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皇帝》 第一章 荧惑 远处的炊烟弥散在无尽的夜空里。 浓郁的黑暗从黝黑的山谷一直推向闪烁的星空,如一道黑色的气障,将太乙峰整个笼罩在其中。一袭黑袍裹着松形鹤骨的道人,在风间徐徐飘动,背后银线刺绣的八卦和银粉描出的北斗七星在星光下熠熠生辉。 黑衣道人垂首立在太乙峰顶嶙峋的巨石上,临风欲起,直有上天摘星之势。 道人眼帘微微垂下,静静的看向悬崖下山谷中的一潭清水。三天潭,号称终南星镜,深在百尺幽谷,没有任何的风可以吹动它的水面。一潭水蕴涵了漫天星斗,又把星光投进道人的眼睛里。道人已经这样足足看了三个时辰。 *中天紫薇隐隐的光华今夜分外明亮,星空随时辰旋转,紫薇的光渐渐闪烁不定,平静的天空里隐隐有一丝不安。闪着蒙蒙的火红色,东南方的巨星正穿越亢宿缓缓射向紫薇,身后似乎还拖着数角星芒。 终于,巨星射穿了亢宿,骤然间,巨星上火红的流光四溢,仿佛燃烧在天空里,一天星斗为之失色! 道人的长须忽的颤了颤,复归沉静。他凝视着水面良久,缓缓抬头直接看向天空里,只看见巨星入犯紫薇的速度更快了几分。火红的星芒拖出一道流光,恍若划破天穹的神箭。 就是那一点火红在空中放肆的跃动,灿烂得令人心惊胆战。它身后的亢宿已经淹没在那夺目的光辉中了。 连龙宿都没有制住它道士轻轻的叹息一声,忽然间,他打了个哆嗦,寒意如针一样刺进他心里,难道真的是要回来了? 七百年了没有人回答他,道士只能自己梦呓般的叹道,七百年,七百年!难道真的要在我这一辈遇见他?风里,黑袍微微颤动,道士消失了,空荡荡的巨石上只有蒙蒙的雾气。 这是元统二年,终南山的秋天。史官书:八月丙辰朔,天相大异,荧惑犯紫薇,雨血于汴梁。 半个月后,终南山下祖庵镇。清晨,小镇上的人们尤在梦中,一阵雷霆声卷地而来,撕破了晨雾和平静,惊得小镇上的人们纷纷披衣而起,小心的躲在门背后观望。 铁蹄如雷,几乎踏碎了客栈门前的土路。随着唏律律的马嘶声,两骑乌黑的骏马上,骑士一起扯死了缰绳,即使这样尤然止不住骏马狂奔的势头。马尚未停下,一个青衣的中年汉子已经平静的站在了马后的烟尘中,而马背上只剩下一个白衣的少年,谁也看不清楚那汉子怎么下的马。 此时白衣的少年飞身而起,跃过自己的马头落在地下,双手已经压在了两匹骏马的前胸上,双掌发力,将两匹烈马生生抵死在当地。那两匹骏马已经跑出了狂性,又兼野性未驯,竟然狂嘶数声,一起人立起来铁蹄猛的踢向那个少年。少年一把扯住骏马的缰绳,厉声暴喝,以缰为鞭,响亮的抽打在骏马的脖子上,缰绳上的一股柔劲硬是将烈马弹退了一步。两匹马慑于少年的威势,顿时老实起来,灰溜溜的嘶叫两声,不敢再撒野了。少年也轻轻摸了摸它们的脑袋,不再鞭打呵斥。 一切都静下来,青衣汉子一边漫步走向客栈门口,一边吩咐少年道:叶羽,你多大了,还老和马儿玩。不用管马,拿剑,放它们去吧,这次不会弄错了。 少年瞥了那汉子一眼,轻轻哼了一声,随即一手扔去马缰,一手抄过马背上两只紫缎包裹的长形包袱,无声无息的站到了青衣汉子的身后。骏马长嘶一声跑向小街尽头,汉子和少年都没有去看一眼,竟真的放那两匹神骏的良驹去了。 汉子从袖子里伸出修长的手,不急不缓的扣响了客栈的大门。他来得仓促,这时候却闲雅得象富贵公子一般。老板本就在门后面躲着,只是看汉子的来势,惊得不敢开门。那汉子敲门一次无人应答,也不恼怒,稍等片刻又敲了一次。如是再三,汉子足足敲了七遍。可是看他那个样子,就是再敲七十遍无人应答他也会这么不紧不慢的敲下去。 终于,门吱呀一声开了,老板战战噤噤的看着面前的汉子和少年。汉子面色沧桑,眉宇间自有一股桀骜不驯的气概,可偏偏脸上带着融融的笑意,活脱脱是个风流洒脱的世家公子。那个少年面容清俊,却冷淡得多。见到老板出来,少年也礼貌的笑了一下,可是温和的笑容就掩不住他身上逼人的锐气。 请问这里可是终南山?汉子拱拱手问道。 正是终南山下,此处是祖庵镇,不知客官老板胆战心惊的回答。终南山天下道教之宗,深受当朝皇上的宠信,时常有蒙古贵客来访。店主看那汉子气派之大,来势之雄,不禁怀疑他又是蒙古皇室的钦差。 嗯,汉子微笑着点头,转身向身后的少年说道,叶羽,如何?服了吧?这次师傅可没有说错,这里正是终南山了。 少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点头道:一路上跑错了四个镇子,放掉了八匹马,我们如今行囊如洗。师傅这次若是再错,我们只需要步行三年就可以回昆仑了。其实他心里也明白那两匹黑马虽然仗着血性还显露出几分狂野,其实却近乎脱力,要是再跑下去,恐怕只有暴毙路边的份儿,不过看他师傅分明不认路却又面不改色的吹嘘,不由就讽刺了一句。 可汉子身为师傅,却并不着恼,只是微笑着道:好生没有气概,终南山重阳万寿宫楼阁连云,道众上万,还怕没有钱给你买马? 少年只淡淡的道:只是不知道师傅借不借得来。 借不来,可以抢嘛!汉子连连微笑。 这听起来倒还可以。少年依然不动声色。 旁边的店老板听到他们公然谈论强抢终南道宗的重阳洞天,满心的惶恐,只是不敢说话。忽然听得汉子的笑声收尽,问道:请问那条路是上太乙峰的捷径? 老板脸色苍白,心里暗说当真碰上了强盗,这就要上终南山抢劫去了。正不知道如何回答的时候,汉子呵呵大笑数声,拍着老板的肩膀说:不必惊慌,不必惊慌。您仔细看看我可象黑道中人?我魏枯雪崇佛尊道,断然没有去重阳宫放肆的胆量,不过是去找一个老朋友借点银子买马而已。 老板心说你不象黑道天下就没有人象黑道了,可是心里畏惧,只好指点道:此处往西二十里,有一条小道,供伐木出入,虽然是窄些陡些,可是上山只要两个时辰就好了。 多谢多谢,掌柜的道路精熟,此间相遇,魏某之幸也!汉子连连拱手,笑容满面。随即对少年道:走。 少年却摇头道:师傅你有没有上重阳宫打劫的胆量且再说。我们出潼关已经连跑了两天三夜,连饭都未曾吃过一顿。象这样上山,若是真的与终南派动手,我们怕是讨不了好。 这一次汉子没有笑,擦过少年的身旁直接走了过去,低声道:走,怕是来不及了! 少年听得汉子这么一说,面色一凛,急忙转身跟上汉子的步伐。只在瞬息之间,汉子和少年都消失在晨雾里,离去的速度尤胜奔马,只把惊慌的店老板丢在原地。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太乙峰的山坳里,正是终南道宗的重阳万寿宫。百十年来,终南掌教尹志平,李志常均受朝廷恩宠,重阳宫伦次翻修,几为海内琳宫之冠。道法弟子遍及天下。 青衣汉子魏枯雪和白衣少年叶羽在宫前足足站了一柱香的工夫。叶羽所带的一只紫色包袱已经拎在了魏枯雪手里。迅疾的山风里,魏枯雪青衫翻飞,面容冰冷。叶羽看见师傅今天的样子不禁暗自心惊,暗暗捏住了腰间的古剑龙渊。昆仑山天下剑宗,一剑雪枯魏枯雪正是昆仑剑宗这一代的师傅。魏枯雪二十一岁成名,至今纵横江湖十一年,从没有人能在他的手下走过七招。 昔日西天山雪浓庄的高手袁追鹤的一手斩鬼天罡驰名四海,传说曾经在酆都鬼蜮斩杀铁狱城的亡魂。可是到了魏枯雪面前,魏枯雪只是笑了三声,拔剑一次,然后收剑飘然而去。袁追鹤自此不再言武。 有人问魏枯雪为什么拔剑而走,魏枯雪苦笑着说:我当时拔了剑,才发现无处下手,所以只好走了。当然也有人问起袁追鹤那一战的成败,袁追鹤只说魏枯雪剑术上窥天道,已是人间无用之剑!以他的武功和魏枯雪相比,无异天渊之别,魏枯雪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出手好。自此一剑雪枯号称天上之剑,可是魏枯雪本人只是苦笑着说:不过屠龙之术,纵然精妙,可惜世间无龙可屠! 今天是叶羽第一次看见师傅如此神色,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沁出了寒意。自从一到重阳宫前,魏枯雪就止步不前,目不转睛的遥望着依山连绵的重阳宫阙。叶羽能感觉到师傅那种无匹的剑气冲天升腾,凝聚如山一般,仿佛太乙峰顶再起层峦叠嶂! 许久,魏枯雪长叹一声道:走罢,去看看,希望这一代的重阳掌教不要让我太失望。好歹有空幻子七成功力,否则大事休矣! 与此同时,重阳宫里忘真楼上,黑袍道人睁开眼睛,微微点头道:昆仑剑气尤存于世,百代之下尚有奇材,此天下之幸 魏枯雪带着叶羽昂然直上重阳宫主殿紫薇天心殿,开始一些下辈弟子看见两人带剑直登重阳宫,尚且不敢阻拦。可是随着他们逼近重阳主殿,一众道人顿时急了起来,早有小道士冲进后院轩武堂报告重阳宫护法真人李秋真。 李秋真号称重阳宫剑术之冠,但是四十岁以后已经绝少动剑。一是因为重阳宫以道术著称,当代掌教苏秋炎刻意压制,使得武功之名不著于江湖,所以来重阳宫捣乱的江湖人士已经多年不见。二是终南派几乎堪称一国宗师,敢上门惹事的人无疑是直接犯上作乱,谁有这样的胆子? 所以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来报的小道士大汗淋漓的样子,分明说明事态极其严重。李秋真急忙提起重阳宫镇宫之剑七曜紫薇剑冲上紫薇天心殿,那里已经是数百名道士将两个人团团包围在其中。 李秋真见为首的汉子只是低头慢条斯理的抚摩着手中的紫缎包裹,脸上似笑非笑,知道来者不善,急忙排开众人上前拱手道:不知何方高人莅临重阳宫,招待不周,尚请恕罪。 魏枯雪一笑道:在下昆仑魏枯雪,有天大的事情要见你们掌教,还请李真人放个通路。 闻名之下,李秋真心里一紧,可还是坚持道:掌教业已闭关半个月,魏先生如果有什么话,还请告诉在下。 半个月?魏枯雪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喃喃自语着说:半个月,就是那一夜了难道我看得没有错,他也看见了?真的还是来了? 叶羽忽然听见师傅断喝道:拦住这些人,我要上一趟忘真楼! 叶羽听见魏枯雪不容拒绝的口气,心下凛然,紫缎包裹里的古剑龙渊长鸣一声冲出鞘外。李秋真一见叶羽拔剑的手法,顿时觉得一口气接不上来,昆仑派的雪煞天剑气消失数百年后,居然重现在一个少年的手里!随即他就真的喘不过气来了,叶羽凌空三丈,剑光如雪。苍龙一样的剑势带起长天大海般壮阔的剑气,那道弧形的剑气居然化作有形无质的丈二寒刀斩向重阳弟子中间。 李秋真只得拼起数十年真修的元气,将七曜紫薇剑硬封在剑气当中。一阵波涛般的气劲涌来,李秋真吐血,弃剑,连退七步。七曜紫薇剑被叶羽的剑劲带起,撞击在地下又反弹插在了大殿的屋檐上,尤自狂振不休。 不过李秋真这一剑也已经建功,叶羽的剑气稍稍一缓,十几个重阳弟子就从剑气下四散开去,地面上终是只有一道剑痕,七尺长短,深达数寸,令人心寒。 叶羽落在紫薇天心殿前,反身将龙渊插在地上,低声喝道:过此剑者,杀! 李秋真木然当场,惊讶的看着这一剑之威。他习剑数十年,从来没有想到剑术可以到这般境界。昆仑剑宗剑术动鬼神之机,而避世七百年后,竟依然强绝如此。 真人,掌教危险!身边的小道士慌张的喊他。 不必担心,掌教不会有事。李秋真静下心来,微微摇手。他知道对方一个弟子的武功就远远高出自己,更不用提师傅的剑气有何等强劲了。不过即便如此,他依然相信掌教不会有事,不但因为他是终南道宗的掌教,更因为他是中天散人──苏秋炎! 叶羽抄手站在自己的古剑背后,看着李秋真安排众弟子退下十步后,连吐几口鲜血。于是他的冷傲之色收敛起来,垂下眼帘,恭恭谨谨的长揖道:李真人,得罪了。 李秋真苦笑数声,连连摇手。 叶羽知道他没有心情听自己说这些,可是他也未必有心情说这些。他性子倨傲。如果不是看见李秋真冒着生死也要救下重阳弟子,即使歉疚也会嘴硬下去。况且他正为魏枯雪方才的表现而担忧。半个月前的一天早晨起来,魏枯雪忽然要备马来终南山,一路上拼命赶路,足足累倒了十几匹骏马。虽然看起来还是从容不迫,可实际上魏枯雪已经赶得不能再快了。魏枯雪从无斗剑的嗜好,现在却指明要会终南掌教。这里面的机关连叶羽也不知道。他是魏枯雪唯一的弟子,如果这件事他也不知道,那么天下知道的可能只有两个人了──魏枯雪自己,和中天散人苏秋炎! 忘真楼是一座二层小楼,相传重阳祖师就是在这里悟出地元之道,长春真人也是在这里得了天心之术,是以这栋破旧的小楼上每一代终南掌教所专有的清修之所。 魏枯雪站在乌黑的木门前,犹豫了很久。终于,他轻轻伸手扣住门环。可是魏枯雪没有敲门,而是猛的发力震开四寸多厚的乌木大门,灰尘簌簌的落在魏枯雪头顶,里面是一片漆黑,似乎是没有尽头的深远。魏枯雪静静的看了一会,迈步踏上了早已朽败的木地板,随手在自己背后扣上了门。没有丝毫人的气息,只有一股浓重的灰尘味道,似乎他每走一步都有灰尘从地板的缝隙里腾起来,脚下咯吱咯吱的响着,象是稍微用些劲就会蹋陷下去。魏枯雪就这么不动声色的走着,一共走了十七步。 他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可是他就停在那里,默立片刻,把手中的紫色包裹置于地上,然后坐在了地板上,面对着寂静的黑暗。 又是很长时间,有嚓的一声响,一个火星腾了起来,小小的火苗摇晃着,火绒被点燃了。一灯如豆亮了起来,橘黄色的火光照亮了魏枯雪的眼睛,也照亮了对面那人清瘦的面容。 幸会。魏枯雪低声道。 也是贫道三生有幸。苏秋炎按灭了火绒。 掌教以手指点燃火绒,想来重阳派离火真诀上的修为已经到了极高境界了吧? 苏秋炎却低头微笑道:魏先生方才在重阳宫外,剑气奔涌如千里昆仑,相比之下,贫道这样的小道徒然惹人耻笑罢了。 魏枯雪唇边浮起一丝冷冷的笑意,道:远隔数里之遥,我的剑气尤然能惊动掌教的法驾,只怕不是我剑气修为高,而是掌教的天心之术足以傲人。 不敢,敢问魏先生不远千里前来重阳宫所为何事? 在下只是想来看看,重阳宫收藏的那件东西是否还在? 哪件东西?苏秋炎长眉跳起,目光炯炯,直视魏枯雪。 魏枯雪沉吟半晌,微微点头笑道:看来魏某的武功还不足以令掌教安心。 苏秋炎也微笑道:昆仑剑气名动四海,万夫莫敌。可是所谓武道之术,却不止于万夫莫敌。 魏枯雪的手缓缓的伸向地下的包袱:所谓道家真法,也不是为了讨朝廷的欢心而已。 然,苏秋炎道,请拔剑! 随即,他的眼睛落在魏枯雪手中的包袱上,微光下,赫然是无数的咒符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整个包袱,连捆扎包袱的紫带上都没有遗漏。笑意顿去,惊讶的神色出现在苏秋炎的脸上。 莫非?苏秋炎颤声道。 此剑杀气太盛,剑魂已成。若不是贵派宗师空幻子前辈以离火真诀书写的紫绫,凡物恐怕压不住它的戾气。我胆敢把它带出昆仑雪顶,还要拜谢贵派的道术无双了。魏枯雪声寒如冰,缓缓拔剑出鞘,只有扑的一声闷响,质朴无华的长剑已经擎在他手中了。随即,魏枯雪半跪于地,挥剑平指,长剑一寸一寸推向苏秋炎的眉心。 苏秋炎看着古拙的剑身上绽开无数的冰纹,丝丝交错相射,在灯下漾出千重虚幻,不禁长叹一声道:贫道虽然是道术中人,也知道古剑纯钧天下第一神剑,魏先生既然能御使此剑而不为其中戾魂所噬,剑气之强恐怕尤胜贵派祖师常先生。这一场试剑,就免了吧? 魏枯雪苦笑道:晚了,此剑一出,断不能半途而返,否则戾魂散溢,只恐为祸天下。还请掌教离火真诀出手代为压制。 苏秋炎一笑摇头道:魏先生所说固然不假,可是以魏先生的剑气收取剑魂不是难事,恐怕魏先生还有相试贫道的意思吧? 魏枯雪不再回答,只是端正身形,敛眉正意,将那一剑缓缓递了出去。 剑离苏秋炎的眉心尚有三寸,剑气已经在苏秋炎眉心凝起了薄冰,苏秋炎长吸一口气,左手凌空画诀,长须白发无风自动。忽然间,一道绚丽的火圈现于苏秋炎头顶,随即火圈落下笼罩全身,苏秋炎竟然端坐在透明的火影里。 好!魏枯雪大喝一声,古剑纯钧骤然间光华万丈,暴风雷霆一般刺向苏秋炎的眉心。 寒气如刀,灯火顿灭。可是在这一瞬间,一道空明亮丽的火焰从苏秋炎的眉心里激射出去,在空中绵展为九尺长短的火弧。霜剑火刀在空中相击,雪霰和火星一起飞射,模糊了彼此的视线。 脚下的木板承受不住,一条深深的裂缝一直拉到门口。两个人顿时失去了立足之处,苏秋炎虽然坐在地下,可此时凭空翻起,双袖展开如一只玄鹤舞于空中,轻飘飘的贴在身后的墙壁上。而魏枯雪挥剑逼出一阵狂风,身形不动,却凭空移开三尺。他居然凭借挥剑的力量闪开了裂缝。 满地都是薄薄的霜,而墙壁上无数的火苗窜动着。魏枯雪凝视苏秋炎良久,缓缓抱剑于胸,苏秋炎则揖手为礼,两人均是垂下头去沉思。 过了半柱香的工夫,魏枯雪才抬起头来,看见四面墙壁还是燃烧,于是他挥剑成圈,一道清晰可见的寒气剑圈扩展开去,撞击到周围的墙壁上,一瞬间,火苗都熄灭了,雪霜泛了起来。可在墙上身中剑气的苏秋炎却无动于衷,只是重新坐回地上,整了整散乱的衣服。 我本以为贵派的风雪枯剑只不过是虚幻之物,乃是贵派宗师为了激励弟子所说的虚言,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这一剑,纵死也可以含笑了。苏秋炎叹道。 掌教不能死,掌教若死了,天下还有谁能以先天无上罡气重现重阳先师的诸般神妙呢?魏枯雪小心的把剑插回剑鞘,又仔细的裹上紫绫。 苏秋炎自嘲道:若不是一日里忽然领悟了道术的一星半点真意,我还以为重阳先师的所为都是后人妄传呢。 那么贵派的南天离火真融之术掌教也一定有九重之功了吧? 所幸没有辜负家师的教导,苏秋炎道,既然魏先生问起此术,想来对那件旧事贵派还没有遗忘了。 如何能忘?如何能忘?魏枯雪长叹。 如何能忘?苏秋炎也是久久的叹息。 掌教既然闭关半个月,想必是看见了魏某看见的东西。 不必再打哑谜,苏秋炎点头,那夜我在太乙峰顶,正是看见了荧惑入犯紫薇! 时值九月,按照历法,荧惑断然不该在此时靠近中天紫薇的,可是如此? 不错,而且苏秋炎微微颤抖。 而且那荧惑光明大盛,夺了漫天之光,其前更有一月之内太白三度经天,光明白昼可见!魏枯雪忽然接口道。 是苏秋炎苦笑摇头,不必安慰自己,我已经查了七百年来的历书,这样的光景只有过那么一次。 他真的要回来了吧?魏枯雪的声调忽然变得飘忽难言。 或许是五明子要重现人间也难肯定,方腊之时五明子的重现不是也使天相大乱么?苏秋炎犹豫着道。 唉,掌教还是不愿意设想那人就要回来了,魏枯雪摇头叹息,掌教且想想,以五明子的光明怎么可能引动荧惑和太白?又怎能让天星夺日之光?只有那个人罢了。 那个人他是人么?苏秋炎静穆的面孔忽然间有些扭曲。 光明皇帝!魏枯雪幽幽的说,说到最后一个字,战栗已经夺去了他的声音。 第二章 往事 一个灯花炸起在小油灯上,火光在苏秋炎的眼睛里跳了一下,然后那双眸子重新归于空洞。魏枯雪的叹息也在这时候幽幽而起,和小油灯的黑烟一起升入屋顶那一片黑暗中。 两个人已经无语对坐了一个时辰。 “魏某千里而来,掌教却就此不发一言,未免让人心冷了。难道光明皇帝重现人间,我等就真的是死路一条?”魏枯雪终于说道。 “心冷?”苏秋炎摇头,“魏先生的心确实冷,可是却并非因为贫道吧?” “也罢,也罢,你我都不必再卖关子。事到如今,合你我之力胜负尤且难料,我等若是各怀鬼胎,还不如速速回家准备棺材,安排后事的好。” “棺材?天地俱焚,光明煞灭,何必要棺材,一把骨头扔在荒郊野外也就是了。” “掌教愿意死么?掌教如果愿意死,又何苦一生苦修,把南明离火提升到九重境界?重阳历代掌教,名为道士,皆虎恃狼行之辈,魏某不相信中天散人会是个懦夫。”魏枯雪冷笑,“掌教总不会告诉我,二十七年前拟定的《杀神三章》也是诸位宗师一时的心血来潮吧?” 苏秋炎沉默良久,才缓缓说道:“魏先生不必动怒,大祸将临,贫道不敢有半分隐瞒,自然也不敢心存怯懦而坏了我终南山数百年的声誉。只是魏宗主不要冲动,如今的情形比之七百年前更加艰难。当年的一场恶战,虽说是胜了,可是胜得好不悲凉。且不说数百英雄人物俱丧于一役,单是那朝廷三千雄兵的尸骨便堆满了塞北黄沙。天地同悲。” 长叹一声,苏秋炎又接着说道:“如今你我的剑气道术或者在两位先师之上,可惜……魏先生,不必贫道多言,你也该知道,你我在‘天道’一途上,成就远远不及先人。” “不错,”魏枯雪坦然回答,“自从魏某练成风雪枯剑,曾在昆仑雪顶十二次挽剑欲逆转雪岭狂风,竟没有一次成功。想我派常祖师当年一剑之威,狂风倒流了半盏茶的功夫剑劲尚且不会散去,真令我只有惭愧莫名。” “贵派常先生和我派空幻子祖师都以武功道术而窥天道流转,不必以蛮力取胜。以贫道的浅薄见识,常先生那一剑当是生生流转之剑,阴阳相衔为双鱼之形,以成漩涡之势,所以剑劲未见得胜于魏先生的绝世剑气,可是却当真是以心御剑,作用于天地的‘天道慧心’。” “传说当年空幻子前辈更是近乎天仙的境界,不知道可是如此?”魏枯雪又问。 “不知道,只是依据本派所传,空幻子祖师决战光明皇帝的时候,已经是一百一十二岁高龄,可看起来宛如少年一般。那一战中更以护身炎火接下光明皇帝的七剑。”苏秋炎说到这里,话音转低,又是一声叹息,“可纵然如此,到头来却是生不如死!” “据说,空幻子前辈后来在床上躺了六十年,到死也不能复原?”魏枯雪略微犹豫,问道。 “然,枯朽之身,缩如婴儿!”苏秋炎沉沉地点头。 “那么我们的生机何在?”魏枯雪幽然道。 “只要贵派收藏的那件东西,和我派收藏的那件东西还在,光明皇帝就尚未重生,你我和这神州天地也就有了一线生机!”说到最后,苏秋炎一字一顿。 “光明皇帝的重生,必需神器为引?” “不,”苏秋炎摇头,“但是他一旦重生,不可能不找我们取回那两件东西。只有获得全部的东西,他才能证得本尊。” “好。那么掌教想必已经有成竹在胸了吧?”魏枯雪身体微微前倾。 “魏宗主说笑话了。”苏秋炎摇头,“我们面对光明皇帝,是以人弑神,以蚍蜉之力而撼巨木。什么成竹在胸,天下没有人敢这么说。不过人在其位,势在必行,宗主和我都没有逃避的机会。光明皇帝还未重生,对五明子我们尚有胜算,行事宜早不宜迟。要灭火患,便要灭其于未燃时!如果‘光明火’当真燃了起来,以你我乃至和天下人之力,都回天乏术了!” “不愧是终南掌教!果然不让人失望。”魏枯雪轻轻击掌,“请问如何灭这场光明火?” 苏秋炎从坐垫后取出长卷抖开,卷上是一张地图,他伸手指点:“我重阳门下弟子,遍及天下,根据四方线报,发现三处有光明火汇聚的征兆。光明火汇聚未必就是有五明子出现,不过必然是有牟尼明尊教的徒众聚集,五明子和还未重生的光明皇帝,必然也都在这些教徒中。” “敢问是哪里?” “福建泉州、河南开封,再有,”苏秋炎摇头,“就是终南山下。” “终南山下?” “七百年前的事情,你我知道,明尊教也一样知道。要成就它的大业,只怕毁掉昆仑剑宗和重阳道统是迟早的事情。昆仑远在西北苦寒之地,他们势必首先冲着重阳宫而来。终南山下的光明火,是他们的棋子吧?”苏秋炎面沉如水,说到他自己的生死,他反而镇静。 “重阳门下,果然不俗,”魏枯雪赞叹,而后微微笑道,“但是以明尊教目前的实力,意图扫灭重阳宫,恐怕太过自负了吧?掌教需要魏某忝为前驱,为掌教驱除妖邪么?” “不必。”苏秋炎也笑,“区区重阳宫的生死,还不敢劳动昆仑宗主。不过我们真正的目的,是在这里!” 他的手指定在地图上。 “掌教的意思,是一发斩首?”魏枯雪低声道。 “那是魔神之属,宗主不斩断它的头,它始终都会重生。”苏秋炎直视魏枯雪的眼睛,纹丝不动。 魏枯雪不看他,凝视地图良久,微微点头:“好,掌教的意思我都明白,魏某愿为先驱。下次相会又在何时?” 苏秋炎沉吟了一刻:“我有俗务未了,宗主给我半个月,下一次是我去找宗主,那时候,便是图穷匕现的时候。” “掌教修道人,行事却有将军气。云横虎落阵,气抱龙城虹,壮哉!”魏枯雪大笑。 “宗主见笑,‘不过是蝼蚁’,这是当年空幻子祖师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不过是蝼蚁。”苏秋炎叹息,“终南山不敢妄自尊大,这些年间却真是弟子众多,魏先生所到之处,我会命各方弟子略尽所能的。” “确实令人欣喜,我们这一辈惟一强过当初的,便是终南山有了上万传人。” “也无甚可喜,一千个庸才未必胜过一个俊杰。贵派小辈弟子方才一剑迫退我师弟所用的雪煞天剑气,隐约也有当年常祖师几分风采了。”苏秋炎称赞。 “多谢掌教夸奖。” “那么事不宜迟,请魏宗主从速出发罢,不是本派没有待客之心,只是客星已正中天,天下苍生的性命都在你我手中。贫道有所失礼,还请魏先生见谅。”苏秋炎递过一个玉佩,又道,“此物是重阳宫信物,贫道已令各处弟子恭候魏先生,或许能帮得上忙。宗主前往开封,可以找一个叫做谢童的人。” 魏枯雪把玉佩收进怀里道:“魏某二十七岁修得风雪枯剑,本以为今生没有用武之地,想不到明尊教再起,这点武功非但不够,而且简直遭人耻笑了。” “魏先生过谦了。还请魏先生听贫道一言。”苏秋炎说到这里,忽然止住。 “掌教请直言。” 苏秋炎神色郑重,整衣而起,绕行到魏枯雪身侧,半跪下。他年纪长魏枯雪甚多,忽然有此大礼,魏枯雪一惊,却并不起立。 “请大开杀戒。”苏秋炎低声道。 魏枯雪沉默良久:“魏某领会得。” 随即他伸手握住纯钧古剑,却不起身。 苏秋炎回归本座,道:“魏先生不肯离去,想必是还有话问贫道了。不妨直言。” 魏枯雪凝视手中剑,沉吟良久,这才低声问道:“魏某只是想知道贵派收藏的那件东西最近可有什么动向么?” 苏秋炎摇头:“那件东西贫道只随师尊看过一次,此后二十年间一直镇在紫薇天心阵里,配合终南山纯阳之气和北斗星相,应该镇压得下。贫道的天心之术略可窥其动静,魏先生不必过于担心。” “那么……那件东西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苏秋炎面色肃然,沉思良久才缓缓说道:“平时看来,不过是一件铁,可是我随师尊去看的时候,一旦走近,便有光明迸溅,夺人眼目,乱人心智。远远看起来,似乎有光无质。” 魏枯雪微微点头:“应当是如此了,昆仑山那件东西魏某倒是去看过几次,冰雪寒气之下尤然光明如海,确实没有辜负它的名字。” “相比之下,昆仑山收藏的物事更让人心惊胆战,还请魏先生小心。一旦那物为其人所得,只怕你我都出不了那片‘光明海’。” 魏枯雪只是点头,而后提剑而起,转身向门口走去。 走到门边,魏枯雪忽然回身:“不讳直言,我这次来,本以为掌教老迈,所以要试掌教的修为和决心,不过看起来,掌教心中并无恐惧。” “恐惧何物?我若要恐惧,从知道这件往事的那一天开始,已经恐惧了一生。”苏秋炎低声道。 “人真的可以杀神么?” “我不知道,但是我已经准备了二十七年。”苏秋炎声如磨铁。 魏枯雪转身出门。 身后的苏秋炎轻轻捻灭了灯火。 周围数百道目光齐射在叶羽身上,他却丝毫不为所动,袖手立在自己的龙渊古剑背后,低着头一言不发。有性子急躁的小道士想仗剑杀过去,可是每当这个时候,叶羽一身白衣就会微微飘动,似乎衣衫下有一道微风流转。李秋真连着几次制住众弟子。在对方气由心生的绝世剑法下,再多的庸手只怕也是自寻死路。叶羽把真气蕴藏不露,已经是给重阳宫面子了。 足足三个时辰过去了,叶羽的心里越来越乱,周身的剑气不安地吞吐变化。他隐隐觉得这一次将有什么绝大的危险降临,而且周围的一切好像都陌生起来,包括自己跟随了二十年的师父魏枯雪。 当李秋真也暗自紧张的时候,忽然听见远远传来一声大笑,笑声由远及近,笑者缓步而来,一派悠闲的神态。 “重阳宫果然不同凡响,不同凡响。”魏枯雪大笑着说道,随手拔起地下的龙渊剑送回叶羽腰间的剑鞘,又回头四顾,“我们出门来借钱粮,万万不可仗着武功,和终南山的道长们坏了交情。否则借得这一次,就怕没有下一次了。”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只有叶羽还是面无表情,默默地跟在师父背后。 “得罪得罪,劣徒无知。”魏枯雪满脸笑容地对李秋真连连作揖,“都是在下管教得少,又连续几天没有好好吃饭,这才把他的性子给惹了起来。想必道长世外高人,不会介意吧?” 叶羽在他身后听着他笑得开心,冷冷地哼了一声。 李秋真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魏枯雪郑重地说道:“贵派掌教苏先生果真是慷慨侠义之辈,魏某与之素不相识,千里借钱,他居然一口应允。这五千两银子还请李道长代为筹措了。” “五千两银子!”李秋真微微吃惊,终南山虽然富有,可是五千两白银也绝不是小数目了。 话音刚落,忘真楼的方向一个黑衣小道士手持一张字条疾步而来,递给李秋真之后回头就走。李秋真看完了字条,揉作一个纸团握在掌心里,这才向魏枯雪揖手:“贫道晓得了。” “是啊是啊,是笔小数目,本不劳道长费心,可是在下和小徒有事要往开封去,所以银子现在就要,所以只好麻烦道长亲自提取。”魏枯雪说得坦然。 随后他转身对着叶羽:“叶羽,准备一下,将就着在重阳宫吃些东西,我们这就上路了。如何?” 叶羽平静地点头:“师父你是不是忘记问道长们再备两匹好马了?” “有理有理,”魏枯雪拍手笑道,立刻转身对李秋真道,“那么李道长,再加两匹好马罢。在下和劣徒身量颇高,份量也不轻,马是一定要高大强健的!” 周围的道士们怒火上窜,急得红了眼,只有李秋真一一点头,态度恭谨。 “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效劳的?”他微微欠身。 魏枯雪想了一会儿:“饿了,听说重阳道菜也是天下一绝,以后未必还有机会来你们这里,便做一桌子道菜来吃吧。” 山下“好说。”李秋真再次揖手。 吃饱了饭的师徒二人被数十个道士送下山去,早有马匹伺候。两人跃上骏马,魏枯雪从李秋真手中抓过一把银票,数也不数地揣进怀里,拱一拱手说声多谢,两骑骏马就沿大路往祖庵镇去了。李秋真马不停蹄地回到山上,安排了一众弟子回去晚修,独自来到忘真楼前。 “掌教师兄.”李秋真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师弟,大家可都还好?”苏秋炎平静的声音从门里传来。 “没什么大事,也算是万幸了。” “好。” “师兄……”沉吟良久,李秋真终于问道,“不知道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楼内传来一声叹息,然后是苏秋炎的声音:“师弟,不是师兄刻意隐瞒。只是这件事情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其实你也明白,你我之中,师尊当年更宠爱你一些。最后之所以我继承了掌教的位置,其中确实有师尊的不得已的地方,也就是担心有这一天!此事上关天机,牵扯万千的生灵,道术上你资质有限,不知道也罢了。” “师兄道术修为深湛,我从未有过放肆之心。”李秋真惶恐地回道。 “不相关,不相关,这个位置也非我所眷恋。也许经过此事,这个位置终究还是只能你来坐……”声音断了一下,又接道,“从今日起我还要闭关半个月,这半个月内,即使重阳宫前血流满地,也绝不允许一个人进这忘真楼来!” “是!”李秋真汗流浃背。 “去吧。” 李秋真刚刚离去,一个黑衣的影子从房梁上降下,轻飘飘地落在楼前。 “你来了?”苏秋炎在门里小声问道。 “是,掌教!”黑衣人声音相当嘶哑。 “飞鸽放出去了么?” “弟子已经通知开封的同门注意昆仑门下的动向。以谢童的机敏,魏枯雪师徒的一举一动都不会错过他的眼睛。” “好,那么我们派往昆仑山的人到了么?” “可能还在路上,但以薛师弟的小心谨慎,应该不会出什么漏洞。” “朝廷那边,打通了钦天监的路子么?” “祭酒大人已经应允,但迟迟不见引荐。不过如今宫里的消息都说,皇帝沉迷于密教天魔舞,不分昼夜和几个喇嘛、上百的宫女在内廷狎戏,全然不理政务,只怕祭酒大人也没有什么机会面圣。而且道门不见恩宠,已经有数十年了,只怕即便祭酒大人想要引荐,也未必立即有机会。” “面圣?”苏秋炎冷冷一哂,“一个注定早夭的废物,不过要借他俗世一皇帝手中的人力物力。” “今天早晨,火漆封缄的饬令共四百六十五份,已经发往各地,一个月之内,六千弟子整装待发,皆听掌教的调遣!” “好,倾我重阳道宗之全力,即便死到最后一人,也要赢得这一战!”苏秋炎的声音忽然变得金石交鸣般震耳。 “是!”黑衣人猛地半跪行礼,“不过掌教,明尊教真的能够如我们所料的行事么?” “这就是要借助魏枯雪的地方。他这一路南行,以他的性情,既然决定要动手,一路上必然血光累累,明尊教不可能不知情。明尊教众不是傻子,他们知道我们的目标,要保草庵,势必要聚集教中精锐,准备决战。那时候,也就是我们的机会。” “掌教算无遗策!” 苏秋炎低低叹了一口气:“不是我算无遗策,是我不敢有遗策。我毕生所算的就是这一战,我活到今天才明白,其实师尊早就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他不喜欢我的心机,却授我以掌教之位,就是要以我为出战的先锋。他自己活不到这一日,便要我为他出阵。要是这样我还输了,九泉之下都无颜见他了。” 黑衣人如同雕像般跪着,没有丝毫声息。 苏秋炎低低笑了几声,像是自嘲:“你去洛阳吧。忘禅死得早,不过我听说他四大弟子,都是非比寻常的人物,看看忘禅给我们留下了什么。白马寺佛门正宗,不能轻易得罪,不过若是释门怯懦,即便用强也要逼他们出手!” “弟子明白!”黑衣人单膝跪地,沉声应道。 “委屈了你,委屈你们这些师兄弟。”苏秋炎低声道。 “弟子知道师尊的苦心。” “去吧。”随着一声令下,黑衣人风一样消失在庭院里,重阳宫还是寂静如斯。 祖庵镇的夜静悄悄的,镇上的人们都已经睡下。深秋的夜晚冰凉如水。 忽然间,一阵疾烈的狂雷直逼镇上而来,吓得满镇的婴儿大哭起来,镇上顿时为一片慌张所笼罩。人们惊恐地缩在门背后看去,只看见早上路过的两个客人又一次勒马在客栈前。 这一次老板学乖了,急忙打开大门,招呼伙计和老板娘一起迎在门前。魏枯雪看见一排人挑着灯笼点头哈腰地候在客栈门口,也不吃惊,叫伙计牵马去喂,呵呵笑着直入大门。他要了二十斤卤黄牛肉、五十张饼五十个馒头,都让伙计捆在马背上,然后叫齐了客栈里所有的菜,十斤花雕,一碗一碗地和徒弟对饮。 叶羽不像魏枯雪那样贪杯,不过魏枯雪每次递酒过来,他总是不动声色地一干而尽,随手把碗摞在一边。他每次换一个碗,到了十斤花雕将尽,叶羽身边的碗堆得比魏枯雪还高。叶羽一双晶亮的眼睛静静看着魏枯雪,而魏枯雪早已经醉得东倒西歪。 “喝啊,徒弟。”魏枯雪又把酒盏推到叶羽面前。 叶羽一手按下道:“师父,酒喝完了,若是想喝还得再要。” “好,”魏枯雪笑道,“反正不缺银子,不要辜负了终南道长们的好意,再来五斤!” “五斤都我喝我也醉不了。”叶羽平静地说道。 “那十斤?”魏枯雪苦笑,“只怕再来十斤师父倒要趴下了。喝酒这个东西,教会徒弟醉死师父。” “既然不喝了,那我有话要问。” 魏枯雪只好点头:“好罢好罢,灌不醉你,你要问什么就问吧,不过师父现在醉得厉害,可不一定能答对。” “那好,”叶羽点头,“师父今日入重阳宫却没有和苏真人对敌,是吧?” “算是没有动手吧。苏秋炎那个老道浑身冒火,若是真和他力拼,师父现在恐怕没有力气喝酒了。” “那么是商量了?有什么事情值得师父一路奔驰半个月赶到终南山来,非要亲口和终南掌教说呢?”叶羽发问的脾气倒是和魏枯雪一样,不紧不慢的。 “唉,”魏枯雪叹息一声,“我本来想说我就是来管苏秋炎借银子,可是想来想去,我昆仑山也不缺银子,终究还是骗不过你。你这个孩子,便是性子太拧了,想要知道的非要问个究竟,打小就缠着我问东问西,不告诉你呢,你就阴着一张脸,比死了全家都难看。也是我惯你惯得你太厉害了,一点也不照顾及我的师道尊严。罢了,说实话吧,你可要有心情听才行。” 叶羽微微点头,端正身形,不再说话。 “好吧,你若有一天死,也是犟死的!”魏枯雪摇头笑道,沉思片刻才慢慢说道,“大约是唐朝初年,长安繁华,西域商人络绎不绝,其中便也有了僧人。” “僧人?”叶羽有些不解。 “不是寻常所说的僧人,那些西域胡僧并非都像少林和尚那样拜的是释迦牟尼祖师。其中有称祆教,又有称景教,拜的神佛各不相同。还有一支唤作明尊教,大约是贞观年间传入中土的,那时长安有所谓大云光明寺,就是明尊教的僧人所建。” “那距今可也有七百多年了。”叶羽道。 “不错,可是明尊教的弟子却与和尚不同,他们吃斋拜佛之余,还出了个杀人的魔头。那人唤作白铁余。” “白铁余?”叶羽忽然问道,“可是高宗永淳二年在绥州叛乱的白铁余?” “好,不枉师父教你读书,还是方忏轩积了功德。”魏枯雪大笑,“按照史书,后来朝廷派遣右武卫将军程务挺与夏州都督王方翼讨伐,夺其城池,生擒了白铁余。可是史官们不上战场,是根据战报写的史书。被擒的那个白铁余是个假的。” “假的?师父你怎么知道?” 魏枯雪笑容敛去,缓缓点头:“先听我说。那时白铁余手下并无精兵强将,可是数年之间雄据一方,声势惊动朝廷。他所倚仗的,正是一身的武功!” “武功之道即使再强劲,怎能和朝廷军马相抗?即使以师父你的剑气恐怕也无法独自抵挡三千铁骑吧?”叶羽摇头。 “这且再说,可是你不相信别人,你却要相信我们昆仑派常先师常笑风。” “常先师与此有关么?” 魏枯雪沉沉点头:“常先师武功通神,几近剑仙的境界,确实是一人足以抵挡三千铁骑的绝代高手,可是他最终就是因为白铁余而死的。” “难道那白铁余的武功尤在常先师之上?”叶羽悚然动容。 “不错,只是我不知道白铁余那算不算是武功。”魏枯雪苦笑,“事实上以当时朝廷的军马根本无法剿灭白铁余本人,绥州之所以被攻下,是因为白铁余本人当时正在西域。而最后格杀白铁余的,是朝廷三千精骑和武林各派七百余名高手。那一战最后生还的只有本派先师常笑风和终南祖师空幻子,而所谓生还,只怕也是生不如死。” 看着叶羽瞪大的眼睛,魏枯雪冷笑道:“不敢相信是不是?这可都是真的。明尊教的武功不是尘世武功,而是天仙神道一类的东西。白铁余号称‘光明圣皇帝’,武功更是教中第一,仅次于他的是明尊教的五明子。那一战的细节我们已经无从知晓,只知道最后常先师以雪煞天剑气配合空幻子大师的南天离火真融将白铁余斩杀。那一战后,武林百年凋零。” “世间果真有这样不可思议的武功?”冷汗从叶羽的鬓边滑落,魏枯雪语气平淡,娓娓道来,却叫他听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时间客栈里沉寂下去。 “天地间你我所不能理解的事情还多着呢,”魏枯雪终于打破了沉默,“后来武宗灭佛的时候明尊教死伤过半,从此没落。大宋末年,方腊军中又出现明尊教妖人。然后……就到了今日!” 魏枯雪长吸一口气:“明尊教的势力又起于野间,只怕五明子和那光明皇帝都还会出现!” “难道会死而复生?” “会不会死而复生为师也不知道,可是为师知道明尊教有所谓明尊永在,光明不灭之说。只要还有明尊教,光明皇帝就一定会再回来!”昏黄的灯光笼罩着两人,魏枯雪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扑朔迷离的光芒,而后缓缓退去后,又是一片朦胧。 “那么师父是要和苏真人一起对付明尊教的人?” “是啊,是啊!不过今夜就到此为止,为师困了。”魏枯雪唇边浮起一丝笑意,往桌子上倒头就睡,片刻后鼾声已经响起。 叶羽无奈地摇头,他原本还有很多不解的事情,可他知道魏枯雪不想说的时候,谁也劝不动他。叶羽从小就在昆仑山月照山庄长大,开始跟随昆仑上一代掌门方忏轩。五岁那年,方忏轩从外面带回了一个少年,这就是十七岁的魏枯雪。魏枯雪后到,却先他而成为了昆仑山的弟子。而叶羽成为昆仑弟子则是方忏轩醉死之后的事情,魏枯雪那时候不过二十二岁,收下了他惟一的弟子叶羽,悉心教导剑术文章,一晃至今又是十年过去了。比起前代掌门苏忏轩,魏枯雪要和蔼宽仁得多,尤其和叶羽之间,丝毫不讲究长幼尊卑。可是同时,魏枯雪也比苏忏轩难懂得多。叶羽跟随了他十年,可是让他说魏枯雪是个怎样的人,叶羽还是一头雾水。魏枯雪的一举一动中,有些东西,叶羽看得到,却永远都看不懂。 他起身把披风搭在师父的肩膀上,提起龙渊剑就要往客栈二楼去。 “普启一切诸明使,及以神通清净众, 各乞愍念慈悲力,舍我一切诸愆咎。 上启明界常明主,并及宽弘五种大, 十二常住宝光王,无数世界诸国土。 又启奇特妙香空,光明晖辉清净相, 金刚宝地元堪誉,五种觉意庄严者。 复启初化显现尊,具相法身诸佛母, 与彼常胜先意父,及以五明欢喜子。” 客栈外萧疏的秋风里,忽然飘起了漫漫的歌声,好像客栈的四面八方有无数人在低唱一段古老的经文。隐隐约约地在耳边萦绕不散。叶羽提剑的手猛地紧了一下。 “徒弟,好像有歌声啊。”本来睡在桌子上的魏枯雪忽然提起头来,朦胧的睡眼里有一缕淡淡的锐气。 “我去看看,”叶羽点头。 “不必,是明尊教!说妖人,妖人到。明尊教的妖人师父也没见过,这个新鲜热闹还是我自己去看看的好。”魏枯雪从叶羽手里取过了龙渊剑,长长地打个哈欠。 正要往外面去,那客栈的老板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紧张地扯住魏枯雪的袍子道:“客人,客人,千万不能去啊。明尊教的人都有一种妖术,好生可怕。如果不是他教中之人去看他们教内的法会,只怕死无葬身之地啊!” 魏枯雪抬起看着屋顶,一本正经地摸摸自己下巴,而后拱手说:“原来如此,多谢老板提醒,不过……”魏枯雪笑了起来,笑声清越,一边笑一边凑在老板的耳朵边道:“在下的妖术也不差吧?” 只见龙渊古剑一闪回鞘,四周的灯火全部被冰寒剑气杀灭,一片漆黑里,魏枯雪大笑着穿窗而去,叶羽拍了拍老板的肩膀:“若是害怕,你先回房去吧。” 老板原本木然当场,给叶羽拍醒过来,战战兢兢,连滚带爬地往楼上跑去。叶羽无奈地摇摇头。灯火已灭,楼下的黑暗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端坐在椅子上丝毫也不担心,以魏枯雪的剑气他确实也没必要担心,可是他心里却有些乱,不仅因为魏枯雪的话,还有屋外幽幽的颂经歌声。 诵经声慢慢远去,透过窗格,天地晦暗。 叶羽缓缓地给自己斟上一盏酒,回味着师父所说的故事。 门外的风声渐渐重了,仿佛鬼神的唏嘘。叶羽眉峰一振,冰冷的狂风忽地吹开了周围所有的窗户,寒气在一瞬间冲进,灌满客栈的每个角落,所有的窗户都在风中剧烈摇晃,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直刺到人的耳朵里。 叶羽心念变化,猛地起身,右手按住了桌上的紫色包裹,那里面是古剑纯钧,他不能用的剑,可他几乎要忍不住拔剑。面向狂风他瞪大眼睛,直看向客栈的大门。他能感觉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在客栈周围游走。 出乎他的意料,风却渐渐停了下去,门那边也静悄悄的,除了被吹开的窗户,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叶羽凝然不动,开始怀疑是自己太过紧张了。 清亮的小竹笛声却轻轻响起在叶羽背后,婉转悠扬,直上九霄。叶羽面无表情,没有回头,静静地听。剑气却缓缓落到了他的指间。笛声起落,不过是短短两个转折就止息了。然后一个柔和的声音取代了笛声:“今夜却有好月光。” 叶羽回头,黑衣俊俏的少年公子刚刚推开窗子,正轻轻扣着窗棂微笑。他也不管叶羽的惊诧,从外面一跃登上窗台,回首凝望天空。而原本阴霾的天空里已经浮云散尽,挂起了一只冰轮。一个灯花炸起在小油灯上,火光在苏秋炎的眼睛里跳了一下,然后那双眸子重新归于空洞。魏枯雪的叹息也在这时候幽幽而起,和小油灯的黑烟一起升入屋顶那一片黑暗中。 两个人已经无语对坐了一个时辰。 “魏某千里而来,掌教却就此不发一言,未免让人心冷了。难道光明皇帝重现人间,我等就真的是死路一条?”魏枯雪终于说道。 “心冷?”苏秋炎摇头,“魏先生的心确实冷,可是却并非因为贫道吧?” “也罢,也罢,你我都不必再卖关子。事到如今,合你我之力胜负尤且难料,我等若是各怀鬼胎,还不如速速回家准备棺材,安排后事的好。” “棺材?天地俱焚,光明煞灭,何必要棺材,一把骨头扔在荒郊野外也就是了。” “掌教愿意死么?掌教如果愿意死,又何苦一生苦修,把南明离火提升到九重境界?重阳历代掌教,名为道士,皆虎恃狼行之辈,魏某不相信中天散人会是个懦夫。”魏枯雪冷笑,“掌教总不会告诉我,二十七年前拟定的《杀神三章》也是诸位宗师一时的心血来潮吧?” 苏秋炎沉默良久,才缓缓说道:“魏先生不必动怒,大祸将临,贫道不敢有半分隐瞒,自然也不敢心存怯懦而坏了我终南山数百年的声誉。只是魏宗主不要冲动,如今的情形比之七百年前更加艰难。当年的一场恶战,虽说是胜了,可是胜得好不悲凉。且不说数百英雄人物俱丧于一役,单是那朝廷三千雄兵的尸骨便堆满了塞北黄沙。天地同悲。” 长叹一声,苏秋炎又接着说道:“如今你我的剑气道术或者在两位先师之上,可惜……魏先生,不必贫道多言,你也该知道,你我在‘天道’一途上,成就远远不及先人。” “不错,”魏枯雪坦然回答,“自从魏某练成风雪枯剑,曾在昆仑雪顶十二次挽剑欲逆转雪岭狂风,竟没有一次成功。想我派常祖师当年一剑之威,狂风倒流了半盏茶的功夫剑劲尚且不会散去,真令我只有惭愧莫名。” “贵派常先生和我派空幻子祖师都以武功道术而窥天道流转,不必以蛮力取胜。以贫道的浅薄见识,常先生那一剑当是生生流转之剑,阴阳相衔为双鱼之形,以成漩涡之势,所以剑劲未见得胜于魏先生的绝世剑气,可是却当真是以心御剑,作用于天地的‘天道慧心’。” “传说当年空幻子前辈更是近乎天仙的境界,不知道可是如此?”魏枯雪又问。 “不知道,只是依据本派所传,空幻子祖师决战光明皇帝的时候,已经是一百一十二岁高龄,可看起来宛如少年一般。那一战中更以护身炎火接下光明皇帝的七剑。”苏秋炎说到这里,话音转低,又是一声叹息,“可纵然如此,到头来却是生不如死!” “据说,空幻子前辈后来在床上躺了六十年,到死也不能复原?”魏枯雪略微犹豫,问道。 “然,枯朽之身,缩如婴儿!”苏秋炎沉沉地点头。 “那么我们的生机何在?”魏枯雪幽然道。 “只要贵派收藏的那件东西,和我派收藏的那件东西还在,光明皇帝就尚未重生,你我和这神州天地也就有了一线生机!”说到最后,苏秋炎一字一顿。 “光明皇帝的重生,必需神器为引?” “不,”苏秋炎摇头,“但是他一旦重生,不可能不找我们取回那两件东西。只有获得全部的东西,他才能证得本尊。” “好。那么掌教想必已经有成竹在胸了吧?”魏枯雪身体微微前倾。 “魏宗主说笑话了。”苏秋炎摇头,“我们面对光明皇帝,是以人弑神,以蚍蜉之力而撼巨木。什么成竹在胸,天下没有人敢这么说。不过人在其位,势在必行,宗主和我都没有逃避的机会。光明皇帝还未重生,对五明子我们尚有胜算,行事宜早不宜迟。要灭火患,便要灭其于未燃时!如果‘光明火’当真燃了起来,以你我乃至和天下人之力,都回天乏术了!” “不愧是终南掌教!果然不让人失望。”魏枯雪轻轻击掌,“请问如何灭这场光明火?” 苏秋炎从坐垫后取出长卷抖开,卷上是一张地图,他伸手指点:“我重阳门下弟子,遍及天下,根据四方线报,发现三处有光明火汇聚的征兆。光明火汇聚未必就是有五明子出现,不过必然是有牟尼明尊教的徒众聚集,五明子和还未重生的光明皇帝,必然也都在这些教徒中。” “敢问是哪里?” “福建泉州、河南开封,再有,”苏秋炎摇头,“就是终南山下。” “终南山下?” “七百年前的事情,你我知道,明尊教也一样知道。要成就它的大业,只怕毁掉昆仑剑宗和重阳道统是迟早的事情。昆仑远在西北苦寒之地,他们势必首先冲着重阳宫而来。终南山下的光明火,是他们的棋子吧?”苏秋炎面沉如水,说到他自己的生死,他反而镇静。 “重阳门下,果然不俗,”魏枯雪赞叹,而后微微笑道,“但是以明尊教目前的实力,意图扫灭重阳宫,恐怕太过自负了吧?掌教需要魏某忝为前驱,为掌教驱除妖邪么?” “不必。”苏秋炎也笑,“区区重阳宫的生死,还不敢劳动昆仑宗主。不过我们真正的目的,是在这里!” 他的手指定在地图上。 “掌教的意思,是一发斩首?”魏枯雪低声道。 “那是魔神之属,宗主不斩断它的头,它始终都会重生。”苏秋炎直视魏枯雪的眼睛,纹丝不动。 魏枯雪不看他,凝视地图良久,微微点头:“好,掌教的意思我都明白,魏某愿为先驱。下次相会又在何时?” 苏秋炎沉吟了一刻:“我有俗务未了,宗主给我半个月,下一次是我去找宗主,那时候,便是图穷匕现的时候。” “掌教修道人,行事却有将军气。云横虎落阵,气抱龙城虹,壮哉!”魏枯雪大笑。 “宗主见笑,‘不过是蝼蚁’,这是当年空幻子祖师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不过是蝼蚁。”苏秋炎叹息,“终南山不敢妄自尊大,这些年间却真是弟子众多,魏先生所到之处,我会命各方弟子略尽所能的。” “确实令人欣喜,我们这一辈惟一强过当初的,便是终南山有了上万传人。” “也无甚可喜,一千个庸才未必胜过一个俊杰。贵派小辈弟子方才一剑迫退我师弟所用的雪煞天剑气,隐约也有当年常祖师几分风采了。”苏秋炎称赞。 “多谢掌教夸奖。” “那么事不宜迟,请魏宗主从速出发罢,不是本派没有待客之心,只是客星已正中天,天下苍生的性命都在你我手中。贫道有所失礼,还请魏先生见谅。”苏秋炎递过一个玉佩,又道,“此物是重阳宫信物,贫道已令各处弟子恭候魏先生,或许能帮得上忙。宗主前往开封,可以找一个叫做谢童的人。” 魏枯雪把玉佩收进怀里道:“魏某二十七岁修得风雪枯剑,本以为今生没有用武之地,想不到明尊教再起,这点武功非但不够,而且简直遭人耻笑了。” “魏先生过谦了。还请魏先生听贫道一言。”苏秋炎说到这里,忽然止住。 “掌教请直言。” 苏秋炎神色郑重,整衣而起,绕行到魏枯雪身侧,半跪下。他年纪长魏枯雪甚多,忽然有此大礼,魏枯雪一惊,却并不起立。 “请大开杀戒。”苏秋炎低声道。 魏枯雪沉默良久:“魏某领会得。” 随即他伸手握住纯钧古剑,却不起身。 苏秋炎回归本座,道:“魏先生不肯离去,想必是还有话问贫道了。不妨直言。” 魏枯雪凝视手中剑,沉吟良久,这才低声问道:“魏某只是想知道贵派收藏的那件东西最近可有什么动向么?” 苏秋炎摇头:“那件东西贫道只随师尊看过一次,此后二十年间一直镇在紫薇天心阵里,配合终南山纯阳之气和北斗星相,应该镇压得下。贫道的天心之术略可窥其动静,魏先生不必过于担心。” “那么……那件东西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苏秋炎面色肃然,沉思良久才缓缓说道:“平时看来,不过是一件铁,可是我随师尊去看的时候,一旦走近,便有光明迸溅,夺人眼目,乱人心智。远远看起来,似乎有光无质。” 魏枯雪微微点头:“应当是如此了,昆仑山那件东西魏某倒是去看过几次,冰雪寒气之下尤然光明如海,确实没有辜负它的名字。” “相比之下,昆仑山收藏的物事更让人心惊胆战,还请魏先生小心。一旦那物为其人所得,只怕你我都出不了那片‘光明海’。” 魏枯雪只是点头,而后提剑而起,转身向门口走去。 走到门边,魏枯雪忽然回身:“不讳直言,我这次来,本以为掌教老迈,所以要试掌教的修为和决心,不过看起来,掌教心中并无恐惧。” “恐惧何物?我若要恐惧,从知道这件往事的那一天开始,已经恐惧了一生。”苏秋炎低声道。 “人真的可以杀神么?” “我不知道,但是我已经准备了二十七年。”苏秋炎声如磨铁。 魏枯雪转身出门。 身后的苏秋炎轻轻捻灭了灯火。 周围数百道目光齐射在叶羽身上,他却丝毫不为所动,袖手立在自己的龙渊古剑背后,低着头一言不发。有性子急躁的小道士想仗剑杀过去,可是每当这个时候,叶羽一身白衣就会微微飘动,似乎衣衫下有一道微风流转。李秋真连着几次制住众弟子。在对方气由心生的绝世剑法下,再多的庸手只怕也是自寻死路。叶羽把真气蕴藏不露,已经是给重阳宫面子了。 足足三个时辰过去了,叶羽的心里越来越乱,周身的剑气不安地吞吐变化。他隐隐觉得这一次将有什么绝大的危险降临,而且周围的一切好像都陌生起来,包括自己跟随了二十年的师父魏枯雪。 当李秋真也暗自紧张的时候,忽然听见远远传来一声大笑,笑声由远及近,笑者缓步而来,一派悠闲的神态。 “重阳宫果然不同凡响,不同凡响。”魏枯雪大笑着说道,随手拔起地下的龙渊剑送回叶羽腰间的剑鞘,又回头四顾,“我们出门来借钱粮,万万不可仗着武功,和终南山的道长们坏了交情。否则借得这一次,就怕没有下一次了。”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只有叶羽还是面无表情,默默地跟在师父背后。 “得罪得罪,劣徒无知。”魏枯雪满脸笑容地对李秋真连连作揖,“都是在下管教得少,又连续几天没有好好吃饭,这才把他的性子给惹了起来。想必道长世外高人,不会介意吧?” 叶羽在他身后听着他笑得开心,冷冷地哼了一声。 李秋真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魏枯雪郑重地说道:“贵派掌教苏先生果真是慷慨侠义之辈,魏某与之素不相识,千里借钱,他居然一口应允。这五千两银子还请李道长代为筹措了。” “五千两银子!”李秋真微微吃惊,终南山虽然富有,可是五千两白银也绝不是小数目了。 话音刚落,忘真楼的方向一个黑衣小道士手持一张字条疾步而来,递给李秋真之后回头就走。李秋真看完了字条,揉作一个纸团握在掌心里,这才向魏枯雪揖手:“贫道晓得了。” “是啊是啊,是笔小数目,本不劳道长费心,可是在下和小徒有事要往开封去,所以银子现在就要,所以只好麻烦道长亲自提取。”魏枯雪说得坦然。 随后他转身对着叶羽:“叶羽,准备一下,将就着在重阳宫吃些东西,我们这就上路了。如何?” 叶羽平静地点头:“师父你是不是忘记问道长们再备两匹好马了?” “有理有理,”魏枯雪拍手笑道,立刻转身对李秋真道,“那么李道长,再加两匹好马罢。在下和劣徒身量颇高,份量也不轻,马是一定要高大强健的!” 周围的道士们怒火上窜,急得红了眼,只有李秋真一一点头,态度恭谨。 “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效劳的?”他微微欠身。 魏枯雪想了一会儿:“饿了,听说重阳道菜也是天下一绝,以后未必还有机会来你们这里,便做一桌子道菜来吃吧。” 山下“好说。”李秋真再次揖手。 吃饱了饭的师徒二人被数十个道士送下山去,早有马匹伺候。两人跃上骏马,魏枯雪从李秋真手中抓过一把银票,数也不数地揣进怀里,拱一拱手说声多谢,两骑骏马就沿大路往祖庵镇去了。李秋真马不停蹄地回到山上,安排了一众弟子回去晚修,独自来到忘真楼前。 “掌教师兄.”李秋真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师弟,大家可都还好?”苏秋炎平静的声音从门里传来。 “没什么大事,也算是万幸了。” “好。” “师兄……”沉吟良久,李秋真终于问道,“不知道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楼内传来一声叹息,然后是苏秋炎的声音:“师弟,不是师兄刻意隐瞒。只是这件事情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其实你也明白,你我之中,师尊当年更宠爱你一些。最后之所以我继承了掌教的位置,其中确实有师尊的不得已的地方,也就是担心有这一天!此事上关天机,牵扯万千的生灵,道术上你资质有限,不知道也罢了。” “师兄道术修为深湛,我从未有过放肆之心。”李秋真惶恐地回道。 “不相关,不相关,这个位置也非我所眷恋。也许经过此事,这个位置终究还是只能你来坐……”声音断了一下,又接道,“从今日起我还要闭关半个月,这半个月内,即使重阳宫前血流满地,也绝不允许一个人进这忘真楼来!” “是!”李秋真汗流浃背。 “去吧。” 李秋真刚刚离去,一个黑衣的影子从房梁上降下,轻飘飘地落在楼前。 “你来了?”苏秋炎在门里小声问道。 “是,掌教!”黑衣人声音相当嘶哑。 “飞鸽放出去了么?” “弟子已经通知开封的同门注意昆仑门下的动向。以谢童的机敏,魏枯雪师徒的一举一动都不会错过他的眼睛。” “好,那么我们派往昆仑山的人到了么?” “可能还在路上,但以薛师弟的小心谨慎,应该不会出什么漏洞。” “朝廷那边,打通了钦天监的路子么?” “祭酒大人已经应允,但迟迟不见引荐。不过如今宫里的消息都说,皇帝沉迷于密教天魔舞,不分昼夜和几个喇嘛、上百的宫女在内廷狎戏,全然不理政务,只怕祭酒大人也没有什么机会面圣。而且道门不见恩宠,已经有数十年了,只怕即便祭酒大人想要引荐,也未必立即有机会。” “面圣?”苏秋炎冷冷一哂,“一个注定早夭的废物,不过要借他俗世一皇帝手中的人力物力。” “今天早晨,火漆封缄的饬令共四百六十五份,已经发往各地,一个月之内,六千弟子整装待发,皆听掌教的调遣!” “好,倾我重阳道宗之全力,即便死到最后一人,也要赢得这一战!”苏秋炎的声音忽然变得金石交鸣般震耳。 “是!”黑衣人猛地半跪行礼,“不过掌教,明尊教真的能够如我们所料的行事么?” “这就是要借助魏枯雪的地方。他这一路南行,以他的性情,既然决定要动手,一路上必然血光累累,明尊教不可能不知情。明尊教众不是傻子,他们知道我们的目标,要保草庵,势必要聚集教中精锐,准备决战。那时候,也就是我们的机会。” “掌教算无遗策!” 苏秋炎低低叹了一口气:“不是我算无遗策,是我不敢有遗策。我毕生所算的就是这一战,我活到今天才明白,其实师尊早就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他不喜欢我的心机,却授我以掌教之位,就是要以我为出战的先锋。他自己活不到这一日,便要我为他出阵。要是这样我还输了,九泉之下都无颜见他了。” 黑衣人如同雕像般跪着,没有丝毫声息。 苏秋炎低低笑了几声,像是自嘲:“你去洛阳吧。忘禅死得早,不过我听说他四大弟子,都是非比寻常的人物,看看忘禅给我们留下了什么。白马寺佛门正宗,不能轻易得罪,不过若是释门怯懦,即便用强也要逼他们出手!” “弟子明白!”黑衣人单膝跪地,沉声应道。 “委屈了你,委屈你们这些师兄弟。”苏秋炎低声道。 “弟子知道师尊的苦心。” “去吧。”随着一声令下,黑衣人风一样消失在庭院里,重阳宫还是寂静如斯。 祖庵镇的夜静悄悄的,镇上的人们都已经睡下。深秋的夜晚冰凉如水。 忽然间,一阵疾烈的狂雷直逼镇上而来,吓得满镇的婴儿大哭起来,镇上顿时为一片慌张所笼罩。人们惊恐地缩在门背后看去,只看见早上路过的两个客人又一次勒马在客栈前。 这一次老板学乖了,急忙打开大门,招呼伙计和老板娘一起迎在门前。魏枯雪看见一排人挑着灯笼点头哈腰地候在客栈门口,也不吃惊,叫伙计牵马去喂,呵呵笑着直入大门。他要了二十斤卤黄牛肉、五十张饼五十个馒头,都让伙计捆在马背上,然后叫齐了客栈里所有的菜,十斤花雕,一碗一碗地和徒弟对饮。 叶羽不像魏枯雪那样贪杯,不过魏枯雪每次递酒过来,他总是不动声色地一干而尽,随手把碗摞在一边。他每次换一个碗,到了十斤花雕将尽,叶羽身边的碗堆得比魏枯雪还高。叶羽一双晶亮的眼睛静静看着魏枯雪,而魏枯雪早已经醉得东倒西歪。 “喝啊,徒弟。”魏枯雪又把酒盏推到叶羽面前。 叶羽一手按下道:“师父,酒喝完了,若是想喝还得再要。” “好,”魏枯雪笑道,“反正不缺银子,不要辜负了终南道长们的好意,再来五斤!” “五斤都我喝我也醉不了。”叶羽平静地说道。 “那十斤?”魏枯雪苦笑,“只怕再来十斤师父倒要趴下了。喝酒这个东西,教会徒弟醉死师父。” “既然不喝了,那我有话要问。” 魏枯雪只好点头:“好罢好罢,灌不醉你,你要问什么就问吧,不过师父现在醉得厉害,可不一定能答对。” “那好,”叶羽点头,“师父今日入重阳宫却没有和苏真人对敌,是吧?” “算是没有动手吧。苏秋炎那个老道浑身冒火,若是真和他力拼,师父现在恐怕没有力气喝酒了。” “那么是商量了?有什么事情值得师父一路奔驰半个月赶到终南山来,非要亲口和终南掌教说呢?”叶羽发问的脾气倒是和魏枯雪一样,不紧不慢的。 “唉,”魏枯雪叹息一声,“我本来想说我就是来管苏秋炎借银子,可是想来想去,我昆仑山也不缺银子,终究还是骗不过你。你这个孩子,便是性子太拧了,想要知道的非要问个究竟,打小就缠着我问东问西,不告诉你呢,你就阴着一张脸,比死了全家都难看。也是我惯你惯得你太厉害了,一点也不照顾及我的师道尊严。罢了,说实话吧,你可要有心情听才行。” 叶羽微微点头,端正身形,不再说话。 “好吧,你若有一天死,也是犟死的!”魏枯雪摇头笑道,沉思片刻才慢慢说道,“大约是唐朝初年,长安繁华,西域商人络绎不绝,其中便也有了僧人。” “僧人?”叶羽有些不解。 “不是寻常所说的僧人,那些西域胡僧并非都像少林和尚那样拜的是释迦牟尼祖师。其中有称祆教,又有称景教,拜的神佛各不相同。还有一支唤作明尊教,大约是贞观年间传入中土的,那时长安有所谓大云光明寺,就是明尊教的僧人所建。” “那距今可也有七百多年了。”叶羽道。 “不错,可是明尊教的弟子却与和尚不同,他们吃斋拜佛之余,还出了个杀人的魔头。那人唤作白铁余。” “白铁余?”叶羽忽然问道,“可是高宗永淳二年在绥州叛乱的白铁余?” “好,不枉师父教你读书,还是方忏轩积了功德。”魏枯雪大笑,“按照史书,后来朝廷派遣右武卫将军程务挺与夏州都督王方翼讨伐,夺其城池,生擒了白铁余。可是史官们不上战场,是根据战报写的史书。被擒的那个白铁余是个假的。” “假的?师父你怎么知道?” 魏枯雪笑容敛去,缓缓点头:“先听我说。那时白铁余手下并无精兵强将,可是数年之间雄据一方,声势惊动朝廷。他所倚仗的,正是一身的武功!” “武功之道即使再强劲,怎能和朝廷军马相抗?即使以师父你的剑气恐怕也无法独自抵挡三千铁骑吧?”叶羽摇头。 “这且再说,可是你不相信别人,你却要相信我们昆仑派常先师常笑风。” “常先师与此有关么?” 魏枯雪沉沉点头:“常先师武功通神,几近剑仙的境界,确实是一人足以抵挡三千铁骑的绝代高手,可是他最终就是因为白铁余而死的。” “难道那白铁余的武功尤在常先师之上?”叶羽悚然动容。 “不错,只是我不知道白铁余那算不算是武功。”魏枯雪苦笑,“事实上以当时朝廷的军马根本无法剿灭白铁余本人,绥州之所以被攻下,是因为白铁余本人当时正在西域。而最后格杀白铁余的,是朝廷三千精骑和武林各派七百余名高手。那一战最后生还的只有本派先师常笑风和终南祖师空幻子,而所谓生还,只怕也是生不如死。” 看着叶羽瞪大的眼睛,魏枯雪冷笑道:“不敢相信是不是?这可都是真的。明尊教的武功不是尘世武功,而是天仙神道一类的东西。白铁余号称‘光明圣皇帝’,武功更是教中第一,仅次于他的是明尊教的五明子。那一战的细节我们已经无从知晓,只知道最后常先师以雪煞天剑气配合空幻子大师的南天离火真融将白铁余斩杀。那一战后,武林百年凋零。” “世间果真有这样不可思议的武功?”冷汗从叶羽的鬓边滑落,魏枯雪语气平淡,娓娓道来,却叫他听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时间客栈里沉寂下去。 “天地间你我所不能理解的事情还多着呢,”魏枯雪终于打破了沉默,“后来武宗灭佛的时候明尊教死伤过半,从此没落。大宋末年,方腊军中又出现明尊教妖人。然后……就到了今日!” 魏枯雪长吸一口气:“明尊教的势力又起于野间,只怕五明子和那光明皇帝都还会出现!” “难道会死而复生?” “会不会死而复生为师也不知道,可是为师知道明尊教有所谓明尊永在,光明不灭之说。只要还有明尊教,光明皇帝就一定会再回来!”昏黄的灯光笼罩着两人,魏枯雪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扑朔迷离的光芒,而后缓缓退去后,又是一片朦胧。 “那么师父是要和苏真人一起对付明尊教的人?” “是啊,是啊!不过今夜就到此为止,为师困了。”魏枯雪唇边浮起一丝笑意,往桌子上倒头就睡,片刻后鼾声已经响起。 叶羽无奈地摇头,他原本还有很多不解的事情,可他知道魏枯雪不想说的时候,谁也劝不动他。叶羽从小就在昆仑山月照山庄长大,开始跟随昆仑上一代掌门方忏轩。五岁那年,方忏轩从外面带回了一个少年,这就是十七岁的魏枯雪。魏枯雪后到,却先他而成为了昆仑山的弟子。而叶羽成为昆仑弟子则是方忏轩醉死之后的事情,魏枯雪那时候不过二十二岁,收下了他惟一的弟子叶羽,悉心教导剑术文章,一晃至今又是十年过去了。比起前代掌门苏忏轩,魏枯雪要和蔼宽仁得多,尤其和叶羽之间,丝毫不讲究长幼尊卑。可是同时,魏枯雪也比苏忏轩难懂得多。叶羽跟随了他十年,可是让他说魏枯雪是个怎样的人,叶羽还是一头雾水。魏枯雪的一举一动中,有些东西,叶羽看得到,却永远都看不懂。 他起身把披风搭在师父的肩膀上,提起龙渊剑就要往客栈二楼去。 “普启一切诸明使,及以神通清净众, 各乞愍念慈悲力,舍我一切诸愆咎。 上启明界常明主,并及宽弘五种大, 十二常住宝光王,无数世界诸国土。 又启奇特妙香空,光明晖辉清净相, 金刚宝地元堪誉,五种觉意庄严者。 复启初化显现尊,具相法身诸佛母, 与彼常胜先意父,及以五明欢喜子。” 客栈外萧疏的秋风里,忽然飘起了漫漫的歌声,好像客栈的四面八方有无数人在低唱一段古老的经文。隐隐约约地在耳边萦绕不散。叶羽提剑的手猛地紧了一下。 “徒弟,好像有歌声啊。”本来睡在桌子上的魏枯雪忽然提起头来,朦胧的睡眼里有一缕淡淡的锐气。 “我去看看,”叶羽点头。 “不必,是明尊教!说妖人,妖人到。明尊教的妖人师父也没见过,这个新鲜热闹还是我自己去看看的好。”魏枯雪从叶羽手里取过了龙渊剑,长长地打个哈欠。 正要往外面去,那客栈的老板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紧张地扯住魏枯雪的袍子道:“客人,客人,千万不能去啊。明尊教的人都有一种妖术,好生可怕。如果不是他教中之人去看他们教内的法会,只怕死无葬身之地啊!” 魏枯雪抬起看着屋顶,一本正经地摸摸自己下巴,而后拱手说:“原来如此,多谢老板提醒,不过……”魏枯雪笑了起来,笑声清越,一边笑一边凑在老板的耳朵边道:“在下的妖术也不差吧?” 只见龙渊古剑一闪回鞘,四周的灯火全部被冰寒剑气杀灭,一片漆黑里,魏枯雪大笑着穿窗而去,叶羽拍了拍老板的肩膀:“若是害怕,你先回房去吧。” 老板原本木然当场,给叶羽拍醒过来,战战兢兢,连滚带爬地往楼上跑去。叶羽无奈地摇摇头。灯火已灭,楼下的黑暗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端坐在椅子上丝毫也不担心,以魏枯雪的剑气他确实也没必要担心,可是他心里却有些乱,不仅因为魏枯雪的话,还有屋外幽幽的颂经歌声。 诵经声慢慢远去,透过窗格,天地晦暗。 叶羽缓缓地给自己斟上一盏酒,回味着师父所说的故事。 门外的风声渐渐重了,仿佛鬼神的唏嘘。叶羽眉峰一振,冰冷的狂风忽地吹开了周围所有的窗户,寒气在一瞬间冲进,灌满客栈的每个角落,所有的窗户都在风中剧烈摇晃,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直刺到人的耳朵里。 叶羽心念变化,猛地起身,右手按住了桌上的紫色包裹,那里面是古剑纯钧,他不能用的剑,可他几乎要忍不住拔剑。面向狂风他瞪大眼睛,直看向客栈的大门。他能感觉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在客栈周围游走。 出乎他的意料,风却渐渐停了下去,门那边也静悄悄的,除了被吹开的窗户,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叶羽凝然不动,开始怀疑是自己太过紧张了。 清亮的小竹笛声却轻轻响起在叶羽背后,婉转悠扬,直上九霄。叶羽面无表情,没有回头,静静地听。剑气却缓缓落到了他的指间。笛声起落,不过是短短两个转折就止息了。然后一个柔和的声音取代了笛声:“今夜却有好月光。” 叶羽回头,黑衣俊俏的少年公子刚刚推开窗子,正轻轻扣着窗棂微笑。他也不管叶羽的惊诧,从外面一跃登上窗台,回首凝望天空。而原本阴霾的天空里已经浮云散尽,挂起了一只冰轮。 第三章 月夜 清辉遍地,黑衣少年仰头看着窗外的明月,静到了极点。可那一身黑色丝绸的长袍随着微风扬起,却又动到了极处,像是他披在肩上的一幅流水。叶羽轻轻地垂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指间的剑气更加冷冽。 叶羽看自己的手,少年看明月,就这么,两人一言不发,似乎各怀心事,彼此都忘记了对方的存在。很久,少年忽然低声道:“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声音清寂悠远,仿佛叹息。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叶羽低声重复,指间剑气尤盛。 “这位兄台好强盛的剑气,莫不是终南山的高足?” “昆仑门下,叶羽。”叶羽平静地回答,他在少年的身上觉不出杀气。 “剑道之宗?”少年似乎有些诧异,随即跳下窗台袖手作揖道,“想不到在此地见到昆仑高手,也是一场机缘。” 随即少年缓步向叶羽走去,竟一直走到叶羽面前一丈左右仍不停步,叶羽眉头一挑,随着少年的步伐连退了七步,两人中间仍然是一丈的距离,隔着一张大桌子站在两侧。一个火苗亮起来,居然是少年拿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油灯。灯光温暖了整个屋子,也照亮了少年的脸,叶羽这才看清楚,那黑衣少年竟然是个清秀不可方物的男子,而且年纪很小,不过十六七岁大小。叶羽自己算得上俊朗,可是和这个少年比起来就少了那股不染尘埃的清气。而就是那股清气,让少年看起来份外柔弱,也让他几乎不像尘世中人。 “出门在外,乍遇生人,兄台恐怕是有些拘束了,”少年揽衣坐下道,“不过在下此来绝没有恶意,只是夜里月光大好,出来走动走动,偏偏这里家家闭户,又有人朗诵经文,似乎是结社,令人不安,所以进来避避,还请兄台不要见疑。” 叶羽轻轻把古剑纯钧横在桌上,也坐下和少年相对。少年虽然不露杀气,可他心里仍旧戒备。这样的深夜,这样的现身,行迹透着种种可疑,少年的微笑却粲然动人,言语温软,带着亲近之意。可是以叶羽的身手却不知道少年从何而来,少年的一身修为也非凡品。而他的年纪尚小,不过只能算是个大孩子,更让叶羽吃惊。 少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给他平添了几分天真,却并不说话。 “不知公子从何而来?”叶羽首先打破了沉默。 “扬州。” “扬州离此地千里之遥,不知公子何以舟车劳顿远至此间呢?”叶羽语气平和,却是步步进逼。 “兄台从哪里来?”这次少年笑起来有一丝狡黠。 “昆仑。” “昆仑离此地千里之遥,不知公子何以舟车劳顿远至此间呢?” 叶羽忽然语塞,竟愣住了。只听见一声浅笑,抬头看时,少年脸上满是孩子捉弄了大人的神气。 “兄台刚才曾说名叫叶羽?”最终还是少年岔开了话题。 “正是在下的名字。” “我也姓叶,那我称兄台为大哥可好?”少年轻声道。 叶羽微微踌躇,少年一举一动都有亲近之意,对于初次相见的人显得太过亲昵。可是他话里却没有造作的感觉,仿佛依傍父兄似的。叶羽终于还是点头道:“随公子的便吧。” “那见过大哥。”少年轻轻叫了一声,悠悠而来,几不可闻。 叶羽心里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这声大哥叫出之前,他便和这个少年相识。 “我名叫长容,如果大哥不嫌弃,就叫我小名阿容好了。” 叶羽愣了一下,看着那个少年一双晶亮透彻的眼睛投在自己脸上。终于还是勉强地叫了一声:“阿容。” 少年又是微微地笑,收回了目光。偏巧这时候一阵风来,油灯的火焰熄灭了,少年和叶羽对坐在黑暗里,各自无语。 过了很久,少年才说道:“难得今夜月色,又见到大哥这样的武林高手,真是小弟的福气。我刚才那首曲子还没有吹完,大哥是不是愿意听小弟吹完它?” “请。”叶羽已经是无可奈何了。 黑暗里,少年似乎拿袖子擦了擦笛子口,随即柔若丝缕的笛声回响在叶羽身边。少年的笛声只是在一个调子上低回,婉转反复,仿佛没有尽头似的。叶羽听来,忽然有一种感觉,好像是一个人把一片白色的羽毛慢慢撕成缕,又吹在四周的空气里。于是周围一片,都是绒绒的白色羽丝。而每一根羽丝都奏起同一首调子,千千万万的,再汇成一曲。 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年的笛声停下。 “大哥认为这首曲子怎么样?” “好一首柔和的曲子。”叶羽点头,那确实是他所听过的最柔和的一首曲子。 “大哥见笑了。”说到这里,少年低低的笑声倒是传来了。 笑声落,两人还是对坐在黑暗里。 “外面现在安静下来了,小弟也不便多打搅,家里人还在客栈里等我,先告辞了。”少年起身说道。 “不送。”叶羽拱手道。 “不必。”随着这句话,少年缓步走向窗户的方向。 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肩背上,落下孤伶伶的背影,隐约有萧瑟之意。叶羽站起身来看他,不知不觉间,指间的剑气已经收回。就在这个时候,少年忽然回身道:“大哥可还记得我的名字?” “叶长容。” “此间一会,你我兄弟相称,下次见面的时候不要忘记叫我阿容吧。” “阿容。”叶羽几乎是不由自主地顺从少年的心意。 “我们偶然相遇,便不要告诉别人吧。免得我父兄知道,责我深夜出来乱跑。” 轻轻的笑声里,少年双手在嘴边凭空摆出吹笛的姿势,看他十指飞动,刚才那首羽丝般的曲子又回荡在叶羽脑海。黑袍飘荡,少年飞身跃出窗外,最后留给叶羽的是一个有些天真的笑容。 还是叶羽独自站在月光里。许久他回首,目光扫过桌上,才发现少年的小竹笛已经留在了那里,笛上一串鲜红的流苏从桌旁垂下。 白衣的队伍过去了,街头又恢复了一片寂静。魏枯雪这才从旁边的屋顶上探出头往下看了看,纵身跃下房顶。周围夜风呼啸,他却凭着敏锐的听觉在风声中分辨歌声远去的方向,直射镇子的西北角而去。 只一刻,魏枯雪已经到了镇子西北角的小巷里。绵绵不断的颂经歌声传自小巷尽头,远处有一片朦胧的灯光和隐约的人影。这时候魏枯雪忽然变得悠闲自若,将龙渊剑倒提在身后,信步走过小巷,直向灯火处去行去。 单调而诡异的颂经声里,魏枯雪忽然冷冷地一哼。 哼声不大,数百人的颂经声却骤然停息。一片死寂,许久,一声大喝,颇为浑厚的声音:“何方妖人,胆敢搅乱本教的法会?” “妖人?”墙角的魏枯雪呵呵冷笑,却不现身。 “护法,你且退下。”一个柔和绵软的声音取而代之响起,“何方高手,好生强劲的剑气!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青衣提剑的人迈着悠然的步子出现的墙角:“原来明尊教内还有高手,怪不得近来强盛如此呢。” 那是魏枯雪,他听到后者的声音,知道对方修为也颇不寻常。 “阁下是刚巧路过呢?还是有备而来?”一顶白色的轿子里传来声音,轿子旁边是一个白衣乌帽的人,身量魁梧,对魏枯雪怒目而视,周围数百个同样白衣乌帽的人席地而坐,六堆火焰分一大五小,以一个奇怪的阵形排开,照得巷子里通明一片。 “在下是听见了众位颂经的歌声,所以冒昧前来,没想到打搅了众位的雅兴?”魏枯雪面带笑容地说,犀利的目光却扫过全场,一点一滴都不曾放过。 “我教中法会,与阁下无关,还请阁下回避为好。否则……”轿子里的人缓缓说道。 “听一听不可以么?在下还没有领教过贵教教众唱颂《下部赞》的盛况,想长一长见识。”魏枯雪不动声色。 “你好大的胆子!”轿子旁边的白衣护法大怒,这就要上前来。 “且慢!”轿子里的人声音忽然变得飘渺难测,“阁下知道我教的《下部赞》,看来不是寻常人,莫非是有所图谋而来?何不直言?” “哈哈哈哈,”魏枯雪大笑道,“好,爽快!倒显得魏某人小气了。我来这里只为了你们点的这五堆火而已。” “五堆火?”轿中人沉吟道,“不知道区区五堆火为何让阁下如此关心呢?” “妙风、明力、妙水、妙火、清净气,”魏枯雪面带笑容缓缓说来,“这是业火,三界不安,有如火宅。魏某怕这五堆火烧尽了天下的苍生,不得已,只好来出这个头。” “我倒以为阁下真正关心的是中央的那一堆火焰吧?” “不错,”魏枯雪大笑,“真正能令天地俱焚的还不是五明子,而是贵教的光明皇帝。只可惜你小小一个明尊教的巡使,想来也不会知道。只要能得到一点五明子的消息,这一趟也就没有白跑了。” “阁下又为何要寻找我教光明圣主呢?” “为天下百姓除之!” 话音未落,满场皆惊。 “外道邪魔,寻死么?”一旁的白衣护法再也按捺不住,双手齐挥,两团银光耀人眼目,翻滚着直取魏枯雪的咽喉和小腹。 “明尊教的回风刀轮?打的不是地方。”魏枯雪笑容不减,话尚未说到一半,他面前暴出两声清脆的振鸣。 白衣护法的刀轮为一股大力激荡,逆射回去,回去的速度竟然比来时更快,绞起的寒风令两侧的人遍体生寒,眼看就要把白衣护法绞成碎片。此时轿帘急振,一股力道从轿子里涌出,凭空托住了刀轮。那两团银色的刀光尤然凌空旋转不止,发出凄厉的啸声。与此相应的是魏枯雪剑鞘里的一声龙吟——魏枯雪出剑收剑,居然没有一个人看清。 “阁下剑气枯瑟冰寒,莫非来自昆仑山?”轿子里的人语气骤然变得阴森。 “昆仑魏枯雪。”魏枯雪手抚剑柄,含笑为礼。 “本座明白了!”轿子中的人发出一声冷笑,“不是冤家不聚头,阁下今天来,不是杀人就是送死喽?” “尊使这么说可就缺了风度,魏某人并没有杀人的兴趣。何况魏某人在江湖上颇有薄名,随意动剑只怕惹天下英雄耻笑。”魏枯雪摇手。 “那阁下留下性命来罢!” 魏枯雪嘿嘿笑了:“尊驾能接下魏某回射的刀轮,武功在明尊教的巡使中也算是上上之选,可惜以那区区的‘催光明使神力’就想要在下留下小命,恐怕也困难了些。” “狂妄!你胆敢小看我圣教十万光明众,今日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清净光明,大力智慧,十二宝光,辉耀天地!众弟子,取那邪道妖人的命来,以献光明圣皇帝!”轿中人大喝,他原本声音柔和悠远,此时听来却是震耳欲聋。几乎就在同时,在场的明尊教弟子一跃而起,数百人均是交掌于胸前,手掌上泛起荧荧的光辉,缓缓向魏枯雪逼近。 魏枯雪面对着数百双闪亮的眼睛,却只是微微摇头,长叹一声道:“说得如此威猛好听,不过是‘大家一起上’五个字。好生让人失望。” 话音落下,魏枯雪已经被包围在层层人墙之中,四周尽是轿中人颤抖不息的催逼声:“清净光明、大力智慧,清净光明、大力智慧……”四周的明尊教众猛地发一声喊,一齐扑向魏枯雪身上,不知有多少荧光闪烁的手掌印向魏枯雪周身上下的要害,喊声震天。 可是震天的喊杀声却没有压住魏枯雪的叹息,随即层层人墙都停滞在魏枯雪的周围,而魏枯雪此时居然动都没有动,只是默默地摇头。 “雪煞天剑气!”轿中人的声音颤抖。远远地已经可以看见,魏枯雪头顶三尺高处隐隐升起了一道霜白色的雾气。魏枯雪缓步前行,手指轻轻点在自己面前那名明尊教弟子的额头上。那名弟子木然不动,仰面向地下倒去,重重地栽倒,嘴里汩汩地滚出两口鲜血,魏枯雪那一指竟然刺进了他的眉心里,如穿朽木。 周围数百名明尊教的弟子一起仰面载倒,魏枯雪从容不迫地踩在尸体的空隙间走向那顶轿子。 “好个妖人,你还我光明弟子的命来!”轿中人已经暴怒了。 “怪不得魏某下手太狠,这些人大半还没有死,不过这一生休想再用明尊教的武功。归根到底是你害了他们,如果不是你把清净光明力这种邪术传给他们,他们又怎么会有这般的下场?如果不是你用法咒逼他们上前,他们也未必就会这样。如果不是你想取魏某的性命,魏某还真的没有心情出手伤人。”魏枯雪仰天长笑,笑意生寒,“可惜现在都晚了,你也不必再叫,准备以你催光明使神力接魏某一剑吧!” 周围一片寂静,魏枯雪话一出口,那轿中人竟真的沉默下去。随着魏枯雪的逼近,轿帘的震颤越来越剧烈,一旁的白衣护法冷汗滚滚而下,双眼几乎要瞪裂了眼眶。魏枯雪的剑还未到,可是他已经感觉到无数的寒芒已经刺在自己的眉心间。 当魏枯雪逼近到三丈开外的时候,那护法再也忍受不住,惨叫一声,凄厉的叫声回荡在夜风里,几乎要刺穿人的耳朵。与此同时,足长三丈的霜色剑痕透过轿子,魏枯雪的青衣也忽然消失在原地。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已经静静地站在轿子背后了,正将长剑缓缓地送回剑鞘里。 白衣护法的身子沉沉地倒地,轿子的下半截轿帘也同时落下,魏枯雪回头,冷漠地扫过满地的人。他们横着竖着躺在那里,都没有一丝声响。 霜色的剑痕随着风扭曲飘散。 魏枯雪抖手让龙渊落回剑鞘里。可是忽然又按住了剑柄,三四寸剑身尚在鞘外,魏枯雪对着墙角边低声喝道:“出来!不必让魏某拔剑了吧?” 静悄悄的,无人回答,魏枯雪不动声色,剑上隐约的霜气越来越浓烈。就在霜气暴涨,一触即发的时候,一个小小的白衣人影蹒跚着走出了墙角的阴影。五六岁的小女孩瞪大了木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魏枯雪,踏在满地或晕或死的人身上向他走去。她衣服上绘制着一团火焰,头顶扎着一朵红绒花,也是扎成火焰的形状,是一个明尊教的小弟子。 魏枯雪按剑的手微微震了一下。小女孩走着走着,踩到了一具尸体的胳膊上,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她如在梦魇中,不惊慌,不叫喊,看也不看地下的尸体,只是愣愣地看着魏枯雪,爬起来继续向他走去。 魏枯雪目光触到她粉红的小脸,终于长叹一声,让龙渊滑进了剑鞘。 小女孩走到魏枯雪面前,终于站住。魏枯雪蹲下身去看她,一件素淡的小白衣服裹着娇小的女孩儿,头顶的一朵红绒花轻轻地颤,恐惧的眼神掩盖不住她的温顺和可爱,魏枯雪轻轻对她笑了笑,而后张开臂膀将小女孩抱了起来。他直起身子,指尖轻轻弹在那小女孩的睡穴上,准备带她离开。 可就在这个时候,小女孩忽然变了。 睡穴上隐隐有一道真气弹开魏枯雪的手指,女孩儿空洞的大眼睛猛得亮了起来,好像是两团火焰燃烧在幽深的古井中。小女孩双手齐举,化作爪形对着魏枯雪的眼睛狠狠抓下。对于一个孩子,那速度简直快得如鬼神一般,或者说这一刻,小女孩身体里好像忽然有什么妖魂苏醒了! 魏枯雪手指一弹,顺势划了出去,指尖有冷冽的剑气,小女孩的双手一齐被剑气斩断,剑气划过她娇嫩的脸,一道血痕划过了她的眼睛。凄厉的血色迷住了魏枯雪的眼睛,他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魏枯雪手指悬空,默然良久。 换作别人,也许已经重伤在小女孩的双爪下,可是她遇上了‘一剑雪枯’的魏枯雪。 稚嫩的喊声还回荡在魏枯雪耳旁:“清净光明,大力智慧!”一切快得像是电光石火,可是小女孩已经死了,尸体就在他怀里。她死的时候居然没有发出一声惨叫,只是在魏枯雪怀里抽搐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 魏枯雪伸手去摸她的头发。 她头顶的红花似火,在风里微微地颤抖。 “真要赌上千万人的命啊。”他低低叹了口气,“那大家只好接着这么玩下去了。” 魏枯雪放下小女孩的尸骨,用自己的外袍遮盖了,转身离去。 魏枯雪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小巷另一侧的墙角里闪出一个飘忽的黑影,一身漆黑的衣服把那人从头到脚包裹着,只露出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他先奔向明尊教倒地的教众,扶起其中的两个人,仔细一看才发现他们的身上已经满是霜粉,身体一丝热气也不剩下。 “主人,他们是被魏枯雪剑上的寒气逼杀的,全身都已经冻僵了,好像这些人的骨头都给冻得脆了些,难怪刚才魏枯雪的手指轻而易举就刺穿那人的额头,”黑衣人转身对着原先的墙角说道。 “雪煞天剑气,名不虚传。”墙角的黑影中传来飘忽难测的声音。 黑衣人又向白衣护法奔去,身后墙角里的人却道:“不必看他,他是给吓死的!” “吓死?”黑衣人愣了一会,又小心地掀开轿帘,只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的白衣男子端坐在轿子里,死鱼一样的双眼瞪得很大,神情极其怪异可怖。 黑衣人仔细了看了几眼,回头躬身行礼,小心地说道:“主人,属下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伤痕。” “你且推一推他。” 黑衣人如言轻轻地推动那白衣男子的身体,刚刚用上一点力道,那白衣男子的尸身就向后倒去,好像身体里没有骨头,和一般的尸体完全不一样。倒下的身躯竟然把轿子也压成了碎片! “这!”黑衣人惊道。 “传说昆仑魏枯雪不喜欢见血,所以刚才他以雪煞天剑气毁了轿子,同时剑气透体杀人。虽然身体外面看不出伤口,可以里面的脊骨已经被他剑气斩为碎片。数百年来昆仑无上剑气不曾真正出世,如今一看依然是剑仙一流的手段!”黑影里的人幽幽说道。 “原来……”黑衣人骇然道。 “你现在知道我方才为什么没有出手了吧?以我现在的样子和魏枯雪一拼未必胜券在握,要杀他,以后还有机会。” “属下明白,主人英明。多亏主人以神术制住了明尊教那小丫头的心神让她去送死,否则魏枯雪一定会找到我们,那时候一场恶战事小,保不住主人的安全属下就百死莫赎了!” 一个人缓步走出了墙角的黑暗。他浑身从头到脚被一袭巨大的黑袍所遮蔽,看不见半分肌肤,他身材不高,身子也不臃肿,走路的声音却显得异常的沉重。那人走到小女孩的尸身旁边,蹲下身去,犹豫了很久,终于掀开魏枯雪的袍子。小女孩双眼被剑气划过,几乎透脑而过,脸上溅满她自己的鲜血,可奇怪的是,此时她圆润嫣红的脸蛋上却显出了几分天真,几乎就像睡着了似的。 “主人,为防不测,属下以为我们应当速速离开此地。”旁边的黑衣人此时恭敬地半跪在地下。 那主人却没有回答他的话,却道:“你听没听见魏枯雪刚才说的话” 黑衣人不知道主人的心意,只好跪在那里一言不发。 “真要赌上千万人的命啊!”主人背着手长叹。 主人从黑袍里伸出一只手,那手上竟然裹着玄色铁甲,一只不知名的怪兽贴在他手背上,雕刻得精致华丽,却又极为狰狞,一团妖异的光华笼罩着那只铁手。他轻轻摸了摸小女孩的头,摘下了她头顶的红绒花:“为了投生光明天宇,就连死也不怕了?光明天宇这般好么?为它死也值得么?” “属……属下不知道!”黑衣人见主人问得古怪,慌张得无所适从。 “这个不是问你,乃是问我自己。”那主人低声道,随后他的声音骤然变得严厉,“我要问你的是,这次我出来原本无人知道,你又跟来做什么?” “主人饶命,主人饶命!”黑衣人双膝一软跪在地下,“不是属下擅自作主,而是几位长老的意思。” “你不说我也明白,只是让你知道小心,对你而言,最可怕的人不是长老,而是我!要杀你,也轮不到他们!“ 他的语意转柔:“好了,跟我走吧,在我身边听令,不必再理会那些长老了。”说到这里,主人已经重新遮蔽了小女孩的尸首,漫步着远去了,随手把那朵红色的绒花抛在风里。 “是!”黑衣人一个字也不敢多说,急忙去追赶那主人的步伐。 六堆火焰依然飘忽不定。这样的夜,静得吓人。 “徒弟!开门了!”魏枯雪长喝一声,却没有等叶羽开门的意思,一把推开客栈的大门大步直入屋里来。屋里的叶羽却也没有去开门的意思,只是站在漆黑的房间里摸索着一只小竹笛,看也不看魏枯雪一眼。魏枯雪一愣,兜转步子绕叶羽转了几圈,最后凑上去不声不响地盯着叶羽的脸。 “师父如果以这个样子看人,世上能经得起师父看的人只怕不多。”叶羽挑起眉毛说道。 “恐怕夜深人静不去睡觉,在漆黑的屋子里摸竹笛的徒弟世上也有限得很。”魏枯雪也是一本正经。 叶羽想了想,把竹笛收进怀里,坐下来问道:“师父此去,不知道见到了多少明尊教妖人。” “妖人?很多。”魏枯雪唇边挂起一丝笑容,笑里可见隐隐的寒意。 “还有呢?” “没什么好说的,无聊得很。”魏枯雪眉锋微挑,懒洋洋的。 两个人相对沉默了片刻。 “师父你莫非杀了人?”叶羽忽然问道。 “不是准备杀人,我便也不会带剑。”魏枯雪说得坦然,声音却低了下去。 叶羽愣了一下,微微点头:“我倒是见到了一个人。” “赶去看热闹的无聊而返,留下不动的却见了有趣的人物,这就是所谓守株待兔罢?说来听听。”魏枯雪兴致索然的样子。 叶羽也不思索,当下把遇见黑衣少年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魏枯雪。魏枯雪昏昏欲睡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最后睁大了眼睛一言不发地盯着叶羽。叶羽说完了,直看着魏枯雪的眼睛问道:“依师父看,叶长容可能是江湖上的什么门派呢?或者……是明尊教弟子?” 魏枯雪看了叶羽许久,目光却黯淡下去,最后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打了个哈欠道:“你看见了都猜不出他的来历,师父没看见又怎么知道?” 叶羽没想到等了半天等来这么一个结论,也只得摇头道:“叶姓的高手在江湖上不算很少,不过大部分还是出自洛水的叶家。可是阿容却说他来自扬州,就越发猜不出来了。” “阿容?”魏枯雪撇撇嘴,颇有滑稽的神色。 “这次天相巨变,闻风行动的门派不只我们昆仑吧?我们在其中的角色到底是什么呢?” “大戏才刚刚开始,演下去才知道。” 叶羽看见师父的一副模样,知道问不出什么了,只好起身道:“师父就先睡吧,明日早晨我来叫你上路。” 可是趴在自己胳膊上昏昏欲睡的魏枯雪这个时候却摇头了:“师父不睡。” “不睡?” “出门依师父号令行事,我可曾说过我们要在这家客栈过夜?” “没有。” “答得不错。”魏枯雪点头,颇为满意的样子,“酒足饭饱,月黑风高,正是上路的好时候!” “现在上路?”叶羽吃了一惊。 “不错,对我们武林中人来说,夜间走路再好也不过。路上不必顶着骄阳烈火。官道宽敞无人正好纵马奔驰,而且不容易被仇家盯梢,往往在路上还能遇见三五个小贼,正是锻炼武功的好机会,更不要说夜间纵马奔驰的风骨了。”魏枯雪大喝一声,“牵马来,随为师上路!” 叶羽终于没了话说,自己去后院里牵了马来,师徒二人一跃上马。又是铁蹄如雷,两骑骏马直奔镇外而去。跑得远了,叶羽回望一眼,古镇已经模糊在夜色里,浓云遮天,四周一片黑暗。除了镇上的些许灯光,就是马上的火把。 魏枯雪在前面骑马负剑而行,却忽地拉住了骏马,回过头来:“徒弟,‘今夜却有好月光’,我怎么没有看见?” 叶羽猛地打了个寒噤,莫名的惊慌从心底泛起,脸色竟是苍白一片。他清楚地记得那扇窗外的月光澄澈如同十五。而以现在的天气,仅仅一个时辰前怎么可能满天无云月照大地呢?可是叶长容在月光下孤零零的背影又分明闪动在他眼前。 “不必想,也想不得。”魏枯雪面无表情,猛地鞭策坐马,长嘶而去。 几天的日夜兼程,又换了十几匹骏马,师徒两人终于一身旅尘地赶到了开封。 魏枯雪遥遥望见开封城高大的城墙,不禁长笑一声,胯下夹马的力道又大了些,一骠飞骑冲过守城的官兵,直闯入城里去,后面的叶羽也只好带马紧紧跟上。铁蹄到处,一片烟尘,魏枯雪居然是带马直接在开封繁华的延庆大道上奔跑,四周行人无数,都是慌忙地躲避着不知来自何处的疯子。连后面跟随的叶羽也是心惊胆战。 两人也是直跑到延庆观的“七曜楼”,两人才死死地勒住马匹,周围一圈围观者无数,都不敢靠上前来。叶羽摇着头道:“师父,你若总是这么纵马狂奔,我们总有一天会惹下麻烦来的。” “果真?”魏枯雪笑着翻身下马,摸着骏马的头道,“马儿啊马儿,跑得好。” 这时候人群里大乱,几个捕快带着铁链腰牌挤了进来,一个圈子把魏枯雪师徒围在中央,为首一人大喝道:“何方乱党?胆敢在开封城内放肆!且随我们回衙门去!” “如何?”叶羽看向魏枯雪。 “入乡随俗,来了就要守这里的规矩,我们还是随各位官差走一趟的好。”这时候的魏枯雪居然本分起来。 两人也不反抗,被套上了铁链,一直拉进开封大牢里。 “师父你可知道这里囚徒的饭食是什么?”叶羽坐在开封大牢的稻草上问身边端坐练气的魏枯雪。 “不知道。”魏枯雪回答得干脆。 “据我刚才听一个老偷儿说,一日两顿,尽是粗麦面粥,据说十天半月一次能吃到萝卜条。” “不错了,去年四月京畿大雷雨,水深丈余,饥民四十余万,朝廷颁下四万锭钞,饥民一天还是只能吃一顿。还有泾河淮河两处水溢,关中河南都是大灾,饿死百姓七千多人,两淮又是大旱,百姓只好以树皮草根充饥。” 叶羽点头:“看来师父对这里的饭食还是颇为满意了。” “至少还不至于饿死。” “明白。”叶羽闭嘴了。 两人端坐在那里各自养气,一派随遇而安的样子,牢门“咣铛”一声打开了。来的正是早晨关押魏枯雪师徒的捕快,那捕快居然笑容可掬地问道:“两位可是魏枯雪魏先生和叶羽叶公子?” “正是在下,”魏枯雪气定神闲。 “两位可以走了,有贵客保两位出去。” “那么多谢捕快大哥,不知道贵客何在呢?”魏枯雪好像没有起身的意思。 “奴婢莹儿,不敢称贵字,是我家谢童谢公子要奴婢来保两位昆仑派大侠出去的。”一个湖水色绿衣衫,梳双鬟作汉妆的女子轻笑着从捕快身后走出来,甚为清秀动人。 “可是重阳门下有‘天落银’之称的谢童谢公子?”魏枯雪问道。 “正是!”莹儿吃了一惊,“想不到我家公子的名字连昆仑魏先生也曾耳闻。” “谢公子虽然深居简出,可是名声在外,昆仑山虽然荒远,也不至于一无所知,但不知道贵公子是怎么知道我们师徒二人的呢?” 莹儿忽然掩着嘴吃吃笑了起来:“掌教早有飞鸽传书到来,说得两位的相貌衣着,何况还有那纵马无忌的风采。两位就差在身后绑一面大旗,上面书写昆仑剑侠四个大字了。” 莹儿笑得虽然可爱,却分明有嘲笑他们师徒的意思,叶羽暗想这谢童手下一个丫鬟尚且这样伶牙利齿,那本人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了。 “是了,”魏枯雪微微一笑,缓缓说道,“听说贵公子很少见外人,常常行踪不定。” “正是,公子不太喜欢见外人。” “那么我们师徒如果不这样,又怎么能惊动贵公子呢?难道真的要敝师徒在身后插一面大旗,上面书写‘昆仑剑侠’四个大字么?”魏枯雪似乎颇为诚恳,一脸笑意融融。 “在下生来是个懒人,懒得去找人。不过我想重阳掌教安排下来,谢公子应该在开封已经等我们等得很心急了。以谢家在开封的声势,区区一个大牢挡不住谢公子的。我们坐等,顺便定定心思。”魏枯雪含笑,施施然出了牢门。 第四章 谢童 莹儿在前面小步急赶,魏枯雪在后面从容的迈着大步,叶羽行云流水的跟在他身旁。魏枯雪在大牢里用言语逗了莹儿一下,那丫鬟好象是心里不忿,带他们去谢府的时候,一句话也没有,只是一溜儿走在前面。可是架不住魏枯雪步子比她大很多,她再怎么快,魏枯雪也是一派悠闲的样子,抽空还和叶羽指点开封的风景人物。叶羽在一边微微点头,并不多说话。 三个人一直穿过延庆大道旁的七曜楼,才转进了青瓦石墙的谢府。谢家是开封的世家,从商为生,家大业大,鳞次栉比的房屋围起重重深院。从进了谢家大门,足足走了半盏茶的功夫还没有看见尽头,叶羽也不由的叹道:好大的一所庄苑。而魏枯雪还是兴味盎然的指点叶羽看屋檐柱角的砖雕木刻,丝毫不见他在路上匆忙的样子。不过叶羽一点也不奇怪,他跟随魏枯雪二十多年,从他记事起魏枯雪就一直是这样,谁也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莹儿把两人让到一间精致的暖阁里,也不进去,在门口揽起裙子行礼道:两位请少坐片刻,我去请公子来。看着莹儿离去前勉强的笑容,魏枯雪侧过头来对叶羽微微的一笑,叶羽却不回应,目光仔细的扫着暖阁上下。 第一个时辰,魏枯雪聚精会神的看架子上的古玩,叶羽在凝神练气。第二个时辰,魏枯雪在挑拨馏金铁兽炉里的檀香灰,叶羽仍然在练气。第三个时辰,魏枯雪拿桌上的歙砚宣墨紫金毫练笔,画了一付丹凤朝阳图,叶羽也还是练气。第四的时辰,魏枯雪靠在椅子上打盹,而叶羽的练气根本就没有结束的意思。直到此时,那个谢童谢公子居然都没有出现过,而丫鬟莹儿也再也没回来。 叶羽,你说这谢公子是不是不在家?魏枯雪好象睡醒了,微微眯着眼问道。 我不是谢公子,恐怕无法回答。叶羽道。 那我们找个人问问? 好。 魏枯雪起身走出暖阁,看见周围一片安静,只远处有些丫鬟奴仆偶尔经过。除此之外,就是屋檐下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男仆半跪在地上烹茶。 水尚未沸茶香就已溢开,好茶,是明前采摘的嫩茶吧?魏枯雪遥遥问道。 那烹茶的少年似乎吃了一惊,站起身来道:先生好眼力,正是明前采摘的茶叶。 不知道小兄弟一个人在此烹茶,是准备送给谁的? 是公子的丫鬟莹儿让我过来烹茶伺候贵客。 好,魏枯雪满意的点头,我等就是贵客,茶既然已经好了,就端进来吧。说罢他一放帘子进屋去了,也不再看那个烹茶少年。 过不多久,帘子被掀开了,那少年捧着漆盘恭恭敬敬的给魏枯雪师徒上了茶,转身就要离开。 小兄弟且慢,等我们喝完这盏茶你收了茶盏再去吧。魏枯雪挥袖拦住他。 少年仆人有些困惑的样子,但还是低眉垂手站在魏枯雪身边了。可是魏枯雪却并没有一口将茶喝完的意思,他一边仔细撇去浮起的茶叶,一边微笑着给叶羽解释茶味和水土的区别以及烹茶的种种道理,叶羽不动声色的点头,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听。 好不容易魏枯雪终于凑到盏边要喝茶的样子,可这时候他忽然停下来,转头对那个少年道:小兄弟年纪轻轻就烹得一手茶,而且这样清秀儒雅,想必是谢公子身边的人了?他这话倒是不假,那少年不但眉目清秀,而且一张面孔温润如玉,一举一动也谦恭有礼。 少年急忙陪笑道:我只是这里一个下人,不敢妄称公子身边的人。 如此?魏枯雪颇为惊讶的说道,小兄弟精华内敛,不该是屈居人下的。谢公子没有发现府里有这样的人才,是太疏忽了。 魏先生过誉了,在下不敢当。少年慌忙应道。 魏某一向自负看人的眼光,不会错的!魏枯雪呵呵一笑,又说道,魏某还精通手相面相之术,小兄弟的面相已是颇贵,手相可否让魏某一观? 先生让在下惶恐了,微贱之人,不敢称贵,何况相术一说,本无凭据少年犹豫着说道。 姑且看之,姑且听之,魏枯雪大笑起来。 少年踌躇再三,这才勉强把一只左手伸到魏枯雪面前。魏枯雪左手持盏,右手持盖,看着少年的手摇摇头说:相术贵在精细,看相的时候手千万不可以晃动。叶羽,这位小兄弟未曾习练武功,手抖得厉害,你帮他扶一下。 叶羽长眉锁起,冷冷的撇了魏枯雪一眼,这才伸手扶住少年的手掌。他武功不凡,双手稳如铁石,顿时制住了少年手上的抖动。少年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对师徒,魏枯雪饮一口茶,轻轻点头道:从这只手来看,你受教于终南山不超过十年,平时懒于习练剑术,没有留下茧子。苏秋炎应该是传了你金丹石髓之术,所以肌肤细致柔软过于常人。从你手掌下血脉流转缓慢来看,你对于终南山的离火真诀修为也很一般。总之苏秋炎看重你,还是因为你聪明伶俐,对于你的武功道术,他并不作什么指望。 最后魏枯雪抬起眼睛看着那少年,慢悠悠的道:你小女孩子家,又家财万贯,想来吃饭挑嘴得很,现在深秋时节,不肯多吃菜蔬,火气就大了一点。只怕会有一场小病啊,谢童谢小姐。 你,你们那少年一双清澈的眼睛里面满是慌乱,目光从叶羽转到魏枯雪,又转回到叶羽,左右看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玉一样的脸上忽然腾起胭脂般的颜色。 叶羽送开他的手,坐回椅子上缓缓说道:谢小姐,你的好奇心未免也太大了些,把我们师徒扔在这里戏弄一番就可以了。何必又要亲自跑过来看我们的动静呢? 魏某也不相信以莹儿姑娘那么大的脾气,会派人来烹茶招待我们。魏枯雪慢条斯理的喝茶。 莹儿姑娘虽然是个丫鬟,可是那样的脾气,丝毫没有在少爷身边服侍的谨慎小心,那么她的主人多半也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姐了。叶羽接口道。 主子能想出闭而不见,消磨客人耐性的办法来消遣客人,小气得很,多半也是女子的手笔。魏枯雪和叶羽一人一句轮流说了下去。 虽然改了装束,可以男子和女子走路的姿势颇有不同,谢小姐刚才进来那几步,就已经露了痕迹。 何况虽然改了装束,但是从谢小姐袖子里偶尔露出的中衣看来,所用的料子一定是有名的大绸缎号里头定制的,敢问一个奴仆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衣服,又怎么敢在主人的家里穿呢? 开封谢家的公子继承诺大家业,却不喜欢见人,江湖上总会有好事之徒怀疑那谢公子是女子假扮的。这种事情固然不多,也未必就很稀罕,谢小姐怕是没有机会听到,自以为别人都被蒙在鼓里吧? 最可笑的,魏枯雪呵呵笑道,你从一进这里,眼睛就避开我这个徒弟,只是偶尔看我,分明是大家闺秀看见少年男子时候回避的神情。若想扮作男装,光是装扮精心是不行的,还得有市井之徒的脸皮,这个谢小姐恐怕没有领会吧? 唉,魏枯雪长叹一声,这一场斗智到此为止可好?你的设计固然被我们看破了,我们也在这里等足了四个时辰,两下抵过。至于刚才摸了你手的是我这个徒弟,冤有头债有主,谢小姐要算帐尽管找他去,与我作师傅的无关,可不要城门失火,秧及池鱼。 说罢,魏枯雪不顾身边弟子锐利的眼睛死死盯在自己脸上,一仰脖子把残茶喝尽了。然后放下茶盏微笑着看那个少年不顾一切的冲出门外去。 师傅,何苦害我?看着魏枯雪无动于衷的样子,叶羽最后只得收回了目光。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魏枯雪忽然从叶羽腰间拔出龙渊剑。他歪靠在椅子上,轻轻的弹着剑,懒懒的唱着歌,眯起眼睛看窗外的一缕斜阳,唇边的笑意若有若无。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怀缠绕在歌声里,徘徊在流光中。 叶羽静静的看着他,直到歌声落下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到了掌灯的时分,魏枯雪又在椅子上打盹了。叶羽走到窗边,用力推开窗户,放入了一片夜色。他回头看着椅子上的师傅,忽然有些感叹。堪称天下剑术第一人的魏枯雪,身上却并不总是天下第一的傲气和豪情。自己小的时候,魏枯雪是什么样子的呢?叶羽想不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出生前的魏枯雪又经过怎样的风雨。魏枯雪那双变幻莫测的眼睛,时而锋利,时而柔和,时而清澈,时而朦胧,叶羽也只能从那里面隐约看见师傅一生的变幻。 纵然武功天下第一,到头来却还是有这般那般的不如意。莫非师傅也曾有失落的事情?莫非他为之遗憾的事情纵然通天的武功也挽回不了? 世间可有无忧的人?轻声问着自己,叶羽一下子出神了。 世间可有无忧的人?叶公子这一声长叹感人至深,几可以和屈夫子的《天问》相比,道出了盘古开拓天地以来我辈俗人的无奈啊!虽然说得冠冕堂皇,可是从语气里分明可以听出那人的嘲笑和不屑。 叶羽脸上猛的发烫,似乎有些红了,所幸入夜时分,想来对方也看不清楚。 可来者却并不罢休,提着一只灯笼一直凑到叶羽脸上去,一双明亮的眼睛也出现在他面前,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让我看看叶公子是不是满面悲容,也好一同悲伤。令师说我不敢看公子的脸,公子现在看看我,就知道我到底是敢看不敢看了。谢童清秀的脸蛋不施脂粉,漆黑的长发却已经拿一段金色的轻纱挽起作女儿妆了,一身月白的裙子外面也罩着金色的轻纱,正摆出一付捉弄的神情靠在窗户边的墙上。 谢小姐怎么又回来了?叶羽嘴里说着,已经调整真气,硬是把脸上的血色压下。 脸红都压得下,昆仑派当真好内功!谢童鼻子里哼着,已经打开门进来了。她非但人长得极美,而且身材修长曼妙,衣饰华丽雅致,走路的步伐更见轻盈,本来应该是绝代佳人的风范。可是偏偏脸上不服气的神情让她看起来有点象个孩子,正没好气的看着叶羽。 贤师徒是我谢童的贵客,我怎么敢轻慢呢?要是师傅他老人家知道了,我恐怕少不了一顿责备,所以赶早来给二位赔礼,说我小女子心眼,没有大家气概,再特意订了酒菜,希望两位吃得满意,才好不怪罪小女子的浅薄。谢童一面侧身行礼,一面喋喋不休。叶羽暗想自己没有想错,这小姐的伶牙利嘴远非丫鬟所能相比。 难怪苏老道让你来招待我们,我门下要有这样伶俐的宝贝,我也成天拿着四处显摆。魏枯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 不敢,叶公子剑惊终南,才配作剑仙魏先生的高足呢。我们这样的小聪明,小伶俐,能够略尽心意已经是福份了。谢童说完,对着门外招手,远处一队仆人急忙跑来,排起二十余人的长队,把各色酒菜摆上桌面。不过一转眼的功夫,一桌锦绣宴席已经摆开,四周也是红烛高烧一片通明,谢童走到下手陪客的作为旁道:请。 纵然剑仙,也有被酒菜堵嘴的时候,魏枯雪大笑,也不推辞,入了首席,叶羽也揽衣坐下。 先敬三钟,聊表歉意吧?谢童斟上烈酒,一一饮尽,将杯底亮给魏枯雪二人看。她现在作女儿装束,举止之中反而更见英姿。 希望接下来不要是再敬三钟以贺相逢。魏枯雪说着,三杯已经下肚。而叶羽三杯入口,简直和喝水一样淡然。 你只有喝酒最象我昆仑山的弟子,如果你出剑有你喝酒一半的风采,我这个师傅也就没用了。魏枯雪称赞自己的徒弟道。 师傅你如果天生不会说话,武功至少比现在高出一倍。叶羽静静的回应师傅。 可惜,当饮一钟。魏枯雪笑,又是一杯下肚。 夜色渐深,酒意渐浓,谢童也不象起初那样赌气。她颇有主人风范,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余,斟酒盛汤的手段极其麻利,而叶羽已经足足和她喝了两斤烈酒。他不动声色的杯到酒尽,谢童的脸却烧得通红,到后来,她目瞪口呆的看着叶羽的沉静,满脸都是无可奈何。 谢小姐,我知道你记恨我这个徒弟摸了你的手,不过你要是想灌得他出丑,还是等来生罢。魏枯雪苦笑着自斟自饮。 谢童叹口气,摇摇晃晃着起身道:在下已经饮过了量,贤师徒先在这里歇息,明天我带贤师徒游览开封可好。 不好!魏枯雪忽然接口道,他抬起头来看谢童,一双醉眼竟然是闪亮的。 不好? 我不知道掌教真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可是半个月前我和他相谈于终南山的时候,他话里隐约有未尽之意。今天谢小姐身为终南门下,应该知道我们师徒为什么而来,可是一桌美酒,只谈风土,不见真章,魏某可是有一点失望啊!魏枯雪淡淡的说道。 好!魏先生果然不是普通人,谢童想了想,嫣然一笑,一时间似乎醉意尽去。她接着道:师尊并非有意隐瞒什么,只是我们重阳宫为了光明皇帝的劫难,十五年前就开始着手准备,以防万一。其中的艰辛我不说魏先生也明白。现在光明皇帝或许就要再现,而魏先生隐居昆仑山多年,却忽然带剑直上终南。除了江湖传闻,师尊对魏先生一无所知,有所犹豫也是难免的。 难道我们会是明尊教的探子么?叶羽冷笑着挑挑眉尖。 不敢,以贤师徒的武功,无须屈尊于明尊教门下,但是此事关系千万苍生,无数生灵,家师谨慎从事的一份心意也请两位谅解。谢童欠然道。 魏枯雪摇头苦笑:小丫头,所谓千万苍生,无数生灵在你而言不过是说说罢了,只怕你所知的还没有魏某所知的一半,你也不会知道为什么仅仅光明皇帝的名字就足以让我和你师傅惊恐不安。如果再这样徒费时日,真的让光明皇帝重现于天下光明煞灭的一日,就是你我抱憾九泉的一天! 谢童娇好的脸儿忽然变色,沉吟良久,恭恭谨谨的对魏枯雪抱拳道:晚辈知道了。 那么开封的明尊教,到底动静如何? 谢童想了一下,缓缓道来:据说十三年前,开封就有所谓牟尼教众,近来又称牟尼明尊教,宣讲经文,传授术法。有人说开封周围明尊教众不下五万,多数都是汉人。可是问起来却全无头绪,极少见过有人自称明尊教众,即使偶尔有,那人也很快就不知所踪。自去年以来,夜里偶尔有人白衣乌帽,提着所谓光明火的灯笼穿街过巷,念一种奇怪的经文。可惜往往有武功极高的人跟随,晚辈武功低微,不敢贸然去探问究竟。只是传说明尊教的术法可以让人一夜之间学会隔空击物的上乘武功,一个普通书生只要练习几个时辰,便足以距离三尺远近一掌击碎青砖。而那对于劈空掌的传人,也得是十年苦修不可!而明尊教内似乎更有数名高手,武功鬼神莫测,只是绝少出手。 你还不知道,有时候人一梦醒来就可以焚灭天地!魏枯雪幽幽的说。 接到家师的消息,晚辈已经通知一些师兄弟去查访,相信过些日子会更多的有消息。 好!魏枯雪懒洋洋的笑了,看来我们只好在这里睡觉了。 晚辈告辞。谢童脸上紧张顿去,又恢复了浅浅的笑容,施礼之后退出门外。她轻轻吁了口气,向自己的卧房走去,刚走了几步,忽然听见背后有呼吸声。谢童大骇,转身一看,叶羽正站在那里。 叶公子,夜这么深了,你不睡,跟着我干什么?谢童惑然,睁大眼睛看着叶羽,小心的试探。 家师说夜寒露重,让在下送姑娘回去。叶羽冷冷的说道,那付神情,不象要去送人,倒象要去送葬。 夜色幽深,远处偶尔传来夜猫子诡异的叫声。开封城内一片寂静,正是万家安睡的时候。 谢童已经足足洗了四次澡,洗去了身上所有的薰香气味。她正站在屏风后,解开身上在铭丝坊定制的中衣,又将一件质料普通的中衣上了身。然后解开头发,对着镜子精心的梳成男子的发髻,用一枚简单的银簪锁住。最后才将一件雪白的袍子披起来,束上了袍带。 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直到她自信没有任何破绽,这才熄灭了灯火。想必连那魏枯雪也看不出来吧?谢童心里嘀咕。 魏枯雪师徒已经到了开封城四天,与她原先想的不一样,魏枯雪并没有再追问她明尊教的情况,而是神龙一样不见了踪影。自己连番探访,每次都只有叶羽在暖阁里扶着长剑一动不动的练气。而每次她问起魏枯雪的行踪的时候,叶羽只是缓缓的睁开眼睛答道:不知道。然后又继续练气,一付无关己事的样子。这让一向聪明的谢童也没了办法。只好姑且应付着。 轻轻推开门扇,谢童一溜轻烟似的出了门,四下顾盼无人,正要向前院去。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的房顶上传来一声咳嗽,不轻不重,刚好敲打在谢童的心上,她顿时愣在那里了。缓缓的回头看去,只见叶羽一身白衣飘拂在自己的楼顶上。而叶羽本人正抱着长剑散坐在那里,百无聊赖的样子。 叶公子,好啊!谢童慌张之下,也只能说出这句话来了。 谢小姐好。 叶公子原来是好赏月光的人。 谢小姐好象也有夜游的雅好。 那公子就继续赏月吧。 谢小姐为何不上来一起赏月呢? 我还是继续夜游去好了。 那在下陪谢小姐夜游开封,是不是听起来还不错? 一通无聊的闲话说到这里,谢童真的无可奈何了。看着叶羽要死不活的神情,今夜势必不会放过自己。那么既然哭不得,谢童也只有苦笑。 看来贤师徒还是不相信小女子,连我这深闺小院里都安插了探子。虽然明知道叶羽一定是每夜都守在自己的房顶,不过谢童倒并不担心,看叶羽心高气傲的样子,那些小人行径他也做不出来。 无所谓相信不相信,谢姑娘聪明慧黠。所谓聪明慧黠,也就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无缘了。所以家师让在下送谢姑娘回来,也就不必回去睡觉了。免得错过什么好事。 尊师那么没有和公子一起赏月么?如果在左近,不妨一起去夜游好了。谢童笑得可爱。 不必了,他不在这里。既然我守在这里,他就不必来。 那魏先生又在哪里呢? 我既然在这里看守,那家师晚上出去做什么,我和谢小姐一样看不见。 原来令师也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无缘。 原本如此。说到这里,叶羽飞身下楼,静静的站在了谢童面前。 不是小女子故意隐瞒,只是这件事情如果泄露出去,我整个谢家都有杀身之祸,还请公子体谅。谢童脸上忽然严肃起来。 那小姐不必泄露,我跟在小姐后面好了。叶羽点点头。 我这大好头颅,莫非真的要在今夜落地?谢童苦笑,随即她取出一顶乌黑的帽子递给叶羽道,那么叶公子就跟在我后面好了,小女子不敢有所求,只望叶公子不要和令师一样多话。那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听说明尊教教众人人都是白衣乌帽,现在看起来叶羽把帽子扣到自己头上,还真是可笑的装束。 公子猜得不错,今夜就是明尊教白衣大会的日子,如果公子运气好的话,或许谢童看见叶羽的模样,掩着嘴轻轻笑了,或许就能见到明尊教里的高手人物。 叶羽给她看得有些窘迫,只得岔开话题道:那么谢姑娘就应该早告诉我们了。如果真能见到五明子中的人,以家师的武功,或许能够将其一举格杀。 谈何容易,跟我来看看就知道了。谢童拉拉叶羽的袖子,两人从侧门出了谢府。 一路上谢童并不多说,领着叶羽穿过延庆大道转上也大相国寺旁的一条小巷,三绕两绕,已经到了城南。叶羽看见越走越见荒僻,到后来房屋已经看不见,尽是满眼树木。原来开封城南近河的地方屡遭洪水,根本没有人在那里居住,所以诺大一片都是浓密的树林。 忽然叶羽瞥见一丝光芒出现在自己身后,他心中一凛,已经捏住了腰间的龙渊古剑。 熊熊圣火,同归光明。身后一个声音传来。 明尊照耀,暗魔不生。叶羽身边的谢童转过身去,交掌于胸前行礼道。 叶羽缓缓回身,只看见一个黝黑的汉子,矮胖结实,脸上堆满横肉,敞开衣襟露出一大片胸毛。偏偏身披了一件雪白的披风,披风上绘有一团飘忽的火焰,手里挑着一只忽明忽暗的白色灯笼。这人挺胸腆肚的站在那里,一看就是个杀猪匠的模子,却一脸虔诚的和谢童行礼。 多亏遇见教友,俺第一次来,不晓得路,在这里转了半个时辰,差点儿就想回去了。那汉子憨憨的说道。 多亏遇见教友,我这里有个大麻烦,还请教友仗义援手了?谢童微笑着凑近那个汉子。 啥?那汉子瞪着大眼问道,话音未落,谢童的手掌已经干净利落的斩在他脖子上。汉子大眼一翻晕了过去。谢童一触他脖子才知道他脖子上都是猪油,倒真是个杀猪的,摸出一只手帕使劲的擦手道:啥?借兄台一件衣服穿穿。说完,谢童一脚把他踢翻过来,顺手扯下了他背上的披风,回身扔给叶羽。 看着谢童自己从身边取出件披风披上,叶羽才知道她的用意,也把那件带着些许油腥味的披风系在身上。 好了,附近没处藏人,叶公子如果可怜小女子武功不济,就把这位教友送到树上去藏起来吧。 叶羽转身抬头看着身边的参天大树,又看看地下胖敦敦的汉子,再看着谢童风吹柳枝般的轻盈,苦笑着摇摇头。他一手拔剑将剑插进大树离地两丈余高的地方,一面将比他重上许多的汉子扛上了肩膀,奋力跃起。在空中力道将尽的时候,他伸手一抓剑柄,身形又起,而后足尖在剑上点了一下,一串小步连续在树干上借力,好歹是把那条大汉给送上了树顶。看着汉子四仰八叉的睡在深秋的枯叶里,叶羽心里暗想这可怜的明尊教友醒来之后也不知怎么下去,都是拜谢童的伶俐所赐了。 下得树来的时候,只见谢童正甜甜的笑着看向树顶道:教友,其实我也是为你好,你第一次来,也不想想明尊教里大家都是吃菜事魔,这叫你杀猪的生意怎么做得下去?可怜可怜,为了你家妻儿老小有碗饭吃,你还是好好的回家杀你的猪,卖你的肉吧。 谢童轻盈的走向树林里面,叶羽最后往树上看了一眼,想到那汉子原本憨憨的样子,心里忽然涌起一点迷茫。他原本以为明尊教中各个都是邪魔恶道之徒,不杀必将为祸天下。刚才那个汉子也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人,没有邪道,没有武功,更没有心机,可是他却一样是个明尊教徒。那么,他手中长剑将要杀的人有多少是真正的邪魔外道,又有多少和这个汉子一样呢?叶羽不知道,他只是叹息一声跟上了谢童的脚步,汉子刚才问谢童的那声啥好象还一直回荡在他心里。 第五章 英雄少年 叶羽追着谢童的脚步,越来越接近树林深处。头顶浓密的秋枝遮蔽了星光,谢童已经取出一只雪白的灯笼点燃,一团明暗不定的光亮引着二人前进,叶羽忽然想到了鬼火。如果那真是鬼火,这里就是鬼地,那自己和谢童无疑是怨气不散的阴魂,飘忽在沉沉黑夜不知去向何方。想到这里,叶羽低头看看身边的谢童。谢童眼角余光瞥见叶羽的目光转过来,轻笑着道:不必害怕,昆仑大侠,等一会你看到的情景只怕比现在诡异得不知多少,那时候拜托大侠千万莫要吓得喊出声来。 *我不是害怕,也并没有说这里的情景诡异,在下只是很担心姑娘和我师傅一样不认识路而已。 嘘,你现在看那边,谢童一边低声说话,一边把披风后的兜帽拉在头上,她的脸顿时被兜帽的阴影遮住了。 叶羽顺她目光指示的方向看去,一团幽幽的光亮显现出来,好象是浮在空中的,静悄悄向前方飘去。 看来是明尊教里武功颇高的人物了。谢童看叶羽眼神犀利,怕明尊教的人怀疑,急忙将他的兜帽也拉起来遮住头脸,一边给他整理披风和兜帽一边还小声嘀咕道,若是漏馅了,昆仑的剑仙们当下就可以拔腿从开封逃跑,可怜我一家上下几百口仆婢就叫贵派的大侠们害死了。 叶羽象木偶一样任由她垫起脚尖在自己的衣服上摆弄,一边还得运起真气去压下脸上的血色。直到谢童凑近了左顾右盼一番,觉得满意了,才点头道:这样子还差不多,若说扮个教主还欠几分凶狠,扮个教友却已经绰绰有余了。说完拉扯着叶羽的袖子,跟随前方的光亮走得更深了。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光亮在密林见闪动,悠悠荡荡,闪烁不定,后面也必然跟着一个披白色披风的人,而每一件披风的背心上都绘有朱红的火焰,随着披风一起在风中飘忽,好象随时会将披风点燃。所有人都微微垂着头,兜帽遮住他们的脸,叶羽什么都看不见,那些人互相之间也并不招呼,只是走着走着,就渐渐向林间一条不显眼的小道上汇集。走到最后,无数的白衣人手提白纱灯笼,排成漫漫长队默默前行,无数领披风在风中飞扬,荧荧的灯火照耀下泛起凄惨的白色。周围只有脚步踏在土地上的沙沙声。 叶羽抬头,看见前方的队伍迤逦而上,走向了树林最深处的一座土山,所有灯笼汇成一线断续的光明,弯曲在山坡上,而后化入了浓浓夜色。 身边的谢童也不再说话,一种逼人呼吸的气氛弥漫在叶羽身旁,他忽然觉得自己象无数阴魂中的一个,正踏着幽冥鬼土走向黄泉深处,而自己却毫不知觉。 足足走了一柱香的工夫,叶羽才看见前面的队伍开始变化,白衣的明尊教众化作三三两两一群走散开去,光明的长链破碎了,散落成星星点点闪烁在一座高冈的周围。高冈坐落在土山的山谷间,周围没有什么树木,隐约可以看见头顶的一片夜空。从满山遍野闪烁的灯火来看,这一场白衣大会中竟有上万的明尊教众。浩大的气势和山谷间的死寂相衬,让叶羽更加心寒。 谢童悄悄扯扯叶羽的袖子,两人走上一段山坡,正是一个可以望见高冈平顶的绝好位置。后面的教众还在不断赶来,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人流才稀疏起来。叶羽扫一眼全场,知道人数不在两万之下。 所谓白衣大会,意指教中只要穿白衣者都可以来此,而明尊教众皆是白衣,这便是说开封附近的明尊教徒都可以参予此会。场中之人不下两万,我估计这场大会约有一半的明尊教徒赶到了此间,那么开封周围明尊教五万教众一说,当不是虚言。谢童凑在叶羽耳边小声说道。 召聚数万人来此不是一桩小事,明尊教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呢? 叶公子有不解之事都可以问我,我却去问谁?谢童苦笑,不过理应不是小事,我能够入明尊教得这件披风也不过三个月之前。明尊教里还只是一个阶下小卒,这种大事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你看那边山冈下的四个白衣人胸前也有火焰光明的刺绣,是明尊教十六路光明使中的四人。他们尚且只能站在山冈下守护,那一会儿山冈上的人物或者真是你所求而不得的五明子中人。 十六路光明使作何解释? 明尊教内,高手有不同的名号,有称乐明佛使,有称造相佛使,还有称净风佛使,所司的职责我还没有打探清楚。只知道持世明使、十天大王、降魔胜使、催光明使和地藏明使五人是净风佛使属下,各管传道、传功、护法、医药和超渡,都是本教内的职务。而教外弟子则遣十六路光明使巡行四方,分属地水风火四部,每部又分天地光明四堂,合为十六路。至于令师所惦记的五明子,只恐怕连那十六路光明使也没有机会见过,更不必说我了。谢童这时候不敢嘻笑,只是不动声色的给叶羽解释着。 叶羽顺着她说的方向看去,高冈下确实站着四个衣着与众不同的白衣人。四个光明使缓缓的扫视周围,两个明尊教众正一前一后走过他们身旁。叶羽只看见后面那个人的背影,可仅仅是背影,也让他眉头一跳,心里猛然生出疑惑。 怎么了?谢童看见他的神色忽变,急忙低声问道。 刚才过去的一个人,背影我很眼熟,却想不起来究竟是谁了。叶羽沉吟片刻才答道。 莫非是昆仑门下?难道昆仑门下也有白衣教众? 不是,叶羽摇头,这一代昆仑门下只有我一个人。 空想无益,到时候我们多加留心就好,人已经到齐,估计戏也该上了。谢童深深吸了口气,分明是颇为紧张,一会儿还请叶公子不要轻易出手,我谢童先在这里千恩万谢了。 出手?叶羽摇头苦笑,这两万多明尊教众,他手中长剑纵然锋利也架不住人海人山。 原来叶公子也并非全无畏惧嘛。谢童看见他的样子,终于忍不住浅浅的笑了。 升火!四个光明使中领头的一人扬起了手臂,声音不高,可是在山谷间回荡来去,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上千的火堆被众人点燃,明尊教众纷纷将手中的灯笼投进火焰里,一时间火势更为旺盛。叶羽二人身前就有一大堆火焰,烈焰推出的滚滚的热风直扑脸上。叶羽只听见周围的明尊教众大声欢呼,一齐摘下了头上的兜帽,分别向着离自己最近的火堆跪下。 熊熊圣火,同归光明。那人又朗声喝道。 明尊照耀,暗魔不生。千万人齐声响应,整个山谷为之震颤。 就在这个时候,高冈上忽然起了一阵穿云裂石的长啸声,啸声雄浑浩荡,越拔越高,仿佛大地都为之震动,让人不由自主的要掩住双耳。叶羽心下寒意大盛,因为这种啸声的内力已经不是寻常的武功,而是近于魏枯雪曾经提到的天道慧心之术。那长啸的人根本就是把啸声传到四周,融合在周围自然里汲取周围的精气真华,然后再一次推开,只要他啸声所到的地方,根本就不会衰弱,甚至会越来越强。所以高冈下距离他数里之遥的人们听起来,就和在他身边毫无差别。 师傅魏枯雪能不能作如此长啸呢?叶羽不知道,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惧,冷汗悄悄的沁出了额边。 整个山谷随着那人的长啸震荡了很久,那人才缓缓的收了声音,叶羽抬头一看,一顶白纱大轿已经鬼魅一般出现在高冈上。那顶轿子之大,简直和一间小屋一样。而更诡异的是,轿子前后都没有一个轿夫,无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高冈周围都是刀削一样,要把那顶轿子送上高冈,比叶羽把那个屠夫送上大树还要难上不知多少。 大轿周围的白纱在夜风的鼓荡,耀眼的光明从轿子里透射出来,隐约是一个人影端坐在里面。从高冈下看去,那顶轿子仿佛根本就是虚幻的。 明尊圣教主,光明皇帝下降!那四个光明使齐声吼道,声音还在回荡,四个人已经率先向高冈跪下,而同一时候,满山遍野所有的火堆忽然烈焰冲天,黝黑的山谷顿时光明如同白昼! 光明皇帝!叶羽脸色苍白,手一抖,青筋暴现,已经不由自主的探向了龙渊古剑。 他没有摸到剑柄,却摸到了一只柔软的手。就在叶羽摸剑的一刹那,谢童先按住了他的剑柄。随即谢童不由分说的拉着叶羽跪倒在地下,和周围所有人一样对着高冈长身跪拜。叶羽迷蒙间觉得自己被周围的声音吞没了。 光明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隆隆的回音狂潮一样灌进耳朵里,一浪高于一浪如大浪千叠冲击着他的耳朵。叶羽觉得周围所有人都发疯了,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他能明白的。 叶羽已经颤抖起来,任他紧紧的咬着自己的牙,也还是止不住那发自心底的颤抖直到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捏住了他的手。虽然那只手一样颤抖着,可是微微的暖意从那只手上传到全身,叶羽终于静了下来。他艰难的呼出一口气,感激的看一眼身边的谢童。谢童的脸苍白一片,也勉强对他挤出了些笑容。 似乎也只有他们两人才明白这里还是人间。 臣下领开封光明众恭迎光明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请陛下示下真法,领我等同归光明!四光明使齐声道。 朕方自光明天归来,得明尊法旨,以汝等心意虔诚,特示汝等出路。而今南方暗魔大盛,世道纷乱,故天现异兆,屡有灾祸。世人本生于暗魔,心下诸多罪孽,造无数恶,此上天所以惩罚世人,驱逐暗魔者也。而明尊慈父令五明子降人间,取光明火于九天之上燃遍天下,此明尊慈悲,以光明火助汝等驱逐暗魔。汝等身负光明圣火,心向明尊慈父,正乃世间义人。明尊必不舍汝等,此时光耀柱将倾,光明煞灭天地俱焚之劫近在眼前。明尊特以朕为使,降临人间,天地倾覆之日,本尊现大法力,汇合十二宝树王,领汝等破天出日,同赴光明天宇,共享极乐永恒!汝今善信,必得后报!隆隆的声音扑天盖地,也不知道从那里传来,却毫无疑问是光明皇帝威严的声音。 一众明尊教徒再起欢呼,直到四光明使齐声大喝,才稍稍静了下来。 今日光明盛典,为的是使汝等有幸瞻仰光明皇帝圣驾,坚定汝心。除此,近来教中混入了邪魔妖众,令圣教主大为震怒,邪魔不除,只恐圣教基业毁于一旦,请圣教主说法以昭示我等。一个光明使长声道。 又是皇帝,又是圣教主,方才自称臣下,现在公然说我等,明尊教里恩怨尔汝,上上下下关系好不混乱。叶羽冷笑。其实他心里依然紧张,不过是觉得谢童捏着他的手不住的颤抖,所以说话安慰她而已。 谢童却没有回答,叶羽低头看去,只看见她的目光忽然有些呆滞。 我等光明圣教,为暗魔所深忌,我光明教众,也当与暗魔不共戴天!此光暗之争,千古之战,自天地始已然有之。入我光明圣教,若怀善心,当得善果,若怀恶心,乃是受暗魔差遣,此死有余辜。非是朕不仁,暗魔中人,天地共诛!那光明皇帝厉声喝道。 带那暗魔妖众上来!为首的光明使喝道。 人群微微的骚动,几个高大魁梧的明尊教弟子手持兵刃,将五个衣衫褴缕的人押到了高冈之下。数十只火把围绕着那些人,照亮了一张张惊恐的脸。 当明尊教的几个弟子扳起那五个人的脸给众人看的时候,叶羽忽然觉得身边的谢童身子一软,斜靠在他身上了。他扭过头一看,谢童非但脸上完全没有人色,连樱红的嘴唇也苍白如纸,那双明亮的眼睛变得幽深难测,里面只有看不见底的恐惧。看着她的样子,叶羽心里也是发寒。 谢小姐,怎么了?虽然认识谢童不过数天,可是叶羽实在不敢相信以谢童的心性会被什么东西吓成这样。 没没有什么。谢童一边哆嗦的回答,一边挣扎着扶住叶羽的胳膊站直。她紧贴在叶羽的身旁,轻轻抱着自己的胳膊,好象周围的寒冷让她经受不住,声音颤抖着:他们会杀人的。 叶羽没有听清。他倒是听清了光明使的声音:此等暗魔妖人混入我明尊圣教,打探情报,伤我教友,妄图覆灭我光明圣火,造恶无数,其心可诛!如何处置,陛下请示下。 光明天焚!光明皇帝的声音缓缓响起,仿佛来自天空高处。 光明天焚四个光明使接声一直呼喊,声音一直传播出去。 场中几个高大的明尊教弟子立刻树起五只两丈余高的木架,将五个人捆住双手一一吊了起来。那五个人全无力量反抗,叶羽锐利的眼光扫过他们的手腕脚腕,就知道他们的手筋脚筋都被挑断了。而其中的一个,竟只是十二三岁的孩子! 叶羽心里猛然升起一股恨意,牙齿咬在一起缓缓的摩擦着,让他的面孔忽然间有些狰狞。此时成堆的木柴已经摆放在那五个人脚下,叶羽明白了,所谓光明天焚,就是要硬生生把那些人都烧死,他握剑的手紧了一下。 不要动手,叶公子,不要忘记我说的话你赢不了他们的,谢童忽然说话了,说得很安静。 叶羽悚然一惊,谢童说得没错,以他一个人一柄剑,休想从这里杀出去。单单是传说中的光明皇帝,他就连一击也接不下。朝廷的三千铁骑,武林的七百英杰,昆仑终南两派绝世高手的联手,才换来的悲惨的胜利。魏枯雪的话尤然在耳──而此二人所谓的生还,也是生不如死。 他在昆仑山习剑二十年,一直为自己腰间的长剑而傲。可是听到方才光明皇帝的长啸,才如仰面见到了高山。那股沛莫能御的力量压在他心头,告诉他死亡的可怕。光明皇帝要让他死,他就只有死路一条。可笑他二十年的骄傲,都在光明皇帝的啸声中无影无踪了。 那些都是我的师兄弟,谢童的声音幽幽而来:都是我自己安排进明尊教的探子。和叶公子比起来,我更应该去救他们。可是所谓大事,没有不死人的。 谢童忽然仰起了脸,叶羽看见清澈的泪水映着火光滑落,谢童的脸上竟然是笑容──哭泣般的笑容。 为了这件事,死的人从前有过,以后也会有。叶公子,这只是个开头,有的人你救不回来。你我局中之人,都要狠得下这条心!谢童静静的说着,叶羽在看她的眼睛,泪光下的眼睛是迷蒙的。 为了这件事,死的人从前有过,以后也会有。叶羽在心里默默的重复着谢童的话。看着谢童迷离的泪眼,他好象听见往事的闸门打开了一线──谢童的心里,竟和魏枯雪一样有不愿道人的往事。 木柴在火焰里剥裂的声音传来,四周一片寂静,每个人眼睛里都有恐惧,可是没人敢说话。既然光明皇帝已经下旨,那么这些终南山的弟子就只有活活被烧为焦炭。 火焰越升越高,灼烧着那些人的脚。虚弱的人挣扎着,可是却已经没了力气。从脚到膝盖,渐渐的变成炭黑色,浓重的黑烟里,人象一块死肉一样被烤成干!身边的谢童不再颤抖,身子僵硬得象一块木头。叶羽悄悄走上一步,拦在了谢童的面前,不让她看那惨烈的一幕。身后谢童把头顶在叶羽的背上,她什么也没说,可是叶羽能感觉到她在无声的哭泣着。 忽然,一个被烤着的人动了起来!他唯一的动作竟然是奋力缩起胳膊去咬自己手腕上的绳子,叶羽从来没有想过人能如此疯狂的去咬东西,简直如同野兽一样。绳子竟真的被他咬断了,他整个人沉重的落进火堆里,火焰吞噬了全身。那人凄厉的号叫着冲出火堆,奔跑了几步终于倒在地上,直到被焚成一段焦炭,他再也没有站起来。 都死了么?他们都死了么?他听见了谢童在身后近乎绝望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哭腔。 他们都死了么?叶羽在心里问自己,自己就这么看着他们被活活烧死了么?十年随身的长剑竟然象一块废铁一样,就因为做大事便不得不死人?就因为自己面对的是天下第一的光明皇帝自己就懦弱到了这个地步?就因为怕死自己的骄傲和抱负就被扔在了一旁?叶羽忽然觉得自己连身后哭泣的谢童也不如,他不是那些人的朋友,他连那一份伤心也无法和谢童分享。 难道二十年来英雄长剑不过是一场大梦? 叶羽想大吼一声,可是他吼不出来。这时候他听见了哭声,那个孩子还没有死!他最矮,吊得也最高,离火焰就最远,所以最后活下来的反而是他。可是还没有死的孩子也终将死,因为这里不会有人救他,所以他只不过是哭给这群人听。他的痛苦不过象戏台上的悲欢一样,过眼而散 撕心裂肺的哭喊回荡在山谷中,如一根长针刺穿了他的心窍。叶羽忽然静得如水。 叶羽回身,轻轻拉过谢童披风的兜帽遮住她的脸。 拉起兜帽的时候,修长的手指不经意的扫过谢童的脸,垂泪的谢童惊醒过来。 等一会人一乱,你就走,不要让大家看见你是和我一起来的。谢童听见叶羽的话,叶羽的背影已经在一丈开外了。 刺耳的哭声,寂静的人群,一个白色的影子缓缓走下山坡,绕过周围木然的人们接近着那些燃烧的木架。他路过的明尊教徒渐渐开始注意他的行动,可是周围的人却没有说话,谁也想不出他要去做什么。 你是何人?四个光明使其中一人首先发现了叶羽的动向。 可是叶羽没有停步,他还是一步一步走着,一步比一步更快。当周围的明尊教众不由自主的开始涌向他要拦截他的时候,谁也追不上他了。叶羽在山坡上风驰电掣般的疾行着。 何方妖人乱我法会,拦住他,杀!四个光明使一齐惊动。他们一声话音落下,叶羽已经逼近木架三十丈距离,他整个人化作一道电闪。只在一瞬间他就欺近木架四丈开外,这时候周围的明尊教弟子尚不及动作半分。四个光明使白袍展动一起阻挡在他面前,一个奇怪的阵形阻拦着叶羽。四道完全不同的劲力从上下左右一齐涌到,一道轻灵空幻刺向叶羽的面门,另一道浑厚沉胸涌到他的胸口,第三道则带着炽热的炎劲,第四的光明使的内力更加古怪,叶羽分明感觉到他的气劲一再涌来,可是每一次都只是推开他的动作,随即就涣散了。 四道气劲下,叶羽的脚步乱了,短短的瞬间,周围的明尊教护教弟子们醒悟过来,于是数十把刀轮带着凄厉的呼啸扫向叶羽的后背。 伴随一声长啸,叶羽如箭射天,在空中转身拔剑。 半空中龙渊古剑辉映着火光直如冰河落日,照耀着场中每个人的眼睛。 一泓剑气喷薄,而后破碎,无数霜色的剑光如长空云乱。疾云飞翔中,雪煞天剑气化作丈二寒刀破风斩落。四个光明使为他一剑所逼,阵势大乱。火焰也被剑上彻骨的冰寒压下,木架轰然倒塌,叶羽已经带着那个少年反身射出阵外。 一剑之间,退敌,灭火,毁架,救人,叶羽竟然挥出了数倍于平日的浩荡剑气。 挡我者死!叶羽落地,横剑当胸,灼灼目光扫过周围千千万万的人,然后龙渊古剑长吟着斩入人群。周围围绕着兵刃,鲜血和呼喊,叶羽只能看见无数的影子在自己面前闪过。他已无可选择,只能让自己的剑气强而更强。 他不知道能不能带这个孩子冲出去,他只知道昆仑叶羽不能是一个懦夫。 看着人群中挥剑砍杀的人如狂龙一样往外冲去,另一侧的山坡上有人微微叹了口气。 好身手,好胆略,少年英雄,身边的人赞叹一声。 叹息的人仰首望天,沉默了许久,终于摇头道:确实好身手,确实好胆略,确实少年英雄 而后那人一把掀掉了头上的兜帽,手指挑开了紫色的包袱。无声无息,古剑出鞘,火光下无数冰纹漾起千重虚幻。一剑在手,原本平淡无奇的人忽然变得神采飞扬,一股气势千里山峦一样升起在山坡上。 昆仑魏枯雪前来拜山!魏枯雪大笑一声,挥剑横指,大步走下山坡。 第六章 夜光明 叶羽的龙渊剑上带起重重冰气,起昆仑山月照秋寒的剑势临空下击,丝丝缕缕的剑气如同月华泻下。落地的时候已经是无数血丝溅起,冲在最前的两个明尊教白衣护法各自被数道剑气穿透胸膛。叶羽落地,双肘震开左右两具尚未倒下的尸体,反身挥剑,闪灭之间,一颗头颅带着血泉飞上天空。 面前涌上的明尊教弟子正要冲近阻拦。叶羽忽然振眉大吼一声,吼声雷霆一样穿透众人的呼喝奔驰在山谷间,众人胆裂。叶羽已经足足提剑杀出七十余丈地方,白衫尽血,淋漓的血色在灯火下份外刺眼。他左臂搂着一个孩子,纵使如此,七十丈溅血,竟没人能留住他一步。明尊教弟子多半见识过教内武功的神异,可是叶羽以十余年苦练的剑术让明尊教一众弟子第一次见识了昆仑山剑宗无上剑气的寒煞。他一个人的气势已经凌越于万人之上,又沉沉的压在众人心头。 *二十年长剑,一朝怒而挥戈,叶羽剑上已有狂意。 头颅落地一声闷响,叶羽提剑大步逼上,长眉之下灼灼的目光震慑了一干明尊弟子的心神。所有人在叶羽浩荡的气势下接连退后,原本如山的阵势眼看就要溃散在他的面前。 妖人休走!四道气劲同时迫近叶羽的背心,四个光明使终于追了上来。原本以他们的武功应当冲在最前面截住叶羽,可是明尊教人海人山的阵势反而压制他们的前进。他们不能象叶羽那样挥剑杀出一条血路,结果就落在了后面。 叶羽心里微微苦笑。他心里杀意未去,气势尤盛,可是隐约已经能够感觉到内息不足,流淌在经络间的一线气流断续微弱,就快续不上来了。人力有时而尽,纵然绝世名剑也不堪千百人的冲击,他原本倒也知道。 可是他终究只是回身横剑,封在自己胸前,左手按压剑脊,以中流式的圆转剑气破开了四个光明使联手的气劲。被破开的气劲还是烈风一样割在他身上,染血的白衣片片散落,叶羽已经把孩子藏在了自己的背后,冷冷的目光落在四个光明使得身上,同时咽回了喉间涌动的鲜血。 四个光明使也不敢妄动,他们合四人之力,一招间将叶羽身形推出一尺的距离,可是叶羽双脚不动,气势不动,依然如千里山岳横在自己面前,只双脚划下两道深深的痕迹。 阁下是何方人物?领头的光明使慑于叶羽的剑术,嘴里也客气了些。 昆仑山,叶羽。 胆敢独闯白衣大会,不怕死么? 你说我怕不怕。叶羽的话音森冷。 既然是昆仑山高手,受死吧!领头的光明使大喝道。 本该如此,哪里来的许多废话?话音落,叶羽的长剑寒芒流转。霜色起连天,叶羽拼着最后一口气,出手已经是生死立判的招数。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魏枯雪的大笑回荡在每个人的耳旁,他雄浑的笑声堪与方才光明皇帝的长啸争锋。叶羽大惊之余,只听见身旁不远有一个低低的声音:东北,走! 他不须细想就知道是谢童混在明尊教弟子之间。再也无暇考虑,叶羽的剑气反射,劈倒了身后四个明尊弟子,随即箭一样射了出去。 四个光明使为笑声震动,一失神的瞬间,叶羽已经离开了六七丈的距离。为首的光明使反应比其他三个要快上许多,此时急忙运其身法,同时力道蓄在双掌之间,准备在背后一招毙了叶羽再回身对付山坡上的棘手人物。 这时候,几片暗器不急不缓的射向他身旁,离他有四五尺的距离射进了地面,丝毫也威胁不到他。那个光明使以杀叶羽为要,本来不会对这几片小暗器留心。如果那暗器来势夺人,他顶多也就打落之后继续追杀叶羽。可是偏偏这些暗器来得温文尔雅,就不由得他不多看一眼了。 南天离火真融!重阳宫!那光明使原本沉静,谁也想不到他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竟会发出这样的嚎叫。那嗓子破锣烂锅,把身后准备跟上的三个光明使也吓得停下了脚步。 身旁的四片木片是很简单,只是上面绘制的符法就让人毛骨悚然了,尤其是地处正南方离位的木签上,用鲜红的朱砂绘制着火焰一样飞腾的符书,简直让四个光明使在同一瞬间心胆惧裂。 终南山以纯阳正气,引天南离火为本,风雷益相为辅,直贯天地的阳火真法。据说非亲信弟子根基超越常人不得传。而一旦施展,十丈之内真火炎爆,万物唯灰烬而已。终南山数百年基业,也只有七人真正练成此术,而有施展机会的人却连一半还不到。当日魏枯雪以纯钧古剑,风雪枯剑的剑意试剑于苏秋炎,苏秋炎也还是不敢以这一招对抗,只恐引动了双方的怒气,寒煞阳火会将百里重阳宫拆得七零八落。 现在符书已动,终南山的绝代高手就在身旁,光明使又怎能不怕? 四个光明使不由自主的互相对视,而后几乎是同时发出一声怪吼:跑啊!而后飞身窜出十丈开外。他们那声怪异的吼叫立见奇效,乱成一团的明尊弟子一齐往木签相反的方向逃去,连滚带爬也要溜出十几丈。诺大的人群里忽然拓出了一个圆形的空隙,所有明尊弟子都随着那四个光明使得目光看去,看那四张木片符书见一道闪烁不定的火光。 火光猛的一颤,众人又是急退一步,敬畏的看着一团小火苗悠悠乎乎的腾起来,与之同时的是扑的轻响,一个灿烂的火花就落下了。自始至终,不过是放了个焰火。 所有人一起看向那四个光明使,其他光明使又看向那个头领,头领则只有目瞪口呆了。 其实要说是那光明使首领眼力太差也不尽然,谢童放的确实是正宗真传的南天离火真融,苏秋炎看她聪明伶俐,智计远过于常人,本来以为能够将本派的道术发扬光大,破例传以南天离火真融的口诀。谢童也不负重托,三个月的修炼就将口诀运转熟练,引出了第一团离火。虽说不过是焰火般大小,苏秋炎还是大喜,以为终于找到了继承自己衣钵的人。可是六个月后再看,谢童放的离火还是只有焰火般大,一年以后看,纵然比寻常焰火大了些,可惜依然只是个大焰火,乃至三年之后,谢童所能做的不过是不用火药而放出焰火来。苏秋炎大失所望,这才明白谢童性子太娇,心术太杂,领悟的虽然快却永远也不可能精深,于是索性撒手不管,任她放焰火去玩了。方才谢童确是倾尽全力,不过修为所限,她也只能如此,叫那个光明使首领羞愧欲死她也没有办法。 这片刻之间,叶羽已经冲到了山谷的入口,再也没有人能拦住他了。他长剑只需要纵横挥舞,不必砍杀也没有人敢上前阻拦他。死里逃生,叶羽也并不担心师傅的安危,也魏枯雪的剑气,就算不敌光明皇帝,逃跑却是不成问题。他长舒一口气,转头看向跟在自己身后的谢童,谢童娇好的脸蛋上还挂着眼泪,这时候对着叶羽笑了一笑。 自从叶羽见到谢童,她就总是在笑着,可是叶羽却从没见到谢童这样的笑容,笑得那样淡而且纯净,染不得半点尘埃。看着谢童莹莹的目光,叶羽心里颤了颤。 魏枯雪大笑连声,终于吸引了一众光明弟子的注意。这一通大笑他以内力发出,且全力施为,一直笑得自己呼吸不畅才停下。好在明尊教弟子总算放弃徒弟一齐涌上山坡来,魏枯雪揉揉胸口叹气道:好歹没有白笑这一通。 他横剑扬眉,气概非凡,不过刚走了几步,想想又回到原先那人的身旁道:对方势大,你要助我。 那人裹着披风也不抬头,说道:我怎能出手杀人? 我又不要你出手杀人,魏枯雪斜着眼睛哼了一声,为我护法总不会破了你的戒条吧? 我为你护法,是助你杀人。 你不为我护法,是助人杀我。 昆仑剑宗,第一名剑,谁能杀你? 上面的那个,魏枯雪指指高冈顶上。 只恐尤未能够,那人犹豫半晌道。 挡不住他万千徒子徒孙,魏枯雪眺望着山坡下一帮往上冲杀的明尊教白衣护法。他身旁的几个明尊教弟子目瞪口呆,根本不敢靠近。 众生何苦那人悠悠长叹。 此时几道凄厉的银光直射魏枯雪的背后,原来几个力大的明尊护法已经把回风刀轮射上了山坡来。 和尚,我就要死了。魏枯雪愁眉苦脸的对那人说道,却不伸手去格挡身后的刀轮。 唉魏枯雪!那人终于无可奈何,双手结印,席地而坐,那数只刀轮居然凌空凝滞在魏枯雪的背后,飞旋不止却再也不前进了。 我在终南山下见到的一个明尊教高手却也会这个,和尚,有没有更稀罕些的?魏枯雪耸拉着眉毛,看着后面飞旋的刀轮,有些没精打采的样子。 没有了。被魏枯雪称为和尚的人丝毫不动声色。 此时又有数十只刀轮射到,一齐盘旋在魏枯雪和那人身旁七尺开外,好象触到了一层无形的界,便再也推不进去,只能盘旋着呼啸。跟着又有上百的刀轮射上来,两人身边所包围的刀轮越来越多,最后无数旋转的银色光轮裹着魏枯雪和那人,空中竟有好几百只刀轮盘旋闪烁,而明尊教的护法们手里已经没有刀轮剩下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奇观,只有坐着的人好象已经入睡,而魏枯雪也兴趣索然的样子。 和尚,我知道你现在若是放开般若心钟,这所有刀轮都会一齐反射出去,你且试试看。 我不放,这些刀轮反射出去还不知杀伤多少生灵。那人说道。 早知道你不会放,不过你好歹压下那些刀轮,我也好出去啊。魏枯雪笑道。 你出去也是杀人,死在你的剑下也添我的罪过。那人分明很固执。 这些人不必杀,上面的那人却不能放。魏枯雪声音忽然冷了。 何苦? 和尚,你可要救苍生?魏枯雪幽幽一问。 那人身体一震,许久,终于长叹道:还请少造杀孽,众生无辜。 我何尝不知道?魏枯雪笑,笑得有些苦意。 南无阿弥陀佛那人缓缓念诵,无数刀轮在这一声佛号下纷纷落下,却象有手托着它们一样,是缓缓降落的,最后无声的跌入草丛。 魏枯雪轻扣长剑,仰首苍天:众生无辜。 剑起如叠嶂千里,围在四周的四个光明使头颅落地,须眉间凝起了细细的白霜,魏枯雪剑上的寒气已经寒透了每个人的心。他长喝一声举剑,剑光幻射,魏枯雪恍然天神一般。随即他自己就象一道长锋,破开数万人的围绕,直扑高冈而去。 看着魏枯雪身后留下的一道血路,那人低喧佛号:阿弥陀佛。随后他回身走,在场的无数明尊教弟子居然没一个敢阻拦他。 魏枯雪剑锋上血花飞溅,一人一剑一直杀到了高冈之下,此时四个光明使已死,光明皇帝不再发话,全场的明尊弟子和白衣护法只能畏惧看着这个杀神静静的站在高冈下。 忽然,魏枯雪长啸一声,升腾起三丈多高,纯钧古剑插入土里,借力又起两丈,而后他长剑劈入岩石,剑光连闪中,借剑劈足踏的力量越升越高,不一会就升上了近百丈的高冈,几乎就象驾云飞升一样。他已经凝立在白纱大轿前了,那剑劈的鸣响却还震人耳际。 魏枯雪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张白色绸巾,他低头缓缓擦拭着手中长剑,擦拭之下,剑光越来越冷,最后竟然有了一股妖戾的光华,杀人无数的纯钧古剑上似乎果真带着杀魂一般。 阁下何苦冒充光明皇帝,以阁下的身手,虽然不至于能够领袖明尊教,也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吧?魏枯雪冷冷说道。 白纱大轿中全无声息,里面耀眼的光芒也不见了。 何苦压制你自己的杀气?今日魏某到了这里,无论如何都要和阁下见个真章,不如放手一搏如何?魏枯雪皱了皱眉。 白纱大轿中的人还是沉默。 如此,得罪了。魏枯雪好象忽然间恭敬起来。剑锋指天,低头沉思。纯钧剑的光华都缓缓敛去。魏枯雪整个人好象一块石头一样,再没有半点动静,连呼吸声也听不见了。 破!魏枯雪低低的说了这个字,然后他化作虚无,只留下空气中涌动的风声剑气。从魏枯雪原先所站的地方到白纱大轿之间,隐约有一层水波流动,透过水波的景物都模糊了。可是那只是常人目光无法捕捉的一瞬间,水波消逝,风声停息,魏枯雪静静的提剑站在白纱大轿后,整个山谷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魏枯雪缓缓收剑,走过白纱大轿的旁边,随手用剑柄敲击了大轿的轿杠。大轿的木架在一击之下化作尘埃,只有几幅白纱盈盈飘落。魏枯雪的风雪枯剑就在那水波闪现的一瞬间毁了它。 不在这里?魏枯雪皱起眉头喃喃自语,难道他会临阵脱逃退缩? 抚摸着长剑,他陷入了沉思。 叶羽!魏枯雪忽然抬起头,瞪大了眼睛。此刻第一名剑魏枯雪的眼神竟然是如此惊慌。 这时候的叶羽正在奔逃,他左手搂着孩子,右手扣住谢童纤纤的手腕,而龙渊剑则抱在谢童怀里。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必须以真气打进谢童的身体里,否则以她的气力绝对逃不过身后的那个人。 就在叶羽即将冲出山谷的时候,他忽然听见背后有一个低低的声音:蠢才!随后,叶羽就感觉到有人逼近了。其实他什么都感觉不到,没有风声,没有影子,也没有气味,可是叶羽就是知道有人从高冈上疾射而下,在身后以不可思议的身法急速逼近着。 那样的速度简直让叶羽怀疑追逐自己的是不是人,他觉得自己象一只被苍鹰瞄住的野兔,无论怎么快,也无法逃脱那天地雷霆般的逐杀。 叶羽全身都炸起了麻皮。可是他不能扔下谢童,也不能扔下那个孩子,他只能拼着受伤把丹田的内力摧动起来,竭尽全力向开封城里逃去,指望能在城里的街巷中甩脱追赶自己的那个人,或者那个东西。 叶羽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不能不逃。 眼看已经逼近了开封城南的浮槎巷,那里是开封城水患最先波及的地方,因此有这个名字。住户一直不多,可是毕竟有巷子可以闪避,叶羽再运一口真气,扯着谢童闪入了小巷里,丹田里面已经虚了,几乎再也迈不动步子。 谢童却没有感觉到身后逼近的人,只是诧异的看着叶羽跪在地上大口的喘息。 快,快走快走,叶羽忍着丹田里的寒意,使劲去推谢童,手上已经没了力道。 叶羽你,你怎么了?谢童慌张的瞪大眼睛,任她再怎么聪明,她感觉不到身后那人的逼近,也就无法明白叶羽的恐惧。 带你师弟走,叶羽调匀呼吸,把孩子推到谢童怀里,以那个人这样的身法,武功之高不可揣测,恐怕除了你我的师傅,没人能有把握接下他的武功。我能挡他多久就挡他多久,你快带你师弟走! 到到底是谁?谢童茫然的问道。 或许是你真气修为不够,感觉不到,可是他就在那里,不会错的。这里小巷很深,你只要找一个角落躲好不要出声他不可能找到你,快走!叶羽艰难的对谢童笑了笑。他已经知道追来的就是高冈上长啸的光明皇帝,这一战丝毫胜算也没有,不过是尽自己一份力让谢童和那个孩子逃脱而已。刚刚认识的谢童,还没有熟悉她的笑容究要离别,叶羽的心里是一份凄凉。对于生死,他拔剑的刹那就已经不抱希望了。 谢童却完全不知所措,只是愣在那里扯着叶羽的袖子。 快走啊!叶羽只得揪住谢童的衣襟吼了一声,吼声沙哑,然后他看见谢童晶亮的泪珠儿忽然掉了下来。 谢童依然无法感觉到周围有什么人接近,可是从叶羽的表情她也能明白叶羽绝对不是开玩笑,这必然已是生死关头。听着叶羽声嘶力竭的吼叫,她的机智应变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只想哭,于是她就哭了。 泪珠打在叶羽的手上,冰凉。叶羽愣住了,他静静的看着哭泣的谢童。哭泣的谢童很美丽,他却已经没有时间看了,那人已经很近了。有一种针刺在他背后的感觉。叶羽轻轻摸了摸谢童的脸蛋,谢童没有避开。 走!快走!说完叶羽不再看她,回身拔剑站在小巷的正中,平静的看向那人接近的方向。他已经运不起剑气,可是谢童看着他的背影却觉得那如同山峰一样不可撼动,背影完全笼罩了她。 谢童没有再犹豫,她抱起双腿烧焦的师弟准备离开。她是局中之人,为了这件事死的人以前有过,以后也会有,她知道自己留不住。可是她想嚎啕大哭,如果不是那个幼小的师弟在自己怀中的话。而现在她只有流泪。 她还没有跑出三步,一种强烈到无法描述的光从背后射来,那种光芒下谢童浑身忽然暖热起来,所有力量都失去了,她和孩子一起摔倒在地上。 谢童努力回头,这一刻她看见的景象一生都无法忘记。 明亮的气在小巷的尽头变幻盘旋,耀眼的光芒随着气流的散溢把小巷尽头整个的吞噬了。而后一片纯净透彻的光明缓缓的推向他们,如果说象什么,那最象是滚滚的黑烟贴着地面散开,可是此时那烟气的光明足以与日光争辉,在深夜里更是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谢童从来就不知道除了太阳还有什么能这样的明亮,当她亲眼看到这一切,她只有无穷的敬畏。 更可怕的是,谢童觉得那明亮无比的烟气就象一个人一样,他在缓步逼近自己,看着猎物无路逃窜。谢童知道叶羽所感觉到的东西是什么了。 最后,那烟气吞掉了半条小巷,小巷的那一侧再也看不见房屋,树木,夜空,和星辰,只有一片无际的光明。 叶羽尤然持剑,他遮挡在谢童面前,不能闪开。 好胆量,光明里传来光明皇帝的声音。 多谢!叶羽冷而锋利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他原本就感觉到追来的东西不可思议,现在反而没有了恐惧。 可惜,阁下与我光明圣教为敌,只有死路一条,多少胆略也是枉然。 可惜阁下非寻常人,却欺凌弱小,焚烧活人,滔天罪孽,只恐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妖孽!你等知道什么是天理么?光明皇帝的笑声震耳欲聋,四周却没有一个人出现,好象浮槎巷周围一片就只有他们几个。 可惜在下知道的天理和阁下知道的不同! 蒙昧无知,叫尔等死无葬身之地!光明皇帝长喝声中,光焰暴长,直涌向他们三人所在的地方。 眼看就要被那片光明吞没,谢童只能伏在地上等待,而叶羽已经清楚的感觉到光芒一旦罩住自己,必然只有死路一路。可是四周的巷子却把他们三个围死在中间了。 就在这个关头,叶羽忽然听见身后一个声音:快,大哥,过来!你接不下他的光明神力的! 黑衣少年在小巷的一个岔道上焦急的对叶羽招手,正是叶羽在祖庵镇遇见的少年叶长容。叶羽没有时间再想叶长容是为何来到这里的,他奋力将谢童推向叶长容所在的岔道里,自己也带着孩子奔向那边。 谢童几乎是被叶羽扔了起来,落进巷子里的时候,叶长容双臂一合把她抱住。身体离开那光明的照耀,谢童立刻恢复了力气,急忙挣脱叶长容的怀抱去看叶羽。叶羽却已经晚了,他将谢童抛出去的时候尽了全力,一时力量接不上,就慢了一步。光明已经从身后将他包围住了。 谢童眼看着叶羽融在光明里,惊呼一声,几乎就要摔倒在地下。身边的少年叶长容却一把提起了她,他身材不高,力量却很惊人,谢童身材修长,在他竟然毫不费力。 慌什么?叶长容冷冷的哼了一声,只要那家伙不出全力,大哥还不至于有事。 谢童转眼看向他,只见叶长容满面冷厉的神色,瞥了她一眼,随即聚精会神的看向岔道外的光明里。谢童被他冰冷的样子吓得心里一颤。 叶羽只觉得朦胧间眼前有无数光明的幻影闪过,他却一个也看不清楚。 他把那个孩子紧紧的搂在怀里,侧身过去用身体为他挡开光亮。一阵温热之后,澎湃的暖流涌到他胸口,那样浩大的力量是叶羽不敢想象的,而更奇怪的是,那股暖流好象穿透他的胸膛冲了过去,并没有击打在他身上。不过仅仅是暖流穿过他的身体,他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风吹在身上的感觉,叶羽才睁开了眼睛。身旁的光明已经没有了,而那团光明的气流还在小巷尽头盘旋,隐约有一个人的形状在光明中央凝聚。 想不到我光明神力一击之下还有人能够不死,难道是昆仑山真的参透了化解光明神力的法门么?光明皇帝阴阴的声音传来。 叶羽依然虚弱,可是却并没有受伤,他一面凝聚真气,一面看向自己怀里的孩子。 他忽然呆住了。 那个孩子的身体正在渐渐消失,象蜡烛融化那样,鼻子和眼睛一点一点的都不见了,融化成蜡油一样光亮的水从自己的怀抱里一滴一滴洒落到地面上。那孩子居然没有呻吟,只是慢慢的融化着,直到最后连骨骼一起都化成了水,叶羽的怀里空空如也。 叶羽杀过人,见过流血,可是他现在几乎忍不住要呕吐起来,尤其是当他看见那个孩子的胸膛化开,里面的内脏和骨骼一起化掉的时候。他根本无法想象人怎么能这样死,一点血液不流,可是比流血不知道要可怕多少。 孩子化成的水洒在地下,叶羽和谢童都已经呆滞了,只有少年叶长容的目光依旧冷冽。 第七章 叶长容 叶羽的手里只剩下那个孩子的衣服,人,却已经化成了水。蜡油一样的液滴在地上滚动,透着莹莹的光泽,那里面有孩子的骨肉和鲜血。 暖热的气流还不断的从远处的光明中送来,叶羽和谢童的心却已经冰冷。无法描述的恐惧包围在他们身边,寒意带着无法遏制的颤抖从背脊直冲上后脑,他们再也说不出话来。能够在一瞬间把人化尽成水,那根本就不是武功,而更象是鬼道。那么他们所面对也就不是人,而是什么他们从来未曾见过的东西。尽管他身带无穷光明,阴森的鬼气却象是扑面而来。 *叶羽没有见过鬼,可是昆仑山剑道中的《飞仙篇》里却有斩鬼十六诀法,传说昆仑派上辈也曾有剑斩妖鬼的高手。鬼之所以可怕是因为他们不可名状,人们不知道鬼为何物。而这个光明皇帝正象一个幽魂,那种力量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所可想象。 到底什么是光明皇帝?谁能挡住这烟水滚滚般的光明?当他涌到的时候是否所有人都只有化成水?他们恐惧,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连光明皇帝会什么时候出手,自己会什么时候死都无法知晓。 在这股力量下,人无处可逃! 谢童能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格格打颤,她想喊叶羽躲到自己这边来,可是声音象是被什么压在喉咙里,她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大哥,快过来!她身边的叶长容大声喊道,他身负光明天大力,如果全力一击,你绝对接不下的! 叶羽在他的喊声中猛的醒悟过来,他一回头,看见岔道的阴影里谢童和叶长容两双焦急的眼睛。再看向前方,那个光明中的人影在一步一步走近了自己。叶羽又是一个寒噤,横剑当胸,随着他的步伐一步步后退。他退得不快,即使快也没有用,上一次光炎逼近的速度根本不是任何轻功提纵术所可以比拟的。他只是为那个影子的来势压迫着,不由的不退。 大哥,快啊!这一次叶长容的声音显得惊慌,那个光明的影子虽然缓步前行,可是逼近的速度比常人全力飞奔还要快不知道多少,短短片刻间隙,浮槎巷的一半已经被光明吞噬了。 叶羽也看见那个影子几乎是悬空行走一样的逼近着,他想不清楚那人怎么能走得这样快,他也没时间再想了。他回头看一眼叶长容和谢童,忽然停下了脚步。 阿容,带她走,快!叶羽静静的说罢,长吸一口气,举剑身侧,剑锋指天。面对着光明皇帝,他不再恐惧,长剑上忽然响起了清厉的鸣声,在整个小巷里回荡不休。 叶羽,谢童惊叫一声,就想抢出去把叶羽拉进岔道里。她武功不行,可是听见这种鸣响,她也明白叶羽已经是凝聚全部真气,准备和光明皇帝最后一搏了。 她没能跑出去,叶长容猛的扣住她的手腕,谢童就动不得分毫了。 放开我!谢童不顾一切的对叶长容呼喊,剑的鸣声里,她的呼喊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凄凉。 你很关心他?叶长容清秀的眉毛挑了挑,静静的看了谢童一眼。然后叶长容忽然笑了,笑得极其天真而且柔和。谢童愣住了,从见到叶长容开始,他一直是冷着面孔,稚嫩的脸上,杀气让人心胆俱寒。可是现在叶长容的笑容里竟然有股孩子气,所有的冷漠都在一瞬间消散,捏着她手腕的手也轻轻摇了摇,似乎是想安慰她。 不必害怕,叶长容轻声说,大哥不会死的。 光明皇帝发出桀桀的冷笑:好个英雄人物,你以为以你的武功就能牵制我么?你以为以昆仑山那点微薄的剑气就能撼动我明尊圣教?胆敢与我圣教为敌,个个不得好死!今日你们都葬身在此罢! 不必多说,接我这一剑,否则你休想杀他们。叶羽的声音冷得吓人。 你难道没有看见那个妖人是怎么死的?等你化在我光明天大力下,看你还有什么英雄气概。 该看的,我都看见了。不该死的,我却救不了叶羽沉声道。 光明皇帝!忽然,叶羽扬眉大喝,声若雷霆,不要以为你神力无敌,就可以为所欲为!所谓天道,不弃孤弱!杀人者为人杀,就算我叶羽死在你的手里,总有人斩杀你的一天,让你知道天理何在! 阿容,你带谢小姐走,叶羽压低了声音对身后岔道里的人道,往城里去,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快! 知道,叶长容冷冷的回答,却拉着谢童的手根本没有动弹。 叶羽的心思全部汇集在剑上,无暇再理会他们是不是已经离开了。他知道以光明皇帝的力量,即使逃跑也是枉然,不如自己尽全力留下他一会儿,让叶长容带着谢童走。他依然害怕,可是他现在怕的不是死,而是自己用尽全力,怕也留不住光明皇帝半步! 不知死活!狂笑声里,光明中忽然涌出一道耀眼的气流,在空中展开十多丈,化作奇长的气刀冲刺叶羽的胸膛。气刀距离叶羽尚有十丈,那种雄沛的力道几乎已经摧垮了叶羽的剑势。这一次光明皇帝全力出手,无穷大力都汇集在气刀的锋刃上,要在一刀间将叶羽整个人破为两半。 叶羽只看见满眼的光明从头到脚笼罩了自己,其中更有亿万的毫光闪烁,毫光下无数的幻影变幻莫测。他什么也看不清,于是他合上了眼睛,吼一声,挥剑! 最后的雪煞天剑气以雪千寻之势划开一道霜色的剑幕,硬生生把光明气刀从中间剖为两半,暴烈的气流刮着身体从两侧擦过,叶羽一口鲜血吐在了自己的剑上。古剑的杀魂得了血气,寒意又长了几分,堪堪与气刀僵持在空中。 怎会如此?光明皇帝大惊,旋即恨声道,狂妄妖人,受死吧! 气刀再涨,滚滚的气流瞬息之间就要将叶羽摧成碎片,而叶羽的真气已经枯竭,他眼睁睁的看着不可阻挡的气刀,苦笑着咳了口血。 不过如此叶羽心里有一丝喟叹,纵然倾尽全力,最终不过如此。他和光明皇帝相差不啻天渊,现在的他只剩下弃剑等死的余地,于是持剑的手软了一下。 可叶羽还是长啸了一声,啸声清越,直欲上激天穹,龙渊古剑在他全力催动下没入了无限光明里。少年长剑尤在,叶羽只想站着死! 就在霜色剑幕即将被气刀冲碎的时候。谢童觉得身边影子一闪,叶长容的一袭黑衣就变成了一道黑电,急驰叶羽所在的地方。叶长容的身形越来越快,直到最后,他整个人好象化成了一道细细的黑芒,不带丝毫声息穿透了光明气刀,逆着气刀的流向,穿破了层层的光影,刺向光明皇帝所在,任气刀的劲道再强,竟然挡不住他半分。 这是?光明皇帝惊恐的喊声震耳欲聋,叶长容在刹那间穿过整片光明消失在小巷的另一侧。一个无光的缺口留在那片光明的烟雾里,光明皇帝的影子如气流一样飘散。同时惨厉的哀嚎响起,撕心裂肺,简直如同上古的妖魔。那哀嚎似乎在一瞬间刺穿了谢童的头颅,谢童觉得浑身好象都要迸裂开来。忍不住一口鲜血吐了出去,她拼命的捂住耳朵缩在墙背后,可是那凄厉的声音好象还是穿透身后的石壁和她自己的双手刺进她的耳朵里。 谢童没有看见的是整团光明急剧的搅动,纷乱的气流凌空画出无数杂乱的幻影。那些幻影疯狂的闪逝着,在光幕里似乎有无限虚空。没有人能看清那些到底是什么,那一切似乎都非人间所有。 惨叫整整持续了半盏茶的功夫。最后,光明倏的涣散,叶羽无力的栽倒在地下。 谢童小心翼翼的探出头去。外面还是一条寂静的小巷,满地的落叶,没了光明皇帝,也没有了叶长容,一切就象一场梦似的。只有幽幽的风从小巷尽头吹来。 魏枯雪从来没有跑得这么狼狈,他满身的衣衫都被树枝挂破了,大汗淋漓,头发也全黏在了额头上,被别人看见了一定会以为他是个疯子。可是即便这样,他还是不断的催动真气想跑得更快些,他知道高冈上的人一定是去追叶羽了。 他象一道电闪,飞速的掠过重重秋树。即使拼了命,他也必须追上他们。 等他赶到的时候,一切都是平静的,星月之光下,谢童正满脸泪水抱着晕厥过去的叶羽不知如何是好。魏枯雪顾不得她在旁边抽泣不止,急忙搭了叶羽的脉搏,而后长舒一口气,右手捏了个剑诀,左手取他小周天十二个穴道把剑气打进他筋脉里。 魏枯雪的医道本来不足以夸口,甚至说起来让他自己羞愧得无地自容。不过他剑气之强天下无双,这样纯净的真气打进身体里,纵使快死的人也能跳起来,何况叶羽只是脱力。魏枯雪全力而为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叶羽就睁开了眼睛。 清风在头顶徐徐吹过,叶羽看见魏枯雪的眼睛,而后是谢童沾满泪水的脸蛋,心里一宽又晕了过去。任凭魏枯雪怎么喊也喊不醒他。魏枯雪无可奈何的哼了一声,一手把叶羽扛在肩膀上,一手拉着晕头转向的谢童往谢家的方向去了。 明月当空留下他们三人的影子,魏枯雪仰首天空,一对眸子静得象是古井深潭。 凄厉的哀嚎,千重的虚幻,无数影子一直向着自己逼来,而后化作光明皇帝垂死挣扎的脸,咆哮着穿透自己的身体。叶羽猛的攥紧了右手,手中却没有剑,一身冷汗激出去,眼前忽然变成空白。隐约中有一轮明月,叶长容一袭黑袍和着笛声飞舞 叶羽醒了,看见谢童有些红肿的眼睛,和魏枯雪拄着长剑摇摇晃晃打盹儿的样子。 这里叶羽疑惑的看着谢童。 看了你一夜,你可算醒了。没事了,这里是我家啊!谢童急忙回答。 就是我们借宿的地方,魏枯雪睁开浑浊的睡眼加道。 光明皇帝死了? 光明皇帝?魏枯雪耸了耸肩膀。 叶羽吸口气,运剑气通气脉流走一周,知道全身已经没有不妥了。 没事了,我以剑气走过你大小周天,以师傅剑气无双,治你这点小伤不过是吃饭喝酒一般。魏枯雪居然还有闲心吹嘘。 那阿容!叶羽忽然跳了起来,他脑子清醒过来,想起了叶长容不知所在。 魏枯雪看着徒弟猛然间生龙活虎起来,取了剑,踹开门,飙风般冲向外面去。自己摇头叹气,又对谢童耸耸肩膀以示无奈,然后也只有手忙脚乱的跟着叶羽飞奔在开封城的大道上,惹得人人侧目。 几片枯叶在风中翻飞。深秋小巷,周围小院里的槐树洒下满地落叶,一片萧索,一片平静。偶尔有一个两个人来往,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叶羽连着拦住四个人问他们昨夜是不是听见什么动静,竟然都是一无所知。最后一个年轻后生被叶羽问急了,居然满脸不耐烦的提起了拳头。看着自己徒弟也是一脸焦急,魏枯雪恐怕那个后生挨打,只得及时把叶羽拉了回来。他已经听了叶羽和谢童描述昨夜的情形,可是现在看起来,这里昨夜确实是平静如常的。 叶羽焦躁的阴着脸,在浮槎巷前前后后走了十几个来回,魏枯雪却缓缓拾起一片落叶,捧在手里看了许久,又轻轻拈成碎片,若有所得的点点头。 我明白那人是谁了。魏枯雪不动声色的说道。 难道不是光明皇帝?叶羽闻言一惊。 光明皇帝?魏枯雪撇了撇嘴,如果是那样,你现在就是一具死尸,哪里还能站着和为师说话? 那到底是谁? 明力!魏枯雪道,五明子中第一高手,明力! 明力?叶羽和谢童同时问道。 不错,五明子中明力身负光明天大力,正和那个叫叶长容的公子所说的一样。他在五明子中,地位不是最高,神力却是最强。传说明力的传人已经脱了肉身,都是有形无质,恍若一团光明。如今看来不是虚言。 脱了肉身?那不是飞仙之道么?谢童惊问道。 只怕明尊教里不叫做飞仙之道,明尊教的我们无法想象的事情还多,你们不必再问我了,我所知道的也不过区区。魏枯雪苦笑。 可是师傅又怎么知道是他呢?叶羽问道。 五明子中,清净气为首,据说神力最为纯净,心念可与大明尊相感应;妙风掌风相,变幻莫测,如行云流水;妙水掌水相,神力源源回流,后势无穷;妙火掌火相,身带光明炎,炽热难当;而明力有光明天大力,力大无穷,而且身化光明。正是因为他已经没有肉身,所以昨夜他悄悄潜出轿子追杀你们我没有觉察。我刚才看见地下的落叶有微微灼烧的迹象,更知道是他了。其他人没有光明炎劲,而妙火以光明炎为力,如果是他,这一片都要焚烧干净了。只有明力身带的光明里有些许炎火,烧焦了这些落叶的表面。魏枯雪拾起一片落叶交到叶羽手上。 魏先生好见识,谢童赞道。 过奖,可惜我也有见识不到的地方?魏枯雪怀抱长剑,摸着自己的下巴,眉头皱在一起。 怎么说? 魏枯雪没有回答谢童,却回头对叶羽道:叶羽,那个叶长容叶公子好强的武功! 叶羽心情烦躁,没有回答他,径自往小巷的尽头走去。 不错,那个叶公子只在一招之间就破了光明皇帝啊,错了,那明力的招数,谢童点头道。 不是破了,是杀了!明力没有肉身,光明一破,他就死了!魏枯雪冷冷的说道。 死了?谢童猛的想到明力的惨叫声。 死了! 师傅,谢小姐,你们来看,叶羽忽然在前方喊道。 谢童还没有来得及反应,魏枯雪已经闪到了叶羽身旁,只见叶羽轻轻从地面拂开一层落叶,下面的落叶上竟然有数点鲜血。他前行一步,再拂开些落叶,下面还是几滴鲜血,如是再三,一条细细的血迹显了出来,沿着巷子向那一头去了。 魏枯雪没有说话,只是把头转向了谢童。谢童点头道:不错,昨夜那个叶公子是从这里消失的。 他还没有死。叶羽心里宽了一宽。 他还没有死魏枯雪低头沉思,幽幽的重复了叶羽的话。 魏先生莫非是想到了什么?谢童微微挑了挑眉毛。 好高的武功!魏枯雪显得凝重。 魏先生不是已经说过了么?谢童不解。 现在看起来他的武功还要更高些,魏枯雪道,我本来以为以一个少年,即使从小习武身世非凡,也不过和明力一拼而已。即使杀得了明力,也不过是同归于尽的结果。委实而言,以我十五年前的武功也不过和明力同归于尽罢了。可是这个少年不但能够杀掉明力,而且全身退去,这样的武功 如何?谢童追问道。 你说他是神仙好了。魏枯雪摇头苦笑,一脸茫然的样子。 叶羽郁郁的随谢童回到谢家。那串血迹细微,沿着走了一段就失去了踪迹,叶羽虽然焦急,可是也无可奈何。魏枯雪却没有回去,走到半路叶羽就看见他拎着长剑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谢童送叶羽进暖阁的时候,从辟邪的铜镜里看见自己脸上满是灰尘,昨夜流泪划下的一道道痕迹更加醒目,低声惊叫之后,一眨眼就不见了。 叶羽独自在暖阁中,摸了摸怀里的竹笛,心头一片茫然,他即不知道叶长容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订交,而他甚至怀疑叶长容是明尊教的探子。可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陌路相逢的朋友,居然甘冒生死救了他一命。 阿容叶羽长叹一声,走进了自己的卧房。 茫茫开封,叶长容又在哪里呢? 叶羽随手把长剑置在桌上,打开了屋中的绘金螺花立柜,准备把长衣扔进去。 映照人脸的柜门打开,叶长容无力的靠在一堆织锦棉被上,原本纤细的身子显得更加瘦弱,嘴角挂着一痕鲜血。乍见到他,饶是叶羽为人沉静,还是忍不住要张口出声。叶长容的手及时封住了叶羽的嘴巴。大哥,别出声,也别让其他人看见我,谁也别让叶长容看起来极为虚弱,可还是对叶羽挤出了一个笑容。说完这句话,他全身脱力,瘫倒在叶羽怀里。 叶羽抱着晕厥的叶长容,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就在这个时候,谢童轻快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叶羽悚然一惊,忽然想起叶长容的话。他虽然不知道叶长容为什么不想见别人,可是既然叶长容说了,他就得如此做。叶长容浑身脱力,站都不能站,也就无法让他再藏在立柜里。叶羽一头冷汗,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他抬头看见了头顶的房梁。 再也没时间多想,叶羽带着叶长容腾空而起,把他放在了房梁上。他这是效法把屠夫教友送上树去的办法。这一跃,叶羽发现叶长容简直轻若无物。叶羽心里暗自庆幸,倘若他真的和那个教友一样沉重,只怕叶羽把他砍成两半也藏不起来。 谢童轻轻的扣门声已经响起在门外,叶羽应了一声,谢童自己开门走了进来。她已经换上了一袭青色的儒袍,腰间用缀玉的软带扣起来,头顶以同色的缀玉绸带束发。虽然看起来还是过于清秀了些,不过装个书生骗寻常人已经没什么漏洞了。 叶公子,我现在就是谢家的少爷,今日当去开封城中各大店铺巡视,不知道这一身装束可入得了公子法眼?谢童抿嘴轻笑,她偶尔以男装混迹于开封大户的少爷公子之间,素来有公子如玉的雅号。这一身装束清淡雅致,本来就是她得意的穿着。 入得了叶羽心里慌张,急忙回答道。忽然觉得不妥,又立刻加一句道,不是入得了 谢童眼睛忽的瞪大,使劲瞅了叶羽几眼,微微摇头叹气道:叶公子,你就算失魂落魄,好歹也给昆仑派上辈剑仙留几分薄面。象你这样言语慌乱,眼中无神,也未必能从诺大开封城里找出你的阿容兄弟。与其这样,还不如先撑起一番气派,不要丢了自家面子。 嗯,是,多谢谢姑娘教诲,叶羽昏头转向,总觉得谢童那清澈的眼睛好象是看出了些什么来。 谢童凝视他良久,苦笑道:现在倒是好生听话,不知道前些天怎么有那般冷峻的风采。 叶羽心都快跳出了嗓子,却听见谢童的声音低了下去:叶公子,不必为那阿容公子担心,以我们谢家在开封的声势,只要他还在这个城里,三五天之内或者就有消息,阿容公子武功绝世,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多谢,叶羽对骗了她心里有些惭愧,深深施礼道。 谢童转身要走,却在门边犹豫了一下,回身道:叶公子游过开封么?我带叶公子出去看看可好? 不必了,不必了,叶羽急忙答道。 如此那我就不打搅了,总之公子不要太担心就是了,谢童幽幽的说,竟然矮身行了个礼,扣门出去了。目光交接的一瞬,叶羽心里忽然有些异样的感觉,只觉得谢童的眸子极是幽深。不过只是短短一瞬间,谢童就避开了叶羽的眼睛。他终是没有看清楚。 大哥,那个谢姐姐,生得好美啊!叶长容竟然又醒了过来,无力的趴在房梁上,对着下面的叶羽笑,好象还很开心的样子。 是啊,叶羽不由自主的回答,等他明白过来,脸上立刻红了。看着他脸红的样子。叶长容的笑容里也就更添了几分狡黠。 叶羽不再说话,腾空将叶长容抱下了房梁,扶他到桌边坐好,左手捏诀,右手运气,准备以魏枯雪的方法通他大小周天助他回气。叶长容也不拒绝,任凭叶羽将内力打进他身体里。剑气游走,从印堂而下,叶羽大惊。原来他剑气所到之处,叶长容内息的抗拒极为微弱,以他这样的内力,绝对不可能是一代高手,更不用说击溃明力了。 昨夜我全力一击,以一种特殊的心法将十年的内力全化在那一招里,否则哪里能杀了明力?叶长容苦笑,大哥不必诧异,以后我是不会有什么武功了,伤却不是大碍。 叶羽知道他所说的不错,也只能长叹一声,只将剑气源源不断的通过周天流转,他所能做的也就是帮他治疗内伤,回复一些体力罢了。 大哥不必遗憾,我的武功反正没有什么用,象我这样的人又不指望行侠仗义。能用这身武功救大哥一次,也不枉费我们一场兄弟相称。叶长容体力渐渐恢复,微微笑道,似乎混然不以为意。 阿容,你是怎么知道明力和光明天大力的?叶羽缓缓收功,走到一边坐下。 叶长容身体刚刚恢复,一身武功尽失,脸上却满是笑容和一点点狡猾的神情,好象昨夜生死一战不过是一场游戏罢了。如果我不说大哥会不会逼我说?他嘻嘻的笑着问叶羽。 不会,叶羽冷冷的答道,你武功尽失,我绝不会以武功逼你开口。 那我武功尽失,今后江湖险恶,遇到危险,大哥一定会帮我喽?叶长容笑眯眯的看着叶羽那张郑重的脸。 那是当然!叶羽斩钉截铁的回答。 多谢大哥了,叶长容似乎特别的开心,象孩子一样轻轻拍了拍手。 你先休息一会吧,我去给你弄些吃的,说着,叶羽就要起身,叶长容却一把拉住了他。 不用了,我不饿,既然大哥愿意以后护着我,小弟就把所知道的告诉大哥好了,叶长容道。 你不想说就不必勉强。 小弟想说,想说,叶长容笑,而后他静了静,缓缓说来,其实小弟在终南山下祖庵镇遇见大哥并非偶然,小弟这回出来,和大哥一样,正是为了光明皇帝的事情。 我本来以为除了明尊教众,天下没什么人知晓光明皇帝呢。叶羽道。 不是如此的,七百年前与光明皇帝白铁余一战的可并非昆仑和终南两派,天下自然还有别人也知道光明皇帝的可怕。而我就是其中之一了。其实不瞒大哥,小弟忝为一派掌门,从小习练武功,就是为了接替掌门的位置。小弟那个门派不混迹于江湖,说来大哥也不明白。不过这里面的究竟,以后大哥总会知道的。我从先辈中继承的不但是武功,也是光明皇帝这段旧事,只怕我所知道的,大哥甚至你师傅都不知道呢。叶长容说到这里停了停,大哥,你相信不相信呢? 沉思片刻,叶羽微微皱了皱眉头:你?掌门?当真么? 不相信么?叶长容晶亮的眸子闪了闪,无可奈何的摇头道,可是我却没有法子让大哥相信。 他起身缓步走到窗前,轻轻推开窗子,撑着下巴眺望满天云彩,幽幽的说道:其实我自己也不想作什么掌门,可惜我从小被养大就是要作这个掌门。无论大哥不相信也好,我不愿意也好,都不会变的,时也,命也 他话里隐隐有一层忧郁,叶羽听了,微微一愣,低头默默凝视桌上的龙渊剑。两人竟是这样沉默了下去,似乎彼此都在想些什么。一阵微凉的风来,吹起了叶长容的头发,叶羽的衣衫,叶长容的叹息随着风过去了。 衣衫轻动的叶羽忽然伸手向桌上的长剑! 一道清澈的剑光划过叶长容的后脑,叶羽缓缓把剑送回了剑鞘里。叶长容没有回头,他束发的黑带断成两截,随风而落,一头漆黑的长发如流水一样批散下来。叶长容轻轻的笑了一声把长发揽在了胸前,这才慢慢回过头来看叶羽。 纤纤的手揽着长发,黑发衬着莹然如玉的脸儿,尖尖的下颌,精巧的鼻子,还有那双看不见底的大眼睛。叶长容笑得很柔,柔得象个小女孩。没有了黑色的发带束发,叶长容就是个小女孩,无论神色还是外表都瞒不住人。 谁说女子就不能是一派掌门的呢?大哥你小看我了。叶长容歪着脑袋看叶羽。 原来你真的是个女孩儿,叶羽微微摇头。 我也知道大哥晓得了,不过一旦戳破就没那么好玩了,叶长容弄着头发,微微噘着嘴。 何必装作男子呢?叶羽又想到了谢童。 大哥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刚才抱你的时候,叶羽的声音不由自主的低了下去。他一抱叶长容,自然知道她是个女子,可是说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嗷,原来是这样,叶长容却好象不太在意,只是回头继续去看天上的云彩。 那你真名叫什么?静了一会儿,叶羽终于想到一些话打破沉默。 我不知道我姓什么,不过我小名叫阿蓉,我想我就叫叶蓉好了。叶蓉靠在窗边漫不经心的说。 第八章 神器 叶羽的手里只剩下那个孩子的衣服,人,却已经化成了水。蜡油一样的液滴在地上滚动,透着莹莹的光泽,那里面有孩子的骨肉和鲜血。 暖热的气流还不断的从远处的光明中送来,叶羽和谢童的心却已经冰冷。无法描述的恐惧包围在他们身边,寒意带着无法遏制的颤抖从背脊直冲上后脑,他们再也说不出话来。能够在一瞬间把人化尽成水,那根本就不是武功,而更象是鬼道。那么他们所面对也就不是人,而是什么他们从来未曾见过的东西。尽管他身带无穷光明,阴森的鬼气却象是扑面而来。 *叶羽没有见过鬼,可是昆仑山剑道中的《飞仙篇》里却有斩鬼十六诀法,传说昆仑派上辈也曾有剑斩妖鬼的高手。鬼之所以可怕是因为他们不可名状,人们不知道鬼为何物。而这个光明皇帝正象一个幽魂,那种力量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所可想象。 到底什么是光明皇帝?谁能挡住这烟水滚滚般的光明?当他涌到的时候是否所有人都只有化成水?他们恐惧,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连光明皇帝会什么时候出手,自己会什么时候死都无法知晓。 在这股力量下,人无处可逃! 谢童能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格格打颤,她想喊叶羽躲到自己这边来,可是声音象是被什么压在喉咙里,她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大哥,快过来!她身边的叶长容大声喊道,他身负光明天大力,如果全力一击,你绝对接不下的! 叶羽在他的喊声中猛的醒悟过来,他一回头,看见岔道的阴影里谢童和叶长容两双焦急的眼睛。再看向前方,那个光明中的人影在一步一步走近了自己。叶羽又是一个寒噤,横剑当胸,随着他的步伐一步步后退。他退得不快,即使快也没有用,上一次光炎逼近的速度根本不是任何轻功提纵术所可以比拟的。他只是为那个影子的来势压迫着,不由的不退。 大哥,快啊!这一次叶长容的声音显得惊慌,那个光明的影子虽然缓步前行,可是逼近的速度比常人全力飞奔还要快不知道多少,短短片刻间隙,浮槎巷的一半已经被光明吞噬了。 叶羽也看见那个影子几乎是悬空行走一样的逼近着,他想不清楚那人怎么能走得这样快,他也没时间再想了。他回头看一眼叶长容和谢童,忽然停下了脚步。 阿容,带她走,快!叶羽静静的说罢,长吸一口气,举剑身侧,剑锋指天。面对着光明皇帝,他不再恐惧,长剑上忽然响起了清厉的鸣声,在整个小巷里回荡不休。 叶羽,谢童惊叫一声,就想抢出去把叶羽拉进岔道里。她武功不行,可是听见这种鸣响,她也明白叶羽已经是凝聚全部真气,准备和光明皇帝最后一搏了。 她没能跑出去,叶长容猛的扣住她的手腕,谢童就动不得分毫了。 放开我!谢童不顾一切的对叶长容呼喊,剑的鸣声里,她的呼喊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凄凉。 你很关心他?叶长容清秀的眉毛挑了挑,静静的看了谢童一眼。然后叶长容忽然笑了,笑得极其天真而且柔和。谢童愣住了,从见到叶长容开始,他一直是冷着面孔,稚嫩的脸上,杀气让人心胆俱寒。可是现在叶长容的笑容里竟然有股孩子气,所有的冷漠都在一瞬间消散,捏着她手腕的手也轻轻摇了摇,似乎是想安慰她。 不必害怕,叶长容轻声说,大哥不会死的。 光明皇帝发出桀桀的冷笑:好个英雄人物,你以为以你的武功就能牵制我么?你以为以昆仑山那点微薄的剑气就能撼动我明尊圣教?胆敢与我圣教为敌,个个不得好死!今日你们都葬身在此罢! 不必多说,接我这一剑,否则你休想杀他们。叶羽的声音冷得吓人。 你难道没有看见那个妖人是怎么死的?等你化在我光明天大力下,看你还有什么英雄气概。 该看的,我都看见了。不该死的,我却救不了叶羽沉声道。 光明皇帝!忽然,叶羽扬眉大喝,声若雷霆,不要以为你神力无敌,就可以为所欲为!所谓天道,不弃孤弱!杀人者为人杀,就算我叶羽死在你的手里,总有人斩杀你的一天,让你知道天理何在! 阿容,你带谢小姐走,叶羽压低了声音对身后岔道里的人道,往城里去,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快! 知道,叶长容冷冷的回答,却拉着谢童的手根本没有动弹。 叶羽的心思全部汇集在剑上,无暇再理会他们是不是已经离开了。他知道以光明皇帝的力量,即使逃跑也是枉然,不如自己尽全力留下他一会儿,让叶长容带着谢童走。他依然害怕,可是他现在怕的不是死,而是自己用尽全力,怕也留不住光明皇帝半步! 不知死活!狂笑声里,光明中忽然涌出一道耀眼的气流,在空中展开十多丈,化作奇长的气刀冲刺叶羽的胸膛。气刀距离叶羽尚有十丈,那种雄沛的力道几乎已经摧垮了叶羽的剑势。这一次光明皇帝全力出手,无穷大力都汇集在气刀的锋刃上,要在一刀间将叶羽整个人破为两半。 叶羽只看见满眼的光明从头到脚笼罩了自己,其中更有亿万的毫光闪烁,毫光下无数的幻影变幻莫测。他什么也看不清,于是他合上了眼睛,吼一声,挥剑! 最后的雪煞天剑气以雪千寻之势划开一道霜色的剑幕,硬生生把光明气刀从中间剖为两半,暴烈的气流刮着身体从两侧擦过,叶羽一口鲜血吐在了自己的剑上。古剑的杀魂得了血气,寒意又长了几分,堪堪与气刀僵持在空中。 怎会如此?光明皇帝大惊,旋即恨声道,狂妄妖人,受死吧! 气刀再涨,滚滚的气流瞬息之间就要将叶羽摧成碎片,而叶羽的真气已经枯竭,他眼睁睁的看着不可阻挡的气刀,苦笑着咳了口血。 不过如此叶羽心里有一丝喟叹,纵然倾尽全力,最终不过如此。他和光明皇帝相差不啻天渊,现在的他只剩下弃剑等死的余地,于是持剑的手软了一下。 可叶羽还是长啸了一声,啸声清越,直欲上激天穹,龙渊古剑在他全力催动下没入了无限光明里。少年长剑尤在,叶羽只想站着死! 就在霜色剑幕即将被气刀冲碎的时候。谢童觉得身边影子一闪,叶长容的一袭黑衣就变成了一道黑电,急驰叶羽所在的地方。叶长容的身形越来越快,直到最后,他整个人好象化成了一道细细的黑芒,不带丝毫声息穿透了光明气刀,逆着气刀的流向,穿破了层层的光影,刺向光明皇帝所在,任气刀的劲道再强,竟然挡不住他半分。 这是?光明皇帝惊恐的喊声震耳欲聋,叶长容在刹那间穿过整片光明消失在小巷的另一侧。一个无光的缺口留在那片光明的烟雾里,光明皇帝的影子如气流一样飘散。同时惨厉的哀嚎响起,撕心裂肺,简直如同上古的妖魔。那哀嚎似乎在一瞬间刺穿了谢童的头颅,谢童觉得浑身好象都要迸裂开来。忍不住一口鲜血吐了出去,她拼命的捂住耳朵缩在墙背后,可是那凄厉的声音好象还是穿透身后的石壁和她自己的双手刺进她的耳朵里。 谢童没有看见的是整团光明急剧的搅动,纷乱的气流凌空画出无数杂乱的幻影。那些幻影疯狂的闪逝着,在光幕里似乎有无限虚空。没有人能看清那些到底是什么,那一切似乎都非人间所有。 惨叫整整持续了半盏茶的功夫。最后,光明倏的涣散,叶羽无力的栽倒在地下。 谢童小心翼翼的探出头去。外面还是一条寂静的小巷,满地的落叶,没了光明皇帝,也没有了叶长容,一切就象一场梦似的。只有幽幽的风从小巷尽头吹来。 魏枯雪从来没有跑得这么狼狈,他满身的衣衫都被树枝挂破了,大汗淋漓,头发也全黏在了额头上,被别人看见了一定会以为他是个疯子。可是即便这样,他还是不断的催动真气想跑得更快些,他知道高冈上的人一定是去追叶羽了。 他象一道电闪,飞速的掠过重重秋树。即使拼了命,他也必须追上他们。 等他赶到的时候,一切都是平静的,星月之光下,谢童正满脸泪水抱着晕厥过去的叶羽不知如何是好。魏枯雪顾不得她在旁边抽泣不止,急忙搭了叶羽的脉搏,而后长舒一口气,右手捏了个剑诀,左手取他小周天十二个穴道把剑气打进他筋脉里。 魏枯雪的医道本来不足以夸口,甚至说起来让他自己羞愧得无地自容。不过他剑气之强天下无双,这样纯净的真气打进身体里,纵使快死的人也能跳起来,何况叶羽只是脱力。魏枯雪全力而为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叶羽就睁开了眼睛。 清风在头顶徐徐吹过,叶羽看见魏枯雪的眼睛,而后是谢童沾满泪水的脸蛋,心里一宽又晕了过去。任凭魏枯雪怎么喊也喊不醒他。魏枯雪无可奈何的哼了一声,一手把叶羽扛在肩膀上,一手拉着晕头转向的谢童往谢家的方向去了。 明月当空留下他们三人的影子,魏枯雪仰首天空,一对眸子静得象是古井深潭。 凄厉的哀嚎,千重的虚幻,无数影子一直向着自己逼来,而后化作光明皇帝垂死挣扎的脸,咆哮着穿透自己的身体。叶羽猛的攥紧了右手,手中却没有剑,一身冷汗激出去,眼前忽然变成空白。隐约中有一轮明月,叶长容一袭黑袍和着笛声飞舞 叶羽醒了,看见谢童有些红肿的眼睛,和魏枯雪拄着长剑摇摇晃晃打盹儿的样子。 这里叶羽疑惑的看着谢童。 看了你一夜,你可算醒了。没事了,这里是我家啊!谢童急忙回答。 就是我们借宿的地方,魏枯雪睁开浑浊的睡眼加道。 光明皇帝死了? 光明皇帝?魏枯雪耸了耸肩膀。 叶羽吸口气,运剑气通气脉流走一周,知道全身已经没有不妥了。 没事了,我以剑气走过你大小周天,以师傅剑气无双,治你这点小伤不过是吃饭喝酒一般。魏枯雪居然还有闲心吹嘘。 那阿容!叶羽忽然跳了起来,他脑子清醒过来,想起了叶长容不知所在。 魏枯雪看着徒弟猛然间生龙活虎起来,取了剑,踹开门,飙风般冲向外面去。自己摇头叹气,又对谢童耸耸肩膀以示无奈,然后也只有手忙脚乱的跟着叶羽飞奔在开封城的大道上,惹得人人侧目。 几片枯叶在风中翻飞。深秋小巷,周围小院里的槐树洒下满地落叶,一片萧索,一片平静。偶尔有一个两个人来往,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叶羽连着拦住四个人问他们昨夜是不是听见什么动静,竟然都是一无所知。最后一个年轻后生被叶羽问急了,居然满脸不耐烦的提起了拳头。看着自己徒弟也是一脸焦急,魏枯雪恐怕那个后生挨打,只得及时把叶羽拉了回来。他已经听了叶羽和谢童描述昨夜的情形,可是现在看起来,这里昨夜确实是平静如常的。 叶羽焦躁的阴着脸,在浮槎巷前前后后走了十几个来回,魏枯雪却缓缓拾起一片落叶,捧在手里看了许久,又轻轻拈成碎片,若有所得的点点头。 我明白那人是谁了。魏枯雪不动声色的说道。 难道不是光明皇帝?叶羽闻言一惊。 光明皇帝?魏枯雪撇了撇嘴,如果是那样,你现在就是一具死尸,哪里还能站着和为师说话? 那到底是谁? 明力!魏枯雪道,五明子中第一高手,明力! 明力?叶羽和谢童同时问道。 不错,五明子中明力身负光明天大力,正和那个叫叶长容的公子所说的一样。他在五明子中,地位不是最高,神力却是最强。传说明力的传人已经脱了肉身,都是有形无质,恍若一团光明。如今看来不是虚言。 脱了肉身?那不是飞仙之道么?谢童惊问道。 只怕明尊教里不叫做飞仙之道,明尊教的我们无法想象的事情还多,你们不必再问我了,我所知道的也不过区区。魏枯雪苦笑。 可是师傅又怎么知道是他呢?叶羽问道。 五明子中,清净气为首,据说神力最为纯净,心念可与大明尊相感应;妙风掌风相,变幻莫测,如行云流水;妙水掌水相,神力源源回流,后势无穷;妙火掌火相,身带光明炎,炽热难当;而明力有光明天大力,力大无穷,而且身化光明。正是因为他已经没有肉身,所以昨夜他悄悄潜出轿子追杀你们我没有觉察。我刚才看见地下的落叶有微微灼烧的迹象,更知道是他了。其他人没有光明炎劲,而妙火以光明炎为力,如果是他,这一片都要焚烧干净了。只有明力身带的光明里有些许炎火,烧焦了这些落叶的表面。魏枯雪拾起一片落叶交到叶羽手上。 魏先生好见识,谢童赞道。 过奖,可惜我也有见识不到的地方?魏枯雪怀抱长剑,摸着自己的下巴,眉头皱在一起。 怎么说? 魏枯雪没有回答谢童,却回头对叶羽道:叶羽,那个叶长容叶公子好强的武功! 叶羽心情烦躁,没有回答他,径自往小巷的尽头走去。 不错,那个叶公子只在一招之间就破了光明皇帝啊,错了,那明力的招数,谢童点头道。 不是破了,是杀了!明力没有肉身,光明一破,他就死了!魏枯雪冷冷的说道。 死了?谢童猛的想到明力的惨叫声。 死了! 师傅,谢小姐,你们来看,叶羽忽然在前方喊道。 谢童还没有来得及反应,魏枯雪已经闪到了叶羽身旁,只见叶羽轻轻从地面拂开一层落叶,下面的落叶上竟然有数点鲜血。他前行一步,再拂开些落叶,下面还是几滴鲜血,如是再三,一条细细的血迹显了出来,沿着巷子向那一头去了。 魏枯雪没有说话,只是把头转向了谢童。谢童点头道:不错,昨夜那个叶公子是从这里消失的。 他还没有死。叶羽心里宽了一宽。 他还没有死魏枯雪低头沉思,幽幽的重复了叶羽的话。 魏先生莫非是想到了什么?谢童微微挑了挑眉毛。 好高的武功!魏枯雪显得凝重。 魏先生不是已经说过了么?谢童不解。 现在看起来他的武功还要更高些,魏枯雪道,我本来以为以一个少年,即使从小习武身世非凡,也不过和明力一拼而已。即使杀得了明力,也不过是同归于尽的结果。委实而言,以我十五年前的武功也不过和明力同归于尽罢了。可是这个少年不但能够杀掉明力,而且全身退去,这样的武功 如何?谢童追问道。 你说他是神仙好了。魏枯雪摇头苦笑,一脸茫然的样子。 叶羽郁郁的随谢童回到谢家。那串血迹细微,沿着走了一段就失去了踪迹,叶羽虽然焦急,可是也无可奈何。魏枯雪却没有回去,走到半路叶羽就看见他拎着长剑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谢童送叶羽进暖阁的时候,从辟邪的铜镜里看见自己脸上满是灰尘,昨夜流泪划下的一道道痕迹更加醒目,低声惊叫之后,一眨眼就不见了。 叶羽独自在暖阁中,摸了摸怀里的竹笛,心头一片茫然,他即不知道叶长容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订交,而他甚至怀疑叶长容是明尊教的探子。可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陌路相逢的朋友,居然甘冒生死救了他一命。 阿容叶羽长叹一声,走进了自己的卧房。 茫茫开封,叶长容又在哪里呢? 叶羽随手把长剑置在桌上,打开了屋中的绘金螺花立柜,准备把长衣扔进去。 映照人脸的柜门打开,叶长容无力的靠在一堆织锦棉被上,原本纤细的身子显得更加瘦弱,嘴角挂着一痕鲜血。乍见到他,饶是叶羽为人沉静,还是忍不住要张口出声。叶长容的手及时封住了叶羽的嘴巴。大哥,别出声,也别让其他人看见我,谁也别让叶长容看起来极为虚弱,可还是对叶羽挤出了一个笑容。说完这句话,他全身脱力,瘫倒在叶羽怀里。 叶羽抱着晕厥的叶长容,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就在这个时候,谢童轻快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叶羽悚然一惊,忽然想起叶长容的话。他虽然不知道叶长容为什么不想见别人,可是既然叶长容说了,他就得如此做。叶长容浑身脱力,站都不能站,也就无法让他再藏在立柜里。叶羽一头冷汗,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他抬头看见了头顶的房梁。 再也没时间多想,叶羽带着叶长容腾空而起,把他放在了房梁上。他这是效法把屠夫教友送上树去的办法。这一跃,叶羽发现叶长容简直轻若无物。叶羽心里暗自庆幸,倘若他真的和那个教友一样沉重,只怕叶羽把他砍成两半也藏不起来。 谢童轻轻的扣门声已经响起在门外,叶羽应了一声,谢童自己开门走了进来。她已经换上了一袭青色的儒袍,腰间用缀玉的软带扣起来,头顶以同色的缀玉绸带束发。虽然看起来还是过于清秀了些,不过装个书生骗寻常人已经没什么漏洞了。 叶公子,我现在就是谢家的少爷,今日当去开封城中各大店铺巡视,不知道这一身装束可入得了公子法眼?谢童抿嘴轻笑,她偶尔以男装混迹于开封大户的少爷公子之间,素来有公子如玉的雅号。这一身装束清淡雅致,本来就是她得意的穿着。 入得了叶羽心里慌张,急忙回答道。忽然觉得不妥,又立刻加一句道,不是入得了 谢童眼睛忽的瞪大,使劲瞅了叶羽几眼,微微摇头叹气道:叶公子,你就算失魂落魄,好歹也给昆仑派上辈剑仙留几分薄面。象你这样言语慌乱,眼中无神,也未必能从诺大开封城里找出你的阿容兄弟。与其这样,还不如先撑起一番气派,不要丢了自家面子。 嗯,是,多谢谢姑娘教诲,叶羽昏头转向,总觉得谢童那清澈的眼睛好象是看出了些什么来。 谢童凝视他良久,苦笑道:现在倒是好生听话,不知道前些天怎么有那般冷峻的风采。 叶羽心都快跳出了嗓子,却听见谢童的声音低了下去:叶公子,不必为那阿容公子担心,以我们谢家在开封的声势,只要他还在这个城里,三五天之内或者就有消息,阿容公子武功绝世,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多谢,叶羽对骗了她心里有些惭愧,深深施礼道。 谢童转身要走,却在门边犹豫了一下,回身道:叶公子游过开封么?我带叶公子出去看看可好? 不必了,不必了,叶羽急忙答道。 如此那我就不打搅了,总之公子不要太担心就是了,谢童幽幽的说,竟然矮身行了个礼,扣门出去了。目光交接的一瞬,叶羽心里忽然有些异样的感觉,只觉得谢童的眸子极是幽深。不过只是短短一瞬间,谢童就避开了叶羽的眼睛。他终是没有看清楚。 大哥,那个谢姐姐,生得好美啊!叶长容竟然又醒了过来,无力的趴在房梁上,对着下面的叶羽笑,好象还很开心的样子。 是啊,叶羽不由自主的回答,等他明白过来,脸上立刻红了。看着他脸红的样子。叶长容的笑容里也就更添了几分狡黠。 叶羽不再说话,腾空将叶长容抱下了房梁,扶他到桌边坐好,左手捏诀,右手运气,准备以魏枯雪的方法通他大小周天助他回气。叶长容也不拒绝,任凭叶羽将内力打进他身体里。剑气游走,从印堂而下,叶羽大惊。原来他剑气所到之处,叶长容内息的抗拒极为微弱,以他这样的内力,绝对不可能是一代高手,更不用说击溃明力了。 昨夜我全力一击,以一种特殊的心法将十年的内力全化在那一招里,否则哪里能杀了明力?叶长容苦笑,大哥不必诧异,以后我是不会有什么武功了,伤却不是大碍。 叶羽知道他所说的不错,也只能长叹一声,只将剑气源源不断的通过周天流转,他所能做的也就是帮他治疗内伤,回复一些体力罢了。 大哥不必遗憾,我的武功反正没有什么用,象我这样的人又不指望行侠仗义。能用这身武功救大哥一次,也不枉费我们一场兄弟相称。叶长容体力渐渐恢复,微微笑道,似乎混然不以为意。 阿容,你是怎么知道明力和光明天大力的?叶羽缓缓收功,走到一边坐下。 叶长容身体刚刚恢复,一身武功尽失,脸上却满是笑容和一点点狡猾的神情,好象昨夜生死一战不过是一场游戏罢了。如果我不说大哥会不会逼我说?他嘻嘻的笑着问叶羽。 不会,叶羽冷冷的答道,你武功尽失,我绝不会以武功逼你开口。 那我武功尽失,今后江湖险恶,遇到危险,大哥一定会帮我喽?叶长容笑眯眯的看着叶羽那张郑重的脸。 那是当然!叶羽斩钉截铁的回答。 多谢大哥了,叶长容似乎特别的开心,象孩子一样轻轻拍了拍手。 你先休息一会吧,我去给你弄些吃的,说着,叶羽就要起身,叶长容却一把拉住了他。 不用了,我不饿,既然大哥愿意以后护着我,小弟就把所知道的告诉大哥好了,叶长容道。 你不想说就不必勉强。 小弟想说,想说,叶长容笑,而后他静了静,缓缓说来,其实小弟在终南山下祖庵镇遇见大哥并非偶然,小弟这回出来,和大哥一样,正是为了光明皇帝的事情。 我本来以为除了明尊教众,天下没什么人知晓光明皇帝呢。叶羽道。 不是如此的,七百年前与光明皇帝白铁余一战的可并非昆仑和终南两派,天下自然还有别人也知道光明皇帝的可怕。而我就是其中之一了。其实不瞒大哥,小弟忝为一派掌门,从小习练武功,就是为了接替掌门的位置。小弟那个门派不混迹于江湖,说来大哥也不明白。不过这里面的究竟,以后大哥总会知道的。我从先辈中继承的不但是武功,也是光明皇帝这段旧事,只怕我所知道的,大哥甚至你师傅都不知道呢。叶长容说到这里停了停,大哥,你相信不相信呢? 沉思片刻,叶羽微微皱了皱眉头:你?掌门?当真么? 不相信么?叶长容晶亮的眸子闪了闪,无可奈何的摇头道,可是我却没有法子让大哥相信。 他起身缓步走到窗前,轻轻推开窗子,撑着下巴眺望满天云彩,幽幽的说道:其实我自己也不想作什么掌门,可惜我从小被养大就是要作这个掌门。无论大哥不相信也好,我不愿意也好,都不会变的,时也,命也 他话里隐隐有一层忧郁,叶羽听了,微微一愣,低头默默凝视桌上的龙渊剑。两人竟是这样沉默了下去,似乎彼此都在想些什么。一阵微凉的风来,吹起了叶长容的头发,叶羽的衣衫,叶长容的叹息随着风过去了。 衣衫轻动的叶羽忽然伸手向桌上的长剑! 一道清澈的剑光划过叶长容的后脑,叶羽缓缓把剑送回了剑鞘里。叶长容没有回头,他束发的黑带断成两截,随风而落,一头漆黑的长发如流水一样批散下来。叶长容轻轻的笑了一声把长发揽在了胸前,这才慢慢回过头来看叶羽。 纤纤的手揽着长发,黑发衬着莹然如玉的脸儿,尖尖的下颌,精巧的鼻子,还有那双看不见底的大眼睛。叶长容笑得很柔,柔得象个小女孩。没有了黑色的发带束发,叶长容就是个小女孩,无论神色还是外表都瞒不住人。 谁说女子就不能是一派掌门的呢?大哥你小看我了。叶长容歪着脑袋看叶羽。 原来你真的是个女孩儿,叶羽微微摇头。 我也知道大哥晓得了,不过一旦戳破就没那么好玩了,叶长容弄着头发,微微噘着嘴。 何必装作男子呢?叶羽又想到了谢童。 大哥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刚才抱你的时候,叶羽的声音不由自主的低了下去。他一抱叶长容,自然知道她是个女子,可是说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嗷,原来是这样,叶长容却好象不太在意,只是回头继续去看天上的云彩。 那你真名叫什么?静了一会儿,叶羽终于想到一些话打破沉默。 我不知道我姓什么,不过我小名叫阿蓉,我想我就叫叶蓉好了。叶蓉靠在窗边漫不经心的说。 第九章 粉生红 谢童摇着一柄墨书白纸扇,迈着悠闲的步子上了七曜楼。 她将车马留在几十步外的小巷里,一身青衣书生的装束,身后也没有随从。这样出门在开封豪富人家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开封地方富庶,黄河水道上舟船往来不绝,江北的货物交通约有三成要从开封经过,是以商家众多,黄金白银斗进斗出,名门富豪比比皆是。豪门之间又有争雄斗富的风气,更以此巴结蒙古权贵。出门的派头一个更比一个威风,随从数十人,前呼后拥,上张绸伞,下乘骏马。家人吆喝开道在前,西域请来的马师护卫紧随在身后,几十丈以外行人避之唯恐不及。元初所谓南人为末品,居蒙古色目人之后的情景早已不复见闻。而谢童所掌握的谢家在开封豪门中数一数二,她本人又聪明善贾,谢家在开封的声势一年大过一年,银窖里的银砖多得可以砌出一面大墙来。她本人也有了天落银的称号,说她赚钱却是不需要自己动手,只等天上往下掉就好了。 *可是谢童却素来衣着素淡,不求排场。她行踪不定,真正知道她底细的人一个也没有,谢公子这个名号却是掷地有声的。她本人文秀典雅,精于经论又通晓诗词,更兼家势雄厚,于是有意和谢家结亲的名门闺秀数不胜数。谢童一袭男儿装束,却是伤过不知多少闺阁女子的心。 她悄悄踏进大门,也不言语,随手抱拳给众人行礼。此时正值午时,楼下杂坐饮酒的人不少,见她进来,居然有七八成都慌慌张张的站起来答礼。谢童浅浅的笑着,还没等那些人来得及说话,她已经摇着扇子上了二楼雅座。 世家年少,公子如玉。名不虚传,果真名不虚传,一个当铺的老朝奉碰巧在楼下用饭,瞪着一对昏花的老眼赞叹不已。旁边跟着的小伙计见他看一个男人,还是口水要掉进碗里的样子,不由的大为诧异,小心的问道:先生,那公子是谁啊? 话音还没有落,只见老朝奉忽的跳了起来,揪着小伙计的衣领喝道:呆子,谢公子这个财神爷在这里,你还不去告诉掌柜的知道。掌柜的朝思暮想,就是要见谢公子一面,只求谢家手下留情不要吞了我们的铺子,难道你不知道怎的? 看着老朝奉凶神恶煞的样子,小伙计战战兢兢的道:不过出来的时候,翠儿说掌柜的要服侍六夫人洗澡,我可不敢闯进去喊他。 你不敢,你以为我敢么?老朝奉话没说完,已经胡乱的擦起了嘴,胡子上还挂着油星就准备往楼上跑。 先生,你和我一起去可好?小伙计怯生生的拉着他问道。 不,不去,我不去,老朝奉脸上挂着有点痴呆的笑容,脑袋摇得和摇鼓一般,我要上楼再去瞻仰瞻仰谢公子的风采! 小伙计无可奈何的看着老朝奉和一大帮人一起乐颠颠的往楼上窜,一边还听他念叨:名不虚传,名不虚传,今日要好好看看,好好看看 他只得赶紧往掌柜的家里去,心里还忐忑不安,不知道打搅了掌柜的和六夫人戏水的雅兴会不会遭狗血淋头的一顿臭骂。而此时和他一起往外面跑的小伙计居然有十多个,剩下的十有八九都在往楼上涌。人分作两拨儿离去,一楼顿时空了。把小伙计看得目瞪口呆。 谢童扯着袍摆,捡了张向阳的桌子坐下。中午时分,二楼的雅座尽是空着的,却是一楼的人纷纷涌上,把座位几乎占满了。谢童不以为意,在四周一片铜铃大眼下不动声色的喝茶,楼上的气氛说不出的古怪。她喝茶很讲究,别人都是现上热茶,她到这里,不用吩咐,伙计已经小心翼翼的上了温热的山泉水和茶叶,外带一只红泥小炉和一套精致的薄胎瓷茶具。谢童优雅的烧上泉水,以八成开的水烫了杯子和茶海,取一只紫砂小壶,掂量着撮上一点茶叶,加水加盖闷上一小会儿,筛去茶叶,将碧青的茶水在茶海中凉了片刻,这才开始自斟自饮。 这一串动作约莫是两柱香的功夫,她一举一动,都听见周围的人群里发出低低的惊叹,无数目光都汇集在她纤纤的十指上。多亏谢童见惯了这种场面,不但能够忍着不笑,还能抽空对周围微微点头。每次点头,惊叹声自然又大了些。 茶饮到一半,楼下隆隆的声音从远处而来,第一辆马车已经到了。骏马急煞在门前,一个万字纹湖绸大袄的胖汉气喘吁吁的奔上楼来,胖汉在楼梯附近眯起精光四射的小眼,一瞥之下就看定了谢童的位置,急忙正正帽子,拉扯拉扯大袄,一溜小步儿跑到谢童桌前。 小的西城小四海银庄钱四海见过当家的,他满脸堆笑的给谢童作揖。 谢童见一张汗津津,圆胖圆胖的脸几乎就要凑到自己脸上,一时吃惊,一口茶水差点儿就要喷到他脸上。好歹忍住了,她一边摸出自己的手帕递给那胖汉,一边仰着身子怕他把脸贴到自己面颊上,说道:钱掌柜先擦擦汗,不知道掌柜的此来有何贵干啊? 那钱掌柜忽然意识到自己动作不敬,急忙退后一步,结结巴巴的说道:蒙当、当家的赏识,小的、小的是前年掌管了小四海银庄的摊子,当家的贵人多忘事,怕是记不起来了。 和在下有什么关系么?谢童还是没听明白。 当家的忘记了,小四海银庄是当家的所有。当家的前年从李三爷手下收过来的,小的当这个掌柜,也就是为当家的尽心。汉子点头哈腰的说道。 嗷,原来是我名下的产业,谢童终于算是想出了点眉目。 正是,正是!小的蒙当家的赏识,无以为报,只能尽心经营,这些年赚了六千多两银子。可是当家的神龙难见,总也不来查收银子,小的揣着这么些银子心里惶恐,又怕惹上了官司,特来请当家的写个花押,把银子收去吧!汉子小心的递上一本帐簿。 谢童随手取过笔,在银子的数目下画了个终南山的鬼符。汉子也不查看,一连串的点头道:小的明天就把银子送到府上库房请苏先生点收。谢童微微挥手,汉子千恩万谢一番下去了。 谢童还没来得及再端起茶杯,楼下马蹄声乱,不知道有多少车马一齐停在了七曜楼下,谢童无可奈何的叹口气,摆起一付笑脸看着一堆人跌跌撞撞冲上楼来。随后谢童被一圈人围作铁壁金汤之势,四周浓重的汗味几乎要把她熏晕过去,偏偏她还得一本一本的查看那些人递上来的无数帐目,再左一个右一个的画符。她唯一能表示不满的,也就是在擦汗的时候在汗巾里自己做鬼脸。 谢家自己的人刚刚退了下去,又有开封城其他大小商号的老板上来见礼。即使谢童聪明,昨夜一夜不睡之后也应付不来这许多事情,到最后大家围成个大圈儿,没完没了的作揖。谢童头昏脑胀又兼腰酸背痛,满嘴都是财源滚滚,久仰久仰,发财发财和三生有幸。 七嘴八舌中,一声大笑忽然响起在众人耳旁。谢童心里一惊,抬头看去,一个紫色长袍的公子带着十几个跟班正站在楼梯旁,身边竟也是围绕着一群人。 那个紫衣公子却不答礼那些点头哈腰的人,一挥手排开众人,直向谢童走来。他身材高大,英俊儒雅,气势不在谢童之下,周围的人不由自主的给他让开了路。谢童的脸上却有点苦意。 三公子,谢童长揖到地。 谢贤弟别来无恙,那人正是开封吕家的三少爷,在开封足以和谢童并称的世家公子──吕鹤延。 一切安好,托三公子的洪福了,谢童一边应付,一边暗暗苦笑。 我心甚慰!吕鹤延一扇击掌笑道,谢贤弟今日难得一见,何必应付这些俗人,你我去顶楼喝上一杯如何? 随即他转头看向众人道:想必各位没什么要打搅谢贤弟的了吧? 没有,没有没有一帮人方才还死缠不去,这时竟跑得一个比一个快。毕竟吕家也是不能得罪的豪门。 谢童还在犹豫,吕鹤延的大手已经抓向了她一双纤纤的手儿,还伴之以豪爽的大笑:何必羞答答作小女子状,谢贤弟不要让愚兄扫兴。 谢童无可奈何的看着他手脚放肆起来,却不知道怎么闪避,她现在扮作男子,一旦闪避就会露出破绽。可是偏偏吕鹤延就是这样的人,曾经有一次他喝醉了竟然搂着谢童的肩膀要和她对诗。从此之后,谢童心里把吕鹤延恨了一个窟窿,可是却不好说破。 谢童一身冷汗,正进退两难的时候,一个黑衣的小童忽然闯进人群,夹在了吕鹤延和谢童之间,手上托起一只红漆木盘,里面有一块玲珑剔透的玉佩。小童一只手不停的向谢童比画,却不说一个字,居然是一个哑巴。谢童脸色大变,伸手抄起玉佩仔细看了两眼立刻收在怀里,对着周围一圈人拱手道:在下家中来了贵客,千万紧急,请恕谢童无礼。 而后她对那小童说:请你家主人稍候,说谢童立刻就到。 那个小童却使劲摇头,还举着红漆盘不肯离去,谢童眉头一皱,随即明白了,将手中绘有仿吴道子嘉陵江八百里河山的折扇放到盘子里。小童收了折扇,才一溜烟的跑下楼去。周围众人也明白过来,原来那个小童送了玉佩过来,居然非得收到谢童的回执,否则便不肯离去。此人身份之大也就让众人惊叹不已了。 谢童袖子拂开吕鹤延的大手,转身就要离去。吕鹤延急忙一挽她的袖子道:贤弟何必着急,小坐不妨。 谢童猛然回头,扬眉怒道:三公子不要强人所难!扯回袖子就下了楼去,楼上人涌到外面去看,只见谢童的身影一晃就消失在开封城的重重小巷中。谢公子身有武功的事开封城早已传开,可即使如此,大家还是一阵惊叹。 吕鹤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冷冷的哼了一声,也带着家人下楼。谁也没注意楼上走道的阴影里也有一声冷哼,一个黑衣的高大人影恍了一下就不见了。 谢童转眼间已经在车中换了一身手工粗糙的衣服,却弃了车,独自穿过陶朱大街,沿着玄武巷直上北城。她在纵横的小巷间穿越,来来往往兜了不少圈子,最后断定身后无人跟随,一闪身进了一个小院子。院子青墙灰瓦毫不起眼,从墙头长长的茅草可见主人已经很久没有收拾了。 谢童小心的扣好门,独自站在小院的中央,四周杂草丛生,一派荒凉的景象。蒙着灰尘的磨折了磨柄,倒塌在地上,看起来有些诡异。两侧的屋子没有锁门,洞开的门里漆黑一片,丝丝缕缕的鬼气好象就从里面散发出来。站在这个院子里,仿佛天也忽然阴沉下来。 谢童就这么不声不响的站着,许久,一个声音从中央的屋子里传来,异常的沙哑:谢童么?进来吧。谢童这才上前,轻轻推开了中屋呀呀作响的破门,在身后小心的扣上了门。 里面没有灯,一片黑暗中,有一个黑衣人负手站在角落里,正仰首看着天窗透下的微弱光亮。他身形不动,却别有一种摄人的气度。 大师兄见召,不知有何吩咐?谢童拱手为礼后,轻声的问道。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沙哑的声音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响起: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不过是我路过开封往泉州而去,顺路来看看你而已。 那大师兄何必动用碧血玉佩,叫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哼黑衣人冷笑道,不用碧血玉佩你又怎么会来得这么快?那个吕公子定会留你饮酒。我想的不错吧? 吕家在开封声势极大,我又是扮作男装,如果不答应和他饮酒只怕面子上过不去谢童低声解释道。 那无耻之徒,一贯纠缠于你,名为饮酒,一醉则肌肤相接甚至搂抱不禁,岂不是坏了我重阳宫数百年的威名?黑衣人喝了一声,分明是极为愤怒。 谢童脸红得发烫,知道黑衣人所说确实夸大得不成样子。不过她畏于黑衣人是师兄,终于没有辩解什么。她从来未曾见过黑衣师兄的真面目,也不知道他姓名,不过想来他必定是清修的道士,不同于俗家弟子,对这些忌讳也是有理可言的。 静了一会,黑衣人又道:今天早晨接到你的飞鸽,情形我已经知道了。既然明力已除,那么尽快扫除开封附近的明尊教妖人,而后带魏枯雪师徒赶到泉州,师尊担心妙风就在那里。 是。不过魏枯雪行动诡密,我无法掌握他的行踪,也不知他是否愿意南下。 你不是抓住他徒弟叶羽了么?黑衣人冷笑一声,只要盯住叶羽,魏枯雪也走不远。他就这么一个徒弟,据说向来宝贝得很,不会轻易让徒弟去冒险的。 谢童明白。 师尊对魏枯雪存有怀疑并非空穴来风,自有其根据。你不可对师尊怀有疑心。不过魏枯雪这次诛杀明尊教四个光明使,他也不象有什么阴谋。总之还是小心为上,毕竟天下苍生的性命都在你我手中,不可辜负了恩师的期望。 是,谢童急忙应道。 我知道说这些未必有用,可是想想被烧死的那人,和你自己为何要入我重阳宫门下,你便知道该如何做了!黑衣人冷冷的说道。 是!谢童身子猛的颤了一下。 去吧,不得再任那吕鹤延纠缠! 我也不想谢童道,我会尽力为之。 黑衣人微微点头,谢童正要离开,却听见他忽然低声道:对于吕鹤延,我想你也是无可奈何,不过对于昆仑派的那个叶羽呢? 谢童一惊,愣在了那里。 今天早晨我本来准备去你家里找你,也免得将这里泄露出去。正巧碰见你和他进门,他那时随手扶了你一把。以你性子素来骄傲,别人碰你一根手指你也不愿意,可是他扶着你,你非但没有拒绝,反而有些喜悦的样子。恐怕我没有看错吧? 我谢童不知如何是好,她脸上的红潮原本已经退了,这时候却有一丝淡淡的柔红色透出晶莹的肌肤。 小屋里一片沉寂,许久,黑衣人才低声道:不可为了私情坏天下大事,去! 谢童长身一拜,悄悄的退了出去,脸上还是滚热的。隐隐只听见门背后黑衣人沙哑的声音忽然变的空旷,竟是在吟诵一首小山词作: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重逢。罗裙香露玉钗风,倩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流水终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微雨落花中。 幽幽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淡去,谢童心里微微动了一下。 快到挂申牌的时分,暖阁里叶羽静静的坐在桌前,叶蓉趴在窗前看天边云气如钩。一缕晚霞流艳,把天空染成一片绚丽的金红色。 自从揭破了女孩儿的身份,叶蓉就开始喋喋不休,可是对于明尊教却绝口不提,只是给叶羽讲一些天外奇谈般的故事。叶羽书读得不算少,却也只知道其中的一小半。叶蓉提到的西域诸国的故事,叶羽就根本没有听说过了。那些安息、大食、身毒、吐火罗的国名本身就透着神秘,其中的故事更让人不由自主的沉陷其中,也不知道叶蓉是从什么古书中挖出来的。叶羽性子原本有些淡漠,可是看叶蓉说得兴高采烈的样子,也只好微笑着听她说,在旁边一句话也没有。 说到后来,叶蓉似乎渐渐有些疲倦了,于是反过来拉着叶羽要叶羽讲些故事给她听。叶羽不忍心拂她的心意,可是让他讲故事给女孩儿听却是平生第一遭,张开了嘴就只能呆在那里,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比较好。即使勉强说起来,也脱不出春秋诸子和历朝史书,而且他也不晓得翻成俗语,大段大段的都是文白交错,街头巷尾的人肯定是听不懂,若是书塾的夫子听见却难免气冲七窍。如果在一旁听的是魏枯雪,他一定是在打瞌睡,即便是谢童也不免走神。偏偏叶蓉却兴致勃勃的在一边听,还无声的笑着,露出了两颗洁白的小虎牙。叶羽看她笑得狡猾,不由的怀疑那些故事都是她知道的,却又不好说破,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讲。 最后叶羽满脸窘迫,再也想不起什么可讲的故事。叶蓉这才嘻嘻一笑,不再为难他,一个人跑到窗边看晚霞去了。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去,叶羽凝视着桌上的长剑,叶蓉纤纤的身子在晚照中留下长长的背影。斜阳给她仿佛透明的脸上染出了一层淡淡的嫣红,晚风撩动她的发丝,这一刻的叶蓉简直不象尘世间的人。 叶羽回头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忽然间生出无限的平静详和,绷紧的嘴角边竟流露了一丝笑容。 天黑了,叶蓉喃喃的说。她回头面对叶羽,阳光就给她全身染上了一层金边,叶羽看不清她迷离的眸子,也看不懂她笑与不笑间的难解神情。 大哥,我要走了。 走?叶羽吃了一惊。 是啊,再不走,我门中的人就会满开封的找我,或许会生出无数事端,弄得鸡犬不宁。 那,我送你回去吧。 不要,叶蓉摇头,我等他们来接我吧。 接你?他们知道你在这里?叶羽不解。 不知道,不过很快就知道了,叶蓉露出点诡密的神情,道,大哥你带我到后院去好不好? 叶羽点头,他对谢家的路径已经熟悉了,不过几步路就找到了后院。谢家仆从并不多,他们着意避开,也没什么人看见。后院是高丈许的宽厚石墙,门却是上锁的。 叶蓉仰头看了看高墙,愁眉苦脸的叹了口气:这么高,现在我内气衰弱,恐怕是上不去了。 那我劈开门锁好了,叶羽想想也只有这个办法。 不必了,那个谢姐姐回来,知道你劈开她家的门锁,只怕大哥不好交代吧?叶蓉轻声的笑。 那我们走前门好么?叶羽给她笑得浑身不自在。 不要,会给别人看见我的行踪,叶蓉摇头,指指墙头道,大哥你抱我上去好了。 叶羽一愣,随即开始摇头,一摇再摇,就是不说话。 不要紧的,这里没人,谢姐姐也不会知道啊。叶蓉眯着眼睛笑。 叶羽还在摇头,一边摇头脸一边红起来。 叶蓉嗤的笑出声来,无可奈何的说:那好吧,大哥你去墙下面站着,我踩着你的肩膀就该能爬上去了。 叶羽不再摇头了,乖乖的走到墙下站好。叶蓉走到他面前,脸贴着脸跟他做了个鬼脸,轻轻踩在他手心,而后登上他肩头,再一跳就上了墙头。她内力还剩一些,因为内伤才不能完全运使,比起常人还是要轻捷得多。 叶羽也翻上墙头,往下一看,才知道外面正是陶朱大街上的一条小巷,这时候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看不见。叶蓉摇手示意他不必下去,从怀里摸出一个袋子,拈出些晶莹的粉末洒了出去。那些粉末在落日下一闪,便随风不见了踪影。 叶羽坐在她身边,看她散花仙女一样扬手复扬手,还悠闲的晃着双腿。 这是我门中的一种花粉,香气很微弱,但是一种貂儿对这种花粉的味道最是熟悉,远隔几十里它们也能分辨出来。我估计我门下的人正带着那些貂儿四处找我,不过多久他们就该来了。叶蓉解释道。 叶羽点点头,叶蓉的门派给他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他忽然想起此一去,却不知道去哪里找叶蓉了,不由的问道:那我要找你,却去哪里找呢? 大哥你真的会找我么?叶蓉笑着问。 我也不知道,或许会吧!叶羽微微摇头,光明皇帝手下五明子之一就这般厉害,此一去,生死尤且不知,我能不能出找你都不由自己。说是说会护着你,却不知道有没有命去护着你了。 叶蓉微微愣了一下,忽然不出声了。犹豫了一会儿,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子,打开来,里面竟然爬出一只不到手掌大小的小貂儿,温驯的趴在她手心里。她把小貂儿塞到叶羽手心里道:这只貂儿是我从小养的,留给你玩吧,你要是真的想找我,跟着它就可能会找到我了。 叶羽手里托着那只貂儿,叶蓉还在轻轻摸着貂儿的脑袋,摸着摸着,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算了,你还是不要找我了。随即她手里忽然多了一根银针,闪电一样刺进那貂儿的鼻子里,而后左手从腰中取出一只袋子,右手指甲取了点粉末,弹进了貂儿的鼻子中。貂儿轻轻哀嚎了一声,全身颤抖的趴在叶羽手心里,叶羽不知所措的看着叶蓉。 貂儿还是送给你,刚才我毁了它的鼻子,以后怕是闻不出味道来了。大哥你不要找我了,反正我总也会去找你的,我门中那些人古怪得很,见到大哥恐怕会有麻烦。叶蓉幽幽的说。 她说着还是不停的摸那貂儿的小脑袋,忽然间两颗泪珠儿从她小脸上滚下来,只听叶蓉呜咽着低声道:乖宝儿,对不起 叶羽愕然,叶蓉却已经擦好了眼泪道:它叫小宝儿。 小巷的另一头忽然响起的马蹄声,一辆黑色的马车远远而来,驾车的人居然从坐在车蓬里的,从外面根本看不见面目。叶羽觉出一股诡异的气息,眼神骤然变的犀利起来。 不必担心,叶蓉轻轻拉着他的袖子说,那是我门中的人,他们就喜欢玩这些花样。 马车静静的停在墙下,拉车的骏马一丝声音也不发出,驾车的人更是沉默着。叶蓉站了起来正要往下跳,忽然想起了些什么似的止住了动作。犹豫再三,她蹲下来凑在叶羽耳边道:大哥,你一定得记住一件事。 什么事?叶羽见她说得郑重,不由的追问。 杀了明力,你们接下来或许会往泉州去,一路艰险不是你能想象的。你可千万记住绝不可以相信任何人!我所说的并非普通人,而是你身边的人!重阳宫的人不可相信,连谢姐姐也不例外,甚至你师傅魏枯雪也不可相信,而且对他要尤其小心。谁也不知道光明皇帝在哪里,谁也不知道谁和明尊教有牵连,谁都可能害你,只有你是个傻瓜叶蓉幽幽的说。 明白么?看着叶羽愣在那里,叶蓉似乎有点着急。 知道,叶羽只得点头。 所谓世事艰险,轻信必遭大祸,其实连我你都不能相信,谁知道我不会害你呢?傻瓜大哥。叶蓉苦笑。 叶羽茫然的点着头。 叶蓉一只素白的小手伸到叶羽脑袋上,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无可奈何的说:希望我说的这些你真的明白才好。 说完,叶蓉轻轻一纵落到小巷里。她刚刚跳进马车,黑马就甩开四蹄绝尘而去。只留下叶羽一个人坐在墙头。想起叶蓉刚才拍他脑袋的感觉,叶羽觉得自己就和手里的那只小白貂一样,他低头看着貂儿,只见貂儿闪亮的大眼睛也正好奇的看着他。 第十章 秋雨间 马蹄声绝,叶羽和貂儿四目对视。许久叶羽也才醒悟过来,明白自己的样子要多傻有多傻,脸上不禁有点发红。此时忽然听得墙下一声轻笑,叶羽一惊,低头看去,青衣儒带的谢童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寂静的小巷中只有她一个人,血红的夕阳将她修长的影子投在地下,衣袂袍角在风里曼舞。 些许飘逸,些许寂寞。 一阵风急,谢童纤秀的身形随风而扬,轻飘飘落在叶羽的身旁,和他并肩坐在墙头。 谢小姐,叶羽结结巴巴的招呼道,叶蓉刚走,谢童就出现在小巷里,想必刚才的一切她都看见了。虽然他和叶蓉之间本无不可示人的地方,可现在还是有作贼被捉的感觉。 *好圆的落日啊!谢童微笑着眺望夕阳,悠悠的赞叹道。 谢小姐什么时候回来的? 叶长容公子走了么?谢童转头来看他,叶羽在她的目光下无所适从。 其实叶羽吞吞吐吐,可还是下了决心道,阿蓉是个女孩儿。 女孩儿?谢童竟象是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了叶羽一会儿,然后又回头去看夕阳,久久的也没有说话。叶羽自然也没有出声。 我早就知道了,谢童依然远望,微笑美得毫无瑕瑕疵,只是没想到你自己却会说出来。 早就知道了?谢小姐什么时候知道的?叶羽惊问。 那叶公子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今天。 谢童点点头道:我也说昨夜在浮槎巷中叶公子好象还是一无所知的样子,否则也不会将我交托给她,让她一个小女孩儿带我逃跑。不过我却是当时就知道了,她一捏我的手我就觉得不对,哪里有男子的手象她那样细腻的? 原来如此!叶羽不得不佩服谢童的精明。 真是个俊俏的小书生,漂亮的女孩儿,谢童轻声说着,眼睛却一直盯着落日,不看叶羽。 叶羽一阵头昏脑胀,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只是一个小女孩儿罢了。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谢童的眼睛忽然落在了他脸上。沉默半晌,谢童咯咯的笑了起来,直笑得花枝乱颤一样,叶羽却觉得毛骨悚然。 只是一个小女孩儿罢了。谢童一边重复着叶羽的话,一边掩着嘴笑,好一阵都停不下来。 我又不是怀疑公子诱骗孤女,公子何必解释这么些给我听。谢童终于忍住笑,一边眨眼睛一边对叶羽说道。叶羽更加惶恐,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从小心高气傲,即使在师傅魏枯雪的面前也从来不落下风,谁知道现在落到谢童手里却是这般的悲惨。 叶公子下次带小女孩儿四处溜哒的时候,切记不要让我那丫鬟莹儿看见。她嘴巴最快,刚才她告状说公子拐带人口,吓了我一跳,小心谨慎的在巷子口候着,却是看了一场长亭相送。谢童狡猾的笑。 叶羽只得点头。 暮色渐渐深沉,西天最后一缕阳光收去,谢童忽然道:叶公子想不想知道关于光明皇帝的旧事? 想! 那好吧,叶公子答应明日陪我去街上走走,我就说给公子听。谢童抿着嘴儿浅浅的笑,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叶羽。 好!叶羽赶紧点头。 一言为定!谢童把一只手伸到叶羽面前。 叶羽愣了一下才知道谢童那个手势是武林中击掌为誓的样子,这么点小事也要击掌叶羽还是头一次知道。不过他最后还是轻轻拍在谢童的掌心里。两掌相击,叶羽忽然觉得谢童的手其实也很细腻,偏偏以前都不曾注意过。 一夜不见魏枯雪,叶羽也不奇怪,魏枯雪一年中只有在昆仑山练功的几个月会老老实实的呆着,而一旦下山就成了神龙,踪迹难寻。次日早晨睁开眼睛,耳边尽是淅沥沥的雨声,窗纱上已经溅了细碎的雨丝。叶羽开窗看去,百里开封城尽笼在一片朦胧秋雨里。 他心里怀疑谢童不会去街上了,可是迟疑片刻,还是着了长衣,挂上龙渊古剑,准备去问问丫鬟莹儿。 推开暖阁的门,一片湿润的风卷着丝丝细雨拂在他脸上。凉意沁到他心里,叶羽神气晴朗,放眼望去。无边细雨,雾隐楼台,一柄苏州的细骨紫竹伞张开在远处,如同一朵盈盈的紫花。谢童笑吟吟的撑着伞站在那里,以一袭紫莲色的轻纱罩着雪白的长裙,乌黑的长发间紫绸轻扬,整个人都随着雨声雨意而朦胧了。 叶羽脑海里只有一阵迷朦。 上了车,谢童吩咐车夫驾车往大相国寺去。车中两人对坐,谢童只是轻笑,叶羽面无表情,偶尔掀起车帘望向远处。 沿着延庆大道走了一会儿就已经到大相国寺门前。早间只有几个执事僧在打扫山门,大门虽然敞开,车马却不便入内。谢童扯着叶羽的袖子刚刚下车,就看见几个执事僧侣脸上露出惊诧的神色,彼此之间比着眼色,为首一人欲言又止。 谢童心思细腻,一想就明白自己一个女孩儿和一个少年男子拉扯着观赏佛寺颇有不妥,脸色微微红了一下,让叶羽在车外守着,自己又钻回了车里。叹口气,谢童不情不愿的换下了身上的女裙,改着书生的服饰。她对这套紫纱白裙最是喜爱,今天特意穿了出来,现在要她换回男子的装束,心里就有些不乐。所以她换装出来和叶羽走过那几个执事僧侣的时候,不由自主的狠狠了看那领头僧人两眼。 大相国寺天下雄,天梯缥缈凌虚空。 陈孚这一句写的是大相国寺建筑的奇伟。寺庙名气虽大,宝殿楼宇却并不多。可是仅有的几座高楼又都是直冲霄汉的大手笔。叶羽随着谢童一一看去,不由的赞叹古寺庄严,动人心魄。 谢童见闻广博,阅卷之多还在叶羽之上,一点一点的给他讲开封旧事。自郑庄公开拓封城以下,千年的故事好象都在她心中。最后她领着叶羽直上宝相塔,站在最高的一层上眺望开封。顶楼只有他们两人,一片安静。远处连山流水,脚下街巷纵横,一派秋色浸然。叶羽是刀剑染血往来江湖之辈,此时心里忽然有一怀高远,追想漫漫千年,却又有一丝轻愁。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谢童背靠在柱子上,出神的望着蒙蒙雨幕。这一句诗念来,更添一分幽静。 相国寺是北齐天宝六年所建,原名叫做建国寺。当时北齐萧衍信奉释家,广施钱财,数度舍身。建国寺虽然不大,却是穷尽心力,楼宇为一时佛寺之冠,还有乞愿于佛祖求国统永继的意思。可惜终究不过两代。大唐延和九年改作大相国寺,后来历代名僧为皇帝屡屡加封,可是现在皇帝也死了,名僧也死了。汴梁的旧宫现在是黍离一片,当时天波杨府满门忠烈,现在也不过一片荒宅鬼屋,还有历代的英豪谢童摇头叹息道,千年开封,一场如梦。 三千铁骑,七百高手,还有那光明皇帝天下第一,如今也不是尸骨成灰?叶羽也为她的悲凉所感。 叶公子,我们先不说那些可好?有些扫人兴致,谢童低声道。 叶羽看她有些郁郁的样子,急忙拱手道:抱歉,是我煞了风景。 谢童却摇头道:是我言辞莽撞了。叶公子和我出来是想知道光明皇帝的事情,我却喋喋不休,倒是希望没有让叶公子心焦。 叶羽正想辩解,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得苦笑着摇摇头。 我不过是随口客气客气,你认真什么。谢童笑了起来。 她缓步走到栏杆边,思考片刻,而后缓缓说道:令师告诉公子的,公子也都告诉过我了。可惜令师说的却远远不如我知道得多。我不过是重阳门下一个弟子,我师傅苏秋炎知道的肯定更多。以此而论,令师知道的也绝不仅仅是他告诉你的那些。至于魏先生为何有所隐诲我不好猜,我只能把我知道的告诉公子。 明尊教在中土最初起于唐代,起初常人并不知道明尊教和释家的不同,只觉得都是和尚,都念佛,都吃素。直到唐高宗永淳二年白铁余以一人的武功击溃绥州官兵四千七百多人,率明尊教众占领了绥州,这才震动了朝野。唐时府中蓄兵,操练不断,是以士兵强悍,绝对不是宋时官兵所能相比。所以白铁余占领绥州,其实几乎杀尽了那四千多官兵,临阵脱逃的兵士不过寥寥。以一人之力杀死四千余人,公子以为可能么? 闻所未闻!叶羽道。 不错,谢童点头,无论武功道术,一人之力都是有限。以昆仑山的剑气也会有枯竭的时候,我终南山的离火真诀也需要以真气为引导,绝不是可以无穷无尽的施展的。所以一人之力有限,面对上千精兵,即便楚霸王那样的绝世英雄也只有自刎一条路可走。要说凭借武功杀出一条出路尚且能想得通,要说杀光来敌,恐怕只有说书的先生才会讲这般疯话。 上古也有传说,剑宗越女剑阳明天剑号称玉女屠龙之术,道家源自广成子有飞仙之道,而释家有少林达摩祖师则有至阳至刚的天地龙王一势,据称是万人敌的武功。叶羽道。 说是痴人说梦的武功也未尝不可,谢童摇头道,可是光明皇帝白铁余手下却真的有了四千具尸体。当时各大门派的高手一起震动,其中就有我派祖师空幻子和昆仑先师常笑风。这两人一个号称地上天仙,一个号称魂剑无双,都是人们眼中半人半仙的人物。可是以他们两人的联手,依然数次败在了白铁余的手下。好在他们两人的逃命功夫也几近天下第一,连续数次都能勉强逃得性命。数战之后,空幻子祖师痛下决心,以无上勇气将离火真诀推升为南天离火真融的道术,而同时常先师的天心慧剑大成,雪煞天的剑气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即使如此也不过勉强胜过白铁余么? 胜过?谢童苦笑,其实天下间恐怕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胜过光明皇帝。当时白铁余声势日渐高涨,朝廷屡次围剿都被白铁余击溃,其中两次眼看攻克绥州,白铁余却忽然身着战铠,手持长剑,化身作光明皇帝的装束,独自击败了大军。常先师和空幻子祖师忧心天下安危,于是潜入绥州,准备刺杀白铁余。时值右武卫将军程务挺与夏州都督王方翼带兵又去征讨,可在这关键的时候,白铁余竟然独自离开了绥州。 离开绥州? 不错,他离开绥州直奔西域而去。只留下五明子镇守,常先师打探到消息急忙告知朝廷,朝廷一面不惜死伤狂攻绥州,一边差遣三千精骑与两位先师所带的七百武林人士汇合,连夜往车渠国方向追赶。最后一行人终于在沙漠上截住了白铁余。那是一场恶战,传说大地轰鸣,风沙狂作。马匹受惊,三千铁骑先是落马了大半,给自己战马踩死的无数。而后又都躲不过白铁余手中之剑。后来武林精英蜂拥而上,可是十有八九都没有冲到白铁余身边十丈之内。 相隔十丈难道能杀人么?叶羽大惊。 光明皇帝的武器号称光明海剑,剑上光明千丈,明力那点光明只算个零头。按照传说,莫说十丈,寻常人相隔百丈都会死在他剑下。最后两位先师只得亲自出马,在少林七仞大师的佛门绝学般若心钟的护卫下冲向白铁余。七仞大师护体神功连接光明皇帝数剑,却在五丈开外浑身血脉爆裂而死,倒是不愧他七仞的法号。这样才得了机会,最后南天离火真融和雪煞天剑气齐出,已是绝杀之势!这才斩杀了白铁余。那一战后,方圆一里的沙漠上不是为真火灼烧过,就是被严霜覆盖,尸体没有一具能分辨出来!两位先师在冰火两道的修行上确实是到了天人境界! 方圆一里!叶羽满头冷汗。他武功已经不弱,可是让他设想一剑的威势覆盖方圆一里,却是怎么也不可能。如果真有那种武功,岂不是人如神仙一般?叶羽头脑里乱成一团。 先不要吃惊,还有更不可思议的,谢童满面苍白,似乎说起这段往事已经让她心神大乱了,其他人三天后赶到沙漠里,发现只有两位先师还活着。可是常笑风一代剑仙,从此却再也看不见,听不见,闻不到,也没了触觉,只是还能动作。 这叶羽全身一颤。 而我派的空幻子先师却谢童嘴唇猛的哆嗦了一下,缩成一个婴儿大小,全身都作漆黑色,更象一具孩子的僵尸! 叶羽和谢童对望一眼,彼此从对方脸上都看不出几分人色。谢童原本清亮的眸子里空洞一片,抱着自己的胳膊连打几个冷颤。叶羽见她害怕得厉害,急忙伸出手去握住她的双手,只觉得掌心里她的双手也是一片冰凉。 谢童抬起眼睛看他,眼里颇有感激的神色,好久才渐渐平静下来,脸上微微有点红,从叶羽的掌握里小心的抽出了双手。 其实我胆子很小的,谢童轻声说。 我胆子也大得不多,叶羽安慰道。 谢童抬头看着叶羽,微微笑了一下,又低下头去。两人相对沉默了许久,谢童悄悄走到栏杆前去看雨,叶羽的心思还沉浸在谢童的述说中,自己心里又连打了几个寒战。 忽然,叶羽觉得后颈一凉,猛的抬头看去,竟是谢童手里捧着一捧雨水洒进了他脖子里。 叶羽还茫然不知所措的看着谢童,却听见她咯咯的笑着说道:只是如此一说,却也不知道是真的是假的,别象个呆子一样嘛,叶公子。叶羽还没反应过来,谢童手里的水又淋在了他脸上。一阵冰凉,叶羽顿时感到心里的慌乱去了不少。他微笑着伸手在面前挥过,掌风强劲,把谢童淋过来的水珠反射了回去。谢童从头到胸顿时都湿了。她刚刚回过神来,叶羽已经从栏杆前接了雨水洒过来,带着一连串的清亮的笑声,谢童忙乱的闪避着叶羽洒过来的雨水。 她跑了几步躲在柱子的后面,正笑个不停,忽然见看见楼梯处又上来一行人,笑声一下子就涩住了。当先的一个人高挑英俊,身上紫罗轻衫,手中素白羽扇,正皱着眉头看向谢童。 吕家的三公子吕鹤延竟也在这一天上大相国寺观赏。 叶羽这才想起自己也不算小了,玩这种孩子把戏似乎有点可笑,急忙洒去手中的水,在袖子里擦干了双手。 吕鹤延瞪着一双冷眼看了半晌,冷笑着道:谢贤弟好兴致,不去料理你家的大小商号,却跑到庙里来和这位兄台游戏。吕某眼里看来别有一番风情啊! 谢童一张脸儿飞红,叶羽的眼神却忽然变的冷厉,利刃一样扫过吕鹤延一行人。吕鹤延那句话一语双关,语义相当恶毒。当时蒙古皇族宠幸密宗黄教的一些僧侣,那些僧侣不讲以经论,却成天到晚闷在宫里为皇帝炼制房中的药物,还制作了天魔舞之类的淫戏,怂恿皇帝大肆召纳嫔妃。皇帝的寿命短了,民间的奢迷风气却大涨,豪门世家的公子中,竟颇有一些有断袖之癖,从各地召来年轻俊俏的孩子养成娈童带在身边,往往比女子还受宠幸。以谢童的相貌再怎么扮作男子也还是显得过于秀丽。吕鹤延游戏一词语义双关,其实是暗指谢童自己去作娈童的意思。 他身后一帮人齐声大笑,谢童却忽然走到叶羽身边拦在他身前,柳眉一剔,厉声喝道:谢某人以礼相待,吕公子不要逼得彼此没有退路! 吕鹤延连声冷笑,也不说话。身后一帮武师家人却还是笑个不住。 谢童心里羞怒,脸上作色,一张脸由粉红变得苍白,最后终于忍住,一跺脚,扯着叶羽的袖子就向塔下走去。叶羽冷着脸,不动声色的跟在她身后,走过那些武师的时候,腰间长剑被那一帮人看见。那帮人在身后嘻嘻哈哈的指点道:看那个龟孙子还带着柄剑,以为巴结上谢家的公子就了不起,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 叶羽本来缓缓的走着,此时脚步忽然微微停顿,脸上还是一丝表情都没有。谢童急忙拉了他一把,叶羽犹豫了一下,终于微微叹气,任谢童将自己拉走了。 塔上的人肆无忌惮的笑声还隐隐可闻,谢童已经急忙拉着叶羽向寺外走去,一边苦笑道:少侠,还是给我一个面子不要动手罢。 为什么?叶羽轻轻瞥了她一眼。 要是给人知道我和昆仑剑宗的叶少侠是朋友,我谢童在终南山的身份也难保不泄露出去,我们谢家上下几百口或许明日就要死在明尊教手中,谢童无可奈何的说,我能忍,难道叶公子你就忍不得?这时候她又想起吕鹤延的话,一张脸红得透血似的。 谢小姐,我有一个疑问,叶羽想了想,平静的说。 什么?谢童好奇的瞪大眼睛。 以你们开封谢家的身世和地位,何必屈尊在终南山门下呢?何况在我看来,你并不象一个道术中人。如果你不是终南山门人,也不会有这些麻烦,可是你宁愿委屈自己,也要为终南山出生入死。我想不明白。 如果我说我是为了天下苍生你可相信?谢童脸里忽然闪过一种难解的神情。 不象。 以后告诉你罢,以后我想说的时候我第一个告诉你,谢童又恢复了甜润的笑容,我们去无二斋吃那里的王楼山洞梅花包子可好? 好长的名字,那是什么包子? 到了就知道了。谢童踏着轻快的步子,扯着叶羽跑远了。 远处的一间僧舍里,一个老和尚端坐在圃团上,圃团前却有一壶烈酒,四样菜肴──茴香卤牛肉,香辣烧鸡,文火冰蹄,灌汤黄鱼。在这四样荤到极点的菜肴和烈酒面前,老和尚木鱼敲的丝毫不乱,仿佛看不见,闻不到一般。 小东西,竟然拐骗了终南山的门人,窗边的人望着叶羽和谢童的背影自语道。 东不去,西不去,非要来这和尚庙让我看见,也真是个麻烦的小子,那人醉熏熏的,说话似乎根本不着边际。 其实世事终归如此,该来的终要来,不该躲的躲不过,魏枯雪,你难道就不明白?和尚忽然开口说话了。 那我怎么知道什么便是该来的,什么便是不该躲的?魏枯雪摇头大笑,走回圃团前,饮一口烈酒,撕下一只鸡腿使劲嚼了几口。 醉又如何,你心里未醉,自然知道什么是该来的,什么是不该躲的!亏你天下第一名剑,行事为人都下不得狠心,做不得决断,世人知道,只怕要笑掉大牙了。和尚话虽激昂,却说得平静。 和尚,你这话里头有杀气。魏枯雪嘿嘿笑道。 若是能够,我倒想借些杀气给你。 不必了,我魏枯雪杀人这么些年,你那点杀气别拿出来叫我笑话你! 魏枯雪,你掌中有剑,现在却不动手,等到你掌中长剑变成一块废铁,再动手就迟了!和尚猛的扬眉喝道。 我们二十年交情,你为什么不代我动手?魏枯雪幽幽的问。 我我是出家人。 呵呵呵呵,出家人,魏枯雪喝了一大口酒,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向门边走去,低声道,和尚,不必劝我,我只是来你这里喝酒。我自然知道该如何做,杀人,你一辈子也比不上我! 和尚默默的看着他消失在门口,魏枯雪高大的背影竟然已经有些勾偻。 无二斋不过是一栋小楼,隐隐绰绰的立在细雨中,远没有七曜楼的威风。无二斋在开封城里另有一片店面,街口场面都要好得多,谢童挑的却是这间破旧的老铺面。 谢童还是把车马留在远处,带着叶羽悄悄的走进了楼里。外面破旧的小楼里面却很整齐,用白粉把四周的墙壁刷得雪白,十几张桌面虽然古旧,却擦得干干净,头顶几盏白纸灯笼上用汉隶写着不二斋的朱红字号,随着窗外吹来的凉风晃晃悠悠,看上去书写的人在笔墨上也颇有造诣。 整个店面一片清爽。稀稀寥寥的人在楼下就着米酒吃包子。 谢童收了伞,走到掌柜的面前,摘下自己头上的雨蓬,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并不说话。谢公子?又来吃包子了?掌柜的五十上下,一脸和蔼的笑容,压低声音说道。 二两梅花素馅,二两东笋素馅,二两蟹黄菊花馅,二两香菇肉馅,二两羊肉汤馅,一斤米酒。谢童小声说。 一会儿就到,上去吧。掌柜的笑笑,扬手指了指楼梯,却不引路。谢童也点头为礼,自己带着叶羽上楼去了,楼下众人见到谢童却没有象七曜楼里那样乱成一团,依旧各自谈笑着。原来这片店面街口不好,在开封近郊,豪门世家的子弟是不屑于跑那么远来吃包子的,大小商号的人也来得不多,所以店中都是些市井中的普通人。这些普通的人们根本不知道眼前的谢公子有多么金贵,即使他们听过谢童的名号,在他们心里,天落银的豪门公子和他们的距离也是太遥远了。 二楼虽然说是雅座,不过是四壁用绵纸糊起,多了两幅立轴而已。总共就四张桌子,桌上一筒竹筷子,醋酱各一份,和一楼毫无分别。谢童坐在靠窗户的桌边,那桌子旁却只有一条长凳,叶羽本来不好意思和她并排而坐,可是想着自己要是再去拿一条凳子又太露形迹,只好硬着头皮坐在她身旁。谢童早上出来本作女妆,身上的桂花香气没有洗去,一缕一缕往叶羽鼻子里钻。 不二斋屋顶上以茅草修边,细密的雨帘垂在一根根茅草下,窗外远村远树,谢童眉如远山。叶羽一动不动的坐着,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无二斋的包子是宋时的名点,那时候开封还换作东京,达官贵人们都喜欢吃,后来就在城里开了一家分号,唤作不二楼。前面是王楼山,据说这里当年十里梅花,小雪的时候,一片都是雪压寒梅,除了雪色,就是梅色。不二斋主人的先祖就让子孙们将梅花和雪摘下收在缸里,天晴了雪化,化的水里就有梅香。梅花的花瓣再晒干,和石灰包一起收藏,来年春社的时候作的包子就是用雪水和梅花瓣加上笋丁,黄花和素肉。做的包子也就叫做王楼山洞梅花包子。谢童娓娓道来。 好风雅的主人。叶羽笑道,不过他虽然赞赏主人的风雅,这风雅却与他无关。让他去收藏梅花做包子,烦也烦死他了。 后来城里的不二楼开张,生意虽然兴隆,十里梅花却都枯死了。包子的花样越来越多,味道也越来越好,可是满楼闹哄哄的都是人,烦也烦死了。当年收藏梅花的主人在黄泉之下估计已经气炸了肚皮。谢童轻声笑道。 这时候五样包子和一斤米酒上了桌面,主人微微点头就下去了。谢童指着他的背影道:这人有些当年梅花主人的呆气,他原本是这家的长子,可是分家的时候不要不二楼,却执意要这间老店。不过整个开封,也只有他做的包子我才吃了。 叶羽心里笑她小姐脾气,也没有说出口。 谢童已经为他调好了醋酱,叶羽夹起一只包子,看那包子做得精美,心里叫声可惜,然后才张大了嘴咬下去。一股梅花的清香气息果然从包子里透出来,叶羽盯着自己咬了一半的包子,惊叹的说不出话来。 谢童倒上酒,把酒杯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人说梅花包子性凉,再凑合着喝口米酒好了。委屈叶公子,这里除了包子,就是米酒,再没别的卖了。 叶羽两口一个的把包子往嘴里扔,谢童只是在一边吃两个作陪。至于那一斤米酒,以叶羽的酒量不过是漱口而已。 他将最后一只包子吃下肚去,掌柜的就上来收了碟子,送上了细茶,温水,小炉和茶具。谢童一边烧水泡茶,一边指着远处的村庄道:那里的人家都酿桂花米酒,你喝的米酒就是从那里来的,还入得尊口吧? 很清淡,叶羽使劲点头,就是太清淡了点。 谁叫他们碰上了酒鬼,谢童莞而,小时候我爹带我来这里吃包子,我听他说梅花主人的故事。心里特别向往十里梅花的情景。有一年我生日,在这里喝米酒喝多了。醉熏熏的时候,爹问我要什么礼物,我就要爹种十里梅花给我看。 十里梅花?叶羽心里惊叹,这大户人家的女孩儿果然喜欢狮子大开口。 不错,十里梅花。后来爹果然雇了五百个花匠种出十里梅花送给我,就在前面那一片山洼里,可惜现在不开花,也不能带你去看。第二年冬天我才知道爹真的种了梅花给我看,那时候满眼都是梅花,我开心极了,拉着我爹的手又叫又跳。那一年我七岁,那天是十二月初七谢童轻声说,可惜现在爹自己却看不到那些梅花了 叶羽看见她眉间一缕忧伤,不禁轻轻叹息──娇俏的谢童,无忧无虑的谢童,却也有这么多心事。 谢童不再说话,继续烧水,脸上一片宁静。叶羽在身边不声不响,看着她灵巧的十指持钳拨着炭火。这时候忽然一阵散乱的脚步声,紫罗衣衫的公子冷哼着上了楼来,身后跟着意大帮子人。 谢童和叶羽的脸色都是一变。吕鹤延一行居然不知好歹的追了上来。 第十一章 公子多情 谢童只看了吕鹤延一眼,随即低头去为叶羽斟茶。 吕鹤延连连冷笑,猛的一抖袍摆在叶羽二人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身后的家人一涌而上,个个都是低头收眼,小心谨慎的护卫在吕鹤延身边,将他围得如铁桶一般结实。 干什么?围得那么紧,看猴戏么?吕鹤延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家人们各自惊恐,谁也不敢将家主当作猴子,急忙散到四周占了别的桌子。吕鹤延不再说话,一双眼睛斜瞟着谢童再也不移开,脸上颇有忿忿的样子。叶羽眼角余光扫到他的神情,心里觉得有些奇怪,却不知道奇怪在哪里,只好继续低头看谢童泡茶。 *谢童倒好了茶推给叶羽,无奈的笑了一下道:黄山的云雾,只长在高山之巅,以常年为云雾笼罩的山峰为极品。回味淡而高深,最配梅花包子的素淡,可惜采摘极艰难。公子尝尝吧。 这句话提醒了吕鹤延随行的一个武师,只见那条魁梧的汉子一阵小步窜到楼梯边,操着破锣嗓子对着楼下一阵大吼:老头儿你瞎眼了么?还不给我们吕公子上包子? 掌柜的急忙上了楼来,低声问吕鹤延道:不知公子喜欢什么口味的包子,要多少呢? 吕鹤延冷笑着瞥了一眼那个叫唤的武师,随口道:来二十斤! 掌柜的心里吃惊,又问道:那么公子的二十斤包子各要什么口味呢? 吕鹤延道:不拘口味,实馅的也罢,全上给那饿了的客官。吕鹤延的羽扇指指那个武师。 武师目瞪口呆的看着主子,疑惑的道:公子关心小的,可是二十斤包子小的实在消受不起。 吕鹤延哼一声道:不是给你吃,是堵你一张嘴,让施大爷少说几句废话! 说话间掌柜的已经带着伙计把二十斤包子上了桌,姓施的武师苦瓜着脸看向吕鹤延,吕鹤延只伸手道:请!武师看着面前堆得比自己还高的蒸笼,一时间黝黑的脸上竟然有了几许苍凉的神色。旁边两个武师知道公子喜怒难测,看施武师如此,也大有兔死狐悲的心情,一个帮他掀开了蒸笼,一个帮他调好了酱醋,一会儿就听满楼都是施武师嚼咽包子的声音。四周的武师家人均是略带怜悯的看着他。 一群就知道吃的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吕鹤延低声喝道。 武师们相顾一眼,各自点头,终于揣摩出了主子的心意。 施武师在宝相塔上就想:这小子和谢公子在一起看着怎么象一对狗男女?啊,不对,却是一对狗狗男男。后来听自家主子的话,心里大感敬佩,认定了谢童必然是有断袖分桃的嗜好。 他心道:既然公子带着俺们追到这个小包子铺,那该当是冲着谢家的公子。公子平日为人洒脱,可是一见到谢家的公子就和换了个人一样,喝醉了酒还故意去和谢家的公子拉拉扯扯,那么 施武师仔细瞅瞅谢童娇嫩的脸,心里恍然大悟──原来自家公子也有那个癖好!心里深恨自己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思量再三,有了将功赎罪的心意。于是挺胸腆肚的站了起来,对吕鹤延长身一揖道:公子且记下这十斤包子,待小的将功赎罪,为公子尽一份心意!原来他已经吃下了八九斤了。 吕鹤延一双眼睛正落在谢童身上没来得及挪开,施武师一看他的眼神,心里更是定了,坚信自己并未弄错主子的意思。他大步上前,在谢童的面前站好摆了个门户道:谢公子,说起来你也是和我们家公子平起平坐的人物。施某人今天却觉得看不起你了! 谢童看着施武师成竹在胸的样子,微微和叶羽叫唤一下眼神,心里一片茫然。 只听他继续道:谢公子,你挑人的眼光太差。看看你身边这个龟孙子的熊样,我看他人中甚短不是长寿之相,眉毛长得也不是地方,看起来极是晦气,一张脸说黑不黑,说白不白,眼睛里头还淫光四射。一看起来就不是善类。尤其是他腰间还带一把破剑,谢公子可知道朝廷严令百姓不得携带兵器?以我之见此人满脸凶气,不是淫贼就是盗贼。谢公子挑了这个人陪伴,施某实在不以为然! 谢童端着茶盏,不知所措的看着他黝黑的脸膛上一付义正词严的样子。 那武师看着说晕了谢童,以为自己言辞犀利折服了她,心里大喜。于是乘热打铁,吐沫横飞的说道:公子身份金贵,不是寻常人。开封城里的事情施某知道的恐怕比公子多些,那些操皮肉营生的兔儿相公不知有多少为不良所骗啊,到头来人财两失,好生悲惨,好生悲惨 施武师唏嘘良久,才扬眉断然道:公子这样的尊贵人物怎能随意择人?以施某人看来,我开封城里只有一人配得上公子! 谢童眨眨眼睛,呆呆的看了他许久,低声问道:那是何方高人? 施武师心花怒放,心想自己终于为公子立下大功,豪笑几声,得意洋洋的向自己公子方向飞了个眼色:时至今日,谢公子难道还看不出来么? 话音未落,一只醋碟子砸在施武师的脑袋上,好在他外门护体神功不错,毫发无伤。他身后的吕鹤延一张脸涨的透紫,谢童看着施武师那付惶恐的样子,再也忍不住,一口茶水直喷到他脸上去了,掩着嘴差点儿笑到椅子下面去。 周围的武师面面相觑,一片惶恐。吕鹤延羞怒之下,恨不得一阵乱拳狠揍自己手下这个活宝。可是看见谢童笑得灿烂,好歹忍住了。他整一整面容,冷冷的坐下,对谢童温言道:小谢,我吕鹤延一生对人,从不低声下气,只有对你却是不同。我们开封吕、谢、杨、燕四家,杨家和燕家的两位都处处排挤你,只有我,不但小心回护于你,而且你有什么心意我也从来不敢违背。我知道你谢家家大势大,我吕家却不在你们谢家之下,论家势相当,在这开封有几人能胜得过你我?吕某也是自幼饱读诗书,论文采武功,杨燕两家的蠢才又怎么比得上我?抛开这些,单单我这些年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明白么?难道这个莽夫有什么地方可以胜得过我?为何我在你眼中却恍然无物一般呢? 叶羽心里一跳,明白了自己方才为什么觉得吕鹤延的眼神奇怪,原来他看谢童的眼睛里竟然满是倾慕的神色。谢童低头不语,只是静静的看着自己桌上的茶杯。良久,她忽然抬起头来道:原来吕公子早已经看出来了! 吕鹤延轻轻点头道:小谢,你瞒得过别人又怎么瞒得过我? 叶羽这才知道吕鹤延早已经看出谢童是个女子,听着他深情款款的语调,叶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谢童不回答,却拔下了自己头上的银簪,一头长发垂落下来。她从怀里掏出一只精致的银梳,将头发梳理起来,先是堆起云髻,又理出两束结成辫子,环作双鬟,而后把一枚九尾凤凰银钗插在一头乌发里。她尤自梳理着两条长鬓,冷冷的对吕鹤延道:吕公子,谢童本是女子,这没什么不可见人的,我谢童是男是女却与吕公子无关!请吕公子自重身份少来纠缠,谢童感恩不尽。可是如果吕公子手脚再放肆,只要碰到我一根指头,不要怪我不顾这些年的交情! 她说完这番话,一片都是静静的。吕鹤延和众武师都看着她呆住了,只片刻,清俊的书生变作清艳的女子。一时间,谢童容光照人,不二斋的二楼上竟好象亮了起来。 小小谢!你你竟然这等薄情么?吕鹤延满脸苍白,嘴唇不住的哆嗦。 请吕公子嘴上尊重些,你我各自清白,本无情可薄!谢童看叶羽在一边好奇的瞪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顿时羞红了脸。 小谢,你!吕鹤延悲痛得无以复加一般。 吕公子,快过午了,早些回府吧。叶羽无可奈何的说道,不可强求 吕鹤延听了他这么说,竟然大怒,手指猛的指着叶羽喝道:狗贼!你不要猖狂,敢和本公子决一胜负么? 何苦?叶羽一边说,一边对谢童眨了眨眼睛,谢童的脸上更是一片透红。 你若过不了我的掌法,休想带走小谢!吕鹤延怒喝道。 她自己有腿,走不走恐怕由不得在下,何况就是你们各位一起上来,也拦不住在下的去路。叶羽摇头。 哼,你这条淫虫,胆敢小看我们吕府的人,活得不耐烦了么?一个武师见公子悲怒交加,觉得正是立功的大好机会,猛的从后面跳了出来。叶羽微微皱眉,却并不说话。 你们这对狗男女!施武师的狗男女三字终于能够出口,心里爽快难言,一个厚颜无耻,巴结富家公子,一个不知廉耻,在外面偷人养汉。人人得而诛之! 想不到堂堂谢家的小姐居然委身一个江湖上的狗杂种,这么淫贱的女人,真是丢尽了你们谢家的脸!后面骂得越来越脏,渐渐的花街柳巷里的肮脏词句接二连三的来了,叶羽自然是盗匪加上淫贼,谢童却也给骂得和街头的私娼一样下贱。 谢童原本心里大羞大怒,可是她抬眼一看叶羽的表情,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寒意。叶羽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越来越冷,眸子却越来越亮,亮得吓人。 贱人,吃我一掌!一个武师已经恶狠狠的扑了上来,一掌的去势竟然是向着谢童的胸口。 叶羽在这个时候忽然转头看着身边的谢童。四目相对,谢童微微摇头,眼中满是无可奈何。叶羽静静的看她,也是微微摇头。谢童再摇头,眼里已经有了恳求的意味。叶羽也依旧摇头,然后合上眼睛。谢童蹙着青黛色的眉宇,又是无奈,又是可怜。 此时那个武师已经扑到了桌前,叶羽猛的回头,目光森冷。叶羽没有动一丝一毫,可是那武师却不由自主的煞住了身子。叶羽那双眼睛让他心都寒透了。武师猛的打个哆嗦,腿一软,眼看就要跪下去。叶羽扬起右手,看也不看的打在那武师脸上,掌影变幻来往,也不知道一瞬间有多少巴掌,可是叶羽的手肘往后却不动分毫。一阵清脆的劈里啪啦,叶羽停了手,那大胖武师的胖脸已经肿得和猪头一样了。他呜呜呜的哼哼,就是说不出话来。叶羽扬手一掌击在他胸口,一股柔劲将那个武师推出四丈开外,把吕鹤延带的人压倒了一片,全部趴在地上不停的哼哼。 叶羽却始终静静的垂着头。 看着叶羽平静的样子,谢童又是想哭又是想笑。她用眼神再三示意叶羽不要动手,可是叶羽忍不住性子,还是不肯答应。现在人也打了,用的还是昆仑派的手法,如果真有高手看去了,猜测出叶羽的来历不是不可能。只怕再仔细揣摩,谢童终南弟子的身份或许也藏不住。不过虽然知道叶羽的一时气愤是何等危险,看着他打人的样子,谢童又觉得心里很高兴。 吕鹤延又惊又怒,再也忍不住,双掌一架就要自己上来拼斗。 此时叶羽冷笑一声,猛然起身,一声龙吟,他已经随手拔除了龙渊古剑。这一起身如雷霆暴作,叶羽高大的身形完全展现在吕鹤延等人的面前,恍若天神一样不可侵犯。叶羽静静的盯着吕鹤延的眼睛,左手扣住剑锋,一步一步的逼近了吕鹤延。吕鹤延大惊之下双掌齐出,一股力道撞向叶羽的胸口。可是那股力道虽然不弱,在叶羽的冰寒剑气下却根本摧不动,剑上鸣声骤起,吕鹤延的力道反压回去,将他自己逼退了一步。 叶羽步步逼近,剑鸣越来越响,剑气也渐渐强盛,剑上的寒光耀花了吕鹤延的眼睛。他全身都软了,随着叶羽的逼近步步后退。直到贴着墙壁再也退不了,吕鹤延拼命的把自己挤在墙壁上,眼睁睁的看着叶羽冷着脸,剑锋一尺一尺的接近他胸口。 忽然,吕鹤延身后松动了,他煞不住势头,猛得往后退去,一退之下双脚已经悬空。原来不二斋老屋失修,墙壁不够结实,吕鹤延使尽全身力气,竟然把墙壁穿了一个洞。他刚刚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只手已经抓住他的衣襟。叶羽从那个缺口探出半个身子,左手伸开把吕鹤延拎在空中,脚下相隔丈许才是土地。吕鹤延上下不得,大滴的冷汗滚滚而下。 叶羽歪着头,看了吕鹤延许久,一字一顿的道:圣人曰三缄其口,其意深湛,吕公子回家好好研读诗书,记得下次嘴上积德。他说完也就放手了,吕鹤延惨叫一声跌落二楼,扑的砸在地上。叶羽放手前已经看清了下面是泥地,下雨以后又松又软,以吕鹤延的武功自然摔不死。可是躺在几寸深的泥水里,素来仪表过人的吕鹤延却没有半分风采可言了。 叶羽缓缓收剑擦手,走回谢童身边坐下喝茶。众武师看到这里,连滚带爬的窜下楼去,抱起吕鹤延狂奔而逃。楼下的人声渐渐远去,叶羽一直不动声色的喝着茶。 谢童吐了吐舌头道:终究还是昆仑派的少侠武功过人,那么我现在是不是该回去料理后事了? 不会有这么糟糕,叶羽冷冷的说道,他们认不出我的手法。不过我倒是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 什么? 那个吕公子,他刚才向我出的那一掌是明尊教的摧光明使神力,他既然有资格习练这种武功,恐怕在明尊教里的位置不会很低。 当真?谢童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不错,再喝口茶,我们回去,也许从他身上还能找到点什么,叶羽冷着脸,历波澜而不惊的样子。 嗯谢童脸好象有点红,不是我不想喝,不过叶公子你要先把我的杯子还给我才好,我又不能用公子的杯子。 叶羽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仔细一看,才发现自己一时走神,真的捏着谢童的杯子喝她的残茶。他满脸尴尬,冷酷的神色也顿时瓦解,手忙脚乱的把谢童的杯子搁回了桌上。 月夜,已经过了二更。开封城早已是一片寂静。 吕家长宽各两百步的后院,吕鹤延一身短靠,还在练掌。掌法平庸之极,是一套八卦游身掌,而且未得真传,寻常镖局里一个趟子手怕也打得比他地道。可是他掌劲吞吐,气势和力道都极其沉雄,似乎非十余年的修炼是不可能达到如此境界的。可其实吕鹤延修习这种内力不过是九个月的功夫,可是以他此时的功夫,已经比吕家高价聘来的武师们更胜一筹。确实如师傅传授的时候所言,九个月间,吕鹤延已经是脱胎换骨! 可是即便如此,在叶羽的手下居然走不过一招!想到自己在叶羽剑鸣之中吓得面无人色,被丢到水洼里,又想到谢童看叶羽的时候那种柔柔的笑意,吕鹤延一腔悲愤,双掌齐出,将丈许外的七个酒坛一起化为粉末。心里狠不得将叶羽砍成肉泥去喂狗。 不二斋一事已经过去半个月有余,谢童这些天坦然换了女装,一时杏黄的百折裙,一时深青的束腰裙,一时又是紫纱的潇湘水裙,领着谢家的贵客叶公子在开封城内游玩,围观者众,万人惊艳。吕鹤延没脸再去骚扰,却知道的一清二楚。只因为他特意聘了几个先生,轮流追踪谢童和叶羽,将一天内的所有事情无论巨细都整理成册,然后交给吕鹤延批阅。 偏偏那些先生史书读得不少,大有模仿起居注的心思,于是呈上的册子都作: 十月甲子朔,大火犯角宿。谢小姐青石色纱裙,仿宫样,携叶先生游铁塔。取延庆道,观者塞道。谢小姐封银赏乞丐,众欢腾。 十月丙戌,雾,大寒。谢小姐狐貉衣裘,红裙,会叶先生羽于汴梁故宫。设食于故宫之畔,宾主相让,共饮梨花酒。宾主谈论尽欢,酉时乃去。窃闻其论及黍离,有悲意,疑思宋也。 十月丁巳,谢小姐紫缎袄,雪纱裙,宴叶公子于不二楼。宾主相洽,尽欢而散。谢小姐若不胜酒力,车载以归。吾窃以为谢小姐醉后有前朝寿阳公主之风,遥想当年,千载之下,令人唏嘘。 看得吕鹤延心里一阵无明业火,却又不知道烧向哪里去。 门前一个黑影闪过,吕鹤延面色凛然,左右看了一眼,发现无人守在附近,急忙悄悄的闪到门前。一人正躲在门边的黑影里,叉手胸前对吕鹤延行礼。 熊熊圣火,同归光明,吕鹤延低声道。 明尊照耀,暗魔不生,师兄,是师傅让我来找你的。那人应道,声音还颇为稚嫩。 师傅现在在何处? 事情紧急,师傅现在在王楼山的火部地堂,要召集众位师兄。 何事?吕鹤延惊问道。 我也不清楚,听说好象是泉州出了事,有重阳宫的高手到了泉州,水部的天、明二堂都被毁了。 妖人!吕鹤延低了声音,狠狠的喝道,随即对那少年道,你带路,我们这就前去! 那少年不再说话,在前面领路,两人的身影极快的消失在黑暗里。 到了城门口,居然只有一个卫兵在那里执守。吕鹤延上前叉手行礼道:熊熊圣火,同归光明。 明尊照耀,暗魔不生。那卫兵急忙回答,又悄声道,其他的人在城上睡觉,教友要出城就尽快去罢,只怕不到明早是进不来了。 吕鹤延点头,和那少年一起出城,直向王楼山的方向去了。 进了山,又越过两重小岭,两人才停在一栋静静的宅子前面。在这山里本来只有少数山民,不该有这么大的宅子。而宅子死气沉沉的,四窗里看不见一点灯火,倒象根本没有人居住一样。吕鹤延疑惑的看了少年一眼。少年却点头道:没错,公子不知道,这就是我们火部的地堂了。说着就要上去喊门。 吕鹤延却忽然拉住他道:我看你的相貌,似乎以前见过。你又叫我公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少年道:我是师傅座下第七个阿罗缓,比公子迟了三个月入教。公子见过我的,不过次数不多。我平时就在公子家的厨房里烧火洗摘,名字叫李豆儿。 吕鹤延恍然,松了手道:原来如此,既然是我教中的教友,你不必再以公子称我,你叫我师兄,我叫你师弟好了。 一声低笑从那栋宅子里送了出来,相隔甚远,却听得一清二楚。有人说道:不错,本当如此,鹤延,师傅果然没有收错你。你和豆儿进来吧。 吕鹤延知道是师傅的声音,不敢怠慢,急忙和李豆儿一起上前。门微微闪开一条缝隙,他二人一进去,立刻又闭合了。屋里只有一盏小油灯,隐隐绰绰有五六十个人聚在里面,其中只有十几个是吕鹤延曾见过的。可是看见那些人一起叉手在胸前行礼,吕鹤延就知道那都是明尊教的教友了。 一个中年汉子正站在桌前,个子不高,看上去相当精悍。他一身的白衣,微笑着看向吕鹤延,又很有几分儒雅。吕鹤延急忙上前道:师傅,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汉子招呼众人坐下,才缓缓说道:今日在此的都是我明尊教火部的教友,乃我教在开封的支柱,大家彼此或许不曾相识,但是明尊在上照耀我等毫无分别。无论贵贱,大家俱是世间的义人,我也信得过众位。不必隐瞒,我教地藏佛使前些日子在终南山下的祖庵镇为人杀了。 吕鹤延大惊道:地藏佛使在教中和师傅比肩,乃是天下一等的高手,怎么会为人所杀? 汉子叹息道:你等虽然修习我教的神功,但还不是武林人物,不知道江湖之大,能人倍出。我教的神功虽然神妙,可是仓促习练,起初进步虽快,要成为绝顶高手,终还是要假以时日。地藏佛使的武功虽然远远在你等之上,可是与武道中的一流人物对敌,只不过是个平手。而且从死状来看,杀他的乃是昆仑山的雪煞天剑气,天下第一剑宗! 教众中有一人急忙道:前些日子搅乱白衣大会的人,好象也是用的昆仑剑术。 汉子沉沉点头:不错,而且明力尊者也已经惨遭毒手! 下面更是一片哗然。 汉子微微摇手止住众人的议论,又说道:其实在为师看来,白衣大会上焚烧活人委实太过惨忍。可惜那些终南山的妖人惑乱人心,刺探消息,明力尊者恼怒不已,为师不敢多劝。想来正是此事激怒了昆仑山的高手,那日现身的四人中,有一个好象就是昆仑剑宗的宗主魏枯雪。本教能人虽多,却也只有光明皇帝陛下对魏枯雪可保必胜,这次祸事大了。我刚从泉州回来,那边的水部的天、明二堂所有弟子尽数被杀,下手的人似乎是终南山的高手,武功不在为师之下。本教日日势大,却四处火起,不能不让人忧心如焚。我思考再三,诸位是我教中精英。开封却是朝廷重地,禁卫森严,难举大事。各位在这里没有用武之地,何不随我南下泉州,重建水部光明二堂?妙水尊者深孚众望,为师最为赞赏,我等投入水部,只等光明皇帝驾下,共襄义举,破暗除魔,岂不是大好? 他环视众人,只见众弟子都默默点头,丝毫不见犹豫的神色,不禁大感欣慰。转眼身旁,却看见吕鹤延神情恍惚。他摇摇头,拍了拍吕鹤延的肩膀道:鹤延,以你的家势,入我明尊教确实委屈了。留恋富贵人之常情,你如果不愿意去,为师不会勉强你。 吕鹤延猛然醒悟过来,慌忙道:弟子不敢,弟子只是忽然想起一个人,觉得那人的武功好象正是昆仑山的路子。 果真?那汉子大惊道,你将他的招式使给我看。 吕鹤延沉思良久,右手忽然伸到油灯的火焰上,掌影飞舞如风,虽然没有到叶羽的神妙,却象极了他那天抽打武师的手法。汉子脸色渐渐泛青,沉思良久又问道:此人出手的时候是不是常带一股寒气?吕鹤延想到叶羽逼近他的时候剑上寒芒刺骨,急忙点头。 不错!汉子冷冷的喝道,确实是昆仑山的剑煞!既然知道了此人,为师就先留一步,待杀了他再去泉州不迟。鹤延,那人到底是谁? 那汉子心里起了杀气,语意生寒,吓得吕鹤延心里一紧。偏偏在这时候他想到了谢童,叶羽的名字就在嘴边却吐不出去了。 谢童为什么认识叶羽?她又是什么人呢?师傅会不会也杀了谢童呢?吕鹤延不知道,他只觉得心里的恐惧深不见底。 鹤延?那人到底是谁?难道是你相熟之人?你胆敢为他隐瞒么?你可曾想过惨死的教友?汉子等了许久不见他回答,扬眉怒喝道。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寒风忽如其来的掠过屋子,紧闭的大门居然透进了一丝月光! 那汉子大惊,随后拍灭了油灯,低喝一声:各守原处,不得轻动! 一切都静悄悄的,一缕一缕的寒风穿过屋子,门扇在风里开合。一片明净的月光洒下,风动帘影,似乎有人正侧身站在门外,淡淡的影子投在细密的竹帘上。吕鹤延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那汉子长身而起,从桌上拔起一柄光华四溢的单刀。刀身泛起飘忽不定的苍红色,似乎不是寻常兵器。 阁下何人,汉子横刀问道。 昆仑山,叶羽。 第十二章 多情杀 一阵风疾,卷起的竹帘。冷月无声中,叶羽白衣提剑,垂首站在屋外。 昆仑山?那汉子的话音里略带无奈,来得好快! 不快,刚刚到,叶羽对那汉子微微颔首。 这样汉子看了看吕鹤延和李豆儿,摇头道,你二人太不小心了。 何必埋怨他们,以他们的武功,再小心又能如何? 说得不错,是我错怪了他们。阁下就是白衣大会上的人物吧?鹤延所说的人 也正是在下!叶羽接口道。 *一片沉默,叶羽身边的寒意越来越盛,寒风一阵急似一阵的在屋里流转。汉子手指轻轻拭刀,刀光在月下变幻莫测。四周都是苍白的面孔。 好强的剑气!汉子低声赞道。 阁下的刀也不是凡品。 七百年之后,昆仑绝世神剑再出人间。莫非真是我明尊教的劫数?汉子长叹。 剑术为道,出鞘与否,全看有没有用武之地。既然明尊教再现江湖,昆仑山也就不能再坐视。 我明尊教当真和昆仑山有什么不可化解的恩怨么? 明尊教光明皇帝降世,则天地俱焚,光明煞灭,自此人间将万物不生。可是如此?叶羽冷厉的目光落在那汉子的脸上。 经文如此,可究竟如何,我并不知道。我想昆仑山的各位也不会知道,何苦就为了一个故事,要和我明尊教苦苦为敌呢?汉子扬眉喝问道。 是么?那明尊教召聚教友,惑乱百姓也是为什么呢?叶羽挑了挑眉尖,心里微微疑惑。汉子眉目间凛然生威,不乏一派宗主的威严。那日白衣大会上四个光明使得武功恐怕不在这个汉子之下,可是风采气度和这个汉子却是天壤之别。 家无存粮,野有饿殍,不知道多少百姓生不如死。蒙古鞑子徭役赋税却一年更重一年,我中原大地生灵涂炭。官逼民反!阁下却妄论我教惑乱百姓,不觉得心中有愧么?汉子昂然道。 生不如死?叶羽心头一颤。那汉子声音算不得高,说话算不得快,可是字字道来,没有半分停顿,眉宇间隐隐有悲愤之气。叶羽从来少下昆仑,朝廷如何,百姓如何,他都不知道。可现在他竟然不得不相信那汉子所说的是真的。 不必多说了,沉思良久,叶羽拔剑,长剑清粼粼的横在门口,今日诸位都留在这里吧! 既然如此汉子缓缓说道。而后他低喝一声,长刀展开,绵绵的刀光在身边吞吐,化作蒙蒙的影子,一片苍红色直卷出门,斜向叶羽肩头劈下。这一刀缓缓而去,刀势柔和,力道却极尽雄浑,山岳一般压下。叶羽长剑半转,凌空浮起一团森森的光影,龙渊古剑已经看不见形迹,数种手法夹在一剑之间刺向那汉子的小腹,只是眨眼之间的事情。 眨眼之间,几度生死。 微微有砰的一声,刀剑未交,汉子却弹身退出一丈开外,刀光剑气一起收敛,汉子横刀而立,叶羽长剑画圆,静静的指向自己脚下。 微风流过,呼啦一声吹落竹帘,无数碎片洒在叶羽和那汉子的脚下,汉子长刀上血红的刀衣在同一刻飘然落地。 好刀法!红月刀,苗疆的驱魅刀法,想不到今日有幸一见。叶羽沉声道。刚才他和那汉子真气互相压迫,汉子已经输了半招,可是临退的时候尤然仗着驱魅神刀诡异的刀势逼迫住叶羽的追袭,也是一代高手的风范。 人外有人,天上有天,汉子仰天叹息,想不到想不到,世间真的有雪煞天这种寒煞无匹的剑气。可笑我梁十七二十年来自负刀法,阁下何必如此,你年岁不及我,武功已经在我之上。 我并不是赞你武功高于我,叶羽摇头,驱魅刀法刀势诡异多变,又称月妖之刀。红月刀刀中异品,所谓红月刀,哭断肠,乃是伤人伤己的妖刀。可是你刚才那一刀却有大气象,刀法里自有气概,所以我才赞你。 多谢!梁十七缓缓说道,虚抱长刀于怀中,声音骤然变冷,客套已经客套过了。梁十七即便武功不如你,也要和你拼个生死。我这些弟子虽有武功,未曾杀人,在我明尊教里辈分也不高,你放他们走!梁某是生是死,不能牵连了他们。 叶羽沉思良久,微微退后一步,让出了出门的路。 走!梁十七低声喝道。 师傅!李豆儿急忙喊了一声,而后又是众弟子的一片喊声。 走! 师傅吕鹤延眼睛里有了泪光,哆嗦着看向梁十七,却说不下去了。 走!梁十七大喝,双目如炬,瞪视着自己的弟子,弟子们纷纷垂下头去。随即他深深吸气道,鹤延,以你的家势,保护这些师兄弟不算艰难。师傅如果不能回去,一切都得看你了。能不能为明尊教火堂地部留些种子,也都在你肩上,你还不走干什么? 吕鹤延不再犹豫,一把拉起失神的李豆儿,对身后的五六十人吼道:跟我走! 五六十人鱼贯而出,五六十双愤怒的眼睛狠狠的盯在叶羽冰冷的脸上。明尊教的弟子们消失在黑暗里,只有吕鹤延还拉着李豆儿站在最后看了一眼。 鹤延,你做得好!梁十七微笑道,而后他暴喝道,那你不走,还等什么? 吕鹤延猛的回头擦去泪水,拉着李豆儿飞快的离去了,再也没有回头。 多谢你让他们走。 不必,叶羽摇头,杀了你,我就去追他们! 你!梁十七双眼欲裂。 我放他们走,是因为你是条汉子,宁愿自己留下送命,也要让徒弟们逃生。何况以你的武功,我要真正和你动手,也无法兼顾你那些弟子。不过我又不得不追他们,吕鹤延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我不能眼看谢小姐一家被明尊教的人烧死。 那我只好竭尽所能,多留你一会儿,多留你一刻,他们便多了一分逃生的机会!梁十七眼里猛的腾起狂暴的杀气。 恐怕留我也没有用,这条路下去只有到长峡,附近一片又没有过长峡的悬梯。叶羽丝毫没有在意梁十七的杀意。 他们自然可以往山下走。 去山下那条路?叶羽摇头,如果我所猜不错的话,去山下那条路上有人正在喝酒。 秋树间,风吹叶动,满山遍野都是一片悠远的哗哗声。 青衣的汉子正背靠大石坐在地下,提着一只酒葫芦,面前放着一张荷叶,里面裹着的烧鸡只剩下一堆鸡骨。汉子看着荷叶,无可奈何的叹口气,一仰脖子,将葫芦里剩下的一点烧酒倒进了嘴里。这一叹一饮,汉子身上就有了些落拓的意味。 吕鹤延看着他,心里却只有恐惧二字,手心里微微的沁出冷汗来。他带着一拨师兄弟,本来准备沿小路下山,象开封城里奔去。以他吕家在开封的声势,随便找个地方就能安置了这些人。非但能躲过叶羽那个煞星,官府也断然不敢来追查。 可是偏偏就在这小道的旁边坐了个人,一言不发的喝着酒,身边还躺着一柄古朴的长剑。他已经足足看着汉子喝酒喝了一柱香的工夫。汉子撕鸡、喝酒,自得其乐,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们一眼。可是偏偏这五十多个明尊教的精英弟子就没有一个敢从他身边越过。 汉子终于长吁了一口气,提剑起身,对着吕鹤延一行微微笑了笑,笑得很和蔼,又很遥远。汉子一笑起来,他整个人就变得更加不可捉摸。 莫非是明尊圣教的各位先生?汉子拱手道。 一片静悄悄的,明尊弟子互相交换着眼神,却没人敢上前一步去回答。 估计错不了罢?汉子自己点着头道,要不然这开封城里哪来那么多高手聚众夜行?好了,既然到了此处,各位就请回去罢。 你你是谁?你要怎的?吕鹤延压下心中的恐惧喝问道。 昆仑魏枯雪,各位不必下山了。魏枯雪微笑着说完,手中的纯钧古剑剑鞘中忽然响起一片龙吟,龙吟声烈,响彻整片山峰,直震得明尊教的弟子忍不住要掩住耳朵。而后纯钧古剑带起一声清啸,直射上了天空去,极快极劲,射得也极高,到最后几乎看不见影子了! 魏枯雪以内力灌注在剑鞘上压迫古剑出鞘飞升,力道之大难以想象。换作普通高手以手投掷也无法望其项背。明尊教弟子听了他的名号,看了他的剑气,各个脸色苍白如纸。 驾六龙,乘风而行。 行四海,路下之八邦。 历登高山临溪谷,乘云而行。 行四海外,东到泰山。 一片惊慌中,魏枯雪却开始吟诗了。他中气十足,缓缓吐字,滚滚的声浪挟着雄浑的剑气逼迫出去,一众明尊教弟子在他负手长吟中不由自主的缓缓退后。四周的秋树摇曳不休,魏枯雪的声音好象卷起了一阵狂风,只有他平静的站在狂风的中央。 直道这四句诗吟罢,激射天空的古剑才落回地下,魏枯雪随手一把抄住。一剑在手,人如山岳,魏枯雪长笑一声,身随剑转,剑如风走。衣袂和剑华一起在他身边翩翩飞舞,无穷无尽的剑影象水波一样笼罩在他身边,连他的人都模糊了。狂风里传来魏枯雪的长吟声: 仙人玉女,下来翱游。 骖驾六龙饮玉浆。 河水尽,不东流。 解愁腹,饮玉浆。 奉持行,东到蓬莱山,上至天之门。 玉阙下,引见得入, 赤松相对,四面顾望,视正昆煌。 魏枯雪月下舞剑,伴着这首诗,更显得剑通神明,人如飞仙。朦胧的霜色剑气越推越广,直逼众人而去。到最后,魏枯雪舞到了兴头上,剑益狂,人益狂,他已经是目中无人,每一剑划出都合着铿锵的字句。而到他剑华退去,凝剑自守的时候,明尊教的弟子已经一个都不见了,远处树林里仿佛还有些声音,什么人正跌跌撞撞的跑着。 跪受之,敬神齐。 当如此,道自来。 魏枯雪的剑落在鞘中,他微微摇了摇头,地下方圆六七丈里,无数的剑痕劈得地面支离破碎,剑痕中俱带着一点白霜。魏枯雪没有管那些逃跑的明尊弟子,而是走到原先那块大石下坐好,看着满是鸡骨的荷叶,又叹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用追了,从这里离去,一条路上是叶羽,一条路上是王楼山的长峡。三十里长峡,最窄的地方也有二十余丈宽,开封人都说长峡是天斧劈成,在峡谷里头只能看见天空如线。要想度过长峡,明尊教最好有什么能变成猴子的法术才好。 难道是天绝我等于此?梁十七苦笑。 可惜你们知道的太多了些,我已经没有留手的余地。叶羽手指扣住了长剑,已经是一触即发。 你擒住他们交给开封的官府扣押在大牢里,他们也就不可能泄露消息了难道不可?梁十七忽然道。 难道你宁愿他们被囚在那种地方,也不愿他们一战而死?叶羽讶然。 何苦害了那些无辜梁十七幽幽长叹,而后扬眉喝道,叶公子,我知道你对我们明尊教不以为然,恨不得诛尽我教高手。可是我明尊教弟子和普通百姓莫非真的有什么不同么?天之道,人为本。得放人一命处,阁下何苦痛下杀手?他们家中也有父母妻儿! 你到了这个时候,不为自己求生,反而牵挂那些弟子叶羽摇头长叹,好吧,我尽力而为。 多谢,梁十七拱手道,至于我自己,身为明尊教十大天王,断无背教逃生的道理! 明尊教光明皇帝,现在何处?你可知道? 不知道!倘若光明皇帝已经下降,又哪容鞑子猖狂?阁下不必多问了,即使在下知道什么,在下也绝不会说!梁十七断然道。 我倒是也想到了,叶羽静静的说道,以你这样的人,为何会为明尊教效死? 以你这样的人,又为何会投入昆仑山?梁十七反问。 你叫梁十七? 不错! 好! 叶羽上一步,挥剑,剑如孤鸿掠影,剑势圆转。一个浑然的剑弧罩住了他全身。第一个剑弧未消,第二个剑弧又起,叶羽再上一步。 他缓缓的舞剑,脚步也慢,一点一点的逼近梁十七,周身无数的剑弧闪而复灭,无穷无尽。剑上渐渐生起呼啸的风声,风声渐大,渐渐转为滚滚的雷声,雷声又渐高,剑每一动都有大雨泼洒的声音。一瞬间,风声、雨声、雷声汇集在一起,配合叶羽浑然无破的剑势,逼近了梁十七。 梁十七看着叶羽每进一步章法不乱,整个人仿佛缓缓推来的十万大山一般,眼睛睁得越来越大,冷汗从脸颊上一滴一滴打落在地,他的红月刀却没有一丝动静。终于,他长叹一声,刀势迎上了剑弧。出刀的一刻,梁十七的眼睛已经空洞──他的心已经死了。 叶羽以昆仑山雪煞天剑气运起十万风雷的剑势,以至阴至寒的剑气摧使至刚至阳的剑术,他甫一剑出,梁十七已经身在绝地。 剑落的瞬间,叶羽转过头去。随即他收剑回身,任凭一腔鲜血溅在自己的背上。 你武功太强,我留不得手,叶羽轻声说。 然后他如一道急箭射出,直追吕鹤延一行而去。 到了岔道口,地下的脚印分为两路,一路往山下的方向去,一路往长峡的方向去。叶羽直接踏上了去长峡的道路。魏枯雪守在山下,以他的剑气,如果有人能够从那一路逃脱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叶羽的真气雄厚,身法也快捷。片刻工夫已经逼近了长峡,此时朦胧的曙光已经照临,长峡上一片雾气,丝丝缕缕的阳光如万道金线穿透。叶羽已经看见几个人影在那里晃动,随着他越来越近,他忽然看见长峡之上居然有一道绳索和木板搭制的悬梯,明尊教的弟子正一个接一个沿着悬梯度过长峡。那悬梯只用四根长绳,两根搭上木板,两根用来扶手,一次过不得多人。明尊教弟子内力虽然不错,轻功却不行。他们一个接一个的走上悬梯,过得极其艰难。可即使如此,一半的人已经过了长峡,剩下一些正在悬梯上,这边只剩下十人不到。 叶羽心里大惊。他今夜追踪吕鹤延来到这里,本来没有时间探听道路,可是谢童却说长峡上悬梯久已坏朽,只要堵住下山和上山两条道路就能截住明尊教的所有弟子。叶羽以为谢童是开封长大,说得必然不会错,可是他却没有想到谢童豪门闺秀,山上道路艰难,她三年五载也难得去一次。她哪里又知道什么时候重设了悬梯呢? 叶羽现在才想到这一节,可后悔已经无用。他怀里有一支昆仑山的映月银梭,立刻拈在指间,稍微凝气,激射向悬梯这一侧架绳子的木桩。他银梭上带着震劲,一只银梭不大,可是带起厉声呼啸,一钻进木桩就将木桩震成两截。他射出银梭的时候,明尊教的一个弟子已经听出动静,急忙一刀回身砍落,想在半空斩下银梭。可是明尊教弟子亏在摧光明使神力虽强,却招数不精,一刀砍空了。 木桩一断,四根绳子松了两根,悬梯猛的松垮,在悬梯上的明尊教弟子已经有四五个落进了深渊中。一阵孩子的哭声响起在雾气朦胧的深渊上。长峡这边的一个明尊教弟子凌空抄起了两段绳子,用尽全力将绳子拉直,这才勉强稳住了悬梯。 剩下的明尊弟子一拨守卫在那人的身边,一拨红了眼,怒吼着冲杀上来。此时有人大喝道:走,快过去!依稀就是吕鹤延的声音。 叶羽眼看着那些明尊教弟子渐渐往长峡那边去了,心里一阵焦急。此时他距离悬梯还有大约五十步,身前还挡着四五个明尊教弟子,如果那些人渡过长峡斩断悬梯,就是魏枯雪到此也追不回他们。四只回风银轮已经分射他头脚,几股掌劲涌到他胸口,叶羽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他步子微微一顿,拔出龙渊古剑,以腰劲带起长剑旋身一斩,剑上已经出了全力。 四个掌劲打在他身上,明尊教四个弟子也围在他左右,然后鲜艳的血光随着剑寒升起,叶羽拼着受了四掌,一剑之间将四个明尊教弟子连人带兵器斩作两段! 他微微窒息,运一口气卸掉身受的剑气,挺剑直指守护绳索的几个明尊弟子,一道剑光快如飞电,叶羽的身影和剑融合在一起。 三个明尊弟子冒着他的剑煞冲上前来,只是一错身的工夫,他们血肉之躯就被叶羽摧枯拉朽的剑势突破。叶羽顾不得擦去脸上的血,顺手一剑扫向最后那个守护绳索的弟子,急速往悬梯上冲去。他必须在对面的明尊教弟子砍断悬梯前渡过长峡。 可是身旁的那个明尊教弟子居然大喝一声拦住了叶羽的去路,双掌带起浑厚的力道拍向叶羽的前胸。叶羽去势顿时被截断,他心下大怒,长剑从腋下穿刺出去,猛的刺穿了那人的胸膛。叶羽正要拔出剑来继续追赶,忽然觉得一股力道把自己的长剑扯住了。他回眼一看,正面对着吕鹤延那张鲜血淋漓的面孔,吕鹤延眼睛瞪得血红,极尽恶毒的看着叶羽,两只手紧紧抓着龙渊剑的剑身,不让长剑脱出自己的胸膛。而他的腰间束着两条长绳,正是他竭尽全力温住了悬梯。 叶羽运气在剑上,正准备一剑把吕鹤延劈作两半,可这个时候他心里猛的一凉! 他看见了吕鹤延的眼睛。 在吕鹤延那双血红的眼睛下,叶羽忽然有一种畏惧。叶羽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他不知道为什么那双垂死的眼睛里会有那么多的愤怒和执着。 活人是不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可是如果吕鹤延已经是一个死人,他又怎么能瞪着自己呢? 两个人僵持在那里,叶羽眼看着落在最后的李豆儿就要度过长峡,可是他竟然抽不回自己的长剑。 李豆儿还在哭,一边哭着一边爬向长峡的对面。那哭声让叶羽毛骨悚然,他忽然想起白衣大会上那个孩子的哭喊。现在这个孩子也在哭,可是这一次他不是救他的人,而是杀他的人。叶羽一下子恍惚了,他想起梁十七的话。 我明尊教弟子和普通百姓莫非真的有什么不同么? 是啊,真有不同么?孰善孰恶只因为他是否是明尊教的弟子就决定了么?这些人们为什么要为明尊教效命呢?至死不屈的梁十七,拼命也要稳住悬梯的吕鹤延,还有那个哭喊的孩子,他们都是明尊教徒,那么他们难道都是恶人,都该杀么? 我们为何要与明尊教为敌呢?叶羽茫然的问自己。 李豆儿终于爬上了对面的山崖,被明尊教的教友接在了怀里。就在这个瞬间,叶羽看见吕鹤延眼睛里那种慑人的光芒消逝了。忽然间,吕鹤延变成了一个死人。他再也没有力量握住叶羽的长剑,也没有力量支持绳索。他被沉重的绳索拉扯着摔下了山崖,划进了深谷的大雾中。 与此同时,悬梯崩塌了。 叶羽凝视着自己的剑,剑上鲜血淋漓。剑上有梁十七的血,吕鹤延的血,还有很多人的血。浓重的血色一滴一滴落在山石上,叶羽的眼睛里尽是一片空白。 对面的明尊教弟子还没有离去。他们已经逃得了性命,可那些人还在看着这一侧,看向山谷里的迷雾。叶羽的耳边又响起了李豆儿哭声:公子 叶羽在他的哭声里微微打了个寒战。 此时,一个紫衣的人影忽然出现在山坡上。谢童惊恐的看见一身血色的叶羽默默站在长峡边,急忙向他这边跑来。 她身后跟着的竟是一队官兵,人数不下一百,为首的是一个蒙古百夫长。官兵们赶到长峡边,只见对面的明尊弟子还没有离去。那蒙古的百夫长冷笑了一声,喝退汉人的刀兵,一对蒙古射手单膝跪在长峡边,缓缓的张弓搭箭。 对面的明尊教弟子刚要撤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百夫长喝道:射!长箭如蝗,带着凄厉的风声穿过长峡,将那些明尊弟子扎成了箭垛。蒙古射手箭术过人,缓缓的张弓搭箭,一一射去,却十有八九不曾落空。明尊教弟子空有一身内力,招数上的修为不够,怎么也无法拨开三石弓射出的长箭。一个接一个的到在对面的山崖上。 谢童看着叶羽失神的样子,不由自主的去捏他的手道:叶公子,你你怎么了? 叶羽抬起头来,这时候李豆儿的哭声忽然听不见了,只有一片惨叫取而代之的响起。叶羽猛的回头看去,对面的山崖上,鲜血缓缓的在山石上爬动着,一地的鲜红。叶羽呆住了,剑上的血,山石上的血,血色似乎弥漫到他的心里。 看着他的样子,谢童满脸苍白,不知所措的摇着他的胳膊。 蒙古百夫长见没有一人剩下,禁不住满腔快意,站在山石上放声长笑。 叶羽缓缓的转过头去看谢童:为什么要带这些人来? 谢童看着他眼睛里的冷漠,吓得说不出话来。 叶羽挣开了她的手,默默的走向山下。魏枯雪正缓缓的走上山来。两人悄悄的擦肩而过。叶羽脚步微微停顿在魏枯雪的身后,轻声问道:我们真的该杀他们么? 该杀不该杀,你却不得不杀。 为什么会这样呢? 魏枯雪没有回答,负手提剑走向了山崖边。叶羽的背影则远远的消失在下山的小路上。 黄昏时候,山谷里静悄悄的。 叶羽独自站在长峡下的深谷里,仰头看见一根长绳,绳子上吊着吕鹤延的尸首,一身的鲜血,没有闭上的眼睛。叶羽腾空跃起,剑划断了绳子。他抱着吕鹤延的尸身落回地上,放在了一旁,然后用自己的剑在旁边挖一个坑。用剑挖坑很辛苦,可是叶羽什么表示也没有,只是默默的挖着。他将吕鹤延的尸首推到坑里,掩上黄土,又把一只木牌插在坟头──吕公子鹤延之墓。叶羽想过该怎么写这墓碑,可是他想不出来,他只能写下吕鹤延的名字。 做好了这一切,叶羽默默的站在坟前。他想黄土中的吕鹤延是不是还睁着他愤怒的眼睛,下葬的时候叶羽没敢看他的眼睛。夜深了,头顶的一线天空落下微朦朦的星光,真正照亮的却是叶羽背后的一盏灯笼。谢童提着灯笼站在远处的小树下,不敢说话。 不要恨他了,他对你的无礼,是他的不对,他喜欢你,却是没有错的。现在他已经死了,就忘了吧?叶羽低声说。 嗯,谢童低声答道,脸上有点委屈的神情。 我一直想,吕鹤延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个大公子,为什么要去救一个粗布短衣的小僮呢?难道真的如明尊教所说,他们教众的人无论以往的贵贱,都再无分别么?叶羽茫然的摇头。 许久,谢童小声道:我我只是怕有漏网之鱼,所以才去找个开封守备。我不知道 算了,不必说了,杀人的是我,不是你,叶羽静静的说道,我不该怪你的。 停了一会,他又道:看来开封附近再也没有明尊教的要人了。明日,我去泉州。这些日子打搅了,多谢谢小姐的款待。 说完,叶羽走了,把谢童独自留在了那里。谢童望着他孤伶伶的背影,一阵委屈涌上心头,就想对他喊:你就是怪我,你要是不怪我,为什么又对我这个样子?她从小娇惯,根本没有受过什么委屈,性子虽然要强,可是此时此地却不由的露出了娇气。可是谢童终究没有喊出来,眼睁睁的看着叶羽走掉了。一阵凉风吹来,眼泪忍不住哗哗的流了下来。 这样的夜,寂静的山谷里,她觉得份外孤独。想到在吕鹤延的墓边,又是一腔的恐惧,连打了几个哆嗦。忽然她听见一个脚步声,抬头一看,叶羽竟然又走了回来。谢童来不及擦去眼泪,只好低下头去不看他。 叶羽看她穿得单薄,微微摇头,解下身上的长袍披在她肩头。又将一方帕子塞到她手里给她擦眼泪。可是谢童捏着手帕一言不发,又不抬头,又不擦泪,任凭晶莹的泪珠一粒一粒挂在娇嫩的面颊上。叶羽看着她的样子心里觉得一阵歉意,轻轻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脸蛋,帮她抹去了泪水。谢童虽然不肯抬头,可是脸儿却烫了起来,想必也是红成了一片。 童儿,明日和我一起去泉州么?叶羽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谢童也不说话,也不看他,过了好久,才轻轻点了一下头,尤然微微噘着嘴。 叶羽微微的苦笑。 第十三章 魔根 大雄宝殿外,潮水般的梵唱层层叠叠而起,整个白马寺被淹没在僧人早课的吟唱中。千年古刹在晨辉中宝光灿然,一派人间佛土的景致。一滴滴秋露从宝殿前的铜瓦上缓缓汇流滴落,击打在青石上。世尊坐像前的青铜鼎中卷动着滚滚的赤焰,小沙弥默不做声地将一块块的楠木方砖投入了宝鼎中,带着阵阵清香的烟气直冲穹顶而去,仿佛一道垂在佛前的巨大纱幕。这番景像却已经持续了整整三日三夜,鼎下手持镇魔钟结印护持的青年僧人依旧趺坐入定,面上似乎慈悲,又似乎漠然,只隔很久才振动手中的青铜钟,让一声沉雄的钟声震动四周,应和对面老僧手中的木鱼。 “劫数……”袅袅的香烟中,有人低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这一声佛号唱罢,宝鼎香烟骤然迷乱,绵密的烟幕散去,高居莲台上的释伽牟尼坐像眼角略带慈悲,低眉看着世间的苍生。而烟幕中缓缓现身的老僧合十一拜,良久无言。敲击木鱼的老僧长叹一声,雪白的长眉微微颤了颤,也是低声唱佛。手持镇魔钟的僧人洒手放下铜钟,清秀的长眉间有一丝忧虑。 “方丈师兄,真的是劫数已到?”青年僧人问道。 “莫慌,莫慌。区区小劫,径尺之水,可一步越之。”那在香烟中持咒的老僧合十不动,只低声道。 “七百年前少林七仞大师以无上智勇,精修般若心钟直至圆觉境界,尚且惨死在光明皇帝的剑下,今日中原佛门弟子,又有谁能近乎七仞大师当年的修为?”青年僧人沉思良久,还是摇头,“方丈师兄说径尺之水,我却以为是尘世的大劫。” “师弟,”持木鱼棰的老僧低声道,“般若心钟和佛门功法上,天下数你为第一。不过方丈师兄苦参的般若空禅堪称近一百年来佛门第一智慧,你我参不透玄机,却不可自以为是。” “我也知道方丈师兄并参显密二教,般若空禅的智慧非我能及,不过大乘佛法非为出世,不能入世救人,却只空坐谈玄,终非我所愿。”青年僧人长眉一剔,眉梢竟是一段刀锋般的锐气。 “天僧师弟……”持棰老僧劝道。 “大悲师弟,”方丈却唤住了持棰老僧,“天僧师弟所说的也没有错。百代以下,无论武功、道术,或者佛法都已衰微,劫数将至,天降大神通者于世。光明皇帝一旦从当年旧梦中醒来,放眼九州,无人能镇其魔性。” “魔性?”大悲摇头,“传闻牟尼明尊教与我释教有莫大的渊源,大明尊又以绝大慈悲心誓愿拯救天下义人,方丈师兄若称之为魔,那明尊教中所谓南方暗魔又作何解说?” “是魔,是魔。”大灭方丈笑道,“天下神通,无不是魔。明尊是魔,暗魔也是魔。魔不在善恶,魔在人心。” 青年僧人天僧长身立起:“师弟曾有誓愿,此生不能渡空地狱,却要竭力而为,让世间少几个冤魂怨鬼。” “好,好,好!”大灭方丈笑道,“论相、作、我的三无修为,你不如大悲,不过佛门能有你入尘垂手,不枉师父圆寂时候传灯于你的苦心。” 天僧一惊,抬头看向宝鼎前的大灭方丈,只看见尚未散尽的香烟中,大灭微微含笑,指若拈花,那姿势竟仿佛师尊当年寂灭时候。当时在五个师兄弟中,以大灭般若智慧最为精妙,是以得传白马方丈的袈裟;大悲无相之学最为精纯,所以继承了师尊的典籍;只有天僧尚是个孩子,虽有机锋,但说到佛学,只得了皮相,尘心不断。天僧自己也不曾想到,师尊却独以手指引一滴燃烧的酥合香油,印在了天僧的眉心,说道:“大灭智慧,悟得出世间玄机;大悲静穆,灭得去他自己的心魔;而天下传我心灯者却还是你,你要灭天下的心魔。” 就是如此,在卧榻前佛法一代宗师忘禅大师把空无一物,却又是中原释教最为空玄神妙的心灯传给了天僧后含笑而逝。 “大悲师弟,”大灭方丈低声道,“将那卷幅给天僧师弟。” “是。”大悲大师从袖子中摸出了一只朱绳捆扎火漆封锁的褐色生绢卷轴,退一步双手合十,而后上前恭恭敬敬地交给了天僧。 “谢师兄!”天僧不敢怠慢,掀起僧袍,双手合十面向大灭跪倒。朱绳封扎和火漆封印乃是天僧所知的最高封仪,释教素来不尚五种正色,赤色就是正色中名列第一的,历来只有佛门无上的秘宝,或者至关重要的玄经古卷才用这种封仪捆扎。大悲大师为他摩顶,将卷轴放在了他的掌心。 “天僧师弟,”大灭方丈道,“其实论聪慧,你远在我和你大悲师兄之上。可是师尊圆寂前,直到你十三岁,都不曾传你正法,你可知道为什么?” “师弟……不敢妄加猜测。” “唉!”大灭方丈喟然长叹,“师尊一生,收了五个弟子,我和大悲、大苦、大慈三位师弟不敢称佛法深湛,总算略有所成。可惜师尊有一夜诘问我等三句禅机,我们四人无一能得其中三昧,师尊于是郁郁良久。我起初还诧异,不知道以师尊的修为,尘世间还有什么能令他愁眉不展。这次我竭尽所能,苦参般若空禅,确信劫数将近,才知道师尊于十年前已经悟到这一层,于是有了隐忧。师尊以七年的心血参‘漏尽空’一道的佛法,一夜忽然仰天大呼,说‘天下终要因魔入佛者’。也就是那三个月后,师尊忽然收你为弟子,起释名为天僧,不再教导禅学,却远赴少林重新开启了密藏武功神通典籍的‘三界修罗堂’,以武功神通之术传授予你。按照我的所想,武功神通终非正法,而属魔道,师尊正是要你因魔入佛,你的成就,未来当在我们四位师兄之上。我禅门中素来轻武功而重佛法,所以你以前有埋怨师尊藏私的心思,也不奇怪。只不过师尊在你身上所耗的心血却实在是最多的。” “师尊……”天僧面色不变,可是空禅大师当年慈爱的笑容悄悄在他眼前浮起,过往的许多记忆忽然清晰起来,一滴泪水竟从他漠然的脸上滑下。 “莫哭莫哭,”大灭笑道,“世间之事,无非历经万劫,方见莲华。” 大悲大师也在一旁颔首微笑。 “但是,”大灭微微收敛了笑容,“你本性中却有一面蒙昧,又是我禅门第一高手,恐怕容易为戾气所控制。武功一道终于还是魔道,因魔入佛,仿佛骑马临深渊之侧,一不谨慎,就摔入深渊,直落无间地狱了。所以我以此卷轴授你,有朝一日,你在佛界魔界中不知进退的时候,希望你见此卷轴,可以明心见性。” “领师兄法旨。”天僧叩头道。 “你不必领我的法旨,”大灭摇头道,“悟不悟在你,而非我。不过我始终有一样疑虑,就是你实在太聪明了,少了那一点钝拙,毕竟多一分危险。也罢,我点透你一节,千万记住。当年杀了白铁余的,不是昆仑剑圣和重阳仙家,是白铁余自己杀了自己。” “师兄,这……”天僧大惊。 “光明皇帝,百代神通第一,”大灭的笑容在香烟中渐渐朦胧起来,“天下能杀他的,只有他自己……” “师弟……师弟不能领悟。”天僧惶然。 “这一节我也猜不透,”却是一边的大悲大师淡淡应道,“不过方丈师兄已经不能再答你了。” 天僧疑惑地抬起头,看着捻动念珠的大悲。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帝,阿弥利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大悲笑着挥动手中的藤杖敲打在大灭方丈的肩膀上,“往生净土,不净不垢。师兄一路走好。” 大灭方丈笑容凝然,竟随着那一击杖击,缓缓地坐在了蒲团上。天僧如遭雷亟,他已经听出了,大悲大师方才的梵文正是一段《往生咒》。 “大元御封国师领天下道统终南山重阳宫玄阳子”。一杆杏黄大旗高标,旗上纹金绣龙,分明是御赐的旗号。大旗下则是一匹雪白的骏马,没有半根杂毛,一个剑眉飞扬的青年道士端坐在马背上,背后背着一柄墨绿色鲨鱼皮鞘的七星长剑,眉宇间掩不住趾高气扬的神色。马后六十余名终南道士一色的玄色道装,每人都是玉柄拂尘背挂宝剑,腰间系了揉金丝的黄色丝绦。这个阵势在白马寺门前排开,令寺中僧侣不知所措,围观的行人却纷纷拍掌叫好,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当今皇帝喜欢西域密宗黄教的喇嘛,又因为当初成吉思汗和丘处机的一段师友关系,所以对终南道教,尤其是长春一派也颇为看重。反而是中原的青庙和尚,虽然在唐宋两朝很得皇帝推崇,却不被蒙古贵族看重。每年春荒的时候,喇嘛和道士在宫中相互较量求雨,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了。可是青庙的和尚因为没有朝廷靠山,只能退避三舍。如这般道士杀上庙门耀武扬威的,屡见不鲜。可是终南重阳一脉的道士,因为有国师的身份,倒是不肯轻易折节去和和尚打交道。今天一看这阵势,洛阳民众比看戏更要踊跃百倍,一时间人头攒动,叫声喧天。 “终南的各位道长……”知客僧战战兢兢地上前合十道,“不知各位道长驾临小庙,有何贵干呢?” “少废话!”那骑马的青年道士啐了一口道,“叫你们方丈大灭和尚出来,终南的道爷们当然有贵干。” “这……”知客僧大有难色,本来方丈性子慈和,去通报一声并无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从前天清晨开始,大灭方丈、藏经阁大悲禅师以及天僧禅师齐聚在大雄宝殿,在全寺僧众的护持下苦参般若空禅,一直不曾出殿。这一节说出去,却难免被官府认为是和尚偷行巫蛊术,可是打断方丈的空禅,又是万万不能的。 “哟,瞧你那个模样,莫非是有什么难处?”青年道士歪歪嘴笑了一声。 “是是,”知客僧如逢大赦,“方丈正在禅定,只怕道爷改天来会好些。” 青年道士“呵呵”笑了起来,对着身后的道士们道:“瞧瞧和尚们的花头,禅定,禅定呢,嘿嘿。” 那些道士们却不像他出口无礼,反而更像有道的清修之徒,无人讪笑,也无人应答,只是齐身作揖,算作回答。 “那道爷等。”青年道士耸了耸肩膀,“等到方丈如厕的时候,道爷就屈尊去茅厕里和方丈一见……大灭方丈禅定功夫如何,几个时辰如厕一次啊?” 面对他貌似殷勤的询问,知客僧连连退避,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后面列队的道士中,几个年轻的几个终于忍不住露出笑容,领头的青年道士看了,更加的得意起来。他似乎还是小孩心性,可那些道士却分明对他极为敬畏。 “来来来,”道士翻身下马拉了那个知客僧,“你们和尚就会瞎扯,难不成你们方丈修行高,连茅厕也不上了?道爷几个时辰不上茅厕还憋得要死呢,你赶紧去看看,别叫方丈给憋死了。” “道爷,”旁边一个小沙弥看不过眼,上前道,“道爷不懂我们禅门的定性本事,就不要瞎说可好?方丈有时禅定,一个月不饮不食也是有的,何用去茅厕?” “哟,原来还有这一位少年高手。”青年道士眼珠一转,上去抓了小沙弥,“别胡说什么禅门定性,我们就比一比,要是我定得比你长,你就放我进去见方丈如何?” “道爷输了呢?” “那自然是回上清观里去看道姑了。”青年道士贼笑道,“你们这个地方很宝贝么?连个尼姑都没有。” “那我就跟道爷比一比,道爷可不要反悔。”小沙弥竟是颇有骨气。 “好说。”青年道士竟然也不管尘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怎么算输?” 小和尚也不甘示弱,趺坐在道士对面:“若是身子动了,自然就输了。” “嗯,”道士似乎是想了想,然后认真地说道,“那么风吹道爷的汗毛抖了抖,算不算输?” “那……那自然不算的,”小沙弥没料到他如此难缠,“只有身子动了才算。” “哦,如此。”道士点了点头,“那嘴巴动动也不算吧,道爷最近感了风寒,要是不小心咳嗽一声被你们这帮贼和尚抓住把柄,岂不很吃亏。” “好!那嘴巴也不算。”小沙弥赌气,狠狠地点了点头。 “哈哈,”道士一笑,“那现在就开始。” 围观的人们一阵叫好声,道士和尚居然当门对坐,瞬间就再无半点动作。剩下的道士中有几个乜斜了眼睛去偷瞟,其他的还仍旧当风而立,仿佛不闻不见,惟有其中一人脸上蒙了黑巾,似乎是低低地哼了一声,嗓音极其嘶哑。 那青年道士虽然嘴巴罗嗦,一旦坐下却真的如同石雕一般,不要说手指,就连一身道袍也为他真气所凝,紧紧地贴在了身上,风吹不动。 “好在还可以说话,否则真的坐上两个时辰,我还不给逼疯了。”众人谁也没有想到,青年道士全身纹丝不动,嘴巴却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他好像天生喜欢说话,所以特意套了那个小沙弥,引他应允动嘴不算输一条。 “各位道友,有没有人下注,有没有人赌我几个时辰叫这个小和尚认输?”青年道士往周围瞟了一眼,嘿嘿冷笑。 小沙弥暗想你那么多话算什么禅定,最多也是武功出众定得住身子而已。不过他性子倔强,任那个道士胡说八道,只是紧守灵台,半分也不见动作。 “无聊透顶,不如我来说个故事大家开心。”道士笑道。周围一片哄笑,他身子不动,光凭眼神变化和一张嘴,已经神气活现,当真是一个活宝。 “小和尚,话说我以前认识一个老和尚,”道士眨了眨眼睛,“老和尚手下有一帮小和尚,住在一个大庙里。庙里整天有女客来上香,小和尚们就天天跑去看那些漂亮姑娘。老和尚很生气,说色戒可是我们和尚的大忌,这可不得不管。于是老和尚就给小和尚们每人发了一只小鼓,抱在怀里坐禅,若是有女眷来上香,就听谁的鼓响,就是谁动了色心。小和尚,你可知道鼓为什么响?” 周围的市井俗客对那道士的荤笑话已经猜到了十之八九,一时间粗豪的大笑和窃窃的贼笑响成了一片。 “嘿嘿,”道士继续说道,“谁知道一有女眷来上香,每个小和尚的鼓都响个不停。老和尚发怒了,说还是得看我的修行。于是抱了只鼓,独自在大殿上坐禅。果然老和尚与众不同,任凭多漂亮妖媚的女客来,老和尚的鼓就是不响。嘿嘿,小和尚们都很佩服,跑去要老和尚传授禅定的法门,不过老和尚说,其实我也不行,以前没想到现在的女施主都那么妩媚动人,我也忍不住啊。小和尚们说师父的鼓分明不响嘛。嘿嘿,小和尚,你知道怎么的?” “老和尚把鼓顶穿了,当然不响!”旁边一个汉子一边贼笑,一边迫不及待地喊了起来。 “哈哈哈哈,小和尚,知道了吧?去看看你家师父的鼓有没有穿啊?”道士放声大笑起来。 “你……”小和尚本来已经脸红如血,又被周围的笑声一激,再也忍不住,不顾一切地跳了起来,一手指着道士的鼻子,呜呜呜地说不出话来,却像就要哭出来了。 “好喽好喽!”道士看他动了,才施施然的站起来笑道,“乖啊,可不要哭,你还算聪明呢。你要是再不动,我就让人脱下你的裤子,看看你打鼓的地方动没动。” 那小沙弥一生也不曾受过这种折辱,再也忍不住,嘴唇哆嗦了几下,“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走啦!”道士翻身上马,悠然带人穿过了山门,直奔大雄宝殿方向。和尚们见这个道士手段无赖,也是敢怒不敢言,只得闪开一条出路,马背上的道士眉飞色舞,对那个大哭的小沙弥做个脸色,哼着一段道情就昂然去了。一队道士跟在他马后,却只有那个面蒙黑巾的道士忽然自人群中站住,任周围的人一一走过,他却凝目于小沙弥身上。 普通人的听觉纵使灵敏,也无法在嘈杂的人群中分辨细微的声音。而那个道士所听到的却全然不同,即便在雷声震耳中,他也可以清晰地辨出周围蚊虫振翅的微声、风声吹过剑穗的响动,甚至觉察到地下毒蛇在洞穴中爬过。此时,他正听见一个慈和的声音轻轻地说:“别哭,别哭,乖乖地别哭。” 那个声音既非内力浑厚,音色也非特别。引起他注意的只是那个声音如此的淡然,如此的慈和。道士们走过去了,他终于看见一个披着灰布袍的老和尚微笑着抚摸那个小沙弥的光脑袋。老和尚就是那么淡淡地说着:“别哭,别哭,乖乖的别哭。”可是渐渐地,黑巾道士竟根本听不见别人的声音,而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那个老僧的低语中。好像两个人站在空旷的山门前,再无第三个人,周围所有人都不过是些虚影。 “莫非我们已经来晚了……”黑巾道士嘶哑地说道。他心里明白,山门前的数百人恐怕也只有他和那个小沙弥真的看见了这个老僧,在其他人眼里,便没有老僧。 “不晚不晚,心灯别有所传。”老僧缓缓向着他走来。 “也晚,也未晚。”黑巾道士低声叹息,“心灯有传,我所要问的一桩旧事却再也无人可以解答吧?” “问不得,问不得。”老僧自他身边轻轻擦过,“说什么前事后事?何必忘,何必不忘。过去未来,终也都是旧事。” “何必不忘……?”黑巾道士仰首看天,两道犀利的目光一时间如此迷离。 “魔界不远,”老僧飘然而去,“好自珍重……” “魔界?”黑巾道士喃喃自问良久。 “魔界?!”他忽然一惊,再扭头去看的时候,小沙弥大哭的声音还从背后传来,山门那里却再无老僧的身影。 当那个黑巾道士赶到大雄宝殿前的时候,六十多名道士已经以那古色古香的铁铸宝塔香炉为中心分两侧站定。天空中薄云蔽日,云影在地下变化不定。周围的和尚们脸色异样,隐隐有护寺的武僧在悄悄走动。黑巾道士扫一眼,已经知道局势其实极其紧绷,僧人们面色颇有怒意。他也不说话,只悄悄侧身插在了道士队尾。 “哟,没死得那么快吧?”青年道士玄阳子正在宝殿前卖弄口舌。 “实不相瞒,敝寺方丈确实已经圆寂,如今只等封缸火化,不敢欺瞒国师。”大悲和尚不急不徐地说道。 “那让我看看老和尚的尸首。”玄阳子一边说着,一边伸长了脖子往里面探。 “国师是要验尸么?”一个身披纯白袈裟的青年僧人忽然拦在了玄阳子的面前,目光湛然,双眉如两柄柳刀,一张英俊逼人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玄阳子一直自负相貌,不过在这个青年和尚面前,也只能自认矮了一大截。 “这位禅师怎么称呼?”玄阳子打量着和尚。 “白马天僧,乃是大灭方丈的师弟。”天僧淡淡的笑着。 “白马天僧?”玄阳子哼了一声,“好大的口气。” “国师道号玄阳,九九为玄,超出尊师祖重阳先师数十倍,更不同凡响。”天僧淡淡的说道。 玄阳子顿时哑口无言。他的道号不是师父苏秋炎所起,却是自己起的。他投入苏秋炎门下的时候,已经和朝廷的达官显贵很有来往,又有一半蒙古血统,所以苏秋炎就希望以他结纳朝廷要员,扩大重阳宫的势力。于是他便想自己起个响亮的道号,也好让人过耳不忘。琢磨再三,得了“玄阳”两个字。苏秋炎对这种事情素来不多过问,也就由他,却没想到大大得冒犯了祖师爷。 “自然一代胜于一代。”玄阳子只好哼了哼,“也不奇怪啊?” “请。”天僧一笑,让开了去路。 昔日白马方丈大灭禅师就静静地趺坐在蒲团上,面对这禅门第一高僧,玄阳子也不敢放肆,小心地走了过去。可尾随在后的天僧一转身,却忽然站住了。他清楚地感到背后有一股气息如同海潮一样扑至,而那股气息在他转身前是根本没有的。大惊中他身体一挫,如同大海中的一片礁石,自然而然地挡住了那股气息,使它未能涌进大殿。可是等到他转身,那股气息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清楚地知道那股气息必然是从那边六十个道士中某一人身上发出,可是以他的眼力凝神看去,却依然看不出所以,所有的道士都像是修为普通的样子。 “师弟?”大悲禅师看见天僧的眼神瞬间变化,有如一丝刀芒闪过,急忙上一步问讯。 “原来如此……好!”转瞬天僧脸上又挂起了笑容,只是微微对大悲禅师点头,信步走向了大灭方丈的遗骸。 玄阳子已经蹲在那里,眯起一双眼睛,打量什么古玩玉器般死死盯着方丈的遗骨,嘴里还嘀咕着:“哟,就来晚一步,还真的把老和尚给憋死了,早说坐禅坐不得,就算不憋死,难道屁股不痛……” 嘴里说得不敬,他却掩不住一丝失望的神情,微微摇了摇头,伸手去摸禅师的骨骸:“如今中原禅门的领袖,就那么害怕不成?天下有金遁、土遁、水遁、尿遁,却不想大师你来个死遁……也好也好,干净利索,将来有人火烧白马寺,反正你也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可就在他指尖触碰大灭禅师遗骸的瞬间,那个微笑着坐化的老和尚忽然全身坍塌。玄阳子亲眼看着他仿佛又笑了一下,而后笑容剥落。他手指所触的地方竟然变作粉尘一样,只在眨眼间,大灭禅师就烟消云散,只剩下了蒲团上的一堆灰尘。 “这……和尚捣什么鬼?”玄阳子大惊。 “师兄?”天僧长眉一振,低声向大悲禅师问道。 大悲禅师并无半分悲恸,只淡淡说道:“师兄修为虽高,比师父终于差了太远,这次感应到荧惑变动,才全力驱动灵识,以般若智慧测算劫数。以他的年纪,身体本已无法支撑。心愿了结,肉体分崩离析,也并不奇怪了。” “那么这次入定前方丈师兄早已经知道?” “生死随缘。” “国师,”天僧忽然朗声说道,“我佛说佛法僧三宝,方丈师兄的遗骨是我白马寺的至宝,你竟然动手折辱么?” 玄阳子还没回过神来,却分明看见天僧俊秀的脸上平添一道杀气,似笑非笑间大步踱了过来。天僧每一步快似一步,踏出十余步后,他竟然已经变作了一个缥缈的白影,不带一丝风声地掠向了玄阳子。 面对这种难以抗拒的压迫,玄阳子再无时间思考。他嘴巴罗嗦,手里功夫却并不平常,手捏背后的剑鞘一振,束剑的海青绦子顿时粉碎。此时他根本来不及拔剑出鞘,连剑带鞘舞起了一阵火影,火光涨出五尺,直截向仿佛御风飞至的天僧。 “这位道爷怎么要杀人?”天僧温然道。 众人根本看不清是怎样的变化,那片火影忽然全部消失,等双方停下来的时候,天僧已经含笑捏住了玄阳子的剑鞘。他那般端静如水的模样,似乎根本不曾动过。而玄阳子剑在手中,已经落下了先行动手的口实。 “呸!”玄阳子从惊慌中明白过来,嘴上也不示弱,“道爷不杀人,有人就要杀道爷了!” 他向殿外微微瞟了一眼,看见殿外的六十个道士毫无动静,眼睛一转,冷冷地笑了几声:“和尚,陪道爷练一练?” “武功之道怎么练得?”天僧笑道,“动手就是生死了。” “呸!我砍你个秃瓢,”玄阳子被他笑得心慌意乱。手指在剑簧上一扣,将剑鞘留在了天僧手上,自己却挥舞剑式护身,急退了丈余。 “这次不要再捏道爷的剑喽,出鞘了,别伤了手。”玄阳子歪嘴对天僧一笑。 “道爷哪里有剑?”天僧摇头。 玄阳子大惊,扭头一看自己的剑,才发现手中只是个剑柄,精钢打造的七星长剑竟从剑锷处折为两端,剑身都留在了剑鞘中。他转念一想,更加惊惶,原来天僧捏住剑鞘的时候,长剑还未断,所以他手持剑柄,天僧手持剑鞘,两人尚可以支撑。可就在他按簧拔剑的刹那间,天僧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悄悄折断了剑。以他在道术武功上的修为,竟无法觉察天僧的任何动作,这种手法,分明不是“武功”二字可以函盖的了。 “重阳宫就是凭一杆御赐的大旗称霸么?”天僧笑容中有一股冷冷的蔑视。 “你好大的胆子!”玄阳子本是个自命滑稽的人,并不在乎别人的眼色。可是天僧此时看他那种神色,却让他忽然觉得有如高在云间不染尘埃,而他在天僧眼中却仿佛一个不值一唏哂的蝼蚁。如此居高临下的轻蔑让他怒由心生。 就在那仅剩的一寸断剑上,忽然腾起了变幻的火影,一道火弧缓缓舒展开,而后忽然一振,仿佛一条被扯直的红色丝带。玄阳子震怒之下,竟然催动道家离火之术,以火光真气逼出了一柄虚剑。以他如此的功力,国师的名号也并非枉担虚名。 天僧却只是摇头微笑。 火剑一成,玄阳子再无多话,他盛怒拔剑,出剑就是重阳宫最精纯的“纯阳先意剑”。重阳宫的“先意剑”一千个人用来就是一千种不同的剑法,必须久习其他剑法后再参修“玄元先意”,方能融合其他诸家剑法而自成一路,乃是道家剑术“万妙之门”。此时阳火在大殿中纵横飞舞,仿佛数十柄火剑,数十道火弧交错,明丽的火影瞬间就淹没了天僧的白衣。 天僧手无兵器,在灼热的炎火下无从抵挡,不过他缥缈莫测的身法却远超玄阳子的想象。他的其中数剑明明已经将天僧逼到了无可退避的地步,可是天僧白色袈裟一颤,身上仿佛忽然就空了一块,若是劈肩头,肩头在剑掠过的瞬间就消失不见,若是劈手臂,却根本就是削中了空空的衣袖。玄阳子暴风骤雨般地出剑,却也不由得担心。以他的修为,本不足以自如运使空玄火剑,这次震怒下勉力而成,如果数十个回合内取不下天僧,即使现在占尽上风也是枉然。眼见天僧在火影中还在淡淡而笑,玄阳子知道敌人也猜中了这一节。 “也罢!”玄阳子终于忍不住那一点怒火,右手振出一片火光,火剑暴涨三尺,直取天僧的咽喉。可谁也不曾注意,他藏在背后的左手虚握成拳,拳眼中蕴着一点火苗。 其实重阳的空玄火剑,只要修为到了,根本不需要借助剑柄,玄阳子知道天僧已经修到了“如意通”的地步,全身肌肉骨骼任意收放,单凭一柄火剑,威力虽强,却总是快不过他随心如意地变幻身形,而以玄阳的功力,催动元阳真气足以发出两柄火剑,只要他取中天僧收放肌肉气息中断的片刻,再有一柄火剑助阵,即使是活佛也难逃劫数了。 果然如他所料,火剑闪过,天僧的脖子竟诡异的凹下了一寸,堪堪闪过了剑锋。 “找死!”玄阳子一声大喝,左手的火弧喷射而出。一柄变幻不定的火剑忽然凝成,还未等到剑气真正成形,已经取向了天僧的胸口。 几乎就在玄阳出那一剑的瞬间,方才那股大海狂潮一样的气息又直扑天僧的背后。没有半分的风声火影,那股常人根本无法体会的气息却让天僧肌骨如浸冰水,仿佛浩然天水,不可抵御。 “来了!”天僧的白衣忽然临空飞起,他离开玄阳剑圈的速度比方才闪避剑锋的时候更快了一倍。 殿外鬼魅一样扑近的黑影和白衣的天僧在半空擦肩而过,两人似乎不曾出手,却像两柄快刀在相距一厘处擦过。天僧白衣飘飘,在门槛上一点,轻轻落在殿外的铸铁香炉之上。而那个黑衣道士却是一掌拍击在玄阳的胸口,雄浑的掌力一直透过玄阳的身体,地下的青石方砖碎了一片。玄阳一口鲜血吐出,两眼翻白,险些昏死过去。 这一番变化,令场的人都呆若木鸡,只有一旁的大悲禅师依旧安安静静,手持小扫帚扫起了大灭方丈的遗骨。 沙沙的扫帚声中,一片死寂。微微有“嘶啦”一声,那个黑巾道士头顶的黄色宝幡娓娓飘落,他一手按在脸上,却遮不住那张蒙面黑巾上慢慢出现的剑痕。 殿外的天僧手中,赫然多了一柄七尺的长剑,木质金漆,竟是原来持在大殿中持国天王手上的剑,谁也不知道何时到了他手中,更难以想象两人擦过的瞬间,他竟然以木剑斩断宝幡,同时裂开了黑巾道士的蒙面巾。静默良久,天僧长叹一声,木剑化作碎粉飘落在风中。阳光暖软,却有一阵细雨忽如其来,在光辉如虹的太阳雨中,天僧高居香炉的塔尖,白衣飘然,仿佛真佛降世。 “好!”黑巾道士低声喝道。 “师兄……”地上的玄阳嘶声道。 “你若是真的双剑齐出,必然真气逆阙而走,今天就暴死在这里,”黑巾道士冷冷地喝道,“他设下圈套,诱你强行运使空玄火剑,你自己感觉不到,其实你能够支持至今都是他悄悄以功力为你护持。你若是双剑齐出,真气血流更快,他只要将护持的真气撤去,你就是死在自己手上了。” “在下重阳玄石,”黑巾道士转身道,“为光明皇帝而来。”大雄宝殿外,潮水般的梵唱层层叠叠而起,整个白马寺被淹没在僧人早课的吟唱中。千年古刹在晨辉中宝光灿然,一派人间佛土的景致。一滴滴秋露从宝殿前的铜瓦上缓缓汇流滴落,击打在青石上。世尊坐像前的青铜鼎中卷动着滚滚的赤焰,小沙弥默不做声地将一块块的楠木方砖投入了宝鼎中,带着阵阵清香的烟气直冲穹顶而去,仿佛一道垂在佛前的巨大纱幕。这番景像却已经持续了整整三日三夜,鼎下手持镇魔钟结印护持的青年僧人依旧趺坐入定,面上似乎慈悲,又似乎漠然,只隔很久才振动手中的青铜钟,让一声沉雄的钟声震动四周,应和对面老僧手中的木鱼。 “劫数……”袅袅的香烟中,有人低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这一声佛号唱罢,宝鼎香烟骤然迷乱,绵密的烟幕散去,高居莲台上的释伽牟尼坐像眼角略带慈悲,低眉看着世间的苍生。而烟幕中缓缓现身的老僧合十一拜,良久无言。敲击木鱼的老僧长叹一声,雪白的长眉微微颤了颤,也是低声唱佛。手持镇魔钟的僧人洒手放下铜钟,清秀的长眉间有一丝忧虑。 “方丈师兄,真的是劫数已到?”青年僧人问道。 “莫慌,莫慌。区区小劫,径尺之水,可一步越之。”那在香烟中持咒的老僧合十不动,只低声道。 “七百年前少林七仞大师以无上智勇,精修般若心钟直至圆觉境界,尚且惨死在光明皇帝的剑下,今日中原佛门弟子,又有谁能近乎七仞大师当年的修为?”青年僧人沉思良久,还是摇头,“方丈师兄说径尺之水,我却以为是尘世的大劫。” “师弟,”持木鱼棰的老僧低声道,“般若心钟和佛门功法上,天下数你为第一。不过方丈师兄苦参的般若空禅堪称近一百年来佛门第一智慧,你我参不透玄机,却不可自以为是。” “我也知道方丈师兄并参显密二教,般若空禅的智慧非我能及,不过大乘佛法非为出世,不能入世救人,却只空坐谈玄,终非我所愿。”青年僧人长眉一剔,眉梢竟是一段刀锋般的锐气。 “天僧师弟……”持棰老僧劝道。 “大悲师弟,”方丈却唤住了持棰老僧,“天僧师弟所说的也没有错。百代以下,无论武功、道术,或者佛法都已衰微,劫数将至,天降大神通者于世。光明皇帝一旦从当年旧梦中醒来,放眼九州,无人能镇其魔性。” “魔性?”大悲摇头,“传闻牟尼明尊教与我释教有莫大的渊源,大明尊又以绝大慈悲心誓愿拯救天下义人,方丈师兄若称之为魔,那明尊教中所谓南方暗魔又作何解说?” “是魔,是魔。”大灭方丈笑道,“天下神通,无不是魔。明尊是魔,暗魔也是魔。魔不在善恶,魔在人心。” 青年僧人天僧长身立起:“师弟曾有誓愿,此生不能渡空地狱,却要竭力而为,让世间少几个冤魂怨鬼。” “好,好,好!”大灭方丈笑道,“论相、作、我的三无修为,你不如大悲,不过佛门能有你入尘垂手,不枉师父圆寂时候传灯于你的苦心。” 天僧一惊,抬头看向宝鼎前的大灭方丈,只看见尚未散尽的香烟中,大灭微微含笑,指若拈花,那姿势竟仿佛师尊当年寂灭时候。当时在五个师兄弟中,以大灭般若智慧最为精妙,是以得传白马方丈的袈裟;大悲无相之学最为精纯,所以继承了师尊的典籍;只有天僧尚是个孩子,虽有机锋,但说到佛学,只得了皮相,尘心不断。天僧自己也不曾想到,师尊却独以手指引一滴燃烧的酥合香油,印在了天僧的眉心,说道:“大灭智慧,悟得出世间玄机;大悲静穆,灭得去他自己的心魔;而天下传我心灯者却还是你,你要灭天下的心魔。” 就是如此,在卧榻前佛法一代宗师忘禅大师把空无一物,却又是中原释教最为空玄神妙的心灯传给了天僧后含笑而逝。 “大悲师弟,”大灭方丈低声道,“将那卷幅给天僧师弟。” “是。”大悲大师从袖子中摸出了一只朱绳捆扎火漆封锁的褐色生绢卷轴,退一步双手合十,而后上前恭恭敬敬地交给了天僧。 “谢师兄!”天僧不敢怠慢,掀起僧袍,双手合十面向大灭跪倒。朱绳封扎和火漆封印乃是天僧所知的最高封仪,释教素来不尚五种正色,赤色就是正色中名列第一的,历来只有佛门无上的秘宝,或者至关重要的玄经古卷才用这种封仪捆扎。大悲大师为他摩顶,将卷轴放在了他的掌心。 “天僧师弟,”大灭方丈道,“其实论聪慧,你远在我和你大悲师兄之上。可是师尊圆寂前,直到你十三岁,都不曾传你正法,你可知道为什么?” “师弟……不敢妄加猜测。” “唉!”大灭方丈喟然长叹,“师尊一生,收了五个弟子,我和大悲、大苦、大慈三位师弟不敢称佛法深湛,总算略有所成。可惜师尊有一夜诘问我等三句禅机,我们四人无一能得其中三昧,师尊于是郁郁良久。我起初还诧异,不知道以师尊的修为,尘世间还有什么能令他愁眉不展。这次我竭尽所能,苦参般若空禅,确信劫数将近,才知道师尊于十年前已经悟到这一层,于是有了隐忧。师尊以七年的心血参‘漏尽空’一道的佛法,一夜忽然仰天大呼,说‘天下终要因魔入佛者’。也就是那三个月后,师尊忽然收你为弟子,起释名为天僧,不再教导禅学,却远赴少林重新开启了密藏武功神通典籍的‘三界修罗堂’,以武功神通之术传授予你。按照我的所想,武功神通终非正法,而属魔道,师尊正是要你因魔入佛,你的成就,未来当在我们四位师兄之上。我禅门中素来轻武功而重佛法,所以你以前有埋怨师尊藏私的心思,也不奇怪。只不过师尊在你身上所耗的心血却实在是最多的。” “师尊……”天僧面色不变,可是空禅大师当年慈爱的笑容悄悄在他眼前浮起,过往的许多记忆忽然清晰起来,一滴泪水竟从他漠然的脸上滑下。 “莫哭莫哭,”大灭笑道,“世间之事,无非历经万劫,方见莲华。” 大悲大师也在一旁颔首微笑。 “但是,”大灭微微收敛了笑容,“你本性中却有一面蒙昧,又是我禅门第一高手,恐怕容易为戾气所控制。武功一道终于还是魔道,因魔入佛,仿佛骑马临深渊之侧,一不谨慎,就摔入深渊,直落无间地狱了。所以我以此卷轴授你,有朝一日,你在佛界魔界中不知进退的时候,希望你见此卷轴,可以明心见性。” “领师兄法旨。”天僧叩头道。 “你不必领我的法旨,”大灭摇头道,“悟不悟在你,而非我。不过我始终有一样疑虑,就是你实在太聪明了,少了那一点钝拙,毕竟多一分危险。也罢,我点透你一节,千万记住。当年杀了白铁余的,不是昆仑剑圣和重阳仙家,是白铁余自己杀了自己。” “师兄,这……”天僧大惊。 “光明皇帝,百代神通第一,”大灭的笑容在香烟中渐渐朦胧起来,“天下能杀他的,只有他自己……” “师弟……师弟不能领悟。”天僧惶然。 “这一节我也猜不透,”却是一边的大悲大师淡淡应道,“不过方丈师兄已经不能再答你了。” 天僧疑惑地抬起头,看着捻动念珠的大悲。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帝,阿弥利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大悲笑着挥动手中的藤杖敲打在大灭方丈的肩膀上,“往生净土,不净不垢。师兄一路走好。” 大灭方丈笑容凝然,竟随着那一击杖击,缓缓地坐在了蒲团上。天僧如遭雷亟,他已经听出了,大悲大师方才的梵文正是一段《往生咒》。 “大元御封国师领天下道统终南山重阳宫玄阳子”。一杆杏黄大旗高标,旗上纹金绣龙,分明是御赐的旗号。大旗下则是一匹雪白的骏马,没有半根杂毛,一个剑眉飞扬的青年道士端坐在马背上,背后背着一柄墨绿色鲨鱼皮鞘的七星长剑,眉宇间掩不住趾高气扬的神色。马后六十余名终南道士一色的玄色道装,每人都是玉柄拂尘背挂宝剑,腰间系了揉金丝的黄色丝绦。这个阵势在白马寺门前排开,令寺中僧侣不知所措,围观的行人却纷纷拍掌叫好,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当今皇帝喜欢西域密宗黄教的喇嘛,又因为当初成吉思汗和丘处机的一段师友关系,所以对终南道教,尤其是长春一派也颇为看重。反而是中原的青庙和尚,虽然在唐宋两朝很得皇帝推崇,却不被蒙古贵族看重。每年春荒的时候,喇嘛和道士在宫中相互较量求雨,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了。可是青庙的和尚因为没有朝廷靠山,只能退避三舍。如这般道士杀上庙门耀武扬威的,屡见不鲜。可是终南重阳一脉的道士,因为有国师的身份,倒是不肯轻易折节去和和尚打交道。今天一看这阵势,洛阳民众比看戏更要踊跃百倍,一时间人头攒动,叫声喧天。 “终南的各位道长……”知客僧战战兢兢地上前合十道,“不知各位道长驾临小庙,有何贵干呢?” “少废话!”那骑马的青年道士啐了一口道,“叫你们方丈大灭和尚出来,终南的道爷们当然有贵干。” “这……”知客僧大有难色,本来方丈性子慈和,去通报一声并无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从前天清晨开始,大灭方丈、藏经阁大悲禅师以及天僧禅师齐聚在大雄宝殿,在全寺僧众的护持下苦参般若空禅,一直不曾出殿。这一节说出去,却难免被官府认为是和尚偷行巫蛊术,可是打断方丈的空禅,又是万万不能的。 “哟,瞧你那个模样,莫非是有什么难处?”青年道士歪歪嘴笑了一声。 “是是,”知客僧如逢大赦,“方丈正在禅定,只怕道爷改天来会好些。” 青年道士“呵呵”笑了起来,对着身后的道士们道:“瞧瞧和尚们的花头,禅定,禅定呢,嘿嘿。” 那些道士们却不像他出口无礼,反而更像有道的清修之徒,无人讪笑,也无人应答,只是齐身作揖,算作回答。 “那道爷等。”青年道士耸了耸肩膀,“等到方丈如厕的时候,道爷就屈尊去茅厕里和方丈一见……大灭方丈禅定功夫如何,几个时辰如厕一次啊?” 面对他貌似殷勤的询问,知客僧连连退避,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后面列队的道士中,几个年轻的几个终于忍不住露出笑容,领头的青年道士看了,更加的得意起来。他似乎还是小孩心性,可那些道士却分明对他极为敬畏。 “来来来,”道士翻身下马拉了那个知客僧,“你们和尚就会瞎扯,难不成你们方丈修行高,连茅厕也不上了?道爷几个时辰不上茅厕还憋得要死呢,你赶紧去看看,别叫方丈给憋死了。” “道爷,”旁边一个小沙弥看不过眼,上前道,“道爷不懂我们禅门的定性本事,就不要瞎说可好?方丈有时禅定,一个月不饮不食也是有的,何用去茅厕?” “哟,原来还有这一位少年高手。”青年道士眼珠一转,上去抓了小沙弥,“别胡说什么禅门定性,我们就比一比,要是我定得比你长,你就放我进去见方丈如何?” “道爷输了呢?” “那自然是回上清观里去看道姑了。”青年道士贼笑道,“你们这个地方很宝贝么?连个尼姑都没有。” “那我就跟道爷比一比,道爷可不要反悔。”小沙弥竟是颇有骨气。 “好说。”青年道士竟然也不管尘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怎么算输?” 小和尚也不甘示弱,趺坐在道士对面:“若是身子动了,自然就输了。” “嗯,”道士似乎是想了想,然后认真地说道,“那么风吹道爷的汗毛抖了抖,算不算输?” “那……那自然不算的,”小沙弥没料到他如此难缠,“只有身子动了才算。” “哦,如此。”道士点了点头,“那嘴巴动动也不算吧,道爷最近感了风寒,要是不小心咳嗽一声被你们这帮贼和尚抓住把柄,岂不很吃亏。” “好!那嘴巴也不算。”小沙弥赌气,狠狠地点了点头。 “哈哈,”道士一笑,“那现在就开始。” 围观的人们一阵叫好声,道士和尚居然当门对坐,瞬间就再无半点动作。剩下的道士中有几个乜斜了眼睛去偷瞟,其他的还仍旧当风而立,仿佛不闻不见,惟有其中一人脸上蒙了黑巾,似乎是低低地哼了一声,嗓音极其嘶哑。 那青年道士虽然嘴巴罗嗦,一旦坐下却真的如同石雕一般,不要说手指,就连一身道袍也为他真气所凝,紧紧地贴在了身上,风吹不动。 “好在还可以说话,否则真的坐上两个时辰,我还不给逼疯了。”众人谁也没有想到,青年道士全身纹丝不动,嘴巴却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他好像天生喜欢说话,所以特意套了那个小沙弥,引他应允动嘴不算输一条。 “各位道友,有没有人下注,有没有人赌我几个时辰叫这个小和尚认输?”青年道士往周围瞟了一眼,嘿嘿冷笑。 小沙弥暗想你那么多话算什么禅定,最多也是武功出众定得住身子而已。不过他性子倔强,任那个道士胡说八道,只是紧守灵台,半分也不见动作。 “无聊透顶,不如我来说个故事大家开心。”道士笑道。周围一片哄笑,他身子不动,光凭眼神变化和一张嘴,已经神气活现,当真是一个活宝。 “小和尚,话说我以前认识一个老和尚,”道士眨了眨眼睛,“老和尚手下有一帮小和尚,住在一个大庙里。庙里整天有女客来上香,小和尚们就天天跑去看那些漂亮姑娘。老和尚很生气,说色戒可是我们和尚的大忌,这可不得不管。于是老和尚就给小和尚们每人发了一只小鼓,抱在怀里坐禅,若是有女眷来上香,就听谁的鼓响,就是谁动了色心。小和尚,你可知道鼓为什么响?” 周围的市井俗客对那道士的荤笑话已经猜到了十之八九,一时间粗豪的大笑和窃窃的贼笑响成了一片。 “嘿嘿,”道士继续说道,“谁知道一有女眷来上香,每个小和尚的鼓都响个不停。老和尚发怒了,说还是得看我的修行。于是抱了只鼓,独自在大殿上坐禅。果然老和尚与众不同,任凭多漂亮妖媚的女客来,老和尚的鼓就是不响。嘿嘿,小和尚们都很佩服,跑去要老和尚传授禅定的法门,不过老和尚说,其实我也不行,以前没想到现在的女施主都那么妩媚动人,我也忍不住啊。小和尚们说师父的鼓分明不响嘛。嘿嘿,小和尚,你知道怎么的?” “老和尚把鼓顶穿了,当然不响!”旁边一个汉子一边贼笑,一边迫不及待地喊了起来。 “哈哈哈哈,小和尚,知道了吧?去看看你家师父的鼓有没有穿啊?”道士放声大笑起来。 “你……”小和尚本来已经脸红如血,又被周围的笑声一激,再也忍不住,不顾一切地跳了起来,一手指着道士的鼻子,呜呜呜地说不出话来,却像就要哭出来了。 “好喽好喽!”道士看他动了,才施施然的站起来笑道,“乖啊,可不要哭,你还算聪明呢。你要是再不动,我就让人脱下你的裤子,看看你打鼓的地方动没动。” 那小沙弥一生也不曾受过这种折辱,再也忍不住,嘴唇哆嗦了几下,“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走啦!”道士翻身上马,悠然带人穿过了山门,直奔大雄宝殿方向。和尚们见这个道士手段无赖,也是敢怒不敢言,只得闪开一条出路,马背上的道士眉飞色舞,对那个大哭的小沙弥做个脸色,哼着一段道情就昂然去了。一队道士跟在他马后,却只有那个面蒙黑巾的道士忽然自人群中站住,任周围的人一一走过,他却凝目于小沙弥身上。 普通人的听觉纵使灵敏,也无法在嘈杂的人群中分辨细微的声音。而那个道士所听到的却全然不同,即便在雷声震耳中,他也可以清晰地辨出周围蚊虫振翅的微声、风声吹过剑穗的响动,甚至觉察到地下毒蛇在洞穴中爬过。此时,他正听见一个慈和的声音轻轻地说:“别哭,别哭,乖乖地别哭。” 那个声音既非内力浑厚,音色也非特别。引起他注意的只是那个声音如此的淡然,如此的慈和。道士们走过去了,他终于看见一个披着灰布袍的老和尚微笑着抚摸那个小沙弥的光脑袋。老和尚就是那么淡淡地说着:“别哭,别哭,乖乖的别哭。”可是渐渐地,黑巾道士竟根本听不见别人的声音,而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那个老僧的低语中。好像两个人站在空旷的山门前,再无第三个人,周围所有人都不过是些虚影。 “莫非我们已经来晚了……”黑巾道士嘶哑地说道。他心里明白,山门前的数百人恐怕也只有他和那个小沙弥真的看见了这个老僧,在其他人眼里,便没有老僧。 “不晚不晚,心灯别有所传。”老僧缓缓向着他走来。 “也晚,也未晚。”黑巾道士低声叹息,“心灯有传,我所要问的一桩旧事却再也无人可以解答吧?” “问不得,问不得。”老僧自他身边轻轻擦过,“说什么前事后事?何必忘,何必不忘。过去未来,终也都是旧事。” “何必不忘……?”黑巾道士仰首看天,两道犀利的目光一时间如此迷离。 “魔界不远,”老僧飘然而去,“好自珍重……” “魔界?”黑巾道士喃喃自问良久。 “魔界?!”他忽然一惊,再扭头去看的时候,小沙弥大哭的声音还从背后传来,山门那里却再无老僧的身影。 当那个黑巾道士赶到大雄宝殿前的时候,六十多名道士已经以那古色古香的铁铸宝塔香炉为中心分两侧站定。天空中薄云蔽日,云影在地下变化不定。周围的和尚们脸色异样,隐隐有护寺的武僧在悄悄走动。黑巾道士扫一眼,已经知道局势其实极其紧绷,僧人们面色颇有怒意。他也不说话,只悄悄侧身插在了道士队尾。 “哟,没死得那么快吧?”青年道士玄阳子正在宝殿前卖弄口舌。 “实不相瞒,敝寺方丈确实已经圆寂,如今只等封缸火化,不敢欺瞒国师。”大悲和尚不急不徐地说道。 “那让我看看老和尚的尸首。”玄阳子一边说着,一边伸长了脖子往里面探。 “国师是要验尸么?”一个身披纯白袈裟的青年僧人忽然拦在了玄阳子的面前,目光湛然,双眉如两柄柳刀,一张英俊逼人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玄阳子一直自负相貌,不过在这个青年和尚面前,也只能自认矮了一大截。 “这位禅师怎么称呼?”玄阳子打量着和尚。 “白马天僧,乃是大灭方丈的师弟。”天僧淡淡的笑着。 “白马天僧?”玄阳子哼了一声,“好大的口气。” “国师道号玄阳,九九为玄,超出尊师祖重阳先师数十倍,更不同凡响。”天僧淡淡的说道。 玄阳子顿时哑口无言。他的道号不是师父苏秋炎所起,却是自己起的。他投入苏秋炎门下的时候,已经和朝廷的达官显贵很有来往,又有一半蒙古血统,所以苏秋炎就希望以他结纳朝廷要员,扩大重阳宫的势力。于是他便想自己起个响亮的道号,也好让人过耳不忘。琢磨再三,得了“玄阳”两个字。苏秋炎对这种事情素来不多过问,也就由他,却没想到大大得冒犯了祖师爷。 “自然一代胜于一代。”玄阳子只好哼了哼,“也不奇怪啊?” “请。”天僧一笑,让开了去路。 昔日白马方丈大灭禅师就静静地趺坐在蒲团上,面对这禅门第一高僧,玄阳子也不敢放肆,小心地走了过去。可尾随在后的天僧一转身,却忽然站住了。他清楚地感到背后有一股气息如同海潮一样扑至,而那股气息在他转身前是根本没有的。大惊中他身体一挫,如同大海中的一片礁石,自然而然地挡住了那股气息,使它未能涌进大殿。可是等到他转身,那股气息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清楚地知道那股气息必然是从那边六十个道士中某一人身上发出,可是以他的眼力凝神看去,却依然看不出所以,所有的道士都像是修为普通的样子。 “师弟?”大悲禅师看见天僧的眼神瞬间变化,有如一丝刀芒闪过,急忙上一步问讯。 “原来如此……好!”转瞬天僧脸上又挂起了笑容,只是微微对大悲禅师点头,信步走向了大灭方丈的遗骸。 玄阳子已经蹲在那里,眯起一双眼睛,打量什么古玩玉器般死死盯着方丈的遗骨,嘴里还嘀咕着:“哟,就来晚一步,还真的把老和尚给憋死了,早说坐禅坐不得,就算不憋死,难道屁股不痛……” 嘴里说得不敬,他却掩不住一丝失望的神情,微微摇了摇头,伸手去摸禅师的骨骸:“如今中原禅门的领袖,就那么害怕不成?天下有金遁、土遁、水遁、尿遁,却不想大师你来个死遁……也好也好,干净利索,将来有人火烧白马寺,反正你也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可就在他指尖触碰大灭禅师遗骸的瞬间,那个微笑着坐化的老和尚忽然全身坍塌。玄阳子亲眼看着他仿佛又笑了一下,而后笑容剥落。他手指所触的地方竟然变作粉尘一样,只在眨眼间,大灭禅师就烟消云散,只剩下了蒲团上的一堆灰尘。 “这……和尚捣什么鬼?”玄阳子大惊。 “师兄?”天僧长眉一振,低声向大悲禅师问道。 大悲禅师并无半分悲恸,只淡淡说道:“师兄修为虽高,比师父终于差了太远,这次感应到荧惑变动,才全力驱动灵识,以般若智慧测算劫数。以他的年纪,身体本已无法支撑。心愿了结,肉体分崩离析,也并不奇怪了。” “那么这次入定前方丈师兄早已经知道?” “生死随缘。” “国师,”天僧忽然朗声说道,“我佛说佛法僧三宝,方丈师兄的遗骨是我白马寺的至宝,你竟然动手折辱么?” 玄阳子还没回过神来,却分明看见天僧俊秀的脸上平添一道杀气,似笑非笑间大步踱了过来。天僧每一步快似一步,踏出十余步后,他竟然已经变作了一个缥缈的白影,不带一丝风声地掠向了玄阳子。 面对这种难以抗拒的压迫,玄阳子再无时间思考。他嘴巴罗嗦,手里功夫却并不平常,手捏背后的剑鞘一振,束剑的海青绦子顿时粉碎。此时他根本来不及拔剑出鞘,连剑带鞘舞起了一阵火影,火光涨出五尺,直截向仿佛御风飞至的天僧。 “这位道爷怎么要杀人?”天僧温然道。 众人根本看不清是怎样的变化,那片火影忽然全部消失,等双方停下来的时候,天僧已经含笑捏住了玄阳子的剑鞘。他那般端静如水的模样,似乎根本不曾动过。而玄阳子剑在手中,已经落下了先行动手的口实。 “呸!”玄阳子从惊慌中明白过来,嘴上也不示弱,“道爷不杀人,有人就要杀道爷了!” 他向殿外微微瞟了一眼,看见殿外的六十个道士毫无动静,眼睛一转,冷冷地笑了几声:“和尚,陪道爷练一练?” “武功之道怎么练得?”天僧笑道,“动手就是生死了。” “呸!我砍你个秃瓢,”玄阳子被他笑得心慌意乱。手指在剑簧上一扣,将剑鞘留在了天僧手上,自己却挥舞剑式护身,急退了丈余。 “这次不要再捏道爷的剑喽,出鞘了,别伤了手。”玄阳子歪嘴对天僧一笑。 “道爷哪里有剑?”天僧摇头。 玄阳子大惊,扭头一看自己的剑,才发现手中只是个剑柄,精钢打造的七星长剑竟从剑锷处折为两端,剑身都留在了剑鞘中。他转念一想,更加惊惶,原来天僧捏住剑鞘的时候,长剑还未断,所以他手持剑柄,天僧手持剑鞘,两人尚可以支撑。可就在他按簧拔剑的刹那间,天僧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悄悄折断了剑。以他在道术武功上的修为,竟无法觉察天僧的任何动作,这种手法,分明不是“武功”二字可以函盖的了。 “重阳宫就是凭一杆御赐的大旗称霸么?”天僧笑容中有一股冷冷的蔑视。 “你好大的胆子!”玄阳子本是个自命滑稽的人,并不在乎别人的眼色。可是天僧此时看他那种神色,却让他忽然觉得有如高在云间不染尘埃,而他在天僧眼中却仿佛一个不值一唏哂的蝼蚁。如此居高临下的轻蔑让他怒由心生。 就在那仅剩的一寸断剑上,忽然腾起了变幻的火影,一道火弧缓缓舒展开,而后忽然一振,仿佛一条被扯直的红色丝带。玄阳子震怒之下,竟然催动道家离火之术,以火光真气逼出了一柄虚剑。以他如此的功力,国师的名号也并非枉担虚名。 天僧却只是摇头微笑。 火剑一成,玄阳子再无多话,他盛怒拔剑,出剑就是重阳宫最精纯的“纯阳先意剑”。重阳宫的“先意剑”一千个人用来就是一千种不同的剑法,必须久习其他剑法后再参修“玄元先意”,方能融合其他诸家剑法而自成一路,乃是道家剑术“万妙之门”。此时阳火在大殿中纵横飞舞,仿佛数十柄火剑,数十道火弧交错,明丽的火影瞬间就淹没了天僧的白衣。 天僧手无兵器,在灼热的炎火下无从抵挡,不过他缥缈莫测的身法却远超玄阳子的想象。他的其中数剑明明已经将天僧逼到了无可退避的地步,可是天僧白色袈裟一颤,身上仿佛忽然就空了一块,若是劈肩头,肩头在剑掠过的瞬间就消失不见,若是劈手臂,却根本就是削中了空空的衣袖。玄阳子暴风骤雨般地出剑,却也不由得担心。以他的修为,本不足以自如运使空玄火剑,这次震怒下勉力而成,如果数十个回合内取不下天僧,即使现在占尽上风也是枉然。眼见天僧在火影中还在淡淡而笑,玄阳子知道敌人也猜中了这一节。 “也罢!”玄阳子终于忍不住那一点怒火,右手振出一片火光,火剑暴涨三尺,直取天僧的咽喉。可谁也不曾注意,他藏在背后的左手虚握成拳,拳眼中蕴着一点火苗。 其实重阳的空玄火剑,只要修为到了,根本不需要借助剑柄,玄阳子知道天僧已经修到了“如意通”的地步,全身肌肉骨骼任意收放,单凭一柄火剑,威力虽强,却总是快不过他随心如意地变幻身形,而以玄阳的功力,催动元阳真气足以发出两柄火剑,只要他取中天僧收放肌肉气息中断的片刻,再有一柄火剑助阵,即使是活佛也难逃劫数了。 果然如他所料,火剑闪过,天僧的脖子竟诡异的凹下了一寸,堪堪闪过了剑锋。 “找死!”玄阳子一声大喝,左手的火弧喷射而出。一柄变幻不定的火剑忽然凝成,还未等到剑气真正成形,已经取向了天僧的胸口。 几乎就在玄阳出那一剑的瞬间,方才那股大海狂潮一样的气息又直扑天僧的背后。没有半分的风声火影,那股常人根本无法体会的气息却让天僧肌骨如浸冰水,仿佛浩然天水,不可抵御。 “来了!”天僧的白衣忽然临空飞起,他离开玄阳剑圈的速度比方才闪避剑锋的时候更快了一倍。 殿外鬼魅一样扑近的黑影和白衣的天僧在半空擦肩而过,两人似乎不曾出手,却像两柄快刀在相距一厘处擦过。天僧白衣飘飘,在门槛上一点,轻轻落在殿外的铸铁香炉之上。而那个黑衣道士却是一掌拍击在玄阳的胸口,雄浑的掌力一直透过玄阳的身体,地下的青石方砖碎了一片。玄阳一口鲜血吐出,两眼翻白,险些昏死过去。 这一番变化,令场的人都呆若木鸡,只有一旁的大悲禅师依旧安安静静,手持小扫帚扫起了大灭方丈的遗骨。 沙沙的扫帚声中,一片死寂。微微有“嘶啦”一声,那个黑巾道士头顶的黄色宝幡娓娓飘落,他一手按在脸上,却遮不住那张蒙面黑巾上慢慢出现的剑痕。 殿外的天僧手中,赫然多了一柄七尺的长剑,木质金漆,竟是原来持在大殿中持国天王手上的剑,谁也不知道何时到了他手中,更难以想象两人擦过的瞬间,他竟然以木剑斩断宝幡,同时裂开了黑巾道士的蒙面巾。静默良久,天僧长叹一声,木剑化作碎粉飘落在风中。阳光暖软,却有一阵细雨忽如其来,在光辉如虹的太阳雨中,天僧高居香炉的塔尖,白衣飘然,仿佛真佛降世。 “好!”黑巾道士低声喝道。 “师兄……”地上的玄阳嘶声道。 “你若是真的双剑齐出,必然真气逆阙而走,今天就暴死在这里,”黑巾道士冷冷地喝道,“他设下圈套,诱你强行运使空玄火剑,你自己感觉不到,其实你能够支持至今都是他悄悄以功力为你护持。你若是双剑齐出,真气血流更快,他只要将护持的真气撤去,你就是死在自己手上了。” “在下重阳玄石,”黑巾道士转身道,“为光明皇帝而来。” 第十四章 心魔引 “嘿,出来了,出来了!”围聚在白马寺前的闲人们哄然。 一行道士刚进山门,护寺的武僧就已经列作一排,挡住了进寺的道路,是以里面所发生的事情,看客们尽管心急火燎却一无所知。此时远远看见道士们的黑袍拂动,有条不紊地列队退出。方才气宇凌人的玄阳子此时委顿在马上,向着围观的人狠狠的瞪了几眼,却掩不住一付黯然的神色。 “嗬?难道是道士输了?”一人奇道。 “终南山的道士哪里会输?衙门的人见了还要躲着走呢,”旁边一人道。 “看看,这你们就不知道了。”一个说书先生打扮的人捻着两根山羊胡子,煞有介事地说道,“这就叫做兵不厌诈,想那白马的和尚在洛阳端的是根基深厚,护寺的武僧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哪里就轻易开得山门放道士们进去?必是在里面埋伏了人马,仿那赵子龙偃旗息鼓之计,只见进得山门,一声鼓响大旗招展……” “跳出一个十六七岁小和尚,手持一杆亮银枪,端的是唇若涂朱面如敷粉,目若朗星眉分七彩,叫一声呔……”旁边一个闲客看他有些犯了喘病,赶忙接上。 说书先生好容易喘过气来,惊道:“我的套路你怎么学去了?” “我可不是跟你学的,是跟你家娘子学的。”那闲人逗趣道。 说书先生脸色难看,喝道:“你怎的和我家娘子有勾搭?” “他诓你的,你娘子那么难看,谁没事去勾搭她?”周围一帮人哄笑起来。 “还好,还好,”说书先生恍然大悟,摸了张手巾擦脸道,“我说也不至于前军恶战,后面却被人劫了粮草。” 周围一片哄笑。 道士们刚刚穿过山门,四名壮硕的黑衣道士已经从旁边的陋巷中健步而出,肩上扛着一抬没有任何标记的黑呢大轿。领头的玄石依旧黑巾蒙面,悄无声息地踏入轿子。轿帘垂下,贵为国师的玄阳子却不顾伤痛,骑马在他身边守卫。六十余名道士散开阵势,守卫在大轿的两侧,硬生生把围观的人挤退出去。 玄阳子见周围看客围得水泄不通,微微皱起眉头,却听见轿中的玄石低声喝道:“让他们退去!” 玄阳子不敢怠慢,一挥手道:“退回上清观。” 他这一声,简直如同传下了军令,一众道士齐齐停下脚步。直到那四个健硕的道士扛起轿子去了,队形才散了。周围围观的人尚未明白过来,那些道士已经无声无息地汇入了人流。仿佛水银泄地一般,短短片刻,就只剩几片黑色的道袍在人群中隐现了。 “道士和和尚到底有没有打起来?”旁观的人颇感到兴趣索然,各自嘀咕一阵,也就散去了。 谁也不曾想到,就在白马寺中,拔地而起的十三层密檐宝塔上,一袭白色的袈裟无声的拂动。天僧远望着喧闹的人群,依旧似笑非笑。 那十三层密檐砖塔是实心的,并无楼梯可以攀登,一众和尚谁也不知道天僧何时登上了塔顶。他们眼中的天僧只是前代方丈忘禅大师的关门弟子,平时只在中原名山古刹间云游,始终对人微微含笑。可是寺中一天之内竟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故,此时那个高踞塔顶的天僧和尚是所有人都陌生的。年长的僧侣们约束小沙弥不得四处乱跑,武僧们手持棍棒在寺中要害道路上守护,众人都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 “师弟。” 天僧回头,竟是那个一脸淡漠的大悲禅师吭哧吭哧喘着粗气。从塔顶的铁钩上垂下一张软梯,大悲禅师竟是爬梯子上来的。同是忘禅大师的弟子,天僧登塔仿佛摩云乘烟,大悲却爬得满头大汗。 “大悲师兄?” “师弟在看什么?” “我正听有人说赵子龙,”天僧把视线投向远处,“又有人说勾搭别家的娘子。” “天耳通、天眼通、如意通,好,好,好,”大悲又笑。 “师兄,佛说有情众生都有佛性。可自白马西来,我释教也流传中原数百年,可如今天下虔心向佛的又有几人?”天僧大袖挥出,仿佛洛阳数十里古城都在他袖袍笼罩之下,“那凡夫俗子可真的明白我佛普渡众生的心愿?这世间满是庸庸碌碌之人,佛性却又何在?” “呵呵,”大悲禅师点头,“我却也看不出。” “不过,”大悲话锋一转,“赵州禅师说狗子亦有佛性,狗子的佛性你可看得出来?” 天僧微微思考:“师弟不知。” “是你看不出,并非无有。”大悲笑道,“师尊传你神通,要你降魔,你眼中的魔却太多。师兄说明尊暗魔都是魔,我却看明尊暗魔都是佛,有朝一日你看得见佛,方降得了魔。” “师弟记下了。”天僧合十道。 “那你今日便走吧。” 天僧沉吟道:“玄石说近日不断有明尊教徒涌入洛阳,或许是要对本寺不利。如果明尊教果真袭来,却又如何?” 大悲摇头:“明尊教日前兴于泉州,开封也有教徒盘踞。不过洛阳乃是官家重镇,闹市之中,哪里是说袭来就袭来?即便真的袭来,你不在怕是更好些。” “明尊教武功诡异,我们白马寺不比少林,护寺武僧不多,”天僧道,“莫非师兄别有良策?” “没有,”大悲笑道,“不过七百年前光明皇帝白铁余的旧事,就算是明尊教中人也未必清楚,谁又知道我们释教的七仞大师也曾参与其中?何况那时心灯尚在少林,谁又知道七百年后心灯已经西传白马?你且去吧,寺中众僧人皆可自救,天下众生却等人救他,不要因小误大。” “领师兄法旨。”天僧合十道,再无多话,转身掠下了宝塔,一袭白衣,仿佛晨光中一只翩翩的白雁。 “还是师兄那话,”大悲在塔上笑道,“不必领谁的法旨,法旨都在你自己心中。” 天僧霍然转身,在塔下叩头而去,一身袈裟,不带一衣一钱。 “却怎么下去呢?”大悲禅师摸着自己的光脑袋,提心吊胆地看那软梯。他爬上来的时候抬头而登,尚不觉得可怕,这时往下望去,软梯在风中晃晃悠悠,好像随时都会把人甩下去。 “唉,好歹叫天僧师弟送我下去才是,”禅师说罢,竟一屁股坐在塔上,从怀里摸出个馒头啃了起来,“还好带着个素面馍馍,且吃了再想想。” “师兄跟那和尚过了一招么?”玄阳子终于耐不住性子问道,一路上玄石都不曾说话,任四个道装的轿夫低眉疾行。 “不能算作一招。”玄石低声道,“我那时急于镇住你的真气,只用一道火劲灌进他的木剑中,尚未有时机还手。” “胜负如何?” “好邪的一个和尚。” “邪?”玄阳惊问道。他和天僧过手数十个回合,虽然天僧的武功路数看起来确实变化多端,甚至不乏诡异之处,不过依然隐隐透出刚阳正气,乃是佛家降魔神通的正宗。 “他的武功不邪,邪的是他自己。”玄石道,“你难道还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忍不住出手和他对敌?” 玄阳微微思索,心中一片茫然。他的道术修行深湛,表面上似乎滑稽,却断不至于大事上把持不住。因为一个眼神就和天僧对手确实有点匪夷所思,不过那时他一看天僧的眼神竟然根本忍不住怒火。不是玄石点醒,他却还没有想到这一节。 “他根本不想和你动手,他只是要把我逼出来。我驱出本命元气探他的虚实,他也借你来探我的虚实,这算是打平了。不过,”玄石低低的咳嗽一声,“他以眼神诱你出招,却仿佛邪魔外道的‘惑心术’、‘乱神诀’一类的武功。” “乱神诀?”玄阳瞪大了眼睛。 “据我所知,少林寺‘三界修罗堂’中藏有佛门武学的禁术。而十年前,当时的白马方丈忘禅大师曾经有一日赴嵩山和少林主持互相诘问禅机,最后取走了三界修罗堂中所有神通武学的副本。想必从那时开始,忘禅就开始为这一日准备了……却不料他竟然将佛门禁术也传了弟子。” “和尚藏有‘乱神诀’那么邪的玩意儿?”玄阳却还是不信。 “并非真的‘乱神诀’,百年前的白马主持慧海大师曾经精擅一门‘心魔引’的秘术,善男信女只要和他对视一眼,说几句话,往往立刻痛哭流涕、捶胸顿足,一直哭到瘫软如泥,醒来后就顿悟空幻,从而投入禅门,那时洛阳佛法大盛,竟曾经压迫到我们终南一脉的声势。想必那天僧所用在你身上的,就是被封禁百年的‘心魔引’。” “奶奶的,和尚比邪教还邪。”玄阳狠狠的啐了一口。 “不错。”玄石嘶声道,“虽说慧海是一代高僧,竟能看破人心之魔,但是他却在九十岁上一次禅定中忽然大惊,而后竟然挥刀杀了自己门下的三个小和尚,提着血刀在大雄宝殿上喝酒,一边喝酒一边胡乱挥刀砍那三个小和尚的尸身。最后被人发现的时候,三个小和尚已经被砍成一团肉泥。” 玄阳忽的打了个寒噤:“奶奶的这和尚还真……” “慧海是疯了,”玄石缓缓说道,“或许是所见心魔太多,终于引发自己的心魔。不过我奇怪的是,以忘禅的绝世智慧,怎么竟敢把这种佛门禁术传给自己的年轻徒弟,既要他降魔,又要他成魔不成?” “师兄,不是我多嘴,”玄阳道,“忘禅大灭都死了,就算那个和尚再凶,我看比师父还是天差地远。我们重阳宫的道法弟子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何苦远远地跑一趟来跟他们共谋大事?若是真的要找帮手,据说昆仑山的魏枯雪倒真了得。” “天下间足以和师尊相提并论的高手,或许只剩下昆仑魏枯雪,此人绝世之才,不过……”玄石顿了顿,“忘禅死前曾经留有一封书信,派遣弟子送到终南山,嘱咐说如果有朝一日天相大变可以拆阅。师尊拆阅后就派我来白马寺,其中的玄机或者只有师尊和死去的忘禅才清楚。光明皇帝号称天下第一神通,你我不知其艰难,但是师尊有天人之算,记着不可违背师尊的命令就是了。” “是!”说到苏秋炎,玄阳也正色揖手。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忽然自轿子背后传来,玄阳回首看去,却是一匹黑色的健马,马上黑袍翻飞的道士流星般策马而来。 “大师兄,三师兄!”道士艰难地拉住骏马,喘着粗气在轿边躬身行礼。 “有什么变化么?”玄石再轿中问道。 “九师姐……” 玄石在轿中低低“哦”了一声,玄阳知道所谓“九师姐”是说谢童。她是苏秋炎的正传俗家弟子,所以重阳宫同辈道士都称呼她为九师姐,她的年纪却比多数道士都小了许多。 “九师姐到达杭州后就忽然失去了踪影,昆仑山的叶少侠也不知去向!” “什么?”玄石断喝道,“她和昆仑山的人去杭州做什么?” “九师姐曾经传下书信,说是叶少侠执意要去泉州,她若不去便……便控制不住他的行踪。”赶来报信的道士有些犹豫,似乎他也觉得跟着人家跑东跑西却号称可以控制其行踪未免显得荒谬了些。 玄石静了片刻:“等她回来让她急速来见我!” “还有……官府那边的消息说,杭州最近又有明尊教的妖人汇集,似乎有举事的打算。” “明尊教?谢童……”轿中的玄石忽然振衣而出。 玄阳看他动作,忙不迭的下马把马缰递到他手上。玄石也不多话,翻身上马一鞭击下:“飞鸽传信,让去杭州一路的道观准备快马!” “是!”玄阳躬身道。 等玄阳抬起头,那骑闪电一般的白马已经踏起滚滚烟尘,即将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第十五章 苏秋炎 魏枯雪站在一场大雨中。 他抬头,看见老君庙的屋檐上垂下来的水幕,茫茫的像是放下的珠帘,在空气中跳荡四溅的水花落在他脸上,冰凉彻骨。 皖南的春天总是这样,雨一夜一夜地不歇,天下笼在同一片烟雾中。夜色深沉,家家闭户,细而长的小街上看不见一扇打开的窗子。魏枯雪站在屋檐下,后背紧紧地贴着老君庙的墙壁,地下溅起的水打湿了他的裤脚。 他想要一个温暖的火炉烤干他的衣服,如果可以,他还想要一个温热的饼,里面卷着一些碎肉和香菜。他饿了,胸腹里空荡荡的凉着。 他想自己也许应该离开这里了,离开老君庙窄窄的屋檐,这里已经很破旧了,庙里空荡荡的,没有道士,只有一口缺损的铜钟,乌鸦在里面做了窝,难听的叫声才为这个老庙增加了一点生气。以前魏枯雪喜欢整日坐在这里,想东想西,直到日色昏黄。因为这里谁也不会来打搅他,这里是他的天地。 而现在他已经没有什么天地了,他想自己或许应该沿着小街一路前行。小街两侧都是关闭的窗,小街也没有岔道,他将这么一路走下去,路的尽头迷蒙在一片瓢泼大雨中。 而这样的天气里居然还有一个人从容地漫步在雨中。他像是一个潦倒的书生,他的长衣已经湿透,他在大雨中来回踱步,他背着古剑提着酒壶。他昂首对着天空喝一口,摇晃着那只壶,壶里的余酒“咣咣”地晃着响。那个人侧耳听着那声音,像是惋惜。 他来回踱步,他喝酒。 魏枯雪看雨,想那些日色昏黄的下午。 酒壶里的声音越大,酒越来越少,雨渐渐地就要停了,魏枯雪想天就要亮了。也许他可以趁着天亮前出发,这样日过晌午,他就可以到乌头镇。他没有去过乌头镇,但是他听说过那里,很多和他同样年纪的孩子去那里的码头上帮工。那也许不算很好,但是也是一种全新的生活。 全新的生活,可以忘记。 雨中踱步的书生灌下了最后一口酒,他把酒壶抛出去,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摔得粉碎。 魏枯雪想这个人就要离开了,他们两个将一起出发,去向各自不同的地方。 他站直了,后背离开了老君庙的墙壁。 “你听说过昆仑么?”那个人问。 “昆仑?”魏枯雪问。 “昆仑是一座山,在西边很远的地方,要骑快马才可以到。那里整年都是白雪,冷了一点,可是很安静,没有人会打搅你。那里传说是西王母所居,山顶有只大鸟,名曰‘希有’,背阔一万九千里,每年西王母从羽翼登上大鸟的背,和她的丈夫东王公相会,但是我却从未见过。你愿意和我同去么?” 魏枯雪出了一下神,书生转头直视他。 也许是很冷的地方吧?但是很安静,就像是老君庙的那些下午,还有雪,魏枯雪很少看见雪,皖南的冬天只是湿湿的冷,却很少下雪。那里听起来要比乌头镇好些。 魏枯雪点了点头。 书生也点了点头:“那好,从今天起,你是我的弟子。我叫方忏轩,你要记住我的名字。你也不再叫魏原,你需要一个配得上你身份的名字,你便叫魏枯雪。我要看见你一拔剑,风雪枯萎。” 他向着魏枯雪走来,从怀中摸出了一只油纸包。魏枯雪认得那是后街王麻子家的卷饼,一张白面的大饼,里面裹着碎肉笋丁和香菜。王麻子是个好人,总是在外面裹着好油纸,这样饼便不会湿。那个人把油纸包递给了魏枯雪。 魏枯雪愣了一会儿,抓过油纸包打开来。卷饼还带着那个人的体温,魏枯雪像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那样狠狠地咬了下去,当面饼、碎肉和蚕豆酱混合着的香味在他嘴里弥漫开的时候,魏枯雪觉得浑身的力量一瞬间都消失了。他捧着卷饼呆了一会儿,靠着墙壁滑坐下去,他的哭声哽咽在喉咙里,而后他放声大哭起来。 这天下到底怎么了?怎么有那么多讨厌他的人?他想。 “不要哭,从今以后你都不必哭,因为你是魏枯雪。而你的老师是方忏轩。我会给你天下第一,而你为我杀了光明皇帝,这便是你我之间的交易。”书生摸着魏枯雪的头顶。 他转身而去,魏枯雪站了起来,跟在他背后。年轻人带着孩子,消失在晨雾弥漫的皖南小街上。 魏枯雪被雨声吵醒了。 他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客栈的屋顶,乌黑的椽木堆积而成的屋顶,漆黑得如同一个大洞。简陋的小桌上放着空酒壶,昨夜他喝了太多的酒,做了很多老旧的梦。魏枯雪已经很多年都不做梦了。 他推开窗子,放进新鲜湿润的空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分辨着是否还有熟悉的桂花香气。 窗外夜色深沉,雨一直下。 魏枯雪从枕下提剑,飞身一跃,跳出了窗口。客房在三层,他的身形在半空展开,衣袍烈烈飞动,有如大鹏。他无声地落在小街上,一路前行,两侧的屋舍相邻、门窗紧闭,没有人声。 小街的尽头,破败的庙宇仿佛一个巨大漆黑的巨人,躺在雨中。魏枯雪停步,抬头看着门楣上的牌匾。 “老君庙”。 魏枯雪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伸出手去。他的手没有触到门,门却自己开了,“吱呀”的一声。睡眼惺松的老人从门缝里打量魏枯雪。 “外乡人?有事?”老人问。 “这里居然有人住了?”魏枯雪有些吃惊,转而笑笑,“我不是外乡人。我来这里,是找一个道观。” “这里不是道观了,改文庙了,祭孔圣的地方,你找错了,你找什么道观?”老人被从梦里吵醒,没有好脾气。 “改文庙了?”魏枯雪哑然失笑,“我不知道,我只是找一个道观,不管什么道观,有人在道观等我。” 老人像是看见了疯子,上上下下打量了魏枯雪几眼,急急忙忙地要闭门:“穷乡僻壤,这里没有道观。” 魏枯雪按住了门不让他关上:“那么附近哪里有道观?” “乌头镇,白水观。”门“哐”地一声合上了。 野草萋萋,随风摇曳。夕阳低垂,远处老树昏鸦。 一座废弃已久的道观立在斜阳深处,断壁残垣,屋角锈蚀的铁马在风里叮叮当当的作响。道观前是一片白茅地,魏枯雪拨草而入,抬头看见歪斜的牌匾——“白水观”。 魏枯雪以手遮头而过,似乎那牌匾随时会掉下来砸在他头顶。 观里庭院开阔,却也是白茅丛生,看起来久已没有人居住,大概这么偏僻荒远的地方,连叫化子和野狗也没有兴趣光顾。殿堂上尤然坐在漆皮剥落的三清,只不过老君的手指断了,手掌秃得可笑,原始天尊却没有了鼻子。 魏枯雪一笑:“看这三清的雕刻,倒是唐时的古物了。” 他双手持剑柄背在身后,在夕阳下踩着白茅踱步,且行且吟: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这首传为李白所写的《忆秦娥》,是灞陵折柳怀古思旧之作,本意悲凉,而在魏枯雪口中却平添萧瑟疏狂,仿佛叩击铜甑。 他转身坐在白茅间的一块大石上,扣剑而歌,歌声裂云烁日: “你说箫声咽,你说秦楼月,你说灞陵年年折柳绦,不见有当年楼头帘中人如月。你说清秋节,你说音尘绝,你说咸阳古道汉家阙,何处是男儿唱尽梨花心如铁?” 他低笑一声: “闲来看三清坐土里,老猿扶断墙。” 歌声激扬,天日昏黄,却无人应答,最后只剩下风声细细。魏枯雪起身四顾,目光迷离,似乎就要转身离去。 他忽然驻足转身,吐气发声:“我就是魏枯雪!” 声如雷霆,气息仿佛十万利剑向着四面八方而去,以他为中心,野草被劲风扯得笔直,直指周围。 寂静。只有远处老树上的乌鸦被惊起,“呀呀”地叫着在天空中盘旋。 魏枯雪昂然而立,目光森然。 脚步声由远而近,魏枯雪一转眼,看见夕阳中缓步而来的一个影子。那是一个黑衣的道士,年纪轻轻,微微带笑,并未带兵器。 “掌教已经恭候多时了。”道士恭恭敬敬,向魏枯雪揖手。 “我听一个朋友说,中天散人一声令下,重阳道宗两万子弟天南海北地找我,只要我随便走进一处道观大喝一声我就是魏枯雪,便有人出来迎接。于是我就找了这么一个荒郊野观试试,想不到还真的应验了,不愧是家大业大的终南道统。”魏枯雪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直视道士。 道士微带笑容,目光一迎复又分开,并不畏惧魏枯雪的逼视:“魏宗主说笑了,一剑雪枯魏宗主这样的绝世高手,如果不想让我们找到,便是重阳门下有两百万弟子也是枉然。不过师尊前日传下法旨,说法驾停在此处,魏宗主一日不来,便等一日,十日不来,便等十日。” “我这样的路痴,以前想去天池去看雪,结果一路北行却到了碎叶,掌教等我还真是得好耐心。” “不怕。这里虽然是个荒废的道观,不过远山孤树草里莺飞,荒芜中独有意趣,苏某在这里等上一生也不会觉得烦。”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在殿堂中,清瘦的黑袍道人已经站在三清像下了,宽袍大袖,仿佛仙人。 魏枯雪再次见到中天散人苏秋炎的时候,苏秋炎身上有种感觉赫然如利剑一般。走出了忘真楼,这个老人忽的就变了。 “掌教法驾亲临,别来无恙啊。”魏枯雪大笑。 “终南山上忘真楼中你我有约,岂敢畏首畏尾,不尽全力?”苏秋炎也笑,“宗主词曲精绝,令人钦佩。” “不合词牌曲牌,不入方家眼目,俗人的东西,想不到掌教居然不吝赞赏。” “换作个俗人唱宗主的曲子,就是真的俗了。宗主唱来,剑心旷古,没有人会说俗。”苏秋炎脸色郑重。 魏枯雪淡淡笑过:“有远客吧?” 苏秋炎微微比了一个手势,魏枯雪回首,断壁之上、晚风之中,一袭白色的僧衣猎猎飘动,年轻的僧侣手掌一串念珠单掌立在胸前,低低地唱了一声佛。而后他缓步而下,过峭壁如履平地,一步踏下,便行云流水般走近。 “白马天僧,拜见魏宗主。”僧侣合十为礼。 “你是忘禅的弟子?真是年轻啊。”魏枯雪笑,“我平生见过一次忘禅,老得可以作我的师爷,想不到弟子却年轻到这般地步。” “昆仑剑宗、重阳道统的人都到了,自然也不能少了心灯的传人。”苏秋炎笑,“天僧和我赌谁能压下气息不令宗主发觉,不知道是谁输了呢?” “掌教输了。”魏枯雪道,“我一走进这里,便知道掌教在殿上等我。” “果然。”苏秋炎也不以为意。 “不过我也并非不知道还有第二人,”魏枯雪指着天僧,“不过他的动静随风而动,若有若无,始终捉摸不透到底在哪里。而掌教终究有好胜之心,有一瞬间掌教放出本命真魂,以天心之术探我,那时候我就知道掌教在哪里了。” 他又转向天僧:“和尚也赌胜负么?” “佛陀亦赌,和尚怎不能赌?”天僧答得恭敬。 “佛陀亦赌?”魏枯雪沉思片刻,微微摇头,“倒是不知道这段典故出于何种经典。” “佛陀在菩提树下,将成佛时,有天魔恐惧,前来诱惑。曰若不成佛,则为转轮圣王,坐拥天下,佛陀不允。天魔以大军来袭,天地崩裂,狂风雷电,而佛陀不畏。天魔又遣膝下三女,各具妍态极尽妖娆,而佛陀照以不净观,美女不过骷髅脓血,亦破之。佛陀成就菩提,天魔复来,曰当入无余涅槃,得大解脱,毋庸拯救众生,佛陀终不允,毕生传教。此便是赌,连赌四局,皆胜。”天僧微笑。 “这也算赌?”魏枯雪大笑挠头。 “其一,赌的是权贵;其二,赌的是生死;其三,赌的是色欲;其四,赌的是苦痛。佛陀舍权贵、生命、色欲,而取苦痛,教化众生,难道不是赌博?我们来到这里,天下苍生命悬一线,难道不是赌博?宁可押上自己的命,来赌众生的安危。”天僧合十再拜,“所以贫僧不怕赌。” “和尚好机锋!”魏枯雪拊掌大笑,“但不知有赌胆,可有赌术?” 他食指忽地一立,一道霜气从指间射出,凝然如淡烟,挥手扫向天僧。 “贫僧修为浅薄,不敢接魏宗主的剑气。”天僧合十念佛,缓缓退了一步。 他一退之中仿佛乘烟摩云,丝毫不带烟火气。魏枯雪指间剑气走空,瞬息再变,翩翩如蝴蝶穿花,再度划了出去。他举动之间也看不出杀气,带着文人雅客指点山水人物的风流。天僧这一次已经退避不及,眼看剑气扫到眉心,他眉心忽然微微一凹,剑气紧贴着皮肤划过,天僧眉间凝着一道霜色。 他默然良久,再退一步,合十长拜:“昆仑剑气,百代之下无虚士。” 魏枯雪也不再进攻,看着自己的指间低笑几声:“如意通……好!你师父武功却不如你,我那时候要和他试手,他对我念了七个月的经,任凭我剑气如潮,他便如一段只会念经的木头。我这辈子遇见过无数对手,只是拿那个老和尚没办法。为你这身武功,忘禅重开了‘三界修罗堂’吧?那‘修罗禁’还是他传承心灯时亲手封上的,估计他也想不到这一生还要再打破。” 他仰天叹息:“造化弄人。” “师尊毕生不通武功,圆寂时做辞世诗曰:‘耄耋一老衲,无处问长生。窗外天将暮,池上开白莲。’师尊看自己,不过一个老僧,哪里敢和昆仑剑宗的主人争胜。”天僧道。 “窗外天将暮,池上开白莲……”魏枯雪苦笑,“忘禅大师这诗从来做得云山雾罩,当日我听说他精研‘漏尽空’,算得出现在过去未来,于是求他赐一个明白。他答应了,给了我一首诗,说我一生都在这首诗里,我拿到了兴高采烈,可是读了那么些年,还是不懂。也不知道是我傻,还是和尚太狡猾。” “敢问师尊赠给魏宗主的诗是如何的?” “也不是诗,是首偈子,说‘君有宝剑一枚,久被尘劳关锁。一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天僧深思片刻,摇头:“贫僧佛法浅薄,解不出。我师兄弟五人,惟有大师兄大灭得师尊的智慧,能观想过去未来。” “大灭禅师?也曾听过他的名字,可惜无缘相逢。”魏枯雪眉峰一挑,兴趣盎然,“若有机会倒要请大灭禅师提点一二。” “贫僧踏出白马寺,师兄便圆寂了。”天僧合十念了一声佛。 “死了?”魏枯雪皱眉,而后长叹了一声,“我这首偈子,是解不得了吧?” “师兄不在,还有施主自己解得开。”天僧笑。 魏枯雪愣了一下,放声大笑:“和尚,还是称我为宗主吧,魏枯雪剑下有冤魂,胸中有戾气,布施也是无用,不敢当你的施主。” 天僧合十微笑,并不回答。 “宗主远来,我弟子殿上备了一点素酒一席素筵,不沾荤腥,天僧大师也同坐吧。”苏秋炎道。 “释、剑、道三宗都已经到了,尊客也同坐吧?”魏枯雪忽然转头对那个年轻的黑衣道士说。 年轻道士微微愣了一下,忽地微笑起来:“宗主果然目光如剑!” 他此时一笑,容光粲然,已经不是刚才修道人拘谨沉稳的模样,却是个典雅清贵的少年公子,一双瞳子澄澈如秋水。 “掌教真人和天僧大师这场赌局中的第三个人便是阁下吧?”魏枯雪笑,“掌教压制气息,大师的气息却飘移不定,终究还都是以修为取胜,你却是以谋略周旋,更胜一筹。你冒充道士坦然而出,反倒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先人所谓大隐隐于市,是不是有点这个意思?” “但是不知道宗主怎么看出来的?” “说起来也简单,你太镇静了,反而有些奇怪。魏枯雪小有名声,中天散人苏掌教见到我尚且会驱出本命元气探我的虚实,你若是一个年轻道士,如此坦然自若反而奇怪。而且……”魏枯雪忽地笑了笑,上下打量了年轻道士一眼。 年轻道士一愣,小退了一步,忽然大礼长拜。 “呵呵呵呵,好说,好说。”魏枯雪笑,“我不说。” “谢魏宗主留在下一分颜面。”年轻道士也笑。 魏枯雪转头向苏秋炎:“掌教的弟子谢童妆扮起来也是风姿绝世的少年,胆略不逊于男儿,不过和这位小兄弟相比,还差了几分。” “阿童儿不过是个孩子,娃娃心思。”苏秋炎不以为意。 “敢问称呼?”魏枯雪又转向那个年轻道士。 “不花剌拜见诸位尊长。”年轻道士再次长拜。 他摘去头上的道冠,解开身上道袍,立刻就变了装束。道袍下是一身蒙古式样的箭衣,贴身扎袖,手工极细,更显得他身形纤长挺拔,神采烁人。这时候他和天僧并立,仿佛美玉同列。 魏枯雪微微吃了一惊,而后点头:“不花剌?原来你是当朝宰相明里董阿的次子,钦天监鼎鼎大名的祭酒博士,我们这些草民不敢擅称尊长。既然都是为了光明皇帝而来,就不必计较尊卑长幼,一起坐下来聊聊吧。” “是。”所有人都收敛了表情。 日落月升。 月圆之夜,浑圆的冰轮挂在深蓝的夜空中,一丝丝月光漫溢出去,中天一片通明。 酒饮过了三轮,众人说话不多,只有苏秋炎和魏枯雪说勒几句终南山分别后的所闻。不花剌坐在下首侍酒,神色恭谨。天僧白衣广袖,手把一串念珠,酒到便饮,其余时候阖着眼睛纹丝不动,仿佛坐佛,月光洒下,脸缘一抹辉光照人。 魏枯雪饮得快,不花剌再次提起酒壶为魏枯雪斟酒,半杯斟下,酒壶已经空了。魏枯雪看着酒壶悬在半空,最后一滴在壶口挂了许久,滴落在杯中搅动了水面。 “酒喝完了,有话现在可以说了罢?”魏枯雪环视周围。 天僧缓缓睁开了眼睛,苏秋炎坐直了身体,不花剌点了点头,放下了酒壶。三清殿上四人对坐,死寂了片刻。 “我先说吧,我辈份小,年纪也小。”不花剌忽地笑了笑。 “我是朝廷的人,但也不是。”他接着说道。 “怎么说?”魏枯雪挑了挑眉宇。 “魏宗主听过我的名字,知道我在钦天监为祭酒。不过光明皇帝这件事,却不是我的职司,我这次来,也不是受大皇帝的委派。我父亲大人虽然知道,也不同意我来。所以敝人开诚布公,不花剌和诸位师长之间,绝无所谓草民和官府。大皇帝也并未授权我调动各行省的人力物力协助诸位。” “这个倒是不敢想,大皇帝不认我们为乱党私聚,我们便该庆幸了。”魏枯雪哂然道,“魏某是个南人,仗剑行于江湖,不敢期望闻达于官府。不过我想问,大皇帝对于光明皇帝的旧事,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大皇帝不知道。”不花剌说得坦白。 “不知道?”魏枯雪愣了一下,失笑。 “八月丙辰朔,天相巨变,那时候正是钦天监轮值,轮到我推算历书,我已经知道大难临头。六日之后,掌教的弟子快马从终南山来大都,请我向大皇帝进言。而我在一月之内连续七次求见,不过大皇帝沉迷于后宫,始终不肯赐见。”不花剌摇头。 “大概是沉迷于新编十六天魔舞一类的淫戏吧?”魏枯雪道。 “不瞒魏宗主,外面的传闻不假,正是一些密教喇嘛,曲解经文,劝大皇帝行淫。”不花剌神色肃然。 “那么祭酒大人是如何知道光明皇帝故事的呢?”天僧问。 “其实朝廷并不像诸位所想的那么昏聩。”不花剌笑笑,“怪力乱神的东西,历朝历代,对外是扑灭,对内却有人秘密司掌。钦天监所辖中,有一个‘中平司’诸位可知道。” 魏枯雪和天僧均摇了摇头。 “所谓‘中平司’,乃调和天地阴阳之气,维持中平的意思。这个司的官员皆是钦天监中的悍将,入则君子端坐,出则持刀杀人。一旦地方上有神异之说,立刻便要出发,尽早扑灭。中平司所辖官员军马,共计五百七十二人。”不花剌解释道,“而中平司的制度,我们蒙古人原先自然是没有的,这个是因袭宋朝。忽必烈大汗精通汉学,进攻中原,每过一城必令官员立刻清点宋朝的历书密典,封存之后送往北方。临安陷落,旧朝的谢太后带着小皇帝投降,第一支进城军队的要务就是去搜罗星相密典。不负大汗的期待,他们取得了唐朝所留的《光明历》。” “《光明历》?”天僧问。 “《光明历》是唐时剿灭白铁余之后所得的一本逆书,又是一本历书,其中分为前中后三际,开天辟地以前是一际,天地毁灭后是一际,我们现在所处又是一际。书中说第一际光明和黑暗各为一世界,互不相容,第一际末黑暗魔君来犯,大明尊不欲五大荣耀出战,遂派遣五明子。然后五明子战败,被暗魔吞噬,虽然后来明尊再次召唤诸神击溃暗魔,可是五明子的光明融入暗魔的精血中,遂生人类。” “这么说我等是魔了?”魏枯雪点头,“最好不过是各半。” 不花剌点头:“这是第二际。然后光暗终究不能共融,末世之时支撑天地的光耀柱倾覆,天地焚灭。被暗魔身体拘禁的光明诸子又要返回天上,光暗再次分开,此为第三际。” “难怪是逆书了。”天僧神色平静。 “但是这本逆书不曾在唐后的战乱中不曾毁去,宋人也不曾毁去,反被秘密供奉在宫中,以为至宝,不是其中并非没有理由。”不花剌环顾众人,“因为其中预言的星辰运势变化,后来都一一得到印证,真实不虚。钦天监诸位博士厚颜,有时候我们推算的星相还不如这本唐代的逆书准!” “这么说来,那三际之说,天地毁灭之说,没准也是对的了?”魏枯雪的声音变得枯涩冰冷。 “不知道。”不花剌摇头,“但是只怕很多人都这么猜测,所以那本逆书才被奉为珍宝。大汗在草原的时候就听说过这本书,当时也曾以为是西域的算学和星学胜于中原,因为这本书是明尊教大教主摩尼从西域传来。所以后来从大食请来十位星学家一起参详这本书,可是没有一个星学家可以理清其中的推演思路。换而言之,他们完全说不出这本书是怎么写出来的。” “不是中原的东西,也不是西域的东西,是没有人能写出来的东西。”魏枯雪深深吸了一口气,“难道是……神谕!?” 殿上的空气忽然冷了下去似的,众人皆是沉默。 良久,天僧正了正身上的僧衣,苏秋炎食指在桌面上一叩,低低地叹息了一声:“神谕!” 他起身,背着手走到门边看月。 “掌教和博士原本认识,想必已经知道了,我们还有更多的疑问请博士解说。”天僧道。 “且慢,”魏枯雪打断了天僧,“博士刚才说忽必烈汗在草原就已经知道这本《光明历》,难道这天地毁灭的传说,并非只有中土才流传?否则忽必烈汗远在蒙古,怎么知道大宋宫里的密典?” “宗主敏锐!”不花剌赞道,“忽必烈汗确实在蒙古就知道《光明历》,也知道所谓天地焚灭的结局。因为明尊教不是中土的神教,而传自西域。唐时,明尊教一度是回鹘国教,举国上下,莫不信奉。当初明尊教便是借了回鹘使者的传播,得以在长安设置大云光明寺,直到‘会昌法难’,才销声匿迹,转而秘密传教到南方。忽必烈汗便是从回鹘古卷中得知光明皇帝故事的,那时回鹘高昌国的遗民尚有流窜于斡难河地方的分支,他们把故高昌国的羊皮卷献给忽必烈汗,忽必烈汗大为震动,于是一直留心。因为高昌国的羊皮卷中所述,和我成吉思汗家族的《金册》不谋而合!” “《金册》?”天僧问道。 “那是一本书,称为《金册》,其实是成吉思汗家族的谱系。蒙古语有音无字,前面都是口口相传,语焉不详,直到忽必烈汗令耶律楚材以畏兀儿体拼写蒙古语,方得以成书。所以必须同时精熟蒙古语和维吾尔文的人方能解读,恰恰在下为了研究星相历法,学过畏兀儿体,这才有机会得知这段故事。对于那段往事的描述,金册中说,”不花剌深深吸了一口气,“‘河水也开始燃烧,透明的颜色仿佛太阳,皇帝高踞在空中的宝座上,他的敌人手持霜与火的荆棘!’” “手持霜与火的荆棘……”魏枯雪沉声道。 “宗主悟了,那段往事的时间正是‘光明圣皇帝’白铁余起事的大唐高宗永淳二年,我们成吉思汗家族的先祖,在斡难河边看见河水开始燃烧,有着太阳一样的光耀,有一个皇帝端坐在半空中,有敌人追逐他,手持武器,武器上有冰霜和火焰。”不花剌环视众人,“持霜的是剑宗先师常笑风,持火的是道宗先师空幻子。他们这一路的追逐,曾经在斡难河边惊动了我们蒙古人的祖先。” 魏枯雪默然良久,微微点头。 “记载中还说,‘皇帝坠落了尘埃,像是天鹅被拔去了翅膀,他向着西方奔跑而燃烧,他的铁面熔化剥落’。”不花剌低声说着,把随身的包裹提了起来放在桌上,推向了魏枯雪。 那件包裹以紫绫缠绕,其上无不书写着道家符咒,与魏枯雪手中古剑毫无二致。魏枯雪沉吟片刻,缓缓的解开包裹,其中又有一只精巧的铜匣子,整个匣子像是用精铜一次灌注而成,没有一丝接缝的痕迹,也不带任何花纹,只在匣子正中有一件罗盘似的转盘,一圈一圈的铜环上文字密布,却都是魏枯雪看不懂的。 魏枯雪伸手拨动那件罗盘,罗盘转起来毫无滞涩,他尝试着揭开匣子,匣子却像是用铜汁封死了似的。 “这是西域名匠也里牙思所制造的铜盒,也里牙思曾侍奉贵霜地方的国王,在西域有‘火者’的称号。”不花剌解释,“这里面的东西就是当年斡难河边的先祖所捡到的神物,后来被供奉在宫中,单辟一间宫室,称为‘铁神殿’。可是这件东西令人畏惧远超过令人崇敬,忽必烈汗于是请也里牙思打造了这个铜盒,用来封禁它。而历代只有钦天监中最聪慧的官员,才得明白打开铜盒的手段,研究一下这张铁面。” 他缓缓地把手按在转盘上,他的手纤细修长,五指按在转盘不同的地方。手势微微旋转,诸圈铜环随之一起转动。不花剌收回了手,可是铜环尤自转动不休,隐隐约约有齿轮咬合又分开的声音。 魏枯雪微一皱眉,天僧神色肃然,两个人不约而同离座退了一步。 铜环停止旋转的一刻,忽然从匣子中心弹了起来,盒子打开了。 “西域机关巧术,名不虚传,这只盒子,想必也用尽了苦心。”魏枯雪赞叹。 “这只匣子曾用圣徒之血洗过,穷尽也里牙思火者毕生,这样的匣子也只造出一只。”不花剌微微闭目凝神,伸手进铜匣中,取出了一件东西。 铜匣里面似乎满是灰烬,拿出来的时候一阵烟尘扑鼻。不花剌手中,是一张铁色的假面。魏枯雪和天僧不顾灰尘,凑上去细看。那件铁面似乎是生铁铸造,可又经过高温熔化,表面坑坑洼洼,半边扭曲变形。上面看不到任何花纹以辨认这件东西的来历,只怕即使原来有花纹,也在高温中化去了。 “皇帝坠落了尘埃,像是天鹅被拔去了翅膀,他向着西方奔跑而燃烧,他的铁面熔化剥落。”魏枯雪低声道。 不花剌点头:“不错,这个就是我们蒙古人的祖先拾到的神物,而对于你们中原人来说,就是唐时叛党首领白铁余的面甲。” “可以借来一观么?” “请!”不花剌比了一个手势。 魏枯雪伸出手去。 “魏宗主,”不花剌却挡住了他的手,“请镇静心意。” “魏某的心,已经在昆仑之寒中浸冷了。”魏枯雪伸手接过了铁面。 天僧露出戒备的神色,看着魏枯雪缓缓把铁面举到面前。他感觉到魏枯雪身上那股凌厉如霜的剑气忽地大盛,四射而出,门边的苏秋炎也不禁回头。而魏枯雪神色凝重,没有丝毫变化,双手缓缓地摸索着铁面的角角落落。他所摸过的地方,俱留下一抹淡淡的霜白色。 “宗主。”天僧低声道。 魏枯雪却不回答。他忽然把面具扣在了自己的脸上! 那一瞬间,苏秋炎向魏枯雪扑去,天僧猛地起立,不花剌惊惧地连退几步:“宗主不可!” 魏枯雪也暴起,如遭雷亟。苏秋炎扬手一道飞炎,火弧绵展开来,直指魏枯雪的后脑。可是魏枯雪旋身拔剑,剑气火光相撞,苏秋炎魏枯雪各退一步。天僧一搭不花剌的肩膀,引他退在自己背后,立掌合十。 火弧剑气相撞激出的冰霰火花在他面前如同遇见了一层障蔽,反弹出去。 魏枯雪飞身而起,在空中倒翻,纯钧古剑垂直下刺,击碎桌面直入地面,魏枯雪暴喝一声:“禁!” 他忽地静止不动,脸上的铁面脱落,砸在地上。 苏秋炎袖手独立,天僧依旧合十,各自戒备。而魏枯雪缓缓起身,已经恢复平常的慵懒,只轻轻吸了一口气:“惑人心智,真是之器!” 不花剌从惊恐中恢复过来:“魏宗主这是……” “不身入魔道,怎知魔道可怕,不曾感觉过长剑凌身,生死一瞬,又哪里有剑气?魏某不过大着胆子试试这件东西。”魏枯雪摇头,“不过对于魏某,却也不是容易的事情。这便是三件神器中的最后一件了吧?” 不花剌点头:“剑、甲、面三神物,这就是最后一件,铁神面。” “魏宗主剑气绝世,不过这种冒险的游戏,还是不要多玩为好。”苏秋炎低声道。 魏枯雪笑笑,回归己座,天僧、苏秋炎和不花剌也各自归座,面前的酒席却已杯盘狼藉。 “公子可以把这件东西带出皇宫,看来也不是普通人啊。”魏枯雪道。 “在下一不懂道术、二不通佛法,昆仑山剑气神妙,更是无缘结识,魏宗主一根手指的剑气足以杀死在下千百次。只不过这件东西在宫中已有多年,远道而来的喇嘛、道士、火者都看过,总算是有了些经验。”不花剌拱手。 “哦?”魏枯雪眉心一挑。 “并非所有人持此物都有感应,有人强,也有人弱,但是一旦接近此物之人心有敌意,此物就会震动不安,夺人心智。” “魔由心生。”魏枯雪道。 “不错。魔由心生,心不动,魔亦不动。”不花剌点头,“当持此物,必先诚心静意,若生敬畏心、恐惧心、得失心、喜乐心,纵然不碰,也难免为它光明所惑。魏宗主拿着的时候,便有好胜心和争斗心,原本和此物正面对冲,胜算微乎其微,不过昆仑山剑气果然神妙,宗主修为绝世,逢有外魔入侵,强行克制,放声喝破,也合乎佛家顿悟的道理。” 天僧合十:“确是我佛家真意。” “我晓得了,你学的是儒学。”魏枯雪声色不动,微笑着看向不花剌。 “宗主从哪里看出来?”不花剌似乎饶有兴致。 “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你一个蒙古贵族,有这般的勇气,不怕光明皇帝的邪力;有这般的宽大,不介意和我们这些僧道南人同坐,也算是大儒的风范。” “是。在下师从崔夫子学五经六艺,历二十一年。”不花剌神色肃然,低头拱手。 “那么,轮到我展示七百年前的所藏了。”苏秋炎道。 “掌教带出了清净光铠!?”魏枯雪神色震动。 “不安份的东西啊!我能够感觉到,它在紫薇天心阵里,已经等得焦躁不安。”苏秋炎解开了自己身上的道袍。 道袍下赫然是一件森严沉重的铁铠,护心处双狮守护树木的花纹清晰可辩,甲胄上护领口,披甲盖过双腿膝盖,关节精巧,就像是贴着苏秋炎的身体敷上的一层钢铁,乌光渗人。 苏秋炎起身,缓缓走到月光未及的黑暗角落里,另外三人这才看清楚他身上的铠甲上流转着一层荧光,变化不定。 “这就是清净光铠?”天僧的脸色也惊恐不安起来。 “不错,惟有把它穿在身上,我才不至于担心这件东西落入明尊教的手里。魏宗主上过忘真楼,也知道我在那里坐了十九年,却未必知道忘真楼下,就是重阳道宗最隐秘的所在。空幻子祖师临终前设下紫薇天心大阵,以镇压这件铠甲。贫道在上面端坐了十九年,没有一刻不在担心它重获自由。”苏秋炎低声道。 “最后一件神物是由常宗师带回昆仑山收藏的吧?”天僧问道。 魏枯雪点头,神色肃然:“然而光明海剑是杀千百人的凶器,魏某平生也并未见过几次,更没有这个胆子带来此地。” 苏秋炎不言,走到魏枯雪面前,忽地跪拜。 魏枯雪眉峰一挑,离座避开了苏秋炎:“掌教何以如此?” 苏秋炎不答,起身击掌三次。 脚步声远远传来,那是四个精壮的年轻道士扛着一具棺木。魏枯雪看到棺木,不禁愣了一下。 苏秋炎上前抚摸棺木:“为了后辈人打搅祖师的清净,总是忤逆。” 他猛地掀开棺板。里面的东西暴露出来,魏枯雪一惊之下,竟然拔剑。他这次拔剑毫无犹豫,剑锋寒气飞射,直刺苏秋炎。苏秋炎并不惊慌,单手逼出一片火光顶住了魏枯雪,另一只手的掌缘忽然涌出火影,他的手如同燃烧的利刃,对着棺材里的物件切下。 重阳宫的先意剑被他用手掌施展,更胜于利刃。躺在棺材里的竟然是一句以紫绫包裹的尸骸,从头到脚无处不写满咒符。此时天气尚没有转寒,而那具尸骸外却结着厚厚的寒冰。 魏枯雪被阻挡的一瞬,苏秋炎已经剖开了那具尸体。单手从中抓出了一件东西,也带着冰棱的长条,在冰下闪烁着铁光。 魏枯雪一怔,收回了剑,向着尸体跪倒。 苏秋炎也跪下叩首:“晚辈无礼,伤害常先师的法体,罪无可恕,寄此一命,将以有为。” 天僧大惊,他已经明白,那具尸体竟然是七百年前昆仑剑圣常笑风的遗骸。 魏枯雪面无表情,横剑踏上一步:“苏掌教,你要逼我决战于此么?” 苏秋炎长拜:“不敢。” “那你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魏枯雪厉声大喝,“在这一切背后,重阳道宗还有多少事不可告人?你为了之器,不惜盗尸求剑。你不能解释清楚,我们二人便有一人不能踏出此门。” 苏秋炎再次长拜,捧着古老的剑跪在魏枯雪面前。他全无防御,魏枯雪一剑若果真劈下,即使他的护身火劲强横,也难免重伤。 魏枯雪横剑不动。 “这件事,我和魏宗主都知道,祭酒大人和天僧大师或许还不完全明白。”苏秋炎缓缓说道,“之器,夺人心魄,绝非凡人可以镇压。我教以紫薇天心阵镇压清净光铠,足足用了六十年。空幻子祖师和光明皇帝一战之后,身体缩如幼童,却依旧强撑着活了六十年,以不可思议的绝大勇气修建了紫薇天心阵。阵势既成,他便撒手尘寰。” “那么魏宗主,光明海剑是如何镇住的?”他转向魏枯雪。 魏枯雪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常先师没有空幻子祖师的福气,大战光明皇帝后他只活了一年。当时他尚能动弹,但是看不见听不见,五感皆失。他的所有感觉都像是被封在了身体里,就像魂魄被封在躯壳中。他知道自己将死,却没有办法镇住光明海剑的邪力,于是只能以身体为祭器,他手书令弟子将剑从他自己的颈部生生插下,以身封剑,再把他的尸体以紫绫包裹,沉入寒潭。他以剑心魂魄镇压光明海剑,这件事是我昆仑山绝大的秘密,却终于也不免暴露于世。” 不花剌惊悚,转而有敬仰之色,来到棺木前跪拜。天僧也合十,低低地念诵。 “我知道这件事已经冒犯了昆仑剑宗,百死难赎。可我向宗主乞命,也不是没有原因。”苏秋炎再次向魏枯雪跪拜,而后扭头,“请你们的玄重师兄。” 又是四个道士抬着一具小辇从断墙后而来,走近了,看见小辇上是一个银灰色头发道装的道装色目人。他瘫软在那里,只能以眼神示意。 苏秋炎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我最心爱的弟子之一,薛玄重。我请他去取光明海剑,他临行告诉我必将不辱使命。他确实带着常先师的尸骸归来,可是因为他自己下寒潭取剑,为光焰所伤,从此全身瘫痪,终生只能坐在这具辇上。” 他回到魏枯雪面前:“魏宗主,愿意为了天下人牺牲的,并非只是空幻子祖师和常先师。这一战,我们同样可能死无葬身之地。然而我希望这一战,让一切都结束,不要再有一个七百年,再有太白经天,飞星犯紫薇。” “可是掌教汇聚了所有三件神器,到底为了什么?”魏枯雪声色俱厉。 “魏宗主你应该已经猜出来了。”苏秋炎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三件神器,均非打造而成。它们生于光明,也只能毁于光明。惟一可以毁掉它们的地方,便是明尊教的圣地。” “毁掉?”不花剌大惊,他也没有料到苏秋炎的计划竟是这样。 “是!我要毁掉这三件神器!有它们在,普天之下,终无宁日!”苏秋炎断喝。 寂静,殿堂上的温度像是瞬间降低到了极点,无人出声。 良久,魏枯雪长叹一声:“掌教诛魔之心如此炽烈,与魔道何异?” 苏秋炎冷笑:“魏宗主,光明皇帝真的是魔么?我们哪里是诛魔,我们是杀神!可笑世人愚昧,拜佛求神,想以一些小恩惠换得大回报。可是神是什么?神高高在上,怎会体谅人的死活?” 魏枯雪沉默,而后摇头:“掌教,你的杀气太盛了。修道之人,连神也不放在眼里么?” “苏某眼里,无神也无魔,只有人而已。魏宗主,我们不是要救天下人么?所以我们如何有退路?”苏秋炎昂然而立,声如磨铁,“神来杀神,魔来杀魔!” 月色下,他须发皆动,面无表情却又如同狮子般愤怒。 此时无人已可以折苏秋炎的锋芒,他已经将这锋芒藏了十九年。 “掌教,你终要把天下的人头都押在你的赌桌上啊!”魏枯雪叩剑轻叹,在常笑风的尸骸前一个长拜,缓缓走出野观。 不花剌抬眼看着他渐行渐远,忽然觉得那高大的背影竟有一份孤独。魏枯雪站在一场大雨中。 他抬头,看见老君庙的屋檐上垂下来的水幕,茫茫的像是放下的珠帘,在空气中跳荡四溅的水花落在他脸上,冰凉彻骨。 皖南的春天总是这样,雨一夜一夜地不歇,天下笼在同一片烟雾中。夜色深沉,家家闭户,细而长的小街上看不见一扇打开的窗子。魏枯雪站在屋檐下,后背紧紧地贴着老君庙的墙壁,地下溅起的水打湿了他的裤脚。 他想要一个温暖的火炉烤干他的衣服,如果可以,他还想要一个温热的饼,里面卷着一些碎肉和香菜。他饿了,胸腹里空荡荡的凉着。 他想自己也许应该离开这里了,离开老君庙窄窄的屋檐,这里已经很破旧了,庙里空荡荡的,没有道士,只有一口缺损的铜钟,乌鸦在里面做了窝,难听的叫声才为这个老庙增加了一点生气。以前魏枯雪喜欢整日坐在这里,想东想西,直到日色昏黄。因为这里谁也不会来打搅他,这里是他的天地。 而现在他已经没有什么天地了,他想自己或许应该沿着小街一路前行。小街两侧都是关闭的窗,小街也没有岔道,他将这么一路走下去,路的尽头迷蒙在一片瓢泼大雨中。 而这样的天气里居然还有一个人从容地漫步在雨中。他像是一个潦倒的书生,他的长衣已经湿透,他在大雨中来回踱步,他背着古剑提着酒壶。他昂首对着天空喝一口,摇晃着那只壶,壶里的余酒“咣咣”地晃着响。那个人侧耳听着那声音,像是惋惜。 他来回踱步,他喝酒。 魏枯雪看雨,想那些日色昏黄的下午。 酒壶里的声音越大,酒越来越少,雨渐渐地就要停了,魏枯雪想天就要亮了。也许他可以趁着天亮前出发,这样日过晌午,他就可以到乌头镇。他没有去过乌头镇,但是他听说过那里,很多和他同样年纪的孩子去那里的码头上帮工。那也许不算很好,但是也是一种全新的生活。 全新的生活,可以忘记。 雨中踱步的书生灌下了最后一口酒,他把酒壶抛出去,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摔得粉碎。 魏枯雪想这个人就要离开了,他们两个将一起出发,去向各自不同的地方。 他站直了,后背离开了老君庙的墙壁。 “你听说过昆仑么?”那个人问。 “昆仑?”魏枯雪问。 “昆仑是一座山,在西边很远的地方,要骑快马才可以到。那里整年都是白雪,冷了一点,可是很安静,没有人会打搅你。那里传说是西王母所居,山顶有只大鸟,名曰‘希有’,背阔一万九千里,每年西王母从羽翼登上大鸟的背,和她的丈夫东王公相会,但是我却从未见过。你愿意和我同去么?” 魏枯雪出了一下神,书生转头直视他。 也许是很冷的地方吧?但是很安静,就像是老君庙的那些下午,还有雪,魏枯雪很少看见雪,皖南的冬天只是湿湿的冷,却很少下雪。那里听起来要比乌头镇好些。 魏枯雪点了点头。 书生也点了点头:“那好,从今天起,你是我的弟子。我叫方忏轩,你要记住我的名字。你也不再叫魏原,你需要一个配得上你身份的名字,你便叫魏枯雪。我要看见你一拔剑,风雪枯萎。” 他向着魏枯雪走来,从怀中摸出了一只油纸包。魏枯雪认得那是后街王麻子家的卷饼,一张白面的大饼,里面裹着碎肉笋丁和香菜。王麻子是个好人,总是在外面裹着好油纸,这样饼便不会湿。那个人把油纸包递给了魏枯雪。 魏枯雪愣了一会儿,抓过油纸包打开来。卷饼还带着那个人的体温,魏枯雪像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那样狠狠地咬了下去,当面饼、碎肉和蚕豆酱混合着的香味在他嘴里弥漫开的时候,魏枯雪觉得浑身的力量一瞬间都消失了。他捧着卷饼呆了一会儿,靠着墙壁滑坐下去,他的哭声哽咽在喉咙里,而后他放声大哭起来。 这天下到底怎么了?怎么有那么多讨厌他的人?他想。 “不要哭,从今以后你都不必哭,因为你是魏枯雪。而你的老师是方忏轩。我会给你天下第一,而你为我杀了光明皇帝,这便是你我之间的交易。”书生摸着魏枯雪的头顶。 他转身而去,魏枯雪站了起来,跟在他背后。年轻人带着孩子,消失在晨雾弥漫的皖南小街上。 魏枯雪被雨声吵醒了。 他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客栈的屋顶,乌黑的椽木堆积而成的屋顶,漆黑得如同一个大洞。简陋的小桌上放着空酒壶,昨夜他喝了太多的酒,做了很多老旧的梦。魏枯雪已经很多年都不做梦了。 他推开窗子,放进新鲜湿润的空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分辨着是否还有熟悉的桂花香气。 窗外夜色深沉,雨一直下。 魏枯雪从枕下提剑,飞身一跃,跳出了窗口。客房在三层,他的身形在半空展开,衣袍烈烈飞动,有如大鹏。他无声地落在小街上,一路前行,两侧的屋舍相邻、门窗紧闭,没有人声。 小街的尽头,破败的庙宇仿佛一个巨大漆黑的巨人,躺在雨中。魏枯雪停步,抬头看着门楣上的牌匾。 “老君庙”。 魏枯雪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伸出手去。他的手没有触到门,门却自己开了,“吱呀”的一声。睡眼惺松的老人从门缝里打量魏枯雪。 “外乡人?有事?”老人问。 “这里居然有人住了?”魏枯雪有些吃惊,转而笑笑,“我不是外乡人。我来这里,是找一个道观。” “这里不是道观了,改文庙了,祭孔圣的地方,你找错了,你找什么道观?”老人被从梦里吵醒,没有好脾气。 “改文庙了?”魏枯雪哑然失笑,“我不知道,我只是找一个道观,不管什么道观,有人在道观等我。” 老人像是看见了疯子,上上下下打量了魏枯雪几眼,急急忙忙地要闭门:“穷乡僻壤,这里没有道观。” 魏枯雪按住了门不让他关上:“那么附近哪里有道观?” “乌头镇,白水观。”门“哐”地一声合上了。 野草萋萋,随风摇曳。夕阳低垂,远处老树昏鸦。 一座废弃已久的道观立在斜阳深处,断壁残垣,屋角锈蚀的铁马在风里叮叮当当的作响。道观前是一片白茅地,魏枯雪拨草而入,抬头看见歪斜的牌匾——“白水观”。 魏枯雪以手遮头而过,似乎那牌匾随时会掉下来砸在他头顶。 观里庭院开阔,却也是白茅丛生,看起来久已没有人居住,大概这么偏僻荒远的地方,连叫化子和野狗也没有兴趣光顾。殿堂上尤然坐在漆皮剥落的三清,只不过老君的手指断了,手掌秃得可笑,原始天尊却没有了鼻子。 魏枯雪一笑:“看这三清的雕刻,倒是唐时的古物了。” 他双手持剑柄背在身后,在夕阳下踩着白茅踱步,且行且吟: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这首传为李白所写的《忆秦娥》,是灞陵折柳怀古思旧之作,本意悲凉,而在魏枯雪口中却平添萧瑟疏狂,仿佛叩击铜甑。 他转身坐在白茅间的一块大石上,扣剑而歌,歌声裂云烁日: “你说箫声咽,你说秦楼月,你说灞陵年年折柳绦,不见有当年楼头帘中人如月。你说清秋节,你说音尘绝,你说咸阳古道汉家阙,何处是男儿唱尽梨花心如铁?” 他低笑一声: “闲来看三清坐土里,老猿扶断墙。” 歌声激扬,天日昏黄,却无人应答,最后只剩下风声细细。魏枯雪起身四顾,目光迷离,似乎就要转身离去。 他忽然驻足转身,吐气发声:“我就是魏枯雪!” 声如雷霆,气息仿佛十万利剑向着四面八方而去,以他为中心,野草被劲风扯得笔直,直指周围。 寂静。只有远处老树上的乌鸦被惊起,“呀呀”地叫着在天空中盘旋。 魏枯雪昂然而立,目光森然。 脚步声由远而近,魏枯雪一转眼,看见夕阳中缓步而来的一个影子。那是一个黑衣的道士,年纪轻轻,微微带笑,并未带兵器。 “掌教已经恭候多时了。”道士恭恭敬敬,向魏枯雪揖手。 “我听一个朋友说,中天散人一声令下,重阳道宗两万子弟天南海北地找我,只要我随便走进一处道观大喝一声我就是魏枯雪,便有人出来迎接。于是我就找了这么一个荒郊野观试试,想不到还真的应验了,不愧是家大业大的终南道统。”魏枯雪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直视道士。 道士微带笑容,目光一迎复又分开,并不畏惧魏枯雪的逼视:“魏宗主说笑了,一剑雪枯魏宗主这样的绝世高手,如果不想让我们找到,便是重阳门下有两百万弟子也是枉然。不过师尊前日传下法旨,说法驾停在此处,魏宗主一日不来,便等一日,十日不来,便等十日。” “我这样的路痴,以前想去天池去看雪,结果一路北行却到了碎叶,掌教等我还真是得好耐心。” “不怕。这里虽然是个荒废的道观,不过远山孤树草里莺飞,荒芜中独有意趣,苏某在这里等上一生也不会觉得烦。”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在殿堂中,清瘦的黑袍道人已经站在三清像下了,宽袍大袖,仿佛仙人。 魏枯雪再次见到中天散人苏秋炎的时候,苏秋炎身上有种感觉赫然如利剑一般。走出了忘真楼,这个老人忽的就变了。 “掌教法驾亲临,别来无恙啊。”魏枯雪大笑。 “终南山上忘真楼中你我有约,岂敢畏首畏尾,不尽全力?”苏秋炎也笑,“宗主词曲精绝,令人钦佩。” “不合词牌曲牌,不入方家眼目,俗人的东西,想不到掌教居然不吝赞赏。” “换作个俗人唱宗主的曲子,就是真的俗了。宗主唱来,剑心旷古,没有人会说俗。”苏秋炎脸色郑重。 魏枯雪淡淡笑过:“有远客吧?” 苏秋炎微微比了一个手势,魏枯雪回首,断壁之上、晚风之中,一袭白色的僧衣猎猎飘动,年轻的僧侣手掌一串念珠单掌立在胸前,低低地唱了一声佛。而后他缓步而下,过峭壁如履平地,一步踏下,便行云流水般走近。 “白马天僧,拜见魏宗主。”僧侣合十为礼。 “你是忘禅的弟子?真是年轻啊。”魏枯雪笑,“我平生见过一次忘禅,老得可以作我的师爷,想不到弟子却年轻到这般地步。” “昆仑剑宗、重阳道统的人都到了,自然也不能少了心灯的传人。”苏秋炎笑,“天僧和我赌谁能压下气息不令宗主发觉,不知道是谁输了呢?” “掌教输了。”魏枯雪道,“我一走进这里,便知道掌教在殿上等我。” “果然。”苏秋炎也不以为意。 “不过我也并非不知道还有第二人,”魏枯雪指着天僧,“不过他的动静随风而动,若有若无,始终捉摸不透到底在哪里。而掌教终究有好胜之心,有一瞬间掌教放出本命真魂,以天心之术探我,那时候我就知道掌教在哪里了。” 他又转向天僧:“和尚也赌胜负么?” “佛陀亦赌,和尚怎不能赌?”天僧答得恭敬。 “佛陀亦赌?”魏枯雪沉思片刻,微微摇头,“倒是不知道这段典故出于何种经典。” “佛陀在菩提树下,将成佛时,有天魔恐惧,前来诱惑。曰若不成佛,则为转轮圣王,坐拥天下,佛陀不允。天魔以大军来袭,天地崩裂,狂风雷电,而佛陀不畏。天魔又遣膝下三女,各具妍态极尽妖娆,而佛陀照以不净观,美女不过骷髅脓血,亦破之。佛陀成就菩提,天魔复来,曰当入无余涅槃,得大解脱,毋庸拯救众生,佛陀终不允,毕生传教。此便是赌,连赌四局,皆胜。”天僧微笑。 “这也算赌?”魏枯雪大笑挠头。 “其一,赌的是权贵;其二,赌的是生死;其三,赌的是色欲;其四,赌的是苦痛。佛陀舍权贵、生命、色欲,而取苦痛,教化众生,难道不是赌博?我们来到这里,天下苍生命悬一线,难道不是赌博?宁可押上自己的命,来赌众生的安危。”天僧合十再拜,“所以贫僧不怕赌。” “和尚好机锋!”魏枯雪拊掌大笑,“但不知有赌胆,可有赌术?” 他食指忽地一立,一道霜气从指间射出,凝然如淡烟,挥手扫向天僧。 “贫僧修为浅薄,不敢接魏宗主的剑气。”天僧合十念佛,缓缓退了一步。 他一退之中仿佛乘烟摩云,丝毫不带烟火气。魏枯雪指间剑气走空,瞬息再变,翩翩如蝴蝶穿花,再度划了出去。他举动之间也看不出杀气,带着文人雅客指点山水人物的风流。天僧这一次已经退避不及,眼看剑气扫到眉心,他眉心忽然微微一凹,剑气紧贴着皮肤划过,天僧眉间凝着一道霜色。 他默然良久,再退一步,合十长拜:“昆仑剑气,百代之下无虚士。” 魏枯雪也不再进攻,看着自己的指间低笑几声:“如意通……好!你师父武功却不如你,我那时候要和他试手,他对我念了七个月的经,任凭我剑气如潮,他便如一段只会念经的木头。我这辈子遇见过无数对手,只是拿那个老和尚没办法。为你这身武功,忘禅重开了‘三界修罗堂’吧?那‘修罗禁’还是他传承心灯时亲手封上的,估计他也想不到这一生还要再打破。” 他仰天叹息:“造化弄人。” “师尊毕生不通武功,圆寂时做辞世诗曰:‘耄耋一老衲,无处问长生。窗外天将暮,池上开白莲。’师尊看自己,不过一个老僧,哪里敢和昆仑剑宗的主人争胜。”天僧道。 “窗外天将暮,池上开白莲……”魏枯雪苦笑,“忘禅大师这诗从来做得云山雾罩,当日我听说他精研‘漏尽空’,算得出现在过去未来,于是求他赐一个明白。他答应了,给了我一首诗,说我一生都在这首诗里,我拿到了兴高采烈,可是读了那么些年,还是不懂。也不知道是我傻,还是和尚太狡猾。” “敢问师尊赠给魏宗主的诗是如何的?” “也不是诗,是首偈子,说‘君有宝剑一枚,久被尘劳关锁。一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天僧深思片刻,摇头:“贫僧佛法浅薄,解不出。我师兄弟五人,惟有大师兄大灭得师尊的智慧,能观想过去未来。” “大灭禅师?也曾听过他的名字,可惜无缘相逢。”魏枯雪眉峰一挑,兴趣盎然,“若有机会倒要请大灭禅师提点一二。” “贫僧踏出白马寺,师兄便圆寂了。”天僧合十念了一声佛。 “死了?”魏枯雪皱眉,而后长叹了一声,“我这首偈子,是解不得了吧?” “师兄不在,还有施主自己解得开。”天僧笑。 魏枯雪愣了一下,放声大笑:“和尚,还是称我为宗主吧,魏枯雪剑下有冤魂,胸中有戾气,布施也是无用,不敢当你的施主。” 天僧合十微笑,并不回答。 “宗主远来,我弟子殿上备了一点素酒一席素筵,不沾荤腥,天僧大师也同坐吧。”苏秋炎道。 “释、剑、道三宗都已经到了,尊客也同坐吧?”魏枯雪忽然转头对那个年轻的黑衣道士说。 年轻道士微微愣了一下,忽地微笑起来:“宗主果然目光如剑!” 他此时一笑,容光粲然,已经不是刚才修道人拘谨沉稳的模样,却是个典雅清贵的少年公子,一双瞳子澄澈如秋水。 “掌教真人和天僧大师这场赌局中的第三个人便是阁下吧?”魏枯雪笑,“掌教压制气息,大师的气息却飘移不定,终究还都是以修为取胜,你却是以谋略周旋,更胜一筹。你冒充道士坦然而出,反倒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先人所谓大隐隐于市,是不是有点这个意思?” “但是不知道宗主怎么看出来的?” “说起来也简单,你太镇静了,反而有些奇怪。魏枯雪小有名声,中天散人苏掌教见到我尚且会驱出本命元气探我的虚实,你若是一个年轻道士,如此坦然自若反而奇怪。而且……”魏枯雪忽地笑了笑,上下打量了年轻道士一眼。 年轻道士一愣,小退了一步,忽然大礼长拜。 “呵呵呵呵,好说,好说。”魏枯雪笑,“我不说。” “谢魏宗主留在下一分颜面。”年轻道士也笑。 魏枯雪转头向苏秋炎:“掌教的弟子谢童妆扮起来也是风姿绝世的少年,胆略不逊于男儿,不过和这位小兄弟相比,还差了几分。” “阿童儿不过是个孩子,娃娃心思。”苏秋炎不以为意。 “敢问称呼?”魏枯雪又转向那个年轻道士。 “不花剌拜见诸位尊长。”年轻道士再次长拜。 他摘去头上的道冠,解开身上道袍,立刻就变了装束。道袍下是一身蒙古式样的箭衣,贴身扎袖,手工极细,更显得他身形纤长挺拔,神采烁人。这时候他和天僧并立,仿佛美玉同列。 魏枯雪微微吃了一惊,而后点头:“不花剌?原来你是当朝宰相明里董阿的次子,钦天监鼎鼎大名的祭酒博士,我们这些草民不敢擅称尊长。既然都是为了光明皇帝而来,就不必计较尊卑长幼,一起坐下来聊聊吧。” “是。”所有人都收敛了表情。 日落月升。 月圆之夜,浑圆的冰轮挂在深蓝的夜空中,一丝丝月光漫溢出去,中天一片通明。 酒饮过了三轮,众人说话不多,只有苏秋炎和魏枯雪说勒几句终南山分别后的所闻。不花剌坐在下首侍酒,神色恭谨。天僧白衣广袖,手把一串念珠,酒到便饮,其余时候阖着眼睛纹丝不动,仿佛坐佛,月光洒下,脸缘一抹辉光照人。 魏枯雪饮得快,不花剌再次提起酒壶为魏枯雪斟酒,半杯斟下,酒壶已经空了。魏枯雪看着酒壶悬在半空,最后一滴在壶口挂了许久,滴落在杯中搅动了水面。 “酒喝完了,有话现在可以说了罢?”魏枯雪环视周围。 天僧缓缓睁开了眼睛,苏秋炎坐直了身体,不花剌点了点头,放下了酒壶。三清殿上四人对坐,死寂了片刻。 “我先说吧,我辈份小,年纪也小。”不花剌忽地笑了笑。 “我是朝廷的人,但也不是。”他接着说道。 “怎么说?”魏枯雪挑了挑眉宇。 “魏宗主听过我的名字,知道我在钦天监为祭酒。不过光明皇帝这件事,却不是我的职司,我这次来,也不是受大皇帝的委派。我父亲大人虽然知道,也不同意我来。所以敝人开诚布公,不花剌和诸位师长之间,绝无所谓草民和官府。大皇帝也并未授权我调动各行省的人力物力协助诸位。” “这个倒是不敢想,大皇帝不认我们为乱党私聚,我们便该庆幸了。”魏枯雪哂然道,“魏某是个南人,仗剑行于江湖,不敢期望闻达于官府。不过我想问,大皇帝对于光明皇帝的旧事,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大皇帝不知道。”不花剌说得坦白。 “不知道?”魏枯雪愣了一下,失笑。 “八月丙辰朔,天相巨变,那时候正是钦天监轮值,轮到我推算历书,我已经知道大难临头。六日之后,掌教的弟子快马从终南山来大都,请我向大皇帝进言。而我在一月之内连续七次求见,不过大皇帝沉迷于后宫,始终不肯赐见。”不花剌摇头。 “大概是沉迷于新编十六天魔舞一类的淫戏吧?”魏枯雪道。 “不瞒魏宗主,外面的传闻不假,正是一些密教喇嘛,曲解经文,劝大皇帝行淫。”不花剌神色肃然。 “那么祭酒大人是如何知道光明皇帝故事的呢?”天僧问。 “其实朝廷并不像诸位所想的那么昏聩。”不花剌笑笑,“怪力乱神的东西,历朝历代,对外是扑灭,对内却有人秘密司掌。钦天监所辖中,有一个‘中平司’诸位可知道。” 魏枯雪和天僧均摇了摇头。 “所谓‘中平司’,乃调和天地阴阳之气,维持中平的意思。这个司的官员皆是钦天监中的悍将,入则君子端坐,出则持刀杀人。一旦地方上有神异之说,立刻便要出发,尽早扑灭。中平司所辖官员军马,共计五百七十二人。”不花剌解释道,“而中平司的制度,我们蒙古人原先自然是没有的,这个是因袭宋朝。忽必烈大汗精通汉学,进攻中原,每过一城必令官员立刻清点宋朝的历书密典,封存之后送往北方。临安陷落,旧朝的谢太后带着小皇帝投降,第一支进城军队的要务就是去搜罗星相密典。不负大汗的期待,他们取得了唐朝所留的《光明历》。” “《光明历》?”天僧问。 “《光明历》是唐时剿灭白铁余之后所得的一本逆书,又是一本历书,其中分为前中后三际,开天辟地以前是一际,天地毁灭后是一际,我们现在所处又是一际。书中说第一际光明和黑暗各为一世界,互不相容,第一际末黑暗魔君来犯,大明尊不欲五大荣耀出战,遂派遣五明子。然后五明子战败,被暗魔吞噬,虽然后来明尊再次召唤诸神击溃暗魔,可是五明子的光明融入暗魔的精血中,遂生人类。” “这么说我等是魔了?”魏枯雪点头,“最好不过是各半。” 不花剌点头:“这是第二际。然后光暗终究不能共融,末世之时支撑天地的光耀柱倾覆,天地焚灭。被暗魔身体拘禁的光明诸子又要返回天上,光暗再次分开,此为第三际。” “难怪是逆书了。”天僧神色平静。 “但是这本逆书不曾在唐后的战乱中不曾毁去,宋人也不曾毁去,反被秘密供奉在宫中,以为至宝,不是其中并非没有理由。”不花剌环顾众人,“因为其中预言的星辰运势变化,后来都一一得到印证,真实不虚。钦天监诸位博士厚颜,有时候我们推算的星相还不如这本唐代的逆书准!” “这么说来,那三际之说,天地毁灭之说,没准也是对的了?”魏枯雪的声音变得枯涩冰冷。 “不知道。”不花剌摇头,“但是只怕很多人都这么猜测,所以那本逆书才被奉为珍宝。大汗在草原的时候就听说过这本书,当时也曾以为是西域的算学和星学胜于中原,因为这本书是明尊教大教主摩尼从西域传来。所以后来从大食请来十位星学家一起参详这本书,可是没有一个星学家可以理清其中的推演思路。换而言之,他们完全说不出这本书是怎么写出来的。” “不是中原的东西,也不是西域的东西,是没有人能写出来的东西。”魏枯雪深深吸了一口气,“难道是……神谕!?” 殿上的空气忽然冷了下去似的,众人皆是沉默。 良久,天僧正了正身上的僧衣,苏秋炎食指在桌面上一叩,低低地叹息了一声:“神谕!” 他起身,背着手走到门边看月。 “掌教和博士原本认识,想必已经知道了,我们还有更多的疑问请博士解说。”天僧道。 “且慢,”魏枯雪打断了天僧,“博士刚才说忽必烈汗在草原就已经知道这本《光明历》,难道这天地毁灭的传说,并非只有中土才流传?否则忽必烈汗远在蒙古,怎么知道大宋宫里的密典?” “宗主敏锐!”不花剌赞道,“忽必烈汗确实在蒙古就知道《光明历》,也知道所谓天地焚灭的结局。因为明尊教不是中土的神教,而传自西域。唐时,明尊教一度是回鹘国教,举国上下,莫不信奉。当初明尊教便是借了回鹘使者的传播,得以在长安设置大云光明寺,直到‘会昌法难’,才销声匿迹,转而秘密传教到南方。忽必烈汗便是从回鹘古卷中得知光明皇帝故事的,那时回鹘高昌国的遗民尚有流窜于斡难河地方的分支,他们把故高昌国的羊皮卷献给忽必烈汗,忽必烈汗大为震动,于是一直留心。因为高昌国的羊皮卷中所述,和我成吉思汗家族的《金册》不谋而合!” “《金册》?”天僧问道。 “那是一本书,称为《金册》,其实是成吉思汗家族的谱系。蒙古语有音无字,前面都是口口相传,语焉不详,直到忽必烈汗令耶律楚材以畏兀儿体拼写蒙古语,方得以成书。所以必须同时精熟蒙古语和维吾尔文的人方能解读,恰恰在下为了研究星相历法,学过畏兀儿体,这才有机会得知这段故事。对于那段往事的描述,金册中说,”不花剌深深吸了一口气,“‘河水也开始燃烧,透明的颜色仿佛太阳,皇帝高踞在空中的宝座上,他的敌人手持霜与火的荆棘!’” “手持霜与火的荆棘……”魏枯雪沉声道。 “宗主悟了,那段往事的时间正是‘光明圣皇帝’白铁余起事的大唐高宗永淳二年,我们成吉思汗家族的先祖,在斡难河边看见河水开始燃烧,有着太阳一样的光耀,有一个皇帝端坐在半空中,有敌人追逐他,手持武器,武器上有冰霜和火焰。”不花剌环视众人,“持霜的是剑宗先师常笑风,持火的是道宗先师空幻子。他们这一路的追逐,曾经在斡难河边惊动了我们蒙古人的祖先。” 魏枯雪默然良久,微微点头。 “记载中还说,‘皇帝坠落了尘埃,像是天鹅被拔去了翅膀,他向着西方奔跑而燃烧,他的铁面熔化剥落’。”不花剌低声说着,把随身的包裹提了起来放在桌上,推向了魏枯雪。 那件包裹以紫绫缠绕,其上无不书写着道家符咒,与魏枯雪手中古剑毫无二致。魏枯雪沉吟片刻,缓缓的解开包裹,其中又有一只精巧的铜匣子,整个匣子像是用精铜一次灌注而成,没有一丝接缝的痕迹,也不带任何花纹,只在匣子正中有一件罗盘似的转盘,一圈一圈的铜环上文字密布,却都是魏枯雪看不懂的。 魏枯雪伸手拨动那件罗盘,罗盘转起来毫无滞涩,他尝试着揭开匣子,匣子却像是用铜汁封死了似的。 “这是西域名匠也里牙思所制造的铜盒,也里牙思曾侍奉贵霜地方的国王,在西域有‘火者’的称号。”不花剌解释,“这里面的东西就是当年斡难河边的先祖所捡到的神物,后来被供奉在宫中,单辟一间宫室,称为‘铁神殿’。可是这件东西令人畏惧远超过令人崇敬,忽必烈汗于是请也里牙思打造了这个铜盒,用来封禁它。而历代只有钦天监中最聪慧的官员,才得明白打开铜盒的手段,研究一下这张铁面。” 他缓缓地把手按在转盘上,他的手纤细修长,五指按在转盘不同的地方。手势微微旋转,诸圈铜环随之一起转动。不花剌收回了手,可是铜环尤自转动不休,隐隐约约有齿轮咬合又分开的声音。 魏枯雪微一皱眉,天僧神色肃然,两个人不约而同离座退了一步。 铜环停止旋转的一刻,忽然从匣子中心弹了起来,盒子打开了。 “西域机关巧术,名不虚传,这只盒子,想必也用尽了苦心。”魏枯雪赞叹。 “这只匣子曾用圣徒之血洗过,穷尽也里牙思火者毕生,这样的匣子也只造出一只。”不花剌微微闭目凝神,伸手进铜匣中,取出了一件东西。 铜匣里面似乎满是灰烬,拿出来的时候一阵烟尘扑鼻。不花剌手中,是一张铁色的假面。魏枯雪和天僧不顾灰尘,凑上去细看。那件铁面似乎是生铁铸造,可又经过高温熔化,表面坑坑洼洼,半边扭曲变形。上面看不到任何花纹以辨认这件东西的来历,只怕即使原来有花纹,也在高温中化去了。 “皇帝坠落了尘埃,像是天鹅被拔去了翅膀,他向着西方奔跑而燃烧,他的铁面熔化剥落。”魏枯雪低声道。 不花剌点头:“不错,这个就是我们蒙古人的祖先拾到的神物,而对于你们中原人来说,就是唐时叛党首领白铁余的面甲。” “可以借来一观么?” “请!”不花剌比了一个手势。 魏枯雪伸出手去。 “魏宗主,”不花剌却挡住了他的手,“请镇静心意。” “魏某的心,已经在昆仑之寒中浸冷了。”魏枯雪伸手接过了铁面。 天僧露出戒备的神色,看着魏枯雪缓缓把铁面举到面前。他感觉到魏枯雪身上那股凌厉如霜的剑气忽地大盛,四射而出,门边的苏秋炎也不禁回头。而魏枯雪神色凝重,没有丝毫变化,双手缓缓地摸索着铁面的角角落落。他所摸过的地方,俱留下一抹淡淡的霜白色。 “宗主。”天僧低声道。 魏枯雪却不回答。他忽然把面具扣在了自己的脸上! 那一瞬间,苏秋炎向魏枯雪扑去,天僧猛地起立,不花剌惊惧地连退几步:“宗主不可!” 魏枯雪也暴起,如遭雷亟。苏秋炎扬手一道飞炎,火弧绵展开来,直指魏枯雪的后脑。可是魏枯雪旋身拔剑,剑气火光相撞,苏秋炎魏枯雪各退一步。天僧一搭不花剌的肩膀,引他退在自己背后,立掌合十。 火弧剑气相撞激出的冰霰火花在他面前如同遇见了一层障蔽,反弹出去。 魏枯雪飞身而起,在空中倒翻,纯钧古剑垂直下刺,击碎桌面直入地面,魏枯雪暴喝一声:“禁!” 他忽地静止不动,脸上的铁面脱落,砸在地上。 苏秋炎袖手独立,天僧依旧合十,各自戒备。而魏枯雪缓缓起身,已经恢复平常的慵懒,只轻轻吸了一口气:“惑人心智,真是之器!” 不花剌从惊恐中恢复过来:“魏宗主这是……” “不身入魔道,怎知魔道可怕,不曾感觉过长剑凌身,生死一瞬,又哪里有剑气?魏某不过大着胆子试试这件东西。”魏枯雪摇头,“不过对于魏某,却也不是容易的事情。这便是三件神器中的最后一件了吧?” 不花剌点头:“剑、甲、面三神物,这就是最后一件,铁神面。” “魏宗主剑气绝世,不过这种冒险的游戏,还是不要多玩为好。”苏秋炎低声道。 魏枯雪笑笑,回归己座,天僧、苏秋炎和不花剌也各自归座,面前的酒席却已杯盘狼藉。 “公子可以把这件东西带出皇宫,看来也不是普通人啊。”魏枯雪道。 “在下一不懂道术、二不通佛法,昆仑山剑气神妙,更是无缘结识,魏宗主一根手指的剑气足以杀死在下千百次。只不过这件东西在宫中已有多年,远道而来的喇嘛、道士、火者都看过,总算是有了些经验。”不花剌拱手。 “哦?”魏枯雪眉心一挑。 “并非所有人持此物都有感应,有人强,也有人弱,但是一旦接近此物之人心有敌意,此物就会震动不安,夺人心智。” “魔由心生。”魏枯雪道。 “不错。魔由心生,心不动,魔亦不动。”不花剌点头,“当持此物,必先诚心静意,若生敬畏心、恐惧心、得失心、喜乐心,纵然不碰,也难免为它光明所惑。魏宗主拿着的时候,便有好胜心和争斗心,原本和此物正面对冲,胜算微乎其微,不过昆仑山剑气果然神妙,宗主修为绝世,逢有外魔入侵,强行克制,放声喝破,也合乎佛家顿悟的道理。” 天僧合十:“确是我佛家真意。” “我晓得了,你学的是儒学。”魏枯雪声色不动,微笑着看向不花剌。 “宗主从哪里看出来?”不花剌似乎饶有兴致。 “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你一个蒙古贵族,有这般的勇气,不怕光明皇帝的邪力;有这般的宽大,不介意和我们这些僧道南人同坐,也算是大儒的风范。” “是。在下师从崔夫子学五经六艺,历二十一年。”不花剌神色肃然,低头拱手。 “那么,轮到我展示七百年前的所藏了。”苏秋炎道。 “掌教带出了清净光铠!?”魏枯雪神色震动。 “不安份的东西啊!我能够感觉到,它在紫薇天心阵里,已经等得焦躁不安。”苏秋炎解开了自己身上的道袍。 道袍下赫然是一件森严沉重的铁铠,护心处双狮守护树木的花纹清晰可辩,甲胄上护领口,披甲盖过双腿膝盖,关节精巧,就像是贴着苏秋炎的身体敷上的一层钢铁,乌光渗人。 苏秋炎起身,缓缓走到月光未及的黑暗角落里,另外三人这才看清楚他身上的铠甲上流转着一层荧光,变化不定。 “这就是清净光铠?”天僧的脸色也惊恐不安起来。 “不错,惟有把它穿在身上,我才不至于担心这件东西落入明尊教的手里。魏宗主上过忘真楼,也知道我在那里坐了十九年,却未必知道忘真楼下,就是重阳道宗最隐秘的所在。空幻子祖师临终前设下紫薇天心大阵,以镇压这件铠甲。贫道在上面端坐了十九年,没有一刻不在担心它重获自由。”苏秋炎低声道。 “最后一件神物是由常宗师带回昆仑山收藏的吧?”天僧问道。 魏枯雪点头,神色肃然:“然而光明海剑是杀千百人的凶器,魏某平生也并未见过几次,更没有这个胆子带来此地。” 苏秋炎不言,走到魏枯雪面前,忽地跪拜。 魏枯雪眉峰一挑,离座避开了苏秋炎:“掌教何以如此?” 苏秋炎不答,起身击掌三次。 脚步声远远传来,那是四个精壮的年轻道士扛着一具棺木。魏枯雪看到棺木,不禁愣了一下。 苏秋炎上前抚摸棺木:“为了后辈人打搅祖师的清净,总是忤逆。” 他猛地掀开棺板。里面的东西暴露出来,魏枯雪一惊之下,竟然拔剑。他这次拔剑毫无犹豫,剑锋寒气飞射,直刺苏秋炎。苏秋炎并不惊慌,单手逼出一片火光顶住了魏枯雪,另一只手的掌缘忽然涌出火影,他的手如同燃烧的利刃,对着棺材里的物件切下。 重阳宫的先意剑被他用手掌施展,更胜于利刃。躺在棺材里的竟然是一句以紫绫包裹的尸骸,从头到脚无处不写满咒符。此时天气尚没有转寒,而那具尸骸外却结着厚厚的寒冰。 魏枯雪被阻挡的一瞬,苏秋炎已经剖开了那具尸体。单手从中抓出了一件东西,也带着冰棱的长条,在冰下闪烁着铁光。 魏枯雪一怔,收回了剑,向着尸体跪倒。 苏秋炎也跪下叩首:“晚辈无礼,伤害常先师的法体,罪无可恕,寄此一命,将以有为。” 天僧大惊,他已经明白,那具尸体竟然是七百年前昆仑剑圣常笑风的遗骸。 魏枯雪面无表情,横剑踏上一步:“苏掌教,你要逼我决战于此么?” 苏秋炎长拜:“不敢。” “那你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魏枯雪厉声大喝,“在这一切背后,重阳道宗还有多少事不可告人?你为了之器,不惜盗尸求剑。你不能解释清楚,我们二人便有一人不能踏出此门。” 苏秋炎再次长拜,捧着古老的剑跪在魏枯雪面前。他全无防御,魏枯雪一剑若果真劈下,即使他的护身火劲强横,也难免重伤。 魏枯雪横剑不动。 “这件事,我和魏宗主都知道,祭酒大人和天僧大师或许还不完全明白。”苏秋炎缓缓说道,“之器,夺人心魄,绝非凡人可以镇压。我教以紫薇天心阵镇压清净光铠,足足用了六十年。空幻子祖师和光明皇帝一战之后,身体缩如幼童,却依旧强撑着活了六十年,以不可思议的绝大勇气修建了紫薇天心阵。阵势既成,他便撒手尘寰。” “那么魏宗主,光明海剑是如何镇住的?”他转向魏枯雪。 魏枯雪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常先师没有空幻子祖师的福气,大战光明皇帝后他只活了一年。当时他尚能动弹,但是看不见听不见,五感皆失。他的所有感觉都像是被封在了身体里,就像魂魄被封在躯壳中。他知道自己将死,却没有办法镇住光明海剑的邪力,于是只能以身体为祭器,他手书令弟子将剑从他自己的颈部生生插下,以身封剑,再把他的尸体以紫绫包裹,沉入寒潭。他以剑心魂魄镇压光明海剑,这件事是我昆仑山绝大的秘密,却终于也不免暴露于世。” 不花剌惊悚,转而有敬仰之色,来到棺木前跪拜。天僧也合十,低低地念诵。 “我知道这件事已经冒犯了昆仑剑宗,百死难赎。可我向宗主乞命,也不是没有原因。”苏秋炎再次向魏枯雪跪拜,而后扭头,“请你们的玄重师兄。” 又是四个道士抬着一具小辇从断墙后而来,走近了,看见小辇上是一个银灰色头发道装的道装色目人。他瘫软在那里,只能以眼神示意。 苏秋炎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我最心爱的弟子之一,薛玄重。我请他去取光明海剑,他临行告诉我必将不辱使命。他确实带着常先师的尸骸归来,可是因为他自己下寒潭取剑,为光焰所伤,从此全身瘫痪,终生只能坐在这具辇上。” 他回到魏枯雪面前:“魏宗主,愿意为了天下人牺牲的,并非只是空幻子祖师和常先师。这一战,我们同样可能死无葬身之地。然而我希望这一战,让一切都结束,不要再有一个七百年,再有太白经天,飞星犯紫薇。” “可是掌教汇聚了所有三件神器,到底为了什么?”魏枯雪声色俱厉。 “魏宗主你应该已经猜出来了。”苏秋炎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三件神器,均非打造而成。它们生于光明,也只能毁于光明。惟一可以毁掉它们的地方,便是明尊教的圣地。” “毁掉?”不花剌大惊,他也没有料到苏秋炎的计划竟是这样。 “是!我要毁掉这三件神器!有它们在,普天之下,终无宁日!”苏秋炎断喝。 寂静,殿堂上的温度像是瞬间降低到了极点,无人出声。 良久,魏枯雪长叹一声:“掌教诛魔之心如此炽烈,与魔道何异?” 苏秋炎冷笑:“魏宗主,光明皇帝真的是魔么?我们哪里是诛魔,我们是杀神!可笑世人愚昧,拜佛求神,想以一些小恩惠换得大回报。可是神是什么?神高高在上,怎会体谅人的死活?” 魏枯雪沉默,而后摇头:“掌教,你的杀气太盛了。修道之人,连神也不放在眼里么?” “苏某眼里,无神也无魔,只有人而已。魏宗主,我们不是要救天下人么?所以我们如何有退路?”苏秋炎昂然而立,声如磨铁,“神来杀神,魔来杀魔!” 月色下,他须发皆动,面无表情却又如同狮子般愤怒。 此时无人已可以折苏秋炎的锋芒,他已经将这锋芒藏了十九年。 “掌教,你终要把天下的人头都押在你的赌桌上啊!”魏枯雪叩剑轻叹,在常笑风的尸骸前一个长拜,缓缓走出野观。 不花剌抬眼看着他渐行渐远,忽然觉得那高大的背影竟有一份孤独。 第十六章 风红 十月十七,又是枫红的时节。 山头的红枫已经过了霜,红得通透而苍老。天高无日,秋寒已经很重了,一阵萧瑟的秋风卷上山头,红枫落了满地。 红衣如火,燃烧在钱塘江畔的山头。眺望着远处的杭州城,红衣女子轻轻理了理耳边的发丝,一头长发在寒风中散乱,一双眼睛却沉静得如古井深潭。令人惊异的是,她的长发不是纯黑,却是极深的青黛色,如果对着光看去,那双眼睛竟也泛着幽深的绿光。 “我回来了……”她轻声说,不知道说给谁听。那细微的声音立刻就被寒风吞噬了。 一群人围聚在钱塘江畔的观潮台附近,望眼欲穿地看向海口。终于,一道隐约的白线出现在远方,如同万马奔腾,滔天狂澜疯狂地卷动着推了上来。一刹那,天地间一切声音都被水声压过,那力达千钧的狂浪里似乎有无数的水兽咆哮着。原本平静的江面忽起数丈高的水墙,势不可挡地冲击着两岸,扬起漫天的水雾,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刺进人肌肤里。观者无不为这浩荡的场面所震撼,甚者更是全身颤抖,嘴边的叫好声再也喊不出来,只能在造化的雄伟力量面前目瞪口呆。 一个观潮的少年回头擦了擦脸上的水,忽然看见红衣的女子正默默地从观潮台后面走过。任凭那大潮如何壮观,潮声如何骇人,她根本就无动于衷。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与她没有关系,她只是走她自己的路。 少年的目光落在红衣女子的身上竟再也没有挪开。杭州城盛极一时,有很多美丽的女子。少年也是个浪子,也曾见过纤梦楼上扫眉才子顾宁卿不染尘埃的笑容,也曾见过艳玉小筑里一代艳姬柳雯娘举手投足间的无边风情。可是这个红衣的女子却让他有一种发自心底的震颤。 她一路行来,万物失色。 贴身的红裙裹着她的身躯,一根二指宽的金带旋绕在纤细的腰上束紧。少年怦然心动,只觉得一生中似乎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华艳。他的目光追逐着女子,从她圆润的肩头一直落到丰隆的胸脯,顺着她的腰肢滑过裙裾,最后落到那双已经满是尘土的白鞋上。他看得忘形,目光里却没有登徒子好色的猥亵,只有赞叹甚至惶恐。 可是他不经意就会避开红衣女子的脸。令人难以相信这样无双的尤物会有这样一张冷漠的面孔,一看到她的脸,少年就觉得她很遥远很遥远,遥远得虚幻起来,也寂寞起来。 “看够了么?”红衣女子忽然停下步子淡淡地问道。 少年急忙转过脑袋,根本就不敢回答。 “要是看够了,就离观潮台远一点,真正的大潮马上就要来了,你肯定会被潮水吞没。” “姑娘吓唬我了,”少年一看红衣女子没有发怒的样子,心里一高兴,马上又变回了油腔滑调的样子,冲那女子喊道,“姑娘关心在下,在下自然高兴,可是在下在杭州住了十年,却从来不知道潮水可以上到观潮台来。而且现在水势已经低落,姑娘过来和在下一起看看可好?” “每年在观潮台上都有淹死的人,官府不说,是怕报给上司不好听。街上谁都知道,只有你这样的纨绔公子才会如此无知。”红衣女子轻声说道,可是狂浪居然没有压住她的声音。 “姑娘你可真会吓人啊!”那少年看女子说得认真,顾做洒脱地大笑起来。 “不知死活,你回头看看。” 少年虽然不信,可此时却不由自主地回头。一看之下,他连喊都喊不出来了,一道粗粗的浪线远远的出现在入海口的方向,急速向观潮台推了过来,比以往任何一次的潮头更大,来势也更凶猛。转眼间已经冲过了一半的路程,而他好出风头,站在最靠江岸的观潮台上,此时就像大水面前的一只蚂蚁。他心里猛地抽紧,腿却软了,想跑,却怎么也跑不动。 “早先不肯听人言,此时却已经晚了,”女子轻轻摇头,那一袭红衣忽然化作飞火,直扑少年所在的位置。 那少年尚没有看清,就觉得脖子后的衣领已经给人拎了起来。与此同时,大浪拍击在岸边卷了上来,激起七八丈高的水波,劈头盖脸地打下,眼看就要吞噬两人。少年心胆俱丧的时候,却听见身边有一声清鸣,一股奔涌的寒气擦过他肩膀投入水波。岸上别处观看的人却看见红衣女子的手中忽然涌出一道近乎一丈长的青气,青气劈下的时候,水波为之分裂。第二个浪头即将打下前,那一袭火红色从惟一的空隙里闪了出去,带着失魂落魄的少年一直退到了安全的地方。 少年全身湿透了,好不容易恢复了神智,却发现自己浑身软绵绵地贴在那红衣女子的胸口,差点儿又晕了过去。红衣女子看他呆呆的看着自己,微微蹙眉,却没有发怒,只低声道:“不知好歹。”随即一把将那少年推得翻了个跟头,甩掉袖子上的水珠,头也不回的走了。 少年痴迷迷地看她走远了,才忽然想起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那女子的衣服竟然一点都没有湿! 江边的一个小店里,红衣女子独自坐在一张小桌子的旁边。桌上放着一碗粗米饭,一碟子青菜和一碟子鱼羹。山野的小店,饭菜做得很粗糙,红衣女子却不在乎,一口一口吃得很慢,很认真。周围不少汉子色迷迷地看着她,她却像没有看见一样。 她虽然没有什么饰物,但是衣衫手工精致,腰间一条不到两指宽的金色带子竟然密密匝匝束腰五六圈之多,一直从腰缠到了胸下,似乎是年代久远的东西。 掌柜的略带歉意地对她笑笑道:“饭菜简陋,委屈姑娘了。” “没有,多谢你。”女子淡淡地说,而后对掌柜的笑了一下。她笑起来却丝毫没有开心的样子,笑容里竟是一片苍白。 吃完了饭,女子打开行囊取出一柄简单的木梳,解开头发默默地梳理起来。女子坐在露天的桌旁,晚风扬起那一头漫漫的长发,衬着苍白如雪的面孔,于是梳头这样温柔的举动也带上了一抹萧索。店里无论男女,十有八九都是在看她,她的一双眼睛却漫无边际地看向远方。 一骑骏马远远驰来,方才她救的少年已经换上了一袭华贵的锦袍,慌慌张张跳下马来,三步两步跑到她桌边坐下,喘着气道:“好歹找到姑娘了。” “你找我干什么?” 少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左看右看,眼睛落在那两样简单的菜肴上,急忙道:“姑娘这样美丽尊贵的人儿……” “我不是什么尊贵的人,美与不美,也和你没有关系。”女子打断了他的话。 “总之……总之姑娘不能吃这样简陋的馆子,附近有一家钱江楼……” “我没有钱。”女子又打断了他,她每次说话,声音总是淡淡的,没有丝毫喜怒。 “我有,我有!我请姑娘!小生方进,还有些家资,姑娘救我性命于必死,小生怎敢不报?”那锦衣少年方进慌忙说道。 “我不花别人的钱。”女子微微蹙眉,整理好了自己的头发,从腰间取出一小串铜钱付了帐,又问那掌柜的道,“先生,请问附近哪里有借宿的地方,我盘缠不够了。” 掌柜的哪里敢当她先生的称呼,急忙道:“折杀小的了。附近怕是没有,要是借宿只好上灵隐寺去碰碰运气了。” 方进一步不离地跟在女子身后,此时忙道:“姐姐若是缺少盘缠,小弟理当解囊相助。” 听到“姐姐”这两个字的时候,那红衣女子忽然扫了方进一眼,幽深的双瞳里有了一丝怒意。方进自己知道说话不妥当,扬起手来就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杭州城里除了亲生姐弟或者年龄明显年长自己的女子,就只有青楼里的娼女们被叫作姐姐。他生性风流,不时出入青楼,这时候见红衣女子美艳无双,口不由心就说了出来。 红衣女子不再理方进,拎了包袱就要上路。 “姑娘,我真的没有任何对姑娘不敬的心思啊!”方进紧紧跟在后面。他虽然贪恋风流,也倾慕那红衣女子的美艳,可是女子脸上的神情竟让方进不由自主放尊重起来,更何况她一身武功也不是方进可以应付的。他虽然还是想和女子亲近,却不敢有一丝猎艳的想法。 他刚说完,就看见红衣女子忽然停了下来,心里一阵喜悦,可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就感觉后领给她揪了起来。女子猛力扯了他一把,随之身形一闪,方进又一次栽进了她怀里,就在他喜不自胜的时候,后心猛的一凉,而后就如同着了火般热起来。接着他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道,剧烈的疼痛从背上传来,脑子里一片模糊。 “姑娘……”方进想喊,却觉得全身都虚了,眼前一黑,彻底瘫在了女子的身上。 红衣女子无声地扶起方进,将他放到了一张长凳上。方进的背后插着一枚月牙形的银勾,鲜血流了一地,已经不再有呼吸了。 他瞪大的眼睛里再没有一丝生机,红衣女子看着看着,幽幽地叹息一声。 “嘿嘿,想不到明尊教的婆娘还那么多情,难不成看上了这小子?”小店的角落里,一个人连声冷笑。四周一共七个人都缓缓站了起来,他们装束各异,可手里提的月形弯刀却一般无二。 “我没有看上他,我也并不多情,可是众位朝廷的走狗却太无情了!”女子缓缓说道。 “我们不是朝廷的人。”旁边的桌子上一个竹竿一样的瘦子低垂着双眼,“但姑娘是明尊教的高人。原来你我也算井水不犯河水,不过重阳道宗已经传书天下,明尊教吃菜事魔,凭鬼神之力乱道,无可饶恕。便是一个市井杀狗辈,未必不恨明尊教入骨,何况姑娘一路上也杀了不少人吧?” “你既然没有看上他,这小子胆敢纠缠明尊教的高手,也是自寻死路,哥哥我看着碍手,顺带帮你收拾了他,妹子也该谢我才是,难道还要为他报仇么?”角落里那精悍的矮个子一脸阴险的样子。 “他虽纠缠于我,却不该死。他不该死,你们就杀的就是无辜,我当然就可以为他报仇!” “妹子要报仇,还是因为哥哥杀了你的小情郎,怕什么,去了一个情郎,这里可足足有七个!”那矮个子脸上的笑容已经有了淫邪。 “小阿七,不要说了!你可别忘记她的武功,我们银月刀的师兄弟已经死了十几个在她手上,再拿不下她,我们还有什么脸面立足淮南?”瘦子明显身份辈份更高,也更加警觉,“银月刀传家百来年,可不要在重阳道宗面前丢尽了颜面。” “拿下我?”女子微微摇头,“原来你们跟了我这么久,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 七个人缓缓列开了八卦的阵势,那个瘦子分明技高一筹,一人独站震兑两个方位,脚步不断变化。七个人一步一步缩小着圈子。 那矮子淫笑起来:“任你多烈的性子,也别想逃过我倪三二的手心!” “无耻!”女子冷冷喝道,“早先不杀你,只是因为不想杀错人。现在你们要抓我,不先向我下手,却去残害不相关的人,已经是死有余辜了!” “死有余辜又怎么样?妹子,你想杀哥哥么?你舍得么?”矮子正笑得欢,忽然看见一道水波一样的清光在眼前荡漾。女子清澈的声音好像就在耳边:“既然知道该死,就去死吧!何苦逼我?” 在一旁掌柜的眼里,那女子的身边忽然有无数的水纹飘动,滟潋的水光里,有一袭红衣依然烈烈如火。红衣女子的身形在水光笼罩下轻盈地转折,曼妙如同舞蹈。掌柜的看呆了。 水波收敛,八柄银月刀同时落地,无数细小的血痕出现在那八个银月刀门人的身上,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红衣女子缓缓地将九尺软剑收进了腰间缠绕的金色剑鞘中。血雾猛地腾了起来,他们全身所有的血口一齐炸开,细密的血点溅上了女子火红的衣裙和苍白的脸。八具尸体沉重地栽倒在地上。 女子用衣袖擦去了脸上的血,从那八个人怀里搜出了所有的银子放在掌柜的台子上道:“你赶快走吧,官府的人就要来了。” 掌柜的呆呆坐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女子略带谦疚的神色,轻声道:“得罪,他们说的没错,我便是吃菜事魔的人。” 而后她拿起自己的包袱,沿着小路向灵隐寺的方向去了。 小路的尽头,艳丽的火红随风摇曳,背后是苍白的云天。 最后一声晚钟袅袅散去,灵隐寺也归于寂静。 观览的游人也已经散去了,僧众做完了晚课,照例到了关寺门的时候,台阶上却还站着一个老僧,一个女子,那袭红衣在暮色里显得苍老。两人相对无言。红衣女子已经在这里站了半个时辰。 “唉!”老僧叹道,“女施主,不是灵隐寺不留客,只是你一个孤身女子,又年纪轻轻,只恐在寺中歇息多有不便啊。” “大师,我已经说了,既然灵隐寺不便留宿女客,我绝不敢勉强。我今夜宿在何处也并不重要,我只是想见木大师一面。”女子轻声恳求道。 “这就更难了,师弟素来不见客,连方丈有请也时常不到,何况是见女施主?除非女施主真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否则老衲无论如何也不敢通报的。” “我想请木大师为我做一场法事。” “敢问女施主和师弟可熟识?”老僧问道。 “很久以前。” “敢问施主名号?” 女子犹豫了很久,摇头道:“我说不得,说了对寺里不好。” “那就恕老衲无能为力,”老僧合十垂首。 女子眼帘低垂,双目中清光如水。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和尚挑着水走过台阶,嘴里似乎低声哼着曲子,看也不看两人,摇摇晃晃地进了寺门。女子低头不语,直到和尚背影即将消失的时候,她忽然抬头唤道:“木大师!” 那和尚也不回答,还是哼着曲子向前走去,台阶上的老僧摇头道:“女施主恐怕喊错人了。” “不会错的,”女子轻轻的说,声音清晰地送出很远,“你是木大师,我记得那首曲子。” 挑水的和尚停下了脚步,台阶上老僧愕然。他当然知道刚才过去的挑水和尚确实是木和尚。当年的方丈曾说木和尚智慧全寺第一,必成一代高僧,着实惊动了杭州城的善男信女。可是木和尚性子古怪,不喜欢和寺里的善信往来,更不喜欢做法事。除了打水扫地,他成天就是邋邋遢遢地在杭州城里逛,素有疯和尚的称号,老来更是如此。人们也渐渐对他没了兴趣,现在来寺里的施主没有一个将他看作高僧,只把他当作一个疯疯癫癫的和尚,也没有人叫他“木大师”,至于指明叫他做法事的,更是绝无仅有。 “我不是木大师,我只是木和尚,木和尚认识的人不多,恐怕没有见过施主,”木和尚也不回头,随口答道。 “见过没见过都不要紧,只求木和尚帮我做一个法事。” “人死万事空,法事?不做也罢。”木和尚道。 “不过是求我自己心安。” “你可有心?拿来与我瞧瞧?” “以前……有过。” 木和尚闻言回首,放下了肩上的担子,仔细打量了那女子几眼道:“何苦说得这样凄惨?你要做法事,让别的和尚给你做,有何不可?” “九泉之下他们有灵,只怕希望你为他们做法事。” “拿来我瞧。”木和尚伸手道。 女子默默的将一个白布包裹递给木和尚,木和尚打开包裹,露出里面的两个小坛子,坛子上各用浓墨写着姓名。木和尚轻轻地念那两个名字,念了许久,忽然惊道:“他们不是已经去徐州了么?” “他们又回来了,”女子轻声说,“回来了……” “那……你是?”木和尚凝视着那女子,微微摇头。 “我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好!”木和尚抄起那两个骨灰坛子大步走进寺里,撞起了大钟。 钟声轰鸣,一时间,寺里所有的和尚都跑了出来,茫然不知所措地围在一起。一个老和尚也气喘吁吁的跑到了大殿前,只见木和尚身边居然站着一个美艳的女子,心里恼火,大声喝问道:“师弟,这是怎么回事?” “木和尚只想做一个法事,请各位帮忙,”木和尚合十行礼,脸上疯疯颠颠的样子忽然都不见了。 “法事?这么晚了做什么法事?”老和尚是方丈,呼喝起来大有威风。 “明日就过了头七,请方丈成全。”女子低头道。 “女施主,不是贫僧怪你,可是你孤身女子夜入寺中,有违寺规。”方丈见周围几个小和尚眼神尽往女子身上偷看,心下更怒。 “我在哪里无所谓,只要方丈愿意帮我做这单法事,我立刻就走,”女子轻声道。 “纵然要做法事,也没有惊动全寺的道理。” “不是这位姑娘要惊动全寺,是木和尚自己要唤来全寺的弟子,”木和尚答道。 “你又发的什么疯?”方丈对自己的师弟更是不留面子。 “只因此二人确实值得我们全寺为之超度。”木和尚缓缓说道。 “既然如此,那好,全寺一夜法会,五十两银子,请施主捐了香火罢。”方丈原本贪财,这时候见女子的衣着不像是贫穷的模样,又起了赚钱的心思。 “我……我没有钱了,”女子摇头。 “施主莫非是捉弄我等?”方丈顿时翻了脸。 女子无言,只是微微摇头。 “师兄,你能否少赚这一次钱?”木和尚叹道。 “你是方丈,还是我是方丈?师弟,你素来目无尊长,仗着师傅当年宠爱你就放肆妄为,今日居然为了一个女子顶撞方丈?莫要怪师兄动用戒律罚你!”方丈大怒。 木和尚长叹一声,忽然揽衣跪下,对方丈连连磕头道:“师兄,木和尚从来不曾有求于你,就请师兄准了这一个法会吧!” “你这……这是为何?不要以为磕头我就怕了,你想逼迫方丈不成?”老方丈大惊,扭过头不去看他。 木和尚不再说话,只是砰砰磕头,一滴滴鲜血从他额头上落到地下,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他磕头的声音。 红衣女子默默地看着他,又仰头看向天空,而后轻声问道:“方丈,你不过是要五十两银子是么?你等等我,我就拿银子回来。” 木和尚忽然抬起头,他脸上尽是鲜血,神色狰狞,放声怒喝:“你待要为他们做法事的银子来于匪盗之手么?” “不,”女子摇头,“可是大师又何必如此?我所知道的木和尚,佛前尚不低头。” “磕头算什么?佛又算什么?佛是泥塑木雕。”木和尚一边磕头一边苦笑,“木和尚读了佛经不能救人,难道磕两个头为人做一场法事还不行么?” “大师何必为当年的事情自责呢?”女子苦笑,“都过去了。” 木和尚再不回答,只是磕头,不停的磕头。血最终在地面上染红了碗口大的一团,方丈终于摆着手道:“莫磕头了,莫磕头了,我怕了你了,怕了你了。拿法器来,大家进大雄宝殿坐下,今夜就当白作一场法事。以后少叫我看见你这个疯子。” 女子幽幽地叹息一声,木和尚艰难地抬起头来对她笑了一下,笑得很苦。 五百多僧众,一夜灯火通明,锣鼓不休,颂经的声音远远飘进了杭州城的千家万户。附近的人们都猜测着什么样的大人物居然劳动了灵隐古寺全班和尚,这确实也是灵隐寺建寺以来少见的大法会,可是颂经击鼓的和尚们却并不知道他们在为谁的亡魂超度。 女子没有进寺,她如言守在寺门外面。夜风一阵寒似一阵,她的身影显得份外娇弱。可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没有一丝换个地方躲避寒风的意思。寺内的颂经声回荡了很久,终于停下了,随着最后一声木鱼响,魂魄是不是已经上了西天? 两行晶莹的泪水缓缓爬过了她苍白的面颊。 过了很久,木和尚走出了寺门:“骨灰我明日会代你葬在寺后的塔林里。” “多谢木大师,我就不去看了,”女子轻声道,“明日,我要去见一个人,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你真的是当年那些孩子中的一个?和尚见你腰中缠的似乎是软剑,当年那些孩子中却是没有会武功的。” “一言难尽,”女子摇头。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木和尚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还是不说为好,说了,只怕给大师惹下麻烦。” “麻烦?” “对于我,朝廷杀之后快,大师若知道我是谁,只有害了大师。” “难道你做下了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木和尚皱起了眉头。 “人,我杀过,都是该杀的人,朝廷诛杀我们,却是另一个罪名。” “什么?” “造反。”女子说得很简单。 “造反?”木和尚颇为吃惊,思索良久才问道,“莫非你是明尊教的人?” “大师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是啊,无用。那你恐怕也并不相信我佛所谓因果报应,诸天地狱之说吧?” “不相信。我请大师超度,只因为他们生前信佛。” 木和尚点头,不再说话。 沉默了很久,女子道:“多谢木大师,我已经没什么遗憾了,就此别过。” 她脸上忽然有了一丝笑容,虽然朦胧,却美得让人心动:“看见大师,又想起以前的事,有乐有苦,还是没有忘记。” 说完,她转身离去,孤零零的一个人,连包袱也没有带走。 “当年的那些孩子里和尚只记得一个,她总是穿红色的纱裙,在鞋子里塞香木屑,常常看着西湖水发呆,弹的琴很好听。和尚记得她曾悄悄给和尚说将来要嫁怜惜她的人……”木和尚忽然对着那女子的背影大喊,“她的名字叫风红。” 女子遥遥地转过身来对他笑,消失在夜的黑暗里。十月十七,又是枫红的时节。 山头的红枫已经过了霜,红得通透而苍老。天高无日,秋寒已经很重了,一阵萧瑟的秋风卷上山头,红枫落了满地。 红衣如火,燃烧在钱塘江畔的山头。眺望着远处的杭州城,红衣女子轻轻理了理耳边的发丝,一头长发在寒风中散乱,一双眼睛却沉静得如古井深潭。令人惊异的是,她的长发不是纯黑,却是极深的青黛色,如果对着光看去,那双眼睛竟也泛着幽深的绿光。 “我回来了……”她轻声说,不知道说给谁听。那细微的声音立刻就被寒风吞噬了。 一群人围聚在钱塘江畔的观潮台附近,望眼欲穿地看向海口。终于,一道隐约的白线出现在远方,如同万马奔腾,滔天狂澜疯狂地卷动着推了上来。一刹那,天地间一切声音都被水声压过,那力达千钧的狂浪里似乎有无数的水兽咆哮着。原本平静的江面忽起数丈高的水墙,势不可挡地冲击着两岸,扬起漫天的水雾,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刺进人肌肤里。观者无不为这浩荡的场面所震撼,甚者更是全身颤抖,嘴边的叫好声再也喊不出来,只能在造化的雄伟力量面前目瞪口呆。 一个观潮的少年回头擦了擦脸上的水,忽然看见红衣的女子正默默地从观潮台后面走过。任凭那大潮如何壮观,潮声如何骇人,她根本就无动于衷。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与她没有关系,她只是走她自己的路。 少年的目光落在红衣女子的身上竟再也没有挪开。杭州城盛极一时,有很多美丽的女子。少年也是个浪子,也曾见过纤梦楼上扫眉才子顾宁卿不染尘埃的笑容,也曾见过艳玉小筑里一代艳姬柳雯娘举手投足间的无边风情。可是这个红衣的女子却让他有一种发自心底的震颤。 她一路行来,万物失色。 贴身的红裙裹着她的身躯,一根二指宽的金带旋绕在纤细的腰上束紧。少年怦然心动,只觉得一生中似乎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华艳。他的目光追逐着女子,从她圆润的肩头一直落到丰隆的胸脯,顺着她的腰肢滑过裙裾,最后落到那双已经满是尘土的白鞋上。他看得忘形,目光里却没有登徒子好色的猥亵,只有赞叹甚至惶恐。 可是他不经意就会避开红衣女子的脸。令人难以相信这样无双的尤物会有这样一张冷漠的面孔,一看到她的脸,少年就觉得她很遥远很遥远,遥远得虚幻起来,也寂寞起来。 “看够了么?”红衣女子忽然停下步子淡淡地问道。 少年急忙转过脑袋,根本就不敢回答。 “要是看够了,就离观潮台远一点,真正的大潮马上就要来了,你肯定会被潮水吞没。” “姑娘吓唬我了,”少年一看红衣女子没有发怒的样子,心里一高兴,马上又变回了油腔滑调的样子,冲那女子喊道,“姑娘关心在下,在下自然高兴,可是在下在杭州住了十年,却从来不知道潮水可以上到观潮台来。而且现在水势已经低落,姑娘过来和在下一起看看可好?” “每年在观潮台上都有淹死的人,官府不说,是怕报给上司不好听。街上谁都知道,只有你这样的纨绔公子才会如此无知。”红衣女子轻声说道,可是狂浪居然没有压住她的声音。 “姑娘你可真会吓人啊!”那少年看女子说得认真,顾做洒脱地大笑起来。 “不知死活,你回头看看。” 少年虽然不信,可此时却不由自主地回头。一看之下,他连喊都喊不出来了,一道粗粗的浪线远远的出现在入海口的方向,急速向观潮台推了过来,比以往任何一次的潮头更大,来势也更凶猛。转眼间已经冲过了一半的路程,而他好出风头,站在最靠江岸的观潮台上,此时就像大水面前的一只蚂蚁。他心里猛地抽紧,腿却软了,想跑,却怎么也跑不动。 “早先不肯听人言,此时却已经晚了,”女子轻轻摇头,那一袭红衣忽然化作飞火,直扑少年所在的位置。 那少年尚没有看清,就觉得脖子后的衣领已经给人拎了起来。与此同时,大浪拍击在岸边卷了上来,激起七八丈高的水波,劈头盖脸地打下,眼看就要吞噬两人。少年心胆俱丧的时候,却听见身边有一声清鸣,一股奔涌的寒气擦过他肩膀投入水波。岸上别处观看的人却看见红衣女子的手中忽然涌出一道近乎一丈长的青气,青气劈下的时候,水波为之分裂。第二个浪头即将打下前,那一袭火红色从惟一的空隙里闪了出去,带着失魂落魄的少年一直退到了安全的地方。 少年全身湿透了,好不容易恢复了神智,却发现自己浑身软绵绵地贴在那红衣女子的胸口,差点儿又晕了过去。红衣女子看他呆呆的看着自己,微微蹙眉,却没有发怒,只低声道:“不知好歹。”随即一把将那少年推得翻了个跟头,甩掉袖子上的水珠,头也不回的走了。 少年痴迷迷地看她走远了,才忽然想起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那女子的衣服竟然一点都没有湿! 江边的一个小店里,红衣女子独自坐在一张小桌子的旁边。桌上放着一碗粗米饭,一碟子青菜和一碟子鱼羹。山野的小店,饭菜做得很粗糙,红衣女子却不在乎,一口一口吃得很慢,很认真。周围不少汉子色迷迷地看着她,她却像没有看见一样。 她虽然没有什么饰物,但是衣衫手工精致,腰间一条不到两指宽的金色带子竟然密密匝匝束腰五六圈之多,一直从腰缠到了胸下,似乎是年代久远的东西。 掌柜的略带歉意地对她笑笑道:“饭菜简陋,委屈姑娘了。” “没有,多谢你。”女子淡淡地说,而后对掌柜的笑了一下。她笑起来却丝毫没有开心的样子,笑容里竟是一片苍白。 吃完了饭,女子打开行囊取出一柄简单的木梳,解开头发默默地梳理起来。女子坐在露天的桌旁,晚风扬起那一头漫漫的长发,衬着苍白如雪的面孔,于是梳头这样温柔的举动也带上了一抹萧索。店里无论男女,十有八九都是在看她,她的一双眼睛却漫无边际地看向远方。 一骑骏马远远驰来,方才她救的少年已经换上了一袭华贵的锦袍,慌慌张张跳下马来,三步两步跑到她桌边坐下,喘着气道:“好歹找到姑娘了。” “你找我干什么?” 少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左看右看,眼睛落在那两样简单的菜肴上,急忙道:“姑娘这样美丽尊贵的人儿……” “我不是什么尊贵的人,美与不美,也和你没有关系。”女子打断了他的话。 “总之……总之姑娘不能吃这样简陋的馆子,附近有一家钱江楼……” “我没有钱。”女子又打断了他,她每次说话,声音总是淡淡的,没有丝毫喜怒。 “我有,我有!我请姑娘!小生方进,还有些家资,姑娘救我性命于必死,小生怎敢不报?”那锦衣少年方进慌忙说道。 “我不花别人的钱。”女子微微蹙眉,整理好了自己的头发,从腰间取出一小串铜钱付了帐,又问那掌柜的道,“先生,请问附近哪里有借宿的地方,我盘缠不够了。” 掌柜的哪里敢当她先生的称呼,急忙道:“折杀小的了。附近怕是没有,要是借宿只好上灵隐寺去碰碰运气了。” 方进一步不离地跟在女子身后,此时忙道:“姐姐若是缺少盘缠,小弟理当解囊相助。” 听到“姐姐”这两个字的时候,那红衣女子忽然扫了方进一眼,幽深的双瞳里有了一丝怒意。方进自己知道说话不妥当,扬起手来就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杭州城里除了亲生姐弟或者年龄明显年长自己的女子,就只有青楼里的娼女们被叫作姐姐。他生性风流,不时出入青楼,这时候见红衣女子美艳无双,口不由心就说了出来。 红衣女子不再理方进,拎了包袱就要上路。 “姑娘,我真的没有任何对姑娘不敬的心思啊!”方进紧紧跟在后面。他虽然贪恋风流,也倾慕那红衣女子的美艳,可是女子脸上的神情竟让方进不由自主放尊重起来,更何况她一身武功也不是方进可以应付的。他虽然还是想和女子亲近,却不敢有一丝猎艳的想法。 他刚说完,就看见红衣女子忽然停了下来,心里一阵喜悦,可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就感觉后领给她揪了起来。女子猛力扯了他一把,随之身形一闪,方进又一次栽进了她怀里,就在他喜不自胜的时候,后心猛的一凉,而后就如同着了火般热起来。接着他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道,剧烈的疼痛从背上传来,脑子里一片模糊。 “姑娘……”方进想喊,却觉得全身都虚了,眼前一黑,彻底瘫在了女子的身上。 红衣女子无声地扶起方进,将他放到了一张长凳上。方进的背后插着一枚月牙形的银勾,鲜血流了一地,已经不再有呼吸了。 他瞪大的眼睛里再没有一丝生机,红衣女子看着看着,幽幽地叹息一声。 “嘿嘿,想不到明尊教的婆娘还那么多情,难不成看上了这小子?”小店的角落里,一个人连声冷笑。四周一共七个人都缓缓站了起来,他们装束各异,可手里提的月形弯刀却一般无二。 “我没有看上他,我也并不多情,可是众位朝廷的走狗却太无情了!”女子缓缓说道。 “我们不是朝廷的人。”旁边的桌子上一个竹竿一样的瘦子低垂着双眼,“但姑娘是明尊教的高人。原来你我也算井水不犯河水,不过重阳道宗已经传书天下,明尊教吃菜事魔,凭鬼神之力乱道,无可饶恕。便是一个市井杀狗辈,未必不恨明尊教入骨,何况姑娘一路上也杀了不少人吧?” “你既然没有看上他,这小子胆敢纠缠明尊教的高手,也是自寻死路,哥哥我看着碍手,顺带帮你收拾了他,妹子也该谢我才是,难道还要为他报仇么?”角落里那精悍的矮个子一脸阴险的样子。 “他虽纠缠于我,却不该死。他不该死,你们就杀的就是无辜,我当然就可以为他报仇!” “妹子要报仇,还是因为哥哥杀了你的小情郎,怕什么,去了一个情郎,这里可足足有七个!”那矮个子脸上的笑容已经有了淫邪。 “小阿七,不要说了!你可别忘记她的武功,我们银月刀的师兄弟已经死了十几个在她手上,再拿不下她,我们还有什么脸面立足淮南?”瘦子明显身份辈份更高,也更加警觉,“银月刀传家百来年,可不要在重阳道宗面前丢尽了颜面。” “拿下我?”女子微微摇头,“原来你们跟了我这么久,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 七个人缓缓列开了八卦的阵势,那个瘦子分明技高一筹,一人独站震兑两个方位,脚步不断变化。七个人一步一步缩小着圈子。 那矮子淫笑起来:“任你多烈的性子,也别想逃过我倪三二的手心!” “无耻!”女子冷冷喝道,“早先不杀你,只是因为不想杀错人。现在你们要抓我,不先向我下手,却去残害不相关的人,已经是死有余辜了!” “死有余辜又怎么样?妹子,你想杀哥哥么?你舍得么?”矮子正笑得欢,忽然看见一道水波一样的清光在眼前荡漾。女子清澈的声音好像就在耳边:“既然知道该死,就去死吧!何苦逼我?” 在一旁掌柜的眼里,那女子的身边忽然有无数的水纹飘动,滟潋的水光里,有一袭红衣依然烈烈如火。红衣女子的身形在水光笼罩下轻盈地转折,曼妙如同舞蹈。掌柜的看呆了。 水波收敛,八柄银月刀同时落地,无数细小的血痕出现在那八个银月刀门人的身上,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红衣女子缓缓地将九尺软剑收进了腰间缠绕的金色剑鞘中。血雾猛地腾了起来,他们全身所有的血口一齐炸开,细密的血点溅上了女子火红的衣裙和苍白的脸。八具尸体沉重地栽倒在地上。 女子用衣袖擦去了脸上的血,从那八个人怀里搜出了所有的银子放在掌柜的台子上道:“你赶快走吧,官府的人就要来了。” 掌柜的呆呆坐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女子略带谦疚的神色,轻声道:“得罪,他们说的没错,我便是吃菜事魔的人。” 而后她拿起自己的包袱,沿着小路向灵隐寺的方向去了。 小路的尽头,艳丽的火红随风摇曳,背后是苍白的云天。 最后一声晚钟袅袅散去,灵隐寺也归于寂静。 观览的游人也已经散去了,僧众做完了晚课,照例到了关寺门的时候,台阶上却还站着一个老僧,一个女子,那袭红衣在暮色里显得苍老。两人相对无言。红衣女子已经在这里站了半个时辰。 “唉!”老僧叹道,“女施主,不是灵隐寺不留客,只是你一个孤身女子,又年纪轻轻,只恐在寺中歇息多有不便啊。” “大师,我已经说了,既然灵隐寺不便留宿女客,我绝不敢勉强。我今夜宿在何处也并不重要,我只是想见木大师一面。”女子轻声恳求道。 “这就更难了,师弟素来不见客,连方丈有请也时常不到,何况是见女施主?除非女施主真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否则老衲无论如何也不敢通报的。” “我想请木大师为我做一场法事。” “敢问女施主和师弟可熟识?”老僧问道。 “很久以前。” “敢问施主名号?” 女子犹豫了很久,摇头道:“我说不得,说了对寺里不好。” “那就恕老衲无能为力,”老僧合十垂首。 女子眼帘低垂,双目中清光如水。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和尚挑着水走过台阶,嘴里似乎低声哼着曲子,看也不看两人,摇摇晃晃地进了寺门。女子低头不语,直到和尚背影即将消失的时候,她忽然抬头唤道:“木大师!” 那和尚也不回答,还是哼着曲子向前走去,台阶上的老僧摇头道:“女施主恐怕喊错人了。” “不会错的,”女子轻轻的说,声音清晰地送出很远,“你是木大师,我记得那首曲子。” 挑水的和尚停下了脚步,台阶上老僧愕然。他当然知道刚才过去的挑水和尚确实是木和尚。当年的方丈曾说木和尚智慧全寺第一,必成一代高僧,着实惊动了杭州城的善男信女。可是木和尚性子古怪,不喜欢和寺里的善信往来,更不喜欢做法事。除了打水扫地,他成天就是邋邋遢遢地在杭州城里逛,素有疯和尚的称号,老来更是如此。人们也渐渐对他没了兴趣,现在来寺里的施主没有一个将他看作高僧,只把他当作一个疯疯癫癫的和尚,也没有人叫他“木大师”,至于指明叫他做法事的,更是绝无仅有。 “我不是木大师,我只是木和尚,木和尚认识的人不多,恐怕没有见过施主,”木和尚也不回头,随口答道。 “见过没见过都不要紧,只求木和尚帮我做一个法事。” “人死万事空,法事?不做也罢。”木和尚道。 “不过是求我自己心安。” “你可有心?拿来与我瞧瞧?” “以前……有过。” 木和尚闻言回首,放下了肩上的担子,仔细打量了那女子几眼道:“何苦说得这样凄惨?你要做法事,让别的和尚给你做,有何不可?” “九泉之下他们有灵,只怕希望你为他们做法事。” “拿来我瞧。”木和尚伸手道。 女子默默的将一个白布包裹递给木和尚,木和尚打开包裹,露出里面的两个小坛子,坛子上各用浓墨写着姓名。木和尚轻轻地念那两个名字,念了许久,忽然惊道:“他们不是已经去徐州了么?” “他们又回来了,”女子轻声说,“回来了……” “那……你是?”木和尚凝视着那女子,微微摇头。 “我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好!”木和尚抄起那两个骨灰坛子大步走进寺里,撞起了大钟。 钟声轰鸣,一时间,寺里所有的和尚都跑了出来,茫然不知所措地围在一起。一个老和尚也气喘吁吁的跑到了大殿前,只见木和尚身边居然站着一个美艳的女子,心里恼火,大声喝问道:“师弟,这是怎么回事?” “木和尚只想做一个法事,请各位帮忙,”木和尚合十行礼,脸上疯疯颠颠的样子忽然都不见了。 “法事?这么晚了做什么法事?”老和尚是方丈,呼喝起来大有威风。 “明日就过了头七,请方丈成全。”女子低头道。 “女施主,不是贫僧怪你,可是你孤身女子夜入寺中,有违寺规。”方丈见周围几个小和尚眼神尽往女子身上偷看,心下更怒。 “我在哪里无所谓,只要方丈愿意帮我做这单法事,我立刻就走,”女子轻声道。 “纵然要做法事,也没有惊动全寺的道理。” “不是这位姑娘要惊动全寺,是木和尚自己要唤来全寺的弟子,”木和尚答道。 “你又发的什么疯?”方丈对自己的师弟更是不留面子。 “只因此二人确实值得我们全寺为之超度。”木和尚缓缓说道。 “既然如此,那好,全寺一夜法会,五十两银子,请施主捐了香火罢。”方丈原本贪财,这时候见女子的衣着不像是贫穷的模样,又起了赚钱的心思。 “我……我没有钱了,”女子摇头。 “施主莫非是捉弄我等?”方丈顿时翻了脸。 女子无言,只是微微摇头。 “师兄,你能否少赚这一次钱?”木和尚叹道。 “你是方丈,还是我是方丈?师弟,你素来目无尊长,仗着师傅当年宠爱你就放肆妄为,今日居然为了一个女子顶撞方丈?莫要怪师兄动用戒律罚你!”方丈大怒。 木和尚长叹一声,忽然揽衣跪下,对方丈连连磕头道:“师兄,木和尚从来不曾有求于你,就请师兄准了这一个法会吧!” “你这……这是为何?不要以为磕头我就怕了,你想逼迫方丈不成?”老方丈大惊,扭过头不去看他。 木和尚不再说话,只是砰砰磕头,一滴滴鲜血从他额头上落到地下,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他磕头的声音。 红衣女子默默地看着他,又仰头看向天空,而后轻声问道:“方丈,你不过是要五十两银子是么?你等等我,我就拿银子回来。” 木和尚忽然抬起头,他脸上尽是鲜血,神色狰狞,放声怒喝:“你待要为他们做法事的银子来于匪盗之手么?” “不,”女子摇头,“可是大师又何必如此?我所知道的木和尚,佛前尚不低头。” “磕头算什么?佛又算什么?佛是泥塑木雕。”木和尚一边磕头一边苦笑,“木和尚读了佛经不能救人,难道磕两个头为人做一场法事还不行么?” “大师何必为当年的事情自责呢?”女子苦笑,“都过去了。” 木和尚再不回答,只是磕头,不停的磕头。血最终在地面上染红了碗口大的一团,方丈终于摆着手道:“莫磕头了,莫磕头了,我怕了你了,怕了你了。拿法器来,大家进大雄宝殿坐下,今夜就当白作一场法事。以后少叫我看见你这个疯子。” 女子幽幽地叹息一声,木和尚艰难地抬起头来对她笑了一下,笑得很苦。 五百多僧众,一夜灯火通明,锣鼓不休,颂经的声音远远飘进了杭州城的千家万户。附近的人们都猜测着什么样的大人物居然劳动了灵隐古寺全班和尚,这确实也是灵隐寺建寺以来少见的大法会,可是颂经击鼓的和尚们却并不知道他们在为谁的亡魂超度。 女子没有进寺,她如言守在寺门外面。夜风一阵寒似一阵,她的身影显得份外娇弱。可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没有一丝换个地方躲避寒风的意思。寺内的颂经声回荡了很久,终于停下了,随着最后一声木鱼响,魂魄是不是已经上了西天? 两行晶莹的泪水缓缓爬过了她苍白的面颊。 过了很久,木和尚走出了寺门:“骨灰我明日会代你葬在寺后的塔林里。” “多谢木大师,我就不去看了,”女子轻声道,“明日,我要去见一个人,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你真的是当年那些孩子中的一个?和尚见你腰中缠的似乎是软剑,当年那些孩子中却是没有会武功的。” “一言难尽,”女子摇头。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木和尚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还是不说为好,说了,只怕给大师惹下麻烦。” “麻烦?” “对于我,朝廷杀之后快,大师若知道我是谁,只有害了大师。” “难道你做下了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木和尚皱起了眉头。 “人,我杀过,都是该杀的人,朝廷诛杀我们,却是另一个罪名。” “什么?” “造反。”女子说得很简单。 “造反?”木和尚颇为吃惊,思索良久才问道,“莫非你是明尊教的人?” “大师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是啊,无用。那你恐怕也并不相信我佛所谓因果报应,诸天地狱之说吧?” “不相信。我请大师超度,只因为他们生前信佛。” 木和尚点头,不再说话。 沉默了很久,女子道:“多谢木大师,我已经没什么遗憾了,就此别过。” 她脸上忽然有了一丝笑容,虽然朦胧,却美得让人心动:“看见大师,又想起以前的事,有乐有苦,还是没有忘记。” 说完,她转身离去,孤零零的一个人,连包袱也没有带走。 “当年的那些孩子里和尚只记得一个,她总是穿红色的纱裙,在鞋子里塞香木屑,常常看着西湖水发呆,弹的琴很好听。和尚记得她曾悄悄给和尚说将来要嫁怜惜她的人……”木和尚忽然对着那女子的背影大喊,“她的名字叫风红。” 女子遥遥地转过身来对他笑,消失在夜的黑暗里。 第十七章 束衣刀 北高峰。 清晨,朝阳的光辉穿过秋树投在山路上,照得一片温暖。虽然接近深秋,可杭州地处江南,气候温和湿润,树木大多还透着沉郁的碧色,远处不时传来啾啾的鸟鸣,为沉静的北高峰添上了无限生机。 松下,褐色长袍的老者坐在一乘凉轿中,一张厚而软的毡毯将他腰以下围了起来,他手里拿着一卷经文,正看得入神。奇怪的是,四周一片静悄悄的,看不见一个轿夫。只有悬崖旁站着一个红衣的青年,手里一道刺眼的银华在阳光里不断跳动。那是一柄匕首,玲珑剔透如水晶一般。青年抚摸着那柄薄刃,唇间流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冷厉的双眼紧紧盯着上山的道路。远处的西子湖,碧波十里,无限的水光山色全都不入他的双眼。 他所关心的只有山路,和山路上将来的人! “何必那么紧张呢?”老者一边翻书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何时紧张了?”红衣青年冷笑一声,“我陈越怕过什么人?朝廷的五百铁甲骑射我只用了三百一十七刀,一匹马也没能跑回去。她,我还用担心么?” “不担心?”老者摇头而笑,“你的指间刃固然险到了极处,她的束衣刀却是天下软兵的宗主。而且,不要忘记了,她和你是一样的,妙火!” “一样不一样,一会儿就知道了。”陈越不屑地哼了一声道,“那个贱人除了生得媚人,会勾引男人,还有什么真本领么?” “我们五明子中人的武功有谁是真的自己练出来的?你如果不是梦回光明天宇,哪里来的这样一身绝世武功?而她和你一样!轻敌则必死,她这次含怒而来,不要指望她留情。” “我不指望她留情,她也休想指望我留情!”陈越狠狠地说道。 “妙火,不要猖狂了。如果不是我在这里,你哪里敢说这样的大话?”老者摇头道,“如果不是害怕她的束衣刀和‘流水千山’的水部绝技,你又何苦从徐州一路逃到杭州来?” “裘禅,你要袒护那个贱人?”陈越羞怒交加,向老者大声喝道。 “可笑,我是在袒护你,难道你一双眼睛白长了么?像你这样不识时务,将来如何接掌我明尊教的大业?又怎么能带领全教同归光明天宇?”老者裘禅听他言辞无礼,不禁也动了怒气。 “光明皇帝一旦降临,这明尊教的首领之位哪里轮得到我来坐?裘禅,你不是诳我的吧?”陈越话里有急切之意。 “只怕光明皇帝陛下一时还无法下生人间,你放心好了,教中在我之后无人可掌大权,这教主的位置必然是你来坐。”裘禅轻轻叹气,安抚陈越道。 “教主又如何?”陈越心头忍不住狂喜,却还是冷冷地哼道,“昆仑山和重阳宫的高手已经逼到了头上,恐怕你是想让我去背这个包袱吧?” “包袱?你难道真的不想背?”裘禅笑道,转眼又有一丝忧色,“昆仑魏枯雪确实是绝代高手,论单打独斗,我如果没有受伤或许还能和他一搏,此外教中只怕没有他的对手了。而中天散人苏秋炎尚未下山……除非光明皇帝陛下降临,否则……唉,前途难测啊!” “一个两个高手又能做什么大事?我明尊教数十万教众,转眼可起数万雄兵,攻上大都夺取帝位指日可待,一两个高手岂能阻挡我的去路?”陈越越发的猖狂,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明尊教的教主一般。 “可是,你怎么不想想昔日光明皇帝陛下独斩三千铁骑,七百高手的一战?一个两个高手未必不能挽狂澜于既倒。” “我就不信……”陈越还没有说完,忽见裘禅双眼忽然从书上移开,精芒四射。陈越一惊,顿时就停下了。 “来了。”裘禅低声道。 “哪里?”陈越大惊。 “山路的另一头,”裘禅无奈地指点道。 山路上,一双清澈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二人,那袭火红的裙衫掩映在道边的树木间。 “你……怎么从山上下来?”陈越骇然。 “谁也没有说她一定从山下上来,对手从哪里来都有可能,难道这一点你还不明白么?”风红没有说话,裘禅却代她回答了。 而后,裘禅微笑着对风红点头道:“妙水,许久不见了。” 风红走出了树丛,一步一步,缓慢而轻盈的走向陈越和裘禅,风间红衣烈烈,鬓边的一缕黛发飞扬,如同纤纤手指无声地撩拨着人心。陈越不是第一次见她,也明知她抱着杀心而来,可此时依然能感觉到她玲珑的躯体在红衣下的诱惑,他的呼吸一阵紧促,只得急忙侧过脸去。 裘禅微微叹息,咳嗽了一声,这才唤回了陈越的心神。 风红站在他们身前约六七丈处,和两人势成三角,她修长的手按在缠于腰间的金色剑鞘上,苍白的脸上没有半分喜怒。 “你不在泉州草庵,为何孤身到此?”裘禅缓缓问道。 “我来杀他。”风红平静地说。 “为何杀他?” “清净气,该知道的他都已经告诉你了,何必多此一问?” “是因为徐州的事情么?”裘禅在她直截了当的回答下,也只得直言以对。 “不错。” “陈越是在徐州杀了那些人,可是那些人不尊圣教,勾结官府,为恶不少。陈越杀了他们也无不可,你何必执意与他为敌,令教内手足相残呢?” “圣教,不是逼迫无辜的百姓去尊崇,更不是掠夺他们的家财米粮。陈越身为火部首领,纵容属下肆意拉人入教,不入则威逼其妻女,甚至重刑加身。又逼迫教友贡献所有的财物入教,购买兵器火药,自己在徐州购置楼阁……” “胡说!我购置楼阁乃是为了教中体面,哪里有堂堂圣教缩在深山野林里做野人的道理?”陈越脸上血红,大声喝问,打断了风红的话。 他话音落下,风红却说了下去,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吼叫:“被他烧死的七十六个人都是徐州的小商户,一生辛劳也不过积累百十银两。他们不愿意交出家产,就告诉了官府。徐州守备派遣了官兵守在巷子里,陈越却不就就此罢手,他亲自去徐州城穿风巷,杀了七十多官兵,又派人将所有的商户带回火部总堂。最后召聚弟子,一把大火将七十六人烧成一堆骨灰。自此火部弟子再没有人违抗他的命令,只因为再没有人有这个胆量了。” “就因为这你要杀他?”裘禅挥手让陈越不要说话。 “这理由难道不够么?”风红一双美丽的眼睛深不见底,一直盯着裘禅的眼睛。 “光明天焚也是圣教的刑罚,那些人身为我教中弟子,却和蒙古人勾结,妙火烧死了他们……虽然惨烈,却也情有可原。”裘禅缓缓说道。 “清净气,你对妙火有情,却对那些死去的人无情。他们被逼着入教,被逼着纳金,被逼着去死!你可曾想到过他们手无寸铁,自始至终连一点反抗的力量都没有……”风红的手微微颤抖,而后猛地捏紧了金色的剑柄,“难道所谓光明,就是逼迫那些弱小的人么?” “可天下大事变更,怎么会不死人?又怎能因几条普通教众的性命而杀我明尊教首领?风红,你可知道你这样做是在毁我教大业?”裘禅见风红全身忽然逼出勃勃英气,知道她杀心已起,急忙劝阻道。 “我不知道大业,我只知道他杀的人不该死!”风红缓缓走向了陈越,她和陈越间的空气忽然飞速流转起来,无数水纹横空而过,周围的一片都笼罩在清亮的水声中。一道又一道大潮般澎湃的力量已经推到了陈越的胸口,绵绵不尽地压住了他的呼吸。 “贱人!不要假装清高,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货色!你不要逼我出手!”陈越见裘禅并没有出手阻止的意思,心里发寒,厉声呵斥道。 “我是什么货色与你无关,”风红冷冷地说,“前来受死,不要败坏了明尊教五明子的名声!” 陈越知道势无可避,低吼一声,全身一股火气涌动,瞬间明尊教妙火的真魂之力已经贯彻了他的全身。他右手手指弹开,将水晶一样的指间刃握在掌中。刹那间,近乎透明的刀身忽然化作鲜艳的火红色,灼热的气流在刀身旁卷动。 此时,一道清亮的光华冲出风红的腰间,她手中的武器不像一柄长剑,更像一条湛青色的绢带,在水纹间盘曲如一条灵蛇。风红带着无数水纹忽然腾空,那柄名为束衣刀的软剑上似乎卷起滔天狂浪,以万钧之势压上陈越的头顶。 可是陈越的光明炎却更快,只见一团耀眼的光亮在陈越的刀上炸开,辉煌的炎火分开剑势直扑风红的脸。陈越此时心中暴怒,首先想到的就是烧毁她娇艳却又冰冷的容颜。 千钧一发的关头,风红轻喝一声,长达九尺的长剑自己在空中急振,化作了一个圆满的剑圈。绵绵的气劲再一次从剑圈里逼发出去,将光明炎止住,又缓缓地推了回去。 陈越周围一片树木已经给烧尽了枝叶,一招方尽,新力又生,数道火劲被他用指间刃连连摧发出去,风红旋身舞剑,剑如流水,又将火劲一道一道融化在水纹里。 陈越气势如虹,而风红挥剑如舞,他们两人在明尊教里分掌水火,各自动用全力尤不能突破对方的招势。陈越的光明炎火势爆裂,且力量几近于无穷,无数火劲被他摧发出去却丝毫没有力竭的征兆,而风红的劲道合于水相,过而复生,再强的火劲也无法破开她护身的剑势。 老者裘禅在一边静静地观看着这场恶战,若有所思,任身边两人生死相搏,他却仿佛无动于衷。直到看见陈越的火劲越来越逼近风红,他这才微微点头道:“终于到时候了。” 陈越此时占尽上风,狂喜之下,左手凭空推出火劲,而右手的刀忽然转到了指间。他身为妙火,最强也最险的一招就在指间刃的“星火燎原”上,只有刀尖的一点火劲,却是真魂聚集在一起所发,也只有这一招才能突破风红“流水千山”的封锁。 眼看风红再退一步,陈越暴喝一声:“死吧!”右手硬是插进了无边的水纹,指间的刀锋刺向风红的额头。他自信这一刀再也无人能够阻拦,已经抱了必胜之心。 “以火迫水,终究一败。”裘禅轻声叹息道。 “你永远都不知道那些人是何等无辜……”忽然间,陈越耳边传来风红幽幽的话语,静得生寒。 水纹全部消失了,束衣刀在一瞬间绷得笔直,近丈长的青光破风斩落,那上面浩荡的劲道再也不是剑势,而是刀劲!陈越浑身彻寒,恍然大悟。他忽然明白了束衣刀的名字,在这柄软剑灌注了风红真力的时候,它就不再是长剑,而是九尺长刀。这一势“天河大梦”才真的是水部的必杀招数,也是他把水纹逼到了极处后水势自己的反击。 银河大浪天上来! 陈越狂嚎一声,眼睁睁地看着长刀就要把自己分为两半…… 血隐隐地从红衣下渗出。风红站在那里看着陈越惊恐的双眼。她低笑了一声,笑得凄凉,放手任束衣刀落在地下。 陈越连退了几步,急忙捂住了左肩喷血的伤口。翻身拾起了风红的束衣刀和自己的指间刃。 一条近于无色的长鞭缠在风红的胳膊上,鞭的另一头持在裘禅的手中,。裘禅依然坐在凉轿里,依然在看书,看着看着,他手腕猛的发力,将风红扯退了一丈。他发力的时候鞭身一绞,只听得一声脆响,显然是风红小臂的骨头裂了。 “不是我偏袒妙火,随意杀人固然是妙火的错,可是我教中兄弟最忌自相残杀,你要杀他,就是犯了我教第一条大忌,我也不得不稍加惩罚。”裘禅冷冷地说道。 “不是你偏袒妙火?”风红疼得满头冷汗,无声地冷笑。她看向裘禅,“教内教外是天壤之别么?为什么他杀了七十六个无辜的人却不该一死呢?人命可有贵贱?” “妇人之见,终不能成大器,”裘禅摇头。 “成大器就是要杀人么?” “够了,你去吧。不要再为难妙火,我也不再追究你。” “不再追究?”风红咳出了几口鲜血,她轻声地笑,轻声地说,“不再……追究……” “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要杀了他!”说得很平静很柔和。她深深的眼睛看着陈越,里面有悲伤,有仇恨,似乎还有无数的往事,可就是没有恐惧。她眼睛里好像有一根针扎到了陈越,让陈越相信她一定会杀了自己──不惜一切代价。 陈越下了决心! 他猛地举起了指间刃对着她的额头刺下,杀了这绝世的尤物固然遗憾,可是自己的生命却更重要。 他的刀没能刺下去,裘禅的长鞭再次出手,这次缠的是陈越的手腕。 “你何不让我杀了她?以这贱人的性子,日后一定会让教中大乱。”陈越恶狠狠地说道。 裘禅摇头:“我不是帮你,我不想让她杀你,可是也不想让你杀她,五明子的高手,少一个也是教里的大损失。何况,我这一鞭不是阻你,乃是救你。” “救我?”陈越不解。 “我虽然阻你,却不会伤你。你那一刀如果真的劈下,死的是你而不是她。” “怎么可能?”陈越大惊。 “怎么不可能,妙风的无相断空就在你背后,你若是伤了妙水一根头发,他会毫不犹豫地出手。”裘禅断然道。 陈越忽然腾空跃前两丈,转过身来,只见一人白袍斗笠,却看不见他的脸。那人一只手微微探出,原本就指在他背后。陈越这时候才发现,山风忽然间都停了。他虽然没见过那人,却知道他就是明尊教的妙风,只有可以御风的妙风才能止息山风并且接近对手于无形。 “他说得不错,走!不要让我见到你。”那人道。 “你……”陈越当然已经看出了妙风的敌意,只是不明白以前未曾谋面的教友为何与自己为敌。 他忽然看见风红无力地趴在地上,诱人的曲线在衣衫下起伏,不禁怒道:“难道你是为了这个贱人?” “不要逼我杀你。”那人缓缓说道。 “妙火,跟我走!”裘禅的长鞭带着一股柔劲拉退了陈越,他击掌数下,山坡上远远跑来了四个轿夫,抬起凉轿飞快地下山去了。陈越恶狠狠地看了他二人一眼,也只得跟着走了。 “你还好么?”妙风柔声问道。 “多谢你,”风红淡淡地说。她挣扎着坐起来,不小心触动了骨折的胳膊,那深黛色的细眉蹙了起来。她蹙眉的时候和普通女孩儿无异,让人以为她就要哭了。可风红却只是撕下了一条群裾,艰难地自己捆扎着胳膊。 “何苦呢?”妙风摇摇头,随手扫下两根树枝,拉过她的胳膊用树枝固定好好,帮她扎了起来。 “多谢,”风红没有拒绝,仍是低声道了谢。 “你明知道清净气绝不会让你杀妙火,妙火来这里也正是找他作靠山,你又何苦不顾性命地来为那些人报仇?” “你不会明白,我也不想说。” “那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风红双眼无神地眺望着远处的西子湖。 “那被杀的人里面,有一对夫妇,是不是当年照顾你的人?”妙风缓缓问道。 静了很久,风红点了点头:“是……我叫他们阿爹阿娘。” “你为什么不告诉清净气呢?那可以说是你惟一的亲人,如果他知道,也不至于下手伤你了。” “我说了,他们能活过来么?” “不能。”妙风无奈地摇头。 “他们永远都活不过来了,”风红轻声道,“即使我杀了妙火,我也不能再见到他们。” “那你又何必不顾生死地硬拼?” “无论他们是谁,无论我能不能再见到他们,我都应该为他们报仇。因为他们本不该死。” “这么要强么?”愣了片刻,妙风长叹一声。 风红不再回答,只是痴痴地看着远处的山峰。 “那边是南屏山,小时候我常去那里听晚钟。”妙风打破了沉默。 “小时候,他们家就在那里,”风红幽幽地说,“那里就是我自己的家,没地方去的时候,至少可以在那里过一夜……除了那里,我再也没有可以叫做家的地方了。” 她忽然把头埋进了自己的怀抱里,再也不看妙风。妙风觉得她哭了,可是又没有一丝声音。 妙风走了,留下一包银子,走得悄无声息。 北高峰的山路上,凉轿留在了那里。裘禅仍在慢悠悠地看着书。 白衣的妙风慢慢走到他身后三丈的地方,一言不发。 “你可是怨我不该伤了妙水,”裘禅问道。 “是。” “何必那么意气用事。妙火是不是该杀人不必深究,可他是我之后惟一可以继承教主位置的人,我不能不护着他。风红心肠太软,妇人浅见,无法领袖本教,你又多有不便,明力已死,那么剩下的也只有妙火了。除非光明皇帝陛下降临,他是惟一的人选。”裘禅摇头叹息,“虽然明知他不是俊才,却也是惟一可用的材料。” “只怕是托辞,难道你真的急着死?”妙风哼了一声。 “不是我急着死,只怕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裘禅苦笑着掀开了自己身上的毡毯,他的身子下面居然是一大桶碎冰,把他的腿以下全部浸在里面。 “这!”妙风大惊。 “我这双腿,只怕是动不了了,伤了筋脉,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 “谁能伤得了你?” 裘禅沉默着,脸上忽然抽搐了一下,现出极为恐惧的眼神,整个人的精气神好像忽然间都被抽走了。 “魔使!”他低声说,那诡密的样子像是怕人听见一样,虽然周围就只有他们二人,“是魔使,他已经来了!” “魔使?”妙风悚然,“他居然在光明皇帝陛下降临前已经下生人间?” “不错,我已经和他交过手了,虽然魔使的魂魄还未能真正醒来,可是那人分明就是魔使的化身,绝对不会错的。如果魔使完全苏醒过来,除了光明皇帝陛下,所有人在他手里都只有死路一条。”裘禅猛地打了个哆嗦。 “怎么会这样,他们竟然抢先在我们前头。” “不知道,里面一定有什么事情错了!《光明历》中所说的不是如此!魔使应该没有力量抢在光明皇帝陛下之前下生,但是我见到的,一定是魔使。我们现在只能期待光明皇帝陛下,我们必须支持到他下生的时候。我的双腿被魔炎灼伤,只怕支持不过一年。其后由妙火接任教主,等待陛下,可很多事务还是只有拜托于你。无论什么事情,都绝不能阻碍我们打开光明天宇的大计。你断不能手软,不论何人为祸,即使妙水妙火,你也要毫不犹豫的除去,你可知道?”裘禅厉声道。 想了很久,妙风终于点了点头,一阵风一样飘飘走向山路那边。看起来虽然轻松,他衣服的后背竟然都被汗湿透了。裘禅知道他已经明白。他从未见过妙风的真面目,可来去如风一样无依的妙风却是他最信赖的人。裘禅相信他言而必果,不再说话,收敛了心神低头仍去看书。 妙风却又停了下来,低声说道:“我也有一件事情告诉你。” “且说来听,”裘禅道。 “你袒护妙火与我无关,不过不要再碰妙水。如果我再看见今天这样的事,不要说妙火,就是你我也一样敢杀。” “你……”裘禅摇头,“你难道真的对她有情?你不要忘了她的过往,也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她的过往和我无关。”妙风眺望远处,“她跟我们不同,我们是五明子,她不是。” “明尊教的妙水尊使者,难道不是五明子?那么她是什么?”裘禅失笑。 “在她自己心里,她不过是个女孩子而已。” 话音未落,他已经消失了,丝毫不给裘禅答话的机会。 日落风高。 整整一天,北高峰的山路上始终坐着红衣绝艳的女子。远远眺望着灯火初燃的杭州城。她什么也不说,所有的往事都沉淀在她的心底最深的地方。那张美得令人心颤的脸上一直那么平静──平静得如一池死水。 而此时远处即将关闭的城门下,两骑青花骏马正并辔入城,紫衣的女子温雅如玉,正咯咯地笑着和身边那冷漠的白袍少年说些什么。守城的小兵只觉得一阵目炫,两骑骏马已经飞驰入城,再转眼看看周围,一班子二十多个军士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女子和少年的背影。 不过六天工夫,谢童和叶羽就到了杭州,算算约莫再有六七天路程就可以到达泉州。虽说已经不慢,可是叶羽却觉得自己像是在爬着赶路。如果同行的是师傅魏枯雪,他们三天之前可能就进了杭州城,可这次他却不得不由着谢童。魏枯雪忽然说要去探望一个故人,未到宿州就留书而去踪影。他行事素来独断,这一次也不例外,却把叶羽送进了孤男寡女一路同行的窘境里,为此叶羽心里已经不知道骂了师傅多少次。 谢童大小姐做派,每日不到日头高照绝不上路,太阳未落山前一定要在大镇住店。这也就罢了,叶羽最头疼的是,谢童但凡看见景致优美的池塘树林或者山川野渡一定要驻足欣赏,而且一看就赖着不走。一路上她又时时嘀嘀咕咕地和叶羽说话,叶羽本来就不是很善于应对,呆呆地听她说又觉得自己很傻。虽然一路上不时有人惹人艳羡,叶羽自己心里却只有苦笑,偏偏还不敢和谢童说。 “老伯,这里是不是落日楼啊?”西子湖边,谢童问一个路过的老者。 “正是,正是。”老者听她口音便知道她不是本地人。 “看啊,阿羽,这就是稼轩所谓的落日楼了。”谢童指着不远处临水而起的小楼对叶羽道。叶羽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自己在谢童口中变成了阿羽,打他生下来就没人这么喊过他。可谁让他那天不小心叫谢童为童儿,所以祸根还在他自己身上。虽然觉得尴尬,可是他也不好说什么。 叶羽不说话,只是点头,心中暗自苦笑,他看暮色中的西湖一片水光山色,风韵万千,暗想不知道谢童又要在这里耽留多长时间,自己少不得又要陪着。所谓光明皇帝,好像不过是吓了谢童一下,她对此事并不太上心,还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叶羽不禁疑惑苏秋炎怎么敢将这样的大事交给谢童去做。 “正是正是,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老者频频点头,似乎动了哀思,又叹息道,“稼轩之词尤在,中原却不复旧时河山。” “老贼!竟敢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随我见官去!”一个乞丐忽然从旁边窜出来,揪住那老者的衣服,一边呵斥,一边使劲地拉扯着。 叶羽见那个乞丐分明有敲诈之意,眉头皱了起来,却不便开口。正犹豫间,那乞丐“哎哟”一声松开了老者,连退几步,直指着谢童喊道:“你,你,你……” “我?我什么?”谢童哼了一声道,“我最讨厌别人指着我,你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我……我去报官,抓……抓你们这些明尊教的逆贼!”乞丐看见叶羽在旁边摸着剑柄,立刻就缩回了指头。 “你中了我的暗器,只怕不能去报官了,”谢童淡淡说道。 “暗器!你……你用毒?”那乞丐顿时变了脸色,全身抖个不停,“你……你敢,你等着,我们丐帮的弟兄不会放过你的!” “我不用毒,不过我的暗器大,不用毒也可以叫你闭嘴,”谢童道。 “大?” “很大啊,二十两,你说大不大?”谢童抿着嘴笑了。 “二十两?”乞丐想了想,低头往地上看去,地上果然躺着一锭二十两的大银子,谢童用来砸他的居然是银锭子。 “够不够大,够不够让你闭嘴?” 乞丐愣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使劲点头道:“够大,够大,我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他一脸郑重,捣蒜一样点着头,将银子往裤里一揣,一路小跑就不见了影子。那乞丐没穿上衣,确实是没有别的地方可放银子。谢童觉得又好笑,又觉得恶心,对着叶羽比了个鬼脸。 “多谢姑娘,”老者长揖道。 “不必,”谢童拱手回礼,还是男子的礼节,而后拉着叶羽走向了落日楼。 走出很远,谢童才悄悄靠近叶羽道:“那老头儿是明尊教的。” “你怎么知道?”叶羽吃了一惊。 “那乞丐说他是明尊教徒,他却没有辩驳。明尊教的人要是落在官府手里绝没有好处结果,要是寻常百姓,还不急着分辩么?可是他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想来也是身负武功,不怕丐帮的势力。” “想不到当年气薄云天的丐帮豪杰,居然沦落到这个地步。”叶羽摇头叹道。 “此一时,彼一时,当年威镇四海的蒙古铁骑今日又如何?宋时江山人物又能怎么样?”谢童苦笑。 “那老人莫非是看出了我们的身份?” “不是,看他的言辞,像是明尊教出来传教的人。近日杭州明尊教势力大盛,却没有想到他们敢公然在街头传教。” “但愿他真的没有看出来。” “呆子,你多想想,”谢童轻声笑道,“以他一点微末的武功,要是真的看出你叶公子是昆仑剑仙门下,拔脚溜去报信才是上策,难道凑上来给你试剑么?” 叶羽愣了一会儿,苦笑道:“好吧,就算是我没有好好想,可是你刚才为何要帮他呢?” “因为他说,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稼轩之词尤在,中原却不复旧时河山,”谢童轻声道。 “这有什么呢?”叶羽想不明白。 “没什么,就是因为这话我喜欢听……”谢童幽幽地说,“物是人非事事休,他说得很对。” “是,很对。”叶羽道,心里说的却是:“哪里又来这许多闲愁!” 第十八章 西子湖 “看,看啊,那里就是夕照山。”谢童指着远处的小山,兴高采烈地对叶羽说。她还在那里开心地蹦蹦跳跳,双颊因为奔跑泛起了淡淡的嫣红。 叶羽行云流水一样跟在她身后,微笑着看着孩子气的兴奋。看着谢童这样,叶羽觉得开心,却又无可奈何。这已经是他和谢童在杭州的第七日,两人的足迹已经踏遍西湖,可是谢童还是赖着不肯走。虽然她埋怨苏堤上不见春晓,断桥上缺了残雪,可这七天里谢童的开心却瞒不过任何人的眼睛。叶羽隐约觉得谢童和以前有些不同了,可是仔细揣摩又有些无从说起。 水那边,雷峰塔融在黄金般的落日余晖里,夕照山是南屏一脉,雷峰夕照一景名动四方。此时,天上有淡淡的云,煦暖的光芒流过天空,水中的塔影和余晖里的塔身连在了一起,水天一色。寂静的天地间充塞着浑然一体的辉煌,谢童的身影也汇在了那片光辉里,美丽却又遥远。 叶羽的眼神有些朦胧。 谢童坐在湖边呆呆地望着远方,叶羽袖叉手站在她身后。很久,两人都不一言不发,直到夕阳渐渐敛去了光芒,天已经快黑了。 “天快黑了……”谢童有些黯然地说。 “是啊,天快黑了,”叶羽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好附和。 “以前听人说西湖的景致天下无双,还觉得必有夸大,今天看了才真的明白什么是天下无双。” “其实也不一定,各地景物各不相同,都自有其天下无双的地方,汴梁的落日也不见得就比不上雷峰夕照。”叶羽道。 “可是汴梁的落日看起来很寂寞啊!”谢童摇摇头。 “只有人寂寞,怎么会有落日寂寞?”叶羽笑道,“太阳落了天就要黑了,有点寂寞总是难免的。” “我不是说那个。” “那你是说什么?” “我是说,在汴梁看落日就只有我一个人,再怎么看也就是一个落日,看多了就不想看了,”谢童忽然回头看着叶羽,轻声说道。 在谢童清澈的目光下,叶羽的心忽然变得很乱。他默默站在那里看着谢童,直到谢童轻轻垂下了头。 “以后我再陪你回汴梁看落日吧。”叶羽悄声道。 “呆子,让你说一句话都那么难……”谢童咬着嘴唇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道。 太阳终于落山了,谢童背后的流光也渐渐暗淡下去,叶羽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冷,他伸出手去,似乎是想挽住最后的流光里谢童纤纤的身影。 身影当然挽不住,叶羽的手落在谢童的脸蛋上,两个人都静在那里。 “呆子。”谢童说。 “我们回去吧,”叶羽道。 “明天就得走了吧?” “是啊,耽搁不得了。” “还是要走,”谢童噘着嘴低声说,“不管在这里多开心都要离开。我不想去管什么光明皇帝,我不想看见明尊教那些人,我也不想看见终南山和昆仑山的人,我就是想留在这里。” “怎么能不走呢?又能留到什么时候呢?”叶羽叹息道。 “留不住。”谢童小声埋怨道,“这么丧气的话你也说。” 叶羽苦笑,什么都不说。 “那你今天晚上陪我去听钟声,”谢童说道,她的语气不容拒绝。 “钟声?” “南屏晚钟啊,不知道么?我们去看看,而且,”谢童忽然眯起眼睛笑道,“净慈寺附近有很有趣的事情可做呢。” “什么事情?” “那里有船娘。” “船娘?”叶羽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是啊是啊,西湖的船娘天下无双,生得标致水灵不说,还特别温柔体贴,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谢童吐了吐舌头,“还特别解风情……” 叶羽心里一哆嗦,可还没来得及说话,已经被谢童拉跑了。 谢童没有说错,杭州城里无数的秦楼楚馆,可是要说最诱人的女子确实还数西湖的船娘。西湖的船娘多半秀丽温顺,精通词曲,并不仅仅是狎宿的玩物。携着美人驾一叶小舟荡漾在西湖的碧波上,这种风流雅事从文人墨客到商贾乡佬无不趋之若骛。尤其是各地的少年公子到了杭州,结伴夜游西湖、载酒狎妓更是寻常。不过像谢童这样的客人,仍然还是个稀罕的主顾。 此时朔月初升,正是净慈寺即将敲钟的时候,西湖上散布着各色游船,一条小船上不过一个船娘,一个船夫,用青色,红色或者紫色的布帐罩起了船舱,里面准备好酒菜杯箸,只等客人上船而已。 可惜看了雷峰夕照以后,时间已经不早,多数小船都被雇了出去,剩下的一些谢童却又嫌船上的姑娘不好看。叶羽哭也不是,笑也不得,只得给她拉着绕湖疾行。 终于快到净慈寺附近,谢童一下子召了三只小舟过来。她已经在附近的客栈里换了男装,扮作风流的公子哥在她是轻车熟路。对于不知底细的船娘,她却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主顾了。谢童凑上去仔细看了每个船娘,却还是嫌船娘生得不够好看,回头对叶羽撇了撇嘴。 叶羽苦笑,心里说要人人长得和你自己一样美,未免也太苛刻了些。 “好罢,将就了就是,叶公子你不介意就好,在下是不在乎的,”谢童大大咧咧地说了一句,就准备上其中的一条小船。 就在这时候,谢童回身一看,发现叶羽皱起了眉头,正沿着河岸望去。谢童知道叶羽性子冷漠,目不斜视,要引起他的注意,要么是强敌,要么就是非常特别的物事,急忙也跟他望过去。一望之下,谢童也愣了片刻。 “叶大哥……果然……有眼光!”谢童叹道。 原来沿着河岸,一只小舟正缓缓漂来,白布的船蓬极为素淡,而一个红衣如火的女子正倚在船蓬外调弦,一袭宽大的红袍笼住了她全身,只看见纤纤的手指从宽袖下露出来引着一根琴弦。可是她的姿态却依然让人不由自主地折服。她脸色虽然苍白,可是要说到“艳”字,即使以谢童自负美貌,也得甘拜下风。 听得谢童在旁边击节赞叹,叶羽急忙把眼光收回来。引起他注目的倒不是那女子的美丽,而是他觉得那女子眉宇间的神情和她的美艳差别太大,很是诡异。 “那位姐姐可能过来一叙?”谢童向那女子喊道,叶羽想阻止已经晚了。 红衣女子缓缓抬眼看了谢童和叶羽各一眼,清亮的眸子只是一闪,旋即低下头去,一手操起长蒿点了点,小船就靠在了岸边。她也不说话,只是掀开了船舱的帘子,静静地等着叶谢二人。 谢童一手拉了叶羽走上船去,女子点头为礼,然后长蒿又是一点,小船飘向了湖心。叶羽环视一眼,忽然发现船上竟没有船夫,此时谢童正对女子赞道:“姐姐真是天人之姿!” “不敢,请。”女子丝毫不动声色。 叶羽和谢童进了船舱去,那女子却并没有跟进来,只在外面自己调着弦,断续的弦声铮铮传了进来。叶羽的手一直扣在龙渊上,除了冷漠,他并未从那女子身上感觉出什么异样来,不过昆仑山的剑道素来讲究用剑者“拔剑而敌四方”的气势,所以只要有一丝异状,往往就立即按剑而待。虽然常常是白忙一场,不过被人暗算的机会也就小得多了。 谢童边轻轻地玩弄着小几上的紫砂杯,边打量着周围。船舱很小,却收拾得极为整洁,里面也用白布贴壁,墙上悬了一幅画着昭君出塞的工笔仕女。桌上一壶酒,四样小点,一壶茶,四只杯子,另有一张小桌,似乎该是船娘坐的,客人和船娘之间隔了两步,还是颇为守礼的样子。不过旁边一张粉红色的软榻的意思就有点不言自明了,谢童脸一红,眼光赶紧转开了。 “小谢,这个船娘好像有点古怪,”叶羽低声说道 “是有点古怪,”谢童点点头,“不过风尘奇女,不奇怪就有点俗了。” “可她的表情却不像个船娘。”叶羽低声道。 “叶大哥对船娘一道果然精通,小弟佩服!”谢童笑道,“不过她虽然看起来冷得吓人,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艳媚,良家女子不会有,应该就是个船娘了。” 叶羽只好点头不再说话。 舱帘掀起,那红衣女子携琴走进了船舱,坐在另一张小桌上,对两人点头,仍旧没有说话。 “姐姐怎么称呼?”谢童笑嘻嘻地问道。 女子低下头去,思忖片刻,方才轻声道:“小红。” “小红姐姐的船上收拾得真好,”谢童道。 “蒙公子赞赏,不敢当,这船不是小女子收拾的,是我借来的,”小红回道。 “姑娘的船上怎么没有船夫呢?”叶羽问道。 “随水而去,所到为安,乘船游西湖的人又有几个知道要往何处去呢?”小红答道。她答得很平静,叶羽心里却微微一动。 “说得好!谁知今日何处去,明朝又会到何方呢?姐姐所说的是风尘中的无奈么?”谢童问道。 “风尘中的无奈?公子说得更好。”小红思索良久才道。 “一场风月,来的终将去,去的不回头。今夜枕边人,明日又会在哪里?此时许诺,转眼就都作一场空。一旦床头金尽,则恩断义绝,君莫怨妾无情,妾不恨君寡恩……”谢童唏嘘道,“小船上的风月无边,却有多少辛酸。”其实她从小养尊处优,哪里能真正体会船娘们的辛酸?只不过她聪明伶俐,善解人意,猜也能猜出船娘们卖笑为生的无奈和屈辱。 “辛酸的不只于此,”小红忽然有些黯然。叶羽暗自松了口气,她这番话不像做作,也许她确实是个风尘女子了。 “姐姐有琴在手,可否聆听雅奏?”谢童问道。 “雅奏不敢当,不过是些勾栏小曲,公子要听雅奏,不该来这里。” “小曲也好,雅奏也罢,姐姐弹一曲就好。”谢童笑道。 小红拈着弦,犹豫了片刻,起了个商调,是个《菩萨蛮》的牌子。琴声叮咚数声,幽幽而没,复而又起,此时小红和着琴曼声韵歌道: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 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 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叶羽知道这是南唐李后主和小周后偷情所作,的确堪称香艳。小红琴声清寂婉转,歌声萦绕低回,颇有缠绵之意。她语带江南口音,一些字音柔腻之极,极为挑逗人心。可是她唱这首曲子却丝毫没有娇媚羞涩的神态,以至于曲终之后,叶羽倒觉得秋寒又重了几分。 “以姐姐这样冰雪般的姿态,恐怕没有人敢恣意怜吧?”谢童笑道。 “谁又会真的恣意相怜?”小红反问道。 谢童没了话说,只得说道:“那姐姐有没有不那么香艳的曲子呢?” 又是一阵沉默后琴声再起小红这次却换了《临江仙》,歌声变得飘渺起来: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重逢。 罗裙香露玉钗风,倩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流水终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 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微雨落花中。” 单论她的歌声,一曲小山的临江仙已经算唱得极有味道。可是她的脸上一没有缅怀,二没有遗憾,沉静如古井无波,要是换了别的风流年少,只怕已经倒了寻欢作乐的胃口。 叶羽却没有注意她的歌声,他的心思都在谢童身上。船舱窄小,谢童坐在他旁边,单薄的肩膀轻轻贴着他的胳膊。小红一曲《临江仙》歌声方起,叶羽忽然感觉到谢童的身子颤了一下,转头看去,谢童正低着头,右手握着左手的食指,双手微微地颤抖。 “小谢,”叶羽觉得不对,急忙喊她。 谢童抬起头,叶羽觉得她的眼睛变得很陌生。“相寻梦里路,微雨落花中,偏偏是这首曲子……”谢童笑得很勉强。 “公子不喜欢这首曲子么?”小红问道。 “以前很喜欢。”谢童不再细说。 小红随手拨着弦,眼角斜瞟着叶羽和谢童,并不说话。谢童靠在船舱的壁上,用乌木茶匙拨弄着紫砂壶里的龙井茶叶。叶羽知道歌声触动了谢童的心事,可是她不愿说,叶羽也不想问。看了她一会,叶羽起身走到舱帘边上,掀起帘子往外面望去。 湖水清如一块冷玉。此时耳边都是汩汩的水声,细碎的波浪拍打着船舷,小船像是飘在水中,又像是飘在天上。水汽氤氲,远山都沉浸在夜色里,背衬着空旷的天幕,显得格外遥远。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飘离了湖岸,周围也再没有别的游船。夜风吹个不停,叶羽忽然觉得有些孤独,背后的船舱也显得份外温暖。 远远的,一阵浩荡的钟声随风而来,钟声沉浑凝重,回荡不休,一瞬间好像诺大的西子湖都被钟声震荡。叶羽心里有些吃惊,才知道著名的南屏晚钟已经轰鸣起来。 “千里梵钟动杭城,”谢童打破沉思道,“净慈寺是吴越王钱弘叔为永明禅师所建,原名叫做慧日永明禅院,改作这个名字已经是宋代的事情了。每到入夜时分,僧人敲响大钟,和后山的石穴共鸣,钟声扬激湖水,可以震动大半个杭州城。” 钟声连绵而来,清朗的夜空下,既浩瀚又遥远,随风散向无尽的远空。叶羽忽然觉得心里竟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要是住在杭州城,每天就听着敲一次钟,就过了一天,一天一天等着敲钟,安安静静地住在西湖边也很好啊。”谢童轻声道。 叶羽没有回答,他心里只是想着静静的杭州城,静静的钟声。多少人在这里听着钟声生了,听着钟声又死了,静静的过了一生,留下他们的子女,依然听着静静的钟声,数着一日一日的岁月如水。 “一夕梵唱一夕秋,一叶轻舟一叶愁。 千寻碧湖千寻酒,丝竹慢,唱不休,红颜总是归尘垢。 听钟十年后,隔雨看小楼,却叫人怎生回头?” 歌声忽起,小红纤纤的十指翻飞在七根朱弦上。初起的时候细不可闻,和钟声风声融在一处,渐渐地钟声退去,小红的歌声破风而出,清亮、柔软、又绵绵不绝。 歌声到了“丝竹慢,唱不休”一句,渐渐旖旎婉转起来,隐隐有一股春情媚意,可一旦落到“红颜总是归尘垢”一句,却立刻又变得凄婉如诉。最后的一句“隔雨看小楼”,她缓缓唱来,歌声已经显得无奈而苍老,弦声也麻木了。结尾“扑扑”的两声,令叶羽也觉得一阵心灰意冷,而小红的歌声尤然萦绕在耳旁。 小红轻轻叹息,五指扫弦。随着晚钟的最后一响,船舱里重又归于寂静。 “姐姐是化用白朴的《双调水仙子》么?唱得真好!”谢童由衷赞叹道。 “多谢,”小红对谢童微微地笑了笑,笑容一闪而逝,虽然冰冷,在她却已经极为难得了。 此时叶羽却被远处的几只小船吸引了,他行事极为警觉,发觉那几艘小船的式样和西湖上的游船不同,而且都是向着同一个方向飞速而来,可见划船的人膂力很不寻常。环顾四周,忽然出现了十几只小船,都向着他们所在的小船这边赶来,每只船头都隐隐绰绰站了数人,手里打着火把。 “姑娘,敢问从这里划到湖岸要多长时间?”叶羽不动声色地问道,也不说原因。 “至少在他们赶上来之前,我们是回不到岸了,”小红淡淡说道。 叶羽大惊。小红一直端坐在船舱里,根本就没有机会看外面,却也知道正有人向着这边赶来。以这一份敏锐,她绝不可能是一般人。或者,她根本就与这些人是一路的! 叶羽立刻按住长剑,沉声问道:“请问姑娘为何而来?”他心里已经确信小红是明尊教的探子,设下陷阱,将他们带到湖心好一举剿灭。 “一会儿再说,等我先料理了这些人,再慢慢告诉公子。”小红施施然起身走向船舱门口,叶羽见她逼了过来,不知道她武功深浅,急忙身形闪动,护在谢童前面。小红微微摇头,掀开帘子出去了,没有多看叶羽一眼。 她昂然袖手站在船头,宽大的红衣在夜风里展动,风采逼人,对面小船上的人看到她,立刻调整的各自的距离,缓缓靠近了叶羽他们的船。 “你们要做什么?”小红问道,漫不经心的样子。 “大胆反贼!你这个婆娘好生狠毒,犯上作乱不说,又害了我门下二十多个弟子,还问老子干什么!老子今日就是要把你这个贼婆娘抓了送上大都,看你还敢猖狂!”为首的一人恶狠狠地喝道。 小红听那人喊她婆娘,已经知道来路,她虽然不认识那些人,口音却是认识的。她不怒不笑,摇头道:“原来是这桩事情,他们是我杀的不错,可是你是否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们?” 随即她低声自语道:“想不到是这桩事情,螳螂捕蝉,竟还有黄雀在后,只不过这黄雀也太……” “呸,老子不要听你诡辩,杀了人,难道编个理由就罢了么?你这贼婆娘不是勾引了我那几个弟子就是用了什么卑鄙的毒药,否则怎么会一起死在你手上?老子这次把你送到大都,大都的天牢里有的是新鲜花样,定要你欲生不得,欲死不能!方泄我心头之恨!”那人又道。 “反正我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小红问道。 “要我相信你,等下辈子吧!” “你这次跟上我,是为了给你徒弟报仇还是为了我身上那二千两黄金的花红?” “呸,老子不要什么花红!老子就是要你这个贼婆娘死得难看!” “银月刀朱海正,我知道你年老昏馈,却想不到你昏馈到这个地步。”小红说完,一掀帘子就进了船舱。 那几条小船上的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妄动。 小红缓步走到琴桌前坐下,随眼看了看横剑戒备的叶羽和惊讶的谢童,仍然不动声色。她试着拨了拨弦,才道:“这位是昆仑山的叶羽叶公子吧?你最好拉着谢小姐,只怕她功力太浅,一会儿受伤。” 叶羽听了她的话一阵疑惑,可听她说得郑重,又不敢不从。一只手仍然按在剑柄上,一只手拉住了谢童的手,谢童吓得瞪大了眼睛,紧紧贴在他的身边。 “一会儿她抵受不住的时候,叶公子可以用昆仑山的冰寒内力灌进她身体里,我并不想伤了两位,”小红话音方落,十指急动,那张寻常的古琴中忽然爆出沉雷般的响声,雄浑又低沉,滚滚而动,一时间,仿佛大海波涛在远处翻腾,即刻扑将过来。她浩荡淳厚的内力方一显现,叶羽也是大惊,谢童则早已经满脸苍白,嘴唇不断哆嗦。 “不好,贼婆娘要使妖术!”船外有人大吼,但转眼间,他的声音就被琴声吞没了。 小红静静地弹琴,可是琴声一波烈过一波,无数的雷声水声在耳旁轰鸣,叶羽急忙掌抵谢童背心,将内力徐徐输给她。琴声好像从脚底的船板穿透出去一直冲进湖水里,整个小船猛地震动起来。渐渐小船开始旋转,似乎忽然被一道巨大的暗流给卷住了,可是西湖不是大海,从来不曾有这样的暗流。 小红的琴声还在继续,叶羽觉得那块琴木随时都会在她的琴声下崩成粉末。而此时舱外浪声吼叫,小船急遽地颠簸旋转,谢童终于忍不住害怕,“哇”的一声扑到了叶羽怀里。叶羽不谙水性,自己也暗自害怕,可现在谢童趴在他胸口不住地颤抖,脸上完全没了人色,呼吸也快要接不上来了,叶羽只得强做镇定,一手把她搂住,一手按在她背心继续运气,龙渊剑却“噌”一下从桌上滑走了。 船舱里的蜡烛早就熄灭了,天昏地暗,湖水翻腾,叶羽惟一记得的就是紧紧抱着谢童。 不知道过了多久,琴声终于停息了。 一道青光忽然划过叶羽面前,青光过后,整个船舱的舱顶被劈开了,漫天星光照在三人的身上。小红已经退去了宽大的外袍,露出紧扎的红裙,一根不到两指宽的金色腰带从她胯边一直束到胸下,将她窈窕的躯体束得极为诱人,可她手中九尺长剑此时闪烁着粼粼青光,也极为吓人。 叶羽回过神来,惊恐地发现四周的湖水居然比他们高出一丈开外,湖面上不知道何时出现了一个极大的旋涡,方圆约有近百丈,流水旋转着从旋涡底部钻进湖底,他们的船就在旋涡底部不断地转圈子。整个旋涡好像一面巨大的凹形晶镜倒映着天空的星辰,四周的船都不见了。 又过了很长时间,旋涡底部渐渐地升高,湖水依旧旋流,可是水势已缓,已经可以看见远山和湖岸了。远处还有几十个人影在拼命向湖边游去,一个苍老的声音远远传来:“贼婆娘,使……使妖术……咕……”像又呛了几口水。 小红看谢童还是紧紧搂着叶羽的脖子,也并不避讳:“谢小姐,我现在已经不弹琴了,你不必再缩在叶公子怀里。” 谁知道谢童听了她的声音更加害怕,连打了两个寒战,把叶羽抱得更紧了。叶羽心知此时身处险境,不可大意,可是谢童温软的身子紧紧贴在他胸口却让他不由得心里一阵暖意,恍惚了一下,脸就红了,急忙喊道:“小谢,小谢!。 谢童听到他的声音才渐渐安下心来,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脸上立刻红透了,松开手臂一下子缩到了叶羽背后。 “在下明尊教妙水使者风红,请叶公子和谢小姐泉州一游如何?”风红眺望着平静的西湖道。 她这一声说得温和,可对于叶羽和谢童就像是头上下了雷霆,两双瞪大的眼睛对视一眼,又同时看向风红,联想到那一夜明力的可怕,怎么也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娇柔艳媚的女子也是五明子之一。 “这就是姑娘邀客的礼节么?”叶羽静下心来沉声问道。 “失礼了,请二位见谅,”风红说完,长刀一拂,从船舱的角落里勾出了叶羽的龙渊古剑。她那柄束衣刀软的时候几乎和丝带没有分别,居然卷着叶羽的剑抛到了他手上。 “叶公子,你有剑在手,完全可以和我一搏,这样待客的礼数可算周全?”风红道。 叶羽没有想到风红会把剑还给他,沉思片刻,右手挽剑出鞘。长剑一立,淡淡的霜色腾起,他知道风红武功高绝,这一剑没有丝毫留手,十万风雷的雄浑剑势运动雪煞天剑气破风斩出。同时他的左手使劲捏了一下谢童的手,低声道:“走!” 龙渊的呼啸声动人心魄,叶羽的白衣分外显眼。这十万风雷一剑全没有变化,只在施剑者力道的运用上,叶羽虽只得了四成的精髓,当者却无不披靡。 风红俏生生的站在船头,微微点了一下头道:“好!” 束衣刀的水纹腾空变幻,将周围丈许的空间都笼罩了,叶羽只觉得被一种极为柔软的劲道包围了起来,自己的剑上压力渐渐地重了,而后只觉一道气劲摧动,长剑铿然落地,人也给轻轻地抛了出去,却是落在谢童的怀里。只一瞬间,胜负已经分明,叶羽居然连一招也没有支持过去。 风红缓缓地把长剑送回腰间的金色腰带里,道:“这样雄沛的剑势,如果对付明力或者妙火,也许还能支持上三五十招,对妙风只怕过不了三个回合,对我则只是一招——虽然你的剑术确实不错。” 叶羽没时间搭理她,只在无可奈何地埋怨谢童:“小谢,你为什么不跑呢?” “我……我,”谢童结结巴巴地“我”了好几声,噘着嘴低头不说话。 叶羽握着她的手,只觉得冰凉,想来她还是害怕,心里一软,低声叹了口气。 “不必埋怨她,你要是扔下她自己逃跑可能还有几分胜算,不过叶公子你会么?”风红问道。 “你怎么找上我们的?”叶羽反过去问她。 “你们前些日子入城的时候是否见过一位老者?” “见过!”叶羽忽然想起来了。 “那是我水部探子中的第一高手师越古,只要看你们兵器的样式,走路的姿势,他就可以猜出你们的来历。叶公子的古剑形制不同寻常,很显眼。” “那么你扮作船娘也是故意引我们上钩么?” “是,西湖之中,你们无路可逃。” “其实……其实上船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有古怪,”谢童叹道。 “哦?” “哪里有船娘对客人那么冷淡的?又怎么会有那么美的船娘始终没有生意?” “是么?”风红幽幽地问道。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叶羽长声苦笑着问谢童。 “我……我怎么知道她武功那么强,你都收拾不下来呢?”谢童反问他。 叶羽哭也不是,笑也不得,看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又不好怪她,只好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心让她不要怕。 “落在姑娘手里,我们无话可说,姑娘是要杀要剐,或者贵教的光明天焚,也不必犹豫。”叶羽静了一下,冷冷地说道。他无计可施,也无剑在手,可是却不能掉了昆仑剑宗的威名。 “我不杀你们,我要带你们去泉州。” “不杀我们?”谢童有些吃惊,又松了口气。 “至少到泉州之前你们不会死。” “到泉州之前?”叶羽和谢童一起打了个冷战,泉州是明尊教大盛的地方,到泉州之前不会死,想必就是到了泉州便会死得极为悲惨。这个女子媚艳动人,又冷若冰霜,却不知道包裹着什么蛇蝎心肠。 风红左手小心按住自己的右臂,她方才运剑只用左手,可是弹琴却是需要双手齐动。她右臂的断骨还只是刚刚长上,刚才不忍杀那些人,只是操琴一番,以水力震翻他们的坐船,右臂已经是痛彻骨髓,只怕又要重新打断了正骨包扎。可她性子要强,什么都没说,脸上也没任何表示。 谢童害怕地偎在叶羽身旁,看那女魔头丝毫没有操船的意思,敢情真的是什么时候飘到岸边什么时候算,心里更觉得这个魔头与众不同,简直可怕到了极点。 叶羽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说什么,何况他自己心里也不是全无畏惧。此时他怀里那只名叫小宝儿的貂儿却睡醒了,低声叫了两下,精神活泼地从袋子里爬了出来,沿着叶羽的衣服爬到他肩膀上,又抓着他的头发爬到他的头顶,轻声叫着左顾右盼。 谢童看着那只貂儿摇着大尾巴欢快的样子,无可奈何地摇头;叶羽想抬头,可是一抬头貂儿就会掉下来;风红转头看着那只小貂儿,静静的也不出声。三个人一只貂,船上的气氛古怪得难以描述。 第十九章 小栈 细风吹着雨丝,渺渺茫茫地拂过窗外那一卷老竹帘,远山高树都笼在一片氤氲的水雾中。 “离了金华,要到丽水才会住店,谢小姐果真不吃么?”风红收回了远眺的目光,面无表情地扫了谢童一眼。 一张黄杨木的小桌,上面是三个小菜:小醉鱼、熏豆腐和豆花羹,都盛在粗瓷的小碗中。叶羽和谢童并坐一侧,对面则是一路押送他们的风红。 “饿死也罢。不吃路上死,吃了泉州死。到头这一生,逃不过那一日。”谢童双手支颐,原本倦得几乎就要睡倒在桌上,此时却扭过脸去不看风红,懒洋洋地应了一句。 出乎叶羽的预料,风红擒获了他们,却并未带他们去附近的明尊教堂口。在西湖上飘了两个时辰后,水流把小船带到河岸边,风红立刻弃船,也不买马,片刻不停地带着两人取道南行。整整两昼夜,他们几乎是不停地赶路,只在沿途的客栈打尖,直到现在三人才得以在金华县外的一个小客栈稍事休息。叶羽和风红的内息浑厚,彻夜赶路还不觉得疲倦,谢童一生却从未如此奔波,只恨不得有人扔给她一只枕头,她立时便能睡倒在哪个角落里。 “哦。”风红淡淡地答到,似乎根本不曾看见谢童挑衅的眼神。 “哼!”看着风红若无其事地继续低头吃饭,谢童也只得在鼻子里使劲地哼出一口气,愁眉苦脸地转头看向窗外。 谢童天生胆小,又是富家娇养,看见风红一手惊世绝俗的剑法,本来已吓得噤若寒蝉,被风红押着走了半天小路也不曾抱怨一句。可是一路上风红沉默寡言,并无半句恶言,连凶煞的表情也看不见一丝,外人看来,三个人更像一路同行的旅客,并没有任何押送的迹象。 谢童察言观色的本事乃是常人一辈子溜须拍马都赶不上的。当年她在重阳宫修道,苏秋炎座下数十个弟子,都把“中天散人”敬作神仙一流的人物,只有她不同。只要跟在苏秋炎身后走上几步,看看师尊的神色举止,谢童就能把苏秋炎的喜怒摸个八九不离十。所以什么时候要装得乖巧,什么时候可以稍稍放肆,什么时候干脆就撒娇耍赖,谢童把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连苏秋炎也无可奈何,明知道她是故意讨巧,却不由得在众弟子中更宠爱她一些。 此时她已经看出风红武功虽然精绝,却没有半分杀性,于是不再畏缩,言辞间也强硬了些。她主持谢家的银铺和车行已近十年,银子固然不肯少赚半分,言辞上的得失也是寸土必争,一贯的聪慧刁蛮。是以一路上冷言冷语,暗藏了无数机锋,多半是讽刺风红假作慈悲,或者直接指明尊教为乱贼邪教。其中旁征博引借古说今,随口拈引典故,也不必修改就好当作一篇力驳明尊教的檄文,最希罕处是她一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那番讽刺却是用词精妙而且颇合音韵,若是给杭州城内写状子的刀笔先生看了,也难免有自叹不如乃至萌生辞馆回乡种田的念头。可惜一番俏眉眼却仿佛做给瞎子看了,风红一路听着,不但没有半点恼怒的神色,甚至也没有一点不耐烦,谢童说得兴起的时候,她还会淡淡地“哦”一声,若不是任何时候她脸上都冷若凝霜,谢童几乎要以为她是在附合自己了。此时看着风红那漠然秋水般的神色,谢童觉得自己仿佛挥舞一柄大刀,却刀刀砍在绵软的丝绵枕头里,用不上半分力道。没人和她争,她自己也觉得意兴萧索,想到前路茫茫生死未卜,眉眼间便暗暗凝愁,一手托起脂玉般的面颊呆看窗外,却不曾察觉自己已经倾倒了客栈里用饭的众生。 “这位公子,好贵的面相,哪里来的啊?”叶羽在一边默不做声地用饭,却不曾提防有人忽然在他们身边谄媚地招呼。 “开封。”叶羽淡淡地说道,“有什么事么?” 在一旁打招呼的是那客栈的掌柜,年纪不大,笑得却像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贼,一脸的讨好,让人不耐烦却又不忍拒绝。叶羽心里不喜他,只因为三人一进客栈,那掌柜的眼珠就在谢童脸上身上打转,眼神说不上淫贱,不过却太贼了些。 “贵人,贵人啊,敢问哪里去?” “不敢称贵人,在下有些事情要办,”叶羽瞟了一眼风红,风红也和谢童一样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好像丝毫没有觉察到此人的出现。叶羽却知道以她的功力修为,这整间客栈楼下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逃不过她的耳目。 “客官不贵就没人贵了,”掌柜的嘿嘿笑道,“您这两位家眷,平常人家哪怕得了一个,还不当宝贝似的藏在家里,生怕拿出来招了风惹了人的红眼?您这么出行啊,可叫做衣锦昼行,不是不好,是好得叫人眼酸眼热。” “我……”叶羽的脸唰地红了。 风红漠不关心,连目光都未曾动一点。谢童却猛地扭过头来,打量了那掌柜的两眼,小鼻子一哼道:“看我们这位姐姐漂亮?有胆子的娶回去藏在家里,保你家后院鸡飞狗跳。” “哟,瞧这位姑娘说的。”掌柜的赶紧陪笑,“娶得上这么美的姑娘,鸡飞狗跳小的也认了!” “看不出你倒有这英雄胆。” “佳人在前,就算要掉脑袋,小的也多几分胆量。” “小谢……”叶羽看谢童和那掌柜的逗嘴居然越来越厉害,伸手过去把她放在膝盖上的小手握了一下。他知道谢童的性子娇蛮,这掌柜的满嘴胡话,惹得她性子发了,即便有风红在一边,掌柜的下场恐怕也难看。 “多谢掌柜的好意。”叶羽想想觉得那掌柜的也确实没什么好意,只得含含糊糊地说,“掌柜的忙去吧。” “唉,苦命啊!”掌柜的耸耸肩,把手巾往肩上一抛,“客官这里红红翠翠,我们这些苦命人还得去干活。” 叶羽微微皱眉,觉得掌柜的似乎太过无礼了些。 刚想说什么,耳朵上却是一痛,谢童两只纤指已经捏住了他的耳朵:“听这种乡下人胡说八道?你这种呆法,只怕昆仑剑宗的绝世神剑要绝在你手上了。” “哎哟!”叶羽痛得喊了一声,却被一筷子醉鱼塞住了嘴巴。 “做了多少年乡下人,如今还是那个乡下人……”掌柜的似乎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叶羽转头看他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个掌柜的已经低着头一步一步倒退着走开了。烦恼稍去,微微一静却忽然觉得那掌柜的有些怪异。他分明和掌柜的打了几个照面,此时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人的模样,仿佛那张脸就是一片空白,上面只有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他正诧异间,桌前的风红忽然站起,双眼直盯着窗外的一株老榆树。叶羽还没回过神,谢童脸色却忽地有些苍白,远处干活的掌柜的也愣了一下。 除了窗前那张老竹帘被微风吹着一起一落,老榆树在风中哗哗作响,一切都静得和平常一样。 看了许久,风红才低头各扫了叶羽和谢童一眼:“安排客房,我们明早赶路。” “好嘞,东面香雅上房一间——”掌柜的急忙点头哈腰地过来,一溜小步在前带路。 “两间。”叶羽急忙道。 “那客官是和哪位姑娘合住?” “你……”叶羽一口气接不上来,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谢童却‘噗哧’笑了出来。 “打嘴打嘴,反正两间上房,客官怎么睡小的可不过问了。”掌柜的嘿嘿陪笑,小步颠着上楼而去。 叶羽只得拉过谢童跟在后面,风红却又向窗外看了一眼,这才跟了上去。她其实看得并不真切,那道竹帘垂下的时候,她朦胧看见那株老榆树下竟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可是随后竹帘被微风吹起时再看,榆树下却又空空如也。 夜深人静,谢童只穿着贴身亵衣,靠在床边懒懒地梳理长发,她满头青丝仿佛流水,一直让她引以为傲。 桌上烛火一闪,“哗啦”一身,风红从冰冷的水桶中立起,一手抓起了裹在衣物中的束衣刀,也是一头黛洗般的青丝沥着水珠垂下。转身间,她已经披上了素布白衣遮蔽了身体,如水青丝衬在雪白的长衣上,光可鉴人。身上的水浸透了长衣,风红玲珑有致的身子在烛光下纤毫毕现,她默默地站在窗前长衣曳地。同是女子,谢童也觉得那绝艳之姿逼人窒息,心中仿佛被一缕羽毛扫了一下,又是惊叹,又是妒忌。 惊叹中,她却也对风红平添另一种敬畏。从来世间女子,如果天生丽质自然从小招人怜惜痛爱,长成以后的性子断然没有像她那样淡然的。而在风红眼里,似乎她绝世的风姿只是一片空白。她总是低头自人群中走过,从来也很少抬头去看别人惊诧倾慕的眼神,只是那么孤伶伶地一个人来,一个人去,周遭的一切仿佛全与她无关。可谢童难以理解,看见镜中风华绝代的影子,风红自己又怎能无动于衷? 窗外那棵老榆树的影子在床上扫过,仿佛一只黝黑的手,风红只是静静地看着,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直到身上的水沥干了,她忽然抬起自己的右臂,左手并指如刀猛地敲击下去。谢童大惊中,听见微微一声脆响,才知道风红竟自己截断了臂骨!冷汗猛地涌上风红晶莹的额头,她竟忍着一声不啃,从桌上取过早已准备好的两根木条,两侧贴紧手臂,用一根衣带紧紧捆缚起来。她牙齿咬住衣带的一端,一滴滴冷汗直从长鬓上滑落,可自始至终,却没有半分要谢童帮忙的意思。 谢童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捆扎完毕,又运气静坐,许久才镇住了伤痛。 “前日在湖上和诸位动手,尚未长好的骨头歪了。”风红淡淡地说,“睡吧。” 说罢她披上外衣,将束衣刀枕在桌上,“呼”地吹灭了蜡烛。谢童合衣躺下,知道风红是把床让给了自己。窗外静静的月光透进来,她竟然没了困意,呆呆地望着客房的顶棚,隐隐有一丝迷茫。 隐约中她又看见了那盏红灯,在一场大风雪中飘飘摇摇,远处无边的鼓乐声传来,仿佛一个欢歌笑语的所在。风红轻轻对着手掌心里呵气,握住那窗口的铁条,远远看着红灯在风雪中摇晃,灯下挂的那张金漆木牌如此耀眼。 “过年了。”她喃喃地说。 “过年了。”她仿佛想起怀中原是有一包桂花糖的,于是伸手在怀里摸了起来。 可是怀里竟是空空的,那包桂花糖没有了,竟然没有了。风红忽然很着急,急得就要哭了出来,她明明记得在怀里的桂花糖怎么就没有了呢?这时屋外传来了笑声、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晃着钥匙的响声,风红惊恐地退入了屋角,那些人来了,他们来了……她想不起他们是谁,可是她很害怕,怕得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双臂。可是那些人还是走近了,走近了,他们开始开门了…… “不要!”风红从桌上骤然拔刀,淡青色的束衣刀在冷月银辉中微微地颤动,一阵水波般的青光四溢。 仍是在金华县外的小客栈,她站在那间上房的中央。背后床上的谢童已经被惊醒,瞪大了眼睛警惕地看着她。 风红微微垂下头去,静了良久,低声说:“没事,我只是做了一个梦。” “做梦?”谢童诧异之余,心里暗暗叫亏。如果知道这个妖女睡得如此之深,趁机上去给她一刀,她和叶羽就可以趁机逃之夭夭了,也不必等自己那个油嘴滑舌的师兄来救她了。 “继续睡吧。”风红低声说,有些疲惫地趴在了桌上。 “还是这个梦。”她在心里悄悄对自己说,已经那么多年了,还是这个旧时的梦。 “谁?”隔壁忽然传来了叶羽的断喝。 风红忽惊起,一振手中的束衣刀,门上的销子已经被她挑落。她疾步冲出,看见叶羽同时也打开房门闪出了房间。叶羽的筋脉已被她以真气淤塞,无法运使剑气,不过这一步仍是竭尽全力,极其敏捷地闪到墙边。 “什么事?”风红警觉地看着他。 “我……”叶羽一时却不知道如何说起。他夜半辗转难眠,却感觉到窗外那棵老榆树的树影中忽然多了一个人,似乎正在皎皎月色中一动不动地漂浮在窗外看他。他的剑气虽然被阻塞,感官仍是远远比常人敏锐,当时就感觉到隐隐的寒气从窗外丝丝渗透进来。他当机立断,一手投出枕头击开了窗户,同时飞身退出了客房。他知道自己的断喝声必然惊动风红,虽然风红是押送他的人,可是以她的武功,断然不会允许有人轻易伤到他。 风红打了个寒噤,忽然想到了什么。横剑护身,一步踏进叶羽的客房,可是面对的一窗夜色,风中老榆树枝条摇曳,哪里有半个人影? “这客栈……”屋外的叶羽忽然低声道。 风红顾不得去窗外查看,闪身出了叶羽的屋子,在楼梯上往下一看,整个客栈似乎被罩在一层青灰色中,隐隐有一丝微风在周围流动,诺大的一间客栈居然空无一人。 “黑店?”风红沉吟,可是她感觉危险却远远不只一家黑店那么简单。 “哎哟,这个傻子,都给人发现了!”随后跟出来的谢童心里暗暗叫苦。 就在此时,客栈后院的柴房中,掌柜的就着块磨刀石磨了磨雪亮的长剑:“弟兄们,家伙准备好没有?” “掌柜的,真要走黑道不成?”一个伙计犹豫着正了正自己脑袋上的蒙面黑巾。 “就你那个熊样儿还走黑道?”掌柜的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别拿自己的脑袋耍了,你们周围放哨,我进去麻翻了那娘们,再救一个娘们,把那小子给做了,然后出来大家分银子。” “……掌柜的,”厨子却道,“为何不把两个小娘子给做了,却要做了那个小子?” “你小子看起来倒是个黑道老手啊?”掌柜地狠狠啐了一口,“那两个娘们,一个要拿来领赏,一个我不敢做,至于那个小子,死活我可管不着。” “小黑子!”掌柜的喝了一声,“去给我把前门锁了,看看再过半个时辰,那药劲上来,把小娘子们麻得骨软筋麻,我们就……” 那伙计把黑巾拉下来蒙了面,抄起把厨刀,“唰”地开门跳了出去,周围四顾一眼,却道:“好静,掌柜的,弟兄们都在这里了么?” “我不是叫老王头在外面望风么?”掌柜的有些狐疑,“死性的难道撒尿去了?” 可是屋外半晌都没再传来小黑子的声音。 “小黑子?”掌柜的轻手轻脚地蹦了出去,“奶奶的有你们这帮猢狲一样做黑道的么?” 小黑子正呆呆地站在门外,掌柜的在背后拍了拍他。随着这一拍,小黑子直挺挺地向前栽了下去。 第二十章 马头琴 屋外传来几声急劲的呼啸声,随即有短促而沉闷的惨叫在静夜中回荡,然后便是死一般的静默。 风红手中的束衣刀一卷,九尺柔刃在身边带起半个弧圈,在这一势护身剑法下,客栈二楼的窗棂裂为节节碎片,风红自己则轻盈地跃出窗口,盈盈立在前院的空地中央。 她知道危险迫在眉睫,也顾不上管叶羽和谢童,好在叶羽的筋脉被她尽数封死,而谢童那点功力根本不在她心上。 周围一片黑暗,只有一勾下弦月的冷光从风红击破的窗户中投射进来,把客栈中照得青光隐隐。谢童打了个哆嗦,偎在叶羽身边微微发抖。 “小谢,莫非是你们终南山的高手?”叶羽轻轻捏住了谢童的手。此时他无法凝聚剑气,和常人也并无什么区别,所能做的也不过让她稍稍安心而已。 “本该是。”谢童苦笑着,双臂抱住了叶羽的胳膊。她也知道如果是终南山的人赶来救援,大可不必用这种诡异的手法,而目前周围情势看起来确实颇为异常。 “跟我下楼去。”叶羽低声道。 “我们逃走么?”谢童忽然想了起来。她是被窗外的惨叫一声吓得懵了,这才回过神来,如果真有强敌窥伺在侧,那么趁风红自顾不暇的时候,两人正可以偷偷溜走。 “是敌是友还不分明,”叶羽摇头道,“先看看有什么变化。” 他感觉远比谢童敏锐,深知方才那个漂浮在窗外的黑影虽然转瞬消失,却绝非幻觉。那股透窗而来的寒气不是终南山的纯阳罡气,也不是昆仑剑宗的凛冽剑寒,让人心底深处别有一种恐惧。既然知道对方来者不善,也就不敢仓猝逃走,否则以他现在的身手,但凡有一两个高手偷袭,几乎是绝无生路。 “嗯。”谢童被吓得怕了,所以也格外听话,扶着叶羽的胳膊一步一步往楼梯下挪。 “啊!”谢童忽然从地下跳起来,扑进叶羽的怀里死死抱着他。 此时叶羽也明显感到脚下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似乎是个人。他矮身去摸,心里猛地一震,缓缓站起身来。 “死了,”叶羽怕吓到谢童,压低了声音,“刚死不久。” “怎么会有死人?” 叶羽没有回答,只搂住谢童的腰,扶着她一步一步从二楼走下,借助窗外的微光摸索着前进。以他的耳力,居然没有听见房外有任何动静,这具尸体出现的不可谓不奇怪。不过相比之下,整间客栈的住客和伙计都无影无踪,却更是匪夷所思。方才窗外透进的那股阴寒忽然从他心里升起,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黑暗中一点小火苗忽地腾了起来,竟是起于谢童手中一张朱砂描画的符纸。 “不要点火!”叶羽低声吼道。敌人或者就隐藏在黑暗中,彼此都看不见,或者敌人还未必敢冒险偷袭,可是一旦点火,却会暴露自己。 谢童打了个寒战,忽然明白了叶羽为什么吼她,呆呆地持着符纸在那里站了半晌。火苗幽幽,周围没有一丝动静,叶羽和谢童却各出了一身冷汗。 “我怕嘛。”谢童嘟起嘴,有些嗔怪的神色。 “别怕。”叶羽轻轻拍拍她肩膀,“点灯。” 谢童在南天离火真融上的修为,也就刚刚够点个符纸,烧只木片,要想照亮周围是绝不可能。好在就着符纸上的微光,他们看见面前的桌上正有一只桐油小灯。谢童点亮了小灯,随着火苗跳起,她才微微松了口气。叶羽用指甲挑起灯芯,灯火照亮了周围一片。他凝神看向左右,却听见谢童惊恐地尖叫一声,死死地扑进了他怀里。叶羽一把抱住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寂静的客栈中。 瓷制的小灯“啪”地一声落在地上碎了,灯油泼洒出去,被芯草上的火苗点燃,火光中,住客和伙计都现身了,只不过他们都成了尸体。 叶羽目光所及,竟有七八具尸体在客栈楼下,有的像是还在吃面的客人,有的是趴在柜台上的伙计,有人手持一只酒碗倒翻出去,酒水泼了一地。无一例外,这些人的脸上都像被涂了一层鲜血,瞪大的眼睛里,还留着临死前极度恐惧的神情。 “这……这客栈里的人……都死了?”谢童的声音带着难以克制的颤抖。 叶羽没有说话,可他心里明白谢童说得不假。时值深夜,楼上多数客人想必都入睡了,打开每间客房,恐怕都会看见面色血红的尸体。 “好毒的手段……”叶羽声音嘶哑。 他面前桌上趴着的似乎是一对母子,两人共吃一碗汤面。临死前的姿势看去,是母亲拿筷子挑了一筷子面送进孩子嘴里,似乎是吹凉了才喂孩子吃,怕烫着孩子。而就在吃那口面的时候两人竟然同时毒发而死,母亲一头栽在桌子上,孩子却死死地咬住了筷子,嘴里喷出的热血把几根面条淋得血红,有如地狱的恶鬼口角挂着长长的血涎,偏偏那张娃娃脸上至死都留着年画阿福那种憨憨的模样。 叶羽心下一阵惨然,又是一股大怒,手一紧,捏得谢童几乎喊了出来。 “叶羽,叶羽,”谢童慌张地摇着他的胳膊,却看见叶羽呆立在那里,眉梢微微挑动,眼角竟挤出一缕杀痕,心里也是畏惧到了极点。 叶羽微微镇住心神,正要拉谢童离开,却忽然听见一阵“嗬嗬”,仿佛是人压在喉咙里的声音。 “还有人活着!”他心里一动,扭头四顾,才看见一个伙计趴在柜台上,双手如同鸡爪一样痉挛着探出,一双眼睛瞪得仿佛眼珠都要落出眼眶外,那低低的声音却是从他喉咙里发出的。 他把谢童护在身边,一步抢上扶起了伙计,他眼看那个伙计也是垂死,只想在他临死前探出一点消息。可是一触伙计的双肩,叶羽大惊,那伙计的双肩僵硬,半点余温也没有,眼瞳里一片浑浊的死白,更没有半点生机。他扶起伙计的时候,他喉间的嘶嘶声却是更清晰了,仿佛还有最后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伙计颤颤地张开嘴,仿佛要和叶羽说什么。 “什么?”叶羽急忙凑上前去。 这时他忽然闻见了伙计嘴里传来的一股腥气!叶羽往后退了一退,他在昆仑山月照山庄冰雪晶莹的环境中长大,少近污浊,这种闪避完全是出于本能。 一道乌风从那伙计的嘴里直射出来,就在叶羽退后的瞬间,乌风就偏了几寸没有落到他脸上。可诡异的是那道乌风竟然一弹,又缩回了柜上,稍稍停顿,再次弹出,依旧是射向叶羽的面门。 这次是谢童快了半步,她一把抄起身边的一只算盘挡在了叶羽面前。那道乌风“啪”的一声打在算盘上,竟然紧紧缠住了算盘。叶羽定睛一看,才看见那是一条乌黑的小蛇,身子盘在算盘间,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逼了过来。 “啊!”谢童一声惊呼,她也是这才看得清楚。 这蛇却似乎对声音更为敏锐,听得谢童一声惊呼,它扭头就从算盘上弹开,竟然临空直射谢童的嘴巴。 叶羽再也顾不得惊恐,他剑气虽然滞涩,但手法还在,剑指一并,迅捷地截住了乌蛇的脖子。那条乌蛇的力气却远超叶羽的想象,它脖子分明已经被叶羽钳断,可是身子拧动,竟从叶羽的指间滑出一寸,扭头一口咬住了叶羽的食指。它这一咬虽然勉强,却在叶羽的手指上生生撕下一小块皮肉。 叶羽忍着疼痛,手指再次发力,这次劲道之强,彻底把那蛇的脊骨压碎。同时他上前一步,将蛇狠狠地摔在地下的油火中。 又是一阵令人心胆俱丧的“嘶嘶”声,那乌蛇在火焰里疯狂地跳动,仿佛极其畏惧火焰。油火虽然不热,却瞬间点燃了它身上的油脂,一堆火焰越烧越旺,直到最后乌蛇彻底化作一堆灰烬。 “嘶”的一声火焰灭尽,客栈里再次寂暗如死。谢童大哭一声扑在叶羽怀里,叶羽一把抱住她,再不知道说什么好。 束衣刀的薄刃在地上轻轻扫动,风红一双雪白的弓鞋在院子中央的浮土上印下浅浅的脚印。那棵老榆树仍在自在地摇曳,穿越树叶的风中却有一丝令人心寒的气息。 静,一切都静得诡异。院子一侧的柴房门口,掌柜的和七八个伙计全趴在地上,身上无不插着数枚黑翎羽箭。那阵箭雨的强劲让人侧目,除了将掌柜的和伙计们钉死在地上,竟连柴房的木柱也震动了,一侧的木柱被箭雨催倒,柴房的半边坍塌。可偏偏周围静得没有半个人影,院子的一侧便是池塘和树林,那方小池塘中倒映月色,波光澄澈。 风红清秀的眉峰一振,忽然挥动束衣刀剁入土中,低头静静地站在院子中央,一动不动地面对着月色。 她心知正有绝强的敌人窥伺在一旁,不过以明尊教五明子的实力,任何对手也不敢掉以轻心。敌人诸多诡计,无非是有了埋伏要她入彀,她以静制动,却正是水部武功的精髓。 池塘中的一尾游鱼似乎被什么惊动,轻轻一拧身子划水掠开,“嘶”的一声弦声破空而来。 有如呜咽有如叹息,那操琴的人一张马尾琴弓轻颤,两根琴弦奏出的却是千里大漠万载长风。那张琴绝不同于中原的胡琴,声音嘶哑却带一股凄厉,声音却更响亮,在凄厉中隐然见雄浑。那人的琴声更是独有异域的风神,虽然清寂单调,却有如孤行的恶狼在对月长啸,濒死的野马掉头离群而去。 风红低头转动手中的束衣刀,青冷的刀刃中映出一人独坐在池塘边的半山坡上,也不知道从何处得来一张椅子,单那份傲然独坐的气势,就足以叫人侧目。 风红无语,心里也微微一颤。虽然那操琴的人琴中毫无杀意,可那股苍凉凄厉之意始终却是她所闻所未闻。此人既然敢在这里动手,无疑是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身份尤然敢于巍然独坐如此,无疑是心里有极大的胜算。如果说是上阵搏杀,此人单单一张琴,就已经占了上风。 琴声终于娓娓而落,仿佛那独啸的狼又带伤远去,树林中有人在叩一张小鼓,一记鼓声伴着琴音,散入缈缈空茫。 “叛逆不降么?”那操琴之人起身笑道。 就在他挥手戟指风红的时候,风红的红衣如火,飘飞起来直掠向他。虽然隔着池塘,可是风红一动,杀意却隔着数十丈直扑到他面前。 “贼子敢尔!”那人竟是冷冷地一声大笑。 随着他笑,风红背后忽然腾起丈余的飞灰,一共五道,有如凝聚的烟柱一般腾起,五个暗红色的影子在飞灰中出现,随即如五道红箭那样,从四周逼向了风红。就在同时,老槐树上两袭暗红衣也是撕风而来,那两个藏在暗处的高手从高处落下,为求一击必杀竟然反蹬树干,落下的威势直如五岳压顶。 “好!”风红在那人大笑的瞬间也忽然转身,束衣刀的刀刃划出一道飘逸的弧线,仅仅一弧而已,但是却有一层一层的水劲从她的剑势中荡漾出去,逼近的七人无一例外地感觉到身陷涡流中,被一股柔劲凭空推开数尺。 八人几乎是一齐落地,七条暗红色的影子围绕风红,风红束衣刀在地下一划,已经画下了径长九尺的一个圆。那七个暗影竟都是身披红衣的西藏喇嘛,只在袖口间露出淡黄色的里衣,胸前垂下玛瑙串成的佛珠。七人姿势均不相同,有如金刚伽蓝的造像,双手展开露出胸前的空门,甚至单腿独立,脸上都是怒相,仿佛狰狞恶鬼,和中原武术迥然有别。风红也见过藏传喇嘛黄庙中的佛相,知道这七人虽然都面目狰狞,却是模仿明王的愤怒相,只有降魔的威势,却并无半分邪意。 “你是谁?”风红身边的七人中,领头那枯瘦喇嘛低声喝问道。 “不知道我是谁?诸位为什么要杀我?”风红头也不抬,只是凝视刀锋。 “你是什么?”那枯瘦喇嘛愣了一下,又一次喝问。 “不知道我是什么?诸位为什么要杀我?”风红又是淡淡地反问。 她冷漠之余却锐利词锋,那喇嘛涨红脸“嗬嗬”几声,挣了片刻竟然再没说出话来。 其实喇嘛本来也知道风红是明尊教的高手,但是惊诧于风红的一招出手,不由得要问她的师承和来历,可是他汉文学得勉强,只知道问些简单的句子,师承来历这些词在藏文他是清清楚楚,说汉文他却仿佛一个结巴,以前似乎学过,可话在嘴边就是吐不出来。心中一乱,观想中的本尊形象就有些缥缈,楚布寺的大喇嘛都是修大手印一派,武功法力都来自观想中的本尊,本尊越是清晰,功力也越强,于是静心观想也就是第一位的。他知道不能再想汉文,也只好钳口不语,剩下的几个喇嘛修为还不如他,纵然汉文比他好些,也不敢随便在强敌面前走神。 那小山坡上独立的却是一个锦衣的青年,衣领袖口裹着一层华贵的裘皮。他那身短袍本来是蒙古人骑马的装束,可他身形修长,却多了一分飘然俊逸。此时他微微一笑,手持一枝金纰长箭击打着自己手心道:“明尊教五明子,泉州妙水堂主人,大师小心。” 他这声嘱咐有如废话,可他镇定的声音传来,一众喇嘛居然都心神平复。风红心里一动,她已经觉察出那个青年似乎全无武功,却能帮七个修为惊人的僧人安稳心神,完全是凭了他自身的镇定。他无疑是这里的领军之人,有他在场,喇嘛们就多了一个强助。可惜风红此时要杀他,却难比登天了。那一招她和喇嘛间似乎只是各自用气劲弹开对方,堪堪打了个平手,不过喇嘛们那股沛然大力却已经占了上风,只是水部劲道“流水千山”层层叠叠,喇嘛以为她后劲无穷,才不敢追击。此时她在地下画下“缚露那阵”,乃是明尊教传自西域的所谓“水阵”,已经是全力自守的阵势。她自身功力并非远超叶羽,只是那日在船上借漩涡的水劲同时施展缚露那阵,一举封住叶羽“十万风雷”的极刚剑法,才得以一辑而中擒获叶羽。 双方忽然都静到了极点。风红垂首不语,七个喇嘛手持各色降魔法器,有如七尊明王塑像。风红蕴集在缚露那阵上的层层水劲仿佛在慢慢荡漾出去,周围的喇嘛也都感觉到阵中守势极其强劲。他们远自西藏而来,修的是密教降魔神通,对于明尊教的功夫并不熟悉,所以也不愿轻动,只等风红心神变动的时候才一举出手。越是魔高道高,出手也就更是凶险。孩子打架,纵然倾尽全力也难以分出胜负,可普通武师拿一把缺牙刀,便能趁敌人一时分心取人性命。修为到了风红和楚布寺“本愿七金刚”的境界,比的就是心志而并非武功本身。 一阵微风来,似乎连风丝在束衣刀刀刃上扫过的声音也能听见,青年远远看着,浓眉下的瞳子闪闪发亮,一线冷光凝聚。 “吱呀”一声,客栈的门却开了。喇嘛们和风红的身形仿佛都一震,就要出手,却又生生压住。风红眉头一皱,领头的枯瘦喇嘛狠狠地看向从客栈中走出的叶羽和谢童。叶羽手上被蛇咬伤,疼痛外更有种冰冷的寒意。谢童心急如焚,急着带叶羽去看蛇医,又急着离开满是死人的客栈,却没料到出门就撞见了双方对峙,正是生死关头。 喇嘛和风红也苦不堪言。风红的内力真气都凝聚在周围一圈中,仿佛一层气界,缚露那阵纵然是极强的防守阵势,却也极耗内力。而喇嘛们在风红的压力下不但要作本尊明王的姿态,更要努力观想,时间久了更是心神俱疲。叶羽一出门,眼看双方就要突破静势全力出手,偏偏仍然有一分顾忌,死死忍住,如同内急不能去茅厕一般,甚感滑稽,,也难怪枯瘦喇嘛勃然大怒。 此时,一个身披明光铠的军士悄悄走出树林,伏在青年的耳边低低说了几句,青年目光仍在叶羽和谢童身上,只是微微点头。 “是官府的人!”谢童眼见那个军士的装束,忽然惊喜起来。她在开封也是一方人物,和开封官府以及元朝军中的不少人物都有交情,一眼就认出了那身明光铠正是元朝官军的服饰。 “哦。”叶羽淡漠地应了一声,犀利的目光扫过,仿佛刀子一样割在那青年的脸上。 谢童看他的神色,心神一动,恍然大悟。客栈里的人如果并非风红所杀,那么就只有这批身份不明的官家人物,能够为缉拿一个明尊教首领而横尸一片。官府的手段和明尊教的手段,只怕也分不出什么高下优劣。叶羽纵然不曾自比侠客,眼见这幕惨剧,却是不能不怒火攻心。 “这两个是什么人?”青年低声问道。 “尚未查明。”那军校道,“只是二人一路和明尊教逆贼同行,应该也是邪教的叛逆。” 那青年沉吟不语。军校看他眼色,缓缓抽出了腰间的铁臂弓。此时叶羽已经折断墙壁倚着的一张竹片,手中大约三尺,正是一柄剑长。他名家弟子,持剑在手,即使没有剑气也别有一股气势。那个枯瘦喇嘛目光向他飘了一瞬,分明是担心他出手破坏了相持中的“降魔本愿阵”,却苦于在风红的压力下无法分神。青年对着军士点了点头,他已经下了决心,无论叶羽是谁,都不能破坏他的大事。 一声凄厉的箭啸,那军校张弓搭箭转瞬射出,箭已经到了叶羽的眉心。军校久经沙场,一两条人命根本不在话下,所以出手未留一点余地,竟是狠戾到了极点。如果叶羽还能催动剑气,这普通的一箭自然不在他的眼中,可他此时充其量也不过一个剑招精妙的普通武师而已,没有昆仑雪煞天那股沛然剑气,手中竹剑终究不能随心所欲。谢童一声惊叫,却无可奈何地看着那支黑翎箭就要穿透叶羽的额头。 缚露那阵和本愿降魔阵的对峙终于崩溃。风红竟然自破阵势,束衣刀的青气一颤再颤,在空中夭矫如蛇,同时束缚在缚露那阵中的水相之力全部倾向守护在一侧的两个喇嘛。趁那两个喇嘛大喝一句梵文,全力结印守护的时候,风红从二人中间穿过。她居然比黑翎箭的去势更快,束衣刀仿佛一条蛇,在空中衔住了那枚长箭。但仅仅这一瞬间,她背后的五个喇嘛攻势如山,逼得她不得不回身守御。束衣刀在五个喇嘛的法器间急震,一阵金铁交鸣,火星在夜里分外耀眼。 谢童眼看风红只差一瞬就可以截住长箭而未果,最终箭还是钉在了叶羽眉中,眼前突然漆黑,耳边一片寂静,仿佛整个天地间再无一点生机,人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一只胳膊忽然揽住了谢童的腰,有人抱着她猛地闪到了一旁。 “叶羽!”谢童竟然来不及挣扎,只是伸手出去似要挽住什么,极其凄厉地唤了一声。 “是我!是我!”那个抱住她的人居然毫不避讳地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那熟悉的感觉让谢童忽然明白过来,她死死地掐住那人的肩膀,抬头看见叶羽那双清亮的眼睛,竟是叶羽自己刚刚带着她闪开喇嘛兵刃上的锐风。谢童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忽的“哇”一声大哭起来,死死抱住了他。叶羽此时闪在墙角,扭头一看原来所站的地方,地下竟有一枝断为碎片的黑翎箭。他眉心垂下一丝鲜血,却只是轻微的皮外伤。风红那一剑虽然没有留住羽箭,剑锋的锐气竟已经把羽箭摧毁,那枚羽箭看似射到了叶羽的眉心,可是就在箭簇要扎进去的时候,箭杆和铁簇都忽然势尽崩裂。 叶羽暗自惊叹风红那一剑的绝妙,扭头看见八条人影和无数的剑光锐风交集在院子中央。生死一线的时候,居然是明尊教的妖女救下了他,眼前闪过那夜风红在船里弹琴的神态,不知怎么,他竟微微了叹了口气。 此时的风红正在无边的苦战中。 救叶羽那仓猝间的一剑,虽然绝妙,却也是绝险。枯瘦喇嘛在喇嘛中的修为最高,手中一对混铁降魔杵,他持杵挥拳,拳上的劲道临空射出数尺,就在风红截住羽箭的时候,她背后也被拳劲扫中。喇嘛“摩柯龙王神通”在楚布寺中名列第一,他持杵完全是为了观想,毕生神通都在一双拳头上。龙王本是佛经中护法的部众之一,极其强悍,不过中原释教武功和西藏黄教武功都有无数以龙命名,只取它强悍之意,所以“摩柯龙王神通”并非什么绝世功夫,翻作汉文就是一套简简单单的“大龙王拳”。不过那个枯瘦喇嘛剃度的时候被上师认定资质太差,不肯传他其他密教神通。他只得了一套摩柯龙王神通,于是他苦练了五十年,几十万遍打下来,竟然终于看见心中的本尊立相,方得大手印功法的真髓,开了天眼,打遍整个楚布寺弟子再无敌手。他自己的上师眼看如此,羞愧得无地自容,干脆还俗回家了。楚布寺的大活佛却收他为弟子,名列本愿七金刚之首,在藏民眼中成为说不清是人是佛的大喇嘛。 风红被他仿佛空虚却又浑然无破的拳劲击中,只觉得那股拳劲直侵到经脉中,出手的力道竟然难以为继。而那个枯瘦喇嘛一招得手,降魔本愿阵威力更盛,七个喇嘛无一不是出手锐风如刀,一应钟、棰、剑、金刚轮、血骷髅碗等法器施展,就如七个十臂金刚。不过那枯瘦喇嘛其实也未必好受,他那招“龙王拳”也有一小半劲道被风红护身的气劲推回,那股侵脉噬骨的虚弱让他也暗自难以支撑。风红受伤之下,防守依旧滴水不露,此时她一柄束衣刀展开,刃上划出的道道青痕连绵不断地封住喇嘛的招式。本来她手持长刃不利近身恶斗,可是喇嘛好不容易得到一个机会逼近,却又被她以真气弯曲束衣刀,压刀锋反折破解。更何况风红艳色倾城,本愿七金刚中尚有几个中年喇嘛,自认修为还不到,不敢舍身逼近女色。 枯瘦喇嘛心中焦急。他剃度五十年,本以为神通大成。那青年不远万里欲请他为上师,远赴中原降妖伏魔,他也颇感受人礼遇,就要辞别活佛独自东行。不料活佛却硬是要他把本愿七金刚的六个师弟都带上,只说怕外道邪魔太过强悍。枯瘦喇嘛很是无奈,大有牛刀杀鸡的感慨,不过也无可奈何。一行七人带着青稞酥油,远行两年才来到中原,本来准备就在这一战大显神通,谁知道却碰上了风红。他也和青年手下的一众高手过了几招,觉得中原武功不过如此,谁知道和真的魔教对上,却是七人齐上也战不下一个妖女。他本性钝拙,如此一想自以为大悟,原来中原佛法尽灭,正道衰微魔道猖狂,所有高手都在魔道中。越是这么想越觉得原来活佛自有先见之明,自己轻入魔境只怕是凶多吉少。早知道中原群魔猖狂,佛家弟子怎可留在西藏那世外桃源独自享乐?枯瘦喇嘛心中大恨,后悔不但该把宗师请来,最好是让整个楚布寺的大小喇嘛一并入中原降魔。想到最后,连那尊世尊的等身相也应该搬到中原来,即便如此还怕魔道势大。他越想越是可怕,一身冷汗大出,连武功也打了折扣。 他眼神转动,看见叶羽正在一边运气破关,心里更是大惊。只须一见叶羽提剑的姿势,想必剑术也是绝妙,怎会避不开一枝羽箭。再一转念,领悟到原来叶羽是受了内伤,提不起劲道。现在这女邪魔正强,那边的邪魔又蓄力养伤,等到真是两个邪魔一起出手,只怕胜负就难说了。 “妖女是拖延我等,等那魔头助阵!”喇嘛心里大惊,“中原邪道不同凡响,我们七个师兄弟都中了邪魔的计策!” “先取那养伤的邪魔!”枯瘦喇嘛一旦下了决心,急忙大袖一挥,喝道,“挡住这妖魔女!” 他自己一声断喝,挥舞铁杵,直扑向正在运气疗伤的叶羽。此时叶羽身在墙角,正是弓箭的死角,那青年看风红全力救他,也认定叶羽正是可以拿来威胁风红的筹码,于是令那个军士张弓搭箭逼住了死角,却并不急于射杀他。风红的束衣刀得了这个空隙,忽然震开周围的法器,趁着枯瘦喇嘛出手,一刀直逼他背后。那六名喇嘛来不及回气,又一齐迫向了风红背后。八个人一齐向叶羽那方向出手,排山倒海般的气劲直逼到叶羽和谢童身上。叶羽只觉得那股劲道几乎要压断他全身的骨骼,一咬牙,拼死搂住谢童的腰冲出墙角,双臂用力,狠狠地把谢童推了出去,独自一人留在枯瘦喇嘛的攻势下。 “叶羽!”谢童力气远不如他,一个踉跄摔倒在那个坍塌的柴房前,几乎又要哭出声来。 眼前只有无数的青芒变幻,叶羽的一身白衣忽然混入了喇嘛的暗红和风红的火红中,谁也看不清多少的水纹一瞬间荡开,周围仿佛一层水幕扭曲,九尺长的束衣刀居然将所有喇嘛迫退出去。风红横剑自守。叶羽为那阵强烈的气劲压迫,艰难地半跪在地下苦苦支撑,抬头却看见一道血痕出现在风红的胳膊上,她的衣袖也裂成碎片落下,露出肌肤胜雪的臂膀,而那七个喇嘛各自结印防守,显然也在那一招中吃了亏。 叶羽在闯入的瞬间感觉到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而来,几可揉碎他的骨骼,压毁他的内脏。他竭力转身,挥舞手中的木片,要做最后的抵抗。可是楚布寺的密教神通带着仿佛龙王降世般的可怖力量,叶羽亲眼看见七个喇嘛只不过凌空对着他挥拳,可是那根木片竟然扭曲起来,如同被虚空中巨大的手揉成一团。而后,木片忽地迸裂为千千万万的碎片。 他要救谢童,已经有死志,可是在死生变化的瞬间,他心底也只剩绝望。即便他可以全力出手,也不过仅能抵抗这些喇嘛中的一人。他曾经骄傲,自负昆仑山的剑气无双,而今看来,也只不过是井蛙观天的自负。 风红瞬间出手逼退喇嘛。叶羽的双腿已经支撑不住,他一个趔趄跪倒在地,几乎无力再站起来。他低低地喘息几声,看清了眼前那双沾满尘土的白弓鞋。他意识到自己是面对着风红跪倒,那股性子里的孤傲又发作起来,于是坚持着抬起头,和风红冷冷地相对。 喇嘛们再次回归守势,七人围成圈子,缓缓地旋转,手持法器姿势变化,警惕地寻找进攻的机会。 叶羽看着风红的眼睛,他忽地发现风红的眼睛是极深的黛色,像是色目人般的华丽,可是却没有感情,枯寒的感觉竟有几分像魏枯雪迫发剑气的瞬间。风红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一丝血痕乍现在她的胳膊上,那是她的皮肤忽地裂开,而后那道小小的裂纹向着四面八方延展,只不过瞬息之间,一条细致如玉的胳膊像是硬木被烧裂,遍布猩红的纹理。 血迅速地汇集到她的手腕处,一滴一滴打落在泥土里。 风红漠然,束衣刀缓缓画圈,再次布下了缚露那阵。枯瘦喇嘛心中欢喜,这一次的缚露那阵已经远没有上次那样重重叠叠的柔劲,上次他面对的是汪洋大海,这次却不过是静谧的小湖。 风红手腕抖动,束衣刀振得笔直,指着叶羽的喉咙。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风红这时会对叶羽动手。谢童一口气接不上来,嘶哑地大喊:“你这个妖魔女……” 叶羽却不说话,只是强迫自己直视风红的刀刃。 “我要死了,留下你,终究是我们明尊教的祸患。对不起。”风红用低到只有叶羽能够听见的声音说。 万物俱寂,风在树梢吹过,秋叶哗哗地落下。 “你解了我身上的禁,我帮你退敌。”叶羽忽然说,他的声音清晰,无一人不闻。 风红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摇头。 于是叶羽也不再说话,只静静地盯着束衣刀的刀背上风红的眼睛。 谢童摒住了呼吸,只觉得心被一只巨大的手捏着,随时发力,就会崩碎。 那一瞬间,长达千百年。 束衣刀忽地扬起,清波有如大海,飙射向空中。落叶和断枝在这一刀的气势下纷落如雨。风红转身,把背心留给了叶羽。叶羽恍然愣了一下,缓缓站了起来。他还不明白刚才那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昆仑山萧瑟冰冷的剑气已经从他的丹田生发,沿着经络向着全身漫溢。 他拾起身边最像剑的一截断枝,走过去和风红背对而立。 两个人忽然间形成了几乎完美的攻守,叶羽立起断枝,断枝上的霜色缓缓生长。 谢童微微松了一口气,一跤坐在地下,低头却看见了柴房门口的尸体。七八具尸体相枕,分明是那些伙计急冲出来的时候被迎面的箭雨穿成了刺猬。那些尸体下,就压着那总是一脸微笑的店掌柜,额上仍留着那一抹黑色的面巾。看着他死去的脸上尤然带着一点笑容,依稀有几分幼时的模样,谢童心里一阵酸楚,忍不住眼泪垂落,又想大哭一场。那店掌柜谭同玄其实也是终南山的弟子,只是从小资质有限,不但不能归在苏秋炎门下,连李秋真也只当他是寻常弟子。他和谢童却是少年时的相识,从小就逗谢童玩,直到终南修道的时候两人也总是东奔西跑着寻开心。结果苏秋炎固然不在乎谢童胡闹,李秋真却不允许弟子如此浪荡,谭同玄终于有一天惹出了祸事,被李秋真痛斥而后赶下终南山。靠着谢童的求情,李秋真才并没把他逐出门下,只是派到江浙一带作为接应。终南山养活无数了道士,产业自然也不少,这片小客栈就是其中之一。谭同玄打点生意传递些情报,却是再不能和谢童通消息。谢童偶尔也会想起这个师兄,不过茫茫江湖,他又隐姓埋名,谢童当然也找不到他。 今日不意在这里遇见,谢童听了两句他说话,心差点就跳了出来,那些斗嘴的疯话都是两人以前经常说的。叶羽以为谢童会大怒,却不知道谢童喜在心头。她知道谭同玄道术上资质不佳,不过脑袋灵光聪明刁滑,只要他能把消息传递到师门,就不愁没有高手救援。可是如今却是谭同玄自己准备趁夜救人,偏偏遭遇了这些官家人物,被一阵乱箭射死。 想到谭同玄以前对自己的好,一瞬间,谢童眼泪一滴一滴就落了下来,竟是不由自主想拔开那些尸体去摸摸他的脸。 她的手还没碰到谭同玄的脸,人却愣住了,不过只是片刻,她立刻使足力气拧住了谭同玄的鼻子:“我叫你还装死?” 第二十一章 神之面 “哎哟哎哟,大小姐别拧了,鼻子拧歪,我可就没那么英俊了。”谭同玄大笑着翻身坐了起来。 那边虽然还在恶斗,骤然看见故人依旧在,谢童眼圈红红,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事隔三年再见谭同玄,他却还是当年的性子。遇袭时面对箭雨射来,谭同玄毕竟在终南山修习过武功身法,虽然绝接不住箭,那点铁板桥的根底还是有的。箭还没到他面前,他就干干净净来了个背摔,姿势模样惟妙惟肖,完全就是中箭倒地的样子。后面一帮子伙计出来,个个都横尸在他身上,他知道自己救不得,也不敢再发一点声音,硬是直挺挺地躺到谢童来看他。装死的把戏原来两人玩得多了,如果不是如此情境,再怎么谢童也不会相信这个精灵古怪的五师兄真的死了,差点就被骗过。他虽然想和谢童开个玩笑,可是谢童一滴泪水落到他脸上,心下也凄恻,不留神眼皮动了动,当即就被谢童看出了破绽。 谭同玄起身,却被谢童的小手打在脑袋上。他看见自己的伙计横尸一地,心中恻然,只是抬头一看谢童那张娇嫩如脂玉的脸儿毫发无伤,心里又是一阵喜悦,像孩子一样咧嘴笑了起来。 这时只听一声急弦崩响,又一道黑翎箭破空射到。箭是那个披铠军士所发,他在青年身边是统御射手的军官,身份地位都不同凡响。射杀一众伙计,也是他下的命令,可是居然被这个诡计多端的掌柜装死给骗了过去,心里一阵大怒,弦上的箭就追射过来,非要把掌柜的至于死地不可。 可谭同玄此时内劲真气都运动自如,虽然也畏惧来箭的威势,不过闪避起来竟远比叶羽要洒脱,身子一倾,又是直直地一个背摔,脑袋一歪躺在地上,白眼翻了起来。这回“死”得比上次还要干净利索。谢童一笑,却被他悄悄一拉脚腕,也摔在了地上。谭同玄翻着白眼上身不动,手里却把谢童脑袋一按,让她躺在自己身边。那持弓的军士眼看他故技重施,知道是在羞辱自己,大怒之下就要再拉弓射他,可偏偏谭同玄倒下的位置选得巧妙,正好被一堆尸体挡住。对岸七个喇嘛和风红正在对峙,以那军士的身手绝不敢突进那院子里,只能脸色泛青,虽然怒火中烧,却也无可奈何。 那一箭拉动了院子里两方的平衡,喇嘛们再起攻势,叶羽和风红防守,杀机如乱刀一般乱斩,尘土飞扬。尘土中九个人的身形快速切变,缚露那阵已经不堪一击,九个人到了近身搏杀的地步。 方才弹琴的青年挥手,乱箭如蝗,七个喇嘛又忽地闪开,如有默契,叶羽和风红顿时暴露在箭雨下。 “师妹,你平素乱跑也罢了,怎么惹上了明尊教的匪首?一个乱匪头子也就罢了,怎么又多了一堆朝廷的喇嘛?如今我们跟官匪两家都结下梁子,终南山算是完蛋了!”谭同玄捂着脑袋缩在墙根下,外面的羽箭如飞蝗般射来,擦在那半截土墙上激起阵阵飞灰。 “什么时候了你还那么多废话!”谢童心里惶急,又恨他罗嗦,揪住他耳朵狠狠拧了一把,“快想想办法!” “哎哟哎哟,别拧别拧,等外面射完了再拧不迟。”那堵土墙所剩的半截仅够他们两个藏身,谭同玄痛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动弹。 “等射完叶公子就成刺猬了!” “不过乱匪头子就也是刺猬一只,如果赔上昆仑山的少侠就能诛灭明尊教妖女,却也不算太亏本……哎哟,哎哟,别拧别拧,有办法,我有办法了。” 谭同玄扁扁嘴,颇委屈地摇了摇头,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来。 “什么东西?” “石灰,”谭同玄嘿嘿一笑,“就靠它了。” 谢童不解地瞪了他一眼:“你带石灰干什么?” 谭同玄把衣襟一拉:“可不只石灰,要不要进去摸摸?里面宝贝可多着呢。” “呸,谁不知道你半个月都不洗一次澡!”谢童啐了他一口,“石灰怎么用?” “本来我是准备先吹上一管五更鸡鸣散,麻翻那个婆娘,然后拿石灰把她眼睛给烧瞎了,再在她脸蛋上切上一千个小口子抹上细盐,截了舌头砍了手脚塞在大缸里为师妹你报仇!”谭同玄说得眉飞色舞。 谢童在一旁只能目瞪口呆:“她那么漂亮,我就不信你舍得。” “为了师妹你,别说明尊教的妖女,就是仙女我也舍得,”谭同玄一挺胸,说得煞有介事。 “谁信你瞎扯!”谢童一把将凑上来眨巴着眼睛的谭同玄推了出去。她和谭同玄是少年时的朋友,谭同玄从小就是满嘴没有半句正经,谢童虽然自矜,却并不和他计较这些。 “好险好险。”谭同玄一步跌出土墙外,又手忙脚乱的爬了回来。仅这一瞬间,就又有两三支羽箭擦着他背后飞了过去。 此时叶羽和风红两人在箭雨中刀剑纵横,一刻不停地振落那一百名射手射出的连珠箭雨。那些射手膂力极强,连张三石的硬弓却没有丝毫疲惫的迹象。每一刻都有三五支快箭尖啸着破空而来,叶羽和风红在身边展开的刀幕、剑幕不能有半分空隙。风红的束衣刀柔软如一条长带,在身前交织的青色光华确是滴水不透;叶羽所习的昆仑山剑术却是讲究凌厉凝重,这种快剑本非他所长,羽箭连续打在他剑上更逼得剑势散乱。 “鞑子不要猖狂!看我雷火弹!”就在叶羽被箭雨逼得步步退后时,土墙后面竟传来了一声中气实足的呼喝。 还没待叶羽明白过来,土墙后的谭同玄已经闪身跳了出来。他武功虽然不济,这一蹦却有着的轻功提纵术功底,同时一件黝黑的东西从他手中脱手飞出。 “雷火弹?”叶羽偷眼一瞟。 可谭同玄看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黝黑的东西却没飞出多远,尚未落到元军射手的阵营中,已经划着弧线,“噗咚”一声落进了小池塘。 “可惜!”叶羽心里暗暗喊了一声。 可随着那“雷火弹”落入池塘,一股带着呛人气味的白烟忽然从湖水中腾了起来,如同一道烟幕遮住了对岸射手的视线。那一百射手并列于池塘边,隐隐觉得有什么粉末飘进了眼睛里,满眼的酸涩。然而这些射手确实并非普通的元军,那锦衣青年未说停,一众射手纵是看不清前方,依旧勉力张弓搭箭把箭雨投向叶羽和风红所在的方向。 对于风红的叶羽,向他们飞来的密集箭雨忽然多了无数的缺口。以两人的身法,这瞬息的破绽已经足够,两人一对眼神,不约而同地如急箭一样飞退出去。谢童和谭同玄也飞身离开土墙,退向了客栈后院。退去前,隐约听见羽箭的呼啸声止歇,而后又有“哗哗”的淌水声。叶羽心中凛然,不禁钦佩那锦袍青年的兵法,他竟然不等白烟散去,也不畏池塘阻隔,就命令射手踏水穿过白烟追赶。可想而知,如果是两军阵前相遇,这个蒙古青年必然会步步为营、如影随形地劫杀对手,至死方休。 飞奔的谢童忽然觉得有人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腰带,还没来得及反抗,她已经被谭同玄推上了马背。 “师兄,怎么有马?”谢童惊喜地喊道。 “先见之明,当然是用来逃跑。”谭同玄嘿嘿一笑。 “狗屁的先见之明!”谢童怒道,“怎么只有一匹?” 谭同玄苦笑。他道士出身,做事却像个十足的黑道老手,下手前必留后路。他定计要救谢童的时候,已经在客栈后院里留了一匹马,如果当真被风红看破计策,至少也可以纵马逃离把消息送出去。此时他已经是把自己逃命的马让给了谢童,谢童却还要怪他想得不周到。 “一匹?一匹就要三十五两银子呢!”谭同玄来不及解释,手起一剑削断缰绳,又是一剑刺在马屁股上。 骏马吃痛,长嘶一声踹破马厩前的柴门,直接冲了出去。马嘶中,刺耳的箭啸声又破风而来,那些蒙古射手占据了门庭处的空地,第一阵箭雨已经离弦。谭同玄明显感到一阵寒意刺向自己的背心,但只好咬牙回头,长剑一卷,想要像叶羽那般绞落羽箭。眼前一阵青气在他骤然扫过,当先的几箭已经被激得四散出去,其中一箭竟然还有余力扎在后院中的一棵柳树上。谭同玄脸色惨白,已经知道自己绝无本事接下这阵箭雨。此时却有一只手拍在他背心上,冰寒的内劲直送进他的体内,叶羽抓住他的背心,在墙头一点,已经跃了出去。为谭同玄挡下箭雨的风红则轻轻抖动手腕,束衣刀仿佛一道拖在她裙后的青烟,振落追袭的羽箭,轻盈地落向了墙外。 三人的身影消失,箭雨也骤然停止。射手们犀利的鹰眼都投在那锦袍青年的身上,等待命令。 一个红衣喇嘛飞身掠上墙头,远远看见谢童骑马奔驰,风红叶羽等三人全力提气奔驰,竟然不落后多少。谭同玄的功力虽然远远不及其他两人,亏得叶羽和风红真气浑厚,各扣住他一只手腕将内息灌了进去,倒也足以支持。红衣喇嘛跃下墙头,对那青年行礼摇头,意思是已经追不及了。 “想不到武功之神妙,竟能如此。”锦袍青年将金纰长箭敲打着自己的手心,淡淡地说道。他的脸上虽看不出失望,但是面对区区两名逆贼,不光楚布寺七名密教高手不能建功,练他一手训练的鹰翎箭营也失手了,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 “世子不必遗憾。”枯瘦的红衣喇嘛生硬地说道,“鹰翎箭营也果然名不虚传。” “名不虚传?”青年摇头而笑,“难道以我鹰翎箭营和贵寺的高僧联手施为,竟留不住一个五明子?” 他浓黑的剑眉中忽然多了一丝忧色:“如果明尊教果真如此强悍,或许我不得不请大皇帝从其他诸汗国调兵平乱了。” “若只是她一人,我们已经将她拿下,”枯瘦喇嘛探出了胳膊,“可那男人是昆仑山的高手。” “昆仑山?”那青年低头看去,喇嘛臂上的伤口两侧赫然凝着一层冰霜。 “传说西北雪峰昆仑,有人修炼中土剑术,曾经震惊西域诸国。”喇嘛道,“不过那都是数百年前的旧事,原来当今昆仑还有这样的高手。” “昆仑剑术?”那青年沉吟良久,忽然一挥袍袖,“传我的印信,调兵围山!” 他仰首眺望着。 “禀报世子,”一名挎刀军士从客栈中疾步而出,跪倒在锦袍青年的身侧,“这个客栈里的人都死光了!” “谁下的手?”青年回头,冷冷地看着七名喇嘛和自己一众亲随。他在客栈中设下埋伏,准备擒杀风红,却并不打算连客栈的住客一起杀死,所以才令喇嘛在各房中使用迷烟。他为朝廷诛杀叛逆,绝不需要杀人灭口。只有谭同玄行踪诡秘,趁夜在柴门中集合伙计手持兵器,他担心谭同玄坏了他的大事,才下令射手将其射杀。 一众喇嘛脸上现出惊讶的神色,楚布寺秘传的迷烟极其神妙,只会让人昏睡,断然不会将人毒死。而其他亲随也纷纷摇头。 “我去看看,”一名喇嘛快步走进了客栈。 后院中顿时安静下来,喇嘛和那些蒙古亲随互不信任的对视着,无不认为是对方下的杀手。以那青年在朝中的身份,如果被人抓住把柄,说在诛杀叛贼时草菅人命,只怕也非一桩容易解决的事情。 “世子。”那喇嘛出来的时候脚步更急。 “怎么说?” “如果贫僧没有看错,那些人都是死于蛇毒。”那喇嘛一伸手,手中竟是他削下的一小块皮肉,隐约可见上面有一个筷子粗细的血孔。 “这不是蛇伤,”一名亲随道。蛇伤多半是两个细细的小孔,蛇牙就是从两个小孔中将毒液注射进去,这种伤口,更像是被什么钝器捅伤了。 喇嘛点头:“这确实不是蛇伤,不过里面的每个人看来都是中了蛇毒而死,眼瞳模糊,全身血液粘稠,绝错不了。” “呼尔音,你当真没有看错?”那个枯瘦喇嘛道。 “本师在上,有一句诳语,叫我打落阿鼻地狱!” 看着那喇嘛神色郑重,众人都不由得感到一股寒意从心里涌了上来。青年沉吟半晌,将手中那支金纰箭递给了一名亲随:“传我的印信,叫杭州府连夜派最好的忤作和大夫来这里验尸。从今日起,给我封住这件客栈,任何人不得出入!违者以我军令惩处!” “是!”军士接箭而去。 “世子。”枯瘦喇嘛的两条白眉皱了皱,这一变故也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怪力乱神,任何妖人胆敢猖狂,杀无赦!”青年低声喝道,“还请上师从速与大军汇合追击。我担心光凭普通士兵,终究无法制服这些明尊教叛贼。” 快马转进了盘山道,叶羽跟在马后狂奔,仰头看见漫天的星月夹在两山之间,身后紧紧跟着的是风红轻软快捷的脚步,谭同玄几乎是被她拎在手中,有如御风飞翔。 “叶公子。”叶羽忽然听见风红在背后唤他。 他喘息未定,以为敌人又已经逼近,急忙回头,却看见一道青光振开,正是风红那柄柔到极处的束衣刀。风红出手的劲道不强,可是绵绵的真气直灌进叶羽的穴道中,叶羽真气滞涩,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你!”叶羽大怒。他在危难中和风红联手,却没有想到刚刚逃脱,风红竟然翻脸无情。 风红手腕抖动,谢童和谭同玄的穴道也被一一封死。他们两人功力远远不及叶羽,连反抗的余地也没有。 “你这个女人好狠!”谢童眼看着风红冷冷的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怒不可遏。 风红微微喘息,坐在了地上,束衣刀也落在了谭同玄的喉间:“是你。你在我的饭菜里下了什么药?” “你?”谢童急忙转头去看谭同玄。 “没……没道理啊。”谭同玄一抓脑袋,脸上满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的蒙汗药本该一个时辰前就发作的,难道是药量不对?” 叶羽苦笑一声,明白了风红忽然翻脸的原因,却是谭同玄下的蒙汗药此时才开始发挥作用。 “你……”看着谭同玄那张苦脸,风红也无话可说。她真气虽然远远强于常人,可是谭同玄所谓“独家秘方”的蒙汗药却是丝毫味道也没有,而且通过血脉散入筋肉中,骨软筋疲的时候,再强的真气也催动不起来。风红一边聚气发散药性,一边却感到头晕目眩,心知自己无法支撑多久。 她深知以自己在明尊教中的身份,元军可能不会轻易放过她。刚才一番奔驰,不过十几里路,如果元军备有快马,或者那几个黄教喇嘛单独追赶,只怕不久就会赶上。危险逼近,她却是无可奈何,左看右看,目光落到了那匹马上。 束衣刀一弹,她已经解开了谭同玄被封的筋脉,刀锋却转到了谢童的喉间,她转头看着谭同玄:“你师妹和这位叶公子留下,你走。” “我?”谭同玄忽然跳了起来,“我不走,要么你就放了我和我师妹,要么就谁也别放!” 风红冷冷瞧了他一眼,又转眼去看叶羽和谢童。谢童脸蛋微微一红,叶羽不知道他是该哭还是该笑,好在他穴道已经被封住,倒省去了一番手足无措。谭同玄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索性腿一盘就坐了下来,气哼哼地扭过头去谁也不看。 “你不走,先死的就是你师妹。”风红的声音冰冷。 “你到底想怎么样?”谭同玄惊得跳了起来。 “我只有一匹马,载不得三个人。你若是想救你师妹,就快点走,走得越远越好,我不会杀你师妹,”风红淡淡地说,“除非你敢向元军说出我们的去向。” “我怎么知道你会把他们怎么样?”谭同玄眼睛一扫那匹马,有些明白了风红的意思,却还抄着手坐在那里嘴硬。 他身子坐得正,头仰得高,却不料有人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他一回头,却是骨软筋麻的谢童聚起力气踢他。 “快走快走!”谢童苦笑,“五师兄,你真的想害死我啊?” 叶羽哆嗦了一下嘴唇,他知道时间紧急,也想劝谭同玄快走,偏偏此时谭同玄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便不由自主地缩缩脑袋不说话了。 “好!”谭同玄也明白形势危急,咬咬牙蹦了起来,“你要是敢伤我师妹一根毫毛,可别怪我们全真的道爷发狠,连你们明尊教的满门鸡鸭也不会放过!” 他一番发狠,要杀人家满门的鸡鸭,风红却只是看了他一眼,漠然地全无表情。 “师妹……”谭同玄想想,却终于无话可说,只好狠狠地瞪了叶羽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叶羽扭头看他越来越远的背影,谢童却始终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结子。 “走了!”风红奋起力量,把叶羽和谢童两人一个一个拎上了马背。她在马臀上击了一掌,马一溜小跑在前,她勉强提起力气跟在后面,往了两山间的低谷而去。此时远处山谷间火光腾起,已经隐约传来了马蹄声。 在同一片月光下的金华县城。 寂静的黑夜里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那是无数双铁靴踏在小街的青石板上的声音。本应日落后关闭的城门洞开,一支军队顶着夜色而来。不安的百姓缩在家里不敢开门,只透过窗户的缝隙往外看去,熟悉军旅的人发现那赫然并非朝廷的武装。来的人一色铁铠黑衣,腰配长剑,前行者所奉的黑色旗帜上以银线秀成北斗大咒,居先的是约一百匹黑色骏马,铁掌在月下反射着冷光。紧跟在后的数百人衔枚而行,没有一丝人声,只有重复的沉重的脚步声。 巨大的压力弥漫在这个江南小镇的街道上,只有水流仍在石板桥下“哗哗”作响。 城门值守的参将点数了进城的人数,微微点头。骑马在最后押阵的人勒马在参将前,单手作揖行礼。 “计四百八十五人,乘马者一百人,步行者三百八十五人,皆清点完毕。”参将取出随身的印信扣在文牒上递交过去,“奉世子令,准予通行。” “代掌教谢过世子。”押阵的人声音温和,他头戴铁盔,整个脸都被阴影遮蔽。 “一路上还有不少必经的县城,未必每一处的关节世子都能打通。聚众持械而行,已经犯了大元律令,可算作犯上造反。纵然有文牒在手,还请夜行朝宿,不要轻易激怒各地守官,免生波折。”参将道。 “掌教已有教旨,一切听从世子之令。” “还有多少人?” “七千六百四十人,分成十三队。” “这便是重阳道宗的军队吧?组建这样的军队,即便以朝廷的力量,也不是旦夕之间的事,掌教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很久吧?”参将感慨。 押阵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摘下头盔,头盔下的面容清隽,道髻骨簪,竟是一个真正的修道之士。他按着腰间长剑眺望渐渐远去的军队,摇头感慨:“十二年。” “此去泉州还有一个月行程,一路珍重。” “各自珍重。”道士作揖告别。 参将拨转了战马,就要离去。 道士忽地回头,看着城门角落里月光照不到的阴暗处:“那里的死人是怎么回事?” “是金华县令,此人是蒙古人,和世子在朝中的对头有素有瓜葛,不准予通行,还威胁要上报大都裁决。世子恐怕耽误掌教大计,派我来劝阻,不过他也太难劝了一些,竟然带着军马上城预备迎击。我奉世子令,当场格杀,金华的军马已经被世子调走。城外此时,想必也是大战吧?”参将淡淡地说道。 “多谢。”道士并无一丝怜悯,目光冷冷地扫过那具躺在血泊中的尸首。 火上的水微微地沸腾了。 不花剌跪坐在竹簟之上,提水洗茶,茶汁在紫砂器皿中滚动,又被倾倒掉。 此时门外铁靴声渐渐远去,静谧的小城重归平静。 小桌对面的青年看着不花剌举动细腻,手法圆熟,不禁摇了摇头:“从小你就喜欢这些汉人的玩意儿。” “道宗的军队还有一个月便可以到泉州了吧?”不花剌没有接他的话,只是低头问道。 “差不多,没想到苏秋炎这个老头子还有这样的手段,自己演练出一支军马来。我记得小时候见过他在大都觐见大皇帝,当时只认为他是个不说话的糟老头子。” “又瞎编,那时候苏秋炎方当壮年,什么糟老头子。喝茶吧。”不花剌笑笑,拈起茶海为对方斟茶。 青年转着手中精致的茶碗,一口灌下,咂了咂嘴:“有点苦,还是马奶酒好喝些。” 不花剌笑笑,并不回答,只是端坐品茶。 两个人对坐了一阵子,各自无言。 青年终于一推桌子起身:“走了,失烈门和诸位上师还在城外围山,我要过去坐镇。” “自己小心。”不花剌并没有起身相送的意思。 “喝你这杯茶,代价真是大了。”青年笑笑,他站在门边,以金纰长箭敲打着自己的手心。 “这次要多谢你,父亲不信我的,你却肯相信。没有你,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不花剌淡淡地说。 “其实我开始也是不信的,只不过想帮你。但是现在……”青年仰望月色,叹了口气,“看到那个五明子,真的有些让人不安。对了,和五明子同行的人中有一个是昆仑剑宗的人,为什么他反而会和明尊教的人在一起?” 不花剌倒水的姿势凝滞了一下:“昆仑宗主魏枯雪只有一个门下,如果是他,还真有些麻烦……” 他沉吟了一刻:“他是我们的盟友,务必保他的性命。” “盟友?”青年笑了笑。 “我失落的东西,也务必要寻回,这是第一等重要的事。”不花剌起身长拜,“仰君之力了。” “跟我就别来这套大礼了。”青年摆摆手,“那件东西真的那么重要?以你的谨慎,怎么会轻易被人抢走?” “要想挡住明尊教的五明子,以我们的人力,难比登天。我本想只要藏匿自己的行踪,不被发现,东西自然是安全的。可惜我没有想到那件东西刚从密匣里取出,我就被盯上了,惟一的解释是明尊教的人和那件东西有感应。当年也里牙思火者提醒说万世不要打开密匣,我还是太贪玩,疏忽了。”不花剌长叹。 “这件事完了,答应我不要再出门乱跑了,你这次从妙水手下捡回一条命,又是一付病怏怏的身体,安心在大都养病吧,丞相大人也不想看见你这样。” “你这么劝我都劝了二十年了。”不花剌笑,“知道啦,世子殿下。” 叶羽被横担在马背上,又是跋涉山道,浑身乏力,颠簸得面无人色,他身边的谢童已经连连呕吐起来。 风红的步伐渐渐沉重,终于再也跟不上马速,只能扯住缰绳缓慢前行。 “我们……我们去哪里?”叶羽挣扎着问。 “不必问那么多,我也不能告诉你。”风红的气息也已经接不上来。 “这里四野都是山,你放开我们,自己逃命,难道不比带着我们一起死好?” “我已经逃不掉了,如果不是喝下了那种药,或许还有生机,可是现在,我已经压不住伤势……你难道看不出来么?” 叶羽借着月光看向风红,赫然发现她的整条左臂已经染红,已经结痂的伤口再次迸裂,鲜血四溢。而她的另一只手始终是软绵绵地垂在身边,只能用那条满是血的胳膊牵马。 “怎么会这样?” “那些喇嘛……像是带着一种怪力,击中之后……绵延不绝,整个胳膊……都像是要裂开……”风红忽然踉踉跄跄往前冲了几步,而后倒在了山路边。 叶羽想要积攒一丝力量翻下马背,可是这次风红禁制他的力量比第一次要强硬得多,他甚至动一根指头都觉得有千钧之重。 他努力看着自己的指尖想要集中心念,却忽地呆住了,他的指尖忽然也出现了一道裂痕,血珠迸溅出来。他能够感觉到那股潜行在皮肤下的力量像是蛇一样在游走,不,那不是蛇,而是暴躁不安的龙,随时会撕裂他的皮肤跳跃出来。而那股要将他的手撕裂的力量正在慢慢向着深处和手腕蔓延。 他想起自己曾经和一个喇嘛对了一招。以被削去一截断枝为代价,他本以为已经封住了对方的力道,可是他确实太大意了。楚布寺的秘法,并非只是蛮力。 山道尽头忽然亮起了火光。 火光越近,叶羽越是心惊胆战,却见那不是官军,那是整队的乌衣白帽的人,静静地手持火把,不发一言。 为首的人凑近风红,风红只能勉强抬起头用最后的力气说:“明尊降世,圣火熊熊,焚我残躯,以耀真灵。” 白衣乌帽的人都围聚了上来,风红闭上了眼睛,昏死过去。 乌衣白帽的人中一个背着风红,另一个则牵着马,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步入了进村的道路。路过村口简陋的木牌坊时,叶羽竭力抬起头,看见村口的木牌上飞腾的火焰标记。 世子带着副将和七名喇嘛乘马疾行在山道上,他们身后跟着数百人的大队。 山道越走越狭窄,完全没有转弯。 世子勒住了马:“这条路通向哪里?” 一名当地的军士近前:“这里只有一条道,通向山上,那里只有一些没有田产的开荒流民,有个小村子。” “村子再往前呢?” “村子建在峭壁之下,再往前就没有出路了。” “好!”世子冷冷地道,“此天助我。” 他策动战马疾行,大队军士紧紧跟上,山路上火把成列,有如长蛇盘绕。 风红睁开眼睛,猛地吐出一口血,血却没有吐在地上,而是被人用一只缺口的瓷碗接下了。 她躺在一张草席上,坐在旁边的是一个白发苍然的老人,皱纹深如刀刻。他看见风红醒来,笑了起来,皱纹一一绽开,难看却诚挚。 叶羽和谢童被安置在屋角的一堆稻草上,叶羽环视周围,看见土墙上悬挂的一幅佛像,乍看起来像是普通的佛像,细看却有不同。 “那是明尊教的摩尼宝光佛像!这是一个明尊教的村子!”谢童压低了声音。 叶羽摆手示意她不要多说,在这里遭遇明尊教徒,对于叶羽和谢童不算什么好事。 老人换了一只碗给风红,碗里盛着温水。风红艰难地咽了几口,尝试着回复气息,压下手臂上的重伤。老人并不说话,只是看着风红的手臂,脸上有些许担心。 “明尊降世,圣火熊熊,焚我残躯,以耀真灵。”风红以这句教众常用的切口为礼。 老人却没有回答,只是合十行礼,而后不停地摆手。 风红忽然明白过来,这个老人是个哑巴。 老人回头在门上敲了敲。门外似乎早就候着人,一一列队进来,都是白色的破蔽布衣,葛布染黑的帽子,看来这是一个极贫脊的村子,远不如在开封和杭州的教团那样气派威严。进来的每一个人都不说话,只是合十行礼后指着自己的嘴巴摆手。 这竟是一个完全没有人声的哑巴村子。 风红回礼,又急切地问:“这里有没有路可以离开?我们被人追杀。” 村人们互相看了看,说不出来,仍是摆手。最后还是端水给风红的老人拍了拍风红的肩膀,出门而去。不久,他带回一个揉着惺忪睡眼的七八岁男孩。 “爷爷,我困啊。”男孩嘟哝着。 他想必是这里惟一一个会说话的人,老人才出去把他从睡梦中拉起来。老人指了指男孩,意思是说有话可以问他。 “弟弟,”风红凑近男孩,“这里有没有路可以离开?” “只有进山的路了。”男孩摇头,“别处没有路,而且现在天黑,山路很难走。” 老人冲着孩子比了几个手势,男孩点了点头:“爷爷说,刚才他们出去给阿母采草药回来,路上还遇到了狼。说你不必担心,先在这里住一个晚上,明天爷爷再带村里人出去采药给你治伤。” 风红脸色苍白,他们竟然走入了死路。 老人却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冲着风红咧开嘴笑了,露出满嘴残缺的黄牙,可是他笑起来的样子,却让人觉得温暖。他又比了几个手势给孩子。 孩子看了转向风红:“爷爷说没有料到在这里能够遇见教友。我们这个村子里都是教友,可惜山太深,只是听过一个外来的教友传道,都皈依了大明尊,可是后来再也没有人来传教了。要是你可以住几天,我们想听你说说更多的教义。” 老人似乎是赞美孩子表述得清晰,使劲竖起了大拇指。他看着风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再看到风红胳膊上的伤,又露出忧心忡忡的神情,再次比了几个手势给孩子看。 孩子听话地点点头:“爷爷说你伤得很重,现在不要挪动,多住几天,村里还剩得有粮食呢。” 风红摇了摇头,面向老人和其他村人:“多谢众位教友,可是有人在追我,我现在一定要离开,不然一定会牵累你们。” 可是老人和其他人却不约而同地摇着头。 还是那个男孩道:“爷爷他们都听不见的,这个村里只有我能听见和说话。爷爷他们生下来就听不见,所以学不会说话。” 他坐在风红所躺的破草席上,玩着自己胸前的衣钮。 “难怪他们聚居在这里,他们不能听说,自然也不便和官府沟通,只能在这里开垦荒地生活。”谢童凑在叶羽耳边说。 风红焦急,挣扎着要站起来。她的衣领挣开,亵衣的领口上绣着一朵鲜红的徽记,如花如火焰。村人们看见了那徽记,每个人眼里都像是有火燃烧起来,他们脸上露出了绝大的激动和喜乐,围在风红身边跪下膜拜她。他们抬起头的时候无不凝视着那朵火焰,像是终生生活在黑暗里的人第一次看见了光。 “你们……认识这个徽记?”风红大惊。 那个老人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尝试要拉风红。风红没有拒绝,被他如同朽木的手拉住。老人放松下来,拉着风红要风红跟他来。风红勉强起身,老人从身边的人手里接过一只火把,带她来到南墙边。 火把照耀下,谢童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去,看见墙上以朱砂绘制着一幅幅简单的图画。第一张是光明中降下的神明,周身围绕着熊熊烈火;第二张是持刀的人、殴打的人、衣着锦绣的人、一男数女媾和的人,全部绘制在一起,仿佛地狱百态;第三张还是那些人,而熊熊烈火已经从天上降下,他们在火里极度痛苦地叫跳,却苦无出路;第四张却是另外一组人物,有的是耕种的农人,有的是躬背的樵夫,也有的是相互搀扶的路人,便如日常的贫苦生活;第五张里,这些人膜拜在那个光辉里的神明脚下,而他们每个人背后都倒下一具黑色炭笔绘画的骷髅;第六张还是这些人,他们生活在仿佛宫殿般的巨大屋宇中,许多许多的人聚集在一起,女人纺织和编织,男人读书和雕刻,孩子们跑来跑去的嬉戏,每个人脸上都是至为幸福的神情,屋宇上有光明,下有流云。 六张画的最后,标记着一朵火焰之花,正如风红领口上的徽记。 “原来他的传道是如此的……”风红伸手轻轻摸着墙壁。 那些只是简单的画面,却每一张都惟妙惟肖,有佛教本生经的笔法,不以繁复动人。 “这是教义?”叶羽低声问谢童。 “无非是天地必将毁灭,善人得拯救,恶人遭报应。西域诸多教派都有这样的教义,好比景教说末日之时有大审判,就像一个大官衙一样,所有人的灵魂都被拘去,有一本大书上面记载每个人的功过,一一判罚。释教也是西域流传来,也说有末日,有火、水、风三灾厉害,弥漫三界,乃至于忉利天上的神仙都不能幸免。我听说明尊教教祖摩尼原是景教徒出身,这套东西看来还是景教的渊源。”谢童博学多闻,也比叶羽聪慧得多,一看则明了。 “可是这帮人虽急着解释教义,追兵可是马不停蹄。”她也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穴道被制住,气海空荡荡的,全身没有力量,腿一软又倒下了。 像是回应她的话,风红脸色大变。 叶羽的脸色也在同时变得惨白。他们两人的耳力远非谢童可比,几乎在同时听见了马嘶声。那是雄壮的战马嘶吼,顺风而来! “来得这么快!”叶羽低声道。 “你解开我身上的禁制,我可以再帮你一次!”他放大了声音。 风红却摇头:“这一次不同上一次,上一次我解开你的禁制,可我拼死还有杀你的力量。这一次我解开禁制,我和我的教友便仿佛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你不相信我?”叶羽直视她的眼睛。 “我们被欺骗得已经太多,所以不能相信你,即便是错怪了,叶公子也不要埋怨我。他们追的是我和我身上的东西,我走了,这里的所有人便得平安。叶公子谢小姐,两位好自为之,我已经无能为力。”风红说到最后,气力已经接续不上。 她摇了摇头,转身就要出门。 老人急急忙忙冲上前去拉住她。此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见马队的声音了,无数铁蹄踏在山路上,地面都在微微震动。火光从破蔽的窗户里投射进来,一闪而过,那是对面山路上的火把亮了一下。 风红扑到窗边,看见逶迤逼近的火蛇。 老人急急忙忙对着孩子比手势。 “爷爷问,是有人追赶你么?”孩子也吓得呆了。 风红沉默了一会儿,对着老人点了点头。 一群村人聚集在一起,埋头互相比着手势。叶羽心里焦急,却看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觉得越是到最后,每个人脸上越是露出决然的神色。他们终于商量完了,老人走到风红的身边,用力按她的双肩,示意她坐在草席上。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对着其他村民挥挥手,便要带他们出门。他像是村长,赫然有股威严。 风红明白他的意思,却也知道那里面的绝大风险,她伸出手,想要阻止。 老人转身,用力指了指南墙上的画,冲着风红用力点头。剩下的人也都用力点头,跟着老人出门而去。老人手里紧紧拉着自己的孙子,反身扣上了门。 官兵领队的声音已经响起在外面:“村子里的人都出来!出来!” 火光飘动,村前的一块空地上马鸣如雷。 副将翻身下马,金华县的驻军已经团团围住了村人。这群人白色的衣服虽然破蔽却洗得干净,黑色的葛布帽子下露出一片一片纠结的头发。火光照得他们每个人脸色发红,但是那一张张削瘦的脸还是说明了这里的贫困。 世子的骏马紧跟着停下。 副将凑了上去:“看来是个明尊教的村子。” “明尊教的村子……乱党真的多到了这个地步么?”世子皱了皱眉。 金华县的驻军多是本地人,操着乡音大声喝问,可是没有一人回答,乡人们簇拥得更紧了,像是寒风中颤抖的羊群。 “道路到这里就是尽头了,两边都是陡峭的山坡,无法行走,下面还有一条很深的溪,不可能从半路逃走。而且马蹄印确实也是到这里消失的。”副将低声说。 “那就是说,他们肯定曾经到过这里。”世子道。 副将点头。 一名驻军急于建功,发了狠,上前一个嘴巴抽下去,把村人中最高大的青年打翻在地。青年手脚并用往后爬,嘴里“呜呜”地叫喊着。 “原来都是哑巴。”副将低声道。 “难道全村都是哑巴?”世子皱眉。 “江浙一带,这样的村子不少。多半都是村人皆有残疾,在城里活不下去,来城外山地开荒,往往又都是先天之病,流传子孙,所以一村人皆是聋哑的不在少数。”那名当地的晓事军士又凑近禀报。 “一村子都是聋哑,那么马是否从这里经过他们也不知道,即便问也问不出来?”世子冷冷地道,“失烈门,你去想想办法。” 副将应了一声,趋步前进,他却不走到最前面,只是在金华县驻军的人群后缓缓地踱步,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 孩子站在爷爷的背后,看见人群后的那双眼睛,让他忽地想到了曾经蹿进村子的一只狼的眼睛,幽幽地闪着荧光。 副将退至世子身边:“还有两个时辰天亮,他们现在或许还在蛰伏,天亮要逃便更加容易。况且我们杀了命官,可能惊动行省的诸级官员,未必能一直围山下去。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属下没有把握,但是请世子容许属下试试。” 世子沉默了一刻,微微点头。 副将大步来到了金华县驻军之前,他身份尊贵,驻军惶恐地往后退了几步,留下了副将直接面对村人。他是个彪悍冷峻的蒙古青年,这时候却带着一点点笑,冲着刚才被打的村人比了个手势,令他出列。 那个年轻人高大却怯懦得很,左右扫视,终于不得不站了出来。 副将从腰间摸出了一根足色的金条,扔在年轻人脚下。他自己盘膝坐下,比了一个持碗喝水的姿势,指了指金条,又指了指年轻人。意思似乎是说只要给他一碗水,金条便送给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愣了一会儿,试着一步一步走开。副将任由他离开,并不阻拦。一会儿,年轻人捧了一只粗瓷大碗回来,碗里是一碗冰凉的井水。副将笑笑,大口喝干了,把金条扔给年轻人,挥挥手让他离开。 他大声对村人道:“我知道你们也许听不见我说话。但是我失烈门是个蒙古人,讲究信诺,我说的话都算数。他给了我水喝,我便把金条送给他,让他离去。就像在草原上我们蒙古人遇见别人的帐篷,便可以要求款待,得了款待,大家便是朋友。” 他再次扔了一根金条,指着人群中另外一个青年,然后比了一个吃东西的姿势。 那个青年也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退出去。一会儿他带回了一张干硬的面饼。副将也不推拒,就生生把那张干饼咬了几口吞了下去。他把金条扔给青年,挥挥手让他也离开。 他带着笑,环视众人。 他第三次伸手,指着人群中一个面容黄瘦的少女。少女出列,偷眼看着他。 这一次副将解开腰囊,“哗啦啦”地七八根金条落在地上。他笑吟吟地看着少女,不比手势也不说话。 静默,只听得见火把燃烧的“哔剥”声。 副将忽地大笑起来:“不必我说了吧?你们也都该明白我的意思。我们蒙古人是信诺的人,我前两次的许诺都是真的,这一次也是。我只要几个人的下落,他们经过这里,我们循着蹄印而来,我们蒙古人看马蹄印,就像猎狗循着气味追獭子,不会出错。谁能够告诉我,我便把剩下的黄金都送给他。” 依旧是静默,少女缩着肩膀,在一旁战栗不安。 “但是草原上遇见,若是不招待,便是对客人不敬的行为。在我们蒙古人看来,便是敌对的意思。”副将冷冷地说。 他忽然起身,拔刀,刀光一闪。少女喉咙里发出闷闷的低吼,仿佛巨大的痛苦被封在一只匣子里。她退了几步昏死过去,副将那一刀砍断了她的手腕。 副将起身,像是一只发怒的豹子那样逡巡着吼叫:“来!下一个!我的金条还没有给出去,我等着一个朋友站出来!” 他忽地停下,目如鬼眼,盯着站在最前面的老人:“你站出来么?” 少女的血还在不断地喷涌出来,却没有人敢上去帮她止血。驻军和村人们对视,老人和副将对视。终于,老人踏出一步,他走向了少女,上去扯下自己的腰带,狠狠地扎住她的臂弯,要帮她止血。 “很好!你要救你的村民,我也并不想对你用刀。”副将提起沾血的战刀指着老人,“现在是说出来还是写出来画出来,我等你的回答。” 老人抱着少女,摇了摇头,他慢慢地把自己的右手伸了出去,拉起袖子露出手腕。 “还是很好,在这里能遇见硬骨头的汉人,算是我失烈门的荣幸!”副将大步上前。 我……我……我……我……我……知道!”一个颤抖的声音,并不大,却仿佛撕裂夜空。 副将闻声止步,转向了那个孩子。 两个人对视,孩子腿一软坐在地下。 副将笑了:“我知道你会说话,也听得见。因为只有你会因为我说话而神色有变化。” 他踢了一脚地下的金条:“说出来,都是你的。” “我知道,我……我……我……” 孩子的话中断了,再也不能继续。在他张口的瞬间,老人像是一头发疯的野兽一样扑上去,狠狠地掐住了自己孙子的脖子。他一面掐他,一面对他用力地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他疯了!”叶羽从窗户里看出去,浑身像是浸在冰水中,“他要掐死自己的孙子!” 谢童握着他的手,颤抖不止:“他是疯了。可是明尊教的教义,恶人将遭到火焰的惩罚,对教友不义又是最大的大恶之一。他宁愿杀死他,也不能容他变成不义的恶人。” 副将大惊之下,上前狠狠地一刀劈在老人背后,血光爆出,老人仰天后退。那一刀深入肺腑,已经绝无活命的机会了。可是老人却没有倒下,他退了几步,复又前扑,他重又抱住了自己的孙子。那个孩子已经没有了呼吸,他至死没有闭眼,瞪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和不信。 老人放开了声音,嚎啕大哭。他听不见,也不会说话,可是哭声却和任何一个普通人没有两样。那是人心里最简单也无需学习的东西,是失去了亲人的悲痛。他哭嚎着,像是失去幼崽的野兽,咿咿呀呀的,像是念叨着什么。 他的声音也低落下去,最终悄无声息,血已经流了一地。老人抱着他的孙子,永远地僵硬在那里,蜷缩着像是以体温互相温暖,而他们的身体,都已经冰凉。 叶羽感到一种针扎在头顶和脊椎那样的痛感。 他回过头,看见风红坐在那里,目光空洞。她脸上的泪水无声地往下流淌,却面无表情。 她忽然起身,推门而出! 副将咧开嘴冷冷地笑了,世子带着七名喇嘛逼上前去。 风像是忽然间猛烈了起来,吹得风里走来那人的衣带飞扬,她手里提着水波荡漾般的长剑,露出鲜血横流的臂膀。 降魔本愿阵展开在世子面前,副将也警惕地退到本愿阵后。他强在弓术,不善于近身搏杀。 世子金箭一指:“你还是忍不住了。” “你若要逼我出来,原本用不着伤害无辜的人。”风红低声说,她将束衣刀抛在地下,从怀里取出了白色布包,“你来是为了这个么?” “是。你在余杭袭击我的朋友,夺走了这件东西,而后一路经杭州、丽水而来金华,明尊教五明子神术过人,我一直不敢动手,但是你距离泉州越来越近,我不能再等了。”世子道,“你我都知道那件东西的危险,我不敢任由它流落在外面。” “这本来就是我教的东西。” “如今它已经属于铁神殿了。” “那么他们的人命呢?他们的命是谁的?是大都城里大皇帝的么?或者他们的命太贱,所以根本没有人在意,便要抛弃在荒野里,任他们自生自灭?”风红看着那两具互相偎抱的尸体,“阁下能回答我么?” 世子感觉到话里的冰冷和抗拒扑面而来,他指挥若定,然而有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里缓缓升起。他知道这个敌人已经走投无路,可是忽然间他觉得这个女人还有再次反击的余地,而那种反击的力量正在缓缓地凝聚着,如同不死的幽魂一般。 “你已经被我拳劲所伤,没有机会了!把你手里的东西交过来,出家人不造杀孽!”枯瘦喇嘛大吼。 风红忽然抖去了那东西外的白布,一张森严的扭曲的铁面在火光里耀人眼目。 “我还有最后的赌注。原来你们一直都不知道,这件东西的意义。”她将铁面扣在了自己的脸上。 这是叶羽一生中看到过的最耀眼也最可怕的场面。空气被巨大的蜂鸣声贯穿,那张铁面上燃起了烈火,火焰里有不属于这个尘世的光明,叶羽只看到过一次这种光明,便是在那晚开封的浮槎巷中。风红的身上每一处关节都透射出耀眼的光芒,那种光来自她身体里面,照得她肌肤透明,仿佛骨骼也凸现出来。所有军士都不安地看着手中的火把,火把的火焰在上升和延长,高高地升向空中像是一道道火柱。战马惊恐地嘶鸣,它们挣脱了骑手的控制,不顾一切地后退。可是它们却不敢调头奔跑,它们用尽了全力后退,却没有退出小小的一步,似乎有另外一种巨大的力量把它们推向风红。 风红姣好的面目在光焰里扭曲,她的呼吸声已经变得沉重如牛吼。铁面上的火焰开始灼烧她的面颊了,她的肌肤在火焰中像是腊那样融化。她猛地扣上了铁面。 “她成魔了!退后!退后!”枯瘦喇嘛忽然惊恐地狂吼起来。 吼完之后他看见了一堵火墙正在推近。七名喇嘛带着世子和副将退后,而他们的衣袖已经开始剧烈地燃烧! 叶羽心里也涌起了足以吞噬他的恐惧。风红扣上面具的一刻,他猛地按下了谢童的头。 下一个瞬间,可以照盲眼睛的光芒从他们头顶的窗户上涌入,把整个小屋照得如同白昼。这里此刻已经变成了扶桑之树,十个太阳一齐聚集在这里,再无一片阴影。外面透进来的光芒里带着氤氲的光气,牛吼一样的巨大声音如同从天上降下。 千千万万的影子涌入叶羽的脑海,就像那一夜在浮槎巷。他努力要去分辨那些模糊的光影,但是他看不清楚,只能感到大脑被贯穿的巨大痛楚。 叶羽踉踉跄跄地奔出小屋,整个村子已经变成了死寂之地。 他在光海里蓄积了一点力气,支撑着自己跑向村子前的那片空地。这里安安静静的,所有人都跪着,无论是村人,还是官军。叶羽上前察看了其中一人,他的双手像是被看不见的绳索拴了起来,手腕紧紧绞在一起,不能解脱。人已经死了,身上却没有任何伤痕,只是微微发烫。他呆呆地看着前方,没有闭上眼睛。 叶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红衣的女子站在空地的正中央。 他忍着锥心的恐惧,逼近风红。风红站在那里,有如一尊雕塑,脸上戴着森严的铁面。 叶羽靠近了,风红忽地转眼。面具下她的眼睛竟然带着金色,巍然如帝王,她扫视一眼,叶羽双膝一软止不住就要跪下。两个人这样坚持着对视了一刻,那双金色的眼睛忽地有一丝动摇,像是城墙裂开了一道缝隙。 叶羽逼上一步,风红却退了一步。 她看着周围,似乎从一场大梦里醒来,不敢相信周围的一切。她开始微微地颤抖,叶羽冲进她身边,拉住了她的手腕,手腕纤细如孩子,他可以感觉到这个女人此刻的虚弱。 “我错了!我错了!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一个人……”风红还在后退。 她跪倒在地,歪着脖子,看着天空。她挣脱了叶羽的手,双手手腕像是被粘上那样紧贴在一处,展开做火焰莲花的形状,缓缓贴近胸口。 叶羽忽然感觉到极大的恐惧从心底最深处升起,风红那个动作让他想起周围死去的人,都是这个动作,一模一样,只是那些人还没有来得及完成这个动作,便已经死去!他上前一步,用力抓住她手腕,要将她的双臂拉开。一拉之下才发现风红的双臂僵硬如铁,远不是看起来那样虚弱无力的样子。他拼着一口气再次用力,终于拉开了风红的双臂。 可是风红双臂一合,猛地抱住了他,用力之大几乎要箍断叶羽的肋骨。叶羽也紧紧地抱着她的背,控制着这个颤抖如孩子却又力大无穷的女人。 “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一个人……”风红的身体渐渐变得虚软。 她眼睛里诡异的光芒已经完全消失,她看着叶羽的眼睛,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他们死了,我也死了,”她的声音清晰如初冬早晨脆薄的冰,“他们扔下我走了,我是有罪的。” 而后她缓缓地合上了眼睛。“哎哟哎哟,大小姐别拧了,鼻子拧歪,我可就没那么英俊了。”谭同玄大笑着翻身坐了起来。 那边虽然还在恶斗,骤然看见故人依旧在,谢童眼圈红红,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事隔三年再见谭同玄,他却还是当年的性子。遇袭时面对箭雨射来,谭同玄毕竟在终南山修习过武功身法,虽然绝接不住箭,那点铁板桥的根底还是有的。箭还没到他面前,他就干干净净来了个背摔,姿势模样惟妙惟肖,完全就是中箭倒地的样子。后面一帮子伙计出来,个个都横尸在他身上,他知道自己救不得,也不敢再发一点声音,硬是直挺挺地躺到谢童来看他。装死的把戏原来两人玩得多了,如果不是如此情境,再怎么谢童也不会相信这个精灵古怪的五师兄真的死了,差点就被骗过。他虽然想和谢童开个玩笑,可是谢童一滴泪水落到他脸上,心下也凄恻,不留神眼皮动了动,当即就被谢童看出了破绽。 谭同玄起身,却被谢童的小手打在脑袋上。他看见自己的伙计横尸一地,心中恻然,只是抬头一看谢童那张娇嫩如脂玉的脸儿毫发无伤,心里又是一阵喜悦,像孩子一样咧嘴笑了起来。 这时只听一声急弦崩响,又一道黑翎箭破空射到。箭是那个披铠军士所发,他在青年身边是统御射手的军官,身份地位都不同凡响。射杀一众伙计,也是他下的命令,可是居然被这个诡计多端的掌柜装死给骗了过去,心里一阵大怒,弦上的箭就追射过来,非要把掌柜的至于死地不可。 可谭同玄此时内劲真气都运动自如,虽然也畏惧来箭的威势,不过闪避起来竟远比叶羽要洒脱,身子一倾,又是直直地一个背摔,脑袋一歪躺在地上,白眼翻了起来。这回“死”得比上次还要干净利索。谢童一笑,却被他悄悄一拉脚腕,也摔在了地上。谭同玄翻着白眼上身不动,手里却把谢童脑袋一按,让她躺在自己身边。那持弓的军士眼看他故技重施,知道是在羞辱自己,大怒之下就要再拉弓射他,可偏偏谭同玄倒下的位置选得巧妙,正好被一堆尸体挡住。对岸七个喇嘛和风红正在对峙,以那军士的身手绝不敢突进那院子里,只能脸色泛青,虽然怒火中烧,却也无可奈何。 那一箭拉动了院子里两方的平衡,喇嘛们再起攻势,叶羽和风红防守,杀机如乱刀一般乱斩,尘土飞扬。尘土中九个人的身形快速切变,缚露那阵已经不堪一击,九个人到了近身搏杀的地步。 方才弹琴的青年挥手,乱箭如蝗,七个喇嘛又忽地闪开,如有默契,叶羽和风红顿时暴露在箭雨下。 “师妹,你平素乱跑也罢了,怎么惹上了明尊教的匪首?一个乱匪头子也就罢了,怎么又多了一堆朝廷的喇嘛?如今我们跟官匪两家都结下梁子,终南山算是完蛋了!”谭同玄捂着脑袋缩在墙根下,外面的羽箭如飞蝗般射来,擦在那半截土墙上激起阵阵飞灰。 “什么时候了你还那么多废话!”谢童心里惶急,又恨他罗嗦,揪住他耳朵狠狠拧了一把,“快想想办法!” “哎哟哎哟,别拧别拧,等外面射完了再拧不迟。”那堵土墙所剩的半截仅够他们两个藏身,谭同玄痛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动弹。 “等射完叶公子就成刺猬了!” “不过乱匪头子就也是刺猬一只,如果赔上昆仑山的少侠就能诛灭明尊教妖女,却也不算太亏本……哎哟,哎哟,别拧别拧,有办法,我有办法了。” 谭同玄扁扁嘴,颇委屈地摇了摇头,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来。 “什么东西?” “石灰,”谭同玄嘿嘿一笑,“就靠它了。” 谢童不解地瞪了他一眼:“你带石灰干什么?” 谭同玄把衣襟一拉:“可不只石灰,要不要进去摸摸?里面宝贝可多着呢。” “呸,谁不知道你半个月都不洗一次澡!”谢童啐了他一口,“石灰怎么用?” “本来我是准备先吹上一管五更鸡鸣散,麻翻那个婆娘,然后拿石灰把她眼睛给烧瞎了,再在她脸蛋上切上一千个小口子抹上细盐,截了舌头砍了手脚塞在大缸里为师妹你报仇!”谭同玄说得眉飞色舞。 谢童在一旁只能目瞪口呆:“她那么漂亮,我就不信你舍得。” “为了师妹你,别说明尊教的妖女,就是仙女我也舍得,”谭同玄一挺胸,说得煞有介事。 “谁信你瞎扯!”谢童一把将凑上来眨巴着眼睛的谭同玄推了出去。她和谭同玄是少年时的朋友,谭同玄从小就是满嘴没有半句正经,谢童虽然自矜,却并不和他计较这些。 “好险好险。”谭同玄一步跌出土墙外,又手忙脚乱的爬了回来。仅这一瞬间,就又有两三支羽箭擦着他背后飞了过去。 此时叶羽和风红两人在箭雨中刀剑纵横,一刻不停地振落那一百名射手射出的连珠箭雨。那些射手膂力极强,连张三石的硬弓却没有丝毫疲惫的迹象。每一刻都有三五支快箭尖啸着破空而来,叶羽和风红在身边展开的刀幕、剑幕不能有半分空隙。风红的束衣刀柔软如一条长带,在身前交织的青色光华确是滴水不透;叶羽所习的昆仑山剑术却是讲究凌厉凝重,这种快剑本非他所长,羽箭连续打在他剑上更逼得剑势散乱。 “鞑子不要猖狂!看我雷火弹!”就在叶羽被箭雨逼得步步退后时,土墙后面竟传来了一声中气实足的呼喝。 还没待叶羽明白过来,土墙后的谭同玄已经闪身跳了出来。他武功虽然不济,这一蹦却有着的轻功提纵术功底,同时一件黝黑的东西从他手中脱手飞出。 “雷火弹?”叶羽偷眼一瞟。 可谭同玄看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黝黑的东西却没飞出多远,尚未落到元军射手的阵营中,已经划着弧线,“噗咚”一声落进了小池塘。 “可惜!”叶羽心里暗暗喊了一声。 可随着那“雷火弹”落入池塘,一股带着呛人气味的白烟忽然从湖水中腾了起来,如同一道烟幕遮住了对岸射手的视线。那一百射手并列于池塘边,隐隐觉得有什么粉末飘进了眼睛里,满眼的酸涩。然而这些射手确实并非普通的元军,那锦衣青年未说停,一众射手纵是看不清前方,依旧勉力张弓搭箭把箭雨投向叶羽和风红所在的方向。 对于风红的叶羽,向他们飞来的密集箭雨忽然多了无数的缺口。以两人的身法,这瞬息的破绽已经足够,两人一对眼神,不约而同地如急箭一样飞退出去。谢童和谭同玄也飞身离开土墙,退向了客栈后院。退去前,隐约听见羽箭的呼啸声止歇,而后又有“哗哗”的淌水声。叶羽心中凛然,不禁钦佩那锦袍青年的兵法,他竟然不等白烟散去,也不畏池塘阻隔,就命令射手踏水穿过白烟追赶。可想而知,如果是两军阵前相遇,这个蒙古青年必然会步步为营、如影随形地劫杀对手,至死方休。 飞奔的谢童忽然觉得有人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腰带,还没来得及反抗,她已经被谭同玄推上了马背。 “师兄,怎么有马?”谢童惊喜地喊道。 “先见之明,当然是用来逃跑。”谭同玄嘿嘿一笑。 “狗屁的先见之明!”谢童怒道,“怎么只有一匹?” 谭同玄苦笑。他道士出身,做事却像个十足的黑道老手,下手前必留后路。他定计要救谢童的时候,已经在客栈后院里留了一匹马,如果当真被风红看破计策,至少也可以纵马逃离把消息送出去。此时他已经是把自己逃命的马让给了谢童,谢童却还要怪他想得不周到。 “一匹?一匹就要三十五两银子呢!”谭同玄来不及解释,手起一剑削断缰绳,又是一剑刺在马屁股上。 骏马吃痛,长嘶一声踹破马厩前的柴门,直接冲了出去。马嘶中,刺耳的箭啸声又破风而来,那些蒙古射手占据了门庭处的空地,第一阵箭雨已经离弦。谭同玄明显感到一阵寒意刺向自己的背心,但只好咬牙回头,长剑一卷,想要像叶羽那般绞落羽箭。眼前一阵青气在他骤然扫过,当先的几箭已经被激得四散出去,其中一箭竟然还有余力扎在后院中的一棵柳树上。谭同玄脸色惨白,已经知道自己绝无本事接下这阵箭雨。此时却有一只手拍在他背心上,冰寒的内劲直送进他的体内,叶羽抓住他的背心,在墙头一点,已经跃了出去。为谭同玄挡下箭雨的风红则轻轻抖动手腕,束衣刀仿佛一道拖在她裙后的青烟,振落追袭的羽箭,轻盈地落向了墙外。 三人的身影消失,箭雨也骤然停止。射手们犀利的鹰眼都投在那锦袍青年的身上,等待命令。 一个红衣喇嘛飞身掠上墙头,远远看见谢童骑马奔驰,风红叶羽等三人全力提气奔驰,竟然不落后多少。谭同玄的功力虽然远远不及其他两人,亏得叶羽和风红真气浑厚,各扣住他一只手腕将内息灌了进去,倒也足以支持。红衣喇嘛跃下墙头,对那青年行礼摇头,意思是已经追不及了。 “想不到武功之神妙,竟能如此。”锦袍青年将金纰长箭敲打着自己的手心,淡淡地说道。他的脸上虽看不出失望,但是面对区区两名逆贼,不光楚布寺七名密教高手不能建功,练他一手训练的鹰翎箭营也失手了,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 “世子不必遗憾。”枯瘦的红衣喇嘛生硬地说道,“鹰翎箭营也果然名不虚传。” “名不虚传?”青年摇头而笑,“难道以我鹰翎箭营和贵寺的高僧联手施为,竟留不住一个五明子?” 他浓黑的剑眉中忽然多了一丝忧色:“如果明尊教果真如此强悍,或许我不得不请大皇帝从其他诸汗国调兵平乱了。” “若只是她一人,我们已经将她拿下,”枯瘦喇嘛探出了胳膊,“可那男人是昆仑山的高手。” “昆仑山?”那青年低头看去,喇嘛臂上的伤口两侧赫然凝着一层冰霜。 “传说西北雪峰昆仑,有人修炼中土剑术,曾经震惊西域诸国。”喇嘛道,“不过那都是数百年前的旧事,原来当今昆仑还有这样的高手。” “昆仑剑术?”那青年沉吟良久,忽然一挥袍袖,“传我的印信,调兵围山!” 他仰首眺望着。 “禀报世子,”一名挎刀军士从客栈中疾步而出,跪倒在锦袍青年的身侧,“这个客栈里的人都死光了!” “谁下的手?”青年回头,冷冷地看着七名喇嘛和自己一众亲随。他在客栈中设下埋伏,准备擒杀风红,却并不打算连客栈的住客一起杀死,所以才令喇嘛在各房中使用迷烟。他为朝廷诛杀叛逆,绝不需要杀人灭口。只有谭同玄行踪诡秘,趁夜在柴门中集合伙计手持兵器,他担心谭同玄坏了他的大事,才下令射手将其射杀。 一众喇嘛脸上现出惊讶的神色,楚布寺秘传的迷烟极其神妙,只会让人昏睡,断然不会将人毒死。而其他亲随也纷纷摇头。 “我去看看,”一名喇嘛快步走进了客栈。 后院中顿时安静下来,喇嘛和那些蒙古亲随互不信任的对视着,无不认为是对方下的杀手。以那青年在朝中的身份,如果被人抓住把柄,说在诛杀叛贼时草菅人命,只怕也非一桩容易解决的事情。 “世子。”那喇嘛出来的时候脚步更急。 “怎么说?” “如果贫僧没有看错,那些人都是死于蛇毒。”那喇嘛一伸手,手中竟是他削下的一小块皮肉,隐约可见上面有一个筷子粗细的血孔。 “这不是蛇伤,”一名亲随道。蛇伤多半是两个细细的小孔,蛇牙就是从两个小孔中将毒液注射进去,这种伤口,更像是被什么钝器捅伤了。 喇嘛点头:“这确实不是蛇伤,不过里面的每个人看来都是中了蛇毒而死,眼瞳模糊,全身血液粘稠,绝错不了。” “呼尔音,你当真没有看错?”那个枯瘦喇嘛道。 “本师在上,有一句诳语,叫我打落阿鼻地狱!” 看着那喇嘛神色郑重,众人都不由得感到一股寒意从心里涌了上来。青年沉吟半晌,将手中那支金纰箭递给了一名亲随:“传我的印信,叫杭州府连夜派最好的忤作和大夫来这里验尸。从今日起,给我封住这件客栈,任何人不得出入!违者以我军令惩处!” “是!”军士接箭而去。 “世子。”枯瘦喇嘛的两条白眉皱了皱,这一变故也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怪力乱神,任何妖人胆敢猖狂,杀无赦!”青年低声喝道,“还请上师从速与大军汇合追击。我担心光凭普通士兵,终究无法制服这些明尊教叛贼。” 快马转进了盘山道,叶羽跟在马后狂奔,仰头看见漫天的星月夹在两山之间,身后紧紧跟着的是风红轻软快捷的脚步,谭同玄几乎是被她拎在手中,有如御风飞翔。 “叶公子。”叶羽忽然听见风红在背后唤他。 他喘息未定,以为敌人又已经逼近,急忙回头,却看见一道青光振开,正是风红那柄柔到极处的束衣刀。风红出手的劲道不强,可是绵绵的真气直灌进叶羽的穴道中,叶羽真气滞涩,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你!”叶羽大怒。他在危难中和风红联手,却没有想到刚刚逃脱,风红竟然翻脸无情。 风红手腕抖动,谢童和谭同玄的穴道也被一一封死。他们两人功力远远不及叶羽,连反抗的余地也没有。 “你这个女人好狠!”谢童眼看着风红冷冷的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怒不可遏。 风红微微喘息,坐在了地上,束衣刀也落在了谭同玄的喉间:“是你。你在我的饭菜里下了什么药?” “你?”谢童急忙转头去看谭同玄。 “没……没道理啊。”谭同玄一抓脑袋,脸上满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的蒙汗药本该一个时辰前就发作的,难道是药量不对?” 叶羽苦笑一声,明白了风红忽然翻脸的原因,却是谭同玄下的蒙汗药此时才开始发挥作用。 “你……”看着谭同玄那张苦脸,风红也无话可说。她真气虽然远远强于常人,可是谭同玄所谓“独家秘方”的蒙汗药却是丝毫味道也没有,而且通过血脉散入筋肉中,骨软筋疲的时候,再强的真气也催动不起来。风红一边聚气发散药性,一边却感到头晕目眩,心知自己无法支撑多久。 她深知以自己在明尊教中的身份,元军可能不会轻易放过她。刚才一番奔驰,不过十几里路,如果元军备有快马,或者那几个黄教喇嘛单独追赶,只怕不久就会赶上。危险逼近,她却是无可奈何,左看右看,目光落到了那匹马上。 束衣刀一弹,她已经解开了谭同玄被封的筋脉,刀锋却转到了谢童的喉间,她转头看着谭同玄:“你师妹和这位叶公子留下,你走。” “我?”谭同玄忽然跳了起来,“我不走,要么你就放了我和我师妹,要么就谁也别放!” 风红冷冷瞧了他一眼,又转眼去看叶羽和谢童。谢童脸蛋微微一红,叶羽不知道他是该哭还是该笑,好在他穴道已经被封住,倒省去了一番手足无措。谭同玄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索性腿一盘就坐了下来,气哼哼地扭过头去谁也不看。 “你不走,先死的就是你师妹。”风红的声音冰冷。 “你到底想怎么样?”谭同玄惊得跳了起来。 “我只有一匹马,载不得三个人。你若是想救你师妹,就快点走,走得越远越好,我不会杀你师妹,”风红淡淡地说,“除非你敢向元军说出我们的去向。” “我怎么知道你会把他们怎么样?”谭同玄眼睛一扫那匹马,有些明白了风红的意思,却还抄着手坐在那里嘴硬。 他身子坐得正,头仰得高,却不料有人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他一回头,却是骨软筋麻的谢童聚起力气踢他。 “快走快走!”谢童苦笑,“五师兄,你真的想害死我啊?” 叶羽哆嗦了一下嘴唇,他知道时间紧急,也想劝谭同玄快走,偏偏此时谭同玄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便不由自主地缩缩脑袋不说话了。 “好!”谭同玄也明白形势危急,咬咬牙蹦了起来,“你要是敢伤我师妹一根毫毛,可别怪我们全真的道爷发狠,连你们明尊教的满门鸡鸭也不会放过!” 他一番发狠,要杀人家满门的鸡鸭,风红却只是看了他一眼,漠然地全无表情。 “师妹……”谭同玄想想,却终于无话可说,只好狠狠地瞪了叶羽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叶羽扭头看他越来越远的背影,谢童却始终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结子。 “走了!”风红奋起力量,把叶羽和谢童两人一个一个拎上了马背。她在马臀上击了一掌,马一溜小跑在前,她勉强提起力气跟在后面,往了两山间的低谷而去。此时远处山谷间火光腾起,已经隐约传来了马蹄声。 在同一片月光下的金华县城。 寂静的黑夜里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那是无数双铁靴踏在小街的青石板上的声音。本应日落后关闭的城门洞开,一支军队顶着夜色而来。不安的百姓缩在家里不敢开门,只透过窗户的缝隙往外看去,熟悉军旅的人发现那赫然并非朝廷的武装。来的人一色铁铠黑衣,腰配长剑,前行者所奉的黑色旗帜上以银线秀成北斗大咒,居先的是约一百匹黑色骏马,铁掌在月下反射着冷光。紧跟在后的数百人衔枚而行,没有一丝人声,只有重复的沉重的脚步声。 巨大的压力弥漫在这个江南小镇的街道上,只有水流仍在石板桥下“哗哗”作响。 城门值守的参将点数了进城的人数,微微点头。骑马在最后押阵的人勒马在参将前,单手作揖行礼。 “计四百八十五人,乘马者一百人,步行者三百八十五人,皆清点完毕。”参将取出随身的印信扣在文牒上递交过去,“奉世子令,准予通行。” “代掌教谢过世子。”押阵的人声音温和,他头戴铁盔,整个脸都被阴影遮蔽。 “一路上还有不少必经的县城,未必每一处的关节世子都能打通。聚众持械而行,已经犯了大元律令,可算作犯上造反。纵然有文牒在手,还请夜行朝宿,不要轻易激怒各地守官,免生波折。”参将道。 “掌教已有教旨,一切听从世子之令。” “还有多少人?” “七千六百四十人,分成十三队。” “这便是重阳道宗的军队吧?组建这样的军队,即便以朝廷的力量,也不是旦夕之间的事,掌教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很久吧?”参将感慨。 押阵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摘下头盔,头盔下的面容清隽,道髻骨簪,竟是一个真正的修道之士。他按着腰间长剑眺望渐渐远去的军队,摇头感慨:“十二年。” “此去泉州还有一个月行程,一路珍重。” “各自珍重。”道士作揖告别。 参将拨转了战马,就要离去。 道士忽地回头,看着城门角落里月光照不到的阴暗处:“那里的死人是怎么回事?” “是金华县令,此人是蒙古人,和世子在朝中的对头有素有瓜葛,不准予通行,还威胁要上报大都裁决。世子恐怕耽误掌教大计,派我来劝阻,不过他也太难劝了一些,竟然带着军马上城预备迎击。我奉世子令,当场格杀,金华的军马已经被世子调走。城外此时,想必也是大战吧?”参将淡淡地说道。 “多谢。”道士并无一丝怜悯,目光冷冷地扫过那具躺在血泊中的尸首。 火上的水微微地沸腾了。 不花剌跪坐在竹簟之上,提水洗茶,茶汁在紫砂器皿中滚动,又被倾倒掉。 此时门外铁靴声渐渐远去,静谧的小城重归平静。 小桌对面的青年看着不花剌举动细腻,手法圆熟,不禁摇了摇头:“从小你就喜欢这些汉人的玩意儿。” “道宗的军队还有一个月便可以到泉州了吧?”不花剌没有接他的话,只是低头问道。 “差不多,没想到苏秋炎这个老头子还有这样的手段,自己演练出一支军马来。我记得小时候见过他在大都觐见大皇帝,当时只认为他是个不说话的糟老头子。” “又瞎编,那时候苏秋炎方当壮年,什么糟老头子。喝茶吧。”不花剌笑笑,拈起茶海为对方斟茶。 青年转着手中精致的茶碗,一口灌下,咂了咂嘴:“有点苦,还是马奶酒好喝些。” 不花剌笑笑,并不回答,只是端坐品茶。 两个人对坐了一阵子,各自无言。 青年终于一推桌子起身:“走了,失烈门和诸位上师还在城外围山,我要过去坐镇。” “自己小心。”不花剌并没有起身相送的意思。 “喝你这杯茶,代价真是大了。”青年笑笑,他站在门边,以金纰长箭敲打着自己的手心。 “这次要多谢你,父亲不信我的,你却肯相信。没有你,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不花剌淡淡地说。 “其实我开始也是不信的,只不过想帮你。但是现在……”青年仰望月色,叹了口气,“看到那个五明子,真的有些让人不安。对了,和五明子同行的人中有一个是昆仑剑宗的人,为什么他反而会和明尊教的人在一起?” 不花剌倒水的姿势凝滞了一下:“昆仑宗主魏枯雪只有一个门下,如果是他,还真有些麻烦……” 他沉吟了一刻:“他是我们的盟友,务必保他的性命。” “盟友?”青年笑了笑。 “我失落的东西,也务必要寻回,这是第一等重要的事。”不花剌起身长拜,“仰君之力了。” “跟我就别来这套大礼了。”青年摆摆手,“那件东西真的那么重要?以你的谨慎,怎么会轻易被人抢走?” “要想挡住明尊教的五明子,以我们的人力,难比登天。我本想只要藏匿自己的行踪,不被发现,东西自然是安全的。可惜我没有想到那件东西刚从密匣里取出,我就被盯上了,惟一的解释是明尊教的人和那件东西有感应。当年也里牙思火者提醒说万世不要打开密匣,我还是太贪玩,疏忽了。”不花剌长叹。 “这件事完了,答应我不要再出门乱跑了,你这次从妙水手下捡回一条命,又是一付病怏怏的身体,安心在大都养病吧,丞相大人也不想看见你这样。” “你这么劝我都劝了二十年了。”不花剌笑,“知道啦,世子殿下。” 叶羽被横担在马背上,又是跋涉山道,浑身乏力,颠簸得面无人色,他身边的谢童已经连连呕吐起来。 风红的步伐渐渐沉重,终于再也跟不上马速,只能扯住缰绳缓慢前行。 “我们……我们去哪里?”叶羽挣扎着问。 “不必问那么多,我也不能告诉你。”风红的气息也已经接不上来。 “这里四野都是山,你放开我们,自己逃命,难道不比带着我们一起死好?” “我已经逃不掉了,如果不是喝下了那种药,或许还有生机,可是现在,我已经压不住伤势……你难道看不出来么?” 叶羽借着月光看向风红,赫然发现她的整条左臂已经染红,已经结痂的伤口再次迸裂,鲜血四溢。而她的另一只手始终是软绵绵地垂在身边,只能用那条满是血的胳膊牵马。 “怎么会这样?” “那些喇嘛……像是带着一种怪力,击中之后……绵延不绝,整个胳膊……都像是要裂开……”风红忽然踉踉跄跄往前冲了几步,而后倒在了山路边。 叶羽想要积攒一丝力量翻下马背,可是这次风红禁制他的力量比第一次要强硬得多,他甚至动一根指头都觉得有千钧之重。 他努力看着自己的指尖想要集中心念,却忽地呆住了,他的指尖忽然也出现了一道裂痕,血珠迸溅出来。他能够感觉到那股潜行在皮肤下的力量像是蛇一样在游走,不,那不是蛇,而是暴躁不安的龙,随时会撕裂他的皮肤跳跃出来。而那股要将他的手撕裂的力量正在慢慢向着深处和手腕蔓延。 他想起自己曾经和一个喇嘛对了一招。以被削去一截断枝为代价,他本以为已经封住了对方的力道,可是他确实太大意了。楚布寺的秘法,并非只是蛮力。 山道尽头忽然亮起了火光。 火光越近,叶羽越是心惊胆战,却见那不是官军,那是整队的乌衣白帽的人,静静地手持火把,不发一言。 为首的人凑近风红,风红只能勉强抬起头用最后的力气说:“明尊降世,圣火熊熊,焚我残躯,以耀真灵。” 白衣乌帽的人都围聚了上来,风红闭上了眼睛,昏死过去。 乌衣白帽的人中一个背着风红,另一个则牵着马,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步入了进村的道路。路过村口简陋的木牌坊时,叶羽竭力抬起头,看见村口的木牌上飞腾的火焰标记。 世子带着副将和七名喇嘛乘马疾行在山道上,他们身后跟着数百人的大队。 山道越走越狭窄,完全没有转弯。 世子勒住了马:“这条路通向哪里?” 一名当地的军士近前:“这里只有一条道,通向山上,那里只有一些没有田产的开荒流民,有个小村子。” “村子再往前呢?” “村子建在峭壁之下,再往前就没有出路了。” “好!”世子冷冷地道,“此天助我。” 他策动战马疾行,大队军士紧紧跟上,山路上火把成列,有如长蛇盘绕。 风红睁开眼睛,猛地吐出一口血,血却没有吐在地上,而是被人用一只缺口的瓷碗接下了。 她躺在一张草席上,坐在旁边的是一个白发苍然的老人,皱纹深如刀刻。他看见风红醒来,笑了起来,皱纹一一绽开,难看却诚挚。 叶羽和谢童被安置在屋角的一堆稻草上,叶羽环视周围,看见土墙上悬挂的一幅佛像,乍看起来像是普通的佛像,细看却有不同。 “那是明尊教的摩尼宝光佛像!这是一个明尊教的村子!”谢童压低了声音。 叶羽摆手示意她不要多说,在这里遭遇明尊教徒,对于叶羽和谢童不算什么好事。 老人换了一只碗给风红,碗里盛着温水。风红艰难地咽了几口,尝试着回复气息,压下手臂上的重伤。老人并不说话,只是看着风红的手臂,脸上有些许担心。 “明尊降世,圣火熊熊,焚我残躯,以耀真灵。”风红以这句教众常用的切口为礼。 老人却没有回答,只是合十行礼,而后不停地摆手。 风红忽然明白过来,这个老人是个哑巴。 老人回头在门上敲了敲。门外似乎早就候着人,一一列队进来,都是白色的破蔽布衣,葛布染黑的帽子,看来这是一个极贫脊的村子,远不如在开封和杭州的教团那样气派威严。进来的每一个人都不说话,只是合十行礼后指着自己的嘴巴摆手。 这竟是一个完全没有人声的哑巴村子。 风红回礼,又急切地问:“这里有没有路可以离开?我们被人追杀。” 村人们互相看了看,说不出来,仍是摆手。最后还是端水给风红的老人拍了拍风红的肩膀,出门而去。不久,他带回一个揉着惺忪睡眼的七八岁男孩。 “爷爷,我困啊。”男孩嘟哝着。 他想必是这里惟一一个会说话的人,老人才出去把他从睡梦中拉起来。老人指了指男孩,意思是说有话可以问他。 “弟弟,”风红凑近男孩,“这里有没有路可以离开?” “只有进山的路了。”男孩摇头,“别处没有路,而且现在天黑,山路很难走。” 老人冲着孩子比了几个手势,男孩点了点头:“爷爷说,刚才他们出去给阿母采草药回来,路上还遇到了狼。说你不必担心,先在这里住一个晚上,明天爷爷再带村里人出去采药给你治伤。” 风红脸色苍白,他们竟然走入了死路。 老人却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冲着风红咧开嘴笑了,露出满嘴残缺的黄牙,可是他笑起来的样子,却让人觉得温暖。他又比了几个手势给孩子。 孩子看了转向风红:“爷爷说没有料到在这里能够遇见教友。我们这个村子里都是教友,可惜山太深,只是听过一个外来的教友传道,都皈依了大明尊,可是后来再也没有人来传教了。要是你可以住几天,我们想听你说说更多的教义。” 老人似乎是赞美孩子表述得清晰,使劲竖起了大拇指。他看着风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再看到风红胳膊上的伤,又露出忧心忡忡的神情,再次比了几个手势给孩子看。 孩子听话地点点头:“爷爷说你伤得很重,现在不要挪动,多住几天,村里还剩得有粮食呢。” 风红摇了摇头,面向老人和其他村人:“多谢众位教友,可是有人在追我,我现在一定要离开,不然一定会牵累你们。” 可是老人和其他人却不约而同地摇着头。 还是那个男孩道:“爷爷他们都听不见的,这个村里只有我能听见和说话。爷爷他们生下来就听不见,所以学不会说话。” 他坐在风红所躺的破草席上,玩着自己胸前的衣钮。 “难怪他们聚居在这里,他们不能听说,自然也不便和官府沟通,只能在这里开垦荒地生活。”谢童凑在叶羽耳边说。 风红焦急,挣扎着要站起来。她的衣领挣开,亵衣的领口上绣着一朵鲜红的徽记,如花如火焰。村人们看见了那徽记,每个人眼里都像是有火燃烧起来,他们脸上露出了绝大的激动和喜乐,围在风红身边跪下膜拜她。他们抬起头的时候无不凝视着那朵火焰,像是终生生活在黑暗里的人第一次看见了光。 “你们……认识这个徽记?”风红大惊。 那个老人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尝试要拉风红。风红没有拒绝,被他如同朽木的手拉住。老人放松下来,拉着风红要风红跟他来。风红勉强起身,老人从身边的人手里接过一只火把,带她来到南墙边。 火把照耀下,谢童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去,看见墙上以朱砂绘制着一幅幅简单的图画。第一张是光明中降下的神明,周身围绕着熊熊烈火;第二张是持刀的人、殴打的人、衣着锦绣的人、一男数女媾和的人,全部绘制在一起,仿佛地狱百态;第三张还是那些人,而熊熊烈火已经从天上降下,他们在火里极度痛苦地叫跳,却苦无出路;第四张却是另外一组人物,有的是耕种的农人,有的是躬背的樵夫,也有的是相互搀扶的路人,便如日常的贫苦生活;第五张里,这些人膜拜在那个光辉里的神明脚下,而他们每个人背后都倒下一具黑色炭笔绘画的骷髅;第六张还是这些人,他们生活在仿佛宫殿般的巨大屋宇中,许多许多的人聚集在一起,女人纺织和编织,男人读书和雕刻,孩子们跑来跑去的嬉戏,每个人脸上都是至为幸福的神情,屋宇上有光明,下有流云。 六张画的最后,标记着一朵火焰之花,正如风红领口上的徽记。 “原来他的传道是如此的……”风红伸手轻轻摸着墙壁。 那些只是简单的画面,却每一张都惟妙惟肖,有佛教本生经的笔法,不以繁复动人。 “这是教义?”叶羽低声问谢童。 “无非是天地必将毁灭,善人得拯救,恶人遭报应。西域诸多教派都有这样的教义,好比景教说末日之时有大审判,就像一个大官衙一样,所有人的灵魂都被拘去,有一本大书上面记载每个人的功过,一一判罚。释教也是西域流传来,也说有末日,有火、水、风三灾厉害,弥漫三界,乃至于忉利天上的神仙都不能幸免。我听说明尊教教祖摩尼原是景教徒出身,这套东西看来还是景教的渊源。”谢童博学多闻,也比叶羽聪慧得多,一看则明了。 “可是这帮人虽急着解释教义,追兵可是马不停蹄。”她也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穴道被制住,气海空荡荡的,全身没有力量,腿一软又倒下了。 像是回应她的话,风红脸色大变。 叶羽的脸色也在同时变得惨白。他们两人的耳力远非谢童可比,几乎在同时听见了马嘶声。那是雄壮的战马嘶吼,顺风而来! “来得这么快!”叶羽低声道。 “你解开我身上的禁制,我可以再帮你一次!”他放大了声音。 风红却摇头:“这一次不同上一次,上一次我解开你的禁制,可我拼死还有杀你的力量。这一次我解开禁制,我和我的教友便仿佛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你不相信我?”叶羽直视她的眼睛。 “我们被欺骗得已经太多,所以不能相信你,即便是错怪了,叶公子也不要埋怨我。他们追的是我和我身上的东西,我走了,这里的所有人便得平安。叶公子谢小姐,两位好自为之,我已经无能为力。”风红说到最后,气力已经接续不上。 她摇了摇头,转身就要出门。 老人急急忙忙冲上前去拉住她。此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见马队的声音了,无数铁蹄踏在山路上,地面都在微微震动。火光从破蔽的窗户里投射进来,一闪而过,那是对面山路上的火把亮了一下。 风红扑到窗边,看见逶迤逼近的火蛇。 老人急急忙忙对着孩子比手势。 “爷爷问,是有人追赶你么?”孩子也吓得呆了。 风红沉默了一会儿,对着老人点了点头。 一群村人聚集在一起,埋头互相比着手势。叶羽心里焦急,却看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觉得越是到最后,每个人脸上越是露出决然的神色。他们终于商量完了,老人走到风红的身边,用力按她的双肩,示意她坐在草席上。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对着其他村民挥挥手,便要带他们出门。他像是村长,赫然有股威严。 风红明白他的意思,却也知道那里面的绝大风险,她伸出手,想要阻止。 老人转身,用力指了指南墙上的画,冲着风红用力点头。剩下的人也都用力点头,跟着老人出门而去。老人手里紧紧拉着自己的孙子,反身扣上了门。 官兵领队的声音已经响起在外面:“村子里的人都出来!出来!” 火光飘动,村前的一块空地上马鸣如雷。 副将翻身下马,金华县的驻军已经团团围住了村人。这群人白色的衣服虽然破蔽却洗得干净,黑色的葛布帽子下露出一片一片纠结的头发。火光照得他们每个人脸色发红,但是那一张张削瘦的脸还是说明了这里的贫困。 世子的骏马紧跟着停下。 副将凑了上去:“看来是个明尊教的村子。” “明尊教的村子……乱党真的多到了这个地步么?”世子皱了皱眉。 金华县的驻军多是本地人,操着乡音大声喝问,可是没有一人回答,乡人们簇拥得更紧了,像是寒风中颤抖的羊群。 “道路到这里就是尽头了,两边都是陡峭的山坡,无法行走,下面还有一条很深的溪,不可能从半路逃走。而且马蹄印确实也是到这里消失的。”副将低声说。 “那就是说,他们肯定曾经到过这里。”世子道。 副将点头。 一名驻军急于建功,发了狠,上前一个嘴巴抽下去,把村人中最高大的青年打翻在地。青年手脚并用往后爬,嘴里“呜呜”地叫喊着。 “原来都是哑巴。”副将低声道。 “难道全村都是哑巴?”世子皱眉。 “江浙一带,这样的村子不少。多半都是村人皆有残疾,在城里活不下去,来城外山地开荒,往往又都是先天之病,流传子孙,所以一村人皆是聋哑的不在少数。”那名当地的晓事军士又凑近禀报。 “一村子都是聋哑,那么马是否从这里经过他们也不知道,即便问也问不出来?”世子冷冷地道,“失烈门,你去想想办法。” 副将应了一声,趋步前进,他却不走到最前面,只是在金华县驻军的人群后缓缓地踱步,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 孩子站在爷爷的背后,看见人群后的那双眼睛,让他忽地想到了曾经蹿进村子的一只狼的眼睛,幽幽地闪着荧光。 副将退至世子身边:“还有两个时辰天亮,他们现在或许还在蛰伏,天亮要逃便更加容易。况且我们杀了命官,可能惊动行省的诸级官员,未必能一直围山下去。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属下没有把握,但是请世子容许属下试试。” 世子沉默了一刻,微微点头。 副将大步来到了金华县驻军之前,他身份尊贵,驻军惶恐地往后退了几步,留下了副将直接面对村人。他是个彪悍冷峻的蒙古青年,这时候却带着一点点笑,冲着刚才被打的村人比了个手势,令他出列。 那个年轻人高大却怯懦得很,左右扫视,终于不得不站了出来。 副将从腰间摸出了一根足色的金条,扔在年轻人脚下。他自己盘膝坐下,比了一个持碗喝水的姿势,指了指金条,又指了指年轻人。意思似乎是说只要给他一碗水,金条便送给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愣了一会儿,试着一步一步走开。副将任由他离开,并不阻拦。一会儿,年轻人捧了一只粗瓷大碗回来,碗里是一碗冰凉的井水。副将笑笑,大口喝干了,把金条扔给年轻人,挥挥手让他离开。 他大声对村人道:“我知道你们也许听不见我说话。但是我失烈门是个蒙古人,讲究信诺,我说的话都算数。他给了我水喝,我便把金条送给他,让他离去。就像在草原上我们蒙古人遇见别人的帐篷,便可以要求款待,得了款待,大家便是朋友。” 他再次扔了一根金条,指着人群中另外一个青年,然后比了一个吃东西的姿势。 那个青年也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退出去。一会儿他带回了一张干硬的面饼。副将也不推拒,就生生把那张干饼咬了几口吞了下去。他把金条扔给青年,挥挥手让他也离开。 他带着笑,环视众人。 他第三次伸手,指着人群中一个面容黄瘦的少女。少女出列,偷眼看着他。 这一次副将解开腰囊,“哗啦啦”地七八根金条落在地上。他笑吟吟地看着少女,不比手势也不说话。 静默,只听得见火把燃烧的“哔剥”声。 副将忽地大笑起来:“不必我说了吧?你们也都该明白我的意思。我们蒙古人是信诺的人,我前两次的许诺都是真的,这一次也是。我只要几个人的下落,他们经过这里,我们循着蹄印而来,我们蒙古人看马蹄印,就像猎狗循着气味追獭子,不会出错。谁能够告诉我,我便把剩下的黄金都送给他。” 依旧是静默,少女缩着肩膀,在一旁战栗不安。 “但是草原上遇见,若是不招待,便是对客人不敬的行为。在我们蒙古人看来,便是敌对的意思。”副将冷冷地说。 他忽然起身,拔刀,刀光一闪。少女喉咙里发出闷闷的低吼,仿佛巨大的痛苦被封在一只匣子里。她退了几步昏死过去,副将那一刀砍断了她的手腕。 副将起身,像是一只发怒的豹子那样逡巡着吼叫:“来!下一个!我的金条还没有给出去,我等着一个朋友站出来!” 他忽地停下,目如鬼眼,盯着站在最前面的老人:“你站出来么?” 少女的血还在不断地喷涌出来,却没有人敢上去帮她止血。驻军和村人们对视,老人和副将对视。终于,老人踏出一步,他走向了少女,上去扯下自己的腰带,狠狠地扎住她的臂弯,要帮她止血。 “很好!你要救你的村民,我也并不想对你用刀。”副将提起沾血的战刀指着老人,“现在是说出来还是写出来画出来,我等你的回答。” 老人抱着少女,摇了摇头,他慢慢地把自己的右手伸了出去,拉起袖子露出手腕。 “还是很好,在这里能遇见硬骨头的汉人,算是我失烈门的荣幸!”副将大步上前。 我……我……我……我……我……知道!”一个颤抖的声音,并不大,却仿佛撕裂夜空。 副将闻声止步,转向了那个孩子。 两个人对视,孩子腿一软坐在地下。 副将笑了:“我知道你会说话,也听得见。因为只有你会因为我说话而神色有变化。” 他踢了一脚地下的金条:“说出来,都是你的。” “我知道,我……我……我……” 孩子的话中断了,再也不能继续。在他张口的瞬间,老人像是一头发疯的野兽一样扑上去,狠狠地掐住了自己孙子的脖子。他一面掐他,一面对他用力地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他疯了!”叶羽从窗户里看出去,浑身像是浸在冰水中,“他要掐死自己的孙子!” 谢童握着他的手,颤抖不止:“他是疯了。可是明尊教的教义,恶人将遭到火焰的惩罚,对教友不义又是最大的大恶之一。他宁愿杀死他,也不能容他变成不义的恶人。” 副将大惊之下,上前狠狠地一刀劈在老人背后,血光爆出,老人仰天后退。那一刀深入肺腑,已经绝无活命的机会了。可是老人却没有倒下,他退了几步,复又前扑,他重又抱住了自己的孙子。那个孩子已经没有了呼吸,他至死没有闭眼,瞪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和不信。 老人放开了声音,嚎啕大哭。他听不见,也不会说话,可是哭声却和任何一个普通人没有两样。那是人心里最简单也无需学习的东西,是失去了亲人的悲痛。他哭嚎着,像是失去幼崽的野兽,咿咿呀呀的,像是念叨着什么。 他的声音也低落下去,最终悄无声息,血已经流了一地。老人抱着他的孙子,永远地僵硬在那里,蜷缩着像是以体温互相温暖,而他们的身体,都已经冰凉。 叶羽感到一种针扎在头顶和脊椎那样的痛感。 他回过头,看见风红坐在那里,目光空洞。她脸上的泪水无声地往下流淌,却面无表情。 她忽然起身,推门而出! 副将咧开嘴冷冷地笑了,世子带着七名喇嘛逼上前去。 风像是忽然间猛烈了起来,吹得风里走来那人的衣带飞扬,她手里提着水波荡漾般的长剑,露出鲜血横流的臂膀。 降魔本愿阵展开在世子面前,副将也警惕地退到本愿阵后。他强在弓术,不善于近身搏杀。 世子金箭一指:“你还是忍不住了。” “你若要逼我出来,原本用不着伤害无辜的人。”风红低声说,她将束衣刀抛在地下,从怀里取出了白色布包,“你来是为了这个么?” “是。你在余杭袭击我的朋友,夺走了这件东西,而后一路经杭州、丽水而来金华,明尊教五明子神术过人,我一直不敢动手,但是你距离泉州越来越近,我不能再等了。”世子道,“你我都知道那件东西的危险,我不敢任由它流落在外面。” “这本来就是我教的东西。” “如今它已经属于铁神殿了。” “那么他们的人命呢?他们的命是谁的?是大都城里大皇帝的么?或者他们的命太贱,所以根本没有人在意,便要抛弃在荒野里,任他们自生自灭?”风红看着那两具互相偎抱的尸体,“阁下能回答我么?” 世子感觉到话里的冰冷和抗拒扑面而来,他指挥若定,然而有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里缓缓升起。他知道这个敌人已经走投无路,可是忽然间他觉得这个女人还有再次反击的余地,而那种反击的力量正在缓缓地凝聚着,如同不死的幽魂一般。 “你已经被我拳劲所伤,没有机会了!把你手里的东西交过来,出家人不造杀孽!”枯瘦喇嘛大吼。 风红忽然抖去了那东西外的白布,一张森严的扭曲的铁面在火光里耀人眼目。 “我还有最后的赌注。原来你们一直都不知道,这件东西的意义。”她将铁面扣在了自己的脸上。 这是叶羽一生中看到过的最耀眼也最可怕的场面。空气被巨大的蜂鸣声贯穿,那张铁面上燃起了烈火,火焰里有不属于这个尘世的光明,叶羽只看到过一次这种光明,便是在那晚开封的浮槎巷中。风红的身上每一处关节都透射出耀眼的光芒,那种光来自她身体里面,照得她肌肤透明,仿佛骨骼也凸现出来。所有军士都不安地看着手中的火把,火把的火焰在上升和延长,高高地升向空中像是一道道火柱。战马惊恐地嘶鸣,它们挣脱了骑手的控制,不顾一切地后退。可是它们却不敢调头奔跑,它们用尽了全力后退,却没有退出小小的一步,似乎有另外一种巨大的力量把它们推向风红。 风红姣好的面目在光焰里扭曲,她的呼吸声已经变得沉重如牛吼。铁面上的火焰开始灼烧她的面颊了,她的肌肤在火焰中像是腊那样融化。她猛地扣上了铁面。 “她成魔了!退后!退后!”枯瘦喇嘛忽然惊恐地狂吼起来。 吼完之后他看见了一堵火墙正在推近。七名喇嘛带着世子和副将退后,而他们的衣袖已经开始剧烈地燃烧! 叶羽心里也涌起了足以吞噬他的恐惧。风红扣上面具的一刻,他猛地按下了谢童的头。 下一个瞬间,可以照盲眼睛的光芒从他们头顶的窗户上涌入,把整个小屋照得如同白昼。这里此刻已经变成了扶桑之树,十个太阳一齐聚集在这里,再无一片阴影。外面透进来的光芒里带着氤氲的光气,牛吼一样的巨大声音如同从天上降下。 千千万万的影子涌入叶羽的脑海,就像那一夜在浮槎巷。他努力要去分辨那些模糊的光影,但是他看不清楚,只能感到大脑被贯穿的巨大痛楚。 叶羽踉踉跄跄地奔出小屋,整个村子已经变成了死寂之地。 他在光海里蓄积了一点力气,支撑着自己跑向村子前的那片空地。这里安安静静的,所有人都跪着,无论是村人,还是官军。叶羽上前察看了其中一人,他的双手像是被看不见的绳索拴了起来,手腕紧紧绞在一起,不能解脱。人已经死了,身上却没有任何伤痕,只是微微发烫。他呆呆地看着前方,没有闭上眼睛。 叶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红衣的女子站在空地的正中央。 他忍着锥心的恐惧,逼近风红。风红站在那里,有如一尊雕塑,脸上戴着森严的铁面。 叶羽靠近了,风红忽地转眼。面具下她的眼睛竟然带着金色,巍然如帝王,她扫视一眼,叶羽双膝一软止不住就要跪下。两个人这样坚持着对视了一刻,那双金色的眼睛忽地有一丝动摇,像是城墙裂开了一道缝隙。 叶羽逼上一步,风红却退了一步。 她看着周围,似乎从一场大梦里醒来,不敢相信周围的一切。她开始微微地颤抖,叶羽冲进她身边,拉住了她的手腕,手腕纤细如孩子,他可以感觉到这个女人此刻的虚弱。 “我错了!我错了!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一个人……”风红还在后退。 她跪倒在地,歪着脖子,看着天空。她挣脱了叶羽的手,双手手腕像是被粘上那样紧贴在一处,展开做火焰莲花的形状,缓缓贴近胸口。 叶羽忽然感觉到极大的恐惧从心底最深处升起,风红那个动作让他想起周围死去的人,都是这个动作,一模一样,只是那些人还没有来得及完成这个动作,便已经死去!他上前一步,用力抓住她手腕,要将她的双臂拉开。一拉之下才发现风红的双臂僵硬如铁,远不是看起来那样虚弱无力的样子。他拼着一口气再次用力,终于拉开了风红的双臂。 可是风红双臂一合,猛地抱住了他,用力之大几乎要箍断叶羽的肋骨。叶羽也紧紧地抱着她的背,控制着这个颤抖如孩子却又力大无穷的女人。 “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一个人……”风红的身体渐渐变得虚软。 她眼睛里诡异的光芒已经完全消失,她看着叶羽的眼睛,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他们死了,我也死了,”她的声音清晰如初冬早晨脆薄的冰,“他们扔下我走了,我是有罪的。” 而后她缓缓地合上了眼睛。 第二十二章 茶花雪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破裂的窗户纸中投射下来,像是一束暖金色的线。 风红缓缓睁开眼睛,全身慢慢地恢复着知觉。她感觉到自己正靠在麦秸上,粗硬的秸秆扎着她的背。灰尘在光柱中欢快的跳跃,像是一群不知疲倦的精灵。 “为什么不逃走?”她低声问。 “下面有军马围山,我这个样子,能逃到哪里去?”叶羽靠在对面的麦秸上,面色苍白。谢童像是一只疲倦的猫儿,蜷缩起来睡在他身边,头蹭在他右胸上,还没有醒来。 “朝廷和你们是一起的,你们怕什么?” “昆仑门下,从不曾听说有人和朝廷一起。”叶羽冷冷地反驳。 “你们可以杀了我。杀了我,带着我的人头,他们就会相信你。” “昆仑门下,不做这种事。” “这种事?”风红低声笑笑,“哪种事?你说你们和朝廷不是一起的,可重阳门下、昆仑剑圣,还有银月刀那种人,你们都是一起的。你们的人入潼关,重阳的人下终南山,银月刀的人沿江南下,我们的线报每天都有新的消息汇来,都是坏消息,哪里的堂口被破了,哪里的教友被抓了,哪里的官府又贴出了‘得明尊教一人者,赏银三十五两’的告示。你们已经杀了我们很多的教友,而我比他们都要该杀。你说你不杀我?为什么你不杀?还有什么事是你们不做的?” 叶羽无从回答,他想到吕鹤延那双充血的眼睛,心里忽地一空。 “我不趁人之危。”叶羽只能说。 “侠义道?”风红微微摇头,却又不像是嘲讽。 “你的衣服?”风红问,她看着身上盖着的叶羽的白色长衣。 “你的衣服都烧坏了。”叶羽说。 风红点点头,也不道谢。 “你熟悉这里么?有没有别的路可走?我们这个样子,都别想逃过朝廷的围捕,那些用弓箭的武士不是普通人。”叶羽无法继续,只能换了话题。 “只有最后一个办法。”风红说。 她解开了自己的包袱,里面只是几件女孩子的棉布亵衣和一把木梳,叶羽不便看,把头扭开了。片刻他转回头来,看见风红正缓缓打开一只小布包,里面是一锭二十两重的马蹄雪花大银。可是风红看也不看银子,把它抛在一边,从布包底下取出了一根小小的竹枝。 竹枝不过一根小指的长短,风红拈在手中看了一会儿,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她把竹枝含在唇间,轻轻吹了起来。叶羽听不见任何声音,却也不便打搅她。他低头看了看身边仍在沉睡的谢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而后看着对面那个艳绝的女子正吹着一只无声的小笛,眼睛从敞开的门口看出去,直上清澈的天空。 世子走在清晨的山路上,身后是副将和七名喇嘛。他用那支从不离身的金色长箭敲打着手心,遥遥眺望着山顶,。喇嘛们脸色低沉,世子却心不在焉。 “世子,到这里便停步吧。再走我们离开大营便有一里之遥了,若是反贼现在冲下山来,不好应付。”副将赶上一步,挡在锦衣青年面前。 “失烈门,见到昨夜的火焰,你也害怕了么?”世子停下脚步,微微一笑。 “失烈门不怕,可是最勇敢的狼也会避开公羊的利角。”副将咧嘴笑了笑,笑得坦然,他确实是不懂畏惧的蒙古人。 “哪里是公羊那么简单。不花剌说的对,他们真的超出我们理解之外。原来铁神殿里的面具是可以这么用的。我小时候经常和不花剌玩闹,拿来扣在脸上捉迷藏,可没有想到这么扣上它,人就会变成魔鬼……”世子忽的转身,“未必是魔鬼,但一定是非人的东西!” “非人?”失烈门重复了一遍。 “大师,佛家说何谓非人?”世子转向枯瘦喇嘛。 “六道轮回,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其五皆是非人。”枯瘦喇嘛合十,恭恭敬敬地说道。说到佛法,他的汉文却是流畅的。 “佛陀也是非人么?菩萨也是非人么?” “佛陀是人,菩萨也是人,俱是得解脱之人。”枯瘦喇嘛道。 世子笑了笑:“婆竭罗龙王之女闻得《法华经》而顿悟,发菩提心,赴灵鸠山礼佛而以龙身成佛,可有此典故?” 喇嘛愣了一下,忽地喜笑颜开。他知道这个蒙古贵族博学睿智,却从未和他讨论过佛理,今天一席话,顿觉对方也是大有慧根的人,不禁心生亲近之感。他合十行礼:“原来世子竟通佛典。” “那么非人之类,一朝顿悟变成得了解脱之人,亦即是说非人可以变为人,人也可以变为非人么?那又何苦区分什么人与非人,六道众生皆可得佛法,难道六道众生不都是人?”世子紧紧地跟上。 喇嘛愣了一下,仿佛头顶青空响起一声巨雷,震得他头皮发麻。他毕生研究佛理,兼修显秘两教,自以为对于菩提已有心得,谁知道这个世子所提的问题却是他从未想到的。一时间人与非人,人与佛陀,非人与佛陀,在他脑海里仿佛发怒的野马撞来撞去,几乎动摇了他几十年来的信心。 世子忽地背手大笑起来。笑声在两山间回荡,一群喇嘛面面相觑。 稍顷,他收了笑,神色漠然:“大师不要介怀,我无意于诋毁释教,也无意于调笑大师。不过不花剌小的时候总是问我这些,方才的问题便是他八岁上问我的,忽然想起,只觉得年月匆匆,转眼大家都长大了。他一直都相信这个世上很多事情是我们所不能理解的,不惜花了十二年研究那本《光明历》,配合《周髀算经》,夜以继日地推演,希望推算出末日那天。我一向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所以也劝了他十二年。直到昨夜看见那个女人戴着面具,才明白自己真是井底之蛙。”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片刻,猛地一挥长箭:“不惜代价!决不能让他们离开!” 失烈门和喇嘛们惊了一下,同声回应:“是!” 失烈门犹豫了一下,凑近了世子的耳边:“若是再发生昨夜的事情,再多的兵力也是枉然。” 世子缓缓摇头:“不!她不敢!那种力量是反噬自身的,你看见她脸上那时的神情了么?痛苦无比,仿佛破茧。要是真的按照不花剌所说的光明皇帝故事,别说我们七位上师没本事护我们全身而退,便是我们带着三千铁骑兵,也不过是留下一地焦炭。” “要想获得非人的力量,便要付出非人的代价!”他低沉地补充,“谁也不能例外,即使是光明皇帝!” 山后忽然传来沉雄的铜号声。世子微微惊了一下,侧耳细听,铜号声声紧似一声,仿佛催促。 “是主营的军号。”失烈门道。 “什么事动用军号?是急催我们回去么?难道大都又有使节来?”世子沉吟。 “不会是那些反贼……” “回去看看!”世子喝令。 他下令的瞬间,山后的铜号声哑了,像是一声被掐息在喉咙里的呼喊。世子神色肃然,面部绷紧,如斧劈刀削。 枯瘦喇嘛一步踏入军营,双手持杵戒备。他真气灌注全身,身体仿佛机关,一触即发,六个喇嘛紧跟在他背后,摆成“降魔本愿阵”,进退如同一体。 风吹高处的大旗,大旗猎猎作响,旗上飞鹰在旗帜舒卷中时隐时现。 营中空无一人。 他们离开军营不过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前这,里尚有金华县的六百名驻军和鹰翎箭营的军士两百四十人,虽然军纪森严,依然人声不绝。可现在这里忽然间就变成了一座空营,放眼看去,只有一座座临时扎下的帐篷,营地正中的火堆上架着铁镬,镬中的水已经沸腾,铁镬边一刀刀切好的牛羊肉等着下锅,一柄厨刀还插在一块羊肋排上,似乎烧煮食物的军士不过离开了一刻,一会就要回来。 枯瘦喇嘛神色不安,心里如同打鼓。他强行镇定下来,回头看了看背后,微微摇头。 世子和失烈门疾步跟进,失烈门也是心里一沉。鹰翎箭营在他手下已经有七年,他家累世军旅,治军极为严谨,能够调动箭营的只有两支金色的令箭,否则这支军队落地生根,必将死战到最后一刻。两支箭中的一支就在世子手中,从不离身,另一支藏在失烈门的箭壶里。失烈门一手持弓环顾戒备,一手不由自主地去摸箭壶,沿着箭格一一摸过去,最后一格的黄金箭还在。 他心里越发沉重,转眼看了看世子,微微摇头。 世子面色铁青,握着金纰令箭的手上青筋暴跳,这是他从未料想过的诡异情景。他沉思了片刻,挥箭指向前方的一座帐篷。失烈门拉开手中乌沉沉的长弓,箭出带着一股沉雄的呼啸,隔着五十步一箭射落了帐篷帘子。 帐篷里空无一人,失烈门的箭劲太强,箭扎在帐篷中央的支杆上嗡嗡急震。一呼一吸间的功夫,帐篷倾倒,里面空荡荡的了无一人。 “莫非大都知道了金华县令的事……大皇帝下令撤兵?”失烈门压低了声音。 “他们是你的手下,你该清楚。纵然是大皇帝手书的诏书,他们也是宁死不撤的。” 失烈门语结,世子所说的话他也明白,可是眼前的景象,实在匪夷所思到了极点。 “我们离开,只怕有埋伏。”枯瘦喇嘛道。 世子微微摇头,反而缓步迈了出去,金纰长箭指点着周围:“要是有军队埋伏在这里,势必会留下痕迹,纵然对方动手高明,一瞬间就压制了我们全部的人,可是他们自己的脚印却是无法避免的。可是这里并没有多余的脚印,即便是紧急撤兵,也该留下满地的脚印才是,更何况两军交战。” 喇嘛不懂战阵,迟疑了一刻,还是点了点头,世子所说,实在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眼前景象偏偏像是近千人在瞬间就被妖物摄走了似的。 世子继续前进,降魔本愿阵紧跟他身后,失烈门一弓三箭。即使这个时候他对自己的弓箭还有绝对的信心,两百步内是他的天下,偷袭者无人可以幸免。 世子站住了,仰望半空中呼啦啦飘卷的大旗。 他仰望着,沉默不语。 他的瞳仁忽地放大,惊悚地退了一步,低喝:“你们看那旗子!” 全部人都抬头看向半空中的旗帜,那是一杆重锦上绣着真金的飞鹰大旗,正是世子出行的旗帜。 失烈门第一个发现了异状,禁不住喊了起来:“这里……没有风!” 全部喇嘛都在一瞬间明白了,从他们踏入军营的一刻,这里就静静的没有一丝风。可是就在他们头顶三丈的高处,山风锐烈! 全体人心神分散的瞬间,背后传来了缓慢的脚步声,那个脚步声就像是在两山间回荡一样,层层叠叠地没有止境。 喇嘛们听力不及失烈门。失烈门有闻声发箭的功夫,登时身体旋转,双腿在地上用力一弹,飞身倒退,就在同一瞬间,他锁定了目标,张弓发箭。退而发箭会为他争取短暂的时间,即便对手就在他的身后,也至少有几分胜算。这一拉弓是他毕生所学的精华,三箭齐出,他力量一滞,全身酸软。 然而他并不在意,对手若连拉弓的机会都不给他,则胜负难分;而箭一旦射出,失烈门就有十足的把握。要避开一支箭或者不难,要躲避平铺而去的三支箭,纵然是武功高手也不可能。 站在他背后的人影却没有试图躲闪,静静的仿佛一尊雕像。 “中!”失烈门暴喝。 可是箭没有射中,却也没有被闪避掉。最不可能的事情就在失烈门的面前发生,他射出的箭如万钧雷电,可是离弦三丈就再也不能推进。箭上凄厉的呼啸哑然而止,就像那声忽然中断的铜号,而箭也不下落,就这么停滞在空中,尚在剧烈的旋转着,仿佛大都城里玉工用来钻孔的水磨机带动着嵌了金刚石的锥子,却再也不能推进哪怕一寸。 失烈门一生射了几万几十万支箭,他也知道箭势带着旋转,可是当他真切细致地亲眼看到这一幕,却根本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箭镞所指,那个缓步而来的人白衣飞扬,头上扣着斗笠,遮去了他的面容。 “截住!”世子大喝。 他的声音如同撞上了墙壁,赫然中断。来不及想这是怎么回事,本愿寺七名喇嘛瞬间已经齐出,红衣飞扬,如同七道暗红色的风。 枯瘦喇嘛人在突进中,左手已经持杵做金刚怒喝相,右手凌空挥出一拳。拳力真劲凝聚不散,破风而去。对方依旧不动。枯瘦喇嘛看见失烈门那一箭,心里已经有准备,他不清楚对方用什么手段接下了失烈门的三箭,不过想来总是一种精妙的武术真劲,能够远距凌空发动,一举卸去箭上的力道和速度。他也并未指望自己一拳建功,不过是要拖延对方的时间,让他贴近对方身边。被摩柯龙王神通一拳贴肉击中,任何护身的力量都会被一举击溃,没有悬念。 果然,那一拳如同泥牛入海,仿佛击空。 喇嘛双手持杵,全身力量凝聚在臂弯中,他的速度已经到了极点,不过瞬息间就可以发动必杀的一拳。可是,他忽然像是冲入了水中,一股笼罩天地无处不在的力量正在耗减他的速度。那股力量柔和到了极点,只是压得他的胸口剧痛。 他愣了一下,意识到那是因为空气。冲到了这里,他周围的空气忽地变了,变得粘稠得仿佛胶水,令他无法动弹,也无法呼吸,即使挪动手指也万分艰难,像是在指尖上挂了重物。他勉强回头,看见六位师弟也全部被困住,其余六位喇嘛修为尚不如他,此时就像是被一团生胶裹住的虫子,无从挣扎。 而这一切还没有结束,一股压迫呼吸的力量随之而来,缓慢巨大,他只觉得一只巨掌在柔和地按压他的胸口,可是他的胸骨都要在这股柔和的力量下崩裂。 生死一瞬,他再无选择。心神一定,意识深处龙首菩萨的像观昂首咆哮,他一入此境,则与佛合身,双臂持杵全力推出,拳劲破除一切障碍,轰击出击的一刻仿佛雷鸣。 “摩柯龙王神通,好!”白衣蒙面的人赞叹了一声,手势轻扬,如挥琴弦。 枯瘦喇嘛全力击出的一拳和他指尖挥出的力量相撞,可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双方的力量扭曲了粘稠的空气,留下一道透明紊乱的气路。双方皆凝然不动,喇嘛双目暴突,眼眶欲裂。其余六名喇嘛忽地感觉到身上压力减轻,皆合十跪拜枯瘦喇嘛。他们第一次见师兄挥出如此无上力量,此时是人是龙是佛,也不再分得清楚,所以必须跪拜。 寂静盘桓了一刻。只听隐隐约约地有一声爆雷,微微一炸。 敌人小退了一步,挥手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你……你怎么知道我们楚布寺的秘法?”枯瘦喇嘛声音嘶哑。 “一法通,万法通,摩柯龙王神通本来也不是多么深奥的东西。不过你精诚所至,能在如此平凡的一套武功中练出如此金刚力,便是石上开花、灰中生火这样的难事。你做得很好,很好。”对方首肯。 枯瘦喇嘛缓缓坐下,双目缓缓流下血泪,合十不动。 “谢你不杀我。”这是他仅能说出的话,他已经失去了双眼。 “你这一招出手虽然有金刚神力,却是魔道,你入中原,已经失了佛心。你此时若死,不得成佛。”对方道。 “我未失佛心,而你是外魔,你力量远大于我,要诱我入魔,我没有办法。”枯瘦喇嘛摇头,“这是我自己修为不到。” “也算一个说法。”对方的声音里有一丝笑意。 他转向世子和失烈门:“相会幸甚。” “你是明尊教的人?我们的人被你弄到哪里去了?”世子此时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目睹了昨夜的烈火,对于鬼神之力已经再无疑惑,此刻又看见这个人出手的方式,就明白了原委。如果对方能够压制一切的风和声音,那么无声无息地消灭数百人并非不可能。 “我是妙风,你的同伴知道我的名字。”妙风坦然承认,“你的人都没有死,只不过我用了一点办法把他们移到了军营后面。现在他们感觉身上如同压了千万斤,不能动弹,所以也不会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你不必担心,不到别无选择的时候,我不动手杀人。” 好!”世子点头,“那是要谈条件了?但不知我有什么条件可以令你动心,你神通高强,我们都不是对手。” “你需要先听完我的筹码。”妙风比了一个手势,“请。” 世子点了点头,席地而坐,妙风也盘膝坐下,两人隔着十丈相对。 “我不诈你。我来之前过了一次金华县,金华县里有一个人,我现在制住了他的气息,以他的身体,如果没人去救他,撑不过两个时辰。而你也明白,没有人能轻易进他的房间。”妙风道。 “不花剌……”世子低声道。 “是,无论他用什么名字,就是那个人。”妙风淡然道,“而我也不轻松。我知道你手段高超,这一路上的州县有不知道多少人听命于你,要夺回我教的圣物,还要杀死我们的教友。可是她受伤只怕已经很重了,即使有我保护,也未必能够万全。我现在以你的朋友换我的教友。我只要你一个许诺,放她带着圣物南下,这算不算公平的条件?” “公平。”世子的回答简单直接。 “那么成交?” “成交。” “现在带着你的人离开,你会在营后找到你的军队。这样可以么?” “悉听尊便。” “和世子做交易,真是痛快。”妙风起身。 他转身而去,走了几步复又回头:“有人说兵家诡道,没有信义二字,世子是兵家,所以我还缺一点信心。为给世子提个醒,毁一件世子心爱的东西吧。” 他扬手忽地向半空中挥出。谁也看不见他手中拿的是什么,可是仿佛有一团巨大的雷霆被他握在手中掷了出去,雷刀交割发出几乎撕裂耳膜的巨响。半空中飘震的大旗忽然间像是被无数看不见的刀割裂了,碎成不到巴掌大的无数碎片,飘洒而落。 所有人仰头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直到最后一片碎片飘落在世子手心里。 他们这时候回头,妙风刚才所站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他走时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世子……”失烈门凑近世子身边。 “他是妙风,大旗是被风刀割裂的。”世子漠然起身,把那片碎旗交给失烈门。失烈门抓在手里看了看,碎片边缘如被利剪剪开,清晰得没有一丝毛边。 叶羽看着北边来的云追过了太阳,于是天地间一切都阴沉沉的。笛声瑟瑟,像是也被压住了,如同不能散去的魂灵那样绕着小屋盘旋。 “要下雨了吧?”谢童已经醒来了,抱着他的胳膊轻轻地摇晃。 “嗯,你冷不冷?”叶羽摸了摸她的脸蛋,她的脸蛋冰凉。 “冷。”谢童点点头,往他怀里靠得更紧了一些。叶羽本想脱下外衣给她,可是他忽地想起自己的外衣已经罩在了风红的身上,于是他只能伸出手搂住谢童的腰,把她像个孩子似的抱在怀里。谢童鬓间的细发挠着他的鼻子,散发着微弱的檀香味道。 风从破损的窗户吹进来,周身如同浸在冰水里。叶羽在昆仑山苦修了十余年,并不畏寒,可这个时候身体仍然微微一颤,觉得心里都灰了。他从小长在昆仑山,见到的人有限。而这一路行来,见到的人事越多却越迷茫,吕鹤延、梁十七、风红的样子闪动在他脑海里,另一面却是笑中永远解不开忧郁的魏枯雪,怀里孱弱不安的谢童,哪些是他的朋友哪些又是他的敌人?渐渐地分不开了。一切都像是一个幽深的潭,潭里却是血,凉下去的血,把他慢慢地吞没,而他是个不会游泳的人,无从挣扎。 他抬起头,触到风红的目光,风红静静地吹竹笛,目光干净空洞。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移开。 风红放下了唇边的竹笛,点了点头:“来了。” 叶羽吃了一惊,看向外面。他对着门,风红却什么都看不见,可是风红却说来了。仿佛冥冥间有着感应,苍白的云天下,竟然真的有一个影子遥遥而来,他头戴着斗笠,一袭白衣在风中飘拂。他的步伐轻缓,却逼近得极快,只是转瞬间已经推进了一半的距离,离开小屋不过两百步。 叶羽挣扎着推开谢童起身,他一步踏出小屋,已经感觉到了来自对手的威压。彻寒的风好像把他吹透了似地扑来,叶羽觉得一股冰气从胸腹间汹涌着推高,沿着血管涌向头部。他不能再前进哪怕一步,凝固在那里像是一尊雕像。他瞪大眼睛看着前方,那个白衣的人越来越近。 “妙风!你是妙风!”他忽然喊出了这个人的名字,如同重病的人堵在喉咙深处的痰被咳出。 他感觉到一阵畅快,刚才那种近乎窒息的感觉几乎憋死他。不仅仅是寒风扑来,叶羽觉得自己有如身处暴风眼的中央,只要他微微一动,那股凝滞在他身边的力量就会把他摧毁。 “你很聪明。”白衣蒙面的人脚下不停,低低地说,“可是你不怕死么?” “下得昆仑山,明尊教五明子已经见了三个,还真是叶羽的幸事。不知道剩下两个人和贵教的光明皇帝什么时候现身。你现在杀我,我不能反抗,只可惜未能见到贵教的全部神使,不免有点遗憾。”叶羽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委顿在地下。 妙风看也不看他,径直而行。 “剩下的两个人,一个是老儒,一个是疯子,你见与不见,都没什么关系。我也不想杀你,你以为你是昆仑剑宗的门下,我就想杀你而后快?”妙风漫不经心地说,“在我看来,你和一只疲倦的野兽没有什么区别。明尊教吃菜事魔,这是你们自己说的,我从不杀野兽。” “这种小小的伎俩就让昆仑剑圣的武功无技可施么?你的武功比我想的要弱。”妙风走过叶羽面前,停步一瞬,微微侧头,“真正的五明子,你一个都对付不了。而你能活到今天,是她手下容情。” 他走进小屋,看也不看谢童,上前到秸秆堆上把风红的头抱了起来,枕在自己的臂弯里。 “你来了。”风红低低地说。 “我听见你呼唤我的竹笛声,那时候我尚在一百二十里外的青泽县,当时我在月下散步,听见笛声越湖而来。”妙风的声音低沉优美,顿挫有致,仿佛歌吟。 “你距离我那么近,是来追圣物的么?” “也是,也不是。”妙风说得随意,“清净气听说你半路截下了圣物,却没有在杭州交给他,心下不安,请我来问你索取。而带一件圣物回泉州,在我看来对你也不是什么难事,不必事事听命于清净气。我本想留在杭州和一位故人多住几天,不过各种消息传来,各路人马都正向着泉州而去,披甲佩剑,奉重阳道宗的旗帜。我担心你,所以前日就离开了杭州,跟上来看看。” 妙风抖开风红身上盖着的长衣,手指划过。指尖仿佛刀刃,带着一道锐利之极的风,风红褴褛不堪的衣袖完全被割落,露出血肉模糊的左臂。那些裂开了、又愈合、再裂开的伤口仍在不断流血,皮肤表面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 妙风低低地叹息一声:“果然是‘劫尽破碎空’之力,那是楚布寺传承千年的秘密法,摩柯龙王神通的基础。他一拳轰下,开山之力还在其次,更可怕的是这股暗劲,破碎万物,一切成空。普通人中此一记,自指尖而全身骨骼寸寸碎裂而死,尸体皮囊之中皆是脓血。” “闭上眼睛,不必害怕。” 风红如言闭眼。 叶羽挣扎着进屋,看见妙风双手一合,嘴里低声唱颂,两掌缝隙间有一线光明,渐渐地光明流动起来。他双掌分开,掌面一层辉光,像是空气在他掌心中燃烧蒸腾。他以这双手抓住了风红的臂膀。 一切都静了短短的一瞬,妙风忽地低喝了一声,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被灌注进风红的臂膀里。风红全身剧震,睁大眼睛,痛苦得几乎要嘶叫出声。而她胳膊上的血痂像是被一股自内而外的力量整个震裂,崩碎飞溅出来。谢童惊恐地退了一步,从背后死死地抱住叶羽不敢看。 而叶羽却没有看见血,血痂被震裂之后,露出的竟然是新生的嫩粉色皮肤,皱缩难看,有如新生婴儿的皮肤,没有一丝疤痕。妙风的手在风红胳膊上一扫而过,那些已经裂开却还未剥离的血痂被他像是快刀剔鳞那样扫去,风红的整条胳膊就像是新生的,皮肤细嫩得吹弹得破。 “不会有碍。”妙风再一掌击在风红肩上。 他放下风红起身。同一瞬间,风红睁开了眼睛,目光清澈明锐。叶羽明白那是妙风以无上的真力一瞬间打进了风红的身体里,昆仑山的剑气也有类似的法门,可是施用者无不如同伤及己身。魏枯雪剑气绝世,也曾在浮槎巷渡力为叶羽治疗,看起来却也没有妙风这样的随意。 “你拿走吧。”风红看着身边那件紫绫包裹,“剑、面、甲,三件圣物中只要有一件就不难找到剩下两件,裘禅想要已经很久了。” “我说过我不是为了圣物而来。”妙风淡淡地说,“东西你自己带回泉州,人也由你带回泉州。我猜得不错的话,山下此时已经没有人了。一路之上,也不会有人再盯你的梢。” “嗯。”风红低低地应了一声。 妙风沉默了一会儿:“我再问一句,你还是不愿和我同行?” “我们只是教友,却不是朋友。” 妙风点了点头:“回草庵吧,那里是你的家。” “那里不是我的家,我没有家,我的家已经烧毁了。”风红疲惫地靠在麦秸堆上,侧过头去并不看妙风。 “有人等你回去的地方便是家,猪儿、猫儿、狗儿、兔儿不是都在等你回去么?”妙风的声音里带着低低的悦耳的笑,“我才是没有家的人,那些孩子都不会等我。” 他声音优雅,却带着凄凉。他低眼看着地下的女人,仰头看着外面的天空:“就要下雪了,每年这个时候,我就会想念泉州,可是草庵终究不属于我。” 风红愣了一下,默默地点头:“是啊,那里是我的家……” 妙风走出了小屋,就这么离去,也不道别。 “很多年前来这里传道的人,就是你么?他们认识我衣服上火焰蔷花的徽记,那个徽记只有我们五人可以使用。”风红在他身后问。 “并非很多年前。只是三年之前,我路过这里,曾经给这些人说过,只要对人以义、安贫克己,总有一天天地崩塌,光明现世,而他们将得拯救。他们听不懂,我也说不得什么教义,却没有想到只是这份希望,让他们执着至今。”妙风已经走远了,并不回头。 小屋中的三个人默默相对。不知道过了多久,风红起身拾起叶羽的长衣:“叶公子,你的衣服可能还需借我一用。” 叶羽不答,只是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我们还是去泉州么?”谢童看着风红眉间回来了的冰冷,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谢小姐,我们终究不是一种人,能站在一处并肩的时候本就很短。”风红淡淡地说。 他们走出了小屋,谢童忽地指着天空:“下雪了!” 这一年金华的第一场雪正静静地从天里落下,仰头看去纤细的冰晶在空气中无依无靠地飘舞下落,落到脸上就化了,变成一个个冰凉的水滴。 “真美啊……”谢童由衷地赞叹了一声,虽然前路难测,他们毕竟刚刚死里逃生。 “要是还有机会可以回昆仑山,那里的雪才漂亮。”叶羽握了握谢童的手。 风红什么都没说,她提着叶羽的长衣,却并不穿上,而是默默地走到老人的尸体旁跪下,轻轻按着她的额头,低声念诵了些什么,而后抖开长衣盖在老人的身上,回头说:“我们走吧。” 三个人走得很远了,叶羽回头。这时地下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远处风里,白色的长衣和雪色相混,再也分不清老人的尸身在哪里。叶羽愣了一下,他想着这个人从此就这样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了,被雪掩埋,被人遗忘。一种萧瑟荒凉的意味在他心头升起,他觉得一种难言的酸楚一时间涌了上来。 敲门声传来,不花剌应了一声。门自己开了,世子进来,背手带上了门。 不花剌在床前看雪,雪已经下了一天一夜。他一身白色曳地长袍,头发束在头顶,倒像是个清雅绝俗的汉人书生,敞开的领口里看得见他嶙嶙的锁骨,确实削瘦。世子来到窗边和他并立看雪,窗外银妆素裹。 “恢复了?”世子问。 “并无大碍,你们来得及时,不过请医生调理一下。其他人的伤损如何?” “不幸中的万幸,他一人不杀,只是救走了自己的同伴。” “算是给我们留了些颜面。”不花剌点了点头。 “不是颜面,”世子摇头,“也许他是真的不想杀人。他身负神通,真的要大开杀戒,我们未必能有什么筹码和他谈条件。” “是。” “你父亲来信,召你即刻回大都。” 不花剌犹豫了一刻:“事情还没有办完,为何父亲大人急召?” “也许是年纪大了,要给你说亲。” “现在开这个玩笑可不好玩。”不花剌淡淡地说。 世子嘴角抽动,笑了笑:“波斯的使者来了。天相生变,波斯全境有明尊教信徒七万五千人已经准备前来东方朝圣。他们和当地的木速蛮部族冲突,相互攻杀,已经死了六千余人。即便这样,他们依旧不改来东方朝圣的心,波斯举国震惊。他们派来星相大师和使节,是要问明尊教下降的所谓平等王到底是什么人,也是要我朝表示态度的意思。波斯也不想看见七万余人弃国东奔吧?” 不花剌踱步良久,微微点头:“我明白了。这件事上关天相,我立刻回大都处理。不过波斯担心的弃国东奔,倒不是什么大事,事到如今他们还担心七万人的归属么?” “铁神面怎么办?我带人追去泉州吧。” “事到如今,也不必追了。”不花剌回到窗边,背手看着外面大风轻雪,声音幽远,“不要紧,如果我估计得不错,铁神面只有一个去处,那就是草庵。他们会回到草庵,草庵……那里是他们的家,也是这一切终结的地方。” “这一切终结的地方?”世子感觉到了那话里的酷寒,全身一震。 “那里有火,焚烧一切的火,可以把这一切结束得干干净净。”不花剌忽然转过头来,他的瞳子明亮,犹如在漆黑的井里投入的火把。 元统二年十二月初八,泉州。 泉州地处福建,温暖湿润,此时江北已是大雪纷飞,江南也有轻雪寒霜,这里却还温润如春开三四月。 上百年的老榕树下,寺庙的门庭冷落,只有一个扫地僧在清扫落叶。未落尽的枝叶中掩映着“听龙寺”的匾额。小路上三个人远行而来,为首的是一个清秀冷峻的年轻人,他的身后却带着两个如花似玉的眷属,一个衣红一个衣紫,一左一右光辉照人。扫地僧也不是什么有道的高僧,看见美貌的女施主,心里“咚咚”作响,上去合十行礼。 年轻人却没有回答。反而是他身后衣红的女子上前一步:“大师,这里可有住宿?” “可以可以,出家人与人方便。施主若是手头方便,也请布施香火。”扫地僧说得滑溜。 其实这里老庙里面已经没有几个和尚,香火冷清,几十间破旧的僧舍租给当年乡试不中,无颜回家的读书人。所谓香火钱,也就是房钱。 “要两间房舍,香火我们自然会出。”女子淡淡地说。 “请,请。”和尚殷勤地指路。 一行人进寺,穿过荒草丛生的道路,周围房舍窗户洞开,几个穷极无聊的书生探出头来看美人,啧啧赞叹。来的一男两女却都无动于衷。 风红打量了一眼破旧的僧舍,满意地点了点头:“这里也好,算得上安静。” 她从怀里摸了一块钳下来的碎银递给扫地僧。扫地僧看她出手也并不如何阔绰,心里微微失望。可是美人当前,怨气总是发不出去的,依旧低眉顺眼地笑着:“阿弥佗佛,贫僧还有用得着的地方,各位施主随时呼唤。” “给我们弄点吃的,我们只住一夜便走。”风红道。 她这么说的时候目光往外微微一瞟,几个书生正蹑足过来躲在墙后偷看美色,被风红冷冰冰的一眼扫过去,都缩回头去不敢出声了。 “这个可不容易,寺里没几个僧俗,就那么些吃的,都是各有定量的。”扫地僧抱怨着,偷眼看风红的神色,“今日又是腊八,帮厨的工人回家饮粥,贫僧那里也只剩几个素饼子,施主要吃的,却是一桩大难事。” 他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不那么想。离寺门外一里路便是当地有名的“珍鲙楼”,要想置办什么酒席,只要出钱绝无所不能。他琢磨着这行男女绝非囊中羞涩的人,只是吝啬,若是这时候掏出银钱请他去置办酒食,他便可以再从中捞上一点小钱。 “既然如此,”风红犹豫了一刻,“那我们便出去随便吃点,不敢劳烦大师了。” 和尚语塞,觉得自己弄巧成拙,倒还不如卖几个素饼子给他们,可也只好合十退了出去。 “真要出去吃?”谢童问。 “如今已经到泉州,这里遍布我教教徒,出去是安全的。两位最好还是紧跟我。”风红道。 谢童心里一紧,不再说话。这里已经是泉州,距离明尊教的总堂也就不远,生死就要分明。她抬眼看了看叶羽,叶羽知道她害怕,伸手过去捏了捏她的手指,只觉得她指尖冰凉。 焰火冲上天空,炸为巨大的金色菊花形状,照亮了幽蓝的夜空。紧跟着越来越多的焰火射上天空,红、蓝、紫、白、绿各色盛开,其中还夹杂着少见的金色。绚丽夺目的流光纵横飞舞,桥上的孩子们高举着双手跳跃,一道河水映出漫天灿烂。 这是叶羽生平第一次看见这样盛大的集会。整条街上红灯高挂,人人比肩接踵,两边摆着各色的小摊,小贩高声吆喝,有新鲜软糯的栗子,也有沾着蜂蜜芝麻的胡饼,还有火焰上翻烤的鱼干,诸般种种都是叶羽不曾见过的。他一生近乎二十年的腊八节都是在昆仑山的月色下,跟着师父魏枯雪对着烈酒小酌,虽然有烧烤的野味助兴,却没有这样喧闹欢腾的人声,几乎把一切的忧愁和疑惑都洗掉,让人忍不住要跳起来,变成桥上那些看焰火的孩子。 “啊啊啊啊啊!”谢童也暂时忘记了生死悬于一线,抱着叶羽的胳膊欢跳。 叶羽扭头看她,她仰着头,晶亮的眸子中映着漫天华彩。 风红隔着一步跟在后面,倒像是一个跟他们无关的路人。 “我还要吃栗子。”谢童手里捏着一块糯米年糕,已经看见了远处剥开来的黄澄澄的烤栗。 “好。”叶羽点头。 他并不缺银子,谢童这点小小的要求不是难事。一路上尽管风红都是住小店、住寺庙,乃至于只是买些馒头充饥,可叶羽的囊中还有李秋真奉送的数千两银票,魏枯雪分文不动,都交给了这个弟子。 两个人并肩往前挤去,后面的人流立刻又过来补充了身后空隙。风红并没有紧跟上去,她只是慢了一小步,立刻被人群隔开了视线。开始她还能看见叶羽和谢童身影在人群的空隙中闪动,很快她的视线里就失去了这两个人的踪迹。 可是她不慌,也不动,只是默默地立在原地,良久,抬眼看着天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她转过身,忽然看见一个人就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后。那个人一身白衣,头戴一顶黑色的织锦帽子,微微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脸。 “是你?”风红低声道。 “我从草庵来。”来人低声说。 “好,我跟你走。”风红点了点头。 谢童兴高采烈地捧着一纸包栗子,在一家挂了虾蟆灯的摊子前等老板用大虾瓷碗蒸出她的蛋羹。她吃得开心,两颊透出轻红,像是抹上了一层胭脂。 叶羽陪着她等,却忽地回头看向周围:“她不见了。” “这一路上我们又不是没有尝试逃跑,可是哪一次不是被她像影子一样追上来抓回去。”谢童懒洋洋地,“就算这次还要试,你也让我吃完了这碗蛋羹。” 叶羽苦笑,知道谢童说得不错。风红的修为高过他许多,追击而来只是瞬间的事情,以明尊教介乎武功和神通之间的绝技,他们可以说绝无机会。 “茶花!茶花!我要买一朵。”谢童忽然看见了一个捧着竹篮而来的小贩,眼睛亮了起来。 竹篮中竟然真的是春季才盛开的白茶,一朵一朵并列,正是开到极盛,华美无方,在严冬的天气里美得令人心折。叶羽也好奇起来,拦下小贩取了一朵打量,赞叹不已。 “这个季节怎么有茶花?”他问。 小贩滑头,只是笑着摇头,不回答。 “也不是什么稀罕的办法,是用的蒸花法。”谢童一边埋头挑花一边说。 “蒸花法?” “你听说过唐朝武后怒贬牡丹花的典故没有?”谢童笑。 叶羽点了点头。他幼年时候在昆仑山跟前代的昆仑宗主方忏轩读书,这些唐人笔记的东西他都熟悉。据说武则天以女子之身而为皇帝,威凌天下,令百花皆在严冬开放,百花之神莫敢不从,惟有牡丹之神不畏帝王家的威严。武氏大怒,贬牡丹于洛阳,其后洛阳牡丹甲于天下。 “大周皇帝有首《腊日宣诏幸上苑》诗说‘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后人解诗曰‘天授二年,腊,卿相欲诈称花发,请幸上苑,有所谋也,许之。寻疑有异图,乃遣使宣诏云云。于是,凌晨名花布苑。群臣咸服其异。后托术以移唐祚。此皆妖妄,不足信也。’”谢童拈着一朵茶花轻笑道,“其实所谓严冬花发,就是用的这个蒸花的法子。需以铜炉盛水,好炭烧滚了,围着花树依法摆放。又以织锦做花障,高两人许,以挡寒风,只容中午阳光射入。此时花障之内,温暖如仲春,百花皆可开放,只是费钱费事。不过泉州原本温暖,做起来只怕更容易些。他不告诉你,是怕你学会了,抢了人家的饭碗。”(作者注:解诗出自《全唐诗》,而《全唐诗》相传是康熙委任曹寅编著,即曹雪芹的祖父。所以作为元人的谢童其实是不该知道这句解诗的。) 谢童乃名门之女,家里养着花匠,她又天性活泼好奇,喜欢问人,所以这些偏门法子从小就知道。叶羽看着她侃侃而谈,略带几分得意,俨然还是个大孩子。她面前的一朵白茶,也不知是映着天空中的焰火还是谢童的面颊的绯红,映着一抹轻红盈盈欲滴。 “就这一朵了。”谢童瞥见叶羽看得入神,轻轻一笑,挑了一朵白茶,转头就走。 “小谢……”叶羽正在发愣,急忙去喊她。 “付钱付钱啊!”谢童远远地笑着,“买花付花钱,看姑娘付脂粉钱,不要赖帐哦!” 叶羽面色微微红了一下,老老实实掏出一块碎银子递给了小贩。小贩看那块银子大,乐得眉开眼笑。叶羽也不等他找钱,背身向着谢童赶去。谢童在人群里远远地笑盈盈地看他,把一朵白茶慢慢地插上乌黑的发间。 叶羽的步伐忽地一滞,一个红衣的人影毫无征兆地插进两人中隔住了他们。 风红面无表情,扭头看了谢童一眼。谢童只觉得随着她那一瞬的凝视,身上一切的暖意都消散了,心底的寒气肆虐地升起,她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没有锁上镣铐的囚徒。 “你居然回来了。”谢童强做镇静,摸着鬓边的白茶,也不看风红,自顾自地走到叶羽身边。 “逛得还好么?”风红低声问。 “泉州原来还有这样热闹的腊八会。”叶羽也淡淡地回答。 “我买了一点馒头和面酱,还有一些晒萝卜条,大概够我们一餐了,如果看够了、玩够了,我们便回去吧。”风红道。 一路上风红都是这样的语气,不像押送囚徒,倒像是同行的朋友。 谢童耸了耸肩,并不说话。 “上好的茶花啦,上好的茶花啦,公子买一枝送给姑娘吧,”小小的卖花女孩头顶一只竹篮,篮中是红白两色的山茶花。 叶羽看那女孩虽然衣衫洁净,不过也满是补丁,想必家境艰难,不得不趁七夕出来卖花赚钱补贴家用,心里略有怜惜的意思,却还是摇摇头道:“我已经买过了。” “这位姑娘没有花戴啊。”女孩子不依不饶地缠着叶羽,一只小手指向了旁边漠然四顾的风红。 叶羽忽然明白,原来那女孩子说得姑娘并非是插花满头的谢童,却是一直默默跟随的风红。 “我不戴花的,”风红也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 叶羽正要挥挥手让那卖花的女孩子离开,却又听见了那支儿歌,小女孩儿唱来,夹在喧闹的人声中不甚清晰,歌词却隐约听得清:“小小女孩没玉钗,日日登高待花开。花谢花开十六载,嫁为君妇共头白。” 叶羽心头一动,竟是忽然明白了歌中的意思。放眼看去,四周游赏的姑娘家人人都在鬓上插了一朵山茶,只有风红漆黑的长发间空空如也。 原来这里的腊八节,插花出行已经是习俗,家中女孩到了婚嫁的年龄,爹娘自然会在腊八买花,而后女孩家梳起云髻长鬓,以鲜花妆点,踏出闺门外游赏夜色。正当年龄的少年男子也自然会品评各家的姑娘,如果有中意的人便能够上门提亲了。那支儿歌所唱的,正是女儿家羞涩待嫁的心思。 “姐姐,姐姐,姐姐买花吧。”女孩子竟是认准了风红。 “不用。”风红扭头对她说道。 她这一扭头,却看见一朵雪白的山茶正绽开在她面前,层层花瓣堆雪,淡淡的幽香悄然拂过她鼻尖。那个小女孩踮起了脚尖,使劲把那朵最好的山茶递到风红的面前,一张小脸上满是融融的笑意:“姐姐买花吧,你那么好看,插在头上一定会给谁家的公子看中的。” 面对着卖花女孩的笑脸,风红冰冷的神色微微褪去,笑了笑,笑容中却有些苍凉,微微伸出手去,也不知道是想接下那花,还是要拂开孩子的手。 “好吧,我买下,不用找了。”叶羽把一个银锞子放在了孩子的花篮里。 “叶公子?”风红有些吃惊。 “谢谢公子。”卖花女孩笑逐颜开,把花枝插进了风红的手里,一蹦一跳地顶着花篮跑远了。 “原来泉州这里的风俗,腊八是人人插花的,”叶羽淡淡地说,“一朵茶花,也算不上贿赂吧?” “我们去那边看烟花。”还没等风红答话,谢童忽然蹦了起来,扯着叶羽的袖子向前方跑去。 叶羽被她一扯,不由自主地和她一起跑了起来,却听见耳边谢童轻笑着耳语道:“莫非叶少侠也看上了我们红姐姐的美貌,还拿朵茶花讨好人家。” “我……”叶羽苦笑。 “哼!”谢童扮了个鬼脸笑道,“到时候红姐姐舍不得下手杀我们,我还要多谢少侠的美男计呢。” “我不是……”叶羽有些急了起来。 “一付傻瓜样子,就是逗你开心,”谢童笑,“去看烟火,跟我去看烟火。” 被谢童拉着跑远了,叶羽侧眼回望了一眼,看见风红却没有立即跟上来,而是拈着那朵雪白的茶花,手指轻轻抚弄着花瓣,仿佛神思全在远方。其实对于叶羽,他只是忽然想起了 风红那晚在破旧的茅屋里,对着青空月色静静流泪。世间虽然广大,又有谁会买花给风红?而谢童却很难明白那种种在心底深处的孤苦无依。没有父母,也没有家,纵是谁家的公子真的看上了风红,她出嫁的时候,又是谁给她准备嫁妆,谁给她梳理长发?无论昆仑山的剑仙,或者明尊教的首领,到了这一节上竟都一样的寂寞。 叶羽微微地叹息,忽然想起了师父魏枯雪,他是自己在世间惟一的亲人了。心中暗伤的时候,却觉得手上传来了谢童的体温。 夜深,古寺中弦声低语。 叶羽站在门外,看着风红在古槐下操琴。她向隔壁的书生借了一张旧琴,连着三个晚上,都在古槐下弹琴。他们已经在这间古寺中停留了三日,风红并不说去哪里,叶羽和谢童也只能等着自己的命运。 叶羽听着她的琴声,却与西湖上听的不同,不复妩媚和秋凉,却有一种难解的绵密纷乱。 谢童已经入睡,叶羽方要回自己的房里,却看见风红坐在院子中。他一听琴,便是良久。 风红似乎知道他在听,却也不在意,一曲终了,默默地就坐在那里。叶羽转身想要离去。 “我有一件事,不知道叶公子能否应允?”风红忽然回头道。 “哦?”叶羽微微一怔。以风红的性格,即便身陷绝地境,也不曾有过半句请求。 “如果有朝一日,公子再遇见我,就请当作你我不曾相逢。风红已承公子的盛情,无以回报。从此以往,风红是生是死,与公子没有瓜葛。”风红回头,声音清晰低回,仿佛冰玉相叩,又仿佛挑动丝弦。 “风姑娘?”叶羽低声道。他听见风红静夜弹琴,隐约知道她心中犹豫难决。如今这么说来,言下之意竟是放他们逃生,不过话语间隐隐却透出的一丝凄然,却是叶羽不曾想到。 略微沉默,叶羽低声道:“想必贵教的法令森严,这件事干系很大……” “这是我教中事务,公子请不必多问了。”风红忽然打断了叶羽,不留丝毫余地。 叶羽心里一阵茫然。原本风红愿意放他们逃生,他纵不至于感激涕零,也该欣喜快慰。可是他可以猜到明尊教教内规矩严苛,既然已经被陈越知道他们的行踪,风红就势必得押送他们到泉州的草庵不可。私纵囚徒,对官差也是一条死罪,何况在明尊教这种动辄滥用私刑的教派中。即使风红在教中的地位超卓,可是以她如今的处境,也是前途未卜。想到这一节,叶羽心里竟有一丝恐慌。可是他和谢童又不能跟着风红带去草庵交差。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风红转身离去,竟是再不回顾。 “风姑娘,你去哪里?”风红走出很远,却听见叶羽在背后喊她。 她扭头回望,漠然无言。此时她的神色就像叶羽初见她的时候,淡淡的,对什么事都不关心。看着她冷漠的眼神,叶羽心神恍惚,忽然疑惑自己是否真的曾经和这个绝艳如火却又冷彻如冰的女子一路同行,一起拔剑御敌。风红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方才那短暂的欢笑过去,风红便又变回了那个悄然独立在人群外的女子。 “我出去走走,也许还会回来,也许就不再回来了。”风红低声道,“若是我回来,希望不要看见两位还在这里,徒增麻烦而已。” 叶羽说不出话来。 “多谢叶公子和谢姑娘这一路同行的照顾。”风红微微欠身。 “各自珍重吧。”叶羽低声道。 “但愿此生,”风红轻声道,“不再相逢。” 看着红衣如火渐行渐远,孤零零的背影在幽幽夜风中如此的萧瑟。叶羽仰望夜空,仿佛那无尽的清寒从弦月中流泻在他脸上。一瞬间,是非善恶都在他心中模糊起来,只觉得天地间那许多事情,自己都是无能为力的。 当他低下头来,古寺的门口已经没有了风红,只有那株老榕树依旧在风里沙沙沙沙地摇曳。 谢童和叶羽踏出古寺,叶羽忽然站住。 “快走啊!你还要等她改变主意么?”谢童焦急。 “等她一次吧,我总要问问她,到底什么才是明尊教的所图。”叶羽犹豫。 “你昏头拉?”谢童哭笑不得,“她是明尊教首脑,怎能够把教中秘密告诉你?” “记得金华村子里的那些人么?如果明尊教中的人不尽是我们在开封所见的,而很多都是那些贫苦的村民,我们还能够坦然动手么?” 谢童也沉默。良久,她缓缓摇头:“我也不是很明白,只是……” “那便等等,让我问一个清楚吧。”叶羽拉了拉谢童的手。 谢童的手被他拉着,只能苦笑:“自从跟你在一起,好像总是做些傻傻的事……” 两个人转回了古寺的院子里,忽地愣住了。院子里的古槐下,一个老人坐在木盆中,静静地看书,只留了一个背影给他们。 而刚才离去的风红此刻却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看见叶羽进来,愣了一刻,摇了摇头。 第二十三章 草庵 世界是白色的。 茫茫大雪,雪花落在衣上,结成冰壳。 叶羽持剑立于雪上,寒冷从古剑龙渊透入剑柄,沿着手指臂肘一寸一寸地爬上来。 叶羽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冰人,已经失去了那只持剑的手。 而叶羽仍是不动,站在那棵早已枯萎也从未繁荣过桑树下,静静地看着头顶的人。 魏枯雪立于松上,迎着飞雪轻轻起伏,古剑纯钧提在他的手里,裹剑的紫绫在风中飞动。 “你自觉有几分胜算?”魏枯雪问,声音如同自天外飘来。 叶羽不说话,他的嘴唇已经冻僵。 “一个剑客的剑心在于生死刹那的觉悟,当你面临生死一瞬的时候,会忽然明白很多事。”魏枯雪说,“你可以希望我这一剑出手,能够收住剑上的戾气。” 他忽地飞跃起来,树枝上的雪粉跟着飞扬而起。他凌空翻身,一剑雷霆般垂落。剑锋只有一点,可是压下来的却像是整个天幕。叶羽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呼吸,他想自己真的就要死了,这不是人可以收得住的剑势,即使是他的老师。他想逃,可是无路可走,他想拔剑,可是剑已经封冻,他仰头对着天空,忽地觉得昆仑山的天真是高啊,白得没有一点东西。 天底下就只有他。 剑气忽地消失,魏枯雪没有出剑,纯钧依然在剑鞘里。魏枯雪抱着剑站在松下。 “死,一点都不可怕。只是很寂寞……所以想要活下去。”魏枯雪背手持剑,缓缓地走入漫天雪花之中。 叶羽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和面前的人一触。 两个人都愣了一刻,而后各自移开的目光。叶羽垫着一张草席睡在地上,风红原本跪坐在旁,上身探前凑得很近,像是关切,这个时候却坐直了,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她换了白色的长衣,两襟披散,宽大随意。长衣的领口敞开,她把一头黛青色的长发束了起来,高高的盘在头顶,露出霜雪一样的脖子来。叶羽转过去看了她一眼,看见她脖子上一缕红线,红线上面挂着一枚极小的玉坠子,衬在白皙的肌肤上幽寒如深山古潭中的一滴。 “我还活着。”叶羽低声道。 “出动的是裘禅而不是陈越,否则你确实已经死了。” “裘禅是清净气,陈越是妙火?” “是,”风红道,“裘禅是我们的首领,陈越是妙火堂的主人,他在教中地位和我相当,而入教时间远比我长,是仅次于裘禅的人。” “妙风呢?” “对于这里的人而言,妙风只是一个局外人。”风红摇头,“其实妙风自己看来,他也只是一个局外人。” “他们没有为难你么?” “这件事我有罪责,可是清净气使并未责怪我。他们只是急于接我回来。” “小谢呢?”叶羽忽然想了起来。 “她现在正在泉州的官府活动,想是要从官府借兵来救你吧。” “那么她没事?” “她没事。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儿,跟在你后面,发现事情不利,当机立断。那时我们人多势众,以她的修为,想要救你也绝没有半分机会,所以她立刻选择脱身逃走。裘禅本不在乎她,也没有追击。” “那么我反而是重要一些了。”叶羽自嘲地笑了笑。 “我不知道,但是裘禅不想杀你。” “裘禅。”叶羽低低地重复了这个名字。 “我在哪里?”他忽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这里就是草庵。你们想要毁掉的地方。”风红低声说。 “草庵?”叶羽愣了一下。 “对于我们的教友,这里是安全的地方,是圣堂,也是家;对于你们,它却不能存在。”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随后一个白衣的教徒推门进来,像是个小厮。他在门边鞠躬:“裘先生有请叶公子。” 叶羽沉默了一刻,整衣起身。 “裘禅请你是好事,他请你对谈,至少表示现在还不想杀你。”风红跟着站起来,为他整理衣领,忽地又停下,凝视着他的眼睛,“好自为之。” 叶羽点头,并不做答,起身跟着小厮走了出去。到门边的时候,他扶墙回首:“我已经是几次死里逃生的人了,我并不怕什么。” 脚步声远去,风红坐在草席上,沉默良久,低声叹息。 叶羽和小厮走在幽深的通道里,通道里没有任何窗户。 “这里很大啊。”叶羽说。 “这是一间地下的大屋,是我们的先辈留下的。”小厮恭恭敬敬地回答。 整栋大屋都是木质的,通道曲折,叶羽跟在小厮后面,也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最后来到一扇木门前。木门也是颇有年月的东西了,并没有髹漆,表面一些地方却被磨得光亮如镜,木色深黯,木质坚硬得像是石头。小厮比了个手势,把烛台交给叶羽,并不跟进,却是退了下去,。 叶羽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谁,并不惊慌。他轻轻推门,只在门开的一瞬,他微微愣了一下。借着蜡烛光,他看见木门上阴刻着双狮守护树木的花纹,那可怕的花纹他曾在铁面上看过。 屋里宽大深远,只在地板中央放了一盏小灯,灯光微弱,四顾看不到墙壁,墙壁完全隐没在黑暗里。乍看没有任何家具,只是一间巨大而空旷的屋子。小灯旁坐了一人,灯光照不到的黑暗里又坐了一人,灯旁坐着的老人白发皓然,盘膝坐在一只巨大的木盆里,一身白色的儒袍,手持一卷书。 看见叶羽进来,灯旁的老人含笑招呼:“是昆仑剑宗的叶公子吧?” 叶羽并不惊慌,走到灯边也坐下:“是明尊教五明子中的清净气裘禅先生吧?” 老人笑:“是我。” “没有想到能得明尊教教主的接见,算是我的运气。”叶羽道。 “叶公子说笑了,明尊教的教主叶公子见不到,连我也不会有机会能看见他的脸,世上从未有人能够亲眼面对明尊教主。”裘禅摇头,“因为教主只有一人,就是光明皇帝。” 他沉思了一会儿,又摇头:“不,他不是人,他是神。” 这番话像是疯子的狂言,可是裘禅说来,沉静自若,声色不动。他的话语中,有种令人不得不相信的力量。 叶羽凝神镇定:“那是你们的神。” “是,我们的神,也就是你们的魔。”裘禅微笑,“可是你我到底怎么区分?谁是你们?谁又是我们?” 他这番话又像是诡辩,语意微妙深刻,他嘴角的笑容也如同诱导,深远萧瑟。叶羽愣了一刻,不敢接他的话。他本来知道以自己的力量绝不可能和清净气对敌,所以并没有存敌意,而是带着辩论的心来。可是裘禅淡淡的几句,让叶羽忽然明白自己在言辞上也败了。 “你说没有人见过明尊教主,那么白铁余呢?”叶羽换了话题。 “也不能说没有人见过明尊教主,而是那些正面和他相对的人都在那一瞬间就死了。当年白铁余号称光明圣皇帝,可他并非时时刻刻都是光明皇帝。只在很少的时刻,他感悟光明天宇上平等王的心,化身为光明皇帝。此时和他对面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仰望他的光明而下跪,他们的双手纠结在胸前就像火焰莲花,而在那一瞬间他们就已经死了。他们被天上地下最纯净的光明照射而死,他们身上的暗魔在一瞬间被驱逐消灭,他们的眼珠会变得像是木炭雕刻的圆球。即使你把一个人放在俗世的火焰里烧上三天三夜也不会那样,他们是被圣火灼烧而死的。所以活人不可能面对光明皇帝。”裘禅淡淡地说道。 叶羽心里震动,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裘禅说得诡秘可怖,可是叶羽忽地想起谢童在大相国寺对他所说,空幻子在和白铁余一战之后,缩成一个婴儿大小,浑身黑色。这正是被火焰烤干后人体的模样。 两个人各自沉默,裘禅微笑着从旁边取过陶壶,给叶羽面前的杯子注上热水:“喝茶。我有热疾,不能饮热水,须坐于冰中,就不陪你喝茶了。” 叶羽愣了一下,低头看去,赫然发现裘禅身下的木盆里隐隐约约都是冰块,埋没了他一双腿。 裘禅看他看着自己的双腿发愣,挥手笑笑:“我是残疾的人,见笑了。” 叶羽只能收回目光,镇定心神,端起茶饮了一口,坐直了:“不知道裘先生让我来这里有什么可以指教?叶羽已经是明尊教的阶下囚,但昆仑剑宗的人,有些事是决不会屈从的。” 裘禅点头:“这个我自然知道。‘一剑雪枯’有‘剑圣’之名,门下弟子亦当非虚士。你杀我教友,阻我大计,还几乎连带着葬送了我教的圣物。要说杀你,几百次也不多,我不是来劝降你的。” “那么敢问尊驾何意?” “我是想给叶公子讲一个故事。” “故事?”叶羽惊疑。 “公子要灭明尊教,须知明尊教来历,灭魔还需魔种,就让我为公子解说吧。”裘禅指了指地上的油灯,“我有腿疾,不能起身,这间房间的墙壁上就刻着我们明尊教的历史,请公子持灯观看。” 叶羽和他对视一眼,裘禅目光诚恳。叶羽点了点头,拾起油灯,按照裘禅的指示走近了左手边的墙壁。当灯火照亮木质墙壁的时候,他看见了那幅阴刻在木纹里的壁画。壁画年代久远,似乎被无数次观看时的油烟熏了,花纹皆作黑色。画面上是一个年轻人从床上坐起来,头顶降下无数道光明笼罩着他额身影,那个年轻人正是双手纠结在胸前,作火焰莲花的形状。 “那就是我们明尊教的教祖,他的名字叫做摩尼。教祖生于西域,在巴比伦地方以北的玛第奴。教祖的父亲跋帝是一个景教徒,而母亲满艳是波斯王室之后。教祖从小精研景教教义,而终有不解,不能融会贯通。二十四岁上,教主于梦中见到天降巨大的光明,光明中传来仿佛牛吼的巨声,告诉他天地间生灭的本质。这是他一生中所受的最重大的启示,是明尊慈父以他的灵和教祖神我呼应,传授他以真理。这幅画画的就是那时的场面。”裘禅解释道。 叶羽前行几步,转到第二幅图。第二幅图是一个西域行僧模样的人,穿着长袍走在道路上,身后跟随着寥寥数人。可是路边头戴金冠的君主们躬身礼敬,排成了一排。 “这是教祖受到启示之后,先后在波斯、印度、罗马和东方传教,他一路艰辛,追随者很少,可是却赢得了那些君王和总督的尊敬和皈依,我教的教义如日之光。”裘禅道。 叶羽点了点头,又向前走了几步,第三幅图出现的时候,他惊了一下。那是一幅简笔写意的木刻画,可是栩栩如生,每一根线条都透着残忍,一瞬间叶羽觉得像是有血从那幅画上淋了下来。那幅画画的是十字架上悬挂着一个被剥皮的尸体,而他的背后是一座巨大的城门,城门上悬挂着那个人的皮囊,里面像是塞满了东西一样鼓鼓囊囊。那具尸体的眼睛翻起来看着天空,仍是那团光明下降,光明中的人影模糊。 “波斯的新王瓦赫兰即位之后,以我教为妖邪,传召教祖去贝拉菲,教祖明知道这是一条死路,依然传道而行,一路去往贝拉菲。到了那里,教祖和瓦赫兰新王所宠信的琐罗亚斯德教主科德辩论,可是回天无力。教祖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他的尸体被剥皮,填充了干草,挂在城门上示众。现在那座城门被称为摩尼门,那是我教的悲痛之土。”裘禅道。 叶羽默默看了一会儿,心里隐隐约约被触动了一下。他不说话,往前走了两步,后面还有更多的壁画,他还想再看下去。 “剩下的是我教二宗三际、光暗对峙的神话,叶公子现在不必看了。”裘禅道,“可愿回来和在下小叙?” 叶羽不便再看下去,转身回到裘禅对面坐下。 “教祖的一生,叶公子以为如何?”裘禅发问,他一直带着微笑,此时却神色凝重,目光冷毅,只看着叶羽的眼睛。 叶羽沉吟了一刻:“我听说西域有景教的苦修士,献身教义,百死不悔。贵教教祖故事,与苦修士相仿佛。” 裘禅点头:“这么说来也没有错。可是我要问叶公子一句,我教教祖一生,可有什么荣华富贵,可有什么封妻荫子?” “没有。” “一个人经行千里传播教义,自己没有半分享乐,乃至于最后明知赴死,依然慷慨前行。却得万民敬仰,王公下拜,叶公子以为这是为了什么?” 叶羽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出什么,只能微微摇头。 “人若以神怪之说蛊惑人心,焉有宁死不惧的?”裘禅的语意逼得更紧。 “可是贵教教祖以为神圣的,未必不是邪妄的教义。”叶羽反抗。 裘禅点头:“这话说得不错,可是我教在本朝之初不过三五十人,仿佛星星之火,为何二十年间,成燎原之势?叶公子想过是什么原因么?” 叶羽只能再度摇头。他远在昆仑,对明尊教的兴起一无所知。 “和教祖最初得万民敬仰的原因一样。朝廷说我明尊教吃菜事魔,可是我教教人以坚忍安贫,我教十戒,不拜偶像、不妄语、不贪欲、不杀生、不奸淫、不偷盗、不欺诈、不行巫术、不二见、不怠惰。叶公子以为可有教人不善的?” 叶羽摇头:“这十戒没什么不好。” “那我教僧侣,又有五净戒曰真实、不害、贞洁、净口和安贫。叶公子以为如何?” “这五净戒中,何谓不害、贞洁、净口和安贫?” “不害者,不伤万物之光明。万物之中,皆有光明,所以不行耕种、收获和宰杀。贞洁者,不行夫妻之事,以防欲望中生魔念。净口者,不饮酒吃肉。安贫者,年一受衣,日一受食,安于贫乏。” “那么这五净戒类似佛家戒律,确实也没什么不好。”叶羽坦承。 裘禅笑了笑:“那么叶公子以为裘禅是僧侣么?” 叶羽上下打量他,犹豫了片刻:“裘先生并不像僧侣。” 裘禅笑了几声:“叶公子错了,我教僧侣,不比佛家比丘尼比丘僧。五明子无一不是僧侣,裘禅是,风红是,陈越是,妙风是,叶公子杀的明力也是。” “哦?”叶羽想到风红,心里微微一顿,那个妖娆绝代却又冷若冰霜的女人,居然也是僧侣。 “生于乱世,裘禅手下的人命不少,屡次触犯戒律。可叶公子不知道的是,裘禅没有一分私产,每年仅换一袭衣,每日仅用一次饭,无妻无子,不动酒肉。我想问叶公子,裘禅这么做是为了一份虚名么?” 叶羽愣了一下:“裘先生不曾对外人道,那么就不是邀名于世。” “那么叶公子,现在你所知道的明尊教是一个僧侣率领的教派,教众多半是度日艰难的贫苦人。僧侣持戒严格,教众不蓄资财,这样的教派,你为什么说它是邪教?”裘禅紧紧逼迫。 叶羽这一次却反戈一击:“那么贵教的光明天焚怎么解释?贵教在徐州开封犯下的杀孽怎么解释?贵教集合教众,意欲谋反又怎么解释?” “好!”裘禅击掌,“说得好,这些果真是令人痛恨的事!” 他低头幽幽地叹息了一声,然后抬起头直面叶羽,灯火映在他眼睛里,缓缓地闪动:“叶公子以为,人生来是善的,还是恶的?” 叶羽没有料到有此一问,愣了一刻,只能摇了摇头。 裘禅也摇头:“亚圣说‘人之初,性本善’,但是叶公子,你想没有想过即使一个孩子,他也会妒忌别的孩子有好吃的东西、穿漂亮的衣服、受到诸人的称赞?” 叶羽想了想,点头。 “我小的时候在姑苏读书,师兄弟十三人。我老师名重江南,以一卷《春秋公羊传》闻名于世,天下的春秋名家,无人可与之相比。”裘禅缓缓说道。 “难道是左骖宏左先生?”叶羽吃了一惊,这个名字方忏轩教他读书时候曾经提起,即使一代剑圣眼中也满是仰慕。 “家师正是左骖宏。”裘禅点头,“当时我们师兄弟十三个,号称小寒山十三童子。那时候我们师兄弟最大的不过十二岁,最小的只有五岁。我年方七岁,却是老师最看重的。我七岁时候已经可以熟背《春秋》,宾客在前也应答如流。所以每次家师的朋友来访,家师都令我陪座,大儒们高谈阔论,我也极有收获。时间长了我在师兄弟中便有了名声,自号‘闻榻’,意思是说我榻边听闻,便知道《春秋》的真义。于是我整日里穿着一位尊长赠我的白衫,晨起在竹林中读书。姑苏城里常有人来看我,时间长了那片竹林便成了读书人晨读的所在,称为‘读易栋’。” “那时候,我最小的师弟,名字恰恰是王十三,我们年长的十二个师兄弟都关爱他,叫他小十三。”裘禅顿了顿,接着说了下去,“那时候因为我骄傲,年长的几个师兄便和我说话不多,我自觉受了排挤,便对小十三更好。平日里有好吃的好玩的,乃至于老师的高朋们赠给我的宋版书,都拿出来和小十三分享。小十三也对我很尊敬,时常像个小大人般在屋外叩门,说是对于学业不解,要聆听我的教诲。我便觉得与他更加亲近,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到这里,裘禅笑了笑:“这个故事听起来老套了,叶公子聪慧之人,想必已经猜到了结果。” 叶羽点了点头:“只怕裘先生的师弟其实也妒忌裘先生得老师的喜爱,心里暗藏不满吧。” 裘禅幽幽地叹息了一声:“不错。我那时经常发现洗好的白衣晾晒在外,无缘无故地会沾上鸟粪;放在案头的书,不明不白被人用墨汁泼得不成样子;还有一次,夜里我读书归来,竟然在被窝里发现一条蛇!但那是一条无毒的水蛇,我生在南方,水蛇见过很多,并不害怕,捉出来扔了,还是继续睡觉。天明的时候,我忽然觉得门缝外有人窥伺我。我心里警觉,装作睡死,等到那门开了一道缝,我忽然扑过去把门外的人按倒。那人竟然是小十三。他见到我眼里满是恐惧,像是发疯那样,指着我大喊说你是鬼,你是鬼,毒蛇咬死你了!” “蛇是他放的。”叶羽说。 裘禅点了点头:“那一瞬间我知道他内心里竟然对我有这么大的仇恨,恨不得我死。只是他是北方人,分不清水蛇和毒蛇,否则他放在我被窝里的可能是一条剧毒的蛇。后来老师大怒,以戒尺打着他的背怒问,才知道我衣服上的鸟粪,书上的墨迹都是他弄的。他看不得一个师兄那样的独享荣光,似乎天地间一切的宠爱都被他夺去了。老师觉得师门蒙羞,也不敢外传,于是罚他在黑屋里思过。现在想来真是可笑,姑苏小寒山的门下,居然也有黑屋那种地方。” 裘禅抬起头,望着头顶的黑暗深深吸了一口气:“三天之后打开门,小十三已经吊死在里面了。小黑屋很矮,不过一人高,按说无法自缢,可是他居然想了一个绝妙的法子:他把自己的腰带挂在屋顶,另一端结成套索套在脖子上,跪坐在竹席上。他往前倾倒,套索慢慢收紧,会让人慢慢窒息。不像一般的上吊,可能拉断脖子,他那个办法,只会慢慢绞死自己,等到想要救自救的时候,已经无力挣扎了。那一年,小十三只十一岁,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那个法子。老师看了,只说了一句,说他是真的想死啊。” 灯火如被风吹,忽地一暗。叶羽和裘禅相对而坐,大屋里寂静如死。 良久,裘禅低声说:“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的心里可能有那么大的仇恨,那种仇恨是即便杀了自己,也不能消弥的。这个世上许许多多人的心里,加起来有着多少仇恨呢?想起来就让人不寒而栗,让人怎能相信亚圣的话?” “可是那……毕竟是少数!”叶羽争辩。 “少数么?”裘禅笑,“叶公子知道杜鹃么?这种鸟不筑巢,会把自己的鸟蛋下在别的鸟儿的窝里。杜鹃的鸟蛋很小,看起来像是一些小鸟的蛋,但是它孵出来的雏鸟却凶猛有力。雏鸟出壳之后会立刻把其他的鸟蛋和小鸟都挤出窝去,任它们摔碎摔死。这样它就会独占所有的食物,它食量很大,如果还有别的雏鸟在,它便吃不饱。叶公子可知道猕猴群?猴子是没有开化的野物,可是它们争夺起猴王的位置仿佛仇敌。猴王在位的时候,它会霸占所有的母猴,奴役其他的猴子。而一旦有另一只强壮的猴子打败了猴王,也绝对不会允许老猴王活下去,我曾攀上峨眉山,亲眼看见一只失败的老猴王被猴群逼得跳下山崖,它在一条山涧中翻滚,挣扎着要游过去,可是游到一半,它便沉了下去,再也没有露头。它背后的猴群竟然发出笑声那样的叫喊来。” 叶羽哆嗦了一下,裘禅的话里,仿佛寄宿着鬼神。 “看着那只猴子沉下去,我的心也沉下去。我发疯一样在山路上奔跑,我觉得自己被儒学欺骗了几十年。人其实和野兽一样,这城池便如树林,世间的规则是你死我活,每个生命生下来便是要从周围夺取食物和取暖的土地,长大了,就要权力地位,要美女妖姬,因为那种留下子嗣的信念是从小种在人心深处的,不可消磨。为了留下子嗣,他们甚至不惜夺取别人的妻妾。”说到这里,裘禅双手在胸前做莲花火焰的形状,“直到我得阅我教的教义,才深为折服。我教教义说 ,人身体里皆有光明的分子,也有暗魔的分子,光明的分子便是与人为善交相爱护,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暗魔的分子,便是人生来的贪婪心、欲望心、杀戮心、淫荡心。人便是魔神糅杂的产物,半是神子,半是魔子。要想解脱暗魔的束缚,便只有杀死自己身上暗魔的分子,若有了这个觉悟,光明天宇的门为你洞开,死的一刻,才是最大的喜乐。” “死的一刻……才是……最大的喜乐?”一阵战栗从叶羽的背脊穿过,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所以我教真正的教义并不禁杀戮。”裘禅道,“叶公子,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要救人?” “对于一个剑客,救人强于杀人。” 裘禅微笑:“你等于什么都没有说。你救人,是因为人是善的、好的,或者因为你自己就是人,你要救自己的同类?可是如果你发现人身上其实还有那么多恶的东西,那么你到底为什么要救人?有的人你救了他,他却会去害别人。那么你是否还不如杀了他?” 叶羽无法回答,只能摇头:“裘先生所说,在叶羽看来便是外道邪魔才会说的话。” 裘禅也不以为忤,还是微笑:“真正的善,是纯净的光,在只有光的世界里,一切黑暗无所遁形。教祖曾经说,当第三个光明日降临的时候,支撑天地的光耀柱会倾塌,一切在火焰中毁灭,从此黑暗复归黑暗,光明依旧光明。天地间的义人,将随我们一起来,叶公子,你可愿随我们一起?” 叶羽不答。 “说过不劝降,却又多嘴了。”裘禅自嘲地笑笑,“叶公子现在不必回答,我不会伤害公子,你尽可以放心思考。” “送叶公子出去。”裘禅比了一个手势。 这一次来的却不是那个小厮。一直坐在黑暗里的那个人站了起来,走到叶羽身边微微躬身。叶羽起身随他出门。 “你可以带叶公子看看。”裘禅在身后说。 那个人在门口摘下墙上的一支火把,在前面领路。 他忽然道:“谢谢叶公子。” 叶羽吃了一惊,听得那个声音极其耳熟。 领路的人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那张熟悉的脸,竟然是杭州明尊教的首领之一,持红月刀的梁十七。 “叶公子剑下留情,梁某不胜感激。”梁十七躬身行礼。 “先生不是该杀的人,前次是叶羽冒犯先生。”叶羽道。他知道那十万风雷的一剑中自己手下留情,只是重伤了梁十七,却不曾下毒手。而这次相遇,两人局势倒转,叶羽已经是阶下囚徒,他便也不想恃恩于梁十七。 “叶公子随我来。”梁十七也不多说。 走到通道尽头即将转弯的时候,梁十七停步,举高了火把:“清净气使想请叶公子一观。” 叶羽就着火把看去,不禁退了一步,心里一片冰冷。在短暂的一瞥中,他看见一个巨大的佛龛中供着一尊肉身佛似的东西,可不是平常僧侣合十的模样。那是一个干枯黝黑的人体,跪在佛龛里,他的双手纠结在胸前,做火焰莲花似的形状,脸上满是大喜乐的神情。 而他的双眼只是两颗炭丸,在空空的眼眶里似乎可以滚动。 门“吱呀”一声打开。 “清净气使。”梁十七进来,单膝跪下。 “叶公子看见那具肉身了么?”裘禅闭着眼睛坐在冰盆里,淡淡地问。 “看见了。” “很骇人吧?” “正是。” “对于凡俗的人,就是如此。以前以为是怪力乱神的东西,在眼前变成了真实,怎能不惊恐?照顾他的事就交给妙水使吧。” “是。”梁十七犹豫了一刻,“妙水使似乎心绪不定,回来已经两日了,只是在那里静坐发呆,等待叶公子醒来。” “你不必多说,也不必讳言,谁都能看出她的情绪。”裘禅挥了挥手,“然则她是五明子,是我教的僧侣,她明白这里面的轻重,这不过是暗魔作祟。陈越如何了?” “妙火使最近行踪不定,属下很少见他。” “终究是不成气候的人,真让妙风给说对了。”裘禅摇头。 “属下有一个问题,不知道应当不应当问。” “你是要问我为什么会对叶公子手下留情?在你看来我一直是犀利决断的人。叶公子虽曾放你一条生路,但是他也杀了我教的五明子,那么断然不该放他生路,更不该带他回草庵,又对传授以教义。是不是?”裘禅淡淡地说道。 “是。”梁十七低头行礼道,“清净气使放过叶公子,属下心里感激,但是这决不像清净气使一贯的行事作风。” 裘禅笑了笑:“其实原因说来复杂,其实也简单,因为他是我们的朋友。” “朋友?”梁十七吃了一惊。 “我亲自去过开封浮槎巷看过,那一战,非常诡异。出手杀死明力的绝非叶公子,以他的剑术,即便明力任他砍杀他也不能得手。杀明力的另有其人。而更奇怪的是明力应该曾经出手命中过他。你在我教众地位颇高,应该听说过明力使出手击中敌人的后果,对方势必从伤口开始融化,最后为光明吞噬。可是叶公子竟然毫发无伤,岂不是太奇怪了么?” “正是。” “这正是我的猜测。明力的大力是天上的光焰,杀一切暗魔。而他不能杀叶公子,惟有一个解释,便是叶公子身上的光明火可以和明力相当。他虽然不是我们的教友,不肯皈依我们的教义,却是我们的族裔。我想,他终有一日会明白我们。” 梁十七沉默了一刻:“是!““诸位教王的军队都集齐了么?”裘禅淡淡地问道。 “正在逐步赶来,庇麻节之前,一切可以就绪。” 裘禅点了点头,他合十对着屋顶,闭目虔诚地祈求:“我们要用血洗这一年的庇麻节。明尊慈父在上,饶恕你的信徒再次违背你的教诲,触犯最神圣的戒律。 “真的要举事么……再请清净气使三思。”梁十七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 “我们没有选择。而且我已经活不长了,我能够感觉到。”裘禅睁开眼睛看着屋顶,“只愿我死的一刻,看见光明天宇对我洞开。” 朗月疏星,天地间一片清朗。远处平林漠漠,近处是平坦开阔的泉州城西校场。深夜里,校场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人,细风偶尔掠过,如哨子般低啸。 校场的西侧是一间竹制的精舍,这是阅军时候给朝廷大员准备的。精舍悬空搭建在竹架上,以避地下的湿气。竹舍中依旧亮着灯光,风吹竹帘起伏。 魏枯雪坐在上首自斟自饮,苏秋炎坐在下首,两侧分别坐着世子、天僧和谢童。泉州刺史却没有地方坐,低着头伺候在世子身后。他是蒙古人,身份远高于身为南人的魏枯雪和僧侣天僧,可是这个时候他一言不敢发,只是小心地偷眼看这干人的表情变化。 可是这干人全无表情,连魏枯雪颊边的一丝笑也是冰冷的,苏秋炎则静得像是个死人。 “来了。”魏枯雪说,放下了手里的杯子。 谢童起身掀开竹帘,远远地从校场的尽头,一个人影缓缓的走来。他高大魁梧,全身都笼罩在一袭巨大的披风中,头上戴着防风的兜帽,完全看不清模样。寂静辽阔的校场上,这样一个人缓步而来,看起来有几分不真实,令人觉得有如身在梦中。 谢童揉了揉眼睛,她的眼睛微微有些红,来之前她哭了很久。 那个人终于走近了,竹舍下候着的军士迎上去低语了几句,对方双手合十行礼,而后登着竹阶而上。他抖开头上的风帽,是个眼睛碧绿的色目人,可他的脸却是标准的汉人模样,似乎是混血。他的年纪很大了,下颌满是浓密的白须,头顶已经秃了。他披着的黑色披风胸口上以银线绣着十字的花纹,手里攥着一本羊皮面的古书。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站了起来。 “叨扰了。”老人冲着四周微微躬身行礼,最后转向世子,“别来无恙。” “不见萧大师十一年,大师还记得我。”世子微笑。 “十二年前你还是个可爱的孩子,却没有料到今天来这里找我的人中也有你一个。”老人微微摇头。 “大师,我不是为了杀人而来。” “为不为杀人而来,都要血流成河。”老人还是摇头。 他在谢童身边坐下,环顾周围,一一指点:“这位是昆仑剑宗的魏宗主了吧?这位想必就是重阳教宗的中天散人。释家装束的是白马天僧。这位……大概是中天散人的高徒了。” 众人都点头致意。 “足足七年,刺史不曾传召萧天毅,今日恐怕是有大事吧?”老人最后转向泉州刺史。 “大师,我们的来意你想必清楚,不必我们多说什么。现在便开始商量正事。”苏秋炎冷冷地说。 “是,苏掌教是直快的人。”老人点头,而又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自大皇帝忽必烈开始,朝廷设泉州宗理司,管理泉州的明尊教和景教教团,历任大司祭都不效命泉州刺史,而是直接受大都的节制。这些年景教教团衰微,而明尊教声势如虹,泉州周围的明尊教教团有信众约三十七万四千人,其中精锐善战者约两万,分为五部,曰相、心、念、思、意五大国土,每部的首领皆称教王。教王之上是五明子,称为使节,曰妙水、妙火、妙风、明力、清净气。” 苏秋炎微微点头:“这些我们都已经知道,可是我们来这里请问大司祭的,还不是这些事情。” “大司祭是景教徒吧?”魏枯雪忽地一笑,打断了苏秋炎的话题。 “阁下如何得知?”老人问,等于承认了。 “大司祭胸前的标志是景教徒所拜的十字架,手中所握是景教经典吧?魏枯雪远在昆仑,也听说过这样的传教人。” “魏宗主慧眼。” 魏枯雪笑笑:“我们想要的,是草庵的情报。大司祭是景教徒,教义教导大司祭亲爱世人。我听说贵教的圣人耶稣,乃是神的儿子,曾教导信徒说,若是你的邻居打了你的左脸,你便将右脸也送给他打。以此示人以仁义。最后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也并不怨恨世人。那么大司祭不愿意托出草庵的情报,想必也是不愿看见那里变成屠场吧?” “可即使我不情愿,似乎也无济于事了。”老人平静地说。 “是,我等手中有剑,心中有贼。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本不是什么善信之辈,不会相信大司祭的仁慈。还请大司祭坦然相告吧。”魏枯雪还是笑,轻轻弹着腰间紫绫包裹的长剑。 老人低低叹了一口气:“你们要杀人,对方未必没有杀人之心。五部教王,两万精锐,还有神乎其技的五明子在,真的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么?明尊教未必真的要反。魏宗主,苏掌教,何不三思?” 苏秋炎默默地从袖中抽出了一枚金色令箭,递给了谢童。谢童低头接过,转身出门,以一张小弩把令箭射上了天空。那道金光在夜空中忽地炸开,仿佛流星暴雨,半天都被灿烂的火色遮蔽。随着那片金光,远处传来大地的颤抖,千千万万双铁靴蹬踏地面的脚步声跟着逼近,一时间仿佛外面吹来的风里都含着金铁的味道。 “这是!!!”老人大惊。 苏秋炎默默起身:“明尊教的教团有精锐善战者,我重阳道宗门下未必没有精兵强将!十二年的筹划之功,今日终要大放光芒。我们并非没有准备而来。” 他一掀帘子,昂然出门,面对月下的校场。那里,一个接一个的方阵向着他缓缓推进。所有人一色的黑色重甲、沉重的铁盔,他们披着黑色的大氅,头上罩着风帽,腰间的长剑打着马臀。老人默默地数了,那是二十八个纵横各五十人的方阵,步兵中混杂着铁骑,居前的则是两个各一百人的方阵,一色的黑色骏马,马的皮毛在月光下亮得晃眼。 那是一支足足七千两百人的大军! 苏秋炎竖起手掌。他的手掌像是一堵墙,立起来,阻拦住所有人。诸方阵踏步停下,落脚声震耳。 苏秋炎挥手一扬。全部军士抖掉风帽,摘去铁盔,每一个都是道髻骨簪。 苏秋炎挥手指前。七千两百人一同拔剑,剑光粼粼耀眼,让人误以为站在月下的水面前。七千两百柄长剑在空中交击,漆黑的夜色中溅起点点火花,道众的吼声仿佛龙吟大海:“乾坤无极!” 老人惊得跌跌撞撞地退后几步。 苏秋炎漠然挥手,面无表情。 “是道门的……军队啊!”老人嘶哑地说。 “是!这就是我道门的军队。为了这支军队,我已经准备了十二年。”苏秋炎低声说。 他一托老人的胳膊,扶他进了竹舍。 老人坐在那里,半仰着头,沉默了许久。 “掌教不惜如此,即使事成,恐怕也会遭大皇帝所忌。明尊教真的让掌教那么痛恨么?”老人低声问。 “若是我把一切全盘托出,大司祭也会如我这般痛恨。”苏秋炎道。 “既然……如此,我要劝也是没有希望的。”老人低低笑了一声,笑声中有凄凉之意,“十二月三十,是庇麻节,这是明尊教最重大的节日,以纪念其教主摩尼受难。此日泉州周围的教众和明尊教十二慕舍、七十二萨波塞、三百六十默奚悉德会全部聚集在草庵。那是最好的机会,教宗可以一网打尽。” “真正的草庵在哪里!?”苏秋炎声如磨铁。 “华表山。”老人从怀中取出一卷地图推了出去,“这是草庵摩尼光堂的地图,地上看去不过是二层的小庙,地下纵深千万,与地脉洞穴相连,储备有兵器粮食以及这些年明尊教从各处搜集来的财物。” “看来他们犯上作乱是早就准备好了。”魏枯雪淡淡笑道,“那些善信还真的是雄心勃勃之人。” “雄心勃勃的是五明子、十二慕舍、七十二萨波塞、三百六十默奚悉德这些教中居高位的人,无论是为了建立教国还是他们个人的权力,犯上作乱他们才是真正能得到好处的人。可不要把那些穷苦的善信人也说成枭雄。”老人摇头。 “大师说得有理,是魏某刻薄。”魏枯雪也爽快,毫不迟疑地认了。 他转向屋外,苏秋炎仍在远眺,鬓边白发飞舞。 魏枯雪抬头,不知道何时,月色已黑。 “世子,你的大元已经不可救药了。”老人说。 “我知道,父亲也知道。”世子微笑,“可是看着自己的孩子死,纵然是超脱的人,能够不伸援手么?这是我们孛尔只斤家族的国土啊。” 老人点了点头,把手按在了世子的头顶:“吾岂未语汝哉?你当刚勇前行,不惊,不畏;汝之所至,汝主耶和华,必与汝同在。” 世子愣了一刻,微笑摇头:“大师,我不是景教徒。” “因为只有你恐惧惊惶,而其余诸人,心中皆是枷锁。”老人转身就要出门。 “大师慈爱,以警语授与世子,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可以教给魏某?”魏枯雪含笑,上前半步拦住了老人。 老人紧紧盯着魏枯雪的眼睛:“吾等皆是罪人。” 魏枯雪大笑,提剑出门。世界是白色的。 茫茫大雪,雪花落在衣上,结成冰壳。 叶羽持剑立于雪上,寒冷从古剑龙渊透入剑柄,沿着手指臂肘一寸一寸地爬上来。 叶羽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冰人,已经失去了那只持剑的手。 而叶羽仍是不动,站在那棵早已枯萎也从未繁荣过桑树下,静静地看着头顶的人。 魏枯雪立于松上,迎着飞雪轻轻起伏,古剑纯钧提在他的手里,裹剑的紫绫在风中飞动。 “你自觉有几分胜算?”魏枯雪问,声音如同自天外飘来。 叶羽不说话,他的嘴唇已经冻僵。 “一个剑客的剑心在于生死刹那的觉悟,当你面临生死一瞬的时候,会忽然明白很多事。”魏枯雪说,“你可以希望我这一剑出手,能够收住剑上的戾气。” 他忽地飞跃起来,树枝上的雪粉跟着飞扬而起。他凌空翻身,一剑雷霆般垂落。剑锋只有一点,可是压下来的却像是整个天幕。叶羽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呼吸,他想自己真的就要死了,这不是人可以收得住的剑势,即使是他的老师。他想逃,可是无路可走,他想拔剑,可是剑已经封冻,他仰头对着天空,忽地觉得昆仑山的天真是高啊,白得没有一点东西。 天底下就只有他。 剑气忽地消失,魏枯雪没有出剑,纯钧依然在剑鞘里。魏枯雪抱着剑站在松下。 “死,一点都不可怕。只是很寂寞……所以想要活下去。”魏枯雪背手持剑,缓缓地走入漫天雪花之中。 叶羽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和面前的人一触。 两个人都愣了一刻,而后各自移开的目光。叶羽垫着一张草席睡在地上,风红原本跪坐在旁,上身探前凑得很近,像是关切,这个时候却坐直了,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她换了白色的长衣,两襟披散,宽大随意。长衣的领口敞开,她把一头黛青色的长发束了起来,高高的盘在头顶,露出霜雪一样的脖子来。叶羽转过去看了她一眼,看见她脖子上一缕红线,红线上面挂着一枚极小的玉坠子,衬在白皙的肌肤上幽寒如深山古潭中的一滴。 “我还活着。”叶羽低声道。 “出动的是裘禅而不是陈越,否则你确实已经死了。” “裘禅是清净气,陈越是妙火?” “是,”风红道,“裘禅是我们的首领,陈越是妙火堂的主人,他在教中地位和我相当,而入教时间远比我长,是仅次于裘禅的人。” “妙风呢?” “对于这里的人而言,妙风只是一个局外人。”风红摇头,“其实妙风自己看来,他也只是一个局外人。” “他们没有为难你么?” “这件事我有罪责,可是清净气使并未责怪我。他们只是急于接我回来。” “小谢呢?”叶羽忽然想了起来。 “她现在正在泉州的官府活动,想是要从官府借兵来救你吧。” “那么她没事?” “她没事。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儿,跟在你后面,发现事情不利,当机立断。那时我们人多势众,以她的修为,想要救你也绝没有半分机会,所以她立刻选择脱身逃走。裘禅本不在乎她,也没有追击。” “那么我反而是重要一些了。”叶羽自嘲地笑了笑。 “我不知道,但是裘禅不想杀你。” “裘禅。”叶羽低低地重复了这个名字。 “我在哪里?”他忽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这里就是草庵。你们想要毁掉的地方。”风红低声说。 “草庵?”叶羽愣了一下。 “对于我们的教友,这里是安全的地方,是圣堂,也是家;对于你们,它却不能存在。”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随后一个白衣的教徒推门进来,像是个小厮。他在门边鞠躬:“裘先生有请叶公子。” 叶羽沉默了一刻,整衣起身。 “裘禅请你是好事,他请你对谈,至少表示现在还不想杀你。”风红跟着站起来,为他整理衣领,忽地又停下,凝视着他的眼睛,“好自为之。” 叶羽点头,并不做答,起身跟着小厮走了出去。到门边的时候,他扶墙回首:“我已经是几次死里逃生的人了,我并不怕什么。” 脚步声远去,风红坐在草席上,沉默良久,低声叹息。 叶羽和小厮走在幽深的通道里,通道里没有任何窗户。 “这里很大啊。”叶羽说。 “这是一间地下的大屋,是我们的先辈留下的。”小厮恭恭敬敬地回答。 整栋大屋都是木质的,通道曲折,叶羽跟在小厮后面,也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最后来到一扇木门前。木门也是颇有年月的东西了,并没有髹漆,表面一些地方却被磨得光亮如镜,木色深黯,木质坚硬得像是石头。小厮比了个手势,把烛台交给叶羽,并不跟进,却是退了下去,。 叶羽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谁,并不惊慌。他轻轻推门,只在门开的一瞬,他微微愣了一下。借着蜡烛光,他看见木门上阴刻着双狮守护树木的花纹,那可怕的花纹他曾在铁面上看过。 屋里宽大深远,只在地板中央放了一盏小灯,灯光微弱,四顾看不到墙壁,墙壁完全隐没在黑暗里。乍看没有任何家具,只是一间巨大而空旷的屋子。小灯旁坐了一人,灯光照不到的黑暗里又坐了一人,灯旁坐着的老人白发皓然,盘膝坐在一只巨大的木盆里,一身白色的儒袍,手持一卷书。 看见叶羽进来,灯旁的老人含笑招呼:“是昆仑剑宗的叶公子吧?” 叶羽并不惊慌,走到灯边也坐下:“是明尊教五明子中的清净气裘禅先生吧?” 老人笑:“是我。” “没有想到能得明尊教教主的接见,算是我的运气。”叶羽道。 “叶公子说笑了,明尊教的教主叶公子见不到,连我也不会有机会能看见他的脸,世上从未有人能够亲眼面对明尊教主。”裘禅摇头,“因为教主只有一人,就是光明皇帝。” 他沉思了一会儿,又摇头:“不,他不是人,他是神。” 这番话像是疯子的狂言,可是裘禅说来,沉静自若,声色不动。他的话语中,有种令人不得不相信的力量。 叶羽凝神镇定:“那是你们的神。” “是,我们的神,也就是你们的魔。”裘禅微笑,“可是你我到底怎么区分?谁是你们?谁又是我们?” 他这番话又像是诡辩,语意微妙深刻,他嘴角的笑容也如同诱导,深远萧瑟。叶羽愣了一刻,不敢接他的话。他本来知道以自己的力量绝不可能和清净气对敌,所以并没有存敌意,而是带着辩论的心来。可是裘禅淡淡的几句,让叶羽忽然明白自己在言辞上也败了。 “你说没有人见过明尊教主,那么白铁余呢?”叶羽换了话题。 “也不能说没有人见过明尊教主,而是那些正面和他相对的人都在那一瞬间就死了。当年白铁余号称光明圣皇帝,可他并非时时刻刻都是光明皇帝。只在很少的时刻,他感悟光明天宇上平等王的心,化身为光明皇帝。此时和他对面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仰望他的光明而下跪,他们的双手纠结在胸前就像火焰莲花,而在那一瞬间他们就已经死了。他们被天上地下最纯净的光明照射而死,他们身上的暗魔在一瞬间被驱逐消灭,他们的眼珠会变得像是木炭雕刻的圆球。即使你把一个人放在俗世的火焰里烧上三天三夜也不会那样,他们是被圣火灼烧而死的。所以活人不可能面对光明皇帝。”裘禅淡淡地说道。 叶羽心里震动,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裘禅说得诡秘可怖,可是叶羽忽地想起谢童在大相国寺对他所说,空幻子在和白铁余一战之后,缩成一个婴儿大小,浑身黑色。这正是被火焰烤干后人体的模样。 两个人各自沉默,裘禅微笑着从旁边取过陶壶,给叶羽面前的杯子注上热水:“喝茶。我有热疾,不能饮热水,须坐于冰中,就不陪你喝茶了。” 叶羽愣了一下,低头看去,赫然发现裘禅身下的木盆里隐隐约约都是冰块,埋没了他一双腿。 裘禅看他看着自己的双腿发愣,挥手笑笑:“我是残疾的人,见笑了。” 叶羽只能收回目光,镇定心神,端起茶饮了一口,坐直了:“不知道裘先生让我来这里有什么可以指教?叶羽已经是明尊教的阶下囚,但昆仑剑宗的人,有些事是决不会屈从的。” 裘禅点头:“这个我自然知道。‘一剑雪枯’有‘剑圣’之名,门下弟子亦当非虚士。你杀我教友,阻我大计,还几乎连带着葬送了我教的圣物。要说杀你,几百次也不多,我不是来劝降你的。” “那么敢问尊驾何意?” “我是想给叶公子讲一个故事。” “故事?”叶羽惊疑。 “公子要灭明尊教,须知明尊教来历,灭魔还需魔种,就让我为公子解说吧。”裘禅指了指地上的油灯,“我有腿疾,不能起身,这间房间的墙壁上就刻着我们明尊教的历史,请公子持灯观看。” 叶羽和他对视一眼,裘禅目光诚恳。叶羽点了点头,拾起油灯,按照裘禅的指示走近了左手边的墙壁。当灯火照亮木质墙壁的时候,他看见了那幅阴刻在木纹里的壁画。壁画年代久远,似乎被无数次观看时的油烟熏了,花纹皆作黑色。画面上是一个年轻人从床上坐起来,头顶降下无数道光明笼罩着他额身影,那个年轻人正是双手纠结在胸前,作火焰莲花的形状。 “那就是我们明尊教的教祖,他的名字叫做摩尼。教祖生于西域,在巴比伦地方以北的玛第奴。教祖的父亲跋帝是一个景教徒,而母亲满艳是波斯王室之后。教祖从小精研景教教义,而终有不解,不能融会贯通。二十四岁上,教主于梦中见到天降巨大的光明,光明中传来仿佛牛吼的巨声,告诉他天地间生灭的本质。这是他一生中所受的最重大的启示,是明尊慈父以他的灵和教祖神我呼应,传授他以真理。这幅画画的就是那时的场面。”裘禅解释道。 叶羽前行几步,转到第二幅图。第二幅图是一个西域行僧模样的人,穿着长袍走在道路上,身后跟随着寥寥数人。可是路边头戴金冠的君主们躬身礼敬,排成了一排。 “这是教祖受到启示之后,先后在波斯、印度、罗马和东方传教,他一路艰辛,追随者很少,可是却赢得了那些君王和总督的尊敬和皈依,我教的教义如日之光。”裘禅道。 叶羽点了点头,又向前走了几步,第三幅图出现的时候,他惊了一下。那是一幅简笔写意的木刻画,可是栩栩如生,每一根线条都透着残忍,一瞬间叶羽觉得像是有血从那幅画上淋了下来。那幅画画的是十字架上悬挂着一个被剥皮的尸体,而他的背后是一座巨大的城门,城门上悬挂着那个人的皮囊,里面像是塞满了东西一样鼓鼓囊囊。那具尸体的眼睛翻起来看着天空,仍是那团光明下降,光明中的人影模糊。 “波斯的新王瓦赫兰即位之后,以我教为妖邪,传召教祖去贝拉菲,教祖明知道这是一条死路,依然传道而行,一路去往贝拉菲。到了那里,教祖和瓦赫兰新王所宠信的琐罗亚斯德教主科德辩论,可是回天无力。教祖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他的尸体被剥皮,填充了干草,挂在城门上示众。现在那座城门被称为摩尼门,那是我教的悲痛之土。”裘禅道。 叶羽默默看了一会儿,心里隐隐约约被触动了一下。他不说话,往前走了两步,后面还有更多的壁画,他还想再看下去。 “剩下的是我教二宗三际、光暗对峙的神话,叶公子现在不必看了。”裘禅道,“可愿回来和在下小叙?” 叶羽不便再看下去,转身回到裘禅对面坐下。 “教祖的一生,叶公子以为如何?”裘禅发问,他一直带着微笑,此时却神色凝重,目光冷毅,只看着叶羽的眼睛。 叶羽沉吟了一刻:“我听说西域有景教的苦修士,献身教义,百死不悔。贵教教祖故事,与苦修士相仿佛。” 裘禅点头:“这么说来也没有错。可是我要问叶公子一句,我教教祖一生,可有什么荣华富贵,可有什么封妻荫子?” “没有。” “一个人经行千里传播教义,自己没有半分享乐,乃至于最后明知赴死,依然慷慨前行。却得万民敬仰,王公下拜,叶公子以为这是为了什么?” 叶羽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出什么,只能微微摇头。 “人若以神怪之说蛊惑人心,焉有宁死不惧的?”裘禅的语意逼得更紧。 “可是贵教教祖以为神圣的,未必不是邪妄的教义。”叶羽反抗。 裘禅点头:“这话说得不错,可是我教在本朝之初不过三五十人,仿佛星星之火,为何二十年间,成燎原之势?叶公子想过是什么原因么?” 叶羽只能再度摇头。他远在昆仑,对明尊教的兴起一无所知。 “和教祖最初得万民敬仰的原因一样。朝廷说我明尊教吃菜事魔,可是我教教人以坚忍安贫,我教十戒,不拜偶像、不妄语、不贪欲、不杀生、不奸淫、不偷盗、不欺诈、不行巫术、不二见、不怠惰。叶公子以为可有教人不善的?” 叶羽摇头:“这十戒没什么不好。” “那我教僧侣,又有五净戒曰真实、不害、贞洁、净口和安贫。叶公子以为如何?” “这五净戒中,何谓不害、贞洁、净口和安贫?” “不害者,不伤万物之光明。万物之中,皆有光明,所以不行耕种、收获和宰杀。贞洁者,不行夫妻之事,以防欲望中生魔念。净口者,不饮酒吃肉。安贫者,年一受衣,日一受食,安于贫乏。” “那么这五净戒类似佛家戒律,确实也没什么不好。”叶羽坦承。 裘禅笑了笑:“那么叶公子以为裘禅是僧侣么?” 叶羽上下打量他,犹豫了片刻:“裘先生并不像僧侣。” 裘禅笑了几声:“叶公子错了,我教僧侣,不比佛家比丘尼比丘僧。五明子无一不是僧侣,裘禅是,风红是,陈越是,妙风是,叶公子杀的明力也是。” “哦?”叶羽想到风红,心里微微一顿,那个妖娆绝代却又冷若冰霜的女人,居然也是僧侣。 “生于乱世,裘禅手下的人命不少,屡次触犯戒律。可叶公子不知道的是,裘禅没有一分私产,每年仅换一袭衣,每日仅用一次饭,无妻无子,不动酒肉。我想问叶公子,裘禅这么做是为了一份虚名么?” 叶羽愣了一下:“裘先生不曾对外人道,那么就不是邀名于世。” “那么叶公子,现在你所知道的明尊教是一个僧侣率领的教派,教众多半是度日艰难的贫苦人。僧侣持戒严格,教众不蓄资财,这样的教派,你为什么说它是邪教?”裘禅紧紧逼迫。 叶羽这一次却反戈一击:“那么贵教的光明天焚怎么解释?贵教在徐州开封犯下的杀孽怎么解释?贵教集合教众,意欲谋反又怎么解释?” “好!”裘禅击掌,“说得好,这些果真是令人痛恨的事!” 他低头幽幽地叹息了一声,然后抬起头直面叶羽,灯火映在他眼睛里,缓缓地闪动:“叶公子以为,人生来是善的,还是恶的?” 叶羽没有料到有此一问,愣了一刻,只能摇了摇头。 裘禅也摇头:“亚圣说‘人之初,性本善’,但是叶公子,你想没有想过即使一个孩子,他也会妒忌别的孩子有好吃的东西、穿漂亮的衣服、受到诸人的称赞?” 叶羽想了想,点头。 “我小的时候在姑苏读书,师兄弟十三人。我老师名重江南,以一卷《春秋公羊传》闻名于世,天下的春秋名家,无人可与之相比。”裘禅缓缓说道。 “难道是左骖宏左先生?”叶羽吃了一惊,这个名字方忏轩教他读书时候曾经提起,即使一代剑圣眼中也满是仰慕。 “家师正是左骖宏。”裘禅点头,“当时我们师兄弟十三个,号称小寒山十三童子。那时候我们师兄弟最大的不过十二岁,最小的只有五岁。我年方七岁,却是老师最看重的。我七岁时候已经可以熟背《春秋》,宾客在前也应答如流。所以每次家师的朋友来访,家师都令我陪座,大儒们高谈阔论,我也极有收获。时间长了我在师兄弟中便有了名声,自号‘闻榻’,意思是说我榻边听闻,便知道《春秋》的真义。于是我整日里穿着一位尊长赠我的白衫,晨起在竹林中读书。姑苏城里常有人来看我,时间长了那片竹林便成了读书人晨读的所在,称为‘读易栋’。” “那时候,我最小的师弟,名字恰恰是王十三,我们年长的十二个师兄弟都关爱他,叫他小十三。”裘禅顿了顿,接着说了下去,“那时候因为我骄傲,年长的几个师兄便和我说话不多,我自觉受了排挤,便对小十三更好。平日里有好吃的好玩的,乃至于老师的高朋们赠给我的宋版书,都拿出来和小十三分享。小十三也对我很尊敬,时常像个小大人般在屋外叩门,说是对于学业不解,要聆听我的教诲。我便觉得与他更加亲近,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到这里,裘禅笑了笑:“这个故事听起来老套了,叶公子聪慧之人,想必已经猜到了结果。” 叶羽点了点头:“只怕裘先生的师弟其实也妒忌裘先生得老师的喜爱,心里暗藏不满吧。” 裘禅幽幽地叹息了一声:“不错。我那时经常发现洗好的白衣晾晒在外,无缘无故地会沾上鸟粪;放在案头的书,不明不白被人用墨汁泼得不成样子;还有一次,夜里我读书归来,竟然在被窝里发现一条蛇!但那是一条无毒的水蛇,我生在南方,水蛇见过很多,并不害怕,捉出来扔了,还是继续睡觉。天明的时候,我忽然觉得门缝外有人窥伺我。我心里警觉,装作睡死,等到那门开了一道缝,我忽然扑过去把门外的人按倒。那人竟然是小十三。他见到我眼里满是恐惧,像是发疯那样,指着我大喊说你是鬼,你是鬼,毒蛇咬死你了!” “蛇是他放的。”叶羽说。 裘禅点了点头:“那一瞬间我知道他内心里竟然对我有这么大的仇恨,恨不得我死。只是他是北方人,分不清水蛇和毒蛇,否则他放在我被窝里的可能是一条剧毒的蛇。后来老师大怒,以戒尺打着他的背怒问,才知道我衣服上的鸟粪,书上的墨迹都是他弄的。他看不得一个师兄那样的独享荣光,似乎天地间一切的宠爱都被他夺去了。老师觉得师门蒙羞,也不敢外传,于是罚他在黑屋里思过。现在想来真是可笑,姑苏小寒山的门下,居然也有黑屋那种地方。” 裘禅抬起头,望着头顶的黑暗深深吸了一口气:“三天之后打开门,小十三已经吊死在里面了。小黑屋很矮,不过一人高,按说无法自缢,可是他居然想了一个绝妙的法子:他把自己的腰带挂在屋顶,另一端结成套索套在脖子上,跪坐在竹席上。他往前倾倒,套索慢慢收紧,会让人慢慢窒息。不像一般的上吊,可能拉断脖子,他那个办法,只会慢慢绞死自己,等到想要救自救的时候,已经无力挣扎了。那一年,小十三只十一岁,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那个法子。老师看了,只说了一句,说他是真的想死啊。” 灯火如被风吹,忽地一暗。叶羽和裘禅相对而坐,大屋里寂静如死。 良久,裘禅低声说:“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的心里可能有那么大的仇恨,那种仇恨是即便杀了自己,也不能消弥的。这个世上许许多多人的心里,加起来有着多少仇恨呢?想起来就让人不寒而栗,让人怎能相信亚圣的话?” “可是那……毕竟是少数!”叶羽争辩。 “少数么?”裘禅笑,“叶公子知道杜鹃么?这种鸟不筑巢,会把自己的鸟蛋下在别的鸟儿的窝里。杜鹃的鸟蛋很小,看起来像是一些小鸟的蛋,但是它孵出来的雏鸟却凶猛有力。雏鸟出壳之后会立刻把其他的鸟蛋和小鸟都挤出窝去,任它们摔碎摔死。这样它就会独占所有的食物,它食量很大,如果还有别的雏鸟在,它便吃不饱。叶公子可知道猕猴群?猴子是没有开化的野物,可是它们争夺起猴王的位置仿佛仇敌。猴王在位的时候,它会霸占所有的母猴,奴役其他的猴子。而一旦有另一只强壮的猴子打败了猴王,也绝对不会允许老猴王活下去,我曾攀上峨眉山,亲眼看见一只失败的老猴王被猴群逼得跳下山崖,它在一条山涧中翻滚,挣扎着要游过去,可是游到一半,它便沉了下去,再也没有露头。它背后的猴群竟然发出笑声那样的叫喊来。” 叶羽哆嗦了一下,裘禅的话里,仿佛寄宿着鬼神。 “看着那只猴子沉下去,我的心也沉下去。我发疯一样在山路上奔跑,我觉得自己被儒学欺骗了几十年。人其实和野兽一样,这城池便如树林,世间的规则是你死我活,每个生命生下来便是要从周围夺取食物和取暖的土地,长大了,就要权力地位,要美女妖姬,因为那种留下子嗣的信念是从小种在人心深处的,不可消磨。为了留下子嗣,他们甚至不惜夺取别人的妻妾。”说到这里,裘禅双手在胸前做莲花火焰的形状,“直到我得阅我教的教义,才深为折服。我教教义说 ,人身体里皆有光明的分子,也有暗魔的分子,光明的分子便是与人为善交相爱护,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暗魔的分子,便是人生来的贪婪心、欲望心、杀戮心、淫荡心。人便是魔神糅杂的产物,半是神子,半是魔子。要想解脱暗魔的束缚,便只有杀死自己身上暗魔的分子,若有了这个觉悟,光明天宇的门为你洞开,死的一刻,才是最大的喜乐。” “死的一刻……才是……最大的喜乐?”一阵战栗从叶羽的背脊穿过,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所以我教真正的教义并不禁杀戮。”裘禅道,“叶公子,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要救人?” “对于一个剑客,救人强于杀人。” 裘禅微笑:“你等于什么都没有说。你救人,是因为人是善的、好的,或者因为你自己就是人,你要救自己的同类?可是如果你发现人身上其实还有那么多恶的东西,那么你到底为什么要救人?有的人你救了他,他却会去害别人。那么你是否还不如杀了他?” 叶羽无法回答,只能摇头:“裘先生所说,在叶羽看来便是外道邪魔才会说的话。” 裘禅也不以为忤,还是微笑:“真正的善,是纯净的光,在只有光的世界里,一切黑暗无所遁形。教祖曾经说,当第三个光明日降临的时候,支撑天地的光耀柱会倾塌,一切在火焰中毁灭,从此黑暗复归黑暗,光明依旧光明。天地间的义人,将随我们一起来,叶公子,你可愿随我们一起?” 叶羽不答。 “说过不劝降,却又多嘴了。”裘禅自嘲地笑笑,“叶公子现在不必回答,我不会伤害公子,你尽可以放心思考。” “送叶公子出去。”裘禅比了一个手势。 这一次来的却不是那个小厮。一直坐在黑暗里的那个人站了起来,走到叶羽身边微微躬身。叶羽起身随他出门。 “你可以带叶公子看看。”裘禅在身后说。 那个人在门口摘下墙上的一支火把,在前面领路。 他忽然道:“谢谢叶公子。” 叶羽吃了一惊,听得那个声音极其耳熟。 领路的人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那张熟悉的脸,竟然是杭州明尊教的首领之一,持红月刀的梁十七。 “叶公子剑下留情,梁某不胜感激。”梁十七躬身行礼。 “先生不是该杀的人,前次是叶羽冒犯先生。”叶羽道。他知道那十万风雷的一剑中自己手下留情,只是重伤了梁十七,却不曾下毒手。而这次相遇,两人局势倒转,叶羽已经是阶下囚徒,他便也不想恃恩于梁十七。 “叶公子随我来。”梁十七也不多说。 走到通道尽头即将转弯的时候,梁十七停步,举高了火把:“清净气使想请叶公子一观。” 叶羽就着火把看去,不禁退了一步,心里一片冰冷。在短暂的一瞥中,他看见一个巨大的佛龛中供着一尊肉身佛似的东西,可不是平常僧侣合十的模样。那是一个干枯黝黑的人体,跪在佛龛里,他的双手纠结在胸前,做火焰莲花似的形状,脸上满是大喜乐的神情。 而他的双眼只是两颗炭丸,在空空的眼眶里似乎可以滚动。 门“吱呀”一声打开。 “清净气使。”梁十七进来,单膝跪下。 “叶公子看见那具肉身了么?”裘禅闭着眼睛坐在冰盆里,淡淡地问。 “看见了。” “很骇人吧?” “正是。” “对于凡俗的人,就是如此。以前以为是怪力乱神的东西,在眼前变成了真实,怎能不惊恐?照顾他的事就交给妙水使吧。” “是。”梁十七犹豫了一刻,“妙水使似乎心绪不定,回来已经两日了,只是在那里静坐发呆,等待叶公子醒来。” “你不必多说,也不必讳言,谁都能看出她的情绪。”裘禅挥了挥手,“然则她是五明子,是我教的僧侣,她明白这里面的轻重,这不过是暗魔作祟。陈越如何了?” “妙火使最近行踪不定,属下很少见他。” “终究是不成气候的人,真让妙风给说对了。”裘禅摇头。 “属下有一个问题,不知道应当不应当问。” “你是要问我为什么会对叶公子手下留情?在你看来我一直是犀利决断的人。叶公子虽曾放你一条生路,但是他也杀了我教的五明子,那么断然不该放他生路,更不该带他回草庵,又对传授以教义。是不是?”裘禅淡淡地说道。 “是。”梁十七低头行礼道,“清净气使放过叶公子,属下心里感激,但是这决不像清净气使一贯的行事作风。” 裘禅笑了笑:“其实原因说来复杂,其实也简单,因为他是我们的朋友。” “朋友?”梁十七吃了一惊。 “我亲自去过开封浮槎巷看过,那一战,非常诡异。出手杀死明力的绝非叶公子,以他的剑术,即便明力任他砍杀他也不能得手。杀明力的另有其人。而更奇怪的是明力应该曾经出手命中过他。你在我教众地位颇高,应该听说过明力使出手击中敌人的后果,对方势必从伤口开始融化,最后为光明吞噬。可是叶公子竟然毫发无伤,岂不是太奇怪了么?” “正是。” “这正是我的猜测。明力的大力是天上的光焰,杀一切暗魔。而他不能杀叶公子,惟有一个解释,便是叶公子身上的光明火可以和明力相当。他虽然不是我们的教友,不肯皈依我们的教义,却是我们的族裔。我想,他终有一日会明白我们。” 梁十七沉默了一刻:“是!““诸位教王的军队都集齐了么?”裘禅淡淡地问道。 “正在逐步赶来,庇麻节之前,一切可以就绪。” 裘禅点了点头,他合十对着屋顶,闭目虔诚地祈求:“我们要用血洗这一年的庇麻节。明尊慈父在上,饶恕你的信徒再次违背你的教诲,触犯最神圣的戒律。 “真的要举事么……再请清净气使三思。”梁十七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 “我们没有选择。而且我已经活不长了,我能够感觉到。”裘禅睁开眼睛看着屋顶,“只愿我死的一刻,看见光明天宇对我洞开。” 朗月疏星,天地间一片清朗。远处平林漠漠,近处是平坦开阔的泉州城西校场。深夜里,校场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人,细风偶尔掠过,如哨子般低啸。 校场的西侧是一间竹制的精舍,这是阅军时候给朝廷大员准备的。精舍悬空搭建在竹架上,以避地下的湿气。竹舍中依旧亮着灯光,风吹竹帘起伏。 魏枯雪坐在上首自斟自饮,苏秋炎坐在下首,两侧分别坐着世子、天僧和谢童。泉州刺史却没有地方坐,低着头伺候在世子身后。他是蒙古人,身份远高于身为南人的魏枯雪和僧侣天僧,可是这个时候他一言不敢发,只是小心地偷眼看这干人的表情变化。 可是这干人全无表情,连魏枯雪颊边的一丝笑也是冰冷的,苏秋炎则静得像是个死人。 “来了。”魏枯雪说,放下了手里的杯子。 谢童起身掀开竹帘,远远地从校场的尽头,一个人影缓缓的走来。他高大魁梧,全身都笼罩在一袭巨大的披风中,头上戴着防风的兜帽,完全看不清模样。寂静辽阔的校场上,这样一个人缓步而来,看起来有几分不真实,令人觉得有如身在梦中。 谢童揉了揉眼睛,她的眼睛微微有些红,来之前她哭了很久。 那个人终于走近了,竹舍下候着的军士迎上去低语了几句,对方双手合十行礼,而后登着竹阶而上。他抖开头上的风帽,是个眼睛碧绿的色目人,可他的脸却是标准的汉人模样,似乎是混血。他的年纪很大了,下颌满是浓密的白须,头顶已经秃了。他披着的黑色披风胸口上以银线绣着十字的花纹,手里攥着一本羊皮面的古书。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站了起来。 “叨扰了。”老人冲着四周微微躬身行礼,最后转向世子,“别来无恙。” “不见萧大师十一年,大师还记得我。”世子微笑。 “十二年前你还是个可爱的孩子,却没有料到今天来这里找我的人中也有你一个。”老人微微摇头。 “大师,我不是为了杀人而来。” “为不为杀人而来,都要血流成河。”老人还是摇头。 他在谢童身边坐下,环顾周围,一一指点:“这位是昆仑剑宗的魏宗主了吧?这位想必就是重阳教宗的中天散人。释家装束的是白马天僧。这位……大概是中天散人的高徒了。” 众人都点头致意。 “足足七年,刺史不曾传召萧天毅,今日恐怕是有大事吧?”老人最后转向泉州刺史。 “大师,我们的来意你想必清楚,不必我们多说什么。现在便开始商量正事。”苏秋炎冷冷地说。 “是,苏掌教是直快的人。”老人点头,而又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自大皇帝忽必烈开始,朝廷设泉州宗理司,管理泉州的明尊教和景教教团,历任大司祭都不效命泉州刺史,而是直接受大都的节制。这些年景教教团衰微,而明尊教声势如虹,泉州周围的明尊教教团有信众约三十七万四千人,其中精锐善战者约两万,分为五部,曰相、心、念、思、意五大国土,每部的首领皆称教王。教王之上是五明子,称为使节,曰妙水、妙火、妙风、明力、清净气。” 苏秋炎微微点头:“这些我们都已经知道,可是我们来这里请问大司祭的,还不是这些事情。” “大司祭是景教徒吧?”魏枯雪忽地一笑,打断了苏秋炎的话题。 “阁下如何得知?”老人问,等于承认了。 “大司祭胸前的标志是景教徒所拜的十字架,手中所握是景教经典吧?魏枯雪远在昆仑,也听说过这样的传教人。” “魏宗主慧眼。” 魏枯雪笑笑:“我们想要的,是草庵的情报。大司祭是景教徒,教义教导大司祭亲爱世人。我听说贵教的圣人耶稣,乃是神的儿子,曾教导信徒说,若是你的邻居打了你的左脸,你便将右脸也送给他打。以此示人以仁义。最后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也并不怨恨世人。那么大司祭不愿意托出草庵的情报,想必也是不愿看见那里变成屠场吧?” “可即使我不情愿,似乎也无济于事了。”老人平静地说。 “是,我等手中有剑,心中有贼。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本不是什么善信之辈,不会相信大司祭的仁慈。还请大司祭坦然相告吧。”魏枯雪还是笑,轻轻弹着腰间紫绫包裹的长剑。 老人低低叹了一口气:“你们要杀人,对方未必没有杀人之心。五部教王,两万精锐,还有神乎其技的五明子在,真的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么?明尊教未必真的要反。魏宗主,苏掌教,何不三思?” 苏秋炎默默地从袖中抽出了一枚金色令箭,递给了谢童。谢童低头接过,转身出门,以一张小弩把令箭射上了天空。那道金光在夜空中忽地炸开,仿佛流星暴雨,半天都被灿烂的火色遮蔽。随着那片金光,远处传来大地的颤抖,千千万万双铁靴蹬踏地面的脚步声跟着逼近,一时间仿佛外面吹来的风里都含着金铁的味道。 “这是!!!”老人大惊。 苏秋炎默默起身:“明尊教的教团有精锐善战者,我重阳道宗门下未必没有精兵强将!十二年的筹划之功,今日终要大放光芒。我们并非没有准备而来。” 他一掀帘子,昂然出门,面对月下的校场。那里,一个接一个的方阵向着他缓缓推进。所有人一色的黑色重甲、沉重的铁盔,他们披着黑色的大氅,头上罩着风帽,腰间的长剑打着马臀。老人默默地数了,那是二十八个纵横各五十人的方阵,步兵中混杂着铁骑,居前的则是两个各一百人的方阵,一色的黑色骏马,马的皮毛在月光下亮得晃眼。 那是一支足足七千两百人的大军! 苏秋炎竖起手掌。他的手掌像是一堵墙,立起来,阻拦住所有人。诸方阵踏步停下,落脚声震耳。 苏秋炎挥手一扬。全部军士抖掉风帽,摘去铁盔,每一个都是道髻骨簪。 苏秋炎挥手指前。七千两百人一同拔剑,剑光粼粼耀眼,让人误以为站在月下的水面前。七千两百柄长剑在空中交击,漆黑的夜色中溅起点点火花,道众的吼声仿佛龙吟大海:“乾坤无极!” 老人惊得跌跌撞撞地退后几步。 苏秋炎漠然挥手,面无表情。 “是道门的……军队啊!”老人嘶哑地说。 “是!这就是我道门的军队。为了这支军队,我已经准备了十二年。”苏秋炎低声说。 他一托老人的胳膊,扶他进了竹舍。 老人坐在那里,半仰着头,沉默了许久。 “掌教不惜如此,即使事成,恐怕也会遭大皇帝所忌。明尊教真的让掌教那么痛恨么?”老人低声问。 “若是我把一切全盘托出,大司祭也会如我这般痛恨。”苏秋炎道。 “既然……如此,我要劝也是没有希望的。”老人低低笑了一声,笑声中有凄凉之意,“十二月三十,是庇麻节,这是明尊教最重大的节日,以纪念其教主摩尼受难。此日泉州周围的教众和明尊教十二慕舍、七十二萨波塞、三百六十默奚悉德会全部聚集在草庵。那是最好的机会,教宗可以一网打尽。” “真正的草庵在哪里!?”苏秋炎声如磨铁。 “华表山。”老人从怀中取出一卷地图推了出去,“这是草庵摩尼光堂的地图,地上看去不过是二层的小庙,地下纵深千万,与地脉洞穴相连,储备有兵器粮食以及这些年明尊教从各处搜集来的财物。” “看来他们犯上作乱是早就准备好了。”魏枯雪淡淡笑道,“那些善信还真的是雄心勃勃之人。” “雄心勃勃的是五明子、十二慕舍、七十二萨波塞、三百六十默奚悉德这些教中居高位的人,无论是为了建立教国还是他们个人的权力,犯上作乱他们才是真正能得到好处的人。可不要把那些穷苦的善信人也说成枭雄。”老人摇头。 “大师说得有理,是魏某刻薄。”魏枯雪也爽快,毫不迟疑地认了。 他转向屋外,苏秋炎仍在远眺,鬓边白发飞舞。 魏枯雪抬头,不知道何时,月色已黑。 “世子,你的大元已经不可救药了。”老人说。 “我知道,父亲也知道。”世子微笑,“可是看着自己的孩子死,纵然是超脱的人,能够不伸援手么?这是我们孛尔只斤家族的国土啊。” 老人点了点头,把手按在了世子的头顶:“吾岂未语汝哉?你当刚勇前行,不惊,不畏;汝之所至,汝主耶和华,必与汝同在。” 世子愣了一刻,微笑摇头:“大师,我不是景教徒。” “因为只有你恐惧惊惶,而其余诸人,心中皆是枷锁。”老人转身就要出门。 “大师慈爱,以警语授与世子,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可以教给魏某?”魏枯雪含笑,上前半步拦住了老人。 老人紧紧盯着魏枯雪的眼睛:“吾等皆是罪人。” 魏枯雪大笑,提剑出门。 第二十四章 摩尼殿 一灯如豆,苏秋炎坐在灯下。 忘真楼的黑暗就像是夜色那么深,因为很少有阳光照进这里来。他的身边跪着泪流满面的年轻人,他的面前是一个道髻白发的老人,席地睡在一袭薄被中,仿佛已经失去了呼吸,整个躯壳干枯得像是空了,似乎能听见风从他身体里进进出出的声音。 “秋真。”老人翕动嘴唇。 年轻人膝行而前,把耳朵贴近老人的嘴边。 他们在那里耳语,苏秋炎听不清楚。他静坐不动,觉得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他不属于这个安静而神圣的小屋,他在这里不安得像是一头野兽,可是他不能咆哮,他只能等待。 老人瘦骨嶙峋的手从身边提起剑,他挣扎着坐起来。年轻人哭泣着跪下,双手举过头顶接剑。苏秋炎默默地看着,他已经预料到了那一切,这柄剑不会属于他。因为野兽是不能持剑的,剑是雅器,是神物,是身畔青龙。 苏秋炎想着自己应该离开了,于是他无声地站起来,转过身。 “秋炎。”老人在他身后说。 苏秋炎转身,神色讶异。他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师父和师弟,觉得自己距离他们很遥远,如同等待判决的囚犯。 “你过来。”老人说,他摇晃着,如同残烛的火焰。 苏秋炎走近,微微昂着头,师父比他高,眼神空洞,这样站立,像是悬挂在墙上的布袍裹着的尸骸。 “让我握你的手。”师父伸出了手。 苏秋炎没有反抗,任师父枯骨一样的手握着他的手。他直视对面那双空洞的眼睛,他曾经是何等的畏惧这双眼睛,可是他现在明白这双眼睛里的余火即将熄灭。他用最大的努力笔直地看过去,让这个令他畏惧和尊崇的老人知道,苏秋炎是他的弟子,可也是一个有尊严的人。 那双手上的力量忽然加大,像是铁钳在夹紧。 空洞的眼睛里燃烧起了火焰,最后的光辉点燃起来,灼灼逼人。 “秋真得我的剑,你却为继任掌教!我许你的,终会给你。你不需要剑,你自己就是兵器!” 这是老人的最后一句话,他仰天倒下,摔在地上的声音像是浑身的骨骼都散架了。苏秋炎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手,忽地世界彻底黑了下去。 油灯熄灭了。 苏秋炎醒来,缓缓地睁开眼睛。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精舍的竹帘外隐约跪着人。 “同玄么?”苏秋炎问。 “参见掌教师伯。”谭同玄敬畏的声音。 “让你准备的东西都怎么样了?” “五万斤木炭,已经采购完毕,一切都已经就绪,只等掌教一声令下。” “很好,你有意赎过么?” “如能有机会回到终南山,下辈弟子不胜感激,愿蹈死效命!”那是谭同玄激动惶恐的声音。 “那么跟我一起来,你编入戊部,戊七百五十一号。” “谢掌教!”谭同玄叩头。 “你不用谢我。”苏秋炎淡淡地说,他掀开竹帘走了出去,经过谭同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说任何话。 叶羽仰着头,透过头顶的窗格看,天空是铁色的。 这是他被囚禁的第六日。天渐渐地冷了,先是朗日晴空变得晦暗,而后是起了风,最后细细的雪花飘了下来,穿过窗格落在他的手心,瞬息融化为一滴水。屈指算来即将是新年了,泉州竟然下起了雪,却绝不同于昆仑的雪。昆仑山的雪,深瑟高寒,落在手上,很快就会积成蓬松的一层。 门“吱呀”一声响了,轻缓的脚步声从屋子另一头缓缓接近。 进来的人跪坐在叶羽背后,叶羽并不回头。两个人沉默着,似乎只是水井栏边偶遇的陌生人,各自歇脚,却不互致问候。寂静的空气里两个人的呼吸此消彼长,缓缓轮转,却像是有默契。 叶羽的心里忽然有一种想笑的感觉,他绷住了脸,还是仰头看天:“泉州经常下雪么?” “不,我印象里只有这么一次,总觉得是不祥的征兆。”风红低声说,语气里轻描淡写,波澜不惊。 叶羽也习惯了她的冷漠:“以前跟着师公读书,看到相书上说,两军交战,兵杀之气沉郁,可以凝水为冰,所以阵前常有大雪纷飞。是你我双方即将大动兵戈了么?” “叶公子期望看见大动兵戈么?” 叶羽沉默了一瞬,轻轻摇了摇头。 “昆仑剑宗、重阳道统、白马禅教,还有朝廷。诸位担心的到底是光明圣皇帝的转生,光耀柱倾覆,天下尽归火焰呢?还是以上都是借口,其实诸位担心的是我教举事?”风红问。 叶羽悚然,猛地回头:“举事?” 风红不回答,只是摇了摇头。她一身胜雪的宽袖白袍,跪坐在那里,袍子四摆展开,仿佛一朵风静处盛开的白色莲花。她没有像普通信徒那样着乌帽,而是将一头黛青色的长发披散在两侧,发丝如水,拢在耳背后,衬着苍白的肌肤,在暗处看来像是画卷中墨笔描出来的人物。 叶羽的目光落到她胸前,她胸前以红色的丝绳挂着一枚火焰形的翡玉雕,鲜润得像是春天山野里的莓子。 风红默默地从袖中取出一枚同样的玉雕放在地板上推了过去:“想不想出外走走看看?” “要挂上这个东西?”叶羽戒备地问,他心里觉得那必然是明尊教的某种信物,戴上这个,便好比成为明尊教徒。 “接近庇麻节,很多人来草庵,所有人都配着这种坠子以示身份。他们中有谦谦君子,也有市井中狂热教众,若知道你是昆仑剑宗的人,我未必能控制局面。” 叶羽凝视着地板上那枚坠子,端坐不动。 “你是用剑的人,是否你剑下指着将死的对手,甚至不给他一个辩驳的机会?你要剿灭明尊教,你难道甚至连什么是真正的明尊教也不想知道?不问你剿灭的明尊教徒是什么人?那叶公子,你是闭眼杀人的剑客么?”风红低声问。 叶羽抬起眼帘看她,风红垂眼看着地下,神色漠然。 片刻,他拾起坠子挂在脖子上,起身出门。风红默默地跟在他背后,依旧垂着头,长袍的袍摆拖在身后。门口握剑戒备的教众看见了叶羽脖子上的坠子,提剑退后一步,让开了道路。一人把灯笼递给叶羽,手掌一比指清了道路。叶羽沿着那条幽深狭长的木廊前行,两侧隔不远便有一盏油灯照明。他一路上逐步拾级而上,每一处门禁都有武装的教众把守,而当他们看见叶羽胸前的坠子,无一例外地都扯起铁闸放行,不发一言。 叶羽心中凛然,明尊教教令的森严,已经不下于朝廷。 最后一道门洞开,“砰”的放入一片光明,风卷着细细的雪扑了叶羽一脸。叶羽忽然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有一种胸怀打开的欢畅。他大步前进,用尽全身力量吸了一口气,而后面对着外面银装腊裹的世界,呆呆地看着。 风红站在他身后,低声说:“这里就是华表山,草庵所在的地方。最初这里只有草顶的庵堂,后来成了我们的家园。而许多年前会昌法难,这里曾经死过我教无数的弟子。市井传闻说明尊子弟,即使死去,也会变为僵尸厉鬼。所以他们被铁链绞起,投入火焰中焚烧,直到烧成残骸,依旧不松开链子,而是一起埋在泥里,上面镇压铁板,洒上狗血铺上柳枝,防止他们作祟。所以这里也是我教的圣地,数百年来的庇麻节都有教众来这里哭泣下拜,而今天,我们重又有了这样的家园。” 叶羽面前的是流淌的河水,奔流不息,一道上有屋顶的虹桥横跨河水,接着对面的山路拾级而上,直通那座雪白的圣山的顶峰。天空中雪花乱舞,白茫茫的看不清远处,有一对白衣乌帽的明尊教众,整齐地排成两列,口中低唱着古老晦涩的圣歌,双手在胸前握着佛像,步履轻盈地踏雪而来,经过虹桥、蜿蜒上山,最后他们的乌帽在风雪中隐没,只有有那缥缈的圣歌似乎还流淌在耳边。 下山路上凌乱的屐齿印子,被雪慢慢地掩埋。 叶羽呆呆地站着,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地方,或者,是一卷画里。 头顶的雪停了,是风红撑开一柄红骨白纸糊的竹伞挡在他的头顶。叶羽转头看她,风红对他微微点头:“随我来吧。” 迎着山风,风红走在前面,叶羽默默地跟着。他们转过山石,经过那道虹桥,红桥上写着“避风桥”的牌匾。这是一座木板搭成的宽桥,两侧都是没有漆过的柱子,上接椽木,撑起了屋梁。 叶羽踏在木板上,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更多的脚步声从他身后而来,叶羽回头,看见又是一队白衣乌帽的教众上山,为首的人举着乌杆,上面结着绘有万丈光明的长幡。 “明尊普照,万魔不生。”每一个教众在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都以这句话行礼。 而他们的脚步不停息,“嚓嚓”地登山而去,很快便看不到他们的背影了。 风红回头看着叶羽:“这是草庵的第一个建筑,只有通过这座桥才能登上华表山,我们花了十三年的时间建起这座桥,桥下落水而死的兄弟有七人。后来又花了三年的时候给它铺上宽板,三年的时间在上面搭起屋顶。现在它风雨不侵,所以叫做‘避风桥’。” 叶羽点了点头。 他们继续前行,河水的“哗哗”声被他们留在身后。风红引着他登上上山的石阶。台阶平缓,并不难爬。 “建起这条山道花的时间最长,足足有三十五年。华表山并非一座大山,不过以前只有年轻力壮的教众可以从小路登山,朝觐圣地。而后我们建起这座山路,其中历经两代教众,共发动七百余人,终于建成。从那以后,即便年老体弱的人,也可以拾级登山。”风红走在前面,也不回头,似乎自顾自地说着。 他们停在路边的一座简陋的小亭前,亭子里坐着老人,面前是一条长凳,长凳上一排瓷碗,碗中盛着热茶。风红也不说话,上前和老人相对点了点头,取了两只茶碗,一只递给叶羽,一只自己饮用。 茶是粗制的陈茶,说不上香浓,可是在下雪的天气,饮来身上仍觉得温暖。叶羽饮了一口,看着那个沉默的老人。老人并不注意他们,只是低头烧水,又添入黄铜茶缸中,很快长凳上空缺的两碗茶又被补上了。一边看着火,老人的手里一边编着篾箩,长长的篾条在他手中灵巧如丝线。 风红转身走出亭子继续登山:“这座问客亭,是七十五年前建造。每年庇麻节的时候,朝觐圣地的人太多,我们这里总是陈设茶水,迎候口渴的人。你刚才见到的人是陈重七伯,他是一个哑巴,二十五年前皈依我教,也在这里备了二十五年的茶,编出了全山所有人用的篾器。” 山路蜿蜒,叠叠而升。 一路上精巧却质朴的建筑渐渐多了起来,风红一一指点。接引廊、闻经馆、明光舍、大威宝光楼……每一座建筑都是历经风雨,却又被修葺一新。 不断有教徒的队伍越过他们登 山,无一人不是明尊教众。 “这里不准外人踏入么?”叶羽问。 “其实也不是,这座山整个都是一座寺院,称为摩尼云光堂。并没有任何一条戒律禁止不信我教的人踏入我教的寺院,不过整个泉州的人,只要不是我教中的兄弟姐妹,无一不知道这里是吃菜事魔者聚居的所在,所以你请他们,他们也不会来的。”风红道。 “可是你也说过教徒中也不乏狂热的人。” “越是觉得自己已经被其他人都抛弃了,便越会只相信自己的兄弟姐妹,也就会越狂热。”风红停了一步看他,“其实所谓的狂热教徒,只是一些不敢去面对外面的可怜人。” 他们立在转弯处的石碑之前,碑上刻着汉文、蒙古文和无法分辨的西域文字。汉文书写仿佛火焰飞腾,是“光明山“三个大字。 “转过这里,是摩尼云光堂,这上面是汉文、蒙古文和古代西域叙利亚地方的文字,也是我教最初经典所用的文字。转过去你会看到我教草庵圣地真正的样子,是不是你心中要剿灭的那个吃菜事魔者的窝巢,我却不知道。其实有的时候,闭眼一剑杀了敌人,倒比了解他更容易些。也许当你真的明白了,就未必能够那么简单地了结一个敌人。世上本没有那么多的恶人,为善为恶,有的时候只是不得已。”风红并不看叶羽,“那么现在,叶公子,你准备好了么?” 她说得郑重,叶羽沉默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我和贵教裘先生见面,他说的可和风姑娘说的不同,他说人生来有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光暗混杂在一起。而人心里的邪恶,惟有火焰方能消除。消灭邪恶,方能打开光明天宇。” 风红摇了摇头:“教义我从来说不过他,只不过一枚铜钱的正反两面,正面是元统通宝四个字,背面是奔跑的马驹。他看到的是通宝,我看到的是马驹。” 她微微地笑了笑,她极少笑,笑起来却有一种初花盛开的灿烂:“裘禅第一次看见人心里的恶的时候,应该是烈火焚心的感觉;而我第一次看见人心里的善和光明,却感到自己像是又活了过来。” 叶羽呆呆地看着那笑容,恍惚间却觉得她随时会哭起来,话里的辛酸和温婉的笑容掺杂在一起,仿佛浓烈的酒。他心里像是有冰雪在一瞬间塌崩,那是风红明尊教五明子的冰壳在瓦解冰消。 “愿得一见,叶羽一生,不肯错杀一人。”他顿了顿,“虽则我已经错过,终究不能一错再错。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风红点了点头:“那么请跟我来。” 他们转过了石碑,在路口折弯。叶羽站住了,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仿佛一卷大画在他眼前忽然卷开,显露出一座城市。 整个世界白而透明,恢宏浩大。大雪里,鳞次梯比的屋宇是白色的,纵横交错的道路是白色的,立着炊烟的天空也是白色的,屹立在山顶的金人身高十丈,默默垂首,带着一丝垂怜的笑俯视苍生,手中托着的金盘上落满了雪。白衣的少女跪在金盘下,以瓷瓶滴滴接着融化的雪水。 无数白衣的人在这里结队而行,有的捧着朱红色的匣子,有的扛着满篓的木炭,有的提着新鲜的瓜果,他们向着山顶威严的殿堂汇聚,各自举着纸伞。他们相遇的时候微笑着互相行礼,而后擦肩而过,并不多说什么。迎候在路口的人步伐轻轻地走近,用新鲜的纸条沾着瓷瓶里的水,洒在叶羽和风红的头顶。洒水的是一个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细白的手在雪中冻得通红,而她微微含笑,仿佛迎接自己的亲人回家。 “明尊普照,暗魔不生。”少女低声说,像是要用这种柔和关怀的声音解除人的一切罪恶。 “明尊普照,暗魔不生。”风红回应。 她轻轻握住女孩的手,似乎相识很久。两个人对面微笑,女孩低头捧着水瓶退了下去。又一对白衣的教徒越过他们身边,女孩一一为他们洒水祝福,教徒们领受了圣洁的水,低头低声唱颂,沿着道路去向山顶的殿堂。 “这就是所谓的草庵,有人叫它光明山,有人叫它摩尼云光堂,不过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这里是我们的家。可惜这里不能容纳很多的人,所以绝大多数人只能在庇麻节这一天来到这里拜谒,生着火,一起围成圈子,一起唱我们的歌。这一天是我们一年中最期待的节日。”风红说。 叶羽迷茫地踏前几步,摇头喃喃地说:“原来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还能是如何的呢?对于正教而言,我们明尊教的人该过着何等的日子呢?我们藏在暗不见天日的地方、不断地磨砺杀人的兵器、狂热地围着火堆俯拜、把人一个接一个的投入火焰么?叶公子,你也是人,我们也是人,我们有十万的兄弟姐妹,叶公子以为我们是十万个魔鬼么?”风红问,“我们也想很多人一样喜欢阳光,喜欢安静的居所,喜欢看见笑容,喜欢生病的时候有人帮助,疲倦的时候有人问候,悲伤的时候有人安慰。我们花了那么多年建这座寺庙,就是要建立这样一个草庵。” “跟我来。”她说。 叶羽跟在风红的身后,沿着白色的道路走向远方。 道路经过三层的楼宇,风红说那是经图堂,藏着所有的典籍和笔记,任何人都可以进去阅览,只要他们认识字。 他们经过面积广大的方殿,风红说那是教授堂,在这里即使不曾听闻经义的教众也可以聆听教义,循序渐进,直到感悟到明尊的光辉。 他们又经过成排的精致斋舍,风红说那是病僧堂,这里是山上居住最好的地方,所以安排给生病的教众,他们住在这里,有懂医理的僧侣采集草药为他们治疗。 叶羽不说话,他环视周围,只觉得自己身在一场白而明亮的梦里。 他们最后停在山顶圣堂的阶梯前,风红仰着头,迎着风雪说:“那就是摩尼殿,我们在这里忏悔自省,当心底的魔鬼蠢蠢欲动的时候,我们来到这里,便不再畏惧。” 他们沿着长石阶梯走到圣堂的目前,风红挡住了叶羽:“这里惟有我教的教众才可以进入,请公子留步吧。” 叶羽默默地点头,看见圣堂里白衣的教徒跪在蒲团上,以手指轻轻点着自己的眉心冥想,一炉檀香静静地腾起香烟。 “这边走。”风红说。 叶羽跟着她走入廊下,转过了几个弯,隔着窗户隐隐约约传来童声念诵的声音。风红停下脚步,贴在窗棂上往里看去,叶羽有些诧异,也跟着她往里看。里面是一间安静的大屋,一位先生模样的人在屋里缓缓踱步,听着孩子们大声朗诵经文。几十个孩子坐在简洁干净的小桌边,摊开经卷和墨笔,摇晃着戴了乌帽的圆圆脑袋。 “这是幼读堂,教友的遗孤会被接到这里来,有先生教授他们文字和经义。他们多半会在长大之后皈依我教,有的也会离开这里,但是他们还会在庇麻节回来朝觐。”风红轻声说,她伸出一截玉白色的手指指点着里面的孩子,“那个独辫子的女孩是猪儿,那个生得很美的、辫子上扎红的是猫儿,那个脸圆圆的男孩子是狗儿,那个生得很小的女孩儿是兔儿……看她,正在回头偷看我们。” 叶羽侧过头去看她,看见风红的脸贴在窗上,凝然望着里面,唇边带着一丝丝笑,跟那个回头的女孩兔儿轻轻地挥了挥手。 叶羽心里一动,觉得那个瞬间其实里外的都是孩子,风红和兔儿,不过是两个小小的女孩儿隔着窗悄悄招手。 风红离开了窗户:“叶公子,你一生中有对你很重要的人么?” 叶羽怔了一下。 “也许是你的师父和谢姑娘吧?”风红轻声说。 叶羽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有什么地方是你所怀念的么?当你回到那里,你就觉得安全,没来由的再不会害怕,觉得尽管自己弱小也能得到保全,觉得即便死在那里也是温暖的。” 叶羽想了想:“也许是月照山庄吧,不过那里很冷,终年都是雪。” “如果月照山庄里住着魏宗主和谢姑娘,那么不远千里都要回去的吧?” 叶羽点了点头。 “草庵对于我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我不知道光明天宇是不是真的存在,这天地会不会焚烧。可是离开了这里,我便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而在这里,即便我死了,他们烧了我,我的身体也是温暖的。”风红说着,自顾自地走远了。 叶羽的目光追着她,也追着她一截如玉的指头,轻轻划过墙壁上一根一根的木条,像是拨动琴弦。 叶羽忽然想起魏枯雪总说的那句话:“死,其实一点都不可怕。只是很寂寞。” 叶羽一怔的功夫,风红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叶羽疾行几步,冲出廊下想要去找寻风红。可是到处都是白茫茫的,白衣的人一队一队地行走在白色的天地中,一时间他再也找不到那个眼神孤单的女子。他没有内息,没有剑,他想到要趁着这个绝好的机会逃离,可是又觉得疲惫。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觉得一切都错了,为什么要离开月照山庄,离开那个家一样的地方?为什么要杀人?剑刃上吕鹤延的血在流淌。为什么又要灭魔,到底什么是魔? 一切都乱得如麻,他的脑子里空白,只想要慢慢地坐在雪地里。 这时候他看见一个了灰衣的僧侣站在雪地正中,摩尼殿前,合十矗立。在一片白衣的世界里,这样一个灰衣的人显得分外明显,可是他静静地站着,又似乎半融在了雪里,并不容易分出来。令叶羽吃惊的是,那不是一个明尊教的僧侣,他身上的衣服,分明是一袭袈裟。 僧侣站着不动,头顶斗笠,看不清面容。渐渐的周围经过的明尊教众也注意到了他,纷纷停了下来。周围注意到僧侣的人越来越多,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池,层层涟漪泛开。 一个人站在了叶羽身边,叶羽扭头,看见风红精致的侧脸。她神色平静,手已经探入了长袍,势必是握住了里面的束衣刀刀柄。 没有人动,僧侣也不动。摩尼殿前开阔的雪地上静得令人不安。 “阿弥佗佛。”僧侣最终唱颂一声,调头离去。 明尊教众中武功出色的已经健步而出,直逼他的背后。而僧侣不回头,离去的速度越来越快,谁也看不见他飞奔,可是他行于雪上,如一丝轻云,不留一点痕迹地滑了出去。明尊教的高手追不上他,风红一推面前的人,就要排众而出。 可是就在这个瞬间,灰衣僧侣忽然停下。他身后的明尊教徒刹足不住,已经逼近他面前,急切中刀轮呼啸着射出。可是那些旋转的银光到了僧侣面前仿佛被一堵气墙挡住,空悬着却无法逼近。僧侣大袖挥舞,把近身的几名明尊教徒都甩了出去。 他已经转过身来,面对着远处的摩尼殿,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原来师兄也来了。” 所有人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摩尼殿下方才僧侣所站的地方,竟然站着另一个灰衣僧侣,一样的衣着和斗笠,一样的低头默立,仿佛同一个人的两个影子。 风红按刀等待。 摩尼殿下的灰衣僧侣也是唱了一声佛,转身和远处的僧人遥遥相对。 “大道,你来是为什么?”他问。 “师兄漏尽空禅精进如此,竟然元神不灭。可是从洛阳千里而来也很不容易吧?师兄又是为何而来?”对面的灰衣僧问。 “我佛说三千大千世界,无数小世界。我来看此一方世界。” “我也是来看此一方世界。” “你是来看此一方世界的焚灭。” “此地不灭,天下将亡。” “师弟你有杀戮之心。”摩尼殿下的僧侣说。 “我也有降魔之志。”远处的僧侣说。 “罗汉亦降魔。而罗汉降魔,谓之‘杀贼’,非杀外魔,而是杀内贼,心中之贼。师弟你心中的不是降魔之志,是杀戮之心。你不动手,指间已有历历血迹。” “论禅机,我不如师兄。”远处的僧侣恭恭敬敬地合十,“降魔本义,还请师兄教我。” “待到你愿意降心中之魔的那一天,你自然明白降魔本义。你去吧。”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逢么?” “此去便是永诀。”摩尼殿下的僧侣合十躬身。 沉默了许久,远处的僧侣也合十躬身,两人遥遥对拜。 远处的僧侣忽然长啸拔起,仿佛一朵轻云浮空,一折二折三折,仿佛踏空升腾一般,越过人群远去。离去速度之快,目光都不及追赶。他的背影越来越小,一瞬间就消失在山道上了。 所有人只能把目光转回到摩尼殿下的僧侣身上,他依旧屹立不动。 一名明尊教年轻高手从人群中踏出一步,风红忽然闪出,按在他肩膀上止住了他。 风红拔出束衣刀,清光流溢。她提刀缓步接近了那个僧侣,雪花落得越来越密了,她走在雪地上,此时也全无脚印,只有长长的束衣刀拖在雪里,划下深深的印痕。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这场大战的爆发。叶羽觉得自己心跳加剧,手心已有冷汗。 风红忽然动了,她抖去外面的白袍,仿佛鸟儿褪去白羽。她白袍下是那身贴身的红裙,奔行起来如一道红雷,她手中束衣刀猛地绷直,旋斩出去。她知道对手的可怕,出手就是水部最刚劲的招数。 而束衣刀似乎只是划破了空气,它从僧侣胸口切过,僧侣却没有动。风红凑得很近,看见一张老而慈和的脸在斗笠下对她微微一笑。风红默立当地,看着那个老僧的灰色身影在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她看向手中的刀,刀似乎只切中了一个影子。 “世间之事,历经万劫,方见莲华。”僧侣轻声对她说,只有她能够听得见。 “这话我以前我对一个人说过,他还未懂,你的悟性高于他,也许能明白得比他早。”老僧微笑。 他忽然动了起来,挥舞着僧袍的大袖,在雪地上做金刚明王持杵舞蹈的姿态,威风十万却又轻若流云。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这个老和尚的舞蹈,刚劲处像是金刚力士,柔和处像是散花天女,癫狂处又仿佛着魔。他舞蹈着,身影渐渐变得稀薄,仿佛逐渐融入了雪里。 忽地他立住了,低声而笑,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笑声高亢如云,仿佛龙吟大海,震耳欲聋。 他已经稀薄得几乎看不见了,才停了笑,低声说:“‘君有宝剑一枚,久被尘劳关锁。一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此一句师尊所说,容易解。宝剑发硎,总是三尺光明,久不用则锈蚀。若要尘尽光生,还需再行磨砺。施主,为何你心中有剑,却久不动剑呢?你的锈迹从何而来,施主自己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就不必我再解说了。” 叶羽愣了一下,忽然觉得这句话似乎再什么地方听人说起过。 他身旁一个乌帽压顶的明尊教徒忽然踏出一步,低声道:“原来如此啊。” 这个声音惊得叶羽心里一震,急忙扭头,看见一双熟悉的眼睛在旁边一闪。 在场所有的人此时都发出了倒抽冷气的声音,叶羽跟着他们看过去,看见那个灰衣老僧凭空消失在原地,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他留下的惟一的痕迹是雪地上一双淡淡的僧鞋脚印,似乎只是有一个人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也不曾舞蹈,然后便被风雪融了。 叶羽再回头,已经看不见方才那个明尊教徒妆扮的人了。一灯如豆,苏秋炎坐在灯下。 忘真楼的黑暗就像是夜色那么深,因为很少有阳光照进这里来。他的身边跪着泪流满面的年轻人,他的面前是一个道髻白发的老人,席地睡在一袭薄被中,仿佛已经失去了呼吸,整个躯壳干枯得像是空了,似乎能听见风从他身体里进进出出的声音。 “秋真。”老人翕动嘴唇。 年轻人膝行而前,把耳朵贴近老人的嘴边。 他们在那里耳语,苏秋炎听不清楚。他静坐不动,觉得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他不属于这个安静而神圣的小屋,他在这里不安得像是一头野兽,可是他不能咆哮,他只能等待。 老人瘦骨嶙峋的手从身边提起剑,他挣扎着坐起来。年轻人哭泣着跪下,双手举过头顶接剑。苏秋炎默默地看着,他已经预料到了那一切,这柄剑不会属于他。因为野兽是不能持剑的,剑是雅器,是神物,是身畔青龙。 苏秋炎想着自己应该离开了,于是他无声地站起来,转过身。 “秋炎。”老人在他身后说。 苏秋炎转身,神色讶异。他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师父和师弟,觉得自己距离他们很遥远,如同等待判决的囚犯。 “你过来。”老人说,他摇晃着,如同残烛的火焰。 苏秋炎走近,微微昂着头,师父比他高,眼神空洞,这样站立,像是悬挂在墙上的布袍裹着的尸骸。 “让我握你的手。”师父伸出了手。 苏秋炎没有反抗,任师父枯骨一样的手握着他的手。他直视对面那双空洞的眼睛,他曾经是何等的畏惧这双眼睛,可是他现在明白这双眼睛里的余火即将熄灭。他用最大的努力笔直地看过去,让这个令他畏惧和尊崇的老人知道,苏秋炎是他的弟子,可也是一个有尊严的人。 那双手上的力量忽然加大,像是铁钳在夹紧。 空洞的眼睛里燃烧起了火焰,最后的光辉点燃起来,灼灼逼人。 “秋真得我的剑,你却为继任掌教!我许你的,终会给你。你不需要剑,你自己就是兵器!” 这是老人的最后一句话,他仰天倒下,摔在地上的声音像是浑身的骨骼都散架了。苏秋炎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手,忽地世界彻底黑了下去。 油灯熄灭了。 苏秋炎醒来,缓缓地睁开眼睛。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精舍的竹帘外隐约跪着人。 “同玄么?”苏秋炎问。 “参见掌教师伯。”谭同玄敬畏的声音。 “让你准备的东西都怎么样了?” “五万斤木炭,已经采购完毕,一切都已经就绪,只等掌教一声令下。” “很好,你有意赎过么?” “如能有机会回到终南山,下辈弟子不胜感激,愿蹈死效命!”那是谭同玄激动惶恐的声音。 “那么跟我一起来,你编入戊部,戊七百五十一号。” “谢掌教!”谭同玄叩头。 “你不用谢我。”苏秋炎淡淡地说,他掀开竹帘走了出去,经过谭同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说任何话。 叶羽仰着头,透过头顶的窗格看,天空是铁色的。 这是他被囚禁的第六日。天渐渐地冷了,先是朗日晴空变得晦暗,而后是起了风,最后细细的雪花飘了下来,穿过窗格落在他的手心,瞬息融化为一滴水。屈指算来即将是新年了,泉州竟然下起了雪,却绝不同于昆仑的雪。昆仑山的雪,深瑟高寒,落在手上,很快就会积成蓬松的一层。 门“吱呀”一声响了,轻缓的脚步声从屋子另一头缓缓接近。 进来的人跪坐在叶羽背后,叶羽并不回头。两个人沉默着,似乎只是水井栏边偶遇的陌生人,各自歇脚,却不互致问候。寂静的空气里两个人的呼吸此消彼长,缓缓轮转,却像是有默契。 叶羽的心里忽然有一种想笑的感觉,他绷住了脸,还是仰头看天:“泉州经常下雪么?” “不,我印象里只有这么一次,总觉得是不祥的征兆。”风红低声说,语气里轻描淡写,波澜不惊。 叶羽也习惯了她的冷漠:“以前跟着师公读书,看到相书上说,两军交战,兵杀之气沉郁,可以凝水为冰,所以阵前常有大雪纷飞。是你我双方即将大动兵戈了么?” “叶公子期望看见大动兵戈么?” 叶羽沉默了一瞬,轻轻摇了摇头。 “昆仑剑宗、重阳道统、白马禅教,还有朝廷。诸位担心的到底是光明圣皇帝的转生,光耀柱倾覆,天下尽归火焰呢?还是以上都是借口,其实诸位担心的是我教举事?”风红问。 叶羽悚然,猛地回头:“举事?” 风红不回答,只是摇了摇头。她一身胜雪的宽袖白袍,跪坐在那里,袍子四摆展开,仿佛一朵风静处盛开的白色莲花。她没有像普通信徒那样着乌帽,而是将一头黛青色的长发披散在两侧,发丝如水,拢在耳背后,衬着苍白的肌肤,在暗处看来像是画卷中墨笔描出来的人物。 叶羽的目光落到她胸前,她胸前以红色的丝绳挂着一枚火焰形的翡玉雕,鲜润得像是春天山野里的莓子。 风红默默地从袖中取出一枚同样的玉雕放在地板上推了过去:“想不想出外走走看看?” “要挂上这个东西?”叶羽戒备地问,他心里觉得那必然是明尊教的某种信物,戴上这个,便好比成为明尊教徒。 “接近庇麻节,很多人来草庵,所有人都配着这种坠子以示身份。他们中有谦谦君子,也有市井中狂热教众,若知道你是昆仑剑宗的人,我未必能控制局面。” 叶羽凝视着地板上那枚坠子,端坐不动。 “你是用剑的人,是否你剑下指着将死的对手,甚至不给他一个辩驳的机会?你要剿灭明尊教,你难道甚至连什么是真正的明尊教也不想知道?不问你剿灭的明尊教徒是什么人?那叶公子,你是闭眼杀人的剑客么?”风红低声问。 叶羽抬起眼帘看她,风红垂眼看着地下,神色漠然。 片刻,他拾起坠子挂在脖子上,起身出门。风红默默地跟在他背后,依旧垂着头,长袍的袍摆拖在身后。门口握剑戒备的教众看见了叶羽脖子上的坠子,提剑退后一步,让开了道路。一人把灯笼递给叶羽,手掌一比指清了道路。叶羽沿着那条幽深狭长的木廊前行,两侧隔不远便有一盏油灯照明。他一路上逐步拾级而上,每一处门禁都有武装的教众把守,而当他们看见叶羽胸前的坠子,无一例外地都扯起铁闸放行,不发一言。 叶羽心中凛然,明尊教教令的森严,已经不下于朝廷。 最后一道门洞开,“砰”的放入一片光明,风卷着细细的雪扑了叶羽一脸。叶羽忽然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有一种胸怀打开的欢畅。他大步前进,用尽全身力量吸了一口气,而后面对着外面银装腊裹的世界,呆呆地看着。 风红站在他身后,低声说:“这里就是华表山,草庵所在的地方。最初这里只有草顶的庵堂,后来成了我们的家园。而许多年前会昌法难,这里曾经死过我教无数的弟子。市井传闻说明尊子弟,即使死去,也会变为僵尸厉鬼。所以他们被铁链绞起,投入火焰中焚烧,直到烧成残骸,依旧不松开链子,而是一起埋在泥里,上面镇压铁板,洒上狗血铺上柳枝,防止他们作祟。所以这里也是我教的圣地,数百年来的庇麻节都有教众来这里哭泣下拜,而今天,我们重又有了这样的家园。” 叶羽面前的是流淌的河水,奔流不息,一道上有屋顶的虹桥横跨河水,接着对面的山路拾级而上,直通那座雪白的圣山的顶峰。天空中雪花乱舞,白茫茫的看不清远处,有一对白衣乌帽的明尊教众,整齐地排成两列,口中低唱着古老晦涩的圣歌,双手在胸前握着佛像,步履轻盈地踏雪而来,经过虹桥、蜿蜒上山,最后他们的乌帽在风雪中隐没,只有有那缥缈的圣歌似乎还流淌在耳边。 下山路上凌乱的屐齿印子,被雪慢慢地掩埋。 叶羽呆呆地站着,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地方,或者,是一卷画里。 头顶的雪停了,是风红撑开一柄红骨白纸糊的竹伞挡在他的头顶。叶羽转头看她,风红对他微微点头:“随我来吧。” 迎着山风,风红走在前面,叶羽默默地跟着。他们转过山石,经过那道虹桥,红桥上写着“避风桥”的牌匾。这是一座木板搭成的宽桥,两侧都是没有漆过的柱子,上接椽木,撑起了屋梁。 叶羽踏在木板上,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更多的脚步声从他身后而来,叶羽回头,看见又是一队白衣乌帽的教众上山,为首的人举着乌杆,上面结着绘有万丈光明的长幡。 “明尊普照,万魔不生。”每一个教众在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都以这句话行礼。 而他们的脚步不停息,“嚓嚓”地登山而去,很快便看不到他们的背影了。 风红回头看着叶羽:“这是草庵的第一个建筑,只有通过这座桥才能登上华表山,我们花了十三年的时间建起这座桥,桥下落水而死的兄弟有七人。后来又花了三年的时候给它铺上宽板,三年的时间在上面搭起屋顶。现在它风雨不侵,所以叫做‘避风桥’。” 叶羽点了点头。 他们继续前行,河水的“哗哗”声被他们留在身后。风红引着他登上上山的石阶。台阶平缓,并不难爬。 “建起这条山道花的时间最长,足足有三十五年。华表山并非一座大山,不过以前只有年轻力壮的教众可以从小路登山,朝觐圣地。而后我们建起这座山路,其中历经两代教众,共发动七百余人,终于建成。从那以后,即便年老体弱的人,也可以拾级登山。”风红走在前面,也不回头,似乎自顾自地说着。 他们停在路边的一座简陋的小亭前,亭子里坐着老人,面前是一条长凳,长凳上一排瓷碗,碗中盛着热茶。风红也不说话,上前和老人相对点了点头,取了两只茶碗,一只递给叶羽,一只自己饮用。 茶是粗制的陈茶,说不上香浓,可是在下雪的天气,饮来身上仍觉得温暖。叶羽饮了一口,看着那个沉默的老人。老人并不注意他们,只是低头烧水,又添入黄铜茶缸中,很快长凳上空缺的两碗茶又被补上了。一边看着火,老人的手里一边编着篾箩,长长的篾条在他手中灵巧如丝线。 风红转身走出亭子继续登山:“这座问客亭,是七十五年前建造。每年庇麻节的时候,朝觐圣地的人太多,我们这里总是陈设茶水,迎候口渴的人。你刚才见到的人是陈重七伯,他是一个哑巴,二十五年前皈依我教,也在这里备了二十五年的茶,编出了全山所有人用的篾器。” 山路蜿蜒,叠叠而升。 一路上精巧却质朴的建筑渐渐多了起来,风红一一指点。接引廊、闻经馆、明光舍、大威宝光楼……每一座建筑都是历经风雨,却又被修葺一新。 不断有教徒的队伍越过他们登 山,无一人不是明尊教众。 “这里不准外人踏入么?”叶羽问。 “其实也不是,这座山整个都是一座寺院,称为摩尼云光堂。并没有任何一条戒律禁止不信我教的人踏入我教的寺院,不过整个泉州的人,只要不是我教中的兄弟姐妹,无一不知道这里是吃菜事魔者聚居的所在,所以你请他们,他们也不会来的。”风红道。 “可是你也说过教徒中也不乏狂热的人。” “越是觉得自己已经被其他人都抛弃了,便越会只相信自己的兄弟姐妹,也就会越狂热。”风红停了一步看他,“其实所谓的狂热教徒,只是一些不敢去面对外面的可怜人。” 他们立在转弯处的石碑之前,碑上刻着汉文、蒙古文和无法分辨的西域文字。汉文书写仿佛火焰飞腾,是“光明山“三个大字。 “转过这里,是摩尼云光堂,这上面是汉文、蒙古文和古代西域叙利亚地方的文字,也是我教最初经典所用的文字。转过去你会看到我教草庵圣地真正的样子,是不是你心中要剿灭的那个吃菜事魔者的窝巢,我却不知道。其实有的时候,闭眼一剑杀了敌人,倒比了解他更容易些。也许当你真的明白了,就未必能够那么简单地了结一个敌人。世上本没有那么多的恶人,为善为恶,有的时候只是不得已。”风红并不看叶羽,“那么现在,叶公子,你准备好了么?” 她说得郑重,叶羽沉默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我和贵教裘先生见面,他说的可和风姑娘说的不同,他说人生来有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光暗混杂在一起。而人心里的邪恶,惟有火焰方能消除。消灭邪恶,方能打开光明天宇。” 风红摇了摇头:“教义我从来说不过他,只不过一枚铜钱的正反两面,正面是元统通宝四个字,背面是奔跑的马驹。他看到的是通宝,我看到的是马驹。” 她微微地笑了笑,她极少笑,笑起来却有一种初花盛开的灿烂:“裘禅第一次看见人心里的恶的时候,应该是烈火焚心的感觉;而我第一次看见人心里的善和光明,却感到自己像是又活了过来。” 叶羽呆呆地看着那笑容,恍惚间却觉得她随时会哭起来,话里的辛酸和温婉的笑容掺杂在一起,仿佛浓烈的酒。他心里像是有冰雪在一瞬间塌崩,那是风红明尊教五明子的冰壳在瓦解冰消。 “愿得一见,叶羽一生,不肯错杀一人。”他顿了顿,“虽则我已经错过,终究不能一错再错。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风红点了点头:“那么请跟我来。” 他们转过了石碑,在路口折弯。叶羽站住了,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仿佛一卷大画在他眼前忽然卷开,显露出一座城市。 整个世界白而透明,恢宏浩大。大雪里,鳞次梯比的屋宇是白色的,纵横交错的道路是白色的,立着炊烟的天空也是白色的,屹立在山顶的金人身高十丈,默默垂首,带着一丝垂怜的笑俯视苍生,手中托着的金盘上落满了雪。白衣的少女跪在金盘下,以瓷瓶滴滴接着融化的雪水。 无数白衣的人在这里结队而行,有的捧着朱红色的匣子,有的扛着满篓的木炭,有的提着新鲜的瓜果,他们向着山顶威严的殿堂汇聚,各自举着纸伞。他们相遇的时候微笑着互相行礼,而后擦肩而过,并不多说什么。迎候在路口的人步伐轻轻地走近,用新鲜的纸条沾着瓷瓶里的水,洒在叶羽和风红的头顶。洒水的是一个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细白的手在雪中冻得通红,而她微微含笑,仿佛迎接自己的亲人回家。 “明尊普照,暗魔不生。”少女低声说,像是要用这种柔和关怀的声音解除人的一切罪恶。 “明尊普照,暗魔不生。”风红回应。 她轻轻握住女孩的手,似乎相识很久。两个人对面微笑,女孩低头捧着水瓶退了下去。又一对白衣的教徒越过他们身边,女孩一一为他们洒水祝福,教徒们领受了圣洁的水,低头低声唱颂,沿着道路去向山顶的殿堂。 “这就是所谓的草庵,有人叫它光明山,有人叫它摩尼云光堂,不过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这里是我们的家。可惜这里不能容纳很多的人,所以绝大多数人只能在庇麻节这一天来到这里拜谒,生着火,一起围成圈子,一起唱我们的歌。这一天是我们一年中最期待的节日。”风红说。 叶羽迷茫地踏前几步,摇头喃喃地说:“原来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还能是如何的呢?对于正教而言,我们明尊教的人该过着何等的日子呢?我们藏在暗不见天日的地方、不断地磨砺杀人的兵器、狂热地围着火堆俯拜、把人一个接一个的投入火焰么?叶公子,你也是人,我们也是人,我们有十万的兄弟姐妹,叶公子以为我们是十万个魔鬼么?”风红问,“我们也想很多人一样喜欢阳光,喜欢安静的居所,喜欢看见笑容,喜欢生病的时候有人帮助,疲倦的时候有人问候,悲伤的时候有人安慰。我们花了那么多年建这座寺庙,就是要建立这样一个草庵。” “跟我来。”她说。 叶羽跟在风红的身后,沿着白色的道路走向远方。 道路经过三层的楼宇,风红说那是经图堂,藏着所有的典籍和笔记,任何人都可以进去阅览,只要他们认识字。 他们经过面积广大的方殿,风红说那是教授堂,在这里即使不曾听闻经义的教众也可以聆听教义,循序渐进,直到感悟到明尊的光辉。 他们又经过成排的精致斋舍,风红说那是病僧堂,这里是山上居住最好的地方,所以安排给生病的教众,他们住在这里,有懂医理的僧侣采集草药为他们治疗。 叶羽不说话,他环视周围,只觉得自己身在一场白而明亮的梦里。 他们最后停在山顶圣堂的阶梯前,风红仰着头,迎着风雪说:“那就是摩尼殿,我们在这里忏悔自省,当心底的魔鬼蠢蠢欲动的时候,我们来到这里,便不再畏惧。” 他们沿着长石阶梯走到圣堂的目前,风红挡住了叶羽:“这里惟有我教的教众才可以进入,请公子留步吧。” 叶羽默默地点头,看见圣堂里白衣的教徒跪在蒲团上,以手指轻轻点着自己的眉心冥想,一炉檀香静静地腾起香烟。 “这边走。”风红说。 叶羽跟着她走入廊下,转过了几个弯,隔着窗户隐隐约约传来童声念诵的声音。风红停下脚步,贴在窗棂上往里看去,叶羽有些诧异,也跟着她往里看。里面是一间安静的大屋,一位先生模样的人在屋里缓缓踱步,听着孩子们大声朗诵经文。几十个孩子坐在简洁干净的小桌边,摊开经卷和墨笔,摇晃着戴了乌帽的圆圆脑袋。 “这是幼读堂,教友的遗孤会被接到这里来,有先生教授他们文字和经义。他们多半会在长大之后皈依我教,有的也会离开这里,但是他们还会在庇麻节回来朝觐。”风红轻声说,她伸出一截玉白色的手指指点着里面的孩子,“那个独辫子的女孩是猪儿,那个生得很美的、辫子上扎红的是猫儿,那个脸圆圆的男孩子是狗儿,那个生得很小的女孩儿是兔儿……看她,正在回头偷看我们。” 叶羽侧过头去看她,看见风红的脸贴在窗上,凝然望着里面,唇边带着一丝丝笑,跟那个回头的女孩兔儿轻轻地挥了挥手。 叶羽心里一动,觉得那个瞬间其实里外的都是孩子,风红和兔儿,不过是两个小小的女孩儿隔着窗悄悄招手。 风红离开了窗户:“叶公子,你一生中有对你很重要的人么?” 叶羽怔了一下。 “也许是你的师父和谢姑娘吧?”风红轻声说。 叶羽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有什么地方是你所怀念的么?当你回到那里,你就觉得安全,没来由的再不会害怕,觉得尽管自己弱小也能得到保全,觉得即便死在那里也是温暖的。” 叶羽想了想:“也许是月照山庄吧,不过那里很冷,终年都是雪。” “如果月照山庄里住着魏宗主和谢姑娘,那么不远千里都要回去的吧?” 叶羽点了点头。 “草庵对于我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我不知道光明天宇是不是真的存在,这天地会不会焚烧。可是离开了这里,我便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而在这里,即便我死了,他们烧了我,我的身体也是温暖的。”风红说着,自顾自地走远了。 叶羽的目光追着她,也追着她一截如玉的指头,轻轻划过墙壁上一根一根的木条,像是拨动琴弦。 叶羽忽然想起魏枯雪总说的那句话:“死,其实一点都不可怕。只是很寂寞。” 叶羽一怔的功夫,风红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叶羽疾行几步,冲出廊下想要去找寻风红。可是到处都是白茫茫的,白衣的人一队一队地行走在白色的天地中,一时间他再也找不到那个眼神孤单的女子。他没有内息,没有剑,他想到要趁着这个绝好的机会逃离,可是又觉得疲惫。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觉得一切都错了,为什么要离开月照山庄,离开那个家一样的地方?为什么要杀人?剑刃上吕鹤延的血在流淌。为什么又要灭魔,到底什么是魔? 一切都乱得如麻,他的脑子里空白,只想要慢慢地坐在雪地里。 这时候他看见一个了灰衣的僧侣站在雪地正中,摩尼殿前,合十矗立。在一片白衣的世界里,这样一个灰衣的人显得分外明显,可是他静静地站着,又似乎半融在了雪里,并不容易分出来。令叶羽吃惊的是,那不是一个明尊教的僧侣,他身上的衣服,分明是一袭袈裟。 僧侣站着不动,头顶斗笠,看不清面容。渐渐的周围经过的明尊教众也注意到了他,纷纷停了下来。周围注意到僧侣的人越来越多,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池,层层涟漪泛开。 一个人站在了叶羽身边,叶羽扭头,看见风红精致的侧脸。她神色平静,手已经探入了长袍,势必是握住了里面的束衣刀刀柄。 没有人动,僧侣也不动。摩尼殿前开阔的雪地上静得令人不安。 “阿弥佗佛。”僧侣最终唱颂一声,调头离去。 明尊教众中武功出色的已经健步而出,直逼他的背后。而僧侣不回头,离去的速度越来越快,谁也看不见他飞奔,可是他行于雪上,如一丝轻云,不留一点痕迹地滑了出去。明尊教的高手追不上他,风红一推面前的人,就要排众而出。 可是就在这个瞬间,灰衣僧侣忽然停下。他身后的明尊教徒刹足不住,已经逼近他面前,急切中刀轮呼啸着射出。可是那些旋转的银光到了僧侣面前仿佛被一堵气墙挡住,空悬着却无法逼近。僧侣大袖挥舞,把近身的几名明尊教徒都甩了出去。 他已经转过身来,面对着远处的摩尼殿,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原来师兄也来了。” 所有人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摩尼殿下方才僧侣所站的地方,竟然站着另一个灰衣僧侣,一样的衣着和斗笠,一样的低头默立,仿佛同一个人的两个影子。 风红按刀等待。 摩尼殿下的灰衣僧侣也是唱了一声佛,转身和远处的僧人遥遥相对。 “大道,你来是为什么?”他问。 “师兄漏尽空禅精进如此,竟然元神不灭。可是从洛阳千里而来也很不容易吧?师兄又是为何而来?”对面的灰衣僧问。 “我佛说三千大千世界,无数小世界。我来看此一方世界。” “我也是来看此一方世界。” “你是来看此一方世界的焚灭。” “此地不灭,天下将亡。” “师弟你有杀戮之心。”摩尼殿下的僧侣说。 “我也有降魔之志。”远处的僧侣说。 “罗汉亦降魔。而罗汉降魔,谓之‘杀贼’,非杀外魔,而是杀内贼,心中之贼。师弟你心中的不是降魔之志,是杀戮之心。你不动手,指间已有历历血迹。” “论禅机,我不如师兄。”远处的僧侣恭恭敬敬地合十,“降魔本义,还请师兄教我。” “待到你愿意降心中之魔的那一天,你自然明白降魔本义。你去吧。”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逢么?” “此去便是永诀。”摩尼殿下的僧侣合十躬身。 沉默了许久,远处的僧侣也合十躬身,两人遥遥对拜。 远处的僧侣忽然长啸拔起,仿佛一朵轻云浮空,一折二折三折,仿佛踏空升腾一般,越过人群远去。离去速度之快,目光都不及追赶。他的背影越来越小,一瞬间就消失在山道上了。 所有人只能把目光转回到摩尼殿下的僧侣身上,他依旧屹立不动。 一名明尊教年轻高手从人群中踏出一步,风红忽然闪出,按在他肩膀上止住了他。 风红拔出束衣刀,清光流溢。她提刀缓步接近了那个僧侣,雪花落得越来越密了,她走在雪地上,此时也全无脚印,只有长长的束衣刀拖在雪里,划下深深的印痕。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这场大战的爆发。叶羽觉得自己心跳加剧,手心已有冷汗。 风红忽然动了,她抖去外面的白袍,仿佛鸟儿褪去白羽。她白袍下是那身贴身的红裙,奔行起来如一道红雷,她手中束衣刀猛地绷直,旋斩出去。她知道对手的可怕,出手就是水部最刚劲的招数。 而束衣刀似乎只是划破了空气,它从僧侣胸口切过,僧侣却没有动。风红凑得很近,看见一张老而慈和的脸在斗笠下对她微微一笑。风红默立当地,看着那个老僧的灰色身影在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她看向手中的刀,刀似乎只切中了一个影子。 “世间之事,历经万劫,方见莲华。”僧侣轻声对她说,只有她能够听得见。 “这话我以前我对一个人说过,他还未懂,你的悟性高于他,也许能明白得比他早。”老僧微笑。 他忽然动了起来,挥舞着僧袍的大袖,在雪地上做金刚明王持杵舞蹈的姿态,威风十万却又轻若流云。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这个老和尚的舞蹈,刚劲处像是金刚力士,柔和处像是散花天女,癫狂处又仿佛着魔。他舞蹈着,身影渐渐变得稀薄,仿佛逐渐融入了雪里。 忽地他立住了,低声而笑,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笑声高亢如云,仿佛龙吟大海,震耳欲聋。 他已经稀薄得几乎看不见了,才停了笑,低声说:“‘君有宝剑一枚,久被尘劳关锁。一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此一句师尊所说,容易解。宝剑发硎,总是三尺光明,久不用则锈蚀。若要尘尽光生,还需再行磨砺。施主,为何你心中有剑,却久不动剑呢?你的锈迹从何而来,施主自己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就不必我再解说了。” 叶羽愣了一下,忽然觉得这句话似乎再什么地方听人说起过。 他身旁一个乌帽压顶的明尊教徒忽然踏出一步,低声道:“原来如此啊。” 这个声音惊得叶羽心里一震,急忙扭头,看见一双熟悉的眼睛在旁边一闪。 在场所有的人此时都发出了倒抽冷气的声音,叶羽跟着他们看过去,看见那个灰衣老僧凭空消失在原地,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他留下的惟一的痕迹是雪地上一双淡淡的僧鞋脚印,似乎只是有一个人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也不曾舞蹈,然后便被风雪融了。 叶羽再回头,已经看不见方才那个明尊教徒妆扮的人了。 第二十五章 光耀焚 十二月三十,夜。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裘禅在灯前问。 “申时。”陈越在对面恭恭敬敬地回答,他一身白色的法袍,以白银装饰领口,简约庄重,不复平时的凶狠和强横。 “终于要开始了。为我着袍吧。”裘禅伸出了双手。 两名教徒从身后而来,为裘禅套上相似的法袍,惟有两肩的花纹和领口的银饰不同。裘禅平伸双手,仿佛被摆弄的木偶。他平视前方,脸在灯下半黑半亮,阴阳分明。 “我腿脚不便,请抬我去摩尼殿。”裘禅向教友恳请。 教友抬起盛着他的木盆,陈越起身跟在后面。 走到门口的时候,裘禅回头看着陈越:“你答应我的事情可曾记住。” “记住了,我答应过的事情便不反悔。”陈越眼里透着激动急切,“你答应我的事情,能否实现?我教的大军,果真能够挥军北指,攻克大都?” “只是时间问题。”裘禅点头。 “今夜便是我们的日子,等得真太久了。”陈越压低了声音。 “今夜是我的日子,不是你的。”裘禅说。 陈越一愣,裘禅忽然出手按在他胸口。他的力量吐出,陈越低低哼了一声,向后栽倒,晕了过去。 “带他走,现在就下山,要快。”裘禅低声道。 黑暗中走出了两名明尊教徒,默默地扛着陈越离开。 裘禅挥手,他被抬出了地下的大屋。 “裘先生请叶公子观典。”一名教徒走近叶羽的身边。 “观典?”叶羽问。 “今夜就是庇麻节的大典,这是我教一年一度的盛事,清净气使请叶公子观典。” 叶羽沉默了一刻,微微点头:“好。” 他跟着那名教徒出门,看见门外静静等候在那里的风红,风红法袍银装,白得像是一匹生绢,面无表情却又恭恭敬敬地向着叶羽行礼。而后风红走在前面,叶羽跟在后面。 走道黑且长,叶羽看着风红的背影,想到了三日前的雪中,那双熟悉的眼睛。 忽然,他浑身战栗。 谭同玄在灯下拈着一根墨笔,托着腮思量。 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谭同玄跳了起来,慌慌张张地把信纸塞在一件外衣下,跑过去开了门。谢童站在门外,容光黯然,面色憔悴。 “师妹你找我?”谭同玄搓着手问。 “想找个人说说话,今夜是除夕,我想上街去走走。”谢童低声说。 “哦,申时了吧……”谭同玄点头,“那我陪你。” 临出门,谭同玄看了一眼灯下桌上那件衣服。 天已经黑了,泉州城里家家挂起了喜庆的红色灯笼。男孩们举着花炮和线香在街头巷子里奔跑,女孩们跟着他们,追得近了,男孩举起线香做出要点的样子,吓得女孩不敢靠近。浓郁的烧煮香味飘散在整个城市里,夜越来越深,走得越来越远,人迹也越来越稀少。 谭同玄和谢童并肩走着,谢童不说话,谭同玄也说不出来。 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又走了很远,谢童忽然扭头:“还有两天便要进攻明尊教的草庵了么?” “是,正月初二,他们庇麻节大典结束,教徒将散未散的时候,防御松懈,我们汇合世子调集的军马,一举击破,也算是为朝廷立了大功。” “他们都是怪力乱神之辈,真的不会有事么?”谢童低声说。 “掌教师伯十二年的苦心,不会白费的!”谭同玄说得斩钉截铁,“师妹你放心。” “希望叶羽也没事。”谢童的声音更低了。 谭同玄的心里咯噔一声。 两个人又走了很远。 “师妹,这次若是我立下功劳,就可以回终南山了。”谭同玄忽然说。 “是么?”谢童应得漫不经心。 “我要是回了终南山,我们便还像从前那样要好吧?”谭同玄又说。 “自然的啊,你始终是我师兄啊。”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 “师妹,你是喜欢叶公子么?”谭同玄问起来,觉得自己的胸口里如同涨满那样难受。 “师兄,别问了,还不知道两天之后会如何。”谢童不看他。 “师妹……你喜欢叶公子,是因为他昆仑山的高足,英雄了得么?”谭同玄跟着问。 谢童不回答,漫步往前走。 谭同玄默默地站在原地,愣了好久,又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酉时,谭同玄回到了自己的客房里。 他从衣服下抽出那封信,最后看了一眼,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年月日。他吹灭了灯,缓缓解开身上的道袍,窗口透进的月光下,他身上的铁甲狰狞。 他摘下壁上的佩剑,转身出门。 苏秋炎吹灭了灯,步出精舍。 月光下,青衣的剑客和白衣的僧侣并排而立,苏秋炎走到他们身边。三人并排,对着校场上黑压压的人群,数千人的集合,却寂静得听不见什么声音。偶尔,骏马低嘶,仿佛被黑暗中的什么东西惊动。 苏秋炎挥手。 重阳道宗的军士们出列,奔跑着在校场上洒下了硫磺,花纹纵横繁复,是重阳道宗的北斗大咒。苏秋炎低声念诵,指尖一点火光,他指尖一弹,火光落地飞溅,硫磺绘制而成的巨大咒符燃烧起来,光焰直冲到两人高。道士们却在火焰中坦然无惧,他们唱起了道歌,数千人的声音合起来,雄浑巨大,却又幽远空灵。他们一一经过火焰,衣服却并不燃烧,黑色的盔甲却变得如铁水般闪着融融的红光,且歌且行,离开了校场。 “这是重阳的南天大火轮之阵啊。”魏枯雪感慨。 “世子的鹰翎箭营也已经准备就绪了吧?”天僧问。 “《杀神三章》拟定之初,我们就知道这件事环环相扣,不能有半点差错。所以我们选择的人,都是绝不后退,也绝不动摇。我相信世子的决心。”苏秋炎昂然回答,手中提着紫薇天心剑。 “那么我们也该出发了。”魏枯雪走出了第一步。 苏秋炎和天僧跟着他背后。 世子对着月光看着那支金箭。 箭镞上的反光忽然消失了。他抬头,看见月亮隐没在云中。 沉重的铜钟被敲响,无数的火把和灯笼把摩尼殿前的广场照得通明透亮。 前些天下的雪还没有化,这是泉州最寒冷的冬天,叶羽跟在风红的背后,跟着裘禅,沿台阶缓缓地登上圣堂。他们的身后,三名教众捧着托盘,托盘上各有一袭银饰的白色法衣,代表着那些没有到来的明尊使者。 他们登得越来越高,叶羽回头,看着广场上虔诚跪坐的教徒们列作五个巨大的方阵,每个方阵前各有一面旗帜。叶羽继续跟着上行,觉得自己有如神话中升仙封神的那些凡夫俗子,可是他的心里没有喜悦,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孤独和寒冷。 抬着裘禅的教徒把木盆放在了巨大的金人佛像之前,叶羽仰头望去,那是个西域人的模样,一手托着金盘,一手拖着金焰,俯首世间。 金人前燃烧着巨大的火堆,火焰亮得发白,似乎是在其中浇了火油。 铜钟止住。 万众寂哑。 裘禅从木盆中缓缓站了起来。这是叶羽第一次看见他起身,他愣了一下,以为裘禅一直相瞒,可是当他亲眼看见裘禅那双腿,一股无法遏制的战栗传遍他的全身。裘禅竟然没有着绔,他的双腿上全无皮肤,只剩下暗红色的肌肉暴露在外面,随着他每行进一步,肌肉抽动,鲜血缓缓流了出来。而透过肌肉裂开的缝隙,可以隐约看见森然的白骨。 叶羽忽然想到中了喇嘛拳劲的后果,那股在身体内流走着不断涌发的内劲,可是裘禅所受的伤,远不只喇嘛的拳劲那种程度。 可是即便如此,裘禅走得恭敬而平缓。他面对着金人,从怀中取出了经卷。他大声的念诵起那卷西域的羊皮卷,用的是一种叶羽无法理解的语言,叶羽想到那块石碑上的文字,风红说它们来自西域极遥远的叙利亚地方。 裘禅念诵的声音越来越大,直入云空。他时而挥手,时而握拳,时而合十,像是高唱战歌,又像是激烈的争辩。他瞪大了眼睛,眼里神光慑人,叶羽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念到最后一句,裘禅高举了双手,对着天空发出唱咏般的呼喊。火堆忽然冲天而起,明亮如阳光。 台阶下的上万人一齐呼应,高声念诵着叶羽听过的明尊教经典: 普启一切诸明使,及以神通清净众,各乞愍念慈悲力,舍我一切诸愆咎。上启明界常明主,并及宽弘五种大,十二常住宝光王,无数世界诸国土。又启奇特妙香空,光明晖辉清净相,金刚宝地元堪誉,五种觉意庄严者。复启初化显现尊,具相法身诸佛母,与彼常胜先意父,及以五明欢喜子。 巨大的回声在圣堂前回荡,有如身处山谷间一样。 铜钟再次轰鸣,整个世界都随着钟声和念诵声一起欢歌咆哮。 叶羽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被这个场面操纵,而他忽地抬起头来,看见金人后火焰照不到的黑暗中,竖起了高高的十字木架,木架上似乎吊着一个袋子,被充塞得鼓鼓囊囊。 恶寒像刀一样像是要把叶羽从背脊切开。 谭同玄仰头,看见月亮在云中重新露出脸来,挂在树梢上。 他抓起一把雪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后面的道士一身铁铠,凑近他身边:“师兄,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我们最后一个出发,我们要做的事情最重大,也是最后一件。”谭同玄觉得自己说话都不像平时的自己了。 他扭头,看着身后数十辆大车首尾相连,那是足足五千斤好炭。 叶羽坐在雪地上,和风红、裘禅、以及数十个教徒一起围着一堆篝火。他们身边就是那个巨大的十字架,那个鼓囊囊的东西已经被解了下来,投入了火中。叶羽看了,才发现那只是一个填满了稻草了麻布口袋,充当着牺牲的教祖摩尼的身体。它被恭恭敬敬地火化,于是灵魂升入光明天宇。被焚烧的时候,全场发出了赞颂和哭泣,像是千年之前的那一幕复现,古老的西域古城下,一个苦修者被钉死,千千万万的人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叹息和感怀。 “请用我们简单的食物吧。”裘禅比了一个手势,他已经重新坐回了木盆中。 每个人面前的都是简单的青菜豆腐和糍粑,叶羽吃了一筷子,淡而无味,他想到所谓的吃菜事魔。 他们坐在华表山最高处金人像下,而长长的台阶下是巨大的广场,上面坐着上万人的五个巨大方阵。叶羽不明白为何这里的人被分在了两处,上面的不过百人,下面的却有万人。可是谁也不说话,每个人都恭恭敬敬地用饭,仿佛享受着世间最好的珍馐。 叶羽不清楚这个庇麻节的盛大典礼是否已经结束,隔着一堆火看向对面,风红和猪儿猫儿狗儿兔儿那些孩子们坐在一起,她被这些孩子所包围,正微微笑着。 叶羽再次想到那双眼睛,心里的不安在悄悄蔓延。 风红起身向着他走了过来,越过了火堆,然后坐在他身边。 “连续吃了很久我们的食物,吃不惯吧?”风红低声,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 “还好,吃什么都不要紧。”叶羽回答。 两个人不再说话,默默地吃着东西。 “我入教之前,尚吃肉食,偶尔也能得到些好吃的东西。可是那个时候,我总想着人一生的福气都是有限的,用得太快,就用完了。所以每当得到一点好吃的东西,就想着将来再也吃不到,于是总是把好吃的东西留着,也不舍得扔,留到最后就都坏了。”风红淡淡地说。 叶羽沉默了一会儿:“你生在杭州?” “是。叶公子怎么知道?” “我听你说话的口音,和我在杭州遇见的那些人很像。”叶羽咬了一口糍粑。 “你总是冷冰冰地不说话,原来也会听人的口音。”风红笑了笑。 她低头下去把下巴磕在膝盖上,用手指轻轻抠着自己的靴尖。她的法袍下是一双白色布面的软靴,精巧地贴着脚面脚踝。叶羽看着她孩子般抠着靴尖,出了一会儿神,时间在这里像是暂停的,只有一丝风吹来,风红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里流出柔软的一丝,轻轻飘动。 风红忽然扭头,两个人隔得很近地对视。 叶羽这才想起来刚才始终盯着风红的双足,尴尬地收回视线,坐正了。风红低着头,抱紧膝盖,把双脚收回了法袍宽大的袍摆下。 “享我光明身,得证大解脱。”裘禅以及用食完毕,双手在胸前比了火焰般的姿势,扬声说道。 在台阶上用饭的人们一齐放下手中的饭食,同声回应:“享我光明身,得证大解脱。” 随即是台下传来的隆隆的声音,千万人齐呼。 裘禅拍了拍手,人群中走出了两名教众。他们走到一堆火中央,向着四面鞠躬,四周的人顿时摒住的声息。叶羽诧异间,却听见其中一人吊了一下嗓子,清音悦耳,竟然是折子戏《赵氏孤儿》,其中程婴老人和赵武的对话。叶羽没有下山之前,也曾看见这折戏的谱子和唱词。却从来没有听过,却万万没有料到在这里竟会听到市井中的小戏。 两个教徒“咿咿呀呀”地唱着,唱的是是千百年前义人教导遗孤不忘复仇的道理。 周围的人都平心静气地听着,猫儿、狗儿、猪儿、兔儿几个孩子却在低低地笑着追打,绕着人们来来去去,偶尔戏唱到激昂处,他们又蹲下来细听。周围的有人想伸手出去揽住他们,让他们能够安静一刻,可总被他们挣脱出去,便也任他们轻笑着跑来跑去。 最后他们跑到了风红身边,风红伸出两臂,搂住猪儿和兔儿,不让他们再闹。 “帮我管住那两个孩子吧。”风红对叶羽低声请求。 叶羽愣了一下,不得不顺从她的意思,张开双臂搂住了猫儿和狗儿。他内息虽无,力气还大,箍着猫儿和狗儿的腰,他们也挣脱不出去。挣扎了一会儿,孩子们无奈了,便也乖乖靠在他身上看戏。 “不能让他们乱跑,有时候发疯起来,声音大得烦人。”风红说。 她从法袍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和软布包着的小包,打开来,里面竟然是四张还微热的饼。她把饼一一分给孩子,那些孩子看见了饼,眼里亮得像是点了小灯笼,他们老老实实围坐在叶羽和风红的身边吃饼。咬开来,那里面是糖馅的,他们舍不得一下吃光,小口小口慢慢咬着。 叶羽愣愣地看着他们,再看向风红:“你做的饼?” 风红微微点头:“教义里规定克己安贫,所以山上连油糖都少用,但是孩子们却熬不住没有好吃的。我在泉州街上走开,便是买了些糖,带回来做饼给他们吃。” 她伸手去拿猫儿手里的饼,那个漂亮的小姑娘舍不得,把饼紧紧抱在胸前“猫儿舍不得,那么狗儿乖一点。”风红说。 狗儿涨红了脸,不舍地双手握着把饼送出去。 风红从边角撕了一小块,又撕成两半,一半递给叶羽,一半自己放在嘴里嚼。叶羽犹豫了一下,也把饼放在嘴里,果然有一丝糖和枣泥的甜意,嚼着嚼着,竟然也滋味无穷。饼还微微带热,叶羽忽然想到那么久饼还带热,必定是因为风红贴身藏着。于是嚼成泥的饼被他含在嘴里,尴尬得不知是否要咽下去。 “叶公子喜欢看戏么?”风红问。 “不喜欢,也没看过,却不曾想过这里也有戏看。”叶羽说,不知道何时,他和风红之间的关系变得古怪。 “其实每年也只有《窦娥冤》、《赵氏孤儿》这些戏本来来回回地唱。我教教义甚严,所观之戏只能歌颂天下间的义人,不能是男女情爱,也不能是征战杀戮。其实我听了这么多年,已经很无趣了。” “是么?”叶羽却没想到风红会说自己教众的大典无趣。 “只是看着很多新来的人听这些戏,看着孩子们跑来跑去的,大家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便觉得很是开心,至于唱的是什么,也都不重要了。”风红低下头,轻轻摇了摇,“我想市井里的人,整日里劳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恨不得听戏里听出帝王将相挥军远征,斩落多少头颅;凡夫俗子爱上了白蛇,入得神山被仙女邀为入幕之宾。不过对于有些人来说,能够一起平安坐着,便是美满。” “可是……你们还是杀了那么多人!”叶羽忽然说。 “我知道裘禅陈越他们,造下的杀孽早不为教义所容。可是即使他们两个,也是要保住这个家园。全力在外面攻杀,到底有几分是源于对教国的雄心壮志,还有几分是因为自己心底的怯懦呢?”风红笑了笑。 两个人不再说话,叶羽看着篝火静静起伏。他听不见唱戏的声音了,也感觉不到身处于万千人之中,却有孩子的笑像是银铃那样在他脑海深处回荡,挥之不去。他想到吕鹤延的那双眼睛,那么可怕,却又那么执着。还有风红垂首的侧脸,眼波沉凝,像是永远都在看着很远的地方。那些在他心底蠢动的念头又开始翻江倒海,到底什么是灭魔呢?他要灭的魔在哪里?难道是杀死这里所有的人,因为他们都是明尊教徒? 而狗儿刚才还分出了他的饼给自己吃…… 叶羽觉得天空压在自己的双肩上,几乎要把自己摧垮。 他打了一个哆嗦,回过神来。如今他坐在篝火边,和风红,还有四个孩子,看一出古老的戏。 他忽然转身,按住了风红的肩膀。 风红一怔,想要挣脱。 “快走!”叶羽压低了声音。 “为什么?”风红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 “他们随时都会攻来。那天我在人群中看见了一双眼睛,当时没有看清,但是我现在肯定,那是我师父。” “剑圣宗师么?” “他是来看战场的。他是我的师父,没有人比我了解他。他一旦决定要做的事,便如拔剑出鞘,绝无半途而返的道理。重阳、昆仑和白马禅教的《杀神三章》你们知道么?我们联手,你们没有胜算。”叶羽说到这里已经觉得自己累得就像是要倒下,“走吧!带着能带走的人,离开这里!” 风红静静地看着他,黛色的眸子里光华内蕴。 良久,她摇了摇头。 叶羽急了,还要说什么,可是裘禅已经在高声地唱颂:“明尊普照,暗魔不生!” 他忽地从身边拾起金色火焰的令牌,抛下台阶:“相部!杀!” 台阶下传来整齐的回应:“杀!” “你们疯了……你们疯了!”叶羽猛地站了起来,他忽地明白了。 他冲到台阶边,无人管他,裘禅在他身后冷冷地看着。叶羽看见台阶下的一个方阵站了起来,整齐划一,一名教众走出人群,拔起了大旗。大旗招展,数千人一齐褪去了白色的袍子,白袍下他们已经扎束整齐,长衣下盖着磨亮的西域弯刀。 这个方阵整齐地退出广场,台阶下忽然空了一块。叶羽这一次看清了,台阶下的人和台阶上的不同,那些全部是精壮的年轻男子。 “那是我教的相、心、念、思、意五大国土,每一国土有一教王,他所率领的,不是普通的教众,而是我教的军队。其实我们从未怀疑过有一天会和你们决战,我们也知道重阳道宗数千人的调动,但是我们不能逃,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无路可退。”风红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叶羽猛地转身,愤怒地瞪着她。 “你们的进攻就在今夜,庇麻节、除夕,我们也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调集了五大国土的教王,一万两千人的精锐。我们两方都有那么多的诡谋,最后还是要正面拼死一决。”风红起身。 “你们疯了……”叶羽摇头,“在这里开战,除了瓦砾什么也得不到!” “只要有人能够活下来,我们还有下一个一百年可以重建草庵。” 叶羽觉得全部的力量都被抽走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傻子一样。师父没有告诉他决战就是今夜,他却跑去把消息通报给了自己的敌人,而敌人早已经磨好了战刀。 “我很高兴,至少你能相信我。我要保护这里,只是因为这里是我的家。”风红站到他的身边。 山下,叶羽目光所及之处忽然亮起了无数的火把,星星点点无处不在。那些星火缓缓地推进着,仿佛扑面而来的一群萤火虫,杀人的萤火虫! “那是你们的军队了。”风红低声说。 又是两枚金焰令牌“叮叮当当”地从台阶上滚落下去,两个方阵又站了起来,各自离去,投入即将开始的战场。 叶羽回头看着端坐的裘禅。裘禅没有表情,垂头低低地念诵着。 山下,避风桥前。 铁盔铁铠的道士大步冲向对面的明尊教徒,他临空高跳起来,那是道门武功的腾空术。他在空中鱼跃扑下,手中长剑一刺转而横挥,剑锋没入明尊教徒的胸口,一泼滚热的血涌出来,横挥的剑把人切开了一半,这是任何武将都会为之惊叹的膂力。而他没能继续前进,他往前只踏出半步,就有急速旋转的刀轮横过他的咽喉,在他的喉间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而后血泉涌出,刀轮继续飞转出去,直到被一柄厚脊长剑凌空格下。 持厚脊长剑的道士踏前一步,踩着敌人的尸体,猛地挥手。 持长戟的武装道士们从他背后涌出,他们把长戟并列成排,咆哮着推进。对面还在混战中的持剑道士们立刻回撤,翩然如燕。浑身浴血的明尊教徒面对扑近的强敌,略微止步,而后后面站出了持着铜壳重盾的教友。持盾的教友也并列成排,对冲了上去,戟锋和铜盾相抗,堪堪匹敌。 持剑的道士们再次出动,以长剑从盾牌的间隙中穿刺,哀嚎声和血液喷涌的声音在黑暗里纠结,像是无数的蛇缠在一起。 铁蹄声急速地逼近,道门的骑兵出现在道路的尽头。高出人两个头的西域骏马仿佛巨大的怪物一样,推进起来势不可挡。 持戟的道士们迅速让开了一个缺口,骏马毫不停留,人立起来,铁蹄踩在盾牌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盾牌后的明尊教徒被巨大的力量冲击,手臂都涌出血来。而他们没有退后,他们甚至再进一步。持武器的明尊教徒们也并列起来,互相挽住手臂,每个人身上开始涌出莹莹辉光,他们一起压上前去,抵在持盾教友的身后。 骏马退后几步,再次突进,不断地踢踏,铜盾后的教徒一个接一个死去,可是防线并没有后撤。 持厚脊长剑的道士摘下头盔,擦了擦颊边的血,白色的长须飞舞。那是曾经赴月照山庄的道士之一。 他迅速地脱离战场,隐入后面的树林中。 树林中几个武装的道士守护着一个小辇,辇上躺着那个碧瞳的年轻人,他只能转动自己的脖子看着长须道士,眼睛里却是光亮摄人。 “还未拿下避风桥么?”玄重低声问。 “已经杀敌军相部一千五百余人,可是还未能拿下避风桥。”玄明摇头。 “避风桥是要冲所在,不拿下这个咽喉,余下的军队无从推进。我们丑部不能失职,玄明!你自己去!”玄重低喝。 “我已有准备了!”玄明应答,铿锵有力。 他转身离去。 “我们死伤多少?”玄重在他身后问。 “三百多人,外面已经不剩下多少人了。只能等亥部来接班。”玄明没有停步。 “玄明师兄,多少年来,你始终是我的师长。”玄重忽然说。 “此生幸得相逢,不以年纪称长幼,不以尊卑为隔阂。”玄明大步而出。 “请亥部援助我们。”玄重静了许久,“抬我出去!让我也亲眼看着战场!这是我一生,最后一战!” 烈马长嘶的声音逆风而来,组成人墙的明尊教徒们抬头望向天空,月影中一骑黑马长嘶着凌空,如巨兽一般扑下。那匹战马不可以思议地跃起到两人的高度,越过了人墙。落地的同时,马背上的长须道士双手挥舞宝剑,同时斩下了两颗头颅。 他已经是半个老人了,可是他大吼着劈斩,策马前冲,像是一个狂怒的年轻人。 一路血泉冲涌。 几柄弯刀几乎是同时刺入马腹,骏马哀鸣着倒下。 道士双足踢踏鞍面,飞跃出去。刀轮从他身后而来,切着他的肩背擦过。他受了重创,却不停留,一路继续前冲,势如疯虎。明尊教徒们围涌上来,可也挡不住他双手利剑,即使刀轮也被他一斩为两段。道士大喝一声,飞跃起来,一脚踩在一个教徒的头顶,把他的脖子瞬间踩折。 他落地的时候,已经踏上了避风桥的桥面。 他是第一个踏上避风桥的道士。 他的前方已经没有阻挡,仅存的明尊教徒都已经被他甩在身后。他大吼着提剑前冲,铁甲下道袍的衣袂飞舞,像是双翼。而他脚下的桥板哗啦一响,桥板缝隙里闪出来的带刃铁钩勾住了他的脚踝。他的脚被切了下来,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几尺,就要倒下。 桥板上看不见的暗门翻开,明尊教徒们跳了出来,无数弯刀同时向着道士的胸口钩刺。 道士转身看着自己的身后,任由弯刀刺入胸口。 桥头的防线已经被骏马踏破了,他动摇了那个以摧光明使神力构筑的防线。 躺在小辇上的玄重隔着很远看着玄明的眼睛。 两人相对着微微点头。 “轰天雷火!放!”玄重忽地大吼。 沉闷的吼声像是炸山的巨炮,轰天雷火在他身后发射了。内含火药和油脂的雷子被抛射出去,准确地落在桥上,产生了巨大的爆炸。一团耀眼的火光中,避风桥和桥上的人一起化为灰烬。这座桥的支柱轰然倒塌,整座桥跌入下面的流水中。 黑巾蒙面的道士走上前来,拍了拍玄重的肩膀。 “亥部已经到了,休息一下吧。”玄石挥手。 道士们扛着宽板和铁索前进,扛着铁索的道士们在水边停下,其中一人跃入水中,飞快的凫水过河。他身上带着绳索,绳索拴着铁索。他这样把沉重的铁索拉过河,以铁钩迅速固定在断桥的残基上。 四条并行的铁索瞬间铺好。 持着宽板的道士们开始在铁索上逐次铺上宽板。 白衣的僧侣、青衣的剑客、黑衣的道人缓步从后面而来。他们身后是更多的武装道士,目光笔直地看向前方。经过小辇边的时候,苏秋炎拍了拍玄重的肩膀。 “玄明师兄死了。”玄重低声说。 “还会有更多人死。你留在这里,这些年,辛苦你了。”苏秋炎并不看他,走了过去。 玄石跟上了他。 这支队伍随着宽板的铺设坦然而行,越过河水,越来越多的武装道士追随着他们,火把在夜色中汇成一道长蛇。 “相、念二部教王的人皆已战死!”哨探急速回报到裘禅的面前。 台阶上的人也开始惶恐不安了,包括那些刚才还在玩耍的孩子。叶羽这才发现,像他一样,其实这些人都不知道今夜就是决战之期。 裘禅挥手,遣退了哨探。 “思部战死过半,正与重阳门下决战于接引廊!” “闻经馆已经守不住,心部已经接替思部!” “大威宝光楼被攻陷,思部全部战死!” 裘禅终于低低叹了一口气:“同是二十年磨砺,我不如苏秋炎甚多。” 他摸索着手中最后一枚金焰令牌,掷下:“意部!杀!” “杀!”意部站了起来,缓缓退出广场。 叶羽面对着空荡荡的广场,只剩下那些人留下的火堆和吃到一半的糍粑和菜碗。像是有无数的针扎在他的脑子里,他想要对着周围咆哮,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能对谁咆哮。他只是要一个人听他问,问为什么!无数的人,就这样被送上去战场,像是蝼蚁一样,然后就消失掉了,甚至没有来得及留下他们的名字。他们来到这里作战,也许家里人都不知道,还在等待他们回去过这个新年。仅仅一个时辰前,这里还有上万鲜活的生命,而现在这里只剩下那些无法战斗的老人和孩子。 裘禅端坐在那里,默默举起水碗,饮了一口。 叶羽跌坐在台阶的尽头。 风红褪下了法袍,她的红裙艳丽如火,束衣刀缠在她的胸前。 哨探飞跑着经过空荡荡的广场,冲上台阶跪在裘禅的面前:“意部教王战死,心部教王统领剩下的教友还在抵抗,我们已经抵挡不住。” 他的手按着胸口,手指缝里鲜血淋漓。 “给他包扎,不用再报了。”裘禅终于起身,以他可怕的双腿缓缓走下台阶。 喊杀声已经来到面前了,铁铠铁盔的道士们挥舞利剑,仅存的明尊教徒们节节后退,心部的大旗在人海中倒了复起,最终再也没有竖起来。道士们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一路尸首排到了山顶。仅存的道士只剩三五百人,然而他们即将取胜,他们压着最后的两三百名明尊教徒,就要冲上摩尼殿。 而裘禅没有看广场下的屠杀,他的目光穿越而过,看着广场的尽头。 那里站着青衣的剑客、白衣的僧侣和黑衣的道人。 裘禅在台阶中间鞠躬行礼,对面的三人隔着很远的距离回礼。 苏秋炎缓步而出,他像是一个黑衣的幽灵般围绕着整个广场行走,靠近他的人被他轻而易举地以剑柄隔开。他手持硫磺包,以硫磺粉在地下书写下巨大的咒符,那是重阳道宗最为神圣的南北斗亢之阵,符文深邃,布满整个广场。 他从台阶下经过,并不抬头看台阶中央的裘禅。 “我不如你。”裘禅道。 “你以为你有五部教王,一万两千精锐便可以取胜,你却没有想到我有南天大火轮之阵,我重阳门下,每个弟子都已经不是寻常人。”苏秋炎低着头画符。 “中天散人,何必再隐瞒呢?事到如今。你给门下精锐所服用的五石散,说是有强身健体的功效,可是真的有么?五石散原本就燥热性毒,你还添加了特别的药引,服用这种东西,虽会让人武功提升数倍,却也令人躁动不安,变做野兽般的东西。” “成绝大事,必有绝大之忍。” “所以我说我不如你。”裘禅叹息,“我杀人不少,却终究不忍对自己的教友不善。” “可是他们如今都已经死了。” 苏秋炎低头走过,裘禅不再说话。南北斗亢之阵首尾相连,一笔画完,苏秋炎最终站定,重新回到魏枯雪的身边。最后的数百人还在广场中央攻杀,哀嚎声已经越来越弱。 “这件事终于圆满了么?”裘禅隔着很远大喊,“你要用你重阳的大咒来洗我明尊的血么?” “不。”苏秋炎摇头,“这一切,还只是开始!” 他拈指,一点火光飘飞出去,落在硫磺上。整个咒符开始熊熊燃烧,重阳门下发出胜利在望的呼吼,全力压着最后一群明尊教徒奋力劈斩。 “破!”苏秋炎断喝。 火光忽地升起,把广场上所有人都笼罩在其中。火光中的人哀嚎起来,却不只是明尊教徒,重阳门人赫然发现这一次火不仅灼烧着敌人,也灼烧着他们自己。他们如同在地狱中发疯般地挣扎,可是无处不是火,他们逃不掉。 “师尊!”有人在哭吼。 “这是你们生来的命了。”苏秋炎低低地说。 被焚烧的人体在火焰中渐渐地干枯扭曲,还活着的人仍在疯狂地舞动。 天僧扭头看了一眼魏枯雪,魏枯雪面无表情。 “掌教师博,木炭已经运上来了!”谭同玄闪出跪下。 “全部投过去,把这里变成火海。”苏秋炎冷冷地下令。 一包一包的木炭被投向了广场,火势更加炽烈,广场地面的石块也在火焰中崩裂。谭同玄看见那些燃烧着的同门尸体,闭着眼睛不敢看。 “你做的没有错,把山下所有战死人的尸体都运上来,全部投进去,很快你就会发现,你做得没有错。”苏秋炎道。 裘禅看着面前的一切,似乎已经被惊呆了。 谭同玄和他所辖的人不断地运上尸体,一具具投进火海里。渐渐地,他发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那火焰开始不再是火红的,而是越来越耀眼的金色!最后这片火已经光明如海! “这是!?”他瞪大了眼睛。 “你看,他们就要活过来了。”苏秋炎指着火海里,眸子森冷。 谭同玄战战兢兢地看着火焰中,那些被烧得扭曲干瘪的尸体却没有成灰,他们的手,他们脚,都在微微地动着。谭同玄觉得浑身都起了麻皮,他忽地尖叫了一声,连退几步,他看见一具尸体睁开了眼睛! 那已经不再是眼睛,而是两个炭球在眼眶里滚动。 那具尸体爬了起来,他已经缩得像是一个孩子,用那双烧得变形的腿四处奔跑,可是他已经逃不出南北斗亢之阵的束缚。越来越多的尸体站了起来,他们挥舞双手不断地尖叫着,四处跑动,他们像是被困在地狱中的人要寻找出路,可是周围都是铜墙铁壁。 整个广场上皆是魔鬼的舞蹈。 “我死后不会也是去这样的地方吧?”魏枯雪低声说。 “阿弥佗佛。”天僧念佛。 “裘禅!你现在明白了么?”苏秋炎仰头大吼。 “这些都是……这些都是……”裘禅抱着头,这个老人此时也像孩子般脆弱。 “对!你没有想到,我重阳门下十万弟子,七千两百人道门军队,可是这七千两百人中无一不是身带光明火的人。他们本应是你明尊教的教徒,可是他们从小受的是道门的教诲,为道门而战。”苏秋炎的声音冷硬如铁,“裘禅,事到如今你可以直说了吧?什么是明尊教?什么是光明火?你教义中所说的,都是真实。人身体中有光也有暗,有神性也有魔性,光暗相混则是人,光暗分开则是。你的教徒都带着光明火,那是他们身上光的一份大于暗的一份,你要为他们剔除暗魔,回归光明天宇。这种光明火是随着血液流传的,这是生来的命。你们的神话说魔吞吃了五明子的光明,他们因为欲望而躁动不安,产下了人类,是以人类身体里光暗相混。” “你……你都知道……”裘禅的声音颤抖。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查阅了朝廷的户籍,一一找到当年明尊教徒的后人,收他们为弟子,我处心积虑地要毁掉你们这光明火一族的血脉,我要他们互相攻杀,一个不剩。你看到了,他们身体的光明现在都融入火焰变做金色,而剩下黑色的魔鬼躯壳却逃脱不得。我南北斗亢的火,杀魔弑神,也不逊于你明尊教的光吧?” “中天散人,你的心,真是生铁啊!” “我知道你们以为这草庵是你们的家,你们还想把这天下变做更大的家,你们还恨不得天地焚灭,同归光明。”苏秋炎摇头,“可是我们只是人,我们留恋这个尘世,我们很想活下去。” “同玄!”苏秋炎断喝,“铁板!” “是!”谭同玄战战兢兢地应了。 锻打过的铁板被大车运了上来,长宽各五尺。道士们在谭同玄的指挥下,把铁板一块块投向了火堆中挣扎的黑色躯壳。沉重的铁板压下去,将那些死而不僵的东西压在下面,渐渐地再无声息。道士们身着防火的石棉袍,以铁叉将那些黑色的躯壳推向广场正中央。那里渐渐堆起了如山的尸堆,上面覆盖着铁板,下面仍在熊熊燃烧。 光焰凝聚,仿佛太阳。 风红默默跪下,掩上了脸。叶羽呆坐在那里,像是傻了。 苏秋炎解开了身上的道袍,道袍下铁甲森严。 他解开背后的搭扣,褪下了甲胄。玄石站在他身边,捧着紫绫包裹的剑。剑和甲靠近,光明万丈,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光明如海,名不虚传。我听说贵教的教祖在被钉死在木架上焚烧时,火中生出剑、甲、面三件神器。也只有真正的光明火才能毁灭它们。现在我已经带来了,裘先生,我想你一生还未曾见过剑、甲两物。现在请仔细地看一看,因为它们很快便要消失。”苏秋炎说得郑重。 “同玄,你为我把它们投入火堆。带着师弟们围着火堆布七星大阵,待我持咒禳天。”苏秋炎下令。 谭同玄从玄石手中接过了剑甲,高捧着接近广场中央的火堆。他手下三百个道士围绕着火堆布下七星大阵,这是威伏邪魔的阵势。谭同玄回首看向掌教师伯,等待他一声令下。 他没有听到命令,只听见羽箭迅疾的呼啸声。 黑暗里投来的箭矢把他的师兄弟们一个一个推进了火堆,有的甚至一箭对穿两人。 手持金色长箭的世子缓缓走出,站在苏秋炎的身边,失烈门持着硬弓,守在世子背后。 “掌教师伯!”谭同玄跪下,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 “你没有明白,因为你也是身有光明火的人啊。”苏秋炎叹息了一声。 失烈门张弓搭箭,一弦三枚,并排穿在谭同玄的胸口。谭同玄身中那极强的三箭,被推得连退了几步,却没有倒下。他张开双臂,站在火堆前,目光呆滞,看着天空,眼睛里慢慢的流出血来。 “掌教师伯。”他的声音低哑,“弟子不是明尊教,弟子只是想回终南山……” 他转身扑在了火堆里。 叶羽看着他被火焰吞没,想起那个在金华的带笑掌柜,想起这个人的油腔滑调和投掷石灰的勇敢。心里的悲愤绝望,压得要涨破他的胸臆,他忍不住他嘶吼了一声,红着眼睛想要冲出去。风红拉住了他,和他一个趔趄滚倒在地上。 魏枯雪远远地看见了,并不发一言。 苏秋炎上前,把剑甲均踢进了光焰里。光焰再度暴涨,笔直地升高,急欲刺破天空。 剑甲激烈地共鸣起来,合着裘禅怀中的东西。 裘禅默默地掏出那件东西,扔给了风红:“带剩下的人走。你知道怎么走。我恨你不成大器,所以偏袒陈越,乃至于我知道这一战生死难测,送走他而留下你。但现在我已经不恨了。其实妙风说得对,若不是五明子,你本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儿。” 他缓缓走下台阶,数百级台阶在他可怕的双腿下缓缓行过,脚步声“哒哒”作响。 “有机会与明尊教首一战,真是我道中人的幸事。”苏秋炎颔首称赞,“裘先生将军气度,若是没有你,明尊教何有今日的声势?” “我不过也是一个怯懦的可怜人。不死于此,无颜见我五部教友于光明天宇。”裘禅停在台阶下,“诸公谁人赐教。” 苏秋炎沉默了一瞬,左右看了看。 “二十年前,魏某初窥剑道,家师方忏轩曾言,武功之道,不求生,但求死,那时魏某年幼,还不曾理会其中深意,转眼已是二十年了。”魏枯雪青衣长剑,缓步出列。 “那么是昆仑剑宗的魏宗主要赐教了么?” “天下间,谁人不死?我和裘先生公平一战。若是死了,能够死在清净气使的法身结下,也算不枉我练剑二十年。”魏枯雪缓缓解开剑上紫绫。 “我代魏宗主与裘先生一战。”天僧出列。 魏枯雪扭头,看着面容庄严的僧侣。 “望宗主成全。”天僧合十。 魏枯雪点头:“好说。” 裘禅缓步走近,越过偌大的广场。 “清净气使宜当避开火堆,我不想在那两件神器没有焚毁之前再被人夺走。”苏秋炎忽然道。 “掌教算无疑策。”裘禅微笑站定。 “那容我上前。”天僧缓步逼上。 苏秋炎和魏枯雪对视一眼,跟在天僧身后。 双方间隔五丈站定,一侧是光焰冲天,一侧是无尽的夜色。 天僧大袖随风而动,双手合十:“裘先生请。” “大师请。” 裘禅一笑而动,他手中长鞭无形,破风发动,只能听见一道风声,在空气中像是一道细细的水柱急速逼近天僧的面门。天僧念了一声佛,那道水柱般的长鞭在他合十的手掌上一弹,被生生弹开。天僧忽地发动,急进如飞星。 法身结在地上蛇一般昂首,这次却是分别攻向了魏枯雪和苏秋炎。魏枯雪不动,掌心霜色弥漫,一掌抽去,像是随便一个耳光,打开了鞭梢。苏秋炎也不动,眉心火影一闪,火圈降下,挡住了凌厉的一击。 裘禅也扑近。 可是他和天僧在半途擦肩而过,天僧扑向了光焰堆,裘禅扑向了魏枯雪和苏秋炎,千千万万的鞭影纵横,像是一张铺天盖地的落网撒开。魏枯雪和苏秋炎要动,可是空气忽然变得粘稠如胶,他们动一下手指,也要千钧之力。 那两件鸣动的神器就在眼前,天僧不顾一切,伸手就要探进去! 可是他的身形忽然滞住了,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贴在他的背心。就在他背后一丈,有一个平静至极的呼吸声。 天僧站住了,大袖垂下:“中天散人。” “你真的很聪慧,无怪乎忘禅看好你。”苏秋炎淡淡地说,手心隔着半寸按在天僧的背心。 天僧回头,裘禅的法身结缠在魏枯雪的指间,两人端静如处子,凝然不动。可是那根近乎透明的长鞭上却传来蜂鸣般刺耳的声音。 “你早就怀疑我了?” “妙风。”苏秋炎冷冷地笑了,“你自以为藏得很深?可知道忘禅为什么收你为徒,为什么苦苦养你二十余年?为什么不惜开三界修罗堂,授你‘心魔引’?你也是可以化身光明皇帝的人啊。” “你说……什么?”天僧的脸色微微变化。 “《杀神三章》中也包括了你啊。早在二十年前,方忏轩、忘禅和我就已经知道终有这一日。二十年来,没有一夜我不梦见自己被烤在末世的烈火里,也没有一日我们不在做准备。忘禅收你为徒,因为你身上的光明火炽烈无比,我们需要一个真正接近光明皇帝的人,研究他的体性,观看他的成长。而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忘禅开三界修罗堂授予你武术,那近乎是神术,尤其传授你‘心魔引’,那不是邪术,是至高神术,我们在看你的变化,你是一个神的胎儿!”苏秋炎摇头,“而你真是奇才,我和方忏轩都断定你研习‘心魔引’必入魔道,而你不但能够克制住,而且终成绝艺。可惜你身体里光明火还是压不住,那是随着你血脉流传的东西。我见你的第一眼就想说可惜,真是太可惜了,如此的俊才!” “原来是这样。”天僧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 “跟他们同去吧。也许你离光明天宇不远了!”苏秋炎说到最后一个字,手中南天离火发动。 一个人影却在这时从地下冲出,地面覆盖的石条为他一击所粉碎,他在碎屑中冲天而起,手中的苗刀红光闪动,劈向苏秋炎的顶门。刀声仿佛鬼泣。 “红月刀,哭断肠,好!”苏秋炎断喝,“草庵的地下通道四通八达,想不到连这里都有。” 他的手离开天僧背心,一把抓了出去。他从未显露过什么武功,可是这一抓,无可防御。梁十七在半空中为他抓中,刀被他剑鞘一磕,飞弹出去。而苏秋炎掌心离火已经止不住,梁十七没有挣扎,苏秋炎抓在手里的已经是一具焦黑的尸体。 “十七……”风红低声说。 天僧却没有回头救援,他像是疯子一样冲进了光焰里。他全身都烧着了,可是他仍死死地抱住了剑和甲,烧得金黄的金属烫在他的皮肤上,立刻冒出青烟。剑和甲高亢地震鸣着,像是磁石一样黏在一起分不开。天僧抱着它们,在火焰中剧烈的喘息,仿佛全身的力量都被抽走了。 他仰天发出一声嘶吼,奋起最大的努力把剑和甲抛出了光焰。 “穿上它们!裘禅!穿上它们!即光明圣皇帝位!杀了他们!杀了他们!”白衣的僧侣在光耀中咆哮,他的皮肤被灼出无数的水泡,又快速地裂开流水,迅速又被烤干,血流了出来,很快结了干痂,很快再次开裂流血。那个佛子一样的青年已经不复存在。 “原来你是妙风,难怪你从来都不跟我说清楚。”裘禅苦笑,“多谢你,可惜已经没有用了。” “快!快!杀了他们!不然,所有人都会死!”天僧挥舞着燃烧的大袖在火焰里喊,强烈的风势从他身上涌向四周抵挡着火流,可是他就要抵挡不住。 他扭头看着台阶上的风红,像是回望亲人的孩子。 “多谢你,妙风。可惜我不行了,从我遇见那个人的那一天,他就把暗魔的种子种在我血里,我再也没有正位为光明皇帝的机会。”裘禅摇头,“虽然我也想过要去体会那种光耀的感觉。” “你已经尽力,现在看我的了。”裘禅转向魏枯雪,“那么魏宗主,继续我们未完的一战吧。” 天僧倒了下去,他被光焰吞没了。 魏枯雪拔剑,“噗”的一声如叩朽木。他旋剑而舞,全身霜色弥漫,缓步而进。 “好!”裘禅大赞。 他双手脱离鞭子,鞭子却像是灵物一样跳跃在空中,直击魏枯雪全身上下。与此同时裘禅如飞鸟般扑出,迎上魏枯雪的剑刃。 魏枯雪不为所动,继续舞剑而前。两人一擦而过,各自停下,裘禅没有出手,魏枯雪的剑上也没有染血。法身结重新落回裘禅的掌心,如同有灵性。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裘禅摇头苦笑,接下来,他做了一件极其诡异的事情:用长鞭紧紧地绕上身几圈,然后在胸口打了一个结子。 “好剑,好剑气。”他点头,缓缓坐下。 “确实好剑,确实好剑气。”魏枯雪迎风看剑,缓缓将纯钧纳回了剑鞘中,“有朝一日我死,不知可有人以如此好剑杀我?” 裘禅坐下,就再也没有站起来。他左肩而下一道极细的白线忽然向周围渗透,白色中透出一线血红,复而凝聚。他的双腿忽然完全分崩离析了,只剩下上面半截躯体,而他的上身也已经被不知何时递出的一剑自上而下剖成了两半! 他用鞭子束起了自己,不过是给自己留最后一具还算完整的尸体。 魏枯雪默默地看着绵绵飞雪,静了片刻,他忽然摇头轻笑一声。古剑纯钧连鞘在他掌中一旋,青袍飞扬,他大步走到了台阶下。 叶羽看着他的老师走到台阶下,仰头和他相望。 他忽然觉得自己距离这个至亲的人如此的遥远,魏枯雪没有说话,就像幼年在昆仑山习剑的时候,叶羽浸泡在彻寒的冰泉里,内息接不上来,几乎要放声大哭。那时候魏枯雪也总是这样默默地看着他,不安慰,也不移开视线。 猫儿、狗儿、猪儿、兔儿都在惊惧地颤抖,风红揽着他们,一步步退后。魏枯雪并不拾级而上,世子和苏秋炎也只是在远处等候。 台阶上的老弱妇孺们默默地对视,他们之间忽然有了默契。同一瞬间,他们爆发出喊杀,抄起身边能找到的一切东西冲了下去。 “不要去!”风红凄厉地大喊。 她也要跟着冲下去,可是她不能放开那四个孩子。 魏枯雪默默地看着台阶上涌下的数百人,背过身,古剑纯钧并不出鞘,由下而上凌空一挥。剑气化为无形无质的霜刀,像是纵贯天地似的巨大,它所到之处,无不冰封,所有人都在一瞬间凝固了。他们前冲的势头还在,却已经变成了不会动的冰人,这些像是冰雕般的人滚下了台阶,一一摔碎在魏枯雪的身前,不流一滴鲜血。 魏枯雪并不回头,只是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不要去啊……”风红的第二声呼唤还在喉咙里,可是她已经没有必要再喊了,近百人为一剑所斩杀。她的声音最后变做了喉咙里的哭腔。 叶羽默默地看着,目光呆滞。 他慢慢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蹭着走下台阶,一步一步接近他的老师。他浑身没有一丝力量了,胸口里的血也冷了似的,摇摇晃晃,像是随时可能摔下去。 魏枯雪对他伸出了手,却不是去迎接,而像是一扇凌空的门,阻挡叶羽让他不要再前进。 他转过身来:“叶羽。” “师父……”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的师祖方忏轩生前就是这么说的。你看到了这一切,你发现了根本不曾料想过的结局,而我却瞒了你。这很奇怪,是不是?你心里应该已经很清楚了,只是你不愿意承认。”魏枯雪低声说。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叶羽捂着头,他想要痛哭,却又哭不出来。 “这就是《杀神三章》在二十年前便定下的结局,你和天僧一样,也是被列在名单上的人。” “我不懂……我不懂……师父,我是谁?”叶羽跌跌撞撞地下了一级,“师父,你告诉我,我是谁?” 魏枯雪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以往面对这个年轻执气的徒弟:“傻徒弟,你也可能是光明皇帝啊。” 他又叹了一口气,像是已经疲惫之极:“方忏轩带你回昆仑山的时候,就知道你的危险。他本想观察你的变化,可是最终却把你列入门墙。他本该在你长大前就解决一切,可是那么多年他都没有痛下杀手,不过是他太寂寞了。要杀一个与自己朝夕相伴的孩子,谈何容易。” 魏枯雪笑着摇了摇头,笑容凄凉孤寂:“你不会知道多少次你睡熟的时候,方忏轩提剑站在你的床前,那时候我还很小,躲在门口偷看他,看他有一次站到天色将明,默默地伸手摸你的脸。你觉得他对你不好,总是喜怒无常,想起来就会吼你、骂你,可是你却不知道他心里有多苦。纵然剑气绝世,他的心终究还是太软了。我上昆仑山比你还晚,那几年是他一生中最寂寞的时候,他种了桑树,桑树也养不活,他只剩下你。那时候你还是不满周岁的孩子。他轻功绝世,去雪地里抓怀孕的雪羚,挤羊奶给你喝,他居然真的养活了你。我打赌,这是他一生中觉得自己做的最成功的事。” 他又笑了:“你叫我师父,可是你的剑最初是方忏轩教的,他才是你第一个师父。你顶撞我我从不介意,因为我知道在你看来我们其实是朋友。而在方忏轩看来他是你的父亲,你太师祖死得很早,那时候方忏轩只有七岁,孤独一个人守着诺大的月照山庄,直到你的出现。人心有时候就是这么软弱,即便知道襁褓里养的是魔神,可是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就下不了手。” “我们昆仑山的人,代代单传,总是太寂寞。说起来,月照山庄真是一个让人觉得冷的地方。”魏枯雪从背后拔剑,他的背上另外负着一柄古剑,正是叶羽习惯用的龙渊。 “叶羽,你可以怪师父狠心,但是我没有选择。我们所有人,在涉入光明皇帝的旧案时,已经知道绝无后退的机会。”魏枯雪将龙渊高高地抛上台阶,准确地落在叶羽脚下几级,“无论是神明或者魔鬼,无论是善良或者邪恶,也无论是解救或者毁灭,我们统统不关心。我们和你是不同的,我们都是普通人,我们要活下去,我们要这个世间的人存活下去,我们要这个世界是我们的世界!如果是魔鬼,我们便是诛魔的道士;如果光明皇帝真是西域的神,但是想要毁掉我们中土的世界,对于我们而言,便只有一个选择,我们要把神杀死在摇篮里。” 叶羽觉得整个世界在自己的面前塌了下来,他跪在台阶上,努力地摇头:“师父,为了诛杀一个不知所谓的东西,就不惜杀死千万人么?他们都是……无辜的啊!” “你终要知道,天下本没有善恶,孔子以礼教人,老子以道化人,释家以慈悲渡人,”魏枯雪长叹,“天下间,本没有善恶,只是每个人,都想要活下去。” 师徒再次对望,相隔有如天海。 “那是你的剑,我从金华为你找了回来。来吧,拔你的剑。我教你昆仑山的剑术,终没有辜负你。”魏枯雪缓缓举起了纯钧,“拔剑,魏枯雪一生,不杀手无寸铁之人。你可以选择拔剑,也可以选择受死,你若能拔剑杀了我,就尚有一线的生机。” 叶羽跪在台阶上,只是摇头。 “叶羽,拔你的剑。”魏枯雪的声音变得冷锐。 叶羽还是摇头,眼泪已经流了满脸。 魏枯雪登上台阶一步,声音里威势逼人:“叶羽!拔你的剑!” 叶羽忽然抱头痛哭,像是个绝望的孩子:“师父!你杀了我吧!不要让我选……不要让我选……我不能杀你的!我不能杀你……我也不想看着这些人死……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一切便都好了,我看不到,一切便都不算什么!” “师父你杀了我吧!”他凄厉地大喊。 魏枯雪没有动,他只是微微地摇头:“你心里真是一个懦弱的孩子啊。” 一卷红雷从台阶高处扑下,抓起叶羽的后领,把他整个拎了起来,又急速了退了回去。 风红束衣刀在手,回望台阶下的两大宗师。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畏惧,她拎着叶羽的衣领瞪视他的眼睛。 “你何苦要救我?让他杀了我吧。”叶羽低声说。 风红不说话,一个耳光用力扇在他脸上。 “猫儿、狗儿、猪儿、兔儿!走!快走!去摩尼殿里!快!”风红大喊。 孩子们像是从梦里醒来,爬起来奋力奔了回去。 魏枯雪微微点头:“这种不成器的徒弟,我该像你一样打他。” 他没有动手,也没有阻拦风红提着叶羽箭一般退却。苏秋炎和世子缓步跟了上来,三人比肩,拾级而上。 叶羽看不清眼前的景物,只觉得一切都在飞速变幻。有时候是灯光,有时候是木刻,有时候是贴在墙上的佛像,更多的是过往的记忆里魏枯雪的一笑一叹。他知道风红正拎着他在摩尼殿仿佛迷宫般的走道里穿行,他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往哪里,他也不再关心。 魏枯雪三人终于登上台阶,到了摩尼殿前。 魏枯雪以剑鞘在地下一划:“请诸位莫越此线。” 苏秋炎和世子都看了他一眼,如言停在了线后。魏枯雪背手持剑,看着巨大的圣堂屹立在黑暗里。 “掌教,请烧了它吧。”魏枯雪低声道。 “遵魏宗主之命。”苏秋炎举手,手上火光腾起数尺。 他挥手出去,飞火弥漫成为一团火云。他双手持咒,猛地推出,那片火云被迫到圣堂正门。这座宫殿般的建筑像是浇了油脂一样,立刻化为一团烈火。火势越来越大,渐渐地超过了台阶下的光焰,华表山的山头上仿佛点着巨大的火炬。燃烧的椽子纷纷下落,大梁发出“咯咯”的声音,不知何时就会断裂。 火势已经越迫越近,浓重的烟雾逼了进来。 风红满头都是大汗,她手持一卷羊皮纸,在摩尼殿最深处的小屋里疯了一样地搜寻,搬动着一切可以搬动的东西。叶羽委顿在地下,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四个孩子蜷缩在一个角落里,火势很大,周围热得烫人,他们却像是怕冷一样偎抱在一起。 “一定在这里的!一定在这里的!”风红说。 她的手也在抖,可是她不能停,也不敢停下。她知道裘禅所说的最后的机会,华表山下,有四通八达的地道,只要进入地道,就可以离开这里,谁也无法追踪。可是裘禅没有告诉过她开启地道的方法,她只知道是在这间小屋里,还有和铁神面包在一起的这张羊皮,那是下山的地图。 她的额头上满是汗水,她回头看着那些孩子:“别怕。” 猪儿看着她,忽地使劲点了点头。 风红和她默默的对视了一瞬,而后她忽地明白了什么。 她伸手扣住了地板上的一处凹陷,用力上提。 小屋的半面地板被她整个提了起来,下面暴露出黝黑的洞口。这个小屋的地道竟是如此简单,只是不会有人想到这面巨大的地板居然可以被提起。 “快!快走!”风红招呼孩子们,她抬头看向外面,浓重的烟气合着火焰一起从走道上逼了过来。 她转身要去抓叶羽,同时对着猪儿大喊:“猪儿,你最大,要带着大家。不要怕,你们先走!” 猪儿露出了异乎寻常的勇敢神色,她第一个站了起来,拉起了其他的孩子。孩子们排成一队,猪儿看着漆黑的洞口,粗重地呼吸几下,咬牙第一个踏下一步。 她踏到了台阶,心里一松。 就在这个时候,一柄银色的剑从黑暗的地道里闪现,准确的刺入猪儿的心口,女孩身体颤了一下,无力地跪下,银剑又急速地收了回去。 “猪儿!”风红凄厉地大喊。 银剑再次探出,委顿在地下的叶羽如同从梦里惊醒。他不顾一切地扑了出去,他的怀里抱着龙渊,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让他忽地突破了内息的禁制,一剑出鞘抢先直刺黑暗中。他比那柄银剑更快,剑刺入敌人的身体,叶羽一把从地道里把那人抓了出来。 那是一个黑色短靠的道士,胸口被洞穿,他嘴里泛着血沫,瞪大眼睛看着叶羽,头一偏,就此死去。 叶羽茫然抛下尸体,跌跌撞撞退了几步。他杀了重阳道宗的人,他就真的已经变成了自己师门的敌人。 可怕的啸声从地道里传来,叶羽剑气自然流转,挥剑隔开了射来的劲箭。箭上巨大的力量分明是那个蒙古青年所带领的射手们所发。更多的剑飞蝗一样从地道里涌出,叶羽一按提起的地板,将地道口重新封锁。 他回头,看见风红抱着猪儿的尸体,泪水无声地往下流。三个孩子围绕在她身边,扶着她的肩膀。 “为什么他们会有地道的地图?”风红喃喃地说,“只是几个孩子啊!” 然而她应该知道原因,九十五年前,草庵被建起来的时候,明尊教尚和官府平安相处。为了建设这里,当时的教首主动交出了地宫的地图,以示没有反意。而那份地图竟然一直还保留在泉州宗理司的手里,保留在那个汉文名字叫做萧天毅的色目老人手里。风红曾见过那个老人,老人还按着她的头为她祝福。 “原来景教,也背离了我们……”风红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可是人都死了……只是几个孩子而已……” 火烧得更大了,四壁像是被烧得发红的铁板。 叶羽提着剑,风红已经不再流泪。她把孩子们的脑袋抱在自己的怀里,轻轻地拍着。 “要彼此照顾啊。”她轻声说。 她站了起来,面对叶羽:“只有最后的办法了。” 叶羽茫然地看着这个女子。 风红从怀里掏出了白布裹着的包袱,那是裘禅交给她的。她揭开白布,里面是那件被焚烧得扭曲的铁面。叶羽看到那张铁面,忽然明白了风红要做什么。他看着风红的眼睛,曾经一些时候他觉得那双黛色的眼睛他可以看进去了,而此时这双眼睛已经变成了被冰封的水潭,把叶羽抗拒在外。 “你会死的!”叶羽大喊,“放下那个东西!” 风红摇头,她回头对着孩子们微笑:“一会儿要跟着我啊。” “你会死的!没有人能再救你了!那个东西是吸人魂魄的!”叶羽踏上一步。 风红警觉地退了一步,不让叶羽有分毫接近的机会,她如同中了魔咒,她脸上带着宽慰孩子的笑容,眼睛里却有决绝乃至于残忍的光。 “放下……放下!”叶羽不敢逼近,他怕风红会失去控制。 风红看着他,冰潭一样的眼睛里没有表情。两个人对视,外面走道上的椽子带着火焰落下,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风红的眼神微微地变化了,隐约的冰潭裂开了口子。 “你会为我们拔剑么?”她问,她的眼泪流再次了下来,“你会为我拔剑么?” 她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可是我不能看着他们去死,我没有办法啊!我也不想死,可是我没有办法啊!” “早说过的,但愿一生,不再相逢!你何苦再回来?”她摇着头,泪水缓缓滑过脸庞。 她退得越来越远,忽然她放开声音,跺着脚,几乎是大吼着说:“你这个……傻子!” 你这个……傻子? 叶羽愣在那里。就在同时,风红将铁面扣在了自己的脸上! 叶羽猛地冲了出去,从孩子们身边越过,剑鞘捅在风红的腰间,一拳将铁面击飞出去。他抱住风红虚软的身体,回头看向孩子们。这时候屋顶传来了可怕的断裂声,叶羽本能地带着风红退后,屋顶裂开了,燃烧的屋梁砸落下来,重达数百斤的大木落在三个孩子的头顶,一瞬间就结束了他们的生命。 火焰腾了起来,终于这间小屋也开始燃烧。 风红愣了一下,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她拼命对着那些孩子刚才站过的地方伸出手去,可是叶羽抱住了她的腰,不让她过去。她的坚强和勇气已经完全崩溃,她哭喊着,像是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女孩一样捶打叶羽的胳膊和胸口。她却已经失去了五明子神术般的力量,那些拳打在叶羽的胸口,一点不痛,叶羽只觉得自己的胸膛是空的,被她敲打会发出钟一样的声音。 哭嚎声最后低落下去,火焰弥漫开来。 叶羽抱着风红的肩膀,风红把头枕在他的胸口。她像是傻了,又像是眼泪已经哭干,她的肩膀抽动,悄无声息。叶羽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慢得让他可以想到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他想着这个女孩在船上的弹唱,想着她把刀指在自己的眉心,想着她跪在他的卧榻边,白皙的脖子里一缕细细的红线,想着那一截玉色的手指轻轻扫过一根根的木条。 最后他想这个女孩趴在窗上挥着手,屋子里外两个孩子对视而笑。 他觉得自己怀抱着一个孩子,就像是怀抱着漂亮的猫儿,她很小也怯懦,并没有什么神术和力量,需要保护,也需要安慰。 孩子们都死了,他的朋友们已经抛弃了他,谢童在做什么呢?也许她只是不便来这里亲眼面对这场惨剧。没有什么人需要他这个剑客去保护。他能够保护的,只有这个过去的敌人。 “为什么不愿拔剑呢?”他低头看着风红的脸,嘴角掠过一丝微微的笑,却又疲惫得已经笑不出来,“我不是一样有你们的血脉么?我身体里有光明啊,可以呼应你们的神。既然总要有人去死,跟你们比起来,我不是更应该去死么?那么……我又怕什么呢?” “不要怕,跟着我。”他伸出手,颤巍巍地抚摸着风红的面颊。 摩尼殿就要崩塌了。 魏枯雪转过身要离去。 这时候,熊熊的烈火中,传来的沉重的脚步声,有如钢铁的轰鸣在远古的洞穴中回荡。魏枯雪站住了,苏秋炎转头和他对视。脚步声逼近了,火焰被一股强大的气流逼着冲了出来,一个人影出现在燃烧的殿堂尽头。他在火焰中是黑色的,一手持着长剑,一手怀抱着一袭烈烈飞扬的裙。 魏枯雪和苏秋炎的神色都变了,转瞬他们便又回复了平静。 苏秋炎缓缓地举起手,以中指按在眉心,魏枯雪解去了紫绫,古剑纯钧出鞘,声如枯木。 大火映红了天空。 华表山顶的光焰冲天腾起,这是大元元统三年的正月初一,《泉州府志》上说这一夜天地有异相,华表山峰上降飞雪,燃大火,光明如日。 这时候,谢童奔跑在泉州城的街道上,她想要呼喊什么人,可是她从梦里醒来,找不到她的师兄弟,也找不到她的师父。她只看见华表山顶的光亮,如同火炬点亮在夜空中。她用尽了全力向着那里奔跑,她觉得自己就要失去什么。 而远处对峙的山峰上,黑衣的人背着双手遥望,在阴霾的夜空下低声叹息:“你终于还是醒来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