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王座1:猛虎蔷薇》 第一章 夜城祭 翡冷翠的夜色铁一样坚卝硬。 城堡的黑影矗立在大道尽头,哥特式尖顶直刺夜空,像是巨大的铁甲骑士竖卝起密集如林的骑枪 圣都,梵蒂冈。 地面震动,如狂雷滚动着推进。八匹烈马拉着黑色的车,喷着白色的气,驰入梵蒂冈的正门。都是纯色的黑马,笼着黑铁的面罩,眼睛血红,像是夜色幻化而成的猛兽。铁面罩额心的位置用红铜镶嵌出十字花纹,蛇被利剑钉死在十字中卝央. “异端审判局”的标志,这是一辆有特卝权的马车. 马车停在广场上,一身黑色法袍的男人缓步走下马车,冷冷的四顾. 他大约三十岁,坚卝硬的脸上已有了细细的皱纹,黑色微卷的长发里满是沙尘.左手一本破旧的羊皮面《旧约》,右手黑色提箱,格外显眼的是插在大卝腿两侧的火枪。虽然穿着法袍。但和其他教士不同,他的法袍不是柔卝软的长绒棉或者丝绸质地,而是用粗线缝合厚实的毡子,领子高高竖卝起阻挡疾风。这件线条坚卝硬的法袍很旧,有些地方被磨成了白色,紧紧裹卝着他肌体分明的身卝体,像是一件铠甲。 看外表这个男人介乎神父、军人和巡行于荒野的野兽之间……也许三者都是。风掀起他的法袍,空中弥漫着刺鼻的火卝药味。神父的目光是穿越巨大的广场,眺望那座半隐在黑卝暗中的雄伟建筑。 那是一座白色大理石教卝堂,坐落在层层石阶上,尖塔凌厉如剑。浓郁的巴洛克风格,从上至下雕琢无数的天使、恶卝魔、龙和圣卝王,垂直锐利的棱和线赋予它修卝长而森严的美,但在这个死寂的夜晚,在灯光照耀下,那华丽的白色大理石外墙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壁立的层层白骨。 数白盏灯和数百个全副武卝装的军人包围了它。军人们半跪在台阶下,把沉重的多管火枪扛在肩上,枪口对准教卝堂各个出口。这种军械局特制的多管火枪只要一触发就能射卝出全部枪弹,任何人走出来都会瞬间面对上千枚枪弹。 圣洁之地将在今夜成为战场,神父舒张鼻翼,狠狠地吸卝入空气中的火卝药气息。 身穿黑色军服的军人从背后逼近了他,目光冷冽:“德鲁苏斯神父?” 军人胸口也有十字、利剑和蛇的铜制徽章,这是一个异端审判局的高阶“骑士”,隶属拥有特卝权的宗卝教军卝队。 神父面无表情地递上自己的证卝件。 骑士核对了证卝件,微微点头,把一份写在羊皮纸上的文件递了过去。 “判卝决书?”德鲁苏斯扫了一眼。 “很抱歉没有提前告知今卝晚的工作,因为一切都是保密的,在到达这里之前,任何人都不知道今卝晚的工作。我们也一样,”骑士说,“今卝晚一个女巫将被处以火刑,请您为她做临终弥撒。” “在这里?”德鲁苏斯皱眉,“这里是梵蒂冈,是圣所,不是刑场。” “女巫的邪力很强大,要借助镇卝压她身卝体里的魔鬼。”骑士说,“也是为此从外身把您调来,您有为吸血鬼和食死徒做临终弥撒的经验,能胜任这份工作的人不多。” “所谓吸血鬼和食死徒,在仁慈的神眼里都只是堕卝落的灵魂,我们也一样。”德鲁苏斯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审判官已经在里面等您了。”骑士说着,忽然伸手取走了德鲁苏斯的两支火枪,“抱歉,任何武卝器在西斯廷里都是不允许的,还有您的提箱我需要检卝查。” 德鲁苏斯默默地打开黑色提箱,一片纯银的光辉溅了出来。十字钉锤、三棱钉、双细剑、钩子、牙锯、形状像是鱼鳃后那两根细骨的薄刀……所有工具都是纯银的,连盛着草绿色液卝体的玻璃瓶也以纯银箍口。 “这就是传说中的刑卝具么?这是什么?”骑士抓起玻璃瓶。 “止血药,这些东西刺进女巫的身卝体之后有的会导致她们大量出卝血。她们有的没法坚持到点火、必须做止血处理。”德鲁苏斯淡淡地说。 “果然是最出色的行刑神父,”骑士赞叹,“您亲手杀死过多少异端?” “杀死?我以为我是在拯救他们的灵魂。”德鲁苏斯合上了提箱。 金属转轴发出刺耳的摩卝擦声,教卝堂的黑铁大门缓缓洞卝开。 德鲁苏斯穿越那些持枪的军人们,缓步走上台阶,军人们的身卝体绷紧,厚实的军服下肌肉隆卝起,好像教卝堂里随时会扑出魔鬼来。 就好像是水库的闸门裂开,温暖的光海潮般倾斜出来洒在德鲁苏斯身上,好像里面正举行一场盛大的狂欢,但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好像里面正举行一场盛大的狂欢,但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骑士未到台阶尽头就停下了脚步:“获准进入的只有您,我没有权限向前了。” “这样也好,”德鲁苏斯淡淡地说,“我做临终弥撒的场面,有些人看了会不舒服。”他走进教堂,黑铁大门在他身后关闭了,骑士看到的最后一幕,是神父黑色的背影行走在火焰颜色的通道里,好像孤独的灵魂走进地狱。 “一个外省来的神父,在异端审判局的面前也敢这么倨傲。”骑士的同卝僚,火枪队长走到他的身边。自始至终,德鲁苏斯没有向这位高阶骑士行礼。 “说是做临终弥撒的神父,其实是最优秀的刽卝子卝手,”骑士说,“用那些精巧的工具贴身处刑,比我们把枪弹打进人的身卝体需要更狠的心。这种人不能得罪,跟地位无关,因为他们跟死亡走得太近。” “听说他们自称雕塑家,但是不雕石膏,而是人的身体。”火枪队长耸耸肩,“想起来这种人和女巫谁离魔鬼更近一些。” “让你的人准备开枪,我们获取教卝皇的直接授权,任何未获许可的人想要进入或者离开这间教堂,可以直接射杀。”骑士低声下令,“从现在开始,这里是炼卝狱。” 教堂里如高山如海洋般的烛卝光,照亮了宏大的天顶和壁画。成千上万支白色蜡烛架在数百个银烛台上点燃,一卷红色的地毯一直铺到深处。红毯的尽头是一具黑色的棺卝材,周围是密密麻麻的纯银长钉。把死者的遗体放入棺卝材后,下葬人会将所有银钉敲下去,这些带倒钩的钉子会把棺卝材彻底封死,然后再在棺卝材上镇卝压一块巨石,以免那个被魔鬼诱卝惑的死者从地狱里回来。这是埋葬吸血鬼和女巫的传统,据说多年之后打开那些异端的棺卝材,会看到棺卝材的盖板内卝侧都是深深的抓痕,而这些异端的枯骨居然长出了锋利的指甲来。 但这具棺卝材异常精美,不光是工艺和木质,盖板中卝央甚至用黄金镶嵌着十字。整具棺卝材被数千朵鲜红的玫瑰环绕。这次的女巫来自一个尊贵的家族,这毫无疑问。 审判官就坐在棺卝材旁的长桌边。他穿着一席垂到脚底的黑袍,没有一丝一毫别的颜色。黑袍连着兜帽,把他的头发也都遮住。他的脸上带着铁面具,面具上蚀刻着圣者屠龙的花纹。这是审判官一贯的穿束他们不在人前露脸。 德鲁苏斯微微皱眉,长桌边居然还坐着一个人。 一个浑身白色的男孩,大约七八岁。德鲁苏斯不由自主地直视男孩的眼睛,大概每个 初见男孩的人都会注意他的眼睛,黑瞳比普通人打了一圈,黑得没有任何杂质。凝视他的眼睛就像凝视没有星辰和月亮的黑夜。 男孩站起身,彬彬有礼的向德鲁苏斯致意,张嘴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就在这个时候,一阵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吹过,成千上万的烛火为之一暗。他的名字被风声吞没了。 “德鲁苏斯神父,请坐。”审判官微微点头,“现在,我们人都齐了” “在这里,我们将走完最后的程序,之后执行火刑。你们两个都要在结案文字上签字,我们是这场审判的最终见证人。神的目光在我们背后。”审判人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 审判人把厚厚的一叠文件推到德鲁苏斯面前,这是全部的宗卷。女巫每项罪名都记录在册,附以不同的证词,每一份文件都有庭审时的签卝名。证词就像铁一样坚卝硬,研究黑魔法、行鲜血祭祀、盗窃尸体、崇拜恶卝魔、侮辱神圣……按照宗卝教法律,任何一条都是终生监卝禁的罪刑。德鲁苏斯翻到最后一份文件,迟疑了一瞬。最后这份文件陈述的是女巫试图把自己的两个孩子烧死献给恶卝魔的罪行。 “她试图烧死自己的亲生孩子?”德鲁苏斯抬起眼睛。 “是的,所有牵涉到人卝伦的异端罪都会被加倍处罚,就射最后这条罪行把她推上了火刑架。”审判官说,“但是行黑魔法的女巫总是相信,要从恶卝魔那里交换东西,就必须舍弃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处卝女会为那邪卝恶的欲卝望舍去贞卝洁与人淫卝乱,母亲却会奉献自己的亲生骨肉,这是最不能允许的恶卝行。” “我理解,但是这份文件没有人签卝名。”德鲁苏斯把宗卷推了回去,“处刑人必须核对全部的庭审文件,所有程序都要完整无缺,否则我不能签字执行。” “所有程序都会完整无缺。”审判官把一管蘸水钢笔递给了坐在德鲁苏斯旁边的男孩。 “你可以拒绝证明你母亲的罪,有其他证人可以签字,但如果你愿意,就写下你的名字。”他的眼睛在铁面具的背后温和而凝重,声音低沉浑厚,父亲般令人信赖。 德鲁苏斯微微一震,猛地扭头看向男孩。这不是他第一次行刑,他面对过各种即将被处刑的异端和他们的家人,表情各式各样,从呆滞到崩溃到狂卝暴。死是神收割的镰刀,能撕卝开人类的一切伪装把隐藏在心底的本性暴卝露卝出来,几乎每个人在死亡面前都是赤卝裸的,肆卝意疯狂。但在男孩的眼睛里,他只看到夜一样的黑和铁一样的坚卝硬。 是对母亲要杀死自己献祭的仇卝恨么?德鲁苏斯不敢断言。 “无论你签不签字,都无需为自己担心,女巫罪并不影响亲属。你是无辜的,教卝皇已经特别恩准,在处刑之后你们将在法律上脱离亲属关系。换而言之,过了今夜,她就不再是你的母亲。”审判官又说。 “谢谢教卝皇陛下。”男孩乖卝巧的说。 他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看完证词,点了点头:“我可以证明这里所说的一切。”他用蘸水钢笔在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名,把文件推还给审判官。 “现在全部程序都完整了,神父,您对行刑还有疑问么?”审判官转向德鲁苏斯。德鲁苏斯没有回答,从男孩手里接过蘸水钢笔,在处刑人一栏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好了,神父,请从我背后的旋梯上去,女巫在那里等您。”审判官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阿门。” 德鲁苏斯起身,提起黑箱,里面的器械发出沉重的声音。他转身就要走,丝毫没有告辞的意思,这个来自外省的神父看起来在“礼节”这一关上特别的欠缺。 “没有其他问题了么?比如……要被处刑的是谁。”审判官在他背后问。 宗卷中女巫的名字被黑色的树胶涂抹了,德鲁苏斯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在对贵卝族处刑的时候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况,涂上树胶之后在烈日下仍然能看清被覆盖的字,但烛卝光不能透过,这是试图保全罪犯所属家族的名誉。但处刑人往往会对这样的案卝件特别谨慎,毕竟是要杀死一个地位尊崇的人,谁也不敢保证不会有事后的报复。 “我被叫做处刑人,但在我心里,我只是一个神父。”德鲁苏斯淡淡地说,“这是火刑也是临终弥撒,神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孤独的灵魂,我只需执行我的使命。” “即使那是魔鬼?” “即使那是魔鬼。” “真是虔诚的人。”审判官轻声赞叹。 “我想见他最后一面,”男孩起身,“如果可以的话。” 德鲁苏斯一愣。男孩请求的语气轻柔而温顺,就像是在请嬷嬷放他出去玩一会儿。但他在请求一件可怕的事,请求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被烧死。 “她的眼里你已经不是她的孩子了,是献给魔鬼的祭品,现在去看她还有什么意义呢?”审判官轻轻叹了口气。 “只是想知道为什么?”男孩低下头去。 这是德鲁苏斯第一次在他的声音里察觉到悲伤,那种悲伤很平静却浩瀚,就像铁灰色的大海无声地涨潮。 审判官沉默了很久,起身摸了摸男孩的头顶:“能自己面对邪卝恶是一份勇气,希望这经历增卝加你的正信,你是神的孩子,神的目光在你的头顶。” 男孩走到德鲁苏斯身边,轻轻拉住他的手。 德鲁苏斯楞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想甩脱。他很少接卝触别人,或者说很少有人愿意接卝触别人,他是处刑人,信卝徒们相信他镇卝压魔鬼的坚定内心,尊他为圣者。但沾过鲜血的手总是让人畏惧,好像已经变成了凶器。别的神父会在主持起到之后抚卝摸信卝徒们的头顶,他却从不这么做,他甚至不会亲手把圣餐递给圣卝徒们,因为他看得出那一刻信卝徒们眼中的嫌恶。那种嫌恶就像是餐盘中盛的是异端的血肉,而触卝摸卝他就像触卝摸冰冷的蛇那样叫人不安。 渐渐地他也觉得自己身上有一丝血卝腥气,他把自己浸泡在冰冷的溪水里给自己重复行洗礼。他在公开场合接受信卝徒们的欢呼,却住在偏远的屋子里,没有人愿意做他的邻居,据说因为他杀死过多的恶卝魔,恶卝魔们的灵魂围绕着他的屋子,随时准备在他不够坚定的时候扑进他的心里撕咬。偶尔会有换了肺病的信卝徒凑上来要求能亲卝吻他的手心,他们眼里闪动的着期待和贪婪,那些信卝徒相信能从德鲁苏斯手心里舔卝到死人的血,那被看作是治疗肺病的好药。 所以接卝触到男孩微凉的手,德鲁苏斯立刻想要挣扎,就像是被人抓卝住的蛇。人只知道蛇的鳞片摸起来让人毛卝骨卝悚卝然,却从不去想蛇被握住时的惊恐。 可他忽然感觉到男孩的手在微微颤卝抖。他一低头,触到了男孩的眼神,男孩正仰头望着他,黑瞳里映出一片烛卝光的海。记忆中从来没有人这么望着他,他从男孩的眼睛里看出了全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曾有无数信卝徒匍匐在地仰望他,但是那种眼神不一样,带着敬畏和太多的渴求。 在信卝徒们的眼里,他是杀死恶卝魔的武卝器,而此刻他误以为自己是个父亲。无论父亲是什么人,矿卝工、屠夫或者背尸人,孩子都不会觉得他的手肮卝脏。 “害怕么?”德鲁苏斯低声问。 男孩点了点了点头。 “跟着我。”德鲁苏斯微微握紧那只微凉的手,令他不必再颤抖。他们沿着细而高的黑铁旋梯越走越高,他们下方大海般的烛光逐渐熄灭。审判官手持黄铜小碗一支一支扣灭蜡烛,他拖着黑色的长袍,就像是一条黑蛇在吞吃光明。最后他走到管风琴边坐下开始演奏,那是一首镇魂歌,就像整整一个军团的天使在云端高唱,如暴雨如雷鸣。可暴雨雷鸣之外,又有隐约的悲伤 穿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瀑布般的月光扑面而来。 巨大的月轮破来了云层,悬挂在礼拜堂的屋顶,黑色大理石的露台中央插着巨大的黑色十字架。女人被缚在十字架上,好像在沉睡。她穿着白色的长袍,微风吹来,柔软的织物紧紧地贴在她的身躯上,勾勒出魔鬼般诱人的曲线,但她的脸被月光海明媚,圣洁得不容任何尘埃沾染。 “阿门。”德鲁苏斯在胸口画了个十字。虽然是魔鬼的躯壳,但把这样完美的躯壳烧毁似乎也是种罪孽。 “是你妈妈么?”德鲁苏斯问。 男孩点了点头:“我可以走近和她说说话么?” “不行,,没人能保证她不会伤害你。” “可她是我妈妈啊”男孩轻声说。 “即使她曾经想把你献祭给魔鬼,你还是相信她是你妈妈么?” “可我没有别的妈妈了”男孩低下头。 德鲁苏斯的心底深处微微抽动了一下。 “不要靠的太近。”德鲁苏斯松开了手。 男孩脚步轻轻地走向十字架,好像怕把女人从美好的梦里惊醒。最后他在距离女人五尺远的地方停下了,他是个听话的孩子,站在了安全范围内 “妈妈”他轻声呼唤。 十字架上的女人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像夏季的海水那样清澈湛蓝,掩映在浓密的睫毛下。看到男孩的时候,她的眼睛忽然亮了。 “孩子,我一直在等你。”女人的目光温柔而满足。 “我也很想来看你,但是他们不让我来。”男孩说:“他们说那不安全” “别相信他们,那些都是他们编造的罪名。你们是妈妈亲生的孩子,就算神要把你们抢走妈妈也会把他的手砍下来,怎么会舍得用你们献祭呢?”女人说。 德鲁苏斯沉默地旁观者,女人拒绝认罪,但是行刑不会暂停,异端审判局是特权机构,他们的审批结果无需异端去承认。 男孩低下头:“可是你亲手把油浇在我们身上啊。” “那不是献祭,”女人认罪地说:“只是要杀死你们。妈妈是不得已,因为你们是魔鬼借妈妈的子宫送到世间来的罪孽。妈妈心里是爱你们的,可你们不该被生出来。” 德鲁苏斯的最后一丝焦虑也被打消了。审判结果没有错,这正是一二个丧心病狂的女巫才会说出的话,她眼里连亲情都不剩,只有对邪恶法则的言听计从。可她还是那么美,就像是蛇蝎咬了天使的身躯,借了他们的外壳。 男孩沉默了很久:“妈妈你疯了我很难过。”他回到德鲁苏斯身边,“耽误您的时间了,我要问的话已经问完了。” 德鲁苏斯摸了摸男孩的头顶,揭开了黑箱,琳琅满目的器械反射圆月,钩刃上流动着狰狞的冷光。女人瞪大眼睛,嘶声尖叫:“那是什么东西?你们要干什么?” 德鲁苏斯面无表情地用圣水擦拭那些刑具,像是雕塑家准备自己的刻刀:“审判结果是火性,今夜执行。并不会很痛,我在圣水和止血的药中都混合了微量的麻药。我不知道谁为您安排的,但是调我来这里,本意并不是用刑,而是法外的恩典。以您的身份,没有见过被火烧死的人吧?每一具残骸都像是在炼狱中熬炼过,骨骼扭曲到不可思议的地步,那不是普通人能忍受的。我能做的是用刑具吧您的肌腱和重要神经都隔断,这样在行刑时您的痛楚会小一些,也不会因肌肉的极度痉挛而拧断自己的脖子。” 他双手套住月牙般的钩子:“比如这是用来把您的锁骨勾在十字架上。” “滚!滚开!你这魔鬼!”女人大喊。 “罪行已经宣判,夫人,忏悔都来不及了,何况吼叫呢?”德鲁苏斯轻声说,:“比起这些,火刑的痛苦是十倍,罪人们总是不在意为了邪恶的欲望把痛苦加在别人的身上,却在自己面临刑罚的时候恐惧和哀求。” “不不要,求求您不要”女人眼睛里滚出大颗大颗的泪水。刚才她还是嘶吼的恶妇,此刻忽然变成了楚楚可怜的弱女。尽管是已经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可是那无与伦比的美浸没在泪水中还是让人不由得把她看作女孩,她魔鬼般曼妙的躯体微微扭曲,好像提前感觉到了火刑的剧痛,带着叫人胆战心惊的魅惑。 德鲁苏斯把两槟钩子都交在左手,右手对着女人张开,大吼:“安静!魔鬼!” 他的手心里用魔纹着手持火焰之剑的天使,上面以古老的文字书写神明,仿佛真的有神圣的力量从他的掌心里冲出把女人笼罩,女人脸色灰暗,瑟瑟发抖。她逼人的容光黯淡下去,背后浮云也遮住了圆月。德鲁苏斯缓缓揭开教士服的牛角纽扣,脱出双臂,把衣袖在腰间系紧,又剥去身上破旧的衬衫。女人惊恐地尖叫了一声。随着德鲁苏斯绷紧肌肉,赤裸的胸膛和后背上,战斗在黑色火焰中的天使和恶魔们仿佛都苏醒过来,面目扭曲地怒吼。 “收起你的美貌,没有用。”德鲁苏斯缓步逼近女人。 女人漂亮的眼睛里泛起了绝望的灰色,她明白德鲁苏斯的逼近就是死亡的逼近。处刑已经开始,她将被这些古怪的刑具钉死在十字架上,然后再火焰中一寸寸化为焦炭,血肉干枯之后燃烧起来,每一根神经的末端都像是被毒蛇以火热的牙撕咬。那种痛苦足以毁掉任何人的灵魂。 “永活、真实、永恒的上帝,我们向你献上一切。”德鲁苏斯的两柄钩子贯穿了女人的双肩,钉入十字架,鲜血花一样盛开。女人嘶声尖叫起来,德鲁苏斯立刻把尽头了止血药的棉纱按在她的伤口上。 火刑是异端审判局最严厉的刑罚,因为火焰被认为能够驱逐一切邪恶,把邪恶的东西从异端身上强行剥离出来。每一个处刑神父都受过严格的训练,务必确保异端或者被点燃,他们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支付代价,领受火刑那无与伦比的痛苦。 女人在火刑架上扭动,就像是正在分娩的女人忍受不了痛苦,铁链深深的陷入她美好的身躯。 “大卫和希比拉作证;尘寰将在烈火中熔化,那日子才是天主震怒之日,审判者未来驾临时,一切都要详加盘问,严格清算,我将如何战栗!”德鲁苏斯捏起两件弯曲的薄刃,从女人的脖子两侧插入。 “如果受不了,就转过身去。”德鲁苏斯回头说。 这种场面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太过残酷,即便被处刑的是个陌生人。可让德鲁苏斯吃惊的是男孩反而站的更近了。他默默地看着女人受刑,眼睛里不再有任何怜悯和悲伤,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转过身去有什么用呢?那只是逃避罢了。刑具还是会穿过她的身体,我还是知道她在疼痛。”男孩轻轻的说,泪珠滑过他的脸,瞳仁清澈如水。 德鲁苏斯沉默了一刻,把细长的三棱钉从女人的腕骨间穿过,在女人的哀号中以十字钉锤敲击:“我愿意为善的时候,便有恶与我同在。谁能救我脱离这取死的身体?” “每个人都有逃避的权利,没有必要强迫自己勇敢。”他念完弥撒词,头也不回的对男孩说。 “弱者,终归都是没有用的。”男孩一字一顿。 德鲁苏斯心里一动:“想把自己锤炼为武器么?孩子。” “您不也把自己锤炼成了刑具么?神父。” 德鲁苏斯无声的叹了口气:“所有坚硬的东西……最终都会碎掉。” “弟兄姊妹们!我以神的慈悲劝你们,将身体献上,当做活祭,是圣洁的,是神所喜悦的;你们如此事奉,乃是理所当然。”他抓起鱼鳃骨一样的弧形尖刺,从女人的胸骨下两点刺入,女人已经哀号不出来了,她痛得瑟瑟发抖,全身的力量都被疼痛抽空,如果不是被死死的捆在十字架上,她早已如抽掉脊骨一样倒在地下。 “相比火刑,这些都不算疼痛了。”德鲁苏斯轻声说。 “西泽尔!西泽尔!求神父不要这样……我忏悔!我有罪!”女人冲男孩嘶哑的尖叫,“不要……不要火刑,用刀可以么?用刀把我的喉咙切断!” 德鲁苏斯第一次知道男孩的名字叫西泽尔。 “抱歉,火刑犯是不能用其他办法处死的,火焰是神对你的净化。”德鲁苏斯说,“你当承受剧痛。” “西泽尔……西泽尔,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救救妈妈,救救妈妈好么?”女人美丽的眼瞳里满是哀求。 “快一点可以么,神父?”西泽尔抬头看着德鲁苏斯。 “什么?” “我帮您把她抱住。”西泽尔说,“这样您会方便一些,就会快一些,她的痛苦也小一些。” “为了减轻母亲的痛苦,当刽子手的帮凶也无所谓么?” “可这就是我能做到的,逃避有什么用呢?哭又有什么用呢?”西泽尔抹去脸上的泪水,“弱者,终归都是没有用的。” 沉默良久,德鲁苏斯轻轻的叹了口气:“真固执啊……” 西泽尔走到女人面前,轻轻地把她抱进怀里,女人筋疲力尽的颤抖着,把下巴搁在男孩的肩膀上,艰难的喘息。 “西泽尔……西泽尔,妈妈要死了么?” 西泽尔不回答,努力吧母亲抱紧,轻轻抚摸她丝绸般的长发。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接下来降临在女人身上的痛苦没有任何人能够替她承受,那痛苦可以吧把一个人对于幸福美好的一切信念碾碎。他只能以自己的身体温暖女人,这回事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快乐回忆。 这就是所谓的诀别吧?人也会有这一步,和即将冻毙的狐狸一样无能为力,所有的财富权力都归无用,能够传递给对方的只有那一点点温度。 “这可是痛苦的日子,死人要从尘埃中复活,罪人要被判处。然而天主啊!求你予以宽赦。主!求你赐他们以安息。阿门!”德鲁苏斯念完最终的弥撒文,把刑具全部抓在手中。这些银质器械完全插入女人的身体之后,她将再也无法动弹,介乎生与死之间,然后被淋上煤油点燃,化为一炬盛大的烈火。 但他忽然发现缺了一支银色的细剑,这原来是用来封住火刑犯两膝的。 “西泽尔,你是我的儿子……着真好。”女人流着泪,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苏醒过来,“你直到最后都跟妈妈在一起……在一起……” 德鲁苏斯猛地抬头,触到了这个女人惊喜的眼神。巨大的惊恐在他的脑海中轰然炸开。那绝不是母亲看见孩子的眼神,而是猛兽看见羊群的、饥渴的快意。 “一起去地狱!”女人尖利地嘶吼起来。天使般的容颜幻化为魔鬼扭曲的脸,前一刻她的美丽脆而薄就像是春季溪水上的薄冰,后一刻被狰狞、仇恨、嗜血彻底占据。她张开嘴,狠狠地咬向男孩的颈动脉。 前一刻她已奄奄一息,后一刻她暴起如母狮,恶狠狠地咬向西泽尔。一切都是伪装,她根本没有衰弱到不能动弹,她始终小心地隐藏着一份力量,用来咬死自己的儿子。 她渴望儿子鲜活的动脉,就像是嗜血的母狼。 “异端!你当被打落地狱!”德鲁苏斯张开手掌咆哮。他已经来不及扑过去解救,此刻唯有把希望寄托在他多年的苦修上。他和其他的神父都不同,他没有就读过神学院,没有受过任何老师的指导,他在几乎没有人迹的沙漠深处苦修了十年,用苦修带在自己身上留下无数伤痕来磨练自己的精神,把自己磨练成一套惩罚魔鬼的刑具。他身上的每一种纹身都仿佛圣言,魔鬼不敢靠近。 但他感觉到汹涌狂暴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浓郁的血腥气,把他的吼声和自信都摧毁。这一瞬间从女巫那里袭来的气息就像埋尸地那样至邪至凶。 难怪异端审判局安排了那么多骑士把这里围成铁桶。如果没有圣所的镇压,这女巫也许根本不会被铁链锁住。 女人森白的牙齿狠狠地咬在西泽尔的动脉上。西泽尔依旧静静地抱着女人,血溅满了他一身白衣,蜿蜒如小蛇一样流淌在丝绸的折痕中。月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洒在这对母子身上,如果不是那抹惊心动魄的嫣红,这画面静谧得就像母亲和孩子依偎着入睡。 西泽尔从母亲的心口里把匕首缓缓地拔出,一尺长的纯银刃,就是德鲁苏斯找不到的那柄细剑,全力的一刺足够刺穿心脏。大量的血从伤口里涌出来,溅到了西泽尔脸上。女人微微颤抖起来,贯穿心脏的一击令她彻底脱力了。她的唇边浮起朦胧的一丝笑,牙齿缓缓的脱离了男孩的脖子。她是真的用力咬了下去,留下了深深的齿痕。只差最后一丝力量,生死在一瞬间颠倒了。 德鲁苏斯曾经见过各种异端,被处死之前他们中有些疯狂的叫人不敢回想,却从未像这一次,觉得自己躯壳里的灵魂好似被震动了。他有些分不起真伪,那么小的孩子,那么美的母亲,脸上的温情和心中的狠毒亲密地融在一起,分不出来。 西泽尔又一次把细剑刺入,又一次刺入,再刺入,再拔出……他右手紧紧地拥抱着女人,失血的女人已经无力反抗甚至发不出声音,美丽的脸因剧烈的痛楚而痉挛,失去了一切血色,纸一样惨白。他机械地操作着,就像是工匠在皮革上反复打孔。这男孩的每一个动作都精确有力,没有一丝凶残的暴力,只是鲜血淋漓。 女人的眼瞳恢复了纯净,那些疯狂和凌厉的神色都消失不见了,就像是随着鲜血她身体里有一个魔鬼流走了。她以沾血的唇亲吻男孩的面颊,留下血红的唇印。 西泽尔放开女人,一步步后退,提着鲜血淋漓的短剑:“这是我能为你做的一切了……” “谢谢,孩子,虽然你是个魔鬼。”女人的头缓缓地垂下。 西泽尔扔下带血的细剑,默默地转身,和德鲁苏斯擦肩而过。没有任何解释,也不需要任何解释。 他来这里就是来杀这个女人的。他沉默而温顺,却又像钢铁般坚强,因为他根本什么都想好了。 “浇上煤油,烧了她吧。”西泽尔轻声说,“弥撒做完了,是执行火刑的时候了。” “可她已经死了。”德鲁苏斯盯着这个不可思议的少年,“你利用了我,你从一开始就在利用我,一切都是你构思好的骗局。 “我是个孩子啊。除了利用别人,又能怎么办呢?我没法带武器来这里。”西泽尔低着头,“她是我妈妈啊,她只是疯了,我怎么能看着她死在火刑架上呢?那痛苦不是人可以忍受的。” “你是个疯子。” “也许吧,我不知道,但是疯子比弱者好。弱者,终归都是没有用的。”西泽尔和审判官擦肩而过。 审判官被惊动了,跑上了行刑的露台,但已经太晚了。 “西泽尔,这就是你给我的答卷么?”审判官轻声问。 “是的,父亲。”西泽尔缓缓地走下旋梯。 “红衣主教大人,这是我唯一的一次失败。”德鲁苏斯看着审判官。 “你已经猜出了我的身份?”审判官微微点头,“这是我的悲伤和家族的耻辱,我必须亲手抹去这罪孽。现在我们执行火刑吧。”他拎起装煤油的铁桶,走到女人身边,像是为她行洗礼那样把煤油淋遍她的全身。德鲁苏斯旁观着这一切,觉得女人美得就像是水中沐浴而出。 审判官从黑袍下摸出铜管封着的火种,扔向了火刑架。 教堂的顶层,熊熊的火燃烧起来。 负责警戒的骑士们同时对空鸣枪,震耳欲聋的枪声是对神的致敬。终于有一个强大的恶魔被深的光辉所击溃,被火焰所埋葬。整整一个晚上他们都全神戒备,此刻终于可以放下心来。 但就在这一刻,黑铁的大门洞开,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一瞬间,所有的骑士都产生了错觉,有什么凶猛的、愤怒的、阴冷的气流从那黑暗中奔逃出来。 就像千万道刀剑喷洒向四面八方。 他们不约而同想要装填子弹,却在看清后面面相觑。走出教堂的,是浑身红白两色的男孩,面对数百支火枪数干根枪管,他脚步轻轻地走下台阶,清澈的眼瞳映照星空。 【2】.猛虎公主·theprincessoftiger 原纯把红线在针上绕了几圈,然后把针拔了出来,这样她便打成了一个还不错的结子。不过也只有最后这个结子打得还成,展开这幅绣品,原纯无奈地承认那更像是两只丑陋的小鸭子在厮打,而不是什么“鸳鸯交颈眠”,亏得她用了足重三两的金线。 被那个毒舌的国军知道了,大概又会嘲笑她的手笨的像是牛蹄子。牛蹄子怎么了?牛蹄子也是他自己生出来的牛蹄子! 毒舌国君是他的老爹,而她是晋都国的公主,今年十三岁。 他是在十三岁生日那天起意绣这幅鸳鸯枕巾的,此前她绣过最大的东西是一张手帕。她试图绣雁飞流云剑,国军老爹拿过去上下左右转圈儿看了一遍,很笃定地说:“这是云海怪石。” 作为生日礼物,他她的侍女从宫外偷偷给她带了一步才子佳人小说《花解语》,开始欢欢喜喜,结局却是凄凄惨惨戚戚。十年后年轻人相约归来,看到的只是女孩的坟茔,在等待他的十年里少女死了,思慕而死。原纯不太理解这种柔情的逻辑,在她的心理就是为了等看那个少年有朝一日黄金甲胄腾龙骏马地回来娶她,他一定会好好吃饭每天早前锻炼,以确保自己出嫁时光彩照人。 如果想一个人得结果是想死了,反倒叫两个人生死相隔,最终那个少年一边缅怀他的柔情一边娶了别家的的女孩,那她就绝对不想。谁没了谁不能活? 但她还是鬼使神差地动了少女心,梦里梦见自己就是那个思慕成枯骨的少女。十年后少女拉着新婚妻子的手来她的坟前拜祭,柔声说,纯我回来看你啦,我终于结婚了有了妻子,现在的生活很平静富足,我还是常常想起你,今生我们不能白头偕老,来生若能同船一度便请你仍在发间簪一枝桃花,以作重逢之证……原纯在棺材里狠狠的翻来覆去,踢打棺材板,大骂说谁要和你重逢?谁要同你同船一度?是谁说非卿不娶的?结果你娶了手八怪不说还带来给我看!谁要为你簪一枝桃花?粉粉的好似一个村姑! 醒来的的时候她满脸都是委屈的泪,吓得侍女手足无措。她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发了情梦,便只好推说自己是梦见了母亲。想必九泉之下的母亲也会允许她这么说,这么憋屈的情梦,说出来也丢人。 但是这个梦纠缠了她好久,她十三岁了,贵族人家十三岁的少女已经该筹备定亲的事儿了。对男子而言这不是一桩大事,反正他们娶妻之后还能纳妾,一生中有远不止一个女人。对女孩则是一场赌博,掷骰子赌单双,一把压上一生做赌注。 一生一赌,一赌一生。 原纯想当一个男孩。一次父亲在寿宴上喝多了酒,当着诸国宾客的面捧着长枪在樱园长吟,说我这一生虽然诸多坎坷历尽艰难,但从一个卖麻商人登上晋都国君之位,毕竟无怨无悔。天下男儿,一生所活的,不就是“无怨无悔”四字么?宾客的掌声仿佛海潮,父亲就扭头问子女们对自己的人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十一岁的原纯穿着一身白地青花的裙子,红昂束腰,坐在最盛的樱树下,伸出白纸扇接过一片月光和飞樱的大雪。 她缓缓的说:“我有三条不满意。不是作为男孩生下来,没有生逢乱世……” 父亲饶有兴趣的问:“那第三条呢?” 原纯把一面扇的樱花都吹在父亲脸上,蹦起来冲他大声喊:“居然还是你女儿!”整个樱园都沉寂下来,诸国宾客面面相堪,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倒是父亲想了想认真的拍手说:“我的女儿毕竟不同凡响。” 其实原纯不是想在诸国宾客面前驳父亲的面子,她确实对自己的人生不满意。如果她是普通人家的男孩,生在群雄并起得乱世,自信可以成就比父亲更大的功业。但她生在最平静的时代,东方诸国以强大的胤国为领袖,西方诸国则依附在教皇国的羽翼之下,静静地对试着,谁也没有把握彻底摧毁对方,因此谁也不愿意轻起站端。接连许多年没有大的战争了,连晋都这种地处东西之间的战略要地也休养生息了几十年。 作为晋都的公主,原纯的人生基本已经确定。她将嫁给晋都国最重要的某个政治盟友家的公子,在公子的诸多妻子中享有最高的地位,在新婚开始的几年里公子也许喜欢她的容貌而经常和她同寝,但是她生了孩子势必有些色衰,公子慢慢会疏远她。不过要是幸运的剩下男孩的话就还不错,以她家的地位,她的儿子在继承者的竞争中会很有力,公子也许为了照顾她作业母亲的情绪,还会偶尔任美貌的妾侍独守空房而跑来和她这个正妻象征性的过夫妻生活…… 想到这种未来原纯就想把公子家的屋子给烧了! 但她没法抗拒。 她读了《花解语》,泛滥了少女心,一针一线的修着这张枕巾,想着自己将来会跟命中的丈夫在这样的枕巾上肌肤相亲,有些脸热心跳,却又满心悲哀。难怪那么多女人写些刺绣的诗,因为这就是女人的生活啊。她们被锁在深闺中,慢慢地青丝变白头,只能把那么多的情绪揉在锦长的丝线里织进枕巾荷包里,委婉的献给人生里唯一的男人,把自己的身体和尊言也一并献上去。 这么想就更想把公子家的屋子给烧了!虽然她还不知道那公子是谁,不过越想越觉得不是个好鸟! 她把枕巾往脸上一蒙,四仰八叉的躺在坐席上,摆出一个粗俗的“大”字。隔着枕巾屋顶的琉璃灯是红色的,像是婚房里叫人惊心动魄的色泽,又想是明艳的血。 她想着自己的未来,没来由的想要大喊出声。 “国君来探望公主殿下,已经到了正门了!”侍女提着裙子,大呼小叫地跑了进来。 原纯猛地坐起,蹙着黛色的长眉,没好气地说:“嚷嚷什么?他来了就来了呗,我这里又没有藏着什么野男人!”说着一巴掌拍在坐席上。 “哎呦!”她嚷嚷得比侍女还大声。 那根绣针被她随手扔在坐席上,针尖刚好朝上,这时候刺了一半到她的手掌里去。一颗红豆般鲜亮的血珠跳出在玉色的手心里。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侍女吓得脸都青了。 “行了行了,不不就是根针么?我又没死”原纯恶声恶气地说着,一咬牙把针拔了出来扎在旁边的小桌上,用嘴吮吸手心,嫌弃地挥挥手让侍女下去。 虽然不是大伤,可手心真痛,要是平时她大概也会痛得在席子上打滚儿要侍女去拿冰敷。不过国君老爹几步就到,她偏不在他面前摆出小女孩的样子。就是要这么嫌弃又冷漠地皱眉,告诉老爹,深更半夜不经通报就闯入别人的宫中,就算是国君也不会被欢迎! 黑影卷着风大步而来,眼前一花,国君原诚已经大大咧咧地在原纯对面坐下了,他从来都是这样的,走到哪里都不要人通报,就像一支全力刺出的长枪,直冲进去。又有一次他居然这么撞破了臣子们密谋勾结外国的会议,于是他当初出枪,干脆利落的给了每个逆臣们的心窝来上一枪,然后坐在尸堆里饮了一杯酒,拍拍袍子就回宫了;另一次他则撞破了一位素有清名的大臣在官衙中狎妓,这位大臣磕头如捣蒜请求宽恕,原诚却丝毫没有理睬他,而是高兴地搂着那个美妓的纤腰,这番狎昵的举动可比大臣要老辣很多,次日原诚小小地打赏了大臣,称赞他对于女人的品味,又把大臣调到自己身边任职。 “在外保持着君子之名,在屋子里蓄养美奴,政务还没有落下,这种两面三刀游刃有余的人才,我这里求贤若渴啊!”原诚这么解释自己的动机。 父女相见双方都没有打招呼的意思,都都是一脸嫌弃地表情。原诚盯着女儿手上的红色枕巾,皱皱着眉。 原纯知道老爹又要数落自己的女红了。父父女俩很默契,每每见面的时候就会默契得摆出这副嫌弃对方的嘴脸,然后冷言冷语的戳对方两下,再就是不欢而散。 “委实是我的亲生女,”原纯曾向外人这样介绍自己的女儿,“你看那讨嫌的嘴脸跟我可是一模一样的。” 原纯八九岁的时候就在东方诸国中出了名,不仅因为美貌,还因为“恶女”的名声。在寿宴上让原诚难堪算不了什么,胤国是整个东方都敬畏的泱泱大国,但是当着来访的胤国使臣,她也能和老爹吵起来。吓得两个哥哥趴在坐席上一再地跟使臣道歉,说父亲和妹妹平日里也是这么说话,不是故意冒犯贵国。而国君父女看以已经完全忘记了这是重要的外交场合,也不理睬公子们在那边叩首如捣蒜的道歉,一脚踩在矮桌上,指着对方鼻子大骂而不能自拔。 使臣回去后“原纯”这个名字就传遍了诸国,贵族们都知道晋都国有个容貌惊为天人的小公主,居然能把凶狠如毒蛇脸皮又厚如城墙的原诚骂的上火。 想起来都叫人赏心悦目。 晋都虽然是个小国,国君原诚的名气却很大。作为夹在东西方之间的小国,国力不能与强邻们相比,偏偏自己又是个战略要冲之地,随时都有灭国的危险。两面逢迎固然不可少,有时候也得狐假虎威,总之外交上必须软硬两手全套功夫。一般人是坐不稳这个国君之位的。不过原诚不是一般人,在如此艰难的局面之下,居然能同时讨好胤国和教皇国,在东西方夹缝中如鱼得水。这跟他原本是个贩麻的商人脱不开关系。原诚是杀死前任国君二继承了晋都的国祚,有正义感的士人都私下里议论说当年原诚为了讨前任国君的信任。甚至不惜进献自己美貌的妻子,不过任凭他们怎么非议,原诚只是不理,没人能否认在原诚的统治下晋都越来越有起色,原诚把这个篡来的国君之位做的越来越稳。于是鄙夷他的人也就越发的鄙夷他。忌惮他的人也越发忌惮他,听说他家里有这样一个麻烦的小公主跟他为难,大家都觉得是老天对他的小小惩罚。 晋都旁边诸多小国的贵族少年之间不时拿原纯来开玩笑,譬如:“尊兄年纪不小了,至今还没有娶妇,难道是在等晋都国那个猛虎般的小公主长大么?” “不不,我想了想,还是出家为僧更安全些。” 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大家都觉得要娶原纯是舍生饲虎的勇者所为。去年原纯托人试探,想让女儿和胤国国君的哥哥结亲,那位亲王年纪轻轻在胤国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有“胤之龙”的美誉。可是婚书被恭恭敬敬地退了回来,亲王回了一封措辞婉约的信表示,有如此质若明珠美玉的佳人青睐在下,心中不胜换下,但还是感觉自己福薄不能消受。 胤国的龙都不敢驾驭的女人,真不知道世上还有哪家敢收她了。 “思春了?”原诚吊着眼角问。 委实不胜父女对话的好开局,不过很合乎原诚的性格。 “绣一张鸳鸯枕巾就算思春?”原纯冷笑,“不是你叮嘱我要练好刺绣的么?说什么不过是中人之姿,个头却高的离谱,没有一点娇柔的味道,还是那么个臭脾气,不好好练练当妻子的本领谁家敢娶你这样的女人?” “猛虎公主”这个绰号总让人误解原纯长得华艳威风,其实单看外表她是个地道是淑女。今晚她穿了一身枫叶纹的束腰裙,红帛束腰,红黑金三色,典雅内敛,披散下来直达小腿的长发绾起来,用一根红木簪子固定,黑得如同生漆,衬着洁白的后颈,发际分明。两束长鬓从耳边直垂到胸前。 至于原诚总是挂在嘴边的高个子倒是事实。原纯比同龄女孩高出一个头,再过几年差距还会拉大,因为腿很长,做下便显不出来,可一旦起身同龄男子只能和她平视。可东方男人都喜欢小鸟依人的妻子,希望妻子轻盈得可以作掌中舞,想雪白的猫儿那样趴在他们的膝盖上。 宫里每次起新屋原诚都当着女儿的面叮嘱工匠说:“可千万记得要造高三尺哦!我家里可有顶天立地的女儿呢!”然后哈哈大笑,对原纯挤眉弄眼。 如果不是因为那嫌弃人的表情那么酷肖,原纯大概会怀疑自己不是老爹亲生的。 “这就是你手艺?这样的绣工拿出去给人看,练六七岁的小姑娘也会嘲笑,说我们晋都的纯公主的手,简直笨得像……” “牛蹄子。”原纯冷冷地说。 “对!牛蹄子!”原诚对女儿遣词造句的能力颇为信服,“你这样子嫁给哪一国的公子也不成啊,对方父母一看你的绣工,就会说我原氏毫无家教,没准会休掉你,把你赶出家门。” 跟原纯想的一样,糟糕的开场白之后就是飕飕的冷刀子。说起来原诚何等狡诈狠毒的人,可有时还真是长枪一般走一条线的性格,丝毫不知道变化,譬如在贬低女儿这件事上。“如果我被休回来,父亲也不打算让我进家门咯?” “女儿从给婆家赶出来了,我当父亲的颜面扫地,只有闭门思过。如果这时候敞开大门让女儿哭着回家,只会显得我家教更差。” “难怪外面会有人说晋都国君是个畜生一样不可信赖的人。”原纯挑了挑好看的眉,“行了,别吵架浪费口舌,这么晚来,用意是什么?” “夜来无事思虑多,忽然有点担心你的终身大事,就跑来跟你商量一下。你十三岁了,以公主的身份,已经要考虑终身大事了。女孩子十五岁及笄,到了那时候要是还没有找到人家收你,填下会有多少人嘲笑我们原氏啊!”原诚看起来忧心忡忡“去年和胤国结亲,却被人家拒绝了,搞的我这个当父亲的脸上很没有光彩” “脸上很没有光彩什么的,是因为想报胤国大腿没有抱成吧?”原纯冷哼一声“这次又想抱谁的大腿,父亲陛下?” “真是不孝女说出来的话!父亲是考虑你的终身幸福!”原纯从袍袖中拿出一个精钢的扁酒罐,旋开来喝了一口,把酒罐放在原纯面前的矮桌上,意味深长的看了原纯一眼。那是一件精美的舶来品,只有教皇国那边的工匠才会在精钢上雕刻如此精美复杂的花纹。一个舒展六翼的鸟人,手持燃烧的神剑,践踏在魔鬼的头顶。 那是一个天使,最高等级的炽天使,与其说他是神的使者,不如说他是围绕神座的军人,魔鬼的死敌。原纯很熟悉这些东西,她从小就研究西方各种宗教经典,会说一口流利的希伯来文。去年原诚还专门请来老师教她西方宫廷的礼仪和舞蹈。她还有几身量身订制的西式礼服裙,以及与之配套的高跟鞋。那些群子必以柔韧的鲸骨把腰勒细以后才能穿上,双肩和一半乳胸暴露在外。原纯最初开始学这些的时候还未发育,无所谓“乳胸”这种东西,无聊老爹还高兴地拿了两个蒸得很白的馒头给她,说可以塞在胸衣里感觉一下…… 那是炼卝狱般的学习,严格的礼仪老卝师用细细的皮鞭打在她的小卝腿上,令她必须在一根直线上款款而行,鲸骨裙勒的她几乎不能呼吸,而脚下是三寸高的高跟鞋,她的脚趾间磨得都是血泡。 “挺胸挺胸挺胸!直起你们东方人总用来卑躬屈膝的腰!你要像蛇游过烧红的铁板那样忍卝受痛苦,否则你的灵魂还只是一个小脚女人!”那个偏执的礼仪老卝师来自教卝皇国的首都翡冷翠。他在翡冷翠是个落泊画家,被资助人抛弃后流浪到了晋都国,在他的眼里原纯似乎是个太过丑陋的石膏模子,无论怎么打磨都没法变成精美的人卝体雕塑。 原纯什么也不说,血泡磨破了,血无声地流入鞋里,结成血痂又开裂。她挺胸昂首,咬着牙,歪歪扭扭地鸭子学步。 半年之后的一个月圆之夜,礼仪教卝师收到国君的召卝唤去原纯宫中听卝命。落泊画家步入原纯的寝宫,却发现深宫寂静空无一人,巨大的青瓷缸中浮着一个青瓷碟,碟中是一支红烛。水波向上反射烛卝光。黑色的屋顶上满是微亮的卝水纹,让人仿佛在一场梦中。这时有人敲响玉罄,青石地面微微下陷,一池清水慢慢涨起,少卝女踏破这池清水而来,每一步都是涟漪,她的腰卝肢纤细,胸口的肌肤莹白,微微提起长裙,露卝出脚下镶嵌水晶的银色高跟鞋,四寸的鞋跟衬得她天鹅般优雅。 他们踩着隐在水池下的青石,相拥起舞,原纯旋卝转着,长裙如孔雀尾羽那样打开。他们一直舞蹈到宫外,宫中巨大的广卝场是他们的舞池,月光如水银流淌在脚下。最后他们在水池边执手相看,老卝师亲卝亲抚卝摸她的头发说:“我在做梦么?我是回到了翡冷翠么?” 她像情人那样轻笑:“不是啦,是东方的小脚女人!” 然后她飞起一脚把这个艺术偏执狂踢进水池里,在岸上跳着脚对他做鬼脸,得卝意卝洋卝洋地宣布:“滚吧!不需要你了!我已经出师了!” 原诚也带着几个太监从阴影里群卝魔乱舞地出来,站在岸边用长枪去戳画家的羽毛帽子,嘲笑他居然败在自己十二岁的女儿手里,那是老爹少有的几次和她站在同一方。 第二天原纯收到了老卝师的辞呈,信中没有任何怨言,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亲爱的学卝生,你已经是游过烧红铁板的蛇了,褪去了旧的皮,从灵魂深处站了起来颠卝倒众卝生。恭喜你。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的了,如果还想了解更多艺术的美,有生之年你应该去一次翡冷翠,带着你的美作为武卝器。最后想对你说,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像看见了阳光中降下的天卝使。” 看着那个精美的酒罐,原纯听见自己胸膛中一声清晰的心跳,她猜到了父卝亲今夜忽然驾临的用意。 “思前想后,教卝皇国对你来说是个不错的地方。他们的男人比我们这里的男人高,跟你粘在一起蛮搭的,也不要求女人三从四德,不会刺绣在那边算不得什么,脾气倔强可能还被认为有性格。”原诚慢悠悠地说,“这么看着你,越来越觉得你就该嫁到那里,你的一切都是为那里而生的。你愿不愿意?” 原纯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年之前你开始让我学习西卝方的礼仪时,就想到了这一步么?” “有臣子建言说,以晋都这样的小国,要么抱胤国的大卝腿,要么抱教卝皇国的大卝腿,总是骑墙也不是办法。原来的话要雅驯一点,不过意思差不多就是这样。所以才想到把你嫁到胤国去,不曾想碰了一鼻子灰。转而倒向教卝皇国,也是很好理解的事吧?” 原诚这么说着,有卝意无意往背后看了一眼。他背后,灯光的阴影中跪坐着一个高瘦的黑影。黑影一直低着头没说话,很容易被当作跑腿的太监而忽略掉。 “是叶素盟先生吧?”原纯瞥了黑影一眼,冷笑,“怎么说也是我父卝亲器重的名臣,扮什么太监?” 黑影伏身向原纯行了个大礼,微笑,两撇老鼠胡子一颤一颤:“只见过一面,公主就记得老朽的形貌,真是敏慧过人!” “因为你长得太丑了。”原纯说。 晋都名臣叶素盟摸摸自己瘦的见骨的脸,嘿然无语。他原本是个隐士,不但以治国之学闻名,而且精通占卜,东方诸国的国君都想请他出仕。他家住在水乡小镇,每天早晨起来门前小河上乌篷船首尾相连,排出几里路,都是诸国国君派来拜访他的使节和仰慕他的人士。他因为隐居闻名,又被这名声拖累,每日过的鸡飞狗跳。实在受不了了,他就跑到山里,出家当了和尚,结果山门前进香的香客队伍一直排到山下,原本不起眼的小寺陡然间变作天下闻名的巨刹,厨房的僧侣从掂勺改作挥舞铁锹炒菜,进山瞻仰叶素盟先生风采的香客依旧得排队等饭吃。叶素盟想有朝一日死了,也一定会被寺里的和尚做成肉身佛一类的东西贴上金箔,每天还是被人参观,人人都传诵他的淡薄。唯一能够改变这悲剧人生的办法就是出仕,只要他从此不再是隐士,天下也就不再有传诵他的理由。于是他游历诸国,暗中选择想侍奉的人。最后他来到晋都国,原诚请他饮酒,厚着脸皮说:“不如叶先生出仕我们晋都吧。” 叶素盟说:“一路到此,七国要拜我为上卿,我都未同意,不知国君您会开出什么条件呢?” 原诚说:“先生当了一辈子君子,一直没有机会试试真正的小人吧?难道不遗憾么?我是杀死前任国君即位的人,天下都传我的恶名,但在小人的国家中,有时候比在君子的国家中,真性情还要多些。” 叶素盟抚掌大笑说:“既然如此,就不得不领命了。” 叶素盟出仕晋都的消息震动了东方,原诚从此开始崭露头角。果然如叶素盟曾预料的,天下有正义感的士人都鄙夷他的人品,以说起他的名字为耻。 他每日公务繁忙,但是门前却难得的清静下来。这样好歹他还能在午后喝一杯茶,小憩片刻,偷空感味一个隐士的人生。 “素闻叶素盟先生学富五车,号称天下策论第一。怎么?晋都国第一名臣想出来的策略就送我去和亲?”原纯冷傲的昂起头,“我要是长的跟夜叉无盐死的,这条策略不就行不通了么?” “出仕自命小人的国君所统辖之地,我也就是个小人了。君子之谋平和中正,小人之谋无所不用其极,公主颜色倾国,是我们晋都国不可多得的珍宝,我的谋略中不可能不包括公主。”叶素盟说的淡然。 “愿闻其详。”原纯懒懒的靠在扶手上,妩媚的双眼中神采飞动。叶素盟赞美她“颜色倾国”,她还是爱听的。 “其实今天我刚刚返回晋都,在此之前的三年里,我一直在教皇国游历。我自信已经完全了解了哪个国家,才敢以公主的终身大事为赌注。”叶素盟说,“不过这些说来话长,会打搅国君和公主之间的倾谈。” “让我父亲等着吧。既然想用女儿的幸福和身体交换政治利益,付出点耐心还不应该么?商人就是这样,在对自己绝对游历的买卖面前,能比僧人入定还沉得住气。” 原诚鼻子里哼哼,把头扭向一边,表示这种尖牙利齿的话根本伤不到他的自尊心。 “教皇国是一条巨龙。”叶素盟如此开场。 “这是天下都知道的事,教皇国和胤国是东西方的巨龙,各自伸出一只利爪相抵,爪子间被钳住的土地就是晋都。” “但龙也是会死的,越是巨大的龙,越是接近死期。”叶素盟淡淡的说。 原纯愣了一下,拍掌:“果然是叶先生!两句话就把我的兴趣勾起来了!” “一切国家无有不灭亡的,大国往往能把隐患压在内部,但是越大的国家,隐患也越多,当所有隐患集中爆发出来的时候,就是亡国之日。”叶素盟挥舞折扇,侃侃而谈。谈到兴衰之变天下大局,这个猥琐的老人忽然变了,全身都涌出凌厉而倜傥的“势”来,眉峰眼角乃至长袍的褶皱都现出刚硬的线条。他漫谈天下,好比面前是一张棋坪,每颗棋子都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上,而那些棋子是教皇国、是胤国、是晋都…… 如龙公子,棋定天下。 “教皇国是僧侣的国家,以宗教立国。这是他得以迅速兴起的利器,僧侣们在民不聊生的年代里宣扬每个人都是生来就有罪的,如贪婪,如饕餮,如淫欲,都是罪孽。人的一生必须不断赎罪,最终便能获得神的拯救,上升到天堂。” 原纯点头:“这些老师教过,是所谓的‘原罪’。” “通过这样的狡猾,僧侣们在每个城镇组成教会。僧侣们教心中彼此相爱,既然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赎罪的人生,便要泯灭贪欲,不能再有斗争心。靠着信仰,人们度过了最艰难的时代,慢慢的富强起来。同样的两个城镇,如果一个内乱不止,一个团结一心,自然是后者会强大起来,僧侣们控制的城镇便是这样超过了俗世君主们控制的城镇。最早的教皇国就是这些小城镇聚合起来的国家,这个国家没有真正的统治者,一切行为都被教会的规则约束,平静、和谐,但在外地入侵的时候异常的团结。” “这就是君子们常说的‘存天理,灭人欲’的意思吧?”原诚慢悠悠的说,“可是人欲能灭得了么?” “教皇国在最初的几十年里是彻底与世无争的,它就像是诗歌那样被传送到四方,教义也被旅行的僧侣们带到世界的每个角落。信神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些俗世君主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而宣称自己成了信徒。君主们向教皇供奉,教皇也为他们洗礼,行加冕的意识。最初开始是互惠互利的事,但宗教力量的成长远超过俗世君主们得预料。很快,在信徒集中的地方,教义比法律更被尊重,教义和法律冲突的时候,总是教义取胜。这是灾难的开始。” 原纯点了点头:“教义是僧侣们得法律,僧侣们的法律高于君主们的法律了。” “公主一针见血。君主们当然不甘心失去权力,于是教会和君主之间爆发了几次战争。战争中也有一些君主站在教会一边,试图博取更广阔的土地,但是最终是教会吧权力牢牢地我在了手中。教皇国的领地并没有扩张,但周边国家事实上已沦为它的属国,没有教皇的加冕,这些国家的君主不会被人们承认。在这些国家里教会俨然是另一个衙门,教会甚至通过印行‘赎罪券’来敛财,并保有自己的常备军,因此真正统治西方,是教皇和他的僧侣们。” “举个例子,强xx在教会中式极恶的大嘴,按照法律也可能被处以死刑。为了赎罪,你可以向教会购买五个金币的赎罪券。金币是献给神的,神收到了金币就会赦免你的罪行,衙门也不能再惩罚你。”叶素盟幽幽的说,“如果你强xx是自己的妹妹,那么罪恶加倍,你得付出十个金币” “这种赚钱的好买卖!”原诚一拍大腿。 “这种恶法真是恶心到了神也会呕吐的地步了吧?”沉默了很久,原纯轻声地说。 这对父女看同一件事总是从不同的角度。 “是的,当僧侣们握住了权力,他们堕落得比别人更快。”叶素盟根本没有理睬原诚,直视原纯的眼睛。 “父亲那句话倒是说对了,教义要存天理灭人欲,但是人欲终究是杀不死的。僧侣们压制人欲建立了自己的国家之后,欲望的魔鬼终于还是把他们抓住了。而且一旦魔鬼反扑,会比平时更凶猛。”原纯说。 原诚没有吭声。他扣着手指皱着眉头低头沉思,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不错,就想穷人富裕起来之后,会比富家子弟更贪婪。苦修的僧侣们尝到了欲望之美后,比别人更加饥渴。他们把赚来的钱堆在教堂里,用来满足自己的享受,和妓女们在神圣的礼拜堂里交欢,他们频繁现身贵族们的社交酒会和沙龙,这些上等人的聚会有时候比妓院还要**,僧侣们和贵族们的妻子女儿私通,贵族们有时候甚至纵容这种事。但与此同时,失去土地的农民越来越多,他们只能沦为流民和手工艺人,设想一个国家耕者无地,百姓无居,这样下去会是什么结果呢?” “百姓会造反,我父亲这样的野心家会横空出世。” “是的。所以我说,龙虽然巨大,但是它就要死了。它的巨大会压垮自己,它倒下的时候,没人能够撑住它。” “信仰能撑住吗?” “人不能只靠信仰活着。僧侣们把人民压榨到活不下去,同时又向他们灌输教义。等若给快要渴死的人喝海水,信仰很快撑不住了。” “军队呢?以十字禁卫军的强大,僧侣们能够平息叛乱,我知道那支军队里每个骑士都装备着先进的火枪。” “军队是要杀人的,是用鲜血熬炼出来的魔鬼,领军的应该是极恶的凶徒。但是在教皇国,僧侣们指挥军队,白天侍奉神,晚上侍奉女人的肉体,从来没有上过战场,这样的人指挥军队,就算全部装配火枪又能怎样?” 原纯沉思了很久,点了点头:“这么说,亡国之兆已经降临了。” “因此你们就要把我嫁到教皇国去?”原纯转过头,挑衅似地看着父亲。 原诚抬起头来,一拍巴掌:“这么算起来,一座一万户人家的城镇里,若是每十个青壮年男人中有一个犯下强xx罪。光是这一项,教会就能每年收入五千金币!粗算起来要是所有的罪都能用赎罪劵来解决,一年下来这帮混蛋能卖十五万金币!真是混蛋中的混蛋!我要贩多少车麻线才能赚出这些钱来?” 原纯和叶素盟面面相觑。他们终于知道刚才国君为何如此沉默了,都说一个人的少年时代决定一生,原诚篡了国登了基,换上国君的广袖高冠,骨子里却还是个贩麻的。 “怎么了?算一算婆家的家产,想嫁女的老爹这么做有什么不对么?”原诚对女儿和大臣的白眼视而不见,“既然他们注定要死,总要有人去接受家产,妻子不该是接受丈夫家产的当然人选么?” “对你而言我就是一个接受家产的工具?作为父亲难道不该更在乎女儿的幸福么?”原纯冷笑。 “纯,你已经长大了,也该想清楚自己期待的人生是什么了。”原诚双手抄在怀里,耸耸肩。 “总之不是坐在深宫里刺绣,太无聊了。”原纯展开手中的枕巾,给原诚看那对小鸭子似的鸳鸯。原诚一直叮嘱她好好学刺绣,以便将来出阁了不至于丢他这个小国君主的脸,其实原纯也努力了,可惜总是做不好。 原纯一直不清楚父亲对自己的期待到底是什么,有时候她觉得父亲是嫌自己不过乖巧,他想要的是那种明珠美玉般的小公主,可惜自己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可也有一次原诚喝醉了,轻轻抚摸她的头说:“纯,你怎么不是个男孩呢?你那么像我……” “你还想着马库斯?”原诚眉峰一挑,瞳仁中枪一样的锐气射出。 原纯捏着枕巾的手微微一颤,觉得自己仿佛被那支无形的枪刺穿了。马库斯是那个落泊艺术家的名字,她的礼仪老师。 虽然说出了那么伤人的话,原纯却没有想到马库斯真的会走。她只是不想认输。她越是在意谁,越不想在谁面前认输。对父亲大概也是一样的。她第一次见马库斯是在废弃的宫殿里,阳光从破了洞的窗口斜射而下,光柱中尘埃飞扬。尘埃中立着画架,马库斯坐在木凳上绘一幅大画,蕾丝衬衣的袖口上都是斑驳的墨色。那幅画是沦陷在地狱中圣女,她被恶魔嶙峋的尾骨紧紧地束缚,像是献给黑暗的祭品,却没有惊恐的表情,而且轻轻地吻在恶魔的侧脸上,美丽的脸仿佛被阳光照亮。 马库斯的墨水笔停滞在半空中,停在圣女的眼睛上,笔尖一滴墨就要低落下来。但他一动不动,好像忘了时间。原纯也忘了时间,她错以为这间废宫中的时间是永恒的,还有马库斯那张清瘦苍白的脸,还有他瞳孔里那么多那么多的爱。 马库斯忽然回头,看见阳光中孤身前来的小公主,她的眉尖挑起,就像是东方匠人以冰水淬炼出的长刀。 马库斯落笔了,圣女有了犀利如刀的长眉,于是她在狰狞的恶魔旁再也不弱势,英丽得像个女武士。 “为什么她要吻魔鬼呢?”后来原纯问马库斯。 “因为她要救赎魔鬼,在圣光都照不到的地狱里,她能用来救赎魔鬼的,只有爱了。”马库斯轻声说,“所以她要长成这样的眉毛,那是她的勇气。” 他拉着小公主的手,仰望自己的作品,眼里写满钦慕和悲哀。原纯却觉得他是在看另一个女人,一个远在翡冷翠的女人,她的影子如烙痕般刻在马库斯的心脏上,鲜血淋漓。从那一刻起她开始幻想那座名叫翡冷翠的城市,也开始暗暗妒忌一个也许永远不会见面的女人。 这幅画后来被装裱起来挂在原诚的书房里,以彰显国君“学贯东西”的品味。原诚非常高兴地跟大臣们解释说这东西叫“西洋仕女画儿”,跟并排挂在旁边的《春闺怅晚图》是一个调调。 “女孩子小时候怀个春是很正常的,所以老爹虽然心里清楚,却从来没有跟你摊牌。”原诚轻描淡写地说,:可你不适合跟一个只会给女人画眉毛的男人共度一生。你是我的女儿啊,我的女儿让那种白嫩嫩的小男人搂着,为父大概很难忍住不去杀掉他!无论是马库斯,还是那些公卿家的公子!“原诚从坐席上抓起剪刀在手里玩弄着。 他忽然抬头,扬眉,眼中枪一般的气又一次锐利起来。他紧握剪刀,刺向原纯心口! 心字一枪。 这是原纯成名的枪术,天下人人都知道晋都国主的成名一枪是直刺心口,但是被远程杀死的人都没能挡住这毫无变化的一枪。这一次,原诚居然用以对付女儿。他低头凝视着被烛火映红的刃口,诚心正意,全神贯注。 刹那间的变化,原纯根本来不及反应。她手中只有那幅枕巾,仓促间展开枕巾去抵挡。剪刀咬上枕巾,丝绸在断裂中发出尖锐的丝丝声。剪刀去势不减,一线锐光,仿佛要把烛火也一并剪断! 枕巾落地,鸳鸯两半。“鸳”的一侧,隐秘地绣着一个“m”,马库斯名字的首字母。 剪刀尖停在原纯胸前。原诚默默地抬起头看女儿,原纯也死死地盯着父亲,右手伸到坐席下。她握住了刀柄,短刀也出鞘一半。 “怎么?如果我不愿意嫁去教皇国就要杀了我?”原纯皱眉。 “不,只是觉得你不适合刺绣,所以帮你毁了。”原诚淡淡地说,“别浪费时间了,你天生一双握剑的手。” 原诚扬手,“嚓嚓”两下把原纯的两条长鬓剪去,锋利的刀口就像是刀刃斩切的痕迹。原诚起身向外走去:“纯,你长大了,别再留这种小女孩的发誓了。把发髻竖起来,嫁去教皇国吧,你这么看很像个贤淑的妻子。” “我这么看起来,像不像妈妈?”在他的身影即将被黑暗吞没的时候,原纯忽然幽幽地问。 原诚的身影忽然一滞。可他最终没有再说什么,大步而出。 耶稣蒙追着国军跑出公主寝室,门外停着一辆驷马车。君臣两人踏上马车,原诚靠在车座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父女相见,我这旁观的人倒觉得像是君临城下。”叶素萌淡淡地说。 “她知道自己长得很像母亲,我不会真的拿她怎么样,也就公然无视我作为父亲的威严。”原诚悻悻地说,“不过这才像我的女儿,不是么?” “联姻之事,这就算定了?” “我知道纯会答应的,她毕竟是我女儿,”原诚骄傲地笑笑,“不会一辈子在深宫中刺绣。她身体里流淌的血,和她残忍而卑鄙的父亲是一样的。” “那么臣明日就出访教皇国,为纯公主提亲。听说教皇有三个儿子,都是英俊的少年。” “认真点儿选!纯是我唯一的女儿,那么美丽的明珠,如果送到猪嘴里去含着,我一定杀了你!”原诚眼中一道寒光。 “选婿这种事可是父亲的责任,国君自己不去,又说选错了要杀我,幸亏国君只有一个女儿,要是多些,我的头可不够砍。”叶素萌苦笑,“标准是什么?” 原诚一愣,这个问题他倒是真的没有细想,之前他都把心思用在和女儿斗智斗勇上了。他挠着下巴沉吟了许久:“选个英俊些的……此外的标准还没想好,你看着来吧!”原诚忽然认认真真地盯着叶素萌看。 “怎么?”老臣不由自主地摸摸了自己的脸。 “果真像纯说的,你长得好丑!”原诚点点头。 圣格里高利历二十三年秋,来自东方晋都国的使团抵达翡冷翠。 神的仆人、伟大的教皇圣格里高利二世在自己的夏宫迎接使团。 传闻说这个小国有意脱离东方诸国,投入神的怀抱。 第二章 逆世占卜 皇室的阴谋-royalconspirscy 太阳坠落在西方的山巅,夕阳下的花园里摆着两张软榻,软榻上的老人都捧着细长的烟斗。烟斗是黄铜质地,镂空雕刻,里面填着名烟。老人们慢悠悠地吸着,火星在烟锅里起落。 “听说那个叫叶素盟的异教徒很讨教皇的欢心。”一个老人磕了磕烟灰,把烟斗放在旁边鎏金的铜盘里。 “不用听说,从招待的规格就看得出来。按照外交惯例,只有正信国家的使节才能进入梵蒂冈觐见教皇,如果使节是异教徒,通常只需要秘书局出面接待,这次叶素盟虽然还没能踏进梵蒂冈,但是下榻夏宫,那可是每年教皇要住上三个月的行宫。夏宫的政治含义虽然不那么敏感,但亲近教皇的程度,甚至超过梵蒂冈吧?”另一个老人说。 “嗯,听说叶素盟就住在夏宫里,已经连续几日陪伴教皇,亲近程度超过我们这些枢机卿。” “说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善于讲笑话,对于烟草很有研究。这烟草就是他对教皇的进贡,教皇又赐了我一些,觉得怎么样?格拉古。” “确实很醇厚。”格拉古大主教微微点头,“我收到了一份礼物,是叶素盟的随从送来的,青瓷茶碗,东方的手工艺品。你收到了什么,西塞罗?” “你现在抽的烟斗。”西塞罗大主教说。 “果然很了解我们各自的喜好啊,五位枢机卿大概都收到了来自晋都国的好意吧?” 西塞罗微微点头。 在翡冷翠,枢机团仅在教皇之下。这个仅有五个人的部门却有超越“国务院”和教廷各部门的巨大权力,只有“十字禁卫军”和秘密审判部门“异端审判局”不受枢机团的约束。但禁卫军将军和审判局“局长”通常都是枢机团的成员,所以事实上不存在制衡枢机团的机构。 枢机团是上议院中的上议院,可以否决上下议院的决议。它的制衡只在内部,五位枢机卿之间的互相制衡。这些掌握致命权利的枢机卿往往都是有资格穿红衣法袍的红衣教主,依附于教皇国的俗世君主们在他们面前也要弯腰低头,他们都有机会成为下一任教皇。 作为一个东方小国的使者,叶素盟的到来已经惊动了这个高高在上的机构,至少身为红衣教主西塞罗和格拉古意识到自己必须认真审视教皇这番举动中的政治含义。 “据说晋都国准备和我们联姻。晋都国的君主原诚有个女儿,还只有十三岁,是个罕见的美女,被东方的贵族们视为珍宝。”格拉古说。 “是想嫁给教皇的儿子吧?对方的胃口也不小啊,就上一个美貌的公主,就想吃下一个博鲁吉亚家族的男孩。”西塞罗说:“博鲁吉亚家族的男孩们也都是珍宝,想嫁给他们的女人会很多。一个东方小国的公主对于他们未必是最好的选择。” “重要的是教皇的态度,我的朋友。”格拉古眯起眼睛微笑,“苏萨尔是我的学生,普林尼是你的学生,我们当然关心他们的婚姻,但教皇毕竟是他们的父亲。叶素盟这次来的目的是联姻,教皇以这么高的规格招待他,就是默许了联姻。让自己的儿子娶一个东方小国的公主有什么好处呢?教皇一定是想明白了。” “准备对东方用兵么?”西塞罗惊得坐起。 “十字禁卫军的规模在十年中扩充了一倍,新式的火枪和长程火炮已经准备好了,神的军团已经武装完毕,怎么能只是等待战机呢?”格拉古轻声说,“对东方异教徒之国的神圣征伐随时都可能开始。东方巨龙一般的胤国已经衰弱的飞不起来,其他国家没有能阻挡十字禁卫军的。”他瞥了西塞罗一眼“而且我们也需要一次伟大的战争,属国和各教区都有反抗教廷的案件发生,这不是好的征兆,说明平民对于神质疑了。战争可以重铸神的辉煌。” “晋都国愿意充当我们进军东方的前站?” “晋都国的文化和东方一脉相承,但位置恰好在东西方之间,它要么是东方进军我们的前站,要么是我们进军东方的前站。”格拉古说,“看来他们已经做出了选择” “这样的联姻只会被胤国报复吧?” “胤国的新皇登基,因为继承权的问题大臣们分裂成不同的派系,正在僵持。这个时候不会轻易用兵,晋都国也是看准了这个时机吧。” 西塞罗沉思了片刻,“就是说能娶到晋都国的公主也是不错的政治资本?” “也许会成为东方之王。”格拉古幽幽地说,“我得到消息,今晚夏宫就有一场晚宴,教皇款待叶素盟,教皇的儿子们都被邀请出席。” “实际上教皇在选择!”西塞罗明白了。 格拉古微微点头,“苏萨尔还是普林尼?这场婚姻可能在几年之后影响整个翡冷翠的政治格局。这是我和你商量的。” 西塞罗沉思良久“我是普林尼的老师,我毫无疑问会支持普林尼。如果你要让你的学生苏萨尔成为晋都国公主的未婚夫,你需要给我理由。” 格拉古微笑“普林尼年纪太小,哥哥应该比弟弟早结婚” “格拉古我的朋友,你要记得,苏萨尔是未来应当成为红衣教主的人,就像你我这样,那时候即使他有妻子也不得不离婚,从此献身给神。也只有红衣教主才能被选为下任教皇。哥哥是教皇,弟弟是东方之王,这格局不是更好么?” “西塞罗我的朋友,我并不是要让苏萨尔占所有的好处,你听我的理由,”格拉古说“苏萨尔看起来温和,却有着领袖般的气质,普林尼虽然是个勇敢的孩子,内心上却太简单了。以他的年纪和性格,要征服一个异国公主还太难。西塞罗,你低估了那些东方人,联姻并不只是一纸婚书那么简单,这对夫妻之间的关系会影响到我们和晋都国之间的关系。如果新郎反过来被新娘征服,结果就是一个东方女人借助一场联姻混进了翡冷翠,她会努力为她的父亲在翡冷翠制造声势,争取支持。” 西塞罗沉默了片刻,微微点头,“据说这位公主比男孩还有勇敢,在东方有‘猛虎’的称号。派来这么强的公主,不仅仅是作为公主,也是间谍吧?” “首先会有一场闺房中的战争,看看是丈夫压过妻子,还是妻子压过丈夫。”格拉古微笑,“苏萨尔一定能赢得这场战争!等到他成为红衣主教,已经培养起自己的势力,就可以放弃那个女人了,本来就是场政治婚姻,苏萨尔能明白在政治和婚姻中谁更重要一些。而普林尼是头勇敢的小狮子,会成为他哥哥的先锋。他的哥哥也会作为教皇在幕后支持他的军事行动。” 西塞罗和格拉古各自捧起烟斗,慢悠悠地抽起了烟。烟雾背后,夕阳坠落在远方的地平线上,那道犬牙嶙峋的地平线,大小教堂的尖塔密林一样直刺天空。 “那就这样决定吧。”西塞罗终于点了点头,“苏萨尔将迎娶东方公主,并成为博尔基亚家族中的下一任教皇,并在他的任内统一东方,他的弟弟则会成为东方之王。” “希望一切都如我们的预期,要做好一个枢机卿,就必须清晰地判断谁是下一任教皇。”格拉古意味深长地说。 西塞罗忽然想起了什么,愣了一下,“我们漏掉了一个人,今晚西泽尔也会出席宴会!” 格拉古轻轻摆手,“那个异端的孩子?他不会有机会的,他早已被打上异端的烙印。” 【2】.晚宴-thebanquet 夏宫,镜厅。 这座以“镜”为名的宫殿里到处镶嵌着两人高的水银镜子,只有技艺最精湛的工匠才能制造出这么大而平滑的镜子,这座宫殿被看作教皇国的珍宝之一,走在里面让人误以为是走在一块巨大的水晶中。教皇把在这里用餐当做一份荣誉给予最得力的部下们。 “真是艺术瑰宝!”走廊里,叶素盟背着双手啧啧赞叹。 走廊两边挂满了油画。这是一系列显圣图,画家用凝重的笔法描绘神和他的使者在人间显圣的故事,有的是孩子奔跑于荆棘中,有的是女人哭泣与树银上,有的是濒死的君王战斗在烈火里,有的则是圣者行走于大海深处,每幅画上浮都有背生六翼的天使在云端上俯瞰世人的痛苦,沉默而悲悯。 “这些是我以前的收藏,并不是值钱的艺术品,不过我很喜欢,叶先生也喜欢,真是太好了。”穿着一袭宽大的白色法袍,教皇格里高利二世站在叶素盟的旁边。 教皇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极英俊的修士,时间都抹不去他温和而动人的神采,叶素盟却瘦的过头,而且的确有些獐头鼠目。不过这两个老人并肩而立,却出奇的和谐,就像朋友似地轻松自然。 “尤其这一幅好。”叶素盟指着其中一幅数人高的巨画。 画上一个赤裸的年轻男人半浸在淤泥里,生有双翼的女人飞起在空中,青春姣美如处女,眼睛里却有着母亲般的爱。年轻人瞪着无神的眼睛低垂着头,母亲俯身抱着他,要把他拔出来,用尽力力量却未能成功。因为在淤泥下面有腹胀如鼓双眼凸出的恶鬼,成千上万,他们死死的抓住年轻人的腿,要把年轻人拉入淤泥中与他们为伴。这是一个恶魔组成的泥潭。焦急的母亲仰头对着天空发出了呼唤,而要换的云端,天使们仍只是沉默地观望,眼神悲悯。 “这是我最得意的藏品《圣母解救神子于罪孽中》话中的男人是神子,女人是圣母。”教皇说:“叶先生说好,是觉得哪里好呢?” “看着让人悲伤啊。”叶素盟轻声说, “悲伤?叶先生的见解真是出人意料。”教皇微笑,“这是个古老的故事,说神的儿子为了从罪孽中拯救世人,托生为一个凡人,亲自下降到世间。可是世人们已经被魔鬼教唆而堕落,他们不能允许这圣人活着,这便显得他们更加邪恶和丑陋。于是他们邀请神子品尝他们的酒和食物,他们说,若你是神圣的人,我们的饮食又怎么能令你的身体污浊?神子为了证明他对世人的爱,便坐下来和他们一起饮食,可是这些人在酒里下了魔鬼心脏挤出来的血,那血是至毒的。圣子饮了他们的酒,失去了圣光和神力。他衰弱的灵向神发出哭喊,可神没有理睬。圣母在梦里听见他的儿子在遭受苦难,于是凡人在骤然间生出了羽翼,一夜之间飞出世人要走三个月的路程去救神子。” “看见一个女人如此地努力,就不由自主的觉得悲伤,”叶素盟说,“可神为什么没有回应神子的呼唤呢?” “因为神子做错了,他救不了世人,世人的罪不该由别人去赎,只能由他们自己去偿还。”教皇意味深长地说。 他推开了走廊尽头的雕花木门,巨大的水晶灯悬挂在餐室的正中央,无数的玻璃反射着灯光,光如潮水扑面而来。一瞬间叶素盟误以为自己是在拜谒神的御座。 “来,认识一下我的孩子们。”教皇说。 三个男孩同时起身,微微躬身行礼。他们都为了这场带有外交性质的晚餐而隆重着装,清一色的礼服,白色蕾丝袖口上用银线绣的合欢花纹熠熠生辉。 叶素盟吃了一惊。他听过传闻,教皇的三个儿子都以英俊著称,但他并没有当真。家世显赫的年轻人们总是更容易得到赞赏甚至吹捧,在东方诸国那些因为纵情声色四体不勤所以消瘦的见骨的贵族少年也会被赞“骨秀”所以教皇的儿子们只要长得比他叶素盟略强,也就对得起“英俊”这两个字了。毕竟对于这些男孩而言,英俊的外表就像袖口这类小饰品,有没有都无伤大雅。最重要的还是他们是教皇的儿子,他们的姓氏是博尔吉亚。 博尔吉亚家族比黄金钻石更贵重的男孩们! 叶素盟来的路上已经跟随行的副使说了,弱国无外交,作为小国使者,求得一个博尔吉亚家族的男孩回去就是成功,挑挑拣拣这种事他根本没动过心思。只要教皇愿意开恩这场联姻,就算交付的货色缺胳膊少腿,他们也要当做宝一样笑纳并且回去复命。 所以当他真的看见三个珠宝一样漂亮的男孩躬身冲自己行礼,叶素盟一瞬间产生了一个错觉。 他今晚是来选妃的! 是的,就像是皇帝走进太监们经过重重筛选最终送进宫中的少女们,她们每一个都如明珠美玉般无可挑剔,每一个都带着渴望你临幸的眼神。对于寻常的男人来说能凑近这些少女中的任何一个看一眼都是天大的福气,对皇帝来说则只是要腰肢一下那个少女静夜就会被赤裸地送进他的寝宫。这是觉得一个人命运的生杀予夺的权力但问题是他一介小小的使臣何德何能能拥有这样的权力去选教皇的儿子们。 “选个英俊些的……此外的标准还没想好,你看着来吧!”原诚的声音忽然在脑海中闪过。 原本简明扼要的标准在教皇的儿子们面前是如此的物理,他们每个人都拥有傲视同龄人的容貌,礼仪无可挑剔。他们是神的宠儿,神赐予他们的绝不只是显赫的家世。 “这就是我的儿子们。”教皇指着左手的金发男孩,“苏萨尔,我的长子,今年十六岁了。” “很高兴见到您,尊敬的叶素萌(某鬼: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qq输入法会打出来这个名字!?)先生。”苏萨尔躬身行礼。 他穿着公爵的深红色礼服,领口装饰着黄金十字,袖口则是博尔吉亚家族的黄金蔷薇图案,胸口垂下一排金色流苏。他的头发金子一般耀眼,脸型酷肖他的父亲。 “我的次子,西泽尔,今年十四岁。”教皇指向中间的黑发男孩。 同时英俊的男孩,但西泽尔和苏萨尔却并不像兄弟,甚至没有地方是相似的。他的头发出奇地黑,整齐地往后梳好,穿着修士服般的黑色礼服,胸口上以银丝绣着十字花纹,系着纯白的蕾丝领巾。他身上只有黑与白两种颜色,就像墨笔在宣纸上勾勒出的人物侧脸。 “普林尼,今年十一岁。”教皇摸了摸最后一个男孩的头,满是爱怜,“虽然比纯公主还小着两岁,想来不会被选中,但也叫来让叶先生看一眼。” 普林尼也是金发,海蓝色的眼睛,和哥哥苏萨尔有几分相似,但强壮得像一头小狮子。 教皇适宜大家都在餐桌边坐下,他看着自己的儿子们,目光慈和,“叶素萌(某鬼:就这么打啦,挺有意思的~)先生来自东方的晋都国,晋都并非很大的国家,却是我们在东方诸国中最亲近的朋友。晋都国有一位身份贵重的公主,今年已经十三岁了,到了该订婚的年纪。叶先生这次来,是带着晋都国君原诚先生的亲笔信,愿意把他深爱的女儿嫁到翡冷翠来,嫁给我的儿子。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我祝福这场婚姻,也把选择晋都国女婿的权利交给叶先生。听说纯公主是东方公主中闻名遐迩的美人,你们每个人都该以娶到这样美丽的妻子而自豪。我不会干涉叶素萌先生的决定。” 叶素萌注意到苏萨尔和普林尼隔着西泽尔对视了一眼,眼中都有惊讶的表情。 尽管明知自己是来被选择的,但是在这些身份贵重的男孩眼里,叶素萌一个东方小国的使节算不得什么。教皇国有很多属国比晋都国大,属国的国君来翡冷翠觐见教皇的时候都会俯身下去亲吻教皇的袍摆。而他们中很可能就会产生将来的教皇,翡冷翠的人们都相信格里高利二世之后,还会再出一个博尔吉亚家族的教皇。这么说来叶素萌俯身下去亲吻他们的鞋子也没什么不妥。 但教皇透露出来的意思却不是这样,选择权被彻底的交给了叶素萌,他选中的人不能拒绝。 这么看来这场联姻对于教皇国的意义非常重大,而那位纯公主似乎也不是简简单单地要被进贡到翡冷翠来当人质的。这让男孩们对素未谋面的公主的期待上升了很多。 “听说公主殿下还是信徒?”教皇转向叶素萌。 “公主殿下是有慧根的人,自学神学书籍之后被深深打动,早已做好了皈依神的打算,岂止这样,连我国的君主原诚都被神感召了。”叶素萌神情严肃。“哦?神的荣光照到了晋都国么?”教皇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国君和公主每日都一起研究神学,他们互相称对方为教友。”叶素萌嘴里这么说,心里想到的是那对凶悍的父女各踏了一只脚在矮桌上冷语对骂的情景,不禁有些担心。这次和亲战略准备时间只有一年,原诚需要在一年里把他猛虎一样的女儿培养成虔信的修女,至少表面上得是。叶素萌希望国君给公主找的老师还算靠得住,以免公主嫁到翡冷翠之后本性爆发,以纯公主的本性,在教堂里祈祷的时候一脚踢翻长椅做河东狮吼并非没有可能。被教皇发现了“货不对板”,不知道会不会对晋都国退货…… “真是天作之合。”教皇鼓掌,“那么请叶先生一边用餐一边看着我的儿子们,看他们中有谁配得上纯公主的资质。” “主啊!感谢你赐予我们食量,阿门。”教皇和他的儿子们一起在胸前画着十字。 晚餐的主菜是来自南方属国的考岩羊肉和熏火腿,配菜是鲜嫩的芦笋。叶素盟以他精湛的刀叉技巧令所有人惊叹,这个东方老人用刀叉的手法和一个地道的西方人没两样。 “三成熟。”叶素盟老练地吩咐厨师。 “三成熟的羊肉里面是带血的。”厨师善意地提醒。 “岩羊肉嫩一些好,给我准备浓一些的黑胡椒酱来调味。”叶素盟很懂门道地说。 这让苏萨尔和普林尼对叶素盟的印象大为改观,叶素盟甚至懂得自己往橄榄油里面刨一些胡椒粉末用来蘸面包。 “叶先生很了解西方的饮食啊。”苏萨尔主动和叶素盟闲聊。 “没有出仕晋都国之前有段日子四处游历,去过贵国的几个属国。”叶素盟微笑,“不才还学过烤面包,对于做鹅肝酱也略通一二。” 他当然了解西方的饮食,但不仅仅是饮食。他还懂得如何铸造火枪的枪管,如何制造多桅的帆船,甚至新式火炮所用的火丵药配方。他对西方的了解甚至比苏萨尔还多,为了搜集这些资料,他花了几年的时间,足迹深入这个国家的每个角落。 想要颠覆一个国家,怎么能不先了解它呢? 等烤岩羊肉的空隙里,叶素盟开始讲晋都国的风土人情。叶素盟是个讲故事的好手,在他的叙述中,晋都国仿佛云中画卷慢慢展开在男孩们眼前。叶素盟说起在晋都国女孩们在出嫁前一次都不剪发,在出嫁的那一日,才把头发梳成高髻;又说东方女孩的脚只有一个男性能看,就是她的丈夫,看到了她的脚好比看到了她的身体;又说在东方,诸侯迎娶自己的妻子的时候有时会同时娶他的妹妹或者侄女,这将是一个庞大的陪嫁团,这些陪嫁的少女被称为“媵”(ying),她们算是诸侯的后备妻子。因为在东方,女孩一旦嫁给男子,自己的一切都属于那个男子,因此妹妹也不例外。 遗憾的是,纯公主是个独生女没有妹妹可以陪嫁…… 男孩们听得入神,那遥远的东方小国在叶素盟的叙述中扑面而来,透着让人神往的羞涩和婉约,他们仿佛能闻见少女袖子上的幽香。 在成为名扬诸国的隐士之前他严肃地考虑过去当个说书先生,因为他认为自己讲故事的本事不亚于当臣子的本事,当说书先生的话听众还比较多,而且不会有说错话被砍头的风险。 “派你出使的话,就算外交上没有建树,好歹也能算个说唱艺人,能够娱乐一下对方让我们显得友善一些吧?”原诚如此评价叶素萌作为外交使节的能力。 叶素萌一边眉飞色舞地说着一边观察男孩们。要在一顿饭的时间里从这三个男孩中分辨优劣并不容易,这是非常正式的外交场合,教皇就坐在旁边,男孩们都表现得典雅温和彬彬有礼。他们从小就有资深的礼仪老师跟在后面矫正行走坐卧举手投足每个小动作,有文学家教他们优雅的谈吐,而他们的生活都经过严格训练的嬷嬷们照顾,袖子上的每一丝皱纹都被熨平,他们就像是同一个作坊同样工序生产出的火枪,毫无瑕疵。在如此完美无缺的培养下,即便他们先天有区别,也会被后天的教育抹掉。何况他们的血管里流着同样的血。 这远比皇帝选妃要难,皇帝选妃只需要选择最美的那个,如果后来被证明性格或者品德不好,大不了将来贬入冷宫或者给根绳子让那个曾被他选中的女人上吊。但是叶素萌必须在短短的一场晚餐中判定这些男孩的性格,如果事后证明他选错了,原诚就算不会真的把他的头砍掉,也毫无疑问会给他小鞋穿。 原诚很在意这场联姻,这是晋都的国运所系! 【3】.命运之卦·destiny 苏萨尔显然是兄弟中最成熟稳重的,十六岁,正是适合原纯的年纪,“英俊”二字用在他身上没有丝毫浪费。跟这样的年轻人对谈有种如坐春风的感觉,绝大多数时候苏萨尔会认真地倾听,恰到好处地提几个问题,甚至会附和叶素萌的玩笑话,让桌面上的气氛更加活跃一些。看起来他可以成长为一个优秀的外交家或者政治家,或者红衣主教。他温润得就像一块东方白玉。 西泽尔却很沉默,他一直低着头切割盘子里的蔬菜,似乎他不是来这里用餐的,而是一个雕刻蔬菜的艺术家。显然他对叶素盟的话题没有什么兴趣,但脸上淡淡的,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色。 普林尼则是个活跃的少年,所有人里他对叶素盟的东方故事是最有兴趣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神随着叶素盟的讲述而变化,有时候会急匆匆地提问,看起来有些躁动。如果叶素盟是个真正的说书先生他无疑会喜欢普林尼,因为很显然这孩子是那种为了听评书演义会每天早早到茶馆里坐下兜里揣着银钱准备打赏的贵客。不过年龄显然是问题,如果这样心智没有完全成熟的男孩落入那个猛虎一样的小公主手里……叶素盟爷爷不禁有点未小普林尼的未来表示担忧。 教皇什么都不说,只是微笑着听,他并不像这场联姻中男方的家长,倒像是晚餐的陪客。 “也聊了好一阵子了,叶先生又没有觉得他们中的哪一个能配上纯公主?”岩羊肉上来的时候,教皇终于提到了这件正事。 “东方贫弱的小国能得教皇恩宠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怎么敢在教皇尊贵的儿子们中狂妄的判断优劣?”叶素盟急忙说。 “看来是我把难题扔给叶先生了。“教皇微笑,“不如这样,听说叶先生以占卜闻名,就请叶先生为我的三个小儿子分别占卜,以卜术决定合适的人选吧?” 叶素盟搓着手,露出惶恐不安的表情,“我知道占卜在教皇国是异端的罪行,区区小术怎敢卖弄?” “行占卜术不是异端罪,将占卜和邪说附会蛊惑人心才是。叶先生是占卜的性价,用的又是东方卜术,我们就当开一开眼界。好么?”教皇显得饶有兴趣。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沉默了片刻,叶素盟从袖子里掏出了三枚赤金钱币。 钱币是八角形状,正面是男身伏羲,背面是女神女娲,都是人面蛇身,蛇尾越过钱币的边缘纠缠在一起。 “这就是所谓的‘伏羲金钱’么?”教皇问。 “是的,这不是通流的钱币,而是特为卜算铸造的。三枚伏羲金钱,每抛六次就是一‘卦’,每次占卜得到一句‘爻yáo辞’,根据爻辞判断未来。”叶素盟把三枚金钱放进老竹筒中,放在苏萨尔面前,“殿下请。” “我自己抛么?”苏萨尔抓起竹筒,有些迟疑。 占卜在东方人看来是家常便饭,随身带着几枚铜币的大有人在,有时候为出门见朋友是上午好还是下午好也起一课,但在西方则是禁忌之术,神学中并没有包括占卜,牧师们只讲解《圣经》令教徒们虔信,却并不预言未来。预言未来的人往往是女巫,那些被神遗弃的、肮脏的女人,她们藏身在肮脏的地下室里,怀揣这水晶球,那是恶魔的眼睛,他们用来偷窥别人的人生。寻求占卜的人往往都是极度困惑的人,询问女巫,便是被恶魔的力量诱惑了,要用什么珍贵的东西从恶魔哪里交换对未来的一知半解。 苏萨尔谨慎地看了看父亲,这种神秘的“东方卜术”在神学上算不算邪恶力量,他心里还是没有底。 “放松些抛就是了,当个小游戏。我国的卜术讲究吉凶之变阴阳之易,天道循环,没有绝对的吉凶,请殿下尽管放心。”叶素萌温言宽慰。 “不必畏惧,苏萨尔,只要你怀揣着正信,没有恶魔能把你从神的怀抱里拉走。”教皇说。 苏萨尔微微点头,摇动手中的竹筒。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那个能流泻出命运的、黑色的、小小的竹筒口,仿佛命运的井,恶魔的瞳。赤金色的伏羲金钱如被利刃切碎的金色阳光那样飞出,带着难测的弧线在空中翻转,象征“阴”的女娲和象征“阳”的伏羲在所有人眼中翻转变化,如同被神的手指拨弄。 一连串的叮叮声后,金钱落定,叶素萌瞥了一眼,随手以刀尖沾着酱汁在白色的餐巾上画下中间断开的一道,“第一爻得‘少阴’,殿下请继续。” 苏萨尔连续掷了六次,叶素萌在餐巾上画了六道,有的中间断开,有的中间连续,断开为阴连续为阳,又有老阳少阳、老阴少阴之分。 “倒像是算术。”普林尼对这种东方把戏很有兴致,眼睛发亮。 “说是算术也不错,普林尼殿下真是聪敏过人,东方的古人就是以阴阳计算整个世界的。”叶素萌微笑,“苏萨尔殿下的本卦是‘坎为水’,但是按照我们东方的说法,水满则溢,至强必崩,因此老阳转少阴,老阴转少阳,这一转之后,苏萨尔殿下的变卦是‘泽风大过’。” “本卦变卦各是什么意思呢?”教皇问。 “本卦是性命根本,变卦则主未来。”叶素萌说。 “那怎么解释苏萨尔的命运呢?” “按照东方的古书《周易》,我为苏萨尔殿下取上动之爻的爻辞来看未来,爻辞是‘九三:栋桡,凶。’这句爻辞是意思是说屋梁被压得弯曲了,是大凶之象。”叶素萌淡淡地说。 一瞬间苏萨尔的脸色就变了。他原本就对占卜有些不安,听叶素萌说东方卜术没有绝对的吉凶才放松下来尝试的,但即便他是个西方人,也能够想到被压弯的房梁是凶险的象征,爻辞短到只有三个字,凶险得连转圜的机会都没有。 叶素萌微微一笑,“苏萨尔殿下请安心听我说完,这句爻辞对绝大多数人都是凶相,对于苏萨尔殿下却未必。” “我听说东方的占卜者有时候会为了不叫人太过沮丧而说些缓和的话?”教皇说。 “会的。”叶素萌点头。 “所以叶先生是要安慰苏萨尔么?”教皇好像对这个凶险的卜算结果根本不以为意。 “不知君臣之象能够安慰苏萨尔殿下么?”叶素萌问。 “君臣之象?”苏萨尔愣了一下。 “‘泽风大过’是君子大人的卦,所谓房梁,不是屋子的梁木,而是我们东方所谓‘栋梁’。是指国之中流砥柱,苏萨尔殿下是博尔吉亚家族的长子,得这一卦在吉凶之间,吉在这一卦主殿下必得‘君子大人’之位,承国之重;凶在这一卦上下都是阴,中间皆是阳,就是说这栋梁之才两边弱小而中间壮大,只怕不堪重负。这一卦的卦象中说‘利有攸往,亨’,若想化凶为吉,就要‘有所往’。” “什么叫‘有所往’?”苏萨尔问。 “泽风大过这一卦,有水有木。东方君主们常说,君为舟船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水有流淌的通道就会平静,便会载舟,没有流淌的通道就会决堤,便会覆舟。所以苏萨尔殿下将来成为国之重臣乃至于……”叶素萌眉峰一挑,语意深远,“位置更尊崇的人物时,务必要记得顺应民意。好在苏萨尔大人的本卦是‘坎为水’,性命根本是阴柔之象。” 教皇轻轻击掌,“真是精彩,那么说来我的儿子苏萨尔会成为未来教皇国的栋梁了?” “正是这个意思。”叶素萌点头微笑。 苏萨尔和普林尼对视了一眼,神色和缓下来,轻轻地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下面哪位殿下愿意尝试?”叶素萌环顾男孩们。 西泽尔低头看着自己的餐盘,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普林尼已经伸手抓过了竹筒。 “连掷六次。”叶素萌说。 “本卦‘乾为天’,变卦‘天泽履’,爻辞是‘九四:履虎尾,愬愬,终吉。’”叶素萌看了一眼普林尼抛出的卦,“恭喜普林尼殿下,本卦和变卦皆吉。乾为天是至阳至刚的卦象,是说殿下的性命根本盛大雄壮,根基极厚;爻辞的意思则是说踩到虎尾而知警惕,最终是吉。”他低头掐指算了算年份,“以东方的干支纪年来算,配合普林尼殿下的卦象,殿下在五十四岁那年有一场小劫,但所谓‘尺水之劫,踏步可越’,只是一尺宽的小溪那样,到时候心中警惕就可以应‘天泽履’的卦象,最终得吉。” “那么五十四岁之前呢?”教皇问。 “皆是大吉,殿下本卦至阳,如群龙开道,刚气弥空,无可不至,无可不破。 “好好,那就让普林尼在五十死岁之前像个勇敢的男子汉那样生活,但是到了五十四岁那年可要小心地像个小妇人那样警惕灾祸哦。”教皇慈和地看着幼子,“这是我们博尔吉亚家的小狮子啊!” “是!父亲!”普林尼用力点头,上身前倾,教皇隔着桌子伸手出去抚摸他一头金发。这小狮子般的少年看起来很得父亲的宠爱。 叶素萌把竹筒沿着桌面滑向西泽尔,“殿下一直很沉默啊。” “我不想卜算。”西泽尔摇头,把竹筒推还给叶素萌。 “是觉得我卜算的结果不准,还是不想知道自己的未来呢?”叶素盟微笑着问。 “人为什么要占卜未来呢?”西泽尔抬起眼睛看着叶素盟。他的瞳孔仿佛黑夜,岑寂遥远,一无所有。不会有人喜欢直视这种眼睛,一无所有的眼睛,就像走进空荡荡没有人气的屋子。 “趋吉避凶”叶素盟随意地说 “如果凶险的未来可以趋避,那它还是未来么?” 叶素盟一愣,“如果吉时不能趋避,那就不用占卜了,如果人的一生已经写在神的剧本上,清楚到所爱之人所恨之事,生于何方死于何方,有几人有真的勇气去问自己的剧本呢?也许连续问剧本这件事都写在那份剧本上。” “所以占卜,只是个悖论。”西泽尔淡淡地说,“只是个安慰自己的游戏。” “西泽尔,西泽尔,别这样么说。这可不是游戏,叶先生是东方最有名的占卜大师,要不是他这次作为使者,你们想求他占卜他还未必答应呢。”教皇的语气已经仁慈和耐心,“要珍惜这个机会” “是,父亲”西泽尔微微点头,伸手去抓桌上的竹筒。 但是一只手提前按在了竹筒上,阻止西泽尔拿起竹筒。 叶素盟的手,枯瘦如松枝,皮肤开裂衰老的就像蛇的鳞片。这个老人的眼底忽然泛起了一层冷光,放佛那是一条清澈的河流,水底是千年以降沉入其中的无数刀剑。 “西泽尔殿下问了个有趣的问题,容我为圣座(作者注:虽然《荆棘王座》的故事背景是架空的,但是它脱胎于中世纪的教皇国,各种名词和诸多细节都力求符合真实。“教皇”更为严格的翻译是“教宗”,他是宗教的领袖,和俗世君主的称号和性质都完全不同。他被称为“papa”,“父亲”的意思,尊称也不是通常被翻译成“陛下”的“yourmajertry”,而是“yourhloiness”,意译为“圣座”或者“圣宗”更为妥当,这里采用前者。)和诸位殿下解说在先。”叶素盟说,“其实不仅在西方,在东方,卜书也是禁忌之术。天道雄浑,本不可测,预测凶吉只能是诡道。我的老师曾说,占卜是偷天之术,以人力从天意中窃取一丝,然而占卜者必然损害自己的性命根本。也是因此《周易》的爻辞往往含混不清,飘忽难测,那是古代贤者故意不让世人通晓天道,怕他们以人类的蝼蚁之力窥看未来,反而被天道反噬。老师曾叮嘱我说占卜之术,浅出是人道,深处是魔道,最好浅尝辄止。古代占卜名师皆知自己不得善终,偷天之术终无埋骨之地。” “东方文化真是精妙。既然古代的贤者知道这个道理,又为何要占卜呢?”教皇问。 “因为有些人求得本就不是善终。”叶素盟从竹筒只倒出一枚金钱扔给西泽尔,“请殿下试着一抛。” 西泽尔接住那枚金钱,在指尖翻转,沉吟。 “抛!”叶素盟一反语态,语气咄咄逼人不容置疑。 他话音落定,西泽尔就扔出了那枚金钱。金钱越过烛台,“啪!”地落在叶素盟面前的桌布上,西泽尔面无表情,“对不起,我还是不明白叶先生在说什么,这种游戏还是算了。” 叶素盟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金钱,“我位在正南,正南是离位,殿下把金钱越过烛火抛给我,又是‘离火’,上下都是离卦,得到“离为火”。金钱从火上飞跃而过,上位变卦,‘阳主过去,阴主未来’,取六二爻辞,‘黄离,元吉’。” “今天是您的生日,西泽尔殿下。”叶素盟抬起头来,目光倨傲冷冽。 【4】.偷天之术-thedivination 餐室里静的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西泽尔震惊地看着那枚落定在叶素盟面前的金钱,空无一物的瞳孔里终于有了神色,那是直入灵魂深处的震惊。 教皇深呼吸,微微点头,“是的,今天是西泽尔的生日,今夜过去他就满十五岁了。” “这是算出来的?”普林尼瞪大了眼睛,对于这种来自东方的魔术震惊不已。 他没法不相信这是算出来的,今晚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在此之前作为一个东方人叶素盟连听说西泽尔名字的机会都没有,更重要的,大贵族家的男孩们从不对外公布生日,以免一些研究巫术的异端借此来施展不洁的黑魔法伤害他们。对于博尔吉亚家的男孩们,只有从神学院毕业之后才会举办盛大的生日宴会,那时他们已经有了神的庇护。 叶素盟拾起桌上的金钱放进竹筒中,轻轻地放在西泽尔的面前,“说句狂妄的话,如果殿下真的不惧看到未来,在下也就不吝全力。” “要损耗您说的‘性命根本’来为我占卜么?”西泽尔把玩着竹筒。 “作为卜者,技艺傍身,也会想要一个倾尽全力的机会。”叶素盟双手袖入怀中,仿佛禅定般枯坐着,面无表情,“殿下,你已经入局了。” “入局?”西泽尔皱眉。 “我刚才说过,命运是天道的游戏,卜术就是窃取天道。但是单凭卜者是偷不到天道的,我还需要问卜者也进我的局中来。苏萨尔和普林尼两位殿下不曾入局,他们对我的卜术介乎信与不信之间。但殿下不同,我刚才算出了您的生日,您心里已经信了我的卜术。一旦信了,就入了局,入了卜术的深处。这一课占出来,便是未来,生死悲欢都不能更改。容我提醒,殿下如果现在退出这个局,还来得及。”叶素萌顿了顿,轻声说,“想要看自己未来的,都不是求善终之辈。” “父亲!”苏萨尔忽然变了脸色,压低了声音,“这种卜术……” 尽管私下里翡冷翠的贵族们都相信占卜,但是教皇的夏宫,在教皇的餐桌上施行这样禁忌的卜术,是极大的不敬。何况连叶素萌自己都说,深处的卜术已经入魔。 教皇淡然地摆摆手,“苏萨尔,记得我根你说过的,只要怀着虔信的心,纵然恶魔也无法把你从神的怀抱里夺走。” 他转向西泽尔,“你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和叶先生进行这场占卜。” “叶先生,以前您这样为人占卜过么?”西泽尔问。 “愿意入我的局而且不退的人只有两个。”叶素萌淡淡地说,“一个是我国的国君原诚先生。” “结果呢?” “当然是凶卦。”叶素萌笑,“因为国君要问的是将来是谁杀他,这样的问发怎么能问出吉卦来呢?” “真有不为善终而问卦的人啊,倒是让人想见见他。”西泽尔眼睛里有光一闪而过,“那他知道了以后怎么说?” “一开人坐在宫里喝了一夜的酒,很落寞的样子。不过第二天早晨就恢复常态了,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叶素萌说,“有时候我自己都怀疑那天晚上问卜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孪生兄弟什么的。” “那第二个人呢?” “是教我卜术的老师。在他觉得我艺满可以出师的那天,他便让我为他算了一卦。因为他是东方卜术的宗师,天下再没有人能和他比肩,而他门下也一直没有出现能艺满出师的学生。”叶素萌轻声说,“那天他来向我问卜,我才知道他何以敦促我学卜不遗余力,甚至于威逼利诱。他一直想要天下间有第二个自己,这样他便可以问卜。” “您的老师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可很孤独,不是么?可以卜出天下事,却很少有人入他的局;想入别人的局,可他的卜术就像独立高山之巅,没人能够相比。”叶素萌叹了口气。 “您的老师问什么?” “他问他的死期。” “又是一个不为善终而问卜的人。”西泽尔说,“问到了自己的死期之后呢?” “听说临死前的几年一直沉湎酒色,蓄了数百个美貌姬妾,窖藏了东西方诸色美酒。打开卜术之门,不论何人求他占卜他都答应,只要给钱。所以虽然花销很大,仍是堆了一窖白银。后来忽然有一天他的另一个弟子来找我,带了几大车百银,十几大车美酒,美女塞了过百辆大车,说是老师把他的家产都送给我了。”叶素萌说,“那天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死期一如我所卜,跟所有卜术大师一样,他没有善终。” “我明白了。”西泽尔摇动手中的竹筒。 “殿下,”叶素萌说,“六爻齐出之后,就如铸铁成山,纵然是至凶之卦也无可禳解。” “就像我父亲说的,心中怀着正信的人,纵然恶魔也不能把我从神的怀抱里夺走。就算我死去,也会看见天国的门为我打开。”西泽尔毫不犹豫地抖出了竹筒中的金钱。 三枚金钱都是女娲一面向上,人面蛇身的女人母亲般慈祥地笑。 “初爻,老阴化少阳。”叶素萌用刀沾着岩羊肉盘中的酱汁在餐巾上画一横。 “二爻,老阴化少阳……三爻,老阴化少阳……四爻……老阴化少阳……” 随着西泽尔每一次抖出竹筒里的金钱,不单苏萨尔和普林尼,连教皇和叶素萌都神色变化,餐室中只闻金钱敲击竹筒和桌面的声音,气温仿佛都低了下去。不可思议的事情正在这张餐桌上发生,西泽尔掷出的每一爻都是老阴化少阳,每一次朝上的都是代表世界阴性的女娲,代表阳性的伏羲似乎为了躲避这个人的命运而藏在下面不肯露哪怕一次脸。 初爻到五爻,都是至阴,第五次三枚金币落定的时候,叶素萌下意识的握拳,苍老的骨骼发出轻微的爆响。 每个人的神色都凝重不安,苏萨尔和普利尼窃窃低语,普林尼甚至试着把金钱翻过来去看看是否金钱被做了手脚。但金钱到了他手里,伏羲就会露出脸来。 “是凶险的卦象么?”教皇低声问。 “不,不凶险,只是奇异。”叶素萌起身整理袍袖,俯视桌面,“从初爻到五爻全动。我一生占卜过不下万次,从未有这样至阴的卦象,而且全是动爻。” “这是什么象征呢?” “不到第六爻难以分辨,不过已经出了五爻,最后的一爻无非阴阳两者之一,算上动静两相,一共也只有四个中可能。”叶素萌低声说,“这就像下棋下到了收官时,最后的几枚子就会决定输赢。但天道流转,幽深微明,不到最后一枚金钱落定,我仍然什么都看不到。” “有幸看到东方卜术的大师倾尽全力,是我的荣幸,”教皇微微点头,“不过西泽尔我的孩子,虽然我知道你一直倔强,但是真的不想放弃么?我并不想以我亲爱的儿子的命运为交换,去目睹着神秘的技艺。” 西泽尔默默地注视着桌上的竹筒,轻轻摇头。这个男孩的倔强在此刻显露无遗,直到此时他也没有说出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进行这次占卜,似乎只是不愿意在叶素萌面前退缩。 “哥哥,怎么办?”普林尼凑在苏萨尔的耳边低声说。 他们两个已经退到了桌子的一侧,教皇也起身站在了桌子的另一侧,餐桌边只剩下叶素萌和西泽尔站着。 苏萨尔皱着眉摇头,“还能怎么样?站在这里看着。” 苏萨尔和普林尼是一个母亲生的,兄弟之间很亲近,西泽尔的母亲却很少被提及。因为教皇的另一任妻子,美茜·琳赛夫人因为异端罪被处以火刑,那时候现任教皇格里高利二世还只是红衣主教。当然这一切并未影响格里高利二世成为梵蒂冈的主人,因为那是时候他已经和两位妻子先后离婚,把一生都献给了侍奉神的事业。美茜·琳赛毒人被处以火刑有力地说明了格里高利二世的虔诚,任何违逆神的人都是他的敌人,即使曾经最亲的女人也不例外。 但是对于西泽尔而言这个污点是无法抹去的,即使前任教皇曾经恩准他和被处死的母亲脱离关系,他的档案中只有父亲,母亲那一栏是空白,从法律上说他是个没有母亲的人,但“流着女巫血的孩子”的称号依然跟着他长大。 这件事一直没有在公开场合被提及的原因只是教皇表现出对这个儿子平等的爱。 “可那东方公主是哥哥你的!”普林尼咬着牙说,“西泽尔是想表现他的与众不同么?他总是有很多鬼点子,现在叶先生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他身上去了。” 这两个男孩在来之前已经收到了来自老师的消息,苏萨尔应该成为这次联姻的主角,普林尼应该帮助哥哥,让哥哥成为晚宴上最吸引注意的人。这个战略在晚宴的前半段一直执行得很好,苏萨尔是陪叶素萌说话的主宾,而普林尼偶尔插话让谈话变得更有趣一些,西泽尔被排除在这场谈话之外。 西泽尔也没有表现出想要介入谈话的样子,对于叶素萌说的东方风土人情他好像根本没有兴趣。 直到轮到他占卜,一切都变了。 这样下去苏萨尔能否完成老师们的嘱咐就很难说了。他们的老师西塞罗红衣主教和格拉古红衣主教的地位相当,都是枢机卿,是翡冷翠份量最重的宗教大臣,教皇也要尊重他们的意见。神学老师对于博尔吉亚家族的这些男孩而言,相当于东方诸国为太子设置的“东宫”。太子的东宫里有一套完整的内阁,包括勇武的将领和直谏的文臣,这得到皇帝的默许。太子登基之后,这些人就是新皇治国的班底,旧臣多数会被清洗。在翡冷翠,教皇给每个儿子指定一位身份尊崇的“老师”作为他们的政治靠山,无论西塞罗还是格拉古,都代表着一个庞大的贵族团体。这关系到将来男孩们在翡冷翠的政治生命。 博尔吉亚家族的男孩们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而存在的,也是为了他们背后的诸大家族。 苏萨尔背后以格拉古为领袖的贵族们认为苏萨尔应该拿下和晋都国联姻的机会,这关系到很多人的利益。苏萨尔对于这桩婚姻并没有什么意见,他已经接近成婚的年龄,一个来自东方小国的公主配他的身份有些勉强,但这桩婚姻是教皇看重和祝福的,便是重要的政治筹码,拿到这个筹码对于即将成年的苏萨尔的声望会有帮助。尤其传闻说,教皇试图借助这常婚姻打开东方之门…… 只有很少的西方人去过东方,传回的零星消息说,那是黄金和象牙的国度,君主们乘坐黄金的肩辇,绿松石和琥珀装饰他们的宝冠,玫瑰和紫罗兰的花瓣为他们铺路。 东方之门是财富之门,是通向世界尽头的大道。 每个翡冷翠的贵族都相信苏萨尔是未来教皇的候选人之一,到那时他无论如何都是要离婚的,婚姻对于苏萨尔而言只是成年礼那样一闪即逝的东西,如果能换来重要的政治筹码,苏萨尔不介意是跟谁。何况纯公主那是个绝色倾城的美人,年轻的苏萨尔心里就绝得舒服了很多。 他原本有着绝对的自信,无论年龄、谈吐、势力,他都应该是晋都国使者的首选。一个东方小国,难道不该巴结最强有力的一方么?但是西泽尔怪异的表现让事情滑出了他的控制,那个一直沉默、一直游离在谈话之外的西泽尔,其实苏萨尔注意到从金钱在竹筒中发出悦耳的响声,西泽尔的注意力就被吸引了。 西泽尔很在意占卜,但为什么? 表现自己来争夺公主? “别担心哥哥,”普利尼露出恶作剧的表情,“公主一定是你的,我保证。” “怎么?”苏萨尔一愣。 “你忘记了么?西泽尔有病啊,谁会选有病的那个?” “你是说他的癫痫症?”苏萨尔明白了,“可你总不能在父亲在的时候直接跟晋都国的使者说西泽尔有癫痫症,这是父亲要求大家都保密的事。” “可他如果当场病发呢?”普林尼悄悄竖起手指给苏萨尔看,他的手指上一片淋漓的红色,像是刚流出来的尚未凝结的鲜血。 “西泽尔是恐血症,见血就会犯癫痫。”普利尼得意洋洋,“我的厨师从他的厨师那里听说的,所以他从来不吃不够熟的牛肉。” “见鬼,你怎么满手是血?”苏萨尔吃了一惊。 “是番茄酱,看起来像不像血?”普林尼眯起一只眼睛,“哥哥你猜我刚才为什么要去检查金钱和竹筒?” 金钱在竹筒中巨震,仿佛躁劫不安的精灵。叶素萌也深深吸气,这是非常罕见的卦象,任何一个卜者都以能解开这样的卦象为一种荣耀。 但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金钱从竹筒口跳出之前,鲜红的血跳了出来。那只竹筒里竟似慢慢地盛着鲜血,血溅在雪白的桌布上,美丽而狰狞。 再一次西泽尔看见了那地狱般的场面,剑刺入白裙女人的胸口,鲜血泉水那样涌出来,仿佛温热的、红色的、妩媚的蛇。 这些红色的蛇噬咬他的身体,钻进他的心里去。 叶素盟愣住了,西泽尔嘴里吐出白沫,全身止不住的颤抖,脸上浮现异常狰狞的神色。普通人的颤抖和神色都绝不会像他那样,似乎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失去了控制,活蛇一样自己拼命的抽动着。那是癫痫发作的症状,这种病症在教皇国被看作神对罪人的诅咒,这个男孩居然有这种隐疾。 “叫大夫!叫大夫!”叶素萌大声说。 教皇抓起桌上的小铃使劲摇晃,谁也没有注意到藏在角落里的苏萨尔和普林尼兄弟脸上冷冷的笑容。 镜厅的大门被猛地撞开,几个粗壮的嬷嬷冲了进来,急促有力的脚步踩得地面咚咚作响。他们围住了西泽尔,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试图把餐巾塞进他的嘴里去,癫痫发作的时候人会失去控制,往往不小心就会咬掉自己的舌头。显然西泽尔下是第一次发病了,嬷嬷们都已经很习惯了。西泽尔剧烈地抽动着,喘息着,翻着白眼,咬住了餐巾,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没有倒下。 他死死地盯着叶素萌,仍旧紧握着竹筒。金钱在竹筒里啪啪作响。 这个时候他居然仍然用尽最后的力量在摇晃那个竹筒,好像任何事都不能阻挡他完成这次占卜。 嬷嬷们眼里露出了惊恐不安的神色,有人手脚微微颤抖着抓住胸前的十字架祈祷。她们并不知道这次占卜得到了教皇的特许,一个十四岁的男孩,魔鬼附身般颤抖,还抓着邪恶的东方占卜用具不肯放手,这简直是异端的作法。 西泽尔猛地翻过竹筒,金钱落在餐桌上。 又是两枚老阴!而第三枚金钱滚下了桌面,叶素萌一愣之后急忙低头在桌肚里寻找那枚金钱。 掷出最后一爻后,西泽尔终于失去控制地倒下,蜷缩得像个虾米一样瑟瑟发抖。叶素萌从桌下钻出来,一眼就看见白色的小小身影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她闯进叶素萌视线,像是烛光点燃了叶素萌的眼睛。那是个十岁出头的女孩,一身白色蕾丝花边的丝绸裙子,白色的靴子,头发和苏萨尔公爵一样金子般的耀眼,头发里编织着紫色的丝绸发带,梳成漂亮的辫子。他的肤色也很白,却不像西泽尔那样失血般的白,皮肤下透着胭脂般的红,像是浅浅饮酒之后,五官精致得如名匠刀下的雕塑,没有一丝瑕疵。 她扑向了地下抽搐的西泽尔,把他抱在怀里,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胸前,任凭西泽尔吐出的白沫涂在她的衣襟上。 “哥哥!哥哥!”少女急得就要哭出来了,像是牧羊的少女搂着垂死的羊羔。 “教皇的女儿阿黛尔·博尔吉亚?”叶素萌心里明白了。 这是教皇所有子女中最神秘的一个,极少有外人得以见到她,但即使这样她的美貌已经传诵到了东方。 嬷嬷们没有用武之地了,只能围绕着发病的西泽尔站着,眼睛里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嫌弃。这个场面太过尴尬,叶素萌不由得想上去帮阿黛尔什么忙。 阿黛儿忽然抬起头。看见她的眼睛,叶素萌吃了一惊。那双带着泪水的眼睛清澈透亮,带着悲戚美得会让年轻人有些悲伤。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看见这双眼睛的瞬间,叶素萌以为自己是在面对镜子。他有种错觉,觉得会在女孩的眼睛里看见他自己的影子。 “你们走吧,都走吧,哥哥只是生病了,他现在不能动,”女孩对所有人说,近乎哀求,“你们走吧!走吧!” 男孩在她怀里似乎摇着头,可他的摇头和抽搐混在一起,分不开来。他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使节们,像是怒视他们。女孩的眼泪缓缓流了下来,打在男孩的脸上。这个时候她有种让人迷惘的美丽,不是因为她精致的五官和漂亮的肤色,而是因为她的身体里似乎有一种光在放射出来,和晨光一样的不可逼视。翡冷翠里面有很多美丽的女人,而此时这个还未成长的女孩让人觉得格外的珍贵和脆弱。她的美丽是不能触碰的,靠近了,就会崩溃。 叶素萌看着这对兄妹,镜子发射水晶吊灯的光在阿黛尔身后,她的身影被光芒围绕,西泽尔还未从痉挛中恢复过来,筋疲力尽地瘫在地上,头枕在妹妹的胸前,木然的看着前方,瞪大眼睛,没有表情。 叶素萌忽的愣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教皇在用餐前指引他看的那幅画,画上神子的眼睛。第一次看这幅画的时候,画面上一切的光似乎都围聚在圣母的身边,她是悲哀的母亲和伟大的拯救者,而神子全无神采,只是个空空的躯壳。可再次回想,叶素盟发现画家笔下的神子并非面无表情,他的沉默木然中有种极其复杂而凌厉的表情,配合他纠结的肌肉和扭曲的关节,蕴含着巨大的力量,皆在说明他虽然饮下毒酒却依然是神子。他的眼睛是漆黑的,可是深深的看进去会觉得那里面有灼人的火焰,似乎是颜料反光引起的错觉,又似乎是他正在瞪视着看画的人。 一瞬间叶素盟觉得他看明白了这个名为西泽尔的男孩的眼神,就是这样的,空洞、漆黑、凌厉。 那个孩子,那双不可思议的黑眼睛,带着不可思议的仇恨和孤独,俯瞰世间。 忽然间危险的感觉像是蛇那样从他的心头游过,留下阴冷的痕迹。他以为自己看到了未来! 被餐桌遮挡,最后一枚金钱嵌入了地砖的缝隙中,垂直,非阴非阳。这场占卜没有结果。叶素盟却在心底深处得到了这一场占卜的最终结果,那枚如刀锋般插入地面的金钱,无可辨析的未来,命运之外的异数,冷漠眼神背后咆哮的野兽。 “这孩子将会毁灭这国!”他在心里说。 初春,出使教皇国的使团翻越过终年积雪的阿尔卑斯山回到了晋都国。 为了欢迎劳苦功高的使者叶素盟,国君原诚把接风的酒宴设置在了城外的山脚下。正是万物生发的季节,山溪潺潺,野地里青草茸茸一丛一丛紫色或白色的小花盛开到天边。 “什么?把我女儿嫁给一个癫痫病人?你这个疯老头!信不信我真砍掉你的头?”原诚在叶素盟汇报到第三句的时候已经抛下一切风度蹦了起来,杀气腾腾地上前,抬起脚好像要把对面那个瘦小的老头子踢飞到山溪里去。 周围弹琴鼓瑟的乐姬和奉酒的仆人们哆哆嗦嗦地跪了一地,好似他们做错了什么事情 “没你们的事,弹琴的继续弹琴,再给我筛一盏酒来,待我壮壮胆说服君上。”叶素盟神色自若地吩咐那一地的人。 “叶素盟!”原诚脸上因为暴怒而跳起的青筋好似一条怒龙要破皮而出,“别以为靠着名士风度就能在我这里蒙混过关!” “嗯,我听到国君问话了,我确实代替国君选择了教皇的次子西泽尔·博尔吉亚作为纯公主的未婚夫,我还代替国君答应了五百磅黄金的嫁妆。”叶素盟点点头。 “五百……五百磅黄金?你以为我家是开金矿的?”原诚的眼珠子就差从眼眶里掉出来了,“我只是个贩麻赚钱的辛苦人!” 这是个老实话,在篡国登位之前,原诚是个贩卖丝麻的商人,生意做的不小,不过一大车麻线从山中古道运到胤国去也不过赚几两黄金,确实是辛苦钱。 “我要把前面那一座山一样的麻线卖到胤国去才能赚五百磅黄金!”原诚咆哮。 “冲你这份小气也就能卖个麻线……”叶素盟嘟哝。 他的话音还没落原诚已经抓起了酒壶,看起来是恨不得把这东西在叶素盟的脑袋上扣得粉碎。 叶素盟淡定地饮酒,饮尽了杯中的酒把杯子递向原诚。一方杀气纵横如猛虎,一方寂静如老僧禅定,反差巨大的双方居然达成了均势,原诚高举酒壶,叶素盟端着杯子,雕塑般沉默着。 片刻之后,原诚居然动了,他居然在叶素盟空了的杯子里斟满酒。一触即发就要血溅五步的局面就这么微妙的缓和下来,君臣两人之间又回复了往日的和睦。 仆从们面面相觑。 “看什么?该筛酒的继续筛酒,该弹琴的继续弹琴!”原诚瞪了一眼乐姬和仆人们,“我们君臣之间讨论国家大事,你们这些人怎么能懂我们的深意?” 他深深呼吸,转向叶素盟,“讲讲你的理由吧。” “看样子这理由讲的不好,国君还是要杀了我咯。”叶素盟漫不经心的说,“那我就努力讲好一些吧。” “其实早在我见到教皇的儿子们之前,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次序,西泽尔第一,苏萨尔第二,普林尼第三。”叶素盟说。 “哦?这么说来你倒是胸有成竹的?” “我知道副使一点把我跟他说的都写信密保给国君了,说叶素盟对于此次出使觉得没有底气,说弱国无外交,我们此次能够求得一个博尔吉亚家的男孩愿娶公主就是成功,缺胳膊少腿也不算什么。对不对?”叶素盟翻了翻白眼。 “见鬼!这厮做事不牢靠,写信这回事都被你发现了!”原诚瞪眼。 “他很谨慎的,没给我发现,我就是猜的。国君最担心我的,就是我肆意妄为,要是使团里没有安插一个庸碌无能但是唯命是从的人来监督我,倒不是国君的作风了。”叶素盟说,“但国君想过没有,翡冷翠的贵族们也都知道我们上门求亲,求的是教皇的哪一个儿子,对翡冷翠的未来的势力平衡也是有影响的。在事情没有落定之前没,我若是表露出一点点倾向,就会影响到最终的结果。” “所以你就连国君一起骗?” “顶多是戏弄一下,怎么能说是骗呢?”叶素盟满脸严肃。 原诚觉得自己若干年来一直没有能把这个讨厌的重臣杀掉,其实不是因为他的名,也不是因为他的才,而是因为他有时候厚颜无耻倒也有些可爱。 “你是怎么判断的?”原诚问。 “教皇国的政治中,宗教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但是教皇不是继承的,而是选出来的。所以下一任教皇人选就影响到诸方的权力平衡。现在大家都预言博尔吉亚家族还会出一任教皇,这个家族的势力现在正在顶峰。现任教皇格里高利二世让他的三个儿子都就读神学院,委派红衣主教为他们的老师,显然是想要他们具备成为教皇的资格。虽然也有其他家族竞争教皇的位置,但这三个男孩间的竞争是最激烈的,他们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个集团的贵族支持。” “教皇就看着他的儿子们内斗?” “这是权术。他要让自己的儿子们在竞争中培养政治势力,同时也要树立尽可能多的候选人,以便和其他家族竞争。假设他已经明确表示要培养某个儿子成为未来的教皇,这个儿子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一旦他出意外,博尔吉亚家族在短期内很难推举出新的候选人来。”叶素萌抬起眼睛,眼底锐光流动,“博尔吉亚家族的男孩们生来就是皇子,皇子们就像是一群野狗被关在一个笼子里……” “最后咬死所有兄弟的最强的野狗才能走出笼子,继承他父亲的领地和母狗们?”原诚冷笑。 “是的,这就是皇子的命格。”叶素萌点头,“在这场竞争中,苏萨尔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因为他的年纪最长,而且温顺地听从贵族们的意见,如果他当上教皇,跟随他的人会有更大的权力。普林尼和苏萨尔是一个母亲生的,他的年纪最小,没有和两个哥哥竞争的机会,所以干脆直接依附于苏萨尔。他们的老师西塞罗和格拉古两位红衣主教也是政治上的盟友。因此最弱势的就是次子西泽尔,基本没有势力依附他,甚至他的老师都没法支持他,尽管那也是一个红衣主教。” “为什么?” “他的老师是最年轻的红衣主教德鲁苏斯,德鲁苏斯是红衣主教中的一个异类。他以圣者之名被教徒们膜拜,在这几年忽然崛起,被教皇封为红衣主教。他根本就不在翡冷翠城里,他的教区在偏远的沙漠地区。这样的人能够影响贫苦的底层教徒,却没法争取贵族。” “德鲁苏斯?”原诚低声反复念着这个名字,显然这个红衣主教中的异类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是想把这个名字记住。 “教皇对这次的联姻那么有兴趣,唯一的解释是在我们图谋教皇国的同时,教皇国也在图谋东方的土地和财富。教皇希望我们成为他进攻东方的前方战场。战争是解决国内矛盾的最好办法之一,如果人民太穷,贵族还想继续榨取,那么就去别的国家抢夺吧。一方面人民会变得富有一些,另外一方面,”叶素萌冷笑,“那些可能叛乱的贫穷青壮年会加入远征军,他们中多数会死在战场上。可有人会因此埋怨教皇么?不,底层的怒火都会被发泄在东方人的身上。” 原诚击掌,“这一说叫我茅塞顿开!” “对,以国君您这种狂徒,要是国家到了教皇国那一步,也会用这种昧良心的招数的。”叶素萌很有把握的样子。 “好了好了,能不要总是调侃我这个卖麻出身的小国君主么?”原成再一次给叶素萌斟酒,把自己的坐席拖到叶素萌旁边,睁大眼睛,凑得很近,好似一个奉酒的仆从般殷勤。 他一直是这样,只要听到有价值的东西,立刻回抛下国君的体面路出生意人的本色。如果扮一会儿仆从就能从叶素萌那里学到重要的治国之策,原成是一定乐意的,反正等到将来他君临天下的时候,如果他想起这件事的还觉得丢脸的话,他也可以随便下个命令吧叶素萌的脑袋砍掉,把这段旧事从史书里删掉。 叶素萌慢悠悠的喝着国君斟的酒。他心里也清楚原成是什么货色,反正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脑袋,何不趁现在好好享受一下国君低声下气的服务呢? “征伐东方对于我们而言是最糟糕的。我们将不得不和背后的胤国正面开战,战火在自己的国土上烧起来,这十年来的积累都会被毁掉。公主如果嫁给在在政治上居于强势地位的苏萨尔或者普林尼,无论这两个男孩能否被公主降服,男孩们背后的势力会想尽办法来利用公主,把我们捆上他们征伐东方的战车。唯有嫁给势力最弱的西泽尔,反而能在三个男孩之间产生制衡。我们给了西泽尔一个机会,他会凭借着这桩婚姻获得政治上的加分。他强有力的兄弟们如果想要扮演征伐东方的的英雄就得先和这个异母兄弟竞争,那样应该可以延缓战争,给我们争取更多的时间。”叶素盟说,“为了这个结果,别说是个癫痫的孩子,就算真的缺胳膊少腿,我也照单收下!” 原诚沉思良久,微微点头,“我现在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这一切都取决于西泽尔自己。我们相扶持他为苏萨尔和普林尼的竞争者,还必须他自己有虎狼一般的心。” “对,这是我不能确定的事,所以直到那天晚上我亲眼看到那三个男孩,我都没法做出最后的判断。”叶素盟轻声说,“但是天赐予我良机,那个叫西泽尔的男孩……他问卜于我。” “问卜?”原诚一愣。 “我在他身上所用的卜术,和当初我用在国君身上的卜术是一样的。”叶素盟一字一顿,“我用了偷天之术。” 死寂。 良久之后,原诚嗒了嗒嘴,“他愿意入你的局?我这未来的女婿只有十四岁就选这条向死之道,不由得让我有点担心我女儿守寡啊!” “他入局了。问卜而不求善终的人天下可不止国君你一人。” 【6】猛虎出嫁 冬夜,公主寝宫中,已经月余不见父亲的原纯再次迎来了没有任何预示的来访,急如突刺的长枪。 一张墨笔勾勒的人像被挂起在墙上,没有多余的解释。造像的事随叶素盟出访的画师,东方华师在水墨山水画上是高手,在人像上却拍马也追不上西方油画家,从画面上原纯勉强能分辨这是一个青年男子,悬胆鼻、丹凤眼、眉飞入鬓,“唇若抹朱”、“龙额凤准”、“美姿容”一类的词语用在这位尊贵的教皇之子身上倒也当得,反正画师是豁尽了全身功力来描绘一个美男子。不过原纯瞪着眼睛看了半天,仍然无法想象出自己未来夫婿的摸样……画师把他画得太像历朝历代的贤君了,除了没有胡子。 旁边还有署名,“西方教皇国贤君圣格里高利二世嫡出世子神学堂学士博尔吉亚先生讳西泽尔“。 “验验货。”原诚大大咧咧地坐在席子上,“感觉怎么样?为父是特意让叶素盟挑了个英俊的。” 原纯伸出两根手指在画上的西泽尔鼻孔里抠抠,“心情大概就是很想把手指伸进这家伙的鼻子里那样简单。” 画师秉承东方审美,认为男人鼻翼宽阔是福相,便把西泽尔殿下的鼻子画得好似一枚蒜头,两个大大的鼻孔喷吐豪气。 “反正也没法退货,”原诚耸耸肩,“做好准备吧,去教皇国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父亲贵为国君,麾下有数万善骑善射的精兵,倒指望十三岁的女儿去掀起腥风血雨?”原纯冷笑。 “十三岁又怎么样?东方和西方之间必有一场决战,晋都在双方的夹缝中,而你身为这个国家的公主,没法选择自己的人生。” “我不能选择自己的人生,并非因为我是公主,而是因为我是父亲的女儿吧?”原纯直视父亲,“就像父亲对待母亲的态度,在父亲眼睛里,只有土地和军人。” “这么想也无所谓,无论是作为公主还是作为我的女儿,你都生在一个牢笼里。其实每个人都生在牢笼里,若想自由,就必须挣脱牢笼。”原诚毫不避讳,“你的父亲也一样。” “结婚礼物,看看喜不喜欢。”原诚把考究的楠木盒子放在女儿面前。 原纯滑开盒盖,烛光照亮了血色重锦上得古剑。原纯提剑出匣,两侧淡青色的剑刃上微光闪灭,如并排掠过天际的流星。剑长两尺,靠近剑锷处有错金篆字“青丝”。 古剑青丝。 “结婚礼物是一柄剑?”原纯缓缓地收剑,爱惜地抚摸着它青色的鲛皮剑匣。 “你七岁的时候我从一位胤国的豪商那里买下的,说是有却邪的功效,以前的剑主是个杀人如麻的女将军。我一直留着要等你出嫁的时候给你一个惊喜。” “杀人如麻的女将军?”原纯冷笑,“只有你这种父亲才会觉得这种礼物适合自己的女儿吧?不过收下了,你选得很对,我喜欢这剑,我要全副武装的出嫁。” 原诚拍掌大笑,“确实!要去颠覆一个国家,怎能不全副武装?我早就跟叶素盟说过,你毕竟留着我的血。” “听说你们给我选的是一个病人?”原纯翻起漂亮的眼睛,冷冷地看着父亲。 “也不算是病人,不过有癫痫的毛病而已,不发病的时候跟没事人一样。原诚挠挠头。 “为什么选他?” “叶素盟说他的眼神很不错,是个作乱的种子,你父亲就是个作乱的种子,自然会喜欢另一个作乱的种子。”原诚说,“也许是因为身有疾病,很有点桀骜不驯的样子,狼中最凶狠的事独狼。如果他如我所猜测的那样是一条独狼,那他正需要一个贤惠的妻子,你将成为他重要的政治资本,他会依赖你。而如果把你嫁给教皇更得势的长子,他大概不会把你当回事,你充其量只是他漂亮的妻子和玩物,他腻了之后就会去追逐其他女人。”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说法,”原纯点点头,“不过如果和你猜的不同呢?比方说只是个孤僻的废物。” “那就驾驭他,以他为傀儡,在教皇国建立你自己的势力。”原诚眼中闪过狼一般的光,“找合适的时机,杀掉他!” “这个我不能保证哦,也许我被西泽尔降服,反过来帮助他颠覆了父亲的国家。父亲到时候不会埋怨我吧?” 原纯对父亲微笑,她快到出阁的年纪了,笑容妩媚得让人心惊胆战。 “作为国君自然会埋怨。可是作为父亲,养出的女儿是族能垫付一个国家的祸水,无论被颠覆的是伟大的教皇国,还是晋都这样的小国,我都没什么可埋怨的!”原诚起身拍了拍屁股,转身离去,甚至没有告别。 原纯默默地看着,直到马车声远去才站了起来。侍女以为她要休息了,跟上来为她提起枫红色的裙裾。可原纯忽然飞起一脚,把一旁的铜壶踢翻了,“咣”的一声,壶盖飞出很远,汩汩的清水流得坐席上到处都是。原纯呆呆地站着,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她只不过在强撑而已,几个月来的担心终于变成了现实。终于她的人生只是外交筹码,这是一个公主的命运,她的身体,她的贞洁,她或曾萌动的心在政治的面前都变得一钱不值,原诚根本不在意那个对于大多数女孩都神秘美好的洞房之夜到底是什么人褪去自己女儿的嫁衣,只要在政治上他值得投资就好。 原纯小老虎一样扑上去,把墙上那个大鼻孔男子的画像撕得粉碎。 车马辚辚,远离了原纯的寝宫。一路上原诚难得地沉默,叶素萌坐在对面,冷眼旁观。 原诚的膝上架着一架长琴。那显然是一件难得的古物,梧桐木胎,包鹿角灰的漆,大蛇腹纹,龙池凤沼,金徽玉珍,刀刻铭文“古圣梧桐”。叶素萌琴技不俗,也操过几张名琴,却没有这一架那么古雅。随着原诚无心地挥拨五弦,自然有高山流水的声音。 原诚根本不会弹琴。这位国君是那种大典上琴师奏雅乐他会打瞌睡的人物,这架价值万金的名琴在他膝盖上,就好像屠夫操着天子之剑,简直暴殄天物。 “这是我为她准备的第二件结婚礼物。”原诚幽幽地说。 “古琴和古剑中二选一么?” “如果她是嫁给胤国的楚舜华,我就会用古琴作为礼物,楚舜华虽然年轻,但是我也要仰视的人,纯嫁给他,一生都有依靠,只需要弹弹琴逗逗鸟。可她最终的丈夫是教皇国的西泽尔,谁也不知道那个十四岁的孩子最后会长成什么东西,我只有送给她剑,让她懂得保护自己。” “公主殿下直到现在还以为是我建言要用她和教皇国联姻的,她大概会记恨我一辈子吧?其实这些可都是国君你的主意……” “你帮我背个黑锅又不会死……”原诚耸拉着眉毛。 “儿女里面,国君最在意的还是这个女儿吧?”叶素萌毫不忌讳地议论国君的家事,“虽然整日里吵吵闹闹。” “妈的,”原诚像个市井小民般随口就骂,“父亲喜欢女儿多些有什么奇怪?我就那么一个女儿,现在真要嫁到西方去……那臭小子何德何能?” 叶素萌看着他,不说话。 原诚轻轻叹了口气,“可这是她作为晋都国的公主,不能逃避的命运。” “其实有句话,我早就想跟国君说。”叶素萌轻声说,“我记得国君曾经自负是无拘无束的男子,可以是贩夫走徒,可以是豪商巨富,也可以君临一国。可从您篡取了这个国家之后,却像被束缚在这个位子上了,您再也无法回去当贩夫走徒或者豪商巨富,您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更大的权力,为了晋都国能够开疆拓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君临天下。您已经不是您自负的那个信马由缰的男子了,现在您把唯一的女儿也拉进了这场乱世烽烟。不能逃避的命运么?还是您已经摆脱不了对着天下的贪欲了?” “叶素盟,你的嘴总是这么毒啊。要是你出仕别国,就凭这张臭嘴也被杀几十次了吧?”原诚的嘴角拉出一丝笑,冷酷森严,“是啊,是贪欲。可是人非圣贤,天下间道学君子无数,几人能真正摆脱自己的欲望呢?人生在世,几人不是为了权力踏着刀锋行走?有句话你听过没有?‘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大俗话,怎么能没听说过?” “我当初也曾觉得这话是大俗话,浅薄得很,一点意思也没有。”原诚揭开车帘,仰望外面明朗星空,寒风扑在他的脸上,他的脸坚硬如铁,“其实那只是因为当时我还不懂‘权利’二字。我从一个赶大车的车夫起家,那时候货主可以骂的我狗血淋头,只为了那几个车钱,我得忍;后来我做了贩麻的生意,凭这一点运气和枪术,走最险的商道,积攒下叫人眼红的财富,可是我没有权,我怕官,我向他们行贿,讨他们的好,求他们给我商路上的方便;后来我侥幸结识了国君,我忽然发现原来在国君眼里,高官这种东西也是想杀就杀的,当时我心里的欢喜就要炸出来,我想那我只要杀了国君,夺了他的位,天下就再也不能有人对我呼来喝去,我无需向任何人低头;我又做到了,但我当上国君之后,才明白自己所有的只是个小国,还有太多人可以对我发号施令,我的头仍旧没有抬起来……” 原诚轻轻舔着自己的牙齿,“我终于明白那句话了,‘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如我这样贪婪、看不开、字符、又不愿低头的男人,就只能咬牙切齿地夺取权力!老天只给了我一条绝路,我只能走下去。我要把权力死死地抓在手心了,我失去权力的那一日,就是我的死期。”他猛地扭头看着叶素盟,“但我纵死,我的头不低下!” “所以国君向我问卜,却不问善终。” “当然们每个人都生在牢笼里,只有破笼而出才会有所谓‘自由’这种东西,靠逃避是得不到自由的,那东西太奢侈,只有咬碎了牙齿去夺取。”原诚的声音嘶哑低沉,仿佛雪原上独行的孤狼在低吼,“每个人都一样,你、我、纯、还有我那个没有见过的女婿西泽尔,当加盖教皇印章的婚书从翡冷翠寄到这里的时候,我们都被捆上了一架战场要去冲出一条血路。我们都无法选择道路,只看能不能冲出血路!” “在血路上,你要琴有什么用?”原诚忽然拔出佩剑,横斩,五线绷断,其音裂云。 乌鸦的黑影从树丛中惊飞起来,绕着车顶盘旋,明月如银盘,光照大地。 教皇国和晋都国的联姻进行得非常顺利,从教皇国发出的婚书和亲笔信很快得到了晋都国君原诚的回复,回信辞意谦卑,充满感激之情。原诚把教皇称为“父亲”,这是教徒称呼教皇的方式,但从政治的角度理解,自此晋都国把教皇国视作了父亲般的存在。这是一场至关重要的结盟,晋都国一举脱离了东方诸国,成为西方教皇国的盟友。 这原本可能导致东方诸国的集体讨伐,但是因为东方的领袖胤国出乎意料地保持了沉默,讨伐之事无疾而终。胤国真正掌握权力、并且谢绝了原纯婚约的亲王甚至给原诚写信祝贺,原诚也用开放商道作为对胤国的回报。东西方的货物通过晋都国这个中间地带流通来往,给诸国都带来了利益。 晋都原诚就是这样的家伙,他永远能在别人骑不稳的墙头上四平八稳。 “原诚不过是想要借助教皇国的威慑来保住他那个弹丸之地的小国吧?晋都又怎么有实力敢真地跟胤国交恶呢?”诸国君主都这么猜测,“原诚不过是些小人手段,所以胤国都不屑于理睬。” 就这么联姻之事被压了下去,几个月之后,一整列金装马车的车队离开晋都国去往翡冷翠,一色的红旗上绣满蔷薇。这是送亲的车队,晋都公主原纯敞开车帘经过闹市,向民众们招手示意,红裙猎猎如火。民众皆下跪感激这位和亲公主以一生的幸福为晋都国换来了强有力的靠山,就像以身献祭的神女般光荣, 但是晋都国原诚却未现身这场送别,那天他在宫中饮酒至深夜。 唯一被允许作陪的是名臣叶素盟。 “妈的!我今日嫁女,和难过,所以借酒消愁,你这么个陪客也不劝慰我几句,反倒喝的比我还多,到底是什么意思?信不信我砍掉你的脑袋?”原诚满嘴酒气喷在叶素盟脸上。 “我只听说陪人喝酒,就要舍命陪君子,务必尽兴。”叶素盟摇摇欲坠,“况且我也不知道国君难过什么?听说公主今日摆驾出宫,光照万人,倒是好像没有按照女儿出阁来跟父亲辞别,当父亲的不觉的有点自作多情么?” “你这个老混球!” “我混球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国君何以今日才挑明了?”叶素萌醉得深了,丑陋的脸上笑容可爱。 原诚嘿然无言,坐在一地月光中对着天空发呆,忽然手指天空怒吼,“要是女婿敢欺负我女儿,我比叫他碎尸万段!” 叶素萌嘿嘿干笑。 “我说叶素萌,我不记得你给女婿卜出的卦象是什么了。”原诚说,“龙战于野?”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大凶。这是一种可能,还有一种是‘见群龙无首,吉’,所谓漫天龙现,至刚至阳,那是乾卦中最高的‘用九’爻。不过金钱站住了,占卜就没完成。” “难道女婿命格那么贵重,老天不让你测出来?” “我早就跟国君坦承卜术这东西就是骗术嘛,包括我给国君占卜的那次也只是开玩笑。”叶素萌含含糊糊地说,“国君为什么总是不信呢?” “当初你信誓旦旦地说偷天之术通魔道,你便是靠着这个算出了你老师的死期!” “可我老师自己就是个江湖骗子啊,我虽然确实跟他学过卜术,但是你相信一个老来靠卜术骗了无数钱蓄了无数美女整日痛饮美酒的老家伙真有偷取天意的本事么?” “可你有时候真有灵验,你不是算出了女婿的生日?” “察言观色是我们骗子的幼功啊!其实我知道他的生日只是因为他的戒指是出生纪念的戒指,他拿下戒指擦拭的时候被我看见了……‘元吉’根本就不是生日的意思,我只是附会而已……”叶素萌嘿嘿笑着,给自己慢慢斟了一杯,想要一头饮尽,却倒了大半在衣襟上。 原诚用手使劲摁住额头,“是我喝得太多了么?我到底怎么被你说服让女儿嫁给那个有癫痫病而且不得势的小子的?让我想想……我忽然想不明白了……” “喝多了还想什么?反正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很快生米就要做成熟饭了,很快你就要有外孙了也说不定。”叶素萌说。 “女儿啊!好像搞错了!为父要把你追回来啊!”原诚猛地蹦起来,“左右!备马!备马!给我备最快的马!” “很遗憾,晋都国太小了,这个时候车队大概已经到达边境,教皇国的骑士们已经接管了车队的防务。” 原诚愣了好一会儿,猛地扑出去,抓住自己随身的长枪,横挥,枪锋撕裂空气的声音仿佛裂帛。枪尖点在叶素盟的喉间,原诚失态地大吼:“你这个老王八,跟国君也没句真话,一时说自己会占卜,一时说自己只是骗子……你劝我把女儿嫁给那个废物,要是不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就一枪刺穿你的喉咙!” 谁也说不清他只是发酒疯或者在装醉,但是那枪锋磨得极利。一言不和刺穿一个臣子的喉咙,原诚未必做不出来。 叶素盟慢悠悠地打了一个酒嗝,竭力压住自己脑袋里那股狂龙般乱窜的酒劲,深吸了一口气,“我选择西泽尔是因为他一定会成为西方最大的叛逆……他会毁灭那个国家。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什么意思?”原诚下盘不稳,摇摇晃晃。 “占卜只是我的一种骗术,我不是要看男孩们的命格,而是要看他们的性格。苏萨尔是个谨慎的人,他对于占卜介乎信与不信之间,当我说东方占卜没有明确的凶吉时他才放下心来,他会因为凶卦而担心,听我说其实并不是凶卦后又欣然接受了我的解释,这是一个对自己的命运期望很多但不愿意负责的人,内心里优柔寡断;普林尼对于占卜跃跃欲试,但他和苏萨尔一样介乎信与不信之间,他有些勇气,但是不够执着,他只有一头狮子的身体,却没有一头狮子的心。让我惊讶的是西泽尔,只有他是相信占卜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很显然他渴望知道自己的未来。这种渴望的强烈在他癫痫病发作的那一刻表现得淋漓尽致,他死死地抓住那个竹筒,要投出最后一爻,他要看自己的人生……” 叶素盟低声说,“当时他抓着竹筒,就像抓着自己的命运,那是……要死死掐住命运喉咙的手啊!” “掐住命运的喉咙么?”原诚一愣。 “他心里有着不可思议的意志,强大到可以突破肉体的限制,那一刻那种意志就像狮子一样在他身上显现和吼叫啊。” “意志……么?”原诚仰头。 “仿佛……”叶素盟深深吸气,“君王!” 第三章 圣三一学院 见面礼·gift “圣三一”神学院。主宰了这个学院整整一个春天的传言将在这一日尘埃落定,这一日花园中红色和紫色的玫瑰着魔般绽放浓郁的色彩几乎要染透学院殿堂圣洁的白色。 西泽尔·博尔吉亚的新娘将在这一日驾临学院。就在不久之前,这个和东方公主订婚的十五岁大男孩获封为“瓦伦丁公爵”,迫使那些还没有承袭爵位的同学不得不在正式场合以“殿下”称呼他。作为教皇的儿子,在订婚之日获封,意味着他将有资格正式走上翡冷翠的政治舞台。然而在贵族家长们怀着隐忧讨论这次联姻将给翡冷翠的政治带来多大的变数时,他们骄傲的儿女们则在圣三一学园中兴致勃勃地猜测这个东方女孩的容貌。 在正式婚礼之前,爱好神学的公主殿下将在这间贵族学园里做他们的同学。 “就是那种脚小的像羊蹄子,走起路来扭扭捏捏,还一直低头盯着自己胸口的小女人吧?东方女人不都是那样的么?”安东尼将军的孙子、尊贵的侯爵家的长子米洛耸了耸肩。他坐在窗台上,把那双穿着吸顶小羊皮靴的脚翘在精美的核桃木书桌上,背后就是姹紫嫣红的玫瑰花圃,他的头发在阳光中好像将要融化的黄金那样明亮。 拥有和苏萨尔公爵比肩的完美容貌,米洛在学园里有很高的人气,贵族少女们都喜欢围绕着他,据说他拥有多个女友。“我只是不能拒绝美丽。”米洛对此认真的解释。 “她们有胸部么?”言辞轻佻而犀利的女孩用梨木雕花的折扇掩住嘴,轻笑着。 “哈哈,亲爱的娜丽达,这是你的自信和骄傲么?”米洛目光扫过女孩绷紧丝绸长裙的曼妙身体。这是这些男孩和女孩的春天,他们都是正在抽枝拔条的玫瑰花,结蕾的花苞在绽放前美的夺目。 “传闻说是东方有名的美人哦!据说九岁就以容貌震惊了使者,是晋都国君的掌上明珠。”穿着紫袍的男孩昆图斯·费边舔着嘴唇说。他来自一个显赫的家庭,家中同时有三位红衣主教。但女孩们不喜欢他,叫他“拖延的费边”,他懒得不可思议,聚会时大家都在等待他一个人,他却还在家里的床上打着滚考虑要不要顶着太阳出门,也许还是把那个服侍他的漂亮小女侍抱住占点便宜更好玩些? “我的叔叔参加过去东方的使团,他说西泽尔的老婆被那边的人叫做‘老虎’。”穿着白裙的伊瑞娜说,她是唱诗班的领班,不是因为歌声,而是因为美貌。即使都是一身白裙捧着歌本,她也凭着修长的身体和海水一样湛蓝的眼睛区别于其他女孩,学园中都传闻她是米洛的女友之一。 “你们心目中的‘虎’是什么样子的?”米洛轻笑。 “该是有一张阔脸的吧?”伊瑞娜用一根软玉般的手指支起尖削的下颌,做出思考的样子。 “我来我来!”有人高高举手。 那是西利乌斯,他的家族以资助艺术家而闻名,因此他从小就获得了最好的绘画教育。他以这手技术讨好了学园中每个以容貌自豪的女孩,在女孩圈中如鱼得水。他熟练地打开画板,在考究的白瓷碟子里化开颜料,走笔如飞的画出一个阔脸女人的轮廓来。男孩和女孩们都兴奋起来,围绕着他大声叫好。西利乌斯靠在女孩们裸露在外的肩上绘画,像那些浪荡于妓院的艺术家们那样潇洒,眉飞色舞,他就知道这样能把所有女孩的目光都拉过来。 “虎耳!给她加一对虎耳,在头上!”娜丽达一边用双手在头顶摆出耳朵的样子,一边使劲地跳脚。 “应该有尾巴吧?在那种东方女人下垂的屁股下面吊着一根尾巴。”有人露骨地说。 “腰粗一些啦!老虎的腰怎么会那么细呢?”有人抗议。 “嘘,”西利乌斯将画笔竖在唇上,示意他们不要急躁,“如果画出来的真是一只老虎,那还用得着我动笔么?耐心,再耐心一点,一定让你们满意!” “喔喔喔喔喔!”随着虎一般的女孩在西利乌斯的笔下渐渐成形,所有的人都兴奋起来,男孩们眯着眼睛互相比鬼脸,女孩攥着拳兴奋地叫喊,脸色潮红,不由自主地踩着她们镶嵌着珍珠和绿宝石的高跟小羊皮鞋。 “喂喂喂喂!不尊重他妻子的人,我哥哥会杀了他的哦!”随着这个不和谐的声音,俊美却强壮如小狮子的男孩忽然从窗户扑了进去,狠狠地搂住西利乌斯和米洛的脖子,让他们的脑袋撞在一起。 普林尼,教皇的三子,他以运动在圣三一学院出名,虽然年纪小,却能隔着一百尺把标枪准确地掷入圆心! “在火枪还未主宰战场的时代,您可以把一位尊贵的国王和他的战马一起贯穿!”这是体育教员对普林尼的称赞。 没有人会因为普林尼的年纪小而轻视它,因为他的背后是苏萨尔·博尔吉亚。英俊、优雅而温和的苏萨尔,这所学园里第一个获封“公爵”头衔而被尊称为“殿下”的人,在西泽尔·博尔吉亚以眼下这场政治婚姻崛起之前,按照礼仪,每个人面对苏萨尔都要低头致意。他是这所学园中的王座,而普林尼就是守卫王座的勇士。 “嘿嘿嘿嘿!”西利乌斯大喊,“别打翻我的画架!” “是成年人才能看的东西,不能带坏小孩子哦!”米洛则笑着抱住普林尼,用胸口挡住他的视线。 普林尼并没有用力,这只是他打招呼的方式。如果他真的出全力,西里乌斯和米洛会同时晕倒。普林尼大力拍了拍米洛的后背,这是一个早安的拥抱,同时绕过米罗的肩膀看见了那幅画。 画上是一个赤裸的女人,仅在羞处覆盖着虎纹的皮毛,脚像羊蹄般窄小,头上一对绒绒的虎耳,腰肢纤细,臀部丰满,身后垂下一根有力的虎尾。她跪在地上,双手捆在十字架上,整个身体扭曲,透着露骨的放荡,眼睛里闪着迷离的光。 “西利乌斯你真把你的侍女捆在十字架上脱光了临摹吧?”普林尼的脸都红了,他毕竟比这些人小了几岁,“否则怎么能画得那么逼真?” “艺术,都是为了艺术。”西利乌斯露出诱惑的笑,环视围绕着自己的女孩们,“希望有机会度也为你们写生。” 女孩们都娇笑着捶打他,西利乌斯很享受这种软绵绵的敲打,纵情地大笑,换用明亮的颜色在他幻想出的“原纯”的胸口上抹上漂亮的而诱惑的光影。 “我说!我们应该给那个东方女人看!想想她脸上的表情!”西利乌斯忽然放下画笔,用力击掌,“这样重要的人物入学,不该有个预料之外的欢迎会么?” “用她自己的春宫画欢迎她进入我们的圈子?”娜丽达大笑。 “棒极了!会是个让纯公主难忘的欢迎会!”费边擦拳磨掌。 “难忘到梦中也会想起?搂着被子抽动她那双畸形的小脚?”米洛抚额摇头,好像很不忍心的样子,“我说你们这帮恶毒的坏小子啊……可为什么我的心里充满期待?一定是我被你们带坏了。” “我哥哥也会很难忘的!”普林尼咧开嘴,露出尖利的虎牙。 “她可是你的嫂子。”米洛眯着眼睛,“那么想看她当众出丑么?” “可她选错了丈夫,”普林尼舔着牙齿,眸子里闪过一丝阴狠,“原本她也可以成为我的嫂子,并且被我尊重的……” “嘿!嘿!别说这些了,苏萨尔殿下会在意失去一个小脚的东方女人么?他大可以在城堡里养上很多东方女奴不是么?”西利乌斯拍着普林尼的肩膀。“来来,你觉得我在她背上加上羽翼纹身怎么样?要不蛇女的纹身吧,让蛇尾缠着她的腰,会性感得让红衣主教都流鼻血的!” 随着西利乌斯的画笔在女人的身体上增添更多妖娆的线条和色彩,每个人都为这幅画越来越艳情而兴奋,女孩们的脸色潮红,期待着将要到来的盛大欢迎会。 圣三一学园在她们的尖叫声里化作了群鸦的巢穴。 【2】.白色橡树.whiteoak 此时此刻,翡冷翠的东门,巨钟轰鸣,黑色的巨门洞开。这座婉约如圣女的城对着异国的来客张开了怀抱。 乐手们对空吹响了黄铜号角,仆从们奔跑着抛洒红色的石蒜花,这条明媚的鲜花之路一直延伸到东方的天边,沿路有身穿红色礼服的十字禁卫军驻守。艾达穿着紫色的长裙站在城门前,像是一株修长的紫罗兰盛开在红色的花径中。迎面而来的风吹起她的长发,飞扬如白色的长幡。 她是坎特伯雷堡的女侍长,三年前毕业于圣三一学园。 圣三一学院分贵族和平民两种,她是一个平民学生。平民们得以和贵族少年们同校,是因为一名优秀的仆从若想明白主人的心意,就必须在类似的环境中成长。平民学生的未来是贵族学生的仆从,贵族学生们可以从这些低阶级的“同学”中自由选择。 一直没有人选择艾达,虽然她各门功课都优秀,但她不擅谄媚。“谄媚”对于圣三一学园的平民学生们而言并不是个贬义词,一个好仆从就该会谄媚。而只有那些家底丰厚的平民学生才能和贵族学生们一起饮酒作乐,争取接近他们的机会,不断地谄媚他们来磨砺这项技能。但艾达出生在一个贫困的皮匠家庭,没有足够的钱供她混进社交圈。她的父亲是个跛子,美貌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和一个艺术家私奔了。她遗传了母亲的美貌却没有遗传母亲的浪漫,在社交场合中总显得落落寡欢。 在圣三一学园中她被叫作“白色橡树”,这并非这一种赞誉,而是讽刺她的木讷,以及过高的个子和银白色的、不讨喜欢的发色。在所有人都欢声笑语的社交场合,女孩们的长裙和高跟鞋是鲜红的,盛开的玫瑰是鲜红的,玻璃樽中摇荡的葡萄酒液是鲜红的,爱美的男孩们会在领口玫红色领巾,只有她如同一株白色的橡树,无声地立在角落中,众人的视线之外。 这跟操守无关。她只是个皮匠的女儿,从来不觉得侍奉贵族子弟、讨好他们是丢脸的事,她只是无能为力。她那年十五岁,虽然如橡树一样高挑和挺拔却仍旧是个女孩。她希望在舞场上得到邀请,希望有人赞美她的容貌和衣服。她低着头,希望看到一只手忽然伸到她的面前来。 但她是个皮匠的女儿,她这一生注定只有她去迎合别人,而没有人会来邀请她。这是她的命运,其实她心里已经清楚了。 直到那一天,强到足以颠覆她命运的那个人来了。 那一日黑色的马车驶入了圣三一学园,马车上没有任何家族的标记,但异端审判局的骑士们接管了学园的全部警卫。骑士们把整所学园化作了堡垒,火枪射程范围内所有人都被驱逐,即便名门贵族的子弟们。学生们都只能在雕花玻璃窗后好奇地俯瞰,猜测这个新来者的尊贵身份。 一身黑色的苍白少年推开车门走了下来,他有着贵族中少见的黑色头发和黑色瞳孔,清秀,温润,修长,但并不突出。甚至可以说他让人有点失望,被如此严密保护的人,本该特点更鲜明一些。少年身上甚至没有大贵族子弟应有的威严气息。 少年抬起头,冲着窗口微笑着挥手致意。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以他们的物理学知识,因为玻璃反射的缘故,在正午时分从外面绝对不可能看到教室里的情况。少年要么是完全凭猜测就知道玻璃后几十双好奇的眼睛攒聚在一起,要么,就是他的瞳子锐利到足以射穿阳光。 那一瞬间,艾达有种错觉,少年站在中午炽烈的阳光中,可看起来却如同一个被月光拉长的阴影。 这位身份未明的贵族子弟入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挑选仆从。在宽敞明亮的大厅里,平民学生们穿着整齐的小礼服列成两排,任他选择,就像是一场盛大的选妃会。每个人都跃跃欲试,对于那些还没有着落的平民学生而言,这就是“机会”。平民学生比贵族学生多近乎十倍,没有着落的人最后只能去当修士或者书记员什么的。 但艾达没抱希望,对于有些人来说,“希望”都是奢侈的东西。 她瞒着学园出外面试,已经得到了一个年迈的贵族的聘用,当她的女秘书。这位丧偶的老贵族看起来把女秘书看做未来妻子的试用期,面试艾达的时候,他苍老干枯的手指在艾达大臂上滑动,眼镜片后流露出饥渴的光。艾达没有拒绝,对平民家的女孩来说这也是机会,如果她没有三圣一学园的学历还未必能有这份“荣幸”。 教务长官把厚厚一摞平民学生的履历堆在了少年面前。少年随手翻阅,神色淡淡的。偶尔他抬起头看谁的时候,谁就会立刻露出自信而谦卑的微笑。好些人为了这场面试花了钱,花钱可以让自己的履历被放在最靠前的位置,履历越靠前,就说明学园越推荐。艾达一直低着头,她在心算从老贵族那里得到的预付金够不够把家里的欠债还掉,为了让她在这里读书父亲借贷了,每月的利息都是惊人的数字。 这个时候,一只手忽然出现在她的眼前,手掌摊开,手心朝上,白得和袖扣的蕾丝花边没有任何区别。艾达完全愣住了,这个动作就像是邀舞,可这里不是舞场。 “从今天起,你跟我。我叫西泽尔。”少年那时候还没有艾达高,仰起头才能直视她的眼睛。可他微笑着,眼睛眯起,那是居高临下俯瞰一切、又带着怜悯的笑。 艾达呆住了。通常这种聘用有很长的试用期,主人会审慎地说:“我会先试用你六个月,看看你的忠诚和伶俐。” 但西泽尔没有给出期限,他选择了艾达,说出的话像是诺言。 “当时为什么选我呢?”知道晋升为坎特博雷堡的女侍长,掌握了西泽尔的一切生活之后,艾达才谨慎地提出了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已经在她心里盘桓了三年。很多次她对着镜子端详自己,揣测西泽尔穿越无数渴望的目光却把手伸给她的原因。 她选在晚上睡前为西泽尔梳头的时机。这个时候两个人的距离很近,壁炉里的火在燃烧,温暖的卧室里弥漫着一种“没有什么不能说”的闲适气氛。而且那一天是她的十八岁生日,即便问题不恰当应该也会被主人原谅。 “因为当时你的履历被放在最后,没人推荐你,所有人中你是被放弃的那个。”西泽尔很随意地就说出了答案。 艾达的心沉甸甸地往下坠。虽然知道自己没什么优势,但女孩问出这个问题还是期待着一些更“像样”的理由。艾达觉得自己并不需要这种“怜悯”。 “这个世界上优秀的人已经很多了对不对?”西泽尔忽然说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壁炉里的火跳荡他的瞳孔深处,嘴角带着一丝令人惊悸的微笑。 艾达茫然不知所措。 “会下棋么?”西泽尔拾起面前棋盘上的一枚卒子,将它一直推到底线,“一个冲到底线的卒会成为皇后,虽然所有的卒中,可能只有一枚能做到。但就算血流成河也要往前冲,这是卒的命运。” “用王后取胜的决不是最好的棋手,”西泽尔轻声说,“我选择你,就是想看看一个弃卒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 他从脚下拿起巨大的纸盒递给艾达,“送给你的。” 纸盒里是一身昂贵的紫罗兰色长裙,装饰紫色的珍珠和昂贵的手工蕾丝,恰合艾达纤细的身材。艾达愣住了,这不该是主人赠予女侍长的礼物,更不可思议的是西泽尔竟然知道她的尺码。 “如果这副活见鬼的表情是疑惑我怎么知道你的尺码,我得说绝不是我趁你睡着时偷偷量的,关于你的一切你的履历里都写明了。恭喜冲到底线,今天你的像皇后一样美丽!艾达。”西泽尔扭头,冲着艾达露出孩子般明亮无瑕的笑容,眼睛微微眯起,一如他把手伸给艾达的那一刻。 西泽尔就是这么多变,很多时候他都会让人误认作温润顺从的孩子。但艾达和他相处得太久了,比任何人都熟悉主人的善变。 在西泽尔挑选了她一个月之后,那位发给她聘用书的老贵族愤怒地提出起诉。艾达确实违反了契约,但她也无法拒绝西泽尔的挑选。西泽尔知道之后温和地说,这里面有我的责任,我代你出庭辩护吧。庭审的当日,老贵族指着被告席上的西泽尔和艾达怒斥,如一头衰老而狂暴的狮子。这很同意理解,他失去的不仅是一个秘书,而且是未来妻子的人选之一,他还没有来得及在艾达光滑的皮肤上多磨蹭两下。老贵族的管家则列出了长长的清单,说明老贵族因为艾达的违约而损失惨重,赔偿的总额艾达即使把家里的皮匠铺子卖掉也不够。 西泽尔对于老贵族的每一条指控都点头,根本不试图反驳。他来法庭的目的不是想要帮助艾达,而是应和一下老贵族的悲痛。艾达瑟瑟地发抖,几乎站立不住。 “我,西泽尔·博尔吉亚,代表我的女侍承认我们的过失,并愿意支付赔偿。”法官判决之前,西泽尔微笑着,一字一顿地念出了自己的全名。 整个法庭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所有人的呼吸都被海潮般的重压封闭了。这个时候法官才后悔自己没有注意开庭文件上这个男孩的姓氏,“博尔吉亚”,教皇家族。艾达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到底服务于一个怎样的家庭,如果说世界上没有什么是这个家族要畏惧的,大概只有神本身! 西泽尔就这样简单地结束了那场官司。他在宣判后将兑换成金币的高额赔偿支付给了老贵族,换取了艾达的自由。老贵族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之后,对西泽尔报以凶狠而愤怒的眼神。他无法阻止这个男孩夺走他的女人,也无法克制被失落感占据的内心,盛怒之下,他连教皇家族的威严都不顾了。西泽尔把钱囊放在老贵族面前之后,凑到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艾达永远不会忘记那句话。这是她第一次隐约窥见这个孩子的心。 “再对我的东西伸手,我就把你的手砍下来。” 他的语调那么轻柔,就像一个男孩在跟长者说话。但他纯黑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种仅属于孤狼的目光。他微笑着,却好似有野兽在他的身体里磨牙嘶吼,仿佛要扑出来撕裂猎物的喉管。老贵族原本还贪婪地盯着艾达光润的肩头,惊得猛地站起,又因为腿软一屁股坐在地下。 “小心哦。”西泽尔微笑。 这只年幼的狼或者狮子离开时紧紧地拉着艾达的手,对所有人表示他对这个女孩或者东西的占有权。这是野兽的本性,任何人试图进攻他的领地,他都会反扑。 他是艾达的主人,而且他的契约是无期限的。 【3】.公主君临·theprincessiing “来了来了!”围观的人群激动地尖叫起来。 艾达放眼眺望。在鲜红的花之道路尽头,一辆朱红色的马车浮起于地平线上,他被四匹高贵的白色骏马拉着,逦迤而行,引路的随从是须发皓白的老人,打着红色的长幡,一侧是博尔吉亚家族的十字蔷薇徽记,一侧则是展翅的凤凰,晋都原家的家徽。 艾达有种错觉,那辆马车有如乘风而来,不履尘世的土地。这一幕美得如同朝圣的古画。骑士们卸下肩上的火枪,对空发射,欢呼声就像是海潮。 马车停在翡冷翠的城门下,那是一辆艺术品般的马车,用数百年的黄花梨木做车厢,透雕出流云火焰与凤凰,上面则是圆弧形的顶,整车涂以明亮的朱红色生漆,透过半透明的车壁,隐约可见里面端坐着红衣的身影。 “公主殿下,一路辛苦了。有什么事情请尽管吩咐我,从今天起我是您的仆人。”艾达说,“圣座已经安排了几日后在梵蒂冈见您。” “艾达,对么?”公主淡淡地说,“很高兴,瓦伦丁公爵殿下今天没有来么?” “殿下就读于圣三一学园,今天有重要的课程。您也将就读于那所学园,今天您的第一站就是那里,您会在那里见到他。”艾达谨慎地说。 这场欢迎仪式是艾达一手操办的,看来隆重,其实简陋。除了一位来自于教皇厅的主教带着教皇的手谕,没有任何权贵到场。这跟瓦伦丁公爵在翡冷翠的地位有关,从法律上来说,这位公爵殿下是没有母亲的,缺乏有份量的家族女性长辈为他操持。而作为教皇的父亲不能降低身份来城门口迎接一个东方小国的公主。 但未来新郎本人也不到场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大概是对“小脚东方女人”的缺乏兴趣,西泽尔自始至终完全没有问过欢迎仪式的事。他跟以前一样我行我素,并无一个准新郎的觉悟。 “那样很好,我很早就听说圣三一学园,盼望着能在那里读书。”公主轻声说着,从旁边的盒子里拿出一串明珠递给艾达,光泽纯净,珠链表面好似蒙着一层光雾。 “来自故国的礼物。”公主说。 “谢谢殿下!”艾达欣喜地接过,这是女主人的赠予,她没有拒绝的余地。她倒不是欣喜于这份贵重的礼物,而是显然未来的女主人毫不倨傲,而且礼物选择很精心,赠与的时候神态淡然不夸张。艾达不禁好奇面纱后面是何等一个优雅、高贵、聪慧、敏锐的少女。这对政治上不占优势的西泽尔而言应该会是强助。 “远处是梵蒂冈吧?真美。”公主把车帘揭开一线,眺望出去。 马车行走在被石拱高架到空中的大道上,林立的尖顶小教堂都在他们脚下。这是一条天上的路,朝觐神的路,道路尽头是一座完全由白色大理石修建的城堡,位于翡冷翠的中央,洁白不染尘埃,即使在黑夜里也透着圣严的气息。巨大的黑色城门上装饰着黄金一样的圣十字,怒放的蔷薇花盛开在十字中央,长着六翼的神侍们飞翔于四周。 雄伟的教皇厅是梵蒂冈的灵魂,如一个跪下的巨人般坐落于城堡的正中央,远远高出周围的其他城墙,向着周围伸展开去的六座飞拱如同彩虹,又如神侍的六翼般壮丽,每一飞拱上都有白衣的修士吹响黄铜号角。直刺天穹的主殿仿佛沉重的骑枪,骑枪的枪尖上一座十六具的青铜巨钟摇摆着轰鸣,雷霆般威严。 “是的,那就是梵蒂冈,圣城中的圣城。蔷薇中的神座。”艾达说。 “我以前的老师是个翡冷翠的艺术家,他画的每张关于翡冷翠的画都开满蔷薇。”公主轻声感叹。 “‘翡冷翠’的愿意就是‘花之都市’,这里原来是一个山谷,开满突厥蔷薇,春天整个山谷都是红色的。”艾达微笑,“先知以神赐的力量切开大海来到这里,深信自己已到达了神许诺给他和族人的土地。于是竖起擎天的石柱,建立城市,如今这里是教皇国的首都。” “用来铺道的这种花,在翡冷翠你们把它叫什么?”公主忽然问。 艾达愣了一下,“石蒜花。” 尽管是迎接贵客,但是铺道的花如果都是蔷薇,对坎特博雷堡也是一笔巨大的开销。因此她选择了石蒜,这也是种很美的花,花瓣如丝如缕,随着马车的行进而飞舞降落。 “在我的故乡,这种花被称作‘曼珠沙华’,是地狱之花。它生长在忘川的对面,鲜红如血,即将渡过忘川的亡魂看见这花,便记起自己的一生。但这就是最后的回忆了,渡过忘川,一切都忘记。因此又叫作‘彼岸花’。”公主轻声说,“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艾达惊得站了起来,单膝跪下,“殿下恕罪!” 对她而言这简直是天雷。她精心选择的铺道花在东方人眼里居然是不祥之物,“花叶永不相见”更像对这段婚姻的诅咒! “没什么,选得很好,我很喜欢。”公主温和地说。 艾达愣住了。这是见面以来,女主人给她留下的第四次好印象。这种睿智和宽容正是坎特博雷堡需要的,女主人首先委婉地讲述了这种花在东方的寓意,表达了对自己工作的不满,然后又淡淡地赞许,表达了宽容。这种智慧本不该是十几岁小女孩具备的,这简直堪称御下的权术。 至此艾达对纯公主佩服得五体投地。 在艾达看不清的面纱后,原纯的嘴角带着一丝冷冷的笑意。车帘没有放下,她一直在贪婪地往外看,想把这座美丽的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收入眼底。 什么御下的权术,什么睿智和宽容,这些跟她原纯一点都不沾边。她说很喜欢曼珠沙华,是真的喜欢。她终于到达了翡冷翠,这将是她一生战场,她来就是要把这座城市化作地狱,在地狱中见到曼珠沙华,不正是她期待的么?怎么会不好?简直是太好了! 艾达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正把一头盛装的猛虎引入坎特博雷堡……这猛虎还在心里哼着歌儿! 黑马踏着优雅的步子,去向圣三一学园。车轮把曼珠沙华娇嫩的花瓣碾入石缝中,鲜红如血,肆意淋漓。 【4】.圣三一的欢迎·weepartyofcollege “小脚女人的马车已经进入学园正门!姑娘们快快!”有人冲进教室大声报信。 圣三一学园的男孩女孩们都为今天盛大的欢迎会做准备,这将是他们今天最大的娱乐。女仆们忙前忙后地为贵族少女们整理礼服裙的下摆和珠宝首饰,给她们再补一道玫瑰香水,为她们穿上过膝的白色蚕丝长袜和三寸高的高跟鞋。这是女人们的武装,没有甲胄和长矛,而是化妆品、鲜花、香水和鲸骨裙。 她们以美丽征服男人,再以男人征服世界。 女孩们还嫌不够,一边焦急地大喊着自家女仆的名字,让她们从鞋箱里拿出新的鞋子出来试,一边怒斥她们。学院对她们而言就是社交场,除了“首席教授”西塞罗红衣主教和少数实权派的主教,她们在这里毋庸害怕任何人,教员比她们的仆人身份高不了多少。她们的马车上永远带着女仆和衣箱鞋箱,任何时候听说有聚会便可换装驱车赶去。她们将在十六岁被父辈引入真正的社交场,在此之前她们也没有放松演练。 虽然坚信东方小脚女人所谓的美貌只是浮夸,但女孩们并没有放松警惕。他们要用自己最完美的一面给东方女人一个下马威,她们的美会如一面不可逾越的高山那样耸立,让小脚女人的信心彻底崩溃! “让仆人们从后门走!红衣主教的法驾也进学院了!又有人冲进来。”该死!我鞋子上的银扣子还要再擦一擦的!一个女孩急得跺脚。 虽然坚信东方小脚女人所谓的美貌只是浮夸,但女孩们并没有放松警惕。她们要用自己最完美的一面给东方女人一个下马威,她们的美会如一面不可逾越的高山那样耸立,让小脚女人的信心彻底崩溃! “让仆人们从后面走!红衣教主的法驾也进学园了!”又有人冲进来。 “该死!我鞋子上的银扣子还要再擦一擦的!”一个女孩急的跺脚。 但是没有办法仆人们还只是能撤走,窗外已经传来了马蹄击打路面的声音,风中夹着白色铃铛的微声,小脚女人已经来了。 “殿下,我有句不恰当的话,希望您能听一听。” 马车停稳,在原纯起身之前,艾达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她对未来的女主人印象很好,不希望她接下来会觉得难受。 “如果真的是不恰当的话,艾达你也不会说,如果你希望我听,一定有你的理由,那我就听。”原纯淡淡的说。 这句话里包含的东西让艾达心里一暖。西泽尔和原纯,这对未婚夫妻对她都有第一眼的莫名其妙的信任感,不知道算不算东方人说的“夫妻相”。 “我毕业于这所学园,虽然只是个平民学生。要想在这里扎稳脚跟并不容易,即使您是未来的瓦伦丁公爵夫人。全翡冷翠最桀骜的人都聚集在此,”艾达顿了顿,“比他们更倨傲的只有他们的父母。尤其是女孩子们,想要进入她们的圈子需要付出代价,欺负新来的人在这里是一个传统。” “她们欺负过你么?”原纯似乎并不惊讶。 艾达犹豫了一下,笑的有些苦。她曾在浴室里被贵族同学们偷走内衣,没有人帮她,她战栗着抱着胸口,在没有热水的浴室里呆了一整夜,而这一夜中她的内衣像是旗帜一样被挂在学园的葡萄架上。 “谢谢你的提醒,一切都是可以感化的。”原纯和善地拥抱了一下艾达。 艾达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位满怀善意的女孩,想说“只要用心就能感化每个人”只不过是美好的梦想而已,却没有能说出口。 她牵着公主修长的手走下马车,西塞罗红衣教主迎上来把洁白的花环套在了公主洁白的脖子上。 脚步声在长长的走廊中回荡,夹杂着学生们都熟悉的、西塞罗红衣主教的手杖点击地面的声音。走廊上的人越来越接近教室,趴在门上听动静的西里乌斯向着所有人竖起大拇指,而后飞快地撤回自己的桌边,翻过桌面坐在椅子上,腰背挺得笔直。 一阵凌乱的翻书声之后,整个教室归于沉寂。负责领唱的易瑞娜起了调子,所有人随着她低唱早间弥撒;“上主为王,愿大地踊跃,所有岛屿都要一起欢乐,苍天传报他的功德,万民看见他的荣耀。” 西塞罗红衣主教推开了教室的门,看见雕刻着巨大十字架的橡木墙下,红色的绣金帷幕下,学生们挺起胸膛整齐地唱歌。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亮整面墙的古籍书架,窗外鸟儿们地鸣叫和学生们的歌声相呼应。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圣三一学园的每一天都应该在这样纯净的歌声中开启。 他从仆人手中接过铜铃摇了摇,示意学生听他说话。 “阁下!”学生们停止了歌唱,一起起身向这位尊贵的红衣主教行礼。西塞罗清了清嗓子,“先生们,女士们,今天对于圣三一学园来说,是特殊的一日。今天我们迎来了一位来自东方的新同学,晋都国,原纯公主殿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门边,那里被四名十字禁卫军军人围绕着的,是一个被重重锦缎包裹着的人形。教师里回荡着低声的惊叹,男孩女孩们都好奇地瞪大了眼睛。虽然对这位东方公主的驾临早有准备,却未曾料到她是这样一身奇怪的装束。东方风格的喜服完全把她湮没在锦缎和首饰中了,她乌黑的长发间大约插着几公斤重的黄金宝石首饰,凤凰尾羽形状的金钗密集得好像是一大片菊花,广袖直垂到脚面,长袍的前后摆在底下拖曳,不知道长袍下穿着什么,鼓鼓囊囊的就像是塞着一床棉被。 "西泽尔娶个肥婆?”有人心里这么揣测。 总之与其说这是一个女人,不如说那是一卷臃肿的织锦。她的脸上蒙着一层红纱,也许脸上满是麻子也说不定。 片刻的冷场。西塞罗皱了皱眉,率先鼓起掌来。尽管纯公主嫁给西泽尔超出了他的预料,但是他受教皇的委托安排纯公主学习神学,他不希望因为细节的偏差导致这位公主去教皇面前抱怨。在他负责的这所学园中都是群什么样的学生,他心里是有数的。他必须做出表率,告诉这些叛逆的男孩女孩,东方公主的身份是不容轻视的,最好保持礼节。 所有人都用力鼓起掌来,远比西塞罗期待的热烈。学生们似乎对这位公主的到来满怀期待,西塞罗微微点头,表示满意。他没有注意到学生们中无声传递着的,诡秘的眼神,确实,他们对纯公主的到来满怀期待。他们期待的是一场玩弄东方小脚女人的好戏。 西塞罗的目光扫过教师,忽然意识到什么,脸色猛的一变。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名教士疾步进入教室,“阁下!圣座召唤高黎国那边阿黛尔公主的信使到了!” 西塞罗立刻转身出门,高黎国和阿黛尔公主的分量他很清楚。他没有片刻停留,必须立刻赶赴梵蒂冈的教皇厅。 教室的门关上了,西塞罗的手杖声迅速地远离,欢迎纯公主的热烈掌声却没有终止。那个东方小脚女人,或者织锦娃娃,木然地站在门边,面对着扑面而来的掌声,和男孩女孩们跳荡的、奇怪的眼神。她似乎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微微往后退了一步,但是那身华丽臃肿的喜服让她有些迟钝,西利乌斯和费边已经轻手轻脚地闪到门边,封住了仅有的两个出口。还有人小跑着封闭了所有窗户,隔断了外面的鸟鸣,拉下窗帘遮挡了阳光。 “叮”的一声响,有人把一枚金币扔在了桌子上。就像是号令,所有掌声在一瞬间停息,教室里一片死寂。 织锦娃娃的身体一震,昏暗的教室里,将要与她一同追随神的脚步的同学们好像忽然变了。 变作狼群! 扔出金币的是米洛,他很满意于这效果。他把双臂抱在怀里,冷笑着看见一个又一个盛装绝丽的女孩从书桌后走出。他们轻盈地旋转,巨大的裙摆张开,金线绣花亮得刺眼,她们的高跟鞋上银扣子和珍珠闪闪发亮,魅力的脚踝一手可以攥住。她们把织锦娃娃围在中央,轻笑着舞蹈,一时逼近一时远离,用手去拉扯她的长袍和面纱。织锦娃娃试图闪避,但是前后左右都是女孩们的手,她被包围了。女孩们肆无忌惮地把手伸进长袍的领口里去,去抓她沉重高耸的发髻,隔着衣服去捏她的身体。男孩们满怀快意和恶意围观,这一幕美得就像是舞剧,上演的节目是森林中的精灵们戏弄误入她们领地的侏儒。 织锦长袍被扒了下来,像是件战利品那样被传看之后,有人打开窗户,把它抛了下去。白色的中衣也被扒了下来,它用厚重的素锦制成,熏着浓郁的水沉香,被一一传看之后,有男孩把头深深埋进去嗅吸之后,大笑着把它也扔出窗外。绣金的比甲也被扒了下来,交领的深衣也被扒了下来青罗的襦裙、翠绿的长袴、嵌珍珠的唐衣、影纱的“裳”、浆得笔挺的“打衣”女孩们一件件的扒,一件件地扔给男孩们,就像是狼群把猎物一片片撕碎分享。 整个教室里都流淌着这个东方小脚女人的衣裙,那些明丽的东方织品五彩斑斓如鲜花盛开,每一件都带着女性的芬芳,男孩们都被这魔术般的景象惊呆了。 哪个臃肿的织锦娃娃简直是一个衣柜,从她身上流出的每一件小衣长裙都代表着东方女人的婉约美好,蚕丝制品在他们的手上滑过仿佛和女孩的肌肤相亲,让人不舍。他们开始懊悔把开始的几件扔了下去,他们把这些织物攥在手里好似捏着女人贴身的内衣,企盼地等待着同伙把那羔羊变成赤裸的。 楼下的艾达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进这栋建筑。看见织锦长袍被抛出窗外的一瞬间,她就猜到意料之中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教皇的眷顾足以让纯公主在翡冷翠享受表面上的礼遇,但正如圣光也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圣三一学园就是这样的阴晦之地,艾达比西塞罗红衣主教还要了解这座被玫瑰和葡萄藤包围的白石建筑,清楚多少欲望的种子在这里被种下,多少不能见光的果实结成。 即便贵族学生们对纯公主做了什么,他们也不会被真正的惩罚。惩罚这些孩子就是惩罚十年后整个翡冷翠的年轻贵族,当他们结成一党,他们的一切罪一切错一切放纵都能被容忍。因为那些罪恶他们的父辈也曾都犯下! 但艾达冲不进去,在她还是这里的学生时,她就不被允许进入贵族学生们研究神学的教室,这座学园中央的建筑从未对她这样卑贱的人开放过。警卫面对愤怒的艾达拔出了短柄火枪。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艾达已经很多年没有感觉这样无助了,在她掌握了整个坎特雷堡的内部事务,成为瓦伦丁公爵背后的实权女官之后,她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卑贱。可她只能在警卫的火枪前步步退后,脑海中浮现起那个温柔和善的东方少女赤裸着在人群中痛苦的样子。艾达觉得好像有无数根针在扎自己,脑海中赤裸着痛哭的一时是原纯一时是自己。 殿下,殿下在做什么?她忽然想到那个男孩从马车上走下来的一幕,他在微笑,却如月光下的阴影般寒冷……那凶暴如饿狼般的眼神……坚硬的好似能掐住命运之神的喉咙逼她修改未来的手。 此时此刻,瓦伦丁公爵殿下正在那间教室里,艾达不相信那样一个人会看着自己的未婚妻受辱。这根本无关爱情,而是他根本就不容任何人侵犯他的所有物! 【5】猛虎的艳光beautyoftheprincess、 米洛正在把玩一条水红色的丝质腰带,想象这根腰带是否贴着皮肤系在那个东方公主的身体上,忽然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只有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心跳才会那么明显。 米洛抬起头,喧闹嘈杂的要炸开的教室忽然恢复到绝对的安静。女孩们都停了下来,她们的手仍旧伸在半空中,却不敢再去触摸织锦娃娃的身体,好像成群的吸血鬼扑向新鲜血食的最后一瞬间被阳光迎面撞击。 “她们脱光了那个女人?”米洛愣住了,“那么……美么?” 他知道这些女孩玩起来会发疯,特意叮嘱不要让这个东方小国公主颜面无存,给她留几件最贴身的衣服。悲愤地自杀,就不是可以轻易了解的事了。普林尼如此热情地参加他们来折腾自己的嫂子,无疑是尊贵的苏萨尔殿下在背后授意。米洛也很喜欢玩,但他绝不希望为博尔吉亚家的男孩们内斗而让自己惹上麻烦。 但此时此刻他的内心里竟然有一种隐约的期待。他的神智在那些流云霞光般的贴身衣物中迷乱了,他心底有蛇一样的欲望在蠢蠢欲动,想要把东方女孩的面纱一把撕开。 他伸长了脖子。 女孩们一步步后退。没有人叫她们后退,她们不约而同,她们克制不住自己。 所有的人呼吸都已经暂时的停止了,脑海里一片空白。这是世界上最惊艳的魔术,站在女孩们中间的不是赤裸的织锦娃娃,也不是哭泣的东方小脚女人。男孩们忽然明白女孩们何以告退了,她们在试图躲避,避开那女孩身上的光。 容光,或者艳光,能把人都逼退的光,何等刚勇凌厉! 男孩女孩们这才想起一件事,在他们自以为已经把“东方小脚女人”制服和玩弄的时候,她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不惊不怒,更不哀求! 原纯把一根又一根的金钗从发髻上摘下,随手丢弃在地上,最后摘下了黑色狐裘般的沉重假发。她自己光可鉴人的长发如黑色的瀑布流泻而下,无牵无挂。剥去繁复隆重的衣服,她身上只剩一袭素色长裙,裙角烫染着花蔓勾结的青色花纹,美丽的如同那些绝世孤品的青花瓷器。她盈盈而立,恰如一朵青色的兰花在黑夜中抽出纤长的花茎。 她缓步慢行,嘴角带着莫名的笑意。她迎面的女孩慌慌张张地后退,好像这个东方女孩是个全身披甲的将军,沐浴着鲜血恶鬼般杀出重围。 原纯确实全副武装,她的武器已经美得震退了敌人。从她知道自己的婚姻不可改变的那一天起,她就磨砺这份美,磨砺为铠甲,磨砺为刀剑。她重新打开了马库斯以前的画室,马库斯曾经说他在里面留下了一件礼物给她。她在夕阳中看见的就是这身青花般的宫廷礼服裙,套在藤制的模子上,贴合她身体的每一根弧线,它是以东方的委婉和西方的奢华凝练出的艺术品。原纯穿上这件长裙,骑着狂风般的骏马在御道上奔跑,长裙随风招展如战旗。 她把每一步都走得摇曳生姿,如花枝在微风中起伏,她的每一丝目光都如春江涨水,肆意地流淌在男孩们的脸颊上,她身体的每一根线条都洋溢着性感与热情,举手投足的每个动作都符合马库斯当年的指导。她曾用这套完美的技巧在月光下把马库斯玩弄于指尖,此时不过故技重施。 她知道男孩女孩们心里都在想什么。一个没有裹脚的东方女人?居然能驾驭那三寸高的鞋跟,走得如临深渊又泰然自若!居然坦然的暴露出圆润的肩膀和胸口月白色的肌肤?东方女人不该是把一切都藏在不露曲线的衣服里么?胸口居然并不干瘪走路也不含胸低头?这是当然的事啊!这些蠢货以为她是谁?她是晋都原诚的女儿! 她的心里得意得想要唱歌。 她伸手一把抓住了面前的女孩,不容她逃走。那是伊瑞娜,米洛的女友之一。原纯和伊瑞娜差不多高,但是力量上占了绝对的优势。如果不是这样,她也没办法和父亲玩危险的“枪对剑”。晋都原诚的枪术之凶狠,是被称为“魔鬼”的。原纯笑着把伊瑞娜逼到了墙边,贴上去把她狠狠地挤在墙上,脸凑得极近,胸口也相贴,能感觉到伊瑞娜的胸口剧烈起伏。 “怎么称呼?”原纯微笑。 “伊瑞娜……伊瑞娜?德?莫拉蒂,莫拉蒂侯爵和皮埃罗女爵的女儿。”伊瑞娜下意识得说。她说出了自己的全名和父母的爵位,在翡冷翠这是贵族们互相通报身份的基础礼节。 “我并没有问你妈贵姓。”原纯微笑着,“你拿走了我的唐衣,要赔偿我。” 伊瑞娜还没来得及反应,原纯忽然吻在她的嘴唇上。这一吻就像猛虎扑向猎物,毫不容情。伊瑞娜想要张开口呼喊,却被原纯用唇封住了。元春把早已积蓄在肺里的一口气全力吹进了伊瑞娜的嘴里,同时爱恋的抚摸着这个美丽少女的面颊,其实是以身体遮挡使劲捏住了伊瑞娜高挺的鼻子。袁纯对自己强有力的肺部有绝对的信心,她很小的时候就会憋着气蹲在宫中的清池底下,看着巨大的锦鲤在她头顶慢悠悠地游过,就像在海神的宫殿里仰望鲸群。 她这是把伊瑞娜当作了一个鱼鳔来吹,抱着要吹炸的恶趣味。而在其他人眼里,她给伊瑞娜的吻是那样的热烈、奔放、艳情入骨,女孩们拥吻的身子美得叫人窒息。 伊瑞娜也曾私下里和她倾慕的米洛玩过接吻的游戏,每一次米洛身上的熏香和嘴唇都柔软得让她意乱情迷。原纯身上的香味比米洛更纯粹,嘴唇更润泽,但她吐出的气凶猛得就像龙喷出的烈焰。伊瑞娜脑海里一片空白,瞬间就因为呼吸中断而四肢酸软。她从原纯怀里慢慢地滑了下去,坐在地上,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捂着心口剧烈地喘息。 “喔,我还以为翡冷翠的人们都是喜欢接吻的。”原纯转身笑吟吟地,“也许传闻不尽正确。自我介绍一下,原纯,原是我的姓氏,纯是我的名字。我的父亲是晋都国的原诚。非常高兴来到圣三一学园就读,诸位如果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她的熟谙熟背在身后,歪着头,微笑。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照在她背后,她黑色的长发被风吹起,脸颊边缘的肌肤被照得透明。 所有人都傻了,这就是东方女人?传说她们不是缠着小脚并把那丑陋的东西宝贝一样只留给丈夫看么?她们应该害羞、保守、和孤僻啊! 可面前这女孩全身上下每一寸都美都妖娆都充满挑逗的以为,比这间教室里最放纵的女孩还要大胆,女孩们都因为她的容光而低头,男孩们控制不住地盯着她看。 绝对是有备而来!公主殿下全副武装!这就似东方人所谓的“踢馆”吧?满怀野心的武士提着长刀走进当地最有冥王的无血管,以最粗糙冷漠的声音报上自己的名字,说,我要和你家主人决斗,如果我赢了,这里便是我的地盘! 但圣三一学园不能成为任何人的地盘。这群学生就是翡冷翠未来权贵的少年版本。任何人若在这里称王,将来便是要在翡冷翠称王! “欢迎,公主殿下,您的声音修辞都那么优雅,谁敢相信您居然来自遥远的东方?”一个男孩走出人群,一直走到原纯面前,谦恭地弯腰行礼,要对原纯行吻手礼。 那是西利乌斯。这群学生里西利乌斯是最善于捣鬼的,每个人都喜欢他那份狡黠的恶意。他敢把教务长官的内裤偷走挂在学院旗杆上,还会以女孩们的名义编造露骨的情信给那些教了几十年神学颇为自负的老修士,约他们深夜私会。当老修士们怀着忐忑而期待的心走进月光下的圈套时,男孩们就戴着面具从黑暗中走出来,抓住他捆在树上【原作是书上,但打者认为此处有误,改为树上】,扒掉他的衣服,用墨水在他身上写《圣经》中斥责淫欲的句子。他们用这种办法驱逐了好些个他们不喜欢的老修士。学生们信任西利乌斯,就像是战士们信任睿智的参谋。 他以地道的贵族礼节对付原纯,原纯如果像要保持她未来公爵夫人的优雅,便必须接受吻手礼。西利乌斯在弯腰的瞬间悄悄咬住了袖子里的一只小虫,那是一只硬壳活甲虫,裹在锡纸里。西利乌斯小心翼翼,咬得很轻。这原本是一种刺客杀人的办法,把用毒喂过的甲虫轻轻咬住,趁着行吻手礼的时机把虫子吐在目标的手背上,那只暴躁的虫子就狠狠地把毒素注进目标的血管里。但西利乌斯不是要杀人,他不会培养喂毒的甲虫。他用这种办法耍过几个不懂事的平民女孩,欣赏他们惊恐尖叫的样子。 几个女孩不怕虫子呢? 出乎西利乌斯的预料,原纯往后闪了两步,没有把手伸给西利乌斯。 “你的名字,你贵姓,你妈贵姓?”原纯问,“我从书上看到说,翡冷翠的礼节,贵族之间的见面都是从通名开始。你凭什么身份对我行吻手的礼节?” 西利乌斯略通东方文字,明白原纯所谓“你妈贵姓”表面上看起来是询问她母族的姓氏,其实是在放混话。但他没法反驳,他的齿间咬着那个已经被憋得极其狂躁的甲虫。他无计可施,抬起眼睛去看原纯,触到了原纯眼睛里那缕微妙的笑意,忽然打了个寒噤。 “啊!这是一个假贵族!”原纯像个被男人在公共场合偷摸了的少女那样放声尖叫,一巴掌按在西利乌斯的脸上把他推了出去。 看求来营养不良忧郁多姿的年轻艺术家西利乌斯就像块抹布似的贴在了墙上,无力地坐在底下。原纯的剑道老师在她出师的时候赞许她的手劲说,以你今日的力量已经远超同龄人,将来持之以恒地联系,必得我们流派剑力的大成!可成为……“牯牛碎”!当时原诚就在旁边,上去一脚把剑道老师踢翻,怒喝说,什么牯牛碎?我只是叫你教我女儿一些舞蹈一样花哨好看的剑术,将来好用来勾引男人而已!看你把我女儿这手上练得满是茧子! “卫士!卫士!谁来把这个假贵族叉出去?”原纯扭头大喊,“在翡冷翠冒充贵族该怎么处罚?在我的故国冒充名门之后就要被罚和一群老鼠一起关在铁笼子里!” “这是……贝鲁奇家族的儿子西利乌斯!”娜丽达惊恐地尖叫,“天呐你做了什么?” “是尊贵的贝鲁奇家族的儿子么?哎呀,为什么不说呢?这是我失礼了,来,我拉您起来。”原纯走到了西利乌斯面前,这一次她慷慨伸出了莹白的手,为了治疗这只手上的剑茧,老爹原诚找了不少的名医,原本按照东方的规矩,只有那位瓦伦丁公爵有幸摸摸。 可西利乌斯忽然蹦了起来,瞪大了眼睛一声不吭地往外跑,撞开了教室的门。所有人都愣住了,对于家教森严的贵族来说,这样太失礼了。 “哎哟,羞涩了么?”原纯笑嘻嘻的。 只有她知道西利乌斯为什么那么时态……她把西利乌斯推出去的时候那股力道,必然令他控制不住把甲虫吞下去了……西利乌斯这种小伎俩根原纯玩就幼稚了,东方有一种被称作“忍者”的刺客,这种杀人技巧恰恰是忍者们研究出来再传入西方的,原诚曾经请过几个忍者来宫中表演,其中就包括了这种“舌尖杀”的技巧。 不过这些翡冷翠的废物孩子还真能玩,如果换做其他东方公主嫁入这座城市,此刻已经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了吧?教室里安静得叫人心里打鼓,圣三一学园的男孩女孩们必须面对这一切,一个东方女孩在入学的第一天踢了他们的馆。她有备而来,而且软硬不吃。连西利乌斯都丢盔弃甲,现在大概正在学院大夫哪里猛灌呕吐药,伊瑞娜被她强吻后就委顿在地,好像被施展了某种魔法,谁敢去挑战?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普林尼,这个代表了苏萨尔殿下的男孩一脸“不关我事”的模样靠在墙边,显然苏萨尔和普林尼还不愿意在表面上和兄弟的未婚妻闹僵。 这时一枚金币落在了桌面上,惊破了寂静。 “听说公主殿下在东方有猛虎之名?我们原本很希望能看见什么与众不同的女孩加入我们,可恕我直言我们都很失望,你很普通,我们看不你身上有什么地方和猛虎相似。”米洛炫耀着他的修辞和诗歌朗诵一样的音韵,但言辞犀利。 男孩女孩们的精神又一次振奋起来,终于有人站住来了,米洛的祖父是身为枢机卿的安东尼将军,掌握着十字禁卫军。看起来米洛还有带着军人世家的勇敢。 米洛竭力保持镇定。其实他也明白此时此刻出头去和这位教皇庇护的东方公主对着干没什么好处,但是伊瑞娜是他的女朋友之一,这时候男子气概非常重要,如果他退缩,将来会是翡冷翠社交场上的笑柄,如何再去吸引那些美貌的仕女们倾慕他呢? 他咬着牙把身后的幕布揭开!墙上是西里乌斯刚刚画成的虎女,浑身赤裸,透着萌动的春情,叫人看得心颤。 “听说虎女,我们都以为是这样的,特意准备了这幅画来欢迎公主殿下。可结果有点对不起西里乌斯的画技啊。”米洛耸耸肩,“你的脚长着爪子么?如果不介意的话能否请你掀起裙子让我们看看下面是不是一对虎爪?” 原纯眯起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米洛。许久,她忽然笑了,脚尖点地,盈盈地旋转,“可以啊!当然可以。” 她踩着三寸高的鞋跟,盈盈走到米洛面前,抚媚的四顾,而后拎起自己的长裙,一寸一寸地。她的三寸白色鹿皮高跟鞋露了出来,纤细美妙的脚踝露了出来,笔直修长的小腿露了出来,然后是白纱的衬裙、圆润的膝盖、蚕丝的长袜、蕾丝的袜带……所有人都被惊呆了,不明白米洛何以有这样的魅力能叫这东方女人献媚般地对他暴露出身体,男孩们的目光被巨大的裙摆挡住,恨不得绕道去正面一睹原纯裙下的风光。 他们没有注意到米洛的眼神有多么惊恐,简直像是……看到了蛇! 原纯露出的绝不只是惹人遐思的风光,还有鳞片宛然的鞘! 贴着她完美的玉石般的腿,牛皮带子捆着鲨鱼鞘的古剑,它美丽的菱形压纹反射片片阳光,就像是一条即将暴起的蛇! “我的剑术老师是个特别喜欢说教的人。他的很多话我都觉得是废话。譬如‘持杀人之剑怀活人之心’、‘恰似木人见花鸟’什么的。但有句话我觉得很有意思,临摹下来贴在我的床头,”原纯笑着说,一个字一个字地,“武士能忍受世间最不堪忍受的寂寞,也许只有森林的猛虎才能与其相比。” 她猛地掀起长裙,拔出古剑“青丝”,“这些,猎物当然不会懂!” 淡青色的古剑擦着米洛的面颊飞出,狠狠地钉进墙上的虎女图,从胸口正中刺入。那股杀人多年的戾气在掠过米洛面颊的瞬间,好似切开了他的脑颅,米洛脸色惨白,全身脱力,不由自主地仰身往后倒。原纯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把他拉到自己面前,微笑:“来,告诉我你妈妈姓什么!” 艾达眼中的女主人和真实的原纯根本南辕北辙。原纯说任何人都可以感化的时候,却没有抱着“用心感化”的念头,“用心”二字是艾达自己加上去的。 她那个狡黠而凶狠的老爹原诚曾经义正言辞地跟大臣们说,“我枪所指处即为正义!”这句话如此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让人误以为原诚转性了,居然也会把他从来不屑一顾的“正义”引入谈话,又有人以为原诚不过是虚伪,以他卑鄙的性格和劣迹斑斑的发家史,此时再讲“正义”说是亡羊补牢都太可笑了。其实原诚是颇为真诚,他的意思是,握紧武力的人就是正义的,如果谁说你不正义大不了就杀掉他。武力对于他而言可以导出正义,武力是正义的妈妈。 原纯本着这套理论,是想用剑来感化人的。 米洛无力回答,被原纯提在手里,软绵绵得好像一件假发。所谓军人世家的男孩,对上贩麻人家出身的少女,就是这样一败涂地。原纯轻蔑地笑笑,松手任他倒地。 原纯理了理自己的长发,仰头深深地呼吸,笑吟吟地四顾,目光所及之处男孩女孩们都不由自主的回避,“欢迎仪式很好,现在我想我们都很熟悉彼此的风格了。今后相处的日子会很长,早点开诚布公,我们会相处得更舒服一些。现在,如果我的未婚夫瓦伦丁公爵殿下不介意,能否招招手让我认识您一下?” 满座死寂。 “他……”费边舔了舔嘴唇,“他今天逃课了……” 一阵忽如其来的眩晕,原纯感觉自己遍布整个教室的杀气仿佛被拦腰打折。这是她踏上翡冷翠的第一天,她沐浴更衣,蓄猛虎般的精神,穿着三寸跟的高跟鞋,在长裙下佩着利剑,要以剑的杀气和素颜之美在这个城市里夺取自己的第一片领地。她就是要来立威的,她立成了! 然后呢?然后不是该有一个害癫痫症的孱弱少年等待着自己的拯救么?见鬼自己这惊艳了整个圣三一学园的素颜不是为那个废物开放的么? 这好比一曲气壮山河的破阵之舞啊!它的终章就该是她和瓦伦丁公爵的目光越过众人的头顶交于一处啊! 一个再强的女人,被未婚夫扔下也神气不起来。 原纯默默地把目光移向窗外的玫瑰花丛,被巨大的无力感吞没了。她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武士无需惧怕对手是猛狮,但不能不提防盟友是蠢猪。 她那个猪一样的盟友,未婚夫,瓦伦丁公爵殿下,西泽尔?博尔吉亚! 【6】美第奇的玫瑰·roseofmedici 一辆黑色的马车行走在河沿路上,没有任何徽记,看不出它的来历。车厢里男孩和女孩并排而坐,只有淡淡的呼吸声和书页翻卷的声音。男孩倚在窗边看一本书,全神贯注,黑色的额发垂下来,挡住了眼睛。女孩侧着身看他,男孩就是他的书,她也读得全神贯注。 她的头发是红色的,长裙是红色的,发间的玫瑰也是红色的,瞳孔瑰色幽深,仿佛藏了落日前最后一刻漫天的霞光。她的红层层叠叠从新到老,漫卷如新绽放的玫瑰。 男孩放下手中的羊皮卷,书名《所罗门的钥匙》,用铸铁打成,嵌在羊皮里面。 “打搅你看书了么?西泽尔殿下。”女孩轻声问。 “不,塞娅,我只是看完了。”西泽尔说。 赛尔维莉娅无声地笑笑。每次西泽尔叫她塞娅她都会笑,因为如今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西泽尔这么叫她。她十四岁,出身自美第奇家族。美第奇家族是整个翡冷翠最大的财阀,他们经营银行业,据称他们守护着圣殿骑士团的秘密财富,被称为“黄金家族”,同时也是历任教皇的财务大臣。这个家族在历史上甚至出过三任教皇,直到现任教皇格里高利二世崛起,从他们手中夺走了教皇的宝座。 整个美第奇家族都以迎接敌人的心理参加现任教皇的加冕仪式,除了族长。 族长赛尔维莉娅·徳·美第奇,那年只有四岁。 她是个私生女。 她的父亲美第奇公爵作为家族历史上最具进攻性的族长,带领巨额资金如暴风一般横扫教皇国的各个属国。他挑唆战争,又把战争经费借贷给国王们,并以一个又一个城市作为抵押品。他领导美第奇家族的二十多年里,家族居然拥有了十几个中型城市和几十个小城市,这些都是因为贷款不能归还而从国王们那里罚没的抵押品。有人说美第奇公爵是用钱打下了一个国家,只是这个国家的领土化为一个一个城镇分散在各地。 他活着的时候美第奇家族的各个分支都顺从他依附他,兄弟们供给他巨大的资金供他攻城略地。谁都清楚这必将有所回报,因为美第奇公爵没有子嗣。他是个修士,禁欲且没有妻子。在他的人生里似乎只有上帝和钱两样东西。他堪比一个王国的巨额财产没有继承人。 一场忽如其来的重病令美第奇公爵倒在病床上之后,兄弟们迫不及待地接管了他的宅邸,城堡般的“美第奇庄园”。他们制定了严格的制度,任何接近美第奇公爵的女仆都要每日服用避孕药物,以防不受欢迎的婴儿诞生。 干枯的美第奇公爵如圣者般平躺在床上,手握着十字架,等待神来指引他。兄弟们则如群狼等候在病房门外,吞咽着口水,等待里面的老人咽气。被贪婪占据了头脑的兄弟们并没有察觉到危险的临近。在暴风雨之夜,一个黑衣的仆人拉着一身白裙的小女孩翻过满是尖刺的黑铁栅栏,悄悄接近了美第奇庄园。他张开自己的黑衣把小女孩抱入怀里,最后一次说,“要勇敢,塞娅。”而后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冒着侍卫们的弹雨撞破了大门,往楼上冲去。 美第奇家的兄弟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扑到他们面前的是怪物或者是妖魔,总之不是人。他背后的每个弹孔都冒出血浆,他的帽子被打飞了,半边头盖骨已经被削掉而以金属代替,那张丑陋的脸斑驳狰狞。黑衣仆人踩着自己的鲜血,一瘸一拐地走到病房前,敲了敲门说,“老爷。” 大门洞开,病床上那差不多已是黑衣骷髅的老人以惊人的意志重新坐起,目光如炬,看着黑衣仆人如一只死去的乌鸦那样扑倒,露出怀抱里未被鲜血沾染的小女孩。她含着自己的手指,因为指尖上抹着一点点麦芽糖,仆人用这样廉价的东西吸引她的注意力,让她不至发出惊恐的尖叫。 “您的女儿。”仆人咽下最后一口气。 美第奇公爵冷漠地看着这忽如其来的女孩,兄弟也冲进来惊恐地盯着这女孩。她是一个错误,他不该来这里,如果她真的是美第奇公爵的私生女,她会打乱了整个家族的继承权顺序。对于一个以金钱为纽带的家族而言,继承权是最重要的法则,如钢铁般不可动摇。美第奇公爵的兄弟们是因为美第奇公爵没有子嗣,所以愿意用巨额资金支持他,而美第奇公爵将在自己死后还本付息,把自己的巨额财产彻底返还给兄弟们。这将使家庭和睦团结,美第奇公爵也明白这个道理。 而且,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能够令近乎苦修者的美第奇公爵沉迷? “你来错地方了,”美第奇公爵直视女孩,嘶哑地说,“带她出去,给她点吃的,让她走。” 兄弟们松了一口气。美第奇公爵终究没有让他们失望,坚定地站在了家族法则这一边。 “所以这确实不是您的女儿?”律师最后一次确认。 “不是。”美第奇公爵的语调不容置疑。 年仅三岁的赛尔维莉娅没有对此表示任何异议,她抱着个破旧的布猴子站在穿着奢华长袍的男人们中间,只是误入了这个世界的局外人。 女仆冲上了拉住她的手要带她走的时候她也非常地顺从,她就像是从一场梦里醒来,还没有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转身的时候她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黑衣仆人,这残酷的现实猛地惊醒了她,她明净的眼瞳里,泪水如大颗的珍珠滚落下来,在仆人身边蹲下,用自己珍爱的布猴子去擦拭仆人丑陋的、满是鲜血的脸。她的悲哭如此的沉默,不是是去了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之后的惊恐,而是天使对人的怜悯。 一瞬间所有人都认为美第奇公爵多年的禁欲人生如此果断折戟沉沙在这个女孩的母亲身上也是情有可原,连她的悲伤也那么美。 “即使不是您的女儿,您也可以考虑收养她。”心有不忍的律师谨慎地建议,“养女没有继承权,不会影响什么。” 他说完就后悔了,美第奇公爵的目光冷冷地扫了过来,仿佛刀剑。他忽然明白了美第奇公爵何以让仆人尽快带走这女孩,因为她的存在以威胁到了美第奇家族的继承人们,她将是这一屋子里其他人一生都忧心的风险,这样的风险必须拔除。把赛尔维莉娅赶到外面的暴风雨中还能令她有一线生机,留下她则整个美第奇家族都会进入战争。 “把她赶出去!把她赶出去!”继承人们大声地咆哮。 男仆们冲进来粗鲁地捏住赛尔维莉娅柔弱的肩膀,撕裂了她单薄的白裙子,在她的肌肤上留下红色的指印。美第奇公爵冷冷地旁观着这一切,就像一具冰雕。赛尔维莉娅被拖到门边的时候,回头看了病床上的美第奇公爵一眼,鬼使神差地,这个小女孩轻声说,“你也好可怜。” 她看着美第奇公爵的眼神,如看着死去的黑衣仆人般满是悲伤和怜悯,她眼瞳里巨大的温柔扑面,就像是母鸟在暴风雨中舒展羽翼,温柔地为将死的雏鸟遮蔽寒风。 “你说什么?”美第奇公爵厉声问。 病房里的每个人都跟美第奇公爵一样觉得这话不可思议。她以为病床上那个骷髅般的老人是谁?那是雄狮,是饿狼,是席卷诸国的吞噬者。可怜与美第奇公爵是不沾边的,他永远高高在上,甚至不能仰视。即便在他生命的尽头,兄弟们也不敢轻易走进病房面对他。 赛尔维莉娅抱着她那沾了血的布猴子,低着头,“你和雅各布,有一样的味道。” “你叫它雅各布么?”美第奇公爵的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猴子身上。 “雅各布,是悲伤的。”赛尔维莉娅轻声说。 布猴子脸上,似乎欢笑,似乎哀愁。那种手工粗劣的玩具,谁能断言它的表情? 病房里静了很久,美第奇公爵冲赛尔维莉娅招手,“这个布猴子,是我为你缝的,那时候你还没有生下来。” 从律师到继承人们,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一片死寂,只听见壁炉中的木柴燃烧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他们心里都已经相信了赛尔维莉娅的身份,但这不重要,重要的美第奇公爵愿不愿意在法律上承认她。 “在我活着的时候,你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一生没有享受过女儿的爱,而在我将死的时候,你被带来继承我的遗产。”美第奇公爵冷冷地说,“你不该来。”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我这一生,就像是一场从不间断的战争,攻打无数的要塞,最后成就了我的家族。”美第奇公爵又说,“这一切不是凭着一点点血缘就可以换走的,你还小,不会明白,但是男人会因为一夜的欢乐而交换他的国家么?” 继承人们就差要鼓掌叫好了!是啊,浴血战争得来的东西,怎会为了一段艳遇而交出?从没有谋面的女儿,又有谁能证明她流着美第奇家族的血? “你若想继承这一切,,就要拿出与之相匹配的东西交换。”美第奇公爵最后说,“你 的父亲就要死了,你愿意为这垂死的老人痛哭么?” 所有人都如遭雷亟(ji)。用眼泪交换一个堪比国家的财富么?那将是历史上最昂贵的 眼泪!如果这场交易摆在继承人们面前,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抱着美第奇公爵的腿痛哭流涕, 抱不到腿去抱床腿也无所谓,眼泪最后会淹没这病房,如同贪欲可以化成大海淹没翡冷翠。 女儿和父亲长久的对视,父亲的眼里是封冻的阿尔卑斯山,女儿的眼睛深不见底。 那一滴泪落下来的时间大约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落在名为雅各布的猴子头上。塞尔维莉 娅伤心的点点头说,“你好可怜。”她把雅各布放进美第奇公爵手里说,“雅各布会陪着 你,每天晚上它都陪着我。” 她完全没有懂美第奇公爵的话,说完这些她就转身走向了门口。她走过黑衣仆从身边的 时候把领口扎的手帕解下来盖在他脸上,她将走入深夜,从此世界上属于她的将只有她的那 身白色的布裙子。 美第奇公爵没有阻止,在9他躺回床上之前他贴近律师的耳边说,“为了履行我人生中 最后的契约……听着,我将发动战争。” 就在当晚,美第奇家族的内部战争开始了。老美第奇公爵拖着垂死之身以惊人的意志进 攻他的继承人们,他吞并他们的产业,截断他们的金钱来源,向教皇厅密报他们的违法行 为,甚至以刺客威逼他们的家人,美第奇家族的人们这才明白那垂死的老狮子的真正爪牙,这 一切的狂风暴雨在几个月之类结束,重归平静之后,继承人们老老实实地在美第奇家族的律 师面前签署文件,认可塞尔维莉娅?德?美第奇为家族的新任族长。 赛尔维利亚被逮到床前最后一次见自己的父亲,迎接她的是一只洗净的布猴子。 “我的女儿”眼睛已经看不见的美迪起司公爵抚摸着她的脸蛋,他最后的笑容像一头雄狮多过像一个父亲,“你要明白世界上的一切交易,感情也不例外。你为我痛苦,我为你扫平敌人,我们之间两清了。” 强大的律师团,管家团,侍卫团,以及数个救命与美的起家族的骑士团队从此强很的守护着有史以来家族最年轻的族长。 老美地奇公爵留下来保护幼女的,几乎是一支军队。 翡冷翠的贵族们都在揣测这个被强大碉堡保护却无比脆弱的少女的归宿,她嫁给谁,谁就拥有翡冷翠最多的财富。整个翡冷翠都在等待她的长大,但每时每刻老美地奇公爵留下的势力都在她身边窥视,任何试图靠近她的人都被筛选,不合格的均被排除。她是所有人瞩目的星辰,在神三一学园里,每个人都相信她将会是第三个“殿下”,教皇会在她16岁那年授予他女公爵的头衔。 但恰恰是在堡垒森严的圣三一学园,管家们最不想看见的事情发生了,族长的爱情如种子遇到了雨露阳光肆意生长。 这雨露阳光的名字是西泽尔,教皇的次子。他获得这份爱恋只是用了一个称呼而已,在塞尔维亚进入圣三一学园的那天,男孩女孩们都以贵族的理解称呼她全名,只有西泽尔淡淡地说“哦,赛亚。” 从老美地奇公爵和黑衣仆人死后再也没有人这么称呼她,塞尔维亚惊讶地回头,看见黑色和白色的影子站在人群之外,仿佛故人归来。 原纯做梦都不会想到在翡冷翠中她还有个盟军……她和西泽尔婚约传出去的时候,整个美地奇家族都激动了,热切盼望她以女王之势君临,把那段莫名其妙达成的不受欢迎的感情彻底切断。 “那是什么书?”赛尔维利亚问 “《所罗门的钥匙》恶魔学的重要典籍,神圣的所罗门王得到了天使写的【拉结尔之书】,从而能够召唤记载了召唤的规则和咒语,是一本真正的异端之书。它鼓励杀生祭祀,属于黑魔法。”西泽尔淡淡地说。 “那什么是《拉结尔之书》?”赛尔维利亚又问 “一本传说中的书,它的名字出自圣经外典《以诺克书》,传说是七大天使之一的拉结尔撰写的。《以诺克书》尔同情即被驱逐出伊甸园的亚当,把书送给他。可是书又被嫉妒的天使夺走扔进海里,上帝遣派混沌之海的支配着拉哈伯把书取回,后来这本书被赠给诺亚,他根据书中的知识建造了方舟,最后那本书被所罗门王得到。”西泽尔说“说拉结传说而已,异端们总是这样故弄玄虚,让自己凭空编出来的东西更有诱惑力。就像封面上那两根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把书推倒塞尔维莉娅面前,羊皮面中除了铸铁的书名,还有两根枯黄色的、树枝一样的东西。 塞尔维莉娅摇了摇头。 “抄写员的指骨。”西泽尔笑笑,“这是术士们的习惯,一本精装的魔法书在抄写完毕之后,抄写员就要把自己的指骨砍下,剥皮晒干之后嵌在书封皮上。这是因为这根手指已经触到的世界的秘密,留不住了,是对恶魔的献祭。” 塞尔维莉娅微微哆嗦了一下,眼中浮起恐惧。 “其实这种做法的真正用意是说明这书是独一无二的,不像那些东方人用雕版印出来的字纸,可以无穷无尽的复制。所以就能买个更好的价格。为了卖钱牺牲一根手指当然不合算,所以绝大多数所谓珍本恶魔书上的指骨都是猴子的指骨。” 西泽尔用手指划过那两根指骨:“仔细看,这跟指骨很长,末端呈勾形。人的手不会长成这样,这是东方一个名叫苏门答腊的地方产的眼睛猴的指骨。我见过活的这种猴子,好像戴了一副眼镜,很有趣。” 他把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圈起,比作眼镜的样子贴近自己的脸。这样他那张始终没什么表情的脸忽然显得滑稽起来,塞尔维莉娅不由自主地笑了,想到那些遥远国度的树上,四处吊着西泽尔这样的猴子。 她知道整个家族何等担心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家族的人想尽办法跟她的侍女打听她和西泽尔之间是否发生了什么“超过限度的事”……她和谁结婚,和谁生下孩子,甚至是不是处女,都会影响到整个家族的未来。但这就是她和西泽尔相处的方式,简单得和同学没什么区别,西泽尔永远在读奇怪的书,然后跟她讲书里看来的东西。她心情低落的时候,西泽尔会像这样哄哄她,反之她开心的时候,西泽尔就不会多关注她。 西泽尔就是这样的人,他永远在度量他和周围人的关系,不接近,也不远离。你不用试图凑近他观察,那样呢会撞到看不见的墙壁上。他太聪明,又怀着野兽般的警惕。 塞尔维莉娅不知道这算不算恋情,她只是无法接受生命中失去这个人。你明明知道他对你的每一次笑容都是刻意的,他心里永远有些事是你捉摸不透的,他永远不会允许你真正进入他的领地……但他也不会远离。他始终站在那里,就像你的影子,如果你需要他,就喊他,不用怀疑,他会回应。这是她生命中第二个强大却不可捉摸的男人,第一个是她的父亲,老美第奇公爵。看着他细瘦的、苍白的手腕,却有种能够握住一切的感觉。 “您的未婚妻今天已经抵达翡冷翠了,殿下。”塞尔维莉娅轻声地说。她终于触及了这件令她整个人如同陷入噩梦的事,在此之前她一直勉力伪装着,伪装这次逃课出行和往常一样,他们会在落日下回去,互相告别。 但当西泽尔今夜回到坎特伯雷堡,已经有一位东方公主、他的未婚妻在等待他。 “嗯,差点忘记。她会先去学园吧?在我们正式结婚之前,她会因为入读圣三一学园而获得翡冷翠的上等公民身份,这是早就安排好的。”西泽尔淡淡地说,好像他真的没有关注这个日子。 塞尔维莉娅无声地笑笑。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西泽尔,这种重要的事他是不会忘记的。他所说尽是谎言,他总是轻描淡写地说着这样那样的谎言。他并不在乎你信不信,但这样你的心里会不那么疼痛。 “据说是很有名的东方美人。”塞尔维莉娅说。 “是啊。”西泽尔说,“说起来还蛮叫人期待的。” 塞尔维莉娅觉得心里空空的。她很想扑进眼前这个男孩的怀里放声大哭,但是西泽尔没有给她这么做的理由。他坚硬地坐在那里,堡垒般的不可动摇。 “您会喜欢原纯殿下么?”她轻声问。 “不知道,要相处一段时间才知道。” “她在您的心里,是什么样的人呢?” “妻子。” “那我呢?”塞尔维莉哀婉地笑了。 “重要的朋友。”西泽尔说着揭开车帘,“已经到东方区了,那就是台伯河。” 塞尔维莉娅顺着他的手指看了出去,破碎的阳光在河面上跳动,一张张的渔网晾晒在竹竿上,浑身泥泞的孩子们扑入水中嬉戏,瞬间世界杯嘈杂的声音填满。 台伯河,翡冷翠的生命之水,市政厅的外墙上是这条河的浮雕,记录着相隔久远的年代,孩子们在台伯河中嬉戏,妇女们扛着陶罐来河边取水,河上渔船漂过,男人们站在船尾拖着渔网,成群的鱼跳出水面,一派热闹的景象。 但是现在不同了,河上游依然清澈宁静,河下游却变得喧闹而肮脏。居住在下游两岸的都是城里的下等市民,他们是妓女、罪犯,东方来的异教徒,外省和臣属国迁移过来的流民,没有去市政厅投票的权利,也不能去大教堂行弥撒。 阳光照在台伯河上的时候,这里是全城最热闹的地方,醒来的孩子哇哇大哭,女人们把便桶提到河边冲洗,狭窄弯曲的街道上弥漫着便桶的臭味和烤面包的香味,阁楼上的姑娘把晾干的衬裙收回去,干苦力活儿的男人们抓着凌乱的头发结伴往码头去。夜幕降临的时候这里也是全城最热闹的地方,浑身散发着汗臭的男人们醉醺醺地围聚在小酒吧里,带着货物刚刚赶到翡冷翠的小商户在旅店门口洗刷牲口,身段妖娆面容妩媚的女人们则扭动着柔软的腰肢,瞄着是否有衣饰华贵的男人经过门前,试着把他们拉进去。 深夜降临的时候,这里彻底地昏暗下去。几乎没有路灯,街面崎岖不平,很少有人能在这里摸黑行走不栽跟头的。每一家每一户都把门窗锁闭,无论外面的人怎么敲门不会有人应答。行人不敢离开大路往巷子里行走,街角的黑暗里偶尔会有一双发亮的眼睛,可仔细看去的时候,却又什么都没有。这里传说经常有杀人抛尸的事情发生,每一次尸体都被扔在台伯河里,市政厅不希望教廷的大人物不小心在清晨看见一具尸体随着河水起伏,于是花钱雇了一个船夫午夜撑着船在河上搜寻,遇到尸体,就把它捞到船舱里。这里被称作东方区,“东方”这个词在翡冷翠意味着古老神秘和富饶,也意味着异教徒和堕落。 “塞娅,十年前的那个晚上你为什么会对着你父亲流泪呢?”西泽尔好像是无心发问。 塞尔维莉娅沉默了片刻,“只是忽然觉得他很可怜。” “当时他穿着华贵的衣服,对你很冷漠,他的人打死了你唯一可依靠的仆人,他甚至不愿意承认你是他的女儿。”西泽尔说,“如果你恨他,也是有理由的,对吧?” 塞尔维莉娅想了想,点了点头。 “如果你当时选择了恨他,你今天就会是东方区里一个可怜的女孩,你甚至可能是个靠卖身养活自己的妓女,会为了不多的几个钱对男人献媚。”西泽尔摸摸塞尔维莉娅的额头,为她理好额发,“那样你会不会每天早晨醒来就痛哭流涕,悲哀你失去的、美第奇家的人生呢?” 塞尔维莉娅茫然地摇头。 “塞娅,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明白一件事,你无法选择人生,就像我无法选择自己的妻子,博尔吉亚家族的男孩,每个人的婚姻都必须为家族的利益献祭:我的妹妹阿黛尔·博尔吉亚去年嫁给了高黎国的国王,她只有十三岁。”西泽尔轻声说。 “毋庸悲哭,也不要叹息,无法选择的终究无法选择。”西泽尔握紧她的手,“但你永远能选择一个东西,你自己!” 第四章 异端裁决 1.圣裁之谋 梵蒂冈,教皇厅。 作为整个教皇国的权力中心,教皇厅却只是一间精致的小礼拜堂,这里原本用作教皇的私人书房,因此高耸的四壁上都是黑色铁艺书架,摆满历任教皇珍藏的古籍。书架围拱下,礼拜堂的正中央摆着一张花梨木书桌,并不大,但半个世界的命运在这张桌面上被裁决。 西塞罗匆匆步入教皇厅,教皇格里高利二世正坐在书桌后,平静地签署一份又一份的文件。神情肃穆的枢机卿们等候在距离书桌几十尺的台阶下,教皇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些重臣的到来,只是埋头工作。没有人敢发出多余的声音干扰他神圣而重要的工作,呼吸都被压得很低,整个教皇厅里只闻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而外务省和政务省的官员们连面圣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在教皇厅外等候。这些高官穿着笔挺的高领礼服,佩戴着黄金或者银质的家徽,威严魁梧或者阴鸷冷酷,但都是裁决他人命运的尊贵面相。平日里他们每个都被称作“大人”,在自己的宅邸里他们每个人都有几十个仆役伺候,但在教皇厅门前,他们却像仆役一样排成有序的阵列等候着,不敢有什么怨言。 在神的面前,所有帝王都是仆从,何况高官。 教皇在一份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加盖了印章之后,终于抬起头来。他把一枚白色的信封轻轻地推到书桌边沿,看着等待在台阶下的枢机卿们,“阿黛尔的信使今天从高黎国回来了,带来了让我担忧的消息。高黎国作为我们的属国,却未必是虔诚的信徒,他们私下里和异端勾结,信奉魔鬼。” 西塞罗一怔。他知道这一天迟早都会来,但是太快了。 在教皇国的众多属国中,高黎国是版图最大军事力量最强的国家之一,但长期以来并不十足驯服,对翡冷翠的贡献也极少。梵蒂冈却不敢对高黎国实施高压政策,这可能导致高黎国脱离教皇国独立,它就像家里叛逆不驯的孩子,总以离家出走威胁父母。这样的孩子无疑是父母的心病,因为其他孩子会以它为榜样。要么给它糖,要么给他皮鞭。 去年教皇慷慨地把自己以美貌闻名的幼女阿黛尔·博尔吉亚下嫁给高黎国君主卡图卢斯,这被教皇看做给高黎国的糖块。但距离教皇最近的人,譬如西塞罗和格拉古,却并不这么想。 教皇有三个儿子,却只有一个弥足珍贵的公主,即便要施恩,也没有必要牺牲这个珠宝般贵重的女孩去嫁给年迈的卡图卢斯。唯一的解释便是阴谋,随着这样一场婚姻,公主的陪嫁使团便可以冠冕堂皇地深入高黎国。那些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他们能收集到教皇想要的证据。 以清洗异端为名对高黎国发动战争的证据! 那场婚姻仅仅过去了一年,教皇已经高举起了携着神威的“上帝之鞭”。 枢机卿们放轻脚步走到书桌前围观那封密信,密信以红漆封缄,上面红漆上印着阿黛尔公主的私章。这简直是一封用尽心思的诉讼书,卡图卢斯和异端教派见面的时间地点,以及对于这些异端教派的金钱资助数额,甚至一些令人无法启齿的隐私,卡图卢斯醉心于异端教派进献的秘药和某些祭祀仪式,试图恢复它作为男人在卧室中的能力。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刚迎娶了以美貌震惊翡冷翠的幼年公主,沉迷于公主的美貌,可大概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求助于虚无缥缈的邪神。 枢机卿们都尴尬地皱眉。卡图卢斯也许确实是因为老去和无能才求助于异端,而让阿黛尔公主下嫁显然加速了他的沉迷,但因此他要被自己的岳父,教皇圣格里高利二世讨伐。听起来这像是一场筹划已久的阴谋,这条罪证如果被外人知晓显然会令博尔吉亚家族也蒙羞。 仆役们把高背靠椅搬到了书桌旁,枢机卿们按照年资顺序坐下。在教皇国中,枢机会是权力的轴心,教务省、政务省、外交省、十字禁卫军和异端审判局都围绕着这一轴心运行,如同一块精密的怀表。被称为“圣座”的教皇轻易是不对军务和政务发言的,他签署的教旨绝大多数只和宗教有关,其他事务由五位枢机卿以表决的方式裁断。 “我的女婿卡图卢斯会是神座下的叛徒么?”教皇环顾四周。 “既然我们有阿黛尔公主寄来的密信,纵然不敢相信也只得相信。如果卡图卢斯没有勾结异端,阿黛尔公主为什么要检举他呢?她是高黎国的皇后啊,高黎国覆灭在一场圣战中对她没有任何好处。”西塞罗说。 他确信这是教皇的军事谋略,也就急于抢先附和,尽管他也知道自己提出的理由站不住脚。高黎国的王后就不会检举高黎国的国王?如果他自己是那十四岁的少女,他处心积虑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把自己那政治婚姻的丈夫送进地狱,这样就再也不必在他皮肤松弛的垂老之身下婉转承欢。高黎国的覆灭不会影响阿黛尔公主的生活,她会被十字禁卫军迎回翡冷翠,继续当她的公主,甚至她可能继承高黎国成为一位女公爵。 “如果密信中所述属实,我们只有发动对高黎国的圣战。”安东尼将军沉思,“但战争需要时间来筹备,高黎国拥有很长的海岸线,我们不得不在海路两侧同时开展,以防神的罪人卡图鲁斯逃走。但高黎国的海军确是属国中最强的。” 发动圣战需要经过上下议院投票,虽然枢机会和圣座都有权无视上下议院,但这关乎圣座的名誉。这场圣战不应事圣做的意图,而是整个翡冷翠整个教皇国的意图,每一个虔信神的人都有义务为圣战奉献。”格古拉说。这话已经说得很露骨,虽然发动圣战的决议在教皇厅中已经达成,但仍需借助公众的名义。教皇效命于神,他拥有巨大的权力却须本着慈爱的心,每一次的圣战都是由军队和人民请愿最后教皇恩准的。 焦黄微微点头。 “应当由十字禁卫军对上下议院发出战争提案。”西塞罗建议。 “十字禁卫军可以做出这份提案……”安东尼略略迟疑,“但是我们需要有力的证据,以证明卡图卢斯确实背弃了神投向恶魔,仅有阿黛尔公主的证言书还不够。” “这绝不是问题,我们可以向高黎国派出间谍,此外美第奇家族在高黎国拥有庞大的产业,他们也应当可以提供证据,再有就是随同公主殿下出使高黎国的使团。”西塞罗说。 安东尼将军的疑惑在他看来很可笑,如果安东尼真的认为教皇是仅凭一封密信就要发动圣战,那么他就只能是老糊涂了。在阿黛尔公主婚后的一年里,外务省下辖的间谍们必然频繁的出入高黎国,卡图卢斯崇信异端的证据如果写成案卷大概能够塞满教皇厅的书架。捕猎的网总是在投出诱饵的同时就张开了。那场震惊所有属国的盛大婚礼上,新娘身穿圣洁的白色婚纱乘着通体漆成白色的大船,劈开碧蓝色的大海去往高黎国,而身穿紫色礼服的新郎也仿佛返老还童,在码头上拉着琴等候。那是卡图卢斯沉浸在对爱情和少女胴体的幻梦中,绝不会想到这不过是他审判日的预演。 “这也需要时间。”安东尼说。 “几个月足够,在十字禁卫军向上下议院提案的同时,外务省就能完成对证据的搜集。”格拉古说。作为红衣主教,他同时也管辖着外务省,对于所属间谍的能力,他有绝对的把握。 西塞罗和格拉古都清楚安东尼将军何以对于圣战的态度如此暧昧。这是教皇的意愿,安东尼无从拒绝,但是作为军队领袖,他将因此扛上巨大的责任。如果战胜,他无疑将会被看做英雄,他将从高黎国带回巨额的战利品,整个翡冷翠都会为他欢呼,但如果失败呢?这场战争的后果很难预言,海战一直是十字禁卫军的弱项。败战的结果是安东尼必然失去他的枢机卿席位,他的家族也会失势,翡冷翠中不乏想取代安东尼的军事家族。 安东尼曾经是一头雄狮,但是一只老去的狮王保住尊严的最好办法就是不再出战。 所有人都看着安东尼,这个须发花白的老人坐在高背靠椅里,双手握住扶手末端的黄金狮头,长久地沉默着。他依然魁梧的身体撑起了十字禁卫军笔挺的黑色军服,甚至凸显出肌肉的轮廓,但是鬼知道这些肌肉还能不能迸发出当年那股魔鬼般的力量,也许他的骨骼已经脆到了不能承受肌肉力量的程度? 旁观一个英雄的老去,就像看着女人美丽容颜剥蚀那样令人悲哀。 西塞罗在心里揣测可能代替安东尼的人选。不是他一个人会这么做,整个翡冷翠里的贵族都会在战争开始之前分头下注。安东尼就像是一个走进角斗场挑战猛兽的角斗士,贵族们在看台上品议他的肌肉和胜率,兴致勃勃地下注。 塞西罗缓慢而用力地打了个寒颤,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权力场中没有任何人是安全的,随时随地就会有新的人被推入角斗场去挑战猛兽,而轮到他的时候,其它人也会评价着他的实力下注……这一切都取决于面前那个老人的意愿。 教皇格里高利二世,他穿着白色的长袍,戴着巍峨的圣冠,按着一本《圣经》,仿佛端坐在光芒中。在翡冷翠唯一不可动摇的就是教皇,他是神的仆人,代替神作为牧人,以人类为羊群。无论多少羊死去,牧羊人还是牧羊人。西塞罗心中涌起了敬畏。作为枢机卿很多年,他自认为是翡冷翠最接近教皇的人了,此刻却忽然意识到自己和教皇之间的距离。 就像天堂和地狱之间的距离。 安东尼缓缓地起身,单膝下跪,“让神的光和火焰引导我们的利剑,十字禁卫军将向一切渎神的罪人发起圣战。圣哉,圣哉,圣哉,万军之王!” 所有枢机卿都起身,在胸前划着十字,“圣哉,圣哉,圣哉,万军之王!” 这声音传到教皇厅外,外务省和政务省的官员们也把《圣经》按在心口高呼起来,“圣哉,圣哉,圣哉,万军之王!” 最后,圣城梵蒂冈中的骑士、仆役和修士们都高举手臂呼喊,青铜大钟轰鸣起来,声音仿佛雷霆般,震动了翡冷翠城。听见这个声音的人们都驻足,不安地看向梵蒂冈的方向。钟声仿佛战争的预言诗,神以“万军之王”的身份出现时,必有罪人沦亡于他燃烧着烈焰的剑下。牧师们总是一而再地告诉信徒神的慈爱,神爱世人,甚至牺牲自己的儿子来消弭他们的罪孽,却很少提及《旧约》中神的另一种面目,他的别号是“万军之王”,统御着数以万计的天使军队,每一个天使都手握裁决的刀剑,上面燃烧着纯净的光焰。他们挥剑所向的地方比灭亡,正如他们曾把沉溺于罪孽中的索多玛城在一夜间化为灰烬。 教皇缓缓地举起了手,自内而外,呼喊声渐渐平息。 这个老人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深呼吸,露出了疲惫的神色。许久,他睁眼看向安东尼,“如果发动圣战,你需要什么。” “全新的战舰一共一百二十艘,大口径钢铁火炮四千八百门,每门火炮需要配发二十枚开花弹,除此之外,我还需要一万八千镑黄金的军费。”安东尼说。 “国库拨出这笔钱需要多少时间?”教皇看向西塞罗。 西塞罗愣住了。他完全没有料到安东尼开出的军费是如此惊人的数字,他监管着政务省,国库也在他的辖下,里面仅有两万镑黄金的存量,甚至不够打造那些新式战舰用。 “西塞罗?”教皇再次问。 西塞罗急忙躬身,“圣座,国库只剩下大约两万磅黄金,不够支付这笔军费。但是我们可以向大家族拆借,譬如美第奇家族,或者我们可以发动一笔募捐,每个为圣战募捐的虔诚圣徒都能分得战利品。这场圣战的战利品会是惊人的数字,信徒们会很踊跃。” “听说美第奇家族的族长和我的儿子西泽尔很要好,美第奇家族大约会很乐意借贷这笔钱给教廷吧?”教皇问。 “作为信徒,美第奇家族有义务为圣战提供经费。”格拉古回答,他巧妙地避开了赛尔维莉娅和西泽尔之间的关系。他记得今天是西泽尔的未婚妻,晋都国公主原纯抵达翡冷翠的日子,这可以看做教皇对美第奇家族的安抚。断绝了西泽尔和赛尔维莉娅之间的婚姻可能后,美第奇家族也不必担心自己巨额财富通过婚姻流入博尔吉亚家族,他们理应为此对报答教皇的好意。 “如果发行圣战债券,信徒们会很有兴趣购买吧?”教皇又问。 “毫无疑问,神站在我们这边,圣战没有失败的理由!以战利品为担保的圣战债券能够募集至少三万镑黄金的经费。”西塞罗说。 “那么,我们会有足够的经费发动这场圣战,对么?”教皇再问,“骑士们将远征高黎,带回逆神者的头颅,对么?” “神指引我们道路!”枢机卿们全体起立,高举手臂,“圣战!圣战!圣战!” 教皇微笑着看着他们,就像慈祥的父亲看着冲动的男孩们。 “如果圣战失败呢?”他轻声问。手臂高举在空中,圣战口号还在教皇厅里回荡,枢机卿们的脸上因对战争的期待涌起的血色还未退却,而他们忽然哑了。 他们每个人都明白战争必有败战的可能,但他们无人敢于在教皇面前提出这个疑问。因为这是神圣的战争,质疑它便如质疑神,只有异端才会质疑神。作为拱卫在教皇宝座边的人,他们必须因圣战的消息而欢欣鼓舞,他们就像是一群演员,忠实地扮演着自己。 但,教皇质疑了,他本是最不该质疑这一切的人。 “想想看,我的朋友们,你们将对数百万人发行债券,来发动一场战争,用来作为担保的是这场战争的战利品。可如果战败呢?没有辉煌的凯旋,没有神的光荣,战利品也化为乌有。你们将失去一切。”教皇轻声说,“安东尼将军,你认为十字禁卫军将战无不胜么?” 安东尼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未能给出肯定的回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战争的风险,“战无不胜”永远都是一场谎言。可人民总是一厢情愿地相信这谎言,并把它和某位英雄联系在一起。但谎言就像是女人的妆容,总有失去效力的一天,那一天就是英雄的死期。 “西塞罗,你管理着政务,国库也在你的掌握中。全世界都知道教皇国的富有,翡冷翠是教皇国的首都,我们向所有教徒征收税,我们印行赎罪券,每张赎罪券的售价是一金币。这些都是教廷的年收入,可累积到今天,国库中只有两万镑黄金,甚至不够支持我们发动一场圣战,这是为什么呢?”教皇转向西塞罗。西塞罗惊惧地低头,不敢回答。 “我亲爱的朋友们,”教皇缓缓起身,“我想你们完全误解了我今天召唤你们来这里的目的。” 他拾起桌上的密信,凑到火烛上点燃,把它投入旁边的铜炉中,默默地看着它再火焰中卷曲变黑,最后化为白色的灰烬。 “我的女婿卡图卢斯,我爱护他就像爱护自己的手指。我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他,便是为了向他展示神的恩宠。我知道他心里对于神的信仰还不够坚定,仍旧存在着对异端的执迷,但那又算什么呢?我们生来都有罪孽,也洗脱了自己罪。这是我们的信仰之路。”教皇轻声说,“如果我们对每一个心存迷惑得人发动圣战,难道不是摧毁了他们的信仰之路么?” “神珍爱他的每一只羔羊,即便他们迷途。阿门。”教皇在胸前轻轻画了一个十字。 “安东尼,轻启战争必将招致失败,神不会保佑任何一场不义的战争。即便挥向异端的剑,未必是正义的。”教皇走到安东尼将军的身边,轻轻拍打他的肩膀,“你今天的回答,令我感到失望。” “格拉古,掌握外务省的你在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想到的是用间谍去搜罗证据。”教皇从格拉古面前走过,轻声叹息,“这不是一个红衣主教应有的做法。” “西塞罗,辛苦了。”教皇最后停在西塞罗面前,握起他的手。“虽然从来没有提起过,但事实上多年来我一直十分清楚国库空虚的状况,我也看到你用尽了手段调整开支才使得国库不知枯竭。但我亲爱的朋友,为什么呢?我们富饶的教皇国,我们用大理石建造的万城之城翡冷翠,还有这神的殿堂梵蒂冈,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拮据中呢?” 无人回答,教皇厅中一片死寂。 “这神的国家已经到了存亡的关头,”教皇背着手站在仿佛通天的书架下,背影高大得不可直视,“可我的朋友们,你们却不知我们的敌人是谁,更让我失望的是,你们已经忘记了我们曾经的失败!难道你们忘记了么……那圣徒流血的夜晚,王后们的影子在高唱,我们惊恐无助……” 他缓缓转过身,苍老而慈祥的眼瞳中刀剑般的光辉一闪而灭!所有人在同一刻惊惧地打了个寒噤,往事又从记忆深处浮起,就像是不散的鬼魂。 教皇从书架上抽出一份宗卷,吹去上面一层浮灰,在书桌上摊开。那是一份用白漆写在黑纸上的文件,以潦草的笔记写成,其中夹杂着很多晦涩难解的符号。频繁出现的六芒星暴露了这些符号的来源,这符号来自古老的东方教派tantrism,这是一个崇拜女性的神秘教派,六芒星中的正三角是男性的象征,而倒三角则是女性的象征,六芒星意味着叠合的男女。着古老的符号荷载了太多的涵义,譬如生育、神圣、宇宙,但对于枢机卿们而言,它意味着恶魔。 这是牧师们绝对不会讲授给信徒的知识,连他们也不知道。教廷把这些知识隐藏了数百年,关于神的背面。 关于女人和魔鬼。 【2】.莉莉丝·lilith 夜之魔女,莉莉丝。 这是个源自古希伯来文的名字,关于这个女人有着太多的传说。她来自夜晚,掌握着黑暗,她嫁给恶魔撒旦并生下邪恶的孩子,她是至美至诱惑的女人,俗世的男人在她面前无法克制欲望,她又是人类的祖先之一,却因为逆神而被放逐。她的后代都是吸血鬼,而这些后代因神的诅咒每天会死去一百个,她因此虐杀婴儿来报复。 没有人能说清楚她是什么,很对人畏惧她又有艺术家迷恋她,她是世人对女人一切阴暗猜测的究极想象。但在《圣经》中她的名字曾被提到过一次。 《旧约·以赛亚书》第三十四章第十四节,“旷野的走兽、要和豺狼相遇。野山羊、要与伴偶对叫。莉莉丝必再那里栖身、自找安歇之处。” 以往牧师们解释到这一节的时候总是简略地说这名字不过是“夜妖”的代称,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但一百多年前,她的名字现世,曾令整个教廷如临末日! 那一年,一艘小船载着虔诚的信徒从北方的冰封岛屿返回。满满一船人仅剩最后一个存活,他怀里抱着黄铜的罐子。铜罐中是黄铜的书页,上面一古希伯来文写就一份份古老的契约。这些虔诚而贫穷的信徒是听说北方冰海深处有名为“绿土”的岛屿,想去那里生活,但是等待他们的只是茫茫的冰海。他们越是往北航行,越是只有巍峨的冰山,巨大的鲸鱼突破冰层跃出海面,再也没有白天只剩永恒的黑夜,偶尔有五彩的虹光照亮整片夜空。他们因严寒一个接着一个死去,知道抵达了陆地。那是一望无际只有冰雪的大地,最高的雪峰上站立这巨大的黑铁十字架。 黑铁十字架下的地窖里放置着数以百计的黄铜罐子,每个罐子里都是黄铜的书页,铜罐外面是天使和魔鬼战斗的浮雕。信徒们相信自己找到了古代的圣物,他们不惜生命也要把圣物从极北的冰海送回梵蒂冈。对神的虔诚令这些贫苦的教徒做出了超越人类极限的事,当最后一个教徒扶着舵,灵那艘挂满冰凌的船撞期在港口上时,所有的铜瓶都完好无损,死者的遗体却都没有保留。每当有人预感自己快死了,同伴们就会把他投入冰海,以节约有限的粮食。 港口附近懂古希伯来文的教士试着解读了这些铜书卷,狂喜地对世界宣布,他们重获了《旧约》的全文。旧时代神与人类的契约。 《旧约》全文被发现的消息暴风般席卷了整个教皇国,在梵蒂冈做出反应之前,所有信徒都已经欢呼起来。当时的教皇立刻派出使团去检验铜书卷的真伪,使团中包括了几位堪称圣者的修士。面对这些古老而精美的铜罐和不容质疑的铅封印,圣者们先是惊喜,继而震惊。随着所谓《旧约》全文被解读,隐藏在圣典中的黑影再也无法回避。那个行走在不同神话中的女人,莉莉丝,如夜色之蛇那样妖娆地舒展身体。 铜书卷中记载,神创造人类之前曾经凭空创造出一个接近自己的女人,她本应成为人类的母亲。但这接近于神的女人却因尊卑之事忤逆神,神对她失望,放逐她到死海的盐滩上,而后另造了人类。于是那被放逐的女人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她是神在创造人类之前的雏形,就像雕塑家在构思时随手捏就的泥偶,当真正的作品问世时,泥偶却被遗忘。那女人是个悖论,她不该存在,她多余,只会带来麻烦,令人厌弃,就像是人类那条容易发炎的盲肠。但同时她强大,她凶猛,她心中的仇恨如野兽般咆哮。她无法被毁灭掉,因她早于人类被创造,她和神更相似。她承袭了神的威能。 她的名字是莉莉斯。 莉莉斯漫步在一望无际的盐滩上,甚至没有一滴可饮用的水,因此她吸动物的血为生。她忿恨神的遗弃,于是拆毁自己的肋骨作为材料,制造了魔鬼。每一尊魔鬼都带有神的力量,他们事实上是神的造物,因为他们是莉莉斯身体的部分,而莉莉斯是神的造物。莉莉斯还不满意,她把自己神制的胴体奉献给一位令整个世界都闻名颤抖的古魔,撒旦。他们生育的孩子都美得令人窒息,但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着毒液,他们只能靠吸取人类的血为生,他们是最初的吸血鬼。 教廷明白他们绝不能承认这些铜书卷,一旦莉莉斯被承认,就意味着世界上存在着另一种“东西”,他们很像人类,却又不是人类。他们同是神的造物,心中却满怀对神的仇恨。他们是神失败的作品,永远隐藏在神光照不到的阴影中。既然有失败的作品,那么神本身也未必完美。 梵蒂冈要求立刻销毁铜书卷,同时派出了最精锐的十字禁卫军。但已经来不及了,负责鉴定铜书的圣者分为了两派,一派怒斥这是伪经,一派则相信这是《旧约》中遗失的部分。莉莉斯的存在能解释很多古老的疑点,譬如什么令所多玛城堕落?乃至于神不得不毁灭那座古城。不是魔鬼所为,而是莉莉斯的孩子们的杰作。他们以人类的外表出现在所多玛城,教会人们贪婪、争斗和淫欲。他们就像是人类的孪生兄弟,他们想要能毁灭人类,告诉遗弃他们的神,他们才是最优秀的,神本不应该放弃他们选择人类。 北方几个属国的君主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这部旧书卷比《旧约》更完整,足可以让他们建立起一个全新的教廷,不再受梵蒂冈的节制。他们举行盛大的弥撒,以铜书卷为新的圣典。君主们拥戴那些承认旧书卷的圣者,宣布建立独立于梵蒂冈之外的新教廷,“北方教廷”! 于是世界上出现了两位教皇。 当时的梵蒂冈教皇表示出强劲的铁腕。他清楚退让不会带来任何结果,从而直接发动圣战。 那是史上最惨烈的宗教战争,前后持续了整整一百年,梵蒂冈称之为“百年神谕战争”。战死者多达数百万,虔诚的信徒们为了各自的信仰举起武器相互砍杀,鲜血把港口附近的海水染成了鲜红色。那个历经千辛万苦带回铜书卷的年轻人被作为异端烧死在火刑架上,每个支持北方教廷的属国都被灭亡。梵蒂冈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作为战利品的铜书卷被封回铜罐里打上铅印,永远沉到了海洋深处。 但铜书卷和北方教廷造成的影响无法抹去,从此莉莉斯成为很多异端教派尊奉的神。 她是神或者恶魔或者吸血鬼都不重要,她向神一样给予信徒帮助……只要信徒愿意献祭。在梵蒂冈圣光照耀不到的偏远地方,贫苦的人们觉得神距离他们太远了,神的庇佑难以期待,于是他们宁愿信奉莉莉斯和她所生的魔鬼们。在神谕战争中经历过痛苦和杀戮的北方教廷圣者们有些转而投向了异端的阵营,他们精通东西方的诸多知识,完善了这些教派的理论,从此莉莉斯的信徒们也以神的追随者的名义出现和传教,他们手持另一个版本的《旧约》,里面充塞着关于天使和恶魔的知识。 梵蒂冈是静止崇拜偶像的,牧师们从不具体描绘神和天使们的外形,他们只传播正信。正信的人进入天堂自然就能白夜神的御座听见天使的们歌唱。但异端们不,他们崇信的莉莉丝曾是天国最早的住民,她叛逆之后仍旧记着那乐园中的一切,并把这些教授给信徒们,教他们图和窃取蒙蔽神的眼睛,窃取神的力量。 她是神错误制造的婴儿,却长成了魔鬼。她比其他任何魔鬼更是人类的敌人,因为她仇恨这人类。她的子系就像是人类的孪生兄弟,但她们是弃族,永远无法重返伊甸园。那么最好就是大家一同堕入地狱。 就是在那场战争之后,秘密军队:异端审判局“被组建起来。虽然名字像一个宗教法庭机构,但它有当初圣战中最精锐的骑士团成员组成,他们的人数远远少于十字禁卫军但是个人战斗力远胜,十字禁卫军是敲击铠甲的十字钉锤,异端审判局的骑士们便是刺喉的利刃。他们拥有最高级别的执法权和精良的装备,镇守这梵蒂冈和重要的城镇。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吧异端的残余斩尽杀绝,军徽是被利剑钉死的蛇,蛇便是莉莉丝,而利剑则是神兽用以毁灭所多玛的…… 圣哉之剑! 【3】.异端·theheresy “卢加拉斯局长。”教皇说。 “在。”最后一名枢机卿起身。 西塞罗、格拉古和安东尼这才意识到,他们五位枢机卿中,除了未到场的德鲁苏斯红衣主教,其他人都支持了圣战,唯有卢加拉斯自始至终都没有表达意见而是附和。 异端审判局局长卢加拉斯,曾经是圣殿骑士团的团长,穿着深红色长及脚面的军礼服,袖口是圣哉之剑的军徽,领口是黄金十字,面容苍老肃穆。在枢机卿中他是地位最特殊的一人,有对教皇单独汇报的权利。因为他知道太多关于异端的事,有些事暴露出来,必将惊动民众,引发宗教理论的争议,这些事甚至连枢机卿们也不必知道。 这是秘密军队的特权。 “你曾经向我许诺消灭北方教庭的遗毒,但如今这些教派甚至能够进入高黎国的宫殿,蛊惑我的女婿卡图卢斯,这是为什么?”教皇明显是在质问,但语气平静。 “因为过去的八年中我们对于异端的清剿完全没有效果,我们把一些异端送上绞架,更多的异端出现。”卢加拉斯面无表情的说。 “为什么没有效果?我们不是消灭了一个又一个异端么?” “因为您的子民正在一个个变成异端,升座!”卢加拉斯直视教皇。 西塞罗、格拉古和安东尼都惊得坐直了,这无异于质疑教皇的神圣,神的仆人所放牧的羊群,里面的羊一个接一个揭开羊皮变成了魔鬼,这是何等可怖的故事。 “就是说我们送上绞架的,也许曾是虔诚的信徒。但他们放弃了正信,投向了魔鬼,是么?”教皇不动声色。 “是的,因为您的人民在饥饿和穷困的边缘,他们看不到希望。神的光辉距离他们太远,而魔鬼的诱惑如此之近!” “神对世人的爱怎么能和魔鬼的诱惑相比?”西塞罗在震惊中怒斥,“卢加拉斯局长您说出这种话就是对神的亵渎!” 教皇摆了摆手,示意西塞罗安静,“可卢加拉斯局长说的是事实。如果北方教廷承认的莉莉斯真的存在,我们的敌人应该是她的后裔。那是一支错误的人类,不该存在于世界上。神错误的制造了他们,又因怜悯不愿抹杀他们,我们便可代行神的全能。可我们捆上火刑架的,却是我们的统领,他们投向莉莉斯只是因为贫穷和解。正是我们没有给人民关爱,所以给了魔鬼们机会。” “西塞罗红衣主教,”教皇转头,“我们每年从人民那里收取大量的金钱,国库却连一场圣战也支持不起。钱去哪里了呢?我并没有花费,我成为教皇的八年中没有新建任何行宫和大教堂,我的餐桌上只有简单的牛排和红菜汤,我的常服还是我当红衣主教时裁制的。钱,去哪里了呢?” 西塞罗哑口无言。 “都流入了教士们的钱袋里,我知道下面的教堂里都堆满了金钱,我们的圣职人员执迷于这些明亮的叮当作响的东西……还有女人的身体。每上缴一层,这些金钱就被剥夺一层,最后到达国库中的就只有这些了。美第奇家族怎么拥有庞大到可以和梵蒂冈相比的财富呢?因为我们的贵族我们的教士都很有钱,美第奇家族帮他们经营管理这些钱。”教皇疲惫地坐回扶手椅上,“我的朋友们,很悲哀啊,我很悲哀。” 所有枢机卿起身,垂手而立。 “我是个侍奉神的人,俗世的事我不该太多地过问,但这神的国家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我还有什么理由躲在这里只是研读神学书籍呢?”教皇低声说着,把那份黑纸白字的宗卷推向枢机卿们,“卡图卢斯崇信异端,若是为了他作为男人的欲望,难道没有令你们想到这六芒星么?” 西塞罗悚然。确实,他应该想到的,莉莉斯、女人、魔鬼、六芒星和那个东方教派tantrism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tantrism教派相信女性生来便蕴藏着更大的神力,男性可以即由交媾从女性那里获得神力,他们叠合起来便组成了一个躯干、两个头、四条手臂的人体六芒星,那是双性的存在,到达神的境界。他们甚至会把纯真的处女送入神庙作为“圣娼”,这种娼妓从外来者哪里赚来的钱便是女孩们用身体对神的供养。 这种教义如此贴合北方教廷对莉莉斯的理解,于是,异端教派围绕着女性而组建了庞大的宗教体系,在他们的鼓吹里,荒淫无度的两性生活同样是对神的献祭。那些进入高黎国宫殿的异端许诺卡图卢斯的也是让他老迈的身体重新焕发年轻男子的活力,那么……这些异端必然是北方教廷的遗毒,莉莉斯的阴影再一次笼罩在教皇国的头上。 “是的,北方教廷的人又一次集结起来了。这一次他们来得明目张胆,说明他们自信自己有实力和我们对抗,甚至是另一场神谕战争!”教皇翻到宗卷的最后一页,上面是五个签名。这是他们为八年前那场秘密事件所做的证言书,说明他们都亲眼目睹了那不该出现于人世的异象。 教皇厅黑铁大门发出沉重的轰响,关死了。枢机卿们这才惊讶地发现奴仆们也退下了,整个教皇厅里只剩下四位枢机卿和教皇。 一片漆黑,只有教皇书桌上的烛台照亮五张苍老的脸。 西塞罗忽然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是的,许多年前,这五张脸还不那么皱纹密布的时候眼睛里还跳荡这年轻的锐气时,他们也曾这样聚在一盏烛台边,共同在这份宗卷上签字。签名页上的五个名字,恰恰是此刻教皇厅的五人,包括了教皇本人。 “现在你们都明白为什么这个会议没有德鲁苏斯了吧?因为在这件事里他是局外人。在我们五个人组成枢机会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修士,我们曾经签字并且对神誓约不对外泄漏那件事,我们也不该把它告诉德鲁苏斯。这关乎一位圣者的名誉,而他已经死了。” 封面上用古希伯来文写着这位圣者的名字,刻意用这种古老的文字是不想让这名字太明显的意思,“教皇圣格里高利一世验尸文”。 这是一份验尸报告,由当时整个枢机会成员联名认可的报告。那时现任教皇还只是一名红衣主教。 教皇圣格里高利一世的忽然死亡在八年前震惊了翡冷翠。原本这只该是一场证治风波,只需推举出新教皇便能平静,但验尸官们在目睹老教皇的遗体时惊恐得几乎要呕吐,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是一场正常的死亡。圣格里高利一世全身肌肉片片剥落,只剩下一具血淋淋的骨架,化为白骨的手中捧着一本《圣经》,面容安详。最后由枢机会全体作证,他们亲眼看见教皇骨肉剥离的一幕,完全是自然现象,当时教皇非常平静,完全没有感觉到痛苦,并向他们口述了遗嘱。 这是一个圣者以自己的肉体为世人偿还罪孽的过程,他的遗骨用黄金漆装,安置在西斯庭大教堂的玻璃柜子里。之后枢机会迅速推举了现任教皇,在整个枢机会的支持下,他可能是史上获得最多人支持的教皇候选者,从容登上宝座。这消弭了外界的很多猜测,譬如前任教皇死于谋杀,因为枢机卿们一直属于不同的政治阵营,五位枢机卿绝无可能联手谋杀教皇,却让其中之一独享教皇的宝座。 事实的真相只有五位枢机卿知道,全部写在了这份真正的验shi报告中。全世界仅有一份,没有第六个人看过。他们在超越现实的一幕前抛弃政治上的分歧结成了同盟,因为让真相泄露出去的后果不是他们任何人可以承担的。圣徒、伟大的父亲、教皇圣格里高利一世,死于一场银乱的献祭。 枢机卿百们闯入教皇寝宫的度那一刻,扑面而来荆的景象如铁锤般沉棘重,从灵魂深处震王撼了他们,简直要座击碎他们多年固守吧的信仰。原本素白手色的寝宫中挂满了打红色的帘幕,女人们的呻吟充塞了每个角落,甚至堵上耳朵也无从隔断,好像是那些尤物就舔着你的耳垂跟你说话。神圣的十字架被扭曲了扔在地下,魔鬼畏惧的圣水瓶倾翻,粉碎洁白的大蒜花被踩得粉碎。 在寝宫尽头的大床上,他们的父亲他们的圣座被赤果的女人们包围着,他苍老的身躯仿佛恢复了活力,皮肤上流淌着运动员那样油润的光,女人们的手抚摸着他,女人们的唇吻着他,他满脸陶醉。但是那一幕在枢机卿们的眼里……更像是一群母狮扑倒了一只矫健的羚羊,它们以利爪扫过猎物的身体,以利齿钩进它的肌肉深处…… 血流像是红色的细蛇在地下慢慢地爬动,不知来自何处,对于魔鬼来说本该像是硫酸那样可怕的圣水被教皇高举起来淋在那些曼妙的女人身上,好似为她们沐浴。 这比硫磺河奔流死灵们哀嚎的地狱更可怕,空气中弥漫着死亡、情欲和末日般狂呼的气息。女人们向着枢机卿们招手,邀请他们加入末日的典礼,枢机卿们却惊恐地掏出火枪射击来回答。从骁勇善战的安东尼到一辈子没有摸过几次枪柄的格拉古都不停地射击,西塞罗则挥舞这火把,试图驱散周围那些隐隐约约要扑向他们的影子。女人们像是孵完卵的鸟儿那样从教皇身上跃起,他们仿佛浮在空中,舒展美好的身体,洁白的羽翼覆盖她们,化为红色白色和黑色的长裙,像是参加宫廷舞会的王后们。她们围绕这床跳一场悼亡的舞蹈,欢笑着高诵哈利路亚。 那是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噩梦,在王后们的歌舞中,原本青春焕发的老教皇发出惊恐的号叫,他在迅速地变老,皮肤变成死尸般的青灰色,眼球突出。王后们和飘忽的影子把大千床抬起,就像是把祥献祭的羔羊端上祭鬼坛,枢机卿们终于王明白了地上的血从手何而来。教皇后背打的血管穿透了床垂了下来,就像是榕树的气根,每一次他因为王后们的挑逗而兴奋,心脏便从身体里挤出残余的血。 血漫过枢机卿们的鞋底,覆盖了这间屋子的每一寸地面,此刻祭典完成,圣歌声中她们全都消失在红色的纱帘后,留下一地盛装,盛装中一捧白色的骨灰。 诱惑教皇的,只是这些死人的灰而已。 枢机卿们忽然从梦魇中解脱出来,周围的纱幕寸寸开裂,仿佛见光的古墓。他们小心翼翼地围聚到教皇的床边,看着这老人如干枯了上千年的僵尸那样平坦躺着。 老人忽然睁开眼睛,用一种极其怀念的语气说,“真快乐啊!” 然后他的生命结束了,至死他都在怀念王后们美好的胴体。他不可能上天堂,等待他的只有地狱的硫磺河。这将是教庭历史上最大的丑闻,它无论如何不能被泄漏出去,枢机卿们立刻达成了共识。他们自己验尸。老教皇全身重要的部位都用墨水画上了六芒星或者其他晦涩难解的花纹文字,这场祭典的用意不明。但是用一个圣者献祭,显然不只是为了刚才那一场令人恐惧入骨的香艳。这些符号务必留下用于解读。之后他们亲手把老教皇的皮肤和肌肉切下,只剩骨骼,那些异端的符号深入皮肤抹不掉,无论如何不能留给验尸官看。他们伪造了证言,封存了历史,直到今天,不敢再启封。 “我已经了解了卡图卢斯所行的祭祀,王后们回来了。”教皇轻声说。 黑色的历史,就要被迫启封了。枢机卿们缓缓对视,掩不住彼此眼中的不安。 “一切的异端,终将被神圣的火焰审判!”卢加拉斯局长踏上一步,军人般立正。 “是的,所以我亲爱的朋友们,善待我们的人民。不要让他们的灵魂被异端夺走。因为我们之间的战争就要在今天开始,这是神对恶魔的战争,不要失去人民的心。”教皇缓缓地说,“今天是我的前任的忌辰,满月之日,异端们聚集在翡冷翠,是最好的开战机会。” “异端们聚集在翡冷翠?”西塞罗大惊,“这里是神圣的城市,防御最森严的地方,异端审判局的精锐集中在这里!” “翡冷翠所以是圣城,因为这里埋藏着神的骨。这是神许给人的土地,莉莉斯的后代们怎么会不想占有它呢?我们的圣城和魔女的圣城是同一座,我们和她们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卢加拉斯说。 “全城戒严!”安东尼大声说。 “不,不是防御,而是进攻。这才是我心中的圣战。”教皇说,“进攻的计划已经准备好了,你们不用知道,只需要等待结果。我忽然召集你们来,因为战报传来之前,我们五个人中任何人都不得离开教皇厅!” 枢机卿们愣住了。 “我们中,藏着一个异端。”教皇冷冽的目光在每个枢机卿的脸上扫过。 “我们中?异端?怎么可能?”西塞罗按住自己的额头。 “当初的事我们应该都还记得吧?我的前任死前已经出现了癫狂的症状,他那样一个老人,但是狂躁不安,如同发情的野兽。他像是陷入情网的少年那样公然跟我们说有天使在夜晚降临他的卧室,用美好的躯体抚慰他,带他去天堂的云端。他看见满地都是她们洁白的羽毛,他在无尽的快乐中领悟着神的真意。”教皇说。 格拉古点头,“我也记得,他完全疯了。我告诉他说那只是幻想,天使不是人类,而是神的另一种造物,是没有性别的。他却向我诉说他和天使欢好的细节,淫_秽得叫人恐惧。” “我们认为他的卧室不洁,试图把他转移到其他的地方,但是无论冬宫还是夏宫,再厚的墙都不能阻挡他的幻觉,他的卧室在深夜里传出男女的欢好声。我们不得不怀疑夜的魔鬼缠上了他,所以才会把他转移到那间秘密的寝宫。那个寝宫隐藏在地下,只有一个入口。四周都是坚硬的花岗岩,墙壁用淬过火的铁板铺成,一个手持火枪的人在里面可以抵挡一支军队,我们还用圣物装饰每个角落,在他的身上盖着神子殉难时的裹尸布。整个翡冷翠的力量在保护他,可王后们还像是鬼魂那样找到了他,把他拖进了地狱。”教皇低声说,“铁门的五道锁要由五柄钥匙打开,我们人手一柄,只有我们五个人知道那里。” 枢机卿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寒噤,他们在同一瞬间想要后退,想要离彼此远一些!八年来,他们从未怀疑彼此,因为那一幕太过震惊,他们根本不愿意再回想。但真要回想起来,确实,比起王后们凭着鬼魂的通灵找到老教皇,有人把最后寝宫的位置泄漏给异端教徒的猜测更有道理。 “我这里有一些很好的红茶,在我们喝茶的时候,异端审判局已经全部出动。”教皇自己从旁边端来了整套的茶具,还有西塞罗和格拉古喜欢的烟草。 “卢加拉斯也不知道行动的细节,只有我知道,”教皇微笑,“如果走漏了消息,异端教徒逃走了,骑士们一无所获,那么我就是隐藏在圣所中的异端。如果我不是……那今天王后们就将为她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教皇厅里沉寂了很久,安东尼忽然抬头,“圣座,卢加拉斯局长都在这里,谁指挥骑士们呢?” “李斯特。” 这个名字让教皇厅里的温度低了几分。 “那也是接近与恶魔的人了吧?”每个人心里都闪过这个念头。 “通知政务省,今天东方区宵禁。”教皇下令,“此外,管好圣三一学园的孩子们不要外出,大人的战争,孩子们离远一点。” 【4】·公墓·cemetery “当三十年四月初五日、我在迦巴鲁河边、被虏的人中、天就开了、得见神的异象……我观看、见狂风从北方刮来、随着有一朵包括闪烁火的大云、周围有光辉、从其中的火内发出好像光耀的精金……他们的形状是这样、有人的形象,各有四个脸面、四个翅膀。他们的腿是直的、脚掌好像牛犊之蹄、都灿烂如光明的铜。”神学教授手握十字架,虔诚地念诵着,原纯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胸前的十字架。 《圣经·以西结书》的开篇,关于神被四天使拱卫着降临在先知以西结的面前,令他吞下耶路撒冷必遭毁灭的预言书,从此以西结便是这场毁灭的守望者,他必须不断地向人们发出末日的语言,否则他便不能存活。 她曾读过这一篇,在想像中是何等的壮美。可是在圣三一学园里重听,却那么让人忍不住想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神学教授并无意讲解那壮美的神话,他们只是念一段《圣经》讲一遍神的慈爱,再念一段讲一遍慈爱,总之看起来满本圣经写的就是“慈爱”二字。好比晋都国的夫子们讲历史,满口的忠义,好像没有忠义,世人都不必活了似的。 这是她的第二节课了,西塞罗红衣主教去而不返,欢迎她的典礼办不下去,神学教授们便直接开课了。 周围的学生们也各做各的事,男孩们私下悄悄议论着,偶尔向原纯递来小心翼翼的眼神,女孩们则玩着最近流行的小东西,一种乌木雕刻的小人偶,据说在背后刻上喜欢的人的名字塞在胸衣里便可遥遥地魅惑他,让他来求爱。原纯对这种小孩子家家的游戏嗤之以鼻,要诱惑一个男人何须如此费力,在胸衣里塞几个棉垫子是正经! 她有种虎落平阳与羊群为伴的无奈,偏偏还不能吃它几只。 这时候窗外传来了雷声,狂雷,地面震动,仿佛暴风雨降临的前奏。男孩女孩都跳起来,完全不顾教授的呵斥奔向窗边。原纯也凑过去看热闹,圣三一学园外的大路上,尘埃飞扬,从高处看下去,路上的行人都惊恐地走避,整条街道瞬间被清空。天空中还是郎朗晴空,没有任何打雷下雨的迹象。雷声来自尘埃中,好似被包裹的是一只咆哮的雷兽。 它加速冲出来了,把尘埃抛在身后!那是十二匹黑骏马拉着的长车,用黑色的铁包裹起来,坚硬得像一具巨大的铁棺。那些骏马全部包裹在钢铁马甲中,蒙着眼,一往无前地狂奔。马车的四角雕刻着夜枭,随着烈马奔腾,空气在枭鸟嘴里进出,发出尖锐的啸声。车顶正上方是一个巨大的徽记,利剑把蛇顶死在十字架上。 异端审判局的马车,原纯从未见过这样沉重庞大的马车,它就像是一头森严的龙,如果出现在战场上可以把所有战车都直接碾碎。 这样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翡冷翠的闹市中?还有整装的骑士们扛着火枪尾随在其后。 “是李斯特副局长!李斯特大人又出动了!”有人大声说。 “想到他那张英俊的脸我的心都要碎了!”一个女孩说。 “他可是能当你爸爸的人!”有男孩说。 “能当我爸爸又怎么样?”女孩牙尖嘴利地回答。、 “停车。”西泽尔吩咐。 马车停在台伯河的石桥边,这里距离东风区的繁华街道不远,但行人很少。石桥两侧矗立的天使雕塑已经老旧,表面层层剥落,被雨水侵染的地方变成了灰黑色。一道高耸的石墙把这片区域和繁华的街道分隔开来,隔着不远就是人声鼎沸的“檀香大道”,这里却冷冷清清,风吹到身上都觉得冷。 塞尔维莉娅扶着西泽尔的手走下马车,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披巾。她从风里闻到了死亡的味道,石膏天使脸上的黑斑看起来就像是黑色的泪痕。 “是东方区的公墓。”西泽尔向她解释,“连东方区的人都不愿意来这里,无主墓地里掩埋的很多人是因为疫病而死的。但是这里有别的地方找不到的好东西。” 他摸摸塞尔维莉娅的头发,“这里我很熟,跟着我别怕。” 他没有挽塞尔维莉娅的胳膊,而是把双手抄在口袋里独自走过石桥。他的步伐轻松甚至带着点快活的感觉,跟他在圣三一学园里的样子有些不同。塞尔维莉娅心里的阴影被驱散了很多,她提着裙子小跑着追了上去,拉着西泽尔的袖口。西泽尔扭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冲她眨眨眼,好像别的贵族少年劝诱女孩跟他去看新品种的玫瑰似的。 “别过这座桥,等我们。”西泽尔扭头吩咐马车夫。 “不会有事么?”塞尔维莉娅的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马车的徽记可以去掉,但忽里斯的冷血马是不该出现在东方区的。”西泽尔说。 塞尔维莉娅扭头看了一眼拉车的四匹黑骏马。它们全身漆黑的长鬃,缎子一样发亮,肩膀宽阔,浑身肌肉雄浑,沉默,不发出任何声音。这种名为忽里斯的马是森林马的后代,所谓“冷血”是指它们绝不暴躁,如同披着铁甲的武士一样,而且优美,最适合用作拉车马。这些昂贵的纯血忽里斯马确实太显眼了,它们每一匹都价值数磅黄金。 “我还带了武器,如果真的有必要,我会保护你。”西泽尔悄声说,揭开了上衣。塞尔维莉娅的目光从他的领口看进去,两只金柄的细剑藏在西泽尔的衣底,珐琅和黄金相互镶嵌,在柄上组成无数盛开的玫瑰。 “嗯!”塞尔维莉娅点点头,更用力地抓住西泽尔的袖子。两个孩子这么拉扯着走过石桥,桥对面高墙林立,把天空夹成细长的长条。那是一片荒废的房子,在这片区域成为公墓之前,曾有人在这里居住,后来他们都死于一场瘟疫,最方便的善后就是就地掩埋。于是这一片区域全部化为墓地,幸存的人也都搬走了,偶尔在这里出没的只有那些贫困潦倒的流浪者,因为这些废弃的房屋不收租金。塞尔维莉娅没有注意到在她牵着西泽尔的衣袖从高墙走过后,那些布满灰尘的、仿佛几百年都没有打开的铁窗无声地开了一条小缝,每条缝隙后都有闪烁不安的眼神。 西泽尔确实很熟这个地区,带着塞尔维莉娅熟门熟路地穿过没有任何路标的窄巷,在容易被忽略的转角处拐进岔道。就在塞尔维莉娅已经完全迷失方向时,他们停在了一座巨大的废弃建筑前。 “简直是一座城堡!”塞尔维莉娅惊叹。 “应该说像一个畸形的巨婴。”西泽尔说。 西泽尔的描述更加逼近这座建筑给人的感受,它庞大、复杂、扭曲、肆意,由形状不规则的石灰岩砌成,与其说是一座建筑,不如说是很多石屋组成的村落。一眼看去,无数屋顶,无数入口,无数窗户,无数面外墙,阳光照上去,无数块阴影。它绝不可能是某个设计师的作品,因为任何设计师都无法忍受这种狂乱,它的格局完全没有限制,在这个方向上凭空多出一扇弧形的铁窗,又在半空里的外墙凭空突出一间小屋,拐着弯的楼梯就像是长蛇栖息在这座建筑物里,可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 这是个疯狂的东西,就像是很多手臂很多条腿很多只眼睛的畸形婴儿,让人看了很不舒服,却又敬畏。 “住在这里的人叫它‘百眼的宫殿’,神话里百眼巨人住的地方。”西泽尔拉着塞尔维莉娅走上楼梯,“这是原来住在这里的人用了几十年搭起来的,这里住的都是穷人,买不起规则的石料,就只能买散碎的。他们紧贴着搭建各自的屋子,这样就可以少砌一堵墙,地上搭建完了又往空中搭建,最后他们自己都控制不住这家伙了,它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复杂。在它最热闹的时候,里面住着几千人,就像一个小城市。” “可是又很美,对不对?完全没有规则,让人想看到,”西泽尔轻声说,“诸恶云集的地方。” “诸恶莫作,诸善奉行。”有人在阴影中说。 第五章 台伯河的暗流 东方区的暗流·undercurrentsofeasterdistrict 像是神谕像是魔咒,那语调带着古怪的东方口音。塞尔维莉亚觉得自己的心如被抓住,吓得几乎要缩进西泽尔怀里。她看清了坐在阴影里的人,一个赤裸上半身、皮肤古铜色的东方人,光头,胡须缭乱,身上缠着带刺的铁链。他默诵着放在膝盖上的经文,那些经文雕刻在生铁片上,一页页垒起放在他的脚边。塞尔维莉亚猜不出这个东方人的年纪,他像是老树般干燥开裂,又像是铁一样坚硬。 “是个苦修的东方人,异教徒。”西泽尔轻声说。 “他是在和我们说话么?” 西泽尔摇摇头:“我猜他只是在念经文。” “他住在这里么?”赛尔维莉亚不敢想有人能住在这种全无生机的地方。 “这里住的可不是他一个人。”西泽尔说。 他拉着赛尔维莉亚的手来到一扇朽烂的木门前,旁边的石墙上有一个蒙着灰尘的青铜装饰,一朵蚀刻的莲花。 西泽尔把青铜的莲花芯扯了出来,那个莲蓬状的东西后面连着一条长长的青铜锁链。随着他用力拉扯,这座“百眼的宫殿”上上下下都响起铜铃声,祭拜几千个青铜铃铛一起鸣响,像是警铃般刺耳。塞尔维莉娅吓得捂住了耳朵,她本能地觉得这座古怪又古老的建筑里藏着什么不能惊醒的东西。 过了很久,木门上的窗口打开一条细缝,一只暗黄色的眼睛警惕地审视着来客,声音嘶哑如老鸽,“找谁?” “来参加塞斯洛家的赌局。”西泽尔将一张便条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原来是塞斯洛家的客人。”看门人发出难听的笑声,“我们这儿可真少见您这样尊贵的客人呐。” 门发出咿呀咿呀的声响,缓缓地打开了。 一股湿润腐烂的气息冲了出来,阴冷得叫人浑身战栗。塞尔维莉娅紧紧地靠在西泽尔的身边,西泽尔把一件东西塞进了她的手里。那是一个滑稽的小丑面具。 “戴上它,别叫里面的人记住你。”西泽尔凑在塞尔维莉娅的耳边,压低了声音,“美第奇家族的族长来这种地方,会给人留下话柄的。” “那博尔吉亚家的男孩来这里,不回给人留下话柄吗?”塞尔维莉娅倔强地看着西泽尔,想这个注定人生和自己没有交集的男孩,拥有高贵的姓氏却行走在这种下等人聚居的地方,难过又着迷。 “在这里我从不记得自己姓博尔吉亚。”西泽尔轻声说。 “那么我也不姓美第奇。”塞尔维莉娅说。她想说为了你我可以抛弃我的姓氏乃至于一切,何况只是来一个下等人聚居的地方? “你没法选择自己的姓氏,美第奇家的女儿终归是美第奇的女儿。”西泽尔淡淡地说,“就像你虽然有三年过着小野猫一样的生活,最终还是回到了美第奇家。” 看门人显然身体畸形,瘦小干枯,胸前只覆盖着一层皮肤,肋骨清晰可数。他的脊柱几乎弯成了一个圈,巨大的脑袋缩在小腹处,非要扭曲着细长的脖子才能抬眼看人。 “里面的道路很复杂,阁下要不要一个引路人?”看门人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带着这样漂亮的女孩来百眼的宫殿,可要小心那些下贱胚子的脏手。” “不用,这里我很熟。”西泽尔随手把一枚银币抛到空中。在那一瞬间,看门人跃起,他畸形的身体在空中做出了猴子扑击敌人的凶猛动作,探出干枯见骨的手一把把银币抓在手心里。他迫不及待地用枯黄的牙齿咬了咬银币,确认那是真的,不禁喜笑颜开,一口把硬币吞了下去,像是猴子把果子藏在颊边的嗉囊里那样把银币藏了起来。他在嘴里玩弄着那枚银币,让它和其他银币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满脸幸福的笑容。嘴居然被他当做了钱袋,塞尔维莉娅想起那些沾满他唾液的银币就恶心得想吐。 “我们可以进去了吧?”西泽尔说。 “请!请!”看门人比着手势。 门里是幽深曲折的楼梯,两侧都是坚硬的石墙,石缝里生长着苔藓,隐约弥漫着一股尿骚味,隔着很远才有一盏油灯,看不清尽头,不知通向何方。 塞尔维莉娅挽着西泽尔的手走了几步,忽然听见背后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好似有野兽咬着她的裙摆。她惊得差点跳起来,回头一看是看门人把脸埋在她纱质的裙摆中嗅吸。塞尔维莉娅的裙摆上撒着突厥蔷薇中提炼的香精。 “真香啊尊贵的小姐,你香得就像我亲爱的瑟拉。”看门人抬头献媚地赞美着塞尔维莉娅,可他的眼神在塞尔维莉娅眼里满是情欲。 “别怕,跟着我走就好了。”西泽尔握紧了赛尔维莉亚的手腕。 果然,他们又走了几步,看门人没有再跟上来。塞尔维莉娅忍不住好奇回头看了一眼,看门人蹲在台阶下,仰望着他们。他无法前进了,因为他铁项圈上连着一根细链子,死死地固定在墙上。他是看门人,同时也是囚徒。门后的黑暗里放着他的食盆和便器,难怪楼梯里弥漫着这样一股臭味。看起来他的生活就只能在那片小小的空间里。 看门人大概不知道塞尔维莉娅心里对他是何等的厌恶,看她回头,便讨好地鼓动着嘴,让那些银币又一次发出难听的碰撞声。 看门人回身去把木门关上,这时候门外那个苦修的东方人忽然抬头直视西泽尔。原本从亮处看向暗处他应该什么都看不清,但他的目光磁石一样黏在西泽尔的脸上。 “诸恶莫作,诸善奉行。”他用清晰地声音重复了那句话。塞尔维莉娅感觉到西泽尔的手颤抖了一下。 “疯子!”看门人嘟囔着把门扣死,隔断了苦修者的目光。西泽尔和塞尔维莉娅被黑暗笼罩了,他们挽着彼此的手,一步步走上楼梯,追随他们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 “刚才他确实是在跟你说话。”塞尔维莉娅压低了声音。 “跟我说话又怎么样?”西泽尔淡淡地说。 “刚才他确实是在跟你说话。”塞尔维莉娅压低了声音。 “跟我说话又怎么样?”西泽尔淡淡地说。 塞尔维莉娅点了点头,西泽尔确实没有必要把一个异教徒的话放在心上,“那个看门人怎么被锁在那里了?” “这里的人把他叫做‘食髓者’,因为他喜欢吃骨髓,有人说他喜欢吸食人的骨髓,魔鬼才喜欢吃人的骨髓,魔鬼当然不能轻易解开。”西泽尔说。 塞尔维莉娅吓得几乎要叫出声来,好像那个看门人正趴在她的背上从她的身体里吸食着什么。 “其实从医学上很好解释这件事,他的脊椎天生畸形,他身体里缺乏的某种东西只能从动物的脊髓里才能补充,所以他嗜吃脊髓。”西泽尔说,“但这种怪异的举动让人觉得他很危险,所以就把他锁在这里看门,就像锁一条猛犬。这已经算是对他宽容了,没有把他从这里赶出去。” “他也愿意留在这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他不是跟你说起什么瑟拉么?大概是他相好的妓女,他这么贪赏钱,应该是为了讨好那个妓女。”西泽尔说,“况且离开这里,他那样的人又能去哪里呢?” 前方传来哗哗的水声,伴随着隐约的臭味,好像他们正在接近一条污水河。他们转过一个弯,流水声更加清晰了。那是一个半月形的窗,,贴着地面,用一握粗的铁栏杆纵横封死。透过铁栏杆往下方看去是一片幽蓝色的水面,黑色的石头砌成半拱形的水道,看起来极其古老,石缝中长满暗绿色的苔藓。塞尔维莉娅好奇地俯身往下看。 “其实从医学上很好解释这件事,他的脊椎天生畸形,他身体里缺乏的某种东西只能从动物的脊髓里才能补充,所以他嗜吃脊髓。”西泽尔说,“但这种怪异的举动让人觉得他很危险,所以就把他锁在这里看门,就像锁一条猛犬。这已经算是对他宽容了,没有把他从这里赶出去。” “他也愿意留在这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他不是跟你说起什么瑟拉么?大概是他相好的妓女,他这么贪赏钱,应该是为了讨好那个妓女。”西泽尔说,“况且离开这里,他那样的人又能去哪里呢?” 前方传来哗哗的水声,伴随着隐约的臭味,好像他们正在接近一条污水河。他们转过一个弯,流水声更加清晰了。那是一个半月形的窗,,贴着地面,用一握粗的铁栏杆纵横封死。透过铁栏杆往下方看去是一片幽蓝色的水面,黑色的石头砌成半拱形的水道,看起来极其古老,石缝中长满暗绿色的苔藓。塞尔维莉娅好奇地俯身往下看。 “污水渠,它的上游通往其他区的下水沟,下游通往东东方区,最后流进台伯河。”西泽尔解释,“别凑得太近看,里面满是脏东西。” “下面有人。”塞尔维莉娅指向水渠两侧狭窄的步道。那是些漆黑的人影,佝偻着背,手持长长的钩子,沿着水渠两岸梭巡,他们用长杆挑着昏黄的一盏灯伸到水渠上方,照亮了一片水面,白色的泡沫混合着黑色或褐色的令人作呕的垃圾随水漂过。 “他们在打捞尸体。”西泽尔淡淡地说,“这是一份不错的活儿,尸体身上有时候能搜出好东西来,譬如金牙,就算是被搜干净的尸体,也可以送到东方区的集市上去卖。” “卖尸体?”塞尔维莉娅的声音都扭曲了。 “作为美第奇家族的族长,被几个骑士团的团长保护,不知道这些事也很正常。”西泽尔轻声说,“在翡冷翠,每个夜晚都有人失踪,如果你发现你的亲人不见了好几天,也许去东方区的集市上找找卖尸体的人,尸体上抹满了盐,干缩得厉害,像是咸鱼那样一条一条并排摆在帐篷里,无论是贵族还是异教徒,都是青灰色的。” “天呐!”塞尔维莉娅捂住了嘴,一股恶心直泛上来。 西泽尔的手指及时地在她的鼻尖上按了按。他的手指上抹了薄荷膏,带着一点清凉和淡淡香气,镇住了塞尔维莉娅剧烈的不适。 塞尔维莉娅深呼吸几次,略略回复平静,抬眼看见西泽尔正无声地望着她,那张还带着点孩子气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很认真,好像一个大夫注视他的病人。 “你是故意跟我这么说的,希望知道我听到这些的反应?”塞尔维莉娅轻声问。 西泽尔点点头:“我想知道一个贵族在看到世界丑陋的一面的表情,是厌恶,还是怜悯。” “你自己也是贵族!”塞尔维莉娅被他的眼神激怒了。 “你错了,塞娅,我不是,生来就不是。”西泽尔伸手轻轻抚摸她的面颊,“一个贵族,理当在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告诉你他的姓和母名,回想一下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跟你说过我的母名么?” 塞尔维莉娅一愣。 她这才想起西泽尔从未提起过自己的母亲,他似乎仅有一个亲属,就是他那尊贵却难得一见的父亲。在以血统决定地位的圣三一学园中,母族和父族的重要性不相上下,贵族之间互相通婚,尊贵的母亲意味着尊贵的外公和尊贵的舅舅,这些都是将来社交场上的筹码。男孩们以拥有作为沙龙女主人的美貌母亲而自豪,甚至私下里议论彼此母亲的风流韵事,而贵妇们也热衷于带着大队的女侍来探望自己的儿女,顺便暗示教授们在学业上照顾自己的孩子。她们也会带来厨师精心烘焙的点心作为课间的小食,慷慨地分赠给所有同学,各家精致的小食也是学生们暗中比拼的的事。 只有西泽尔是例外,从未有任何人来探望他,可同时他的哥哥和弟弟的亲戚们却会带来裹着鲜虾和火腿薄片的精美小食,每一次都盛大得像是晚宴。不知道多少次塞尔维莉娅看见西泽尔的背影走下楼梯,他总是避开这种场合。唯一能够走进他生活的女性只有他的女侍长艾达,此外的人,即便是塞尔维莉娅也是接近到某种程度就像是被看不见的墙壁挡住了似的。 “高贵是一种纯洁,只要你的血管里有一半的血是卑贱的你就不会高贵。”西泽尔微笑,“因为你不够纯洁了。” “而现在,你就要看见这个世界上最混乱肮脏的地方,它一点也不纯洁,可是和我有些相像。” 西泽尔拉着塞尔维莉娅的手,离开了那个通往下水渠的窗口,走向了楼梯尽头。他们的面前,是一条长而笔直的通道,通道尽头,隐约灯火闪动。那里千百种人声混合起来,有愤怒的呼喊、低声的呢喃、有嘶哑的呻吟、有含义不明的轻笑,塞尔维莉娅忽然有种错觉,走过了这条通道她就会看见另一个世界。 那种感觉就像是打开了一个铁罐子,看见里面挤满的沙丁鱼一样的魔鬼,被圣徒的铅印封禁在里面。魔鬼们哀号,亦复狂笑,亦复痛哭。 【2】该隐与亚伯cain&abel “我亲爱的朋友们,你们可曾想过这国家因何而立,又会因何毁灭?”教皇打开镀银的铜盒子,里面是一副软玉的象棋,他把棋子倒在书桌上,棋子们蹦跳着,似乎是一群活过来的精灵。 枢机卿们彼此传递着不安的眼神。按照教义这本是悖逆的问句,教皇国以圣约而立,神应许了他的子民土地,因而得以建国。它应当永不毁灭,因为它被神看护着。 “我们的国家坚固如神的御座,圣座。”西塞罗谨慎的回答。八年之前他还能和眼前这位教皇平等的讨论神学问题,现在他却深深地意识到了自己和这个老人之间的距离,这种遥远的距离感就像是目光越过海峡去看圣徒的背影。他皎洁如云天,而你仍旧埋身在污泥里。 “不,我亲爱的西塞罗,神的御座就像阿尔卑斯山的坚冰那样皎洁坚硬,但这国家却是山脚下每年凝结又融化的积雪。它终有消亡的那一日,可流淌的不是水,而是鲜血。”教皇并不抬头看西塞罗,而是把棋子一枚一枚摆放在地图上。这张精美的地图描绘了整个翡冷翠,细致到每条街道每个码头,蜿蜒的台伯河把它准确的分为两半,西边是贵族和上等市民的聚居地,分为若干城区,东边的大片则都归于一个城区。 东方区。 教皇布下的棋子扼守住了每一条通往东方区的道路,每一个码头,道路密集的地方由重量级的棋子们镇守。他使用白色的棋子,那些持仗的宰相。铁甲的骑兵和森严的城堡雕刻的栩栩如生。(作者注:通常我们参照中国象棋吧国际象棋中的某两枚棋子命名为“车”,但事实上它们是象征“城堡”,因此棋子也是高耸的城堡造型。这可能和中世纪战争中西方人喜欢一直推进到敌人府邸修建城堡有关),显然代表正向着东方区开拔的异端审判局重兵。 教皇围绕着书桌转圈,审视自己布下的阵型,完全不看枢机卿们。他在指挥一支两千人的军圝队,但平静得如同和老朋友下一盘棋。 “高卢广场如果失控,南边的封圝锁会一连串的崩溃。”他用手指敲着镇守高卢广场的“骑兵”。那代表一支两百五十人的骑兵中队配备最新的连发火枪“赤鹫”,骑乘爆发力极强的热血马。 教皇写下一张字条,摇动铜铃,一名骑士疾奔进来取走了那张字条。很快,这张字条就流入教皇厅外等候的政务省官员的手中。没有任何质疑,一队官员奔跑着离开,梵蒂冈的广场上并排停着数十辆带有教皇厅特许标志的黑色轻便马车,这下马车载着官员们奔向各自的目的地。一张看起来就像记事的字条,就能调动多达五百名服务于政务省的治安官支援高卢广场。这就是教旨,不容拒绝,接到的人不必思考,只需执行。 “所有的船必须集中在下游的香料码头,否则如果这些船只被抢夺,有人就能趁着河水流速加快,强行突破下游的防线。”教皇点着地图上的台伯河喃喃自语,“沿岸还需要增加两百人的火枪手,就在香料码头两侧。” 他随手把这些写在一张新的字条上,又有骑士进来取走,于是又一队官员乘上马车离开。这一次教皇调动的是十字禁卫军的火枪手,安东尼将军没有表达任何意见。此刻教皇身上那股上山一般沉重的气息压迫了他们,在这个老人面前他们的所有指挥权都被剥夺,只能默默的听着。 “外务省也应该行动起来了,我们必须通报所有属国这次对异端的开战,这绝不能被看做翡冷翠的混乱,而是一场必胜的神圣战争。”教皇又写下一张新的字条。 这次接到命令的室外无声的官员们,多达百人的秘书官和抄录员们在距离教皇厅不远的西斯廷大教堂外摆下了一排排的书桌,开始撰写正式的外交函件。这些函件每一份都被五个人审阅以确认没有任何错误后,四角折叠起来,官员们用戒子上的印章将之封印,锁进扁平的铁盒中。 信使们已经等待在梵蒂冈的城门外,圣战的宣言书将在战争开始的一刻流向这个国家的四面八方。那些和异端教派保持着秘密往来的属国君主在接到这封严厉的外交函件时都会从心底里惊捒,他们要么选择坦诚自己的罪求得梵蒂冈的原谅,要么就可以期待十字禁卫军的兵临城下! 教旨如流水般聪教皇厅中流出,黑色的马车奔向整个城市的每个方向,整个城市如一只沉睡的巨兽开始苏醒。即使是高官也并不知道战争将开始于这样一个和谐宁静的日子,他们懒懒散散等待着太阳落山之后去参加朋友家的社交舞会,期待着一场忽如其来的艳遇。但他们忽然发现所有同僚都开始奔跑着执行命令,进入官邸的信使们以不容质疑的语气说话,令人窒息的紧张情绪随着那些黑色的马车蔓延向翡冷翠的每个角落。 整个国家机器开始运转了,一个巨大的力量把这台老旧的机器推动起来。教皇圣格里高利二世,他走出了神学研究的殿堂,把他无与伦比的力量和权威灌入这台国家机器,令他它猛地惊醒。 如野兽,如军队! 教皇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的笔停在空白的字条上,这一次没有写下任何教旨。他的眼睛里透这疲惫。他毕竟是个老人了,在神学中已经沉浸了多年,狂风暴雨般发出如此多的命令显然大大耗损了他的体力。 西塞罗敬畏地看着教皇,他和教皇都是红衣主教出身,是圣职人员。圣职人员在翡冷翠的地位是最高的,因为这国家以宗教立国,没有机会担任圣职的人才会选择成为军人或者普通官员。因此即便他明白自己不如安东尼或者卢加拉斯那样犀利和铁腕,却依然深信自己的地位高于他们。圣职高于其他一切职务,军人和官员都是服务于人,圣职人员却是服务于神。他们是神的宠儿,不需要坚硬的铁腕,只需要熟读《圣经》便可统治世界。 然而今天他却惊悚地发现那个本该站在圣职人员顶峰的老人,握笔的手腕也如钢铁般坚硬,每一条命令都如断喉短刀般锋利。 “真累啊,要在手指颤动间指挥那么多人,”教皇轻声说着,端详着自己的手,“让我想起那些玩傀儡的东方艺人,用丝线操纵着傀儡的一举一动。每次我握住俗世的权柄时,都觉得自己是个傀儡艺人,权力的丝线像是蛛网那样粘在我的手上……真让人厌恶啊。” 西塞罗的心里悄悄一颤。多么形象的比喻啊,一个操着无数蜘蛛丝的权力者……便如一只坐镇蛛网中心的巨大蜘蛛! “我需要休息一下了,”教皇在书桌边坐下,轻轻揉着自己的额角,闭上眼睛又慢慢地睁开,“可我不能闭眼,这让我感觉有血在我的眼皮上流过。” “我亲爱的西塞罗,让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他抬起头,温和地看着西塞罗,“是的,这国家不是永恒的,有一天它会被焚烧在烈火中,就如我们把异端烧死在绞刑架上。我们令他们流血,他们终有一日会报复在我们的身上。” “圣座……那些异端被烧死是因为他们信奉了魔鬼啊!信奉魔鬼的人自己也是魔鬼!”西塞罗的声音颤抖。 他从未因对异端的绞刑和火刑而觉得负罪,一个圣职人员根本不应该质疑惩罚魔鬼的暴力。人生来就背负着沉重的原罪,罪人的生命就当于恕罪,向着罪恶的深渊滑落。那么,对他们的一切惩罚都不为过。(作者注:按照基督教的教义,每个人生来就是罪人,这是源于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犯了罪,这种“罪行”遗传给了后代) “是么?被我们烧死的那些人是魔鬼?”教皇轻声说,好像是自问,他按住自己的胸口,“可我经常会按住自己的胸口问,我心里的魔鬼,他真的死了么?” 没有枢机卿敢接话了,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教皇厅,甚至呼吸声都被压下,每个人能听见的唯一声音就是自己的心脏,如暴走的时钟。 “我亲爱的朋友们,数百年以来,我们一直宣扬着神的慈爱,借着神的名宣传我们的教义。我们觉得自己是神的宠儿,我们相信神的光辉保护着我们,我们无忧无虑。直到今天这个国家就像一头年老的巨龙那样喘息,随时都可能死去。我们的国库空虚,我们的军队怯懦。”教皇轻声说,“而我们的祈祷,神……却没有回应。” “我们……真的是神唯一的子民么?”他轻声问,声音油井遥远,仿佛来自古井深处,“神除了我们……再无其他子民么?” 西塞罗觉得一身兼自己的心脏仿佛停跳。多年来的禁忌终究还是会被触及,自从极北之地的铜罐被掘出之后就处在神学中的悖论,就像是条冬眠的蛇,隐藏在梵蒂冈的神学架构中。它迟早会苏醒,可西塞罗和所有前任红衣主教一样,只能等着,等它醒过来扑上来亮出毒牙。 这种悖论关于莉莉斯的族裔。 梵蒂冈否认铜罐中的神和人订立的古老契约,并非因为那些铜书卷是伪造的。铜书卷没有任何伪造的痕迹,他被否认,只是因为它会引发整个梵蒂冈神学体系的崩溃。 莉莉斯,神在制造人之前制造的雏形。但她不仅没有被毁灭反而留下的后代,这意味这神对智慧生命的创造有两次。人类,不是唯一的。而神,也默认了这个结果。 “莉莉斯的族裔,他们真实存在,他们是另一种人类,很像我们,绝不完美,但他们是我们的兄弟。”教皇拍了拍西塞罗的肩,“我们都曾亲眼目睹异象,王后们是我们一样的人类么?不,她们超越了人类,或者说,她们是另一种人类。” “她们……她们是魔鬼!”西塞罗嘶哑地说。 “不,她们不是魔鬼,她们是我们的姐妹。”教皇低声说,“在过去的八年里,我一直在研究铜书卷的拓片。最后我不得不承认,其实这个世界上没有魔鬼……”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其实我们就是魔鬼。”他的笑容那么悲伤。 格拉古的膝关节一软,差一点要跪下去,被卢加拉斯局长扶住了。作为枢机卿中最年长的人,格拉古红衣主教已经竭力克制着,此刻他的心里防线终于崩塌。 “我们的教士一直试图解释一件事,就是这世界上为何有魔鬼。既然神在七天中创造了世界,一切都出自神的创造,除了神本身,那么魔鬼自然也是神的创造。神为什么要创造魔鬼来和他自己敌对呢?”教皇翻开一本神学课本,“课堂上我们对学生解释说,魔鬼是神设置用来考验我们的东西,他们确实是神的造物,看起来很强大,其实很低等。” “谁相信这解释?”教皇问。 无人回答。 “这是我们为了安抚自己的心作出的解释。”教皇摇头,把那本由他亲自审定的神学课本扔进火盆中,看着那些素白的纸页在火焰中翻卷,化为黑色的蝴蝶飞散,“一切的魔鬼都是幻象,他们源自我们的灵魂深处。那些显现在我们面前的魔鬼不是别的,恰恰是我们的兄弟。人类也是魔鬼,魔鬼和魔鬼交媾,生下禁忌的族类,他们是魔鬼中的君主。” 教皇打开一本《圣经》递到枢机卿们面前。“《创世纪》第四章,你们都可以背出来。亚当和夏娃生下了该隐和亚伯,该隐因为妒忌亚伯被神宠爱而杀死了他,把他的血灌入土地。神听见亚伯的声音在土地里向他哀告,于是惩罚该隐,他将注定飘零,再无应许的土地,他所耕种的任何土地都将不为他效力。该隐承认了自己的罪,但说这惩罚之重不是我所能承受的,我被神抛弃,任何见到我的人都会杀了我。于是神和他订立保护的契约,该隐失去了神的赐予,但任何伤害该隐的人必将得到七倍的报复。” “该隐便是魔鬼。是的,魔鬼是神的造物,但他不是神为人设置的考验。他恰恰是人类自身。”教皇叹息,“人类是以罪人的名义和神订立契约的,为什么?只是因为我们的祖先犯下的罪么?因为他们吃下了智慧的果子?不,不是,是因为我们自己犯下的罪。人类是罪人,被逐出了伊甸;莉莉斯也是罪人,也被逐出了伊甸。从这一点上说,莉莉斯和我们没有什么区别,我们都是神的作品。我们都是魔鬼,一种魔鬼并不比另一种魔鬼更高尚。” “在亚当和夏娃的后代,以及莉莉斯的后代之中,神还没有做出最终的选择。”卢加拉斯说,“圣座,这是您的意思么?” 教皇点了点头:“是的,因此莉莉斯被放逐到死海的盐滩上却没有被杀死。神不会毁掉他自己的造物,正如他驱逐了该隐又许他以保护。” “如果我们堕落,违背了和神签订的契约,神会放弃我们,重新选择莉莉斯的族裔?”安东尼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自己狠狠地打了一个寒噤。 “是的,我亲爱的朋友们。神并不专宠人类,读完铜书卷的全部拓片之后你们就会明白,神和我们签订了契约,神也和莉莉斯的后代签订了契约。那份还未找到的、神和莉莉斯的族裔缔结的圣约,便是《圣经》的反面,我们可以叫它‘影之契约’。这两份契约中最后只有一份会生效,最终被神眷顾的一支才有机会走上世界末日的审判席。若我们能够赎完自己的罪,天堂之门便会向我们洞开。” “我听说猛虎往往会一胎生下两个幼崽,但只有强壮的那一只能活下来。”卢加拉斯轻声说。 “对,猛虎不会偏袒任何一个幼崽,它会看着它们搏斗、受伤、流血、争夺食物,直到决出强弱。”教皇直视卢加拉斯的眼睛,“我们和莉莉丝的族裔就是猛虎的两只幼崽。我们之间的战争,神不会偏袒我们中的任何一者。这战争非正义也并非不义,但我们必须倾尽全力,因为失败者将如该隐那般被驱逐,流浪于世界的尽头,债务供养他的土地。”教皇缓缓地合上《圣经》,“历史,将会把失败者记为……魔鬼!” 长久的沉默,只听见巨型座钟的秒针“嚓嚓”地计数时间流动。枢机卿们觉得自己如那个名叫该隐的男人被放逐到荒无人烟的盐海之北,从此心再无寄托。 从最早的教团出现,到最后围绕着梵蒂冈他们建立了国家,他们始终怀着某个信念,相信神也是爱他们的,即便他们犯下什么罪孽什么错误,神也能原谅他们。因为他们是神的造物,神爱惜他们如爱惜自己的手指。但他们错了,他们只是神的作品,神在制作他们之前还曾制作过一个原始样本,那个被他们称为“魔鬼”的样本。那个样本和他们很相似,可以取代他们,如果必要的话。唯有一个办法他们能确保自己的地位,那就是灭绝那个原始样本。 彻底的、一个不留地、把莉莉丝的子民铲除!他们若想活下去,必须以魔鬼的血书写历史。他们无法退缩,因为魔鬼正藏在阴影中等待着取代他们。 “圣座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卢加拉斯低头行礼。 “我们都明白了。”其他枢机卿并排站立,一齐低头行礼。 “那就好。”教皇上来拍打他们每个人的肩背,和他们每个人用力的拥抱,“许多年来,我们不断的讲述神对人类的爱,相信靠着神的爱,我们便可打开天国的门。我们忘记了在这个国家建立的时候我们靠的是十字军的利剑,我们松懈了萎靡了堕落了,我们在精美的艺术品和美好的容颜上花费了太多精力。现在我们终于又要把刻着就家族的利剑拿出来了,重新披上铁甲。” 他把所有黑色的棋子都堆在东方区中,好像那里集结者一只黑色的军队,皱着眉头沉思。 “圣座,异端将在这一日在东方区集会的消息,可靠么?”西塞罗问。 “我们接受圣座的命令,已经揭秘调查异端们地行迹八年。有足够的证明表明有组织的异端都和神谕战争中被摧毁的“北方教廷”有关,这个教廷已经分散为若干个教团,但是每隔一年,他们必然会在翡冷翠交割一次。他们会交割大量的钱款,他们把这个也称作“十一税”我们的十一税用于供养教堂,而他们的十一税集中起来投资,为北方教廷积蓄复兴的资金。”卢加拉斯说,“他们十一税的总额,每年都有大约八千磅黄金。” “八千镑黄金?”西塞罗震惊了,国库里也只有两万多磅黄金。 卢加拉斯点头;“每年这个时间前后都会有数额掠人的资金流入翡冷翠,然后消失在东方区。” “难怪那个区那么繁荣”安东尼说。 “聚集了秃鹰的的地方,有死去动物的尸体,诸恶云集的所在,必然有新鲜的血肉祭祀,”卢加拉斯说,“就是因为资金的富集,越来越多的人涌入东方区,那片土地看起来破败,却养活了翡冷翠三分之二的人。他下面金钱暗涌。” “圣座,我有一个疑虑。”格拉古说 “说吧,我亲爱的朋友”教皇抬起头 “对于我们而言,真正的敌人是莉莉丝的后裔。东方区居住着大量异教徒,但是异教徒不意味着必然是异端,异端也未必都是莉莉丝的族裔。”格拉古说,“此时此刻集中在东方区的异端,可能更多的都是人类。” “说的很对,格拉古”教皇微微点头,“但是北方教廷被摧毁后那么多年不消亡,为什么?” 格拉古一愣 “为什么那些异端教团仍旧愿意把十一税交给北方教廷?想一想谁在掌握这些钱。” 格拉古无法回答 “一个组织没有领袖是不可能存在的,格拉古”教皇说“北方教廷的深处一定隐藏着一个人,他跟我一样被称作教皇,是他在幕后与我们为敌。他告诉他的信徒们莉莉丝是真实存在的,有着接近神的力量,神太远了听不到信徒的呼唤,莉莉丝能代替神救赎他们。” “那是一个魔鬼!北方教廷的教皇是一个魔鬼!”西塞罗恍然大悟,“那个魔鬼冒充圣徒诱惑人类!” “对,一个魔鬼,或者一群魔鬼,譬如……皇后们。”教皇低声说“必须挖出他们来。我们的目前还没有关于他们的消息,就先打碎他们的羽翼,对他们的信徒发动战争。” “他们的资金还能充实国库。”西塞罗说 “此时此刻,我任就熄火的是,此刻聚集在东方区里的异端到底有多少武装。”教皇指着那些聚集在东方区的黑色棋子,“我的棋子已经摆上了棋盘,可我还不知道对方有多少棋子。这让我不安,就像面对一个蚁穴,我不知道会不会源源不断地有蚂蚁从里面爬出来。” “圣座不必担心,这里是翡冷翠,我们实力最强的地方,如果异端审判局的骑士们人数不够,我们还可以调动十字禁卫军。”安东尼说“我们有足够的实力在这座城市里打一场十万人的战争。” “不不。”教皇摆手“如果是正面的战争,我相信安东尼你会打赢的,你是优秀的军人,一个英雄。但是我们的敌人会藏在阴影里,你找不到他们,再多的火枪都没有用。” “对付黑暗里的人,你只能用看不见的棋子。”教皇把一直藏在手心里的最后一枚棋子放进了东方区。 白色的皇后白色阵营中的最强者,和那些黑色的棋子混在一起。 枢机卿们茫然对视,教皇无声地笑了。 【3】血染的刀锋bloodynd 黑骏马们喷出腾腾的热气,沉重的铁甲马车碾压着路面。坚硬的岩石在熟铁车轮下崩碎,隐约的裂纹随着车辙延伸。 这匹马车的名字是“晨雷”,它的每一次出动都会引来大批的市民遥遥观望,它象征着异端审判局,它所到之处便是骑士们的领地。每当听见这辆巨型马车如雷鸣般的巨响,异端们便会望风而逃。但往往这已太晚了,随着这辆指挥车,必有骑士们在两侧的街巷中突进,他们已经封锁了每个可供逃亡的路口。 “就像龙,”叶素盟曾经盛赞这辆马车的威势,“动静则有风雷相随!” “晨雷”里,政务所的官员们手握宗卷,站的笔直。这辆巨大的马车足可容纳十几个人舒适的坐下,但所有人都站着,谨慎的不敢坐。只有一个人例外。 一个精密如机械般的男人,他在操作一套精美的玻璃茶具,试图制作一杯完美的红茶。 笔挺的黑色军服,领口露出白色衬衣,一根紫色的绸带收紧了衬衣领子,绸带上垂下一枚圣裁之剑的铜制军徽,烫得笔直的裤线,贴着头皮的黑色短发,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一根多余的线条。他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纸烟,全神贯注于他的红茶,戴着白色手套的手在水壶、火焰和茶罐之间移动,十根手指舞蹈般美丽。 “就算带着白色的手套,也会很快被染红的吧?”一个政务省官员压低了声音“‘猩红的李斯特’啊。” 这是他们第一次得见这位异端审判局的高官,副局长地位之高,相当于政务省的副长,而秘密军队又素来不喜欢暴露在其它各部同僚的面前。但李斯特这个名字是整个翡冷翠没人不知道的,相当于卢加拉斯局长在异端审判局的精神领袖地位,李斯特是绝对的执行派。他以凄厉的执法手段闻名,曾亲手把数以百计的异端送上绞刑架和火刑架,军衔以血染成。 官员们对于副局长大人的英俊早已有了准备,这个很少公开露面的男人在翡冷翠的贵族少女中拥有为数众多的拥簇。那份狂热之崇拜让她们的父亲心惊胆战,只怕这些春情萌动的少女自愿去副局长大人府上献身。 “美如染血的的刀锋”,李斯特副局长超出众多翡冷翠社交场上的翩翩美男子,赢得了这样极致的评价。 此刻面前泡制红茶的男子,脸侧线条锋利的如同出自名匠的刻刀下,让人无从挑剔。泡茶的手法美得本身便是一种艺术,显然受过极其严格的礼仪教育。但是传闻中这位副局长的生活非常单调,未婚,独居,甚至不用女侍。自己做饭,自己洗衣,自己清扫房间,过着清教徒般的生活。 注入白瓷杯子的红茶色泽浓郁的让人想到颈动脉中喷出的血,还带着滚滚的热气。一共七杯茶,恰好合乎政务省官员们的数字。李斯特把放在托盘上的七杯茶平平地推给桌子对面的官员们,“先生们,请坐。” 何德何能劳动副局长大人亲自泡茶,政务省官员们额头上满是冷汗,小心翼翼的在椅子边上坐下,装出笑脸品名。一名官员因紧张而不断地手抖,红色的茶汁不断地漾出被子的边沿。 李斯特无声的看着他浪费那杯精心调制的红茶,黑色的瞳孔中温度好像越发的低了。仿佛有酷寒的风卷过车厢,那名官员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捏住了。他再也压抑不住恐惧,猛地站起来,捂着心口就昏倒过去。 “他有他的心脏很不好!”他最大胆也最要好的同僚强忍住恐惧解释。 “应该随时带一些鱼油。”李斯特面无表情地说。 “没关系……我们,我们会照顾好他!封锁工作的的执行您还……还满意么?” 政务省之所以得见副局长大人是因为教皇厅直接命令政务省下属的治安官们加入这场事先未获通知的行动。素来以臃肿、迟缓和手续冗长成名的政务省治安瞬间把执行能力提升至极致,此时此刻,一千名治安官正以急行军的速度开赴东方区。因为来不及安排马车,他们只能跑步前往。在安排好一切之后,政务省官员们才敢登上“晨雷”来汇报。在这一天,整个翡冷翠除了教皇厅,再没有任何机构敢对异端审判局不敬。 李斯特手点着烟,吸了一口,拿起一张早已写好的事项表:“一千名治安官需分为两队,每四小时轮换休息。” “明白!”政务省官员们急匆匆地在书写板上记录。 “他们拥有开枪的授权,但是不能对平民。” “明白!” “治安官的任务是固守,因为任何情况下不能离开自己的位置。其他事全部由局中的骑士们承担。”李斯特面无表情地念着纸上的事项。 “明白!” “没关系……我们,我们会照顾好他!封锁工作的的执行您还……还满意么?” 政务省之所以得见副局长大人是因为教皇厅直接命令政务省下属的治安官们加入这场事先未获通知的行动。素来以臃肿、迟缓和手续冗长成名的政务省治安瞬间把执行能力提升至极致,此时此刻,一千名治安官正以急行军的速度开赴东方区。因为来不及安排马车,他们只能跑步前往。在安排好一切之后,政务省官员们才敢登上“晨雷”来汇报。在这一天,整个翡冷翠除了教皇厅,再没有任何机构敢对异端审判局不敬。 李斯特手点着烟,吸了一口,拿起一张早已写好的事项表:“一千名治安官需分为两队,每四小时轮换休息。” “明白!”政务省官员们急匆匆地在书写板上记录。 “他们拥有开枪的授权,但是不能对平民。” “明白!” “治安官的任务是固守,因为任何情况下不能离开自己的位置。其他事全部由局中的骑士们承担。”李斯特面无表情地念着纸上的事项。 “明白!” “没关系……我们,我们会照顾好他!封锁工作的的执行您还……还满意么?” 政务省之所以得见副局长大人是因为教皇厅直接命令政务省下属的治安官们加入这场事先未获通知的行动。素来以臃肿、迟缓和手续冗长成名的政务省治安瞬间把执行能力提升至极致,此时此刻,一千名治安官正以急行军的速度开赴东方区。因为来不及安排马车,他们只能跑步前往。在安排好一切之后,政务省官员们才敢登上“晨雷”来汇报。在这一天,整个翡冷翠除了教皇厅,再没有任何机构敢对异端审判局不敬。 李斯特手点着烟,吸了一口,拿起一张早已写好的事项表:“一千名治安官需分为两队,每四小时轮换休息。” “明白!”政务省官员们急匆匆地在书写板上记录。 “他们拥有开枪的授权,但是不能对平民。” “明白!” “治安官的任务是固守,因为任何情况下不能离开自己的位置。其他事全部由局中的骑士们承担。”李斯特面无表情地念着纸上的事项。 “明白!” “没关系……我们,我们会照顾好他!封锁工作的的执行您还……还满意么?” 政务省之所以得见副局长大人是因为教皇厅直接命令政务省下属的治安官们加入这场事先未获通知的行动。素来以臃肿、迟缓和手续冗长成名的政务省治安瞬间把执行能力提升至极致,此时此刻,一千名治安官正以急行军的速度开赴东方区。因为来不及安排马车,他们只能跑步前往。在安排好一切之后,政务省官员们才敢登上“晨雷”来汇报。在这一天,整个翡冷翠除了教皇厅,再没有任何机构敢对异端审判局不敬。 李斯特手点着烟,吸了一口,拿起一张早已写好的事项表:“一千名治安官需分为两队,每四小时轮换休息。” “明白!”政务省官员们急匆匆地在书写板上记录。 “他们拥有开枪的授权,但是不能对平民。” “明白!” “治安官的任务是固守,因为任何情况下不能离开自己的位置。其他事全部由局中的骑士们承担。”李斯特面无表情地念着纸上的事项。 “明白!” “没关系……我们,我们会照顾好他!封锁工作的的执行您还……还满意么?” 政务省之所以得见副局长大人是因为教皇厅直接命令政务省下属的治安官们加入这场事先未获通知的行动。素来以臃肿、迟缓和手续冗长成名的政务省治安瞬间把执行能力提升至极致,此时此刻,一千名治安官正以急行军的速度开赴东方区。因为来不及安排马车,他们只能跑步前往。在安排好一切之后,政务省官员们才敢登上“晨雷”来汇报。在这一天,整个翡冷翠除了教皇厅,再没有任何机构敢对异端审判局不敬。 李斯特手点着烟,吸了一口,拿起一张早已写好的事项表:“一千名治安官需分为两队,每四小时轮换休息。” “明白!”政务省官员们急匆匆地在书写板上记录。 “他们拥有开枪的授权,但是不能对平民。” “明白!” “治安官的任务是固守,因为任何情况下不能离开自己的位置。其他事全部由局中的骑士们承担。”李斯特面无表情地念着纸上的事项。 “明白!” “我希望你们真的明白。”李斯特放下手中的事项表,“政务省的工作室封锁整个东方区,不只是在通往东方区的利口设置路障。” 政务省的官员们面面相觑,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们本没有资格过问异端审判局的行动,但是教皇厅直接下达的命令是封锁整个东方区。他们管理着这座城市,熟悉它的每一条道路和每 一处码头,他们制订计划把一千人分为十八个组,进出东方区的十二条道路和六座桥梁都将被封闭。几个小时之后,东方区就被像是铁墙围住那样,这还不是完全封锁? “道路并不仅仅局限于地面和水上,”李斯特淡淡的说,“东方区的地下有一个巨大的下水渠系统,它可以通往几乎任何地方。” “快,快!去找水道的图纸!”政务省官员这才想起那个肮脏阴暗的所在,他们因自己的工作失误而膝盖发软。 “没有必要,下水渠已经有三百年的历史,在过去的三百年里,它被整修过无数次。你们手中的图纸早就不准确了。但是所有的下水渠最后必然通往台伯河,在台伯河沿岸设置火枪手,他们有权向河中的任何目标开枪。所有的船扣在上游码头,在下游设置拉网。”李斯特瞥了一眼桌上的地图,在台伯河的下游码头上划了一道线。那是设置拉网的位置。 “是是!” 李斯特点头表示满意。“政务省的诸位先生,相信我们这一次能合作愉快。再见。” 车厢沉重的门打开,马车却依然在高速奔驰中。另一辆黑色马车疾行着逼近霜雪,速度相近时对面马车放下一块带栏杆的搭板,政务省官员们小心翼翼地通过搭板回到了黑色的马车上。他们刚才就是搭乘那辆马车接近体型超过普通马车十倍的“晨雷”,迎着割面的强风哆哆嗦嗦地来到晨雷上。马车上的副局长甚至不愿意为见他们而停车。 为首的官员缓缓地摘下金丝眼镜后,额头上每个毛孔都沁出大滴的汗珠。他以袖子擦脸。剧烈地喘息,释放一直积攒在心里的惊惧。 “阁下,想不到您也……”下属官员本来没有想到看起来尚能镇静自若的上司面对这位副局长大人也会如此失态,话里有些取笑的意思。 下级官员们在晨雷里紧张,此刻反倒轻松了许多。互相拍打着肩膀庆幸过了这一劫。虽然双方级别相差很多,但看起来李斯特副局长对于同僚的态度还算过得去。 “愚蠢。”长官冷冷地说。 下属们全都愣住了。这位和蔼的长官平素总是耐心优雅,很少会从他嘴里听到如此锐利的词和语气。 “你们都不知道异端审判局是什么东西对么?”长官冷冷地瞥着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年轻人们。“你们要明白,翡冷翠的上下议院都无权过问异端审判局的行为。他们持有的不是执法权,而是神权!他们是这座城市里唯一可以动用武力的圣职,因此他们的权利近乎无限。”长官压低了声音,“任何人都能以异端之名被吊上绞架,无论是真正的异端,还是政敌,他们事实上就是圣座的私人军队。而李斯特,绝非一个军人,他原来的身份,是一个刺客!” “刺客?” “一个享有国家荣誉的刺客,死在他手中的人远不是异端那么简单。”长官幽幽地说,“他是屠刀,功用就是杀人。他并非教徒,他所以坐在那样重要的位置上,是因为他在杀人这件事上太优秀了!他享受这件事……享受把人一个接一个吊死,享受刀刺入心脏血喷出来的声音。你们注意到他泡茶的动作了么?多么精准的一双手,想必把刀刃刺入对手心脏把血放出来也是同样精准!” “他们果然没有人喝出你在茶里加了胡椒。”女人抱着双臂靠在车壁上。 “只是想做个实验,果然人在紧张的时候会失去味觉。”李斯特拿起一杯红茶抿了一小口,漂亮的脸上浮起哭笑不得的表情,“喝这么难喝的东西……他们居然都没有抱怨,下一批来汇报的官员……加点辣粉试试你觉得怎么样?” “别玩得太过分里昂,如果别人怀疑你的身份就糟糕了,我们没法肯定治安官里没有北方教廷的人。”女人皱眉,“你要让大家相信,李斯特副局长确实在这辆马车上。” 士官里昂耸了耸肩:“他们不会怀疑的,这辆马车是晨雷,李斯特副局长就该在晨雷上,这是翡冷翠里每个人都坚信不疑的。他们顶多只会觉得李斯特副局长对茶的品味很奇怪。我喜欢你的军服,米蕾妮娅。” 女人穿着黑色的连身军服,特别的裁剪使得这身军服紧贴着她的身体,除却领口和袖口为了符合军服的只是而做的些许装饰,这身军服就像她的第二层皮肤,勾勒出她颀长优美的身体,豹子班有力,没有一丝臃肿的线条。她不像其他骑士那样佩戴火枪,而是在后腰中插着两柄两尺长的直刀,刀柄向下,双刀呈十字状交叠在她的身后,如果是正面相对,绝对看不出她带着这样一对武器。 “你不如说你喜欢我不穿衣服。”米蕾妮娅异常冷漠。她太了解这个同僚的性格了,类似的玩笑里昂每天都在开。 “聪明的女孩被男人调情的时候该有更好的回应。”里昂挠头,“不如说,‘你是喜欢腰部的裁剪还是腿部的剪裁?’这样我好方便讨论一下你的身体。” “切断一个话题的最好办法就是直接把它推到最后。”米蕾妮娅冷冷地说,“好了我们已经完成了这个话题。我知道你想看我的裸体但是我没时间你也没机会,很快下一批官员就要来这辆马车上汇报封锁东方区的进展。请更加尽责地扮演李斯特副局长。” 里昂想了想:“你说如果有崇拜他的女孩说,李斯特大人我实在是太喜欢你这身军服了,他会怎么回答?” “不会有人问他这种问题,因为那个男人就该穿着衣服。” “什么意思?”里昂一愣。 “你希望看到我不穿衣服是因为你把我看作女人,可没有人会不把李斯特副局长看作男人。”米蕾妮娅幽幽地说,“崇拜他的少女因为他是李斯特而崇拜他,并非因为他的外表,还因为他的血腥。他就该穿着军服,那才是他在女孩们心目中的形态。” “说的让人怀疑你也暗恋他。”里昂靠在椅背上。 米蕾妮娅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把车窗打开一条缝往外看了一眼;“我们对东方区的封锁已经快要成型的,如果北方教廷的集会真的在东方区里,他们现在已经意识到这场行动是针对他们的。他们会逃走么?” “副局长说不会,他们一定会等到天黑。” “为什么?” “因为我们在天黑之后才会进攻。进攻就会导致混乱,混乱才是他们逃走的良机。” 【4】.赌场的陌生人·strangerofcasino 高耸的礼拜塔上,治安官用皮风筒吹响熟铁喇叭,发出令人不安的警报声。 太阳还很高,以往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东方区已经彻底寂静下来。鞋底打着铁掌的军靴声打碎了寂静,大队的治安官从街上经过,每隔一段路,就有一个小队留下。他们牢牢地控制住了所有街道和路口,盘查每个来往的人。比他们更不安的是在巷子中整齐排队的男人们,清一色的黑色军服。军服长及脚面,异常挺括,因为里面塞着用来阻挡刀剑和子弹的锻钢片。他们领口悬挂着圣裁之剑的军徽,肩扛着截短枪管的新式火枪“赤鹫”。 异端审判局的骑士们,他们等待着什么。 每一个店铺每一户人家都被治安官要求关闭门窗,以往最热闹的妓院都把门前挂着的红灯摘了下来,人们在屋子里贴着墙壁偷听外面的状况。谁也不知这是怎么了,东方区忽然被封锁并不奇怪,原来这里就是下等人聚居的地方,鱼龙混杂,治安管和异端审判局都有权对这里采取行动。但这里的人们从未见过这么全副武装的男人们同时出动,以往东方区被封锁在商家看来还是做点买卖的好机会,尤其是妓女们。 地下赌场里,烟雾弥漫,年轻人抽着便宜的烟草,红着眼睛围绕着赌桌,看着骰子在桌面上跳跃滚动,一会有人狂喜,有人懊丧地踢着桌子。算不得年轻的女招待扭动上身走到赢钱的人身边,用肩膀撞他的背祝贺他的好运气,赢钱的人急着赌下去,头也不回把一枚银币塞进女招待的胸衣里。已经输光的男人则只能沮丧地围坐在一边,摸出口袋底最后几个铜币换一杯酒打发这倒霉的一天。 除非持有教皇厅特别批准的通行证,没有人能踏上街面。警报声响起的时候,有些人来不及返回家中就被堵在了这个地下小赌场里。他们不知道自己得在这里等多久,聚集在一起低声咒骂。 吧台的一角,坐着一个男人。他和这里所有的人都有些不同,显得太安静。从他走进这个赌场,他只是坐在那里喝了三杯葡萄酒。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话,除了酒保。他已经跟酒保要了三杯酒,每次都慷慨地支付了一枚银币,摆摆手表示不需要找零。他身上那件黑色礼服显得有些古怪,那顶三角形的大檐帽子更奇怪,几乎遮住了他的整张脸。他坐在那里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一只收拢羽翼的乌鸦站在树梢上。 “给我一杯粮食酒,加冰。”有人做到男人身边,粗声粗气地对酒保说。粮食酒是这里最便宜的酒,用粮食制造,木炭过滤,几乎没有什么酒香,很辛辣很有劲,像是刀子一样。口袋里不剩几个钱的年轻人往往要上一杯,对上一杯水能打发好一阵子。新来的客人扔了三个铜币在桌面上。 “你懂规矩么?冰块要单收钱。”酒保翻起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等我赢了钱再付,不加冰块你们那么难喝的酒怎么入口?”新来的客人皱了皱眉头。 “不要装大人,没有钱就没有冰块。小家伙,你懂?”酒保说。 “好吧,一杯粮食酒,斟满一点。”新来的客人抓了抓浓密如狮鬃般的褐色头发,无可奈何地放弃了冰块。 粮食酒放在他面前的桌上,他端起来,小小地抿了一口,满意地吐出一口气,转向身边的男人,“你好,我叫昆提良。” 在这种地方昆提良确实显得有点嫩,他大约十四五岁,身量接近成年人了,上唇却还有一层未褪的绒毛。 乌鸦般的男人并不看他,把一枚银币扔给酒保,“给他加些冰块。” “嗨!嗨!这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想要些冰块。”男人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起伏。 “我是看你一个人在这里喝了很长时间的酒。”昆提良喝着自己粗劣的粮食酒,耸耸肩,“有些烦心的事情?要人帮忙么?我看你的样子像是个上等人,东方区不熟?我年纪没有你大,可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很多事情我可以为您效劳,比如,女人什么的。”他扮作一个拉皮条的老手,眨了眨眼睛。 “来找个朋友。”男人淡淡地说。 冰一块一块地加进了昆提良地杯子里,昆提良急忙喝了一大口,迫不及待地享受这份凉意,这个地下赌场这是太闷热了。他好奇地打量对面的男人,不明白为何在这样的地方他居然能穿的那么严实,却一丝汗都不出。只有在他这个角度才能看清男人的脸,那是一张白如象牙的脸,俊美的没有任何语言可以描述,甚至超越了男女的界限。一瞬间昆提良觉得有点目眩,看不清男人的脸,或者说不敢看。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一个人的美逼退居然还是一个男人的美。 “找女人?”昆提良问。他在心里盘算着这样的男人或者根本不需要找女人,如果这男人把帽子摘下来,整个赌场的女招待都会凑过来。 “不,可能是男人。”男人随口说着,低头摇晃酒杯,看着半透明的冰块在血一般殷红的酒液里漂浮着。 昆提良做出豪爽的样子:“总之今天我们谁也回不了家,也没有别的事情打发时间,为什么不试试手气?或许今晚的幸运之神附在你的身上。” “赌博?”男人低声问。 他的声音很好听,略显低沉,只是完全听不出声音的起伏,刚谈不上喜怒哀乐。昆提良斜眼上下打量他,而后凑近去压低了声音,神色诡秘,“如果有八成的赢面你也不想试试?我有机会让你的钱今天翻个倍。” “赌桌上不会有八成的赢面,你永远只有一半的机会。” “只要有足够的钱和胆子,你甚至会有十成的机会。如果你没有胆子,那么就算神的手帮你扔骰子,你也一样会输!”昆提良的语气里透着十足的鄙夷。 男人侧过脸,饶有兴趣地看着昆提良。昆提良高挑健硕,披着一件棕色的厚绒长衣,大概是因为热,只套了一只袖子,另外半边搭在肩膀上,一只手从长衣里伸出来一把抓住盛粮食酒的酒杯,衬衣袖子挽了起来,露出肌肉结实的小臂,像是一条小公牛的后腿。他面容英挺,棱角分明,像是农庄里出来的俊小伙子,略显落拓,不过神色还是洒脱骄傲的。 昆提良也看见了男人的眼睛,他从来没见过别人有那样的瞳色,深红色的,就像新酿的葡萄酒。很美,但是叫人不敢久看。 男人点点头:“有道理,为什么不试试呢?” “我把保证赢钱的办法教给你,赢了我要三成。”昆提良挑衅似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出价,面对这样一双眼睛挑衅很不容易。男人的眼睛水池一样深,不见底。 “不,赢来的钱我给你一半,输了都算我的。”男人说。 昆提良愣住了,完全没有想到有这么好的事。 “告诉我你的办法。”男人自顾自地饮酒。 “很简单,跟别的赌徒比胆量。”昆提良凑过去,把声音放得极低。这时候酒保在远处皱眉往这边看了一眼,围聚在赌桌边的男人到有一半也在同时扭头看向昆提良和那个男人,这一瞬间他们默契之极。就像是以一百头狼组成的狼群在同一个瞬间扭头看向同一个方向。 但昆提良没有注意到,他得意地跟男人讲着他的发财秘诀:“赌骰子,只押单双,第一次下注一个金币,赢了就收手,如果你输了,也不要紧,再下注两个金币,如果这一次你赢了,那么你就赚一个,如果还是输了,下一次下注四个金币,又输了,再下注八个金币!每一次下注的数额都是前面的两倍。除非你的运气真的差到极点,否则连开四次单双,你总不会都输。你输的机会只有十六分之一,你懂数学么?你懂数学就会明白。十六分之一的输面,十六分之十五的赢面!”昆提良眼睛里闪着得意的光,像是已经看见了三十枚金币堆在自己面前。 “这样无论如何只能赚一枚金币,你无法翻倍赚钱,而且,需要无穷的赌注作为支撑,如果你运气不好一直输,最后没有赌注了,你就一无所有。”男人说。 昆提良挠了挠头,对方显然很清醒,看穿了他的小把戏:“好吧,确实赚不多,不过我看你的钱袋已经很满,这样赌总能赢,玩玩消磨时间不好么?” “消磨时间很好。”男人把一个沉重的钱袋放在昆提良面前,“你是个聪明的男孩,从现在开始我雇佣你为我赌博,薪酬是赢来的钱的一半。” 昆提良打开钱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钱袋里满满的塞着数百枚金币。这男人带着一笔堪称财富的钱来这个小小的地下赌场消磨时光?但他转瞬就兴奋地蹦了起来,猛地抓住钱袋,这是他一生都在期待的好运气,也是今天就是他扬眉吐气时来运转的时候! “您不跟我一起去么?先生。”昆提良看着男人一动不动。 “不,我还想喝一些酒,记住,这种赌法绝对不能输,所以,如果你缺赌注就再来问我要。”男人啜饮这杯中血一样的液体。 【5】.意外入局·identintothebureau 两个人一前一后闪进台伯河堤岸上的下水渠中,他们穿着黑色的斗篷,斗篷上垂下的风貌遮住了他的脸。 落日在云中隐现。它露出云层的时候,融金般的光洒落在台伯河上,波光粼粼。它正和云层一起坠落,天快要黑了,河水哗哗地流淌。荷枪实弹的治安官们在河两侧的路上巡逻,他们已经这样巡视了几个小时之久,没有任何行动,也没有一刻离开自己的位置。 水渠里,独自等待的人靠着湿润的墙壁,旁边就是一盏黑漆的铁皮壁灯,灯罩上的几块玻璃碎了,煤油的火光豆粒般大。他从斗篷里取出一只手卷的纸烟,在煤油灯上点着了,默默地吸着。烟卷燃烧的红点在风帽下闪灭,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个生前迷恋烟草的孤魂。 背后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两个穿黑氅的人大步走近。等待的人把烟卷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碎。三个人一前两后,逆着水渠的流向去向更幽深的地方。他们走得沉默有节奏,像是深山里苦修的修士们走在去往山间教堂的路上。 水渠散发这骚臭味,水上的风有些冷。 “怎么回事?异端审判局知道我们今天会在这里做交易么?”刚才抽烟的人问。 “还不清楚,他们一直没有动静,只是封锁了东方区。”进来的两个人中,一个人回答。 “指挥的人是谁?” “我们的人看见了晨雷,那么出动的应该是异端审判局副局长李斯特。” “猩红的李斯特么?”抽烟的人幽幽地说。 “但是外面的情况非常不好,大人,我们最好尽快撤走,现在通行起来安全的道路只剩水渠了。但是台伯河的河面也封锁了,这等于把水渠的出口也封上了,我们来这里冒了很大的危险。” “你们知道今天晚上有多少钱在东方区交割么?”抽烟的人说,“八千磅黄金,这笔钱足够买下一个中型城镇,这是我们整整一年无数信徒交付的十一税。如果这笔钱不能在今天交割完毕,我们的兄弟姐妹在未来一年内就没有钱用,支持我们的银行家门也会斥责我们失信,损失不可计算。必须交割完毕再离开,即便为这件事死人。” “是的,大人!”报信的人急忙低头,“但是交割手续遇到了一点麻烦……” “什么麻烦?”抽烟的人一惊。 “在石竹街的那个交易所,有个陌生人挤进来下注。” “陌生人?” “好像是个叫昆提良的孩子,十四岁,是东方区街面上的一个混混。” “是异端审判局的探子?” “不,看起来完全不可能。他只是想在赌桌上捞点钱,好像并不知道赌场是我们交割钱款的地方。他以为自己只是跟一帮赌徒在玩。”报信的人低声说,“我偷偷溜出来的时候他正在那里大呼小叫,但我们不敢动手,会惊动地面上的治安官。” 三个人沉默了。这个名叫昆提良的孩子打乱了他们的布局,而他只有十四岁。 这个东方区里足足八个烟雾缭绕的地下赌场临时充当了他们交割巨额钱款的交易所,每一枚被押上赌桌的金币都有特殊的记号,这些特质的金币在幕后金主那里能够换得一千枚普通金币,换而言之,一场输赢五百枚的赌博结果会是五十万金币的得失。 参与赌博的每个人都清楚这个规则,有的人是带着巨额的税款来这里交付的,有的人则是收款人。梵蒂冈追踪他们的钱款来往已经好几年,却从未有一次能够抓到收款人。因为不止一个收款人,这场交割以百余人对百余人的方式进行,钱款在聚集的瞬间又分散流走。 “赢光他的钱,赶他出局。”抽烟的人说。 “他貌似找到了一个有钱的金主为他的后盾,可能是个贵族,迄今为止已经给了他超过一千枚金币作为赌注。我们的庄家努力赶他出局,但是每一次他输了,他就会押上更多。” “谁是他的金主?”抽烟的人警觉地问。 “是个英俊的男人,看不出可疑,大概是来东方区找女人,被封锁困住了。” 抽烟的人沉默了一瞬:“晨雷的位置在哪里?” “在翡冷翠的十字路口,它附近集结了大约五百名异端审判局的骑士。政务省的人正不断地进去汇报,李斯特还没有出来。”报信的人说,“那里距离我们的交易所都很远,李斯特看来还没有摸清楚位置。” “不,他只是在等待,”抽烟的人轻声说,“你们对李斯特的了解还不够,他绝不会因为茫然而等待。他在等待一个时间。” “什么时间?” “我不安,因为我不知道。”抽烟的人说着跳上了停泊在水渠边的小船,这艘乌青色的小船看起来是用来捞取水渠中的污物的,脏得令人不愿意把脚踩上去,船舱里堆满了货物,蒙着黑色的油布,隐约看得出油布下是堆叠的方形箱子。两个报信的人也跳了上去,抽烟的人手持一根十几尺长的杆子,左右挥舞,杆子插入水渠底部的污泥中,小船被他撑得滑行如剑。 前方的黑暗里有灯光一闪一灭,就像是萤火虫从泥沼中飞了出来。 “你回去传我的命令,如果那个叫昆提良的孩子真的阻挠了我们的事……就杀了他,不要发出声音,不要惊动治安官。”抽烟的人忽的扭头传令。 “是!”报信的人中之一跳上岸边,奔跑着沿着来路返回。 第六章 夜棋布局 1、往后的游戏·gameofqueens 水声无穷无尽,小船破开地下河漆黑的水面。秽物在肮脏的水面上起伏,似乎沤了几千年的恶臭在鼻端纠缠不去。 每隔很远才有光从头顶投射下来,通过那些圆形的井口。井口通往街面,上面盖着青铜铸造的镂空井盖。每天早晨,东方区的女人们拎着装满粪便的瓦罐穿街过巷,走到井盖旁用泉水洗刷后合着污物倾倒下来。那时候肮脏的水泉从天而降泄落在水面上,水花四溅,污物翻腾,众秽云集。 撑船的人唱着低哑的圣歌,长杆在水中起落,小船飘如不系之舟。落日前的阳光把井盖的影子投射在他得黑氅上,他仰首看着绯红色的天空,隐约露出半张沧桑的脸。在这肮脏的、全世界都遗弃的地方,他仰首对着些许微光的时候,便如一个跋涉了上万里朝圣的信徒看见圣地日出般恬淡虔诚。 他扭头看了一眼捂着鼻子的从人,“这是你见过的最脏的地方,是吧?” 从人一愣,点了点头。 撑船的人轻轻地舞动长杆,“全世界最污秽的地方,是因为全世界都把污秽倾倒于此。污秽之地,终究是人造出来的。” “世人总是这样,遗弃了什么,又把一切的错加于它,令它丑陋令它肮脏,最后再厌弃它。”撑船的人轻声笑笑,“不愿再去肮脏的河中着自己肮脏的脸。” 从人不由自主地低头看向污秽的地下河,漆黑的河水里,他英俊的面容扭曲,种种虚幻,彷佛大笑仿佛悲哭。一时间他眼前浮现出种种幻觉,好像那张脸其实不是他自己而是他分娩中的母亲,她正忍受着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大的痛楚来迎接一个新生命的降临;又好像那是他早夭的未婚妻,可怕的麻风病笑容了这个美丽少女的肌肉,令她全身皮肤溃烂,就像有什么邪恶的东西从内往外吃掉了她,她的眉毛脱落面孔塌陷,干枯的眼睛好像白色的玻璃球……他一生中所见的种种至美和至丑都在污水的倒影中,欢喜和恐惧像是两只野兽在分食他的心,他的面孔抽搐眼神空洞,悲喜的神情混在一起,倒像是癫痫发作的病人。 他的身体渐渐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地像污水中跌落。 撑船的人猛地发现了这异状,挥舞长杆用力击打在从人的脸上,打得那张英俊的脸红肿了半边,臭水湿透了从人的金发。从人一个踉跄倒在船舱里,呆呆地望着头顶泄落的光,没有丝毫愤怒,而是捂着脸低声抽泣起来。 “快要到了,这是王后们的游戏,”撑船的人淡淡地说,“对于普通人,越过这真实和虚幻的边境时,往事总是汹涌而来。我虽然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但若一个人一生的悲喜闪灭于一瞬间,便如把一海的水集中在一个瓦罐中,重的世间没有任何瓦罐可以负荷。” “王后们的游戏?”从人悄悄地打了一个寒噤。 他已经算是离这秘密组织的核心很近的人了,但是即便对他和他的同伴们来说,“王后”仍旧是禁忌的词。明知道教派中女性财长我这至尊的权利,但他们从没有见过掌握重权的女人。整个教派在男性的掌握中无声地运转着,仿佛精密的机器,不需要女性,他们也可以在梵蒂冈和异端审判局的重压下生存下去。 但每个曾膜拜王后们的信徒都变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们的信仰十倍百倍地加强,所有能力也背十倍百倍地提升,可以毫不犹豫地为教派牺牲自己,仿佛牺牲才是解脱。他们眼睛里闪烁着虔信的光如同火焰那样灼人,令人惊惧,令人尊敬。 王后们掌握着最终的教义,男人们只是她们的仆从。她们是至淫的妖妇,她们也是贞洁的圣女,她们是绝对的女性,“夜妖”莉莉丝的后裔。男人们畏惧也爱着她们,知道欲望的泥沼会淹没自己,却忍不住要踏足。 有人说,王后们以男人的血为食。 从人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牙关有些打颤。 “一会儿不要直视他们的眼睛,尤其是她们笑的时候,站在我身后,孩子。”撑船的人轻声说,“如果没有准备好,不要觊觎她们的亲吻。她们能赐予你力量,可同时夺走你自己。” 从人觉得身上略略恢复了温暖,仰视男人坚硬的背影,每挥动一下长杆,杆头都在水面上点起微微涟漪。这是他所信赖的大人,无论是这条肮脏的地下河或者布满暗礁的大海,都如履平地。当初他是信仰着这样的大人而信仰了这样秘密的教派,不惜冒着作为异端被烧死在火刑架上的危险。靠近他,便会感觉到他的坚定,如皑皑雪山,虽然“主教”只是他的代号,但他远比那些披着圣袍占据教堂的神父们更像一个修道者。 “大人,您……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么?”从人不安地看向四周。回想起来,他在水的倒影中看见幻影那一刻,忽然有扑面而来的异样的风,风中似乎有人吹着古老的牧笛。就是那一刻开始,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变得诡秘而鲜活,黑暗中好像有种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在闪灭,那是类似于半人马或者长着山羊蹄子的赤|度|裸|少妇这种只存在于古画中的精灵的东西。 撑船人没有回答。静心下来再听,黑暗中的一切异动似乎又消失了,只剩下小船划破水面的轻声,就像风。 撑船的人似乎要挠脖子上的痒,手指探进黑氅中,在高领深处摸到了那个齿痕,以及那永远不会干涸的血迹。“只有活着的人,才拥有被迷惑的权利啊。”他以从人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灯光!大人,前面有灯光!”从人忽然说。 在这条污秽的地下河道中,每逢转弯的地方就会有一排小小的油灯指向,每次都给人以前面就要到达目的地的希望,而又一再地破灭。但这一次不同,前方是笔直的河道,而那火光盛大得就像一场篝火晚会。这光出现的极其突然,河面仿佛忽然升高,他们原本顺水而行,到了这里忽然变成逆流。船随着水面一起上升,火光越来越清晰,直到前方的半条河道都被映成温暖的火色。 “是么?你看见了火光?”撑船人微微点头,“那里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河水……河水!”从人惊呼。 扑面而来的再也不是腐臭的让人作呕的气味,而是玫瑰和薄荷的芬芳,他们仿佛正在驶向种植着繁荣花木的森林。河面上的污物被清流冲散,在清浊之间有明显的一道分界,那道分界就在眼前。当小船无声地越过分界之后,他们便漂行在清澈见底的水上,隐约可见河底的青石上生者绒绒的青苔,细小的鱼穿梭游动。两边的岸上再没有老鼠跑来跑去,也不见那些被啃剩下的、分辨不清的骨头,两侧的石壁上点满了蜡烛,就像入海口的航道灯那样指引着这条小船。 从人完全呆住了,却没有注意到当这一幕火光和奇景出现的时候,他的头顶不再有那一个接一个的、通往街面的井口,头顶只剩下一片彻底的黑暗。 “记住,不要看王后们的眼睛。”撑船人低声说,“这是我唯一,和最后的提醒。” 他提醒的话音被梦幻般的音乐声吞没了。那是一首寂静空灵的曲子,可节奏中却含着那么多的欢快,它美好得让人想起夏日的午后,小女孩拧紧一只八音盒放在窗前,托着腮眺望花圃的场景。此刻一道清澈的流水托着小船,悄无声息地滑进那满是金色阳光的下午。从人的眼睛被那些华丽的帷幕和精美的链坠照亮了,一重又一重淡紫色的帷幕,帷幕间的黄金吊坠是飞奔的鹿形、茂盛的雪松形和美丽的六芒星形,几百种几千种,没有任何两件是重复的,两侧岸边洒满玫瑰花瓣,一侧红色,一侧白色,没有一片红色花瓣落入白色的河岸,亦没有一片白色的花瓣误入红色的区域。 前方的地下河展开为一个清池,清池中央的方型石台上,红裙和白裙的少女正相对而坐,天使羽翼托起的金色小桌上,放着一张棋盘。 两只纤细的手轮流挪动棋子,棋盘旁边居然真的放着一支古老的青铜八音盒,随着乐声,机械小丑舞蹈。 从人的呼吸在一瞬间停顿了,这一生中他不曾见过那么美的女人。 【2】布局·thyout 白色的马背移动到东方区的中央,那意味着一只全副武装的骑兵队,被安置在圣光广场。从地图上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东方区的战略要地,白色的马能踏遍四方的战略要地,遥遥呼应着锁住两侧十字形要道的“城堡”。 “现在我们只需要等待落日了。”教皇撤回了苍老的手,满意地看着桌上翡冷翠的地图,或者他布局完的棋局。 “圣座的布局已经没有弱点了。”安东尼低声说。作为教皇国最高级别的军|度|事领袖,他也必须承认如果是他指挥这场剿杀战也不过是如此布局。 “不,在我们没有看到对手布局时,说自己的布局没有弱点还太早。”教皇摇头,“你们认为我们处在进攻的位置上么?错了,我们处在防御的位置上。因为我们的布局是要控制住东方去的每一处战略要地,而进攻的人,总是只攻击几个点。” 安东尼猛然醒悟,“是的!” 教皇指着那些攒聚在东方区里的黑色棋子,“但很遗憾,我不知道我们在东方区得敌人都有什么棋子。交付款项的日子,北方教廷可能派出她们的祭司。” “祭司?”四塞罗问。 “根据异端审判局的档案,北方教廷的结构和梵蒂冈不同,他们的核心是被成为‘血契祭司’的六个人,这六个人必须是三个男性和三个女性。六个祭司的选择不仅要求虔诚的信仰,也要求血统。他们必须怀有莉莉丝族裔的血统。“卢加拉斯局长解释。 教皇在纸上画出了北方教廷的象征、tanteism教派象征男性和女性、宇宙和生命的六芒星图案,那也是一切邪恶的象征,许多异端教派都深信以鲜血画出这个图形可以从中召唤出魔鬼。 “正三角象征着男性和生命,倒三角象征着女性和宇宙,正三角由三位男性祭司守护,分别是象征神性掌握的‘主教’、象征人类王权的‘公爵’和象征惩罚力量的‘骑士’。”教皇在六芒星的一个个角上写下古老的希伯来文称号,“而女性祭司则统称‘王后’,她们所象征的都是莉莉斯的血统,红王后象征着莉莉斯的血,白王后象征着莉莉斯的骨,而最下方的黑王后,象征着莉莉斯被放逐后如黑夜般苦寂的灵魂。” “但他们还不是纯血的莉莉斯后代?”格拉古问。 “真正的纯血莉莉斯后裔在六芒星的正中,她是男性和女性的结晶,宇宙和生命的女儿。她必然为女性,几近完美。她等于亚当夏娃之和,可以独立繁衍新的人类。她唯一的弱点是仇恨,这恨意唯有吸干全人类的血方能平息。”教皇轻声说,“她被称为‘魔女’,可以从血腥之路接近神座的存在。” “我们所见的……就是王后们?”格拉古忽然醒悟。多年来他们一直把那一夜所见的女人的幻像成为“王后”,因为她们穿着华丽的宫装长裙,典雅而诱惑,世上大概在没有女人如她们那样耀眼。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这是来源于档案中北方教廷对祭司们的称呼。 “是。”教皇说,“这是我最担心的,血契祭司们相当于我们的枢机卿,但诸位能使用的最大武力只是火枪和圣水洗过的利刃,而他们,则有着魔鬼般不可思议的力量。” “这个多年我一直有个疑问,”西塞罗犹豫着说,“以她们那种力量,本可以轻易地杀死我们,如果她们杀了我们,整个梵蒂冈都难以找出合适的新教皇的人选。” “只有一个解释,”教皇低声说,“翡冷翠现在的样子,我这个教皇,和你们这些枢机卿,恰恰是她们期待的!” 【3】神之圣物·holythings “八年了,翡冷翠依然没有变化。也许它需要一个新的教皇了。如果教皇死了,下一任教皇会出自哪个家族?美第奇,还是博尔吉亚?”红色的王后在棋盘上缓缓推进,吃掉了白色的兵,她孤军深入,援军被挡在密集的兵阵后,骁勇如一位红色甲胄的骑士。 “你还不知道美第奇家的新族长是个十四岁的女孩么?那个老美第奇公爵死了,继承他的是一个不知母亲来历的私生女哦。不可否认美第奇家族的力量依然是一群雄狮,但是被一个小女孩率领着,就像被绵羊带领的狮群那样软弱。我们可以赌,下一任教皇仍将出自博尔吉亚家族。”白色的相沿着斜线推进,阻挡在王后攻击王的路线上,自杀式的防御。 红王后吃掉了白相:“苏萨尔·博尔吉亚?” “也许,贵族们都认为苏萨尔公爵是教皇最看重的儿子,而且他也有继任教皇的实力和野心,但最后的牌还没有掀开,谁也不能肯定教皇会传位给他。”白王和白车易位,白王成功地脱离战场。白棋全军围绕着红王后,要狙杀这位孤军勇进的女骑士。 “听说他年轻而英俊。” “可惜年轻英俊的常常死得更快一些。你是准备认输么?认输吧,你就要失去你的王后了,你没有棋子能救她。而我很高兴拿走你的一切。” 白色宫裙的女人扇动丝绸和檀香木的小扇,掩着嘴吃吃的笑。扇子带起的风卷动了地面上的玫瑰花瓣。方形的石台上,一半铺满红色的玫瑰花瓣,而另一半铺着白色的,金色的桌子放在两种颜色的分界上,一如界限分明的地下河两侧。白色宫裙的女人坐在白色的这边,红色红裙的女人坐在红色的那边,白裙女人的面具是银色的鸦,而红裙女人的面具是金色的猫,面具下露出她们尖小的下颔,肤色明净得像是透明。 白色的花瓣飞扬起来,像是大雪那样卷向红色的那边,把所有红色都吞没,甚至红裙女人的身上也盖满了。 红裙女人捻起一只红色的马,跳过重重的防线落在棋盘上。“啪”的微声,把漫天雪片般的白玫瑰花瓣停住。白裙女人看向棋盘的美丽双眼忽然变了,一切都停住了。这一刻的静默如暴风雨到来前的死寂。片刻之后,白裙女人眼睛里那股跳脱任性的美暗淡了,她缓缓收起折扇,搬起自己的金色座椅往后稍稍移动了几寸。一切又动了起来,风起,风向逆反,红色的玫瑰花席卷了一切,吞没了白色,洒入清池。整个石台上被红玫瑰覆盖,就像是铺着红色厚绒的舞台,站在红裙上的白色花瓣在一瞬间枯萎坠落在地,碎裂成灰。 这一刻小船的船头撞在石台上,披着黑氅的撑船人扔掉长杆登岸,揭开了自己的兜帽,露出赤铜色的面具,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面具上是浮雕的公牛,两侧是狮鹫的羽翼。从人战栗着、亦步亦趋地跟在“主教”身后,脚下的玫瑰花瓣柔软如地毯,他觉得自己被神秘幽深的香所缠绕,心脏剧烈地跳动。那香气不是来自脚下的花瓣,而是女人的身体,红裙女人的身上馥郁的香气如玫瑰,白裙女人的身上则清幽如薄荷。刚才就是着两个女人身上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远远地在小船上就闻到了。 “很久没有见到您了,主教大人。”女人们起身,拎起裙子盈盈地下拜。 “红王后,白王后。”主教微微躬身。 从人在他身后偷窥这些神秘莫测的女人们,和“王后”这样的称呼相反,她们看起来都很年轻,像是少女。华丽的宫装勒紧她们纤细的腰肢,身材和皮肤都没有丝毫衰老的痕迹,仿佛掌管时光的魔鬼把她们停在了最美丽的年纪上。从人知道她们并没有外表看起来的年轻,因为很久之前三王后就没有更换过了! 就在白王后转眼瞥向从人的瞬间,从人警觉地低下头。主教的叮嘱在那一瞬间想起在他的脑海里,不能看王后们的眼睛。白王后用扇子遮住嘴,轻笑着,目光一闪而灭。 “圣物带来了么?”红王后问。 主教对从人点了点头。从人转身从小船上写下一个沉重的木箱,然后从腰间抽出锋利的折刀,把木箱外的板条一根根卸掉。里面的东西暴露了出来,那是一具红色的棺材。它的红明艳得就像女人的胭脂,黄金铸造的圣天使们在棺材的四角,用舒展羽翼保护着它,一个持剑披甲的男性银浮雕躺在棺材的盖板上,密集的白银长钉把棺材封死,锁上阴刻着入葬的时间和死者的名字。它精美得就像是一件艺术品,却又出奇地小,如果它里面真的有一具尸体,那么必然是一个侏儒。 棺材的出现令王后们激动起来,她们围绕在棺材旁,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它的每个细节,就像是女人接过新生的婴儿那样爱不释手。 “许多年了……”白王后的声音里带着幸福的哭声,她的手因为用力而青筋凸显。 “是真正的圣物么?”红王后看向主教。 “打开来就清楚了。”主教说着,对从人点了点头。 从人从小船上提起沉重的铁撬棍,小心翼翼地一枚又一枚拔出那些白银长钉。这项工作远比他想象得更辛苦,那些白银长钉在棺木中镶嵌的极紧,为了拔出这些钉子他几乎要把它们一一折断。最后他把撬棍插进锁圈里,再用力别断它之前,他看清了锁上的日期,猛地一惊。如果那个下葬的日期没错的话,这具看起来全新的棺材已经有足足四百多年的历史。 什么样的木质和漆能够经历四百多年而不腐朽? 从人战战兢兢地退后,把棺材旁的位置让给围上来得王后们和主教,小桌上的八音盒恰好在此刻走到了尽头,发出清脆的“嗒”声,音乐忽然变了。它奏响了古老的圣歌,仿佛一个孤独的灵在空旷的教堂中飞射折返,发出无人能听懂的呼喊。 樱桃红色的棺木盖板被轻轻地抬起,轻得像是怕惊扰了棺中的人。从人依照主教的吩咐躲在远处,强大的好奇心让他忍不住伸长了脑袋去张望。他忽然想起那些白银的长钉来,就像是吸血鬼会被封入铁棺里,这具美丽的棺材被钉死之后恰如一具铁棺那样坚硬,如果里面的东西从死亡中苏醒过来,也绝对逃不出来。他无声地打了一个寒噤,明白了棺木外美丽的红色是因为什么,那不是任何染料,而是把木材放在圣徒的鲜血和蔷薇汁液混合的液体中浸泡所得,那种汁液是比圣水还要强烈几百倍的东西,对于某些东西而言,是剧烈的毒素。 那具棺材所以美丽并非因为埋葬它的人们那么深爱棺中的人,而是他们用尽了一切的手段封印死者的灵魂! 从红白两色的宫裙的缝隙里,从人幸运地看见了棺木中的东西。仿佛有光从里面照出来,把他的恐惧也驱散了。如果那里面是一个苍白的吸血鬼或者一具被蛛网缠满的骨骸,他都不会那么惊讶。但里面是个女孩,她大约四五岁,栩栩如生,她穿着一件纯白色的丝裙,肌肤也如丝裙一样白净无暇,丝裙外挂着无数的黄金饰物,那些饰物古老典雅,镶嵌着未切割的大块宝石,以绝佳的手法镂空雕刻。女孩的脸上居然还留着一抹淡淡的绯红,似乎皮肤下还有温暖的鲜血。她根本不像是沉睡了四百年的死者,而是正在午睡中。 但在红王后伸手去触摸女孩的时候,丝裙如烟尘那样飘散了,只留下披挂着黄金和宝石的、素白的女孩的裸|du|体。那是陈旧丝绸在遇到空气时才有的现象,就像是时光在棺材里被锁住了,在打开的瞬间,四百年飞掠而过,早该腐朽的一切灰飞烟灭。 “天呐!她是那么美!”白王后俯身拥抱女孩,女孩并未如她的丝裙那样变化,她的身体甚至依然柔软,一头黑色的长发娓娓垂下。 红王后没有说任何话,她检查了锁上的文字,点了点头,“似的,这就是我要找的圣物。” “她死的时候只有四岁,是一个贵族的独女。她本可以复苏为魔女,但是她的异常被发现了,所以教士们把她钉死在了十字架上。”主教说着把遮挡女孩双手的丝绸扫为细灰。女孩的尸体被牢牢地固定在一具黑铁的十字架上,十字形的铁钉穿透她的腕骨之后焊死在十字架上。她是连同十字架一起下葬的。 红王后从盒子中取出白银针管,把长针刺入了女孩的胸口。她缓缓地抽回针筒,女孩的胸腔里忽然有了细微的液体声,一瞬间从人以为女孩就要苏醒过来了,那液体声分明是心脏里血液恢复流动的声音。但随着血液进入针管,反而连女孩脸上的一抹绯红也渐渐褪去。她变得像一具真正的尸体了,白的没有活体的迹象。 主教递过一根白银馆子,红王后把整整一针管鲜血挤入其中。四百年历史的血,不仅没有干涸,反而艳红得就像是棺材的表面。 “是神的血啊!”白王后用颤抖的手接过银管,把它抱在胸口放声悲苦,接着她又纵情欢笑。巨大的喜悦让她癫狂了,她甚至忘乎所以地拧开银管舔舐那古老的血液,好像醉鬼受不了琼浆的诱惑。 “住手!”红王后怒喝。 白王后忽然抬起头,完美无瑕的唇边带着一抹捉弄的笑容。她瞥了主教和红王后一眼,咯咯地笑着弯下腰:“好了嘛好了嘛!只是一个玩笑,看你们紧张成这样。谁敢真的饮下神的血呢?那血里的光和火焰,会把人烧死的啊。” 红王后一言不发地夺过银管,递给主教。主教把这东西插入牛皮囊中,再用画着六芒星的一张古老羊皮纸包裹,再塞入铁盒内。 “该离开这里了。”红王后说。 “这么强硬地发号施令啊!”白王后轻笑。她的笑声很美,银风铃般清脆,用这样的声音说出抱怨的话也让人难以生气。从人偷偷瞥着这个年龄未知的女人,忽然对她面具下的脸生出了无穷的好奇心,仅仅是半张脸和声音已经曼妙得如同一场梦了,那张脸又该是怎样对人心魄? 白王后的宫装裙是冰雪般的白色,以钻石和白金为饰,两袖是透明的白纱舞袖,可以清晰地看见纱中的双臂曲线柔和,胸口暴露出的肌肤好像敷粉那样洁白。而红王后的宫装裙则唯有红色,大红色的织锦美如繁花盛放,额前垂着一枚红宝石的坠子,高领把脖子都遮住了。她们的颜色和性格好像恰恰是颠倒的,真正冷若冰雪的,却是红王后。 “我赢了你,”红王后淡淡地说,“所以未来的一年中我是血契祭司的领袖,你忘记了么?”“记得记得,”白王后笑着摇头,“可牢牢地握着权力又有什么意思呢?总有一天黑色的王后再次出现你的面前时,你得把一切重新交还。” “等她回来再说吧!”红王后转身就走,长长的裙裾扫起了满地的花瓣。这座石台上有一架黑色的铁旋梯,钉了铁掌的高跟鞋敲打这铁质阶梯层层向上,最后消失在头顶上方的黑暗中。铁匣夹在她的腋下,她带走了那管神之血。 “我们也该走了。”主教走向自己的小船。 从人松了一口气,这场让他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密会终于结束了,无论是这神秘辉煌的地方、主教的叮嘱、还是王后们的美,都压得他不敢大声呼吸。他正要跟在主教身后,忽然听见白王后说:“在神的血重现的这一天里,可以和我一起跳舞庆祝么?”虽然她没有点明是谁,但从人立刻明白白王后这地位尊崇的血契祭司是在邀请他。没有其他原因,只因那圣徒般不染尘埃的“主教”给人留下一种“绝不跳舞”的感觉,一切跟欲望有关的事都自然地远离这戴公牛面具的人。 “我?”从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身看向白王后。 主教猛地站住转身,但是已经晚了,从人的目光在那一瞬间和白王后相对。 从人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所见的一切,白王后摘下了银色的鸦面具,正对着他微笑,提着长裙盈盈屈膝,这是接受邀舞的礼节。那是张怎样的容颜啊,比一切想象所能到达的美的巅峰还要高,高不可攀。她的美丽介乎真实和虚幻之间,仿佛被一层朦胧的光笼罩,让从人看不清楚。她冰雪般的肌肤竟沁出了少女般的羞红,冰雪的女王因这一抹红而温暖起来。温暖得简直能把人融化。 从人战栗了许久,怯怯地扭头看向主教,主教点了点头:“你去跳一支舞,我在这里等你一起回去。” 从人上前,用最大的勇气握住白王后的手,揽住她纤纤的腰肢。他的手指隔着薄薄的丝绸摸到白王后长裙下的鲸骨束腰裙,这让他激动得颤抖。八音盒放出了热烈奔放的舞曲,从人以他最熟练的舞步搂着白王后旋转。 在跟随主教之前,他也曾是翡冷翠社交场上有名的男人,有不错的家世。他所以投奔着秘密的教派是因为对爱情绝望了,他曾经那么深爱那个沙龙女主人,妖娆青春的少妇,她把若即若离的目光抛向舞场上的每个年轻人,但从人觉得自己所得的瞩目最多。他们坠入爱河,甚至未婚妻患上麻风病的时候他仍在和那少妇寻欢作乐,然而有一天他悄悄偷进少妇的卧室想要给她惊喜。那份惊喜是他和未婚妻解除婚约的文书,神父收了他的钱之后终于愿意出具这份文件,神父称麻风病是神对他未婚妻的惩罚,而这虔诚的青年不该娶他有罪的未婚妻,即使那少女那么地爱他。然而他在往日一起寻欢作乐的纱幔低垂的床上看见了另一个赤裸的年轻人,他和少妇热烈地拥吻,一如他的沉醉。他在绝望中爬上未婚妻的窗台区看病重的她,想证明世间还是有人爱他的,然而她已经死了,在等待他回心转意中写着最后的日记死了。 之后的好些年里他一直怀着仇恨,他想到终有一天那令他悲伤绝望的沙龙会被他亲手移平,作为他在自己爱情墓碑前献上的祭品。 他不相信自己还会有爱情了,因为爱他的人死了,而他把一生的爱措投给一个玩弄他的少妇。 直到今天……此刻他重又是舞场上热血上涌的少年了,红玫瑰的花瓣在他们身旁起伏,白王后仰头看着他,目光里跳荡着少女般的热情。他们的快步舞那样雀跃而华尔兹那么优雅,那饱满的胸口隔着一层丝绸有意无意地扫过他的胸膛。他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有漫天红色花瓣中冰雪般娇美的女人。他又相信爱情了,忘记了这女人的身份。 白王后轻轻吻在他的耳根后,他听见耳根后液体流动的声音,大约是白王后湿润的舌头舔舐他的耳背。他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主教从黑氅下摸出烟盒,取出其中最后一支手卷的烟,叼在嘴里点燃了,让烟雾充满鼻腔,去对抗周围的恶臭。 他的脚下肥硕的老鼠唧唧叫着跑来跑去,被踩过的粪便东一处西一处。会在这里踩到粪便的人只会是那些想发财的捞尸人,但现在他们死了,几具新鲜的尸体凌乱地躺在角落了,老鼠正犹疑着要不要上去撕咬。其实咬烂了也没事,从事这一行的人,没有人会出高价买他们的尸体。 收尸的人,自己的尸体总是没有人收的。 他的从人,那个可靠而英俊的年轻人正搂着一件白色的长裙起舞。那件裙子肮脏,表面钉着廉价的珍珠和亮片,是一件女演员的戏服。它乍看起来光鲜,女演员穿上它昂起头,便如王后般高傲,但袖子的衬纱总是破破烂烂的,好似被抛弃的蜘蛛网。它的一半已经变成了红色,从人耳根后喷出的血泉染红了它。这么剧烈的出血只能是动脉的断裂,血涌出来的声音就像是风声。而从人完全没听到,只是欢快地舞蹈。 主教并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自始自终主教看着的只是这条肮脏的地下河和肮脏的石台,蜘蛛结网的木箱上放着那具红色的棺材,只有她没有被幻觉侵蚀。它里面死去的女孩正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慢慢干枯,变成灰白色,变成青色,变成褐色。 从人缓缓地跪地。他觉得跳得太累了,想要休息一下,便紧紧的搂住那件白裙,倒在了自己的血泊里。 没有玫瑰,也没有清水,没有美丽的王后也没有八音盒,发出声音的只是木箱上那个摇摆的旧铁钟。自始自终,那些美的东西,都没有过。 主教把人的尸体扛上小船,撑着长杆离岸。他答应带从人一起离开,便要实现自己的诺言。小船被黑暗吞没前他仰头看了一眼上方,那里有一扇半月形的窗,通往那诸恶云集之地。 百眼的宫殿。 【4】情敌 太阳西沉,天边燃烧着玫瑰色的云,朱红色的马车驶过圣王大道,停在坎特博雷堡前。 原纯施施然地走下马车,劈面把小牛皮革的书包扔给迎上来的女仆。书包里是一本羊皮封面白银锁边的《圣经》,作为入学的礼物,圣三一学园馈赠给每个贵族学生。女仆吃惊地看着这位尊贵的客人,显然原纯这副在故国街头流氓圈中盛行的“混不吝”风格对于翡冷翠贵族家的女仆而言,实在太耸人听闻了。 但是原纯并不觉得夸张。她并不是作为客人驾临这座城堡的,而是作为……未来的女主人! 坎特博雷堡是教皇赠予西泽尔公爵的一座宅邸,位于翡冷翠的贵族区“上河区”,这个区在台伯河的上游,距离东方区不远,河水在这里清澈透明,而流经人口密集的东方区之后就变得浑浊,水面漂浮着各种垃圾。艾达跟着下车想要搀扶这位“女主人”,但原纯随意地甩开她的手,沿着一直铺到马车前的红毯,自顾自地走进了坎特博雷堡的门穹,门穹由石雕的双翼组成。 这是座古老精美的小城堡,黑色的大理石柱子纤细笔直,上面以宽大的券拱支撑着屋顶,屋顶上手绘着精美的圣迹图。越过略显寂静压抑的长廊,迎面就是花园,落日落在玫瑰花从上,从浓郁的黑紫色到素雅的白色,都欣欣向荣。所有的窗户上都镶着玻璃,反射日光仿佛镏金。 原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对新家的满意:“还不错。” 作为未婚妻,检查一下自己即将接收的家产,在她看来是很有必要的。 艾达略松了一口气:“我们为迎接您特意整理了花园。” “很好。”原纯点点头,“那么洗澡水也准备好了咯?” “是的,公主殿下,浴室已经准备好了。”艾达躬身。 “我的卧室也收拾好了吧?”原纯懒懒地问。 “当然的。” “我心里有个问题……”原纯忽然扭头,认真地看着艾达。 “殿下请问。” “我和西泽尔殿下还没有举办婚礼,我们睡在一个城堡里,算不算同居?” 艾达被这个问题呛得傻了。把原纯安排在坎特博雷堡居住是教皇的意思,以便这位东方公主和西泽尔公爵相处,距离他们结婚还有几年,不能一直住在外面。为此他们改造了坎特博雷堡,把西泽尔公爵的卧室和原纯公主的卧室完全分开……其实作为一对政治联姻的未婚夫妇,悔婚是不可想象的,以国家的名义,他们将在西泽尔十八岁的时候举办婚礼。持有这么确定无疑的一份婚姻约,如果“血气方刚”的西泽尔公爵想要提前享受一下他作为丈夫的权利……教皇大概也是喜闻乐见的。 况且根据艾达的观察,西泽尔公爵对于女人的兴趣,大概就像是一条狗对于老鼠的兴趣那样。 “就是说,如果我不小心把他推倒在床上什么的……不会有问题对吧?”原纯神情严肃,却伸手摆出“推”的姿势,按在艾达丰隆的胸脯上。 在艾达羞涩地回缩时,这个流氓的公主拎起长裙,哈哈大笑着跑掉了。 原纯站在巨大的妆镜前,四周摆满烛台,照亮了浴室的每个角落 如老师说的那样,翡冷翠的贵族是如此在乎沐浴这件事。坎特博雷堡的浴池是用大块的青石砌成的,原纯自负以自己凫水的本事,也要两三次划臂才能游到对面去。浴池周围都是白色的大理石柱子,柱顶装饰着镏金的合欢花。池中的水是牛奶色的,上面浮着新鲜的玫瑰花瓣。 她缓缓地解开腰间束带,长裙娓娓而落,她只穿着贴身的丝绸小衣,面对镜子观察自己的身体。在几个月前她还觉得自己是个少女,此刻她已经变成了未婚的新娘,她的身体曲线如同感应到了这种身份的变化而变得柔然妖娆,就算是最挑剔的男人也会满意吧?不过很可笑的,那双令她引以为傲的长腿上捆着棕色的牛皮带,牛皮带上悬挂鲨皮剑鞘,古剑“青丝”的寒气好似透过皮鞘冻着她的膝盖。 圣三一学园的那些“同学”真是幼稚,看她拔出剑来就吓傻了,以为她是多么无法无天的女孩。一天下来整个学园从贵族学生到平民学生都风传着某种东方习俗,据说早东方未婚的女人都怀揣利刃,因为她们太在乎贞洁,所以若是有人意图凌辱她们,她们就会拔刀,要么杀死对方,要么杀死自己。出于尊重东方传统考虑,教授们居然没有敢提出要收走武器,从而佩剑变成了她的特权。 其实……只有内心存着畏惧的人才不敢离开武器啊……就像国君老爹,走到哪里都带着枪,那是因为他不相信任何人。他随时都在准备一枪刺出去杀死背叛他的人。 原纯解下剑,裹在长裙里,放在浴池的旁边,慢慢把身体浸入牛奶色的水中。完美的温度,每个毛孔都张开吐出一路上积攒的疲惫。 “这里很像我家……”原纯忽然扭头,幽幽地说。 换了便装的艾达吃惊地从柱子后闪出:“东方的浴室也是这样的吗?” “不,我是说这座城堡。”原纯笑笑,拨弄着那些玫瑰花瓣,“跟我父亲的城堡一样。” “一样?”艾达很难相信这座城堡会出现在斗拱飞檐的东方。 “我是说,一样冷清。你能看见很多人,但一旦你走近她们就会弯腰行礼,就会退开。很少有人会跟你说话。”原纯轻声说,“我小时候就会从宫殿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大声地叫喊,把一路上阻挡我的东西都撞翻。但那些女人只是很受惊的样子弯腰行礼,说这是她们的错,如果我想惩罚她们就惩罚,请公主息怒恕罪。” “小时候我有很多奇怪的念头,有一天我忽然想这些女人也许都是鬼魂吧?你看,这么大的宫殿却没有人跟我说话,因为她们都是鬼,只会说些重复的话。其实只有我一个人生活在这个巨大的宫殿里。”原纯用木勺舀起水浇在自己身上,“艾达你在这里干什么?” “服侍,公主殿下有什么需要,尽可以问我。” 原纯龇着牙笑了起来:“别的服侍用不着,只缺人陪洗澡……” 艾达小心翼翼地在池水中坐下,原纯像是个淘气而贪色的男孩那样瞪大眼睛打量她的身体,而后伸手在她牛奶般的皮肤上摸了摸,赞叹地说:“真美,我还以为西方女人的毛孔都很粗,摸起来像是树皮那样。” 艾达不安地抱着胸:“各个属国的人种有不同,生活在北方山区的人皮肤会粗糙一些。” “身材也好……”原纯在艾达的腰间认认真真的捏着。 “谢……谢谢……” “西泽尔公爵,我是说,我的未婚夫对你没有什么兴趣么?”原纯忽然抬头,“比如像我这样对你上下其手?” “没有!没有这样的事!”艾达只觉得面对那双漆般的眼睛锋利如刀剑,好像要把她心里面的一切秘密都挖出来。在翡冷翠,男主人和女侍有染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甚至如果这女侍美貌未婚,和男主人之间不发生什么才是奇怪的。他们尊贵的妻子对于丈夫婚前的浪荡通常也不追究,毕竟这种关系不会影响到贵族之间的联姻,女侍的身份太低下了,女主人看待那些曾与自己丈夫有染的女侍便如看待妓女。但艾达不知道一位东方贵族女性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如果觉得自己的领地被侵犯了,艾达不知这位小公主会做出些什么。 听说了白天在圣三一学园的事之后,艾达已经明白了她引入翡冷翠的完全是一只绯色猛虎。 死寂,原纯死死地盯着艾达的眼睛。艾达听见自己的心跳快得像是击鼓,她比原纯大了四岁,可是在这凌厉的目光前,大概成人也会被逼得躲避。 “别那副怕得要死的模样,”原纯露出一点失望的表情,噘着嘴,“我是那么小气的人么?你要是跟我未婚夫有关系,我们也许更容易结成盟友什么的。” “盟友?”艾达完全跟不上这小公主的思路。 原纯擦干手,从旁边的油布囊中取出一份宗卷,它书写在挺括的桦皮纸上,订装成西方式的文件,“关于西泽尔·博尔吉亚公爵殿下的资料……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搜集……在教皇的三个儿子中,西泽尔的地位很敏感,因为他的母亲似乎是教皇的一位情妇,不方便公布名字,所以在给我的聘书上很奇怪的空着‘母亲’的名字没填,这导致了西泽尔殿下在三个儿子中的地位可以说是最低的,整个翡冷翠的贵族都认为他只能算是教皇的半个儿子,根本不具备继承家族的性格。因为和我的婚约,他获得了公爵的封号。他的性格非常古怪,不合群,被圣三一学园的贵族们排挤,他们给我未婚夫的外号是‘毒药’。” “换而言之,你的主人,我的未婚夫,是博尔吉亚家族中的弱鸡。我被骗到这里,貌似是嫁给尊贵的教皇之子,其实要不是仗着我娘家的翰旋,他连公爵的封号都没有。对么?”原纯没好气地问。 艾达屈膝跪坐在浴池中,沉默了许久,低下了头:“殿下确实不是很善于和人相处的人……” “这座城堡看起来很豪华,其实上河区在翡冷翠里是最冷清的贵族区,住在这里的都是家道败落的贵族。而坎特博雷堡曾经是座凶宅,在这里面死过主人。所以说这份礼物很难说是个侮辱。”原纯的词锋越来越冷锐。 “殿下……倒是一直很喜欢这里……” “他还有癫痫症。” “是的……” “除了这座城堡没有别的产业,只靠教皇提供的年金生活。” “是的……” 原纯怒得猛拍水面:“就这样一只弱鸡也敢放姐姐的鸽子!” 艾达惊慌和愧疚得不敢回答。她知道苏萨尔公爵其实对于美貌的东方公主的婚约被弟弟抢走心怀不满,今天白天在学院里发生的事便有苏萨尔公爵的悄悄推动。 “所以我需要盟军,”原纯叹了口气。“我需要爱这个弱鸡的人,来为我搜集情报。可会有女人爱这个弱鸡么?我只能期待他对女人还有点魅力了。” “殿下不是那种会吸引我的男性……”艾达斟酌用词。 虽然这样听起来对于主人不够尊重顺从,但她如果说“主人对我这样的高个子没有表现出兴趣”,只怕未来的女主人会觉得她如一位东方皇妃那样哀怨地等待临幸……想必她立刻就会失业。只好说些表决心的狠话了。 原纯按着自己的胸口:“未婚夫是个没有魅力的男人?听起来真是雪上加霜!即便这样你作为女侍长也不能无礼地说真话吧?” “不不,其实他在圣三一学园的舞会上还是颇受欢迎的!”艾达急忙摆手,“其实他的外号‘毒药’的意思是说他对一些女孩有致命的吸引力,就像毒药那样。” “有情敌的话让人比较有斗志一些!”原纯眉开眼笑,摩拳擦掌,“说说其中最出色的几个。” 艾达犹豫了很久。她被这个东方小公主诱进了浴池,无从逃避她锐利的眼睛,并且彻底陷入了她设计好的对话气氛中。两个赤/裸相对的女人,讨论一个关系到她们两个未来的男人,开诚布公,胸怀坦荡……艾达无法隐瞒。 “只有一个,美第奇家族的族长,赛尔维莉娅。”她轻声说。 “只有一个?”原纯皱眉。 “因为她太优秀了。”艾达说,“容貌、家世、品行,都无可挑剔。美第奇家族七个骑士团守护的女孩,家族全部财产的掌控者,娶到她会拥有半个翡冷翠。圣三一学园里的其他女孩在她的面前都自愧不如……直到您今天出现。” “好大一块肥肉……”原纯沉吟,“那西泽尔对她的态度呢?” “见面之后您就会明白了,殿下是那种对任何人都不关心的性格。最美的女孩站在他面前,和最粗蠢的女孩站在他面前,他的眼神不会有什么变化。”艾达这么说着,忽然想到西泽尔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那件完全贴合她腰身和高度的紫色长裙,完美无缺。 不,他并非对一切都毫不关心,只是别人很难知道他在关心什么。 “我听说美第奇家族和博尔吉亚家族在翡冷翠的地位相当,这样的女孩倒贴,他居然全无反应?”原纯把指节捏得噼里啪啦作响,“看来我要征服他也不容易咯?” 艾达苦笑。她能说什么呢?公主殿下风华绝代,必然马到成功?见过那个瞳孔深处藏着冰的男孩,便知擒获他的心有多难。你甚至不敢说他是不是有心。 “那样那个赛尔维莉娅还是对他依依不舍?”原纯问。 “何止依依不舍……”艾达轻声叹息。所有见过赛尔维莉娅的人都会喜欢她,她是那么简单、纯粹,仿佛连污垢都避开她的容光,她也不像眼前的小公主这般凌厉骄狂如猛虎。她和西泽尔的马车在圣三一学园的门口相遇,西泽尔只是冲她点点头,自顾自地走入校园,而被摞在那里的赛尔维莉娅总是躬身向艾达致意之后,抱着装《圣经》的书包去追逐西泽尔的背影。他甚至不会追上去和他并肩而行,而是落后半步,亦步亦趋。 如果西泽尔不是教皇的儿子,美第奇家族的七位骑士团团长估计早就把他拉到东方区去,掐死之后扔进台伯河。他们委实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亡命之徒。 原纯托着下巴想了很久,想那个眼神如小鹿般惦记她未婚夫的少女,忽然神色严肃地坐直了,扬眉说:“那哀家许他纳妾!” 然后她咯咯轻笑着在水池里打滚儿,舒展修长的身条跃入水中,鱼儿般滑到浴室的那一头,猛地钻出来,像只从水中蹦出来的猫那样抖动身体。长及脚面的黑发湿水之后光亮如镜,衬得她肌肤皓白如玉。艾达看着这容光照人的小疯子,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不知未来等待西泽尔殿下的到底是福是祸。 “说起来我的未婚夫白天逃课也就算了,难道夜里也不回来睡觉么?”原纯说,“天已经黑了啊。” “他确实经常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游荡……这种事情并不罕见。”艾达说。 “你们不怕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被什么人拖进黑巷里一刀杀了么?” 艾达无言地看这个小公主。她讨论这个话题的时候那种没心肝的语气完全不似再说自己的未婚夫。 “算了!管他呢!我饿了!”原纯从池水中蹦起来,拎起挂在墙上的丝绸浴袍披在自己身上,猛一挥手,“开饭!本宫饿了!” 艾达想要阻止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原纯把腰带一扎,眯着眼睛打量镜中的自己,到似一个色色的男人。那是一件长度只到她膝盖的小浴袍,显然是用最细致的东方丝绸缝制,深蓝色,月白色的鹤羽纹。但显然不是她的尺码,她那渐渐可以称得上傲人的胸围把衣领撑开了,下摆也只到膝盖。 “这是谁的浴袍?”原纯的声音忽然变得冷冽。 和这件浴袍并排挂着的,是一件黑色的长浴袍,袖口上绣有博尔吉亚家族的金色玫瑰家徽。原纯冷冷地看了艾达一眼,抓起自己这件浴袍的袖子看了一眼,同样的家徽,家徽旁绣着主人的名字…… 原纯一瞬间觉得寒意刺骨,仿佛剑术高手在她的面前缓缓拔剑出鞘,剑芒泼洒而出。她几乎忍不住要去腿侧拔剑……这是武士觉察到敌人在侧而激发的敌意。在艾达提到她最可怕的情敌赛尔维莉娅时她都没有暴露出如此惊人的杀机,但现在不同,这并排挂着的两件浴袍让她觉得坎特博雷堡中清晰地残留着另外一个女孩的痕迹,她的脚印,她的味道,她的音容笑貌都还未散去,仿佛一个鬼魂在游荡。 该死!她忽然明白了她的未婚夫在意着什么!在这个人离开之后依然把她的浴袍挂在这里,把这个城堡伪装成她在的样子。 阿黛尔·博尔吉亚,教皇的独女,西泽尔·博尔吉亚的同母妹妹! 塞尔维莉亚在人群中挥舞着双手欢呼,为那个从嘴里吐出熊熊烈焰的强壮男人。他正在木板垒成的台子上,赤裸上身炫耀结实的肌肉,吐火、玩弄火棍、甚至用眼皮点燃火把!围绕着台子的观众们也都跟塞尔维莉亚一样挥舞双手,叫好声回荡在这扭曲的建筑的每个角落。 “热不热?”西泽尔问。 “嗯!”塞尔维莉亚点头,她的脸因兴奋而潮红。 西泽尔把手举过头顶,比出“二”的手势。立刻,他们头顶就传来了猴子吱吱叫的声音。屋顶垂下了无数根铁链,猴子们从高处攀着铁链爬下来,提着小篮子,篮子里盛着包在树叶中的雪条。这种便宜的甜品是用冰窖里的冰块磨碎之后混合奶油、糖和薄荷浸膏。西泽尔把几枚硬币扔进篮子里,又摸出一个核桃扔给猴子,把雪条递给塞尔维莉亚。一只又一只的猴子拎着篮子在铁链上来去,为它们在高处磨冰的主人售卖,忙得手脚不停,嗉囊里含着核桃。 塞尔维莉亚大口咬下去,冰和奶油、糖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让她浑身毛孔都舒张开了。她抱着西泽尔的胳膊欢喜雀跃。要是在家里,这种猴子拎来的食物一定会被管家看作毒药般危险的东西,他会飞身鱼跃把雪条打飞,然后拔出火枪指着猴子……谁知道那些小危险分子不是试图谋害美第奇家尊贵的族长呢?但真的很好吃,尤其是当她吃的时候,西泽尔如爱惜一只猫儿似的轻轻摸着她的头发。 其实她并不要求成为西泽尔的夫人,如果这一生里她都能在西泽尔身边看这样的马戏,被他轻轻摸头,也就足够了。 “去别的地方看看吧。”西泽尔说。 “嗯好!”塞尔维莉亚用力点头。 当通道尽头的门被打开,展现在塞尔维莉亚面前的简直是另一个世界。为他们开门的是一只猴子,它的眼睛大大的,仿佛戴着一副眼睛,小心翼翼地伸手乞讨吃的。 “眼睛猴!”塞尔维莉亚忽然想起了这小动物的名字,西泽尔曾给她说过。 然后惊呆她的是一条白色的大狗,它在远处的台子上倒翻从一个火圈中钻过……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人,小丑在人群中走过抛着瓶子,瓶子中装着萤火虫,吆喝声不绝于耳,那些衣衫破旧的男女拥抱在一起跳着某种用脚跟打拍子的舞蹈。人们在狂欢,仿佛庆祝什么盛大的节日。 跟她想的完全不同,这座被称作“百眼的宫殿”的扭曲建筑里,没有什么妖物或者鬼魂。它迷宫一样的房子里,每一间都住着穷人,他们的床铺紧挨着炉灶,衣服挂在横七竖八的麻绳上,空气中弥漫着隐约的臭味,大概是来自没有洗干净的马桶。有的房间里屠夫在屠宰牲畜,有的房间里铁匠在敲打铁砧,有的房间里鞋匠在牛皮鞋面上雕花,种种尘世的杂音混杂在一起,那么鲜活。小丑们走过每间屋子,在工作的人面前表演,得到小钱的赏赐之后继续吹着笛子向前,把他廉价的欢乐带到每个角落。 “我们不是来参加赌局的吗?”塞尔维莉亚惊喜地问。 “他们只是这么叫而已,否则如果说是场狂欢节,会被异端审判局盯上。”西泽尔说,“喜欢么?” “嗯!” “塞娅,你知道为什么我们都会喜欢这种地方吗?”西泽尔嘴边带着一缕很淡的微笑,轻声问。 “因为我们都没法感觉到血统带来的幸福。”他根本没有等待塞尔维莉娅的回答,“我们心里都有魔鬼,他们也想跳出来跳舞。” “魔鬼?” “异端审判局的人看到这一幕,就会说是异端祭祀魔鬼的活动了吧?” “可他们到底为什么举办狂欢节?” “因为据说很多年前的今天,有个魔鬼死了。”西泽尔说。 忽然间一切喧闹都终止了,静得叫人心惊胆战,连那些忙碌的猴子都悬挂在铁链上,不敢发出声音。西泽尔和塞尔维莉娅顺着人们的目光看去…… 就像戏剧开场,名演员从幕布后现身,所有音乐为她静止,所有目光为她聚焦。挂在墙上的幕布整个坠落,露出红色的身影,一个身穿红色长裙的女人,戴着精美的面具,眼中闪烁着猫一样的迷离。她起了个高音,仿佛最脆弱的弦被拨动,那歌声之美,美在随时会崩碎。一瞬间把所有人的心都俘获…… 【5】豪赌·gambling 昆提良把足足两千枚的一堆金币推上赌台,这是他今天的第二十次下注。他的额头满是热汗,衬衣已经湿透。围绕着赌桌,每个男人身上都蒸腾着热气,就像一个个烧开的热水壶。赌注奇迹般地越来越高,昆提良原本以为这种小赌场只会银币下注,拿出几枚金币来就足够镇住一张桌面。但此刻他们一轮的输赢已经足够买下一栋临街面的大房子。这还没完,如果这一局他输掉,赌注还会翻倍。 这都是因为昆提良想出来的“必赢不输”的计策,每输一把,就翻倍赌注。只要坚持到运气回到自己这边,就一定能赢。 可他今天的运气太差了,除了开始有几把输赢,后来他就连着输。每把赌注就是这样从开始的几枚金币涨到了现在的两千多。 奇怪的是他的幕后金主对于这样巨额的输赢全无表示。每一次昆提良输光了,那个喝着葡萄酒,看起来忧郁而寒冷的男人就会从那身乌鸦般的黑氅下拿出更大的钱袋来。 “记住,你这个计策成功的关键就是绝不能中途认输,”男人用葡萄酒般深而瑰丽的眼睛看着昆提良,“一个亡命之徒,认输的时候就是死了。” 昆提良原本只是想要赚点小钱,顺便消磨一下时间,但是此刻他已经没法后退了。他很享受这种赌博,面无表情一把又一把地将更多的钱推上赌桌,女招待散发着香气的头发在他的肩膀上扫过也不为所动。这才是赌博,绝不认输,赌博的人就是要有玩命的觉悟。那个男人说得真好,亡命之徒。他人生中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原来是个亡命之徒,血液热起来了,仿佛火一样在血管里流淌。这种感觉真好,每一把都有挥霍生命的快感! 骰盅揭开,连续第十一次开出了单数,昆提良又一次输掉了。有人在他身后捅了捅他的腰。别玩了,这场子里有点不对。”那个人压低了声音。 他看起来和昆提良的年纪差不多,一身白棉布的衬衣洗得有些破旧了,一条紧身马裤,一双硬皮高筒马靴。他是黑色短发,皮肤也略显黝黑,大概是来自南方的几个大岛屿,鼻梁高挺,一双略有些忧郁的黑眼睛,像是个落魄的贵公子。 “行了盖约,玩几千金币一局的赌博,想想你的一辈子里会有几次?既然有人愿意出钱让我玩个痛快,为什么不?”昆提良转身拍着好友的肩膀。 他不是独自来的。出入东方区的小混混都不是单枪匹马,只要不出人命,治安官都懒得来这种下等人聚居的地方,闯荡小赌场的人都得在衣底揣着匕首甚至短柄火枪这类家伙防身,再叫几个朋友一起。每张赌桌上都有刀痕或者弹洞,输红眼的人还经常会跟你玩赌眼珠这样吓人的游戏,如果你不敢,你就得把赢来的钱吐出来。这时候你就得有个兄弟,拔出刀来插在桌上,说,他输了,我赔我的眼睛给你! 盖约就是这样的好朋友,而且对方赌徒都会觉得把盖约那对忧郁的双眼挖出来会有些不忍。凝视那对眼睛你会觉得能找到海上铅灰色的雨云、葡萄架下的树荫、少女睫毛下的阴影以及对似水年华的追忆这类东西,总都是既美好且忧伤的。 盖约看了一眼桌上堆积如山的金币,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坐在了昆提良身旁。确实,钱太多了,多得让他们这种口袋里空空出来混得男孩不愿意放弃。要是幸运女神眷顾,昆提良今天赢下的钱够他们交几年的学费。只要能毕业,他们就不必在东方区里当小混混了,将来有他们飞黄腾达的机会。他和昆提良都很需要钱。 但他觉得这个场子今天有点异样也恰恰是因为钱太多了,按照常理来说,一个东方区地下室里的无名赌场,能拿出几十个金币的赌徒就算是富豪了,可如今这个小赌场的十张赌桌上堆着的金币加起来能有几万,来不及计数,赌场的伙计就用沉重的磅秤来称。 盖约从昆提良面前摸了一枚金币。这种通行教皇国各个属国的金币由梵蒂冈发行,纯金和纯银合铸,一面是教皇圣格里高利二世的头像,一面是被荆棘缠绕着的十字架。但这一枚对他和盖约来说就是一星期的饭费,盖约不由自主地搓着这贵重的钱币。他愣了一下,他发现了第二件事不对,这些赌台上的金币都是全新的,仿佛刚从造币厂里滚出来,还带着熔炉的热气儿。 他猛地扭头环视周围,发觉平日里和他们在赌场里厮混的那些年轻人都离场了,此刻围绕在赌桌边的都是些穿黑衣的男人。他们戴着眼镜,目光锐利,下注轻而迅捷,无论输赢都神色不变,不像是一般的赌徒那样热血上涌躁动不安。他们与其说是赌徒,不如说像一群干练的会计,与其说是在赌博,不如说是在核对账务。 整个赌场里弥漫着一股沉凝的气氛,仿佛亿万金币压在了每个人的头顶。 第七章 黎明前夕 1、公爵现身dukeappeared 隔着一层厚实的土墙就是赌场的钱库。但堆积如山的黄金显然超过了一个小赌场的需要,身穿黑衣的会计们正围绕着钱箱,把崭新的金币码好,每一百枚用厚实的绵纸包裹成一卷。封好的钱箱加盖上锁,用融化的铅把箱子缝黏上,再用潜水灌进锁眼里去。 戴着面具的男人坐在钱箱中间,有条不紊地在箱口打上钢印,就像一个熟练的工人。但工人打钢印用重锤,而他只用手。 他戴着金属手套的手握着精钢的印章,在熟铁裹着的箱**缝上用力一敲,印章的纹路便深入熟铁中几分。那印章图案是个长发如海草的女人坐在月下。 脚下传来轻微的叩击声,戴面具的男人点了点头,站在他背后的仆人弯腰拉开了地面上的铁盖板。 一个年轻人敏捷地跳了上来,黑氅上浑身带着腥臭的味道。 “公爵殿下,外面的形势很紧张,治安官和异端审判局的人已经封锁了整个东方区,现在只有水道是通的,主教已经命令所有人入夜就撤走。”年轻人微微躬身,“但对账还没有完成么?请快一些。” 带着面具的男人看都没看他,从金币中挑出一枚,用钢印砸向它。教皇的头像被长发如海草的女人取代了,印痕深处显出银白色。 “假币?”年轻人愣住了。 戴面具的男人把假币抛向年轻人:“是假币,但比真币还要值钱。每一枚特别铸造的假币都能在有信誉的银行家那里换到一盎司黄金,这些假币是取款的凭证。今天我们在这里对账交割价值八千镑黄金的款项,如果账务出错,会是巨大的损失,这不是可以随便加快的事。告诉主教,耐心,再耐心一点。” 他的声音很奇怪,如花腔男高音般尖锐,充满装饰感,一如他的衣服。 他穿着华美的暗红色厚绒长袍,修身束腰,袍摆下至脚面,露出一双尖头的羊皮鞋子。长袍的领章和袖章都是用黄金和白银互嵌而成的,袖章上垂下长长得金属流苏。最为耀眼的是那张面具,材质是反着深青色的铁,上面是一只微笑的夜枭。有人说那是猫头鹰,但并不准确,那种鸟总是出现在神话中,作为恶魔的仆从,它的出现意味着噩兆降临。绝大多数夜枭都只有一只脚,因为因为这种鸟怀着凶恶绝戾的心,即使是对自己。如果它们被猎人的夹子夹住了脚,它们会毫不犹豫地咬断自己的脚逃走 这样奇怪的男人如果走在东方区的路上毫无疑问会被看作是没有卸妆的喜剧演员,没有任何真正的公爵会这么穿着,可在钱库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每个人都敬畏着他,黑衣会计们小心地和他保持距离,甚至不敢直视他。睫毛下,他的瞳子透着隐隐的暗红,就像是……干涸的血。 “可是……”报信的年轻人还想说什么。 被称作公爵的男人挥挥手,示意会计中的一个人说话。 那名会计立刻站直了:“现在外面共有十张赌桌,每张赌桌各代表教皇国的一个属国。参赌的人都是来自那个属国的神父,他们把教徒的供奉兑换为看起来像金币一样的取款凭证,他们会在赌桌上把这些钱输给赌场。钱数和账目对上,今年的十一税就交割完毕。交款人会在一天之内撤出翡冷翠,收款人会带着取款凭证去各地的银行兑换黄金。但是中间那桌上,那个误入的年轻人还在下注,干扰了我们对账。” “主教说,如果不能把他们赶出赌场,”报信的年轻人压低了声音,“杀了他们也不是不可以!” 短暂的沉默后,黑衣的会计们发出了诡秘的低笑。他们在一瞬间从一丝不苟的财务人员变作乐寒夜中的群鸦,彼此传递着嘲讽的目光。 “这个年轻人在教我杀人?哈哈。”公爵摊开手,“这个年轻人在教我杀人呐,我亲爱的朋友们。” 报信的年轻人惊惧地收缩双肩,他发觉自己好像误入了蝙蝠的洞穴,在他周围,公爵和他的黑衣会计们磨着牙齿,随时会扑过来吸他的血。 他一瞬间明白自己犯了错,他是“主教”的下属,但是主教的命令在“公爵这里是没有用的。在他们的教派中,六位血契祭司地位平等,唯有祭司长能够对其他祭司下达命令,而祭司长永远是女性。除了祭司长,祭司们的关系与其说是教友,不如说是警惕地守卫各自领地的豺狼。教中的财权由公爵掌握,在他还能掌控局面的时候,他不会乐意听到来自主教的建议。 而公爵象征着“黑暗中的王权“,对于掌握王权的人,暴力从来都是家常便饭。如果公爵认为需要,他随时会杀掉外面那个搅局的少年。 “太过迷恋暴力的愉悦和方便,你就会变得喜欢血的味道,然后会为了血的味道而杀人。“公爵摊摊手,”那样你会远离神的御座。“ 在他说出如此正义而冠冕的话时,年轻人清楚地看见那双手手心的每一根纹路都是血红色的,纹路如血色的蛇纠缠在一起,公爵的手如群蛇的巢穴。 钱库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血液在年轻人的鞋底边无声流淌,尸体堆积在墙角。那些自以为赢了钱试图离开赌场去寻欢的赌客都留在了这里,他们全都在喉咙位置被切断,凌厉的切割把他们的脖子斩断了大半,有的只有薄薄的一层皮把头颅和身体连在一起。 公爵腰间悬挂这猩红色的刺剑,血滴正从剑鞘末端的小孔里流出,打在他考究的小羊皮鞋子上。 2、驱魔人exorcist 此刻隔着一层墙壁,昆提良正大吼着把更多的金币押上赌桌,大输大赢的起落把这个大孩子的血激得滚烫。那位神秘的金主再次提供了数额惊人的巨款供他豪赌,整个赌场的热点都集中在这张赌桌上,赌客们围绕过来,酒保和女招待们也围绕过来,他们彼此递着眼神,就像是围猎的狼群。 但是昆提良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被一群眼神如此相似的人包围了,他十五年的人生中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重要的人,不再是那个被人踩在脚底的平凡男孩。 盖约已经意识到了这赌场中的异样,但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四面八方聚焦过来的眼神看着他们俩,就像是看着新鲜的血肉。 这赌场中的所有人身上都透着如此熟悉的气味,这种感觉就像是他们误入了巫师制造的环境,而这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是同一种生物披着不同的皮囊。 夜枭!那些象征着噩运的魔鬼信徒! 但他已经拉不走昆提良了,昆提良已经听不见他说话了。围绕着他们的各色人等都举起手发出呼喊,像是为这一局越来越加码的豪赌叫好,可他们的呼喊声也如此一致,脸上的神情冷漠。仿佛一场盛大的祭祀正在进行着。盖约伸手到衣内,按住了那根乌木柄,紧紧地贴着昆提良站立。 他不会扔下朋友,那么……他可以杀出一条血路! 盖约曾经问昆提良为什么和他交朋友,昆提良说那是因为你和我很像。盖约说我们哪里像?你是个为最简单的理由就会热血上涌的傻瓜,而大家都说我冷漠不是么? 昆提良说不,我觉得你也是个傻瓜,你跟我一样不要命,只不过一般没有让你犯傻的理由而已。盖约当时笑了笑没说话。 “昆提良,你是我的理由啊。“盖约伸手按住昆提良的肩膀,在心底轻声说。 这时候,背后传来了清脆的“叮叮”声,优雅平淡得就像是随手拨动琴弦。盖约猛地回头,越过层层环绕他们的人,看见了吧台边饮酒的那位金主。 整个酒吧的人都聚集到这张桌子旁边来了,唯有这位金主例外。他出了巨资让昆提良去赌博,但他对这场赌博毫无兴趣似的,一直坐在那里默默地饮酒,摇晃着杯子,冰块在深红色的酒液中摇晃,撞击杯壁。他带着一种巨大的疏离感,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孤单,这样的人原本不该出现在赌场这种地方。 冰块撞击杯壁的声音清而冷,把赌桌旁边灼热沸腾的气氛冷却。盖约忽然意识到在这里他和昆提良其实是有一个盟友的,那个金主始终默默地镇住了赌场中的气氛。 透过钱库壁上的小孔,公爵满怀兴致地看着金主,面具上的青铜睫毛忽闪,流露出他内心的渴望。 “公爵殿下,其他几桌的对账都结束了,只剩下中间那一桌。那个孩子把普通的金币混了进来,我们需要一点时间来剔除。不过绝大部分工作都已经完成了。”黑衣会计在他背后躬身行礼。 “很好。”公爵微笑着点头,转向主教派来报信的年轻人,“你觉得我们用了几十年的对账方式那么容易出问题么?不,一张赌桌上出问题,就像是某一本账本上被人乱写了几笔,擦掉就好了,有什么课紧张得?但你要知道是谁在你的账本上乱画,是一些什么都不懂的顽童么?不,是那个男人。” “那是……谁?”年轻人谨慎地问。 “异端审判局副局长,李斯特,我想是他。”公爵说。 “李斯特?”年轻人的惊呼被公爵直接摁回了喉咙里。公爵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把笼着狰狞铁套的手罩在了年轻人的嘴上,因为他很容易想到年轻人听到李斯特这个名字时的反应。 在梵蒂冈的眼中,北方教廷的信徒是比其他异端更邪恶的魔鬼,但是斩杀恶魔,却非人类轻易能做到的事。在梵蒂冈和北方教廷数百年的秘密战争中,莉莉斯的后裔在个体上始终比亚当夏娃的后裔更加优秀,人类需要几十几百人才能把一个吸血鬼或者狼人或者女巫这类掌握超自然力量的异端烧死在火刑架上,但莉莉斯的后裔只需一个便能毁灭一个村庄。仅有少数被看作“英雄”的人类能够正面对抗莉莉斯的后裔,而李斯特无疑是其中最优秀的。 异端审判局的副局长以“恶魔般的驱魔人”成名,许多人都认为梵蒂冈之所以重用李斯特,更多的是看重他近乎魔鬼的能力。这种能力令异端们也畏惧。 人类畏惧魔鬼,而让魔鬼畏惧的是什么?魔鬼中的魔鬼么? 饮酒的金主微微抬起头来,他酒红色的瞳孔隐藏在淡金色的发丝后,猫瞳般狞亮。 他的目光在大川了窥视孔的墙上一扫而过,原本距离这么远,他甚至不可能注意到隐藏在壁画中的窥视孔。但是那一瞬间,公爵无声地微笑起来。就是那种老朋友相遇不由自主笑一笑的笑容。 “真的是李斯特?”年轻人小声地追问。 “回去告诉主教,异端审判局最重磅的棋子现在就在我对面,这里的局面已经被他压制住了。撤离什么的只是妄想,杀人不杀人也无济于事。”公爵舔着自己洁白的牙齿,“要想离开这里,必先杀死李斯特!” “您早已经发现李斯特的身份了?” “对方并没有隐瞒,他亲自深入这里就是要搅乱我们对账。他雇佣那个孩子带着金币参赌,根本就是要暴露自己的身份给我知道。” “那他为什么不自己上桌?” “因为他只有一个爱好,就是杀戮。他讨厌一切娱乐,包括赌博。”公爵抚摸着猩红色的剑柄,“这样的男人真像我,很让人期待,不是么?” 3、开战war 武装马车“晨雷”停下了,深入石板路面的车辙中断。这辆以熟铁铸造外壁的马车如一座可以移动的小型城堡,开动之后惯性极大,要停下很不容易,带着轰然巨震,被孩子们称为“奔跑的咆哮巨人”。但它在这条无名小街上停下了,只因为地面上一个红色的三角标记。 简简单单的三角标记,就像是市政人员要维修某处路面塌陷而画上去的。 米蕾妮娅跳了下来,在暮色中舒展身体,习惯性地拔出双刀在掌中盘旋之后重新还鞘,拿出一份地图研究。 作为异端审判局的资深骑士,她很熟悉东方区,但是这条小街却是例外。它太偏,距离几处中心广场和大道都很远,经过一再地核实,附近的居民只是些制肥皂的穷人,并没有异端在这个街区活动,因此不在异端审判局关注的范围内。在这个宵禁之夜街上家家闭户,听不见一点人声。 “喂!里昂!你确认你停的地方没错么?”她仰头问负责驾车的里昂。 晨雷进入东方区之后,车上所有人都被轻便马车接走,只剩下里昂和米蕾妮娅。作为副局长的副官,他们被特意留在马车上显然意味着有什么重要工作等待他们完成。但李斯特留给米蕾妮娅的信封中只有这张地图和一张简单的字条,要求他们在这里待命。 在这种地方待什么命呢?米蕾妮娅反复研究这张简略到极致的字条,一头雾水。 “绝对没有错!”里昂从御者的座位上探出头来,“就算你不相信我认路的本事,那个标记总是不会错的,大人的书法一如既往地糟糕啊。” 委实,标记旁潦草签上去的签名非但无法辨认出“李斯特“这个名字,而且丑得让作为下属的米蕾妮娅都觉得不好意思。因为她每每需要拿着这样那样的文件请副局长大人签署,而每每这个令整个翡冷翠都震撼的名字和其他重要人物的签名并列时,就感觉好像是一个流着鼻涕的小屁孩挤进了衣冠楚楚的大人聚会中。但就是这样丑陋的签名,足以授权把一个异端吊死或者绞死,已经有数以百计的异端分子死在这个签名的授权下。 “待命之后是……”米蕾妮娅就着隐隐的月光扫视字条,“在晚上八点整把车向南转向三十度,然后全速前进……” “你看错了吧?”里昂大声说。 “没有。”米蕾妮娅皱眉,“绝不可能,我很熟悉大人的笔迹。” “向南转向三十度之后,”里昂指向一面漆黑的墙壁,“我们会撞上去!” “见鬼!可是大人留下的字条确实是这么写的。” 里昂沉默了片刻,也跳下了晨雷:“我去看看那面墙背后有什么,大人没有说不准这么做,对吧?” “没有,但是……”米蕾妮娅看了一眼藏在袖甲中的怀表,有些犹豫,“只剩几分钟了。” “时间足够。”里昂比了个鬼脸,“一直以来的规矩,不是么?大人吩咐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大人禁止的事情一定不准做,其他的事情随便我们。” 他不再等待米蕾妮娅的回答,上去一脚踹开了那面墙上的门。 墙背后显然是个穷人的家,他们甚至不愿意多花一点钱在墙上砌出窗户来。门打开之后,里面静悄悄的,人类生存的一切痕迹都在,甚至炉子里的火还没有熄灭,但是一个人影也没有。 里昂愣了一下之后跑了出来,一个接一个踹开这条街上的门。他所见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空屋,屋子里寂静如死。 “该死!”他踏上晨雷神色不安,“这里的人都到哪里去了?这个街区忽然变成了一个鬼城似的。” “只剩下一分钟了。”米蕾妮娅看了一眼怀表,“一分钟后,攻击就会开始,整个东方区都会被骑士们的利剑和枪火覆盖。而我们现在居然不知道作战方略。” “甚至不知道对手在哪里!”里昂指着前方黑色的墙壁,“我们得到的命令居然是对着一面墙冲锋!” 米蕾妮娅略略沉默之后抬起头:“准备冲锥。” “甲胄?对抵挡枪弹或许还会有点用,可是你难道要我真的把马车对着墙撞过去?”里昂抗议,“这是异端审判局的财产,价值数百磅黄金,就算有钱,也未必造得出第二辆!它的稀有程度和教皇御用战船‘桂冠女神’一样!” “我知道的只是大人的命令不能违抗。”米蕾妮娅低声说,“违抗过他的人……都死了!准备冲锥!” 里昂沉默良久,推动扳手,机械系统被启动了,晨雷内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一根钢质的冲锥从马车底部伸出,前端越过拉车的十二匹骏马。 那是一个攻城槌般的头部,一颗巨大的铁锤上带着尖锐的刺,以晨雷奔驰起来的速度,这东西绝对可以撞开一座小城市的大门。有人曾经暗地里讥讽始终坐镇在晨雷内部指挥作战的李斯特,说他其实是个胆怯的人,但里昂和米蕾妮娅都明白,这辆车沉重的外壳并非用于保护身处其中的人,而是用作武器,狂暴地冲撞,扫荡一切阻挡在前方的对手,甚至拦路的铁棘都被晨雷深深地压入地面中。 晨雷很少在翡冷翠中使用,是因为它本质上是件破城武器! 以扫荡一城的致命武器撞击一面墙,墙背后是一件普通名宅,李斯特到底想要怎样?没有人知道。 但是此刻整个东方区数以千记的骑士们都已经到达各自的位置,拔出了新磨的利剑,火枪灌满了铅弹,只剩下不到一分钟了,一分钟后一场谁也不知道方式的作战就要开始。 始终隐藏在历史幕布后北方教廷将重新暴露出来。 4、约定agreement 此刻“百眼的宫殿”中,狂欢的盛会已经进行到了高xdx潮。这高xdx潮的到来仿佛一场无可逃避的死亡。 穿着红裙的女人在简陋的舞台上轻歌,她所用的语言是如今只能在古书中看到的古希伯来语,含义深邃。她扮演着一位被放逐、即将死在盐滩上的王后,她想整个世界控诉,诉说她的不幸。她希望她的丈夫再看一看她,相信她并未犯下不贞的罪,她只是渴望自由,希望自己的性灵如鸟儿那样飞翔于天空之上。但她那无所不能的丈夫却不愿给她最后的机会,他甚至诅咒自己和这位王后生下的孩子,令他们一一死去。作为母亲的王后哀哭着向神求乞,愿意以自己代替孩子们,但是没有用,她被注定是最后一个死去的,必须见过自己所有孩子的痛苦后,在最深的悲伤中死去。 所有人都摒住呼吸听这幕古老的悲剧,刚才还人声鼎沸的会场此刻静到了极致,唯有那丝线般的轻歌,仿佛要在这个四通八达的废宅中制造一张巨大的网。 炉匠停止了锻打,吐火人吞掉了火种,女人停止了织补,小丑垂头默哀,猴子们悬挂在铁链上用爪子捂住嘴。 “这幕剧……我从来没有看过。”塞尔维莉娅的声音微微颤抖,“可是……” 她清澈的眼瞳中滚动着泪,泪水之下则是隐约跳动的恐惧。她无法向西泽尔描述自己听到这首歌时心底的悸动,那绝世的凄厉化作滔天巨浪向着她卷来,要把她吞没。她分明听不懂歌词,但是那红裙的女人所唱的每一句都侵入她的脑海,一幕幕仿佛真实的画面在她眼前跳闪,那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女人站在开裂的盐滩上,那是一片干燥而雪白的沙漠,是古时整个大海被蒸干之后留下的海床,她的孩子们一一死去,即将死去的把喉咙割开用鲜血喂自己的兄弟们以延长他们的生命,但即使吸干兄弟的血也无法阻挡这场由神诅咒的死亡,那些干枯的尸体倒在雪白的盐粒中,被永恒地保存起来,母亲漫步在这些美丽的男孩的尸体中,精疲力竭地抱着最小的儿子,这孤独的婴儿在烈日的暴晒下发出虚弱的哭声,这是他对世界的告别。 “美第奇家的女孩肯定不会看过这幕剧,”西泽尔没有意识到塞尔维莉娅的异样,他的全部精神都被吸在剧中,“因为这是……异端的故事啊!” “异端?”塞尔维莉娅吃了一惊。 她算是贵族少女中最出格的,来这种穷人聚居的地方看热闹在家里那些老管家看来简直就是一只羔羊闯入狼群那样可怕,但她不怕,只要西泽尔跟她在一起。但是面对“异端”二字她也会感觉到丝丝惊怖,教廷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异端,即使是大贵族被查出信奉异端学说或者举行异端的祭祀仪式也是重罪,在翡冷翠,如果想要陷害一个人夺取他的家产,最好的办法就是搜集他行异端崇拜的证据。 而堂堂的美第奇族长正在参加一个异端集会,还是和教皇的儿子一起。如果被周围这些人知道他们的身份,他们或许会死在这里也说不定。 “别害怕,没人知道我们是谁。”西泽尔无所谓地笑笑,“而且,这只是异端的故事,并不是说这里都是异端。异端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对穷人传教,他们传教最主要的方式就是举行集会,用歌舞讲故事,然后展示一些所谓‘魔女的奇迹’。” “你怎么会懂那么多?” “想要把所有的异端都吊死,就必须了解异端。”西泽尔轻声说。 “你……你说什么?”塞尔维莉娅心里一紧,西泽尔的语气并不像是在说笑话。 “你记得我只有父亲没有母亲,对么?” “嗯。”塞尔维莉娅点头。 她很少主动跟西泽尔提起这件事,但西泽尔的母亲因为异端罪被处死是众所周知的,它是圣三一学园中一件公开的秘密。 “我常常想,如果没有异端,我的人生应该会幸福一些。”西泽尔凝视着女人的垂死之舞。 “你是教皇的儿子啊。” “塞娅,你从我的眼睛里看到过‘幸福’这种东西么?”西泽尔扭头只是塞尔维莉娅的眼睛。 塞尔维莉娅一愣。西泽尔的眼瞳一直是那么的黑而寂静,仿佛一池死水却又在水底闪烁着不确定的光。偶尔他也会有一些或喜悦或悲伤的眼神,但惟独“幸福”这件事,从不存在。 “幸福”是什么?塞尔维莉娅说不清,想起来应该是那种由心底生出的满足,勇敢自信,不忧虑将来的心情。塞尔维莉娅相信自己是幸福的,三个人曾经给过她幸福,第二个是老美第奇公爵,站在这老狮子般的男人床前,明明他很少会有亲昵的表示,明明知道他就要死了,可是那种把整个世界握在手中的强大笼罩着塞尔维莉娅,让她相信无论何种威胁逼近她的身边,就会被父亲的权力和威严彻底粉碎,第三个就是西泽尔,明明这个男孩已经订婚了,可是跟在他身边就像是会变傻那样,关于未来什么都不用想,第一个则是她记忆中已经模糊的母亲,据说她很早就死去了,留给塞尔维莉娅的只是她呼唤自己“塞娅塞娅”的梦呓般的声音。 而西泽尔呢?无论何时何地,这个男孩都像是一张紧绷的弓,他搭着箭,永远在准备反击。 那是与整个世界为敌的眼神,因为全世界都看他作异端的孩子。 塞娅怜惜地伸手摸了摸西泽尔的脸,想像一根从来不会松弛的弓弦,它的内部是不是伤痕累累? “如果世界上没有异端这种东西,我就该有幸福这种东西了吧?我至今仍旧记得我妈妈的样子,我要查出来是哪个异端蛊惑了她,他们把我的妈妈变成了奇怪的东西,顺带毁掉了我的人生。”西泽尔纯黑的眼睛里有隐约的辉光闪过,就像阳光在磨亮的枪管上一闪而灭,“我这个人很记仇,你是知道的,对于夺走我幸福的家伙,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那要死……很多人的啊……”塞尔维莉娅轻声说。作为一个真正的大贵族,她本该为西泽尔的这份“壮志”鼓掌,但到底什么是“异端”呢?如果就是身边这些人,想象他们一个接一个化为从火刑架上解下来的焦黑尸体,是值得鼓掌的事情么?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作为异端的儿子,只有异端的血能洗掉我的耻辱啊。”西泽尔低下头,“谁想一辈子带着耻辱活下去呢?” 塞尔维莉娅沉默了很久很久,而后踮起脚尖轻轻地拥抱了西泽尔,抚摸他的头发,“明白啦。”她轻柔地说。 西泽尔对于这忽如其来的拥抱有些不适应,他跟塞尔维莉娅在一起,永远是他在控制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他一个冷漠的眼神就可以让塞尔维莉娅不安地退后一步,可是这时候他习惯的“安全距离”被这个女孩毫不费力地突破了。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他歪嘴笑了:“不怕死很多人了么?” “怕,可是你说得对,我的西泽尔不能带着耻辱活一辈子。”塞尔维莉娅说,“要幸福啊!” “幸福?”西泽尔咀嚼着这两个字,愣了好久。其实他说到幸福只是随口,却没有想到这两字会在这个女孩脑海中烙印多少年。在那时那刻,他的心里莫名地微微悸动,因此没有拒绝塞尔维莉娅的那个拥抱。多年之后回想起来,那如一个订约的仪式。 而那个约定,唯有以全世界的鲜血才能守住! 5、坎特伯雷堡的女主人thehostessatcanterbury 合欢木的大床,床头雕刻着玫瑰花和缠绕的藤蔓,床上的垫子又厚又软,天鹅绒床单上压着丝绸被子和驼绒毯,床上挂着两重帐子,白色的纱帐子和金色的绸帐。其他家具也都是合欢木的,这些坚硬的木头在光下有着上过油一般的光泽。卧室里弥漫着淡淡的安息香,衣柜里挂着轻若无物的丝绸内衣。这必然是一间属于女孩的卧室,用尽一切心思让它显得温暖,所有锋利的线条都被掩掉,仿佛睡在如山堆积的锦缎中。 跟它相比,原纯在故乡那件还算宽阔的寝宫简直如牢狱般清寒。 壁炉中的灰烬还没有熄灭,一切的一切就像这间卧室的主人刚刚离开不久,去参加一场晚宴,夜里还会回到这里安睡。 原纯伸手抚摸那些丝绸内衣,闭着眼睛,仿佛抚摸衣物女主人的身体。她自己就是女人,了解女人的身体,于是通过这些衣物她竭力复原着那女孩身体的每一根线条每一处起伏。 她想那女孩的发色如淡金皮肤如牛奶般白皙,所以她那么喜欢白色的衣服,淡金色的长发洒在穿了白裙的肩上,就像是蜂蜜融入牛奶中那样美,而原纯的头发黑如生漆,若是穿那么白的衣服,就会如一幅墨笔绘制的人像那般锋利;那女孩的身体还未完全发育,清润如柳条,她有着纤细的腰肢、微微贲突的胸部和笔直的双腿,鞋柜里那双高跟的小羊皮靴子说明了这一点,以及她的小巧玲珑,原纯显然不需要那么高的鞋跟,以她的身高如果搭配那么高的鞋跟,据说“中等身材”的西泽尔公爵都会显得矮小;那是个很谨慎地女孩,因为她的衣服总是从头到脚紧紧地包裹身体的每一寸;她像个微甜得童话,衣裙上不乏繁复的蕾丝装饰…… 原纯想象这样一个女孩如同精灵般在坎特伯雷堡里漫步。她离开了但是她的气味和影子留下了,影子留在了西泽尔公爵的心里。 那个女孩才是坎特伯雷堡真正的女主人。 原纯感觉到累了,默默地在床上坐下。大床松软得能把她陷进去,床头坐着有点旧的绒毛小熊,认真地睁着黑豆般圆圆的眼睛,从小它都陪着那个女孩入睡吧? 原纯抓过小熊,捏了捏它圆滚滚的肚子,伸手轻轻地在它脸上左右扇了两个巴掌,嘴里说:“啪、啪”。 她抱着熊倒在床上,墙壁上的时钟在滴答作响,西方的巧匠擅做这种精密的机括,钢铁铸造的指针在重锤往复摆动的作用下有条不紊地旋转,记录着时间的流逝。这是她嫁入翡冷翠的第一天,她的未婚夫甚至没有心情来看一眼她。她的威风她的美,她的聪慧她的剑,对于这个心里住着妹妹的男人而言,都没有用。 “阿黛尔·博尔吉亚。”原纯轻声念出了这个名字,“对么?” 艾达从床帐边走出,双手扶着大腿躬身行礼:“是,这是阿黛尔公主的卧室。” “根据我的情报,在我和西泽尔订下婚约的当月,阿黛尔公主也订下了婚约,嫁给高黎国的公爵图卢斯,她的盛大婚礼已经在四个月之前在教皇亲自主持下完成了,也就是说,她在四个月之前就离开了翡冷翠。但是直到今天,我的丈夫还会让你在她的卧室里点燃壁炉,一切都如她还在的样子。” “是的,保持一切如阿黛尔公主在的时候,这是殿下的吩咐。”艾达轻声说。 “来这座城市前,我以为自己会踏进一个沼泽。”原纯喃喃地说。 “沼泽?”艾达一愣。 “我心里的翡冷翠,有完全不同的两面。漂亮的那一面,处处种植着玫瑰花,阳光总是很盛大,城市里流淌着清泉,泉水中央有白色大理石的雕塑,或男或女皆赤裸,须发肌理分明,栩栩如生,东方最后的画师也画不出。丑陋的那一面……”原纯无声地笑笑,“女人们为了求得男人面前的虚荣使劲地用鲸骨裙勒细腰在胸衣里面塞上垫子,教士们为了纪念一个圣者的祭日就会烧死几个异端俩庆祝,平民家里的漂亮女孩,譬如你,会被像礼物那样献给贵族,贵族家里则玩着表面堂皇的沙龙,交换妻子,甚至**……对了,还有假面舞会,听说我的丈夫还是假面舞会上的明星呢。” “你不会明白那个名词带给一个东方女孩的感觉,第一次听老师说起假面舞会的时候我从心底里讨厌那东西,男人和女人们戴着闪光的面具,不敢露出真面目,醉酒之后以眼神相互勾引。是不是这样?那是一场五彩缤纷而腐臭的盛宴,上面还插着俗艳的雄雉尾羽。”原纯幽幽地说。 艾达沉默了。尽管不想承认,但是假面舞会已经演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猎艳场合,如果你想在翡冷翠的社交圈子里打响名字,最好的办法就是出钱举办最奢华的假面舞会。雇佣最美的妓女们,让她们披上轻纱戴上华美插羽毛的面具,有时候也少不了年轻英俊的男人,令他们混入舞场,他们和参加舞会的贵宾们相遇调情而后春风一度,贵妇人们也乐于这样的场合,一张面具似乎遮掩住了所有的道德心,无论多么放荡都不是自己所为。有些丈夫和妻子相遇在这种场合,分明轻易地认出了彼此,却隔着面具装作路人。 “有这场婚约之前,我父亲本来希望我成为东方淑女。他请了老师教我成为东方淑女必须具备的一切礼仪,弹七弦的古琴,吹洞箫,刺绣,诗赋词章,赏古辨玉……当然我比较野了点,算不得正宗的东方淑女,”原纯苦笑,“不过也能用几枝兰花和菖蒲插出一盆雅致的花来。我喜欢东方式的美,就像兰花、剑一样……素而孤独,那本该是我的生活。可忽然有个名叫西泽尔·博尔吉亚的男人侵入了我的生活,于是我必须学会接受这座城市的一切,必须戴着假面跳舞。” “殿下……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艾达犹豫着说。 “你所谓他的好,是他不会打骂地位比他低得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发怒,不会挑剔,不会苛求……是这样的好吧?可你也知道那也许根本不是什么善良,而是他对这些东西都无所谓,他不在乎,所以表现得很宽容。”原纯淡淡地说,“可他是个有欲望的人,如果什么东西他真的在乎,他就变得比任何人都苛刻严厉,绝不放手,是不是这样?” 艾达没有说话。真的是这样吧,面对敌人,那男孩会毫不犹豫地用最狠的手段。他也宽容,但只宽容无关紧要的人,比如艾达。 他送给艾达长裙,记得她的生日,解决她的麻烦,不过像是哄宠物开心那样。他的心里本就是一块冰啊。 “还没见过一个人就对他下这样的评语,我确实也是个刻薄的女人吧?”原纯自嘲。 她起身,走到窗边,拉开蕾丝窗帘,看着外面寂静的翡冷翠城。蹒跚而行得老人走过河沿,用带长柄的火种点燃一盏又一盏路灯,灯光倒映在河水中,仿佛逐水流逝的一串珍珠。 艾达看着这少女的背影,原纯只穿着一袭纱质半透明的长睡衣,光透过睡衣,留下美好的剪影。艾达想其实这一对真是不配啊,因为他们太相似,都有着敏感而冷冽的心。 “我要知道西泽尔公爵的一切。”原纯转身,看着艾达的眼睛,缓缓发问。 “我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了,您是坎特伯雷堡的女主人,您大婚后我会正式尊称您为公爵夫人。夫人要问什么,我知道的一定回答。”艾达躬身。她无从抵抗,这个东方来的公主,一言一行都带着强绝的压力。这种压力和西泽尔给她的压力一样,静静的,并不咄咄逼人,却像是一柄剑缓缓地推了过来。 “一切。”原纯重复。 艾达沉默了很久,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殿下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就是他的妹妹。我第一次踏进坎特伯雷堡的时候他和阿黛尔公主并肩坐在长桌边,双手握在一起。如果他在城堡里,他每天有一半时间大概都会握着阿黛尔公主的手。” 听着艾达娓娓地讲述,原纯无声地笑笑,她难过得想哭,嫁了个变态能不哭么?可她又不由得想笑,于是狠狠地呸了一声说:“那阿黛尔公主的手就那么好摸么?” “不,不是抚摸,而是怕她不见了……那样。”艾达说。 “怕她不见了?”原纯一愣,“大活人青天白日里怎么会不见了?” “恐惧。”艾达说。 “恐惧?” “这只是我自己的猜测,那种恐惧就是非要拉着谁的手你才会相信她真的在你身边。西泽尔殿下那个人怀疑着世界上的一切,他能相信的,只有自己能亲手握住的东西。” “这是……童年阴影?” 艾达微微点头:“我成为坎特伯雷堡的女侍长之后,异端审判局曾经派过来一位尊贵的修士跟我谈西泽尔殿下的问题。准确地说,您将看到的西泽尔殿下不是完整的。“ “还能是半截的?上半截还是下半截?”原纯已经完全、彻底地明白自己的婚姻简直就是一场骗局,她简直是个被骗到翡冷翠来嫁给问题儿童的童养媳!可她还是不由得好奇这个尊贵的家族中到底发生过什么。 “殿下患有严重的失忆症。” “失忆症?”原纯抚额,“还好。” “还好?”艾达不解。 “我还以为是痴呆呢……” 艾达无语,片刻之后才接着说:“这已经不算是个秘密了,殿下的母亲美茜·琳赛夫人是圣座的第二任妻子,”艾达压低了声音,“但是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她和圣座结婚的时候,圣座还是一个普通的牧师,在那之后,他如获得了神启那样展现出神学上的修养和能力,因此几年之后获得了大批教众的簇拥,成为红衣大主教。这被认为和美茜·琳赛夫人的帮助有关。” “但是我的小叔子普林尼比西泽尔和阿黛尔都小,可他和苏萨尔是一母所生,看起来我的公公同时和两个女人来往啊。”原纯冷笑着挑了挑眉。 “不,美茜·琳赛夫人和圣座的婚姻只维持了不到两年,就是在那两年之中,她为圣座生下了一子一女,西泽尔殿下和阿黛尔公主。之后他们结束了婚姻,圣座重新和前妻结婚。美茜·琳赛夫人则进入一所著名的修道院,成为了一名修女。” “离过两次婚的人还能成为教皇,简直是奇迹啊!” “通常这是绝不可能的,教义把离婚视为对神赐予的婚姻的亵渎。但是圣座的神学修养和功勋的巨大,使得人们都相信他的第二场婚姻是为了救赎美茜·琳赛夫人,而非追求俗世的欢愉。” “搞什么?这话是说我尊贵的公公和一个女人结婚不是为了把她脱光了扔到床上而是为了对她传授神的教诲?”原纯皱眉,“鬼才信!” 艾达对于公主殿下几近于女流氓的遣词造句方式觉得有些窘迫:“总之这就是圣座的两位妻子的来历。见过琳赛夫人的人都被她的美色所震惊,她的美丽被称作介乎于毒药和仙草之间,她看起来介乎天使和妓女之间,一半无比圣洁,一半无比诱惑。所以,她在离婚之后只能去女子修道院居住,因为长时间接触她的男人无法不对她着迷。” “阿黛尔公主遗传了她的血统是么?”原纯在脑中勾勒那份超脱天使与魔鬼界限的美。 “如同您在晋都国的名声那样,阿黛尔公主被称为翡冷翠的黄金玫瑰,她的美照耀整个玫瑰园。”艾达说,“但是据见过琳赛夫人的人说,她只不过遗传了琳赛夫人的一半。” “像天使的一半?” 艾达点头。 “那么,像魔鬼的一半势必是遗传给我的丈夫咯?”原纯说。 “是。”艾达说,她无可讳言,“因此出现在别人面前的时候,大家往往对阿黛尔公主的态度比对西泽尔殿下的态度好。” “那么一个在修道院里把自己奉献给神的女人,怎么会被烧死在火刑架上的呢?” “这些没有人知道。但是美茜·琳赛夫人的罪行是经过异端审判局正式审判的,虽然是秘密审判。但前任教皇曾亲自审核判决结果,应该没有人敢于在这种事情上做伪证。琳赛夫人被异端蛊惑,抛弃真信投入恶魔的怀抱,行淫秽之事,甚至意图杀死自己的一对儿女献祭以获取长久的青春和永无止境的欢愉。” “真棒!”原纯说。 艾达茫然地看着她。 “我是说一个女人能疯到这份上不容易。”原纯说,“总之然后琳赛夫人就被烧成了焦炭?” “是的,火刑如期执行,只是没有对公众展示,最后验尸官查验了烧过的尸体,确认那是美茜·琳赛夫人。 “在梵蒂冈的特批之下,西泽尔公爵和阿黛尔公主的母亲被从卷宗中抹掉,他们在法律上成为只有父亲的孩子。但因为母亲的事他们的生活受到很大的影响,谁都知道他们是异端的孩子,即使教皇关照着他们,也不能像苏萨尔殿下和普林尼殿下那样受欢迎,倒像是私生子和家里的孩子那样不同,外面的人也总是猜测教皇其实也嫌弃这对儿女。 “阿黛尔公主还好,她是个性格很温顺的女孩,可是西泽尔公爵不一样,他天生就是一个比任何人都高傲的人啊。无论他表面上怎么装得顺从,可我总觉得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就像剑一样,是不能拧弯的。”艾达说。 “这些是我丈夫跟你说的?”原纯问。 “殿下心里的事,谁知道呢?虽然我是坎特伯雷堡的女侍长,但其实和他只是陌生人而已。”艾达轻声说。这是句实话,言外之意是,在这个城市里,大概唯有那个天使般的阿黛尔公主和西泽尔之间不算是陌生人。 艾达顿了顿:“这些事,殿下其实是记不清的。琳赛夫人死后,殿下就患上了失忆症,对于童年的事情他的记忆是有偏差的。每个月都会有医生从梵蒂冈被派过来检查他的病情。他曾经试着跟我谈起他的母亲,但是说出的东西都是很凌乱的。” “他恨自己的母亲?” “不,他一点都不恨琳赛夫人。” “出了这样的事还不恨自己的母亲,他是个恋母狂么?” “因为在他所剩下的记忆里,童年就只有他、阿黛尔公主和琳赛夫人三个人,他不记得其他任何人。” 艾达抬起头来,直视原纯的眼睛:“夫人,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我说殿下是个好人,真的是我的心里话。对于一个童年里只剩下三个人的人来说,不自私是件太难太难的事吧?可是有时候我看着他,又觉得他努力想把自己打开,让更多的人进到他的心里去,可是始终没有人愿意走进去。那里空荡荡的,就像这个坎特伯雷堡。我常常想,如果有一天真有一个新的人走进去,殿下是那种会为她去死的人。而除了您,还有谁有这个权利呢?” “你也可以嘛,我不介意的。”原纯冷冷地说。 艾达眸子中的光黯淡了,重新低下头去。 原纯想了想:“对了,为什么阿黛尔公主会被嫁给高黎国的大公卡图卢斯呢?这很令人好奇,你说阿黛尔公主是教皇非常宠爱的女儿,美得像是翡冷翠的黄金玫瑰。那么为什么要把一朵还未盛开的玫瑰花投向一个有恋童癖的老头子呢?我听说卡图卢斯最爱玩的游戏就是赤裸身体,和他宫殿里的男孩女孩们在水池里追逐,他还喜欢让孩子鞭打他,做许多令人作呕的事。” “圣座的意思,是谁也猜不透的。有人说,那是因为阿黛尔公主是不祥的,所以教皇想把她送走,也有人说……因为苏萨尔公爵殿下……也很喜欢阿黛尔公主……教皇觉得这样很不好,他们毕竟是……有血脉的。”艾达轻声说。 原纯从她的神情和吞吐的话里明白了一切,就像她从老师那里听说的,翡冷翠的教廷看起来圣洁如白雪,其实是腐臭的泥沼。娶妻的神父,嫂子和小叔之间的通奸,兄妹之间的**,在这里都不是稀罕的事。在圣像悲哀的注视下,人们放纵着内心的欲望。 “兄弟之间争夺妹妹?哈哈!真是**的世家?”原纯从心底冷冷地嘲笑。 她真想放声大笑,这就是她的人生?能给她一个理由不把叶素萌那颗自以为聪明的老脑袋砍下来么?为什么老爹不给她一千人的弩手呢?她就潜入梵蒂冈把自己的夫家统统用羽箭钉死,也许靠她一个人就能攻占这个国家吧?因为这里根本没有男人啊,没有鹰与狼,没有狮与虎,有的只是一群沉浸在女人肉体和金钱中的癞蛤蟆。 “好了,我要去睡了。”原纯站了起来,“对了,翡冷翠的社交活动有什么?除了假面舞会。” “贵族和商人家里都会有各种各样的活动,假面舞会不多,比较多的是宴会和酒会,此外还有一些出名的沙龙,沙龙的常客们会聚集在一起品评诗歌、音乐还有艺术品,是很高雅的活动。我想夫人很快就会收到请柬了,翡冷翠的大人们都知道夫人了。”艾达说。 “很好,我需要在一些场合露露面,有这样的请柬来就都收着。”原纯拍拍巴掌。 艾达犹豫了一下:“夫人要睡了么?不等西泽尔殿下了?” “那个男人会回来么?”原纯冷笑,“他根本就是找着办法要躲开我吧?因为他习惯的坎特伯雷堡里只有一个真正的女人,那个女人是他的妹妹。他受不了多了一个陌生人的坎特伯雷堡,于是他像只胆小的豚鼠那样躲起来了!还要我去恭迎他么?你不会觉得我还要服侍他睡觉吧?未婚先孕什么的?别可笑了!”原纯猛地拔出青丝斜切,斩落一片纱幕,“要解开我衣服的男人,是要长着獠牙的!” 她收剑掉头离去:“他回来时不要叫醒我!让我看见他,我也许会克制不住杀了他!” 最后的最后,她还是没有绷住,流露了心底的恨。她吼出来的时候觉得浑身都很疲倦,这堆锦般的卧室犹如一个肮脏的泥沼,要将她吞没,让她无法呼吸。 她眼前闪动着那对兄妹拉着手行走在这座城堡里,甚至赤裸着躺在这张床上的情景……是啊,太想杀人了,太有理由杀人了! 第八章 染血的刀锋 1、黑魔之子·sonoftheckmagician “你的两条腿,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是输掉的吧?”李斯特问。 “哦,我一共输了四次,前两次输掉了脚踝以下的两部分,后两次输掉了膝盖以下的两部分。”公爵拉起自己的裤管,青铜色的义肢铸成鸟爪的样子,尖锐的趾微微刺入地面。 他仿佛夜枭的化身,对猎物和自己都足够狠毒。 “赌博很好玩么?”李斯特淡淡地问。 “你和我很像。”公爵饶有兴趣地打量李斯特,“在我们双方的阵营中,我们都是刽子手。一个终日和杀戮当朋友的刽子手,虽然是人,却活得像鬼,如果又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赌博,那活得还有什么意思呢?所以我对你很好奇,有人说你就像一个清教徒那样没有欲望。”公爵轻佻地笑,“可是无论人还是鬼都会有欲望的,没有欲望的东西,只有神和尸体。唯一的解释是,你的欲望就是当一个刽子手,你真正的爱好是……” “杀人?”李斯特直接说出了答案。 “真坦诚。”公爵把自己的手腕放在赌桌上,“但是只有做好死亡准备的人,才能享受杀人的乐趣。因为这世界的规则是‘给出什么,就会得到什么’。你做好准备了么,副局长先生?” 李斯特默默地卷起袖口,上面缀着异端审判局的审判之剑袖扣,露出了苍白的手腕。他的皮肤素白得好似从来不曾暴露在阳光下,女人般没有瑕疵,腕骨出奇地挺拔秀美,并没有什么肌肉。他把手腕和盖约以及昆提良的手腕并排放在一起,随着低沉的金属声,八足龙被他拔出一尺长的刃,压在三只手腕上。 公爵微笑着抓过两个会计的手腕和自己的手腕并排,然后拔出自己的细剑,蛇牙般锋利的刃口压在己方三个人的腕脉上。两名会计的眼睛里都有惊恐闪动,这个好赌的男人居然真的用力把刀刃往下压,令他们感觉皮肤随时会裂开。这个男人在一场豪赌面前,痴迷得就像是看见裸女的色狼或是看见猎物的饥饿野兽,他能做出什么谁也无法预测。 “骰子?单双?”李斯特问 “太简单了吧?”公爵说,“不如抽牌。你有三只手,我也有三只手,你有八足龙,我背后有八千磅黄金,这些都算作今晚的赌注。我们抽五张牌,第一张暗牌,第二张明牌,此后的三张都是明牌,每新抽一张明牌的时候就要加注一次。如果你觉得这一局毫无取胜的希望,留下赌注不再抽牌就可以了。如果你坚持到最后,那么我们暗牌翻过来,五张牌比大小,规则是……” “黑魔之子。”李斯特说,“不用对我解释玩法了,我们直接开始。” “副局长大人懂得赌博的规则,真是叫人不胜惊喜啊。”公爵桀桀地欢笑。 “我不喜欢赌博,但不代表我对此一无所知。”李斯特面无表情地说,“我本以为你会选择更复杂的‘蛇发女妖’或者‘海底沉船’的玩法,你却选择了‘黑魔之子’这种简单的牌术赌博,是照顾我怕我不懂么?” “不不,因为和其他赌术比起来,黑魔之子是唯一一种新手可以打败老手的赌术,”公爵微笑,“我喜欢刺激一些的游戏,如果您毫无取胜的机会,那么对我而言乐趣就少了很多。” “乐趣来自于自己的手可能被砍下来?”“乐趣来源于自己的手腕曾被放在刀刃下,但不仅平安地抽了回来,而且把对手的赌注带了回来。”随着公爵眨眼,青铜睫毛和面具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仿佛簧片被拨动,“在赌局开始之前,我也有一个问题。作为异端审判局副局长,承担了剿灭我们的重任,为什么却要花费时间来陪我赌博呢?您想必来这里之前已经很清楚,这里没有您的朋友……”他看了一眼昆提良和盖约,“哦,只有这两个男孩算作您的盟友。那么就算我输掉赌局,我也可以轻易地反悔杀死您,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在你或者我的手腕被砍断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喔!不知道异端审判局副局长这样信仰坚定的男人被砍断手腕时,是否还能保持说话时的平静啊。”公爵在双手之间熟练地玩弄着纸牌,这些纤薄的纸片蝴蝶般飞舞,就像是一场魔术。 2、诈赌·treacherousgamble 两张纸牌落在李斯特面前,一明一暗,明牌是梅花的“皇帝”,这是一张大牌。而公爵的明牌则只是一张梅花的“十”。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看暗牌。此刻明牌的大小对于最终结果影响不大,每每改变战局的是那张暗牌。赌棍们把暗牌称作幸运女神,为了赢得这位女神的宠爱,赌棍们往往都有奇怪的习惯,比如当他们大赢之后,他们就不洗内裤,穿着这条日益变脏和散发怪味儿的幸运内裤转战赌场,直到他大输一场。(作者注:扑克牌是一种源自埃及的游戏,和塔罗牌亦有相关,有很多神秘主义的内涵。早期是没有鬼牌的,鬼牌是美国人的发明。四张“k”代表着历史上四位君主。) 李斯特和公爵都没有看自己的“幸运女神”,而是彼此对视,大概是都在揣摩对方的心理。 公爵把金币扔在桌面上:“第一次下注应该轻松一些,我下八千磅黄金中的一半,希望能赌八足龙的剑鞘。” “我跟。”李斯特淡淡地说。 四千磅黄金赌一件剑鞘,这大约是世界上最昂贵的剑鞘了,价值可以和教皇的那艘奢华的御用战船“桂冠之神”相比。因为它是李斯特的象征,每个人都希望知道那柄号称没有活人见过的“八足龙”到底是什么样的,这种渴望混杂着略微的惊恐。关于这件武器,翡冷翠的传闻很多,有人说它的刀刃都是锯齿,咬上人体的时候可以轻易地把骨头斩断;也有人说它呈美丽的绯红色,因为这件武器的质地是古老的乌兹钢,由东方的剑师用陨铁打造,因为特殊的工艺这种铁有着无数细小孔隙,东方武士们总是用毒药和香料混合成的粘稠的膏来反复涂抹它,它便成了一柄香艳而致命的武器;传奇的说法是它用女吸血鬼的脊骨磨制而成,剑鞘表面覆盖着那女吸血鬼的皮肤,只有她自己的皮肤才能封印自己的骨骸,当它离鞘的时候,凶险可怖的力量吞噬每个人的鲜血,所以没有活人能够正眼看它,唯有借助镜子。 这是人类的通病,越是危险的东西越是令人好奇。八足龙在人们的心目中,美得便如毒药和妖娆的妇人那样。 第三张牌分发到两个人面前,李斯特的是一张方块的“皇后”,而公爵的则是一张方块的“十”。局面翻转过来,虽然李斯特的两张明牌都比公爵的大,但是公爵的两张“十”是一对。如果李斯特那张至今还没有看的底牌不是“皇帝”或者“皇后”,那么他的杂色牌就落后于公爵的一对“十”。公爵掀起牌边,看一眼自己的底牌。他冲李斯特欢快地眨眼,笑容妩媚,一句话都不说。昆提良的心猛地下沉,显然公爵手中握着三张好牌,才能令他得意忘形。最大的可能是又一张“十”,公爵的明牌是两张“十”了,能让他看了之后如此欣喜的牌只能是第三张“十”。如果确实如此,公爵至少有八成的胜算。(作者注:“q”基本都是历史上著名的皇后,除了黑桃“q”,它代表雅典娜女神;同理“j”其实是历史上著名君王的四位著名侍从。) 李斯特掀起自己的底牌的一角。昆提良偷瞥了一眼,李斯特没有阻拦。那是一张黑桃皇后,和明牌的一张皇后恰好是一对。 昆提良略略放下了心。如果李斯特有一对皇后,就有机会凑出三张皇后,如果公爵不拿到第四张“十”,李斯特还有胜算。尽管赢牌的可能未必超过一半,但是赌徒赌的本就是小胜算,大胜算又能赢大钱这种好事,不会出现在赌场里,只会出现在赌徒的梦里。 “我愿意再押四千磅黄金。”公爵缓缓地说。 局面还没有明朗,桌面上已经押了八千磅黄金和八足龙的剑鞘。换了其他赌徒,这种局面下必然跟。昆提良瞥了一眼李斯特,心下惴惴不安,跟注的结果必然要押上他和盖约的两只手。李斯特自己的手只能被放在最后,因为恰恰是这只手代表的铁腕和暴力使他们还有在桌面上一赌的权力,如果不是李斯特,这些异端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把他们献祭了。 换了任何人,如果押在赌台上的是自己的手,大概都会像昆提良那样不由自主地颤抖。 赌桌边的每个人都在看李斯特,无论李斯特是跟注还是放弃,局面都会很有趣。跟注的话,场面就距离血腥更进了一步,放弃的话,他则必须暴露出他传奇般的武器。也许那一刻就是李斯特会撕开平静的面纱诉诸暴力的时刻。北方教徒的信徒们彼此传递着眼神,下意识地抓住衣襟。想也不用想,他们每个人的衣服下都藏着利刃或者火枪。有胆量在翡冷翠秘密集会,他们绝不会毫无准备。 “放弃。”李斯特沉吟了半刻之后说,他翻开自己的底牌,把一对皇后亮给公爵看。 “那意味着我获得了您八足龙的剑鞘?”公爵摇头,似乎为这一局没有开出五张牌进行到最后而感到遗憾。 李斯特面无表情地从长衣的包裹中拔出了剑鞘,剑鞘是紫红色的,覆盖着不知名的皮子,已经有些磨损了,磨损处是黑色的,就像是流血结痂之后的伤口。从剑鞘看所谓的“八足龙”确实是一柄东方风格的弧形剑,像东方女人的眉毛般秀丽。剑鞘口装饰着古铜色的金属件,花纹是长着利齿的魔鬼,它拥抱着一个绝美的女人,利齿插入她的喉咙,而女人满脸沉醉的表情,浑然不知自己正在死去。 “何等精美的艺术品!怎么能想象这是异端审判局副局长的武器呢?”公爵赞叹,“不过,我是不是还应该看看你的八足龙呢?” 携着胜利之势,公爵步步紧逼。就在昆提良觉得作为男人不该忍受这样的屈辱时,李斯特随手把长衣解开,坦然暴露出了八足龙的真面目。跟所有的传闻都不一样,这柄弧形剑并不特别,反而相当朴素。它被长衣遮蔽的时候给人以坚冰般的错觉,事实上制造它的金属是黑色的,因为表面磨得光滑如镜,所以反射光线。被磨出来的刀刃是暗青色的,刃文如海浪般翻滚。如果原纯在这里,应当可以辨认出这件武器的工艺和她父亲的长枪类似,这确实是一柄出自东方剑士的利刃,只是关于它的传说太辉煌了,导致它出鞘的时候反而让人有些失望。 “可以了么?”李斯特问。 “太美了,真是太美了!”公爵鼓掌大笑,同时翻开自己的底牌。 一张黑桃“九”。 “你……你耍诈!”昆提良镇静之后不由得脱口而出。一对“九”和李斯特的一对皇后比起来,显然李斯特更握有胜算。所以连经常混迹赌场赚点小钱的昆提良都生出公爵握着三张“十”的错觉只是因为公爵看到自己底牌的那一刻无比欢悦的表情,那是种最廉价的技巧,赌场中的小混混才会用,他们在自己的牌不好的时候,反而会使劲地比鬼脸,用舌头舔嘴唇,摆出信心十足的表情压迫别人放弃。昆提良不敢相信公爵这样一个异端祭司也会用这种手法。 “我做了什么?”公爵忽然不笑了,缓缓地摊开双手,摆了一个无辜的动作。而后敲打自己的义肢,发出令人心悸的“铛铛”声,“赌场和战场一样,你是个根本没有资格踏上战场的小孩。孩子,你曾经失去过双腿么?如果现在让你选择是被砍断手腕还是撒一个谎,你会如何呢?哈哈,一个上过战场的武士都得学会骗人,用一个假动作晃过对手……”公爵忽然抓起自己的细剑,剑在空气中如银蛇那样流走,昆提良感觉他要攻击自己的胸口,于是下意识地抓起插在桌面上的匕首格挡。 虽然还只是个大孩子,但昆提良在武器掌握上甚至超过一个成年武士。他从未握过这柄匕首,不知道它的轻重也无从了解它的重心,但从握住它的那一刻起,这件武器仿佛他身体的一部分。昆提良切向细剑的末端,这是他从多年街巷的格斗中学到的知识,又无师自通地掌握了。剑的优势在于细长,它的轻薄使它远比沉重的骑枪、东方人用的环首长刀快,但它脆弱的结构也使得它很难做出“斩切”这样的动作,它的优势在于直刺。当它被刺出的瞬间,握剑人的力量都指向前方,此刻剑、持剑人的胳膊便构成了一个杠杆,杠杆的中心是持剑人的肩,而剑峰恰是杠杆的末端。末端是最容易受力的地方,即便是孩子只要在剑的末端一击,也能如一个壮汉击打持剑人的肘部那样有力。 唯一的问题只是必须抓住那一闪即逝的机会! 但昆提良相信自己抓得住!他对于自己的体能有着绝对的自信,他即将变成一个男人,是人生中体能极盛的时间段,喝了几杯酒之后血管中的热血仿佛要炸破身体般澎湃。而公爵的阴冷中透着一股病态。何况公爵想要刺中他,细剑必须越过整张赌桌,昆提良是在以静制动。/剑尖带起的风比剑尖的速度还快,压迫着昆提良的眼眸。这时候绝大多数人都会不由自主地闪避,眼睛所受的压迫是人类最可畏惧的压迫,即便是一只忽然出现向着眼睛飞来的苍蝇也足以让人做出闪避弓箭那样的动作。但是昆提良不,他反而瞪大了眼睛,上身前倾。一个曾经上过战场的骑士曾经教过他一些东西,如果你眼前已经有箭的影子闪动,那么任何闪避都已经来不及,箭通常比人快十倍,唯一的路反而是向前。 精确到百分之一秒的切削,就在昆提良的匕首尖和剑尖碰撞的瞬间。剑忽然蛇一样扭动起来……它消失了! 昆堤良在一瞬间问到了死亡的味道,如此的……寂静。他看不见,只听见那杀死他的风声在一瞬间变得尖锐百倍,那是他的听觉在死亡的威胁下北提升到了极限。 3、危险的赌注·dangerouswager 整个赌场里寂静如死。公爵鬼魅般的速度和剑术震惊了每个人,甚至他自己的手下都小心地压低了呼吸声。 “战场上每个人都在骗人。”公爵笑着说,“唯一不会说谎的只有武器。正如赌场上所有人都骗人,唯一不说谎的只是牌面。闭嘴吧孩子,你所以能站在这里跟我说话,只是因为你站在那个名为李斯特的男人的背后。虽然他不是一个赌徒,但是他是个上过战场的人,他的身上透着浓郁的血味。只有那些愿意为自己的失败支付代价的人,并且为了成功不遗余力的人才能最终活着站在战场上,就算失去双手双腿。活着的人才是胜利者。赌场也是一样的。” 李斯特把剑鞘扔在公爵面前,剑鞘撞击桌面的声音惊破了寂静。 “继续。”李斯特低声说。 “真是最纯粹的赌徒,可你却为什么不喜欢赌博这样充满男人魅力的游戏呢?”公爵赞赏地发牌。 落在李斯特面前的明牌是红桃“九”,暗牌李斯特还如上次那样没有翻开。公爵的明牌是一张黑桃侍从。 “我现在有您的刀鞘,原来的赌注没动。但我太珍爱您的刀鞘了,所以我还是用八千磅黄金下注。”公爵缓缓地重复他的赌注,“八千磅。” “四千磅黄金和八足龙的剑鞘相当,那么八千磅黄金应该再增加一些赌注了。”李斯特说,“但我的钱已经让这个孩子输光了……” “加上我的手。”昆堤良咬着牙说。 “不,是加上我的手。”李斯特说,他把左手放在桌上,“从现在开始,我不再动得我的左手。” “您自己的左手么?”公爵眨着眼睛。 “我自己的。”李斯特似乎懒于解释这件事。 “我可以的!“昆堤良大声说。 他现在已经想不清楚到底是李斯特把他当做工具还是李斯特在保护他,他只是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和这个苍白沉默的男人是一边的。站在同一边的就是盟友。昆堤良就是那种可以伪盟友去死的人,而且并不思考这是否值得。 李斯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并不愿意接收这个年轻的盟友,挥挥手示意公爵继续发牌。 第二张明牌,李斯特手中的是一张红桃“八”,而公爵拿到了一张方块皇后。连牌在这种赌博游戏中的地位是很高的,最大的一手牌是同花的九、十、侍从、皇后和皇帝,但是几率是很小,多数人还是把希望寄托在两对或者“三条”上,“四条”也是少见的大牌,因为一旦拿到了一副牌中的四张一样的牌,那么对手就绝对不可能拿到附近的连牌。 双方都有连牌的机会,双方的胜率都不打。这就好比彼此都拿着粹毒的利剑,在浓雾中戳刺,刺中对方的几率极小,可一旦刺中就是致命伤。 公爵欢畅地笑了,盯着李斯特的手:“看不清的牌局才是有意思的牌局。你还不准备看看你的暗牌么?” 李斯特摇头,直视公爵的眼睛:“你说的,看不清的牌局才是最有意思的牌局。我跟。” “大人!没有人玩牌不看暗牌的!”昆提良小声提醒,“看了暗牌你才能知道你的胜算,牌面实在不好的时候要弃掉!”他这时候才忽然想起这位副局长大人是整个翡冷翠闻名的清教徒和嗜杀者,除了杀戮异端,他没有任何生活情趣,赌博这种会成瘾的娱乐自然也远离他剑锋般简单的生活。换句话说,李斯特根本就不会赌博,他的赌技可能是今晚来这里之前刚学的。而昆提良和盖约出于一时头脑发热就赌上了自己的一只手。 李斯特缓缓地抬眼看了昆提良一眼,又低头看着自己质押在桌上的左手:“如果暗牌不好,我能弃掉它么?” 昆堤良一愣。李斯特在第一时间押上的赌注中就包括了自己的左手,这种赌注和世界上其他赌注都不同,因为你不可能赢回它来。公爵说的对,这是战场,因为这种赌法没有退路。而李斯特显然也没有准备给自己保留退路。在淡淡地说完这句话之后,李斯特看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腕表。昆堤良心里一动,看起来李斯特在等时间。这意味着他仍旧掌握着局面,他或许已经在周围埋伏了人。昆堤良四下打量,但是这渺茫的希望立刻落空了。这个地下赌场是非法的,因此非常隐蔽,它建造在一个年代久远的地窖中,原本用来储存红酒。可见的只有一个入口,被沉重的铁条木门封死。即便李斯特调来一千精锐骑士,也必须通过细长的地下通道才能到达门口,想要打开那扇门至少要一个小时,因为只有队伍最前面的几名骑士派得上用场。 一个小时足够这些异端们杀死他们几百次的。 “赌注是我的右手。”李斯特说着,把自己的右手也放在了桌面上。 作为异端审判局第一线的执行拍,李斯特是整个翡冷翠闻名的剑手。一个失去双手的剑手,下场就像一只被拔除獠牙的野兽,不在有存活于世的必要。而李斯特坦然地赌上双手的时候,眼睛都没有眨。前一盘中他弃了牌,看起来不通赌术又谨慎,这盘中他却像一个亡命之徒般毫无顾忌。 这一次公爵许久都没有说话,而是摆弄着手中的暗牌,那双善变的眼睛渐渐凝重起来。他的气势受阻了,原本他像这张赌桌上的皇帝般纵横无忌,但是李斯特如同一个完全不会赌博的野蛮人那样冲进他的牌局,把节奏打乱了。一个文明人和另一个文明人赌博,首先会赌无关紧要的东西,只有输急了才会玩命,但是李斯特一开始就在玩命。而且那副神态好像根本是在玩别人命,仿佛胜券在握。 公爵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嘴唇有些发干。在这样一圈手下面前,他不能流露出不安,于是他也没有卡暗牌,而是冷冷地拉过一名会计的手押在赌桌上。 “喂!你又耍赖!那只是你手下的手!”昆堤良大声说。 “我说过的,放在桌面上的都是赌注,李斯特先生不愿牺牲虔信的教民的手,所以赌上自己的受,可我不在意这些。”公爵冷冷地说。 虔信的叫名?昆堤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能跟这样的名称联系在一起,事实上他虽然不是异端,却也谈不上什么信仰。他信仰谁,取决于北方教廷给钱多还是梵蒂冈给钱多。整个东方区的孩子大概都那么像,在这个被神和魔鬼都遗弃的街区里,贫穷、饥饿和走投无路与每个生下来的孩子相伴。对于没有乳汁的孩子而言,谁给他们喂奶他们就会叫谁妈妈,谁管那乳汁来自圣母还是夜妖。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李斯特淡淡地说,“你说的,放在桌面上的都是赌注。这两个孩子已经先后把他们的一只手交给我当作赌注了没谁先押后押无所谓,因为这一句我跟全部赌注。您能吧后面两张明牌都发给我么?”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公爵。这个宣告来得太快,在只有两张明牌而且没有看暗牌的情况下他就把全部赌注押上去了。他微微后仰,目光平静,已经当作赌注的双手平平地放在桌上,分毫不动。公爵的手不自觉地按住了暗牌,此时此刻他忍不住想知道自己的暗牌是什么,这会令他对胜负的判断更准确。可触到暗牌的一瞬间他又犹豫了,因为李斯特完全没有看暗牌的意思。只要他翻开这张暗牌,就说明他信心不足了。赌徒必须笃信自己的赌运,他们敢于把成千上万的钱压在“运气”这东西上,怎么能不相信它呢?一旦心里产生一丝怀疑,幸运女神便会抛弃他们。 更重要的是,不能让下属知道他心里生出了犹豫。所谓领袖,不该有“犹豫”这种脆弱的情绪。豢养狼群的人,只能比狼更凶狠。 李斯特对于公爵的神情彼岸花毫不在意,他始终盯着桌上的表,肆无忌惮。那副表情是确信会有援军到来,此刻赌博只不过是为下一刻的杀戮做点热身而已。但是昆堤良和盖约这样仰仗他的男孩都不敢相信援军这种东西了,这个赌场的位置按照东方人的说法是战场上的“绝地”,他们距离地面隔着吼吼的土石层,没有生路。 “您会带我上战场么?”昆堤良把自己的手腕放在八足龙的刃下,又问了一边这个问题,“我叫昆堤良,一直想有一个机会出人头地。” “我可以带你上战场,但是战场上不只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九成的人都死了。”李斯特淡淡地说。 “那也没什么,反正死了的人不会后悔。”昆堤良说,“还有我的朋友盖约,也想一起。” “你不仅自己选择死路,还要拉上自己最好的朋友么?”李斯特看着盖约。 “昆堤良说的话跟我说的没分别。”盖约吐掉嘴里的竹签,把手腕也放在刃下,而后盯着公爵,“先生,我们这边三个人都下注了,全注,您呢?快点儿啊,我急着去拉屎呢!” 这句粗俗的话是赌场里的小混混用来挑衅对手常用招数,原本盖约不会有胆量用在公爵这样的人身上,但此刻她和李斯特站在一边,他又赌上了自己最宝贵的手。 当你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都赌上去了,你还怕什么呢?盖约合昆堤良深呼吸,不约而同的感到一阵舒畅,同时微微战栗。真好啊,在这样寂静的夜晚有这样的遭遇,他们在赌桌上有输有赢,这一次眷顾他们的不再是幸运女神而是命运女神。有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亡命之徒都不惜代价。 4、红桃皇帝·kingofthehearts 公爵没有回答。他的手悬在空中,此时此刻他还可以选择放弃,那么他只需要把八足龙的剑鞘还给李斯特,并交出下属的一只手就可以。当然他也可以随时反悔掀翻这张赌桌拔剑刺杀李斯特,在这里他占据绝对优势,就算是被传闻为“剑鬼”的李斯特也只有死。 但他不甘心。 他忽然发现自始至终李斯特的表情就没有变化过,那张美如女人的脸的表情永远是“零”,零食虚无是空是没有。李斯特的眼眸中也是“零”,空的甚至没有公爵。北方教廷的六位祭司都是异端审判局最高通缉级别的人,李斯特如果擒获他在教皇面前也是卓越的功勋,即便李斯特不畏惧他,也应该以猛兽看猎物的目光打量他。但是李斯特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路人。这种无视是最不能容忍的侮辱! 偿还侮辱的办法只有把他的双手都留在赌台上! 公爵的手指微动,揭开暗牌的一角。他的眼睛在一瞬间亮了,飞快地眨眼,青铜睫毛忽闪。他忽然闭上眼睛,然后缓缓睁开i,眸子里透出十足的笑意。 “好的,我接受您的条件。”他把自己的右手放在赌台商,以目光强迫另一名属下也把手放在了赌台上。 飞舞的牌如蝴蝶斑在李斯特和公爵之间穿梭,李斯特拿到的两张明牌是红桃“四”和红桃“二”,公爵则拿到了第二张皇后和第二张侍从。 李斯特的一套红桃散牌对公爵的一对皇后和一对侍从。李斯特唯一胜算只能是再出一张红桃,“同花”能够压过公爵此刻的手牌,但再次拿到红桃的几率只有四分之一。局面终于明朗了,李斯特握着四分之一的胜算,公爵握着四分之三。但是公爵的暗牌是一张皇后或者一张侍从,那么李斯特即使握着同花也没用。 昆堤良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而李斯特居然仍旧没有要去看底牌的意思。 “开牌么?”公爵舔着自己白净的牙齿,恣意展现着贵族风度,尽管这风度显得那么浮夸。 “你有两对。”李斯特淡淡地说,“所以你的胜算是我的三倍。” 公爵微笑点头,并不说话。 “但是我们之间的赌博,其实没有胜率这回事。因为我们押上的东西是失去就收不回来的,翻拍过来,几率对我们而言就是百分之百。”李斯特说,“所谓赌徒,就是得相信自己的命运……否则就远离赌场。” 李斯特轻描淡写地翻牌。 红桃皇帝! 昆提良和盖约忍不住高声欢呼。 历史上著名的恺撒大帝的象征,红桃皇帝。他凑出了同花,突围而出击败了公爵的三张皇后。而翻牌那一瞬间他好似早已知道结果般平静如常。 公爵怔住了。此刻他脸上的每根线条都扭曲起来,无数种复杂的表情在其中隐现。他并非没有在小概率的情况下输过,他只是无法理解李斯特何以那样胜券在握,牌是他发的,李斯特应该没有任何作弊的机会。但是在这个被公爵完全掌握的赌局里,李斯特却像是握着幸运女神的手一般镇静。 前一刻公爵的血脉里鲜血激涌,迫切地想要知道结果,看到李斯特的暗牌之后所有的血都凉了下去。 他输掉了自己的一只手,这是他的四肢中被输掉的第三件。一只夜枭可以咬断自己的双腿,之后永远飞在空中不降落,但是还能咬断自己的双翼么? 公爵无声地从桌上拾起细剑,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着李斯特:“我想知道你的信心从何而来。” 从你的眼睛里。”李斯特说。 “我的眼睛?”公爵一愣。 “你的底牌不是皇后也不是侍从,因为你在看过底牌之后,虽然流露出振奋的表情,但是那表情是你伪装的。如果你当时握着一对,你的表情会是真正的喜悦。”李斯特淡淡地说,“而我对抓到红桃有很大的把握,因为你忽略了一件事,就是我们玩的两局中,牌都是从同一副中发出来的。红桃从第二局开始才出现,而且都在我的明牌里,这意味着底牌里还留着很多红桃。如果我的心算不错的话,我大概有五成半的胜算,这就足够让我去赌了。” “最后,”李斯特说,“你太爱演了。” “什么意思?” “我第一局输给你是故意的,”李斯特缓缓地说,“因为那时你试图用表情来欺骗我,好让我以为你握着一手好牌。” “那又怎么样?” “你不是一个真正的赌徒。”李斯特说,“真正的赌徒从赢下全场到再输掉全场的时候都不会有表情。而你喜欢享受的乐趣其实是欺骗,你炫耀你的骗术并把它作为赌术而自得,当我看到你第一局的暗牌,我就知道你是哪种人了。你的骗术是那种最低级最廉价的,你沉迷于比。一个喜欢用骗术的人,骗了一次还会骗第二次,所以我看到你第二次的眼神,就知道你的暗牌中没有皇后或者侍从。你的一切都是假的,公爵,或者说祭司先生,你只是个演员!” 李斯特的声音仍旧没有任何起伏,但是每个字都如钉头锤那样有力,公爵的脸色变化,虽然坐在椅子上不能移动,却仿佛受到极大的压力而不断地后仰。 “或者我可以称你为骗子、小丑、无赖,你不配自称赌徒,因为你甚至没有承担失败的胆量。你首先赌上的不是自己的手而是属下的手,那么我猜,你的双腿也大概不是您自己砍下来而是赢走它们的人把你压倒在地上砍断的。所以你是那么地热爱赌博,因为赌博毁掉了你自己,你想再用它来把别人毁掉。”李斯特看着公爵的眼睛,目光冷厉得仿佛要穿透他的骨头,“是的,整个翡冷翠都知道我从不出入赌场。我给自己设下过不得出入赌场的禁令……因为我曾经太爱赌博这种游戏了。” 公爵的嘴唇苍白颤抖,可以想象他面具下的表情也极其地难看。昆提良和盖约兴奋地击掌,没有注意到围在赌桌边的所有黑衣会计都把手伸进了衣服里…… “想要留住尊严么?方法很简单,现在砍下自己的手,实践诺言,至少能留住自己作为赌徒的尊严。”李斯特把手按在长衣裹着的“八足龙”剑柄上,“然后你就可以召集你的手下杀了我。当然你也可以现在就命令他们动手,这样只是没有尊严而已。要用一只手来换取尊严么?公爵先生。” 公爵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腕,昆提良能看见大滴大滴的冷汗从他的面具下滑落。对于一个领袖,显然这个抉择太艰难了,失去手臂还是失去尊严? 公爵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腕,昆提良能看见大滴大滴的冷汗从他的面具下滑落。对于一个领袖,显然这个抉择太艰难了,失去手还是失去尊严? “见鬼!”公爵咆哮起来,举起细剑,剑光如扭曲的蛇一样刺向李斯特的脸。 李斯特鬼魅般提着八足龙从桌边滑开,他仍旧坐在椅子上,但那椅子的腿像是抹了油那样在地面上滑动。昆提良和盖约不约而同地向着两边翻滚,黑衣会计们吼叫着拔出怀中的利刃扑向李斯特。杀机暴露的瞬间就像堤坝炸开,再无保留。 “和我的猜测一样,一个入戏太深的演员,当他从自己的戏里醒来的时候,总会沦为懦夫。”李斯特淡淡地说着,抖掉了裹住剑柄的长衣。 5、交锋·sh 连续的雷鸣声中,明亮的火焰在剑柄处闪动,倾斜的弹丸把扑上来的黑衣会计们都打得飞退出去,身上的鲜血汩汩。“八足龙”的剑柄上真的盘绕着一条黄铜铸造的八足龙兽,他的脊背上开了成排的弹孔,里面填塞了火药和弹丸。这才是真正的八足龙,不能被看见的并非刀刃而是刀柄,由东方剑士和西方技师合作的武器,不仅是利刃,也是火枪。李斯特挥舞着这件火光四射的武器扑向公爵,细剑和八足龙在空中撞击,火花四射,金属发出折断般的呻吟。 “杀了他们!”公爵咆哮。 他虽然是个骗子或者戏子,但是运用那柄细剑的技巧显然已经臻于极致,刚才昆堤良曾经剑士过的剑术再次展现,每一击都看不见实质。因为太快,始终只有银色的光影在空气里闪动。公爵击剑的步伐整齐,进退有致,那是受过极其严格的贵族剑术训练的结果。而李斯特却完全相反,这个优雅升值看起来有些柔弱的男人的剑术凌厉凶猛如一个东方人。八足龙的剑身是东方的弧形剑,通过“覆土烧刃”的铸造方法令剑刃坚硬而剑身柔韧,但是剑远比公爵使用的细剑称重。李斯特舞剑成圆,搏杀在四面扑来的黑衣会计之间,血花在他的身旁飞溅,化作一圈圈的红色。 公爵不敢轻易用细剑和李斯特的八足龙相碰,显然八足龙的剑质更优秀,而且更重。细剑的剑尖在李斯特画出的“剑圈”周围游走,如同捕猎的毒蛇那样,只要有一个缝隙就能钻进去。但是李斯特的旋转太快,几乎没有任何空隙。公爵的剑尖在撞在李斯特的八足龙上之后,忽然转手抓住一个会计,把他猛地推入李斯特的剑圈中。就像一块肉被投入了绞肉机中,会计的胸膛一瞬间就被刺穿,甚至来不及哀嚎。 “你的手我收下了!”公爵在这一刻抓到了唯一的进攻机会,他挺剑直刺! 即使再锋利的剑,当砍入人体的时候总有迟滞,公爵要的就是这个瞬间。银蛇一样的剑直指李斯特的鼻尖,李斯特不能后仰,八足龙还在会计胸口插着。就在公爵的剑长和臂长都已经用尽,距离李斯特的鼻尖还有几寸的时候,剑忽然再次加速!就像昆堤良试图格挡的瞬间所见的异状,原本应该力量用尽的剑微微震动恰里,似乎消失了,又似乎脱离了公爵的手心往前推进。这一刺是绝不可能抵挡的,因为它几乎超越了自然规律,它就像鬼魅般不可测。 昆提良正要吼叫提醒的时候,却看见李斯特以超过人体极限的角度再次后仰!人类的脊骨几乎是不可能做出那样的动作的,那一刻李斯特就像是一条逆弯的蛇。细剑的剑尖擦着李斯特鼻尖滑过,力量用尽,略微迟钝。昆提良终于看清了那种影子般不可捉摸的剑术的奥秘,公爵的剑尖中藏着一截可以伸缩的部分,当他的剑长用尽的时候那一截被强力的弹簧推出来,比人的刺击更快,加上剑身的抖动,便制造出了忽然消失而又忽然直逼眼前的错觉。 但是这一招对李斯特失效了,李斯特显然看穿了这种剑术的秘密,事前已经留好了后仰的空间。 在公爵细剑走空的瞬间,李斯特左臂下垂,袖管中一柄比八足龙短小但是剑质相同的利刃滑入手中,围绕着公爵的手腕滚动。那只握细剑的手落在地上,短腕处血如泉涌。 “你不愿意失去的东西我只有强行夺取走了,”李斯特冷冷地看着公爵,“你以前失去的双腿也是这么丢掉的吧?” 出乎昆提良的预料,如此重伤的公爵却没有发出痛苦的号叫。他只是捂着断腕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眼中透出刻骨的怨毒。他挥动仅存的一肢,整面墙突然被人从另一侧打碎,成排的火枪手暴露出来。火枪毫不犹豫地射击,把黑衣会计们也纳入射击范围中,血花四处盛开,李斯特跳跃着闪避,昆提良和盖约只能躲在吧台后面紧紧地捂着耳朵。公爵的怨恨让他冒着牺牲手下的代价也要杀了他们,而他们的援军呢?他们会有援军这种东西么? 该死,在今晚之前他们还是孩子,现在却要考虑“援军”这种大人的事。 “我答应你在我们两人中任何一只手腕断裂的时候告诉你我为什么跟你赌,”李斯特一边闪避一边说话,“很简单,等待进攻的时机!” 6、晨雷之利·themightyofmornstorm 时针指向八点,这座城市里数以百计的表在同一刻指向八点,因为它们都在出发前彼此核对过。 异端审判局的作风便是如此地严苛,不允许一秒钟的误差。 教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开始了……” 乌压压的铁甲骑士们冲过连接东方区和外界的大桥冲入这片圣城中给异教徒保留的土地;已经占领了东方区诸广场的先遣军|队则如潮水般涌入不同的街巷中。他们高喊着踢破被画了隐秘标记的门,对着那些在家中崇信偶像的人举起火枪,喝令他们贴墙站好;台伯河上一连串的小型战船高举火把,船首的轻型火炮随时能覆盖河岸……整个东方区如一个沉睡的女人从被窝里被强行拉了起来,披头散发,号啕大哭,而铁甲的男人们毫不容情。 “圣座,不仅要对北方教廷动手……还要清洗东方区么?”西塞罗有些不安。 在梵蒂冈的历史上,对异教徒的清洗曾经有过几次,但是在温和的年代,梵蒂冈中始终保留着“东方区”这样专供异教徒生活的土地。这是教廷和外界交流的重要区域,是教廷所特许的自由之土。教廷明白这片区域里隐藏的犯罪和异教信仰,但是东方诸国和不受教廷管辖的地区都会派人在东方区中交易,这些交易带来巨大的金钱和消息。东方区是个污秽的沼泽,但是其中养育的某些东西是教廷所需要的。如果清洗东方区的一切异教信仰,翡冷翠固然会因此变得更像神的净土,但是坚硬的石地上不会长出任何植物来,翡冷翠赖以生存的资源也会枯竭大半。 “如果你的手臂上生气了一个脓疮,在医生还能控制这脓疮时,你会好好地治疗,在脓疮上敷药膏,在上面覆盖纱布。”教皇低声说,“但是如果已经没有药物能克制脓疮,眼看着它一天天地侵蚀你的手臂,你的皮肤腐烂肌肉融化,你能做的最好的选择……就是把整条胳膊砍下来!” “开动!”米蕾妮下达了命令。 “开动?你让我撞墙么?”里昂还是不敢相信李斯特留下的命令,因为他面对的是漆黑的墙壁,鬼知道撞上去之后会怎么样,虽然以晨雷的坚固,大概不会分崩离析,可是那样剧烈的冲撞,脑震荡也不是不可能的。 李斯特居然在命令旁边加了注解:“抓紧” 晨雷车厢的内壁有特别设置的绑带,米蕾妮用绑带把自己固定好:“记住你是在跟谁共事,你能做的,就是服从!” “那如果某一天命令是让我们俩睡觉,你也会服从么?”里昂咬牙切齿拉动金属缰绳。 米蕾妮一愣:“那么在睡之前我会先把你阉掉!” “女人,这就是女人啊!永远对别人一套对自己是另一套!”里昂拉动缰绳,隐藏在马具中的尖刺探出,刺在均码的臀部。这些凶猛如野兽的烈马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一头撞上前方的墙壁,它们根本看不到前方是什么,因为它们被蒙住了眼睛。上战场就是要这样的马,即便是炮弹正砸向它的脑袋,它也不会停步。 东方区的墙壁并不解释,裹着铁甲的烈马把那些碎石和泥灰混合筑成的墙壁被摧枯拉朽般的撞到,坚硬的冲锥在最前方造成突破口,而后晨雷制造出巨大的缺口。马车周围都是纷纷坠落的木块和石块,一面又一面墙壁化为土渣。这片贫民区住宅极大,这样下去他们能够把整片房屋破坏掉。 “我们这是去哪里?”里昂在马车的剧烈震动中大吼。 “看下一步命令!”米蕾妮跟他对吼。 “松开马具。”里昂傻眼了。 李斯特的下一条命令是让他松开马具,谁都知道松开马具的结果,就是烈马们跑得没影,把他、米蕾妮和失去动力的晨雷留在这片贫民窟里。这条命令更像是用来开玩笑的,这片贫民窟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这片区域经过搜索分明已经是一片无人区了。 但是就像米蕾妮说得那样,跟着那个男人,除了服从还能如何呢?他就像是神一样的人啊……死神! 里昂切断和马车和烈马之间的联系(个人觉得这个地方多打了一个字),骏马们嘶吼着继续前进,而晨雷在巨大的惯性之下依旧往前冲。地面微微震动,整片贫民窟都在塌陷仿佛天地倾覆,里昂觉得地面随时都会裂开。难怪李斯特要他们抓紧,不抓紧什么东西他和米蕾妮会被掀得四处乱翻滚。 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对,马车……正在下沉! 该死!里昂突然明白了原因。东方区得人口太多,除了台伯河的河水,他们往往凿井抽取地下水。地下水被抽空之后地面松软中空,晨雷这样巨大的铁甲马车走在坚硬的石头路上都会留下车辙。这种贫民窟的地面无法承受它的重量!而刚才剧烈的冲撞仿佛打开了地狱的门似的,一个漆黑的巨洞在他们下方出现,他们正向着深处坠落! 昆堤良觉得天空裂开了,在他将要被连环的火枪打成蜂窝的前一秒。 仿佛一块来自天外的陨铁,一辆巨大的马车从天而降坠落在他们和火枪手之间,马车重得四只铁轮都陷入地面。原本要吞噬他们的枪火全部打在着巨大的屏障上(个人认为这个着=这),只是冒出了点点火花,这架马车完全用熟铁包裹!上面巨大的圣哉之剑花纹(个人认为应该是圣裁吧。),被钉住头部的蛇妖疯狂地扭曲,如女人的酮体般诱惑却血腥。 异端审判局的“晨雷”! 果然他们是有援军的,一辆马车,一辆从天而降的马车。难怪李斯特一直看表! “不需要留活口。”李斯特缓缓地站了起来。 晨雷车厢旁边的抢眼齐射,密集的弹丸一瞬间就汇聚成压倒性的火力,把整面墙连同火枪手都打成了筛子。 “这么强?”盖约傻眼了。 没等他的赞叹结束,两个影子已经从车厢里跃出,那个窈窕的女孩身影在半空中旋转,倒扑而下,还未落地就割断了一名会计的脖子。 李斯特提着八足龙行走在满地鲜血的战场上,冷冽地发布命令:“里昂!下达命令,进攻!今夜我们有授权杀死每个异端,也有授权逮捕任何人!” 最终章 黑暗的黎明 1、全城出击 这时代的黎明就要来了,但在黎明之前,总是最深的黑暗,就像是一千只乌鸦同时在夜空中嘶鸣,异端审判局的骑士们吹着特制的铁哨,占领每一条街道和每一处广场。 早已被锁定的几处异端聚会所同时爆出震耳欲聋的枪声,最新的“赤鹫”连射起来,枪口吐出两尺长的光焰,照亮骑士们森严的脸,异端的火力完全被压制了,骑士们一边发射一边大踏步前进,弹丸一射空就立刻半蹲下补充弹药,后面解题的火枪手踏上一步无间隙的发射,组成火的战线。哀嚎声在建筑中彼此起伏,加量火药推动高速弹丸,击穿了东方区脆弱的墙壁,直接把异端射杀于屋内。 握有最高授权的异端审判局以最严酷的执法手段二闻名于教皇国。一切参与异端集会的人,即使只是去看热闹的孩子,也可以被当做异端看待。射杀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 东方区最令人骄傲的建筑,“六圣堂”,则迎来了大口径火炮的齐射。名为“忧郁之蓝”的青铜巨炮在黑夜中喷出了几近蓝色的焰火,把落地开花的“松雷”炮弹射进了这座神圣的建筑中去。彩色拼花玻璃窗碎裂,炮弹触及花岗岩的瞬间爆炸,“松雷’中埋藏的细小钢珠四散,如成千上万把锐利的刚刀在花岗岩墙壁上展出放射状的痕迹。 整个地面都在震动,但六圣堂没有倒下,这座建筑与其说是教堂,毋宁说是一座堡垒。在翡冷翠建成之初,这里便是翡冷翠的边界,修士们在这里建立堡垒,由神勇的十字军战士驻守,一切被暴君压迫的穷苦人都能来这座堡垒里避难。人们说这是神赐予人类的就难所,曾经有六位十字军涨势依靠着这桌坚固的堡垒抵挡了多达六百名骑兵整整一个月的进攻,那些巨型弩炮砸上去,数百斤的是单都不能摧毁它。 “更多的炮弹。”指挥进攻六圣堂的高阶骑士没有任何表情的吐出这几个字。 于是更多的“忧郁之蓝”巨炮轰鸣,暗蓝色的火焰此消彼长,调整过的炮口火焰泛着神秘的蓝,威力大道骑士们必须不停的在精密铸造的青铜炮管上浇水,水浇上去发出雷鸣般的响声。 但炮声未能压制住六圣堂中的诵经声,那是数以百计的人齐声念涌,如同一首古老的哀歌被千万人同时低唱,领颂的高音倾力哀婉,让人想起天鹅婉转的死在水面上。在坚厚的墙壁也会倒塌,六圣堂中的人们却没有想到要逃离,他们念诵祈祷,就像是多年前虔信的教徒们在血腥君主们的镇压之下坚持自己的信仰。 但只要仔细聆听,就会发现那经文和梵蒂冈所穿的圣经不同。那是北方教廷从冰海中所得的铜卷翻译出来的经文,那是莉莉丝对神的诅咒,是被神的火焰烧烤着的蛇发出的声音。 “更多的炮弹!”高阶骑士因这念诵声而愤怒。 骑士们骑着骏马往返于教皇厅和东方厅之间,这些骏马身上被刷上了特别的荧光石粉,在黑夜里仿佛半透明的影子。他们是教皇的信使,带来战场上的消息,带去教皇的命令。 这场人类和莉莉斯的战争如人类这一方的估计那样顺利地推进着,东方区里骑士们黑压压的铁甲正一寸寸地遮蔽土地,异端们没有还手之力。他们中绝大多数只是穷人,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信仰的是魔鬼或者另一种禁忌的人类,他们只是简单地认为这是一种能够快速获得回报的秘密信仰,他们只需要献出一点小小的东西便能达到愿望。他们虽然也畏惧异端审判局的律令,却始终相信那些残酷的手段只是针对至为邪恶的女巫或者吸血鬼,当这些雷霆手段降临在他们头上的时候,他们只能慌忙地向邪神求助,却被枪炮无情地吞没。 教皇苍老的脸上漠无表情,连续的捷报都不足以带给他哪怕一丝的笑意。 枢机卿们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他们低着头,屏住呼吸,掩饰内心的不安。 在教皇格里高利八年的统治中,他并不总把俗世权力牢牢地捏在自己手里,而是分享给枢机卿们,这些当日的同僚。但是在枢机卿们的统治下,东方区已然成了异端横行的罪恶之土,多年来枢机卿们一直认可东方区是他们特许的一块自由之土,东方人,异教徒,无信仰者可以在那里生活和经营,并最终被梵蒂冈的福音所感召。他们知道异端在那里集会和传教,但是在圣域之内,异端审判局和十字禁卫军拱卫的地方,异端不过是潜入仓库的老鼠,放点鼠药就可以毒死它们。 但当仓库的大门真的被打开,扑出的却是数以万计的老鼠! 无怪乎神座震怒。教皇圣格里高利二世,被整个世界认为是和蔼安详的老人,远离暴力潜心修行,但他忽然祭出神赐之剑时,枢机卿们再次认识到,恰恰是这个老朽身体里蕴藏着的巨大力量在守卫圣城。跟他至雄伟的信仰相比,骑士们的利剑,火枪,巨炮都渺小的可以忽略。 “太顺利了。”坐在办公桌前的教皇低声说,“李斯特在哪里?” “还未能确认李斯特大人的位置。”传令的骑士说。 “北方教廷的组织分为‘外廷’和神圣的‘内廷’。那些黑魔法,利用血祭和魔神崇拜获取禁忌之力的技术,只有内廷的祭司们才能掌握,真正莉莉丝的子民们也隐藏在内廷。外廷的信徒对他们而言就像炮灰般可以忽略。”教皇低声说。 “就像是一个熟透的桃子,内廷是它坚硬的核。我们如此顺利地吃下了他们,是因为我们没有咬到核,核在哪里?” “圣座直接命令李斯特潜入了他们内部?”卢加拉斯局长问。 “是的,我在等待李斯特给我带回最重要的消息。” “圣座不知道他的位置?”卢加拉斯有些诧异。他是李斯特的直接上司,上司对于属下在战场上的位置必然是知道的。 “这是一场寻猎战。”教皇说。 “如果我知道野兔在哪里,我为什么需要猎犬呢?李斯特就是猎犬,在他出击之前,他也不能确认猎物的位置。真正的好猎犬是野性的,蛮荒的原野是他的家。你还没有用好李斯特,卢加拉斯,他是一柄必须被投入污泥中的利剑啊!” 昆提良和盖约抱着头,捂着耳朵。 整个地下室变作了一个巨大的共鸣腔,枪声在墙壁之间回荡,弹丸在墙壁之间弹跳。 里昂和米蕾妮娅两个人的火力便足以和公爵整队火枪手的火力相抗衡,因为有晨雷。 里昂显示了他操作机械的绝佳技巧,他藏身在晨雷内部,操纵着隐藏在车壁中的排枪。这些排枪不用考虑后坐力,填充火药之后吞吐的枪焰足有四尺长,扮演了“火力压制者”的角色。 而米蕾妮娅则是典型的“收尸人”,这种角色在战场上往往由神弩手或者神枪手扮演,定点清除对方的人。除了双刀,米蕾妮娅的武器是一对细长的手铳,每次只能填装一粒弹丸,但精准而有力,弹丸一次次射穿墙壁,把隐藏在后面的火枪手击倒。她造成的杀伤比操纵着几十支枪的里昂还多。 这里堆积着八千磅黄金,几乎能买下一整支军队的巨额财富,公爵不能放弃。何况他还留下了自己的手。 战局对于李斯特也不是绝对有利,死亡的火枪手被不断地补充,东方区的下水道系统和这个赌场相连,他也无法突破对方的枪火。 时间在一点点地流逝,李斯特明白北方教廷有六位祭司,今夜在东方区到底有几位他不知道。但是他在遭遇第一位的时候已经感觉到了阻力。这个桃子的核异常坚硬。 弹丸沿着机械滑倒滚入,自动填充到晨雷的枪机中,但是每次齐射之后仍有空隙,就在这些空隙里,那些黑衣会计们冒着被米蕾妮娅射杀的危险跳起来,搬运着一箱一箱的金币从钱库里的秘密通道撤走。 米蕾妮娅每一枪都准确地命中会计们的脖子,但是这些受了致命伤的会计只要不倒下,还是会拖着箱子在自己的血里行走。米蕾妮娅焦急地把目光投向李斯特,而李斯特仍在默默地看表。 李斯特始终没有开枪,从战斗开始他就在看表。他在等待下一个时间点,而下一个时间点是什么,里昂和米蕾妮娅都不知道。 2、巴龙伽的童贞圣女-virginityjoanofbalonga 台伯河边新落成的教堂中,白衣的少女坐在教堂深处的石板上,聆听细小的沙粒在沙漏中流淌的声音,每隔一段时间,女麽女麽会从外面进来把沙漏颠倒。如此沙漏的声音永不停息,这声音会安抚少女,因为她没有眼睛,只有听见声音才会让她感知自己的存在。 “巴龙伽的童贞圣女”,这是这少女的封号。 在东方区,从未有一个人能获得梵蒂冈封圣,唯有展现神迹的虔诚信徒才会获得这样的封号。通常获封的都是那些多年在沙漠中苦修的修士,以一人之力劝说整个国家信仰神的传教者,但这个来自巴龙伽的普通女孩被封圣,却无人质疑。 在两年之前这位圣女被巴龙伽地区的信徒发现,每个曾经凝视她眼睛的异教徒都看见了地狱的幻境,看到自己在地狱的硫磺泉中痛苦挣扎,天使们在高空中悲悯地俯视,却不能援救他们。因为他们是异教徒,他们必须为自己的盲信赎罪。这些人悲伤地痛苦之后,无一例外地信了神。 信徒们欢呼这“被神宠爱的女孩”的降世。他们相信她之所以看不见,是因为她把双眼献给了神作为镜子,给予人类看清自己命运的机会。 教皇没能验证这项神迹,因为信徒从她眼里看到的只是深邃如大海的一片深蓝。但他仍旧亲自为这个女孩封圣,在东方区中为她建起新的教堂。这是希望那些异教徒都能好好去看看这面镜子,从而皈依于神。 异端审判局的四名骑士守卫着这座教堂的出入口,此刻东方区中重要人物的住所都被严密地保护起来,以防清洗异端引发暴乱。 但这座教堂距离东方区的中心地带太远了,骑士们只是眺望着远处闪灭的火光,遗憾着自己未能参与最激动人心的战斗。侍奉童贞圣女的嬷嬷们领完了圣餐,一起坐在教堂门口纺线,和骑士们有礼貌地攀谈,只把童贞圣女留在了教堂深处。 她们对这个小小的圣人说不上喜欢,凝视她的眼睛那个让人有种惊悚不安地感觉。嬷嬷们都是信神的,没有看见过地狱的奇景,但那种什么都看不见的感觉也同样可怕……就像你面对着一面蒙尘的镜子,你什么都看不见,但是隐约觉得若是拭去了灰尘,就会在镜子中看见一张狰狞的脸……你自己的脸! 黑色的马车在四匹黑骏马的拉扯之下沿着河岸缓缓驰来,马车在教堂门口停下,穿着黑色教士服的人走了下来,他的面孔被黑色的风帽遮掩了。他的随从也是同样地装束,站在漆黑的夜里,像是密使或者孤魂。 骑士们警觉地把火枪上膛,嬷嬷们则紧张地站起来,那些人里领头的走到墙边的火把下,慢慢地把兜帽摘掉。 “原来是……”领头的嬷嬷松了口气,正要鞠躬行礼。 领头人却没有看她,默默地从怀里掏出烟盒,摸出手卷的纸烟,就着把火点燃。 嬷嬷们没有想到会遭受到这样无礼的对待,愣了一瞬。这一瞬后面那些黑袍的人扑了上来,他们每个人手里都闪烁着金属的冷光,每个人冲上去紧紧地把一个嬷嬷抱在怀里,把她们的头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肩上,用强健的肌肉堵住她们的嘴,令她们喊不出来。 骑士们惊诧地想要大吼,领头人从自己的教士服下拔出了双枪,抵在骑士们的铠甲上发射。这样掩去了枪声,弹丸击穿铠甲在骑士们的心脏中翻滚,从后背破出。 这是堪比长枪的凶猛火力。 领头人抽了几口烟,轻微的骚动结束了,周围依旧是静悄悄的,只是空气里多了些令人不安地气味。 “主教大人,都解决了。”黑袍人们低声说。 主教把纸烟扔在地下,用脚尖碾灭,回头对自己的随从说:“给我香水瓶,别让孩子闻见血的味道。” 随从在他衣领上喷洒了玫瑰花瓣中提取的香水,领头人推开了教堂的大门,大步地走向了圣坛深处。 童贞圣女听见了脚步声,不安地抬起头来,她脸上蒙着白麻布,看不见,也动弹不得,只能听着那沉重有力的脚步越来越逼近。但是很快,她安静下来,不再惊惶。 主教走到她面前,并不说话,抖开自己的黑袍,把她抱了起来。童贞圣女把头靠在他的脖子旁,温顺得像是羔羊。 “准备好了么?黛依丝,我们需要你睁开眼睛。”主教低声说。 “外面很吵。”女孩小声说。外面是连天的枪声,和铁靴踏响长街的声音。 “世界就是很吵的,但你总有一日会去无忧无虑的地方。” 主教抱着名为“黛依丝”的童贞圣女,转身大步走向教堂门口。经过教堂门口的时候,背后圣坛上,最后一粒细沙从玻璃瓶的细颈中流过。常人难以察觉的声音,在黛依丝的耳朵里却像是一块岩石从山崖上滚落般的响动。主教感觉自己的怀里,黛依丝身体微微一颤。他停下了脚步。 “出事了么?”黛依丝用双臂抱住主教的脖子,“沙漏里的沙流完了……女麽女麽们没有进来……” “没事,她们睡了,睡得很沉。”主教看着横在血泊中的尸体,淡淡地说。 那些尸体的脸上残留着临死前的惊恐、痛苦和绝望,扭曲得令人难以想象,就像是教堂天庭画里的魔鬼。他用力抽了抽鼻子,心想这香水真是浓郁,他们就像是站在春天玫瑰盛开的花圃里,头顶是温暖明媚的阳光,一点血腥气都没有。他抖开一件白色的袍子罩在黛依丝身上,轻轻拍着她的背。 “大人,真的会有无忧无虑的地方么?那是哪里?”黛依丝问。 “天堂。”主教低声说。 “天堂……真的有天堂?” “有的,它的门,终会为我们洞开!”主教坚定地说,抱着黛依丝登上马车。 3、诸恶云集之地 “大人,继续坚持下去,晨雷的枪管也都会发热,可他们的人并没有减少。”米蕾妮娅冒着横飞的弹丸潜行到李斯特身边,“他们已经快要把黄金都运走了!” “我就是要他们运走黄金。”李斯特仍看着怀表。 米蕾妮娅一愣。 “他们会把黄金运到哪里去?”李斯特抬头看着米蕾妮娅。 米蕾妮娅恍惚大悟:“其他祭司在的地方!” “东方区的地下水道能通往几千个地方,我们不可能同时监视每条水道。现在在我们的头顶,北方教廷的每个集会所都被进攻,他们没有太多的选择。公爵必然把黄金转运到最安全的地方,最安全的地方,就是王后们现在藏身的地方。” 李斯特看着表,继续说:“王后们的藏身地距离这里大约三里,不远。” “您怎么知道?”米蕾妮娅愣住了。 “我知道他们会用假币作为兑换黄金的凭证,这些假币大约要装二十四口箱子,每个箱子重四十六磅。在地下水道里航行只能用细长的梭船,每条梭船只能装不超过六口箱子,他们只有一艘梭船,必须多次往返。我计算他们往返一次的时间,在水道里航行大约是六里,来回。那么单程是三里。”李斯特说。 “距离这里三里的地方?”米蕾妮娅在脑海中高速地寻觅她认为可疑的地方。 “百眼的宫殿。”李斯特缓缓地说,“那个东方区最下等人聚居的建筑。” “那个畸形儿?”米蕾妮娅说,她一直那么称呼那栋巨大而扭曲的建筑。作为异端审判局中少有的女性,她并不缺乏勇气,但是每每面对那座建筑,她仍旧会生出想要避开的念头。仿佛一切的丑陋一切的肮脏都集中在那里,只有最贫穷的、甚至交不起基本税赋的人才会住在那里,就像老鼠生活在下水道里一样。 东方区普通居民都对那里的居民投去鄙夷的眼神,住在百眼的宫殿中的,是下等人中的下等人。那些人自己也羞于暴露在阳光下似的,很少出现在街道上,他们走出来往往是要接工作,譬如背尸,那座丑陋的大建筑接近东方区的无主墓地,病死的人一般由他们背着送到墓地中下葬。 东方区的议院被称为下议院,和贵族们主政的上议院相比,下议院完全不能称为一个权力机构。但下议院也曾提出一个议案,要给百眼的宫殿中的每一个人纹上特殊的纹身,禁止他们进入大多数地方。理由是他们聚居的地方太不卫生,又从事肮脏的工作,怕有传染病爆发。这项议案最后被教皇敕令废除,“神给每一个心怀着善念的羔羊无边广大的牧场,不在他恩赐的牧场上设置禁区”,这是教皇的原话。 而对米蕾妮娅来说,传染病什么的都不可怕,可怕的是“贫穷”二字。那个地方的每一根线条都让她想到贫穷,想到自己的童年,想到被自己掩埋起来的往事。 “那里是最下等最肮脏的地方,尊贵如内廷祭司,为什么要去?”米蕾妮娅质疑。 异端审判局当然不会放过检视百眼的宫殿,但是那里实在太穷苦了,穷苦到即使异端都不愿意光顾的地步。异端们喜欢的信徒是小业主和手艺人,他们把这些人称作信徒,能从这些人身上获得可观的奉献。 “那是泥潭最深处,”李斯特低声说,“最安全,也最神圣。” “最神圣?” “因为它是诸恶云集之地。祭司们藏身在那里,每一口气都呼吸到恶的力量。”李斯特说,“为我传令,搜索百眼的宫殿!” “您不去?” 李斯特在八足龙上轻轻呵了一口气,擦去薄薄的水雾:“我需要一点时间,杀了公爵。” “其实早就可以杀死他了吧?”米蕾妮娅对于上司的能力从不怀疑。 “杀一个对自己已经失去信心的赌徒,并不难。”李斯特低声说。 4、食髓者的报信 一星亮紫色的火光升上天空,在漆黑的夜空里爆炸为一团耀眼的紫斑。 “李斯特报告了他的位置!”卢加拉斯在jiao皇厅中看到了这一星紫色火光,惊喜地大喊。这种以火药和特殊荧光示粉制造的信号是异端审判局的秘密配fang,不可能被仿制。李斯特终于暴露了自己的位置,这是最终进攻的开始。 此刻在百眼的宫殿前,枯坐的东方异教徒仰首看见天空中的紫火熄灭,忽然站了起来 他身上的那些苦修的刑具尽皆落地,浑身黑色的肌肉紧缩起来,宛如钢铁他从身后的经文包中抖出一件黑色的军服披在赤裸的身上,领口的圣哉之剑的徽记夺目一个异端审判局的暗探,他已经在这里观察数月之久,始终等待着李斯特发出的信号在这座城市里,无数像他这样的暗探被散布出去,每个人都在期待着命令到达的一天 这是他建立功勋的日子,他已经迫不及待他要在支援的骑士们到来之前捉拿那些悬赏极高的祭司,让功勋归于他一人 他掏出了圆柱形的铁筒这东西透着浓重的火药和硫磺味异端审判局特制的火雷"蜥蜴眼",火药的威力足以摧毁那扇坚固的大门,里面的硫磺被迅速燃烧之后,蒸汽会侵入每条通道,闻见这气味的普通人都会剧烈地咳嗽甚至晕厥,从而失去抵抗的力量 暗探在自己的头上套上皮质的面具,前面的鸟喙形状的凸起这种工具是医生行走在黑死病病区所用的,鸟喙中填满解毒草药用于过滤空气,眼睛处覆盖着透明的玻璃片 他拔出沉重的铁剑,检查了装填好的四支配枪,大步走到门边,用铁剑把门撬开一个缝隙,把点着的"蜥蜴眼"扔了进去 他迅速回奔,片刻之后,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整扇门崩为碎片,浓郁的黄色烟气弥漫,暗探毫不犹豫地冲入通道口,他自信在硫磺烟雾弥漫的通道里没有人可以妨碍他。除了那件精美的面具,他作为一个投效异端审判局的东方人,还怀着被称为“瑜伽”的武术。这种武术的一个效果就是减缓呼吸,他只需吸入极少量的空气便能维持行动。通道里漆黑一片,唯有燃烧的木片发出的点点亮光。 他摸索这墙壁缓步前进,把铁剑反握。 有黏腥的液体滴在他的头顶,他不解地抬头,石灰岩的建筑为什么会渗水?这个念头只闪了一瞬就被剧烈的疼痛取代了,他扶在墙壁上的手臂从肘部断掉了。一柄用麻绳悬挂在通道上方的铡刀直坠下来。这狡黠的对手缓慢地放下麻绳,直到那柄沉重的铡刀距离他的手肘不到一尺才忽然放松,于是他根本没有时间闪避。 暗探强忍住剧痛把铁剑刺向空中,瑜伽之术给了他极大的忍耐力。他意识到刚才滴在他头顶上的是什么了,那是对手的唾液!那家伙就像一只贪婪的蜥蜴那样趴在屋顶上,一边小心地调节麻绳狩猎自己的手臂,一边流下贪婪的口水。 铁剑刺击在顶部的石灰岩上,火花四溅,照亮了一张畸形的脸,那凸出的眼球和被什么东西撑满的大嘴构成的脸本该在最深的噩梦中才会出现。 在硫磺气弥漫的通道中,上方是硫磺含量最低的地方。那个对手猴子一样悬挂在那里,双手抓住钉入石灰岩中的长钉,灵巧地移动着,逃到了铁剑的长度之外。 暗探收回铁剑,从腰间拔出一支填满火药的手铳,抬手猪准备发射。原本他可以一手铁剑一手手铳,远近皆攻,但现在他只剩下一只手。 他对自己右手的枪法也有足够的自信,一个暗探在异端审判局中必然受到最高等级的训练,他们以火枪对准人形的草靶连续射击,长桌上摆着一支支填满火焰的手铳。这种重复训练到组后,暗探脑海里只剩下“抬枪”和“射击心脏”这两个步骤,让他们的专注提升到极致。 然而在开枪的瞬间,暗探犹疑了。此刻对手完全暴露在焰火中,无可遁形。 但是暗探找不到他的心脏。 “抬枪”和“射击心脏”的程序被打乱了,暗探看到的是一个古怪的对手,脊椎几乎成了一个完整的圆形,硕大的头颅弯下来贴紧自己的腹部,肋骨根根分明。暗探有种看见了魔鬼的惊怖,那真的能称作人类么?这东西该有多大的罪孽才让神惩罚他如此痛苦地活着? 这一瞬间的迟疑逆转了整个战局,那东西迅速地移动,避开了暗探射出的子弹。而后拉着一根麻绳呼啸着下坠,他落在了暗探的背上,长着尖锐指甲的双手一手锁住暗探的喉咙,一手摘取暗探头上的面罩。 暗探忽然发觉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他本不该抛下提交按拔枪,手铳只有一发弹丸,而如果他持剑挥舞,这东西再灵活也难近身。后悔已经太迟了,他扔掉手铳,用唯一的手去抓背后那个猴子一样的东西。 那东西从后腰里掏出弯月形锈迹斑斑的利刃。那是一种外科手术的刀具,医生把患了脑炎的病人固定在座椅上,用高靠背上的铁箍圈住他的头,闻过麻药后用这种刀沿着铁箍把头盖骨完全地掀开,用药水清洗。 在暗探的痛吼中,头骨被揭开了! 暗探做了他唯一能做的事,他紧紧地抓住了那东西的两只手。他的手张开来及其宽阔,那东西的两只手则细长畸形,暗探一把抓住,就像抓住两根细柴。那东西根本无法挣脱这铁箍般的抓握。暗探清楚地知道他自己脆弱的大脑暴露在外,这是无论瑜伽或者其他训练都无法强化的地方。 但那东西忽然发出了刺耳的欢呼,张口把嘴里的东西吐在暗探的颅腔中,都是腥臭的、沉重的、叮当作响的银币。 暗探最后的意识是东方区风行的传说,某个介乎人类和魔鬼之间的东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没,他贪食脑子和脊髓这类东西,就像吸血鬼对血的渴望。人们把他称作“食髓者”。 食髓者从暗探的尸体上蹦了下来,使劲地拉扯通道墙壁上的铁链,这根铁链上带着无数的铁铃。这根铁链在通道的每个岔道口分叉,就像是一株生出枝蔓的老藤,末端是成百上千的小铁链,通往百眼的宫殿的每个角落。一瞬间,整个建筑物离得几百个房间里都响起了刺耳的铃声,无数被惊醒的乌鸦从各个方向飞入夜空,嘎嘎嘶叫着盘旋。 百眼的宫殿仿佛一个从梦中惊醒的巨人,每个关节每个角落都传递着骚动。 食髓者蹒跚地行走在通道中,用石头砸开了束缚着他的铁链,然后从那个被杀的暗探的颅腔中把一把银币掏了出来,拎起一罐水冲洗之后,再一枚一枚塞回自己的嘴里。 “亲爱的瑟拉,我立下了大功了!他们该放我走了!”他发出白痴般的笑声,“我攒了很多钱,可以给你赎身了。” 5、混乱的开始·thebeginningofchaos 西泽尔和塞尔维莉姚从那幕带着神迷感召力的歌剧中惊醒过来,密集的铁峭声已经如针一样刺入了这冬坚固的石灰岩建筑。 异端审判局的大队正在逼近。所有人都发疯一样奔跑,这种情形就像是一个蚂蚁窝即将被灌水之前那些逃窜的蚂蚁,不知道该跑去哪里,只是不能停下。 巨大的恐惧驱使着每一个人。这里居住的穷人就像鼹鼠畏惧阳光一样畏惧着异端审判局或者一切上等人,他们自知自己的卑败,知道自己犯下了错。他们偷窃和从事黑市交易,接纳异教徒和伪造钱币,他们不知道自己所犯的罪行在法律上多么严重,这是他们的生计,他们不得不做。 他们认为高贵的异端审判局并不会真的把剑锋对准他们这些老鼠,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安置了用于报警的铁链和铁铃。 他们从不知道自己参与的那些集会是什么性质,不知道那些重要人物的身份。当他们被梵蒂冈和北方教廷的战争席卷时,他们甚至找不到一个避难所。 每一方都选择抛弃他们,因为他们无关紧要。 塞尔维莉娅紧紧地抓着西泽尔的胳膊,他们在汹涌的人流中随时可能被冲散。 那些惊恐的猴子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抓着铁链荡来荡去,跟着人群一起流动。它们爱吃的果子满地翻滚,可连这些畜生也意识到自己不能停下。 “从水道走”有人大喊。 这些人忽然意识到还是有一个明确的方向的,于是人流明显向通往水道的通道涌去。西泽尔紧紧地抓住塞尔维莉亚的手,不让她被人流冲走。 “不要去水道的方向。”西泽尔压低了声音,“那里是死路。” “你怎么知道?”塞尔维利亚惊讶地看着这个镇静的少年。 “因为现在是台伯河涨水的时候。”西泽尔低声说。 “涨水?” “那些下水道流向台伯河,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它的另一端连在哪里?”塞尔维莉娅茫然地摇头。 “单括东方区排放的污水,是不可能汇成那么大的一条地下河的,地下隧道的另一头也是连接粉台伯河,通往台伯河的上游。“西泽尔低声说,“它层一条发源于台伯河,终又流回片伯河的水.涨水的时候,连捞尸人也不敢进入地下水道。” “可那些人都往那边去了,”塞尔维莉娅惊呼,“我们该告诉他们,” 西泽尔摆了摆手“你能做什么呢,在这样的地方高呼。谁会听你的呢,如果被他们发现你是美第奇家族的族长,他们只会认为你是异端审判局派来的暗探。他们会杀死你,还是不会听你的话,涌进地下水宿去送死。他们怎么可能会听一个暗探的话?” “可我怎么会像一个暗探?” “你是个上等人,这就足够让他们把你当作暗深来看。”西泽尔冷冷地说,“这就是所谓‘人民’,他们盲目的时候就像是一群野兽。你能试想白己骑着一匹骏马和一群野马一起奔跑么,你会被野马群踩死的。但是野马却能在野马群中奔跑,它们彼此之间有着一样的节奏。想活在这些人中就要有和他们有一样的节奏……和一样的疯狂。塞娅你是不能改变你的姓氏和人生的,你带着贵族的印记,我说过。” “那我们怎么办?” “这些人正在为我们创造逃走的机会。”西泽尔说。 “什么意思?” “很快异端申判局的人就会冲进这里,他们必然追逐着人流,逮捅他们,搜寻藏在里面的异端。这时候我们只要去和人流相反的方向藏起来就好,这里太大,房屋太多,总有被漏过的地方!” 塞尔维莉娅呆呆地看着他。她明白这个少年的血几近干没有温度。但这种“藏在逃亡者背后求生”的冷血却带著卑鄙的成分,令人齿冷。 “卑鄙,这是你想说的么,”西泽尔抬起头,直视塞尔维莉娅的眼睛。 “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完,我还不能死……”西泽尔把头扭开,忽然显得有些烦躁,“可恶,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定,耳边传来雷霆般的巨响。异端审判局的巨型青铜火炮发射了,不是对准百眼的宫殿,而是对空,这是最严重的警告,此刻听到炮声的人都该立刻停止行动等待搜索。 6、密令-secretorder “百眼的宫殿?”教皇敲打着地图上那个冷僻的位置。 “是一处荒废的建筑物,里面聚集了大约几千人,小偷、妓女、贩卖违禁药物的商人,还有异端。”卢加拉斯说,“但是我们以前没有想到北方教廷内廷的祭司会出现在那里。” “几千人……”教皇沉吟了片刻,“也就是说对方混在几千个人里。我们很难一一甄别他们,因为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是谁。”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王后们都是女性。”西塞罗说。 “是的,都是女性,这不可伪装,被教义所约束。”教皇说,“唯一的办法是收押所有的女性一一鉴别,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这是百年难遇的机会。” “羁押上千人……这有难度。”格拉古犹豫,“在混乱的局面下,可能造成暴动。这样强硬的手段还应该慎重考虑。” “我们放走的每一个女人都可能是皇后。”教皇凝视着格拉古的眼睛,“我亲爱的朋友,我想我已经说清楚了莉莉丝的族裔和我们不可能共存,我们和他们之间是只有一方能存活下去的死敌面对死敌,无论支付多少代价都是无所谓的。” 格拉股在那坚硬如铁的声音里忽然听出了异样的东西,他猛地扭头环视,其余三位枢机卿看向他的目光里隐约多了一丝冰冷。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在这间教皇厅里,五个人,其中很可能隐藏着以为向北方教廷出卖前任教皇的叛徒。他丝毫不怀疑如果这名叛徒被查出来将会被困上火刑架烧死。 此时此刻这间权力的殿堂也是他们五个人的牢笼,他们应当咬死其中之一,剩下的四个人才能走出去。无怪乎从开始到现在所有人都强调着铁腕,因为在这个局面下任何示弱都可能被看作是试图帮助异端。这是一场只有残忍者才能活下去的游戏。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明白了!应当增派人员,羁押所有人,男性女性都不能放过,女性也可以伪装为男性!” “授权骑士们,有权直接处死反抗者。”安东尼的的声音森冷。 教皇默默的取出一份文件放在桌面上 “我已经预料到这种情况,但我们没有理由因为畏惧牺牲而失去这个绝好的机会,我们将共同承担此次的责任,并且这份文件将完全封档,只在百年之后才可以拆开。到那时我们所有人都归于神的怀抱,希望神原谅我们此刻的决绝和杀戮,一切以人类的名义。” 所有枢机卿都读完了那份文件,挨个以他们的戒指在文件上盖章,教皇最后盖上了他的徽记,博尔吉亚家族的玫瑰徽章。这份文件被封入坚硬的铜盒里,教皇锁上铜盒后拧断了钥匙。在这个秘密的会议上掌权者允许了对那个破败的石灰岩建筑物中一切生命的屠杀,只要他们有一丁点的反抗。 7、血祭之术-bloodsacrifice 李斯特提着八足龙默然直立,八足龙的八个枪管中,八道硝烟冉冉上升,剑刃上,浓腥的鲜血画出诡异的图画,仿佛古老的图腾。 公爵的火枪队和黑衣会计们都倒在血泊中。他们的火力强猛到可以和攻城马车晨雷抗衡,但是在李斯特加入战团之后,局面瞬间就被逆转。 幸存的人惊恐地邓大眼睛,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李斯特的影子忽然闪现,他逆着枪火冲锋,八足龙火力全开,一瞬间最优秀的射手都被击倒。好像幸运女神真的眷顾这个男人,没有任何子弹击中他,他一直扑进火枪声的阵营里,八足龙发出锋锐的啸声,血光闪灭。 从未有人以这样的速度杀戮过,杀戮仿佛他的本能。他的速度快到可以用剑身挡开弹丸,一切的攻击到他身边都化为虚无。 “我知道你还在这里没有离开,”李斯特轻声说,“一只翅膀都折断的夜枭是不会返回巢穴的,因为它已经没有用了。除非它博百分之一的机会杀死敌人,否则回去也会被悔辱而死。” 没有回答。 李斯特对面是坚硬的黑色铁柜,原本这东西是用来装金币的。赌场和钱库之间的墙在晨雷的连续射击中已经崩塌了一半,李斯特一扫就可以知道里面可以藏身的地方,仅有那只铁柜。 它微微颤抖着,好似那个以赌为命的公爵正在里面打寒颤。里昂不禁发出了嘲笑,打开晨雷的车门想要跃下。他们已经掌握了胜局,里昂大可以不再呆在那个铁壳子里,而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反正晨雷的枪管都已经打得发红了,需要冷却一会。 “回去。”李斯特冷冷地说。 “怎么?”里昂一愣。 "和米蕾妮娅一起,躲在晨雷里,反锁车门,不要出来!"李斯特的声音里带着隐约的一丝不安 里昂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米蕾妮娅已经扑上来把他狠狠地推回了晨雷内部,反手锁上晨雷厚达两指的黑铁车门,把三道机栝锁同时扣紧。 里昂被这忽如其来的变化吓住了,反应过来的时候正躺在晨雷的车厢里,米蕾妮娅骑在他身上,微微喘息。刚才那一扑她用尽全力,仿佛向着一个敌人发起突刺,瞬间就力竭了。 “嗨!这可不是发展友谊的时候啊!”里昂眉飞色舞,这是他的本色。 “滚!”米蕾妮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走到窗边,“仔细看那个铁柜!” “怎么?”里昂愣住了。 “装钱的铁柜,什么颤抖能让它摇晃?”米蕾妮娅沉声问。 里昂猛地愣住了。他忽略了那个铁柜的重量,为了防止窃贼把铁柜和金币一起带走,这东西往往有数百斤重。一个人的颤抖能撼动数百斤重的铁柜么?一头大象的也未必能!那铁柜中的到底是什么?公爵?还是…… 他没有来得及想完。铁柜忽然发出可怕地金属弯曲声,两扇坚硬的铁门在缓缓地扭曲,无论是里昂或者米蕾妮娅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铁柜的门被人从内而外猛地弹开,飞过来狠狠地砸在晨雷的车厢上。这由铸铁制造的沉重马车居然也摇晃起来。 里昂没来得及反应,银色的剑锋已经能够从窗户刺入,即将触及他眼睛的瞬间,米蕾妮娅在后面拉扯他的军服下摆,令他不由自主地跪下。里昂根本来不及看清那到底是什么,只听见金属刮擦车厢外壁的声音,那东西如壁虎般在车壁外行走,好像完全摆脱了重力。 “天呐!这是什么东西!”里昂狂吼着扑过去,扳动机括。 晨雷的车厢窗户上落下坚厚德金属挡板,把整个车厢封锁。这辆马车的设计便是在战场上即便陷入敌阵,只要封闭马车,敌人短时间内也无法侵入,用大口径火铳射击也不行。 “是公爵!”米蕾妮娅的声音嘶哑。 “你说那是龙我会相信,但一个人类怎么能做出那种动作的?” “你记得公爵的义肢是做出鸟足的样子么?一个总是在地面行走的人,为什么要做那种锋利的义肢呢?只要不小心鸟爪就会陷入地面留下特殊的印记。”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并不常在地面行走。”米蕾妮娅说。 “他飞么?” “不,爬行!” 车厢外传来金属摩擦的锐响,就像是有人用锋利的铁钉在铸铁车厢上划动,那力量大得惊人。里昂这才明白何以李斯特叫他和米蕾妮娅立刻避入晨雷里,在这个忽然变成野兽的公爵面前,他和米蕾妮娅都完全没有用。这东西凶猛得好像连钢铁都要抓碎吃掉,幸亏他们带的是攻城武器。 “停止冷却火铳!”里昂征询着米蕾妮娅的意见,“把这玩意儿打成筛子!” “好!”米蕾妮娅也没有其他办法,如今在外面正面对抗的是李斯特,没有任何支援的李斯特。 金属弹丸迅速沿着滑槽滚入,这就具精致的机括会自动为车厢侧面的排铳补充火药和弹丸,这种车载火铳的威力远比手铳来得大,即便是大象也未必能挡住排铳致命的一击。 里昂扑到铳管边的透镜观察外面,这个精巧的设计通过一面镜子对外瞄准,即便是神射手也不能一枪命中他的眼睛。但他握紧扳机的手忽然停止了,脸上露出罕见的惊怖神色。 “怎么了?”米蕾妮娅焦急地问。 “你想过世界上真的存在恶魔么?”里昂嘶哑地问。 “见鬼!那只是传说,你疯了么?” “你自己看。” 米蕾妮娅凑到镜子边,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双血色的眼睛,占据了整个视野。公爵竟然同样在往里面窥视,眼底深处仿佛有着破裂玻璃的花纹,每一道裂纹都是灿烂的金色。米蕾妮娅惊恐之余想把视线转开,但是已经晚了,她的颅骨仿佛僵硬了似的不能扭头。 公爵那双美丽绝伦的眼睛里带着某种无可言喻的媚惑,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溺在其中不可自拔。米蕾妮娅的心跳加速,脸色潮红。她是个漂亮的女孩,也是个自律极严的军人,虽然里昂经常跟她开些过分的玩笑,但是没有一次能撼动她冰冷的神色。 “这是随身带着一座城堡的女人啊!”里昂曾经取笑她。 但是看到那双血色眼睛的瞬间,绮念和遐想狂潮般地从米蕾妮娅的脑海中涌现出来。她的脑海中仿佛有无数女人的呻|吟,如无数交媾的蛇互相纠缠。 “米蕾妮娅!”里昂惊呼,扑上去要把她拉开。在一种奇怪的精神状态中,米蕾妮娅解开自己军服口子的同时,伸手去打开那扇保护他们的铁窗。 已经来不及了,铁窗洞开,公爵的银色利剑突刺进来,直取米蕾妮娅对他暴露的胸口。这时震耳欲聋的枪声把里昂的惊叫打断。 这是八足龙的怒吼。静静地站在赌场正中央的李斯特扣动了剑柄上的扳机,八枚弹丸同时发射,准确地命中公爵。里昂在这个要命的瞬间把米蕾妮娅拉到一边,同时落下了铁窗。 铁窗关闭前的最后一瞬间,他又一次看见了公爵此刻的样子,这才是他要米蕾妮娅看的,那个已经完全不似人类的敌人。公爵的上衣完全被膨胀的肌肉撕裂,粗大的脊椎骨从后背凸起,一根拖长的尾椎缠在车厢的凸起上,配合青铜义肢挂在车壁上。 没有什么比公爵此刻的模样更能解释“魔鬼”二字的含义了,而这狰狞丑陋的东西居然拥有那么媚惑的一双眼睛。 李斯特不再为八足龙填装弹丸。对于公爵此时的外貌,他镇静得如同熟练的猎手看见猎物。 “血祭是有毒的,你能承受几次这种剧烈的毒素呢?”李斯特缓缓抬眼,看着趴在车厢上的公爵。 他全身上下每一处都丑陋得无以复加,唯有眼睛美丽得像是浸泡在酒中的红宝石,透着无穷的媚惑。 李斯特把本属于公爵的那截断臂抛了过去,那只手尤然握着银色的细剑。公爵如野兽般扑起,在空中咬住了自己的断臂,眼中露出欣喜。他得到自己的断臂,就像夺回一件珍宝般激动。 李斯特在衣袖上擦拭着八足龙,在镜子般的剑身中看着自己的脸:“输不起的赌徒,真是世界上最丑陋的东西了!” 这句话落定,仿佛宣战一般,在同一瞬间公爵和李斯特对冲而去。公爵如四足贴地奔驰的狮子,李斯特俯身贴近地面,两个影子在空气中交闪而过。公爵摆动头部,以断臂手中的剑斜斜地切向李斯特的颈动脉。 没有人会想到这样的攻击,李斯特的八足龙已经没有弹药填充了,和公爵手中的短剑一击之后被荡开。就在断臂手中的剑即将得手的一瞬间,那只手,本该已经失去力量的手忽然绷紧了,手腕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斩切。 公爵的头颅落地,无头的身体站了片刻,轰然倒下。那只李斯特抛回给公爵的断手居然在关键一刻杀死了自己的主人。 米蕾妮娅和里昂走出晨雷时,一切战斗都已经结束。没有人看到那奇怪的一幕,李斯特也并不解释,他在公爵破碎的衣服里面搜查着,把一根银色的管子找出来扔在地下。 “大人,那是怎么回事?”里昂惊悸未定。 “异端的血祭,他们通过啜饮鲜血获得特殊的力量,”李斯特淡淡地说,“异端的男性都没有特殊的力量,他们必须啜饮同类的女性血液,短暂地获取力量。因此被献祭的都是女人,尤其是女童。” “那种力量是?”米蕾妮娅问。 “没有人知道,血液是打通恶魔之门的药水而已,洞开了那门之后,没有人知道门中会涌现出什么。”李斯特擦尽八足龙上的血液,“去百眼的宫殿。” 8、屠城·massacre 青铜大炮喷出青色的火焰,骑士们已经把炮口对准了建筑本身。这个畸形的巨婴般的建筑在摇摇欲坠。这是最严重的示威,任何拒绝走出这栋建筑被逮||捕的人都会被这即将倒塌的建筑压垮。每一个入口都有骑士给走出来的人带上手铐。战争已经接近结束。 传令官把一份没有签名的密令拿给李斯特看。李斯特看了一眼之后,愣住了:“屠城令?” 这是他所知最残酷的命令之一。只在特殊的战场强使用,唯有敌人大批杀死信徒或者杀死生人,教廷才会认为整个城市的人都已经完全投向魔鬼,不再给予他们向善的机会,任何反抗都将招致屠杀。如果把百眼的宫殿看作一个小小的城市,这条没有签名的命令便是一道屠城令。 “谁签字下达的?”李斯特皱眉追问。 “您对于军中的律条应该比我们更熟悉才对,”来自教皇厅的传令官冷冷地说,“一共五位枢机卿都有下达屠城领的权利,但是屠城令是不用签字的,就像是刽子手都会蒙面。这份屠城令地真伪您不难辨认,剩下的,执行命令就好了。这道命令已经下达给所有骑士。” “见鬼,有必要么?屠城令?”里昂在传令官离开之后低声抗议 “这么高级别的命令,我们没有抗命的余地,”米蕾妮娅摇头,“只希望他们不要反抗。”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李斯特忽然皱了皱眉。 百眼的宫殿中忽然响起清悦的牧笛声,这周围喧闹的声音居然没有压住它。高举着火把,四名赤||裸上身的年轻男子在胸膛上绘着古老的纹身,他们舞蹈着而来,却扛着沉重的坐辇,那坐辇像是波斯或者安息的样式,上面却不是锦绣,而是一张天然的石板,石板上有一个圆形的图腾,图腾中央坐着白衣的小女孩,用白色的麻布蒙着眼睛。坐辇后,披着黑色教服的人用一根牧笛吹奏古老而悲怆的曲子。 那支曲子进入脑海深处,眼睛所见的一切像是变慢了,李斯特沉默看着那四个年轻男子夸张的舞蹈着,举手投足,仿佛服入了致人迷幻的药,可是他们的手异常的稳,他们把坐辇高举过头顶又放低到脚踝的高度,始终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倾侧。他们胸前的纹身,石板上的图腾,惊人的相似,那花纹似曾相识。 “那花纹……那花纹!”里昂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咆哮,可是他动弹不得,他的手指像是僵死在枪柄上了。 “小心……”米蕾尼娅的声音嘶哑。 吹牧笛的主教轻轻伸手抚摸石板上少女的头。 “六芒星”里昂终于说出口来。 无论年轻人胸口的纹身还是石板上的图腾,那是无数藤蔓、蛇以及花瓣组成的六芒星。至神圣也至邪恶的徽记,象征着阴阳的融合,世界上终极的力量。什么人会公然使用这样的花纹?难道北方教廷中的祭司们是这样的少女? “不要反抗,不反抗就没有死亡。”李斯特提着八足龙,对于着行迹古怪的一行人报以极其冷冽的眼神。米蕾尼娅和里昂很少看见他这样的眼神,远比他对抗公爵的时候更认真。似乎着少女对他的威胁远胜过那魔鬼般的男子。 “这是您的威胁?还是您的善意?”主教看着李斯特。 “都无所谓。”李斯特说,“但命令无法更改,这条命令的另一面是,反抗和死亡等同。” “我们只是想要一个让步。” “神从不让步,他只是创造。”李斯特踏上一步。 “李斯特,你比别人要清楚我们双方之间战争的最终原因。”主教说。 “你们不代表神,我们也一样。两种人类之间的屠杀,仍旧是一步退让的余地都没有么?” 李斯特沉默了短短的几秒钟:“就凭你现在所说的,就该吊死在绞刑架上。” “好,那么……看看这世界吧,黛依丝,用你悲伤的眼睛!”主教猛地扯下童贞圣女脸上的蒙布。 下一个瞬间黛依丝睁开了眼睛。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世界沦入黑暗,一切的光都灭绝,每一个面对她的人都感觉到永恒的孤单,世界上只剩下自己,面对一片无尽的黑暗,黑暗中一双少女的眼睛缓缓睁开,苍白的眼睛,悲伤的眼睛,绝望的眼睛。眼瞳深处有什么呼啸着吼叫着冲了出来,带着腥冷的风。 里昂又一次看见了那妇人,孤零零地躺在椅子上,转动眼珠向他告别。他知道那女人其实已经死去,孤独的死城,他是最后一人。这是他的童年时代,他生在一个瘟疫流行的小城,全家人都死于瘟疫。他在绝望的时候看见那匹黑色的战马走过荒芜一人的街道,马背上脸色苍白的人把手伸向他:“从今以后跟我走吧。”那是李斯特。 米蕾妮娅则看见了那个挂在屋梁上的长长的影子,在夕阳下,影子无声地吐出长舌。那是她的母亲,死于贫穷。她被米蕾妮娅那贵族父亲作为情妇包养又抛弃之后,无法忍受贫穷,便选择了结束生命。 李斯特则看见天空中无数的火刑架,干枯的黑色人形在烈火中烧灼,他们吼叫。无数火的十字架悬挂在他的头顶。 而在看不到黛依丝眼睛的那些人眼里,所有骑士都呆呆的失去了神智,他们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血管疯狂地搏动着,把大量的血浆泵到头部,他们每个人的脸都是血红的,这样只要不多久,他们大脑中的血管就会炸开! “不要看她的眼睛!”李斯特咆哮。 还没有受影响的骑士向着坐辇上的少女扑了过去。 黛依丝惊恐地站了起来,她还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她只是遵从她深信不疑的那位大人的话睁开了眼睛,可是对面立刻响起了哀号和铺面而来的铁靴声。她挪开目光,那些被影响的骑士们立刻感觉到一阵轻松,全身脱了坐倒。 黛依丝背后成群的黑影跳了出来,数量多得就像是蜂窝里涌出的蜜蜂。四个为童贞圣女抬坐辇的年轻人也从坐辇下拔出了锯齿刃的剑。所有人都是受过训练的战士,所用的武器和推进的速度都令人震惊。他们很快就和扑近的骑士们相遇了,屠杀在见面的瞬间开始。 那些正被骑士们带领着办理羁押手续的人惊恐地四散奔逃,他们只是些住在百眼的宫殿中的贫民,根本不懂眼前发生的事,也不知何时这些手持刀剑的黑影藏在了这座建筑中。 李斯特后背一震,震掉了斗篷,双手同时拔出,一手八足龙,一首短铳。他刀枪扬起,急速向领头的主教掠去,像是海鸟双翼鼓着风高速滑向。 一名黑衣战士冲过去挡在他的前面,猛地刹住,公猫一样后跳半步,以齿刃的剑挥向李斯特的大臂。齿刃的剑只要划中必然撕烂肌肉,会造成剧烈的疼痛从而阻止对方继续攻击。所以第一剑选择的不是要害,而是防御最薄弱的大臂。 李斯特八足龙扬起,和对手的剑在半空架住,随即换用短铳的枪管格挡。对手正要在剑上用力,忽然发现李斯特的八足龙已经解放出来。直剑平挥,黑衣战士半个头路被削去,李斯特退后半步,看见落地的齿刃剑上闪着黑色的光。 “有毒!”他大喊。 他忽然看出了这些黑衣战士的身份,他们并非北方教廷的信徒,而是一个佣金高昂的****。这些剑上的蝎尾毒见血就会有致命的效果。北方教廷必然是以极高的价格雇佣了这些人作为保镖,那么重要的祭司们必然隐藏在里面。他们只是要争取时间,以便里面的人撤走。 更多的刺客往前涌。近百名刺客和源源不绝的骑士们挥舞刀剑砍杀,一名刺客在前进到距离李斯特只剩下两尺的时候才被一名骑士用剑柄撞破后脑。 里昂双铳连续发射,准确地把第一波刺客打翻,争取了宝贵的时间,然而没有弹丸的铳完全失去了用处,但是和枪法相比,他的剑术简直堪称愚蠢,挥剑的动作就像挥舞一把钉头锤。 “还等什么?是时候动用重型武器了!”传令官再一次回到阵地上,眺望前方僵持的局面,对米蕾妮亚下令。 “‘忧郁之蓝’!对人群发射!”传令官忽略了米蕾妮娅,直接对着控制重型火炮的骑士下令。 “白刃战的时候开炮?”米蕾妮娅震惊,“会伤到我们的人!” “不,对准那些人。”传令官冷冷地看着那些四散奔逃的贫民。 “他们没有反抗!”米蕾妮娅从震惊中清醒过来,“那些人只是在逃散中!” “愚蠢!为什么那些异端要公开现身和我们作战?他们只是要制造烟幕!这样他们的同伴才能混在人群中逃走!”传令官以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米蕾妮娅,“骑士,你无权阻止我。李斯特也不行!” 李斯特忽然听见了炮声,火流星般的炮弹掠空而过,落在人群中. 炮弹中藏着的圣水银四溅,这种被牧师供奉在教堂的水银被认为有着克制一切罪恶的功效,此刻它们被火药的力量烧烫,溅落在那些人的身上,把致命的毒灌注入他们的身体.银色的水银和嫣红的鲜血混合,浓郁的水银蒸汽则把每一个靠近的人都笼罩在死亡的毒雾中. 屠城令终于启用,没有一个人能够逃出这里.原本翡冷翠也不需要这样一座百眼的宫殿,这个畸形的巨婴早该被像瘤子一样割掉了,它的存在就是错误。 李斯特迟疑了几秒钟,忽然停下来不再带领骑士们冲锋.他落后于众人,看着这一幕歌剧般恢弘的屠城,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沉默。 9、逃亡escape "我们去哪里?"塞尔维莉亚被西泽尔拖着逆着人流狂奔. "我也不知道."西泽尔拖着她钻入那些漆黑的,满是转折的楼梯. 人已经越来越少了,睡的最沉的人也该被这轰然的巨炮惊醒了.他们看见沿路有衰老的妇人,残疾的孩子,拿着不多的行李,有的几乎是在爬行.这样的人在翡冷翠别的地方生活不下去,才会来到百眼的宫殿,然而此刻这个巨大的建筑在哀嚎,也已经保护不了他们了. 塞尔维莉亚几次想停下来去扶一把那些跑着跑着就倒下的老人和残疾孩子,但西泽尔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不让她停下. "没用的,你若是怜悯这些人,就该自己先活下去."西泽尔低喝,"你是美第奇家族的组长,你从指缝中拿出来的东西都足够让他们中多数过上像样的生活.你所应该做的不是伸出你的手,这时候你的善良很虚伪,就像哭泣一样,都是没用的东西!" 塞尔维莉亚迎面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一瞬间她甚至有些欣喜.那怀抱里的温度和气味是如此的温和,让她心中完全生不出防范的意思. 她和西泽尔一起停步,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人.那是个身穿红色礼服裙的女人,她的长发海藻般茂盛,礼服裙虽然有些破旧却没有损害她的优雅,她看起来根本不该属于这个肮脏破旧的建筑,和西泽尔以及塞尔维莉亚一样,她是外来的.从脸上很难看出她的年龄,她是那么么的美好,让人有种超越时间的美丽错觉. 西泽尔愣了一下,觉得这女人似曾相识,但他完全想不起他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女人.脑海中空空如也. "前面上楼,那里有几个隐蔽的房间."女人轻轻地搂了搂塞尔维莉亚.不知道是出于对陌生孩子的关心或者别有目的.但那个怀抱温暖的让人不忍心去怀疑.她迅速的去向人多的地方,奔跑的背影像是离群的鹿那样优美. "我好像认识她."塞尔维莉亚喃喃地说. "按照她说的做" 西泽尔一瞬间做了决定.他不知道女人的意思.但他是那种自己做了决定就很难被改变的人,并不会因为一个忽然出现的女人疑神疑鬼. 果然有些小房间隐藏在那条楼梯的尽头,完全没有点灯.这里是如此的隐蔽,不知道的人很容易把它忽略. 西泽尔和塞尔维莉亚一起撞入其中一间,塞尔维莉亚捂住嘴才没有发出惊恐的尖叫.那屋子中央是一个铁笼,铁笼中关着一个怪物似的东西,形貌和他们在入口处所见的食髓者异常的相似.准确的说,他们就像是兄妹,那东西,是个女孩. 这间屋子其实大得惊人,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物,四周没有任何窗户.那些杂物包括了五颜六色的服装,华丽的马衣和小丑们抛来耍弄的瓶子,这是个马戏团的仓库.那么这女孩的身份也就不难猜测,她是马戏团用作噱头的道具,她被储存在这里,和这里的其他道具没有什么区别. "天呐!这样的东西不止一个!"塞尔维莉亚惊呼."应该是出自用一种先天的遗传病症."西泽尔靠近铁笼,试着对那个瑟瑟发抖的畸形少女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他忽然闻到了空气中隐约的臭味.骤然绷紧的神经让他一把推开塞尔维莉亚,同时自己向着另一侧翻滚,掏出了怀里的金柄短剑.这份天生的警觉救了他一命,从屋顶坠下的食髓者没有能落在他背上.否则他会和门口的暗探一样被掀开头骨. 那畸形的东西因为这一击不成而狂怒,跟西泽尔和塞尔维莉亚进入时候的谄媚态度完全不同.但他也显然流露着惊恐,他所仗势的是诡异的身体条件,如果正面搏斗,他未必胜得过健壮的战士. 可西泽尔并不健壮,这个尊贵的贵族少年细瘦的双臂令那对锋利的短剑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杀伤力. 食髓者愤怒的冲着西泽尔呲牙,紧紧地靠在铁笼上. "她是,瑟拉?"西泽尔忽然明白了. 铁笼中细瘦惨白的少女瞪大空洞的眼睛,点了点头.塞尔维莉亚忽然明白了,食髓者想要的瑟拉并不是什么魅惑的妓女的名字,而是他的妹妹.他们这两个被神诅咒的人,一个被拴在出入口当做守卫,一个被留在马戏团作为道具.食髓者悄悄藏着满口的银币就是为了赎回他的妹妹.可这样肮脏而丑陋的少女和塞尔维莉亚哪里有半点相似? "西泽尔!小心他!"塞尔维莉亚惊呼. 西泽尔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在铁笼边隐蔽地地方,躺着一具头盖骨已经被掀开的尸体.看那个人的装束,正是刚才表演吐火的小丑.他大概是不舍得丢弃女孩这个珍贵的道具,特意回来想带她走.却被食髓者杀了. "我们不想对你的妹妹怎么样!"西泽尔仍旧紧握着短剑. "不,你们是贵族,贵族都没有信用!"食髓者在喉咙深处发出嘶哑的声音. "好吧,我是贵族."西泽尔意识到自己和塞尔维莉亚加起来都未必是这个怪物的对手,只能选择让步,"但是现在我们是一样的,如果被异端审判局发现两个贵族出现在这里,贵族也会被当做异端看待.你知道异端审判局,对么?" "不,你跟我们不一样,你们是贵族."食髓者用他诡异的眼神死死地盯着西泽尔,"你们是神愿意救的人,我们是神不愿意救的人." "他,他是信徒."塞尔维莉亚不敢相信. 食髓者话中透着巨大的自卑,同时他的脖子上用铁绳挂着小小的十字.在这个早已被梵蒂冈放弃的地方,异端出没,信仰却仍旧保留在这古怪的食髓者身上,不能说不是奇迹.大概是神在诸恶云集之地留下的火种. "神爱世人,从不放弃每一颗善的种子;世人爱神,神皆听得到他们的声音."塞尔维莉亚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她试着向食髓者走去,在她念出那句经文的时候,食髓者眼中闪过了一丝莹润的光.大约在他的人生里,从未有过一个受过高级宗教教育的人对他说过那么温和的话,普通的牧师大约看见他就会惊恐的逃走.然而塞尔维莉亚却能忍受住这份惊悸.在圣三一学院中,她是最优秀的学生之一,诵经班的领读.当她念起<圣经>的时候,额头仿佛散发莹润的光辉,即使那些桀骜不驯的贵族少年也不得不承认她身上有着圣母般的辉光. "塞娅!远离那东西!"西泽尔警告. "没事的,没事的."塞尔维莉亚是在对西泽尔说,也是在对食髓者说. 双方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食髓者手中锋利的刀具探出来就可以砍下塞尔维莉亚的手腕.但他最终没有,塞尔维莉亚摘下自己的黄金十字架,吻了一下,按在食髓者的额头:"神在看着你,孩子." 西泽尔略松了一口气. "我被神诅咒了,"食髓者用沙哑的声音说,"即使这样还会被救赎么?" "只有不愿被救赎的,没有不能被救赎的.神的力无边广大."塞尔维莉亚轻声说着,把那个黄金十字架套在食髓者的脖子上,取代了他那个自制的丑陋吊坠. 西泽尔也试图靠近."你!站在那里不要动!"食髓者转身露出警惕的目光. "别害怕,他是我的朋友,我们只是来这里躲一躲."塞尔维莉亚稳也爱你. 外面已经传来的刺耳的铁哨声和密集的脚步声,骑士们已经攻破了外面的壁垒冲了进来,他们正在整个建筑中搜素一切的活人.有反抗者便处死,顺从者被收押.任何极端手段在这种情况下都是合法的,他们握有最高等级的授权. "怎么办?"塞尔维莉亚的脸色苍白. "不要发出任何声音,他们找不到这里."食髓者嘶哑的说. "我们应该把你妹妹放出来,藏在隐蔽的角落里,这里有很多地方可以藏身,比如那张大床下面."西泽尔指着角落里一张沉重的木床,上面堆满了各种用于杂耍的布偶. 食髓者想了想,点了点头.他伸出手把钥匙交给了塞尔维莉亚,手微微颤抖.塞尔维莉亚看了一眼那复杂的钥匙,即便明白了为什么食髓者一直没有把自己的妹妹解放出来.这种精密的锁需要很熟练的手法才能打开,但是因为先天的脊髓疾病,食髓者无法做精微的动作,他的手一直是这样颤抖着. 塞尔维莉亚熟练地打开了锁,这种程度的锁在美第奇家族并不算复杂,美第奇家族储藏金币的仓库上,挂着需要三个人同时操作才能打开的锁,同时这三人必须经过数百次的配合. 那个苍白细瘦的少女被西泽尔从笼子里拉了出来,这是忽然有个沉重的铁靴声在门外顿住了.显然是有一名骑士发觉了这个被忽略的拐角. "藏到床底下去!"西泽尔低声说. 他抱起那个虚弱的少女,直奔角落而去.食髓者愣了一下,也跟着跑了过去,塞尔维莉亚也跟着他们. "咣"的巨响把塞尔维莉亚的心跳都要吓得停顿了,她在奔跑中踩到了一个铜盆.原本他们还有机会藏起来,但是现在外面的人无疑听见了这声音,知道里面有人.西泽尔愣了一下,一把拉住发呆的塞尔维莉亚"别管了!先藏起来!" 他把塞尔维莉亚拖到床边,把她整个人推了进去,扭头看着食髓者:“我把你妹妹抱进去,稍等一下。” 食髓者点了点头,西泽尔抱着少女也滚进了床下。就在食髓者要跟着进来的时候,西泽尔把短剑抵在了少女的喉咙上,冷冷的看着食髓者:“这里地方已经不够了,你呆在外面吧。” 食髓者忽然明白了西泽尔的用意。外面的人已经意识到这里有人了,如果他们找不到人,反而会搜查。西泽尔必须抛出一个人,这个人对他而言不可能是塞尔维莉亚。 “卑鄙的贵族!”他嘶哑的咆哮着。“你只需要被逮捕就可以了,”西泽尔冷冷的说,“按照我说的做,不要反抗你就不会死,我有办法把你从监狱里弄出来。”“西泽尔你不能这样做!”塞尔维莉亚哀求这个冷酷的少年。“塞娅你要活下去,作为美第奇家族的族长活下去,”西泽尔不为所动,“我也希望你活下去”他盯着食髓者的眼睛:“你只能相信我。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做,我会找大夫给你妹妹治病,我会付钱让她受教育变成一个上等人,否则,我先杀了她,然后我们一起死。”食髓者狠狠的看着西泽尔,好像要把他的脑子挖出来吞掉,然而最终他的眼神软化了,低下了头:“你若再次毁约,神罚你被乱刃刺死。” 塞尔维莉亚忽然觉得一阵悲怆。这个畸形的男人,神没有给过他任何帮助,神所庇护的贵族以他为牺牲。但他仍旧相信神的公正。 暴躁的敲门声伴随着骑士们的大吼,食髓者一跃而起,跌跌撞撞的去开门。西泽尔一手用剑锁着少女的喉咙,一手紧紧地搂住塞尔维莉亚,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怕她忍不住惊悸发出呼喊。塞尔维莉亚感受着他的体温和那只手上的暴力,不知道到底什么样的灵魂藏在这个十五岁少年的身体里。她闭上眼睛,战栗着听外面的声音。 “是个侏儒。”一名骑士说。 “看起来倒还温顺。”另一名骑士说,“给他做笔录么?” 沉默了几秒钟。“着东西听的懂人话么?带去做笔录有意思么?连当异端都不配吧?像动物一样。” “该死,别怕麻烦,命令是所有活人都要带走!” “死人呢?死人就不用带走了……”一个阴阴的声音说。 随即是手铳上膛的声音,杀戮的禁忌一旦破了,就再也无法控制,这些其实今晚已经杀了不少人,人命在他们的心里无形中变的低贱了。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食髓者的智力和正常人很接近,在这死亡的宣告面前,食髓者忽然暴起,扑向那个持手铳的骑士。他猴子一样趴在那名骑士的背后,挥舞刀具想要把他的头盖骨掀开。速度快的肉眼难以分辨。然而一道幻影般的剑光闪灭,食髓者的身体从骑士背上摔了出去,他的头颅从中间开裂,满嘴银币飞溅。 “李斯特大人!”骑士们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恐。 “滥杀的人,都会被军纪惩罚,不要以为你们握着一切授权。”李斯特冷冷的声音。他转身离去,不再在这个微不足道的地方滞留。 食髓者的尸体滚到床边,他裂开的面骨痉挛了几下。他所在的位置恰好可以看到床底下的三人,此刻他已经失去了一切生的机会,他本可以把床下的人也一样拖入死地。但他的眼睛里满是狰狞……和问询。“我会履行承诺。”西泽尔用嘴形说。食髓者的神色忽然松弛了,露出一丝仿佛是笑容的表情。最后一瞬间,他的目光落在了瑟拉的脸上。 “算了,不用给那种肮脏的东西收尸了,我们走!”惊魂未定的骑士说,连带着这间屋子也懒得搜索了。 “队长……刚才那东西,脖子上带着一个黄金十字架,那不是这东西能戴的起的。”有人说,“屋子里……也许还有别的东西。” 塞尔维莉亚脑海中一片空白。他们都忽略掉了那小小的东西,这本是她用来对食髓者表示善意的一个小礼物,却最终把他们都葬送了。“塞娅,”西泽尔沉默了片刻,轻声说,“一会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他从床下慢慢的爬了出去,抚摸着袖口里某个坚硬的东西,脸上漠无表情。骑士们惊讶的看着这个忽然现身的贵族少年,不约而同的举起了手铳。他们并不准备射杀他,那可能是个贵族,但是这种情况下无论如何都要警戒。西泽尔只有两柄短剑。西泽尔看也没看他们,蹲在食髓者的尸体旁。“我不信神的,塞娅能做的我做不到。我不能代表神或者其他什么东西许诺给你拯救,但我可以许诺你一些其他的事,比如……复仇。”西泽尔轻轻合上了食髓者的眼睛,“如果这件事能让你安息的话……” 他用力掰断了藏在袖口里的玻璃试管,把其中宝石红色的液体倒进嘴里。他的眼睛忽然变了,仿佛一滴血滴入水池,把整个池塘染红。他凝视着骑士们,缓步登上马戏团用于表演的御座,仿佛神之君临。骑士们看着他的眼睛,居然没有任何人生出开枪的念头,因为在那一瞬间,他们如同看见了童贞圣女那双空白的眼睛。不,远比那更可怕,仿佛一个地狱般的景象在他们面前展开,最深的梦魇,心里最大的恐惧,无依无靠的孤独,混合着妖女般噬咬心脏的欲望在一瞬间涌上心头。他们的面孔抽搐,眼神空洞。在他们眼睛里那是一个皇帝在登基,然后从他的御座上无数的乌鸦撩空而起。那是群鸦的巢穴,诸恶云集的圣殿!西泽尔提着短剑,走过去关上门,一个一个地把利剑刺入这些骑士的心脏。他这么做的时候很熟练,因为这件事他曾经做过不知几何。 阿黛尔的血在他的身体里燃烧,此刻他无敌于整个世界。床底下的塞尔维莉亚只能看见浓腥的鲜血四处泼洒,一个又一个生命被剥夺,那是活生生的噩梦。但这噩梦里有她最爱的人。 尾声ending 西泽尔疲惫地睁开眼睛。他漂浮在寂静的台伯河上,就像是一具浮尸,今夜的台伯河上有太多的浮尸,因此巡查的骑士们也略过了他。 他不知道塞尔维莉亚是否还好,他们在地下水道中分散了,台伯河凶猛的涨水把前面试图逃走的人都变成了浮尸,他则准确的计算着时间,在涨水即将结束的时候,拖着塞尔维莉亚在污水中游泳。 他没有带瑟拉,因为她死了。在她使用了妹妹的禁忌之血时,那个少女跑出来抱紧了他哥哥的尸体。于是她被那双罪恶之瞳卷了进去,心脏衰竭而死。她临死的时候仍旧抱紧了食髓者。 “就像我抱紧你一样温暖啊。”塞尔维莉亚搂着西泽尔的脖子大哭。 “你不怕我,额?现在你知道我是杀人的凶手了。”西泽尔说。 “这样我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凶手。”塞尔维莉亚轻声说,“可我永远是要跟你在一起的啊。” 河水渐渐的缓慢了,流到了开阔地带。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支流,这条支流流往坎特雷堡的花园,作为他家中浇灌花园的水脉。他屏住呼吸沉入水中,潜泳了很长的距离,绕过了熟悉的铁闸,从自己的花园中浮起。 他忽然愣住了,眼前是一双修长的小腿和尖而细的高跟鞋,往上是一袭青色的睡裙和一头漆黑的长发。 一个东方女人,在自己的城堡里?他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片空白。在他还没有来的及提问之前,那个东方女人变魔术似的从长裙下拔出一柄利剑直指他的喉咙:“艾达!你们这里经常有贼么?”该死,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他的订婚之日。 这是玫瑰与猛虎的相逢,猛虎举剑指着玫瑰,玫瑰刚刚沐浴了鲜血。这时代的黎明就要来了,但是黎明之前,总是最深的黑暗。(《荆棘王座》第一季《猛虎蔷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