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风暴》 自 序 鲁纳斯 “鲁纳斯之眼”的简称,一台全球联网的可以调动全部计算资源的巨型计算机。它的开发过程和工作原理都是最高机密,而且这台巨型机不可复制。 它以北欧神话中具有强大力量的符文“鲁纳”命名(runes是它的复数拼写),巨人族守卫着智慧泉,主神奥丁为了获得鲁纳斯的力量,请求看守的巨人给他一口泉水喝。巨人要求他付出与这力量相匹配的代价,这代价便是奥丁本人的右眼。 为了取得这种自然界最伟大的力量,奥丁献上了自己的右眼,并且愿意被作为祭品倒吊在树上献祭给天神整整九天九夜。而世界的主神恰恰是奥丁自己,所以他是自己作为献给自己的祭品。 在第三次全面战争停火之后,具备强大的预测能力的“鲁纳斯之眼”被开发出来,整个l.m.a.的行为准则都依据鲁纳斯对于未来的预测。鲁纳斯为了模拟现实世界所采用的计算方式“混沌”同样是最高秘密。对于绝大多数资深科学家而言,它是不可理解的。而对于普通人,他们相信鲁纳斯之眼和混沌的精确,却并不需要理解这个“终极智慧”。 墨丘利 由鲁纳斯控制的低轨道间谍卫星,在各方力量的平衡下,l.m.a.只获得了这一颗卫星的全部控制权。尽管它可以借助其他势力的卫星网,但是那需要接受对方的监督。 而使用墨丘利意味着鲁纳斯不能24小时对地球上任意一处进行监督,这也间接限制了鲁纳斯的权力。 l.m.a. “洛伦兹军事学院”的缩写,它的内部人员习惯于称它为学院,事实上这个由私人基金会建立的军事院校却暗藏盘根错节的政治关系,它所进行的工作远远不是一个学院能够操作的。 猎犬狐 l.m.a.最精锐的特工之一,真名西奥多·林,亚洲血统,编号是17,“猎犬狐”是他的绰号,传说他是一只可以反过来捕猎猎犬的狐狸。 s.c.c. “风暴危机处理委员会”的缩写,它也被内部人员称为“最高委员会”。 委员会具有多位委员,尽管他们中绝大多数人从未正式露面出席会议,即便是电话会议,也并非所有委员都同时出席。委员们的身份也是最高秘密,得以列席会议和他们讨论的人都需要经过严格的身份审查。 可以确认身份的s.c.c.委员只有内森·曼一人。 内森·曼l.m.a.的主席,曾经服务于美国海军的军事专家,他是林的教官之一。他在西点军校获得博士学位,所以被称为“博士”。 高加索民主共和国这个国家并不存在于世界地图上,文中其他的国家也不代表任何的现实意义或者影射。 末日钟现实中的末日钟悬挂在美国芝加哥大学,根据国际政治局势和原子武器的发展而调整时间,它的终点是地球的核末日。 而l.m.a.的末日钟则由鲁纳斯的预测控制,至于l.m.a.的末日钟是否走到尽头,“质子末日”就真的会来到,这还是个待考的问题。 彭·鲍尔吉高加索民主共和国的军政府首脑,被大家称为“将军”。他曾经服务于l.m.a.,是最早期的核心成员之一,但是在l.m.a.不愿回忆的“阿里巴巴之夜”之后,他离开了l.m.a。他也是林的教官之一,还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在教官中是最和蔼亲切的人,所以被称为“牧师”。 年轻人 始终和抽雪茄的人在一起的年轻人,是和l.m.a.有着很深关联的一个人,但是无疑的,他正在为l.m.a.的敌对势力工作。 阿里巴巴之夜l.m.a.记录中最禁忌的话题之一,s.c.c.的委员们对这个惨烈的事件一直怀有极深的戒惧。目前仅知的是那个夜晚l.m.a.一次失去了绝大多数优秀的特工,蒙受了惨重的损失。 它在文件中的正式名称是“费尔南斯事件”,该事件至今仍是悬案,曼博士作为该案最主要的负责人,一直没能完整地解释他在其中的责任。而迄今所知的知情者除了曼博士,只有彭·鲍尔吉,曼博士需要一份鲍尔吉出具的证言书向最高委员会证明他并非事件的主要责任人。 费尔南斯欧洲中南部的一个小城,现在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 抽雪茄的人最神秘的人物,“年轻人”背后的支持者,同样在与l.m.a.为敌。 《台北红玫瑰》 ——代《蝴蝶风暴》自序 写这本书的时候在重听《台北红玫瑰》。 我有个很完整的集子,罗大佑的全集。一度我在华语女歌手中最喜欢陈淑桦,在男歌手中最爱罗大佑。当然我也喜欢过王杰,喜欢过孙楠,喜欢过很大路的刘德华,一度罗大佑的这个集子被湮灭在足足可以刻满许多张cd的mp3库里,我也对人说过罗大佑的作品良莠不齐,极好的也不过是《你的样子》等曲曲几首。 但是某种男人的热情真是不死的,当我打开以前的硬盘盒重新去听罗大佑的老歌,我便再次拜倒在这个男人的牛仔裤、吉他和墨镜下了。那么多那么多的绝望和彷徨纠缠在一起,像是地缚灵带着愤怒在街头恣意游荡和吼叫,只是人来人往无人听见它的声音。 老歌么?有种东西是不随时间磨灭的,譬如《台北红玫瑰》,1994年11月发行,那时候我不曾听过,大学时候我听过却不喜欢。而经过十多年之后,当创作这歌的时代和心情都一去不返,罗大佑自己也在台湾兴高采烈地炒房刚刚赚了1000万新台币的时候,我听到这首歌,还是被它里面历久不变的锋刃击中。这是一柄支离破碎的刀,但是依然可以残酷地割开肌肤。 瞬间就被stun了,那嘶哑的声音绕梁三日,人如在梦中。 所以这个男人的歌是种挑战,在不喜欢的时候最好不要鄙视他,以免将来你忽然感觉到某首他的老歌在硬盘盒里强烈地震动,连着你的灵魂一起,你会后悔当年的愚蠢。 这个男人被称为教父,是因为他把自己的精神投入宗教那样的熔炉中反复锤炼吧?常常会回去听《教父》中那些带着强烈西西里气息的插曲,然后不由自主地整天地哼。 于是理解了那些意大利人的执著,生活在阴暗的角落里,可以残忍地砍下敌人的大腿,却忠于家族和血统。在那样的世界里,除了同是西西里人的血,还有多少可以相信可以依赖呢?于是即使向往平静生活的人也只能选择糖,低下头对教父献上盐和面包。 以前听过一则不靠谱的传闻,是关于在洛杉矶的华人黑手党。在美国的华人说到这些人的时候有种奇怪的尊崇,一个年纪很大的华人对我说:曾经华人黑手党要在洛杉矶和对手争夺地盘,于是一个在加拿大的“兄弟”带着整整一后备厢的雷鸣顿猎枪从加拿大开车前往洛杉矶,冒着进大狱的危险经过国境线继续南下,他不停地靠抽烟支撑精神,苦熬将近48个小时才赶到目的地,最后“兄弟们”扛着他送来的枪支冲上了远说不上“正义”的战场。 最近心情有点低沉,于是听罗大佑的歌,写完了《蝴蝶风暴》。 无法形容写这个故事时的心情,像是看见一群华丽的男人站在黑色的祭坛下,他们提着枪,一个接着一个地对着前面的人扣动扳机。 我想象内森·曼在绝对的黑暗中伸出他的手来,他看不见自己的手,可是能看见手上流下的鲜血。 那大概就是“洛伦兹男人帮”的誓言吧?无论变成权力者的内森·曼,或者是作为独裁者和英雄的彭·鲍尔吉,还有死在费尔南斯枪声中的那些人,可以孤独地走上权力巅峰或者以自己的尸骨做队友的垫脚石,但是不低头,也不要怯懦卑微地死去或者生活。 是用尽了全部力量的人生啊。 《台北红玫瑰》真是可以把庞龙的《两只蝴蝶》一直踩踩踩踩到地狱深处的一首老歌,虽然带着同样浓重的烟花脂粉气。 我的mp3库里还有当年搜集的评论,谈到这首歌的时候评论者说:“《台北红玫瑰》是罗大佑多年来第一首曲风如此妖娆的情歌,摆在众多表情严肃的作品中间,显得格外惹眼。” 罗大佑在耳机中用他破锣般的嗓子低唱: 开心的关心的真心的变心的成败未知的是谁 多亏在生命中化身作救主的你早已做了准备 欢心的伤心的痴心的负心的爱恨交织又是谁 多谢在生命中化身做知己的你为我做个奉陪 真的是曲风妖娆么?真的是情歌么?虽说每个人都是在评论自己心中的罗大佑,不过这个偏差也太大了吧?大得让人想要笑出声来。 他哪里是在对情人示好?他是在说自己无路可退。这个男人一生的曲风都在变变变变变变变,一直向前向前再向前,我不知道是否还有第二个歌手像他这样,大概他是不能不变吧,因为没有退路。 这是一个注定孤独的男人,他也并不在乎自己的人生会变得如此悲哀凄厉,他在暴风雨中歌唱最美好却已经永远成为记忆的东西,或者他会故作潇洒地在他的黑西装上插一朵妖艳的玫瑰,或者他戴上墨镜扎上头巾,用斜觑的很拽的眼神看着你。 眼神?你真的可以看清这个男人的眼神么? 这是一个被用铁丝固定在十字架上的灵魂,你走近他,他抬头看着你,眼珠滚动在眼眶中,像是两只干瘪的桃子,然而他还能用他沙哑的声音说:“我还未死去。” 引子 开始于2039年的第三次全面战争是一个错误,令所有人后悔的错误,因为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开,就没有人能合上。 没有人会认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人类纷争的尽头,军事家们读起“二战”的往事时总在心底悄悄地预言着第三次的到来。历史一再地证明了,人类总是把同种之间的纷争演化得愈来愈激烈和残酷。无论往事怎样的不忍回眸,总有野心家们并不畏惧流血,因为战争开始的时候,人人都希望以流他人的血而告终。 人类对土地和荣誉的渴望不可抑制,这是生来的原罪。第三次世界大战开始了,已经不必记述是何人在何地的何种行为引发了这次席卷了所有大洲的战争——各方都本着自己的利益,对此有不同的说法。他们在各自的媒体上激烈地发表抨击和抗议,最后他们派出了武装,发射了高精度的洲际弹道导弹。 这场战争的加剧使得拥有军事力量的国家都必须在其中选择自己的阵营,地缘因素此时发挥了绝大的作用,传统的西方阵营因为战争更加团结,它们不甘于在新的国际局势下失去既有的地位,而新兴的以亚洲国家为主的东方阵营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同盟的外交谈判,这些新强国对于能源和国际影响力的渴望随着它们的步步发展不断上升。 布鲁塞尔军事同盟,即传统的强势核心西方阵营,和泛亚洲联合体,即新兴的东方阵营,两者之间的对抗逐步地加剧,从区域战争发展到了全面战争。新型的军用武器不断被投入战场,步兵外骨骼、无人驾驶战斗机、金属风暴、外空间激光发生器……当这些都不再令人感到新奇的时候,双方终于调动了最后的武备——质子湮灭系武器。 核武器的最终升级版暴露在世人面前,科学家们完成了研究,以彻底湮灭质子的质量而获得伟大的力量。这种武器的强大令世人震怖,一颗荷载了质子湮灭弹头的洲际导弹足以把半个美洲化为焦土,它的震波可以从海底传到亚洲,引起的海啸可以引发高达百米的巨浪,它横扫过的土地连深埋在泥土深处的种子也不能存活。 跟它相比,原子弹或者氢弹不过是孩子的玩具。 回想1941年的哥本哈根事件,历史再次捉弄了世人。1941年,参加了第三帝国“铀俱乐部”的海森堡和即将参加美国“曼哈顿计划”的玻尔相会于哥本哈根,进行了仅仅十分钟的会谈,曾经亲如父子的他们不欢而散,从此向背而去。两位伟大的物理学家此后各自选择了阵营,开始致力于研究足以毁灭地球的力量。1941年,他们在哥本哈根相见,已经看清楚了彼此手中所握的牌,所以只能以敌人的身份开始这场残酷的牌局。美国是幸运的,在玻尔等人的帮助下,它早于第三帝国获得了原子弹。于是二战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 而在2039年开始的战争中,双方是无奈的。当东方阵营高调宣布它们已经掌握了质子湮灭弹的核心技术的次日,西方阵营公开了录像,展示了最新的装备了质子湮灭弹头的洲际武器。双方几乎是同时获得了这种可怕的力量。命运之神给了双方同样的机会——去毁灭世界。 巨大的恐惧令世界仿佛冰封,原本以为可以影响战局的伟大力量,此时变成了双方手里红热的刀刃,挥出去可以杀伤敌人,握在手里也难免痛苦地自残。双方的动作凝固在挥舞这柄火热的刀去砍杀的前一瞬间,没有人敢于先行释放质子湮灭武器,也没有人敢再发射洲际导弹,任何大规模的洲际武器只要越过空中警戒线,便会被看做可以带来最终毁灭的质子攻击,另一方将毫不犹豫地发射全部质子湮灭武器进行报复。 这是一场平衡,一场远比冷战更加寒冷的战争,双方悄无声息地回撤了军队,保持了缄默。不过战争并没有停止,依然在某些区域小规模地进行,然而畏惧着毁灭的双方都隐忍下来。 世界还在“质子平衡”的阴云下艰难地喘息,而暗地里的勾心斗角从未停止。 在这样一个时间点,在两强的壁垒缝隙中,第三方的势力悄无声息地成长起来。一家既不占有土地也不隶属于任何一个阵营的军事院校——洛伦兹军事学院——以政治老手的圆滑和机敏介入了世界的平衡。 他们势力庞大而且根基深厚,但是他们的目的不明。 他们的人员行动于阴影中,有时候令某个阵营觉得喜悦,有时候又令他们无法容忍。 他们自称为维护平衡的人,然而他们又是最为训练有素的特工和杀人者。 他们或将带来新生,或将带来毁灭。 他们自称为——l.m.a。 第一章 猎犬狐 one 狂风裹着沙砾,咆哮着掠过街道,汽车引擎轰隆隆的响声被风的啸声吞没了。 国会大厦门前设置了铁丝网,怀抱着突击步枪的卫兵们竖起了防寒服的高领,顶着强风巡逻。一个卫兵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天空,那里是漆黑的,只有偶尔亮起的探照灯光束,孤零零地扫过,云低得像是压在头顶。 高加索民主共和国,首都姆茨赫塔,这是个无星无月的夜晚。 卫兵捋起袖子,就着远处的灯光看了一眼腕表,记下了时间——2056年9月16日,23∶32。 屋里,两个人坐在沙发上,面对着一张小桌,桌上摆着一副水晶玻璃的国际象棋。这是一间巨大的办公室,如今东西基本都被清空,只剩下这两张宽大的单人沙发和那张小桌。年轻的秘书蹲在壁炉边把成捆的文件投进火里,壁炉里烈火熊熊,灼人的热浪扑出来,几乎把人的脸都烧软了。 走廊上响起匆匆的脚步声,有人大声地说:“抬到后院里,拿斧子来,劈碎烧掉,不能留下一片纸。” 不久,窗玻璃上映出外面的火光。 棋盘上的战局只是刚刚开始,对弈的是老年军人和年轻人。军人穿着考究的呢子军服,双肩上扛着少将军衔,年轻人一身挺括的黑色西装。 “风沙越来越大了。”将军随口说。 “是不是草原过度放牧的缘故?会加剧沙化吧?”年轻人随口回答。 “不是过度放牧,是除草剂的效果。”将军挪动棋子,“我们的敌人不喜欢牧草给游击战造成的便利。这是焚城之战,推倒一切障碍物,把对手暴露在枪口下。除草剂的效果大概会维持二十年,高加索山东边的草地以后要过很多年才能重新放牧了。” “嗯。”年轻人低声应着。 他大约二十多岁,有着一张线条犀利的亚洲人面孔,正举着一只马长考。 最终他落马逼兵,“即使战胜,你也只得到一片荒地而已。” 将军用一只相杀了青年的马,“我曾经准备用多余的牧草办造纸业,不过现在确实只剩荒地了。” 年轻人的相斜飞掉了中年人的相,将军平静地进了一步兵,年轻人的王后推过了中线,将军的王避开了年轻人在右翼突起的锋芒。双方落子都很轻很快,轮流杀子,像是蜻蜓点水。 “彭,”年轻人忽然停手,“如果失败,你将一无所有。” “你是说下棋?还是说战争?” 年轻人没有回答,这次他举着一只卒子,还是长考。 将军的嘴角带着一丝笑容,他看着年轻人,话音缓慢而清晰:“西奥,其实很久前我就一无所有了。”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彭,你是政治家,为什么要做危险的事情呢?政治家不是应该坐在坚实的掩体里等待前方的捷报么?” 将军耸了耸肩,笑得很轻松,“我没有见过你说的那种政治家,何况我也不认为我是个政治家。” “那你觉得自己是什么?”年轻人看着对方的眼睛。 “我是个儿子,可是我的父亲死了;我是个丈夫,可是我的妻子死了;我是个父亲,可是我的儿子也死了。西奥,你说我是什么呢?”将军以对视回应了年轻人。 “要复仇么?” “不,但是我不要这些事情在我的人民身上重演。” “想当英雄么?” “谁不想当英雄呢?只是有人不敢支付当英雄的高昂代价。但是我无所谓,我一无所有。”将军说。 两个人继续下棋,黑白双方的兵力在棋盘上融合到了一起,快速的对杀之后,盘面渐渐疏朗起来。 “我有把握取得这场胜利。”将军看起来很开心。 “彭,一点都不担心么?现在是十一点半,也就是还有大约半个小时,学院对你的保护就会结束,那个时候你将是孤军奋战。”年轻人说。 “正是因为你就要离开,所以我决定最后一盘杀得你片甲不留。”将军微笑,说得很认真。 “不担心?”年轻人再次重复。 “不担心,我从未期待过l.m.a.的庇护。我已经离开了l.m.a.,我现在是高加索共和国的彭·鲍尔吉,不是l.m.a.的教官。我不是孤军奋战,我的战士们现在就在外面保护着我们。我们手里握着步枪,用自己的力量捍卫我们的国家。”将军依旧微笑。 “彭,你是最了解学院力量的人之一。我们的网络遍及世界,我们的力量无处不在。只要学院还在保护你,你绝对不会有事。为什么不试着向博士请求一下呢?没有人有你这样的说服力,你是牧师。” 将军摇了摇头,“西奥,你错了。学院不是神,也没有人能做到无处不在。” 一个黑影从三米高的地方跳了下来,用他粗壮有力的手臂勒住了巡逻卫兵的脖子,他手里的短刀横扫,立刻感觉到温热的血从喉管里喷涌到他的手套上。他臂弯里的战士挣扎了几下,身体渐渐失去了活力。 值守的战士是两人一组,互相之间距离不超过五米,始终可以互为援手。这一切也落在对面的战士眼里,但是并没有人发出警报,因为就在同一时刻,另一个黑影切断了对面战士的喉咙,时间的相差不超过半秒。 “3、4号就位,顺利。各人报告。”黑影对着头罩里的麦克风低语。 “1、2号就位,顺利。” “7、8号就位,顺利。” “5、6号就位,顺利。” “9号顺利。火控系统确认完毕,那几枝枪都安装好了。” 来的都是好消息,编号为“3”的指挥官微微舒了一口气,“好的,希望它们这次不要卡壳。” 他把红外夜视镜拉下,暗绿色的视野里,巨大的国会大厦清晰可辨。荧光绿的准星自动出现在视野里,随着他瞳孔的移动一点一点被校正。屏幕上显示了这座建筑物的三维剖面图,目标隐藏在建筑物中心的位置,距最近的外墙还有8米的距离。那间屋子整个被标红。 “墙壁厚度25厘米,双层是50厘米,动能子弹初速度3倍音速,正面攻击,可以确保穿透。这个角度没问题。”9号的声音传来,他也在远处监测着瞄准的过程。 “好的,锁定!”指挥官低声说。 准星锁定,不再移动。 “要说对不起了,将军。算是为了新的高加索吧。”指挥官压低了声音,“把启动擎给我!” two 屋内,棋局仍在继续。 “彭,我有一个问题。”年轻人说。 “如果是关于学院,就不要再问了。”将军垂眼看着棋盘,“就当我已经忘记很久了吧。” “我的任务之一是问你这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但是我必须问。” “那好。”将军笑笑。 “博士希望知道,你是否愿意为费尔南斯事件做一份证言。” 将军从容淡定的脸忽然僵住了,隔了许久,微微地扭曲了一下。年轻人也被那一瞬间看到的神情所震骇,就像是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在霎时苏醒过来。将军微微牵动嘴角,脸剧烈地扭动了几下,最后恢复了平静。 “关于费尔南斯事件,你都知道些什么?”将军问。 “只知道那起事件造成l.m.a.历史上最惨重的牺牲,这个正式的名称大家都避免使用,而称为‘阿里巴巴之夜’。据说迄今为止,费尔南斯事件的卷宗只是封藏,并未得出完整的结论。博士因为这件事必须经受最高委员会的判定,但是他没有证言,判定就无从进行,至今仍是悬案。他说你是最后一个可能为他出具证言的人。” 将军笑了笑,“没有证言人是因为所有相关的人都死了。而曼急着让你问我要证言,是否因为他感觉到我也要死了呢?” “我不知道。” “帮我告诉内森,很遗憾,我不能为他出具证言书,我已经离开,不想再和l.m.a.发生任何关联。而且就算我做出了证言,对他也未必会有帮助。”将军注视着棋盘,“一个离开了天国的人,就决不能再回去,这就像路西法永远住在地狱里。” “你自比为路西法?”年轻人犹疑着问。 “无论我是谁,这就是规则,l.m.a.不允许背叛。”将军笑笑。 “你认为你离开学院是背叛么?” “是的,虽然l.m.a.默许了我的离开,但是我知道我其实是背叛了它。”将军轻声说。 大厦外,指挥官闭上眼睛,沉默了瞬间,忽地睁开,“开火!” 耀眼的火光像是火龙在吞吐气息,枪管像是钟表的飞舵那样旋转着,子弹从四个位置四个角度飞泻出去,枪声仿佛雷鸣般震耳。金属风暴系统被遥控启动了,这是人类操纵金属弹丸武器的最高成就,每分钟最高可以达到24000发子弹的高射速,子弹出膛之后随机散布成面积大约两个平方米的圆形阵,暴雨般向着国会大厦冲去。 开枪前就已经设置好了程序,子弹组成的圆形阵在呈螺旋形移动,从中间分散开去,这座巨大建筑的右翼完全被覆盖,理论计算结果是每平方米将有3600发子弹命中,没有防弹设备可以挡住这种袭击。 子弹曳光的痕迹使得瞬间像有四个太阳在周围亮起,把无数光线向着同一目标投射。 坚实的墙壁被弹幕强行撕裂开来,混凝土瞬间就变成了碎片,子弹打在里面的钢筋上,闪亮的火花跳跃着。执行攻击的小组预先戴好了噪音耳塞,可是仍然不得不用力捂住耳朵,这样雷霆般的枪声让人觉得是身处在雷雨云里,两片耳膜薄得可怜。 攻击仅仅持续了不到五分钟,枪管就因为红热而不得不停止,5分钟内480000发子弹被消耗,重量整整2?4吨。雷霆般的声音停息,可是众人耳鸣的感觉犹在,短瞬间像是听不见任何声音。 面积大约100平方米的建筑物表面被金属洗礼过了,没有漏过哪怕一寸地方,那里呈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空洞。 “回撤!回撤!”指挥官对着麦克风咆哮,“攻击完成!” 确实是一场成功的突袭,四部设置在800米外的金属风暴系统对准国会大厦进行了掏心一样的攻击,这座坚实的建筑也不能保护彭·鲍尔吉。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撤离,因为他们不曾暴露位置,即便巡逻卫兵及时找到那四部金属风暴,也并不是什么值得担心的事。 黑影闪电般向四个方向撤离。背后,强劲的风把金属风暴发射产生的强烈硝烟气息挟裹而来,呛得人喘不过气来,警报声响彻天空。 突然,传来连续两声短促的枪响。 指挥官和他同组的队友用尽全力向着不远处的巷子奔去。 紧接着又是两声枪响。 指挥官没有感觉到有子弹射来,但是却忽然意识到了危险,他抛掉了手里的突击步枪,迈开大步全速狂奔。 再是两声枪响。 “报告位置!报告位置!”他的心跳加速到了极点,对着麦克风大吼起来。 没有回答。 又是一声枪响,紧跟在他身后的队友像是绊到了什么,斜斜地摔倒在地。 指挥官距离那条小巷只剩下最后5米,小巷的对面停着他们的吉普,只要闪进那条巷子…… 他鱼跃出去! 最后一声枪响,指挥官感觉到小腿上传来了被火焰洞穿的剧痛,他意识到整个行动已经全然失败。他摔倒在地,拼命扭过头,看见国会大厦的最高处,高加索民主共和国的国旗下站着一个漆黑的影子。那人手持一柄超长的狙击步枪,猎猎狂风吹起他的衣角。 突击队的九名队员全部被捕。 国会大厦前的广场上,巨大的探照灯被压低了照在他们的脸上。他们被捆绑起来,周围满是手持突击步枪的游击队战士。唯一一个没有受伤的是负责火控系统的工程师,那个年轻人在听到八声枪响而通讯频道里没有人回答他之后,直接选择了投降。 将军穿过战士们组成的人墙来到指挥官的面前,蹲下去和他对视了一眼。 “原来是你。”将军说。 “您认得我?彭·鲍尔吉将军。”指挥官有些诧异。 “三年前我检阅保密局特种部队时,你是和我握手的人之一。” “是的,没想到再次相逢是用这种方式。”指挥官摇头。 穿着黑色西装的年轻人来到将军的背后,手持超长的狙击步枪,“这就是全部的人了,没有遗漏。” 将军点了点头。 “是猎犬狐么?”指挥官抬头,“我听说过你的名字。” “知道我在这里就不该来尝试。”年轻人说。 “军人要相信自己的命运,既然已上了战场。”指挥官咧了咧嘴。 “帮一个忙可以么?”他转向了将军。 “什么?”将军问。 “我知道您今夜就要撤离姆茨赫塔,带着我拷问没有什么意义,谁要杀死您我想您自己也明白。我的任务已经失败,请您给我和我的战友们一个干净的结束。” “失败并不意味着一定要死。”将军看着他。 “不用犹豫,您知道高加索特务局的行事风格。我们都有亲人被扣押在那边,任务失败,我们没有机会回去。我们的亲人,比我们自己更为重要。”指挥官说。 将军沉默,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借我用一下。”他从一个部下的手里接过手枪,拉栓上膛。 他双手持枪低声祷告:“神啊,请你原谅我们手中拿着染血的武器,以你的仁慈,终有末日完结一切的罪行。” 他转身抬起枪口,背后的年轻人却截下了他的手枪。年轻人对准指挥官和剩余八人的胸口一一扣动了扳机,他瞄准开枪的手法简洁而迅速,被借去武器的战士还没有回过神来,手枪已经回到了他手里。黑衣的年轻人背对着那些被他射杀的人而立,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指挥官倒了下去,胸口不大的弹孔中汩汩地涌出鲜血,年轻人并不转身,却把满是硝烟味的军服扔在他的脸上,遮住了他没有闭上的眼睛。 “谢谢你的预警,鲁纳斯。”年轻人对着挂在耳边的黑色麦克风说。 “不用谢,西奥。我一直关注着你那里的情况,可惜并不容易,我只能通过墨丘利的眼睛,平均每隔6个小时,我能够看见你一次。现在墨丘利正从非洲上空越过红海海峡,轨道高度140公里,监控的区域覆盖了你所在的整个高加索地区,你现在是安全的。”耳机中传来柔和的男子声音,带着一点点优雅而淡漠的北欧口音。 “再次感谢。”年轻人结束了通讯。 three 广场上火焰冲天,已经到了焚烧文件资料的最后时刻。广场前的车队开始发动,清一色的军用吉普,全身武装的游击队战士们组成了人墙来保卫将军的安全。 将军大步走出国会大厦,秘书追在他身后为他披上风衣。远处已经传来了雷神咆哮似的炮声。北部的天空被炮火隐隐约约地映红,不难想象那里战况的激烈。 年轻人和将军一起停下,注视着北方的天空。 “是‘雷神之槌’的炮声吧?距离我们还有多远?”将军问。 “是‘雷神之槌’,西方联军的th?16x动能炮,一炮足以把铺设了两米混凝土防御层的地下炮塔从50米深处整个挖出来。距离大约是120公里。”年轻人说。 “碎叶堡的固定防御阵地也挡不住了吧?” “是的,”年轻人说,天空中忽然有雷电闪过似的高亮了一瞬间,“还有天基的热源激光武器。” “神啊,请你再次赐你的仁慈给信仰你的人们,愿他们的灵魂得到拯救。”将军低声说着,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 “彭,你的战士们绝大多数并不相信你的神。”年轻人说。 “知道神为什么存在么?”将军问。 年轻人摇头。 “因为人永远逃脱不了的牢笼是自我,不能向自己寻求救赎,只能期待别人的拯救。”将军说,“我相信神的存在,我为他们祈祷,却是为了拯救我自己的灵魂。” “我不明白。”年轻人摇头。 “你从小就不明白。”将军笑,“就在这里告别吧,今夜我会离开姆茨赫塔,你的任务已经顺利完成。” 年轻人点点头,“就要告别了,能再用以前的称呼么?” 将军沉默了一下,“可以。” 年轻人低下头去,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父亲。” “西奥……我的孩子,”将军似是犹豫了一刻,终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神和我从来不曾忘记你们,我爱你们,如同世人珍爱他们的手和脚。” 他把手伸出去,轻轻地按在年轻人的头顶。他的手心温暖,声音低沉:“我岂没有吩咐你吗?你当刚强壮胆,不要惧怕,也不要惊惶;因为你无论往哪里去,耶和华——你的神必与你同在。” “送给你。”他收回手,把风衣下夹在肘间的一件东西拿了出来。 “给我?”年轻人有些犹豫,那是一副国际象棋,它是将军心爱的东西,那么多年都不曾离开身边。 “如果我平安回来,还可以一起下棋。”将军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如果我不能回来,它就是一个纪念。” 将军登上吉普,再不回顾,车门封闭了,轰隆隆的马达声响起,车队从年轻人的身边奔驰而过,扬起漫漫的尘埃。国会大厦前偌大的广场上,焚烧后的灰烬在风中翩飞如同受惊的蝴蝶,如今只剩下年轻人独自站在那里。 年轻人深吸了一口冷气,从耳背后拉出黑色的麦克风。 “鲁纳斯,任务结束。汇报时间……”他看了一眼腕表,“2056年9月17日0点11分。” “收到你的报告,返回你来时的机场,迎接你的人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持有一张许可证,可以带你飞越禁飞区的天空。”鲁纳斯的声音清晰而快活。 “谢谢。对了,刚才我们那盘棋你看过了么?” “看了,怎么了?” “没有来得及下完就被你的预警打断了,你觉得我们谁赢了?” 鲁纳斯低低地笑了起来,“是彭·鲍尔吉将军。再过27步他就可以把车沉到底线,这时候你的王会被他的车错死。就算他错过了最好的一步,他还有在第33步将军的一手,你同样无法幸免。你所不知道的彭·鲍尔吉将军的履历中包括:他在英国读大学时是剑桥国际象棋协会的副理事长,曾经带领剑桥队以5∶3战胜牛津,而牛津当时的队伍中有三位成员后来都获得国际大师的称号。以他的棋力,你不要抱有任何侥幸的心理。” “这样的啊?我是你的棋友,却下不过将军。” “没有人能够战胜我,对于我而言,国际象棋是一个已经被完全解开的填字游戏,再没有悬念。即使世界上有超过我的虚拟智慧体,也不过和我下成平手。” “你真是一台骄傲的电脑。”年轻人说。 “其实并不算复杂的技术。上个世纪一台被叫做‘深蓝’的电脑就可以做到,国际象棋的变化是有限的,用穷举的方式就可以推算出结果,比如深蓝每秒钟不过可以计算2亿步,就可以战胜棋王。我完成这盘棋的计算只需要4?6秒钟,还不需要在计算中加载‘混沌’。” “你还是一个让人沮丧的棋友。”年轻人说,“通讯结束,西伯利亚见。” 他掐断了连线,登上一辆打着了火的日产吉普,迅速地加速,闪进了夜色中。 附注: 我岂没有吩咐你……:这段圣经文字出自《约书亚记》,是神在摩西死后昭示给摩西的后继者,嫩的儿子约书亚,鼓励他带领以色列人去神许给他们的土地——“应许之地”,完成摩西未曾完成的遗愿。 four 国会大厦后的一栋高楼上,全身笼罩在伪装布下的人用瞄准镜的圈子套着年轻人在夜色中远去的背影。 “嗨,西奥,又见面了。”他的手指扣紧了扳机。 “小狐狸终于长大了,居然没有给我一个开枪的机会。”他的嘴角带着自嘲的笑容。 “嘭!”他低低地说,而后一个人咯咯地笑出声来。他翻过身平躺在楼顶,从怀里摸出了一只扁平的铁皮罐子,把里面的烈酒缓缓地倒进嘴里。 姆茨赫塔,库拉滨河区。 雨夜。 破败的灰色楼群中有粉紫色的霓虹灯闪烁,画面是一只抱着酒瓶的猪蜷缩在墙角酩酊大醉,招牌上是英文的“摇乐猪”字样。客人顶着寒风和雨水走进酒吧,他笼罩在一件巨大的黑色风衣里,不合潮流地戴着黑色毡帽,大口抽着雪茄。 “先生,几个人?要吸烟的座位吧?”侍者上来接他的风衣,眯着灵活的大眼睛,“要不要找个年轻活泼的姑娘聊聊?” “我来找个人。”客人从帽檐下方看了侍者一眼,“给他这个。” 侍者怔怔地看着客人,对面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像是西伯利亚的皑皑雪原一样冷硬,还有动物似的野蛮。他没有来得及反应,客人便取出一把精巧的钢制刀具,把燃烧的雪茄头切落在他的掌心里。随即客人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不容他松开。 突如其来的疼痛令侍者的面部痉挛,“放开,天呐,放开。” “不要动,不要动。”客人微微地笑了起来,“疼痛只会因为你的轻举妄动而加剧。” 他放开了手,侍者使劲甩掉了手里的烟头,而它已经熄灭了。他舔着受伤的掌心,惊惧地看着客人。 “看,只要稍微忍耐一下,它就熄灭了,你的痛苦也结束了。”客人轻描淡写地说,“去告诉他,我来了。” 越过几排酒柜,侍者向客人比了一个手势,不再跟进。 客人推开了一个小间的门。这里隐蔽拥挤,堆着些杂物,光线不好,酒吧的喧嚣被隔在一层墙外了。简陋的桌子上放了一瓶烈性的伏特加,已经见底了。饮酒的年轻人趴在桌子上,扣着一顶青灰色的鸭舌帽,摇晃着手中的伏特加杯子,并不起身打招呼。 “你没有开枪,为什么不杀死猎犬狐?”抽雪茄的客人从桌上抓了一只不算干净的杯子,把酒瓶倒空,一口喝了下去。 “杀他是你的意思,或者直接来自于组织?” “在这里我有决定的权力。” “对于我,你没有。”年轻人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 抽雪茄的人不说话,大口大口地吐着青色的烟雾。 年轻人换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靠在椅子里,他的眼神蒙眬,“他不同于朱斯特和海因斯。l.m.a.的特工里,猎犬狐是仅剩的几名精英之一,不过这只狐狸还太幼小,未必能成为他们的倚靠,而对我们而言,猎犬狐还有利用的价值。” 抽雪茄的人冷冷地笑了一声,“这就是你的理由?难道你不愿意坦白地说,你不想杀他是因为你的血管里流着和他一样的血?” “这不是原因。”年轻人还是摇了摇手指,“我看报纸上说,高加索的动物园曾经尝试着把园里的红豺放回草原上。而这些被牛羊肉养得肥壮的家伙往往在一周之内,就被野生的豺当做食物吃掉。豺是骄傲的动物,一只真正的豺不会允许懦夫和它一同捕猎。猎犬狐是被圈养的,而我是野生的,我们之间不存在所谓的怜悯。” “你也曾是被养在动物园里的狐狸吧?” “我的血管里流着高加索草原上白狼的血。”年轻人笑。 两个人不再说话,年轻人摇着酒杯,低声哼着歌。抽雪茄的人把穿着皮靴的脚翘在桌面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墙壁上挂钟的滴答声在隔壁传来的隐隐喧嚣中异常清晰。 年轻人似乎疲倦了,趴在桌子上。 “哦,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我只是个路过的人……哦,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我只是个回乡的人……”他的眼皮微微下垂,歌声也慢慢地低落下去,最后变成了模糊的梦呓。 抽雪茄的人把烟头在桌面上捻灭了,站了起来。他站在年轻人身后不到三米的地方,盯着那只握着杯子的手。 他的眼神平静,而后忽然有了一些变化。无声的,他的右手伸进了衣缝里。 他握住了风衣里的枪柄,手上的青筋暴跳起来像是一条一条的蛇。他对自己的身手有信心,那柄绰号“巴尔干之鹰”的军用手枪在他巨大的手掌中并不难于控制。0?5英寸的口径,如果在近距离发射,足以撕开最强有力的肌肉,中弹的人会大量失血,立刻失去反抗的能力,如果击中骨头,足以让着弹处碎裂成渣子。 他盘算着胜负的比例,因为知道年轻人的猎装下也有一柄柯尔特。柯尔特会在精度上有更高的优势,而巴尔干之鹰的巨大后坐力会让他在第一枪之后必须重新瞄准。不过那些都不是问题,只要一枪,一枪就足够了,杀死一头狡猾的狐狸,或者高加索草原上的白狼。 这些念头在他的大脑里疯狂地涌过,像是海潮,他再次感觉到肾上腺素大量分泌的紧张和快感。他的心跳加速,手心满是汗,跃跃欲试。 这个沉默持续了不过几秒钟,抽雪茄的人最终从怀里抽出了手。他手中握着钱包。他把一张一百美元的纸币压在伏特加酒瓶下。 “再见,我亲爱的朋友,好好睡一觉,我们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完。”他拾起桌上的毡帽扣在头顶。 他倒退着走了出去,缓慢而坚定。他的右手始终插在衣缝里,以至于他没有关上右手边的门。 自始至终,年轻人趴在桌子上,纹丝不动。 five 夜色中的姆茨赫塔,一场秘密的谈话正在进行。 “我们的计划已经失败?” “九个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彭·鲍尔吉平安地逃离了。” 巨大的办公室,青灰色的羊皮沙发上,两个人并坐,茶几上放着一瓶打开了的伏特加酒。雨夜,掩上的窗帘后传来沙沙的响声。 “预料之中的情况,我还不至于期待九个人就可以杀死草原上的野马。这次行动,只是为了促使鲍尔吉更快地往南部潜逃,把我们围捕的圈套做得更大一些。不过那九个人也是精锐,怎么失败的?” “因为一个被称为猎犬狐的年轻人,l.m.a.的特工。昨天是l.m.a.对鲍尔吉的最后一次保护。” “有意思,只是因为一个人而失败了。这个年轻人,有关于他的情报么?” “据情报他是一个冷血的特工,l.m.a.最精锐的特工之一,真名西奥多·林,亚洲血统,编号是17,猎犬狐是他的绰号,传说他是一只可以反过来捕猎猎犬的狐狸。和他相关的有大量成功的战例,在北美、非洲、地中海,几乎每一次出击都堪称完美,快速杀敌,全身而退。他是一个可怕的对手,关键在于他总是能够精确地执行l.m.a.的命令:何时进攻、何时撤退、何时静默、何时杀人。而l.m.a.的命令看似很少出错。” “看来是内森·曼手中一柄漂亮的快刀。不过暂时不必担心l.m.a.或者猎犬狐了,猎物还在我们的控制之中,而l.m.a.这只秃鹰自己选择了出局。全民公选就要开始,我们的胜利没有悬念,很快你就可以宣布这个国家是你的。” “是我们的,父亲。为了新的高加索,干杯。” “干杯,我的儿子。” 瓢泼大雨中,紫色的闪电横过,照亮了夜色中的姆茨赫塔。巨大的建筑上,英雄的雕塑肩荷沉重的突击步枪,手指天空。 l.m.a.新闻综合简报(2056年9月17日): 送达:s.c.c.全体委员 来源:公共媒体新闻n 报告人:鲁纳斯 高加索民主共和国的最新消息n记者亨利·福特在姆茨赫塔为您播报。 昨夜,高加索军政府领袖彭·鲍尔吉将军迫于西方联军“雷风暴”战略的推进,撤离姆茨赫塔。今天早晨,反对党和平民主联盟正式入驻国会大厦。 西方联军最高司令长官冯·马略特上将于今天下午四时和第四集团军一起进入姆茨赫塔,并发表了致辞。他表示将立刻开始全面的食品和燃油援助计划,敦促武装民众尽快交出武器和其他危险品。宪兵队已经接管了当地的治安,今天去接待站上缴武器的人数达到289人,治安情况正在缓慢恢复。 另据高加索民主议会发言人今天的发言,彭·鲍尔吉军政府的统治已被宣布为非法,议会将进行全民公选,选举出的新政党负责组阁建立全新的政府。这一决议在议会以微弱的优势获得通过,鉴于彭·鲍尔吉为主席的高加索自由独立联盟依旧占据议会的半数席位,自由独立联盟依然被作为候选政党之一。 如果自由独立联盟获得此次全民公选的胜利,彭·鲍尔吉军政府根据宪法将依旧掌握权力。他们的对立面民主和平联盟已经于今天发表了竞选动员令。 据信,彭·鲍尔吉和直属他的游击队成员正在缓慢向南部移动,以求避开西方联军的搜索。冯·马略特将军在致辞中敦促彭·鲍尔吉将军放弃武力回到姆茨赫塔受审,并许诺在审判结束前保证他的个人安全。而高加索问题专家们表示,彭·鲍尔吉是否有罪,并非取决于西方联军的意见或者高加索最高法院的审判,而是整个国际社会的政治军事平衡。 当日下午,支持彭·鲍尔吉的民众自发在国会大厦前游行,和民主自由联盟的支持者发生了暴力对抗事件,暴动人员被宪兵驱散,当场逮捕27人。 第二章 伊甸园 one 东西伯利亚,秋天。 远处,郁郁葱葱的西伯利亚红松和白桦树在落日下显得肃杀。鸟鸣声在原始森林的深处回响,严酷的冬天即将到来,成群的太平鸟又开始准备往北部中国迁移了。老人靠在巨大的橡木办公桌上,双手抱在胸前,一动不动地眺望着林海。他的顶楼办公室离地将近一百五十英尺,正好凌驾在西伯利亚松群的顶端。 内森·曼常常在傍晚的时候看林海,这习惯从他搬进这间办公室已经持续了多年。 轻微的门响。进来的女秘书修长纤丽,淡金色的长发贴着头皮梳理得整整齐齐,在头顶束成髻。她举止轻盈,雍容得像是罗曼诺夫王朝的公主。这是个地道的俄罗斯姑娘,她把木盘放在了老人身后的办公桌上,“博士,你要的红酒已经准备好了。” “很好。谢谢你,卡特琳娜,”老人没有回头,“请我们的小伙子进来吧。” “是。”卡特琳娜退了出去。 又是一声轻微的门响,老人依旧一动不动地眺望着林海,脸上却已经有了笑容。 “来,尝尝这红酒!”老人回身,捞起墨绿色的酒瓶,在两只水晶玻璃的郁金香杯中斟上了玫瑰红色的酒液。 年轻人接下了酒杯,坐在老人对面的椅子里。他身高六英尺,一身简练的黑色制服和军帽,有一张线条清晰的亚洲人的脸,像是用硬质铅笔快速勾勒出来的人物头像。 “波尔多的红酒,始终是葡萄酒的王后。”老人笑笑,“喝这种酒,令人想起保罗·萨特来。” “听说今年春天有霜冻,波尔多的葡萄减产,上市的葡萄酒数量锐减。这酒很贵吧?” “是啊,市面上卖得很贵。不过这是我藏在柜子里的老酒了,2049年份。一个朋友送给我的,一直没有舍得开。用来庆祝我的学生顺利回家,”老人举杯,“很高兴看见你回来,西奥,我的孩子。” 林也举杯,“谢谢,博士。” “想起我年轻的时候,”博士转着酒杯,凝视着杯中旋转的酒液,“是三十年前了,我乘长滩号代表美国海军访问波尔多。那时候一瓶诺威特克的上等红葡萄酒只要三百法郎,还有很多漂亮的法国姑娘,西班牙的斗牛舞,我隔着水眺望圣米歇尔教堂,有个美术学院的姑娘就在那里写生,她悄悄画了一幅我的肖像,卖给我只要一个法郎的画布钱。” “现在那里是一片废墟。”林抿着酒液,葡萄的香味带着丹宁酸的涩感在他的舌尖上打滚。 博士点头,“战争真是人类历史里最糟糕的群体活动。十年前我乘坦克从里斯本去波尔多,一路上看见的都是燃烧的葡萄园,觉得很悲伤。” 两个人就此沉默下来。他们隔着一张办公桌各自饮酒,偶尔闭上眼睛感觉一下酒香,林的视线一直落在光滑的橡木办公桌上,博士倚着转椅看向郁郁葱葱的红松林。夕阳渐渐落下,颜色温暖苍老。 林终于把葡萄酒喝干了,“博士,谢谢你的酒,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离开了,这次的报告书已经交给卡特琳娜了。” “不,西奥,稍等一下,我有不好的消息。”博士挥手阻止了他。 “什么?”林怔了一下。 他从博士的脸上看见了某种阴影。 博士把酒杯放在桌面上,双手轻轻地按住杯口,“有些人我们已永远地失去了。你在高加索执行任务的三个月里,第9号特工和第21号特工分别被暗杀,9号死在土库曼斯坦,21号死在中国兰州。” “是么?朱斯特和海因斯……有线索么?”林低声说。 第9号朱斯特和第21号海因斯并不能算作他的朋友,他说不上为此感到悲伤。不过现在博士脸上的阴云已经笼罩在他的心上了,在学院历史上,从未有这么短的时间内失去两位特工的记录,除了若干年前那个让人不愿回想的黑夜。 博士摇头,“没有。我们已经尝试派出最精干的人员组成特别调查组,去弄清楚这件事。不过你应该明白,朱斯特和海因斯就是最精干的人员。他们就像你一样,都是我的孩子。如果他们无法逃过来自暗处的子弹,特别调查组也不会有任何收获。” “我能够帮你做什么么?” “现在还没有必要,我还能够应付。”博士无声地笑笑,“总之很高兴听见你回来的消息,一直很担心你。” “谢谢。但是,这不像你。”林看着他灰色的眼睛。 “一切小心,西奥,我们一路上已经失去太多的人了。” “我会记住。” “最高层很关心你。” “最高层?”林有些诧异。 在学院,最高层很少被人提起,虽然每个人都知道这个组织的存在。他始终对内森·曼汇报,而这位被称为院长的资深军人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势力林从不过问,最高层不是他可以接触和理解的范围。 “朱斯特和海因斯的事情对他们的震动很大,他们非常满意于你在高加索的表现,请我代为问候你。” “谢谢。”林起身退后一步,微微低头。 “去看看她吧。”博士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就像是睡美人。” two 漆黑的会议室里有了一线光亮,内森·曼独自坐在巨大的会议桌边,像是黑暗里的雕像。 光亮的来源是他对面的座位,可是每张座椅上都是空的,只有嵌在桌面里的象牙质感的数字亮了起来,是深沉凝重的绿色,而某些椅子上的数字却是暗的。 “博士,委员会的委员们已经准备完毕了。”鲁纳斯的声音在会议室上空响起。 “接驳通讯频道吧。” “带来了高加索的报告么,曼?”桌面上的“4”变成了跳动的红色。 “是的,4,我们已经拿到了17号特工西奥多·林的书面报告。他完成了保护彭·鲍尔吉的任务,不过高加索的局势并没有真正好转。” “鲁纳斯,你的计算结果是什么?”依旧是“4”的数字模块在闪动。 “高加索共和国已经是最大的‘蝴蝶’,充满不可控的因素。” 代号为“鲁纳斯”的人格化智能系统在亮起的巨大屏幕上拉出了一张世界地图,高加索民主共和国的色块被标为醒目的红色。而后一道绵延的红色亮带被画了出来,纵向穿越整个欧亚大陆,切过高加索共和国的中心。 “这条带我们称为切锋,目前布鲁塞尔军事同盟的势力——也就是我们所谓的西方阵营,和泛亚洲联合体——也就是东方阵营,双方的势力在这条分隔带上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鲁纳斯开始解说。 亮红色的带子继续移动,跨越海洋。 “在海面上,两方阵营的武库舰也形成了一个平衡。沿着这个带布置的有六支舰队,也就是西方阵营的大西洋联合舰队、北极熊第一舰队、南美洲联合舰队,以及东方阵营的太平洋联合舰队、印度洋特种舰队和南中国海‘天火’系统。这些舰队无一例外的以武库舰作为战术中心,几乎完全以远、中、近程导弹构筑的三维防御体系让这些武库舰具备航空母舰所没有的攻击火力,而最重要的,它们是两大阵营安置质子湮灭弹的海上基地。” “从海面上双方都不能突破对方的防御线。”博士说。 “确实如此,超级声纳令潜艇也没有机会突防,双方的武库舰一直沿着切锋巡弋,他们只得开始新一轮的陆面争夺。谁能够在距离对方战略心脏更近的区域安置质子湮灭武器和机群,谁就掌握了先发制人的机会。而目前最佳的几个战略位置,都是切锋上的小型国家,高加索民主共和国恰恰又是最好的导弹基地。西方阵营在这里拥有优势,设置在高加索的导弹发射矩阵计划已经被制订出来,代号是‘刚戈尔’。如果它能建立,将是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导弹阵列,虽只是个固定基地,但是整个系统将完全建筑在接近地幔层的地壳深处,可以防御质子武器的攻击。” “这是要把高加索整个国家都变成一部战争机器,这帮恶心的政客,真是疯狂的策略。”4号说。 “这个计划没有得到贯彻是因为他们遇见了彭·鲍尔吉,一个号召民族独立的军事领袖,他是西方的敌人。”鲁纳斯继续道。 “这些我们已经知道了,直接切入问题的核心吧。”7号位置上的数字模块颜色转为红。 “我们一直不希望西方阵营破坏这个武器平衡,所以派遣了最优秀的人员保护彭·鲍尔吉。但是最近的局势发生了致命的转变,虽然这个转变也曾被预言过。以南中国海为中心的‘天火’移动武器集成系统被升级为第二代。迄今为止,西方阵营对于这种轨道复杂的弹道导弹群都没能开发出足够有效的防御方式。而根据我们的消息,东方阵营给彭·鲍尔吉开出的条件是保持高加索的独立完整,只要他不投向西方。” “东方阵营在怀柔,因为随着‘天火’升级到第二代,平衡已经向着他们倾斜。”7号的声音响起。 “所以委员会决定撤回对彭·鲍尔吉的保护。这样随着西方在高加索的优势的加强,最终可能形成‘刚戈尔’对抗‘天火’二代的新平衡。我们知道鲍尔吉将军是您一直以来的朋友,博士,这里必须向您做出解释。”4号接过了他的话。 “曾经的朋友。”博士纠正道。 “最高委员会没有倾向性,我们需要保证的只是双方阵营的平衡,他们彼此都握着能够毁灭半个地球的武器,人类的头顶上高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13号的区域亮起。 “13,我可以理解,我只能期望彭自己的好运了。”博士说。 “我们听说了对于彭·鲍尔吉的刺杀事件。”4号说。 “在预案中,我预言了这种可能性。”鲁纳斯的声音接上。 “执行暗杀的那个九人团体的身份确认过了么?”7号的数字模块亮起。 博士点头,“通过那几枝枪找到了幕后的人,生产那种电控高速武器对于工艺精度要求很高。虽然还不能最终确认他们的身份,不过出面的是高加索民主共和国鸽派的一个激进团体,而背后默许的可能是西方联军。” “西方联军的默许?敢于挑战我们的人越来越多了。7,我们是否需要加强对于某些政府的公关呢?”4号的模块亮了起来。虽然经过电子变声,但是依旧可以从话里听出锐利的词锋。 “我不得不提醒您,学院的存在本来就是诸方博弈的结果。你所说的某些政府,他们虽然无法公然拒绝对学院提供协助,但是这也绝不代表他们喜欢我们。”7号的回答生硬冷淡。 “我同意7的意见,这个时间点上要求7为我们协调这层关系,大概超过了他的能力。东西方阵营在高加索的利益太大,背后牵涉到议会、政府和超大型托拉斯联合体,没有任何人能够指挥这些巨头,他们只服从于自己的利益。”一直没有说话的11号开口了。 “总之从鲁纳斯的计算和各种辅助证据来看,高加索民主共和国都是目前最大的‘蝴蝶’,两大阵营都把手中的筹码放在了高加索的政局里。在鲍尔吉控制着军人政府的时候,他是稳定政治局面的核心人物,而他目前已经失去了议会的支持,他本人也成为一个极不安定的因素。” “是啊,这只蝴蝶闪动双翼,会有风暴卷过整个地球。”博士低声说。 “对于两名特工的被杀,有进一步的消息么?”4号提问。 “没有,迄今没有线索。这是一个训练有素的组织。他们藏在暗处,而且隐藏得很好。”博士回答。 “我们给这个组织起了一个代号,叫做‘变子’。这个棋子隐藏在我们的棋盘上,但是我们看不见。它可能会忽然吃掉我们的皇后,而我们将措手不及。它的一系列活动看起来杂乱无章,但都是针对我们。我倾向于说他们在试探我们。”11号说。 “我同意11的意见。”13号接过话题,“但是试探完毕之后,一定有相应的进攻举动。” “是。”博士说。 “曼,请你把这件事放在工作的第一位。”13号说。 “我明白,委员会还有其他的事务需要我么?” “对了,”11号的模块亮起,“我们一直关注17号特工。他非常精干,能力超群,但是状态令人担心。他的心理医生没有任何办法跟他沟通,无法向我们提供他的心理报告。” 博士微微点头,“这个是最初就预计到的事情,以他的能力和所受的训练,他可以通过观察对方的眼神和细微的语调变化掌握对方的心理。绝大多数心理医生都是通过语言、声调乃至于眼神的暗示和患者进行交流,可是这些对于林是完全没有用的,他太敏锐,他甚至可以反过去催眠他的医生,但我相信林对于学院的忠诚。” “曼,我们知道你对于这个学生的信赖。不过我不得不提醒你,不要重演‘阿里巴巴之夜’的失败。‘费尔南斯的孩子们’是一项禁忌,他们现在是你最精锐的手下,但也可能是你最棘手的敌人。”13号语气沉重。 “我明白。至于‘阿里巴巴之夜’中遗失的最后一个人口,我相信我们已经掌握了他的一些行踪,大概需要两三个星期,这些行踪将被再次确认。到时候我将给最高委员会一份完整的报告。” “有时候我们所做的这些事让我心惊胆战,我们真的做了正确的决定么?或者如果末日还是会降临,我们有没有能力为它支付代价呢?”11号缓缓地说,像是一个叹息着的老人。 “不必抱怨什么,这是作为神的代价……以一个人的智慧。”13号终止了接驳。 一切都暗了下去,内森·曼独自坐在幽深的黑暗里。 three 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里投射进来,林坐在床前的凳子上,看着床上的女人。 这间病房一样的卧室四周是暖暖的乳白色,房间布置得简单而干净,只有一张床和几个柜子,床边摆着一只硕大的毛绒玩具熊。它坐在那里,歪着脑袋,一如林离开时的模样。 林上一次离开是六个月前,时间在这里像是被压缩了,走进这扇门的时候林有个错觉,以为这中间不过是隔了一个夜晚。 他把手里的白色玫瑰放在女人的枕边,摘下的军帽也放在一起,而后他翻开女人的手心看了看,指甲被修得整齐干净,他又捻了捻女人的发梢,头发像是长了一些。女人没有反应,静静地躺着。她的眼睛是睁开的,平静地对着天花板,隔一会儿,她会轻轻地眨一下眼睛。除此之外,只有呼吸可以证明她还是活着的。 看身材女人大约有二十多岁了,看脸庞却像是只有十六七岁的高中女生。她的脸蛋柔软而鼻子挺拔,看起来像是欧洲和亚洲的混血,睫毛长且干净,显得她的眼睛深而宁静。林凑上去看着她的眼睛,久久地都不说一句话。 也不知是五分钟还是十分钟过去了,林伸出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蛋。 护士推开了房间的门,看见男人把女人的上半身枕在自己的身上,双手环抱着她。女人洗得很干净的长发披散在他的肩膀上,男人低声说着什么,隔得远了完全听不清楚,女人面容安详,很久才轻轻地眨一下眼睛。 护士能够感觉到房间里弥漫着的平安宁静。太阳已经彻底沉下了,房间里暗得快要连对面都看不清人脸了,一天就这样过去,岁月在这里显得安静美好,像是山里平静的小河。 只是接驳在女人后脑和脊椎上的一系列同轴光缆和这个场面显得那么地不协调。 护士轻手轻脚地带门出去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林退出了房间,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你好,西奥,没有打搅到你吧?”林打开手机,博士的声音传了出来。 “没事,我在跟伊芙说话。” “嗯,看来这个电话有点不合时宜。简单地说一下吧,你这个学期开始需要上课了。” “上课?”林愣了一下。 “不要忘了,你在这里的公开身份是我们的教师,整个世界都是把l.m.a.作为一个由老师和学生组成的校园,而不是最高委员会和特工,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根据我们的记录,你有整整三个学期都没有在课堂上露面了,如果继续下去,按照学院的制度你的头衔会被从讲师降为助理讲师,这将非常地糟糕。所以我已经决定安排你作为伊瑞娜的助教。” “伊瑞娜?”林又是愣了一下。 “不错,伊瑞娜·德弗罗雯可老师的‘蝴蝶风暴和世界军事史’讲座,你是她的助教。” “这是基础课。” 博士笑出声来,“当然是基础课,西奥,你要衡量自己的能力,你除了带基础课还能带什么其他课程么?你在这个学院只带过基础理论和射击两门课。” “好的,我明白了,我会参考课表按时出席。此外,给我排这堂课是伊瑞娜的要求么?” “安心一些,好好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生活并不总是用柯尔特说话,”博士话锋一转,“此外,是我给你安排的课程,和伊瑞娜没有关系,不要总是高估你自己对于姑娘的吸引力。” four 年轻人们坐在宽敞的教室里,窗口斜斜投下的朝阳给他们白色的制服添上了暖红的光。 坐落在东西伯利亚的洛伦兹军事学院是一所没有国籍隶属的特殊院校,首字母组成的简称是l.m.a。类似的军事学院在历史上虽然出现过,但是像l.m.a.这样规模的绝无仅有,它的创办人是几家并不著名的基金会,但毫无疑问的是它们都是富有的基金会,每年可以给出上亿美金的资助。 l.m.a.宣称自己并非培养职业军人,而是培养专业保镖和保安人员。不过根据一个小型调查机构的研究表明,l.m.a.数量相当的毕业生都服务于不同国家的正规部队或者秘密部门。 对于这个事实,l.m.a.的主席内森·曼(nathanman)博士表示了遗憾,以学院不干涉学员的个人选择为理由给自己开脱。这个理由毫无悬念地被各方嘲笑为“把世人都看做傻子”,不过在他背后的几个基金会的支持下,l.m.a.依旧屹立不倒。 曼博士对此曾经追加了一个解释:“这是战争后的特别时期,相信在真正的和平到来的时候,l.m.a.也会成为一个历史。” 战争是指“第三次全面战争”。这场战争没有被称为世界大战,是因为历史学家还未来得及给它盖棺定论。事实上,它根本不曾结束。这场席卷了几乎所有国家的战争在残酷的常规武器阵地战之后发展为一场核战争,所谓的西方阵营和东方阵营却在即将互射最终毁灭性武器时赫然发现双方掌握的武器是完全相同的。以湮灭质子质量而获得毁灭性杀伤的武器在战争中突然登场,显示了它超越其先辈的可怕杀伤力,而新一代的洲际导弹则可以轻易地越过防空网,把致命的质子弹头送到敌军的工事和城市上方。 双方如同两个古代君王,都以为自己掌握了铁冶炼的秘密,抱着必胜的决心毫不畏惧地发起了战争。直到在战场上交锋时,才赫然发现对方从鞘中抽出的,亦是寒光湛然的铁刀。 这是异常尴尬的局面,新的核平衡迅速确立了,这个平衡被赋予了新的名字——“质子平衡”。双方迅速在瑞士签署了停火协议,只是停火,却并不停战。让这场绵延广泛的战争因为一种新武器的出现而毫无结果地终止,无论如何都让人难以接受。但是彼此不得不停下,因为谁也不能保证打破质子平衡后的赢家是自己,更没有人希望所获得的是一片只剩焦土的世界。 无人知道“真正的和平”何时才会到来。 林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拿着崭新的课本。 年轻的女教师站在讲台前,黑色的长发,黑色的眼睛,玫瑰红的猎装裙,一双绒面的深红麂皮长靴。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伊瑞娜,伊瑞娜·德弗罗雯可。我是‘蝴蝶风暴和世界军事史’讲座的老师,我们也正在上这门课,如果谁走错了教室,那么现在请收拾好你的书从后门离开。对于选了这门课的人,我们没有考试,但是我会点名,如果两次不出现在我的课上,你就必须交一篇论文才能通过。”女教师做了开场白。 看起来她更像一个还在就读的学生,没有学究气,漂亮温柔,红色的衣饰像是火焰般地活跃,在西伯利亚这个寒冷的地方显得尤其亮眼可爱。 不过林知道这并非伊瑞娜·德弗罗雯可的全部,这个西班牙血统的女孩有“凤凰”的绰号,因为她是整个l.m.a.最精锐的空军飞行员,也因为她是年轻人们目光里最火热的花。她对于驾驶有着惊人的天赋,这在她八岁的时候就表现出来了,她第一次驾驶教练机击落移动靶时只有十一岁,这个天赋帮助她在十七岁就获得了毕业证书。她的学院档案和林一样归于秘密的“s”档,她也同样是特工。 只不过需要用到空军飞行员的行动少得可怜,所以反过来她的教学业绩远胜于林。在她还是助理教官的时候,林已经身为教官了,而现在伊瑞娜升格为教官,林却面临降格的危机。 年轻人的笑声追随着伊瑞娜,她很喜欢在间歇的时候讲几个笑话。 “所以如果你是一名战士,一场战斗的一个单位,那么没有什么比按照指令完成你的任务更加重要的了。不要怀疑你的指挥官,也不要为了看似更大的战果而放弃你的目标,一个小小的错误会被无限地放大,最后导致你输掉整个战斗。”伊瑞娜挥着漂亮的手指,“听过一首苏格兰民谣么?” 她朗诵起来,声音清澈: 坏了一只蹄铁,折了一匹战马; 折了一匹战马,伤了一位骑士; 伤了一位骑士,输了一场战斗; 输了一场战斗,亡了一个帝国。 学生们再次笑了起来,这种笑场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多数时候只是在表示他们在听伊瑞娜的讲课而且乐于被看做孩子来管教。伊瑞娜的课在学院的公选课上始终是最热门的,无论她教什么,包括这门基础到极点的讲座课。 “所以,服从命令,任何一个军事学院都会教的东西,l.m.a.也一样重复。”伊瑞娜也笑,“但是这样就必须引出我们的主题:蝴蝶效应,谁熟悉这个名字?” 一个德国裔的学生直接回答了:“美国气象学家洛伦兹的理论,一只蝴蝶在亚马逊丛林中扇动翅膀,或许会导致得克萨斯的平原上掀起风暴,混沌理论的核心之一。” “那么什么是混沌理论?”伊瑞娜跳上了讲台坐在那里,她漂亮的膝盖从靴子和裙子的空隙中露了出来。 “一个复杂的系统,最初变量的微小改变导致最终结果的巨大差异,换而言之它的模型是不稳定的。就像三体系统,最初速度和质量的差异会导致整个系统的运转出现完全不同的结果,虽然存在少数稳定的解,但是整体看来是无解的。”还是那个德国裔的学生。 “很好,你的‘数学3’是满分么?” “差了一点,我有两次没有到课,被扣了考勤分。” “不错,不过要是我的课你没有到,一样会被扣考勤分。”伊瑞娜笑。 “我们不是为了学分而来,我们是为了上课而来,伊瑞娜!”有人在教室后排埋着头吹口哨。 “吹口哨的家伙,小心你们的学分。”伊瑞娜并不因此恼火,在学院里她甚至有个秘密的崇拜者兄弟会,叫做“伊瑞娜的早晨”,据说有发展为l.m.a.的骷髅会的潜质,博士听到这个消息也只是微微一笑。 林的注意力却不在伊瑞娜身上,他在很靠后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孩子。这确实是一个孩子,因为他大概只有十二三岁,在这群十七八岁的学生中略显幼稚。l.m.a.有预备课程,最小可以招收十二岁的孩子,但是他们无权选这门课。不过进入课堂需要刷身份卡,如果他进入,说明他至少有选课的资格,林觉得有些奇怪。 孩子并不在意课堂上的笑声,也完全没有听伊瑞娜讲课,他的双手夹在膝盖中间,把玩着一个纸盒子,不时眯着眼睛往里看去。 “世界是最大的混沌系统,战场比它小一点,但是也不容易推算。古往今来无数军事理论家都希望预言一场战争的胜利,但是谁知道呢?汉尼拔击败了十倍于自己的罗马军,而庞培压倒性的兵力在恺撒的面前像纸一样被撕破。如果你们是指挥官,你们将无法预言战场上哪一点会出现危机,这个危机会像蝴蝶扇动翅膀一样被迅速放大,导致你的失败。”伊瑞娜放大了声音,“鲁纳斯,给我们一些图示好么?” “听您的命令,伊瑞娜。”鲁纳斯的声音贯穿整个课堂。 巨大的屏幕被缓缓降下,淡蓝色的背景上,混乱的线条,不时地有某处被用荧光色标记出来,而后迅速地被解除标记。被标记的地方往往是一些白色的亮点,像是水中的浮子在暴风中迅速地震动一般。 “这个是中央控制室里鱼缸的水,当然现在它里面没有鱼。鲁纳斯为这个水体施加了一个均匀的搅动,然后通过光的细微折射来观察水体的变化。大家看到的地方是被搅动后出现的涡流子,这些涡流子中极少的一些会爆发成一个很小的漩涡,大概像是鱼尾打起的水花一样。”伊瑞娜解释,“通过这样的漩涡来释放能量。” “在大海里,则不需要搅动。看似平静的海水中,隐藏着无数的涡流子,所以有的时候,忽然出现的海啸或者大漩涡,可以看做涡流子的爆发,但是哪个涡流子最终会爆发,谁也不知道。也许数亿的涡流子中,只有一个变成了漩涡。如果我们研究一个群体的社会,会发现和这个水体是一样的。人与人的关系,就像水分子之间的关系,社会的涡流子也潜藏着不知何时会爆发。有时候也许只是极小的一处,最后却会席卷整个世界,比如巴尔干,这只小小的火药桶两次点燃了世界。这是考试内容。”她忽地笑了笑。 学生们中间发出“哄”的低叫,纷纷开始记笔记。 “一个水体中尚存在着那么多的涡流子,那么更大的体系的不稳定性也就更高。一个指挥官需要敏锐地监测他所能发现的危机点,在最早的时刻,消除它。”伊瑞娜环顾周围,“说到蝴蝶效应的发现者,大家有什么联想么?” “l.m.a.,洛伦兹军事学院,”讲台下响起了懒洋洋的回答,“以一个气象学家命名的军事学院。” 这是学院里人所共知的事情了。 “好的,这也是考试内容。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助教先生,请记得按时上你的答疑课。”伊瑞娜的手指遥遥地点在最后一排的林身上,右眼轻轻地眨了眨,妩媚动人。 在被学生围住之前,她收拾好讲义,从侧门闪电般地撤离了,像是驾驶战斗机撤离战场那般迅速。 林笑了笑,也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学生们纷纷从后面的门离开,林看见那个孩子也站了起来,手里依旧紧紧地抱着那个盒子。他背着一个巨大的书包,个子虽然不矮,却纤瘦得有些可怜。林忽地愣了一下,想起自己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细瘦的身体,默默地坐在双杠上,看着远处天空里飞扬的旗帜。 一个学生无意中撞在那个孩子的背后,孩子被撞倒了,手里的盒子飞掷出去。盒子落在距离林不远的地方,盒盖翻开,许多蝴蝶从里面飞了出来,纷纷扬扬的像是一场五颜六色的雪花,它们像是互相有感应,排成有序的队列,盘旋之后从窗口飞了出去。 “你叫什么名字?”林上去扶起他,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 “莱昂……”孩子怯生生的。 “你喜欢蝴蝶?” “嗯。” “很漂亮,莱昂,但是下次不要把它们带到课堂上来。”林说。 出门的时候,林撞见了等候在那里的博士。 “你好,博士。”莱昂经过的时候和博士打了招呼。 “你好,莱昂。”博士分明也认识他。 博士转向林:“最高委员会已经完成了对你那份报告书的审阅。此外,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和你私人聊聊。” “什么时候?” “今天午夜在桥边,就是你上学时喜欢眺望远处的那个地方。我会带上这瓶酒,我请卡琳娜再为我们准备一些金枪鱼沙拉。” “好的,我会准时到达那里。” 附注: 骷髅会:美国耶鲁大学的一个学生组织,前后两位布什总统和相当多的政治经济要人都曾是这个组织的成员。该组织奉行一种极端精英化的理念,以建立世界新秩序和帮助组织成员获得权力和地位为几任。该组织很难于加入,是个带有贵族性质的青年团体,对于家世的要求极高。 five 一条河穿越了学院的中央。林沿着河畔的林阴路漫步到桥边,看见那个人影已靠在桥的木栏杆上眺望,他的背后放了一张小桌子和两把椅子,桌上有一大份盛在玻璃盆里的沙拉和一瓶波尔多红酒。 “嗨嗨,非常准时啊。”博士转过身来,面带微笑。 他背后的远处是一座刺向天空的钟楼,林xx道路灯的光洒在河水上,粼粼细碎地漫射开去。 “怎么想起约在这个地方?”林走到他身边。 “每天早晨、傍晚和深夜的时候,会觉得l.m.a.的校园特别的美。也会因此自得,这是我半生的心血。不过对于我们而言,在这么美的地方见面,确实太像约会了。”博士笑笑,“听我讲个笑话吧。” “好啊。” “我在西点的时候,学校有条规定,不得在建筑物内和距离任何建筑物75英尺以内吸烟。当时我们的教官中有不少是烟鬼,他们发现无论自己站在哪里,只要点燃香烟,就会有仪器反应,随之而来的就是高额罚款。他们试图抗辩,但是每次仪器都会清楚地显示出他们距离某个建筑物不超过75英尺,要么是图书馆、要么是雕塑、要么是体育中心。他们不能忍受了,借来了校园地图,用制作军事地图的细致程度把它变为一个3d模型,然后进行计算。最后的结果是,整个西点的教学区和住宿区里只有一块面积为0?6平方米的空间满足那条规定。” 林笑了起来,“制定这条规定的人是故意的么?” “怎么会?只是校务委员会的人拍了拍脑袋,说那就75英尺吧,所以才有了那条校规。”博士也笑,“后来教官们在课间会一起去那里抽烟,一小处空间成了校园里最宝贵的资源,有的时候你需要花1美元去买在那里站10分钟的时间。课间的时候,那里是一个很特别的景致,教官们围成一个圈子坐着聊天,圈子中间有四五个人大口地吸着烟。一个人抽完了,另一个人会立马补上去。” “你知道为什么我说这个么?”博士的笑容消失了,他忽然严肃起来。 林摇了摇头。 “如果你实际测量,会发现在这片校园里,只有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点距离所有建筑物都有75英尺以上,这也是最初设计时留下的一个小秘密。” “你是说鲁纳斯监控的范围之外?” “是的,在l.m.a.,还是有一个点是鲁纳斯不能监控的。在这里我们说话是自由的,我向你保证只有我们两个会知道。”博士看着他的眼睛。 “为什么这么秘密?出了什么事?”林迎上他的目光,并不回避。 “最高委员会对于你的状态表示了担心,他们看重你,但是也担心给你太大的自由会成为学院的隐患。” “隐患?”林有些吃惊。 “因为你从不和别人交流,虽然你也完美地执行任务。但是一头独行的狐狸远远比一群狼更加令人担心,因为它无从揣测。”博士笑笑,“虽然我觉得我可以理解你,但是委员会不相信。” “我不知道如何解释。”林说。 博士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必担心太多,委员会对你的担心也是对你的信任。因为你执行的是学院级别最高的任务,比如这次对于高加索和鲍尔吉,还有关于阿里巴巴之夜的证言书,这些都是其他特工不可能接触的秘密。” “我宁愿不接触。” “我也一样。”博士沉默了一会儿,“吃点沙拉,用的是日本的蓝鳍金枪鱼,真是好味道。” 博士拨拉着盘子里的沙拉,显然已经失去了食欲。沉默了一会儿,他转向林,“牧师还好么?” 林点头,“还不错,但是不知道能否活过这个冬天。” “出发之前没有想到彭·鲍尔吉就是牧师吧?” “没有想到,我以为他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怎么认出他来的?” “他的声音,”林说,“他变了很多,可是声音还是那样。我听见他说话,忽然就想起那些风雨很大的晚上,他拿着《圣经》在我们的床前挨个看过去。有人睡不着,他就会讲一些《圣经》上的故事,按着我们的额头让我们安心。” 博士点点头,“他视你们为孩子,他是我的英雄。” “英雄?” “是啊。他不愿出具证言书是我已经估计到的事情,虽然它对我很有用,但我不会因此责怪鲍尔吉。” “那份证言书……非常关键?”林犹豫着,还是问了。 “非常关键。那关乎我和他的罪责和惩罚,他选择了放逐自己,我则选择留下。经过这么多年,还是不得不为这份证言书面对过去。”博士的声音低沉。 “牧师是……自我放逐?” “我不知道这么说是否合适,但是阿里巴巴之夜后他对于l.m.a.以及我们最初的目标充满了质疑,所以才离开了学院,这些其实我在你去高加索之前就想告诉你,但在学院这是个敏感的话题。”博士靠在桥的栏杆上舒展身体,“林,你或许熟悉他,但却并不了解真正的彭·鲍尔吉。” “大概是因为我们在他眼里都是孩子吧,他不想说得太多。” “不,不是对你们,对所有人,鲍尔吉都是如此。他有很强的英雄情结,他相信自己的能力,能够吃很大的苦,坚忍卓绝地做成一件事。他并不想对周围的人强调自己的痛苦,因为他觉得他能够忍受。他爱很多的人,却在心里把自己抬高为一个父亲一样的角色。”博士低低地笑了几声,“只怕对于我,鲍尔吉也是这么看的。” “嗯,这么些年,想必他在高加索所取得的成就也很不容易吧?” “当然不容易,他去高加索的时候是孑然一身。作为一个离开l.m.a.的教官,学院避讳提到这个人。他甚至没有家人,他的父亲死于高加索独立革命战争,母亲和妻子死于一次屠城式的轰炸,他的亲生儿子为了保护他,在一次集会活动扑在他身上,挡住了刺向他的淬毒匕首。那个杀手原本隐藏在和他握手的人群里,所以立刻就被愤怒的支持者撕碎了。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儿子永远地失去了,甚至不能亲手复仇……”博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力似的呼出去,“那场集会活动的录像我看了,鲍尔吉只是抱着他的儿子,自始至终说不出话来,直到那个年轻人死去。” “原来是这样。”林低声说。 “高加索这个国家刻在他身上的印记太深了,战争,不断的战争,打退了国门外的敌人又是内战,内战完了紧接着少数派分裂。他太悲痛,又爱着太多的人,所以一生都想终结战争,不过似乎太相信他自己的能力了。”博士讪笑了几声,“不过,他比我勇敢。” 林抚摸着桥上的木栏杆,“能说说牧师的事情么?” “好啊。很多年后有人会为他作传的,可惜我未必能活到那个时候了。不过,我有自信,”博士有些自得似的挑起眉锋,“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彭·鲍尔吉。” “我和他认识的时候,他只有18岁……”博士轻声说。 “那一年我在剑桥大学当交换学生,而他在剑桥的欧亚研究论坛崭露头角,以热情和辩才闻名。我第一次看见他时他按着一本圣经,在一场公开的辩论中对着所有人咆哮说:这是一个已经没有人相信神的时代。那些把手放在黑箱子上的人,他们的胸前可能就挂着耶稣基督受难的十字架。他们每个周日在教堂里虔诚地祈祷以获得心里的安宁,但这些被教义安抚的心,却能做出强硬的战争决策。神已经变成了木架上的一个傀儡!”博士低低地笑着说,“当时我觉得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这是怎样一个人啊,一个内战国家的贫穷的年轻人,他接受着英国政府的资助,可是他就像是注定要成为世界之王的神之子那样。他用他的火焰燃烧自己,温暖周围的人。那之后,我和他变成了朋友。” “但是我很快就发现自己低估了这个家伙,他不是仅仅在论坛上挥舞手臂的人,而是一个真正的实干派。英国情报五处的人来剑桥请他喝咖啡,我后来才知道因为鲍尔吉启动了一项规模宏大的计划。他试图动用一切可能的渠道劝说工作在英国的高加索裔专家回到故国。这些专家中有很多当初是为了躲避内战而离开高加索的,而鲍尔吉以我至今都不能理解的执著劝说当时的高加索科学院负责人许诺将武装保护每一个回归的专家。鲍尔吉便是拿着这样一份公函一个一个地上门去劝说那些专家,其中一些人真的响应了他,而另一些人则出卖了他。” “可是情报五处也没有办法,鲍尔吉没有做非法的事。所以他们希望他能够主动退出,并取消了他的学业补助。但是鲍尔吉不是轻易就肯撤退的人,他为餐馆端盘子、打扫,也为学校图书馆彻夜地看门。他没有钱租房子,就住在我的客厅里,他收集了图书馆里的打印废纸,用反面打成信件,发给更多的高加索裔专家。” “原来你们认识那么多年了。”林说。 “很多年了,是啊,很多年了……”博士轻声说,“当时情报五处也来请我喝咖啡,问我为什么一个西点军校的交换学生要和这样一个狂热的爱国主义分子混迹在一起。可是我能不跟这样一个人混迹么?” 博士看着夜空,“他是我眼里的……神之子啊。” “但我们都没有料到那个逆转来得如此之快,第三次全面战争爆发,高加索再次成为战场,政局一变再变。有一天夜里,鲍尔吉冒着大雨冲了回来,他满脸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对我咆哮说他们杀死他们了!他们杀死他们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立刻打n的网站。我看到了那则新闻,至今我都记得那一刻的心情,但是我无从描述。那则新闻里说,高加索新当选的执政党以叛国罪一次性枪毙了归国的专家共计27人。” “都是受到牧师劝说的人么?”林问。 “有的是,有的不是。但是那种感觉……那种感觉是你一切一切的努力就这么被人一手推倒了,有人把你的爱、理想和尊严放在脚下践踏。”博士攥紧了拳头,脸上的曲线刚硬锋锐,“就是那一天,我对鲍尔吉展示了鲁纳斯计划的纲要。” “鲁纳斯的研究是从那时开始的?”林问,他感觉到自己已经接近一个划时代的开端。 “是!当时我是何等的天真啊,那时候所谓鲁纳斯计划只是我导师的一个研究项目,而我只是成员之一,目标是利用一台我们希望命名为‘鲁纳斯之眼’的巨型机穷究数学,最终分析出当前环境下最危险的隐患,并预先予以排除。就像伊瑞娜在课上说的,这是一群被蝴蝶效应感召的疯子样的年轻人,我们希望以神的高度观察世界,基于‘混沌’的巨型机就是我们的武器。而美国军方对这个病狂的概念并不感兴趣,他们嘲笑说这只是一群学究的造神运动,我们没有获得什么资助,只有一家小型基金会肯为我们注入资金。” “而我对鲍尔吉说,一个英雄只有握住了武器,他才会是战无不胜的。而鲁纳斯……”博士笑了笑,“当时还是想象中的超级巨型机鲁纳斯,就是我们的武器。” “三个月之后,鲍尔吉加入了我们的团队。我们把自己称为l.m.a.,但不是洛伦兹军事学院(lorentzmilitaryacademy),而是洛伦兹男人帮(lorentzmensassociation)。五年零九个月后,‘混沌模型’完成,七年十一个月后,鲁纳斯的原型机投入运转,九年零三个月后,鲁纳斯进入全球联网,就在同一日,我们拥有了现在的l.m.a.,一个我们梦想中的军事学院,那时候是在费尔南斯,一群已经不再年轻的男人在雨水里把军帽使劲抛向天空,踩着工地的泥水用尽全力呼喊。鲍尔吉和我立刻投入了对第一批特工的训练,我是个严格的人,你们敬畏我,所以称我为教官,而他却是一个信奉神而且温和的人,你们便称他为父亲,给他起外号叫‘牧师’。” “但是牧师却在五年后离开了?”林说。 博士低下头,“是的,一切的开始皆有结束。鲍尔吉选择离开l.m.a.并非仅仅因为‘阿里巴巴之夜’这一件事,我无法告诉你太多,我只能说,鲍尔吉是个永远站在反抗者立场上的英雄,当l.m.a.强大起来反过来成为统治者,鲍尔吉就注定不能和它共容。他选择回到高加索,我知道他很早就想回去。当时对西方阵营的抵触情绪开始成为高加索议会的一股暗流。鲍尔吉回去的时候悄无声息,他只是一个孤零零的人,没有朋友,更不必说支持者。但是独立自由联盟把他看做一个标志,一个从青年时代就执著地站在民族主义立场上,并且在英国曾经推动专家回国热潮的年轻人,独立自由联盟觉得他们可以利用鲍尔吉的履历做文章。于是他们拉拢他,给他青年委员会主席的职位,希望他为他们鼓吹拉票。” “鼓吹拉票?”林问。 “是啊,任何一个理解彭·鲍尔吉的人都会这样质疑。”博士笑了起来,“他怎么会是别人手里的一张牌或者一个挥舞手臂的小傀儡呢?但是世界上就有这样一群傻子,自己分明是一群豺狗,却希望把狮子放在掌心去玩弄。仅仅三年,鲍尔吉就展示了他绝无仅有的手段,经过l.m.a.的他已经不再是剑桥那个激愤的年轻人了。他以实力证明自己不是空壳的偶像。青年委员会成为独立自由联盟中最大的团体。外电开始关注他,称他‘将以不可阻挡的姿态成为高加索政权的主宰’。” “所以他成为了军政府的领袖?”林问。 “没有这么简单,我的学生,在阴谋论上你完全不及格。”博士摆了摆手,“一个被当做傀儡推出的角色忽然间变成主宰,对于幕后的人而言,就像是奴隶在家里造了反。八年前的秋天,就在万众高呼鲍尔吉名字的时候,议会的所有人却突然放弃了他,包括独立自由联盟的元老。” “高加索的选举是选举政党,在独立自由联盟和民主和平同盟中二选一,就好比美国的民主党和共和党相互角逐。当选的政党,它的主席自动成为总统,总统授权总理组阁。在人们眼里,彭·鲍尔吉是毋庸置疑的下一任独立自由联盟主席,所以他们都投票给独立自由联盟。而独立自由联盟内部却决定全力阻止鲍尔吉成为那一届的主席。果然,鲍尔吉落选了。” “这些是我不能理解的。”林说。 “但故事并没有结束,你很难想象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博士有力地挥舞拳头,微笑,“就在独立自由联盟宣布新主席的人选时,整个高加索陷入了停顿。” “暴动?”林问。 “是暴动,可不仅仅是平民。当越来越多的人汇集到国会大厦前示威时,军队悄悄地行动了。事实上在宣布主席人选的两天前,军方就得到了消息。鹰派的年轻将领们异常愤怒,于是大约有七千名国防军战士以各种不同的名义开始进入首都。” “是兵变!”林说。 “确实已经恶化为一场兵变了。当时鲍尔吉还不知道这些,他曾误以为距离自己施展抱负只有一步之遥了,没想到却被独立联盟像是踢开一条狗那样抛弃了。兵变的当夜正是独立自由联盟的代表大会,鲍尔吉正在会议厅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和愤怒对着整个会场呼喊,但听众却不为所动。就在他的演讲到达最高xdx潮的时候,四千名武装战士列队开进了会场。年轻的将领们争相发言甚至到了争抢话筒的地步,主题只有两个:一个是他们要彭·鲍尔吉当选;另外一个就是把西方的一切势力赶出高加索。第二天,在国会大厦前的广场上,临时军政府宣布成立,彭·鲍尔吉是他们的领袖。” “我给他送去了一个花篮,可是他却没有回应我。”博士品着红酒,微微摇头,“这个男人让我想起恺撒,他永远对他的战士们说‘同胞们’而不是‘士兵们’,他仅仅用这个称呼就可以让那些追随他的高卢人流下眼泪。他向雇佣兵们坦白说我不再有钱支付你们的薪水,而这些士兵倾自己的所有财产支持他发起新的战争。如果给他足够的机会,彭·鲍尔吉会成为高加索民主共和国的新皇帝。” “可他似乎并不快乐。”林说。 “我知道他并不快乐,”博士说,“他那种人,一辈子和快乐无缘。” “再来点沙拉?”博士喝完了杯子里的酒,中断了回述。 “不用了。”林说,“我吃好了。” 两个人对立着沉默了一阵子。 “想做一匹自由的野马么?像鲍尔吉那样。”博士忽然说。 “有时候看着他永远充满信心的样子,会羡慕他的人生呢。”林说。 “是的,我也一样。”博士点头,“可是做一匹自由的奔马固然是每个人的理想,但是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你自由地奔跑在原野上,可你并不知道什么时候猎枪的子弹会打穿你的心脏,你会长鬃飞舞,倒在血泊里,带着你自由的心。这就是最高委员会的担心。” “什么?” “鲍尔吉是l.m.a.最有才华的创始人之一,他选择了另外一条路。l.m.a.的梦想是建立规则,试图把所有不安定的因素消除。可鲍尔吉却背离了我们,最终他选择返回草原去做他的野马。我们所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完成,但一路上已经损失了很多的同行者:朱斯特和海因斯,阿里巴巴之夜里死去的人,还有离开我们的鲍尔吉。”博士声音低沉,“而西奥,你已经是我们硕果仅存的精英之一了,我们希望你能够坚定地和我们站在一起。最高委员会对你的担心也是他们对你的重视,我们不希望再有什么原因促使你也离开学院。” “博士,我已经做过选择了。”林说。 “是,你已经做过了选择。这是你和鲍尔吉的不同,你是狐狸,要反过去猎杀猎犬的狐狸。你会熟悉你的林子,把一切的变化都掌握在心里,推演出最好的作战方略,等待那些愚蠢的猎犬闻见你的味道兴冲冲地奔过来,期待着咬断你的喉咙饱饮鲜血的时候,你就可以从它们绝对想象不到的位置闪出来,用你早已准备好的毒吹箭钉进它们的额头。你是我最好的学生,是永远不可能被战胜的。”博士伸出手去,“要坚定你的选择。” 林握住他的手,“博士,有什么事要发生么?” “我不能确定。”博士转过身去,“但是我能够感觉到,决战的时候已经接近。我们的敌人已经按捺不住地从舞台背景里跳了出来,他们杀死了朱斯特和海因斯,他们不能容忍我们的存在要直接和我们敌对了。等他们全暴露出身份来,就将是决战的那一日。这么多年,我期待着我们洛伦兹男人帮最初的诺言被用纪念碑来书写,我感觉到那个时刻就要到来了!” 林默默地看着这个人,已经是接近老人的年纪了,可是他身上忽然散发出一种年轻人才会有的味道,他是沉默的,却像狮子般在咆哮,军服下刺出锐利的锋芒。河上起了风,吹着他花白的头发,他紧缩着眉头,挺直了腰杆。 “看着那个钟楼。”他指着远处。 “末日钟,诸神的黄昏,根据鲁纳斯的计算来运行。据说它如果走到了尽头,便是质子平衡被打破、世界毁灭的那一日。”林说。 “那就是一根马尾系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挂在所有人的头顶。钟只能用来预言它的落下,可是预言又有什么用?一柄剑从你的头上落下,你还能够逃走,成千上万质子湮灭弹升上天空的那天,我们逃往何处?我们要做的事情不是竖起那座钟楼,而是最终毁掉它!”博士的声音像是金属摩擦。 “随时等待您的命令,博士。”林忽然站直,行了l.m.a.独有的军礼。 “但是博士,”他又说,“鲁纳斯的计算真的能够预言准确的未来么?是否我们用尽了所有努力……最后还是只能看着成千上万质子湮灭弹升上天空……” “我不知道,”博士平静地说,“但是我没有选择,也不畏惧。从我坐上今天的位置起,我就无时无刻不在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 第三章 冰酒与刀-1 one 林仰起头,看着漫天的雨落下来,打在地上变成大大小小的水涡。穿着红靴子的女孩背着巨大的书包在积水中舞蹈,水花在她的靴子边溅起复落下。她红色的伞滚在一边,她的红头发像是漫漫的云。 世界是灰色的,没有边际,只有漫天的大雨,而女孩在雨中舞蹈。 门在他面前自动打开,他走了进去。 这是一栋很大的老房子,有着寂静的螺旋楼梯,像是老旧的公寓,每一扇门都是紧锁的。里边看不见人,只有重复的脚步声。从螺旋楼梯的中间飘上来老式留声机的音乐声,茶花女高唱着那个已经逝去的时代,她的歌声似乎要穿透天花板升入黑色的夜空。 那是一个女人的灵魂在歌唱,她已经死去了好几个世纪。 他经过一扇又一扇的门,他知道有人在里面。这些人用钢铁和木料把自己与外面的世界隔开,独守只属于自己的秘密。这个世界是由格子组成的,每一个小格子中有一个陌生的灵魂。他们有的在咆哮、有的在抽泣、有的在欢笑、有的已经死去。有红色的液体从一扇门下缓缓地流出,林踩在上面,继续向前走去,他的脚印变为红色。 他的耳边还挂着耳机,里面传来的声音像是从天花板上来的回音。 “前进十八米,右转。” “前进二十五米,上楼梯。” “左转上楼梯。” “继续上楼梯……” 这座建筑像是随着他的行走而长大,最后巨大得像是一座蛛网般的城市,层层叠叠的楼梯、转角和走廊组成了这座城市,无处不是格子里的人在咆哮、抽泣、欢笑和死去。 林继续前进,茶花女的声音已经被隔断,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跟随着他。 耳机里沉默下去,他的面前只有一扇门,再没有别的路。 林伸手去摸那扇门,门应声开了。 背对着他的人坐在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怀中抱着吉他,无数的阳光从前方的窗户里投下,金色的光几乎湮灭了那个人的身影。那个人是光中小小的影子,他的肩头抖动,弹着吉他,唱着一首像是说唱的歌: 哦,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我只是个路过的人…… 哦,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我只是个回乡的人…… 林的手伸向自己怀里,那里有一柄冰冷的枪,他握住枪柄,感觉到枪机的弹簧已经拉紧。 歌声忽然停止,一切归于寂静,坐在椅子上的人转回头。林看不清他的脸,也不想看清他的脸,强烈的阳光扑面而来,阳光里的那个人正在回头。 有一只温暖的手按住他的后脑,语音低沉:“我岂没有吩咐你吗?你当刚强壮胆,不要惧怕,也不要惊惶;因为你无论往哪里去,耶和华——你的神必与你同在。” 于是林再无畏惧。 他对着那个背影,缓缓地举起了枪。 林睁开眼睛,默默地看着白色的天花板。过了很久,他把手伸向枕头下,在那里摸到了自己熟悉的柯尔特战斗手枪。他闭上眼睛,回想刚才的梦。他不常做梦,除了刚才那个,一再地重复,已经很久了。 他坐了起来,床边的桌上放着水杯。他从抽屉里取出药瓶,倒出一颗蓝白两色的胶囊,和水吞下。 外面传来了喧闹声,这个学院一直安静,很少有这种人声沸腾的时刻。林抬头看向了窗外,此时早晨的阳光从外面照了进来,从窗户里可以直接看见那座巨大的钟楼。很多学员聚集在钟楼下指指点点,那只似乎永远停顿的大钟有了微小的变化。 林一跃而起。 他清晰地记得,仅仅在一天之前,末日钟的时间显示距离午夜12点还有2分43秒,而现在它变动了,分针清晰地指在11∶57∶20。 仅仅剩下2分40秒。 他的手机在桌面上激烈地震动起来。 “你好。”林打开手机。 “内森·曼,在我的办公室门口等我。”声音简短有力,而后电话被挂断了。 two 黑色的会议室因为数字的闪烁而微微亮了起来,内森·曼沉默地坐在桌边。 “曼,报告属实么?”13号发问。 “已经经过确认,位于墨西哥的实验场成功地拦截了模拟的‘天火’导弹群。西方阵营已经掌握了足以克制‘天火’系统的防御。”博士回答。 “那帮该死的政客!他们在示弱的同时,已经在试图破解‘天火’的方程式!”4号的愤怒溢于言表。 “无论如何,天火升级到第二代后的三个月,西方阵营的防御也升级了。刚刚建立的平衡再次被打破,我们这段时间的工作效率明显跟不上变化的节奏了。”博士面无表情。 “怎么可能?曼,你有军事学的博士学位,你应该清楚地知道,中国人手中最致命的武器就是‘天火’系统。它的轨道方程是最高的技术机密,没有数百亿次的模拟,西方不可能建构成功拦截它的体系。而在‘天火’系统升级到第二代后仅仅三个月,西方就取得了技术突破?”11号质疑。 博士微微点头,“有一个可能,就是西方并非通过模拟获得‘天火’二代的轨道方程,他们偷到了。” “真的可能被偷到?那个加密方程组或许像鲁纳斯的‘混沌’系统一样庞大难解。”7号再次置疑。 “没什么不可能,至少跟西方阵营独立开发出了对抗‘天火’的防御系统相比,我倾向于相信后者。”博士回答。 “应该有人在暗处和我们作对吧?从特工的被杀,直到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超出我们预测范围的军备升级,我们最近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13号声音低沉。 “谁有力量和我们对抗?我们是规则的制定者,我们同时也是执行者!对抗我们,就是对抗规则!”4号的语气激昂。 “我们并不是真的神,不要蒙住自己的双眼,我们的网络和力量还是有限的。何况,任何神话里的神都有能够杀死他的对手吧?这个世界永远不会是一极独大的局面。”13号顿了一顿,“曼,现在需要解决的问题回到了高加索,我知道你手里还有一份情报。” “是的,据高加索传来的消息,彭·鲍尔吉已经被捕,目前应该囚禁在一个秘密的地方。西方阵营支持的鸽派政党已经开始了全民公选,如果鲍尔吉在这场他无法左右的竞选中失败,他将可能被处死,而‘刚戈尔’将被安置在高加索。”博士说。 “一面获得了抵抗‘天火’的盾牌,一面即将安置必杀的武器。西方想要大获全胜么?”11号冷冷地说。 “他们投了重注。”13号接过话题,“鲍尔吉被捕的消息怎么来的?” “来自我们在高加索的秘密情报员,他送出一则手机短消息后,第二天早晨便被人割断喉管,死在姆茨赫塔的街头。”博士说。 “两个消息一起发布,真的是一种偶然么?西方阵营似乎不准备给我们以反应的时间啊,他们是在得意洋洋地宣布自己的成功吧?”13号说。 “集中精力解决眼下的问题吧,我想众位都不会置疑,l.m.a.不会允许‘刚戈尔’矩阵被安置在高加索。”11号说,“那么,我们怎么选择?” “我这里有第三份消息。”博士把一只封存文件的信封向前推出,却并不打开,“我们在姆茨赫塔有了一个雇主,托我们保护鲍尔吉将军。” 会议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曼,你怎么看?”13号打破了沉默。 “13,您无须询问我的意见,你完全清楚我的立场。”博士低声说,“我服从最高委员会的所有决议,但是我也明白,最高委员会决定撤回对鲍尔吉的保护,原因不仅仅是维护高加索的势力平衡那么简单。鲍尔吉掌握了l.m.a.过多的内幕,而我们并不能说自己双手干净,也没有胆量露出脸来面对世人,所以他最好的结局是不存在。” “我们内部讨论一下,十分钟之后给你决议。”13号最后说。 整个会议室陷入彻底的黑暗,所有数字的光芒一起消失,博士如同一尊雕塑那样端坐,只有镜片反射着屋顶的一条冷光源。 十分钟后,会议室再次微微亮了起来。 “曼,我给你一个机会,也给牧师一个。”13号说。 “这个机会是什么?”博士端坐不动。 “如果他愿意成为高加索民主共和国的绝对领导者,我是指踢开议会和那个什么民主和平同盟,确立他在军人政府的绝对统治地位,并且100%依照学院的指令行事,我们将支持他在高加索的计划,或者说,他的理想。” “最高委员会知道彭·鲍尔吉的理想么?”博士提问。 “建立独立的高加索民主共和国,摆脱东西方两大阵营的控制,彭要建立他所梦想的‘英雄’的共和国。”13号声音平静,“有人能帮助他实现心愿,那就是我们。” “不效忠东方或者西方,直接效忠于l.m.a.,是么?”博士提问。 “从某种意义上,我同意你这个令我们显得卑鄙的说法。但是曼,你不是牧师,更不是傻子,你清楚地知道一切都是有代价的。在罗马共和的时代,元老院要求被征服的国家支付数千塔伦特的黄金赎还他们的城市和自由。战败者为此要拆毁公共神庙、出卖所有的土地,如果再不行,他们会出售人口作为奴隶,先是老人,然后是孩子,最后是年轻的女人,甚至青壮的男人,彭明白这个道理。”13号淡淡地说,“我们可以接受他回到l.m.a.,并不把他以前的行为看做背叛。” “他确实明白,只是我不能确定彭是否愿意接受这样的条件。”博士低声说。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如果不想看到整个高加索沦为一部战争机器,所有人民生活在一部质子武器发射平台上,那么我们希望鲍尔吉能够更加坚决一些。”11号说。 “更加坚决一些么?”博士沉吟。 “是的,我们希望他成为高加索帝国的皇帝!”11号的语气坚决。 “皇帝么?”博士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最高委员会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我将立即派出最优秀的特工!” 林走进办公室,感觉到平静而巨大的压力,等待他的不是博士的笑容,而是一只黑色的盒子,它平躺在桌上,下面压着一份文件。他知道盒子里的是什么,他略显得焦急的表情在脸上僵硬了一瞬间,然后他安静下来,变得一脸漠然。 “新的行动么?” “新的行动。”博士双手互相交叉,放在桌上。他以极郑重的姿势坐在办公桌后,双眼低垂,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自己的双手。 林点头,“我看见那座钟的指针移动了。” “我也看见了。今天凌晨6∶32,我们接到了关于军备竞赛的最新消息,鲁纳斯根据计算的结果把距末日时间缩短到2分40秒。我那时候在窗前漱口,这是那座钟楼建起来至今,我第一次亲眼看见它的指针移动。此外,据最新的消息,彭落入了西方联军的手中!” “什么时候?”林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的急切。 他已经离开了椅子,身体前倾盯着博士。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自己坐了回去。 “应该有一些日子了,我们未能及时得到消息,这次我们的情报人员被人蒙住了眼睛,”博士把盒子下的文件递过去,“最高委员会已经批准了行动纲领,我决定再次派出你。” 林接过文件,快速地读完,重新交了回去,“我明白了。” “西方可能选择杀死他,他们声称他是这场战争的源头,那么消灭这个人的肉体也就等于消灭了战争。政治游戏便是这样的,即便要杀人,也要以和平之名。”博士压低了声音,“但是,我们不希望这出戏以西方的意愿演完!” “什么时候出发?” “今天。伊瑞娜这次和你同行,保护她,因为最终她会对你有用。” 博士把黑色的盒子推了过去,林打开,里面是那只直接联网鲁纳斯的通讯耳机。林把耳机郑重地挂在耳背后,起身行军礼。 “我送你出去。”博士起身,在林的肩膀上拍了拍。 博士和林漫步在树下的走道上,树叶已经落尽。 “这次任务的成败影响深远,我希望你全力以赴。但是也不要有太多的顾忌。一个完美的军人就像是一件武器,它锋利坚韧,即使结果不能完全实现我们的预想,也不能怨你,责任由最高委员会和我承担。”博士说。 “明白。” “必要的时候可以直接连线鲁纳斯寻求帮助,但是平时我建议你关闭通讯频道,你的频道会遭到窃听的,因为你已经太有名了。” “明白。” “记住朱斯特和海因斯的例子,小心……” 博士忽然转身,用力握住了林的手。 林愣了一下,发现自己正站在桥上,站在那天夜里和博士对着金枪鱼沙拉聊天的桥中央,整个校园唯一一个不受鲁纳斯监控的位置。水从他的脚下流过,远处是计算着末日的巨大钟塔直指天空。 “让牧师活着!”博士压低了声音,他的手上传来巨大的力量,“即使最高委员会未必想要看见这样的结果!” three 姆茨赫塔,2056年11月23日。 阴霾的天空下,青色和红色的旗帜在国会大厦前像是界限分明的海潮。人们挥舞着各自的旗帜聚集在一起,天气已经很冷了,中年人和老人们穿着厚重的大衣,面无表情,年轻人在高声地呼喊和蹦跳。 白色的装甲车从广场旁边经过,上面有法军的标记和编号。驾驶装甲车的上等兵抬起头看着身边的年轻人,那是个东方人,他站了起来,俯视着远处的广场。他穿着一身漆黑的风衣,广场上吹来的寒风卷得他的衣摆呼啦啦作响。 和他同行的黑发女孩则可爱轻松地穿着羽绒短上衣和厚重的毛呢裙子,樱桃红的靴子上露着一截可爱的小腿和圆润的膝盖,她在摆弄随身的摄像机和采访笔,上面都n的标志。 “去假日酒店么n的记者都住在那里。”法兰西上等兵说。 他被通知说要接送两n新派驻的战地记者,但奇怪的是这一对年轻的记者没有立刻去宾馆,而是要求来国会大厦这边看看。 “不,谢谢你,送我们到这里就好。”林说着,轻轻跃下了装甲车。 “我们要拍一点素材。”伊瑞娜微微笑着,在上等兵的侧脸上吻了一下。 他们下了车,上等兵忽然发现这两个人的行李异常的少,男人只带着一只简单的黑色提袋,女人也仅带着一些记者的装备。 “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达拉特路么?”林问上等兵。 “你们要去那儿?那里是贫民窟,要小心,有反抗分子,昨天那里炸了一辆车,死了三个人。”上等兵冲着伊瑞娜挤了挤眼睛,“好运,美人。” 装甲车开走了。 伊瑞娜笑笑,n的记者?你脸上的表情看着比特工更像特工,他居然都没有注意。” “我并不担心,”林面无表情,“我很早以前就发现,有你在我附近十英尺内的时候,人们根本不会注意到有我存在。” 伊瑞娜把那些带着标记的采访设备扔在地下,林默默地看着人群上前几步。满地都是被雨水打湿的纸黏着,上面印着愤怒的标志和口号,空气中飘着冰冷的雨丝。林脚下踩到了什么,他低头,看见那是一只手持式的广告牌,上面写着巨大的英文口号。 “高加索不是质子反应炉。”伊瑞娜念了出来。 她微微有些惊悚,因为看见断裂的木柄上带着干涸的血迹。 林沉默了一会儿,“这里现在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暴力冲突,几个月前我离开的时候还不是这样。” “难道是因为全民公选?” “更多的是因为战败了,人们不知道自己的将来,也开始怀疑自己的过去。”林指着远处,“红色的旗帜是独立自由联盟,青色的是和平民主同盟,他们过去曾经是战友,不过现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能共存。” “我们要去达拉特路?” “是的,去找委托人。”林说。 “委托人?我们不是私家侦探。”伊瑞娜没有看过行动计划书,林才是主要的负责人。 “但他是帮助我们找到将军的唯一线索。” 库拉滨河区,达拉特路,似乎是姆茨赫塔最破旧的市区和街道。 走在这条古旧而窄小的道路上,伊瑞娜觉得旁边土灰色的低层建筑几乎要倒塌下来砸在自己头上,那些建筑很明显都是用外面圈起的钢条来维持墙壁,连日的轰炸震坏了这些建筑物的地基。更令人不安的是,虽然这个街道上看不见一个人,可是很多窗户后都有隐隐约约窥视的目光。当伊瑞娜抬头去看的时候,却又什么都没发现。 “不用担心,”林平静地说,但他还是把右手放进了怀里,而左手揽住伊瑞娜的肩膀让她靠近自己,“普通的市民应该没有武器,不过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激进的反西方战士躲藏在市区里。” “那还不用担心?任何时刻都可能有人从旁边的楼里冲出来对我们开枪!”伊瑞娜忍不住苦笑。 “我是说至少比他们每个人都武装起来要好,全民战争最可怕,”林说,“如果从耕作的妇女到吹肥皂泡的孩子每个人都想杀死占领军,那才是真正的末日。” “先生,要找人陪陪么?”街角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 林挡在伊瑞娜前面,谨慎地前进了几步。原本就是阴雨天,那个穿粉红色短裙的高加索姑娘又站在遮阳的屋檐下,整个人就被笼罩在一团黑暗中。 “只要五个美元,我很听话的。”那个女子为了诱惑,刻意挺起了胸脯并扭过身体展示全身的曲线,还伸手轻轻撩着自己的头发。 伊瑞娜看着那个小妓女,她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一张黄瘦的脸,无声地看着他和伊瑞娜。她在搔首弄姿,可是并不美丽,她的rx房不知是尚未发育还是已经干瘪下去了,短裙下的腿细细瘦瘦,裹着已经抽丝的长袜。她在风里不住地哆嗦,一双眼睛黯淡无神,看上像一个盲女。 林从怀里抽出了右手,手里不是枪,而是一张钞票。他把钞票塞进那个女孩的手里,“谢谢,我还有事。” 两个人走了过去,伊瑞娜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小妓女已经如幽灵一般消失在门洞里了。 “战争过去了,这里全靠救济来支持,可是救济永远不能让所有人都吃饱,所以大家都必须出卖一点什么来换吃的。”林面无表情,“男人们可以去抢劫,有地位的人可以找到各种关系,军人还可以倒卖武器。像这种姑娘,只能出卖身体,虽然她并不漂亮。这个就是现在高加索人的现状。” “我们到了。”林停下了脚步。 达拉特路137号3单位,林伸手拂去铜门牌上的灰尘,“是这里了。” “像是很久没有人住过的地方。”伊瑞娜说。 “这只是野兔的后门。”林伸手敲了敲门。 门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开门,只有一只老鼠从旁边的小水道“嗞溜”钻了出来,瞪大一双乌黑的眼睛四处张望。 “老鼠也那么胆大。”林把手掌按在了门锁的位置。 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低喝了一声。几乎看不见他身体的动作,似乎只是全身微微颤抖,门锁处镶嵌的木条就彻底断开了。门悄悄地敞开,林的短距离发劲并没有震动门扇,也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 展现在伊瑞娜面前的是一个凌乱曲折的房间,冷湿幽暗,肮脏的墙壁上满是各种水渍,屋子正中间是一只煮着羊尾的锅,浓重的膻味随着水蒸气弥漫开来,伊瑞娜几乎要吐了出来。一个面孔黝黑的青年此时疾步从里间跑了出来,一脸的笑容,“哈哈,是西奥么?天哪,我又睡过头了。” 不过他的笑声很快就结束了,林的枪点着他的脑门,“格日勒,不要玩了,我们赶时间。” 名叫格日勒的高加索青年摆了个无奈的姿势,“难道我会故意不开门么?一扇门不可能挡住你的,我知道。” 林收回手枪,坐在四处露着海绵的沙发上,“不用玩什么花招,我知道你在忙着藏资料。像你这样的情报贩子当然不只为我们一家工作,只要有钱,你可以为任何人提供信息。我不关心你是否也为我们的敌人服务。” “不过,”林盯着他,“记得你的职业准则,不要背叛你的客户,否则……” “知道,”格日勒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我只是野兔,我的客户们都是老虎和雄鹰。” “我想我们已经付给你钱了,现在说情况吧,将军在哪里?”林说。 “不先来一根羊尾啃一啃?”格日勒揭开锅盖,冲着林眨了一下眼睛。 林和他对视了一瞬,而后从旁边抓起一只盘子,盛了一条肥羊尾,递给伊瑞娜,“尝一尝。” 他又盛了一条给自己。 伊瑞娜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两个男人。 “不必担心吃穷他,他是姆茨赫塔最有钱的情报贩子。但是他工作可靠,不会在抢时间的关头请我吃羊尾。”林熟练地拨弄着盘子里的羊尾。 “是啊是啊,”格日勒笑,“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林了解我就像我肚子里的蛔虫。根据我得到的情报,将军被软禁了。对于如何处置他,高加索的政治人物们也没有达成共识,但是要求处死他的人不会少。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但是我的主顾知道,所以你必须和他见上一面。” “你的主顾?”林挑了挑眉毛。 “是的,我受雇于他,来做l.m.a.这一次的联络人。”格日勒把一张印有高加索传统图案的请柬递到林的手上,“明天晚上,高加索外交部会在巴彦高勒酒店举行特别酒会。被邀请的人包括各国大使和西方联军的高级将领,当然所有的高加索高层也都会出席。他在那里等待你。” “他是谁?” “不知道,只有电话联系过。”格日勒耸耸肩。 “你相信一个电话里的主顾?”林瞟了一眼那张请柬,收在衣服的内袋里。 “相信一个人有很多的办法,有的时候只需要一点勇气。” 林点点头,“我明白了,酒会的目的是什么?向西方阵营表示善意?” “当然,政府需要体面地结束战争,我们战败了。彭·鲍尔吉的强硬政策引来了西方阵营的狼群,我们没有挡住他们的爪牙,那么只有坐下来和狼群一起喝酒,希望酒精能够帮上一点忙。”格日勒似乎并不在意这些,虽然他也是高加索人。 “是个上层酒会,我以什么身份去?” “高加索北部联军,格日勒少校!”格日勒咧开嘴笑,搂住林的肩膀,对伊瑞娜说:“可爱的姑娘,看看西奥长得像我么?” four “这么看我像记者么?”年轻人在镜子前整理自己的小翻领衬衣。 他一身手工考究的小晚礼服,和满是红酒瓶子的昏暗所在很不相称。 “不,你这么穿像是在酒店大堂里帮我扛行李还问我要小费的伺者。”抽雪茄的人依然离不开他那支粗大的哈瓦那雪茄,一边喷云吐雾,一边逡巡在酒窖的边缘查看红酒的年份。 “这个只说明了一件事,你住的都是高级酒店。”年轻人并不看他,“侍应生穿得起佛罗伦萨的衬衣和全手工的小晚礼服。” “相信我,我们家乡那三十个美元住一晚上的汽车旅馆里,侍应生也都穿成这样。”抽雪茄的男人舔了舔嘴唇,“枪放在哪里?” “不用带枪,里面到处都是枪,我只需要一小段金属。” “刀子?那里有金属探测器。” “没有人要你带着伞兵刀公然进入会场。”年轻人回头瞥了他一眼,以两根手指在自己的发际线里一划,把一顶中长的假发摘了下来。他把假发翻过来,一柄极薄的小刀被胶带固定在那里,沁着冷冽的寒光。 “喔!巧妙的设计,漂亮的刀子。他们大概不会用金属探测器在你后脑勺上蹭来蹭去。”抽雪茄的人把刀子接过去摆弄,以手试着它的锋刃,“是柄有年头的东西,嗯,还很锋利。不过,是不是小了一点,你准备用它来削苹果?” “用了很多年的东西,顺手。它的刀锋有三英寸长,杀人已足够了。”年轻人把刀子拿了回去,举起来在灯下眯着眼睛凝视。 “初恋情人的礼物?”抽雪茄的人撇撇嘴。 “不是情人。” “总之是类似的玩意儿吧?这种用了很多年的东西,像是上面附了某人的灵魂那样让人觉得有种神异的效果。我有个朋友,第一个与他订婚的女人送了他一件家乡的特产,那是一瓶加拿大产的冰酒,很小的瓶子。那个女人是个非常虔诚的南部浸信会教徒,不得饮酒,也不得寻欢作乐。但我的朋友是一个可以醉死在瓶子里的狗杂种。” 抽雪茄的人不再说话,继续寻找着他想要的红酒,年轻人扎上了领带,两个人之间微妙地沉默着。 “然后呢?”年轻人忽然问。 “嗯,我就是在等着你问‘然后呢’。”抽雪茄的人直起身子,“然后那个好姑娘就送了一小瓶冰酒给狗杂种,这个违反信仰的行动让我的朋友觉得比拥有整个苏丹的后宫还要幸福。不幸的是那个女人死了,包括她的浸信会家人和那座城市全被一颗核弹掀飞上了天,一点灰都没有留下。” “嗯。” “我的朋友只剩下那可爱的一小瓶酒,于是他在酒瓶上打了一个孔,用一根银链子把那瓶酒挂在胸前。每次行动前他都对着酒瓶祷告,虽然在其他任何时候看来他都该被上帝用雷电劈死。他相信这个时候那个姑娘会像圣母一样保佑他,所有射向他的子弹都会在半途转弯。” “效果如何?” “蛮好,”抽雪茄的人耸耸肩,“好了十多年,后来终于有一颗子弹从他的左胸下面穿了进去,打出苹果那么大的口子来。他躺在我怀里问我有没有开瓶器,我说没有,但是我可以用枪打爆瓶口,我也真的这么做了。” “结果呢?” “他把那瓶酒喝了,喊了一声哈里路亚,就死了。” “很有意思的故事。”沉默了一会儿,年轻人说。 “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抽雪茄的人拾起自己的帽子戴上,把一瓶酒揣进风衣的口袋里,“祝你一切顺利,这次我们和l.m.a.站在了同一立场上,是不是从未尝试和猎犬狐联手?” “从未,我和他只能有一个人站在阳光下,另外一个必然站在黑暗里。”年轻人说。 “无论如何,要保住彭·鲍尔吉,他是焚烧草原的火种。”抽雪茄的人拉开门。 “彭·鲍尔吉不会屈从学院的压力,可也不会追随你们,他是自由的火种。不害怕被他的火焰烧到手?”年轻人回身看着他。 “嗨,嗨,你以为我是谁?l.m.a.的特工?我们本来就是玩火的人。”抽雪茄的人抽出怀里的“巴尔干之鹰”,在巨大的手掌里炫耀般翻转。 第三章 冰酒与刀-2 five 巴彦高勒酒店。 这是一座金碧辉煌的拜占庭式建筑,战争没有夺走它的奢华。林、伊瑞娜和格日勒缩在一辆小小的日本车里,眺望远处的酒店正门。许多高级轿车流水般经过,又停在酒店外。 “记住了,格日勒少校当然不存在,虽然在电脑记录中可以找到这个客人的名字,但你还是要避免和北部联军的人谈话,以免被认出来。”格日勒说。 “为什么要用你自己的名字?”林举着望远镜观察。 “我觉得它很动听。” “我要的晚礼服在哪里?”伊瑞娜插了进来。 “没办法,公主,”格日勒摇头,“我尽全力了,现在是战后,谁会有晚礼服出售?整个黑市我都找遍了,甚至可以找到最新的《花花公子》,可是当我说到晚礼服,大家都以为我是个疯子。” “那么我给你的钱你也用去买最新的《花花公子》了吧?” “只是一部分,”格日勒笑,“没有全用掉。” “伊瑞娜你不必跟着我去,这很危险,这种场合我们不需要战斗机驾驶员。”林说。 “我有任务。”伊瑞娜说。 “你有任务?” “我的任务就是跟着你。” 林沉默了一会儿,“好吧,我知道学院的规矩,特工之间没有必要互相知悉对方的行动计划。” 他把望远镜递给伊瑞娜,“现在睁大你的眼睛看看,那些经过的女士中,你最喜欢什么款式的礼服。” “我可以认为我在看一幕爱情的肥皂剧么?”格日勒插嘴说。 “不,”林平静地回答,“在一场行动里,只有咬合紧密的两枚齿轮互相协动,l.m.a.没有肥皂剧。” “好了先生们,”伊瑞娜扬手,“现在闭嘴!要那件紫色的。” 林点了点头,整理了身上的黑色西装,“等我一下。” 他下了车,步履轻快有力,走向了酒店的门口。当穿着紫色晚礼服的女人还在门口整理高跟鞋的鞋跟的时候,林已经向警卫出示请柬进去了。 “我认为她的衣服是d号。”格日勒举着望远镜看了一会儿,转头打量伊瑞娜,“而我觉得你的身材穿b号更好。” “你是在质疑我的胸围?” 二十分钟后,林手中拎着一只防尘罩罩住的衣架走出了酒店。给了警卫一把钥匙后,警卫为他开来了新款的沃尔沃轿车。林驾车离开了酒店,远离警卫的视线后,他兜了个圈子把车停在路边,藏在街边的黑暗里,然后又钻进了格日勒的小车。 “紫色的晚礼服,”林把晚礼服递给了伊瑞娜,“现在你可以换衣服了。” “在这里?”伊瑞娜犹豫了一下。 林闭上眼睛并且捂住了格日勒的脸,“在这里,我们的时间不多。” 狭小的空间里充满了衣料摩擦的声音,格日勒满脸的笑容从林的指间溢出来,“我发誓对于一个盲人而言,这会是最香艳的时刻。” “那个现在裸体的女人你怎么处理了?”伊瑞娜努力在座位上伸展肢体,把自己塞进晚礼服里。 “她睡在储藏隔间里。还有,她也不是裸体的,她还穿着内衣。” “帮个忙,拉上我背后的拉链。” “你摸错地方了!”过了一会儿伊瑞娜又说。 “我是闭着眼睛在摸索。”林叹了一口气。 “我其实乐意效劳。”格日勒笑言。 “接头的暗号是什么?”林终于为伊瑞娜拉上了拉链。 “紫色的玫瑰。”格日勒说。 “感觉像是在巴黎。” 这么说着的时候,伊瑞娜正站在林的身边。她身上是那件淡紫色细肩带的丝绸晚礼服,垂下的裙角一直盖过她的脚面。同色的丝质长手套一直覆盖到她的上臂,手腕上是珍珠盖的细链女表。 林挽着她的胳膊,似乎不经意地扫视着周围。巴彦高勒酒店的装潢奢华,淡绿色郁金香花纹的地毯铺满了每一寸地面,墙上则悬挂着曾经住宿过的画家们赠送的作品,几件棒球衣和橄榄球衣也被保存在镜框里,上面的号码彰显出其主人的不凡身份。高达五十英尺的穹顶上垂下辉煌华贵的水晶吊灯,像是一座倒挂的水晶宝塔。 这里衣香鬓影,川流不息。侍者们身着黑色的小晚礼服,能说标准的英语、法语和西班牙语,轻盈地从人群中闪过,像是灵活的鱼儿。看起来有些老式的爵士乐队演奏着懒洋洋的罗曼司。 “果然是上等酒会,”林凑近伊瑞娜耳边,“这件衣服穿着怎么样?似乎有几个人在看你。” “腰围确实有点大了,联络人是个高手,我确实是穿b号的衣服。这高跟鞋有5英寸,我站不稳了。”伊瑞娜低低地抱怨。 “那么希望跳舞的时候不要摔倒。” “跳舞?”伊瑞娜愣了一下。 “朗姆酒,先生。”侍者捧着银色的托盘凑近。 林摇手让他离开,“给个机会,卡琳娜。” “卡琳娜?” 林已经抓起了伊瑞娜的手,两个人步入大厅中央的舞池中,酒会只是刚刚开始,还没有人跳舞,他们站在那里显得有些突兀。爵士乐队识趣地把音乐换成了舞曲,林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朵深红色的玫瑰,他忽然变得像是一个社交老手,笑容越发的捉摸不透。 他把玫瑰插在了伊瑞娜的胸口,“从现在起你叫卡琳娜,北部联军格日勒少校的妹妹。” “玫瑰从哪里来的?” “花瓶里捡来的,但是没有紫色的,”林似乎不经意地环顾周围,“整个大厅里面没有任何一朵紫色的玫瑰。” 伊瑞娜和林以极大的圆圈围绕着舞池旋转着,l.m.a.对于特工的培养非常全面,两个人的舞步像是出于同一个老师的教授,完美地契合着,音乐声和旋转的紫色影子引得越来越多的人靠近舞池。 “现在我们已经吸引了大家的目光。”林凑在伊瑞娜的耳边低语。 “这不会是你希望的吧?” “这正是我希望的,看见挂毯下面那个拿酒的人了么?” 伊瑞娜瞥了一眼,“看见了。” “那是高加索议会最年轻的议员,最有政治前途的新星——那日松。也是我们最强劲的对手之一,他主导的鸽派议员联名要求判处牧师死刑,虽然这个议案目前还没有通过。他在美国获得了博士学位,英语和法语都极其流利,有很多女人喜欢他。” “确实是个英俊的中年人。”伊瑞娜笑了起来,“不过不是吸引我的类型,我对老男人没有兴趣。” “作为政治家他简直年轻得像是迎春花。他已经看了你五分钟,你吸引住他了。这个曲子结束,他一定会来邀请你跳舞的,有兴趣陪他跳一曲么?” “像是跟一只老鹰跳舞似的。”伊瑞娜又向那日松的方向瞟了一眼。 这个人让她觉得棘手,他柔软的卷发和光润的前额让他看起来确实比实际年龄小,但是他侧眼看过来的时候,目光里带着一种荆棘般的犀利。 “是啊。”林眯着眼睛微笑,“和老鹰舞蹈吧,尽量和他说笑,让他为你介绍在座的人,反正无论如何,让他和你吸引周围人的目光,把他们吸引到舞池旁边来。” “这个我擅长。” 舞曲结束,周围响起了颇为热闹的掌声。 “小姐,可以请您跳支舞么?”年轻的议员出现在伊瑞娜的面前。 伊瑞娜尚未来得及回答他,忽然发现林已经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six 林走在立柱的阴影中,扭头看着舞池,整个大厅的人渐渐向舞池边聚拢。联军的联席参谋长也很有兴趣地和高加索的外长谈论着舞池中旋舞的女士和年轻议员,伊瑞娜漫漫的舞裙像一朵紫色的花盛开在舞池中央。 两行立柱夹出了走道,包金和基座装饰着浮雕的柱子很有鼎盛时期的拜占庭风格,而长达50米的走道尽头是精致的大理石小喷泉。一位穿着高加索军服的老人坐在喷泉正前方的轮椅上,似乎是有些疲惫,一手支着下颌,一手翻着一本书。林的目光落在老人的身上,从他的角度看去老人像是高踞王座的古代皇帝,而林是穿越千里去觐见他的使节。 林能听见自己坚定的脚步声和心跳。 直到他逼近到距对方五米的距离才停步,老人抬起头来看着他。接下来是一个短暂的沉默,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这个安静得像是该坐在摇摇椅里带孙子的老人,在抬眼的一瞬间,就透露出隐隐的疏远和威严来。 “你好?”老人说。 “很高兴见到您,议长先生,我已经到了。”林说。 高加索民主议会的议长微微皱起眉,审慎地看着面前的林,“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先生。” “紫色的玫瑰不是说花,那是一个隐语,是指原来高加索为军人颁发的象征最高荣誉紫色玫瑰勋章。十二年之前这种勋章被废除了,彭·鲍尔吉当政之后,提倡他的草原骏马精神,所以玫瑰勋章被换成了野马勋章。以前获得紫色玫瑰勋章的官员和军人几乎都在那次政变中下台了,除了一个人,也就是您,议长先生。”林的目光落在老人胸前辉煌的勋章上。 老人依旧看着林,他嘴边露出了微微的笑容,“我为这枚勋章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在独立革命战争的时候,我的双腿被弹片削去,所以彭·鲍尔吉喜欢我的勋章,他认为它象征着高加索的精神。” “你好,猎犬狐。”他向着林伸出了手,“跟我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每一个角落都有监视器,所以不要回头,也不要左顾右盼。”议长压低了声音。 “他们看见我们一同行动,会有怀疑么?”林推着轮椅,留心观察着周围的地形。 “会,但是在我还是高加索的议长时,他们不敢对我下手。” 他们已经到达了三楼,整个酒店的下面三层都被高加索外交部征用了,空空的楼道中看不见一个人,地下铺着一英寸厚的羊毛地毯,没有一丝脚步声。 议长指示林停在一处门口前,他把手放在了门把手上,“这里是一个微型的图书馆。” 林点了点头,正要开门,他的身体忽然微微颤抖,像是被电击了一下,他猛地回头,身形半蹲。 “不要回头!”议长低声呼喝。 林没有回答,他望着走廊尽头,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大朵大朵的绿色郁金香开在地毯上,金色的壁灯投下温暖的微光,这应该是一个让人觉得安全的所在,除了刚才的那种感觉,一种熟悉的、针刺般的感觉压迫在他的脊椎上,让他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对不起。”林回过头,“也许是太紧张了。” 两个人走进微型图书馆。议长的身手忽然变得矫健起来,他膝盖以下的部分都没有了,可是行动起来依旧像是草原上长着矫健双腿的羚羊。他从一叠书的夹缝中取出一张记录碟,夹在指缝中,伸向林。林捏住了碟,可是议长却没有松手。 “这里是彭·鲍尔吉目前的位置,请你们保护他,如果必要,带他离开高加索。”议长的话语像是军事命令般有力。 “l.m.a.最高委员会会兑现他们的承诺,我会服从他们的指令。”林用了审慎的回答,“能否问一个问题?您在高加索政坛中是鸽派的领导人之一,为什么要支持鹰派的鲍尔吉?您是议长,而鲍尔吉是军政府的独裁领袖,您和他的立场是冲突的。” “为了高加索能有一个没有质子湮灭弹的未来。鸽派中也有不同的声音,我不赞同军政府,我提倡民主政治,但是我不希望民主的代价是把‘刚戈尔’发射矩阵安置在高加索,这个我坚决地站在彭·鲍尔吉的身边。而有的人,比如那日松,他则不惜一切代价为西方阵营介入高加索铺平道路。”老人紧紧盯着林的眼睛,他的脸上纠结着刚硬的曲线。 “我明白了。”林点头。 “他们会杀了彭·鲍尔吉,任何时候都会下手。所以,请l.m.a.兑现你们的承诺,保护他。”议长松开了手,“现在离开,越快越好,保密局的人很快就要来这里了。巴特尔,听说过这个名字么?” “公羊。”林点头。 他转过身,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那间屋子,冲向了走廊的尽头。走廊里像是有一个影子闪过,仅仅数分钟之后,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停在微型图书馆的门口。门被打开了,进来的是几个黑色西装的男人。 只有议长在房间里,翻着一本书。 领头的人是一个眉眼细长的中年人,手中提着打开保险的枪。他立在门边,“议长先生,您有客人?” “就算有,现在也已经走了。巴特尔上校,”议长盯着他的眼睛,“也许是你杀人的欲望太强烈了,而我听说狐狸的嗅觉很灵敏,它们能嗅出危险的风。” “豺狗!封闭二楼所有通道。” “明白!” “猎鹰一队二队三队!守住去高层的楼梯和电梯。” “明白!” “狙击手一级警戒,看见身高六英尺黑色西装不明身份的年轻亚裔男子,一律击毙。重复一遍,一律击毙。” “明白!” 巴特尔带着保密局的精锐特工狂奔在走廊之中,巴特尔对着手腕上的通讯系统大声地呼叫,他那两条精致纤细的眉毛强烈地皱起,如临大敌。在高加索人中,他属于那种很少见的文静而秀气的男子,只是眼睛中闪烁不定的冷光让人凭空生出畏惧。 “麻雀全部出动!控制住大厅的三个出口,任何客人现在不得进出酒店。” “可是联军的宪兵现在控制着附近的通道。”步话机对面传来犹豫的声音。 “见鬼!”巴特尔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说,“迅速查看大楼所有的监视器,给我找出狐狸的位置!” “已经在查了,没有发现……所有监视器上……都看不见他。” “废物!派出所有人手每一层搜索!”巴特尔强行在一个楼梯口刹住,无奈地看着四通八达的道路。 整个楼道忽然彻底地暗了下去,所有的灯都熄灭了,特工们惊恐地下蹲,开启了电筒向四周探照。 “怎么回事?出了什么意外?”巴特尔几乎是对着对讲机咆哮了。 “大楼的电工已经出动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整个大楼突然停电了!” 巴特尔在额头上用力拍了一下,敞开西装狠狠地喘了几口气,切换了通讯频道,压低了声音,“议员先生,我们失去狐狸的行踪了,他逃跑了,现在只能控制住凤凰。” 同一时刻,林正在一片漆黑的楼道中狂奔。 “鲁纳斯!鲁纳斯!屏蔽所有的监视系统!”他对着耳背后的麦克风呼喊。 “屏蔽已经完成,他们现在是盲眼的猎犬,绝对看不见你。”鲁纳斯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 “这种关键时刻,你总不会让人失望。” “未必,你碰巧在墨丘利越过高加索上空的时候发出这条请求,否则你就得自己打发追兵了。” “为我查看地图,我该从哪里离开?这里漆黑得什么都看不见,有必要把电也切断么?”林能够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他遵循鲁纳斯的指引进入的这个楼层意外的没有亮灯,他的眼睛捕捉不到任何光。 “你继续前进大约18米左转,再前进20米会遇到电梯,在你的左手位置。这里只有这台电梯能运行,也只有你能够搭乘。你回到底层,我就会恢复供电。” “很好!”林猛地前扑,他扣着墙壁,摸索到了电梯的按钮。 他刚刚按下按钮,忽然有种惊惧的感觉从背后扑了过来,压住了他的全身。还是刚才那种感觉,就像是有野兽的眼睛注视着他的背脊,而且贴得很近很近。他旋转身体半蹲,毫不犹豫地开枪,枪声撕裂了寂静,电梯几乎是在同时到来,电梯门打开,灯光射出,林却没有看见任何人影。 他戒备地闪入电梯,枪口始终指着门外。电梯门关闭,快速地下降。 seven “哦,停电了?”伊瑞娜说。 此时她正和那日松共舞,那日松是个受过西方教育的体贴的男士,很有礼貌,只是他的手扣着伊瑞娜的腰也始终很紧,令她有些不习惯。 这个时候整个大厅忽然暗了下去,周围响起几声惊呼,而后传来有人快速行动的声响,二楼的环形栏杆后有几只电筒灯光照了下来,缓解了人们的紧张。最焦急的是负责保安的特工们,一些装扮成客人的特工已经顾不得隐藏身份而走出人群。 伊瑞娜像是个普通的年轻女孩那样茫然地转着头四处看,此时她感到手指间传来微微的电流震麻。那来自她中指上的铂金线戒,它是学院的一个小装置,里边嵌了一个微型的放电装置,可以完全无声地发送消息。电麻传来的消息表示林还能够应付目前的麻烦,伊瑞娜略略放宽心,她并不怀疑这个男人在体能和敏捷上的优势。 “女士们先生们,大概是供电系统出了些问题,实在很抱歉,战争时期,有些部件很久没有更换,检修的人员已经过去了。”大堂经理带着笑声安抚道。 就在他话音落定的瞬间,上方传来了明显的枪声。 整个会场哗然惊动,黑暗中明显有手枪上膛的金属声,走出人群的特工们全部仰头看着上方,但他们无法确定枪声的方向。 伊瑞娜心里抽动了一下,身体瞬间变得僵硬。 “您不舒服?”那日松似乎很关切。 “哦,没有。我只是想我哥哥不知道去哪里了。”伊瑞娜勉强笑笑。 “你的哥哥,刚才那位先生么?以前似乎没有见过他。” “是啊,他叫格日勒,身处北部联军,军衔是少校。”伊瑞娜意识到她犯了一个错误,她不该谈论林,任何一个长着眼睛的人都不会相信西班牙血统的她和亚洲人模样的林是兄妹。 忽然间供电恢复了,大厅里再度灯火辉煌。 伊瑞娜看见了那日松脸上的神情,她愣住了。那日松像是一只即将扑击食物的鹰那样冷冷地看着她,搂着她的手越来越紧。伊瑞娜看向自己的腰间,那里顶着一支微型手枪。 “对不起,北部联军没有格日勒少校,”那日松带着礼貌的微笑,推着伊瑞娜向墙靠去,他们在缓慢地离开人群,“你的哥哥不叫格日勒,他被称做‘猎犬狐’,猎犬狐西奥多·林。高加索不会允许外来的狐狸干涉我们的政治,所以我们必须杀了狐狸。不过,我个人会保护你的安全。” “谢谢。” 那日松的笑容忽然僵硬,因为那声谢谢不是来自伊瑞娜,而是一个男子低沉的声音,就在他背后。随后一只钢铁一样的手拧过他的手腕,夺下了微型手枪。那支枪反过来顶在那日松的腰间,用力之大像是要把他的腰捅出一个窟窿来。 “但是保护她的任务似乎轮不到您了,议员先生,有很多人正在排队。”那个人说。 “你是……你是谁?你也是l.m.a.的特工?”那日松嘶声叫喊起来。 “你才是l.m.a.的特工,你们全家都是l.m.a.的特工!”背后的人带着轻蔑的笑,一脚踢在那日松的屁股上,把他踢翻在地。 这时候巴特尔已经从紧急通道冲进了大厅,他看见的是一个身着黑色小晚礼服的男人站在那日松背后,他戴着一顶不合时宜的呢子礼帽,帽檐遮住了他的眉眼,巴特尔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看见对方微微歪着嘴角的一丝笑容。 而此时林就站在二楼的栏杆边,他走出电梯,鲁纳斯恢复了电供应,时间搭配得完美无瑕。他往一楼的大厅看去,也瞥见了那个人的身影,和他手中一丝闪烁的银光。 伊瑞娜和他面对面,但是对方一手遮住了脸,只从指缝中看着她,指缝里的目光冰冷而跳跃。 那个人扬手挥向上方,那盏由上千个灯泡组成的巨型水晶吊灯忽然熄灭,大厅再次陷入了黑暗。林在熄灭前的一瞬一扶栏杆,从二楼飞身越向一楼。 “猎犬狐!他手里有枪!”一名特工高声呼喊。 “闭嘴!”巴特尔低喝道,一拳打翻了他。 伊瑞娜茫然地站在黑暗里,她知道此时自己正和那个人面对面,对方的呼吸仿佛都能喷到她的脸上。 “嗨,天使!不要离坏小子太近,我会担心的。”那个人低低地笑着说。 伊瑞娜感觉到黑暗中一只手极快地掠过她的脸,轻轻地捏了一把。她条件反射地以擒拿的动作去抓对方的手指,不过她抓到的只是空气,对方速度太快,伊瑞娜知道自己完全无法追上他。 她感觉到那个声音在耳朵里轰隆隆作响,像是雷声,有一种炽烈的光照进了她的脑海里。她不再能听见其他任何声音,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谁?”伊瑞娜惊呼着再次伸出手去。 对方轻松地闪过了她的动作,捏住了她的手腕,“是我,西奥。” “你没事吧?” “没事。”林搂住她的腰,“跟着人流,离开这里!” 林和伊瑞娜夹裹在惊恐的人群中冲向了正门。黑暗中紧急出口的指示灯亮着,那是人们唯一的路标。特工和警卫无可奈何地高举着手枪闪在一边,有人高声呼喊着:“拿好你们的枪,拿好你们的枪,关闭保险!” 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开枪,也没有人能够阻止人潮,贵宾们已经失控。 林打开钥匙链上的微型手电,照向屋顶。 光亮只有短短的半秒钟,混乱的会场中无人注意到。 但是林看见了,那柄割断了输电线路的掷刀就扎在屋顶上,经过了那么些年,依旧锋利如初。 eight 凌晨一点。 巴彦高勒酒店的会议室里,那日松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放松身体陷入柔软的沙发里,“猎犬狐通过混乱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了。” 巴特尔无法回答,挥手让他的部下们离开。 酒会以一个很不体面的方式结束了,高加索保密局在这一次的事件中没有取得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整个场面混乱到了极点,保密局无法限制人们离开,因为其中包括了高加索的高层官员还有各国大使馆以及通讯社的成员。 “议长先生在哪里?”那日松按着太阳穴,深深吸气以使自己镇定下来。 “已经乘车离开了。” “没有留下任何话?” “没有。”巴特尔摇了摇头,“他只对我说,狐狸的嗅觉很灵敏,他能够嗅出危险的风。” “见鬼!”那日松一拳砸在桌面上,“没有什么风比l.m.a.的风更加危险的了,他们从来不会进行没有把握的工作,尤其是在政治上。他们既然选择了保护彭·鲍尔吉,就不准备空着手回去!” “这里毕竟是高加索的国土,他们的人数还是有限。”巴特尔说。 那日松摇头,“但是风险巨大。如果彭·鲍尔吉重新掌握权力,我们会被作为政治犯,永远关在监狱里,直到留着口水变成痴呆,然后死去!” 巴特尔只能沉默,他并不是政客,而是国家保密局的负责人之一,只是一个军人。尽管他明白自己已经陷入这场政治漩涡里,但是以他的身份,远不足以对局势发表评论。 “杀了鲍尔吉。”那日松双手按着桌子低低地喘息,“杀了他,只要他还存在,我们始终没有办法消灭他的影响力。” 巴特尔摇了摇头,“如果处理不当,我们的声誉就全完了,我们还是难以逃脱政治犯的下场。” “是的,在全民公选结束之前,他还是高加索政府名义上的最高领袖。我们可以把他送上军事法庭,但是不能杀死他。”那日松疲惫地坐回沙发里,按揉着跳动不安的太阳穴。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外面是罕见的暴风雨。没有关好的窗户漏了雨点进来,巴特尔过去关窗,他思考着要更换这里的服务人员,因为他们甚至不知道应该时刻保持窗户紧闭。这些窗户都是防弹玻璃的,意义远大于阻挡风雨和寒冷。 “巴特尔,听说鲍尔吉掌握姆茨赫塔的时候,你和他的配合也很好?”那日松忽然在他背后发问。 “是的,鲍尔吉也是一个军人,对于情报系统和秘密活动很擅长,从能力上说他是罕见的指挥官,毕竟曾是l.m.a.的高层。”巴特尔非常坦白。 “那为什么决定要为我们工作呢?” “我记得我曾经在私下的场合向您说起过。”巴特尔转过身。 “我想再听一次,如果可以的话。”那日松缓缓点上一支烟。 巴特尔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我是一个从士兵出身的军官,为了保护这个国家,我和我的队友们为了高加索保密局做过各种各样可怕的事。可是我们却被愚蠢的上司当做棋子一样摆布,我们的死活也没有任何人真正在意。我最初的队友们如今只剩下我,我并不觉得这是我的能力超群,一切只是运气。换而言之,这些年那些死去的队友,用自己的命把我推到了现在的位置。可我们是从事保密工作的人,就像多年以前的克格勃,我们永远都难以获得浮上水面的机会。我们就像是古代国王豢养的杀手,他叫我们出现,我们就要出现,他命令我们消失,我们就必须消失。即使彭·鲍尔吉在任的时候,也一样。我不甘于这样的处境,而那日松先生,您向我许诺过国防部次长的职位和参议院的资格。” “要挑战自己的命运?”那日松低声说,“每个人都要挑战自己的命运。” “未必是所有人,”巴特尔斟酌着词句,“有些人愿意听从,因为他们怕死。” 那日松不再说话,大口抽着烟站在那里。 “我们必须做出抉择。”抽完了那支烟,他说。 那日松坐在那张华贵的老式靠背沙发上,面对着窗外瓢泼的大雨。 屋里没有开灯,也没有其他任何人。 这是巴勒高彦酒店最豪华的套房,卧室一律是欧洲中古式样的木家具,陈旧却典雅,每一处包金和镶嵌都出自高级工匠的手。这也是那日松最喜欢的房间,他没有结婚,也没有父母和孩子,一个人住。他有一套很大的房子,但是他不喜欢那里,始终都是流转在各个宾馆的套间里。有的时候他会带着不同的女伴,更多时候只是一个人。 闪电横过天空,那日松忽然看清了黑暗里坐在他不远处的人,他惊得几乎要站起来,双腿却没有力气。 “你好,那日松议员。” 有人打开了灯,一身黑色西装的年轻人正坐在那日松旁边的另一张沙发上,嘴角有一丝礼貌的微笑。他双手交叠起来压在膝盖上,手中握着一柄打开保险的柯尔特。 伊瑞娜从灯的开关那边走了过来,来到酒柜边,“要苹果马爹利么?” “我只要苹果汁,马爹利加冰给那日松议员,他需要安静一下。”林说。 那日松没有拒绝,接过整杯的马爹利,略略品了一口,而后整杯灌了下去。 “我以前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胆大,但是面对枪口时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颤抖,看来人人都是怕死的,”那日松的脸色略微恢复了正常,“听说您从不打空枪,猎犬狐。” “我不是为了杀人而来。”林说。 伊瑞娜又给了那日松一杯马爹利。 “谢谢。”那日松用手暖着杯子。 连续几杯烈酒,那日松有了醉意,“不要希望胁持我以改变高加索的政局,你们可以选择杀了我,也可以放了我,作为交换条件,我能保证你们平安地离开这里。” “我知道您是最倡导杀死鲍尔吉的人,为什么?”林提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l.m.a.有,鲍尔吉有,我也有,我只是为了我的立场。”那日松居然还能撑着笑起来,他并不长于酒量,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 “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林点了点头。 “你们要我用什么代价来交换我的命?”那日松摇晃着杯子,“只要我能够接受。” “我们不需要谈交易,我们之间也没有交易可谈。我不会杀你,因为杀了你也没有用。我们来这里的原因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只是你的房间是不会有人搜查的,我们需要一个暂时的藏身处。”林平静地说。 “需要在这里待多久?”伊瑞娜问。 “深夜三四点钟的时候人最容易疲倦,那时比较容易避开警卫。”林看着窗外的大雨,“希望雨也能够小一些。” 伊瑞娜醒了过来,因为壁上的挂钟响了。她趴在那张宽大的床上睡着了,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被盖上了床单。林坐在沙发里,就像没有动过一般看着一本书,而那日松已经歪倒在沙发中了,也许是因为恐惧,他不停喝着酒,很快就醉倒了。他没有尝试过反抗,因为知道面对猎犬狐不会有任何机会。 “时间到了么?”伊瑞娜问。 “我想差不多可以行动了。”林说,目光依旧落在书上。 书挡住了伊瑞娜的视线,林的手里捏着一柄四五英寸长的掷刀,刀锋上晃着橙黄色的灯光。他合上书站了起来,悄悄地把刀收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拿他怎么办?”伊瑞娜束起披散的头发,找来一把剪刀,从腰间开始剪掉整条裙子。她的长裙下穿了贴身的裤子,只不过也剪短了裤脚,穿着高跟鞋便看不出来。 “让他睡吧,不必……”林这么说着,忽然止住了。 伊瑞娜看见他凝视着桌上的一叠白纸,像是出神似的。 “西奥?” “没事。”林回过神来,“伊瑞娜,帮个忙,去把电梯口的两名警卫解决掉,但是不要轻易下楼,那里有大批的便衣。” 林把那日松扔到了床上,他站在床前,静静地看着酣睡的那日松。再次确认伊瑞娜的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之后,他提起了那把柯尔特手枪,将一只雪白的鸭绒枕头压在了那日松的头上,枪口深深地陷进了枕头中。 只是“扑”的一声轻响,微微溅起几片羽毛,黑红的血便从枕头下缓缓流了出来,浸透了雪白的床单。 林关闭了所有的灯,无声地走出总统套间,轻轻地闭上门。 nine “摇乐猪”酒吧,深夜下起了大雨。 一身黑色风衣的男人从外面的狂风暴雨里大步进来,他没有打伞,但是那身衣服是防水的,他抖了抖衣服上的水,点燃一支上好的哈瓦那雪茄。识趣的侍者立刻迎了上去,把他引向酒库后面的小间。 他慷慨地给了一百美元的小费。侍者惊喜起来,男人歪了歪嘴露出一丝捉弄的笑容,“年轻时受点小挫折会令你老来有大回报,希伯来的谚语是这么说的。手心的疼痛很容易忘记,那也是一种经验。” 侍者退去了,抽雪茄的人打开了门。 似乎始终不停地喝着酒的年轻人这一次破例没有捧着杯子,他站在一盏昏暗的铁皮吊灯下抽烟,一身昂贵的黑色小晚礼服正在滴滴答答地滴水。 “看着真是狼狈,为什么深夜叫我出来?这里是高加索,不要让我惹上什么麻烦,我不想上西方联军的黑名单。”抽雪茄的人抱怨着,“你去哪里了?全身都湿透了。” “刚从外交部的酒会回来,猎犬狐杀了那日松议员。”年轻人简略地说。 “好家伙!这个孩子现在变成了快刀手,居然杀了鸽派最亲西方的议员。”抽雪茄的人带着赞叹的语气。 “但是也有坏消息,如果我没有猜错,授权杀死彭·鲍尔吉的暗杀令在那日松死前就被签署了!” “天呐!这个局势的变化太快,有多少把握?”抽雪茄的人面孔僵了一下。 “那日松临死前有一份秘密文件通过国家特务局的巴特尔上校送出,我已经来不及阻止。这份文件有90%的可能是杀死将军,猎犬狐的出现意味着l.m.a.依然在支持将军,这是鸽派绝对不愿意看见的,更不容将军从他们的手中逃走。”年轻人的脸色阴沉。 “我们现在还能指望谁?猎犬狐?”抽雪茄的人紧张地舔着嘴唇。 “他无疑会尽快出动去保护将军,甚至冒险带着他离开。” “他能做到么?” 年轻人摇了摇头,“在我看来不是他的能力问题,一切取决于彭·鲍尔吉的意志。我太了解他了,他那样一个男人,胸膛里流着草原英雄的血,立志拯救他的人民,却要祈求神去救赎他自己的心灵。” “好吧,看猎犬狐和鲍尔吉的了。这对于我们,就像俄罗斯轮盘赌,别人帮你转转轮,我们只能下注,输了还要买单。”抽雪茄的人耸了耸肩膀,“我还能给你提供什么帮助么?” “我要自己去看看将军。我有一个列表,需要这些东西装在一辆越野吉普的后备厢里,明天中午之前要。包括一支远程狙击步枪,它必须带光学瞄准镜,要可以发射超距射击的钢芯弹,以及一支高射速的突击步枪,还有催泪手雷、消音器、匕首、红外夜视镜、速降绳索,我还要伯莱塔的10毫米大口径手枪,足够的弹药和能跑500公里以上的汽油。” “等等!等等!我的记忆力不好,我需要大概做个笔录。”抽雪茄的人抓下帽子,急忙从怀里摸笔,拿笔杆挠着他一头银白色的头发。他的头发是银色的,里面夹着少许的褐色,杂乱得像是野草,锋利地向着不同方向伸展。 “你要干掉一支军队么?我知道你可以做到,因为你是个怪物。但是你不需要一支队伍跟随你么?”他一边书写一边抬起眉毛,一道早已愈合的伤痕穿越了他的眉心,扫过他的眼角。这道多年前的伤无疑差点夺走他的一只右眼。 “不需要,我一个人去。你的手下如果任何一个被猎犬狐捕获,都会是巨大的麻烦。学院能够从任何人的嘴里获得他们想要知道的秘密。”年轻人直接回绝道。 “好吧好吧,不和你争,你是超级英雄,我是一个普通的军人,我清楚。”抽雪茄的人似乎早已习惯了对方的骄傲。 “你这头西伯利亚雪熊也这么说,听起来倒像是嘲笑。” “没有,没有。”抽雪茄的人举起双手满面坦诚的模样,“我可都是好意。” 他站了起来,“好了,没问题了,接下来要好好休息。明天中午,我另外通知你接货的时间。” “不介意的话送我一程,我得去找身衣服换上,我还需要一个医生。”年轻人的声音略显疲惫和沙哑。 抽雪茄的人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其实不太好,略显苍白。 “你病了?”他疑惑地问。 年轻人抬起胳膊,接近他腰间的地方,小晚礼服裂开了,正在缓慢地渗出鲜血来。 “猎犬狐对我开了一枪,在黑暗里。只是擦伤,不过挺深,果然在听觉上他还是比我强。” “天呐。”抽雪茄的人矮身下去看了看伤口,摘下嘴边的雪茄摆出要去烫那里的模样,“需要医生处理一下,下手没有留情啊,他知道是你么?” “大概还没有猜到,别废话了,扶我一把。”年轻人似乎牵动了伤口,一手按在桌上轻微地喘息。 “没问题,先生,看见我们的招牌你就算是到家了。”抽雪茄的人带着一股酒吧侍者的流氓语气。他一把扯下了年轻人身上湿透的小晚礼服,脱下自己的风衣给他披上,随即紧紧地夹住了年轻人的胳膊。他透过衣服传来的体温令人觉得安全,他的手在风衣下按死了年轻人的伤口,巨大的力量令伤口麻木,疼痛也略微地减轻了。 “真是头狗熊。”年轻人无从挣扎,只能抱怨。 抽雪茄的人几乎是拎着他的伙伴穿过喧闹和充满烟雾的酒吧大堂。舞池里的灯光剧烈地变化,人影和长发一起扭动着,像是光线都被人类的狂热所扭曲。 “嗨,先生,要不要一点开心的玩意。”面目可爱的男人手心里托着几粒颜色各异的药丸,凑在抽雪茄的人身边。 抽雪茄的人看了他一眼,摘下嘴角的雪茄用力压在他的手心,趁着男人哀嚎的时候抓起他凑上来的另一只手,“不要趁机掏我的口袋。” 抽雪茄的人抓起他的衣襟把他扔到了一边的墙上去。 甚至没有人瞥一眼这边的情况,周围的桌子上六七个高加索年轻人围在一起喝兑了水的伏特加,吃夹着腌肉的汉堡。纯的伏特加价格很高,酒吧就用伏特加掺上水和食用酒精来卖,这种酒被称作“匕首”,很少的量就能让人兴奋和暖和起来。 “你投了谁的票?”头发染红的女人大声说。 “还用问,投票给牛屎也不会投给彭·鲍尔吉!”男人满嘴的酒气,捏着女人的脸要去吻她。 “够了够了,你他妈的这个狗娘养的,把你满嘴的臭气喷到厕所去。”女人推开他,“我也投了和平民主联盟,这见鬼的战争早点结束早点好,我已经受够了。” “是啊是啊,我也投给了鸽派,我是爱好自由的小鸽子。”面目柔腻的男人扑着双手像是小鸟儿一样往女人的胸口蹭去。 距离高加索全民公选的结束只有不到72个小时了,即使在这里也满是政治评论的声音。 “不该相信鲍尔吉那个自以为是的蠢货,我们投票支持了他,他说要自由,可是他给了我们什么,只有连干净的酒也喝不上的苦日子!”对面桌子上的男人骂骂咧咧地高举起杯子,“要和平!” “要和平!”所有人都举杯。 抽雪茄的男人感觉到自己扶着的年轻人身体震了一下,而后他被推开了。 年轻人痛苦地吸了一口气,直起身子,慢慢走到那桌子男女的面前。女人正搂着两个男人的头蹭在自己的胸脯上,周围的人高声笑着没有意识到他的到来。 年轻人拾起其中一个人面前的盘子,重新扔回桌上。瓷碟摔碎的巨响令周围的人都愣住了。侍者匆匆忙忙地跑过来看,抽雪茄的人狠狠地皱了皱眉,从口袋里又摸了一张一百美元出来拍在侍者手里,然后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打发他走了。 “好吃么?”年轻人问那个自称小鸽子的男人。 小鸽子意识到自己遇上了找茬的人,他的个头不高,略微有些惊惧,一边小心地闪避一边试图悄悄地去摸酒瓶子。 “好吃么?”年轻人拿起他吃了一半的汉堡,慢慢地抵到他嘴边。 “味道……味道不错……”小鸽子的脸色越发难看,他被那个汉堡压着往后退去,够不到酒瓶了。 “好吃就多吃一点。”年轻人把汉堡用力地塞进了他嘴里,他的动作忽然间变得凶狠暴力,掰着小鸽子的下颌强迫他狠命地咀嚼着嘴里的汉堡。在他的力量下小鸽子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他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哀嚎,粗麦的面包里渐渐地渗出血来,也不知道是咬破了舌头还是折断了牙齿。 年轻人把满脸眼泪满嘴血的小鸽子推到了一边,冷冷地看着那个女人,“不希望他这么吃就自己吃快一点。” 女人战战兢兢,忽然抓起碟子里的汉堡不顾一切地往嘴里塞去。人人都看得出她几乎要被噎死了似的,可是还在发疯一般咀嚼。 年轻人面无表情地从小鸽子嘴里把剩下的汉堡渣子一点一点抠出来,“最初难道不正是你们这些蠢材把彭·鲍尔吉推上了军政府的宝座么?现在后悔当初的勇气了?” “你……你是南部游击队的人!”有人颤抖着说。 只有最初跟随鲍尔吉的南部游击队依旧绝对地站在鹰派的一侧,而他们还有少量的人在姆茨赫塔活动。 “不。我讨厌愚蠢的人,仅此而已。”年轻人眼里的凶狠渐渐地褪去,把小鸽子扔在了桌上。 第四章 殉道者 one 几辆吉普车在黑夜里溅起两米高的水花,高速奔驰。倾盆大雨使能见度下降到不超过十米,可是逃逸和追逐的双方都不肯减速。 “低下头!”林一手控制着吉普车,一手把伊瑞娜的头按在自己的腿上。 就在下一刻,密集的弹幕从后面铺洒过来。 中国造5-8毫米口径多用机枪被高加索特务局安装在德式防弹吉普上,凭借着高达每分钟1500发的射速,成了草原战场和城市攻防的便利武器。子弹击中车轮旁的路面溅起了无数火花,爆炸声压住汽车引擎的咆哮。林操纵着自己的吉普以巨大的s形在公路上进行扭曲,否则他们这辆没有装甲的普通车辆早被打成了蜂窝。不过他们剩下的时间不多,追踪者车上德国造的引擎表现了强大的动力,他们在渐渐逼近,着弹点距离林也越来越近。 “想想办法!不然我们要死在这里了!”伊瑞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着林大喊。 这辆吉普是敞篷的,他们的后面有以公斤计的枪弹追踪,头顶还泼下数以吨计的雨水。 “我们的引擎不如他们,这辆吉普车也没有武装。可是如果我们放弃吉普车,我想那枝高速机枪会在一瞬间把我们打成蜂窝。”林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膝盖上的伊瑞娜,“但是不要动,流弹会伤到你,我们总有办法的。” 林和伊瑞娜潜出巴勒高彦酒店后,顺利地获得了一辆军用吉普车。可惜的是,附近警戒人员的密集程度远远超出林的想象,就在林发动马达准备冲出警戒圈前,他们被高处的狙击手发现了。虽然艰难地逃脱了狙击步枪的袭击,可是随后赶到的武装吉普车却咬住了他们的尾巴。 “我们没法等!” “不要慌张!”林眯着眼睛紧盯前方,他的睫毛为他勉强挡住些雨水,他一手按住方向盘,一手从旁边摸出他惯用的柯尔特手枪,“不能放纵自己恐惧。一般来说,总会有一些逃生的办法,可是一旦紧张,我们就失去了。” “办法在哪里?” “集中精神,用心去听!” “听?”伊瑞娜呆住了。她尝试着忘记那些要命的子弹,拼命集中心思在耳朵上,但是她听见的只是引擎的咆哮声、毁灭般的暴风雨声和震耳欲聋的枪声。 “我……听不见……” 她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完,持续不停的机枪声忽然中断了。那种无数个微型炸弹在耳边爆炸的声音一旦中断,周围好像忽然都寂静了下去,汽车的引擎声清晰得让人觉得动听。 “趴着不要动!”林猛地扭动了方向盘。 吉普车在高速中改变方向,使得车身近乎失去控制地在公路中间旋转。伊瑞娜完全分不清方向,只顾着抓住座位使劲地降低重心。这种情况类似飞机失速的时候,飞行员往往都会出现短暂的眩晕,伊瑞娜也不例外,不过她很快适应过来,抬头去看林。 林依旧控制着方向盘,他没有俯身,坐着的姿势丝毫不因为吉普车的高速旋转而变化。暴雨泼在他的脸上,他没有任何表情,眼睛始终保持睁开。在可怕的旋动中,他握枪的手臂像是钟表的指针,随着吉普车的旋转而改变着方向,目标始终指向冲向他们的武装吉普车。 两者的距离最终达到了40米,这是柯尔特的射击极限。伊瑞娜看见林的眼角微微跳动了一下,他的目光因那一下跳动变得极端锐利,子弹呼啸着离开了枪膛。 林伏下身,抱住了伊瑞娜的头,冲向他们的武装吉普车不受控制地飞下了高速公路。爆炸带来了灼热的气浪,震耳欲聋的声音让伊瑞娜短暂地失去了听觉。林的手伸了过来,她死死地抓住,好像洪流中的人抓住唯一救生的木板。 林和伊瑞娜踩着路边的积水踏上高速公路,望着燃烧的吉普车残骸,焦黑的人体趴在吉普车被炸毁的车门上,明亮的火焰在钢铁的壳里闪动。 伊瑞娜转过头去,林拍了拍她的肩膀,“快走,他们会派武装直升机赶来。” 伊瑞娜和林并排坐在台阶上,仰头看着伸出去的水泥檐上雨水哗哗地落下。她脱掉了高跟鞋踩在地下,脚下冰得让人难受,但是她实在无法忍受那双五英寸的高跟鞋了。林把自己的外衣垫在地下,把柯尔特的机件完全拆解开来,一件一件地擦拭着上面的雨水。 伊瑞娜看着他认真工作的样子,笑了笑,“你怎么知道那机枪会停止呢?” “射速太高了,机枪手没有经验,一直不停地射击。那种机枪连射起来一秒钟要发射25发子弹,枪机和枪管过热是它最大的毛病。这样时间长了,枪管会因为过热而弯曲,它无法射击的时候,就是我可以反击的最佳时机,”林埋头工作,一件一件地再把部件组装成一柄柯尔特,“我击中它的弹箱,引发了爆炸。” “如果只是暂时停下了射击呢?或者,换弹匣什么的。” “不会的,我听见了机枪枪管炸裂的声音。” “枪管炸裂的声音?”伊瑞娜吃惊地瞪大眼睛,“在对方扫射的时候?怎么可能?” 林愣了一下,笑笑,“其实你也可以做到,不是么?你可以在近距离空战中分辨敌机和僚机的引擎声,虽然那种区别小得接近人的听觉极限。” “你怎么知道的?”伊瑞娜很诧异。她是飞机驾驶的专家,而林最多不过能把一架飞机起飞降落和拉平了在天空里飞,她记忆里两个人根本没有谈过这些事。 林扳动枪机,只是笑笑。他的笑容让人觉得有点琢磨不透,伊瑞娜不是很满意这样的回答,但是她也知道对这个人别的方法也是问不出什么的。她摩擦着胳膊,上身还是露肩的晚礼服,在这样的夜里冻得难受。 “走吧。”林站起身来。 “我们去哪里?” “不是我们,是你。”林递过了一张名片,“去找这个人,亨利,他会保护你的。” 伊瑞娜接过了名片,“我有任务,必须跟着你。” “你盯不住我的,”林笑笑,“你跟着我没有任何意义,只能让我更加危险。我为你找了安全的地方,亨利n的战地记者,我和他在斯洛伐克见过一次,他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他也不会问。我救过他,他应该知道报答。很幸运他又被派到高加索来,我出发前已经联系了他。” 伊瑞娜翻转着那张名片,“好吧,有什么事情不能说么?” “没有,只是高加索似乎不欢迎我们。”林还是笑笑。 等伊瑞娜抬起头来,林已经自己走向了路边的黑暗中,高加索早没有足够的电力系统供应路灯了。 她注视着林的背影,却看见走了一二百米的林又转了回来。林拎起地下的背包,那是他从吉普车的后备厢中捡来的,他从里面翻出了一件宽大的军服,递给了伊瑞娜,“穿上它,否则会冷。” 伊瑞娜接过军服,“有时候觉得你像一台机器,有时候又觉得你人性十足。” “没有人是机器。”林说。 “还有,你认识不认识去这个宾馆的路?”林指了指名片上的临时地址。 “你以为我是孩子?”伊瑞娜耸了耸肩。在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和林之间异乎寻常地亲近。但也仅仅是亲近,却不像是感情。 “还有,”林补充,“亨利是个花花公子,他喜欢世界各地所有的姑娘。他说话很好听,但是很多都是假的。” 伊瑞娜看着林那对清亮的眸子,想从里面看出什么来。在亚洲人中,林的眼睛是相当深的,不仅是相对于眉骨深陷,而且他的眼神也很深,让人怀疑他血统的纯正。伊瑞娜没有看出什么,只能放弃了,林拥抱了她以表示告别。 “西奥,”伊瑞娜在拥抱的时候揉了揉他的头发,她的声音颤抖而疑惑,“以前,我们认识么?” “以前?什么以前?”林低声说。 “在巴彦高勒酒店的时候,我听见……”伊瑞娜低声说,“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可是林已经走了,这一次是真的离开了。 two 清晨,格日勒睁开眼睛,猛地坐了起来,随即发出一声惨叫。他的额头撞上了低矮的屋顶。 “吓到你了?”林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手提着一柄打开保险的手枪,正看着他。 “天呐!你们中国人进屋从不敲门的么?”格日勒按着脑门大喊。 “你的锁并不太好。还有,这里深夜戒严,我不想发出敲门声。” “能否尊重一下我个人的生活呢,尊敬的客户先生?如果我和我的姑娘睡在一起,你不是占了我的便宜?”格日勒没好气地起来穿裤子。 “我要换一条内裤,所以麻烦你先看看我的光屁股!”他把几天没换的内裤扔在一边,裸体走向了外面的屋子。 “真的会有姑娘愿意来这里么?”林拾起他的内裤,随即皱着眉头扔开了,“真不知道高加索最有名的情报贩子怎么会住在这样肮脏的地方,你赚钱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西奥,你又为了什么?”格日勒一边穿衣服一边发问。 林愣了一下,笑了笑,“我执行任务而已。我需要你的帮助。能够弄到武器么?充足的武器。” “你大清早不打招呼地跑进我的屋子就是为了武器?”格日勒耸了耸肩膀,现在他穿上了一条满是大大小小红色草莓图案的大裤衩了,“当然有,不过充足不充足我不知道。你要什么,中程弹道导弹?米格战斗机?氢弹弹头?或者隐形轰炸机?如果要航空母舰那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没有,高加索民主共和国没有海岸线,所以大家不在这边贩卖那种东西。” “如果可能,我要一架武装直升机,一辆好的越野吉普车,五十加仑汽油,一支5毫米口径以上的狙击步枪,一支每分钟射速四百发以上的突击步枪,催泪手雷、消音器、匕首、红外夜视镜、速降绳索,此外还有伯莱塔的10毫米大口径手枪。”林一样一样说得清清楚楚。 “上帝!”格日勒脸色有点发白,“你准备强攻高加索政府么?” “不是,那样的话我会要米格战斗机的。” 格日勒在脑门上用力拍了一巴掌,“客户们都是疯子,逼得业务员也要变成疯子。有是有的,刮光现在所有的黑市武器,可以帮你找齐,但是直升机不能带到姆茨赫塔附近,有一伙军人想出售一架老式的武装直升机,很便宜,只要四百万美元,在西部的一个地下机库里。” “我要用你的卫星通话系统。”林直接取出了格日勒隐藏在桌子底下的卫星电话。 “好像是你自己的家。”格日勒无奈地比了个手势。 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出现了被格日勒盗用的卫星频道接入界面,二十秒钟后,博士出现在屏幕上。 “西奥,我不得不警告你,你执行任务的激烈程度已经要超出控制了,你杀死了高加索民主共和国的民选议员。”博士这么说着,却并没有什么责备的语气。 “还有更糟糕的消息,暗杀令已经发出了。”林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博士皱了皱眉。 “对彭·鲍尔吉的暗杀令已经发出了,我在巴彦高勒酒店中那日松的房间里,一叠白纸上,找到了前面签字的压纹。除了他的签名外,还有一行附注是:‘p.s.我将为此负全部的责任’。需要他以这样的附注来确保文件执行的,应该是暗杀令。” “我想你的判断没错。”鲁纳斯在频道中说话了。 “那么很糟糕,你需要学院如何支持你?”博士说。 “我已经知道了彭的位置,我尽快启程赶往那里,希望还来得及。我需要武器和钱。” “什么样的武器?多少钱?” “都可以从黑市里买到,一共需要两百万美元,其中包括一架旧的武装直升机。” “是四百万。”格日勒在一边插嘴。 “算了,格日勒,”林打断了他,“那东西只值两百万。” “西奥,”博士无奈地摇头,“两百万美元不是小数字,而且你觉得我们出资支持高加索的武器黑市合适么?” “将军值两百万么?”林问。 “值,彭·鲍尔吉无论何时都值两百万美元。”这一次博士的回答毫不犹豫,“你可以用那个特别的账户,我会把钱放在上面。” “一架武装直升机,似乎又是大战略风格的行动。”鲁纳斯切入了对话,“最好趁墨丘利上升到高加索的天空正上方时开始你的战斗,给我看一场灿烂的礼花。” “鲁纳斯,有的时候你的人格表现真像一个战争狂徒。” “嗨嗨,我只是台机器。”鲁纳斯的声音带着笑,“我所谓的性格,只是人类给我的虚拟人格。” 林切断了通话。 “今天晚上,准备好所有武器,通知有直升机的那些军人,我随时可能去交易,两百万。”林坐在唯一的沙发上对格日勒说。 “苛刻的主顾。”格日勒回答。 库拉滨河区不起眼的一个地下室里,格日勒得意地拍了拍黑色的越野吉普,“欧洲货,草原专用。最高草地时速每小时一百一十英里,不过会翻车。” “汽油呢?”林扬了扬眉毛。 “五十加仑,足够你开到武装直升机的机库。飞机随时待命,需要的话给一个电话,他们会架着飞机去接你,油料已经准备好了,还附送两颗‘圣火’中程对空导弹。你可以在禁飞区杀出一条血路。” “武器呢?” “sv?2046式狙击步枪,改造版,适用西方联军标准子弹。7?62毫米口径,标准射程1200米,初速4倍音速,六十发钢芯子弹,凭你的枪法至少可以用它消灭一个排,”格日勒端起黑色的狙击步枪瞄了瞄林,“别担心,还没装子弹。” “ak?2047突击步枪,俄罗斯造,2047年开始装备军队,号称新卡拉什尼科夫,可以当做狙击步枪使用,射程800米,理论射速一分钟1420发,双排大弹夹,高速直弹道。你最喜欢的品牌枪支,先生,用上它,你才知道一个男人扫射的时候可以那么帅。”格日勒从旅行袋里抽出了这把短小精悍的武器。 “最后还有伯莱塔的10毫米大口径手枪,世界上所有的王牌杀手都使用它,射程达到不可思议的120米,近距离一枪可以崩掉世界上最坚硬的脑袋。” 林看着格日勒展示完了所有的武器,笑了笑,“干得不错,不过最好不要用到这些东西。” “西奥,”格日勒放下了手中的狙击步枪,收起了一贯的嬉皮笑脸,“我能问一个问题么?” “什么?” “搞不懂你们这些人,为什么要去救将军?你不是超人,谁也不能和军队对抗,你也一样,有什么必要心甘情愿去冒这么大的危险?” 林微微怔了一下,“格日勒,别问这个了。” “试图不去回答,不去想么?”格日勒耸耸肩。 林跳上吉普,尝试着点火,“事实上是我说不清楚。有原因让我必须这么做,我是隶属l.m.a.的战斗员,我有我的职责。但是如果说真正的动力……格日勒,你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冒险做情报贩子么?你也许能说一千个理由,但是你是否真的明白你想要得到什么吗?” 格日勒也怔了一下,而后摇了摇头,“不要让我想这些事情,我会头痛的。” “谢谢,格日勒。无论如何,这都将是我在高加索的最后一个任务。” “再见,西奥,”格日勒对吉普车上的林挥手,“希望你能活着回来。” “最好不要再见,见我是一件危险的事。赚够了钱,为什么不找一个女人过安静的生活?”林发动汽车。 “我们一定会再见的!”格日勒坚持,忽然像个任性的孩子。 林笑了笑,吉普驶出车库,融入中午的阳光中。 three 年轻人点燃了烟,熄灭了车灯和发动机,把穿着军靴的腿架在车窗上摇晃。周围是寂静的草原,它的寂静却不同于荒野。已经是深秋,让人依然能感觉到这里潜伏着一种生机,似乎泥土下的草籽在悄悄地萌动。 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引擎的声音,他熄灭了烟头。等到引擎声过去他发动了车,打开了电话,“我看见狐狸了,现在跟上他。” “距离大选结束只有不到24个小时了,希望狐狸能够找到窝。小心天空里的那只眼睛。”电话里有人说,是抽了多年雪茄的沙哑声音。 “没事,墨丘利现在在地球的另一侧,鲁纳斯的眼睛看不见我。”年轻人低声说。 他忽然又熄灭了引擎。 他的耳朵已经捕捉到远处机动部队的引擎声。可以肯定那是一支快速行动的部队,他从引擎声中分辨出了装甲运兵车的轰鸣。 “真快,”他自语,“公羊来了。” “巴特尔?确定么?”电话里的人问。 “照这个速度看来他们出发比狐狸晚了一些,不过人多势众。现在能够从姆茨赫塔里调集那么多武装力量的只有保密局,保密局的巴特尔。狐狸要糟糕了。”年轻人低声说。 巴特尔走下吉普车,戴着钢盔的副官已经迎上来。 “进行得如何?”巴特尔问。 “狙击手已经抵达,各组人员已经进入预备点,45分钟后可以发动突袭。” “一旦命令下达,就把鲍尔吉从窝里撵出来,解决他。不要放松警惕,我们还没有全盘得胜。”巴特尔接过副官递来的望远镜,眺望远处草原上孤零零的独栋别墅。 “是!鲍尔吉身边还保有一支卫戍部队,这些人一直追随他也忠于他,尽管人数不多,对我们也可能是阻挡。” “他们的死活并不是问题,我所关心的只是彭·鲍尔吉。” “明白!”副官犹豫了一下,“上校,我们获得了许可证么?” 巴特尔眺望着远方,默默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封在保密局专门信封里的文件递给副官,“带有有效签名的许可证,我们被授权对鲍尔吉使用武力。告诉狙击手们,他们有权知道他们杀的人是谁。但是他们只是杀人的武器,无论最终的结果如何,受到惩罚的总不是武器而是决策的人,让他们不必担心。” 副官拆开看了一眼,行了军礼,“我明白了,上校。不过……” “不过什么?”巴特尔转头看向他。 “变成一件武器……对于军人而言总还是可耻的吧?”副官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可耻不可耻,总要先活下去。”巴特尔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 孤独的别墅矗立在草原的中央,像是牧人的小屋。多年前一位在这里拥有马场的富商修建了这栋别墅,他一直住到去世。他的子女按照其遗嘱把整个马场连着别墅一起捐赠给了高加索政府,而后离开了故国。别墅周围的草原疏阔,只有稀疏的灌木,远隔着1000米的距离是一片不大的树林。 下午的阳光已经黯淡,指挥官在树林里伏低身体,举起望远镜看着远处的别墅,打开了通讯装置,“猎犬一组报告,进入作战阵地,距离别墅大约1000米。” “收到,随时准备,我们将有一场硬仗。”连线对面的人说。 “是巴特尔上校么?” “是我。”巴特尔结束了通讯。 “保持隐蔽!”指挥官切换到内部频道,对着自己的队员传话,“攻击命令随时可能下达,我们在这里等待。” “是!”步话机里传来整齐划一的声音。 “敌人大约还有三十人,都是跟随鲍尔吉的游击队战士,战斗力很强,不要放松警惕。”指挥官压低声音,“靠你们了,目标是击毙所有对手,除了彭·鲍尔吉。” “逮捕他么?”一个队员在频道里问。 “不。重复一遍,我们不能杀死那个人,我们也不需要逮捕他。我们只是‘猎犬’,把猎物从巢穴中撵出来,开枪的是围猎的主子,”指挥官眯起眼睛,“杀人的责任不要总是自己扛。” “猎犬”是突击队的代号,草原上的人们有一套传统的捕猎方式,猎犬撵狐狸,牧民手持长枪骑着马等待,聪明的猎犬会围堵狐狸的去路却并不咬它——那样会破坏皮毛,一切的结束是一声枪响。 “明白!”队员回答。 “保持安静,等待指令。” 副官回转身来。 巴特尔正凝视着军用地图。 “狙击手们安排完毕了?”巴特尔说。 “没有问题了。” “我在担心一个人。”巴特尔说。 “猎犬狐么?” “他现在出现,会给我们的棋盘增加不必要的变数。”巴特尔看了看自己的表,“我们只需要再有13个小时,就能够获得高加索。最好有什么能够拖住狐狸一段时间。” “他知道我们的行动目标么?”副官问。 “不知道,但是担心他们那台诡异的电脑能够自己猜出来。”巴特尔瞥了他一眼,“听说了么?可以预测未来的一台电脑。” 副官笑了笑,表示不信。 “不要放松,也不要乐观,还不到乐观的时候,l.m.a.的人不是傻子,他们即使是猎物,也是最狡猾的猎物。我们是在斗狐狸,作为猎人如果输在狐狸的手下是可耻的。虽然不想过于得罪l.m.a.,不过必要时候,可以干掉狐狸。”巴特尔指点地图,“让猎犬三组向着西偏北十五度做一个200米的移动,他们的火力圈有一个缺口。” “有必要么?”副官置疑,“我们在人数上有绝对优势,我们已经布置了120名精锐特工,人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 “一点缺口就是致命的,l.m.a.的战例给我们上过很多堂这样的课!”巴特尔提高了声音,“呼叫猎犬三组!” “猎犬三组,猎犬三组……”副官开始呼叫。 他的脸色忽然变得极其怪异。 “猎犬三组!猎犬三组!”他的声音变得紧张起来。 巴特尔猛地回身,这时候他听见了引擎的咆哮声。 “猎犬狐!”这个名字几乎是从他的嘴里挣脱出来,他已经顾不得隐蔽,直接冲出了伪装举起望远镜。 就在他指点的火力网缺口,一辆黑色的越野吉普以最大的速度向着别墅狂奔。 “猎犬三组!猎犬三组!”副官对着步话机大吼。 “那一组已经被他解决了!”巴特尔抓过步话机,“全部火力,呼叫全部火力!不能让他进入别墅!” 林驾驶着吉普,以疯狂的速度扭着巨大的弧线。 他曾经在姆茨赫塔的公路上玩这个游戏,那时候只有一挺机枪追着他,而现在他觉得天上地下全都是枪,那片看起来平静的树林里忽然冲出全副武装的战士,各种轻重武器一齐开火。 “狙击手!狙击手在哪里?”巴特尔大喊。 “跟不上,他的速度太快了!”狙击手回复。 巴特尔沉默了一刻,“启动金属风暴!” 林距离那栋别墅只剩下700米了,这时候他听见了两个声音。即使在上百枝枪的连射中他也可以轻易地分辨出异样的金属摩擦声和浑厚的风,他抬头,看见武装直升机巨大的黑影已经笼罩在他的头顶……他熟悉那种声音,虽然他一生中只听过一次,那是将军撤离姆茨赫塔的最后一夜,在国会大厦里,他敏锐的听觉捕捉到那种可怕的金属声,像是几千把枪一齐上膛的巨响。而后金属的弹幕整个撕裂了国会大厦的翼楼。 金属风暴,是那种末日一般的金属流武器。 而那栋看似无人的别墅,它的窗户玻璃忽然被打碎,数十柄枪从中探了出来,黑洞洞的枪口无一不是指向林。林没有机会声明他自己的身份了,虽然他在发起这个冒险的冲锋前也预计到了这种危险。 火龙开始吞吐气息,直升机的枪声也像雷霆天降一般。林孤注一掷地把油门踩到最大。越野吉普终于无法承受起伏的路面,整个车身倾斜,林在最后一刻飞跃起来,狠狠地摔在草地上一连串地滚了出去。 他觉得浑身痛得像是散架了,可是这些比起逼近的子弹都不算什么。 但子弹并没有如他所想的密集,随着直升机的机枪轰鸣,首先哑了的就是金属风暴系统。设置在树林边缘的金属风暴系统被武装直升机的高速机枪打成了一堆废铁,而后那两枝远胜普通步兵武器的大口径机枪洒着巨大的扇形扫射,成功地压制了保密局特工的火力。 林愣了极短的一瞬。 武装直升机的舱门被人用力推开,驾驶员摘下了耳机,隔着几十米和林对视。那是一张熟悉的脸,达拉特路的情报贩子,狡诈的野兔——格日勒。 “跑!西奥!跑!”直升飞机掀起的狂风中,格日勒在咆哮,“只有500米的距离!他就在那栋房子里等你!” 林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这种表情。 而后他转身在草原上迈开大步狂奔起来。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现在只有他的腿在运动,像是很多年前在费尔南斯的田径场上,内森·曼手持秒表骑着自行车在他的背后狂吼:“快!快!快!你的400米要跑在一分钟以内!快!快!快!不然你就死了!” 快……快……快……不然你就死了! 机枪的声音震耳,流弹从他身边一再地掠过,他什么都不再畏惧,仿佛那些只是让人会小小疼痛一下的刺蜂。面前黑洞洞的枪口距离他越来越近,100米……90米……80米……70……60……50……别墅的正门就在他面前闪动,像是田径场尽头的带子。 40……30……20……10……他像是一颗炮弹那样狠狠地撞在门上,滚进了别墅中,几颗流弹打在门上,留下锥子扎过似的痕迹。 几十枝突击步枪指着他的头。 林站起来挡开了所有的枪,毫无顾忌地看着肩配上校军衔的头目,“我不是敌人。” “但是你差点就要死在我们的枪口下了。”上校伸出手,“欢迎你,猎犬狐。” 500米外,武装直升机缓缓地降落在草原上,枪声止息。 “他怎么会来?”林看着直升机里的人,格日勒紧紧地握着操纵杆,直视树林。 “因为他是格日勒。”上校说。 “格日勒是谁?” “高加索第一集团军,第四团的‘野兔’,森·格日勒少校。”上校把手中的步话机递给林。 林掂了掂,打开了通话开关。 “嗨,野兔。”他说。 “嗨,狐狸。”格日勒轻快的声音响了起来。 林笑了笑,切断了通讯,把步话机递还给上校。 “我们达成均势了。在得到命令之前,保密局不会轻易发起攻击。”林拍了拍身上的灰。 “将军在楼上等你。”上校闪开了道路。 four 别墅应该是很多年以前的建筑了,木质的地板踩上去吱吱呀呀地作响,武装战士们站在楼梯处就不再前进,只剩下林一个人越走越深。尽头是一间屋子,林敲了敲门。 “进来吧,门没有锁。”有人在里面说。 林推开门,看见那个熟悉的人独自坐在一张老式的沙发上,面对着一台颇有年代的电视机。时隔不久,可是他看起来老了很多,他的两鬓彻底地白了,头发蓬松不整,穿着一件没有熨烫过的白衬衣,敞着领口的两粒扣子,露出脖子上松弛的皮肤。 “嗨,将军。”林说。 “嗨,西奥。”将军笑了笑。 林坐在他的身边,把枪放在面前的小桌上,轻轻地搓着手。他的焦虑和不安在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忽然消散。童年养成的习惯还在,看见他的脸听见他的声音,就觉得有了可以依靠的人。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将军说:“喝不喝一点红茶,这是唯一可以用来待客的东西了。” “彭,跟我回去吧,学院会保护你。”林盯着他的眼睛。 “回去?回去哪里?西奥,这里就是我的家啊。”将军微笑。 “彭!”林用力按住他的肩膀,坚决地摇头,“这里不是你的家,他们正在准备投票选举新的执政党,还将投票处死你!” 将军仍是微笑,可是林感觉到悲哀。那么多年来,第一次他在这个人身上看见了疲惫。他的微笑显得呆滞木讷,仿佛刻在木偶脸上的笑容那样。他的眼睛里不复锐利和灵动的光,而是有如罩着一层白蒙蒙的雾。 “我不相信,你看,还有支持我的人。”将军指着电视,他不再看林,而是呆呆地盯着屏幕。 屏幕上是一个西方记者采访一个激动的老人。那n的实况转播,全民公选结束前的最后一夜,被战争困扰了三年之久的民众汇集在国会大厦前的广场上,为彼此支持的政党挥舞旗帜,全球可能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还有这样的政治热情了,而对于高加索人而言,如果没有选对执政党,他们就没有未来。 “高加索是自由的!是自由的!是自由的!彭·鲍尔吉!”老人高呼着挥舞带有自由独立联盟徽章的旗帜,他似乎是有些结巴,对着麦克风只能说出这些了,可是当他念起最后的名字,却毫无滞涩,铿锵有力。 林转向将军,将军依旧呆呆地盯着屏幕,微微地长着嘴,他的眼睛忽然变得明亮,眼角似乎有泪水在涌动。 “如果和平民主联盟获得本次大选的胜利,谁将出面组阁呢?”镜头转到了对和平民主联盟主席的采访。 “没有如果,是必然。民意测验的结果绝对在我们一方,彭·鲍尔吉已经失败,我们将从联盟中央主席团公决出最有代表性的总统。我们将会带来没有战争的、富饶的高加索!”主席语气铿锵,对着人群有力地挥舞手臂。 广场上青色和红色的旗帜争相挥舞,像是两股大潮,都要吞噬了对方那般。 林走出了小屋,转身带上了门,上校在外面等着他。 “怎么会被捕?怎么会变成这样?”林看着上校。 “我们被出卖了。” “谁出卖了你们?”林说。 “你会是我们的朋友么?或者,你是l.m.a.的特工?”上校却没有回答,他直直地盯着林的双眼。 林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夕阳里的直升飞机,沉默了一会儿。他转身向上校,“我称呼他为父亲。我是你们的朋友,也许仅仅是这一次的例外。” 上校点头,“我们被东方阵营放弃了。” “东方阵营?” “撤离姆茨赫塔的时候我们并不担心,因为我们有很大的把握获得东方阵营进一步的支持。他们对我们开出的条件很简单,只要阻止‘刚戈尔’矩阵被设置在高加索,他们将保证高加索的独立自主。只要我们能够躲避西方联军的搜索,他们会立刻派出特使斡旋,并且考虑向高加索派驻一支特别部队。”上校说,“所以在那时的我们看来,只要支撑过最艰难的岁月,便可以获得支持。” “东方阵营为什么也放弃了他?根据我们的情报,‘天火’二代的轨道方程式已经被破译,东方阵营不可能允许‘刚戈尔’被设置在高加索,那对于他们将是一场灾难,那是可以打破质子平衡的超级发射矩阵!” 上校摇头,“我们都忘记了一件事,既然鸽派可以和西方阵营达成某种协议,他们同样也可以和东方阵营达成某种协议。阻止导弹发射矩阵在高加索的安置,未必一定需要我们。” “你是说鸽派同时和东西方阵营打一场牌?西方阵营支持鸽派那么久,会让他们占这个便宜么?”林透过百叶窗看着窗外,面无表情。 “他们试图做的事情即便你们也未必能猜到,他们意图像当年划分东西德那样把高加索南部的少数民族地区划为自治领,那将是东方阵营的势力范围。西方也许会在北高加索安置‘刚戈尔’,而东方也会在南高加索安置他们的矩阵。这个完美的发射地将被两个阵营共享。” “两部刚戈尔级的发射矩阵被安置在地下?”林猛地回头。 上校默默点头。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们已经失败。如今将军只能期望他的人民依旧支持他,如同当初他们否决了议会的决议,把军队开进姆茨赫塔。人民曾经把他看做救世主。” “没有永远的救世主。”林举起望远镜看向远处的包围圈,“当你被看做救世主,你就必须在规定的时间里给你的追随者以拯救,你不能救他们,你就不是救世主;你若是已经救了他们,那么世界上就不再需要救世主。” “是l.m.a.的逻辑么?” “从《罗马史》中学会的。”林说,“能给我一点个人时间么?” 上校退了下去。 林接通了通讯耳机,“鲁纳斯,能听见我的声音么?” “西奥,我一直在等待你的消息。” “高加索大选的结果,你的预测如何?” “鸽派会赢得大选,鲍尔吉几乎没有任何希望。西奥,你还有几个小时时间,劝说鲍尔吉答应和l.m.a.站在同一战线上,能挽救他的只有l.m.a。”鲁纳斯的语气很绝对。 “学院能够改变大选结果么?” “无疑不能,除非操作计票计算机,否则谁能改变全民公选的结果呢?那样还会留下入侵系统的痕迹。但是在战争的时代,任何选举都可以被宣布为非法,任何结果都可以被推翻。政治意味着可以以正义之名做任何事。” “学院已经做好准备了么?” “当然,我们需要高加索作为我们棋盘上的堡垒。但是我必须提醒你,你只剩下12小时25分钟。明天早晨,在大选结果宣布的那一刻,彭·鲍尔吉随时可能被从地球上抹去。” “我明白了,通讯结束。” 林走下楼,来到上校的面前,“能再借给我步话机么?” 上校递给他,林打开通讯开关,沉默了一会儿。 “听着,森·格日勒少校,我需要你的帮助。”他轻声说。 “说吧,西奥,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协助你。”格日勒的声音像是以前那样总是带着笑似的。 “将军竞选获胜的机会很小,或者说,几乎没有。而一旦他失败,暗杀行动随时可能被重新激活。我需要带着他离开这里,只有靠你的直升机,你必须冒着被击落的危险起飞。” “没有任何问题。” “不要睡着,随时等待我给你的信号。收到信号你就启动飞机,我接近你,大概需要一分钟,只要我们能够起飞,你就可以使用圣火导弹造成大面积的杀伤。你的机枪有足够的子弹么?” “早就对你说是值四百万美元的货色,这些准备怎么会没有?”格日勒笑。 “非常感谢,通讯结束。” “等一等,林。”格日勒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和你成为战友令人感觉很棒,通讯结束。” “我们距离直升飞机有150米。”林把步话机交还,“上校,你的人有足够的火力能够压制他们一分钟么?” “我们只有二十七个人,”上校回答,“但是我们会竭尽全力。” “请你的人做好准备。”林转过头来,盯着他的眼睛。 “是!先生!”上校报以军礼。 林重新走进那间小屋,和将军并排坐在沙发上。将军不再招呼他,只是紧紧地盯着屏幕。林看了他许久,将军像是一尊雕塑,眼睛也不眨动。他额前的白发在透进百叶窗的夕阳里颤动,像是风里的野茅。 林觉得他老了。 他按着自己的头,要去遏制那种扑过来像是要把他吞没的回忆。 “父亲,我将保护你!如同你曾经给予我们的保护。”林抬起头,使劲按着将军的肩膀。 “我不需要你的报答,西奥,我曾经保护你们,因为我爱你们,正如我正在保护高加索,因为我爱这个国家。”将军慢慢地转头看他,抚摸他的头顶。 five 2056年11月28日,清晨。 电视里年迈的老人站在讲席上,背后是巨大的高加索国徽,他颤巍巍地打开了手里的信封。 “我谨代表高加索全民公选计票委员会宣布……” 林看见将军眼中的光辉,像是一个等待救赎的人看见了圣光。他默默地伸手到怀中握住了柯尔特的枪柄。 “……和平民主同盟获得有效选票的73?23%,正式当选为执政党。关于前军政府领袖彭·鲍尔吉的投票,64?25%的有效选票通过将其引渡海牙国际法庭受审。” 镜头切换,彻夜不休的政治分析家热线,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在屏幕里激动地大声说话。 可是林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他看着那个已经变成了老人的军人,他缓缓地举起手里的遥控器,关闭了电视。他按着自己的双膝从沙发上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前面对着草原的朝阳。 林端起茶几上的红茶喝了一口,茶已经冰凉。 他忽然起身,冲到将军的面前,用力按住他的双肩,“跟我走!” “走?去哪里?”将军的语气平静而衰老。 “去哪里是下一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要离开这里!这里已经不再需要你了。他们把你投了下去,他们会把你送去海牙,你的后半生将在那里度过。他们不再需要救世主了!或者说,他们的救世主现在是占领军!”林几乎在咆哮。 他不能忍受面前的人用这样呆滞木然的眼睛看着自己,他需要用最强的声音让他醒过来。 老人摇摇头,他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打湿了他的衬衣。 “他们不明白么?最终他们会失去他们的国家,失去他们的草原,失去他们的语言和节日。高加索的英雄光辉会永远淹没在机械文明里了,变成毁灭世界的机器!”他低声地说出了这些,像是用尽了全力。 “走!”林不由分说把防弹衣套在将军的身上,像是拉扯一个孩子一样拉扯着这个老人。 他的通讯耳机忽然自动接通。 鲁纳斯的声音充满威严,“林,服从学院的安排,不要做无谓的尝试!无论以什么方式推断,高加索的文明都没有未来!” 林摘下耳机扔在地下,不再回顾。 上校带着全副武装的士兵已经等待在他们面前。 “准备完毕了么?”林环顾周围。 “一切就绪!” 林忽然感觉到一个巨大的力量环绕着自己的身体,有人从背后把他紧紧勒了起来。他大惊回头,面对的竟然是将军那张沉默的脸。 “把他捆起来。”将军大喝。 上校和他的士兵们犹豫了一刻,对于他们而言,那个老人的命令是不能违背的。他们扑上来压住了林,以一条粗绳把他死死地捆绑在一张椅子上。 “彭。”林说。 老人沉默地站在那里,像是一尊雕塑。 “准备接受逮捕,你们可能会有一线生存的机会,反抗不再有意义。”老人对上校说。 “是!将军!”上校不再劝说。 地板上,l.m.a.的通讯耳机忽然发出刺耳的蜂鸣。 “西奥,能听到么?我要和彭对话!”通讯耳机的扩音功能自动开启,所有人都能听见。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上前拾起了那只耳机。 “彭。是你么?”里面传出博士的声音。 “内森,”老人面无表情,“隔了那么多年,又听见你的声音,居然有种亲切的感觉。” “什么都不必说了,给我五分钟时间,听我说话。”短暂的沉默后,博士说。 “好的。” “你有选择的机会,若干年前你可以选择成为我,或者返回高加索当一个前途莫测的军政府头目。但是你放弃了l.m.a.给你的机会,现在你也依然拥有选择的机会,但是请珍惜这个机会,因为它是最后一个。”博士的声音清晰有力,屋里的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的选择是什么呢?内森。”老人轻声问。 “你可以选择,选择成为高加索的皇帝,或者选择去死。” “高加索的皇帝么?” “彭,不要犯糊涂,高加索人曾经奉你为他们的救世主,但是并非因为他们的支持而使你获得今天的地位。那全是你自己的力量,他们需要你的力量去保护。你的力量是巨大的,正如我们当初联手能够建立l.m.a。你最初和我一样,是规则的创造者,不是么?你不需要议会,也不需要全民公决,站起来!彭!站起来!只要我们重新握手,没有什么不可战胜!你依然是高加索军政府的绝对领袖,l.m.a.将动用一切力量支持你。你是一个英雄,而一个英雄只有握着枪柄,才是战无不胜的。”博士的声音渐渐高亢。 “真怀念在剑桥一起喝啤酒的日子,这句话是你那个时候对我说的,我还记得。”老人说。 “彭,回到l.m.a.,我们的理想很快就可以实现了。不要倒下!我们已经很接近凯旋门了!” 老人竟然笑了笑,“如果我成为高加索的皇帝,我将拥有很多东西,对么?可以随意使用的钱,听从我调遣的飞机,数以万计的私人军队,漂亮的女人们任意挑选,我可以把权力世袭给自己的后代。可是我是谁?我是什么?我是一个儿子,可是我的父亲死了;我是一个丈夫,可是我的妻子死了;我是一个父亲,可是我的儿子也死了。内森,你能够让我再成为一个儿子、一个父亲和一个丈夫么?” “彭……” “内森,这是我们的不同。我相信神,但我不是命运的囚徒。”老人微笑,“还有,你已经用尽了你的五分钟。” 耳机里很久没有传出声音。 “彭,真的要去死么?”博士最后说,他的声音平静而嘶哑。 “我已经决定!”将军关闭了耳机的电源。 他挺起了胸膛,这个老人已经重新变成高加索草原上的彭·鲍尔吉将军。 “父亲,一路上很多人已经离开了……你能够改变这个决定么?”林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再做什么了。 “我不能,西奥,我的孩子。我也许有能力改变这个决定,但是我不能改变彭·鲍尔吉。”将军缓缓地扣上军帽。 东西伯利亚,内森·曼缓缓地走进会议室。 “我们已经获知沟通的结果。”13号位置上的数字闪烁。 “是的。”博士在椅子里坐下,低着头。 “曼,你看起来很疲惫。”13号说。 “我没事。” “这是规则,l.m.a.就是一个规则系统。我们已经给了鲍尔吉一个机会,接受l.m.a.的规则,一切都会被改变,他不接受,我们也没有办法。曼,你不必自责或者遗憾,我们知道你已经尽了全力。”11号说。 会议室里沉默了一刻。 内森·曼忽然站了起来,像是那一瞬间有粒火种点燃了他,一个在他身体里沉睡了多年的影子重新苏醒,他的瞳孔不再平静如水,而是烈火般光芒熠熠,那个闪着光辉的影子就要从他身体里跳出去。 “没有任何违反规则的机会么?”他双手撑住会议桌,身体前倾,以一种颤抖的嘶哑的声音大声说:“我们是规则的制定者,我们也没有机会么?” 他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所有的数字都不再闪烁,只有博士,他瞪大了眼睛,像是一只要扑食的狮子。 “想改变历史进程么?内森·曼,你没有这个特权。”13号缓缓地说。 “我……明白了。”一股气泄了,博士靠在椅背上,一切的光都渐渐黯淡下去。 将军打开了门,面对着千万道阳光,他的身影在光线中变得朦胧。 他打开步话机,“格日勒,发动飞机。” 他回头看着林,指向远处,“看见了么,孩子?那架直升机,它在距离我150米的地方。彭·鲍尔吉的心并没有死去,如果西方联军不开枪打穿我的头颅,那么彭·鲍尔吉还会回到高加索。” “他们会杀了你的……” “那样就不能一起下棋了。”将军轻松地笑笑。 他上前弯下腰,把林和椅子一起拥抱,“抱歉只能这样拥抱你。” “离开l.m.a.,那里不是你的家园!离开!永远不要回去!我愿所有费尔南斯的孩子们,他们的灵魂宁可四散飞翔,也不要堕入地狱。”他贴着林的耳朵低声说,同时大力地拥抱着林,像是要压碎林的肋骨。 费尔南斯的孩子们……这个称呼让林战栗起来。 “父亲……”他的声音颤抖着。 “你的所为我都知道,我也知道你心里的痛苦。我从不曾恨你,因为我给你们的痛苦远大于你们的反抗,我也不曾恨内森,因为他已经为他的罪支付了太高的代价。”将军低声说。 他闭上眼睛,把手按在林的头顶,“我岂没有吩咐你吗?你当刚强壮胆,不要惧怕,也不要惊惶;因为你无论往哪里去,耶和华——你的神必与你同在。” 林感觉到千千万万的针在刺扎自己的全身,那些电闪雷鸣的雨夜回来了,此时这个老人不再是高加索共和国的军事领袖,他是很多年之前那个走到床前抚摩着林头顶的年轻人,他的声音低沉、掌心温暖,告诉林毋庸畏惧也毋庸惊惶,因为他和他所信仰的神守护着林和其他人。 可是已经犯下的罪终究还是犯下了,无法逆转,不能回头。 将军走出了别墅,远处直升机的巨大旋翼开始启动。 他的身影越来越小,就要消失在草原深处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干净的枪响。 林的目光里,将军的头盖骨高高地跳了起来,像是荷叶上一只青蛙被水声惊起,随之而起的还有红色的鲜血和白色的脑浆,如同青蛙跃起时带着的水线。 年轻人通过瞄准镜圈住了制高点的高加索军狙击手。 远处的那支狙击步枪枪口吐出火焰,射出了一发子弹。 隐藏在伪装布下的年轻人却没有开枪,虽然此时他只要一枪就可以终结那个狙击手,但是他已经明白此时此刻他再无力去终结什么。 “攻击成功,请确认彭·鲍尔吉的尸体。”狙击手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处在枪口下,他射出了那枚子弹,松了一口气,对巴特尔完成了汇报。 年轻人闭上了眼睛,低声念着:“我岂没有吩咐你吗?你当刚强壮胆,不要惧怕,也不要惊惶;因为你无论往哪里去,耶和华——你的神必与你同在。” 他摘下鸭舌帽按在自己的胸口,在帽心默默地画了一个十字。 “父亲,安息吧。你没能拯救你的国家,也没能拯救我的灵魂。”他抓紧了毡帽,指节因为用力而透出痛苦的白色。 草原上那个高大的人影趔趄着进了一步,永远地倒下了。 “将军!”格日勒大吼着拉起了直升机。 他试图发射圣火导弹。 可是他已经没有机会,下一个瞬间,数百支自动武器一齐发射,直升飞机化成了半空中的一团火球,而后带着依旧旋转的旋翼栽向地面,变成更耀眼的熊熊烈火。 six 武装战士们踢破房门冲进了别墅,上校和他已经解除武装的部下们静静地站在一侧。 巴特尔走进了别墅,对着武装战士们点头。战士们开火了,游击队员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他们没有反抗,也没有反抗的机会。 林安静地坐在那里,被结实地捆绑起来,桌上放着他关闭保险的手枪和黑色的通讯耳机。巴特尔比了一个眼色,战士们从两翼缓缓地包围过去,最终他们组成了一个圈子,十余枝自动步枪指着林的头。 林没有动,也没有表情。 “这是你的坟墓,猎犬狐。高加索不欢迎狐狸!”巴特尔的柯尔特手枪指在林的眉心,同时把耳机拨到地下,紧跟着一脚踩碎。 “可是你还是惧怕着l.m.a.,不是么?你首先踩碎我的通讯器。”林抬头看着他。 “可是你的学院已经救不了你了!”巴特尔扣动扳机。 他忽然煞住了,他感觉到脖子上传来了金属的冰凉,他知道那是枪口,枪口毫不抖动,握枪的手坚定有力。 包围林的战士们刚要行动,忽然发现窗户被打碎,窗外探进了漆黑的枪口。他们还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但是毫无疑问,外面的那些人已经不是他们的战友,如果他们试图转动枪口或者开枪,就会瞬间被打成蜂窝。 “解开他!”指着巴特尔的是一名武装战士,蒙着黑色的头套。 “伊瑞娜?”林说。 武装战士摘下了黑色的头套,一束扎起来的、黑得如漆的马尾洒落下来。伊瑞娜·德弗罗雯可的黑眼睛明亮锋利。 “这就是我的任务,博士说要把你活着带回西伯利亚,因为他把你活着交给了我,所以他不会接收一个死人。”伊瑞娜说。 直升飞机的呼啸声从天而降,一架“山地鹰”武装直升机半悬在天空里。巴特尔知道那不是自己的飞机,他不曾呼唤过飞行部队的支援。整个保密局上百人的突击部队待在原地,不敢移动。 “你们……你们是l.m.a.的人!”巴特尔高举着双手,但是眼神里依旧是被激怒的斗羊般的神情。 “您的猜测没有错。”伊瑞娜缓缓地退后,以防对方忽然发难,她在擒拿格斗上的能力有限,“解开他!” 林自己站了起来,捆住他的绳子纷纷落下,他手里握着一柄锋利的掷刀。 巴特尔的面颊抽搐着,“你们疯了!你们在这里有多少人?即使你们能杀了我,可是这里有几百枝枪,不会允许你们逃走,看见刚才那架直升机了么?它就是最好的例子!” “最高委员会的指令是,学院不能失去最优秀的战斗员。所以,为了你自己,不要给我们制造麻烦。”伊瑞娜的声音清澈优美,但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最高委员会?什么最高委员会?你们那个见不得光的组织么?可这是在高加索,这里只有高加索民主议会!”巴特尔咆哮着。 “我重复一次,这是l.m.a.的决策,所以l.m.a.会不惜代价保护他。西奥,过来!”伊瑞娜紧张地环顾四周,被制住的突击队员们开始转动眼神,指挥官的强硬让他们也在不断地寻找反击的机会。 “不惜代价?不惜毁灭l.m.a.么?或者不惜内森·曼被永远囚禁在海牙?”巴特尔冷笑。 伊瑞娜沉默着,这时候她腰间的卫星电话响了。她拿起电话贴在耳边,随即打开了电话的扩音器。 “你好,巴特尔中校,你们刚才的对话我都听见了。” “内森·曼!”巴特尔瞪大了眼睛。 “你说对了,巴特尔中校,我不惜自己被永远囚禁在海牙,也要救出我的学生。”博士的声音带着十分的诚恳,且不容置疑。 “那我们没有条件可谈了?” “没有。” “不要小看高加索军人!” “巴特尔,放他们走。”电话对面的声音换了个人,变得低沉沙哑,“不必再说什么了,这是联军总司令给我的电话。” 巴特尔愣了一下,眼神渐渐灰暗。 他闭上了眼睛,缓缓地关闭枪机,把枪按在桌面上。伊瑞娜依旧以枪指着巴特尔,她快速地切到林的身边挽住他的胳膊。林顺从地被她拉着走下了楼,直升飞机立即抛下了悬梯。 “本想带着你和牧师一起离开……”伊瑞娜把新的通讯耳机挂在林的耳背后,“我们走吧。” “西奥,很高兴你回来。”鲁纳斯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 “你好,鲁纳斯,又听见你的声音了。”林没有表情,低眼看着在旋翼狂风下仿佛被撕扯的草原。 “我并没有离去,我的眼睛在140公里的上空看着高加索,我始终在你的身边,西奥。” “在那么高的位置看下来,是否每个人都像棋盘上的卒子?”林低声问。 “对不起,西奥。我不是人,但是我能够理解你的悲痛。”鲁纳斯的声音低郁。 林登上了悬梯,进入机舱的前一瞬,他回头看着广袤的草原,那里躺着一具尸体和焚烧得仅剩下骨架的直升机,有种异样的和谐,像是岩画中古老残忍的图腾。 seven 漆黑的夜空下,“摇乐猪”的霓虹灯牌闪着紫红色的暧昧的光。酒吧里的两个人靠在窗台上一起看着外面。 “你本来有机会保护将军离开,为什么放弃了?”说话的人抽着雪茄,一明一灭。 “你以为我是超人么?当时在场的有五百多枝自动武器,而我的弹匣里只有十颗钢芯弹。”年轻人摇晃着酒杯,冰冷的伏特加里浸泡着腌橄榄。 抽雪茄的人冷冷地哼了一声,“真正持有许可证,可以杀死将军的只有那两名狙击手,剩下的人不敢动手,如果他们动手,可能会被送上军事法庭。对你而言,杀死两个狙击手难道不是只需要一秒钟的事么?” “没有这种必要。彭·鲍尔吉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英雄一样的领袖了,当他走出别墅,把自己的生命赌在联军的枪口下,他就已经放弃了选择自己未来的机会。” “你这么想?”抽雪茄的人像是挑衅的语气,“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我不是政治家,不知道怎么办,不过我是绝对不会把自己的未来交到别人手中的。” “猎犬狐是希望保护将军的吧?” “是的,不过他不会违抗鲁纳斯的指令。鲁纳斯预测了高加索的未来,那是一个没有彭·鲍尔吉的高加索。猎犬狐要把鲁纳斯和最高委员会的蓝图变成现实,他太听话了,永远都是个孩子。”年轻人的双眼迷蒙起来,像是被酒精渐渐地控制了。 抽雪茄的人用力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靠在墙上仰望天花板,“我可以想象现在内森·曼的得意,最高委员会还是实现了他们对于高加索局势的规划。这对我们是个很大的挫败,我们失去高加索了。” “内森·曼只怕也不会高兴,人要背弃多年前的自己,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学院并没有如愿得到高加索,彭·鲍尔吉最终也没有接受第一选择吧?” “第一选择?” “就是为了学院去统治高加索,这个我可以估计到。” “我将撤离高加索,明天早晨。故事到此结束了,我们留下来不会有太大的作为。” “故事还没有真正结束,我可不是猎犬狐。”年轻人把玻璃杯里的伏特加喝干了,默默地咀嚼那枚浸泡了酒精的腌橄榄。 “我有一个问题。我并不相信猎犬狐是个傻瓜,这样一个优秀的特工,在他极不愿意的情况下,他依旧会选择服从那台叫做鲁纳斯的电脑。包括最高委员会那帮老东西,也把鲁纳斯的计算作为行动的准绳。那东西在你们眼里到底是什么?不会犯错误的神么?”抽雪茄的人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像是在沉思,“这么想起来,那东西真是个可怕的玩意儿。” “鲁纳斯搭载的是一个被称作‘混沌’的系统,它是全球所有联网电脑的中枢核心,也只有这样一台电脑才能够搭载‘混沌’系统。它每天处理足以鄙视任何超级计算机的海量信息,从而推演各种可能,它会把最大的危机筛选出来,预先加以排除。这也就是学院建立的初衷。但是要说为什么‘混沌’系统能够提供预警,从来没有人向我解释过。” “是因为那东西实在太复杂,还是因为你数学太差?”抽雪茄的人想了想,讪笑起来,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神情。 年轻人捧着酒杯摇了摇头,他忽地转头看着抽雪茄的人,他那双被酒精浸泡的瞳子忽然清澈起来。 “因为神知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他如是引用了《圣经·旧约·创世纪》。 抽雪茄的人沉默了一瞬。 那一刻年轻人的眼神让他想起了诱惑夏娃的蛇。 第五章 八音盒 one 国会大厦,这座有四十五年历史的俄式建筑上站立着高加索民主共和国国父的一百英尺青铜雕像。他像是古罗马的神祇那样手指天空,扛着沉重的突击步枪。 凌晨,阴雨不息。 林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往外望去,这个古老的城市像是被笼罩在一层纱幕中。 “西奥多·林先生,我们又见面了。”门响了一声,有人在他背后说。 林转过身,首先看见那部轮椅,然后是那个眉毛低垂的老人。他坐在轮椅中,对林扬了扬手中的军帽。 “非常高兴看见你平安地回来,”议长转动着轮椅向他靠近,并伸出了手,“我不像他那样信仰上帝,但是如果有神,请赐给彭·鲍尔吉灵魂的安宁。” 林没有动,也没有表情。他直直地看着议长的眼睛,“我想你才是鸽派的真正领导者吧,所以最终受命组阁的是你,即使那日松没有死,也轮不到他。” 轮椅缓缓地停下了,两个人隔着数米的距离。议长慢慢地把手放回了扶手上。 “你是怎么发现的?”议长忽地笑了笑。 “你在电话里说了一句话,我记得你的声音,我记得我听过的任何人的声音。” “真没想到电话里面失真的声音也会被你察觉。”老人点了点头,“内森·曼提醒过我,不要小看他最优秀的学生。” “为什么要保护将军?”林的声音平静,没有起伏,“或者从开始就是一个骗局?” “那时候他对我们还有用。”老人缓缓地说,“在全民公决没有出来之前,彭·鲍尔吉始终是我们向西方阵营要价的筹码,我要给他更多的时间。可是最终结果出来了,我已经掌握了绝对的主动权,这时候彭·鲍尔吉就反过来变成了我的威胁。我能够留这样一个强有力的人在我的监狱里么?审判他的时间可能长达数年,而引渡他到海牙的国际法庭,他甚至还有翻案的机会——如果西方阵营对我的政策不满意,他们不是不可能重新扶植彭·鲍尔吉。” “你是一个真正的政治家。” “感谢你的理解,”议长扬了扬手中的军帽,“不要以为彭·鲍尔吉是民族英雄而我们是出卖高加索利益的叛国者。只不过彭为了他的理想而生活,我们为了我们的利益而奋斗。” 林笔直地盯着他的眼睛,老人也毫不退缩,整个屋子里一片寂静,气温仿佛骤然降了下来,老人身后的保镖把手按在了西装里的枪柄上。 林向前走了一步。 整齐划一的金属响声,所有保镖在同一瞬间抽出枪来,有的挡在老人面前,有的蹲地瞄准。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人员,知道什么时候应该保持高度的警觉,而在这个年轻人面前,他们中的许多人没来由地觉得心跳加速。 老人挥手阻止了他们,“不必这样,林先生不会做傻事。他已经清楚了我们的立场,我们是同一个战壕里的兄弟。” “同一战壕里的兄弟?我不这么想。我只是有些疲倦了,想尽快找个地方休息。” “可是我们和l.m.a.是朋友,否则你也不会被送到这里来。我接到曼博士的电话,他说从那一刻开始,他最优秀的学生,也就是你,将寸步不离地保护我。”老人微微笑着。 林沉默地看着地面。 “你杀死了那日松,杀死了我的儿子。”过了一会儿,老人轻声说。 “你的……儿子?”林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 老人把轮椅转到了窗边,默默地看着铺天盖地的雨丝洒落下来,“那日松的母亲是我的同学,他生下来的时候我还在高加索第一军事学院读我的学位,那个女人后来离开了我,因为我不愿娶她。那日松十岁之前我没有见过他,但他知道我的名字。那时候我是高加索政局最显赫的新人,就像后来的彭·鲍尔吉。那日松崇拜我,十岁那年,他的母亲在病死前,请求他的舅舅送他来找我。而我无法收养他,我的夫人是我前任的女儿,我有很大的压力。” “但是我决意让他成为像他父亲一样的男人,那日松也答应了我。于是我送他去美国留学,让他受最好的教育,我告诉他不要轻易回高加索,如果他要回来,得等到他有把握把这个国家变成他自己的。而我后来明白我需要他,我需要一个能够绝对信任的人代替我掌握一些权力,站在前台。我不能自己站出去对抗彭·鲍尔吉,我没有他的热情,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没有他的才干。那日松再次答应了我。”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本来当我赢得大选,他将通过一些复杂的程序重新成为我的儿子。” “我没有告诉那日松我已经请来了l.m.a.的客人,也就是你,我认为他不需要知道,而当他发现你时,他误以为是敌人,急于反击。他还是太年轻了。”老人喃喃地说,“这是整个计划中唯一的一个漏洞。当我发现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巨大的玻璃窗中映出他的身影,他伸手抚摸自己鬓边花白的头发,微微摇头。 他转过头看着林,“还有,林先生,您的估计错了。那日松没有权力签署对鲍尔吉的暗杀令,他虽然强行签署了,却不会生效,你根本无需赶去救鲍尔吉。杀死鲍尔吉,必须我亲自落笔。那日松是为了我签署的,他预感到形势危急,他要确保100%的成功,这个孩子就是太心急了,大概是等得也太久了吧?”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他想免去我的罪责,他是一个好儿子,但是他并不明白他父亲的罪责没有人可以赦免。” “为了你的权力和地位,牺牲了那么重要的东西,不觉得悲伤么?”静了很久,林低声问。 “悲伤?”老人低低地笑了笑。 他的笑声中没有悲伤,但也绝不欢愉。 他伸手出去,手中是一只手机。 林接过打开,放在耳边。博士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议长先生所说的都是最高委员会的决议,请保护他的安全。” 电话挂断了,没有多余的一个字。 “雨停了,我们出发吧。”老人转过轮椅,去向门口,“今天是我的就职典礼,和我们一起来,西奥多·林先生。” 保镖们跟了上去,而后林也跟了上去。 two 库拉滨河路。 年轻人哼着快乐的歌走进了一栋居民楼。楼前的道路被带有戒严标志的栅栏封闭起来,他友好地对栅栏边的武装警察打了招呼。警察们从钢盔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幽深的楼道里没有灯光,年轻人缓步登上13楼,走进卫生间反手锁上了门。而后他手脚轻快地卸下了螺丝早已被松开的铁窗,清晨的冷风扑了进来,远处是仿佛笼罩在雾气里的国会大厦。他打开了随身的旅行袋,里面是嵌在海绵泡沫里的金属配件。这些配件一件一件组合起来,一柄造型古怪的狙击步枪在他的手中成型。 他把光学瞄准镜卡入插槽,里面映出了巍峨的建筑,门前矗立着高举旗帜的大理石战士雕像。 年轻人深深吸了一口冷气,把一只耳机塞进了右耳孔里。耳机里传来高低变化的铃声,叮叮咚咚,清脆悦耳,像是在极远处,有风撩拨着风铃。 他看了看自己的表,凌晨6∶30。 “是个风很大的早晨啊。”他小心地矫正着姿势,低声嘟哝。 林走出大厦,经过那些扛着胜利旗帜的大理石战士雕塑,清晨的冷风扑面而来。刚下过雨,老人的轮椅下溅着极细的水花,保镖们簇拥在他的前后左右。 林停了一步,仰头看着那个要把胜利旗帜插上山顶的战士,他的胸口已经中弹,他的神情痛苦而坚毅。他想起许多年之前为了建立这个国家进行的战役,感谢艺术家的执著努力,战士的吼声和旗帜的红犹然鲜明。而光荣到此为止,新的一章将会在今天翻开。 风中像是有细微的风铃声,让他觉得头脑里面像是冻着一块冰。 那颗头颅已经被纳入了瞄准镜的十字星,枪口跟随轮椅极缓慢地平移。 年轻人用尽全力控制他的枪口,他全身的肌肉如同一具精密的机床在运作,枪像是架在了平滑的轨道上推移,每一分力量都被使用得恰到好处。他很谨慎,他知道即便一丝肉眼难以察觉的移动,也会使着弹点在3000米的距离上偏差超过一米。 保镖们的身影在闪动。绝大多数时间,他们的黑衣占据了视野,黑衣后一颗花白的头颅偶尔闪现。 年轻人转过目光,他的手表放在窗台上,凌晨6∶39∶35。 细碎的铃声在他耳边宁静馨远,有时候又凌乱仓惶,始终不息。 “快一些,再快一些。给我一个瞬间,只要,一个瞬间!”这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回响。 他已经不能说话,不能呼吸。 “风铃?”林的身体忽然一震。 为什么会有风铃? 他的目光迅速移动,最后一点银光拉住了他的视线。那是距离大约100米的地方,电线杆的高处悬挂着一枚细小的银色铃铛,像是孩子的玩具。 铃声消失了。在林发现铃铛的瞬间,风停了。 战栗像是电流那样穿过他的脊柱。 “趴下!”林咆哮起来。 凌晨6∶40。 低轨卫星墨丘利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耳机里,银铃的音乐结束。 枪口的火光闪灭,瞬息间那颗子弹旋转着脱离了枪口。时间如同被放慢了数十倍,射击的人甚至可以亲眼看见那颗子弹脱离枪口。完成发射的同时,他闭上了眼睛,嘴角带起一丝极淡的笑。 “西奥,这是我们的不同。” 他站起来,看也不看那枝改造的狙击步枪,迅速地摘掉了上唇的假胡子,把外衣脱下来整个地翻了过来,他的形貌在一瞬间被改变了。他匆匆地出了门,反手用一把锁封闭了卫生间。他知道这样会为他争取几十秒钟,即便对方发现了射击的位置,至少还需要砸开这个锁才能确认。 林怔怔地站在那里。 他想往前扑去,他明白那颗不知道来自何方的子弹还需要两秒钟才可以到达。可是他被保镖们挡在了最后,他已经完全没有机会了。 议长惊诧地回过头来。他是一个经过良好训练的军人,可是他的双腿已经在多年前的一场战斗里被炮弹的碎片无情地切去。他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一颗子弹从他的后脑射入,自额前穿出。 林看见一泼巨大的鲜红在眼前泼洒开来。议长的颅骨里像是藏了一颗微型炸弹,整个面部的血肉都被枪弹的冲击力绞碎后喷洒出去。那具血肉淋漓的尸体在轮椅里痉挛着抖了一下,失去控制,前扑出去,顺着大理石的台阶滚出很远很远。 排雨系统还在工作,水冲刷着大理石的台阶,合着血一起流下。 保镖们举着枪茫然四顾。林默默地看向子弹射来的方向,在他视线所不能及的远处,他知道有一个人的背影在消失。 当警笛的呼啸声在库拉滨河路上横穿而过的时候,年轻人正在离去的公共汽车上读着一本书。他戴着一顶青灰色的呢子鸭舌帽,一身简约的猎装,有着一张亚洲人线条分明的脸,眼睛里像是总带着一点笑。 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他和年老的司机。 “真吵!他们还要怎么样?警察和军人就像是强盗!不是和平了么?他们还要怎么样?”老司机大声抱怨。 年轻人微微笑笑,继续翻书,远处的噪音完全不影响他似的。 “这个年头难得还有看书的孩子。你是外国人么?看的什么书?”老司机喜欢这家伙。 年轻人把书的封面翻过来,上面写着书名——《我的祖国》,作者是——彭·鲍尔吉。 “满本都是天真的梦想,”年轻人笑笑,“可是,真好看。” three 西伯利亚红松林的深处。 内森·曼博士手持一份打印出来的电文大踏步地进入会议室。 “从高加索共和国传来的最新消息,新选举出的总统在组阁前被刺杀,目前还没有组织宣布对这起刺杀负责。应该是我们棋盘上那颗变子,它又动了一步。”博士把电文放在桌面上。 “见鬼,它每一步都走在我们前面。”4号的声音显得激动。 “这些人想要干什么?把世界推到战争的边缘去么?高加索又要陷入混乱了。真不明白,东西方阵营对射毁灭性武器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么?”7号说。 会议室里各个位置上的灯光一齐闪动。 “好了!没有人能从这种局面中获得好处。但是,不要忽略权力的因素。我们掌握了过大的权力,总会受到来自诸方的挑战。他们未必想把那只钟的指针推到尽头,不过他们肯定不满意这只钟掌握在我们手里。从来神话里就没有绝对统治的神,奥丁有那些巨人敌人,还有诸神的黄昏,亚当也会受到蛇的引诱,路西法会背叛天主。他们是为了权力而来。”13号终止了这个渐趋混乱的讨论。 “17号特工西奥多·林今天从姆茨赫塔返回,他的任务已经失败。”13号声音冷漠。 “那不是他的责任。”博士补充。 “我们明白。以他目前的身份,他在高加索不可能获得任何信任。”11号说。 “跟他好好交流,这次在将军的行动中他的犹豫令人担心。”13号声音低沉,“曼,我们培养的是神使,但是也可能是魔鬼。你读过《神曲》,要记得路西法堕天之前也曾是天国的副君,晨星般荣耀的主宰。” “我明白最高委员会的担心,我会保持清醒。”博士起身行了军礼。 “那么我们不会知道是谁在11年前泄漏了消息了,即便是彭·鲍尔吉本人,他也已经死了。” “现在再问谁泄漏了消息真的还有必要么?错误已经犯下。” “但是我们必须给基金会提交一份完整的报告。” “好吧,曼,我们最终决议,支持你的意见。费尔南斯事件的整个卷宗将被关闭,该事件没有结论,我们会给它设置最高的保密级别,75年不得降低保密等级,也不希望在我们之间再讨论这件事了。” “基金会那边如何应对呢?” “l.m.a.和基金会,毕竟是互相依存的两个部门,它们也不能没有我们,总有些筹码可以用来谈判和拖延。”13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我们会去沟通。” “曼,为什么这么笑呢?你是在嘲笑、鄙夷我们么?” “不,我在鄙夷自己。我记得按下启动擎摧毁费尔南斯的那个日本人对我说,他至死都相信l.m.a.的正义,如果他知道我们的正义会被用来在肮脏的谈判桌上讨价还价,他那时候……” “内森·曼!” “曼,真好。” “真好?” “你虽然已经老了,却不像我们,你还有愤怒,真好。”13号的灯缓缓地熄灭了。 l.m.a.新闻综合简报(2056年11月29日): 送达:s.c.c.全体委员 来源:公共媒体新闻n 报告人:鲁纳斯 高加索民主共和国的最新消息n记者亨利·福特在姆茨赫塔为您播报。 高加索全民公选如期结束,和平民主同盟成功当选的次日,同盟主席和高加索总统腾格尔先生在国会大厦前遭遇不明身份的枪手刺杀,当场身亡。 此前一日,高加索保密局拘捕高加索军政府前领袖彭·鲍尔吉时,遭遇武装抵抗,双方发生了激烈的枪战。结果死伤29人,彭·鲍尔吉本人也死于枪击。 今天下午,高加索民主议会召开临时特别会议,讨论新总统的人选事宜。截至目前,该会议尚未结束,也没有任何消息公开发布。据信,将一同讨论的议案包括南部少数民族自治领问题、西方联军的驻军问题以及战略导弹基地的租赁问题。 今天姆茨赫塔的街头局势混乱,支持彭·鲍尔吉的民众自发游行,和民主和平联盟的支持者发生了暴力对抗事件,当场死伤53人,目前伤亡人数统计还未结束。 four 林把棋盘上的车推到了底线。桌面上横着一只白色的泡状塑料手,像是卡通片里人物的手,巨大可爱,它也移动了一枚棋子。 “我知道这样下去我一定会输。”林盯着盘面思考。 “并非这样。我把我的棋力上限限制住了,我会偶尔犯几个错误,陪你练习的时候我只是一个少年棋手的水准。”鲁纳斯的声音从那只手上的扩音器里传出来。 “那是你故意犯的。” “确实是如此,但是我已经说过了国际象棋对于我而言是一个已经完全没有悬念的游戏。” “鲁纳斯,愿不愿意换一个游戏?”林忽然说。 “乐意效劳,西奥。”大手招了招,像是点头。 “你能够同时监测多少个数据?” “不一定,也许在几百亿这样的级别,看你对于‘数据’这个概念的定义。” “你觉得这间房间里有多少个数据,会有几百亿么?” “没有这么多,我可以监测这间房间里的绝大部分变量,推测最大的可能性。” “嗯,我这里有个苹果,你说我会吃掉它,还是不吃它呢?”林伸出手,他的手心里握着一个苹果。 鲁纳斯笑了起来,“你给我出了一个难题,西奥,我所不能监测的,是单个个体的思维。也就是我不能判断一个人他独立的思维,但是我可以判断一个群体的最终走向。这个就像一瓶空气里的分子们在做无规则的布朗运动,但是它们的速度矢量的加合还是零。不过我愿意和你打这个赌,你不会吃这个苹果,你会把它递给一个人。” “哦?”林愣了一下。 门忽然被打开了,伊瑞娜一手拿着一柄小刀,围着围裙。 她对着林大声地说:“嗨,西奥,把你手上的那个苹果给我,我要做沙拉。” “哦,这个是……做沙拉用的么?”林有些措手不及。 “当然是做沙拉的,我特意挑的,没人叫你拿来自己吃。要吃苹果的话在冰箱里自己去拿!” 林沉默了一下,把苹果递了过去。 “快到吃饭时间了,还没有跟那个有趣的大手下完棋?”伊瑞娜摸了摸他的头发。 “我好像输了。”林闪避着她的手。 “那快些,派对马上要开始了,它可是庆祝你成功从高加索回来,不要作为主宾却自己缩在里面下棋!” 门关上了,大手比出了胜利的“v”字。 “你赢了。”林笑笑,“有时候你真是一台喜欢搞笑的电脑。” “不,我也不算赢,我其实无法猜测你下一步的判断。如果我猜你会吃掉它,你可能抵死不吃,反之也是一样,如果你要决定让我的推算落空,我是没有办法的。”鲁纳斯的声音轻快,“刚才只是一个小伎俩,我知道今天的菜谱,也知道我们漂亮的‘凤凰’要做苹果沙拉。而整个屋子里目前只有一个苹果,我从外部监视器上看见伊瑞娜拿着切水果的刀向这边走来,这样就不难推测了。” “是这样。”林点了点头。 “我也知道为什么你要和我玩这个游戏。你开始怀疑我的判断,我判断说高加索的文明没有未来,它注定会是东西方阵营绞杀中的牺牲者,最高委员会采纳了我的判断,决定放弃彭·鲍尔吉,而人人都知道,他是你们的牧师,你们称他为父亲。” 林默默地点头。 “但是这种怀疑是没有必要的。今天的鲍尔吉就像多年之前的恺撒。恺撒因为他不可抗拒的权力和身穿皇帝才能穿着的紫袍而被元老院怀疑将破坏罗马的民主,所以他们杀了他。至于恺撒到底是不是真的想成为意大利的皇帝,我们今天已经不可考证。但是以他掌握的巨大的权力,他会变成一个被历史洪流裹在其中的人,并没有太多的选择机会,为了维持他的地位,他可能必须称帝,即使他自己不想。元老院并非一帮庸人,如果恺撒不死在布鲁图的刀下,他有极大的可能成为罗马城的狄克维多!”鲁纳斯的声音急厉起来,“彭·鲍尔吉可以选择自己的死,但是已经不能选择高加索的未来!” “我……”林推开了棋盘,“我有些混乱了。” “人无法对抗历史的潮流,这就是命运。你大概会因为那个杀手杀死了议长而觉得一种欣慰吧,至少他代替你改变了高加索的历史,你内心希望的是鲍尔吉那样的人去建立英雄的共和国。但是,就在你背后的抽屉里有一份今天早晨打印出来的文件,你不妨抽出来看一下。” 林打开了抽屉,那里面躺着一张纸,上面只有一行字。他扫了一眼,全身颤抖。 “这是我在刺杀的前一夜做出的预测。在彭·鲍尔吉死后,我们的对手有很大可能采取对新当选总统的刺杀来搅乱局势,最好的时间是就职典礼之前,最好的方式是远距离点杀。”鲁纳斯说。 林沉默了。 “当鸽派领导人被不明变因杀死的时候,高加索的鸽派将在短期内陷入混乱。全民公决的新执政党将会分崩离析,各个派系的领导人会因为不同的政治利益而争执,他们有很大的可能宣布分裂和建立新党,而鹰派——彭·鲍尔吉将军的追随者——将获得一次反扑的机会。”鲁纳斯继续着,“但是结局不会改变,很快鹰派的努力会因为西方联军态度的进一步强硬而遭遇阻碍,当鸽派发现他们的混乱只是给鹰派造成机会的时候,他们会首先集中力量除掉鹰派的核心人物。这其中最大的可能是政治狱和暗杀,我猜测第一批暗杀名单已经开始起草了。” “你已经预计到了……”林深深吸着气,像是疲惫不堪。 “西奥,”鲁纳斯放缓了语气,“不要怀疑,也不要因为思考历史进程而困扰。没有人能决定未来,彭·鲍尔吉不能,你也不能。” “抗拒不如接受,对么?” “虽然是让人绝望的答案,但是我依旧要告诉你,是这样的。” 林缓缓地坐回椅子里,很久都不说一句话。 “此外,关于对方的杀手。戒严的范围是直径5公里左右的圆形地区,他是在戒严区外开的枪。从开枪的地点到达国会大厦的直线距离是3016?24米,这是一次超远距狙杀,世界上有多少人能够做到这一点呢?” 林抬起眼睛,看着那只可爱的卡通大手,他感觉到那只手传来的压力了,压得他无法喘气。 “现场发现了金属质的小铃,在预计好的弹道上每隔50到100米安置一枚,每只小铃的音高都不同,微型发射器把它们的声音传递到一只耳机里。开枪的人通过聆听这些声音可以判断弹道中风的强弱,前提是他能够同时监控数十个不同音高的铃声。最完美的开枪瞬间,所有的铃声停息,空气的流动也暂时地停止了,所以那些不稳定的、会因为风的流动而翻滚的弹头忽然变得极其可靠,足以穿越3000米的距离而保持它的弹道,一击命中。” “间距3000米的超远距射击,‘长刀战术’;利用铃声监视风向,‘八音盒’。这两个名词你不陌生吧?都是学院的创造,整个世界上有几个人受过这样的训练?” “真是完美而准确的时刻,6∶40,墨丘利从地平线上升起,将能监测到姆茨赫塔。而就在那前一刻,他动手了,所以我根本没有捕捉到他任何信息。子弹从26名特工和保安组成的人墙缝隙中穿过,命中目标,一击致命。我猜想那也是唯一的一个缝隙,这个世上还有人能够抓住,除了你,林,还有谁能够抓住那或许只有1/20秒的机会?我们知道谁回来了,你也知道。” 林木然地坐着,冷汗布满他的额头。 “变子同样有可以追溯的命运轨迹,只是它还没有被纳入我们的棋盘中。他以为他改变了我们的蓝图,其实他自己都已经被标注在我们的蓝图上了。”鲁纳斯的声音像是金属般铮然。 长久的沉默。林俯下身体,用双肘撑在膝盖上,像是无法负荷身体的重量。 “林,我知道你并不想背叛学院,但是你不能接受服从一个一切都设计好的未来,”鲁纳斯放轻了声音,“可是你不想看见未来,它却已经在那里了。” “鲁纳斯,为什么人类不能设计自己的未来,你却可以计算它?”林抬起头。 “因为人类畏惧。你们曾像是迷恋巫术那样迷恋星相学,希望感知未来。可是他们往往只会因为好的预测而欣喜鼓舞,坏的预测就完全弃之不顾。可是中国人在很久远的古代曾说,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只有一个公正的预测者才能接近神的国土,洞穿混沌做出预测。人类不可能,因为你们畏惧,而对于我,这一切只是一个算术题,并无所谓好的结局,或者坏的结局。” “伊瑞娜的沙拉做好了。”门自动打开了,鲁纳斯低声说,“西奥,忘记这些吧,尝一尝可口的食物,抓住现在。” 第六章 雨中的狼 one 博士从浴室里走出来,身披毛巾浴衣,用厚实的浴巾擦着头发,卧室里的灯光温暖昏黄,床头是一册羊皮封面的精装版马基雅维利的《君王论》。 博士坐在床边,床头的银盘子里有一杯温度合适的热茶。他品了一口,是他喜欢的英国红茶。卡特琳娜是个聪明的生活秘书,她总能及时地提供服务,却让人意识不到她的存在。博士并不喜欢别人出现在他安静的卧室里,但是他确实喜欢温暖的热茶,虽然他自己往往懒得去泡。 “卡特琳娜还在么?请代我谢谢她的红茶。”他随口说。 “她现在听不到你的感谢了,她并不等在外面。红茶是三分钟之前送进来的,她现在已经完成工作离开了,正在回到她自己住处的路上。”鲁纳斯的声音从墙壁中内嵌的扩音器里传出来。 “三分钟,”博士低头喝茶,挑了挑眉毛,“她是如何知道我要在三分钟内从浴室里出来的?” “我告诉她的,我研究了你的身体状况,浴室的高温和水蒸气让你的血流加快,心脏的搏动也加快。这让你不舒服,你不是年轻人了,所以当你的心跳和血流速度达到某个水平的时候,你就准备结束沐浴了。如果不是这样,你会在浴缸里泡到第二天天亮的,你喜欢沐浴。”鲁纳斯回答。 “这么说你已经掌握了我洗澡的规律?” “万事万物都有规律。” “你还像很多年以前那样是个有时候讨人嫌的狗杂种,你开始喜欢研究人类了,而你把这个目标首先放在了我的身上。”博士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因为这是最难理解的。人类,是最难理解的系统,而偏偏战争就是一个由人类组成的大系统,我还在学习。” “我是个难于理解的人么?”博士把红茶放在一边,戴上眼镜,躺在松软的枕头上捧起了《君王论》。 没有回答。 片刻的沉默后,博士从床上坐了起来,皱着眉,“鲁纳斯?” 依旧没有回答。 博士起身下床,他觉得奇怪。尽管并非真的喜欢这样一个永远环绕在身边的保护者和研究者,但是他已经习惯了随时随地说一句话就可以得到鲁纳斯的回应,这个庞大的智能系统如同守护着l.m.a.的值班圣灵,从没有假期,也不需要休息。 “嗨,鲁纳斯?你的接驳和信息通路还正常么?有什么问题么?”他这么说着环顾四周。 一切正常,只是没有了鲁纳斯的回答。 他打开床头的柜子,里面是一柄大口径的军用伯莱塔手枪。博士拿起枪掂了掂,他熟悉这把枪,这重量说明弹匣是满的。他上了膛,提着手枪走向门口。 他握住门把手的一刻,急促爆裂的铃声在他身后响起。空气中脆薄如纸的平静瞬间被这个巨大的声响撕裂开来,博士猛地回头,冷冷地看着床头的古董电话,那部话机自己也在铃声中震动不休,颤抖着像是随时可能崩溃成单个的零件。 博士缓缓地走近那部话机,凑得很近,凝神去看它,像是在看一个人。 话机依然震响,像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停了一会儿,博士坐在话机旁的靠椅上,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坐起来觉得最舒服。 他终于拾起了话筒,“你好。” 静悄悄的,话筒里没有任何声音。 “你好,伊恩,是你么?经过了这么多年,让我再听听自己学生的声音吧。”博士说。 电话里传来了低低的笑声,带着捉弄人成功后的得意,“吃了一惊吧?猜到了是我么?只是用了小小的手段请那个讨人嫌的机器暂时离开我们的身边,这样我们才有机会好好聊聊。” “还好,”博士淡淡地说,“比我想的好,我本以为你切断了这里所有的通讯线路,正守在我的门外。” “还不至于,潜入l.m.a.对如今的我而言还有难度,我让你的电脑暂时被屏蔽还费了不少的工夫。我可不想让这个无所不能的家伙通过线路研究我的位置,顺便记录我的声纹。当然我可以伪造声音,但是我还是想用真声和您说话,博士……啊不……我亲爱的教官。”电话对面的人声音突然变了,话里带着冰冷的嘲弄。 “腾格尔先生被暗杀,是你的杰作吧?非常漂亮,打乱了我们的计划。”博士单手合上枪机,把枪按在自己的膝盖上。 “别尽是提这些让人不开心的事。我知道你那里是夜里两点,按照你的习惯,你应该刚刚洗完澡要睡觉,不过在我这里,可是南半球的晴天,我现在坐在沙滩上抹着防晒霜,周围有穿比基尼的漂亮姑娘来来去去,她们的皮肤都是紫铜色的,腰细腿长。”对方低低地吹了一声口哨,“不过我告诉了你这么多信息,你不会事后通过遗留的线路记录让鲁纳斯查我的位置,派出你最得意的学生来拜访我吧?” “我还不至于迷信鲁纳斯到这个地步,你在高加索的无数监视器中,甚至没有留下一个背影给鲁纳斯,真是杰作。你是王牌,很小的时候就是,至今没有人能够超越你。”博士的语气里带着平静的赞许,真的像一个慈和的老师面对自己欣赏的学生。 “王牌是可以被更换的,你现在有了西奥多·林。他可以取代我的位置了,可怜的孩子,如果我还在l.m.a.,此时他的双手应该是干净的,不会沾那么多的血。” “武器被制造出来就是要沾上血的,我的学生,我相信时间不会把你变得软弱如少女。沾上血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只要是为了合理的目的。” “合理的目的?尝试对那些死在猎犬狐子弹下的人说这句话吧。”对方呵呵地笑了起来,“教官,我小时候真是愚蠢,没有想到你是把我作为武器来培养的。” “某种程度上说每个人都是武器,我也不例外,我也执行过不情愿的任务。”博士平静地说。 “不,那不同。”对方语重心长,“内森·曼博士,你愿意被人当做武器来用,是你希望借此成为使用武器的人。而对于我和我的同伴,包括那只笨蛋小狐狸,我们被终生定位为武器,直到我们的刀口崩了,或者折断为止。” “你的同伴?你是说比如朱斯特和海因斯么?也是你的杰作?你杀了他们,你证明了你的能力,即便和你同出一源的人也无法和你相比,可是你在意他们的生命么?伊恩,你是试图报复,你还记着当初在费尔南斯的大火,那些怨毒像是毒液那样流淌在你的血脉里,总要突破血管涌出来。不要自怨自艾,你不是那种可怜的孩子,你是有能力和我正面对敌的人。我为你自豪。” 对方再次呵呵地笑了,似乎满怀喜悦,“是的,我亲爱的教官,我的老师。那些怨毒像是毒液那样流淌在我的血脉里,我不明白为何他们依旧生活在乐园里,而我不得不像一条可怜虫那样去流浪。弥尔顿的《失乐园》怎么说的?” 他低声朗诵: 他们两人回顾自己原住的幸福乐园之东, 那上面带有火焰的剑在挥动, 门口有可怖的面目和火器的队伍…… 他们自然地滴下眼泪, 但很快拭掉了; 世界整个放在他们面前, 让他们选择安身之地, 冥冥之中有神为他们指引, 二人手牵手, 慢移流浪的脚步, 告别伊甸, 踏上他们寂寞的旅途…… “真可怜,因为我们知道了,所以我们必须被抹去。我所以能留下小命变成一条没有家的野狗,只是因为那个过于仁慈的彭·鲍尔吉。”对方低声说,“教官,你能令我放弃我血里的怨毒么?” “不能。”博士的回答简单直接。 “是啊是啊,你不能,而且内森·曼也不是彭·鲍尔吉,从来不为无法实现的愚蠢目标而努力。”对方的语气温和,“只不过如果我是弥尔顿,我会为失乐园加上一个更加漂亮的结局,把它变成一部通俗娱乐电影那样的结局。” “那结局是什么?”博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声说。 “是撒旦的反攻,伊甸园的焚毁,末日来时对神自己的仲裁。我已经获得智慧了,你无法再阻挡我,只能等待一场决战,就像是北欧神话里面,奥丁等待着巨人,他已经看过了命运三女神关于未来的神启。”对方呵呵地笑了,“这就是代价,神必须为进化支付的代价。” “我会应战的。我的孩子,我们已经支付了高昂的代价了。不过也许在你看来,还远远不够。”博士挂断了电话。 他独自坐在卧室里,双手撑着膝盖,像是疲惫不堪。过了许久,他拉熄了床头的灯,把自己埋没在黑暗中。 附注: 《失乐园》:记述了亚当和夏娃因为受到撒旦所化身的蛇的诱惑吞吃了智慧果,于是被逐出伊甸园的故事。 奥丁:北欧神话的主神,他带领着强大的阿萨神族统治世界。但是宿命中注定他将和邪恶的巨人族之间有一场毁灭世界的决战,连他自己也将在决战中死去。掌握鲁纳斯智慧的奥丁明白这个结局,结局的那一天他将在命运三女神——这三个女神总是不断地纺织生命的纱线,然后再剪断它们——所居住的井里看见女神们放弃了纺织,这一天也是主神自己的末日,被称为“诸神的黄昏”,在瓦格纳的大型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中,对此有史诗般的描绘。 two 莫斯科的夜里,寂静的街道上空无一人。瓢泼大雨打在这个古老的城市的每一处,石板地面上或许曾经踏过拿破仑士兵的皮靴。 伊恩走出了电话亭,他没有带伞,浑身湿透。他扫了一眼街尽头孤零零的路灯,面对空旷无人的十月广场,拉起了羊皮猎装的衣领想要挡住风寒。 十月广场上矗立的列宁铜像在雨中只能看出一个巨大的黑色剪影,伊恩对着铜像,压了压头上的鸭舌帽,像是行礼,又像是挡雨。 “我记得这个人,一百多年前,他提出说要建立一个国家,这个国家里一切东西按照需要分配,每个人平等,没有压榨、也没有欺凌。他是一位哲人般的王,仅凭灵魂的呐喊就能让千万人听他的命令而行,他们曾经建立世界上最大的国家。而这个国家没能维持过一百年,它崩溃的时候,曾经兄弟般的人们变成对手,眼睛里满是不信任的光。你说,为什么世界上总会有人梦想去建立一个完美的国家?完美的国家会存在么?”伊恩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 “你是在……考我的政治?还是哲学?”一身黑色防雨风衣的高大男子靠在电话亭的另外一侧,打着巨大的黑伞,“我对哲学成绩没有自信,你知道军校里哲学是选修课。” “我是自言自语。” “那样我就放心了,”高大男子移动过来,牙齿咬着的雪茄上一点火光一亮一亮,他把伞打在伊恩的头顶,“这是我对你的善意,可不要把我看成宾馆门口的服务生。不过说实话,组织派我协助你,令我觉得我就是一个小厮,如果我穿着一身笔挺的小晚礼服,带着白领结,那就更像了。” “我不需要你的善意,”伊恩冷冷地回答,“不妨留着自己用。” 高大男子耸了耸肩,“你知道么?我的朋友,你应该多一点幽默感。幽默这东西,对你的心理健康有很大的好处!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故作轻松,说你在南半球的沙滩上看着穿比基尼的美女晒太阳,不过事实上你在一片阴雨天的莫斯科,只有我这样一个粗糙的男人还记着你的死活。你没有家庭,没有女朋友,甚至连个同伴都没有,你是孤家寡人!” 伊恩猛地扭头,两人对视了一眼。一瞬间两个人都微微退了半步,伊恩退出了伞下,高大男子不持伞的手闪电般抬到胸前。两个人就此定住,彼此移开了视线。 伊恩再退了一步步,“对不起,惊动你了,我这个样子有点讨厌吧?像是一条蛇,你一触,它就跳起来咬人。我忌讳孤家寡人这个说法。” 高大男子耸了耸肩膀,不说话。 伊恩缓缓地向前走去,似乎要穿越十月广场离开。高大男子撑着伞,默默地看着伊恩的背影。 “因为我的同伴们……他们都已经死了。”伊恩忽然回过头,他整个都湿透了,雨水沿着他一绺一绺的头发淋在脸上,他满脸都是水珠。 他这么和高大的男子远远地对视,而后他点了点头,继续前行。 雨中渐渐远去的影子把双臂缓缓张开,仿佛在拥抱天空,如同一朵花的盛开。他仰面对着无穷无尽的雨水,脸上带着凝固的笑容。 终章 燃烧的天国-1 one 这是“阿里巴巴之夜”,一切故事的源头。 2045年,12月25日。火车带着白色的蒸汽,正在高速穿越峡谷,两侧漆黑的山影在夜幕里如同蹲坐在大地上的巨人。前方就是平坦开阔的原野,一轮巨大的月挂在平原的尽头。 机车舱里,穿白色军服的男人拉下了车窗,任激烈寒冷的气流冲了进来。他摘下自己的军帽夹在腋下,举着一副军用望远镜望向夜空。同是穿白色军服的年轻人肩扛着中尉军衔,从通往乘客舱的连接出口进来,走到他身后,并不出声。 “月色真好,拿这个就可以看见环形山。看现在月面右上区的那块阴影,那是风暴洋,著名的月面盆地,它是最大的,中心位置低于周围的月面大约三万米。”举着望远镜的男人赞叹,“以前常常梦想自己穿着宇航服站在那个盆地的中央,看着周围的山仿佛顶着天空。那样看起来,应该像是另外一个世界吧?很宏大,很狰狞。” “哈西莫多上校,你还懂这个?”中尉说。 “我是从法国的格勒诺博尔第一大学毕业的,天体物理系,志愿是当一名射电天文学家。因为小时候性格太闭塞,跟人交流总是不畅,心想若是守着一台望远镜就可以工作,那对我是最合适的了。而且观测站不是建在深山里就是沙漠里,比较安静。”上校放下了望远镜,“不过后来战争就开始了,没有人再需要天文学家。” 他长着一张典型的亚洲人的脸,一双漆黑浓重的眉毛斜斜地飞起,年纪已经不小了,眉毛下端的皱纹一直牵连到眼角。他把望远镜塞给年轻人,走向了机车的操作台。 “启动‘mercury?gps’系统。”他指示操作机车的上士。 “是,上校。”上士掀开操作台上的透明塑料盖,扳动了下面的黑色开关。 操作台上最大的屏幕缓缓地亮了起来,系统快速地自检之后弹出了绿色的警告窗口:“请注意,您以下的操作将可能导致接入军用卫星网络。系统郑重提醒您,任何侵入或者意图侵入军事通讯系统的行为都可能触犯相关法律,请您在操作之前再度确认。” 上校从军服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信用卡大小的黑色磁片,磁卡的背面用亚光印制有沙漏和弯刀组成的古老图案。他把卡片推入了读卡槽,“法国保密局,北方师团,第一团,哈西莫多上校,再次确认接入。” “欢迎您,哈西莫多上校。”系统开始高速载入导航文件和信息,“墨丘利现在正位于你头顶的近地轨道,提供导航服务。” 屏幕上显示出卢瓦尔河谷地区的大幅地图,其中有高亮的绿色细线笔直前进,直到接近屏幕尽头的时候,它分岔为两支,其中一支向着北偏东的方向继续向前。分岔点被自动标为高亮,地名显示在旁边——“friandise弗兰蒂斯”。 “我们将选择偏东的路线是么?”上校发问。 “是。”系统回答。模拟出来的人声清晰低沉,是带有些微北欧口音的英语。 “它通向哪里?” “费尔南斯。” “到费尔南斯的距离是多少?” “这个信息您必须提高你的用户级别才能被告知。”系统回答,“不过,我并不认为您需要知道,沿着那条岔路前进,您只会到达费尔南斯,而不是其他任何地方。” “谢谢,我明白了。” “很高兴为您服务,全球定位导航系统将继续为您效劳,而我必须离开一下,我的列表中还有大约七十万条命令等待运算处理。祝你好运,哈西莫多上校。”系统温文尔雅地回答。 它自动关闭了,瞬息间对话窗口黑了下去,仅剩下导航系统仍在工作。身份磁卡被从读卡槽中弹了出来。上校一把抓起来,看了看,重新塞回上衣口袋里。 中尉走了过来,“上校,确认了路线么?” “是的。还有37?5公里左右,我们将驶入弗兰蒂斯北站,在那里我们将找到去费尔南斯的岔道口。” 中尉看了一眼自己的腕表,“现在时间是20∶26,我们距离集合时间还剩54分钟,希望有足够的时间赶到费尔南斯。” “费尔南斯……弗兰蒂斯……”上校沉默了一会儿,低声笑笑,“我想在弗兰蒂斯北站,不会有人等候迎接我们的。” “嗯?” “我的第一个女朋友是那里人,所以我知道那里。它在战前是一座以加工糖制品为主业的小城市,只有一家制糖的大企业,城里人几乎全部都在那家企业工作,包括我的女朋友。她是一个检验员,对于糖的甜味很敏感,含一点用1000份水稀释的纯糖,她也能够分辨出炼糖用的甘蔗来自哪里。”上校微微低头,摸着帽檐,像是在想以前的事情,“那是个空气里都飘着甜味的小城市。” “已经被摧毁了吧?”沉默了一会儿,中尉说。 “是啊,被氢弹爆炸的余波扫到了,很多建筑倒塌,所有人都被污染,活得最长的人也不过是2个月。制糖厂没有了,那个城市也没有了存在的意义,现在的弗兰蒂斯是一座死城。只是有一条货运铁路经过那里,就是我们脚下这条,现在还在运转,所以才没有在地图上抹掉这个城市吧?”上校低声说。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都透过挡风玻璃看着车行前方的大平原,荒草莽莽,列车高速行进的低气压把枯萎断裂的草叶草梗吸了过来,打在两侧的双层玻璃窗上。放眼所及,没有一星灯火。 “开始签署保密协议了么?所有人都要签署,包括你和我。”上校说。 “已经按照命令开始了,具备律师资格的军官正在后面安排,来就是向你报告这件事的。”中尉说,“大家都有点不安,以前可没有这样的特殊任务。什么在费尔南斯等着我们呢?我想大概不会是鲜花、红酒和漂亮的姑娘吧?” 中尉咧开嘴笑笑,“这么说话气氛真是压抑啊。” “我也不知道。”上校摇头。 “山地鹰”正以高速掠过天空。 这架武装直升机的输出功率已经接近发动机的极限,强烈的上升气流变得紊乱不安,整个机体都在震动,巨大的呼啸声令乘客觉得身处一团雷电交织的雨云之中,机体在嗡嗡的巨声和震动中显得极其脆弱,下一个时刻就可能像撕碎的纸一样裂开。 乘客只有一个人,一身黑色风衣的男人坐在机舱正中的位置上,两颊的线条绷紧,目光冷冷地注视前方控制台上的仪表盘。 “请再快一点,我就要没有时间了。”他对机组人员下令。 “已经不能再快了,这里如果遭遇紊乱的气流,我们可能会有危险。”副机长回头,“博士,需要为您打开保护罩么?” “不必,快!再快!危险是第二位的事。”男人低声说,话语的尾音迅速被机舱外咆哮的飓风声吞没了。 低沉的男子声音从舱内扩音器中传来:“博士,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从南中国海赶到这里仅仅用了四个小时,这已经是人类速度的极限了。不过,我认为你的到来已经无济于事。” “只要还有一丝机会……” “不,一丝机会也没有。”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鲁纳斯,你的精确和冷静让你说起话来就像一个讨人嫌的狗杂种。你应该庆幸你是一台机器而不是一个人,否则你从小到大会被不同的人打得鼻青脸肿。” “我有这个自知之明。” 凄厉的警报声忽然响起,血红色的光芒在机舱中重复卷过。对地雷达上的红色圆形标记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很快就布满了整个屏幕。 “博士,我们被导弹锁定了!很多导弹!”机长的声音里透着紧张。 “不必担心,如果是被我们自己的导弹锁定,那么它不会伤害我们;如果是被别人的导弹锁定,那么凭着一架武装直升机我不觉得我们能够闪避。”男人依旧冷静,“鲁纳斯,给我接通防空系统控制的高级授权通路。” “如您的要求,已经准备完毕,请输入身份验证,否则您将在120秒钟内进入费尔南斯禁飞区,从而被防空导弹击落。” 男人注视前方,神情凝重,声音清晰:“语音输入身份识别密码,特权检察官内森·曼,隶属l.m.a.战略特务部,通行密码jdsh?qsan?ddfs?eond?nm,地基防御系统请对本机给予放行。” “身份通过,密码核准通过,声纹验证通过。”鲁纳斯沉默了两秒钟之后回答,“地基防御系统将对您的座机保持沉默。” 随之被锁定的高危警报自动解除,刚才还被闪烁的红光占据的仪表台一瞬间恢复了平静的墨绿色,全球定位系统标出清晰的高亮度绿色路线指引他们前进的方向。 机长终于松了一口气,感觉到发冷的汗水从军帽一侧缓缓地流下。他也是资深的军用飞机驾驶员,却从未经历过刚才那样瞬间被无数地面防空武器锁定的情况,以他的高度放眼下去可以看清楚下面莽莽苍苍的大地,这里是被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扫平过的区域,平静蛮荒,就像是史前的冲积平原,看不见任何人工建筑物。可是他此时再看这片土地,却觉得每一寸地面下都隐藏着矛尖和弓箭,令人想起数百年前澳洲的土著毛利人用来迎接殖民者的陷阱,其中竖满了削尖的竹枝。 他哆嗦了一下,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误闯入黄蜂巢的甲虫。 “博士,已经和执行官鲍尔吉建立了无线电联系,你要和他通话么?”鲁纳斯说。 “很好,请为我转接。” 无线电干扰的杂音从扩音器里传出来,连续不断的噪音令人烦躁不安。 没有人说话,扩音器里传来的只有引擎低低的咆哮声,像是野马奔驰中的沉重呼吸。 机长小心地回头,瞥了一眼那个男人,他坐在那里如同一尊雕像,风衣的每一处皱褶都像是石刀刻出来的,他纹丝不动,沉默地看着前方。他身上唯一鲜活的就是那双眼睛,银灰的,亮得令人不安,里面像是藏着针。机长把头拧了回去,他觉得很不舒服,看着那个男人的双眼时,他觉得被那眼睛里的针刺了一下。 “内森,是你么?”通讯线路对面的人低声说。 “是我,彭,我正在一架山地鹰上,我还有十二分钟就可以看见费尔南斯,你在哪里?”男人也低声说。 “我还需要两个半小时,我这里只有一辆越野吉普。” 两个人再次进入了沉默。 “内森,我没有被告知最高委员会的决定。”还是通讯线路对面的人打破了僵局。 “l.m.a.的规则你是明白的,命令只下达给执行的人,我作为特权检察官,是这次的执行者。你没有必要知道得太多,现在调转车头回去,不要令委员们不高兴。彭,你是他们器重的人,不要为了这件事影响他们对你的信任。”男人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 “是关心我的前途的时候么?我可以猜到委员会的决议是什么,你们在做一件怎样的事情,你们到底明白不明白?”对方终于失去了平静,愤怒从他努力压抑的声音里直透出来,汹涌如洪水,“他们根本没有足够的智力为这件事承担后果!他们不该受到惩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该受惩罚的是我们,是我们被自己的梦想迷住了眼睛。” “决议不是我做的,但是我表示了支持。”男人依旧面无表情,“彭,如果我们曾经被梦想迷住眼睛,那么现在不要被冲动迷住眼睛,我们不采取果断的行动,之前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流水,我们的成果会被滥用为武器,那时候要补救就已经太迟了。” “你们在试图遮羞,试图隐瞒,试图把一切的证据从地图上抹掉!”对方几乎是在咆哮了,“可是为什么要那些孩子为我们承担这个后果?内森!回忆一下,那些也是你的孩子们!” “他们确实是我的孩子们,但他们不同于一般的孩子,他们已经是武器,而有的人在尝试让他们反过来伤害我们。他们是我们的剑,有两道锋刃,反过来,就会切下我们的手腕,甚至头颅。” “那么就让我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后果!我们缺乏这个勇气么?” “我们缺乏,我们没有这个勇气。彭,再说一次,任何一个活体的流失都将让我们的秘密公诸于世,那时候这个错误会被成百上千倍地放大。”男人低低地说,“这技术是伊甸园树上的果子,神的智慧,我们本不该知道,更不该使用。我们受了魔鬼的诱惑,吃了那果子,已经是错了。现在理智起来,不要让更多的人跟我们一起吃那果子,错误不能犯第二次。” “可是想想那些孩子们!想想他们的脸!想想他们……” “够了!”男人忽然厉声喝断了对方,“执行官彭·鲍尔吉!我是军人,你也是。执行命令,我们没有选择。我们自己也是武器的一种,我们只需要遵从主使者的安排,履行我们自己的义务。” “彭……”他似乎疲倦了,靠在座椅上,声音转柔,“不要把责任都扛在自己的肩上,做出这个决定的不是你,也不是我,无论这次行动招致什么样的后果,都不是我们这些作为武器的人的责任。” “借口!只是借……” 咆哮声被刺耳的噪音吞没了,扩音器里忽然间像是涌入了无数的细微电流,令人听了牙齿发酸。 机长猛地回头,“博士,我们失去所有无线电信号了!这里有很强的电磁干扰!” 男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是沉思。 “尝试其他频率!搜索所有波段!”机长转向他的副手。 “不必了,是他们启动了无线电屏蔽,我们进入了这个屏蔽圈。从现在开始我们已经失去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改用全手动操作。”男人发话了,他顿了顿,“这也说明,我们距离费尔南斯已经很近了。” “费尔南斯……看看我自己亲手建立的城市。”他低声说。 附注: mercury:罗马文指神使墨丘利,在希腊神话中他对应为赫尔莫斯。 沙漏和镰刀:是西方常见的一个神话象征“时光老人”的标志,他是一个长须拄杖的老人,沙漏代表时间,镰刀则代表时间流逝不可逆转的残酷。这个神明的渊源似乎是希腊神话中的第二代天神克罗诺斯,他在罗马时期总是以这样一个长须拄杖老人的形象出现,他曾以镰刀阉割了自己的父亲——第一代天神乌拉诺斯。克罗诺斯是第三代天神宙斯的父亲。 卢瓦尔河谷:法国著名的葡萄酒产地之一。 friandise:法语中“糖”和“甜食”的意思,是一座虚构的城市。 two 黑色的越野吉普像是一道箭那样驶入了枯水期的浅河,河水仅仅没过车轴,河床上密布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吉普剧烈地颠簸,像是渡水的野兽那样轰鸣着前进,溅着两米高的水花。 水像是暴雨那样打落下来,打在车后座的乘客脸上,反射冷冷的月光。可是他并不在意,他默默地看着手里的对讲机,对讲机里只剩下沙沙的电流杂音。 电流杂音忽然消失了。 清晰缓慢的男声取代了杂音,“曼博士搭乘的直升机已经进入无线电静默的区域,我也失去了和他的联络。鲍尔吉执行官,很抱歉这次通话就这样结束了。不过我建议你还是立刻掉转车头回去,只需要两个小时你就可以回到巴黎,洗一个热水澡,安静下来想一想。我没有决定权,我只能对你建议,这样的行为将导致最高委员会对你完全丧失信任,而这信任是你用那么多年的努力工作换来的,你知道那有多么宝贵。” “鲁纳斯,不必劝我。这不是信任的问题,有些东西比信任更加宝贵。” “什么东西对你而言如此珍贵呢?”鲁纳斯问。 “人,人的存在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权利,没有任何人能够轻言剥夺。鲁纳斯,你是一台机器,而当你明白如何去感知一个人的存在,你将明白我现在的想法。他们不是武器,他们是人,我也不是武器,我是彭·鲍尔吉!”乘客把对讲机扔进了水中。 “执行官先生,我们要继续前进么?”驾车的年轻人穿着类似军装的贴身制服,他努力控制着方向盘回过头来。 “继续前进,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但是我还没有尽到我的全力,所以我不能停下!谢谢你们和我一起。”乘客说,他伸手用力按在驾车人的肩上,手掌温暖而有力。 “我们已经离开公路超过一个小时了,我们能够找到去那边的路么?这里是无人区。”驾车的年轻人说。 “不必担心,我熟悉这个地方,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纹。”乘客低声说。 列车高速行进的隆隆声连封闭的车厢也无法阻挡。 勒梅尔中士松开了防弹钢盔的卡隼,觉得自己终于能够把一口气真正吸到肺里了。他做这件事的时候极为小心,瞥着周围全副武装坐在长椅上的战友们,不想被他们发觉这个小动作。这个晚上让勒梅尔觉得诡异,他算是这里资历最浅的人,不过服务于保密局的特别部队已经两年了,以前还曾在现役服务过三年,从未见过这样一支庞大的军队被连夜运输。他粗粗地估计,这个封闭车厢里足有80名士兵和全套的武器装备,这就意味着这辆临时特快专列上大约有3000人的精锐武装。 “别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这是不允许的。”勒梅尔身边的龙巴尔少尉端坐着,背挺得笔直,目光也笔直地去向前方,“那玩意儿对你很重要,没有那个卡隼,你的头部如果中弹,冲击力会带着钢盔脱离,而对方如果使用的是三联点射,你的脑袋就被后面两发枪弹炸碎了。” “你的目光会转弯么?少尉。”勒梅尔只能把卡隼重新扣上,低声地抱怨,“我们这到底是去哪里?还有多远?我们已经在这列火车上待了两个小时!况且现在放松一下也没什么,我们这是在做什么?是真的有行动么?或者只是高官们觉得应该在圣诞节搞一次很逼真的演习?” “两个小时算什么,如果是二战期间,苏联的士兵去前线也许要坐火车在雪地里走上两个星期。”龙巴尔压低了声音,“不要把麻烦往身上惹,这不是演习,这次行动的级别是aa,我们从出发的时候开始,就要全部时间保持警觉,和子弹在头顶上飞过来飞过去的时候没任何区别。” 勒梅尔耸了耸肩,他对龙巴尔少尉的话不得不表示认可。龙巴尔是他的顶头上司,参加过第三次全面战争,而勒梅尔相比起来不过是新兵。 “要想在战场上活下来,就得先理解战场。”这是龙巴尔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勒梅尔有时觉得这些经历过第三次全面战争的老兵很烦,他们似乎总以为自己从残酷的步兵战场上学会了某种哲学,并以威压的姿态教授给新兵。而在新兵看来这种丛林法则般的残酷哲学已经开始渐渐地失去意义,战争已经平息了接近六年,而老兵们还仿佛生活在一场噩梦里,像是冷战时期美国和苏联的军界高官那样精神不安而又亢奋,觉得核弹随时会从天而降,于是无时不扛着核报复的黑色手提箱。 不过龙巴尔对勒梅尔不错,教会勒梅尔很多东西。 “放松放松,我们在列车上,而这里有3000个我们自己的人,不会有子弹从时空隧道里忽然出现打在我们的头上。”勒梅尔笑笑。 龙巴尔的脸刚刚刮过胡子,是冷冷的铁青色,他不笑,“我听说过一个真实的案例,一列运送危险品的列车在半路被敌人的空降部队劫持。他们使用了机械助力系统,就是那种金属外骨骼,架在你的胳膊和腿上,可以让你的力气大得像是犀牛。他们借助外骨骼的高速助跑系统登车,而后强行用外骨骼附带的钳子撕开车厢外皮,一枪一个干掉了全无防备的卫兵。” 龙巴尔转过头来,冷冷地看了勒梅尔一眼,“而现在,战争还在继续,没有结束,从没有人说过战争已经结束了!” 勒梅尔愣了一下,从龙巴尔眼睛里看到某种让他震撼不安的东西,那种感觉越发地强烈,这些上过战场的人,再次被aa级行动卷进来的时候,一半是恐惧,一半是兴奋。 两份材料被递到他手中。 “请转一份给龙巴尔少尉,看后签字。”递来材料的上士说。 龙巴尔拿过协议,并没有翻看,草草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嗨,嗨!那是什么东西?你怎么就签字了?”勒梅尔小声说。 “别傻了,材料传到这里,所有人都悄无声息地签了字,没有人会对这种材料提出意见。”龙巴尔舔了舔嘴唇,“所以说你还是个新兵,嗯,新兵蛋子。” “天呐,难道你签字前不该看看这帮军官让你签的到底是什么?”勒梅尔左右顾盼,想找到一个支持他的人。不过他没有找到,整个车厢的士兵都像龙巴尔一样笔直地看着前方,把材料递给他的上士也没有回应他的目光。 “是保密协议,每次高级别的行动都会签署的东西,声明你不会把秘密透漏给惹麻烦的外界,尤其是新闻记者,顺便也声明你明白服务于政府军队的高风险,并理解如果你的人身遭遇任何意外不测你都将服从政府为你安排的后续事宜,换而言之就是后事。”龙巴尔这么说的时候满脸的漠不关心,像是这些事情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你看,我都背下来了。” “是不是等于说战死了也就这样算了,你可以领抚恤金,但是不要指望对政府提什么要求?”勒梅尔翻着手里那份简短的文件。 “你不能拒绝,要你签署这个东西只是为了如果有民权律师起诉政府或者军队的时候对付起来更加方便,即使你不签字,你也不能拒绝命令。你服务于保密局的特种部队,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龙巴尔盯着他的眼睛。 他忽然拿过勒梅尔手中的钢笔,以潦草的笔迹在落笔签字的地方画了画,把两份文件一起交给了上士。上士面无表情地接过又传了回去,没有人出声,车厢里一片死寂。 “你签了我的保密协议?那是我的保密协议!”勒梅尔瞪大了眼睛。 “这是一个悖论,不是么?”龙巴尔用略带戏谑的眼神扫过了勒梅尔的脸,“你如果活着回来了,那么那份协议就是没用的。你如果死了,还有谁知道那份协议是我签的呢?要做笔迹验证?对于技术部的那些人来说伪造一个你的签名不是太简单了么?你要对外声明么?求助于你的律师?嗨,在这里你只能使用军用频道。试着跳车逃跑,回巴黎去哭诉吧。” 整个车厢里忽然爆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勒梅尔愣了一下,愤怒地环顾四周,发现所有老兵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这些冷硬得像是石头般的军人只是冷漠地看着对面的人,可他们的对话却一句也没有错过。这种集体的笑有种让人发寒的感觉,因为即使这时候也没有一个人看勒梅尔,他们依旧笔直地看着前方,仅仅是脸上多了嘲讽的笑。 勒梅尔懊恼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他感觉到这些老兵的不友善,隐隐约约的敌意让他恶心,让他想起大学时候兄弟会的高年级学生们对新生的捉弄。勒梅尔加入的兄弟会要求他当众脱光衣服把自己全身浸泡在巨大的浴缸里,一分钟不能呼吸,而一分钟时间到的时候那些高年级学生扑上去把他死死按在浴缸里不让他抬头。勒梅尔拼命地挣扎,那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那种感觉是后来在军队中都没有体会过的。直到他快要晕厥过去,恶作剧的学生们才把他从水里拎了出来,一个接一个地上去拥抱他,欢迎他加入那个组织。 大学的几年里勒梅尔都期待着快点毕业,这样他就可以摆脱那帮兄弟会的疯子,现在他心里忽然涌起了同样的想法。他想这次结束后自己应该找个理由退役。 列车忽然减速,金属车轮在钢轨上剧烈地摩擦,带着飞溅的火花减速,发出刺耳的声音。训练有素的士兵们紧急扯住自己身边的帆布带,以免身体被巨大的惯性甩出去。车厢里的灯光暗了下去,似乎这次突如其来的减速让变压器出现了接触不良。 机车舱内,中尉被甩得在地上打了一个滚。但是他的身体极其柔韧,敏捷地打了一个滚就重新站了起来,此时列车已经艰难地停稳了。 “出什么事了?”哈西莫多上校冲到操作台前。 “我们之前按照这个‘mercury?gps’的导引前进,但是现在我不能这么操作了。”操作机车的上士摇头,指着屏幕,“它指示我们去向左边的岔道,道口已经自动扳好,但是我没法这么干。” “为什么?”上校皱了皱眉。 “右边的铁轨通向下一站,可是左边的铁轨根本不是什么路,上校你看见那里的标志了么?我的父亲是个机车操作员,我也是,我熟悉铁路上的任何标志,那个标志说明那边只是一条用于暂时停放列车的停车轨,一般这样的铁轨能有几百米长,最长可以到一公里,但是无一例外的是尽头肯定是一座隔离墩,铁轨到那里就结束了,你没法继续前进,除非撞到水泥墩上!”上士愤怒了,看着那个来路不明的全球定位导航系统“mercury?gps”,“这玩意儿可靠么?按照它的指示,我们应该还在高速行进,前面是一条通往一个叫做费尔南斯的小城的铁轨,可是这里没有铁轨,前面等待我们的只有能让我们翻车的隔离墩!” 上校透过车窗看向前方,他们已经驶入了空无一人的弗兰蒂斯北站,铁轨在这里分岔为数十条并行轨道,它们扭曲得像是铁质的蛇。他们面前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就是一个分岔,铁轨反射着冷冷的月光,左侧的一条穿越了其他的铁轨,去向北偏东的方向,看不到尽头。 “我下去看一眼,你们等一下。”上校整了整军服的衣领。 “我也一起去。”中尉摸了摸腰间的配枪。 “好,不过我不觉得有危险,这里太安静了,没有人的气息。”上校淡淡地说。 他们跳了下去,落地就感觉到阴冷的风从北边吹来,即使穿着厚实的军服,依然忍不住要哆嗦。 上校沿着铁轨走了几步,站住了,沉默地看着前方废弃的火车站。巨大的钢铁结构在夜幕里看来带着一种哥特风的阴森,列车的灯光照不透这里的黑暗,光柱很快就被黑暗侵蚀吞没了。 风吹起上校的衣摆,他把帽子摘下来夹在腋下,中尉站在他身边,努力地要从周围的一切中寻找一些蛛丝马迹。不过他很快就不得不放弃了,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沿着铁轨跋涉上一公里去看看前方究竟是一条通路或者一座可以让这辆列车粉身碎骨的隔离墩。 “得去看看,”中尉看了看自己的表,“不过这样时间可能来不及了。” “不必看了,”上校忽然转身,走向了机车舱,“我们继续前进。” “可是……”中尉跌跌撞撞地跑了几步追上他。 “继续前进,我们接到的命令是继续前进。”上校平静地说,“就算前面是隔离墩,我们也只能继续前进。你服役于保密局的特种部队,你要理解这一点,士兵是战场上的武器,武器不问原因。” 他们回到了机车舱,上校拍了拍上士的肩膀,“发动列车,我们的时间快要不够了。” “上校,我不能接受这条命令!”上士坚持。 “发动列车,”上校再次拍他的肩膀,“请相信我,如果因此导致任何后果,我将承担一切的责任。” 列车缓缓地发动了,却没有急于提高速度。前灯照着看不到尽头的铁轨,上士努力地瞪大眼睛看向前方,手紧紧地握着煞车擎。上校瞥了一眼,看见上士神色紧张,领口微微地汗湿。他扯着嘴角笑笑,并不说话。 一公里很快过去了,他们并没有看见隔离墩,前方的铁轨还是无穷无尽地延伸着,他们已经远离了弗兰蒂斯北站的铁道网,仅有一条单轨在他们脚下。他们越是前进,铁轨的路基越深,最后陷入了地下,半个车身都没入地面以下,像是在战壕中穿行那样。 “加速吧,”上校下令,“不会有隔离墩,我们将沿着这条铁路到达费尔南斯,虽然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天呐,这条见鬼的铁路!”上士说,“它的标志是错的!” “不,只是掩人耳目的东西,这条铁路不想陌生人知道它通向哪里。你没有注意到么?怎么会有一条年久失修的停车轨,铁轨的表面却亮得反光?它确实是一个分岔口,如果没有这台全球定位系统,我们还不容易找到。”上校淡淡地说,“按照铁轨的状况看,这条铁路还是颇为繁忙的,有不少的货物悄悄在这里出入吧?” 中尉恍然大悟,“原来下车是看到了这个,我还以为我们得沿着铁轨跑上一公里呢。” “不,这一点我看到反射的月光就明白了,”上校低声说,“我下车只是还想闻闻这里的味道。” 他顿了顿,“只剩下铁锈的味道了。” 雷达蜂鸣起来,中尉扫了一眼,疾步闪到车窗边朝后面看去。距离他们已经很远的弗兰蒂斯北站,那里有一道明显的光柱,隐约还有引擎声,明显是一辆轻型机车正接近那个废弃的火车站。 “是配合我们的单位么?”他尝试着打开通讯系统,“我来确认他们的身份。” “不用了,”上校按住了他的手,“是工兵部队的施工列车,出发前我已经知道他们会尾随我们来这里,不过他们会停在弗兰蒂斯北站,他们不是来配合我们的,他们另有任务。” 他转向了上士,“现在加速,我们赶时间。” 列车再次高速地前进起来,勒梅尔头顶的灯光却没有恢复,刚才的急刹车似乎让它的变压器不太好用了,灯管一闪一闪地泛着灰白的颜色。 “见鬼,这到底是哪里?”勒梅尔看向车窗外。 “没有人会回答我们的问题,不用操心,”龙巴尔语气飘忽,他翻着眼睛看着头顶上方的灯,“不过我讨厌这灯,看起来不是什么好兆头。” 车厢的另一侧,持有律师执照的军官将签署完毕的全部文件和士兵们的牙齿磁片记录一一对应之后封缄,塞入了黑色的钛合金保密箱,然后扣好锁死,最后他扳断了保密箱锁口的软金属条,把它沉入车厢尽头的金属隔离舱。这将使得没有人可以再打开这只保密箱,它的强度等同于飞机的黑匣子,可以耐受上千度的高温和剧烈撞击而不粉碎。 如果没有人活着回去,后来的人将可以根据这些文件调查这个行动中发生的一切。 附注: 兄弟会和姊妹会:欧美大学中的一类社团,一些兄弟会有捉弄新会员的传统,比如要求新会员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脱光衣服从校园的一头跑到另一头,又或者要求每个人都参加出格的群体活动,例如在肥皂泡一直堆到天花板的地下室里裸体舞蹈。 three 巴黎,爱丽舍宫。 黑色的沃尔沃轿车疾停在荣誉厅门前,手持一页传真信件的秘书钻出轿车,疾步而入。卫兵正要冲上来阻拦他,却被他以手势和眼神制止了,这个牛津大学法律系毕业的年轻人平时是和蔼低调的,总是微低着头跟在总统背后,不过此时他神色严厉,不容抗拒。 秘书上到二楼,停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敲响了小办公室的门。“请进。”和缓的老人声音从里面传来。 秘书谨慎地推开门,看见古色古香的办公桌上亮着绿色灯罩的旧式台灯,有些虚胖的总统平静地坐在办公桌后,缩在舒服的椅子里,双手交叉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上,似乎在思考。 “总统先生,我带来了您顾问团的紧急信件。”秘书说。 “是关于我们在费尔南斯的行动么?”总统问。 “是,所有顾问都强烈要求您立刻下令终止这次行动,否则真相如果暴露,会给法国的形象造成难以预料的影响,对您个人的影响当然更加严重!”秘书压低了声音,但是无比坚决,“顾问们希望立刻见您,这是他们传真过来的联署信件。” 总统和蔼地笑了,接过信件,却并没有看,把它扣在了桌子上,“托克维尔,我非常感谢你对我个人的关心。” 他顿了顿,“是真诚的道谢。不过你们所猜想的真相距离事实还很遥远,可惜我不能对你说得太多,这对你个人的前途将产生很不利的影响。如果你不犯和我一样的错误,将来你会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 这个老人显得有些感慨,“我们这次并非在协助l.m.a.,而是在挽回自己的错误,为此我们调动了保密局的作战部队,这样大规模的秘密行动,大概是历史上仅有的。但是我们并没有选择的机会,这一点我已经思考了很久,我向你保证我的判断是理性而审慎的。法国历来的政治家总是难免会犯一些错误,崇拜一些虚幻的东西,并且总是心怀着某种浪漫,要把虚幻的崇拜变成现实。” 他以手指抓了抓稀疏的眉毛,露出了歉疚的样子,“我觉得我一向是个理性的人,但是在费尔南斯这件事上,我犯了和其他政治家一样的错误。我们不该和l.m.a.合作,我们不该觊觎我们无法操纵的力量,现在是最后的机会抹掉这个错误。” “总统先生……”秘书觉得自己准备好的一切理由现在都变成了多余的,这个和蔼的老人在他面前歉疚地挠着眉毛,但是却如同一堵不可穿越的墙。“我不看顾问们的信了,这封信是我的,我刚刚准备好,请代我对外公布它。”总统递过一个信封。 秘书迟疑地看着手中的信。 “是我和我负责组阁的整个政府的辞职信,与其等着被人弹劾或者若干年后这件事的真相暴露被人吐唾沫在脸上,还不如早点辞职。”总统微笑着,笑容苍老,“而保密局的行动,决不能停止!” 附注: 荣誉厅;爱丽舍宫正厅,通常用于外国元首的接待。 four 列车缓缓地停靠在月台边,上校脱去了他的呢子军服,套上了作战夹克,中尉为他扣紧了防弹头盔的卡隼。 汽动车门缓缓打开,上校第一个跳了下去,站在空旷的月台上,面对着这个简陋的临时车站。他的身后,保密局的精锐们手持突击步枪鱼贯而出,多年的合作训练让他们毫不停息地组成了防御的队形,前排的人手持防弹盾牌,后排的士兵平端着战术武器,他们携带了单兵导弹和掷弹筒,可以毁灭一支装甲机动部队。武器上的光源把车站照得亮如白昼。 可是他们视野里除了战友没有任何人,他们根本就是对着一个空无一人的车站。车站用铝合金的板材搭建,简陋得像是工厂的卸货车间,一架中型的龙门吊车横跨在他们的头顶,除此之外就只有月台上孤零零的一个公用电话亭。 士兵们惊疑地看着彼此,上校推开自己面前的防弹盾牌走了出去。 “真是个让人不舒服的地方。”中尉紧跟在他身后,“地图上没有这个城市,军用地图上显示它是一片等待开发的区域,将在两年内开始建设一个小型卫星城。” “我们没有找错地方,”上校指着高处,“那个牌子说明一切了,这里就是我们的目的地,我们赶到的时间刚好。” 中尉随着他的手指看去,车站上方简约的地名牌——“费尔南斯市”。“这里能算一个城市?”中尉环顾周围,“像是一个工厂一类的东西。”“看对面就知道。”上校缓缓地走了出去,靠前的防御队形跟随他推进。 他们走近那面十余米高的铝合金墙壁,从唯一的一扇窗户看出去,不远处是座灯火通明的城市。这座城市的规模似乎并不大,位于一个洼地的中央,远看去结构整饬,城市里所有光源似乎都是打开的,明亮的地光几乎吞噬了星光,也把这座城市照得异常虚幻。 中尉吸了口气,脸部肌肉跳了一下,“像是传说中的鬼城。” 所有人的感觉都是相同的,这座灯火通明的城市太寂静了,静得令人心惊胆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有活的东西生存在这里。 “各单位保持警戒,收缩队形不要散开。”上校低声道。 “是攻击目标么?”中尉压低了声音,“那里面不像有人的样子。” “也许是都死了。”上校摇头,“我们在这里等待进一步的命令。” 中尉摇头,“尝试过所有的无线电波段了,无法和外界建立联系。这里存在一个大功率的全频带的无线电通讯干扰,不知道是人为的还是某种干扰源太强。” “是人为的,一种伪装得很好的无线电全屏蔽系统。我们被封闭在这里了,看来他们不希望有任何消息外传。”上校放大了声音,“准备防毒面罩,所有人!” 在这里无线电通讯系统完全无法使用,他要让自己的声音被3000人听到。 金属摩擦的轻微声音从某个地方传来,防御的队形猛地出现了波动。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绝大多数都曾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他们所受的训练令他们足以分辨轻微的响动是否来自自己的队友。所有光源同时转向一个方向,上百枝突击步枪也指向了同一方向。 上校猛地扬起手,却没有挥下去,士兵们扣紧了扳机,他们的武器都是打开了保险的。 铝合金的护墙上,一扇极为隐蔽的门整个地倒了下去,溅起淡淡的灰尘。隐藏在后面的人暴露了出来,对方竖着一面防弹盾牌,几枝枪管从防弹盾牌的上方和左右探了出来,指向保密局特别部队的士兵们。 这是完全不成比例的对峙,一方上百枝枪,一方只有隐隐约约的几个人影藏在盾牌后,而强势的一方后面还有数千精锐。 不过人少的一方并不慌乱,在这样炽烈的光源汇聚之下,普通人根本睁不开眼睛才对。可是盾牌周围的枪管纹丝不动,持枪的人无论身体素质还是心理素质都令人惊叹不已。 士兵们没有开枪,尽管对方表露出敌意,但是他们立刻就发现那些持枪的人只是一些孩子,防弹盾牌没能完全遮挡他们尚未长成的身形。他们大约十四五岁,是几个男孩,目光警觉,却又冷静漠然,看不出任何的慌乱。 被那些孩子围绕的,却是一个“年纪稍长的年轻人”。他是唯一一个没有持武器的人,被一群孩子包围保护着,眼睛里透出惊惧不安的神色。他用胳膊遮挡着眼睛,不断地尝试眯着眼睛去看这支军队的徽记,不过在炽烈的光源下,他这种努力完全是无效的。 “法国保密局特务第一团,哈西莫多上校,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上校尽量保持声音的平静温和。 “保密局?保密局的军队为什么会来这里?”被孩子们包围的年轻人迟疑地发问。 “这不是你们应该问的问题,这里是法国领土,我接受命令在这里执行法国军方的任务,有权要求你们迅速提供你们的身份。”上校冷冷地打量着这些人。他目光扫过那个不安的年轻人,然后是他身边手持突击步枪的金发男孩,而保持半蹲姿势的男孩则显得壮实异常,他所持的是一柄单手操作的乌兹冲锋枪,那需要很大的臂力操控,本不是孩子可以用的……最后上校和手持防弹盾牌的孩子对视了一眼,他忽然有种极不舒服的感觉,那个瘦削的男孩像是一个亚洲人,笔直的黑短发凌乱地披散,一双漆黑的眼睛冷冷地和上校对视,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他的手里是一柄柯尔特手枪,裸露的手臂很瘦,青筋毕露,他的枪口稳稳地指向上校的眉心正中,面对上百枝突击步枪,他似乎并不因为自己的武器处于劣势而担心。相反,上校感觉到一种极其可怕的信心,那个孩子的眼神令他相信,如果他下令开枪,在被乱枪洞穿之前,孩子也会开枪打中自己的眉心。只需要一颗子弹,有一次扣动扳机的机会,就绝不会失去目标。 上校觉得这个世界像是忽然疯了,从深夜保密局令人不安的行动命令,到标记错误的铁路,再到这个鬼城一样的目的地,还有这帮手持制式武器的男孩。 “你们的任务……不是来杀我们?”年轻人问。 “我们是军队,不是西部牛仔,杀人不是我们的职责,但是你们需要提供自己的身份证明。” “太好了,”年轻人如释重负,“谢天谢地,我们终于等到了你们,虽然已经晚了。” “放下武器,我们现在安全了。”他对那些孩子们说。 他夺过那个黑发孩子手里的防弹盾牌扔在地上,高举双手过头,“我们这里有两个人急需救治,你们有随队的医生吗?要快!其中一个孩子身体的状况很不好。” 男孩们迟疑了一下,也纷纷抛下了武器,举起了双手。上校的目光越过这些人,看见他们背后的地上放着两具担架,担架上躺着两个人。 黑发的男孩却没有动,他仍旧死死地盯着上校,举枪指着上校的眉心。他的眼睛里满是警惕和不信任,嘴唇的线条绷得紧紧的,有种硬得像石头般的顽固。 “是头野兽。”上校心里想。 “西奥!西奥!放下枪!那不是敌人!伊芙和伊瑞娜需要救治,你还不明白么?”年轻人上去扳住黑发孩子的手。 黑发孩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最终没有挣扎,任凭自己手里的枪被夺去扔在地下。可是他只是轻轻甩了一下手臂就摆脱了年轻人,很明显以他的力量和敏捷,那个看起来远比他强壮的年轻人是不可能制住他的。 士兵们小心地围了上去,先是踢开了枪支,然后扭住了这些来路不明的孩子和那个年轻人。 上校忽然听见了什么声音,脸颊的肌肉跳了跳,神情骤然紧张起来。 引擎轰鸣声从远处急速地逼近,“山地鹰”武装直升机巨大的影子几乎是立刻出现在月台的正上方,它悬停在那里,缓缓地下降。单兵导弹和突击步枪立刻指向空中,这架直升机同样来路不明,漆黑的机身上看不见法国空军的标志,没有无线电通讯,也无从核实来者的身份。 “保持警戒!不得开枪!”上校仰头看着空中下令。 “应该是和我们进行任务对接的官员。”中尉跟在他身后。 “也许是,不过,应该没那么简单,注意看机身上的标志。”上校眯着眼睛,冷冷地说。 “镰刀和沙漏?”中尉看清了,黑色机身上,用很贴近黑色的深褐色标记着看似古老的徽记。 “是的,这和我得到的这张卡上的花纹是相同的。”上校从军服的上衣口袋里抽出了那张磁卡,“这种东西的制式不是保密局的,我想可能来自于第三方。” 山地鹰刚刚落在地面上,双层螺旋桨还在急速地转动着鼓起呼啸的狂风,一个人影已经打开机舱门跳了出来。他干练高挑,一身纯黑色的中长风衣,风衣的衣摆在狂风中呼啦啦急振。他一手抄在口袋里,一手拉紧了领口防止风灌进去,坚毅地走向了上校。 他走近了,上校看见那是一个银灰色头发和瞳孔的中年人,眼睛在灯光汇聚中像是银一般亮。 “内森·曼,l.m.a.特权检察官。”男人向着上校伸出了手,“哈西莫多上校?” “哈西莫多·托莫米。”上校冷冷地看了一眼来客,并没有去握他的手,“你的名字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你是谁?带着什么样的授权而来?我接到紧急命令带领四个标准团的作战部队在这里集合,并没有指令让我和一个叫做内森·曼的人碰面。在这个无线电被全屏蔽的地方,我如何相信你。” 男人抽回了手,并不介意上校的冷漠,“我们预计到了这个问题,我的任何证件此时都不具备说服力,不过无线电屏蔽并不足以隔绝全部的对外联络。” “是么?” “我们还有电话。从贝尔发明第一部电话机开始,金属导线就是最可靠的电波传输媒介,它不能被屏蔽。铺设这条铁路的时候,有一组铜线被埋在铁轨下方,”男人比了一个手势,“上校,请跟我来。” 男人引导着上校来到那个简陋的公用电话亭前。 “公用电话机?”上校皱了皱眉。 “整个费尔南斯,有十二部电话被特许使用这组铜线,这部恰好就是其中之一,因为它是铁路月台上的唯一一部有线电话。我们想过紧急的时候这可能有用,很不幸,我们的担心应验了。”男人说,他笑了笑,却没法给人任何喜悦的感觉,“不用投币的。” 他摘下话筒,迅速输入极其复杂的密码,短暂的沉默后,上校听见话机中传来了“嘟”的准备音。 男人缓慢地输入了一个号码,他似乎是刻意要让上校看清楚。上校也确实看清楚了,那个号码指向他的直接上级——保密局特种部队的汤姆逊将军,也是从汤姆逊将军那里,他得到了这次任务的紧急命令。 男人把话筒凑在耳边,“将军,我是内森·曼,我已经到达,我现在就和哈西莫多上校站在一起,我希望您再次和他确认这次行动。” 他把话筒递给了上校。 上校拿着话筒,微微迟疑了一下,贴在了耳朵上。 “上校,你的任务是配合曼博士,他对你的指令将和我的命令一样有效。此外,我们获得授权,可以对一切无法鉴别其身份的目标开火。”电话对面的人停顿了一刻,着重强调,“这条指令非常简单,我想你能够明白我的意思,上校。” 上校熟悉这个声音,连用词和语序的习惯都一模一样,那属于汤姆逊将军。唯一的不同,只是他能感觉到一贯冷静的将军此时有明显的焦虑。 “我明白,我只有一个问题,”上校低声问,“谁给予的这项授权?” “你无需知道是谁,我只能告诉你总统已经签署了我传真给你的那份文件,而我将以个人名义保证我对我在此所说的一切负责。” “将军,我希望你明白,这不是战争时期,对于目标不加鉴别地开火,这等同于谋杀!即使从宪法而言,也不可能允许这种行为,保密局的纪律也不会允许您把指挥权授予其他任何代理人,何况这个代理人的身份无法被证明。” “这里是军队,宪法在这里不生效。”将军沉默了一会儿,压低了声音,“上校,不必犹豫了,总统府的专员现在就守在我的门外,对我而言,也是没有选择的。这是一件很特殊的任务,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对待这个任务,请如同对待战争一样。你现在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法兰西,为了共和国。请相信我,也请相信曼博士,他愿意飞往费尔南斯和你一起执行这个任务,本身已经说明了他的诚意。” “对方是大人物吧?”上校这么说着的时候,抬起眼睛直视对面的那个男人,男人也以毫不躲闪的目光回看着他。 “当然,是大人物。而他现在应该就站在你的面前。祝你好运,上校。”将军挂断了电话。 上校拿着电话沉默了很久,对男人点了点头,“我已经明白了我的任务,曼博士。我将服从你,你是大人物,我的上司这么告诉我。” “大人物?这是个笑话吧?”男人面无表情,“一个大人物会被派到这里来么?执行一项没有选择的任务?” 上校挂上了话筒,“请指示我们任务。” “很简单,保卫这个车站,对试图夺取它的所有人作战。”男人低声说,“他们一定会来的,因为这是逃离这里的最大机会。” “你是说这座城市里还有人?” “有,但是不多了。绝大部分的人都已经死去,我们来得已经晚了。” “那么,”上校问,“我们有多少敌人?这里有四个全副武装的标准团,一共3650人,算上我。我要知道我们有多少敌人。” “250人,或者更少,但是绝对不会多于这个数字。” “250人?”上校不相信这个数字,对付这样一个数字的敌人调动如此之多的军队,简直是个笑话。 “但都是真正的敌人,做好准备,对于他们而言,一道被撕裂的防线相当于屠宰场,”男人紧紧地盯着上校的眼睛,“所以请相信我现在说的话,唯一的战略,是在防线被冲破前用重武器给予压倒性的攻击,不必吝惜子弹,否则你们就是不吝惜自己的生命。” “意思是说我们只能在死和开枪之间二选一?” “我想是的。” “难怪汤姆逊将军说这就是战争。” 男人微微点头,“请原谅我的失礼。” 他转身面对那些孩子们,孩子们从他出现的第一刻起目光就不曾离开他。双方对视的时候不约而同地站得笔直,围绕他们的士兵感觉到了这些人目光中的郑重。亮得刺眼的光照中,孩子们从高到矮默默地排队,他们中有的人穿着类似军服的贴身制服,有的人则穿上了防弹背心,而那个黑发的东方男孩,他仅仅穿着医院里派发给病人的那种白色棉衣,这件宽大的袍子罩在他的身上,被风吹着,显出他袍子下瘦骨嶙峋的身形。而每个孩子都昂首挺胸,目光直视前方,绷紧了面颊,这让士兵们想起了他们接受检阅的场景。 男人猛地立正,行了一个有力的军礼,“辛苦你们了!” 孩子们整齐划一地举起手,以军礼回敬,强悍有力的动作让他们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十四五岁的孩子。 “看见你们还活着,真是由衷地高兴。”男人低声说。 带领孩子们的年轻人近前,“我们尽了全部的努力,但是只带出这些人,两个女孩受伤了。其他的人……他们大概已经疯了。” “我在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我在飞机上查阅了费尔南斯城内所设置的监视器记录。不是你们的失职,因为你们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男人上去握紧了他的手。 年轻人虚弱地笑了,“可是……” 莫可名状的悲戚在一瞬间占据了他的心,他低头下去捂住脸,手指插进头发里。 “片山,谢谢你。”男人上去抱住他的肩膀,用力拍击他的后背。 他挥了挥手,指示孩子们进入山地鹰的机舱。孩子们排列成对,踏着整齐的步伐登机,那个黑发的东方男孩走在最后,他低头看着地面。上校注视着他,看见细细的血线从他袍子的袖口里缓缓地流了下来,而这个孩子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西奥,我的孩子,”男人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低声说,“你还好么?” 男孩猛地立正站住,目视前方,“我没有事,只是小伤。” “真高兴看见你平安无事。”男人笑笑,“飞机上有医生,要听医生的。” “明白!”男孩清晰有力地回答,“还有伊瑞娜,她也受了伤,她晕过去了。一起冲出来的时候被大口径枪弹击中,多亏穿了防弹衣,不过受的冲击还是太大。” “她也会没事的,”男人微微顿了一下,“伊芙呢?” 男孩的脸抽搐了一下,“他们……想杀死她。” “你保护了她么?” 男孩点了点头。 男人再次微笑,摸了摸他的头,“你是个好孩子,我一直相信你会做到,所以来的路上我并不担心。” 男孩走向了机舱,两具担架跟在他身后,上校看清楚了,那上面是两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她们的脸色都是失血般的苍白,安静得如同入睡。她们的头发柔软地垂在额前,乍一看像是孪生的姐妹。 担架上了飞机,男孩却站住了,他回过头来,“他们把我们看成敌人了……为什么?” 男人微微叹了一口气,“西奥,被看做敌人并非什么可怕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选择不同的道路,所以一定会在某个岔路口分道扬镳,这只是早晚的事情。坚定你自己的信念,那就足够。” “博士……” “西奥,走吧。剩下的事情,不是你能够解决得了的。”男人低声说。 他和男孩远远地对视,沉默了很久,他站直了,立正行军礼。 男孩同样立正行军礼,转身走向了直升机。 年轻人留下了,他和黑风衣的男人并肩走到了上校面前。三个人围成一个三角形,沉默了一会儿。 “上校,你有权射杀一切无法判断其身份的目标,保护这个车站。”男人说,“最后一次确认行动目标,清楚了么?” “再清楚不过。” “片山,跟我一起来。”男人扭头对年轻人说。 他们一起走到电话亭的旁边,男人摘下话筒,插入一张黑色的磁卡,再次输入了复杂的密码。 “看起来这是一台终端?”上校跟在他们身后。 “是,其实它足够控制这座城市的一切,是个诡秘的设计吧?”男人说。 “但是看起来很好用。”上校点头。 男人的手按在按键“1”上,停顿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年轻人忽然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博士,他们会不会还在等待我们去谈判?”年轻人略略有些迟疑。 “我们不能谈判,”男人睁开眼睛,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不容拒绝,“我没有得到这样的授权。” “那……让我来吧。”年轻人低声说,“这些事情,本该由技术人员来完成的。” 男人点了点头,让开了位置。年轻人伸出手,他的手指在剧烈地颤抖,然后狠狠地按下了电话上的“1”键。他一路按了下去,士兵们中间隐隐地骚动起来,每一次年轻人按键,远处那个明亮如昼的城市就有一块忽然黑了下去,自东而西,一个又一个的区域失去了电力供应。 龙巴尔觉得自己手心开始出汗了,他摸索着突击步枪检查枪机。他有种奇怪的感觉,那是在战场上得来的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当这个城市的灯光熄灭,它却忽然活了过来。龙巴尔觉得其中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疾速穿行,发出低低的叫声。 可实际上他什么声音都没听见,那座城市安静地躺在黑暗中,仿佛一座死城。 年轻人的手无力地垂下,像是十次按键耗尽了他所有的力量,“一区到十区,各区的电源全部被切断,连带着还有供水、煤气和紧急维生系统,他们应该明白我们的用意了。” “很好。”男人转向上校,“那么请你的士兵们开始铺设若干条防线,你们只需要坚持到凌晨6点,到那时候任务就完成了。” “里面的是吸血鬼么?”上校问,“随着日出失去战斗力。” “太阳影响不了他们,但是他们的活跃周期只能支持到凌晨6点。”男人说。 “很好。”上校点了点头,“那么祝你路上顺利。” “不,”男人缓缓地摇头,“我不会离开,离开的是我的助手,作为l.m.a.的特权检察官,我负有其他的任务,我将会在这里和你们并肩作战。” “博士……”年轻人的脸色苍白。 男人低头笑笑,“我们手里还有最后一张牌,不是么,片山?” 他挥了挥手,“登机吧,很快你就会在巴黎降落,一切都会变好的。”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默默地行礼。很明显他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行礼的时候他的手依然在抖个不休。之后,他转身走向飞机。 男人笑笑,解开风衣的几粒扣子,伸手进去掏出了自己的武器,那是一柄大口径的伯莱塔军用手枪。 “只带着这样的装备?”上校淡淡地说,像是带着点嘲讽。 “手枪最大的用途是自杀。”男人笑。 年轻人忽然转身走了回来,“博士,我可以代替你留下!” 男人愣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片山,你是文职人员。而如果这件事不能有个完美的解决,即便我回到巴黎,也必须面对内部质询。我不想看那些人的脸色。” “博士,”年轻人低声说,“我们不是怀有伟大的目标么?” “是啊,我们怀有伟大的目标。” “我曾经读过中国的史典《新唐书》,说李世民在玄武门杀死了和他敌对的兄弟,他要入宫告诉他当皇帝的父亲这件事,但是又担心被父亲在震怒下杀死。这时候他的属下尉迟敬德先生说不如由他入宫禀报。当时李世民的封号是秦王,尉迟敬德说,‘宁死敬德,不死秦王’。”年轻人白皙的脸上满是郑重。 男人皱了皱眉,“片山……” 年轻人逼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忽然变得中气十足,“博士,宁死敬德,不死秦王!我们依然怀有伟大的目标!” 上校默默地看着这一幕,他忽然想苦笑,他觉得自己面前的根本就是两个疯子,而这个场景像是一幕滑稽的舞台剧。但是他笑不出来,年轻人的眉宇中有股强大的气场,和他虚弱的样子全然不相称。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男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下,他提着枪,风吹起他的风衣。 “是啊,”他终于抬头笑了笑,“我们依然怀有伟大的目标。” 他上去用力地拥抱年轻人,“片山,期待你平安归来。” “我尽最大的努力!”年轻人回答。 男人走向了直升机,舱门在他身后关闭,一直没有停止旋转的螺旋桨骤然加速,山地鹰呼啸着升入天空。 上校走到年轻人的身边,和他一起仰望夜幕里远去的直升机,“离开的那位先生是你的上司?还真是严苛的人。” “其实未必有多严苛,”年轻人看着他笑笑,“只是和我一样有不切实际的梦想。” “开始设置防线吧,”他说,“第一波攻击不会让我们等很久,防线之间最好留些距离。” “这个我们是专业的。”上校面无表情。 终章 燃烧的天国-2 five 狂奔中的吉普忽然熄火了,刚才还像野马般的车失去了动力,滑行了一段距离后,轮胎卡在一块岩石上停住了。 “怎么了?”后座上的中年人焦急地跳下车,“我们距离费尔南斯只剩12公里左右了,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熄火!” 驾驶员和随车保护的两人也一起跳下车来。驾驶员摇头,“不知道,希望不是没有油了,我们出发前已经来不及加油。” “赶快检查!”中年人命令,“如果真的没有油了,我们必须跋涉12公里。” “还来得及么?”驾驶员问。 “无论如何都只能赌。” 驾驶员打开了油箱的盖子,凑上去闻了闻,微微摇头。他从车上取下一张报纸,搓成纸捻从油箱口慢慢地探进去又抽出来。就着月光,他凑上去仔细地看着那条纸捻。 “还有油么?是不是发动机的问题?”中年人的话里明显透着焦急不安,他也凑上去看。 他忽然僵住了,他弯下腰的瞬间,感觉到背后被冷硬的东西抵住了。他毫不怀疑那是一柄手枪的枪管。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半扭过头去,看见了站在自己身后的人,那是护送他到这里的两个人之一。而另一个人持枪站在两米开外,遥遥地指着他的头。 刚才还在检查油箱的驾驶员站了起来,迅速地从中年人衣服里缴去了他的配枪。 “为什么?”中年人的声音干涩。 “特权检察官曼博士的命令,”驾驶员微微摇头,“您现在赶去无济于事,只能把自己毁掉。很抱歉,执行官鲍尔吉先生,如果你试图逃走,我们会开枪。” 中年人呆呆地看着他,眼睛里透出绝望的灰色。 枪声如雷一般打破了荒原上的寂静,而后无数爆烮的声响连成一片,仿佛一张雷霆的大网在远处的山谷里张开。四个人一同凝望枪声传来的方向,很远的地方,隐隐约约地有一闪而逝的光亮。 “已经开始了,鲍尔吉先生。”驾驶员低声说。 上校笔直地站在月台上,震耳欲聋的枪声并没有令他表现出丝毫的畏惧。枪声和10分钟之前相比已经逼近了许多,对方在朝他的第二道防线冲击,这意味着他已经失去了一道防线。上校现在距离第二道防线有大约1200米,他瞥了一眼自己头盔边的麦克风,却知道再也无法用这个东西联系上自己的士兵们。 年轻人则始终站在那个简陋的电话亭边,拿着听筒,不停地尝试拨号。 中尉狂奔着冲进车站,“太快了!太快了!甚至都来不及开枪!”他眼里透着难以名状的恐惧,放声大吼。 “镇静!”上校不动声色,“第三团的防线怎么样了?” “没有了!没有了!全垮了!”中尉大喊,“他们有重武器!火箭筒、狙击步枪、单兵导弹,一切我们有的他们都有!” 上校的脸色微微地变了,他转向年轻人,“你们,l.m.a.,或者其他的什么名字,到底在这个城市里准备了什么东西?” “一支装备超强的武装力量,他们攻占了城里的军火库。”年轻人说。 上校思考了片刻,“通知第二团,准备使用催泪弹!全部发射出去!” 他转向年轻人,“你们也准备了防毒面罩给这支军队么?” 年轻人点头,“应有尽有,只能祈祷他们没有随身携带……” 河水哗哗地流动,反射细碎的月光。 远处的枪声越来越密集。中年人双手被捆缚在身后,坐在吉普的后座上,驾驶员在一旁以手枪指着他的太阳穴。中年人像是失去了意识那样沉默着,纹丝不动。 风吹来一阵阵的寒冷,荒原上浓密的杂草翻着波浪。两名警卫持枪在吉普不远的地方戒备,眺望着远处枪火闪亮的地方。 “开始多久了?”其中一个人问。 “大约45分钟。”另一人看了看表。 “法国军队可以解决问题么?” “很难说。” 两个人沉默起来。 第一个人忽然回头看了看远处吉普上的中年人,“即使这样他也无法避开内部质询吧?” “那是最高委员会的事。”第二个人说。 他忽然扭头,“有声音!”然后猛地贴上了同伴的背,他的同伴也在同一时间平端手枪扫过圆弧向着周围瞄准,搜寻目标。这里亮度不高,不过受过良好训练的人,借着月光足以瞄准目标。周围静悄悄的,只能听见远处的枪声、风吹动荒草的声音和流水的哗哗声。 “是蛇?还是野鼠什么的?”第一个人压低了声音,“像是有东西穿过草丛。” “这里是受到氢弹爆炸波及的无人区,没有任何动物,只有草!”第二个人声音严厉低沉。 远处看守中年人的驾驶员也从同伴的举动中意识到了危险,他拉栓上膛,全身肌肉绷紧,一触即发。 可是依然没有任何可疑的目标出现,这里视野开阔,一切都无从遁形,而放眼所及只有起伏的荒草地。吉普上的中年人忽然也抬起头来,紧张地环顾四周。 “我们向车边靠近!”一个警卫低声说。 “好!” 两个人背靠着背,像是黏在一起那样缓慢地移动,一步一步踩着柔软的草地。其中一人忽然感觉到脚下的异样,他觉得自己踩到的不是地面,他不假思索地要跳起来,脚上却传来了剧烈的疼痛,他忍不住嘶哑地大吼起来。他低头看去,惊见一柄黑色的军用匕首刺穿了他的脚面!有一只手托住了他的脚,他刚才是踩在了这只瘦削苍白的手上!影子如猎豹那样从草丛里忽然跃起,他细瘦却敏捷,动作快得目光也无法捕捉。也只有他那样细瘦的、还未长成的身体可以藏在长草里,如同蛇一样贴着地面悄无声息地逼近到警卫们的脚下。他一脚踩在匕首上,把那名警卫的脚钉死在土地里,跟着飞起一脚踢在了另外一人的喉结上,这一脚轻而易举地踢碎了警卫的喉骨。那个影子继续上前,搂住警卫的脖子用力一拧,结束了他的生命。枪声响起,被刺伤脚背的警卫连续地扫射近在咫尺的目标,可是已经迟了,影子矮身拔出匕首,上撩一刀,切断了警卫的喉管。 两具尸体还没有来得及倒下,影子已经闪电一般向着吉普的方向冲刺。他矮下身子,喉间发出咝咝的声音,驾驶员面对着他,似乎觉得那双眼睛在夜色里闪着不属于人类的光。 驾驶员连续地开枪,他手中是一柄可以连射的乌兹战斗手枪,一分钟足以射出八百发子弹。密集的弹道在空气里布下了一张网,子弹打在岩石上溅起点点的火花,可是黑影的速度太快,他仿佛可以预料到子弹射来的方位,而采用扭曲的路线前进,子弹往往在跟他距离不过十几厘米的地方擦过。 驾驶员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裂开,但是他强作镇静,他是军人中的精锐,明白只要一颗子弹击中目标,就可以结束现在的困境,而敌人距离他还有大约20米。 他停了下来,眯起眼睛注视着越来越近的影子,而后忽地抬手射击!这一次他已经把射击模式切换为单发,只有一颗子弹出膛,但是影子应声倒下,按着肩膀滚向一边。驾驶员松了一口气,明白自己已经取胜,他采用了正确的战术,敌人之前之所以能够躲避他的子弹,是根据他扫射时连续的弹道变化,而当他停止射击,下一发子弹的来路就无可推测。 驾驶员踏上一步,准备再次开枪,他不想给对方任何反抗的机会。 一直待在吉普后座上的中年人此时忽然跃起,其身手仍然像年轻人那样敏捷,他在空中以膝盖击中了驾驶员的下巴,这沉重的一击足以打落驾驶员大部分牙齿。 驾驶员歪歪斜斜地倒地,被这忽如其来的重击打得失去了意识。 中年人落地,不急于解开自己双臂的束缚,却是瞪大了眼睛,大声地向着那个黑影呼喊:“是谁?是谁?” 黑影按着受伤的肩膀,艰难地站了起来。他低着头,弯腰沉重地喘息着,就像是受伤的恶狼面对夺食的对手。两人对峙了短短的一瞬,影子忽地发力,再次突进,他直取躺在地下的驾驶员。 “不!”中年人咆哮起来。 已经来不及了,黑影一击得手,立即退开。驾驶员喉咙里喷涌出血泉,已经无法救治。那伤口来自黑影手中一柄极短的小刀,短得可以用他的手来遮盖,而借着这柄刀刃不过几英寸的袖珍刀,黑影的刺击却凶暴得令人战栗,整柄刀从驾驶员的喉咙里没入,又从脖子后被抽出来拿走,留下了一个对穿的巨大伤口! “伊……恩……是你?”中年人的声音颤抖,“为什么杀死他?他已经失去了战斗力!” 黑影依然弯着腰,沉重地呼吸,他手里持着那柄极短的小刀,刀刃上缓缓滴落着鲜血。 “你疯了么?”中年人大吼,“他们以为你们是杀人的机器,可是你们不是!放下刀!放下!” 黑影摇头,他的声音嘶哑扭曲,“我不杀死他们,他们就反过来杀死我们!你为什么来这里?父亲?你为什么来?你也是和他们一样来杀我们的么?” 中年人退了一步,“不是!” “那你是来救我们的?”黑影的声音透着悲伤和绝望,他仿佛在疼痛中哀嚎那般大喊,“你敢说你是来救我们的?为什么会搞成这个样子?这是阴谋!在我们出生之时就有的阴谋!因为我们是不完整的!是不是?” 中年人再退了一步,他的脚步虚浮无力,“不是这样的……这不是最初的计划……” “可是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们想要强攻下火车站逃走!他们打开了军火库!等到凌晨6点我们就只能任凭宰杀!我不想杀人,我不想!”黑影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所以我说我们可以走水路,我们可以沿着河逃走,他们都不相信我。” 他的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身子痛苦地扭曲着,“你等在这里,你等在这里是为了杀我们的!是不是这样,父亲?你知道这条路,你曾经带我来这里划过船。” 两个人对视,月光照在黑影的脸上,那是一张孩子的脸,却狰狞而绝望。 “不是。”中年人摇头,踏上一步。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 “伊恩!伊恩!睁开眼睛看看,看看我这个样子!这样子的我是来杀你们的么?”中年人咆哮起来,“我是来救你们的!我是你们的父亲!” 孩子愣愣地看着他,一步步后退,他的神情依旧警觉,而当他看清了中年人身上的捆缚,目光里的凶狠才开始一点点淡去。 “我们已经没有用了,是么?”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所以我们要死,是这样么?” “不是!”中年人用尽全身力量摇头,“是谁对你们这么说的?我从不知道有这样的计划,也从不认为我的学生们是没有用的。” “我们有用是因为我们是试验品!”孩子大哭起来,“我们不是完整的!我们只是试验品!” “没有人是试验品!”中年人继续逼近,“你是人!伊恩!你是人!人不是试验品!” 孩子呆呆地看着他,摇头,他持刀的手在颤抖,“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不要逼我!” “我是来……”中年人的话到这里忽地终止。 子弹穿透了他的肩膀,像是火热的烙铁。他跌跌撞撞地前进一步,倒在地下,倒在了孩子的脚下。远处那个喉咙被切断的警卫用最后的力量举着手枪,瞄准孩子,还想努力再射出一发子弹,可是他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他的手终于无力地摔了下去。 孩子愣了一下,提刀就要扑过去。可是他的脚踝被人用力握住了。孩子看向自己的脚下,中年人用力地抬起头,“伊恩……不要再杀人了……” 两双眼睛隔得如此之近,孩子漆黑的眸子里满是迷惘。 “他们也是人,和你一样,伊恩。神不曾教你攻占一片国土,神已应许了你的土地。”中年人竭力保持自己声音的平静,“走吧!走!记得我告诉你们的话么?” 他的呼吸因为重伤而急促,“我岂没有吩咐你吗?你当刚强壮胆,不要惧怕,也不要惊惶;因为你无论往哪里去,耶和华——你的神必与你同在。” 这句话仿佛带着巨大的力量,孩子摇摇晃晃地退了一步,坐在地下。 中年人爬过去,以手轻轻抚摩他的头顶,他用被捆缚着的手从裤子口袋里艰难地掏出一个蓝色的小药瓶,扔在孩子的脚下。孩子看着那个药瓶,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他缓缓地伸出手去,紧紧攥住了那个瓶子。 “有了这个就不必害怕,你不会在凌晨6点失去活力。穿越这个荒野,总能找到逃生的路的……”中年人喘息着,伸手抚摩他凌乱的黑发,“去吧,孩子,不要回头。” 孩子依旧愣愣地坐在那里,看着远方枪火闪亮的地方,目光迷惘。 “去吧!伊恩!”中年人忽然咆哮起来,“总是有路的!” 孩子悚然清醒过来,看见中年人的瞳子亮得像是在燃烧。他站起来,一步一步地退了出去,忽然转身狂奔起来。即将没入夜色之前,他转身和中年人最后一次对视,中年人微微地点头。 孩子像是野兽一样扑入了河水,被流水带走。中年人疲惫地趴在地下。 six 流弹已经可以击穿铝合金护墙了。上校的目光扫过那些弹孔,他知道敌人很快就会突破第二团的防线。月台上还有他亲自带领的第一团,但是他不知道对方的伤亡情况,没有无线电,他无法掌握最前线的消息。迄今他还没有见过一个敌人,而他的防线已经节节崩溃。 “通往城里的那组铜线被切断了,我们必须想办法重新接上。”名叫片山的年轻人来到上校的身边,焦急不安,“上校,我需要你的人协助我。” “够了!”中尉在恐惧中已经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不要再提什么要求!这样下去我们全部的人都会死在这里!我们必须放弃这个火车站,我们应该立刻撤掉防线后退!” 上校挥手制止了中尉,他看着年轻人,“那组铜线有那么重要?我们如何能够再接上它?” “最大可能是有一个用于检修的线路中继站被摧毁了,我相信他们还不知道这组铜线的存在,只要有一个小队能够夺回中继站,把线头接上就可以扭转乾坤。” “明白了。”上校点头,“那个中继站的位置在哪里?” “距离这里大约1000米,有个半米高,像是变压器室的铁柜暴露在地面上的就是。” “上校!”中尉大吼,“我们不能听他们的!也不必接受他们的命令!最前端的防线现在距离这里只有600米了,我们连防守都无力,怎么可能去进攻拼杀?我们应该撤离!撤离!” “没有用,这样回去我们每个人都将上军事法庭。”上校依旧冷静,“中尉,你在前面的防线看到了敌人的样子么?” 中尉摇头。 “我从来没有打过这样的仗,看不见敌人,防线却被一再地撕破,这种敌人无论他们是些什么东西,吸血鬼或者……孩子……”他深深地看了年轻人一眼,“都不该存在于世界上,我现在明白上头调动我们的原因了。” “龙巴尔少尉!”上校转向身后,“带你部下的20个人,接上那个线头,距离这里大约1000米。” 龙巴尔出列,对着自己的部下挥了挥突击步枪,20个人跟上了他。 中士勒梅尔跟在龙巴尔少尉的身后,他们从东北方向脱离了自己的防线,进入战场。他所见的是一片火海,仿佛整个世界都被点着了,那是凝固汽油弹造成的大规模焚烧,空气里的氧气似乎都被抽空了,如果不是带着氧气面罩,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在这个可怕的地方前进半步。汽油弹是保密局特种部队最具杀伤力的武器之一,已经在这场惨烈的战役中被采用了。 勒梅尔迄今还没有看见任何一个敌人的脸,经过第二团的防线时,他看见士兵们用突击步枪和重型机枪漫无目标地扫射,把数以吨计的子弹投向战场。震耳欲聋的枪声里,却只是偶尔传来狙击步枪低微的声音,而他的战友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击中。 “防线就是这样被击破的么?”勒梅尔想。 大口径狙击步枪令他觉得浑身战栗,这种枪打到人身上,正面是个不大的弹孔,背后子弹穿出来的伤口却像是被炮火炸烂似的,有脸盆大的创口,救治都来不及。 幸运的是中继站并不在双方火力冲突的中央地带,而是偏北,所以狙击步枪的子弹并没有出现在这里,也看不到任何敌人。他们借助地形掩护,成功地逼近了目标。 龙巴尔少尉蹲在一个自然隆起的土包后,抬头看了一眼大约150米外的铁皮柜子。它被半埋在地下,正冒着细微的电火光,看上去它是被子弹撕开了外面一侧的铁皮。 “接上线头,剩下的不是我们的事。”龙巴尔摘下氧气面罩,说了一句话,又迅速套上。 所有人一齐点头,他们必须从所有掩蔽后冲出去才能到达中继站,因为那个中继站恰好在开阔地带的中央。勒梅尔吞了一口唾沫,觉得内衣都汗湿了。 龙巴尔猛地站了起来,率先迈步冲了过去,所有人都跟在他背后。 150米! 100米! 50米! 30米! 10米! 勒梅尔准备从腰带中的工具包里取绝缘工具。 这时几个黑影从火焰中闪现!勒梅尔第一次看见这样快的移动速度和这样凶猛的进攻,却不是他所担心的狙击枪弹,而是锋利的劈刀。从火焰后面忽然闪出来的几个人影手中提着的是勒梅尔从未见过的直刃劈刀,他们并没有戴氧气面罩,可是他们在这个严重缺氧的环境中依然活动自如。这是一个埋伏,他们早已发现了这支队伍,从而躲在一个燃烧的隔离障后。 勒梅尔眼睁睁地看见冲在最前面的一名上士被一刀砍下了头颅,血哗哗地喷涌出去,没头的身躯倒在一旁的火堆里。 勒梅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的作战服领口有特别保护脖子的钛合金钢衬,可是这也无法抵挡那把劈刀的一击。士兵们同时停下向着那些跳跃的黑影开枪,密集的枪弹中,黑影们曲折移动,快得根本不像人类的速度。交叉的弹道无法锁住他们的进攻路线,领头的黑影敏捷地撞进一名中士的怀里,而后闪电般跳开。中士的心脏处崩出的血喷射到三米开外,身子无力地倒下。 “后退!”龙巴尔一把摘去氧气面罩,放声大吼。 可是对手的速度太快了,子弹也无法追上这些敌人。黑影们快得像是百米赛跑的世界冠军,他们在士兵们背后挥动劈刀,尸体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勒梅尔一回头,看见高大魁梧的龙巴尔中尉翻着白眼,把他压在下面。滚烫的血洒在勒梅尔的氧气面罩上,随后一刀从龙巴尔的背后刺下,连带着刺入了勒梅尔的小腹。 至此这支小队的所有人再也没有一个站着,黑影们从尸体上跃过,向着下一个战场推进。 此时的月台上,上校沉默地扫了一眼自己的部下们。 年轻人在电话亭旁不断地拨号,而话筒里没有信号音。 “还没有恢复,他们能成功么?”年轻人问。 “这是一个概率事件。”上校笑笑。 “难得现在还能看见有人笑。”年轻人说,他的声音微微哆嗦。 “我是个老兵,什么时候都笑得出来。”上校整理自己的装备,“我的士兵们已经所剩不多,在我们的火车经过弗兰蒂斯北站的岔路之后,工兵已经开始拆毁铁轨。现在我们无从撤退,因为早已没有退路。” “要么取胜,要么便战死是么?”年轻人仰头看着他,“真冷静啊,上校,参加过第三次全面战争吧?” “是啊,那时候侥幸活下来了,想着总有一天要把这条命赔上,就和过去的战友们扯平了。眼看着离退役的日子越来越近,以为能逃过这一劫,谁想到还是来了。”上校用手紧紧按住伯莱塔的枪机上膛,“准备启用你们的后备方案吧,我知道你们有自己的准备。” 愣了一会儿,年轻人点头,“跟你合作真是愉快,还没请教名字。” “哈西莫多·托莫米,法国保密局特别陆军师第一团上校,”上校说到这里换了日文,“日文里是桥本友三,但国籍是法兰西。” “居然都是日裔,本以为您是中国人呢,卡塔亚玛·尤凯,”年轻人说,“日文里是片山龙介。” “我生在法国,从未到过日本。”上校说。 “真可惜了,那是个很有趣的地方呢。”片山说。 带着防弹盾牌的士兵们和上校一起进入第一团最后的防线,年轻人拿起话筒凑在耳边,里边依然没有信号音。 在另一个战场,勒梅尔用力地把压在自己身上的龙巴尔少尉推开。他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了,可是那一刀很不巧地切断了他腹部的氧气管。他抢过少尉的氧气面罩呼吸了几口,再重新套在少尉的脸上。他的腹部受伤不重,但是看起来令人惊恐,勒梅尔用力按着创口,觉得若不按着它,肠子便会流出来。 他用另一只胳膊撑住身子,爬向10米外的中继站。这10米的距离几乎耗尽了他的体力,他躺在地下用尽全力踢了几脚,把扭曲了的铁门踹开,暴露出里面复杂的布线。那两股无色绝缘体包裹的铜线显然断掉了,勒梅尔用钳子将铜线外的绝缘层剥去,单手把两股铜线拧在一起,幸运的是线路上没有带着高压,看来只是数据线。 做完了这一切,他又喘息着爬回龙巴尔少尉的身边,以手试探他的呼吸。他感觉到微弱的气吸,心里觉得好受了很多。其他的人都死了,看着那些人的样子勒梅尔就知道自己无须再尝试什么。他一手按着腹部,一手努力地扯住龙巴尔少尉的军服,要把他从这片大火里拖出去。 勒梅尔的意识渐渐开始模糊,他提醒自己必须记得过一阵子去吸一口氧气,否则他会被闷死。他看向前方的视线开始模糊,他不确定剩下的距离还有多少米,也许是10米,也许是100米。 “他妈的你放开我!”一只大手无力地打在他身上。 勒梅尔回头,看见龙巴尔少尉那双眼睛睁开了。 “我完成任务了,我接上那组线了。”勒梅尔艰难地说。 “还接什么线?”龙巴尔声音嘶哑地呵斥,“那是控制自毁系统的线路,你不明白?” “我们服役于保密局,不完成任务回去也得上军事法庭。”勒梅尔不理他,用力地再次把他往前拉动。 “你这个蠢货,理解战场,告诉过你的。战场上最重要的就是活下去啊,那份该死的保密协议是我帮你签的,你没有落笔。你逃了,请一个好律师就可以摆平军队那帮想起诉你的饭桶,你怎么不明白呢?”龙巴尔瞪大眼睛,异常愤怒。 勒梅尔回头,恍然大悟似的看着自己的上司。 他没有说什么,扭过头去继续拉着龙巴尔一厘米一厘米地往前挪动。而他没有看见在自己的背后,一个满脸鲜血的孩子提着一柄直刃长刀,脚步无声地向他们逼近。龙巴尔闭上了眼睛。 1000多米外的电话亭。话筒里终于传来了清晰的信号音,片山把话筒抱在怀里,狂喜道:“谢天谢地。” seven 巴黎。 山地鹰在广场上降落,不远的地方灯火通明,成千上万人聚集在广场上,等待着圣诞夜十二点整的欢呼。探照灯的光束在天空中扫着巨大的扇形,艾菲尔铁塔被灯光打成了鲜亮耀眼的金色。 机舱门打开,黑风衣的男人第一个跳下飞机。 一辆黑色的轿车早已停在那里等候,还有亮着急救灯却悄无声息的救护车。医生们涌入直升机,男人默默地走向轿车。轿车旁西装笔挺的人等待着他。 “检察官内森·曼先生,片山的电话,通过鲁纳斯转接过来的,他希望和你对话。”轿车旁的人面无表情,递过了移动电话。 男人朝对方点了点头。 “应该是最后的电话了。”轿车旁的人说。 “我明白。”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电话凑在耳边,“片山。” “博士,他们就要来了,我听见他们的脚步声了。”电话里传出低低的声音,背景声十分空旷,隐隐约约地似乎有脚步声在回荡。 “片山,你不能慌乱,我知道在这个时候做出选择,对于任何人都不容易。只能依靠你的意志。”男人说。 “博士,你知道,”片山似乎在笑,他的喘气声异常粗重,“我喜欢老电影,我记得有部四十多年前的老片子,说一些人生活在一个计算机控制的世界里,他们拥有特殊的能力,接一个电话,就能变成电子流沿着电线流走。现在真想拥有这种能力,想到死神是这样跟着脚步声慢慢地来,真是可怕。” “片山!不要出声,他们中有人的听觉极度敏锐,任何轻微的声音都会被发现!” “我知道,但是请让我把话说完。”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我明白,我在听。” “我大概是这里的最后一个人了,哈西莫多上校和他的部下已经全部阵亡。我有一个问题,很想知道答案。” “你说。” “如果哈西莫多上校后面跟着的工兵部已经拆毁了铁道,那么守住这个火车站还有什么意义呢?他们没有药物,六个小时后他们一定会失去活力,那时候我们就有绝对的胜算。为什么要派出哈西莫多上校?”片山说,“是因为必须杀死他们么?这才是最高委员会真正的决定。” “是的,首要保证的是没有一个活体流到我们之外的人手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但是我们并不想失去费尔南斯,它是我们费尽心血建立的基地。所以第一选择是保住费尔南斯,而抹掉反叛的活体,如果不能,则连费尔南斯一起抹掉。”男人的声音非常平静,没有丝毫的起伏。 “这是屠杀啊!” “可以这么说,所以我本来宁愿亲自动手。” 电话里沉默了很久。 “可是直到现在,我依然相信l.m.a.的正义。”片山轻声说,“博士,因为你曾告诉过我你的理想,我可以感觉到你的真诚和热情。” “谢谢你的信任,就像你的故乡日本在封建时代的武士们,他们坚信大义。谢谢你,片山。”男人低声说。 “再见。” “再见。” 费尔南斯火车站,哆嗦的年轻人在孤零零的电话亭里挂上了电话。渐渐逼近的那些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忽然停止,而后是锐利的破风声,锋利的金属刃突破电话亭的铝合金外壁,贯穿了年轻人的胸口,而后迅速地抽走。大片的血溅在电话亭的玻璃壁上。 片山龙介没有倒下,他瞪着眼睛,用最后的力量按下了电话上的“1”键。 东北方向的天空忽然被照亮了,仿若雷霆的巨大响声从远处轰隆隆地传来,地面似乎也在微微地震动。 男人拿着仅剩下盲音的移动电话看向那边,沉默着。 广场上等待庆祝的人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音乐暂停,所有人翘首而望。但是没有任何其他的事情发生,也许只是一次小规模的地震,或者一场距离很远的大雷暴,防空警报并没有响起。主持人煽情的声音再次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音乐再次响起,照在铁塔上的灯光变化为明亮的银白色。 中年人冲上他能找到的最高处,看着远方山谷中腾起的蘑菇云,云柱中闪烁着火红色的光,那朵云像是凝固在那里了,如一个巨大的纪念碑,云下烈火熊熊。 他跪下,用尽全力捶击着地面。 湿漉漉的孩子从水里爬上河岸,望着远方映红天空的大火,已经没有了眼泪。 总统走出爱丽舍宫,他的秘书为他披上了厚重的呢子大衣御寒。他登上沃尔沃轿车,回首看了一眼古老的宫殿,“也许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还真的喜欢这个建筑呢。” 轿车滑动,带着已经辞职的总统离去,明天这个消息将出现在所有新闻媒体的醒目位置。 距艾菲尔铁塔不远处,男人口袋中的移动电话响起,他接通了电话。 “彭?是你么?费尔南斯的无线电屏蔽发生系统已经被毁了,你现在有什么话可以对我说了。”男人平静地说。 “曼,你是个杀人的魔鬼!你这个疯子!你杀了他们!你杀了他们!”电话里传来令人绝望的怒吼。 “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男人挂断了电话。 轿车旁等待的人逼近了男人,“博士,可能需要你配合我们一下。” “最高委员会不满我这次的行动方式么?”男人看着这名特使,神情平静坦然。 特使彬彬有礼而冷漠,“对不起,博士,本应由您执行的任务临时更换为助理执行官片山龙介执行,这一点您需要解释。此外这次的突发性事件对于l.m.a.造成的损失异常惨重,在事实没有弄清楚之前,最高委员会已经决定暂时解除您的权力,请您跟我们回东西伯利亚的总部。” 男人拉扯嘴角笑了笑,“是不是能这样理解,片山龙介、我和彭·鲍尔吉都是当时主张建设费尔南斯的人,如今这座城市已经被抹掉,而我们本应是随之一起消失的人。可是我回来了,所以我必须受到处罚?” “不,最高委员会非常重视您和执行官鲍尔吉的能力和成绩,但是这次的事情,确实不可能那么轻易地结束。”特使说。 “我会跟你走。” “谢谢配合。”特使把手铐扣在男人的手腕上。 “我不会逃跑。”男人看着手铐,面无表情。 “这是纪律。”特使说。 此时医生们带着幸存的孩子从不远处经过,男人以风衣袖子遮掩了手铐,回头对那个黑发的男孩微笑,“西奥,要照顾好伊芙和伊瑞娜,经过这一次你就是大人了。” 男孩默默地点头。 钻进轿车的最后一刻,远处的钟声传来,无数的焰火在同一瞬间飞上天空,变成五光十色的耀眼光痕。艾菲尔铁塔下音乐高涨,万人同时欢呼,高挂在半空的彩球裂开,闪光的碎片雨一样缤纷下落。 “原来是圣诞节啊。”男人回头,低低地赞叹。 特使把他推了进去,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夜幕。 eight 比利时,布鲁塞尔。 2045年12月25日夜,比利时报业集团印刷厂。 值班室的电话响了,听着音乐剧打瞌睡的老人几乎是愤怒地拾起电话,“是谁?现在是圣诞节午夜十二点!” 电话对面传来的声音也同样强硬,“听着,瓦夫雷,我不管你是不是在圣诞夜不情愿地加班,我要知道是否明天我们新的欧洲标准地图就要开始印刷?” 老人愣了一下,换了略带谄媚的声音,“局长先生,您还没有睡下?” “印刷?或者不印刷?”电话对面的人此刻必然是声色俱厉。 “是的是的,明天那些地图就将开印,三天内您就可以看到第一批成品了。” “我们必须紧急做一下修改。政区图上有一些新的变化,我刚刚收到的通知,一个刚刚被我们增加到数据库里的卫星城费尔南斯,因为建筑工地发生了原因不明的大爆炸,所以这个卫星城的开发规划被取消了。也就是说,你现在得抹掉那座城市,那里以后就只是一片荒地。” “天呐,大爆炸?这可糟糕透了!” “好了,瓦夫雷,别说废话。北纬48?45度,东经9?35度的规划城市费尔南斯,从今天开始在正式出版审定的欧洲行政区划图上不复存在。我想我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局长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的工作是画出正确的地图来!” 欧洲标准局的局长挂断了电话。 欧洲标准局位于比利时的办公室里,局长沉默了一会儿,再次拾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你好。”电话里传来低沉的男声。 “你好,博士,你嘱托的事情已经办好了。”局长的声音谨慎而克制。 电话里静悄悄的,无人说话。 “博士?”局长觉得由心底深处生出些许不安,“博士你还在听电话么?” “对不起,我的心情不是很好。”电话对面的人沉默了片刻,“即将被抹去的,那是我的年轻时代。谢谢你的协助,局长先生,可惜我现在面临一场内部质询,暂时不能向你表示更多的感谢。” 电话被挂断了。 “年轻时代?”局长狠狠地摔了话筒,“你们这些满脑袋狂想的蠢货!” 比利时报业集团印刷厂巨大的厂房里回荡着老瓦夫雷的大吼:“艾伦!艾伦!起来了!我们得把制版机再打开一下,那帮该死的官僚,他们又有新改动了。” 2045年12月28日,这一天,在新出版的欧洲政区地图上,一个名叫“费尔南斯”的小城被悄无声息地抹掉。 nine 2056年12月3日。 内森·曼坐在漆黑的会议室中,面对着空荡荡的会议桌。非常罕见的,从“1”到“13”的数字全部亮着,这意味着所有的委员都列席了会议。自l.m.a.成立以来,除了每年的年会外,很少有全部委员齐集的会议。 博士的双手交叠,按在桌面上,轻轻抿着嘴唇,仿佛一尊雕像。 “曼,我们已经听完了你的证言。彭·鲍尔吉已经死去,我们非常遗憾,唯一一个能为你出具证言书的人就这么消失,你在‘费尔南斯事件’中所需承担的责任和所犯下的错误,可能永生都无法被判定了。”13号的数字模块亮了起来,“不过也有好消息,我们听完你的陈述,决定给你一次机会。无法证实的事情就让它被永远封存好了,我们都相信你对于学院和我们伟大目标的忠诚。” “谢谢。”博士微微点了一下头。 “在我封存文件之前,需最后确认几件重要的事实,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13号温和地说,“当然,你应该明白,我们并不希望听见‘是’之外的任何答案。” “我将以我的荣誉保证,我所说的都是事实。” “很好。”13号说,“半成品的活体数一共495件,是么?” “是!” “所有活体都是经过基因选择法人工培养的目标物,并且对杨氏酮具有成瘾性,是么?” “是!” “在‘费尔南斯事件’的当夜,你获知活体暴动之后,紧急命令毁掉了城内所有杨氏酮的药剂,以限制活体的活动能力。这是你个人迫于紧急事态的决定,并没有通知委员会,是么?” “是!” “当时费尔南斯城内可活动的活体数被估为490件,其中仅有27件未参与暴动,另外有9件存活,最后在助理执行官片山龙介的带领下逃出了费尔南斯,成功地被输送出来。其余454件皆参与了暴动,并试图逃离费尔南斯,是么?” “是!” “其他的活体都在启动自爆装置后被销毁,除了1件在逃,是么?” “是!” “你供称活体能够逃脱是因为执行官彭·鲍尔吉私下向他提供了含杨氏酮的药剂,你并不知情,是么?” “是!” “代替你启动销毁程序的片山龙介助理执行官是出于主动而非你的个人意愿,是么?” “是!” “对于费尔南斯活体暴动的具体原因,你并不知道,是么?” “是!” “很好,就这些了。”13号似乎也松了一口气,“这份文件将被封存,感谢你的合作,曼。” “谢谢你,13。”博士起身,准备退出。 “最后一个问题,是我个人的,不知道是否可以回答我?”13号的声音在博士背后响起。 “请问。”博士停下脚步。 “真的不知道活体暴动的原因么?” “不,”博士摇了摇头,“但是我知道他们被我们以基因技术培养为武器,每个人都不会甘心作为武器生存下去。如果我是他们中的一员,或许也会加入那样的军事暴动吧?” “我也可以猜想到,你是同情他们的。” “不,”博士缓缓地摇头,“为了一个全新的时代,我们需要最强的武器,因此总有一些人会被牺牲掉。” 他转身,缓慢而有力地走出了会议室。 在他身后,所有的光都暗了下去。 附注: 杨氏酮:能惊人地激发人体潜能,但对人体有极强的反噬作用的一种药剂。 精彩未完 “l.m.a.”学院将面临怎样的挑战? 存活下来的活体会改变世界的平衡吗? “猎犬狐”和“野狼”又将进行怎样的对决? 敬请期待《蝴蝶风暴》第二部:《公主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