男人出来混的,小兄弟总能赚点钱不是?还怕养活不了那小丫头?”杨三儿正往脸上拍水。 “呦呦,马路上捡来的兄弟,倒还护起来了?我怕的是‘他’养不了菊儿那酒鬼爹!”桂枝一拍桌子。 “那你不害人家小兄弟么?就算他光身儿一个能给菊儿家倒插门,给人整一家子拖油瓶算什么?这门亲事我不同意,换个换个!” 杨三儿又抓起盆架上黑黢黢的棉布毛巾抹了把脸。 —— 杨烟并不知道杨三儿夫妻为给她介绍媳妇儿吵吵了一早上。 她正坐驴车上迎着朝阳沿御水大街向东行走,横穿南北向朱雀大街时,突然听到正南方有人敲起锣鼓。 “进城了!进城了!”有人边跑边喊。 杨烟诧异,谁进城了? 却见人流如织皆在向南赶,给毛驴如意吓得猛地一激灵。 “如意别怕!”杨烟抚了抚小灰驴的长耳朵。 如意却瞪着如水的大眼睛,惊恐地左右注视着无数从她们身边穿过的人。 “你要是怂了就在这边等着,我去瞧瞧?” 如意一听急了,喷了喷鼻息,嘴巴张着似乎就要骂出声。 然后不容商量地立刻调转方向也向南,拉着杨烟就跑。 “真是个拧巴蛋……”杨烟怕它听见只能小声骂。 “就这驴脾气,别人一摸就透,还死不认输,以后不得遭人骗呦!若没了我,你早变成驴汤驴饼驴火烧了!” 跑着跑着人越来越多,如意还是渐渐慢下来。 毕竟还是一头养在深闺的小女驴,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多人,肉眼可见地胆怯了。 路边一男子正执锣慌张着边敲往北传递消息: “进城了!进城了!胡易进城了!” 胡……易……进城了?! 杨烟只觉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整个人呆愣地坐在驴车板上。 任车旁人流汹汹却无声地向前奔去,如滔滔江水涌向那个神秘的入海口,流转环绕形成斡旋…… 漩涡的中心似有一座神只正驱策波浪逆流而来…… 人人争相赴向京城南大门,却又自觉分立两旁让出道路。 只为望一眼传说中惊才绝艳的少年郎。 - 阳光真好,明媚到杨烟觉得朱雀大街一草一木似都镀着淡淡的金色。 好像周围的建筑和围观者都不存在了。 目之所及处只看见一辆比她的车子大不了多少、带蓝底白花棉被篷的驴车牵引着流动的人群正不慌不忙地向北缓行。 那毛驴却是通体纯黑毛色油亮威风凛凛,两耳高高向天竖起,额前束着一枚大红穗子。 显然并未被长时间翻山越岭的辛苦跋涉磨去精神气。 连倔驴如意都对这帅气逼驴的同类起了敬畏之心,离得老远就呆呆望着。 哈喇子流了一地,它却不敢再向前一步了。 慢慢离得近了,杨烟终于看清车橼上坐着的一紫衣软翅黑幞头少年。 这样轻薄的面容,清瘦微尖略苍白的面庞上眉目深锁,一双细长的柳叶眼微眯着,眼神却没有焦点,似对这周遭围看他的人们毫不关心。 不再是着破袄旧衫挂着鼻涕冻手冻脸的模样。 三年时光足够他从一个孩子长成俊雅少年。 两辆相向驴车即将交汇的刹那,那黑驴却突然停住,直勾勾地盯了如意一眼,眼神中的挑衅一闪而过。 杨烟的驴车显然碍着了它的路。 紫衣少年觉察出异样拉了拉缰绳,终于抬头望向杨烟,神色却灰蒙蒙如同大雾,脸上似也覆着薄薄的寒冰。 杨烟被这淡漠表情猛得一击——这眼神里藏着多少不甘的骄傲,纵使阴翳覆盖仍遮掩不住那光彩。 而下一瞬嘴角微微一勾贝齿微露,如云开雾散春水融冰。 胡易拱了拱手,投来一个极柔和灿烂的笑容。 也只这么惊鸿一瞥的一瞬后,那微笑迅速收回,如画般眉目上颜色倏然褪去,唯余墨色浅淡的冷调山水。 胡易重又甩了甩缰绳,黑驴才抬动前蹄,稍微调整了方向,与杨烟的驴车擦肩而过。 杨烟木然地转过脸去,眼睛追逐着他的背影,直到驴车渐渐凝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还以为胡易赶不上会试了,没想到卡着点来了!” 路边的围观者渐渐散去,几人的闲聊飘入杨烟耳中。 “本届才是俊秀遍地,可比以前精彩多了。”另一人附和。 - 驴车从朱雀大街西向拐进玄武大街,又七绕八绕拐进京城西北一个偏僻巷子。 到了贫民聚集的小门小户四合院落,围观的人也就渐渐稀少。 一只干瘦的细手才穿出棉帘子慢慢从车篷中探出,轻轻抓了抓少年的肩膀。 “快到地方了,以后都依您的。”胡易毕恭毕敬地对车内人说,又摩挲着轻拍了下肩上的那只手。 —— 而杨烟回到客栈,碰巧见尚书府的蒙红绸华丽马车停在门口。 苏可久头裹垂带儒巾,身着黑白圆领襕衫,还背着一布包书本,容色清举、身形端庄,正欲登上马车。 “苏可久!” 许久没见面了,杨烟来不及多想,唤了他名字。 苏可久转过头来,面上却泛上了些难堪的神色。 杨烟见他交代了赶车小厮两句才向自己走来。 “怎么又出来晃荡了,老老实实在房间待着不行吗?” 苏可久压低声音,斥责她:“还有,不要在外人面前叫我苏可久。” 杨烟有些怔愣,明明以前他只让她称“苏可久”而不是“苏毓”…… 这才细细审视了他的神情,似乎是有什么变了。 他不再因见不到她而焦虑,也未因和她碰面而欣喜,反而目光灼灼春风满面。 那是—— 一种陌生的属于政客的眼神。 涌动着热烈的欲望和昂扬的斗志,轻飘飘地穿越了面前人,落到不甚遥远的北方、森森皇城深处。 “大哥,你……” 杨烟轻声想问些什么,却生生忍住没说出口,转念只嘱咐道:“还有五天就春闱了,好好备考,我信你。” 苏可久神色一松,似也觉出刚才语气不太好,转瞬露出了个笑容,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放心。你好好待在客栈,别让我分心就行。” “好。” 杨烟点头,目送他转身一步步走向马车,踏上车橼端坐进车厢中。 小厮便缓缓放下棉帘子。 苏可久的身影便一点点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第112章 行也思君,卧也思君 「香扇」 从客栈后院进门,到马棚卸了驴车,杨烟又给如意喂了干草。 抚摸着如意的脸颊,她的心思也不知飞到哪里。 左眼皮却突跳了一下,隐约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 准备回房时,杨烟远远见地字三号门口伫立着一位身形瘦弱披着青色狐皮披风的男子。 似乎是在等她…… 杨烟边疑惑边走得缓慢,一边猜测,他是谁? 走得近了才看清是一面容清秀书生。 杨烟从记忆里搜寻许久也未找到这张略带脂粉气的脸。 而不等她说话,对方已向她作揖。 “你是……杨……公子?” 书生斜着眼睛问,见她一身灰棉袄,脸上还抹了些炉灰,极像个扒炭的,语气便略轻蔑起来。 “你……认错人了……”杨 烟犹豫了下便道,莫名觉得来者不善,又吸了下鼻子,抬手抹了一把。 书生见她这模样嫌弃得很,只从怀里掏出一张折起来的小像,仔细比对。 杨烟故意挤眉弄眼扮丑,却见那书生面色越来越铁青。 转瞬却轻笑了下:“如此,那当真是认错人了。” 书生转身就要走。 杨烟松了一口气,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杨兄弟,你可回来了!” 震得她浑身一僵。 小厮半斤也刚从马棚出来,指着青衫书生热情地叫住了她:“这位公子都等你老半天了!” 杨烟几乎要气昏过去,但看半斤一脸无辜,只得躬身感谢:“这是我一故旧,谢谢半斤大哥。” “既然这样,你必得跟我走一趟了,否则公子怪罪下来,就是我办事不利。” 半斤前脚刚离开,书生便一摊手,又阴阳怪气道: “真是卑鄙小人,以为不承认就能逃过去?也不瞧瞧主家是谁。” 杨烟强装镇定,脑内却迅速盘算了下自己都认识京里哪位公子。 这几天除赵汲差人找她买过几盒香丸,其他的公子哥多在准备会试,不知哪位脑子缺根弦的都火烧眉毛了还有闲情逸致来找她。 但无论是谁总归是位权贵,只要还想在京城混,她就得做低服软。 杨烟换上谄媚的笑脸:“敢问您家公子是?” 书生没搭理她,不慌不忙地从袖里抽出一把折扇,双手奉上:“公子让交于你。” 杨烟疑惑着从他手中欲拿,他却又捏得死死向后拽,手上骨节都几乎泛白。 “那我不看了。” 杨烟眼珠狡黠一转突然松手,书生猝不及防踉跄着向后倒去,却被杨烟一拉袖子稳住身形,而她的另一只手从他略松的手中将扇子极其迅速地抽了出去。 见杨烟已举着折扇向他坏笑,书生眼中的怨艾更深,气鼓鼓地望着她。 杨烟没搭理他,径自打开折扇。 先是闻到一阵兰花香气,继而看到一幅熟悉的工笔兰草图。 旁边却新题着两行蝇头小楷:“行也思君,卧也思君。” 这是? - 杨烟恍然记起这是她在烟雨台中表演幻戏时借用杜风的扇子,还悄悄往扇面上撒过些香露。 “这是什么?” 杨烟惊问,那一句题词让人看得触目惊心。 “‘香扇偷传袖里情’,你既勾引了公子,就少跟我这儿装了。” 书生恶狠狠地瞪她一眼,做了个“请”的动作转身。 边走却边啐:“朝思暮想的,我当是什么漂亮宝贝,不过一个腌臜东西!” “我不去。”杨烟冷冷地说。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是哪儿。 “那可由不得你了。” 书生回头,只拍了拍手,房顶便转瞬落下四个长身佩刀的黑衣护卫,围着杨烟站了一圈。 “谁让公子把你放心尖儿上,嘱我好言相请。可敬酒不吃呢?也不是没有罚酒——若直接敲晕扔到床上……” 书生继续恶言相向,威胁她。 杨烟猛地一惊,忽然明白哪里不对了。 她明明面上是个“男子”,怎会惹什么公子相思…… 而这书生…… 想到这儿只觉冷汗泛了一后背,都怪师意玄那个混蛋! 都怪自己胡显摆! 这回……是不是要完蛋了? 若“识时务者为俊杰”这话当真——受人欺负多了也浑不吝了多年,杨烟只怕是个俊杰中的俊杰。 她知道京城纨绔找起人来,是躲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何况…… 何况面前这四个黑衣人个个比自己高一个头肩,近身与带刀者搏斗,她还不至于傻到衡量不出力量差距。 早死不如晚死,拖拖也许就能转圜。 此乃杨氏兵法第四计——拖延糊弄,思谋良策。 况且她似乎已找出了那么点软处。 杨烟连忙点头哈腰,将香扇揣进怀里:“还是吃敬酒吧,吃敬酒。” 又闻了闻自己的衣服,面露难色:“这位爷,你看小人粗布脏衣的,只怕会污了公子的眼,容我换身衣服?” “这样挺好,挺好……”书生睨了她一眼,嗤笑,却不给她回房间的机会。 “走吧——” 故意把“吧”字拖音很长。 这模样挺好,最好能恶心到公子让他从这扒炭的身上收了心。 想到这儿,书生心里终于泛上些难言的快意。 杨烟只得跟他身后出了客栈,上了一辆装饰华丽青绸毛里的精致马车。 —— 时近巳时,虞都城北巍峨的宫城也沐浴在柔和阳光中。 早朝刚刚结束,穿紫衣戴乌纱的大臣们从文德殿中鱼贯退出。 户部尚书杜霖小跑着赶上了吏部尚书萧叶山:“萧兄,听闻最近你又新收一得意门生?” “杜兄都是哪里听来的闲话?” 萧叶山笑着摇了摇头:“我都成一把老骨头了,近日深感体力不支,怕是没有余力再教导学生。” “若能笼络英才一起为宰相效力,再辛苦也是值得。” 杜霖笑言, 转瞬又叹息:“可惜我那儿子读书不成气候。” “杜兄此言差矣,天下英才当皆为圣上所用。” 萧叶山道:“素闻令郎仪表堂堂、 诗赋俱佳,正是国之英才,今科必能出仕。而犬子沉迷习武,诗文皆废,才是个老大难。今年再考不上进士,只怕魏季常要退婚于我萧家了。” 听到“今科必能出仕”这话,杜霖才像吃下个定心丸,顿时喜笑颜开。 “季常一心系你,怎会退婚……听闻令媛已是二八年华,正待字闺中,不知萧兄是否已作打算?可愿与我家共结秦晋?” 想到杜霖那传言中成日与伶人厮混的儿子,萧叶山眼中的不悦一闪却也即逝。 马上陪笑道:“小女打小让她母亲娇惯得很,脾气又大又拧,非要自己择婿,谁劝都无用。看来以后只能寻个能给她伏低做小的女婿,着实不忍令郎遭这份罪。 ” “哈哈哈哈,不知哪家小子有这份福了,做你萧尚书的金龟婿。”杜霖皮笑面不笑。 而另一边,昭安帝退朝后回到内廷福宁殿中,正批阅折子时也想起了宫里他的俩儿子。 便问身侧正磨朱砂墨的马抚青:“太子最近在忙什么?” 第113章 妖……孽! 「妖孽」 马抚青手一抖,稳了稳才继续磨墨。 “听说太子每日都在随陆翰林读书,随吴将军习武,偶……偶尔赋诗抚琴……” 马抚青顿住,不再继续说了。 “哪天朕闲了,叫他过来,朕要考考他。” 昭安帝似没注意到“赋诗抚琴”的话,只欣慰地点了点头。 随手扔落一本批过的折子,转瞬又问:“老三呢?” “吴王殿下伤势向好,已经下了床,近来日日为先惠怀皇后抄经,说是要祭母时带着。” 说起吴王来马抚青倒不磕巴了:“就是——许是宫中太寂寞无聊,十天前吴王托内侍省造了一把只有两寸长的鎏银小弹弓,肩伤未愈倒也拉不开,这两天只常拿它把玩……” 探得还挺细致! “泠儿小时候最喜射箭,见了弓箭和靶子都走不动道,听说现在他的箭术何止百步穿杨没金饮羽。” 昭安帝沉思了一瞬:“可惜朕这做爹的都无缘见到。” “皇上,您想看吴王射箭还不容易,三月中旬正适合春猎……时逢会试放榜,礼部录过贡士名册必要教导殿试礼仪。可借春搜行射礼,命新录用贡士皆来瞻仰。” “ 一来大战所去未远展示我朝武备之力;二来告天下士人,当循礼守礼、振奋精神为国效力;三来,皇上也能看看今科贡士们有没有出挑的……” 马抚清说,越说昭安帝的脸色越阴沉。 “如此,马都知可为相矣。”昭安帝将折子一摔,怒斥。 “皇上,奴才不敢呐!” 马抚青慌得将墨条一放,连忙跪下磕头。 “原本清明后他就得打道回江南,你是想让朕留他到三月底吗?”昭安帝神色一凛。 马抚青自然知道“他”是谁,又“咚”得一声将头磕得更响。 “奴才一心是为皇上!” “起来吧!”昭帝冷漠地吩咐,“明日早朝后让杜霖来见朕。” 马抚青一听便长舒一口气。 他自认为是了解这位主子的,这些天来也一直在赌。 这次总算……赌赢了。 —— 粼粼马车上,杨烟一脸好奇地凝视中央坐着的青衫书生。 被她看得起了恶心,书生别过脸去。 “这位小爷,杜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烟一脸真诚地发问。 书生脸涨得通红,却没理她。 一看就是个没城府的主儿,杨烟突然起了逗一逗 的兴趣。 “这不马上要一同侍奉公子了么,想必您一定非常了解他,给我讲讲呗。到时你我二人承欢公子颠鸾倒凤,分桃以报断袖之欢——” “闭嘴!”书生斥她,连嘴唇都在打哆嗦。 杨烟不问了,抬手撩了撩车帘,见马车并未向北往玄武大街沿线杜府去,却是一路南行不知去往何处。 若去了什么地方囚禁她或者直接弄死抛尸荒野…… 想到这儿她的眼神开始飘忽不定。 “公子温文尔雅、倜傥风流,待下人情如手足,也是你这种人配思忖的?” 书生终于按耐不住,骂了出来。 “这么好的公子呵……我不配思忖,谁配?你——吗?” 杨烟突然转头说,语气却慢慢强硬起来:“现在明明是他惦记我,不是吗?——而你,只有争风吃醋的份儿。” “你个贱人!” 书生突然吼了一声,怒视着她,一副要给她吃了的样子。 “侍卫就在车外,信不信他们能立刻杀了你!” “果然杜公子给你养得太好了,捧到云端都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他的什么人?朋友?知己?情人?爱人?” 杨烟却步步紧逼,突然起身上前握起书生一只纤瘦手腕。 “多漂亮的柔夷——可惜可惜,‘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他今日能迷恋我,明日就能迷恋其他人,后日就能大婚娶别的女子……” 杨烟将他的手一扔。 “你吃醋吃得过来么?杀又能杀得尽?况且——侍卫是公子之侍,又怎会听令于你?你最好小声些,若我死在路上,你的公子……不生气么?” 挑衅地望着他。 书生抬手就掐上了杨烟的脖子:“他们不杀,我杀总可以了吧……” 双眼瞬间泛上血色,手中力气也渐渐大了起来。 杨烟早就在袖中捻出一物,只抬手向他一挥,刺鼻之气霎时弥散过来。 书生双眼被激得滚出泪水,手再也再使不上力气,哆嗦着放开了。 杨烟又迅速往自己嘴里含了一粒药丸,才不被这麻痹人感官的迷药击倒,紧接着又逼向书生,却压低了声音: “武功高强的人我是打不过,但你这娇生惯养的,还是绰绰有余。呦呦,看看都哭了,我的话是伤你心了么?” “但这就是现实,你必须要面对的、现实。” 书生只能瘫坐在马车上,瞪着一双俊秀媚眼,如受惊小鹿般瑟瑟发抖着。 “不过你放心,我不是你的敌人,更无意于你家公子,一切只为自保罢了。” 杨烟的语气突然软了:“若你执意对我厌弃,与我为敌,未来你恐怕还会有数不清的敌人出现。你且听我一言,没准你的事儿还有转圜。” 书生慢慢垂下双睫,似乎在回忆些什么。 “等马车停下,等待你我的无非几种结果:一是你忍气吞声将我献于他,我便与你朝夕共处,而我自有办法勾搭他,那之后我将代替你的位置,你不仅失了爱人日日痛苦,且会更仇恨于我,这是你想要的吗?” “二是你假意逢迎先将我推给他,再筹谋除掉我。你若除掉我,若公子不知,你能一直忍受你们间存在过我这个污点么?若东窗事发,公子还会对一个妒忌心如此强的你一如往昔吗?” “再说——谁除掉谁还不一定呢?”杨烟漫不经心地说,抬起手来时手上就莫名多了一把小刀。 她轻轻一按某处,刀尖便迅速弹出,然后随性把玩了一番,向天一抛又接住,迅速将刀往嘴里一塞。 竟硬生生将刀子吞进肚子里! 书生几乎看得目瞪口呆,咬着牙从嘴里蹦出了两个字: “妖……孽!” 第114章 情爱这杯苦酒,浅尝即可 「书卿」 “要么你除掉我,要么我除掉你,恐怕杜公子倒乐见有人为他争风吃醋……” “可我们干嘛给他这个机会?不如放过我,我自有办法让杜公子对我死心,我们今后井水不犯河水。” 杨烟突然目光盈盈地望着他,声线中充满蛊惑: “你也是男人不是吗?自然了解男人的习性。‘色衰而爱弛,爱弛而恩绝’,哪有什么天长地久的情事。你要想要和杜公子长久,就不妨心胸开阔些,别计较眼前的得失。” “他是权贵公子哥,早晚要娶妻的,但这也不代表他不惦记你,想抓住他的人,就要拿捏他的心,” “‘以色事人’不若‘以心驭人’。而驾驭人心最好的方式,就是——‘无为’。” “任风流情事来来去去,而你要做他心内皈依之处。” 书生渐渐安静了,好像是他扪心思索很久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有些情事注定要远去的,不只礼法不容,人心也易变,强留无法留住,徒增苦痛罢了。 “你……”书生慢慢坐正了身子,迷药药劲也已经过了。 他浅浅盯了杨烟一眼,轻笑:“恐怕你尚未尝过情爱滋味吧。” 杨烟身形一怔,望着那书生好看的因绝望而愈显破碎的脸庞,单薄却玲珑的身段,心下了然,转瞬也笑了: “小爷莫不是台上的青衣花旦?演过那么多悲欢离合难道还没看清人间吗?我也只是乡野常见的彩戏师,大家吃的都是江湖饭。情爱这杯苦酒,浅尝即可,本就不是我们这种人能沉醉不醒的吧。” “皮相早晚要失了的……青春已逝后女子尚可嫁作商人妇或给他人填房做妾,我们这些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所谓的皈依又是何处?花开花谢,不过零落成泥罢了。”书生说着便垂下了头。 他似看到了自己的命运:“我总不能,总不能连眼下的恩爱都抓不住……” 杨烟突然生出一些怜惜: “杜公子……他……为你赎身了是吗?他若是个负责的,将来定不会亏待你。但士族子弟往往身不由己,他不可能为你背弃家族,即使心系你,离散却也是注定了的……” “你应为自己将来打算,趁着情意尚未消磨光且他对你又新添愧意时,多存些积蓄。” “公子,他待我很好。”书生叹息一声转而无奈笑道,“但,还不是又迷上了你?” “一朋友曾对我说,未来命运无常,就在当下、就在此刻,当好好珍惜坦诚相待。你既对公子真心真意,他必是懂的,就及时行乐不必留遗憾,即使将来分离,拥有美好回忆亦足矣。”杨烟说着抬手慢慢抚了抚书生的肩膀。 “你这么标志好看,能想象当年在台上的风采。我可能比你的命好那么一点点,一直没有光鲜到被别人看上。这……还是第一回……” “什么?”书生诧异惊问,而他从少年时就饱尝被觊觎之苦。 “但我宁愿用双手去创造自己的生活,哪怕在泥里扑腾求生,也觉得是自由、欢喜的。” 杨烟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指因常年抓握东西而有了奇异的弯曲,指尖结着茧子,叠着些刻刀划过又愈合的伤口。 “所以,我不会接受杜公子的。你明白吗?” “我初来乍到京城,孤身一人的没个靠山,知道躲是躲不掉的,却更不想和杜公子、和你结怨。我知道这世上钱债能清、情债却难偿。故事里多少因爱生恨的孽缘……小哥哥,希望你能帮我一把。” 杨烟又软下声音求他。 “你,真有意思。”书生再看她脏兮兮脸上楚楚可怜的模样,才意识到自己在妒嫉气昏中好像被她软硬兼施地拖上了一条叫做“策反”的“贼船”。 “这么说,你答应了?”杨烟又恢复了一贯的无赖模样:“就知道小哥哥你人美心善。” “帮着你……让他放弃你,是双赢。” 书生眉眼一弯,抬手拈指做了个戏曲中的小拱手,婉转唱道:“何乐而不为?” “但,不必叫我小爷或者……小哥哥……”书生显然有些羞涩:“我叫段书卿,叫我书卿就行。” “书卿,你真喜欢他吗?”杨烟直接问,虽然对话本里常见的“好南风”她不甚理解,但世间既有如此情事,那必也有其合理性。 再说这人和人之间的牵绊,在相遇相处相知相伴,和性别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时候在戏班里,我不是唱得最好的那个,却是最好看的那个,极受看官的抬举和……宠爱……却也受尽师兄弟冷眼和欺负,得遇公子才知何为怜惜与尊重。” 段书卿极少回忆过去,记忆里只有无尽的凌辱和殴打。 “他们知道怎么打才能在面上看不见,打不死第二天照样要拖着伤体上台,还要被送去官府侍奉……脚底直像踩着刀子……” 不止脚底…… 段书卿却不说了,杨烟也明白了。 “你觉得遇到杜公子很幸运?可有时这样一场相遇就耗光了所有运气——运气既已用尽,那便不必绝望于他的转心。” “接受即可,就像溪水,见过了路上的美景,还要顺从于命运的奔流。” 杨烟望着他:“这样想想,是不是心里就舒服多了?无论如何,都还有自己啊——这样,待会见了他你也给自己加段戏吧,就算帮我了。” “这又是什么小把戏?”段书卿饶有兴趣地抱了抱胳膊,“听你一席话,顿觉没什么可执念的了。” “对嘛,洒脱即好,活着最重要。至于感情,雪中送炭不求,锦上添花最好。” 杨烟边说边招呼段书卿附耳过来。 第115章 那日你化蝶起舞,要走了我的魂儿 「春宫」 等马车停定,杨烟下车时发现自己身处应是僻静小巷的一座小宅院。 当下便庆幸路上攻下了一名“战友”。 否则这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真给自己囚禁于此,怕是这辈子见不了天日。 段书卿在前边带路,引着杨烟七拐八拐绕进三进三出却有无数连廊亭台曲径的幽深院子。 穿过架于后院池塘上的折桥,在一幢顶覆玄色琉璃瓦起翘屋檐的主屋前停定。 “公子……” 隔着纸窗朱门,段书卿轻唤了一声。 简单的俩字却婉转如莺啼,饱含无限情思,直叫人骨酥心荡。 怨不得杜公子喜欢,谁听了能不爱呢? 杨烟按下一身的鸡皮疙瘩,垂头等着开门,又迅速将头发扒拉乱了一些。 心想这杜风可能是脑袋被如意踢了,这样坚硬执拗的她,凭什么能跟段书卿比。 - 门“嘎吱”一声开了。 身披狐裘大氅,一身白色交领直裾袍的杜风出现在杨烟视野。 眉目英挺,眼波含情,面庞上是熟悉的傲娇神色,神采飞扬中却略带了些羞涩。 他左右逡巡了一圈才将眼神落定在面前灰布棉袄的“小乞丐”身上。 眼神渐渐迷离起来:“你是?” “幻戏师杨烟。” 杨烟作揖,面上没什么表情却不卑不亢:“杜公子要见小人?” 到底是风月场上打滚过的,杜风撇嘴一笑,语气里含着酸意:“若不喜见我直言便可,倒也不必刻意如此——扮丑。” “直言岂不是要动用您的亲卫了。” 杨烟几乎咬牙切齿地笑:“来都来了,公子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吗?” “自然,自然。”杜风说着要来执她的手,杨烟条件反射地一缩,躲开了。 杜风也不强迫,却眼神一睨吩咐段书卿:“书卿准备浴桶,我要与杨公子……共浴。” 段书卿的脸霎时铁青,他本以为看到杨烟这模样杜风定嫌弃得很,怎料到还会有这一出。 况且……况且他又脑补出二人共处时的香艳场景,顿时又羞又恼又急又气。 却见那灰不溜秋的主人翁还是一脸淡定的样子,又横添一头雾水。 总归“眼不见心不烦”——只得跺跺脚去厨房吩咐小厮烧热水。 杨烟本就在故作镇定,心下正焦虑地想着应对法子,假模假样地走进了房间。 可进去后却是从身到心都凉透了。 室内是整个的连通空间,却自房梁挂满下垂赤粉白青五色窄细纱帘,似重重帷幕层层叠叠,又随着熏炉的香风摇摇摆摆,极具妖冶味道。 日光不太能穿透纸窗,室内还点着数支烛台,透过纱帘投下五彩的粼粼波光,摇曳得人心魂荡漾。 而在纱帘摇晃的间隙,杨烟瞥见帘幕深处,雕花大床内四周镶满铜镜。 而床侧和相对的墙上悬挂了满墙的春宫图,画中的人物正在各种场景中扭着各种姿势…… 果真要完蛋了吧——这些远远超出了她的认知和想象,杨烟只觉寒意从脚底泛起。 到了这极其隐秘的场所,看到这些古怪玩意儿她还能活着出去? 任她有三寸不烂之舌只怕也得烂在这里。 而身后的人已慢慢逼近了她,不顾她脏兮兮的装扮和邋遢形象。 猛地拥住。 “一团香玉温柔,笑颦俱有风流。”那人低吟着诗句,双唇慢慢贴近了她的脖颈和耳朵。 然后就是温热柔软辗转的陌生触感,却越灼越烈,所掠之处都起了痛痒。 低哑声线伴随喘息传来:“那日你化蝶起舞,就要走了我的魂儿。日日辗转难寐,不解了这相思,考试是不去也罢了。” 虽然没装什么饭食,杨烟的胃里却在翻江倒海。 她试图挣脱,两侧胳膊被裹得严实,只闭了眼睛,急道:“杜公子,您这……春心……其实错付了……” 杜风压根不理会她,而越挣扎,他却只团她越紧,唇舌的游走也更迫切。 不对,一切跟预料中不同啊。 不应该二人先逢迎着对几句诗喝几杯茶,在话语交锋中对峙么? 她或许还能捭阖一番说服他。 可怎么就……突然这样了…… 眼前这人压根不是君子——杨烟第一次领教了男人如洪水猛兽般的情欲。 再继续下去,她的衣服恐怕就要被扒拉开。 听说好南风的男人是厌烦女子的,要是杜风知道她是个女的,要恼羞成怒立刻将她剁了吧。 想到这儿,杨烟胃中不舒服得更紧。 而下一瞬却突然整个人被翻转过来,杜风的双唇竟向她的嘴巴摸索而来…… 杨烟再也忍受不了,“哗啦”一下吐了出来。 本就没吃早饭,吐出的不过是些胃水,却还是吐了男人满脸满身。 杜风这下立刻没了兴致,确切地说,是真被恶心坏了。 他神色仓惶地丢开杨烟,只嗅到那酸味,就立刻钻到屏风后抱着马桶呕吐起来。 杨烟轻笑了一声,有些屈辱又有些快意,转而抬袖擦了擦嘴。 真是不知哪里欠的孽债,只能尽力死境里求生了。 门外黑衣侍卫听到动静,瞬间窜进房间,一名侍卫抬脚就将杨烟踹到地上并死死压住她的后背。 杨烟已在袖中捏了些药粉,此刻却没挣扎,她还在等些什么。 或许是等着看看这个杜风是不是真如段书卿所说,有那么点温文尔雅的影子,她便也不必赌上更重的筹码。 嘴里泛过一丝甜腥的血气,杨烟将血吐出,才抬了抬头对那冷面侍卫说: “帮你们主子做这种事……欺负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你们害臊么?” 侍卫连眼睛都没瞥她一下,脚下却踩得更狠了。 杨烟强忍着没叫出声,细细的血却顺着嘴角往下淌。 多少次,多少次了,这样被人踩在地上? 她从未起过害人之心,却偏偏总能招来欺负。 小厮又捧了干净衣服、脸盆和棉布巾进来,去屏风后给杜风换衣漱口,屏风后只见影影绰绰。 杜风却自始至终没有下令抹了她的脖子,似乎是乐见她被踩着,脸庞屈辱地贴向灰砖地面,杀身不如‘诛心’么…… 杨烟勾出一个苦笑,呵,权贵。 - “郭迁,把脚收了吧,别让人觉得我不够怜香惜玉。” 杜风换了身紫绸长衫从屏风后转出,才吩咐侍卫退出。 只饶有兴趣地盯着杨烟,看着她满面灰尘地在地上撑起身子费力坐起来。 “脏成这样的确没法吃了,这可遂了你的心?不过没关系,待会洗干净了,我们继续。” 杜风坐到一旁的坐榻上,居高临下地继续盯着她,语气却绵软而蛊惑: “这京城里风流的没我温柔,温柔的没我有文采,有文采的没我阔绰,阔绰的又无我杜家的权势……” “本公子看上的,就还没有降不了的,你,算是第一个。你喜欢软的,公子我自可暖心体贴,你要喜欢硬的,我……也当然满足……谁让你之前那么……勾人呢?” “杜公子,您这春心真的错付了。”杨烟抬头盯着他,擦了擦嘴角的血,又重复了一遍。 “您迷恋的不过是台上的风景罢了,那只是心中幻影,和水中月镜中花并无二致。而小人本人又脏又贱又油腻,常年不洗澡睡觉还磨牙打呼噜。况且……” “况且什么?”杜风追问。 “况且,小人不修您的道,小人喜欢的是异性。” 杨烟鼓起勇气说,却点到了杜风的痛处:“情滥无形,欲多失矩,公子当收心备考才是。” “笑话,把你请来难道为了听你说教?这事自有家中夫子代劳。你若能让本公子高兴,我兴许留着你,或许还能宠着你。若不识抬举给我添堵,那今天——可是走不出这个门的。” 杜风冷冷地盯着她,越盯越觉得厌烦。 他要的可不是这种不解风情的刺头儿,心烦意乱着就从榻上跃下,准备离开。 杨烟见他要走,连忙说: “怪不得张万宁看不起你!” 这话果然将杜风激了回来。 他重新坐回榻上,带了些疑问低头审视她。 第116章 画楼听雨成春梦 「杜风」 杨烟盯着他,同样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些破绽。 “杜公子想收我可是来晚了一步。我现在已是张公子门客,若我平白无故丢了,他定会满京城地找。而若你动了我,他定饶不了你。” 她想了一圈杜风可能忌讳的人,也就只能想起个张万宁。 毕竟两人之前就有点过节,她索性不管不顾地扯起谎来,狐假虎威一番。 “怎么,那个笑面虎的能看得起你?”杜风突然笑眯眯地问。 杨烟想起她的信物,便从怀中摸出张万宁给的鸡血石印章轻轻一扬。 印钮上那大名鼎鼎的精致熏笼杜风也是认得的——那是张氏的标识。 他不自觉地从榻上探身向前细看,眼神中多了分震惊。 杨烟不慌不忙地把印章塞回去,慢悠悠道:“我既是幻戏师,杜公子又怎知除了娱人,不能有别的大用处?不信你好好看看我。” 杨烟突然引导他,杜风闻声望向她。 迎面一缕香风弥散后,眼前的人突然变成一只通体斑斓的猛虎,吟啸着向自己扑来。 “救命!”杜风发出一声惨叫,这次四名侍卫闻声一同冲了进来。 却只见杜风捂着头闭着眼蜷在榻上,杨烟还是跪坐在地上。 手中却在玩着一团上上下下游动的火苗。 几把刀瞬间架上了她的脖子。 侍卫们却意外于这人手里把玩的火,眼睛里皆写满惊异。 杨烟身形未动,含笑环顾了四人一圈,引着火苗掠向寒冷如冰的刀刃,火苗跳动了几下就化成一缕青烟。 然而下一秒钟,几名黑衣侍卫突然应声倒地。 “你!”杜风才从惊惧中直起身子,立刻瞪大了眼睛。 “使得什么阴招,竟敢耍我?你以为今天真能活着出去?” “杜公子,你只怕不知道,我还是一名制香师,还是一名修道者呢?” 杨烟说着又从袖中掏出一只红色纸鸟,只轻轻一甩,那鸟便扑腾着翅膀轻飘飘地飞出房门,又继续向远处飞去…… 杜风反应慢了半拍,踉跄着下塌去追,可还没到房门口,纸鸟已经飞跃了池塘,飞出了院墙。 “来人!”杜风大吼。 隆隆的脚步声自前院响起时,杜风已经捡起地上的一把刀,向着杨烟便要劈过去。 “您不能杀我。” 杨烟突然道,盯着他的眼神直让他发怵,刀也就僵在了半空中。 “张公子是我效忠之人,亦是我知己好友,恐怕杜公子之前没打听清楚这层关系,这不怪您。而京城还有几家权贵这两天也邀我去表演幻戏,我是无论如何不能失踪的。” “我坐您这边的马车离开客栈,客人们已是有目共睹,现在这信使又已飞出,不出一个时辰就能飞到枢密府。到时您这外宅可就保不住了,枢密使要是参上一本,您父亲……户部尚书……不得好好斟酌斟酌,您这房间布置得……合适吗?” 杨烟凝视着他:“若您立刻将我蒙眼放走,我既记不住宅子方位,也无凭证告您,只当今日事未发生过,小人便马上召回信使。其中利害,您大可自己考量。” 杜风手中的刀颓然掉到了地上。 他虽不信这套说辞,但见杨烟确实会点神叨叨的诡术,甚至将自己的贴身侍卫都迷倒,他的命岂不也握在她手上? 而他更不能为了一点个人私欲冒险搭上父亲的前程,何况这外院本就是他偷设,即使只被父亲知道,他的小命也要去半条。 几个小厮侍卫连着段书卿都正闻声赶来。 还未过桥,杜风便命他们原地待命,转而关上了房门。 果然,他父亲……是他的命门。 见杜风终于露了底,杨烟心下一松,只轻轻在几名侍卫面上抚过,几人便幽幽转醒,立刻跳起来要再将杨烟制住。 “晚了,白养你们了,一群蠢货!” 杜风手一挥怒斥着让侍卫退下,室内只留他和杨烟二人。 “我怎么就能信放你走了,你就不会去告我?” 杜风突然抬手掐上了杨烟的脖子,力道却并不重,气势上显然已至强弩之末。 似觉得杨烟太脏,他又慌地把手放了下来,从怀中抽出帕子擦了擦。 杨烟抿嘴一笑,似嘲弄又似无奈:“公子应该是个聪明人,难道不明白以我的手艺,真要想跑一早就能逃走了么?先逃走再去揭发你或者告于你父,岂不能立刻解决问题?为何还要等到现在?” 杨烟层层发问,杜风才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你……是故意的?” 这下他的确无路可进,只能选择后退了。 本以为自己是猎手,结果反被猎物逼地放下了弓弩。 见杜风心思似已回转,杨烟无奈叹了口气,声音登时软了下来:“小人知公子诗文俱佳,行事风流不拘礼法。蒙杜公子错爱,我若孑然一身,或许还真愿与公子做一对不问世事的鸳鸯。但既已淌了京城这浑水,就无法与您结下纯粹情谊了。” “我知逃跑只是一时之计,而非两全之策。小人身份卑微,只图自保,不敢与公子结仇。” 杨烟说着便跪拜作揖:“望公子容我全身而退,我定当一切没有发生过,而‘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于公子您,朝秦暮楚的不如怜取眼前有情人。” 这一番入情剖白让杜风心下一抖,猜测杨烟好像知晓些什么。 杨烟又从袖中掏出折扇,双手举过头递还给他:“物归原主。” 杜风盯着她,却没有伸手来接,眼神里更多的是嫌弃:“送给你了,我,不要了。” 既指扇子,也指眼前这个人,话刚说完就听有什么轻轻叩门。 杨烟将折扇收起,抢上前拉开房门,只见那红色纸鸟已翩翩飞回,高高飞掠而来,落到了杨烟的肩膀上。 杨烟伸手一抚,纸鸟便化作一团火焰消失无踪,她转身抬眸笑到:“现在已无牵制公子之物,杜公子可能如约放我?” 最后她总要赌一把的,赌杜风的信用和良知,若这人坏得彻底、出尔反尔,她也必破釜沉舟。 杜风瞥了她一眼,只底气不足地嗫喏道:“本少爷也不是那不通达事理之人——” 话音未落却有一小厮来报,说段书卿此刻竟欲跳河寻死,嘴上还唱着: “公子既已觅良人,他只能断缘绝情,画楼听雨皆成春梦,海誓山盟到底无凭……” 杜风听闻连忙跑出门去,也没有空再理会杨烟,只吩咐小厮给她蒙眼绑了送走。 眼睛却追着小池塘边期期艾艾正挣着往里跳的青衫书生,几个侍卫正努力地拦着他…… 杨烟硬生生忍住了笑,这波救场真是及时,真亏他想得出来还演得出来。 看这一池的冰块,即使跳下去又能怎样? 可偏偏世上事沾了“情”就说不清了,且不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杨烟始终不理解段书卿眼中杜风“温文尔雅”在哪里,当然更理解不了此刻的杜风究竟在急个啥…… 真是婉转事、忙煞人间痴儿女,这一场也许没有未来的情事终始,只能由时间给出答案。 这天晌午,杨烟被蒙着眼睛却没被送回客栈,而是直接松绑后给扔到了朱雀大街上。 她撕掉眼前的黑布,才重新感受到刺眼的阳光,终于长舒一口气,感慨——活着真好。 另一边,杜公子终于哄回寻死觅活的段书卿,信誓旦旦向他保证再不找旁人,还送了他一块成色极好的碧玉佩。 而热水烧好后,杜公子便趁机执了他的手揽着他的腰身共浴了。 只是在搂到段书卿细腰的刹那,杜风心头不由一怔,感觉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这感觉和那幻戏师的,不太一样…… 第117章 谁欺负你了? 「吻痕」 杨烟拖着受伤的身体走在朱雀大街上,却是肚子又饿身体又痛浑身又脏,落魄似回到几年前刚到七里县城门时。 可扮作男人,摆在眼前最难的便是治病和洗澡。 在七里县尚还有陈郎中和胡九,到了京城却只能靠自己。 她翻了翻袖子里袋,能治伤的药丸剩不了几粒,索性都吞吃进去。 这才觉胸口舒适了些,又买了几个包子填肚子。 而浑身都是呕吐的痕迹,她的确需要洗个澡了。 从到了京城,她还没有沐浴过。 虽说满大街和客栈都有混堂,但却没有给女子开的澡肆,地字房间内滴水成冰,也根本无法冲澡。 何况今日又给…… 想到这儿,她又反起胃来,想来想去只能硬着头皮去了妙墨堂。 - 穆闻潇见到杨烟,只疑惑了一瞬便换上疼惜的表情。 “小寒妹——你怎得成了这副样子?”惊呼,想要称呼一声“妹妹”却又忍住。 穆闻潇交代了小厮看店,不等杨烟答话便拽着她直接去了后边院子。 妙墨堂想来是秦听朝置下的产业,是一座层层四合院相连的大院,门房临着巷子开店,前院自然是印坊和仓库。 而穿过前院开在东侧的小门,便进到内藏乾坤的中院。 杨烟极力忍住才没有惊叹,看似妙墨堂只有一间门面,中院却极其开阔却是几乎占掉整条街。 院中坐落着数座高高低低的楼阁,园中花树假山错落,分割出无数曲折小径。 虽然除了盛放的梅花外树木多是枝干嶙峋,但足以想见春日繁盛。 院东侧挖出宽阔池塘,四周围绕着水榭,池塘中心还架了座小亭子,北邻一座阔大翘脚歇山檐正房。 西北角建着一座底层中空上层可四面洞开的“清凉阁”。 杨烟记得书中读过,这是大家族夏日避暑之处,阁楼底下还挖出地窖藏于水中,可存冰储物。 她看得眼花缭乱,瞬间想到枢密府的南园。 穆闻潇轻笑一声:“妹妹别怕,我们走的是正路。秦郎其实很聪明呢,得了些钱就置地,不瞒你说,这一条街店铺地契都是我们的。” 提起秦听朝,她的表情顿时生动起来。 “所以啊,有了钱财买地是正经事。人活着,不只一箪食一瓢饮,还要有个遮风挡雨之所。” 穆闻潇边走边说,语气里却满是真诚。 “是,我记着了。” 虽然似乎觉得哪里不太对,杨烟还是点了点头,随着穆闻潇沿着连廊穿过角门走向后院。 “我们常在院中待客,饮酒赏花赏月,有时也听戏。秦郎在西边建了个戏台子,年底刚刚完工,有时间带你去看看。一搬来这儿我们就开始造园子,造了数年还没造完,想着以后这园子还能给孩子们……” 提到“孩子”,穆闻潇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杨烟是个心思极敏锐的,这才想起她和秦听朝在一起也有多年,为何还没有……孩子? 但这总是私事,杨烟不敢问。 穆闻潇却及时转移了话题: “小厮和侍女住在东边别院,后院是我和相公住的地方。” 她引着杨烟从中院侧门穿出,到了幽深静谧的后院。 这里虽不如中院开阔,却彰显着主人的私人趣味。 院内以草木假山石头分割成数块区域,一方以卵石铺成的开阔场地,似是投壶打马球之处; 一块点缀着数个小巧石兽的草坪,草坪上栽种着两株已落叶的高大流苏树,树下还搭着秋千; 另有凉亭一座,亭内置着茶案坐几和一张躺椅…… 杨烟心内有了丝丝羡慕,这样的生活,简直赛神仙。 穆闻潇将杨烟安顿到后院西厢房。 - “闻潇姐姐,我实在没法子了,能借你家浴室用一下吗?” 杨烟不经意地搅了搅手,略有些羞涩。 “当然可以,你把这里当自家就是。我去吩咐小厮烧水,再给你端点吃的,一定饿坏了吧。你在房里稍等一下。” 穆闻潇极热络地安抚她,然后转身飘了出去。 杨烟坐在桌前乖乖地等,脑袋里却是空空,不一时侍女便端来桃酥和茶水。 杨烟拈了块酥浅尝,又饮了温度恰好的热水,才觉肚内彻底妥帖。 厢房中烧着地龙极其暖和,她的脸颊也越来越热…… 等穆闻潇曳着黄裙翩然回来时,却面色一凛,把房门关起来开始盘问: “你跟我说实话,到底发生什么了?” 她的眼睛瞟向杨烟的脖后,一早就看到那里——遍布着一块块红色瘢痕…… 那是——她是过来人自然明白。 “什么?” 或许是这会儿太舒服了些,杨烟脑袋停止了思考,只疑惑地问。 “你知不知道一个未婚女子这样,会让人怎么想?”穆闻潇也不拐弯抹角,直接点她。 虽不甚明白脖子后面到底有什么,杨烟却清楚地知道穆闻潇说的是什么事情。 “残花败柳吗?”杨烟苦涩地笑了笑。 “如果一个女子被人欺负了,还要再被别人指指点点,那她可太苦了。” 她的脑中一瞬掠过无数所谓颂扬贞洁烈女的故事,终于从故事缝隙里扒拉出两个字——“恶毒”。 穆闻潇看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复杂。 “我以为姐姐不拘礼教,是能够理解我的。这是屈辱,但我不在乎。”杨烟说。 她的确不在乎了,她曾经以为被轻薄只发生在女子身上,以为扮成男人可以躲过这种屈辱,但又有什么用呢? 能活着已经用尽力气了。 “傻丫头……姐姐是心疼你啊……谁……欺负你了?除了这个,他还做什么了?” 穆闻潇眼神突然松了下来,她轻轻抚了抚杨烟的脖子:“要不要秦郎出面帮你?”” 杨烟只觉心中一暖,便拱手作揖:“谢谢姐姐!应该不用了,他……以为我是个小倌儿,没来得及做别的我便吐了他一身……他便嫌我脏了……” “不过不是姐姐你想的那样,问题我已经解决了,一般事情我自己都能应付得来。”杨烟又道。 “你既不想细说,那我不问。你就踏实地洗个澡留下来吃晚饭,慢慢对我讲讲你的故事可以吗?” 穆闻潇见她眼神依然晶亮亮的,那是屡经磨折后依然剔透如琉璃的一颗心。 “你比我要坚强太多了。说实话,除了反抗父亲,我好像从没受过啥委屈,相公又很疼爱我。” “能有姐姐一般幸福的,又有几人呢?” 杨烟马上拍起马屁。 穆闻潇灿烂一笑,抚了抚她的肩膀: “其实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呢……上次你突然说你是女子,真给我吓一跳。” 转瞬又想到些别的事情,秀丽面庞上便飞起一朵红云。 “姐姐也看不出来是吗?‘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杨烟得意地挺了挺胸。 小厮来报洗澡水已备好,端来一套下人的换洗棉衫。 “虽不知你为何要扮男装,姐姐只能尽力帮你遮掩下。秦郎的衣服太大,只能找到这小号衣服,你可别嫌弃。”穆闻潇说。 “怎么会?这衣服比我平时穿得好太多了。谢谢姐姐!”杨烟又拱手相谢。 第118章 没别的要说? 「弹弓」 秦府浴室修得极为讲究,就设在东厢房隔壁,门外专置了台高炉用来烧水,而高炉又经一根铜管连着室内地龙。 外面烧水时,连室内也是暖的。 开门即是挡门的花鸟屏风,走进才见一张卧榻,对面则是置着镜子的梳妆台,显然是沐浴后穿衣梳头休息使用。 然后再走过一扇山水屏风,才见到靠墙摆着一个极大的浴桶。 与其说是浴桶,不如说几乎像个小型水池。 浴桶旁伫立着一个多层木架,架上留出放衣物的空间。 而坐在浴桶中抬手就能够到的一层置着皂荚澡豆。 热气腾腾的水刚灌进来,弥漫得满室氤氲。 穆闻潇介绍,桶底有个木塞,需要加热水时只要叫一声就有侍女来添水侍候,然后拔开塞子放些凉水出去,水便会顺着地面恰好凿开的小凹槽流出去。 杨烟点了点头,穆闻潇才放心地退出去,只留一个丫头在门口守着炉子,等着伺候。 可以说是神仙般的享受了。 终于解了所有衣服,杨烟将自己整个儿地没入水中,才觉有眼泪慢慢流出,迅速消融于黑暗的水波里。 洗过澡对着镜子准备束胸时,杨烟才终于看到自己背后青紫踏痕以及遍布脖后的可怖吻痕。 镜中好不容易武装起来的表情终于垮了,她就这样走了半个虞都城…… 所幸面上是个男子,但无论谁看到都会以为…… 她的拳头慢慢地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 杨烟穿好衣服,头发却未完全干掉,只能披散着出门去见穆闻潇。 穆闻潇只看了她一眼,立马找了条宽大彩巾让她从头到肩膀连头发都团起围裹上。 却不等外出的秦听朝回来就匆匆摆了饭菜招待杨烟吃下,随之就客气地请她离开。 杨烟不明白她为何不愿听自己的故事了? 但能洗个澡已然知足,何况又填饱了肚子。 她从换下的衣服里翻出所有香丸赠给穆闻潇,一为表谢意,二也趁机表明自己是个制香师。 无论如何,靠他人救济只能一时,对别人有用才能成为更长久的朋友。 接到香丸,穆闻潇的眼前一亮,她们夫妻也都是极爱香和赏香之人,立刻辨出香的味道。 有一些是风靡过贵族圈一金难求的,一些又是在京城都未见过的品类。 “烟儿妹妹,你有这才能为何不开个香药铺子?这条街你大可随意挑个铺面,我们可以给你优惠。” 穆闻潇道:“京城香药铺子不少,但大多是海外或者南边舶来的料子,种类虽也多样,但总归就那些,且寻常百姓也家家燃香,官宦士族到底要用点不一样的,岂能和平头百姓用同样的东西?” 虽然穆闻潇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杨烟却也听出其中玄机,当下恍然大悟。 怪不得干娘不开店倒在家中做小作坊,自然图的是量少而精,且寻常市面上买不到。 只是干娘淡泊名利,香药溢出的价格都让倒手商人赚了去。 杨烟道:“闻潇姐姐说的是,此事我当思量一番,得做得和寻常铺子不一样才好。” 开香药铺子的事她其实早寻思八百遍了,但一来苏可久功名未定,万一…… 虽然可能性极小,但也说不定还要打道回七里县; 二来制香的名声还不够响,士族公子里赚了些吆喝,却还差那么点东西; 三来她无意于每天蹲铺子里“守株待兔”,必得寻个靠谱的合伙人才行——胡九又尚未给自己答复…… 转圜许久,还是在起点踏步,但总归有点眉目了不是? 穆闻潇见她眼睛转了又转,知她一肚子想法嘴上却不着一分。 这样既坦诚却又狡猾,还偏偏这么好看的姑娘——她竟有些不敢再留了。 刚见杨烟沐浴过散发的模样,她只求着秦郎不要回来见到才好。 念及至此,穆闻潇敷衍了杨烟几句,便令小厮备车将她送回客栈。 —— 回到凤翔客栈时已经月上屋檐。 杨烟裹着彩巾,背着自己的旧衣包裹,悄悄从后门穿进,一路摸回地字号。 刚庆幸天寒地冻没遇着人,杨烟准备开锁时就听见房顶上有什么在身后簌簌而落。 这场景熟悉极了,不用想也知道——那能走房顶的只有一个。 杨烟捏住裹头的彩巾转过身子,不得不换上谄媚的笑意:“楚二……还是楚大哥?您怎么……又来了?” 面前这人竟是黑衣,楚辞楚歌个头相仿,长得又极相似,一时间她也分不清到底是谁了。 “楚辞!你以为我想来?” 楚辞才是一脸郁闷,为了夜行他不得已换上了讨厌的黑衣。 然而又是充当那无聊的传情鸿雁——算个鸟人呗。 楚辞伸手递来一物:“主子给你的。” 杨烟捏着头巾腾不出双手,只能单手接过,却是恰恰好自己一拳能握住的一把银质柱状小弹弓。 弓身雕琢着盛放的梅花,牛筋绳结实莹润,不知是哪种牛身上所抽。 上次的红绳杨烟还能安慰自己是赔给她以及向她报平安的信物,可这却是赤裸裸的送礼了。 “东西贵重,小的着实难领受。”杨烟伸手退回,“无功不受禄,麻烦回禀殿下。” “我若带回去估计他会弄死我,不想要就扔了吧。” 楚辞真诚建议,忽地吐出一口气。 这烫手饼子! 杨烟无奈只得接了,点了点头做了个请离开的姿势,摆明了不想让他进屋喝口茶。 “没别的要说?”楚辞却没走,张了张嘴又问。 不说点啥我如何交差啊! “噢!殿下鸿福千岁,小人万死不辞!” 杨烟寻思是不是到了谢恩环节? 可楚辞却还没走,瞪着幽深好看的眉眼与她对峙。 转瞬俩人的眼神似已打了八十回合。 “还有么?”楚辞先忍不住了。 “还有?殿下……难不成是卖给我的?” 杨烟突然灵光一现,脑筋转了个大弯:“多少钱呢?贵了我可买不起。” 楚辞突然气得笑出了声。 “这次我手边的确啥也没有,也实在无能回馈了。先赊个账行不?”杨烟哂笑。 “那……不如拿这东西抵吧。” 楚辞又扫她一眼,盯上了那花花绿绿的头巾,迅速抬手给揭了下来—— 一头青丝随之如瀑散落,却让楚辞都面色一怔。 地字号房前灯笼泛着昏黄,却映着底下披着长发的姑娘面庞皎洁如月,眉目盈盈似星。 那是任谁也绝对说不出这是个男子的话了。 “对……对不住……”楚辞的语气都在打颤,双脚像踩了火一般再也待不住。 “多大点事儿,拿走吧拿走吧。” 杨烟眼一闭心一横摆了摆手,而再睁开眼睛时,眼前已是杳无人影。 长舒一口气,她转身继续开锁,却猛地觉出头发被谁薅着。 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杨烟转身刚弯起嘴角挂上笑,那假笑就立刻僵在了脸上。 “哥……” 第119章 焚指为誓,如违此念,肝肠寸断 「焚指」 她背过手去,摸索着把锁卸下来,下一瞬就要往房间里躲。 躲开眼前人几乎要发疯的神情。 可头发还握在他手里死死未放,杨烟只退一步便退不动了。 “我们进屋说——”杨烟的笑容消失,恳求。 “进屋说成不成?哥哥?” 苏可久向前一步推着她进了房间,却一直未丢开那缕秀发。 这边门一销上,不等杨烟点蜡烛,他便在黑暗中发问:“你告诉我,那里……是什么?” 话语却像从牙齿间颤抖着挤出来的。 “什么什么?”杨烟装糊涂,“你拽得我很疼,能丢开吗?我去点蜡烛。” 可苏可久就是不放,这文弱书生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逼着她在黑暗中一步步倒退着坐到了床上。 他过来时碰巧见楚辞揭了她头巾,诧异着快步走近时楚辞却迅速飞走,他忍不住要撩下她的头发,却看到脖后的斑斑点点,不仅触目、而且惊心。 惊得他只觉心里像被烧红的烙铁快速按上“滋啦”烧糊一块,浑身都冒着腾腾的焦味。 “苏可久,你听我说。” 杨烟仿佛感受到了白天的杜风,迎面而来的气息让她有些怕了。 她抬手抵挡着他的靠近:“不是你想得那样,不是的!” “是韩泠?”苏可久在黑暗中突然定住,“你跟他……幽会了?” 他自然认得楚辞是冷玉笙身边的侍卫。 “这都哪跟哪啊?”杨烟无语。 “那这又是什么?”苏可久将她手腕捏起,她的手一松,弹弓便应声而落。 这……真的说不清了…… “我是这种放荡之人吗?”杨烟反而笑了,“苏可久,你也不动动脑子。” 苏可久闻声手才松开,杨烟便脱身捡起弹弓,又去桌边执火折点了蜡烛。 待光亮一起,他眼中灼烧的火焰也就慢慢熄灭了。 杨烟没搭理他,兀自取了头绳拧了头发束起,团成个发髻却留了一束马尾,烛光中显得英气而利落。 而脖后的吻痕却更赤裸裸地铺陈在苏可久的视线里。 杨烟才望向他说:“冷玉笙不是这种人。” 一个各种想着给她送玩意儿的人,能有什么坏心眼儿呢。 “烟儿……”苏可久终于上前轻轻抚了抚她的脖子,颤颤地问,“疼吗?” 他的理智重回大脑,一瞬也就明白这是让人欺负受辱了。 “我背上还被踩伤一片呢,你要看吗?” 杨烟激他,因为苏可久的抚触,她觉得脖子上似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想躲开又克制着自己, 苏可久的手抖了一下,终于挪开。 “那是谁?”苏可久又问,语气却带着奇怪的笃定。 他似乎要端起小账本开始记仇了。 “说了你能怎样呢?你是会武功能给我报仇打他一顿?还是有钱能买凶杀了他?或是有权能压他爹一头?” 杨烟叹了一口气:“你、我——我们什么都没有。” “今天我算明白了,权势、才是能吃人的东西……” 杨烟坐到了床上,右手挨个握住左手手指,在“咔嚓咔嚓”的掰断声中将手指扭曲着按下。 “不被盯上,尚能避其锋芒、韬光养晦。被盯上了,只如熊罴蹲守、虎豹夹路——躲不了、避不住、杀不得,认命服从是死,破釜沉舟亦是死,唯一的迂回只是去谋他们的主动放弃,‘阖之’又谈何容易。‘伤敌为零、自损一千’,谁家的兵法也不这么教人……” “我以前总疑惑,师父法术高强,为何被逼自废双目?今日才终于寻思明白,师父不戳瞎自己,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他们也是不会放过他的……我也,已经尽力了……” 她松开左手,手指无力地垂脱着,似已被掰断骨折。 苏可久心惊肉跳,急得连忙来探查,杨烟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这手竟一点问题都没有。 “一点小小障眼法罢了,连你都骗过去了。” 杨烟丢开他,撇嘴笑了声:“今日我可是费力演了出大戏,皮肉上自然要受些苦,谁叫我功夫底子太差,只能侍敌松懈以弱克强。”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告诉我是谁。”苏可久眼眸幽深起来。 “那等十年后再说吧。” 杨烟却比苏可久看得开多了,转而躺倒在了床上,开始转移话题:“对了,你不是抱大腿去了么,怎么想起来看我了?” 苏可久料不到她转得这么快,知道以她的性子是问不出什么了,只低了低头:“抱什么大腿……不过权宜之计罢了。再说,我……” 他闭嘴了,还是说不出口,说不出即使从尚书府回来多晚,他都要来杨烟门口走一圈。 见她房内亮着便知她还没睡,见房内黑了便去瞧门锁,若门是反锁着也就知道她睡了…… 这样曲折的心思,估计许多女子都不曾有。 眼前这个死不开窍的,恐怕更不能懂了。 “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就是呢?常常什么事都不言明,喜欢窝在心里千回百转,这样太消磨自己的性情。”杨烟似猜出了什么,自言自语。 “你不一样装着一肚子东西自己瞎琢磨么?”苏可久坐到她的床边,叹息。 杨烟连忙坐起来分辩: “我们不同,不同!我琢磨的是解决问题的术与道,仇怨嗔痴却如云过天际杳无痕,而你琢磨的却好像一直缠绕在你心里,把你快绕成了茧子。” “哥哥,想要化蝶,需先破茧。” 苏可久的目光闪了闪:“若我就是执念于此呢?” “那……唉……”杨烟侧过身子,撑着头看他,“那你就是自找苦吃了,这可不是聪明人所为。” 苏可久扯起嘴角,勉强笑了一下,却故意回了句极歹毒的话:“你说你都被别的男人碰过了,以后估计也没人敢要你。我掐指一算,这奇货可能要烂于我手。” “你就不在意吗?”杨烟突然很好奇。 毕竟在当下人们总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种纲常来衡量女子。 “我在意——但我更在意你平安地活着,在我身边。” 苏可久轻道:“我现在根本保护不了你。但无论以后我做什么决定,都想你记着,都是为了……” “我自己可以保全自己的,你放心。”杨烟怕他再说出什么,打断他,“快回去睡吧,考试的东西可都准备好了?” “不用你操心。文房四宝都妥帖,吃食小炉什么的觅知会帮我准备一份。”苏可久答。 见他提到“萧玉何”,杨烟心下冒了许久的泡泡又涌了上来,谄媚地靠近苏可久挤眉弄眼:“大哥,求你个事呗!” “什么?”见她突然又变了脸,苏可久知她又在打鬼主意。 “春闱过后,让萧玉何教教我武功。权力虽说可怕,可有武力便能自保,我几回吃亏都在这上边,想来想去,也只能求萧大哥了。” 杨烟诚心道,虽然心里还装着个更厉害的人物,但那人却是摸不着边的。 “不行。”苏可久想也不想一口拒绝,不由分说从床沿弹起来就走。 “你加加油以后娶了她妹妹,他便也成我大哥了,这有什么关系呢?”杨烟笑道。 思忖了下还是问了出来:“你到底是在防他还是在防我?” 苏可久的身形明显怔住,他以为杨烟不懂,其实一切都明了。 他的私心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我保证只拜师学艺,决不有其他非分之举。” 杨烟伸手做了发誓的手势,接着拇指在食指中指上一捻,蓝色的火焰迅速在指尖燃起…… “焚指为誓,如违此念,肝肠寸断。” 手指一转,火焰化成青烟袅袅消弭…… 苏可久转身凝视她许久,面容带着些悲伤,却究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慢慢退身出去。 第120章 这一笔笔账,早晚要算 「彩巾」 楚辞夜行归来,等顾十年回房休息,才换回白衣进了玄光殿。 冷玉笙头戴金冠、着一袭墨蓝色绸袍,仍在油灯下以小楷抄经,听到脚步声才匆匆丢下笔。 “清州一切可好?”不等楚辞行礼,冷玉笙急问。 “一切都好,军需正常调度,亲卫日日练兵,有诏即可开拔。”楚辞言简意赅交代。 上次他出宫去吴王在京的眼线处向清州递了口信,今日又去问了封地传回的消息。 冷玉笙神经一松,又试探问道:“弹弓,她喜欢吗?” “呃……”楚辞眉头一皱,不知怎么表达才能不惹他不高兴。 只点了点头,淡淡道:“还行……吧。” “有……递话吗?”冷玉笙问得小心翼翼,清冷面庞上却带着些希冀。 “说……” 楚辞顿住了,明明没说什么,道了声“鸿福千岁”而已。 又灵光一现,安慰冷玉笙:“她说,愿你长长久久幸福生活。”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么?” 冷玉笙立刻咧开嘴巴,露出个清澈笑容。 楚辞不禁皱眉歪了歪脑袋,明明是个拙劣谎言,他竟还能如此意会? 此刻他终于想起袖中折起来的一方彩巾,连忙敷衍着递了过去: “这是回礼。当时灰老鼠正披着头发,裹着这头巾。” 冷玉笙接过彩巾,眼神闪了一下:“……好看吗?” “不知道啊……”楚辞面色一瞬就红透了,生平第一次起了结巴。 “她……她……天色太黑,只看到青丝及腰似墨缎,看不清长相。” 楚辞的脑子一向转得快,说“看不清”总可以了吧。 果然冷玉笙只寻思起“青丝及腰似墨缎”来,打开彩巾发现是一幅勾勒着万紫千红花蝶相映的江南刺绣。 尽管夹杂了其他味道,他还是敏感地分辨出其中一丝隐隐的熟悉的幽香,精准地从鼻尖扩散着传递到脑海。 如瀑落九天的墨缎也就在脑中有了具象。 可——那人穷得叮当响,又不爱这些俗物,怎会买这种贵重刺绣? 除非有人送—— 只在这彩巾上流连短短一瞬,冷玉笙目光迅速冷了下来。 而这样的心念一起便顿时使人抓耳挠腮般难耐,他却偏偏只能按兵不动。 冷玉笙突将彩巾团成一团,想要扔进脚边燃烧正旺的炭盆。 但手上顿了顿,还是折好贴身放到胸前。 这一笔笔账,早晚要算,没有证据怎么行。 —— 灯火通明的前廷勤政殿中,有官员陆续进进出出。 出来后脸色却都不太好。 这场面自今日下朝开始持续到现在。 昭安帝就“春搜”一事先询问礼部尚书魏叙。 魏叙却以不符合皇室礼制为由咬着牙不应。 拒绝言辞自是旁征博引,不仅《周礼》《礼记》等煌煌大典信手拈来,又从三皇五帝讲到本朝仪制。 “仲冬田猎已是五礼中军礼之重,乃祖宗所定成法,不宜再搞春搜。而但凡一场活动,从预备到实施乃至赏赐分配,都要一套复杂礼仪配备,时逢三年一度春闱,礼部已忙得不可开交,圣上,臣实在有心无力!” 他咽了咽唾沫。 “大祁虽以战立国,但以儒治国,单纯狩猎只是君主耽于享乐,着实劳民伤财,泥沙之用滥而耗损国脉。而小规模射礼无外‘大射、宾射、燕射’,春搜狩猎却是三不沾……” 昭安帝面带微笑地听他唾沫横飞从上午辩到下午饭点,也没赏口茶水就客气地将他请了出去。 然后摔碎了手边一只瓷碗。 皇帝心里可是明明白白,这位是专程来恶心他的。 然后是户部尚书杜霖,如果说魏叙是“晓之以理”,杜霖则主打一个“动之以情”。 先是痛陈两年朔北之战之艰苦,兵马粮草运输之难;战后定州百姓生活之惨淡,修生养息安抚民众仍需大笔开支;如今国家养兵负担之重,西辽蒙古仍在磨刀霍霍…… 仅这些靠民间赋税就难以承受,举办无必要的大礼又要耗费多少银钱…… 总而言之,没钱。 昭安帝若有所思道:“既如此,朕也不勉强你出钱。战事刚定,用钱的地方着实很多,爱卿真是爱国爱民,说到朕的心坎里。” 然后语气突转—— “但朕听传言说,民间税赋逐年增高,朕怎不记得爱卿的折子里奏报过?” “皇……皇上……”杜霖心里“咯噔”一下,连忙下跪。 “臣冤枉,那定是谣言,这民田税、人丁税皆按往年比例收取,绝无增长之说。” 但杜霖绝不敢说,税的种类却变多了…… “谣言嘛……这样啊,原来是不变的呀……那朕可能真错怪你了。” 昭安帝轻飘飘地说:“但若是田地受旱收成不好,也收同等税赋吗?朔北数州百姓也同样缴税吗?大战结束时朕明明已免了他们三年税赋。” 这……杜霖突觉一下踩了数坑。 “皇上,臣谨记抚民之责,朔北免税之策俱已通晓各州府,鼓励百姓垦荒还田。淮北几州旱情已派专员前去堪灾,不日即可呈报。” “我朝商市繁盛,朔北虽贫瘠些,但江南却一派欣欣向荣,这两年又开了海外贸易港口,税收理应比往年多不少才是?以江南之余赈西北之缺,又怎会入不敷出呢?”昭安帝问。 “皇上,江南之地……产业皆为张氏垄断,尤其是盐和茶叶……臣也鞭长莫及——” 见皇上终于提到江南,杜霖一肚子苦水终于倒了出来。 “你的意思是让朕亲自问张訏要钱喽?” 昭安帝笑了,却不给他继续抱怨的机会,劈头盖脸就问: “杜霖,这些年你就这么怂的吗?是不是觉得户部尚书的位子坐不住了?” 杜霖终于彻底慌了,这说“有钱”不行,说“没钱”可就更不行了…… “皇上,臣办事不力,望给臣将功折罪的机会!” “起来吧!朕又没说要查办你,提起江南,朕也愁啊。但此事还当从长计议,爱卿看能有什么法子改良下江浙税赋?”昭安帝盯着他问。 好家伙,这口热锅杜霖一接到手反而淡定了。 晏相筹谋多年都动他不得,皇上终于要亲自动手了? 可税赋改革岂是一朝一夕,张家能愿意? 于是恭恭敬敬磕了头,把肚里温了多年的饼子掏了出来: “户部躬耕十年,臣也为此日日心悬,皇上既然提了,臣也就不藏着掖着。且容臣回去细细梳理一番成折表奏,只为大祁尽绵薄之力。” “你去吧。”昭安帝终于点了点头。 杜霖才起身揉了揉跪麻的膝盖,可尚未站稳就听昭安帝又巴巴地问: “那春搜之事,真一点钱拿不出来吗?” 第121章 老师,今日可还顺利? 「礼争」 杜霖身形一晃,却不敢再断然拒绝。 “待臣回去与礼部细细对账,能不能在别处削减一下。” 昭安帝终于心满意足地摆了摆手。 再之后进来的是兵部尚书赵慎珩。 自开国以来枢密府掌了军权,兵部便成了毫无存在感的清水衙门,仅日常准备大礼的仪仗车驾,统计造册地方救火打杂的厢军,制备军队后勤补给。 立国七十余年武举仍未恢复,兵部便更没什么可扑腾的机会。 无论昭安帝说什么,赵慎珩都点头如捣蒜高呼皇上英明,他将恪尽职守保障皇室仪仗排场。 而无论传召几遍,宰相晏渚都称中午吃坏了肚子怕屡屡出恭在圣上面前失仪不来。 太阳落山后吏部尚书萧叶山才被召进宫,正好碰到杜霖从勤政殿中出来。 连忙过去打听了一番,心下也有了些底。 他又在寒风中等了快一个时辰才见赵慎珩一脸无所谓地从殿中退出。 马抚青郁闷着请萧叶山觐见,暗戳戳提醒他,皇上正在用点心,但心情不太好。 萧叶山低头迈入殿中,见昭安帝正在吃一碗桂花酒酿圆子。 见了他连忙招呼: “叶山,朕要做什么想必你已知道了。前面几个都在跟朕胡扯推脱,你说说是为何?今科贡士去观春搜射礼你可有意见?” 萧叶山躬身行了礼,立在一侧道:“皇上,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昭安帝眼神一凛,慢慢放下了碗。 明显一副既不当讲那还讲个屁的架势。 萧叶山却像没捕捉到般接着说:“春搜说是射礼,其实是吴王的入仕礼,天下英才共观之,想不出名声都难。” 一语道破昭安帝心中所想,皇帝的眼神却更冷了。 “只如此,如何能劳烦东省奔忙?” 萧叶山一语中的。 “爱卿可有良策?”昭安帝敛目又问。 萧叶山闻声却姗姗下跪:“皇上!” —— 这夜, 勤政殿的宫灯一直燃到三更伊始。 然而第二日早朝,昭安帝却对春搜一事缄口不言。 礼部尚书魏叙却进言太子已二十又二,妃位空悬不利国之根基,建议将大婚提上议程,群臣随之附和。 早朝后中宫皇后便召尚因腹泻在家中养病的丞相晏渚入宫小叙。 二月初八早朝,除商定第二日春闱事宜外,昭安帝突然告知群臣为太子赐婚。太子妃的人选正是宰相晏渚的长女。 并意欲于三月下旬举办春搜大射礼,着今科贡士观礼。届时皇帝和在京皇子皆参加围猎,将太子婚事昭告天下。 婚事一定,果然朝堂一片称贺,连带着春搜一事也无人敢多嘴。 只有杜霖又出来哭穷,萧叶山却献策了一个好主意——当日只需一半做正式礼,一半做春游活动。 “新科贡士皆可报名参与春猎后的射御,京里京外宦官、士族、商贾人家皆可花银子捐座观瞻。” “一来为有射御之才的贡士殿试前提供展示机会,给国家笼络人才。二来即使收钱,贡士家人自然愿意来观瞻自家儿子或丈夫风采,富商士族亦有榜下招婿之便。”萧叶山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连一向“抠搜”的杜霖也哑口无言。 春猎之事也就这么定下了。 晏相本就权倾朝野,当年为掣肘吴雍便一力扶持还是大皇子的太子,如今又一跃成为太子岳丈,将来的国丈。 追随之人心里都在弹冠相庆。 而枢相一派却气定神闲临朝看戏,心知肚明皇帝是要动用吴王这步闲棋再来制衡太子。 只有礼部尚书魏叙欲哭无泪,打碎牙齿往肚里吞。 他恶心过皇帝,皇帝现在来加倍恶心他了。 二月春闱,三月春搜,四月殿试琼林宴以及尚未占卜吉日的太子大婚…… 他预料到自个儿半年内要忙到吐血,至于白花花的银子——他又要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化缘了…… 何况他自己本也计划今年嫁女…… 这事恐怕还要再拖上一拖—— 他面露苦笑抬眼瞅了瞅身侧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可能正乐不可支的老东西萧叶山。 只能委屈他儿子再等等了。 —— 为皇帝儿子婚事操碎心而尚不知自己儿子婚事快要黄了的萧叶山退朝后健步如飞地返回府邸。 径直来到儿子居院,将正和萧玉何对策论的苏可久叫进书房。 “老师,今日可还顺利?” 苏可久恭恭敬敬作揖行礼,眼见萧尚书满面春风也明知故问。 萧叶山自烟雨台雅集后便注意到苏可久,又见儿子与他交好,更是亲自考验一番,自然从品貌才学到腹中城府皆十分满意。 况又是难得一见的未婚配平民少年,无错综复杂背后势力的白纸一张,极适合培养为心腹。 而私心即是,眼见自己儿子越长越坦率天真,满眼溢着清澈的愚蠢,除他和未来岳丈做靠山外,他必得给萧玉何将来在朝中找个能护着他的帮手…… 于是打上元节后入了尚书府,苏可久便在萧叶山的暗示下拜了师,自然知晓自己尚未入仕便站了队。 “一切还好。”萧叶山点了点头。 一旁侍女奉茶过来,苏可久连忙双手端过捧到萧叶山眼前。 “苏毓,你果然聪慧过人。” 萧叶山接过茶碗,忍不住又夸了苏可久一句。 “是老师感君王意,权衡利弊运筹帷幄。” 苏可久垂目道:“ 天平本就不平,想改变一点儿,必得两边一起加砝码。而晏相这边即使不想,也得接了这重筹。但,支点却也悄悄变了。” “嫁女是晏相一直谋划,只是提前了而已。” 萧叶山闻言一笑, 也知不必再多说,便扯了其他:“也就你能想到捐座的点子了,是帮皇上解燃眉之急啊。新科贡士皆为天子门生,未来国之栋梁,于谁不是光宗耀祖,富贵之家自然千金可掷——礼部没准还能小捞一笔,不过能劫劫富也值了,谁让战时让他们为国捐个银两都跟要命似的。” “能为君王分忧最好。”苏可久又道。 “于学生而言,则是能为老师分忧最好。我是江南人,打小耳濡目染了些生意之道,深知互利互惠才是长远,老师不嫌弃是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学生深感荣幸。” “苏毓你记着,术无高下之分,只看能不能成事,但必得利于家国,这是底线。” 萧叶山教导他,转念又想到自己不成器的儿子: “以后你要盯紧点觅知,教他长点心眼儿,少走些弯路。” “是,学生谨记。”苏可久恭敬回答。 “我没记错的话,你明年才二十,还没取字吧。” 萧叶山突然想到一事:“不如,明年为师给你行冠礼如何?” 第122章 你又何必在意男女之别? 「老师」 苏可久突然怔住,“冠礼”二字直接戳中他的软肋,眼眶跟着要湿润。 恍惚一瞬后连忙下跪重重磕头: “老师!我自小没了父亲,母亲也已离世,亲族人丁稀薄鲜少往来,以为此生不会有人为我加冠了……” 萧叶山自然早把苏可久老底翻得干净,见他一点未扯谎,心下信任又多了几分,便连忙扶起了他: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当替你父亲尽责了。” 话音未落,窗外便传来少女爽朗的唤声。 “爹爹!”萧寂桐轻轻敲门,却不等苏可久过去相迎便推门进来。 “爹爹,一大早上朝现在有些饿了吧,娘让我端些点心来。” 见到这着一身粉色百褶襦裙,外穿兔毛边折枝纹粉白外衫,头挽垂鬟分肖髻还簪了桃花珠翠的秀丽少女,苏可久只能微微将头低了下去。 而少女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借着给父亲送点心的名义,眼波向着苏可久顾盼流连着又迅速收回。 “苏毓哥哥,哥哥说要去贡院报到领明天的牌子,让我顺便叫你一声。” 放下点心,寂桐眼眸微敛,轻轻对苏可久道,却没意识到这句话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苏可久和萧叶山一瞬便明了她是刚从萧玉何那边一路找过来的。 这兄妹俩…… 苏可久心下暗暗感叹,但当着萧叶山的面并不敢表露情绪,只假装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探寻他脸上的神色。 萧叶山面色如常,只对苏可久道:“如此你们一同去吧,之后我也不便再出面,考试就要靠自己了。” 苏可久拜别萧叶山,才随寂桐往萧玉何院中去。 “苏哥哥,明日考试的东西可都备好?我让小蝶刚送一盒我……自己……做的糖酥饼到哥哥那里,干的能放好几天,你们明日可一定要带着啊,若写得头晕眼花了就吃一些填填肚子。”寂桐笑望着苏可久。 “如此,谢谢寂桐姑娘。” 非礼勿视,苏可久眼神飘忽,默默将脸转到一边,又突然捉住了她话语里“自己”两个字,补充到:“姑娘竟还会做饼?” 寂桐的眼眸明显亮了,他听出来了! “这几天缠着厨娘教我,总想亲手做给你……们。”寂桐捏着手帕,却悄悄搅了搅手指。 苏可久一瞬竟也想笑,他是心思细腻敏感之人,怎会不知她在想什么。 而这姑娘的心的确如水晶般透明,只差写在脸上了。 但没有她父亲的授意或允许,他一介白身又能做什么回应呢? 何况他心中还装着一个满嘴跑马车却完全看不透真实想法的人,却是得也得不到、放也放不下。 心下只感慨若是天底下姑娘都这般干净澄澈该有多好,以他的聪明也必早降了那人的心。 可转念又想,若杨烟剔透如此,恐怕自己也不会这样陷落。 见苏可久没回答,却是边走脸上边泛上些羞赧之色,寂桐心里顿时七上八下起来,一瞬间羞得不知做什么好。 “姑娘真是有心了,觅知和在下一定好好品尝,不负姑娘美意。” 苏可久终于从神游中苏醒,忙道。 寂桐悬着的一颗心才稍稍落了落,但转瞬又落寞地悬起。 这些天日日见面,想到明日要考试九天,而考完不知能不能常常再见到,她的心便像缺失了一角。 苏可久几乎从不敢正眼看她,总是撞见一眼就红着脸撇开视线,这也让她多了些偷偷打量他的机会,却每次总能看到失了神。 这样漂亮到近乎妖媚的眉眼,干净白皙的面容,常常一身淡色青衫或白色儒衣,更显风姿如竹,静雅如玉。 直像《诗经》中“瞻彼淇奥,绿竹青青”的君子。 “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刚过及笄之年情窦初开的少女常悄悄在他和萧玉何温书的窗外听二人对诗谈经,又憧憬于他的学识谈吐,欣赏他的温和自持,只觉比她见过的那些傲娇官宦子弟强了何止数倍。 而这样的男子,以后还能用什么理由相见? 想到这儿,寂桐恨不得马上冲到父亲面前说想要嫁给他,但她打小乖巧听话又绝对不敢。 只能暗悄悄地旁敲侧击问下萧玉何,考完试后作何打算?准备去哪里玩? 萧玉何却没有这样婉转的心思,总是无所谓地敷衍她,还没考试呢就想着玩了?以后再说吧。 而即使她拼命暗示,苏可久只以礼相待敬而远之,不做一丝表示。 便给她气到郁结也不知该怎么办。 但眼下毕竟考试重要,她也只能按耐住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悄悄在自己闺阁外设了香案,诚心叩拜祈祷苏可久高中,顺带捎上萧玉何。 —— 不知是被踩时伤了心肺还是洗澡沐浴时候受了风寒,杨烟自杜风处回来第二日就带了些咳嗽。 头昏脑胀也不敢找郎中查看,她只去买了冻梨和川贝,煮了一锅又一锅热汤往肚里灌。 然后任由自己在床上瘫了三天。 她正昏昏沉沉躺着,却听房门“哒哒哒”响了。 “谁?” 杨烟翻身坐起,大中午的,谁会来找她? 穿上灰布棉袄,又往脖子上糙糙地裹了条青花布夹棉围巾,杨烟才慢慢从床上腾挪下来。 开门后瞬间就呆住了。 “公……子……”杨烟头发还是乱糟糟的束着,穿得又像个灰老鼠。 只尴尬地搓了搓手:“您怎么会到这儿来?” 而让她称作“公子”的只有一个人,正是一身月白绣金云纹长袍,长身玉立目光灼灼的张万宁。 张万宁面上一窘,似也不知如何解释:“我……温书有些心烦意乱,不知为何就溜达到这来了,想找你聊聊天儿。” “公子来得不巧,今天有点不舒服,怕不能陪公子吟诗作赋。” 杨烟轻道,一缕发丝刚巧从头上垂落,她慌忙抬手将头发别在耳后。 张万宁见她脸上毫无血色,整个人都是病恹恹,不由分说捏起了她的右手手腕。 “张公子……”杨烟一惊,试图收回手。 “别动!我给你搭搭脉象。”张万宁说着,凝神感受那跃动。 “外受风寒,内伤生冷,是气滞血瘀之症。”放下杨烟的手,张万宁才关心地问,“怎么还受伤了?” 杨烟闻声退进了房间,张万宁自然也跟了进去。 “公子竟也懂医术?”杨烟搬出桌前的凳子,拿袖子擦了又擦,才让张万宁坐下。 “之前还在您面前卖弄胡九的药膏,岂不是‘鲁班门前弄大斧’了?” 张万宁倒也不谦虚:“我母亲未出嫁前可是医师呢,我也略通岐黄之术,当然,比你那天才医师朋友或许差些。这些天我也研究了他的膏方,有机会定当面讨教一二。” “那他定高兴坏了。”杨烟能想象胡九为人师时兴高采烈的样子。 她想给张万宁倒杯水,却觉自己的茶具过于普通,只能忐忑地站在一边: “我这儿着实简陋,实在不是公子该来的地方。”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嘛,‘斯是陋室,惟汝德馨’。” 张万宁却笑着指了指她,然后又想起她的伤:“你的伤处在哪里?让我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 “没,没……”杨烟嗫喏着,转瞬又咳嗽起来。 “医者仁心,你又何必在意男女之别?” 张万宁突然盯着杨烟,眼睛里光芒闪动。 第123章 相逢没有早晚,都是恰好而已 「治伤」 杨烟只觉心里有什么轰地倒了。 张万宁号脉时她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况且,我们还同床共枕过,不是吗?” 张万宁贱贱地补了一句,却让杨烟真不知怎么接了。 “不必了公子,我……已经涂过药了。” 杨烟推脱:“行走江湖多年,大伤小伤也有很多次,不用太当一回事的。既然是伤,总会好的是吧。” “你也这般……很多年了?苏毓是你的情人?韩泠又是你的什么?” 感受到拒绝,张万宁突然咄咄逼人地发问,声音转瞬又柔和下来:“伤会好,身体内里经年累月的湿寒却难驱。” “您过来就是问这些的吗?就是为了揭穿我的身份,然后让我脱个衣服?” 杨烟抬起头盯着他问,但显然没有兴致再听他回答什么。 她头疼得要命,感觉脑子也不怎么转了,又躺回床上:“我很难受,您要没别的事,请回吧。” 张万宁却是有些生气了:“我是关心你!你这样我怎么放心离开?苏毓死哪去了?” “再说我是那种流氓吗?女人我身边多的是,况且——你都瘦成个小鸡仔儿了,不男不女有什么可看的?” 他不屑地瞥了瞥杨烟。 “马上春闱了,张公子备考要紧。” 杨烟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但真不想理他了,翻身面向墙壁:“谢谢张公子关心。” “冠冕堂皇!” 张万宁走过来将她从床上拎起,感觉这人轻得像一片落叶,苍白的脸上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终于忍不住道:“你该知道我的性子,能让我挂心的人不多,我视你为知己,你拿我当什么?你不是说人和人之间要托付‘真心’吗?难道我错信你了?” 知己…… 杨烟起了恍惚,他当真把她当作知己? 她费了多少力气才终于撬开眼前这面热心冷之人的心门。 “公子……”眼睛一瞬蒙上一层雾气,“你不嫌弃我出身微贱?” 她没再称呼“您”。 “出身微贱又如何?懂香术、会幻戏、能诗赋,足矣。” 张万宁将拎着她衣领的手放下。 “再说,虽不知你到底是谁,可悉心培养一个女子诗书的,怎可能是微贱之家?你真是我见过最有意思的女人,可惜你一直在逃避这个事实吧。” “我……” 杨烟感觉胸中一堵,张万宁的确一眼看穿了她。 “天下虽大,孤身女子总逃不了‘以色事人’的境地,而我不想如此,我想靠自己的双手谋生活。 ” 杨烟话锋一转:“——我若不是女子,公子恐怕不会跟我说这些吧?” 这话将张万宁的心扎了一下,他自问,若非偶然知道她是女人,他的确不会对她多么上心。 而知道她是女人,就怎么看怎么顺眼和……喜欢了。 他又是极清醒理性之人,知道这喜欢毫无结果,只能退到合适的位子,却又忍不住想见见她。 “怎么你就这么想做个男人?” 张万宁重新坐了下来,他确实想知道这个人心里在盘算些什么。 杨烟知道没法逃避了,想了想才低声道:“不是想做男人,是想做一些人们限制女子去做,觉得只有男人才能做的事情,比如入仕报国、出征戍守,为主公献计献策,哪怕只做个幻戏师讨孩子开心,我……只想做个有用之人。” “可惜……这条路真的很难,光赚钱谋生都折腾得人够呛,还……还要费力躲开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公子怕是理解不了。”杨烟终于转过头来,对着张万宁苦笑了下。 “于你,什么都是唾手可得。想赚钱家里应该有很多生意铺子给你历练,想入仕即使不考科举也能恩荫做官,还有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的好姻缘,而公子你一表人才脾性又好,任谁跟你共度一生都会幸福吧。” 被这样一说,张万宁脸上有些火烧火燎的疼,他竟也回了个苦笑: “你以为背负着一个大家族,真的很轻松吗?所有路都给你铺好了,由不得你不走,行差一步都是万万不能。我倒挺羡慕你,没人管没人问,无拘无束的,想扮个男人也就扮了,惹上点祸端也无所谓,受伤了疼几天也就好了,我是没办法任性到完全做自己的。” 杨烟以为自己出了幻听,张万宁竟然向自己坦诚心迹…… 于是忙挤出笑脸活跃气氛:“看来所有事都有两面性,所谓‘管中窥豹只略见一斑,一叶障目则不见泰山’,是我狭隘了,你既得了家族荫庇便要承担责任,我虽穷困潦倒却也自在逍遥。”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怎么到我俩这反而成了‘子非鱼,安知鱼之苦’了呢?” “脸皮真厚啊,我们也能以庄子惠子自居?” 张万宁跟着一笑,心情陡然轻松起来。 “差不多,差不多嘛。天地万物合于一道,又有什么你我庄惠苦乐之分呢?”杨烟摆了摆手说。 张万宁突然觉得二人的心似乎贴得很近,近到几乎可以触摸到彼此,一瞬间明晰诗中所道“心有灵犀一点通”竟是这般滋味。 虽然杨烟尚在寻求入世之道,他也被万事束缚努力学着做家族继承人,但他们骨子里一样,几乎万事只如风过耳,真正从心底在意的并不多。 杨烟见他怔愣,试探地叫了声:“公子?在想什么?” 张万宁被唬了一跳:“没什么,只觉跟你好像认识很久了似的,这可能就是‘相逢恨晚’吧。” “我倒不同意这个词——我们能把握的‘就在当下,就在此刻’,相逢没有早晚,都是恰好而已。再则,以后的时间不还很长吗?” 萧玉何的那句话时时萦绕于杨烟的脑海。 “还是小道长豁达,是我多虑了。” 张万宁无意识下还是叫了声“小道长”,从杨烟身上收回目光,又想到她的伤处。 “你的伤还是让我看看吧,不然你还能找谁治呢?我手边正好还有些伤药。” 张万宁小心翼翼地询问,又补了一句:“你放心,我已有婚约在身,亦是洁身自好之人,不会对你怎么样。” “罢了,这破身体也不是什么千金之躯。” 杨烟知道张万宁非得验证一番才罢休,索性直接将棉袄和中衣里衣解开,褪到腰上,又松了裹胸的纱布…… 脖子还系着条细细的五彩绳,身体因碰到了寒冷的空气而微微发抖,上次这般还是陈郎中给她治伤时。 张万宁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只是见到她白皙光滑曲线毕现的后背,更是为蝴蝶骨间一大片紫红瘀血。 第124章 哪家公子盯上了你? 「婚事」 “是谁这么狠毒?” 张万宁边问边以指按了按瘀血内脊骨,那里还泛着淡淡的黄色:“痛吗?” “呃——只是结的孽缘而已。”杨烟拿被子裹住前胸,因疼痛发出一声低叹,“公子……不必再问。” “骨头没有弯折。”张万宁拿出药膏往伤处涂。 他是有边界感的,但,还是有些不甘。 “你是什么事都一力承担,从不向别人求助吗?” 杨烟感觉他的手温温的,落指很轻。 “这倒没有,我很擅长求助。只是有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总得自己想法子。” 杨烟突然问:“公子,你若盯上了我,我该如何逃脱?” “我可不是这种人。不问他人意愿,强求来的有什么意思?” 张万宁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下,忽地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 “哪家公子盯上了你?” “我是微贱之人,无力与权势对抗,只能谋求一点点生存之道。公子,底层人的遭遇你又不会碰到——”杨烟叹息,欲言又止。 “你若没地方去,就到枢密府,别的不说,庇佑你还是可以的。” 张万宁脱口而出,慢慢收回手指:“好了。” 杨烟又一层层将衣服穿起。 可能双方都足够坦诚,倒没觉出哪里羞涩。 穿戴上衣冠,人才分三六九等,脱掉这身皮,不过是同样的肉身。 “谢谢公子好意。”杨烟转过身子,向张万宁点了点头。 “不过我已决定效忠吴王,他不嫌弃我是女子还肯用我,不敢背信弃主。” “效忠?嫌弃?” 张万宁嘴角泛上一丝笑意,才发觉这姑娘在男女之事上迟钝得够可以,韩泠看她的眼神可不清白。 她怕不知道,这才是真的被人盯上了…… 他转瞬嬉笑道:“我都忘了宫里还有这么号人物。你放心,他现在生活滋润得很,也乖得很。” “是吗?”杨烟猛地抬头,眼睛泛过一丝亮光。 “这么关心他吗?不如关心关心你自己。伤处每天三次要用药,风寒容易治,内伤恢复却需要些日子,我会差人给你送药。” “多谢公子。”杨烟要下床作揖。 “好啦,还是好好休息吧。”张万宁按住了她,“我不叨扰了。” “有事,可以来找我。”临走时他还是回头嘱咐一句,温然一笑,“印章可收好了。” 杨烟目送他离开,才觉不是所有公子都如杜风那样,心里的某处伤痕也就慢慢愈合。 没过多久,果然有小厮送来了配好的一包包药材。 —— 兴许是张万宁的药方挺管用,第二天一早杨烟便觉神清气爽。 驿站差人送来胡九寄的第二箱药丸,她掐指算了算,该是新年伊始所寄,竟和自己给他寄东西的时间重合。 那么此刻,胡九应该也正揣着他的五十两“老婆本”兴奋地乱跳吧。 打开箱子先看到一封信。 信上除倾吐思念和介绍这一箱“杰作”外,胡九还道陈郎中过年时给自己说定了一门亲事。 是七里县酒行街林家酒铺的小女儿,刚满十六,生得伶牙俐齿娇俏爽利,只盼着杨烟回来喝他的喜酒,但又安慰她喝不上也没关系,来日重逢必大醉一场。 这样的女子一定是胡九喜欢的。 杨烟在字里行间都捕捉到跳跃的欢快,只觉连咳嗽也好了很多,忙从药箱翻出几味药吃了,又佩服自己“心有灵犀”地提前寄钱过去。 胡九终于成家立业了——可,她所问之事还能有眉目吗? 但她向来万事不多纠结,只思虑着赶紧给胡九置办点礼物,成婚总是人生大事。 杨烟立刻换了棉袍,围上棉围巾遮掩脖颈上未褪净的吻痕,套驴车上了街。 去钱庄取回之前存的一百两银子,连带手中所有,买了几匹绸布好料给新郎官和新娘裁衣裳。 又包了玉镯一对,尽管不是太懂,却也到胭脂水粉铺流连一圈,买了一小箱京城时兴的瓶瓶罐罐。 而前几日在杜风挂满春宫图的房间突然开了什么窍,记起曾在某个书坊见到过的春宫画册,也面不带臊地买了来,稍稍翻了几页又心惊胆战地合上。 和其他一并装了个大木箱,修书后以蜡封好。 一切停当杨烟却没去驿站,她到清州设在京城专供商货运输的镖局,押了趟随最早货运车马去七里县的快镖。 掌柜信誓旦旦地保证,半月必达。 杨烟心下才妥帖,手里不过剩下十几两银子,又去香铺药铺买了些制香材料,准备开开源。 公子王孙她已不敢招惹,实在不成,只能去街头卖艺了。 想到这里,她又觉得脖后冷飕飕地疼。 回到客栈又分门别类碾了香粉,将胡九的药丸一并碾碎混合,蒸香泥,搓香球,忙碌着做香做到深夜。 —— 二月初九,春闱日。 五更更鼓一响,杨烟便跳下床捧着箱子迅速起身去客栈门口等着。 没多久,苏可久一身举子圆领儒衣,头戴儒巾,背着书箱出现在客栈门口,手上还拎着个点心盒子。 “大哥果然仪表堂堂,筹谋数载,只在今朝。” 杨烟笑着作揖:“愿毫无顾念轻松上阵,我觉得你闭着眼睛写都没问题。” “借你吉言。”苏可久笑了笑,“烟儿,这些年……” 杨烟连忙制止他: “打住打住,还没考呢,等你考上了再来谢我嘛。” “好。”苏可久点了点头,又望了她一眼,似要将她的模样记住。 只见她又穿上灰衣鹤氅,梳上道髻,扮作小道士的样子。 虽然有些古怪,苏可久也无暇思虑其他。 而就在他瞅着杨烟发愣时,尚书府的马车已到了门口。 萧玉何撩起棉帘子:“贤弟,走啦!” 杨烟闻声抬头,分明看到同样儒衣的萧玉何背后还坐了个容貌秀丽的粉衣女子。 “我走了,考完见。”苏可久没再犹豫,转身上了马车。 “萧大哥,祝你考试顺利!”杨烟上前一步,对萧玉何作揖。 萧玉何一脸笑眯眯的从怀里掏出红锦袋亮给她:“借小道长吉言,这不还有你给开光的文昌密符么?” 苏可久刚刚坐定,眼睛似被什么刺到突然眯了一下。 十七岁生辰时,看龙舟赛回来的路上杨烟也给了他一个。 原来……竟不是独一无二的。 他将手探进怀中,摸到那个一直贴身放着、连金线都因频繁摩挲而松脱的锦囊,手指又轻轻捻了捻。 杨烟自然看不到苏可久的表情,只对萧玉何粲然一笑,摆了摆手:“你们快去吧!” “走吧哥哥。”寂桐在身后催促,萧玉何才放下帘子。 目送粼粼的马车走远,客栈暗处登时跃出两名铁甲禁军,冷冷对着杨烟说了俩字:“请——吧。” 杨烟已觉心无挂碍,转身快步跟上他们,在御水长街上了辆马车。 第125章 他,竟想折了她的心骨? 「监视」 回到春闱前一天。 苏可久一大早又去了尚书府,杨烟吃过早饭便叫了碗茶等着听书。 半斤已在客栈开了讲书堂,雷打不动上午巳时和下午申时开讲,主打一个给人喝茶消食。 胡易自打入京露了一面后似乎躲了起来,但这也不耽误他牢牢霸占榜首,而苏可久也已有了多人投注。 想曹操曹操到,半斤擦干净了手便眉飞色舞地讲起胡易。 “小胡易此次进京定是打了不再回乡的主意,他把母亲一并带了过来,一边侍奉一边读书备考,着实是个大孝子……” 杨烟边喝茶边听半斤絮叨,又听他说:“从青龙大街夜市摊上兴起一种鼻香,引得春闱举子争相抢购”。 她端茶碗的手顿了顿,心想杨三儿可着实聪明。 卖给夜市摊贩而非店铺,既压了成本,又接地气易在民间流行。 “半斤大哥,鼻香多少钱哪?”杨烟打听。 半斤闻言忙上前一步,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杨兄弟问得好,听说那醒神鼻香一闻就上头,即便心思再糊涂也瞬间耳清目明。但你猜价格才多少?不多不少,三十文整!不过几碗酒的价格。” “如此甚好。” 杨烟点了点头,突然想到得给苏可久抓紧备几瓶,忙扔下茶碗往房间赶。 忽听到身后一阵沉重的车马和脚步声,杨烟远远瞥见客栈门口停下一辆土黄车盖、垂着深绿色绸帘的大马车。 周围跟着的竟是一队禁军。 半斤扔下听众出去看热闹。 一身着绿色绸服的内侍下了马车,理也不理会前来引导的半斤,径直往客栈中来。 “你说他是不是宫里的太监啊?”半斤被扔在后面,赶紧拉过一旁的八两悄悄咬耳朵。 说着手上还比划着做了个“咔嚓”的动作。 “原来太监也长得跟男人一样!我还以为……” 八两见这些人进去则心急如焚:“你怎么还有心情说这个,还不赶紧去叫头儿和掌柜!” - 当管事和掌柜匆匆赶往后院时,几名身形高大的禁军已将杨烟围了起来。 “官……官爷!大驾光临……有何贵干?”掌柜笑脸盈盈迎了上去。 领头的内侍却没理会他,一挥拂尘只向杨烟拱了拱手:“你可会表演幻戏?” 其实看到这内侍第一眼,杨烟就什么都明白了。 该来的总会来,有了上次杜风的教训,她也琢磨透一些事情,于是施施还礼: “在下沉烟,亦是制香师和幻戏师。” “甭管你是谁,转运的时候总归到了。中宫皇后娘娘听闻你幻戏绝妙,特命你入宫献艺——还不速速领旨谢恩?” 内侍嗓音尖细略带傲娇,语气却不容置疑。 杨烟垂头愣了一会儿,瞬间想起涯夫子入宫侍主的经历。 她从未想过这样快,同样的祸端就落到自己头上。 眼前又浮起烟雨台中师意玄投向自己的眼神,幽深萧瑟却含着股轻蔑—— 他抬手轻轻抛来一个红球,“哗啦”一声将眼前的幻象敲碎…… 他,原来竟是想折了她的心骨? 可她,偏不。 杨烟抬头,见一名禁军的佩剑几乎要出鞘,连忙下跪磕头,换上笑容:“谢皇后娘娘提携!小的定不辱使命!” 又抬起头来央求内侍:“大人,能缓缓明天一早进宫吗?一些道具还要准备准备,这准备不好也着实无法表演。” “我不跑,绝对不跑!”信誓旦旦保证。 “你当宫里是你家啊。咱家倒不担心你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跑哪去?捉住了不得是个死?” 内侍又挥了拂尘,白了她一眼,却嘱咐一名禁军:“你派两个人守着,明日天亮送她进宫。” 说着一拂袖转身走了。 杨烟长舒一口气,她本想塞块碎银给他,可人家哪在乎这个…… 没想到跟宫里太监也能讲条件…… 然而下一瞬杨烟就感觉不好,因为伟壮如山的两名禁军已经一左一右寸步不离自己了。 —— “军爷,能……离我远一点点吗?”杨烟两手揣进袖里,谄媚地问。 没人理她。 “军爷,你家有兄弟吗?” 杨烟想了想又觍着脸自言自语:“实不相瞒……我有一个兄长明日要参加春闱。我想让他安心考试,所以容我待会跟他讲几句话,明天送他进考场了再走吗?” “到时候,你们就算离得近……就假装不认识我可以吗?去了宫里,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出来……” 杨烟将手抽出,一左一右往两人手里各塞了二两银子。 “我很听话的,谁跑谁是王八蛋。再说,二位人高马大,英武神勇,我也跑不了啊。” 杨烟见二人还是没反应,只当是默认了,便推门进了房间。 但两名禁军竟也跟了进来。 杨烟彻底无语,只能尽量摒除杂念,手里忙活起来,将各色香丸药丸分门别类放好,将可以带的小机关道具装进随身背的木箱。 又收拾了道袍书本和几件衣服打了包裹。 想了想又拿纸笔写了鼻香的方子,再写张条子留给苏可久。 一切准备好已近戌时,杨烟捧着些东西出了门。 俩禁军守着她忙活了大半天,看得都犯了困,见她突然出门才猛地跳起身跟出去,连屁股下的凳子都掀翻了。 杨烟却是一路走到前厅二楼苏可久房前。 房间里亮着灯。 她终于央求般望了望一左一右门神似的禁军。 一人才有了些动容,退了五步,把脸转到一边去。 杨烟才抬手敲了敲门。 第126章 什么都是假的 「春闱」 “你怎么来了?” 苏可久瞧见杨烟脸上一惊,却立刻换上惊喜神色,这可是她第一次主动来找他。 “我还在检查东西,想着收拾好了就去看看你,毕竟要考……九天。”不知为何,他还是想解释一下。 杨烟哂笑,苏可久尚在门内,看不到房门两侧的禁军。 “进来坐坐。”苏可久转脸瞧了瞧自己房间,脸上一瞬又蒙上慌乱。 “不了大哥,这是给你做的鼻香和几盒香丸,累了乏了可以提提神。这几本书我不看了,留给你,这二两银子也给你。踏实考试,记着我说的,我可相当信你。” 杨烟将捧的一堆东西推给他:“明日寅时我送你去贡院。” 说着转身要走。 “烟儿……”苏可久伸手拽住了她的衣袖,不知为什么,觉得她有点奇怪。 杨烟回头朝他笑了笑:“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儿,春闱以后让萧玉何教我武功。” “不是……” 苏可久喃喃:“明天你不用送我,觅知会来接我同行。” “嗨,我都忘了你现在有人做伴了,以后不会再寂寞了吧。” 杨烟转过身来笑望着他,眼眸如秋水般潋滟,竟教苏可久不知所措起来,好像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事情。 “行了行了,我走了,那明日我送你出门坐马车啊,今天一定一定好好休息。” 杨烟转身快步走远,眼泪却已在眼睛里打转。 她又找到半斤,给了他自己最后的一两银子。 未来难料,钱总得散尽不是?她一向想得开。 连师父都能被逼戳瞎眼睛,此去深宫,不知能不能活着出来,她一直在做最坏的打算。 “若春闱结束后我还没回来,你就让苏毓把我房中东西处理掉,如意还要麻烦你这几天喂一下,以后也嘱咐苏毓照顾好。然后把这封信送到城西百家巷八八号宅子,交给一个叫杨三儿的人。” “若春闱结束前我回来了,那信就不必送了,还我就是。” 杨烟千叮万嘱半斤后才回了房。 两名禁军不知怎么似乎也想通了,一直离她有十步距离,躲在暗处,到底也没让半斤瞧到。 直到第二日清晨,杨烟送过苏可久,才上了入宫的马车。 —— 天刚蒙蒙亮起,贡院门口已熙熙攘攘挤满应考举子的车马。 人人皆提着考篮或背着书箱,在贡院门外排队等候入场。 虽已至二月,却还是呵气成冰的冬日,寒夜中一路奔波而来,不少人脚已冻得僵硬。 再排队这么一等,更觉手耳都不是自己的了。 偏偏北风又吹刮得厉害,可以想象那四面漏风的号舍中该是怎样的萧索惨淡。 冷风刺骨中,一队身着皮甲头戴红缨魁的禁军在贡院门口警戒,另一队则来回在周围巡逻。 殿前司行门班副都知沈铮又被抽调来监管会试,巡查舞弊和保证考场、考生安全。 此刻他正躲在角落里捧着碗喝着热粥,冷眼旁观着这些举子。 经这一场,多少人就会成为人中龙凤。 又想到自己,在禁军里混了十年有余,混成管事的又如何,还不是天天站桩子。 要么宫门口站,要么来贡院门口…… 苏可久和萧玉何的马车此时也到了,俩人一前一后下了车。 “哥哥,苏毓哥哥,考场阴寒,一定注意保暖,火盆别熄了火。也别忘了好好吃饭,考完我来接你们。” 寂桐殷殷嘱咐过才恋恋不舍地跟着马车回府。 苏、萧二人并肩向贡院门口走去,却未注意到身后一双审视的眼睛。 张万宁同样一身黑白襕衫,身后跟着个小厮背着书箱,手上还拎了个做工精美的大食盒。 他盯着苏可久和萧玉何的背影,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他竟和萧家搞到一起了? 那杨烟呢?韩泠和萧家又是什么关系…… 瞬间有无数问号充斥进大脑。 可即使从小被教导,家族利益高于一切,这些也要等到考试后再说了。 他只能抛开纷乱心绪,笃定地向前走,迎面又遇上了杜风。 杜风见着他偏像老鼠见到猫一般,转身调转方向开溜,给张万宁搞得一头雾水。 “林公子!”张万宁转而向不远处已经排上队的林微之寒暄。 林微之微微颔首,又迅速把头转了过去。 “他傲的像一只孔雀,公子为何要热脸贴冷屁股?” 瞧见林微之的不屑,小厮为张万宁打抱不平。 “他傲由他傲,‘过刚易折’,以后自有吃亏的时候。”张万宁轻声道,也跟在队伍后面排上了队。 “胡易!”身后传来一声呼唤,所有人都将目光投了过去。 远远的一个细痩人影走了过来,正是少年胡易。 张万宁见他个子不高还一身皮包骨,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只是面庞虽瘦削却坚毅,目光冷淡萧瑟,看起来就不怎么好相与。 胡易年纪虽小,却已是第二次考会试了。 他永远忘不掉三年前的冬天自己怎样在阴冷的号舍里熬过了九天。 没有炭盆取暖,只带了几个干饼子,一双手已冻得皴裂僵硬,但为了母亲渴望自己入仕的夙愿,他咬着牙硬撑着写完了卷子。 而这边一出贡院大门,没走几步便昏倒在半路。幸得好心人喂了他几口热汤,才支撑着身体回了破庙,一直躺到春暖花开会试放榜。 而这次,他绝不会再重复过去。 胡易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在意别人的目光。 尽管现在他到哪里都能成为一道风景,但他明明白白地知道,那些人崇拜的只是一个幻影。 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那双永远握紧他的母亲的手,才是世上唯一的真实。 他拎着的木食盒里有母亲一夜未眠给他捏的饭团子,做的猪油葱花饼。这些才是实实在在的、在他心中重如千钧的东西。 想到这儿,他紧了紧提着食盒的手,快步向贡院来。 经唱名、发号牌、验身等一系列环节,贡院前排起的长龙才一点点向内腾挪起来,举子们举着牌子去找自己的号舍。 而一部分夹带小抄舞弊被搜出来的,也早早地被拖了下去。 卯时一过,锣鼓声一起,贡院的大门便缓缓闭上,九天的春闱正式开始。 第127章 不能摸脸,姐姐摸摸这里可以吧 「入宫」 天还蒙蒙亮时,杨烟在皇城北大门拱宸门门口被叫下马车。 她从未离这里这样近过,近到站在朱门褐墙高耸的宫门楼下仰望那遥遥飞出的檐角,只感觉这宫城一瞬几乎要向自己倒来,将她彻底淹没。 但不等她发呆结束,内东门司几个小黄门便替她拿了箱子和衣服包裹,一路押引她从边角侧门入宫。 黎明的宫城还蒙着未散的夜雾,层层宫殿隐在寒意茫茫中,远看极像浓淡相宜的水墨丹青。 而就在这丹青画的细处,在宫城里穿行的杨烟几人如同数个墨点在落笔留出的缝隙里缓缓移动。 一层白霜尚覆在宫内红墙和灰色地砖上,像给这森森皇城套了层更清冷的壳子,更显四处雄浑苍古巍峨庄严。 在深感肃杀的同时,杨烟更觉出几分压抑来。 狭长幽深的甬道内只能碰到巡逻的禁军和一路小跑着的小黄门。 想到那些高高在上如神只的帝王后妃,明明拥有整个天下的壮丽山河,却一生困于这座宫城,怎不是一种悲哀? 但眼下她可没有笑话别人的心思,既已入了宫门,脑袋算拴到裤腰带上了,如何保命俨然才是摆在眼前的第一要事。 穿过层层宫门终于进入内廷,然后她就被扔进不知什么宫殿的一间浴室,要求先沐浴净身再去面见皇后。 又是天底下头一号麻烦事——洗澡! “这……”杨烟怕还没见到皇后的面,自己就要先死在这浴室里。 - 一道六联花开富贵松鹤延年屏风后,是雕琢精美的紫檀木大浴桶。 氤氲着热气的浴桶旁,杨烟虔诚地望向已给自己围了一圈的粉襦蓝裙宫女。 一名宫女已上手要来扯她道袍的领口。 “姐姐,我前两天洗过澡了,现在身上还是香的,不信你们闻闻……可以不洗吗?” 杨烟边抓着领口边特意往前凑了凑。 “哎呀!臭小子起开!”宫女却嫌弃地抬手推开了杨烟,好像她们更乐意随便拿捏她,却不允许她主动。 “不洗上边可要治咱们的罪了不是?别说,小家伙儿长得真秀气标致。那等姐姐把你剥光了好好闻闻。”另一宫女调笑道,顺便摸了一把杨烟的脸。 众人只当杨烟是专来取宠的小道士,久居深宫常年见不到男人都寂寞到不行,便轮番要来揩一揩这少年小生的油。 “这张脸还得拿来取悦皇后娘娘,您这摸来摸去的,它不合适。” 杨烟一个个拿开按到自己脸上的手,又谄媚道:“好姐姐,修道之人不近女色。非要洗的话,你们能避避吗?” 没人搭理她这茬,人人都在等着看裸男,何况还是奉命看的,谁会想避? 又一名宫女道:“不能摸脸,姐姐摸摸这里总可以吧……” 说着就往杨烟的裤裆处探来。 杨烟从未想过深宫的宫女竟如此生猛,吓得一抖,连忙蹲下身子,又被几名宫女合力直接扳开。 宫女的手也就迅速按了过来——立刻像被烫到一样收了回去。 “这……这么……” 宫女满面绯红,伸手极力比了个“八”字,但又用另一只手往上补了些尺寸,眼见着羞涩起来。 杨烟连忙提了提裤子,将她刚丢下去的一物又悄悄提了上来,撸了撸鼻子,开始胡说八道: “姐姐们可当真要侍候我洗澡?房中术这类玄秘之术我可是精通,但所谓采阴补阳,姐姐们可当心叫我把魂儿吸了去……” “你是什么妖道?竟敢来向娘娘献媚?!”刚摸过她的宫女大惊失色,斥她,“我要去告诉王都知!” “那你可快点去,正好我也要告诉他你们都欺负我。”杨烟不疾不徐道,“我是娘娘请来表演正经幻戏的,娘娘可没让你们……摸我!” “你!”宫女气得袖子一甩跑到屏风外面去了,“小破戏子,谁爱伺候你沐浴!自己洗吧!” 其他宫女也纷纷住了手,索性都跑到外间坐榻上和椅子上歇了起来。 杨烟从屏风处探了个头:“你们当真不伺候了?” 宫女们都不爱搭理她了,只当她是空气。 杨烟立马跳了出来,笑眯眯问:“那我脱衣服,各位也不看了?” 说着将鹤氅脱下一甩,而一些药粉随着衣风也抖了出来,几名宫女忽然像被定住似的,进入魂游状态。 “抱歉,抱歉,情非得已,情非得已。” 杨烟又奔回屏风里脱了道袍,往胳膊腿上淋些水涂了些旁边搁的肥皂珠子,冲洗了又擦干净,然后解开头发泡在浴桶里洗了起来。 洗得差不多了,杨烟才穿好衣服到她们面前打了几个响指。 宫女们浑身一抖猛然转醒,只觉似乎前一秒刚刚坐下,后一秒便见那小道士已经沐浴完拧头发了。 便过去问:“你洗过澡了?” “是啊是啊,你们在这里打盹,都不理我。” 杨烟装聋作哑起来:“还不快来帮我拧下头发!” 宫女们便乖乖上前拿棉布帮她绞起头发。 “不对,你怎么可能洗得这么快!”一名宫女突然发问。 得,还有一条漏网之鱼。 杨烟就知道催眠之术在人多时不好施展,果不其然出了纰漏。 “姐姐,我真洗了,不信你闻闻,胳膊上还有皂珠子的味道。” 杨烟慌忙解释,然后端了那黑乎乎的肥皂珠出来:“这玩意儿这么金贵,怕是只有宫里才能用得上吧。” 宫女凑近闻了闻,确实有股清香微苦的味道,的确是洗过了的,心下虽然怀疑,嘴上也不吭声了。 久在深宫,宫里的规矩和可怕她深有体会,多嘴多舌的,下场往往会很惨。 一边帮杨烟擦头发绑头发,杨烟却一边问:“连娘娘洗澡都用这种黑皂珠吗?” “不用肥皂珠用什么?难不成跟平民一样用澡豆皂荚子?”宫女不明白杨烟的意思,嗤笑。 “那是因为她没遇着我。” 杨烟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转过脸来请求:“好姐姐,我待会能把那盒皂珠子带走吗?” 见她洗过头发面庞,一脸清爽,漂亮地不像个男人,宫女竟不忍拂她,只道她贪图宫里的东西: “拿去便是!真是个财迷鬼儿,你伺候好皇后娘娘,还不要什么有什么……” “那是,那是。” 杨烟点了点头,心下却在筹谋另一件事。 沐浴更衣完毕,杨烟又被引到另一房间里等候皇后召见,王都知还贴心地命人端了些饭菜。 吃饱喝足后,她便在房间里转悠。房间极温暖,靠窗处竟有一盆开放着的小株桃花树。 杨烟眼睛一亮,感慨果然什么奇花异草的宫里都有,趁一旁宫女不注意,过去偷偷折了几根花枝…… 第128章 为何会是皇后那个死女人! 「邀约」 明仁宫后院中,冷玉笙正一箭一箭无聊地射着靶子。 而哪怕闭着眼睛也总能射中红心,靶心便渐渐被箭矢穿成一个窟窿。 玩得烦了,他才百无聊赖地扔下弓跳到一旁的躺椅上剥橘子吃。 在宫里的日复一日他只觉自己像只笼中麻雀,甚至连麻雀也不如。 麻雀尚能由着性子叫两声,他却一声都吭不得,这样憋闷压抑的日子几乎让他快要疯了。 然而一切都是他送上门求来的,此时的风平浪静正是最好的结果,如此捱过三月才好。 他随口吐了颗橘子籽,那籽儿不偏不倚掉进了远处用来投壶玩的银壶里,发出一声轻响,然后接二连三有籽掉了进去,随后一块橘子皮也直接被扔了进去。 黄衣小太监连忙拿了壶去倒果皮和洗涮,又拿来新的草靶子换了破了洞的,再将地上的乱丢的弓箭收拾进兵器架子…… 看他们忙来忙去,冷玉笙仿佛才找到了些乐子,又在躺椅上晃悠悠地执了本书翻看。 忽然顾十年小跑着过来说,中宫皇后娘娘的勾当内臣入内内侍省都知王成往这边来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冷玉笙眼神一瞟,转瞬从躺椅上弹了下来,飞速奔到前院,一脸倦怠地盯着宫门,耳朵却不自觉地动了动,分辨出那脚步声正由远及近。 二十步、十九步……十步、九步……两步…… 脸上瞬间换上笑容,向宫门口迎了过去。 手持拂尘,身着暗绿色高等内侍服的王成满面春风款款踏步而来,远远地向冷玉笙施礼:“三王爷。” “王都知,别来无恙啊。”冷玉笙同样回他一脸笑意,“不知皇后娘娘有何事要嘱托儿臣?何劳您亲自来跑一趟?” “王爷言重,太子殿下指了婚,娘娘今儿设宴,邀您赴宴看戏呐。”王成道。 “既是娘娘相邀,断无有推脱之理。”冷玉笙拱了拱手,“只是本王重伤初愈,父王又嘱我不能出宫门,怕有心无力,不宜出席。” 王成见他讲话中气十足、面色红润,额角还泛着微微汗渍,是压根不信这大病初愈的托词,转脸又笑问:“可要娘娘替您向皇上请个出宫门的圣旨?” 冷玉笙品出了其中的逼迫意味,皇后这是在试探他听不听她的旨意,便满脸堆笑扯开话题:“都知言重了,母亲叫儿子去吃个饭,何劳请个圣旨?敢问王都知,娘娘邀看的是台什么戏?” “咱也不清楚,娘娘最近听说京城有一幻戏师,特宣来献艺。您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王成笑言。 冷玉笙只觉身体一僵,不用想也知道那幻戏师是哪位神仙,定是那个每天晚上会来他唇边耳畔、心尖儿脑海蹦哒,让他朝思暮想的人。 看过那夸张怪诞的小报后,一直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 好似他一直想藏起来的一个小玩意儿,偏偏光芒夺目到所有人都来抢——但为何会是皇后那个死女人! 可……又想到马上就能见到那个人,心里便有冷热两股力道交汇,将他的心灼了又冰冻,化开又烧痛,便是连他自己也搞不清究竟是心忧还是欣喜了。 只怔忡短暂一瞬,冷玉笙嘴角又提起,浅浅向王成作揖:“都知说的是,劳烦禀告娘娘,儿臣一定出席。” 王成点了点头,回了个礼,只一挥拂尘就告辞离开。 冷玉笙才机械地转过了身,招了招手让顾十年送王成走。 而他又原地愣了半晌才嘱楚辞给他找衣服,他要沐浴更衣。 —— 申时刚至,正阳宫慈元殿内已经摆出筵席。 金玉帘箔渐次掀开,一行端着水晶盘的宫女鱼贯而入,将菜肴依次摆上隔着步道两两相对排开的坐几。 编钟已粼粼敲响,一队宫女坐在殿门一角,拨弄吹奏起各色丝竹管弦。 有各宫中服饰绚丽妆点多姿的嫔妃贵人牵着尚未成年的皇子公主陆续入殿落座。 “太子殿下到!”黄门内侍通传。 一名着明黄色绣金纹蟒袍,头戴金鹊冠,眉目俊朗的青年徐徐步入殿中,众人便起身行礼。 太子韩熠面无波澜地经过,径直走到离正中间主位最近的桌前坐下。 “吴王殿下到!”又一声通传。 这次众人皆投来诧异的目光。 怎么他……也来了? 韩熠却闻声转头,死死地盯着潋滟流光的门帘。 突见帘影一动,一身姿笔挺、着一袭墨蓝色立领绸袍,束着紫金冠的青年踏步而入,同样目不斜视地走到韩熠对面的桌几前。 却未入座,而是巡视一番,面带微笑躬身左右行礼:“给太子殿下、给诸位妃嫔娘娘请安!” 嫔妃和小公主小皇子也起身回礼:“见过吴王殿下!” 冷玉笙这才入座,不少嫔妃却是第一次见到吴王韩泠,只不住地偷瞟。 见他鼻梁硬挺目光深邃,果然是十年行伍打磨出的一柄利剑,周身带着股疏离冷淡,但偏偏一笑又如冰消雪融,溢了一室的流光潋滟。 怪不得是传说中江南第一美人仲姜的儿子。 “母妃,瞧他腰里系了个什么破玩意儿?” 尚未及笄的三公主莜雅悄悄附在一等淑妃耳边笑道。 淑妃打眼一瞧,见冷玉笙腰间墨蓝镶玛瑙腰带头上却栓着个成色极普通的白色玉带钩,这东西搁这气质清冷高贵的王爷身上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个没娘也没人照顾的主儿,野惯了的,你管他做甚。”淑妃轻声安抚女儿。 见韩熠眼神斜睨过来,冷玉笙嘴角一挑,站起身再次微笑行礼:“太子殿下别来无恙!” 韩熠哂笑一声:“泠儿,好久不见。” 因这一声小名,二人间经年不见似已垒起的城防,簌簌开始落下些碎屑。 “大哥!”冷玉笙又拱了拱手,韩熠嘴角终于泛起了个笑容。 此时殿外却通传皇后娘娘带着未来太子妃、晏家大小姐云缨到了。 所有人迅速起身相候,韩熠也懒懒站起,漫不经心地等着他的母亲和未来妻子。 第129章 他已彻底沦陷 「筵席」 眉目紧锁、薄唇轻抿,相貌凌厉的皇后头戴凤钗,身着淡粉长裙身披朱色褙子徐徐而入,身后缓缓跟着一名着杏黄襦裙粉色披帛的妙龄少女。 少女媚眼如丝樱唇似血,乌发如云束成凌虚髻,插着桃花珠翠步摇,留出的披发及腰,美得惊心动魄,直引得众人惊叹。 尽管未来妻子是个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韩熠的眼神却终是倦倦。 等皇后至主座站定,晏云缨也立在皇后一旁,众人便共同向皇后行了礼,筵席才算正式开始。 宫女开始布酒,众人才抬了筷子。 皇后先介绍了未来的太子妃云缨小姐,面上终于露出些难得的笑意,显然极满意这个儿媳妇。 妃嫔自然恭维一番,又向太子恭贺。 韩熠笑得不情不愿,但看到母亲的眼睛便只能噤声。 只有冷玉笙浅浅喝了一杯酒,却焦灼地盼着些别的什么。 “吴王,听闻你前些日子受伤了?”皇后突然发问,这简单的试探将冷玉笙从出神中拽回。 “谢母后挂怀,儿臣在宫外不幸遇刺,只得入宫寻求庇护,幸得未伤及心脏才捡了一命,全托父王母后之福。” 冷玉笙低声回答,故意抛出遇刺一事,但皇后脸上丝毫未起波澜。 众嫔妃脸上皆是一惊,这段时间“吴王”一直是后宫里公开的“禁忌”,不仅莫名奇妙留在了宫里,而皇后竟熟视无睹。 私下里流传吴王一身是血的进了宫,不得不让人猜测这背又藏了什么隐秘缘由。 “素闻吴王武功高强,什么样的刺客还能伤得了你?”皇后眼眸一沉,直接拣最棘手的问。 “总有大意之时。”冷玉笙亦是不动声色,又送给她一个定心丸,“儿臣亦不知刺客是何人指使,想来在军中得罪过人吧。” 皇后明显松了一口气:“如此,你便好好在宫中养着,听你父王的话。等贵妃妹妹祭礼过了,本宫帮你寻个差事,以后安心辅佐你父皇和太子。” 这是要放过他了?还卖给他一个大人情? 冷玉笙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但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一切听父皇和母后安排。”心里虽疑惑,冷玉笙还是恭敬回答,又抬眼瞟到皇后旁边一脸乖巧的晏云缨,才恍然大悟,这是给未来儿媳妇做样子呢。 或许皇后觉得有了晏相加持,太子的地位已无人撼动,便准备给他驯化了为己所用? 他正忖度着,突听皇后道:“太子听闻京城近日来了个幻术彩戏极妙的幻戏师,想讨云缨姑娘欢心又不好意思。本宫就脸皮厚点儿,今儿个给这幻戏师请来了,大家伙儿也都托云缨的福,一起长长见识。” “谢皇后娘娘!”晏云缨起身向皇后行了叩拜大礼。 “谢啥呀,这孩子,马上就要叫母后喽!”皇后连忙叫她起身,脸上止不住的笑意。 韩熠仿佛看戏一般盯着这两个女人,一脸的玩味神色。 “叫幻戏师出来吧。”等晏云缨入座,皇后握着她的手,对身侧的王成吩咐。 冷玉笙捏着筷子的手一抖,本就凌乱的心开始“扑通扑通”地七上八下。 他抬手按住胸口,才不致这颗心不受控制地跃出,而抬头看到太子韩熠的目光竟也一瞬亮了起来,他突然想起曾听过的传闻…… 在冷玉笙的失神中,丝竹管弦由喑哑转向悠扬,金玉门帘被轻轻拨开,一双赤脚踏了进来…… —— 鹤氅道袍道士打扮的杨烟出现在冷玉笙视野里,他瞬间怔住,雀跃的心突然跳空,仿佛一瞬被一双手捏紧陷入窒息…… 杨烟举着一束桃花枝左右摇摆送来香风,却是赤着双脚,脚腕上还挂着五彩铃铛。 而令人惊叹的是,她脚踩过一步便落下一个花苞,随后便徐徐绽放成粉色花朵。 她慢慢走近到皇后所在的案几前,身后便盛开了一路的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她说,目光盈盈地望向晏云缨。 将手里的桃花枝递给她:“姑娘且种桃为树,我让它刹那生花。” 晏云缨微笑接过,走到案几前面来,将桃枝放在地上,那桃枝也就神奇地立在了那里。 杨烟向桃枝扬了扬手中的粉末:“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 边吟诗双手边上下缓动,做了个“起”的动作。 而随着她的指令,桃枝慢慢竟开始长高长大,生根抽条结出花芽、花苞,然后迅速绽开,长成一株花开繁盛落英缤纷的桃树。 艳若桃花、翩翩红颜,晏云缨就站在桃树下,人面桃花相映,美得不可方物。 “哇!真美!这也太神奇了吧!” 筱雅忍不住赞叹,而殿中人也无不惊叹。 冷玉笙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可刚刚那种仿佛被箭矢精准击中,心跳停定、浑身发麻的感觉…… 久别重逢的心悸使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已经彻底沦陷,目光不自觉地一直定在幻戏师身上。 可这个人显然不知是故意还是没注意,始终没有望向他一眼。 冷玉笙又瞟了瞟太子,瞬间却如坠冰窟…… 韩熠的眼神紧盯着的,并不是自己美艳万方的未婚妻,竟也是他的那个小“猎物”…… “‘龙烛双辉玉女临,花前月下结同心’,我以一树夭夭灼灼恭贺太子和未来太子妃订婚,佳期已定、良辰可期!幻戏师沉烟拜见皇后娘娘千岁!” 杨烟此刻才转向皇后,下跪叩首。 皇后明显心情很好的样子,招呼晏云缨回座位,脸上挂着笑容,嘴上却道: “你倒是知道谁才是今天的主角……连本宫都要退到后边去了。” 杨烟眼睛一转,跪着抬起头笑道:“皇后娘娘如明月光辉、母仪天下。这宫殿是娘娘所有,筵席是娘娘所设,宾客是娘娘所邀,贫道亦是娘娘所遣,自是代表娘娘先为嘉宾鼓瑟吹笙。” “嘴巴倒是讨喜,本宫有赏。”皇后道。 转瞬一名黄门端了一盘银元宝过来:“皇后娘娘赏银百两。” “谢娘娘!”杨烟再拜叩首,头埋到胳膊肘时嘴角差点咧到天上。 韩熠瞄到她嘴角的笑意,竟也乐得笑出了声,转瞬神色又恢复如常,却以手夹了粒花生米轻轻弹到杨烟身上,惹她抬起了头。 只轻佻地问:“嗨,你还有什么手艺,不妨再展示展示,演得好本宫也有赏。” 他只顾着说,却并未注意到旁边投来的两道冷眼,一道自不必说来自冷玉笙。 而另一道,却是来自皇后…… 杨烟又转了个方向向太子叩拜:“沉烟拜见太子殿下千岁!” 韩熠摆了摆手让她起身:“开始吧。” 自己则端着双臂玩味地注视着她。 第130章 万一,没有明天呢? 「星河」 杨烟走到花树下,抬手摇了摇树,桃花花瓣开始簌簌而落。 忽然一阵香风吹过,整棵树瞬间化作漫天花瓣雨,被风卷着吹向众人。 筱雅抬手去接这花瓣,落在手上晶莹剔透、冰冰凉凉,转瞬却化成了水。 再抬头去看,飘飞的花瓣皆化成一个个水珠,似在呼吸般不断收缩膨胀,萦绕在人们的面前和头顶,直让人感觉如身在水中,连视线都蒙上了氤氲雾气。 杨烟抬手,无数水珠便游动着向她的手聚来,慢慢凝成几个大透明水球,在她的掌间上下浮游。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杨烟忽地将水球推出,在惊叫声中水球瞬间在众人身侧迸裂,却化成万千星辉流泻,旋绕汇成银河璀璨。 冷玉笙伸手探进盈盈流光,如入宙宇星辰,一时也失了神。 韩熠却鼓起了掌,而掌声一起,那些灿烂光华也就倏然消失于无形。 “果然妙艺天成!”韩熠兴高采烈道,又拍了拍手,身后的小黄门便端来一串珍珠项链。 杨烟抬头看了看皇后,见她一脸铁青盯着太子,自然明白这东西她要不得,连忙下跪推谢: “谢谢太子殿下!既已蒙皇后娘娘恩惠,贫道不能再要别的。” “太子,本宫记得你那里有暹罗国进贡的夜明珠一颗,不如拿来送与云缨姑娘?” 皇后突然开口了,继续点他。 “儿……儿臣遵命。” 太子才注意到皇后的脸色,便悻悻地让小黄门折返回来,再回宫去取夜明珠。 - “沉烟道长,还有何艺展示?”皇后又问。 可能经了刚才一点小插曲,杨烟见旁边晏云缨似乎有些气恼,便走过去点了点她的桌子。 晏云缨抬头望着她,杨烟一伸手手上便凭空多了一只火红的纸鹤,然后轻轻将纸鹤放在晏云缨手上。 晏云缨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个好看的笑容。 “我还有一些小把戏,愿和诸位一同赏玩。” 杨烟笑道,便转了一圈让大家看她空空的两手,此时才终于有了一瞬与冷玉笙四目相对。 冷玉笙只觉她黑葡萄似的眼睛中像有钩子一般,轻轻一扫便将他的心钩了走。 她又将手探上身侧淑妃的桌子,随着手的后退,食指中指便似从手心夹出一只、两只、三只……数只纸鹤,排成一排。 然后轻轻拂袖,红色纸鹤竟排成一行飞了起来,绕着筱雅公主身侧转圈圈,又斜斜飞向半空。 杨烟吹了个响哨,纸鹤又陆陆续续飞回她的手里。 而她张开双手,却还是空空如也,然后一只、两只、三只……数只纸鹤开始蹦出, 被她一手撑开夹住,最后只轻轻吹了一口气,握拳的瞬间纸鹤便凭空消失了…… 人们再次发出惊叹。 而她手中又不知什么时候蹦出来一只空碗,上下抛了抛,再接住时,碗中便多了水,水中还养着一尾金鱼…… 再然后,彩球彩带铁圈子轮番登场展演了一番,才让众人看尽了兴。 - 杨烟又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我还是一制香师,今天也特地为各位贵人小姐前来献宝。” “你有何宝来献?”皇后见她卖关子,便问。 杨烟便让人捧来她的箱子,先奉上一粒灰白色皂珠子。 “这是?”皇后拈来只觉滑不溜秋却花香扑鼻。 “我自是见识短浅,直到今日宫中沐浴时才得见‘皂珠子’这种东西,却一来觉颜色乌黑不甚好看,二来味道过于单一。于是心生一念,将香药术融入肥皂珠,添了花露香料又添了牛乳,临时捏了些香皂珠子,不但颜色顺眼许多,味道也更好闻,牛乳同样又润肤美肌之功效,想来是极适合宫里各位娘娘公主沐浴使用。” 杨烟卖力地解释一通,果见各位妃子都起了极大兴趣,于是将一盒香皂珠皆托小黄门分发下去。 “看起来不错,你可多制些给大家伙试用试用,好的话,以后宫里就从你这儿供应。”皇后道。 “谢娘娘恩典!” 杨烟又叩拜一次,接着又将自己带的一箱子香丸香饼推销一番,诸如“思存”“未艾”“兰因”“君子”“红袖”…… 当然连带着压箱底的“销魂”秘香,各色合香皆在木盒里以蜡封存许久,此刻破开当真是香气四溢满殿芬芳…… 这让宫里见识无数的众妃嫔也开了眼界,当下便齐齐瓜分干净。 杨烟才觉得今日真的是不虚此行。 此前制香虽小有名气,也只集中与一些官宦士子,到底面小了些。 今日若成功得了妃嫔和皇后的心,那制香师的名声才算真的立住。 而所有的风习几乎都是从宫中美人吹刮至民间贵族。 从今以后,她的香药铺子便可以顺利成章地开出来了。 但——万一,没有明天呢? 想到这儿,杨烟才猛地一哆嗦,只顾着炫耀东西,却没想过皇后能放自己走么? 终归是自己挖了坑给自己跳,此时终于想起这茬,才战战兢兢下跪等候发落。 “沉烟道长果然是个人才,比之前本宫见过的一幻戏道人强上不少,到底说话甜些,幻戏也美些,会讨人欢心。本宫还真舍不得你出宫,不如留下来陪本宫解解闷吧。”皇后淡淡地说。 杨烟再也笑不出来了,只觉跪着的身体已然僵硬,那说话嘴不甜,幻戏又不美,也不讨女人欢心的,定然是涯夫子了…… 她刚想找点什么理由拒绝,但找什么理由都是抗旨。 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时,却听太子韩熠站出来说:“母后,可以把这小道赐给儿臣么?” 真是个大聪明! 杨烟苦笑了下,这太子好像脑子不太好的样子,明明皇后让他关注的是他的太子妃,他却总在自己身上找麻烦。 皇后怎么可能当着未来儿媳妇的面赐给儿子一个消遣玩乐的小道…… 果然皇后一脸凛然,正色道:“太子即将大婚,该收心准备婚事,宴席后你就带云缨小姐去逛逛御花园吧。” 韩熠盯着杨烟,一副痴迷而又不得的遗憾表情,却也只能灰溜溜地退下了。 但杨烟瞧着,被太子这一闹,皇后似乎有些打消了留下自己的心念,她总得断了太子的念想吧。 念及此,杨烟立刻趁热打铁: “娘娘,恕小道不能在宫中侍奉左右。小道想在京城找个地方方便制些香药和香皂珠子,也能供给各位娘娘所需。若皇后娘娘想看幻戏了,随时可将贫道招来。” 此计就坡下驴,果然皇后点了点头:“如此也好,传令赏银千两。” 多少?! 杨烟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第131章 要不改日再议? 「重逢」 等小黄门端来一张千两的银票时,杨烟才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 “谢……谢……谢皇后娘娘!” 她罕见地打了结巴,生怕是自己在做什么美梦。 “甭以为就只是赏你的,刚才那些香料就当本宫买了,赏给诸位娘娘把玩。剩下的,算作给你的定金。太子即将大婚,做母亲的总要给他备些香药。本宫命你六月前做出百盒百种香丸香饼,你可能完成?”皇后问。 “自然,自然,小的全力以赴。”杨烟哪敢说不能,说了不得给自己留宫里做…… 好家伙!百种香,真会挑软柿子捏,还把自己上贡的香买了卖人情给嫔妃,皇后真是个不做亏本生意的精明人! 杨烟心里细细琢磨,小算盘拨地极快,说是定金,又没签契约,即使事后赖掉了,她也没地儿去要。而宫里的差事办不好就要杀头,钱不钱的真算不得什么。 ‘思存’一饼最高时值五两银子,一千两也就买二百饼,这百种香总不可能一盒才放两块,何况还要自己费脑筋配比无数香方,无数秘香可比‘思存’贵重得多,算来算去都是自己亏了…… 搁京城哪个铺子订制也不止是这期限和价格。 脑袋里的算盘还没扒拉完,就听两侧嫔妃已经站起身齐齐向皇后行了万福礼:“谢娘娘赐香!” 杨烟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微微泛出个苦笑。 只见皇后向四下嫔妃点头致意的同时也轻笑着瞟了她一眼,神色复杂而带着某种压迫感,仿佛是告诫她,想在宫里吃上饭,只有她的大腿能抱,休要妄想给别人做人情。 杨烟第一次接触到如此会拿捏人的主儿,想来“一入宫门深似海”绝不是句虚言。 得亏她只是个供人解闷取乐的,动不着任何人的利益。 “如此,小道长可以退下了。三个月后本宫派人去取,若是寻你不见可要全国通缉了。”皇后补了一句。 “不敢不敢。” 杨烟哪敢跑啊,虽然又做了笔巨大的亏本生意,但听到能出宫还是长舒一口气,转身想溜。 不料又一个不长脑子的人站出来了。 - “母后,儿臣有个不情之请,既然沉烟道长懂道法,可否将‘他’借儿臣一用?” 冷玉笙竟也开了口:“三月初五母妃祭礼,想商请其做个法事。” 杨烟终于敢望一眼冷玉笙了,她生怕他当场给自己揭穿老底然后生吞活剥了,一直不敢正眼看他。 所幸一切顺利,没想到最后的节骨眼上,还是给他盯上了。 但皇后怎么可能准呢? 杨烟只等皇后说个“不”字然后脚不沾地立马就跑。 可皇后偏偏点了点头:“难为吴王有如此孝心,沉烟道长你自可请回宫一天,但后天一早要囫囵地给本宫送出宫才好,莫耽误太子婚礼用度。” 杨烟要溜的身影也就定格住了。 她虽不知皇后究竟在发哪门子善心,但却知道自己是要完蛋了。 她想起刚进杜风府邸,那时只感觉自己“可能”完了,而现在却是真完了。 只能哂笑着转身,面向冷玉笙跪下:“吴王殿下,您要是不急的话,要不改日再议?” 但对面那人却罕见地微笑着:“还真有些着急,就委屈道长先回宫候着了。” 杨烟闭了闭眼睛,才点了点头:“多谢——吴王——抬爱!” 几乎咬着牙说出了这几个字。 筵席还在继续,杨烟却被王成引着教导了一番话,才收拾了东西叫小黄门带着她来到了冷玉笙居住的明仁宫。 —— 这是皇宫西边的一座幽静宫殿,杨烟到明仁宫时已在头顶看到一轮皎洁的上弦月。 她想起此时正在贡院考试的苏可久,突然担忧他是否有蜡烛照明,有没有饿肚子,夜寒霜重有没有炭盆棉被御寒…… 正在思虑着就见宫门“嘎吱”一声洞开,探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来,不过这张脸看到杨烟的一瞬就乐了。 “这是哪里的大风刮来的,稀客啊。” 黑衣楚歌将身子也露了出来,笑问。 杨烟见着他也非常欣喜,但想到身后还跟着一堆小太监,只得先作揖:“这里就是吴王寝宫吗?” 楚歌堆笑的眉眼一落,才后知后觉:“这里是,诸位是?” 一小黄门向前道:“皇后娘娘命沉烟道长来吴王这边伺候,吴王殿下差我们先给引来相候。” “既如此,谢谢中贵人了!” 楚歌抱了抱拳,才引着杨烟进宫门,“道长这边有请。” 明仁宫的小黄门便来接了杨烟的东西,给她送到后院偏殿的一间房间。 可能冷玉笙不在的缘故,杨烟突然感觉神经一松,毕竟也到了自己主子地盘,她总不至于小命不保。 转了转空旷的房间,心下觉得无聊,便打开房门想出来转转。 而门一打开,却直接撞到了楚歌身上。 “楚大哥。”杨烟终于笑眯眯打了招呼,“久违久违!” 楚歌后退一步,向旁边招了招手,白衣楚辞也迅速闪了出来,将杨烟吓得一哆嗦。 这俩人在自己的地方怎么也跟做贼似的? “进去说。”楚辞轻道,左右看了看,一闪身子进了房间。 楚歌拉着杨烟也溜了进去,转身又闭紧了房门。 “隔墙有耳么?” 杨烟突然觉得很兴奋,见楚歌点了点头,她才低声道:“不愧是宫里,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重要,让我找找耳朵在哪。” 说着就找了扇房门,眯着眼从门缝里往外看。 什么也没看见,然后又换了扇门,继续看。 “皇后到底派你来做什么?”楚辞直接问。 “探探消息呗。” 杨烟还在眯着眼往外看,随口道,然后才意识到什么。 那“耳朵”竟是自己! “楚……大哥,二哥!你们得相信三弟!” 杨烟看着两名高大侍卫同时向自己逼近,连忙献上投名状:“咱们仨是穿一条裤子的,是兄弟!” 楚歌终于绷不住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窝在这宫中一个月,他本来都要无聊疯了,杨烟一来,竟觉得日子又有了些趣味。 第132章 多久多久没有游过水了? 「游水」 “我说大家都是兄弟……” 杨烟一本正经道,却见楚歌快笑出声,只能改口:“姐……妹?” “总之我也是吴王的人,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我们信你。”楚歌那边笑得肚子疼。 楚辞只能拍了拍她的肩膀叮嘱:“虽然不知你怎么就到了这里,但总归比别的什么人过来强,一切等主子回来再说。不过,你切记,除了我们三个,在宫中里里外外的太监面前不要乱说话,尤其是顾十年。” “我懂,我懂。”杨烟赔笑。 三人还没说完,就听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主子回来了。”楚辞耳朵最尖。 话音未落房门便被踢开,冷玉笙一身墨蓝色几乎隐入黑夜,但双眼中却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主子,她?”楚歌指了指杨烟,想上前问一下。 顾十年突然跳了出来,轻道:“这是皇后娘娘赏来侍奉吴王一日的。” 冷玉笙明明有一腔怒火要发作,但碍着顾十年在场,只能客气吩咐:“十年,你去吩咐备下洗澡水,这位道长表演一下午肯定乏了,叫她先沐浴更衣。” 然后又对顾十年耳语了些什么,顾十年的目光明显疑惑了下,但还是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不了,不了,不了吧……我不累,今天刚沐浴过了,就不用再洗澡了吧。” 杨烟一听还让自己洗澡就不干了,这辈子的澡怕是这几天都叫自己洗完了。 “不说本王都忘了,你在皇后处沐浴时还造了什么狗屁香皂珠子,待会可得记得用上。” 说着冷玉笙一甩手就离开了。 “楚大哥?楚二哥?”杨烟求助般望向另外两人。 楚歌刚要说什么,突然被楚辞扯着离开,去追小王爷去了。 空旷房间又只剩了她一个,她东瞧瞧西看看,也拎不清冷玉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索性揣着手缩到榻上眯着眼睛睡觉了。 “沉烟道长,请吧。”杨烟正睡得迷糊,又被人摇醒。 顾十年已回转过来,引着还打着哈欠的杨烟往浴室去,路上却神神秘秘道:“殿下对你可真没得说。” 杨烟疑惑,都要给她难为死了,这叫“没得说”? —— 转眼她被扔进一个暖融融的浴室,入口处巨大的半透明纱质屏风上绣着接天莲叶、十里风荷。 而这厢转过屏风,却是一袭从房顶垂下的鹅黄色纱帘,映得内里朦胧不清。 撩开帘子,杨烟差点吓昏过去,睡意一瞬全无。 那里根本不是什么浴桶,而是一大池干干净净的、氤氲着热气的春水。 竟是个砌成莲花样的汤池,池壁铺满乳白点翠、是磨得光滑莹润的玉石。 四周环绕着雕琢繁复的莲花瓣样粉色琉璃,池底为防滑镌刻着五彩花纹,一处池沿斜着伸出几只铜制荷叶莲蓬,汩汩水流正源源不断流入池内,水面亦笼着淡淡薄雾…… 而池边甚至置了个宽敞的、铺着雪白羊毛毯的卧榻,放了叠得整整齐齐用来擦身的白色巾帕。 房顶向下还垂挂着数盏防水灯笼,烛火映得室内明亮却旖旎。 杨烟蹲下以手试了试水,温度恰好,难道真的叫她沐浴? “道长,宽衣吧。”身后猛不丁地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 杨烟吓得一哆嗦,转脸见一个也就十三四岁的少年小黄门立在那里。 “呃……”杨烟迷惑了,冷玉笙明明知道她…… 这又是什么意思,等着看她闹笑话吗? “中贵人,不必劳烦您了吧,我自己来。” 杨烟笑道,一边慢吞吞脱掉了鹤氅,又解开道袍的系带。 小黄门赶紧上前接住她的衣服,将道袍从她身上褪了下来。 “中贵人,敢问这以前是谁住的宫殿哪?怎么有这样美丽的汤池?”杨烟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我进宫日子也短,不是很清楚。” 小黄门嘴巴极紧,却伸手要解她的中衣,下一瞬便被杨烟按住了手。 “说吧,殿下就让你来侍奉我沐浴吗?”杨烟问,“还有没有别的?” “没有。”小黄门有些惊讶地抽回了手,回答得倒干脆,不像在说谎。 “那你回去对殿下讲,我自己可以洗,不用人侍候。”杨烟又道。 “没殿下旨意,奴不能走。”小黄门欠身躬了躬腰。 “好。”杨烟点了点头,如此只能故技重施了。 刚准备向小黄门身上洒点什么,突听门外楚辞叫了一声:“朱策!” 小黄门便答应着急急奔了出去。 楚辞的声音接着响起:“室内已无人,小道长安心沐浴,我给你守着门。” 什么意思? 杨烟一头雾水,但楚辞一向沉稳妥帖,他的出现使她安心。 再则从昨天见到王成和禁军开始,她已提心吊胆了一天一夜,又是应付这个又是应付那个,身心皆已疲惫不堪。 她太需要放松一下。 便不多想什么,轻轻除了衣服,散了头发,将自己淹没进汤池…… 多久多久没有游过水了? 整整五年了吧,可身体还存着记忆,甫一入水便如回到了家一样。 杨烟想着,便潜入池底旋转着游弋起来,像一尾白生生的小银鱼。 而一个身影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纱帘之后。 本只想偷偷望一望,可凝神许久也并未看到池中沐浴的人影,只疑心这人逃跑了,他犹豫半晌才撩开帘子,却就着氤氲烛光见到水面下几乎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美景: 裸身女子俯面朝下在池里潜行,长长的黑发在洁白身体上柔柔地铺散,随着水流浮沉飘摇,游几步触到池沿便旋转着蜷腿蹬壁返回……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灵活优雅地极像上古传说中的人鱼,令他脑海中浅浅浮起水中洛神,“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但令人触目惊心的,却是她雪白后背上一块尚未褪净的紫色淤斑。 眼见着游水的人即将冲出水面,冷玉笙急急退出了帘子,又悄无声息地阖门出来。 倚在门上平复急促的呼吸,然后继续在门前守着。 刚刚他让楚辞叫走了朱策,却是自己亲自守在门口——却没守住一颗相思的心。 这会儿他抬头望着夜空的明月,却听见房中人在低低地唱歌: “前门冬,后门冬,雪过寒窗绘乱松,云山漫漫风……来匆匆,去匆匆,月影书凉人始终,夜长梦也空……” 那样美妙的歌声即使隔着重重纱帘、屏风和房门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的嘴角不自觉泛起笑意,赴宴时莫名起的愠怒一瞬就被歌声抚平。 第133章 我想的、哪种事? 「算账」 杨烟舒舒坦坦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想着外面都是男的,又仔仔细细将头发绞干,束了发髻。 这时楚辞敲门又问:“小道长好了吗?主子叫你过去。” “好了好了。” 杨烟过去开门,脸上还飞着沐浴时带着的嫣红:“楚二哥,过去做什么啊?” “算算账吧。” 楚辞轻道,他最会说话了,极擅长的就是“举重若轻”…… —— 桌上放了小报和彩色头巾,冷玉笙发冠未卸就坐在桌前揣手等着。 叮叮当当的铃铛声慢慢靠近,房门“嘎吱”开了。 他的心也随开门声揪了一下,但刻意控制自己神色冷淡如常。 杨烟只着道袍,拿了个小本子和一支储墨毛笔颠颠地进来了。 而将她引进来后,顾十年便知趣地退了出去。 他筵席上就看出吴王对这道长不一般,回来竟赐了莲池沐浴,那莲池可是…… 又想到他之前不要宫女,心下更笃定这个主子是个好男色之人。 但他随马抚青应承许久,断不是个多嘴多舌的。 玄光殿里只剩下杨烟和她的主子。 “殿下!” 杨烟跪得叫一个相当快,脸上却是笑眯眯的。 一个月不见,她得表现地积极热情殷勤些,既来之则安之嘛。 抬头却见冷玉笙一脸漠然,一双冷眼中温度还是低得可怜。 “殿下?”杨烟又叫,“快算账吧!我准备好了。” 说着举起了纸笔。 “这是做什么?” 这下轮到冷玉笙诧异了,他本在等着杨烟看到桌上的东西自己羞愧道歉,可这人为何一脸亢奋? 可看着她尚红扑扑的脸颊,他竟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殿下不是找我帮您算账,您说,我来记。” 杨烟道,眼睛还眨巴眨巴了几下:“我从小算学可棒,算账还未出过什么错。” “这是楚辞跟你讲的?” 冷玉笙好像明白了什么,眼睛里有什么腾地被点燃,慢慢烧灼起来。 杨烟点了点头,却不明白眼前这人在急什么。 突然一只手捏住了她左手手腕,露出手上干干爽爽的莲花纹红绳——洗澡时她是卸了的。 “本王来告诉你这账是怎么算的!” 冷玉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奔到她面前,星眉剑目瞬间在眼前放大,话语却是咬着牙吐出来的:“第一,这是本王给你的,为什么在手腕上?这——又是什么?” 说着伸出另一只手直接从她脖子里挑出了那根挂着玉璧尚湿答答的五彩绳,“啪”地一下便薅断了。 溅出的水滴崩了杨烟一脸。 “这么宝贝么,洗澡都不摘?反正这根也断了,可以把红绳换上了,立刻,马上。” 不等杨烟回答,冷玉笙不容置否地催促。 “不太好吧。” 杨烟突然撅了撅嘴,她怕以后他若真知道这玉璧是干嘛来的,会更生气。 “那把这个也扔了吧。”说着就要扔她的玉璧。 “不要!”杨烟着了急,忙道,“我换,我换。” 然后急慌慌地将笔和本儿塞进衣服,又把红绳解了换到玉璧上,再将红绳套进脖子,不放心又交代一声: “您可一定别后悔,谁后悔谁是小狗!” 冷玉笙的眼睛追着她的动作,却终于注意到她脖后未完全消去的几处浅浅吻痕。 “第二,这是什么?” 他的手伸了过去,抚上了那星星点点的淡红色印迹,眼睛里竟慢慢蓄出了水意。 “哦,这……这是……” 这是什么呢?杨烟却是编也不会编了,随口道: “关您什么事嘛,反正不是您想的那种事。能不能别问了?” 都来问都来问,她回答这个问题都要回答烦了。 冷玉笙的手突然掉转了方向,直接掐住了她的脖子:“我想的、哪种事?” 而多想哪怕一丝丝那场景,他心里都要抓狂。 杨烟却是宁愿被他掐死也不想回答,干脆闭了眼睛,一副视死如归、英勇就义的样子。 冷玉笙的手只得又松开了,他的威胁根本对她毫无用处。 而他又不舍得真给她怎么样了,最后只能先气完再自己开解自己。 许久没有动作,杨烟睁开了一只眼睛偷看,见冷玉笙沉着脸不说话,她索性直接站了起来: “殿下,没事我先退下了,明个儿再找您商量祭礼的事。” “站住!第三,这个自己看。”冷玉笙突然站起身,将小报甩到她面前。 “这个我看过了,猜到殿下下了一局棋。” 说到那一局博弈,杨烟还是觉得相当精彩,脸上立刻换上谄媚之色:“殿下真是聪明英武神机妙算,小的佩服佩服——” “胡说八道!顾左右而言他!所以你在烟雨台出了个大风头是吗?你是忘了本王让你低调做人了吗?然后就把自己出风头出到了宫里……你可真行啊?!” 冷玉笙感觉气到鼻子都在冒烟,又看杨烟往之前入宫之事上引,连忙打断。 杨烟却谦虚地摆了摆手:“哪里,哪里,殿下谬赞谬赞!” “我是在夸你吗?”冷玉笙跳将起来,眼神似乎烧着烈火,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 “第四,这是谁给你的?”说着将彩巾也扔到了杨烟脸上。 杨烟接住了彩巾,慢慢抻平叠了整齐塞进自己衣袖:“这是妙墨堂的闻潇姐姐怕我洗头着凉给我包头发的。” 这一次倒是乖乖解释。 听到是个“姐姐”,冷玉笙神色才稍稍松下去一些。 这什么癖好,什么东西都留着……杨烟心里吐槽,嘴上只问:“殿下算账算完了吧?我先回去睡了?” 说着还打了个哈欠。 “什么算完了?今天的什么香皂珠子怎么算?太子看上你了又怎么算?你不是为本王驱使吗?为什么要替皇后卖命?” 冷玉笙将那些让他焦灼无力的一股脑儿倒出,一桩桩一件件都能给他气个半死。 “我不喜猜忌误会别人,你最好今天给本王说明白了。” 杨烟见他面庞泛红眼神几近疯狂,却不明白他究竟在质问什么,只觉得像个在打滚耍赖的小孩。 终于忍不住叉起腰来:“殿下闭嘴吧!实在太闲了就赶紧洗洗睡。搁这边狄仁杰断案呢?还一二三四五?怎么不‘上山打老虎’?” 第134章 我迷上你了 「告白」 “您不觉得您想太多了么?我哪有给皇后卖命?太子怎么就看上我了,他母亲让吗?香皂珠子多么伟大的发明,怎么碍着您了又?” “红绳您给我了还管我挂哪吗?这脖子上的东西,我都左右不了,您还能给它气没了?就是——” 杨烟声音渐渐小下去了,知道自己毫无底气: “就是这烟雨台吧,我真不想表演来着,但老板求众人推的,还有那个该死的师意玄,给我架上去了……天地良心,我当时就很害怕,心想殿下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吃了我……后来又牵扯出别的事,我真的很后悔。” 这件事杨烟的确是悔到肠子都青了的,否则也不至于进了宫。 “你……当时还在想我?” 冷玉笙关注的点果然不同,杨烟听了都要给他鼓掌。 “殿下,我是个活人,不是死物,‘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既活着就要和他人产生联结,就要权衡许多事情。有人欺负我,我得想法子应对,有人喜欢我,我就和他做朋友,有人给我帮助,我就得回馈他。难道您希望我是个无情无义之人?” 杨烟又道:“我虽已决定效忠殿下,可若我眼中除了您再容不下他人,不向命运斗争反抗,不对弱者施以同情,不读书思考反省自我,不对自然万物饱含热爱,您会不会觉得我心里荒芜萧条无趣,时间久了就不愿意住下去了?” “你……是说,你心里有我?” 冷玉笙又问,神色平静下来,面庞上红晕似乎又深了些。 杨烟虽然嗓里一噎,还是笃定地点了点头。罢了,让他占点便宜吧。 眼见自己这一番正反开合话术起了作用,终于到了最后一步表忠心环节。 “殿下,我既已追随您,就是您的人了。皇后这边,我保证只赚她的钱,绝不做任何不利于您的事。还有,您以为她怎么就答应让我过来了?” 杨烟向他眨眨眼。 “还能有什么,让你探探本王的底。” 冷玉笙想也不想便道,在皇后身上他一直留足了心思。 但为了留下杨烟,他才不在乎这个。 “聪明。皇后娘娘大概一直想安插个细作过来,可您这边估计跟个铜墙铁壁似的。但您放心我早想好了,我可以为您反过来去做细作,这叫反间计。” 杨烟真诚地建议,觉得自己简直了不敌了,派上了大用场。 “这……倒不用。”冷玉笙无奈地笑了笑,又觉得这女子蠢得有些可爱。 “本王可没有什么值得皇后盯的,她早晚会知道这个事实,但她不信呢。你把你见到的告诉她便是,不要说谎。” 而真正的秘密,他又怎会让杨烟知道。 正如他用顾十年,不能一直防着,想要真正成为自己人,总得抛点足够劲爆的“秘密”给他。 比如他和“小道长”之间的情事,让他感觉到主子的信任。 于他,一来测试顾十年是否忠心能保密能办事不瞎搅和,两人究竟到了哪种程度。 二来终究也给自己谋了便利,其他的都能按下不表,但他实在忍耐不了只有短短一天的相处,还只能一本正经地跟“道长”论道。 他这相思不解,怕会把自己先烧成灰。 用什么样的人办什么样的事,他向来拎得清。 而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让杨烟插手他的事情。 这样完全控制不了的、变数极大的存在,连握一握都觉得滑得要出溜了的小东西,本是他极忌讳靠近的,可偏偏给他勾得心神不宁。 杨烟却还在洋洋自得,觉得自己又是以理服人又是以情动人的,心想这次总能信任我了吧,想着便抛出了终极一击: “殿下!对您,我心如磐石不可转也。我和楚大哥,楚二哥一样!他俩若是尉迟恭秦叔宝,那我怎么也能排上个徐茂公。” 这一下给他吹捧成李世民,也不忘抬举抬举自己,杨烟以为接下来冷玉笙该敬她一杯酒,然后两人可以青梅蘸盐论英雄,笑醉陪公三万场了。 她嘴边噙笑,歪着头望着冷玉笙,却见他眼睛里几乎煮沸的东西瞬间冷却成冰凌,唇角抖了一抖,浑身散发出凌厉的攻击感。 这……感觉不太对…… 杨烟不自觉地开始往门口退去,一步,两步,三步…… 脚下的铃铛声却提醒着她,即将退无可退。 只见他迅速跳了起来,三步做一步奔向自己,如一头饿狼扑向蹲守许久的猎物。 杨烟猛地拐了个弯开跑,让他扑了个空。 然而他的手迅速拔走了她的发簪,在“叮叮当当”慌乱的铃声中一头青丝倏然散开,犹如银河倾泻。 随着发丝的垂落,一股香气轻飘飘地从发间逃逸出来。 冷玉笙终于见着她披发的样子,在他脑中幻想过许久,却没想到,如绸墨缎竟将眼前小人儿衬得明眸皓齿、粉雕玉琢。 香气不知是不是香皂珠子的味道,浓烈地几乎让他眩晕。 “殿……殿下,你……疯……疯了……吗?” 杨烟连说话都开始哆嗦,舌头僵硬得她都疑心是不是还在。 这杀气她还是能感觉出来的,边说又边后退着向门边挪动。 脑中噼里啪啦在复盘,刚才哪里又说错话了,不能啊。 她却未想过,若隔墙真的有耳,一句“李世民”的吹捧传出去却足以定为“谋反”了。 “我可没你想得那么‘高尚’,但我的确是疯了。” 冷玉笙下一瞬又侵袭过来,不由分说将她拥入怀里:“烟儿……我迷上你了。” 这告白一说出口,冷玉笙只觉自己像一头野兽向她袒露了他的肚腹。 覆水难收——他的心再也不是铜墙铁壁,可若是她拒绝他,他只怕是要伤心而死。 - 杨烟的耳朵被迫贴着他的胸膛,听见他心跳如擂鼓,凌乱而有力。 而她的心同样乱成一团浆糊,乱到连从怀抱中挣脱出来的力气也没有,就这样被紧紧拥着,直到连气都喘不上来。 “殿下,这种事儿……我们从长计议成吗?” 杨烟沉吟良久,终于回应了他:“先放一放……” 她从未想过能和这样高高在上的人有什么风月情事,况且两人根本没见过几面,只怕他跟杜风一样是被她表演幻戏的样子迷惑了。 她很想像对苏可久一样直接拒绝掉,却又万万不敢,怕脑袋当场分家,便试图和他商量商量。 但这话显然还是触怒了面前的人,冷玉笙似乎非常痛苦,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双唇直接就要吻过来…… 第135章 再给抱一下吧 「拥抱」 杨烟瞪大了眼睛,感觉被杜风侵犯的恐惧一瞬又袭来,然而她的双臂被死死锁住动弹不得,只能费力地想撇过头去。 可冷玉笙偏偏手上加重了力道,给她掰了回来,但一张脸在即将触及她时却停住了。 “你很讨厌我吗?” 他感受到她的抗拒,像被刺扎到一般,一瞬放开了她,声音冷得如同结冻的冰河。 杨烟摇了摇头,她扪心自问,见不到他时,曾无数次想起他来。 但两人绝没有亲密到可以做这种事情。 “我很仰慕您。”她抬起头注视着他,“但,没想过和您这样。” 她双臂环抱,互相拍了拍,做了个拥抱的姿势,又以两指触了触自己的嘴唇。 “那你以后可以试着,想想。” 冷玉笙突然笑了,他听到杨烟说“仰慕”他,瞬间就又感觉像飘到了云彩上。 这“冰火两重天”般的体验让他身体时冷时热,心跳时快时慢,几乎就要停摆。 “我是说,我们还没见几面,互相对对方肯定都不是特别了解。”杨烟解释。 “您可能觉得我造出的幻境美,但台上表演的‘我’其实不是真正的、全部的我,您不一定真的……对我……嗯……” “可能明天您就觉得我脾性别扭,像茅坑里的石头,便视我如洪水猛兽,让您敬而远之、退避三舍、如临大敌、望而生畏、深恶痛绝、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杨烟在脑子里翻找着她所能想象的恶毒词语安到自己身上。 冷玉笙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脑瓜子里到底在盘算什么。 可这样挥舞着小猫爪的‘洪水猛兽’,却只让他心里泛上难言的甜蜜,柔软地一塌糊涂。 “本王怎么看你,是本王的事情,和你无关。但你若觉得跟我还不熟,以后可以继续了解我,我等得起。再说,这种事情和认识时间没有太大关系。” 冷玉笙笑眯眯又道:“你和苏毓认识怪久的,你怎么不答应他呢?” “我想要的和他想要的,不一样。他想要的我给不了。”杨烟想了想,认真回答。 冷玉笙却又腾地跳了起来,还真让他“诈”出来了,苏毓口口声声两人“清清白白”,真是满嘴都是谎言! “那你告诉本王,你到底想要什么?”冷玉笙扳住她的肩膀,急着问,“本王有的,都能给你。没有的,也能帮你求。” 他也曾以为她追着自己不放,想要的无非是身份和权力,而这些他以后都能给她,哪怕她要天下,他都能跟太子斗一斗。 可既然她说她和苏毓的道不同,那她想要的只能是…… “瞧瞧,殿下,我想要的东西缘何要您来给我?”杨烟笑了笑,慢慢从他手中脱出。 “我努力活到现在,第一课学到的,就是想要什么得靠自己去求,您不会笑话我蠢吧。” “怎么会。”冷玉笙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神色温柔笃定,“于我亦是如此。” 杨烟放心了,她将目光移到冷玉笙身上:“我想有一双自由的手,一颗自主的心,培养自保之力,只依着本心,去往可去之处。” “这些对一名男子来说,是极寻常的路,于我却是不易的。”她勉强笑了下。 “你想去任何地方,本王都可以奉陪。”冷玉笙脱口而出。 杨烟仰头望了望玄光殿高高的殿顶,那里是红蓝绿三色雕琢着精巧繁复池塘莲花荷叶的富丽藻井,隔断房间的是镶着梅兰竹菊的雕花沉香木框架。 “殿下,您有您的路要走,我有我的道要循,若还能同行一段,足矣。”杨烟道。 “什么狗屁同行一段!” 说来说去又绕回原点,冷玉笙忽地火冒三丈,说她是堵墙不是毫无道理的。 “我不管你要什么,但现在、必须把我当成一个选项放到你面前。” 冷玉笙跳到她面前,捧着她的脸让她看着他。 “你最好每天都往这方面想一想,什么时候想好了就马上告诉我,不要让我等太久。” 杨烟移开了目光,叹息:“行,我每天都想,每天都想,可以吧。” 冷玉笙才满意地松开了手,突然想起一件事,才问:“你……受伤了?是谁?” “啊?”杨烟一慌,他怎么连这个都知道,连忙伸出一根手指堵住了他的嘴,“能不能别问了。” 转而又问:“殿下能让楚大哥教我些自保的功夫么?最好是近身搏击,点穴什么的,这样以后就能不被人欺负了。” “谁欺负你了?”冷玉笙双眼一凛,冷意又泛了上来。 杨烟怕他多问,便道: “殿下也不可能一直保护我对吧。总有一个人面对危险的时候,‘授人以鱼不若授人以渔’嘛……可以让楚大哥教我吗?” “为什么非得是他?我……不可以吗?”冷玉笙有些恼她不找自己。 “我怕您觉得我太笨,底子太差。要是您不嫌弃,我……这就拜师。” 杨烟说着就跪:“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拜就算了,再给抱一下吧。”冷玉笙一把将她提了起来,抿着嘴憋住笑向她伸出双手。 杨烟无奈,只得向前一步,然后就整个儿地悬空被他抱起来转了几圈。 脚下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一如冷玉笙雀跃的心。 被放下时杨烟眩晕地几乎连站都站不住,她嘴角噙了些笑意,但心里同时又泛起某种说不出的酸涩味道。 冷玉笙含笑凝视着她,却看得她眼神躲闪,心里越来越慌,自认武装得足够坚硬的心肠似乎都被融化掉,只想着赶紧逃走。 “我……我要回去睡了。” 杨烟脸上泛了羞涩,俯身便摘下了脚下的铃铛,这玩意儿晃得她心里一片兵荒马乱,慌慌张张地要出去。 “这样怎么出去?”冷玉笙叫住了她,指了指她的头发。 杨烟只好又回身跪到地上摸索着去找簪子,可找也找不到,冷玉笙却蹲下身随手给她递了来。 她接过来站起身挽了头发,然后一个小青釉瓷罐又被送到面前。 “这是之前,呃,就是治伤活血化瘀的、可是宫廷秘药,你拿去用。” 话到嘴边冷玉笙也没提自己前段时间受伤的事,只把药塞到杨烟手里。 “谢、谢殿下!” 杨烟把药罐揣进怀里,连道个晚安都没有想起,捂着似在烧灼的脸颊直接逃离了现场。 第136章 你就是根墙头草! 「学武」 门口顾十年还在候着,两人的对话是听了个完完整整清清楚楚,除了那“一局棋”和“徐茂公”什么的让他一惊,但无外是小道长的胡扯吹捧,虽然疑惑但究竟无凭无据。 他明确知道这道长早已投奔吴王,而今晚却是小王爷在向道长示爱。 见杨烟出来,他什么话都没说,只规矩地引着她往偏房中走。 房间里只剩下冷玉笙,空气中还留着那人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算账算得可以说是一塌糊涂,但他却从未感觉如此幸福过。 他直挺挺地躺倒在坐榻上,闭上眼,眼前又浮现了一尾游弋在水中的人鱼…… 是梦里都不曾见到过的动人景色,此刻才描摹回味出那身体的细处来。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穠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书上读过的,总算都有了具象。 而书里不曾有的,一些隐秘的、也在他的脑海中如莲瓣展开。 —— 第二天天还没亮,杨烟就穿戴整齐出了房间,却看后院小草场上冷玉笙和楚辞楚歌已经闻鸡起舞、挑灯练剑了。 顾十年值夜后才刚回去睡不久,恰巧不在。 她蹲在一旁,看三人或两两对阵击杀,或各自舞剑,最后干脆楚辞楚歌两人打冷玉笙一个,只见剑花如白练、挽得行云流水,剑光如青霜、挥得快如雷电,剑锋似冰凌、舞得锐气逼人…… 给杨烟看得眼花缭乱,几乎痴掉。 三人练毕,衣服上头发上都在冒着腾腾热气。 杨烟捡了根树枝也在一旁比划,当然由于他们速度太快,她是一招也没学到。 “小道长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楚辞收了剑,一边端了一碗水来喝,一边问杨烟。 “习惯早起了。”杨烟答着,扔了树枝也开始练自己的拳脚。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她扎起马步,边推拳收拳,一边吟了句诗。 “这种招式哪里学来的?花拳绣腿可一点用也没有。” 说话的却是冷玉笙,他回房间拿棉布巾擦了手脸,出来就要指导杨烟。 “之前在一庵庙修行过,这是尼姑们强身健体的拳脚。”杨烟停住了。 “不是修道么,竟还出过家?”这下却是楚辞疑惑了。 “俗家弟子嘛。”杨烟笑道,忽对冷玉笙说,“师父可愿教徒儿几招?” “你若不愿攻击别人,本王只教你防守。而像你这样的小身板——” 冷玉笙上下打量了她一下,不屑地撇撇嘴:“需得四两拨千斤才好。” “好,蛮力不如巧力。” 杨烟拱了拱手,将宽大的鹤氅脱掉,只着道袍,摆开了架势。 “原则只有一个,破坏着力点,攻击弱点。”冷玉笙向楚辞勾了勾手,让他配合自己做了攻击的姿势。 “当他出拳攻击时,力量集中在胳膊拳头,那其他地方皆是弱处。此时避开着力点,改变他的重心,然后顺势回击。” 只见冷玉笙捉住楚辞胳膊,直接下压扭转,将他翻到了地上,等楚辞跳了起来,再度攻击,冷玉笙则换了种方式,侧面拨开他的胳膊,直接抬手肘击打他的下巴。 而等楚辞再起再击时,这次冷玉笙则直接捉住他的手将他的手肘弯向身体,另一只手一推也就给他推了出去…… “总之万变不离其宗,我已经教完了,学会了吗?” 冷玉笙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一本正经地问。 “完了……?!” 杨烟惊得下巴都掉了,这就完了? “您以前就这么练兵的吗?”杨烟嫌弃地摇了摇头,“那士兵能学会才怪。” “这是武学之道,你懂不懂?看你聪明伶俐,骨骼惊奇,想来是一定能悟到的。” 冷玉笙憋着笑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听他胡扯,他就是不想教你。”楚辞也拍了拍身上的土。 “楚二哥,我看三个人里就你最靠谱了,要不还是你来教我吧,中午我给你做饼子吃。” 杨烟忙过来殷勤地给他拍打白衣上的灰尘。 冷玉笙目光一凛,他就是想逗一逗她玩儿,可她偏偏又换了山头。 楚辞也不是傻的,他瞥了瞥冷玉笙,见这小主子正用眼神跟自己较劲,只摆了摆手笑道:“施主拜错菩萨了,我可教不了。” “教什么?我教啊!”一朗声响起,却是楚歌换了身褐衣,突然蹦了出来。 杨烟忙笑盈盈迎了上去:“师父,教我套防身术呗,实用的那种!” “好说,好说。但刚才谁说我不靠谱来着?”楚歌鼻子一哼。 他都听见了!杨烟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今天中午给楚大哥做饼子吃,我还有好东西给你,保准让你开开眼。” “什么好东西?”楚歌一下来了兴趣。 杨烟卖着关子:“先教我嘛。” “你混蛋!”冷玉笙突然插到二人中间来,指着杨烟,“你就是根墙头草!” “此言差矣,差矣,墙头草也有根呢。可侬是失家飘蓬,风往哪吹自是往哪跑。” 杨烟朝他做了个鬼脸:“您不教也不让人教,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留在本王身边,根本用不着学。”冷玉笙冷冷道,他怎么可能护不好她。 “您有自保之力,自是不懂。”杨烟道,突然看了看东方的天空,此时已露出鱼肚白。 “雄鸡一声天下白,殿下……您怎么不去向皇上晨省?” 冷玉笙皱了皱眉,摸了摸头就要回房间。 “怎么跑了?‘冬温夏凊,昏定晨省’,礼不可废。”杨烟追了过来,晃了晃他的袖子。 “你也能扯本王的袖子?这么没规矩么?”冷玉笙快步往房间走,一把甩开了杨烟。 “您不会、您不会从来没去过吧?!” 杨烟好像发现了奇怪的事情,一路追着进了房间。 第137章 殿下不去看看吗? 「晨省」 玄光殿内。 “您该去的,再不去皇上就去上朝了,快去吧!”杨烟催促。 “我不去!”冷玉笙坐到榻上,把脸撇走。 “可他是您父亲。如果,如果民间传言是真,您也很多年不和父亲在一起了,好不容易承欢膝下,您应该多陪陪他。” 杨烟走到他身边,蹲在榻前,脸庞刚好对着他的膝盖。 “他算哪门子父亲!”没有别人在,冷玉笙突然以手捂住了脸。 “我记得在悠然阁您说要以‘真心换真心’,如果我没猜错,您是想和父亲好好聊聊的吧。” 杨烟抚了抚他的裤管,才试探问:“您不会这么久都没……您可知,皇上力排众议才将您留了下来,若他不愿,您可是想什么法子都谋不来的——” “闭嘴!你是我的什么,跑来教育本王!” 冷玉笙放开了手,又胡乱蹬了下腿,任性地像个孩子。 杨烟看明白了,他拿架子时叫自己“本王”,高兴了或发脾气了就直接称“我”。 而胡乱称呼时说明快气死了,现在估计已经在心里把她抽了一百鞭子。 可她不想放弃,虽然逆着主子心意谏言是大忌。 “您别说,我小时候也挺讨厌我爹。”杨烟站了起来。 “他永远冷着一张脸,天不亮就走了,很晚才回来,对我也不闻不问的,一年到头才见着他几面,不少次还是拿着鞭子等着抽我。” “可我娘呢,跟猪油蒙了心似的,天天在家里等他,痴痴地等,等他来了走了,走了来了。就像那院里的花树,青春时开了繁花满枝却无人欣赏,就这么任伊零落……” 杨烟边回忆却是边偷瞟冷玉笙,见他表情慢慢起了些变化,支着耳朵开始凝神细听,知道自己敲对了地方。 “到最后呢?我爹死了,我娘也随他去了,竟是生死相随。知道这事时,我有多不解啊,就想我娘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她竟连我都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只有吃苦受罪的份儿。” “你……”冷玉笙的脸上有了动容,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但我后来啊,就想清楚了。我爹其实挺疼我的,又是给我请先生虽然总是让我气跑,又是让人教我游水射箭,把我当男孩儿养大,又是……” 说到关键地方,杨烟慌忙转了方向: “反正爹娘都由着我任性,那不是疼爱是什么,再说他们离开前也安顿好了我不是?我都原谅他们了……” 从游允明告诉她父亲过去承受的煎熬时,她就原谅他了。 “烟儿……” 冷玉笙突然坐在榻上就环住了杨烟的腰,将头贴到她身上,低低地亲昵地唤她。 “我以前只知我娘仰慕了我爹一辈子,但我爹对不住她,替我娘不值。后来长大了,我就在想啊,这男人在人前板着脸是一个样子,在妻子面前未必如此。” “我又怎知我爹爹回家时,他们在帐中不是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呢?我娘既眷恋他,他们自有他们的故事、他们的世界,那是任我也进不去的。” 杨烟抬手抚了抚冷玉笙的头发。 “我就彻底想通了,若我总以‘我以为’来揣度别人,只看表象,就会陷入‘我执’。道家言‘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佛家语‘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也就失了本心。而参悟了本心,就觉天下其实无有什么可困住自己的。” “殿下,自事其心则哀乐不易施乎前,虽然不知道您在纠结什么,但我想您也应该理解你的父母,理解他们的选择,而不是被这些东西困住,这是自己的修行。” 杨烟又道,感觉腰上抱着自己的手臂又紧了几分,她拍了拍冷玉笙的肩膀:“殿下不去看看吗?” 冷玉笙突然放开了她,跳下坐榻就往外跑。 —— 当冷玉笙一袭蓝袍鼓着冬日清晨的寒风,迎着朝阳奔到福宁殿时,值守的小黄门告诉他圣上的銮驾刚刚往南边上朝的紫金宫去了。 本来这个点早该上朝了,可今天恰巧因琐事耽误了些时间。 冷玉笙二话不说就往外朝赶,终于在即将跨进紫金宫门前拦住了昭安帝的步辇。 昭安帝身着五爪金龙袍,头戴冕旒冠,面庞隐在珠帘后看不清表情。 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表情,“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是帝王的基本修养。 可多年来御驾从未遭拦过,哪个不怕死的竟敢这样做。 御前亲卫禁军手中的剑却几乎已经出鞘,面色凝霜怒视着眼前这个满头冒着热汗的年轻男子。 吴王极少出现在皇宫,他们自然不识。 “吴王这是何意?”昭安帝倒先发了话,稳住了身旁亲卫呼之欲出的杀气。 自一个月前去明仁宫探过伤情,他再没见过这个儿子了。 “参见父皇。儿臣,儿臣,来晚一步,只想说,恭祷父皇早安。” 冷玉笙说着跪了下去,虔诚地磕了个头。 隔着珠帘投下的阴影,昭安帝的眉头终于一皱。 除了几个年幼的,满了十五岁的儿子大都被他封王建府撵出了宫门,老早没人给他晨醒昏定。 他自然更没处理过这种被拦路请安的情况,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朕躬安,你起来吧。”昭安帝摆了摆手,没给他多余的情绪。 “是,儿臣晚上再去给您请安。”冷玉笙站起身垂头站到一边。 亲卫军虽莫名其妙,但也知道这是吴王三殿下,便默默收了剑。 马抚青手持拂尘,高呼一声:“起驾!” 御辇继续向前,穿进了紫金宫宫门。 马抚青斜目一瞥间,见昭安帝珠帘下的嘴角忽地挑了挑。 没人知道近些年这个越来越心深如海却喜怒无常的帝王究竟在想些什么。 但无疑他是孤独的,哪怕来自儿子一点点无足轻重的问候,似都让他觉得安慰。 不知是不是被杨烟点拨的缘故,冷玉笙也好像突然懂了他的父亲。 他远远地望着御座上端坐的人慢慢转弯消失在宫墙深处,意识到一个帝王要顾虑的事情太多,行事绝对不是他眼中所见简单的“黑与白”。 而无论多么复杂的权衡选择,即使有时将他作为棋子工具,也并不代表父亲眼中无他…… 他能做的,其实不过是循着本心做一个儿子的本分罢了。 不囿于执念,不困于仇恨——是谓“无为”。 这样思忖着,冷玉笙又回转身体往明仁宫方向狂奔,他有一肚子话想对杨烟说。 就离开这么一小会儿,他就非常非常想她了。 然而吴王大庭广众下的这一出诡异行动还是被有心之人捕捉到,并迅速传到了皇后的耳朵里。 第138章 连蛤蟆肉都吃不着 「苦药」 “这人是想邀宠想疯了吗?” 宫女正给皇后梳着头,身着粉紫色折枝纹锦衣华服的妇人正吃一碗燕窝羹,突然将羹碗往桌上一摔,吓得身后的宫女手上一抖,也就拉得她头发一吃痛。 “混账!”皇后斥道,宫女立刻跪了下去。 “冒冒失失的,赶着投胎么?” 王成从宫女手中接过梳子,撵了宫女退下,然后亲自给皇后篦头发。 “可皇子给皇上请安也是天经地义,也不能参他一本不是?”王成劝解。 “况且太子即将大婚,这档口还是太平些好。” “他偏偏武功还极高强,如猛虎在侧,日子过得都不安生。”皇后又气道。 “娘娘,眼下您还是多虑了,他无职无权,靠山又远在西北够不着,顶多出来现现眼,翻不出什么浪。而在宫里瓜田李下的,您不能动他,且稍安勿躁。毕竟朔北还有二十万兵马,但凡他出点事,那边有异动可不好,现在连皇上都是要顾虑忌惮几分的。” 王成继续安抚她,又出谋划策:“等他以后出了宫再动不迟。任他武功高强又如何,也不过是一介武将。而太子婚后您就有了一众言官,文人的唾沫星子可比刀子管用。这个乳臭未干的不重要,朔北的那个才重要,扳倒那个才是正经——到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从彰一向顾虑周全。”皇后心气才终于顺了些,确实先让太子安稳地把太子妃娶了,培养势力才是正经。 但她想到那个小子就恶心到不行,而想想自己儿子又恨铁不成钢到不行,真是左也不顺右也不顺。 又道:“本宫想让那道长来演个把戏解解闷了,给‘他’宣来吧。” “娘娘,那人才刚送吴王那一个晚上。” 王成又提醒她:“会不会时间短了些?估计还探不出什么,反而打草惊蛇。” “那过两天再让她来吧。”皇后叹息,“真该给她留本宫这边,但又怕太子留情,就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 转而又想到一事,问:“太子又和那弹琴的见面了?” “师意玄偶尔来东宫。”王成语气中尚有几分保留。 “不能给他除了么?”皇后抬眸望向镜中的王成。 “师家,前朝即累世公卿,本朝又只专于文艺,不热衷朝堂,没什么把柄。” 王成捏梳子的手一抖:“树大根深,现在动了反而会动摇太子的位子。况且,已经除了几个了,就像那茬韭菜,割是割不完的。不如——” “不如什么?”皇后紧盯镜中王成忽明忽暗的眸子。 “不如,送他一个背后无势力的极品,但只准偷偷养了,绝不能让太子妃知道。一来让太子移情收心,不再和师意玄搅和,不致在外面落把柄。二来也能向您及时传送东宫消息,以后想给他去了,也就去了。” “太子以后可是要登基的,后宫怎么能容得下男人?任是哪个男人得了势不得搅和出一团乌烟瘴气。” 皇后抚了抚起伏的胸口:“真是造孽啊!” “那就给他——”王成的话音止了,同时也明了,给他阉了再塞到太子身边,或者等太子登了基就给他阉了…… 总之,太子好南风是个极其、特大的麻烦,但他又改不了,给皇后愁的头发都白了好多根。 其他的她尚能帮他解决,只这一条,让她这个一贯强势的母亲着实无可奈何。 “你说,那道长如何……不过,一切都要等到大婚以后再议,再说,万一他娶了云缨,就迷上她了也说不定。” 皇后将目标瞄到了杨烟身上,但转瞬又安慰自己,期盼儿子娶了太子妃后能回心转意。 而被他们正打主意到身上的小道长,此时尚无知无觉,在明仁宫中安安稳稳吃了早饭,又把张万宁开的药熬着喝了一副。 —— 冷玉笙回到宫里时,杨烟一个人正端着碗蹲在后院的石凳上喝药。 本想跟她亲近亲近,但苦苦的中药味儿让他望而却步。 “知道你东西多,怎么连草药都能带进宫?宫里还能短了你的药吗?再说,你又怎么病了?” 冷玉笙离她三步停定,屏着呼吸问,然后又迅速挪远。 天知道他多么讨厌这药味,从小就讨厌,比讨厌皇宫还要讨厌。 “殿下不懂,这是张万宁开的方子。药草虽轻,情意千金,我就是捏着鼻子也得顿顿不落给它都灌完,才不负知己之谊啊。” 杨烟道,说着嗅了嗅碗里的药,差点呕了出来,只能当真捏着鼻子继续喝。 “张万宁?知己?你怎么又跟他扯一起去了?” 冷玉笙捕捉到了某些字眼,逼近了又问。 “这是我的私事,殿下管这么多干嘛?” 杨烟总觉得一些人与人之间的情意真的不足为外人道也。 “我才是你的私事,你怎能有这么多私事!本王必须管!” 冷玉笙急得团团转,说着上前欲夺杨烟的药碗。 杨烟把碗一丢,冷玉笙眼疾手快要去抓住,可下一瞬那碗不知被施了什么魔法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杨烟一掀袖子,碗竟还在她手上,药汤是一滴也没撒出。 “殿下,还没喝完呢,这么急着给人收碗?” 杨烟继续啜了一口药:“我又没卖身给您,您还能管我往哪儿去,和什么人交朋友么? ” “卖身?”冷玉笙却眼睛一亮,他顿时恨自己见到杨烟脑袋就成了一锅粥,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好主意。 虽然眼下不行——但等他出了宫,那必须想法子给她搞一张“卖身契”。 吴王韩泠正拨拉着他的小算盘,但似乎不小心把算盘珠子崩到了小道长脸上。 杨烟感受到了什么危险的气息,战战兢兢地问:“您在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了?” “我,当然在想本王清州王府的美姬。你以为本王现在身边没女人,之前就没女子谈情说爱么?本王府里可是美女如云,个个琴棋书画、歌舞花茶样样精通。” 冷玉笙边说边观察杨烟的神情,只见她白眼一翻,无所谓道:“您大可随意——可那又如何,您这些天不还是照样给她们尽抛脑后了?虽女如云……匪汝思存……” “你!” 冷玉笙感觉心口一滞,终于明白眼前这个人是开了窍的,七窍恐怕已经开了八个,绝对是个危险分子! 若杨烟是个男人,还真是万万留不得。 “早上才刚跟您分析过,若生了‘比较心’,也就露了您的底。殿下是个聪明人,怎么此刻倒失了分寸?” 杨烟仰脖干了一碗药,潇洒地将碗往旁边石桌上一放。 “不过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都是天性使然,有那如荼美女,殿下行乐当及时,莫要耽误人家青春。” 冷玉笙突然又逼近杨烟,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眼睛里光芒闪动:“行乐须及时,你倒是提醒本王了。对付你这种人,不得赶紧占了……” 说着就要凑上来亲吻。 “嗝~”杨烟适时地打了个含着中药味的嗝,给那凑近的人脸上一熏,又给冷玉笙苦到一旁干呕。 他闻到中药就要吐,这是从小落下的毛病。 冷玉笙抬手擦了擦嘴角,见杨烟似难过非难过的,神情有些落寞,觉得好像有点对不住她,倒像嫌她恶心似的,便蹲到石凳一边,试图解释一下。 “别看我现在身强体壮的,小时候身体却十分不好,母妃总灌我吃药,那时是看到药罐子就怕。但母妃疼我,哄着喝完就给个蜜饯吃。后来……她去世了……再喝药就没人给蜜饯吃了……我便越来越觉那中药苦,苦到心肝都跟着搅……” 他说不下去了,除了母亲喂来的蜜饯,若回忆起那皆是药味弥漫的童年,让他哪怕捡拾起一点点,都觉得舌根还是苦的。 “那以后我让胡九给您做药丸吃,一口吞了就不苦了。” 杨烟却揣着下巴在想些别的事情,但她不敢说她有些想胡九了,真盼着他能来京城,突然又兴奋起来: “药丸难道不是个大商机吗?看来以后还得开个药铺子,不爱喝中药的小孩就给他药丸吃。” “你真是……” 这给冷玉笙整了个无语,他明明在袒露极隐秘的伤口,杨烟竟在幻想着和别的男人一起赚钱。 “张万宁可要娶妻了,本王劝你不要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冷玉笙气道,将话题又绕回张万宁身上。 杨烟一脸困惑地看着他:“您这满脑子都在想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我当然没想法!我对您都没什么想法,为什么会对他有?我有自知之明,自己什么身份自个儿能掂量清楚,怎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天儿真是没法聊了,您快去吃早饭吧,还不饿吗?我去找楚大哥学武了。” 她说着端着碗拍拍屁股站起身,一溜烟儿地跑了。 冷玉笙蹲在原地,又回味了下杨烟的话,她的意思是张万宁不如他吗? 可他这么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她凭什么对他没想法? 转念又气得跳了起来,她是癞蛤蟆,张万宁是白天鹅,那自己是什么?连蛤蟆肉都吃不着…… 第139章 这是要……喂我么? 「藕饼」 楚歌虽然行事急躁了些,但不得不说却真是个好师父。 教起杨烟来那叫一个一丝不苟,也不嫌弃她底子差反应慢,而且设身处地为她考虑,教的全是实用的防身术。 短短半个上午,杨烟便学了过肩摔、躲避以及如何迅速击打对方弱处。 “一个人的后脑、脖子、下巴、胸、膝盖、脚,都是弱处,还有……男人的下三路。” 楚歌向她比划,最后才不好意思地指了指他的裆部和小腹,当真是毫无保留了。 “我记着了。”杨烟毫不避讳这些,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又挨个招式比划了一通。 “楚大哥,你再背后偷袭我下试试。” 她想再训练一遍,招呼楚歌从背后袭击她。 冷玉笙叼着枯草棒晃悠着过来时刚好就看到这么一幕: 楚歌覆身过去从背后围住杨烟一把将她抱着提了以来,杨烟则迅速合拢手指掰向他的拇指,就这么趁手指裂开的间隙,下踹其脚,反手手肘挥向楚歌左肋以下,楚歌猛然吃痛,杨烟也就顺势跑远逃开…… 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冷玉笙却只觉心里酸溜溜的,似笑非笑地拍了拍手鼓掌: “不如让本王也领教下小道长的高超防身术。” 说着吐了草棒直接飞来,伸出双手捏住了杨烟的双肩。 杨烟歪了下头,眼中冷光一闪,双肩猛然一抖,将冷玉笙胳膊打掉一只,然后顺势转身用力要给他来个过肩摔——可没料到这边一用力,飞起来的却是自己。 她突然悬空直接被冷玉笙横抱了起来。 “瞧瞧这什么防身术,不如改成‘投怀送抱术’算了。” 冷玉笙低头瞅了瞅怀里的人,冷眼一瞥,不屑地笑道。 杨烟鼻子一拧,抬头就要去抠冷玉笙的眼睛,可手指还未触到他的脸便突然觉得腰下一麻,整个人就被腾空甩了出去,而在即将摔到地面的一瞬,冷玉笙还是奔过去给她接了住,扶起站稳。 然而他的手却没有离开她的肩膀,却是低头向她靠过来,极暧昧地贴着她的耳朵轻道:“还有抠眼睛这么恶毒的招式么?你也只能用来对付本王。因为别人,你根本近不了身。” 他说的是实话,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这些所谓“防身术”其实不值一提。 温温的热气轻扑在杨烟的耳际到脖颈,她的耳朵顿时泛了红,又让冷玉笙一瞬看得呆住,直想将这鲜红欲滴的一瓣衔入口中。 可意识到身边还有其他人,只得将杨烟推远了些:“你学这些,不如学一学怎么跑得更快。” “真是欺负人!”杨烟屁股像扎了针一样迅速离开冷玉笙,嘴上却还是不饶人。 “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刮目相看!” “那本王可等着,你可别不来。” 冷玉笙刚才见她和楚歌搂搂抱抱,心里就腾地起了火,现在看她掉了油头滑脑的面具又折了倔强清高的脾性,还闹了个满脸羞红,他才觉得解了气。 “小道长别泄气,其实这些招式对付一般歹徒足够了。”楚歌见杨烟不开心,忙过来安慰,“不过要是遇到这二般的……还是等死算了。” 他抬眼看了看冷玉笙,却见他投来的目光极冷,不知自己哪里又做错了,只能悻悻地离远了些。 这大实话可真是“暖人肺腑”,杨烟顿时觉得不仅身体受了伤,心里也伤得不轻。 “我不跟你们玩了,不学了不学了!” 她甩甩袖子就要径直往前院走:“我出宫了。” “你再多走一步试试。”冷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杨烟提起来的脚不得不又退了回来,转而又往偏殿厢房中去。 然后她的衣领又被人揪住,整个人给悬空提了起来,她开始像被钓起的小鱼般扭身扑腾。 “你又往哪去?”冷玉笙低问。 “去拿银子。”杨烟手舞足蹈一番也没辙,只撇了撇嘴强调,“皇后娘娘赏我的银子。” “银子不会长腿儿,它跑不了。而你,说待到明天早上,若没有本王允许,今天敢迈出这个宫门,那它们说不定就长腿跑了,不信你试试?”冷玉笙又威胁道。 杨烟无奈地点了点头,一瞬换上笑脸,“我懂,我懂。我追随殿下鞍前马后,岂敢背离。” 她这一笑,冷玉笙又没招了,明明知道她说的都是假话,偏偏不能拿她怎么样,只得给她放了下来。 杨烟迅速转身就跑:“那我去厨房,答应给楚大哥楚二哥做饼子。” 一旁顾十年瞥了冷玉笙一眼,转身要跟上去。 “十年,随她怎么折腾都行,就看着别把厨房烧了。” 冷玉笙低声交代,又恢复了日常说话稳重的样子。 短短不到半天,顾十年却见小王爷脸上多了无数表情,当真是把这个道士捧在了心尖上。 他一瞬也觉自己像拿捏住了这主子什么把柄,只是这究竟是把柄还是投名状,他也总得掂量掂量。 冷玉笙见顾十年犹豫了一下,心下了然,但只当没看见般催着他离开:“去吧,去吧。” 路在眼前,就让他好好思考下怎么选。 而没多久杨烟便端着一叠香喷喷的饼子回来了,冷玉笙和楚歌楚辞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射箭。 “藕饼来了!我猜你们肯定没吃过。” 杨烟将饼子端向楚辞楚歌,楚歌抢着要来拿,杨烟又瞪了他一眼:“吃饭前先净手,楚大哥去洗洗手吧。” 楚辞嘴角勾了勾,便扯着楚歌去脸盆处洗手了。 冷玉笙望了她一眼,见她眉目清爽、面色白皙红润,手上干干净净,连头发丝上也一点炉灰没沾到,当然厨房也没被烧了。 那饼子闻起来竟还有点……香。 “你连做饭都这么擅长?”冷玉笙又来了兴致。 “笑话,我可自己养活自己有四年了,先是伺候我师父,后来照顾我大哥,生活所迫,练也练出来了。”杨烟将盘子放在石桌上,傲娇道。 “别在本王面前提苏毓。” 冷玉笙咕哝着呛她一句,一想到那个人他就莫名心烦,甚至连名字都不想听——杨烟之前帮苏可久的一番周旋投靠大业自然中道崩殂,除了将她自己卖了出去…… 杨烟自知说错了话,便捏起一张金黄锃亮的饼子揪下来一角,走过来送到冷玉笙嘴边: “殿下尝尝?” “这是要……喂我么?”冷玉笙眉毛一挑。 第140章 多谢殿下送的称手小弓 「人情债」 “那您别吃了。” 杨烟莫名有些难堪,说着就要把手收回,冷玉笙忽地凑上前一口叼住了饼,眼睛轻佻含笑。 杨烟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往后拽了拽,冷玉笙却迅速将她的手指尖儿一起吞到嘴里,轻轻咬了一下才吐出来。 他速度极快,即便顾十年守在面前却也没注意到。 只有杨烟感受到他的舌尖儿迅速在指上划过,一股温热、酥麻的触感瞬间从指尖向手臂和全身扩散。 她哆嗦着离他远了一些。 冷玉笙却嬉笑着转身也去洗手去了,楚辞楚歌此刻也返回,一人揭了张饼往肚里送。 “这也过分好吃了吧,北方冬天能吃的就那么点东西,没想到小道长还能做出花来,当真比御厨也差不了什么。” 楚歌吃了满嘴,腮上也鼓鼓的,却止不住赞叹。 “你忘了我是定州人,我们西北确实是能把面食做出花来的,何况我娘又是天底下最好的厨娘,这饼是她独门钻研而来,一般人可吃不着。” 杨烟骄傲极了,拍了拍胸脯得意忘形:“你们之前不是也在朔北吗?军中可没有这么棒的厨娘吧。” “到时你去了,不就有了?”楚歌又戏弄她。 杨烟却当了真,想了想便抱了抱拳:“若他日重回朔北,贫道亦舍命陪君子。” 楚辞却轻笑了下,恐怕即使她不想去,都会有人给她掳了去。 “小道长能否传授在下这厨艺?恐怕你不在时,有人会想……吃饼……” 楚辞边吃边问,自然意有所指。 “简单简单。”杨烟也拿了张饼,边揪着吃边介绍: “将面粉以开水烫了和成稀面糊,记住是烫面哦。将藕剁成藕泥,五花猪肉剁成肉沫,然后混合搅拌加蛋清、酱油、白糖、盐巴、鲜葱,一点点花椒胡椒茴香粉末,和面糊搅在一起,起油锅小火烙熟即可。” “面遇油比肉香,藕遇肉又比肉鲜,才是这简简单单饼子的精髓所在。” 冷玉笙回来时正见她说得眉飞色舞,想起她之前在悠然阁食欲了了的样子,心想原来这家伙竟不是不爱吃东西,只是没遇到爱吃的东西罢了。 而跟她在一起,见到的都是些新鲜玩意儿,他悄悄摸过一张饼,吃过忍不住又吃了一张。 杨烟又端着饼走向顾十年:“中贵人,您也尝尝吧?味道真的很好。” 顾十年低了低头:“谢谢小道长,奴才不饿。” “十年,尝尝吧,小道长也是自己人。” 冷玉笙突然道,这个“自己人”让顾十年心里一颤,虽然他说的是小道长,但暗里却是说自己是他的人了。 顾十年抬手准备接,杨烟索性将盘子一并塞给了他,又指了指附近院中当值的小黄门: “你们拿屋里吃吧,也别站风里了,怪冷的。” 俨然一副当家主人的样子,冷玉笙定定地看着她,竟觉得有些好玩。 顾十年此刻抬头以眼神询问他,冷玉笙笑着轻轻摆了摆手,顾十年便端了盘子下去。 “你别拿这一套待朋友的法子待他们,他们受不住的。”等顾十年走了,冷玉笙才提醒她。 “主仆尊卑”构筑了这世界的规则,尤其是在阴冷幽深的宫廷,不遵守规则的下场往往很惨,这点他明白,顾十年也明白,所以每个人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而杨烟是他人生中的一个例外,这样的“例外”有一个就够了。 “好。”杨烟虽然不理解,还是点了点头。 冷玉笙见她乖巧听话,心下漾起一种说不出的满足,妥帖地抚慰着全身的毛孔,便又拉她到一旁低声解释: “我记得你说‘相信以真心换真心’,我也信,但既然‘人非草木’,既有真情也有欲望。你以真心待人又洒脱快意,可以‘事了拂身去’,而他们在水中辛苦浮沉太久,就会将你视作救命稻草,只想索取更多,反而容易‘因爱生恨’。‘贪嗔痴’是无数祸端的起始,你若想安稳,就当少欠些人情债。可懂?” “我懂……”杨烟心里蓦然浮现出一些面孔,那些曾萦绕心头不解的,此刻也豁然开朗。 “世路崎岖人情反复,以诚待人也要亲疏有度。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殿下说的可也是当行‘中庸之道’?” 杨烟露出一副“悟道”的了然来,又左右逡巡了下这明仁宫:“我看殿下的宫里连个宫女都没有,莫不是也怕欠人情债?” 真是个憨憨的小机灵鬼儿,冷玉笙一瞬想捧起她的脸亲上一口,但还是后退了一步,半真半假说道: “子都曰了,‘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小人还可以利相交,女孩子这么美好,掉滴眼泪本王怕心都要跟着碎掉。本王的确害怕迷倒万千少女,若害人伤心,岂不要欠下一堆还不了的情债?毕竟,可不是人人都如你识字断文修这些高深道行,又没心没肺想得开。但‘中庸’究竟也是文人士大夫常犯的拧巴,你当站得更高些,开阔些眼界,去那山顶才能一览众山小。” 杨烟却根本不接冷玉笙话中藏的机锋: “殿下,我可没看出您的心有这么纤弱。‘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那高处是您该考虑的,不是我,我管好我的一亩三分地就够了。” 说着就从袖里拿出她的小银弹弓,套了个弹丸,冷定瞄准飞速地打出没入靶心,然后掂量掂量小银弓躬身拜谢:“多谢殿下送的称手小弓。” 冷玉笙显然又吃了瘪,每次都是这样,在他觉得即将揪住她时,她滋溜一下就滑脱了—— 人都道女子胆子小,他夜访去试,结果差点给自己吓到; 人还道女子心眼儿小,见不得情郎想别的女人,他故意提他的美婢,结果被一语道破玄机; 人又言女子耳根软,要趁她受委屈时哄着讲些甜言蜜语,她却收拾好一切根本不给他表现的机会; 人还说女子喜欢伟岸的男人,他还没表演完怜香惜玉,树起高大形象,她就给他拿弓打了回去…… 即使是堵墙也该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凿出点缝隙窥探到内里的美景了。 可面对这么个铜墙铁壁的简直比鲤鱼跃龙门都难。 “看来你也不是个习武白痴嘛。”冷玉笙只得悻悻地夸奖。 “当然喽。”杨烟倒给好就接,当下又连发好几次弹丸。 冷玉笙则恹恹地去石凳上和吃闲食的楚辞对坐着去生闷气了。 第141章 那就送侬个甜囡囡吧 「决斗」 楚歌闻声仔仔细细过来看了一会儿,见杨烟手中捏着的小银弓,却恰恰好好是她拳头的长度,这才恍然大悟: “我说主子没事儿找内侍省打那么小一把弹弓干嘛,原来在此处献殷勤了?你不会……” 他指了指冷玉笙,面色一惊,然后左右逡巡了下? 幸得顾十年和附近的小黄门还没回来,才径直走近冷玉笙低声问:“你竟对小道长有那个意思?” 楚辞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乐得很,见他哥这个二傻子似乎终于开了点窍。 冷玉笙本来心情就郁闷,被这心里搁不住事的当着女孩儿的面这样一问,更觉脸上挂不住,只冷声骂了句:“滚!” “你怎么不早说?我本想以后跟你讨了她当媳妇呢?你怎么能跟下属抢?” 楚歌只觉心里一酸。 要说早,还是他最早在七里县抱着蓬头垢面的她上了马带到了医馆,还看到了她裸着的血肉模糊的后背,还是他第一眼见到了女装打扮的杨烟在观灯。 而打死他都不信小王爷能看上这么个街头卖艺的流民假小子。 “你怎么不早说?七里县灯市你别闲得撩那车帘子,或你自个儿瞧了放心里不就行了。” 冷玉笙怼他,面色也就更不好看了。 都言“兄弟妻不可欺”,他要早说了自己也就绝不往车窗外多看那一眼。 “现在才来求这个,晚了。再说,我都搞不定的,你这个大棒槌……” 但还没说完,他胳膊上就吃了一拳。 楚辞本在嗑着瓜子,突然被吓得一把掉在地上。 楚歌按耐不住,又没法将他按在地上揍,只能打一拳出气。 虽然力道不重,冷玉笙瞳孔也发生了地震,反了反了! 正愁一肚子火没处撒呢,结果送上门来了! 冷玉笙直接从石凳上跃起飞去一旁兵器架上拔了剑:“楚歌,给老子滚过来!” 这一吼,把旁边还在射弹弓的杨烟都给吓住了。 楚歌也不甘示弱,执了剑面对面和他对峙。 “怎么了这是?好端端的拔什么剑呢?这大晌午的。” 杨烟跑了过来,左左右右围观了下冷玉笙,又前前后后欣赏了下楚歌,见他们急得直像两只斗鸡,突然觉得很可笑,便笑着去楚辞对面坐下了。 楚辞倒是一直没起身,一直在捡瓜子儿,等瓜子都捡好了,才想起来问了句:“您二位开始了吗?” “是不是还缺个判官呐?”杨烟虽不明所以,但也跟着瞎起哄,“那由小的来吧!” 说着喜滋滋地跑到两人中间,抬手一劈:“比武开始!” 这二人本杀气腾腾,被这一激,竟异口同声叫嚣:“关你屁事!滚!” 杨烟“切”了一声跑了回来,对看戏的楚辞说: “俩傻子。” 顺手剥起了个花生,朝天丢了花生米,然后拿嘴去接。 “他们为了抢你,决斗呢。”楚辞吐了口瓜子皮。 “哈?”杨烟突然嗓子被花生卡住了,顿时噎得翻了白眼。 而楚歌和冷玉笙终于身形一动,寒光两闪间便劈在一起,然后上下起落剑影翻飞。 当楚歌想要一剑锁喉时,冷玉笙已经纵身后跃翻身下刺,直指他的心脏,他收剑回击,两剑相交,顷刻间火花乍现。 舞剑的两人身后,楚辞正焦灼地从背后环抱住杨烟前后晃动并以手猛击她的肋间,这是军中常用的急救方式。 随着“咳”地一声,她才终于咳出了花生,但不知怎的还没吸上气,又憋昏了过去。 楚歌和冷玉笙剑影交错后便互换了位置,两个回合依然不分上下。 反正是一个师父教的,又比了这么多年,分出来才怪。 韩泠五岁时寄住江南冷府,外公逝世后外婆不忍孤单便回了家业极大的娘家,他也到了外婆膝下,为外出方便,因此有了“冷玉笙”的名字。 在那里,他有了这一对大他四岁的孤儿双胞胎伴读,他们一同读书又在外婆逝世后一同投奔舅舅入了朔北军营,一起练武一同陪伴着长到现在,说是主仆,其实就是兄弟。 而就在这对兄弟正你来我往厮杀时,楚辞轻问:“小道长憋晕了,你们有人能腾出张嘴给她吹个气么?没有的话,我吹了……” 耍剑的人突然就停了下来,楚歌跑得最快,连忙将杨烟从楚辞手里接了过来。 但刚接到就听到耳边又一声嘶吼:“滚蛋!” 楚歌瞪了冷玉笙一眼,却还是迅速将杨烟交给了他。 冷玉笙抱住这僵硬的身体才看到她已面色苍白,颤颤地拿手试探已经没了呼吸,当下自己的心跳也几乎要停止。 他想也没想直接放下人,压额抬颌闭了鼻子,捏了嘴巴俯身凑向她的唇。 可就在即将触到她的刹那,杨烟竟突然睁开眼睛一把推开他,“咯咯咯”笑了出来。 然后她额头挨了不重的一巴掌,身前人像屁股着火似的迅速弹开了。 杨烟连忙坐起身,楚歌竟也一溜烟跑到一边去,只有楚辞还在旁边陪着她。 — 就在刚才,楚辞拍着她的脸又去翻她眼皮查看时,那黑眼珠突然骨碌一动,杨烟竟抬手给他指了指她的嘴。 楚辞猛地移开了他的手,却也顿时明白这个小鬼要用这法子让那两人停手,然后杨烟两腿一蹬,就开始摒气。 “别生气,别生气嘛二位,开个小玩笑而已。”杨烟爬起来,一边拍土一边做和事佬。 “不过刚才听说为了我,真给我吓卡到了,楚二哥救了我好久才吐出那粒花生米。” “至于么,就为抢着当我师父?突然都看到我射箭天赋异禀了?”杨烟又问。 本就尴尬至极的二人共同匪夷所思地望向她,不知道她的脑袋到底是什么做的,当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去决斗,竟然是想当她师父??? 楚歌突然笑着走了过来:“小道长可真是一株可造之材,一朵异域之花,那自然我来做你的射箭师父。其他的还是让王爷去做吧。” 他主动放弃,这么难搞的人,以他的脑子的确会被耍的团团转。 再说,他本来就没想过跟冷玉笙抢什么。 “大哥……”这下轮到冷玉笙更尴尬了,他蹲在一旁,两颊因羞愧羞涩难堪泛了红,只低低地唤了楚歌一声。 这让楚歌回想起小时候那个经常因落败而气红了脸的孩童,非得喂一个蜜饯才肯搭理人。 “现在知道叫大哥了?以前每次都得给你打趴下才叫哥,我可没蜜煎荔枝喂你了。” 楚歌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蹲下对他用江南话耳语道,“那就送侬个甜囡囡吧。” “谢了,不过……甜个屁嘞……” 冷玉笙苦涩一笑,摆了摆手。 第142章 藏裤裆里呗 「袖箭」 听闻楚歌要教她射箭,杨烟不明所以,激动地连忙过来拜师。 “师父哎!楚大哥你又教我练武又教我射箭的话,那可是我亲亲亲师父了!请受徒儿一拜!” 不待她跪下,楚歌就给她薅了起来,笑道:“倒也不用这么亲,我可担不起!” 杨烟想起了她的杀手锏,连忙献宝:“楚大哥,啊呸,师父,早上我说要送样东西谢你,现在该兑现诺言了。” 楚歌眼睛一亮,但还是瞅了瞅冷玉笙,见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才问:“你还有什么好玩意儿?” 杨烟总能带来些有趣的东西,这点他毫不怀疑,况且这东西还独独给他,就当是他情伤的赔礼了。 “你瞅着这靶子,看我神器!” 杨烟引着他到射箭位置,伸手指向靶子,却有什么破空从袖中飞出,虽没射到靶心,却也牢牢盯在了二十米外的靶子上。 冷玉笙本蹲在一旁,此刻却“腾”地过来一把抓住了杨烟的袖子,楚辞也被吸引了过来。 “你袖里有什么?”冷玉笙低问。 楚歌已奔过去把靶子上的东西取了回来,那是一柄用竹子削成的细细尖尖小箭。 杨烟微微一笑,从袖中拆出个竹筒出来。竹筒约五寸长,尾部装了一个蝴蝶片按钮,她从袖中箭袋中又抽出一只小箭装入竹筒向下一按,小箭卡了进去,蝴蝶片一端便被推出。 而她单手执了竹筒,朝向靶子,轻轻按动蝴蝶片另一端,那小箭便“嗖”地弹出…… “怎么样?”杨烟望着楚歌双眼放光。 “这叫袖里乾坤,是我新近的发明改进,极适合近身搏斗偷袭。” “赤影阁倒后,江湖上暗器一门即已失传,你怎么还会这种旁门左道?” 冷玉笙神色又是一凛,他一动不动盯着杨烟,似乎想看穿她,总觉得眼前这个人身上迷雾重重。 “幻戏和机关术可是有千丝万缕之联系,您看到的小把戏都离不了机关。师父,就是我的幻戏师父曾嘱我留意一本公输班弟子着的机关要术,传说内有记录飞行器的制作,到京城后我便搜罗了些机关术书籍。” “最近我总想着,自己力气又小年纪又大了,可能不是练武的料子,总得有些自保之力,所以开始琢磨研究一些小武器。” 杨烟看着冷玉笙,语气真挚:“殿下,我既已效忠您,怎能派不上一点用处?以后我若去了军营,必能改良下军械。” 杨烟瞅了瞅手中的竹筒,面庞浮上些扭捏:“不过这个袖箭还是第一次做,是有点粗糙了。以后定会越做越精美,若能找到能工巧匠打造成铁器,威力一定更强些。” 转而将竹筒恭敬交到楚歌手中:“这袖中箭做拜师礼赠予师父,愿它以后能助你一臂之力。” “这暗器好毒,但我喜欢极了。”楚歌笑眯眯接过又反复摩挲试射把玩了几次,极像个少年得了喜欢的玩具。 “谢谢小道长!不,谢谢好徒儿。” “不过,你是如何把这兵器玩意儿带进宫的?怎的就没给人搜出来?”楚辞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突然好奇。 “藏起来了嘛,别忘了我是干啥的!只要我想藏,只要不全脱了衣服,他们就绝对搜不到。” 杨烟右手摇着一根食指,对自己的双手她可自信得很。 “你藏哪里了?”楚歌却是更好奇,忙打听。 “藏裤裆里呗。” 杨烟面不改色,甚至有些洋洋自得。 “藏裤裆——”冷玉笙眉头一皱,旁边的楚歌却直接“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突然觉得手中的袖箭拿也不是,扔也不是了。 楚辞也以指探了探鼻子,生生忍住到嘴边的笑意。 “别说,给那摸我的宫女吓得!就这样,这样……” 杨烟突然想到了这个小插曲,模仿了下沐浴前宫女摸她时震惊的表情和手中的比划,顺便胡扯两句。 “我便问,姐姐可要和贫道双修房中秘术,给她们都吓跑了——” “你还真是聪明绝顶,堪比卧龙凤雏。”冷淡的声音打断了她。 杨烟想也不想便道:“这档子事上,‘凤雏’就算了,还是‘卧龙’好些——欸!” 还没说完她的耳朵便突然被人揪住了。 “杨烟,你给我过来!”冷玉笙拧着她的耳朵径直往玄光殿走。 那边顾十年却回来了,楚歌便慌忙将袖箭塞进袖中。 顾十年见冷玉笙又拽着那小道长入了殿,急着要跟过去,楚辞却叫住了他: “中贵人,还望往小厨房催着做晚饭吧,菜色最好齐全些,再烫些酒,咱们这院里难得来贵客,明儿个人家就出宫了,这边我们支应就行。” “行。”顾十年盯了那紧闭的殿门一眼,才匆匆转了身。 —— “疼!我还没说完呢!” 杨烟呲牙咧嘴地给薅进屋里,直接被扔到了坐塌上,房门“啪”地就给关上了。 “闲着跟兄弟们扯扯淡怎么了?您怎这样古板?” 杨烟想从榻上爬下来,却突然被冷玉笙直接跳上来压在了身下,凌乱的气息急促地扑到她的脸上。 “欸,欸,殿下!有话好好说,别动武嘛……” 杨烟终于反应过来这人是生气了,便边讨好地笑着边从袖里假意往外拿药粉诱他出招。 果不其然,下一瞬她的手便被一双手扣住,直接反手按到头顶。 而杨烟趁冷玉笙将注意力转到她脸上时,想出其不意蜷起一条腿以膝盖用力顶向他的裆部,试练下刚学的本事。 然而冷玉笙不知哪里还长着眼睛,突然双腿一松躬身一躲,她的右腿却直接穿进了他的两腿中间——瞬间便被夹住,她能清楚地感受到大腿某处被什么抵住了…… 确实比那袖箭要…… “学的尽是阴招啊……你最好别动,否则——下场会很惨。” 冷玉笙轻笑,笑里却带着些尴尬。 而即使他不说杨烟也不敢动了,越反抗越完蛋的道理她是懂的,况且眼前这人猴精猴精,着实毫无胜算,只能先靠这张嘴了。 “殿下,您这是?” 杨烟眨了眨眼睛,然后把头撇了过去,硬着头皮称赞:“我……我见识到了!真是佩服佩服!” “见识到什么?” 冷玉笙果然面庞一红,又悄悄松开双腿躬起身子,却没有离开她。 “卧龙,卧龙……”杨烟讪笑,“您可不能仗势欺人!” 第143章 就凭我喜欢你! 「坦诚」 “我就欺你了又怎样?” 冷玉笙突然低头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冰冰凉凉的一触让杨烟颤抖了一下。 而比她抖得更厉害的,却是冷玉笙的身体。 他终于触碰到了她,尽管本能驱使着他继续侵袭,但理智仍使他停止了动作。 “那您说的事我就不考虑了。”杨烟拧紧了眉头,咬着牙说。 “凭什么?!” 冷玉笙突然放开了她,起身坐到榻边:“你真觉得自己是个男人?怎么什么都懂?你是怎么做到说话做事都毫无廉耻的?” 杨烟慌忙爬了起来,又从榻上翻下去站到一旁。 “您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做男人也许多年了,扭扭捏捏怎么谋生活?” 杨烟隔着道袍提了提裤子,又是一副流氓架势,无所谓道:“况且这也是保护自己嘛,打扮漂亮只会惹来一堆麻烦。” 冷玉笙竟觉得有些道理,但他又莫名其妙不喜欢她这样,到底也不知自己在纠结什么。 只能自嘲:“ 本王脑子可能也被驴踢了吧。罢了,那事你不用考虑了,当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冥顽不灵。” 他想起杨烟的自比,要不是见了她洗澡,他真怀疑这就是个油腻的滑头。 “您终于想通了?我就说您今天可能就对我没想法了嘛。” 杨烟松了一口气,虽然心里某处有些委屈,但她一向掩饰自己很好。 然而下一瞬,冷玉笙却实在忍耐不住了,满心满脑五脏六腑都在灼烧,他直接跃过来单手将她肩膀围裹住,另一只手捏了她的下巴,俯身靠向她。 低低的略带蛊惑的声音响在耳侧:“我是说,不给你机会考虑了,你是我的,别想逃了。” 头一歪不由分说便吻了过来。 他终于捉住了她的唇,那有些冰凉有些柔软的两瓣。他身体中燃着火,想要温暖她,像品尝小点心似的去勾挑舔弄,然后撬开紧锁的牙关…… 杨烟费了老大力气去推也没有推动,怕张嘴说话只会被更深地侵入,只能徒劳地喘息一声。 然而这喘息却让眼前人浑身一颤,动作更凶狠,杨烟只觉似有一把利刃来回划刮着自己,只得张口接受了他,却在接近窒息中慢慢挤出一句话来: “刚……吃过藕饼……你不……恶心吗?” 这句话果然管用,冷玉笙突然就停了下来,兴致一瞬消退。 而杨烟却是抑制不住地到一侧干呕,又把咳嗽激出来咳了个不停。 自被杜风欺负过,她就受不住这种亲密接触。 “我都不嫌弃你,你又何必嫌弃我。”冷玉笙的目光黯淡下来。 “不是嫌弃,殿下这是拿我当……玩物……”杨烟拿袖子擦了嘴,才委委屈屈道。 “玩物?我有这么闲么?找你这么个见不着面又完全掌控不了的做玩物?” 冷玉笙觉得憋闷,连心尖上都是苦的,他退回到榻上坐下,眼睛却打量着眼前鹤氅道袍的小道士。 压抑许久的话终于问了出来:“你肯给别人,为什么不肯给我?” “我给什么别人?”杨烟觉得更委屈了,明明是自己被他欺负,反倒被扣了个奇怪的帽子。 “这里,是谁?苏毓?你到底有过多少男人?”冷玉笙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点她。 昨晚没问出个所以然,但他实在太在意了,在意到一想到这茬脑中便都是她和苏可久亲热的场景。 而顺着这事,他又脑补出杨烟的无数香艳情事,翻来覆去一夜未眠。 “脑子有病!我大哥是君子!怎容您如此妄测?” 杨烟感受到了侮辱,几乎跳了起来,愤恨交加,索性当他面倾吐个痛快。 “你以为我想吗?我连扮个男的都能被男人看上,真不明白都什么癖好,看上了就要据为己有。杜风想让我做他的玩物,他欺负了我,我都没地方诉苦,你倒来质问我,还冤枉别人,凭什么?” 杜风?!杜风又是哪里蹦出来的什么玩意儿? 冷玉笙脑袋一瞬犯了糊涂,眸中亦是闪烁不定,似火山中的岩浆在翻涌。 反正不管是谁,这家伙总在四处惹些风流债便是了,那他什么时候才能排上号? 他从未想过去抢别人的女人,可若那女人是眼前这个……他便不想做什么君子了。 念及至此,冷玉笙再也按耐不得,站起身又一把抱住了她:“就凭我喜欢你!” 杨烟被这拥抱惊得浑身一怔,又被这蛊人的告白震得心都麻木掉。 他的声音低低地响在耳侧,却像一首动人的歌曲: “烟儿,我喜欢你,不是拿你当玩物,是我这颗心里都是你。一想到明天要送你走,我舍不得,再不说出来我就要憋死了。我喜欢你,你的自在,你的倔强,你的坚韧,你的聪明,你的狡猾,还有……你的美丽。” “读你像读一本极爱的书,每一篇章每一页都是新的冒险,每一句读每一字,每一笔一划,我都喜欢,我都痴迷,我都想看更多又怕读完了。我想将你随身带着,每天只敢睡前读几句,就能做个美梦,读得多了,又怕陷进去茶饭不思……” 但凡她心理脆弱一点,就会沦陷在这甜言蜜语的诱惑里—— 杨烟想清楚了便轻轻推开他。 “殿下,您这样和杜风又有什么区别?您只由着自己,要的就是占有一个人,也不问问别人愿不愿意,然后让我给您当个通房丫头?” 杨烟开始整理散落的碎发,转而认真地看着冷玉笙: “我一介下九流,没有家族背景,没有父母家人,而您出身高贵,难不成还能娶了我么?既不能,又何必来招惹。我不是没有自尊的人,不愿做的事别人逼也逼不来。我要的不是囿于情爱,而是向着同一方向并肩而行的人。” “所以,您也不要侮辱我的清白,我靠自己的双手谋生,活得坦坦荡荡,绝不‘以色侍人’!” “你是说你是‘清白’的?” 冷玉笙脸上却是一喜,他向来喜欢捡自己爱听的听,当下心里阴霾便倏然散去。 “我就说嘛,我都拿不住的,还有谁能拿捏。” “您不会只听到这一句吧。”杨烟气得转过了身子,想离开又万万不敢。 “你说的所有,一字一句我都记在这里。” 冷玉笙见她不高兴了,便轻轻扳过她的身子,指着自己的心脏极郑重道。 第144章 勾得我心里身上都痒 「质问」 冷玉笙终于向她剖开了自己的心。 “那杜……什么疯子的才见你几面?又能了解你多少?他能和我一样吗?我要的不仅仅是你的人,更想要的是你的心、你的全部,我想以后每一天都能有你相伴。 你心里可以装着很多人,但我希望有一处最特别的,一定要是我。” “殿下,其实,您一直都在我心里那处特别的地方。” 杨烟不再掩饰自己,她注视着冷玉笙,唇角勾了一下,目光盈盈。 从她在七里县城门见到他时,那个蓝衣少年就一直住在她的心里。 但她清楚地知道这惊鸿一瞥不足以在漫长岁月中一直燃烧。 “向您坦诚,是此时此刻不想留遗憾。救命之恩,永不敢忘,我也会尽我一生所能还报。但岁月漫长,您许的这种情意太郑重,现在的我还没找到确定的前行方向,无法轻易相许。若今后有所辜负,是我还不起的。” “人情债?”冷玉笙本已在她的真情流露中眩晕,此刻又在迷醉中惊醒。 “那你就别负了我!我会娶你,一生一世唯你一人!” 他想起这件棘手的事情,这是之前从没想过的问题。 他由着本心迷上了这个人,却没想过给她什么确定的以后,他的婚事也从来不由自己做主,而让她做个侍妾……看来她是不愿意的。 现在他的确要好好地想一想了。 杨烟看出了他的疑虑,却笑了笑,眼神当真是顾盼流光:“殿下不必急着许下一生一世,也许以后您会遇见更好的人呢?” “更好的人?怕是不会了。闺中小姐永远都有,比你美的肯定也有,比你温柔体贴的更是一大把,比你身份尊贵的我身边不缺,但这辈子不可能再遇着个这样让我抓心挠肺的了。难道你是这样想的么?所以打算骑驴找马?” 冷玉笙气得又搂紧了她,生怕她跑了似的。 “胡说!我可没有,我宁愿一个人自在逍遥。又骑驴又骑马的,我嫌硌屁股。” 杨烟认真地否认,可这句“硌屁股”又让冷玉笙想到了些少儿不宜的事情。 他微微一愣又将手拧上了她的鼻子:“你以后说话能不能别这么……别这么轻佻……” “哪里轻佻?”杨烟疑惑地推开了他,“您都在想什么?” “勾得我心里身上都痒,恨不得吃了你,立刻、马上。” 虽然这样说,冷玉笙却又离她远了些:“不过以后没有你的同意,我保证绝不轻薄于你,但也万望姑娘自尊自重,你心既已许,切莫要别人偷偷挤进去才好。” 冷玉笙又留恋地抚了抚她的脸颊,才缓缓道:“我的事情,我自会去解决。” “我心已许……”杨烟忽然被拉回遥远的记忆深处,她情不自禁地按了按脖颈下玉璧所在之处。 它也算吗?如果算的话,那她的心究竟给了谁? 她又有多久没有想念阿艮了? 念及至此,杨烟觉得心口和脑中都起了糊涂,只恨自己一时冲动没有管住嘴巴,在冷玉笙这里果然欠下了还不上的情债。 慌乱中杨烟立刻躬身作揖:“殿下,以后您大可把我和楚大哥、楚二哥一样相待就好。” “一样相待?那刚才说的都是屁话吗?” 冷玉笙眸色一沉:“再说,我既已许你以后,你为何还不肯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家的女儿?” “我已家破人亡,伶仃一人……殿下何必相问……”杨烟又退缩了,那是她的伤口。 “我总得知道我想求娶的姑娘姓甚名谁吧?我总不能娶一个叫‘杨烟’的男人。”冷玉笙急道。 “况且‘杨烟’这名字,查遍定州户籍,都没有找到一个!而和你年纪相仿的女子,定州城也没有一个未婚失踪了的!” 慌乱中道出了些本不该杨烟知道的东西。 “您居然调查我?”杨烟惊问,继而想到他一定也查过苏可久。 她不知冷玉笙究竟有多少势力,暗地里又到底做了多少事情,只觉面前人比她见到的、想象的更有城府——那么查到她的过去,也只是早晚之事。 “我说过,我‘疑人不用’,而你,却是那个‘可疑’之人!” 冷玉笙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情不自禁地抚上了杨烟的下巴:“即便如此,我还是迷恋你,又有什么办法。” “那殿下为何不查查‘已死之人’呢?” 杨烟“扑哧”一笑,既然知道会是迟早,那不妨让过程更有趣些。 冷玉笙一惊:“你,到底都经历过什么?” “您想听吗?可我现在有些饿了,您瞧屋里越来越暗,天儿都快黑了。不如上点小菜、拿壶酒来,我们边吃边喝边聊。” 杨烟又摆出了拼酒的架势:“今夜但求一醉。” “你不是不喝酒么?”这又让冷玉笙起了疑问。 “做‘小道长’自是滴酒不沾,做我自己嘛,倒还极少醉过……” 杨烟大言不惭,似乎完全忘了当年雪夜访友的糗事。 “你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事情?” 冷玉笙忍不住又揪了下她的耳朵:“满嘴谎言的小骗子!” 第145章 你告诉我,我该恨谁呢? 「过去」 这厢一道烹羊肉,一道酸甜鱼脯,一道粉蒸肉,一道酥饼,一道拌合菜,小厨房又摆了几样宫廷小菜,小火炉温着酒酿,申时刚过,玄光殿里一桌佳肴已迅速摆了起来。 “我才刚提一嘴,这么快就好了?”杨烟差点惊掉下巴。 “楚辞自然知道我总要邀你吃最后这顿饭的。” 冷玉笙倒一点不稀奇,他有楚辞,比多少婢女都好使。 杨烟迫不及待地上了桌子,发现只有她和冷玉笙两人,连顾十年也消失了踪影。 “怎么不叫楚大哥楚二哥一起来?两个人吃多浪费?” 她拿起筷子,点了点桌子,有些疑惑。 “你是叫他们来听你讲故事,还是来和你拼酒?”冷玉笙阴阳怪气地问,“你想得美,本王偏不让。” “您想得也太多了吧。我这种身份都能跟您一桌子吃饭,他们凭什么不能?” 杨烟撇了撇嘴,但这也确实不是她的地盘。 “这顿饭不一样,下次见你又要很久以后,我不想还要把你分给他们。” 冷玉笙握住了她的手:“等以后你跟了我,我准让你们天天一桌子喝酒喝个够。” 杨烟见他语气真诚,倒从未见过这样柔和的小王爷,只道: “行行,您说了算,行了吧。” “等我出了宫,看你还管得着么……” 杨烟转而嘀咕一声,却被冷玉笙听得清清楚楚。 “我看你是想多了,等本王出了宫,不会让你离了我的眼。” 冷玉笙眯眼笑道,故意歪曲她的意思。 而杨烟却根本没接他的茬,已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尝尝这个,你不是喜欢肉酥饼?本王托顾十年好容易问着个会做这个的御厨。你要不来,过几天我也就差楚辞给你送过去了。” 冷玉笙献宝似的夹起一块酥饼给她。 “这您也记得?”杨烟直接用手提了起来,尝了一口,“馅很香,虽然没有油浸的酥皮掉渣,不过已经很好吃了。” 还是很给面子地夸了一下,心里又疑惑他到底是有多闲,还是总是惦记着她,才各种打算着好玩意儿给她。 “你说的话,我都记得。”冷玉笙又重复了一次,“所以,不该说的,我不想听到的,你最好别说给我听。” “我哪知道您不喜欢听什么。” 杨烟把剩下的饼一口吞进嘴里,又舔了舔手指。 “比如,苏毓。”冷玉笙以手指敲了敲桌子。 杨烟猛地一噎,慌忙找水,冷玉笙轻笑着递过来一个杯子。 她接过痛饮一大口,竟不是水而是一杯烈酒。 酥饼倒是顺下了肚子,杨烟的眼泪却是都给呛了出来:“我哪里又招惹您了?这么会使坏主意?” “叫你骗我滴酒不沾!” 冷玉笙却乐得不行,他也不知怎的,就是喜欢逗弄她,看她出丑就幸灾乐祸。 “再说,我兄长更没招您惹您,人家踏踏实实学他的经义,考他的试,又没碍着您的道。” 杨烟脸色沉了下来,把手中杯子一推:“您也太小瞧我了,给我换碗来。” “什么习气?这杯子够你用了,又给本王往沟里带。”冷玉笙正色道,“说正事吧。” 杨烟又斟了一杯酒给冷玉笙,觍着脸看着他喝下了肚,才慢慢说: “殿下,我前几日在京郊文冠庙遇到一位同乡,他说‘我们从那时挺过来的,什么都不怕了’。虽然我和他都没有去过战场,但也都是朔北之战的亲历者,战争里人如蝼蚁命如草芥,生死不过眨眼之事。” “我们侥幸活下来了,许多人的生命却都定格在了过去。正因为看过这么多生死,即使苟且偷生也并未觉得有多开心。所以某种意义上说,过去的我,对生死毫无认知的、纯粹欢乐的我的确死去了。斯人已逝,又何必再追问前生?” “屁话!你这说了等于没说么。” 冷玉笙本耐心地听着,此刻却几乎要把酒杯捏碎。 早知道还是一堆废话,就该给她赶紧扔出宫去。 “你到底怎样才能摘了面具,露出真面目来?”他无奈追问。 他见过她极美的样子,比如元夜观灯时的红衣精灵,游水时的水中人鱼,听过她唱忧伤的歌谣,他却无法触及她的这一面。 “我哪有什么面具。”杨烟见冷玉笙真的发了怒,连忙辩解。 “但我想知道你的过去,你是谁,你的家人是谁,想要了解全部的、完整的你。你也不要再称‘您’了,听着不够亲近。” 冷玉笙自顾自喝了杯酒,眼中泛上些许惆怅,幽怨道:“可你总在拒绝我。” “那你也别再称‘本王’可以吗?”杨烟试探。 “当然可以。”冷玉笙又斟酒与杨烟碰杯,“我本来就不爱叫自己这玩意儿。” “那一言为定。”杨烟笑着噙了杯子,啜了口酒,放下酒杯眼睛里却漫上泪意。 她终于决定问些什么,解了心底长久的执念和疑惑。 - “你记得我说我在庵庙里修过佛吗?其实父母是为了庇护我将我送到庵里,结果胡人入城后还是被盯上了。他们来捉我时,师太和师姐们为了护我,全被屠戮。 ” “我的父母死了,师太师姐们死了,可殿下,你告诉我,我该恨谁呢?”杨烟问冷玉笙。 “是恨入侵的辽人吗?而人人都说刺史叛国,我该恨他吗?但他手下没兵啊。你知道他有多难吗?”杨烟还是想为父亲辩驳几句,却又不想在冷玉笙面前泄了底,还是转移了话题。 “还是恨连国家防线都守不住的镇北军?那时,你们在哪里呢?”杨烟一杯接一杯自斟自饮。 “不是守护国土子民吗?定州只有上千士兵抵御数万胡人,他们三天三夜苦战时,最后二十几人城墙自刎时,你们又在哪里?” 她往冷玉笙面前的碟子里又夹了些肉食。 “我们……” 冷玉笙回忆起四年前腊月,他随舅舅刚刚出征平定蒙古部落叛乱,班师回颖谷关途中便接到定州城破的军报。而他们一路西行,只看到一座座被屠戮殆尽的空城……然后是一年半却似无休无止的战斗,他不记得杀了多少西辽兵将,却记得镇北军牺牲了五万将士,尽是累累的白骨和血泪。 而面对杨烟的质问,他竟无言以对。 在百姓需要军队庇护时,他们内部出了奸细,到底是缺席的,是有罪的。 杨烟见他避而不答,突然很想笑。 她鼓起勇气又问:“或者——恨故意削弱边防,引异族入关的吴雍?还是恨对此听之任之的君王——” “住口!”冷玉笙手中的杯子“嘭”地被捏碎了,瓷片划伤了他的手指,血瞬间冒了出来。 杨烟笑了,她似乎从冷玉笙的态度里印证了某种猜测,但这或许已是他的底线。 她却不能再往前走一步了。 毕竟,他姓韩,不是真的姓冷。 “我可能有点醉了。”杨烟收敛了情绪,也不管冷玉笙瞬间铁青的脸色,自顾自地从袖中翻出东西给他处理伤口。 “殿下,你不是很想知道我的过去吗?可那些过去,就是混合着无数死亡、分离和血泪。” 她用纱布蘸酒擦走咧开伤处残留的细小碎片,但终归“十指连心”,酒过之处泛起的疼痛还是让男人皱了皱眉。 那就让他疼一些吧,杨烟并未减轻力道。 洗过伤口,她边拿纱布抹了伤药缠裹边道: “为了救我,师太将我藏在佛像下面。而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别怕,向前走,也别回头’。” “这句话我记了这么多年。殿下,你说,我背着这么多条人命在活着,我还能回头看吗?” 她将纱布打了个结,才将冷玉笙的手放下。 “所以我谁也不恨,只想要向前走。” 冷玉笙瞧了瞧被纱布包裹起的右手,是握剑的、搭弓的这只手,他有多久没有回顾过去了? 见多了战场的生死,他已极少去伤怀,想来也是“背负太沉重而无法回头”了。 “不说这个了。”他昂起的气焰消了下去,叹了口气又饮了一杯酒,放弃了对杨烟身世的征询。 “但你究竟是谁,我早晚会知道。” 还是不死心地补了一句。 “那就看你有多早晚了。”杨烟若无其事地夹了一筷子豆芽菜。 无所谓的样子却叫冷玉笙心内急得痒痒,后知后觉地品出些中计的意味。 明明他不是能被别人带着走的人,却陷入了她给他挖的陷阱里。 她在他这里,又赢了一局。 第146章 我有什么味道? 「仲姜」 杨烟又想起些正事,忙问:“殿下,你说希望我祝祷你母亲祭礼?有什么打算可尽管安排我。” “没什么打算。”冷玉笙放了筷子,也学她无所谓的样子,“昨天想找个理由讨你,随便编了一下。” 杨烟脸色一僵:“那现在总得打算打算吧,不然怎么跟皇后娘娘交代?” “反正你去交代嘛。”冷玉笙又露出笑意,叫你算计我! “她不是差你来探我?她又不会问我。” 杨烟彻底无语,敢情这小王爷只负责任性,什么都得她来担着。 “我吃饱了。”她把筷子一撂,“小的告辞。” 说着起身要走,然后迅速被一双手自背后环住了腰。 “姑娘别急嘛。”冷玉笙逗完她又赶着来哄,并且乐此不疲。 “我娘又不是什么正经皇后,没几个人在场的,在皇陵举办个简单的仪式,你到时出现一下就行——我只想能见见你。” 冷玉笙将她按着坐了下来,把筷子放她手上:“踏踏实实,好好吃饭。” “你母亲,是怎样的人?”杨烟捏起筷子,突然问。 “江南第一美人,仲姜你可听过?都说她‘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可我几乎都忘了她长什么样子了,只记得一个柔柔的影子,喂我蜜饯吃,带我在花园采花,摇晃着我荡秋千。” 冷玉笙又饮了一杯酒,才开始费力地回忆: “你知道吗?这宫殿就是她的寝殿啊,就是我小时候的乐园。殿外草场以前还是碧绿的草坪,种着各色花卉,所以记忆里,宫内一直充斥着各种香气。我从小就对味道特别敏感,比如,你身上的味道。” “我有什么味道?”杨烟闻了闻自己,是有一点点的香药味。 冷玉笙缓缓凑了过来,靠近她脖颈,闭了眼睛轻嗅: “是阳光、雨露、青草、乳香、百花香,所有我喜欢香气的混合,是记忆里母亲的花园,是朔北关外的草原,是自由自在的味道。” 他的鼻息轻轻地扑在她的耳后,她感觉到危险,却又有隐约的安心,不是杜风靠近她时全然的排斥。 杨烟听到自己的心跳也随着这气息颤动,她不由地屏住了呼吸,又怕不小心泄了底,慌忙向一边躲了躲。 “‘掔木根以结茝,贯薜荔之落蕊。制芰荷以为衣,集芙蓉以为裳’——你的母亲一定像个花中仙子。”杨烟想起古书中的一些句子。 冷玉笙从沉醉中猛地转醒,幽幽地说: “她极爱干净,每日要去莲池沐浴,那是父王专为她打造的,大概那里也有他们的缱绻时光。你看我离开这么多年,宫里却一直有人打理,除了没了花园,其他倒都没荒废。”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杨烟又吟了句诗,道:“感觉她又似水中仙了,你父皇也是对你母妃有过真情的。” 然后想到自己也在那莲池洗过澡,还有顾十年那句“对你真没得说”,突然恍然大悟,脸上立刻臊得通红。 “又想什么呢?脸都像个红苹果了。” 冷玉笙笑问,他第一次见她害羞成这样,真真切切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这模样给他的大脑几乎搅成了浆糊。 他又克制不住靠近了她,轻轻吻了下她的嘴角。 那里还存着一滴残酒,被他吃进了嘴巴里,带着微微的甜味。 “殿下,我真吃饱了。”杨烟突然道,可能是酒意上头,可能是刚才那感觉过于暧昧,她怕自己也情难自抑,便索性将一些还未成型的想法说了: “如果可以,祭礼那天——我希望为你母亲招魂。” 这话兜头而来直接将冷玉笙从绮思遐想中召回,他捏着酒杯的手开始发抖,继而眼角下垂,嘴角也勾了下去。 也许此刻对杨烟过于信任,他丝毫没有怀疑这事的可能性:“我能,见着她了?” 见他眼角溢出了眼泪,杨烟抬手轻轻擦掉了,笑道:“别哭啊,我……我尽力啊,尽力。” 冷玉笙将头埋进了手掌,沉默良久,才抬起了头,又开始给杨烟夹菜夹肉: “你怎么吃饭跟吃鸟食似的,多吃几口不行吗?你太瘦了,我还是希望能长胖些好。” “‘山猪吃不了细糠’嘛,殿下,我粗茶淡饭惯了,吃不了这些精细的。但你让我多吃点,我就多吃点。” 杨烟点了点头,又埋头继续吃东西。 “这才乖。”冷玉笙抚了抚她的头发,宠溺地夸了一句。 “我知道你嫌宫里闷,急着想出去,你可知我已经在此闷了很久了,而且什么都不能做。不过,离出宫应该不远了,春天也很快就到了不是吗?” 他想了想又继续交代: “待会你回去收拾东西早点睡,我还要去给父皇请安。明天一早我就不送你了,估计皇后的内侍会在门口等着要你回话,你只须告诉那个女人吴王每日抄经练武射箭就可以,其他的一概不知。但出了明仁宫我可就护不了你了,你要自己机灵点儿才行。若太子召你,你——” “你怎么婆婆妈妈的?”杨烟打断了他。 “我又不是傻子,这些我自有应对之法——” 还没说完,又挨了个轻轻的脑瓜儿崩。 “正因为你太聪明了我才要交代,你不了解他的性子,你的应对之法总是各种奇奇怪怪,我怕会适得其反,他会更感兴趣。若皇后为了稳住他真把你偷偷送他,你这皮里包的又不是男人的馅儿,你就真完蛋了……” 冷玉笙说着说着就觉心已开始发慌。 “所以能躲就躲,躲不了要想办法通知我,或者闹出点事情来让我知道。若在宫外十万火急真想找我,就去城东一个——” “打住!打住殿下。”听见冷玉笙当真要告诉自己点什么了,杨烟赶紧叫停。 “可别告诉我,我这人是个大嘴巴,扛不住威逼利诱,不想知道什么秘密,说不定别人一套话转眼就给你出卖了。而且我也不想生出‘依赖心’,这是温柔陷阱,时间久了,人可就废了。” “我该说你什么好?”冷玉笙看她一副倔强又真诚的表情,一双眼睛却明亮笃定,叹了口气,“罢了,能听话也不是你了。” “所以就此别过吧殿下,我不喜欢黏黏糊糊、唧唧歪歪的。反正三月初五,您召我便是,一言既定,万山无阻,只要我还活着,必定相赴。” 杨烟轻笑了下,起身作揖拜别。 冷玉笙见她又开始全副武装,面色一瞬冷了下来,重新开始阴阳怪气: “真洒脱啊,那还真是我唐突小道长了。不过我可没你那么潇洒,你就是死了,魂飞也得给我飞过来,想逃了我的债,我追你到阴曹地府!” 第147章 她才不要被治罪 「回话」 刚入亥时,昭安帝还在勤政殿批折子,手里端了碗红枣茶啜着,就听马抚青禀报,吴王又来请安了。 昭安帝拧着眉头放下茶碗,看着冷玉笙遛遛地进了殿。 离得十步远便曲膝下跪,双手齐额平举行了跪礼:“儿臣给父皇请安。” 虽然不知道这小子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昭安帝还是让他平了身。 冷玉笙又往前走了几步停定,躬身行了个叉手礼:“儿臣请问圣躬安否?” 昭安帝的嘴角难得地翘了翘:“朕躬安。抚青也给吴王端碗枣子茶吧。” “不用了父皇,儿臣这、这就走了。父皇,天寒夜冻,请您多添衣物,早点休息,睡时盖好被子,不要着凉才是。” 冷玉笙摆了摆手,行过礼然后转身就走。 昭安帝看他来去匆匆,一脸疑惑。 早上也是这样。 “皇上,这……” 马抚青刚端来茶,就见冷玉笙已快步跑走了。 昭安帝竟笑了起来:“不用管他,这孩子打小就不爱说话。” —— 第二天一早,冷玉笙远远目送杨烟离开,然后转身回了玄光殿。 可眼前明明看到她站在殿门口披着长发,脚下曳着铃铛,转头又见她一脸委屈巴巴地躺在坐榻上,他向前走过去,这些幻影也就倏然散开了。 他烦躁异常,觉得在屋里待不住,从殿里走出来,却再次看到杨烟蹲在石凳上正捧着碗喝药,然后跳下凳子,拿了小银弓往箭靶子上射弹丸…… 处处都是她的影子,人才刚走,他就开始想她了。 —— 而杨烟被顾十年送出来立刻被小黄门引去了中宫,进了幽深晦暗的慈明殿。 在途中路过御花园时,她悄悄折了枝盛放的红梅收入衣袖。 皇后刚刚梳洗完毕,端坐榻上在喝她的金玉羹。 杨烟恭恭敬敬跪拜行了大礼,但皇后迟迟未叫她起身。 “沉烟道长,本宫这两天总觉心里不舒坦,你可有什么法子开解一下?” 皇后以手托了托下巴,恹恹地问。 杨烟头埋在地上,心里却在骂娘,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你不舒坦干我屁事…… 但还是颤颤巍巍地抬起了头,轻问:“皇后娘娘可有什么烦心事?” 王成闻言一惊,这没规矩的也能打听皇后的心思,忙道:“是娘娘问你呢。” “都知有所不知,忧也分多种,思乡、思亲、忧思天地、忧虑民众、无忧之忧……忧思不同也要行不同应对之法。” 杨烟说的一本正经,她自然打听过了王成的都知身份。 “小道长说的是,你起来吧。”皇后终于让她起了身。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想来忧的定是天下万民。娘娘‘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实乃我大祁子民之幸。” 杨烟哪里知道皇后在忧思个什么鬼,只能先不管不顾地把她抬上去再说。 果然皇后露出个浅笑,使她不再年轻的面庞突然有了些神韵:“道长嘴上说的好听呢——” “手上其实也有些好看的。”杨烟连忙接了话茬,笑眯眯地问,“娘娘可还想看个小把戏乐呵乐呵,没准能解了您的不快!” 皇后以手指捂了捂嘴,遮掩住笑容,对王成说:“瞧瞧,昨儿个就想找‘他’来给本宫解闷来着,她还真知道本宫的心思。” 王成道:“自是娘娘给‘他’表现机会。道长可要拿出你的本事!” “定不辱使命。”杨烟道,躬身施了个叉手礼。 只见她不慌不忙地打了个响指,右手中指上便燃起了蓝色小火苗,她左右摇晃了下,突然这火苗一盛发出耀眼光芒,而光芒暗淡后一枝娇艳欲滴的梅花便凭空蹦了出来。 杨烟举着梅枝到皇后跟前:“桃源仙子不须夸,闻道惟裁一片花。若云缨小姐是初春美艳桃花,娘娘便是凛冬之梅,自有凌寒风骨,才是傲视群芳。 ” “梅是高洁之花,不似桃花俗艳,小道长是抬举本宫了。” 皇后虽然嘴上客气,却面上带笑,伸手接了花枝:“幽兰,找个瓶子插上。” 一名宫女便将花插到了一水晶瓶里。 “娘娘喜欢就好,能替您分忧是小人之幸。”杨烟道。 皇后笑了笑,端了金玉羹继续吃了几口,才缓缓说:“眼下本宫心里恰好有根刺,还请道长帮忙拔了才好。” 敢情在这儿等着呢! 杨烟叹息,非得绕这么个大圈子,这样聊天真他娘的累。 “娘娘,您说的可是明仁宫?”她却问得笑意盈盈。 “昨儿个小的在那呆了一天,见吴王四更便晨起练剑,上午下午一直在射箭、游戏和抄经,未有什么特别的,看着是极爱习武不爱读书的样子。哦,昨儿个吴王跟小的讲贞妃祭礼时,感慨没有在母妃面前好好尽孝,突然想到了皇上,身为人子,还想略尽孝心,便去请安了。” “是么?”皇后拿勺子撇了撇碗里的汤汁,闲话道,“真是孝顺的好孩子。” 这也解了她心里的疑惑。 “这是人子的本分,没什么稀奇的,娘娘何必忧心?娘娘不也有太子吗?只要太子同样尽孝,而且做得更好,不就可以了?”杨烟淡淡回答。 “如此,倒还不错。”皇后突然点了点头。 “一花独放容易摧折,折后万物凋零。百花齐放才是春天,自得处处生机。” 杨烟又道:“娘娘既如梅,小的也相信天底下没什么能难得住您的事情,有些什么忧心的也定能很快解决。” “车到山前必有路。行,本宫不忧愁了。” 皇后这下想到了应对之法,觉得心下妥帖:“道长真是一株解语草,本宫还真想留下你。” “娘娘,小的也想侍奉您左右,毕竟谁有我这个福气,能这么近距离地瞻仰您的风姿。但,小人不还得去做百合香?皇太子殿下的婚期也耽误不得。” 杨烟提醒她:“二月快半,花朝节要到了,小人还需趁着春日短暂花期采花制香……” “知道你心急,怕完不成本宫的任务要被治罪?”皇后笑问。 “娘娘宽宏大量,虚怀若谷,怎么会随便治我的罪呢?但小人既应承了此事,那必要全力以赴,若辜负您的信任,哪怕您不罚我,我都要羞愧而死的。” 杨烟又跪了下来,郑重地磕了个头,她才不要被治罪,呸呸呸! “行了,行了,又给本宫捧了起来,五月三十,本宫派王都知带香药局的人去取。别说,你若完不成,本宫当真要治你罪的。不过,现在你还是抓紧出宫吧,本宫也不是不通情达礼的。” 皇后终于松了口,准了杨烟出宫。 杨烟却又有些欲言又止。 “道长还有事?”皇后眯了眯眼睛,问。 第148章 可皇后娘娘不同意呢 「出宫」 杨烟带着几个内侍黄门,大摇大摆地出了中宫。 果不其然,在即将看到遥遥伫立的宫门时,一行人被人拦住了去路。 她又在心里骂了一声娘。 “道长,这就准备出宫了?”一白头发绿衣内侍上前一步道。 “可太子殿下想请你很久了,不如往东宫一叙?” “中贵人,使不得使不得,小人马上要出宫为太子大婚制香,一切亦是为了太子,耽误了时间可不好。” 杨烟上前一步,躬身作揖。 “太子殿下有请!由不得你拒绝。”内侍脸色一凛,语气也凌厉起来。 “可皇后娘娘不同意呢。”杨烟做出十分为难的样子。 “小人也实不敢抗旨。若太子殿下能再请到懿旨,放小的去东宫,小的立刻、马上动身!” 说着便嘱身后内侍举出一个黄绸卷轴。 “还请中贵人宣旨!”杨烟掀了衣袍,迅速跪了下来。 绿衣内侍一愣,却也不得不随她和一众内侍下跪。 宣旨的内侍面目清冷,慢吞吞展开卷轴读了皇后新颁的懿旨。 里面清清楚楚写着:着制香师杨烟即刻出宫制香不得耽误,六月前奉上百盒百种香药,太子婚事乃为国事,兹事体大,不得有违。 - 半晌前。 “娘娘,能否给小人拟道落在纸上的懿旨?小人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懿旨,如此小的就真是奉皇命制香的制香师了。”杨烟恳求。 “如此,我若完不成,就是有违旨意。那么小人将日日悬于梁上,鞭策自己,夙夜匪懈,肃肃宵征。” “从彰,听见了吗?这就是只小狐狸,哪是讨旨,分明是讨恩典。” 皇后转身对立在旁边的王成笑说:“可这恩典讨的,本宫竟也一点不讨厌——不如就依了‘他’吧。” 王成躬身道:“都依娘娘。” 杨烟立刻欢天喜地谢恩,见皇后心情不错,又忐忑道了另外一件事。 - 而刚请来懿旨,果然马上用上了。 绿衣内侍不仅下跪听了旨,还碰了一鼻子灰,脸色便登时泛了白。 看着他嚣张的气焰偃旗息鼓,杨烟长舒一口气。 绿衣内侍悻悻道:“如此便不耽误道长制香了。” 然后愤愤退走。 送走这个瘟神,杨烟终于泄了力气。 “走——吧。”宣旨内侍冷脸上似覆满冰霜,拖着毫无感情的长音催她继续前行。 慢吞吞随内侍走到拱宸门角门外,上马车后杨烟才觉双腿似已软掉,只得瘫到座位上。 终于随粼粼的马车远离了那座令人压抑的宫城。 而宫内某个角落,顾十年目送杨烟出宫门后才慢慢往后宫腾挪,进了明仁宫向吴王禀报一路见闻。 听闻她顺利出了中宫,又以懿旨挡了太子的内侍时,冷玉笙无声地笑了笑。 果然他的叮嘱都是多余,他低估了这个姑娘的聪明,关键时刻还是知道什么是最有用的。 可转念一想,她若真寻了皇后做靠山,那他怎么办? 想到这儿他又坐不住了,但人都已经跑了,他又不能再把她抓来问个明白——那这个问题又得让他抓心挠肺很长时间了。 —— 杨烟回到凤翔客栈,举子们都还被关在贡院奋笔疾书,客栈生意也就稀稀落落。 她找到正在门口坐着晒太阳的半斤,要回了给杨三儿的信。 “杀手锏”总要用在刀刃上,现在还不是时候。 当然,之前给半斤的银子是万万不能要回来的。 她回房间清点了下东西,然后马不停蹄地换上青衫书生装扮上了街,将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换成了十两一张的银票和一些碎银,一千两继续存进钱庄。 晌午,杨烟再次来到妙墨堂,直接向穆闻潇提出要在街上赁她家一个铺子。 “姐姐,你这街上哪个铺子可还空着?”杨烟趴在妙墨堂案几上,一边翻着机关书一边问。 “最东边的院子刚好空着,妹妹要不去看看?价钱绝对好说。” 杨烟眼睛一亮。 穆闻潇便引着杨烟到了街巷最东边,那是个回字型灰墙褐瓦的四合院落,院门朝南,三间东向门面房临着西市的南北向大街——乐事街。 向里是一个小院,坐落着一式三间的北边正屋以及西厢房南厢房各两间,分作浴室厨房杂物间,院落虽小却也五脏俱全。 杨烟本想倾囊千两银子买个偏远小院,又考虑地段不好不利于铺子经营,地段好的呢,目前还是买不起。 加之新开铺子,打点官府也需要银两,制香购置原料亦需银两,钱还是省着点才好。 最好再抱条大腿,也能防止被街上其他商户欺负。 想来想去还是瞄上了秦听朝穆闻潇夫妇。 巷是“赏心巷”,街是“乐事街”。 伫立门口看了人来车往、热热闹闹的乐事街半晌,杨烟只轻声叹:“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谁言四者难全?不过明月清风,把酒樽前。” “有院则把酒无忧,不负良辰少年游。穆姐姐,这小院甚好甚好。”她兴奋得不得了,当下便要立契约。 “不急不急,今晚留家里吃个饭吧,等秦郎回来细细商量。”穆闻潇道。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杨烟笑着作揖。 天渐渐暗下来时,一身白衣广袖的秦听朝才姗姗归来。 今日他还系着缀白玉的锦缎抹额,风姿俊逸如常,仍是那下凡的谪仙。 烟雨台一别算来和他已近一月未见,杨烟自然热情异常,又是作揖,又是掏出袖中香丸香饼的家底,一块块拿给他们赏玩。 “小兄弟……不……小妹?也不太好。” 秦听朝自己别扭了下,才问:“现在该怎么称呼你?” 知道她是女子后,穆闻潇一直叫她“妹妹”,但绝不能让秦听朝也这么称呼——杨烟怕穆闻潇会吃了她。 她便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我还是喜欢听秦大哥叫小兄弟,毕竟,现在我的确是个‘兄弟’。” “小兄弟洒脱,又会吟诗作赋又会幻戏表演,没想到竟还会制香,真是一妙人,能结交到你也是秦某之幸。” 秦听朝向她温和一笑,回忆起之前和杨烟共同表演《庄周梦蝶》的情景。 他一直是惜才之人。 “秦大哥过誉,能结识大哥和姐姐这样的神仙眷侣才是我三生有幸。”杨烟笑着拱手。 第149章 你个小疯子,又说什么傻话? 「租赁」 一旁穆闻潇看俩人一来一往互吹互捧眉来眼去,脸上便露出些不悦。 她一直盯秦听朝盯得极紧,根本见不得夫君和别的女子有拉扯,哪怕这女子面上是个“男人”。 当下便往一旁退了一退,脸上罕见地泛起落寞。 “你二人聊吧,我去厨房催一催饭食。” 穆闻潇声音淡淡,语气中没了起伏,转身要离开。 秦听朝当然觉察不出什么,继续要拉着杨烟说话。 而杨烟一直是个懂事的,慌忙扯住了女子:“姐姐,我是来投奔你的,不是姐夫。” 又转身向秦听朝拱手:“劳烦姐夫去催饭吧,我跟姐姐还有许多话要说。” 猝不及防地变了称呼。 快到一向洒脱的秦听朝都不禁皱了皱眉。 “听见没有?”穆闻潇嘴巴一翘,似笑非笑地望向她的夫君,如黛眉目似含千言万语,只在这对有情人间无声传递。 秦听朝只觉心尖又被挠了一下,感受到目光中的嗔怒,当下意会,便起身告辞去了中院。 以男子身份和男人相处尚能谈交情论利益,而卸了男子的皮,以女子身份和已婚男人交往呢,只能先搞定他的夫人,否则似就成了品行不端。 杨烟冥冥中无师自通了些俗世“智慧”,虽然她并不理解这所谓“驭夫之术”。 她见过母亲这种性格温柔、对男人百依百顺的,便不明白女子为何总要牺牲自己去附和男人,更潇洒做自己不更好吗? 现在又见到穆闻潇这样直爽娇俏坚韧,却用力拿捏着丈夫的,又弄不懂为何要管束着男人呢?大家彼此都自由自在不挺好? 男女之事,婚姻之道,她不能全然探究明白,也不知如何才能更幸福,却又似乎很清楚,她只想、也只能做自己,无论有没有那个命中注定的人出现。 —— 饭间杨烟便将自己从定州一路逃难至七里县,又随苏可久入京赶考这三年的经历告诉了这对夫妇。 “妹妹,你这些故事怕是能出话本子了。” 穆闻潇往杨烟碟中夹菜,感叹,又盘算起自己的生意:“若以后功成名就真要出个书或彩戏之术什么的,一定要来我们刻坊。” “姐姐真是个生意精呢!” 杨烟忍不住笑了一下,马屁连忙跟上:“这么大家业怕都是姐姐挣来的吧,运筹帷幄而决胜千里。姐夫似乎只跑跑腿就可以了。” “小兄弟,猜得不错,我是外边征战的武将,闻潇才是背后真正的军师。” 秦听朝顺着杨烟的意思继续夸:“刊书、置地、炒茶、酿酒、酒馆营生、关系打点,没一样离得开娘子。” 说着便斟酒敬穆闻潇。 女子抿嘴一笑,举杯一饮而尽,脸上又泛了红。 杨烟想起自己宽解过穆闻潇不要老盯着夫君以致失了自己,现在看来她是一直都有自我的,只是对夫君的爱更重,重到她甘心在其中沉溺…… 情爱总是使人盲目,但这毕竟是人家私事,她只是旁观者。 “姐夫,姐姐应该对你讲了,我想租下东边那处小院,开个香药铺子。”杨烟提起正事。 “但这铺子呢,不是面向大众百姓,就是想做那高端些,专卖官宦人家、王孙公子和官府朝廷的。” “小兄弟盘算的倒不错。但开店也不是过家家,房子什么的好说,但经营你可有把握?”秦听朝提醒。 “据我所知,京城香药行不少,多售卖舶来香料、香露,只有少数加工香料制香的铺子,也都是互相抱团,不知他们容不容得下你这一号?”他又补充。 “实不相瞒,在清州时我也一直在制香,家庭小作坊售卖给京城和江南的商人,由着他们倒卖进香药行,也是有经验的。开个小作坊只是不叫商人再倒手了,至于客源,倒不用担心。”杨烟解释。 她琢磨着,只要能开出个铺子,打响她的名声,一来有张万宁一众老主顾,二来再为皇后制香,恐怕宫中后妃们需求不会少,不愁卖不出去东西。 “你大可先试试。”秦听朝不想打击她的热情。 “院子租给别人总要八两一个月的,租给小兄弟,六两如何?再则,储墨毛笔每年还有你五十两分成,抵了的话,每月给我们一两银子如何?” “这可不成,一码归一码。”杨烟道,执杯去敬秦听朝。 “储墨毛笔的分成,其实我不需要的,姐姐姐夫之前给的五十两我觉得可以买断了,以后莫要再提这事。而租赁房屋的钱,咱们签个契约,一切按规矩办。姐夫和姐姐若能给些开店经营指导,就是对我最大的恩惠。” 穆闻潇见她一片赤诚,便当真指引她先去香药行入会交会费,再去商税院注册定期交税。 “入了行会,才算真的入了行,不如明天让秦郎陪你走一趟?” “事关生存立足,如此甚好。姐姐当真能把姐夫借我一天?” 杨烟笑眯眯地问,她很好奇穆闻潇怎么舍得。 “你一个单身姑娘非要拗着头开店,比我胆子还要大,还不是怕你在行会那一帮老男人中受欺负?” 穆闻潇打趣她,边说却是边望向秦听朝:“再则姐姐有那么小气么。论年纪,秦郎大你十五六岁,都能做你爹了,还能把你一个小姑娘吃了不成?” 杨烟一听,这话里有话啊,莫不是提点她夫君要注意分寸。 秦听朝神情却微微起了变化,抬手拧了下穆闻潇的俏脸: “你个小疯子,又说什么傻话?” 穆闻潇抿嘴露出个坏笑,双眼炯炯地瞪着他,一副“我看你能把我怎样”的调皮模样。 秦听朝便没了辙,只叹息着微微一笑,若不是旁边还有杨烟这个碍事的,他估计早就亲过去“惩治”她了。 杨烟见眼前光景暧昧异常,只得干咳一声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姐姐明明是疼我嘛,姐夫是君子,小弟怎能唐突?——不过行会若实在容我不下,那便不开了,我一向万事不强求。” 刻意强调了下自己只是“小弟”。 “既想谋一番事业,哪有向后退的道理?”穆闻潇拿筷子敲了她头一下,“不许轻易说‘不’!” “姐姐说得是。”杨烟乖乖道,饭后便和秦听朝签了赁屋契约。 她想着趁苏可久考试未归,赶紧将房子打扫起来,早些完成便可踏实做香了。 却未细想也不敢去想,若苏可久知道她背着他又搞出来个铺子,会不会真与她割席决裂…… 第150章 你就不想女人? 「打听」 当夜,杨烟从妙墨堂出来却没有马上回客栈,而是又提了些礼物绕到杨三儿家,向他打听香药行会中的水深。 常在生意场上跑的牙人,自是各行各业三教九流如数家珍,但听闻她要开香铺子,杨三儿的脸略显阴沉起来。 杨烟坐在他布置简陋朴素的家中高腿饭桌旁,杨三儿媳妇桂枝在端来一碗碎末子茶后便拉着两个半大孩子躲进了里间。 见杨三儿突然不悦,杨烟不慌不忙地从袖中掏出“杀手锏”: “三哥,弟弟可当你是亲哥了。这是鼻香的香方,今后三哥可自行制作售卖,不必通过我了。” “这是做何来?”杨三儿突然大惊失色,忙推脱,“我怎么好收?” “听闻三哥将鼻香贩到了夜市的流动摊贩,小弟觉得哥哥实在聪明,并且现在似已风靡了虞都。我这一路行来,发现不少做活计或者消闲的男人都拿了鼻香在嗅。” “况且三哥按约定售价,是个诚信的人。小弟本就无意于售卖鼻香赚钱,只是想给百姓们提供个解乏提神的路子罢了。” 杨烟将之前写的纸头塞到杨三儿手里:“交给哥哥,我放心。以后哥哥赚了钱,也能换个好些的房子,嫂子和侄儿们也能跟着享享福。” 杨三儿捏着香方,瞬间悲从中来,这四十好几的男人竟泪眼朦胧起来: “兄弟,不怕你笑话,哥哥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应该也懂哥的,上有老下有小,是家里的顶梁柱。这些年奔波得也艰难,心不硬不行……” “三哥……我明白你,兄弟可没怪过你。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怕苦也不怕难。”杨烟拱了拱手。 “你可知行会向来都是排斥外来商人的,你想挤进去,得扒层皮才行。” 许是秦听朝已经走到了更高的地方,反而看不到底层商人的门道,而杨三儿却细细道出一些行会内对新人的排挤和欺负手段。 “小兄弟真要开铺子可得打点好这些,最好有个保人,若你亏本了,有人替你担着会费或者上头的摊派……” “你若不嫌弃,哥哥可以为你做保。”杨三儿道。 他们牙人还有个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可以收钱为人担保。 毕竟各行当他都熟,是个合适的中间人。 杨烟本想到了秦听朝,但转念考虑他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大老板,烦人家出面牵线已是莫大恩情。 再者,找正经牙人更合规矩,有上下两层人共同出面,岂不证明自己信誉更好? 这样盘算着,她便向杨三儿举起茶碗:“那就劳烦三哥了。你放心,兄弟绝不会折本了让你来担着,你且等着弟弟挣钱年年给你交保钱。” 杨三儿就喜欢杨烟这份洒脱和自信劲儿,可惜她就是推脱不肯饮酒,否则他真想跟她酩酊一醉,当下便写了担保的契约。 “小兄弟年纪有十八吗?” 杨三儿终于想起件事,旁敲侧击地打听:“哥给你说门亲成不?” “噗!”杨烟刚喝了一口茶,这会儿突然没控制住喷出些来,慌忙拿袖子揩了揩。 “不小心呛着了。”她连忙解释,“三哥,我还十七,虚岁才十八,不过兄弟身无长物,何以家为?” “欸,先成家后立业么?一个人多孤单啊,有个媳妇也就有家了,能给你做饭洗衣,陪你说说体己话,夜里暖暖被窝,还能……你就不想女人?” 提到一些男女事,杨三儿明显兴奋起来。 “想女人?” ……应该想是吗? 杨烟一愣,这又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虽然知道男人对女人有情欲,也见过春宫图里的香艳画面,但她却不懂,难道非得日日想着吗? “你这年纪血气方刚的,不想女人可不太正常,兄弟难不成身体不太好?” 杨三儿认真询问,又仔细审视了面前这个瘦猴儿似的半大少年,见她清秀得几乎不像个男人,下巴处连髭须都没有,心下便有了些疑虑。 他总不能给邻里街坊的闺女介绍个床上没用的,岂不误了人家青春幸福。 “有事可不要瞒哥。”他正色道。 “这……怎么可能?倒叫三哥误会,小弟只是自觉还未立业,怕连累姑娘跟着吃苦受累,等香铺子开起来再考虑不迟。” 杨烟一拍大腿,顺着杨三儿的话便开始胡扯。 “行,那你先开铺子,等挣了钱,哥给你介绍更好的。不过娶妻才是人生头等大事,可不要犯了蠢,没媳妇儿谁给你传宗接代?这事一定要趁早,二八女娃就这么多,下手太晚都被人抢了走,不少还被官员富人占了做妾。” 杨三儿掏心掏肺地告诫杨烟:“咱都是没多大本事没多大家业的,跟有钱人抢不了,你看多少男人就只能白白打了光棍。” “哥哥有大智慧,提醒的是,我这就开始攒钱娶媳妇儿,三哥可要在生意上多帮我才是。” 杨烟马屁跟得飞快,两人又你来我往闲聊了半歇,戌时将尽她才起身离开。 —— 回到客栈,杨烟仔仔细细地烧热水又涂了些澡豆子给脸上脖颈手上都擦洗了一遍,让自己看起来干净清爽像个正儿八经的生意人。 然后又检视了第二天要带的东西,才将随身木箱落了锁,放心地躺倒在床上。 “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每次出门谋事“钓鱼”于她都是一场战斗,所幸失利的时候不多。 她闭了眼在心里细细盘算,到了行会,一步步该如何争取。 谁不想做书生,凭一身才学入仕报国,谁不想做将领,凭武艺肝胆保家守土。 可她偏偏是个女子,只能在夹缝中去谋一点点机会,却仍是平路伊阻。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连入门的机会都没有,从来是比郁郁不得志更苦闷。 杨烟这样想着想着也就幽幽入了梦…… 睡不过两个多时辰,天还没亮她照例转醒。 醒来却没有感觉到往常滴水成冰的寒冷瑟缩,才恍然春天已经悄悄到了。 而宫里的那个小王爷也这么说过…… 她不敢沉溺于无用情思,慌忙坐起身来。 第151章 姑娘有大才,何必藏拙? 「行路」 当秦听朝的马车驶到凤翔客栈时,见到了门口等立多时的“少年”。 只见杨烟换了一身月白棉布交领直裾袍,还套了件浅丁香色带毛边褙子,头戴软幞头、鬓发收拾得妥妥贴贴。 当真是淡雅清举、如玉出尘,一副如临大敌精神抖擞的样子。 “小兄弟今日真是一表人才。” 秦听朝撩起棉布帘子,热络地叫杨烟上车:“已等很久了吧。” “没有,我也才刚出来呢!” 杨烟被车夫一把拉上马车,笑着向秦听朝作揖:“今日劳烦姐夫,不,秦大哥带我走一趟,此情此意,以后定当加倍报还。” 秦听朝亦是惯常的一身白色,却换了板板正正的菱纹丝绸毛边棉袍,系了东方亮色镶白玉腰带,头发全束起戴了白玉冠,装扮精致而俊美。 为了帮杨烟撑场面,这不食人间烟火的也仔细束了发向世俗低头。 “言重,言重,举手之劳而已。”秦听朝摆了摆手,却敏锐地嗅到杨烟身上飘来的香气。 “你看起来就是做过功课的样子,闻起来就更是了。” 他打量了下她的装束,只觉这女子当真是筹谋妥当。 杨烟连忙解释:“我提前向人打听了,都言‘士农工商,诸行百户,衣装各有本色,不敢越外’,裹香行当人皆顶帽披背,兄弟又怎敢违了成例?” “天上总不会掉馅饼不是,我也没有自信到觉得自己觍着脸过去,就能被别人高看一眼。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提前做点准备,心里总能踏实些。” “还点了蔷薇花露?” 秦听朝当然辨的出那浓郁似蔷薇又似栀子的香气。 蔷薇花露属西域舶来品,大祁本不产这种蔷薇花朵,能配置成类似香气的,本土怕是没有几人。 “一点拙技而已,倒叫秦大哥见笑了。”杨烟抿了抿嘴角,遇到懂行的,果然什么事都通透。 “其实相比香药,我更擅长制花露,茉莉、栀子、槐花、百合、铃兰、芙蓉、丹桂……皆可提香。只是冬日百花杀,才不得不做些香药,没想到阴差阳错竟入了王孙公子的眼。” “姑娘有大才,何必藏拙?”秦听朝突然问,眸中带了些欣赏和好奇。 “秦大哥,既都叫‘姑娘’了,还提什么才不才的。”杨烟叹了口气。 “还是叫‘小兄弟’的好,还能与你谈谈天、论论香道,若是女子,怕是无法有幸能和秦大哥相识,大概连话都不能跟你多讲一句了。” 杨烟懂分寸,自知以“男子”身份行走才给自己谋了许多便利,认识了无数有趣之人。 若还是闺中女子,只怕仍在家中坐井观天。 “小兄弟说的是。”秦听朝点了点头。 “秦大哥,有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杨烟又想起一件题外事。 “但讲无妨,我是百无禁忌的。”秦听朝答道。 “你和穆姐姐成婚多年,还没有准备好要个小孩子么?” 杨烟询问,这事她之前便好奇,可不敢问穆闻潇,怕她有什么难言之隐。 但私下问问男方,总归没那么忌讳吧。 秦听朝突然干笑了两声,面上泛了些和他洒脱气质不相干的羞赧,只将头撇开,假装不经意地掀了下窗帘望向窗外,高声问:“快到了吧。” 车夫当然诚实地回答说没有,离商会还有段距离。 看来这烫手问题不答是不行了。 杨烟见他扭捏,才后知后觉出问得不妥,忙道:“算了,秦大哥不要多想,是小弟唐突了……” “日日勤于耕耘,无有收获而已。”秦听朝清了清嗓子,低声道。 好家伙……杨烟心里直呼什么虎狼之词,脸上只能继续不动声色。 这回轮着她尴尬了,作势也去掀了自己这边的窗帘,但窗子偏偏是关着的……只能慢慢又放下了。 “我自个儿去瞧过郎中,并没什么问题。私底下以探病名义请了郎中给闻潇把脉,也没看出什么名堂,许是……缘分未到吧。闻潇这样傲气的性子,我也总不太敢当她面提……” 的确是些令人头疼的私事,毕竟两人在一起也快十年了。 听到这个杨烟顿时来了精神,心里描画已久的小锦囊终于抖了出来。 她眼睛一转便道:“我有个兄弟极擅长医术,若他日到了京城,让他来瞧瞧肯定有眉目。” 秦听朝嘴角撇了一下,堪堪露出个无奈笑容:“望小兄弟可不要说给闻潇听才好。” “自然,自然。”杨烟点了点头,晶亮的眸中目光极度真诚。 秦听朝只觉这姑娘真不似个女子,问这事儿也偏偏一脸坦荡,让人无法对她敷衍。 但下一瞬她的动作又让他莫名拧起眉头。 “是我们的小秘密哈。”想起胡九,杨烟一时得意忘形,顺嘴诌道,伸出来拉勾的小手指已经等在那里了。 但看秦听朝一脸无语和嫌弃,只能徒劳地收回来挠了挠头。 幸得车夫及时解救了她,车外传来轻声通报,香药行会到了。 杨烟此刻又正了正衣冠,搂紧了身旁的箱子。 —— 所谓行会,不过是藏在西市一幽僻巷中的四合院。 院门上悬挂一写着会名的鎏金匾额,紧挨着旁侧临街的京城最大香药行——刘家香铺。 刘家香铺亦以做合香出名,杨烟猜测这或许就是苏盈廿年前学制香的地方? 而香铺老板刘万里正是行会行老。 “别看巷子窄,也是大名鼎鼎的香药巷。” 站在行会门口,她四周逡巡打量了一番,秦听朝便热心介绍,他手里还提了一摞礼品盒子。 纵使天气冷滞,杨烟仍嗅到空中飘着丝丝缕缕的香气,轻赋一句:“满庭馥郁关不住,一缕香魂出墙来。” 二人刚迈进院门,就有小厮迎了上来:“秦老板,这边请!” 是熟稔的招待,杨烟恍然,秦听朝应该连夜就打过招呼了。 一路穿过院子进了前厅,她留意观察了下,虽然还只是些枯枝干叶,也分辨出院中栽种的皆是药草、香草,甚至有几株花椒树胡椒木。 而前厅布置成正儿八经的议事场所,梨木椅子酸枝木案几古色古香。 中堂悬着对联牌匾,上书“香送春风令神爽,粉添花气袭人来”,横批“馥甲天下”。 中间悬着的则是一幅以百种笔体写出的百个“香”字画。 真不愧是香药行!处处是香——杨烟心中暗叹。 被引到堂内客座落座,小厮给她和秦听朝各端来一碗茉莉香片,而主人仍迟迟未至。 杨烟边喝茶边安静地等着,装出一副气定神闲样子。 她又瞥了瞥旁边的秦听朝,他亦是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又过半晌,等秦听朝的茶都放了凉,杨烟也喝到了碗底,才听有脚步声窸窣传来。 第152章 听说刘家铺子也有类似合香? 「入行」 杨烟连忙拿袖子抹了下嘴角。 只见一行三人陆续入内,为首之人似年近五十,面庞方正宽阔,双眼炯炯,留了泛白长须,身着褐色绸袍,腰间系了数个花花绿绿的香囊。 而他身后跟着的,也是两个年纪相仿,更年轻些约莫不惑年岁的男人,皆面白有须,着同色调浅褐绸袍,身上熏了不同味道的香药。 其中一人软幞头上竟还簪了枝黄色腊梅。 三人行至堂中款款落座,为首的坐到中间主座,自然是刘家香铺的掌柜刘万里。 果然,秦听朝立刻起身躬身作揖:“刘行老,二位行首,多日未见,别来无恙?给各位捎了些烟雨台新出的果酥和酒酿,万望笑纳。” 他将分成三份的盒子交给小厮。 “上次在烟雨台跟你讨过酒,秦老板竟还记得,何劳亲自来送?你总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哪!” 簪花男人却爽朗笑了:“听说有人要入市卖香?” 他假装没看到杨烟这么大个儿活人杵着,几乎是明知故问。 然而不等杨烟起身自我介绍,刘万里却捋了捋胡须道: “这年头生意难做,秦老板也不是不知。西域来的香料就这么多,官府又盯得紧,这不能贩那不能运的,科索年年增加,商户苦不堪言,税收也越来越高……多一张嘴,就得多分一份料、多缴一份税,行当已一年没准入过新铺子了。可偏偏是你介绍来的,倒叫我们难做了。” 连给杨烟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明摆着是拒了。 秦听朝闻声也是一笑,不慌不忙将杨烟扯了过来: “行老,这是我一个兄弟,以前在清州制香,也是熟门熟路的手艺人,做的合香亦风靡江南,最近刚来京城投奔于我。您给我个面子,怎么着也给他个谋生路子不是?” 刘万里这才盯了秦听朝身边的瘦弱‘少年’一眼,冷笑道: “黄口小儿,既有手艺何不来我刘家铺子做工?不行就去他广州香行学行商,再不成夜市上摆个摊子,行会也少收点入行费……怎么想不开要开个铺子?京城的香铺子都是有数的,你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能耐。” 他指了指另一幞头未簪花的男人、广州香行的老板徐适。 徐适忙接茬:“我行倒也不缺瘦鸡仔儿的来跑货,风餐露宿的怕给累死在半路上。” 秦听朝眼睛微眯,轻问:“各位是我的面子也不卖一个了么?” “这是什么话秦老板?咱们合作一直顺畅,只是随口答应新人入行是容易,可入行以后呢?困难不会少,得罪了官府如何?拿不出科索如何?缴不上税卷铺盖跑了又如何?少不了商会替他担着,不是你担保一下就能免了这些磨折的。” 刘万里眼睛里寒光一闪,索性直白相告:“你可知每年多少下户赔光了本,灰溜溜回了老家?留的烂摊子还不是我们给收拾?商会是抱团取暖,不是做善人!” 杨烟却闻声一笑,扯住秦听朝还想辩驳的身体,上前一步向着三人分别作揖: “各位行老、行首,一直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在下清州七里县杨烟,且听在下一言。刘行老说得是,我一无名香药师,想入行京师分大家一杯羹,的确多有唐突。但,准了我只对大家有百益而无一害,在下也定不会折本的。” 她抬头望向刘万里,他正吹了吹茶碗里的香片,抿了嘴喝茶,并未抬头看她。 杨烟见没人搭理自己,连忙打开手中的木箱子,举出一盒“思存”开始献香。 小厮拿了递给众人嗅闻,内行人俱认得,的确是江南风靡的名香。 杨烟不慌不忙道:“在下在江南做香时,制得这一饼‘思存’能卖得半金之价,听说刘家铺子也有类似合香?” 这话像精准扎进刘万里太阳穴里的一针,惊得他手中茶碗一晃,这才抬头盯着眼前的少年。 “胡说!什么思存?竟侮辱于我?”刘万里猛地往桌上砸下茶碗,接着让小厮过来赶人。 他确实见“思存”风靡江南,京城也有铺子高价倒来,便买来拆了仿制成“相思”售卖,没想到遇着了正主。 可当场被拆台让他的面子实在是挂不住的,又如何留得下这人在京城? “行老且慢且慢!”杨烟甩开了小厮的手,又慢慢把其他香丸香饼都拿出来,一字一句说: “‘相思’虽好,用的却不是江南的老陈皮,反不能全了故乡之思。这有数味在下这些年配制的合香,我愿将香方一并献上,给京城香药行谋些福利,也就不再售往江南了。” 杨烟又从箱中拿出一本香方册子,双手恭敬奉给刘万里。 “不瞒行老,这些香药在京城也有无数达官贵人、公子王孙喜欢,定少不了客源,而其中许多配方香料想来京城还未有过,也得麻烦二位行首多去南方码头跑几趟了,一来一去的,也定能赚得盆满钵满。” 这一投名状的分量,不只主座上的三位清楚,秦听朝也看了个明白。 这是一下将三人收买了,说是香方献给行当,其实就是献给了这贩卖香料原料和配制合香的三家行业垄断铺子。 而杨烟确实是将在七里县的积累几乎倾囊相赠,但她留了些底牌,只送了市面上见过的。 刘万里又捋了捋胡须,他并非多觊觎这些香料方子,自己堂堂一国之大行,香方没有上千也有数百。 思忖更多的还是作为行业龙首,控制得了京城也控制不了各地全部香药行会。 若放了这人出去,任是去了外地哪里,香方奉于谁都是给自己树了对手。 如此倒不如让她在京城老老实实做个下户,多给行业出点税费分担下其他铺子的压力才是正经。 “既是秦老板所荐,小老板又着实有两把刷子,不知令达和凌风意下如何?” 刘万里又抬了下秦听朝,然后把球迅速拍给了两位兄弟。 “一切谨遵行老意思。”簪花男人圆滑剔透,又将皮球踢了出去。 反正他是贩香料的,这小子以后还是自己客户,又不是来和他抢饭的。 “允了倒是能允,但将来是死是活,还是得看造化。”徐适眼眸一垂,无所谓道。 “如此,那你今日便交了会费,造册入行吧。”刘万里闷声交代。 “但按照行规,第一年会费加倍,税费在商税院收取外还要往商会多交一份做抵押,免得你跑了,且要应付当年的官府科索。过了第一年,能活下来,才算真的入了行。” 杨烟还没来得及兴奋一下,脑中立刻浮现出杨三儿的交代,看来行会对新来商户的排挤是光明正大、明明白白。 谁让你入了人家的行,就得守人家的规矩,真正的杀人不见血。 杨烟心下迅速盘算衡量了一番,决定再搬出皇后的懿旨来,免得以后会遭阴谋算计。 她又施施然行礼作揖,满口答应了这极其不平等的条约,又附上正儿八经的京城在册牙人杨三儿为他做的保,先把流程走了个顺当,不给刘万里反悔的机会。 而等她退回秦听朝身侧,便从木箱中端出了用红绸布层层包裹的懿旨,下跪着举到眉前: “各位行老、行首,多谢诸位准我入行。实不相瞒,在下是奉皇后娘娘懿旨为太子殿下大婚制香,所用香料还需从京城各处铺子采购,万望诸位前辈到时行个方便。” “若事情顺利,我会向皇上和娘娘请旨,为咱行当恩泽雨露、降税谋福。” 说着便拉开懿旨举过头顶,展示给众人看。 这一下将几人惊得不轻,虽然没见过懿旨,但那血红的碗盖大印章他们还是听说过且认识的。 连秦听朝的面色都微微泛了白,他未想到这狡猾的小女子竟还留了这么一手。 偏偏这一手来得犀利,前面各项基础都已打好且妥帖,让人不得不接了这一招。 第153章 春醪似水,青梅如豆 「对饮」 当下几人便陆续跪下来,听杨烟又宣了一遍旨。 刘万里点头哈腰地表示,本行为太子大婚制香是行业之幸,定举行当之力为杨烟助力云云。 这可能就是今年官府最大的科索了,他一边下跪一边担忧又要被皇室白嫖巨额香药,额头上汗水涔涔而落,悔得肠子都青了。 而杨烟将懿旨卷起来收好后,才请各位起身,见除秦听朝外三人面色都不太好,一副被揩油欺负了的小娘子模样。 她便一瞬明白,行会历年来被官府压榨得够呛,只陪笑道: “诸位前辈莫慌,制香是在下一人之事,责任自由我一人来担,我购置原料皆按市价来,绝对一两银子不短。若不信,我可当场和两位行首签个供货契约,定金今日必付。” “之所以提前告知各位,是想之后制香图个方便,别出个什么意外,我的小命倒不值钱,但别惹得整个行当得罪皇室才好。” 杨烟当下严明厉害,提醒他们不要给自己找麻烦,又表明了责任划分,明确了原料供应,更是保证了银钱的周到。 方方面面顾虑得周全,刘万里三人只觉被拉上一条不知是平还是阻的路上,偏偏这路是修到宫廷里的,想让这人滚远点也没了办法,毕竟莫名其妙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刘万里面上又客套了几句,赶紧催着徐适和簪花的陆远行和杨烟签了供货契约,总要先保证钱能到手。 杨烟自是客客气气、高高兴兴拿到了想要的入行名份和原料供应单,现场掏出银票登记入了香药行。 又向徐、陆二人表明下午便到贵行贵铺交付诸项原料钱两并取货。 等一切打理妥当,她才和秦听朝告辞而回。 —— 归程途中,杨烟却叫马车在西市一酒楼山海楼前停了下来,不由分说非要请秦听朝吃晌午饭。 秦听朝虽然不稀得这顿饭,但心下确实对杨烟其人还有些好奇,推脱不得只能应允。 杨烟也是头回到大酒楼,面对“三分秋色”“金玉满堂”“仙鹤望月”“仙姑托莲”“山深春翠”……满满花名的菜色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装模作样地把招牌菜皆点了一通。 秦听朝虽知主客之分,见她乱点菜谱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在她点完甲鱼汤、甲鱼炖猪肚还要点第三道王八菜时,实在忍不住建议可以点些冷盘蔬菜下酒,杨烟顺势央他继续点。 于是他加了几碟暮冬小鲜,又寻着小厮退了许多大盘肉食,也凑成一桌酱炖汆炒拌五法兼有、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嫩黄翠绿樱红亮白各色辉映的四盘八碟。 见秦听朝哪怕应付点菜这种小事都极其周到妥帖,杨烟当真羡慕起穆闻潇来。 “得夫如此,妻复何求”啊! 立刻献起殷勤,先给秦听朝端了一杯热酒,是山海楼的名酿“醉花阴”,以小红炉煮水烫着。 秦听朝饮了同行的酒,自然在心内评定一番。 浓浓的果子香似将人拽入某种甜思绮梦,是瓦舍的“花酒”之味,只差怀抱温香软玉,耳听旖旎筝弦。 杨烟见他眼神微妙迷离,猜出这酒许是自己选得不妥,忙也尝了一盏,瞬时粘腻得喉咙发紧。 “甜酒着实不适合男人对饮。”杨烟忙道:“我催店家换壶烈酒。” “小兄弟,不要逞强,这酒挺好,是春天的味道。” 秦听朝放下酒杯阻了她,像老父亲制止孩子买醉一般。 杨烟乖乖闭了嘴,低头晃了晃酒杯,看那莹莹翠色,又品了一口,开始给自己找补: “春醪似水,青梅如豆,潋潋若晚风吹皱,弥弥有暗香盈袖。” 夸完又不忘吹捧一下烟雨台的酒:“这梅子酒确实清甜甘咧、香气袭人,却比你们的‘流光醺’少了些风骨,倒有点小家子气了。” “何来‘风骨’一说?但听小兄弟高见。” 秦听朝听她提了“流光醺”,敏锐地捕捉到了“风骨”二字。 杨烟忆起上元节诗会品酒,新酿烈酒让人于极致清醒间又品出缱绻柔和,便道: “那酒似凛冬将尽冰刀穿喉过却温然生暖,正是词里‘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之风骨,是天涯踏尽红尘仍能坦然一笑,千磨万击后还能叹出‘人生如逆旅’的旷达洒脱,亦是我的心之所向。” “我还曾想叫它‘笑春温’来着。”杨烟想起起名这茬。 “人有千相,酒又如何不是?”秦听朝思忖片刻突然道,“有人品出柔情克制,有人品出热血难凉,有人品出洒脱气节……皆是自身观照罢了。” “想来还是小兄弟最懂我酿酒之心,取凌冬傲骨不折之意,待春来窖成淡雅之香。但纵使千帆过尽谈笑风生之时,回首仍能见到过去寒夜中独行的自己,即是不忘来处初心。” 言罢便举杯与杨烟对饮。 杨烟一瞬了然,知他一直囿于年轻时未酬的理想志向,心里藏着一大块填补不了的空洞。 纵使有诗有琴有酒、有佳人在侧,又有商铺钱财土地做依托,仍只是社会等级之末,并非他最初追求的人生。 “‘画凌烟,上甘泉,自古功名属少年’,多美好的愿景!可现实呢,‘面苍然,鬓皤然,满腹诗书不直钱’!秦大哥,未曾入仕你也后悔吧,经纶满腹都作尘土,但至少,比我这下九流的强多了不是么?这杯我敬你!” 杨烟举酒碰了碰秦听朝的杯子,索性将压在心底的话一并相告: “一个女子的满腹诗书都只作娱人之乐而已。可你知我怎么想么?能给人带来快乐,我就很满足了。秦大哥又焉知当下的路不是最好的选择?不是快意人生?” “君不见庙堂中几人能有个好的收尾?脱离了官场桎梏,顺势而为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小兄弟说的有道理,人应当遵从于命运。但有一点你说错了,你一个小女子之所以洒脱,是本就敲不开入仕之门,可你若真心遁世,又何必苦心钻营这些谋生之道?” “而我数次站在门外就要踏入,却硬生生退了回来。” “人后悔的,往往是没去做的事情,错失了一些本可以存在的可能。” 秦听朝又饮一杯酒,情绪有了些起伏,他叹息一声才缓缓倾吐:“要勘破‘我执’,谈何容易?都觉魏晋‘竹林七贤’放荡不羁,那阮籍何必穷途之哭?” 秦听朝说话丝毫不客气,倒叫杨烟见识到他豪放不羁又端持稳重之外真性情的一面。 想必就是穆闻潇最初爱慕的,那个弹得一手好琴且神采飞扬的年轻书生。 第154章 你若是个男人,也定是个人物 「遗憾」 “秦大哥,你……也甘心于其中沉醉吧?” 杨烟突然了明白,他喜欢抱着少年时的遗憾一遍遍品尝。 就像诗仙李白一般,吟着“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还在一遍遍追求和碰壁。 像陶潜虽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却还在渴望着被请出山。 仿佛是刻在天性中的使命指引,男人的志向往往不是在庙堂就是在沙场,只要还有欲望,心火就不曾熄灭,真正悟道出世的能有几人? 即便超脱如她的师父涯夫子,也非尘心不染,否则为何还要回炉修道? “但愿长醉不复醒。”秦听朝低声喃喃。 “修行是一生之事,人人都在修己道,总需要漫长时间来勘破,心无挂碍也就不是人生了。秦大哥,是我唐突了,不如饮了杯中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杨烟执杯敬他。 “谢了,不过这愁乃我一人之愁,小兄弟又何愁之有?毕竟你能耐大到都得了皇后懿旨?” 秦听朝举杯饮尽,边夹菜边若无其事地问,语气中些微带了些埋怨。 若他早知这人背着皇室旨意,便万万不会带她出这风头,惹得整个行当背了个大包袱。 “秦大哥,请谅解我的私心。”杨烟听出弦外之音,连忙和盘托出。 “我本无意现在便经营香药,上次烟雨台表演幻戏后便被皇后召见入宫献艺,又命我制香,实在不得不做。旨意今天本不该拿出来的,只是看入行规矩太多,怕之后行内人给我使绊子,才不得不绑得大家上了一条船。” “我一贯是‘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破除阴谋的计策,想来想去也只能选择挑明,只求心无愧,不怕有后灾。” “的确是我小瞧你了。”秦听朝苦笑道,“你若是个男人,也定是个人物。” “这不我也不是个男人么?一介下九流跑江湖的,秦大哥不嫌我腌臜世俗,帮我出面介绍入商会,同我一桌吃饭,真是我的荣幸。” 杨烟连忙换上谄媚笑脸,拍马屁信手拈来,又向秦听朝举杯敬酒。 二人你来我往又对饮一晌,细细品了山海楼的菜色,杨烟直叹不愧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名楼。 “小兄弟,我还是得提醒一句,你今天玩这一出,就不怕日后他们再因嫉妒排挤你?若是众人联合起来,恐怕你也将无立锥之地。” 秦听朝道出心中之远忧,面前这姑娘不按套路出牌,怕今后还会惹来麻烦。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杨烟无所谓道:“这些年我遇到的麻烦可太多了,得出的经验呢,就是先把眼下过了,然后边向前走边应付以后喽。万一明天小命就没了呢?想太多可无益。” “这是杨氏兵法第五计——专注当下,知行合一。” “啥玩意儿?”秦听朝听得一头雾水,怎么又扯到兵法上了? “没啥,就是自己给自己说着玩儿的。”杨烟吐了下舌头,掩饰了下面上的尴尬。 “别说,我倒真挺佩服你的,竟敢当面揭刘万里的短,以他睚眦必报的脾性,不派人揍你一顿算你走运。” 秦听朝又想起一茬。 “这不有秦大哥保我么,他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的。嘿嘿,谁让他瞧不上我呢?书上说,与地位高的人博弈,要的就是不卑不亢。伏低有什么用,低到尘埃里,人家更看不上。” “再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又怎好意思折了行老的颜面打我一个弱者?这行总归你抄我我抄你的,又不是什么原则大事。” 杨烟从一盘蒸鸡上薅了一只鸡腿啃了起来。 “况我给他们送钱送香方了不是?又接了官府科索。经商以信为重,他们既得了好处,总要放我一马。虽说生意场如战场,但商人总归重利,即使杀人也不屑于用武力吧,又不是混江湖的,喜欢舞刀弄棒。即便以后找麻烦,也不过让我损些利益。” “而钱财都乃身外之物,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嘛!我才不在意——对,这也叫‘无为’。” 秦听朝见她虽然讲了一堆大道理,仍在专注啃鸡腿。 吃了一手一嘴油,却是真的丝毫不存忐忑忧虑,当真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精神也跟着松快许多,常年累月纠缠在心中无人可诉的苦闷竟慢慢消解了。 即使亲密如妻子,他总要腾出诸多心力去安抚照顾她的各种情绪,也是无法向她全然坦诚自我的。 秦听朝几乎未假思索便从怀中掏出一方瓷白色绣彩蝶帕子 ,欲擦掉杨烟嘴角的油脂。 可还未触及到她,杨烟手里没啃完的鸡骨头突然“啪”地掉到了地上。 只见她连忙拿白色衣袖揩了揩嘴,迅速弯腰撅着屁股爬到桌底下摸索着捡骨头去了。 秦听朝伸出的手在空中僵了一下才缓缓收回,嘴角泛笑地等着桌下的人爬上来。 而杨烟躬身在桌底偷偷做了个哭丧脸,心道刚刚可真是凶险,得亏她反应快,非礼可勿碰。 要是被穆闻潇知道她敢碰了秦听朝的私人物件,非把她逮住扒皮不可。 然后假模假式地坐起身,把沾了土的鸡腿往旁边一放,又朝秦听朝抱了抱拳: “秦大哥,不,姐夫,自打来了京城,我得穆姐姐和你帮助许多,都是雪中送炭的恩义,以后若有用得上的地方,尽管让姐姐来找我。我虽用处不一定多大,但绝对是个讲江湖义气的。” “今后我搬到你们巷子里,还要麻烦你们多照顾提携,姐姐今后想要什么香药香露的,随便来拿就成,千万别跟我客气。” 得,刚用完人就变脸,“大哥”又变“姐夫”了。 秦听朝只轻声笑了笑,却没出声回应她。 “天儿也不早了,如此在下就不再耽误姐夫时间了。下午我就去商税院登记铺子,然后去取香料,这几日就把铺子开办起来。” 杨烟说完便去结了账,潦草地结束了这顿饭,邀着秦听朝出了山海楼,却没再上他的马车。 道了告辞后她便抱着箱子去了相反的方向。 第155章 我——甘之如饴 「刻匾」 二月十六一早,西市街上便悄摸摸开张了一家香药铺子——闻香轩。 连爆仗都没有放一个,杨烟只拿长竹竿挑了个蓝条框白布幡在店面门口,幡上的字还是她毛笔书写的。 就这么简单朴素地立了块招牌。 连木制匾额她也并不打算经人手。 当一身淡粉襦裙的穆闻潇吃过早饭带了些饼子来小院时,见杨烟穿的是她的紫色修身短袍,头扎马尾束着绀红抹额——正是那天参加烟雨台集会的打扮。 此刻却撸着袖子在一块长方淡黄花梨木上细细地推着净刨打磨。 “妹妹,这是在做什么?”穆闻潇好奇地问。 “做匾额。”杨烟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心想天气真是越来越热了。 她笑着向穆闻潇打量了一眼:“觉得这是我第一个铺子,便想亲手做块匾。” “你竟连木匠活儿都会?” 穆闻潇连忙过来拿帕子给她擦了擦汗,心里的震惊却不是一点两点…… 这姑娘到底都会些什么? “会一点儿,只是头回做这么大的。” 杨烟显然谦虚了,她的木制小机关几乎已经出神入化。 她又努努嘴指了指旁边的一册木工书籍: “技无止境,学无常师,这不现学现卖么。前儿个我去木料巷买木材,还在人家跟前看了一会儿,偷师了一些雕琢技巧。” 手艺既是“术”,那便总是能学会的。 杨烟深信这一点,无论在七里县还是在京城,只要看到匠人在做活,她总要停下来多看几眼,再跟人套套近乎询问点窍门丰富自己的知识库,回来再细细琢磨。 诸如打铁、酿酒、石刻、泥塑…… 所有能用手创造或制作的,所谓手艺,她都感兴趣。 穆闻潇不再说什么,开始左左右右逡巡打量了下小院。 院中已多了些瓷缸铜甑、数只大麻袋装的香料,锯子刨子斧子木勒子等等木工工具,还放了套未收进屋子的胡桃木长桌长椅。 桌上堆放着些瓶瓶罐罐——这姑娘的行动力实在太强,她都怀疑这人这几天是不是都没有阖眼歇息过。 院中石榴树下竟还拴了一头灰色小毛驴。 杨烟见她好奇,便介绍:“之前在七里县也有这么一套工具,来京城带不了,这几天就按原样随便置办了下。姐姐,毕竟我也是靠手艺活儿吃饭嘛。” 嘴上说着,手里的活却没停,她取了墨斗和铁尺,边丈量边弹线,确定好了刻花纹和刻字的位置。 “烟儿妹妹,我带了点干粮给你,你先停下来吃些再忙。”穆闻潇劝她。 杨烟本不想停下,但听她这么一说,便觉却之不恭,也只能停下来,去院门旁的水盆净了手过来吃东西。 “我这儿现在也没热水,没法子给姐姐倒茶了,今儿晚些我就把炉子什么的置办上。” 杨烟真心道,她坐到木凳上,邀穆闻潇也坐下,又朝她拱手抱拳。 “谢谢姐姐租给我小院,我终于有个家了,在这里我觉得很安心。” 虽然不是她的产业,但她能用双手创造自己的生活,而不必依靠任何人,那么早晚,她会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院子。 穆闻潇轻笑着打量她:“我长这么大,还是头回见你这样比我还离经叛道的女子,这么辛苦努力却还是这般洒脱快意。我是为情,为了我的一辈子幸福,你又是为了什么?” “辛苦吗?我——甘之如饴。” 杨烟边抬头望着天,边咀嚼边笑意盈盈地说:“因为知道每天都是在向前走,没有辜负许多人的牺牲嘱托,知道每天都在探索新技能、学习新东西,我的脑里心里都是满的。” 她又晃了晃捏着饼子的手:“知道这双手这个头脑还能创造价值,无论是幻戏、制香还是其他的,能给别人带来欢乐惊奇、满足他人所需,我心里的快乐也都要溢出来了……” “姐姐,我好像不为什么,就为这一点充实和自在。” 流离数年,她终于有了一个自己可以做主的空间,终于也能踏踏实实地洗个澡,做个饭,制个香,鼓捣点小道具,想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 她再次想起三年前在破城隍庙给自己卜的唯一一次卦爻,“盘桓”“求而往”这五个字时时印于脑海。 她求的到底是什么?又要往哪里去? 那时她不断垂问自己,而现在竟清明如斯,恍然了悟。 一双自由的手,一颗自主的心,有自保之力,只依本心,去往任何想去的地方。 她突然眼神一变,这不正是她当下的心之归处? - “听说你要为太子制香?”不等杨烟从出神中抽离,穆闻潇又打听,显然秦听朝已对她全盘交代过了。 杨烟啃着饼子点了点头。 “皇后娘娘要一百盒百种香,为太子太子妃做新婚贺礼。我都打算好了,就取‘百年好合’之意,叫它们‘百合香’。” “这样以后无论哪家公子或姑娘成亲,都可以作婚礼用品或者嫁妆,毕竟连当朝太子都用了嘛。姐姐意下如何?” “妹妹还说我是个生意精,我倒觉得你才是呢,满脑子的奇特想法儿。” 穆闻潇笑道,笑容下却隐隐藏着别的什么情绪。 这姑娘心思活络,懂迂直之计,将来了不得! “姐姐抬举我了,我只是随便想想罢了,一小步都还没迈出来呢——而姐姐这些年却是实实在在地挣下了一份家业。” 杨烟注意到她眼波中的暗流涌动,意识到自己一时得意而忘形,连忙三两口把饼塞进口中,又躬身向穆闻潇拜了一拜。 “我还得继续忙一忙,忙完这阵子我就给姐姐送些香药把玩。” 穆闻潇当即明白她在送客,客气了两句便告辞离开了。 杨烟转身又忙了起来,提着毛笔开始写字,然后拿刻刀趴到花梨木上雕琢起来…… 时间对她来说极其珍贵,今天她必须得把门匾刻完。 因为——春闱就快结束了,而她还没想好如何面对苏可久…… 而挥汗如雨地忙碌起来,也就不必细想这件事情了。 从早晨刻到暮色四合,杨烟觉得右手已在发抖,眼睛也刺痛不堪,终于将“闻香轩”三个大字挖好,这才感到喉咙干涸饿得前胸贴了后背。 她又匆匆给胡九写了封信报备好搬家地址出了院门,去驿站寄往七里县。 然后才去街边吃了碗面喝了些茶水,买了个煮茶的小炭炉。 回来则继续打磨匾额,涂金粉和刷桐油,忙碌到二更才将匾额竖在堂屋门前晾了起来。 第156章 她只有当下这个夜晚 「满月」 杨烟转头又挑着灯笼继续收拾起用来做香的两间干燥温暖厢房。 一间是门面房的南边侧间,放了桌椅木架,用来储香做香。 往南屋内有门连通着的本是南厢房厨灶间,被她置了做香的蒸笼铜甑,用来蒸合香制花露。 收拾完杨烟便站到院中,打量着四合小院的其他屋子,思量着小院布局: 院门西侧另一间南厢房是个洗澡间,她不打算改动——终于有了可以洗澡沐浴的地方。 堂屋是一式三间,西厢房也能住人,隔壁是个空空的储物间,和苏可久家几乎一样。 西南院角是茅房,东北角有个油纸搭的棚子,里面堆了些柴火和干草,整理清爽就可以给如意做个窝…… 正思量着,突然三更的梆子和锣声仿佛在耳边炸响,震得她心口都有点疼。 她提着灯笼凝神静听,才听到院墙外打更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和说话声。 两人正抱怨着乍暖还寒的天气以及这份走夜路易撞鬼的行业,然后“邦邦邦”“呯呯呯”地又敲打起来,拖着沙哑的长音唱道——“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不知是说给睡梦中的人们听,还是说给他们自己壮胆。 而他们也不会知道,只一墙之隔正有一未眠人细听着夜半更鼓,和他们共享着同样的寂静月夜。 杨烟继续收拾出石榴树下的阴冷西厢房准备给自己住。 屋内和在七里县住的那间格局竟也相似,她初看到这小房间也微微发愣,好像回到了住在苏可久家的那两年。 房间里放了张小木床和黑色木橱,只差套案几书架和坐榻用来读书习字。 然而床上还是空空,这几天她仍在客栈睡觉,尚未把铺盖卷和衣物带过来,似乎心里隐约还想遮掩些什么。 而今天实在太晚,她只能和衣在床板上躺了一会儿。 脑中规划着找两个泥匠在西厢房隔壁侧间垒上烟囱做成煮饭做菜的灶间,这样冬天她的房间也能暖和些…… 尽管想象着暖烘烘的灶间炉火疲累地睡了过去,杨烟还是很快便被冻醒。 只见清冷月辉透过纸窗淡淡洒落,是李太白吟“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的夜晚。 杨烟索性出了西厢房。 - 虽已阴历十六,此时却是一轮圆月融融金黄地挂在头顶,月中嫦娥倩影清晰如斯。 杨烟徘徊在石榴树的树影婆娑中,毛驴如意尚只站着歇息,而她过去轻轻拍了拍它,它便会意一般卧下,将肚腹袒露给她。 杨烟索性拖了些干草过来,在如意身边做了个草窝。 然后将自己靠着如意整个儿地裹进了草里——是干燥的枯草味,夹着些土腥气、如意身上的毛皮味道以及隐隐的驴粪味,但她还是觉得安心。 如意是爱干净的小驴,粪尿都只在远远的一处洼地里。 此刻它感受到身侧平静温柔的依靠,睁了睁晶晶亮的大眼睛,又往主人身边挤了挤,歪头伏到她头顶不远处,替她遮挡深夜的寒风。 一年也只有十几个月圆之夜,而又有多少个不眠夜,能在午夜时分赏到比十五还要圆满的十六月? 这一生,又还能像这样再看多少次满月? 杨烟缩在干草里,感受如意雪白肚皮上传来的温暖,却是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 才长到十七岁,她已经历无数生离死别、流离困顿,努力学艺谋生、读书自省未敢懈怠过,踏实妥帖的时候并不多。 即使面上快意,心中的月轮却难以真正无缺。 而像这样安静孤独的月夜,在这样一个带给她自主的小院,周遭都是自然万物,一颗满是风尘的心澄明如洗,但仍有忐忑。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泛起的是一点点悲愁,但这悲愁很快被一番洒脱取代。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 诗仙早已给出答案。 她手中能握住的,也只有当下这个夜晚。 就在当下,就在此刻,她转身贴向如意的身体,将脸埋进它暖融融的皮毛,轻轻阖了眼睛遁入梦里。 脑中却清晰地印着天上的月轮。 —— 第二日杨烟又忙忙叨叨收拾了一圈,彻底把制香房工具原料配备齐全。 她上街买了做饭的油盐酱醋、锅碗瓢盆,像在七里县一样用黄泥垒了不大不小的炉子,晾在太阳底下。 夕阳斜照时她拖着将将晾干的长方匾额出了门面房,搭了梯子准备往铺门顶上挂匾。 然后就准备先回凤翔客栈休息,明天一早去接苏可久出贡院,假装这里的一切没有发生过,再做一回“缩头乌龟”。 她费力地爬上爬下,挪动梯子在两底脚钉上漂亮的树叶形状黄铜匾托,又在正中间窗框处系了顶端带钩的铁链,才抱着匾额一步一停地登上梯子。 然后憋红了脸使着吃奶的力气抬着匾额举上去,拽着铁链钩住匾额中间的铁环,再向上放进匾托。 但梯顶重量过沉,底下又太轻,头重脚轻之时她一个没踩稳猛地连人带着匾额和梯子要向后翻。 杨烟一瞬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无着无落从高处后仰的感觉让人头脑一片空白。 但她咬着牙举着牌匾试图向前推来维持平衡,摇摇欲坠之时突然感觉脚下有人迅速稳住了梯子。 她才猛地吸上来一口气,捏着牌匾的双手已经用力到泛白,顾不得向底下人道谢,费力举起匾额,缓缓将它挂到匾托上。 底下人显然没走,只将梯子扶得稳稳当当,耐心地等她把手上的活儿做好。 挂好匾额,杨烟才抹了把额上的汗水,笑着低转头道:“谢了兄弟!” 下一瞬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梯子下的人目光幽深黯淡,正一脸委屈地盯着她。 “大哥……你怎么……” 第157章 我才不要与你江湖相忘 「归来」 始料未及的场面,杨烟顿时只想钻进地底下。 但大脑里竟莫名飞出一个奇怪念头,得亏出现的是苏可久,再生气还是会给她扶着梯子。 若是宫里那位,恐怕她和梯子早就一起飞出去了…… 苏可久一身儒衣襕衫已微微泛黄,儒巾外露着些略杂乱的头发,俊秀的脸庞已相当憔悴消瘦。 他只定定地盯着梯子上的女子,似乎已没多余的力气说话了。 杨烟慌张地从梯子上秃噜下来,不知该对这“闻香坊”怎么解释。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多到她不知从何说起。 “先等一下,我把匾挂好。” 杨烟憋红了脸,还是打算先逃避一阵,又搬了梯子左右两边给匾额都挂上链子牢牢拉起,才拍了拍手上的土又慢慢挪了下来。 “你怎么提前出来了?” 虽然站定了,她还在低头仔细掸着衣服上的土,掸了良久才拣了样重要的问题,低声问。 却问得毫无底气。 “当初是谁说会一直支持我,陪着我,不离开我?而我还在考试,你却要自立门户了?” 苏可久没回答她的问题,却突然捉住了她的手腕,声音沙哑地开了口。 杨烟想缩回手,又自觉理亏不敢,她知他考试多天,一定又累又饿又疲惫,不想让他再浪费精力跟自己置气,另一只手便轻轻抚上了他的手: “在大街上这样不太像话,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成吗?要杀要剐随你……可你现在需要好好睡一觉了。” “不说清楚,我睡不了。”苏可久松了手,低了头却淡淡道。 他提前写完试题交了卷,只想回来见她一面,否则心下总不安稳。 但从贡院一路奔回客栈却发现人和驴都没了…… 盘问了半斤才横跨半个京城一路走着寻到西市。 而心一直在忐忑地吊着,扯得他连呼吸都不稳。 他本就是个文弱书生,此时的确是疲累到站也站不住。 杨烟赶忙牵着连走路都踉跄的苏可久进了院子,像极了一年多前的冬至雪夜,她从藕香居将醉醺醺的他带回家的样子。 那时她嘱他 “睡一觉,明天就什么都过去了”。 现在她亦想这样告诉他,也告诉自己。 - 杨烟带他进了尚空着的西厢房,可连个床铺都没有,总不能让苏可久也睡干草…… 她让苏可久先坐凳子趴桌上歇息一会儿,然后牵着如意出门去附近的布庄买了成套的黛蓝色棉被褥子、苇席和枕头,又买了些吃食。 回来时天已完全黑了下去。 她执着油灯进了西厢房,看到刚刚才说“不说清楚就不睡”的书生却已累极到趴在桌前睡着了。 她轻笑了下,连忙铺好床褥才拽他去床上睡。 可他迷迷糊糊躺下时,却伸手将她一把也拽着躺了下来。 “苏可久!”她急得叫了他名字,但身边却没有什么声息,转头见他已翻身睡熟。 她叹了口气,起身给他脱了靴袜、掖好被子,又抬手给他解了儒巾和发髻,将头发散了铺到枕头上方。 这才坐在床头看着他的后脑勺,低声道:“是我有私心,没经你同意自作主张,但——绝不是背叛你。我说过,只要你需要,我永远都在。现在、以后都会如此,你放心。” “但我,还得是我自己不是?若我不出头谋些事做,我们又如何在京城立足?” “这几天发生了好多事情,我也是一步步被推着走到此处的,别无他法。” “我喜欢制香、做小机关道具、读书习字,喜欢琢磨幻戏和一些道家术法,可能你不知道,我还喜欢射箭、游水,我想有个自己的小空间来做这些事,也想给你做好吃的饭食,客栈里的又辛辣又咸,肠胃都要吃坏了。” “再说我只付了几个月租金,等把手头接的活儿做完,不想在这儿了就能立刻抽身。” 她絮絮叨叨说着,又抚了抚苏可久的头发,却敏锐地感觉他耳朵一热,嘴角随即泛起个了然的笑容,话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哥哥,我信你定能入仕做官,终究会是天上腾翔的鸿鹄,但我不想以后成为你养的金……小麻雀……” 杨烟叹了口气,她终究连当个“金丝雀”都不配啊,又把心里转圜许久的话倾吐:“我知道你喜欢乖巧可爱的姑娘,可我偏偏不是,也永远变不成那样,你也不要总自苦于此了。” “我俩以前就像那搁浅小鱼,现在都将游向各自的江流。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难不成是怕我得了自在就忘了你、舍了你吗?可忘恩负义者,禽兽尔。” “我才不要与你江湖相忘,你求你的庙堂大志,我求我的山川湖海,但若你需要我,我一定会在你身后……” “我还买了些饼,就放桌子上,饿了记得起来吃。” 杨烟又交代一声才轻轻起身出门,给苏可久留了油灯。 她知道他肯定听见了。 昏暗的灯光下苏可久睁开了眼睛。 他的确更喜爱温柔乖巧的女子,杨烟连这个都看出来了。 可—— “那个姑娘若是你,什么样子我都是喜欢的。” 是永远说不出口的话,也是他最后一点儿自尊和骄傲。 她还是不要他,还是选择和他逆向而行,又怎能永远在他身后? 他的嘴角渐渐泛起个自嘲的笑容。 —— 苏可久一觉醒来走出西厢房时,迎面看到东方夜空挂着一轮不太规整的下凸圆月。 似乎预示了他们二人的以后,像渐亏月要慢慢蚀成下弦月般,总会一点点地缺失掉…… 然而低头却在树影间看到了偎着毛驴睡在草窝里的女子。 苏可久心中一怔便快步走去,在杨烟身边蹲了下来,低头凝视她一半埋在如意肚子上,一半藏于草间的睡脸。 就在当下、就在此刻,萧玉何说,当下遇见了、相识了,就好好珍惜坦诚相待,不留遗憾。 而他有的也只是这样还能与她共处的、奢侈珍贵的夜晚。 至少在她真的离他而去之前,他们还能相濡以沫。 似有什么温热滴在脸上却转瞬变凉,杨烟被某种奇怪的触觉惊醒,就着月光便看到苏可久近在咫尺、带着悲伤自责怜惜的面庞。 离她这样近,近到几乎贴到她的脸上。 有泪水从他细长的眼睛中渐渐积聚、盈出,慢慢滴落到她的腮上。 “哥……” 可她还没叫出声,就被苏可久从草堆中扒拉出打横抱了起来。 第158章 唯有眉心一点,掩于岁月流离中 「眉心」 女子被抱起后,腹部猛然的落空惊得毛驴如意四条腿哆嗦了一阵。 刚想哼哼两声,却见是这两人在搂搂抱抱,它便面露出奇奇怪怪的驴样贱笑来。似已看破红尘,任俗世男男女女纠纠缠缠没完没了,只把头一歪,乐呵呵地继续打起了盹。 杨烟不敢再吱声,见苏可久两眼发直,虽然托着她但步伐身形僵硬,怕眼前的人只是发了梦魇…… 听说把梦魇离魂的人吵醒,那他的魂便永远回不来了。 等他端她进了房间,来到床前却迟迟没有放下时,杨烟才心中一慌。 油灯已经熄灭,她就着月光伸手在他眼前摆了摆。 苏可久才低头凝神看了她一眼。 杨烟长舒一口气,看来人还是好的,便乱蹬着腿要下来。 “别动。” 苏可久却说话了,带着浓重鼻音。 “我舍不得……可再舍不得,也得放下不是?” 他才将她慢慢搁到被褥上,又抬手将她身上带着的杂草细心地一一取走。 “我回客栈了,被子还暖着,你快睡吧,以后不许再睡草里了。” 苏可久淡淡交代一声,转身就出了房门。 杨烟想留他,又觉不妥,想问问他以后还来找她么,终究也问不出口。 只能怅怅地由着他走了。 所幸她甚少胡思乱想,只钻进尚带着体温的被子,暖暖和和地饱饱睡了一觉。 —— 天光大亮时,杨烟才幽幽转醒,几乎是离开定州这么多年第一次睡得这么踏实这么沉。 走出西厢房,她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面前的地上干干净净,草窝却不翼而飞。 而如意已经在饮水吃草了,院子里显然被收拾过,规规整整一尘不染。 还没思考出个一二三,杨烟就见堂屋里慢悠悠晃荡出来一个衣着干净整齐的青衫书生,青色发带垂肩,温和俊美宛如七里县初见时。 他端着盛着热水的铜盆向她施施然走来: “姑娘生得貌若天仙、美丽非凡,让小生侍候你洗面净手吧。” 杨烟眉毛一弯,忍俊不禁。 他到底是原谅了她,竟连夜从客栈搬了家。 “哥哥,你怎么就想通了?” 她边拿布巾洗手洗脸,边问面前笑意温和的男子。 苏可久正双手交叉端着,一本正经道: “我娘既把我交到你手里,你可不得好好照顾我,有这香喷喷的软饭吃,何乐而不为?不做君子也罢。况我已寒窗十余载,也该在靡靡温柔乡里歇歇了。” 恢复了一贯的傲娇无赖模样,也不管“温柔乡”一词用得合不合适。 苏可久说着伸了个懒腰,等杨烟洗过他又把水端走倒掉,将布巾细细洗了干净晾到院中横扯起的晾绳上。 手脚勤快的并不像刚刚话里所说“等人照顾”的样子。 杨烟拿混了兰花香露的面脂搓了把脸,又从瓷罐中挖出一大块趁苏可久不注意糊到他的脸上。 苏可久便乖乖地低了头叫她给他细细地擦。 离得近了,他才见杨烟涂了香脂的面庞愈加净白如瓷、明眸艳艳。 在七里县时她还是个没长开的少女,而现在越来越接近女子妙龄,不知何时已出落得这样楚楚动人…… 若不是眉若刀裁、鼻梁挺秀,瘦削的两颊泛着些棱角锐利,举止言行始终像个男子,恐怕早被人揭穿了身份…… 而这雌雄难辨的品貌让苏可久摇摇欲坠的心又被慌乱地扯了一下。 他不是热衷“看脸”的男人,过去即使朝夕相对也极少刻意去品评杨烟的长相,只知无论她什么样子,都是除母亲外对他最好的人,是他活着的支撑。 那旺盛的生命力和强大的行动力像磁石般吸着他…… 而当这姑娘离他这样近时,他竟像不敢直视正午的阳光一般,被她此刻的美炫得睁不开眼睛。 “虽说哥哥天生肤白,也不要蹉跎皮囊才好,以后榜下捉婿时还有大用。” 杨烟给苏可久擦过脸,又上上下下像娘看儿子般打量眼前的青年。 除间歇性犯犯贱、偶尔扭捏着置个气以外,周身都带着江南君子温润如玉、儒雅谦谦的气质,不知会是多少深闺少女的梦中情郎…… 杨烟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才发现苏可久一直在怔怔地盯着她瞧,忙问:“咋了?我脸没洗干净?” “你眉间,有颗痣。” 苏可久眼神一闪,小心翼翼抬手拨了拨她的右边眉毛,一颗小小的棕色痣就隐藏在眉里。 相识这么久,他竟今日才发现。 “哈哈哈,藏这么深竟没躲过大哥的眼!我娘总说‘眉里藏珠,非富即贵’,可你看我,跟富和贵哪个沾边?” 杨烟自嘲地笑起来,又抚了半天才摸到她的那颗痣。 “我娘还说,我若走失,她可凭这颗痣认我。可……她和我爹爹都不会再来找我了……你说等以后饮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相见,她还会记得么?来世若能相逢还能保有这印记么?” 她啰哩啰嗦着,心里又隐约想起一个人。 几年前她也曾让他凭这颗痣来认她,那人却不知如今在天涯地角的哪处…… 逝去种种、皆成空,唯有眉心一点,掩于岁月流离中。 “胡说什么!”苏可久突然说,声音里藏着道不明的失魂落魄。 他几乎想将她立刻拥住,但手抬了抬还是放下了,只定定地注视着她,任灼烫的目光向她缠裹过来。 只落入回忆一瞬杨烟便立刻抽离出。 仿佛听到了苏可久心底未说出口的言语,她只抬头向他笑了一笑,连眉毛都弯出了洒脱的笑意。 “哥哥放心,我现在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心里最重的便是你。我定不会也与你天涯离散,让你到处去寻。” 是……最重的吗? 苏可久只觉似有那么一股热流瞬间冲向脑海,遮蔽了浑身感官,周遭都成了静音的透明幕布。 只有眼前人清晰地浮动在其中,随着潮水奔涌到灵魂深处…… 那些久久锁在干涸唇齿间无法倾吐的情意终于有了回响,虽不是他心心念念渴望的那种。 但此时此刻、彼此间足以交付生命的共振使他觉得即使立刻死去,也没有遗憾了。 可南边院门外突然传来几声马嘶,杨烟转过头去。 一身着银色交领绸衫,头戴白玉冠、身形高大的公子见院门敞着此刻已探身而入。 看到杨烟和苏可久面对面几乎贴在一起,脸上陡然泛起尴尬神色:“你俩这……这是?” 萧玉何歪头问,嘴角带起个玩味笑容。 第159章 她始终顾及着他的体面 「探访」 “萧大哥!” 杨烟并未在意萧玉何的问话,几天没见,她只兴奋地扬手向他打招呼。 苏可久却似尾巴烧到一般瞬间后退了几步,低头稳了稳心绪才向萧玉何拱手: “萧兄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京城就这么大,多问几个人也就问着了。” 萧玉何灿烂一笑,从怀里摸出个小银锭,抛到天上又拿手接住,暗示这都是“银子”的功劳。 步子却没停,萧玉何径直走到苏可久身边,熟稔地揽住他的肩膀,却转身问杨烟: “小兄弟怎么开起了香铺子?你难道还会制香?” 看来知道的不少,可既打听了她开香铺子,为何不知这茬…… 杨烟脑里轻轻回转了下,也知萧玉何没啥坏心眼儿,笑着指了指苏可久: “一点吃饭的手艺罢了,手艺还是大哥母亲教的,算来大哥其实是我师哥。” “师哥?都没听贤弟提过,你们竟还有这层关系?” 何止是没提过这回事,苏可久几乎从不在他面前提起杨烟这个人。 萧玉何顿时迷糊了,也不知俩人究竟是关系好还是不好,如此想着便一脸好奇地打量了下小院。 “难不成你们进京以前就住在一起?” 见萧玉何开始瞎打听,苏可久连忙扯开话题:“觅知,你考试考得如何?” 这“觅知”一叫,两人几天不见的生分瞬间消散,萧玉何终于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 “我实在熬不住,昨个儿晚上交卷回了府,但偏偏心里忐忑得很,一夜竟没睡着,醒来便想来见你。想和贤弟一起饮酒泡汤放松放松,再让你给我讲讲题。” 萧玉何抬头望了望天空:“已经春暖花开了,放榜之前,我只想与贤弟同游踏青,逍遥共度。” 苏可久嘴角也轻轻扬起,似乎很受用这知己之谊。 “考四书时,一看那道‘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我便立刻想起了你!你就是我的贤,就是我的亲!” 萧玉何兴奋道,边说边勾着苏可久的肩膀往外走,却在即将迈出院门时又想起还有杨烟这个人。 转头随口问她:“小兄弟要一起去泡个澡……” 但又忽地想起这人……是个断袖,跟“他”赤裸相对恐怕不妥,又连忙闭了嘴巴。 “萧大哥稍等。”杨烟叫住了他们,转头进了西厢房。 他……不会去收拾换洗衣服了吧…… 萧玉何心下冒出个可怕的念头,有些后悔邀‘他’沐浴,只搂紧了苏可久的肩,指了指门外石头上栓的一白一褐两匹骏马: “今天给你也带了马,天气转暖,咱们不乘车了,骑马才快意。” “我……不会骑马……觅知会笑话我吗?” 苏可久叹了口气,抬头望了萧玉何一眼,微微走了神。 他从小跟母亲相依为命长大,男孩子的游戏和武艺几乎和他无缘,他只能读书,也唯有读书。 萧玉何轻轻捶了下他的胸膛。 “这叫什么话,笑话什么?你都没笑话我读书不行,教我这么多东西,算我半个老师——我也总得有一处比你强的不是?骑马我来教你!” “不胜感谢!”苏可久松了一口气,却突然感觉一只手迅速探进了他的青布腰带…… 杨烟人似乎藏在他的身后,但灵巧的手指却像长了眼睛般绕过他的腰身游弋着。 低头去看,果然那只小手正调皮地退出去,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腰。 苏可久浑身一僵,正疑惑着又见杨烟转到面前来,执了一个小木盒递给他,一本正经说: “帮你整理下腰带,大哥可要玩得尽兴,好好放松一番。这盒肥皂珠你们带着沐浴用,可是宫里娘娘的待遇,民间很难买到,混堂里肯定没有,何况还是我亲自配的?” 转而又笑着向萧玉何作揖,婉拒:“萧大哥美意我心领啦,但手头还有些活计要忙,下次一定随你们出去玩。” “以前蒙萧大哥帮衬不少,今天可要大哥请客啊!”杨烟又朝苏可久眨了眨眼睛。 苏可久恍然明白了什么,手往腰带中一试,果然摸到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银票。 她始终顾及着他的体面。 他顿觉心中一热,轻轻向她点了点头,便跟随萧玉何出了院门。 杨烟才忙起自己的事情。 她将香料分门别类放好,又挨个品类闻了一遍,才搬了桌凳在院中,摊开纸笔一边捻着香料对着小铜称称量,一边开始写香方。 有了京城香药行的供货,她索性直接买了炼好的蜜和捣炼研磨过的檀香粉,也为自己省了无数繁琐功夫。 而院里刚好有挖了用来储物的地窖,适合窖藏香料。 之前制香条件受限,能临时制用的也就几味香。 她有一小摞线缝的本子,以自创的符号密密麻麻地记着几年间的无数东西,是唯有她能看懂的“天书”。 即使是入宫的那两天,也被她带在随身木箱里。 此时她又一本本翻开,从中寻找些香药配比灵感。 一百种香,不是小数目,除了苏盈留下的香方,还要自己配比数十种…… 而用于新婚的香药,又要讲究命名雅致、柔情蜜意、旖旎风流,太冷寂的断断不行…… 她盘坐在凳子上冥思半晌才郑重起笔,分香露、香丸、香饼、香塔、线香、药香、鼻香、香囊数目。 想了想,加上香皂珠、香面脂、香膏等一些沐浴护肤用品,最后又添几方帐中催情秘香,林林总总也能涵盖生活方方面面所需,无论男女皆得受用。 而既有催情,或也可有避子? 杨烟灵光乍现,但囿于她可怜的医药知识,只能想想作罢,准备下次寄信给胡九细细询问…… 一直理到日头西斜,杨烟才揉了揉眼睛抬起头,想起一天尚滴水粒米未进,而新做的泥炉还未晾干不能使用,只得去街上随便糊弄了一顿饭。 回来她又套了驴车跑去凤翔客栈收拾铺盖退了房,写了新地址并着几两银子正式嘱托给半斤,才心内妥帖地返回小院。 而苏可久近二更回家时,只看见院中悬着灯笼的氤氲灯光下,杨烟已趴在桌上睡熟了。 她一手捏着毛笔,一手还抓着一把鸡舌香。 第160章 毕竟他还有你不是吗? 「父子」 宫里这几天却不太平,奇怪的事一桩接着一桩。 宫女小黄门都在议论,那个莫名其妙回宫的三皇子吴王已连着十天日日晨醒昏定,却只问个安就往回跑。 而这几日连东宫太子也每天早晚往福宁殿去,待的时间却比吴王要长得多。 福宁殿登时热闹起来,昭安帝已多年没见着这光景。 兄弟俩……到底在攀比啥呢? 盯着面前埋头跪着的儿子,昭安帝微微走了神。 冷玉笙昏定已跪到第十一天,请完安又按惯例起身逃跑时,一向淡定的皇帝终于稳不住了。 “泠儿不坐坐吗?” 昭安帝从案头起身,甩了甩头又活动了下胳膊,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冷玉笙垂头往后退的身形便滞住了——坐坐当然可以,可说点什么呢? 聊政事指定不行,只会往自己身上引来猜忌。 聊军事更不行了,明明他已离开镇北军一年多,怎么可能还“了解”军中事? 难道聊江南?但张氏目前只可拉拢不能得罪——即便得罪也不是他能得罪的…… 他对这个父亲的行为始终不甚理解,这些年朝堂和军队乱象其不是不知,却只任由积弊渐深。 想来想去,冷玉笙的确不知该说什么,但嘴上还是勉强挤上个笑意,乖乖点了点头: “谢父王,儿臣坐坐,坐坐。” 小黄门搬来个无靠背的凳子给他,他便端正坐好,和案几后重新入座的昭安帝四目相对。 不怎么相熟的父子俩竟一时无言。 就这还指望自己获得圣宠?真是痴人说梦啊…… 冷玉笙心里忐忑不安,嘴上偏偏笨到一个字吐不出来。 昭安帝只得清了清喉咙,对马抚青道:“仲义前两日寄来军报,抚青拿给吴王看看。” 冷玉笙心头一颤,但来不及多想,从马抚青布满皱纹的手里接过了一本奏折,点头道谢:“麻烦都都知。” “朔北扩了马场,子胥(仲义字号)打算重组一支骑兵重军,现在问朕要编制、要玄甲、要兵器……新年伊始,他的胃口还真大。” 昭安帝缓缓道:“替朕琢磨琢磨你亲舅舅的心思,大战刚了结,不好好筑边防屯田,再组骑兵有必要么?骁骑军精兵不够他用吗?” “他到底想干什么?朕给镇北军的还不够吗? 天下财货,十中八、九赡军,军中又有五、六都支了边防,养军、养马、造兵甲钱又从哪儿出?朝堂上都快揭不开锅了,朕想赈灾治河都囊中空空!” 冷玉笙盯着奏折,心下开始突跳,舅舅是心急了些,是朔北出问题了?还是西辽人又有异动?或者…… 是急着给自己练亲兵?明明胳膊拧不过大腿! “儿臣不知。”他终于抬起了头,一脸懵懂却一字一句恭敬回答,“谨听父皇安排。” 突然一支笔被甩着砸到了他的衣服上,未干的朱砂墨在他白衣上划出浓重一笔长长的血红。 “混账!你是在江南被养废了吗?一问三不知!十年军营历练、领兵倒领成了残废?” 昭安帝怒斥,惊到了垂立一旁的马抚青。 他慌地走过来捡起地上的毛笔,又将殿内侍奉的宫女和黄门通通撵了出去,自己最后也阖门站到了殿外。 冷玉笙立即离开座位跪了下来,一双冷眼却直视着昭安帝。 那双和他父亲一样冷寂却压迫力十足的眼睛里写满了委屈和不解。 上次伤中他痛陈朝政弊病,这个男人说他有人指使,这次他学乖了,却又被骂养废了。 既然说什么都是错,索性抿了嘴不吭声。 沉吟许久,昭安帝终于压低声音问:“你是记恨朕纵容吴雍朱卫挑起战火还是散了镇北军将领?还是把你封到江南?” 冷玉笙望着皇帝幽深莫测的眼睛,见他面庞上睥睨的神色正缓缓褪去,露出征询的急切来,恍然知道父亲是真遇着难处了…… 过去十几年,权臣当道,宦官结党,几乎架空皇权。 这个皇帝又有多少个夜晚辗转反侧彻夜无眠,而他只有孤家寡人一个。 他用十年时间借晏渚之力织网,扳倒吴雍灭了朱卫组建的赤影阁才夺回主政权,甚至不惜引来一场战争赌上国运。 现在却又陷进另一个旋涡里。 不等冷玉笙答话,昭安帝抱了抱双臂,才厉声喝道: “韩泠,朕告诉你!这天底下谁都能恨朕,唯独朕的儿子不能!朕是为韩家守了天下,为了你们!不然你以为你还能全胳膊全腿地活到现在,还能食百姓供奉……” 说着说着语气缓了下去,露出些属于父亲的慈爱来。 “父亲,爹爹!儿臣不恨您,只恨自己不能为您排忧解难,又怕您猜忌于我。” 冷玉笙捕捉到那零星的暖意,连“爹”都叫出了口,索性也不管其他,跪着向前挪了几步,离昭安帝的案几更近了些。 “猜忌?”昭安帝的眼睛又眯了起来,似乎这个词触到了某块逆鳞。 本不该这么说的,但不这么说,后面的话也通通不能说出口。 冷玉笙抛出这样一个小石子投水,却还在观察父亲的反应。 但昭安帝只噙了一抹似嘲弄似无奈的笑容,等着他继续往下讲。 见没被逼问“猜忌”一事,冷玉笙便缓缓道: “父亲也知,辽人只是被击退关外,尚未打回草原深处,骑兵主力仍在,且迟迟不肯定盟。西辽已从我边境抢掠财粮铁器无数,这一战必也摸清了我们的装备和战术,几年内定会卷土重来。” “西辽军团三万重甲铁骑,连马匹也有精铁护具,而我们呢?父亲没去战场,自不知我们是靠什么血拼肉搏和智计取得的胜利。无有良马、良甲、良器、良兵、良将,下次辽人再犯,难道还要再损几个州、举全国之力去对抗吗?若再征调全国军队都去西北抗辽,那东北呢?蒙古呢?南蛮呢?他们伺机再毁约再造反又如何?” 冷玉笙顿了顿又道: “父亲,兵不在多、在于精。禁军厢军内一堆老弱病残不能打仗却还在仰天子衣食,有边防作战经验的将领皆被召回京养着,边境却缺少精兵良将,这是本末倒置。” “养军费钱,可裁撤冗兵,留二十万精良上军护卫京畿足矣,其他给笔银子散了回乡垦荒种田补给赋税或去作坊制兵器火药造甲,去船厂造船,还能与妻儿父母团聚,战时再召。既为国家减轻压力,又利于社会稳定,还能增加税收,一举三得,再以重兵戍守边防,方可无忧。” “无忧——吗?” 昭安帝耐着性子听冷玉笙滔滔不绝讲完,只挑了挑眉。 “你以为就你懂军事? 散了京畿兵力,把钱和兵器都送给镇北军,朕怕他仲义练了骑兵,要了弓箭戈矛却要剑指京师!” 帝王眉目一凛,缓缓道: “毕竟他……还有你不是吗?” 第161章 他在哭吗? 「兄弟」 昭安帝居高临下盯着儿子,这样年轻英俊,这般精壮矫健,手不自觉地伸向桌上的一块螭龙镇纸。 只要按下上面某个按钮,就会有小箭飞出,而只要摔了它,亲卫军会立刻来救驾…… 冷玉笙突然嘴角抽了一抽,露出个轻盈浅笑。 憋了这么多年,这人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说到底这个父亲还是不敢给他兵权,甚至不敢给舅舅兵权——即使他们一腔忠勇报国,就是不行。 哪怕赌上囯祚、赔上战争、冤死将帅,哪怕国亡了,他都要躺在安全的笼子里…… 冷玉笙一瞬觉得这宫城这京师真是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恶心,拳头在袖中几乎攥出血来。 可……他竟走神地想起了某个小幻戏师说的话,要以“真心”换“真心”。 他低头稳了稳心神,才郑重磕了个头,眼中已蓄出热泪。 “父亲!四境边防若失,比邻州县若陷,您还要一个小小的京城干嘛呢?您是天子,但天子不只是宫城里的位子,应当是全天下臣民的心之所向!” “这么多年,舅舅什么品行您不是不知道,他始终教导我要忠君爱国、尽人臣之义,绝不做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辈。” “儿臣和镇北侯皆为您驱策,是您的臣子,也是大祁的臣子,您既说天下是咱们韩家的,那您不信谁也不能不信您的儿子!” “请您相信儿臣,我只愿一生一世为您、将来为太子戍守边关,从不作他想!” 言毕冷玉笙又拜了三拜。 舅舅给他讲兵法时便殷殷告诫,“猜忌之心”若猛虎,掌控不好便极易被反噬。 他不知如何抑制猛虎出笼,只能掏出一颗真心来捧给高高在上的父亲。 “爹爹,我不爱读圣贤书,也没什么政治韬略,不想要什么朝堂官做,只是从小就喜欢朔北,喜欢兵营,喜欢和袍泽将士呆在一起,像草原天空中的鹰一般矫健自在……” “江南山水虽好,却过于安逸,没有塞外风里飘来的自由味道。” “是么?” 昭安帝似疲累了般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又酸溜溜道:“看来对你来说,舅舅还是比爹爹亲呐!” “爹爹!”冷玉笙冷汗霎时流了一背。 “您于儿臣是天上的太阳,没人敢与您争辉,却是我再信仰也只能远远看着的,就像我五岁那年离宫……” “不管多么不舍得您,也只能转过身走出宫门。我知道您不是向吴雍示弱,是怕我在宫里活不下去……” 被掩埋的记忆轰然袭来,冷玉笙霎时明白了多年来他刻意不去回想的一些事情—— 母亲猝然去世,死因未明,朱卫和吴雍内外勾结气焰极盛,一力扶持二皇子韩琚。 他失了母亲庇护,又怎能在深宫独活?父亲自顾不暇,只能下放自己,才是给他最好的保护…… 他终于理解了眼前这个男人,耳边又浅浅浮起杨烟对他讲的: “若总以‘我以为’来揣度别人,只看表象,就会陷入‘我执’。您也应该理解您的父母,理解他们的选择,而不是被这些东西困住。” 得菩提般的了悟,所幸来得还不算晚。 “玉哥儿!” 情不自禁又唤了冷玉笙乳名,昭安帝猛然失神,似被拉回十三年前,站在高高的紫金宫殿外遥遥望着长跪在御道向他磕头的小黑点儿。 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显得平静而冷漠,只极目想看到男孩脸上的表情——他在哭吗? 那个刚失了母亲,体弱多病、面色苍白的孩子…… 此去江南,不知今生能否再见到,但至少在那里有人能真心疼爱他,护着他长大吧。 “爹爹,您永远是我的底气和支撑,没了您就没有我的一切,我的命是您的!即使您让我去死,我也不费一言立刻去自刎!可舅舅……舅舅是身边的长辈,是我的师长,是代替您来……疼我的人……” 他说不下去了,眼泪已不自觉地一滴滴垂落,即使拍马屁也动用了真感情。 而他不知案几前的君王同样陷入回忆与自责,只觉自己身心已疲累不堪。 想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也不想管眼前这人究竟怎么想了,回江南就回江南吧,什么都不想管了。 他正头脑一片空白着,忽听昭安帝开了口: “泠儿,你该知道,朕现在不能派你去朔北,树大招风,即使朕信你跟子胥,也会有人不信,到时你们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语气柔和而笃定。 “不过,三月春猎你让朕、让天下人见识下你的箭技,给朕个理由朕就送你进京畿卫上四军。至于你说的‘裁军’么——” 好似这段时间的隐忍终于守到云开月明,冷玉笙正激动地浑身颤抖,可昭安帝话还没说完就听马抚青在门外遥遥通传: “皇上,太子殿下求见!” “让他门口等着!”昭安帝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想继续嘱咐冷玉笙。 “父皇,您要说的儿臣都懂,儿臣会尽全力不负您的期望。” 冷玉笙已冷静下来,抿嘴一笑点头暗示父亲不用继续讲了,又郑重磕了个头。 “太子殿下既来昏定,儿臣就先行告退。冬九未完,虽冷消暖至但夜里仍有寒凉,还望父皇记得添被,不要着凉。” 昭安帝也撇了撇嘴回了他一个笑容:“那事以后再议,你先退下吧。” - 冷玉笙缓缓退着走出殿门,抬眼便见到身着绣金纹蟒袍在门口乖乖杵着的韩熠。 可兄弟俩一对视,韩熠脸上立刻挂起玩世不恭的笑容,拿拳头轻轻捶了下冷玉笙的肩膀,转瞬又将笑容收敛起,身形笔直地向殿内迈步进去。 这个小动作让冷玉笙回想起儿时曾和这个大哥为数不多相处的点滴。 韩熠一贯调皮,性子活的像山上的野猴子——是其乳母的原话,但在皇后面前却总是噤若寒蝉,只有在偷着跟他和韩琚两个年纪相差不大的弟弟一起玩时才现出本性。 比如给他脖子里塞个蛤蟆、带他们点火烤蚂蝗玩、掏鸟蛋,在御花园里都能领着他们戳着个马蜂窝。 韩熠和韩琚跑得飞快,他年纪又小身子又弱,只有挨蛰的份儿…… 宫里太寂寞,即使受欺负,他还是想找两个哥哥玩儿。 他们已开蒙跟着翰林读书,他便蹲靠在门外等,等着等着不小心睡着了,醒来就已被用毛笔画成了花脸。 乳母不敢阻拦那两个调皮皇子,只能再扯着他去洗脸…… 但当皇后的身影出现时,韩熠便像老鼠见了猫,一言不发老老实实地跟着雷厉风行的母亲回宫,但不忘回头给他和韩琚扮个鬼脸…… 而那脸上的笑容,和刚才的一模一样。 冷玉笙的嘴角也轻轻挑了下,但还没划出什么弧度就听殿里“咣咣”有什么东西七零八落地砸碎在地上。 昭安帝的吼声接着传来: “混账东西!陆翰林都告你八回状了!你能不能听点话儿收着点?是不是也把他逼走才算完?” 极像普通百姓家中父亲向儿子发飙的样子。 冷玉笙的嘴角还是慢慢掉了下去。 他尚能在草原由着性子撒欢许多年,这个太子,日子过得远远比自己苦。 但即便再苦,那个父亲,显然还是更疼爱他这个大哥。 第162章 我兄长做你妹夫如何? 「花朝」 二月二十以后又连着淅沥了两场春雨,一天便暖似一天。 闻香轩虽挂起招牌却并未对外营业,京城里香铺很多,也便没什么人到这空荡荡的铺子里来问一句。 杨烟乐得清闲,每天窝在小院里制香配香。 苏可久和萧玉何结伴游玩,每日天明就走,天黑才回来。 等她发现院角一株山茶花悄悄绽开时,才恍然意识到春天真的到了。 而听苏可久说,郊外栖凤湖畔柳条正抽绿,有迎春、杏花、早樱盛开,遥望南山已是万物生发。 —— 二月二十五,由本朝所定、北方的花朝节姗姗来迟,恰好逢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日头刚暖融融挂起,杨烟便听街上人声鼎沸,打开门面一看给自己惊了一跳。 红的黄的粉的青的……街上满是着各色春衫挽各型发髻,簪满头花朵手拎花篮的女子们。 三五个聚一群边走边闲聊,一边拿手帕捂着涂了胭脂的樱桃小口,掩住溢出嘴角的欢乐。 而人群围拥着正缓慢前行的,是锦簇花车上姿态各异装扮华丽的十二花神。 也许皆是瓦舍的花魁女,只着各色轻纱,眉点花钿,身披彩帛,有的执花篮向车外撒着花瓣,有的怀抱琵琶转轴拨弦,有的手托一盏浸了麻籽油灯芯燃着的莲花灯,有的捧了一小碟花糕,有的身上缀满彩纸剪的蝴蝶…… 总归是一片热热闹闹、熙熙攘攘女子与花的海洋。 不愧是“女儿节” ! 杨烟羡慕着又看了看身着灰粗布衣扮男装,满手都是棕色沉香粉末的自己,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闪进院里。 刚洗过手脸,就见苏可久换了件轻薄的月白绸衫,发髻上绑了黑色长脚幞头,更显脸颊身形纤长俊美。 手中还捏了把折扇,慢悠悠度到院中。 “韶光何必等闲抛,万紫千红是花朝。” 可能这几天踏青作诗作迷糊了,苏可久“唰”地破开折扇,伴着动作随口作了句平仄丝丝不对倒也无伤雅意的诗。 然后笑盈盈地等着杨烟对下半部分。 “十二琼仙尘世落,出门东望——尽桃夭。” 杨烟边拿布巾擦手,边指了指东边门面外乐事街上的美女如织,遣词排句几乎信手拈来。 然后笑问:“哥哥打扮成这样,花神生辰可是与佳人有约?” 仿佛被点到了什么心事,苏可久脸上一赧,只淡淡道 :“百花虽好,非我想要。女虽如云,非我所思。” 可话音未落,那每日定时来报到的人又兴高采烈地推门而入。 “贤弟!你道我今日能见到谁!” “若猜得不错,是——倩娘?” 见萧玉何虽是一贯的洒脱,面色却略带绯红,苏可久心下了然,神神秘秘道。 “嘿!”萧玉何咧着一口白牙傻笑一声,不置可否。 顿了顿又道:“采芙嫂子约我和小妹游春,定会带着倩娘。好兄弟你可要同来,到时还烦你把小妹支开,让我跟倩娘单独呆一会儿……” 苏可久脸上突然也泛了红,慌了一瞬便求助般转向了杨烟:“你,能一起吗?” 杨烟疑惑地望了他一眼,又望了望萧玉何。 萧玉何这回倒极其大度,许是想找人给他壮胆,不假多想便拿一双大手拍了拍杨烟肩膀: “小兄弟不妨也来凑个热闹,外边儿满大街可有许多美人儿……呃……美男也有,绝对让你一饱眼福!” 杨烟只觉肩膀几乎都要被这个子高大又习武的男子震碎,只咬着牙点了点头:“好。” 而萧玉何抬起手时竟也愣了愣神,这还是他第一次触碰小道长的身体,怎么感觉有些轻软、弱得像被拍散了似的…… 但即将见到未婚妻的兴奋冲淡了其他,只在院中走来走去转悠着等着杨烟换衣服和收拾东西。 杨烟又换上青衫,却在铜镜里照到因天暖褪了层夹棉中衣后越来越显眼的胸部——那鼓起是勒也勒不住的。 索性又外罩了件绣如意云纹的天青色宽大褙子,和苏可久一样束发戴了黑色长脚幞头。 当杨烟斜挎着个布包出现在萧玉何面前时直让他一惊。 除烟雨台诗会见她穿得妖冶,他也只见她穿过灰麻衣和扮道士,从未见这般如玉如璧的书生打扮。 “小兄弟……”萧玉何呐呐。 反常的呆愣模样却被苏可久敏感地捕捉到,迅速拖着萧玉何往外走:“觅知走吧,倩娘还在等你!” 等三人上了马车,杨烟才发现车中已端坐着一身着杏白上襦粉色长裙,外披珞黄窄袖牡丹花罗褙子,头戴白色帷帽的女子。 四个人坐的话,马车显然略挤了。 萧玉何便叫车夫自行回府,自告奋勇去驾车,留苏可久和杨烟在车中和女子面面相觑。 帷帽少女耐心等了一会儿,见苏可久毫无反应,才轻轻咳了一声。 听出萧寂桐的声音,苏可久连忙拱手作揖:“寂桐姑娘!” “苏哥哥……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 隔着白纱帘帷看不清少女脸上的表情,但婉转如黄鹂般话音中的娇嗔埋怨苏可久还是听得出来。 自春闱前分开,苏可久考试后一直跟萧玉何流连在外,萧寂桐也就再没见着他。 而少女深居闺中,他若不来找她,她又如何能见到情郎?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她如《诗经》中城楼上挑兮达兮的女子,怀抱一腔春心,能做的却只有眺望期盼。 “哪有哪有,姑娘遮着面颊一时没能分辨,只知非礼勿视,一听声音马上就认出你来了。”苏可久耐心地解释安抚,语调温润柔和。 “我就知道你还惦记着我!” 少女声线明快起来,一双纤手不自觉地扣在一起就着淡粉色帕子搅了搅,可以想象帷帽下是怎样飞着红云、嘴角带笑的羞涩脸庞。 杨烟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这样成熟稳重的苏可久她可从来没见过,而少女的心思几乎昭然若揭。 她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感觉自己在车中挺多余的,便拍拍屁股站起身:“萧姑娘,我去陪萧大哥赶车。” 说着便撩起车帘向外跳坐到车辕上。 另一侧萧玉何执着鞭子正无聊地欣赏着路边街面风景,转头向杨烟轻笑了下。 杨烟调整好坐姿,稳住身体,却也未发一言,心里似正琢磨什么事情。 “萧大哥,你觉得我兄长如何?”思考良久,杨烟转头问萧玉何。 萧玉何瞟了她一眼。 “这还用问?虽相识不久但一见如故,也朝朝夕夕同窗很多天,是好兄弟,更是知己。我不太喜欢和京城公子哥儿交往,个个趾高气扬的,好容易才遇着这么个有才华人品又好的君子。” “问这作何?我还能给贤弟委屈受?” “不,不是。”杨烟低头笑了笑,头靠在车厢边框上凝神细听,里面一直安安静静的。 她突然又问:“那我兄长做你妹夫如何?” 第163章 萧大哥救命! 「驾车」 “啊?”萧玉何捏马鞭的手一僵,回头望了望车厢,突然反应过来。 “什么意思?难不成苏毓觊觎我妹妹?” 杨烟没忍住到嘴边的笑,发现萧玉何真是神经大条,这么久竟没瞧出来。 “萧大哥,此言差矣。你不觉得其实是你妹妹觊觎我兄——” “不许乱说,玷污女子清誉!”萧玉何面色一凛打断了她,慌地抽了下马屁股。 杨烟没理会他的抵触,决定下手把这层纸捅破,同时也试探下萧玉何。 否则以苏可久傲娇的性子,十年八年也不一定能迈得出这步。 她缓缓道:“我大哥是聪明人,会谋事知进退,若他得中进士入朝为官,又能娶了萧姑娘,你们就是一家人,萧大哥将来在朝中便能有左膀右臂。” “大哥人品毋庸置疑,定不会纳妾收小,又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日后必要仰仗依附你们,绝不会给萧姑娘一点儿委屈受。” 萧玉何没再说话,似在听,又没在听。 杨烟也不再说话,此刻竟想起冷玉笙对她说的—— “不管你要什么,但现在、必须把我当成一个选项放到你面前。” 那是个懂驭人心的,这一招暗示直接让她把那个人放到了心坎儿上,自觉不自觉地总会经常想起并细细琢磨。 而她照葫芦画瓢,同样先把题面选项放这里了。 既然她提了,利处也与萧玉何分析,他多少总要往这方面思考思考、衡量衡量的。 而只要他跟父亲提上一句,她的目的便达到了。 萧玉何依旧沉吟不言,即使他愿意又如何,妹妹的婚事又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但妹妹及笄后父亲却迟迟未给她说亲,的确也不知在等什么…… 杨烟便又换上无所谓的语气:“萧大哥,我只随口一提,不用太当回事。我与兄长都是布衣,不该存这等高攀之心。再者婚姻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是咱们小辈妄言的。” 先进一步,再退一步。 而进退之间,谋的便是人心。 这也是杨氏兵法第六计——以退为进,徐徐图之。 可显然萧玉何不是“徐徐”之人。 “你帮我赶车!” 他按耐不住突然挪动身子,把鞭子和缰绳往杨烟手里一塞,手一按车身便迅速跃进车厢。 “诶?”杨烟僵硬地举着鞭子,望着前方小跑着的一颠一颠的马屁股,极少忧虑的她却是真的犯了愁。 她根本没御过马,再说,她也不认路啊…… - 萧玉何径直挤到苏可久和萧寂桐中间,左看看然后右看看。 苏可久坐侧面目不斜视只盯着对面车窗。 萧寂桐端坐正中,帷帽也未撩起,只有手指紧紧地抓着膝上衣裙。 二人并不像有什么私情的样子。 但因杨烟刚才一席混账话,萧玉何竟转换了视角,开始尝试以兄长的身份去审视苏可久。 品貌比他强太多,性情温顺又才气盎然,若真成了一家人,二人岂不是能同心同德,人生便再也不寂寞了…… 但还没畅想清楚,萧玉何惊觉马车突然加速向前冲了起来。 只听车外杨烟慌慌叫道: “萧大哥救命!!马好像疯了!” 萧玉何两眼一黑,虽然无语却只能连忙跳出车厢。 苏可久竟也迅速掀帘子要往外钻,硬让他给按了回去。 “你又不会驾车,回去护好妹妹!” 苏可久眸中一怔,嘴唇翕合了下,却也没说什么,只盯了杨烟的背影一眼。 那姑娘正紧紧向后拽着缰绳,嘴里照驾驴车般“吁吁”地叫着,却无法阻止马的飞奔。 朱雀大街上还有不少行人,闻声纷纷惊恐着避开,苏可久不愿添乱,点了点头摇晃着退回车里。 萧玉何立刻站到杨烟身后,弯腰从她背后探出手,分别握住了她已被缰绳勒得泛白的双手,用力一扬一拉,口中长吁口令,三下五除二便治住了不受控制的奔马。 等马慢了下来,杨烟转脸向他投来劫后余生般的一笑,却是喘息未停,胸膛还上下起伏着。 萧玉何才注意他几乎是将头搁在杨烟的肩膀上,刚刚好能看到她额头至耳上泛出的急汗,腮上也是红扑扑的。 而她急促的呼吸声就响在耳侧,然后是——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飘了过来…… 萧玉何身形便似定住了般动弹不得,刚刚的镇定消失无踪,一瞬不知所措地羞红了脸。 他竟对一个男人有了些奇怪的感觉,这人还是个好男色的! 杨烟反应过来,连忙从他围着的胳膊下缩了出去,挪到车辕另一边坐着了。 萧玉何也慢慢坐下来,接过杨烟递来的鞭子,却不敢转头看她。 “刚才也许缰绳握得太松,你又抽了马……”他紧盯前方目不斜视,缓缓给她分析原因。 “对不住萧大哥,没让寂桐姑娘惊着吧?我……也没御过马……家里穷买不起,只赶过驴车。” 杨烟真诚道歉,见萧玉何一直发愣转而又找补着夸起如意:“不过我那毛驴极有灵性,能听得懂人话,几乎用不着抽鞭子喊号子。” 萧玉何只静静地听着,也不答话,手中缰绳稍松,催着马一路向南。 —— 栖凤湖湖畔垂柳抽了满树的新枝,高大的杨树也生出嫩芽儿。 比片片绿意更惹眼的是各色花树,粉的白的早樱、杏花、桃花似一夜间开了满枝,迎春和蔷薇簇簇丛丛开着,野生的蓝紫色二月兰极其惹眼。 而新生草叶里迎着暖融融的东风也开着叫不上名字的各色野花。 马车在湖畔一处停定,杨烟见隔湖遥望的南山已是绿意满目,对岸浮生楼高高檐角的铃铛在风中揺晃,清脆的声响越过湖水隐约传进耳朵。 她迅速跳下车子,用力四处张望,贪婪地想用眼睛记住一派欣欣向荣的自然春光。 而旁边马车却停了不止一辆。 萧玉何引着三人走到湖畔,那里已一字排开几个案几,一男两女正坐在蒲团上点茶吃东西饮酒。 两名垂髫孩童在草丛里疯跑着扑蝴蝶捉蚂蚱。 几名小厮侍女或垂立附近,或忙着汲水做吃食,或跟在两个小公子屁股后面保护。 “修齐大哥!”萧玉何远远向一身着暗绿直裾袍、眉目端正、已蓄上须的男人作揖。 男人旁边的两名女子一同抬起头来,一名是约莫二十几岁已束发的美妇。 另一名则是和萧寂桐一般戴着帷帽,身着浅绛色襦裙、藕色罩衫的闺阁女子。 “觅知终于到了。”绿衣男人迎上来,萧玉何便回身向苏可久介绍,“这是魏伯伯家的大公子,这是我的好友,苏毓。这是……” 他不知如何介绍杨烟,顿了顿才道:“是我和苏毓的朋友,杨烟小兄弟。” “魏公子,在下西市闻香轩制香师杨烟。”杨烟上前拱了拱手,自我介绍。 “得见魏大人,是在下荣幸。”苏可久却躬身平额作揖,行了个大礼。 他自知面前之人是礼部尚书魏叙的长子魏凛松,也是年轻有为、大名鼎鼎的虞都府权知,总领京城府事,刚满三十岁便已授正四品官职。 更是萧玉何未婚妻魏倩娘的哥哥,萧玉何将来的大舅哥。 “苏公子、杨老板,幸会幸会,既是觅知带来的,就是我朋友。今日不讲朝堂那套,不必称‘大人’,可随觅知叫我声‘大哥’。” 魏凛松拱手相拜,苏可久和杨烟当即回礼。 萧玉何却已径直往几案前去了。 走得近了,又有些胆怯,却还是抑制不住一份好奇心。 “倩娘……” 他试探着唤了唤案几前端坐的少女。 第164章 果然一物降一物! 「游春」 听到男子热切的呼唤,帷帽少女却迅速低下头去。 “弟弟,姑娘家羞怯。” 着丁香色衣裙的美妇抬头向萧玉何笑了笑,轻声提醒他不要那么不顾礼节。 “对……对不住,嫂子,是我唐突了。” 萧玉何脸上一红,意识到自己太直接了,连忙止住步子躬身相拜:“万望魏姑娘不要生气。” 帷帽少女终于抬起了头,似悄悄打量面前这个身形高大却豪爽耿直的白衣青年。 “无妨。”她轻柔道了句,又将头低了下去, “行了行了,都快来坐下吧,好容易游春踏青,大家不要辜负春天才是。” 美妇又招呼众人沿几案两侧相对入座。 魏凛松和妻子相对而坐,萧玉何自是占了倩娘对面,一双炯炯大眼紧盯着女子不动,只想探看帷帽下的面庞。 寂桐挨着倩娘坐了,杨烟便自觉推苏可久坐到她对面,自己则坐个单崩。 心下却也后悔来凑这个热闹,感觉今天哪是游春,分明是情人约会。 但她还没叹息完,就见一辆粉色丝绸围帘大马车粼粼而至,车上飞下来个未戴帷帽的妙龄女子。 “采芙姐姐!我来晚了,自罚三杯!” 杏眼粉腮、头梳双鬟簪牡丹花,眉间点着金色流云花钿的少女身着一身海棠红襦裙,披着火红披帛奔了过来。 “思兰妹妹来得正巧,可酒还没烫好呢!不过你既提了,焉有不罚之理?”叫“采芙”的美妇打趣她。 “姐姐净拿我开玩笑!” 少女笑嗔,倒一点不拘礼节,直接坐到杨烟对面,举起面前一盏茶,咕嘟咕嘟喝了一碗: “渴死我了!” 喝完水她才有心思扫了众人一眼,忙问:“怎么还有不认识的?” 但眼睛瞟到萧玉何又“噗嗤”一笑:“今儿怎么了?萧大郎来相看媳妇儿了?” 转头又隔着寂桐向倩娘处探了探头:“倩娘,你日思夜想的郎君来喽!” 这话一出,萧玉何和倩娘都坐不住了。 倩娘几乎是起身就跑,萧玉何脸上的羞臊更深,低头捏紧了手里的茶碗。 杨烟看明白了,帷帽少女魏倩娘正是萧玉何订了婚的未婚妻。 她连忙向萧玉何建议:“萧大哥,不追去看看吗?一个姑娘家可别跑迷了路。” 萧玉何犹豫了下,鼓起勇气起身要追,却被采芙叫住。 “夫君追她去吧,觅知就别添乱了。” 魏凛松点了点头,起身向妹妹离开的方向走去。 他本想给未来妹夫留个机会,可到头来还是得听媳妇的。 采芙转头又拿手中一枚酥果子砸了那张扬少女一下:“晏思兰,你个坏丫头!调皮也得分时候不是,明知倩娘性子软,还总戳人羞处!” 晏思兰?! 杨烟一惊,京城姓晏的,闭着眼也能数到是哪一家。 面前这跳脱的姑娘明显比晏云缨年纪小些,难道是未来太子妃的妹妹? 细看她眉目倒真有几分像晏云缨,只不过太子妃是风华绝代的美艳,这位姑娘却是娇俏动人的明朗。 而姐妹俩性格差别也过大了些…… “姐姐,他俩都没怎么见过面,我不给撩上一把火,怎么升温呐!” 晏思兰笑眯眯道:“还不怪你们护她太好,魏家有女初长成,藏在深闺人未识,你没看大郎眼睛都冒绿光了!” 她眉眼一挑又戳了萧玉何一下,这下连姓都给省了。 苏可久见一贯洒洒脱脱的萧玉何反常地一声不吭,脸庞几乎红成了水萝卜。 原来萧玉何的小名叫大郎…… 他竟没忍住轻笑了一声,心里只感慨,这丫头伶牙俐齿,满嘴无遮拦,和杨烟倒有一丝丝像。 可惜那姑娘已极少露出这般灵动模样了。 采芙见晏思兰越说越离谱,连忙送了盘花糕到她面前:“这是花朝节我自个儿做的,赶紧堵上你的嘴。” “嘿嘿,就知道姐姐疼我!” 晏思兰咧嘴一笑,拿了块花糕,显然对萧玉何已失了兴趣,只边吃边打量苏可久和杨烟这俩生面孔。 猜她一肚子“坏水”,杨烟低了头抿茶水躲避她的审视。 又一小碟花糕也摆到杨烟面前,采芙让他们都尝尝自己的手艺。 做成桃花形状的白净米糕中藏着些粉的黄的红的花瓣和蜜饯果脯,是花朝节女孩们给花神庆生吃的食物,入口也糯糯甜甜的。 苏可久浅尝一块便细心地把碟子推到寂桐面前:“给姑娘吃。” 寂桐一直很安静,此刻却连手都泛了红,悄悄探到碟子上,捏起一块糕点,送进帷帽。 萧玉何却没什么心思吃东西,只前后左右张望着,在等倩娘回来。 晏思兰却盯着杨烟说话了: “这位小郎君,看你生得肤白貌美,莫不是个姑娘?” 眼光真毒啊……嘴巴更毒! 杨烟吃着花糕突觉嗓子一噎,连忙捧起茶碗喝了一大口。 可不待她回话,萧玉何似忍耐太久终于忍不住,开口为杨烟争辩:“晏姑娘,这是我兄弟,请你非礼勿言。” 但终究顾忌晏思兰的身份和他的君子之行,语气还是弱弱的。 晏思兰得意洋洋地朝他做了个鬼脸:“怎么你不好好想媳妇儿,竟有时间管我么?” 将萧玉何一瞬堵得像吞了只蚂蚱。 “多谢娘子夸小生美,可是不是个姑娘——不如,你来摸摸看?” 杨烟眉毛一挑,突然伸手捉住了晏思兰放在几案上的一只白手,并以小指在她手心轻轻划刮着转了个圈。 然后那白手像被烫到一般迅速要缩回,杨烟却是不放的,仍用力紧握着她。 “你敢碰我!” 晏思兰倏然瞪眼,另一只手便举了起来,招手:“来人!把这个小流氓扔出去!” 几名离得不远的随身侍卫慢慢围了上来,却没立即捉人。 许是平时自家姑娘仗势欺人惹祸端次数多了去了,他们被家主教导不能完全由着她的性子。 一人只握着佩剑剑柄,冷冷道:“不得放肆,公子放开她!” 杨烟连忙扔下晏思兰的手,一脸无辜: “姑娘何必动怒,真是小生罪过罪过了。不过摸下手嘛,又没让你嫁给我,叫你摸回来总行吧!” 说着又把手背摊开伸给晏思兰。 果然“一物降一物”! 苏可久抿嘴一笑,他熟悉杨烟的小伎俩,便抱起手臂开始看戏。 第165章 你是个骗子! 「冤家」 什么东西,竟敢调戏她?! 晏思兰一双杏眼猛然一瞪,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男子如此大胆敢轻薄她。 她挥手让侍卫后退,打算亲自惩治,迅速伸手去掰杨烟的手指。 只听“咔嚓”一声,两根血淋淋软嗒嗒的手指头便被掰了下来…… 晏思兰吓得大叫一声,几乎哭了出来。 几名侍卫又迅速围上来要擒人,杨烟却不慌不忙抬手一亮,手指五根一个不少。 “多大点事晏姑娘吓成这样,变个小把戏给你玩儿的。你手上的指头是面捏的,红的是甜菜头汁拌的蜜糖,不信你尝尝。” 杨烟作势还舔了舔手背上剩下的糖浆,然后笑眯眯拱手作揖。 “在下是制香师也是幻戏师,杨烟。将来姑娘想看小把戏了,可以找我,价格从优哦!” 晏思兰却把面手指一扔,迅速整理了下衣装,假装没事发生过一般,扬头睨着她:“臭小子,你给我等着!” “小生望穿秋水。”杨烟又嬉皮笑脸道。 “好了,不要闹啦,倩娘回来了,思兰你最好老实些。” 采芙又提醒一句,众人见魏凛松牵着妹妹重新坐过来。 萧玉何的手已激动地不知往哪儿放,赶紧将面前的花糕端给倩娘:“姑娘尝尝。” “这殷勤献得——”晏思兰还没说完,杨烟突然起身也捏起一块花糕迅速塞到她的嘴里。 “姑娘也尝尝。” 杨烟学着萧玉何也向晏思兰道了一句。 众人再也憋不住了,纷纷大笑起来,寂桐伸手进帷帽捂住了嘴,连倩娘的身形都在抖。 “怎感觉你俩倒像欢喜冤家似的。”采芙打趣。 晏思兰本来还要发怒,突然满脸羞了红,再没说得出话,只自顾自地低头把那花糕嚼了咽了。 之后就仿佛偃旗息鼓般,她就这么瘪了。 —— 小厮在附近搭了野灶开始做饭,众人喝了茶吃了点心,采芙便拉着姑娘们往杏树桃树上挂五彩笺和红绳。 赏了红女孩儿们还要向花神虔诚闭目祈福,求保佑花木茂盛,求女子如春花一般朝气蓬勃。 寂桐和倩娘终于去了帷帽,露出一双如花面庞来。 寂桐如杏花般俏丽清雅,倩娘则细目长眉,如海棠温柔端庄。 总归“各花入各眼”,萧玉何一见倩娘的样貌人便痴了,做事开始颠三倒四,总想偷偷望上一眼。 寂桐的目光则一直追随着苏可久,看他伸了干净修长的手指细致地往高处树枝上系了红绳。 然后她再递过去一根。 萧家也许盛产“情种”吧,杨烟看得都泛了腻味。 心底却也略略羡慕,真的有人可以将感情表达得那么赤诚热烈。 而于她,似乎很难将心中所牵全盘袒露在阳光下——如在幽深水域裂谷巨大水压下潜行的游鱼,永远不能活着出水。 她想起此行的目的,便悄悄离了众人,起身去树木茂盛处摘花。 布袋里放了许多叠起的布袋,一花一袋,摘了半天才提着几个大口袋往湖边走。 魏凛松已钓了几条小鱼上来,小厮便开膛破肚用豆腐煮鱼汤,馋得俩孩子围着铁锅直转悠。 苏可久一见杨烟便立刻迎了过来:“做什么去了?怎不叫我一声?” “北方春日短暂,抓紧摘花做花露,‘既已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嘛。” 杨烟笑了笑,苏可久便接过她手中的袋子帮忙送到马车上。 - 拌野菜、炒合菜,炸春卷,银芽炒肉丝,豆腐鱼汤,还配了些糖酥饼,搭几壶百花酒。 游春野炊虽简单,却也别有雅意,众人谈笑着吃了一轮,又开始饮酒行“飞花令”取乐助兴。 杨烟从来觉得为文作诗皆发于心,所谓“言为文之用心也”,对玩文字游戏不甚热衷。 但也绝不会扰人雅兴,只玩了两遍便以献香为名引众人来赏她配的香丸香露,顺势推销了自己的“闻香轩”。 采芙当下便掏银票向她订了几盒新花香露。 晏思兰不知怎的也要向她买香露,掏出一锭十两的金子扔给她。 杨烟虽没心思伺候这似乎被惯坏了的姑娘,却万万也不敢得罪,只能硬着头皮允了。 饭后姑娘们又聚在一起聊新买的胭脂水粉布料首饰,杨烟自然不感兴趣,便陪着两个小男孩在草地上玩蹴鞠。 玩累了又从袖中掏出几个红绒球,拿碗盖着变来变去,惹得孩子急着去翻她袖子。 晏思兰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杨烟身后,将她刚刚藏到耳朵后的绒球给顺走。 杨烟挥了几下手都没有摸到,才从袖中又临时挤出一个,变给孩子们后才转身气望着她: “晏姑娘,何苦来哉?” “我就想看看你这只小狐狸到底多狡猾,终于让我抓住了狐狸尾巴!” 晏思兰捏着那颗绒球炫耀般笑着,又转向两个孩童: “真是傻孩子,还以为球变没了,其实‘他’刚把球藏在耳朵后面了。” 毫不留情地戳穿了杨烟。 “你不是说你会神仙法术,会变么?原来都是骗人的!”大些的约摸七八岁的男孩反问杨烟。 “你是个骗子!”四五岁的小男孩指着她跟着附和。 “哈哈哈,欸这样才对!” 晏思兰乐得挑起孩子的怒火,拍了拍俩男孩的脑袋便得意洋洋跑一边玩去了。 杨烟叹了口气,捡起地上落的几个绒球,抬头还是笑眯眯的。 “我会不会变戏法,当然得你们说了算!既然那姑娘说球藏起来了,那我就带你们玩个找球的游戏吧。” “我把球藏身上,你们找到了就算我输——当然,不许扒光我衣服。” 她不慌不忙从怀中亮出一枚银锭,对男孩们道: “我输了呢就给你们十两银子,你们输了呢我也不要你们银子,只要你们去晏思兰耳朵旁连说一百遍‘沉烟道长是顶级幻戏师’就成!” “赌”的乐趣是刻在人性中的,即使在为生存温饱奔波时便已如影随形,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赌之乐亦无穷。 所以打赌的游戏任谁都喜欢玩,何况这无筹之赌? 俩孩子更是连“沉烟小道长是谁”都没问,想也没想便一口答应,直接钻进了杨烟下的小套子。 第166章 你不是骗子,你是妖怪! 「戏法」 杨烟向男孩儿们摊开手,五根手指里已夹着四个红绒球。 “瞧好了哥们儿,这是四个球。我放帽子里一个,耳朵后边一个,藏腰带里一个,手里还留一个。” 杨烟让俩孩子盯着她把球一一放了,然后把最后一个握在左手里。 笑道:“好了,开始找吧。” 俩孩子跟看傻子似的,寻思这二百五把藏球的地方都告诉人了,还有找不到一说? 然后不由分说去掰开杨烟的拳头,掌心竟空空如也。 “奇了怪了。” 大孩子喃喃一句,连忙又去拆杨烟的幞头,小男孩则去掰她的耳朵,摸她的腰带。 可刚明明亲眼见到放过去的绒球都不翼而飞了! 然后两人开始逮着杨烟身上乱翻,翻来翻去也没见着个球影儿。 “你不是骗子,你是妖怪!” 小男孩急得满头大汗,向杨烟凶了一句。 “你把球藏哪了呢?”大孩子疑惑着追问。 “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啊,不信你们看看。” 杨烟说着又掀开幞头,拿出一枚绒球,从耳后和腰里又摸出两个。 两三个球左手握紧然后往拳头吹了口气,摊开手上四个不多不少。 俩孩子拍手笑了起来。 “所以呢,能逗你们开心、让你们觉得神奇,就是我的法术,又何必非要较真我把球藏哪里了呢?”杨烟摸了摸孩子的头发,恳切地说。 “我懂了,夫子说过‘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大孩子已开蒙读了书,似有所悟,点了点头道。 “对的,你好聪明,不愧是魏大人的儿子!” 杨烟赞叹,顺便捧了捧他的爹爹,见这孩子聪慧又多说了两句: “在世上与人谋事不必过于追求尽头的‘真’,否则容易被利用反而失了人心,比如刚刚晏姑娘引着你们质疑我。” “在对他人上,凡事糊涂些好,对自己反要苛求自省。‘天有常度,地有常形,君子有常行’,当坚守德行、忠于理想,苟能修身,何患不荣?” 大孩子点了点头,却马上摇了摇头,现学现卖: “虽然你说得很好,我也不会全然信你的,否则不也为你利用?” 但他话锋又一转:“可既跟你打了赌,君子言出必行,我们也愿赌服输,马上就去喳喳雀那边去闹腾她。你放心!” “哈哈哈哈,那就麻烦两位小君子了。” 杨烟被男孩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拱手向他们作揖。 男孩竟称晏思兰为“喳喳雀”,看来平时没少被她欺负。 现在这兄弟俩已经围上了晏思兰,在她耳边疯狂叫嚣杨烟教他们说的话了。 给那“喳喳雀”气得直跺脚又不能当人家爹娘的面揍孩子,只能无可奈何提前告辞坐马车落荒而逃。 而晏思兰坐上马车还不忘掀了帘子冲杨烟骂到:“死小子,给本姑娘等着!” “姑娘慢走!”杨烟拱了拱手,也向她做了个鬼脸。 心里却不紧不慢地“切”了一声,得亏自己流离失所这些年收敛了性子,那只“喳喳雀”也不打听打听她小时候在定州的名声,能捉弄住她的估计还没出生。 她转身往湖边去,见魏凛松、苏可久和萧玉何三个男人正围坐在一块大毯子上。 毯上还置了一壶清酒,放了些炒花生、瓜子、核桃的吃食。 他们正饮着酒侃侃而谈着什么。 —— “此事有些怪,一是他虽性直,但却非苛刻小事之人。二是圣上……” 魏凛松手里把玩着个青瓷小瓶,此时正停顿轻嗅。 杨烟一眼便认出那是她的鼻香。 “圣上怎么了?”杨烟蹲到三人旁边,随手拾起一把花生,边剥皮边插嘴问。 “你去旁边玩儿吧,过来做什么?” 苏可久催她离开,俨然不想她加入男人间的交流。 “杨老板,不,叫‘老板’就见外了,杨兄弟一起喝两杯?”魏凛松却热情地邀杨烟同饮。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杨烟顺坡就下,完全没管苏可久的意愿,乐呵呵地席地坐到毯子对面草地上。 苏可久知她就这副我行我素的德性,又见那里没有毯子铺,便将外衫脱了递给她:“地上凉。” 这下意识的动作让杨烟的眉毛几乎挑到了头顶,萧玉何更是盯着他们一脸费解。 她又如何敢接这衣衫? 她只得放下手里花生,假模假样地推辞:“都是男人,不用这么讲究……不过,我也随身带着呢!” 说着一挥袖子,杨烟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白色小球,而小球向上一抛再接住一甩,一条白色布巾便凭空甩了出来。 她往身下一铺,拱手:“小戏法,各位见笑啦。” “小兄弟随身到底带了多少东西?”萧玉何好奇,他本性爱玩,见了小把戏后更是玩心大发。 “嘿嘿!我可带了个杂货铺子。” 杨烟一乐,琢磨着在魏凛松面前是该献献宝的,便从怀中掏出两个小白玉瓶,双手捧着给了魏凛松和萧玉何一人一个。 “夜市里鼻香以薄荷冰片为主,过于单一普通,我这边改良了方子。这是一款凝神香,专为挑灯夜读而备,魏大人和萧公子可以品评一下。” 魏凛松拔了瓶塞便嗅到一股淡淡的迷迭香气味,沁心醒神,只觉此鼻香比他所购的烈香更柔和雅致。 他想起前人的诗赋,恰如自己所感,便不自觉吟了出来: “舒芳香之酷烈,乘清风以徘徊。” “随回风以摇动,吐芳气之穆清。天地两三迷蝶(迭)梦,古今多少晚香翁——迷迭香之外我又添了些菊花和沉香油,皆有清心提神、缓解疲劳之效,这款鼻香便称‘晚蝶’。” 杨烟边拱手边介绍,这也是为太子所制备“百合香”里的一款鼻香。 “这个真不错,省得我一读书就犯困了!” 萧玉何笑眯眯地说,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粒一两的小金疙瘩塞到杨烟手中,拱手相揖: “占卜、毛笔、文昌符和这个,小道长予我恩惠实多,这次不许不收了,总够买你两瓶鼻香吧。” “萧大哥……”杨烟本想推辞,又想起萧玉何是魏凛松的未来小舅子,他既要做人情面子总还是得给的,声音便陡然一转,接了金子放入怀中,谢道: “自是够了,以后二位有各类香需皆可到西市闻香轩来找我讨。” “觅知,怎得要你付钱,让为兄情何以堪?”魏凛松面色一肃。 萧玉何洒脱一笑:“大哥,以后都是一家人,还分什么你我?” 魏凛松轻笑,自然知晓萧玉何对倩娘的心思。 他一直相信萧玉何的人品,也欣赏他的光明磊落,知他定不会对倩娘不好。 “觅知,我就这一个小妹,虽说从小惯养,却知书达礼安静贤惠,并没有娇小姐脾气,以后你可要对她好些,万不可欺负她。” 魏凛松收好鼻香,又未雨绸缪般嘱萧玉何。 “我……我……” 萧玉何面庞又涨了红,这是魏凛松接受他了? 对这突然的托付他有些紧张无措,嘴上也结巴着说不出来话,只能举杯敬向魏凛松:“大哥,你……信我!” 然后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魏大哥,萧大哥赤忱热情、心内澄明,又武艺高强,遇事冷静果断,一定会是魏姑娘的如意郎君。” 杨烟趁机也凑热闹执起酒杯相敬,继续向魏凛松推荐萧玉何。 第167章 他谏言了什么? 「朝事」 萧玉何被杨烟笑盈盈地夸了一番,之前那种奇怪的感觉又莫名泛了上来,身体僵硬不堪,只有心跳声如擂鼓。 如同练武过于疲累后小憩时常经历的“鬼压床”,明明一颗心要腾跃出胸口,偏偏浑身动弹不得,只能任这压迫感汹涌没顶。 苏可久见萧玉何目色迷离紧盯着杨烟,突然意识到什么,手中酒杯不禁抖了一下,酒液便溅了些到手上。 他觉出一丝凉意,很快清醒过来,只默默一杯又一杯地饮酒。 “觅知的性情我自然是信的。来,你我一同敬杨兄弟一杯!” 魏凛松拉着萧玉何敬酒,才将他从难解的胸闷压迫中拽出。 萧玉何动用了些内力勉强支配住身体,举了杯子却不敢再看杨烟,向前一推便迅速饮下,然后直接跳了起来。 “我去看看嫂子那边要不要帮啥忙。”迅速转身跑一边去了。 杨烟只当他急着找心上人倩娘说悄悄话,笑了一声:“英雄难过美人关呢!姻缘红线既已牵,魏大哥就甭操心他俩了。” “小儿女的感情事我可没闲工夫管,京中事都给我累掉半条命了。” 魏凛松想起他们未完的交谈,又扯回正题。 “京城事千头万绪,魏大哥自然辛苦。”杨烟执杯敬酒,又起了话头,“刚才你们在说圣上怎么了?” 魏凛松呷了一口酒,却没回答她,似思索什么在神游。 苏可久便告诉杨烟前两日一言官因向圣上谏言获罪,被杖刑二十后削官贬为布衣。 祁朝尊儒重教,晏相掌权后文官更是地位空前,平日皇帝被谏官惹毛了顶多摔个茶碗,或者臭骂一顿再避而不见。 这还是立朝几十年来首次有人因谏遭贬,现在朝堂上下正人心惶惶。 “他谏言了什么?”杨烟似乎嗅出了些诡异之处。 “非朝堂、非国政、非军事、非民生,不过‘弹丸之事’尔。”魏凛松不屑笑道。 “不知史官敢不敢记上一笔,那狗屁邸报又敢不敢刊登。‘侍御史赵承谏止圣上御花园弹龟遭贬庶人’——这才可笑,因为这点王八破事儿被夺了士人身份,不是打满朝士大夫的脸么。” “御史台谏官们正打算集体上书为赵大人求情,同科还拉着魏大人一同题名。” 苏可久叹道:“魏大人正惆怅该不该凑这个‘热闹’。” “赵大人虽性直敢言,但鲜少在这样无关朝政的小事上苛责君王,圣上也非毫无容人之量的昏君,否则十几年来不知要责难多少人了。” 魏凛松又道:“同僚大都拉着我一同上书,一少部分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愿再触龙颜。家人也都劝我不要瞎掺和,不要和圣上对着干。所以,想听听你们这些朝堂外年轻人的看法。” “晏相有什么动作吗?” 杨烟不紧不慢地拿小锤砸了个核桃,边从碎壳里捡着果肉边问。 “听闻晏相诤谏的折子今早已经递进宫了。” 魏凛松简单回了一句,多余的他也不愿说。 “大哥怎么说?”杨烟吃着核桃似懵懂般又询问苏可久。 魏凛松见她像是个完全不懂朝事的,不太顶用的样子,只微微叹了口气。 苏可久露出了一丝笑容,这只小狐狸总是先问别人的意见,自己的想法却藏得极隐秘。 他从杨烟手底下的核桃壳里也扒拉出一颗果仁放进自己嘴里,又搓了搓手,坚果皮屑便从指间簌簌飞出。 “诚乃天道,不诚无物,至诚无息,选择自在人心,魏大人循着自己的本心便可,不必纠结该是不该。”他道。 杨烟低头轻轻翻了个白眼,真是只披着羊皮的狐狸! 可嘴上却跟着吹捧: “大哥说得好,我亦觉得魏大人随心即可。” 杨烟又抬起头望着魏凛松的眼眸,缓缓道: “反正上不上书结果都一样,无所谓不是么?若……怕被别人孤立,不如就加个名字玩玩?反正是我的话,我就题,帮人就是帮己嘛。” 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她虽没有苏可久那么“不偏不倚”,却也不便直接点出什么,只能如此表述,却也是肺腑之言。 “魏大哥是局中人,我们皆在局外,也只能看到眼前这一步,更远的,还需魏大人寻智者共筹谋。” 杨烟拱了拱手作揖,又不忘点魏凛松一下。 “更远的?”魏凛松猛然抬头,“你是说,还有第二步?” “世事如棋嘛,善弈者谋局,不善弈者、谋子。”杨烟嘿嘿一笑,继续低头砸核桃。 “还望小兄弟指点一二。” 魏凛松终于反应过来,连忙起身双手平举至额头,俯身恭恭敬敬行了个拱手礼。 杨烟也立刻起身回拜,谦逊道:“魏大人抬举小人,我不是诸葛孔明能运筹帷幄之中,着实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 “但我寻思天下事在‘术’上大体相通,魏大人只需想想,如今圣上所愁在何?所谋在何?眼前之事是目的还是手段?” “所谓‘见本而知末,观指而睹归’,何不鉴而明之再从容谛谋?若眼下事只是起步之棋,一子得失又何必费心思量?” 魏凛松一瞬如醍醐灌顶,圣上要谋什么他不能说完全明晓也能猜出大概,只是一直未能将这看似八竿子扯不着的两件事联系起来…… 这样想着,他便觉在春光正好的湖边再也坐不住了。 “多谢小公子指点迷津,来日定登门道谢!” 魏凛松竟有些语无伦次,小公子小兄弟随口乱称呼一通便转身从一旁牵了他的马准备告辞离开,急着往虞都府去。 “好容易休沐一日,夫君又回衙门做什么?” 采芙虽然不解,却还是帮丈夫整理了衣衫,又给马鞍上挂了个牛皮水袋,送他骑上马背。 “去写折子!” 魏凛松丢下几个字便打马离开。 第168章 你喜欢她么? 「红线」 杨烟目送魏凛松远去的背影满意地笑了。 苏可久却一直在默默地砸核桃,面前已经堆了一小摞棕色碎壳子。 终于攒够一把核桃米儿,他捧了示意杨烟张开手来接:“你爱吃就多吃点,缺啥补啥,好好补补脑子。” 这话显然意有所指,杨烟虽接了核桃,却觉出被苏可久嘲讽了,便不屑地撇撇嘴。 “你是笑话我蠢吗?” “聪慧到极致便是蠢。” 苏可久叹道:“政治跟排兵布阵打仗不一样,兵临城下时刀没磨好也得上,有始亦有终,一战有一战的成败。而朝堂博弈,不到一锤定音之时,不一定要‘赢’,又何必非求个非黑即白的结果。” “万一,我是说万一,圣上没有第二步呢?万一这只是个测试?急着表明立场,岂不是直接落入套子?” 苏可久将核桃放到杨烟手中。 “可大哥刚刚不也说‘至诚随心’么?圣贤不也这么教育我们的?因谏获罪本就不合理,替人求个公道什么时候还能变成‘黑’了?”杨烟反驳。 “帝王说你白你就白,说你黑你就黑,智者更应立于灰色处,可黑可白,可白可黑。” 苏可久语气淡淡:“不过你想的未必不对,老师也曾对我说,‘术无高下之分,只看能不能成不成事,但必得利于家国’,既然圣上开始落子了,臣子们只能尽量推着这盘棋局往正道方向走。” “哥哥说的是——所以你是嫌我不是魏大人的幕僚却自作聪明引他站队吗?” 杨烟吃完了手里的核桃仁,终于明白了什么。 “小笨鹅吃了核桃果然变聪明了嘛!” 苏可久的手突然朝她额头轻轻敲了过来,带着些宠溺笑意: “你不知他朝中立场,更不是他心腹,盲目献策是大忌。我只担心你若献错了计,将来他会迁怒于你。” 他又叹道:“罢了,路归根究底都是他自己所选,你也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倒也碍不了谁的眼。” “但……” 苏可久顿了顿,鼓起勇气又道: “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你在魏大人面前失言,对我……就不怕失了人?” 眼眸里泛了些幽怨。 “哈?”杨烟满脑子起了一串疑问,这下她真听不懂了。 “啥意思?是嫌我不对你讲真话?我答应过你不撒谎,真没再说过假话,天地良心!” 虽这么说,额头上还是冒了些冷汗,心里始终是没有底气的。 脑袋里拼命回忆着自己到底撒没撒过谎,可她话实在太多,胡言乱语惯了,根本记不得嘛。 苏可久却不顾附近还有其他人在,伸手又捞起她的手,轻道: “我只希望你心里有事不要自个儿瞎琢磨,可以告诉我。烦闷、伤痛、愁苦、喜悦……任何事都行,没有禁忌,天底下你不信谁也总该信我。” 杨烟不露声色地缩回了手,洒脱一笑: “你放心。我向你袒露的,都是我的心。再者,世间除了生死,没有大事,我能有什么想不开的?我的事一般自己都能处理好,解决不了的,就认命随他去,收拾心情再去做那些能做好的。除了偶尔担忧小命不保,又有何忧何惧?” 她拍拍屁股站起身来,望向不远处正在编柳枝花环的寂桐和一旁正擦拭琵琶弦的倩娘,眼睛里盛满的光突然一点点消失。 唯一有些遗憾怅惘的,是她和那些闺中之乐,似乎真的无缘了。 “不过大哥,有件事我总要替你操办了心里才能踏实。” 她突然弯下腰来,凑到苏可久面前低声建议:“你若觉得心中怜爱用不完,不如去好好追求萧姑娘?” “我见她一直痴痴望着这边,对你的确一往情深,不能总让人家姑娘主动接近你吧,若再不回应,姑娘的心可就伤透了。” 这在眼前蓦然放大的、在日光斜照下泛着金边的灵动面庞让苏可久被刺到般瞬间低下了头,来掩饰涨红的脸,只抬眼盯着泛着粼粼波光的湖面。 耳边却远远传来女子空灵的歌声: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他几乎听痴了去,顿时只想化作水鸟,游向、飞向、扑向这近在眼前却似永远触不到的水中伊人。 杨烟直起身子,见是倩娘在弹拨着琵琶清唱,萧玉何坐在旁边端着下巴执了酒壶听得出神,俨然是一对极相称的璧人。 “你喜欢萧姑娘吗?” 杨烟又坐回到苏可久身边,忽然侧过头问。 苏可久蓦然抬头怒目相视,眸中的幽怨又深了一层:“我喜欢谁,你心里不是清楚么?” “苏毓,你回答我,你喜欢她么?” 杨烟唤他名字,将他生生从不甘的梦中惊醒。 “你以为婚事是过家家?无门无第无父无母又无功名,哪家愿与你结亲?” 苏可久罕见地怼了她:“我……如何敢攀附萧家?” “可你俘获了姑娘的芳心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你向前一步,她就是你的门第,她父母就是你的高堂,功名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杨烟压低声音,几乎用耳语对他说:“苏可久,棋局变了,我除了一颗心,什么都给不了你,你既想积累政治本钱,就得先付出代价!” 棋局变了?! 苏可久一怔,思绪飘回不久前,刚到京城的某个夜晚。 —— 他们那时一无所有,他见她深夜坐在滴水成冰的驿站地字号房间,于烛影摇晃中孤独地制香。 为了赚钱立足和某些虚无缥缈的“谋”。 “大哥,有个人我给你推荐一下……”她说,说话时并没有抬头,做香的手亦没有停止动作。 那双手纤瘦却粗糙,秋冬时一直冰冷,苏可久帮她搓着香泥,却一直盯着她的手指出神。 “吏部尚书家的公子——萧玉何,是个心怀坦荡的好人,你去接近、交往看看,而我去谋吴王这边,那人心思深沉又前路未明,哥哥不必涉险。” “而虽不知萧尚书是什么立场,但总归在文官集团,能养出这样的儿子,应是人品正直的,你且观察着,若时机成熟就拜入门下做门客。” “咱们一白一黑执子,分头行动、相互帮衬、互通有无,总不致全然站错了队伍,庙堂之路才更长远。他朝你我或还能中途相遇,再比肩向同一方向前行……” 她搓完手里的香丸,才缓缓抬头,在冰冷的寒夜里面庞冻得泛红,嘴唇却是苍白的。 烛焰摇晃着滴滴落泪,黑色灯芯便慢慢变长陷入烛泪里,火光也越来越黯淡。 苏可久从怀中摸出杨烟送他的小铜剪递向她。 女子拿剪刀截走一段灯芯,重新拨亮了烛光。 这是暗夜里唯一的、微弱的灯火,那些搅乱了心的,阻了前行的枝蔓,总要修剪丢掉才好。 然后在红烛烛光重新跃起,投出的暧昧氤氲光线里,杨烟露出一个温暖笑容: “既走此路,就努力做到宰辅,造福囯祚万民,既入此门,就得摒弃私心得失,千难万阻莫要回头。” “我这男子身份定不能伪装长久——必要之时,你当舍弃我。” 她说。 …… 第169章 开弓没有回头箭 「射柳」 那个夜晚久久萦绕在苏可久心里,此后他们便开始了背向而行。 只要她快乐,只要她高兴,他都愿意听她的,也愿意由着她,任她钻去韩泠张开的罗网。 但还是有那么些贪念,盼着能同道相遇、比肩而行的那天。 但这个姑娘此时此刻却给这一分贪念彻底判了死刑。 “棋局是变了,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子错满盘落索。” 苏可久嘴角撇了撇,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棋是人布的,路是人走的,走着走着却发生了些微妙变动。 苏可久和萧玉何成了真正的知己朋友,也是诚意拜入萧叶山门下。 最初的假意接近在时光流逝中被赋予了真心。 还有那么好的女孩子对他动了情…… 一些更平坦的道路正向他铺陈。 可杨烟慢慢偏离了既定道路,不知拐到哪里去了。 冷玉笙尚未得势,还被锁在深宫,那罗网不知怎么就莫名织成了情网,跃跃欲试着要将她的人和心一并收拢。 她又受了皇后制约,得罪了东宫太子不说,还要努着劲制劳什子的百合香。 无数枝节四处横生,人也被推着走向更远的地方…… 任她算遍五行八卦也不能算明白,只能守着最初一则“盘桓,求而往”的卦解,循着自己的本心,一直向前。 “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向前走不是吗?” 杨烟笃定道: “你面前有更好的路,又何必选那崎岖的?” “罢了,你若让我喜欢她,我就去喜欢……都听你的。” 苏可久沉默良久才慢慢回答,眼睛却没有转向杨烟,只随手丢了颗石子入水,将湖面潋滟的波光打散。 那由一处振动泛起的涟漪不断传递,一圈圈的水纹便摇晃着渐次交替。 “哥哥喜欢她些什么呢?” 杨烟继续探寻,想知道苏可久是否对寂桐投注过一些真心。 她并不想真的促成一对怨偶。 “眼眸如月光皎洁,心如琉璃干净,身形似羽毛轻盈,从不遮掩什么,喜怒哀惧皆入我眼我心,纯粹、透明,像那融融月轮中的小兔,只想让人捧在心尖怀里护着,不敢让她伤心落泪。” 苏可久望着湖面出神,轻声细语,似掉入某种缥缈梦境。 “那就好。”杨烟踏实了,便转身走向头上戴着柳枝花环,正坐于微风中静静聆听琵琶曲的萧寂桐。 她躬身作揖,换上一贯的无赖样子贴近女子耳畔:“萧姑娘,我兄长最近恋慕上一个姑娘,成日茶不思饭不想的,你猜猜是谁?” 寂桐猛地臊红了脸,气得转过了身子,并不搭理她。 “姑娘蕙质兰心,不如出个面帮他宽解宽解?” 杨烟退了几步,离远了些,又朝萧玉何道了一声:“借阁下妹妹一用!” 拉着萧寂桐就往湖边跑。 苏可久这般在感情里几乎完全不主动的人,杨烟只得帮着牵线,既答应过他的母亲,总要将他交到一个好姑娘手上她也才能放心。 杨烟将寂桐引到苏可久身边坐下: “大哥,人可给你请来了,有什么话可得抓紧啊。” 杨烟朝寂桐眨了眨眼,才躲到一边跟采芙家的俩男孩做游戏去了。 —— 杨烟和两个小猴子般调皮的男孩儿玩了很久。 大孩子主意多,指挥着小厮踮着脚往一株刚长出新叶的柳树树枝上以红绳栓了枚铜钱悬在半空,和弟弟轮流拿木弹弓往铜钱上射石子。 “这也叫‘射柳’,等我们过了十五,便能参加家里真正的射柳宴了。” 大孩子叉着腰骄傲道,小男孩则开始掰着手指头算着自己还有几年才能到十五岁。 “凡凡,家里给你请射御师父了么?” 杨烟也从袖中掏出小银弹弓装了石子,边瞄准铜钱边问。 小名叫“凡凡”的男孩尴尬地摸了摸头:“爹爹说要等到九岁才拉得动弓——” 还未说完只听耳边“嗖”地一声,小石子撞上铜钱,发出一声轻响,铜钱竟登时破了一半,却还留了一半在红绳上晃荡着未落。 杨烟把小银弓递给凡凡,笑道:“你被你爹骗了吧,我可是五岁就开始弯弓射箭了!你拿我这小弓试试。” 凡凡便扔下他的小木弹弓,兴致勃勃地拿银弹弓射起来,却始终射不到剩下的半枚铜钱。 只有柳枝被打得扑簌摇晃,偶尔有一两片细叶掉落。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杨烟吟了首诗,连着发问:“知道这诗讲得什么吗?你们可听过‘李广射虎’的故事?要不要我给你们两个讲讲?可还想随我学两招射箭?” “要讲,要讲!” 小一点的叫“超超”的男孩蹦跳着想听故事。 “诗里明明没提到老虎,怎么会是‘射虎’?” 凡凡虽还没听过这故事,却敏锐地听出诗句中的玄机,聪明的孩子往往一点就透。 “问得好!” 杨烟拍了拍手,边对两个小家伙讲了飞将军李广生平及射石没羽的典故,又引了孙权射虎的英雄故事和裴旻射虎趣谈,顺带教他们背了几首围猎的诗词,直让两个男孩听得向往且出神。 而凡凡惦记着学射箭,于是又腻了过来,摇了摇杨烟的衣袖。 “哥哥,你当真还能教我射箭?” “这还有假?只是以后我很难再见到你们吧。今天先教你两招,以后让爹娘帮你们寻个好的射箭师父,假以时日,定有所成!” 杨烟摸了凡凡的头,便向小厮讨了弓箭,教起他们瞄准和拉弓射箭的身形技巧。 “哥哥,你若寻不到去处,不如到我家给我俩当先生?” 听到杨烟说“以后见不到他们”,凡凡心里竟泛了些不舍,边费力执黄羽箭拉着弓比划边道: “夫子讲书直听着要瞌睡,可没你讲得这么有趣。” “你还会变戏法!”超超继续跟着哥哥拾话漏。 “行,那等我哪天吃不上饭了就来给你们当小先生,你们可别嫌我吃饭吃得多。” 杨烟弯下腰捏了捏超超的小胖脸: “不过,现在我承诺过别人一些事还没做完。君子总要言出必行,确实脱不开身给你们当老师。” 杨烟又笑道:“你们可是两匹小千里马,任什么师父教不重要,自己主动学习知识、不断精进自我才是根本。” “小时候多读书、习六艺,明德崇志、修圣贤之道,最好学些武艺强身健体,旦旦为之。长大了再学些变通之法,择一术业专攻,以后定比你们爹爹还厉害!” 凡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超超却捂着被捏过的脸,不知是被捏的还是被夸是“千里马”有些害羞,脸蛋儿红通通的,像天边的晚霞。 第170章 转机……什么转机? 「转机」 太阳已渐渐西斜,快要隐没进西方不知名的连绵山脉,遥远天边和栖凤湖面都是一片火红。 苏可久不知对寂桐说了些什么,两人正并肩坐在湖边看水面几只灰羽小野鸭倏然扎进水里,一会儿又从远处扑腾着钻了出来。 而洁白如雪的杏花树下还坐着另一对弄琴赏乐的,此刻萧玉何竟克制不住执起了倩娘的手,一瞬又慌忙放下,做贼似的四处张望,俩人皆满面羞红。 真真正正将这一日花朝过成了情人节。 - 两个小男孩沉浸在他们欢乐世界中,来回蹦跳着尝试拉弓射箭或打小弹弓,如两只上窜下跳的小毛猴儿。 望着他们活泼的身影,杨烟竟莫名思念起一个人来。 那个传说中能“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箭术又堪比后羿的神射手。 恍然似见他从花树深处飞跃而来,脑中便漾起后一句“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 不知怎的,神射手又变幻成在一棵棵树上荡来荡去的黄毛猴子。 渐渐离得近了,她才看清满身长毛的猴子肩上竟长了冷玉笙的一张冷脸! 这也太离谱了! 杨烟吓得猛一哆嗦,眼前幻象便“哗啦”一声碎掉了。 她还没后怕完就觉屁股一痛,是超超拿小银弓用石子弹到了她,不偏不倚打到某个穴位,痛楚瞬间直冲天灵盖儿。 这一击却让她想起一件极重要极麻烦的事。 她答应要为冷玉笙的母亲招魂! 便立刻呆愣住, 她像超超一样开始掰手指头数日子,离三月初五没几天了。 若这事儿办不好,那人会不会真吃了她? 想到这儿脖颈处顿觉有如刀的冷意幽幽泛过。 —— 而一不小心变成“猴子”的某个人此刻在玄光殿中正巧打了个喷嚏。 冷玉笙本坐在棋盘前无聊地自己跟自己对弈,连忙丢掉手里的棋子儿,捏了捏痒痒的鼻子。 是谁想他了吗? 他可不信宫外那个没心没肺的小道长还能惦记他,寻思怕不是皇后这死女人在咒他! 这几日他细细忖度了下舅舅组骑兵重军的缘由。 朔北一战方看出敌我骑兵差距,西北既扩了马场养良马,骑兵重整也是必然。 父皇心里应该有数。 镇北军和仲家军虽在一处,皆由仲义领兵,但镇北军属禁军边防军,由中央禁军管辖调动,只负责镇守西北边防。 而仲家军则是仲义亲军,是走到哪儿打到哪儿都带着的,相应的,军队规模要受到节制。 而此刻他既要扩编,又要银钱重甲,看似胃口很大,其实—— 冷玉笙终于笑了,舅舅是会讨价还价的。 皇上总不能由着他既要又要,仲家军编制早满了, 岂不是其他的就好要多了? 再则,仲家军的砝码越重,父皇便不得不留他在京。 他成了类似“质子”的存在。 只听说过给别的国家做质子的,还没听说过给自己爹当人质的。 想到这儿,冷玉笙无声地勾出个冷笑,捻了枚黑子落入棋局。 刚好放在那里,和周遭被围困的黑子做成两眼活棋。 白棋便不能吃它。 而只有他从江南挪到了京城,乖乖在晏相和皇后眼皮底下,他们也才不敢轻易动舅舅,打西北边防的主意。 父皇也才能放心。 这奇怪的三角平衡。 越琢磨这些越觉得脑仁儿有点疼,冷玉笙烦躁起来,随手打乱了棋盘,起身去院中练剑。 顾十年却慌慌赶来,进了后院便喊:“殿下!出事了!” “何事?” 冷玉笙丢下剑,却不怎么惊慌,他一无权二无力三无自由的能出个啥鸟事? “御史台今日集体诤谏,连晏相都上了折子。一力阻拦圣上贬赵承!”顾十年道。 “然后呢?”冷玉笙问,他不知对此面对顾十年是该义愤填膺还是该挤出个笑来? “都都知叫我提醒您,当心!” 顾十年突然跪了下来,低声道,说完又磕了个头。 冷玉笙仍然面无表情,慢吞吞问:“都都知是何意?赵御史一事或许是父王一时冲动了……清流文臣既集体诤谏,事情或有转机……” 转机……什么转机?! 冷玉笙目光突然一怔,马抚青为何要提醒他? 马抚青是哪边的?顾十年呢? “奴……奴才也不知道,但都都知定是为着殿下考虑的。” 顾十年颤巍巍道,又补了一句:“奴才亦是为殿下考虑。” 冷玉笙慢慢将他扶了起来,轻声道:“十年,我服从父皇的所有决定,从他准我进宫时我就信他。本王行得正做得端,不需要‘当心’什么。即使日后被人构陷,自然也信父皇能给本王做主的。” 他意有所指,顾十年果然收到了某种警告的信息。 “我自然也信父皇能给赵御史一个合理的结果。” 他语气淡淡,突然瞟了顾十年一眼,话锋凛利起来,“可,你究竟是父皇派过来的眼睛么?” 顾十年感受到冷意,突然双腿一软,连忙又跪倒:“殿下,奴才不是啊。” “我倒希望你是——至少不是中宫派来的,不是吗?”冷玉笙又笑了。 顾十年不是傻的。 马抚青本就交代要来诈吴王一下,试探其对赵承一事知道多少,但吴王偏偏没上钩,反而诈出了他的底细。 他若不承认是圣上的人,就会被判定是中宫的。 “殿下,奴……一心向圣上,而圣上是念着殿下的,所以,奴也向着殿下!”顾十年终于坦诚。 他琢磨着这话指定不会错,若吴王敢驳斥,便相当于否定他自己对圣上的忠心,定能扣个包藏祸心的帽子。 果然冷玉笙连忙再次扶起了他:“十年,本王对父皇之心可昭日月,也不会对你隐瞒。只是中宫那边——我的存在就是根刺吧。” 冷玉笙又试探着抛给顾十年一条绳子。 “殿下放心,我也定不叫他们把手伸进明仁宫来。” 顾十年说着郑重地作了个揖。 “好。”冷玉笙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到这个程度,可以了。 冷玉笙在心底叹息,世上没有绝对的、毫无私心的效忠,只要利益和目标一致,或可同行。 关系总是在相处中慢慢建立的。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叫顾十年退了下去,自己边舞剑边思忖,赵承的转机在何,为何马抚青叫他当心呢? 这背后的下棋人又是谁? —— 入夜后,杨烟和苏可久被萧玉何用马车送了回来。 路上苏可久和寂桐都没说话,他仍旧礼貌谦恭,少女的嘴角一直噙着些笑意,偶尔含情脉脉地投视过来。 男子的目光便开始四处搜寻可遮掩的地方,躲不过去了便轻咳一声,撩起车帘子假意看窗外漆黑的风景。 车厢顶角挂了盏灯笼,氤氲的光晕笼罩着车里的三人。 杨烟还是觉得有些尴尬,屁股不自觉地在羊皮垫上往外挪腾。 后来干脆直接爬出马车,又陪着萧玉何驾车。 萧玉何却像犯了什么忌讳似的,刻意挪着离她远了些,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只心烦意乱地赶着马。 杨烟知趣地不说话,但四周黝黑,虽然远了郊野,离京城主干道却还有些距离。 她还惦记着车上装的花朵,不能直接下车,就这么沉默别扭着坐到了西市的御水大道。 “你很厌烦我吗?” 杨烟终于忍不住了,询问萧玉何。 第171章 是我心里不干净 「彩笺」 “是觉我品行卑劣还是德行不够?我自认没有哪里对不住萧公子,你若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好,愿闻其详,我改。” 杨烟望着萧玉何,定定道。 “我……”萧玉何执鞭的手一抖,欲言又止。 他本是洒脱爽快之人,可认识了这个小道长不知怎么心里竟开始泛起纠结。 他不知纠结的缘由是什么,也不知自己在纠结什么,只知现在一靠近杨烟就心跳地叫人发慌。 而让人羞于启齿的是,他甚至曾在某夜发了个奇怪的春梦,挥汗如雨时好容易才看清那人的脸竟然是这个小道长…… 惊醒后只觉自己恶心异常。 但他努力去接近与他有婚约的女子,又同样为倩娘的端庄优雅倾倒。 怎么能男女都…… 连他都弄不清自己到底怎么了,莫不是有什么大病? 萧玉何缓了半晌才说:“不是你的问题。” 杨烟又疑惑地转头望了望他:“萧大哥潇洒无拘,不该为无足紧要的小事烦恼。我也本不该跟你提这茬儿。可你不是说,‘就在此刻,就在当下’吗?我只想解了误会,不愿彼此心存芥蒂。” “我虽身份卑微,但也是君子,我们相识又不是三两天了,你当知我。我对萧大哥亦是真心相交,以朋友、兄长相待,若我有错处,望你能提点。” 杨烟说得真诚,她心里也的确这么想。 萧玉何的刻意疏远叫她偶尔也开始自疑,是她身上很难闻吗?还是嫌她邋遢嫌她丑? 都是些属于女孩儿的别扭心思。 “你没什么错。小道长对我,很好。” 萧玉何想了想终于解释:“要改什么,也是我改,与你无关。” ——“是我心里不干净”,是说不出口的话。 “既如此,你就当我没提过,我可就翻篇了啊。” 杨烟笑了,看他不想说,她便不再追问,反正信他便是。 谁叫萧玉何是这么好、这么好的人呢? 她可不想失去这样的朋友。 “凡事不往心里搁”是她一贯的准则,说放下也就真的放下了。 心里松快后,她靠着车壁很快安稳睡了过去。 —— 直到苏可久推她下车,杨烟才迷迷糊糊地看到“闻香轩”的亲题招牌。 萧玉何又邀苏可久第二日去府里喝茶读书。 二人尚道别着,杨烟跳下车在门面房的门缝里看到夹着的一封信笺。 上书“沉烟亲启”封词。 她眉头一皱,悄悄地塞进衣袖。 回到小院,杨烟从井里打水,拿竹篾分类洗了花朵,又支起席子摊开,有的连夜晾干,有的则用盐和酒腌制。 然后去给如意添了水和干草,苏可久则生炉子煮了一小锅白菜肉糜汤饼,两人在堂屋就着疙瘩咸菜简单吃了顿饭贴补肚子。 各怀心事,相顾无言。 直到吃过饭收拾碗筷时,苏可久边拿抹布擦着饭桌边低声坦白:“今日我没对她说任何逾矩之言,未做任何无礼之事,你信我。” 言语间带着些歉意。 “烟儿,我知你为我考虑,可一来不想在感情上欺骗萧姑娘,二来我也需要时间……不想骗自己,三来功名未定,不敢误人幸福。”他又补充。 杨烟拿小竹签剔着牙齿,心里默默叹了一声,真没用啊真没用! 他要有冷玉笙一半的流氓架势,也不至一直在原地徘徊。 什么叫“把我当个选项放到你面前,每天想想”?? 啊……真不要脸……可她果然每天都会想想…… 杨烟心内兵荒马乱,但脸上表情依然凝重。 她扔掉竹签拿手指点了点桌子,叹了口气:“罢了,我知道大哥是君子。” 以此表达对他的理解。 她想到这么些年朝夕相处,除极少数的真情流露,苏可久对她亦是以礼相待,即使被气到也总刀刃向内般自苦。 她也试图宽解他的心,终究发现原来是她自己过于洒脱以至于冷情,做不到如他般情深义重,对感情过于郑重其事。 就像冷玉笙提醒过的,她到底是欠了他还不上的人情债。 苏可久出门洗了抹布晾干又回来,见杨烟托着腮仍坐在饭桌旁走神。 “大哥,是我辜负了你。” 杨烟突然转过头来对他道,这一声“辜负”给苏可久吓了一跳。 “怎么?难不成小神棍给我卜算的应不了了?” 苏可久咧嘴一笑,开始往别的地方胡扯。 “那为兄无门无路,岂不还要一直靠你养活?倒也不失是乐事一桩。” 说着还半真半假地作了个揖。 其实他恰恰喜欢杨烟什么都不在乎的劲儿,他既做不到如此,便不想让她背上什么道德枷锁。 放下放不下的,说到底是他自己的事,与她无关。 有句绕口的话怎么说来着,如果她不在意他,那么他还可以在意她,如果她对他只剩歉疚,那他反而不敢在意她了。 “想得美!等你领了俸银娶了媳妇赶紧搬走,难不成还想拖家带口吃我的?”杨烟撅了撅嘴巴。 忽地一只手凑了过来,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将几乎能挂茶壶的嘴给抻平。 “我偏偏就想赖着你!” 油灯下苏可久的脸明明灭灭近乎妖冶,映在墙上一个躬身抬手的影子。 那手托着另一个剪影的侧脸,即使黑乎乎的影子间似也有温柔缱绻流动。 或许是借了影子的壳,苏可久罕见地剥开他厚厚的茧子,吐露了些内心的眷恋。 “若是一直在七里县多好,我最幸福的时候,就是身边有母亲和你的那一年。” 影子叹息一声,轻轻挪开了手指,转身慢慢走远。 而身后另一个影子,伸手向前试图抓住他的衣袂,却还是默默放下了手。 —— 等到接近夜半,窗外还未升起峨眉月,只有漫天繁星闪烁。 杨烟才忙完手上的活计,坐到她的西厢床褥上,执了油灯放在身侧,轻轻拆开袖中藏了许久的信笺。 幽幽茉莉香扑面而来,镀着金边的淡黄纸笺上洒过香露,写着一页雅致小楷—— “沉烟足下青睐: 文冠庙偶逢题壁诗一首,甚爱。细察乃汝之题作,更喜。‘莫叹江湖失意多,星河璀璨掬柔波。归来但与知音醉,清梦何妨作酒歌?’ 余谓诗河璀璨,君似柔波一朵,尚未与君同醉,清梦无弦作歌。遂赋诗相和,博君一笑尔。 「妙笔裁诗若惊鸿,清歌半阕唱楚风。知音长恨相逢晚,总在折梅一笑中。」 又及 今访知音不遇,纵教有酒难豪。 浮生楼上共逍遥,可约明朝?” 落款是“安之”。 俨然是张万宁留的一封信。 他看到她留在文冠庙的诗词,隔着时光和距离仍与她起了浪漫共振,今日来找过她却扑了个空,还约她明日去浮生楼饮酒。 第172章 我要成婚了 「扳指」 杨烟嘴角噙笑,折好精美小笺,放到床头一个挂了把特殊机关小锁的檀木匣里。 匣里还放了一把杜风不要的兰花香扇,她曾拿它在烟雨台表演,上书的是那句“行也思君,卧也思君”,还有穆闻潇给她的头巾,以及偷偷买了藏起来的一只白玉簪。 此匣无关人品德行,只关风月,是她深藏的、隐秘的、小小的一颗少女心。 即使是枢密府南园独自开谢零落成泥的腊梅,虽无意争春也会渴望被欣赏孺慕。 但放下信笺后她便立刻锁了匣子,不再留恋这短暂的幻觉。 - 明日事既非要事,总归明日再说。 杨烟端出她的小工具木盒,掏出几小块牛皮细细打磨钻孔。 然后将软牛皮套进一个似白玉莹润的鹿骨扳指内侧比划了下,长度恰巧在内壁绕一圈,宽度上则盈余许多,弯折起来能将扳指全部包绕住。 如豆的灯光扑闪了一瞬,冒出一缕青烟,她随手拿剪刀剪了灯芯,将油灯拨亮了些。 又将牛皮裁剪镂空出两排虚实错落的枣仁状孔洞,才取了针线将牛皮重新包了扳指密密缝合。 如此,鹿骨便能从牛皮的孔洞间隙中一段段间隔地裸露出来。 外圈似皮包骨,内圈又似骨包着皮,既能在开弓射箭时温柔护指又不耽误日常把玩。 等完全缝好,杨烟先戴到自己右手拇指上试了试,大了一圈还多一些。 她又仔细回忆了下那人的指围,将扳指送到眼前细细端详。 揉骨为玉,坚硬的骨长久浸润人的温度、手渍、气味便得以显露出内里的细腻光泽。 棕调软皮现在护着这团坚硬,将来便能护着骨里月光似的温柔不至流泻。 这是为讨好冷玉笙而制的礼物,上次见他手上扳指没了,杨烟琢磨恰好能献个殷勤。 以期万一、万一她搞砸了某些事情,他也能有所顾虑留她小命。 她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自我安抚一番才躺倒在床上,又在脑中勾画着一些道家密符,手里变换着捏着指诀,可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 她还是害怕——索性又披了外衫坐起来又去翻书,囫囵翻了几页,再次僵硬地躺倒。 “我怕我招不来魂啊!” 她自言自语叹息一声,一时脑热许了冷玉笙这样的事情,偏偏她又不是深谙道家术法的,偷学的那些皮毛够吗? 不如…… 杨烟一个鲤鱼打挺又坐起身,脸上终于露出个笑来。 —— 第二日张万宁骑着白马找上门时,杨烟正用铜甑蒸馏着香露,苏可久已早起去了尚书府。 闻香轩的门面是开着的,进去便嗅到浓浓的杏花香。 他循着香气摸到灶间,看到正躬身忙碌几乎把脸埋进炉火和蒸汽的女子。 她还穿着昨日的青衫,头绑长脚幞头,在她蹲下并低头往灶中送柴时,黑色长带从肩下垂落,几乎要被火燎烧起来。 “当心!” 张万宁上前一步,撩起她的帽带,连带着帽下的主人一并回了头。 “公子,你来了!” 杨烟眼前一亮,见张万宁一身利落修身的赤色翻领胡服,束发戴嵌玛瑙银冠,脚蹬黑色战靴。 在红衣的映衬下,这清贵公子更显肤白英俊,潇洒不羁。 “你这家伙,可叫我好找!” 张万宁见杨烟脸上还抹了些炉灰,但也懒得提醒她,只把心里堆积的话先倒出来。 “怎能一声不吭地就过来开了铺子?开铺子就算了,怎么不给我捎个信?就这么不想本公子照顾你的生意?还有……怎么不去枢密府找我?” 一连串问号给杨烟问了懵,她开个铺子难不成还得去枢密府报备? 杨烟不慌不忙地起身作揖,赔笑道:“这不还没来得及禀告公子,何况铺子没真开起来。现在还在还香债,无力对外制售,只是徒有名头,谋个正当路子罢了。” “行,我只担心你铺子开不长久——等哪天缺钱了,只管来枢密府送香。” 张万宁朗声笑道,给杨烟吃了个定心丸。 “得嘞!公子你先外边坐坐,架子上有我最近做的香药和香露,大可随便试试,我忙完来招待你。” 杨烟答应一声,又去忙活自己的事情。 张万宁便出了灶间遛到储香间看香去了。 他正一瓶瓶一罐罐拆闻着,杨烟已洗了手脸执了一小白瓷瓶走过来,双手奉上: “今日得了一点儿杏花露,赠与柔儿姑娘,劳烦公子给她。” 张万宁轻笑着接过,旋开木塞便仿佛置身于杏花微雨,朗声感叹:“杏花梢头,自有一段好春!” 他将花露收进衣服,才转头问杨烟:“小道长若忙完,今日可否随我踏春饮酒去?” 几次邀约,她都没去,屏息等杨烟答复的空隙,张万宁突觉心绪有些紧张。 杨烟搓了搓手,又在衣服上擦了两下,想着如何回绝掉。 她的确还有很多事要做,且张万宁不是苏可久,他身边又不缺朋友知己,不是非找她不可。 锦上添花的事她总觉得没必要去掺和。 “公子,我还有——” “杨烟,我要成婚了。” 像是怕听到后面的话,张万宁突然打断了她:“过了春闱,就在夏天。” “这么着急?” 杨烟脱口问,转念又想,订了婚便成婚不也天经地义,于是转而拱手相贺:“那真是恭喜公子,得抱佳人!” 她抬头,却看张万宁眼神迷茫,似乎没那么欢喜的样子,便试探着询问:“公子可有心事?” “我能有什么心事!”张万宁自嘲地笑道,然后低下了头,“只怕以后再难找你出来玩了,今天能陪陪我么?” 杨烟目色一怔,却没回应他,转身又去了灶间。 张万宁呆愣在原地,额头已密密地出了层薄汗,觉得自己简直可笑至极,甚至有些荒唐,怎么能做出这种巴巴来找人还反复被拒绝的蠢事。 浓黑的双眉轻轻拧了拧,他欲转身离开。 主动走总比被人请走好——可刚转过身便听身后有清澈的嗓音唤他: “公子,咱们走?” 第173章 你不看看夹道的春天么? 「同骑」 张万宁欣喜地回转,见杨烟已随身斜背了个布袋子,腰上别了牛皮水袋,手里还捏了把青花油伞。 “我刚把灶间的火灭了,你要是不开心的话,那不妨一起寻欢作乐、对酒当歌?” “可你怎么还带着伞?” 张万宁瞧了眼支开的窗子,窗外是春风和煦、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我昨夜观星,见星光闪烁不定,今晨朝霞泛红,或有雨从西方来。” 杨烟边说边将伞揣进布袋子:“管他准不准,有备无患嘛。” 说着便从张万宁身边溜达着经过,走出了闻香轩。 “你还有观天的本事?”张万宁也几步跳出了门,倒退着问她。 “都是皮毛而已。” 杨烟锁了门,转身却微微一愣:“公子,你只有一匹马么?” 又掏出钥匙喃喃回转:“等我去牵驴子。” “何必?你我共骑一匹马不行么?”张万宁挑眉笑问。 “这,男女……不不,男男也……” 杨烟慌了,语无伦次起来。 之前为看伤也就罢了,现在再要跟他有什么肢体接触,她觉十分不妥。 “我不会骑马……也万万不能跟你共骑。况且还要闹市骑行一段,实在有碍观瞻,有损……公子清誉。” 张万宁听明白了杨烟的意思,思忖以他的身份确实不适合在京城太张扬,便允了她去牵如意。 —— 二人一马在前,一驴在后慢吞吞地向南行走。 而等出了城门,他终于按捺不住,下了马等杨烟行到跟前,便催她将毛驴以五十文的价格寄放到路旁茶水摊子上。 “出了京城总可以骑马了吧,我又没把你当女人待,你何必犯这个别扭?以你骑这破驴的速度,到浮生楼怕是要天近黄昏。” 张万宁压根不管毛驴如意绕着茶铺的杆子正朝他龇牙咧嘴,不由分说地拉起杨烟的手,直接将她送到马背上。 然后迅速翻身上马,从她身后撩起缰绳纵马奔跑起来。 在定州这么多年,父亲怕她性子太野,一直没让她摸过马,这比毛驴不知快多少倍的猛然奔驰吓得杨烟连忙趴下抱住了马脖子,将脸埋进飞舞的马鬃…… 世界顿时一片安静,耳旁只有呼呼的风声和达达的马蹄声。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她却能感受到张万宁肢体传来的热度。 他怕她被晃下去,时不时拿手稳一稳她的身子。 她心中羞赧,根本不敢抬头看路边的景物,此时才明了,自己做不到完全不顾男女之防,全然的洒脱。 况且是面对这样如玉公子不知有意无意又若有似无的撩拨。 即使张万宁不拿她当女子,她也不能不把自己当女子。 以前她总觉得这身体破破烂烂,是从战乱中捡回来的,任何事都没有保命和生存重要。 而不知从何时起,她竟也起了男女分别心…… 是被杜风的满墙春宫唤起了欲念亦或是被冷玉笙的吻勾出了春情? 果然“饱暖思淫欲”,杨烟心内嘲笑自己。 即使披了男子的皮,仍不能真正与异性坦诚相待,只念相交之谊而不思其他。 她的内心仍保有女子的纤细敏感和自尊羞怯。 张万宁曾道她“不愿承认自己是女子的事实”,冷玉笙也反问她“真当自己是个男人?” 连他们都看出她始终存着逃避心态,不肯面对真正的自己。 “你什么时候才能摘了这面具?” 耳畔似又传来冷玉笙似笑非笑的询问,杨烟猛然睁开了眼睛,转瞬又闭了起来。 即便自视为女子又如何? 就从此以找个能护着她的如意郎君为目标? 这不是她想求的出路。 可女子非要以寻求男人来依靠为出路么? 她作为男子杨烟、道长沉烟、幻戏师逍遥客能做的事,为什么作为她自己不能呢? 身后御马的人自然不知眼前将头埋进马鬃的女子脑中正思想交锋着百转千回,垂问着自己混沌的身份认知。 但张万宁也似乎猜到她在逃避什么,只温声问:“你不抬头看看夹道的春天么?” 杨烟终于缓缓抬起头,张万宁腾出一只手一把将她揽起坐直了身子。 她才看到暖融融日光中,湛蓝如洗的天幕下,道路两侧似绵延无尽头的繁茂淡粉早樱花树。 花枝正在微风中颤动,花瓣如雨簌簌散落下来,缤纷落红几乎铺满官道。 一些花瓣被风带起旋转着飘到杨烟脸上,令她几乎目眩。 记忆中也有花树繁盛的春天,却从未有这样如风驰电掣般驰骋飞扬着被春天热烈扑面的体验。 她嗅着香风,轻道: “我总以为只有幻术彩戏能让人如坠梦境,原来真实的春天才真的如梦似幻。能在这样的花海中纵马,怕是人生难得几回!” 她幞头上的长脚在脑后飘飞,不经意间便贴到张万宁的唇畔和鼻梁上,带着隐隐的香气。 他没急着扒拉下来,眼看长路将尽,只将速度放缓,慢慢踱步在花道上。 “再往南绕过栖凤湖便是南山,那里是浮生楼,楼外五里便是京畿禁卫军大营,驻扎着这个王朝最强的军队。” 张万宁拎着缰绳,向远处指了指。 杨烟见南边山色朦胧,似掩在湖面的雾气中,而隔着一泓春水,连浮生楼檐角的铃声都能隐约听见。 往北隔湖相望的便是虞都城湖畔种满柳树花树的郊野绿地,以及坐落的大大小小酒肆楼台。 烟雨台便是其中一座。 “白马踏春风,纷纷扫落樱。” 张万宁突然泛起诗兴,然后问杨烟,“你还看到什么?” “草萋山色远,烟柳满皇城 。”她淡淡对答。 对诗的默契,她和苏可久有,和张万宁同样有。 即使头脑飞速潦草构思下有些平仄不合或出了韵,也不必解释什么。 就在此刻,就在当下,只要发于本真,一颗文心总能在诗句中找寻到共鸣。 “我喜欢与小道长对诗,才思敏捷又有气象风骨,你不做校书郎可惜了。” 张万宁低头望着杨烟的后脑勺,满意地笑了笑,继续策马飞奔,在日头快要升到头顶时,赶到足足四层高,歇脚飞檐下四面皆可开门的浮生楼。 第174章 韩泠是不是把你睡了? 「琳琅」 湖岸花树繁盛,远观浮生楼如高耸在红白花海。 虽然造成“阁”的样式,但“浮生楼”被人叫得多了,也便成了“楼”。 “这是禁军营的阅兵楼,平日可不是谁想来就来的。” 张万宁边介绍边翻身下马,再欲拉杨烟时却见她早就自己秃噜下来了。 杨烟自然明白一切都靠枢密府掌军权的便利,也不多说话,只跟在张万宁身后走了进去,绕过曲曲折折的梨木台阶,上了第三层楼。 “四层专供军用,我们最多到这儿了。你随便坐,很快就有人送吃食来。” 张万宁打开四壁的窗与门,日光乍进,暖风立刻吹刮着穿堂而来。 无论刚刚泛了绿意的南山、宽阔的草场、繁花如云的水畔、平静无澜的栖凤湖还是对岸房屋鳞次栉比的京城皆尽收眼底。 阁内既无实心墙,便只在正中间矮榻上设了一张长案和蒲团若干。 文房四宝、棋盘熏笼、点茶器具倒是齐全,是清谈赏景品茶赋诗的绝好之处。 几个小厮提了大食盒上来,端出的饭菜还是温热的。 一名粉衣侍女曳着裙裾进来,从房间的木架上取了小炭炉,跪坐在一旁以小铜锅煮水给二人温酒。 侍女样貌秀雅,温柔娴静,一心盯着小炭炉,偶尔抬起头打量一眼张万宁,眼波流转中有无限爱意。 “琳琅,你先回吧,酒我们自己温就好。” 张万宁伸出一根手指,抬了抬侍女的下巴,温柔嘱咐。 “不行,夫人怕你吃凉,嘱奴婢盯着。” 琳琅抬眼一嗔,又意识到旁边有别的“男子”在,怯怯躲开了张万宁的手。 “琳琅这么好看,你在这儿我们只一心看你,可就没法聊天了。” 张万宁又凑过去,轻佻笑问:“怎么,还想叫别的男人也瞧你?” “公子无理!”琳琅显然被气到了,起身拂了袖子便下了楼。 张万宁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对杨烟解释:“我从小的贴身侍女,都被惯坏了,你别介意。” 杨烟却笑不出来,她若真是个男人,只怕会同他一起调笑,道一声“坐拥此等绝色美婢,真乃公子艳福”。 可她不是。 而眼前这个是真不怕欠人情债的主儿,是在万花丛中浸润着长大的富贵公子。 “公子既要成婚,还不跟别的姑娘拉开距离么?不怕以后惹琳琅姑娘和柔儿姑娘都心伤?” 杨烟执了酒壶,给张万宁斟热酒,试探。 张万宁噙了一口酒,抬头瞧了她一眼:“你真把我当纨绔了?” 细长的手指缓缓转着杯子:“琳琅是母亲亲自给我选的,小时候便在府里侍候,不到十五就跟了我。去年给她寻了门亲叫她出府嫁人,打死她都不肯,我能怎么办?” “公子既不能娶她,又何必还要撩拨,给人以希望呢?” 杨烟仰头饮尽杯中酒,望着远方层层叠叠的山峦: “古曲里唱‘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暮与朝’。自古而今,女子从来如此,美好易碎,热烈又执念,辜负一个女子满心满眼的情意,这债一欠往往便是一生,公子难道不清楚吗?何况你这一欠,不止一人。” “是么?”张万宁轻飘飘问了句。 “我不是喜新厌旧的,绝不会舍了她让她无所依靠。可这颗真心,也只能给我的柔儿。” 杨烟笑了,果然男人最能分得清什么是真心什么是假意。 张万宁是极清醒的,能轻易看出杨烟内心的纠结,一语便点破。 他也清楚明白琳琅的情意,却由着溢出来的温柔去包裹对方,任她陷落。 可唯独对柔儿,明明该懂的,他也竟不懂了,像个莽撞的十几岁少年。 “杨烟,你怎么只说我,那你呢?” 张万宁催着杨烟夹菜,突然来了奇怪的兴趣:“给我讲讲你的风流事呗!” 杨烟眉头皱了皱,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 一瞬间恍然,她已在不经意间切换到女子视角,而张万宁却是真的只拿她作知己男子相待,同他分享了些隐秘情事。 真没拿她当外人。 “我有什么风流事?”杨烟立刻转换身份,戴上她终于意识到那是什么的面具,边吃菜边笑,“一介布衣而已。” “韩泠是不是——把你睡了?” 张万宁迅速凑了过来,眸色流光,极好奇地问:“就那天在悠然阁?” 那日清晨二人间的暧昧氛围,张万宁可是一嗅就明白。 狗鼻子! “咳……”杨烟侧过脸咳嗽一声,像白天鹅一样的张万宁竟也喜欢聊这种事? 她眉眼一挑,不屑道:“什么叫他把我睡了?要睡也是我把他睡了好么?我就这么没用?再说我也是正人君子,我们可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心虚地胡扯。 “我信你是正人……君……女子,可韩泠——也是吗?”张万宁唇角一撇,“他这么没用?” “公子岂不是更没用?还挨了顿打。”杨烟咧开嘴笑了。 张万宁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脸颊,默默感叹,真不值! 但嘴上可不会认输:“啧啧,还说我多情,你不一样左一个右一个。这边跟苏毓称兄道弟纠缠不清,那边又去勾搭韩泠,他是你能左右的么——又来招惹我——” 张万宁突然闭了嘴。 他迅速往嘴里塞了点饭菜,转折道:“我就罢了——可他俩你到底中意哪个?跟我展开说说嘛。” “不过本公子劝你,宫里那货是个心眼儿多又难缠的,招惹上可就难甩掉了。他小时候在江州住了两年多,被我打过一次便天天按着我的头比试,直到打败我才算完……” 张万宁婆婆妈妈絮絮叨叨似宫里闲坐说玄宗的白头宫女,杨烟却早就走了神…… 她想起冷玉笙说自己年幼体弱天天喝药,便立刻脑补了个被打得惨兮兮的脏污瘦弱小屁孩形象。 虽然嘴角噙笑,她还是放下了酒杯。 “公子,你今天话可有点多了,不像你的作风。我以为你有心事才陪你出来散心,不是来分享私事的。你再问,我便走了。” 说着欲起身离开,又被张万宁扯住袖子。 “明明是你先打听我又向我说教的。我把你当兄弟才多问几句。你若不喜欢,就算了嘛。” 张万宁无奈笑道:“我是有心事,你要愿意听便说与你听。” 第175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家族」 杨烟又回身坐下,继续吃菜饮酒,又听张万宁倾吐了一通。 他本是江州知府的长子,前些年被过继给伯父枢密使张訏作儿子,所以即使大婚也不能回江南办婚礼,只能以枢密府名义在京城办。 “你的意思是,成婚后你就不能再回江州了?”杨烟问。 “是,我得唤伯父伯母‘父亲母亲’了。”张万宁又饮了一杯酒。 杨烟见酒壶已空,从坛中又倒满一壶,继续放炭炉上温。 “可没人问过我的意愿,爹娘只盼我随了伯父就能继承下一任族长。于他们而言,家族荣耀比任何事都重要。” 张万宁叹息:“可我偏偏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既得了家族庇佑,就得承担家族责任。我读书学艺、婚姻安排皆赖于父母,交往的朋友都是家族世交之子,爹娘不允我结交寒门子弟,甚至贴身丫头都是母亲精挑细选规训好的。” “你道我流连花丛,惹了情债,可知这是我徒有的一点自由、零星反抗罢了。我的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只要一步步走过去就能得安稳,却不容一步踏错。” “江南张氏,魏晋乱世时起家,绵延七百余年,靠的便是祖祖辈辈的族脉承继。” “造闸、蓄水,修路、治江。开义塾、设谷仓,兴河运、推贾商。修身如玉、执法如山,爱民胜子,大智兴邦。恩泽万民必推及,利在天下必谋昌。廿百年封王,七代十世治,功在江南富甲东方……” 张万宁低低吟诵。 “这是家族祠堂里功业碑铭……张氏男儿自小便要背诵。” 杨烟从怀中摸出一直随身带着的鸡血石印章,又细细端详一番,意识到“民安万宁”四个字其实是如山的沉重。 立朝前北方历经数十年混战,唯有江南因张氏统治而远离战乱、富庶一方,一国经济命脉才得以保存。 祁朝建立时,张氏国主正是为了避免战争危及民众才交了玉玺兵符受降称臣。 听张万宁细细剖白完,杨烟的酒也热好,又给他斟了一杯。 “公子,今日但可抛开门第桎梏,做你自己。” “你呢?你又是谁?” 张万宁脸上终于泛了红晕,却执着地问:“你已抛开这些了吧,比我幸运。” 说着又一杯杯往肚里灌酒。 “万事都有代价。” 杨烟与他碰杯对饮,以同样的坦诚回应。 “打小我被关在府中,父亲说过了十五便送我嫁人,去守着个没见过面的男人过一生。可我还不到十四岁便父母双亡,再没人安排我,却也没人供养我了。” “从那天起我就成了这个样子。你瞧,这就是代价。” “所以你也曾是哪个官人家小娘子?” 张万宁似醉了酒,突然道:“若父母给我订的婚事是跟你该多好,我们也定会情投意合、比翼连枝,日日读书对诗、玩香斗嘴。像我爹娘一样,我也给你辟块花园种花,允你抛头露面去给朋友们表演幻戏……我的生活也不会是一潭死水。”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除了琳琅,我还没碰过其他女人,我不敢啊……若跟什么不三不四的女子闹出点故事,定是家族丑闻一桩。” “柔儿,柔儿虽好……却是青梅竹马又遵父母安排,知道是自己应该也必须去喜欢的,终究不是我的情难自禁……” 杨烟一愣,只当他说了醉话,将他手里的酒杯拽走。 “公子,你想多了,我若还是深闺女子,那指定是不会做香和耍把戏的。你醉了,我去给你弄点茶水。我吃饱了,你若也吃好了,就让人把饭菜撤了?” 张万宁闭着眼睛摆了摆手,直接在榻上躺倒。 杨烟下楼叫人收拾了案几,又寻了茶饼来点制茶汤,悄悄往茶里加了些醒神香露,端了给张万宁饮下。 闲下来她又在房间的架上逡巡,找了本书边看边等张万宁醒酒。 - 那是本手写的笔记,记的正是朔北之战的全过程,其中一篇却是则隐秘之事。 昭安帝十四年年初,也就是吴雍暴露前夕。 一名受重伤的黑衣剑士于苍茫大雪中携密信送到正同胡人焦灼对战的镇北军临时大营,带来了吴雍朱卫勾结西辽并向其贩卖粮草和武器的消息。 镇北军自此才揪出不断输送战略布防的内鬼,晏相顺势摊出吴雍一党数桩罪证。 两个月后,吴党倒台的同一时间,宦官朱卫组建的杀手组织赤影阁被血洗屠戮。 朔北战势自此才缓慢扭转。 笔记里又详尽叙述了许多战争要情,而关于黑衣剑士的记录却再无踪影。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么? 杨烟只觉笔记里描述的人似曾相识,那一身浓墨的瘦削身形、硬朗五官以及绝对的沉默—— 她几乎要捕捉住他的影子,唤他回头让她再看上一眼…… “你怎么哭了?”张万宁的声音于身后温然响起。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酒,站到了她身侧。 杨烟才发现无意识中自己竟已满脸泪水,连忙抬手擦了。 “没事,这笔记让我想起故人。” 张万宁拿起本子翻了翻,却不甚感兴趣:“可能是某位将军或者军师记的手记,印刷版进宫存档后手写本就放这里了,你想要大可拿着。” 但他还是好心地安慰了下杨烟:“故人若已逝,逝者便不可追。故人若还活着,那人生何处不相逢?你又何必黯然神伤?窗外春光正好,我们不如去湖边一游。” 杨烟点了点头,将本子收进怀里,又背了东西随张万宁去了楼外。 正午阳光明媚,湖边同样种满花树柳树,隔岸能遥遥望见古朴静雅的烟雨台。 张万宁找了块地方观景,小厮过来置了案几和蒲团,琳琅远远坐在花树掩映中候着。 杨烟见西边隐隐有云层聚拢,便赶着时间去四处摘花。 张万宁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边赏景边时不时问她些制香的事情,又向她科普些花草入药的知识。 偶尔随手摘一两枝花丢她的布袋。 “这个你肯定认得,荠菜,利水、止血、明目,可做粥、菜团、馄饨吃。蒲公英呢,可是‘药草皇后’,清热解毒,还利尿,有身孕的女子可煮水去水肿。” 张万宁弯腰摘了几朵蒲公英刚吐出的淡黄小花,趁杨烟不注意插进她头顶幞头软巾的连接处。 第176章 一把榆钱,当买春天否? 「榆钱」 “怎么了?”杨烟感觉有些异样。 “什么怎么了?” 张万宁装傻,连忙拨了垂到脸庞抽着嫩叶的柳枝过来,转移话题。 “柳芽儿又称‘清肠草’,清热解毒,可治筋骨疼痛病,也可泡茶做菜。烟雨台有道应季菜‘一清二白’,拌豆腐的可不是小葱,而是柳芽儿。” 杨烟头顶着几朵小黄花,衬得她脸庞极明艳。 张万宁又低下头去,踢了踢脚下的草,弯腰探查了一番,惊喜道: “你看这种像散开羽毛样的叫白蒿,雅名唤‘茵陈’,《诗经》中叫‘蘩’,补中益气,健脾养胃、清热利湿、利肝,也能泡水和制团子吃……” “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 杨烟顺着他的提醒,喃喃吟了儿时所诵《诗三百》的句子,又揪了一束茵陈,细细查看,终于露出笑容。 “以前只知记诵,原来自然才是最生动的课堂。公子熟读草本经方,是我的老师。” 说着施施然作了个揖。 “都是母亲教的。即使嫁了人,她钻研医术仍不辍,父亲疼她,给她在府中修了医堂,辟了园子种药材,还允她给来求医的人治病。而父亲走哪里都会存个心思,得了珍稀药材和古书都会带回来送她。” “别人家男人送夫人脂粉首饰、绸缎布匹,我父亲送的总是药草和医书。” 提起母亲,张万宁骄傲极了,可转瞬挑起的眉眼又落下变成落寞。 “可惜,江南我回不去了,余生不能再侍奉在母亲身边,不知与她还能再见几面。” 张万宁抬头,见杨烟竟又在低头落泪,纳闷:“我都没哭,你今天倒成了个泪罐子,也不像你的风格啊,竟像个女……” 突然想起来她本就是女孩子,便不舍得再探究,只抬手轻轻拭去她的眼泪。 杨烟泪中带笑,她向记忆中求索,却记不得自己母亲是否有过热衷之事,虽然擅长汤羹和各色饭食,却更像是为了照顾父亲和她的口腹。 或许母亲最爱的只是她的父亲。 杨烟从不觉得一个女子应当全身心系于丈夫一人,而在张万宁父母身上,她却看到婚姻里另一种幸福的可能。 “我只是,只是觉得好像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突然明白了。你的母亲是这样优秀的女子,一直有热爱且专注的事情。” “而你父亲如此爱她,尊重她和她之所爱,这是极美好、难得的婚姻,所以才养育出这样美好的你。”杨烟道。 “嗨!”张万宁听杨烟在夸自己,伸手挠了挠头,一时竟有些羞涩。 从小到大,收到长辈朋友赞誉很多,仰慕、告白他的女子更不在少数。 却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因为他的母亲这样好,父母这样恩爱,被这样的父母影响着,才有了今日的他。 他仔仔细细打量面前作男装打扮的女子,不知怎么竟想象起她换上女装作人妻子的样子。 是着什么颜色的襦裙和外衫,束怎样的发髻,簪什么样的珠翠步摇,是否面似花含露,眼有春波泛…… 目光不自觉去撩开她的褙子,探向她内里修身青衫上隐隐的隆起…… 却见杨烟轻轻皱了皱眉,背过身去又弯腰去摘地上野生花朵。 张万宁从这莫名的思绪中抽离出,顿觉尴尬异常,只得继续说些什么来掩饰。 “打小我便跟在母亲身后,看她晒药、捣药、灸制、配制称量……春夏时去山里和郊外采药草,母亲会一棵草一朵花地教我认识,教我一株植物抽芽、长叶、开花、结果的时令。” “我便知道,一株野草野花不只是春天的点缀,很多都是可吃可入药的宝贝。其实和你采花、采香草制香是一个道理,在你眼中它们也不只是路边的风景吧。” 杨烟起身笑道:“植物制成药物能治伤袪病,做成食物能饱腹解馋,而制成香露香饼便能留住时间和气味。” “我觉得制香师更像个史官,书写编排自然四季关于味道的史书,读之,能解忧。” 她抖了抖大布袋中满满的花朵,又一点点介绍: “杏花开时会由浓转淡,艳红变雪白,沐过风雨终究纤尘不染,香气淡淡似糯米,幽幽带些春雨的味道,杏花露还能祛斑养颜。” “樱花则相反,花开后会由白转红,开一树繁复热烈却总凋落于最绚烂时,味道恬淡似有若无,不适合留香也极难留住,只能用眼睛、鼻子和脑海记住。” “但制香师会用盐、蜂蜜腌渍,便可留住它的春天,可入食物或皂珠子、泡水泡酒,也可浸入其他花果露,绿茶、橘子、樱桃借来味道……” “桃花呢,娇艳绚丽、夭夭灼灼,味道淡雅清甜,香露少得便更珍贵。而再过段时间,那些极香的花才能盛放,春之玫瑰、栀子,夏之蔷薇、珠兰、丁香、茉莉,秋之木樨、丹桂,冬之腊梅……” “跟着节气时令以‘香’记录的,皆是花魂。” 张万宁眸子异常明亮,杨烟一本正经介绍花朵的样子和记忆里母亲讲解药草的身影重叠…… 一些话便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杨烟,你可要记得今日所说。立志恒远、枥骥不忘,永远不要因为生活的琐碎烦扰而丢下诗书、香药、幻戏这些让你热爱又快乐的东西。” “我会一直记着公子的叮嘱,也请公子六艺不懒,将来入仕后时刻铭记‘民安万宁’之志,为民谋福祉,为社稷尽其力。” 杨烟充满感激地望着他,目光流连间某些情绪几乎心照不宣。 知晓且尊重彼此的赤诚热爱和人生选择,为彼此真心祝福,得知己如此,复有何求? 张万宁便双手平额,恭敬作揖还礼,低头时目光瞥了瞥不远处的一株花树。 他迅速向前走两步,俯身从石缝中摘了一串开成垂坠小唢呐似的粉紫色野花,杨烟也跟着过去瞧。 “知道这是什么花么?” 杨烟摇了摇头,不能入香的花,她了解的并不多。 “它叫夏天无,只盛开在春天,入了夏便枯萎消失。春日繁盛却短暂珍贵,如樱花绚烂易碎,如这夏天无般只有当下。” “杨烟,我的春天也是这样短,以后立业成家,也再不能回到此刻。” 张万宁双手垂落,花朵颓然落到地上。 “而你,是我按部就班行路中迎面而来的风。风虽然飞速拂过了,那感受还存于我心。” 他轻笑,笑中却盈盈泛泪光。 杨烟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转了转身子,看到身后一株榆树。 圆圆的榆钱已经一串串一团团地缀满枝头。 她突然爽快笑了:“谁言无计留春住——” 说着抬手拽了一枝,倏然撸下来一小摞,双手捧着送到张万宁跟前。 “公子,一把榆钱,当买这春天否?” 张万宁再也摒不住,抬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又换上了然的笑容,接了这把榆钱轻轻扬在空中。 薄薄的、在阳光下似透明的一片片嫩绿翅果便如飞羽一般飘落下来,落上他的头顶、衣衫,也落到杨烟的幞头和肩膀上。 “公子,就在此刻,就在当下,彼此交心,足矣。” “我为你画幅画可好?”张万宁突然道,只招了招手,琳琅便踩着小碎步跑了过来。 “公子?你头上……” 离得近了,琳琅突然指了指张万宁的头顶,想笑却只能憋着。 张万宁愣了一下,恍然大悟,突然转头望向杨烟。 果然她帽子上的蒲公英花已经没了! 什么时候的事? 他竟一直没注意到,可她明明没有碰过他的头发,她又比自己矮那么多…… 张万宁又气又好笑,抬手从自己发冠上摸下来几朵小黄花。 哼哼!他可是要报仇的! 第177章 风流哪比知己情? 「丹青」 琳琅备了笔墨宣纸和颜料,张万宁便坐在湖边绘丹青。 杨烟将花朵装入枢密府的马车,见乌云已悄然移至头顶。 张万宁却全然不觉,只沉浸在笔下世界。 那是一幅彩墨山水人物图,绘的正是今日之景。 栖凤湖对岸的朦胧花树和楼阁,近处的浮生楼以及不远处绿意盎然的南山,中心便是湖边榆树下闲谈的二人。 红衣高个子公子俊朗非凡笑意盈盈,正往天上撒了碧绿的榆钱,脚边掷了一串粉紫夏天无,而身边的青衫黑幞头少年头插一大簇黄花,又被纷纷扬扬的榆钱雨落了满身。 他甚至特意将杨烟的胸部画凸起了一条曲线。 而远处还有小厮和侍女躲在树后笑着偷看,这样一衬,那一青一红二人间便多了些奇特的暧昧味道。 “你瞎画!明明看白蒿时我就把花还给你了,你竟还搁我头上?还有,这里、这里——这都哪跟哪啊,这不是搞分桃断袖么?” 杨烟说不下去了,仅这不男不女的模样都能把她气吐血。 “你不是说万事都有代价,叫你耍我!” 张万宁抬脸笑道:“瞧这人物勾描得栩栩如生,画面更是意趣十足。不过——你既然提了,那再加点。” 说着便点了些曙红和珍珠白两三笔在画中二人身后的几案上勾了个桃子。 而细细再看,桃子竟还真是被咬了一口的。 杨烟气得几乎要跺脚:“什么恶趣味?这画你自个儿留着吧。” “欸,我的丹青不说江南第一,也绝对是佼佼者,足以流传后世。必得小道长收藏,将来坑蒙拐骗混不下去了,还能典当些银子换吃食,叫后人都得观瞻,此时此刻便成永恒。” 张万宁将笔一放,从怀中取出名章盖了,又催杨烟。 “把我私章拿来一用,以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当你面作画,那这就是天底下独一份的了。” “不给,现在是我的东西了。” 杨烟撇撇嘴,下意识护了护自己衣襟。 “别闹,你不给我可自己来拿了。” 张万宁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长胳膊便作势探向杨烟的胸前。 不出意外地被她抬手一打,鸡血石印章瞬间滑入他的手心。 张万宁怔了一怔,她什么时候拿出来的? 根本未见她往怀里伸手啊,而哪怕刚刚手举起时,她手里还明明什么都没有! “你真是!别这么……” ——别这么有趣该多好,叫他如何甘心远远退离。 张万宁捏着印章,因为一直被杨烟放在胸口,石头还是温热的,这暖意再传入他的手心,岂不是…… 他脸上一红,低头沾印泥工工整整盖了章,又随意扔回杨烟手里。 “这印章相当珍贵,先不说是顶级鸡血石,你且看这整石雕工,薰炉内里全镂空透光,里面还藏了香粉,经年香气不散。” “你可要好好收着,不许摔了,更不许弄丢,一定不要弄丢!” 张万宁反复强调印章之珍,不知究竟在不放心什么。 “好,好,好。”杨烟点头如捣蒜。 盖过章张万宁又端起画纸看了一遍,也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而只听“啪嗒”一声,一滴水打在纸上,恰巧晕开了刚画的桃子。 果真下雨了?? 张万宁抬头,却见头顶已撑起一把青花油伞。 再低头,便看到杨烟正笑眯眯地站在他身侧。 “果然是天意,哈哈哈!” 杨烟指着晕成一团粉红的桃子大笑。 “果然是天意。”张万宁重复了一声,却没有笑容,“你真是神机妙算。” “怎么,公子舍不得这桃儿,还是舍不得我?”杨烟问。 “笑话!”张万宁不打算再搭理她,捧了画纸护在胸前不被雨打到。 说话间春雨已淅淅沥沥滴落,二人便撑着伞往浮生楼里赶,小厮又冒雨来收了东西。 —— 杨烟只顾给张万宁打伞,肩膀湿了一块,重回到楼里后便脱了外衫晾到架子上。 得亏不是大雨,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青布衫,尚能遮掩遮掩。 琳琅接了张万宁手里的画纸,细细检查他身上是否被淋到,又捧来暖炉放他跟前烘衣服。 “给小道长用。”张万宁将暖炉提到杨烟跟前,“你身子骨挺差,别着凉了。” “公子!”琳琅有些不快,嗔怪他。 “好琳琅,你都站了一下午,我心疼你脚酸,快去歇会吧。还有,记得把画装好也给小道长装车上带走。” 张万宁轻轻摇了摇她的袖子,温柔嘱咐。 琳琅嘴角轻扬,腮上泛起羞红,叹了口气便起身,点燃了房间数盏烛台,才捏着画纸缓缓下楼: “公子安心待客,我给你们催些点心吃。” 张万宁又往楼下招呼一声,小厮便送了刚接的雨水上来。 “小楼听雨绘丹青,浅笑轻颦看聘婷。公子好风流!我为你点茶可好?” 杨烟有感而发,轻笑一声坐到案几前准备煮雨水点茶。 张万宁拿了个三彩鸭形熏笼燃了“红袖”熏香,放在案几旁。 袅袅香烟便从鸭身缓缓溢出,萦绕在二人身旁。 “燃香煮雨点浮乳,风流哪比知己情?不过风流可不止于眼睛看啊——可惜你不是真男人,终不能解风流之味。” 张万宁提着暖炉放到杨烟身侧,又晃晃悠悠躺倒在对面榻上,懒洋洋撑起一只胳膊侧躺着看她燃着小炭炉烧水。 “这样的风流,不属于我,我也不要。” 杨烟端着下巴望着煮水的小铜壶:“花言巧语、不经真心的撩拨,只是欲求和支配。真情为何物,公子终究不懂。” “胡说八道!你胆子有点太大了,说的好像你懂似的。” 张万宁的笑脸垮了,他并不是个没脾气的。 杨烟却没在意他的指责,只将视线转移到他的脸上,定定地看着他。 盯得张万宁竟有些心慌。 “你,你别看我!把,把脸转走……” “我的确不懂。”杨烟叹了口气,将视线移开,似沉浸在思考中。 却不自觉地伸手靠近小铜壶,手指动了动,壶里平稳的水竟迅速沸了起来,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而她把手移开,水面又安静下来,再靠近,沸腾的声音又响起…… “你给水施了什么法术?” 张万宁诧异地盯着她杨烟的手,只觉心绪也被时沸时停的水搅得不安宁。 他自视头脑足够清醒,情绪足够稳定,鲜少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今天却接二连三被这小丫头各种奇奇怪怪的言论和戏法扰得心里七上八下。 “心有点不定,耍个小把戏而已。”杨烟笑笑回答。 真是妖孽!张万宁叹息。 第178章 因为你,我有了遗憾! 「点茶」 张万宁努力从思绪的混沌中抽出自己,唇角挑起个人畜无害的温和笑容。 心里却在盘算些不太光明的事情:不该放掉她的,这样的人要么为己所用,要么该尽早除去。 从小看惯门阀倾轧、家族内斗,他可不是温顺的兔子。 可他,如何下得去手? 这人又已被韩泠先看上了,杀了就是得罪了最不该惹的…… 他终于找到一丝放小道长生路的理由,才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放弃了某些邪恶想法。 杨烟不知眼前世家公子已动了一瞬杀意,只继续刚才的话题: “公子,你说为何人们要这样早成婚,女子及笄,男子甚至不及弱冠便被推入婚姻,明明什么都还不懂,连自爱都做不到,就要去爱另一个人。” “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是稀里糊涂的,像你父母这般相爱的,极稀少吧?” “爱?” 真是极新鲜的字眼。 张万宁迷糊了,忽然从榻上坐了起来。 “诗文里虽常见这个字,但极少单字出现,可究竟什么是男女之爱?是喜爱?怜爱?情爱?恩爱?偏爱?笃爱?” “和其他字组在一起,我好像懂,单拿出来反而迷惑了。” 他按部就班地长大,二十多年长在脂粉堆里,仅姊妹,表、堂姊妹就十数个,心中也爱慕过不少女子,要好的世家小姐、官员之女更是数不胜数,也与贴身侍女一直有肌肤之亲,马上又要娶他心里一直搁着的、门当户对的姑娘。 可他对她们,是真正的‘爱’吗? “公子,你这样一说,我反而有些明白了。我想,爱是复杂的,是你所说的一切的杂糅,有情、有欲、有怜、有宠、有恩、有惠、有慕、有责。” 杨烟边说边夹了茶饼在烘炉上细细炙烤,茶饼渐渐泛出些香气。 张万宁也在思索,推开了案几附近一侧的门,淅沥雨声便入了耳朵。 一边在小石转运里掰碎了辗磨茶饼,一边细细思忖,杨烟似将这个“爱”字也拆开研磨。 灵光乍现中她终于明白了些什么。 “公子且写个‘爱’字,我来与你分析,像筛这茶末一般。” 杨烟抬头望了他一眼,又低头用竹匙舀了茶粉过筛,茶盏中便慢慢堆起细细的青色粉末。 张万宁虽然疑惑,还是听话地找了文房四宝,就着刚才画画的余墨,摊开宣纸写了小篆、隶书和楷书几种字体的“爱”字。 雨水未沸,杨烟暂时放下手里的工具,以衣袖擦了汗,思忖片刻才伸出手指点了点三个“爱”字: “不说先秦那些古怪的画符,书同文以来,无论如何变幻,‘爱’总由三部分组成:上头是张开的口,中间是坦诚的心,下头是奔走的脚——爱是真情的投入,能张口示人、以行动奔赴,是全身心的交付。” “这样一个简单的字,蕴含的意义却是比任何词组更震颤人心。” 水终于快煮开了,炭炉上小铜壶中里“嗞嗞”的声音越来越响。 “公子,我想‘爱’就是从身到心强烈的渴望,也应是从身到心妥帖的归处。”杨烟抬眼认认真真道。 张万宁却眉眼一垂,躲开了她的目光,几乎要抑制不住内心的情绪翻涌。 “都说‘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我自视人生中不缺什么,如今却有了遗憾。因为你,我有了遗憾!” 铜壶里的水终于真正地、彻底地沸腾起来。 蒸腾的水汽仿佛将二人包裹到云雾里,几乎看不清彼此的面容。 “何必遗憾,公子。” 杨烟似未明白他的话,情绪毫无波动,只叠起棉布巾包好把手,提起鼎沸的铜壶往茶瓶中注了热汤,浅浅行了个揖手礼,端瓶洗盏润筅开始点茶。 第一汤注水调膏,她执茶筅开始搅动茶汤茶粉胶合相融,轻道: “正如茶是叶与水的结合,若‘渴望’成不了‘归处’,便不能算爱,少了一样,都不算。你虽得了琳琅,却不渴望她,这当然也不是爱——公子何必遗憾?” 张万宁听懂了。 “说得好听!自古婚姻皆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不容违拗的——尤其是我这种毫无自由的人。婚和爱,总该要区分开吧,娶的不一定是你说的全身心渴望之人,所喜之人也不一定真能娶回来做夫人。” 张万宁驳斥她。 杨烟早知他会如此反应,也不说话,只忙着手里的活。 张万宁见她一汤一汤注水击拂,茶面开始珠玑磊落,汤花鼓起又渐渐归于细腻,而她光洁的额头开始泛出汗意。 “所喜不一定要得到,得到的却一定要努力去喜欢,否则煎熬的终究是自己。” “虽然婚姻无法自主,但若能习得爱人与被爱的能力,只要彼此不是德行有失,那和谁在一起都可以收获真正的爱。” “如此才有体验幸福的可能,而不是抱着遗憾在余生中怨艾,或许公子总要等到成婚后才能明白。” 杨烟停了停手里动作,边说边又往茶盏中注了些水,继续搅打。 此时已点到第四汤,茶面正微微泛白,若清云缓升,显现出清真华彩。 张万宁终于明白,杨烟看出了他对于成婚的一些逃避之意,正在费力宽解他。 心下虽然感激,面上却还是微微不屑:“我对柔儿是真心实意,谁告诉你我不喜这桩姻缘了?” “只是探讨些有意思的论题嘛,既是煮茗清谈,有什么不可说呢?公子虽然现在喜欢柔儿姑娘,但又和她相处不多,不是全然了解,担心时间久了会厌倦吧……” 汤已接近点成,杨烟一边细致绕茶面耐心拂沫收聚,一字一句说: “你觉出自己薄情冷性,所以对自己没有信心?” 这话如一柄小箭刺入张万宁心口,令他腾地站起了身,即使在平地也起了踉跄。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不复日常的温和灿烂,低头怒视着她。 杨烟觉到空气中的某种冷意,手里一停,突然抬头也直愣愣盯着他。 面色是一贯的苍白,唇角轻抿,神情却异常笃定。 对峙半晌,张万宁终于无奈认了输,声音柔和下来:“你不该知道那么多。” 第179章 你想过什么时候做回女子么? 「煮雨」 张万宁坐回榻上,将茶瓶重新递给她。 杨烟笑着接过注了第七次水,轻拂沫饽,捧了碗乳雾几乎溢盏的茶汤端到张万宁眼前。 “公子若早些得了道,日后岂不能少走些弯路?” 张万宁接过这还算精美的茶,尝了一口,微苦但香气溢齿。 “茶里还能悟出情爱之道,我真服了你了。”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那何谓‘爱的能力’呢?”张万宁又问。 “像这注水、击拂,讲究温度、配比、顺序、手法……经大起大落的胶合再被打散,才能走到同频率共振,直至温柔缱绻收聚,调青为白,终究水乳交融、得尝醇香,归于寂静喜乐。” “啧啧,不知者还以为你个小丫头在传授我房中术。”张万宁虽然挺感兴趣,却不得不吐槽一声。 “万事万物合于一道,合于一道嘛。” 杨烟干笑一声,一本正经继续解释: “男子总以建功立业为人生追求,多半心思粗犷理解不了爱,或只求解肉欲之渴,或沉迷而不知止,强求不属于自己的缘分。公子从小被捧惯了,身边莺燕无数,情爱得来的太轻易也太多,反而不懂珍惜。” “柔儿姑娘天性烂漫,需要夫君好好珍惜爱护,像你父亲护你母亲般。这才是一个女子在婚姻里应该得到的幸福。所以公子要学习,我就且做一回老师。” “这是什么意思?”张万宁嘴角一挑,试探问,“你是我的什么人,竟要手把手教我?” “不是知己么?我自然了解公子。”杨烟一点点收拾了案几上的茶具。 琳琅恰好拎上来一个三层的食盒,端出一碟碟小点心。 说到教他,张万宁竟想起悠然阁中杨烟引他“捅窗户纸”的旧事,笑意终于轻泛起来。 “我真想知道你到底怎么长大的,脸皮可真厚。” “脸皮不厚,如何能高攀到和公子做朋友?” 杨烟也回忆起以前为巴结张万宁所做的种种努力,终于松松快快吐出口气。 “有趣,有趣!你真是个妙人!”张万宁拍了拍手。 他在案几一角铺平宣纸,执笔练起了字,写的是几行应景名句: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杨烟边吃核桃酥边向纸上探了探头,惋惜道:“虽挺应景,但毕竟雨未停天未晴,此乐看来只能等到明天,可惜我等不到了。” “那便一起听雨。” 张万宁洒脱地放下了笔,迅速打开四面阁门,便有雨丝被微风吹刮进来,柔柔地扑到他们身上。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杨烟闭了眼睛,嗅了嗅身旁纷飞的雨雾。 “这风是香的,是青草、柳叶、百花,是春天的味道,我想留住它。” 她凝神半晌,以鼻息和脑海分辨味道的构成及花草露的配比。 又回想起今日和张万宁同游见过的风景,便轻而易举得出几个新香方。 - 张万宁耐心地等杨烟走完神,看她又拿随身储墨毛笔在一个小本上记了些看不懂的符号。 “这笔的样式跟妙墨堂出的笔很像,就是糙了点,你还仿别人的东西?” 张万宁探身过来,好奇:“还有,你画的都是什么啊?” “笑话,公子难道猜不出是妙墨堂仿了我?我可是个发明家,机关道具做得溜得很。但做这笔的工艺如今已归妙墨堂了,造福广大寒衣学子嘛,你想要就自己去买吧。” 杨烟一挥她的笔:“你们这些公子哥儿身边有丫鬟小厮跟着,不用自己磨墨,而我这样的白衣小民却只有自己,冬天墨都冻成石头,砚台里也结了冰,没热水根本化不开,还自有墨温在胸口好。” “至于这符号嘛,秘密!” “你可知妙墨堂一支储墨笔卖多少钱两?也好意思说是造福寒衣?” 张万宁不屑地笑出了声:“十两一支!是普通百姓家一年的口粮。你做的可是亏本生意!” 杨烟闻声转过头来,眼中的诧异转瞬即逝,笑言: “公子,我有说过妙墨堂的笔是‘卖’给寒衣学子吗?” “你一天的口粮都不止一两吧?所以,那些笔要卖给的其实是你们啊。” “从王孙公子身上得了银子,再捐给文冠庙寄住的寒衣学子读书生活,这才叫造福。” “我的生意就不亏——公子可莫要挑拨我和妙墨堂的关系,我信秦大哥和穆姐姐,才不上你的当。” 被这样一怼,搁过去张万宁早就甩袖离开了,可偏偏现在就是能容忍杨烟嘲笑自己,甚至看着她清醒灵动又淡定的面容觉得有些着迷。 不为谗言所蛊惑——可不是人人都有这般定力。 “你怎知妙墨堂捐钱给文冠庙?”张万宁追问。 “ 猜的啊!之前我在文冠庙溜达时偷偷问过小沙弥,这么多贫寒举子聚于此读书,怎么熬过的冬天?才知三年前捐钱修缮文冠庙的正是秦大哥。” “文房四宝,唯砚最贵,许多举子桌上放的却是大名鼎鼎的歌砚。而他们肯定不舍得天天用好纸好笔好墨这种消耗品,但在文冠庙就是能隐隐闻到李墨的香气……” “所以,我猜,还是秦听朝。” 杨烟认真回答,因为秦听朝对入仕的执念,她信他会不遗余力帮助读书人。 “秦先生担得起‘儒商’之名,有你这样懂他的人,他也定是欣慰的。”张万宁终于满意地笑了。 “这么说来,我还得多去妙墨堂买点东西才是。” “所以想要储墨笔公子就自己买去吧!”杨烟提起笔继续在小本上书写。 张万宁却一把从她手中薅走了笔:“可我就想要你这一支!” 又挡住杨烟准备抢笔的手,朗笑道:“我都给你印章了,你都没给过我什么信物,这个就当作纪念了,可成?” “好吧,好吧。”杨烟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琳琅觉得屋里昏暗便上来掌了灯, 又跪坐到案几前为二人点茶。 张万宁则拉着杨烟搬了小竹椅坐到南门外阳台上,边品茶吃点心边赏雨,映入眼帘的便是暮色下烟雨蒙蒙的南山。 弯弯翘着的歇脚飞檐下正有雨水聚了顺着铜制莲花雨链串串迅疾而落,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杨烟只觉得心里平静安宁。 “你看远处极像一幅水墨画。”杨烟抬手指了指雨雾中南山淡墨色绵延的轮廓。 张万宁却想着些别的事情。 “杨烟,你……想过什么时候做回女子么?” 第180章 是真正的春情秘香…… 「合欢」 对着这春雨,仿佛有了绝对坦诚相待的心,张万宁终于问了他极想知道的问题。 “我觉得今天你好像不太一样了。” 之前只能在香药中、在诗文的缝隙里捕捉到她的倔强和风骨,似一直被包裹在厚厚的油滑壳子里。 现在那壳子却清晰地被剥开坦陈在他面前。 这种冷定,和他的底色近乎相同。 “是么?”杨烟回眸一笑,也点了点头,“我觉得也是——好像又做回了自己,真正的我自己。” “其实做女子也没什么不好。”她道,“不必伪装成男子,也可以独立自主、养活自己,保护自己。” 而顺着时间向更远处观照,她才看清自己一路成长的脉络。 小时候总被父亲规训,只有扮成男孩才能逃出家门游玩,极度厌弃这副女孩儿身体。 后来没人管她了,得了要命的自由,却弱得像一只菜鸡,为了生存不得不继续伪装成男子。 虽说已谈不上“厌弃”,之前她也总觉得“女性的身体”于己是一种束缚和拖累,所以她急着想要证明自己和男子也没什么差别。 可天资有限,无论怎么练习功夫还是很差,打架还是完全打不过那些习武者。 再则无论谋事多么钻营,处世如何洒脱,思想中很多细处的想法,终究不能和男子共通。 这种拧巴,只有回到她的西厢房,才能在油灯下独自细细拆解。 她总能在女性某些方面共通的悲喜中感受到共鸣。 所以即使披着男人的皮,熟读经义典籍,受儒道洗礼,还是永远做不了真正的男人。 但——又何必非要按照男性的社会习惯来规制自己? 那不是做人的标框,那些她看不惯的,完全可以从心内摒弃。 “再则,女子就不能是君子吗?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先能独立思考然后躬身践行,终达‘和而不同’。”杨烟又道。 她似乎终于可以坦诚面对自己的真实了。 “公子,男也好,女也罢,终归要做的还不是个‘人’字么?又有什么性别之分?” “道心不分男女都可修行共通,但身体不是。你本不必如此——” 张万宁突然抬手隔着帽子抚了抚杨烟的头,然后迅速将幞头的长脚系带拆解开来。 幞头落地,青丝在卷着细雨的微风中如缎散开,缕缕扬起翻飞,落地的几乎铺展到地面。 “你这是做什么?!”杨烟一惊,抬手去捂头发,另一只手则去地上摸索帽子和绑带。 “就看看,你很好看——为什么不展示出来?”张万宁眉眼轻扬,笑问。 “……” 杨烟一时无语,心里却在吐槽,你说为什么,还不是防你这种轻浮浪荡子! 嘴上只道:“美在人心,不必非要外表去彰显。况且我有双手也有头脑,不以皮囊取悦他人。” “啧啧,真会自夸啊。我只说你面相好,你就能顺着杆儿爬着夸自己心里美。” 张万宁见她三两下重新束了发,绑了幞头,又将长飘带洒脱往肩后一甩,才觉这姑娘真是极有灵性。 像南山松林深处极少现身溪边饮水的小鹿——只是偶然远远窥见,便不能再忘怀。 然后二人只静静听雨,再无言语。 - 天色越来越晦暗时,雨渐渐止歇了。 “天黑了,公子,我要走了。”杨烟惦记着她的毛驴,站起身作揖告辞。 张万宁找不到留她的理由, 一时竟有点慌乱。 “都道‘少年称意须行乐,不到天明不肯休’,你怎现在就走?不陪我多饮几杯吗?” “公子心情现在好些了么?”杨烟垂头问。 “心情……” 张万宁一时语塞,他早把什么家族之累婚姻之恐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杨烟读出了他未道尽的话:“那我今天来就是有意义的。公子有知己众多,又有美人做伴,其实不缺我一个。以后不开心时再找我吧!” 说着她开始整理衣服,又往嘴里塞了块椒盐酥饼,双手拍打掉饼屑: “该快意之时快意,该收心之时收心,该努力之时努力,相遇了就珍惜,要分离就挥手致意——尽情尽兴而后随遇而安,公子,就此告别!” 作了一揖转身就走,背影决绝如风。 真是! 张万宁从未如此憋闷过,这人道别一向干脆利落,全然不管被丢下的人是什么心情,真是个……冷血之人! 竟想不起别的话来骂杨烟。 不知是因被骂了耳朵有点烫还是咋的,杨烟突然又回转过来,笑眯眯地走向他,表情极其轻佻。 看得张万宁心扑通扑通狂跳,身体却像被施了咒般不能动弹。 只见她一蹦一跳走到他跟前,伸手一晃,一个蜡封宽口小瓷瓶瞬间出现在手上。 “忘了件事儿。公子,没什么能送你的,我新制了合欢香,是真正的春情秘香……” 杨烟突然踮了脚凑到张万宁肩膀上,低声道:“给公子做新婚贺礼,再等几个月香气更均衡,便能激发更浓烈情欲。” “其中妙处难与君言——可要等婚后再启封哦。” 她退了回来,双手将香药捧给张万宁。 张万宁脸上似笑非笑,眸色却渐渐幽深,抬手捉住了她的手肘:“小道长试过?” 杨烟尴尬地咳了一声,转了转手,没费多少力气便逃脱出来,顺手整理了下衣袖,黑葡萄似的眼珠子转了又转,恢复了日常的滑腻跳脱模样,抬手指了指张万宁: “我可没机会用,当然这也是我首次做催情香,第一个就拿给公子了,你看我对你多好!不过作为小老鼠,公子用后可否给个回个话儿,讲讲受用体验?” 她想起游允明以鼠为师教林微之解剖知识,那张万宁先用她的香不也…… 想着就觉自己真是聪明无两。 张万宁眉头一皱,像是被噎住了。 半晌,他同样轻咳一声润了润嗓子,扯开话题:“我……送你回闻香轩?” “不必,不必,让府里马车把我带到拴驴的茶馆就成。”杨烟道。 “不过此时风歇雨霁,又是苦短良宵,‘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公子不若顺道与我楼下一游?” 这提议终于对了张万宁的心思,他立刻跳回房间里雀跃着下了楼。 第181章 你竟害怕这么个小玩意儿? 「秉烛」 浮生楼门口,琳琅细心地给张万宁披了件绣鹤衔花草纹样玄色绸缎披风,又递给他一盏上围朱色帷幔周边坠着珍珠流苏的精美羊角灯。 内里笼着氤氲的柔光,灯笼鼓鼓的肚皮上勾画了些青蓝色描金边祥云纹路,朱砂墨书了个极显眼的“张”字。 这一身黑红相映,眼前的俊雅公子更显英武贵气。 然后,一盏普通油纸灯笼被随意地塞到杨烟手里。 “谢谢姐姐!”杨烟望着琳琅秀美的眉眼,含笑道谢。 “谁是你姐姐!”琳琅眼皮一翻,脸上没了表情,“杨公子还请自重。” 特地将“公子”二字咬得极重。 刚才杨烟落冠帽时,她看得明明白白,终于知道她家公子这段时间魂不守舍的究竟在惦记什么了。 娶兵部尚书的嫡女做正妻也就罢了,她自明晓自己的身份立场,而眼前这个下三滥的,凭什么也让公子上心? 杨烟歪头打量着琳琅,在她冷漠的眉眼间嗅到某种熟悉的酸溜溜味道,和段书卿受杜风差遣来“请”她时的阴阳怪气几乎如出一辙。 但这回和上次不同,她对段书卿有所求,必要全心应对,对琳琅却没有。 况这女子也许还能嫁给张万宁做小娘子,段书卿没名没分的可没她这么幸运。 杨烟只拱手回了个礼,轻道:“琳琅姑娘,小人与张公子只是香药诗书之友,定不敢作他想。” 然后转身提着灯笼追上了前面走的张万宁,踏着满地落花和落叶一起向湖边行去。 也只能言尽于此,亏待琳琅“情”的人是张万宁,而不是她。 说到底,琳琅的“敌人”只是自己。 可“情”之一字本就令人目眩神迷,多少人能逃得了它的控制? 杨烟自问,答案也是——很难。 夜色朦胧中,她记起冷玉笙关于‘人情债’的表述,才隐约觉出这称呼中暗含的某种权力凝视,和她所以为的“情债”究竟不同。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份的吸引力,怕无形中伤害他人惹来背叛和麻烦才选择洁身自好、修身以敬,终究是站在高处俯视他者。 但 “情”本身不分高低贵贱,不是洪水猛兽,本不应成为“债”。 不是付出了就必须追着要讨,被喜欢了就必须要还,是痴男怨女沉溺其间将其演绎出了柔肠百转的样貌。 所以全心付出,不必寻求对等的回馈,究竟只能‘修己’——这是释道二家的根本,也是她曾对段书卿讲过的: “像那溪水,见过了路上的美景,还要顺从于命运的奔流,所以‘洒脱即好’”。 而“儒学”却又讲“修己安人、安百姓”,终极理想是使天下安。 如果说张万宁是听之任之的消极逃避,仍重在修己,冷玉笙则是一种积极的逃避,修身以外已然达人——显然他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想到这儿,杨烟不自觉地笑了笑,脸上突然泛起的甜蜜让张万宁微微疑惑。 他将灯笼举高靠近杨烟,瞪着她问:“想什么好事儿呢?脸上都快浮出字儿来了,让我瞅瞅,原来是‘发、春’!” 杨烟翻了个白眼,伸手按下了他的灯笼,转换了表情惋惜道: “我在想,这些花朵究竟被春天骗了,早早盛放,遭了一场风雨便都被打落枝头。” 她在头顶折下一枝带雨的白色桃花,烛光映照下,摇晃枝丫上花瓣又被抖出的水滴打落一地。 她将桃枝移到拎灯笼的左手,右手隔空似抚着花枝缓缓移动,张万宁的眼睛越瞪越大。 只见杨烟手过处,零落的花枝竟重新长出了满满当当的晶莹花朵。 她执着花枝又往树上一戳,花枝竟像从未被折过一般回到了桃树上。 满树桃花寥落,只有那桃枝上花朵饱满而张扬地怒放。 张万宁忍不住伸手去摸那枝桃花,触到的瞬间花朵便簌簌脱落。 “公子,幻术只能用来看,能迷惑的是观者的眼睛。”杨烟提醒她,“当然,还有人心。” 又缓缓补充。 张万宁便丢开了花枝,轻道:“那我不碰了,饱饱眼福就罢,这样散落了反而不美。” 他可不是那种一根筋的傻子。 - 杨烟笑了笑,沿着湖畔继续行走,踩在岸边皆是泥泞。 天色已全黑下去,是雨后无月的夜晚,平静不多时又有春风重新掠起。 “起风了。”张万宁道。 借着灯光,杨烟见微风袭袭中湖水泛着幽深波纹,而对岸虞都城郊湖畔花树尽是影影幢幢,舞肆酒楼中的灯火却似星辰在盈盈闪烁。 浮生楼附近一直是禁军重地,除了守楼的驻兵几乎没有什么人,周遭是无边的寂静。 树上的鸟儿息了声响,翅膀浸了雨飞也飞不动,偶尔在头顶的枝叶间动一动,簌簌拍打下一阵雨水。 张万宁张开披风伸到杨烟头顶替她挡了落水。 杨烟心头一怔,脚下速度便加快了些,然后突然踩到了什么软和和的东西。 “咕~呱~” 一个声音自脚底柔软处泛起,她顷刻间不止心底,连头皮都泛了麻。 “妈呀!” 在被踩的癞蛤蟆惊叫的同时,杨烟也叫着跳了起来,抱着张万宁的胳膊蹦了无数下,才将头顶的鸡皮疙瘩抖落。 脚底软乎乎的触感却还清晰地浮在心头——恐怕以后她再也摸不得软体动物了。 也许是用了滚灯工艺,灯笼里的火尚未抖灭,但这一叫却惊动了周遭的飞鸟。 陆续有归巢的鸟儿被吓得即使拖着沉重的翅膀也没命地往外飞。 而因为空旷,惊叫声传得很远,远处黑黢黢的南山此时恰到好处地回了声: “妈呀~呀~呀~呀……” 张万宁始终淡定地立在那里,此刻才把灯笼照向地面,见一只黄扑扑的小蛤蟆肚子鼓起了大泡泡。 见踩它的人比它叫得还惨,便无趣地呱唧呱唧几步跳了走。 “你竟害怕这么个小玩意儿?方才一啸可都要‘千山鸟飞绝’了。” 他打趣道,嘴角的笑意几乎溢了出来。 “你来踩踩试试!” 杨烟脸上窘迫,慌地放了张万宁胳膊,提灯离了湖岸往浮生楼北面宽阔草场走去。 草场尽头接着禁军大营,不知是不是被叫声惊到,此刻遥远如豆隐在黑暗中的无数帐内突然都掌了灯。 张万宁小跑几步追上杨烟,随她在暗黑如水面的旷野趟着湿漉漉的野草行走。 清风拂着草叶晃动着,二人如游在无尽浪波。 而天与地俱融于黑暗,天高地阔之间挑灯的两人只如一高一低闪动的萤火虫,相互陪伴着缓缓向更虚无处飞行。 第182章 黑灯瞎火的,张公子好雅兴 「夜游」 “此夜无月无星,万籁俱寂,真不适合秉烛夜行。”杨烟站定叹了口气。 “你且闭上眼细听。”张万宁突然轻声提醒。 杨烟屏住呼吸,嗅到空气中湿漉漉的青草气息,才听到风拂时草叶间水滴碰撞的闷响和隐约的虫鸣。 野草茫茫中,她的心中生起一些道不明的感动。 “明明看不见脚下,却能在它们的摇动中感受到生命。” 是那些在黑暗中拼命汲取春雨旺盛滋长的生命。 “风拂水波盈,灯花雨洗明。 寒枝栖夜露,楼暖有杯倾。 莫苦春宵短,何妨秉烛行? 云遮难觅月,隔岸一天星。” 她脑海中后知后觉浮现刚刚在湖畔此岸彼岸所观所感,喃喃作了首诗。 “‘星’字借邻韵如孤雁入群,很美,所以尽不尽兴皆在‘心境’。古人也云:行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前人伴月游者众,无月之夜却难得,更少知音如吾两人者耳。” 张万宁对杨烟的五律品评一番,毫不吝惜地夸赞她,语气因柔软而显得格外真诚: “杨烟,我与你,只有这样一个夜晚。” 他心中泛起别意,轻道:“虽有未婚妻子,也有无数赏香听琴吟诗绘丹青的朋友,有时心中仍会寂寞,还有一些地方空着,像这无边的黯淡旷野。今夜有你陪我到这儿散步,能静静地并肩凝视黑暗,已觉无憾。” 他抬了抬手,即使在黑暗中,也终究没有勇气去触碰杨烟的肩膀。 杨烟却根本没注意张万宁在倾吐什么,视线一直愣愣地聚焦在他的脚底。 良久才缓缓道: “公子,你先别动!” 张万宁才觉脚底一僵。 打灯低头望去,分辨出一条和春草同色的小青蛇正慢吞吞地盘在他的黑皮靴上,朦胧灯光下豆大的双眼好奇地打量着杨烟,红色的舌信迅速伸出,轻轻翕动。 “……我……怎么办?”张万宁声音已在打颤,“我小……时候被……咬过……” 江南多蛇,自打跟母亲进山采药被咬受伤,他再不敢触碰蛇类。 连这么瞧上一眼,张万宁就已觉浑身血液都似中了蛇毒般要凝固。 而小厮和琳琅离了他们百步远,根本看不清这边发生了什么。 “没事儿,它很乖,也无毒。” 杨烟却异常淡定,轻轻俯下身子,向小青蛇面前撒了点东西,小蛇便“嗖”地窜走了。 张万宁半天才敢动弹脚,问:“用的什么法子?” “雄黄粉,以前跟一个朋友学的。” 杨烟记起了些遥远的事情,心内才真正发觉到,阿艮留给她的究竟是什么。 他至今仍在喝炒槐香茶,而她还记得以雄黄驱蛇虫……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影响,形成的习惯、习得的技能,不会因时间和距离而被冲淡。 “你怕蛤蟆,却不怕蛇,真有意思。” 张万宁虽好奇这“朋友”是谁,但见她不继续提及,也明了般忽略掉,只笑道。 听到“蛤蟆”二字,杨烟只觉身上又开始起鸡皮疙瘩,便一本正经说: “蛤蟆是我踩的,蛇却挂在你身上,当然不一样。” “你……”张万宁一时只觉无语。 杨烟又举着灯笼伸了个懒腰:“草丛里没准还有毒蛇出没,夜游果真不是书上写的那么惬意,咱们还是回去吧。” 话音未落,却听一辆马车咕噜噜地自军营远远驶了出来。 —— 不是杨烟和张万宁耳朵尖,而是漫野空旷中,大马车咕噜咕噜的声音着实传得响亮。 慢慢走地近了,便能看清车的样式,车沿四周奢侈地挂了一圈灯笼,照出它金碧辉煌的车身装饰,四匹棕色骏马仿佛御风而来,径直驶向他们。 “这是——”张万宁一惊。 “是什么?”杨烟刚想多问几句,却突然敏锐地辨别出除马车声外,周围草丛里多了些其他簌簌响动。 “旁边有人!”杨烟低呼,然而张万宁的手转瞬捂住了她的嘴。 “从现在开始,别说话!”他轻嘱。 杨烟点了点头,只见车帘一撩,露出一张熟悉的傲娇秀美面庞来。 “我当是谁呢,叫得跟杀猪似的,竟然是你!” 马车行到二人身侧,晏思兰一身鹅黄襦裙,眉间贴了花钿探头出来。 她看见杨烟和张万宁并肩而立,表情立刻变得生动,连忙指着杨烟叫嚣:“给我逮着了吧!今天非得让你领教领教姑奶奶——欸!姐夫……” 话没说完,一只戴了金镶玉扳指的手已从车内伸出,将她瞬间拽回车里。 “给太子殿下请安!” 张万宁跪得猝不及防,远远挑灯的琳琅和小厮来不及跟过来,也立即原地下跪。 杨烟闻声一怔,不自觉双脚一挪往张万宁身后躲了躲,却没有下跪。 她心内正飞速盘算眼前是个什么情况,只有晏思兰便罢了,若车里真坐着太子,她该进还是退…… 车帘紧闭,车内人没有立刻回应,耳畔只有沙沙的风声。 “黑灯瞎火的,张公子好雅兴。” 良久,戏谑的声音才从车里幽幽传来,果然是太子韩熠。 “不知者还以为你是来刺探什么军情。” 韩熠撩开帘子,露出半张脸来,冷峻的眉眼在一站一跪的二人身上流转一圈,然后目光极有兴趣地定到了杨烟身上。 对上他说不清道不明情绪的眼神,杨烟打了怵,膝盖立刻就软了,扑通跪倒在地,头几乎埋到土里。 冷玉笙千叮咛万嘱咐让她躲开太子,可冤家路窄,她一遇还遇着俩,天下第一倒霉蛋也不过如此。 “小臣有错,下午偶然来浮生楼躲雨,不该纵容奴才在练兵场放肆。” 张万宁抬手平额行礼,淡淡认错:“望殿下恕小臣一回吧。” 不愧是江南公子,言辞间竟带了点撒娇意味。 “奴才?” 韩熠嘴角撇了撇,盯着杨烟似笑非笑: “张公子说笑,这本就是枢密府的地盘儿,你在这儿可是撒欢都行。本宫也借你宝地,去京畿卫躲了个雨。咱们也多年不见,既然遇着了,不如回军营一叙?” 说着便抬手示意张万宁起身,接着竟向前一步出了马车。 赶车的侍卫连忙跪下躬了腿做他的下马石,任他踏着下了车。 杨烟一直没有抬头,只见一袭黄色蟒袍和一双精致发亮的棕色牛皮靴落定在了眼前。 “殿下才是说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禁军是圣上的军队,自然也为殿下差遣。小臣着实不知殿下在此,刚才实在放肆了。现在天色已晚,殿下车上又有贵人,小臣这就告辞,不敢打扰殿下和晏姑娘郊游雅兴。” 虽一口一个“小臣”,张万宁却始终面带笑容,温和笃定,此刻终于直起身子,示意杨烟起身跟他回去。 “姐夫,给我把这个死小子留下来,别让‘他’走!” 晏思兰按耐不住,又从马车中露了头,对韩熠指了指杨烟。 杨烟才刚站起身,心又已提到了嗓子眼。 第183章 张万宁!你骂谁呢!? 「冤家」 杨烟不怕晏思兰,自问也并不怕这位太子,却是害怕那个小心眼儿的吴王殿下。 那人如此忌讳太子,她若再招惹上,冷玉笙怕真要抽她筋骨。 她心内一时思绪四起,设想了数种可能情形以及应对法子。 可讨好人拍马屁她擅长,如何做到有效疏远又不得罪人,尤其是在阶级极悬殊、绝对的权威面前,想来想去还是没有最佳策略。 但幸好此刻已不是去杜风处的孤身一人,张万宁、晏思兰和太子……彼此间该有复杂的牵扯,于她,此时唯遵老庄,无为以为“道”。 于是只能装聋作哑地沉默。 “思兰,不得再放肆。”车里传来晏云缨柔柔的声音,杨烟才觉心落定了些。 当着未婚妻的面,再不靠谱,太子也得收敛些吧。 “你怎么得罪……那个小祖宗了?”张万宁低头几乎是咬了牙挤出了几个字。 他未料到杨烟竟和晏思兰这个飞扬跋扈的京城第一大麻烦有过节,那是他也绝不敢捅的“马蜂窝”。 “我……”杨烟语塞。 “马蜂窝”她不仅捅了,捅下来还“踹了几下”,全然忘了除宰相外晏思兰还有东宫这个大靠山。 此刻她恨不得抽自己几巴掌。 “张万宁!你骂谁呢!?” 晏思兰耳朵极敏锐,啐了一句后立即挑着个小灯笼从马车中跳了下来,却越过张万宁,直逼向杨烟。 “还有你个小混蛋,什么时候又抱了他的大腿?” 抬手就拿灯笼杆啪叽一声敲了下杨烟的头,给她敲了个匪夷所思猝不及防。 杨烟终于抬起了头,捂着痛处费解地望了晏思兰一眼。 这个死丫头!但为了不得罪太子,她忍。 张万宁却忍不了了,向前一步向太子拱手行礼,开始告状: “殿下!打狗也要看主人,况且晏二姑娘直呼小臣名讳!” 得,张万宁只被叫了声大名而已,杨烟却又从“奴才”变成“狗”了。 可让这两人一搅合,几乎剑拔弩张的气氛顷刻消散,因为韩熠终于轻笑起来,也不知在笑什么,转头朝车里问: “云缨,你看你平时太惯着小丫头了吧。” 又转向张万宁:“二丫头就这脾气,别说你了,本宫都怕她。张公子莫要计较,快回去吧。” 张万宁长舒一口气,拽了下杨烟的袖子,转身要走。 “但‘他’得留下来——你到底是谁家的狗?沉烟道长?”韩熠语气突然变了。 “是母后的?老三的?还是枢密府的?狗也只认一个主人,你是个什么吃‘百家饭’的东西?不是幻戏道人吗?不是昼夜兼程为本宫制香么?皇后懿旨也敢违背?欺瞒皇后和本宫,简直罪大恶极!” 在宫里时杨烟就百般推脱于他,到了宫外,索性成了个哑巴。 没了皇后掣肘,韩熠心头的火蹭地跃起,猝然抬脚就将杨烟踢倒跪坐在草地上,手里的灯笼也没捏住,叽里咕噜滚了远。 一直艰难亮着的烛光终于熄灭了。 杨烟刚才还捂着头揉着,此刻不得不又捂起了大腿,却抿着嘴哼也没哼。 张万宁目色一沉:“殿下!” “公子!” 杨烟至始至终没发过一言,此刻却怕张万宁真要为她出头,连忙唤了一声,腿也不揉了,跪直身子双手平胸对张万宁作揖施礼。 “张公子,是小的财迷心窍!小的奉皇后懿旨为太子制香,因贪图钱财才假装跟您谈香药生意,您在我处看到的都是为殿下准备的合香,不是为您。本想捞您一笔,谎言既已被戳穿,奴才自首便是,银子奴才即刻退还给您,要杀要剐当全凭殿下做主。” “你!”张万宁失声道,虽然不知她在说什么,总归是要和他撇清关系了。 “看来张公子也被这假道士骗了?” 韩熠问,抬脚挑了挑杨烟的下巴:“都招摇撞骗到宫里来了,本宫看你是活腻了。” 杨烟终于被迫抬头望了太子一眼,在马车灯光的映照下,眼神里的清冷倔强却让韩熠脚下一抖。 “他”和那天宫里表演幻戏的小道士,是同一个,又不像同一个。 偏偏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这么活泛漂亮,人前表演时顾盼生姿,受委屈时却疏离淡然…… 真正像一只淋雨后浑身湿漉漉的拗脾气小狗。 明明一句话就能了结‘他’的性命,可就想让‘他’乖一点,再乖一点,低着头跑到自己身边来让人细细怜爱…… 韩熠缓缓将脚收了回去。 张万宁心内焦灼,明晓杨烟和太子也有过节,以他的脾性绝不该去趟浑水,却偏偏…… 刚要再帮杨烟辩驳些什么,却见晏思兰抢先一步,扯了扯韩熠的蟒袍袖子。 “姐夫……”宴思兰罕见地露出了惶恐的表情,“昨天这小混蛋让俩小孩聒噪我,我打‘他’一下已经报仇了,别再罚了成吗?” 杨烟和张万宁却是同时瞪大了眼睛,晏思兰竟为别人求情?! 晏思兰说着又过来轻轻踢了杨烟,抽了抽鼻子正色道:“咱俩现在扯平了,下回你要再敢耍本姑娘,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然后转身继续去摇韩熠的衣服: “‘他’只是个小幻戏师,无门无第的不就指着恩客养活?不四处卖弄讨王孙公子喜欢怎么生存?又怎会被举荐入了娘娘的眼?我作证,‘他’昨天折了许多花给姐夫制香,娘娘的事儿可一点没耽误。” “姐夫,你可是天上的星星,何必为这么个蝼蚁劳心伤神,‘他’完不成任务再惩治不迟嘛,到时候直接扒了‘他’的皮打‘他’屁股……” 晏思兰撅了撅嘴又轻轻哄韩熠:“小熠子,我姐姐可还在车上看着呢。” 这亲昵称呼一出口,杨烟眼皮便轻轻一挑,似乎捕捉到什么细微的东西。 相比端庄优雅的晏云缨,韩熠显然更喜欢活泼跳脱的晏思兰,当即眯眼微笑了下。 一直未露面的晏云缨便在车中开了口:“殿下,时候不早了,您还要回宫给娘娘问安……” 这“娘娘”二字一提,韩熠刚刚翘起的嘴角又落了下来。 他的确没功夫在这里耗时间,当着晏家两姐妹的面也不能绑了杨烟回宫,坐实他那什么的传言,便只能顺着台阶向下走。 韩熠轻哼一声,不置一言转头便上了马车。 “恭送殿下!”张万宁作揖相送。 晏思兰上车前转头又嘱咐了下杨烟:“臭小子,你可得好好为娘娘制香啊!” “小的,一定。谢殿下饶恕之恩,谢谢晏姑娘。” 杨烟向晏思兰拜了一拜,露出清浅笑容,是真心谢她。 马车转向时,车窗帘子不着痕迹地被撩开一丝缝隙。 韩熠偷偷打量杨烟,此刻那人已模糊成一团黑影。他抬手抚了下自己的嘴角,挤出一丝邪气笑意来。 ‘他’越不理他,他越是不愿放过,玩游戏本就是他极爱的,来日方长,总能逮着机会。 第184章 他朝或还能并肩同行 「同道」 随着马车的离去,身边草丛里也簌簌响动着,最终归于寂静。 “东宫暗卫一向神出鬼没。”张万宁感叹一句,“太子果真是皇后的心头肉。” “五十人不止。”杨烟接着说。 “你怎还能知数目?”张万宁诧异追问。 “我熟悉这种感觉,除了那些武功很高深的才觉察不到。” 黑暗里杨烟轻笑一声:“只是很久没感受过了。” “技能还真多!”张万宁戏谑一嘴,见杨烟还在跪着便扶她起身。 “腿还疼么?我……挺没用的,在他面前,护不了你。” 是真心自责的口吻。 “我没事儿,公子很好,不要自责。” 杨烟拍了拍身上的水渍,但几乎是在地上滚过一圈,衣服已被雨水沾湿了个透,然后低头行了个拱手礼。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子身在局中,到底不能抗衡伦理纲常。而既生护人之念,于我便是值得。” 杨烟懂他,知他的顾虑和受限,而因这珍贵的“懂得”,张万宁平生第一次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天地俱暗,只有他手里的羊角灯在照亮脚下一隅,二人都已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张万宁只听到杨烟低低的声音传来—— “公子,此生缘浅,你我终究不能同道。公子是聪明人,以后离我远些好,免得给自己和家族惹来不必要的祸端。” 说罢她踏着黑暗转头欲走,却被张万宁捉住袖子迅速扯到身边来,一声耳语似惊雷: “杨烟,你修什么道? 若是清州那位,他朝或还能并肩同行。” 虽然心内早有猜测,杨烟此刻几乎怔住,张万宁是真的向她交了心。 “公子!”杨烟唤了一声,手中立刻被塞了那盏漂亮的羊角灯。 “ 这个拿着,免得看不清路。还有本公子的画——可都得给我好好收着。” 张万宁正色又道:“你我既称知己,便是同道。你当知我,我为家族,但张家更为江南百姓。” 说着他便自顾自地抢前一步离开,摸索着向浮生楼方向返回。 “‘知音者诚希,念子不能别’,我就不说再见了,以后各自前行,只盼他朝同道重逢!” 瑟瑟草浪声中,杨烟执灯长久地目送他的背影。 —— 赶着二更城门关闭前杨烟和毛驴如意被张万宁差人送进了虞都城。 而回到闻香轩,杨烟透过敞开的堂屋门,见苏可久守着桌上凉掉的饭菜还在等她。 “大哥!”她回西厢放下灯笼和画轴,又摊开晾好带回的花朵,才转到堂屋跟他打招呼。 苏可久一脸倦意,并不像玩乐郊游一天的尽兴样子。 “你怎么了?”似猜出他有心事,杨烟坐下来问,又迅速扒了几口菜粥。 “该是我问你,又跑哪里去了?怎么弄成这副狼狈样子?”苏可久转头望了她一眼,又将脸别了过去。 “我说了你可别不开心,去了浮生楼踏青——和张万宁。” 杨烟一五一十回答,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湿答答还沾着杂草泥土的长衫,轻轻叹了口气。 得亏外披褙子够宽大,否则胸前早露馅了…… “我有什么资格不开心?”苏可久自嘲地笑了声,伸手夺去杨烟手里的饭碗,“别吃凉的,我给你热热,快去换身衣裳。” 他已用上了晾好的泥炉,迅速拿蒸锅热饭菜去了。 换了月白棉布长衫,杨烟摘了幞头,只用木簪简单挽了发髻,回来继续吃饭。 苏可久坐在对面,盯着她一筷子一筷子夹菜喝粥,神色萧索,却目不转睛。 “哥哥还不去休息么?明儿个不去尚书府了?”杨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问。 “不去了,暂时……避嫌。” 苏可久双手在桌上一握,欲言又止。 杨烟终于从饭菜间抬起了头:“避嫌?” “吃你的吧,别管那么多。” 他又松开了手,却还是心事重重。 “有事儿就直说啊,你可瞒不了我。”杨烟拿筷子敲了敲碗沿。 “在外筹谋辛苦,回家了总得有个情绪出口。也许我帮不上什么忙,至少能宽解下心情。” 这个“家”字让苏可久眼皮一挑,精神终于放松下来——眼前人就是他的家啊…… 低头认真组织了下语句,苏可久才道: “昨日百官诤谏,今日集体罚俸三个月,赵御史被贬江州宁县九品监察。虽已不是要命的处罚,也算是晏相主政以来言官获罪第一案。” “这么快!”杨烟一惊,掰着手指头计算,“前后才几天……” “是。”苏可久笃定地点了点头,“老师亦被牵扯其中,他叫我……避嫌。” 杨烟不说话了,往嘴里迅速塞了几口饭,然后搁下了碗。 “苏可久。”杨烟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指,突然轻声道。 “嗯?”苏可久眼神一怔,对她叫他名字有些意外。 “南方要变天了。”杨烟抬起了头,以极低声音近乎唇语般道。 室外倏然闪过一道强光,紧接着又炸开一个响雷,才歇不久的雨又随吹卷的风淅沥落了下来。 不等苏可久回答,杨烟已飞快奔到院里,边淋着雨收拢晾着的花朵,边向还愣在桌边的苏可久招呼: “发什么呆!雨朝西边刮得厉害,快拿油布把如意的草盖上!” 转而又抱怨着嘟囔一句:“衣服真是白换了!” 苏可久才似猛然惊醒,却先取了蓑衣披到杨烟身上,才往东北院角驴棚处忙活。 夜雨来得又汹又急,等二人手忙脚乱地收拾完回到堂屋,都淋成了落汤鸡。 杨烟拔下木簪散了头发,随手拿布巾举着双臂擦拭头顶,转身却碰上苏可久似在窥视她的目光。 他迅速涨红了脸,一言不发匆匆出了房门。 她疑惑了一瞬才恍然,低头去看胸前。 刚才浑然不觉,此刻才发现白衫和内里纱布裹胸被淋湿后几乎成了透明…… 不止胸的形状,连似初绽海棠般的两朵都清晰地显现出来。 杨烟不知所措起来,像一只刚刚炸开绿毛带刺壳子的毛栗子。内里虽也不是柔软,却对这天光的猛然迸入起了惶恐的战栗。 她竟不是像其他女子一般感受到被“侵犯”的羞涩,而是某种不敢接受他人审视的胆怯。 心底只是浅浅地想要探寻,那自年少就束缚藏起来的,会比其他女子难看吗? 即使心里接受了女子的身份,又如何坦然面对这副皮囊? 杨烟连头发也无心擦了,徒劳地伸手将布巾捂上胸口,恨不得赶紧找个地缝钻走。 第185章 苏可久,你害怕吗? 「贬谪」 杨烟躲进西厢房没多久,窗檐灯光映照下的纸窗上便现出淋漓雨中撑伞的一个人影。 “烟儿。”苏可久声音淡淡,几乎和雨声混作一起。 “这就来!”杨烟刚换上中衣,想了想又披了件褙子要去开门。 “不用开门。”听到屋内响动,苏可久阻止她,“我刚烧了热水,你快些泡个澡,淋了雨容易着凉。” 杨烟见那身影顿了顿又刻意补充:“我这就回屋了,不会再出来。” 苏可久执着伞倒退几步要回堂屋,却看到女子披散着长发的剪影慢慢放大在窗上,隔着窗户问他: “苏可久,你害怕吗?” 声音不大,飘在雨声中却如刚才那声春雷,震得他几乎捏不住手中的油伞。 “怕……怕什么?” 苏可久僵立雨中,良久才低头看了看脚下连续不断下坠水线点出的圈圈涟漪,一波赶着一波,似永无尽头地传递下去。 他默默挪身向前,缩到屋檐下收起雨伞,轻轻倚上了窗子,隔着薄薄的窗纸似和女子的影子贴在一起。 叹了口气终于承认:“对不起,我的确是害怕,怕把握不好分寸,怕克制不住对你有非分之想,怕你知道了就不理我了……我……” “说啥呢?什么奇奇怪怪的——我是说,进入这样的朝堂,你害怕吗?” 窗户突然被人向外推,苏可久一颤,都没来得及撑伞,立即像摸到着火的炉子般弹开。 杨烟的头随即从洞开的窗口探了出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像赵御史那样做一枚忍辱负重的棋子,你也愿意吗?” 苏可久脸上像着了火,淋在雨中慢慢才冷定下来。 他叹息一声,眼前这个女子,果真心思深重。 “君要臣死,臣也不得不死,何况只是名义上的‘贬谪’。” “可前路不明,即使搭上青春岁月、大好前程甚至身家性命也不后悔?”杨烟收回目光,又问。 “《孟子》中言‘勇’,‘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是‘勇’。‘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是‘大勇’。只要从的是自己的道,虽千万人,我亦往矣。” 苏可久重新撑起了伞,竟然笑了,翘起的嘴角带出笑容妖冶且略带邪气。 “你又怎知我一定是枚棋子,而不是下棋人?” 杨烟感觉脊背泛过一阵寒冷,眼前的人是叫“苏毓”的举子,于她,陌生得很。 “这步棋竟是你想的吗?藏得这么深?为什么还未入仕就掺和这些斗争,以后……” “玩火自焚”几个字,杨烟说不下去。 “收回江南财政是大势所趋,解的是圣上的心病,事关朝廷根基,这点改变不了。我有分寸,也不会做出头的那个,你别担心。” 苏可久走近了轻声解释,却又顿了顿,嘱咐她:“万事未定,可无论你和张万宁交往到什么程度,以后都要离他远一些。” 杨烟散着头发靠在窗口,眼神飘忽了一阵,才道:“你放心,他也不敢离我太近。但江南一直很好,很好,这又是何必,何必,我想不通。” “你既提了《孟子》,我便借孟夫子一句——‘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她又摇了摇头,叹气:“罢了,王之为王,求其大欲,非我能置喙。如你所说,万事未定,我也信张家能谋势、有大义。” “烟儿。”苏可久盯着她的模样出神,忽然唤她。 “嗯?”杨烟抬眼,“要进来说吗?淋着雨算怎么回事?” “就一句话,问完就走。若我将来入仕,哪天也被贬去天涯海角,你……会跟着我吗?” 杨烟罕见地流露出悲戚的表情,将手伸出窗户递给苏可久,被他湿哒哒地握住。 “哥哥,我啊,更希望你以后能以智慧保全自己和家人,政治清明便一展胸中抱负,政令昏聩也能曲折谋求事功,不要做无谓的牺牲殉道。可若真遇着阴谋算计、艰难险阻,或真选了赵御史的孤勇之路,只要我还是自由身,定舍命陪君子。” “这就够了。” 苏可久微微一笑,手上一松便转身离开:“现在我真乏了,你快去沐浴吧祖宗,待会儿水就凉了。 ” —— 杨烟和苏可久都闲了几天,里里外外彻彻底底打扫干净了院子。 杨烟在院中翻了土,沿着四合院屋脚一周都种上数种花籽或花苗,每天早晨定点出门采花再躲到制香室中潜心配香。 她在浮生楼时灵感一现得了些新香方,又丰富了“百合香”香谱。 孟子言“君子远庖厨”,这话在漫长的历史中逐渐被人异化成夫纲的托词,脱离了原本“仁”的本意。 而苏可久自考完春闱搬来小院儿用上了炉子,便自觉承揽了几乎每顿餐食,不仅近了庖厨,还能亲手做“软饭”给他们吃。 杨烟找来几个手脚麻利的泥匠,没用两天就在西厢房隔壁侧间垒了灶台又向墙外造了烟囱,硬生生又建了个崭新的厨灶间。 “天冷就在灶间做饭,我的屋还能蹭暖。天热呢,就用泥炉在外边做。” 杨烟没忘造厨房的初心,和苏可久一起将小泥炉搬到新厨房门口,搭了个三层的置物小石台,放了锅碗瓢盆和各类调味料,再将柴火也搬了些过来…… 这内外双用的厨房便立刻有了烟火气。 优哉游哉的日子仿佛让他们回到了在七里县互相陪伴、相濡以沫的时光。 杨烟刚在南厢房生了火蒸馏香露,出来便见苏可久已在露天厨房切菜剁肉糜忙活煮饭了。 她突然玩心大起,开了日常唇枪舌战的话头—— “真是庖厨君子!”杨烟戏谑他。 “果然香药红颜!”苏可久回怼。 “庖厨君子为谁洗手做羹汤?”杨烟继续叫板。 “香药红颜总是催人入洞房!”苏可久轻笑一声,话锋陡然一转,道破闺阁秘香的玄机。 杨烟脸上一赧,没想到苏可久竟也有这般轻浮的一面。她想了想又道: “庖厨君子为谁洗手做羹汤?羹汤熟须众人尝。” “香药红颜总是催人入洞房!洞房内只——两个忙!” 苏可久说完便再也绷不住,丢开手中切菜的刀,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你!” …… 第186章 你给自己下了药? 「幻觉」 杨烟无语,跟苏可久斗嘴她很难赢,这人嘴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但见他贱兮兮捧腹大笑的模样,她仿佛又看到初初相识时那个总捉弄她的少年。 苏可久的心底一直藏着一个调皮小孩儿,只在极少的时刻,才能放他出来撒欢。 而这样的时刻,杨烟很珍惜,所以她愿意让着他、由着他。 长到这么大,她与太多人离散了,幸好,身边一直还有他。 “你很久没这么开心了。”杨烟目光盈盈地望着他,“我想看你开心,你若开心,我便开心。” 苏可久翘起的嘴角突然落了下来,转瞬又重新抿起,弯出好看的弧度: “烟儿……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能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珍贵。” 这般平静又热气腾腾的生活,无疑是快乐的。 暮色黄昏时,杨烟丢下制香活计,开始练习幻术和彩戏,以期去应付那个随口许下的“招魂”约定。 她坐在院中木桌前,提前点了油灯,手边摊了数本笔记和道学书籍,捏着朱砂墨毛笔在符纸上画来画去,却始终不太满意。 手轻轻一扬,黄色符纸立刻腾空化成一团火焰,顷刻间化为乌有。 她试用起自己刚刚配制改进的迷幻香,只往鼻间扑了一点,便觉眼前五色斑斓起来。 院中所有物什皆在旋转晃动,然后自己如同陷入斡旋,被某种眩晕吸入大脑深处…… 这眩晕再次带她回到四年前的定州城。 - 还是一直以来做的那个梦。 都道“人间别久不成悲”,白日里她想起父母,思念淡淡,甚至可以自嘲“家破人亡”后反而得了自在,却总在低低回回的梦境中一次次回眸,才更清晰地记住了他们的样子,不至在岁月流离中渐渐模糊褪色。 她的意识匍匐在云中,向下观着世界。 又看到隆冬城门上悬着的那些永不瞑目的头颅,以及大雪中一身红衣的殉情女子。 杨烟向她呼喊,却始终却像被隔离在另一个世界,拍打着一扇看不见的窗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子饮下毒药,眷念地伏在铠甲尸身上,微笑,笑得美丽恬淡,一道血顺着嘴角慢慢滑落…… 然后她的意识又扑簌地飞向时间更深处,飞到春日湖畔的一株柳树旁,嫩绿繁杂的枝叶间坐着一个青衣少年。 她的心跳渐渐澎湃起来…… 多少年了,即使在梦中反复见到过父母,她却从未见过阿艮。 她总安慰自己,这说明他还好好活着,所以不需要托梦。 可……她还是很想他,心里的一个角落从未蒙尘。 所有他教过她的事情,仍然鲜活地陪伴着她,但她无论如何都记不起他的样子了。 阿艮在她心里成了模模糊糊的一个黑影。 而隔了那么多年,杨烟却在这眩晕中终于看清了他的脸……是熟悉的冷冽清澈面孔,流光含情的桃花眼,唇角勾着温和笑意。 -“你就要成年了,不要娶妻可好?” -“好,不娶。” 年少时的玩笑话,她这么轻易地问了,他也这么轻易地答应了,却和当下隔着深重的时光河流。 她终于叫出他的名字。 而少年嘴唇翕合,也在唤她—— “烟儿!” …… “杨烟!” 她想要回应他,肩膀却似被人扳住不得动弹。 不对,不对,他从未叫过她的名字,她的名字也不是这个! - 眼前的幻象倏然碎裂,杨烟仿佛被从梦中拉回现实,才发现苏可久正捉着她的肩膀唤她:“烟儿!” “你怎么了?”苏可久神色急切,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我……怎么了?” 杨烟终于清醒过来,连忙往鼻前嗅了嗅另一样香粉,彻底恢复了神志,抬起头问: “大哥,你快说说刚才我是什么样的?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有动作吗?说话了么?流泪了么?” 她执笔打开自己的笔记册子准备记录,既然有人目睹了全过程,她便急切地想知道迷幻药的作用到底如何。 “你给自己下了药?” 苏可久恍然,突然一拍桌子:“这也能试着玩么!” “你说说嘛。”杨烟一副无所谓的求索样子。 苏可久无奈,只得道:“睁着眼,像是眼前看到了什么东西,也伸手去触摸。你还叫了‘娘’,叫了一个人的名字,至于哭没哭,你摸下脸就知道了。” 苏可久突然闭了嘴。 杨烟伸手一触,面颊上皆是泪水。 “原来如南柯一梦。”杨烟喃喃,“逝者不可追,逝者确实不可追。” 即使幻觉能唤醒沉睡心底的记忆或想象建构,却究竟是主观投射,只如镜中倒影,并不能真正解决体验者的任何纠结垂问。 可幻觉偏偏又让人如坠云雾般沉醉…… 比幻术的幻象更逼真,想来她实验对了。 但……杨烟意识到心内若有执念,这药便容易成瘾,绝不可用于正道…… 还未捋清思绪,突听苏可久淡淡发问:“谁是‘阿艮’?” 杨烟一怔。 “故人罢了。”她低头整理了下衣服,掩饰某种即将满溢的情绪,“已天涯离散很多年……了。” 说出最后一个字时,声线里已带着些颤抖。 “是朋友,是兄长,还是……别的什么?” 苏可久干脆搬了凳子坐到桌子对面,盯着这不敢抬头的人,一副盘问架势。 尽管他想努力忘记,可偏偏一直记得。 那年杨烟醉酒挑灯来夜访,叫过他“阿艮哥哥”。 当时他只迷醉于某种新鲜的体验,未曾在意。 而之后无数次深夜偷偷反刍那个夜晚,他都一次比一次更清楚地记住了这个名字。 “是——”话到嘴边,杨烟又退缩了,是朋友,也是兄长,还是……还是什么呢? “是非常重要的人,如你一般重要。” 杨烟抬起了头,原本就晶莹明亮的眸子像又被水洗过,闪动着雨后荷露的灵动剔透,弱弱地求他:“苏可久,可以不问了么?” “是么……”苏可久苦涩一笑,原来这个人和他在同样的位置。 “好。你不想说,我不问。”苏可久双手一垂,“你一贯要强,其实想家了是可以哭的,我借你肩膀。” 杨烟点头,却没有继续悲伤,只抬头望了望天空,是三月朔的无月之夜,漫天星斗却璀璨闪耀。 她指了指天上的星辰:“哥哥,你看,离开的人都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我爹娘在,掩月庵里的师太师姐们在,干娘也在,我们还是得高兴。” 一提到苏盈,苏可久脸上淡然的表情便挂不住了。 他抿了抿唇,转身钻进了堂屋。 第187章 是你吗? 「重逢」 杨烟记得涯夫子在《山海异闻录》里写过,有秘术可与阴间搭桥,从黄泉招魂。 修为高者甚至能同亡魂沟通,代其向家里人交代些未了之事。 但以阴间发愿影响阳间人事是禁术,非师父亲授不可习得。 涯夫子没教过她,杨烟既不会也不敢去学,况其还在师父面前起过誓,此生不涉猎此等逆天秘术。 但苦苦思索后她还是画了几道符纸,准备赌它一赌。 —— 三月初五一早,四更刚过,杨烟便穿上鹤氅道袍重新扮作道士,背着木箱披着星光往凤翔客栈赶。 她不确定这段时间楚辞有没有来找过她,没找过还好,若他偷偷摸摸仍去客栈寻她,定然会扑个空。 而她也没有渠道能给冷玉笙捎个信儿,只能去客栈“守株待兔”。 但刚行至凤翔客栈门口,还没站到大门的灯笼下,昏暗的巷中杨烟只觉身体一紧,眼前一花,整个人被裹挟着破风飞到空中。 似乎是为防止她喊叫,身后人同时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可出奇的,杨烟几乎一丝挣扎和声息也没有,只呆若木鸡地被拎到客栈三层楼顶的高高屋脊上。 杨烟惊魂未定,视线里只能隐约看到着黑衣的半臂挡在眼前。 这熟悉的感觉…… 她心跳如雷,脑内百转千回,一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唇齿偏偏如锈住了般发不出声音。 捂她嘴的手垂落下来,杨烟唇角翕动,挣扎半天终于弹出声响,颤颤地问:“……是……是你吗?” 那个埋在记忆深处的名字,即使在幻觉中被打捞起来,清醒时仍叫不出口,那个人便永远不得见天日。 身后却迅速传来冷冷的一句反问:“是谁?” 吊着的一口气瞬间落了下去,但另一种紧张感又泛了上来:“殿……下?” 杨烟呐呐,尝试慢慢转过身子,想看清身后的人。 但屋脊太窄,身后木箱一晃便脚下一滑,直接向后仰了过去,却被冷玉笙伸手一捞立刻拥入怀里。 她毛绒绒的发髻抵住了他的下巴。 “当心!”冷定的声音中多了分关切,略带胡茬的下巴轻轻蹭了蹭杨烟的额头。 她慌慌张张地要从怀抱中逃脱出来,却被男子围裹得更紧:“别动!不要给本王惹麻烦!” 眼前人一袭黑衣,整张脸融在将明未明的夜色中,看不清五官和表情,但冷淡的气场仍压顶而来。 杨烟被震得一时语塞,从没想过来找她的竟不是楚辞,而是吴王本尊。 之前准备的各种场面措辞瞬间便都没了用处。 “烟儿……”冷玉笙又开口了,声音因紧张急切而起了微微的沙哑,宛如粒粒珍珠散落,在琴弦上颤抖滚动。 “你去哪了?让我空等一夜。以后再敢乱跑,我就断了你的腿!” 他不擅长倾吐心内的思念和忧虑,尽管这些心绪已折磨他良久。见到和触碰到真人后,却化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邪火,只渴盼着眼前人能给些温柔抚慰。 一夜?! 杨烟感觉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他定是仓促而来,也不能现身打听,并不知她已搬家到了西市。 若是知道了…… 这腿还没断她就已觉得有些痛了。 “殿……下,我按时赴约了。”杨烟强装镇定,刻意强调了下“按时”二字。 “然后呢?”冷玉笙又收紧了胳膊,将杨烟勒得几乎窒息。 这并非他想要的回答,但许久没见面,胸中积聚的千言万语根本不知从何说起。 只想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闻到她的味道,尝到她的…… 在室外却又不能,他只低头靠近她的脖颈,鼻子浅浅蹭了蹭她的耳后。 杨烟费力地抬了抬头,轻轻躲开耳边令人作痒的喘息,怕从房顶跌落也不敢再乱动,只试着转移了话题。 “然后——当然是去办正事啊,你怎么敢私自出宫?楚辞也放心?” 尽管之前冷玉笙是偷摸入京,楚家兄弟却几乎形影不离地护卫。 她想起这茬,断定此刻周边定还有人在,看着他俩就这么抱在一起…… 杨烟无奈闭了闭眼睛,这下真是跳进御水河也洗不清了。 冷玉笙目光才转向不远处一株刚结出满树花朵的泡桐,杨烟隐约分辨出树顶枝桠间果然有个黑黢黢人影。 人影吹了声口哨,似等着急般在催促。 他又回头望了望北方,站在高处能依稀分辨出并不遥远的宫城。 此刻将要破晓,极目远眺便能看到湛蓝夜空尽头已有一丝白意初露。 “来不及了,罢了,这账以后再算。宫里车马天亮便启程,我得走了。半个时辰后会有马车来接你,你最好哪都别去老实等着。” 冷玉笙淡淡叮嘱,又觉自己语气似乎不太好。 “皇后的人会全程跟随,我可能没法子顾及你,你要聪明小心些……做戏做全套,拜托小道长了。” 说完忍不住偏了偏头迅速点了下杨烟的额角,恰好背对着树上楚辞的视线,然后急匆匆地放开她转身欲走。 “殿下!”身后传来弱弱的试探。 “怎么,还有话说?” 冷玉笙步子一滞,按捺住心头腾起的一丝雀跃,温温的触感还停留在唇边未散。 “能给我……放下去吗?” 杨烟低头望了眼屋顶下边,长吸一口气。 “这么高,挺吓人的。飞……飞行术,我真不会。” 冷玉笙没再说话,只转身向前一步,飞速拎起她的衣领,呼啦一声便给她送回了客栈门外的小巷里。 这厢杨烟还晕着头没站稳,那边男子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真是“来无影去无踪”,杨烟整了整身后背着的木箱,后知后觉地费解。 她才不信这人是专程出宫来寻她的。 而既然他急着赶路,她又已等在这里,肯定不会跑,他又何必非要现个身拉着她玩这一出? 想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索性不再费神,杨烟抱着木箱坐到凤翔客栈大门前的台阶上捧着下巴继续等。 不过片晌,睡眼惺忪的半斤打着哈欠一扇扇推开客栈大门,又用长杆挑了檐下灯烛吹熄掉,准备开张营业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杨兄弟!” 半斤热络地拍了拍杨烟的肩膀,招呼,“哪阵风又把你吹来了?” 第188章 不如再搅他一搅 「捧杀」 杨烟转过头去一瞟,马上熟稔起身拱手作揖:“我来这边等个人,还要多谢半斤大哥最近帮寻我的人指路。” 说着又从袖中掏出一两银子往半斤手中塞。 半斤连连摆手,推却:“这是做什么?不过举手之劳,你之前也赏过的,今天真不必了。” “应该的,应该的,以前归以前,以后是以后。春闱不快放榜了嘛,还请半斤大哥说书时帮我兄长苏毓美言几句?” 杨烟笑着将银子推过去,熟稔地继续她的贿赂。 半斤嘿嘿一笑,左瞧瞧右瞧瞧见附近没人才接了银子放进怀里,身子一躬做了个引导手势:“杨兄弟,你这边来瞅瞅。” 杨烟头一歪,疑惑了一下,还是跟半斤进了客栈,径直走到大厅中心三甲榜下边。 厅内留了夜灯,几张桌上还搁着他人夜半饮酒后剩下的残羹冷炙没收拾。 只见榜上人名下圈点已经密密麻麻,显然会试后押宝已进入白热化阶段。 “既是你兄长,杨兄弟难不成还不知吗?苏官人名声现在已和胡易小官人并驾齐驱了,号称‘榜上双雄’,今科状元定是二人之一啊!” 半斤笑得几乎合不拢嘴:“前几日,朝廷几个侍郎来本店宴饮,酒酣时都押了银子给苏毓。” 说着半斤又做出密语架势,招呼杨烟附耳过来,神神秘秘道:“你猜他们醉话里说啥,说还未放榜,当朝晏相已经点了举子苏毓做女婿!我当时正侍候他们喝酒,可听得一清二楚。” “什么?!”杨烟一惊,突然抓了抓半斤的衣襟,忙问,“宰相之女不是要嫁太子么,难不成是……” “嘿嘿嘿,正是那个刁蛮霸道名扬京城的晏二姑娘!” 半斤笑里竟带了些看笑话的得意:“这事儿已经满京城传三四天了,瞧苏毓名下的状元注都压了数千两,难不成这事苏官人对你未曾提及?” 不是因为诗文才气,不是因为志洁行芳,不是因为“佳酿公子”的浪漫个性,苏可久扬名竟是因了这样的“裙带关系”? 可他这几天明明在家中闲得日日“洗手作羹汤”,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般淡定地要命。 而她今日既是临时过来,依半斤耿直的性子,也绝不是受人之托骗她给她做套子——她也没那价值不是? 杨烟只觉脑内似炸开了什么混沌,这一时的“吹捧”更像是捧杀人的阴谋。 若传到圣上耳朵里,还未放榜就站队勾连,不仅苏可久功名无望,连宰相也……而以无名举子来恶心丞相,一石二鸟,真是悉心算计。 晏相也就罢了,苏可久平平小卒,招谁惹谁了,谁又看他不惯? 再则,晏相又如何是任人摆布的,明里直接上个书或将女儿大张旗鼓地许给别人就能撇清关系,苏可久却会落个攀附权贵的恶名。 若其只暗里揪出造谣者,再随便找个借口除掉苏可久的考试资格,她这大哥便彻底成了牺牲品…… 杨烟心下急躁,前后左右思虑很多,这场她无法看见高处对手的棋局中无论哪一方胜出,苏可久都是必然的弃子。 而脸上又不能表现出来,杨烟只行了个拱手礼,委婉谢道:“半斤大哥,这事是你说书宣扬的么?真得谢谢你帮我大哥扬名!” “小事,小事,顺水推舟罢了。”半斤不客气地摆摆手,“他日苏官人得中三甲,记得赏我杯酒喝就成。” 杨烟无奈苦笑,又话锋一转:“但,此事大哥的确不曾讲过,恐是谣言。宰相之女身份高贵,岂是我等布衣白身能攀附?放榜当口谣传如此沸沸扬扬,怕不是好事,无媒无聘只会有损晏姑娘闺中名声。” “这万一,万一确无其事,宰相要追究‘谣言’的出处,我怕半斤大哥会被牵连……” “什……什么意思?”半斤其实听明白了杨烟的话,可他说书侃大山说惯了的,其实不以为意。 “大官们这么忙,哪有空跟我们这些小民计较?真计较了岂不是坐实谣言,才是真正毁了名声。再说,即便当官的生气了,众口铄金,也不是人人的嘴都能封得上的。” 半斤说起书来头头是道,用起成语来也不含糊。 “半斤大哥说的是,平日聊聊朝堂闲话、宫闱秘事都无不可,不影响事情结局定性。” 杨烟话锋一转:“但此事涉及科场用人,会试还未放榜,一切未定,民间替天家择士,往难听点说就是干政了。即使贵如宰相,替天子分忧也不能凌驾于皇权之上。” “你既说‘众口铄金’,还记得三年前,将胡易赶出考场的考官被千人唾骂,最终被朝廷罢官之事吗?若杀一人可止众怒,你说此事里皇上会杀谁呢?” 杨烟轻声提醒,却转圜了一下,不提苏可久这茬,只暗示半斤可能做了有心人的工具筏子,也很可能被作为傀儡牺牲掉。 半斤肉眼可见地慌了起来,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哭丧着脸嘟囔:“可我已经说了啊,这怎么办才好。” “别担心,都是我乱猜的,最差也不过如此。这事儿究竟不知因何而起,现在又尚无其他苗头,说不清是好是坏,我们做百姓的,最好不要掺和才好。可静水既生了波澜,指定不能立刻平息——” 杨烟又将尖锐的话头拽回,安慰半斤,理性予他分析,没说出口的是——若再有人推波助澜一下,搞不好会是一场大案。 身不在局中,她不懂朝堂各方角色具体如何,却知政治利益争斗自古以来未有平息,比战场更复杂多变。 她一丝权势也无,背靠的吴王还是个缩在阴暗里自身都难保的‘不中用’主子,权衡来去也根本没有本事堵住悠悠众口,去“止”住该事的发酵。 可事关苏可久的十年寒窗,兵法里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本该当面跟他问个清楚再有所行动。 但拖延一日风险就增加一分,她不能置身事外。 “既不能平息,不如——”杨烟嘴角一挑,露出个不易察觉的笑容,心内终于生出一计。 “杨兄弟,你说了半天都是屁话嘛……到底怎么做才能将我摘出来?” 半斤见杨烟话说一半又停在关键之处,比他倒更像一个说书的,一时心急追着问。 “哥哥别急,别急。事既未定,便可转圜。”杨烟作揖轻道,“清湍中已有了浊流,若想大事化小,不如再搅他一搅。” 这是杨氏兵法第七计——偷梁换柱,浑水遁逃。 杨烟心中默念,连忙又塞给半斤二两银子,招呼他上前耳语。 安排妥当后她才重新回到门口等待。 晨曦初露时便远远地见一辆覆着深绿色帷幔的马车被步兵司禁军和几名内侍宫女簇拥着驶来。 第189章 背后竟一直有双眼睛 「帝陵」 森森帝陵背山面水,坐落在虞都东郊十里,南山群壑绵延的一脉山麓上。 御水河穿城而出的支流从山谷中平静贯行,向东向南便汇入奔腾黄河,咆哮着一路入海去了。 巍巍宫墙环绕着威严肃穆的殿宇,墙内松柏参天,此时都抽出新绿,茂密繁盛。 地下长眠着大祁立朝以来的三位帝王及无数宗室。 在山脚下杨烟便被要求下了马车,随祭祀队伍踏着台阶亦步亦趋一路走到帝陵入口。 然后七绕八绕地避开几位先皇帝的宏大陵寝,走到东南角一处尚在建造中的园陵。 那是昭安帝为着自己修建的。 隔着未垒完的砖墙,杨烟向里探了探头。 只见神门角阙俱已完工,神道两侧高大的石人石马恭敬伫立,浩浩荡荡延伸到建设中的巍峨上宫…… 而贞妃,不,是谥封的惠怀皇后葬于皇帝陵东侧,建着一个简约小陵园。 不长的神道两侧皆是汉白玉所刻婢女石像,夹道种着开了满树的雪白杏花,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着。 引着众人向道路尽头一座白玉石像走去。 杨烟不由起了怔忡,几乎屏住呼吸。 当她走到那尊广袖博带飘飘似仙的纯白石像身下,仰望“她”的容颜时,不知是被阳光照射还是怎的,竟有些不敢睁大眼睛。 石像束着高高发髻,佩戴珠钗步摇的女子窄肩长颈,洁白如轻纱笼月,面容温柔悲悯,嘴角噙笑,微露的虎牙又为这石身增添了人的生气…… 这就是传说中的江南第一美人仲姜吗?果然温柔灵动,美得如同仙女。 杨烟不禁放慢脚步,抬手想摸一摸她的身体,却突被身后一人猛地伸手拧了下腰侧的肉。 猝不及防的疼痛“嗖”地窜上心头。 她连忙收回胳膊,极想“嗷”地嚎叫一声,但在这肃穆的场合只得生生忍住了,呲牙咧嘴地回头瞪了一眼。 那是一名品阶中上的绿衣内侍,也不过三十上下年岁,面黄无须,绷着一副冷冰冰的面容,嘴角却似笑非笑地向上扬着。 杨烟只觉似曾相识,恍然间记起她是真的在皇后宫里见到过他,正是送她出宫时宣读懿旨的那个。 之前不曾在意,现在才知自己背后竟一直有双眼睛。 眼神对上绿衣内侍的一瞬,杨烟便感受到某种不友好的凝视,她只得先放松了脸上表情,赶紧妥协地回过头去,小碎步跟着大部队乖乖向前走。 冷玉笙刚交代过她要小心,杨烟便绝不敢造次,只边走边忖度——这人既是皇后的人,定然来者不善。 绕过石像身后的上宫小殿,队伍似不敢搅扰惠怀皇后的长眠,只沿着石径向西北侧的下宫走去——那里供奉着她的遗容、遗物和灵位,是专用祭祀之所。 - 入了正殿,杨烟便一眼望见那个长鹊冠淡金色蟠龙袍背影。 熟悉的礼服映入眼帘,和两年前七里县龙舟赛上的身影渐渐重合…… 小心翼翼随队伍站定后,她却又悄悄走了神,浅浅回忆起那些曾真挚仰望过眼前这个人的时刻: 七里县城门惊鸿一瞥遇见的蓝衣皇子,龙舟竞击鼓撼人心魄的金冠小王爷,大雪中辔兹驿外骑火红骏马的貂裘公子,枢密府南园草场弯弓纵马逐飞花的神射手…… 而无论他是三皇子、吴王、冷玉笙还是韩泠,都在她的心中刻下极深重的印痕。 这样高贵、矫健又骄傲的人竟对她有情……杨烟顿时感觉脑内飘飘然,耳朵也迅速泛起热来。 冷玉笙却一直没有回头,只直愣愣地望着殿中祭台上挂着的画像出神。 彩色工笔绘制下,画中人比白玉石像更柔美雅致。 女子不着翟衣,却是一身杏衫粉裙,头戴凤冠插满花朵珠翠,肤若凝脂面若芙蓉,额角缀着珍珠,薄唇轻抿自带笑意,细长眉眼低垂如娇花照水,手中还执了一束带露粉荷,只随意闲坐太师椅上便已风情万种。 应了词人笔底那句“任是无情亦动人”。 “王爷。”殿内寂静了半晌后,领头着绯服的礼部侍郎陈远终于忍不住躬身向前提醒。 “开始吧。”冷玉笙才低下头吩咐,却始终没有转身。 陈远便开始宣读关于祭礼的圣旨及早早烂熟于心的祝词。 无外是歌颂惠怀皇后贤良淑德的品性,替圣上寄托哀思,然后是焚香燃经,为亡者占卜祈福,行三拜大礼一气呵成。 果然如冷玉笙所说,简简单单。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逝去十载又三年,没几人还会记着这个才二十出头便香消玉殒的年轻女子。 江南第一美人又如何?仗着圣上宠爱封谥为后入了皇陵又如何,还不是“红颜成白骨,容颜作尘土”…… 时间并不久的仪式还没完便已经有立在队伍末尾的小黄门眯了眼睛无聊地打起哈欠。 杨烟虽心折于仲姜的美,但对她的确也没什么感情,只沉浸在自己的少女心绪里,一直盯着冷玉笙的背影,想象他脸上该有着怎样的悲戚表情。 自跪下后冷玉笙没再起来,此刻正恭恭敬敬低着头,双掌合十,嘴中一直在嘟囔些什么,似在诵经,又似在向母亲倾吐他隔着十数年光阴的漫长思念。 杨烟虽不能真切地怀念亡人,却能共情于他的悲伤——年幼丧母,母亲死在最好的年岁,便成为他心底永恒的缺口。 那个永远年轻美丽的影子如皎洁澄明的月光铺满在他一生的无眠暗夜里。 冷玉笙终于缓缓站起,转过身来。 眼眸幽深如寒潭,面容因严肃而冷若冰霜,被明晃晃礼服一衬更是一身疏离之气。 “承蒙皇后娘娘厚爱,特地差沉烟道长祝祷祈福,还请小道长向前一步。” 他突然将目光转向队伍中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仿佛一早就知道杨烟在哪里,一眼便在人群中捉住了她。 语气客气冷淡,果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杨烟刚想整理下衣服再回应,腰上立刻又挨了身后人的手指一捅。 那人似乎极熟悉人体构造,力气不大却刚巧顶到某处穴位,只给她痛到几乎要升天。 一瞬间她便屁股着火一般呲牙咧嘴地蹦了出来。 身后背着的箱子跟着晃来晃去,一个平衡没掌握好便打了趔趄,径直跪倒在人群之外,朝向的正是仲姜的灵位。 第190章 让火再烧一会儿…… 「祭礼」 “奶奶的死太监!生儿子没屁眼儿!” 杨烟心里狠狠骂了一句,却又反应过来内侍本就不会有后代,自己竟给自己逗乐了,抿着嘴不敢笑出声,只能低了低头顺势跪着。 戳他的内侍却施施然站出队伍发了话:“惠怀皇后睠怀淑范,皇后娘娘深哀哽咽。” 身形直立言语傲慢,几乎捏足了腔调。 杨烟不禁又回头望了望那人,见他的脸颊已因激动泛红而略显油腻,猜测他怕是被皇后仔细交代过,专程过来监视冷玉笙,顺便给其添个堵的。 冷玉笙面上泛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嘲弄表情,只客气躬身回了礼:“感念娘娘记挂,劳烦高殿头。” 得,竟还是个小官儿,怪不得趾高气扬。 杨烟心内寻思,只见那叫高涯的内侍这才向殿外挥了挥手。 一行小黄门慢慢端来数件祭品,从食物、酒器、烛台到薰炉等应有尽有。 祭品本该仪式前就端来,现在才送上其实是实实在在的怠慢。 冷玉笙却眉眼一弯,唇角一挑,笑意如一泓春水融化寒冰,肆意流淌到几乎泛滥。 “高殿头,这不符——”侍郎陈远刚要张嘴,却被冷玉笙抬手止住了。 “娘娘心意在上,儿臣诚惶诚恐,岂有不领受之理?”他立即弯腰行了揖礼。 见高涯心满意足地归队,小黄门陆续将祭品摆到祭台上,冷玉笙才低头盯住脚下匍匐的沉烟小道长,一肚子委屈终于有了发泄之处。 冷冷道:“道长既也是娘娘所差,小王可担不得如此大礼!” 杨烟当然听出了语气中的幽怨,一只手便不动声色地缩进袖里。 “怎么,道长还不起身?” 冷玉笙见她还在地上伏着,又不耐烦催了一句。 “回王爷,小人跪的是惠怀皇后娘娘。大殿之中,娘娘最大,自然担得最大的礼数。小人遥想娘娘凤姿,感念娘娘恩德,又想到斯人已逝,不禁悲从中来……” 杨烟仍未抬头,只淡淡回应,眼神却轻瞟着高涯所在方向,手下已试探瞄准许久,然后迅速弹了个抹过零星磷粉的硫磺弹丸出去。 “哎呦!”高涯突然膝下一软,直接跪倒在地,同时轻叫一声。 “高内侍也觉小人说的是吗?” 杨烟突然回头问,然后用袖子拭了拭眼角刚刚逼出的几滴泪,幽幽叹道:“原来高内侍也是至情至性之人啊……” 这小动作自然瞒不过目力无双的吴王本人,冷玉笙双唇一抿,生生忍住了泛到嘴角的笑意,憋闷的情绪瞬间一扫而空。 高涯来不及整理仪态便端正跪好,杨烟正在泪眼婆娑地哭诉,他明明感觉被什么东西打到膝弯,偏偏没有证据不能指认,只得认了这哑巴亏。 拱手轻道: “奴才少时曾与惠怀皇后娘娘有过几面之缘,今瞻仰娘娘遗容,奴也睹物思人。” 陈远审时度势立刻跟着下跪,带着众人和殿外小黄门重新跪了下去,给冷玉笙做足面子,也避免自己戴上礼仪不周的帽子。 登时一跪,高度低了,众人才嗅出空气中多了股刺鼻味道。 顺着味儿一瞅,才见高涯挨着膝弯的屁股附近竟正冒着丝丝缕缕的白烟…… “高……高……”一个小黄门忍不住惊呼,又意识到不合规矩,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高涯老早便觉腿间有点热,此刻终于感受到了不对劲。 许是被灼到皮肤,只见他慌地弹跳了起来,却没忘抬手向冷玉笙躬身行礼。 “殿……下,奴才,我……” 声音已颤抖,这飞来横茬可没有皇后给他担着,没有命令,他胆子还真没大到能直接自行离开。 冷玉笙却撇了撇嘴,无辜地盯着高涯,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 杨烟看得清清楚楚,那冷淡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让火再烧一会儿…… “王爷!” 眼看着阴燃的袍子慢慢烧成明火,高涯忍不住双脚原地跺了跺,急如热锅上的蚁。 冷玉笙目光迅速冷厉起来:“怎么?高殿头还带了火折子入殿?是预谋着皇陵放火呢?还是想把自己焚了祭给本王母妃?” 问这话时虽然面向高涯,眼神却是不由低头瞥了瞥面前跪着的杨烟。 “冤枉啊殿下,奴才绝无纵火之心!我……是——” 高涯急了,给他扣个皇陵纵火的帽子可真如下地狱了,张口就要往杨烟身上推,但—— 他望向杨烟一脸无辜,大眼睛眨巴眨巴用力挤泪的模样,恍然间意识到,他们竟像是一伙儿的! 心里登时凉了半截,再也指证不出口,只得忍着烧痛再次下跪:“殿下,饶了奴才吧。” 只见冷玉笙摆了摆手,叹息道:“此事之后再审,莫要扰我母妃安息。十年,带去好生处理下伤处吧。” 一身绿衣的顾十年便手执拂尘慢悠悠从殿角踱过来,向高涯微微躬身:“高殿头,随我来。” 这才引着裤子上已着火的高涯出了殿。 - 满堂官员和内侍皆未敢发一言,十多年极少在京中露面的吴王还是首次公开出行,尚没人能摸着他的脾性。 今朝倒来了个头铁的,替大家试了一试,却仍没试出个底来。 殿内气氛一时略微尴尬,无人知晓接下来能做些什么,连主事的陈远也只伸手抠了抠袍沿。 “如此,请小道长祝祷祈福吧。” 冷玉笙略一点头,似无所谓道,然后回身继续跪到蒲团上。 杨烟默默爬起来摘了随身木箱放到一侧桌上,躬身向殿内下跪的人道: “道家礼神,讲究‘天人感应,心诚则灵’,当摒除杂念,恭敬于事,非诚不能祈福。既然大家诚意为娘娘祷祝,贫道便可开始仪式了。” 说着从箱中取出一只白瓷碗,碗中立了根短粗的白烛,杨烟以指点火,燃起蜡烛,恭敬端至冷玉笙面前。 “殿下,烛火似炬,点灯如敬神明,贫道为殿下请来长明灯,唯愿以此灯通达彼岸,祈神赐予娘娘吉祥顺遂,来生消灾延寿,安泰百年。” 冷玉笙低头盯着不知是杨烟还是她手里的碗,伸手轻轻接过。 细长的手指又似不经意地碰了下她的手,淡淡的温热却让杨烟手上莫名起了灼痛。 她强忍着没有收回,手上陡然一空,冷玉笙已自顾自地捧了碗举到头顶,恭敬放到了灵位之下。 杨烟重新焚香礼拜,在袅袅升起的香线中手持提钟跪着唱诵经咒,冷玉笙则在她身侧陪着一同跪诵。 唱诵毕后,她起身取出画好的一叠符纸,手一挥符纸便纷纷扬扬飘向空中,随她捏着剑诀的手上下左右翻飞然后倏地引燃,化成青烟缓缓散开…… “香焚玉炉,心存帝前。真灵下盼,仙旆临轩。令臣关告,径达九天。感通神明,随分而应。上表祈福,虔诚发心……” 杨烟又喃喃跪拜一通,总算完成祷祝流程,抱着箱子轻轻退进满殿跪拜的队伍。 “侍郎辛苦,烦请去歇息用些茶水。王爷还想和娘娘再待一会儿……” 仪式结束,仍着白衣的楚辞引着殿内众人往偏殿休整。 杨烟伸手扶着身侧箱子,混在人群中跟着出殿。 黑衣楚歌远远见她缓缓腾挪着近了殿门,然后加速往外跑,披着道袍腿脚麻利地如同一只灰兔子。 杨烟出了门,特地沿大殿转了个弯,走到无人之处刚要松口气,忽然身侧一扇殿门迅速打开,一只胳膊伸过来将她一把又薅了进去。 动作几无声息,一气呵成,甚至未惹不远处正低头行走的众人回头。 第191章 你想我吗? 「招魂」 “高殿头图什么呢?” 顾十年手里捧着罐药膏,挖了一块往高涯已灼烧红肿褪皮的大腿上擦。 偏房里,高涯光着屁股趴在榻上,此刻正疼得抽气,无暇回应顾十年的问话。 “这是圣上御赐给吴王殿下的西域伤药,见效很快,两天应该就结疤了,放心。殿下还交代,药就留给高殿头了。” 顾十年将药罐放到高涯手肘边。 高涯才转头若有所思地望了望他,目光瑟缩了下:“我……怎敢用御赐之药?” “高殿头还不明白吗?”顾十年索性搬了个凳子坐到他旁边,苦口婆心道,“圣上是疼殿下的,这非娘娘能改变。” “你!你在说什么?”高涯吃惊地否认。 “高殿头执意破坏祭礼,在场人皆有目共睹。您说,皇后娘娘会担这么个罪么?跟死人置气屈了母仪天下的尊贵不说,还显得阴毒小气——到头来担责的不还是您?” 顾十年说完站起身便走:“话已至此,高殿头还是自己个儿多琢磨琢磨吧。” “等等!”高涯强撑着支起身子,叫住了顾十年。 —— 杨烟被拎着衣领又揪回到冷玉笙旁边。 “瞎跑什么?还能扑腾到哪儿去?”楚歌忍着笑骂了一句,然后和楚辞自觉退到正殿外。 身后殿门轻轻阖了起来。 环境陡然昏暗,只有盈盈烛火摇曳,似在等待着什么。 身边的小王爷仍是一动不动地跪着,不做任何表示。 逃也没逃掉,该来的总要来。 杨烟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跪到冷玉笙身后,从怀中掏出个红色小锦囊,抽出一张符纸。 然后打开箱子,捧出一大把纸钱铺进火盆里。 又以四十九支低矮香烛绕灵位排成几排围成一个圈。 低头以指燃烛时,熟悉的手忽然伸了过来,执住了她的手,也就扑熄了手指上的火。 “烟儿。”低哑又略干涸的声音唤她,似乎压抑太久。 “嗯?”杨烟不敢抬头,只低低应了声。 手腕试探地转了转,反被握得更紧。 他的手因出汗而湿热异常。 “我……我很想你。你想我吗?”声音有些喑哑。 杨烟的脸刷地泛了红,但恰好掩饰在昏暗的烛火中。 这是什么场合?为啥要说这个?! “殿下——”她下意识地后退,抬头祈求地望了他一眼。但男子却又将她的手腕向他胸前扯了扯,固执地要等她回应。 杨烟无奈地撇过头低下去,还是逃避了他的问题,只把心一横坦言: “对不起,我说谎了,其实我根本不会招魂。这是禁术,只有得天地人三界认可的术士才能行法召将,和魂魄沟通。” 冷玉笙慢慢放下她的手,气氛沉默下来。 杨烟的头也低得更甚,她不敢想象面前人的表情,以为冷玉笙定会气到发飙。 毕竟——他有多期待啊。 而她给了他一个近乎神迹的希望,又兜头一棒打碎掉。 她的手慢慢探向怀里藏着的骨扳指。 然而,身侧一直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男人均匀有力的呼吸,预想中的责问并没有发生。 冷玉笙怔愣良久,只叹道:“我知道啊。” “那……你不生气吗?”杨烟吃惊地抬起了头,怯生生望了一眼蹲在一旁的男人,手上也是一松。 男人眸色如墨,涌动着的却不是什么愤怒,而是另一种克制的情绪。 他喜欢看她这个样子,再不是油滑的泥鳅,而是如小鹿一般惶惑,让他想一口把她吃了。 但他究竟收回了情绪,站起身背着手踱着步,瞧了一眼里外几层的蜡烛:“摆这阵仗又是为何?” 小东西真是诡计多端! “我想试一试,你就当看个小把戏好不好?”提起这个,杨烟来了精神,眼睛晶亮起来。 冷玉笙一直绷着的脸上终于绽放了笑容,她的小把戏总是看不完的。 杨烟见他不甚抗拒,便继续点起蜡烛。 边点边问:“殿下,你还记得你母亲的样子吗?” 冷玉笙步子一滞,轻道:“五岁后我就没见过她了。” “可你凝望画像这么久,怕是它让你记起什么了?” 冷玉笙回转到她身边,才说:“好像就是记忆中我娘的样子。但她离开实在太久了,就算是在梦里,也不曾真正将她看清楚过。” 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那我让她从画上下来找你。”杨烟望了他一眼,感觉寻到了某种媒介,“但,殿下,你别怕啊,那不是真的。” 冷玉笙又低身蹲下来,轻描淡写地嘲弄:“我怕过什么?” 嘴真硬啊……杨烟猛然抬头斜着嘴角疑惑地望了他一眼。 冷玉笙一瞬却惊跳着弹起。 该死!他……怕她直愣愣的目光,仿佛对视一眼他的强硬克制就会在她面前溃散掉。 “我……信你。”他没再看她。 “那我开始了。” - 杨烟让冷玉笙迈入蜡烛围成的圈中阖目坐定,又将一束束招魂的纸钱在灵位前燃烧。 而她在烛阵外打坐,边扬幡边念叨些咒语:“魂魄归来!无远遥只……” 等蜡烛烧到某个程度,突然一声声“噼啪”陆续炸响烛花,冒出缕缕青烟。 杨烟左手掌心向上,静静等待。 一阵凉风缓慢从殿内搅起,吹得烛火摇摇曳曳,却不曾熄灭。 “她来了。”杨烟道,“可以睁眼了。” 在入幻似的晕眩中,冷玉笙看到画上执莲花的女子果真迈出画卷款款走来。 “娘!”冷玉笙站起身要扑过去,女子却微笑着向她摆了摆手。 泪水已流了满面,他还是颤抖着要去触摸她。 有香气氤氲弥漫在幻象四周,那是记忆深处母亲的味道。 女子仍是温柔笑着,唇角漾起梨涡,露出漂亮的虎牙,衬得苍白透明的脸瞬间明媚起来。 她嘴唇翕合似在无声地说什么,也向冷玉笙伸出手去,身体却直直地穿过他的手掌。 虽只是个幻影,但冷玉笙终于再次清晰地望见了母亲的样子。 “她问你,这些年过得还开心吗?有没有受委屈?”杨烟手里捏着道诀,突然发问。 “我……”冷玉笙欲言又止,他在军中吃过很多苦,但从未向任何人诉过。 可面前的人是娘,他又怎能不把委屈跟娘说呢? “娘,你走以后,爹爹也不要我了,五岁就把我送到江南。不到八岁我跟舅舅去了军营,日日练功,每天晚上看着月亮,都会想你。” 冷玉笙喃喃:“可人家都有娘给缝衣服做寿面,而我只有舅舅。我十岁掉到鲜水河冰窟窿里,差点冻死,幸得被路人捞起来。十四岁时在草原上迷路遇到狼群,我一个人打败了头狼……我现在功夫可厉害了,过得也很好呢。” 他勉强勾了抹笑容在脸上,向母亲的幻影低低倾诉。 幻影似要抬手轻抚他,冷玉笙眼眶一热连忙俯身靠了过去,但那只手停在他的脸颊附近,只隔空做了个抚触动作,又缓缓放了下去。 “她说,她都知道,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她也很想你。你前些日子的刀伤好了吗?还疼吗?”杨烟又问,语气却有些颤抖。 面前女子幻像仍是温温然笑望着她,冷玉笙突然迷惑了…… “好了,不……不疼了。”他的声音有些僵硬,又不自觉伸手去捉幻象的手,还是扑了个空。 “娘别担心,我很好。” 他的手怔在半空,只能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母亲”。 女子幻象笑着向他点了点头,这眷念笑容像在道别。 “她要你答应,她的死,你不必再计较,人活着,要向前看。她希望你远离朝堂纷争,开心自在地活下去,但定要保重自己,努力加餐饭。她会一直在天上看着你,也挂念着你,为你祈福。”杨烟慢吞吞道。 说完她突然眼珠一动,手里捏的指诀一松。 又一阵微风掠起,温柔地拂过冷玉笙的面颊,轻轻流连着又渐渐远去。 法阵中蜡烛已要燃尽,烛火忽闪忽闪着渐次熄灭掉…… 幻象女子也微笑着转身旋转着走回了画里,空旷的大殿重回寂静和昏暗。 杨烟慢慢站起身,双手交握克制住不自觉的颤抖,看不清冷玉笙脸上的表情:“结束了殿下,小把戏还逼真吗?” “我娘来过了。”冷玉笙突然道。 第192章 她的嘴突然被堵上了 「偷吻」 她的确来过了。 杨烟不置可否,又重新点燃了殿内的照明烛火。 “瞒不过你啊。”杨烟叹了口气,“我只在书中看过这个法子,不确定能不能引魂过来,但幸得殿下执念够强。” “画上下来的,不是她吧。”冷玉笙目光追着她,“为什么这么做?” “其实她是,也不是。” 杨烟盯着灵位前的长明灯,指着它低低道:“画上下来的是幻象,而魂是由长明灯引渡而来。” “魂魄无形,即使引来你也看不见摸不着,当然我也担心召唤不出,便用了些迷幻香。幻觉却是能唤醒内心深处记忆的,所以你重新‘看’到了她。” “可没想到幸运极了,画像是恰到好处的媒介,你母亲真的过来了——”说着说着,杨烟竟有些骄傲起来,但话头转瞬卡住。 她突然后知后觉地明白,为何离世十几年了,贞妃的人魂还能这么快招来,竟还能叫她搭桥阴阳传话。 杨烟只觉一颗心猛然缩紧。 怕不是那往生魂一直没去轮回…… 可贞妃既叫儿子放下恩怨,逝者为大,她也必不能去挑拨什么。 她已为其祝祷超度,孤魂心愿大概已了,想必用不了太久就可转生。 但眼前这个人,又该如何安抚? “殿下,这几日我一直思索,死去本来万事已空,人们为何还要执着于阴阳沟通?对已逝之人,我们求的是什么?只是想再见一面吗?可只遥遥见一面,还不够,对么?” “还想要问些话,想要真实的触碰,想再握住他(她)的手,把没说完的话说了,把没解开的误会解了,才能真正完成道别。” 杨烟一直望着惠怀皇后的灵位和画像,此刻倏然回头,眼眸里多了些化不开的柔意:“就是有那么些遗憾吧,说到底是要解脱自己,才能心无挂碍地继续前行。” 冷玉笙却是一直注视着她的,目光逐渐深重逐渐热烈,双手却攥得极紧。 “可,不是所有魂都可招,不是所有遗憾都能平。人死如灯灭,对活着的人来说,多少贪念都该放下的。” 杨烟像说给冷玉笙,又像是说给她自己。 “殿下,虽然你母亲来过了,但阴阳两道,不能为你停留。斯人已逝究竟不可追,你现在还有遗憾吗?” 冷玉笙绷紧的精神终于松脱下来,似放下了某块长久以来的心结,轻轻摇了摇头。 “谁都知道,死去就是死去了,执念可以自己宽解放下,思念却一直都在。我……还是很想她。”他喃喃。 而一些事情,虽然母亲叫他不去计较,他也必会去亲自寻个结果。 “我知道,我知道的,所以我送她来见你了。” 杨烟走到冷玉笙身边,笑着问:“我费了好大力气,试了好多法子,你可还满意?但阳间发愿到底会影响魂魄转生轮回,以后不再施这般禁术了好不好?” “烟儿……”冷玉笙突然迈步过来,又执起了杨烟的手,拼命克制着想拥她入怀的冲动。 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不是满意不满意的问题,而是—— 他是这样感激她,感激她会为了他的遗憾和执念而努力帮他圆梦。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这个姑娘是如何不眠不休地一遍遍思索尝试,才寻到最好的法子,给他造了一个永生不能忘记的幻境。 他在她面前终究褪去了所有遮掩,袒露了全部脆弱。 “我知道我娘一直都在,也永远在我心里,我以后不会再要见她了——但你,不要离开我。”他几近恳求。 母亲他永远触不到了,可眼前的女子,却是他想要留住的实实在在的温暖。 急切地再次确认:“这些天……你想我吗?” 必须要问,必须听她亲口说出来,否则他都不知自己日日对她牵肠挂肚的意义在哪里,也不知过了今天又要煎熬多久才能再见到她、触碰到她。 他会疯掉的。 杨烟只望着他浅笑了一下,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说话!”冷玉笙急了,手上又紧了一紧,炽热的目光牢牢锁着她,几乎要将面前的女子烧灼。 他只想要一个确切的答复,但她就是不给他。 “先……放开我……成吗?”杨烟歪头向他眨了眨眼睛,“我有好玩意儿给你!真的!” 成则锦上添花,退则刀下保命,那现在算……成事了吗? 该把这东西拿出来献佛了。 听到要给自己东西,冷玉笙手上一松,怔怔地看着杨烟从怀中摸出个奇奇怪怪的扳指,恭敬递过来。 “上次见你扳指没了,怕射箭时再划伤手,我特意给你缝了个。虽然不值钱,万望殿下不要嫌弃。” 冷玉笙嘴角挑起,接过来凝视许久,虽不算什么上乘好东西,但莹莹骨质还是从棕色牛皮的孔隙中透着幽幽光泽。 密密的针脚似将他的心也细细缝了进去。 扳指的确是他亲密的好伙伴,之前的翡翠玉扳指还是舅舅亲手给他打磨的,陪他度过镇北边防军营数年的日日夜夜,助他完成每一次的弯弓射箭。 他也习惯于日日摩挲或把玩于掌中,难过或焦躁时总能获得些许平静。 这姑娘甚至注意到他没了扳指,竟给他做了一个。 若这都不算“想念”,又算什么? 要到了想要的答案,冷玉笙嘴角彻底挑了上来,连忙将鹿骨扳指套进了右手拇指,大小还正合适! 这小丫头…… “我……真喜欢。”他道。 “那就好。”杨烟松了一口气,然后试探着问,“那我——可以走了吗?” 男人还盯着扳指沉浸在喜悦中,闻声却突然变了脸色。 “什么都没说清楚就想跑?” 瞬间有些恐惧笼上心头,冷玉笙却不知还能拿什么留住她,哪怕就一会儿。 “你没别的话对我讲了?你之前怎么出的宫门?怎么给皇后做的香?你到底投靠皇后了吗?也不问问我每天怎么过的吗?不问我昨晚去了哪儿?” 他又握紧了她的手,却再也不管什么场合不场合了,将她直接拉进自己怀中,俯身低头埋入她的颈间。 杨烟身体瞬间一僵,再次感到某种温热似呵痒般轻轻游走在颈后。 她抬手去推他的下巴,却被冷玉笙迅速拽开手锁到了背后。 她几乎要用全力去抵抗那种酥痒,轻声转移了话题:“你最近受过伤?怎么也没告诉我?” “你会担心我吗?”冷玉笙终于抬起了头,贴着她的耳朵颤抖着问。 杨烟顺势要往旁边躲一躲,但男人围在她后背的双手却似被钉住了,牢牢地箍着她,完全动弹不得。 “我一直都很牵挂你。”她想了想低声道,没注意到冷玉笙的眸色愈来愈深。 “常常想你在宫中会不会非常难挨、非常寂寞,咬着牙蛰伏,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像你母亲一样,我也希望你能开心恣意,自由自在——唔——” 面前压过一片阴影,她的嘴突然被堵上了。 没说完的话彻底消弭掉。 是冷玉笙掰过她的下巴,不管不顾地吻了她。 杨烟极力要推开,但男人迅速腾出一只手探到她脑后,另一只手又滑向她的腰肢,将她整个儿地裹着用力按向他。 她感受到他的下身那里,正强硬地要命地挤着自己。 而他的唇舌如出笼猛兽般更张狂地掠向她、扫过她,逼得她退无可退,只能跟他气息凌乱地纠缠在一起。 要命了……虽然不是他第一次尝试吻她,却是第一次这样疯狂恣意,急切似要索取什么。 她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克制自己不要发出什么更可怕的声音,任由他在她的口中辗转推抵,将许久以来说不出口的忐忑不安和担忧思念一股脑儿地倾倒给她。 画像上的女子依旧言笑晏晏地望着他们。 第193章 你怀疑我? 「怀疑」 像是感受到某种目光审视的温度,晕眩中杨烟突然睁开眼睛,用尽全力撇过脸去,推了男人一把。 冷玉笙被推远,可目光闪烁、脸上潮红异常。 杨烟后退了几步,抬手用袖子擦了擦已泛了痛的嘴角。 本以为自己还是会犯恶心,竟然……没有…… 她抚了抚唇,甚至、有些贪恋他的气息。 气氛莫名变得尴尬,冷玉笙只得背过身子整理衣服,杨烟却原地呆愣了一会儿。 她好像真的、真的喜欢上他了,有什么崭新的情欲体验正向她朦朦胧胧打开。 但——不该这样的——她摸索着按了按脖颈的玉璧,强迫自己冷静。 “你不是说不会轻薄我么?”杨烟终于找着个倚仗,质问声刺破安静的空气。 “我……”冷玉笙欲言又止,他是说过这话,可…… “谁叫你撩拨我?”他突然气势汹汹地回头。 杨烟满头写着疑问:“我哪里怎么着你了?莫名其妙!” “就是你,让我在我娘面前无礼!”冷玉笙抱着胳膊耍起无赖。 杨烟瞪了他一眼,默默去收了自己的箱子,又清理了地上的蜡烛和纸屑。 她的心也是一片狼藉,只能想些其他事情来平复情绪。 悬于心中一天的隐忧便莫名惊掠到心头。 造谣苏可久被晏相捉婿一事,和冷玉笙有没有关系?毕竟,他和枢密府的关联也是千丝万缕…… 这疑问一泛起,杨烟连捡东西的手都开始微微发抖。 她自作聪明地攀附了吴王,如今似乎很难安稳下船了。 庙堂权力角斗复杂,这船和苏可久不同航道便罢,若将来互相排挤,她该朝着哪边儿?立足之地又何在? 突想起雪中辔兹驿,苏可久得知她投奔吴王时的愤然质问—— “我要的是和你割席,要的是退路吗?从来都不是,我要的是你的心!” 他早就预料到了将来的局面,而她的这颗心,到底没有为他守住。 但总要努力守一守的,毕竟韩泠是天家之人,背靠君王,而苏可久却只有她一个。 孰重孰轻,她一直心如明镜。 “任务完成了,贫道告辞。”慌乱中杨烟匆匆背上箱子,说着要走。 “那下次呢?什么时候见面?” 冷玉笙还沉浸在刚刚的情动里,不知女子心中已吹刮过一场风暴,只慌地扯住她的衣袖,惊问。 他突然找不到再见她的理由。 杨烟心内凌乱,只僵硬地回头,语气却冷淡:“我怎么知道?见不见面又不是我说了算。殿下没正事干吗?也不想想自己的处境……” “你反正投奔我了,等我出了宫,就得跟我走!” 冷玉笙虽不知杨烟在思虑什么,但看她突然慌里慌张失魂落魄起来,心下便有了某种不祥的猜测。 “这,不太好吧……”杨烟讪笑。 她的确还好多事要忙活,眼下又一堆烂摊子,是绝不能跟着他走的。 况且, 她莫名觉得不能再见他了,自己只会在他这里越陷越深。 浮生楼里她为张万宁拆字,说“上头是张开的口,中间是坦诚的心,下头是奔走的脚——爱是真情的投入,能张口示人、以行动奔赴,是全身心的交付。” 可她对面前这个人,到底连心中坦诚都做不到,又何谈倾吐情意和行动奔赴? “什么意思?”果然印证了心内怀疑,冷玉笙逼问,“你是谁的人?” 说着又要扯着她向他靠近,杨烟连忙甩了甩袖子,丢开他的手。 “是你的,当然是你的喽,别生气嘛。走不走的,殿下先把自己弄出宫再说啊,再说。”杨烟敷衍着他,提着箱子就开跑。 当然迅速又被提着领子捉回来。 冷玉笙一张阴晴不定的脸死死地盯着她,似要费力撬开她的壳子,刨出她的心剖了研究一番。 “别想背叛我。”最终只低低道了一声。 他松开杨烟的衣领,低头收敛了目光不再看她:“杨烟,本王一直讲,我用人不疑,可你一次次叫我不停地去琢磨你,惦记你,你从未给我过你的心,是吗?” 说罢才又抬起头,眼神已变得深不可测。 “苏毓呢?”杨烟本瑟缩着往后退,此刻突然定住回盯着他,“现在京城都在传,晏相要招他为婿,这是谁的手笔?和殿下有关吗?” 刚巧,她也不是喜欢长久在阴暗中揣测人心的,许多事情,多问几句,比不开口瞎琢磨要强。 冷玉笙显然惊了一下:“苏毓又得罪谁了?会试放榜的当口,这是要一箭双雕啊。” “你怀疑我?”他突然笑了,脸上冷冽气息一扫,霎时让人如沐春风,“你竟为了苏毓怀疑我?” “我……就问问,问问嘛。”见冷玉笙反常地在笑,杨烟却感受到泛滥笑意下正凝聚的冰凌,知道自己或许误会了他。 她连忙换上讨好语气:“我知道这事儿和殿下无关,解释清楚了就好。王爷大人大量饶了小的吧,别生气,别生气。” “杨烟。”冷玉笙再次叫了她的名字,表情已然冷定。 “哎……”这般称呼让杨烟打怵,答应得也没什么底气。 “我不会动苏毓的,你放心。”他注视着惶惑到快要碎掉的女子,笃定道。 杨烟瞪大了眼睛,只敢用眼神询问。 “不是因为多欣赏他,而是因为……你在意。”冷玉笙抬手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几乎是抵着头低声对她讲。 “而我——在意你的在意。”他又道,“苏毓的事我会想办法查清楚,有消息会告知你。” “你走吧。”他松开了手,然后转身慢慢退出了正殿。 这次,没再流连着告别。 他只敢抬头仰望的父亲,更疼爱他的大哥。 他渴慕的女子,也更维护她的……大哥?可那又根本不是什么正经兄长…… 没有人会把他放在第一位。 踉跄走到正午日光之下,他极目向西北望了望,可怜视线被群山遮挡。 高空中倏然盘旋来一只飞鸟,越过皇陵转过半山腰瞬间掠向西北山那边去了。 除了母亲,此刻他极度想念数千里之外的舅舅。 殿门没关,给女子留了一扇门的出口,阳光透过洞开的口子拉出一块长长的方形光斑。 站在昏暗室内杨烟只能望见外面一片耀眼清白。 她一直怔怔地目送冷玉笙迈出殿门,即使人已消失在视线,影子却还留在殿内,最终慢慢缩短远去,消失在混沌里。 第194章 她会不会死得很惨? 「银票」 “苏可久,你出来!” 刚刚入夜,一个人影便出现在堂屋偏房窗外,轻轻扣了下纸窗。 “嗯?”苏可久正躺床上双手背在脑后发呆,闻声略略泛了诧异,她为何叫他名字?! 他披了件青色外衫,执了盏油灯才开了房门,面前女子刚回家放了东西便气喘吁吁来找他对峙。 “烟儿。”苏可久目色一亮,将她上下打量一通,眼光重又黯淡,“你回来了?他……有没有把你怎样?” 他知她去见了韩泠,也许应该问个“顺不顺利”更应景,可这种“假公济私”的事情……怎么可能不顺利? “什么他把我怎样——我倒想问你想把我怎样?你还想不想活了?”杨烟压低声音,推着苏可久进了房间,转身关紧房门。 “你知道外边儿在传什么?”她紧张忧虑了一天,终于可以把早上那茬事儿摊开向他问清楚。 苏可久低下了头,语气平淡:“知道。” 他不慌不忙回身往饭桌上放下油灯,昏黄光晕便扯着二人影子在泥灰墙上移动,慢慢停定下来。 “所以这几天你就躲着?”杨烟几乎咬牙切齿地质问,“萧尚书不打算救你吗?” 苏可久又抬起头来,细长眉眼不安地一瞥,竟向她轻笑了一下。 “还有心情笑!”杨烟啐他。 “他——为何要救我呢?”苏可久问,语气却变得不可捉摸,“我,又是他的什么?” “外边不是传我要做晏相的乘龙快婿?老师,不,萧尚书会为了一个和他不相干的书生和晏相为敌?说他也看上了我,要抢我做女婿?” 苏可久慢悠悠倒了碗水递给面前气得快冒烟的女子:“喝口水消消火,别急。” 杨烟发髻外的碎发似也感知到主人心绪,此刻已张牙舞爪地炸了毛。 苏可久又抬手给她撸了撸、顺了顺,看她咕嘟咕嘟两口将茶水怼完,才道: “为何别人盯上的是我,而不是萧尚书?就是因动他不得。若萧尚书替我筹谋才是正中人下怀,落入他人圈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可懂?” “所以你就高风亮节地要当筏子?当那些上层人物党争的牺牲品?”搁下茶碗,杨烟也笑了,“自以为是。” “我还以为赵御史那事你们办得多漂亮……”她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还不是由着皇上折腾,摊子到底还是烂摊子。你们想动江南,也不看看张家能不能同意?况且——” 杨烟还想说什么,却只觉头皮一阵发麻。 况且吴王也在江南搅和着……她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烟儿,我有分寸,权力场的事你不要多问。况且传言都是捕风捉影,极忌讳‘草木皆兵’,否则也有可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你不常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吗?事态未到不能控制的地步,你且把心放肚子里。” 见杨烟如此焦躁如此担心,苏可久心底竟隐隐生起一股奇怪的快意,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近按着坐到身侧凳子上。 “况且,你不是答应我,无论我去哪儿都跟着我吗?这话可还做数?只要你在,哪怕打道回七里县,碌碌一生,我也是愿意的。” “不用谋取功名,不必攀附权贵,或许我就可以和你同道而行?”苏可久缓缓讲着,眸子里盈满了柔和光芒。 “苏毓,你可真疯!”杨烟甩开了他的手。 “你读这么多年书是为了什么?都读狗脑子里了?以后麻烦做事前多思量后果,目光放长远些,行这步险棋的确不该。”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赵御史尚身先士卒,为圣上整治江南铺路,我若不冒险出头顶罪过表忠心,又如何收得了萧尚书的心?你不会觉得,靠才华长相和一张嘴就真能给他做女婿得他相助吧?” “还不够,还得要他欠我一个人情债。这一关过去,才算真正上了他的船。” 苏可久嘴角一松,终于向杨烟摊了牌。 他犹记得那个雨夜,杨烟从窗下透出一张莹白如玉的俏脸,问他: -“苏可久,你害怕吗?” -“像赵御史那样做一枚忍辱负重的棋子,你也愿意吗?” 而他,恰恰选了和赵御史一样的路,哪怕只是不足道的微末。 一介寒衣,只能这般去赌。 可即便赌输了,他若还有她,便还有退路。 所以还是要问,能不能陪着他? 既得了她的承诺,那他便什么都不怕了, 可杨烟此刻却仰起头盯着他,一字一顿说:“赵御史的事我管不了。可你——我管定了!” “我,绝不会让你冒险!一丝一点儿都不行。” 苏可久瞳孔倏然震住,身体只余颤抖而大脑一片空白。 “没事了,你早点睡吧。”杨烟丢下最后一句话,起身就走。 苏可久伸手去拦,女子道袍的一角还是迅速从他手中滑脱走了…… —— 杨烟回到她的西厢,此刻何止是心烦意乱,她只觉自己像只蜷曲着左拧右拧的蚂蝗在火上炙烤烧灼,身体里水汽正沸腾冒出,只能忙碌着去收拾东西来平复。 她拣出几瓶新制香露放到桌上,心思终于落定一些,这才从怀中抽出一样东西。 思绪又回到下午离开帝陵时。 送她上马车前楚辞给她塞了一百两银票。 “赏我的?”杨烟眼睛狡黠一眨,看来冷玉笙不生她的气了? 立刻欢天喜地地给收了。 果然给贵族王孙服务的确好处多多。 “主子知道你缺钱,还要为太子制香,怕你在银子上受节制。”楚辞眼神飘忽,“以后你需要用钱了便直接到城东顺义钱庄支取,那是吴王的产业,牡丹玉佩可为凭——不必再向别人讨要。” “嗯?为什么?”杨烟手里银票还没捂热乎就猛然一惊。 啥意思? “什么为什么?”楚辞竟笑了一声,“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你们——你心里定清楚不是吗?” 经他一反问,杨烟眼神瞬间游离起来,明明刚才闹得那样不愉快。 看来冷玉笙嫌她在船上待腻了,硬要拖她下水…… “楚二哥,人都言‘授之以鱼不若授之以渔’,天底下哪有送人鱼塘的?一百两够了,我不敢贪多!就当你刚才啥也没说,我也没听见!” 杨烟讪笑一通,假装不懂其中玄机,转身慌慌张张往马车上爬。 然后恰到好处地被人隔空用什么打了膝弯一下,双腿一软直接扑了个空趴到车辕上。 楚辞这人好起来真挺好,坏起来也真是坏啊——杨烟心里暗叹一句。 真是世事凉如冰雪。 你跟人利益一致时,总有千般好。若背道而行,那便只余刀光剑影。 还有糖衣,不,银子“陷阱”! “话已传达到,听没听的你回头自己跟主子解释。”楚辞语气中笑意更浓,轻声提醒。 杨烟哭丧着脸坐进马车,将头抵在车壁上,后知后觉感到生活正缓慢地搅成一团乱麻。 过去只觉前路混沌,自作聪明地向前走,可走着走着才发现自己正在步入极复杂的局中。 吴王韩泠,枢密府和张万宁,萧府和苏可久,晏相和皇后、太子……四方势力织成的一张大网正慢慢要铺陈开,偏偏她每一处都插了一杠子…… 最后,会不会死得很惨。 油灯下,杨烟盯着手中的银票,始终有种烧手的不安,再一次叹息,她的确会死得很惨。 可求生欲极强的她,怎么着也得扑腾几下。 她瘫倒在床上,试图去分析,做出捧杀苏可久这出的,若不是冷玉笙,只能是枢密府了…… 杨烟“啊啊啊”小声哼哼了几声,双腿对着空气瞎踢一通,还是翻了个身将自己裹进被子。 又迅速掀开躺平,她边思索边盘算,这一局的解铃人,也该来了吧。 第195章 给我抽他! 「搅局」 果然第二天一早,某个心急之人就迅速摸了过来。 苏、杨二人尚在院中吃着早饭,空气安静异常,苏可久怕杨烟不高兴,连鸡蛋都是剥好才给她塞到手里。 杨烟换上白衣书生装扮,默默地咀嚼吞咽,仍是一言不发,似在翘首等待什么。 门外“哒哒哒”传来几行小碎步,一顶紫金色绸缎四人小轿到闻香轩门口停定了。 晏思兰一袭鹅黄襦裙,手执一条小牛皮长鞭,不等轿子停稳就从里边气势汹汹冲出,却迅速在抬杠处被绊倒,又被抬轿的侍卫稳稳扶住了。 她拨开侍卫的手,向前一步“啪”地踹开院门。 救星来了! 杨烟脸色终于一变,嘴角挑出个心满意足的笑容,迅速捧起面前的粟米粥碗怼到脸上,呼噜呼噜喝了起来。 “混蛋苏毓给姑奶奶滚出来!”刚跨入门槛,晏思兰便叫嚣起来。 苏可久闻声抬头,却面不改色,轻问:“姑娘找在下?” 找他的何止是姑娘,姑娘后边可是跟了四个人高马大的挎剑侍卫。 话音未落,晏思兰的小鞭子已经向这青衫书生甩了过来。 只听“哗啦”一声,鞭子在甩到苏可久身上前先打碎了一只挡在他面前的碗。 “晏姑娘何事动怒至此?不至于,不至于。” 杨烟收回尚捏着一角瓷片的手,满面堆笑向晏思兰躬身作揖。 “那日浮生楼草场得姑娘仗义相助,一直没机会道谢,今儿个补上。晏姑娘不计前嫌、侠肝义胆,直叫人刮目相看。杨烟在此谢谢你了。” 晏思兰目色古怪地望了望杨烟,又望了望苏可久,一时没回过神来。 “你们,怎么竟住一起?” 她终于反应过来,却悄悄收了鞭子,甚至还往背后藏了藏,一名侍卫会意将鞭子接走。 “苏毓是我结义兄长。”杨烟淡淡解释,话峰又一转,“那晚晏姑娘嘱我全力为太子制香,小的一直铭记在心。最近刚刚租了这个小院,正为之夙夜努力。” “是么?”听到这臭小子还怪听她的话,晏思兰嚣张的气焰登时消了一半。 不知何时开始,她看杨烟有些顺眼了。 毕竟太久太久没遇到能旗鼓相当与她逗趣的人,虽然总是被耍,可……她后知后觉竟有点开心。 但正事儿还得办。 她又整了整衣服,正了正龙蕊髻上插着的几把珍珠小梳,才抱起双臂,冷冷地问:“大胆举子苏毓,你可知罪?” “在下何罪?还请姑娘明示。”苏毓闻声连忙起身一本正经躬身相拜。 虽然猜到是什么,却不能经由他嘴说出来。 “你敢觊觎本姑娘,就是罪大恶极!” 晏思兰啐道:“我姐姐要嫁太子,我哥哥娶了国公的嫡女,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痴心妄想我?” 几名侍卫登时拔出剑来,严阵以待。 苏可久低头避开阳光下明晃晃的剑芒,抿了抿嘴,明知故问:“在下自是不敢,可,觊觎姑娘一说何来?” “哼!”晏思兰背着手来来回回转悠一圈。 “外面谣传沸沸扬扬,我昨天特意问了爹爹,根本没有的事儿!可我一出门就看到别人指指点点的手都快戳我脸上了!” “不是你觊觎我,还能是什么?爹爹就是脑子进水了也不会把我许配给你!” “况且——你不是跟萧家姐姐私相授受、眉来眼去的?” 晏思兰忽地回想起那日花朝节,苏可久和萧寂桐是两两相对,登时感觉更不好了。 “你!你!”晏思兰抬手指着苏可久,眼睛瞪得像铃铛。 “你不会那日对我一见钟情,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本想攀附萧家,现在改来攀附我家了?” “噗——”杨烟没忍住笑出声来,这自恋程度和冷玉笙那厮怕不相上下了吧。 “臭小子你笑什么?”晏思兰又瞪了杨烟一眼。 杨烟慌忙摇了摇头,“没笑,不敢。” “在下,没有。”苏可久眼神躲闪起来,不知在否认什么。 “什么?!你没对我一见钟情,你竟看不上我吗?”晏思兰回过味来,盯着苏可久反而更羞恼了,说着便招呼侍卫: “来人,给我抽他!” 侍卫的剑立刻挥了起来。 “哎!哎!是抽,不是砍!”似怕真闹出什么血光之灾,晏思兰又叫了停。 趁侍卫们收剑入鞘的空,杨烟连忙跳过去挡在他们前面。 “真不至于,不至于。晏姑娘艳丽不可方物,怎会有人看不上?只是我兄长实非朝秦暮楚之人。”杨烟向晏思兰拱手。 她又轻佻对晏思兰道:“晏姑娘,要说有罪,我看姑娘才有大罪!” 晏思兰立刻躬身向前:“你再说一遍!” “芳心——纵火罪嘛,其实不知有多少少年郎喜欢你,但碍于身份不能有所表示——他们是真不敢。” “连小的都看上姑娘了,可姑娘也瞧我不上不是?”杨烟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你——”晏思兰一时语塞,本气鼓鼓的面庞登时羞了红。 她抬手要拧杨烟的耳朵:“你轻薄我!” 杨烟低头一躲,笑眯眯问:“姑娘其实人美心善,何必非要装成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 晏思兰的手就定定地停在了半空中。 为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好像是看多了姐姐贵胄嫡女温温柔柔的样子,而她只是妾室所出,没有一处能跟姐姐比得上。 虽然爹爹既疼爱又纵容她,但为了不遭人欺负,索性先欺负人好了。 她的手慢慢放了下来,嘴却委屈巴巴地瘪了瘪。 “我还没敢对娘说,要是我娘知道这些闲言碎语,非得气得哭个三天三夜。凭什么大娘生的能嫁给太子,而我要被一个外地穷小子糟践名声?” 杨烟听出她话里的意思,知道这事必须要平,否则晏相家中也会生内乱。 而若此时不了断,晏相定会选择更隐秘的其他法子。 - 杨烟扯着怔忡的晏思兰到桌前坐下:“我与兄长皆布衣寒门,着实不敢高攀姑娘。请姑娘坐下消消火,听我讲几句可好?” “姑娘仔细想想,别人这么编排你们,是不是太刻意了?” “会试放榜在即,这关头若晏相公和无名举子有了干系,我兄长不上榜倒罢了,若兄长上了榜,民间会不会质疑科举有猫腻?牵连的定是中书省。到时就不止你娘伤心了,晏相公也会被人捏住把柄弹劾……” 杨烟把莫须有的谣言揉碎了与她分析,事儿虽然是一件事儿,但跟半斤讲是一番道理,跟晏思兰又得讲另外一番,鬼谷子捭阖之策正是极尽言语之奥妙。 “这不是一家之小事。”分析一通后杨烟拍了拍她的肩膀,然而晏思兰却忽地捉住了杨烟的手。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臭小子,你鬼点子比我多,你说该怎么解?” “顺势而为喽。”杨烟想了想,问,“你更担忧自己的名声还是家族安危?” 第196章 这回换咱们做渔翁 「渔翁」 当天下午,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宰相府飞扬跋扈的晏二姑娘带人砸了西市闻香轩的招牌和铺子,并逮着传言中被宰相捉婿的举子苏毓指着鼻子大骂了一通。 然后坐着小轿开始巡街,差人前边敲着锣满大街吆喝,她死也不会嫁给苏毓,劝大家切莫信谣言。 这实在太像她的做派。 熙熙攘攘的人群跟着围观一路,又在随后的几天成了百姓茶前饭后的稀罕谈资。 而闻香轩里,杨烟边收拾满地狼藉——倒都是些拿来做样子凑数的破木头和碎陶器烂铁块,边慢悠悠低声跟苏可久解释。 “我从半斤那打听过,两年前有人求娶晏思兰,晏相还允了。可许是她那小娘不同意,晏思兰便直接把提亲的大礼都扔出了门,又追上说亲的媒婆,把人家铺子端了,当时也是京城一大笑谈。” “人都道晏相是老谋深算的狐狸,偏偏怕他这个小女儿怕得紧,也宝贝得很。” “而之前求婚的人家在明处受了辱,晏相反而自认理亏暗中帮了他们好几把。” “所以你就照葫芦画瓢?” 苏可久蹲过来跟她一起收拾,将一些碎瓷片放进她裹东西的麻袋里。 “让我也受一回辱?”他目光闪烁了下。 “怎么会?”杨烟连忙撇清。 “晏思兰不讲理的名声在外,有过上回,别人只会觉得是她刁蛮。我想着,若由她闹腾闹腾,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被欺负了,若会试榜上没你,才会有人说晏相公报私仇呢!晏相就不会轻易动你了。” “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想来想去,觉得就该把难题踢回去,这回换咱们做渔翁。” 杨烟提起装得满满当当的麻袋,又去找麻绳系口。 苏可久也站起身,目光追着她忙忙叨叨的身影。 这个姑娘一直很忙很忙,手上忙,脑袋更忙,像昼夜潺潺不倦的小溪流,进了死胡同,就退出来换条路走,遇着石头,就轻柔绕过去。 连他都一筹莫展的事情到底还是被她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 想起昨夜她说的,绝不让他冒险的话,苏可久的面庞又泛上红晕。 “如此会不会给晏姑娘惹来麻烦?你到底是在利用她,明明知道晏相有的是办法……还跟她夸张得这样严重。” 苏可久叹息一声,有些法子他不是没想过,但究竟碍于举人身份,不能用些女子的手段。 “不算吧。”杨烟已经开始扎麻袋了,“应付这事儿呢,晏相要么赶快嫁女,要么去圣上处弹劾有人诬陷,要么悄悄给你使绊子。” “可,女儿他定不舍得随便嫁了,上奏呢显得他草木皆兵,是否有意栽赃人?悄悄使绊子不也得使力么,少不得经别人动脏手。” “不管怎么做,都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苏可久接了一句,换上个了然笑容。 “是吧。对付谣言呢,最难的是自证。费无数力气,到头来可能还是陷在圈套里。”杨烟道。 “所以,晏姑娘一闹腾,把别有用心搅和成大家津津乐道的热闹和笑话,那裙带勾连什么的,反而不重要了,也就不用费力气去证明什么——这是双赢。” “哥哥要脸面,小女子当然有小女子的法子。” 说着她嘿嘿笑了笑,明眸艳艳又不露一丝阴翳。 和晏思兰达成意见一致后,在她离开之前,杨烟还塞了几瓶新出的花露给她。 晏思兰回头嫣然一笑才重又执了鞭子出门。 杨烟望着她的背影,想着下回,一定可以做朋友吧。 “我欠晏姑娘的,他日一定会还。”她又自言自语了一句,提着麻袋要扔出去。 一出门却实实在在惊了一跳。 乐事街上无数百姓正围观着被鞭子抽烂的白布店招和划了一道深重痕迹的匾额。 见杨烟打开门便有人吆喝起来:“叫苏举子出来给大家见见,有没有被晏二娘子挠破了相啊?” “谢谢诸位关心,兄长寒窗苦读十数载,是要靠真本事科举出仕报国,不是为了攀高枝。现在说什么都太早,何不等春闱放榜后再来?” 杨烟拿出招牌式营业姿态,指了指头顶牌匾:“大家若有香药需求,请认准闻香轩啊!” 心里想,定要好好把热闹看一看啊! —— 得空时杨烟又给穆闻潇送了回花露。 妙墨堂里,她边翻着刚出刊的新一期《山海异闻录》,边和穆闻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连穆闻潇都听说了晏思兰的“壮举”,据说已被刊入小报。 “晏二姑娘天不怕地不怕的,你没叫她也欺负吧?”穆闻潇从算盘前抬起了头。 杨烟还沉浸在书册中,正看得心惊胆战,只不走心地“嗯”了一句。 碧落君写他穿越雪山时遭遇雪崩,天地像坍塌了似的发出巨响,泥土裹着雪咆哮着滚到山脚,流成一条巨浪翻涌的冰河…… “烟儿妹妹?”穆闻潇又叫她一声。 杨烟才从书中抬起头来,却问:“姐姐,碧落君是不是武功挺高强的?” “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人,简直来无影去无踪,几乎出神入化。” 提起这个穆闻潇眼睛一亮,她倒没夸张:“我可亲眼见到那人身影只一闪便消失不见了。” “我就说嘛,能在雪崩中逃生的人。” 杨烟似沉浸入某些回忆:“他都已经这么厉害了。” “妹妹跟碧落君很相熟?”穆闻潇注意到她的话,继而盘问,“可那样的人,独来独往的,话也极少,不太像会交朋友的样子。” “朋友?”杨烟重复了这个词。 如果“碧落君”真的是那个人,隔了许多年的光阴,他们还能做朋友吗? 她甩了甩头,丢开一些无用回忆。 秦听朝恰好从侧门踏出,仍是一身广袖白衣,散发束银色抹额,抹额中间一颗赤红玛瑙石衬得整个人更仙姿出尘。 杨烟转头一暼,顿时怔住,不是为秦听朝,而是他身后昂头跟着的蓝衣少年。 面庞瘦削,眉目一派清寒,正是少年胡易。 秦听朝向杨烟点了点头算作招呼,但显然还有别的事,又忙将目光转向妻子。 “胡——”杨烟张嘴想叫一声,不知怎么又莫名有些胆怯,所幸穆闻潇迅速接过了话头。 “小胡易,把这个捎带着。”她从身后橱子里捧出一匹布样包裹,“给你娘做几件衣裳。” 果然是布,但隔着灰色包布看不到样式。 “替母亲多谢嫂嫂。”胡易向前作了个揖,并未推辞,也未向杨烟看上一眼。 然后携了布转身由秦听朝引着出去了。 “姐姐,他,怎会在这里?”杨烟回头望着门口,问。 “胡易么,也是个可怜孩子。”穆闻潇拆开杨烟送的花露,往手腕上点了些,是淡雅的杏花味道。 “和他娘相依为命。小时候常遭人欺负,母亲被打过,这里就有些问题。”穆闻潇指了指自己的头。 “小胡易才八岁不到就要边读书边干零活赚钱边照顾娘了。” “夫君呢,爱他如命,比对我都好。”穆闻潇嗔了一声。 “天天上赶子去找他,求字求诗求交往。你总听过那‘静候君来’破银山吧。” “噗嗤”,杨烟绷不住笑了一声,“小胡君到底是让秦大哥候来了啊。” “余银且留三年,他日金榜提名来取!”——豪言壮语似还响在耳畔。 而胡易,离金榜题名的那天也不远了吧。 第197章 咱们不必回乡了! 「看榜」 三月初十,春闱放榜日。 寅时刚过,天尚未全明,福寿寺的晨钟余音还在虞都城回荡时,礼部南院贡院门口已水泄不通挤满了人。 杨烟一身月白长衫也混于其中,扯着着黑白儒衣的苏可久向前挤。 “不着急的,榜已经在那儿了,何必急于一时?”苏可久嘴上这么说,身体却不自觉地往前挪去。 倒是一个相熟的人都没遇着。 那些公子哥儿,要么派小厮候着,要么有腿脚快的得了信儿就去府中报喜领赏,根本不需要自己来看榜。 此刻前头传来看榜人的大声吆喝:“第一名会元,眉州胡易!” 人群迅速爆发出欢呼。 杨烟顿时怀疑难不成都是三甲榜押了胡易的? 苏可久的步子便滞了一下。 杨烟感受到他的停顿:“怎么?怕了不成?哥你等着,我去看!” 说着丢开他的衣袖,自顾自地往前挤。 但前边还是紧接着传来了第二声吆喝:“第二名——” “——清州苏毓。” 人群的骚动中,还是有人在她耳边道了一声:“恭喜!” 杨烟回头看到半斤已躬身作揖笑呵呵地讨赏银了。 也对,这么大个事儿哪能少得了他。 离得不远,苏可久早已呆愣,却低了低头便转身逆着人流往回走。 杨烟还是不放心,交代半斤等她一下,迅速弯腰挤上前去,在皇榜前亲眼确认过了,才笑眯眯地又挤了出来。 “多谢半斤大哥!”杨烟从袖中取出碎银,往半斤手里塞。 “谢啥嘛……我就说苏官人定会出头吧!只待他殿试高中,杨兄弟的好日子也就不远了!” 半斤满脸堆笑,将银子迅速装入怀中,说过吉祥话又问: “那日小兄弟叫我去宰相府给晏二姑娘传话,后来听说她来你家闹腾了?可是我办砸了?” 杨烟回头又踮脚瞧了瞧那占了满墙的巨幅贡士榜一眼,此刻天光乍现,离得远了也能看到名字。 她点头笑了下:“此事应是过去了。” 所幸谣言传得快散得也快,现在大家只会关心会元胡易,谁还在意第二名? “多谢半斤大哥!晏姑娘闹事未必不是好结果,你可以把心放回肚里。”杨烟拱手向半斤施礼。 半斤长舒一口气,这几日他连吃饭都不香了,说书时也常走神。 “但——”杨烟又嘱咐,继续往半斤手中塞银子贿赂。 “尚未殿试,我兄长既已中贡士,身份便敏感,还请哥哥说书时尽量不要引着大家往他和朝廷官员有瓜葛上猜。” “兄弟放心,最近我都不提他了,低调,低调。”半斤笑呵呵答应,带着抄录的新贡士名册回客栈报喜了。 杨烟才开始到处寻苏可久,可放眼过去看榜的举子们皆是同样的儒衣斓衫,哪还有他的影子? 她个子又不够高,好不容易才挤到热闹边缘,四处睃巡。 这家伙是太激动,跑一边哭去了? - 满目黑白间,杨烟蓦地瞧见一抹蓝色,远远藏在小巷中,只探出半个身子往榜上瞧了一眼。 “会元胡易”的呼声一波波传来,蓝衣少年便垂下眸子,淡定地回身离开。 杨烟顾不上找苏可久了,追着胡易清瘦的身影进了巷子。 离得不远,见他扶起地上坐着一名素衣妇人,又抬手帮她拍去身上的土,搀着她一步步往巷子深处走。 妇人浅笑着,手里捏着一大朵红牡丹,抬手插到儿子的儒巾上。 蓝衫上瞬间似盛放了赤色焰火,衬得少年愈发冷艳,他望着母亲,面庞上终于绽开了个明媚笑容。 是熟悉的、让人连呼吸都滞住的矛盾感,她在冷玉笙身上感受到过。 可杨烟莫名觉得,二人又如此不同。冷玉笙的底色是温热的,冷淡只是他的伪装。 而胡易的暖,却似只向着他唯一的光源…… 仿佛感受到身后的目光,胡易回了下头,向杨烟投来漠然一瞥。 然后无所谓地回转,牵着母亲慢慢走远了。 杨烟心中漾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慢吞吞地转身往回走,却在巷中陆陆续续碰到数名或蹲或坐在地上正发呆或痛哭的儒衣举子。 “自怜羁客尚飘蓬,得丧悲欢尽是空。” 科举从来几家欢喜万家愁,而即便是零星的欢喜,铺就开的,也并非坦途。 那是要匍匐前行的窄路……踩着的、都是别人的尸骨。 还未摸到天家的门槛,杨烟已经领教过它的暗流汹涌。 有人拍了拍她发呆的肩头:“回家吧。” 也不知刚刚去哪里平复心绪了,苏可久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杨烟回转过身子已满面笑意,轻道:“咱们……不必回乡了!” 苏可久看起来却不像很开心的样子,细长的眉眼微眯,鼻尖上泛了密密的小汗珠,只有唇角轻轻勾起,露出个似有似无的笑容。 杨烟感觉面前的书生竟和刚刚看到的胡易神色如出一辙。 “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地跳起来呢……”她喃喃。 “看到落榜的同僚,开心不起来,走吧。” 苏可久自然而然地牵起的手,又慢慢松开了,两人并肩向西行走。 而他未说完的话是——“一切才刚开始。” 他再不能回头了。 杨烟还是不甘心这么平淡,小跑几步转身蹦到苏可久面前。 “我差点给你带沟里,明明‘人生得意须尽欢’,瞎说什么丧气话。开心点,我要给你庆祝庆祝!” 说着抬手向上勾住苏可久唇角,挑出个假笑来。 “好,都听你的。”苏可久目光闪烁,拽下她的手,浅笑着应了一声。 “欸,好像忘了点事儿……萧玉何考上了吗?” 杨烟突然一拍脑袋。 何止萧玉何,除了苏可久她谁都没看。 “等我再去细细瞧瞧!”她连忙又跑了回去。 苏可久遥遥盯着飞奔的小小背影,一直没舍得移开眼睛。 —— 回到闻香轩,门口已候着个镖局的年轻小镖师。 “可给小郎君盼来了,不然我下午还要跑一趟,这箱子,死沉!” 镖师向着杨烟拱手,踢了踢脚边一个贴着封条的大梨木箱,交接给杨烟,才算完成这趟镖。 是胡九半个来月前寄的东西,杨烟和苏可久合力将箱子抬进房里。 打开是满满一箱药丸并着一小坛女儿红酒酿。 “好家伙!这是把他的小药库都给我搬来了。” 杨烟激动地上蹿下跳,又捧起女儿红转着看了一圈。 “这是胡九的喜酒哎!林家酒铺给女儿酿的出嫁酒,一定极好。” 苏可久勉强笑了下,掩饰住心中隐隐泛起的落寞。 酒坛下还压着一封信,他轻轻提了起来,递给杨烟:“给你的。” “烦大哥帮我念念。” 杨烟已经在拆酒坛口的封泥了,迫不及待地要尝第一口。 “自己看!”苏可久又往她眼前递了递,语气已微微泛了酸。 杨烟没有接,此刻已提起红布包的酒坛盖,深嗅了一口酒香,抬头咧开个笑容: “哥哥念便是,我跟你,没有秘密。这酒,真是醇香醉人!” 晶晶亮的眼睛还调皮地眨了眨。 苏可久眼睫一颤,才收回手抽出信笺,却没念信,自己先略览一遍,才道: “他说三月要……携妻来京城投奔你。” 第198章 你是他的人了,对吗? 「寄字」 “什么??真的?!” 杨烟顾不上酒了,雀跃着连忙接了信逐字逐句又读了一遍。 胡九说他三月初三成婚,婚后就来京城寻她。 “我不是做梦吧。”她捧了酒坛豪饮起来,酒液淋漓洒了一脖子。 “痛快!双喜临门!不,三喜临门!” 可能心情过于激动,几口老酒就叫她眼前天旋地转。 放下酒坛,她伸出两根手指,又伸出一根,晃了晃,手指重影越来越多,她也不知到底是几根了。 “你过了会试,胡九成了亲,他还要来找我……”她低头开始数手指,“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他乡遇故知……” “人生四喜,咱们占了仨!” “ 太久太久没这么开心了,好像离开家后就没怎么快意过。” 杨烟几乎要跳起舞来,却被苏可久紧紧拽住。 “大哥,你快打我下!瞧瞧疼不疼……”她又捉起苏可久的手要拍向自己的脸。 苏可久看她行事说话都颠三倒四,伸手靠近她,却没下手去打,只用袖子轻轻抹去了下巴上的酒渍。 手指却在唇边停留一瞬,大拇指颤颤地按上了女子的下唇。 刚沐过酒,嘴唇柔软透明,嫣红异常。 “你喝醉了,别发疯了。”苏可久挪开了手,却将拇指藏入握紧的拳头,低了头不再看她。 却忍不住又问:“是不是他来找你,比我考中更让你高兴?” “这是什么话,都一样啊——”杨烟刚想继续解释,又听闻香轩门面处有人轻声敲了敲门。 怪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杨烟转身要去迎接,苏可久却将她扯到身后:“你在屋里等着。” - 门口伫立着一个灰绸衫绑黑幞头的中年男人。 脸上挂了个标准的商人营业式笑容,一撇小胡须便被嘴角挤得向上扬起。 “您是?”苏可久打量着他。 是从没见过的陌生面孔。 “敢问可是杨烟小官人的居所?”男人礼貌躬身作揖,语气讨好温顺。 “不是,找错地方了。”苏可久说着要关门。 却听身后某人还是不知趣地开了口:“我是杨烟,您是哪位?” 转身见她已整理好衣服,满面神采奕奕,哪还有一点醉酒样子? 苏可久不得已又开了门。 杨烟向男人作了揖,却莫名觉来者不善。 苏可久退出两三步的距离,打量着二人。 “顺义钱庄,吴渭。”男人抱了抱拳。 几个字似响雷在头顶炸开,杨烟差点腿软到跌坐地上,酒也彻底醒了。 她扶了扶门,强撑住身子。 果然乐极生悲、福祸相依,学这么久《周易》,她早就明白这个道理。 躲是躲不掉的。 “吴……掌柜?”杨烟声音打了怵,连忙让出道来,同样讨好回应,“进来说,进来说。” 男人倒不推拒,迅速闪进了铺子。 “劳烦兄长去给吴掌柜倒碗水!” 杨烟朝苏可久苦笑着眨了下眼睛,又把酒坛收进箱子。 苏可久瞧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倒水去了。 “杨小官人可否拿牡丹佩给在下一览?” 吴渭推辞着不肯落座,只看似不经意地用眼神四处扫了下店铺。 杨烟忙翻出一直随身带着的牡丹玉佩呈过去,心里却在敲小鼓。 吴掌柜既摸来了这儿,冷玉笙也肯定知道她挪地方了。 可什么事儿小厮不能代劳,非劳驾大钱庄掌柜亲自跑一趟? 吴渭看好信物,确认是自己人,才从袖中掏出一张叠起的纸笺不露声色地压在玉佩下,混着玉佩一同递回给杨烟。 看来是传话的—— 杨烟接过便塞进怀中。 “嗯?”吴渭明显一愣,向她点点头努努嘴示意。 啥意思?既已接头,还要干嘛? “嗯?”杨烟也歪头跟他打哑迷,不自觉吞了吞口水。 “咳!”吴渭整理了下衣服,轻咳一声,躬身又是一拜。 “烦请小官人回信一封给在下带回交差。” 杨烟被口水噎了下,突然了悟,连忙又将信笺掏出打开,里边还包着张折起的细长小帖子。 纸上只简简单单写了个“工”字。 …… “马上回复?”杨烟讪笑,真是…… “马上,主子还在等信儿。”吴渭笑眯眯又笃定地回答。 都和那主子一样喜欢捉弄人啊。 杨烟捏着字条上看下看,都只是一个“工”字,左看右看又都不是字。 然而联想到某件事情,突然醍醐灌顶了。 她连忙摸出宣纸和储墨毛笔,迅速题了个字上去,吹了吹晾干,才笑意盈盈地叠了躬身递给吴渭。 苏可久刚提了壶热水进来,便见吴渭从杨烟手里收了张纸片藏到袖中。 “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杨烟捏了捏那奇怪的帖子,上面是彩墨印了个座号——还盖了个礼部的小章。 “吴掌柜,您喝口水。”苏可久走过去要往茶碗中斟水。 “不了不了。”吴渭摆了摆手,又叉手行了礼,客气道,“这是三月二十春搜的座券,就在南山围场,主子命您去瞧他射礼。” 好一个“命”字,杨烟觉得这帖子真烫手。 “我就不要了吧——”杨烟试图将帖子塞回给吴渭。 “在下任务已完成,就不叨扰了。” 吴渭却迅速转身就走,任杨烟手快也没看清他如何掠到房门口的。 她惊了一惊,还是个会武功的! 没得办法,杨烟只能向前一步相送:“吴掌柜,您慢走。得空——” 说了一半,她停住了,得空也还是别来了吧。 吴渭却在迈出一脚门槛时又回了头,恭敬道:“主子交代了,杨小官人今后有任何吩咐、用钱和捎话都可到钱庄找我。都是自己人,你大可以信任在下。” 又躬身行了一礼才退出去。 - 杨烟“啪”地合上了门,无力地在门口倚了倚,拍了拍胸脯如释负重呼出口气。 之前是总莫名其妙从屋顶冒出来的楚辞,现在是有固定窝点的掌柜…… 韩泠简直是个无孔不入的瘟神…… 她则像故事里着了妖精道的书生,就这么被缠上了,有事没事找她吸口阳气…… 还没发完呆就听一语清淡询问:“这是什么?” 苏可久已拿起桌上纸笺盯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打哑迷这种事情,非得局中人能解。 “没,没什么。”杨烟慌张跑来从他手上抢走纸笺,和票子一起叠了又叠,折成个小纸饼塞进手里。 “你不刚说我们之间,没有秘密——么?” 苏可久眼神渐渐冷掉,用杨烟刚刚哄他的话来回击她。 “是,是——你别生气。”杨烟没辙,碰着俩缠人精,她能怎么办? 又摸出纸条重新展开给他:“是个‘工’字。” “我难道不认识?”苏可久竟然气笑了。 “吴王说要帮忙查一下前几天你的事。”杨烟解释,“刚才那人是来递话儿的。” “你是说——”苏可久眼睛眯了眯,一瞬了然。 杨烟点了点头:“是‘江,已打点’。” “哥哥不用担心,枢密府以后不会再针对你了。”杨烟试探着笑了笑,“你只管踏实考殿试。” 看到这个字她其实是长舒一口气的。 虽说借晏思兰之力搅和了下局面,但难保以后会不会有新的麻烦,而冷玉笙帮她釜底抽了薪。 她的心才彻底落了地。 今日不只是三喜,是四喜! “是么?我是不是还得谢你给我求了个‘不杀之恩’?”苏可久低声却阴阳怪气地反问。 “你是他的人了,对吗?” …… 杨烟笑不出来了。 第199章 够……真诚吗? 「拆字」 “不是,不是。我没求他,我是靠我自己……” 杨烟着急了。 明明事实不是这样,可偏偏看起来就是这样。 吴渭临走还非要说个什么“自己人”的屁话——恨不得给她全身都盖上吴王的大红戳子。 这下好了,她明明在冷玉笙处已倒戈向了苏可久,却在苏可久这儿竟像是跟定了冷玉笙。 里外不是人啊。 心机小王爷给她挖了个好大一个坑。 “是他非要掺和,你信我。”杨烟辩白。 才说过不久“自证”就是陷阱,自己就掉了进去。 虽说她本不是非要去掰扯什么的人,可若是苏可久误会她,她怕他会将自己绕进茧子想不开。 所以,还是要辩解。 哄完这个哄那个,真累。 杨烟努力凹出个人畜无害的微笑,只盼赶紧再来个人,给她找点别的什么事儿做。 偏偏安安静静。 她只能微笑着等,等苏可久给她个回应。 反正惹毛他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我自然信你。”苏可久叹了口气,收回情绪。 “可你明明知道他和张氏勾连,以后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 “我选你!”杨烟未假思索打断了他的话,笃定抢答。 够……真诚吗? 不够的话,那再加强一下。 杨烟抬手握住了苏可久的手,“这是早就做好的决定,哥哥不要再一遍遍问了。”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除非——你不需要我了。” 她喃喃补充,也得给自己个退的余地不是? 心下佩服自己真是个铺台阶小能手。 似看出眼前小女子在打些奇怪的主意,苏可久眉眼轻挑,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低声道:“既如此,那你,不如就此跟他割席吧——春搜也不要去了。” 语气有些蛊惑,配上他本就妖冶的长相,这光景极像一只狐狸精慢慢揭开脸上的画皮。 “还有,你给他回复了什么?” “我……”杨烟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嘴唇,眼珠子转了又转。 这让苏可久想起刚刚饮过酒时她鲜红欲滴的唇瓣,他扯过她,垂眸盯了许久。 “好,好,我答应你,跟他割席,也不去射礼,好吧。可……你别这样看着我。” 杨烟撇过头去,眼前直直紧盯着自己的目光烫得她浑身发毛。 她向后撤了撤手,试图脱身出来。 但这回苏可久却追着她的手一直死死捏着。 “你怎么了?”杨烟觉出不太对劲,他怎么跟被刺猬扎到了似的,“你是觉得韩泠伤了你自尊?” 苏可久瞳孔瞬间放大。 杨烟知道猜对了,便有些想笑:“你既说‘术无高下’,借力打力又有什么?” “我就不明白,你跟他较什么劲呢?他是个疯子,你也跟着发疯?” 这是心里话,“任性”真不是所有人的权利。 “你当然不明白!”苏可久蓦地俯身靠近了她,预谋很久般,颤抖着要贴上她的脸。 “我都能被他算计,你还能赢得了?”杨烟伸出另一只手连忙将他的凑近的脸推远。 “不试试,怎么知道?”面前的书生终于丢开了她的手,却冒出了些奇怪的话。 杨烟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别乱说话!” “你心疼他?”苏可久拨开了她的手。 “哈?” 杨烟彻底无语,这人也没喝多啊,怎么就不饮而醉了。 “我心疼他做什么?他有天底下最尊贵的爹,还有一堆效忠他的人。我是心疼你!你可不要乱说话给自己招麻烦,咱安安稳稳过了殿试行不?” “好。”苏可久恢复了一贯的温和,“但烟儿,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 “说。”杨烟不耐烦了。 “你到底回了他什么?”苏可久贴向她的面颊又问一遍。 杨烟只能附到他耳边,吐出一个字。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退回来,苏可久突然飞快地向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蜻蜓点水的一触却让两个人同时僵住了。 杨烟窘得脸红,只觉自己连脚趾都在抠紧,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出去。 苏可久眼神浮动,却还想继续探寻,向他渴想太久的唇畔…… “哒哒哒” ,只听南边院门不合时宜地被人敲响。 苏可久睫毛一颤睁开眼睛,眼前哪还有半个人影? —— 正午,一只白鸽轻盈越过褐色高墙,飞进宫城深处。 空中却倏然飞出一支小箭,直直刺入鸽子身体,将它迅速打了下来。 内侍高涯捡了鸽子尸体向执弩的禁军作了一揖,待禁军离开后马上将鸽子脚筒连同纸条一起塞入袖里。 —— 明仁宫中冷玉笙还在后院草场射箭玩儿。 鹿骨扳指用起来极其顺手,柔中有骨,既不硌手,也有滑面便于释放弓箭。 虽说昭安帝承诺春搜后送他去禁军,却终究不是黄绢黑字盖了玉玺的。 一切未定。 但他一直将心放得还算平静。 偏偏顾十年匆匆忙忙送来一样东西,看到后一向淡定的吴王脸色变了。 其实装不认识就好,可他就是想知道那姑娘回了些什么。 “中宫连这都盯上了?”冷玉笙握了握手中的一小节竹信筒。 是他大意了,以往都是楚辞出宫去找老吴交换信息,这次他急着收到小道长回复,便叫老吴办了事第一时间送信过来。 飞的人他们没那本事捉到,飞的鸟儿却可以。 “高殿头已把拆了信筒的鸽子拿去应付交差。”顾十年低声补充。 这是高涯交的“投名状”,也是来试探他了。 “高殿头那边,劳烦十年维系,多搞些好玩意儿酬谢他。” 冷玉笙向不远处候着的楚辞挥了挥手,楚辞便奔过来,给了顾十年一张千两银票。 好大手笔! “这……殿下……”顾十年捧着银票,不知如何是好,这数目赶他十几年月银了。 跟了吴王这么久,顾十年看出来了,这个小王爷很有钱,只是目前没地儿花罢了。 “任你分配。”冷玉笙语气柔和,“高殿头那边都靠你了。用钱什么的,尽管找楚辞。” 他又破开手里的信筒,抽出一张纸笺。 纸笺像已被人拆看过几次的样子——想来高涯和顾十年早就“检查”过了。 在深宫里生存,死忠也是大忌,他们虽各为其主,但到底心中都有条界线,懂些在上边明里暗里的交锋中保全自身的手段。 而这纸片还能还给他,也没落到皇后或者圣上手里,想必真没写什么…… 冷玉笙盯着纸上的字看了一眼,的确是杨烟的一笔飞字,嘴角便不露声色地弯起。 “知道这是什么吗?”他扬了扬信笺给顾十年看。 “奴才……不知。”顾十年低下头避开冷玉笙的视线,纸上的一个“射”字却已清晰地印入脑海。 “那就自己猜喽。” 听到这句顾十年眉头紧了紧。 “楚辞知道是什么吗?”他又得意洋洋地问还未离开的白衣楚辞。 楚辞不屑地笑了笑。 之前这人非巴巴地写个破字叫他送出去,这厢又收回来一个字,还差点被人揪住尾巴。 俩人搁虎顾狼视下猜字谜玩儿呢…… “你开心就好。”他恹恹道。 “这是‘寸身,不言谢’,小道长要谢谢我呢!”冷玉笙将纸笺满意地叠了放进胸口。 又是小道长……顾十年悄悄松了口气。 楚辞默默翻了个白眼儿,人家明明说的是“不谢了”。 为了一个破字搭上一千两,真不值。 第200章 我就是知道 「庆祝」 此刻某个“一字千两银”的小道长正被春风满面的萧玉何驾马车往栖凤湖边送。 萧玉何堪堪挂在贡士榜中下,但至少也上了个榜。 听到结果他几乎欣喜若狂,立刻去禀报父亲。 萧叶山破天荒地对他咧开一丝笑容,解了他的足禁。 他虽不知为何莫名被关家里了半个月,但父亲的命令他不敢不从。 这么多天第一次出门放风,还中了贡士,简直“春风得意马蹄疾”,他立刻要策马奔去找苏可久。 但萧寂桐不知怎么委屈巴巴地一定要跟来,哭得梨花带雨。 萧玉何不太会哄女孩子,只得服软换了马车,给她也带了来。 既然他哄不了,就找别人来哄? 或许,妹妹想苏毓了? 一边驾车,萧玉何的心思已飞了老远。从杨烟提了那件事,他也就上了心,思量来思量去,只觉美滋滋地几乎要上了天。 物候接近清明,马车奔驰在满城的繁花似锦中,他神采飞扬地吹起了口哨。 马车里却安静得可怕。 杨烟刻意躲避着苏可久的目光,而萧寂桐也不理他。 和两个女孩儿对峙半晌,苏可久终于绷不住了,掀开车帘逃了出去。 萧寂桐伸手轻轻抓了抓膝上的裙子,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寂桐姑娘?你不高兴么?”难得能和萧寂桐独处,杨烟早看出她心思正别扭,立刻开了话匣子。 萧寂桐瞥过脸去,愣了一会儿又把脸转了回来。 她一直不喜欢这个油滑的、曾调戏过她的“少年”,准确地说是看到就讨厌,却也说不清为什么。 但有些事她实在开不了口问苏毓,总得找别人问问的。 “杨公子,苏……苏……毓和思兰的婚事可为真?” 她才发现,自己根本叫不出来“苏毓”的名字,话到嘴边舌头便打了颤。 她的侍女出门采买时早将街巷传闻打听了真切,她为此已忐忑烦扰多日。 “姑娘知道此事?”杨烟眉眼一挑,恰正中下怀,乐呵呵地反问,“既听到传言,难不成不知晏姑娘大闹我家,差点给兄长挠破了相?” “他……受伤了?”萧寂桐猛然抬头,心里一慌。 杨烟却怔忡了一瞬,她从这个姑娘干干净净的眼眸里看到了担忧。 不是耍小脾气,而是真正的担忧。 他们都是芸芸众生、平凡蝼蚁,一路前行,总会遇见许多人,和一些人同行一段又告别,而和更多人只是擦肩而过,彼此未有停留。 文冠庙内,苏可久道:“人海茫茫只为一人尔,不只在诗词里。” 的确不只在诗词里,但要有多幸运才会有人能把自己放到心坎里惦念,为之喜乐忧愁。 本来只是胡扯,还想继续逗逗萧寂桐的,但现在杨烟改了主意。 “他……一点点吧,不过现在早好了,连个疤痕都没留。”杨烟把谎话圆了回来。 “这事儿纯属谣言,寂桐姑娘可不要信。姑娘定然清楚,我兄长不是随意之人,只与晏姑娘有过一面之缘,怎会暗生情愫?况且他喜欢温温柔柔文文静静的女子……” “像你一般……”她又补充了句。 萧寂桐的心突然扑通通跳了起来。 见杨烟定定地打量她,萧寂桐突觉既羞赧又冒犯,连忙抬袖子遮住了脸。 而车外萧玉何扬着鞭子也在凶苏可久:“你出来干嘛?就留我妹妹和一个男人孤男寡女待一起?你也放心?给我回去!” “没事儿,她……”苏可久眉头一皱,他还真没想过这茬,可看萧玉何一副要抽人的架势,他只能灰溜溜地又缩回了马车。 反正他现在就是“老鼠钻了风箱——两头受气”。 而苏可久刚挪屁股走人,杨烟又立刻跳了出来,跟排队上茅房蹲坑似的。 萧玉何抿着嘴拧着鼻子盯了杨烟片刻,突然笑了:“干得好!他俩好久没见面,许多话非得私底下讲,你陪我赶车。” “萧大哥,他们……你同意了?”杨烟听出了什么端倪,指了指车厢,神色一松。 “贤弟可是会试榜第二名,长得又一表人才,保不齐殿试能得个榜眼探花什么的,又是我知己好友,我欢喜还来不及,凭什么不同意呢?” 萧玉何欢脱地抽了下马,转脸又道:“但我同不同意算不得什么,必得妹妹喜欢,还得父亲同意才行。” “你父亲肯定愿意的。” “什么?”萧玉何一惊,“你……你是什么人?我都不知道,你怎会知道?” 杨烟努了努嘴,然后灿烂一笑:“我就是知道。” 萧玉何又怔住了,天,“他”笑起来也太好看了吧。 明明早就告诫自己无数遍不要再乱想,但身体总是违背头脑。 他的脸瞬间涨红,再不敢看杨烟,专心驾起车来。 —— 杨烟坚持要做东给二人考试庆祝,于是马车先到了烟雨台。 但这知名酒馆此刻几乎挤满了为中榜举子设宴的官员和富商,已非清净之地。 一筹莫展时刚巧碰到忙忙碌碌引客的秦听朝,他便开了个“后门儿”,在二楼给他们单开了间小雅间。 “今儿个多谢秦大哥!”杨烟笑眯眯拱手向秦听朝致谢。 “哪里,两位新进士能光临可是我的荣幸,今日多送小兄弟一坛酒。”秦听朝提前恭维起来。 “托你吉言!”杨烟道了谢,催秦听朝去忙。 关了门,倒也安静,一桌鸡鱼肉以及佐酒小菜迅速摆了过来。 她连忙将萧寂桐送到苏可久对面,自己尽量不跟他有眼神交汇。 想起之前的事还是尴尬至极……熟悉成这样的人,也能下的去嘴! 苏可久自知理亏,一直低着头不言语。 萧寂桐显然情绪好了些,却只目色柔柔地盯着桌子看。 只有萧玉何是真高兴,白净的脸上快笑出了褶子。 “贤弟,今天好好敬你一杯,明日咱们再一起复习准备殿试。”他倒酒把盏,酒杯里装的还是“流光醺”。 苏可久轻笑了下,接了他一杯酒。 “萧大哥放开了喝,今天都算我的!” 杨烟瞅了瞅地上摆了一排的六个酒坛,过去把胡九寄来的酒也开了。 “这是我兄弟成婚的喜酒,十几年的女儿红,今儿个给你们庆功,一起沾沾他的喜气。” 说着一人一杯倒满。 “六年,我考了三回,终于圆满了!”萧玉何和三人碰杯后一饮而尽,竟眼泪汪汪起来,“我都二十四了,还是功名未定,妻也没娶……” 苏可久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 “噗嗤!”看萧玉何一副凄惨惨顾影自怜的样子,杨烟和萧寂桐竟都没憋住同时笑出声来。 “我哥哥跟个大傻子似的,得亏倩娘不在,见不着这光景。”萧寂桐似忘了杨烟是个“男子”,凑到她耳前说悄悄话。 “我觉得萧大哥很是真诚坦荡,也很可爱。”杨烟低声回话。 萧玉何见杨烟和他妹妹勾着头聊得热络,心里竟莫名觉得有些不快:“小道长,无礼了!” “哦。”杨烟闻声连忙往旁边挪了挪,正襟坐好,又端杯欲饮一口酒。 苏可久嘴角竟扯出了一丝笑。 “哥哥,她说你——很可爱。”可能心情转好,萧寂桐俏皮地指了指杨烟,一口实话说得猝不及防。 “咳咳!”杨烟的酒又卡在嗓子眼儿。 萧玉何脸上立刻泛了羞,忙举杯饮酒掩饰。 苏可久刚刚勾起的嘴角又蓦地垂落下去。 第201章 你留还是不留呢? 「和光」 “《尚书》言‘可爱非君’,我说的可爱也是‘可敬’的意思。” 杨烟抬袖擦了擦嘴,给自己找补:“萧大哥读书不辍,矢志不移,终偿所愿,可敬可爱。” “还是赖于小道长的神机妙算和贤弟的无私扶助。”萧玉何忍着笑意,“教我树立信心,又摸到读书的门道。该我敬你们!” 他又斟满了杯。 “祝萧大哥往后一切顺遂!” 杨烟往萧玉何手上碰了碰杯,自顾自说:“等过了殿试,不就可以娶媳妇了?你先成婚了,我兄长也才能成婚不是?” 一句话却是精准点到了其他三人。 萧玉何和苏可久举着的杯子碰也不是,落也不是。 而萧寂桐也一瞬间红了脸。 口里饭食和杯中酒似都溢满了尴尬味道。 只有杨烟幸灾乐祸地继续给大家布菜添酒,催着他们尽兴言欢。 胡九寄来的女儿红也着实是烈,渐渐地几人都喝得有些上头。 或许女孩儿间天生没有距离感,吃到最后,萧寂桐醉眼朦胧,面庞也红扑扑的,竟裹了杨烟的脖子,挂在她身上开始唱曲儿。 唱的是一阕缠绵《少年游》:“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她以纤长手指挑起碟中佐酒的盐渍橙皮,轻轻抿进嘴里。 手边无有拍板,杨烟拿筷子敲酒杯伴奏,接了词继续唱: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 “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萧寂桐眼波流转,浅笑轻扬,又向苏可久投来柔媚一眼。 一向乖巧娴静的闺中女子微醺后不经意的真性情流露,直让被瞧之人浑身发麻,魂销魄荡。 苏可久也饮过了量,手中酒杯已端不稳,眼睛却紧紧地追着对面几乎黏在一起发疯的两名少女,心内似被凌乱的丝线缠成麻团…… 萧玉何早趴桌子上睡着了。 “苏哥哥,你留……还是不留呢?” 被酒劲儿唆使,萧寂桐突然盯着苏可久,愣愣发问。 杨烟被这猝不及防的询问打了一个激灵,瞬间酒醒。 可分明不是询问,而是告白啊。 一个羞怯温顺女子心内的柔肠百转都在一个“留”字里——也只能言尽于此。 杨烟瞧了瞧苏可久迷乱恍惚的神情,把少女搂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轻轻揪了下来。 “你留还是不留呢……”萧寂桐满面嫣红,又委屈巴巴地指着苏可久执着地重复了一遍。 眼泪已盈盈挂满了眸子,堪堪溢出一滴,当真是玉珠零落胭脂碎。 她似明晓了这个男子含混不清的态度,却还是想要一个明确答案。 苏可久避开她的目光,却直起身越过桌面一把握住了杨烟还执着一根筷子的手。 “咱们走吧。”他说。 他也想明白了,“芙蓉暖帐”虽好,却非他所欲,即使未来“马滑霜浓”也要和这个相濡以沫多年的姑娘并肩前行。 她是能在暗夜的大雪纷飞中牵引他回家的人。 “走哪去?”杨烟却甩开他的手,将他整个人甩得踉跄后退了几步,险些将身下的凳子掀翻。 杨烟迅速抬手向萧寂桐眼前洒了些香粉,少女目色便无神呆滞起来,又不放心地往萧玉何鼻息间也散了一把。 “留下来,苏毓。否则,以后……没机会了。” 杨烟坐回凳子,仰头望着他,声音低哑,几乎是哀求。 “萧姑娘不会一直等你,但她是真心待你,人海茫茫,唯你一人。” “入了庙堂便如日日行走在无形刀尖,以后麻烦不会少,我还能帮你多少?” “这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你得了她,也不会失了我,可懂?” “我一直都在的。” 杨烟终于叹息,她不明白为什么苏可久这般聪明,如此简单的事情却始终优柔寡断、掰扯不清。 选择萧氏,才是双赢。 苏可久神色悲伤,两手按于桌上,俯身审视她很久,终于了然,垂了垂眸,自嘲地笑了笑,又斟了杯酒隔空敬向杨烟,将憋闷一天的话倾倒出: “我以为会试过了,才有资格和你同行,你总该给我个机会。” 温和的目光中笼着大片阴翳。 “到底这么多年,是我始终自以为是,唐突姑娘了。” 他举杯一饮而尽。 再倒时,发现酒壶已空。 苏可久轻嗤一声,将酒壶丢回桌上。 不挣扎了。 他重新入座,神色很快恢复如常,又瞥她一眼:“他们……你不管了吗,小道长?” 杨烟连忙往萧寂桐面前打了个响指,唤醒了她,又瞅了瞅萧玉何:“过会儿会醒的,叫他睡会儿吧。你们好好聊聊,我出去转转。” 然后起身出了门。 趁萧大傻还睡着,给他们一点独处的时间。 她慢慢踱下了楼,走向满厅来来往往的人群。 —— 烟雨台无论大厅雅间,各色筵席的主角无外都是中榜的新贡士,有的是官员富商为自家亲戚或公子,更多的却是为了招纳自家看好的寒门。 殿试还未举行,新一轮榜下捉婿便早早开始了,之后的两个月,宴会活动只会鱼贯接踵,年轻未婚样貌好又名次靠前的甚至会有几家争抢。 此刻前厅中一群看客正层层围着在凑什么热闹。 杨烟慢吞吞挤了过去,发现人群的焦点,却是一身蓝衣的胡易。 少年正紧抿双唇,一言不发,只躬身向身侧站立的短须褐绸袍男人行礼。 “真是不知好歹,户部侍郎捉婿也敢推拒。这样的好事儿,别人求都求不来。”有人呛了一句。 “要你入赘你去不?生了娃娃还得跟妻家姓。男子汉顶天立地,怎能受这等侮辱?”另一人又怼他。 “等回头点了状元,京城权贵之女还不任他挑选,可不得待价而沽。” …… 杨烟听旁边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便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今日秦听朝受几名官员邀约,特意为新会元胡易组了个酒局。 本想好好推介下这才华横溢又样貌俊俏的少年,没想到两名官员竟都有意招胡易做小女婿——当然,都是上门的。 显然是爱才又看不起他的出身。 对寒衣子弟来说,虽然屈辱,却也能得个靠山,可捉婿的对象偏偏是胡易。 他以自己年纪太小不到适婚年龄为由当场直接拒绝了。 可户部侍郎孟藉哪怕散了席仍不死心,拽着胡易要他松口。 胡易却一丝犹豫都没有,大庭广众之下再次断然拒绝了他,并一言不发躬身行礼到现在。 孟藉显然喝醉了,被拒绝后极其不满,怒目圆睁红着脸杵在大厅中央,二人就这么僵持着。 第202章 你别这样 「同尘」 秦听朝送客回来,一看眼前场面就顿时明了。 他面上挂笑连忙向孟藉作揖道歉:“孟侍郎,胡易到底年龄小些,还不到十五,殿试成绩未定,不如以后再议?” 说着叫小厮去拿些好酒给孟藉捎上,搭个台阶叫他下去,又张罗着亲自送他回府。 “秦老板,孟某人是惜才之人,儿女之事上绝不会强人所难。可他连去本官府上喝杯茶下盘棋都拒绝,到底是不识抬举了吧。”孟藉面色铁青,拂袖便要出门。 “孟侍郎!”秦听朝提着酒迅速跟上,还欲转圜一下,又回头催促胡易,“胡易来给孟侍郎道歉!” 胡易默默直起身子,只浅浅望了秦听朝一眼,又面无表情地躬了躬身,淡淡道: “秦先生,胡易无才也有德,不愿攀附权贵。孟侍郎,小生婚事当由母亲做主,不敢背弃祖上。” 孟藉的步子顿了顿,回头抬手向这清冷少年指指点点:“好啊,好啊,恃才傲物是吧!” 声音已经颤抖。 秦听朝眉头皱了紧,只能转身再向孟藉赔笑。 围观的人群却爆发出叫好声。 “胡易,有志气,好样的!” “不愧是胡小君,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因文冠庙诗墙上的酬和诗,京城文人早给胡易冠了“胡小君”的雅号。 孟藉再也下不来台,却也不能落荒而逃,只能面红耳赤地杵在那里。 胡易重新直起身子,也不言语,身处旋涡中心,心思却似早已飘出物外。 杨烟旁观半晌,只替这个傲娇的少年干着急。 不出明日,胡易拒权贵的事迹定会满京城宣扬开,于他的名声会有好处。若日后朝中能有建树,那这个小插曲还会被门人或后代录入行状和列传。 想来史书里读的故事原来都是这样千古流传的,但事物总有两面,孟藉他到底是得罪了…… 老子论道——“挫锐解纷,和光同尘”,便是教人收敛锋芒,智慧应对争端,不至于针尖麦芒,像她刚刚对苏可久说的—— 这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 尤其是自己尚未掌握话语权时。 眼看人越聚越多,皆是凑热闹不嫌事大,等着看当朝官员的笑话。 秦听朝只能回身又劝大家散开:“诸位不如回桌继续饮酒,今天酒价都给大家削减!” 杨烟来不及多想,从身侧桌上顺走一杯酒,迅速奔到孟藉前头,只当迎面没看路,不小心撞到他身上,迅速将酒泼了他一身。 堂堂从三品侍郎刚被黄口小儿人大庭广众下羞辱,又遭人泼了酒。 事态越来越严重……围观的人们哪个肯走。 门口本候着的抬轿小厮已经奔入前厅,七手八脚地帮自家家主擦拭。 “大人对不住!”杨烟立刻点头哈腰,“是小的没长眼睛,冲撞了大人!” 又抬头向秦听朝使了个眼色。 秦听朝收到信号,反而舒了一口气,连忙也举起袖子帮孟藉擦身: “孟大人,着实对您不住,还请您赏脸随在下去更衣,他日必登门致歉!” 说着又向杨烟翻了个白眼:“哪里来的莽撞小子?若杯子里装的是热水,烫着大人怎么说?依《祁律》,辱没朝廷命官当受杖刑。 来人给他扭送到衙门打板子!” 酒馆数名跑堂小厮就要将杨烟拘了带走。 “大……人……”杨烟抬眼巴巴地盯着孟藉。 众目睽睽中,孟藉纵铁青着脸也只能抬了抬手:“不必,不必!我今日微服到此,不讲官场那一套,不过溅了些酒渍而已。此少年也非故意为之,放过他吧。” “多谢大人有大量,您胸怀宽广肚里能撑船!”杨烟立刻抱拳相谢。 孟藉终于受用地挺了挺胸膛,叫秦听朝引着去更衣了。 看热闹的人们才渐渐散去,只有胡易还留在原地未动。 见这桀骜少年还是不说话,杨烟憋不住了。 “人我可帮你留下来了,此刻你不该赶紧跟过去负荆请罪?”杨烟向胡易努了努嘴。 胡易只轻挑了下一侧嘴角,略略不屑。 “你知道事情来龙去脉么?问过我意见了?凭什么替我操心?若他人有意辱你,你也这般卑躬屈膝?当心腰弯久了直不起来!” 眼波始终未向杨烟流转一下,胡易说罢便径自前行,掠过前厅影门处的“静候君来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烟雨台。 —— 楼外已是夕阳斜照,昏黄光线柔柔洒进门窗,穿过杨烟垂头自省的身影,映到东边墙上一片纵横斑驳的光晕。 “静候君来”又“遥送君归”的小银山上更是渡着一层金色流光。 胡易说得没错,她总是自作聪明替人操心,从来不管别人喜不喜欢,愿不愿意,对苏可久更是如此。 可人人自有际遇和命数,有他自己的因果,究竟只能自渡,她何必乱做佛陀。 “ 医不叩门,师不顺路。各命各受,都是承负”,顺其自然,也是“无为”。 冥冥之中又悟了些道义,杨烟明白了涯夫子为何愿意教她术法,那是她孜孜不倦诚心诚意求来的缘法和命数。 “各命各受,都是承负。”她在心内默默重复了这句,头脑一瞬清明。 “顺其自然”不是“逆来顺受”,恰恰应了她为自己卜的“盘桓,求而往”谶言。 是努力追求自己想要的,坚定地前行下去,而结果好坏都能承担。 既然胡易向的是他的道,他也定准备好了接受迎面而来的一切。 杨烟笑了,挠了挠头,忽地想起她还有一心愿未偿。 那便去求! 她慢慢腾挪开,回了二楼小雅间。 可推开门的一瞬,面前竟映着一幅旖旎场景…… 萧玉何已不知去向,苏可久不知何时坐到了萧寂桐身侧,正双手捧了她泛红的面颊怔怔凝视着…… 也许是某些事情的前奏? 杨烟迅速退出门外,可苏可久盯着盯着少女手偏偏又放了下来,起身离开桌子,便和杨烟四目相对。 他欲言又止,闭了嘴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托小厮……雇了车夫……咱们走?”身后萧玉何摇摇晃晃地返回。 杨烟连忙去扶已东倒西歪的萧寂桐起身,却被萧玉何打掉她放于少女臂弯的手,醉醺醺道:“男女授受不亲,我来!” 他给萧寂桐戴了帷帽遮掩面庞,只抬手一抱,就将妹妹稳稳托住,踉跄出了门。 杨烟怕二人都跌倒,还是在萧玉何身后紧紧跟着,随时准备搀扶。 胳膊却被苏可久扯了扯。 “你别这样。”他声线低沉。 “为啥?萧大哥都醉成这样了,你不怕他俩都摔下楼梯?”杨烟不解。 “我……”苏可久的手在身侧握了紧,后面的话却再也吐不出来。 他心疼她,但如今连再多说一句都像是在自取其辱。 即使中了榜,完成了他们一路行来的目标使命,哪怕殿试录不到三甲,也能奉个小小的功名,但她还是不要他。 即使他去求了,努力了,面前始终杵着一堵墙。 可这姑娘已似空气环绕他的整个世界,叫他如何能活着遁逃。 各命各受,都是承负。 苏可久忍着几乎窒息的憋闷痛楚,机械地向前迈着步子。 可杨烟还没回过头,果然听到“咚”的一声—— 第203章 第一个朋友? 「夜谈」 萧玉何在下楼时不小心踏空了台阶,而凭着一身武艺他还是脚下轻点,尽力平衡住身体,几步快速掠下了楼,堪堪倚在拐角的扶手边站好。 只是手上一直端得很稳。 萧寂桐已经安心地睡着了,隔着帷帽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真愁人啊,这兄妹俩! 杨烟慌忙奔了过去。 —— 栖凤湖到底没去成,入夜时,马车又绕回到闻香轩。 萧玉何怕挨父亲打,可不敢把醉酒的妹妹直接送回家,在堂屋边跟苏可久喝茶聊天,边等萧寂桐在里屋睡醒。 杨烟燃了醒神熏香,又用陈皮煮了醒酒汤给他们。 香雾缭绕中,二人聊的无非是放榜见闻和辛苦读书的经历,又畅想起未来的入仕生活—— 春日湖畔踏青,夏日山中纳凉,秋日登高望远,冬日煮雪品茗。 “我与贤弟亦可草场纵马弯弓,饮酒放歌,岂不快哉!” 萧玉何笑得洒脱,说着又吟起了诗:“君不见人生百年须旷达,莫负金樽赢白发——” “又不见对景逢场须尽欢,转眼光阴一指弹……”苏可久接了下去,“以醒酒汤代酒倒挺有趣,越饮头脑越清醒,便越想挽留几分醉,毕竟人生得意能几回呢?” 他们相互碰了碰碗。 “四岁入私塾,母亲辛苦供我读书,夜晚陪我在油灯下补衣,用花露为我醺床帐。夏日江南蚊虫很多,她便用艾草做熏蚊香……记忆里都是熏香味道,连书本上都是。” “十五年了,光阴弹指,我的生活里,除了读书习字作文,就是香,就是我娘,就是——” 苏可久陡然止住,又扯开话题。 “县学同窗大多是官员子弟附庸,我也没什么朋友。觅知,你是我第一个知己朋友。” 可能压抑太久,苏可久第一次向萧玉何剖白他的心路,宣泄他的孤独郁闷。 这么孤独的生活里,科举入仕是一个寒衣书生遥远的、也是唯一的终点。 如今,他终于要迈向这个终点。 萧玉何差点就信了这番鬼话,刚要感动一下,陡然耳聪目明捕捉到某个怪异词汇: “第一个朋友?那——‘他’不是你朋友?” 他抬手向敞着的门外指了指。 透过堂屋檐下的灯盏光亮,能看到杨烟正穿梭在院中忙碌着来来回回。 这一问给苏可久问了懵,沉默良久都没敢再开口。 “‘他’是发小兄弟对吧。”萧玉何没有更弯弯绕绕的心思,很快了然般自圆自说,“我真羡慕你,寒窗苦读这些年,还有个好兄弟结伴相陪,而我都是一个人。” 苏可久的手抖了一下,知道他说的是谁,但刻意不往外边儿瞅。 萧玉何却未发觉面前人的异常,趁着尚未完全醒酒,又难得的心情愉悦,终于可以毫无挂碍又发自肺腑地夸夸小道长。 “不过我也有这个陪着我。” 他从怀中摸出包了文昌符小红锦囊,在苏可久面前亮了亮,面庞上又掠过一抹红云:“小道长给我画的,真得好好谢谢‘他’!” “诗文、占卜、书道、制香、幻术……‘他’怎么能样样都好,长得还古灵精怪的,‘他’可真是个妙人!‘他’——” “觅知!”苏可久打断了萧玉何“他他他”的絮叨。 “怎么了?”萧玉何不解,突然意识到该是自己对一个男子的倾慕之情过于昭昭若揭了。 “不说……这个了。”苏可久捏了捏手中的汤碗,忽然问,“萧姑娘喜欢什么吃食?” 萧玉何本还是迷迷糊糊,闻声却瞬间转醒,这是…… 聪明劲儿一下上来了,他爽朗一笑:“这可就多了,我跟你讲,我妹子她……” 二人又有一搭没一搭聊了许久,直到萧玉何慢慢在油灯下打了瞌睡。 苏可久端着茶碗,双眼无神地盯着屋外,见杨烟一会儿给如意捧了把干草,一会儿照顾下新露头的花苗,一会儿去生火蒸香泥,一会儿又搬个箱子下了地窖…… “萧姑娘醒了吗?”她的声音骤然响在耳侧,生生将他从神游中震醒。 这姑娘撸着袖子,在衣服上利落地擦了擦手,又拿剪刀拨了拨油灯灯芯,然后执着灯打开东侧间门向里瞄了一眼。 “时候不早了,你叫醒他俩吧,我去街上找人送他们回府。小姑娘可不能在外边儿待太晚,往后时间还有的是,明儿个再叙吧。” 夜晚的酒馆脚店或瓦子门口,总会有闲汉等着接些跑腿的活儿。 杨烟说着放下袖子就往外走。 “我去,你在家。”苏可久扯住了她,逃也似的出了门。 —— 接着几天逢着寒食和清明,萧玉何仿佛得了什么特许,日日准点报到,萧寂桐有时也会同行,载着杨烟和苏可久边出门踏青转悠边温书备考,带着菜肴酒酿食盒到栖凤湖边摆饭饮酒,或去京中大大小小的景观游逛。 也因苏可久真正在虞都府出了名,每天来宴请结交的人几乎要踏破门槛,闻香轩不得不日夜连门都关紧。 二人几乎是出逃一般跟着萧玉何往外跑。 殿试考的常是经义策论,且由天子亲自出题,在他现场落笔前,无人知道会考什么,但总归和当下的时局有干系。 那目前天子最忧虑什么? 押题也成了新贡士们间乐此不疲的猜心眼儿游戏。 苏可久和萧玉何常常因一个“税赋”或“文治武功”问题争论到面红耳赤。 一个建议去冗税减轻民负,一个提出肃官场削减财政支出,削豪强劫富济贫,一个引《商君书》论证强兵,一个以《六韬》《三略》来讲文武兼容。 到底还是纸上谈兵。 辩得累了,又在花树间坐下来一起斗草下棋喝茶品酒。 间或草地上摔摔跤打个滚儿,肩并肩手背到脑后躺着遥望湛蓝如洗的苍穹,嘴间噙着新弹成棉球的蒲公英,叫春风把小绒伞吹散飘摇到天空。 杨烟则捉住最后一缕春光采花制香,眼看着百合香马上要凑齐。 她心内盘算,离闻香轩正式开张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遥遥看到草地上躺着的两个人影,杨烟踱步过去。 只见旁侧几案上的书卷只有微风在一页页认真翻看,本来要读书的人却都在草叶间睡熟了。 她一人一本书给盖到脸上,为他们遮掩正午的热烈光线。 四下无人,周遭宁静,对岸浮生楼檐角铃声似有若无,花树丛里藏着隐隐的鸟叫虫鸣,偶尔扑簌着飞出一只小雀,像闯入禅境的精灵。 杨烟抱膝坐在一旁,闭目享受与自然合一的单纯快乐。 忽听“啪”的一点微小声响,是雨滴打落在书册上。 她睁开眼睛,天色已陡然泛了阴沉。 时令,时令,清明的雨总来得准时而应景。 睡着的人也陆续被脸上的落雨痒醒,杨烟已经摘了书本去收拾案几了。 “光顾着收书,忘了喊你们,咱们快找个地方躲雨。” 她略不好意思地敲了敲自己的头,忘了书本底下还盖着两个大活人。 苏可久和萧玉何便狼狈地从草间弹起,三人七手八脚地收拾东西躲进马车,又驱车到附近的茶馆。 第204章 要的就是个参与感 「赏雨」 茶馆恰好因寒食节歇业,他们干脆席地并排坐到檐下赏雨。 潺潺雨中一树树开到荼靡的梨花被打落枝头,洒了一地如雪落英。 檐下正有燕子忙忙碌碌衔着泥巴和草茎筑巢,向下露着黝黑剪刀尾和白色小肚皮。 是词里唱的“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 杨烟指了指头顶,向苏可久和萧玉何做了个“嘘”的动作。 两人便噤了声,只安静认真地赏雨和看新燕筑巢。 既不能说,她便悄悄从怀中掏出储墨毛笔和纸笺,写了一行应景句子:“燕子来,梨花落,石上碧苔青。” 记录下所见所闻,然后习惯性地将纸笔递给苏可久。 苏可久会意,熟稔接了继续写:“春色尽,海棠红,檐下雨霖铃。” 写完递回给杨烟。 她噙着笑又续写,纸笺在两人间无声传来传去。 然后突然被人截胡走。 萧玉何不知何时已起身,捏着纸笺一脸好奇,两人平时都这么玩? 苏可久瞬间面红耳赤,杨烟立刻跳起来去抢,萧玉何只用长臂高高举起,便是她再上蹿下跳也摸不到了。 杨烟瞪了萧玉何一眼,而他只一脸得意地望着她。 拿来仔细瞧瞧,未完的最后一句是“陌间年少客,风流踏歌行——” 萧玉何抿了抿嘴,又从杨烟手中抽走毛笔,补了几个字,再慢悠悠把纸笺塞回给她。 “——遥看是清明。” 要的就是个参与感。 杨烟默默收了笺,坐回苏可久旁边,端着下巴继续看雨。 但干巴巴看雨究竟无聊,她站起身伸手向檐下接着淅沥落水,轻轻握了一把,又起了逗弄水的兴趣。 只见她双手捋着雨水下滑,手过之处几行雨帘便定在那里不再下落,好似是时间停止了。 萧玉何转头时不经意瞥到,瞬间震得移不开目光。 可杨烟抬手合掌轻轻一推,便拨弄手边雨滴离开雨帘,身后水珠又恢复如常,串起来继续下落。 但被推出的数点晶莹雨珠却真切地漂浮在她的掌心上空。 她单手捧着雨珠靠近萧玉何,笑吟吟地示意他抬手来接。 萧玉何已看得入神,久久没有动弹,杨烟只得握住他的手,将摇摇晃晃的雨珠倾倒向他的手心。 雨珠将入手的刹那,萧玉何突然像被扎到般缩回了手,雨水便跌落到地上,碎成了花。 他连目光也闪烁起来,避开杨烟诧异询问的眼神。 一旁的苏可久一直注视着同样正打哑迷的二人,恍然从杨烟眼睛里读出了些什么,他的眼神微微一变。 她在给萧玉何下钩子! 檐下小燕忙完一阵又冒雨飞了走,杨烟才淡淡开了口:“本想御个水给你们看,不小心玩砸了。” “是我的错。”萧玉何叹息一声,诚意道歉,掩饰心中的慌乱。 “说到底是我手艺不精,下回吧,下回给萧大哥变个好的,五光十色像宝石的那种。”杨烟向他洒脱一笑,下巴一扬蓦地问,“好不好?” 这一笑又给萧玉何看呆了去,下回,还有下回。 但他唇角打颤,一个“好”字都转圜着吐不出来。 “那你能也答应我一件事儿不?”杨烟谄媚着接了下去。 望着眼前男子的高大身影,她把一直以来筹谋的主意还是打到了他身上。 —— 某日午后,三人还偶遇了着官袍骑大马的魏凛松。 他正在办案途中,便只脱了帽在湖边闲话几句,又代倩娘捎了几句话,交代萧玉何好好考试。 “还得谢谢二位那日催我上折子诤谏,虽被罚俸,但好歹救了赵御史,不,赵监察一回。”魏凛松又向杨烟和苏可久拱手作揖。 “直道而行是书生本色,魏大人着实无愧于心。”苏可久谦恭回礼。 魏凛松拍了拍他的肩膀:“既已过了会试,就是天家之人。苏毓殿试好好表现,将来我们就是同僚,期待与你同朝比肩的那天。” “赵监察该已在赴任途中了吧。”杨烟向南遥望栖凤湖,是无风的阴天,湖上烟波浩渺,连对岸的浮生楼都隐约朦胧,如何还能望到江南? 魏凛松、苏可久和萧玉何也一同向湖面凝视。 “此去千里,赵监察将来能从江州带来什么消息?”魏凛松似在问他们,也似自问。 苏可久无言以对,默默低下了头,耳边回荡着萧叶山叮嘱他的话: “术无高下之分,只看能不能成事,但必得利于家国……” —— 时间回到二十几天前,春闱刚结束不久。 萧叶山下朝归来,便将苏可久叫至书房。 苏可久给他端了茶水,垂眸谦恭而立。 萧叶山也不废话,直接开门见山:“苏毓,你是江南人,定知江南盐业重税支撑我朝军饷、百官俸禄和各项用度,但眼下,江南盐场却不由中央……” 吴雍、朱卫倒台后,军权、政权重回昭安帝手中,江南张氏便成为帝国最大的毒瘤。 但数百年经营,张家势力早就盘根错节,不仅把持着南方民政的“小王国”,更把控着江南盐铁收支,还将各色商铺开满全国,甚至通过江河和海港向西域和南洋营运,又贩了外国的香料和稀罕玩意儿来。 像一个巨大的,越团越多的金线球。 但金线球一直供着西北的边防军用,朔北之战时几乎是全部后方支撑,也是国家财政的重要供给——却左右不过是分出几根线的体量。 即使是皇帝也动不得。 偏偏张氏又是世家大族、书香门第,人人养德修身,鲜有把柄叫人抓住。 几个主事的家主皆不置侍妾,叫昭安帝着实无从下手。 “唯一的弱点,可能就是一夫一妻,人丁稀薄。”萧叶山边饮茶边向苏可久分析张氏一门。 “所以,张枢相才无儿需要过继?” 苏可久想到这茬,人人都知张万宁即将承了张訏族长一脉的香火。 萧叶山不置可否,突然道:“即使圣上有改革赋税的法子,也不能着手施行。总不能这么耗着吧,等着他们……” 剩下的话不必说,苏可久自然明了。 “老师,学生想,即使包裹再严密的金线球,也总有缝隙。”他思忖片刻,试探道。 “嗯?”萧叶山眸中一亮,从座上起身,背着手向窗口走了几步。 “先扯出一个线头,就能拨开缝隙,或可为改革搭桥。”苏可久轻声建议。 “线头?”萧叶山嘴角泛起笑意,回头耐心地等着苏可久继续。 苏可久扫了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锐利而精明,似云间盘旋觅食的苍鹰。 其实萧叶山一开始就提点他了。 “盐场?”苏可久压低声音回答。 萧叶山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 苏可久松了一口气,他早看明白了这位老师还在试验他,其实是顺着萧叶山的意思在说。 而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 “苏毓……”萧叶山果然进入了正题,“你说说看该如何找出这个线头呢?” - 当夜,萧叶山冒着小雨秘密入宫,向昭安帝献策。 从宫中出来后他耐心等到天色微明,趁朝堂机要大臣都上朝的空,又去了趟侍御史赵承的家府…… - 那日清晨,枢密使张訏走在入宫步道上,没由来地感到一股冷意侵身。 他驻足朝向雨霁后东方升起的朝阳,微微眯了眼,不该呀,明明春天已经到了。 第205章 我不服,再来! 「春寒」 没过几天,一场大戏缓缓上演。 赵承在御花园指着鼻子骂昭安帝和一众妃子博彩头拿小银锭砸池塘里的乌龟玩,然后被火速杖刑削了官。 随后的百官诤谏,贬谪江州海边小城,都像安排好流程似的走了一遍。 直到赵承领了宁县监察,张訏才后知后觉,圣上已然大张旗鼓地往江南送了根搅屎棍。 左右还拔除不得,万一赵承在江南出了点事儿,那“李承”、“宋承”、各种承……都得被派来查案子。 不知是谁下的一手好棋。 入仕半生,家族和中央的博弈没有廿次也有十余次了。 他秉持祖训,为家族更为百姓,一直小心翼翼维持着某种平衡,不与君王争锋,除家族和本职事务极少染指其他。 也正因一直本分,皇帝还算信任他,但究竟容江南不下么? 帝王到底是胃口太大,嫌从江南得到的不够。 可此事却能引来百官诤谏,赵承背后站着的,除两只老狐狸外,更是一朝言官清流…… 众口悠悠,明面上便占到一个“理”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历数百年风浪,张家这艘大船一直被无数人紧盯。但盯归盯,他们又离不开张氏经济上的供养,只能暗戳戳等着它翻,再去分一杯残羹。 从接了枢密使头衔起,张訏便知会有这么一天。 只是没想到这样快,快到宫里头那位小王爷还在盼着出宫玩靶子,本该翱翔天际的雄鹰被圈禁成一只鹌鹑。 在一个小雨淅沥的倒寒春夜,张訏召门生同僚、家族亲近捋了一晚上才摸清背后的门道。 派出去的眼线除打听到举子苏毓或入萧叶山之门以外,还道自家公子跑浮生楼约了个无门无第或已投靠皇后的制香师…… 制香师又和苏毓同寝同食,关系暧昧。 哪怕听到帝王筹谋对家族动手,张訏都能保持冷静从容。 但听到他那大侄子,将来的好大儿张万宁乱来,一贯温和的枢密使坐不住了…… “季孙之忧,在于萧墙”,士族豪门最忌内部生乱。 张家家教一向极严,是绝不允许将来承祖业的公子道德作风有瑕疵,更不提受惑于不明来路的宵小。 于是有了一步浅浅试探,却不仅被打了回来,又勾出韩泠为苏毓的担保。 人与人的联结,从来不是亲疏分明,而是如蛛网般千丝万缕交错纵横…… 张万宁自然也被禁了足,直到会试放榜,还得了个第四名后,才被允许去兵部赵尚书府看望未婚妻。 —— 连着阴雨几天,刚过清明,栖凤湖畔仍繁花似锦、绿草萋萋,却已是暮春最后的绚烂。 张万宁一袭白衣手执折扇,穿过花树丛有感而发作了句诗:“落尽梨白芳信杳,一春心事到桐花。” 他走向湖边,背后是梨花落尽,地上还留了些未碾成泥的花瓣,而象征清明物候的白桐花开得正盛。 一身翠色纱衣的柔儿正折了簇桐花往自己发髻上戴。 “宁哥哥,好看么?”少女转向言笑晏晏的白衣公子。 “我们柔儿比满树满山满湖的春天还美,但花都戴歪了。”张万宁抬手为她正了正发间的花朵。 旖旎场面羞得旁边站立的侍女脸都泛了红。 张万宁又问:“你可知桐花象征什么?” 柔儿想了想,道:“我记得夫子教过元微之一首诗,说桐花‘年年怨春意,不竞桃杏林’,是清高自许却不能被人看到的高洁之花。” “可我们看到了不是吗?我也捉住了最后一点儿春天呀!” 柔儿起身翩然转了一圈,头上黄蕊小白花跟着摇摇晃晃。 张万宁按下溢出嘴角的欢乐,补充道:“春日尽则桐花开,即将迎来入夏盛年,所以桐花也意味着‘情窦初开’。” 少女头顶着“情窦初开”,霎时羞红了脸。 “张万宁,你笑话我!” 她跳过来,恢复了一贯的活泼神采,一把夺走男子手中折扇,破开扇子遮住了红扑扑的面庞。 扇面上画着的是一树桃花雨中零落,却独一枝艳艳盛放的景象。 是杨烟在浮生楼给他表演的幻戏,提醒他珍惜当下,不被外物迷惑。 而他则用来警醒自己——“桃之夭夭,独取一枝”。 张万宁牵着柔儿的手在湖畔漫步,清明酥雨后未干透的草地踩起来松软舒适,侍女和小厮远远跟在身后。 而穿过一片翠绿茂盛的柳树林,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不服,再来!” 一个人影刚被另一人撂到地上。 是? 张万宁没由来地心头紧张了一瞬。 —— 这几日跟萧玉何出来玩儿,除摘花制香给百合香收尾,杨烟可一点儿没闲着。 会试前她便求过苏可久叫萧玉何教她拳脚功夫,但苏可久显然没放在心上。 那日在雨中,杨烟当面向萧玉何又提起此事,萧玉何没理由拒绝,但苏可久却不干了。 “不行。”他坐在地上,冷冷道。 “为什么?你之前不是答应了?”杨烟问。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又来! 当初为苏盈和陈郎中交往置气时他也这么说。 “那你就高兴我再被人欺负?”杨烟又问。 苏可久不说话了。 沉默半晌,他又提醒她:“那你记得你发的誓。” 发誓? 杨烟拿手指支了支下巴,终于回忆起那个焚指之誓。 她向苏可久保证绝不勾搭萧玉何。 杨烟终于无语地笑了:“当然记得了!你这脑子都在想什么?!” —— 于是杨烟想了个周全的法子。 她叫萧玉何把妹妹带来,然后塞给苏可久,如此她便能跟萧玉何去一边儿练武了。 萧玉何虽然不太放心妹妹和苏毓单独在一起,但也知小儿女谈情事一个大哥杵在一边总归不太对劲。 何况,何况能跟小道长单独待着,他竟觉得莫名开心。 “真是两全其美!”心里似有一个小人儿慢悠悠道。 可嘴角刚要翘起,另一个小人便会立刻扇他一巴掌: “你犯什么傻?‘他’可是个男人,人家把你当朋友,你对他安的什么心?” “可见到‘他’你就很开心啊。” “那你把倩娘往哪边放?你是君子吗?” “那就单纯做个朋友兄弟吧。” “但你就是克制不住想去摸人家的脸,搂人家的腰,亲人家的嘴儿。呸呸,你肯定有病!” 一边教着杨烟拳脚动作,萧玉何心头的两个小人却吵个不停,搅得他连脑袋也乱糟糟的。 他叫杨烟自己扎马步打拳,借检查动作标不标准的机会仔细地打量‘他’。 瞧‘他’一身宽松灰粗布麻衣,发髻上绑了条灰布带,为了练武方便还束起了手腕裤腿,脚蹬一双黑布鞋,明明是个小叫花子。 可‘他’双眼又干净灵动,眸子黝黑,鼻梁直像把能割伤人的小匕首,薄薄的上唇尖儿还微微翘着,额前鼻头都泛了细密汗珠…… 萧玉何不敢继续看了,抬手按了按杨烟肩膀,修正了下她的底盘。 “再低一些,重心才稳。”他道。 “好。”杨烟又向外劈了劈腿,将步子扎稳,一步一拳向前打去。 “萧大哥,再摔一次?”杨烟自己个儿练累了,又要跟萧玉何摔跤对打。 楚歌也教过她防身术,她刚好将两人教的结合在一起用。 但跟身材高大的萧玉何相比,她的体型过于纤细,总会轻而易举地被他提起来,远看极像挂在他身上的小零件儿。 再一次直接被摔在地上。 草地松软,萧玉何力道又用得巧妙,倒一点儿也不痛。 杨烟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又要继续: “什么时候我能把你摔倒,或不被你摔倒,就说明我出师了。” 她重新摆出开打的架势。 “你不累吗?”萧玉何擦了把脸上的汗,他都累了。 “累又怎样?”杨烟的发髻几乎都要晃开,头发蓬蓬的,脸上还粘着泥土和数根杂草,看起来极其狼狈。 但她抬手飞快地擦了下鼻子: “但我不服,再来!” 第206章 叫声哥哥就放哦 「插曲」 萧玉何不自觉地咧开嘴笑了,他从未见过这样执拗的人,这可不是之前认识的事事无所谓的小道长。 心头一个小人的声音终于彻底盖过了另一个: “真是个小野狗,真可爱!” “好,再来。”他兴高采烈地搓了搓手,一拳挥了过去。 练手练惯了的,杨烟反应倒是极快,立刻闪避躲开。 同时右手握拳,但目测下抬高了也只能击打萧玉何胸部,于是记起楚歌讲的下三路,在拳头向上做幌挥出后,快速躬身转向他腹部锤去。 可拳头还未近身,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萧玉何眼疾手快已经抱着她的腰将她掀了个个儿,头朝下倒栽葱提挂起来。 “小道长耍诈,休怪我不客气了!” 杨烟的脸离地面不足一个指甲盖儿宽,眼看就要戗到地上,外衫衣摆也立刻掉下来糊到了脸上。 她连忙抬手倒立着支撑住自己,已顾不得想上边是什么样了, 所幸还有中衣掖在裤子里边,露不了肚脐眼儿。 只能徒劳地晃了晃腿。 但双脚被萧玉何用力锁着,只如一只摆尾的搁浅小鱼。 然后……胸前装的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猝不及防哗啦啦地往下掉。 小银弹弓掉下来时还打到了她的下巴。 连脖子上的玉璧也慢慢滑着垂挂到脑袋后。 呦呵! 萧玉何眼前一花,这都是些啥啊……一块莲花玉佩,一枚熏笼印章,几根毛笔,一个线缝小本儿,还有个弹弓…… 弹丸袋子也散了,叽里咕噜滚了一地。 他又晃了晃杨烟。 “晃什么啊?快放我下来!”杨烟只觉头脑昏涨。 “跟母鸡下蛋似的,想看看还有么……”萧玉何笑得极其得瑟。 杨烟还要蹬腿,却忽然透过衣裳缝隙,恍惚竟看到倒立着并肩而立的白衣公子张万宁和绿衣姑娘柔儿。 难不成出现幻觉了??? 杨烟顿时窘到不行,她以为和张万宁不会再见面了,没想过这么快就在被人倒提着的情况下和他遇上。 “放我下来,萧大哥!”她弱弱叫了一声。 萧玉何却不知怎的戏谑道:“叫声哥哥就放哦!” 叫就叫,叫下又不少块肉。 “哥——” 杨烟还没喊完,张万宁开口了:“萧公子,别欺负她!” 萧玉何闻声一惊,从耳朵到面颊猛然羞得通红。 他只顾着跟杨烟玩儿,根本不知道周围竟还有人看着。 手上忽地一松。 “哎!哎!哎!脸!” 杨烟还没反应过来,又摔到地上,虽然手极力撑着,还是恰到好处地啃了一嘴草。 张万宁立刻跑过来扶她。 萧玉何也迅速躬下了身。 “不用,不用,小事儿,小事儿。呸呸!” 杨烟吐出嘴里的草叶,熟稔地挪动胳膊支撑身体,躲开了张万宁和萧玉何同时伸出的手。 然后大言不惭地开始撒谎:“这不萧大哥正陪我练倒立呢。” 萧玉何诧异地“啊”了一声。 张万宁伸出的手垂落下来,轻笑问:“练倒立?” 要不是他一直在旁边看了全过程,没准真信了。 杨烟迅速爬了起来,又捡了满地的东西塞回去,发髻此刻已然散开,全身滚满泥土,彻底成了个标准的小叫花子。 张万宁仔细盯着她把印章妥帖地收进了衣兜里。 杨烟佯装洒脱,尴尬抱拳向张万宁和柔儿作揖:“张公子和柔儿姑娘今日也来踏青?真巧!真巧!” 柔儿一直疑惑地盯着她,突然才反应过来:“你是那天的小道长?” 她叉着腰笑起来:“哈哈哈,你个家伙怎么成了个黑无常?就差配个钩子了!” “柔儿。”张万宁扯住了柔儿的手腕,“不说了。” 柔儿向他俏皮地吐了吐舌头,闭了嘴。 “小道长,给你擦擦脸?”她又走到杨烟面前,递来一方粉色帕子。 上面绣着一只翩翩飞于兰花中的粉色蝴蝶。 “不用,湖里边洗把脸就行,别给你弄脏了。”杨烟没伸手接,反而迅速回身拉着萧玉何就走。 “姑娘,公子,我们先走了,走了,有缘再见,你们玩得尽兴!” 连头也没敢回一下。 萧玉何被扯着袖子倒是回了回头,向张万宁拱了拱手。 张万宁怅怅地看着二人的背影消失在柳林深处。 “人都走远了,还看什么呢?”柔儿在他面前晃了晃手。 张万宁摇了摇头:“柔儿,你陪我去画会儿画好不好?” “宁哥哥,这么久没见面,你不该多陪陪我吗?我想去胭脂铺看新出的胭脂,还想去山海楼吃丁香馄饨。” “我哥哥今晚还要在山海楼设宴款待你,给你这个新贡士贺贺喜!”柔儿笑道。 “好,依你。”张万宁的手在袖内垂了垂,又牵过了柔儿的手,离开湖边往城里去了。 —— 这边杨烟去水畔胡乱洗了把脸,又松开头发随手抓了抓,在头顶系了个马尾。 萧玉何坐在一旁,执了根柳枝在揪叶子。 不远处苏可久带着萧寂桐在湖中泛舟。 “继续吧,萧大哥。”杨烟整理清爽,又要摔跤。 萧玉何却盯着她愣了神,刚净过脸的这个“少年”分明明眸艳艳。 “来吧!”杨烟见萧玉何没动,又催他。 萧玉何丢下柳枝:“你还有完没完啊?” 连着几天了,都给他累得够呛,这家伙却越挫越勇。 “我刚想了个法子,绝对能打败你,不信试试?”杨烟笑着挑衅他。 “哦?”萧玉何来了兴趣,“试试就试试!” 话音刚落杨烟就像只麻雀般扑了过来。 萧玉何习惯性捉住她的胳膊给她举着向一边甩,却不曾想杨烟立刻借力一翻,直接跃起趴到了他的背上,不仅双腿牢牢挎住了他的腰,并立刻伸手锁住他的喉咙。 远看极像萧玉何在背着她。 苏可久尚在船上坐着,眼神却已然登了岸,瞥到杨烟挂在萧玉何身上,他几乎要站起身来。 一阵风来,小舟摇了一摇。 萧寂桐却拽了拽他的袖子:“苏哥哥,当心!” 苏可久才将目光收回。 而现实是萧玉何差点被杨烟勒岔气。 “能耐了啊。”他憋闷道,紧急关头手却动得比脑子快,他迅速掰了杨烟手指,向后捏住她的肩膀—— 只听一声嚎叫,杨烟又被甩了出去。 “没事吧!”萧玉何才反应过来,心中忽地一慌,转身去寻她。 却见杨烟已经稳稳地站立住了。 她炫耀一般咧开了嘴巴,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牙: “我学会借力了,师父!” “小道长真是聪明!”萧玉何未加思索,过去抬手就按到了她的头上,轻轻抚了抚,却瞬间又退了出去。 “明……明天教你……用剑吧……” 他连话都说不完整,却还是想约她明天继续。 “好嘞!” 杨烟答应得干脆,学功夫是她一直以来的夙愿,也终于遇着个合适的好老师。 第207章 悲欢不能同,但愿人长久 「悲欢」 月初开始,禁军混着工匠便入驻虞都城东郊沿南山山麓辟出的猎场,赶着时间搭建场地,为三月下旬春搜射礼做准备。 在杨烟随萧玉何跑来跑去学剑术和拳脚的同时,冷玉笙仍日日晨省昏定,无数次想从昭安帝处探听些如何安置他的口风,却都不得。 他没再敢跟宫外联络,当然也就失去了叫他牵肠挂肚小道长的一切消息。 心内虽泛了急躁,面上依然不露声色,表现得极其乖巧。 赵承事件过后,宫里一直平静无波。 可越是平静的水面,底下越是暗流涌动。 但冷玉笙毕竟没有透视眼儿,看不到出招前,只能按兵不动。 夜里他蹑手蹑脚开门出殿,于满地落花中坐到杨烟蹲着喝过中药的石凳上,用脑海描摹出一个执小弹弓打靶的灵动身影,抬臂轻轻吻了吻手上的鹿骨扳指。 而他惦记的小道长和萧玉何、苏可久三人正并排坐在闻香轩房顶屋脊上,听微风拂过柳叶,饮酒对诗数着星星闲谈,享受入仕长大成人前最后的如水清凉春夜。 人人都在经历自己的暮春时节。 —— 礼部尚书魏叙日日忙得脚不沾地,下了朝便往南山围场视察工事,晚上还要摇人筹备安排殿试和太子大婚事宜。 抽空又得去问户部转圜着要钱。 披着星光乘轿回府时还在盘算明日的行程。 他在头晕脑胀中撩开小轿的门帘。 - 户部尚书杜霖只能在深夜拨拉算盘,圣上既已有苗头要从江南要税赋,又打算去北方边境筑城防,他可不得看看哪里还能抠出点钱周转周转。 算来算去,除了剿匪就是加税……还是死胡同。 托腮对着烛影惆怅时,竟看身侧侍奉夜宵的侍女越来越顺眼,捞来便在书房行起极乐之事。 窗外洒向榻上一片摇曳白光,红烛罗帐、梨花海棠。 - 兵部尚书赵慎珩乐呵呵地一边打点春搜仪仗安排,一边给女儿赵柔准备嫁妆。 而他最近又新升级做了翁翁,赵汲媳妇给他添了个胖小子,还要多去看看小孙子…… 他携夫人一人一边躺到紫藤萝花架下的竹摇椅上,嗅着鼻香喝茶话着家常,悠哉游哉。 - 枢密使张訏却已经一个头八个大,第一回出手不仅没叫萧叶山冒个头,晏渚也把自己撇了个干净,还出动吴王给苏毓做人情,张万宁眼看着要无缘三甲…… 捡来的便宜儿子和自己不贴心,还可能好什么男色,但他还是得风风光光地给他娶亲。 而姓赵的已然踏上了南行之路…… 江南的信件如雪片般飞涌而来,几乎将他没顶。 憋屈到夜半起身去院中踱步。 张万宁无知无觉,在隔壁院中刚沐浴过,披散着头发叫琳琅为他薰了一饼“思存”。 - 一直在“潜水”的吏部尚书萧叶山同一时间也在书房踱来踱去。 有件事情他筹谋许久,眼瞅着时机成熟欲着手去做,但还是要找寻顺理成章的契机。 而日日偷摸盯着萧玉何的小厮却回报,他单纯如宣纸的儿子每天跟一个小制香师搅和在一起。 那人又是烟雨台集会时赋梅花诗,更已为皇后所用的幻戏师——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即使苏毓的出身、学籍、户籍都清楚调查过,杨烟的相关信息却始终片纸皆无,好像是凭空蹦出来的。 可‘他’不仅和苏可久关系亲密,如今又盯上了萧玉何? 知子莫如父,他的儿子在此般事上本就毫无定力。 萧叶山想来想去,仍觉不安。 遂打开书房的窗子。 - 宰相晏渚难得来到妾室院子,脸上还是一丝不苟、板板正正,手中却提了一篮子诱人柑橘。 是从江南运来的春末最后一茬尾巴。 晏思兰因大闹京城又被训过一通,但到底只被禁闭闺中。 她已半鬓斑白的爹爹还是巴巴地拿了橘子来哄,亲手剥皮,看她气鼓鼓地囫囵吃了一个又一个,溢了一下巴汁水,再捏着帕子给她擦净嘴巴。 院中橘香满溢。 - 中宫皇后却在睡梦中惊醒。 她梦见韩熠扯着抱琴的师意玄,哭着说不要做太子了,要跟他双宿双飞。 醒来时后背全是冷汗。 她向值夜的王成再三确认,太子这段时间是不是乖乖待在宫里,和晏云缨的婚事确实没有变故,得到数遍笃定的答复,却还是无法继续入睡。 只得叫内侍搬了坐榻去院中躺着透气。 - 东宫内太子醉酒正狂,高歌后又在痛哭。 白袍襟带都散开的清角公子师意玄赤脚奔来,牵他躺卧一丛紫蝴蝶花间,捧了他的头在怀里轻轻安抚。 —— 虞都城内大大小小酒肆中觥筹交错,喝醉的人脱了靴子扬着帽带在踮着脚尖跳舞。 歌楼瓦舍流光溢彩、风流旖旎, 说书、百戏、小唱渐次登场。 舞低杨柳、曲尽桃花。 夜市上鼻香卖得火爆,刚一上摊便被抢购一空。 杨三儿终于舍得带媳妇儿子进了家小饭馆改善伙食,桂枝听一对流落父女拉胡弦卖艺唱曲时不禁湿了眼眶。 虞都府权知魏凛松结束了一天的公办,打马回府途中也拐进夜市,给夫人挑了朵粉色绢花,又给凡凡和超超一人买了根甩起来会叫的竹知了。 隔着热闹街市,秦听朝、穆闻潇在自家僻静宽阔宅院凉亭中抚琴吹箫。相伴十载,顾盼间仍有情思缱绻。 小厮半斤八两跑堂下工,伸了懒腰吹着口哨结伴出了凤翔客栈,穿过人流如织的街市,准备去混堂舒舒坦坦泡个澡。 而在满城喧嚣的掩饰下,昭安帝乔装打扮成员外模样被内侍偷偷牵引出宫,钻进了京城名妓娄芸芸的芙蓉暖帐…… —— 京城西北边的深巷小院里,胡易帮母亲烧热水搓皂角洗了头发,再帮她一缕缕拧干梳理好。 妇人手里慢悠悠编着几条草棒,翠色草叶慢慢拧成了蝈蝈的形状。 城西南文冠庙内,刚结束明法科考试的游允明坐在已枝叶繁盛的文冠树下喝着茶水,仰头望向已有星星花朵绽放的花枝。 有落榜书生背着行李包裹回乡,一步一回头地告别这间写满人生失意的庙宇。 离着京城数百里的起伏丘陵间,赶路数日的马车停在一条溪流旁。 新婚的小夫妻携手出车子去溪边汲水休整,胡九抱来树枝生火煮水,体贴地给他的新娘披上挡风斗篷。 遥远的西北军营中,镇北侯仲义还在一间一间视察营帐,穿行在篝火间时,恍惚听到士兵吹起思乡的羌笛。 而更遥远的国境线颖谷关驿站,一名头戴斗笠的黑衣游侠终于收到京城故友两个月前寄来的一封信笺。 不知为何,一向冷定的人手指竟微微发了颤。 —— 三月十五这天晚上,偏偏月亮圆得极好,又大又亮,映照着无尽绵延的南山,寂静无声的栖凤湖和仍灯火通明的虞都城,映照着亘古山川湖海。 盈盈月光转了朱阁,低了绮户,照见人间总不能共通的离合悲欢。 无数不眠人却同时抬头望见了一轮圆月。 —— 萧玉何倚在苏可久肩上沉沉睡去,发着含混不清的梦呓,在梦中他终于执起长剑去战场杀敌,保家卫国建功立业。 苏可久一腔萧索再无人可诉,只紧盯着北方黑漆漆的宫城。 杨烟却想起自己看过的无数个月圆之夜,悄悄从脖颈拽出中间镂空着一个小孔的莹白玉璧。 黑衣游侠连夜骑上一匹黑色战马,如疾风般驰进无边无沿的墨色沉寂山谷。 少年时的告白仍萦在耳畔: “女子是云中月,皎洁澄明,男子是月上云,漂泊不定,但,彩云追月。”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分割线………… 「作者有话说」 开上帝视角写了一章群像,作为第二卷漫长跋涉落幕的前奏。 其实故事里这段时光很短暂(左右不过三四个月),但事无巨细絮絮叨叨刻意延长了时间感。 就像高考前,大学毕业前,步入社会前,那些漫长又短暂的青春。 年华诗酒,少年风流。 愿有岁月可回首吧。 - 这是串起女主人生的几个月圆之夜。 童年时的中秋夜拜月祈愿,少年时的上元夜观灯看烟火,有了小院后和小驴子互相取暖的十六夜,和这个普普通通的三月十五。 人生短暂,能看到满月的次数是有限的。 她只有当下的夜晚。 而当年“彩云追月”的告白,又会是一场怎样的千里奔赴? 第208章 她竟敢不来?! 「春搜」 三月二十,春搜射礼如期而至。 是占卜过的吉祥日子,阳光明媚,惠风和畅。 南山围场密林里常年养着麋鹿、獐子和狐狸,春日宽阔草场已成五彩缤纷花海,高高旗杆上绘有各色神兽的黑白青金赤五色旗帜正迎风飞扬。 帝王的仪仗天不亮便从宫城出发,也有五辂鸣銮、八神警跸。 执横刀、佩剑或弓弩的侍卫骑兵步卒随车前后左右护卫,诸王爵、百官亦车马随行,队伍绵延数里。 京城百姓皆在道旁跪拜,瞻仰天子威仪,人群鼎沸着熙熙攘攘。 猜测昭安帝定然心情极愉悦,马抚青一身朱色礼服,执拂尘微微一笑。 朔北之战获胜,会试科考结束,朝堂士气重振,还有何时比此刻更适合展示国威? 玉辂中的帝王正襟危坐,面庞隐在冕旒冠垂坠的珠帘后看不清长相,百姓们亦不能长久追视冲撞龙颜,便翘首以待等着看即将娶妻的太子和各路王公。 韩熠一身蟒袍金冠,乘三面敞开的鎏金马车随在昭安帝之后,不时眉眼带笑地向百姓们招手。 “太子爷长得也太俊太金贵了!” 一妇人挤在人堆里,终于敢抬眼打量经过的车马,刚巧碰上韩熠扫视而来的散漫柔和目光,激动地对旁侧丈夫讲。 “那……那是……”身后又传来一声声惊愕。 “是清州龙舟竞渡上击鼓的小王爷!” “是他吗?” “是他!” “……小王爷回京了?” 冷玉笙却未乘车,而是一袭墨蓝窄袖胡服袍,发簪包绕下垂金线,身背镶玛瑙桑木牛角弓和雉翎羽箭,骑着毛皮红到发亮的火龙驹,冷眼从容信步向前,楚辞楚歌仍是一黑一白骑马紧随其后。 甫一亮相便几乎吸引了百姓的全部目光。 人群越来越骚动,人们竟随着吴王韩泠的马移动向前追随,只为再望上一眼。 行门班副都知沈铮今天倒不站桩子了,骑马持长槊指挥禁军步兵维持道旁百姓秩序,积极驱人后退回避,不得惊扰圣驾,想在皇帝面前好好表现表现。 顺着百姓匍匐攒动的方向,他的目光此刻也聚焦到冷玉笙身上,是这样精气神十足的英武少年郎! 他仍清晰地记着两个多月前这人浑身是血地抗旨回京要求入宫,而看现在的情形已然在死境中求了生。 沈铮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似成了某个苦肉计中的一环,和煦的阳光下,他的耳侧拂过一阵寒风。 得亏放了这人入宫,否则…… 到底君王也是人,总是疼儿子的。 眼看昭安帝的车辇愈走愈远,沈铮来不及多想,立刻打马追过去。 越过冷玉笙身侧时,他不禁回了回头,恰好与蓝衣小王爷的目光相接。 冷玉笙面庞上的冷肃瞬间消退,思索片晌,突然轻笑着向他行了个习武之人的抱拳礼。 “多谢!” 满耳嘈杂声中,沈铮读出了冷玉笙的唇语。 他瞬间只觉面庞上有什么在飞涨,连头脑都开始发昏。 韩泠记得他,且以习武之人同袍情谊待他。 在满朝重文抑武的当下,是极其难得的认同。 沈铮手里捏着鞭子,也郑重抬起手抱拳回礼。 冷玉笙点了点头,继续策马向前。 沈铮突然就明白了,为何民间这样推崇这位吴王。 眼看前方人涌得越来越无序,他调整了下马头,迅速跟了过去。 —— 与此同时,统一着儒衣斓衫的新科贡士三百二十名也在礼部集合完毕。 连人数都与日子合宜,谁不道真是祥云瑞彩的黄道吉日。 礼部官员提前一日便教了殿前礼仪:面见天子,检点衣冠,目不旁视,心中执着,步履有节。下跪不慌,干脆利落…… 苏可久跟在胡易身后,在心里又默默背了一遍。 萧玉何和张万宁都报了射御赛,所以还有家中小厮跟着提弓箭。 林微之神色放松,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只像是来郊游。 杜风却晃晃悠悠,心不在焉,目光流连着众人,不知在寻找什么。 胡易站在最前头,衣服穿得干净整洁一丝不苟,也从未回过头。 没人能看到此刻他是什么样子。 再祥瑞的黄道吉日,也只是人间普普通通的一天。 但大家莫名都知道,今日过后,一切都将变得不同。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同行的或将变为同僚,而同僚也会因利益不同选择各异而站向不同的立场。 —— 辰时过半,王室仪仗已入围场安顿完毕,贡士队伍也鱼贯而入后,捐座的官员富商搜过身才被允了从偏门入内,于射御草场两侧按座号坐定。 人们伸长着脖子想望一望高台上的君王。 但昭安帝的围帐一直未掀开,就着日光只能隐隐看见内里一个端坐人影。 冷玉笙的案几置于高台之下,斜靠君王围帐,头顶搭了一个小篷。 官员王公莫不如此,皆如众星拱月层层将帝王的高台围拢。 太子的围帐则紧紧挨着昭安帝同在高台,地位高低一眼明了。 此刻冷玉笙却也在人群中寻找,他特意叫顾十年给小道长挑了个座位,就在他斜对面打眼就能望到的地方,又叫吴渭给她送了票子。 但,尽管周围坐满了人,那位子一直是空的。 她不来?她竟敢不来?! 蓝衣小王爷莫名焦躁起来,她是存心不来,还是出什么事了? 存心不来,那他回头得给她把皮扒了,狠狠收拾一番。 可万一…… 冷玉笙转着手里的扳指,眼神失了焦,看起来心事重重。 “殿下!”一声爽快招呼叫冷玉笙回过神来。 竟是镇北侯府一别后已数月未见的马军司都虞侯何擎,他一身铠甲戎装立他的案几旁侧。 “何叔叔!”冷玉笙又惊又喜,“您也来了!” “可不,圣驾出动,除了校阅的,骑兵都在围场四周护卫。有年轻人顶着,我倒能落个清闲。” 何擎努了努嘴,指了指后边外围自己的座位。 冷玉笙抱拳行了个礼,稍稍往后撤了撤身子,歉意道:“现在我还不便跟您聊天……” 何擎朝他挤弄了下眉眼,做了个“我懂”的表情。 又迅速靠近冷玉笙低声说:“泠儿,好好表现,得了职位,晚上叔叔给你接风。” 冷玉笙苦笑一声,向身侧围帐中君王方向投过一角余光,明明看不清帐中人,却蓦地感到目光隔着帘闱的碰撞。 先不说君意难测,怕得有无数人盯着他,怎么能把何擎也拉下水? “叔叔……”他的声音因为难而可怜巴巴起来。 “懂了懂了,你可别哭……我受不了。” 何擎极了解眼前的青年,装可怜从来一把好手,他摆了摆手转身离开:“得空来找我。” 冷玉笙望着离去的戎装背影,瞬间湿了眼眶。 虽然刻意挺着腰板,何叔平身形也已有些佝偻了…… 过去在朔北天高皇帝远的,他自己又何曾在意过这些条框? 他们本是边防饮血吞沙的粗粝之人,京城的暖风到底将戾气一点点消磨了去。 冷玉笙转身收回目光,面庞在某个方向定了定,猛然回头—— 本给杨烟留的座位上,不知何时竟坐了个陌生妇人! 第209章 都是天意,不用纠结了 「围猎」 半个时辰前。 着一袭绀红短打的杨烟正在围场外围晃荡。 她答应过苏可久,和吴王割席,也不去春搜射礼。 但心里又莫名不安,她没跟他道别,也没跟他讲清楚,还刚得了他帮忙打点枢密府的恩惠,直接翻脸不认人究竟不符合道义。 嗯,是不道义。 杨烟在心里笃定地给自己重复一遍,脚步不听使唤地就到了围场。 但苏可久也在现场,既应了苏可久,如今又反悔,还是不道义。 心中的小天平一会儿这加一块,一会儿那加一块,摇摇摆摆晃得她头晕。 隔着围挡能听到场内热闹的鼓声和人声,巡逻的步兵一队队从她身边经过。 不远处的入口,官员家眷或员外富商正排着队等待搜身入场。 杨烟心中两难,又盼着发生点什么给她个不得不进去的理由——比如围场着了火、天突然下了雨,或者有人拿刀架上她的脖子,逼她必须进去…… 但毕竟是个好日子,什么事都没发生。 她逡巡一通,找了片阴凉树影,坐了下来。 抬头却看到一名头插荆钗身着绛紫麻布裙的妇人也在围场外边走来走去。 眉目冷清萧索,那是——胡易的母亲?放榜那天她见到过。 杨烟刚想叫住她,就见已经有禁军围了上去。 “哪里来的贫妇,鬼鬼祟祟做什么?”一面露凶色的禁军伸了伸手中的长枪,挡到妇人面前。 “我……”妇人抬起了脸,却是一脸懵懂,“我想……看儿子。” 她茫然地向围挡望了望:“我儿在里边,我找我儿……” “你儿子又是哪位龙凤?你捐座了么?”禁军突然笑了。 “我儿——他……”妇人欲言又止,似不能说出口的名字。 她摇了摇头:“不,我没儿子。” 说着转身要走。 禁军的眼神更加戏谑:“里边可不止有学子,还有天子!也是什么人都能进的?贱妇!” 妇人充耳不闻,慢吞吞往回走,却被人一把握住了胳膊。 “谁说没捐座?你别狗眼看不清人!”杨烟举了举妇人的手,妇人手里不知何时多了张座券。 “瞧见了没,这是皇室的雅座。”杨烟眉眼一亮,得瑟地炫耀了下,“这位大姨不好意思拿出来吓你。” 禁军一怔,向前特意确认了下,的确是权贵的特制票子,只得躬身抱了下拳。 “可你又是什么……”禁军诧异地要骂,没说出口的是“东西”二字。 杨烟却没理会他,拉着胡易的母亲就往入口处走,边走边说:“大姨,咱别怕,挺起胸膛进去就是,胡易在里边等你呐!” “小郎君,我……”妇人眼里闪过一丝犹豫,向杨烟肩膀靠了靠,低声道,“不能去,给我儿,丢人。” 妇人比杨烟还要矮半头,杨烟望着她灰粗布绑的已夹了白发的发髻和瑟缩的苍白面容,心中有热流涌动。 她理解了胡易为何像小刺猬一般扎人。 “怕什么?你儿是最优秀的天之骄子,他是你的骄傲。”杨烟抚了抚她的手,“大姨,胡易可在贡士中站第一个的,打眼就能看见。你当去看看儿子的耀眼光彩。” 而她想到天上的干娘苏盈,她却再也看不到苏可久得功名了。 隔着重重围挡,妇人终于似看到了什么,面露出一丝笑容,向她点了点头。 杨烟将妇人送了进去,转过身来也如释重负。 瞧吧,都是天意,不用纠结了。 面前却迅速掠来一片阴影,抬头只见那凶脸禁军已挡在了她面前,泛着冷光的长枪瞬间抵上了她的脖子。 杨烟皱了皱眉,刚想象过有人拿刀威胁她,这么快就应验了,但定不是逼她进去,大抵是让她滚。 “既然她捐了座,你就没了吧。贼眉鼠眼的,怕不是刺客!” 禁军向不远处吹了声口哨,一队步兵便奔了过来。 —— 围场内,春搜礼已然开始。 鼓乐齐奏,旗帜飘扬,昭安帝卸了旒冕,也换上骑射服,骑一匹泛赤金色神驹,拉弓搭一枚坠红缨羽箭,射中十米处的靶心。 帝王亲射,讨一个彩头。 场内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的“万岁”声,声音在山麓回荡,久久不息。 被数十军将环绕护卫的昭安帝纵马返回已撩开的围帐时,军中征战号角便悠长凝重吹起。 列阵好的禁军步兵执戈矛,骑兵背弓弩持长枪依次行进,战马皆覆遮面铁甲,更有装载火箭、火铳、震天雷火炮、火球的战车辘辘驶过…… 看得人叹为观止。 “礼从周公,安邦立业,军继商武,誓师牧野。己午三月,亲御巡狩,高台校阅,治戎讲武。展国兵之力,驭王者之威……” 念祝词的是枢密使张訏,按惯例,射礼前君王阅检了禁军。 精挑细选的数十名赤膊文身俊朗军人列阵入场,为帝王舞剑助兴,长剑挥得猎猎生风。 军队行进时冷玉笙还是严肃地盯着,看一群猛男舞剑他却嗤笑出了声。 “花拳绣腿,如何上得了战场!”身后抱剑的黑衣楚歌已道出他的心声。 但终归要耐着性子看下去。 大张旗鼓将太子婚事正式昭告天下后,韩熠随昭安帝一同行礼向天地神只祭祀。 冷玉笙终于翻身上了马,随君王的队伍进入密林围猎。 说是春搜狩猎,猎物却都是提前圈好,野兽被张网驱逐到一起,禁军在昭安帝和太子身侧围成铁桶般的里三层外三层护着。 个中内幕围场内的观礼者自然看不见。 昭安帝和韩熠父子配合,轻而易举猎杀到数只野鹿、獐子、野兔和野鸡,没到正午便满载而归。 皇帝对身边眉目疏朗、嘴角窝笑的儿子,越看越是顺眼,而想起双眼阴郁极似他的韩泠,又紧了紧手中的缰绳。 他承诺今日给韩泠一个结果,可前不久刚允了仲义西北操练精锐骑兵…… 这一头不能再加更重的筹码,到底该把那个家伙往哪放呢? - 因不能带随从,冷玉笙此刻正独自一人骑马进入密林深处。 春日的围场树林繁花未落尽,枝叶渐繁茂,走得远了已听不到林外的嘈杂人声。 他避开几只蹦跶的母鹿和怀孕的兔子,专心追寻一只赤狐的踪迹。 冷玉笙无意与韩熠在这种闹着玩的猎场争锋,本来空载回去即可,但那灵动漂亮的红色小狐狸叫他想起某位小道长,盘算着猎来给她做个围脖或帽子什么的。 在狐狸趴在山上汇下来的小水流旁汲水时,他轻身下马,窝进草丛,搭好了弓屏息等待。 等小狐饮过水回转身子的一瞬,隔了二十米远猝不及防将箭矢射入了它的眼睛。 而在冷玉笙集中精力射杀狐狸的同时,忽觉身侧一凉,什么东西“嗖”地也从他臂旁飞了过去。 右臂上又忽觉一热。 第210章 真是歪打正着! 「逃生」 “军……爷……”杨烟拿手指向外推了推架在她脖颈上的枪头,对围了她一圈的禁军讪笑道,“有话好好说,这又是何必?” “哦?现在知道叫爷爷了?”凶脸禁军眉毛一挑,冷笑,“御前行刺,其罪当诛!” “欸?哥,哥,不是,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行刺了?哪有这么给人扣黑锅的?” 杨烟满面堆笑,特意给他们又降了一辈,嘴上开始胡说八道,一只手已经不露声色地缩进袖中活动了。 “小的只是单纯路过而已,不然带小的去面个圣,叫我跟圣上好好解释解释?” “对对,忘了忘了,怕是你们只能在外边转悠,连围场门都进不去,又何谈面圣?” 她语气猛转,神色冷定下来,一本正经道:“我既有皇族票子,自然跟太子亲王都熟得很,不怕得罪了我,他们回头找你们算账?” 一体型稍胖士兵向她啐了一口:“落地的凤凰还不如鸡呢,你给咱们讲这个?何况你怕本就是只冒牌山鸡……也不看看周边都是谁的人?” “小子你想多了,你可没机会面圣。”另一留了撇小胡子的士兵笑了笑,“就地正法,直接扔湖里喂鱼!” 说着便将手中长枪直直刺向杨烟,没再给她狡辩的机会。 但忽地一阵刺鼻烟雾腾起,众人被迷了眼睛,皆呛地咳嗽起来。 长枪“扑哧”刺进肉里,只听一声惨叫传来。 “娘的,你捅的是我!”等烟雾散去,凶脸禁军呲牙咧嘴地捂着腹上的伤口,枪头已没入铠甲寸许。 他们左看右看,中间被围困的人哪还有影子? “给我去找!”凶脸禁军按着伤口命令,士兵便散开奔走。 只有刺了他的胡子士兵怔怔呆在原地,吓得几乎要哭出来:“班头儿……” “没死呢,嚎什么嚎!没用的东西!”凶脸禁军将手中长枪扔给胡子士兵,滴着血一瘸一拐走了远。 杨烟早已趁乱奔出老远,飞快爬到一棵高大槐树上,躲进已然枝叶繁茂的枝桠间,低头看着找他的禁军来来回回寻了几趟皆无功而返。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她可是长了无数智。 躺在高高树上,杨烟一边揪着零星新冒出的槐花小骨朵吃,一边拨了拨枝叶,发现竟也能居高临下看到围场内。 “真是歪打正着!”她兴奋地叹了一声。 不用进场也能围观射礼。 她以手圈成小筒状眯着眼极目去盯,也能大致看清人影。 她旁观了昭安帝阅兵和祭祀,又看着冷玉笙跟着父兄进了密林春搜。 而帝王狩猎的队伍离开后,现场随之开启了交游活动,大抵是不叫那些花银子捐座的人觉得亏本,反而比正礼更加热闹。 - 礼部尚书魏叙终于能坐到座位上歇半天喝口茶水。 为了这么个射礼,他不仅要把银子揉碎了使,对得起君王排场,还得叫掏银子的也不虚此行,殚精竭虑多头打算快把自己掏了空。 礼部官员组织贡士和官员王公们分了队伍骑马击鞠,喝彩声连杨烟都听得一清二楚。 “啧啧,真厉害!”她看到貌似萧玉何的人骑马执杖推球躲开所有拦截跑了老远,直接将球击进对方门里。 还有人争相投壶,投中最高的奖赏竟是帝王的狩猎战利品。 - 交游活动时可以自由走动,胡易便望见了他的母亲。 他诧异地走向前确认了下,的确是他娘。 “娘,您怎么在这儿?”胡易靠近妇人问。 妇人却挣脱他握来的手,眼神颤了颤:“娘就来看看,你回去,别跟娘说话。” 胡易慢慢缩回了手,低头顿了顿,嘴角有了一瞬自嘲。 “好。”他道了一声,折返到队伍。 而这一幕还是被有心人捕捉到,胡易刚回来便听背后有人问:“胡小君了不得,是得了哪家王公的恩惠,给傻娘也搞了个位子?” 杜风打马球回来,刚拆了抹额,正在整理衣服,嘴上却从来不饶人。 胡易一声不吭,还是没有回头。 “呵……”杜风无趣地左右撇了撇头。 其他贡士们也知场合特殊,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萧玉何想上前说话,却被苏可久硬拽住袖子给扯了回来,眼神示意他“不要生事”。 “杜公子考试比不过人家,非得嘴上胜一筹吗?‘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胡小君何曾搭理过你?”林微之笑了笑,毫不犹豫地怼杜风。 “林微之!”杜风向他瞪了瞪眼,却无可奈何,林微之狂放是出了名的,跟他打嘴仗,几乎赢不了。 远远的昭安帝和韩熠一行已在军队护卫下带着猎物返回,人们便乖乖回到位子上,贡士这边便也息了声响。 为庆祝收获,猎来的动物将直接做成菜肴分给在座同食,寓指与民同乐。 这是射礼的重头戏,现场官员、商人、员外和家眷们皆跪倒高呼“谢陛下隆恩”。 一边等待宴乐,一边射御竞技也鸣锣准备开场。 可围场外的树上,杨烟等了半天,不停向四周了望,眼看就要比赛了,冷玉笙竟还没从林子里出来。 —— 昭安帝向一侧尚空着的位子瞥了瞥,忽地问马抚青:“吴王呢?怎么还没回?” 马抚青连忙躬身:“奴才去看看。” 没多会儿他便回来,神色已然焦急:“皇上,吴王身边没跟人,一直没信儿。” 昭安帝眉宇似乎拧紧了一个瞬息,又稍稍抚平,交代马抚青:“派人去找。” 马抚青刚要退下去,便听见哒哒的马蹄声传来。 正是冷玉笙策马而归,一身蓝衣鼓在风里。 杨烟悬着的心终于落定了些,索性双手蜷成两个筒定睛去看,只见他右上臂竟绑了浸了血的白布带,手里还提了只红狐狸,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他受伤了? 大庭广众之下,王爷大礼狩猎却受了伤。 现场人们早已议论纷纷,负责护卫的禁军将领却都冷汗涔涔,这不仅意味着护卫不利,在昭示国祚祥和的场合更是直接打了君王的脸。 气氛一下到了冰点。 冷玉笙的马慢慢踱到座位附近。 “吴王受伤了?” 不待他翻身下马,昭安帝便面无表情地公开发问。 一旁的韩熠只如看戏般饶有兴趣地瞧着台下的兄弟。 这是把难题丢给他了啊! 冷玉笙面色苍白地单膝跪地,笑了笑:“谢父王挂牵,被这畜生咬了一口,无碍。这不还是把它逮回来了。” 抬手指了指另一只手上的狐狸。 禁军将领和现场人们皆默默松了口气。 昭安帝神色只微微一诧,没多说什么便叫他去座上休息,不多时便有御医过来看伤。 冷玉笙乖乖叫御医剪袖子拆了布条处理伤口,伤口处皮已翻了起来,深可见骨。 他一边转着扳指,一边忍着痛楚,却瞅着脚下小狐露出个笑容。 这边射御赛已经开场,参赛的贡士和王公们都领了号牌,背好弓箭蓄势待发,意欲在帝王面前好好表现一把。 无论是场外巡逻还是场内护卫的士兵却只能私下唉声叹气,连这种比武的活儿,都不给武将一个机会。 而御医给冷玉笙包扎好伤口后又悄悄去向昭安帝回禀:“陛下,吴王伤口非野兽撕咬,而是利刃割伤。” 看着皇帝阴晴不定的脸,他又小心翼翼补充: “怕今日不能再搭弓射箭。” 第211章 害什么臊啊 「暗器」 杨烟恨不能飞过去看看冷玉笙,但只能在树上干着急。 “还好意思自诩武功高强,这么容易就受伤了?”她低低骂了一句。 连冷玉笙自己都在疑惑,是什么人竟能暗伤他? 入宫后他一贯警惕,又有楚辞楚歌跟着,连皇后都没法子动他。 偏偏有人能进入围场藏在林中尾随,知他孤身一人,趁他全神贯注拉弓时来暗算。 受伤后他原地凝神听了许久,四周却只有风拂树叶的簌簌声。 禁军中不可能有这等连声息都隐匿的高手。 他撕了内里衣襟囫囵裹住伤口,然后四处寻找,终于在一棵树上卸下一枚暗器。 冷玉笙在桌下轻轻握了握楚辞的手,冰冰凉凉的一物便送入楚辞手中。 “记得查一下。”低声交代。 “主子,回江南吧,这里人心狡诈,实在危险。”楚歌急道。 冷玉笙摆了摆手:“不妨,那人看起来不打算杀我,可能就是提个醒?阻拦我射箭吧。” “你参不了赛,圣上就没法顺水推舟给你职位。”楚辞声音更低沉。 “要么是东宫暗卫,要么就是……”楚歌插嘴,又迅速被冷玉笙打断。 “住口!” 冷玉笙眉头忽地紧锁起,望向身侧高台上已谈笑风生的君王,不过须臾,又松快下来。 楚辞偷偷瞄了瞄手心,是一枚形似三片柳叶贴在一起的银色三棱飞镖——眼神中立刻起了惊愕。 暗器从来是杀手刺客所配,赤影阁倒后昭安帝便下诏不得豢养暗卫杀手,暗器一门便消弭世间。 这让他想起一则江湖传闻。 - 赤影阁本是宦官朱卫为先皇所建,训练暗卫或奸细埋入官员身边,目的即为探听各方消息虚实,探验官员忠心,有时也帮帝王暗中处理些不安分的人。 但组织越做越大,掌握越来越多信息后,赤影阁渐渐脱离帝王掌控,成了名副其实超越皇权的杀手组织。 杀手们皆被以非人手段训练长大,个个绝情断义,武力高强超出王朝军队,甚至传言被喂食什么毒药,导致即使腿断掉、被剥了皮也全无痛感,所以才能毫不知退地打斗。 昭安帝自即位权力便被架空,甚至军队也不听帝王指挥,赤影阁再无人能撼动。 但在两年前,朔北战事正凶时,赤影阁内部竟有杀手反水,而那人竟凭一己之力屠了赤影阁。 冷血无情的铁笼才终于从内部土崩瓦解。 可如今,竟一直还有杀手存在…… —— 此刻草场上比赛正酣,钟磬鼓乐齐奏和鸣。 射御赛已进行到第二场,第一场立射的名次也就报到了皇帝那里。 “你家公子,文武兼备嘛!”昭安帝笑着召张訏过来,夸了一通得第一的张万宁。 憋闷多天的张訏终于扬眉吐气一回,躬身谦逊道:“犬子献丑了!” “赐兔肉,赐酒!”马抚青唱道。 张万宁也连忙过来磕头领赏。 “长相颇俊朗,更为难得!”昭安帝又品评了下张万宁的相貌。 张訏抿了抿嘴,又躬了躬身。 帝王又将目光转向场内正骑射的年轻人。 此刻耳边充斥着箭矢破风的声音。 是萧玉何骑着一匹白马正在环绕草场射靶,每隔十米设一个靶位,而马跑得飞快,便要不间断地取箭搭弓射箭一气呵成。 是“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众人只能看到箭矢一根根飞出,没入靶子,头便随着纵马之人不断摇晃移动,却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取箭的。 “神射手啊!” “天,都中了!” 观者皆被射箭声震颤,纷纷喝彩。 杨烟在树上也看得不亦乐乎,默默给萧玉何加油。 “这是你家公子?”昭安帝又寻来萧叶山。 “是……犬子。”萧叶山莫名有些紧张。 “咋贡士名单里没看着他?”昭安帝翻着手中名册,寻的有些累了。 “圣上,您从左边看。”萧叶山表情窘迫道。 “哦?”昭安帝从倒数开始找,果然立刻看到了萧玉何的名字。 “……的确是,武略文才……”昭安帝还是礼貌地夸赞了下。 萧叶山一脸无奈地跟着赔笑。 昭安帝想起同样令人头疼的自己的儿子,朝一旁看了看,座上已空无一人。 “吴王呢?他——”他转头问马抚青。 “吴王,上场了。” 马抚青道。 —— 冷玉笙带着伤已经上了马。 “主子……”楚辞略带不安地望了他一眼。 “谁说只有右手才能拉弓?”冷玉笙挑了挑眉冲他一笑,踢了踢马肚子转向起点候场。 他已将箭筒和扳指都换到了左边。 这是唯一的机会,他不想不愿也不能放弃。 如果高台上的帝王非要他表个态度,那这就是他的态度。 在场人们都屏住了呼吸,一早听说能现场看吴王韩泠射箭,无数人是冲着这场重头戏而来。 但草场就这么点大,又已见过箭术高超的射手,还能整出什么花来? 况且这人手臂又受了伤? 只见他俯身向督赛的士兵交代了几句,士兵明显僵了一瞬才点了点头。 近两尺宽的靶子皆被换成数枚串起的不足寸宽的铜钱。 挥旗鸣锣后,他手中握着数支羽箭开始纵马飞奔,发间金线随风扬起,更显英姿勃发,却是一息未歇三箭齐发,箭如流星般呼啸着刺破铜钱。 众人眼睛已花到箭和铜钱都看不清,只有耳朵似被吊起悬空去听风声。 金属碰撞的脆响叮叮当当如同奏乐,连空气中都荡起激越的震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还是用的左手! 一圈转过,现场已然悄无声息。 高台上的帝王终于无声地笑了笑。 可就在大家恍惚着终于从紧张中抽离时,马上的人却抬手用黑布蒙住了双眼。 作靶子的铜钱又换上了新的。 似乎转了一圈只是熟悉熟悉路线,此刻表演才真正开始。 “这是要盲射?”已经有观者怕地想离席。 围场外边树上杨烟的手心也冒出热汗。 而即使蒙了眼,冷玉笙仍像长了眼睛似的,行至特定位置极速拉弓,猝不及防射出箭矢。 有胆小的人捂住眼睛,但还是漏了一丝缝隙,追着疾驰的人影,在白光闪过的一瞬,又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耳边已是沸腾的欢呼,小王爷即使盲射也分毫未差。 虽然隔得老远,杨烟还是看得犯了痴,轻轻拍了拍自己红扑扑的脸颊,有点烫。 “又不是偷看人洗澡,害什么臊啊……”她自言自语嘟囔着,在树上却待不住了,她想跑…… 四下望了望,是还算宁静的午后,到了饭点,远远的只有一队巡逻士兵守着围场。 她从树上飞快秃噜下来,一溜烟跑了远。 围场中一雅座的帘闱内,也有个清脆女声笑问:“他就是韩泠?” 第212章 真是造孽 「变故」 人人皆赞叹吴王有吕布辕门射戟之姿,昭安帝却注意到他右臂伤口早被扯到渗出血,白纱布几乎被浸了透,一行溢出的下滑血水又被风吹溅开。 待他归来,御医又得重新止血和包扎伤口。 “真是造孽。”御医心内低叹。 冷玉笙不以为意,只定定凝视着高台上的父亲。 - “邦政既图,接以大飨。既朝乃宴,以洽百礼……”马抚青唱过,未时刚至筵席便开摆。 说是用猎物摆宴,人人却只能分得一小块野味,其他皆是普通菜肴酒酿,但也不耽误众人齐齐跪拜谢恩。 内侍立在帝王身侧为其试菜,昭安帝目光飘了远,不知在思虑什么,脸上却明显带了些笑意。 他的泠儿,是执着又坚定的孩子,这样矫健又不失聪慧的少年郎居然是他的儿子…… 张訏立刻站出向昭安帝恭贺:“都言吴王箭技独步天下,果然名不虚传。” “有此英才乃是国之幸事。”萧叶山不知怎的也加入夸夸队。 “热血男儿当建功立业,留在江南富贵乡确实大材小用了。”赵慎行又补了句。 昭安帝听了很是受用。 “那几位盘点盘点,哪里还有合适的位子给吴王?”昭安帝满意地点了点头,“职位低些没问题,当多给他压压担子……” 昭安帝又给三人赏了鹿肉,三人当真有模有样地凑到一起,从文官到武将的盘算去了。 —— 帝王也春风满面地边吃东西边继续观年轻人比赛,看天上的云都觉顺眼起来。 草场上杜风刚骑了马准备射御,晃荡在骄阳底下,一箭一箭的也有些心不在焉。 看到个玩世不恭的,昭安帝的眉头才皱了皱,低头接了宫女送来的一口菜食。 可下一瞬突听一阵嘶鸣,昭安帝也被惊的抬起头,只见草场中马突然哆嗦了一阵,杜风瞬间从马上跌落。 现场一片哗然,立刻有禁军围到皇帝面前护驾。 何擎路过冷玉笙的案几时,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冷玉笙会意,也从楚歌腰间拔了剑跃过去,却是奔向草场。 杜风的马不知为何,疯了似的往前跑,杜风本人则惨叫一声打过几个滚儿后,抱着腿阖了眼不动了。 就在马即将冲到人群中时,冷玉笙飞快跳上马背握住缰绳,任马跃起原地乱转了几圈才将其治住。 正享用美酒的杜霖慌了神,御前失仪不说,儿子这一摔也叫他的心疼地打了颤。 他只用手抹了把嘴,就要过去搀扶。 可尚未离席,却见一妇人已踉踉跄跄奔了过去。 “夫君!夫君!”妇人慌张地抱住了杜风,号啕大哭。 “这是——什么?”昭安帝头泛了痛,指着眼前荒唐一幕,愤然问。 有人骑术不精堕马也就算了,又是什么人敢射礼上放肆? 禁军得了令便上前去拿妇人。 冷玉笙系好马,转身也是一惊,这不是坐他给杨烟位子上的女人么…… 又是谁安排的这出? 但他来不及多想,迅速奔到高台外围,和士兵一起护着昭安帝和太子。 韩熠嘴角的笑再也压不住,好玩,真好玩,没想到出个宫竟能看这么多戏码。 想来周幽王当年烽火戏诸侯,也是这么团团乱的吧。 “圣上,圣上,这泼妇和犬子无关呐……”杜霖不敢去看儿子了,连滚带爬地直接跪倒在皇帝面前。 贡士队伍里胡易突然握紧了拳头。 苏可久低垂着头,却抬眸隔岸观火般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待数名士兵围过来伸手去扯妇人,妇人竟张口咬住了薅她的士兵的胳膊。 “疯狗!”士兵痛叫着狠狠甩了甩,却未甩脱。 另一士兵举长枪一挥,妇人头上顿时流出血来,这才扯着她松了口。 妇人跪到地上破口大骂:“你们!谋害我夫君!你们!不得——” 在“好死”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脱出口前,一个人的手背已经迅速伸进了她的嘴里,被她死死咬住。 胡易拨开士兵的枪和剑,不管不顾地跑了过来,任母亲咬着手,却抱着她的头,在她头顶轻道:“爹爹是自己坠的马,没有人害他。没事了,儿子会长大,我会保护你……” 妇人终于从癫狂慢慢安静下去,也慢慢呆滞下去。 杜风从晕厥中转醒,尝试动了下腿,发现一条腿痛得厉害,也已不听自己使唤。 他拖着腿哭着爬向杜霖所在的方向:“爹啊……” —— 昭安帝已愤然退席,待张訏和魏叙处理完现场才战战兢兢来临时搭起的休息帐内回禀和请罪。 因为马莫名受惊,杜风摔断了一条腿,已被送去医治。 而胡易和他的母亲皆被押下去等候处置。 没人知道为什么一个非官员家眷又无钱财的疯妇会进场。 “但,据臣探查,那个位子是……吴王讨过去的。”魏叙道,“是否刻意为之?” 昭安帝阴沉着脸默不作声。 魏叙便了然,默默退了一步:“众目睽睽,瓜田李下,吴王不至于……或是遭人算计……” 看皇帝的表情缓和了些,他才开始罪己:“那举子胡易的母亲有疯病,是臣了解不周,竟给点了贡士,请陛下责罚!” “罚你做什么?这段时间卿累得紧,朕知道。”昭安帝终于开了口,也给魏叙吃了颗定心丸。 “刚询问过巡逻兵将,确实得了些线索。”张訏终于慢悠悠道。 “哦?” “上午据说有一少年和妇人一同到了围场,妇人凭票入了内,少年折转而回。” 张訏知道的也就这么多。 那些外围巡逻的士兵衡量来去,是如何也不敢说出“觉得少年可疑”这种话来。 “放走可疑之人”便是渎职之错,本和他们无关的事也便有关了。 于是支支吾吾只能倒出这点东西。 但多少能为韩泠开脱一下,张訏便如实吐出,将矛头转移到“少年”身上。 昭安帝果然命人去找士兵画像去了。 冷玉笙这才被叫过来。 —— 杨烟回到闻香轩时,太阳正耀眼地照在头顶。 真是个好日子,她想。 虽然这种武场苏可久出不了什么风头,但低低调调也挺好,将来殿试或能惊艳到圣上。 而冷玉笙筹谋许久,也憋屈这么久,终于能收服天子的心,顺利出宫了。 张万宁和萧玉何都在帝王前露了把脸,胡易的娘也看到了儿子。 真好。 自己的任务也接近完成。 她囫囵吃了个饼子便开始整理香药,百合香已经封箱入了地窖,只待两个月后皇后派人来取。 在院中忙碌正酣时,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第213章 是我 「乱麻」 尽管士兵描的画像并不怎么样,冷玉笙还是一眼认出那是他的小道长。 但他摇了摇头表示不认识。 昭安帝眼睛微眯,不置一词,坐在榻上手中把玩着一串珠子,等他继续。 他却没再吭声。 张訏审时度势立刻跟上:“看来吴王亦毫不知情,许是那坏小子窃了座票私授于人,故意来给射礼添乱。” 大理寺卿恰来回禀:“这边审过一轮,胡易拒不承认知情,疯妇只在胡言乱语。若非受人指使或陷害,胡易定不敢自毁前程。” “圣上,不妨这样倒推,依目前形势看,这场闹剧的后果是什么。” 有声音自帐外传来。 一直未露面的宰相晏渚慢悠悠进了帐,施过礼向昭安帝道: “一是破坏射礼损了天威,二是害杜家公子堕马,三是胡易功名无望……” “此人要么和杜大人有过节,要么是胡易得会元挡了谁的道,乃为贡士内部排挤。” 晏渚扫了一眼萧叶山,又扫了眼张訏。 萧叶山和张訏都被噎住般瞪大了眼睛。 “晏相开玩笑呢。”魏叙看三人面色都不太好,连忙转圜。 众人皆知萧叶山拒绝了和杜霖家公子结亲,而张訏家公子会试得了个第四,就差那么一步…… 晏渚微微一笑又说:“若非私仇,那定是意欲惑乱朝纲,乃十恶之罪!” “或许是那少年设局破坏射礼、亵渎君威,是大不敬,轻当斩首重则凌迟。”魏叙附和,“圣上当尽快派人将其抓捕审问清楚。” 冷玉笙抬了抬眸,眼睫突然抖了一下。 昭安帝见几人心内皆有自己的小算盘,处处算得精巧,便知该荒唐案是审不清了。 眼瞅着只剩“少年”一个出口…… 他随手扔下珠串,站起身来,顺着魏叙吩咐:“那便派人全城张榜捉拿此可疑之人,把几人都交给大理寺审去吧。” 这案可大可小,再审下去君臣必生罅隙,他不想管了。 几人刚要松口气,突听一直沉默着的冷玉笙急道:“父皇,是我!” —— 杨烟从门缝里瞅了瞅,见是个头戴黑幞头的陌生男人。 “哪位?”她隔着门问。 “在下受刘行老所差,来闻香轩过问制香事宜。”男人倒很礼貌,隔着门躬了躬身行礼。 杨烟虽疑惑,却也觉合情合理,又见他是独自前来,便慢吞吞开了门。 男人迅速踏了进来。 “在下杨烟,闻香轩的主人。”杨烟回过礼又报上名姓。 男人却不接她的茬,也不自报家门,直接在小院溜达起来。 “这是制香间?果然香气袭人。”他指着南边小房间问了问,又往东边门面房去。 “哎,哎,兄台,今日闻香轩不营业,购香看香料还请移步他处。”杨烟立刻堵到了门口。 男人伸出手指向她指指点点:“这就没意思了,真是负了行老美意。他老人家叫我问你,给皇后制香可顺利?若需要香行帮衬,尽管开口,都是一家人。” “可否带我去看看你所制香药?也让在下长长见识。”男人又笑道。 “谢行老挂牵,一切顺利。但——合香尚未完成,部分完成的也未到时间不能开启。” 杨烟没有移开挡住门的身子,只温声致歉:“等太子大婚后,香药会面世销售,兄台不妨等等再看?” “你!”男人似有些着急,挤着要往里闯,杨烟却挡在他面前偏不让。 她总觉得此人连姓名都不报,定是来者不善。 男人终于急了,抬手捏住她的肩膀和手臂,手上使力就要给她扔一边去。 可杨烟也揪着男人不放,只被甩了一圈便躬身抵在他胸膛处,由他带着往屋里越走越快,一个转身竟将男人反手甩到地上。 “说吧,你到底来做什么?”她抬脚踩了过去。 —— “是你什么?”昭安帝瞪了冷玉笙一眼,又坐了回去。 马抚青便朝冷玉笙使了个“不要瞎掺和”的眼色。 冷玉笙刚要说话,就听一声哭叫传来。 是杜霖送过儿子医治,又回到帝王面前哭诉,认为儿子定是为奸人所害,要求揪出幕后凶手。 昭安帝只觉胸闷,两三个还不够,又来一个,看来麻团没完没了,越绕越大了。 一刻也不给他安生。 盘问过相关人员,检过马匹和草场,何擎又来禀报,现场人员和贡士皆已搜身,未发现可疑凶器,马身亦无有伤处。 “杜公子坠马,或是意外。”何擎道,没有抬头去看杜霖。 “你胡说!”杜霖骂他,又转向昭安帝,“圣上要替臣做主!” “无凭无据,卿又如何断定有人陷害令郎?” 昭安帝以极客气的语气反问他,杜霖却立刻感受到了某种压迫。 那表情是在告诉他“你让朕很难办啊”。 杜霖憋了一腔苦楚,当然有对幕后指使的猜测,除了那几个谁还敢给他使绊子。 也许是私人恩怨,也许涉江南税赋……朝堂勾斗便罢,竟恶毒到要毁人子嗣。 但那几人如今也皆在现场,恐怕好话早被他们说尽,占得了先机。 杜霖顺了顺气,理智终于回归了些。 “是吴王临危不乱将马制服,才不至冲撞百姓,令郎骑术是否仍需精进?” 这一句又怼地杜霖哑口无言。 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吴王被人伤到手臂是如何应对保全的帝王颜面。 高下立判。 昭安帝就差直白道出“我儿都没哭着喊爹,你儿子凭什么”来了。 杜霖自然懂了,伏身磕头再不言语。 “念其受伤,朕不责他御前失仪,殿试恐不能试了。” 心内一片灰冷,杜霖身形止不住地发抖。 昭安帝又似不经意道:“听闻令郎书画俱佳,且已取会试第十名?不如朕授他翰林待诏,先入画院学习如何?” 杜霖猛然抬起了头,已然一脸感激涕零。 画院待诏虽只是从九品低阶,但将来有他活动打点,做学士入秘书省未尝不可。 他立刻表示不再追究此事,奉了诏又回去看儿子了。 见杜霖走了远,昭安帝才抬眉继续问冷玉笙: “是你什么?” 第214章 猢狲骂谁? 「落幕」 “究竟是谁派你来的?”杨烟踩着男人的背,又问。 “你个矮猢狲,敢这么对你爷爷!行老知道了定饶不了你!” “猢狲骂谁?” “骂你!” 男人挣扎着要爬起身,却突觉双脚被绑到了一起,扑腾一下又趴了下去。 眼前的人也没动弹啊,怎么给他绑了的? 然后他的双手也被扯着绑到身后和腿系在一块儿,极似野猪被倒挂的摸样。 “快给爷爷放开!”男人再也腾挪不了,摇摆几下只歪倒在了一侧。 “我送猢狲去衙门可好?”杨烟居高临下,站着笑问,“你无名无姓身份可疑,私闯民宅,是不是得打板子?” “你有本事去刘家香铺找刘掌柜来。”男人激她。 “果然是刘家香铺的人?”杨烟思忖了下,突然蹲下来捏了捏男人下巴,“光天化日我捉了个贼,你说刘掌柜会包庇你么?” 说着她呲溜一下消失在男人视野,再出现时竟拉了个平木板下装了四个小木轮的奇怪车子。 “劳烦猢狲移个驾。”她努着劲儿将男人搬上车,拉着他出了门。 —— 围场营帐内。 “是你什么?”昭安帝问冷玉笙。 “位子是儿臣要的,也是儿臣交代把胡易母亲放进来的。儿臣也的确不知哪里有什么可疑少年人。”冷玉笙慢吞吞回答,“请父皇处罚儿臣吧。” 说着扑通就跪了下来。 张訏牙齿咬了咬紧,手缩在袖中不自觉地拍了拍大腿。 费多少力气帮他转圜,他这是在做什么?! 萧叶山却悄悄将潦潦草草的画像叠起来往袖里送。 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画像中的人,心内已有几分猜测。 魏叙刚放过厥词——指使或陷害胡易之人轻当斩首重则凌迟,此刻已尴尬地不知说什么好。 “陛下,我朝向来法度严明,当对王子庶民一视同仁。”晏渚幽幽开了口。 “既已涉及皇族宗室,是否移交大宗正司刑案裁决?” 在场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宰相不愧是铁腕宰相,这是要往帝王心上戳啊。 —— 杨烟拖着平板小车,悠哉游哉地出现在西市刘家香铺附近。 沿街百姓陆陆续续来围观着指指点点。 车上被绑着不能动的男人几乎要哭了出来,太太太他娘丢人了…… “矮猢狲!你敢去!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他的威胁毫无底气。 杨烟连忙向前跨了一步,回头问他:“嘿,我走了,怎样?” “你再走一步?!”男人哑着嗓子又叫了一声。 杨烟索性拖着车向前蹦跳了好几步:“我又走了哎,我再走一步,猢狲来打我呀!” “不许去刘家!”男人终于要崩溃了,鼻涕涌了出来,又被他叹息着吸回。 “那还是去衙门好了。”杨烟说着要拐弯。 “……不行!”男人抽噎着,“老姐姐哎……” “这不是陆大官人么!” “哈哈哈,这街溜子也有今天……” 街边竟有人认出了男人。 姓陆的男人索性把眼闭上了,由杨烟带到了香铺门口。 恰巧有小厮送客出来,瞅见底下躺着的男人和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慌忙回身禀报。 不多时,刘万里慌慌张张地出来了。 “文秉!”他先气势汹汹瞪了杨烟一眼,俯身直接去解男人手上的绳索。 小厮下人便推着看热闹的人散开。 “姐夫!他……欺负我!你命人打死他好了!”男人睁开眼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告状。 刘万里更想踹了眼前之人,可手上解来解去根本没个头绪,不知道扣是怎么系上的,反正就是解不开。 他无奈只得直起身子,恭敬道:“劳烦杨老板松绑。” “哎呦!他果然是您亲戚?怪在下有眼不识泰山。” 杨烟连忙点头哈腰作揖,只拿手碰了碰绳结随手一扯,绳子立刻被甩到天上。 她又抬了抬手,绳子就像长了眼睛般落下一圈圈绕上了她的胳膊。 刘万里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妖术? “今日大官人到在下铺子要求看给娘娘制的香药,口口声声说是您差来的,却又无论如何不肯报姓名。 ” 杨烟轻飘飘道:“可在下觉得行老您是堂堂大香铺老板,是个体面人,行的是正大光明之事,怎会派人来私下打探?” “所以在下以为这是冒您名声的歹人,绑了想交由您报官处置。” 她又躬身行礼:“未想竟对大官人做了不敬之事,这不是‘大水淹了龙王庙’么,在下由您处置便是。” 刘万里已经扶起了他的妻弟陆文秉,趁杨烟低头抱拳的空,陆文秉抡起拳头就砸了过去。 可杨烟袖中突然掉出一样不打紧的东西,她连忙蹲下去捡,轻描淡写地避开了他的手势,任他扑了个空差点跌倒。 刘万里又扯住了他:“好了,文秉!” “杨老板哪里的话,妻弟私下去闻香轩老夫的确不知情,是他鲁莽了。你不送官是给老夫面子,我定好好训斥他,保证绝不再犯。” 刘万里向杨烟作揖,却连胡须也不甘地翘了起来。 “杨老板既得了懿旨,定是有能力挑起担子的,老夫怎敢怀疑你?” 语气毕恭毕敬,但末了又补了一句:“古语有句话‘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杨老板还是要当心点呐!” “谢您提醒!”杨烟哈哈了两声,“那在下就不打扰了。” 转身哼着歌拖着小车走了远。 刘万里一腔怒火才泄了出来,一脚踢到陆文秉屁股上:“你个不成器的!谁让你过去的!” “我这不给姐夫分忧,去探探风么!” “这人心眼儿多得紧,你猪脑子能斗得过?” 刘万里抬手又拧着他的耳朵进了铺子。 —— 冷玉笙从帝王帐中出来后,神色平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等他回到座位,不多时昭安帝也重新坐回高台,喧闹的群众终于安静下来等着看好戏,魏叙便奉旨宣布了处理结果。 杜风堕马纯属意外,朝堂会着力安抚。 而胡易恃才傲物,仗着得了会元四处结交富商权贵,将患疯病母亲送入围场,致使天威受损,遂夺了士子身份,终生不得科举。 “念罪不在其自身,又有圣上宅心仁厚、皇恩浩荡,特发放银子为母治病,并发遣回乡……”魏叙念完了最后一行字。 还算是体面地给了这场闹剧一个结局。 但任是谁都听明白了,那个才华横溢的少年会元是最大的牺牲品,他将被逐出京城,永生不得入仕。 对吴王的安排也终于落定。 张訏盘出禁军侍卫步兵司狡兔军刚提拔走一个指挥,空出个巴掌大的萝卜坑。 昭安帝便封给他一个下军指挥使,美其名曰“袭节而进,以至大任”。 大白话就是基层锻炼,将来再委以重任。 虽对这节安排遗憾唏嘘,但想到帝王对亲儿子都毫不偏袒徇私,众人亦称“圣明”。 魏叙又宣了射礼中帝王对有功官员或表现优秀贡士的赏赐,诸如赐酒赐肉、弓箭、文房四宝和金鱼袋等。 高台上的帝王泰然自若,与立在一侧的官员谈笑风生,似丝毫未被不久前刚发生的事影响。 为了稳人心甚至叫韩熠去射了个柳。 待太子亲射,一箭削断远处插着的柳枝后,人们高呼“山河无恙国祚永延”,现场重归热闹。 历史又翻过去一页。 捏着杯子,冷玉笙饮了今日的第一口酒。 然后一杯接着一杯,似无节制地继续喝下去,直至酒壶空掉。 “楚辞,咱们……回江南吧。”他倒转了下空空如也的酒杯。 “主子,不该这么喝。”楚辞从他手里夺过杯子放回桌上。 有士兵呈来剥好的狐皮,因不是活剥,皮毛上粘着些未脱的血肉,毛色也没那么亮了。 冷玉笙抬手摸了摸绒绒的皮毛,戏谑:“……狡兔……军团也有叫兔子的?” “不如改番号称‘赤狐’吧。”他低道。 第215章 小道长生辰要到了 「新狐」 时间回到冷玉笙面圣时。 面对宰相的咄咄相逼,昭安帝忽然笑了笑。 “泠儿,你说说,你为何要叫胡易母亲入场?”他称了儿子小名,是难得的温声细语。 “士族子弟家眷皆有机会观礼,素闻胡易寒衣俊才,又是难得的孝子,儿臣不忍见其母徘徊于外。” 冷玉笙跪着抬起头,眼神却像是望到了围场外边。 她定是因这个缘由才把位子让给了那妇人,他感受到心中某处产生的共振。 “妇人犯疯病着实属意料之外,但该事究竟因我而起,请父皇责罚。”他缓缓拜了下去。 昭安帝点了点头,又转向晏渚:“晏卿,杜家公子意外堕马在先,妇人受激发疯病于后。既从一开始便是意外突发,又何谈后有指使设局一说?” 晏渚眼眸一抬,躬身道:“是臣妄断。” “哪里,晏卿不偏不倚,是尽为相之责。”昭安帝安抚。 魏叙偷偷撇了撇嘴,好一出父慈子孝、君令臣恭,敢情就他一个坏人呗。 这厢也不甘示弱,俯身过去:“臣妄言,是大不敬!吴王文武双绝,又忠义仁德,爱民如子,乃国之栋梁!” 其余几人也跟着附和。 “泠儿起来吧,今日没让朕失望啊!朕累了,余下的怎么做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昭安帝终于踏实站起身,又朝张訏招招手,“张卿过来。” 既已无“指使”,也没人再提什么“少年”,待张訏随帝王去密谈,这边几人三言两语便拍了板将胡易推出去。 “胡易何错之有?本王不同意!”冷玉笙急躁了,“他才十五!” 晏渚只清淡地扫了他一眼,略混浊的眼眸里似也暗含刀锋般的万语千言。 “依宗室律法,亲王不得参与议政。既非您职权以内,您可以先回去了。” 最终只轻描淡写道了一句。 冷玉笙震了一下,这不是提点,而是威胁,所以屡次搬出宗法。 也是告诫他,今日愿意给圣上面子放他一马,明日可就说不定了…… 无职无权,到底为人砧板鱼肉。 胡易如此,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但有人保他,谁又能保一个寒衣白身? 萧叶山又来添一把火,向晏渚道: “下官也听闻这么一茬,大家且当个闲话听听。说胡易恃才倨傲,醉酒后不顾场合,严词拒绝户部孟侍郎捉婿之求,还拿酒泼了孟侍郎一身。” 若杨烟在场,定能听到背过气去,泼酒的怎么就成了胡易??? 但世事常常就是如此。 “ 各命各受,都是承负。” 在场官员立刻感同身受,好似被一个年轻狂妄小子羞辱的人是自己,对胡易的最后一丝爱才怜悯之心也飘了远去。 冷玉笙没再听后边你一言我一语对另一只微不足道蝼蚁的批判和裁决,独自出了营帐。 果然昭安帝丢了送他进上四军的承诺,只给他一个杂役机动下军。 即使父亲没向他解释,他也懂。 在京城,每走一步都有群狼环伺,毛羽未丰之前,他必须到一个不惹人注目的地方。 帝王是在保护他。 “狡兔有三窟,得其免死身”——父亲叫他以此逃灾避祸。 但他不要做只能靠藏身逃命的兔子,偏要做狐狸。 “狐之捕雉,卑体弥耳,以待来也。” 他抚着新剥的狐皮,轻轻念了一句。 —— 漫长又多舛的一天将要结束前,苏可久随萧玉何回到尚书府。 萧玉何刚要捉住苏可久问些事情,萧叶山便把苏可久叫到书房。 月亮到夜半才能升起,天上只有星光闪烁。 萧玉何在父亲书房外的桃花树底不安地踱来踱去。 三月将尽,流光如斯,枝上已然披绿,树下遍地落花,是惜花期最后的一点儿春色。 房里掌了灯,映在纸窗上一个恭敬执烛人影,这人影又渐渐远去,消失了。 过了戌时,萧玉何几乎要坐在树底下睡了着,房门才“嘎吱”一声打开。 他立刻提起手边食盒,跳了起来。 候着的侍女才敢往书房中为家主送饭,而寂桐也早就给苏可久和萧玉何送过晚食。 说是给哥哥,到底还是给情郎的。 萧玉何哪敢动食盒,只得守着饭菜在书房门口等。 扯着木头人般的苏可久进了自己院子,萧玉何才放松下来,忙活着往院中石桌上摆饭。 二人坐定,树上灯笼在头顶盈盈映照,萧玉何脸上竟红扑扑的。 萧玉何见苏可久脸色起了苍白,一直默不作声,只当他饿坏了,赶紧讨好地递给他块酥饼。 苏可久慢吞吞接了过来,似无知无觉地送进嘴里。 萧玉何慌张地搓了搓手里的饼屑,又拿帕子擦了擦手,才从腰间解下一柄约莫尺半长的短剑,双手递给苏可久。 短剑有着白玉莹润剑柄,朱色镶宝石鱼尾样剑鞘。柄端还搭了根赤色剑穗,可以想象内里定是锐利凛凛。 宝剑酬知己,这是给他的? 苏可久刚要张口,却听萧玉何说:“贤弟帮我参谋参谋,这把小剑小道长能喜欢不?” 苏可久要触剑的手顿住了:“你要给她?” 萧玉何像被人抓包了什么,瞬间不自在起来,捏着剑的手不知道该往哪边放。 “哎呀,我,我,这不,小道长的生辰要到了,作为朋友、兄长、师父,都得送点什么表示表示不是……” 他又瞅了瞅短剑漂亮的白玉柄,嘴角泛了羞:“‘他’个子小,长剑耍不开,配着也怪,好不容易才寻了这么一把,正配‘他’……” 苏可久完全听不清萧玉何在说什么,本就混沌无着的脑中只盘旋着几个字——“生辰要到了”。 杨烟从未告诉过他,她生辰几何。 却告诉了萧玉何。 他见萧玉何神采飞扬地举着短剑,唠叨着没完没了,顿觉一阵没顶的悲痛袭来。 他按了按胸口,饮了一杯酒,又呛着咳了几声,终于能挤出个浅笑:“剑是好剑,我也觉得很合适她,萧兄的确是她知己好友。” “嘿,你也觉得好那我就放心了。”萧玉何将短剑又小心地挂了回去,才要举杯敬他,“愿今后咱们三人,相互扶持,情谊常在!” 苏可久却没接他的酒,愣了半晌突然说:“剑送了,你们就不要再见了吧。” 萧玉何一怔,突觉浑身不自在起来,颤抖着放下杯子,小心翼翼问:“为什么?” 却问得毫无底气,他怕苏可久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我……还没教完‘他’练剑,可不兴半途而废的。”他连忙找理由解释。 “觅知,这是为你好。”苏可久称了他的字,拿酒杯轻轻碰了下萧玉何的杯子。 “叮”的一声响,然后一饮而尽。 “她,和你,和我,都不是同路人。” 第216章 我是喜欢‘他\’ 「坦白」 “我不明白。”萧玉何挠了挠头。 他的确听不懂苏可久在说什么。 “你和小道长都是我的好友,而你更是知己。咱们读书论经、饮酒踏青、骑马游玩、练武射箭,我都觉得是人间乐事。嗯,可以说是我长这么大,最快乐的日子。怎么就不同路了?” 苏可久的手离开了杯子,抬头望了望夜空,却没回答他。 “苏毓!”萧玉何罕见地叫了苏可久名字,将他从走神中唤回。 “我不像你,想得那么多,看得那么远。记得我说过‘就在当下,就在此刻’么,我只知道现在我很开心,和你们在一起我觉得日子都是有盼头的,那就够了。” 他定睛望着苏可久,眼眸也似有星光闪烁。 苏可久不看天了,突然发问:“可你喜欢她,不是吗?” 萧玉何顿时脸涨到发了紫,他连忙夹了几筷子凉掉的小菜往嘴里送:“开什么玩笑?” 一嘴的鼓鼓囊囊,却还是遮不住满面的尴尬。 “‘他’可是个男的……”萧玉何用酒顺下去嘴里的食物,含含糊糊道。 看着面前高大男子的窘迫模样,苏可久想笑,却笑不出来。 “先不管男的女的,觅知,你订亲了。” 苏可久慢悠悠又倒酒给他,直接挑明:“倩娘也是二八佳人,温婉动人且知书达礼,难不成你不打算娶了?” “这不是一码事呀。”萧玉何急着辩解,“娶妻和交友能一样吗?” “一不一样的,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苏可久又问,“你教她习武,本该是她酬谢你。怎倒成了你上赶着送她东西?你怎么不也送我把剑呢?” “这不没到你生辰么。”萧玉何眼神躲躲闪闪飘了远。 苏可久见他自己都别扭,只凛然道:“你当踏踏实实考试,等着做你的新郎官,其他心思是不应也不能动的。你父亲还盼着你早日承继香火。” 语气极像是又一个爹。 萧玉何纳闷,将来这家伙即便娶了寂桐也是来做他妹夫的,怎么还没‘过门’竟先摆出一副姐夫架子? 但这些话的确点到了他心里。是的,他还能怎么着呢? 且不说小道长是个男人,就算是个女子,也是与他无缘的。 他也不能退婚毁倩娘名声,陷人家好端端的姑娘于不义。 “我……”他一向行事坦荡,此时此刻却觉出自己的龌龊来。 “苏毓,你骂我吧,我真不是东西!” 萧玉何丢了杯子,也不吃饭了,席地坐到院中挖的一个小水池边上。 一块一块地往水里丢石头。 养的几尾红鲤鱼被吓地蹿了老远藏进池底。 - “实话跟你讲吧,对,我是喜欢‘他’。” 背对着苏可久,萧玉何困扰地抱了抱头,终于决定坦诚。 “朱雀大街上找‘他’算命,第一眼见着‘他’时我就喜欢。‘他’是第一个叫我不要畏缩、勇敢向前的人。” “你总说‘他’是个断袖,叫我离‘他’远点儿,我是想要离远点儿的,可就算离得远了,我还是喜欢‘他’。” “我教小道长习武练剑,‘他’学得很是认真,但我见了‘他’总心乱如麻,连招式常常也使不出。不见了又总想看见‘他’,想得也心如爪挠……” 萧玉何的双手也不自觉地扣在一起拧了拧:“你觉得断袖不对,可我现在觉得只要是这个人,只要是‘他’,男也好女也好,没有什么不对的。这不丢人。” “但我厌弃我自己,明明不是自由之身,却总向往些做不到的。” “岂不是又辜负了未婚妻子,又唐突了小道长?” 萧玉何垂了垂眸,终于回头冲苏可久笑了笑:“你说的对,我们不同路。” 回过头来,萧玉何喃喃:“是我配不上‘他’。” “咕嘟”一声,池底偷听的红鲤鱼似憋闷太久,忍不住游上来冒了个泡泡。 一只眼睛斜溜溜地盯了盯池边之人,又无聊地张嘴鼓出个大泡来。 然后摇头摆尾地消失于黑暗的水波中。 听着他的独白,苏可久只觉自己的心被扎了一下又一下。 可萧玉何又有什么错呢?认识杨烟时他还从未见过倩娘。 “这不是你的错,是她男女不辨的,你应付不了。”苏可久默默坐到萧玉何旁边,抬手也丢了个石子。 简简单单的投石入水,萧玉何心里却“扑通”了一声。 “什么意思?这更不是小道长的错啊,人家又没主动招惹我。你怎么总是——” 萧玉何终于觉出一直以来,苏可久好像哪里不太对。 “你怎么总说小道长坏话,‘他’不是你兄弟么,你竟那么讨厌‘他’?” “我讨厌她?”苏可久反问一句,却突然梗住了。 萧玉何从来光明磊落,反照出了他一身的阴暗污秽。 但无论他如何藏着她,掖着她,她还是像颗星星一样闪在那里。 他才是那个连“喜欢”这样简简单单两个字都说不出口的人。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安静地盯着黑黢黢的水面。 - 微风拂来,夜凉如水,一轮渐亏明月终于慢悠悠从东方悬起,映照着小池边正为情所困的年轻人。 一窝窝很难被看见的小蝌蚪在池中欢快滑行,院角落了一地杨花。 而一雌一雄两只独角仙上下叠着藏在花丛,引得枝叶一阵颤动。 院墙外间或传来几声猫咪“喵呜”“喵呜”热切的啼唤声。 这是万物生发,连春情也萌动的季节。 但不是所有情愫都要被无限满足,理智会阻止人的陷落。 良久,苏可久抬手拍了拍萧玉何的肩膀:“觅知,听我的,送过这把短剑,就该断了情丝。” “否则,只会深陷。” “你还有你的路要走,以后我也必不叫她来烦扰你。”苏可久顿了顿,“我也有我的路要走。” 萧玉何抬手握了握放于他肩膀的手,朗声一笑:“罢了罢了,长痛不如短痛,我不见‘他’了!我有你,足以。” 他站起身将随身短剑解了下来,躬身平举着呈给苏可久,半开玩笑道:“这生辰礼还是劳烦贤弟交于小兄弟吧,我怕我见了‘他’就会反悔。” “还望勉励‘他’勤学苦练、习武不辍,将来有缘再见,为师可还是要考验‘他’的。” “定不负兄台所托。”苏可久也恭敬回了个礼,将剑接了过来。 直起身时看着手中小剑还是微微发愣——他并不知她生辰是哪天,但他开不了口询问萧玉何。 他还是细心地将剑收入自己腰间。 “贤弟。”萧玉何伸了个懒腰,又捏了捏耳朵,极不好意思地求他。 “这事儿我只说于你听,在小道长跟前可要给兄弟保密啊。” “毕竟是师父,定要给我留面子!” “你放心。”苏可久笑着点了点头,但嘴角转瞬跌落下去。 他怎么会让她知道……他连杨烟是女子也都不想叫萧玉何知道…… 他果然是这样的卑劣之人。 第217章 究竟落凡尘 「落尘」 夜里聊得太晚,苏可久便宿在了尚书府。 杨烟一大早才发现他竟彻夜未归,便上街打听昨日春搜的消息。 自然在凤翔客栈听到半斤讲述了太子订婚、吴王盲射又被下放、杜风坠马和胡易被除士身逐出京的一系列事情。 但一贯眉飞色舞的半斤今日却满面愁云,最后竟掉着泪唏嘘胡易。 客栈客人更是哭天嚎地,多少状元榜押了胡易的,如今钱财都打了水漂。 杨烟已被震得脑子转不过来。 她不能想象、也不能接受自己离开后会发生这么离谱的变故。 还都是因为她。 她到底是手有多贱给胡易惹了天大的麻烦,那样骄傲的少年该怎么活啊。 她顾不上苏可久了,到处打听胡易的住址,却没人说得上来。 那少年自来了京城一直行踪隐秘,也许原本只想不被人搅扰地安心考试,韬光养晦再谋个一鸣惊人。 但前有秦听朝邀他和官员相交,后有她惹了这档事儿。 皆是好心却到底给他引来祸端。 她又跑到妙墨堂和烟雨台,秦听朝和穆闻潇却都不在,小厮只说一大早就出门了。 她从城东跑到城西,又从城西跑到栖凤湖畔,跑得气喘吁吁,整整绕了一个上午。 却还是半点消息皆无。 茫然地站在人流如织的御水大道,杨烟终于吧嗒吧嗒掉了泪。 她抽噎着边走边哭,不经意间抬头时发现竟来到了虞都府衙门前。 —— 冷玉笙回宫待了最后一晚,向昭安帝请了最后一回昏定,一大早便带着楚歌楚辞还有顾十年,被一队禁军引着出了宫。 临道别时昭安帝许是觉得有点对不住他,只让他放开手去练兵,交代他逢年过节回来吃饭。 “泠儿,你的伤还好么?”昭安帝终于没忍住,问了一声。 他儿子不多,大部分未成年,过了十五的,除个别被贬走,皆在京中养尊处优。 只有这么个风里雨里大风大浪经过来的,受伤都不知道得有多少回。 冷玉笙瞅了瞅胳膊上的纱布,怕再不问就没机会了,便轻轻开了口:“父皇,是您吗?” 昭安帝瞳孔一震,半晌才眨了眨眼,低声道:“虎毒尚不食子。” “但——”他又转了折,“这回,是朕。” 冷玉笙的眉头舒展开了,他就知道。 也直到此刻才能笃定,这么些年,他对父亲的感激一直竟是父亲不想叫他死。 眼前的青年并未生气或者发脾气,昭安帝反而不安起来。 “泠儿,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多余的话朕不能对你讲,但你得知道,朕即便再不想叫你拉弓,也能作其他周旋,断不会用伤你的法子。” “您是说,除非——”冷玉笙似乎明白了,“是别人不想叫我拉弓?” 昭安帝露出个欣慰微笑来。 “泠儿,你很聪明,当知朕的难处。朕不只有儿女,还有妃嫔,有臣子,有百姓,受无数人掣肘,这些人事如蛛网密密麻麻交织,很难分出个绝对善恶对错。” “你比太子自由,朕也不想把你放笼子里喂食。正相反,朕想叫你出去飞一飞,但要你要学着保护自己,也叫朕看看你的本事。” “儿臣明白。”冷玉笙又跪地磕了个头,才转身离开福宁殿。 - 他也本不想去军营还带着个内侍,但顾十年还是跪着求他带上自己。 “王爷,奴才已经是你的人了。” “十年,军营里哪有锦衣玉食?况且这个杂役军又得到处跑,常年不得歇。你留在宫里,都都知还能给你安排个更好的位子,晋升也方便。” 冷玉笙扶他起身,婉言拒绝。 “王爷,跟您交代句实话。侍候过您,奴才就不能再侍候别的主子,除了去前廷跑腿打杂,也没得其他出路。”顾十年终于无奈道。 干他们这行如同下赌,掌握了一家的私密事,再想体面地换牌桌并不是那么容易。 况且马抚青交代他要继续跟着吴王。 “十年,看你是我儿子,干爹才跟你交个心。射礼现场,干爹看得清清楚楚,吴王是有前途的主儿。” 冷玉笙向昭安帝昏定的同时,顾十年一边给马抚青洗脚,一边听他唠叨讲课。 “就凭他抗旨进京也能全活着出来,就不简单。你既入了他的门,就做好一个有用的趁手工具。” “但得记着,要严守底线。你说——底线是什么?” 顾十年听得出神,压根没反应过来这是在考他。 “底线?底线是皇上?”他战战兢兢试探。 “你说对了一半。”马抚青压低声音又道, “底线是,大势。” 看顾十年懵懵懂懂,马抚青叹了口气: “罢罢,你就记得守好本分,侍候好吴王就成。他若遇着些难事,或者惹了什么事,记得往宫里送信。” 这句顾十年听懂了,他还是帝王安在吴王身边的钉子。 有他在,马抚青放心,皇上才能放心。 冷玉笙自然也知。 这都是摊在明面上的牌九。 他不再推拒,既已出宫,也不打算再瞒顾十年什么,也总不能长久瞒下去不是? —— 杨烟去找了魏凛松,果然虞都府权知对京城人事了如指掌,直接派人驾马车载她往城西北角赶。 在车上杨烟又想起和魏凛松的对话。 “事已至此,即使见了他,又有何意义呢?” “我想带他去敲登闻鼓,面圣澄清事实。” 魏凛松惊了:“胡闹!” 他自然已从父亲处得知此事原委,但没想到还有杨烟送票这一茬。 “胡易之事众人有目共睹,后果已然酿成。圣上没处死已是法外开恩。” “你再去堂而皇之击鼓喊冤,说是你指使的?直指圣上裁决不公?而帝王一怒,不仅胡易母子得死,你也得死!” “圣上何尝不知胡易无辜?但纵他无辜,朝堂也容不得有这样污点之人,后续还是不会用他。” “于他,已是死局。如今他们母子尚有一条生路,你非要再给堵死?” 杨烟不说话了,她自然明白,这案翻不了,即使她去道歉,也是百死不能赎罪。 “魏大人,胡易也这么想吗?”想了清楚,杨烟又问。 魏凛松诧异了下。 “若他也心有不甘,只要他想,定还能有其他法子。一切究竟因我而起,我还是想见见他。”她盯着魏凛松,一脸认真道。 魏凛松无奈,还是向她妥协。 —— 冷玉笙在京中没有王府,出宫后便打发禁军先将行李送到军营。 而他带着楚辞楚歌和顾十年直接拐去顺义钱庄和掌柜吴渭碰面交换消息,并向清州送去了他的令牌。 吴渭见着了数月不见的主子,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您可受了大委屈了,小王爷哎!”他一边抹泪一边又差人请医师来给冷玉笙换药。 “老吴,你咋还这么,这么性情中人……”冷玉笙一下给整了不会,顿时哭笑不得。 这么多年了,老吴还拿他当个娃娃待。 “等金老头来了,叫他开些药膳好好给您补补。”老吴又道。 冷玉笙正翘着脚喝茶,忽地吐了出来。 “算了吧还是……” 被苦苦的中药和某个号称神医的老头支配的恐惧犯了上来。 吴渭又递来一摞账本和信笺。 大多是清州王府、江南商铺或供给西北军营的各项开支,但吴渭特意神神秘秘塞给他一封信。 “这是定州递回来的。” 冷玉笙连忙先丢了其他的,迫不及待地拆了开,边看竟边扯出个邪气笑来。 小泥鳅尾巴,这下可叫他揪住了。 —— 马车行至城西北一处偏僻巷子幽静四合院前。 “胡易!”车未停稳杨烟便奔了出来。 院门是敞开的,院内却已清理一空。 胡易显然已经走了。 房间里还留着些人住过的痕迹,墙上草书新题一句诗:“可怜凌月志,究竟落凡尘。” 杨烟抚着似已渗进泥灰墙的字迹,眼泪已经不听使唤。 他带着母亲去了哪里?是回故乡了吗? 她记得胡易进城那天,阳光灿烂,满街人声锣鼓声鼎沸,他的车子被围观的人们簇拥着缓缓驶来。 朱雀大街上,一草一木都闪着耀眼光彩,两辆驴车交汇,眼前的紫衣少年如一卷水墨画在眼前徐徐展开。 是那样桀骜不驯的眉眼,又是那样璀璨的灵魂。 如今都被她无意的举动给毁了。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在这个人去屋空的萧瑟小院中,杨烟推指默默卜了个卦爻。 什么都变了…… 可—— 她又奔出门上了马车,对差役道: “往西边去!” 第218章 你是个瘟神吗? 「送别」 “西属金,金生水……天水隔绝,流向相背,途中多有变故,大凶。” 杨烟冷汗出了一背。 她不敢耽搁,叫差役片刻不停抽着马往西赶,出京城西大门玄金门走了不远,果然见到一辆驴车停在官道路边。 再往里走两步,几株垂柳环绕的一座长亭中,秦听朝穆闻潇正和胡易母子话别。 他们来此也已多时。 妇人还是粗布麻衣,头上却插了个绿玉簪,是穆闻潇刚送她的。 她站在胡易身后,抱着他的胳膊,此刻目光温柔,安静得像只白兔。 穆闻潇靠在秦听朝身上,却红了眼眶。 胡易仍是来京城时着的紫衣袍衫,幞头绑得一丝不苟。 来时万人空巷,去时一身寂寥。 但他似也不怎么在意,腰背挺得笔直,脸上还是一贯的清冷。 秦听朝从怀中掏出一支玉笔赠他,但胡易只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躬身向秦听朝行了个礼。 “行囊空似水,只有旧诗残。”低声道了一句,“秦先生,满腹才华不值钱,胡易从今不作诗了。” 秦听朝只定定望了他一眼,还是将笔收了回去。 清风拂来,亭外的一缕垂柳便摆进亭子,轻扫着秦听朝的肩膀,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碰了碰肩头的柳枝,不舍弹开,终于还是开口补全了胡易的诗:“又送君归去,长条不忍攀。” 他知道,眼前的少年他是留不住了。 静候君来,只能遥送君归。 “胡易,诗写一半便不能成诗。”他道,言外之意,还是要继续写啊。 他仿若看到过去被穆闻潇的员外父亲赶出府邸,赶进山中的那个落魄的自己。 从此,人生只剩半阕未完成的潦草诗行。 “借先生吉言。”胡易又道。 穆闻潇便强行塞给他一些银票,这回即便他再推脱也由不得他不收。 “这是给你娘的,别让她跟着你风餐露宿的。” 胡易看了看身后的母亲,向穆闻潇行了礼才收下。 “那你……打算……”秦听朝本来张不开口,怕揭他痛处,但还是忧心他的以后。 “回乡,做教书先生,种田,总行吧!” 未想到胡易根本不在意,只咧嘴一笑,却终于打开了话匣子。 “我在文冠庙看到有人题‘莫叹江湖失意多,星河璀璨掬柔波’,亦引为知己。得意者如明月寥寥,失意者才是星河璀璨,何妨多我胡易一个?” “前有寒江垂钓,后有白衣卿相,我还能活着,还有母亲在身侧能尽孝,几曾着眼看侯王?” “秦先生,您放心,胡易惜命。等奉养母亲尽了天年,定会来京城寻先生,咱们再纵酒当歌,你且等我!” 胡易说得洒脱狂放,完全不像才十五岁的孩子。 秦听朝也知道那首诗:“‘归来但与知音醉,清梦何妨做酒歌?’虽不能功成名遂,他日相逢,仍要笑醉陪公三万场!” 秦听朝笑中已然带了泪。 “静候君再来。”他向胡易平额拱手行礼。 胡易又笑着回礼拜了三拜,转身牵着母亲准备离开。 “胡易,不要往西走!”身后突然传来急促人声。 —— “妹妹?”穆闻潇忘了杨烟还是个“男子”,看她衣服发髻皆散乱,只惊愕道。 杨烟却顾不得向穆闻潇秦听朝行礼,急着过来牵胡易的袖子,交代他:“不能往西,也不能往北。” “土克水,对,你得留京才行!” 她又喃喃,没注意到少年眼中的厌嫌越来越浓重。 “你是什么人?”胡易记得‘他’,是那天泼孟侍郎酒又好为人师的小子。 “竟还是个女子?”他又匪夷所思地瞪了瞪眼睛,连忙将袖子甩脱。 “别管我是谁,胡易,今日不宜离京!” 而“天机不可泄露”,杨烟也只能这样提醒。 “‘兄台’这话是玩笑吧,胡某是被帝王逐出京城的,是京城不留我。”胡易淡淡道。 “而阁下到底是谁?为何屡次三番出现?”他眸中泛了些凌厉光芒。 “我……”杨烟噎住了。 说到底她只是个和胡易素不相识的人。 “胡易,是我,是我在围场外给的大姨票子。射礼的事情,皆是因我而起。” 杨烟只能絮絮叨叨坦白,也不知胡易能不能听明白:“对不起,我本只想顺手帮个忙……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见她语气真诚,是真心自责,胡易扫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问:“真的?” 杨烟极羞愧地点了点头,盘算着哪怕胡易打她一顿,也绝不还手。 “怎么哪哪都有你,你是个瘟神吗?”胡易忽然笑了一声。 这“瘟神”先是泼孟侍郎酒,又给母亲送入了围场,现在又叫他,抗旨不要离京。 好像所有有灾祸的地方,都有她。 真是个扫把星。 “胡易,你留下来,此事或可转圜。若不能面圣,我会想办法帮你恢复士子身份。”杨烟已从焦急中冷静下来,又道。 “天无绝人之路,我会帮你,将功折罪的。” 她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一路上她已想了数种方法。 “总会有法子的……” 甚至将自己洗干净自荐给太子当‘男宠’这种,她也觉得可以试试…… “娘,是她叫你进的围场吗?”胡易却没回应她,只指了指杨烟,低声问妇人, 妇人抬头望着她,笑起来眼睛眯成弯弯的弧线。 “不认识,不知道。”她道。 ??? “大姨,您再仔细看看?” 杨烟连忙跳到妇人跟前,把那天的情形手舞足蹈又声情并茂地表演了一遍给她。 “……就是这样,您就进去了。您想起来了吗?” 妇人还是摇了摇头,却问:“你是布坊的绣工吗?我想给我儿被上绣个喜鹊报喜的花样。我儿在城东庙里读书,马上要进京赶考了……” “娘,她不是绣工,她是书坊的女掌柜,儿子抄书的钱她给您送来了。咱们有钱了,晚上就买一只鸡,炖了给您补补。” 胡易柔声道,然后才转向杨烟。 杨烟连忙往妇人手中塞了几块银子:“大姨,这是胡小官人挣的,足够您给他绣个被面了。” 妇人连忙高兴地接了:“掌柜真是个菩萨,为娘的不中用,我儿就太苦了。你瞧他的手,还是一双写字的手么?” 虽然胡易极力后退,妇人还是端起他的双手,摊开了掌心。 手上是叠着的黄色茧子和冬日冻疮留下的疤痕。 但这双手却只拿一杆破毛笔,写出那样俊逸奔放、洒脱不羁的好字。 杨烟想想自己所谓遭的苦,跟胡易比,又能算得了什么。 但胡易还是比她幸运吧,他还有母亲在身边,是寒夜中微弱的,却温柔不灭的灯火。 杨烟的眼泪又被逼了出来。 好容易攒了十几年的眼泪似乎都叫她今天哭完了。 胡易从母亲手中轻轻抽回了手。 “你看见了,我娘记不太住人。无凭无据,你凭什么说是你?” “大姨……”杨烟抹了一把泪,只觉心里越来越堵。 “还有巡逻士兵可以作证……” 她说得毫无底气,那些人又如何敢说圣上裁决不对…… 胡易果然笑中带讽:“所以你是纯来添乱的,是吗?” “即使同你有关,也是有人特意将你摘出了。我们贫寒布衣,却无人作保,还请这位衙内夫人,回去吧。” 胡易瞅了一眼不远处插着虞都府小旗的公事马车。 他说得不能再明白,杨烟当然都懂了。 连承认自己罪过,赎罪的机会都不给她。 “胡易,我知道我没立场说这些。”杨烟低声恳求,“但你听我的,留几天再走,我到时再给你卜一卦。” 胡易摇了摇头。 “你若是会算,又怎算不出围场之事?胡某命不好,我自己知道,但,我不信命。” 胡易又朝她摆了摆手:“你走吧。” “胡易,不妨去我家住几天,绝不叫别人知道。”秦听朝听了半天,大体听明白了。 “小兄……杨小公子卜算还是有点能耐,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胡易,你听秦大哥的。”穆闻潇一把将杨烟拽到身后,叫她赶紧封了嘴。 少年还是躬身行了礼,表示拒绝。 “罢了,胡易也是大人了。”秦听朝握了握穆闻潇的手。 胡易便牵着母亲上了驴车。 开始转向官道时,杨烟还是不放心,又奔了过来。 “你若执意离开,能不能先往南走?尽量走山路,远水,至少过半月再西行。” 她按住驴车车辕,交代。 胡易坐在车前,转头又望了望她:“还不知道你叫个什么名?” “杨烟。” “好的。”胡易点了点头,“那便看看你卜的命数准还是不准吧。” “若我他日成了鬼,会来找你的——扫把星。” 眼神中是道不明的戏谑,然后头也不回地驾车远去了。 第219章 选我还是选皇后? 「探访」 杨烟回到闻香轩时已是暮色四合。 是秦听朝和穆闻潇把她捎回来的,她给赶车的差役塞了些铜板表谢意,差役便直接回了衙门。 路上穆闻潇一直安慰她说“人各有命”。 可胡易说他“不信命”,杨烟自己也不信。 一路走来,无数次逢凶化吉,靠的都是“不信”,是挣扎、克服、向前。 但卦爻不是“算命”,只是感察万物相生和规避风险的智慧。 她的卦是“盘桓”,唯有“求而往”。 胡易的卦则是“刚陷”,却须“退而让”。 胡易可以做到吗? 她觉得头昏脑胀,开了院门便径直向驴棚走去,没注意到堂屋顶上坐了个黑衣人。 坐得高了,楚歌能看清整个院子,他好奇又好笑地向下打量着面容邋遢的灰衣小道长,看着她扑倒在毛驴身上,叫正打盹的如意都打了趔趄。 一看这姐妹儿又来找它求安慰,如意喷了喷鼻息,又撇了撇歪嘴,但也毫无办法。 驴蹄子举了举,又放下了,只能赶快卧倒叫杨烟好好取取暖,抱一抱。 谁叫她是给它胡萝卜吃又爱跟她贴贴的小主人呢? “如意……”杨烟只唤了一声,就又埋进它的皮毛,轻轻哭了起来。 楚歌刚想笑,一粒石子便从某处飞来打到他腿上。 那是——叫他滚的意思。 楚歌只能知趣地跃了远,向南消失在一排排鱼鳞般排列的屋顶上。 —— 冷玉笙是有一肚子气要撒来着。 即使早知道杨烟背着他搬了家搞了个香铺子,他也一直忍耐着,非得亲自来看看。 看看这小泥鳅到底多能耐,背着他都在搅和些什么。 从顺义钱庄离开后,他叫楚辞和顾十年先回军营,自己则带着楚歌直接到了城西闻香轩。 门却是锁着的。 她还是不在。 冷玉笙有些懊恼,又不知如何表达,于是纵身一跃翻进墙里,带着下属提前“视察”了杨烟的院子。 花圃中枝条已是郁郁葱葱,院中桌上还摆了些香料,置着一盒木工小工具。 有个梨花木雕的小小貔貅,冷玉笙觉得可爱,按了按它翘起的尾巴,貔貅大张的嘴中竟喷出了火苗。 给他唬了一跳,连忙一扔,神兽头顶的威风独角便掉了下来。 …… 他默默捡回了角,安了上去,还给装反了,原本向后的翘角成了往前戳。 然后“啪嗒”一声,又掉了。 桌下还放了个像是给小娃娃坐的小木牛车。 他推了推,车子竟真像牛一般,自己一步一步走了起来…… 还有只翅膀薄如蝉翼的小木鸟。 他听楚辞过去盯梢杨烟时提起过,只要向上扔了,就能在头顶转圈圈。 他便往天空一丢,果然木鸟飞了起来,却没有转圈,而是越飞越远,似乎飞到了隔壁的隔壁的隔壁。 随后听到一阵狗吠,木鸟再也没了影子。 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他这儿看看,那儿摸摸,还像模像样地在西边露天小厨房坐了坐,假装点火烧饭,拿空空的铁锅放在泥炉上晃了一通。 楚歌见他翻墙偷跑人家家里玩得不亦乐乎,似乎在和自己过某种家家,还装模作样地去给如意喂草。 向来窝里横的活驴却不干了,又是哀嚎又是后腿一阵猛踢,完全不拿王爷当个权贵看,死活也不吃他给的草。 冷玉笙顶着一头杂草又悻悻地从驴棚退出来。 “犟驴!”他“呸”了一声。 火龙驹他都没如此低三下四地伺候过。 他没胆子去撬房门,就往堂屋东侧间纸窗上戳了个小洞往里瞅了瞅,但明显那是苏可久的房间。 “晦气!”他又“呸”了一声。 晃荡着又去戳了西厢房的窗户,偷看了一会儿,竟冒起火来。 他看到床头摆着那盏,张万宁送杨烟的,写着大大“张”字的羊角灯。 “呸!呸!呸!” 他气得在院中绕来绕去,转了半天,还是没人回来。 冷玉笙便也气鼓鼓地去了房顶,回到楚歌身边,躺在屋脊上无聊地望着天。 夕阳已要落山,正染得天边一片火红。 “等太阳完全落下去,她再不来,咱们就走。”他愤愤道。 若是楚辞在旁边,定会不屑:“你舍得么?” 然后到时间再寻个恰当的理由做台阶,叫他留下继续等。 但楚歌毕竟不是楚辞。 等太阳落了山,他当真拍了拍屁股:“小道长看来是不回来了,主子,咱们走吧?” 真没眼力见…… 冷玉笙一双冷眼剜了他一眼,然后自己又跳了下去。 楚歌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就见杨烟已经拐进了巷子。 —— 杨烟在如意身上趴了一会儿,终于觉得心里舒坦些了,便转身爬了起来。 月白师太叫她“别怕,别难过,向前走,别回头”, 她向来不会难过太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杨烟想着便伸了个懒腰,奔波了一天,她准备去洗个澡。 忙忙碌碌刚烧上水,从灶间出来时,她才发现院子里似乎进来过人。 她将貔貅的独角装回,把小牛车推回原位,从木工盒里挑出一把尖头凿子握进袖里。 有刘家香铺的人来探查的前事,她不敢放松警惕。 一只手突然悄无声息地摸上了她的肩膀。 她呼吸滞了一下,立刻回身将凿子抵向身后人的脖颈。 可凿子迅速被打掉了,砸在石板地上,发出清脆的“叮铃”声响。 男子只轻轻一拨,就破了她的势。 杨烟连忙后退了几步,就着黄昏的最后一丝光线,才看清一身蓝衣,眉目冷肃却极英俊的青年站在那里,也不知站了多久,身形淹没进昏黑暮色。 她揉了揉眼睛,似乎是真人,是小王爷本尊。 炸毛的心头瞬间感到妥帖,像被一只手轻轻抚平。 冷玉笙有一肚子话想质问,可见眼前女子扮成小厮模样,灰麻衣上沾满尘土,眼睛要肿成桃核,满脸都是揉眼泪留下的黑圈。 刚刚又像受惊的小兽,只叫他心中堵得厉害,便是一句狠话也说不出口了。 只想问她,这是又遭人欺负了吗? “别怕,是我。”怔了半晌,他只轻道。 杨烟竟又委屈地撇了撇嘴。 多年前,在山里遇蛇,另一个人对她说“别怕,我在。” 掩月庵遭难时,师太说:“别怕,别难过。” 似乎简单的两字便可将心头的恐惧消解,她也靠这两个字撑着走过无数漫漫长夜。 但经了这么些年,轻舟已过,她早就不怕什么了。 “我没怕,只是很无力。”杨烟低了低头,万一遇着高手,她的胜算还是几乎没有。 她转头又懊恼地去灶间添柴火,出来时只面无表情地从冷玉笙身边快步经过。 当然被人轻车熟路地提着领子薅了回来。 “再跑个试试?”冷玉笙眉眼一挑。 见她根本不理会自己,既不高兴,也不关心,连软都不会服一个,他心里暂时压下的火又腾起。 杨烟才意识到似乎又惹毛了他,只得躬身笑着作揖: “不知殿下驾临寒舍,真是有失远迎——可您为何鬼鬼祟祟私闯民宅,也不敲个门呢?” “我……”冷玉笙语塞,怎么专捡刁钻的问,堵得他什么话都说不出。 而且,这么生疏客套。 刚见到她时他心跳如擂鼓,见她委屈巴巴的又起了怜爱,此刻却瞬间情绪低落,眼眸也渐渐幽深下去。 “门没关。”他掩饰般干咳了一声。 杨烟讪笑,门明明是关的,但总还是要给王爷个面子。 她点了点头:“您这一来,寒舍简直蓬荜生辉。” 一个个“您您”的,听得冷玉笙要抓狂。 他语气斗转:“我还没问你,这铺子怎么回事?你主意还真多啊!” “杨烟,你到底是选我还是选皇后?” 第220章 她要洗澡? 「迂回」 这话问的杨烟一颤。 有了无数教训,这些权贵,沾了就是祸端,现在她谁都不会选。 皇后那边尚好应付,眼前之人……却难。 好多人告诉过她,韩泠很难缠。 被权贵惹上了本就是难缠的,何况,她私心里还喜欢被他缠着…… 她一次次问自己的心,不得不承认,她是喜欢他。 但小时候还可以大声地讲出来,现在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看看段书卿,看看琳琅,又能有什么结果呢? 可面对权贵,更要曲折谋求,求进如此,求退,更甚。 “选您,选您。您如日月昭昭,当然选您啊殿下!”杨烟换上笑脸,恭维话脱口而出。 这话却让冷玉笙感觉又被刺到:“胡说!满嘴谎话!” “这是真话,真话啊,真的不能再真了。” 的确是真话,若让她只在两个人里挑,那她宁愿挑他。 “比珍珠都真。”杨烟信誓旦旦。 “真的?”冷玉笙将信将疑起来。 “嗯!”杨烟笃定地点了点头。又解释: “可日子还得过,钱还得赚,我和兄长还得吃饭不是?难道我天天喝着西北风巴巴地等着殿下来找我?” “我若那样孱弱,可撑不到殿下过来,早死半道上了。您要那样的我也没用不是?” 冷玉笙被绕了进去,莫名跟着点了点头,的确如此,他就喜欢这样独立的姑娘。 “行,那你收拾收拾东西,马上把铺子关了,跟我去军营吧。”冷玉笙道。 “啊?啥?”杨烟懵了,“不,不……” “不收拾也成,直接走吧。”冷玉笙突然过来牵了她的手,扯着她要走。 “哎,哎,那个……”杨烟腾出一只手薅住了桌角,死活不走。 “您看这铺子是在行会造册过的,也是商税院交过税的,奉皇后娘娘懿旨所开,受大祁法律保护。您瞧这院子,也都是签过租赁契约的。” “殿下,我也是守法良民百姓,违了法可是要赔钱打板子的,重了还要坐牢,您也不舍得,对吧。” 她向冷玉笙眨了眨眼睛。 冷玉笙又点了点头:“是不舍得。” “对嘛,铺子哪能说关就关,院子哪能说退就退。有国法管着我,我在这儿又跑不了,殿下也能放心不是?” “若有需要随时都可以过来传我,我还是您的人啊!” 杨烟说得口干舌燥,不由得咽了咽唾沫:“殿下,您渴不渴,我给您倒水?” 冷玉笙摇了摇头,却松开了她。 杨烟去添了把柴火,向桌上掌了灯,又倒了碗凉水来院里喝。 “那,我把铺子和院子都买了,我就是你的房东,也是你的掌柜,你就不用担心了。”冷玉笙手指敲着桌面,建议。 杨烟喝着水又呛了一下。 这人看来是油盐不进,一肚子坏主意,她决定再迂回一下。 - “我……我听说了,殿下春搜时盲射,是人间难见之风采,还有您终于出宫任职了,真是可喜可贺!” “您定不是想带我去军营吧?军营可不是女子待的地方。”杨烟转移了话题,又提醒他性别这茬。 “是么?”冷玉笙也不理会她的问题,只嘲弄般笑了一声。 “围场遇刺差点被杀,又被下放到杂役军,对你来说,竟是天大的好事?”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杨烟捏了捏衣角。 冷玉笙见她毫不惊讶,立刻追问:“怎么,难不成昨日之事你都知道?” 杨烟只得点了点头。 她的手忽地又被冷玉笙捉住,他已掠到她身边来,低声道:“都是拜阁下所赐。我屡次告诫你,不要自作聪明,你偏不听,都是为了搭救你……” 杨烟一怔:“为了救我?你知道是我……” 她另一只手也连忙伸出来,握住冷玉笙的胳膊: “殿下……胡易母亲是我送进来的,是我错了。你既让我去,我不该不去。都是我惹的祸端,可你能求圣上放过胡易吗?他过得不容易,要罚就罚我吧!” 这话叫冷玉笙听得极其不悦,又说不清是哪里,但听她又称回了“你”,反而还怪开心。 只能解释:“很多事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我也无能为力。” “烟儿,别说是胡易和你之间我只能选一个,哪怕是我和你之间只能选一个,我也只会选你。” 他说得认真笃定,杨烟却听得面红耳赤,不再吭声。 冷玉笙往外抽了下胳膊,杨烟又往回扯了扯,或许用力太大,冷玉笙突然倒抽一口凉气。 “疼。”他道。 “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杨烟连忙松了手去掀看他的袖内。 “胳膊刚被伤到,还是要少动。我这里还有胡九做的药,待会给你带些走。” 就着桌上悬挂的灯笼光,能看到伤口处纱布绑得挺好,也没有渗血。 她才松了口气,小心地将袖子放下:“伤好之前,不要再拉弓使箭扯着它了。你得自己上点心,总逞强可不行。” “你怎知道伤的是右臂?”冷玉笙面庞上突然泛过一抹笑容。 他就喜欢看她担心他。 杨烟才后知后觉:“你又诈我?” 男子无所谓地撅了撅嘴:“不比你更狡猾些,还不被你玩死?” “说吧,昨天你是不是在场?”他又问。 “对,我是在场,在外边树上看过你射箭才走的。” 冷玉笙竟瞬间脸红。 只是光线本就昏暗,杨烟并没注意到。 “烟儿,我……”既已知道她的心,冷玉笙不打算再聊下去了。 趁着夜色,他又靠近了她,一双手眼看着要裹向她的身体。 杨烟刚想做点什么阻止他,他却又主动退了远去。 “你今天做什么去了,身上都是,臭的。” —— 杨烟立刻回身去了灶间,又往火里愤愤地添了一把柴火。 映着火光,她瞧见自己果然邋里邋遢,满身都是臭汗味。 她露出个苦笑,瞬间只想撞树。 上次这么尴尬还是被倒提着见到张万宁时,点儿怎么这么背呀! 但灶间没树给她撞,只有墙。 她连忙捏了个移身符,念着咒语转头向墙面轻轻磕了几下。 再回头,她还杵在这儿,那人也还杵在那儿,似也在愣神。 果然学艺不精。 锅里水终于要沸了,杨烟也热出一身汗,可气氛安静地近乎窒息。 冷玉笙慢慢踱了进来,嗫喏着道歉:“我不是有意的,你别生气……我不是嫌你……” “殿下别过来!”杨烟急道。 他就是嫌她,就是嫌她了。 锅里的水沸腾起来,她压灭了火,又从冷玉笙身边嗖地窜出。 摸黑进了西厢房,她点过油灯才捏了罐药出来。 可冷玉笙还愣在那里,盯着盛着热水的铁锅看。 跟她斗嘴耍心眼他会,可真把她惹生气了,他却不知还能做点什么说点什么。 “殿下,这是伤药,您回去试试,或许能好的快些。” 杨烟躬身行礼,将药罐毕恭毕敬递给他:“今天这么臭确实碍了您的眼,可这也是您自己不告而来,有错在先。” “我现在要洗澡了,您在这儿多有不便。您还是先回吧,改日我定登门拜访。” “我……我又没啥事……我等你。”冷玉笙接了药,却不打算走。 她生他气了,怎么能走? 况且……她要洗澡? 那更不能走了。 冷玉笙迅速回到院中桌前坐下,向杨烟摆了摆手:“你放心去,我在这儿等。” 杨烟眉头皱了紧,他听不出来她要送客吗? “怎么还不去?洗嘛洗嘛。”冷玉笙又催她。 杨烟无语,便去拿桶盛水。 “这是做什么?”冷玉笙好奇地问。 杨烟没搭理他,怀疑这小王爷或许从来不用自己倒水? 的确用不着。 在军营大多时间是往河里一跳,冬天洗热水澡的时候,都有人给他准备好了。 冷玉笙的确不知道,还有往浴桶倒水这个项目,只在畅想些别的事情。 杨烟拿着水瓢一瓢瓢刮着水,刚要提桶时,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 - “不用……”杨烟可不敢劳烦小王爷,连忙道。 “我来吧。”身侧响起的却是苏可久的声音。 杨烟手中水瓢一丢。 “你……你回来了?”她连说话都起了结巴。 外边那个呢? 苏可久已提着水桶出去了。 杨烟战战兢兢往外走,头伸向门口探了探,果然没人了。 她长舒一口气。 “你在找我吗?”头顶却传来一声轻问。 杨烟几乎吓得魂飞魄散,抬头,果然见房顶上探下来一张脸。 “我大哥都回来了,你还不走?”杨烟压低声音问他。 “那我就更不能走了。”冷玉笙歪出一个坏笑。 刚刚听到开门声,他条件反射地逃跑。 可刚窜到屋顶,才回过味来,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啥要跑? 好吧,做贼心虚,是他心里一直在瞎想些少儿不宜的东西。 一个声音又忽地响起,打断了二人如蚊子般嗡嗡的对话。 “殿下既然来了,不如留下用个饭。” 第221章 我想吃藕饼 「游逛」 这注定是场刀光剑影于无形的饭局。 真不知苏可久打的是什么馊主意,非要留这么个人吃饭。 杨烟以为他要亲自做菜给小王爷吃,以此拉拢权贵人脉或者缓和二人关系。 可扯到一旁悄悄问他时,苏可久却撇嘴不屑:“谁要做饭给他吃?想得美,出去买。” 杨烟无语,不给人家做饭,你留他干嘛? 而一听不赶他走还可以吃饭,冷玉笙迅速从房顶跳了下来。 “我想吃藕饼。”他巴巴地对杨烟说。 “哪有空闲做这个?”杨烟摇了摇头,什么人呢都,给根鸡毛就当起令箭来了。 “其他的我可不爱吃。” 不吃你留什么? 杨烟心里吐槽,嘴上却客气道:“既如此,我送殿下出门,不用走屋顶了。” 说着要送客。 但铺好了台阶,这人也不下。 “本王还要吃饭呢。” 杨烟几乎要将牙齿咬碎,你到底是吃,还是不吃呢? 得,一个愿意惹,一个愿意玩。 偏偏互相还都不爱搭理对方。 她只能当了真地去洗澡,叫两个男人在院中沉默着对峙。 —— 杨烟甚至没敢点灯,摸着黑边脱衣服边惴惴不安地思忖,她不在旁边,万一两人打起来了怎么办? 苏可久可打不过他。 千钧一发之际,她难不成要光着身子出去救人? 可她也打不过他……还不得白白叫他占了便宜…… 光脑补那场景就觉臊得窘迫,连忙翻入浴桶,将自己整个儿地没进墨沉沉热腾腾的水里。 脖前玉璧却在随水翻腾时轻轻敲打了下她的唇角。 —— 并没人打起来。 冷玉笙转来转去,听着洗澡小间传来的“哗啦”水声,感觉一颗心也跟着幻想中的水波浮浮荡荡。 要不是,要不是,苏毓这个碍事的也在旁边,他早就…… “走了,出去要吃食。”苏可久进房间取了钱便扯了下他的衣角。 “你去……本王留在这儿等。” 冷玉笙答得漫不经心,要不是因为杨烟,他才懒得跟这人说话。 “王爷,这是小人的家。您自个儿在这黑灯瞎火的等什么?” 苏可久脸上一板,躬身做了个“请出去”的动作。 “等……”总不能说等着偷看姑娘沐浴吧。 冷玉笙润了润嗓子:“本王还有正事儿要问她……得第一时间问,容不得耽误。” 苏可久抿着嘴,嘲笑声却自鼻息处响起。 他慢吞吞却极认真道:“以后还有的是时间,您何必急于一时?” 冷玉笙闻声眉眼一挑,瞬间来了兴趣,啥意思? 难不成…… “苏某有话想对王爷说,咱们路上细聊。”苏可久躬身行了个礼。 冷玉笙果然上了钩,几步便跃到门口。 “苏毓,快展开与本王说说……” —— 一边梳着头发,杨烟见一圈昏黄光亮摇晃着慢慢近了窗子。 是一只手往外边窗台上放了一盏油灯,灯光便透过纸窗映入室内。 纵然微弱也能为她照亮一隅黑暗,她看清了自己活动的手臂。 脚步声又渐渐退远,苏可久默默关了门,出了院子。 清浅光芒静静摇曳在水面上,长发如海藻在水中缱绻铺展,她伸手掬了一捧扑向脸面,霎时碎成数点流光,也终于叫自己清醒了些。 —— 苏可久还带了件连帽斗篷叫冷玉笙兜上。 现今不同往日,吴王韩泠已是京城市井百姓争相谈论的对象。 据说绸缎布庄一日便接了上百单胡服订制,以蓝色最为抢手。 新出小报中甚至体贴地给他造了画像,用的似乎是神庙里二郎真君的脸,虽不怎么像,却也颇有几分英武磊落气场。 苏可久午间瞧见时,心想这哪是造像,分明是造神。 但想到这茬,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若民意汹涌,将来的朝堂必不得安稳。 如同那年七里县龙舟竞渡中的紫赤二舟,他的将来,若不能同舟为其执桨,那必得与其相争…… 虽是游逛,苏可久却一脸严肃,心内思虑重重。 而冷玉笙还是第一次和侍从以外的人逛街,虽然帽子遮着眼睛,但他低了头左瞧瞧右看看的,感觉异常新鲜。 西市华灯初上,夜市刚刚开张,各色吃食小玩意儿都琳琅满目地摆了上来。 “说吧。”冷玉笙向苏可久急道。 “街上人太多,不方便,回去讲。”苏可久低声答。 敢耍他?冷玉笙的目光瞬间变冷,拳头已捏了紧。 刚要举起来,却见苏可久瞧着一家衣裳铺子门口悬挂的女子襦裙样式,回头向他道:“我妹妹生辰要到了。” 拳头又松了下来。 这是点拨他?要当他大舅哥了? “嘿嘿”,不知想到了什么,冷玉笙露出个傻笑,一时得意便忘了形,“我知道啊,二十九嘛。” 苏可久忍着心内腾起的巨浪,轻笑一声,甩了甩袖子便进了一家不大的酒肆。 要的不过是零酒小菜,运河鲫鱼做的豆腐羹,应季的韭花盐渍茄子,姜辣鸡丝……沽了酒肆自酿的唤作“梨花香”的春酒。 路过干果摊又各买一包梅子姜和干红枣。 “给她佐酒和做零嘴儿。”苏可久道,宝贝地放进怀里。 冷玉笙有样学样,也各买了一包梅子姜和干红枣。 看她吃谁的。 转悠了半天苏可久也没告诉冷玉笙他到底要说什么话,只是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才带着他往回走。 酒肆的食盒可以带回来,留了地址第二天会有小厮到家里收盘子。 冷玉笙一手提着沉甸甸的食盒,一手拎着酒,总觉得哪里不对。 怎么别人请他吃饭,吃的东西不好便罢了,还得使唤他来当劳役? “你没手吗?我还受着伤呢!”他跟在苏可久背后诘问,怒气已经憋到了顶峰。 苏可久才回了头,笑眯眯地连忙要从他手中接东西。 “殿下早说嘛,怪小人思虑不周,怎么劳烦您来拿东西,您还受着伤,妹妹看见该心疼了。” 冷玉笙闻声愣了一下,把手缩了回去,反而不给他:“我提着,挺好。” 苏可久便无所谓地摊了摊手,继续在前边走。 眼见要拐进赏心小巷,冷玉笙快步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行。 “苏毓,本王是在忍着你,纵着你折腾我。” “但我只想叫你看见,也叫你知道,我对她的心是真的,你得信我。” 冷玉笙说得郑重其事,苏可久突然定住不动了。 他回头望了冷玉笙一眼,眼神中有些惊愕,有些无奈,更多的是某种心照不宣的意会。 “殿下知道我在试探您?”苏可久笑了。 “本王知道的,或许更多些?”冷玉笙也不卖关子了,神色一凛, “比如,杜风是怎么堕马的?” 第222章 到底较什么劲呢? 「较劲」 “杜公子堕马?不是已有定论?”苏可久若无其事地转回头继续前行,不再看冷玉笙。 “定论?”冷玉笙轻笑,“定论也是本王给你的。” “什么意思?王爷在开什么玩笑?”苏可久已经探身去开院门。 “昨日搜身,何将军私底下对我说,你有随身带面小镜子?”冷玉笙问。 苏可久的身形才僵了僵,却道:“殿前整理衣冠罢了,又不是凶器。” “于人不是,于马可就说不准了。”冷玉笙慢慢压低了声音,“苏毓,我说了,你得信我——” 他却突然失声。 因为苏可久把门打开了。 - 就着灯光和星光,白衣女子正坐在院中竹椅上,向前探身擦拭着头发。 乌黑的长发几乎扑到地面,被她拿手轻挽包进布巾里,绞出些水滴,再如风拂柳枝散开来,绸缎般的瀑布便在来人眼前来回摇晃。 女子脚边还燃着一柱熏香,是淡雅的兰花味道,袅袅香雾曳在四周,衬得整个人朦胧似道剪影。 这剪影再裹第二遍头发时,猛然瞥见了门口的两人。 她手上一滞,连忙起身,却有些不知所措。 影子像是忽然有了华彩。 长发被风带起掀了一角,露出一双如盛满星河荡漾的,略有些惊惶的眼睛,是暗夜中的浓墨重笔;眉和鼻都是淡墨挥就,在灯影下时隐时现,若有若无;嫣红的薄唇却是朱砂轻点,闲来一笔便写尽诱惑…… 如凝脂莹白的面庞上铺陈了一纸的浓浓淡淡。 入了观者眼里,眸中便都被这影子涨满。 苏可久不安地低下了头,冷玉笙却凝视着她,失神到忘乎所以,热烈到肆无忌惮。 杨烟看到冷玉笙两手都拎着东西,只迟疑一瞬便扔下布巾,赶紧过来使力从他僵硬的手中薅下了食盒和酒坛。 “他臂上有伤,又是客人,大哥不要欺负人了!” 她向苏可久埋怨一声,便拎着食盒去堂屋摆饭。 苏可久抬头骄傲地向冷玉笙笑了笑,满脸写着“瞧吧,我就说嘛”的几个大字。 可冷玉笙还是怔在那里,眼睛追着披发女子在屋中忙碌的身影,生怕幻像碎掉一般不敢动弹。 他只想将画中仙女装进卷轴,再拿到无人之处抚触描摹细细赏玩。 想到这儿,早已面红耳赤,只刚刚离近瞧了一眼,他就发现她虽然穿着男式直裾袍,却似乎没有裹胸。 他怕他控制不住就要奔过去了。 苏可久却扯住了他的袖子。 —— 等冷玉笙和苏可久饭桌前坐定开始沉默着吃东西,杨烟从西厢房再出来时,已经束过发收拾利落。 冷玉笙似不经意地向她掠了一眼,瞬间失落……连胸也平了下去。 后来尽管在吃着饭,他的心思却早就不在了吃食上。 杨烟一人一边给斟了梨花酒,举了杯,又不知该说什么。 虽然两边她都熟,可凑在一起,却显得极其生疏。 但俩人毕竟都出去逛过街了,也平和着回来了,应该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 “就……祝贺殿下出宫吧,既不说是喜事,那便是开局第一步。虽只下在边角,以后定步步高升!”杨烟提了杯酒。 冷玉笙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也敬了她。 昨天他拒绝了何擎邀约,今日还是他的第一顿庆贺酒。 苏可久自然跟上。 三人喝了第一轮酒。 “梨花香,闻起来香气袭人,品起来却带着微苦,真是叫人感伤的酒。”杨烟放下了杯子。 “却是余韵悠长。”苏可久补了一句,“虽不是名酒,但胜在小众,又是季节限定,即使品过便难忘,却只能反刍着回忆等待第二年新春。” “可春有百花,酒有千酿,何必等那一朵那一杯呢?”杨烟问他。 苏可久凝视着杯中酒酿,没再言语。 冷玉笙见他俩旁若无人一唱一和,打的还都是哑语,才明白他提了一路的酒竟是苏可久的私货夹带,当下几乎要将酒杯捏碎。 这俩真是卧龙配凤雏,却是狼狈为奸的典范。 “不喝了。”他将酒杯一扔,就换了茶水。 “也好,你有伤,喝杯酒意思意思就成。” 杨烟不想叫他难堪,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却不知这话又莫名刺到了他。 “你也别喝。”他将杨烟的杯子也拿了走。 杨烟点了点头:“好。” 没成想苏可久也丢了杯子:“一杯,足矣。” 那就一起喝水。 俩男人左一碗右一碗地喝水,皆似饥渴异常。 杨烟不得不吃饭中途又烧了壶水。 “多喝水,排毒。”她倒乐得给俩人端水。 一人一碗,左边一个右边一个。 只是一碗碗喝了半天,眼看都打了饱嗝,连饭菜肚里都没地方盛了,俩人还在较着劲喝。 “你们牛饮半天了,也不想去方便一下?”杨烟试探着轻问。 “不用!”两人竟异口同声。 杨烟一人一边竖起个大拇指:“佩服佩服,想不到身板看着瘦瘦的,却都挺能装嘛……” 可话音未落,一个便捂着肚子出了房门,另一个则捂着嘴去呕吐了。 杨烟耸了耸肩,兀自往嘴里塞了些菜,边咀嚼边想,都什么幼稚鬼啊。 等他们都收拾清爽回来,却说什么都不要再喝水了。 杨烟反正也吃饱了,只抱着胳膊等着,看后边还有什么好戏。 就差手里抓把瓜子花生的零嘴了。 可巧,苏可久正从怀里取出包好的梅子姜和红枣干。 冷玉笙一瞧也不甘示弱,跟着往外拿。 桌上响起“啪啪”的拍货声。 “怎么着?摆摊呢?”杨烟差点要鼓掌。 “这是——”冷玉笙刚想献上零食,苏可久却抢着开口了: “这是之前听萧兄说,萧姑娘喜食这些干果,路上特意给她买的。” 这一招却叫冷玉笙接不住了。 敢情买的时候苏可久说的“她”不是眼前这个…… 冷玉笙手旁一模一样的东西便瞬间给也不是,丢也不是了。 “这样啊。”杨烟点了点头,不明白买给寂桐的干嘛还要跟她说一下。 “你呢?也特意买给萧姑娘?那可是我未来嫂子。”杨烟又笑着问冷玉笙。 冷玉笙瞬时脸憋得通红。 心里骂着,早知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奸诈,就该时刻提防。 “我……我也喜欢吃不行么?”他只能闷闷道,立刻拆开枣子往嘴里塞了几颗。 杨烟几乎要笑了出声。 “你们,到底较什么劲呢?”她认真问。 “《周易》有‘同人卦’,上乾下离,天火同人。且不说君臣之道,君子间也当不计小异,追求大同,求同存异——” “你哪里看出我们求的不是同?”苏可久突然反问她。 “我……”杨烟语塞。 “你朝她凶什么凶?”冷玉笙声音提高一度,压过苏可久。 “大哥不是凶我,你凶他做什么?”杨烟也脱口而出。 而不过脑子的话说出口,她就觉要完蛋了。 因为冷玉笙盯着她的眼神越来越复杂,那感觉像要将她囫囵吞了。 苏可久终于柔声道:“烟儿,你回去休息吧。我和殿下还有话说。” 他想伸手握一下她的手,抬了抬还是兀自捏成了拳头。 杨烟只能捂着怦怦跳的心脏逃也似的退了开。 —— 等杨烟离开,苏可久才寻回酒杯重新给二人倒了酒。 一些话,唯借酒意才能开得了口。 他端起杯碰了碰冷玉笙的杯子。 “王爷,我信您是要保我。”他道,“上一回是街头谣言,这一回是杜公子之事。” 他将杯酒饮尽,又言:“可您以为单单以镜折光就能使马受惊?” 冷玉笙原本还在走神,闻声才将神识拉回:“什么意思?” “只是障眼法罢了。”苏可久声调平淡,“万一真引了怀疑,就可帮己洗脱罪名。” “殿下,苏某从不下无后路的棋。” 他又倒了一杯酒,敬冷玉笙。 “没想到,您这儿开头倒给压下来了。” 苏可久笑了笑:“您为什么呢?” “你说呢,我为什么?”冷玉笙终于打起精神,反呛他,“那你如此费尽心机,又是为什么?” “我为什么?我有私心。”苏可久挑了挑眉。 “我知道。”冷玉笙立刻接了话。 “您知道什么?”苏可久笑了。 “我当然知道。” “好,您知道,您知道。敬您的知道!” 两人又心照不宣地碰了杯。 “那你究竟怎么做到的?”冷玉笙还是极有兴趣。 苏可久便向他鼻前扑了些香粉,是酸酸的果子味。 “在香里泡了十几年,您是觉得我不懂香么?” 然后又洒了些别的,味道便消失了。 “对人来说,气味不会特别,但对马来说,却不是了。” 苏可久说完,便盯着冷玉笙,他还在等。 等着是不是哪里蹦出来什么人将他捉了去,而他,自还有别的退路。 等了半晌,并没有。 “我说了,你得信我。”冷玉笙又自斟自饮了一杯酒,才说话。 “我不喜欢跟人猜心眼儿,以后你也少给我猜。” 苏可久终于离开座位,向他行了个跪礼:“王爷,我的确有事要拜托您。” 两人才真正开始谈了些事情。 第223章 来如春梦几多时 「春梦」 冷玉笙从堂屋出来时已是子时三更,月亮在东方皎皎升起,映的地面覆霜般清白。 苏可久提了盏灯笼出门相送,装模做样问他要不要留宿? 冷玉笙大气地摆了摆手:“这么晚了,我的人定在附近等着了。” 但路过西厢房,他还是想从黑黢黢的室内捕捉一些别的气息。 他留恋地望了一眼,才退出院子。 苏可久迅速关门上了锁。 —— 杨烟梦见她又潜回到儿时家府中的池塘。 那该是艳阳高照的盛夏,匍匐在水下,一切都能看得很清楚。 摇摇摆摆的光滑水草轻抚着她的小腿,游来游去的小鱼不时地吻下她的手臂。 她仰面躺在水底,隔着厚厚的碧色水幕仰望天空。 水天合一,一切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头顶是绿翡翠般的“天空”,穿行着成群结队的红色和银色小鱼,透明的虾米也一只只躬身滑过,炽热的太阳只晕成一团柔和白光铺在翡翠上,随着水波闪着粼粼的光。 她惬意游动着,猛然看到透明天幕上浮着一个黑衣少年,眉目清澈嘴角泛笑。 他低了低头探进水里,游向她,好听的声音在水中混沌不清地传来,是他在唤她的名字:“阿嫣!” 他终于捧住了她的脸,隔着一脉脉涌动的水波,亲吻她。 是那样柔软而真实的触觉,是鼻尖如游鱼的点触,唇舌如水藻的相缠…… 她感觉自己可以呼吸,却紧张地不敢吸气,只吞吐着从唇角和鼻尖呼出串串水泡,在日光能照进的水底随着摇曳光晕愉悦地上升,放大,扑出水面。 直到她因憋闷而要窒息时,他又向她口中渡来一口仙气…… 昏暗中她猛然睁开了眼睛。 但憋闷到窒息的感受却是真实的,柔软的触觉也是真实的。 有人正跪在床前,在月光下捧着她的脸,迷醉地亲吻她。 是轻柔地辗转,与她的气息相缠,而她还在梦中时已然在热切回应。 他发上缠的下垂金线一直痒痒地在她脸上摩挲,叫她忍不住轻哼一声。 男人身体一颤,舌尖儿又向下侵略一分,面庞上投下的阴影便整个地将她淹没。 她看不清他的脸,但知道他是谁。 这人本该是离开的,却又偷偷走房顶从窗户翻了回来。 冷玉笙也本只想望一望她,解了焦渴一晚的相思。 但她在睡着,眉头舒展鼻息安然,脸上映着窗外的明月。 她似乎做了什么美梦,嘴角渐渐勾起个笑容。 他捧了她的脸瞧了很久,以手指描摹摩挲,是他第一回肆无忌惮地看她。 然后,试着唤了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阿嫣”。 她果然安心地笑了。 他便再也按捺不住,向她的唇角贴了过去。 却在这样月色撩人的春夜,以另一个身份入了女子梦境,梦里她被温柔的潮水裹着,在清澈摇晃的池底,和她少年时的恋人缱绻亲吻。 那是隔了千里关山,隔了数年岁月的相逢,是填补她玉璧缺失的那块母扣,是碧落黄泉等他寻觅的承诺,也是一路颠沛流离无数告别中最大的不能释怀。 可一旦从梦里清醒了,她只能思忖如何消解眼前难堪的一幕。 是假装睡着,任他热情燃尽,还是猛然推开,再引来一番纠缠争执? 她只能假装还是睡着的,说着梦话呓语躲过他下一轮侵袭,不动声色地向里转过身子。 身后果然没了动静。 男子愣了半晌,才慢慢直起身子,为她掖好被角放好床帐,隔开了叫人羞怯的月光,又从窗口钻了出去。 在房顶上跳跃时,他的身体还是灼着一片春风不能吹熄的燥热,只能一直抬头望着月亮。 像一朵流云路过她的屋檐又悄悄飘走,像一阵清风敲打过她的窗又倏然消逝……黑暗中,杨烟用手指抚了抚唇角,那里还存留着叫人惆怅的温度,莫名想起一首稚子孩童都在唱的歌谣: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第224章 你当真不行? 「说亲」 连着几天,杨烟生活平静。 苏可久早出晚归极少露面,冷玉笙去了军营也没再来寻过她。 萧玉何突然断了教她的习武,也不曾再递信儿来。 人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人人也都有自己的命运。 曾在悠然阁结缘的枢密院兵籍房书令史卓凭送来帖子,邀她下月为祖母表演幻戏祝寿,杨烟欣然应允。 采芙带着凡凡和超超到闻香轩玩儿,买了她不少余出来的花露。 杨烟便给两个男孩一人送了一把自己做的小弹弓。 “俩孩子是真喜欢你。你要不是还有营生,真不如到我家做小先生了。”采芙感慨。 “那你们可要常来玩儿。”杨烟笑言,又补了一句,“嫂子,你说,要是不止你,京城官员的夫人们都来捧我的场了,别人还敢欺负我么?” 采芙听明白了,便应了:“那你得先多备些好东西,回头我就带几家夫人都来转转嘛。” 杨烟连忙叉手行礼:“我抓紧备货,再过个把月,嫂子尽管带人过来。空了我就到府上教两位小公子读书和射箭吧。” 采芙笑了笑,大概就是“成交”的意思。 又有几个香药局吏员来询问制香进度,既拿着官府文书,杨烟只能带他们进地窖查看,分门别类介绍了一遍,吏员又记好账目才回。 —— 可就在杨烟坐在竹椅上感叹日子过太顺当时,杨三儿风尘仆仆满脸堆笑地来了。 “呦,三哥,不不,杨老板,咋有空来了?” 杨烟从竹椅上跳下来,也笑脸相迎。 杨三儿靠鼻香发了迹,眼见着衣裳都换成了上好的绸布,黝黑的面庞已红润许多,灰眸中也多了些神采。 “给我兄弟道喜嘛。”杨三儿拱手作揖。 “何喜之有?”杨烟困惑,但也先叫他坐下,给他倒了碗水。 “兄弟帮哥不少忙,哥哥也不知如何还报,就跟你嫂子合计着,给你说了一门亲——” 杨三儿边喝水边喘着气,“快快把生辰八字给我,我们去找媒人合一合。” 杨烟抬手摸了摸鼻子:“这……不太合适吧。哥,我还小。” “哪里小了?我跟你这么大时,都跟你嫂子洞房了。” 杨三儿劝她:“我跟你嫂子起意也不是一两天了,女娃子不知道留意了多少个。你嫂子知道你识文断字心气高,看不上咱们这样的粗人,所以净帮你留意好的。” “这回说的可是个书香门第,你抢得晚了,可就成别人的了。” 杨三儿说的认真,杨烟却感动地一塌糊涂。 背井离乡这么多年,有谁还愿意跟爹娘一般为她的人生操心? 虽然操心的事有点驴头不对马嘴。 “谢谢哥哥嫂嫂了。”杨烟郑重向他作了一揖。 杨三儿只当她同意了,一口气缓下来: “这才对嘛。我跟你讲,李秀才怎么着也是个文人,虽然见天卖字画挣不了几个钱,但好在不嫖不赌,也不是酒鬼,只爱看书,给口饭吃给本书看就能养活,不会给你添负担。” “她闺女又长得标致,性情温顺,最重要的是也识字会背诗,将来就能教娃娃认字,给铺子管账,嫁给你决不委屈你的。” 杨三儿夫妻替她考虑的是挺周到,要是杨烟是个男子,没准就真结亲了。 可她不是啊。 “哥,不行啊……我……”杨烟觉得极不好意思,但还没想好用什么理由拒绝。 但这话到了杨三儿耳朵里反叫他听岔了意思:“什么?你不行吗?” 杨三儿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又将她上下打量一通。 白白净净,是挺娘的……但‘他’早先不是说自己行吗? “你当真不行?”他惊问。 这可是原则问题,他连忙扯着杨烟将她拽到院角隐蔽处,喝道:“脱了给哥瞧瞧!” 说着下手就去解她的腰带。 光天化日的脱裤子……这也太野了吧! 杨烟先捂上了脸,又觉不对,赶紧去摁杨三儿的手。 “三哥,哥,我的亲哥!”杨烟眼一闭心一横,“我——是不行,可你得给我留最后一点儿面子。” 杨三儿的手果然不动了,目光凝视着她渐渐转为怜悯。 “那兄弟可得多存点钱养老了,将来找个女子伺候生活也不是不行。” 他的手垂了下来:“可李家的女子她……” “不能耽误了好姑娘,是兄弟我无缘。”杨烟躬身作了一揖。 杨三儿才满脸失落地离开了。 —— 杨烟抽空还去了趟文冠庙,带了些吃食和提神熏蚊香药去看游允明。 当然,又遇到了林微之。 二人倒是不解剖老鼠了,春末有一大堆虫子蝴蝶的可以拿来研究。 两人在文冠庙后山坡麦田里捉猪儿虫,又去树林里做陷阱捉鸟雀松鼠。 杨烟过去时他们正在寺庙墙外竹林边支了口小铁锅,用油炸着猪儿虫。 游允明热心地端了个盘子递给她。 “吃吧,小……兄弟!”他还是不习惯称杨烟“兄弟”,但也尊重她的决定。 一个个油汪汪的大白胖虫子叫杨烟瞧得浑身发抖,摆着手连连退却:“不了不了,吃不来。” 这俩怨不得是好朋友,这么多恶趣味,真是臭味相投。 “啧啧,亏了吧。这叫‘豆丹’,比肩太上老君丹炉灵丹妙药,极其营养。” 林微之一边用筷子翻着锅里油烹火炼的虫子,一边也从手边盘中拣出一个丢进嘴里。 “我没钱买肉,吃些这个也能补补身体。”游允明附和。 听到这话杨烟嘴上的笑掉了下去,感觉心里有些空落。 游家孩子多,全家依仗游仵作的薪俸生活,一直捉襟见肘。 而经了一场战争,家人生死相隔,游仵作到底也老了,现在养弟妹的担子又落到了游允明身上。 “游大哥……你也受苦了。”杨烟伸手握了握游允明的手。 他羞涩地又迅速将手收了回去。 “小兄弟莫愁!只要如山兄过了科考,家父定能帮其周旋,至少在府衙给他谋个提刑。到时吃了皇粮,何愁家中无米无肉?” 林微之看出杨烟不快,连忙递给她一个水袋,示意她喝。 杨烟见他极其洒脱,便也不扭捏,拧开往肚里“哐哐”倒了两口,没成想竟是酒。 烈酒穿喉,杨烟险些站不稳当,又叹一声:“好……好辣的酒!” “你个小妮子!”林微之一笑,从锅前站了起来,收回了酒袋,“这酒可不适合女孩儿喝。” 杨烟恍然,看来游允明早就告诉过他,索性也不装了:“那你还骗我喝?” “逗你玩儿嘛。”林微之笑着又坐下灭了火,将最后一点虫子捞出凉着。 “我当叫如山兄心头拿不起搁不下的姑娘是谁呢?没成想竟是个小兄弟!” 游允明正专心吃着“豆丹”,此刻突然噎到呛。 林微之又将酒袋递给他:“拿酒顺顺!” 那是杨烟刚喝过的,游允明的脸红得更透 ,梗着没接,噎着去身侧包裹里找了水喝。 林微之摇了摇头便自己拧开喝了两口。 杨烟心想,这真是个好贱的人呢,游允明得在他身上吃多少亏。 “游大哥是个老实人,林公子可不要总拿他寻开心。” 杨烟朝林微之脸上扔了根草棒,草棒到他脸上却立刻变成一只扭曲着晃动的蚯蚓。 “哎哎,什么玩意儿,真恶心。”林微之揪下蚯蚓,呸了几声,“你真是个巫婆,这都什么妖法?” 杨烟向他做了个鬼脸。 “游大哥可是我老家亲大哥,林公子莫要再乱嚼舌根了!”她警告林微之,又转向游允明,“对不,哥哥?” 游允明怔了一下,点了点头:“是的,子献,你说我什么都成,可莫要毁我妹子清誉。” “得得,护得挺紧。”林微之撇了撇嘴,又抬头看了看天。 “都晌午了,你还不去上工吗?别妹妹来了就不要‘钱钱’了。” “这就走!”游云明连忙放下盘子,准备离开。 “游大哥去哪?”杨烟好奇问。 “城东头要修王府,他去做小工。”林微之嘴快地替游允明回答。 “赚点贴补钱而已。”游允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游大哥既做提刑,定懂医理,为何不去医馆打杂,反而要去出蛮力?”杨烟不解。 “医馆哪要短期帮工?”游允明道,此刻已脱了儒衣外衫,从包裹里取了件黑麻衣短打换上。 杨烟“诶”了一声,敲了下脑袋,突然想到了好法子。 “那你不如到我那里了,游大哥,我现在开了香铺子,也是掌柜老板。你需要赚钱,我恰好不懂药理,也缺人手。” “而且跟了我,工钱定有保证,你时间也绝对自由!”杨烟又拍了拍胸脯保证。 “况且总住庙里也不是法子,你也可以住过来的,我家很大的。”她又补了一句。 “这……不……方便。”游允明支支吾吾道。 可林微之“嗯嗯”了两声表示赞同:“离放榜还有段日子,这主意真不错,你们也能天天见着了?” 他又揶揄。 但看游允明已经明显不悦,连忙续了句: “主要还是,我就能常常见着……小兄……妹了?” 他定睛瞧了瞧杨烟的胸脯,从怀中抽出把折扇破开扇了扇风,吐槽:“是挺小的。” 游允明似乎不太会骂人,张了张嘴用力半天只道:“子献你过分轻狂了!” 林微之嬉笑着不以为意。 “你既叫微之,肯定也很小喽?”杨烟却不干了,怼他。 林微之面庞瞬时煞白,手里的折扇“唰”地合上了,捏折扇的手都在发抖。 “你!这叫什么话?你还是个女人么?” 杨烟摊了摊手,满脸是“你打我呀”的挑衅表情。 虽然在拌些非礼勿听的嘴,游允明见两人倒是棋逢对手,竟也乐了。 林微之已气地坐地上不说话了。 “所以,游大哥,你应我么?”杨烟又抓住他的袖子,眨巴着眼睛问。 游允明抬头望了望远处山下,是大片的碧绿麦田。 “小兄弟,你说,得前世修有多少缘分,才能今生在他乡遇故知呢?” 他转过头来,脸上难得的带着温柔笑意:“你上次给的钱两够支撑家中一年开支,妹妹也能风风光光出嫁。无论你父亲还是你,一直都是我家的恩人。” “你知道,我不太会说话,也不敢搅扰你。可……你既开了口,那你叫我做什么,我都会做的。” “那不就行了?”杨烟兴奋地跳了起来。 “但既已和工头说好,今日还得去上工,容我过两日去你那边帮忙吧。”游允明向她行了礼,转身便走。 杨烟又想起了些正事,跟着游允明的步子边走边问:“不过说正经的,游大哥,你也老大不小了,家里没给你说亲么?” “嗯?”游允明的步子一滞,不明白杨烟为何问这个。 “有……过,小时候父亲给我和王捕快家女儿订了娃娃亲。不过打仗以后,他们全家都没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杨烟也默默低下了头,双手手指绕了一圈又一圈。 良久抬起头来,她已满面带笑:“那我给你说门亲好不好?” 第225章 谁爱去谁去 「托付」 “当真如此?” 冷玉笙将手里的书册直接扔到了地上。 这几日他忙着打点军队,昭安帝又下旨赐建王府,都叫他脱不开身。 他本不想要什么府邸,但皇帝一句“不要府邸?难不成你打算入主东宫?还是直接住进福宁殿?” 给他问得哑口无言,只能乖乖再建一回王府。 但建府是个大工程,户部又不情愿掏银子划地,只能再寻别的路子。 工部最后给他盘了块还不错的破落地方,是之前某位老亲王的宅子,叫败家儿孙卖了出去。 买家又福薄命薄,镇不住皇族龙脉,没十年家主便离世,无儿继承渐渐成了荒宅,最近刚叫官府收了回去。 如此,稍加修缮,又能焕然一新。 而工事开了工,冷玉笙更忙了,将作监还要一天来问几遍主意。 他便差顾十年专管营造之事,和宫里宫外各部门对接。 又把楚歌放在军中整理各项名册账目,打点粮草兵器,熟悉各厢营兵将。 楚辞则让他又派出去……盯梢小道长。 尽管楚辞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还是不得不日日坐上了杨烟的屋顶。 看着她迎来送往,看着杨三儿去院角扒她裤子,看着她和林微之拌嘴,看着她把游允明带回了闻香轩…… “她当真从外边领回个野男人?”冷玉笙又问了一遍。 楚辞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是领回个男人,但男人看着挺正经,不野。”楚辞反驳。 “真是活腻歪了,本王就知道不给她弄到眼皮子底下不行。” 冷玉笙在营房中焦躁地走来走去。 但他答应了苏可久,叫杨烟做她想做的事情,尊重她的意愿。 可此刻,他想反悔。 —— 那晚夜谈,苏可久郑重其事地将杨烟托付给了他。 “现在只有王爷能护住她了。”苏可久跪着向他行礼。 “怎么,你要去做你的尚书女婿了?”冷玉笙转了转手上的鹿骨扳指,笑问。 苏可久抬了抬头,目光沉静,不置可否。 “是你未来夫人容不得她,还是——萧尚书?”冷玉笙的眼神变了。 他记得在凤翔客栈,苏可久说自己对杨烟,是“可为之死,而不可为之生”。 这是怎样的情意?他以前不懂,现在似乎懂了。 苏可久抿了抿嘴,没有回答却直接起了身:“王爷若不愿意就算了。” “哎,哎——”冷玉笙叫住了他,“谁说我不愿意?” “她是喜欢自在的,不喜被人约束;她总是我行我素,肆意妄为,想起一出是一出,常常会惹来麻烦;小事她应该都能应付,由着她来不要束着她,若遇到要命的事,还要殿下多担待……” 苏可久如老父亲嫁女儿般细细叮嘱,又向他躬身作揖。 虽然冷玉笙很不耐烦,但还是由着他说了下去,能应的都应了,并且想撬出点他和杨烟的过去,那些他没有参与过的,过去。 可这人显然嘴巴极紧,一丝一毫不曾泄露出。 急得他只能一杯杯饮酒,嘴上还是不饶人的:“苏毓,你这么精明,怎么就算计不了她呢?” 苏可久这才轻轻笑了一声:“我也自问良久,我——” 冷玉笙却迅速打断了他:“那你还是继续自问去吧。” 才在言语上赢回一局。 冷玉笙说着就起身要走,到门口还是转过身来。 “告诉萧叶山,她是我的人了。若敢动她,我虽扳不了他,却能私底下杀他儿子,叫他断子绝孙。” 冷玉笙说的平静,苏可久听了却连心底都发了颤。打蛇打七寸,小王爷是懂拿捏人的。 萧尚书不会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而拿自己的儿子去赌。 而虽然嘴上这么说,韩泠大概也不是如此阴狠之人。 苏可久的心终于妥帖了些。 —— 冷玉笙的心却妥帖不了。 昭安帝同意了他改番为“赤狐”的申请,但军队即使叫了“赤狐”,也还是杂役军。 他在京中待不了太久,很快就会被派到四方巡守和应急。 国家无战事,杂役军中便不都是上军淘汰下来的老弱病残,更多的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没钱贿赂上级,慢慢也就被别人占掉坑,逐渐置换下来。 但足以叫他头疼。 他是在仲家军待惯了的,哪见过这样军纪荡然的队伍。 就为了领俸禄混日子,每日练兵场上晃晃,想的都是这顿吃什么,下顿吃什么,白日都敢营房里打马牌,长枪搁久了都要生锈。 但究竟只是后备作战队伍,无战事立不了军功便升迁无望。 人心难聚,也非一日之功,冷玉笙急着急着便冷静下来。 总是来日方长。 但军队整顿还可以慢慢来,小道长这边他等不了。 既已叫萧叶山盯上,那她的身世早晚会被翻出来。 她又这样招摇,连太子皇后也招惹,他若被派出离京了,到时谁还能护着她? - “楚辞,帮我。无论如何,晓之以理也好,动之以情也好,哪怕给她敲晕了,也得给她带来。” 他对楚辞道:“二哥!” “我……”楚辞想拒绝,但一声“二哥”将他吃得死死的。 从小这小王爷就会拿捏人,会哭会撒娇,而现在,这招简直用到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这事,你还是找楚歌办吧。我跟他换换,成吗?”楚辞说得恳切。 “叫他办我怎么放心,他不得以公谋私?” 楚辞心里一噎:“那你倒是自己去啊,这种事情还要假他人之手……” 说到半截楚辞突然明白了,做这种坏事,韩泠当然要假他人之手。 小王爷要等着别人把杨烟撸来,自己再出来做好人。 真是…… 那坏人都叫他做呗,上次拿银子威胁那姑娘也是,再给她绑来,杨烟会恨他一辈子。 “我不去,谁爱去谁去。”楚辞不屑地瞅了冷玉笙一眼:“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每天都把心思放女人身上。” 这什么态度?冷玉笙被楚辞气到差点要挥拳过来。 “那是你没遇着你真心喜欢的!” 不过脑子的话刚冲出口,冷玉笙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而轻佻笑了起来: “楚辞,你若帮我的话,我就把——小白姑娘赏给你当媳妇儿。” …… 营房中安静了一瞬。 “……说……说话算话!” 楚辞红着脸说完就一溜烟跑了。 —— 然而没两个时辰,冷玉笙正在案前写东西时,楚辞又回来了。 “小道长被太子请走了。”他道。 冷玉笙手中的笔瞬间跌落。 第226章 指定没好事 「相邀」 游允明来闻香轩不过两三天的光景,杨烟却已经感慨出数个“好”了。 做事极其仔细认真,精益求精,的确带着提刑官的样子。 不仅将香料分门别类放好,细细碾成粉末,还按照医药功效分了类目,并照着书上记的香方学着调配药香了。 “阿嫣……”一不留神还会叫错名字,他只听父亲这么称呼过当年定州那个小女孩。 而她的父母和老师都叫她的乳名“囡囡”。 “不,小兄弟。”游允明连忙改口,“你可知做仵作,对什么气味最敏锐?” 他手中捣着药考问杨烟。 “什么?”杨烟正在一旁鼓捣彩戏道具,刚刚做了个拇指大小却一按会变长的小棒子。 “毒药。”游允明慢吞吞说。 “嘿!”杨烟又发现了有意思的东西,连忙蹭了过来,“游大哥细细说说。” “砒霜、草乌头、萌蔓藤、断肠草、西域的曼陀罗……气味皆不同。” 游允明细道:“砒霜无色无味,加热则会散发蒜臭,断肠草呢,极臭,曼陀罗花却很香……许多毒草能入药救命,但也能杀人于无形。” 他陆续给杨烟介绍了数种毒花毒草以及用这些毒物炼制的毒药。 “不仅可以做毒药、毒酒,还可以做毒武器。” 游允明将自己从书上和跟父亲学来的知识倾囊相授,杨烟则边听边拿小本本认真地记。 于她而言,又打开一扇崭新的大门。 万物相生相克,有药便有毒,宛如太极两仪,泾渭分明又互为衍化,不止不休。 二人正聊着,就听有人进了门。 - 来人是个着着墨绿绸衫的小厮,一开口嗓音却又细又尖,杨烟一听就知是个小黄门太监。 凡事沾到深宫,那指定没好事。 杨烟立刻打起精神,向乔装打扮的小黄门作揖:“这位小官人,有何贵干?” “咱们主子今儿个在山海楼设宴,请幻戏师沉烟道长去表演助兴。” 小黄门道,说着手一挥,后边便跟来另一人,手上端了个红漆盘子。 小黄门揭了蒙着的绸布:“这是酬谢。” 白花花的好几排银锭。 可杨烟现在不缺钱了,自然只更会警醒。 拿银子砸人,更是指定没有好事。 杨烟摇了摇头,低头作了一揖:“还不知您家主子是哪位菩萨?” “定是皇室贵胄,说出来吓死你!既给台阶了,你就下了得了,别给脸不要脸的。” 小黄门不搭理她的问话,只眉毛一拧: “请吧,道长——” 故意把“道长”二字声音拉得很长。 “小官人,是杨烟,杨烟,沉烟道长还俗了。” 杨烟瞧瞧自己一身书生轻衫,终于知道坑在这儿呢,连忙躬身笑道。 “管你是什么,走吧。”小黄门语气越来越冲。 “可不知主子是谁,我没法子特别准备不是?若是娘娘,那得带点香露,若是王侯,就得备点儿新奇的。” 杨烟又道:“到时候冲撞了贵人的眼,我受罚倒没什么,再连累小官人落个没好好交代的罪名,究竟也不太道义。” “咳咳!”小黄门清了清嗓子,笑了。 他来之前就被交代过,这小幻戏师为人狡诈,自然也是有备而来。 这才从袖中抽出一张请帖,帖上落款却是写着“晏思兰”。 是以晏思兰的名义邀她的。 或许晏思兰也在场,又或许她有什么危险? 这回杨烟几乎没有不去的理由,她自觉欠晏思兰人情,便是有陷阱也得往下跳。 她连忙乐呵呵地捧了银子交给游允明。 谁跟银子过不去啊? 小黄门瞧她那没见过银子的谄媚样子,默默翻了个白眼。 “不对呀,您家主子这么小气?赏人银子只赏半盘子,另一半呢?” 杨烟忽道,给小黄门吓得浑身一激灵。 “胡说什么!当心撕烂你的嘴!” 杨烟便笑了,朝小黄门躬了躬身:“开玩笑呢,那您容我收拾下道具什么的,这就过来。” 小黄门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没了言语。 游允明却扯住了杨烟的衣裳:“你要去哪儿?我跟你一块儿去!” 杨烟拿手拂了拂两边袖子:“我就去山海楼吃个饭,一会儿就回了,你跟去干嘛,蹭饭啊?” “我……不放心。”游允明道。 杨烟叹了口气,寻思还是一个人多自在啊,多招一个就多一个束缚。 可见游允明是真心担忧,她只能再交代下: “别担心,游大哥没事就先回庙里读书吧,银子随便拿些走啊。” 游允明却没应她,只向小黄门一本正经道:“你们可不能对她怎么着,私下拘禁或殴打的,都要依律处置。” 小黄门撇了撇嘴:“什么玩意儿……” 杨烟拍了拍游允明的肩膀,小声道:“别跟他谈律法,对牛弹琴。” “什么玩意儿?!” 小黄门耳朵尖听见了,立刻提高声调,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您可能不明白,这位小官人。”杨烟向前一步对小黄门道,“它就……不是玩意儿!” 小黄门气到眼斜鼻歪,抬手要打。 杨烟却迅速跑了开:“您要是动手我可就不去了,看你家主人会罚谁!” 她向游允明摆了摆手:“游大哥,你快走吧!” “我在这儿等你。”游允明坚持。 “好好好。”杨烟没得办法,点了点头进了房间。 —— 楚辞到闻香轩时恰巧见游允明从闻香轩关门出来,远远跟上一辆马车。 游允明还是不放心,悄悄跟了过去,楚辞自然也跟了过去。 可游允明还没走几步就突被人打了下后脖颈,顿时眼前一黑。 楚辞却是跃着走房顶,身形速度极快,一路跟到了山海楼。 杨烟刚被引进二楼雅间,身后的门便迅速关上了。 楚辞已飞身上了楼顶,一间间掀着瓦片查看。 终于在掀到一片瓦时,刚巧看到杨烟正跪在一个人脚下,而那人正抬着袖子抚着她的脸。 然而身后忽地传来数道风声,他迅速回身跃开,躲开一阵飞镖扫射,才拔剑四顾。 是……太子暗卫? 周遭能藏人的只有对面的楼阁,能大白天跟出来护卫的人数应该不多。 他能感受到黑黢黢楼阁中藏着的数只眼睛。 打起来也不是没有胜算,可——楚辞盘算着,他既在明,便绝不能和暗卫冲突。 否则,万一打死一个,皇后追问下来,韩泠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小事也会变成天大的事。 他只得在房顶缓慢腾挪着退远,迅速跃了走。 第227章 艳若牡丹,翩翩儿郎 「妖孽」 室内烟雾缭绕,香气氤氲,仿若仙境。 杨烟甚至以为自己到了天宫。 浅杏色流光纱帘轻撩,哪有设的什么筵席,只一抬眼就见着榻席上斜躺着的太子韩熠。 而他的周遭,围着数个着轻纱披彩帛,面似花含盈盈露,脚下还系着铃铛的妖丽舞女。 可……那是怎样的香艳画面…… 韩熠一身飘逸白衣,散发束金色抹额,单衣上绳扣却只束了一个,肌块毕现的胸膛便坦露大半。 垂下的长发遮住了一半眼睛,杨烟只能看到另一只半笑半是戏弄的眉眼。 她紧了紧身后背的木箱子,按住自己起的惶恐心思。 这……是太子? 这不是妖孽么…… 韩熠一直在打量她。 是一身棉布青衫的书生模样,全束发簪了木簪,清秀干净,头面和衣衫上皆不着一丝妆点,偏偏淡雅得浑然天成,隔着香雾朦胧只似画中人。 他摆摆手叫舞女退下。 - 叮叮当当的铃铛声飘远后,房间只剩了他们两个。 他才向杨烟道:“过来。” 杨烟挪了挪步子,跪了下来却不敢靠近他。 “本宫叫你过来!哑巴就算了,也是个聋子么?” 韩熠斜偎躺着,一只手搭在躬起的一条腿上,此刻抬起手来向她勾了勾。 杨烟只得跪着向他挪了过去。 韩熠便抬起袖子,摸上了她的脸颊。 他的手细瘦而冰凉,触在脸上叫杨烟颤抖了下。 “太子……殿下……”杨烟把头低了下去,躲开了他的手。 “晏思兰姑娘呢?”良久她又抬起头,问。 韩熠的手还定在那里,维持着一个举着的动作。 “怎么?二妹妹请得了你,本宫请不动?”韩熠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神色戏谑起来。 “不是。”杨烟道,“太子殿下想看幻戏自然可以宣小的,但只怕娘娘不同——” 一个巴掌忽然扫到她的脸上。 “又来!又拿母后来压我!”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阴枭,“你说,多少回了?” 杨烟捂着脸,只把头低了下去。 从小到大,扇她巴掌的,韩熠也还是第一个。 她恨不得立马扇回过去,可还是得忍。 “沉烟……道长?真是笑话!” 韩熠坐了起来:“假扮道士,欺骗皇后和本宫,你说该定什么罪?十个八个脑袋都不够砍你的!” “我没罪。”杨烟脱口而出。 “我表演彩戏幻术给你们看,制香给你们用,你们高兴了就赏个好,怎么一个不满意就来给别人扣罪名?” 韩熠靠近她的脸,仔细瞧了瞧,一双如水的眸子漆黑又倔强,小巧的鼻子因愤愤而翕动着。 “你是个男人么?”他抬手捻起她的下巴,“竟比玄哥儿还女气。” 竟忘了要向她问罪,说着便凑上来,靠近杨烟耳旁嗅了嗅。 “兰花露?”他轻问。 “幽兰生兮,于彼朝阳。含雨露之津润,吸日月之休光。美人愁思兮,公子忘忧兮……” 他喃喃着些诗句,又捧起了她的脸:“虽处幽林与穷谷,不以无人——而不芳。” 说着向她额前轻轻点了一下。 杨烟迅速将脸撇了过去,又被韩熠捏着下巴转了过来。 “本宫见你一面多不容易,又不是真要砍你的头。你干嘛不高兴?何苦来哉?” 韩熠嘴角翘了翘: “你最好乖乖听话哦。要是不乖呢——” 他眼珠转了一转,斜睨着房梁:“我就把你送到母后面前,揭你的底,叫她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你若惹怒了她,可就不是砍头这么简单了。” “五马分尸,水煮油烹,凌迟处死……你愿意要哪个?” 杨烟又甩了甩头,将韩熠的手甩脱,才问他:“太子殿下,我就是我,我能是什么样子?” 说着从随身木箱里取出个锦袋,拿出卷轴将懿旨展开给韩熠看。 “皇后娘娘不会罚我的。”她道,“懿旨上明明白白写着,制香师杨烟。” 韩熠定睛瞧了瞧,果然是。 “怎么会……”韩熠瞪了她一眼。 “那日在宫中向娘娘请懿旨,小人已向她坦陈,沉烟将离开道门,专心制香,必不负娘娘。娘娘已准我贞妃祭礼后返俗。” “娘娘慈悲心善,太子殿下又何必苛责?”杨烟又问。 韩熠“腾”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好啊,这招你是专门留给本宫的是吗?” “下的好远一步棋!” “小人实话实说而已。”杨烟淡淡道。 韩熠反而又笑了:“只怕你忘了,这儿可不是皇宫,只有我跟你,外边儿和房顶上也都是我的人,不会盯着我的言行记账。” 他迅速从杨烟手中抽出卷轴,直接撕了烂,然后填进了一旁的香炉。 “这下你丢了懿旨,又是什么罪?”韩熠又回到杨烟跟前,蹲下来笑着问她。 “懿旨可没丢。”杨烟也笑了,“您瞧瞧炉里还有吗?” 韩熠一惊,回身又开香炉盖子,刚刚扔掉的碎绢布已经消失了。 “明明……”他话音未落,又见杨烟从怀中取出来一个,打了开,懿旨竟完好无损。 “殿下,您可别费这功夫,您忘了小人是做什么的了?” 她笑着将卷轴放回了箱子:“您就算拿走一百个,它还是掉不了。” 韩熠气愤地握紧了拳头,从没有人敢这么耍过他。 杨烟怕他又要来砸自己的木箱,连忙抱着护了住,又警惕地朝他撅了撅嘴。 可这小表情落入韩熠眼里,他凝霜般的眉眼竟如春水化开了。 “真是个小妖精!”他道,“是本宫小看你了。” 说着又回身躺倒在榻上,脸上已泛了笑意。 杨烟却是真的惊呆了,这么一惊一乍的,变脸变得比冷玉笙都快,这人是个什么脾性? - “来吧,给本宫露几手把戏看看?”韩熠从身畔盘子里摸了几块果干塞进嘴里,当真准备看戏了。 “那我能起来了吗?”杨烟试探。 一颗核桃米敲到了她头上。 “本宫准你平身!”韩熠又换了个姿势继续躺着,语调调皮。 杨烟揉了揉跪麻的膝盖,站起了身,心中却感觉如有密密麻麻的针在扎着。 这样的主子,谁能伺候得了? 她立刻拿了些彩条彩带彩球铁环耍了起来,又展示了新学的扇子把戏。 从空空如也的手中变出一把又一把红色折扇,再旋转着抛向高空,折扇下落后便消失无影,最后只从杨烟手中翻出一大朵红色牡丹花来。 杨烟将牡丹呈给韩熠,韩熠却拿着直接插到了她的发髻上。 “艳若牡丹,翩翩儿郎。”他轻飘飘夸着,语气已是暧昧不堪。 “太子殿下,我……”杨烟窘迫。 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遁逃,杜风她还可以吓他要挟他一下,可太子身边高手如云,岂是她能逃得了的? 而太子除了怕皇后,还怕什么? “你什么?”韩熠追问。 “殿下,幻戏您可还满意?”她只能继续迂回。 韩熠抿嘴一笑:“马马虎虎喽!” 他以指点了点杨烟的鼻头:“可,本宫更喜欢——你。” 杨烟忽地咳嗽了两声,扭捏道:“殿下,您要大婚了,而我只是个下九流……男子。” 韩熠神色冷下去,不说话了。 “你真不懂假不懂?”他突然问。 杨烟摇了摇头。 “那本宫叫你懂!”韩熠直接侵袭过来,抱起她就给她掠到榻席上,直接要褪她的衣服。 “太子殿下,您会后悔的!”杨烟边挣扎边说,手中捏出了些药末。 但她不敢抛向韩熠,怕他一昏倒,外边的人直接进来给她砍了。 可他已经扯开了她的外衫,再扯开中衣,定能看到里面的裹胸…… 杨烟终于急了,先解决眼前再说吧。 心一横,抬手就要直接迷倒他—— 房门却被敲响了。 小黄门在门外战战兢兢禀报: “殿下,师公子到了。” 第228章 下九流善娱人是吗? 「娱人」 “你可以滚了,下回再找你。” 韩熠翻身起来,没有再看杨烟,低声道。 “滚滚滚!我马上滚……”杨烟从榻上爬下来,背起箱子就往门口跑。 “走这边。”韩熠拽回了她,给她推到窗户边,打开窗子。 “这……是二楼……”杨烟向下瞅了一眼,发了怯。 韩熠叩了叩窗棂,立刻有个黑乎乎人影似漂浮着出现在窗外。 而杨烟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就将她扯了出去…… 韩熠这才闭了窗子去开门,门外站着着一身绯衣宽袖长袍,怀抱黑蕉叶琴的师意玄。 “玄哥儿……你怎的来了?”韩熠一脸惊喜。 “新作了曲子,想找你听听,知音可愿赏?”师意玄笑了笑,直接踏进了房门。 “不辞唱阳春!”韩熠也笑着躬身向他作了一揖。 —— 杨烟却是被薅着丢到酒楼后边的巷子里,身后人便迅速没了影子。 她好容易站稳,还没踏出步子,身后又忽地伸出一双手,将她翻了个儿直接拥入怀里。 “走!”头顶传来熟悉的却略显压抑的声音。 她贴着他的胸膛,能听到他凌乱的心跳。 冷玉笙几乎将她抱离了地面,拖着她上了旁边的马车。 楚辞很快打马往城门方向行去。 - 杨烟被放到座位上,还不等她反过神来都发生了什么,冷玉笙已扳住了她的肩膀。 他盯着这衣衫凌乱散开,头顶还簪了朵刺目红牡丹的姑娘,心头似被火烧火燎。 到底晚了一步。 楚辞禀报过后,他便直奔师府。 既不能跟韩熠正面冲突,就得搬个“救兵”。 悠然阁一行后遇刺,老吴查到师意玄和太子的亲密关系,便一直安插眼线盯着师府,也就真的找到了些什么。 师家虽只专文艺不问朝堂,却也有依仗的官员做靠山,凭着到处弹琴吹簧吟诗作画的长处游走于庙堂、民间和江湖之中,自然替人刺探了无数消息秘闻。 但冷玉笙只用出卖他入京消息引来皇后追杀一事相挟,师意玄便同意来太子处周旋。 冷玉笙也挺奇怪,师家既醉心文艺,为什么不讲死忠一人和艺心风骨? “吴王殿下您会懂吗?在您们眼里,我们只不过都是‘卖艺’的,您们,都是恩客。我们首先得自保不是?先活着,才能继续给您们弹曲儿。” 师意玄去取了蕉叶琴,施施然向他行了礼,俊美的眸中没有一丝涟漪。 “您既给我将功折罪的机会,那子旷必相赴。可此事过了今天,以后便一笔勾销了。否则,您和太子的恩怨,也就说不清了。” 冷玉笙笑了笑:“不愧是‘清角公子’,你和你的琴声一样,八面玲珑,天下独绝。” 师意玄只轻轻低头回了个礼。 - 此刻眼前是另一个“卖艺”的。 他多少回见杨烟向别人曲意献媚,又多少回见她被人欺负还要假装无事发生,继续挤出个笑脸,她的心中也是只想“活着”么? 冷玉笙感觉越来越不明白她了。 那么她对他所有的逢迎,也是如师意玄般对“恩客”吗? 除了担忧心疼,他的心中又泛起某种不安。 而面对太子的惊惶尚未定,又突然看到这张面孔,杨烟却有些不知所措。 她想起那个慌乱的夜晚,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再跟这人讲话。 可偏偏俩人又单独待在一块儿。 冷玉笙无暇顾及杨烟脸上闪过的羞赧,只问: “太子怎么着你了?” “没……没怎么啊。”杨烟装傻,一边抠了抠手边的箱子。 “没怎么,这叫没怎么……” 冷玉笙显然被气到了,抬手将她头上妖艳刺眼的红牡丹扒拉了下来。 “下九流善娱人是吗?” 他气眼前的姑娘,嘴里一句实话没有。 他又揪起杨烟被扯散开的外衫,而哪怕多往那边看上一眼,都觉得自己憋闷到心痛。 证据一摆,杨烟没话说了。 “太子是欺负我了。” 她点了点头,讪笑了下,将衣服重新整理系好,才抬眼问他:“可殿下怎么在这儿?” “我若不来,你是不是就跟了他了?”冷玉笙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这叫什么话?”杨烟一惊,可千万别叫她和太子扯上关系啊。 “我怕他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跟着他?” “不会的,你放心。”杨烟又笃定道,将手从他手中慢慢脱出,“虽然有些难,但我会想办法脱身。” 叫他放心吗?可冷玉笙怎么能放心……今天有太子,明天就会有别人。 “不对,这不是回闻香轩的路,走错了。”杨烟已经撩开车帘,“我去跟楚二哥讲。” 她说着要探身出去,又被冷玉笙拽了回来。 “那边你不用回了,跟我去军营。” 嗯?又来?! 杨烟眉头皱了起来。 “殿下别再开这种玩笑了,我……我肩上责任重大,的确脱不开身。你需要我时再招我不行吗?就跟太子一样,派个人送个帖子……” “跟太子一样?”冷玉笙打断她,反问一句,“在你心里,我和他一样么?” 杨烟打了下自己的嘴:“你看我这破嘴,你们当然不一样,殿下,凭咱们的关系,你不用帖子也成。” 这话显然扎到了冷玉笙,他的眸中已然涌动着化不开的阴翳。 “苏毓已经把你交给我了,你就得听我的。我最后说一遍,把铺子关了,跟我走。” 声线因压抑而低沉。 杨烟却愣住了,什么叫“把你交给我了”? “王爷,您前边说什么?”她试探着轻问。 “跟我走。” “不是,再往前?” 冷玉笙嘴角扯了下:“把铺子关了。” “再往前一点儿?” “我最后说一遍。” “再——” “够了!”冷玉笙突然拍了下车壁。 马车猛然一停。 “主子?”楚辞的询问声传来。 “楚二哥,麻烦回——”杨烟没说完,嘴就被冷玉笙抬手捂住了。 “楚辞,找个安静地方停一下。”他交代。 楚辞没回应,但马车又继续前行了,没过一会儿果然停住。 将车子停在一处偏僻无人巷弄,楚辞便知趣地避了开。 第229章 再动就拿猪耳朵下酒 「争执」 杨烟扒下冷玉笙的手,长长喘了一口气。 其他的她都可以没所谓,但“苏可久把她交给谁”,叫她不能接受。 她终于决定摊牌。 “你们当我是个物件儿么,交过来交过去的?我也跟你说最后一遍,铺子我死也不关,我不赚钱,你养我啊?!” 嬉皮笑脸的神色褪去了,杨烟眼睛瞪了大,眼神中却不是询问,而是带着微微的嘲弄。 “铺子关了,我自然养你!” “屁嘞!你之前可没管过我的死活。铺子是我的,费多少功夫才打开条路子,你说关就关?天王老子也不会这样逼人的。” 杨烟白了他一眼:“再说,我奉皇后娘娘懿旨——” 冷玉笙迅速打断了她:“这么个破旨屡次抬出来,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是吗?” 无论他说什么,她都有一大堆理由等着。 果然对她来说,他只是她逢场作戏的“恩客”,想攀附他时极尽甜言蜜语,使出浑身解数,不想要他了,不声不吭就要跑路。 冷玉笙急了:“你是不是拿了我的玉佩?是不是说过唯我马首是瞻?是不是说输肝剖胆以效?是不是说要给出一颗‘真心’,是不是说过,‘虽千万人吾往矣’?” 她说的字字句句他都记得一清二楚,是在他本混沌无着的宣纸上描摹出的斑斓重彩,但她却都说扔就扔,说忘就忘了。 “现在我需要你了,你却不干了。你说的那些,都是骗我的?有你这样说话不算数的?” 他眼眸的阴翳间又浮出些恐慌。 “我……”杨烟语结,“我是说过,是说过,可此一时彼一时嘛。” 冷玉笙气结,就知道这个小东西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一直以来忐忑的竟成了真,她竟敢不要他。 “我就知道你背叛了我!抱也抱了,亲也亲了,身子我也看了,我把心都给你了,到头来你竟赖账了?” “看我身……什么时候的事???你看我洗澡了??!!真是个轻浮浪荡子!” 杨烟惊问,猜测着是在宫里莲池游水还是上回在家中洗澡…… 一瞬间脸涨得更红,哪有偷看别人洗澡还赶着告诉人的? 若再算上这一茬,她最后一丝脸面到底也没了,叫她如何面对他…… 这样一盘算便无论如何也待不住了,她抱起箱子慌张着要逃跑。 手腕却一瞬又被一只手扣住,像夹子一般抓得牢牢…… 箱子也跌落下来,一箱的零碎东西便摔得七零八落。 杨烟先是一怔,突然狡黠地笑了起来,猛地一抽手,人已转了出去—— 而半截胳膊还留在冷玉笙手里。 “阿嫣!” 冷玉笙吓得心跳一空,下意识惊呼一声,仔细看才发现自己握着的竟是半截假手! 却不知是用了什么材料,做得竟像真的一样,还软乎乎的。 他被气愤一时冲了心,根本没注意这人什么时候换了只假手。 而此刻反应过来,便已不是发火这么简单,他要发疯了。 杨烟却嬉皮笑脸地作了个揖: “殿下,吃一堑长一智,屡次还能在同一个石头上绊倒的,也是傻子。” 她蹲下身将散掉的东西囫囵捧了又送回箱子,叩上盖子时手却突然一顿。 他,刚刚叫她什么? - 可她的头还没抬起,身子就被人捞起来狠狠裹住了。 车顶很低,根本不够冷玉笙直起身子,他拽过她横抱着坐到他的腿上。 杨烟两条胳膊都被箍住了,试着挣扎了下,只发现被越裹越紧,勒到她胸腔几乎透不过气。 “还能造个假人出来么?”沙哑的声音在她耳旁幽幽响起,“看来文的不行,非得上刑啊。” 杨烟又没招了,手被摁住,没有机关,她的确做不到隐身遁地、逃出生天。 每次都是如此,这人她根本打不过也躲不了。 她无奈地跺了跺脚,撇过头去,冷玉笙视线里便出现了一只红扑扑的小耳朵。 他低下头,用牙齿一下一下地啄着她的耳垂,又用舌尖儿熨烫着抚平齿痕……将她的耳朵正反面地翻炒熬煎。 低沉急促的呼吸在她耳边放大成某种轻喘,撩拨着她从耳后到脖颈汗毛都紧缩着战栗,周身的毛孔似都张了开,随着喘息声收缩膨胀,膨胀收缩…… 她忍着从一处扩散几乎袭遍到全身的酥麻痛痒,又要继续转头,他却咬住她的耳朵不放了。 “再动就拿猪耳朵下酒。” 冷玉笙松开了口,却紧盯着那扇滚烫的红透了的小耳朵,冷声道。 杨烟不动了,只转过头来,低垂着眉眼不看他,沉默良久才笑着问: “韩泠,你和太子,你们怎么都一个样呢?” “我怎么跟他一个样了?”她直接叫了他名讳,给冷玉笙唬得浑身一怔。 “你们这些权贵,都一个样子,把别人当个玩物,只由着自己高兴,从不问别人意愿。” 杨烟才抬起头来,眼皮轻颤了一下,眸中满溢的潮湿让冷玉笙想立刻吻上去。 可她瞪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不喜欢。” 冷玉笙慢慢松开了抱着她的胳膊,目光彻底冷了下来。 他不是没有自尊的,但他实在不甘心,追逐这么久,竟是这么个结果。 “一堵墙……真是一堵墙!” 他又笑了,觉得自己以身敲得头破血流,她还是一堵墙。 冷玉笙又用力砸了下车壁,手臂上还未全好的伤口又抽痛起来。 - 他似又回到围场密林中追踪红狐的那个上午。 他跟着它越过花丛,穿过草叶,攀上小丘,又窝在树洞口耐心等它出来,看着它捉住只小鼠甩来甩去,玩得烦了才一口吞掉,又摇着蓬蓬的尾巴去溪流边汲水…… “主子?”车外楚辞的询问声打断了他的出神。 “把东西拿过来吧。”冷玉笙吩咐。 一只包裹便从帘外被送进来。 打开,是红狐毛做的一顶蓬松的漂亮帽子,长长的尾巴还在帽后支着做装饰。 “送你的,是我那天猎到叫人赶着做的,为了,为了……怕你冬天冷了没得用。” 他将包裹递给杨烟,后面的话却再说不出口。 或许也没什么意义了。 他以为她是他的小狐狸,他只要耐心点儿,总能将她收拢进怀里来护着养着,每日都能看着她在草地上疯跑。 可现在再看这狐毛小帽,到底不是那天鲜活蹦跳的小狐了。 他又想起悠然阁中杨烟对他说的: - “您现在看着一些小鸟羽毛光鲜、声音婉转的,是因为它本身就是自由自在的啊。” -“它在山林间筑巢,在清风中展翅,食虫蚁饮泉水,生于自然长于自然,循的是万物之道。” -“您若非要捉到手中把玩,放进笼中饲养,时间久了就会觉得不可爱了。” 尽管他并不想束着她,这只小鸟还是不愿意飞上他的肩头。 “无功不受禄啊殿下。”杨烟瞅着帽子却客气道。 只在心中叹息一声,真是会送人东西,眼看着要夏天了,送别人一顶毛帽子。 但冷玉笙笑了笑:“只要收了它,你就可以走了。” 第230章 也认他做个哥哥? 「生辰」 “游大哥!游大哥!” 游允明迷迷糊糊醒来,看到一张熟悉面孔。 杨烟回到闻香轩才发现他不知为何竟昏睡在院子里。 “阿嫣……你……回来了!” 游允明坐起身才觉脑袋还是有些晕眩,但顾不得自己,只隔着袖子捏了捏杨烟的胳膊。 看到确实是个真人,才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吧?” 杨烟笑着摇了摇头:“好着呢,给一公子哥儿表演彩戏,又吃了顿大餐,瞧我不是全胳膊全腿的?” 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噜”了一声。 游允明立刻警醒:“你当真吃过了?” “当然。奇怪嘞,肚子涨得慌竟也会叫。” 杨烟装模作样地揉了揉肚子,大言不惭地扯谎,又立刻转移话题:“可你怎么昏过去了?” 她大概能猜到些什么,心想胡易说的没错,自己果然是个扫把星,连游允明都连累了。 “你走时我不放心,想跟你后边,后来就……不记得了……” 游允明摸摸肿痛的脖后,才发觉自己应该是遭了暗算。 “光天化日之下,竟有这等恶行,官府也不管吗?”他愤愤。 “他们,官府应该管不着吧。”杨烟叹了口气,扶他起身。 圣上不许民间豢养杀手暗卫,倒是私底下给自己儿子养了一堆。 这般完全潜在暗中的存在,谁能管得了? 想到这儿杨烟又走了神。 照这个逻辑,暗卫非得天家训练不可,怎么她一个边远州官的孩子,竟也能分到一个? 阿艮到底是做什么的? 她想不明白,便甩甩头抛开,又担忧游允明:“你感觉还好吗?有没有哪里受伤?” 游允明其实是强撑着站稳,但也笑答:“好着呢,手脚有劲儿,头脑也清醒,不信你考考我!” “今儿什么日子?”杨烟问。 “二十九呗,明天四月朔。” 杨烟笑了笑:“看来没傻。” —— 暮色四合时游允明已回了文冠庙,杨烟才把狐皮帽子从小箱子里掏了出来,摆在院中桌子上,托着腮细细地看。 赤红间白的长毛蓬松地炸着,长长的狐尾威风漂亮极了,摸起来果真如同抚弄小兽。 瞧着瞧着天便暗了下去,她站起身点烛掌灯。 又逢晦朔,人间见不到月亮,晦而尽,尽而苏,火死为灰,逆流而上,是旧轮回末了和新月相的开端。 这样的交接之夜,到底许多事是该终结。 她给院中各屋檐下皆点了灯笼,也将张万宁送她的羊角灯燃了放到桌上,照得满院流光盈盈。 又给如意喂了鲜草,回到院中时便见灯影下立着个恍若书中走出来的白衣书生。 书生眉眼细长眼尾微挑,唇如朱丹,黑色儒巾束得一丝不苟,腰间还系了把白玉柄佩剑。 “真是‘翩翩红颜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 杨烟笑得灿烂,问他:“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给你做顿饭吃。”苏可久似乎红了脸,低头道了一声,便拐到泥炉边生火。 杨烟搬了个竹椅坐到一旁,给他打着蒲扇。 “我随便吃点就成,你准备考试要紧。” “今天不一样。”苏可久引燃了干草,送入小泥炉。 “哪里不一样了?” 男子不再言语,默默地烧水,用鸡蛋和面,擀皮,切丝…… 杨烟不动弹了,怔忡地看着他忙碌,一颗心似被扯着悬在半空。 苏可久的身影渐渐和记忆中苏盈的身影重叠。 是七里县端阳节,干娘苏盈天不亮便起身和面擀面条,去溪澜湖采摘还沾着晨露的莼菜卷叶嫩梢,炒些咸肉火腿,汆了高汤给过生辰的儿子煮碗鲜面…… 直到一碗浮着香油油花,盖着应季菘菜和荷包蛋的面条端到杨烟面前,她才觉得有水珠子在眼睛里打转。 “吃吧!”苏可久洗了手,又扫了扫衣袖上的浮灰,往她手中塞了双筷子。 然后坐到她对面静静地温和地看着她。 “你怎么……”杨烟想问他如何知道她的生辰,但她不敢。 “什么话吃完面再说,不然今天就要过了啊。”苏可久声音还是淡淡。 她才扒拉起面条,像那年苏可久吃母亲做的面一般,连碗底都刮了个干净。 “你知道吗?”吃过了面,杨烟的脸却还埋在碗里。 “在西北,我们把面叫汤饼,比你们吃的更宽一些。我们那边青菜很少,我娘就用萝卜丁、木耳、鸡蛋、豆腐和碎肉炒了做一锅臊子,浇汤饼吃。我娘做的汤饼,硬滑弹牙,做的肉臊,香飘十里。” 她抬起头,隔着羊角灯笼的氤氲光线,向苏可久投来一个笑容。 “十三岁以后,还没有人为我过生辰,真是谢谢大哥给我做寿面。” 然后乖乖地等着他质问些什么,但苏可久偏偏一直不说话,看她下巴还抹着些油渍,便递给她一方棉布帕子示意她擦嘴。 帕子上绣了一枝烂漫开放的杏花,俨然是女子悉心所制。 杨烟没接,只用袖子迅速抹了下嘴巴。 - 苏可久略尴尬地将帕子收回,又收了碗,擦净桌子,才将腰上佩剑解了递给她。 “这是萧玉何送给你的生辰礼物,也是出师礼,你——出师了。” “萧大哥这么说的?” 杨烟收了剑,端详了一会儿,又拔出短剑跳起来比划了几下,才笑着问:“那我不得给他回些重礼?” “不必了,以后他不会再找你,你也不用再见他。”苏可久道,“这礼,全当道个别吧。” “为什么?”杨烟收了剑,惊问。 “不为什么。”苏可久答得漫不经心,又坐了下来。 “总得有个理由吧,他连个再见都不能当面说一下?” 杨烟将剑放到灯笼旁边,也坐在苏可久对面,直接拆穿了他。 “定是你不叫他找我吧,萧玉何可不是这样的人。” 苏可久定睛望着她:“那他是哪样的人?” “坦荡磊落,一身正气,真诚待人,也重情重义。” “你也知他重情义?”苏可久捉住关键的字眼,反问。 然后低低道:“所以你不能再找他了,你懂吗?他有未婚妻子,他经不得你的撩拨。” “我哪里撩拨他了?我都向你发过誓了,不去招惹他,你还是不信我?”杨烟不解。 “我当然信你。” 苏可久突然笑了,“你自是心如磐石,谁能撬得动你?” 他把杨烟拿来哄他的话又丢回给她。 “可有时候,你站在那儿什么都不做,就是撩拨了。” “萧玉何跟你不一样,他单纯、执着,认死理,你会毁了他。”苏可久又道。 杨烟注视着他,终于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杨烟,人家一颗真心待你,还费心费力寻了把剑给你庆祝生辰。” “而你,能给他什么?”苏可久问。 “兄弟相称吗?也认他做个哥哥?” 有风吹拂而来,羊角灯下,苏可久的目色也忽明忽暗。 第231章 你怜悯过我吗? 「怜悯」 “什么……意思?”杨烟张了张嘴,费力好久才挤出几个字,“我……没这么想。” “那你想怎样?难不成你想嫁给他,让我以后叫你声‘嫂子’?” 苏可久语气越来越戏谑:“想也别想!” 杨烟终于觉出不太对了,苏可久几时这样说话了? 她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你生我气了吗?因为萧玉何?” “你不叫我见他,那我不见就是。你叫我跟冷……韩泠割席,我也跟他讲了清楚,以后也不会再有牵扯。” “割席?”苏可久向后抽了抽胳膊,躲开她的手,却是一惊,“你怎么又跟他割席了?我——” “你怎么?你把我交接给他了?”杨烟也笑了,“当年,干娘把你交给我,现在你也把我交给别人?” “可我跟你,和我跟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苏可久眼睛亮了一亮,眸中清晰倒映着女子的身影。 “你把我当家人,给我做饭吃,还非要守着饭菜等我回来,跟我对诗论经斗嘴,夏天给我扇蚊子,冬天给我灌热汤瓶。我也把你当家人,咱们是互相扶持,并肩同行。” “天底下,你对我最好了。” 心口似有什么在激荡,苏可久抬手按住了狂跳的心脏。 他以为她没心没肺,什么都不当回事,但她却什么都记着。 “但他呢,高高在上,我们身份究竟不同。他喜欢看我表演幻戏,喜欢我讨好他,喜欢看我在他掌心跳舞。说到底是在交换,我拿我的所有,换他的垂爱。但这样的垂爱,我无法坦然接受。” “你是觉得他可以护着我?他高兴了自是可以救我一命,就像当年在七里县城门。可是,万一哪天他不高兴了呢?” 杨烟叹了口气:“我现在可以自保,有危险也尽量迂回着避开,你专心做你的事情,不用为我担心,也不需要把我交给谁。” “所以你就跟他割席了?单方面的么?”苏可久笑得苦涩,韩泠岂是轻易放手之人? “那你还需要我做什么?以后都听你的,你别不高兴就成。”杨烟说得真切,她莫名觉得他今天异常奇怪。 “杨烟,你怜悯过我吗?” 苏可久忽地站起身来,一把也将她拽起,借着昏黄灯光,神色悲伤地注视着她。 “你都不告诉我你生辰是何日,却告诉他们?我满脑满心满眼都是你,你可曾回应过我半分?” “还都听我的,都听我的,你哪里听过我的了?” 他的唇角已经泛了颤抖。 “我早叫你离韩泠远点儿,你不听。我早叫你不要跟萧玉何拉扯,你不听。我早叫你……回头看看我,你还是不听……” “现在说要听我的……” “可惜,晚了。” 苏可久目色黯淡下去。 耳边回响着一声告诫:“萧家容不得来路不明之人啊!” —— 春搜射礼结束后,他被萧叶山叫进书房。 萧叶山先是感慨了下当日的波折,话锋又忽地一转:“杜老儿道是我作贱他儿子,可谁无子嗣?老夫也断不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苏毓,害人子嗣的小人,万万留不得。” 这话叫苏可久打了个冷颤。 他以为老师知道了什么,在敲打他。 可萧叶山却捋了捋髭须道:“为师将来也希望能像父亲一般护着你。”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苏可久避开萧叶山的暗示,只毕恭毕敬低声回答,“学生一直将您视作父亲。” 萧叶山笑了:“傻孩子。” “为师将女儿终身托付给你可好?” 听到这话,苏可久差点没有站住。 “老……老师?”他的声音因惊愕而起了磕绊。 “你师娘私底下问过丫头,她愿意。”萧叶山神色柔和下来,“你可愿意一辈子好好待她?” 苏可久垂下头,未做回应。 “以后你跟觅知在朝堂可要互相砥砺……”萧叶山后边说的话他已经听不清楚。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惶惑着想要逃离,只觉鼻间吸入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胸腔的紧缩叫他近乎窒息。 但猝不及防的一句警告却将他生生震醒。 “萧家容不得来路不明之人啊!” 苏可久倒吸了一口凉气。 “老师?”他惊魂未定。 萧叶山便递给他几页纸片,上面记着杨烟最近的行踪,都和萧玉何一起做了什么。 “苏毓,这彩戏师是你的亲人?为师本也有心招徕,可据清州传来的消息,‘他’只是个流民,到了你家才入了你们的户?你可知‘他’的来历?” “她……是学生远房亲戚,母亲远嫁西北定州,战争中家破人亡,才来投靠我们……” 苏可久未假思索便替杨烟编造了一通来历。 “你家有杨姓亲戚?”萧叶山似不经意问起。 苏可久抿了抿嘴,他知这位尚书大概早翻过他家族谱,但只能沉默。 萧叶山便轻笑一声:“‘他’是谁倒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大郎已因其玩物丧志,而你将来若要入仕为官顺遂,留不得这种尾巴。” “难不成你要带着‘他’入我萧氏一门?” 一个“留不得”已叫他彻底失了心魂,苏可久僵硬地跪了下去: “杨氏少年着实只是远房亲戚,和学生结伴入京,将来……各谋生路而已。” 萧叶山点了点头:“你还没回答为师,为师的掌上明珠,你是愿不愿意……” 事已至此,已非他愿不愿意。 萧叶山又指点了他如何筹谋这桩婚事,才放他出门。 出了门就看到萧玉何已满面春风地在桃花树下等他了。 —— 苏可久常常想,他若是和萧玉何换换就好了。 有一个完整的、幸福的家。 有如山一般伟岸的父亲,顶着头上的那片天,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帮他铺好一方道路,通衢大道也好,青石板街也好,羊肠小道也罢,扫清纷飞的落叶和尘土。 他也可以这般干净磊落,不去忧愁明天,不存机谋算计之心,也能张开双臂敞开心扉去喜欢一个姑娘。 并且大大方方向别人承认,我是喜欢她,不管她男也好,女也好,我就是喜欢。 可惜,晚了。 这些年他如赤身泅游水中,多少个即将溺水的时刻,他向她祈求着伸出手去,只要她一抬手就能将他拽起。 那么一叶扁舟也能江海余生。 那些虚无缥缈的功名他也可以不要。 但她只是牵着他的手,送他登上大船。 他不能像她一样,能随心所欲地反悔,再若无其事地从头开始。每一步他都要踩得实,行得稳,不能回头。 将来,他只能接过尚书老师的桨,护着他们家的船再航行下去。 那他和他面前的姑娘,将永远隔着深重的河流。 第232章 能不能给你穿耳? 「终须别」 苏可久知道,这是他还能和杨烟独处的最后一个夜晚。 是无月的夜晚,天空只有繁星。 是她的生辰,他等待这天已久。 借着满院灯光和漫天星光,他仔仔细细端详着眼前的姑娘。 她比他刚见着时长高了一头,熟得像六月的蜜桃。 但他一直记得初见她时的样子。 是灰布麻衣的一根瘦巴巴的豆芽菜,眼神清亮礼貌客气地敲他家门求住一晚,他却给她指了城北边的城隍破庙。 许是那一刻就注定了他们的擦肩而过。 但打那以后她却一直勾着他的心。 他想起破庙前他们共同走过无数遍的小桥,他和她常常相望于桥的两岸。 那日他邀她搬离破庙,与她周旋三番。 他在桥上心跳如雷地等待,看着她下了桥又回转,回转了又要离开…… 他的心也跟着她起起落落,摇摇摆摆。 即使现在,还是如此。 只要她勾一勾手,就可以让他摇摇欲坠的心再度摇摆起来。 可他还是说不出口一个“喜欢”,或许早已不是喜欢,而是“爱”。 如果共同经历的风风雨雨一千个日日夜夜都不算“爱”,那什么才算呢? 经年累月,再复杂的词汇却都成了最无足轻重的告白。 他只能问她:“你怜悯过我吗?” 最后一句问出来时,他已觉言尽至此、精疲力尽。 杨烟刚要张口回答他,便被他伸出一根手指,闭住了她的双唇: “烟儿,不要说。” 她怎么回答,都不重要了。 那是只属于他自己的故事,究竟已和她无关。 —— 灯笼里蜡烛灯花“噼啪”炸了一阵。 杨烟一个个摘下来剪了灯芯拨亮火光又挂回去。 不知谁家一只橘色小猫从院墙翻进来深夜造访,琥珀般的眼睛中闪着光。 杨烟丢给它一团绒球,看着它在竹椅下倒腾着玩。 时不时抬手摸一摸它的脑袋。 苏可久回屋子收拾许久,拎出一个书箱,他也终于收拾好情绪,还是那个如圭如璧的俊雅书生。 出来就见着杨烟在逗猫。 女子出神地盯着小猫的后背,笑意盈盈,眼眸中清澈如水。 话到了嘴边,他却开不了口。 “这么晚了不休息,拿着书箱干嘛?”杨烟却看到了他,抬眼问。 苏可久眼神躲了远,面上似笑非笑: “就等着今天给你庆祝生辰,也是跟你告别。今天我就搬走,明天再来收拾行李。” “搬走?”杨烟从小猫身上收回手,表情一瞬慌乱,“搬去哪儿?” “搬回客栈吧。”苏可久温然一笑,“马上要殿试了,总不能一直赖在你这儿。” “好。”杨烟沉思一会儿,抬头便回他一个笑脸,“说了都听你的,就都听你的。” “以后不见面了吗?”她又问。 苏可久身形顿了顿,叹了口气:“随缘。” “那你想知道我到底叫个什么名儿吗?”杨烟向他眨了眨眼睛。 “是什么?”苏可久一下提起了兴趣,迈步向她走近。 “那你可得猜猜。” 杨烟站起身卖着关子, “绿杨烟外晓寒轻,下半句是什么?” “红杏枝头春意闹。” 苏可久下意识接了下去,又露出一贯的捉弄姿态:“难不成叫‘闹闹’?” …… 杨烟却不像往常一般气着走开,而是踮了踮脚靠近苏可久的肩膀,告诉了他她真正的名字。 父母给她起名时,是希望她像春天一般繁盛绚丽。 苏可久嘴角翘了翘。 杨烟摆了摆手要跟他告别,又听他在背后试探着问: “我也送你个礼物可以吗?阿嫣?” —— 苏盈留下来的几件首饰苏可久一直随身带着,藏在枕下的小木盒中,又被他放进书箱。 他寻出一副新月银制耳环递给她。 “我娘留了三对耳饰,给你一对新月。”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杨烟退了一步,摇头,“再说,我没有耳洞,用不着的。” 一个个的,都是会送礼的,她没由来想到那顶狐皮小帽。 瞬间打了个激灵……莫非也是给她的生辰礼? “本来所有首饰都该给你的,是我念着母亲,自私地自己留着了。” 苏可久却道,目光中是不容推却:“你连这点儿请求都不答应吗?” “你当留给萧姑娘。” 苏可久如释重负笑了笑:“好,给你一对,给她留一对。成吗?” 杨烟这才双手捧着耳环收进帕子里。 “阿嫣,我能不能……”苏可久又游疑了下,声音小的像蚊子。 “什么?” “能不能给你穿耳?” 杨烟一怔,穿耳? - 苏可久煮了个鸡蛋,又取了米粒、针线、蜡烛、猪油和烧酒。 杨烟见他来来回回忙得很,竟知女子穿耳洞都用什么东西,都有哪些步骤,才反应过来,这人是不是蓄谋已久? 但为时已晚。 拿了人家的耳环,便上了贼船。 杨烟坐在竹凳上,头顶还支了盏灯,她紧张得有些不知所措。 苏可久走到她身侧,却将她的发簪拔掉,散下一头青丝来,衬着女子眉目愈加动人妩媚。 杨烟抬头盯着他的动作,疑惑了下,散头发做什么?不是多此一举么? 果然。 苏可久又撩起她的头发,向后下垂着束在一起。 灯光在他的脸上打下阴影,半暗半明。 他抱着她的头往他身上靠了靠:“别怕,你唱个曲子给我听听吧。” 他也搬了个凳子坐了下来,将米粒前后撵上她的耳垂。 他的手指干燥温暖,轻抚着她的耳朵。 杨烟只能听到温柔的沙沙声。 “否终则承之以泰,晦极则清辉晨耀。”杨烟望着无月的星空,喃喃道,“哥哥,告别旧日,明天又是新的开始了。” 她以手相拍为板,缓慢吟唱一首小诗: “车遥遥,马憧憧。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耳朵渐渐发烫麻木起来。 苏可久拿针穿了浸猪油的线,放于烛火上炙烤。 一丝冰凉倏然滑过,杨烟一怔,是他用浸了酒的棉花轻扫了下。 她继续唱:“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 她的声音停住了。 烧红的针穿透耳垂,她只觉像被虫子噬咬一下,是细细密密的疼,一点红豆似的血珠泛出。 苏可久盯着那颗血珠,以柔情似水的目光辗转流连。 血珠迅速被浸油的棉线吸了去。 “疼吗?”他颤声问。 “不疼。”她静静地答。 两耳很快系上了同样的棉线圈。 “养一养,就可以了。”苏可久临走前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嘱咐道。 杨烟点了点头。 她想起去年上元节,他送她一身红衣。 为了他妆点成女子,那时他还在隐隐期待些什么。 以一件红衣开始,以一双耳洞终结。 到底,终须别。 第233章 当真不束胸了 「变了」 游允明发现杨烟好像哪里变了,又说不上来是哪儿。 看着她一身青衫弯腰在尚未长成的花丛中捣鼓着除草,又直起身伸了个懒腰,像一株在阳光下舒展枝叶的植物。 等等,舒展什么? 他只觉心里“轰”地一声震响,脸瞬间红了个透。 她……她……胸那里…… —— 昨夜杨烟很平静地躺到床上,什么也不想,蒙上被子,坦然地入梦。 梦里光怪陆离,浮现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天还没亮便从心悸中惊醒,她捂住心口,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从生命中一点点流失。 她又长大了一岁,失去的却越来越多。 索性下床点了油灯,展开纸笺写了几行句子: “相遇,重逢,死别,生离 道尽相见与离散 终成空,不能言 剪心扫忆作纸钱 夜夜对烛燃……” 不知该寄给谁,就叠了放进枕边的私密小檀木匣。 又从脖上解了玉璧的红绳,连着冷玉笙给的玉佩、苏可久送的耳环以及张万宁给她的信笺和印章放在一起。 通通收入匣中。 那些说是用来保命的,她也不想要了。 匣里大大小小的东西,实实在在提醒着她,所有的聚散离合,不只有回忆。 她重新编了条五彩绳挂上玉璧,戴回脖颈,好像又回到了流浪在路上,尚未到七里县的日子。 那时她从未见过三皇子,也不认识书生苏毓,只独自一个混沌着向前走。 只有这块白玉陪伴着她。 但那时她还在艰难求生,此刻却笃定自己可以好好活下去。 是师太说的,“别怕,别难过,向前走,也别回头”。 她一直在向前走,也回不了头。 又去镜中照了照自己,突然厌倦了假扮男子的生活。 仔细瞧了瞧自己的双手,终于笑了笑。 还有这双手,这副头脑,那怎样的惊涛骇浪都可以直面着迎过去。 尽管还做着男装打扮,杨烟当真不再束胸了。 她解开了裹胸的纱布,填进了火里。 —— 收拾过院子杨烟便准备出门。 “去哪儿?”游允明问,“我跟你一起。” “去给你做媒,你也去?”杨烟忍俊不禁。 “做什么媒?阿嫣,我不要。”游允明突然扭捏了。 “游大哥,你多大了?” “二……二十五……” “那快快把八字给我,你抢得晚了,姑娘可就成别人的了。”杨烟也有样学样,学着杨三儿道。 “这么老大了,仵作大伯也不急吗?” “我爹,只懂看尸体……”游允明想起一板一眼不苟言笑的父亲。 “但……我现在无功无名,养活自己都难,不敢耽误别人家姑娘。”游允明又摇了摇头。 “阿嫣,别去。”他不会说更多天花乱坠的话了,只用眼神抗议。 “你别瞧不上自己嘛。”杨烟好似看出来他在想什么,抬手晃了晃他的胳膊。 “你是不信自己将来能成大事,还是不信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她骄傲地叉了叉腰。 “我信。”游允明老老实实回答。 “那就可以喽。”她说着转身。 “我是信你,但……”男人又在打鼓。 “没有那么多‘但’。”杨烟拍了拍他的臂膀,轻声道,“子都曰了,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 “游大哥,你遇着没见过的鸟兽尸体,看不懂它的构造,怎么求知的?” “那就……剖开看看……” “是嘛是嘛,行而后知。早晚要成婚,先探探路嘛。事前定,则不困。道前定,则不穷。” 杨烟笑了:“婚前定,则不光棍儿。” “可这不对,你在讲歪理。”游允明想了想,辩驳,“我若遇到活着的,受伤的,也不管不顾给人家剖了?” “我要做的是提刑,审的是活人!当三思而后行。” 杨烟不动弹了,叹息:“游大哥,你还真难糊弄呢。我可不想将来犯事了落你手里。” “好吧好吧,其实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杨烟摊了摊手。 “是一好大哥给我介绍了姑娘相看,我也没法子娶,就想找个人替我娶了。主要还是听说姑娘识文断字会管账,想叫她帮忙管管铺子。” “如此既承了人家好意,也有了当家娘子,我又能做甩手掌柜,还给你讨了媳妇,可不是四全其美。” 杨烟作势躬了躬身:“我可都招了,提刑大人,您别打我板子。” 算盘珠子打得噼啪作响,几乎快要崩烂了。 游允明已然瞠目结舌,这姑娘真是悉心算计,这都什么人呢? 他甩了甩手作势欲走,慢慢挪着要迈出门槛,自然还是被拽了回来。 “游大哥,别气,别气,也不是按着你的头叫你娶。骗人家那么久我是个男人,我也得给自己铺个台阶不是。若有机会能相相姑娘,没准姑娘同意来我这边帮忙呢?” 杨烟哄他:“姻缘么,还是要天定。你不同意,定不作数的。” 好家伙,竟是打着给他娶妻的幌子,来给自己谋私利,又要还人情又要招人手。 “那你就是把我当个大王八用呗。”游允明没由来更气了。 他虽性子稳当,但口舌不差,更不是傻子,否则如何与人犯斗智斗勇。 “阿嫣,你以前也这样吗?一个大家闺秀,这些歪路子都是跟谁学的,刺史大人和夫人可都谦厚得很。” “大家闺秀?你还有这种误会?”杨烟一蹦三尺高,“难不成你竟没听说过我在定州的鼎鼎大名?” 游允明见她除胸前扎眼地晃了下,就是个野毛猴儿,当真想起了之前“定州一霸”的传闻。 但传闻里说刺史府小娘子凶神恶煞、丑若罗刹,根本跟现实不搭边么。 谁成想,性子还真是……名不虚传。 可一直以来她面上的温良恭俭让,都是装的么? 他越来越弄不明白了,感觉这雌雄莫辨的姑娘就是个迷。 可对痴心刑狱断案之人来说,越是谜团,越是要凑上去抽丝剥茧、一探究竟。 - “游大哥?”杨烟见他一直发呆,又劝,“咱们外乡人,想在京城立足着实不容易,不多动动脑子可活不下来。” “但你放心,我用的皆是阳谋,不是阴谋诡计。图的互利互惠,你好我好大家好。” 游允明不自觉地跟着点了点头,算计别人还给人分析得明明白白的,当真少见。 “你想想,以后做官,只有林公子做帮衬,定还不够。若再多一个我,你岂不更如鱼得水?何况咱们又是同乡,还有父亲那一层关系,更当表里相依,休戚与共——” 杨烟还没掰扯完,游允明便打断了她:“阿嫣,这……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惩奸除恶,为民伸张正义,不喜裙带关系。” 杨烟喉中一噎,游允明到底不是苏可久,不是那一点即通的臭味相投,但又存着可贵的赤子之心。 文冠庙中两人谈理想,皆是想成为“有用之人”——进可泽万民,退便惠及一方乡野百姓,绝不趋炎附势,追名逐利。 游允明一直坚持着他的道,但她呢? 杨烟垂眸沉思了一会儿,才轻道: “我知道啊,但游大哥,世道艰深,很多时候,路不是直直能通往你想要的终点。穷则独善其身,达才兼济天下,先思进,才能思退不是吗?” 神色渐渐沉稳下来。 “几年前,我孤身流浪,连活着都用尽全力。吃饭要靠摸鱼抓虾挖菜根,偷或者乞讨。你说还能帮别人什么呢?” “现在我可以自己过活了,也学了本事,才能顾及到别人,为他人抱薪。” 游允明却只觉心头和脸上都有些发臊,这个“别人”不就是他么? 他拿了这姑娘的银两养活家人,又来拿她的工钱,然后嫌她钻营算计。 算什么君子? 再抬眼打量杨烟,一身如竹翠色映在阳光下,周身都闪着盈盈光芒。 耳上竟不知何时穿了两个小线圈。 他只觉眼皮发烫,连忙将头撇走,手却在袖中紧了松,松了又紧。 “你不情愿就算了,我去找说亲的大哥负荆请罪去!” 杨烟说着又失落地回转了身子。 “……也不是不行。我都是你的打杂跑腿了,阿嫣,我说过的,你叫我做什么都行。” 游允明又叫住了她。 “真的吗?”杨烟立刻转回过来,眼中含笑,眸子也晶亮晶亮。 游允明重重地点了下头,神色异常严肃。 “那你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咱们在京城也闯出一片天来?”她又歪了歪头,笑问。 游允明只能再次重重地点了点头。 感觉自己仿佛是只麻雀,一粒豆一粒豆吃着,也就心甘情愿地钻进了这姑娘下的套子。 依律例是该判刑的。 “再过段时间,胡九差不多也该到了。”杨烟望了望南边的天空,喃喃。 “你信我吗?游大哥?”她又问。 “我……信。” 嘴巴不听脑袋使唤。 游允明羞愤地想,她果然该判刑的。 “那就成,我可先走了。过会儿苏毓可能会来拿行李,你帮我招待下。” 杨烟匆匆交代过便逃一般地离开了。 —— 没多久,她提着些吃的喝的站到城西百家巷一户四合院门口。 杨三儿一家正忙着搬家。 他和媳妇桂枝往马车上装着包裹行李,两个孩子正围着马车转着跑。 杨烟连忙往孩子手里塞了几块芝麻糖。 “小兄弟咋来了?本想过两天再跟你知会的,我们在隔壁巷子赁了独门院子,再不用跟别家挤一起了!” 许是要搬新家,杨三儿见着她兴奋得不得了。 “哥哥,嫂子,我来领罪了!” 杨烟把东西放上马车,哭着就往桂枝身上扑。 第234章 一片春愁待酒浇 「闷酒」 不止何擎,左昀、陆鹏举和于垦几个仲家军旧将也都抢着邀冷玉笙吃酒,设宴为他接风。 但又不敢聚众太惹眼招来祸端,只由何擎和陆鹏举先请。 冷玉笙过了晌午便打马去了何府。 战场一别,也两年未凑一起吃过饭了。 “泠儿!”何擎终于不称“殿下”了,抱着他好一顿哭。 何擎是看着他长大的,从七岁多就带着他在草原上纵马,教他游水射箭和剑术兵法,也是他的师父。 当然,也教了他各种坏事,带他偷摸着喝酒,教他打马球、斗蛐蛐和掷骰子—— 还在十四岁生辰时,塞给他一卷春宫图册,生生带坏了孩子。 若不是舅舅仲义殷殷教导,教他读书明理,他早被军营那群粗使老爷们带歪到鲜水河里了。 陆鹏举却带了自己手下,行门班副都知沈铮过来打了个招呼,意思也昭昭——是自己人了。 沈铮全程战战兢兢如临大敌,坐也是没敢坐下过,担待了全部侍女的活,给三人布菜斟酒。 只在中间似醉非醉地举杯敬向冷玉笙:“属下从军十数载,承蒙陆殿帅照拂,能给圣上守宫门。春猎那日受您了个抱拳礼,没齿不忘……” “是我要感谢沈将军为我开城门,否则,本王早成刺客的刀下鬼。”冷玉笙挑了挑嘴角回敬他。 “以后有事,您但请驱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沈铮抻着脖子又多喝了好几杯酒。 因第二日还要安排殿试监管事宜,他饮过酒便被陆鹏举支走休息。 - 陆鹏举才向他们递了些边防和宫廷消息。 一则是西辽国王庭政变,王弟杀兄后即位,正招兵买马,恐有大动作。 二则是到江南赴任的监察赵承,途中竟遭遇行刺,幸得高手相救化险为夷,此事已被昭安帝压住秘而不宣。 “西辽正乱,何不直捣黄龙,直接灭了它?待它喘息过了,少不了又是一场恶战。”何擎问。 “元帅定有此意,但圣上对元帅一向防备,会将这种功劳给仲家军?少不了又是拉锯,拉着拉着,敌国就缓过来了。” 陆鹏举深知朝廷尿性,任何事博弈来博弈去,便会错过最佳时机。 接着又道:“圣上自知江南是西北粮仓,再逢上赵监察遇刺,对江南的防备只会更紧。” 冷玉笙叹了口气:“若紧急征调粮草钱银支援西北,江南的账便会彻底烂掉,只怕父皇不仅不会发兵,还会往我头上再划拉一笔冤债。” 何擎紧了紧拳头:“这都什么鸟事!” 陆鹏举递来个信笺给冷玉笙:“俭衡不得过来,就给你写了条锦囊。” 是左昀向他分析江南之事。 信中道,张枢密自知其中利害,行刺非他授意。此事已惊动圣上,业已明派禁军,暗派高手护卫,就是想揪出谋害赵监察之人。 “泠儿,你当知会江州那边,万万不要动赵承,此事还当迂回,徐徐图之。”陆鹏举又叮嘱他。 “我懂。”冷玉笙低声答。 朝堂事悬而无决,三人又默默对饮,渐渐也都有了醉意,又怀念起梦中的西北来。 - “记忆里最开心的,就是跟在何叔叔屁股后边狐假虎威,视察士兵操练,听他们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夜里终于放下兵器,才能围着篝火唱歌,捧笛吹曲子,聊聊故乡和过往。” 冷玉笙举了杯酒,敬向何擎和陆鹏举: “叔叔伯伯,当年在塞外,咱们都在盼着‘何日归家洗客袍’。如今当真回了家,怎么还是‘一片春愁待酒浇’?” 陆鹏举点了点头,捋了捋杂了些灰色的胡须: “人老啦,反而发觉过去的日子,才是最好的。” “泠儿莫伤心,叔叔早晚给你调我这边来。”何擎又安慰。 冷玉笙摇了摇头:“何叔叔,父皇想叫我多历练历练,现在没有仗打,在哪里其实都一样。我在这边打杂,他放心。” 这些天他想得明白,也就坦然接受了这个结果。 “陆伯伯说得没错,哪里能有仲家军好?只有在舅舅身边,哪怕只给他磨墨,看他处理公务和练兵,我都觉得自己不是在天上飞着,而是落了地,也才觉得心安。” “而即使军务再忙 ,舅舅每天也会抽时间亲自监督我练剑和弯弓射雕。夕阳西下时,雪山是沐浴着金色圣光的……” 冷玉笙眼神渐渐空茫下去,仿佛看到了数千里之外的朔北。 草原、蓝天、绵延山脉和远处能隐约见到的雪山,以及驻守边防的那群人,构筑了他少年的全部,也会是终生的眷恋。 对他太过了解,何擎看出来了,小王爷心情的确不是很好,借着怀念过去倾吐伤怀的机由来排遣愁绪。 “泠儿,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怎么着心情不好?” 抓住了他的小辫子,何擎却开心起来。 “没……没有……”冷玉笙捏酒杯的手一抖,腮上却多了两抹赤色。 “脸上都能烤芋头了。”何擎朝陆鹏举挤了个坏笑。 “泠儿也长大了,是为情所困么?说出来叫叔伯给你宽解宽解?”陆鹏举跟着附和。 “欸,怎会‘为情所困’? 泠儿毕竟也是我带大的,自小教导指点。以前不是常趁着大家练武,躲军帐里看《春情抄》吗?毕竟‘千锤百炼’过的,还有什么姑娘搞不定?” 何擎假模假样地继续笑话他。 冷玉笙本就在尴尬地喝着酒,此刻突然喷了出来,但喷出的不止是酒,还有鼻血…… 他慌乱地拿袖子去抹。 “乖乖,你可别喝了,这是憋太久了么?”何擎连忙起身夺了他的酒杯。 陆鹏举又递帕子来给他堵鼻子。 侍女也进来收拾桌子。 吃酒现场顿时一片忙叨。 “泠儿,咱还是别看画了,赶紧娶妻是正经。”陆鹏举一本正经道: “过几日我们送些同僚亲眷家姑娘绣像给你相看,看到喜欢的,就叫元帅去请婚。” “不……不用了……”冷玉笙低着头按着鼻子讪讪答,只觉再也没有脸面抬起头来。 丢人丢到大草原了。 他以为只有自己个儿知道自己在偷看春画,敢情全天下都知道…… “你年少气盛,血气方刚的,不纾解纾解,会憋出病来的。”何擎笑得欢,只是看他羞得紧,愣是憋住了没笑出声。 陆鹏举又想起一茬,问他:“伯伯送你的小飞奴,是不是该带进京了?” —— 太阳落山后杨烟终于墨迹着回了闻香轩,门锁着,游允明已经离开。 她开门进了院子,徘徊良久才举着油灯进了堂屋西侧间。 东西被搬了空。 苏可久彻底离开了她的世界。 她不敢送他,所以躲到杨三儿那里帮他们搬家忙活了大半天。 又像模像样地缩进桂枝怀里哭了一通,也不知在哭什么,反正是告诉了他们她是个女子。 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又当着媳妇面,杨三儿哪还能生她的气,半句重话也不敢说。 只私下里回忆跟杨烟喝酒聊天的辰光,才觉有些说不清的味道。 傍晚再留她吃饭时,他反倒不叫她喝酒了,只催着桂枝给小姑娘夹菜。 还把游允明和李秀才之女李年儿的婚事初步敲了定,只等携礼上门去提亲。 但杨烟却说,还是改天叫李姑娘来铺子看看,也跟男子相看相看,合适了再提婚事。 “都听小妹的。”桂枝道,又拧了杨三儿大腿一把。 “好好好……”杨三儿跟着点头。 “要促成真心鸳鸯,才是和和美美的大好事。”杨烟两手各伸出一根手指头,往一块儿凑了凑。 两手一翻,却各凭空变出一朵红色海棠花来。 “虽无桂枝香,也有海棠红。”杨烟笑眯眯说着,便将花朵簪到桂枝的鬓发上。 桂枝听明白这是在吹捧她,惊了又惊:“妹子会耍把戏?” “你妹子会的可多哩,回头好好给嫂嫂演一演。”杨烟继续哄她。 杨三儿也在一旁“好好好”“是是是”。 - 橱里还剩了半坛梨花香酒酿,杨烟捧了出来,提着就往驴棚去。 “如意,跟我去湖边走走好不好。”她抚了抚小灰驴的头,将酒挂上它的后背,牵着就出了门。 街上还是一贯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杨烟骑着小毛驴,茫然地看着街面。 上元节那天,她和苏可久共撑一把青花油伞,也是沿着这条路踏着满城大雪走向烟雨台。 集会中他作诗:“前岁提灯过旧门,流光雪舞影尤存”; 文冠庙内,他们同题一首诗,道“归来但与知音醉,清梦何妨作酒歌”; 她向他笑着伸出手去:“并肩携手同风雨,壮志拏云最少年”; 御水大道上,她和他并肩而行,告诉他,她给他卜了一卦——“进士及第,新科榜眼。” 他跳上石栏杆,意气风发:“你且骑上白马,一日看尽虞都花!” 栖凤湖畔,他们在茶馆檐下躲雨,看燕子筑巢,一人一句默契地接着诗龙。 …… 越往南边走,渐渐近了城门,人流越来越少,便越来越昏暗,也越安静。 天上无月,仍是漫天繁星。 栖凤湖畔,有清风徐拂,有灯火通明的酒楼,对岸浮生楼和禁军大营皆没进远山暗黑的轮廓。 杨烟在湖边草坪寻了个僻静坐处,也能借着路面灯光看清幽深的湖面,叫如意在一旁吃草,她独自抱着酒坛喝酒。 等一坛酒倒了空,她也醉了,也乏了,就在草地上躺倒,摇晃着手指,数星星。 一颗、两颗、三颗…… 数着数着便眼花缭乱,眼皮也渐渐阖了起来。 却在陷入昏睡的一瞬,听见耳畔传来一声轻嗤—— “真巧啊,扫把星。” 第235章 真巧啊,扫把星 「烂命」 “真巧啊,扫把星。” ……胡易? 杨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挠了挠耳朵转身继续要睡。 脸上却迅速被浇了些酒。 辛辣味道瞬间冲进鼻腔,她猛地坐起了身。 “谁?”杨烟被呛地咳了又咳,连忙抹了把鼻子。 面前站着一个黑影。 借着星光,她抬头望了望。 是黑沉沉的单薄轮廓,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却能感受到目光中的寒意。 黑影躬身放下了手中的酒壶。 许是被浇过酒的缘故,风吹过便浑身泛了冷。 杨烟不自觉地抱了抱身子。 但来人却抬手薅了她的衣领,将她揪了起来。 离得近了,她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孔。 “胡……小君?”杨烟醉意正浓,脑袋一片浑噩,还是冲他笑了笑,“你还在啊,还在好啊。” 糊里糊涂嘟囔起来:“中属土,土克水,留在京城好,定能化险为夷——” 这话显然刺激到了眼前人。 一只手掐上了她的喉咙,堵住了后边的话。 “你不是能掐会算吗?那就,一起死啊!”胡易几乎咆哮着贴近了她。 杨烟抬手握住了胡易的手,费力想掰开,但他捏得极紧,的确存了掐死她的心思。 像一只扑出水面的游鱼,她张大嘴,徒劳地喘息。 在接近窒息时,大脑终于清醒了些。 胡易怨念的眉眼几乎贴到她的脸上,紧盯着她的挣扎。 “胡……你……”她才想起来反抗,便蓄力一拳向他胸口挥了过去。 萧玉何教她的功夫没白教,胡易被她捶了老远,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杨烟扶着腿也在咳着呕,呕出许多酒液,终于从醉酒的幻梦中返醒。 她拿袖子擦了擦嘴,走到胡易身边。 “为什么?” 她抬眼打量着胡易,能依稀看清他还是一身蓝衣,却浑身沾着泥泞,发髻散乱,眉头紧锁,眼眸深陷,唇角已经开裂…… 他的眼中毫无生气,只有死灰无尽地铺陈。 这还是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吗? 胡易却死死地盯住她,昏暗的光线中形如鬼魅。 “我说了——若他日成了鬼,会来找你的,扫把星!” “我来找你了!” 他说着又立刻欺身向前,按住杨烟的肩膀,一步步逼着她后退。 “你还我娘亲!你还我娘亲!”边退边向她低吼。 “什么?!”杨烟心头一震,顾不得其他,只握住他的胳膊,问,“你娘怎么了?” 她后退着还在四处搜寻,果然只有胡易一个…… 他母亲出事了? “你娘怎么了?” “还我娘来!”胡易却只重复着一句话,目眦欲裂,几近崩溃,“还我娘来……还我……” 他哭了。 脚下推着杨烟走得更快,不断向栖凤湖湖边逼近。 杨烟再抬脚时只觉脚下一空。 胡易却忽然抱紧了她,压着她一起砸进了湖水里。 水面扑起一阵水花,很快便归于平静。 - 不远处,如意哼哼唧唧叫了几声,围着拴着它的树急得瞎转悠。 一个醉汉提着酒袋哼着小曲从路边经过,瞧见转圈的驴,啐了一声:“蠢驴,拉磨的命!” 又东倒西歪地走远。 水面“咕噜”鼓出一圈泡泡。 杨烟猛地扎出了水面,大口喘息着再从水中拖出胡易的身子,费力划着翻到了岸上。 看到女子的身影出现,如意才慢慢停了下来。 杨烟长长抽了一口气,来不及平复又连忙爬起,去拍少年的脸。 “胡易!”又晃了晃他的肩膀,毫无反应。 她连忙贴到他的胸口,瞬间焦急,再管不了其他,立刻压头抬下颚,抠出口里泥沙,解了衣服,向他胸口按压起来。 又捏他的嘴,唇对唇呼了数口气…… 从前府中士兵教她游水,同样教过她救人溺水。 按了许久少年终于吐出一口气,又呛出数口湖水。 “你醒了?”杨烟终于笑了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水渍,始觉四肢发软,瘫在了草地上。 少年呛完却转过身去,不再跟她对视。 杨烟抬头望着星星,某颗最亮的,忽然闪烁了下。 她听见他在窸窸窣窣地系衣服扣子,又狠狠擦了几把嘴。 杨烟想笑,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胡易,你娘怎么了?” 歇了一会儿,她坐了起来,想碰碰他的肩膀,还是不敢,又收回了手。 胡易的肩膀却渐渐耸动着发起抖来,他慢慢伸手捂住了眼睛。 却捂不住传来的悲泣声。 以及某种阴狠的怨怼: “我连死都死不了么?” “杨烟,你真是我的克星……” 杨烟鼓起勇气轻晃了下他的肩膀:“你娘她……” “她死了。” 胡易的声音淡淡传来:“拜你所赐。” 杨烟脑内“轰”地一震。 —— 那是四天前的事情。 胡易带着母亲已赶路到京城南边毗邻州府客栈投宿。 阳光晴好的清晨,妇人一觉醒来神智突然短暂恢复了清醒。 记起因她在围场受激发疯病,毁掉儿子功名的事情。 那是百死不能赎的罪过。 她叫胡易为她洗面梳头。 “易儿,这是你爹离开咱们的第几年?”她轻声问。 “十年了。”胡易仔细地给母亲篦着头发。 “也是我孩儿受苦的第十年了。”妇人握住了少年的手。 胡易的手顿了顿,只笑道:“是娘命苦,孩儿有娘,不苦。” “你爹从马上摔下来,娘以为再没依靠了。可你才五六岁,就拿棍子挡在那些人面前,不叫他们欺负我。娘就知道,我还有个依仗。” 妇人眷恋地摩挲着儿子的手:“可,有这样的娘,实在太拖累我儿了。” “娘,你没有拖累我,这个世上,我只有你。我只想孝顺好你,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了。没有娘,做到公卿又如何?” 胡易最怕听母亲说这样的话,像无数个从前一样,连忙宽解。 母亲清醒时总会拼命道歉,绝食也有,撞墙也有,叫他把她撇下也有,自责自厌自弃,胡易不仅要提防她自伤,还要一遍遍哄她。 听完这些妇人又笑了,眉眼弯成好看的月牙,能依稀窥见未嫁时的迤逦风姿。 是教坊弹箜篌的乐女,一颦一笑,风韵犹存。 她的手慢慢松了开,只指点着胡易帮她束了头发,扎了发髻,又插上穆闻潇送的发簪。 收拾打扮得干干净净,然后叫胡易买些酥饼给她吃。 “要豆沙儿味道的,甜一些。”她交代,眼中是幸福的憧憬。 等胡易去客栈前头买吃食时,他只听到院中扑通一声。 妇人坦坦然然地跳了井。 离开京城时,杨烟嘱他,不要向西,也不要向北,远离水。 他虽不信,却也只往南行,避开了河流。 却还是落得这样的结果。 —— 仿佛从杨烟送母亲入围场的那一刻,所有的结局都已注定。 他的母亲,他的功名,他的人生,什么都没有了。 埋葬母亲后,胡易将所有书本烧掉,只想去死,但死的时候,还想把那个扫把星带着。 他又奔波回京城,刚刚入城在湖边喝闷酒时,就看到了抱着酒坛的老熟人。 连上天都给他送过来了。 可—— 死都死不了,她真是他的克星。 胡易讲到最后几乎成了狂笑。 “杨烟,我不信命。”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但你却告诉我,这就是我的命,这种烂命,我何必活着……” “你说的对,我是个扫把星。”杨烟擦了擦脸上不知泪水还是湖水的东西。 她想起因她而被屠戮的掩月庵,五十条人命。 现在又加了一条。 “我……也不想这样,你可不可以……不要怨恨我?” 她已经哽咽起来, “我也是条烂命。” 她又絮絮叨叨讲了一通她的遭遇,讲着讲着胡易竟转过身来。 他们两人,各有各的烂。 她是常陷于困顿的“盘桓”,只能挣扎于泥潭。 他是避不了讼诤的“刚陷”,总会遭遇着祸端。 “胡易,你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杨烟道,“可一个人也得好好活着,你才十五,路还很长。” “你怎么不去死?”胡易突然问,“你为了什么活着?” “我……”杨烟愣住了,她为什么不去死? “许多人牺牲了自己,要我活着。我为什么要去死?”她竟伸手捋了捋少年湿漉漉贴在脸颊的头发。 触到他的脸时,胡易颤了颤,撇开头去。 “你母亲,牺牲了自己,不拖累你,也是要你活着。” “你为什么要死啊,胡易?” 胡易仰面躺着,抬手捂住眼睛:“谁嫌她拖累了?我会长大的,会保护好她,我会有功名,会给她在京城买个小院子,会让她过上好日子,不会让任何人再欺负我们……” 他声音低哑下去,又变成哭腔。 一直以来撑着他的那口气破了,他的心彻底烂出个窟窿。 等他慢慢哭完,一腔痛苦泄了,杨烟才说: “胡易,死多简单啊,憋气半盏茶的功夫也就死了,落个水也就死了,挂个白绫也就死了。” “你为什么要做这么简单的事情,而不愿意再玩命地折腾折腾活下去?” 她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水渍溅了胡易一脸。 “你瞧我,甭管遇到什么难事,谁来欺负我,谁又离开我了……还是得活着。” “哪怕你要掐死我,淹死我,我还是得活着。” 杨烟想到这码事,威胁他:“我可告诉你啊,你要再图谋杀我,我先把你剁了喂驴。” - 如意支着长耳朵,不小心听到了什么冤孽事,要不是缰绳拉着,驴蹄子早踢过来了。 瞧瞧说的还是人话么,驴都不带这么叫唤的,谁要吃这个,恶不恶心? 它“嗯啊”地仰面嚎了几嗓子,又满地乱踢踏了几下。 满树栖息的小鸟都叽叽喳喳地飞了远。 胡易不易察觉地竟笑了笑。 “你看,这就叫‘黔驴技穷’。”杨烟指了指毛驴如意。 胡易的嘴角迅速落了下去。 看他似乎好些了,杨烟才站起身拧了拧衣服上的水。 眼见着湿答答的青衫早已贴了满身,胸前自然也半袒露着显现。 但她也没空闲管这么多了,反正胡易还是个半大孩子。 “小胡易,你有地方住吗?不如到我家先住下,换身衣服洗个澡,过几天再筹谋以后的事情?” 她向他伸出手,真诚发出了邀约。 胡易却迅速打掉了她的手。 他坐起身来,扫了她一眼,又飞快地把脸转走:“谁要去你家?我自己不能活吗?” 一贯的傲娇语气。 杨烟却乐了,这孩子,又活了。 少年也翻身爬了起来,寻到他的酒壶,提起转身就走,走了两步还是回过头来。 冷然道:“扫把星,遇着你总没好事儿,后会无期!” “等等,我再给你卜一卦。”杨烟试图留一下他,“你去哪儿?” “干你何事?不要再卜了,我不想知道。” 映着闪亮星辰,他眸中竟露出些属于兽类的凶光。 “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胡易仰头又灌了自己一口酒,然后将酒壶扔进了湖里。 他衣裳滴着水,吹着春夜的冷风,身形踽踽地离开了。 背影消失在湖边渐渐泛起的夜雾中。 杨烟一直硬撑着的笑也落了回去,她只觉疲惫得紧,只想好好睡一觉。 想着想着就迈进了水里。 一个人影出现在湖边的柳树枝丫间。 瞧着她一步步沉入湖中,又漂浮到水面上。 第236章 那我算什么? 「入营」 杨烟躺水面上睡着了,远远望去就像一具浮尸。 几截树枝从高处陆续扔向了湖面。 人影从柳树上掠下来,只用靴子点了点树枝便飞到她身侧,静静地端详她。 竟能依仗几根树枝站在水面上。 然后躬身将她一把捞了起来。 杨烟醒了,看到眼前人吓了一跳,手脚开始乱刨乱踢。 “放我下来!连让人睡一觉都不让吗?”她恶狠狠发着凶,像一只汪汪直吠的落汤狗。 “行。”楚辞闻声,双手一丢,她又掉回了湖里。 在水中扑腾了好一会儿,楚辞站在湖面上,问她:“闹够了吗?闹够了就——” “没有。”杨烟老实回答。 楚辞噎了一下,接下来的话便都说不出口。 她又要仰躺回去,但还是被他单手拎了起来。 “那就不客气了。”他抬起了另一只手。 杨烟连忙护上了贴身的胸前,可下一瞬后颈就挨了一记,她也就垂头晕了过去。 “什么疯丫头?”楚辞摇了摇头,但还是给她横抱着从水面跃回到岸上。 —— 冷玉笙从何擎处赴宴归来不久,醉意未消,正在营房前空地上舞剑。 舞得满头大汗仍觉心里空空落落,索性将剑扔了直接翻到房顶屋脊上坐着。 坐得高了便能看到军营全貌。 因不是什么精锐军队,所以连进禁军大营的机会都没有。 是在京城东郊沿御水河支流建的营房,恰巧与南山山麓上的帝陵遥遥相望。 可以说是国家的守陵军了。 大大小小营房十数排近百幢,最东沿河一道是荒疏许久的练兵场和马场。 北边一道是打铁营和造甲营,南边一道则是农田、马厩畜场和桑果树园。 这几天他已将队伍底子摸了清。 负责营建、救火、赈灾、治水、治疫,平时还要屯田种地,打铁养猪。 是“除了兵法,什么法都用,除了打仗,什么事都专”的一支杂役军。 却也是少有的除了军俸不吃国库,粮草兵器均自给自足的队伍。 冷玉笙也说不清是好是坏,既有精兵良将,也总有保障这些的吧。 他想起镇北军中也是辟出一个营专管后勤补给,朔北苦寒,连冬季御寒的皮毛都是自己缝制的。 此刻到处已是灯火通明,巡逻的士兵一队队在营房间穿行。 黑衣楚歌也跃到了他身边坐下,毫无眼力见儿地递来一册簿子叫他过目。 夜幕下冷玉笙斜睨了他一眼,无名之火终于有了倾倒处:“我是能摸见字儿么?直接说!” “虽然账本遮掩过,但还是拼凑着翻出了前头指挥使留的一屁股烂账。”楚歌道,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他。 从前狡兔军私下的勾当是将军中打的铁器酿的酒私贩出军营售卖牟利,不为赡军,只为将帅指挥使中饱私囊和苞苴馈遗打点关系,又虚报军用开支来周转…… “我就说该‘裁军’的,这种和泥巴的军队本就不该存在。”冷玉笙嘲弄地笑了一声。 “要纠劾么?”楚歌问。 “你说呢?”冷玉笙眉头皱了一下,“先记着吧。” “我的冷板凳还没捂热呢……” 话还没说完楚歌面前却没了人影。 冷玉笙已经直接跃下了房顶。 —— 白衣楚辞牵着头小毛驴入了军营。 毛驴背上横着趴了个人。 还未到指挥使营房,冷玉笙已经奔了过来。 刚刚在屋顶时,只远远看到毛驴如意,他就开始慌了。 直到触到这个湿答答的身子,他才感觉心里缺失掉的那一块儿是补全了。 “不是说不用盯了,谁叫你又……?”手还没舍得从杨烟身上抬起,冷玉笙却发了怒。 “她喝多了,跟……自己在湖里耍酒疯,不弄回来明早不冻死也会溺死在里边。” 为了小王爷心情好些,楚辞还是瞒了点什么。 如意只觉背上一空,立刻叫唤起来,歪头看到是之前给过他带锯齿拉嘴干草的傻小子,驴蹄子直接踢了过来。 冷玉笙只顾着抱下来昏睡的姑娘,不成想就遭了驴踢。 他踉跄了老远,手中女子却还是捧得极稳。 “倔驴!”他回头瞪了如意一眼,“你主子可在我手上,再踢我就把她掰碎吃了!” 如意的大眼睛瞬间瞪如铜铃,汪汪的眼泪都聚了起,一夜间小驴子的脑瓜儿被震碎一遍又一遍。 前头是剁了人喂驴。 后头是直接掰碎了吃人。 果然,人心险恶。 生而为驴,虽不感到抱歉,但它也不敢动了。 轻柔的手抚上了它的后背,楚辞低声道:“我带你去找火龙驹玩儿吧。” 如意转身跟楚辞就走,路过冷玉笙身边,又回头呲着牙喷出几声鼻息。 驴脸上似乎写着“霍霍你的坐骑去喽”几个得意洋洋的大字。 楚辞不忘又问了一句:“人我弄回来了,你许我的可当真?” 冷玉笙眼见着心情好了,嗤他:“本王什么时候短过你的?已经叫小飞……小白姑娘随亲卫过来了,月底能到。” 楚辞的眼神终于亮了亮。 冷玉笙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才缓缓道: “我本以为二哥随性洒脱,什么都不在意的,没想到……挺好,挺好。” 他脚步顿了顿,才抱着杨烟往营房中走。 楚辞还没走两步,就听冷玉笙又唤他:“楚辞,去找老吴叫大夫来,她不对劲儿,身上烫得很。” 冷玉笙低头碰了碰杨烟红扑扑的脸,不是醉酒的红,只觉刚刚妥帖的心重又焦灼翻腾起来。 —— 杨烟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片羽毛,飞到了云彩上边,悠悠荡荡,自在翩然。 清风拂过来,她全身都跟着痒地轻颤。 羽毛随风旋转着、摇晃着,终于飘落到一朵云轻托的怀抱里。 云彩载着她飘啊飘,离太阳也就越来越近。 她觉得越来越燥热,羽毛就要被燎烧成烟。 只想要躲进云里,融入一团团满溢的水珠,用力贴上那抹冰凉。 —— 冷玉笙刚要把杨烟放下,她却迷迷糊糊地勾住了他的脖子,往他的怀里缩。 他一整个儿地僵住,便再也放不了了。 “好热。”她说。 可他的身体比她的还热,似瞬间腾起了火,手中又抱了块烧红的炭。 他只想裹着她躲进炼丹炉里,让撩人的火舌将他们一起吞没掉、焚成灰,炼成登仙的灵药。 可他低了低头,看到她头发上的水草和满身的污泥,湿淋淋的衣服还贴着玲珑的身体,胸前…… 胸前突兀地描画着好看的轮廓,似雾里花云中月。 几回见着她,她都是一副狼狈样子,却都倔的如她的毛驴。 但好像无论她经受了什么,很快又能活蹦乱跳起来。 他不禁紧了紧抱她的胳膊,靠近她耳边轻说:“大夫这就来了,以后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了。” 但她身上着实烫人,他还是给她放到了床上,叫楚歌去端凉水和烧酒。 等东西拿了来,拧凉布巾擦了额头、手心和脖颈,又蘸了酒一遍遍再擦过,感受到阵阵热汽从她身上蒸出,一点儿水意很快见了干。 他却迟疑着不敢再动她了。 “你定是给我下迷魂药了,是吧。” 他跪在床边,低喃:“叫我胳膊也不能动弹,手也不能动弹。” 可烧成这样,必须要擦身降温,沐浴换衣。 冷玉笙没由来地想,那些她独自生活的年月,都是谁来照顾的她? 是这么干耗着,还是…… 是苏毓么? 他却听到她含混不清地说话了。 “阿嫣,说的什么?”他又凑近她烧红的脸。 “哥哥。”他瞧见她的嘴唇翕合着吐出两个字,然后是一串呓语。 附到她耳边,终于听清了她的话,同时看清的还有耳垂上穿的线圈。 “外边儿……好热……读书……往地上……泼凉水,滴……艾草薄荷露……没蚊子……凉快……” 他将手中布巾捏了紧,烈酒从指缝间溢了出来。 “他有红袖添香了,还要你给他泼凉水?” 他抬手按上了她红到有些发紫的滚烫的唇,惶惑地问她:“那我算什么?” 却没有人回答他。 杨烟只觉热得紧,昏睡中开始抬手扒拉自己的外衫。 冷玉笙眼睛眯了一下,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捏着她的手指慢慢滑向了脖子底下,撩出了一根五彩绳…… 他丢开了她的手。 “楚歌,给‘他’造藉,充入军营。”隔着窗子,冷玉笙吩咐。 再转身回来后,他便直接扯开了她的外衫。 第237章 你回不去了 「充军」 “哒、哒、哒……” 几声轻响滞住了冷玉笙手上的动作。 是楚辞敲了敲门,道:“大夫来了。” 他面色涨红,又慌地系上了刚扯开的带子。 —— 杨烟一直浑浑噩噩,却感觉有道人影常在她面前晃动。 扶起她喂给她吃汤药,又给她一遍遍擦拭身体,甚至给她洗了头发。 她时而觉得热得很,时而又觉得冻得很,冷冷热热的感受在体内胡乱地交锋。 直到沉沉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不知是什么时辰,她终于感觉浑身松快,睁开眼睛打量着四周。 是极陌生的一间屋子,除了她躺着的一张不带帐子的木床和几件简单桌柜,窗户掩着,透进来昏昏光线。 抬起手看了看袖子,是陌生的,黑色窄袖…… 战袍? 谁给她换了衣服?! 这是在哪儿? 她瞬时惊坐起来。 想要下床,腿还是软的,迈出一步又跌倒在床沿。 身后恰传来一声开门声,来人迅速伸手将她扶起坐回床上。 “谢……谢了……”杨烟回头,对上一双陌生的、沉静的眼睛。 这又是谁? 眼前是不过十八九岁的女子,紫色发带束着简单的发环,鼻梁很直,下巴圆圆,双眸却如潭水安静幽深。 她冲杨烟笑了一下,细长眉毛挑起,一侧面颊便陷出个小酒窝。 “你是?”杨烟问。 女子笑着摆了摆手。 是不要问的意思? “那,我在哪儿?”杨烟换了个问题。 女子又摆了摆手。 这也不能问? “是你照顾的我吗?” 女子终于不摆手了,拍拍她的肩膀冲她点了点头。 “你不会说话?”杨烟好像明白了。 女子抿嘴一笑,又端起桌上的一碗汤药,欠了欠身施了礼呈给她。 杨烟凑上去闻了闻,似乎是药。 她端过来捧着喝了个精光,不喝白不喝。 又照着碗比划了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姑娘,我饿了,我想吃这么一大碗饭。” 女子点了点头便出了门。 等她的脚步声消失,杨烟立刻下床,尝试走了两步,腿还硬朗着,然后开门欲走。 饭吃不吃不重要,管他是什么劳什子地方,小爷可不留。 可门一打开,两把长枪便横在那里。 两名未着甲的大头兵正冷冷地盯着她。 杨烟作势伸了个懒腰:“开门透透气,军爷。现在什么辰光了?” “没看见太阳要落山了么?”似站岗了一天,大头兵甲回答地恹恹。 “初二了?我竟一天没回?”杨烟自言自语。 “是四月初四了。”大头兵乙纠正了她。 又道:“王爷,呸,这嘴!是将军吩咐了,除了甘姑娘,其他人不得出入。您是贵客,还是回去歇着吧。” “初四?”杨烟惊了,她竟睡了三天吗? “出来松快松快筋骨也不成?”她又问。 大头兵甲立刻否决:“自然不成。” “这位小哥儿,将军亲自交代,您别为难咱们。咱们都是新兵,家里还等着领军饷了吃饭。” 大头兵乙却是脾性好的,只客气转圜了下。 杨烟冲他们笑了笑,又把门关上了。 再打开前边的窗户,另一个大头兵也冲她笑了笑。 “打扰,打扰,您继续。”杨烟做了个“请”的手势。 打开后边窗子——奶奶的,是一堵墙。 杨烟骂骂咧咧退了回去,安心等着吃饭。 却在趴桌上托着腮等待时,突然发觉了什么,她连忙扯了扯衣领。 果然没了!她的玉璧没了! —— “甘姑娘?”杨烟边吃糙米饭,边抬头试探地叫了叫身侧的女子。 甘姑娘只用眼神询问她。 “我的东西哪去了?”她用手指圈了个圈给甘姑娘比划。 甘姑娘摇了摇头。 杨烟叹了口气,狠狠往嘴里送了口饭,这回真走不了了…… “这是吴王的军营吗?” 她记得最后见的是楚辞,之后记忆便混沌不清了。 甘姑娘点了点头。 “那吴王呢?” 甘姑娘又摇了摇头。 “你能告诉韩泠,叫他来见见我吗?” 甘姑娘眼睛睁大了下,似对有人直呼“韩泠”名讳十分意外,立刻摇头。 “是你不能告诉?还是他不能来?还是他不想见我?” 甘姑娘还是摇头。 这姑娘不是点头就是摇头,比她自己造的符号还难解读。 原来自言自语是这种感受,杨烟要憋闷疯了。 可从她醒过来,除了这个女子,没人来看过她。 这不是坐牢吗? 小时候只在家里关过禁闭,并没别的人囚过她。 但那时还有房梁上的少年陪伴她,跟她说话解闷。 现在这姑娘偏偏是个哑巴。 而一直替代阿艮陪伴她的玉璧也没了。 她胸口憋闷得紧,显然是谁把她的胸又裹了起来。 叫她永远不见天日。 她愤愤地再拆了开。 夜里躺在床上,她翻来覆去地琢磨,到底是怎么过来的,闻香轩怎么样了,游允明会不会到处找她?她的玉璧是落了水,还是被谁偷走了? 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先睡一觉养足精神再说。 到了夜半三更,她又“咕噜”从床上翻了下来。 去开门,打不开,门竟在外边锁了。 她甩了甩袖子,自己随身带的小道具和药丸也全没了。 这是将她臂膀全断掉吗? 真是马失前蹄,又被算计了! 她点了蜡烛,干脆坐回床上练手,又瞄了一眼烛火。 于是,这间边角偏僻营房夜半便火光亮起,浓烟滚滚。 —— “走水了!走水了!”巡逻士兵已开始吆喝,紧急集合的号角声响起。 在满院忙而不乱的脚步声中,冷玉笙带着楚辞奔了过来。 士兵已推来了水车和水桶,熟稔地摆开队形,准备破门灭火。 显然灭火这种事已演练过无数遍,现场秩序井然。 照明的士兵举着灯笼和火把站在外围,救火的士兵们隔一臂站一个,脸上皆围着湿布巾,互相传送着水桶,装了水再接力传递回来。 冷玉笙却直接踹开门捂住口鼻顶着浓烟进了屋子,摸到床上去,什么都没有! 屋里的人跑了? 他回转到院子,盯着四下忙碌的人。 果然,眼睛迅速捉住一个浑水摸鱼的身影。 那人站在队里,接过隔壁人递来的空桶,却没送给下一个人,而是悄悄退出,将桶扣在头上转身就跑。 身影消失在一个拐角,那是个死胡同。 他跟了过去。 - 在杨烟头卡着个空桶拐到墙边准备翻墙时,猛地撞到一个人身上。 头上突然一空。 黑衣楚歌已笑眯眯出现在她跟前。 “楚大哥,这么巧!你也来救火?” 杨烟作势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得亏我逃得比火快,否则要被熏死了。” “不是想逃跑?”楚歌扔下水桶,一只手已经提起了她的衣领。 “怎么可能?我的东西还在你们手上,我啊,跑不了。”杨烟笑得谄媚。 “你是逃不了。”楚歌点了点头,“主子已给你造册,你也画了押,既已充军,再跑就是逃兵。”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军中有令,士兵逃亡要被通缉的,一日判刑,三日流放,七日直接问斩。” 楚歌顿了顿,松开了揪她衣服的手,目光中道不明是戏谑还是悲伤: “小道长,他要留你,你回不去了。” “你说什么?我什么时候画押了?”杨烟心里‘咯噔’了一下,瞧了瞧自己的手。 “我想求见殿下,劳您引见引见?”她来不及再思虑别的,立刻向前躬身相拜。 “他不想见你。”楚歌垂头看了看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跟着我不好么,你何必招惹他?”他低声道。 杨烟脑袋更乱了:“跟着你和跟着他不是一回事嘛?” 楚歌反而气笑了。 杨烟却想起他还是她师父,连忙摇了摇他的衣摆,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师父,你能帮帮我吗?” 楚歌笑道:“你想多了——” 话还未说完,一只烛台尖端已经抵上了他的脖子,执烛台的手因焦急而未掌握好分寸,一滴血瞬间冒了出来。 楚歌后退了一步,腰上佩剑霎时出了鞘:“诡计多端!” “是你们趁人之危算计我!算什么英雄好汉?楚大哥,我只是想见见殿下,也都不行吗?” 杨烟执着烛台,眼泪已经涌出。 楚歌不敢再信她,又不能伤她,生生把佩剑按了回去。 “你把那玩意儿给我,我带你去。”他慢慢走近了她。 “你确定?那我给你。”杨烟泪眼汪汪地盯着他,将烛台颤颤地递了过来。 楚歌伸出手去,可就在将要握住她手上烛台的一瞬—— 烛台竟凭空消失了! 眼前人影一闪,杨烟已从身后攀到了他的肩膀上,烛台重新抵上了他的脖子。 “你根本不敢动我不是吗?带我去见韩泠!” 她终于试探出他的底线。 这都什么鬼把戏?楚歌不动了。 “既是我逼的你,他不会责你的。”她又悄声说。 “好。”楚歌苦笑一声,背着她转过身去,恰好看到寻过来的冷玉笙。 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冷玉笙早看得清楚,坐楚歌肩膀上的人是谁了。 这么快就活蹦乱跳了? “韩泠,你还我白玉!”杨烟见着眼前只着中衣的男子,陡然提高了声音,“否则——” 她忽地将烛台转向,尖端搁到了自己脖子上。 “我就杀了我自己!” 第238章 真不要脸啊 「尾巴」 冷玉笙眼神变了变,又是一双熟悉的冷眼。 “什么白玉?谁拿你东西了?”他终于开了口,却矢口否认,“你给我下来!” “胡说!”杨烟呛他,手中烛台又往脖子上送了一分,长长尖刺挑出一层阴影。 什么时候学了这种手段?一哭二闹三上吊? 冷玉笙眉头一皱,握紧拳头往前走了一步,又向楚歌使了个眼色。 楚歌自然先稳住。 冷玉笙逼近他们,从腰后抽出一根鞭子,作势抻了一下。 “外面的兵我也不熟,你既已惹了乱子,再这么玩下去,回头遭人看见,就判你军营纵火,即刻绞刑。” 眸中依旧寒意森森。 看来威胁毫无用处,杨烟心底发了怵,他到底是舍得她死,还是不舍得她死呢? 她不敢赌,却又骑虎难下。 戏只能继续演下去。 “我的东西,你到底还不还?”杨烟昂起头问。 冷玉笙只沉默地盯着她。 杨烟哀叹一声,眼泪汹涌而出:“没了它,我如何向死去的爹娘交代呦——” 话没说完便直接将烛台下移,猛地往自己心口扎去。 刺得猝不及防。 动作快到连楚歌都怔住了,还真刺啊,按路数不是这个,不该啊…… 烛台却迅速被鞭子打掉了。 杨烟也从楚歌肩膀摔落下来。 又被一双手接住。 墙头上站着一名女子,在冷玉笙甩出鞭子的同时,向杨烟颈后劈了一记。 “甘姐儿,给她送我房里。”冷玉笙托着又被敲晕的女子,交代。 甘姑娘叫甘姐儿,是楚辞去老吴那里找大夫时一同带回的女子。 甘姐儿立刻跃下墙头,将杨烟背了又翻墙离开。 冷玉笙才抬手揉了揉眉头两侧。 楚歌一直挺疑惑件事情,便弯腰捡起咕噜了老远的烛台瞧了瞧,果然…… “楚歌……我该怎么办呢?”冷玉笙低声叹了口气。 楚歌这次却学聪明了,压根没告诉他,掉地上的烛台里不知为何,尖刺已经没了。 这一局便很难说是谁输谁赢。 他只能将烛台偷偷带了走。 —— 因一茬失火,冷玉笙反而认识到杂役军也非一无是处。 遇到紧急突发之事也能秩序井然,扑火扑得极快,所幸只烧了一间屋子,屋里也没什么值钱东西。 当夜便论功行赏,赐下不少绢布和钱银,亦对军巡营指挥、副指挥各赐了锦丝战袍,才将人为纵火之事遮掩过去。 忙完这些天都快亮了,他也没时间休息,又去忙其他事情。 杨烟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在枕边看到了她的玉璧。 甘姐儿坐在床下的木阶上,正背对着她。 杨烟打量着房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她坐了起来,甘姐儿便立刻站起,向她欠了欠身。 甘姐儿一直守着她。 “甘姑娘,不用总给我行礼,我不是什么贵人。”杨烟比划一通,也不知她听没听明白。 既要回了玉璧,杨烟准备走了。 “甘姑娘,我不想呆在这儿,我有我自己的家。我能离开吗?”杨烟抱着膝,歪着头认真问。 甘姐儿摇了摇头。 “你说,王爷为什么囚着我?” 甘姐儿不只摇了摇头,还摆了摆手。 “你是说,没囚着吗?” 杨烟总算能猜出来些甘姐儿的意思表达了。 真费劲啊,她想。 她迅速跳下床,开了门,门口的确无人看管。 还没高兴完,甘姐儿就跟来了。 像条小尾巴。 杨烟走几步,甘姐儿就走几步。 杨烟坐着,甘姐儿就站她身边。 杨烟洗了个澡,甘姐儿就给她搓了背。 杨烟去茅房,甘姐儿就背对着她等着。 杨烟去草场射了几把箭,甘姐儿就一根根将箭矢递给她。 从小到大,她只玩过“捉影子”的游戏,还没玩过“甩尾巴”的游戏。 但显然,“甩尾巴”比“捉影子”更难。 她到了赤狐军军营大门牌坊底下,守门士兵自然拦住了她。 她欲翻墙出去,甘姐儿直接给她从墙头拎了下来。 杨烟欲哭无泪——还是条武功高强的尾巴。 阿艮虽然跟着她,但从没阻拦过她做什么。 又忙叨一整天,冷玉笙还是没露个面。 “甘姑娘,你去休息会儿吧,放心,我不跑。”杨烟躺在床上,边吃苹果边交代甘姐儿。 甘姐儿摇了摇头,圆圆的脸上写满了懵懂、天真和笃定。 “你还不累吗?” 杨烟终于能从点头、摇头、摆手这些简单动作里读出越来越多的意思了。 “但我累啊姑娘,我不喜欢被人跟着,你可明白?” 甘姐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你明白,但不行?” “殿下怎么不来呢?”杨烟又问,鬼知道她多想找个人说说话,把一切问清楚。 甘姐儿还是摇头。 杨烟要被逼疯了,索性夜半又爬起来去射箭。 一箭一箭地推出去,才仿佛解了些怨气。 甘姐儿不给她递箭了,坐在一旁提着个水袋,看着她。 —— 新月渐渐落了下去,唯有夜凉如水。 杂役军练箭练得不多,草场上蒿草长得极高,周边寂静无人。 草场四周竖着数根旗杆,各挂一盏灯笼。 借着数点微光,杨烟不仅满头大汗,连衣服都被汗水濡湿,却还在眯着眼寻着靶心。 可就在她又射出一箭刚刚垂下执弓的手时,身后忽地伸出一双手,围了她的腰,将她拥住了。 长弓落地,耳边只剩“唰”的一声。 是箭矢刺破夜的寂静,又没入靶心。 她回头,甘姐儿已经不在了。 “放火都陪你玩了,玉都还你了,还置什么气?”熟悉的声音贴近了她的耳朵。 “韩泠,你得放我回去。” 她又想回下头看下冷玉笙,却被他伸手捏了下巴将脸撇回。 “多少回了,韩泠也是你叫的?” 杨烟不说话了,这年头,当面直呼皇室名讳的确是能获罪的。 她刚想说点什么,耳边又蹦出来一句: “再叫一声,给我听听。” …… “你有病吧。”杨烟蹙眉。 “是有病,有大病了。” 冷玉笙贴向她的颈后,牙齿咬上了耳上的棉线。 因浸水、生病,耳孔泛起的红肿还没消去。 便扯得她耳朵很痛。 她“嘶”了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冷玉笙松开了口,却问:“现在知道疼了?谁给你钻的耳朵眼儿,真不要脸啊。” 叫她因他有了缺口,叫她疼,叫她疼的时候一直能想着他。 真不要脸啊。 第239章 夜空中最亮的星 「占星」 “怎么你吃上醋了?”杨烟故意问。 “我吃醋?我都嫉妒死他了!” 冷玉笙以极低的声线,贴着她的耳朵道: “我嫉妒他和你一起长大,度过的日日夜夜;嫉妒他与你并肩同行,走过的一步一阶;我嫉妒他能让你为他全力以赴,而我还在苦苦奢求你多看我一眼……” “殿下……”杨烟情不自禁呼了一声,又要回头看他。 还是被他捏着脸撇了回去。 “别回头,我忍不了。” 他眸中的深潭汹涌着欲望的潮水,怕会将她直接淹没掉。 但若还是不情不愿的亲密,他不想要。 气氛有些尴尬,有些暧昧,却似乎就僵在这儿了。 很多要紧话便说不出口。 可杨烟身形一动,转瞬握着他的胳膊给他来了个过肩摔。 冷玉笙毫无防备,被甩出去时才掠开站到地上,不可置信地瞧着眼前人。 “你竟然敢摔我,这又是什么时候学来的?” “在宫里时我可说了,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刮目相看的。”杨烟笑了。 那时他回答她,“那本王可等着,你可别不来。” 冷玉笙无声地笑了笑。 “真是个小疯狗!”他跃过来近了杨烟的身。 她双臂张开,目光警醒地盯着他,立即又要踢开腿去扫,冷玉笙便捏了她的肩膀,两人直接扭打到一起。 杨烟一会儿被甩出,一会儿翻起,一会儿又落地,但还是飞快爬起来,说:“再来!” 冷玉笙不舍得伤她,又陪她摔了几跤,也才泄尽了心里的火。 杨烟再没了力气,躺回到草地上。 冷玉笙将四周的草都压了平,才坐到她身边。 ——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能和你这样看看星空。” 杨烟举着手,以手指框出个框框,框中是满天星宿。 冷玉笙却无心看什么星星,只低头看着躺地上的姑娘。 几只萤火虫高高低低地绕在她的周围,照的她灵动的面颊一明一灭。 河畔传来的蛙鸣声一叠高过一叠。 “那白玉璧是你爹娘给你的?值得以命相挟去换?” “唔?嗯……” 杨烟“嗯”得支支吾吾,冷玉笙却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 “没事……” 问不出口……为什么把红绳换下来…… 但无论答案是什么,他都不高兴。 他随手捡了个石子,向远处扔去。 石子无声无息地没入高高的蒿草丛。 “殿下。”杨烟却指着星星说话了。 “我之前有个幻戏师父,为了教我占星,夜夜揪我爬起来数星星。我那个困啊,就一边打着瞌睡一边数,只觉得星辰恍眼,也没见着星空的美。可今日,只觉星星真美。” 她顿了顿又道:“天有三桓四象,二十八星宿时时运动,无止无休。” 她指向东南寻摸,冷玉笙也随她的手指去看。 “殿下大概就是东方青龙里的一宿,箕宿东方升,心宿东南巳位,小满即至而青龙正出。” “冉冉兮始翔,昭昭兮未央。殿下,晦时已过,蕃华正当时也。” 杨烟声音轻快起来。 冷玉笙心中某根弦却颤了又颤,拨响的乐声激越到叫他几乎承受不住。 刚入京时,她为他测字,说他正“风雨如晦”。 却又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告诉他“命由己造”,这话撑着他走了很久的路。 而在春末立夏刚过,未至小满,她数着星星又告诉他,晦时已过,他的时机到了。 日常和长辈、同僚、甚至下属的交锋,有深情厚义,更多的却是利弊权衡,思退是为谋进,豪舍也是为了大得。 他的身边,有无数以命系他的人,他不得辜负,更有无数图谋拉他下水的人,他必得提防,时时刻刻如走在悬崖之上。 他虽不喜欢,本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能专注的只有脚下。 可这一生,除了这个姑娘,不曾有谁告诉他,那些不能预见的、未来如何。 即使行于困顿,也告诉他终会天明。 在黎明未至的深夜,告诉他彼处还有鲜花盛开。 “是么?”他抑住狂跳的心,只能简单问出了两个字。 而再多说一个字,满腔的浪潮便会破堤而出了。 杨烟点了点头,手指却顺着星宿的轮廓描啊描,才失望地放下了手。 “殿下,每一星宿有那么多星官,每一星官又有那么多颗星星,我却看不到属于我的星辰。”她缓缓道。 “我只是一粒微不足道、微不足道的尘埃,影响不了宙宇天地人间的运行。” “你有你的使命,我也有我的方向。你又何必非要我去打乱你的星辰排列?” 杨烟终于绕到了正题上。 “虽然不知你为什么要为我造军籍,我又怎么画的押,可我现在不能留在军营。” 这话叫冷玉笙手抖了一下,戳得他有些羞愧。 “你能不能让我为自己活一回?”她坐起身,试探着去捕捉冷玉笙的表情。 却是没有什么表情的,他似在凝神听她说话。 “我从小便被关在家里,后来又为了谋生而费尽心力,现在兄长终于也不需要我管了,我只有我自己。” 杨烟望着夜空喃喃:“我只想为自己活着,也瞧瞧自己是不是能活得更好。” “阿嫣,可我怕以后会有人找你麻烦,不叫你活得好。”冷玉笙终于道出他的隐忧,“还有……” 他放不下她啊。 他怕她被别人抢了走。 “你看到最北边的天极星了吗?”杨烟和他并肩坐着,又抬手指了指北方。 “那是夜晚迷路在草原,人们找寻方位的导向标。”冷玉笙道,似乎明白了她到底想说什么。 杨烟点了点头: “无论在京城、江南还是朔北,我们看的都是同样的星空。不管日月星辰如何运转,天极星却恒常如一,永远指着北方,是浩瀚星辰环绕的方向,也是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 “殿下,那是天道所在。”杨烟转过头来望向他。 “那无论我在哪里,和你向的都是同一颗星辰,你又何必非要有形的禁锢?他朝若能同道相逢,或许还能并肩同行。” 这话张万宁对她讲过,她又对冷玉笙讲一遍。 她不是他笼中的小鸟,她有她自己的方向。 但她也想告诉他,她不愿做任何人的附属,只有在追寻人生理想中的同道,才是真正的同行。 冷玉笙自然懂了。 他心中泛过一丝妥帖的悲凉。 “你没有微不足道。”冷玉笙却道,说着又握住了她的手,“你就是我的天极星。” “可,你若觉得,跟着我不是你想要的路,那我愿意放你走。但既已造册,想走可不是那么容易。你想要什么,就得自己来证明自己。” 他忍不住抚上她的脸颊:“否则如何叫我信你,你能护好你自己?” “不如,受我一箭如何?” 冷玉笙笑了,温柔笑容绽在忧伤冷眼映衬下愈显萧瑟的面庞上,如抹了蜜糖的刀锋,冰冰凉凉又甜丝丝地吻上了她的唇角。 第240章 公开处刑 「女犯」 “听说军营混入一个女子?还勾引将军?” “可不,将军午时要公开处刑!” 四月初六一早,赤狐军最大的热闹就是刚募的一名新兵竟是女子假扮。 顶顶的热闹便是这女子为攀附权贵,夜里竟爬上了刚入职军营都指挥使的吴王的床。 但翻遍律令,因从未有先例,兵将们也不知女扮男装从军该判个什么刑。 而为了爬床进军营又是件风月事,在小小的边缘军队,即使赤狐军还是狡兔军时,也从未出过这样的大新闻。 士兵们吃早食时,这事便散了开。 “果然派个王爷来军中,乐子一下就多了。”士兵甲感慨,“宫闱隐秘事,咱们也能听个响。” “若我是将军,可不得给她遮掩了带在身边,在军营岂不也能夜夜笙歌?”士兵乙则替将军考虑得更周到。 “欸,送上床的女人将军都不要,那指定丑得吓人。”士兵丙接茬。 大家皆津津乐道地等着看,那个春围后满京城女子争抢着要看一眼的小王爷,该如何处置潜入军营爬他床的女人。 这传闻也在一个上午迅速传遍了京城,写小报的探子和说书人不到巳时便都蹲守到了赤狐军军营门口,等待第一手消息。 只有杨烟一个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 杨烟清晨在冷玉笙的营房里醒来,开门时便被当场带了走。 传出去便成了“被从将军床上带了走”。 她以为冷玉笙要给她偷偷送出去,便配合地跟着士兵走,直到给她关进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小黑屋。 小黑屋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门再打开时,迎着正午的强光,她的眼睛几乎睁不开。 几名表情戏谑的士兵又将她押了出来。 她才觉出不太对劲了,怎么像对犯人似的? “大哥,这是去哪儿?”她试探着问身侧的士兵。 忽然身后一痛,那人竟拧了一把她的屁股: “去了不就知道了?” “这是做什么?”手还没收回便被杨烟捉住了。 “调戏你啊,小贱人。”士兵抽回手,笑得诡异。 杨烟觉得越来越不对,前两天这些人还都对她客客气气的。 甚至甘姐儿也不在了。 “将军指定是个好南风的,扒了皮见陷儿不对,恼羞成怒……” “那你我,岂不也有危险?” “你长这样,可休做他想……” 后边知道些内情的士兵窸窸窣窣地说话。 还没说完,杨烟便转头怒冲冲地瞪了他们一眼。 “果然,漂亮小哥稀罕难找,谁能想这竟是个女人……” “你们带我去哪?”杨烟又问。 这回没人搭理她了,身后士兵拿枪头抵了下她的腰: “废什么话呢,走吧你。要不是将军要亲自处置,咱们也能把你剥皮吃喽。” “不如求将军刀下留人,把她赏了犒劳咱们。” “这主意好!” 杨烟忽然不动了:“我不去了,你们给我送回房里。” “还由着你?” “干了什么好事自己不清楚?将军要公开行刑,满军营甚至满京城都等着看你笑话,你说不去了?” “多好笑啊……哈哈!” 士兵的几杆长枪迅速架到了她脖子上。 “韩泠要公开对我行刑?” 杨烟终于听明白了,一颗心竟稍稍落地。 她该信他的,虽然不知他在玩什么把戏。 于是在差一刻钟到午时时,杨烟被押到了挨着马场草场的、专门用来练兵的校场。 校场设有高台,平日教头练兵时方便演示和眺望。 此刻高台上站着一个银甲戎装、身背弓箭、腰佩长刀的高挑身影。 台下规规矩矩列队站着赤狐军几乎全部士兵。 皆是佩短刀着漆甲,手持长枪,一副阵严态势。 眸中却是憋着笑的。 平时军纪松散,谁见过这场面? 搞的像出征誓师一般。 —— 传消息的士兵奔到军营门口,送来了第一茬新闻。 小报探子取了印着“妙墨堂”标识的储墨毛笔,在纸上又落一句:“王爷执刀怒目而视,士兵千人严阵以列,女兵犯带至现场。” “女犯长什么样啊?”又有人问,大家显然更关心这个。 小报探子悄悄往士兵手里塞了串铜板,“麻烦军爷消息送快些!” 他们关心的女兵犯此刻已被缚了双手送到了高台上。 她冷冷地盯着陌生又熟悉的银甲将军。 用眼神询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冷玉笙神色是一贯的冷定,刻意回避了她的目光,只在她身侧默不作声地绕来绕去。 然后,“唰”地一声。 陡然抽刀将杨烟头上木簪砍落。 青丝倏然散开,似旗帜般迎着风飞舞,又乘着风慢慢降落,一瀑清波铺在她的后背上。 人群爆发出巨大的吸气声。 “谁说丑?还怪好看来。”有细细的感叹。 “琼鼻俏,玉腮羞,樱唇薄,乌发如云、肤白胜雪……” 既收了贿赂,传讯士兵便悄悄在底下多记了几行。 “女扮男装入营,该当何罪?” 冷玉笙向着所有士兵问。 “当斩!”一士兵毫不犹豫抢着答。 人群又发出哄笑。 “那便斩!”冷玉笙喝了一声,提刀举起,阳光下刀光一闪,眼见就要挥出。 士兵队伍站不稳当了,皆伸长着脖子围观斩首。 “跪下!”他突然放下了刀。 杨烟回头瞪了他一眼, 冷玉笙便向她膝弯踢了一脚,她支撑不住,踉跄着跪了下去。 但马上,自己又起来了。 士兵们开始大笑,太好玩了,女犯还是个犟种,死到临头都不跪。 记录的人运笔如飞,又添油加醋了描绘一番。 “跪下!哪有站着受刑的?”冷玉笙又推她一把。 杨烟又回头望了他一眼,瞥见他眸中一闪而过的某种暗示。 “死都不跪!”杨烟却道。 冷玉笙笑了:“真是倔啊!弟兄们,对付这种刺头,当如何?” - “虐死她!”不知谁叫了一声。 士兵们纷纷去找声音来处,见是一矮个大头兵。 “你上来,你来!”冷玉笙叫大头兵上台。 “不,不,不,将军……”大头兵怕了,往后退。 但还是被自己营的将领揪了拖上台来。 “不如换种玩法如何?”冷玉笙笑了,一摆手,楚辞便往大头兵手里塞了把弓箭。 又叫人将杨烟带下高台,身体绑到了柱子上,但留出来一双手。 头顶柱子上又绑了箭靶子。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苹果。 “怎么着,断头饭吗?”她抬头瞧着戎装男子,有些想笑。 “给你放头上的。”冷玉笙将苹果搁到了她头顶,转身退离了二十余步。 又薅过来瑟瑟发抖的大头兵,道:“你既要虐,那你来!瞧见苹果了没?往那边射。” 他指着靶下头顶苹果的女子,面庞渐渐覆上了一层冰霜。 “若射中苹果,提拔你当校尉。若射不中把人射死了,下一个换你来——顶苹果,再换别人射箭,直到射中苹果为止……” 语气轻佻邪恶,眉眼却更冷冽。 第241章 要射活人靶子了! 「活靶」 那是来自镇北军军营的玩法儿,比的不止是箭技,更是胆魄。 士兵们皆不自觉地往后退。 要知道,他们多少年没拿过弓了。 这将军到底是要虐杀女犯还是虐杀他们? 冷玉笙握着矮个大头兵的手,端起拉开了弓,搭上箭瞄准了靶下的女子。 “弓箭拿好,丢了它们可是丢禁军的脸面。”他厉声道。 杨烟在阳光下眯了眯眼,伸手转了转头上顶的苹果。 她觉得屈辱,这算什么呢? - 军营外,支着耳朵的人们翘首以待。 攀树上的人却大叫起来:“要射活人靶子了!” 先是斩首,再是射人靶子,事态似乎失了控。 小报探子脸上的笑都搂不住,手上片刻不停地跟着写。 传讯的士兵却过来驱赶他们离开了:“快走!快走!没热闹看了!” “军爷,你可拿了我的钱!”小报探子向前说。 “滚滚滚!”士兵直接一脚给探子踹了开。 “好啊好啊,禁军将士既收贿赂,又脚踹百姓。”探子爬起来继续写。 树上的人却又叫道:“士兵不敢射人靶子,弓吓掉了……” 脚步声连着一阵“嘘”声,能爬树的都开始纷纷爬树,不能爬树的继续往军营门口凑。 又被士兵拿长枪赶回来。 “吴王要射箭了!”又一声惊呼。 —— 矮个大头兵的弓举了又举,起了一脑门汗,却还是不敢,弓到底落到了地上。 “将军,饶命!”他跪了下来。 冷玉笙一把将弓捡了起来,面向士兵质问:“既是国之重兵,连弓都举不起来吗?就虐女人擅长吗?” “我来示范!” 他立刻举弓执箭,一动不动盯着远处杨烟头顶的苹果。 人人皆听说过,吴王箭技绝伦,但百闻总不如一见。 此刻不仅现场士兵,连场外攀到树上的围观者,都屏住了呼吸。 杨烟一动不动盯着冷玉笙手里的箭。 虽然隔了很远,目光还是与他相遇了。 她看不清他眼睛中泛起的究竟是什么。 是虐人的快乐? 还是拿她来惩戒将士,杀鸡儆猴? 他昨夜说要她“受他一箭”,果然有一箭等着她…… 她有些匪夷所思,又有些无力,更多的是恐惧,谁能面对刺向自己的箭面不改色? 那年七里县城门,他救了她一命,今天就把命还给他,这人情债也就能一笔勾销了吧。 想到这儿,杨烟反而不怕了。 她向他气急败坏叫道:“你最好快点!给个痛快!” 冷玉笙握弓的手却突然抖了一下。 士兵们躁动更大,吴王大话已经撂下了,皇家贵胄岂能出尔反尔? 都在等着看好戏。 见这姑娘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冷玉笙也模模糊糊地回想起三年前初见她时,似乎也是这样的暮春季节。 那个乱发如篷,脸上裹着泥巴,脚上起着水泡,连鞋子也没有的逃难孩子,眼睛却明亮如星,射伤了城守后被拖了一地的血迹…… 那影子渐渐和眼前的身影重合,是一模一样的明亮眼神。 但他的心境却不同了。 心如离弦之箭,再无可回头。 杨烟见他似有了退意,却笑了:“我都不怕,你顾虑什么?不过你可伤不到我,不信你试试?” 她伸手捏住头顶的苹果,拿下来竟咬了一口,又放了回去。 “这娘们儿真野啊……”士兵也起了感叹,的确是能做出爬床举动来的。 冷玉笙凝视着她,突然也笑了一下,瞄定目标就迅速将箭射了出去。 士兵还没感叹完就惊呼起来。 而杨烟盯着飞来的箭矢,头脑一瞬掠过学幻戏时的种种训练,追着游鱼练眼睛的,抓着彩球练手的,眼中的箭也就开始变慢…… 在箭矢即将刺到苹果的瞬间,她迅速伸手——将苹果拿走了—— 箭矢也就呼啸着穿过了她的头顶上方,完完全全地没进靶子。 挺好,没死。 杨烟又冲着冷玉笙得意地笑笑,露出一口白牙,晃了晃手中的苹果。 现场即刻鼎沸了。 冷玉笙将弓箭一扔,平息了眼中涌动的情绪,才问众人: “这游戏好玩吗?你们却拿不起弓箭,一群兵将比不上一个女子的胆识!” 他过来解了杨烟身上的绳子,牵着她的手又走上高台。 众目睽睽之下,杨烟试图将手从他手中旋转脱出,却只觉手似乎被钳住了,再也挣脱不得。 “那本将再问大家一回,女扮男装入营,该当何罪?” 冷玉笙向着所有士兵问。 现场鸦雀无声。 “还有,谁告诉你们,她要爬我的床了?” 冷玉笙回头望了杨烟一眼,突然道: “是我喜欢她,怕别人也看上她了,一直以来都强逼她女扮男装,又掳她入了军营。” 什么?众人皆面面相觑。 “要判罪也是判我的罪,不要什么罪都推到女子身上。” 他又道,才慢慢放开杨烟的手。 杨烟整个人却都呆住了。 “陈指挥,你说,我该判什么罪?”冷玉笙问军巡营指挥使陈洋。 “殿下……属下无资格判您的罪。”陈洋只抱了抱拳,换了称呼。 皇室的罪归大宗正司管,他才不接这口锅。 他此刻只担心,士兵胆怯于射箭的消息传了出去,自己位子不保,哪还想给什么风流情事判刑。 “日月交错,阴阳相合,殿下无罪。赤狐军兵将未能精通兵法箭术,是我等之过。”工事营指挥使却站出来拍马屁了。 “将军无罪,我等之罪!” “将军无罪,我等之罪!” 底下士兵齐声道,手中长枪晃动着铮铮作响。 —— “女犯处刑”事件迎来彻底大反转,与这个消息一同传出的,还有吴王要整顿赤狐军的决定。 是要他们捡起刀枪剑戟,重新背起弓箭,从练兵开始,强军的打算。 这决定随小报的发行几乎震动了朝堂,枢密使和禁军各司都指挥使、都虞侯皆连夜被召入宫廷。 而在民间流传最广的,还是关于吴王的风月事。 多少少女闻之伤心落泪。 晏思兰在自家府中,也在拿鞭子抽着花草丛。 上次春搜射礼,她也在场,只藏在帘闱后问了句:“他就是韩泠?” 那个从小离开皇宫的小皇子,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一颗芳心也就系到了他的身上。 那名惹吴王殿下青睐的神秘女子的名声,也随着小报和说书的传播,很快传遍了京城。 见过女子面容的士兵不仅口口相传,还为她造了画像。 画中女子黑发如瀑,水剪双眸点绛丹唇,如天外飞仙不染尘俗,手中还握着一个红透了的苹果。 便再也说不清真容。 据说,女子被当场释放送出军营,也再没人知她到底去了哪里。 “定是被吴王金屋藏娇,又给藏到了什么隐秘之处。”凤翔客栈中,半斤说得言之凿凿。 皆是传说了。 第242章 人间心事总相同 「走马」 四月初八,恰逢殿试唱名,宫廷内韶乐齐奏,鸣鞭响彻。 集英殿中,贡士们聚集着等候公布成绩。 清州苏毓,不出意外地成了这届状元。 林微之和张万宁,得了榜眼和探花。 及第三甲,每人得圣上赏了一盏羊油饭,几盏下酒菜和一壶春酒…… 消息是鸣着锣满京城宣扬开的,在虞都府权知魏凛松到达皇城东大门东华门之前,百姓们就已沿着青龙大街排了十里有余的长队。 喧天鼓乐声中,魏凛松为新科三甲送酒、簪花,披了红绸送他们上马巡街,一众进士则紧随其后。 由各色牌仗、彩旗、鼓乐的引导浩浩的巡街队伍沿虞都城通衢主干道路和道观寺庙文庙等地标场所依次风光游行。 状元苏毓身着绿袍、帽插簪花,手持丝鞭、骑着白马茫然地随举牌差役向前走,心中盘算着还要过几条街才到山海楼。 而还过几条街能到西市乐事街呢? 只要沿着御水大街右转——他猛然睁开神游的眼睛,过滤掉闹腾的乐声人声,朝向周围看去。 两侧是跟随他的马走动的百姓,像运河浮浮沉沉的浪波。 他只是一叶小舟,漂浮在水上。 人人皆面色红涨,看他如看天上下凡的文曲星。 他的心中却一片空茫。 他是如何从凤翔客栈三甲榜上的无名小卒走上这条巡街路的? 谁帮他落下的第一个子? - “我押清州苏毓,进士及第,新科榜眼!二两银。” 耳畔似又响起一串悦耳人声。 到底没算对啊,二两银究竟泥牛入海。 她会哭的吧。 他甩了甩头,抛开一些纷乱思绪,却在余光一瞥中似看到一个身影。 他又猛然转过头去。 女子却已迅速收回了目光,在人群中转身离开了。 便只能捕捉到一个背影。 是莲花色淡粉的罗衫襦裙,如一束新荷开在迷蒙清波之上,遥遥远去后,只余烟水茫茫。 而他的身后,骑红马的张万宁嘴角扬起一丝轻笑。 苏毓回过头来,继续向前走,再拐过一条街,就是山海楼。 是他命定的地方。 这天,状元苏毓巡街在路过京城最大的酒楼山海楼时,一枚花钿不偏不倚从二楼落到了他的幞头上。 他捡起花钿,抬头便看到窗口一张少女娇羞的面庞。 是萧尚书之女和闺中密友相聚,开窗时不小心掉落了发间的红色花朵。 这花朵便牵起一段后来人们津津乐道许久,直称“郎才女貌天注定”的好姻缘。 甚至被人写成了一出唤作《花钿缘》的浪漫戏本。 尚书萧叶山便顺理成章地捉了婿。 —— 四月初八早上,身着粉衣、披发束流苏髻的女子打开了闻香轩的门。 她的面上还蒙了一帘纱。 沿着御水大街转向青龙大街,等着沿街的鸣锣送来殿试唱名的消息,她挤在人群,瞧着状元苏毓骑到马上,脚步跟着他向前漫游。 这是跋涉千山万水后才走上的一条路。 他是行在水面的航船,她只是送他前行的浪波。 她以目光见证他的启程。 却在和他视线交汇的刹那,慌忙转过了身。 逃过几个街巷后,杨烟才捂了捂狂跳的心,瞧见路边一个皮影戏班。 好戏已经开场…… 而在她奔逃时,一匹没日没夜奔波着刚刚入城的黑色骏马正艰难避开人流拥挤的大路,疾驰在曲曲折折的小巷中。 在某个时刻,头戴斗笠的黑衣游侠和面围轻纱的女子相向着,擦肩而过。 奔马掠过身侧时,扬起的风吹起了她的面纱。 她突然感觉到某种熟悉却陌生的气息,那种叫她安心地、坦然地向前走的力量,缓慢地笼上了她的后背。 她的心脏莫名跳得更紧,转头却见马尾正消失在拐角。 而马上的人似也闻到了什么隐隐的香气,想起曾经追在一个总散着发到处跑的少女身后,她的头发像缎子一般在他眼底晃动…… 他扯紧缰绳,停了身下的马,转身却再寻不到香气的踪迹。 斗笠下是一张戴了黑色面具遮住了眉眼到鼻尖的脸庞。 只有微微开启的唇,似传出怅惘的叹息。 他重新打马向前赶去。 却在即将到达妙墨堂门口时,徒手接住了天上某处掷来的飞镖。 眸中的讶异一闪而过。 他又调转马头,向相反的方向奔去。 —— 杨烟拐进了皮影戏馆。 馆里灯光昏暗,只有影子幕上绚烂非凡,讲述着千百年来一遍遍重复过的故事。 那些,相遇、重逢、死别和生离。 痴男怨女人间走马的离合悲欢。 胡弦喑哑咿呀,月琴婉转柔和,笙笛清扬哀伤,板子和鼓砰砰隆隆。 演的是耳熟能详的《孔雀东南飞》,唱词哀婉绮丽,字字似在泣血。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幕布上兰芝和仲卿正许下誓言,依依惜别。 杨烟曾对苏可久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说:“我才不要与你江湖相忘。” “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 久别重逢,只听得马声便识得是对方。 但究竟人事蹉跎。 “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 兰芝和仲卿也在争执,像无数情人一般,同样说着那些刻薄的、违心的话。 “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最终同心而离,双双赴死。 彩衣的羊皮纸片小人渐次退场。 影子幕上秋景萧瑟,转瞬寂寥。 百岁之后,又有松柏梧桐,枝叶相交。 慢慢腾起五彩双飞鸟,仰头相鸣,相望徘徊…… 只如大梦一场,满座皆在啜泣。 “一梦千年如走马,人间心事总相同。” 杨烟喃喃。 - 故事落了幕,杨烟准备走时,却看到影子幕后,一个似熟悉的人在搬动道具。 “段……书卿?”她走向前去,试着去唤青衣男子。 “你是?”段书卿直起身来,看到蒙面女子,清秀的面容上露出些诧异。 杨烟将面纱一揭,冲他笑了笑:“还记得我吗?” “杨烟!你竟是个女子?” 段书卿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又拽了拽她的袖子,确定了是个真人。 “现在是杨嫣了,姹紫嫣红的‘嫣’。”杨烟又道。 “太不可思议了。怎么小倌……呸,小少年竟成了个小女子……” 段书卿放下手中的东西,拉着杨烟走到明处,坐到一张八仙桌前。 而知道她是女子,他反而觉得两人更亲近了。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杨烟问他。 段书卿也不遮掩:“公……杜公子腿摔了断,性情大变,杜老爷早就看我不顺眼,就把我赶出来了。” 他眉眼间浮上一抹阴翳,但很快消散。 杨烟才注意到他的耳后和颈间,还余着隐约未消尽的紫痕。 她刚想安慰下他,就听段书卿爽朗笑了: “多亏你之前开导我,说情爱的酒啊,不是我这种人能沉醉不醒的。你瞧,这不就醒了么?” “醒了也挺好。”他抿了抿嘴,叹气,“当然,一开始也不好。” 杨烟知道他想倾诉,便凝神听着他讲。 “要是搁以前,像我这种人,岂不是该离开一个再找一个傍着?” 段书卿作势搔首弄姿一番,举手投足间还是那个傲娇的人儿。 惹得杨烟捂着嘴笑了笑。 “可我记得某人说过‘宁愿用双手去创造生活,哪怕在泥里扑腾求生,也觉得是自由欢喜’,所以,我也来泥里扑腾了!” 他指了指杨烟这个“某人”。 段书卿越说越兴奋,激动地又挽了个兰花指: “演皮影多好啊,不用出卖皮相,还能唱曲儿。看的都是普通百姓,老幼妇孺,要求没那么多,一点点儿乐子就够了,你说对不对?” “杨嫣,我觉得心安了,我喜欢这行当。”段书卿笃定道。 杨烟想,段书卿是实现了她一直以来的心愿,过脚踏实地的生活,又对他人有那么一点儿用处。 而心安天地自宽,前事也只作浮云远去。 她泪眼盈盈地握住了他的手:“刚才皮影都给我听哭了,你唱得可真好。” “戏里嘛,都是海誓山盟,痴情儿女,有情有义。唱得多了,也分不清到底哪些是假的,哪些是真的了。”段书卿羞赧道。 他还是很难过去心里这条槛。 “书卿,真中可以有假,假中也可以有真。”杨烟道,“只要看到里面的真,那就能活得潇洒。” 她双手一翻,一只红色蝴蝶便扑棱棱从指尖飞出,绕着她的手掌翩翩起舞。 段书卿痴痴地去捉,拿到手中发现只是一张系了丝线的纸片。 “你看,它是假的,但却真实地在你眼前飞过不是吗?”杨烟道,那是涯夫子教她的幻戏第一课。 -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直至真假不分,才得大成……” 段书卿认真品了品这句话,瞬间就被点拨到。 “我次次唱《孔雀东南飞》都能唱到流泪,假戏中也含着真情。但我却又不信……他了,但想来,曾经有过的,也的确是真。” “差不多吧。戏是假的,情是真的,你也莫要怀疑过去的情分。”杨烟点了点头,“但还是要向前看。” 两人又絮叨一通,杨烟才离开了皮影戏馆。 —— 满大街仍是人头攒动,借着进士巡街的契机,御水大街两侧摆开无数摊头,鹤来观和福寿寺周围自成庙会。 而到了日暮,帝王会在皇城设盛大琼林宴,优待文士,笼络俊杰。 彼处该有凤采鸾章、霞鲜锦缛,数枝奇葩御前争彩,新科状元又是其中最艳的一朵。 杨烟穿过汹涌的人流,慢慢远离了热闹,回到了她的小院。 小院门口却徘徊着一个骑马的人影。 和蒙了面纱的女子四目相对时,瞬间连呼吸都凝滞住,他的眼中竟有了不敢向前的瑟缩。 那是他只惊鸿一瞥过的女孩儿打扮,一身粉红襦裙,发髻上还插了根莲花步摇,却比那年上元节时更精致好看。 那双熟悉的、晶亮的眼眸中却闪动着陌生的神色。 女子只礼貌欠身行了个礼,问他: “您找哪位?” 第243章 要本王帮忙回忆下,你到底是谁吗? 「真名」 冷玉笙要疯了。 她竟敢装不认识他。 他急地跳下马背,径直过来一把扯下女子面上的白纱。 是这么熟悉的一张脸,是叫他昼思夜想用脑海细细摩画,想用亲吻从眉头处一笔笔勾描的一幅工笔丹青。 画上的人动了,却果然无情。 她蹙眉瞪了他一眼,小嘴儿挑衅地撅了撅,又翻了翻眼皮,回到面无表情。 可任是无情亦动人。 他嚣张的气焰消了下去。 “阿嫣……”冷玉笙弱弱唤了一声,抬手要扯她的袖子。 “男女授受不亲。”杨烟退了一步,低着头躲开了。 冷玉笙不敢再动,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上上下下地瞧。 “你今天真好看呢,我都没见过你穿女装,若我不来,你是不是就只给别人看了?” 话说的酸溜溜。 “公子您认错人了吧?我一直都是这样的。”杨烟撇过头去。 “耳朵眼儿都在呢,骗鬼呢。”冷玉笙抱着胳膊拆穿她。 “您到底找谁?” “我找你啊,咱们进里边说。”冷玉笙作势要推开院门。 “可我不认识您。”杨烟伸手挡住了门。 “你失忆了?怎么就不认识我了?” 冷玉笙脑袋里似落了一场雨,雨后又窜出一朵朵小蘑菇。 这又是哪一出? 这姑娘玩得好花啊…… “好好好,不认识更好。我重新介绍下,在下……额……清州苏毓——” “您请回吧。”杨烟推门进了院子,直接关门。 冷玉笙立刻也要进来。 “吧唧”一声给他挤在了两扇门中间。 “游大哥,拿棍子,来打狗!”杨烟冲屋里人叫了一声。 游允明在制香间闻声提了个烧火棍急吼吼出来:“狗在哪儿?” 冷玉笙热络的目光瞬间冷了下去。 “我回去了。”他道,也不往前挤了。 他缩出了门外,院门便“趴”地阖了紧。 “我以为苏毓有人捧着了,你会伤心,才来看看你。看来你可不缺作陪的人。”他靠着门期期艾艾。 隔着一道门,只听脚步声渐渐离远。 却听见游允明问她:“阿嫣,那是谁啊?” 杨烟回答得漫不经心:“不认识,我也头回见。” —— 杨烟刚进西厢房,又听窗户颤了下。 不好! 她立刻回身想去关窗,但还是晚了一步。 人已经翻了进来。 果然是个难缠之人。 “你到底要做什么?”杨烟压低了声音。 冷玉笙却上前一把将她裹住了,在她耳侧轻道:“我要——你。” 杨烟挣扎了一下,冷玉笙却没有给她逃的空间:“我劝姑娘声音还是小点儿,当心叫外头人听到,你和狗——就真说不清了。” 一把小刀冷不防地斜着抵到了冷玉笙胸前。 “你离我远点。”杨烟抬起了头,尽力后仰,因他抱得紧,下巴还是蹭到了他的胸膛。 像被小猫爪挠了一下,他身体忽得一紧。 “你既找‘杨烟’,那可是个男人,‘他’已经死了。我不是‘他’。” 小野猫朝他张牙舞爪。 “‘他’死了?”冷玉笙松开她退了一步,却捏住了她握刀的手。 “是死了,被你一箭射死在了军营靶子上。” 女子的声音克制缓慢,他却似看到那支他射向她的箭又转向刺回了他的胸口。 他觉得胸前一痛。 是他当众拆穿了她一直以来的身份遮掩,“杨烟”的确是死了。 天知道那天箭射出去后,他多想过去替她挡了。 就是现在这只握刀的手,将苹果拿了走吧。 “徒手抽苹果?你若拿得慢了些,这只手要么直接被箭穿过,要么会被爆掉的苹果崩烂。你还能活蹦乱跳地拿刀抵着我吗?” “你若不动弹,我保证伤不了你。”冷玉笙脸上覆上寒意,捏她手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可你真是个不要命的疯子。” “是你不叫我活命。”杨烟却道。 他又凑近她的脸。 见她鼻尖泛上一抹嫣红,额头浮着密密的汗珠,像个刚刚洗过的桃子。 不知怎的,明明嘴上说着狠话,心里却像沾了桃毛,偏偏痒得很,恨不得马上扑过去咬上一口。 “‘杨烟’死了,那你又是谁?”冷玉笙低着头,几乎贴到她的唇边问,“‘杨——嫣’吗?” 他加重了声调。 那回在宫中,他嫌她嬉皮笑脸、装傻充愣,问她“到底怎样才能摘了面具,露出真面目来?” 如今,摘了“杨烟”的面具,却还是个假人。 她当真变了个假人出来。 他迅速扯着她的手贴近他,她手中的刀便割开衣服,刺破了他的胸口,一朵血花猝然迸裂。 他却附上了她的耳朵问:“你是不是装得太久了,果真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要本王帮忙回忆下……你到底是谁吗——慕容姑娘?” 他突然嘴角一挑, 面上的寒冰像被嘎嘣一声打碎,释放出的却不是什么笑容,而是某种快意。 这遥远的、遥远的称呼忽然穿透时间而来,比那天军营中的箭矢来得更迅猛,那时杨烟还有个苹果,现在,她无所凭仗。 - 杨烟怔怔地盯着手中沾了血的小刀,一瞬间竟想,是不是杀了这个人,就能把一些东西永远埋葬了? 她再要刺时,手却又被揪住了。 “阿嫣,我不会叫他们伤害你的。”冷玉笙声音渐渐有些嘶哑,“我宁愿是我,先射了你这一箭。” “我父亲是欠你们,我也欠你们。你若想杀我,也只有你能杀得了我。” 他松开了手。 杨烟未有犹豫,直接向他心脏处捅了过去。 冷玉笙果然一动不动,任刀刃没入,衣服上只剩刀柄。 却没有想象中的疼痛,杨烟松开手,小刀便掉了下来,只有刀柄。 是那把机关小刀,按下侧边按键刀尖就能缩回去。 “你那天没有杀我,我自然也不会杀你。否则,你那皇帝父亲,不得给我五马分尸?”杨烟瞥了他一眼。 她捡起小刀,弹出刀尖拿布细细擦拭,又扔给冷玉笙一小罐药。 “伤口自己抹抹,别浪费太多,我就剩这一盒了。” 她什么时候说话成这样了? 冷玉笙又气又急,哪还管破皮的伤口: “你几回叫我名字,口气跟吃了炮仗一样也就算了,至少还能听个响儿。现在怎么说话跟对个仇人似的,连名字也不叫了?” “你不是仇人吗?”杨烟坐到床上,轻轻笑了一声,“我只是不喜欢记仇罢了。” “殿下,慕容嫣也早就死了,死在了那年定州城破之时。” “你又如何证明我是她?” 冷玉笙欺身坐到她面前: “你就是这样来报复我的?” 在宫中时,他对她讲,他早晚会知道她是谁。 杨烟便诱导他——为何不查查“已死之人”? 他当真叫老吴往朔北递消息查了,而且查出来了:慕容嫣,定州前刺史慕容惟的独女,被通缉过,死于倥偬山掩月庵的血洗。 他不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但眼前活生生的人,提醒他,那个女孩死里逃生,活了下来。 “谁报复你了?”杨烟却换了个坐姿,反驳他,“不要血口喷人!”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报复你了?我是捅你了?还是给你下毒了?我都不爱搭理你了,你还非要过来,不是么?” “你不搭理我就是报复我了。勾搭我这么久,让我把心掏给你,你再装不认识?” 冷玉笙牙齿咬住了,从齿缝间蹦出几个字:“姑娘好手段。” “可你父母又不是我父皇杀的?”他又道。 “我父母都是自杀,死于战乱,我也死于战乱,怨不得谁。” 杨烟终于不笑了,才道:“但,战乱到底是谁引来的,你心里是清楚的吧。” “我父亲的兵是怎么被削的,他向朝廷请求增援过多少回?有人管过我们吗?” “你们在朝堂斗心眼儿,权衡这个权衡那个,为的是你们家的江山,可打个喷嚏就是我们百姓的雷霆。” “所以,吴王殿下,你想给我弄进军营也就弄了,想给我送上刑场也就送了,想找人玩杀人游戏也就玩了,想给我放了也就放了,我能说一个‘不’字么?” “我用‘慕容嫣’的身份能活着么?好不容易换了个名,你还把‘他’给杀了,你让我怎么活?” “不过托你的福,我现在也不想扮个男人了。” “我修佛时,知道‘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修道时更是明晓‘无为不争’,怎会为了过去既成之事而横生枝节报复你呢?” “我从来只向前看,谋未成之事,不会回头,也从未想过报复过谁。” “您若还这样想,看来那半个晚上的看星星扯犊子,都是白瞎。” 杨烟搓了搓手下了床,做了个请的姿势:“殿下, 我说明白了吗?” “您是贵族,我是贱民。天人殊途,不能同道。” —— 声声似箭,字字剜心。 冷玉笙垂眸了许久,再抬起头时眼睛已然泛了红:“这就是摘掉面具的你么?真是……” 他无数次想将她捧在手心,但她就像一个刺猬。 “那这个算什么?”他将右手的鹿骨扳指摘了下来,丢到了床上。 牛皮间的骨质已然被养得莹润,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他戴着它搭箭射下的那只红狐,也是戴着它搭箭射向的这个姑娘。 “还给你吧,本王不要了。” 冷玉笙直接打开了房门,将坐在门口不知道偷听了多久的游允明吓地立刻奔逃向了驴棚。 他才想起,他们似乎很少能好好道别。 总是不欢而散,一直这样纠缠着到了现在。 但这回,是真的道别了吧。 明日他就要离京了。 可还是想等她留他一下。 但杨烟只是盯着床上的那只扳指发呆。 “你以前唱过一首曲子,什么冬啊风啊的,能再唱一遍给我听听吗?” 冷玉笙忽而转身道:“也许,很久听不到了,嗯……” 杨烟的脸倏地一红,那是……那是……她在宫中莲池游水时哼的小调。 “不要。”她道。 “那我就不走了。”冷玉笙转身又关门回到了房间里,寻了凳子坐下。 “你!”杨烟眉头皱起,却又觉羞臊,只想赶紧叫他离开。 便从床头的箱中翻出一叠三片的拍板,轻声唱了起来: “前门冬,后门冬,雪过寒窗绘乱松,云山漫漫风, 来匆匆,去匆匆,月影书凉人始终,夜长梦也空……” “夜长梦也空啊……这叫什么?”一曲唱毕,冷玉笙站起了身,问。 “《长相思》。” “嗯,长相思。” 第244章 您召唤我? 「归来」 杨烟又去找了如意。 刚捧着如意的头贴了一下,驴脸后头就露出半张人脸来。 “那人……走了?”游允明鬼鬼祟祟躲在毛驴身后,这会儿又把杨烟吓地一激灵。 “走了。”杨烟踢了踢脚下的杂草。 “那……那我去生火做饭了。”游允明支吾着飞快地逃。 他听到他们之间又是杀啊吵啊,又是生啊死啊的,听到最后竟觉得是在打情骂俏。 看案件判例看得多了,他总喜欢分析犯罪动机,那是断案中最迷人的一环。 从蛛丝马迹中抽丝剥茧,梳理出死者或生者的人生轨迹,从行为推断复杂的动机,剥离人性中最幽微的东西。 然后放到台面上,对簿公堂。 他更喜欢看最后真相大白时当事人和旁观者的表情。 有人惊讶,有人神奇,有人惶恐,有人惊惧,也有人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有人自觉罪孽深重痛哭流涕,有人负隅顽抗继续逃避…… 但无论如何,他捉住了唯一的那个真相,人人依律也获得应该有的结果。 动不动拿命来要挟着要死要活,没一会儿又好像无事发生,竟还能流连着唱个曲儿的,这双男女极致的矛盾行为背后藏着的,是什么? 他心里顿时清楚了。 再看杨烟时,他竟觉得有些怕。 动不动拿刀子的野蛮姑娘,早该关牢狱中,就不该放出来。 还把自己骗了来,果然该判刑的。 他的一丝绮梦彻底破碎,但又暗自庆幸,躲过了更多的“劫难”。 别人谈感情费心,他们费命。 正一边生火一边咳嗽,院门却又被敲响了。 杨烟去开门,门口竟站着白衣楚辞和一身天青色窄袖短打,打扮利落的甘姐儿。 楚辞拎了个大食盒和一壶酒,甘姐儿随身背了个包裹。 这是? 楚辞什么时候也肯敲门,不走房顶了? “来给你赔罪了。”他笑眯眯的,甘姐儿也向杨烟欠了欠身。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只能请他们进来。 游允明连忙扑灭了火,嘿,有人送饭来了。 —— 皇城东坐落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官衙及私人府邸,层层叠叠,远望一派森森之气。 府邸群落中极不起眼的一幢宅子里,黑衣游侠摘了斗笠,被人引入一间宽敞主屋。 主屋中黑黢黢的,大白天窗前也遮着重重帘幕。 房内亮着几架烛台。 一个人在纱帘后面等着他。 “好久不见啊,子恨。”隔着一帘轻纱,男人瞅着已站定之人。 他撩起帘子,刘子恨才第一次看见了他的样子。 是普普通通的一张男人的脸,脸面长,鼻头宽,眼睛炯炯。 这张脸竟在笑着,笑起来温和极了,却是刘子恨从未见到过的。 这个人也会笑么? “师父。”他终于开口,声线淡淡,两只手交叠做了个奇怪的行礼姿势,“您召唤我?” “上回一别后,你一去杳无消息,要不是回了京,师父还真以为你死了。” 刘子恨眸中冷光一闪。 以前极少说话的男人,如今也这么话多了? “召你来,自是有事相托。”男人道。 刘子恨垂眸良久,摇了摇头。 “阿艮,若不是叫你杀人,而是去护着别人呢?”男人竟走过来抬手要拍他的肩膀。 他后退一步躲了开。 “别忘了,你还欠着师父的。” 男人慢慢揭开了他脸上的面具。 —— 杨烟和游允明吃了顿好饭,却在吃到最酣时接了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我不同意。”杨烟摆了摆手。 可甘姐儿已经放下筷子去给自己挑房间了。 “为何她要住过来?还要继续跟着我?” 她靠近楚辞耳语:“不要不要,我害怕她,跟个尾巴似的,我还打不过。” “主子已叫她不必时时刻刻跟着你了,你就拿她当个保镖用吧,是你的人了,随意指派。”楚辞说得婉转。 “我不缺保镖。”杨烟摇了摇头,又眼珠子一转,“倒缺个帮我制香的。” “那也未尝不可,钱庄会给她例钱,也不用你给,给口饭吃就成。” 杨烟“嗯”了一声,转瞬觉得哪里不对,这也不算她的人啊,不是赤裸裸地给她安了个卧底么。 连掩饰都不来掩饰的? 果然楚辞道:“甘姐儿在,主子才放心。” “他放心什么放心——” 杨烟刚要撇嘴骂出声,便听楚辞说:“主子被外派离京修筑工事了,明日就动身。” 杨烟愣了一下,才问:“这么快?” 楚辞“唔”了一声。 游允明一直只顾着吃饭并不言语,却也支着耳朵听明白了。 下午来的那人定也是个人物,如今又安插了个眼线看着杨烟,以后闻香轩又热闹了。 他是喜欢观察人的,跟着杨烟的确长了见识。 既想到“眼线”,游允明便饶有兴致地瞧了瞧甘姐儿。 一身天青色如一汪水波潋滟,眸子中带着些不谙世事的懵懂单纯,圆圆的脸显得可爱,却是动作极快,走路生风。 也是个厉害姑娘呢。 杨烟却拿筷子头捅了游允明一下:“别瞟了,你可有你的李娘子。” 游允明收回目光,扒了几口菜:“你瞎说什么?” 因杨烟坚持住她的西厢房,甘姐儿便选中苏可久住过的房间。 等这事儿安排完,楚辞却站起身邀杨烟去房顶喝酒。 “有些事想跟你聊聊。” “……聊何事?” “聊了不就知道了?” 游允明觉得自己碍了事,连忙告辞要回文冠庙。 但杨烟摁住他:“劳烦陪陪甘姑娘。” - 楚辞给杨烟拎到了房顶,一人一个碗,坐在屋脊喝酒。 这些练武的人都喜欢在天上坐着,不是在房顶,就是在树梢。 杨烟也喜欢,不为什么,就是自在。 相比楚歌,她也更喜欢楚辞,聪明、通透、细致,也会转圜。 就是,一心只向着他那主子,坏也是真坏啊。 此刻还是夕阳未落的下午,乐事街上人来人往着。 “楚二哥,直接说事吧。”杨烟不拐弯抹角。 “主子把扳指落你这儿了,嘱我来取。”楚辞道,脸不红心不跳的。 …… 又给杨烟整不明白了:“你确定是‘落’这儿了?” 还要不要脸呐。 “是吧。”楚辞点头。 那定然是不要的。 “是么?我倒还没注意,容我回头找找,找着了叫甘姑娘送过去。” 装傻谁不会呢,她也装。 楚辞只笑了笑,当没听见。 “昨儿个主子被叫进宫骂了一天。”楚辞呷一口酒。 “哦。”杨烟漠然地嗯了一声。 “你不问问为什么?” 杨烟哂笑,都是自己作的,还要她问么。 楚辞这是当说客来了。 “他打小离开京城,七岁多就随元帅调动进镇北军,一直长在军队里。”楚辞继续拐弯儿。 杨烟只抿着嘴喝酒,时不时被辣地皱皱眉,并不答话。 “既长在男人堆里,其实没见过多少姑娘,也不会和女子相处,脾性是怪了些,你别怨他。” 杨烟摇了摇头,将酒碗放下了:“楚二哥,太闲的话就回去收拾行李吧。” 楚辞呛着咳嗽一声,换了女装后,这姑娘好像换了个人,那个卑躬屈膝四处讨好人的小道士似乎没了。 “你可知他为何来这一出?”楚辞不啰嗦了,切入正题。 第245章 荣华各有时 「枣花」 “一是为了整军。”楚辞道。 “要的就是闹得满城风雨,闹到圣上面前去。整军的事既已宣扬开,便是板上钉钉,倒逼圣上同意,否则,皇室出尔反尔,名声会扫地。” 杨烟饮了一碗酒,斜盯着南方的街面。 乐事街向南直直通向御水大道,御水河中来往着货运行船。 巡街的新科进士队伍终于热热闹闹绕完京城,沿着御水大道向西行进。 出了城门再向南,便是帝王御游的琼林苑。 曾也自怜“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可那些踌躇满志的男子,今日走向的宴饮高台,会不会已是人生的最巅峰? 纵是站在高台上手握着权力的人,也要为了前行一步,付出许多代价。 现在她一点儿也不羡慕他们了。 “他是皇子,顶多挨挨骂,又死不了。”她才回过头问楚辞,“楚二哥,你既说已板上钉钉,又来与我解释什么?” “难不成谢谢我做筏子促成他的大事?” 楚辞便知道冷玉笙此事做的的确伤了她的心。 “倒不是这个。二呢,是为了保你。” 他顿了顿:“主子自知不会常在京城,担心有人再找你麻烦,若皇后得知你是女子,你定难逃一死。” 杨烟拳头握了握紧:“你们怎知我没法子应对?” “对皇后有法子,那太子呢?若还有有心人利用你的真实身份呢?又会扯出多少波澜?你都能应付得了?”楚辞追问。 “你既是军中之人,已公开审过,就不会有人再公然问你女扮男装的罪过。主子一早就叫老吴挑了甘姐儿来护卫你,那些见不得台面的,她能帮你。” “你确定么?”杨烟可不信。 怕不是个巨大的馊主意,本来她还是在暗中,这下成了明处的靶子。 皇后就算不能直接问罪,也恨不得要将她碎尸万段吧。 即便民间不知她便是吴王审刑的女犯,宫里肯定知道了,这两天没人找他,定是因为冷玉笙还没离京…… 这是直接先给她架到了架子上,就差点火开烤了。 杨烟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楚二哥,是不是圣上借着惩罚殿下任性妄为的名义,给他支出了京城?” “呃,北边檀州正在加固国境城墙,圣上派他带兵巡视支援工事,三五个月吧,就回。” “到时候我坟头上该长出草来了,记得来烧个纸。” 杨烟酒也不喝了,搓搓手站起身,催促:“楚二哥快回吧,别沾了晦气。” “小道长!”楚辞又叫了一声,“你把手给我。” — 檐下小院儿里,甘姐儿和游允明正坐在竹椅上四目相对。 游允明抓了抓脑袋,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甘姐儿还是一脸懵懂,向他点了点头。 “好,好。”游允明也点头,等着甘姐儿介绍自己。 但甘姐儿一直微笑着望着他,一声不吭。 “我在这边打杂,以后会常见面的。”游允明又站起身,“你渴不渴,我倒水给你?” 甘姐儿笑着摆了摆手。 游允明拿手遮在额顶,避了避光线,看见楚辞正往杨烟手中塞了样什么东西,又附耳交代了她几句。 低下头,他开始尴尬地用鞋子磨擦地面。 磨了一会儿再抬头,甘姐儿的目光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她总这么直勾勾地瞧人么?游允明怪不好意思的。 可还没羞赧完眼前只人影一闪,甘姐儿就翻到了屋顶上,给杨烟提着跃下了房顶。 —— 和山海楼沿街对望的,是层层回字形嵌套,中有回廊彩梯四面连通,迷宫般的惟春阁。 串串旖旎红灯缀满楼台,正中阁楼门顶悬着“惟春有情”的匾额。 青楼中女子们或刚刚送走昨夜的恩客,或才从午间小憩中悠悠转醒,正睡眼惺忪地梳洗妆点,为即将到来的夜晚做准备。 京城名妓、惟春阁头牌娄芸芸房内却窝着一个懒懒的人。 此刻正散着衣襟,斜倚在芸芸的芙蓉软榻上,瞧着女子坐在妆台前倦点胭脂。 铜镜映出一泓绝色照影,是丹凤细眼,柳叶长眉。 瞧着瞧着想起了什么,他忽地从榻上跃起,奔到桌前持笔蘸彩往宣纸上又添一笔。 纸上是面如桃花肤如凝脂的梳妆美人,臂上披帛半褪,胸前似窝着一堆雪。 他提笔在雪上点了颗朱砂痣。 如飘然落了一朵红梅。 美人顿时有了艳艳生气。 “只听闻公子才气盎然,不曾想丹青更是风流独绝。”娄芸芸回头望着他,“公子为我画眉?” 少年便摇晃着到女子身边来,执起黛笔捧了她的脸细细描画。 边描边低吟些词: “对玉台,照香腮。羞睹惊鸿、瘦影回。” 随后将笔一撂,又躺回坐榻。 漫不经心地问她:“比那老男人画得如何?” “十五郎君妙笔俊才,怎是他一支颓笔能比得?”娄芸芸笑了。 倒也不知说的是毛笔、眉笔,还是别的什么笔。 “想要妾画像的人可不要太多,公子这幅丹青,定能卖得黄金千两。今夜妾帮你张罗。” 女子走过去点了点胡易的鼻尖,顺手从发髻上摘下一朵桃花绢花弹打到他脸上,嗔道:“以酬,以酬……昨夜春恩……” “想好唤什么名号了没?”娄芸芸伏到了少年身上,柔荑手指转着他白衣的系带。 “眉山、不肖生。”少年皓齿微启,眼眸从女子身上移开,望向头顶纹路繁复的房梁彩绘。 —— 暮色四合时,闻香轩小院中花香四溢,杨烟正支了小铁锅炒槐香茶。 “是今年的新槐,这两日刚刚晒成,又添了些碎枣花。”杨烟边翻炒边教着甘姐儿和游允明。 槐花清甜,枣花香靡,花香渐渐炼成焦香,她又陆续加了其他佐料,炒出满满一锅。 晾凉给楚辞用布袋装了满:“这是我故乡的味道,回去装到陶罐里,你们带着路上煎了吃或者直接用水泡都成。” 递过来时,楚辞只觉手中一硌,鹿骨扳指也被悄悄送到他手中。 心里一松快,他又想起点事儿: “主子还说,你若有什么不便说给我的,就给他捎封信,以后往顺义钱庄找老吴寄也成。” “他想多了。楚二哥快回吧。”杨烟打开了院门。 送楚辞走后,游允明也回了文冠庙,杨烟又提了一袋槐香茶拐到妙墨堂。 她一早答应给穆闻潇送新茶,来兑现诺言了。 小厮进去通报了一声,才慢悠悠地引着她绕过一层层院落连廊,到了一间专门会客的屋子。 秦听朝穆闻潇正坐在桌前吃饭,见她作女装而来,竟一丝儿诧异也没有,只热情地招呼她一起来吃。 桌上恰巧多了一副碗筷。 “妹妹今天跟个天仙儿似的。”穆闻潇牵了牵她的手,关切地问,“你还好吗?” 秦听朝眸中光芒闪了闪又恢复如常,轻咳一声:“娘子,这些回头再慢慢说。” 杨烟瞟了瞟桌上的筷子,总觉得哪里不对,似能感受到房间内还有人的呼吸声。 她四处张望了下,墙角只有一扇屏风,屏风内黑黢黢的,什么也望不见。 秦听朝提高了声音,笑道:“小兄弟,我掐指一算知道你要来,提前给你摆好了位子。佳肴既成,何不同享?” 我信你个鬼哦,杨烟笑了笑,躬身作揖: “谢谢姐姐、姐夫好意,我刚用过饭,就不吃了。今日是特意来给姐姐送茶的,之前答应了给你炒家乡的槐香茶。” “当下槐花正盛,我又改良了下茶方,特给姐姐、姐夫品鉴一二。” 行的还是男子的礼仪。 她笑着将布袋放到桌面上,心知不能再留,便告辞要走。 穆闻潇也没强留,只说改日再聊,送杨烟出了门。 屏风后,一个黑影静静坐在凳子上,只透过两扇屏风间的一丝缝隙,以目光追着那个粉衣翩跹的影子。 熟悉的香气随她飘了进来,又飘了出去。 是早上策马时嗅过的。 秦听朝才慢悠悠道:“人走了,出来吧——你也挺有意思,我给你写信,你回‘君问归期未有期’。小兄弟就问一句话,怎的立刻‘春风得意马蹄疾’了?” —— 琼林苑正张灯结彩,亮如白昼,内有层楼高耸、亭榭错落,奇卉争艳、锦石铺路。 帝王的玉辇停在楼阁阶梯下,高台上夜宴正酣。 “有闻喜之新宴,掩杏园之旧名。盖我朝之盛事,为士流之殊荣……” 官员祝词的声音传来,很快便被鼓乐声和祝酒声淹没。 新进士们和圣上同席,皆面红耳赤,竹叶杯空了又被迅速斟满,轮流着向昭安帝献诗谢恩。 高台下荷花池里,一只只锦鲤在五光十色的灯彩映照中,扑簌簌跃出水面。 应酬一轮后,苏可久执了酒壶酒杯,离了热闹,倚坐在窗前盯着水中游鱼。 到底,是游不出这汪池塘啊,苏可久这样想着,又饮了一杯酒。 “鲤跃龙门,是祥瑞之兆。”突然张万宁出现,拍了拍他的肩膀。 面前言笑晏晏的公子却向他作了一揖,半真半假说:“既是同科,今后还将比肩前行。看在杨姑娘面子上,还愿苏状元手下留情哪。” 苏可久目光才有了一丝跃动,这是什么意思? “张——”他刚要说话,窗台边却瞬间涌来无数人,将两人生生隔了开。 “圣上夜宴文士,要放烟花助兴!” 张万宁的一张笑脸消失在人群,萧玉何又醉醺醺地挤到他身侧来。 苏可久只能转过头去和他一同等着看烟火。 —— 这边杨烟出了妙墨堂,闲来无事又去御水河畔转了转,吹了吹温柔的晚风,才回到乐事街。 西方天上挂着梳子样的明亮半月。 此刻只听一声震响,人们纷纷跑向河畔,偎在石栏杆上向西南张望。 一簇簇五光十色的焰火瞬间绽放在西南夜空。 是庆祝国事的喜庆烟花,京城的百姓也能共享这番喜悦。 琼林苑中,盛大的灯树花焰映照到苏可久脸上,他似喝得太过,竟恍惚觉得京城的烟花远不如七里县上元节的好看。 可那时的焰火是什么样子呢? 好像也不记得了。 那些焰火,只昙花一现般出现在他的生命中,究竟寂寥。 杨烟却没往河边凑热闹,只浅浅望了一眼便背了身往闻香轩走。 路过一棵枣树下,不知怎的,细小的枣花簌簌淋了她满身。 “枣下何攒攒,荣华各有时。” 乐府歌里唱过的,是那些被辜负的青春。 又是枣花纂纂时节,她拈起一小朵落花,想起之前看烟火时许下的愿望。 -“惟愿月圆花永好,天涯何处更相逢?” 但花会凋落,月不能长圆,人皆在天涯,也不得相见。 她按了按胸口,那里放了楚辞给她的一面刻着“御赐”的牌子。 是给她的依仗,却也可能是某种祸端。 可无论是福是祸,都只能向前。 目送杨烟远远离开后,枣树枝叶间坐着的戴面具的黑衣人影又拿剑柄轻轻拍了拍树枝。 一阵花雨再次飘落。 第246章 他想她了 「旧梦」 赤影出,血光现。 - 赤影阁。 子夜,大殿。 灰白发髻赤色内侍袍老者端坐中央,另一黑袍戴罗刹面具男人抱剑立于身侧。 几个黑衣杀手于殿内执剑,护在老者身前。 他们在等人。 劲风穿堂而来,衣袍掀起,老者眯了眯眼睛。 再睁开时,殿内已无声无息多了一个人。 同样一身黑衣黑发,几乎融入阴影。 满脸血污,形如鬼魅。 “叛徒!” 老者的手倏然一紧,握着的八仙椅扶手立刻粉碎。 飞镖和细针已密密麻麻先至,黑衣杀手们又执剑向他攻掠而来,凶猛而快如雷电。 似已熟稔所有招数,他腾跃格挡躲避的身形迅疾如影。 手中同时弹出数条旋转着燃着火的暗器,火光交织成赤色弧线。 当这影子掠过众人,他手中暗器已悉数没入各黑衣杀手眉心。 这是!赤影! 赤影出,血光现。 “你!”老者惊讶,却不是向他,而是向身侧的罗刹面具男人。 但不等那男人有反应,老者已执剑刺向殿内孤身而立的年轻叛者。 - 即使隔了漫长光阴,老阁主朱卫的剑仍寒光四射。 在他极快的闪避中,还是悄无声息地划过了他的脸。 眼前顿时血雾弥漫,几乎看不清周遭。 死在最后一步,挺好。 他这样想着,反而滞住动作,等着朱卫了结他多年的罪孽。 血又溅了他满脸。 他惊诧抬头,隐约看到一个黑袍人影立于朱卫身后,一剑洞穿了这个已把持朝堂二十年宦官的心脏。 最后关头,他的师父,一个永远戴着恶鬼面具,沉默寡言盯着他训练,动不动就拿缀满铁狼牙皮鞭抽他的人,同样背叛了赤影阁。 “娘的!厌倦了这死不死活不活的日子。” 这个凶狠男人摘下面具,只留下一句话就消失在了清晨的浓雾里。 他知道师父也许是去死,也许是去活,都是随心而已。 赤影阁到底已成过去。 - 晨曦的微光中,他洗尽一身血污,以黑布裹住伤溃的脸,一步步走出困住他半生的囚笼。 上穷碧落下黄泉。 他终于有了践行诺言的资本,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手中握着个破旧香囊。 算来,离开她已快两年。 今日,恰是她的十五岁生辰。 他想她了。 —— 刘子恨夜半从树间惊醒,脑中混沌着一些旧梦。 多少年了,依然习惯住在树上。 只有一匹马、一个包裹,孑然一身。 那些白日从不会回忆的阴晦过去,暗夜里还是如附骨之蛆般噬着他。 只能靠回忆些欢乐的事情来驱散。 他从胸口摸出个陈旧扇穗,结的玛瑙宝石却因长久摩挲而有些发亮。 是少女晶亮带笑的眸子望着他,说: “宝扇赠君子。” 他竟也曾快乐过。 可某些心绪积压在心里十几年,无法连根拔起。 在过去每次看到、后来每次思念起那个少女时,总是感到沉重而羞耻的甜蜜,这矛盾的感觉让他愈加恐惧。 回忆到最后便都是酸涩。 斩断和赤影阁的羁绊后,他回到定州,却再也寻不到那个少女的踪影,后来只在四下探寻中,模模糊糊地知道她“死了”。 他便知道,他欠她的,再还不上。 两年里他陆续走遍北境南海、中原西荒,脚步踏过雪山大漠、草原湖泊,替那个豆蔻年华的少女看过一直渴望去看的风景,游过梦中畅想的辽阔人间。 在漫无方向的自我放逐中本已觉“浮生任自由”,直到收到秦听朝的信件。 刘子恨将扇穗送回怀里时触到一块冷冰冰的令牌。 借着十五的明亮月光他端详着嘲弄般笑了笑,这是和赤影阁尚藕断丝连的证明。 在即将寻到她的瞬间,又无情地将他拽了回去。 他落不了地了。 刘子恨从树上跳下又跃上马背,伴着月光继续孤身向南驰去。 入目可及的,是开阔无际、四野茫茫的平原。 道路两旁麦田在月下泛着柔光,抽齐的麦穗即将迎来熟季,在风中鼓动着蓄势待发。 用不过几日,马背上的风就能将他吹到江南。 —— 于此同时,一支队伍正翻越绵延丘陵,在山间密林中取道北行。 行到亥时才近了水源,便就地扎营。 篝火“噼里啪啦”开始生起,士兵们疲累一天,只一群群围坐,守着锅子等着吃些东西。 却仍在饶有兴趣地议论那个全京城出名的小王爷,不过才七日,已经带着他们跋涉了六百里,与他们同吃同睡,全然不像娇生惯养的权贵。 当然,到底还是个风月无边的年轻人。 “听上军里传闻说,将军在圣上面前公然求娶那个野女人做王妃,圣上气到拿虎符砸他。他却一把把虎符接到手里,就是调咱们的这道令。圣上又要拿玉玺砸,却叫皇后挡了下来……” “他又不是皇后的儿子,皇后替他挡什么?” “这谁知道呢,没准将军娶个野女人,比不上太子了,皇后高兴呢。” 这边正窸窸窣窣地谈论着,一士兵还没 “啧啧”完就见眼前突然掉下来一只野兔子。 “话太多当心烂舌头,再配些肉干野菜,把兔子炖了吧。” 黑衣楚歌已站到他身后,吩咐。 “是,是。”士兵胆战心惊地接过了兔子。 楚歌却是知道个中实情的。 那日冷玉笙面圣,被质问到女兵犯一事,只得跪了替自己求亲,昭安帝是要拿玉玺砸他的,也确实叫皇后拦了下来。 冷玉笙便扬言:“不然纳了做妾也成,那儿臣就一辈子不娶了。” 总之要为那姑娘讨个活路。 皇后不知怎的,哄了昭安帝一通,竟给杨烟讨了个“御用”的金牌,叫她奉旨为皇室制香,先把所谓的婚事压了下来。 冷玉笙回来后便立刻修书去了朔北。 此刻他刚卸了银甲,坐在帐篷前借着火光研究舆图。 楚歌又拿了些干粮过来递给他吃。 冷玉笙接过来,指点着舆图上一个小点问:“是这处城墙总莫名坍塌吗? 楚歌点了点头。 “怪了。”他从怀中掏出储墨毛笔,往图上圈了圈。 楚辞又奔了过来:“主子,来信了。” 是驿兵快马送来的信笺。 每过一处驿站,楚辞都要去知会一声,如此京中便知晓他们随时的动向。 冷玉笙立刻跳了起来:“谁的信?” “老吴捎来的,王府亲卫直接改道檀州。”楚辞道。 “嗯。”冷玉笙看了看信笺,无聊地投入了火中。 火上坐着一个小铁锅煮水。 “楚辞,给我煎茶。”他盯着水面沸起的泡泡道。 “煎槐香茶?” “你说呢?”冷玉笙反问。 楚辞笑了笑,钻进了帐篷。 冷玉笙无趣地低头拿木棍捅了捅火堆,突然警觉地听到密林深处似传来些什么声响。 他伏身向地面听了听,便立刻压灭了火。 楚歌已经往高处奔去。 “楚辞!”他低声唤道,“有马声。” 楚歌迅速又跑回来:“有火把,我叫人戒严。” “驿兵提醒过此处有山匪,不成想连军队也敢劫?”楚辞已从帐篷中出来。 冷玉笙眉眼一眯,冷笑着转了转手上扳指: “连山匪也看不起禁军啊,看来此行不止是修城墙,还得顺道剿个匪。” 第247章 何妨世上做花仙? 「还债」 西市上人人皆知,最近乐事街上声势浩大地开了家香铺子,香铺子里有个总蒙着面纱的掌柜小娘子。 小娘子有一面御赐金牌,便是和宫里扯上了关系,成了京城内刘家香铺之外第二家供御用的香药铺。 而刘家香铺获赐金牌还是先皇帝时候的事了。 行业新贵,一定大有来头。 可不久前还是这家闻香轩被晏二姑娘给砸了招牌,匾额上划痕历历犹存,状元苏毓竟也和这家铺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传闻斑驳繁杂,纷纷扰扰,只让香铺子的来头越发神秘。 - 闻香轩正式开张那天,全京城的人都赶来凑热闹。 屋子太小,人也挤不进去,便都聚在外头,将街面堵了个水泄不通。 刘家香铺的掌柜、香药行的行老刘万里亲自带了几个行当管事的来走了一圈,亲眼见着了那面金牌,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便欲拂袖离开。 一个衣袂如浅紫鸢尾的蒙面纱女子便从铺中翩然走出,只一抬手就漫天落花,浓郁的茉莉香气迎面扑来。 人群发出喝彩:“小娘子还会耍把戏!” “既已揉得香魂碎,何妨世上做花仙?”女子笑道,大大方方向众人叉手行礼。 又向刘万里一行道:“小铺合香自不敢与前辈比肩,但花露定是鼎鼎好的,诸位行老行首也不妨一试。” 圆脸蛋儿的甘姐儿便拿出数条丝帕裁成的布条,洒了不同的香露递给刘万里等人,也给围观的女子们一条条分着嗅。 一个传一个的,花香便几乎飘了满街。 刘万里本满腔怨怼着,只随手执帕条往鼻尖凑了凑,却莫名闻出了些遥远的、熟悉的味道,那是…… 他恍惚着似站立不稳,再也发不出一言,踉跄着由人扶了走。 那是个香气醉人的明媚上午,据说围观的人们归来后,三天闻不着肉味,发间和衣服皆沁入花香,鼻腔被香露气溢满。 可那香露,贵也是真的贵,平民百姓负担不起,只能有事没事往铺子门口绕绕,沾沾香气。 但总有人能买得起。 开张那日,不仅秦听朝穆闻潇来了,御史台侍御史赵汲携夫人来了,连虞都府权知魏大人也带着夫人来采买一通,给足了一个小小香铺子极大的排场和面子。 枢密院的卓凭书令史也特地来瞧,惦记着找杨烟给祖母做寿表演幻戏的事,看到“他”是个女子差点惊掉下巴。 一向消息灵通的小厮半斤好奇地来探听消息,却在见到杨烟摘了面纱后惊得许久都没缓过来气来。 “你是会法术吧。”半斤绕着她左瞧瞧右看看,还是稀罕得紧,“乖乖,真是传奇里的故事,话本子够说三天了。” “《木兰辞》里唱,木兰换了女装后,‘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忙’,你虽没从军,也给我吓得够呛,果然雄兔雌兔是分不清的。” 而提到“从军”字眼儿,嗅觉敏锐的半斤如遇着雷劈般觉悟了,算来时间也重合得恰到好处: “你不会是,不会是,那小王爷的金屋藏娇……” 半斤急得团团转,还是问杨烟意见:“既受过你许多恩惠,小兄……杨姑娘,你说这事儿我该怎么讲?” “那本就是虚假传闻。你瞧,我靠自己双手做生意,哪里是被藏的什么娇?哥哥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杨烟笑着求他:“咱不提这档子行不行?也给妹妹留条活路。” 一声“哥哥”给半斤叫的魂儿都跑了。 以前也不是没听她叫过,可就这一声极其受用。 半斤红着脸逃出了闻香轩。 到了下午,拥挤的人群才渐渐散去,萦绕不绝的香气却仍为无数匆匆的脚步无声地指向着这个崭新地标,引得行人路过时也总要驻足闭眼闻嗅。 —— 太阳要落山时,杨烟打开门面房西边的门,将洒进小院的热烈夕阳引入铺子几分,地面上便摇晃着枝叶斑驳的明亮光斑。 街上传来辘辘的马车声。 有人踩着金色的光芒进了铺子。 “客官需要些什么?”游允明从灶间搓着手走出,却见到了似乎熟悉的面孔。 “你是?”指定打过照面的,他歪头想了想,试探问,“探花郎?” 杨烟刚巧跨入房间,便见张万宁一身青衣绸袍立在那里,是曾经在悠然阁见过的装扮。 而他的身侧并立着的,也是蝴蝶一般俏丽的姑娘赵柔。 柔儿一身水红,发髻间仍是大朵海棠花钿。 夕阳的光线中,一对璧人身上似描着金边儿。 杨烟愣了愣,还没说话,柔儿却开口了:“我当满大街飘的都是什么味儿,原来是个——狐狸精。” 张万宁本沉静如水的眼神一变,连忙牵住了她的手:“胡说什么呢?” 柔儿却将他手一撂,转瞬笑了:“不是狐狸精,怎么也把我给迷住了?” “小道长,你骗得我好惨!” 她立刻过来捧住了杨烟的胳膊,撒娇:“没成想是个小姐姐,快摘了面纱叫我瞧瞧。若不是嫂嫂回来对我讲,我还啥也不知道呢?” 杨烟尴尬地笑了下,将面纱解了下来。 应付这样天真烂漫的女孩子她也一时有些无所适从:“还没来得及去告诉柔儿姑娘,你想要什么花露香药的,只管挑。” 她指了指四面的架子,上面分门别类地用小瓷罐、木盒等放了样品,皆是游允明一类类分拣的。 “真好看呐,感觉和小道长都不是一个人了。” 柔儿却还将关注点停留在杨烟的容貌上,张万宁推了推她:“柔儿去选你喜欢的香吧。” 游允明便熟稔地引着她去挑。 杨烟才望了望张万宁,笑着向他行了个男子的拱手礼: “赵夫人提过要订,百合香也为公子和柔儿姑娘大婚备了一份儿。但总得你们张家出面结账,你若需要,改日叫人来取。” 张万宁也不说话,点了点头,回她了一个笑容。 柔儿已在叫他:“宁哥哥,过来闻闻这个。” 张万宁快步走了过去。 等柔儿挑了一堆满满当当,张万宁抽出张银票递给杨烟:“只多不少,不必找了。” 杨烟也不推辞,接了过来。 趁游允明去装盒子打包的空,柔儿似心中转圜许久,才问张万宁:“见着杨姑娘我都吓着了,宁哥哥你没吓着么?” “我……”张万宁一时语塞,一直漠然的眼神终于有了丝松动,不知该往哪边瞟。 “因了吴王殿下,张公子一早就知道了。”杨烟拎过来包好的小木盒,端给张万宁。 又漫不经心说:“公子不好意思拆穿我。” “啥?”柔儿眼睛一下便亮了。 “还是亏了悠然阁一聚,张公子从中牵线,我和韩泠才相识。”杨烟却道。 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天大新闻,柔儿拽住杨烟的胳膊,跳了起来: “之前听说泠哥哥喜欢上一个……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竟果然是你么?” “妙哉,妙哉!若是你的话,那也怪不得能迷倒他了。” “只是街头巷尾的传闻罢了,我身份低微,配不上王孙公子,姑娘只当笑话听一听,不作数的。”杨烟回应她,话里自是有话。 柔儿眸中阴翳终于散去,笑得灿烂。 杨烟站在铺子门口,目送他们出了闻香轩。 柔儿才瞪了张万宁一眼,笑他:“你竟也做月老的勾当?” “不是被韩泠逼的么。”张万宁耸了耸肩,也没有回头。 柔儿便跑到张万宁东边,一下两下地去踩他在夕阳下拉长的影子。 二人笑闹着坐上马车走了远。 忽然有人拍了拍杨烟的肩膀,给她又吓一跳。 “你是在陪他们演戏么?”游允明问,他向来心细如发。 “不是演戏,是还债。”杨烟叹了口气,心里盘算了下。 铺子才刚开张,欠的债却已然追了一屁股。 第248章 小……玉奴可还好? 「玉奴」 当小厮来向刘万里通报时,他正躺在床上昏睡。 从闻香轩回来后他便像失了魂儿,囫囵吞了两口饭就直接上了床。 妻弟陆文秉来找他,看他半死不活的,寻思定是在闻香轩受了气,那矮猢狲忒不是个东西。 当下纠集了香铺里十余个帮工打杂拿了棍棒长刀要往闻香轩闹事。 浩浩荡荡出刘家香铺门时和两名女子碰巧擦肩而过。 却也没有停留,继续向前走。 杨烟自然也不知那些已热到半裸脊背的男人是去找自己算账的,只带着甘姐儿去敲刘家香铺的门。 她是来还这茬债的。 香铺尚未放门板歇业,跑堂小厮听说是闻香轩的掌柜,顿觉不妙,连忙去向刘万里通报。 刘万里从床上坐起来,还在恍惚着,先是听到杨烟来拜访,心里猛然一惊,终于提起了精神。 后又听到陆文秉已经去砸闻香轩了,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他从床上跃起,腿脚麻利得如同廿几岁青年,叫小厮带几个人赶紧去把陆文秉薅回来。 小厮抬脚要走,他又叫住:“慢些也无妨。” 附耳交代小厮几句才放人离开。 安排完这些他才发觉已在气喘,到底岁月不饶人。 他被侍女扶着慢悠悠走到待客的堂屋,杨烟和甘姐儿已经等在那里了。 见到他来,杨烟连忙过来搀扶:“行老,打扰您休息了。” 刘万里摆了摆手,坐下顺了顺气才想问点什么,偏偏话到嘴边卡在了那里。 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二十几年了,许多事情都遥远得如同前世。 杨烟向前来行礼,摘了面纱,将身份和“御用”金牌一事解释一通,无外是为谋生计,被皇后看中,给她向圣上求的云云。 “也能给香行增添个光彩,但和您铺里的金牌自是不能同日而语的。闻香轩以后定遵守行当规矩,我也惟您马首是瞻。” 她表了表决心,抬眼去探寻刘万里的神情。 本以为又是一顿冷嘲热讽,却不曾想刘万里竟落了一把老泪。 不至于吧,这么感动? 杨烟有些不知所措。 “行老?”她试探询问,又递了帕子给他拭泪。 而嗅到栀香帕子上的味道,他的泪却像决堤了的丝线。 “小……玉奴可还好?”抽噎了一会儿,刘万里才问。 “玉奴?”杨烟迷惑。 “谁教你薰帕子的?白日里的金玲花露又是从哪儿学的?” 杨烟似乎明白了。 第一次来香药行时她就寻思过,苏盈当年是否是在刘家香铺学的制香? 也许真的是? “我跟干娘学的,她也是我师父。但她不叫玉奴,叫苏盈。” 见平日一板一眼的男人哭成这样,不像有诈,她一五一十回答。 “苏盈?”刘万里瞳孔一震,“怪不得找不着她了,竟连名字也改了。” “您认识我干娘吗?她说她曾是京城香药行的制香女。”杨烟起身给刘万里倒了碗水,又叫甘姐儿关了门去外边等。 房间里只剩了他们俩对坐桌前,刘万里才道:“他是我的小玉奴啊。” —— 几名小厮到闻香轩时恰巧晚了一步。 陆文秉见铺子没人,叫人直接撬开了门锁,往里哐哐一阵乱砸,将木架上摆的花露合香瓷瓶瓷罐砸碎了个干净。 浓烈的香气熏得人眼睛几乎睁不开。 待要再去院子时,一名小厮才拦住了一行。 “大官人,老爷叫你不要找麻烦,赶紧回去!” “你管的着我吗?”陆文秉一把拨开了他,“可惜,矮猢狲不在,不然给‘他’剁了喂狗。” 陆文秉要继续破门。 小厮才道:“大官人,这家有御用金牌,你这么明着都砸了,可是跟宫里头过不去啊。” 陆文秉回头看了看,果然门口已经围观了无数人指指点点。 他才放下了手里棒子:“今日教‘他’受个教训,以报当日欺侮之仇,其他账,改日再算!” 终于带着众人大摇大摆地返回。 —— 这边刘万里已经陆陆续续道了些过去的事情,在他还是刘家香铺公子的时候,玉奴是陪伴他长大的贴身丫头。 他一直以为能娶了她,却不曾想她不声不响地跟着个书生私了奔,彻底消失在人海。 “她极擅长做香,是天生的制香女。蔷薇花露本是西域独有,可她能配比出类似的味道。”刘万里絮叨。 “我即使得了香方,做出的也不是那个香调。而金玲花露却是只有她配得出来,连方子都不曾给我……” “我太久,太久没有再闻到她了……还有这栀子香帕,只有她才会费心力薰这个。” 记忆中的玉奴停留在十几岁的光景,迤逦身后逐香风,慢回娇眼笑盈盈。 “她走以后,刘家香铺便不做花露,只做合香了……” 刘万里讲完,神态又恢复到日常的古板。 杨烟一时也不知他念念不忘的究竟是苏盈,还是过去的花露香气。 只能鼓起勇气道:“行老,干娘已经因病离世了。” 刘万里怔了半晌,没有再流泪,似乎那点儿可以张扬出来的青春遗憾已经倾吐完。 但总有什么绕在那里,到了一定年纪,以为已经做好了什么都陆续失去的准备。 但在失去的瞬间,还是会觉出不能呼吸的憋闷钝痛,只能自个儿消化,却不能向谁再诉了。 “行老,您大可以放心。干娘的技艺没有失传,只要我在,那些香气也都会在。”她笃定道。 “早知如此,该把你招来给我家铺子制香了。”刘万里终于叹息,“悔之晚矣。” 杨烟笑了笑:“能看出来您是真爱香,那天下香门皆是一道,又缘何分你的我的?刘家铺子还是闻香轩的?” “市井百行造出万物,也皆是死物,到底不过是给大家用的。但人是活的,因为生命有限才要传承。后代继续精进,技艺便永远是活的,超出我们的生命十倍百倍。” “不如把目光从一个铺子上跳开去,放眼到整个行当。只有行业兴盛,香门才能一直传下去。那您和干娘,以后也包括我,一生的努力才不会白费。” 刘万里垂眸良久才伸手握住了杨烟的手:“干手艺行当的,最怕后继无人。老夫即将半百,近来也常思及此事。” “我十岁学徒,从父辈手上接过家业,二十多年兢兢业业未敢松懈。百岁之后,谁又知铺子命运如何?杨掌柜虽是女子,青出于蓝,看得比我长远。” “都是干娘教得好,是她不问出身授艺于我。而她到底也是得了您的恩惠,如此说来,您于我也是师父。” 杨烟说着要下跪,又被刘万里一把拉了起来。 刘万里瞧着这青春正好的小姑娘,才想起什么,询问:“姑娘已婚配否?我家四郎——” 话没说完,小厮已呼号着奔过来:“老爷,不好了!” —— 杨烟还未到乐事街便已闻到一股驳杂浓香,回到闻香轩时,只看到一地狼藉。 甘姐儿先是扶起架子,又提着灯笼四处寻着未碎的瓶子。 一些固体合香已被人捡了走,只余一地碎片和满溢的香露水气。 杨烟倚在门框发了会呆,还是决定再去院子和地窖看看,幸好没被动过。 “真是只老狐狸!”她啐道,立即奔回刘家香铺,去找陆文秉对质。 刘家香铺灯火一直亮了一宿。 —— 陆文秉显然被训斥过了,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杨烟迈入堂屋时,他刚巧抬了下眼皮,见是那张熟悉的欠揍的面孔,却——是个女子。 他又极快地将眼皮翻了下去。 杨烟却拿了个账本甩到他脸上。 陆文秉不仅没反抗,账本掉下来时甚至还拿手接住了。 刘万里便把账本拽了去,一边翻看一边沉吟。 “行老您看怎么办?人证物证俱在。究竟是行当内解决,还是去报官?”她问刘万里。 刚刚缓和一些的关系又僵冷起来。 刘万里表示也头疼得很:“文秉你真是不成器啊,还是香行人,打人就算了,怎能如此暴殄天物?” 杨烟扶了扶额,什么叫打人就算了? 她索性揪住刘万里最在意的:“行老,现在春日旺盛花期过了,花露极难得,我这铺子也难支撑下去。既遭横祸,行会得给我背着。您得给我做主!” 刘万里便将杨烟请出去候着,兀自沉思了一柱香时间。 再打开门时便给了个法子。 “此事还是私下了结好,否则传出去人该道我大香行气量小,容不得小铺子。”刘万里道,“物损,可以赔。” 他呷了一口水,又说: “老夫本就有意在城外建个暖棚,四季可得鲜花香草——若是不赔呢,可以算杨掌柜入伙,以后秋冬花草也能自由供应,绝对价廉,年底还能分到一笔款项。” 杨烟一听,这是好事,四季可得鲜花,生意才是可持续的。 “技术上没问题吗?”她又问,“您准备重新做香露啦?我的香方能给的之前都给了,现在可别再问我要。” 刘万里笑了笑:“小丫头片子别小看老夫了,我百年香行,有必要坑你那俩枣么?但,金玲香露的方子本就是刘家香铺的,你得还我。” 原来心思在这儿呢。 杨烟想了想,点头:“我同意,但要先见着暖棚才行。还得赔一半钱款,否则铺子开不下去了——圣上怪罪下来,我也只能如实相告。” 语气也是强硬。 刘万里呛了一下,拍下茶碗:“小妮子,别忘了你在谁的地盘,在别人家也能这么撒野?” 杨烟笑了,话中带上几分乖巧:“行老,您是行业龙头,您都说自己是百年大行了,还会跟我一个小辈计较么?” 她又过来给刘万里斟了碗茶:“您既爱香,定会对我好的,我干娘也是这样待我的。这样吧,您算提前支给我,年底少结点吧。” 刘万里嘴角翘了起来,点了点头算作同意。 心里又盘算,肥水不流外人田,接着问: “姑娘,你还没回答老夫,你已婚配否?我家四郎也是刚过弱冠之年——若成一门亲,岂不是一家人了?” “行老,咱还是先签暖棚的契约,契约兑现之日,才是香方兑现之时。”杨烟道,“剩下的您得给我现钱。” 刘万里便懂了,笑言:“儿女事自然不急,正事重要。” 又叫小厮把陆文秉叫来。 “你看,他怎么罚?” 杨烟瞅了瞅这男人,三十四五上下年纪,五大三粗的,还没脑子。 “劳烦派大官人给我修铺子吧。”她笑了。 陆文秉本一直无精打采的,听了这话竟精神一振:“小娘子,当真?” 第249章 我等一个人太久了 「算账」 陆文秉当真找了木匠泥匠仔仔细细修起了被他砸坏的铺子。 却一边指挥着人干活,一边对院子里忙着制香的杨烟傻笑。 游允明第二日早上过来时,只觉一阵后怕,先看了看杨烟有没有伤着,又去瞧甘姐儿:“你没事吧?” 甘姐儿摇了摇头,指了指坏掉的铺面。 他也是后知后觉甘姐儿竟不会说话,再想到这永远安安静静的姑娘总会心中一软。 “阿嫣,这事你得报官才行。”游允明仔细勘验了铺面的破烂样子,觉得杨烟亏了。 “寻衅滋事、毁坏私人财物,赔偿之外,至少杖刑。” 他指着正盯着人用泥灰砌墙的陆文秉,轻声问:“你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杨烟拍了拍手中檀香粉末,解释:“游大哥只算金钱账,却不算人情账。金钱账好结,人情账却难了,以后还要做长远打算,不得叫刘万里欠着我点儿?” 她向陆文秉努努嘴:“要陆大官人来修几天屋子,街坊邻居也都看着,知道了刘家铺子的态度,以后行当里就没人再来找麻烦了。” “是一举两得!”她抿出个微笑。 陆文秉远远地却盯着她发了呆。 游允明连忙提醒:“阿嫣要当心,这人修铺子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 “没事儿,我打得过他。”杨烟也不在意,“又不是没打过。” 边冲陆文秉叫了声:“陆大饼,劳烦干仔细点。” “小娘子,在下叫陆文秉。”男人丢下手中的活,油腻着笑着过来作了一揖。 “你脸大脑袋空,不如改名叫大饼。” “大饼就大饼吧,只要娘子喜欢。” 杨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呸呸,谁是你娘子?” 游允明却不干了:“不行,我得搬过来住,这家里没个男人可不行。” 杨烟却道:“我有甘姑娘就成,你又不会武功,遇着事了她回头还得救两个。” “再则,胡九带他新媳妇儿快到了,我得给他们留间屋子。” 游允明笑得有些意味深长:“你跟人家新婚小夫妻住一起做什么?还拉着甘姑娘这只能听不能说的,对你们是折磨,对人家也是折磨。” “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 杨烟摇了摇头,想到那些春宫图,脸上一臊,忙道:“我又不趴人窗户瞧。” 游允明也不管她同不同意,自作主张把另一间屋子占了,逼的杨烟不得不再去找穆闻潇赁房子。 —— 胡九进京的那天,一辆传信的驿马飞奔入城,带来了吴王北上途中剿匪的消息。 只用不过三日便清剿了盘踞灵丘山数年的土匪,并揪出和土匪存了利益输送的当地州官。 剿匪连上肃贪,这一行的粮草补给便都有了,士兵的军功也有了,甚至收编了上百匪兵一道去修筑城墙。 再没几日,载着几名官员囚犯和半车土匪人头以及缴获物资的马车也入了京,这是后话。 —— 回到数天前,冷玉笙正坐在山寨子里和面前人盘算人员处置的事情。 面前的人脸上比第一次见到时多了道刀疤,却跪在他的脚下。 是那日从枢密府南园出来遭遇行刺时放走的杀手刺头儿。 遇匪那晚,精于工事的士兵们四处张网布了陷阱,只等匪徒入瓮。 匪剿得倒是顺利,山寨里众人本都是亡命之徒和失了家人和生计的农民,势在勇猛彪悍,但一旦擒到贼王,便通通缴械。 而贼王又和将军有些渊源。 被冷玉笙直接拎到月光下,四目相对时,他便跪了下来。 “杀手不干了改行当土匪?再一再二可不再三了。”冷玉笙转了转手上扳指,瞧着这个土匪大当家。 “做山贼是因无处容身,又没有可追随之人。我于此处落草为寇,是在等我的严仲子。”刺头儿说得一板一眼。 “还有,我叫黄兵,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他自比义士聂政,还是满身铁骨。 刺杀失败死里逃生后,他记住了吴王说的东西,但苦于不认字,便用冷玉笙给的银两去茶馆蹲了几个昼夜,听说书人讲了春秋战国时的刺客故事以及三国时的英雄事迹。 这一听不打紧,黄兵被震住了,也恍惚了,听得流了一脸的泪。 从不知道眼泪是何物的人竟也会哭,就为了故事里的一个个“义”字。 他囫囵擦了擦,打了自己一巴掌:“二十多年,都白活了。” 黄兵觉得自己全身似都洗了一遍,开始学着侠客行侠仗义。 却在救一名被权贵欺辱的民女时,反被陷害进了大牢。 他认识到人心险恶,又开始怀疑,“义”是否错了? 但在狱中结识的土匪却告诉他,“义”是存在的。 在不遥远的灵丘山上,有一片乐土,在那里兄弟齐心,权贵都能被踩在脚下,日日有酒有肉有美女作陪,乐得自在逍遥。 山匪同伙贿赂牢头后他被一同放了出来,便也上了灵丘山,因彪悍又极讲兄弟义气,很快有了自己的帮派。 在不久前刚结束的内斗中,他砍死了原来的大当家,顶着一张刀疤脸成了新头头。 “我是在等我的严仲子。但,人人都道土匪好汉义薄云天,为何还有无数纷争内斗?即便我赢了又能如何?能保证这些兄弟永远忠诚于我吗?” 经历了一次次心理坍塌和重建,黄兵仍是不解。 他跪在月下,渐渐痛哭流涕起来。 “黄兵,我问你,本将军说的话你会信吗?”冷玉笙突然扯了他起身,叫他端正站好。 带他指着看一众被俘的匪徒。 黄兵瞅了瞅冷玉笙,是几个月前在马车上见着的那张脸,那时他浑身失血,硬撑着数落他。 现在,他虽未着甲,却精壮干练,黑衣戎装上流泻着月光。 仿佛被某种气势慑住,黄兵点了点头。 “天下熙攘,不过利来利往。你们内斗皆为私利,且不可调和。为了那点利不惜戕伤无辜百姓,又残害同伴,所以来来去去,无外是你死他亡。” “利字当先,义便是小义。成也一时,败亦不远矣。” 冷玉笙忽然又从腰间拔出了刀,抵到了他的脖子上,眸中也寒光一闪。 - 一众匪徒被押过来看行刑,士兵们也皆围了过来。 明亮如银的月光下,篝火“噼啪”炸响,红光烧灼着每个人的脸。 黄兵被缚着双手,跪在一片白莹莹空地上。 刀疤脸此刻也蒙上柔光,有了些行至末路的坦然。 “之前饶你一命,叫你改过自新。你竟又落草成匪,不知悔改,这回还能饶得了你么?那便叫你的兄弟们看看,你的下场!” 冷玉笙的长刀又向黄兵的脖子抵了几分。 “大哥!”有人向着黄兵叫喊,又被士兵踢着趴到地上。 那人啐了一口:“先砍我好了!” 数人便争抢着要替黄兵被砍。 “弟兄们,黄兵无父无母,无妻无儿,赤条条无牵无挂。还没带你们享受荣华富贵就要为刀下亡魂,我愿赌服输。” 他又转向冷玉笙,语气终于软了:“他们当中有不少只是种地百姓,确实是活不下去,逼不得已才上山,还望将军明察!” 说毕便引颈就戮。 然后手起,刀落。 却是砍断了黄兵手上绑着的绳子。 “黄兵,‘义’字你见到了。生死之际还能想着别人,为别人死,才觉死得其所对么?这回——你懂了吗?”冷玉笙才问。 黄兵只怔愣着看着他手中垂落的长刀。 “以其无私,故能成其私。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所以,你自由了。” 冷玉笙又拽起了他,淡然道:“既放过你一回,又何妨再放你一回?下回再被我逮到,就决不再恕了。” 黄兵仰头望了他一眼,月光下贵族年轻人的脸也是清白刚毅的,只有眼眸深如幽潭。 他扭头就走,穿进了深夜的密林。 只听一阵窸窣声响渐渐远去。 冷玉笙命人一个个连夜审了山匪,将人员分成几拨。 一拨是有奸淫、盗杀之罪的,一拨无家无落的,一拨是还拖家带口的平民。 黎明将至时,还未想清楚处置法子,清晨的浓雾中又穿回来一个人。 黄兵捧了个箱子又回来了,送上了山寨数年来和官员勾连的罪证。 “王爷,将军,我等一个人太久了,我不是聂政,没有老母要守,你这会儿让我走,我也不走了。”黄兵跪下“咣咣”磕了几个头。 “你既已饶我两回,从今只愿追随王爷,黄兵把命交给你了!” 冷玉笙又扶起他笑了笑:“刚巧,身边还缺个大将。” 黄兵一听这话,顿时又眼泪汪汪。 他想起说书人讲,屠夫聂政埋葬母亲后感叹:“夫贤者以感忿睚眦之意而亲信穷僻之人,而政独安得嘿然而已乎!老母今以天年终,政将为知己者用。” 士为知己者死,从来不只存在于故事里。 流离多年,他像一只羽毛不光鲜的秃头鸟,终于找着自己可栖的枝头。 —— 此刻在山寨子里,冷玉笙又询问黄兵关于山寨匪徒处置的意见。 “有奸淫行为的,容不得。屠杀过老幼的,容不得。”冷玉笙道,言下之意,必得杀一些人,以儆效尤。 “收了几个官吏的田做军田,愿意携老幼耕种的,可派去屯田。其他的,随我去边境筑城。” “将军安排得周到,让我去送送要上路的兄弟们吧。” 黄兵叹了口气,提了壶酒便出去了。 瞧着夕阳下男人怅然而去的背影,冷玉笙也莫名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儿。 但,这就是代价。 他站上山寨的岗哨,在正午的阳光下俯视密密山林。 这片林子地处三个州府夹缝,属于三不管地界,多年来匪患一直未绝。 土匪善于密林游击,又和官员长期勾兑,即使上边派军来剿匪,一茬扫过很快死灰复燃。 手段到底过于粗暴,离了田的人,无生路可谋,只能再上山为寇。 铲了毒瘤,后续“除根”的事情还得跟上才行。 牵一发而动全身, 不能只算金钱账,还得算人情账、政治账和民生账…… 刚巧摘下几个官吏,或能借新官上任之机施些新策,改善周边三州的百姓生活,未尝不可。 而此处丘陵低矮起伏,山间多花椒核桃树,山脚似也能耕成良田…… 畅想着将来山果满树,良田百亩,也辟出山路,有了村庄人烟,他渐渐想入神了去。 连忙又往京城里寄信。 第250章 不想等他了 「重逢」 穆闻潇专为杨烟在乐事街街面上腾出个同格局的四合院铺子,离闻香轩不远,是隔壁的隔壁的隔壁。 杨烟进去查看时,在地上捡到一只自己做的木鸟。 “奇了怪了。”她喃喃,鸟怎么自己飞这来了? 似乎还被狗咬过,关节碎得稀烂。 “看什么呢?”穆闻潇拍了下她的肩膀,她惊跳开来,忙将木鸟藏到身后。 “你变成小姑娘后感觉性子都变了。”穆闻潇笑她。 “有吗?”杨烟随口问了问,继续四处瞧房子。 上一家应是个讲究人家,四处干干净净的,拎着包裹就能住了。 “可不,现在天不怕地不怕的。”穆闻潇笑了笑。 突然问:“妹妹,你喜欢过什么人吗?” 杨烟正准备去开堂屋的窗子,手放在窗棂上愣了愣,略略抬起时便沾了一指灰屑。 “没……没有。”她心虚了。 “那我换种问法,你有在等什么人吗?”穆闻潇又问,“我可是知道,有人在寻你。” “嗯?”杨烟回过头来,“谁?” “他不叫我告诉你。可我总觉得,你应该知道。” 穆闻潇抱了抱胳膊:“我常常想,若当年我不赖上秦郎,他还会和我结缘吗?有些缘分,不维系可就散了。人家不远数千里跋涉着来寻你,你不应该被蒙在鼓里。” “碧……碧落君吗?”杨烟一瞬觉得心脏似被人攥紧了,“他来过?” “来过,偷偷见你一面便走了,就那天在屏风后边儿。” 杨烟只觉脑后一阵发麻,那日在穆闻潇家中,她的确感受到了一个人的存在……竟是真的? “姐姐,他去了哪里?”她无心看房子了,捉住穆闻潇的衣襟。 穆闻潇见她这个样子,精神恍惚到几乎碎掉,印证了心中猜测。 穆闻潇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该是去往可去之处了。” “这么多年了,他都不愿意来跟我打个招呼么?”杨烟一下子委屈了,她哪有天不怕地不怕的。 “他……还好吗?”她又问。 “看起来还不错。”穆闻潇如实回答。 “来一趟就走了是吗?”还是想确认一下,再确认一下。 穆闻潇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却感觉到这姑娘在颤抖。 “姐姐,房子改天再看吧。”杨烟丢下了穆闻潇,兀自跑开了。 —— 她爬到西厢房后边的树上开始抹眼泪。 就像十岁那年为了捉影子爬树那样,坐在枝叶葳蕤的树杈里。 那时她怀抱着天真的希冀,想从最高处跳下来,逼着阿艮现身救她,但究竟不敢往下跳。 此时树下早换了风景,她也不再是那个小女孩。 她从衣领中拽出玉璧握在手里,已磨得晶亮,温温热热的。 比那年他给她戴上时,感觉变小了许多。 其实是她长大了。 这些年她把它保护得这么好,一直在等着他。 被别人欺负过那么多回,遇到过那么多难过的坎儿,她都撑过来了,还在等着他。 她捉影子捉了两年多,又等他等了三年多,不是说“上穷碧落下黄泉”么? 到底连见上一面说句话都不肯。 她心里想,凭什么,凭什么呢? 我到底有多么不好,才让你连现个身都懒得现? 一直以来支撑她的那根弦似乎断掉了。 她从高处望了望地面,鼓起勇气纵身跳了下来。 果真是像一只蝴蝶翩翩落地。 是甘姐儿接住了她,带着她轻盈稳当地回到了地上。 杨烟回到西厢房,便把玉璧也摘了下来,封存进檀木匣。 一瞬间脖颈上坠感消失,竟感觉浑身轻松异常。 她累了,不想再等他了。 —— “哒哒哒……” 门口恰巧传来敲门和问询声:“杨小烟在吗?” 胡九的马车到了。 杨烟几乎是飞奔着跃出,忘了自己已经改了女装,直接扑到了来人身上。 给男子扑了个踉跄。 眼泪却是真的又淌了满脸。 胡九轻轻拍了拍她,又松开了,扶她站好。 才回头向妻子解释:“她……太久没见,太激动了,你别气。” 杨烟抹着泪看清了眼前的女子,是会酿酒的林秋怜,下巴尖尖,眼眸很亮,一看就是伶牙俐齿的姑娘。 “秋儿姑娘?”她向后退了一步,欠身行礼,“对不起,我开心过头了。” 林秋怜却笑了:“烟儿姐姐,我可不是小心眼儿的女子。现在就把他借给你一刻钟,你们好好聊聊。” “姑娘爽快,你叫我阿嫣就成。”杨烟道。 她再看看胡九,似乎个头又窜了些,整个人显得高高壮壮。 “行啊你,成婚了忽然就变稳重了。”杨烟本想拍拍胡九的肩膀,抬了抬还是放下了。 胡九抓了抓后脑勺,憨笑:“我一直都很稳重好么,秋儿还在呢。” 杨烟白了他一眼,谁不知道谁呢?但也不多说了,忙着帮他们卸行李。 叫游允明赶紧去定了赁的房子,收拾出来好住人,甘姐儿也去生火煮水煮粥,又去酒馆要了些好酒好菜。 这是闻香轩第一回正式待客,还是远道而来的客人。 定要招待胡九夫妇好好吃一顿。 - 闻香轩中灯光亮如白昼。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杨烟又是吟诗又是祝酒:“难得身边都是故人。” 自然指胡九和游允明。 一个来自七里县,一个来自故乡定州城。 两个男人也向她举杯:“敬故人!” “更敬以后!游大哥马上放榜,祝你榜上有名!祝胡九和秋儿琴瑟和鸣,今后成为京城名医!”杨烟笑着饮尽杯中酒。 又问胡九:“陈郎中还好么?” 离她远的,她放不下的,除了涯夫子,就是陈郎中了。 “师父好着呢,日日养生喝枸杞,既是医者,早看明白生老病死,胜在心宽。” 胡九说起话来还是没心没肺的样子。 “师父叫我出来京城行医,历练历练,将来还是要回去的。”他又道。 杨烟点了点头:“你师父老人家的衣钵看来是要传给你了?” 胡九抿了抿嘴,竟有点羞涩。 他还想和杨烟多聊聊,又碍于妻子在侧,只能推杯换盏着饮酒。 —— 胡九和游允明都喝了个东倒西歪,杨烟倒还能起身溜达溜达。 秋儿去照应胡九,甘姐儿只能去照应游允明。 在甘姐儿扶着游允明去西侧间床上躺倒时,他却醉醺醺地握住了她的手。 “啪”地一个耳光便打到了他脸上。 游允明捂着脸瞧着甘姐儿,有些疑惑,又有些胆怯。 “不是……甘姑娘……你别误会……不是轻薄你……”他不知该如何解释。 甘姐儿却将他往床上一丢,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秋儿叫胡九躺到堂屋的榻上,甘姐儿便带她去沐浴更衣。 杨烟已经坐在院中煎槐香茶喝了。 甘姐儿忙完却躲到屋檐下抱膝坐着。 灯影在她头顶斜打下来,拉出长长的影子。 杨烟觉出有些不对劲儿,端了碗槐香茶给她。 她接下茶碗放到一侧地上,还是怔愣愣坐着。 “你怎么了?”杨烟问她,随手又拨了拨她额前的碎发。 感受到手指上的温度,甘姐儿竟回身抱住了她,伏在杨烟肩膀落起泪来。 “甘姑娘,你不高兴了吗?想家了?想爹娘了?”杨烟拍着她的背,一个个缘由试探着问。 甘姐儿只不停地摇着头。 “因为我吗?你不想跟着我?殿下逼你来的?”杨烟又问。 甘姐儿头摇得更厉害了,甚至哭出了一声。 杨烟吓到了,这得撕心裂肺到什么程度,从来安静如小兔的姑娘,性格也是要强的,如此这般定是受了大委屈。 “不哭了啊,你给我指指是谁,我找他算账去!”杨烟抱住她,只能这么说。 甘姐儿没再摇头,却也没指认什么。 她说不出她的害怕,握她手的男人不仅日日相见,晚上还要跟她住在同一间堂屋里。 “定不是胡九,难不成是游允明吗?”杨烟似乎猜到了什么,又有些不解,“他又打不过你,怎会占到你便宜?” 甘姐儿哭累了,抬起了面庞,还是抱着膝盖发呆。 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呢?日常练武打架也没少碰过男人的身体,偏偏这次叫她害怕。 “甘姑娘,你洗个澡赶紧去睡,其他的交给我。”杨烟又拍了拍她的肩膀。 等秋儿出来,杨烟便张罗着换水,叫甘姐儿沐浴。 再把胡九喊醒,给小夫妻送去了赁给他们的房子,地都扫过,铺盖也已铺好。 而回转过来,继续处理甘姐儿的事情。 —— 守着她沐浴过安稳回房睡了,杨烟举着盏油灯推开西边房门,去拍正在昏睡的游允明的脸。 “游大哥,你醒醒!”她也打了他一巴掌。 “怎么了?”游允明揉揉眼睛,又揉揉脸,怎么感觉脸更疼了呢? 但酒也的确醒了不少。 “你怎么着甘姑娘了?把她都惹哭了。” “我……”游允明语塞。 良久才乖乖承认:“我,一时冲动,牵她手了。” “只牵了个手?”杨烟又确认一遍。 游允明点了点头:“我从不说谎。” 杨烟也疑惑了,不该啊,牵个手至于么。 她牵过手的男人可不要太多,连半斤她都牵过,碰碰手还能掉块肉吗? 在男女之事上,她毕竟只是个臭皮匠。 “你喜欢甘姐儿?”杨烟坐他床边,试探问。 游允明下意识往后挪了挪,头顶便抵上了床头。 那定然是了。 杨烟突然开了窍。 “可李姑娘呢?”杨烟问他。 “李……李姑娘……”游允明有点磕巴。 心中却想,李姑娘到底哪路神仙他都不认识,干他何事? “罢了罢了,不提李姑娘这茬。”杨烟摆了摆手,“游大哥,你看着一本正经,咋能这样呢?疯起来也不管人家姑娘喜不喜欢你,她都被你吓出心理阴影来了。” “抽时间跟她好好道个歉,以后莫要再轻薄于她。否则,我这里可留不住你了。” 杨烟说完便起身离开。 游允明翻来覆去了一通,还是决定立刻去道歉。 站在甘姐儿的房间门口,他轻轻敲了敲门。 听到窸窸窣窣的起床声,他隔着门道:“甘姑娘,不用开门,你听着就成,我说完两句话就走。” “我之前牵你手不是故意轻薄你,实在是情不自禁。我……我是喜欢你。” 他终于硬着头皮说了出来。 要是甘姐儿站他面前,他定没这个胆子。 所幸,甘姐儿听了再羞恼也不会骂他。 “你知道就成,别害怕,也别讨厌我。我知道,我没资格对你说什么,没有功名前,我也不会再提这件事儿。” “你要是听到了,能敲一下门吗?”游允明问。 他屏息等着,等了许久,还是悄无声息。 他叹了口气,刚要转身,便听“哒”地一声。 房门响了。 游允明几乎是狂喜,抬手抚上了门,流连着去触摸声音的来处,想象甘姐儿的手是否就放在那个地方。 “你若是原谅我了,能多敲一下么?”他又问。 “哒哒。” 声音很轻,游允明瞬间跳了起来。 “那你好好休息,早点睡!”他说着便做贼一般逃回自己房间。 —— 杨烟却是半点儿也睡不着,坐在院子里一碗碗喝茶。 越喝也就越清醒。 时节已至四月末,快到子时月亮才慢吞吞升起。 算来冷玉笙离京也半个多月了。 他此刻到了哪里? 这些天她经历了太多事情,铺子开张,又被人砸了,拾掇着修铺子接近收尾,也迎来了胡九。 似乎可以开始崭新的生活。 但心里总觉空空落落。 只在夜晚小院彻底安静下来,独自一个人时,她才能清晰地感觉到一些情绪在心中烧起。 她在思念着一个人,却又觉得是背叛了另一个人。 两种心绪相撞,常搅扰得她不得安宁。 可那个她在等的人却连个审判都不给她。 只叫她自己和自己角力,反生出一腔痛苦。 她不准备再等他了。 第251章 一念好景一思君 「思君」 第二日,杨烟去街头多溜达了几圈,买了份小报,又听半斤说了回闲话,便知这段时间她忙着开铺子修铺子,错过了许多事情。 进士及第三甲入了翰林院,授了修撰和编修,皆是起草诏制、编修史书的文职,按惯例安稳待段时间便能升职或授其他官。 吴王剿匪立了功,烧了出宫上任的第一把火,还将土匪头头招了安,沿途官吏便照葫芦画瓢,纷纷跟着剿匪屯田充军,未到檀州就引来一众匪兵投奔。 灵丘山周边州府空出数个职位,嗅觉敏锐的官吏又开始四处活动。 这节骨眼上,林微之自请降品阶去山脚一处偏僻县城做七品县令,收拾前任留下的烂摊子。 昭安帝赏识有加,亲诏接见,当场应允。 苏可久立刻跟上,却是要求南下,去江州赴一个小小通判的任,刚允了林微之,昭安帝不好不应,半推半就也允了。 待到张万宁也要请求出京外任时,昭安帝却说什么也不同意了:“到底给朕身边留一个,探花郎就罢了吧。” 一折又一折的朝堂戏,众人听得云里雾里,杨烟却琢磨得明白。 北方多年的匪患短短数日便解决大半,无外是之前不想剿。 土匪劫了财再分些送给官吏,官吏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来了个要翻账本的,只得先卖力下手剿了,既有功劳能保住职位,又能叫账烂在死人肚子里。 而以林微之做铺垫,顺理成章去江南,该是苏可久下的又一局棋吧——他准备去做什么呢? 杨烟边听半斤讲小报,边兴致缺缺地喝茶。 以前还能有人跟她旗鼓相当“对弈”一番,现在只能一个人独自消化。 她放下了碗。 一碗碎茶沫子,到底寒凉了些。 烟花巷陌却有个号称“眉山不肖生”的风流公子横空出世,字画最近全京城紧俏,非得千两黄金才能求得一幅。 据传他不只是名妓娄芸芸的裙下客,还是被圈养起来的小白脸儿,尚无人见过他的真容。 半斤却道:“莫不是眉山小胡易啊!” 杨烟心里“咯噔”一下。 胡易这般傲气,怎么就和妓女混到一起去了,他又要做什么? 林微之北上,苏毓要南下,韩泠去了边境,张万宁被圈在京城…… 皆是庙堂新生力量,有什么平衡已在微妙变动了。 但对京城百姓来说,日子还是如水般平静流动。 杨烟帮胡九开张了一个小医馆,继续教甘姐儿制香,秋儿便两边跑着帮忙。 陆文秉来修过铺子后果然没人再来找茬,只有他自己三天两头往闻香轩跑,有时带些糕点,有时提个果篮。 杨烟暗中支甘姐儿叫来陆文秉的夫人,将他揪着耳朵拎回了家,之后便没再敢过来。 采芙带了数名官员夫人过来采买,杨烟开了地窖,又奉上新制蔷薇花露和茉莉香膏,人人都订货到了明年。 月底她还应邀去了卓府为卓凭祖母寿礼表演了幻戏。 明法科放榜,游允明终于如愿以偿,开始潜心备考“出官试”,甘姐儿每日早午都将饭食端到他的门口。 总是荤素搭配的,变着花样的饭食。 有时托盘上还放上几枝清白茉莉或似火欲燃的石榴花。 —— 端阳来临时,杨烟收到顺义钱庄跑堂小厮送来的一封信。 心脏砰砰跳着,她攀到树上才敢展开,一个字一个字地抚触阅读。 她只见过冷玉笙写过的一个“工”,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字。 是工整又飘逸的一笔行楷,运笔有些锋利,字形却端正,落笔又飞扬,矛盾着融于一体,一如他本人。 信中并未提及他忙了哪些事情,遇到什么困难,是不是累和疲惫,只絮絮叨叨说着一路翻山越岭见到的途中美景和趣事。 山中天气总是瞬息万变,一会儿飘来层云,一会儿遇到阵雨,一会儿雨过天晴,彩虹便挂在两座山峰之间,如在天空搭起一座长桥。 走到低洼处,要等到巳时才能见到太阳,而不到申时便落日了,阳光反而成了最珍贵的东西。 山中偶有群猴作乱,刚巧赶上两个帮派决斗,见一只强壮公猴又咬断了另一只独臂猴唯一的一条胳膊…… 天气渐热,他们赤膊去溪谷中捉鱼,夜里便饮着槐花香茶烤鱼吃,别有一番风味。 还在一处山顶见到汩汩外涌的泉眼,流水清冽甘甜。 …… 杨烟看着看着就笑了,他竟知她喜欢瞧各种光怪陆离的风景,带着她似也穿梭在群山间,一草一木的都流连过。 但读到最后一句,又笑不出来了。 -“一念好景一思君,一寸山河一寸心。” 她觉得心中有些酸胀,眸中有什么在摇晃着溢满。 口中的舌灿莲花,常常不如笔底的文字有力量。 再回头去读每一个字,仿佛都悦动着写信人的心迹。 浓烈的竟叫她有些难以承负。 她能想象这人是如何得瑟着写下每一个字,偏又故意不说自己在忙啥,叫她出去打听他的“光辉事迹”。 而他,就藏在信的字句里,一笔一划地拨动她心底的琴弦。 最后几个字——“殷殷盼复”,落款“韩泠”。 可她说了不给他写信。 杨烟将信笺藏入怀中,才从树上爬了下来。 —— 同一时间,是苏可久的十九岁生辰。 他领翰林院职务之初,日日兢兢熟悉人事,几乎忘了此事。近日又被授了江州通判,不久便要赴任江南,更是无心于此。 有人却给他记着。 寂桐一边哭一边在绣一个荷包,被母亲见着了,又忙得将荷包藏起来。 知女莫若母,萧夫人不用问也知她在自苦什么。 情郎一去江南,不知要走几年。 山长水远的,女子的一双秋水怕不是要望穿。 萧夫人便去找萧叶山,质问他怎的好容易钓着个金龟婿,为何不留在身边,也好跟大郎有个照应。 “夫人短浅。”萧叶山只敢这么回嘴,“男儿当图谋建立功业,江南正是功业所在。” “我管你‘公业母业’!都说‘先成家后立业’,你闺女的终身大事你就不管了?”萧夫人伸手指上了他的鼻子。 “正因是终身大事,才得好好操办。哪家不得提前一年半载做打算,女儿必得风光出嫁。”萧叶山将夫人的手从鼻子上拿下来,握在自个儿手里。 “夫人,这小子现在毛都没有,你指望他如何养活寂桐?我想着过几年等他立一回功——” 他话没说完便被萧夫人打断了:“你等得了,你姑娘呢?你不是不知她的执拗性子,难不成叫她枯等几年,白白蹉跎大好青春?” “ 万一,万一那苏毓在江南耐不了寂寞又觅她人,你姑娘得忧郁至死!” “到时,你的如意算盘都得打空,还半子、半子,半个子儿可都落不了你手上!” 话糙理不糙。 人人皆知萧寂桐和苏毓有花钿情缘,若放苏毓自己跑出去几年,回头再成了断线的风筝—— 那不仅女儿名声尽毁,他的筹谋也会落空。 “欸!”萧叶山拍了拍大腿,忍痛做出决定,“既然早晚都得成婚,不如赶紧将姑娘嫁了吧。” —— 于是苏可久在端阳节前又被老师叫到书房。 萧叶山送给他一个天大的生辰礼——要为他提前一年行冠礼赐字。 这礼物不容拒绝,苏可久跪在地上怔忡许久。 “此去江南,便是入了虎穴狼窝,凶险难料。为师也鞭长莫及,只能靠自己动脑转圜。从今入世,毓儿算是真正成人了。”萧叶山温然交代。 他拍了拍苏可久的肩膀:“不过毓儿莫怕,既有赵监察顶头在先,圣上又已秘密派高手暗中协助、保护你,定保你安全无虞。” “此刻那人也该到了吧。”萧叶山手指动了动,算了算日子。 “老师,学生不怕,虽千万人吾亦往矣。”苏可久重重点了下头。 熟悉的誓言。 刚刚他的思绪又回到某个遥远的雨夜。 一个姑娘的披发剪影映在纸窗上,隔着窗户问他:“苏可久,你害怕吗?” 他回答她: - “只要从的是自己的道,虽千万人,我亦往矣。” -“你又怎知我一定是枚棋子,而不是下棋人?” 现在,棋局角力终于开始。 那日他在雨中问她: -“若我将来入仕,哪天也被贬去天涯海角,你……会跟着我吗?” 她又是怎么回答他的? 她说: -“若真遇着阴谋算计、艰难险阻,或真选了赵御史的孤勇之路,只要我还是自由身,定舍命陪君子。” …… 字字句句,言犹在耳。 他已然入局,可那个说要陪他下棋的姑娘,却不在了。 —— 端阳这日,在萧叶山数名下属门生和萧玉何的见证下,尚书老师亲手摘了苏可久发髻的青色系带,给他戴了玉冠。 苏可久低头长跪,眼泪悄悄涌了出来。 他在心中同父母对话:爹、娘,我成人了。 可惜父母没有见着这天。 “丰圃既毓草木,登高可以怀远。”萧叶山说着,提笔在小厮捧着的托盘纸上写了“怀远”二字。 展示给他看:“为师给你起字为‘怀远’,此‘怀’非伤怀,是叫你怀有远大抱负,目光也当放得长远。” “今后,你也是‘苏怀远’。” 苏可久又磕了几个头:“铭谢老师赐字!” 萧叶山叫他起身,把别人都支走,才话锋一转,声音低了下去: “既已成人,那离京前就把婚事办了吧,别叫寂桐痴痴等你。” 苏可久抬眸顿住:“老师,我……” “你既已拾了花钿,还能反悔么?”萧叶山有些不悦了。 “不是。”苏可久连忙解释,“学生薪俸微薄,尚无力给萧姑娘一个家。” 萧叶山闻言才一笑:“为师不仅不要聘礼,还送你套外宅做嫁妆如何?” 苏可久的脸涨红了: “老师……学生不能要,既是男人,怎得成家还要老师托底帮衬,我想靠自己。” 萧叶山反而越看他越满意,倒有点儿骨气。 “你放心,为师不是要你入赘。朝中为官,面子总得有。先算你赁我的,以后每年还些,还清就好。” 又将手放到他肩膀上,语气亲切下来,郑重托付: “夫妇生活无须奢华,一蔬一饭足矣——只要你待她好。” “谢……谢老师!”苏可久知道不能再推,又跪了下去,“我会照顾好她,一生一世唯她一人。” “或许该改口了?”萧叶山又问。 “谢岳……谢谢父亲!”话到嘴边的“岳丈”不能叫出口,他既无父无母,这便是今后的仰仗。 他未满周岁尚不能牙牙学语时父亲便离世,几乎从不知道“父亲”是什么。 他终于道出了个从没叫过的称呼。 萧叶山受用地笑了。 因男方孤身一个,不需要两家纳彩问名什么的繁琐礼仪,在极快合过八字后婚礼便定在一个月后,苏可久动身赴任的四日前。 萧府第一回办喜事,登时忙碌了起来。 借贺喜之机拜访的官员更是络绎不绝。 苏可久只像个提线傀儡似的被拎来拎去,试衣,学礼节,接待拜访者,每日离开翰林院就要往萧家赶。 但至此萧寂桐被禁足在自己的小院中待嫁,他也没再见过自己的未婚妻子。 可忽的有一天暮色黄昏时,萧玉何神神秘秘地避了人将他拽到家中后院,寂桐便从假山的遮掩中走出来。 “她说有顶顶重要的事情要问你,我拗不过她。”萧玉何无奈道。 “你们不妨一叙,我来给你们望风。”萧玉何揽了下苏可久胳膊,“但可不要干坏事!” 挤眉弄眼毫不正经地交代他。 见着未婚妻苏可久本就脸红,听到这个更是连耳朵也红了个透。 他随寂桐拐进假山搭出的小径里,昏昏光线下几乎看不清眼前姑娘的面庞。 但他知道,那是一张蒙了泪的脸。 大概因为很久没见了吧,苏可久也忘了有多久,从捡到花钿开始算,得有个把月了? 他一直是持礼的君子,萧叶山不提,他不敢去找她,怕担了轻薄的名声,叫老师又看扁了去。 非得逼着姑娘主动来见他。 “萧姑……寂桐,你怎么了?”他轻问,试探着抬手拭去她眼角一滴将落未落的泪珠。 捎云垂露,我见犹怜。 “苏毓,你是不是……不想娶我?”寂桐抽噎着,第一次叫了他名字,“我只想问个明白。” “没有,婚期已定。”苏可久摇了摇头,笑着否认。 “可你明明喜欢的是她,不是吗?”寂桐自己拿出帕子抹干净泪,目光一瞬冷定下来。 “你骗得我好苦。” 第252章 眼前人是心上人 「无追」 “哪有喜欢什么别人?” 苏可久愣了下,转瞬嘴角翘起,胆子也大起来,抬手摸了摸女子的头发,安抚她:“我只有你。” 是他从未对她说过的情话。 但寂桐只觉心里一片悲凉,她拨开了他的手:“你明明知道我说的是谁,你从未告诉我,那个幻戏师是个女子。” “而你们,之前一直住在一起不是吗?” “你别告诉我,你们只是普通朋友?” 侍女探听过来禀报,初闻此事时她是不信的,只觉过于离谱荒谬,特意乘轿往闻香轩门口转了一圈,恰看到杨烟送客人出来。 一身薄荷绿裙衫,远望如山间草木盈盈。 她的心里突然泛过一抹酸意,凭着女子的直觉意识到之前许多事情或许并非表面看到的样子。 “苏毓,你害苦了我,叫我如何能坦然且甘心?”她继续问,“我的郎君心里装着别人,叫我如何自处?若是我抢了别人的郎君,我也会寝食难安……” 寂桐说完了,泪又流了满脸,她是喜欢他,但总觉得有什么隔在他们中间。 苏可久垂眸沉吟良久,才道:“不是普通朋友。我们打小做伴,就像你和你哥一样,如亲人一般。” “寂桐,你也这样想我吗?”他忽地抬头,面庞隐在昏暗里,眸中也是黑沉沉,“可你得信我。我没有骗你,我只有你,也只会有你,你也没有抢谁的。” “可是苏毓,我嫉妒她。只有在她面前你才会生气不是吗?在我这里你永远淡淡的,谦谦君子,言笑晏晏——像个假人。” 寂桐用上她能想到的最狠的词来表达,却如箭矢一般精准扎到苏可久心里。 他突然明白了这些天自己是怎么了,仿佛刻意堵住了心中的某处闸门,一些汹涌的东西便流泻不出。 于是丢了桨,只让自己随波逐流。 可或许,不该如此漂流下去,否则又在这个姑娘身上犯下罪过,而罪责只叫她自己承担。 他不知该如何再去解释,只伸手将女子拥住。 敏锐地觉察出和抱着杨烟时有些不同,她是僵硬拘谨着的,此刻怀中的姑娘却香软如琼脂…… 一双手在他腰后抬起,轻柔地覆了上来。 激得他身体一颤。 苏可久扣过她的脖颈,将她的脸庞按向自己肩头,手指轻轻插入她脑后束起的发间摩挲,安抚这个因气结而抽噎着发抖的姑娘。 而即使气成这样,也一点威慑力都没有不是? 念及至此,苏可久的笑中又带了一抹宠溺,温言哄她:“寂桐,眼前人才是心上人,其他的都是镜花水月。” 逝者不可追,让那抓不住的随风而去,才是真的放过自己。 女子的额头在他脖后轻轻蹭了蹭。 他忽地松开了她,拈起她的下巴,借着最后一丝光线瞧着她琼花含露的脸,一朵红蕊绽在那里…… 空气中搅起某种低沉又急促的喘息。 他们彼此凑近,颤抖着去寻耳畔呼吸的来处,唇角刚刚触在一起,头顶便传来一声响亮咳嗽。 “差不多得了!”萧玉何站在假山上头,咳嗽完又跺了跺脚。 虽然听不清二人说了啥——当然他也不是爱听壁角的——但眼见着没了声息,也猜那嘴不知要拿去干什么了,还是得连忙止住。 苏可久先从假山中拐出,红着脸作了一揖就跑了。 寂桐出来时却对萧玉何道,她想叫母亲陪着去街上采买些陪嫁的香露。 —— 不知从哪天起,杨烟发现乐事街上多了些鬼鬼祟祟的人。 比如门口不远处突然支了个杂货摊子,卖些普普通通的针头线脑。 对面摊子卖的东西更好也更便宜,这家始终顾客了了。 当然,和摊主的长相着实吓人也无不相关。 摊主身材壮实、络腮胡须、一脸凶相,头顶撑一把极大的遮阳油伞,每日窝在躺椅睡觉,似也并不关心生意如何。 既一直相安无事着,杨烟也不招惹他,偶尔出门打个照面还向他笑一笑。 摊主多数时间不理人,唯一一次回了她一个瞪眼咧嘴笑容,一口排列不整的黄牙里还夹了些菜叶子。 杨烟尴尬地耸耸肩,立刻溜了回去。 而某日她一大早打开铺子门,就见几个乞丐在门口晃荡。 中午她走出铺子,乞丐还在周围晃着。 见她出来,一个乞丐便上前来讨铜板:“小娘子,生意兴隆,恭喜发财!您行行好!” 伸过来的手是细白干净的。 杨烟不慌不忙从腰中掏出一锭小银子给他。 乞丐翻手过来要接,手中忽地扔出一把飞刀,直直刺向她。 杨烟却眼疾手快,飞速弹了银子将飞刀打落。 转瞬一个人影已将乞丐摁在了地上。 大庭广众之下,甘姐儿将他踹着跪倒,手向后扳住了他的胳膊。 乞丐挣扎了下。 “说吧,谁派你来的?!”杨烟掂着手中银子问。 杂货铺子的摊主似也不困了,坐在摊上支起了下巴。 周边迅速聚过来数名乞丐,手中握着棍子,向杨烟和甘姐儿围拢。 杨烟便换上笑脸,叫甘姐儿松了小乞丐,向围了一圈的乞丐拱手道: “误会,误会,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惹着丐帮了。替本掌柜跟您家帮主讲一声儿,麻烦少来我这打转转。咱铺子来的都是女眷,别吓着人家。” 但乞丐个个面如冷铁,丝毫没有罢休的样子。 杨烟牵起甘姐儿的手便要跑。 乞丐们皆扔下棍子,从袖里抽出了短刀。 围观群众立刻退出丈远,只将杨烟和甘姐儿晾在中间。 “这哪是乞丐,分明是刺客。”杨烟低声向甘姐儿道。 但甘姐儿无暇跟她闲聊,只警醒地盯着四周。 持刀的乞丐们互相递了个眼神,直接扑了过来。 甘姐儿“唰”地从腰中解下一柄绕成圈的软剑,将杨烟护在身后,和他们斗在一起。 软剑如银色彩练在空中舞动,叫持短剑的乞丐难以近身。 杨烟从怀中掏出弹弓,装了硫磺弹子,打中了一人的大腿。 那人立即惊叫一声捂住了腿,血混着破裂的有烧灼味的血肉从指缝间挤了出来。 他再顾不得其他,跳将到背后刺向杨烟。 甘姐儿回身将长剑甩出,将他手中短刀卷了走。 然而,身后几把刀又齐齐刺来。 杨烟只听几阵风吹过,再回头,身后乞丐已齐刷刷倒了。 是杂货摊主上前飞了几脚。 乞丐们便拾起武器逃跑了,腿被打了硫磺弹子的,也一瘸一拐追在后边。 摊主还想去追,杨烟挡住了,并向他作揖行礼:“穷寇莫追。多谢英雄救命!” 摊主哈哈笑了一声。 甘姐儿指着自己的胸脯拍了拍。 意思是“自己人”么? “在下谭七,刚从清州过来没多久,奉命在此护卫姑娘。”摊主拱手报上了姓名。 “清州王府?”杨烟一愣,早在七里县她便听说过清州吴王府邸亲卫上千,门客皆藏龙卧虎。 看来果真如此。 “有甘姐儿便好,怎还好劳您的驾?”杨烟感叹。 “闲着也是闲着嘛。闲了一年了,出来活动活动筋骨挺好。姑娘不必管我,我自在惯了的,不过是换个地方睡觉而已。” 谭七又是一笑,嘴咧得叫杨烟有些害怕,她也不敢往家里招。 “那您随意,闲了就来转转,有别的事就去忙别的。”她又拱手行礼。 “不过这些乞丐可来者不善,看来是想杀你?”谭七又道。 甘姐儿已在街边捡到一开始被杨烟用银子弹开的那把小飞刀。 她把飞刀交给了谭七。 “我给老吴送过去。”谭七点了点头,又安慰杨烟,“姑娘莫怕。” “我不怕,他们知道这边有高手,指定不敢明着再来了。”杨烟笑了笑,她莫名知道幕后主使是谁,却又隐隐担忧。 只怕以后会打些更阴暗的主意。 回到小院中,杨烟才倚着房门叹了口气,皆是欠的孽债。 —— 那天晚上,她迷糊着做了一个梦,梦里又回到最初的上元节烟雨台集会。 苏可久牵着她,共撑一把青花伞在大雨纷飞中往湖边一深一浅地走,筹谋着要结识萧玉何,然后扬名京城。 那一刻,她尚不知烟雨台是秦听朝的产业,胡易只存在于传说中,张万宁还没拔了她的梅花簪子,萧玉何也未向她敬酒,师意玄…… 面前渐渐浮现出一张俊美的脸,缀着一紫一白戒指弄琴的手,捡起了她遗落的红球,隔着不长的光阴,向她掷来。 砸到她的脑门上,迸了一脸血。 第二天一早,杨烟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卸下铺子门板时,门外已立着个亭亭玉立的白衣戴帷帽女子。 闻声她转过身来,撩起白纱,向她笑道: “别来无恙呀,妹妹。” 第253章 你说呢,嫂嫂? 「香片」 这是哪门子的姐姐?明明萧寂桐比她年纪要小一些。 怕不是又一个来找她算账的。 杨烟灵机一动,瞬间改了口:“嫂嫂,你来了!” 说者有心,听者更有意。 寂桐还没言语,后面的小轿中,萧夫人被侍女搀扶出来,向前一把挽住女儿的胳膊。 “小姑娘嘴真是快得很,咱家姑娘还没出嫁呢,就赶着叫上嫂子了?” 妇人声音不轻不重,却眼见含了愠怒,又向寂桐道:“这家掌柜看来不会做生意,咱们去别家看看?” 杨烟低头吐了吐舌头,抬起头便笑道: “夫人,怪我昨个儿睡糊涂了,迷迷糊糊认错了人。还以为是常来采买的李家夫人,看您家姑娘这身段长相,也是富家娇养,以后准是达官显贵家的主事夫人。” 萧夫人没搭理她,背后的侍女替主子开了口:“也不打听打听这是谁家的姑娘?是东边萧府!我家姑爷可是新科状元郎,还用你提什么以后?” 杨烟只干笑一声,没继续应答。 却听寂桐握了握母亲的手:“娘,听说这里的香露满京城难见,不妨你先去别的铺子看看,我搁这边挑挑。” 萧夫人便柔声交代:“喜欢什么就买,你别不舍得。”又叫寂桐的贴身侍女照顾好姑娘。 寂桐点了点头。 待萧夫人的小轿离开,杨烟便引她进了院子。 侍女乖乖的候在铺子里,甘姐儿给她端了茶水。 “把所有品类的香露香膏还有肥皂珠子都包一份赠给萧姑娘吧。”杨烟交代甘姐儿。 “不用,我——”寂桐刚想说什么,杨烟只对她道:“总也得给夫人个交代吧,算我给你的赔礼。” 她又叫甘姐儿去煎花茶。 - 游允明还在房里读书,杨烟便带寂桐去了自己的西厢房。 “地方着实太小,姑娘莫要嫌弃。”杨烟拿袖子扫了扫书桌前的凳子,请她坐下。 “杨烟,我不是来找你茬的,你别害怕。”寂桐摘了帷帽端正坐下,望着她轻道。 “我又没做亏心事,有什么好怕的。”杨烟也挪了个凳子过来,和寂桐相对而坐,“以前假扮男子,的确欺骗了萧姑娘,是我不对。” “但出来混江湖市井,我也有难处和考量。我不像姑娘有父母兄长疼爱,只能先顾着自己。或有得罪姑娘之处,还请海涵。” “你知道我不是来问这个。”寂桐急地开口。 “你先听我说完嘛。”杨烟捧了她的手,撒了个娇。 趁她没反应过来,如蹦豆子一般噼里啪啦接着说: “虽没有亲兄长,但在七里县,也就是苏毓的家乡,我和他敬过天地拜过神,是结义的兄妹。他母亲教我制香谋生,我是亏欠他们的。” “所以我答应他母亲,扶持他进京考功名,是为报恩。现在他夙愿已偿,干娘泉下也能瞑目。我和苏毓自此恩义两清,以后,大哥就交给你了。” “不是……”寂桐好多话都没问出口,就让杨烟连气都不喘地把话说完了。 “哪有那么多不是,是姑娘把事情想得复杂了,不妨想简单些。苏毓是君子,不会做不合礼义之事,你应当了解他,也该相信他。” 寂桐想到之前苏可久也这么跟她讲,要她“信他”。 两人竟像串通好了一般。 但不等她想明白,杨烟继续扯:“我就是个混不吝的,上不了台面,自然也不会和状元扯上什么关系。而且我不用养活他了,你瞧我多自在。” “我有我的生活,我的铺子,身边还有别的朋友,不会无聊到去纠缠你们。所以,萧姑娘,你尽管放心。” “你们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我真高兴兄长的人生能遇着像你这样的好姑娘。” “你真这样想吗?”寂桐极认真地问。 “你说呢,嫂嫂?” 杨烟也一本正经起来,平额向她拱手施礼:“多年并肩同行,义其实大于恩,虽有遗憾但也不悔。 只愿你们能琴瑟和鸣,白头偕老,风雨同舟。” 是极郑重的交托。 “可我总觉你的话半真半假。”寂桐沉思了下,才道,“我弄不明白。” 杨烟伸手握住她的手,将其握成拳头。 “姑娘听说过‘莫求真,休觅假’的俗话么,越想抓住什么,手里绷得太紧,反而什么都装不下。真假只在一念,既已放下,又何须分明?” 寂桐似乎懂了。 甘姐儿端来了还沸滚着的茉莉香片。 是窖藏的烘干新茉莉,混着白芽茶叶,煎出淡青色茶汤。 离老远就能闻到水面缭绕而出的香气。 “茶汤之味在烘焙熬煮,生活亦然吧,何必追问花叶摘自哪处枝头?姑娘当向前看才是。” 寂桐望着碗中青绿愣了愣神,两人默默喝了茶。 侍女来禀报说夫人的轿子又过来了,寂桐便起身戴了帷帽要告别。 杨烟送她出院子进了铺子,做出正挑选香露的样子。 不过片刻,寂桐却指着一瓶蔷薇花露问她:“你既说向前看不要我分明,你们又何必分明?” —— 冷玉笙本只带了一个营五百人去筑城,一路走一路收兵,到了檀州俨然已成了一千余人的队伍,剿的粮草也装了几十车。 五月初时,清州王府亲卫浩浩荡荡数百人也赶来汇合。 又有各地想要从军的男子源源不断投奔而来。 边防兵力本是不足的,城墙修得也极慢,突然的兵力扩充叫工事进展飞快,似乎不出三个月,就能完工。 “行军行了一千里,收兵收了两个营。”——成了一则叫百姓称道的大新闻,传回宫中却变了味。 皇后看了呈报怒斥:“支出京城也不老实,果然狼子野心,这是要造反么?” 王成闻声提醒:“娘娘,‘狼子’是不能乱用的。” 她便支了王成去宣宰相,对外称是商量太子大婚之事。 宰相到来后只对皇后说了几句话,便解了她的心结。 “小小杂役兵尚撼动不了禁军,娘娘反而不应削弱他,还要在圣上面前吹捧他。由着他壮大下去,圣上必起防心。” “一路剿匪也得罪不少官员,下回将他派到那些人的地盘上干苦力就好,不用废娘娘一兵一卒。” “他不是想娶个下九流么?娘娘或许该推着他去娶,到时圣上还会青睐他么?既无圣上护着,又无外族撑腰,荣耀不了太久。” 皇后沉吟许久,点了点头:“相公说的是,不过最后一条,本宫有其他法子了,你回去安生等着嫁女吧。” “娘娘且请放宽心,城墙修不修得好,也得另说。”晏渚道。 —— 冷玉笙来那段城墙前转悠几回了,望着坍塌的碎块一脸发愁。 最近几日命人填补之前半圮的城墙,工事也是由心思缜密的楚辞亲自盯着,完全杜绝了偷工减料,可砖块还没垒完,又塌了。 命人昼夜守着,也没见什么人来捣乱,似乎有什么力量从内部将城墙缓缓撕裂开。 “不知哪处传来的谣言,说地底压着神物,上天叫城墙开口给蒙人入侵让路。”已着黑漆战甲成了营指挥的黄兵来汇报。 “这是恶意造谣,在拆主子的台。” 楚歌道。 冷玉笙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人家说的有错么?年年反复塌方,既没本事修好,就勿怪谣言。” “可这样传下去,恐边境不稳。” “地下压着灵物?”冷玉笙想了想,忽然笑了下,“那便掘地三尺看看吧。” 楚歌得令刚要转身,又被叫住,冷玉笙交代: “明日再掘,叫周边住的百姓都来围观,也把邱大仙叫来。” 楚歌和黄兵都退下后,他又往塌掉的砖堆上踏了踏,觉得脚底有些松散。 “王爷,您喝口水。”极柔美悦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冷玉笙抬手,一个牛皮水袋便塞进他手里。 面前的女子一身素雅白衣,面如娇花照水,眸子皎洁似含泪。此刻又向前一步,从袖中掏出香帕给他擦汗。 似被这么照顾惯了,冷玉笙喝过水把水袋塞回给她,头也没抬,蹲下继续翻看砖块。 “顾内侍刚刚从京中到了。”见他看得认真,女子犹豫许久才道。 “顾十年来了?”冷玉笙终于抬起头,站起身要去往营帐。 走了两步又回头嘱她:“小白姑娘,没事儿多去瞧瞧楚辞,他一直惦记着你呢。” 女子愣了愣神,低头跟在冷玉笙后边回了营。 顾十年回禀王府修缮接近完工,一切顺当,他便来这边支应,又捎来信笺。 “除了老吴的,还有吗?”冷玉笙接过信又问。 自打上回寄信给杨烟已快一个月了。 顾十年摇了摇头。 冷玉笙面色已经不太好,拆信看了看,神情更加凝重。 上回老吴来信说有人砸了闻香轩,他才派了谭七去护卫,这回又多了几个乞丐行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姑娘果真多灾多难的体质么? 总叫他担忧害怕。 但顾十年屁股后头很快跟来一道圣旨,叫他心情瞬间好了起来。 是昭安帝诏他六月临时回京参加太子婚仪的旨意。 他兴奋地走来走去,不一刻便奔出营帐,迎着旷野的夕阳奔到坍塌的城墙面前。 看着一地狼藉,嘴角又掉了下去。 第254章 这墙能修得成吗? 「掘地」 月上树梢时,铺了满地的营帐内皆掌起灯。 站在城墙上遥望,宛如散在天幕的明亮星星。 楚辞在城墙上来回巡视一周,被冻地抱了抱胳膊。 时节虽已是夏至,北境的夜风还是极其寒凉。 但耳畔似传来了什么隐约声响,他循着乐声的方向走下了城墙。 歌女白草刻意远离了营帐,坐在一处偏僻城墙脚边石头上,低眉信手续续弹着琵琶。 是忧伤哀婉的《昭君怨》。 她沉浸在密密揉弦中,未注意身边来了个人。 “脉脉此情何限。惆怅光阴偷换。身世两沈浮。泪空流。”楚辞附和着乐声,诵了词。 琵琶曲戛然而止,白草回头望见他,又把头低了下去。 “白姑娘,怎么深夜跑这儿来了?这里风大,也不安全。”楚辞解了披风,要往她身上围。 白草默默起身,躲开了。 “奴先回了。”她道。 “我送你。”楚辞跟过来,从她手上接过琵琶替她抱着。 琵琶是自带清香的紫檀木,混着女子身上的香气,温柔地萦绕在他的鼻息间。 白草是在清州时陆鹏举送给冷玉笙的歌女,艺名“小飞奴”,弹的一手好琵琶,唱曲儿犹如天籁。 说是取乐的歌女,偏偏冷玉笙收了只给放府里好生养着,偶尔叫出来唱个曲子,并没动碰她的心思。 从前她以为小王爷年岁尚小,只耐心等。但隔了半年多来檀州投奔他,他还是给她晾着。 女子无依无靠,青春虚掷,尚是官妓乐籍,若不收她进王府给个名分,只能空等年华渐逝。 两人在月下并行,白草只忧心自己的处境,无暇顾念其他。 楚辞数次张口想说点什么,却犹豫着不敢提。 直到即将接近营地的灯火时,才终于鼓起勇气拽了拽女子的袖子:“小白姑娘,我有话对你说。” 白草转身向他施礼,没说话只投来一个询问眼神。 楚辞慌地撇过了头,片刻又回过头来,认真地望着她:“主子把你……许配给我了,以后你不必再躲我。” 白草神色一凛,转身就走,远离军营,向着旷野的方向。 逆着北风,衣袂和长发向身后飘起。 她却孤身向着黑暗走去。 这个永远将心思藏着、沉默寡言的冷艳女子,常常叫他有种无措的心疼。 楚辞又追了上来:“你想要脱籍,我娶你做夫人!” 白草的步子迈得更快了。 楚辞不理解了,跑到她前方,倒退着问:“难不成你宁愿给王爷做小,也不愿做我的正牌夫人?到底是贪图荣华富贵?” 白草突然停住脚步,怒视着抬手扇了他一巴掌:“楚辞,你们都拿我当奴婢妓子待,一个倒手给另一个了,一个再倒手给另一个。” 她从楚辞手中夺回琵琶,抱着继续往前走。 走得累了,便在旷野上席地而坐。 夜色幽深到根本看不清琴弦,可她闭目低头,双手移动如飞,迎着风铿锵弹起《入阵曲》。 楚辞坐到她身后,听她一曲接一曲不间断地奏完,一直弹到手指被划出血,子弦也猛地崩了断。 他立刻撕下自己的衣襟去给她包扎,拽紧女子试图缩回的手。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贪慕名利之人。你自然也应知我,对你之心皎如明月。何苦互相怨怼?” 他笑道:“草儿,这么久没见了,我也知道你心中一定憋了许多委屈。以后你尽管考验我,绝不叫你失望的。” 他将包好的手松了开,又从她怀中拽走琵琶:“走吧,回去我帮你换弦!” 白草瞧了瞧手上缠裹齐整的布料,脸上也是一热。 以前在乐坊,各路男人争着送她缠头首饰,入了王府只能低眉顺眼孤零零生活,从未有人对她这样好过。 楚辞却拉起了她,牵着她的手往营帐走。 夜空中星星一个接一个地闪了闪,为他们照亮前行的道路。 —— 第二日一早,周边村落中便有百姓陆陆续续聚到断墙附近等着看热闹。 连檀州知府、通判也赶来了,搬了几把椅子,远远地喝茶围观。 知府向通判递了个眼神,通判又派差役偷偷去找了几个人混进百姓中。 冷玉笙言而有信,果真带了几十名士兵来挖地。 知府向他躬身施了一礼:“王爷带兵来檀州修城墙,下属才来拜见您,实属不周。略备薄礼,已叫人抬进营帐中了。” “什么薄礼?”冷玉笙只惦记着城墙工事,随口问了句。 “只是檀州一些小食特产,北境苦寒,牧羊放牛马居多,马要供给军需和官用,牛还要耕田,便给您挑了几只肥羊。” 羊肉一直是珍馐,本地既产,送些也无妨。 冷玉笙点了点头:“多谢严知府。” 姓严的知府笑了笑便退回去坐着了。 按品阶,他比下军指挥使要高,自然架子还得端起来。 - 一个着灰衣鹤氅的披发蓄须男子神神叨叨地执了罗盘在砖块上转了一圈又一圈。 最后停定在某一点上,说:“秽物在此!挖这里!” 冷玉笙一扬手,士兵便挥起锄头铁锹,热火朝天刨铲起来。 “不是说有灵物么,这神棍咋说是秽物?”百姓们议论纷纷。 仿佛受了影响,旁侧未坍塌的城墙居然自上而下眼见着裂开一道缝隙。 “刨土能行吗?当心灵物反噬,天降惩戒!”围观人群中,忽然出了一声嘘。 “都后退!”冷玉笙道。 百姓反而嚷嚷地更紧:“天公发怒了!不能再挖了!” “你罔顾天意,城墙塌了还要百姓给你陪葬!” 冷玉笙叫楚歌过来,附耳道了两句。 黄兵已带兵将百姓往后驱。 楚歌走进人群中拎出了几个叫得最响的,带了下去。 被带走的人嚎叫着:“王爷草菅人命了!” 百姓更加躁动。 冷玉笙干脆直接奔到了城墙上,站在裂缝上方:“挖下去就会真相大白!城墙要裂开也先吞掉我!” 一声暴喝,少了几个带头的,人群瞬间安静。 大家都饶有兴趣地盯着挖砖块的士兵和城墙上立着的人。 挖着挖着只觉土越来越松,执罗盘的披发男子一直趴在地上听着,某个瞬间突然大叫:“停!都往外撤!” “将军,下来!”他又朝冷玉笙招呼。 但城墙上的人只摆了摆手。 百姓被推着后退,士兵也纷纷从坑洞离开,不过几息间,坑洞轰然垮塌下去。 扬起漫天的尘土,呛到人人皆捂住口鼻。 等尘土慢慢落尽,人们发现那银甲将军已经跃到了未塌的城墙上方,未被城墙吞掉,毫发无损。 披发男子顶着一头土灰向前趴了趴, 叹道:“果然!” 前头是好大一个坑,这片地竟是中空的。 冷玉笙便命士兵系了绳子,继续下到坑里去清理。 百姓也挤着要去看,士兵只能手牵手结成人墙继续阻拦。 等砖土慢慢装筐移走,才发现坑中积了过膝的水,水流继续沿着某处通道向北方远处延伸。 黄兵举了火把,亲自带几名士兵往通道中探索,其他士兵继续在积水中清理淤泥。 清理半天后,突听有人大叫:“有东西!” 上边的士兵纷纷靠拢,送了筐子下去。 待把东西挖出来,才发现竟是一具具人骨。 通道中有部分士兵也折返回来,同样拖回了几具人骨。 冷玉笙从城墙上下来,举起尸骨的手看了看,是极大的手掌。 围观百姓顿时鼎沸起来: “这是刨着谁家坟了么?” “定是有人杀了人埋尸于此!” 楚辞见状立即奔去营帐,拉了个喝得醉醺醺的白发老头过来。 金神医医术了得,偏就爱喝酒,日常是喝倒昏睡的状态。 “金老头,你去验尸!”冷玉笙道。 “验……尸?老朽又不是仵作。”倔强老头一扬头拒绝,酒也似醒了大半。 “仵作和医师有什么区别?叫你去你就去!验好给你送坛好酒!”冷玉笙啐他。 金神医便骂骂咧咧地去验人骨了。 执罗盘的披发男子跳了过来:“小玉哥,依我看此处是活动地脉啊!本就不宜动土,竟有人在此掘洞!” “确定洞是人掘的?”冷玉笙问,然后又意识到什么,骂他:“哪有叫人乳名的?邱大仙你怎还这么不正经!” “禀将军,通道出口大约在十里外。”黄兵已经满是泥污地折返回来,“像是挖了有几年的样子。” 这边金神医也过来了:“看那骨相,不像汉人,是蒙人。” 坑底的士兵又打捞起数把弯刀,印证了金神医的勘验结果。 如此,真相大白。 —— 大概几年前,蒙人欲掘地道入祁境,却不小心挖到某处地下水脉,水流瞬间淹没了过来,士兵皆淹死在水中。 后续往四方再挖,仍避免不了水淹,只能放弃此处地道,所以留了个空洞。 此处又处活跃地脉,地下挖了通道又有流水,定有沉陷,承载不了城墙。 邱大仙为冷玉笙细细分析一通。 “算算时间上和四年前蒙人叛乱重合。可能那回便亏了这地下河救了国家,否则又是场屠城之战。”冷玉笙道。 他转身飞上城墙,居高临下对百姓说: “你们亲眼看到了吗?什么神物?不过是意欲偷入我国的外贼,地上打不过,意图走地下暗算。这条地下河才是灵脉,替我们阻拦了他们!天意不可违,护国城墙,必能建成!” 士兵们便举着手中工具振臂高呼:“天佑我朝,将军威武!” 气势一振,百姓便纷纷伏首下跪。 等百姓都离开,冷玉笙才毫无底气地追问邱大仙:“大仙儿,你说这墙能修得成吗?” 邱大仙白了他一眼:“牛皮都叫你吹出去了,不成也得成啊!” 冷玉笙连忙换上笑脸,给邱大仙捏了捏肩膀:“大仙儿今日看风水辛苦,你看修墙的事也得麻烦你,回头给你多送点毛鸡蛋补补身子。” 邱大仙叫仙儿却不是仙,法号本叫邱灵犀,是一因屡屡犯戒而被逐出师门的道人,精通奇门遁甲,游荡久了便成了不着调的江湖术士。 除了不正经,爱吃快孵出小鸡的毛鸡蛋,其他的倒也人畜无害。 此刻邱大仙捋了捋小胡须,端起仙人架子:“但这个……难办啊……” 冷玉笙一把从他手中薅下罗盘:“那算了,把你这神器丢下去震乾坤吧。” “欸,欸,我想起来了!”邱大仙行云流水地将罗盘顺了回来,又拿脏兮兮的鹤氅袖子擦了擦。 神秘道:“不过是堵住入水口,把通道填埋起来罢了,若还不放心,可在土中嵌入些铁扁担,以铁链锔起,可保地下稳固,如在地下也修筑一段城墙。” 冷玉笙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是得邱大仙啊,这段墙就交给你了。” “等会!”邱大仙莫名被绕了进去,“怎么就交给我了?” “人随你指派,修到不再塌为止。”冷玉笙又嘱咐,然后转身离开,不忘回头一笑:“我给你寻孵蛋的母鸡去,这活儿可不比修城墙轻松。” “ 不是,你有没有觉得,小王爷一走八个月,整个人都变了?” 邱大仙后知后觉,拉过金神医问:“以前多稳当一孩子,怎么成了这猢狲样子?” 金神医干完活又觉困倦,没空理他,忽想起一事:“他只给你找毛鸡蛋,答应我的酒呢?” 连忙追了出去。 一旁看戏的知州通判自觉无趣,起身要走。 楚辞却来请他们了:“王爷还请二位营帐一叙。” 第255章 这是她的姿态 「姿态 」 知府和通判到冷玉笙营帐时,白草已经给两名女子穿上了衣服。 冷玉笙回去后才知道,给他的所谓“肥羊”竟是两名赤身裸体洗净的少女。 他撩开帘子便立刻退了出来。 心中莫名起了些燥气,该死。但他唯一想见的,只有那个姑娘。 身后楚辞问:“怎么了?里面有鬼?” 冷玉笙指了指营帐:“比鬼可好看多了,不信自己看看?” 楚辞自然拒绝:“我信你个鬼。” 楚歌恰好来禀报,从人群中带走的几个人审好了,向他附耳了几句。 冷玉笙拳头握了紧:“知州也是宰相的人?” “国事当前,也要内斗啊。”他又叹息,“楚歌,当年朔北就是这么乱的。” “主子,先送女子贿赂,又怂恿百姓闹事,要不要上折子弹劾,给他些颜色看看?”楚歌问。 冷玉笙苦笑了下:“你到底什么时候能长长脑子?我怎么不派人暗杀了他,岂不一了百了?” “也不是不行。”楚歌想了想,点了点头。 …… 冷玉笙懒得跟他废话了,又怕他鲁莽办坏事,便叫楚辞给他解释。 “哥,我来问你,当年晏渚和吴雍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晏渚是文官,吴雍是武将?” “那就对嘛,吴雍不仅管兵,身后还有赤影阁。底下人有异心,会被秘密处决。”楚辞道,“晏渚是文官,多用些勾心斗角的法子,哦对,一些人美其名曰叫‘权谋’。” “应对文官,自然有应对文官的法子。文人嘛,说有骨气是有骨气,但清高死板,自古难团结,只要搅和搅和就成。”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楚歌终于开了窍。 “楚辞,把严知府叫过来吧。”冷玉笙交代。 “主子,既用文人的法子,你这一路还剿个什么匪?”楚歌并没有举一反三。 “一个人和一群人不一样。个人的利益往往固定,一群人则各有各的利益。剿匪是民心所向,且动不了官员的核心利益,阻挠会比其他小得多。” “你看一路上动了不少人,有人弹劾我剿匪么?” “而我跟严知府是不是还有修城墙这道子干系?你莫问了,让你做什么做什么就成。”冷玉笙道,“叫小白姑娘带几身衣裳来吧。” —— 知府和通判到营帐时,两名女子又被打理得整整齐齐退了回来。 “严大人,本将军是出公务,这般‘肥羊’可消受不起。给我们换几只真羊吧,早闻北境羊肉鲜美不膻,给兄弟们开开荤。”冷玉笙叫他们坐下,客客气气道。 不接贿赂,知府和通判本就在打嘀咕,坐下也如坐针毡。 “今日掘地之事二位也有目共睹。城墙屡屡塌方的症结找着了,相信不日就可完工。” 冷玉笙低头转了转手上扳指,换上个笑容:“二位常年守在边境州府,着实不易。今又同我共筑城墙,守护边防,皆是有功之臣,本将军会在折子中一同奏表。若想调回南边,也未尝不可。” “王……爷!”严知府脸色变了,忍不住唤了一声。 “严大人,你们是百姓父母官,咱们都是奉皇命为国为民办事,有些话大可不必说出来。外边还有几个人,你们带回去看着处置,切记不要伤及性命。”冷玉笙堵住了他的话头。 拿捏人总要拿人软处,他不信知府通判甘心一直在边境待着。 宰相既用他们,定也承诺过给他们什么好处——阻挠修城事成后,无外乎也是调回京城什么的。 但暗戳戳调动和明里因立功正大光明调动并不能同日而语。 把台面上的事情做得体面了,私底下的脏事才能不了了之。 混官场不光要利,还得图个好名声,那他们倒戈便是必然。 他把路摆给他们了,叫他们自己选。 果然,二人立刻伏首谢恩。 当晚,十余只绵羊和几只羊羔被送入军营,营地里煮水宰羊忙了开,不多久便弥漫出烤羊肉的香味儿。 —— 冷玉笙也带着亲信围着篝火席地坐一起喝酒吃肉。 楚辞专注地摆弄烤架上的羊羔,一会儿撒点盐巴花椒胡椒粉,一会儿再翻个面儿。 金神医抱了一坛酒痛饮,间或倒碗酒浇向炙烤到皮已焦黄的羊羔,洒落在篝火上发出“滋啦”声响。 火舌猛地跃起,将羊羔全然裹住,瞬间再落下去。 一双醉眼瞧着火光:“过过酒气,更香!” 白草端来一瓷盆佐料,是用本地沙土中生长的沙姜和沙葱,切碎了拌上盐渍韭菜花,放些豆黄酱调和而成。 人人端碗争抢着要分些酱汁,蘸着羊肉吃,味道极为鲜美。 邱大仙边吃肉边赞不绝口:“江南只有碎渣渣的羊肉羹,哪有这么粗犷豪爽的吃法,过瘾!” 顺手拿几个泥巴裹起的毛鸡蛋丢进火里。 冷玉笙又问他:“城墙当真修得起来?” 邱大仙吃得高兴,笃定道:“小玉哥,交给我你放心。” 冷玉笙点了点头,也不生他唤“小玉哥”的气了,拿刀割了块肉开心地往嘴里塞。 如此他也能放心奉旨回京,去做点别的事了。 比如,找某个连信都不给他回的姑娘算账。 —— 眼见着要到五月底,是皇后派人来取百合香的时间。 甘姐儿和秋儿制香都学的七七八八,每天陪着杨烟忙忙碌碌,完成官员或富家夫人们下的订单。 胡九医术极好,很快在乐事街上小有口碑,游允明考过出官试,又在等待放榜。 日子平静且安逸,手中余钱也越来越多了。 但杨烟总觉眼皮在跳,心绪也越来越不安稳,每日都要去地窖清点一遍百合香。 她搬出从七里县便随身带了多年一摞摞小本本,开始系统整理香方,用的还是自己创造的符号,密密麻麻又记了几册子。 五月二十五这天,杨烟带着胡九去妙墨堂给穆闻潇把脉,只说是调理身体,却是来赴之前答应秦听朝的约。 胡九开了副方子给穆闻潇喝,又把秦听朝拉过去要私下交代些事情,杨烟也想跟过去听。 “姑娘家家,你听什么?”胡九给她推出房门,转瞬将门关上了。 待秦听朝面无表情地出来,杨烟又赶过去问:“别的大夫都治不好,你能行?” “也不瞧瞧我是谁,神医胡九是也,包他们三年抱俩。”胡九拍拍胸脯大言不惭。 “平时装得那么正经,敢情秋儿不在身边,你就现出原形了?”杨烟笑他,还是不依不饶,“你到底怎么治的,跟秦大哥又聊什么了?” 胡九抬手捋了捋没毛的下巴,做沉思状: “其实病因我也不确定,就决定三月一期,不行再换方子,总归能用到合适的。但关键以前的大夫呢,估计年纪大了太古板,不喜变通。我就教秦老板呢——” 他又停住不说了。 “教他做什么?”杨烟耳朵支着正听到兴头上,极烦他戛然而止,“咱俩啥关系,你还拿我当外人?” 胡九挤眉弄眼地笑了:“告诉你也无妨,你不是都脸皮厚到给我寄春宫画了?我就教他按图里面的样式挨个都试试。” 本以为是什么秘方想偷师一下,怎么是这? 杨烟呆住了,脸顿时也烧起来——这的确不是她该听的啊。 她甩了甩头,假装毫不在意:“这又是什么道理,医师还管人家的私事么?” 胡九却道:“医师只论治病的道理,百无禁忌。” 但立刻威胁她:“不过你可不能告诉秋儿我跟你讲这个,否则,我揪掉你耳朵!” 说着抬手做了个拧耳朵的架势。 “是不是你总挨拧啊?所以有样学样。”杨烟“嗤”了一声,又去找秦听朝说正事儿。 —— 没两天,杨烟托秦听朝帮她在烟雨台组了个饭局。 邀了刘家香铺掌柜刘万里、广州香行的老板徐适、西域香行的掌柜陆远行等香药行会里一众有头有脸的人物。 陆文秉跟了来,她又特地把杨三儿也叫来。 隔了许久再见到刘万里,两人已可以如老友般熟稔絮叨絮叨生意经了。 “四月上旬闻香轩开张,至今已一个半月,一直忙着张罗生意,后来又出了点小误会,修了几天铺子。现在终于能有时间邀诸位一聚。” 杨烟举杯敬向在座行内人: “我杨嫣,能在京城立足、生存,离不开各位的照应。刘行老待我宽容,徐行首、陆行首也从来尽着我拿货,点点滴滴皆是情谊。” “还有陆大官人不计前嫌帮我修铺子,杨三儿哥替我担保,一直帮衬我。我一个外乡人,没有大家的扶持,不能独活。我敬各位前辈!” 她举杯饮尽。 众人却不言语,都是江湖行走多年的人物,没人会在意一个丫头片子。 杨三儿刚想站起来替她说话,却听刘万里发话了:“都是行内人,抱团取暖而已。” 有了行老的表态,众人才一同举杯:“都是同行,互相帮衬。” 杨烟笑了,又去一轮一轮敬刘万里他们。 秦听朝中间也过来帮忙敬了杯酒。 酒到半酣时,魏凛松着便服带着采芙到了。 他等在门口,采芙进来只道:“和夫君刚巧路过,听闻妹妹在此,觉的得把前儿个订香露没付的账付喽。” 往杨烟手里塞了张银票便转身离开。 待他们一走,现场气氛不对了,人人脸上泛了笑意,都赶着给她敬酒。 杨烟笑盈盈全部接纳:“小铺如今刚刚重整,今后定会不遗余力回报行会。咱们有福同享,休戚与共!” “祝杨老板生意兴隆呐!”徐适道,众人纷纷祝酒。 杨烟执酒壶酒杯走到陆文秉面前,躬身相敬:“陆大哥,妹妹知你定在行老面前替我说了好话,话不多言,以酒代谢!” 听到称他“大哥”,陆文秉耳朵一热,连忙端杯来碰:“咱们也算相熟了,不说客气话。” “以后还需哥哥罩着。” “一定一定。” 筵席散场后,杨烟把人一个个送到轿中和马车上,才摇摇晃晃地回到烟雨台。 - 经过屏风处,看到小银山还堆在那里。 “静候君来山……”她喃喃,想起了少年胡易。 秦听朝过来搀她:“你一个女子,为何这样拼酒?” “秦大哥,那你为何不把银山拆了?你说胡易还会来取么?”她无视秦听朝的数落,反问他。 “万一,万一他现在腰缠万贯,还记得当年为他备盘缠的你么?” “君子相交,唯心而已。”秦听朝回答,“胡易现在有难处,只要他愿意,这里是永远欢迎他的。” 杨烟明白,这是他摆出的态度,不只给胡易看,也是给全京城的文人看。 看他秦听朝惜才爱才,是兼济天下的儒商。 “秦大哥,你知道么?这场酒,也是我垒起的银山。”杨烟才道。 这是她的姿态,她和行会同进退了,将来有事情,得叫他们合力保她。 杨三儿还在原地等着她:“妹子,我送你回去。” 杨烟拱了拱手:“谢谢三哥了,我有侍女会带我回家。” 甘姐儿已在一旁执了件披风等着。 杨三儿只得告退,但还没走两步,又被叫住。 “三哥,我若遇着难处了,你得救我。” 他回头,见眼前的姑娘满面通红,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动了悲情,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好。”他不忍再看,答应过便离开了。 第256章 我要堂堂正正赢她 「祸端」 五月三十前一晚,果然出事了。 想到第二天香药局的人会来取香,杨烟在地窖口守到半夜。 门口的谭七也收工回去休息了,她才关了铺子,锁紧院门。 甚至面向西方合掌念了念经。 却没注意到屋顶已经蹲了几个无声无息的黑影。 杨烟进了西厢房,躺到床上开始盘算明天见着王成时的话术,想着想着便昏沉下去…… 不对!她猛然转醒,这味道是迷香! 她立刻从袖中抠出粒药丸含进嘴里,倒些水淋湿袖子捂住口鼻,带上萧玉何送她的短剑,将门开出一个缝隙。 院中黑漆漆的,但堂屋的房顶传来风声和瓦片碎裂的响动,瞧着像甘姐儿正持软剑在和人打斗。 而那人将甘姐儿支开后,又有一个黑衣人影摸到了地窖口。 刚要俯身开门,杨烟已用弹弓从门缝弹射出弹丸,那人却像背后长了眼睛般直接握进手里,手指一动便碾成了齑粉。 回头,即使在昏暗中,她也感觉到眸中的森森冷意。 完了完了,都是什么绝世高手……她心里一慌,只能开门拔剑迎了上去。 可迎上去又能怎样呢?她又打不过。 她拿剑刺了过去,但剑只穿过了那人胳膊和身体间的缝隙,在她迅速的躲闪中,黑衣人手中的匕首已经戳进了她的左肩肩头。 但下一瞬那人还是倒了下去,杨烟本就不是为了伤他,只是为了趁机洒迷香粉。 甘姐儿被几个人围着,也不能抽身过来,游允明估计早被迷晕了…… 她只能捂住刚觉出火辣辣的伤口,精神警觉地逡巡着四周。 血从指缝中涌了出来。 “抓贼啦!抓贼啦!”她忽地大叫。 叫声惊动了街巷里的狗,一声声犬吠渐次响起来。 终于也惊动了四周埋伏的人,数人一股脑儿跳了下来,有人将地下倒着的黑衣人带了走,有人则围向了她。 她握住短剑,一只血手忍痛拔掉了肩上的匕首,也握在手里。 血流了一肩膀,冷汗淌了一脸。 “你们是谁派来的?”她问。 无人回应,这些持短刀匕首的人似乎只想围住她,并没有再一步动作。 但她知道,只要动弹一下,便会立刻毙命。 她眼睁睁看着一个人翻入了地窖。 甘姐儿从屋顶翻下来,似也受了伤,仍要回身刺剑努力甩开追她的人。 人已从地窖翻出,只吹了声口哨,所有人都迅速飞身而去。 什么味儿从地窖传来,杨烟踉跄着去看,却被人狠狠拽着又飞身上了房顶。 身后“轰”地一声巨响,连房上的瓦片都跟着震动,地窖中顿时火光浓烟滚滚…… 那人竟扔了火药! 闻香轩外渐渐围满了人。 游允明也被震醒,急急忙忙奔出门。 甘姐儿将杨烟安置在房顶,又落到地上将两边门都打开,黑色烟雾随之扑出,胡九已经冲了进来。 人们便捂着鼻子帮着往地窖倒水救火。 浓烟一直滚到早上才歇。 —— 得亏地窖盖得牢固,只震碎了内部的几块石头,并没有波及到地面,但百合香在被火烧又被水浇后,的确毁了个彻彻底底。 杨烟被放回床上,周围点了数盏油灯,胡九坐在床边给她处理伤口,染血的衣服被剪了半边丢在地上,左半个肩膀胳膊都袒露出来。 她一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胡九却一脸轻松,用她自己的话来笑话她:“你跟我见什么外?别扭捏了,治伤要紧。” “下手真狠呢,骨头都裂开了。你躲慢点,就是心肺被刺破,必死无疑。”他几乎下不去手包扎,“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左半边胳膊仨月就尽量别动弹了。” “听说你是奉旨制的香?”往伤口塞药之前,胡九先扯了句其他的,待杨烟沉思时,忽的将药膏往刀口按了进去。 她的身体瞬间紧绷,发抖了一阵,却咬着牙没叫出声。 胡九见她面色苍白,却闭了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在令人绝望的疼痛蔓延中,杨烟想起皇后懿旨上清清楚楚写的,若逾期完成不了,要严惩不贷。 皇后帮她请“御用”牌子时,是指定不打算叫她完成了。 先捧后杀,现在她不仅违了懿旨,还违了圣旨。 皇后是要借帝王之手杀了她。 而且是有足够理由、正大光明地杀了她。 可为什么非要这么弯弯绕绕?不仅杀人,还要诛心么? 杀的是她,可诛心诛的却是……韩泠? 杨烟睁开了眼睛。 右手伸起探了探怀中,东西还在,松了一口气。 在黑衣人被迷昏倒地的一瞬,她从他衣服里顺了样东西出来。 “胡九,帮忙叫甘姐儿来吧,还有游大哥,我有事相托。”她挣扎着要起身。 胡九摁住了她:“等会儿,等我包完,你难不成要裸着见他们?” “那你快些。”杨烟转头瞅了瞅窗外,天已要亮了,没多少时间了。 “我不在时,铺子就交给你们了,要把地窖好好垒一下,修理好它。”她交代,“给闻潇姐姐添的麻烦实在太多了。” “嗯。”胡九只专心地包纱布,将她左臂和肩膀都缠裹到一起,不过脑子答了一声,又瞬间反应过来,“嗯?你说什么?” —— 谭七早已闻声赶过来,守在门口。甘姐儿去顺义钱庄送过信后,一匹快马便披着晨光急速向北出了城。 卯时刚至,香药局的内侍和女官由王成领着大张旗鼓出了宫。 游允明却收拾了个包裹跑过来塞给杨烟:“阿嫣,香没了,铺子你也别要了,你快走吧,能逃到哪儿是哪儿!” “我走了你们怎么办?烂摊子就撂了?”杨烟笑了,脸色因失血而苍白,笑容却还是生动明媚。 “我们又没奉什么旨。”游允明也不管她还没披上件衣服,说着要抱她起来。 “游大哥,逃不了的,我早就知道。”她拿开游允明的手,盯着他道,“得罪了权贵,除非造反,否则,逃不了的。” “你把甘姐儿叫来,给我换衣服,梳洗一下,我要进宫面圣了。” “面圣?”游允明和胡九却都惊了又惊。 游允明着急得很,连话都起了结巴:“他们巴……巴……不得给你直接绑到菜市场砍头,还能允许你面圣?” “真恨我还没个一官半职,没法子保你。”他又气道。 “皇帝要杀人,没人保的了。”杨烟却说,“你们放心,踏实等着就行。” “皇后要用懿旨圣旨杀我,那我就要堂堂正正赢她。”她鼻子翕动了下。 “你要做什么?”连胡九也绷不住了。 杨烟却盯着窗外不言语。 胡九了解她性子,便往她手里塞了罐药膏,揶揄:“那你带着药,别回头别人还没砍你头,你倒因刀伤疮疡死了。” 一贯的不正经。 杨烟心里反而松快了,朝他挤了一个笑。 甘姐儿拿了衣服过来,俩男人只得出门避开。 给她梳洗时,杨烟又交代了甘姐儿一些事情。 甘姐儿摇了摇头,杨烟却笃定地握了握她的手。 “宫里人来了。”游允明敲了敲门。 转头向胡九骂了一嘴:“来拿人来的倒及时。” 房门“嘎吱”一声打开,一名女子迎着朝阳立在门口。 杨烟已穿好一身白衣襦裙,头发简单用发绳半束在脑后,素面朝天唇色苍白,只在额间用胭脂描了朵海棠花钿。 沐浴在晨光中,身形几近透明。 淡雅如一片微风中飘浮的羽毛。 —— 卯时六刻,一辆鎏金披红马车紧随着香药局的队伍到了闻香轩,着暗绿色内侍服的王成手持拂尘入铺子宣旨。 但进了院子便看到一地瓦砾灰烬狼藉,泥水纵横流淌着。 “吉日吉时,咱家奉旨来请吉香,杨老板这是几个意思?”王成问。 “王都知,百合香已经完成。但,昨夜闻香轩进了歹人,将地窖炸坏了。” 杨烟向前一步,欠了欠身,左手不能动,便未施礼,只淡淡作答。 “炸坏?炸得还挺巧嘛?怕不是你完不成不敢交代,先给烧了?连娘娘赏的银子,也让你吞了?” “小人所说句句属实,院里的、还有街上的,人人都可为小人作证。” “谁知道你们会不会串通?咱们只认懿旨,不认口供。”王成一挥拂尘,“进宫领罪去吧。” “都知,小人受圣上颁了‘御用’金牌,皇后娘娘不得治我的罪,我要求面圣。” “啧啧,给脸就上天了不是?还由得了你?!”王成手一挥便要上来拿人。 游允明忽地挡到她身前:“你不能带她走!《祁律》规定‘八议’之制,既有御用金牌,便属‘议能’之列,定罪须奏请圣上裁决!” 王成瞧着他笑了笑:“下三滥的还要勾引皇子,你又怎知圣上不想定她的罪?” 杨烟右手握住了游允明的胳膊:“我定要面圣的,你放心。” 游允明才慢慢退到后边儿,甘姐和胡九也在望着她。 杨烟道:“都知,您知我命不久矣,不必押送,我有腿,能走。” 说着便跟了过去,被内侍围簇着往外走。 经过门外,和谭七焦灼的目光瞬间相对,杨烟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转身便随着队伍离开了。 裙摆随着移步荡在风里,似一片羽毛又将飘向未知的命运。 第257章 要不要赏你骑骑木驴? 「面圣」 隔了一整个春天,她又回到了这座宫城。 寂寞且狭长的甬道似永无尽头,即使在夏日仍觉冷意侵身。 之前她是客,小黄门躬身客客气气引她。 现在她是囚,被人扯着往前走,只差戴一副枷锁。 到了中宫慈明殿,立刻有人给她加了手镣脚镣。 她左手本不敢动,现在不得不撑着拽起沉重的镣铐。 皇后正坐在靠背椅上,抬手放在扶手软垫上,叫宫女帮她染指甲。 起了皱纹的眉眼间风韵犹存,一张脸却是涂多了脂粉,如同堆积了一夜的大雪。 宫女往指甲上细细涂着寇丹,滴下的汁水鲜红如血。 雪“啪”地碎裂开,皇后露出个笑容来:“好久不见了,沉烟道长。” 杨烟被拂尘打了一下腿弯,她跪了下去,长发便铺展到了地面上。 “真是盈盈如仙子的美人儿呢,怨不得泠儿迷恋你。”皇后的手指不自觉要蜷在一起,却将指甲上厚厚敷着的寇丹弄掉到地上。 砸出一摊碎红。 “娘娘饶命……”宫女立刻低头下跪,战战兢兢。 “没用的东西,把右手剁了!”皇后道。 便有内侍要拉那宫女,女孩泪流了满脸,不过只十四五岁的样子。 “娘娘,饶命!饶命,娘娘!”只会哭着喊这一句。 “娘娘,姑娘有错,您罚她吃吃苦,做做累活都行。女子若没了手,以后就没法伺候您,只能跟着吃白饭,您岂不又少个人手?”杨烟突然说。 听了这话,小宫女竟不敢哭了。 除了王成,从没人敢去阻拦皇后的决定,更无人敢忤逆她的决定。 可……这是个什么东西? 皇后忽地将满手涂了一半的寇丹都甩掉,斜睨着问她:“你是在向本宫说教么?” 她以为杨烟会像往常一样,油嘴滑舌绕一通,推脱说不是不是。 但杨烟淡定地点了点头,道:“是。反正您今儿个就要定我死罪不是么?左右都是死,若能说动您饶过一个便是一个,我想给来世积德。” “掌嘴!” 几名宫女立刻冲过来要扇她巴掌。 “本宫来。”皇后又止住她们,直接向杨烟走过来,抬手就是一耳光。 脸上瞬间多了个掌印。 “二八年华啊,多水灵的脸。瞧瞧都泛了红,本宫又有点不舍得了。” 皇后捏了捏她的脸,阴阳怪气地说着,又去另一边撩起小宫女的手:“豆蔻梢头,纤纤柔荑,可惜可惜。” 将手瞬间丢了下去:“现在,两只手都剁了。” 宫女怔忡一瞬,立刻怨艾地盯着杨烟,继续哭着求饶。 杨烟也愣住了,她似乎知道皇后在生什么气。 “娘娘,杀人不如诛心对吗?剁手容易,但她会永远记得那双手是年轻美好的。”她道,“惩罚一个人不是应该叫她亲眼看着自己的手慢慢粗糙下去,盖上老茧,开裂出口子,指甲变厚变黑,剪刀也铰不动,一点点衰老么?” 皇后的拳头握紧又松开,瞧了瞧自己的手,日日用奶皮保养,还是纤细白净的样子。 她笑了:“说得不错,早知你是女子,就该把你留身边伺候,一定比她强。手不剁了,罚她去内侍省刷恭桶。” 叫那双手日日沾染秽物,未到青春盛年便早早凋谢…… 小宫女哭得更紧,但还是被拖了下去。 皇后又绕到杨烟身边:“你以为你是救她么?可她跟你不一样,是打小在宫里养出的雀儿,天天望眼欲穿地要攀高枝,血里淌的都是毒汁儿。” “铰掉翅膀算什么,她还有歌喉,还有身子,只要在本宫身边,就有内侍争着结对食。给她贬去干脏活,小小年纪心气高,怎甘心沾那些东西,那是连太监都看不起的,去不了多久就得自尽。杀人诛心么,真不错。” 皇后从身边经过时仿佛自带冷风,杨烟感到后背有些发紧。 “别说,本宫还真喜欢你,心思够狠,真想跟你好好玩玩。你扮男人骗本宫,还违了懿旨,你说要不要赏你骑骑木驴?想听你坐上头叫两声。” “娘娘,民女是御用制香师,您不能对我用私刑,死罪更当由圣上裁决。”杨烟抬眸道。 “呵呵。”皇后冷笑一声,“破牌子不是本宫给你的么?” “你放心,本宫不得罪你那情郎,让他把账都算本宫头上,本宫会叫圣上亲手下令斩了你。” “红颜祸水……当真不假。”她捏了捏杨烟的下巴。 父子生罅甚至反目,这戏码,似乎比坐木驴更好看。 那韩泠离死期也不远了。 —— 杨烟又被带到前廷,直接押到了御书房门前,按着跪在院中。 内侍往御书房门前的高台上搬了龙椅,等昭安帝下朝归来审案。 日头渐渐移向头顶,皇后座位安置在龙椅旁侧,内侍宫女们也都站立在阴凉处,只有杨烟跪在太阳底下。 手上镣铐坠得她肩膀更疼,血水又泛出,浸湿衣襟,很快又被晒干。 昭安帝一直没有过来,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静。 马上到酷热的六月,杨烟晒得汗流浃背,满面涨红,伤口进了汗液,又是火辣辣的疼。 她一直咬着牙撑着,直到两眼发昏、精神恍惚,突然倒向地上。 小黄门往她头上泼了桶凉水,她才幽幽转醒。 昭安帝终于在马抚青的通传声中姗姗来迟,此刻已脱去朝服,戴一顶矮脚黄色帽冠,面色冷硬地坐了下来。 冰盆、瓜果立刻跟上,摇扇子的宫女手上不敢停歇。 杨烟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抬袖抹了把脸上的水。 她终于看清了不远处的人影,也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偏偏人们把他叫“天子”。 “罪女还不下跪!”马抚青一声高喝。 杨烟轻笑一声:“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了。” 她又端正磕了个头:“民女叩见圣上,圣上万岁万万岁!” “叫她抬头。”昭安帝拿嘴接了皇后递来的一颗葡萄。 一小黄门便上前扯了她一下:“抬头!” 杨烟又把头抬起,便和不远处的帝王四目相对。 那是一双熟悉的冷眼,幽深疏离,仿佛了蒙了层雾气,和冷玉笙的眼睛一模一样。而他不笑时,和这个人也几乎一样满身肃杀。 但,叫抬头不代表叫抬眼,天子的面容不是谁都能见的。 小黄门立刻往下按了按她的头:“谁让你犯天颜的!” 昭安帝见眼前女子又是水又是血的混了一身,面容清浅,眼神却明亮,眸中盛满倔强——他大概知道儿子迷恋她什么了。 但这种难驯服的小野马,如何上得了台面? 左右不过一个合情合理的了断,也能跟儿子交代。 “太子大婚是国事,朕赏你金牌亦是信任托付,既未完成交付你之事,依律当斩。”昭安帝轻飘飘道。 皇后却从座位上起身,跪在他面前: “陛下,太子大婚少些用度无碍,都是些礼仪规制,臣妾懿旨就当没立便罢了。但她是吴王的人,吴王是您的、也是臣妾的儿子。将来臣妾保不得也要做这姑娘的母亲,怎忍心怪罪于她。此事还容吴王回京后再议?” “你的懿旨当没立?那朕的金牌呢?”昭安帝气道,“规矩是规矩,律令是律令,皆不得违。那小子的账,朕还没跟他算清。” “陛下……”皇后祈求地望了他一眼。 昭安帝叹了口气:“皇后既为你求情,朕就赏你个体面。赏一丈白绫,自裁吧。” 皇后拿手帕拭了拭眼角的汗液,唇畔勾了勾。 但她还未起身,却听背后传来一句—— “陛下,民女又没犯错,为何赐我死?” 第258章 其实她在钓鱼 「奉香」 皇后回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杨烟却不知什么时候挺直了脊背。 “什么意思?”皇后问。 “回娘娘,民女不敢违背懿旨,更不敢短了太子大婚用度。”杨烟叩了个头。 “你不是……”皇后愣了愣,慢慢起身,眼神望向旁侧垂头站立的王成。 王成迅速过来搀扶,回望的眼神中也盛满不确定。 “胡扯!明明王都知过去时,你的地窖都被炸了!”皇后劈头盖脸骂她。 杨烟解释:“王都知来时,民女说的是‘百合香已经完成,但地窖被歹人炸坏了。” “可民女从未说过,百合香被炸坏了。字字句句,在场人皆可为民女做主!” 杨烟又伏首道:“圣上,百合香民女早就备好,现在已叫家里人送到宫外,圣上可派人去取。” “香既无恙,那你进宫来做什么?口口声声来领什么罪?”皇后突觉似乎掉进了什么圈套。 “昨夜闻香轩进了歹人恶意毁香,民女既是御用制香师,地窖遭毁终究有负皇命。民女不敢推责,只盼能进宫面圣,由圣上定罪,并请求捉拿歹人,替民女申冤!”杨烟回答。 “明明是你恶意毁香,嫁祸别人!”皇后语气急促起来。 杨烟声线平淡:“娘娘怎能妄测民女恶意毁香?毁香便是抗旨,民女不敢抗您的旨。” 皇后气结,转向昭安帝:“皇上,你为臣妾做主!” 昭安帝却颇感兴趣,抬手止住她:“无妨。那……谁来着,你既说香送到了,便先取来瞧瞧。” 他握了握皇后的手,柔声道:“阿媛,不耽误儿子婚事为宜。” 皇后唇角一抿,拿帕子捂住嘴巴,点了点头。 “民女怕歹人继续毁香,托人将香送到皇城西门门口,还望圣上派稳妥之人去取。”杨烟抹了把下巴滴下的不知是水还是汗,请求。 虽然说的淡定,心中却也在打鼓。 他们,还顺利吗? —— 甘姐儿带着游允明、胡九和秋儿推着马车已在城门前等候多时。 所谓“狡兔三窟”,杨烟老早备了几份百合香,分别藏在穆闻潇家中和胡九的医馆里。 从不下没后路的棋,她和苏可久都是如此。 但香药局的人每每来询问进度,查看香料,杨烟只给他们带进地窖,最近几天又日日守在地窖门口。 游允明以为她在守香,其实她在“钓鱼”。 终于,鱼上钩了。 杨烟交代甘姐儿,她离开后便用马车装好百合香,推到西门。 等着。 等到日上三竿,又等到正午,却迟迟不见有人来取。 甘姐儿几人的心情越来越焦灼,汗水皆流了满脸。 游允明拿脖上搭的布巾擦了把汗,忧心道:“阿嫣不会——” “闭嘴!”胡九打断了他,甘姐儿亏在不能说话,只拿脚跺了他脚一下。 游允明顿时疼得龇牙咧嘴,这姑娘看着文静柔弱,但是个实打实的“铁娘子”。 他真为自己的将来担忧。 “来了!”三人正掰扯着,秋儿叫了一声。 一众内侍抬着个步辇从角门鱼贯出来。 “是为太子备的香?”走近他们,打头的内侍问,正是高涯。 “开箱查验!”高涯道。 游允明往箱前挡了挡:“这是为太子制备的香药,你等不得碰。” “不开箱怎知你带的不是兵器!” 胡九拉回了他,向高涯拱了拱手:“中贵人,您请开箱,但内里香药贵重,不得启封。否则,您也担不了动太子喜香的罪责。” 高涯不屑地笑了笑。 秋儿又欠身问:“中贵人,我家姐姐还好吗?” 高涯便派人开箱清点,边切齿笑道:“好的很。” 那个曾经用弹丸烧他的小道人,还是个女人,他恨不得把她的手捣成浆糊。 清点完毕,和之前香药局报的类目的确一致。 “走吧。”高涯命人将几个箱子抬上步辇,起步要走。 “中贵人,我们得跟着,看着你们把香药运送妥帖。”秋儿又向高涯要求。 高涯瞥了她一眼:“你以为皇宫是你家啊。” 秋儿向前一步,往他手中悄悄塞了锭银子,笑道:“劳烦通融通融。” 高涯笑了笑,将银子收了,却斥她:“还真把皇宫当家了。” 转身便离开。 甘姐儿有些焦急,想冲到前边去,却见一个人走到他们面前来。 \"本将来护送。\" 是佩剑的黑漆甲将军沈铮,现在已由副转正,被陆鹏举提拔为行门班都知。 他向甘姐儿点了点头,转身跟上步辇。 在通向前廷的大道上,内侍队伍走着走着,忽得要往后宫方向拐。 沈铮立刻抽剑架到高涯脖子上:“高内侍,这么大热的天儿,圣上和皇后娘娘还在御书房等着呢。” “是,皇上还在等着。”队伍中一个小黄门突然跟着附和。 那是昭安帝身边的人。 “认错路了,认错路了。”高涯抬手拨开剑,笑着又指挥队伍重新拐回去。 —— 昭安帝本不屑于参与这种后宫断案,只不过想见识见识他儿子中意的、宁愿违祖制也要娶的女子。 到底是想亲手杀了她,才能叫那忤逆的小子知道谁才是爹。 他以为这场戏一刻钟便能结束,现在却等了半个时辰,竟有些后悔不叫人找间清凉的屋子了。 但帝王的架子还得端着。 身侧冰盆已经化了满盆的水,宫女又换来一盆冰。 皇后却无心想天热不热了,只想着如何才能弄死眼前跪着的女子。 杨烟跪在太阳底下,心内焦灼但脸上坦然,所幸泼了凉水的衣服正在慢慢晒干,带走了一些热度。 在沈铮的护送下,内侍队伍抬着步辇来到了帝王面前。 看到是沈铮,杨烟松了一口气。 规划这一步时,甘姐儿给她写,皇城西门有吴王的人。 “果真送到了?”昭安帝饮尽一碗山楂冰碴子,问。 马抚青便带香药局的人向前验看。 皇后脸色变了,她瞪眼望向高涯,高涯只能低头往后退了一步。 “回皇上,送到了。一百样香药,不多不少。”马抚青来回禀,眉眼也笑了弯,“恭贺太子殿下大喜!” 昭安帝嘴角斜着向上挑了挑。 真是狡诈的女子,能借帝王之力,堂而皇之地摆皇后一道。 这样的人,就更不能留给儿子了。 他倒乐于放在后宫,还能制衡下中宫。 皇后也不至一手遮天。 再看阳光下跪着的女子,青丝铺地,衣裳染血,眸子如黑葡萄晶莹剔透,眉间花钿带了抹妖冶风采…… “既如此,朕赦你无罪。皇后误以为你违了懿旨,却还能为你求情,着实宽厚仁德,不失母仪天下之表率。” 昭安帝开始打圆场:“阿媛,既是喜事,还当为子孙积福,你饶了她吧。” 皇后虽然牙齿要咬碎,神色却慢慢恢复如常:“臣妾尽了本分而已,是皇上爱民如子。杨烟,今日捡回小命,还不跪谢皇恩!” 昭安帝点了点头:“你叫杨烟?起身往前走几步,叫朕好好看看?” 语气一瞬暧昧许多。 不对,皇后突觉异样,昭安帝眸中的光芒俨然含了另一种意味。 儿子看上的女人难不成还叫爹抢了去? 皇后心中有些酸楚,又有些快意,如此岂不来日方长? 待皇帝处理过“好”儿子,她再来摆弄这小狐狸。 她的脸上迅速转换表情,转瞬笑成一朵牡丹:“姑娘正是妙龄年岁,的确芳泽可亲。” 算是给丈夫松了口子。 昭安帝听明白了,再无禁忌,立刻道:“ 既是御用制香师,制香有功,朕就封你——” “皇上,民女的案子您还没审。”杨烟却出言打断了他。 第259章 蚍蜉何以撼树? 「击鼓」 闻香轩掌柜因违懿旨被押入宫的消息不胫而走,苏可久听到后立刻奔出翰林院,骑马去了萧府。 萧叶山上朝未归,他焦躁地在书房外等。 萧夫人恰巧路过,连忙叫他去屋内坐下,又嘱侍女奉茶。 苏可久收敛好情绪,求她:“师娘,能允我见见寂桐姑娘说几句话吗?” 萧夫人笑了,到底是小儿女,打趣道:“不过半月就成婚,这几天都等不到了?” “确实有些事情。”苏可久没心思害臊,突然要下跪,“师娘,求您了!” “这是干嘛?你想她也是自然,她也天天在等你。” 萧夫人扶起他:“师娘可不像你老师一般古板,趁着他没回来,可以叫她见见你。” 苏可久便等在花园的凉亭,不一会儿,寂桐被侍女带了过来,却举着一把团扇遮面。 团扇上绣着碧绿荷叶和粉色并蒂莲花。 “苏……毓,你找我?” 她已经不叫哥哥了。 “寂桐,能托你求求老师,去救救杨烟么?”苏可久直接开了口,心内焦虑再也藏不住。 “她怎么了?”寂桐将团扇放了下来,小嘴已经撅起来,“你是为她来找的我?” “是,是为她。”苏可久点头,“婚嫁前本不能见面——” “她怎么了到底?”寂桐手里把玩着扇子,问。 “她制的香被人弄坏了,交不了皇后娘娘的差,皇后要赐死……”他说不下去了。 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口,他徒劳地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可为之死,而不可为之生”,是曾经说的话。 但这是在她好好活着的前提下。 若她死了,他必然活不了。 寂桐似也从他脸上看明白了些什么。 这个书生一向心思沉稳缜密,极少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恐惧。 他真的慌了,脑子也不转了,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心,仿佛回到了母亲去世的时刻。 寂桐还是走到他身边来,抬手抱住了他。 苏可久将头埋进她的颈窝,他在发抖。 旁侧侍女连忙面红耳赤地背过身去。 寂桐抚了抚他的后背,安慰他:“没事的,阿嫣妹妹吉人自有天相,我这就去求爹爹,你别害怕。” 苏可久扣紧了她的身体。 萧叶山回来后,寂桐便进了他的书房,等她出来时,萧叶山便又出门,准备乘马车入宫。 “老师,您带上我吧!”苏可久慌慌跟了上去。 萧叶山回头瞥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也好。” —— “你还有何冤要诉?”昭安帝问杨烟。 皇后又从冰中剥出粒晶莹剔透的葡萄,送进他口中。 “民女的地窖被武功极高强的数名歹人毁了,民女也遭刺杀死里逃生,请求圣上捉拿歹人!”杨烟撑着身子磕了个头。 她实在、实在太累了,头磕到地上,几乎抬不起来。 皇后剥葡萄的手一抖,转瞬恢复如常。 昭安帝嘴里咕哝咕哝着,终于吐出一粒葡萄籽。 宫女伸手接了过来。 “阿媛对此事可有耳闻?”昭安帝若无其事地问,又从皇后手中接了粒葡萄。 “臣妾,不知。定是她得罪了哪些土匪。”皇后道。 昭安帝没说话,回过头来:“这案不归朕管,你既是京城百姓,遭了抢劫当去虞都府报官。” 他不耐烦了,起身便走。 但“咚咚咚”的鼓点声已刺破空气,由鼓院传到了前廷。 “有人敲登闻鼓!”马抚青一惊。 —— “怀远,老师问你些话,你当如实回答。”马车上,萧叶山问苏可久。 苏可久放下了掀车帘的手:“好。” “你想不想知道寂桐跟为师说了什么?”萧叶山问。 苏可久低下头,不吭声。 萧叶山觉得时间紧急,也不废话:“她道那姑娘不是你亲妹子,却胜似亲妹子,叫为师通些人情义理。你当真和那女子没有私情?” 苏可久摇了摇头:“老师,学生十年寒窗,一直读书备考,不曾考虑过男女私情。她接替母亲扶持我,于我,恩大于情。” 他顿了顿,又道:“负人恩义,亦是禽兽之为。学生心内煎熬,如抱冰炭。若今朝她被处死,我余生恐不能释怀。” 他声调平淡,却不敢肆意展平心里的褶皱。 萧叶山点了点头,扯过他的手轻握一下又放开:“叫你做不义之人,为师不是称职的老师和父亲。罢了,你们的事,你们年轻人自己解决吧。” 苏可久简直不能相信,愣了半晌才被车外传来的、急雨般的鼓声惊醒。 “有人在敲登闻鼓!”萧叶山拉开车帘道。 苏可久连忙叫停了车。 数十顶帽披背的香药行人由刘万里带着跪在皇城东门登闻鼓院前,杨三儿正在奋力击鼓。 鼓院官员刚要驱离,却被萧叶山止住了。 —— 登闻鼓响,是为上达民情,或上诉、举告、请愿、自荐,帝王皆要亲自受理。 鼓院的官员捧着一个纸卷狂奔而来。 昭安帝不得不稳住身子:“所为何事?” “京城香行数十人伏阙请愿。”官员答,“请愿圣上查出蓄意破坏行当经营之人,护商家之益。” 昭安帝鼻子一抽,冷笑一声:“商户也搞文人伎俩?” “伏阕上书”这种事,还是当年以通敌卖国罪扳倒吴雍时,他亲自授意宰相,鼓动一帮太学生起的好头。 如今竟报应到了自己头上。 昭安帝摊开手上的纸卷,是足足百人的请愿书,香药行会成员,一个不落。 若是驳回去,失的是整个行当的心,香药税收一直是国家财政重要来源。 他此刻终于仔细审视了下台底下跪着的女子,也不过一身弱骨,竟能煽动一个行当为之鼓呼? 而商人逐利,她又许了他们什么? 求的,却不过是一件小事。 以此等代价倒逼帝王来查一个小小的香铺失火案,这个女子又是图谋何事? 他不敢再小看她。 他竟不顾酷暑,起身走到太阳底下,将白纸摊开放到杨烟跟前。 “是你叫他们来的?”昭安帝问。 “不是民女。是行当同仁不忍见民女铺子遭毁,亦怕自己遭遇此事,自行前来,祈求圣上开恩。”杨烟抬眼道。 “士农工商,商为末,你竟妄图以商行制约朝堂吗?” “民女不敢,蚍蜉何以撼树?圣上大可打发他们回去。” “登闻鼓都敲了,朕如何打发他们回去?” “只要您受理民女的案子即可。”杨烟一字一句道。 昭安帝又笑了,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似乎面对的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是吴王授意的么?”他语气陡然一转。 “圣上,民女是独立的人,与吴王无关。只是,害怕而已。”杨烟与他眼神相撞,却未避开。 “民女正正当当开铺子做生意,却屡次遭遇暗算,到底想不通背后主使究竟是谁。” “今日侥幸逃脱,但民女……很害怕,又活不过明天。” 杨烟的眼神越过帝王,又望向皇后。 皇后已经一脸铁青,却仍抬头挺胸地坐着,未曾看她一眼。 昭安帝几乎一瞬清明,她在指有人暗害她,而这人地位很高。 他当然清楚是谁。 一股熟悉的味道…… 是后宫状告别人常用的迂回手段。 而位卑者能告倒位高者的,极少。 待位高者缓过气来,位卑者的下场只会更惨。 第260章 拖出去,腰斩 「极刑」 “陛下!”一声低呼传来。 是马抚青引着萧叶山到了,身后跟着苏可久。 苏可久一打眼便见着杨烟几乎穿了件血衣,孤零零地跪在太阳底下。 帝王正捏着脸审视她,像在看拿草棒在瓷罐中逗引的蛐蛐儿。 昭安帝松开手,坐回到龙椅上,立刻有宫女拿冰水浸过的布巾来给他擦汗净手。 萧叶山和苏可久跪到了台下。 “臣闻鼓院有集体请愿者,已着人去搭凉棚,制备茶水。天气炎热,确保不出人命。”萧叶山汇报。 意为外边已经稳住不至于闹出更大事来,只等皇帝一声决断。 昭安帝立刻像看到救星般叫人给萧叶山看座:“萧卿既来,不妨同朕一同审案。” 苏可久退着站在萧叶山身后,不敢再看杨烟,拳头在袖中握了紧。 “依卿看,当如何?”既是从鼓院过来,一定知道事情始末,昭安帝并不废话,直接问。 “陛下,容臣问问她。”萧叶山道,继而转向杨烟, “我问你,若圣上允了外头请愿,去查你的案子,你可有凭证?无凭无据,红口白牙,即是诬告,不只你难逃一死,还会连累外头那些人。” 他在暗示杨烟,妄图以小博大,要么有后台,要么有筹码,若什么都没有,还应早退为好。 “萧大人,外头同行的确是自发而来,与民女无关。”杨烟答。 “既如此,那一码归一码。” 萧叶山起身又跪下:“敲登闻鼓既是自发为杨氏而来,臣以为,当先允了行当请愿。至于杨氏之诉,后续再由圣上悉心查明。” 先把登闻鼓的事了结,对外留个谛听民意的好名声。而卸了这块磨,那驴怎么杀都行——这是传达给帝王的意思。 苏可久霎时急出了一脸汗。 昭安帝点了点头,正合他意,但这种话非得叫别人说出来才行。 “告诉他们,朕收了请愿书,会查清闻香轩一事。”昭安帝终于向鼓院官员表了态。 —— “香药乃对外舶商、对内税收之利国重脉,兹事体大 。香行赤诚团结,朕心甚慰,着今年减税赋一成,惟愿诸位各展其才,愿我朝香事兴盛……” 马抚青亲自到鼓院门前宣了圣旨。 跪着的诸人皆晒得红光满面,兴奋高呼“万岁”。 降一成赋税,意味着今年自家生意定有赚头。 他们以前只知抱团为不被官府欺负而已,今日还是第一回尝到了抱团的天大好处。 待马抚青走了,登闻鼓院吏员又端来茶水和干果,搬了凳子,将他们引进凉棚歇息。 又被这般好吃好喝待着,香药行人皆对帝王感恩戴德。 “没想到真叫杨掌柜说对了,跪一跪就能掉钱出来,今儿跪得值了。”徐适拿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对刘万里道。 那日宴请,在众人都许下休戚与共的酒语后,杨烟对他们道,她想借行当之力一回,一能为行当扬名,二能为诸位谋利。 刘万里率先答应,众人借着酒意只能跟着答应。 早上杨烟一走,甘姐儿便叫谭七送信给杨三儿和刘万里。 杨三儿自然赴汤蹈火都行,刘万里却考虑得更多。 信上写着:“吾知行老顾虑,且看在下行事。若判死的局能被在下扳回,那行老当信在下能为行当谋利。只须集体去敲登闻鼓,有太学生伏阙上书在先,绝无性命之忧,在下自会撇清干系。届时事便化小,圣上为保皇室颜面,锦上必有添花重赏。” 活了快五十年,他算看明白了。 这女子每一步都在铺路筹谋,从不空谈“感情”,只与人分析利弊,叫人考验她,也愿意舍弃自己的利益让渡别人,在博弈中永远寻求合作,让大家都获利。 做生意到底得先下本儿,他也得信她一回。 他先纠集行内人联名写了请愿书,聚在登闻鼓院附近等消息。 沈铮送过香又传消息回来后,他便带人去击鼓。 他想,命都能在帝王面前争回来,那这人就不简单。 一直缩手缩脚的做商人,他从未想过以卵击石去救什么人。可在快要知天命的年纪,竟横生了一股少年豪气。 这一辈子,总得干点不一样的事情。 刘万里沉浸在某种激扬的思绪里,被问话吓了一跳,连忙捧起碗喝茶。 “待她出来,推举她也做个行首吧。”陆远行提议,“既能通天,定能给行当谋路子。” 世事就是这般,只比别人好一点儿时,周遭尽是打压算计。 只有走到了更高处,能给他人带来利益,换来的才是倚仗。 人人都在拨自己的算盘,而他们打算倚仗之人其实还在御书房空地上可怜地跪着。 她现在只有自己了。 —— 眼见两个时辰又快过去,日头开始西斜。 昭安帝命人给杨烟送了碗水,手镣太重,她躬身将头埋进碗里,捧着大口喝,像一只渴极了的小狗。 他竟起了些怜悯,这样惹人怜爱的女子,就要死了? 像路过花园,随手折掉一枝花朵,花刚被雨水打过,挂满晶莹水珠,叫人想探到鼻前轻嗅,浸水养入花瓶赏玩,并不忍立刻丢了任它化为泥土。 他有过无数的女人,宫里的或小心翼翼迎合,或存了无数心思,图着从他身上讨东西。 只有在宫外,才能像个正常男人,床笫之余还得着些读书观画、点茶品香和填词听曲的乐子。 而宫外勾栏中的女子,艳丽妖娆,又少了这么一股子清淡的倔气。 终于在心底叹了一声,“我儿好眼光。” “陛下,该审案了。”萧叶山轻声提醒。 昭安帝回神过来,刚要发问,苏可久却向前一步跪下道:“陛下,天气炎热,臣不忍见娘娘和您一直曝于阳光之下,不若入室继续审理。” 萧叶山嘴角动了动,他知道苏可久的心思。 不仅仅是担忧杨烟的身体,更怕她大庭广众真说出什么来,收不了场,私底下审,一切还可转圜。 而昭安帝早就不想在院中待了,便移步到了御书房中。 皇后却急着要告退。 “阿媛,急什么,帮朕断断案。”昭安帝拉住了她。 好戏开场,怎能没有主角? 皇后不得不又坐了下来。 御膳房端来解暑酸梅汤和百合绿豆粥,也分给苏可久一碗。 苏可久看了看跪在御书房的杨烟,想往前去,却被萧叶山揪住了衣襟。 他只能退回来,站着喝汤水。 - 汤水喝毕,昭安帝擦了嘴,漱了口才问:“说吧,可知歹人样貌,主使是谁?你又要告谁?可有诉状?” “民女不知歹人样貌,主使是谁,并无诉状。”杨烟答。 昭安帝笑了,吃饱喝足,连肚子都跟着抖动一下。 “既是不知名歹人,又无诉状,你不求官府,要朕如何查起?” “民女告的是有人违背《祁律》,私下豢养杀手。”杨烟抬眸道。 昭安帝神色顿时一凛,他握住龙椅把手稳住了身子。 皇后手中的碗却没端住,猛然一晃,身侧王成立刻伸手过去扶稳。 就差把“状告皇上”几个字明明白白写脸上了。 毕竟,除了帝王家,民间谁能养得起大批杀手。 “圣上体恤万民,曾下令不允许豢养杀手死士暗卫,还将之写入律法。一是为了孩童不被拐卖训练,二是避免民间出现凶杀报复,三是为了朝堂稳固,以文治天下,是利国利民之策。” “然,民女却被一路武功高强、行踪隐秘的杀手盯了许久,遭到数次暗杀皆死里逃生,民女昼不能食,夜不能寐,整日惴惴不安。” “正因行踪隐秘,民女并不知杀手来历,幕后主使是谁,报官无门,唯求圣上做主,护佑百姓。” 杨烟说毕,伏身又是一拜。 昭安帝脊背已经渗出冷汗,皇后显然松了一口气。 这不是兔子跑进了猎户门么? “朕是下过律令,自此也从未闻未见豢养杀手一事。”昭安帝否定了她,突然又问,“无凭无据,怎得咬定是杀手?” “萧尚书提醒过你,空口白牙御前诬告,只有一死。” “皇后,你可听闻杀手一事?”昭安帝转头又问了皇后一遍,这回,没叫她“阿媛”。 皇后摇了摇头:“臣妾日日只在后宫,见识极少,哪懂什么‘杀手’‘杀脚’?” 昭安帝便道:“你今日闹出这等阵仗,不仅满朝、满城,整个大祁恐怕都传遍了,史官亦会载入史书。然后你告诉朕,你什么都不知道?” “叫帝王陪你一介小民玩么!”他猛地一拍桌子。 既已移入室内,在场人不多,便不用顾虑太多。 “拖出去,腰斩。”昭安帝收回怒意,轻飘飘赏了道旨。 本有心赦她,她非要往钩上蹦。 毕竟,知道得太多,也是滔天大罪。 腰斩是极刑,历来只有写反诗且一身傲骨的文人有这种待遇。 叫她清醒地看着自己肢体分离,上半身还能向前爬两步,看着自己血流成河后,在极度痛苦中慢慢死去。 他似捏着那枝花,将花瓣一片片揪下来,零落成雨。 昭安帝心中隐隐升腾起某种酷烈的快意。 他向她投来权力的凝视,看着她被内侍拖起。 铁链叮叮当当打在地砖上。 “腰斩”两个字一出,房内人皆倒吸凉气,一时间寂静无声。 苏可久已经站立不稳。 可是这姑娘被拖起身子时,却稳稳站了起来。 她说:“我有凭证。” 第261章 是您吗? 「赴死」 “民女有凭证。”杨烟挣开内侍的手,“但只能亲手交到圣上手里。” 皇后眉头一蹙。 王成带杨烟入宫时,她专门嘱托过,要搜身。 此刻她紧盯王成,用眼神传递着询问。 王成向她点了点头,的确是搜过了。 “陛下,这女子诡得很,当心有诈。”皇后道,“不如速裁。” “皇后在担心什么?”昭安帝瞥向她。 “没,没。”她心虚地转过脸,抓了把核桃米吃起来。 “交给抚青,一样。”顿了片晌,昭安帝命马抚青过去拿东西。 杨烟笑了笑,终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灰布包裹,交到马抚青手上。 皇后手中的核桃捏了碎,她身上怎么竟还藏着东西? 马抚青呈上来交给昭安帝,昭安帝打开只瞅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合了上,攥在手里。 只静静凝视她。 杨烟了然,今天她当真回不去了。 她右手忽地扯开自己的衣服和包裹纱布,将左半边短衫褪到肩下,露出肩膀已起疮疡流着脓血的刀伤来。 也几乎用尽了力气。 一个女子,能在众人面前袒露身体,已经存了必死的意志。 昭安帝回想起韩泠满身是血入宫的情形,又忆起春搜时他胳膊的伤口。 武艺高强之人尚不能自保……眼前的女子,又如何抗衡? 这些伤和血,都在质疑着他,到底是做错了么? 杨烟站直了身子,道:“习武本应行侠仗义、锄强扶弱、保家卫国,用于暗杀暗算、刺探监视、残害百姓,着实让人唾弃。今日遭难有我,明日还会有别人。任由此暗径肆虐,国法律令等同虚设。” “民女一贯胆小,从没想过殉什么道。费尽心力走到您面前,只为求个自保。但,但若舍一身能救他人,这条烂命,也值得了。” “好了,请圣上赐死吧。”杨烟垂下了头。 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认与不认,只在帝王一念之间。 她很快抬头起来,终于转头望了苏可久一眼,自道别后,已许久未见。 再看一眼,记住他,她就可以上路了。 苏可久一直木愣愣地盯着她,眼眸中有什么在汹涌,要不是萧叶山死命摁着,他的堤坝早已溃决。 杨烟向他露出个明朗笑容,然后拖着锁链转身往外走。 帝王没有发话,那么旨意就没有改变。 左右内侍扣住她的胳膊,却畏惧于伤口的恐怖,不敢再用力,只推着她向前。 萧叶山再也拽不住身侧已失了魂的男子,苏可久踉跄着扑到龙椅前跪下:“陛下,她到底做错什么了?何至于此?” 萧叶山也跪了过去。 杨烟已经一步步出了殿门,斜阳照到脸上时,她仰面向西方,微微眯了眯眼。 腰斩么?挺好。 胡九给的药膏也没用上。 他到底猜错了吧,这一趟,她真就没打算活着。 她早该死在掩月庵了。 - 昨夜杨烟从那名被迷晕的刺客身上顺出一块令牌,上头图案奇特,似旋转着的长毛小绒球,中间印着个小小的“赤”字。 赤影阁? 什么记忆似乎在复苏,然后轰然袭来。 她曾在阿艮身上见到同样的图案,却不记得是什么时间。 或许是他背着她时不小心瞥到脖后的文身,或许是翻他袖子时见到里衣内袖口绣着图案,或许同样的令牌曾被他显眼地挂到过腰间…… 总归是亲眼见到过,但被年少的她直接忽略掉。 她也早该猜到阿艮是做什么的了。 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那些罪恶勾当,从过去绵延到现在,到底难了结。 她想起父母的死,当年的定州大雪中,若娘是带着她一同死在爹爹尸身面前的,该有多好。 一家人便早早团聚了。 苟且到现在,不仅害了掩月庵,害了胡易和他的娘亲,还得孤零零地走。 她转回了头,伴着夕阳又向前迈出一步。 强打的精神再也支撑不住伤痛疲惫的身体,她眼前一黑,从台阶上跌落下来。 猛然的下沉拽得左右内侍都踉跄一下,下意识松手任由她跌了出去。 倒地的瞬间,竟依稀听到帝王的声音响在身侧——“好人都叫你们做了,坏人都是朕来做吗?” 她是想回答他的,却再也没了意识。 是昭安帝竟从龙椅上跃下,奔到已晕厥在地的女子面前,不知在质问她,还是透过她去质问远方的儿子。 韩泠带着伤进宫时,他问是谁派的刺客,儿子道“不知是谁”。 后来胳膊受伤,他问如何伤的,那小子骗他说是狐狸咬的,后来又暗戳戳问:“父皇,是您吗?” 一回比一回伤他心更重。 他自然知道是谁做的,但为了朝堂稳定,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现在只想再回答儿子一次,不是朕,不是朕! 春搜围猎时,他叫暗卫跟着独自行动的韩泠,在另一个杀手甩出飞镖时,及时打歪了方向,才不至伤及儿子性命。 时至今日,他问这姑娘主使是谁,她也只说不知道。 和儿子如出一辙,宁愿去死,也不明明白白指认出来。 都“无语问苍天”吗?左右无外一句——“君之过”。 若这姑娘再死在自己手里,那小子是不是又会红着眼再问他一回——“是您吗?” 他该是连反驳的底气都没有……君王也是人啊。 昭安帝有些乏了,当场宣了御医,给杨烟喂了些水,重新包扎了伤口,叫马抚青差人把她送出宫去。 苏可久和萧叶山已经平身退到一侧,此刻他祈求地望了老师一眼。 萧叶山摆了摆手:“去吧,记得回家就成。” “老师,学生欠寂桐的情,会用一生来报还。” 苏可久躬身郑重施礼,才跟到马抚青身后出了前廷。 萧叶山瞧着他不管不顾的背影,心内清明如斯。 收人心这种事情本就复杂,知道杨烟是个女子时,他便明白某一步自己做错了。 苏毓把人交了过来,心却还留在原地。 此刻他才似看到魂魄无着的傀儡终于回了魂。 是个有责任知恩义的君子,他没看错人。 如这孩子所说,“恩”大于“情”,那便叫其也欠着自己天大的恩情吧。 看来女儿早看明白这点了。 萧叶山从思绪中抽离,又回身站好,瞧着亦在冷面沉思的君王和早已一脸煞白的皇后。 显然还有更棘手的事情等着处理。 —— 天已经黑了下去,甘姐儿他们却还坚持等在皇城不远处。 有了萧叶山的妥帖安排,下午御书房内的消息一直被锁着没往外送。他们并不知杨烟到底在宫里经历了什么,只知道得等。 只要她不出来,就得等。 待宫门掌上灯时,终于看到杨烟被内侍用步辇抬着从角门送出。 “阿嫣没事了!”秋儿转身抱着胡九兴奋地跳起来。 一向要强的甘姐儿眼角竟然蓄了泪珠。 游允明悄摸摸试探着碰了碰她的腰,想安慰下她,却被甘姐儿用胳膊肘又捶了肚子一下。 他忍着没叫出声,待步辇到了跟前才看见,身侧竟还跟着状元苏毓。 “苏——”胡九许久没见着他了,抱了抱拳想打个招呼,却发现这个男子只专注盯着步辇上绑了纱布、衣着狼狈的姑娘,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内侍省安排的马车过来,苏可久脱了外袍裹在杨烟身上,直接将她横抱着上了车子。 众人有些面面相觑,这算什么?不应该女孩子去陪着么? 但宫里的车子已经轱辘着走远了。 他们只能坐上胡九的马车,跟在后面。 第262章 就快到家了 「回家」 苏可久觉出她浑身滚烫,手脚却冰凉。 快要大暑的天气,受着伤戴着镣铐没吃东西又跪了一天,即使不判死罪,命也没了半条。 杨烟还在昏睡着,他抱紧了她,慢慢拿面庞贴上了她热气腾腾的额头。 最后一回了吧,还能跟她单独待在一起,哪怕只有这一小段路。 他克制了一天,情绪终于坍塌崩溃。 眼泪滴落到杨烟脸上,她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哥哥……是你呀。”虽然又昏沉又疼痛又疲惫,她还是笑了笑,勉强挤出话来,“我竟没死?” 苏可久惊惶地将脸撇走,再回头时发现她还在看着他。 杨烟抬手抹掉了他的眼泪:“以后成家立业,就不要再哭了。” 苏可久点了点头,以前她总说他是个哭包,但他已很久没哭过。 曾经他因吃胡九醋砸了个墙,这姑娘边给他包伤口边道: “你不能再这样冲动弄伤自己了。” 他便再没自伤过。 她说的,他都会听的。 “你看,我耳洞养好了,改天就能戴耳饰。”杨烟也知时间珍贵,想赶忙给他汇报下,“死里逃生……我会打扮漂漂亮亮……去赴你的婚礼……” - 那日寂桐到闻香轩来找她,问她:“你既说向前看不要我分明,你们又何必分明?” “你一句‘没有关系’,他一嘴‘镜花水月’,偏偏又都讲什么‘兄妹情深’,你们越是分明,越是叫我良心不安,好像我是个坏人非要将你们拆散了一样。” 杨烟被问得哑口无言。 寂桐嗔道:“可我是那种小气鬼吗?连你们做兄妹都拦着不让?” “我既心悦于他,他也愿意与我成婚,我自然知道他会对我负责。可我要的是他的一辈子,完完全全的一辈子。不是叫他一辈子总跟我隔着什么,心里还惦记着别人。” 寂桐握住了她的手,说得恳切:“所以,妹妹,你得救他,也是救我。” 一双明眸晶莹闪动。 杨烟才发现,萧寂桐和萧玉何果然如此相似,看似单纯其实通透,早已参悟了人生智慧。 而寂桐临走时还邀她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 杨烟此刻想起,终于打定主意,既然还活着,自己总得去的,要替干娘去看着儿子成婚。 她心里默默盘算了下日子,不到半月了,得赶快把伤病养好。 “阿嫣……”苏可久又喃喃唤她。 “我会好好养伤……你别担心,照顾好自己和嫂嫂。” 杨烟感觉精神恢复了些,身体却还是动弹得艰难,只能由他抱着。 昏昏沉沉中她又想到些重要的事情。 “去了江南,记得回七里县看看,衣锦还乡啊……可惜我没法打蒲扇帮你赶人了……” 苏可久想到了什么,竟笑了一声。 -“早晚有一天,定叫他们待你如上宾。那时他们来请你,我便歪在躺椅上,连身都不起,只摇着蒲扇说,得先送拜帖……” 是她从前安慰他的话。 字字句句,还妥帖地存放在心里某处地方。 可她以前却没告诉他,得到些什么,就得失去些更重要的东西。 杨烟也回他了个浅淡笑容,烧得红扑扑的脸颊艳如海棠。 “现在也不能赶人了……哥哥,到了江州,不是要跟张家作对的,要合作……否则,祸乱必起,苦的还是百姓……” 她还在替他操心,却因说话用力而憋喘咳嗽起来。 苏可久拍了拍她的后背:“阿嫣,睡一会儿吧,什么都别想,就快到家了。” 他紧了紧搂着她的双臂,低声道:“明天就什么都过去了。” 他信他的老师会转圜着给此事一个圆满结果。 而这个姑娘,已再经不起任何折腾。 杨烟觉得心内妥帖,安心地阖上了眼睛。 摇晃马车中,昏黄灯光下,苏可久神思又飞回到过去的冬至雪夜。 她在没有烛照的飞雪中牵着他穿过长桥,往城北方向走,向他道:“路上黑,别急,慢慢走,就快到家了。” 他还记得她的手总是一片捂不热的冰凉。 但那只冰凉的手,却会带他回家。 他一直以为,他们会有一个“家”。 现在,他仍想给她一个家。 昏暗中,他又握起她的手,是熟悉的冰冷,怀中的身体却越来越灼烫。 —— 御书房里,皇后因身体不适要告退。 昭安帝却宣御医来诊治,叫她去福宁殿用晚膳,让她等着他。 待和萧叶山密谈过,昭安帝才一脸疲惫地往福宁殿中来。 他叫王成出去候着,连宫女内侍也退得一干二净。 关了门,殿内只剩他和皇后夫妻二人。 王成欲出宫去找宰相出主意,却在连廊内被马抚青拦了下来。 “王都知往哪边去?”马抚青笑问。 又提点他:“皇上和娘娘之间吵个架、拌个嘴什么的,就该让他们两口子解决。若再引来别的,就不是两口子间的小事了。” 王成会意,点了点头,恹恹退回到殿门口,侧耳听着。 殿内安安静静,是夫妻间难得的独处时刻。 皇后坐在榻上,旁边置了个小桌。 昭安帝瞥了一眼桌上几乎未动的饭菜,问她:“怎么,不合胃口?还是你跟朕在置气?” 皇后撇撇嘴:“不敢跟陛下置气,臣妾不饿,吃不下。” “难不成你想借朕的手叫那女子死?”昭安帝坐到皇后对面,反而拿起筷子吃了起来,“然后让泠儿恨朕?” 他拍下筷子:“好歹毒的心思!” 皇后顿时也来了火:“戏耍皇后,御前犯上,怎么担不得一个‘死’字?恐怕是您自己看上了,不舍得她,倒过来给臣妾扣帽子!” “你瞧瞧你说得叫什么话?”昭安帝拿筷子点了下盘子,砸得哐哐直响,“能这么说君王?这是母仪天下该有的样子?” 皇后向丈夫翻了个白眼:“怎么着,臣妾还非得像那小贱人一样,拉拉衣服,露露肩膀,再往地上倒一倒,就叫陛下怜香惜玉了?臣妾不会,也做不到!” 昭安帝被怼到狠狠吐了一口气:“阿媛,朕一直以为你是将门之女,大气豪爽。什么时候心眼儿竟小成了一根针?” “臣妾就这样。”皇后把身子转了个方向,不再看他。 昭安帝终于不耐烦了,从袖中取出一物,扔到她面前。 “不说那女子,只说泠儿入宫时便遭人行刺,春搜围场又遭一次,你敢说和你没有干系?” “朕给太子暗卫,是要保护熠儿,护一国之根本,不是叫你拿他们去杀朕的儿子!” “一次便罢,朕只当不知道,一次一次又一次,皇后非要朕断子绝孙吗?” “朕忘了,你还有你的太子,那你是想只留太子一个,叫他以后在朝堂中孤立无援吗?” “朕的泠儿就不委屈?” 昭安帝拍了下桌子,满桌碗碟咣当响起来,震得皇后哆嗦了一下。 “口口声声杀手与你无关,可这是那女子昨夜从杀手身上得来的,人证物证皆在!” 皇后拿起手中令牌端详了下:“这是什么东西?臣妾可没见过,怕不是随便拿什么冒充的吧。” 昭安帝竟然气笑了:“赤影阁暗卫朕只给了太子,你若没见过,那定是太子做的了?” 皇后眼神终于摇晃了下:“陛下,这和太子无关!” “阿媛,果然是朕太纵着你了,养得你胃口越来越大。”昭安帝斥道,“从今后,你也不用认识这块牌子了,太子暗卫也再不受你驱策!” “朕真怕你哪天会派人来弑君。”昭安帝一字一句咬着牙说。 “韩郎!”皇后慌了,语气软了下去,“你不能这么对我,咱们儿子才刚要成婚……” “你也知道熠儿要成婚?还不积积德,反去做这种勾当?要不是儿子要成婚,朕就给你贬冷宫去了!” 皇后竟抽噎起来,连帕子也不拿了,只用手抹起眼泪。 这让昭安帝想起他们刚成婚时,他还只是个不得志的刚封爵小王爷,皇后还是个飒爽利落的少女,新婚之夜窝在喜床上边哭边捡着吃红枣花生…… 那是多么青春欢畅的时辰,怎么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昭安帝从榻上起身,又去到妻子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阿媛,做皇后是来管理后宫的,朝堂的事情勿要再插手,以后你就踏实等着含饴弄孙吧。” 他安慰妻子:“今天这事儿就这么过了,波及不到你。” “可是泠儿,你若再敢动他,得先问问朕同不同意。若再有下次,朕绝不轻饶你!” 皇后抽回手,冷笑一声:“含饴弄孙?臣妾倒希望能弄出来个孙,可……” 可她的儿子,只整日和男妓子厮混在一起。 叫她一点点盼头都没有。 只悲愤向面前的男人道: “陛下,臣妾是为您分忧,铲除祸端,您却当臣妾是驴肝肺。罢了罢了,臣妾不管了,您就由着吴王去娶她吧,娶一个已在数人面前裸过身子的女人,将皇室的颜面都丢尽!呵呵呵……” 她干笑几声。 昭安帝眉头又皱了一下。 那混小子该从北境出发返京了吧,真是没一个叫他省心。 第263章 谁说我没赢个半子? 「半子」 胡九日日来扎针换药,杨烟又昏睡了几天,在六月初六清晨终于清醒。 “六六大顺,是个好兆头!”游允明连忙去叫胡九过来。 甘姐儿便打着手势问她饿不饿。 杨烟摇了摇头:“我想看看朝阳。” 甘姐儿扶她下床,出了房门却吓了一大跳。 不算炽热的阳光刚刚洒满小院,院中花圃已然郁郁葱葱,栀子花正值花期盛放,满院都是清甜幽香,树上蝉鸣刚歇不久,又迎着晨光开始奏响。 可…… “这是什么?”她指着院中堆积如山的木箱、绸缎盒子。 甘姐儿指了指门外,又指了指她。 “是来探望我的?”杨烟试探问。 甘姐儿点了点头。 杨烟不知道的是,她已被推举为香药行会的行首之一,那么在行业内也成了有头有脸的话事儿人物。 听说她受伤了,还是为守护香药受的伤,来探病的人这几日已经踏破门槛。 “等会——” 看着甘姐儿手脚并用地演示,杨烟觉得越来越离谱。 “我怎么就成行首了?” “你给整个行当谋了利,自然有了权威。”游允明的声音传来,身后是背着药箱的胡九。 杨烟眉眼一弯:“我还以为见不着你们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胡九笑着想拍拍她的肩膀,愣是没抬手。 为防乱动,她的左上臂已被牢牢绑到了身侧,此刻连左手活动范围也只有半臂距离。 “换药吧,也给你胳膊松快松快。”胡九扯着她又回到西厢房。 房内很快传出呲牙咧嘴的痛叫声。 - “之前逞能不挺厉害的,这会儿又怕疼了?”游允明笑话一句,又不忍再听,便捂上了甘姐儿的耳朵,“叫她自己受着,咱们别跟着陪罪了。” 感受到耳朵上覆上的大手,甘姐儿愣了愣,只觉某种麻麻的感觉竟从头皮一点点泛起。 她手动了动,下意识想掰断这人的胳膊。 但抬手刚捏到他胳膊上,游允明却松开手,反将她手握了起来。 “这还是你第一回主动牵我……”他羞怯地轻喃。 甘姐儿满脸疑惑地瞪大了眼睛,回身见他低着头在扭捏,终于忍不住露出个笑容。 由他握着手,她牵着他走出铺面。 迎头碰着个来送东西的小厮。 “这是苏学士送的药材。”小厮将纸包交到甘姐儿手上,又一溜烟跑走了。 这几天,苏可久雷打不动,日日差人来送药。 “他都要成婚了,献的到底什么殷勤?”游允明相当不爽。 甘姐儿笑而不语,按着他回到小院,叫他生火做饭。 “怎么现在做饭都成了我的活?”游允明嘟囔着开始生火,“真想回到备考的时候。” 那时面前正抱着双臂得意洋洋监他工的女子,都是把饭做好端他脸前的。 “真是卸磨杀驴!”游允明故意夹着声音向甘姐儿抱怨。 驴棚里立刻传来几声驳斥他的“嗯啊”驴叫。 “还得伺候毛驴姑奶奶,一家子姑奶奶都要侍候。”他愤愤端起一盆豆面儿,用凉水搅和搅和倒进煮水锅里,先给如意做豆面嫩槐叶糊糊。 看他气鼓鼓的,甘姐儿便和他并排蹲着,往泥炉里也送了些干草。 游允明额头立刻泛出了热汗,一只细手又拿香香的帕子给他擦干。 帕子神奇得很,抚过他小麦色的面庞,不仅把皱起的眉头抚了平,竟把嘴角也勾的翘了起。 他握住了捏帕子的手,试着将面前的女子拽向自己怀中。 当然没有拽动。 游允明尴尬地放下手,却乐呵呵地哼着小曲开始做饭了。 —— “什么?” 胡九絮絮叨叨跟她讲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杨烟便震了好大一惊。 在她离开皇宫后的第三天,昭安帝亲自下令,由虞都府权知魏凛松公开监斩了几名“刺客”,闻香轩地窖被炸案便顺理成章地了结。 “我这人证都没指认,怎么就给斩了?”杨烟愤愤,“指不定拿什么人顶了包。” “不行,我得去找魏大人问问。” 她说着就起了身。 胡九却在认真的给她肩膀和胳膊上裹纱布,她这一跑,带着纱布在身后拖了一长条。 “你给我回来!”胡九手上一拽,就给她拽着转了个圈儿。 杨烟又坐回床上,苦笑一声:“你说我忙活半天,就害了几个无辜的人对吗?” “这不就是世道?”胡九手上拉紧,系起绳结,扯地她又吸了一口气,“可你还活着不是吗?” “阿嫣,你看!”他将纱布头剪断,又指了指墙角。 杨烟可以活动了,便过去掀开盖布瞅了一眼——是一盘黄澄澄的金子。 家里竟没人当好东西,直接给扔在墙角的木架子上。 “你还昏着时,圣旨就到了,嘉奖你为太子制香有功,补足了定金之外剩下的钱。” “趁我啥都不知道,就这么把事情小而化了了?”杨烟盖上盖布,感觉这些钱都沾着血。 她又愣了愣,忽觉哪里不对。 为什么都是圣旨,赏她金子不应该是懿旨么? “杨小烟,你就是心思太重。别多想了,郁结伤身。你也为我们想想,我们是来投奔你的,你不管不顾就去死也是对我们不负责。你还活着,我们心里就能踏实。”胡九道。 杨烟笑着回了头:“你放心,我心宽得很,以后也不会再如此了。再则,谁说我没赢个半子?” 相比之前遮掩赤影阁的存在,公开处决就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以后“暗杀”彻底为律法不容了。 而皇后的一部分权力,可能已被剥夺。 但那些暗流,是不会拿到明面上说的。 这已然是最好的结果。 —— 驿站传信到檀州驻扎的赤狐军营时,冷玉笙刚巧在收拾行李准备回京。 寻到了坍塌症结,又有知州的支持,城墙修筑立刻进行顺利,个把月应该就能竣工。 他刚巡视了一遍工事,又仔细叮嘱了邱大仙,才放心地返回营中。 楚歌刚把马车整理好,水和食物、衣物一应俱全,内里铺了还算舒适的绸缎软垫。 “往北边来时人多事也多,这趟回去倒可以慢慢悠悠的,饱览大好山河。距月底,时间总是足够。”楚歌道。 冷玉笙颔了颔首,又摇了摇头。 楚歌到底不懂他啊,他现在不想看什么山河,想看另外的。 可楚辞……去自己的温柔乡了。 没一个好东西,他心里骂道。 顾十年也准备随吴王一同回去,京中王府工事还要最后验收,宫里他也得去回禀打点。 可看到驿差竹筒中快马背来的信,冷玉笙却未留片语,骑上火龙驹立刻奔出了军营。 楚歌呆了半晌,才想起去找楚辞拿主意。 楚辞正在白草帐中嘴角泛笑地听她抚琴,畅想着未来琴瑟和鸣的日子。 楚歌直接掀开帘子,琴声便戛然而止。 白草立刻羞着抱琴避到用屏风隔开的内帐中。 “搁这逍遥呢,还不快去瞧瞧,你家王爷跑了!”楚歌撺掇。 “跑哪去了?你怎不追过去?”楚辞觉得他大惊小怪。 “我哪知道?但火龙驹一日能行四百里,谁能追的上?” “骑的火龙驹?”楚辞才惊得起身,平日遛马小王爷不会骑火龙驹。 火龙驹跑起来总是不管不顾的,跟他的主人一个样儿。 “草儿,我可能得离开几天,你等我。”他隔着屏风,向内帐中轻声告别。 然后屏息等着,姑娘终于低低回了一声:“好。” 楚辞才奔出了营帐。 送信的驿差还愣在原地,楚辞从他手里拿过了信笺。 写的还是谭七送的,杨烟被带入宫问罪的消息。 “不好!”楚辞盘算了下,已经过了十天。 那姑娘不会已经……小王爷是得疯。 此刻又有一名驿官气喘吁吁骑马奔入军营,亲自送来一封加急信。 却是后来递的,她平安回来的消息。 就在刚刚,冷玉笙在路上狂奔时与送信驿官恰好擦肩而过。 驿官只觉有一阵热风、一道赤影、一抹银光迎面掠过他的脸庞,恍惚间便无影无踪。 火龙驹满身是汗地疾驰着一路向南, 皮毛在阳光下闪着金光,而马背上年轻的银甲将军却几乎失了情绪。 他的心仿佛瞬间已被掏空,只知道往京城方向赶去。 果然他给她招来了祸端。 若是无法弥补,他该如何自处?这样费周章地剿匪修城墙立功又是为了什么? 宫里的那位父亲,到底一丝缝隙也不给他留吗? 第264章 蝶舞成双闻香来 「百合」 六月是个诸事大吉的月份。 借太子大婚的东风,京中都在办喜事。 闻香轩正式推出婚仪用的百合香,甚至在小报边角上印了热热闹闹的版画广而告之。 招牌语是:“乐事闻香,百年好合。” 文字后头画着个双喜,俩喜字脚下有鸳鸯戏水,头上各栖了一只蝴蝶,旁侧又附一行小字: “鸳鸯百合吉庆至,蝶舞成双闻香来。” 其实不用小报宣扬,百合香也已出了大风头。 说起来还要感谢张万宁。 初八枢密府张公子婚礼,所有江南籍在京官员都来祝贺。杨烟如约请人将备好的百合香送过去,又搭配了些散装香露香药作为宾客回礼,张万宁自然在精于香道的士族们间又推介一圈。 不出几日,越来越多官员或商人家眷来求购百合香,甚至专做大户生意的媒人都要订制。 小小作坊,自然应付不来如此多的需求。 地窖也修葺一新,游允明建议杨烟扩大下铺面,像刘家香铺一样买个几进几出的院子,然后盖他个三四层楼。 杨烟却摆摆手拒绝:“才刚成行首,还没站稳脚跟,怎么就要和刘家铺子争高下了?利无尽处,大智知止,现在更要低调才是。再则,我还是想把香药花露做得‘少而精’些。” “物以稀为贵”,是她以前就做下的决定,面向贵族,提高价位和质量,限量供应。 “也给其他铺子些活路。”她又狡黠道。 于是闻香轩贴出告示,每月只接两单百合香生意。 结果为了排队购置,一些人家甚至更改了儿女成婚月份。 百合香的一香难求又带动其他铺子纷纷效仿推出婚仪香药,诸如“鸾凤香”“报喜香”等等。 有了杨烟提供的进货路子,杨三儿也做起面向平民物美价廉的婚嫁香药生意,一些配制略简单的房中秘香和实用香脂、香膏、皂珠子慢慢进入百姓家。 小小百合香搅动一池春水,一时间京城香事渐繁华,竟有比肩江南的趋势。 而杨烟还是守着她赁来的小小四合院,不同别人争抢生意,也不叫自己累着,优哉游哉隐于市中。 —— 但临近六月十五,她还是小小忙了起来。 她要给苏可久配齐一套婚仪用的香药,定是要比百合香还好的。 左肩伤口虽然慢慢结了痂,但胡九依然不给她动,还拿纱布绑着。 她每天跟个独臂侠似的指挥甘姐儿、秋儿和游允明忙活。 甘姐儿装满一个又一个小箱子,有给新娘的香露胭脂水粉和香巾香帕香梳子,有书房伴读的醒神、凝神和君子香,有能把玩的倒流香,自然更有房中催情合欢香和秘香汗巾。 而有了胡九做的药丸加持,杨烟当真鼓捣出一款避子香。 但胡九对此嗤之以鼻:“这是毁人子嗣的缺德事儿,你可真是坏心肠。” 杨烟却觉得,总有能用到的人:“比如青楼中迫于生计要待客的姑娘?或者后宫的嫔妃?或者不想要生娃娃的夫妻?” “但这些药草,无一不是凉血伤身,用的次数多了,说不定身子就垮了。”胡九提醒。 “那一个又一个地生娃娃,或有了身孕再服堕胎药,身子不也垮吗?”杨烟反驳,“这香比那些寒凉的药总要强些吧。” “女子生产,天经地义啊。”胡九道,“只须好好照顾调理。” “你又不是女子,你能理解什么?”杨烟不想跟他继续说下去了,“你若真是医者仁心,不如好好钻研钻研更安全的法子。” 俩人一直臭味相投,这还是和胡九第一次争论。 不过新婚送避子香似乎真不太吉利,杨烟到底没好意思放进箱子,只寻思回头私底下问问寂桐需不需要。 — 尽管双手活动不便,她的机关术却没耽误,灵光一现又改良了市面上的走马灯——自己偷偷剪了几幅春宫图替换掉英雄故事,底下再装个放倒流合欢香的托盘。 如此,点起红烛燃起香后,袅袅香雾中便能看到一幅幅羞人画面依次闪过…… 她只敢夜里悄摸摸在自己房间燃起,试验试验看看自己的‘杰作’。 红光映着面颊,身侧是氤氲烟雾缭绕,燎的脸庞更热,画上人物似也朦胧起来。 她又发现了大商机。 家家嫁女儿都要放春宫图压箱底儿,若她推出个能动起来的,岂不销路更广? 她又盘算,能不能叫春宫走马灯也能像普通走马灯上的故事一样连续起来? 若还能替换不同的故事画本,会不会更好? 卖灯笼的同时,还能卖替换的画册。 那不得找些善作春宫图的丹青圣手,绘制一幅幅情节连续的春情故事……然后做成一册册可拆装到灯笼骨架上的小册子。 必得再改良下灯笼骨和内部连轴…… 她右手托着下巴,瞧着面前旋转的春宫图,似看到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银子往自己头上砸,瞧着瞧着便痴痴笑了起来。 却不知头顶瓦片不知何时洞开了一丝缝隙,一只眼睛透过缝隙仔细盯看这个看春宫灯的姑娘良久。 眸中漾着复杂情绪。 杨烟又对着春宫走马灯琢磨起来,右手执笔在纸上认真地写写画画,设计了新的画片架子。 画着画着,累得趴桌上睡了。 倒流香渐渐燃尽,香雾缓缓散开,只有灯里红烛还在摇曳,灯笼上转动不息的旖旎图像被烛光镂空成姿态各异的光斑在墙上浅浅摇晃。 明灭的光影却被一阵风搅碎,一个人影笔直地映在墙面上。 黑衣男子借着斑驳红光细细端详趴着酣睡的女子,她的头却是压在了还缠着纱布的左臂上。 他撩起她额前的发丝,隔了几年时光终于又看清了这张面孔。 鼻尖微翘,薄唇轻抿,睫毛在眼皮下打出阴影,腮上却异常嫣红。 小巧的耳垂上还穿着细细的棉绳圈儿。 不是曾经的小女孩了,却是他梦里都不敢想象的美好。 可……他的目光下移,看到了她空荡荡的脖颈。 一阵掌风扑熄了灯里的红烛,黑暗中男人将她抱起放上了床。 动作轻得宛若风吹云彩的游动。 像曾经的无数次一样。 这个女孩儿到底被惯出了走哪儿睡哪儿的坏毛病。 脱掉鞋子后,杨烟蹬了蹬腿,迷迷糊糊地哼哼两声,又转身睡了过去。 —— 黑衣男子悄无声息地从窗子翻出,飞上房顶,急速地掠向宫城。 直到后半夜,他又风一般地掠出宫城,提着剑杀进宫外一处幽深宅院。 赤影阁新阁主吕无着从睡梦中惊醒时,一把沾血的剑已经抵上他的脖子。 “什么人!?”他惊问,手立刻触到枕旁机关。 一支支冷箭从床尾飞出,却被男人抬剑躲了过去。 吕无着已从床上跃起,执起床帐上挂的刀。 他拍了拍手,并没有护卫过来。 就着月光看清了面前戴面具的黑衣男子,昏暗中面具狰狞宛如恶鬼。 “刘子恨?”他皱了皱眉,刀放下来,脸上反而笑了,“好徒儿,如今来弑师了?” 刘子恨又将剑对准了他。 “你忘了是谁杀了朱卫,救了你一命?”吕无着挑开他的剑尖。 “没忘。”刘子恨侧了侧头,收回了剑,自顾自去桌边燃起蜡烛。 室内亮起一隅亮光。 “多此一举。”吕无着嘲弄。 他们这样的人,本就活在黑暗里,何必假模假式地点个灯? 但烛光亮起后,男人才发现刘子恨身上也沾满了血。 “你把他们怎么了?” 他感受到身边人都已隐去,突觉不妙。 “你宅里的,晕了而已。”刘子恨抬手擦掉面具上一处血渍,拇指又捻过细长骨节,“东宫里的——” 他顿了顿,从背后卸下个包裹,打开倾倒,瞬间“哗啦”落下一堆令牌。 “五十八个,死了。”冷冷吐出几个字。 第265章 青出于蓝 「杀手」 “你!”吕无着眼睛瞬间血红,退后一丈,摆出进攻的姿势,“当年叛主,就不该留你。” “那师父——还能做阁主么?”刘子恨反问。 手上剑垂着,刃端凹槽流出最后一滴未干涸的血。 “果然狼子野心!”吕无着咬牙切齿。 年轻男子面具下却露出个讥讽轻笑:“既是杀手细作,还讲道义?” 似在嘲笑面前所谓的师父,更是在嘲笑自己。 某个小女孩曾问他:“你们做暗卫的也谈修养吗?” 可他不是暗卫,而是赤影。 赤影一出,必有血光。 本就是在杀戮中浴血前行的人。 吕无着不再废话,长刀挥了过来。 剑气又扫灭了桌上烛火,黑暗中只有刀剑相撞碰出的火星,两道身形如疾风纠缠。 随着闷哼一声,男人的刀落了地。他的胸前被划出一道弧线,衣襟猝然碎裂。 剑锋却只割破衣襟,又收回,刘子恨没打算也杀了他。 吕无着又甩出缀着狼牙的鞭子,却被刘子恨用剑将鞭子卷起,挑着扔远。手中立刻弹出根银白丝线,直接绕上了男人的脖子。 只要轻拉一下,立刻头颅离身。 吕无着不敢再动。 出走几年,眼前的年轻人不知又修了什么歪门暗器,功夫早已凌驾在他之上。 可这也是他从小看着淬炼、一鞭鞭捶打而成的得意武器。 是当年未满十五便出阁执行任务,以一己之力窃取边境情报,得到暗器“赤影”的顶级细作。 到头来,还是要取他性命的。 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记忆似乎飘到极遥远的从前,他一鞭鞭抽打向那个沉默少年,看着少年背后鲜血淋漓,痛苦扭曲地匍匐在地上。 只有看着那些受训的孩子疼,再疼却也不敢发出一声,他才能觉出活着的快意。 再将少年拽起,继续练武。 他撩起少年的铜制腰牌,知道少年叫“阿恨”,便嗤笑一声,只用大拇指便将阳刻姓名 “恨”字的“心”硬生生按平了下去。 “做杀门,首先要断情,无心则为艮。你叫‘阿艮’吧。” 少年只抬头斜睨了他一眼。 那眼神无波、无求、无怨,平静冷漠,如看不见底的深潭。 终于炼成无心之人。 这双眼睛此刻依然在望着他,眼神却不复曾经的冷漠,究竟起了波澜。 “长进了是吧?师父到底老了。”吕无着苦笑一声认输,却还是不解:“为什么杀他们?你到底想做什么?” 刘子恨欺身向前,盯着他道:“那是他们该得的。闻香轩的掌柜,你若敢再动她,我会像两年前一样,也屠你满门!” “你先松开我。”吕无着神经松弛下来,竟是为了一个女人? “阿艮,那女人和你什么关系?” 刘子恨收回丝线,却低头没有回答。 “可她不是吴王的女人吗?”吕无着补了一句,观察面前徒弟的反应。 有面具遮掩,黑暗中并不能看明白。 “你放心,皇帝下令了,不会再有人盯她。”吕无着低声道,“可你又折我几十个人,赤影阁终于要完了吧。” 他渐渐笑了起来:“终于要完蛋了……” “你师父八岁入阁,做这行三十多年,老了,也累了,是该歇歇了。” “可……除了做杀手,别的我都做不来……” 老阁主朱卫死后,他去流浪了一段时间,却不会活着。 除了训练细作杀手和杀人,他没干过别的,也不会做别的。 所以他又潜回宫中,跪倒在了昭安帝面前,发誓只效忠君王一人。 吕无着笑看着刘子恨,神情却越来越柔软:“阿艮,真羡慕你啊,还能去做个正常人。” “还想护着个女人……” 杀手有了七情六欲,还算杀手么? 他不知道。 但对面前这个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徒弟,他心中却起了某种奇怪的怜惜。 好似终于体验过一把人的感情。 “既欠你一恩,我必报还。待江南一事了了,你我再无瓜葛。”刘子恨向他抱了抱拳。 男人不置可否,重新点燃了蜡烛,才道:“说正事吧。我以为你过两天才到,不曾想千里迢迢,回来的挺快。” 听到京城闻香轩出刺客,赤影阁不再听皇后调遣的消息后,刘子恨只用五天便回了京。 他从胸口拿出一个布包,打开便是本用蜡封起的奏折,交到吕无着手上:“这是赵监察呈给皇上的密折。” 吕无着揣进怀里:“此次护卫苏通判的任务也劳驾你了。” 刘子恨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开,消失在清冷的宅院房顶。 他骑马去了栖凤湖湖边,在月下将沾血的剑洗了干净。 仰躺在草地上看着黎明前将圆未圆,就要落下的月亮。 又从脖子上拽出一个莹白玉环,执起放在眼前,刚好能将月亮圈进去。 但缺失的那块,何日能补全? -“可她不是吴王的女人吗?” 脑海里莫名回荡着这句话。 怔愣良久,他还是翻身上了马背,向城内驰去。 —— 六月十四,是苏可久成婚的前一天。 杨烟睁开眼睛时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是什么时候睡到床上去的? 但也无心管这么多,连忙将春宫走马灯也入了箱,并着先前准备的香药,通通贴上了红喜字。 而她也梳洗一番,叫甘姐儿给束了流苏发髻,插上簪花步摇,终于将耳上棉线剪掉,换了苏可久送她的新月耳环。 她出门时,西厢房房顶的树木枝叶间,戴斗笠的黑衣人影也动了动。 她叫游允明借了胡九的马车将她和东西一同送到城东翰林街一处府邸。 是两进两出的四合院,萧叶山赠给苏可久的,而苏可久也在缓慢向岳父还钱。 苏府门口已然结满红绸红灯笼,一看便是办喜事的样子。 府中有从萧府过来的,也另招了一些小厮侍女,院中忙忙碌碌好不热闹。 萧家的婆子丫鬟带着喜被喜礼来铺房了。 苏可久已经离开翰林院,只等着五天后启程去江南赴任。 此刻他正在院中和前厅忙碌着张罗各种摆设,又去厨房看瓜果蔬菜是否备齐。 既没有家人,便都要靠他自己。 可,杨烟来了。 苏可久见着她竟起了羞涩。 眼前女子粉衫襦裙,亭亭玉立,他一眼瞅见了她的耳环,掩在鬓间碎发间,如晶莹月牙儿挂上柳梢。 他刚要跟杨烟说话, 游允明却搬着东西进了大门,向他冷冷道:“没个眼力见么,车上还有东西。” 苏可久只好先帮着去搬东西。 箱子送到新房隔壁侧间,游允明却说什么都不爱在这边待,把杨烟丢在苏府就驾马车回了闻香轩。 杨烟一一交代了苏可久箱子里面都有哪些东西,都怎么个用法,给他听得面红耳赤。 她怎么懂这么多……都什么时候知道的,又是谁教的…… 他不敢去想。 “听着没,洞房时把合欢香点着试试,还有走马灯,是我特意给你做的。”杨烟一本正经提醒。 “ 用的好我再往江南寄给你,这香可是独门研制,绝对超越了干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提到苏盈,苏可久眸色暗了下去,但很快挤出个笑来。 他想到件顶顶重要的事,便拽着杨烟出了新房,领着她走到前院一排厢房中的一间。 房间外是条木制雅致长廊,廊上攀着瀑布般的紫藤萝。 “这是给你的房间,你嫂子帮你布置的。她说西边阴冷,东边暖洋洋的,还有花架,能搬个躺椅坐底下读书喝茶,适合你。” 苏可久推开了门: “阿嫣,既答应过给你一个家,那我的家里,总会给你留一隅地方。你只要想来,就可以过来。” “以后我努力把宅子买下来,你就不用顾忌任何事任何人了。” 杨烟点了点头,大方笑道:“既然嫂嫂说了,那就是我的屋啦。” “谢谢大哥!” 苏可久还想再叫她进去看看,她却想帮着去做点别的事情。 “明天一早你就要去迎亲了对吗?”杨烟问,“咱们再对遍流程,宴席的帖子都发好了么?” “岳父岳母皆已安排妥帖。”苏可久老实回答。 “这样。”明明情理之中,杨烟心内还是涌动起什么酸涩。 “苏可久,对不起。”她突然低声呢喃一句。 他本不用如此委屈的,是她一步步推着他走到现在。 一只手抚上她的头,轻轻按了按支棱着的碎发。 “说什么呢?我挺开心的,真的。”苏可久笑了,“至少,我们还能在阳光下站在一起,不是吗?” 他已不是当年冬至藕香居中,还要她替他解围的书生。 抬头望向斜在头顶的热烈日光。 他所求真的不多。 只要她还活着,还能偶尔让他见着,就够了。 苏可久又带着她四处转了转,认识了家中小厮和侍女,嘱他们叫她“姑娘”。 “是咱们家的姑娘,本官的妹妹。”介绍得很是骄傲。 杨烟只能让自己忙一些再忙一些,努力给苏可久撑个门面。 她帮着写过对联,又捧着账目清点物品,先尝了遍宴席菜肴,和小厮侍女混了熟,揣着一条胳膊也忙得不亦乐乎。 苏可久本觉孤孤单单,但有她在身边,心中又涌出些暖流。 他想起无数个和她在一起的日日夜夜,那是与他相濡以沫的人啊。 幸好,还没有散失。 第266章 我要娶妻了 「成婚」 忙碌了一天,入夜后苏可久便被引导婚仪的婆子叫去沐浴更衣。 沐浴后杨烟帮他梳发束发。 新房布置完成,还是空着的,等着它的女主人。 苏可久尚住在东边侧间偏房。 铜镜中此刻映着两个人影。 一边梳头,杨烟一边絮絮叨叨交代他许多事情。 “嫂嫂嫁给你,还要跟着你离乡背井,舟车劳顿远赴江南,你定要照顾好了,那可是没受过一天委屈的姑娘。” “知道。”苏可久盯着铜镜中的人影,“圣上会派人护送。” 人影却只仔细瞧着手中的发梳,梳得细致小心。 “赵监察心性耿直,许会和江南士族针尖麦芒。虽然不知圣上遣你何意,想必叫你从中调和?” 苏可久没有回答。 檀香木梳光滑洁净、雅致清香,红棕色上铺展着清淡纹理。 梳子滑过未全干的头发,如一片树叶漂过沉静水流,忽地碰到石块挡住,滞在那里。 梳子碰到一处缠绕,也滞在那里。 她没有用力拉扯,而是捧起发丝拆了拆松,再轻轻梳顺。 似一阵风将树叶吹开,叶子转了个圈儿,又继续漂流下去。 杨烟也自顾自说了下去:“哥哥记得见机行事,做任何决定前,都要多看看百姓的生活,不要用激烈的法子,更不要和张家起冲突。” 她想起张万宁说过——“我为家族,但张家更为江南百姓。” 那么张家,就不是敌人。 “兵法中讲‘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江南之事在谋势,而非谋子。扳倒张家不是目的,谋取江南士族之心才是。”杨烟道。 苏可久两只手相握了下,一句一字都仔细听着,好像再不听就听不到了。 “你放心。”他望着镜中人道,“张氏若倒,江南半壁会被毁掉。但,到底要限制它,不能继续做大了。” 镜中女子点了点头:“我一直都信你。” 而她,也信张万宁。 即将开始的两方博弈,她不忍看,只能硬着头皮不去想。 “还有,照顾好自己,早点生个小侄儿小侄女给我玩玩。” 杨烟又补充。 …… “你怎么跟个娘一样……”苏可久终于忍不住嘟囔一句。 “今晚你就把我当娘好了。”杨烟笑了,到手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 连房梁上一直缩着耐心看底下人梳头的某个黑衣人影也绷不住了,拳头悄悄捏了紧。 苏可久却鼓起勇气道:“你于我,不只似母亲,更似恩师,似明灯。纠缠太多,究竟不能同行。” 这就是命运吧。 “所以,阿嫣,今夜就此别过。” 杨烟捏梳子的手一抖。 “明天,我要娶妻了。” 梳子继续妥帖地在他的头发上滑行。 以后会由他的妻子继续给他梳理。 有人照顾他了,真好。 —— 第二日便是按部就班张灯结彩鼓乐喧天,苏可久天刚亮便着大红喜服骑枣红马一队人浩浩荡荡去迎亲。 这边没有高堂,杨烟只给苏盈和苏可久的父亲皆请了块排位。 过了午间吉时,由萧玉何护送,寂桐的几个舅舅姑姑以及十几名侍女一同送嫁。 尚书府嫁女儿,排场也是实打实得足,送亲和担嫁妆的队伍足足长有十里。 前头着绿衣礼服戴大红盖头的新娘已经下轿踏青布条撒谷豆给拦门的人送红包了,后边担箱子的才刚刚起步。 宾客皆是朝中官员,以及苏可久新结识的进士或翰林院同僚。 胡九送来一车秋儿自酿的果子酒,作为旧识也来帮忙,为招待几位二品以上官员,萧叶山傍晚也过了来。 新人牵着同心结向牌位参拜过,又去洞房交拜。 杨烟蒙上面纱,端个装满彩纸果子的小竹筐混入人群去撒帐。 待新人继续合髻、却扇、饮交杯酒时,她又出了新房去灯火通明的前院待客。 萧玉何坐在酒席上,越看越觉不对劲,他老早注意到这一直围着面纱的粉衣女子,只觉莫名熟悉,似在哪里见过,但碍于要陪父亲,一直没空过来看看。 他呷了一口酒,再抬头,粉衣身影又消失了。 —— 有人提了杨烟右臂衣袖,将她带到前厅一侧回廊上。 “张……公子。”杨烟呼吸有些憋喘。 面前是一身青衫,头束儒巾,却略带醉意的张万宁。 面容疲惫沧桑了许多,又因饮酒面颊泛红,释放了些轻佻神色。 张万宁瞅着她笑了笑:“好久不见。” 的确很久了。 杨烟觉得有些不知所措,既以女子身份示人,对方还是个已婚男子,该说点什么呢? 张万宁眯了眯眼,突然踉跄着奔到角落吐了些酒。 杨烟只得过去拍了拍他的后背,递给他一方帕子。 是甘姐儿熏的茉莉香帕,淡雅香气盈盈绕在鼻息之间。 “公子,你饮过量了,别人的喜事,意思意思就成,不该这么喝。” 他擦净嘴角,却没将帕子还给她,而是握紧塞入袖中。 “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张万宁移动步子,扶着栏杆,转头望向天上明月。 院中植着几树团团盛放的紫薇,盆栽中是焰焰正烧的朱槿。 六月十五,正是花好月圆。 “冰鉴似火燃红佛,醺风如水浸紫薇。”他低叹一声。 杨烟听出他的自嘲,眉毛一挑,笑了:“真是水深火热的探花郎啊。” “苏毓要去江州了。你知道的,我爹……”张万宁说不下去。 他的父亲,是江州知府。 “可我连京城都出不了,这里像个巨大的笼子。”他拳头砸到木质柱子上。 不只家族,还有朝堂,都将他困在这里,如一头困兽,只能寻花望月、饮着酒赋些酸诗。 等他发泄完了,杨烟扶着栏杆一同望月,才道: “冰鉴本无心,醺风更无意,花木盛衰有其时,哪是风月留得住?公子,你说呢?” - “冰鉴似火燃红佛,醺风如水浸紫薇。” 她又对上张万宁的半句诗: “狂歌纵酒终当醒,儿郎还需、缓缓归。” “平仄或不谐,你将就着听听。” “嗯?”张万宁精神一振,回过头来看她,“何解?” “你既说张家为百姓,那便得民心,帝王不能左右。但怀璧其罪,不得君心,帝王必要左右。王朝尚有兴衰,何况家族?你看魏晋士族门阀,哪个不日渐凋零?当下国家一统,也容不得张氏独大。若不知止,祸患近矣。” “我不知道么?”张万宁又回过头去,闭眼吹着夏日的晚风,“但——” “但,家族干系错综复杂,不是你们不想退,是退不了。”杨烟接茬。 张万宁摇了摇头,嗤她:“你的确不该知道这么多。” “不过公子,你放心。我兄长此去,定能寻到妥帖的法子。” 杨烟自我安慰,心中却没底,张氏若不退,将来,只有“引战”这一条路。 而她,一直都是战争的受害者。 “你在想什么?”张万宁听她许久没出声,回眸又问。 “跟你一样,我也想家了,到底‘月是故乡明’。”杨烟说。 “可你还有父母好好的在江南可以挂牵,有枢相好吃好喝地供着,有新婚燕尔的妻子陪伴,有个正儿八经的差事。我家破人亡,什么都没有,我可比你惨多了。” 张万宁想起初见时油嘴滑舌却活力四射的小道长,比起眼前这位,他忽觉自己似乎过得还不错。 “你那个好兄长还在喝交杯酒,大喜的日子就别乱想些有的没的了。” 张万宁拍了拍她的左肩,杨烟忽的抽了一口气。伤口好了,骨头却还是隐隐作痛。 “怎么了?”张万宁手愣在半空,他听说了闻香轩遭刺客,却不知道杨烟受伤。 此刻透过纤薄外衫才向内窥见肩膀上绑的纱布。 “受伤了么,叫我看看?”他忘了男女大妨,又想看看她的伤处,抬手去撩女子衣衫。 手却突然刺痛一缩,似有什么从天而落打到了他的手。 他清醒过来,连忙将胳膊收回。 “无妨,胡九给我治好了都。”杨烟解释,又想起一事,“公子,你曾说想结识我的医师发小来着?可巧,他就在这里。” “真的?”张万宁眼睛一亮。 杨烟便扯着他去室内寻胡九。 胡九在宴席中喝得正酣,她向他介绍过张万宁,又对张万宁介绍他:“这是我发小——胡九。” 胡九干笑一声,执了杯酒站起身饮尽,端端正正回答:“对,她是我兄弟,不,兄……妹?不对,是弟也是妹,她是我‘弟妹’。” 张万宁被逗了乐,终于露出惯常的热络爽朗笑容。 “滚!”杨烟啐胡九一口,又向张万宁致歉:“他喝多了,算了,改日再认识。” “无妨,既是岐黄同门,在下愿意讨教一二。”张万宁去拿了自己的杯盏碗筷,挨着胡九坐下,二人又对饮起来。 苏可久也已回到前厅敬酒招待客人。 —— 杨烟转身打算离开嘈杂前厅,却在还未踏出厅门时,一只手突然伸过来,一把揭了她的面纱。 她只觉脸上一空,转过身来便与身形极高,表情却已变得难看的男子目光相撞。 她突然意识到,竟没人告诉萧玉何,她是个女子。 连她自己也忘了这茬。 果然…… 萧玉何觉得心内有什么在沸腾。 父亲见着这么个陌生女子也毫无意外,连妹妹似都和她熟稔,但不曾有一个人向他介绍过她是谁。 杨烟是个女人。 那个他一直以为他爱慕的小道长,竟是个女人。 他瞬间回想起和苏可久交往的种种,他明明在各种欺骗他,甚至忽悠他不要再跟她有瓜葛。 “萧大哥,你听我说。”女子说话了,的的确确是个活生生的、明眸皓齿的女孩子。 他的心还在不受控制地砰砰跳着,但已被伤到体无完肤。 在他们自以为是的游戏里,没有一个人在意过他的感受。 “觅知,你先吃饭,回头我跟你解释。”苏可久奔过来,扯了扯他的袖子,又将杨烟往身后护了护。 这情形让萧玉何一瞬醍醐灌顶。 “你们,骗我妹妹成婚。一对狗男女!” 他抬手向苏可久脸上甩了过去。 第267章 果然是狗男 「剖白」 巴掌落下去,却没落在苏可久脸上。 是杨烟推开他,硬生生受了萧玉何一巴掌。 她的嘴角渗出血来。 萧玉何手掌还在发麻,却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苏可久也怔在那里,一些宾客听到声响,悄悄转过了头。 “打女人哦。”窸窸窣窣低语。 萧玉何顿时脸红到了耳朵根。 杨烟怕引起更多骚动,扯着他的袖子往外走,苏可久也跟了过去。 萧叶山瞬间明白定发生了什么,却只笑着离席安抚宾客。 众人一看尚书还在谈笑风生,那应该没什么大事,现场重又喧闹起来。 走到门外连廊无人处,杨烟才道:“萧大哥,你消消气。哥哥晚上还要洞房花烛,不要叫嫂子见了担心。” 牙齿已经染上殷红。 萧玉何心中羞愤,更多的还是委屈,他目光越过杨烟,斥向苏可久:“我真是脑袋被驴踢了,竟让妹妹委身于你!” 说罢转身拂袖即走。 “快去解释!”杨烟推了苏可久一下。 苏可久却没动,用喜服袖子给她擦了擦嘴角血渍:“我带你去找大夫。” “没事,咬破了腮而已。”杨烟摇了摇头,咽下一口血沫,“待会儿含些药丸就成。” 习武的男子可比皇后下手重太多了,心中只庆幸,得亏她牙口结实。 “你是不是傻?”他又问,“这是我跟他之间的误会,和你无关,你又何必?” “总不能叫你挨个巴掌再去入洞房吧。”杨烟又“嘿嘿”笑了。 “阿嫣……”苏可久却笑不出来,还想说什么,却又被她推了一把。 “我无所谓,你快去追他吧,去跟他解释。别忘了,‘就在当下,就在此刻’,不要留遗憾!” 苏可久望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才转身离开。 前后院连接处种了棵高大栾树,枝叶间上坐着的黑衣人便能俯视整座府邸。 此刻他目送苏可久走远,又见杨烟抬手揉了揉脸颊,进屋提了一壶酒和几个杯子出来,自个儿攀到后院池塘边假山上对月饮起酒来。 —— 萧玉何却是躲到侧边小院的马棚里坐着生闷气。 “觅知!”忽听到熟悉的声音。 萧玉何抬眸,脸上怒气正盛,眼神中却隐隐有什么期待:“你还想说什么?” 苏可久过来跟他并排坐在稻草上。 隔了半个院子,前厅的嘈杂便入不了耳,耳侧吹着还算凉爽的夜风。 苏可久决定坦诚相告:“觅知,我不想和你因此事心生罅隙。过去,我是瞒了你,我承认我有私心。我自私自利,活该受你厌弃,其实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但希望你能理解我……” “什么意思?”萧玉何却不明所以,这是什么拐弯的表述? “我……我是……”苏可久哏住了,他竟什么都听不懂吗? 苏可久叹了口气,只能说人话:“说了怕你笑话。我心里是有过她,但她心里没我,自然也没你。” 这句萧玉何听明白了,却听得咬牙切齿。 “果然是狗男——”他愤然,但想想这和杨烟又有什么关系呢,“是狗男!” “不叫她招惹你,是怕你也平白多了无果烦恼。你既已和倩娘订婚,还能做什么?而我又何其有幸有了寂桐,绝不是骗她成婚。未来,我们都能得到幸福不是吗?” 好像有那么点道理,萧玉何不自觉点了点头,又品出不对,他还在生这人的气。 立刻再哼一声表达下不爽的心情。 “现在唯一后悔的是曾欺骗于你,你怎么着我都行。”苏可久又说,“但,阿嫣是无辜的。她根本不知道你对她……” “闭嘴!”萧玉何堵住了他后边儿的话,“我只拿她当妹子看。” “你能理解就好。阿嫣以后还会是我的家人、我的妹妹,如果……你愿意……也是你的家人。”苏可久轻笑,“你要不愿意,那就算——” “了”还没说出口,萧玉何却急了:“怎么着,小道长还成你一个人的了?” 得,苏可久彻底没话了。 “咱们别在马棚待着了,喂蚊子不是?”他又建议,“去院子里逛逛。” 萧玉何虽板着脸,动作还挺诚实,立刻起身跟苏可久走了出去,掀起衣袍和他并肩坐到绽着满树小黄花的高大栾树底下。 融融月光照着满地落花,坐于花间月影中,似乎也有了剖白自己的勇气。 “你想知道我跟她的事情吗?”苏可久问。 萧玉何不说话,他却继续讲了,从七里县见着杨烟的第一面,讲到一起入京科举直到分离,但隐去了萧叶山施压的一节。 他一贯骄傲自持,心思曲折隐秘,即使对杨烟也不曾全然表露,但此刻感觉终于彻底把自己的心剖开了,坦诚给好友,也给他自己。 树枝却不知是被风吹着还是怎的,黄色栾花如雨般淅沥沥淋落了他们满身。 树上的黑衣人影被迫跟着听了那个姑娘这些年女扮男装学艺谋生,并和一个男子朝夕相对的经历。 他轻轻捏了捏手中的玛瑙吊坠,却怕略一用力,玛瑙便会化为齑粉。 苏可久抬头望向斜在东方的皎洁圆月,对萧玉何道:“现在清风朗月,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天。这些话只适合现在说,也只能对你说。” 就像不久前的春夜,萧玉何在池塘边对他坦诚一样。 “我这一生得到的情意很多,这里是满的。”他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先是我的母亲,然后是……她,再有了你,岳丈丈母,以后还有那么善良美好的妻子陪伴相守一生,足矣。我始终得谢谢你们,给我一个完整的家。” 那个姑娘定是知道他孤单,所以努力推着他,给了他一个完整的家。 苏可久说完,感觉心也掏空了,只静静地望着头顶明月和栾树。 “我……”萧玉何抚了抚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只能叹息,“算了,还是妥帖收拾过去,珍惜当下,一切向前看。” “你原谅我了?”苏可久试探问。 “本该给你狠狠揍一顿的,但……你还得当你的新郎官。那就,算喽。” 萧玉何摊了摊手,这时候倒灵光一现,想起一句诗来。 “李义山说,‘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可此刻我们有花有月有彼此,又有酒痛饮,还瞎想什么?今夜真想同你大醉一场,又怕妹妹洞房寂寞。就此罢了,不能扰你花烛良宵。” 他挥挥手赶苏可久走:“快回去看看我妹子吧,她估计都等急了。若是今后待她不好,我才真正饶不了你!” 却看苏可久似乎不打算走,才发觉他仍有心事。 萧玉何恍然大悟,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放心,刚才误伤了你妹子,都是大哥的错。我这就去领罪,让她打回来。你且去春宵一刻!” 苏可久笑了笑,终于起身往缀满大红帷幔,燃着龙凤花烛的房间走去。 —— 同一时间,一匹马已疾驰到京城外不足十里。 连着几天赶路,人和马皆疲惫到了极限。 终于遇着条河流,冷玉笙歇了马,火龙驹迅速跳进河里降温,皮毛在月色下油亮闪光。 冷玉笙也卸甲脱衣,跳进河里洗了个澡。 一路狂奔,直到第三日他才在某个驿站给火龙驹喂水喂草时听说闻香轩掌柜还是平平安安的,还在小报上看到了广而告之的版画。 一颗颓丧焦虑的心终于落定了些,觉出自己还是活着的,也才吃了三天里的第一顿饭。 但还是不敢耽搁,昼夜兼程,终于要入城。 借着月光,他看了看自己,满身汗水污渍尘土,又不想这样脏兮兮地去见她,只好先囫囵洗个澡。 而走得太急啥也没带,洗过澡他又在水里揉了把衣服,再湿哒哒地套回身上,躺草地上摊着。 一边叫温柔的晚风吹干自己,一边看月亮数星星,一边,想她。 想她在他身边躺着,和他一起数星星,给他讲天上星宿的故事。 想她对他说:冉冉兮始翔,昭昭兮未央,晦时已过,蕃华正当时也…… 他抬手向北边搜寻,一眼便找到了那颗天极星。 第268章 梦想一直没变过 「梦想」 萧玉何在前厅热闹的宾客中寻了半天也看不到杨烟,心下有些焦躁,也确实怕这一巴掌把所有情谊都拍散掉。 转到后院时,只见小池塘假山上坐着个小小背影,正执酒壶斟了一杯酒,拿酒杯碰了碰旁边的杯子。 杨烟遥敬天上的干娘苏盈,心里默默对她讲着苏可久的婚事,想着这回她总该放心了。 一个小药罐递了过来。 “刚才实在对不住,你还疼吗?” 萧玉何特意问侍女要了些化瘀的药膏才敢坐过来,但也刻意和她拉开了距离。 “多大点事儿。”杨烟瞥了他一眼,笑了笑将酒饮尽。 萧玉何才见她左腮上不仅肿着,还显出一个清晰的、极大的手印。 像是在提醒他,自己到底有多恶劣。 杨烟被他愧疚的目光盯着,感觉脸上不仅肿痛,还有些不好意思,她连忙低下头去,看着空掉的酒杯。 显然脸皮比她自己想象得要薄一些。 “对不起,我真不是东西,本来也不是想打你。”萧玉何心里有些泛酸。 “你快涂药,要不要我帮你?”他打开了瓷罐。 杨烟放下酒杯,迅速挖了一块往脸上抹:“不用,自己来就成。” “家中还有圣上御赐的妙药,我明日差人送来。” 萧玉何有些手足无措,想抬手抚下她的脸,又知绝不合礼仪,只能搓着手不安地坐着。 “不用。我有胡九呢,不过这会儿他该醉到桌子底下了。也就只能我一个人陪干娘说说话,不过该说的也说完了,不如请萧大哥一起喝一杯。” 杨烟云淡风轻地发出邀约,从手边另拿了个杯子斟酒递给他。 萧玉何接过来一饮而尽:“你是叫阿嫣吗?这一杯是向姑娘道歉,是我冲动了,今后再不敢唐突姑娘。” 他又自斟一杯一口闷掉:“这一杯是自罚。” “我已与怀远说明白了,我可不喜欢猜忌人。往之已不谏,来者尤可追。阿嫣姑娘若不介意,以后我就是你们几个的大哥。” “敬大哥一杯。”杨烟一贯洒脱,举杯碰了碰他的杯子,“也愿大哥仕途顺遂,将来和倩娘嫂子白头偕老。” 萧玉何竟苦笑了下,这哪是祝福他,分明是拿小银针戳他痛处。 “仕途——是没有的。嫂子——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娶回来……” “这两样,都不提也罢。”他顿了顿,眼神转向连窗棂都映照得红彤彤的后院正房。 一双人影交缠着映在窗上,又迅速远去。 才酸溜溜地揶揄:“跟怀远可没法子比。” 萧玉何也会阴阳怪气?杨烟觉出不对味了,他心情不好么? “怎么了?任职不顺?”她问,发现萧玉何似乎晒黑了些,之前可是多白净端正的青年。 可她再要喝酒时却被萧玉何夺了杯子。 “脸都肿了,不要再饮酒。”他才发现,这个小姑娘竟然是个酒鬼。 “好。”杨烟乖乖答应,放下了杯子。 “管河堤能有什么不顺的。”萧玉何继续回答。 像他这种进士榜垫底的,几乎都被发配到了地方,甚至只能观政见习等待授官。 但有父亲协调,他留在京城,领了工部水部河堤使者,每天的日常就是到处跑跑,巡查御水河和运河河堤。 “每天望着永无止息的流水,只觉逝者如斯,大好时光都被浪费了。” 萧玉何干脆执起酒壶直接往肚里灌酒:“八品芝麻小官,又何谈娶尚书之女?魏伯伯忙起来也不提这事了。” “萧大哥,此言差矣。河堤使者监管水利,水利也是民生。春秋两季农田灌溉,雨季防汛,运河漕运商运,哪一样离得了你们?” “若是我,可不会每天看着河水发呆,会想想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有淤堵之处就疏通,常溃堤之处便提前做好防护,实在不行就在堤边多种几棵树。即使只是小吏,能多做一点儿也是给百姓造福。” “你是这么想的?”萧玉何放下了酒壶,问她。 杨烟点了点头:“一直都这么想。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吗?” “梦想?” “我只想去街上摆摊儿表演幻术彩戏。”杨烟道。 回头看看,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在七里县破城隍庙前歪脖子树下给老人们演幻戏的日子。 “香药到底是太奢侈的东西,于我,只是‘术’,通往精进幻戏之道的工具而已。” 她瞧了瞧自己的手:“不要什么御用金牌,也不想为任何权贵驱使。只想用这双手,创造惊奇给孩子们,给老人们看,就够了。” -“一双自由的手,一颗自主的心,有自保之力,只依本心,去往想去之处。” 这梦想一直没变过。 “那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吗?”萧玉何又问。 “你想从军,战场杀敌。” 不等萧玉何反驳,杨烟又补充:“不对,你想气吞山河,轰轰烈烈地活一场!” 萧玉何一瞬狂喜:“知我者,阿嫣也!” “然千里之行,也当始于足下。萧大哥,我可是从街头卜算开始,白手起家一步步走到现在的。” 那也是他们初识之日,她叫他“顺时而动,把握良机”。 “萧大哥不妨试试,多做点事,少思虑忧心。也许‘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呢?” 萧玉何听明白了,她让他脚踏实地,顺势而为。 “阿嫣。”他又唤了一声,“我……” 他的心情已莫名飞扬起来。 平时当值不得志便算了,父亲也对他爱搭不理,苏毓又天天忙得很,未婚妻望眼欲穿也望不到,他太过孤单。 幸好,还有个人愿意拉他一把。 “至于姑娘嘛,等魏尚书忙完这阵子,说不定就想起来了?毕竟姑娘待字闺中也是蹉跎青春。”杨烟琢磨,“也许你尽快立个小功,就能解困局?” 她想,萧玉何大概需要一点奖励。像一株被雨打过的向日葵,只要一缕阳光照过来,便能重新舒展。 “别忘了你都考上进士,比多少名落孙山的,可要厉害多了。”杨烟接过他的话,小小吹捧了一下。 “害。”萧玉何反倒不好意思了,抬手挠了挠头。 “公子!”忽地传来一声招呼,一小厮似寻了好久,气喘吁吁奔了过来,在假山底下喊他,“老爷叫你回府。” 时辰的确不早了,萧玉何十分不情愿地站起了身子,又向杨烟躬身行了个拱手礼:“我走了,姑娘保重。” 杨烟也起身回礼。 萧玉何走两步却又回过头来:“明早你还在这边么?说好了给你送药。” 杨烟点了点头:“明天还要拜见新嫂子。” 萧玉何扬眉一笑,终于放心地离开。 第269章 打扰你快活了 「春宵」 一夜春宵,到了五更尽时,红烛仍未熄。 天还蒙蒙亮着,苏学士府上便来了个不速之……贵客。 冷玉笙披着月光入城到闻香轩时,发现杨烟已经不在西厢房了。 甘姐儿见他回来吓了一大跳,支支吾吾地用肢体描述一番,也不知他看没看懂。 但大抵知道了杨烟去了哪里。 他铠甲未解就重新跳上火龙驹直奔城东,在即将破晓的晨光里踏着满地鞭炮碎屑冲进挂满大红灯笼的苏府。 新安排的管家拦都拦不住。 然后就是一堆睡眼惺忪的小厮追在疯跑的满面杀气银甲将军身后,不敢说话,更不敢阻拦,只能跟着他满院子乱晃。 去了尚杯盘狼藉的前院大厅,刺目红绸和喜字叫他慌到不行。 又顺着一路铺设的红毯奔到后院。 就在马上要踢开苏可久的洞房门时,一声厉喝自身后传来,滞住了他的动作。 “你在干什么?滚出去!” 那是常响在梦中的、熟悉的,叫他连心脏都不敢乱蹦的声音。 他慌得转身,瞬间觉得几天来一直游荡在天上的某缕离魂,终于妥帖归位。 女子还是一身粉衣,纱制外衫内里着的,却是露着净白脖颈和肩膀的抹胸。流苏发髻上莲花步摇正气呼呼地晃荡着,脸上清晰地印着个泛着紫红的巴掌印…… 右手里竟还提了个烧火棍,显然刚从厨房一路追过来。 冷玉笙唇角抖了抖,明明一腔担忧思念,半个字却说不出口,只能迅速移身过来,低头静静审视她。 见她本强硬倔强的眼神似也起了某种变化,疑惑的,柔软的,羞涩的,渐渐化成一泓春水。 淡淡香气萦绕而来,不属于任何花朵植物,是他极力想要捕捉的,独属于她的味道。 是真真切切活生生的人。 看到她耳上戴的耳环,肩上缠的纱布。 脖颈上……却什么都没有了…… 抬手欲抚摸那显然是新留的巴掌印,心里又害怕又忐忑又心疼又诧异又怀疑又奇怪又愤怒,何止是五味杂陈。 常常见着她,都是一副被欺负了的狼狈样子。 今天虽然干干净净还香喷喷的,却还是一身伤。 而在这里被别人打了,她竟还颐指气使地让他滚! 他捏住了她左手手腕:“苏毓敢打你?” “疼。”杨烟低呼了一声。 冷玉笙迅速松开手,眸中立刻蒙上雾气。 “胡说什么呢?”杨烟后退一步,刻意压低声音,不想将房内的新人吵醒,“去前院说,哥哥嫂嫂还在休息。” 说着拿烧火棍敲了冷玉笙屁股一下。 居然……还敢打他了? 但听到一声“嫂嫂”,心内某种担忧散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在别人府里撒野,传出去只怕对新妇名声不利,只得偃旗息鼓。 想去牵她的手,杨烟却只将烧火棍的另一头递给他。 哼! 他心头堵得慌,垂着手不接。 姑娘立刻将棍子收了回去,转身就走。 一只手还是不情不愿地拽上了棍子。 “天还早呢,大家都回去该休息休息,该忙啥忙啥,啥事也没有啊,将军是来贺喜的!” 杨烟一边隔着木棍拽着戎装冷脸将军,一边讪笑着对旁侧目瞪口呆的小厮们解释。 身后房门却“嘎吱”一声打开了。 - 杨烟本就不怎么得体的笑就这么僵在了脸上。 转身,和刚披上大红喜服外袍的苏可久四目相对。 他显然是匆忙穿起的衣服,散下的发髻还是乱的,脸上脖子上尚留着些散乱红色唇印,露出的里衣连系带都系错了位置。 暴露了一夜的春光旖旎。 冷玉笙嫌弃地撇过脸去,只觉手中木棍烧手般在灼着他。 默默松开了手。 小厮们只觉更尴尬,皆悄摸摸转身散开,假装很忙地去浇花扫地去了。 “哥,实在抱抱……抱歉……殿下来贺你成婚,紧赶慢赶来晚了些…” 杨烟结结巴巴找借口,从没想过会在大庭广众下和衣衫不整情欲未消退的苏可久见面,更没想过旁边还站了一只不知哪里跑来的,面容杂乱狰狞几乎要疯掉的野狗。 “我想着今天新婚头天儿,给你们做个早饭,招待下新嫂嫂,没想到王爷临时返京,找我……找我……”她编不下去了,找她做什么呢? 明明她都跟他讲过“天人殊途,不能同道”了。 “是来贺苏学士成婚的,贺礼随后就到。”身后人脸不红心不跳地随嘴扯道。 苏可久温然一笑,望向这边寒光满面的男子,轻轻点了下头:“下官娶妻洞房之夜怎还劳驾王爷探望?” 目光里却是一贯的不屑。 冷玉笙眸子里亦是惯常的挑衅。 杨烟见他们二人总没办法和平地遇见,光眼神交汇就要对战几个来回。 这回是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打扰你快活了,你继续,别忘了把脸洗洗。不过这人既是我的,我就得带走,这个巴掌债,回头得找你讨。” 冷玉笙突然从杨烟手里扯下棍子,“咣当”扔到石板地上,拉着她的手转身就走。 “谁是你的?!”杨烟可不干了,弓着腰双脚抓在地上不愿动,又转着手腕恳求:“我不走,我不走。我还没拜见嫂嫂,早食我都快做好了,让我跟哥嫂吃顿团圆饭,成吗?” 然后身体忽地一轻,冷玉笙竟直接将她扛到肩膀上,跟担粮食口袋般挟了就走。 杨烟双腿扑腾着,路过栾树下,一颗石子从天而落,打伤了他的手。 冷玉笙吃了一痛,却无心思虑其他,当下满脑袋只装了些和这个姑娘有关的事情。 他将无声挣扎的女子放了下来。 —— 苏可久阖上门却靠在门后怔愣了一会儿。 早望见了杨烟左脸的掌印,那掌印似面镜子照见了他的全部卑劣。 他浑身都在克制不住地颤抖,想着自己该是再没脸面见她了,倒宁愿韩泠上来给他踹一脚让他清醒些。 而现在,却只能假装从未同她纠葛过,彻底、彻底地沉沦罢了。 “苏郎?” 昨夜刚刚经历人生的第一次裂变,女子浑身正酸软无力着,刚从美梦中转醒,发觉身侧却是空的。 “苏郎?”她又低唤了一声,嗓音娇嗔甜美,激得门后站立的人浑身一麻。 苏可久又摇摇晃晃地走到垂着大红喜帐的拔步大床前,眼神里满是支离破碎。 “你做什么去了?” 借着天光看见了真人,寂桐反而泛起羞涩,想起昨夜种种,又将头也缩进薄薄的鸳鸯纹丝衾里,轻轻背过身去。 大红床幔又落了下去,遮住窗外渐渐明亮起的光线。 一双净白修长的手轻柔探进鸳鸯被,从身后覆住了她,生涩又渴盼地搭在了她的酥胸上。 然后又是一阵急似一阵雨点般的吻自脖后慌乱地砸向肩膀…… 长夜已尽,烛意阑珊,一些前尘往事已随风而落暂且抛开。 另一些缠绵情事正缭绕在耳边唇畔,倒是可以继续诉说下去。 第270章 别脱那么多! 「樱桃」 晨曦微露,杨烟坐在栾树底下的石头上,一言不发。 满树小黄花映着朝阳似闪着金光。 冷玉笙也坐下来,一声不吭。 手背上还裂着个口子,一行血流淌下来,滴落到草地上。 他无心去管,随手拭了去。 一只手却扳住了他,杨烟凑过来看了下他的手,起身要离开。 “别走!”下意识的,冷玉笙拉住她的袖子。 “我端些热水,给你处理伤口,你等一下。” “这算什么伤……你别走。”他没抬头看她,还是憋着一腔不自在。 杨烟叹了口气,只得重新蹲下来,从袖中抽出一方淡粉帕子,拉过他的手擦了擦伤口,又摸了随身小罐药膏出来,蘸着抹了抹。 “先简单包包,有空叫胡九重新给你弄……多大个人了,怎么走个路还能破手?” “我哪知道……”冷玉笙也奇怪,但他没功夫想别的,只目不转睛盯着杨烟的每个动作。 见她拿手帕给他手裹起,仔仔细细系了个结子,低垂的眉眼恬然温和,像只栖在花间的蝶。 然后眼皮轻眨了下,如蝴蝶翕动翅膀,他怕她就这么飞走,反手握住她的手,凑过去想要捕捉。 杨烟撇过头躲开:“光天化日的,你要做什么?” 冷玉笙委屈巴巴地松开她,垂下头去。 包好伤口,杨烟又开始数落:“殿下,你一身铠甲私闯民宅,所为还并非公事,于礼于法皆不合,你害不害臊,当心朝堂纠劾!” “本王哪知别人成婚你凑什么热闹,万一是来抢婚呢?”冷玉笙端起王爷架子,一脸不悦。 “抢婚???”杨烟突然憋不住笑了,“人家郎情妾意、两情相悦、情投意合,我抢哪门子婚?” “你万一对他余情未了……”冷玉笙白了她一眼,他怕呀,哪怕有一丝丝可能,他都害怕。 他几乎马不停蹄、脚未沾地狂奔了一千多里,此刻终于能坐下歇一歇,她竟还要指责他。 更不要提一路心内近乎窒息的熬煎…… 他心里既焦躁又委屈还愤怒,一肚子话说不出来,一肚子火也泄不出去,只能闷着生气。 杨烟瞧他发髻凌乱,脸上沾着泥土灰屑,下巴也泛着青茬,终于想到他跋涉疲惫,只好耐着性子哄,竟抬手揪了揪他的面颊,笑着说: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欢温温柔柔、黏黏糊糊的书生,偏偏喜欢——” 她住了口。 男子却不依不饶:“偏偏喜欢什么?” 杨烟想了想,诚实回答:“……偏偏喜欢洒脱不羁,武艺高强的……” 话音未落,便落在一个结实怀抱里。 “话说了可就吞不回去了!”冷玉笙心下几乎是狂喜,武艺高强不就是他么? 这是这个姑娘第一次说喜欢他,而且还踩了下苏毓,几日奔走的心总算有了妥帖的归处。 杨烟想说不是他,但自己到底也不知道是还是不是了。 她刚想解释解释,就听冷玉笙问:“这巴掌到底是谁打的,我弄死他!” 杨烟推开他:“满嘴杀杀杀的,你累不累?这是我的家里,那是我的哥嫂,你要参与我的家事可以,麻烦先解了甲。” 见冷玉笙刚刚翘起的嘴角开始慢慢下落,杨烟转瞬又建议:“一起,吃早饭吧!” “好!” 答应得倒是痛快。 可妥帖下来冷玉笙才觉出些什么。 “附近好像有人。”他低道,站起身四下望了望。 栾树上树枝轻晃了下。 冷玉笙忽然就飞身上了房顶。 似有黑色的影子在树与树之间闪过,某种熟悉的感觉漫上杨烟心头。 她慌得站起身,凝神去找,周遭已经无声无息了。 冷玉笙疑惑着返回:“这人武功比我高,像支飞矢完全看不清,怕是刺客。” 他想到了东宫暗卫,思忖这是来盯着杨烟的,还是来盯着他的。 正在出神,杨烟却拉着他要走:“也许你太累了,看错了呢。还是先去洗个澡,休息休息。” —— 扯着冷玉笙进了前院东厢房,杨烟将他按到桌前坐下:“你先在这儿等一等,或去床上休息会儿,我这就叫人给你烧水沐浴,再去摆饭,待会儿来叫你吃饭。” 她交代着就要出门。 “我洗过了。”冷玉笙却站起身扯住了她,笑问,“这是你的闺房?” 他左右打量了下,见房内布置雅致,有梨花木书桌书橱和衣柜,一张读书的榻,榻上还置了小桌棋盘,隔着雕花的镂空隔断、撩起的春桃色门帘背后连床帐都是淡粉。 “这是哥哥嫂嫂专门留给我的房间,他答应给我一个家的。我也不知道算不算……闺房,从离了定州,我其实就不知道闺房是个什么东西了。”杨烟老老实实回答。 然而冷玉笙面带微笑拉着她施施然闭了房门,下一瞬却迅雷不及掩耳直接将她抵在门上。 “刚才光天化日,这里既是闺房,总可以做些别的吧。” 他盯着她,声线因压抑而有些低哑,凌乱的呼吸灼在耳侧咫尺。 “我还要去摆饭……”杨烟推着他,又怕外面人听到,压低了声音。 “摆什么饭,苏毓忙了一夜,早就吃饱了……可我还饿着呢……你一封信都不给我写,我都想死你了,总不能让我连一点肉腥都沾不着……” 冷玉笙又道,他已被相思折磨得语无伦次,也不知都说些什么鬼话,此刻实在忍不了,低头就吻了过来。 多日压在心底的思念似若隐若无的火星,却是一点就着,他的吻既霸道又热烈,仿佛要将她吃进肚子里。 杨烟觉得全身也在烧灼,在躲过他一波凌乱攻击的缝隙中,她薄薄的舌头如小蛇般轻轻向前探了一探,然后转瞬被洞口狩猎的野兽吞没…… 他咂摸着怀里不安分的小猎物,感受着她从挣扎到驯服,从退守到迎合,然后是突然的主动,他不由地慢慢睁开了眼睛…… 瞥向女子羞涩满面艳如花蕊的脸颊,迅速将她捞起,直接走向床边。 杨烟却终于清醒了,这又是要做什么? “放我下来!”右手捶了他胸膛一下,却只给男子激得喉结滚动,闷哼一声。 果然给她放了下来,却是放在了床上。 “不要!”杨烟爬起来要跑,被一只手臂直接拦住,转瞬压在了身下。 冷玉笙连话都懒得回应,弓身撑起,避开她的左肩,掰过她的脸颊,看她粉衣螺黛一副气鼓鼓却又不敢大声说话的样子,诱人得像春天刚刚红了满树的樱桃,让人忍不住去一颗两颗三颗地采撷。 便又低头覆了下来,从额头吻到眉梢眼角,然后是鼻梁鼻尖,泛红的两颊和那让人揪心的掌印,又回到已经变得鲜红欲滴的唇畔。 “韩泠,你能不能卸了甲?!压死人了……” 杨烟一只胳膊推脱不得,终于腾出嘴巴转圜着说了一句。 也是真话,她觉得自己埋在沉重的银甲中已经快要窒息。 冷玉笙这下倒是听话,闻声立刻起身开始脱衣服,速度快得惊出杨烟想象。 “欸,欸,别脱那么多!” 第271章 你惹我的,你得负责 「求娶」 杨烟见他不仅解了甲,连里衣都脱掉了,露出精壮强健的臂膀,憋红了脸低声骂道:“你怎这般厚颜无耻,还要不要脸了,这是在别人家中!” “要脸可娶不到媳妇儿——家里不就是做家事的地方么?”冷玉笙终于唇角一勾,开始说人话了。 “可这是别人家,不是你家!你把衣服穿上、穿上!” 杨烟连忙下了床,捡拾起地上的黑色战袍,抬手给他套上,冷玉笙乖乖伸手进了袖子。 刻意撇着头不看他,但随着动作的起落,不经意瞧见肩膀上似乎落着些痱子。 “你是不是傻,又不是在军营,大夏天的还一直穿着战甲。” “我……”冷玉笙瘪了瘪嘴,“忘了……” 一路焦心跋涉,他哪有心思想这些。 杨烟回身翻了瓶清凉花草露,滴在手上,往他肩上涂了涂。 温温指腹触到男子灼烫的皮肤,倏然带来一抹凉意,他闭着眼睛颤抖了下,握紧拳头克制着没有动弹。 涂着涂着手上似乎摸到了什么,杨烟眸色一怔,才看清是肩膀上横着的一道长长疤痕。 慢慢往下瞧去,胸前和腹部亦纵横着无数伤疤,有些是隆起小疙瘩般的箭伤,有些是交错的刀伤,有些却是一块块似皮肉炸开的恐怖烧伤…… 还有她在他胸口留下的,一个小小的,刀口愈合后留下的褐色斑条。 “殿下……还疼吗?”她一道道抚过那些伤疤,突然涌上说不出的心疼。 人人称道他年少拜将、战名赫赫,但几乎每一步都是拿性命作注。 辗转轻柔的抚触却让男子浑身都在战栗,冷玉笙只觉自己似被缚在火上炙烤,一边强忍着火舌的燎烧,一边偏又被蚂蚁密密麻麻痒痒地四下爬满。 花露带来的清凉瞬间被灼干成水汽。 “陈年旧伤,不疼……”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哑,急切地渴望些什么慰藉。 杨烟见他眼神越发迷离狂热,手指连忙离开他的身体,只赶着给他系里衣带子:“我先去——” 话被堵了回去。 冷玉笙又低头捏了下巴吻她,让她不得不停了手里的动作。 下一瞬,才系好的带子又通通被一只手扯开了。 亲吻只让火越灼越烈,他耐不住了只得放了她,抱着她贴紧自己,让她感受他身体的温度。 “我要被烧化了…… 你惹我的,你得负责……”他贴近她的脖子,呼吸凌乱,低沉喃喃。 一只手已经挪到纱布绑带上,解开了结子。 杨烟感觉左肩一松,固定她肩膀不乱动的纱布松了开,然后外衫也被褪了下来,双肩袒露在他面前。 他的手又尝试去背后解她抹胸的系带。 “不……不行!”杨烟吓了一跳,他竟存着这个心! 她尝试从他怀里钻出,越拧却被环得越紧。 “别动!”冷玉笙急了,怀里乱搅的软和和的小泥鳅给他撩拨地几乎失了心智,全身每根汗毛都在饥渴地张牙舞爪。 “伤口,骨头疼。”杨烟不动了,只说,“拜你所赐。” 冷玉笙果然停住了手上动作,轻轻触了触她左肩肩头未落净的伤痂,皮下仍泛着淤青。 他终于想起些正事儿,自嘲地笑了笑。 枉他自负地要为了一巴掌找苏毓算账,反而是自己害得她差点不明不白丢掉性命。 “阿嫣……我叫老吴多送些药材过来,回头叫金老……金神医给你调理调理。” “我谢谢你了,可伤都好了。”杨烟无语道,“你别招惹我,别再给我添麻烦就成。我在这里已耽搁了好久,所以,能让我去忙了吗?” 她此刻只想脱身。 显然想得还是太简单了,小王爷根本不按套路出牌。 冷玉笙小心地拥住她,又将她抱回到床上,按着身子叫她躺下: “本王都来了,谁还敢叫你干活?你给我讲讲那天的事情,到底是皇后想杀你,还是父皇?” 杨烟无奈地揉了揉眼角:“我要说都想,你信么?但圣上似乎还是顾虑到你,饶了我一命……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以后不提了吧。” “此事因我而起,你想要什么补偿?”他俯身盯着她的脸,问得一本正经。 “其实,你离我远一点儿就成。”杨烟也答得一本正经。 这是最好的法子,只要她跟吴王没了瓜葛,那圣上也好,皇后也好,应该都不会再找她麻烦了。 冷玉笙却似完全没听到,竟低身跪在床边,将她的手捧到脸颊上,轻问:“把我这辈子赔给你,成吗?” …… 听不懂人话是吧? 杨烟深吸一口气,摆了摆手:“不……不必了吧,闻香轩不缺帮手。” 她也扯闲篇好了。 冷玉笙放下了她的手,眼神变得有些深不可测。 杨烟连忙又爬起来下了床,套上外衫要离开。 “那你刚才在树底下说的话,都是骗我?刚刚,你那样儿亲我,也是骗我?” “我没有。”杨烟感受到目光中的冷意,回头嗔他,“我没骗你,只是觉得不能由着你胡来。喜欢也不代表一定要在一起,而那种事不是要等到洞房花烛么,在别人家中算什么呢?那叫野合!” 冷玉笙眼中阴翳一扫,嘴角迅速弯起,他立刻跳过来又环住了她,笑问: “你脑瓜里都装了些什么?谁告诉你,我要跟你……合了?” …… 杨烟跺了跺脚,得,自己挖坑给自己跳。 “而且,喜欢怎么就不一定要在一起了?喜欢就得克服困难,努力在一起——你,是问我要洞房花烛?”冷玉笙又安慰她,“别急。” 谁急了?杨烟满脑袋都在咕嘟咕嘟往外冒着疑问的泡泡。 “我巴不得赶紧娶了你,让你再也逃不了。虽然父皇那边有些难办,和舅舅也还没说明白……可我这趟回来就是解决这个事的,舅舅不会不同意,反正你早晚都会是我的。” 冷玉笙抬手轻轻刮了刮她的鼻梁。 杨烟终于将思绪捋了清楚,才道:“殿下,有没有一种可能。我虽然喜欢你,但现在并不想嫁给你?” 第272章 身体总是诚实的 「朱砂痣」 “什么意思?” 冷玉笙不明白了,哪有姑娘不愿意嫁给所钟情男子的? “为什么?”他扣紧了她。 “我……年纪还小,不想嫁人。” 冷玉笙无声地笑了笑,胡扯吧。 之前陆鹏举那些将军们催着他娶王妃,他用的也是这个理由,其实只是因为他们要塞给他的,不是他想要的人罢了。 “阿嫣,你说实话。我有做得不好的,我改。”他妥协了,把自己变成她喜欢的样子,总可以了吧。 杨烟低下头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自问,自己的确不是豪门贵女,甚至身份微贱,即使有了点小产业,也还是“商”之末流,能有个权贵愿意娶她,可是多少女子求也求不来的美事。 可她在抗拒什么呢? 或许只是抗拒“婚姻”这件事本身,这个概念总是混混沌沌、模模糊糊的,她不知道成了别人的妻子,是不是就意味着和一个男人绑定了一生,再也不能反悔…… 亦不知她是否甘心一辈子呆在深宅大院,像自己母亲一样除了下厨煮饭、照顾孩子就是日复一日没完没了的等待…… 更不知如何应对和一个男人总这样身体亲密接触。那该是之前和苏可久彼此支撑着过日子是不同的,时间久了,互相是不是都会厌倦? 和张万宁其实是存了同样的心思——因了一颗渴望自由的心,既不愿意被束缚,又怕到头来只专注于自我,会辜负别人的深情。 她的心内搅着些平时一丝丝都不愿深想的事情,却又没法向眼前男子吐露。 对男子来说,情爱之事上只要遇到自己想要的,再想办法要过来,似乎就可以了——如此简单的逻辑。 “殿下,和你无关,是我自己的事情。”杨烟推开了他,神色清明,眼眸晶亮。 “我……没想过要嫁给什么人,目前还没想过,没想好,没想明白。殿下,你容我再想想。” 那是她自己要悟的道。 圣贤夫子也皆为男子,只讲了些夫唱妇随、举案齐眉、夫为妻纲的东西。 《列女传》中即使那些睿智机辩清朗、才学胆识皆出众的女子也几乎都失了名字,成了丈夫姓后冠的“氏”字。最大的功绩几乎都是扶持丈夫、兄弟做官成才,但冥冥中她知道这不是她想走的路。 那是还在十一二岁时就觉出是困住她的东西。所幸她做回女子也没有太久,还有时间去认真体验,细细思索。 面前男子却皱着眉头不干了。 “你现在不想给我,我可以忍;你要考验我,我可以等;你觉得我不好,我可以改;你说我们身份不搭,我也可以什么都不要……” “可你谁都不嫁,是要去当尼姑吗?都到现在了你说不嫁人??那还要个屁洞房花烛?” 他以为自己终于敲开了她的心门,可她的确还是一堵墙。 冷玉笙狠了心硬扯着杨烟的手隔着耸成小丘的亵裤往他的下身按了过去,让她知道他忍得有多痛苦。 “你不能这么狠心!别的男人都有通房丫头,还去勾栏里找女人,太子和我一样年纪都好几个侧妃了,我都没有,只等着你!” 杨烟吓得手一缩。 “男女情爱也是天经地义,你不给我个期限,要我怎么办?就这么煎熬着毫无指望地等你一辈子?” 杨烟不说话了,这些事情她不理解,但此刻忽地起了逗他的心,端出往常的小流氓做派:“殿下,你……凉拌呗!” 她轻笑一声,转身去开门,却不知自己下意识的行为又给男子点了一把火。 身子被拥住,转瞬重新抱起丢到床上,冷玉笙躬身又覆了上来:“那让你看看什么是凉拌!” “韩——”惊吓中她的言语再次被狂吻吞没,试图推他,男子却一丝缝隙也不给她留了。 他突然咬了一下她,一股道不明的刺痛却又麻麻的感觉传递到她的脑海,她彻底迷糊了。 从耳朵一直吻到脖颈,粉红绣莲花抹胸赫然映入眼帘,激得他喉咙都在发紧,低头隔着薄薄的锦缎去寻含羞的花朵…… 即使隔着布料,杨烟依然感受到一片褥湿温热,她耐不住痒轻哼一声,两只手又费力去推他起来。 但初初碰到女子身体的年轻男人又如何肯,他不由分说迅速摁下了她的手,另一只手便摸索到她身底去解抹胸的带子。 下一瞬又不耐烦地直接扯了断,露出帘后的一片春色来。 他的呼吸越来越重,手掌力道也越来越重,正常的思绪已经没有了,皆被烧化成了青烟飘走,只剩身体的本能驱使着他去热切地寻找身心的归处。 杨烟的胸就这么突兀地跳了出来,接触了外边的空气。 以前被她紧紧缠裹着的、费力藏起来的,如今在一个男人迷离的注视中,终于见了天日。 她伸出右边胳膊徒劳地挡在胸前。 可他似乎真不想管着自己了——成了一头危险的野兽。 她的手很快被强制移开,冷玉笙俯身观察片晌,抬手便盖了上去,不大不小刚好一掌……他只觉全身都要酥烂,迅速低头吻了过去。 左边靠近心脏处恰有颗朱砂红痣,盈盈一点映得春光愈加旖旎妖冶,他反复流连,恋恋不舍。 他本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却好像天生知道怎么做……双手不听使唤地局促地在她的身上摸索,处处都是未曾探看过的风景。 杨烟依旧在躲闪着试图抗拒他,但这抗拒渐渐敷衍起来。 身体总是诚实的,晕眩中只能看到她给他的鹿骨扳指在眼前时起时落。 她只觉得眼前的人彻底失了理智,是要疯了,也终于知道自己也是爱恋着他的。 从七里县城门见到他,被他救了送入城,就注定了彼此的纠缠。 再不阻止,两人真要在别人家中发生些什么…… 可偏偏身上被撩拨地难耐,她的推阻显得若有若无,甚至是某种程度的迎合。 他一路吻着轻抚着过去,就要探到那隐秘的——从裙里慢慢解了汗巾,挑开雪白的里裤…… “殿下,真不能这样。我还没到这个年纪,更没有想清楚……这可是要生娃娃的事情,我怕后悔,求你了!” 杨烟的话里已然带着哭腔,她微喘着捉住了他的手:“你若真心在意我,定要尊重我不是吗?” “后悔”二字一说出口就仿佛给冷玉笙身上浇了盆凉水。 他终于停止了动作,抬头望向身下女子的眼睛,见她漂亮的眼睫上湿漉漉地蒙着水汽,眼神却如受惊小鹿般惶惑。 他目光中的热度还未退却,只低着头质问: “为什么后悔……你还怕本王不负责,不要你么?何况我见到你就……本王就是要娶你,就是要你给我生小世子。你当我是个薄情寡义的?” “还是……你其实根本就是要耍我?我早让你把我当个选项,你今天却告诉我,你不玩了?” 第273章 你是自由的 「本心」 “我说了这是我的事情,和你无关。”杨烟随手抓过薄被潦草地搭在身上,翻身面向墙壁,“可你非要这样……你是把我当通房丫头,还是勾栏女子?” “什么叫‘和我无关’?怎么和我无关,哪里和我无关?”冷玉笙竟瘪了瘪嘴,急得要落泪,从背后箍住了她。 “我把你当我的妻子,我的女人,我只有你。” 在没见到她之前,他在心里已经完成对她所有的问候。见到、摸得到真人后,便只想将她揉进身体里。 他无法跟她解释男人身体的欲求,总来得猛烈,一看到她就仿佛找到了救赎的出口,任他意志刚强坚定却也是受不住的。 他不知道他们之间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也没那种复杂的思维去猜想。 “只因为没有成婚这道仪式吗?我看不是吧,还是,你觉得自己会变心?不想对我负责,怕负了我?”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但天底下大多只有负心汉,没想到自己竟遇上个薄情女。 “那你早干什么去了?一遍遍说仰慕我喜欢我,从七里县到京城一路勾搭,把我的心燎了又冰镇,到头来竟说后悔了?” 杨烟被问的没了言语,很多情绪和忧虑她自己也搞不清楚。 “阿嫣,你能把话说明白些吗?你打哑迷,我听不懂。”冷玉笙靠向她的脖后,几近恳求。 长这么大,他也从没如此对别人低三下四过,但这姑娘似闯入他的领地,却逼得他一寸寸失守。 她表演幻戏,他不知其中奥妙,但喜欢看。 她说这些话,他也不明白,却不喜欢听。 杨烟转过身来,竟先拿被子兜头裹住了脸。 才传来闷闷的声音:“殿下,我喜欢和你做这样的事情……不是厌烦你。” 她不知自己怎么有勇气说出这种羞臊话,但的确发自真心,她不想瞒着他。 “可这不代表我能接受跟你成婚。我不想像我母亲一样,嫁了人就是一直守着个宅子,哪里都去不了,每天只在等丈夫回来……” 她将被子掀了开,露出被捂得泛了红的脸颊。 “我不想有这样的人生,无论是嫁给谁,都不想。” “你记得我说过吗?我想有一双自由的手、一颗自主的心,有自保之力,只依着本心,去往任何我想去的地方……这本心,从未变过。” “可如果‘嫁人’的结果是一定要逆着它,那我宁愿自己一个人。” “殿下,任何一个人都得先是自己,然后才成为别人的子女、妻子、丈夫、情人、父母,不是吗——” 话未说完,缱绻的吻又覆了过来。 冷玉笙一直嘴上都辩不过她,只能由着她对他讲各种大道理,而此时此刻说什么却都无法表达他的心情,只能用亲吻来代替语言。 他一直爱慕的就是她这份自主之心,他们共同的心之所向都是自由自在,迷恋的就是她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不屈不挠、乐观向上,他也是如此扛过了多年的边境军营生活…… “阿嫣,我不会让你做笼中鸟,你是你自己,你是自由的。” 冷玉笙离开了她的唇,靠在她耳侧喃喃:“可即使是草原上的鹰,飞累了也要回到巢穴。无论你盘旋得多美,吸引了地上多少人的目光,我都想做你崖顶唯一的归处……” 他以前问她,不编织牢笼,如何留住动人的飞鸟。 现在他似乎找到了答案。 “若有一天,我想离开你身边,去外边儿到处走走看看,你会同意吗?”杨烟又问。 “你想去哪儿我就陪着你,陪不了的话,只望你告我方向许我归期,我去接你回来……” 冷玉笙认真回答,他不能保证一直都能陪伴她左右,但至少他要她保证,无论走多远,都有回来的那一天。 “我才不信,你根本就想锁着我。叫甘姐儿和谭七保护我,不就是监视我?不然怎么就追到了这儿?” 杨烟撅了撅嘴,说的好听,但都是鬼话。 “我锁你?”冷玉笙觉得无奈,“我锁得住你吗?你不历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什么时候同我商量过?” “我去哪里可都会对你讲的,无论是进宫还是离京。你却从未告知过我你的去向,进宫不告诉我,开铺子不告诉我,应太子召不告诉我,换了女装也不告诉我……” “离得那么远,一个字儿都不写给我,从来只让我猜、让我找,让我牵肠挂肚、抓心挠肺。” “你若提前写信说怕皇后找你麻烦,天上下刀子我也会回来。你若留个口信说只是要来参加苏毓婚仪,我又怎会贸然闯进人家府里来?” “明明是你各种自作主张……你个总赖账的小东西!” 他又吻了下她的额头,缓缓道:“你去天涯海角都行,但一定要告诉我,别让我担忧心焦,让我想你时就能找到你,而不是像个无头苍蝇般没有方向……” 杨烟觉得心底积久的混沌终于清明,忽地伸手围住他的脖子,探着头亲了下他的唇角。 冷玉笙猛然呆住,惊诧地望着她,本渐歇的欲望又“腾”地跃起……这似乎是莫大的奖励,让他忍不住立刻将她叼进嘴里…… 然而敲门声还是恰到好处地响了,“哒、哒、哒”,带着某种试探。 - “妹妹……收拾好了吗?出来吃饭吧。”是寂桐柔柔的声音,像是已经在门口徘徊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才敲的门。 杨烟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个透…… 这比叫人当场捉住的难堪也就差了一丝丝吧,明明是人家新婚的头天,她却在这里白昼宣淫,都怪眼前这个混蛋! 她踹了冷玉笙一脚,急着回应:“这就来了,嫂子!” 可踢的不知是男子什么地方,冷玉笙抽了一口气,不动弹了。 然后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杨烟急着找衣服裹身体,却发现抹胸的带子早已断掉。 便拖着散开的衣裙跳下床去橱柜找衣服,重新将自己收拾整齐,又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将簪子重新插上…… 可脖子靠近锁骨的位置又留下了个鲜红的吻痕,醒目刺眼就差把发生的一切都明明白白写到脸上了。 她“哇”地一下哭出了声,抽噎着不知如何是好,也终于把床上懒洋洋的人给惊了下来。 “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她不愿意再理他,任他又拥住自己,却在他怀中拧得像只麻花。 “肯定是大哥望见这光景不好意思来,只得新嫂子亲自来叫我,房间里还有个男人……我干脆直接跳河算了……” “那你可快去,待会我去捞你。” 冷玉笙放开她,指了指房门,却因杨烟不经意间展露的女孩娇嗔样子而乐不可支:“衣服也不用穿那么齐整,反正都跳河了。” 说着又将她身上外披的桃粉窄袖对襟褙子往下扒拉。 “……”杨烟彻底无语,抱着手臂捂住胸口,“你还要干嘛?我要去吃饭了!” “给你换件衣服嘛,找个能把脖子遮掩上的……真是个小呆瓜!” 冷玉笙笑她,从橱子里翻了件高领鹅黄色上襦,给她重新拿纱布裹紧了肩头,又耐心伺候她把衣服换了上去。 “瞧瞧,真是如花美眷、俏若天仙!”冷玉笙又忍不住夸赞,捧着她的手心亲了一下,“下次,可不能再拒绝我了。” 第274章 有家真好 「美梦」 天光大亮时顺义钱庄吴掌柜亲自带人到苏府给吴王送来换洗衣物,自然也周全地给新婚夫妇捎了一箱贺礼。 冷玉笙沐浴后换了身利落月光银窄袖绸袍,几日疲累终于一扫而尽。 而后院膳厅里杨烟正蹲在小泥炉前教一身海棠红的新娘子煎茶。 小陶罐中煮着鲜甜的桂圆莲子红枣。 苏可久假模假式地坐在榻上执着一本书翻看,眼神却瞥向房门口一黄一红两道正窃窃私语的靓丽身影。 清晨的阳光洒进屋子,似有金色尘埃绕着她们飞舞。 美好的像一个梦。 “祝哥哥嫂嫂早生贵子!”杨烟盛了两碗茶陆续往苏可久和寂桐面前送,还是被茶碗烫了手,她放下碗连忙捏捏耳垂。 耳上的新月轻轻晃了下。 寂桐刚刚坐定,又起身给她回了个礼。 “嫂嫂,咱们不讲究这些。”杨烟俏皮地笑了笑,“以后有我罩着你,哥哥不敢欺负你的。” “胳膊肘拐得真快。”苏可久罕见地逗了个趣。 “不然呢?相公?”寂桐嗔道,又转换口吻,娇声唤他,“苏——郎?” 苏可久登时满面羞红,望着妻子艳如桃花的脸,想到了些别的事情,连忙拿书卷遮住自己。 “大人!”门外传来一声请示,是萧府差的小厮到了。 小厮先问了姑娘住的是不是还习惯,又呈上来一白瓷罐药膏。 “这是公子捎给姑爷的御赐神药,说为昨晚的事道歉。”小厮恭敬又说,“夫人还叫姑娘好生照顾姑爷和自己个儿,注意身体,不必挂牵他们。” 苏可久自然明白药膏是拿给谁的,当即收到手里,寂桐听到母亲的叮嘱却开始落泪。 “嫂嫂,你哭什么啊?”杨烟拿帕子给她擦眼泪,疑惑地问,“想你母亲了?” “两家隔这么近,想娘了吃过饭就回去看看她呗。” 两家府邸也就隔了几条街,娶亲时还是特意围着京城绕的远路。 寂桐却摇了摇头,一行清泪又滑落下来:“成婚三日归宁,再等两天吧。” 最近她哭得有些太多了,待字闺中时思念情郎会哭,嫁人了思念父母也会哭,只恨不得将自己劈成两半,一边放上半个。 “这么多规矩么?”杨烟却弄不明白,为什么啊?哪有不让人见爹娘的。 分明比邻居,却远隔如重洋。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娘从江南嫁到西北,只是因为离得太远了才不得回去看父母。而她出生后更没去过江南,连阿公阿婆家在哪儿都不知道。 她不想让寂桐也承受这些,又建议:“咱不讲究这么多不行么,待会就叫哥哥随你回家。” 寂桐哭着哭着却笑了:“那可真叫人笑话了,既已成婚,就是相公的人了,哪能没事儿就往娘家跑?” 她才发现杨烟似乎对这些规矩礼仪全然不懂。 是比她可怜的,没娘的女孩儿啊。心中一软便抬手摸了摸杨烟的头。 “哎,看你这么难过,我突然觉得没爹没娘也挺好,牵挂的少。”杨烟却说得潇潇洒洒,将寂桐彻底逗了开心。 苏可久听得心内一阵酸楚,也过来握了握妻子的手,柔声道: “就要往南边去了,保不得许久不能回京。晚上咱们就回去看父亲母亲,这几天你住回家中陪母亲就好。咱们的日子还很长不是吗?我后日再去接你。” 寂桐眉眼一垂,有泪意又盈盈泛出,她向丈夫怀中靠了靠。 苏可久又给小厮些赏钱打发他回去了。 “阿嫣,无论以后去了哪处,只要我在的地方,你随时都能回来。”坐回坐榻,他又交代杨烟。 杨烟抿嘴笑了笑:“知道,你们在的地方都是我的家,有家真好。” 苏可久也笑了,眼神飘了远去。好像隔着漫长的光阴,看到他们还在七里县城北小院的日子。 他在房内读书,她和母亲在院中忙忙碌碌,一趟趟地经过他的窗前。 连看书本上的墨字都觉安心妥帖。 有家真好啊。 “等你和王爷成婚时,不要想着总跑来找我和相公就成。”寂桐却揶揄一句,语气俨然意味深长。 “哪跟哪呀都……”杨烟想反驳,又没什么底气,顿觉脖颈处衣领有些勒得慌。 苏可久眼皮翻了翻,到底没说话。 可某个耳朵尖的人早听得一清二楚。 “我们成婚后,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本王都由着!”清朗笑声传来,冷玉笙像道白光跃进了屋子,身后带起一阵明媚张扬的风。 脸上洋溢着肉眼可见的开心。 他不笑时,像千里冰封的塞北,高兴时,又似温和绮丽的江南。 冷玉笙从苏可久手里顺走药膏,没皮没脸地问:“谁给的?萧大公子?给谁的?给苏大学士?还是给阿嫣?” 杨烟无奈地闭了闭眼,这人不知道偷听多久了又。 “苏毓,阿嫣脸上的伤是萧大公子留的?”冷玉笙斜睨了苏可久一眼。 不等苏可久回答,杨烟连忙扯住他:“是给我的,但不关萧大哥的事。” “你说了不算,本王自己去问。”冷玉笙抬脚要走。 杨烟怕他再没事找事儿,连忙又道:“饿死我了,你不来我们都没法开饭。吃过饭,你给我上药?” 冷玉笙眉毛一挑,嘴角却搂不住了,想笑。 忙把药罐揣进怀里,迅速坐到桌前:“那就吃饭吧。” 真拿当自己家了,可恶的权贵! 杨烟握了握拳,碍于人多才没有捶他。 - 小王爷这贵客上了桌,苏可久才叫人把厨房一直温着的饭菜端出来。 原本该由新婚夫妇坐的主座也叫冷玉笙占了去,苏可久牵着寂桐坐在侧边。 杨烟气呼呼地坐在对面瞪着他。 “你挪过来,叫哥哥嫂嫂坐过去嘛。”她拍了拍身侧的凳子。 叫他坐她身边吗? 冷玉笙连忙挨着她坐过来,好大一会儿心里都跟灌了蜜似的。 长那么大,没人跟他讲过应该怎样和女子相处。 少年时陪伴他的只有何擎塞来的一册春宫图。后来倒有不少人送她舞女歌女,陆鹏举还送来了小白姑娘,也都毕恭毕敬,温温柔柔。 但他性子清高,不愿欠乱七八糟的情债。 这还是生平第一回体味到小儿女情情爱爱的幸福滋味。 原来,原来,那些叫他倍感甜蜜欢乐的,男女间谈情说爱,是一些只属于他的眼神暗示动作互动,是眼波流转中溢出的柔情蜜意,不只是春宫图册上赤裸裸的东西。 几人在各自的甜味里泡着,安安静静吃了一会儿饭菜。 苏可久一边给寂桐夹菜,一边神色复杂地多瞧了冷玉笙几眼。 冷玉笙不悦:“苏毓,你看你的女人就可以了,不要觊觎我——” “的”没说出口,一筷子鱼肉已经塞进了他的嘴里。 “你吃你的。”杨烟放下筷子说,“哥哥喜欢嫂嫂,不觊觎你。” 吃完了麻溜滚蛋吧。 杨烟觉得心累极了,什么贱人呢,就不该叫他留下来吃饭。 冷玉笙被鱼刺卡了一下,硬是夹菜灌水吞了下去,继续说:“这是我未婚妻,我刚才求娶她,她答应了。” 杨烟匪夷所思地“啊”了一声。 苏可久终于忍耐不住拍下了筷子。 “娘子,带阿嫣出去转转吧,买些礼物晚上给父亲母亲带着。”他向寂桐使了个眼色,“我跟王爷还有话要说。” “大哥……”杨烟迟疑了一瞬。 “正好,本王也有事找苏通判。”冷玉笙却推了她一把,“你别走远,过会儿我找你去。” 第275章 您放过她吧 「若雪」 杨烟跟着寂桐走后,苏可久也不急着说什么,只叫人撤了桌上饭菜,给冷玉笙端来一碗散茶。 “这是‘若雪’贡茶,圣上赏的,还请王爷品鉴。” 冷玉笙端起茶碗,见汤色碧翠,叶如雪片舒展,隐隐有板栗香逸出。 “是江州山中密林间产的明前新茶。” 冷玉笙捏茶碗的手一僵。 “王爷封在江南游逛这么久,不可能没听说过这茶吧。”苏可久顿了顿,“哦,或许它在江南不叫‘若雪’,而叫‘花芽’?” “你想说什么?”冷玉笙呷了一口茶,慢吞吞问。 “私贩贡茶该当何罪呢?”苏可久语气凌厉起来。 “苏通判没去江州待过,怕有所不知。这种茶受光照、雨水影响甚大,产量不稳,御茶监更不敢妄报。今年恰好花芽收成好些,有点富余而已,和‘若雪’可不是一个品级。” “谁规定茶商不能进山寻些好茶售卖?”冷玉笙低头抬眸凝视苏可久,想探寻他还知道些什么。 苏可久却笑了:“如此,那下官去了江州也有口福了。” “看来赵监察不只监察宁县。”冷玉笙搁下碗又说,“手还是不要伸太长为好。否则,激荡江南也是动摇国本,苏通判还当从大局着眼。” 苏可久沉默良久终于坦诚:“您一直叫我信您,我信。但您今天得撂个话给我,我也好知将来该行往何处。” “哦?” “王爷到底为了什么?”苏可久不拐弯抹角了。 “本王还能为什么。” 冷玉笙无辜地撇撇嘴,“养王府门客不要钱么?这么多人仰仗我供给衣食用度,本王岂能辜负?” “镇北军边防练兵不要钱吗?拿茶叶到蒙古换战马,江南冶铁造兵器赡军,强兵才能护国。北方饥一年饱一年的收成供给国家税赋都难, 江南才是朔北的大后方。” “本王为天为地为国家为百姓,也为长辈和下属,唯独不是为自己。” “苏毓。”冷玉笙下巴微点,“你不会也觉得本王想谋权篡位吧?” 苏可久只觉一口气提了上来。 冷玉笙却又道:“古人言‘未知一生能着几两屐’,我没那么多脚,没想过穿什么大鞋,所为也都是不辜负肩上责任而已。” “你可还记得七里县咱们头回见面的那个端午?” 苏可久神思飘了远去,回到两年前的龙舟竞渡,刚封爵小王爷跃到舟上奋力击鼓,岸上百姓皆匍匐跪拜,其中,也有他。 小饭馆中,冷玉笙问他,朝中症结,如何破题? 他蘸着茶水写了几个字——“肃纪”“强兵”。 不等沉思完,冷玉笙又问:“本王想做的事情,一直都在脚踏实地躬行。虽有险阻,但无悔。那你呢?” “苏毓,你去江南,是为什么?” 苏可久一怔。 “ 强兵”如今面前的人已经在做了。 他此去江南能做的,唯“肃纪”而已。 杨烟叫他分清“目的”和“手段”,他忽觉心内清明如斯。 苏可久立刻下跪:“下官也都会为百姓。” “那我们的路,刚好相同。”冷玉笙轻快地笑了,拍拍他的肩膀叫他起身, “你都要做我兄长了,别再‘下官’‘下官’的,见外。” - 苏可久坐回桌前,又打量他几眼,想了想才道:“王爷娶妃是要有圣旨的,不是儿戏。” “会有的。”冷玉笙笃定地点了点头。 也就是现在根本没有嘛,苏可久心内一沉。 “怎么,你还是不信本王?你不是把她交给我了么?既是我的女人,我自会护好,不劳兄长挂心。”冷玉笙低头转了圈手上扳指,挑眉道。 “ 她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女人?”苏可久迅速接茬。 “早晚会是。”冷玉笙想也没想便答。 苏可久心内了然,那现在还不是,不是吗? 可眼前形势却叫他不能放心。 “苏毓,你能告诉我,五月三十那日,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冷玉笙收敛笑意,问了最想知道的。 一路得到的信息都是大马路边上的,他总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苏可久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前段时间杨烟遇刺之事。 冷玉笙听到她差些被父亲腰斩赐死,大夏天里冷汗已经流了一脊背。 “对外虽称刺客已被正法,只是圣上用几个死囚来遮掩罢了。阿嫣是用命在博一个‘釜底抽薪’,闹到圣上对杀手一事护不住了,如今皇后已暂时被禁足寝宫。” “殿下……”苏可久迟疑了,“你们身份本就云泥之别,她既已在圣上面前闹了一通,圣上还会叫您娶她吗?” “不如……您放她一马,叫她随我去江南。”轻声试探。 皇上不可能把一个难驾驭商女嫁给儿子做王妃的,这点他笃定。而若他们真扯上干系,他和吴王也会不清不楚。 他只想看她好好活着,不愿她再被搅进任何斡旋。 茶碗已猝不及防向他丢了来,但似乎也没想砸他,只越过他的头顶砸到地上。 崩了一地茶水渣和碎瓷片。 面前的人双眼泛红,怒目瞪着他:“你当本王是什么?还是当阿嫣是什么?你说给就给,说带走就带走吗?”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得到她的心,那一点点的蜜还没尝够。 “可留下她,圣上就会有掣肘您的把柄。” 苏可久神色依然镇定,与他分析:“到时候,江南和镇北军您就不能都要了……” “我本以为,您会有更妥帖的法子带她在身边,名分其实没那么重要。没成想您竟直接揭了她的底,叫她成为众矢之的。” “名分不重要?”冷玉笙冷笑了下,“果然阿嫣给你惯上天了。她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值钱吗?” “那是您还不了解她,她只要活着。而我,也只要她活着。”苏可久声音慢慢低了下去,“说实话,王爷,我后悔了。” “你后悔什么?你有后悔的资格吗?你以为你现在能护着她?” 冷玉笙捏紧了拳头,骨节发出“咔咔”脆响,倏然砸到桌面上,“你知道她是谁么?” 他压低声音向苏可久说了几句话。 最后道:“慕容惟的案子翻不了,她的名声就好不了,永远见不了天日。” 苏可久的眼神由冷定转到震惊,脸色已然苍白。 似乎都通了,怪不得她一听到朔北之战的消息就失神,定州收复时,她几乎哭成了个泪人。可—— 从定州城破到流浪至七里县,她到底怎么死里逃生、煎熬过来的……苏可久不敢去猜想。 “那更应该带她远离京城是非,王爷,您允我把妹妹带走吧。”他踩着满地瓷片又跪了下来,膝盖处被碎片割出了血渍。 “女人还可以再换。您身份高贵,定会有更合适的、才貌绝佳的姑娘匹配您……您放过她吧。” 冷玉笙别过了脸去。 凭什么,凭什么啊。 他揉了揉眼睛,才转过头:“我答应她,以后的路都由着她自己选。这回,你得让她自己选。” 冷玉笙说着便跳起身向外走:“本王现在就进宫求圣旨,你待会儿派人把她送回闻香轩,叫她哪儿都别去,等着我。” “我若一直没回来,她若愿意,你就带她走吧。” 第276章 感君相知意 「启程」 夕阳落山后,空气里还是一片暑热。 宫城内廷福宁殿中宫女尚立在冰鉴旁打着蒲扇,往几案前的帝王身边送着凉风。 昭安帝用过晚膳不久,刚召见过户部和吏部尚书。殿门“嘎吱”一声又开了,一个身影毕恭毕敬迈步进来。 帝王脸上立刻切换成温和神色。 一身绯色官袍的苏可久入殿面圣时刚好和萧叶山以及杜霖迎面遇见,立即侧身施礼。 杜霖面无表情,萧叶山则向他投来笃定一瞥,苏可久心神领会,目送二人走远,才向前一步进殿。 “成婚理当休沐,新郎官还没做满三天朕就召你来,莫怪罪朕呢。”昭安帝笑道。 苏可久跪了下去:“愿为圣上肝脑涂地。” “家中一切都好?” 苏可久点了点头,不敢去探察帝王脸上的神色,慢吞吞答:“都好。” 俨然这个“家中”另有所指。 已经六月十七,韩泠入宫也有两日,却不知被昭安帝关到了哪里,一丝消息尚未传出。 但他不能问。 “后天是不是就该启程赴任了?朕送你个帮手。”昭安帝却拍了拍手。 苏可久感受到身后拂来的一丝凉风,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帘帷间。 他回头,只能隔着纱帘看到一个极高的挺拔黑影。 “此去江南,朕送你个‘影子’如何?他会一路护卫你的,今后你给朕的消息,也可交他递送。” 苏可久莫名觉得脑后一麻,这分明是来监视他的。 帝王之心果然不可测。 但他还是恭恭敬敬磕了头谢恩。 黑衣男子才走到帘外,向他行了个武人抱拳礼。 苏可久抬头,刚巧对上这人面具后漆黑如墨的眼眸。 下颌锐利、棱角分明,唇是极薄轻抿的,鼻以上的半张脸被面具遮着,看不到表情,只有眸中露出些审视神色。 苏可久站起身向他平额拱手还礼。 那人不着一言,后退几步又无声无息地隐入帘后。 昭安帝才将江南之事向他细细做了交代。 —— 杜霖和萧叶山正满头大汗地穿行在宫城甬道中。 萧叶山眉目紧锁,杜霖却神色松弛。 从儿子堕马断腿他便想明白了,除了子嗣,哪有什么是真的。 “还是恭喜萧兄,喜得金龟婿啦!”他半真半假道了个喜。 萧叶山笑笑,也问: “听闻令郎已去翰林画院就职?” “跟着描个画,能成什么气候。皆仰仗天家施恩而已,不像令婿,能去江南建功立业。”杜霖脸色沉了下去,一腔愤懑都积在胸口。 杜风卧床养了几个月,腿虽然接上了,走起路来却有些跛,之后相看了几家女子,也没能将亲事定下来。 看来只能往下属处找了。 杜风偏偏气性又大,将那日受惊摔他那马给要来剥皮做成了地毯。出门皆坐轿坐车,即使在府里也要命人抬着坐辇,不愿在人前走路。 眼见一日日消沉,叫做爹的愁了一头疙瘩。 所幸,所幸这回儿子能安分地看在他身边了,杜霖也只能聊以慰藉。 但想着萧叶山的儿子也还在看河堤,在魏叙面前一直抬不起头来,那门亲事看来也要黄。而往江南去的那个,算是小鸡进了狐狸窝…… 转瞬他竟又觉心情还不错,胸口终于舒坦了些。 “听闻杜兄谋出税赋良方,以后小婿也要杜大人多多关照。” “哪里哪里,皆为的是圣心而已。咱们互相配合,法子能不能推行,还得看令婿带来什么消息。” 俩人客气着走了远。 —— 此刻闻香轩小院中,几人正露天围坐在桌前,吹着风吃晚饭,庆祝游允明考过出官试,就要领职上任。 游允明也刚给父亲写了家书,杨烟甚至跟着写了两笔,附上张银票一同寄走。 “游大哥终于要实现心中理想了。”杨烟举杯敬他,“望你做提刑后定要为百姓做主,为民主持公道!” 游允明羞涩一笑,不言不语地碰了碰杯就饮尽了酒。 胡九丢了杯子,豪敬他一碗:“游兄白身苦学入仕,实在是我的楷模。可惜,我追不上你的步子。” “你做医师就挺好,也是为了百姓。”杨烟宽慰他。 秋儿也跟着要敬酒,却被胡九按下了杯子: “你不能喝,别回头生个小酒壶。” 一听这话,杨烟眼睛亮了:“啥?我没听错吧。” 秋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没错儿,秋儿有孕了,我要做爹了!”胡九爽快地宣布,转瞬被媳妇拧了下胳膊。 “才刚知道,还没到仨月呢……” “你放心,有神医爹爹在,‘他’不敢出啥幺蛾子。”胡九喝了酒,一张破嘴也就露了馅。 杨烟接过话头,连倒两杯酒自饮:“咱们家要添丁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今天真是喜事成双!我干了!” 游允明却瞥了一眼甘姐儿,看来想把这“双”变成“三”。 甘姐儿感受到一缕热络目光,只低头端着酒抿了一口。 为了时刻保持警觉清醒,她不怎么喝酒。 游允明却担心再不提,他可能就要被派出京上任,到时候远隔山水,两人还能有戏吗? 可这么多人,又不好贸然。 当下急得满头大汗,一杯杯灌自己,又嫌酒杯太小,也换了茶碗。 门外却传来一声马嘶,甘姐儿立刻起身出门去看。 - 没多会儿,一袭白衣悠悠然踩着月光晃了进来。 杨烟揉了揉眼睛,是许久未见的林微之。 “子献!”游允明眉头顿展,立刻起身迎过来。 林微之星眸朗目,手执一柄折扇,笑意盈盈躬身行礼:“如山,我来贺你出仕!” 身后一个小厮立刻放下两坛酒。 “林大人,欢迎!”杨烟过来帮忙提酒坛,“我们也才刚开席,不嫌弃的话,一起?” 林微之斜睨向她胸一眼,杨烟顿觉一慌,她好像还没在这人面前穿过女装。 然后折扇瞬间轻打到她头上:“我是挺嫌弃的,不过既是‘小兄——妹’相邀,我便克服克服。” “不过——也不小嘛。那日是在下误判了,得罪,得罪。”又补了一句。 杨烟羞恼地捂了捂胸,怪自己着实多虑了,忘了这人也是个贱人。 于是,林二公子也入了座,还特意和杨烟挤在一起。 “听说,你要去涂县做县令?”游允明问。 “嗯。”林微之点点头,“明日就动身赴任。” “为何?” “嗯?”林微之开始装傻充愣。 杨烟一瞧,分明不该是在这种场合讨论的,于是岔开话题:“做县令就是管理一方嘛,多些地方经验,将来也才好提拔回京。” “对,那边儿是山窝窝,虫蛇多,所以顺便来小兄妹这儿讨点能驱虫的香料,夜里醺帐子。”林微之呷了一杯酒,轻道。 “你放心,合香我这边多得很。”杨烟便叫甘姐儿去装些香药交给小厮。 “倒是你,锦衣玉食这么多年,一个人去到北边鸟不拉屎的乡下,身体能行吗?”她又问。 林微之合起扇子支了支下巴,眼皮一挑,睫毛忽闪忽闪:“不然呢?你陪我去?” 明明是调戏的意味,偏偏眼神澄澄澈澈,一本正经。 杨烟感觉嗓子被噎住了,恨不得拿个杯子扔他。 “我陪你去!”游允明却放下筷子接过话头,语气更为正经。 “子献,我正好待授,能不能请令尊帮下忙,给我分到你手底下当个县尉,典史也成。” “如山……”林微之放下了扇子。 杨烟手中筷子一抖:“游大哥,你不是想做提刑官吗?” 别啊。 提刑官受中央差遣,可以监管州县狱讼,县尉不过从九品末流,管管县内偷盗和狱囚而已。 游允明偏偏拗得很:“阿嫣,大丈夫一口唾沫一个钉,我不是一时兴起。那边穷乡僻壤、民风彪悍,子献一个人,我的确不放心。” “我是想做提刑,但也想从地方做起,从为百姓讨公道做起。” “再则,我既和子献相知,若能并肩携手干一番事业,此生才不算虚度。” 说到兴起,他端起碗向林微之敬酒。 林微之颔首笑了起来,一把夺过杨烟刚刚喝光的汤碗,倒了自己带来的酒,回敬他: “如山兄,感君相知意!” 欸!杨烟心想,不嫌脏嘛。 可看他们你情我愿,心照不宣的,杨烟竟猜测,林微之父亲——那刑部尚书,莫不是一开始就打了这主意,只是叫儿子来试探试探游允明的态度。 而甘姐儿回来后,听到游允明也要往涂县去,神色渐渐低沉下去。 胡九却被这一对的友情感动了,站起身红着脸要敬杨烟:“七里县医馆的哥们儿都离得太远,但我的知己,有幸在这儿也有个。” “我也是投奔你来的京城,愿咱们也跟天上的什么鸟似的,比翼高飞!阿嫣,兄弟敬你!” 杨烟忙嫌弃道:“秋儿,你管管他,不会说话还是别说了!” 秋儿扯着胡九坐下:“真是喝多了胡扯啥呢,人家愿意跟你一块做鸟儿吗?” 林微之饮过酒后却拿折扇敲着空碗吟诗:“……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是‘愿为双鸿鹄’,这位兄弟说的没错,我敬你一碗。”他又倒酒敬胡九。 几个男人敬来敬去的,竟将一坛酒喝了干。 “说好了啊,明日我叫父亲去请旨。” 吃酒吃到月亮快要挂到头顶,林微之才醉醺醺的要告辞离开。 杨烟按住同样醉倒又欲起身相送的游允明,自己挑着灯笼送林微之到门口,将他交给马车边候着的小厮。 “林公子,此去山长路远,你定要保重身体。”杨烟交代,“那边估计没什么书好买,我隔两个月给你寄几本过去,烦你也督促游大哥常写信来。” 林微之上车前回眸一笑,仍是玩世不恭的样子。 “阿嫣,我本蓬莱客,偶然向红尘。富贵也好,清苦也罢,只当游戏人间。你不用替我操心,我亦会照顾好如山的。” 折扇倏然丢到她手上,他头也不回地上了车:“扇子给你做个纪念吧,也许此生不能再见了。” 他说得平静,听的人却泛起难过。 本来马车都要行了,杨烟却扳住了车辕:“林子献,你怎么这么说话呢?别人道别都是约定来日重逢,好坏要留个念想不是?” 车帘并没有掀开。 良久,车内才闷闷传来一句:“既无缘分,我要念想干嘛?” 第277章 我的傻姑娘 「自主」 已过夜半,月亮斜挂在西方。 凉风渐渐吹熄灼烫一天的热气,一地清白中小院也入了眠,只有高高低低的虫鸣萦绕。 昏暗里毛驴如意瞪着大眼睛不知在思考什么,尾巴间或甩下驱赶蚊虫。 树影幢幢中飘出“咕咕咕咕”几声,一只猫头鹰从树上冲了下来。 是宁静幽深的夏夜。 甘姐儿都睡着了,却听到两声“哒哒”敲门声。 她骨碌爬起,抓起软剑围到腰上,猫身倚到门后。 门又“哒”的响了一声,似某种暗号。 她立刻知道了是谁,却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开门。 但……她不能说话,若不见面,根本无从交流。 “甘姑娘?”游允明嗡嗡的声音隔着木门传来,“能开门叫我见见你吗?” 门后许久没有动静。 甘姐儿一向敏锐,不可能没醒,只能是不愿意见他——游允明失望地刚要转身,门后回了“哒”一声。 他立刻将身体贴回门上,想象着女子也是在同样位置贴着门,隔着薄薄一扇,仿佛就是贴着那个姑娘。 借着残存酒意,黑暗中他鼓起勇气告白:“甘姑娘,你知道我喜欢你,这心意一直没变过。你……你能嫁给我吗?我不舍得离开你,想带你同去檀州。” 门后又是无声无息。 “我白天写信给父亲,跟他提了你。”游允明自顾自说了下去,“说你武艺高强,善解人意,心灵手巧,勤劳能干……长得还好看……” “本来早该跟你说了,就怕没个功名配不上你。这回领了职就能有点微薄薪俸,能养得起你。” 他把家底都交付了出来。 “所以,你……愿意吗?” 还是无声无息,等了很久,甘姐儿连个敲门声也不给他了。 他明白了什么意思,垂着头慢慢挪回自己屋里。 —— 而甘姐儿来敲杨烟的门时,她还根本没睡着。 也不知是太热还是咋的,她右手摇着折扇,左手捏着那个牡丹玉佩,躺在床上一直翻来覆去。 汗水濡湿了席子,翻个身就是个湿答答人形。 是的,有人乱了她的心。 她想起林微之临走前说:“既无缘分,要念想干嘛”——那是个通透清醒之人。 她本应也是。 毕竟她和韩泠,能算什么缘分呢? 没有共同的事业要谋,也没一起同行过,不见面的时间比见面要多得多。他救过她,却也“杀”过她,一命抵一命,本该就此了断。 可他就是不放开她,他刨开她的壳子,剥掉她的面具,夺走她的名字,又扯开她蔽体的衣襟,叫她赤裸裸光溜溜地面对他。 甚至还想侵占她的身体,蚕食她的魂。 硬是一点点的,给她心里种下了念想。 她丢下扇子,摸了摸玉佩镌刻的花纹,也是一刀一刀在璞玉上琢出来的。 他也叫她等他,也是一去再无音讯。 和那玫白玉璧的主人一样。 脑袋正一团乱着,甘姐儿来了。 - 打开门,借着月光竟看到她泪流了满脸。 杨烟惊了一跳,抬手拢住她,这回不想也知道是谁欺负她了。 “他又怎么着你了?” 甘姐儿哭得颤抖起来。 “他亲你了?脱你衣服了?”以自己简单的经验,杨烟只能想到这些。 甘姐儿摇头。 都没有?那哭什么? “比亲你还严重是吗?”杨烟忽地扳住她的肩膀,明白了,“他想娶你?” 不仅想要捉你的手,吻你的唇,占有你的身体,还想要你的整个人生。 男人果然都是贪心的生物啊。 “你不愿意是吗?”杨烟将她牵进屋里,“不愿意咱就离他远一点儿,反正他明天就走了。” 甘姐儿坐到了床沿,可还是摇头。 “你愿意?” 杨烟又迷惑了:“既是你情我愿、两情相悦,为什么还哭呢?” “你应该高兴才是。”她又道,忙去点了油灯,到水盆里拧了条湿布巾给甘姐儿擦脸。 “游大哥是个好男人,一诺千金,绝不会负了你。他小时候也是吃着苦卯着劲过来的,不会是那种要你伏低做小侍候他的。况且还有我监督他……” 她私底下向谭七打听过,甘姐儿从小被卖到武行习武卖艺,被人用烙铁烫坏了舌头,后来才被吴掌柜买走,成了顺义钱庄的保镖。 杨烟听到这些直抽冷气,一般被这么对待过的孩子,心理多多少少会有些扭曲,但甘姐儿不是。 她永远安安静静的,虽然武艺高强做事麻利,却对许多人情上的道理都懵懵懂懂,不存什么坏心眼儿。 或许因为不能说话,别人都不怎么搭理她,她反而像株花草,循着自然成长,没有丢失本性。 但一个男人的狂热喜欢定是叫她惊恐的。 像夏日一场无端端的雷暴雨。 她被打湿淋了个透。 杨烟像对孩子般细细地抹干净她脸上的泪渍。 甘姐儿却拽住她的袖子,她望着她,微弱灯光下,面庞有些泛黄憔悴,眼神却赤诚坚定。 杨烟似乎读懂了,感觉有什么迎面撞进她的心里。 “你喜欢他,但不能嫁给他。你更想跟着我?” 憔悴圆脸上终于展露一丝委委屈屈的笑容。 杨烟立刻拥住了她,甘姐儿将头乖乖埋进她肩膀上,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 “甘姐儿,甘姐儿,我的傻姑娘。”杨烟拍了拍她的后背,“无论你跟谁在一块儿,都还可以跟着我,也都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 “当然,你要跟他走,我也祝福你们。而我这儿,你永远也都可以回来。” “你自己可以给自己做主!” 或许被驯服的时间太久,甘姐不知道还能自己选择想过的生活和想要的人生。 但面前搂着她也几乎要落泪的女子——她的主人跟她讲,她可以给自己做主。 “我可以保护自己,你不用操心。至于铺子里的活计,再雇几个人好了。你的幸福,比这些都重要。” 杨烟又道,拿还不能太利落的左手拍了拍自己胸膛。 甘姐儿又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心口。 “你也喜欢制香是吗?”杨烟松开了她,问。 甘姐儿不哭了,重重点了点头。 杨烟捧起她的手:“学到手的呢,都是手艺,手艺是别人偷不走的。出了闻香轩,无论你到哪里,都可以继续靠这双手吃饭。” 这是涯夫子教的道理,她一直不敢忘。 “‘一双自由的手、一颗自主的心,有自保之力,只依着本心,去往任何想去的地方’。这是我常常鞭策自己的,把这句话也送给你了。” “甘姐儿,你有武艺能自保,学了制香也能赚钱,你是自由的。”杨烟推了推她: “想飞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甘姐儿望着她,又哭了。 “咋了又是?”杨烟却笑了,都说到这份上了,怎么还是哭呢。 女孩子真难哄啊。 甘姐儿抽嗒半晌,还是摇了摇头,转身出了门。 杨烟追着她的背影探出身去,却见到游允明不知何时已经站到堂屋屋檐下等待了。 院中女子慢慢走向人生的岔路口,但知道身后有人在托举着她,便再也不害怕了。 杨烟只能识趣地退回来关上了门。 小儿女的感情事,总要他们自己去解决。 她拎起床上玉佩,撅了撅嘴扔到枕头上,自己也躺了回去。 为这个破玩意儿犯什么轴呢,不如睡觉。 第278章 姑娘真是好样儿的 「好样」 天亮后, 顾十年和楚辞乘马车才姗姗来迟进了京。 他们一路紧赶慢赶,到底没赶上小王爷的火龙驹。先去了顺义钱庄交换消息,却得知冷玉笙前日已独自入宫,没了音讯。 楚辞盘算,太子后日大婚,大概要给他留着吃喜宴。 可不对啊,为啥都不给出宫送个信了。 老吴靠近他耳侧轻声说了句话,楚辞眼神一怔。 “太莽撞了,我就说我不在旁边指定不行。”他被气到了,对顾十年道,“主子进宫请旨要娶妃,圣上不打他板子算好的。” “ 别急,我进宫打听打听。”顾十年道。 忘了还有个能宫里自由行走的,老吴当即寻了几件珠串和珊瑚如意出来,叫他带着入宫打点。 —— 下了早朝,马抚青一回福宁殿就有小黄门通报他了。 他一路拐到御书房后花园,顾十年正垂头等着,看见他来,立刻下跪:“干爹,儿子来瞧您了。” 马抚青甩了下拂尘:“甭跪了,再叫人看见。” 顾十年起了身,立刻道:“儿子给干爹寻了些小玩意儿,已嘱小连子给您送到卧房榻边了。” “行了,德性。说吧,想干嘛。”马抚青入了正题,但不问也知道他是来干啥的。 “王爷他……”顾十年低眉顺眼地抬了抬头。 “搁皇上身边儿看着呢,性命无虞。”马抚青道。 “怎么也不给放出宫了?外头大家都心焦得很。” 马抚青皱了皱眉:“天家的事情,不是咱们问的,你且回去等着,时机到了自会放人。” 顾十年眼皮跳了跳,这是什么意思? 但马抚青显然不会再多说了,他只能闲扯几句叫干爹注意保养身体之类的,躬身要退走。 马抚青却拉住了他,叹息一声,眼神瞟向不远处的福宁殿。 —— 福宁殿某间偏殿中,榻上小桌正趴着个人。 手边放个打开的药罐,旁边站立的小黄门欲上前帮忙,被他拒绝。 他抬手挖出块碧色药膏,轻涂到自己腮上。 掌痕虽然褪去了,脸上莫名还是火辣辣的疼,冷玉笙忍耐不住,嘴角抽了一下。 萧玉何给杨烟送的药膏,被他揣进怀里,可杨烟没用上,他倒是用上了。 入宫面圣时他跪在昭安帝脚下,梗着脖子要请旨娶妻,帝王憋着气不搭理他。 冷玉笙不敢提他知道些先前事内幕,怕父亲以为自己有眼线,只能坚持说自己就是爱慕那个女子。 完全忘了他之前是为何被支出京城的。 “怎么,觉得剿了匪、筑了城墙,有功了,又来要挟朕?上回玩弄禁军的事朕还没跟你算完账!”昭安帝哼了一声。 因他大张旗鼓地宣扬“整军练兵”,不只赤狐军,整个禁军都开始动员操练,甚至年底还要举办比武,选拔出精锐直接进上四军。 昭安帝又下旨明年恢复武举,各地武行又开始兴办。 一直坐冷板凳的军人武人终于看到提拔晋升、建立功业的机会,又因轰轰烈烈的剿匪,一些无处可去的山贼小喽喽也改行准备参军了。 “不是要挟,是请求。”冷玉笙低低唤了一声,跪着向前扯了扯昭安帝的袍子,“是求爹爹赏儿子个媳妇,才能生个孙子孙女儿给您玩儿。” 昭安帝无语,头脑中又模糊忆起那天跪在烈阳下的白衣女子。 沉吟良久终于道:“纳个妾不是不可以。” “父皇,儿臣想娶的是王妃,正妻。”冷玉笙不依不饶。 昭安帝居高临下审视着他,一模一样的表情啊,一模一样,和他的母亲,和那个女子都是一模一样。 明明退一步就能解决的事情,偏偏都不肯退让,叫他左右为难。 耳畔似又传来一声遥远轻叹:“臣妾没做过的事,为何要认?” 眼前浮现出面容苍白如莲的一张笑脸,还是廿岁出头的青春年华。 窈窕身影渐渐退远,遥遥似在水一方。是词里唱的:“倾国倾城,非花非雾,春风十里独步……” “阿姜……”他低喃,脑中幻境却倏然碎裂。 冷玉笙已然愣住,看着昭安帝打了个趔趄,他伸手扶住,又不敢问为何他叫母亲的名字。 昭安帝退回到榻上,终于问:“不过一个制香商女,她就这么好么,值得你一再忤逆朕?” 冷玉笙点了点头:“她是儿臣见过的最好的女子。” “那是你见的女人太少。”昭安帝道。 “父皇,她我娶定了,条件您开。”最后来了这么一句。 “学什么不好,学着当个情种!朕封你为王,是叫你围着个下贱女人打转转的?” “父皇不也围着下贱娼妓打转转?”冷玉笙脱口而出。 帝王出宫去青楼行娼的流言一直在京中悄悄传播,但还无人敢拿到台面上说。 昭安帝二话不说直接甩了他个耳刮子,然后给他关到偏殿里了。 - 药膏冰冰凉凉,抚平了毛糙糙的刺痛,但手指依旧在皮肤上辗转流连。 冷玉笙想,那姑娘是不是也这样疼着,本该是他帮她涂药,轻柔摩挲,自己的指尖落在她脸上,也是如蜻蜓点水痒痒麻麻的吗? 光想象着这些,身体已开始燥热。 偏偏进来了几名内侍,又送来画着美人像的册子叫他挑选相看,皆是朝内文臣或武官之女。 这是送的第三回了。 他慌地从脸上移开手,合上药罐。 —— 顾十年进宫后,楚辞便往闻香轩来,想看看死里逃生的杨烟。 既是主子的心肝儿,他也得确保她的安全。 到了却发现杨烟出门不知办什么事去了。 甘姐儿煎了茶让他坐在堂屋等,但他心内焦急等不了,便上街去找。 未及晌午,吏部送来了游允明的授官诏和官袍官帽,果然是涂县县尉。 游允明没迟疑什么,跪着便接了旨,然后把甘姐儿拉到院子偏僻处:“你当真不跟我走?” 甘姐儿握着他的手,点了点头。 “不走……还是……走?”游允明困惑了。 甘姐儿便松开他的手。 游允明懂了,心里也彻底空了,只能无措地拥住她。 夜里甘姐儿从杨烟屋里出来,经过他身侧时就被他猛地圈入怀抱里。 甘姐儿也羞怯地伸出胳膊环住他。 他不知该如何表达激动的心绪,在月光下颤抖地亲吻了她,两人终于算定了情。 但甘姐儿却不愿意随他赴任,只想要留在京城。 “为什么?”此刻游允明依依不舍地松开她,又问,“你嫌那边生活苦吗?” 甘姐儿却笑了,摇了摇头。 “那——”游允明没说完,便被人打断—— “因为她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啊。” 是杨烟回来了,身后跟着楚辞,和……一个陌生少女。 杨烟从袖中抽出张折起的纸,递给甘姐儿:“刚才遇着楚二哥,劳他回吴掌柜那儿走了趟,这个就还给你了。” 甘姐儿接过一看,是她七年前的卖身契。 “甘姐儿,现在开始你自由了,以后就为自己活着吧。”杨烟向她笑道,黑葡萄的眼珠闪着光,“路在脚下,想去哪儿都可以。” 甘姐儿却将卖身契又塞回杨烟手里,表达她的愿望。 游允明唇角抿了紧。 杨烟却打个响指,指尖火立刻将那片纸烧了个精光。 “游大哥,你的理想是做提刑,甘姐儿也有她的理想。”她转向游允明替甘姐儿回答,“她觉得制香还没学好,想继续在闻香轩帮忙,继续精进。” “况且,你还没有三书六聘,凭一张嘴就让姑娘跟你走吗?” “不过,游大哥放心,媳妇儿我给你好好留着,等你拼出点事业,八抬大轿来娶妻好了。” 她又踮起脚拍了拍游允明的肩膀。 游允明低头沉思一会儿,才问甘姐儿:“你是这样想的吗?” 甘姐儿眼眶里已盈出泪意,她抹了下眼睛,点了点头。 “好,那你等我。”当着众人的面,游允明握住了她的手。 “姑娘真是好样儿的!”安静观察这么一会儿,陌生少女终于开了口。 游允明打量了下她,十五六岁的年纪,端端正正的脸庞,梳着双鬟,一身靛蓝粗布短裙,露出俩灰布裤腿,是日常做活的干练样子。 “你是?” —— 冷玉笙倦倦拉开画册扫了几眼。 “这个太胖,这个太瘦,这个眉毛不是柳叶的,这是个眯眯眼,这个……胸小……” 挑挑拣拣又给合上了:“劳烦回父皇,都入不了眼,再换。” 一双手伸过来接了册子。 拇指上却戴着个熟悉的绿玉扳指。 冷玉笙眼皮一挑,此刻凝神才看见正低垂着头的顾十年。 他换了灰色低等内侍服混在了黄门队伍里。 冷玉笙一只手握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抽回册子:“刚刚看漏了个气质的,你留下给本王介绍介绍。” “你们先出去候着吧。”将其他人支了出去。 待人都退出偏殿,门一关,冷玉笙便笑了:“十年,好样儿的!” 顾十年嘴角翘了翘:“您在宫里边奴心焦,愿为主子效犬马之劳。” “十万火急,你得帮我去办件事儿。”冷玉笙敛容道。 第279章 想都别想 「兄弟」 “我叫李年儿,杨三叔之前还说你是我未婚夫婿呢。” 少女笑了,指了指游允明,然后嫌弃地摇了摇头,“可惜,太老。” 游允明:…… “现在看来你有心上人了,我可不愿跟有妇之夫扯上瓜葛,那咱们就此掰了吧。” 少女两手一拍再摊开,说得爽爽利利。 “小小年纪,嘴这么利吗?”游允明反问,她记得杨烟说李秀才的闺女性情温顺来着,眼前这个和“温顺”可不搭边。 少女却没理他,搓了搓手又朝杨烟道:“姐姐,你这儿姑娘头脑很清醒嘛,这活儿我应了。” 杨烟也挑眉带笑:“年儿也比我想象的要厉害,我算捡到宝了。” “阿嫣?”游允明又向杨烟询问,“她……” “之前不是说想找李年儿姑娘算账管铺子么,今天心血来潮就去找了,年儿本在帮父亲摆摊卖字画,要跟来瞧瞧。” “我爹的字画,凭我这张嘴一个月都卖不出一幅。我再不出来做工,家里真揭不开锅了。”李年儿补充,又道,“姐姐的铺子布置得挺雅致,就缺一幅楹联,不如找我爹写?” 杨烟诚实地不说话了,她刚刚在地摊上看过李秀才的书法,就……明明她都能轻而易举拿到状元的墨宝。 她从袖里捏出一枚小银锭塞给李年儿:“既把你要了来,这点钱算是赔给你爹的,他可以好久不用上街卖字了。” 李年儿脸上一讪,立刻明白杨烟看不上父亲的字,却也不生气,笑眯眯将银子收了。 杨烟才向甘姐儿道:“甘姐儿,你瞧,铺子又有人了,你现在就是师傅。过两天再招几个跑腿的,都归你管。积攒些经验,以后就可以自己开铺子过活。” 甘姐儿向杨烟欠身行礼,知道杨烟是在给她,也给自己铺后路。 “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跟游大哥走,或者留下来,都可以。”杨烟又嘱她。 甘姐儿瞧了游允明一眼,还是摇了摇头。 游允明会意,道: “阿嫣,我听她的,我既答应你,三媒六聘来娶她,就不会食言。” “行,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杨烟点了点头提醒,“今天林微之启程,你是不是也要收拾行李一起走了?” 游允明一拍脑袋:“对哦,刚刚授官诏都下了。” 杨烟低头笑了笑,想来“授官诏”早就出了吧,哪有朝廷一夜之间做决定的事? 林尚书总要为儿子寻臂膀铺路,游允明不是不知道,而是顺水推舟装傻。 他是真正的聪明人啊。 —— 顾十年走后,冷玉笙捧着药罐继续发呆。 殿门“嘎吱”一声又开了。 他冷哼一声,敢情只有他不能随意走动,别人都能。 摇摇晃晃的步子渐渐从背后靠近他,一双手轻轻落到他的肩上。 然后,咯吱他的脖子和腋窝。 冷玉笙耸动肩膀,笑了,是从小玩的游戏。 打掉那只在他身上乱摸的手,回头道:“你都要娶妻了,怎么还这么不正经?” 戴金镶玉扳指的手不动了,冷冷淡淡收回。 韩熠倒是蟒袍穿得板板正正,束发戴金冠,只是神情略显疲惫,此刻一脸无趣地隔着榻上小桌斜躺到冷玉笙对面,躬起一条腿,玩世不恭地望着他。 “关几天了?”他问。 冷玉笙不动声色地将药罐塞回袖中,抽抽鼻子:“第三日。” “那比本宫差远了。”他摇摇手指,换了自称,“我最多关过一个月。” 冷玉笙想,之前自己可在明仁宫关过两个多月。 “为了贺我成婚,这么早就进宫啦?”韩熠摊开手掌,“贺礼呢?” “大哥想要什么?”冷玉笙坐了端正,“北境檀州穷乡僻壤的,没什么好玩意儿。” “我想要什么?”韩熠努努嘴,重复了一遍,抬手指了指冷玉笙,“三弟说我想要什么?” 冷玉笙笑了:“我怎么知道。” “我想看一场幻戏表演。”韩熠顿了顿,朱唇轻启,皓齿微合,“不如、叫你的女人来演一场?” “想都别想。”冷玉笙忽地弹起身隔着桌子跃了过来,一把揪住韩熠衣领,迅速将他往靠墙处逼。 韩熠一惊,踉跄挣扎了下,身子到底孱弱些,直接就被冷玉笙抵在墙上,脖颈处瞬间被勒紧,听到自己急促喘息。 衣袂搅动空气,送来一缕莽风,药膏的浓郁麝香味道轰得卷入鼻腔,一团清凉又杂着些奶香和姜辣气,激的他鼻子有些发痒。 一张棱角分明此刻却冷意森森的脸近在咫尺,近得能看清未褪净的淡紫色掌印和被风沙洗礼后留下的小疤痕。 眼尾还缀着一颗极小的褐色斑点,忽就衬得冷冽眼眸有些冶艳。 韩熠的瞳孔倏然放大,目光似湖面波涛腾起后涌动了下,渐渐归于平静。 “小时候都是我按着你在地上打的。”韩熠垂下眸子,叹气,“现在,如何都打不过你了。” 仍能记起过去那个单薄多病的瘦弱孩子,成日追在他身后,任他欺负过一遍又一遍,第二日却还来黏着他。 “你老早就知道了吧,那回她被召入宫献艺,你就把她从我手里抢了走。”韩熠道,“我就说哪有这么好看的小倌儿。” 他捉住冷玉笙扯在他领口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细细掰开,嘴角泛起笑意:“你赢了,我对女人,可没兴趣。” 掰到大拇指时,两枚扳指恰巧碰到一起。 一个金与玉,一个皮与骨,各自有各自的纠缠。 他轻翘中指抚了抚他的鹿骨扳指,彻底松开了手。 冷玉笙瞬间意识到某种不妥,连忙退回,站到榻边。 韩熠整了整自己被抓开的衣领,嗅了嗅手指: “这么忤逆父皇又是何必?他让你娶谁你娶谁就是。你看我,不也娶了?” “那不一样。你娶谁没什么差别,我不是。”冷玉笙不想多说了,回身躺到原来位置。 两人各躺各的,枕着胳膊阖目聊天。 “我其实挺羡慕你,还有勇气做这些。”韩熠道,渐渐拳头握得泛了白。 “你像只鸽子,放出去飞了,偶尔回回巢穴就行。而我,像只鹌鹑,早早被铰了尾巴……”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冷玉笙也无聊到想睡一觉时,突听韩熠似笑非笑地又开了口:“几个月前在浮生楼碰到她和张探花幽会夜游,叫声都传到了禁军大营,我还以为她是张家的人。” 冷玉笙的眼睛猛然睁了开。 “你说这事儿,该不该叫父皇知道?”韩熠声线低得像呓语。 第280章 我自逍遥自在行 「送别」 黄昏日暮时,西门城外官道旁,杨烟、甘姐儿和胡九驾着驴车来送游允明北行,而秋儿留在家中好好安胎了。 林家那三面可敞开的大马车后还跟了两辆小马车,一辆载着行李物品、吃食和半车书,一辆跟坐着四个随行小厮。 两名蓝衣侍女正在大马车中往席子上洒水。 杨烟心里“啧啧”,这哪里是赴任,分明是去郊游。 林微之林二公子豪放秉直的名声在外,竟也不能免俗。 林微之一身靛青绸衫,摇了把新折扇,见杨烟面露嫌弃,连忙解释:“刚才拜别父母时,母亲非要塞两个丫头过来,却之则为不孝。” 杨烟抬眸,只道:“那你左拥右抱就成,可别带坏了游大哥,他有未婚妻了。” “那是,那是。”林微之难得没反驳,乖乖点了点头,突又觉不对,“不是,她们只是侍候丫头,我哪有……” 解释什么呀,解释就是掩饰,自己何时成了这种人?林微之心内挣扎了下,闭了嘴。 游允明一本正经对甘姐儿保证:“我不会的,你放心。” 甘姐儿却抽出腰间小匕首,向闪着银光的刀刃吹了口气。 游允明立刻也闭了嘴。 小厮从驴车搬了行李往马车上装,游允明之前借住在文冠庙,本就没什么东西,杨烟给他装了书和醒神香药,甘姐儿炒了应季莲子荷叶茶,胡九给带了些常用药丸,好歹凑齐三个箱子。 三两下都搬到车上后,似乎就该告别了。 甘姐儿折了根道旁柳枝插到马车上,杨烟特意带了酒,一人斟了一杯,平臂相举,洒脱道:“一觚浊酒相送,红云满地江湖阔,二位就此别过啦!” 林微之抬眼,见天际燃着似火层云,一轮红日就要没入远方山峦,胸中顿涌苍茫离别意。 千年前古人易水击缶长歌送别,离别之怅从来都是相似的。 离京此去北方山中,只余浊酒一杯家万里。 眼前人终会成为记忆长河中一道潋滟水光。 他扼住心内激荡心绪,目光转向杨烟,嘴角噙出三分笑意:“从未想过,你也能来专程送我。” 灵动眼眸里此刻映着他的身影。 进士放榜游街那天,粉衣如莲的蒙面纱女子挤在人群中,他骑马跟在苏毓身后,一眼便瞧见了她。 熟悉的眉眼,目色沉静。 她温柔如水的目光却从未流转到他身上,只固执地追着前边的白马。 苏毓是倾城之花,她是逐花之蝶,而他只是不起眼的绿叶。 可绿叶也有自己的傲气。 游允明搬到闻香轩后,他固执地不往那里去。 但幸好,还能等来她把盏相送。 林微之不跟自己闹别扭了,仰头饮尽杯中酒:“江湖风月无边处,我自逍遥自在行。你甭惦记我。” 杨烟不着一言,低头笑了笑,脸庞亦被夕阳染红。 饮过送行酒,游允明拍了拍胡九肩膀:“以后,我媳妇儿和阿嫣都劳兄弟照拂了。” “用得着交代么,都自家姐妹。我认识杨烟可比你早多了。”胡九啐他,“到了记得送信来,我给你寄药寄酒过去,西北寒凉,注意保暖补气。” 晚风拂柳中,林微之从袖中拽出根短竹笛,悠悠扬扬吹了一曲。 游允明将甘姐儿拉到树后避人处说了几句悄悄话,甘姐儿往他衣服里塞了什么,俩人才红着脸出来。 林微之先上马车,放下了帘子,游允明恋恋不舍地回眸,到底也跃了上去。 几辆马车在落日烟尘中走远。 林微之盯着路边官道不断后退的景色出神。 游允明的手却伸进怀里,偷偷摩挲着一样东西。 是柔柔软软、轻轻薄薄的一件红色肚兜小衣。 - 等到车影彻底消失,天色黯淡下来,杨烟忽地伸手拧了拧鼻子。 经历了太多猝不及防的失去,她一贯不喜欢黏糊着告别,可明日,还有一场。 她抚了抚毛驴如意肚皮上的软毛,调转驴车回头。 落日余晖中远远望见西城门上已挂起大红灯笼,太子要大婚了,举国欢庆。 入城门前却被守城士兵要求避让,远处马蹄扬起的漫天尘土落下后,一队着银魁铠甲骑极高大战马的队伍入了城。 战士个个腰挎长刀身背弓箭,面庞黝黑冷峻,目不斜视地经过小毛驴驴车。 周遭裹挟的肃穆之气直叫人在夏日里都打起哆嗦。 连一向傲娇的如意都没脸抬起头,驴蹄子在地上丧气地刨啊刨的,挖出一个小坑。 “乖乖,这才叫军人吧。”胡九看直了眼儿,直感慨,再瞅瞅旁边更垂头丧气的守城禁军,跟虎狼面前的土狗似的。 甘姐儿自恨不能开口讲话,只揪紧了杨烟的袖子。 “后悔了吧。”杨烟笑话她。 甘姐儿撒娇般捶了她一下。 “这是什么军队?”胡九目光追着最前头戴红樱盔的将帅背影,已身形笔直地没入夜色里。 “都是塞外的良马,指定是边防军。”杨烟猜测,“难不成是……镇北军?” 胡九却直感叹:“大丈夫当如此也!” 杨烟乐了,这可是汉高祖的名句啊。 “胡九,你也存了从军之志?” 胡九瞧着军队远去的方向,喃喃:“人只活一世,谁不想身着黄金甲骑上这样的高头大马,保家卫国,饮血沙场?” 驴车一路前行,在路边熙熙攘攘围观百姓的嚷嚷中便知道,那不只是镇北军,竟是大名鼎鼎的仲家军。 回到闻香轩时,已有人坐在点了灯的院中等着了。 “姐姐,这位公子都等你个把时辰了。”李年儿撸下卷起的袖子,“人交给你,我可回家了!” 说罢提腿就跑。 “这女孩风风火火的,像你。”苏可久笑道。 —— 宫城中却有人越来越焦躁。 冷玉笙听着外头似有人来来往往,透过窗户缝隙见到园中也是张灯结彩。 太子成婚是天家大喜,昭安帝已经下了大赦令,并从十九日晚开始在宫城门楼上连放三日焰火。 离得那么近,父皇没来看过他,他似被遗忘在了这里。 但他却觉得父亲是在等什么。 父子俩在进行着某种博弈。 走来走去转得烦了,他盘腿到榻上打起坐,心内一遍遍盘过手上的筹码。 可…… 想到某个不仅与苏毓不清不楚,竟还和张万宁私下幽会的女子,他又泄了气。 叫声还传到禁军大营,什么叫声?! 不管是真是假,她的生活,还真是多姿多彩呢。 若被父皇知道她和张家有瓜葛,那他想也别想娶妻之事了。 他抱了抱头,又暴躁地躺下来,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也值得他这样么? 翻过来,又覆过去,辗转反侧着,他完全平静不了一点儿。恨不能立刻杀到闻香轩,将她剥个精光,变成蜜蜂钻到她身体里,数数她的心到底几个孔窍,藏了多少男人,再狠狠蛰她一下。 门外马抚青却通传了:“皇上驾到。” 第281章 他还是不来 「剖白」 给苏可久煎了凉茶,杨烟还要忙碌着装些别的东西,却被他扯住袖子:“歇会儿吧,有事对你说。” 她便搬了竹椅过来,和他并排坐在小院中。 甘姐儿端个凳子作小桌,切了盘红籽黄瓤水晶西瓜。 “是西域传来的水果,林家香铺陆大官人今早送的,哥哥尝尝。”杨烟递了瓣瓜过来。 冰冰凉凉,酸酸甜甜,入口便化成了水。 苏可久边吃却边走神,她到底在京城混出了些名堂。 这些天瞧她伤病的人一直没断过。 她能舍弃得了这些么? “阿嫣。”苏可久终于开了口,“明天一早我们就启程。” 杨烟“嗯”了一声,吃了瓜,又吐出籽,存进瓷碟。 “你要不要一起去江南?” “嗯?”杨烟换了个疑问语气。 “我是说,跟我们一起走,去江南,给你一个家。” “大哥,你成家了,有了自己的小家,我怎能天天跟着?”杨烟垂眸,一粒粒数着鲜湿红籽,准备晒干做种子。 “可你之前不是说,若我需要会陪着我。京城人事纷杂,上回差点就……未来指不定还有什么。把你留这儿,我也不放心。” 苏可久想,到底是自己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 他屏息等着她回话,像等待一个判决。 房顶树梢上坐着的黑衣人影也支起了耳朵。 “若是生死攸关,我定会全意奔赴。但现在,你很好,也不需要我。”杨烟终于抬起头来,神情笃定。 苏可久怔忡一瞬,忽地问:“你难不成真要等着他?” 杨烟没有回答,自顾自忙碌起来,翻了翻席子上晾的白玉簪花朵,又拎来水桶,将花朵装进去,再浸酒…… 白衣窈窕身形映在昏黄灯笼光下,如她手中初开的玉簪。 本是“雪魄冰姿俗不侵”的高洁之花,果真要沾上凡尘么? “阿嫣,我一直以为你不会执念于什么,离了谁都可以过得很好。他其实没那么重要,对吗?” 苏可久慌了,他似乎能接受韩泠追着她,但不能接受杨烟也给予对等回馈。 只要她同样不动真心,那他还不算输得太过惨烈。 杨烟却摇了摇头:“不是啊,他很重要。” “既答应了一个人,就得先相信他。” 她又坐回过来:“他让我在闻香轩等着,我就等着。直到他当面给我个回音,就算被辜负,也没什么遗憾。” 苏可久眼神黯淡下去,他不也是这样一直等着等着,最后又被辜负的么。 树影间的黑衣男子心潮澎湃起来,枝叶无风簌簌摇晃一阵。 杨烟似察觉到什么,终于开了口:“哥哥可能不知道,遇见你之前,我已经等一个人很久很久了。” 苏可久瞳孔震动了下,是那块白玉璧么? “我在掩月庵等了半年多,他没来;胡人来捉我,屠戮了整座庵庙,他没来;我被流民追打时,他没来;夜里伏在冰上过黄河时,他没来;有人要杀掉我分食时,他没来;在七里县门口被士兵拖行时,他没来;你把我送到城隍庙,被师父用幻术吓唬时,他还是没来……” “我等得花儿开了又谢了,树上叶子长出来又落了,一年又一年,我都十五了,他还是不来。” “后来,我都听到他的脚步声了,可他就是不来看看我。” “哥哥,你说时间会改变很多,对吧。我想,既然他不愿意面对我,那就算了。” “我也不是那种非要附在一棵树上枯萎的藤蔓,我只向前看。” “但现在,又有一个人要我等他,那我总要再等一下的。” “等待本身不就已经很动人了么?心里还有相信,还有许多美好期待,甘姐儿不也在等游大哥?我存了好几册《山海异闻录》,知道他还好好的、快意地活着,就足够了。” 杨烟沉浸在过往中,细细拆开倾诉着,不只是说给苏可久听。 既不愿现身一见,总要向他剖白自己曾有过的一片真心。 她无数次幻想他们再相见时的场景,定会扑到他的怀里,抱怨着撒娇说:“你不在时,好多人都欺负我……” 可,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那便笑着道声再见吧。 苏可久心里像被浸了某种酸溜溜的东西。 她心里一直装着一个人,又换了另一个人,从过去到现在,他都从未挤进去过。 - 西厢房屋顶树木枝叶间的人却不动了。 他觉出有什么滚烫水渍滑过嘴角,抬手拭去,手指捻了捻。 第二回了吧,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 当年的慕容嫣也永远不会知道,在她九岁生辰那天,他带着一身伤痕和头脑中无尽黑暗第一次进入慕容府邸。 他本就不是什么暗卫,而是赤影阁派出的奸细,是枢密使吴雍悬在她父亲头顶的一把刀。 而她,是他捏在手上要挟慕容惟的人质。 但她的父亲却骗她,他是她的“影子”。 他在那个小小孩子背后屏息行走,见她的幸福和欢乐溢满干净的眼眸,如果不是怕被押回阁里继续受训练折磨,他无数次只想立刻捏断她的脖子。 可日复一日的跟随陪伴,他像一块坚冰却无法拒绝向极致温暖的靠近。 直到某个夜晚,刘子恨在房梁上被常年以来的噩梦惊醒,却看到皎洁月光下,那个满脸笑意沉沉睡着的少女,在梦里叫了不是他名字的名字——“阿艮”。 一瞬间他的眼泪滴落下来。 无论如何都弄不懂的情绪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不知所措。 而随着她的长大,他一次又一次体验到了欢乐、紧张、恐惧,以及不知何时所起的、从心头到身体的莫名悸动。 这些陌生感受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而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此刻隐于黑暗中,他无声地笑了笑。 —— 听完昭安帝开出的条件,冷玉笙也无声地笑了。 收回封地,交出江南产业。 意味着他不能再私底下往镇北军送物资粮草和兵器。 卸磨杀驴呢。 特意给他封到那里,借他的手敛上一波财,再找机会收回,斩断他和江南士族的联系。 是制衡江南的第一刀。 他还偏得接受,苏毓既已握到贩茶把柄, 不接受就会放在明面上论罪。 昭安帝接了马抚青递来的茶碗,呷了一口,盯着地上跪着的人。 “怎么,你还委屈上了?不是你要跟朕谈条件么?” “不委屈。”冷玉笙瘪了瘪嘴。 想想这么多年,自己要打仗时被夺兵权,要经营时又被夺财权,父亲反正从不想叫他好过。 父亲拿捏他,不只为限制江南,更是控制镇北军。 他是替舅舅委屈啊,一心为国,戎马半生,还要处处遭钳制。 “儿子的命是父亲给的,您都可以随时收回。儿臣只想提醒父皇,人各为其利,江南士族尤是。要平衡好国之利和士族之利,而非君王私利。” “混账!”昭安帝面色收紧,骂了一句。 “江南士族数百年根基,非一朝一夕可扳动。西辽内部正乱,若逼得太紧,张家也会像当年您一样,不惜引战来巩固自身。” 冷玉笙眼一闭心一横,到底说了出来,想着不如最后博他一博。 此言一出,昭安帝已然面色铁青。 这个孩子,比他想得要心机深沉太多,若不早早遏制,将来只会坐大。 可……坐大……有什么不好? 威胁太子么……将来太子,能斗得过他? 突然的心惊叫昭安帝身子摇晃了下,马抚青立刻捧了差点跌落的茶碗,又扶住了他。 昭安帝坐到榻上喘了口气,终于问:“你还有什么良策?” “儿臣有个法子,父皇且听一听。” 第282章 完璧 「完璧」 “哥哥你瞧,也曾有人对我很好很好过,我也一直有好好收藏这份真心。” 杨烟回屋拿出编着五彩绳的玉璧展示给苏可久看。 苏可久了然,果真是这个——是她一直藏着的秘密,今日摊开给了他。 无声地告诉他,她是个有诺必行的人,有自己的方向,不会跟他走。 可此时此刻,得见天日的玉璧像在嘲笑他这些年无知无觉的痴心妄想。 他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才显得体面,只尴尬地僵在那里。 杨烟却微笑着歪歪头捏了捏耳上新月耳环。 苏可久抿嘴低头,心情好了,自己也一直在这儿呢。 “你放心,放心,我现在能赚钱,还有一双手,背后也有很多人。倒是你,孤身赴江南——” “我有护卫。”苏可久接过了话。 “我知道。” 她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 “既为圣上办事,圣上定会思虑周全。”杨烟忙解释,“哥哥,可要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做更长远的打算,不要计较一时成败。” “好。”苏可久点头。 杨烟还是给他又装了些香药、香露、花茶和药丸,一个大布袋给他挂到马肚子上。 苏可久又交代她几句,告辞骑马离开。 天边慢慢露出来月亮,光芒却被浓云笼罩。 杨烟敏锐地捕捉到树木枝叶间的沙沙声响,也随着打马之人渐渐远去了。 快下雨了吧。望着混沌不清的夜色,她忽觉怅然。 —— 沉沉浓云飘开后,如霜的月光冷冷洒落下来,却淹没在满院大红灯笼的光晕里。 “你竟还要跟朕谈条件?” 福宁殿偏殿中,昭安帝笑了,真是翅膀硬了。 “不是谈条件。”冷玉笙摇头,“是给父亲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就在刚刚,他细细向父亲陈述了限制江南士族的策略。 “长远来看,遏制江南士族,唯有扶持寒门和从江南内部分化。更广泛兴学,提拔寒衣白身科举力量,调北方人南行做官,再将江南政治力量流动入京,有虚无实,不出廿年,张氏会被架空。” “武举也好,京官也好。父皇高瞻远瞩,已然在施行。”又吹捧了下帝王。 “可当下,父皇想收江南税赋,是想收回被张氏吞掉的盐铁茶粮税赋,却是舍本逐末,时机未到。” “若权力不分化,强制性增税,只会落到民众头顶。粗暴税赋改革,动了家族利益,必然遭抵触,不是引战就是激化朝堂党争,历史中教训比比皆是。” “父皇,权力分化需要时间,遏制江南非一朝一夕之功。除非您能屠尽张氏满门——但现在并非乱世争霸,您也要留个贤君的名声。” “住嘴!”昭安帝额头出了一层汗。 冷玉笙却没有闭嘴:“盲目扳倒张氏,推行改革,治标不治本。父皇还望三思啊!” 杜霖提了一套改良税赋集权中央的法子,找谁铁腕推行一直叫昭安帝犯难。 宰相对此不置一言,并不愿正面与张訏冲突。 看来还得再等时机。 但税收大项不能再等了,一场大战过后,国库空虚,赋税不能任由士族掏空。 “所以,你的法子是什么?”昭安帝坐直身子,询问。 冷玉笙似看出父亲在想什么,却只轻描淡写地问: “父皇,您可知江南绸缎布帛一行在哪家之手?” 昭安帝只抬了抬眼皮。 “江州杨氏,是这二十年才起家的绸缎布帛商贾,子孙辈却有通过科举领了漕运分管的吏员,现在风头正盛。”不等昭安帝问,他已自答。 “而杨嫣,是杨氏流落在外的嫡系女儿。” …… 胡扯吧。昭安帝皮笑肉不笑,搁这等着呢,还妄想跟他拉锯谈条件。 他早就派人追查过,那个女子不过是西北逃难过来的流民。 冷玉笙抛出酝酿半天的狡辩:“她少时随父母经商,途中走失流落街头,且被人伤过脑袋失了忆。儿臣近几个月一直帮她找父母,终于在前几日收到音信。” “哦?”昭安帝显露出一丝兴趣。 高贵的身世,离奇的经历,编的跟话本子似的。 “父皇不信可以派人去江南杨家问问,他们的传家玉璧还在阿嫣手上,总不会出错。”冷玉笙说得一本正经,手心却已经在出汗。 他已嘱顾十年快马加鞭去江南当说客了,定会比父皇派的人早到。 想来新晋门第为攀高枝儿,不会拒绝冒领个嫡系女儿和皇子联姻的。况且…… 总归会同意的,这点他很笃定。 “您把士族嫡女嫁给儿臣,于情于理都能说服众人。而和皇室联姻后,杨氏自会和张氏割席,不但全额交付绸缎税赋,凡过漕运的纳贡粮食盐铁不会短一毫。” “提起新的士族制衡张氏,这是眼下最快的法子。不如就作为,制衡江南的第一步吧。”冷玉笙道,说罢便乖乖等着昭安帝答复。 这是他摆在明面的筹码,昭安帝其实不得不接。 一个联姻便能解决眼下难题,从内部瓦解,比派再多人打入江南都好使。 “朕就不能不通过联姻拉拢杨氏么?朕的儿子还要沦落到和商女联姻?”昭安帝问他。 “父皇,什么能比姻亲更能拉拢关系呢?”冷玉笙却抬眸笑道。 杨氏不缺钱,只缺权力,但若帝王明面上无中生有给权,无外将矛头放在自己身上。 联姻就不是了,天然的站队。 而看到昭安帝怔愣,冷玉笙觉得自己赌对了。 他凭什么顺着父亲的逻辑来,非要让渡自己的利益? 他完全可以再造一个合情合理的逻辑。 那么他的封地也好,产业也好,不至于立刻被蚕食干净。 他静静等着父皇发话,同意他娶妻。 可等了半晌,昭安帝就是不搭理他,只问马抚青:“现在什么时辰了?” “戌时已至。”马抚青答。 昭安帝点了点头:“上些茶水点心吧。” 冷玉笙眼眸一睁,用力抿住嘴角要扬起的笑意。不至于吧,父亲这么疼他,还要赏他东西吃? 然而茶水点心陆续都上了,红红白白黄黄绿绿地摆满榻上小桌,昭安帝还不叫他站起身。 他盘腿坐在冷玉笙的榻上,手中转着一圈佛珠,阖眼似入定。 直到有内侍进来通传:“皇上,镇北侯自朔北归来,入宫求见!” 昭安帝瞬间睁开眼睛。 什么?舅舅来了! 冷玉笙只觉心跳如雷,慌地望向殿门处。 殿外却白光一闪,接着“轰”得震出一声响雷,雨水迅速打了下来,屋檐上立刻传来如倒豆子般噼啪不断的拍打声。 是夏日说来就来的雷暴。 —— 电闪雷鸣中杨烟睡得安稳而踏实,瓢泼雨水冲刷掉无数前尘往事,头脑也似被洗了干净。 一夜无梦,醒来早就雨过天晴。 转了转头,杨烟猛然坐起,发现本锁在檀木匣中的玉璧被放在枕边。 可——她呼吸急促起来,又揉了揉眼睛。 没有看错。 玉璧已被嵌入圆圈一样的白色莹润玉环,五彩绳细致将子母扣结在一起。 终于,完璧了。 她迅速从床上弹下,去查看她的小匣子,机关小锁还好好地挂着。 轻车熟路地打开,里面东西都还在,除了玉璧,一样没少。 那人轻而易举解开了她的锁,无声无息地将玉璧的另一半也送给了她。 她想象着,昨夜的暴雨中,他是不是身上滴答着水到了她的房里,用温柔的手指将玉璧扣进玉环,再细细编好绳子…… 现在绳子上的湿意还在,杨烟捧了贴到自己鼻尖,寻觅是否还残存着什么气味,那独一无二的,属于他的味道。 可惜,除了一点雨水,什么都没有。 她的眼泪掉落下来。 回到十三岁那年,他抹掉她离别的眼泪: -“这是子母扣,另一半,以后再送。” -“你,愿意等的话,我会回来找你。” - “或许三年,或许五年,等了结了手里的事情。” -“或者……就把我忘了吧,到时我拿另一只玉环做你嫁人的贺礼。” 他到底给她留了出口,也现身践行了诺言。 是给她送的贺礼吗? 定是因为她的一番话,他给了她一个回应,却还是不愿意见她一面。 可为什么这么难过呢,杨烟感觉眼泪都擦不完。 却抿着嘴忍耐,忍到鼻涕都垂挂出,她抬袖拭去,抽嗒了一声,像当年那个被丢在掩月庵的少女。 那时她走向的是叫人害怕的、未知的命运。 现在,她走向的,却是自己能靠双手把握的未来。 杨烟趴到枕上,无声耸恸,哭到觉得是将自己掏空了,才慢慢停下来。 带着他的祝福,她把玉璧重新挂回脖子上。 第283章 圣旨请到了 「露底」 太子大婚前一天,满京城处处挂了红彩。 宰相府中,长女晏云缨已依礼着燕居冠服入祠堂祭祀,拜别父母。 长长红毯从晏府一路铺到宫城。 满城红绿掩映,天空湛蓝如洗。 踏着红色步道,伴着新生朝阳,一匹赤色骏马悄然出宫,如疾风般奔向比往常更热闹的市井。 马上的青年黑发金冠,一身枣红绸缎长袍,极鲜明地吸引了道旁行人侧目。 地上还积着昨夜未干的雨水,几片粉色花瓣悠悠飘落,又被马蹄飞速踏过,“啪”地溅起水花。 到了闻香轩,本在躺椅上打瞌睡的谭七立刻跃起抱拳施礼,并在冷玉笙推门而入后第一时间往钱庄送信。 但奔跑在路上时,他后知后觉出不太对劲儿。 小王爷的表情是咬牙切齿、皱巴巴的,像受了伤又被雨淋后,再撒上一把盐腌渍过。 进了门发现连甘姐儿都不在,只有个凶巴巴的陌生少女。 李年儿挡在西厢房门口,不依不饶仰头望着形容俊美却面色铁青的男子:“哪有硬闯女孩子闺房的道理,阿嫣姐姐出门了,劳烦你过会儿再来!” “她去哪儿了?”低沉冷淡的声音,冷玉笙瞟了瞟她,“你又是谁?” 李年儿眼珠子转了转,不确定这人好歹,可不敢乱说:“我哪知道——你管我是谁?” 又抱起胳膊,审视他:“你又是谁?” “我是她未婚夫君,她是我未婚妻子。” 话说出来却冷冰冰的。 李年儿疑惑地“欸”了一声,还是挡着:“姐姐可没提过,不许进!” “那就不客气了。”冷玉笙一丝废话没有,抬手劈了一下。 什么时候又招来个跟她一样不识好歹的,又执拗又刁蛮,还都一样菜。 将昏过去的少女放到院中椅子上,冷玉笙破开门锁进了西厢房。 上回他来找她,还存着些畏惧没敢撬锁,只透过窗纸孔洞看到精美羊角灯一角。 现在他终于挑起了这盏灯,大红色的“张”字醒目且刺眼,他看了看,想捏碎,却又放下了。 墙上还挂了把白玉柄银鱼尾短剑。 书柜中棉布裹了幅彩墨画卷轴,有春天的花树、楼阁和南山,草地上站着的两人分明是她和张万宁,含情脉脉地对望,身影隐在嫩绿榆钱雨中。 看来不只夜里幽会,白天也在约…… 他记得以前她在凤翔客栈的屋里相当寒酸来着,现在怎么能有这么多东西。 各色机关小道具和木工工具,奇奇怪怪的书籍,还有一摞鬼画符的笔记。 目光转到床头柜子上的檀木小匣,挂了把奇怪的锁,上下左右翻转了下,似乎没有能插钥匙的地方。 他直接将合页破了开。 一直隐秘的木匣子彻底露了底。 匣中有数张纸笺,其中一张还是张万宁的邀约信,可在他看来分明是一封“情书”。 两把扇子,一把兰花香的题着“行也思君,卧也思君”,一把墨香的却绘着精美工笔荷叶莲花图,落款是“子献”。 有他送的红绳,张万宁的印章,一只白玉簪和那条花花绿绿的头巾。 冷玉笙捏住印章,眼眸瞬间几乎跟手中鸡血石一个成色。 这么多奇怪的东西,这么多隐秘赠物,多到他都要给她拍手。 她的生活,还真是他想象不到的精彩啊。 比青楼里的小姐不差什么。 而楚辞收信赶到闻香轩时,小王爷人影早就没了。 —— 苏可久离京走的是南城门,也是他和杨烟去年年末进京的城门。 那时白雪皑皑,栖凤湖还是冰期,两人一车一驴,莽撞无畏地闯入庞大的陌生世界。 现在却是草木茂盛的夏季,南山绿意森森,湖面是接天莲叶。 这回却是五六辆马车的车队,携着妻子,带了数名侍女小厮,要把家搬到江南去。 他走神地想到七里县城门此处,邻的还是溪澜湖和东隅山。 几乎同样的风景,却总觉还是故乡的更好。 前头等待他的仍是未知。 在妻子面前,他尽量收敛情绪,持礼而沉默。 萧玉何骑马来送妹妹,对着寂桐左交代右交代。 眼见要日上三竿,空气泛起燥热,杨烟打断他的婆婆妈妈,催嫂子进到敞开的马车乘凉。 萧玉何便又逮着苏可久继续交代。 “妹妹体弱,个把月就要请医生调理,不能热着,更不能冻着。”萧玉何叮嘱他,“乍去陌生地方,忍耐第一,别被人欺负了。” 杨烟乐了,一向耿直的萧玉何也学会忍耐了?看来巡河堤的差事是挺磨练人。 甘姐儿从驴车上搬来几个西瓜和一筐鲜桃,留给他们路上解渴。 苏可久“嗯嗯嗯”潦草地应着,等萧玉何口干舌燥没了话,他也就定定地看着路旁风景,既不言语,也不提要启程。 该说的早就说过许多遍,杨烟没什么再补充,准备催他走。 抬头却和苏可久不经意间流转的眉眼相撞。 是熟悉的温和目光,在她身上聚焦一瞬。 “看什么哪,快走吧。”杨烟抬手整理了下他的袖口。 “怕忘了你长什么样,下回见面认不得了可怎么办。” 苏可久开起玩笑,又定睛瞧了一眼,转身上马车,回头道:“吴王那边无论传回什么消息,都记得给我送信。” “好。”杨烟点头,扶住车辕。 寂桐探出头来,笑眯眯地握住她的手:“妹妹,要是换了住的地方,也要跟我们讲一声!” 换地方,换什么地方? 杨烟耳朵尖泛了红,应承:“好。” 她向他们挥了挥手,见寂桐取出帕子贴心地给苏可久擦了擦额头汗渍。 然后,竹帘落了下来,缝隙间只能窥见黑乎乎的人影。 车夫御车掉头,开始南行。 远处,戴斗笠的黑衣人骑了匹黑马在等待。 极少在人前现身,但既担了护送责任,他不得不拉开些距离在前头探路。 遥遥望见一身鸢尾淡紫的姑娘送别苏毓,假装也是在送别自己。 此刻,眼神倏然收紧。 - 杨烟落寞地转身,刚要跟萧玉何再说两句话,忽然听到城门处传来凌乱的马蹄声。 烟尘飞舞间,红衣赤马宛如御风而来。 刚启程的车内,人也听到了震耳声响。 苏可久连忙叫停马车,迅速跳了下来,往来人的方向行走。 杨烟正懵圈着, 只觉一阵热风扫过,她便被来人提上马背,圈坐在他面前。 他出宫了? 远处黑马上,人影已经消失无踪。 苏可久走到马下,向冷玉笙躬身作揖: “下官去江南赴任,承蒙王爷相送。” 给这不管不顾奔袭而来的人铺了条台阶。 按惯例,冷玉笙应该向他拱拱手意思下的,但他并没有。 他面色阴沉,一副要杀人的样子。 苏可久有些不确定了,难不成宫里发生了变故? “殿下,宫里——” 话没说完被打断掉。 “圣旨请到了。”冷玉笙从背后卸下个包裹,平举出黄绸布包的卷轴。 声调平淡缓慢,并不带开心样子。 杨烟心里一惊,请什么圣旨?想挣扎下,却被圈得更紧。 “她是我的女人了,你放心南行吧。”言简意赅。 苏可久垂了垂眸,抬眼便轻笑:“贺喜殿下。” 又瞧向杨烟,目光却变得复杂,杨烟做出个写信的姿势给他,却被身后人迅速捉住手,握进自己的手心里。 苏可久犹豫再三,还是回到马车上,嘱咐车夫继续行路。 黑衣人影悄无声息地现身,头也不回地打马前行。 萧玉何下马行礼,冷玉笙却只点了点头就擦他身而过了。 紧着缰绳走了几步,他交代甘姐儿先回去,然后直接带着杨烟奔入城。 萧玉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人来这边晃一圈,却不像是来送人的。 “他来干嘛的?”好奇地问甘姐儿。 甘姐儿眉毛翘了翘,怀疑他有点傻,双手大拇指逗在一起磨蹭着弯了下,做了个依偎动作。 萧玉何脸上立刻涨红:“他们……在一块儿了?什么时候的事?” 甘姐儿摇摇头。 “也没什么不好不是,至少有人照顾她了,还是要祝福人家。” 他自言自语着安慰自己,向甘姐儿作别后翻身上了马背。 往栖凤湖畔行去,继续今天的巡河。 第284章 你今天不开心吗? 「回家」 “韩泠……” 疾驰的马上,杨烟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抬起袖子遮挡,扭头想说点什么,身后人却将头搁到她肩膀上,贴近耳朵低哑道:“别说话。” 唇角碰了碰她的耳垂,眼神却一直目视前方,凭着记忆里的方位辨别道路。 “沙子迷眼了。”杨烟欲揉,却忽地被单手扣住腰,在马未停的状态下,他直接给她提起翻了个面。 比刚才提她上马还要猝不及防,杨烟吓得几乎失了魂,再落回马背时,脸也就贴到冷玉笙的胸膛上。 她的心突跳着,但脑袋混沌空白。 “抱紧我。”头顶传来模糊命令。 杨烟才反应过来,他正腾出一只胳膊环着她防止她掉下去。 可这是什么讨人厌的指派语气!?她执拗垂着双手不伸过去。 男子立刻松手握住缰绳。 火龙驹速度太快,她被风推了一把直接撞到他身上,一双手因无措而不自觉搂住了他。 冷玉笙阴沉半天的嘴角终于挑起一丝笑意。 但渐渐的,杨烟觉得路不太对。她抬起头,只能看见他泛着青茬的下巴:“这是去哪儿?不是回闻香轩的路。” “回家。” 回家? “回什么家?”杨烟有了不好的预感,连忙要推开他,又被硬按着贴上他的身体。 他不再言语,只急促催马向前。 杨烟整个人没入他的怀里,近得能听到对方稳健有力的心跳,感受到薄薄衣料下肌肤的厮磨。 他的胸膛像堵温热的墙,任她靠着,慢慢竟有些灼烫。 而她像只发面烧饼贴到炉壁,腮上被烘烤地泛了红。 马突然停了下来,冷玉笙按耐不住,抚过她的脸端详,一张俏皮的红脸即将烤熟出炉,就差刷层糖浆,再撒些芝麻了。 杨烟甩了甩头,躲开他的手,发现已来到一座有着高高门楼的威严宅邸前。 门口还置着对石狮子。 “这是?” 她仰头望了望,朱门上悬着金粉新漆的“吴王府”牌匾。 王……王府? 杨烟猛地一怔,踢着腿要下马,却还是被身后人按着身子,动弹不得。 冷玉笙另一只手亮了亮牌子,立刻有士兵行礼后相迎:“躬迎殿下回府!” 火龙驹驮着面对面拥着的两个人,大摇大摆入了修缮一新的王府。 —— 有顾十年尽责监工,王府修缮进展顺利,正在进行最后边边角角的绿化。 保留了原有的树木,移走些枯死的花草,再重新栽种草木。 宫里传令过,太子大婚时吴王会回京,昭安帝调了某地行宫的管事打理府中事宜,最近刚招了一批家丁和婢女。 此刻宅院已收拾整齐,正严阵以待迎接新主人。 只是没想到王爷会单枪匹马地带着个姑娘回来。 罗管事特意跑大街上望了又望,的确连个侍从都没有。 “中贵人,您见过殿下,您瞧着那是正主吗?”罗管事寻了宫里指派来的小黄门,疑虑问。 正是之前在明仁宫莲池侍候过杨烟“沐浴”的朱策。 朱策眉眼笑开了花:“如假包换,咱们殿下之前可是只带俩侍卫进的京呢。” 只是,刚刚火龙驹经过他身边时,他总觉得马背上女子似曾相识…… 刚想再对管事讲,旁边人早跑的没了影子。 此刻罗管事急了一身汗,正满院子奔走相告,小王爷回府了。 一路皆是正洒扫和栽种花木的侍女家丁,听闻慢悠悠的马蹄声连忙避让。 “放我下来!”杨烟臊红了脸,刚才满京城乱跑就算了,毕竟没什么人认识,可现在王府内大庭广众骑马招摇,脸都要丢尽。 她气地拧了下冷玉笙的腰,想再拧时发现已如石头般僵硬…… 还没走到后院,只在一片繁盛树木阴凉处,他掰过她的头,狂热的吻便落下来。 周边侍女和小厮皆如惊弓之鸟四下退散,只有个刚签过契约入府的小家丁呆愣愣地盯着看,迅速被管家揪起耳朵提搂走。 边走边骂:“再不守规矩,就告诉你姐把你退回去!” - 杨烟瞪大眼睛,这人是疯了吧。 她咬紧牙关推搡着后退,几乎用尽全力去抵抗。 到了他的地盘,冷玉笙却一丝空隙不再给她,勒紧她的腰,扣了她的后脑,抵向自己。 像在战场的每一次交锋。 尽管兵临城下,依然攻不破她的城防。 他决定迂回,从唇尖儿移向脸颊的高地,向泛了汗珠的小巧鼻头咬了一口,趁她疼地轻颤时,再奔袭而来掠向柔软唇瓣,冲锋进关口,撑开一条缝隙,挤进白贝垒起的城门。 他擒住了她,终于彼此纠缠。 耳边渐渐传来悦耳的喘息,似催人奋进的鼓点,他知道自己渴望什么,他想取了这水草丰美的领地。 但……什么东西一直堵在喉咙,在他的心内翻涌,叫他不愿怜惜着去取。 再向前一步,他就要完全失控了。 他猛地推开她,用迷蒙着潮湿雾气的眼睛细细勾勒。 她像一只轻颤的、栖在他胸口的蝶。 他目光下移,然后从杨烟颈窝下衣领交叠处勾出那枚白玉璧。 不是不戴这个破玩意儿了?怎么又戴上了? 可…… 他确定没看错,本来一个圈的白玉变成了两枚嵌套,凑成整整齐齐的一对。 以前没多想过什么,她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只当是父母给的信物,然而——父母都去世了,信物还能生崽么? 他几乎瞬间明白了是什么东西,连这个她也在骗他。 杨烟瞳孔紧缩,立即抬手去夺。 五彩绳倏然崩断,冷玉笙将玉璧高举着握进手里,瞪着她目眦欲裂。 杨烟的动作滞住了。 她确认了他今天情况不太对,不仅戾气极重,而且不怎么愿意跟她讲话。 她不抢了,垂下头去。 男子却更心烦意乱,怎么连句解释都没有么? - 冷玉笙烦躁地甩了下缰绳,催马停到后院池塘边一座两层木制清凉阁前。 小楼比枢密府南园的悠然阁规模小些,同样能四面敞开,隔着空地对着一方戏台,似乎专为赏景纳凉观舞取乐而设。 池塘里数种莲花开得正盛,粉的白的、黄的紫的冶冶艳艳。 冷玉笙却将她携在腰上,跃下马,摆摆手将阁中无聊到编狗尾巴草的侍女打发离开。 杨烟一直很顺从,由着他发疯,直到被他拽掉鞋子,丢到二楼阁中收拾清爽、铺着竹席的地面上。 说是地面,似乎更像一张全屋铺设的宽阔床榻。 上了楼梯拉开移门便是膝盖高的叠席,人可以直接在门口脱鞋。 她翻身坐起,望向周遭,门也是窗,四面敞开着。向南能看到王府院落,向西向北能遥望宫城,向东则是南山山麓隐隐的绵延形貌。 若不是身边人发癫似的状态不对,她定要好好观赏下京内风物美景。 可她眼睁睁看着冷玉笙脱掉外衫和靴子,赤膊赤脚地向她走过来。 - “韩泠,你今天不开心吗?”她抬眸问。 冷玉笙身体僵了一下,站立着居高临下冷冷盯着她。 这种视角叫他感受到自己的膨胀。 一瞬竟恍惚,父皇这样盯着匍匐在脚底的人时,也会生出强大快意吗? 打碎他的骨头,看着他一步步退让、恳求,心里怕是在“噗噗”往外冒愉悦的泡泡吧。 一如他现在审视她。 但,眼前女子的眸光却不是讨好,也不是倔强,而是温和笃定。 看他一直握不住的、捉不到的人,终于用这样温柔的目光关怀着他。 他垒砖加瓦筑了大半天的坚硬城防,轰然坍塌。 此刻之前一直以为,只有在身体上挞伐征讨她,才能获得某种平静。 可她的一个眼神,就能瓦解他。 无数种心绪在他心里横冲直撞,却没有出口。 但杨烟向他伸出了手:“别着急,坐下咱们慢慢说。” 她牵起冷玉笙的手,拉着他坐下来。 尽管心里关在笼中的猛兽狠命叫嚣着,想要吞没掉这个姑娘。 他却乖乖坐了下来。 双拳紧握着,强忍着饥渴的欲望。 因他知道欲望的来处,不是对她全然的温柔。 杨烟跪了起来,才能摸到他的头顶,她给他卸了发冠,散开束紧的发,将手插进发间,像对小猫小狗一样给他顺了顺毛:“是在宫里受欺负了?” 冷玉笙猛然转向她,一直破碎的眼神终于聚拢起来。 她没有嫌弃他的失控,没有推抵他的强势,没有害怕他奔突乱撞的欲念,而是一眼看穿了他。 很多情绪他不知如何应付,只能伪装成暴戾壮大,像个吹起来的气呼呼的球。 她却拿着细细的针,刺破了。 —— 杨烟感受到冷玉笙瞬间从情绪到身体的变化,知道自己该是猜对了。 “殿下,受委屈了可以讲出来,不要憋着,伤身。” 杨烟站起身,寻到茶壶斟了碗水给他,调侃:“叫你回闻香轩你不回,现在只能喝凉水吧。” 冷玉笙接过茶碗一饮而尽,终于觉得几日暴躁的心落了定。 “阿嫣。”他捏着手中的碗,莫名有些害羞,“你怎么知道?” 母亲早早离开他,从小便寄人篱下,身边只有要尊重的长辈和倚仗他的下属,一些隐秘情绪无人倾诉,从来只能自己消化。 就好像天生该懂事,天生该周全,天生该退让。 但谁知道他也想找个角落,叫自己发发牢骚,哭一场呢。 “因为我也一样啊,甭管遇到什么,都是自己劝自己的。”杨烟回答,心头掠过曾经无数个日日夜夜。 无论被谁欺负了,受什么委屈,都是躲进壳子自己开解自己。 盘桓,只能“求而往”。 “有时候哭一哭,有时候让自己忙点别的,总会有解决问题的法子。”她道,“殿下不是小肚鸡肠的,今天这般,定是受了大委屈。” 冷玉笙撅了撅嘴,她说对了,却又没说对。 谁说他不是小肚鸡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早晚要找她清算。 “说吧,在我面前,你大可不必端着。”杨烟却无知无觉,找了两个蒲团,一个枕着躺回席上,一个扔给他,“着急上火了一上午,殿下躺下休息会儿?” “你过来点……好么?”冷玉笙躺下后却侧身面对着她,伸出手。 杨烟向他靠了靠,然后被一把裹进结实的怀里。 他将下巴搁到她头顶蹭了蹭,才轻道:“阿嫣,我什么都没有了。” 声音里带了些哭腔。 第285章 输了个彻底 「知止」 那可是舅舅来了啊! 过年时一别,又是半年未见。 仲义入殿时冷玉笙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 在室外“哗哗”暴雨的冲刷中,从小到大视如神只一般的人出现在他的视野,一身金甲戎装,眉目刚毅又不失温和,手中端着帅气的红缨盔,笃定阔步而来。 走得近了,他却不敢抬头再望,身体匍匐地更低,只能看到战袍下探出的裤腿上溅了些雨点。 一颗心却噪响如殿外骤雨。 …… “然后呢?”杨烟问。 听半天也没听出昨夜到底发生了啥,只看到冷玉笙因崇拜而愈发迷离的眼神。 城门前亲眼见过仲家军,她理解他对镇北侯的狂热憧憬。 “然后……”他的眼神陡然落寞起来,捏起她的一缕发丝在手里细细捻着。 之后殿内气氛一直平静。 仲义似没有看见跪在地上仰望他的青年,只向昭安帝正常述职,汇报西辽王庭新近动向、镇北军编排以及精锐骑兵的练兵情况。 昭安帝招呼仲义上榻用点心,又叫人启封了窖藏贡酒,俩人面对面坐着,边饮酒边开始闲聊些朝事。 “此刻檐下潺潺,虽不是秋雨,却隐隐有些‘巴山夜雨涨秋池’的意蕴,相识廿几年,和子胥难得有这样一个夜晚。”昭安帝慨叹,举杯敬他。 一贯克制,从不贪杯的仲义没有拒绝帝王的劝酒。 饮过三杯,温热入胃,终于可以敞开聊些其他的。 已跪到膝盖僵硬的青年此刻才得到一丝眷顾。 他们聊到了冷玉笙身上。 他心跳如雷着,本正努着劲儿跟父亲对抗,却在见到舅舅的一瞬像做了错事般觉得有些丢脸。 昭安帝却对他胡闹着娶妻的“事迹”只字不提。 “父皇只劈头盖脸问舅舅,既送我入禁军,当了武将,该不该收回封地。舅舅连个中细情问都没问,立刻附和,便顺理成章夺了我的封地和产业。” “他知道我什么都听舅舅的,故意拿舅舅来钳制我。”冷玉笙叹道,丢开发丝,拳头握了紧。 “然后才假模假式地问舅舅对我的婚事可有什么意见。舅舅离榻跪地,只说这是天家家事,不该他问。” 本来仲义是要看中合适姑娘后帮他请婚的,而现在一切主动全都化成了被动。 “阿嫣,清州我回不去了。”说出来还是委屈巴巴,而看到舅舅因他也受制约,他更委屈。 “父皇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镇北军后路断了。”冷玉笙的指节因死命握紧而发白,“而舅舅愚忠,父皇说什么就是什么,也不管我的死活——” 杨烟拿手指堵住他的嘴:“殿下失言,哪有这么说自己舅舅的。” “这不是……这不是……只跟你发发牢骚……”他移开她的手指,懊恼地陷入功亏一篑的心结里。 他本来都要胜那个父亲半子了啊…… 父亲是知道他软肋的,先拿杨烟做迷障诱他摊牌,后又用舅舅拿捏死他。 “舅舅既从朔北千里迢迢赶来,父皇至少两个月前就秘密通知过他了。” 想来,他入赤狐军时就被父亲算到了局中。 “可怜我还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用立功来换取父皇垂怜。” 他以为父皇是想阻止他娶王妃,父皇实际想要的却是他和仲义的底牌。 不仅如此,还敲打了仲义,叫他不要在亲王婚事上多管闲事。 这一场父子抗衡角力中,他输了个彻底。 - “可我总觉得是圣上输了呢?”杨烟皱了皱眉,道:“圣上心里恐怕更不爽吧,见你和镇北侯站到一块儿。” “什么?”冷玉笙抬头凝视她。 “殿下,你是‘当局者迷’。侯爷早就看明白的事情,你却不懂。”杨烟怜爱地抚了抚他的脸。 “殿下学兵法时定学过成败之辩,‘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所谓‘成’,不是将别人击败,而是将人心降服。所有强势、用尽筹谋的用兵,一定是没其他好法子了对吧。” “你觉得是父子之争,实际上却是圣上在跟侯爷争夺你吧。”杨烟笑了,“侯爷向圣上表态,不会跟他抢,把你让给他了。你说,这场博弈是谁胜了呢?” “所以,我劝殿下,想要侯爷平安,就好好听圣上的话。他是父亲,要权威更要面子,只想叫你服软,不会真的害你。” 冷玉笙怔住了,这话意味耳熟得很。 昭安帝也对他讲过。 -“虎毒不食子”。 -“即便再不想叫你拉弓,也断不会用伤你的法子。” 可虽理智上清楚,心里就是会想反叛他。 “之后圣上是不是又喂了你颗甜枣?”杨烟试探着问。 冷玉笙僵硬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却只觉得屈辱。 因为昭安帝当着舅舅的面同意了他自请的、和江州杨氏嫡女杨嫣的婚事,他看到舅舅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和失望。 他这几天莽撞的所作所为一定是被刻意隐瞒了舅舅。 舅舅就生在江州,虽然离乡从戎二十余年,但和江南故旧还是有来往的,定清楚杨家本没什么嫡孙女。 他本想着先讨来成婚旨意回头再利用时间差妥帖打点各种关系,细细跟舅舅解释,求得原谅和接受,不曾想父皇直接叫舅舅作见证,下了这道旨。 虽是他想要的,却不是以这种方式。 看似“赐婚”,实际却是拉舅舅入局,给杨烟的身份板上钉了钉。 舅舅不得不硬着头皮帮他圆谎,那这件事就不再单是小儿女的婚姻事。 朝廷对杨氏嫡女的查证只会更细致,一旦证明是乌有,就不仅仅是欺君之罪,还是他们互相勾连的证明。 不仅离间了他和舅舅的关系,叫舅舅也承担连带责任。 他是多么羞愤地接下这道自己求来的旨,连舅舅的眼睛都不敢望上一眼。 这也算甜枣?都是巴掌啊。 冷玉笙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脸颊,刺骨的疼。 面前的姑娘自然也被拉进局里,而政治斗争复杂,万一杨氏被逼反水,他最多被贬谪被削爵,可杨烟不就是个死? 他更不敢对她提起这茬,怕她也不理他,那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殿下?韩泠?”杨烟看他呆愣,向他挥了挥手。 冷玉笙却将她搂得更紧:“阿嫣,你别不要我,行吗?” 杨烟只以为他在父亲那碰了灰丧气,抬手在他背上拍了拍,哄他:“好,好,我没不要你。” - 他摩挲着她的身体,闭上了眼睛,只想快些把屈辱情绪抛到脑后。 杨烟不知该不该问,却还是问了:“你在江南的产业多么?” 冷玉笙睁了睁眼,竟捏了她的脸:“养我王府一千人,养活小半个镇北军,你说呢?” “可,圣上有没有想过,将你的钱财收回,镇北军怎么办?” 冷玉笙摇了摇头,他还没心思想这个。 “那圣上定是心中有数了。”杨烟安慰他,“也许,只是不喜见你私下赡军,和镇北军瓜葛不清而已,毕竟瓜田李下。” “是么?”冷玉笙问,眉毛一挑。 “你出宫的时候,镇北侯还在吗?” “嗯?”他忽地被点拨到,“你是说,舅舅还要和父皇继续谈条——呸,谈事情?” 杨烟也捧着他的脸捏了下,将英俊面颊拉扯成一张苦瓜脸。 冷玉笙眉头皱了皱,还是由着她了。 “若只是来找委屈受的,镇北侯何必亲自前来?殿下身在局中必定迷乱,还当跳出当下放眼大局。” 她想起入城时严阵以待的仲家军,这样招摇地入京,在街头高调晃荡,镇北侯想震慑谁也是可想而知的。 “你只把他当舅舅,但他却是边防重军的主帅啊!” 冷玉笙忽地亲了下她的额头:“阿嫣,你这样说,我就了然了。” 虽然心中还是落寞,但想到牺牲他的需求后,舅舅或许能从父皇处获得更多助力来达到平衡,他感觉心气顺多了。 他沉浸在心结释然的畅快中,杨烟的目光却越过他的肩膀,望向窗外的湛蓝天空,大朵大朵白云缓缓移过眼帘,遮住了天际的飞鸟。 跳出眼前,去看更远的未来——或许,侯爷在下另一局更大的棋呢,眼前这个人,将来还要承担更重的担子吧。 但涯夫子教她,“天机不可泄露”,不妄测将来,也是对天道的尊重。 她也不想多说什么了,笑眯眯地看着他因一点点甜头而飘入云端。 能有片刻的,片刻的开心就很好啊。 不是驻在军中就是被闷在封地或宫城,他自由自在的时间到底也不多。 她的心中因这个男子升起一片温柔。 - “殿下,你不是什么都没有了。你有赤狐军,之后可以把精力都放在军中,也可以更多地为百姓做些事情。” 杨烟道:“你有门客亲卫,他们追随、效忠你,别人带不走。” “你还有我啊……”她的声音怯怯低了下去,他从肩后环着她的胳膊倏然一紧。 “再…说一遍?” 冷玉笙凑近她的耳朵,不自觉轻舔了下。 不知为什么,她的一切,他都想用嘴巴去问候。 仿佛不把她吃进肚子不解饿似的。 “你——还有,民心。”杨烟躲开若有若无的酥痒,忽地坐起身来, “无论南北,都流传着你的各种事迹。百姓们不识天子,却知吴王——” 一只胳膊揽住脖子又给她捞下来,嘴巴被一个吻堵上了。 痴缠良久才松开,低低道: “再胡说八道,还这样惩治你!” 手上却没停下来一寸寸的丈量抚摸。 “好,好。” 杨烟感受到他的身体又在极速升温,一边敷衍答应,一边不着痕迹地站起身取来他的衣衫。 “持而盈之,不若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葆。” 拉起胳膊开始给他套袖子,“我反而觉得,对殿下来说,知止而退,刚好。” “江南虽好,只在一隅。暗敛锋芒,再走一条徐徐而进之路。”给他系上系带,杨烟又用手比划一通。 “何为‘徐徐而进’?”冷玉笙习惯性地接过腰带,顺手系好,又问,“阿嫣,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杨烟摇了摇头:“不知道。” “以前或许还真筹谋些什么。”他撑起身子再次凑近她,张起网捕捉她躲闪的眼睛,“可现在,只想跟你在一起。” 然后下巴被一只手捏着推了远,他的心仿佛被隔出重洋。 “心情好了咱们就吃饭吧,午时快过了,我好饿。”杨烟建议。 冷玉笙撅嘴盯着她,垂头才发现,不经意间他已被哄着把衣服穿好。 果真是“狡诈”的女子。 他忽地玩味笑了:“阿嫣,拿所有一切来换你,值得。” 第286章 你才跟别人好过 「保证」 “什么意思?”杨烟怔住。 冷玉笙却翻翻眼皮,随手又解开腰带,敞开外衫,转瞬翻身压住了她。 “你拿我衣服时,没看到旁边的圣旨么?”贴到她耳侧,问,“父皇说等江南事了就昭告朝堂。” 杨烟似乎明白了:“你是说,拿封地换了我?” “不行吗?” “我不是说不嫁人么?”杨烟怕了,怎么来真的啊,吓得连滚带爬要逃跑,却被耍无赖的男子缚住身子不给走。 冷玉笙手脚并用地扣住她:“你都答应我了,又反悔?封地我都不要了,你要反悔?刚刚还说我还有你,出尔反尔?” “这是我的府邸,将来也是你的,父皇圣旨都下了,你还要逃到哪里去?” 他贴上了她的脖子,拿牙齿勒着咬了一口:“赖我多少账了,你说!” —— 阁楼下树影中严阵以待了十数名侍女家丁,罗管事已经来绕了第四圈。 “还没下来么?”他问。 侍女摇了摇头。 都快一个时辰了,小王爷玩得也太花了吧。 可楼上也没传出什么了不得的动静,难不成早就完事睡着了? 他拿手帕抹了抹头上汗渍,对一名侍女嘱道:“去膳房端些清粥小菜和点心送上去探探——” 话音未落,阁楼上忽地传来女子“啊”的一声惊呼。 -“疼!” 又是一声。 …… 阁楼下空气异常寂静。 罗管事红着脸沉吟片晌,摆了摆手撵大家都走:“算了,天热,都先回屋候着吧,一时半会儿怕是用不了膳。” —— “你是狗吗!”杨烟捂着脖子刺痛处,扭着身子抬脚便踢,“我怎么欠你的了?倒是你,还我玉璧!” 不提玉璧还好,一提起这茬,冷玉笙满身燥气就不知该往哪处冒。 而身下人又拗得像刚捞出水的泥鳅,他只能感受到一团柔软胡乱搅在他身体的坚硬上。 “你私会张万宁,又是写信又是画画,又是送印章送灯笼,勾搭有妇之夫算什么?是不是南园聚会那回同榻睡了一夜睡出感情了?你不怕我告诉赵柔?” 他将她的手扣在头顶,像在悠然阁时一般。 那时他还在费力敲开她的油滑壳子,以为自己下手够早,原来她早向张万宁坦陈自我了。 杨烟一下子蔫了,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你误会了不是?我们只是诗书之友,知己而已。”她谄媚地笑了起来。 可冷玉笙早摸明白了她的性子,扯谎时总是这个贱样子。 “狗屁‘知己’!男女间能有什么知己?我怎么没有红颜知己?”他扳住她的下巴,恶狠狠地亲了一口。 “还有什么破扇子的一堆破玩意儿,回头都得给烧了。” 然后玉璧不知被他藏在了何处,此刻又从他手中垂了下来。 “你跟苏毓不清不楚住了几年,又算什么?”声音中已分辨不出情绪,“口口声声父母留给你的,玉璧还能自己配对么。” “说实话,这是谁给你的?!是苏毓吗?” 杨烟立刻点头:“是是是,行了吧。” “可苏毓都成婚了,不给自己夫人,给你是什么意思?” “我……”杨烟语结,为了这块玉璧,两人不知推拉多少回了。 “下回我自己问他好了。”冷玉笙收回玉璧,要揣进怀里。 杨烟却不干了,这得等到猴年马月? “不——不是他的!”她心一横道,“你先还给我,我原原本本告诉你。” 不是他给的?难不成还有别人? 冷玉笙要疯了,直接翻身坐了起来,抱了抱头,眸中涌动着奇怪的笑意:“你先说,我不生气,说完铁定给你。” 话说出来却不像不生气的样子。 杨烟立刻站起身摊了摊手:“那算喽,玉璧你留着过年吧,我不要了。” 转身便走。 冷玉笙立刻跳起从身后环住她,急切的吻从耳后落向脖颈和肩膀。 “是不是别的男人也对你这样过?” 他记起她脖后曾经隐约未褪的吻痕,抬手捏住她的耳垂,轻柔捻着,将耳环从耳朵上摘了下来,“你心里到底装了多少男人?” ??? 杨烟终于被惹到发了毛,转身回瞪他:“韩泠,你发什么疯,质问谁呢?之前又没与你定终身,那我跟什么人交往与你何干?我的东西又与你何干?” “你一早就知道我扮了男人,认识的也都是男的,之前还只叫我把你当个选项,怎么拿了圣旨就颐指气使了?” “况且你请旨经过我同意了吗?不如你再求圣上把旨意收回去吧,咱们也不要有什么相干,你也不用在这边鸡毛当令箭!” 说罢急步就走。 - 冷玉笙霍地就失了魂,拽住她的袖子,直接扯去她的外衫。 她已经不裹纱布了,净白的肩膀便袒露出来,背后若隐若现着好看的蝴蝶骨。 有了上回的教训,杨烟护住胸口跑得更急,到了门口却犹豫着只着个抹胸,到底不知该如何出门。 只得转过身来,对上男子直勾勾盯着她的眸子。 突然就落了泪。 她慢慢蹲坐下来,抱着膝盖将头埋进胳膊,抽噎着颤抖。 她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所谓的“真心”可以这样伤人。 不仅用权力随便就绑定了她以后的人生,还要讨要她的从前。 不仅抢走了她的东西,还要缚住她的手脚。 她感觉有人将她整个儿裹住端了起来,小心翼翼放回蒲团上。 拿下巴蹭了蹭她的头,无措地亲吻她的耳朵、脖子、肩膀……见她毫无反应,又将头埋进她的肩膀。 低低的喘息被热气裹着凌乱地飘来。 “你刚刚说的那些都叫什么话……君无戏言你知道么?” 一只手探进胳膊缝隙生涩地去擦她的眼泪:“阿嫣,我错了,我不问了,别哭好么?” 他又将玉璧塞回她手里,恳求:“我不问了,只要你能嫁给我,不管你跟谁好过,我都不问了。” 他慌乱了,他妥协了。 杨烟却抖得更厉害,甚至哭出了声。 什么叫“不管跟谁好过”啊……她想到自己几年无望的等待,她好什么了呀…… “你才跟别人好过,你全家都跟别人好过!”她不假思索,像小时候一般,劈头盖脸回骂过去。 然后自己觉得不对了。 这破嘴! 头顶半晌没了声息。 她试探着抬了抬头,又撞上一张弯着坏笑的脸,离得她这样近。 他单膝跪在她身侧,如狩猎般一直藏在她的洞穴门口。 不愧是优秀的猎手! 而诱捕到她的试探,男子的吻又凑了过来,吃掉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晶莹泪珠。 - “我没跟别人好过,跟你还是第一回,至于全家……那些乱七八糟的,我也管不了不是?”一本正经地回答。 冷玉笙笑了,想到京城流传的“帝王行娼”传闻,而他又从父亲的表现里得到了证实。 他是不屑于这种风流的。 “以前的事我此后不会再提。可现在是我跟你在一起了,我不要以后你的心里还装着别的男人……知己也不行。” “你得叫他们搬出来,给我腾地方,我这人爱折腾,地方太小了耍不开,容易伤着旁人。” 杨烟“噗嗤”一声也笑了出来,这是什么奇怪比喻? “你要多大块地方?”她比了个碗口大小,“这么大够么?” 他摇了摇头。 “不够?” “那再多一圈,不能再大了。”她将手指又扩了扩,俏皮道,“我数数得挪几个人出来——” 他打断她的调侃:“我要你的全部。” “可殿下,没有谁的全部能交付在另一个人身上。我身边这么多人,你为什么要求只放你一个?” “殿下心里只有我一个吗?没有舅舅,没有父亲母亲,没有楚家兄弟?没有其他下属?” 冷玉笙觉出哪里不对,垂眸思考一会儿才纠正她:“可阿嫣,我们说的是两码事。你说的是人情,我说的是情爱。男女之爱,是唯一的。” “唯一么?”杨烟沉吟,反问,“那为何男人总能三妻四妾?你父皇有多少个女人?而……你将来也会有王妃,侧妃,侍妾的一大堆,即使你不想有,别人也会塞给你,你敢保证心里只放一个女子?” “我……”冷玉笙嘴上一僵,恍然意识到,她在担忧这个么? 他郁闷道:“我说不过你!也无法保证以后没人给我塞女人。但若是你做了我的王妃,我会想法子把其他的都推掉,不该动的念头根本就不会起意。而且,滥情的话,舅舅会不高兴。” “舅舅戎马一生,但他只娶了舅母一个,夫唱妇随,我打小就羡慕他们。” 他也有他的标杆。 “况且,况且我现在封地都没了,以后只是个普通军将,也只想和你过普通夫妻的日子。” “你没必要去思虑这回事,它根本是不会存在的问题。” “是么?”杨烟努努嘴。 “是,阿嫣。”冷玉笙握住她的手,贴到他的腮上,“可你,也得同样待我。” “你不能吃着一个男人,还吊着另一个,再让几个人都对你念念不忘!” “嗯?”杨烟费解到眉眼都皱了起来,“你在胡说什么,我哪有?” 她看了看另一只手中的玉璧。 阿艮一定是不想叫她为难吧,所以把她整个儿地都还给了她自己,叫她自己做决断。 “韩泠,我现在只有你。”她抚了抚他的脸,“你也得信我。” 得到了全然的回应,冷玉笙眼眸里一直压抑的情绪汹涌起来,用力拥住她,想要给她一个男人最大的热情。 她却还是推开了他。 “可,韩泠,不要。”她抬头望着他。 第287章 的确是不行 「考验」 罗管事蹲在阁楼边树底下的石头上支着耳朵听了半天,似乎姑娘就嚎了那么两嗓子。 就这?心中嫌弃,小王爷也……太不中用了吧。 的确是不行。 一个人影慢慢出现在他的视野。 —— 冷玉笙转头瞧了瞧四周敞开的门窗,二楼门外三面是露天观景连廊,一面是楼梯,是连一丝纱帘遮挡也没有的青天白日。 午后阳光灿烂地洒落在叠席上,映出摇摇晃晃的枝叶葳蕤树影,空气中喧嚣着蝉鸣。 他会错了意,哄她:“这是自己家,闹翻天也没关系的,没人敢来搅扰咱们。” 手指不安分地摩挲着她胸口露出的朱砂红痣。 “我是说,这种事,不行。”杨烟羞得满面通红,握住他的手指。 “可我有圣旨了……”冷玉笙喃喃着就要去解她背后的抹胸系带。 上回慌乱之间没解开,在宫里关了几天,他已在脑中温习演练过无数遍,自以为熟稔了某些技能。 可……试着扯了几回,还是没解开。 摸了摸,竟编了个好复杂的结子,专门拿来对付他的吗? “你,真是……”挫败感油然而升,真是难搞的姑娘。 “有圣旨也不行。”杨烟却道。 “你非要等到洞房花烛?” “如果是现在,是此刻当下,即便洞房花烛也不行。” 冷玉笙被心火灼得眼神都失了焦,却还是听清楚了她说的话。 但明明每个字都知道是什么,合在一起又不知是什么意思了。 ……这难搞的女子心里到底有多少弯弯绕绕啊,跟迷宫似的。 他额头上迅速涨满汗水,身心的焦渴如阁外不绝的蝉鸣。 却在喧嚣的树木枝丫间,一只无辜小鸟煽动翅膀蹬腿腾起飞走,惹得枝叶一阵抖动时,心内某根弦嘎嘣断掉。 手上掌风又起,要崩断那根解不开的结,却被一只手迅速反握住。 来不及收回力道,杨烟的手倏然被弹开,手心立刻划出一道血口。 “呃……”不仅十指连心,手掌也是,热辣辣的痛感瞬间刺向脑海,她低呼一声。 冷玉笙慌忙捧了她的手,按住冒血的口子。 “我……阿嫣,我不是……” 开始不知所措,他不该动武力的,而这个姑娘又是个不要命的。 恍惚似回到了赤狐军营,那日,他拉弓搭箭,刺向她的头顶。 而她,在箭矢到来的一瞬,拿走了头上的苹果。 数次午夜梦回,他都怕到浑身颤抖。 …… 知道自己是彻底彻底地完蛋了,欠她的太多,还都是要她玩命的事情。 疼惜间瞧到不远处地上扔着的圣旨包袱,他又给她性命悬到了铡刀前,却还在妄想着占有她。 自己真是个混蛋啊。 - 按了一会儿,血不流了。 他拿袖子擦净血渍,看清是在靠近右手虎口处掀起的一个月牙儿般的口子。 “我叫人来上药。”他低道。 “不用,袖里有。”杨烟望向她的外衫。 冷玉笙忘了她总是随身带着百宝箱,连忙探身够到,抱在怀里翻找。 杨烟捏着伤口,却说话了:“殿下,你看我们其实没见过几面,也没有真正好好相处过,互相对对方的脾性、气性并不是很了解。到底也不确定,生活各方面都合适,应该给这段关系一个试验期。” 冷玉笙翻出个铜钱大小的瓷罐。 “旁边还有叠纱布。”杨烟分神提醒。 他抠开盖子,拿纱布折成伤口大的四方小块,蘸了药膏,往她手上涂。 边涂边吹了吹,也不知在吹什么。 反正是叫本就冰凉的药膏更冰凉了,草药的淡淡苦味萦绕在二人之间。 “这期间呢,我们亲近些相处,你可以观察我、考验我,我也可以观察考验你,直到彼此都认可对方就是想要携手一生的人。” 冷玉笙低着头仔细给她包纱布。 “可以吗?”杨烟垂眸问他。 “嗯?”男子疑问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 “我说——”杨烟想再重复一遍,又觉得委屈,转瞬将没包完的手抽回,“不说了。” 冷玉笙嘴角翘起,笑着又将她手拽回:“阿嫣,你脑瓜里装的都是水么?” “我不早答应过你了?你想做什么做什么便是。我是你的,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情。真的,你可以恃宠而骄。” 他将纱布细心绑好,又捧着她的手用牙齿咬断。 “但我已经认可你了,你在我这边没有试验期,不需要考验。”他给纱布抚了抚平,“只是,你得给我个期限,别叫我空等。” 杨烟披上外衫,沉吟了下:“那便等到婚事真能昭告朝堂时吧。” 冷玉笙无奈地“哼”了一声,起身作揖相问:“这回我乖吗?姑娘考验得可还满意?” 投入得倒是积极。 杨烟回了个女子的揖礼,笑道:“还成。” 一颗石子却似不满地叩向房梁,发出“嗒”的一声。 冷玉笙循声去望,见楚辞不知何时已经挂在阁楼旁边的树上了。 这家伙什么时候来的?都看见了什么? 他下意识望了望杨烟,衣服此刻是穿得板板正正的,可刚才分明…… 羞恼地向楚辞吼:“滚下边等着去!” —— 膳食很快送到二楼,阁中杨烟独自一人坐在窗前吃饭。 抬眼便能瞧见底下两人坐在石头上说着什么。 罗管事给他们各送了一碗冰镇香苏乌梅汤,就识趣地离了远。 冷玉笙交代楚辞先去顺义钱庄打点江南产业,明面上的都交出去,私底下的则继续留着,手中不能一点本钱没有。 “父皇很快会派人去江南收封地,劳你再要往清州一趟,看看王府里有没有剩着什么,寻些车子运过来。再替我去找知府告个别,顺便跑趟转运司,顾十年应该在那边等着了。” 楚辞点了点头,转身要告辞,又被他叫住,假惺惺道:“二哥,这几日辛苦你从北到南一路奔波。脚还没落定,又得启程。” 楚辞也回头假笑:“还不是拜殿下所赐。你什么时候也会考虑别人了?到底跑什么呢?比兔子都快,我追你追了十天,可总是慢一步。” “还有,一眼看不见就出来瞎折腾,把封地、茶园、船厂都折腾没了。” 他数落一通,见冷玉笙也不敢回嘴,又恨铁不成钢地叹道:“可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主子在那疯丫头面前还是低三下四……真没用啊。” 面前人被戳得有点羞臊,威胁他:“你敢说本王……你敢泄露出去半分,就别想娶妻了!” 楚辞立刻闭上了嘴,告辞去用膳。 - 冷玉笙回到二楼,杨烟已经吃饱饭在擦嘴了。 “多谢殿下款待!”她欢乐地起身,又被他拉进怀里圈住。 “阿嫣,待会叫人送你回闻香轩,我得进宫给太子贺喜,明日也不得回。” 杨烟抬手也抱了抱他,既决定跟他试验试验,她不是扭捏的。 “筑城一事未了,后日还得再启程回檀州,你愿意跟我一起走么?”带着一丝丝希冀,他低声询问。 一双手拍了拍他的腰,她松开他摇了摇头:“不行,游大哥刚走,闻香轩离不了我,秋儿又怀小娃娃了,胡九忙不过来。” 嚯,盘算得真齐全。 他就知道,这个姑娘根本不会“夫唱妇随”,只会我行我素,可听到她亲口说出来,心里还是不是滋味。 “都见不着面,又如何相处试验?”他问,“你不能总跟我天涯海角两散着。” 杨烟想了想,道:“现在还不成,我没有准备好呢。” 可面前男子的脸色已因无望而阴沉起来——他也是要面子的啊,连下属都说他没用了。 她踮着脚捧着他的脸亲了一下:“不过我正在努力,为了更自由的将来,你也等我好吗?” 她没漱口,还是一股子饭味。 但他没嫌弃,眼眸瞬间已明朗几分。 “你去吧,我给你写信。”杨烟又补充。 他怎么记得苏毓走时,她也做了个写信的手势。 “多久写一回?” “半月?” “不成。” “十天?” “不够。” “五天吧,不能再少了,否则没那么多话好讲。” “不,你每天都得写,不仅得写,还得隔几天寄样东西给我。我每天都想跟你见面。”他得寸进尺。 杨烟觉出来不对头,质问:“韩泠,到底是我考验你,还是你考验我?况且,我右手都受伤了。” 她举了举包纱布的手。 冷玉笙将她的手覆住:“好吧,那就三日,不能再多了。我每日都给你写总行吧。” “你也不能这样劳烦差役,人家没别的重要事情要做了?天天给你千里送信玩?被圣上知晓了,会不开心。” “我每天都给你写,存在盒子里,半月给你送一回,你也一样成吗?”杨烟抽回了手,笑盈盈地望着他,“就这么着吧,你要照顾好自己,我也会照顾好自己的。” 想着又要分开,他都要掉泪了,可她竟半分伤感没有。 “阿嫣,阿嫣,你得把心给我好好捂着,别叫别的男人挤进去。”他不知所措起来,低头又要索吻。 杨烟却从腰中捏出个东西堵到他的唇边。 温温热热的,带着女子汗巾上沾染的隐隐肤脂味道,是他给她的牡丹玉佩。 他的确不曾在檀木盒子里看到它,还以为她给扔了,原来…… “我有随身把你带着呢,你放心。”她哄他。 冷玉笙的脸瞬间红了透,毕竟,玉璧只是挂在脖子上,而他的玉佩,竟放在这样的隐秘之处么? 他憨憨地笑了,心头乐开了花。 —— 以至于后来进宫赴宴时嘴角还是翘着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要娶媳妇了,而不是太子。 “兄长娶嫂子,小叔也能高兴成这样?” 皇后赐的宴席上,一等淑妃悄悄对旁侧的妃子咬耳朵。 “你休要乱嚼舌根!”许是声音太大了,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干脆斥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