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炽1·红龙的归来》 楔子 世界 清晨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在光滑的砖石地面上,袅袅的白烟从鹤形铁香炉中升起,白檀香的气息溢满整间课堂。 白发苍苍的教师端坐在高处,手持书卷朗声念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身披白衣的弟子们在纸上抄录,地下摆满了墨迹未干的纸页,微风吹来像是满池白莲摇曳。 “今天讲授的这卷书名为《大学》,是大人之学,夏国人治国安邦的学问。”教师合拢书卷,环顾弟子们,“刚才我朗诵的是《大学》的总纲,意思是说治国的根本在于亲近你的人民、爱护他们,教导他们明理向善。夏国的君子们又说,如果君主的马厩里养着肥马,厨房里堆满了美食,人民却饿得面有菜色,甚至饿死在荒野中,那样的君主,跟率领野兽吃人没什么区别。你们都是我锡兰国的栋梁,日后要担起这个国家的责任,务必牢记这些教诲。暴政永远无法缔造出完美的国家,切记,切记。” “是,殿下!”弟子们整齐地躬下身去。 外面隐隐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震得屋顶的泥灰簌簌地下落,仿佛顶天立地的巨人在附近行走,可学生和老师都好像全无察觉。 老师躬身回礼,将手中的书卷交给身后侍立的那名学生,“这本书是夏国皇帝馈赠的礼物,是珍贵的古版书。阿莫斯,你在这些人中虽然不甚机敏,但敦厚沉稳,可以传承这本书。我把它交给你,要好好地收藏,把书中的道理讲给别人听。” “科尔查,这是我用过的镇纸。你聪敏好学,我很欣慰,但脾气急躁,希望这件东西能帮你镇一镇你的坏脾气。”老师把一尺长的青玉镇纸交付给身前那名淡褐肤色的矫健青年。 “泰伦特,这柄佩剑也是夏国皇帝当年馈赠我们锡兰国的礼物。你性格柔弱,应该用这把剑斩断自己的迟疑。” “博格德尔,这盒子里的国玺是我锡兰国的至宝,你威武善战,机敏过人,应当可以保全它。”山一样魁梧的青年单膝下跪,接过沉重的檀香木盒。 他本是这些人中最骁勇跋扈的男子,上过战场,视生死如无物,此刻面对老师那双淡泊而深远的眼睛,只觉得胸口中裂开了一道口子,鲜血迸射,痛得不能自持。 老师按住了他的肩膀,轻轻地笑着说,“珍重,珍重。你我都是锡兰国的男子,大难临头之际,各自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有什么可哭的呢?” 片刻之后礼物分赠完了,老人拍了拍双手,站起身来轻轻地叹了口气,“走吧,走吧,我们各奔自己的前程。” 一直克制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弟子们俯身叩首,把脸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呜咽声回荡在诺大的教室中,仿佛群鸟哀鸣。 老人并不理睬他们,而是缓缓张开了双臂。侍立在身后的学生阿莫斯含着泪为他脱下白袍,暴露出干瘦的身躯,其他两名学生将沉重的甲胄一件件地贴合在那苍老的身体上。 他固执地停止了身体,但这件太过沉重的传国甲胄压得他弯腰驼背。他深吸一口气握住了佩刀的刀柄,那是锡兰国传统的蛇形刃,刃口淬毒,泛着蓝紫色的微光。 “殿下!”勇武的博格德尔挺身而出,“为什么要这样?锡兰国没有了你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我护着你杀出去,没什么人能阻挡我博格德尔,西方人的铁傀儡也没用!” “混账!”老人勃然大怒,“我刚刚教给你的道理,你就忘在脑后了么?国家的根本在于人民!我活下去,我的人民都死了,我就是率兽食人的君王!” 博格德尔一愣,面有愧色却又不甘,只能猛地跪了下去,狠狠地用额头撞地,撞得自己满面鲜血,“殿下!博格德尔很愚蠢!可您让博格德尔如何接受这样的结果?” “博格德尔啊博格德尔,”老人轻轻地叹了口气,轻轻抚摸学生的头顶,“你怎么不明白呢?我们各奔自己的前程,都是为锡兰承担苦难,我虽然苦,可你的将来未必不苦啊。” 他拖着苍老的身躯,缓缓地去向那条长长的甬道。这间教室其实位于地下,所以才能短暂地避开那些铁傀儡,但以那些东西的能力,很快就能把宫殿的地上部分破坏殆尽,隐藏的出口自然也会呈现出来。 走到一半老人又转过身来,冲伏地送别的弟子们挥挥手,“快走,快走,你们得让我这个王死得有价值。” 老人终于走上了地面,宫殿在熊熊燃烧,地面灼热得无法落脚。 从前它是那么地精美,梁柱上也镶嵌着珍珠、砗磲和红宝石,花园中的黄金龙头日夜不停地喷吐清泉,令世界各国的使节啧啧赞叹,说它是天堂在人间的投影,现在它看上去更像地狱,乌木大梁在烈火中发出呻吟般的声音,高大的拱门轰然倒塌,燃烧的纱幕被火风卷动,像是痛苦的龙蛇想要破空飞去。 放眼望出去,整座城市都在燃烧,魔神般的黑色身影出没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把守军最后的防线轻而易举地摧毁。 穿越层层拱门,老人最终来到了他平日里和大臣们议事的地方,作为国家权力的象征,它纯用花岗岩建造,在火中能撑得更久一些。 一个君王,即使到最后也在坐在自己的王座上。老人大口地呼吸着燥热的空气,心想再走几步就好了,这身甲胄真是太重了,找到那张乌木雕刻的王座,他就可以休息了。 诺大的殿堂中遍地都是沾着血的脚印,还有尸体被拖拽的时候留下的血印。脚印的大小是常人的两倍,看上去真像是巨人毁灭了这个国家。乌木王座还完好无损,被熊熊燃烧的帷幕环绕。 身穿黑色军服的军人端坐在乌木王座上,双手扶着狮头扶手,背后是扇面般展开的、雕刻得栩栩如生的九头蛇。 九头蛇是锡兰的国徽,蛇有九头就是圣龙,张开的九头形如莲花,因此锡兰国也被成为莲花之国。但此刻在火光照耀下,每个蛇眼中都闪烁着慑人的光,那王座看起来像是某种邪恶的象征。 “呵。”看清那个军人的脸时,老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那竟然是个男孩,十三四岁的男孩,特制的黑色军服贴合他修长的身体,白色的手套一尘不染,手臂上套着带火焰徽记的红色臂章。 老人揉了揉眼睛,想看得清楚些,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穿着高级军官的制服。就算是想要积累军功的贵族男孩,也该在十六岁以上的年纪再在军中谋职才对。 那确实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身材修长,面容英俊,就是眉眼的线条太过锋利了些,像是出鞘的利剑。他冲老人微笑,漆黑的眼眸中流动着火光。 “您好,锡兰王殿下。”男孩淡淡地说,像是街头偶遇的人,彼此之间和善地打招呼。 “没想到毁灭我的国家的人,竟然是个孩子。”锡兰王低声说。 男孩开口的瞬间他就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不会错,那是敌军的最高领袖。唯有站在权力巅峰的人才能那么镇定自若,可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什么样的背景和经历能让那些老谋深算的大人把权力交给他呢? “不,不是我。”男孩的语气依旧淡淡的,好像对什么都不太关心,“是这个世界。” “你的意思是世界要毁灭锡兰么?把一切的错都推给这个罪恶的世界么?”老人哑然失笑,“想不到翡冷翠派来了一个政客,政客才会说这种混淆是非的话。” “真的,是这个世界。”男孩的表情很认真,“这个世界会毁灭一切阻碍它发展的东西,锡兰已经阻碍了这个世界的意愿。” “我不懂你的意思。” “这个世界只允许强者活下去,锡兰不是强者。” “荒诞!如果弱小就要灭亡,那这个世界就是野兽横行的森林!该被毁灭的是这个世界自己!”老人怒吼,“你是个疯子!你们都是疯子!” “也许吧。”男孩低下头去,并不辩驳,长长的睫毛盖住了他的眼睛。面对那种姿态那个年纪的孩子,老人的怒火慢慢地低落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疲惫感。 “你们可曾想过这样的战争要死多少人?”老人低声问。 “很多人,”男孩摇头,“我没仔细想过。我不是决策者,只是执行者,换句话说我是武器,武器是不需要思考的。” “他们拿孩子当武器么?” “我没把自己看作孩子,我没资格把自己看作孩子。”男孩轻声说,“不用因为我的年纪而犹豫,穿上军服的人都是敌人。如果你来这里是想要用那柄蛇形的武器杀死几个敌人的话,就请动手吧。但我也会反击,我们之间是对等的。” “让开。”老人说。 男孩一愣。 “让开,那是锡兰的王座。莫名其妙的孩子没资格坐在那里。”老人冷冷地说,“我不会对孩子动手,你怎么自我判断是你的自由,在我看来你就是个孩子,愚蠢的孩子。” “真有意思。”男孩说。 “有意思?”老人皱眉。 “在翡冷翠,没有人把我当孩子看,可一个敌人却把我看作孩子。”男孩摇头,“但很遗憾我不能允许你坐在这里像个英雄那样死去,你将作为战俘接受审判。” “魔鬼发起的审判么?”老人冷笑,“那我作为锡兰王,只有夺回我的王位了!锡兰可以灭亡,但它的王座不容玷污!” 他深吸一口气,浑身铁甲铮然作响。他勉力举起那柄沉重的、镶嵌无数宝石的蛇形刃,锡兰的国之利刃,冲向王座上的男孩。 灼热的空气在耳边高速流过,他的发髻散乱,白发在火风中飞舞。他放声咆哮,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年轻时代。这是一个王最后的冲锋,冲向自己的死亡。 男孩腰间悬挂着精致的小型火铳,老人曾经见过那种武器发射,就像是怒龙吐火。他身上的甲胄是锡兰的传国甲胄,地位虽然尊崇,却是几百年历史的旧物,根本不可能挡住那种武器的一击。 锡兰王并不想杀死那个男孩,他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他只是要逼男孩扣动扳机。 可就在这个时候,另一柄利刃忽然切开了侧方的火焰,那是一柄直剑,泛着堂堂正正的青光。那是一柄来夏国的剑,唯有大夏的工匠才能铸造那种精美的武器。 夏国派人来了么?夏国终于派人来了么?这世上能够对抗翡冷翠的,能够对抗那些铁傀儡的,只有大夏!锡兰王惊喜地看向侧方。 只有绝世的好剑手才能刺出那样的快剑,一往无前,把全部的胜利希望都赌在顷刻之间!那个身影快到锡兰王的老眼无法分辨,男孩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抽出那柄危险的火铳。 事实上男孩根本没动,他仍旧端坐在那里,十指交叉,眼睛里闪过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 刺客的身影在王座前生生地停住,那柄狭长的剑只差不到两尺就能刺穿男孩的胸膛,但他连一寸也推进不了了。一只狰狞的铁手抓住了他的剑,另一只铁手洞穿了他的心脏。 那个黑影是从王座背后闪出来的,它笼罩在浓密的白色蒸汽中,看不清完整形态,但那超过两米的巨大身躯仍然带着巨大的威慑力。 铁傀儡!西方人的铁傀儡!就是这种东西葬送了锡兰无数的年轻人,它们在战场上穿梭,鲜血在浓密的蒸汽中花一样怒放,那场面美得令人惊叹,却又哀痛得令人无法呼吸。 “泰伦特!”锡兰王痛苦得高呼。 铁傀儡扬手把泰伦特扔了出去,尖利的铁爪中残留着一团跳动的血肉,那是泰伦特的心脏。 刺出那一剑的并非大夏派来的刺客,而是泰伦特,锡兰王最钟爱却也最失望的学生,泰伦特英俊、聪明又善良,是不亚于博格德尔的好剑手,偏偏遇事犹豫不决。所以锡兰王才把那柄夏国的剑送给了泰伦特,鼓励他用那柄剑斩断自己的犹豫。可一向温顺得令人失望的泰伦特竟然违反了他的命令,尾随他悄悄来到这里,在绝对正确的时刻发动了绝对正确的刺杀。 只差一点泰伦特就能手刃敌军的领袖,如果铁傀儡没有藏在王座背后的话。 铁傀儡丢下泰伦特的心脏,微微下蹲,一米半长的弧形利刃握在手中,分明是要发动下一击把锡兰王的心脏也刺穿。 可男孩挥手制止了它。铁傀儡幽深的眼孔中流过森冷的紫光,锋利的长刀回到了背后的挂架上。它转过身,站在了男孩的背后,它的四肢关节处喷涌出浓密的蒸汽,将自身的形态隐没在雾气中。 “泰伦特!泰伦特!你为什么不服从我命令!你这个傻孩子!”锡兰王丢下蛇形刃,抱紧泰伦特大哭。 这是他最失望的学生,却又是他最钟爱的学生,勇敢如博格德尔、沉稳如阿莫斯、聪敏如科尔查,都是锡兰王的好学生,可泰伦特是那么善良和忧伤啊,就像你孩子中最孤独的那个。 “我已经斩断了我的犹豫啦,”奄奄一息的泰伦特躺在锡兰王的怀抱中,“我早就想誓死跟随您……可我不敢说……你给我的剑……我用它斩断了自己的犹豫……” “您说您有个好女儿,还缺一个好儿子……我一直努力……不想让您失望……虽然我不是您的儿子。”泰伦特的眼睛清澈明亮,“这次我让您满意了么?” “满意,你们都是我的好学生,我们各奔前程,肩负这个国家的未来。”锡兰王强忍着微笑。 “王……我觉得很冷……”泰伦特轻声说。他当然会冷,因为他的血液就要流干了,他的胸膛里已经没有了心脏。 “别怕,别怕,”锡兰王紧紧地抱着这个孩子,轻声念诵着课堂上的话,“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泰伦特在他的怀抱里完成了最后的呼吸,也许是误以为自己回到了课堂中,聆听着来自夏国的哲理,所以他苍白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男孩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像一尊无暇的雕塑那样,在火光中熠熠生辉,却没有丝毫表情。他的血似乎是冰的,连烈火都无法加热。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锡兰王猛地抬起头来,用嘶哑的声音冲着男孩大吼,“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是率兽而食人也!” 男孩的眼中掠过了一丝孤单和一丝嘲讽,“您是想说我在率兽食人么?我哪里有资格率兽食人呢?残暴的野兽是这个世界本身啊,我们每个人都在等着被吞噬的那一天。” 他站起身来,穿越燃烧的殿堂向外走去,用歌吟般的声音说,“每颗戴上王冠的头颅,都该有被砍下的觉悟。” 铁傀儡带着蒸汽逼近锡兰王,锋利的铁手上留下泰伦特的血液,漆黑的眼孔中流溢着深紫色的微光。 圣历1884年春,锡兰战争爆发,同年秋天,锡兰战争结束。 拜占庭帝国的大军彻底摧毁了这个位于东西方之间的千年古国,经过宗教审判,锡兰王被长矛钉死在十字架上,从此锡兰国从世界的版图上被抹掉了。 锡兰国的保护国,东方的究极强国夏国因此而震怒,向整个西方宣战。由此历史上影响深远的“创龙战争”爆发,平静了整整一百年的伊鲁伯世界重新被战火点燃。 第一章 深渊般的少年 圣历1888年春,高文共和国,马斯顿小城。月桂花盛开的季节,满城飘香。 午后,伯塞公学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靠在爬满常青藤的墙边闲聊,风吹起女孩们的裙摆,像是一朵朵蓝色的风信子。 伯塞公学是这座小城中唯一的贵族学园,也是一座神学院,有数百年的历史。在信奉弥赛亚圣教的国家中,神职人员的地位高高在上,遇到尊贵的红衣主教,连贵族都得鞠躬行礼,所以贵族人家的孩子都以接受神学教育为荣。 “安妮安妮,你想好要在仲夏夜庆典上穿什么裙子了么?”两个女孩靠在饮水泉边聊着天。 “我做了一件六两重的素纱舞裙,搭配你见过的那双银色高跟鞋和那串月光石的项链,怎么样?”名叫安妮的漂亮女孩拎着校服裙角轻盈地转圈,好像她已经穿上了那件轻盈的舞裙,在万千瞩目下出场。 “喔!六两重的素纱裙子?得是东方产的蝉翼纱才能那么轻吧?”另一个女孩吃境地瞪大眼睛,“听说如今翡冷翠最流行的裙子就是蝉翼纱做的轻裙!” “裁缝说那条裙子穿着去参加翡冷翠的顶级舞会也不是问题!”安妮扬起精致的眉宇但压低了声音,“要不要晚上来我家,我给你看看那条裙子?可别叫苏姗和沙亚娜知道,她们总是跟我学着穿衣服!” 如今刚刚四月份,女孩们已经开始讨论仲夏夜庆典上的裙子了,可见马斯顿的慢节奏,整年下来也没几件大事。 马斯顿以温泉闻名,早在罗马帝国的时代,这里就是皇家的温泉行宫,每年夏天皇帝都会携带大批贵族和女眷驾临马斯顿泡温泉。几百年过去了,马斯顿依然保持着当年的慢节奏,靠温泉旅游和种植月桂、郁金香为生。 “西泽尔!西泽尔!谁看见西泽尔了?”吼声忽如其来,惊起了无花果树上午睡的鸟儿。戴着圆片眼镜的年轻修女跑着穿过走廊,修女服的袍脚左右翻飞。 “中午好啊艾诺娅嬷嬷,找西泽尔么?”靠在墙边的男生摸摸帽檐冲修女行礼。 “你们谁看见西泽尔了?”艾诺娅修女神色焦急,而且似乎气得不轻。 作为神学院,伯塞公学的教师半数都是神职人员,艾诺娅修女是六年级的主任,管理着几十个贵族子弟,其中最让她头痛的就是西泽尔。 用她自己的话说,“给那孩子当老师对我来说只有一件好处,那就是我会更快地上天堂!” 今天是牧师资格考试的日子。男生在伯塞公学耗上六年的时光,为的就是一纸牧师资格证书。此前的一周里,图书馆里彻夜亮着灯,学生们埋头苦读,为牧师资格考试备战,唯有西泽尔缺席。 他总是这样,我行我素,游走在校规的边缘,好些次都面临被开除出校的惩罚,可最终校长检索校规,发现他还差那么一步才够格被开除,就这样这孩子一直在伯塞公学里混到了今天。 好在他的成绩相当不错,分明没看见他练琴,可在钢琴考试中他随手就弹出了复杂的《辉煌协奏曲》初章,连那位挑剔的钢琴课老师德尼修女也不得不给他满分,平时也不见他阅读诗集,可诗歌考试的时候他花了半个小时就写出了三首中规中矩的十四行诗,没有争议地成为全年级第一名。艾诺娅想这孩子也许是对牧师资格考试早有准备,也就没有放在心上。但临到开考西泽尔都没出现,主持考试的罗曼神父勃然大怒,几乎想当场取消他的考试资格。 通不过牧师资格考试的结果就是肄业,艾诺娅可不希望自己手下出现肄业的学生。她费尽口舌劝说神父将考试稍微延后,自己满校园地寻找西泽尔。 “西泽尔的话,去下城区的赌场找找吧,他应该正挤在一群下等人里赌钱呢!”一名男生说。 “赌场?”艾诺娅一愣。 “嬷嬷您还不知道么?西泽尔最近研究赌博研究得很入迷哦。”另一名男生笑,“大概是觉得牧师这条路不好混,准备转行去当职业赌徒吧?” “西泽尔能当牧师么?嬷嬷您没搞错吧?哪里见过魔鬼去侍奉神的呢?”有人起哄说。 “这这这这……真是邪恶的行径!”艾诺娅气得浑身颤抖。 马斯顿是一座山城,位置较高的城区是“上城区”,环境优雅,市政厅、歌剧院、教堂都位于这里;山下的镇子被称为“下城区”,那里街道狭窄污水横流,赌场、妓院、屠宰场和仓库都在那里;上下城区由一条窄轨铁路相连。 前几天学校的厨师去山下的镇子采办食物,带回消息说有穿着伯塞公学校服的男孩在下城区的赌场里出没。当时艾诺娅还不信,伯塞公学的学生们都是贵族子弟,过着高贵优雅的生活,从来不必为钱烦心,怎么会去赌场里鬼混呢?即便是跟那些下等人擦肩而过,也会蹭脏他们精致的校服。 但若是西泽尔的话,并非没有可能。艾诺娅永远搞不明白西泽尔在想什么,没人能搞清楚,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西泽尔。 在女孩们眼里,那是个精致、优雅、讲礼貌的男孩,很神秘,他或许有点冷淡,但并不拒人于千里之外,笑得不多,可笑的时候会让人心里一惊或者一暖。而在男孩们眼里,那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是他们最大的敌人。 西泽尔对别人的目光根本无所谓,他很少参加社团活动,也不曾出现在任何同学的生日派对上,甚至懒得上课。他独自往来,似乎并不需要“同伴”这种东西。 此时此刻,下城区的赌场里,男孩在赌桌边坐下,修长的手指轻弹桌面,“您好。” 这是个任何时候看见都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男孩,十六七岁,身材高挑,面部线条精致而锋利,像是硬质铅笔画出的肖像。要说缺点的话就是脸色略显苍白,似乎身体并不那么好。 他的同伴个头略矮,眉目清秀,有着柔软的棕发和机灵漂亮的眼睛,正左顾右盼,神情有点紧张。 桌对面的男人缓缓地喝完了杯中的白兰地,转动那双带着白翳的眼睛,上下打量这两个男孩,“神学院的学生不该来赌场,尤其是伯塞公学的学生。” 男孩们都穿着挺拔的立领校服,蓝色领巾上钉着金色的十字星领扣,只有神学院的校服才会有这样的装饰,而马斯顿城里只有伯塞公学这么一所神学院。 “西泽尔!他看出我们的身份了!”矮个男孩大吃一惊。 “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刚才他还只知道我是伯塞公学的学生,现在他连我的名字也知道了。”西泽尔笑笑,“那就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西泽尔,这位是我的朋友米内,斯蒂尔家的儿子,未来的斯蒂尔男爵。” “喂!你怎么把我的名字也说出来了?你担心我在老爹那里死得不够惨么?”米内大惊。 “我可是听说你爸爸也很喜欢赌,也许他会因此觉得你继承了家风呢。”西泽尔微笑,垂下长长的睫毛,看了一眼桌上三张烫金的牌,“节约时间,让我们开始吧。” “你懂游戏规则么?”男人挑了挑眉,“这可不是你们神学院里的扑克牌游戏。” “在这里混了一个星期,基本规则都懂了。”西泽尔说,“上校您的事也听了很多。” “上校”是对面那个男人的绰号,没人知道他的真名。赌场里传闻他曾是一位海军上校,他也总穿一身海军军服,胸前挂满各式各样的纪念章。他是这间赌场的看守人,赌场里的各种麻烦都由他解决。没事的时候他就坐在赌场最中央的赌台旁,跟客人们玩“猜国王”的小游戏。 三张特制的牌,分别是“国王”、“王后”和“骑士”,先摊在桌上让你看清国王的位置,然后翻过来慢慢地洗一遍,一字排开,你要做的事情就是从中翻出国王,翻中的话,上校返还你五倍的赌资。 瞎蒙也有1/3的机会,赢了却有5倍的赚头,按理说这个游戏对上校很不公平,但结果恰恰相反,最后赢的总是上校。 每次赌客翻错了牌,上校就会把其他两张牌也翻过来,以示自己并未偷偷换牌,国王分明就在赌客的手边,但赌客就是翻不中它。这时上校就会轻笑着说出他的经典台词,“只有国王的手才能翻中国王,可惜呐,您并不是有国王之命的男人。” 有人说那三张牌是上校当海军的时候从某个海巫女手中得来的礼物,是被诅咒过的,牌面上的国王、王后和骑士是被封印的三个鬼魂,会在不同的牌中流动,所以赌客总是翻不中。但传闻归传闻,大家还是愿赌服输,乖乖地拿出钱来。在赌场里没人敢跟看守人作对,赌场看守人都不是善类,有的曾是干过黑帮,有的曾经是强盗,赌场里是非很多,只有亡命之徒才能守住它。 老赌客都知道对那张赌台敬而远之,最近这张赌台总是空荡荡的,上校喝着白兰地,神情越来越落寞,直到西泽尔在他对面坐下。 这男孩的坐姿引起了上校的兴趣,有过各式各样的人坐在上校对面,有的谨慎机警,有的躁动不安,但都流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但西泽尔不同,分明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却比所有大人都镇定。他就这么随意地一坐,就成了和上校对等的存在。 “米内你带钱了吧?”西泽尔说,“都借给我吧。” “这个月的零花钱我都带出来了,十二个银币,”米内抓紧了钱袋口的牛皮绳子,“不过……我说西泽尔,你下午不是还有考试么?考试快开始了吧?” “我会抓紧时间,上校的赌局见输赢很快,坐铛铛车回学校的话,十五分钟就够了。我会迟到一些,不过按校规迟到一节课还能进场考试。放心吧,今天下午我会拿到牧师资格的。”西泽尔伸出手,“不是说好要借钱给我的么?你不是我在伯塞公学里唯一的好朋友么?” 米内没辙了,只得把钱袋交到西泽尔手里。他确实标榜过自己是西泽尔在伯塞公学里最好的朋友,而且是唯一的朋友,朋友之间总要讲义气。 “拿出全部的零花钱来赌,不能不说是种豪气,但十二枚银币可不够你们玩几把。”上校说。 “确实少了些,那就都押上吧。”西泽尔转手就把钱袋放在了赌台上。 上校在心中冷笑。这男孩如果觉得虚张声势就能在气势上压倒他,那就大错特错了,职业赌徒都会虚张声势,上校见得多了。 上校开始洗牌,米内死死地盯着上校的手。上校的动作并不快,可牌背面烫金的美杜莎花纹太绚丽了,米内紧张地揉揉眼睛,生怕看漏了。上校微微一笑,洗得更慢了,好让米内看清楚。 三张牌在西泽尔面前依次排开,上校把一摞银币放在桌面上,“找出国王,这些都是你的。” 西泽尔伸出手,摸了摸右边那张牌的牌背。 “翻啊!翻啊!就是它没错!”米内在心里大叫。 他可是始终没眨眼,眼看着国王被洗到了右边,西泽尔翻牌就对了,翻开就赢五倍。 “目光很敏锐哦。”上校微笑。 西泽尔没有翻牌,转而去摸左边的那张牌。 “没关系,想好了再做决定,”上校继续微笑,“试着摸摸每张牌,也许你能听见那里面灵魂的应答。” 别的赌桌上,客人们也各玩各的,偶尔有人把目光投过来,但都是匆匆的一瞥。没人对结果好奇,这种事情老赌客见得太多了,从西泽尔在赌桌旁坐下的那一刻开始,输赢已经定了。 上校完全没有催促西泽尔的意思,他喝着白兰地,望着门外白炽色的阳光,仿佛神游物外。 上校越是镇定,米内心里就越没底,国王真的在右边么?也许自己有一瞬间看花眼了?或者上校在洗牌的时候加入了一些精巧的小手法?上校可是号称从未输过的啊!曾经有很多人气势十足地坐在上校对面,瞪大了眼睛看他洗牌,再自信满满地翻牌,最后输得倾家荡产,连走出赌场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么多人输了,凭什么他们俩能赢?他们俩哪里比那些见过大世面的老赌客强?越这么想米内就越紧张。赌注是十二枚银币,在成年人看来不算什么大数字,可米内还指着靠这些银币过完这个月呢。“零花钱在赌场里输光了,想预支下个月的”这种理由在家里人那里可说不通。 上校的表就放在桌上,秒钟滴答滴答地走着,米内的心跳速度几倍于滴答声,他觉得自己像是等待宣判的囚徒,输定了……输定了……输定了……好像有魔鬼在他心里小声地诅咒。 他鼻头上挂了一滴汗,随着重量越来越大,汗珠终于悬挂不住,“啪”地滴落在台面上。 那一刻,西泽尔伸手翻牌,持剑的君王坐在骷髅王座之上!国王! 米内惊喜地尖叫,他也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感觉,区区十二枚银币的小游戏,三张牌里翻国王,谈不上什么技巧,根本就是碰运气,可翻牌的那个瞬间在米内看来如此惊险,仿佛图穷匕见。 “看起来是我赢了。”西泽尔淡淡地说。 上校错愕了片刻,借着懒散的笑容再度浮现,他缓缓地拍掌,“漂亮,漂亮!今天我们这里来了一位有国王之手的年轻人!”他把桌上的银币推向西泽尔,提高了音量,“这个拥有国王之手的年轻人刚从我这里赢了六十枚银币,接下来的赌局会更加精彩,有兴趣的朋友们,欢迎围观!” 几个闲着的赌客围聚过来,这还真是少见的事情,一个神学院的学生,上校竟然把他看作对手。 西泽尔把赢来的银币全都堆在赌桌上,又一次下了全注。 “为什么不多分几堆?这样你能玩得更久一些。”上校微笑着建议。 “谢谢,不过不用了,下午我还有考试。”西泽尔也微笑。 国王,国王,还是国王! 随着国王一次又一次地被翻开,越来越多的人围聚过来。起初他们还笃信着上校的赌运和那三张魔牌,但今天幸运女神坚定地站在西泽尔那边。 他第三次翻开国王的时候,有人惊呼起来,第五次翻开的时候,惊呼变成了欢呼。眼前的一幕太让人激动了,被诅咒的魔牌在这个男孩面前失去了效力,好像是神的手按在他的手背上帮他翻牌。 越来越多的银币被推到西泽尔面前,银币又被兑换成金币。 上校的洗牌速度越来越快,手法也越来越花哨,最后只剩下几团金色光芒在手中翻动。西泽尔翻牌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每次他抓起某张牌扔在桌上,必然是国王。 手起牌落,西泽尔第十三次翻开了国王,欢呼声低落下去,接下来是可怕的安静。 上校死死地盯着西泽尔手中的国王,脸色铁青,眼睛里逼出刀锋般的锐气。 上校愤怒了,这个来自神学院男孩竟能把上校逼到这个地步。看客们都心惊胆战,据说得罪了上校的人,从来都没有好下场。 “很好,现在你有足够的赌注了,我们何不把赌局弄得再大一些?”上校的声音里透出明显的凶狠,“终于遇见了有国王之命的男孩,真让我高兴!但年轻人,你要清楚一件事,国王是必须连战连捷的,失败的国王会被敌人砍下头来!所以当你走上了国王之路,就要一路走到底。” “很抱歉,没法陪您玩了,我说过的,下午还有考试。”西泽尔站起身来,把桌面上的金币收好。 他赢来的钱最后兑换成六十枚金币,金币背后上都有独角兽印花。那是美地奇家族的家徽,美地奇家族是教皇国最富有的家族,他们发行的金币通行四方。 有人在心里赞叹这个男孩的聪明,赢到这里收手就好了,要是接着赢下去,鬼知道他能不能带着钱走出赌场的门。 “米内,我们走吧,再晚就赶不上铛铛车了。”西泽尔没走出几步,就听见了背后枪械上膛的声音。 “我说了,国王之路就得一路走到底,中途退出的国王也会被敌人砍下头来。”上校手持沉重的大口径短枪,指着西泽尔的后心。 人群中传出倒抽冷气的声音,在这间赌场里混的人都了解上校的脾气,这可是个货真价实的亡命之徒,他那支短枪可不是用来装饰的。西泽尔想见好就收,但已经晚了。他在所有人面前打了上校的脸,从此上校的神话就终止了,上校无法忍受。 “我赢的也不是很多,应该不用这样吧。”西泽尔转过身来,米内吓得躲在他身后。 “你赢的确实不算很多,但我不能容忍有人在我面前耍花样。你最好向我展示一下你是怎么作弊的。”上校神色狰狞。 “您怎么能肯定我作弊了?” “你连赢了十三次,这个几率大约是160万分之一,没人会有这样的好运,唯有作弊。赌场是不会允许任何人作弊的,我一枪打穿一个作弊者的心脏,也是合情合理的。” 人们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以免上校开枪的时候,西泽尔胸口冲出来的血溅到自己身上。 “我只是看穿了您从来不输的秘密。”西泽尔微笑。 上校一怔,“我的秘密?” “关于您的魔牌、您的身份还有您那千变万化的手法。”西泽尔淡淡地说,“您玩的其实是个心理游戏,在东方,它被称作杯子游戏,街头艺人把一个红色的小球扣在杯子里,跟另外两个杯子互换位置,最后让人猜小球在哪个杯子里。人们总以为自己看清楚了,下注就能赢,但最后赢的总是街头艺人。” “接着说。”上校冷冷地说。 “输的人总是不甘心,觉得街头艺人耍了什么花样,但他们只是被街头艺人用手法和语言诱导了。街头艺人都是见多识广的人,他们能分辨不同的人,一根筋的人多半都会翻他觉得对的那张牌,犹豫不决的人总是怀疑自己的眼睛。街头艺人还会在翻牌的过程中不断地施加心理暗示,比如,‘想好了就不要后悔’或者‘别着急有的是时间再慢慢考虑一会儿吧’,甚至最高级别的街头艺人会使用一些小催眠术。这跟您玩的把戏异曲同工,一旦对手被您看穿,他就很难逃出您的各种诱导和控制,就像提线木偶那样,会伸手去翻您想让他翻的那张牌。这听起来很难,但如果是洞察力很强的人,稍微经过训练就能做到。” 米内先是听得很茫然,最后却打了个寒战。西泽尔说得没错,在赌局中,上校每次看他都叫他心神不宁!原本他坚信国王在右边,但上校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之后,他心中的确定忽然冰消雪融了,接下来耳边一直回荡着上校的表发出的滴答声,秒针每走一格生命好像就流逝一格。直到西泽尔伸手翻牌的瞬间,那巨大的心理压力才被打破,他好像忽然能张口呼吸了,全身的冷汗都涌了出来。 这就是所谓的催眠术? 上校的脸色铁青,扣着扳机的手指更加用力,“你怎么会知道?谁告诉你的?” 这个秘密虽然简单,用到的催眠术也并不很深奥,但仍得阅历丰富心志坚定的人才能使用,你想诱导对方,首先得看穿对方。但自始至终,他都没能看穿西泽尔,坐在对面的分明是个男孩,他却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面墙壁。你面壁而赌,无论施加什么样的心理暗示,墙壁都不会有所回应。 上校想一定是有人把秘密告诉了这个男孩,再借这个男孩来让他当众出丑,他急不可耐地要把藏在男孩背后的那个对手揪出来! “我自己看出来的,”西泽尔笑笑,“我想赢您,所以提前在这间赌场里玩了一个星期。您观察我的时候,我也在观察您。您没有听过那句很有名的话么?‘你看着深渊的同时,深渊也在看着你。’以前都是您看穿别人,这次您是被看穿的人。” 他抬起头来,午后的太阳照亮了他的侧脸,这个动作让上校真正看清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看似纯黑,但当阳光在瞳孔中折射的时候,紫色一闪而逝。紫色是种美丽的颜色,尤其是当它出现在女孩的裙子上的时候,可出现在一个人的眼睛里,就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尤其是那种紫色浓烈而寒冷,一如这个男孩漂亮但没有温度的笑容。 你看着深渊的同时,深渊也在看着你。这句话仿佛一团彻寒的空气在上校的心中爆炸,他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关于您的身份,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您不是海军上校,而是战船上的炮手。您的皮肤发红,那是在海上晒过很多年的结果,您喜欢抽烟,水手都喜欢用这种方法驱赶寒气。您佩戴的纪念章中,有好些都是来自地中海附近的城市,所以我猜测您曾经服役于拜占庭帝国的南方舰队,至于军衔,应该是上尉,炮手的最高军衔就是上尉。您喜欢用右眼看东西,左眼只是辅助,这是炮手独有的习惯,用右眼瞄准。您的数学很好,立刻就能算出几率是160万分之一,因为炮手必须熟练地计算抛物线。”西泽尔抽丝剥茧地分析着这位神秘的看守人,“但恰恰是您那双敏锐的眼睛泄露了秘密,您太习惯用右眼去瞄东西了。你右眼的瞳孔总是跟着国王移动,我是根据这一点来判断国王的位置的,我选择在午后来,因为这个时间阳光最亮,我可以很清楚地观察到您瞳孔里的那块白翳,跟着它我就能找到国王。” “说完了,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秘密,”他转向米内,“我们走吧。” 米内在枪口前瑟瑟发抖。就这样走出门去?谁知道会不会走几步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枪响?怎么看上校都是那种草菅人命的暴徒啊! “相信我,上校先生是不会开枪的。所谓赌场看守人都是亡命之徒,只是一种行业内通用的谎言,为了免得输钱的赌客闹事,有些老板就说自己赌场的看守人出身于黑道,渐渐地大家都这么说,好像没有杀人越货的背景就没法当赌场看守人似的。”西泽尔微笑,“可赌场毕竟是种经营性场所,它存在的目的是盈利,哪个老板会雇佣真正的亡命之徒呢?就算上校先生曾经上过战场,见识过杀人流血的事,可他如今愿意为了佣金而在这个赌场里安顿下来,内心想必早已疲倦了,这种人怎么会为了一点小钱杀人呢?” 他转过身,以正常的步速走向赌场大门,米内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瑟瑟发抖。 直到他们走出赌场,上校的枪也没有响。米内猛地在西泽尔背后推了一把,两个男孩在阳光中飞奔起来。 枪口缓缓垂落,最后点在桌上,“真是深渊一样的男孩啊……”上校轻声说着,缓缓地打了个寒战。 有那么一刹那他真的生出了杀心,那深渊般的男孩让他觉得芒刺在背坐立不安,可他的枪里没有填充子弹。他确实是个内心已经疲倦的人,西泽尔看透了他,从西泽尔在他面前坐下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失败已经注定。 第二章 十字禁卫军 西泽尔和米内飞跑着越过栏杆,跳上正过站的铛铛车,各占一张沙发椅,四仰八叉地躺下,大口地呼吸着带着花香的空气。车厢里空荡荡的,就他们两个。 “完胜!”米内觉得自己刚在地狱的门边转了个圈。满心死里逃生的欢喜。 只要赶上这趟车,西泽尔就一定能赶上见习牧师资格考试。西泽尔说过他今天下午要做两件事,赢一笔钱和取得牧师资格,现在他毫无疑问都做到了。西泽尔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他说出来的事情,他就一定能做到,无论过程多么地不可思议。 “你的份。”西泽尔从六十枚金币中数出了十枚,扔给米内。 “不是说好赢到钱分给我三成么?”话是这么说,可米内还是很高兴。 没想到西泽尔竟然能用那一点点本金赢出六十枚金币来,分他十枚他也是赚了。 “欠你十个金币,下次给,这些钱我还有用。”西泽尔把剩下的钱塞进自己的钱袋,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享受着初春的暖风拂面而过。 所谓铛铛车,就是在轨道上行驶的蒸汽慢速列车,经过路口的时候驾驶员会摇着车头的小钟发出“铛铛”的声音,所以叫铛铛车。 来马斯顿的游客都要尝试这里的铛铛车,从下城区到上城区的旅程是件极其惬意的事情。温泉眼位于山顶,泉水中含有大量的石灰岩成分,沿着山坡一层层地往下流淌,石灰岩沉积在山岩上,最后整座山都是白色的。铛铛车沿着山坡行驶,人就像是乘车行驶在云中,远近景色一览无余,从浴场上方经过的时候,还能看见身材诱惑的贵妇们披着薄纱坐在泉水里,抽着细长的烟斗,里面填着东方运来的烟草。远处,喷吐着白色蒸汽的黑铁长龙奔驰在山间铁轨上,带起的疾风中无数的野花和草叶飞舞,东南方传来巨兽呜咽般的声音,那是蒸汽吹出的汽笛声,想必是从东方返航的商船正在入港。山顶的风车群缓缓地旋转着,蛛网般的电线把风能转化的电力送进上城区的住宅里。 这是个富饶的时代,但仅仅在一百年前,这名为“伊罗伯”的世界还满目疮痍。 伊罗伯,在古代迦南人的语言中,是“日落之地”的意思。 迦南人被称作世界上最古老的航海家,他们的船甚至能够去往遥远的东方。迦南航海家们用星辰来标记航道,无论他们航行到什么地方,星辰永远闪烁在他们的桅杆上方,他们便把这片大陆称作“星罗古陆”。 根据迦南人的地图,星罗古陆的面积是惊人的7亿5000万公顷,北方是永冻的冰海,南方是炽热的雨林,东方的人们迎接日出的时候,西方还沉睡在浓如墨的黑夜里,它是那么地宏大美丽,还有很多地方是人类从未抵达的。 以地中海为界限,迦南人把东方称作“阿苏”,意思是“日出之地”,相对的西方就是伊罗伯。 在迦南人的世界观中,太阳从阿苏再往东的大海中升起,经过辽阔的星罗大陆,坠落在伊罗伯西边的海里,通过幽深的海底隧道返回东方,周而复始。 古代迦南王曾经写了一封国书给阿苏的国王,信的开头是这样的,“日落之地天子致日出之地天子”。但这封信最终并没有被送到东方国王的手中,因为路途太遥远了,即使是最有经验的迦南航海家们,也是十有八九葬身大海。 伊罗伯的历史是一部战争史,从有人类开始,战争就从未停息。到了罗马帝国崛起的时候,战争达到了最高潮,各国君主都以征服者自居,罗马皇帝的王座上就雕刻着“伟大的伊罗伯征服者,被命运选择的世界主宰”的字样。 战争是那个年代的最高真理,君王们信奉着弱肉强食的法则,我强于你,你的土地就该归我,我彻底压倒了你,那么你的宫殿、女儿乃至于王后都该归我。 那是最残酷的时代,战场上的尸骨被战马践踏,层层叠叠地堆积在泥土深处。至今古战场的附近还有“捡骨人”这个职业,他们挖开泥土,从尸骨上剥下锈迹斑斑的甲胄,重新锤炼为钢铁。 那也是最悲哀的时代,爷爷和父亲都战死之后,哭泣的男孩们接替他们用稚嫩的双手握住剑柄,而他们的母亲和姐妹则被征服者当作战利品掠夺,美艳者充当玩物,平凡者充当奴隶。 那是个要么你吃人要么你被吃的时代,你若不磨亮了你的刀剑随时准备战斗,明天别人的刀剑就落在你的脖子上。 弥赛亚圣教就是在那个时代崛起的,最初他们只是一小群教士,在偏远地方传播一种全新的宗教。 他们声称世间存在着独一无二的神,世界和人类都是神的造物,神爱着这世界也爱着世人,神只是暂时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但终有一天神会归来,那一日天国的法庭开审,所有罪名都被写在天穹之上,一报还一报,唯有信神的人才能得到神的救赎。 在拉丁文中,弥赛亚的意思是救世主,教团说在审判之日到来前,会有救世主“光之弥赛亚”从天而降,他身穿圣光所制的甲胄,手提烈焰凝聚的圣剑。东南西北,他向着哪个方向挥剑,那个方向就是火海,逆神者的军队都将在火海中化为飞灰。 在教士们看来,肆意发动战争损害生命就是不正义的、违逆了神的慈悲。这种教团当然得不到君主们的欣赏,他们着手制定法律,信徒若不放弃对弥赛亚的信仰,就得被吊死在绞架上。一时间伊罗伯的每座城市里都竖起绞刑架,每天上面都挂着尸骨。 原本拥有数十万信徒的弥赛亚教团,到后来只剩下百余名坚定的传教者,伊罗伯的土地虽然浩瀚,但已经没了他们的容身之地。在绝望中他们中有人站出来说,根据古老的经典,在北方的茫茫大海上有名为阿瓦隆的岛屿,那里是神在世间留下的最后乐园,只要他们抵达阿瓦隆便会受到神的加护,再也没有人敢把刀剑施加在他们身上。另一些教士则说阿瓦隆并不见于正式的经典,是“伪经”记载的东西,绝对不能相信,况且北方大海中满是冰山,木船撞上去的结果就是四分五裂,事实上在那个时代根本不存在能在北方冰海中航行的船。 争执的结果是一群教士留下来隐姓埋名,躲避君王们的通缉,而相信阿瓦隆的教士们则卖光了家产,买了一艘根本不适合远航的木船出海。在留下来的教士们看来,这是一种愚蠢的殉教行为,出海的人自己也没有做回来的打算,无人曾抵达过阿瓦隆,它只存在于经文中。传说它被神留在世间的力量加护、时间在那里完全不流动,那里是永恒的春天乐园,没有人会死,更没有人会悲伤。那样的世外桃源听起来确实太远太远了。 最后留下来的教士们都被君王送上了绞刑架,出海的教士们也没有再回到伊罗伯的任何一处港口。但一百二十年后,一座难以置信的城市出现在南方荒原上,就在亚平宁山脉下,长满突厥蔷薇的山谷中。那是一座弥赛亚教团建立的城市,他们已经改称自己“弥赛亚圣教”!他们再不是当初那个活动在山区和偏远地方的新兴小教团了,他们正准备把自己的教义传播到世界的每个角落,他们深信自己掌握了天地间的真理,因为他们的祖先找到了传说中的阿瓦隆!圣典被证实了!神被证实了!所以弥赛亚必将从天而降,天国的审判必将开庭! 但他们中没有任何人曾目睹阿瓦隆,他们也只是听祖辈说。据说那艘船奇迹般地避过了无数冰山,最终粮食和淡水都耗尽了,在死亡的前夕教士们集体在船头祈祷,这时一条逆戟鲸忽然从船旁经过,咬住铁锚拖着他们冲向前方,冲向海平面上那座隐约的岛屿。 他们找到的并非圣典中所说的那座四季如春时间永不流动的阿瓦隆,而是一座荒岛,但荒岛上生活着成群的海豹,他们靠猎杀海豹活了下来。 比海豹更巨大的发现是“红水银”和“影金属”。 根据弥赛亚圣教的经文,神曾经两次怒于人类的堕落而毁灭世界,一次是用洪水,另一次则是用红水银,这种极易燃烧的金属会在燃烧中爆发出惊人的热量,神命令红水银的雨从天而降,把人类的城市化为火海。烈火灼烧了整个大地七日七夜,连大海都被烧灼为盐滩。 教士们在冰层下发现了血一般流淌的液体,汲取之后发现这种液体里还混着细小的黑色金属碎屑,这种液体极易燃烧,纯度足够高的话一滴就能炸毁一条小船。他们惊呼这就是世界上一次被毁灭时残存下来的红水银,它因为降落在冰海小岛上,被冰封起来获得了良好的保存,而其中混合的铁屑则是前次世界毁灭的劫灰,根据圣典的记载,被焚烧后的世界上飘满了劫灰,那些都是被红水银反复焚烧后的金属残渣。教团中有冶炼技师,这些金属碎屑分离出来后熔炼,具备极其罕见的特性,从黄金、白银、紫铜到灰锡,它都能与之形成均匀的合金,这些被称作“秘金”、“秘银”或者“风金属”的合金有着各不相同的优异属性,最精炼的钢铁也无法与它们相比。 从冰海返回之后,教团靠着红水银和影金属衍生出的超级工艺积蓄财富和力量,最终建成了那座名为“翡冷翠”的城市,号称人间天国。 跨时代的技术扭转了整个伊罗伯的命运,以翡冷翠为首都,弥赛亚圣教成立了自己的国家,这个国家的名字很长,全名是“与神订约而成立的、被光之弥赛亚守护的人间天国”,因为名字太长太难记住,大家都叫它教皇国。 教皇国取代了罗马帝国,成为伊罗伯的最强国,主导了伊罗伯的秩序,战争由此平息。红水银和影金属带来的新技术也流入各国,世界进入了快速发展的轨道。 高纯度燃料和金属的问题被解决之后,蒸汽技术高度发展起来,当年罗马帝国的技师已经造出了蒸汽机的雏形,但在弥赛亚圣教的手中,蒸汽技术最终成型。稀释后的红水银被注入先进的双流式超高压蒸汽机,大型帆船安装了那种蒸汽机,在无风的天气也能越过重洋;在罗马帝国的时代电还是少数科学狂人的想像,为此出书的好几位先锋人物都因为传播异端邪说而被判刑入狱,但在弥赛亚圣教的推动下,红水银的能量最终转化为电力,从此繁华的城市即使在深夜里也是灯火辉煌的;平坦的道路和蛛网般的铁路向着四面八方延伸,原本乘马车三个月才能抵达的远方,现在被缩短到六七天。 各国境内都竖起井架,人们向着大地深处钻探,寻找残余的红水银,他们真的找到了,红水银不仅限于那个北方冰海中的小岛。这个发现促使更多的人投入弥赛亚圣教的怀抱。 但迄今为止,没人知道红水银到底是什么,只知道在合理的环境中燃烧它会释放出惊人的高热。那座神秘的北方小岛阿瓦隆也没有再被发现过,好像从教士们离开了那座小岛,它就沉入了冰海下。也有怀疑者认为根本不存在什么阿瓦隆,那只是教团的谎言,只是教士们在意外的情况下发现了红水银这种珍稀的矿物,从此开启了一个属于弥赛亚圣教的新时代,至于所谓的“影金属”,只是还未命名的新型金属罢了。但无法否认的是,掌握着红水银、影金属和最高蒸汽技术的教廷已经成为新时代的主宰者。 新技术唯一的缺陷是红水银太过稀有,因此昂贵的蒸汽技术只能用于军事和贵族们的生活,列车横贯大陆的同时马车也还在城市中行走,即使在翡冷翠那样的人间天国,平民居住的城区里也还是靠蜡烛照明。 但无论怎么说这都是全新的时代,每个人都对未来充满希望。 “已经四月份了,市政厅也该开始准备仲夏夜庆典了吧?你准备让哪个女孩当你的舞伴?”米内憧憬着那场盛夏之夜的庆典。 每年马斯顿都会举办仲夏夜庆典,度假的游客和本地人载歌载舞豪饮香槟,度过一个难忘的夜晚。那天晚上大家都会喝醉,喝醉了胡说八道,或者说你心里最想说的话,男孩们都说那是初恋的庆典,你就该在那个晚上爱上某个女孩,对她当众表白。 “没想过这个问题,如果她们中有谁不那么讨厌的话,我倒是不介意跳几支舞。”西泽尔淡淡地说。 “总有个大致的目标吧?跳舞跳得最好的肯定是苏姗咯,不过舞伴其实不是需要跳得多好对不对?要说漂亮的话还是安妮,喔那对长腿!棒极了!但你会不会觉得她穿了高跟鞋的话会有点高不可攀?要我说的话还是沙亚娜最棒,她可是很媚的哦,站在你旁边都会有意无意地靠在你身上,要是跳起舞来……喔喔喔喔!”米内浮想联翩。 “喔喔喔,你是公鸡么?”西泽尔轻轻地出口气,“你是在考虑我的舞伴人选还是回顾自己的意淫史?” “我虽然意淫可没用啊。”米内毫不掩饰地自己对伯塞公学中那些出名的漂亮女孩的憧憬,“她们对未来的米内男爵没什么兴趣,我看得出来,她们看我好像在看鸡蛋!对你可不一样,她们就搞定你这件事暗暗较劲呢!” 学校里的人都说西泽尔有双魔鬼的眼睛,因为在圣典中描述恶魔多半都说它有双妖异的紫瞳。可这句话由男孩或者女孩说出来,含义是不一样的。或开朗或矜持的女孩都在关注西泽尔,很多粉红色的日记本里写着西泽尔的名字。安妮那身六两重的蝉翼纱的舞裙就是做了要来挑战西泽尔的,在仲夏夜的舞会上笔直地走到他对面,挑衅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他敢不敢邀请自己跳舞。这是她们最美丽也最疯狂的年纪,她们自信连魔鬼都会拜倒在自己的长裙下,用魅力征服魔鬼可比征服英雄有成就感多了。 “我对自己充当猎物的游戏没什么兴趣。”西泽尔眺望远方,目无焦点,“你呢,有没有女孩对你伸出橄榄枝?” “本地的土妞儿我哪里看得上眼?”米内哼哼,“我等着翡冷翠的女孩们来,我是专门捕猎翡冷翠女孩的好猎手!” 伯塞公学中不乏美少女,但男孩们最期待的是翡冷翠来的女孩,在整个伊罗伯,要说哪里的女孩最时尚、最可爱、像淑女般端庄又像狐狸般狡猾,当然是翡冷翠女孩。有人说整个西方的美女都嫁到翡冷翠去了,她们生出来的女而当然也是最美的,所以翡冷翠既是圣城,又是美艳和时尚之都。这倒是弥赛亚圣教的先驱者们建立那座城市时始料未及的。 当然,想要赢得翡冷翠女孩的芳心,前提是你得能配得上她们。米内这么说,主要还是因为他在伯塞公学里的机会着实有限,他严肃正经的时候倒也能算个美少年,问题是他严肃正经的时候太少了,动不动就露出贱兮兮的嘴脸来。 “想追翡冷翠的女孩就送她们玫瑰和珠宝,向她们朗诵些长诗,谈些音乐和艺术,有神职身份更好。如果你是大国的公爵或者侯爵继承人,那就不用追了,她们会对你投怀送抱的。她们很简单。”西泽尔的声音很平淡,但言辞刻薄,这是他素来的说话风格。 “说起来西泽尔你家不就是翡冷翠的么?” “算不上家乡,但十四岁之前我一直住在那里。” “家在翡冷翠却来马斯顿上学?翡冷翠有的是名牌的神学院啊,梵蒂冈学院可是号称世界最高学府的。”米内说,“就是太贵,录取也太难,要不然我也去考。” “你不会喜欢翡冷翠的,你只是喜欢翡冷翠的漂亮姑娘。”西泽尔微笑。 “你家在翡冷翠住,应该认识很多大人物吧?”米内绕着弯子想打听西泽尔家的情况。 一直有人猜西泽尔是个东西方的混血儿,因为他黑发紫瞳,不太像纯正的西方人,但西泽尔从未谈及自己的家庭。 最奇怪的是他没有姓氏,在花名册上他就叫西泽尔。伯塞公学里都是贵族学生,对贵族来说,姓氏是最能体现身份的东西,在公众场合大家都会自豪地念出自己的全名,但西泽尔就只是“西泽尔”而已,好像没父没母。 西泽尔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在温暖的春夏两季,铛铛车是不装玻璃窗的,随时都有清新的空气从乘客的身边流过。眼下正是月桂花盛开的季节,风中渗透着冰冷清冽的滑向,阳光洒在西泽尔那精致而锋利的脸上,零星的粉色花瓣从山坡上飘了下来,落在他的眼角眉梢。 没人陪米内聊漂亮女孩了,米内觉得有点无聊,只得翻个身,望着外面发呆。其实那些话都是废话,米内很清楚西泽尔对学校里那些声名赫赫的女孩emi兴趣,西泽尔只在意伯塞公学的第一美女,阿黛尔。 但阿黛尔是西泽尔的妹妹,亲妹妹。 三年前的冬天,西泽尔和阿黛尔从翡冷翠转学来马斯顿。人没到,消息先到了,各年级都在议论有转学生要从翡冷翠来。 他们来的那天,学生会派人去接车,很多女孩也要求跟着去。男孩们憧憬着翡冷翠的女孩,女孩们也憧憬着翡冷翠的男孩,马斯顿虽然也是历史名城,但跟翡冷翠相比还只是适合度假的乡下地方,最显赫的家族都居住在翡冷翠,那里年轻的公爵和侯爵数不胜数,嫁给翡冷翠的男孩才能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夫人。女孩们对这个翡冷翠男孩很期待。米内也跟着去了,因为好些漂亮女孩去。 那天意外地冷,傍晚的时候飘起了细雪,列车晚点了。为了给翡冷翠男孩留下好印象,女孩们都穿了漂亮裙子和高跟鞋,冻得瑟瑟发抖。就在她们快要丧失耐心的时候,汽笛声由远及近,从翡冷翠远道而来的列车带着浓密的白色蒸汽,穿越群山之后减速进站,缓缓地停靠在月台上。 黑衣的少年从蒸汽中走出,站在空旷的月台上,像是一只离群的黑山羊。 女孩们失望极了。男孩穿着一件简单的黑风衣,没带仆役,也没有佩戴任何饰品,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大贵族家的孩子。大概是某个破产贵族的孩子吧?这个无依无靠的男孩,带着他同样无依无靠的妹妹来到到马斯顿投靠某位远房亲戚? 那天从翡冷翠来的客人很少很少,虽说是旅游城市,但马斯顿的冬天是绝对的淡季,贵族们都去南海的海边过冬了。男孩孤零零地站在月台尽头,扭头扫视周围,直到确认安全之后才转身伸手到蒸汽里,呼唤说,“阿黛尔。” 戴着白色手套的手从蒸汽中探了出来,搭在男孩的手臂上。穿白色裙子和白色羊绒大衣的女孩从车上跳了下来,她的鞋跟上镶了金属鞋掌,落地时“叮”的一声。 整个世界忽然安静了,那个女孩到来的时候就像是一团光,照亮了阴霾中的马斯顿。 哥哥那么朴素,妹妹却是一位真正的公主,那身真丝刺绣的长裙毫无疑问是东方顶级工匠的手艺,鹿皮雕花的高跟靴子时尚又保暖,头戴着翡冷翠风格的精致小帽,帽子上系着淡蓝色的蝴蝶结,长长的白纱在风中飞舞。 女孩站在寒冷的风中,呵出一口白色的气,下一刻雪花就落在了她长长的睫毛上。 “这就是马斯顿么?真冷啊。”她轻声说。 本没有什么特殊含义的话经她的嘴说出来,就带着一种让人怜惜的意味。 是啊,天气怎么能那么冷呢?谁能忍心把这种玫瑰般的少女送到这么冷的地方来?冻着了她怎么办?她难过了怎么办?她这一生就该呆在阳光充足的暖房里,被人照料,被鲜花丝绸和蕾丝簇拥,这个世界上适合她的城市只有翡冷翠啊!男孩们都这么想,有点痛心疾首,甚至想要捶胸顿足的感觉。 西泽尔脱下风衣搭在妹妹身上,帮她把扣子扣好,摸摸她的面颊,“辛苦你了,陪我来那么远的地方。” “不辛苦,”妹妹往手心里吹气,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来,“有哥哥在就不辛苦。” “从地图上看车站到学校还有几步路,我得找辆马车,要走几步路,还能坚持么?” “可以的,走不动的时候,会跟哥哥说的。” 男孩拎着箱子,和女孩相互搀扶,走在白色的蒸汽和白色的飞雪里,月台上留下两串并行的脚印,男孩的脚印清晰,而女孩穿着高跟靴子,脚印像小猫的足迹。 米内忽然记起几句讲述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的诗来,“两人手携手,慢移流浪的脚步,离开伊甸,踏上他们孤寂的旅途。从今往后,世间再无立锥之地。”也难得他想起诗来。 “这么看哥哥还是蛮帅的哦!”露露轻声赞叹。 “是啊是啊!”安妮也醒悟过来,“刚下车的时候还没有觉得!” “安妮你不是也有哥哥么?是你哥哥帅还是那个翡冷翠男孩帅?” “这种时候不要提我家里的那头猪啦,如果你不嫌弃的话送给你好了,但我要事先提醒你,他是那种会毫不犹豫地抢了妹妹的蛋糕往嘴里塞的谜样生物哦。” 女孩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脸上带着明显的嫣红。说来也怪,妹妹出现之后,她那黑山羊一样寒酸的哥哥好像忽然英俊起来了。他像是黑暗中的黑曜石雕像,乍看上去黯然无光,而他的妹妹是温暖的灯,沐浴在灯光中的时候,黑曜石雕像会反射出格外耀眼的光芒。 等她们醒悟自己是来接站而不是八卦的,那对兄妹已经站在车站门口等候马车了。 她们急匆匆地追了上去,大声呼喊着,冲着他们招手。西泽尔转身把妹妹挡在身后,眉峰一振,这一刻他忽然变作警觉的野兽,目光凶猛,拒人千里之外。 极少数情况下西泽尔会暴露出这种眼神来,极不讨好,令人厌恶和不安。米内总是想不明白,西泽尔那种聪明人为什么会流露出那么不友善的眼神,直到后来他在草原上和狮子偶遇,狮子站在上风口,冷冷地看着他。米内忽然明白那是宣告领地的眼神,你不进攻,它就不会伤害你。 “我们……我们是伯塞公学学生会派来接站的……”学生会主席露露战战兢兢地说。 阿黛尔愣了一下,无声地笑了,她拎起裙子,行优雅的屈膝礼,裙摆打开仿佛一朵盛开在雪中的白色玫瑰。 几秒钟后,所有女孩都拎起裙子行屈膝礼,男孩们也不得不手按胸口鞠躬。他们来这里本是要迎接一对身份不明的翡冷翠兄妹,后来又怀疑他们只是破产贵族的孩子,最终却像迎接王子和公主那样,用上了最隆重的礼节。 绵绵细雪落在他们身上,男孩女孩们依次报上自己的全名,最后是阿黛尔,她轻声说,“我是阿黛尔·博……” “来到马斯顿,你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姓氏,”西泽尔打断了妹妹,“从今以后你的名字只是阿黛尔而已。” 很久之后米内才意识到初见的那次阿黛尔的举动已经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贵族们见面的时候,最后一个报上姓名的自然是身份最高贵的人,便如皇家舞会上,公主总是等着名媛们自我介绍完之后才会用从容淡定的声音说出自己那尊贵的姓氏。 你虽然拥有那种天使降临般的妹妹,但其实也很没劲,米内经常教育西泽尔,这样别的漂亮女孩在你看来都是庸脂俗粉,你这一生还能爱上谁?可那又是你妹妹,妹妹就是哥哥的临时财产,早晚是要转交出去的,既然要失去,不如不拥有。 西泽尔总是很淡定地说,米内你知道么?我最佩服你的一点就是,你能用下半身指挥大脑,这真是生物学上的奇迹啊。 过了好一会儿西泽尔也没出声,好像真的睡着了,米内把头探出车外,仰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电线把天空切成几何形的碎片,天上白云舒卷,一对红隼翻转着飞翔,大约是猛禽间的求偶仪式,列车带着“铛铛”的声音爬山,下方是培植郁金香的梯田。 这样美好的下午在马斯顿并不很稀罕,在这座远离权力中心的温泉小城,人们每天都是这么轻松地度过。 多年后米内总是回忆起那个下午,就在那个下午,历史的洪流汹涌而来,席卷了马斯顿和这座城市里的每个人。他离开了世外桃源,从此再也回不去。 警报声响彻全城。铛铛车刹车带出尖利的摩擦声。车轮在铁轨上滑动,溅出密集的火花。西泽尔和米内差点被甩到前排去。指示灯由绿变红,显示铁道已经切换到了关闭的状态。蒸汽驱动的自动路障弹出,把前方道路封锁了。 骑警出现在街头,几分钟内就控制了所有路口。马斯顿的犯罪率很低,因此骑警们格外散漫,平时上街带根警棍就不错了,但今天他们荷枪实弹,每个人的神情都很紧张。骑警队长带着骏马站在十字街头,面如冰封。 弥赛亚圣教把世界带入了火药和蒸汽机的时代,如今很多城市都已经拆除了城墙,但马斯顿除外。它的古城墙使用白色石灰岩砌成的,非常有名。骑警们驰过街头的同时,通往四方的城门开始落闸,重达数千斤的铁闸把出入马斯顿的所有道路都切断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米内爬起来,摸着被撞痛的脑袋左顾右盼。 地面震动不已,像是浩荡的骑兵团踏过平原。西泽尔额、猛地扭头看向西北方,那一瞬间,仿佛刀剑出鞘的光芒在他瞳孔中闪过。 黑旗从远方的地平线上跃起,逆风飞舞,像是一簇纯黑的火焰,舒展的时候暴露出荆棘缠绕的金色十字架。成千上万的骑兵尾随着那面先导大旗,他们穿着黑色呢绒军服,肩佩银色军徽,防尘面罩遮蔽了他们的面容,只露出刀锋般的眼睛。他们骑乘的不是骏马而是两轮军用陆行器,后轮上方交叉放着长杆火铳和格斗剑。 “十字禁卫军!十字禁卫军!”米内惊呼。 竟然是十字禁卫军,教皇国的中央军,号称神在人间的武装。马斯顿地处东西方之间,距离翡冷翠有千里之遥。况且虽然文化上算是西方国家,但马斯顿隶属于中立国高文共和国,教皇国的军队是不该出现在高文共和国境内的。 但那是十字禁卫军。几乎所有男孩看到那只军队都会像米内这样瞪大眼睛发出惊喜的呼声。每个西方男孩都渴望着一身十字禁卫军的军服,那种军服甚至改变了西方的服饰风格。贵族服饰从雍容华贵的大礼服渐渐变成了军服式样的小礼服,修身束腰,英气逼人。男性服饰风格的变化取决于女性审美的变化。对西方少女们来说,所谓完美男性已经不是慵懒的贵公子了,而是英武潇洒的年轻军官,如果他们还有贵族头衔,那就会更加完美。 那种两轮机车就是十字禁卫军的标志,红水银的存在让蒸汽机小型化成为可能。教皇国的机械师把精密的动力核心安装在两轮机车上,缔造了这种名为“斯泰因重机”的交通机械。在神话里,斯泰因是天使们骑乘着巡视天穹的骏马。 从出现在地平线上到抵达马斯顿城下,斯泰因只用了片刻工夫,速度不亚于最雄健的战马。但铁闸已经落下,温泉城马斯顿挡在十字禁卫军的前方,就像是一颗白色小石子挡在了钢铁狂潮前。这是一座中立城市,任何国家的军队都不允许踏入。 十字禁卫军显然对此早有准备,他们分散开来涌入周边的小道,继续推进。斯泰因重机留下了浓重的燃烧气味,火铳则留下浓烈的火药气息,大街小巷都被灼烧味占据。在这个月桂花盛开的春末,马斯顿的人们原本期待着从翡冷翠来度假的贵宾,最终等来的却是翡冷翠的神之利刃。 “打仗了么?要打仗了么?”街头巷尾,人们不安地相互询问。 十字禁卫军号称“不动之军”,平时的工作时拱卫教廷所在的翡冷翠,而他们一旦被调动,就意味着有战争开启了。 骑兵团经过之后,接下来是辎重军队,由强壮的驮马拖曳。车上的货物都蒙着黑色的防尘罩,那些防尘罩用昂贵的天鹅绒缝制而成,绣着不同的图案,有的绣着锁链缠绕的心脏,有些绣着骷髅和十字架组成的神秘徽章。货物被包裹得很严实,显然是不想被外人窥见它们的真面目。但风吹过的时候,体积过于巨大的武器还是从防尘罩下方暴露出来,有些是沉重的旋转火铳,有些是五尺长的超级重剑,刃口带着锋利的黑色锯齿。 “炽天铁骑!炽天铁骑!”米内接着惊呼。 炽天铁骑,这才是神赐予信徒们的究极宝物,也是这种武器最终奠定了教皇国今日的地位。 回到翡冷翠最初落成的年代,罗马帝国的末代皇帝尼禄很想征服这个新生的小国,获得红水银和影金属的控制权。作为历史上最有名的几位暴君之一,尼禄皇帝有着惊人的占有欲,他坚信那种超越时代的东西只有在自己手中才会发挥最大的作用。 他派出了最强的远征军。那时候战场还是由冷兵器主宰的,罗马帝国的黑骑士却已经配备了最先进的火绳枪,骑兵们全身插满短枪,一边冲锋一边射击,直到弹药用尽再拔剑战斗,这让他们成为世上最强的军队。即便其他诸王联合,也不过和他们战成平手。 而新生的“与神订约而成立的、被光之弥赛亚守护的人间天国”根本没有盟友,它由一群善于制造机械却没有战斗经验的教徒组成,看起来世间再没有什么人可以阻止它的灭亡了,伊罗伯的君王们都在等待翡冷翠覆灭的消息。 远征军的将军给教皇送去了倨傲的劝降书,说如果信徒们不屈服,铁蹄将踏破他们的城门和头颅,骑兵们将用无数的火把把翡冷翠化作祸害。教皇回复说,既然神已经把这片土地许给他的子民们建城了,他就不会允许它被毁灭,光之弥赛亚会从天而降保护翡冷翠的。 将军收信之后哈哈一笑,说光之弥赛亚?这么有幽默感的教派,简直让人不好意思毁灭它了。 清晨,罗马骑兵们带着战马走过雾气弥漫的原野。将军已经下达了毁灭翡冷翠的命令。骑兵们并未打起十分的精神应付接下来的作战。根据情报教皇国根本没有军队可言,毁灭它就像用手指碾死蚂蚁那么简单。骑兵们更感兴趣的是在战斗结束后如何分配美貌的女性。 忽然间,久经沙场的骏马警觉地竖起了马耳,它们的眼睛里透出了恐惧的光,甚至不敢嘶鸣。战无不胜的罗马骑兵团在荒野上站住了,对面的雾气中,响起了金属的脚步声。 魔神们踏破雾气而来,他们全身上下都被金属包裹,背负着沉重的锯齿剑,肩膀后部的黄铜喷管吐出浓密的白色蒸汽,黑色的大氅上,刺绣着火焰的纹章。 那就是光之弥赛亚?怎么看那都是地狱里逃出来的生物! 骑兵们还没来得及组织起防御,魔神们就已经发起了冲锋。那些东西挥舞着锯齿剑穿越整片战场,仿佛死神挥舞镰刀经过生命的麦田,它们肆无忌惮地收割,背后涌起冲天的血泉。 那是罗马皇家骑兵团的覆灭之日,魔神们摘下染血的面罩,年轻俊美的面孔在朝阳中熠熠生辉。他们高举锯齿剑,向着远方的翡冷翠致敬,说:“哈利路亚!光之弥赛亚,将一切逆神者的血肉,化为焦炭!” 教皇国的甲胄骑士们第一次暴露于世人面前,他们自称“炽天铁骑”,虽然他们其实并不骑马而他们以蒸汽为动力的新型甲胄被称为“炽天武装”。 信神者拥有一支身穿机动甲胄的神秘兵团! 信神者拥有一支身穿机动甲胄的神秘兵团!! 信神者拥有一支身穿机动甲胄的神秘兵团!!! 这个消息在几个月内传遍各国,君王们惊得从宝座上起身,向他们的情报官员怒吼着说:“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各国最精英的机械师聚集起来开会,炽天铁骑的形象被绘制在黑板上,幸存的帝国骑兵详细描述那种甲胄的性能,技师们也惊呼说:“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半具机动甲胄的残骸被送往罗马大学的研究所,在那里它被仔细地拆解开来,见过它内部构造的机械师们都说那是奇迹,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在那次拆解后昄依了弥赛亚圣教。 那是跨时代的战争武器,它的精密程度不可想象,机械师们说它属于几百年乃至千年后的未来,但弥赛亚圣教提前将它们造了出来。它的外部覆盖着青铜和锻造钢叠合打造的甲板,内部用秘金和秘银制造小型化的助力机械,以高纯度的红水银蒸汽驱动。 阿瓦隆岛上的发现给人类带来的不只是造福世界的科技,还有致命的武力。 在各国发了疯似的研究炽天武装的时候,教皇国已经高速地行动了起来。他们选拔勇敢的年轻人,在“炽天铁骑”的基础上组建了“十字禁卫军”。 之后的十几年里,炽天铁骑横扫西方诸国,以摧枯拉朽之势,继续的摧毁诸王的军队,君主们纷纷在教皇面前忏悔,宣布昄依圣教。 最后,他们冲破了罗马城的黑铁巨门,宣布尼禄皇帝为异端,将他烧死在火刑架上。罗马帝国被纳入教皇国的版图。从那一年开始,教皇国彻底主导了西方世界的秩序。 如今使用蒸汽动力的甲胄骑士已经是战场上的核心力量,通过拆解和仿造炽天武装,各国都建立了自己的骑士团……光辉骑士团、神怒骑士团、圣剑骑士团、狮心骑士团……唯有最强的战士才有资格穿上这些沉重的超级甲胄,他们能独自对抗军队。 “骑士”成为一个专属名词,唯有能驾驭机械甲胄的精英战士才能称作骑士,他们每个人都是国家的珍宝。 但究极的甲胄骑士仍是教皇国的“炽天铁骑”,他们使用的甲胄只有教皇国的核心技术机关“密涅尔机关”才能制造,数量极其有限,从被发明出来到今天,只造出了大约三百具。 按世代划分,目前通用的版本是圣历1974年面世的“炽天铁骑4型”,为了适应各方面需要,在武器和配置上做了不同的强化,装配了锯齿重剑的是“青铜切断者”,装配了转轮火铳的是“咆哮雷神”,搭配起来可以应对各种战场。 这是近乎完美的战争武器,除掉高昂的成本和复杂的工艺外,唯一的弱点就是活动时间很短,红水银蒸汽作为能源固然强劲,但高浓度的红水银存在爆炸的危险,人类只能把那种血红色的液体稀释后使用。因此炽天铁骑的蒸汽背包只能荷载有限的动力。在极限状态下,炽天武装的活动时间只有区区五分钟。当背包中的红水银蒸汽耗尽,骑士凭自身力量根本无法驱动重达上百公斤的甲胄。甲胄就成了废铁。但什么样的敌人能在炽天铁骑面前撑五分钟呢?所以这是个可以忽略的缺陷。 关于炽天铁骑还有个很让女孩心动的传闻,那就是只有年轻人才能驱动那神秘的甲胄,因此炽天骑士团的现役骑士都是英武俊美的年轻人,他们在战场上会被敌人看做恶魔,在社交场上却是谨守骑士道的年轻贵族。 跟“我要当上公爵夫人”相比,“我要嫁给英俊的炽天骑士”才是女孩们真正的梦想周围忽然安静下来。几分钟前城外的轰响仿佛雷鸣,此刻却静得能够听见风声。斯泰因重机在道路两侧列队,骑兵们手按剑柄昂首挺胸。 形体巨大的白色礼车卷着尘埃驶来。数百面纯白的旗帜簇拥着它,像是白色海洋,旗帜上用金线绣着玫瑰徽章。 骑乘着斯泰因重机的白衣修士方阵作为先导,他们抛洒圣水和白色花瓣,礼车上端坐着威严的胜者,他头戴白色圣冠,手持黄金铸造的十字法杖,遥望马斯顿城唱出祈福的圣言。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所有人都高唱着这句希伯来文,赞美世间唯一、至高无上的神。 那辆蒸汽驱动的白色礼车名为“阿瓦隆之舟”,是教皇博尔吉亚三世的法驾,教皇亲临马斯顿! 因为有城墙阻隔,所以阿瓦隆之舟停在位置更高的山坡上,好让城里的人能仰望教皇的圣容。尽管是中立国,但马斯顿城中有大量的弥赛亚圣教信徒。他们都跪了下去,在胸前画着十字,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这是何等的殊荣!那可是号称“神之代行者”的男人,竟然会出现在这个遥远的小城,这一刻人们都沐浴着神的光辉。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米内跟着大家一起高呼,注意力全都放在教皇身上,因此没有注意到同伴的眼神。 西泽尔也遥望着教皇,却没有跪下。他坐在最后一排,双手扶着椅背,目光重又变得如同深渊。此时此刻,在这座城市里,唯有这个十六岁的男孩摆出了和教皇平等的姿态,象征博尔吉亚家族的黄金玫瑰倒映在他漆黑的眼瞳中,像是金色烈火燃烧在黑暗的井底。 祈祷结束后,骑兵们继续赶路,斯泰因重机和拉辎重车的骡马混杂在一起,城外道路被挤得水泄不通。谁也不知道教皇国调来了多少军队。 “见鬼!你还有牧师资格考试!这可怎么办?”米内猛地想起这件事来。 因为十字禁卫军的到来,马斯顿城进入了戒严状态,铛铛车也停止了运作。骑警们控制了大街小巷,任何人试图冲击路障,他们都会抬起枪口指向你,用冰冷的眼神逼迫你呆在原地不要动。 前方不远处就是伯塞公学,只隔几条道路他们就能赶上牧师资格考试。西泽尔原本已经完胜了,他如愿以偿地赢到了钱,还要在罗曼神父手里拿到牧师资格证书。但历史的狂潮忽如其来,将他们吞没。 西泽尔确实能算到很多事,却无法算出历史的潮流。历史是一辆战车,它轰隆隆地驰过,无论轮下碾碎了多少幸福甚至白骨,都不足以让它减速哪怕一分一毫。 西泽尔看起来倒是不怎么在乎,他默默地看着外面。阳光里月桂花悠悠地落下,打着漂亮的旋儿。 第三章 翡冷翠玫瑰 日落时分,铛铛车在伯塞公学站进站。直到十字禁卫军全军通过马斯顿周边地区,戒严令才解除,西泽尔和米内在车上待了整整一个下午。 校园里空荡荡的,月桂树在晚风中摇曳,常春藤的叶子哗哗作响。看起来什么都来不及了,考试已经结束,考官和学生们都已散去。米内陪着西泽尔穿越花园去艾诺娅修女的办公室,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米内你回去吧,不用陪我。”在办公室门前西泽尔停下了脚步。 “我……”米内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错过了牧师资格考试,西泽尔只能肄业了。 “今天你已经帮我很多忙了,再见。”西泽尔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只剩这间办公室里还点着灯,灯上罩着玻璃马赛克的灯罩。年纪主任艾诺娅修女坐在色彩纷繁的灯光中,冷冷地看着西泽尔。她没有流露出任何怒容,但西泽尔可以想到“老女人”心里的滔天怒火。 学生们都管艾诺娅叫老女人,但她其实还不到三十岁。他们所谓的“老女人”,意思是难缠的、讨嫌的、古板的、没魅力的女人,艾诺娅确实就是这种人。 学校里不乏年轻美貌的女教师,尤其是那些教授绘画、音乐或者礼仪课程的老师,学校支付她们很高的薪水,她们也深知给贵族子弟上课是多么的不容易,如果不想学生们去校长那里投诉的话,最好显得有魅力些,不仅青春期的学生们喜欢有魅力的女老师,而且他们的某些家长也被吸引,没准某个学生的父亲正等着续弦呢?所以受人欢迎的女老师们总是穿着细细的高跟鞋子和轻盈的纱裙子,露着光洁笔直的小腿和精致的脚踝,袅袅婷婷地在学园里走过,阵阵香风。 男孩们私下里评点女教师的容貌和身材,议论她们谁更风骚。 但艾诺娅不同,她六岁成为见习修女,十二岁成为终生修女,这辈子没有喜欢过任何男人,也不知女性魅力为何物。她的脸长年累月地僵着,像是被寒风冻僵了再也没能缓过来,嚷嚷的时候,嗓门又大得像是打雷,学园里经常回荡着她的尖声怒斥:“这是邪恶的行径!” 学生们都说最近学园里的燕子死了好些,是被艾诺娅的吼叫吓出了心脏病。 被她责备得最狠的人就是西泽尔,“如果没做好让自己心灵洁净的准备,就不要踏进这神圣的地方,用你的脚弄脏它的地面!”她曾当着所有人的面怒斥西泽尔。从那天开始,西泽尔会被劝退的传言就在校园里流传开来,男生们都蛮期待的。 西泽尔在办公桌前坐下,艾诺娅背后的窗户里,太阳正在落山,被军队移动惊起的飞鸟正在回巢。 长久的沉默,谁也不愿首先开口。 西泽尔挠了挠额头,算清了自己所犯的错误,缺席牧师资格考试,罗曼神父想必不会开恩给他补考的机会,那么按照校规就是肄业,出入赌场这是违纪,两者并罚,开除出校立刻执行。 入学时他曾熟读校规,倒不是为了遵守它们,而是想弄清楚自己能违反校规到什么样的程度。那么多年来他违反了无数的校规却总能在这所贵族学校里混,就是因为他算得太清楚了。但今天他失算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没必要在这里耗下去了,结局已经定了,留下来还有什么意义呢?听完老女人的骂再离开这座学园?那不如帮老女人节省口水。于是他冲艾诺娅点点头,起身离开。 “就这样放弃了?果然是西泽尔会做出来的事,永远不会求人,独来独往,觉得这样很帅?”艾诺娅在他背后说话。 “在校规面前低声下气是没用的吧,?没有用的话,为什么要说呢?”西泽尔握着门把手,转过头,淡淡地笑着,“跟低三下四地恳求然后被人轰出门去相比,我确实觉得这样会帅一些。” 温暖的灯光中,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漂亮,就是这种笑容让女孩们魂不守舍。 “如果那扇门外面是悬崖呢?你也还是不求人,打开门然后跳下去?那样我才会认可你的勇气。”艾诺娅冷冷地说。 西泽尔眉峰一挑:“嬷嬷你不是那种会浪费时间来跟肄业生聊天的人,这么说来应该是有什么转机吧?我还不用从这间学校里滚出去么?” “果然是西泽尔,始终在用你那双可恶的眼睛观察别人。”艾诺娅不悦地皱眉,“你很幸运,因为戒严令的缘故,考试临时取消,也就是说你没有错过考试,又一次逃脱了校规的处罚。” “真是个好消息。”嘴里这么说,西泽尔却没流露出任何喜色。 “听完了好消息就滚出去吧。”艾诺娅眉头紧皱。 “不教育我了么?出入赌场在您心里是很严重的过错吧,肯定是‘邪恶的行径’了。” “不想浪费口舌,赌场是懦夫才会去的地方,只有懦夫才会把成功的渴望寄托在赌博上。”艾诺娅冷冷地说,“跟懦夫有什么可说的?” “嬷嬷您说的没错。”西泽尔拿出钱袋,把赢来的金币倒在办公桌上。 “肮脏的钱不要放在我的办公桌上!”艾诺娅厉声说。 “是我和阿黛尔下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今天是缴费的最后一天。” 艾诺娅一怔。他已经忘了这件事,在伯塞公学里,学生的学费和生活费通常都不用直接缴纳现金,他们的家长会跟银行打招呼,银行会开具转款用的汇票。作为神职人员她不太愿意触摸金银币这种东西,财物是种诱惑,尤其是这些来自下城区赌场的金币,满是划痕,表面有些油腻,不知曾在多少人的手里摩挲过。 “是挺脏的,不过钱这种东西在嬷嬷你看来本来就很脏对不对?”西泽尔一下就猜中了她心里的想法。 “你去赌场是要赢一笔钱缴纳学费和生活费?我记得你和你妹妹有笔年金,足够支付你们的学费和生活费。”透过玻璃镜片,艾诺娅盯着西泽尔那张无所谓的脸。 “本该在年初寄过来,可现在都四月份了,管财务的老师提醒了我,再不支付就得办退学了。”西泽尔说,“所以跟牧师资格证书相比,弄到钱对我来说更重要。您和我对某件事的重要程度看法不同,因为我们中有个人站在悬崖边,另一个人坐在安全的地方。安全的人才有资格憧憬未来,站在悬崖边的人只是想要活过眼下这一刻。” 十六岁的男孩,漫不经心的语调,漫不经心的表情,说的却是几乎让自己陷入绝境的事。 艾诺娅沉默了很久。 “如果是这样,你本可以告诉我,我帮你想办法延长缴费的时限。”艾诺娅说,“也许只是银行转账出了什么问题。” “说实在的,今天之前没想到嬷嬷您会给我什么方便,也许真的是我太不善于求人了吧?”西泽尔微笑,“不过有人跟我说过,在你还能爬行的时候,千万不要靠在别人肩膀上行走,因为别人总会把你扔下的,那时候你可能爬都爬不动了。” “你家里……比较缺钱么?”艾诺娅问。 “不,他们只是把我忘了。”西泽尔淡淡地说。 他走了出去,在背后关上了门。 回到校舍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伯塞公学的校舍很不错,但多数学生都不住在校园里,他们自家的房子更宽敞也更舒服,还有仆役来往伺候。 西泽尔住的是个套间,蓝色合欢花的壁纸有点旧了,客厅里摆着一张圆桌,窗下摆着一张木质边框的沙发靠椅,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家具了,透出清寒的气息。屋里没有点灯,黑暗凝重得就像某种胶质,他脱下校服挂在餐椅的椅背上,然后在那张沙发靠椅上坐下。 月亮升起在山顶上,繁星灿烂,星月光辉在他那张锋利的脸上镀了一层银边。 机械轰鸣的声音从大地的东南方传来,像是神话中的巨人把红热的铁坯放在铁砧上锻打,又像是数百数千架青铜大钟在轰鸣。 马斯顿的东南方是大海,海边是一片开阔的平原,名为帕提亚平原,附近有几处港口。听人说中午听到的汽笛声不是商船而是战船,雾气弥漫的海上,忽然出现张着白色巨帆的重型战舰,它们巨鲨一般滑过,桅杆上挂着青色的龙旗。港口里的商船水手纷纷逃走,青色龙旗是大夏联邦的标志,来的竟然是东方人! 在伊罗伯大陆战火连连的时代,阿苏大陆却始终平静,因为它被巨龙般的皇国“夏”所镇守。夏国有多大,只怕大夏皇帝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伊罗伯大陆上的随便一个强国放在夏国,就是一个行省。 周边国家畏惧夏的强大,纷纷成为它的附属国,在圣历1777年,夏国宣布成立新的联合制国家“大夏联邦”,夏皇在名义上统一了东方。从此东方以大夏联邦为巨头,西方以教皇国为巨头,东西方之间保持着均势。 直到圣历1884年,也就是四年前,锡兰战争爆发。这是一场中小型战争,参战的双方分别是千年古国拜占庭帝国和另一个千年古国锡兰王国。 锡兰国是大夏联邦的属国,拜占庭帝国是教皇国最看重的盟友之一。拜占庭帝国的皇帝查士丁尼七世是教皇的好友。锡兰和拜占庭两国接壤,历史上一直有边境冲突,但在教皇国和大夏联邦的压制之下,战争一直没有扩大。 锡兰出产全世界最优质的红茶,但跟另一项出产相比,红茶完全可以忽略。锡兰国的少女以美丽著称,有人说每个锡兰少女都有资格成为皇后。 查士丁尼皇帝年轻英俊,素来以多情著称,他听闻了锡兰少女的风情,就派使者向锡兰国求婚。拜占庭帝国的国力远强于锡兰,查士丁尼七世又是整个西方有口皆碑的美男子,他愿以皇后之礼迎娶锡兰公主,这对小国锡兰来说是很高的礼遇。 但锡兰国王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这位公主年轻有为,是锡兰国的首席外交大臣,被认为有可能成为未来的锡兰女王,锡兰国等于把未来的王者送给了查士丁尼七世。 权衡利弊之后,锡兰国王从民间甄选了一位绝色少女,赐给她公主的头衔,把她送往拜占庭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和亲。而送亲的使者却是真正的锡兰公主,外交大臣苏伽罗。这是个致命的错误,直接导致了锡兰国的灭亡。 苏伽罗号称“天上莲花”,意思是她即使在天国中都是无与伦比的佳人,她的存在就是为了令王者们都失魂落魄的。锡兰国王竟然让天上至美为人间至美送亲,在苏伽罗的光辉中,新娘只是侍女的水准。 查士丁尼七世一眼就看中了苏伽罗,也通过间谍知道苏伽罗就是真正的公主。被爱情烧昏了头脑的查士丁尼七世强行把苏伽罗留在宫中,让副使给锡兰国王传信,愿意以五座边境城市换取真正的锡兰公主。遭到拒绝后,查士丁尼七世以锡兰国用假公主和亲为由,向锡兰国宣战。 拜占庭帝国的国力远胜于锡兰国,还拥有威震诸国的“狮心骑士团”,而锡兰国的战士们的主力武器还是弩弓和家中世代相传的蛇形短剑,原本这场战争应该是一边倒的。但查士丁尼皇帝没有想到,锡兰国拥有一支未曾暴露在世人面前的秘密军队,那是由从小在山中受训的少年组成的刺客军团“黑曼陀罗”,导师对他们的要求是“敏捷如鹰、狡诈如狐、残暴如鬼”。黑曼陀罗把狮心骑士们困在山地中,用落石陷阱重创了他们,跟着锡兰军队兵临君士坦丁堡城下。 查士丁尼皇帝只得向翡冷翠呼救,但教皇不愿触怒大夏联盟,驳回了这一请求。眼看君士坦丁堡就要沦陷,可查士丁尼皇帝竟然亲自率众发起绝地反击,一举摧毁了黑曼陀罗军团。大军长驱直入侵入锡兰国境,攻陷锡兰王都。锡兰国几乎全部年轻男子战死。 原本只是为了婚约而战,结果最多不过是割地赔款,但拜占庭帝国损失了半数的狮心骑士,复仇之心不可遏制。 十四岁以上的锡兰少女都被掳到君士坦丁堡,按照容貌评级之后送给支持拜占庭帝国的各位盟友,充当上至君主下至骑士的万物。最后,狮心骑士团举行了审判,宣城是锡兰国王首先背弃了两国之间的承诺,导致战争和流血,他们判那个老人死刑,用长矛将他钉死在十字架上。 那一日,千年古国锡兰国灭亡,被囚禁的苏伽罗得知消息从高塔上跳下自杀,她摔得粉身碎骨,但仍坚持着以自己的血在地面上写,“神必让这国亡了!” 这场惨剧震动了大夏联盟,皇帝愤然向整个西方宣战,作为西方领袖的教皇国也不得不参战。原本只是为了一个莲花般的女孩,最终却引发了伊罗伯和阿苏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战争,就像一位哲人说的,也许蝴蝶在海这边扇动翅膀,海那边却刮起了风暴。 生活在马斯顿的人们没有感受到战争,只是因为高文共和国是中立国,无论是教皇国还是大夏联盟,都不会轻易得罪这具有战略价值的商业国。 但就算是躲在世外桃源的人,终究还是会闻见战场上的硝烟味。 西泽尔默默地计算着时间……三年,已经过去三年了。 三年里他和妹妹生活在这座遥远而安逸的小城里,像个与世无争的马斯顿人。他渐渐熟悉了这里的大街小巷,每年参加仲夏夜庆典。他甚至养成了一个当地人才有的习惯,午饭后跳上铛铛车,停停走走,荒废一些时间。 可当他就要变成一个马斯顿男孩时,翡冷翠的气息再度袭来,就像一场华丽的风暴。 下午的那一幕在他脑海里不断闪动,成千上万的重装骑兵填满了山间道路,斯泰因重机的尾排管吐出浓密的白色蒸汽,军服上徽章的反光刺痛了人们的眼睛。那是权与力的狂流,顷刻间降临在马斯顿,如此磅礴,令这座小城几乎无法承受。那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又重回到了那万钟齐鸣的翡冷翠,尖塔群如密集的骑枪般指向天空,漫天飞舞着白色的花瓣。 原来三年来他从未离开过翡冷翠,他的心一直留在那里。 有人从身后蒙住了他的眼睛,那双手柔软温暖,还带着淡淡的香味。西泽尔忽然就放松下来了,下意识地笑笑,这才是他真实的笑容,并不像展露在女孩们面前的那样美好,带着一点点疲惫。 有人说每个人的真心笑容都是有限的,笑完了就没有了,只剩下应付这个世界的假笑。如果真是这样,他愿意把所有的真笑容都省下来,留给背后的那个女孩。 “我猜是一只流浪猫吧?”西泽尔说,“在花丛里走过的流浪猫,所以爪子上还带着香气。” 那双手松开了,妹妹阿黛尔坐在他的膝盖上,月光之下,她的美带着某种虚幻的特质。 虽说是亲生兄妹,但长得并不很像。阿黛尔有一头柔软的棕色长发,发间点缀着细细的发绳和流苏坠子。眼睛是明媚的绿色,睫毛很长这一点倒是和哥哥一样。她的辫子修长脸庞小小,歪头看人的时候就像一只好奇的天鹅。 三年里她长高了好些,以她如今的身高坐在西泽尔的膝盖上已经不合适了,但她仍保持着小时候的习惯。 “为什么不开灯?”西泽尔问,“为什么穿着围裙?” 今天阿黛尔穿着格子花纹的围裙,像个在厨房里跑进跑出的小厨娘,但他们通常是不做饭的,校舍里有餐饮提供。 “哥哥生日快乐!”阿黛尔大声说着,把西泽尔的脑袋抓成一个鸡窝。 西泽尔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今天是他生日,过去的一周里他一直在为筹措学费而想办法,把生日给忘了。 “铛铛铛铛!”阿黛尔拉着他来到桌边,一把揭开蒙在餐具上的布,下面是漂亮的裱花蛋糕,用草莓酱写着“哥哥十七岁生日快乐”,围绕着蛋糕还有杏仁饼干、切片芝士和新鲜的草莓。 这样的生日庆典和同学家的生日宴会相比当然是很简陋了。在有钱人家的生日宴会上,大家喝着香槟酒或苹果汁,仆从们托着银盘穿梭在大厅里,还有乐队演奏,有三层甚至五层高的生日蛋糕,像这种简陋的蛋糕他们碰都不愿碰。但随着阿黛尔一根根点燃蛋糕上的蜡烛,一切的简陋都不复存在,烛光照亮了她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就好像全世界的珍宝都堆在那里,光彩流动。 来马斯顿的那天西泽尔只穿着简单的黑色大衣,全身上下没有任何装饰,“但他带了最昂贵的装饰品”,男孩女孩们都这么说。他带了阿黛尔。 有人觉得西泽尔是存心故意的要示威,借公主般的妹妹抬高自己的身份。但对西泽尔来说,他只是不想阿黛尔难过。 他们要去那么远那么陌生的地方,车窗外飘着细雪,如果穿得还简陋清寒,阿黛尔会难过的吧?所以他给妹妹穿上最好的衣服,花了很长时间帮她梳好头发,戴上她仅有的那些装饰物,搞得他们好像不是被逐出翡冷翠而是出门度假。 “还有烤鸡翅哦!”阿黛尔戴上棉布手套,小跑着去厨房。 校舍里的人都走空了,只有他们俩住的这间里有朦胧的灯光阿黛尔穿着棉拖鞋在漆黑的走廊里小跑,张开双臂,像是凫水的小鸭子。西泽尔看着她的背影,体会着她的开心。 她一定是花了很长时间准备吧?就像她小的时候背着西泽尔画画,直到画好的那一天才会拿出来给西泽尔看,西泽尔要是在看到的第一瞬间微笑,她就开心得花园里转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都长大了,还是那么想讨哥哥开心。 “吹蜡烛吹蜡烛!”阿黛尔把他推到蛋糕前,“吹蜡烛前还要许愿!” “那就希望在我十七岁这年阿黛尔能找到喜欢的男孩吧。”西泽尔逗她。 “喂!这可不是我的生日啊,是哥哥的生日,不如许愿哥哥你自己找到喜欢的女孩!”阿黛尔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跳动着烛火,“我希望她很温柔,会弹琴……最好还喜欢诗歌!” “喂喂,这是挑选你喜欢的女孩还是挑选我喜欢的女孩啊?为什么她要和你一样喜欢弹琴和诗歌?” “哥哥喜欢的女孩以后会嫁给哥哥啊,那就是嫂子咯,她会和我们一起住。这样哥哥不在的时候,我能和嫂子一起弹琴和念诗。” “可你以后也会嫁给别人住到别人家里去啊,所以你不会和我喜欢的女孩住在一起,你们也不用有一样的爱好。” 西泽尔说完这句话立刻就后悔了。阿黛尔先是愣住,然后出神,最后睫毛低垂,刚才还神气活现的女孩此刻变得非常沮丧,原本欢快的气氛一下子降温到零度。 因为父母的缘故,阿黛尔对婚姻家庭这种事情并没有什么感觉,她大概是以为自己永远都会是一个妹妹,从未想过自己也会变成某个陌生男人的夫人,搬到他的住宅中去。西泽尔只是开了个玩笑,就把她的小小世界打碎了。 他立刻弥补,轻轻抚摸妹妹的头发:“放心吧,我不会丢下你的。即使将来你嫁了人,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只要你吹声口哨,我就会出现在你面前。我会在我的房子里给你留一间卧室,把你喜欢的衣服挂在衣柜里,把你喜欢的小熊放在床头,每天晚上都有仆人烧好洗澡水等你。你想来就来,不用通知我,洗个舒服的热水澡睡觉,或者跟我喜欢的女孩弹琴念诗。” “可他们说女孩要是嫁人了就由丈夫说了算。”阿黛尔还是很沮丧。 “他会允许的,我来想办法。”西泽尔淡淡地说。 “好吧好吧!哥哥是世界上最霸道的哥哥,我还是自己跑回来见哥哥好了,不然哥哥会带着剑去跟我未来的丈夫谈判吧?”阿黛尔又笑了起来,“吹蜡烛吧!记得许愿!” 西泽尔闭上眼睛,许下了这个生日的愿望,然后一口气吹熄了所有蜡烛。 他根本不用考虑该许什么样的愿,从十三岁生日开始,每个生日他都会许同样的心愿。这个心愿很大也很艰难,不是一年间能实现的,但他还年轻,有足够的时间等待。五十年,一百年,他会不停地许这个愿,直到生命的尽头,他抓起餐刀开始切蛋糕,这才察觉到这只蛋糕不太对,奶油下面居然不是松软的蛋糕,而是一块圆形的硬饼,饼上是一层草莓,草莓上盖着薄薄的奶油。 西泽尔放下刀,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这才想起年金没有寄来,他们的生活很拮据,阿黛尔连甜食都戒掉了。一只生日蛋糕对于别人来说不算什么,但他们就得费很多周折了。 他再看桌上,猜出了阿黛尔是怎么准备这场小小的生日庆典的,杏仁饼干在学园里限量供应,草莓则是餐后水果,多拿一些倒不会招致监管餐厅的老师的不满。她用了自己很少的零用钱买了奶油和鸡翅,亲手做出这只蛋糕来,它的基础是一块从餐厅里拿回来的硬饼。 阿黛尔的心理惴惴不安,她也知道这块蛋糕对于哥哥来说太寒酸了。有时候西泽尔看起来什么都能忍,但阿黛尔知道哥哥的标准很高,堪称苛刻,不够格的东西,他碰都不愿碰。他们在翡冷翠的时候,家里的厨师用普通的蘑菇代替黑松露蒸西泽尔喜欢吃的松鸡,西泽尔只吃了一口就摇铃召唤女侍长,通知她开除那位厨师。没给他任何转圜的机会。 但过生日总得有个蛋糕,有蛋糕才能插蜡烛,有蜡烛才能有温暖的气氛,吹蜡烛才能许愿。阿黛尔也是动了很多心思才做出这个蛋糕来,但现在看来这个蛋糕让哥哥生气了。 “我……我……”阿黛尔赶快端起蛋糕,想把这个简陋的作品从哥哥眼前挪开,免得哥哥更生气。 “那么漂亮的蛋糕,我还没吃呢,怎么就要端走?”西泽尔忽然张开双臂拥抱她,抚摸她的头发,亲吻她的面颊。西泽尔不太喜欢跟人有肢体接触,平日里总是阿黛尔主动拥抱西泽尔,西泽尔通常只是拍拍她的后背罢了,但今天晚上他的拥抱非常结实,甚至有些粗暴。 就像一头喷火巨龙拥抱它的宝藏一样。 阿黛尔这才放心,原来哥哥并没有生气,这次她做的东西又得到哥哥的称赞了,于是她又敢撒娇了,把耳朵贴在哥哥的胸口,听着强有力的心跳声。拥抱的时候她自然看不见哥哥的脸,因此没有察觉到西泽尔的神色略显狰狞,仿佛无数刀剑的碎片组成了他的眉宇和五官,瞳孔喷薄出慑人的气息。 西泽尔松开妹妹,微笑着摸摸她的头顶:“来,我们吃蛋糕。” 两个人在烛光里共进晚餐,分享那块新奇的蛋糕。尽管只是硬饼上抹了奶油,阿黛尔还是吃得很开心,她很久都没有吃上甜食了。西泽尔用餐刀把奶油都抹在阿黛尔的饼上,自己嚼着发硬的饼基。 西泽尔绘声绘色地说起他怎么在赌场里赢了上校的钱,阿黛尔跟哥哥报告说下午门前又有不知谁送的玫瑰花束,她已经从楼上扔下去了,西泽尔说我仿佛听见某个男孩的心碎裂的声音啊,阿黛尔说也许是某个女孩的心呢,不是有女孩给哥哥写过情书么?没准玫瑰花是送给哥哥的。西泽尔笑着说那我可要惩罚你了,你怎么能把别人送给我的玫瑰花随便扔掉呢?也许送花的女孩真的是我喜欢的类型…… 平日里他们兄妹之间也是这么聊天的,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就是闲谈而已。但今晚阿黛尔很清楚地知道哥哥有心事,他虽然笑得很灿烂,但烛光里他的侧脸锋利得像刀锋,好像抚摸上去就会割伤手。 “今天我看见十字禁卫军了。”西泽尔放下手中的饼,忽然换了话题。 “嗯。”阿黛尔点点头。这么大的新闻,她待在校舍里也不可能不知道。 “那个人也来了。” “嗯。” 两个人就此沉默了,客厅里充斥着阿黛尔吃饼的声音,窸窸窣窣的,西泽尔总说她吃东西像是小猫或者小老鼠。 “你想没想过要回翡冷翠?”西泽尔轻轻地挑眉。 “马斯顿也挺好的。”阿黛尔没有直接回答。 “马斯顿是挺好的,但没法跟翡冷翠比,世界上有很多座温泉城,但只有一个翡冷翠。那里是世界的中心。” “我不想去世界的中心,我待在哥哥身边就好了,在哪里都一样。”阿黛尔抬起眼睛直视西泽尔,神色认真,“我的世界,就只有哥哥身边这么大而已。” “可你在翡冷翠过着每个女孩都会羡慕的生活啊,不怀念么?在那里你穿天鹅绒和真丝的裙子,出出入入都有人服侍,随时都有新鲜蛋糕,还有从锡兰运来的红茶。下雨天你从来不用出门,只在挂着雨水的窗前弹琴和念诗。你还记得那双白色鹿皮靴子么?你过生日的时候我送你的礼物,你穿了它整整一年,还是整洁如新,因为你根本不用在灰尘中走路,你所到的每一处都铺着红毯人们为你分开道路,他们叫你公主殿下。”西泽尔隔着桌子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妹妹粘了炉灰的小脸,那是阿黛尔端鸡翅的时候不小心蹭上的,“那时候可不会有炉灰粘在你的脸上。” “我这辈子当过那几年公主,已经很足够了。之后我跟在哥哥身边就好了,翡冷翠是很好没错,但它也很可怕。”阿黛尔把手按在哥哥那青筋毕露的手背上。 他们已经在这座小城里生活了三年之久。三年里阿黛尔亲眼看着哥哥长大,也渐渐地温柔起来,还有了米内那个没心肝的朋友,这让她觉得自己终于远离了翡冷翠,远离了过去的一切,渐渐地安下心来。 但十字禁卫军忽然来了,那个人也来了,于是当年那个深渊般的兄长重又被唤醒,此刻他坐在一张简陋的餐桌边,微笑着,吃着隔夜的硬饼,却好像戎装佩剑,身后罗列着全副武装的军人,让人觉得很遥远。 “我也不喜欢翡冷翠,”西泽尔小口喝着咖啡,“那真是座虚伪的城市,贵族们在舞会上大谈他们对教会的捐款,目光却黏在那些衣着暴露的交际花上;教士们不愿意伸手触摸金钱,说这些叮当作响的东西是魔鬼制造出来诱人堕落的声音,可他们在圣堂里养着娼妇;还有那些用丝绸把自己紧紧裹起来的贵妇,她们明明已经老了,比不上那些花枝招展的玫瑰花,可仍想把男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却暴露了她们长满赘肉的腰。” 他的嘴角拉出嘲讽的弧线,语意极尽刻薄之能事,可笑得那么迷人。 “你还记得那位号称‘翡冷翠珍珠’的蒂塔夫人么?”他问。 “记得啊,就是那个‘好漂亮好漂亮’的蒂塔夫人嘛。”阿黛尔苦笑,“当然记得咯,她是那种生怕别人记不得她的女人嘛。” “在那年台伯河的庆典上,她花了很多钱买到了代表市民给教皇鲜花的机会。她在放焰火的时候出场,戴着用‘婆罗多之星’镶嵌的钻石项链,穿着孔雀毛装饰的拖地长裙,裙摆需要十二个仆役托着,可在那件裙子下面她什么都没穿。那笔钱她花得很值得,她走向教皇的几分钟里,全翡冷翠的贵族都只能看着她一个人扭动。后来她成了翡冷翠的沙龙女王。”“哥哥你还踩了她的裙角,她走着走着身上的孔雀毛就掉了下来!”阿黛尔想起了那一节,没来由地想笑。 献花结束后,十二岁的西泽尔从蒂塔夫人身边经过,一身笔挺的定制礼服,披着象征地位的猩红大氅,面无表情。蒂塔夫人正向着市民们飞吻,孔雀毛裙子没有征兆地脱落,这位贵妇吓得抱紧了自己丰腴的身体,躲进仆役们围成的圈子里。事后她暴怒地惩罚了那位为她缝制裙子的老裁缝,让法院没收了他的裁缝店,把他逐出翡冷翠,老裁缝只得拖着病体去遥远的乡下开业。蒂塔夫人想来,一定是裁缝笨手笨脚没有把关键扣子钉好才会害得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春光乍泄,却完全没有怀疑西泽尔。 上校觉得西泽尔是座看不见底的深渊,那是他没见过真正的深渊。如今的西泽尔已经柔和太多了,当年的西泽尔才是一座真正的深渊。既然是深渊,又怎么会玩小孩子的恶作剧呢? 观礼的人中只有阿黛尔清楚哥哥的秉性,乐得疯了,又蹦又跳,指着蒂塔夫人咯咯地大笑,怎么也止不住。西泽尔确实是深渊,是微笑的深渊,也是任性的深渊。 “她那么想出名,我就帮帮她咯。说起来她也算受益者嘛,那件事之后的三个月里全翡冷翠的男人都在讨论她的身材不是么?要不然她家的沙龙也不会那么热闹。”西泽尔微笑着说,“反正真正吸引那些客人的东西,也不是她家里的艺术品而是她的身体,那就大大方方展示出来咯。” “哥哥你那么讨厌翡冷翠,为什么还想要回去?”阿黛尔忽然不笑了,“那里的人都不喜欢哥哥,那里的人对哥哥一点都不好!我讨厌他们!” “是啊,我知道他们讨厌我,我们相互讨厌。我讨厌翡冷翠的天,总是那么阴霾,像是要塌下来;我讨厌翡冷翠的地,那些玫瑰花吸食着土壤里的人血,开得格外茂盛;我讨厌哥特式教堂的尖顶,锋利得像是枪尖,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把人刺穿;我最讨厌翡冷翠的人,那末日的审判到来时,我如果是法官,会判所有的贵族死刑。”西泽尔轻声说,“但我怎么想不重要,我没法改变那座城市的地位,那是世界的中心,那里汇聚着世界上最浓烈的欲望,也汇聚着世间最美的东西,孔雀毛的裙子和婆罗多之星都很美,但它们穿戴在那些卖弄风情的贵妇身上,被玷污了。全世界只有那座城市配得上真正的公主,你应该回翡冷翠去。” “哥哥你说过我离开翡冷翠就失去自己的姓氏了,也不再是公主了。”阿黛尔低着头。 “姓氏这种东西对我们并不重要,但一个人并不那么容易改变自己的属性,我的妹妹生为公主,一生都是公主。你的人生就该高高在上,接受万人的仰慕和祝福。”西泽尔微笑,“群鸦霸占了公主的殿堂,迟早有一日,我会为你把它夺回来!” 阿黛尔悄悄地打了个寒战。她的嘴唇动了动,但最终没有说出口。 雄浑的钟声从窗外传来,远处的钟楼上,天聋地哑的敲钟人抓着绳子高起高落,用自己的体重来摇晃那些老式的青铜钟。教堂里,牧师们正挨个点燃吊灯上的蜡烛,再把它们吊起在高高的穹顶下。白衣牧师登上钟楼,打开煤油阀,煤油流入铁槽,点燃之后熊熊燃烧,钟楼变成了一支顶天立地的火炬,在夜幕下分外醒目。 那是教堂召集集会的信号。那间古老的教堂就矗立在伯塞公学里,已经有一百四十年的历史,附近的贵族们都在那里做礼拜。但今天既不是周末也不是节日,教堂忽然敲钟,应该是有什么特殊的事情要宣布。 “我去换衣服。”阿黛尔起身走向自己的卧室。 西泽尔看着她的背影,微笑着。 他很清楚阿黛尔想说什么。阿黛尔也许有点呆,但那只是她作为公主被养大的某种小缺点。其实她格外地敏感,在她面前西泽尔总是表现出春风般的和煦,但对于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是很明白的。返回翡冷翠的话,必然要支付高昂的代价,那代价可能是腥风血雨。 既然能够平静地生活,为什么还要掀起腥风血雨呢?这是她想说的话。 她说的都是真话,她真的不在乎公主的宝石冠,也不在乎那些令无数人痴狂颠倒的裙子和珠宝,她的世界只有西泽尔身边那么大而已,待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她已经很满足了。 可世间的一切幸福都需要支付代价,即使那个幸福再微小也不例外。 这个道理他不想跟阿黛尔讨论。公主不用了解这个世界残酷的一面,公主之需要幸福地生活就好了。别的事情自然有爱她的人为她解决。 西泽尔披上校服外套,思索片刻之后打开那个从翡冷翠带回来的皮盒子,盒子里躺着一柄黑色的折刀,这是柄优雅的“绅士折刀”,通常用来充当拆信刀或者水果刀,翡冷翠的男士们多半会在礼服内袋中备上一柄,但刀匠在这柄刀上做了细微的调整,首先它比一般的绅士折刀略长,其次它的刀刃打开之后能够锁死,就变成了一柄类似匕首的近身突刺武器。 月光之下黑色的刀身上闪现出暗金色的隐纹,像是被搅乱的云水,西泽尔试了试刀口,依然锋利如初。他卷起袖子,把皮质刀鞘捆在了腕口,这样一来它被衬衫的袖口遮蔽,但很容易取用。 第四章 炽天使之棺 西泽尔和阿黛尔赶到教堂的时候,其他人差不多都到齐了。 马斯顿的人口,九成以上都是住在下城区的平民,上城区的贵族只有百余户人家,他们围绕着伯赛公学居住,把孩子送来伯塞公学读书,自己也在伯塞公学的教堂里做礼拜。 因为是教堂的召集,人们都稍作修饰,男士们穿着庄重的礼服,女士们则穿着素色长裙,戴着精致的小帽,面纱垂下来遮挡面容。学生们也都赶来了,男孩们就穿着校服,女孩们则和她们的母亲一样换上了素色的裙子,蒙着面纱,以示对神的虔诚。 罗曼神父站在宣讲台的最高处,他是伯塞公学的校长,也是这座城市里地位最高的神职人员。他慈祥而严厉,总在教士服外披着一条血红的围巾。那是教皇为了奖励他为教廷所做的贡献,特别颁赐的,罗曼神父说自己戴着这条血一般的红围巾,就是随时要为神奉献自己的鲜血。 这间教堂还在使用车轮形的蜡烛大吊灯,数以千计的蜡烛在穹顶下燃烧,仿佛漫天星辰。罗曼神父站在星辰般的烛光下,如同神的侧影。没有人大声说话,大家都远远地向罗曼神父行注目礼。 阿黛尔拎着裙摆,跟在西泽尔后面穿过人群,他们的到来引发了小小的骚动。 “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个勾魂摄魄的女孩?看起来只是个小女孩啊。” “年纪是还小,可是你看她的身体,那腰那腿,还有那鼓鼓的胸,连我这种女人看了都心动,何况那些不要脸的男人?” “穿着那种裙子来教堂,这女孩是有多想吸引男人的注意?” “听说是翡冷翠大贵族家的私生女,想要接着过体面的生活就得嫁个有钱男人了吧?” “她现在还没到结婚年龄,等她可以出嫁,城里还不腥风血雨?” “听说这个年纪了还和哥哥住在一起呢,孤身在外的年轻兄妹,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女人们的低语蔓延开来,就像蛇群摩擦鳞片发出的嘶嘶声。男人们也都伸长了脖子,在人群里寻找那个传说中的女孩。关于她的传说是,你看到她就会后悔自己结婚太早了,哪怕你在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看到她,你也会放弃这个世上的一切女人,慢慢地等着她长大。 跟特立独行的哥哥相比,,阿黛尔在马斯顿的名气更大,连学生家长也听过她的美貌。她们班举办唱诗会的时候总是满员,那些平日里忙得没空管孩子的父母也都齐聚一堂,只为看一看传说中的阿黛尔。 为了避免麻烦她通常都待在校舍里不外出,今天教堂紧急召集,她才跟着哥哥过来,这给了某些人难得的机会。她也蒙着面纱遮蔽面容,但窈窕的身材还是清晰可见。那件白裙是她十二岁生日那年做的,当年很合身,现在已经短的露出了膝盖。可这件不合身的裙子穿在她身上却有动人心魄的效果,纤细的脚腕、光洁的小臂和线条优美的锁骨都暴露在外,介乎少女和成年女性之间的美,仿佛神的素描。 女人们感觉到了压迫,尤其是输给还未成年的小女孩,真是叫人心不甘。 阿黛尔惶恐地靠近哥哥,紧紧地贴在他的大臂上,就像察觉到危险却无从反抗的小动物西泽尔则冷冷地环顾,乌鸦般的声音立刻平息下去。面对西泽尔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睛女人们也像阿黛尔那样惶恐地缩在自家丈夫的身边,仿佛身处极寒的气浪中。 罗曼神父把黄金十字架举过头顶,弥撒正式开始。管风琴奏出庄严的音乐,人们随之高唱:“大卫和希比拉作证,尘寰将在烈火中熔化,那日才是天主震怒之日,审判者未来驾临时,一切都要详加盘问,严格清算,我将如何战栗!” 这首歌名为《震怒之日》,赞美神的天使军团。 在很多人看来,“天使”是神的使者,他们有着光辉的容貌,身负羽翼,来往奔走传递神的旨意也救助陷入困境的信徒。而根据弥撒亚圣教的教义,天使其实是一支军队,神制造出来捍卫天国的军队。他们以圣光为甲胄,以火焰为武器,集体出现时,就像是半个天空燃烧着火焰。在人类出现之前,地狱里的恶魔向天国发动了数万次进攻,每一次都被天使组成的军团击溃。 天使也不全是人形,他们中有的像是战车的轮子,但轮子上长满了眼睛,那些眼睛喷射出烈焰,他们在地狱深处滚过,魔鬼纷纷化为焦炭。也有的天使像是巨大的钟摆,顶天立地,他结束摆动的时候,整片战场上的魔鬼都走到了命运的尽头。 根据这样的传说,教皇宣布十字禁卫军是是神在人间的军队,就像天使是神在天国的军队。信徒们要敬爱十字军战士,如同敬爱天使那样。 每当十字禁卫军登场作战,教堂都会举行“安魂弥撒”,信徒们高唱《震怒之日》为战士们祈祷。 音乐越来越高亢,仿佛海水涨潮,渐渐地推向弧形的穹顶。人们纵声高唱,神色虔诚,唯有西泽尔例外,他比着嘴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在思考眼下这座小城面临的危机。 白天从城外经过的骑兵们佩戴着“光辉圣剑”的军徽,而且配置斯泰因重机,无疑是十字禁卫军的主力骑兵团。还有炽天骑士团,那些被教皇视作珍宝的炽天铁骑,每一个都是不可多得的战场控制者,损失任何一个都会令教皇心痛不已。 “不动之军”倾巢出动,这说明敌人很强大,强到教皇必须押上全部的筹码。 那么大夏军的领袖是什么人?难道真的是那个人?那个号称扇一扇羽翼就能让整个西方挂起飓风的男人? 如果真是那个人来了,这就是东西方之间的决战了,锡兰战争四年之后,决战终于爆发。但为何会发生在马斯顿?马斯顿只是一座慢节奏的温泉城罢了。西泽尔察觉到了某种危机,但解读不出来,情报太有限了,脑海中只是一片迷雾。 他退步了,原来在过去的三年里他是那么的不思进取,虚度光阴,当危机扑面而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变弱了。人跟武器一样,长期不使用的话,会从内部渐渐地朽烂,就好比一支曾经建立过无数功勋的长矛,在教堂的墙上挂了几百年,再度拿起来的时候,矛柄可能忽然就折断了。 今时今日的他,只是一颗被弃的棋子。 圣歌结束后,市政官庞加莱勋爵取代罗曼神父站在了高台上。 所有目光都汇聚在庞加莱身上,呼吸都轻了起来,人们都很清楚,这时候召集大家不会只是为了举行一场弥撒,而是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宣布。在上城区,教堂就充当了信息的集散地,市政官的各种命令都是写成告示张贴在教堂的外墙上。 庞加莱理了理金色的短发,海蓝色的眼瞳中仿佛沉淀着星光。这是个英俊得当市长有点可惜的男人。 可他又委实很称职,从容地管理着这座小城,把一切都弄的井井有条,他又有长袖善舞的一面,无论是城里的贵族还是来马斯顿度假的贵族,都对他印象很好。很多人都说以庞加莱的能力,就算是管理十倍于马斯顿的大城市也绰绰有余,庞加莱却说自己是个懒散的人,对于做大事没什么兴趣,可是要离开马斯顿的温泉,没准他的关节炎就会发作了。就这样他在马斯顿做了足足十年的市政官。 “先生们女士们,坦白地说,今天我带来的是坏消息,教皇国和大夏联邦的军队已经抵达马斯顿附近的帕提亚平原,一场大型战争即将在我们身边爆发。”庞加莱开门见山,“世界级别的战争。” 台下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人们纷纷在胸口前画着十字。 “请安静,请安静。战争归战争,马斯顿是中立城市,战争跟我们没关系。”庞加莱又说,“教皇国和大夏联邦都是泱泱大国,必然会遵守中立国契约。教皇经过的时候为马斯顿祈福,有人亲眼看见了,大夏军的楚舜华将军也送来了安民信,说大夏军队一定会遵守军纪,保证对中立国的居民秋毫无犯。” “那个叫楚舜华的东方人倒是很讲道理啊。”有人欣慰地说。 “异教徒中也不全是坏人啊。”有人附和。 果然是楚舜华,那个一飞冲天的男人。西泽尔的眼角微微一跳。 说楚舜华“很讲道理”和“不是坏人”的人,大概还是第一次听到“楚舜华”这个名字。不过也难怪,真正了解大夏的西方人,太少了。 在绝大多数西方人的概念里,大夏是远在世界东方的“巨龙之国”,以瓷器闻名,同时也是丝绸的故乡,除此之外,大夏还是“茶叶之国”和“白银之国”,翡冷翠的贵族都以用大夏国出品的高档瓷器宴客为豪,最高级的贵族女装也经常会用到大夏出品的羽纱和染色丝绸。 人们还知道大夏的首都是“洛邑”,洛邑有座千年历史的大明宫,号称“天子”的大夏皇帝就居住在那座古老的宫殿里,高冠广袖,他的后宫中充塞着翠袖霓裳的东方少女,她们肌肤如玉眼眸如星,长袖上熏着暗香,温柔又多情。入夜的时候天子传宴百官,少女们做破阵乐舞,歌声美得连大雁都在空中盘旋不去。 但经常被忽略的事实是,大夏也是“弩弓之国”、“冶铁之国”和“造船之国”,它的弓弩之精良,不亚于最精密的火枪:大夏出品的名刀能轻而易举地切断西洋重剑:大夏的造船技术领先西方一百年,虽然西方技师已经造出了蒸汽快船,可迄今都无法仿制大夏海军的超重型木帆船,那种战舰上能够装载120具青铜火炮,在海战中堪称“永不沉没的要塞”。 红水银和影金属的出现大大提升了伊鲁伯的技术水准,但上位者们都承认,由于产能的不足,新技术缔造的军队仍旧无法动摇大夏数百年的雄厚根基。 关于大夏,更为可怕的传说是那是“魔女之国”,被教廷斥为异端的“魔女”至今仍在大夏享有至高的地位。在那里她们被称作“巫女”,供奉大夏祖先灵位的太庙始终在巫女的掌管中,巫女的领袖被称作“星见”,她的职责是以占卜预测未来,并以禁忌的秘法守护大夏的国运。 而楚舜华,则是大夏前任星见的儿子,他的父亲是大夏的前任皇帝。 皇帝和星见之间的爱情是被绝对禁止的,因此楚舜华是个禁忌之子,虽然身为帝国长子,却没有资格继承皇位,继承皇位的是他的弟弟楚昭华,楚舜华的身份是监国公爵。 西方人赠送了一个外号给楚舜华,他们称他为“大夏龙雀”。 龙雀是传说中的生物,凤凰的一种,它不像正统的凤凰那样缤纷绚烂,浑身纯黑,羽毛上流动着宝石般的微光。但它是凤凰中最凶猛的,虽然是鸟的身体,却长着龙颈和龙首,它在幼年时代看起来只是普通的水鸟,在海水和河水的交界处捕食小鱼,它越是成长,体型就越是惊人,渐渐地离开河口,去往大海深处。它潜得越来越深,捕食的鱼越来越大,最后它开始捕食长鲸。 当那一天到来,它准备振翅飞翔的时候,大海从中间裂开,龙雀展开铺天盖地的黑翼,日月星辰都被遮挡,海啸就是这么形成的。它一旦起飞就再也不落下,双翼背负着星辰,盘旋在欧拉西亚大陆的上方,人类很少能看见它,因为它把云远远地抛在了脚下。 这是种极其凶猛又极其孤独的鸟,西方人这么称呼楚舜华,可以说是尊敬,也可以说是畏惧。 初见楚舜华的人都说他为人非常低调,英俊儒雅,温和谦让,但你越深入了解他,就越会在他面前战栗不安。 楚舜华第一次暴露在西方人的视野中是大夏新皇即位,查理曼王国的大使不远千里前往大夏首都洛邑递交国书。楚舜华穿得像个秘书,站在年幼的皇帝背后,并未说明自己的身份,自始至终也不置一词。 回到查理曼王国之后,大师对查理曼国王说,我这次在洛邑见到了东方最强的权力者,我可不想跟那个男人在战场上相遇。查理曼公爵以为大使在说那个年仅十二岁的皇帝,皱眉说你这样杀过百人的功勋骑士,会在十二岁的男孩面前战栗么?大使说,当时我的眼睛里根本就没有皇帝啊,我的眼睛里只有皇帝背后的那名秘书,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有他在,大夏联邦在几十年内还是难以撼动的强国。 三个月内楚舜华就用行动证明了那位大使的洞察力,他血洗了大夏皇廷,把所有蔑视新皇的权臣都送上了绞刑架,先皇留下来的四位监国大臣都在他的面前屈服,提议他担任监国公爵。 龙雀果然起飞了,卷起的狂风甚至影响到了西方。 楚舜华也许很讲道理,也许不是坏人,但在需要的时候,他也可以轻易地下令摧毁一座城市。 评价权力者,本不该用评价普通人的原则。那位被烧死在绞刑架上的尼禄皇帝曾说过,当一个人登上权力的巅峰,他甚至不能作为“人类”来看待了。 “事发突然,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我只能采取强制手段。”庞加莱深深地鞠躬,“容我先为接下来的事情表示歉意。” 他响亮地击掌,四面八方的玻璃窗上,铁闸轰然落下,各个出入空的铁门也都合拢,教堂进入了封锁的状态。 在古代,教堂通常都是一座城市里最坚固的建筑,用坚固的花岗岩或者石灰岩建造,大门则用黑铁或者巨木打造,坚固程度不亚于城门。在战争时期,假如城门失守,居民都会搬进教堂,凭少数军队坚守待援。 伯塞公学里的教堂恰恰就是那种古式教堂,只不过绝大多数人已经忘了它还有这样的功能。 铁蹄声快速逼近,骑警们策马而来,封堵住了教堂大门。他们的马鞍上插着长枪,腰间交叉着短管火铳,锋利的格斗剑背在背后,俨然是要奔赴战场的模样。骑警队长翻身下马,大踏步地来到庞加莱勋爵面前,“勋爵殿下,按照您的命令封锁了这座教堂。从现在开始,没有您的许可,任何人不得出入!。” 人群一片哗然。他们都是马斯顿城里有头有脸的人,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 “庞加莱!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几位脾气暴躁的家主已经怒吼起来,“你怎么敢把我们囚禁在这里?” “请大家听我说!请大家听我说!”庞加莱高举双手,四下扫视,“我想在场的人里没有人亲身经历过战争吧。”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战争对于他们来说确实是陌生的,他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跟战争是完全绝缘的。 “我也没有。但我知道战争和在场的大多数人想象的不一样。确实,我们受到中立国契约的保护,教皇国和大夏联邦的最高指挥官也表示会遵从中立国契约,保证我们的安全,但那只是官方的态度……而战争,是一场混乱!”庞加莱大声说,“数万名全副武装的男人聚集在马斯顿附近,他们的职业就是杀人。当然,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会遵守军纪,但在极端的情况下呢?请诸位好好想想,当失败一方撤退时,士兵找不到军官,军官也找不到士兵,那种情况下谁能约束那些刚刚杀过人的士兵?如果他们撤退的路线恰好经过马斯顿,谁能保证他们不趁机劫掠?他们会把血腥的手伸向你们的财产,更糟糕的是,你们的妻子和女儿!” “喔!天呐!”男人们紧张地搂住了身边的女眷。 不久之前他们还高唱圣歌为十字禁卫军祈福,又称赞那名为楚舜华的异教徒倒也很讲道理,此刻心中却只剩下厌弃和恐惧两种情绪,十字禁卫军和大夏军在他们眼里都幻化成残暴的野兽,会把利爪伸向他们娇贵的妻女。 “这种情况下我们就需要庇护所,诸位都是我们马斯顿的望族,要是发生什么意外,马斯顿也就不复存在了。这间教堂虽然没有坚固到可以抵挡军队的地步,但阻止少数士兵的暴行还是没有问题的,我把最精锐的骑警们调来这里,负责确保大家的安全。”庞加莱再度深鞠躬,“宵禁令已经下达,今夜任何人都不得出外活动,诸位则不被允许离开这所教堂!事发突然,作为市政官我必须采取紧急措施,对不起了!” 听了他的解释,人们的怒气略略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不安,只剩女人们还在小声点抱怨说要是早把话说明了,他们来教堂之前也好把家里值钱的珠宝收拾一下随身带来,这种情况下要是留守家中的仆人偷窃财物可怎么办? “今夜只怕是马斯顿历史上最长的一夜了,说句心里话,此刻我的心里也是一团乱麻,恨不得留在这里和大家喝喝酒,排遣一下不安的心情,可还有很多麻烦等着我去处理,容我先告退,有什么需要就跟骑警们说好了。”庞加莱叹息,“这件事结束之后,市政厅会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我会拿出窖藏的好酒,跟大家赔罪。” 他脚步匆匆地离去,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合拢,骑警旋转黄铜钥匙,教堂最后的出入口也被封闭了。 人们神色凝重,聚在不同的角落里窃窃私语。片刻之前他们还觉得那场战争跟他们毫无关系,此刻巨大的黑影压在他们的心头,每个人都觉得沉甸甸的。 外面正下着雨,细雨笼罩着这座白色的城市,银色的水珠在青色的砖砌地面上弹跳,明明是温暖的四月间,却意外地有些寒冷。 骑警队长把厚重的黑色大氅搭在庞加莱的肩膀上。 “真是个适合送葬的天气。”庞加莱仰望夜空,淡淡地说。 “宵禁令已经生效,城里完全被清空了,贝隆骑士已经入城,他在车站等您。”骑警队长面无表情地说。 “那只秃鹫飞得可真快,是闻见血肉的味道了么?”庞加莱微笑。 笑容完美无缺,却没有了平时的生动,像一张冰冷的面具挂在他的脸上。他在马斯顿当了足足十年的市政官,可十年里就没人见过他这张面孔,如此地冷漠和肃杀。 关于庞加莱,马斯顿人还忽略了很多事情,比如作为一个忙于应酬的中年人他竟然从来不发胖,始终保持着不亚于年轻人的矫健身躯;再比如说他那么善解人意,深得大家的喜爱,却没有一位漂亮的妻子帮他操持家务;而且他未免过于英俊了,偶尔他静静地站在远处的时候,就像精心打造的雕塑那样,完美无缺。 庞加莱深吸了一口带着雨意的寒气:“在这座城市里当了十年的市政官,今晚我觉得它最美,因为那些嘈杂的乌鸦都被关起来了。” 他扭头看了一眼背后的圣堂,一抖大氅迈入风雨中。 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站在月台上,眺望着远处灯火依稀的城市,指尖的纸烟明灭。 马斯顿火车站只是一座小站,每隔一天才有一趟列车抵达马斯顿,在旅游旺季的时候那列火车会加挂豪华车厢,来运输愿意支付高价的贵宾。但从地图上看会发现,铁路枢纽就位于马斯顿市附近,这座看起来逍遥于世外的小城其实距离最现代化的交通线只有几公里之遥。 高处的汽灯照得铁轨莹莹反光,群山之间都被沙沙的雨声填满。 高文共和国的最高领袖是高文选帝侯,战争警报发出后,选帝侯已经宣布他所辖境内的铁路全部停运,所有往来货物都堆积在货站,平时繁忙的铁路线上冷冷清清,马斯顿这种小站更是寂寥,在宵禁令下,车站的管理人员也都闭门不出。 低沉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抽烟的男人掸了掸烟灰,摸出怀表看了一眼。 庞加莱走到男人身边,抖落了大氅上的水滴。他们从衣袖里伸出手来交握,两人都戴着白色手套,手套外戴着相同的铁戒指。 这是握手礼。在古代,骑士相互碰面的时候会脱下右手的手甲握手,这是个友好的表示,说明自己手中没有持有武器,渐渐地握手礼演化为骑士间的特定礼节。马斯顿的人们大概不会想到,他们的市政官竟然拥有骑士头衔,而任何一个有骑士头衔的人,都能驾驭机动甲胄。 “宵禁令已经下达,贵族们都被软禁在教堂里平民们迫于戒严令是不敢上街,这座城市现在是你们的了。”庞加莱低声说,“没人会知道高文共和国曾经帮助炽天铁骑转运那些东西。” “不愧是‘微笑的庞加莱’。”抽烟的男人淡淡地称赞,“前辈就是前辈。” “微笑的庞加莱”,这是个显赫的称号,马斯顿人也都知道他。他出生在高文共和国,曾经是炽天骑士团的成员,退役后返回故乡,效忠高文选帝侯,号称高文共和国第一骑士。马斯顿人根本没有想到他们的市政官就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共和国第一骑士。 他确实很擅长管理城市,但真正的特长是杀戮。他当年在炽天骑士团中赫赫有名,所谓“微笑的庞加莱”,是说他无论杀死多少敌人都会保持和煦的笑容。 “世界曾是我们的,但它现在是你们的,贝隆骑士。”庞加莱说。 抽烟的男人微微一笑:“我也已经退役了,如今的炽天骑士团是龙德施泰特的时代。” “秃鹫”贝隆,这也是个令人不安的名字,但知道的人就很少了。他跟庞加莱一样曾是炽天骑士团成员,退役后转入教皇国异端审判局情报科任科长。 这是一位现役的教皇国军人,此时此刻,他绝对不该出现在马斯顿城里。 因为秃鹫这个外号,很多人都猜测贝隆是个秃头的凶恶男人。但出人意料,他年轻英俊,不亚于庞加莱,留着淡淡的络腮胡子,笑起来阳刚而动人。炽天骑士团是教皇国的核心机密之一,各国都在研究它,但情报都不完整,不过少女们在意的事情倒是出奇地准确,他们都是年轻人,都很英俊,连退仪骑士都不例外。 作为间谍头目,贝隆总是先军队一步抵达战争即将爆发的地方收集情报,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就是个移动的战争坐标。在伊鲁伯秃鹫这种食腐鸟是不祥的象征,传说他们经常在快死的人头顶盘旋,等着那个人倒毙之后好降落下去享用尸体,秃鹫盯上了你,就说明你快死了。 各国都很忌惮炽天铁骑,但跟那位神般威严、鬼般恐怖的炽天骑士团团长龙德施泰特相比,更不受各国欢迎的倒是贝隆这只秃鹫。 “我听说高文选帝侯今天在维亚纳举办选妃大会?”贝隆说。 “总得搞出些动静来,说明他跟这场战争毫无关系。”庞加莱说,“如果消息走漏,你和我得背全部的责任。” “没关系,异端审判局专业背黑锅。”贝隆微笑。 庞加莱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还差一分钟就是晚上九点。 “放心吧,他永远守时。”贝隆耸耸肩,“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守时是皇帝的美德。” 像是为了佐证他的话,地面微微震动起来。一列火车正以极高的速度接近马斯顿站,但漆黑的夜色中看不到一丝灯光。这是一列时刻表之外的火车,它带着雨和疾风进站,庞加莱的大氅和贝隆的风衣都飞扬起来,发出呼啦啦的响声。 九点整,列车停靠在月台边,蒸汽机吐出浓密的白烟,精密的机械发出丝绒般细腻的摩擦声。 “我说过的,他永远守时。”贝隆微笑。 漆黑的车身上看不到任何标记,也看不到押车的人。这列火车没有加挂客车车厢,而是加挂了十二节全封密式的货车车厢,不知为何,车厢外壁上挂着一层薄薄的白霜。这个夜晚虽然寒冷,却远未到结霜的地步,庞加莱伸手摸了一些车厢的外壁隔着手套指尖仍能感觉到刺骨的寒意。 “好奇的话何不上去看看?”贝隆微微一笑,一跃而上。庞加莱紧跟在后面。 列车的驾驶员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却好像知道他们等上了这列火车,贝隆拉开车厢门的同时,列车重新启动,冲入无边的雨幕中。 车厢里的温度低于冰点,车厢壁上遍布着黄铜管道,所有管道上都挂着白霜。这是所谓的低温货车,用来运输极少数不能接触高温的货物,通常都是大贵族家的珍贵食材。在北方冰海中捕获的蓝鳍金枪鱼不加分割,整条置于低温车厢中,几天之内抵达各国首都,在盛大的宴会上被君王、贵族们分食。 但这节低温车厢中放置的却是长形的木板箱,一件件并排,用铁链固定在一起。 贝隆看了庞加莱一眼,从腰间抽出短刀,俯下身去剖开木板箱。箱中的货物暴露出来,是黑铁质地的大型棺材!这竟然是一辆灵车,它带着数十具铁质棺材来到了马斯顿! “哈利路亚。”庞加莱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仔细打量这具铁质棺材。 它呈修长的六角形,沉重的铁制盖板上镌刻着圣言和圣徽,还有些繁复的花纹,像是纠缠在一起的群蛇,应该是某种古老的印记。 只有在极少数的偏远地方,人们才会用生铁铸造棺木,并镌刻圣言和圣徽,这是为了防止死者复苏。被封在铁质棺材里埋葬的都不是一般的亡者,而是在死前出现了某种异象,让他的亲属们怀疑他已经被恶魔附体,那就只有把恶魔和亲人的尸骸一起封死在铁棺里。圣徽是辟邪用的,圣言的意思是后人永远不得打开这具棺材。传说暴风雨之夜,人们还能听见墓地里传说用指甲刮擦金属的声音。 贝隆轻轻地吹了声口哨:“相信我,虽然不是第一次打开这种棺材了,不过每次打开的时候仍有种怀疑现实的感觉。” 他从脖子上摘下铁链拴着的钥匙,按动末端的按钮,钥匙的前端弹开呈八角星的形状,边缘带着齿形的纹路。他把钥匙插入棺材上的锁孔,用力旋转。棺材内部传出机械运转的微声,紧接着棺材沿着锯齿形的纹路左右分开,幽蓝色的冰寒空气喷涌而出。 棺材里是冰,通过坚硬的冰层可以看见真正的货物……魔神静静地沉睡在冰下,金属铁面上流动着寒冷的辉光,漆黑的眼孔仿佛深渊。 身为前炽天铁骑,庞加莱也是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核心机密,不禁微微颤抖。 “这就是……炽天使?”他屏住呼吸轻声问。 “是的,最初的炽天铁骑甲胄,迄今为止各国都没法仿造它。”贝隆低声说,“我们叫它们‘炽天使’,就是这种东西一战摧毁了罗马帝国号称‘世界最强’的黑骑士团。” “你穿过么?” 贝隆摇了摇头:“不,我不够资格。” 这时列车驶出月台的灯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庞加莱忽然看见了那对漆黑的眼洞中流动着暗紫色的微光,仿佛魔神开眼! “闪开!”贝隆惊呼。 作为炽天骑士团昔日成员,庞加莱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他的剑技精巧到能把正在飞行中的蝴蝶从正中劈成完全相同的两半,但这一次他慢了!冰面忽然开裂,炽天使伸手锁住了庞加莱的脖子,铁手外面密布着荆棘般的铁刺,尖刺撕裂了庞加莱的大氅。比这更可怕的是那只手上传来的力量,庞加莱在外衣下穿了轻质的护身甲,那层甲胄能挡住火枪子弹,领口处还用钢圈加固,但钢圈正在变形和崩溃。 庞加莱迫于无奈,双手一翻,抽出藏在腰间的火铳,对准炽天使的双眼发射。炽天使微微扭头,子弹击中他的眉心之后被反弹出去。炽天使拎着庞加莱从冰中起身,手腕上弹出笔直的利刃,毫无疑问他下一个动作就是将庞加莱断喉。 “龙德施泰特!住手!那是高文共和国的密使!”贝隆大吼。 第五章 骑士王 列车经过马斯顿的同时,城门上的蒸汽机正发出低沉的吼叫,将沉重的铁闸提起。 早已等候在城外的战士涌入,他们穿着黑色的呢绒军服,带着防尘面罩,军服外罩着保护身体重要部位的金属铠甲,背着狙击用的长管来福枪。一尺四寸长的弧形猎刀插在小臂处的刀鞘里。军靴是特制的,厚厚的胶底滤掉了大部分声音,行进时发出蚕咬噬桑叶那样的沙沙声。 本该保护这座城市的马斯顿骑警们站在道边,默默地看着这些黑衣军人散入街头巷尾,占据了每一处制高点,架起来福枪,工兵们在火车站附近的重要路口埋下了火炸药。至此马斯顿已经彻底落入这支军队的掌控,变身为森严的军事要塞。 庞加莱的副手,安民官罗斯特勋爵登上市政厅外的塔楼,这是马斯顿的最高点。 身披黑色大氅的男人站在塔楼顶部,俯瞰下方风雨中的小城。兜帽遮蔽了他的大部分面容,只露出苍白的下颌,一缕亮金色的头发从兜帽边缘散逸出来,在风中飞舞。 罗斯特勋爵心中忐忑,如果不是庞加莱的命令,他绝对不会来见这有“死神”称号的男人。这种背负英雄称号的战场之鬼,应该是那种嗜血的暴徒吧?把马斯顿交给这种暴徒……真的好么?即使是为了国家利益。 出乎罗斯特的预料,对方表达了友善之意。男人没有回头,但伸手按了按兜帽下的军帽帽檐,算作致意。他在白手套外带着质感厚重的铁戒指,戒面上的徽记是钉死毒蛇的利剑。 “乌列尔之剑”,这是那柄剑的名字。 根据弥赛亚圣教核定的圣典,神最初造人是把人类放置在伊甸乐园之中,但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被恶魔化身的蛇诱惑,偷吃了智慧树的果子,被神逐出了伊甸园。从那以后,乐园再不对人类开放,神在乐园的入口设置了燃烧的圣剑,不许人类和蛇通过。炽天使乌列尔是那柄剑的控制者,他是掌管地狱火焰的天使,长着狰狞可怖的脸,发出狮吼般的巨声。凡人在看见他的本体之前已经被他的火光烧死。 如此神圣的东西,一般的组织根本不该用来作徽章,恐有僭越的嫌疑,唯有一个组织例外:直属弥赛亚教廷管理的异端审判局。它不是军队,却有不亚于军队的武力。它不是法庭,却拥有定罪的权力。它只有千人的规模,却和十万人的十字禁卫军是同级机关。 接管马斯顿防务的是异端审判局的执行官们,而塔楼上监视着这一切的男人,也许比所有执行官加起来都要可怕。 “非常荣幸,非常荣幸,李锡尼副局长。”罗斯特勋爵诚惶诚恐地说,“我们会竭力配合您的行动。” “今天晚上不要提及我的名字。记住,教皇国的军队从未出现在中立城市马斯顿,异端审判局副局长自然也不会出现在这里。”男人低声说。 “是是!是我疏忽了!”罗斯特勋爵吓得脸色苍白。 “不必担心,我们的任务只是确保那列火车的安全。只要它从前线成功返回,我们就会悄无声息地撤走,没人会知道我们来过。高文共和国不曾协助教皇国,中立国契约也没有被违反。”男人说。 “是!是!”在这名声显赫的男人面青,罗斯特勋爵只有点头弯腰的份,“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男人默默地转过身去,继续眺望雨中的城市。罗斯特勋爵这才看清了他背后的利刃,那是一柄来自扶桑的弧形长刀,花纹繁复的刀鞘仿佛一根怪兽的骨头。 教堂中,人们三五成群地围坐着,低声交谈。 庞加莱为滞留在此的贵族们准备了红酒、小食品和毯子,骑警们殷勤的为大家倒酒,反复表示意外的几率其实很低,市政管只是害怕一万中的万一,请他们不必紧张,事情结束之后就可以返回家中。 紧张的心情在酒精的作用下略微缓解了,人们还是相信着中立国契约,在那份契约的保护下他们是安全的。 “市政官也是太过小心了,败军冲击马斯顿的可能性能有多大?小概率事件吧?” “是啊,如果溃败的是十字禁卫军,他们都是虔诚的信徒,怎么会趁乱抢劫呢?如果溃败的是大夏军,那么他们会向东逃窜才是,根本不会经过马斯顿。” “艾伦爵士,您觉得谁会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妩媚的莱娅夫人询问那位以见识广博而出名的艾伦博士。 这种时候大家依旧保持着平日里的圈子,高等贵族们自然是要坐在一起的,年轻贵族们喝着酒坐在另外的角落里,女眷们聚集在一起,旁边围绕着她们的女仆,以免有人趁乱摸走她们脖子耳朵撒很难过的珠宝。围绕着莱娅夫人,则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小圈子。莱娅夫人是马斯顿的沙龙女王,年方二十八岁,妖娆美丽,丈夫早亡。这样一位寡居的美丽贵妇,对于男人们来说是莫大的机会,所以莱娅夫人家的艺术沙龙是最热闹的,此刻在避难中,殷勤的男士们也依然选择了围绕她华丽的裙摆而坐,仿佛骑士们拱卫皇后。 “双方都是精锐,势均力敌,胜负很难说啊。”艾伦爵士说。 “东方人的硬弩强弓能跟火枪相比么?他们还骑着马呢。能跟斯泰因重机比速度么?”旁边的玛索斯爵士不以为然。 “迄今为止新技术还未能完全压制传统战术。东方人的破山弩威力可不亚于火枪。至于斯泰因重机,受制于有限的红水银矿藏,还不能大范围使用。”艾伦爵士侃侃而谈,“不能一味地迷信技术。” “那炽天铁骑呢?”玛索斯爵士不服气,“东方人有什么军队能够对抗炽天铁骑?” “炽天铁骑确实是跨时代的超级军队,但关于他们也有不利的传闻。”说到这里艾伦爵士的声音忽然降低,好像谈及了什么惊人的大秘密,“听我在翡冷翠的朋友说,炽天武装的制造可能存在问题。” “什么问题?”玛索斯爵士一愣。 “诸位想必都知道,炽天铁骑第一次出现是在罗马帝国的时代,距今已经有一百二十年的历史,当时教皇国拥有大约一百具炽天武装,可如今炽天武装的总数也只是增加到三百具,这难道不奇怪么?”艾伦爵士环顾众人,“既然是战无不胜的超级武器,就该动用倾国之力生产,可一百二十年过去了,他们也只新造出两百具来。” 玛索斯爵士无言以对。 “而且据说之后制造的炽天武装远远不如第一代。”艾伦爵士又说,“炽天武装的制造技术非但没有进步,还在退步。教廷制造起炽天武装来似乎越来越难。” “我也听人说起过类似的事。”一直旁听的玛离男爵说,“我有位朋友是拜占庭帝国的国家级机械师,曾经参加过机动甲胄的制造,他说拜占庭帝国研究了一百多年,至今还是停留在‘仿造’的程度,新的设计根本无从谈起。即使仿造也很困难,仿制品没有原先的东西精致,很不耐用,精密的关节磨损非常厉害,每年甲胄活动50个小时以上就得大修,是种过于昂贵的战争机器。因此以拜占庭帝国的国力,目前也只能维持大约两百名狮心骑士。” “蒸汽技术最大的优势就是可以规模化生产,但作为蒸汽技术的最高杰作,机动甲胄确实无法量产的,这极大地限制了它的用途,单靠这种缺陷严重的武器,未必能取得一场大型战争的胜利,尤其是对手是那位‘星见’所生的楚舜华。”艾伦爵士说。 距离莱娅夫人的小圈子不远,西泽尔和阿黛尔盖着同一床毯子,蜷缩在靠近壁炉的角落里。 西泽尔一早就占据了这个温暖而且安全的角落,让妹妹待在里面,自己挡在外面,等到人们从混乱中明白过来时,才发觉最好的位置已经被这个男孩占据了。自觉应该被礼让的贵妇人们只得寻找别的角落,低声嘲讽两句说看啊看啊,哥哥真是懂得保护妹妹呢,这样漂亮的妹妹可不能冻着啊!将来妹妹嫁入豪门,哥哥才好往上爬呢! 这种议论影响不到西泽尔,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让阿黛尔有个安全温暖的地方休息,别的都是次要的。 “能睡着的话就尽量睡一会,我在这里,别担心。”西泽尔低声说。 “唔。”阿黛尔闭着眼睛点头,其实还不到她睡觉的时间,但对于哥哥的命令,她习惯服从。 西泽尔也闭上了眼睛。他处在高度警觉的状态,不可能睡着。但闭着眼睛有助于保存体力,如果突发意外,充沛的体力和清醒的头脑是非常重要的。 他的不安感比任何人都强,仿佛芒刺在背。战场距离马斯顿不到十里,在地图上两个点几乎挨在一起,战争的利刃擦着马斯顿斩过。楚舜华和教皇都许诺会确保马斯顿的安全,但西泽尔不是个愿意相信许诺的人,设想一柄刀擦着你的睫毛斩下,无论别人怎么许诺,你都会绷紧全身的肌肉。 四百二十年前的布匿战争,罗马骑兵冲进迦南城,本已投降的迦南人认为献出了城市和全部的财产能够换回自己的生命,但罗马元老院下令焚城,纵容士兵残杀和劫掠,最终迦南这个国家彻底退出历史,变成了罗马帝国的阿非利加行省。 一百二十年前查理曼王国对萨克森的战争,查理曼国王接受了萨克森人的投降,但战场通讯混乱,停战的命令未及时传递到前线,于是查理曼大军飓风一样扫过萨克森的国土,将举手投降的萨克森人作为军人屠杀,面对数十万无辜的死难者,查理曼国王也只是表示“遗憾”而已。 注:罗马元老院是一个审议的团体,它在罗马共和国和罗马帝国的政府中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存在时间很长。尽管它的决议不过是对法律诉讼的建议,本质上不是法律,但依然在罗马的政体中握有极大权力。此处的迦南应指由巴勒斯坦或其位于约旦河和地中海之间的部分组成的一个古代地区,即今天的巴勒斯坦、叙利亚和黎巴嫩。旧约中,它被称为乐土。迦南一词主要出现在《圣经》中,其实它就是希腊人所称的“腓尼基”。查理曼帝国是法兰克王国的加洛林王朝的一个时期。萨克森应指萨克森公国或萨克森王国,现在的萨克森是德国的一个州。感兴趣的亲可以分别搜索以上两个名词,在此不多赘述。 这类遗憾的事情在历史上数不胜数,如果契约能够确保国家安全,那还要武器做什么? 这个避难所很成问题。军事技术在最近的一百年里突飞猛进,岩石和巨木都不再是能够阻挡战士的障碍,堡垒技术早已过时了。 好在更好的避难所西泽尔已经提前找好了。从到达马斯顿的第一天起他就开始寻找避难所。这是某种类似狐狸的本能,他甚至把这些避难所画成地图,逼着阿黛尔背下来。 他也清楚自己在这方面有点神经质,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兽群中存活率最高的那只野兽未必是最强壮的,它可能很瘦削,看起来很疲惫,但异常警觉。它的瘦削和疲惫恰恰是因为它太过警觉了,这份警觉在真正的危机到来时,会为它多争取一点点时间。 如果情况不对他就会带阿黛尔前往那个避难所。但在那之前他先得甩掉某个麻烦的家伙……这家伙在几分钟之前钻进了他的毯子里。原本两个人待着绰绰有余的角落,因为增加了第三个人忽然狭窄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人钻进来之前根本没打招呼,进来之后和西泽尔一样抱着膝盖席地而坐,一言不发,满脸好像写着“我们是一家人”或者“我一早就在这里的”。 “你来这里干什么?”西泽尔低声说。 “保护你啊。”米内满脸严肃,“你那么弱,难道不需要我这样强壮的男人在你身边么?会有安全感的!哦,恭喜你没有被开除出校,我觉得老女人嘴里骂你,心里对你还是不错的。” “你保护我?”西泽尔怀疑自己听错了。 伯塞公学也教授剑术和格斗术,但只是为了贵族礼仪和强身健体考虑,米内的剑术也就刚刚够他下厨切菜的,不过比起西泽尔来说他已经算是个好剑手了,西泽尔连单手平持重剑这种基本动作都做不到。 “别小看我啊朋友!我家怎么也是个男爵,藏着好些不错的武器呢!”米内鬼鬼祟祟的拉开校服给西泽尔看。 他在校服下居然穿着钢丝织成的坎肩,这种贴身甲价格不菲,通常都是大人物出席公开活动的时候穿在礼服下面,以免被火枪手从远距离射杀,除了护身甲还有一支黄金镶嵌的猎刀,非常精美,刀身有雕花,背部有锯齿,插在手感极佳的鹿皮鞘中。 “你怎么带着武器来教堂?”西泽尔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他的手腕上也捆着一柄折刀,以便应对突发情况。但他是个危机感强到有强迫症倾向的人,米内却是个没心肝的家伙,米内能察觉到眼下的情况里隐藏着危机,这就好比一头猪崽意识到自己终难逃脱被宰杀的命运而不吃猪食默默流泪那样。 “这种时候。”米内向女生聚集的角落里飞了个眼色,“正是我们展现男性魅力的时候!你没听人说么?女孩在危险的环境下最容易对男孩动心!所以我一回到家就全副武装了,关键时刻我把外衣一脱拔出刀来,搂着某个女孩高声说,想伤害她先得问过我手里的这位好朋友!帅不帅?她们都会为我尖叫的!” 西泽尔无奈地看着这位朋友,心说这难道就是所谓的殊途同归么?出于完全不同的目的,他们都带着武器来教堂集会。 可那柄价值不菲的猎刀根本派不上用场,猎刀的实际用途并非猎杀野兽,它是一种工具刀,用于给野兽剥皮或者锯断灌木。两侧没有血槽的刀是没有杀伤力的,刺进敌人的身体却放不出血来,甚至拔不出来,敌人只会觉得疼痛却不会丧失攻击力,正好趁你近身的时候一记重击打断你的颈椎。当然理论上说它可以用来割喉,前提是米内能以鬼魅般的动作钻进别人的怀里,准确地从喉咙下方的动脉处切开,问题是如果米内能做到这一点那他还是米内吗? “那你应该去跟女孩们钻一床毯子,而不是跟我。你再怎么勇敢地保护我,她们也不会为你尖叫的。”西泽尔说。 “别提了,她们把我从毯子里赶出来了……错了错了,我是说女孩虽然也很重要但我得对你讲义气!在这里你的家人就你妹妹,人生地不熟,兵荒马乱的,我可得照顾着你点。”米内摸出偷藏的奶酪,分给西泽尔一块,“我可是你的好朋友!” 很罕见的,西泽尔心里流过一种被称作“感动”的情绪。 “我可是你的好朋友。”米内总这么说,而西泽尔只会在需要米内答应自己什么事的时候才会说,“我们不是好朋友么?”为了对好朋友够义气,米内只得退一步。 西泽尔没有认真考虑过米内算不算自己的朋友,他懒得花时间在这种无聊的问题上,但假如米内不是他的朋友,那伯塞公学里就没有他的朋友了。 他在女孩那边颇受欢迎,但女孩们只是想约会这个神秘英俊的翡冷翠男孩,却并未想交付真心什么的。西泽尔并非大贵族家的孩子,甚至很不被家里关注,连年金都很有限。这已经是全校共知的事情了,这样的男孩当然不是女孩们心中的完美爱人。 但女孩们的关注和他自身的冷淡却让他在男生者变成了公敌式的人物。男生们像躲避瘟疫那样离他远远的,只有一个家伙主动凑上来跟西泽尔说话,就是米内。 最初西泽尔觉得米内是对阿黛尔有所企图,米内也总说类似“我们这样要好的朋友,就该分享一切的好东西,包括妹妹”这样的话,但很快西泽尔就发现阿黛尔根本不是米内心仪的类型,米内真心喜欢的是那种“超前发育”的女孩。 西泽尔勉强接受了这位送上门来的朋友,他也确实需要在校园里多条眼线。 只要相处够久,西泽尔能看穿马斯顿城里的大多数人,但米内例外。对于米内为什么要跟自己交朋友,西泽尔始终困惑不解。某次他严肃的提出了这个问题,米内才说了真心话。 真心话是这样的,米内当时的表情非常坦荡:“你得知道伯塞公学里的名人太多了,想在这里混出点名堂总得有自己的一套,比如你花大钱请大家吃冰淇淋,再比如请大家去你家开派对,如果你的老爹是伯爵或者侯爵,那这些都省了。可我不具备这方面条件,那只有跟名人走得近,你可是学院里的名人,虽然男生们都觉得你很可恶,可谁在乎那帮男生怎么想?女孩们注意你的时候,多少也会注意到我,我就是你身边最闪亮的陪衬啊!这就是我的战略!” 西泽尔终于明白了为何他看不穿米内,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米内跟他甚至不能算做同一个物种。西泽尔极端理智,而米内却能用欲望指挥大脑……这委实是生物学上的奇迹。 甩掉这个牛皮糖式的家伙看起来是不可能了,西泽尔只得把紧急情况下自己这个小避难团体的人数从两个增加到三个。 至于教堂里的其他人,西泽尔没有为他们考虑。经验告诉他与自身能力不相匹配的同情心是愚蠢的东西,只会害人害己,以他今时今日的能力,能够保住的只是区区几个人而已,那么首选阿黛尔、自己和米内,其他人都划入“可被牺牲”的范畴,包括不远处那个不时向这边顾盼的安妮。在伯塞公学的女孩中安妮算得上非常漂亮,也不讨厌。如果不用背负什么责任的话,西泽尔不介意跟她喝杯咖啡逛逛街度过某个闲暇的下午,但她没有重要到西泽尔必须将之列入保护名单的地步。 最终每个人都会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你真正能保护的只有区区几个人,无论你是卑贱的农夫,还是高高在上的君王。 西泽尔缓缓的合上眼睛,继续积攒体力。米内玩着腰间的猎刀,跃跃欲试的模样,看起来很是期待今晚上发生点什么。 列车奔驰在群山之间,暴雨瓢泼而下,夜雾从山谷中涌起,它冲破浓密的雨幕和雾气,如同一条蜿蜒的黑龙。 车厢深处,贝隆拔出藏在背后的十字格斗剑,为庞加莱挡下了致命的一击,紧跟着一剑砍在炽天使肋下的黄铜管上,刺眼的火光闪灭,黄铜管上裂开了细小的缝隙,蒸汽泄漏发出尖锐的啸声。再锋利的冷兵器也没法突破炽天使的甲胄,所以贝隆选择将蒸汽管道作为攻击目标,甲胄的动力来自背后的蒸汽背包,混合着红水银的蒸汽通过黄铜管道驱动关节部位的机械装置,斩断机动甲胄的蒸汽管道就像斩断人类的血管,想来总是会有些作用。 炽天使敏捷的向后跃出,放弃庞加莱盯上了贝隆,漆黑的眼孔中爆出浓烈的紫色光芒。 仅从这个动作就可以看出他跟普通的炽天铁骑不是同等级的东西,他敏捷得像只猎豹,在空中保持了极佳的平衡,落地的瞬间已经处于能够再次进击的状态,而普通的炽天铁骑只是暴力和迅速。他们也能做出看似精巧的动作,但那些动作都是成套路的,一旦要他们应变,他们就表现出作为金属机械的笨拙来。 无声无息地,炽天使另一只手腕上也伸出了锋利的直刃,这种看似轻薄的直刃刚才竟然将贝隆左手的格斗剑砍成了碎片,他缓缓地张开双臂,如同一只准备扑击的巨鹰。 “他刚从休眠中苏醒,还在发梦的状态!现在是不辨敌友的!”贝隆踢破旁边的木箱,从中拎出两米长的连射铳扔给庞加莱,“对他开火!别吝惜子弹!” 枪声如同暴雪,弹幕打在炽天使的身上溅出密如繁花的火光,一瞬间就有数十枚弹壳从返弹口弹射出去,化作黄铜的密雨。庞加莱确实没犹豫,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只要晚上几秒钟,贝隆的脑袋就会从脖子上落下来。 他刚才领教了炽天使的突击速度,他自己也曾是炽天铁骑,伊鲁伯极其有限的超级战士之一。但他甚至看不清炽天使的动作,更别说躲闪了。前一瞬间他看见冰面开裂,后一瞬间他就被锁喉了,中间好像根本就没有时间间隔。 难怪教廷从来没有公布炽天使的存在,各国都觉得本国机械师的技术日新月异,已经造出了接近炽天武装的机动甲胄。可笑!真是太可笑了!百年来人类花费重金积极制造的只是炽天使的仿制品,连教廷制造的也是仿制品!仿制品和仿制品之间比什么高下?在真正的决战兵器面前,都是被碾压的货色! 在弥赛亚圣教的圣典中,炽天使是天国中级别最高的天使,它的拉丁文尊号是“撒拉弗”,是光与热的核心,有时化身为六翼的人形,有时化身为燃烧的巨龙,人类直视他们也会被烧成焦炭。教廷把最早的炽天铁骑称为“炽天使”,已经说明了他和其他机动甲胄的区别是天上兵器和人间兵器之间的区别! 炽天使被重火力压得步步后退,像是醉酒的人那样摇晃。 这只连射铳估计也是密涅瓦机关制造的禁忌武器,说起来是跟炽天使同源的东西,照这个射速一分钟之内能吐出数以百计的弹丸,若是其他武器,根本别想压制炽天使,即使十字禁卫军,标准的配置也只是三联发和五联发的火铳而已,换作机械弩也不会更好。 唯一的问题是太重了,长度超过两米重量超过四十公斤的连射铳,也只有庞加莱这种体能已经接近人类极限的骑士才能执掌。换作普通士兵早就被后座力震飞了,可原本这种武器是设计给什么人用的?庞加莱只想了一瞬就想明白了。他掌握的正是炽天使的专用武器之一,他面对的炽天使并不是完整状态,准确地说,是没有武装的“裸奔”状态,手腕上的两柄直刃看似危险,不过是武器脱手的情况下用来应急的护身武器,跟士兵佩戴的作战小刀差不多。 如果让这怪物拿到自己的专属武装,岂不是这列火车都能切断? 听贝隆的意思是这怪物从休眠状态中苏醒过来之后会发一阵子神经,没很么能唤醒他的方法,那就没得选了,只能把面前这位炽天使轰成废铁再说。炽天使的价值固然惊人,但如果高文共和国密使和教皇密使都死在行动开始之前,那代价会更加高昂,总之事后送回密涅瓦机关去修就好了。当年那些家伙能造出它来,如今修复总是能做到的才对。 庞加莱把连射铳的枪管在棺材的冰水中浸泡了一下,接着射击,同时缓步逼近。 他一边射击一边观察枪管的发热程度和所剩弹链的长度,连射铳之所以迄今为止还没有普及,最大的问题还不是重量,而是高速发射的情况下枪管很快就会过热,即使这只连射铳有足足十二根枪管也不能完全解决问题。 好在炽天使被弹幕死死地压在钢铁墙壁上,根本不能动弹,估计这支连射铳能在炸膛之前解决掉他。 “别靠近那东西!”贝隆狂奔回来,发现庞加莱一边射击一遍逼近,惊得大吼。 他不由分说地抓住庞加莱的大氅,将他往后猛扯的同时接住了连射铳,但他丝毫没有接替庞加莱射击的想法,他把那支大约50公斤重的连射铳投掷出去,砸向炽天使。 射击停止的一瞬间,炽天使的眼孔中闪过一道肃杀的光芒,它从钢铁墙壁上猛地弹起,甲缝中喷涌出浓密的蒸汽,机动性成倍增加,狂风暴雨般的弹幕打断了它身上多处铜管,却没能给它造成致命伤,甲胄表面伤痕累累,但没有一颗子弹能洞穿。 庞加莱理解了贝隆的意思。之前炽天使是故意示弱,它根本没有丧失行动能力,只是等着庞加莱逼近好将他瞬杀!如果不是贝隆更熟悉这种怪物的话,庞加莱现在已经身首异处了。此可伪装被贝隆看破,它骤然提升蒸汽压力,逼出更高的功率,想要同时搏杀庞加莱和贝隆两个人。 好在贝隆掷出了那支连射铳,那支超重型的连射铳可以看作50公斤重的铁块,被它正面砸中的结果应该不亚于被炮弹迎面轰击。炽天使挥舞着直刃旋转,贝隆拖着庞加莱向后方飞奔,庞加莱往回看的最后一眼,是那两柄直刃将连射铳粉碎粉碎再粉碎,机械碎片像是横飞的冰雹那样打在车厢的四壁,溅出密集的火光,但车厢完好无损,这节车厢的结构看起来能够挡住重炮的正面轰击! 弹链也被切割开来,火药引爆之后发生了连锁爆炸,耀眼的火光吞噬了炽天使。 但贝隆和庞加莱根本没有如释重负地停下来喘口气,开什么玩笑,那是连射铳正面轰击都没事的怪物!区区火药爆炸能够伤到他?他们狂奔着逃离,耳边回响着狮吼般的巨声。庞加莱原本以为那具甲胄里应该是某个失控的骑士,可听那声音,甲胄里的东西倒像是神话中的龙或魔鬼! 车厢尽头的门已经打开了,贝隆短暂地离开就是去开启这扇门,他把连射铳丢给庞加莱只是希望他为自己争取开门的时间,仓促间庞加莱误会成贝隆要他解决掉炽天使。 车厢外就是铺天盖地的大雨,两人刚刚冲进雨中,车厢门就封闭了。 不到一秒钟之后,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从车厢里传来,似乎是一枚炮弹打在车厢门上。庞加莱以为那扇门会立即崩溃,但它竟然坚持住了,只是有个模糊的人形微微凸出,炽天使就在他们的身后,相距不过几米,因为来不及停步而撞在车厢门上。 他们不顾一切的狂奔是对的,当时只要稍微停步,甚至是奔跑着回头看一眼,就会被追上。 也幸亏他们都是骑士,受过严格的训练,能靠意志把潜力完全激发出来,换了一般人,这种跑法绝对会扭伤脚腕拉伤肌肉,两人精疲力竭地靠在车厢门上,贝隆用颤抖的手从风衣口袋里摸出银质的烟盒,颤抖地摸出两支纸烟,递了一支给庞加莱,庞加莱用颤抖的手接过,颤抖的火苗照亮了彼此的面孔,两个人都愣了一下,然后干涩地笑了起来。他们都是过人的美男子,但这时候笑起来倒像是脸部肌肉痉挛。 教皇国密使和高文共和国密使终于在死里逃生之后建立了接近“友谊”的东西,这种共同经历不是一次握手礼可比的。 整节车厢都在震动,显然是失控的炽天使在猛击车厢壁。清晰的拳印出现在车厢门的外侧,但构成车厢门的金属不仅坚固而且韧性极强,丝毫没有出现裂纹。 “放心吧。密涅瓦机关用了12厘米厚的钢铁来铸造车壁,外面用秘银层做加固,有些铁路都没法承担这辆列车的重量,开过去之后枕木会断裂,没武器的话那东西弄不开的。”贝隆大口地抽烟,大口地喘息,“我们要等的就是它耗尽动力,以它这么折腾,也就几分钟时间。” “这种车厢设计不是为了防御外来的进攻对么?”庞加莱也是大口喘息,“是为了防止这样的意外?” “是。一辆满载炽天使的列车根本不怕任何进攻。”贝隆点点头,“同样的道理,密涅瓦机关没有开发容量更大的蒸汽背包,就是不给这东西更长的活动时间,如果你有条管不住的恶狗,你肯定不希望它吃得太饱,跟你打起架来太有劲对不对?” “居然把初代炽天武装称作恶狗,你的长官知道你的修辞能力那么高超,应该会把你调去做文职吧?”庞加莱苦笑,“这种东西到底该算我军还是友军呢?真的能托付么?”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庞加莱还是被震撼了。炽天使的强大狂暴和神秘都远远超过他的想象,这么说来他在炽天铁骑团的五年算是白过了,他根本没有接触到炽天铁骑的核心,他和贝隆穿的那种甲胄怎么配称作炽天武装?只是小孩子的玩具罢了。 “我怎么知道?我跟你一样,也是个外围。”贝隆吐出嘴里的烟叶渣,“我这些年的工作就是把他们运抵任务地点,事后回收,无权过问内幕。有时候我觉得不好意思自称炽天铁骑,准确地说我的身份应该是‘真炽天铁骑的跟班’。” 列车开始减速,前方出现了倒伏的森林,铁轨应该是新铺设的,路边没有道标。 车厢中的震动终于停息了,贝隆看了一眼腕表,五分钟已经过去。蒸汽背包耗竭,所向无敌的战争机器变成了一堆废铁。 贝隆和庞加莱合力拉开铁门,断裂的钢管和木板箱的碎片散落满地,暴露在外的电线上流动着亮紫色的电火花。这列火车上有着完善的电力供应,大概也是密涅瓦机关的作品,和炽天武装是同级别的东西。 炽天使坐在废墟中,片刻之前它给人的印象还是魔神,失控的机械或者金属凶兽,此刻却流露出人类的气息,那疲惫的坐姿就像一个精疲力尽走投无路的男人。 庞加莱强忍着恐惧,细细的打量这件不可思议的究极武器,他曾经隔着冰层看过它,差点被它捏断喉咙,提着沉重的连射铳跟它正面作战,被它若影随行地追杀,但直到此刻它身上那些不可思议的细节才清晰地呈现在庞加莱面前,它的工艺只能用“巧夺天工”来形容,造型则像是参考了某种异世界的生物。 这一代炽天骑士团配备的甲胄是“炽天铁骑4型”,最原始的“炽天铁骑1型”要追溯到十字禁卫军攻破罗马城的年代,百年来机械技术不断演进,到了“炽天铁骑4型”已经相当成熟,那是身高2.47米的重型动力甲,战术强化之后高度甚至能达到2.70米,正常人在他面前必须抬头仰望,如同凡人仰望巨神,骑士们与其说是穿着甲胄,不如说是操纵着巨神的躯壳,用于增长腿部的外附肢体总让庞加莱觉得像是踩着高跷战斗。 但作为机动甲胄的原型,炽天使却只有两米出头,精致贴身,外形更接近真正的甲胄,只不过背后沉重的蒸汽背包和暴露出来的黄铜细管和精密轴承昭示了它的真实身份。它的造型极具工艺之美,狰狞古奥,斑驳的表面给人一种龙鳞的质感,乍看是青铜般的颜色,侧对着光则呈现出极其幽暗的金色。很难说清这件甲胄给人的感觉,它既是一件配得上尊贵君王的帝王式甲胄,又像是从恶魔身上血淋淋拔下来的鳞片。 庞加莱有种很怪异的感觉,这种初代甲胄的制造者必然是在什么地方,看过某种不属于人间的生物,模仿着那种东西造出了炽天使,凭空想象是绝对造不出这东西来的。 “龙德施泰特骑士殿下,您现在感觉如何?”贝隆轻声问。 这是贝隆第二次提起龙德施泰特这个名字,第一次是炽天使意外苏醒袭击庞加莱的时候,贝隆大吼说:“龙德施泰特!住手!那是高文共和国的密使!”庞加莱听得很清楚。 那具甲胄确实是有个人的,现在他已经摘下了头盔,露出了真容。 龙德施泰特骑士,炽天骑士团团长,也许是世界上最强的骑士,整个西方的权力者都知道他的名字,但曾亲眼见过他的人极少极少。传说他是位完美无缺的美男子,但很少有人敢直视他的眼睛,因为那里面恶鬼般凶猛的战斗意志会让你觉得心脏瞬间停跳,连经历无数修罗场的老将军们也不例外。 正常人想象炽天骑士团团长的生活,肯定会觉得他穿着笔挺的骑士服,披着猩红的大氅,腰悬象征尊贵身份的佩剑,出入各种顶级的场合,拔剑能杀人,收剑就能和名媛们翩翩起舞。即使奔赴前线也该打起战旗,前呼后拥。谁也想不到龙德施泰特会藏身在铁质的棺材里,以接近冰封的状态,被人像是送尸体那样送到前线去。 贝隆开玩笑地说“守时是皇帝的美德”,就是暗指那列火车上的客人是龙德施泰特,在当今的世界上,如果说谁是骑士王,十个人有九个都会说是龙德施泰特。 但真实的龙德施泰特看起来完全不配“骑士之王”这个称号,他确实很英俊,五官精致到无可挑剔,但极其消瘦,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仿佛在冰雪中封冻了几百年。他看上去非常之年轻,甚至有点腼腆,像个十八九岁的大男孩,却又透出极其苍老的气息。他的长发苍白,湿漉漉地垂在额前,应该是刚才的战斗给他的身体带来了很大的负担。看他此刻的状态,根本无法想象几分钟前他如猛兽般扑击,整个人像燃烧起来的魔神,几乎要了贝隆和庞加莱这两个“老”骑士的命。 “时间?”龙德施泰特没有回答贝隆的问题,而是嘶哑地提问。 贝隆看了一眼怀表:“圣历1888年4月24日,晚上9点27分。” “地点?” “我们在‘约尔曼冈德’号列车上,列车已经经过马斯顿,正开往我们的目的地。” “任务?” 贝隆迟疑了几秒钟,说出了他们此行最大的秘密:“杀凰。” “什么是杀凰?”龙德施泰特这才第一次抬起头来。他的瞳孔清澈,但目光迷惘。 “狙杀楚舜华。”贝隆轻声说。 庞加莱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好像生怕这个秘密被别人听去了,但环绕他们的只有沉重的铁棺。 他和贝隆都知晓这个秘密,但从见面直到现在,他们都是用各种隐语来说,生怕消息外泄。任务的名字是“杀凰”,龙雀是凤凰的一种,以杀死楚舜华为目的的任务就是杀凰。 恰如艾伦爵士所说,教皇国对于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并无绝对的把握,十字禁卫军从无败绩,但楚舜华也没有。不败的传说遇到不败的传说,总会有一个传说就此破灭,教皇并未狂妄的认为破灭的必然是楚舜华。 西方君王们对楚舜华的畏惧很难说清楚,他是一位极有谋略的政治家军事家,又是大夏皇帝的哥哥,这些都很了不起,可单凭这些楚舜华还无法成为君王们心中那根拨不出来的尖刺。 楚舜华身上最可怕的东西,是“运势”。 在他横空出世之前,西方君王们都认为大夏联盟是个衰老的巨人,几十年内东方浩瀚的国土必将逐步纳入西方的控制中,但这时候楚舜华出现了,他一个人就遏制了整个西方的野心。他无数次冒险行动,对内镇压大夏皇庭中的反对派,对外则展露出凶猛的态势。 在获取权力的道路上,楚舜华无数次冒险,每次失败的都是他的对手。用东方人的话来说,楚舜华“出得山来无敌手”。这种不可思议的胜利一再重复之后,西方君主们提到楚舜华的名字就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在楚舜华的面前他们的高傲和信心会被强烈地压缩。渐渐地有种说法流传开来,说楚舜华是禁忌之子,他那位曾经担任“星见”的母亲把异端魔法的力量注入了他的身体,而他那位皇帝父亲则把皇朝的气运注入了他的身体,身兼这两种原本冲突的力量,他无法继承大夏的皇位,却是隐形的皇帝,有他在的一天,就无人能动摇大夏的根基。 教皇和教皇国的最高权力机关“枢机会”是不是相信这样的传闻,贝隆不知道,但他很想除掉楚舜华是毫无疑问的。如果能成功地抹杀楚舜华,这场战争的胜利自然也归属于教皇国,从此征服东方的道路就被打通了。 “杀凰”被制订出来,能够执行这一任务的只有炽天使,百年前,是炽天使铸造了教皇国的命运,开启了全新的时代,百年后它将再度代表西方的命运、去撞击东方的命运。 龙德施泰特沉思了很久,轻轻地出了口气,“我觉得好多了,刚才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真是……太可怕了!” 他轻轻地捂住那张让绝大多数青春少女失魂落魄的脸,很久都没有把手拿开。 庞加莱想起贝隆刚才说炽天使解冻的时候会有一段时间处于“发梦”的状态,看起来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所以才把炽天使置于冰中封存,并用铁棺和铁质的车厢禁锢他们,他们醒来的状态跟梦境有很大的关系,但什么样的噩梦能吓到龙德施泰特呢?他可是战场上最恐怖的鬼神啊! 庞加莱很感兴趣,但他什么都没问,首先贝隆也未必知道,其次贝隆知道也不能告诉他,什么是炽天使,知道核心机密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也不会超过十个,一般人知道得太多,就来不远了,尽管是高文共和国的密使,但庞加莱没觉得自己有资格知道那个秘密。 “非常抱歉给您造成了麻烦,请接受我诚挚的歉意,贝隆骑士。”龙德施泰特微微躬身,后背部分的鳞甲在弯曲的时候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小事情,我已经习惯了,如果不是庞加莱骑士对状况还为熟悉,本来就不会有什么损失。”贝隆耸耸肩,“您没事就好,龙德施泰特殿下。” “也向您致以我真诚的歉意,庞加莱骑士,我知道您是炽天骑士团的前辈,微笑的庞加莱,这是个令列国骑士都尊重的名字。”龙德施泰特转向庞加莱,又是微微躬身。 他的声音略显稚嫩,但是用词很有古意,简直不像是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庞加莱急忙躬身还礼,以龙德施泰特的身份,本来不该对他们行这样的礼。贝隆称呼他为“龙德施泰特骑士殿下”因为龙德施泰特的骑士头衔是“圣殿骑士”,这一尊号令他的身份足以比肩各国王子,而庞加莱和贝隆只是普通的骑士罢了,这位骑士之王竟然如此多礼,庞加莱没有想到。 “那么从现在开始,我将接管指挥权。”龙德施泰特缓缓地挺直了身体,改为端坐的姿势,他的眼神显而易见的锐利起来,瞳孔深处透出诡异的紫色微光,这种状态下他才无愧于炽天骑士团团长的身份,世间最神秘也是最强大的骑士,绝对意义上的战场统治者。 列车缓缓地停下了,他们到达了指定地点,外面一片漆黑,贝隆听见了雨声。 第六章 来自东方的魔女 伯塞公学的教堂,时间已经是夜间10点30分,人们还在窃窃私语,不安激发了他们的兴奋感。 西泽尔皱着眉,眉毛像是弯曲的硬弓。阿黛尔的睡眠很轻,几次接近睡着都惊醒,但他没说什么,在这帮自负的成人面前他只是个孩子而已,大人通常都不会听孩子的话。 他从校服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棉花,团成小球塞在阿黛儿的耳朵里,扭头想问米内需不需要棉花……未来的米内·斯蒂尔男爵正发出酣畅快意的鼾声,拱在西泽尔的肋下,好像小猪依恋着母猪。 那边莱娅夫人的小圈子已经聊起了苏伽罗,那个倾国倾城的锡兰公主,令查士丁尼七世不惜发动战争。美丽的女人对于容貌胜于自己的同类总是保持着高昂的兴趣,莱娅夫人也不例外。她以美丽为武器,比她更美的女人就像握着更锋利刀剑的剑手,总是要格外关注的。 “你们觉得查士丁尼七世昏庸,可在我们女人心中,有个爱你的男人愿意为你发动一场战争,那是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莱娅夫人说,“可苏伽罗竟然拒绝了查士丁尼七世。” “那在你的眼里,尼禄皇帝岂不是历史上最浪漫的情人?他岂止是愿意为一个女人发动战争,他甚至愿意为讨心上人的喜欢,把自己的首都罗马烧掉重建呢。”艾伦爵士说。 “著名诗人拉赫不是说么?王的浪漫以血写成。”莱娅夫人微微撅嘴,“尼禄皇帝虽说盯着暴君之名,在我们女人心中可是性感的男子哦。” “我看查士丁尼七世是被那个东方女人给勾引了。”玛索斯爵士说。 “苏伽罗可是东方传唱的贞女,却被您说的那么下作。”莱娅夫人嘴里这么说,眼睛却是一亮,显然是期待玛索斯爵士说下去。 “苏伽罗有‘天上莲花’的严明,号称每个锡兰少年都爱着她。那种女人,无论放在哪里都是在你那的源头。”玛索斯爵士说,“我听说东方女人可是不能沾的,她们都精通媚术,像画画那样画自己的脸,用媚人的香料摸身体,还练习走路的姿势,要练到像踩着莲花行走似的,什么样的男人在她们面前都会把持不住。” “就算东方女人休息美术,可苏伽罗是一国王女,犯不着如此吧?况且她既然想要魅惑查士丁尼七世,为什么又拒绝皇帝的求婚呢?”莱娅夫人说。 “她若是嫁给查士丁尼七世,就会失去王位的继承权,她当然不愿意。听说她是为了锡兰的政治利益色诱查士丁尼七世,最后撩动了皇帝的心火,玩火自焚。” “您这是说苏伽罗欲拒还迎么?”莱娅夫人用扇子遮嘴,神情不悦,“那在您眼里,我莫非也是什么轻薄的女人?祸国的程度够不上,为祸一座城市也许还行?” 玛索斯爵士一怔,这才意识到他刻薄地评价苏伽罗也会伤到莱娅夫人这位马斯顿城里的沙龙女王,急忙想办法弥补:“男性对女性的尊重,源自女性的气质和举止,真正高贵的女性,如莱娅夫人您,可敬而不可侵犯。而苏伽罗的魅力,倾城祸国,透着邪恶的气息,她能唤起的,只是男性的征服欲和占有欲而已。” “迟到的甜言蜜语就像凋零的玫瑰花那样,已经没用了哦。”莱娅夫人飞了一个冷冷的媚眼给他。 她并不真的生气,只不过故作姿态。被人用来和苏伽罗对比是她蛮期待的事情,她在码四顿成立固然算得上声名赫赫的美人,却不敢想自己能在美貌上跟苏伽罗并驾齐驱,毕竟对方是世界级的妖姬。但她又不甘心认负,马索斯爵士的话很好地表达了莱娅夫人内心的意思:那些妖媚的东方女人,不过是唤醒男人们的欲望而已,终究是等而下之的,跟西方名媛不在同一个档次上。 西泽尔的眼皮微微一跳,他本不想听这些无聊的男女啰唆,可苏伽罗这个名字唤醒了他的某些记忆…… 看客们侃侃而谈,凭空揣测那位天上莲花的眉毛,给她加上种种定语,抬高或者贬低她的时候,根本不曾想到,就在这间教堂里,有个人亲眼见过苏伽罗。 那天她躺在床上,穿着朱红长裙,发间插满东方式的黄金发簪,阳光被彩色拼花玻璃窗滤过之后投在她的身上。西泽尔默默地站在床前看她,王女面白如纸,眉目如画,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西泽尔:“求求你……你能……杀了我么?”她盯着西泽尔的眼睛,眼神像是一只求助于人的母鹿。 朱红长裙无法掩盖事情的真相,她的脖颈以下,几乎找不出一块完整的骨头,打断之后再用钢钉续接起来,她甚至连挪动手指都很艰难。如果不是大量的止痛剂在她体内起作用,她已经痛死了。 是新骑士团遭遇重创的战报送到君士坦丁堡的那个深夜里,愤怒的查士丁尼七世用铁锤一根根地敲断了她的骨头,皇家女侍们都听见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叮当声,但没人听见哀嚎,查士丁尼七世用大块的软木堵住了她的嘴。第二天早晨他又后悔了,战争还未结束,这重要的人质对他还有用,他便让医生用钢钉把苏伽罗的全身骨骼复位。 离去之前,西泽尔打开了苏伽罗腕上的铁拷,轻轻地吻了她的面颊。就在那天下午,苏伽罗用她支离破碎的身体,沿着窗台艰难地爬行,最后扑入了灿烂的阳光中。 查士丁尼七世勃然大怒,但那时西泽尔已经在返回翡冷翠的火车上了。 为什么要帮助苏伽罗自杀,西泽尔也说不清楚,大概是她长得有点像……妈妈吧? 世界的真相总是偏离普通人的揣测。 苏伽罗确实是个美人,但并不具备什么蛊惑人心的魅力。她号称莲花,可莲花也不是诱人的妖花。经过拜占庭帝国宣传机关的全力包装,她才成了勾魂摄魄的绝世妖姬。 人们以为的苏伽罗不是真实的苏伽罗,他们以为的查士丁尼七世也不是真实的查士丁尼七世。查士丁尼七世既不昏聩也不浪漫,绝对不会对女人着魔,在西泽尔见过的君主中,罕有比那位皇帝更阴沉更深邃的。真正熟悉他的人都称他为“拜占庭之鹰”。他一手导演了苏伽罗事件,却让人们把罪责归在苏伽罗身上,仍用道义之名践踏着她。 他们懂什么道义?所有的道义都是君王们编造出来的谎言。 长久以来,伊鲁伯的君王们都坚信着东方和西方必有一战,不是东方的大军如潮水般漫过西方诸国,就是西方的旗帜插遍东方。那么不如把开战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苏伽罗只是一枚棋子,用作开战的理由,无论他去不去君士坦丁堡,拜占庭帝国都会进攻锡兰。 各国君王都是拜占庭帝国的同谋,时候他们平均分配了那些美丽的猎物——锡兰少女。教皇国也不例外。表面上教皇拒绝了查士丁尼七世的求援,但是没有番号的甲胄骑士参与了灭亡锡兰的战役,他们披着黑色斗篷,用来掩盖甲胄上的会长。他们只有区区百人,但所到之处,黑曼陀罗的防线就像撕纸一样被撕裂。 教皇国的参战最终引爆了大夏皇帝的怒火,战争终于扩大化,信徒们以为十字禁卫军代表这绝对的正义,是神在世间的军队,其实他们和普通军队一样是君王们手中的棋子。 回想当年,十字禁卫军烧死尼禄皇帝的那天,数以吨计的木柴堆积在钢铁的十字架下,全罗马的市民都来围观,尼禄皇帝竟然没有流露出什么恐惧的表情,他礼貌地要求行刑官为他穿上绀色的丝绸长袍,带上象征皇帝身份的黄金月桂花冠,俨然是要去给民众们演讲的皇帝。 他真的发表了演讲,当脚下的火焰越腾越高的时候,尼禄皇帝的演讲声回荡在广场上,铿锵有力,震耳欲聋,他说:“不要相信这帮教士们的谎言!所谓世界,乃是身为君王们预备的战场,所谓君王,乃是命运选择的魔鬼!你们以为烧死了我便能结束战争么?战争的渴望刻在每个君王的骨头里,你们想要结束战争,除非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王!” 教皇不由得起身怒吼说:“魔鬼!君王统治这个世界的历史已经结束哦!从此世界将沐浴在神恩之下!只要教廷存在一天!就绝对不会允许任何君王恣意发动战争!就绝不会允许悲剧重演!” 尼禄皇帝以看可怜虫的眼神看着教皇说:“愚昧的人啊,当你镇压了所有的王,你自己就是新的王。你将用那只握着圣杖的手,发起新的战争!” 多年前人人都以为尼禄皇帝是疯子,多年后疯子的预言变成了现实。 头忽然剧痛起来,好像有一柄利刃从内侧刮着他的颅骨,西泽尔紧紧地按住太阳穴,发出低沉的喉音。 “东方女人有媚术可不是我信口胡说。”玛索斯爵士说,“我有位好朋友,是叶尼塞王国驻大夏国公使团的武官,他在东方就受到过魔女的诱惑呢,那可是一段神奇的经历。” “居然有这么香艳刺激的事情?”莱娅夫人被吸引了。 在某些西方男人的心中,东方少女神秘又诱惑,是他们最渴望的情人,这种情结被称作“东方公主情结”。 早在罗马帝国的时代,航海家昆图斯就曾远航到大夏国最东边的港口日照城。他被日照城的官员护送前往首都洛邑,在那里他受到了东方皇帝的接见。昆图斯向皇帝进献了罗马制造的钟表,皇帝回赠他黄金和丝绸。 昆图斯说伟大的东方皇帝啊,我是罗马帝国来的航海家昆图斯,我想去世界的最东方,用我的航迹来丈量星罗古陆,您能告诉我去往更东方的航路么?皇帝微笑着说伟大的航海家昆图斯啊,你的理想已经实现,你可知道日照城为什么叫日照城么?因为那里就是世界的东极,再往东已经没有航路了,只剩无边的大海。 因为风势不适合返航,昆图斯便在大夏国住了下来,十年里他游历大夏国各个行省,写下了名为《东方异闻录》的奇书,通过那本书西方人开始了解大夏国。 男人们最感兴趣的就是书中昆图斯和大夏公主的恋情,据昆图斯自己说大夏皇帝委任他很高的官爵,并且欣赏他在天文和航海上的造诣,有意把公主许配给他。昆图斯便由宫女们细白的小手搓洗干净之后被带入深宫,在那里他见到了大夏的青筝公主。 根据昆图斯的描述,公主朱衣金钗,发长七尺光可鉴人,她的裙角上飘着高贵的龙涎香气,眉宇青翠如画,她的一举一动都让昆图斯心醉神迷,他们花前月下,吟诗作画,但最终为了回国向罗马皇帝复命,昆图斯还是离开了公主返回家乡,他说自己的船离开日照城的时候,公主在楼头吹箫,满城的人听到那如泣如诉的箫声都流下泪来。这就是“东方公主情结”的开端,全西方的男人都被感动了,恨不得回到那个时代,代替昆图斯留下来陪伴青筝公主一生一世。 当然也有人说昆图斯不过是美化自己的经历而已,从他的故事来看,更像是跟某个东方名妓纠缠了几年。 但无论如何,昆图斯引发了西方男人对东方少女的期盼,虽然他们很难分清婆罗多少女、锡兰少女、夏国少女和扶桑少女,但凡是东方少女就是好的。翡冷翠的大贵族家里要是有几个东方舞女是很自豪的事情。 而女人们则怀着“东方魔女”的猜测。她们总觉得东方女人的神奇魅力源自她们的媚术,这是某种混合了草药学和巫术的异端魔法,能把男人的灵魂抓走封印在小盒子里,从此男人就会对她们神魂颠倒任她们摆布。 “那位伯爵是在圣历1874年去的洛邑,在那里住了两年。”玛索斯爵士说,“他既是叶尼塞王国的武官,也是为很有门路的商人,垄断了当地的茶叶贸易,跟很多当地的大商人都是好朋友。他一直没有子嗣,他的东方朋友们就建议他去跟巫女问问凶吉。起初他谢绝了,但经不起朋友们的劝说,又有人说那位巫女是绝世的美女,令人魂不守舍。每位客人她只占卜一次,下次你再去她绝不会见你,很多客人被她的美貌吸引,可是再去的时候门永远都是关着的,他们魂牵梦萦,甚至有在巫女住处默默地站上几天几夜的。那位伯爵心说不过是个东方女人而已,竟有如此的魅力,去看看也不要紧。于是跟着朋友们来到巫女所住的庙宇,他进去之后,庙门就关上了,朋友们都没有进去。他独自面对巫女,才发现她其实长得并不很美,也算不得很年轻了,身披白衣端坐在神龛前。巫女睁开眼睛看了我朋友一眼,说,你命中没有子嗣,想要从命运中偷取一个孩子的话,需要支付很高的代价,甚至是寿命,你愿意么?” 周围的人都住了呼吸,只觉得故事之中一缕神秘之气幽幽地升起。 “那位伯爵也是逞强,说如果你真的能拿走我的寿命给我一个孩子,那就开始仪式吧,我倒要看看你的东方巫术。于是巫女微微一笑,在那一笑间她忽然变成了绝世佳人。她咬破嘴唇亲吻我的朋友,用唇血在她的眼角下方画了一个六芒星。他们一起饮茶、饮酒、讲故事,那个已经算不得年轻的巫女躺在我朋友的臂弯里,吃吃笑着跟少女一样。我的朋友完全无法抵挡她的美丽,当夜就住在她那里了。”玛索斯爵士说,“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怎么离开巫女住处的,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家里了。他仍旧沉浸在巫女的魅力中无法自拔,迫不及待地去找她,可庙门再也不开了,他这才想起那位巫女的规矩,每位客人她只见一次。我的朋友也只是她的客人而非情人,昨夜发生的事情并非艳遇,只是一场仪式。我的朋友这才体会到了前人的痛苦,他昼夜徘徊在巫女的门前,希望那扇门会对他开放,但一切都结束了。他这一生中只见过那位巫女一次。” “那他后来有孩子了么?”莱娅夫人问。 “这就是最神奇的地方,十个月后,有人把一个婴儿送到我朋友的住处。襁褓中有封信,是巫女写给我朋友的。她说我已经取走你的寿命,并为你生育了这个孩子,请你好好地养育他。” “那位伯爵莫不是受骗了?”莱娅夫人说,“那种因党的东方女人,指不定和多少年男人有苟且,怎能确定哪个孩子是他的?” “可您要知道在洛邑的西方人是很少的啊,那个孩子确实长着金色的胎毛,更别提他满月之后活生生就是我那位朋友的翻版!”玛索斯爵士说,“那确实是他的孩子,不会错,现在那个孩子还生活在叶尼塞王国的基辅罗斯呢!” “我的天呐!”玛高男爵惊叹,“您的那位朋友现在还好么?” 玛索斯爵士叹了口气:“正如他和巫女约定的那样,他得到了孩子,但是损失了寿命。回到基辅罗斯后的第二个春天他就死于败血症,全身溃烂流脓,死状真是才能不忍赌。就这样他还说对那段东方的遭遇不后悔。” “真是个叫人毛骨悚然的故事!”玛高男爵瞪大了眼睛,“简直像是跟魔鬼签订了七月!” “东方女人的魅力真是叫人恐惧,”艾伦爵士也听得毛骨悚然,“据说星见就是宫廷御用巫女的领袖,所以楚舜华才被称作禁忌之子。若是一个普通巫女都具备那样令人疯狂的力量,真不敢想象星见的魅惑力是多么可怕!” “听艾伦爵士您的意思,是想要见识一下星见的媚术吧?”莱娅夫人轻笑。 “可惜洛邑太远了啊。”艾伦爵士也笑笑。只是成年人之间常见的揶揄和小调情而已,莱娅夫人并无恶意,艾伦爵士也不甚认真。 “请问,有人带了苦艾酒么?我哥哥犯了头痛病。”这时背后传来怯生生的声音。 艾伦爵士转过头来,吃了一惊。 为了容纳尽可能多的人,教堂里的长椅都被挪走了,他们都是席地而坐。从艾伦爵士的视线高度,第一眼看去是女孩子圆润的膝盖,膝盖上方缀着素色的蕾丝的裙摆,用象牙做坠子的长蝴蝶结垂在裙子的侧面。那条裙子是白色的,那双腿也是白色的,便如白色的鹿藏在白色的森林中。 他抬头看去,忽然间觉得有些口渴。阿黛尔摘掉了面纱,十六岁的容颜暴露在艾伦爵士的眼里。一瞬间仿佛无尽的光从上方照进艾伦爵士的眼睛里,阿黛尔沐浴在那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光辉中,肌肤仿佛闪耀着瓷质的光辉。 直到阿黛尔离去艾伦爵士才回过神来回想起自己好像是摸了摸口袋,呆呆地告诉她说没有,阿黛尔便去求助于其他人了。 “魔女也许并不在洛邑,而在你身边。”玛索斯爵士低声说,冲阿黛尔的背影使了个眼色。 转了一圈下来阿黛尔还是没有找到苦艾酒,只得去饮水泉边接了一壶水回来。 她醒来的时候西泽尔正痛苦地发出低声,直冒冷汗,她就知道哥哥头痛症又犯了。西泽尔患有很顽固的头痛症,不定时地发作,发作起来会很痛苦。医生无法确定病因,只说痛起来的时候可以喝点苦艾酒,苦艾酒有缓解头痛的效果。 阿黛尔扶着哥哥,将水壶凑到他嘴边喂他喝水。 她的长发披散下来,像是一匹丝绸包裹着她曲线玲珑的身体。这一幕像是一副名画,名画家雷诺的画《救济少年与取水少女》,画中少女跪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提着银壶救济街边快要渴死的小乞丐。画家以半透明的笔触表现少女的胴体,以示其圣洁无暇之美,就像是圣母天降。 类似的画面发生在现实中,去透着很难解释的魅惑,艾伦爵士这才注意到周围不少男人的目光都黏在阿黛尔身上,只是不敢久看,像是沾水又起飞的蜻蜓。 艾伦爵士也听闻过阿黛尔的名声但他觉得那不过是无聊男人夸大其词,并没有放在心上,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阿黛尔。他很难形容阿黛尔那种魅力,非要说的话,就是一种完美却又危险的美。 美到极致的东西往往令人生出敬畏之心便如白色大理石雕刻的圣女像,令人心生虔诚想要膜拜。而阿黛尔的美却令人生出侵略,夺取甚至握在手心里将其碾碎的欲望。 像是沾水又起飞的蜻蜓。 如此年幼已经令人神魂颠倒,她如果成年……岂不是第二个苏伽罗?没什么理由,只是直觉,艾伦爵士觉得这个女孩会是下一个苏伽罗,无数君王将为她而死,她将踩着累累的枯骨登上世界皇后的宝座。 “没人能解释那种神奇的魅力,分明是个小女孩,可是看久了就像看见情人那样会生出渴望来。”玛索斯爵士压低了声音,“是个混血女孩,不知道为什么被家人从翡冷翠送到马斯顿来上学,可能家里人也不想见到这种不祥之物。如此年幼已经令人神魂颠倒,她如果成年……岂不是第二个苏伽罗?”没什么理由,只是直觉,艾伦爵士觉得这个女孩会是下一个苏伽罗,无数君王将为她而死,她将踩着累累的枯骨登上世界皇后的宝座。 “只是孩子而已,别太刻薄了。可小女孩就有这样的媚态,也太不知检点了。”艾伦爵士刻意这么说,好掩饰自己心里的悸动。 这是矮小的老者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一把握住了阿黛尔手中的水壶,连同她的手:“怎么啦,你哥哥不舒服啊?我来帮你。” “您能帮我和骑警说说么我哥哥他可能要找大夫看看,他的头痛症发了!他很难受!”阿黛尔很紧张。 “哎呀,别着急别着急,看把孩子急成什么样子了。”老者摸出手帕给阿黛尔八区额头上的汗,“我这就去跟骑警说,有伯伯在这里你哥哥不会有事的,乖。” 他关爱地搂搂阿黛尔的肩膀,像是爷爷对待孙女那样。 这个咸湿的老东西!莱娅夫人心想。 那是玛德琳伯爵,城里最有名望的几个贵族之一,但玛德琳伯爵和他的夫人在贵族圈中并称奇葩玛德琳夫人从小接受严格的神学教育,信仰极端虔诚,总是身穿修女服,声称自己早已把心献给了神。而玛德琳伯爵显然没觉得自己那身修女服的圣洁老婆有什么吸引力,整日混迹在女人堆里。他也是莱娅夫人家的常客,今天夫人在场,为了避嫌才没有过来凑热闹。玛德琳夫人疑神疑鬼,总是觉得城里的女人都想要勾引自己的丈夫,莱娅夫人更是最危险的假想敌。她几次冲到这位年轻妩媚的寡妇家,要搜查莱娅夫人的卧室,觉得莱娅夫人把自己的丈夫藏在里面。 莱娅夫人对玛德琳伯爵只是逢场作戏而已,玛德琳伯爵给她留下的极大印象就是咸湿。偶尔有机会能邀莱娅夫人跳个舞,整支舞的过程中莱娅夫人都觉得自己浑身起鸡皮疙瘩,因为有只鸟爪样的手在自己背后划来划去。 最近玛德琳伯爵不太常出现在莱娅夫人家里了,听说整天泡在伯塞公学的唱诗会里。开始莱娅夫人还诧异说那咸湿的伯爵竟然会对唱诗有兴趣,今天见了阿黛尔,莱娅夫人才理解了玛德琳伯爵的“移情别恋”。 果然,玛德琳伯爵的手沿着阿黛尔的肩膀往下滑,摸着阿黛尔的背。莱娅夫人早就料到了,这老东西对女人后背的肌肤有种莫名其妙的迷恋。 阿黛尔并未意识到自己正在遭遇什么,倒是莱娅夫人看得阵阵恶心。多亏他迷恋的是后背这种不引人注意的地方,那小女孩又是个没心眼的,莱娅夫人心里冷哼,要是迷恋女人的腿现在岂不是会跪下来抱着阿黛尔的腿叫她妈妈了?岂不把玛德琳家的脸丢尽了? “把你的脏手从我妹妹身上拿开,否则……我就把它砍下来!”玛德琳公爵忽然听见了嘶哑的声音。很难想象这个孤冷的男孩会发出那么……残暴的声音。 玛德琳伯爵是那种有色心没色胆的人,在莱娅夫人那种闻名遐迩的交际花那里占不到什么便宜,只敢对女仆和地位卑下的平民少女用点淫威。阿黛尔在他看来跟平民少女差不多,而且他自以为一个老人的身份,在小女孩的背上拍拍打打不会落人口实即使阿黛尔察觉也不好说出口。兄妹俩相依为命在马斯顿生活,怎么敢得罪城里的上流社会? “这这这……这可笑的孩子,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只是试图帮助你们这对可怜的小家伙而已。”他急于挽回面子,又又象征性地在阿黛尔背后拍了拍,这下子是真的拍打而不是抚摸,意思是“我就这么随手拍了拍”。 “我说把你的手……拿开!”西泽尔强撑着站了起来。 他虽然瘦削,却比矮小的玛德琳伯爵还高了半个头。玛德琳伯爵打了个寒战,西泽尔起身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威压,真是奇怪,一个瘦削的男孩怎么能威压到他这位堂堂的伯爵? “你没事了就好!你没事了就好!我不碰她!我不碰她!”玛德琳伯爵高举双手。老家伙彻底慌了。 这时穿着修女服的中老年妇女忽然从人群中走冲上前去挡在玛德琳伯爵面前,手持十字架对着阿黛尔和西泽尔,用尖利的声调念着祈祷词:“神啊,请让这肮脏的肉欲之美从我们面前消失!愿你把女妖们都贬入地狱,让她们嫁予恶鬼为妻,不要令她们蛊惑你的信徒!” 那是虔诚的玛德琳夫人,在她眼里,连莱娅夫人都是不入流的坏女人,何况是阿黛尔。她私下里毫不隐瞒自己对阿黛尔的敌意,她声称那个不要脸的小女孩在她丈夫面前有意无意地卖弄风情,要是一百年前这种女孩就该烧死在火刑架上。 玛德琳夫人当然清楚丈夫的毛病,可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了就是丢了玛德琳家的脸,所以她怀着宿怨冲了出来,抓着十字架,要镇住这个漂亮的小女孩。 阿黛尔呆呆地站在那里,手中水壶倾斜着,清澈的水落在大理石地面上,溅湿了她的裙角,可她浑然不觉。 她听出玛德琳夫人的意思。以前她也遇到过令人很尴尬的事情,比如说被路上偶遇的叔叔伯伯们缠着,故作关怀地问这问那,被女同学们在背后指指点点在唱诗的时候面对台下异样的目光,到哪都只是一时的窘迫,没有影响她的心理平衡。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她说世界有阳光的一面也有阴暗的一面,人若是总看到阳光的一面便会开心乐观,跟神更加亲近,况且始终都有哥哥在身边,除了再大的事情都有哥哥保护她,她始终活在自己小小的快乐中。 她没有指望过马斯顿给她什么特殊的优待,在这个世界上会把她当成公主的城市只有翡冷翠,但她喜欢马斯顿多过翡冷翠,只要这个城市把她当做一个普通女孩就好了……可她忽然间感觉到了这座城市对她和哥哥的恶意,原来这世上不喜欢他们兄妹的城市绝不只是翡冷翠。 玛德琳夫人为什么要误解她呢?她也是教徒啊,虔诚地信着神,她在自己的门背后贴了一张圣母像,每夜都虔诚地向她祈祷,祈祷的都是些小事。她连公主的宝石冠都放弃了,这世上大的、好的、值钱的东西他都也都不要,可这些人为什么会误解她呢? 她想哭,可又哭不出来,眼泪划过脸庞,像个被雨淋湿的娃娃。 “早就跟你说了不要靠近这种肮脏的女孩!鬼知道她那美艳的身体里装了什么魔鬼的灵魂!想吃的就是你这种没有防备的老头子的血肉!”玛德琳夫人觉得自己获得了暂时的胜利抓起丈夫得手就要撤退。 她没能走掉,西泽尔一把揪住她的领巾,掀掉修女帽,狠狠地抽打那张老脸。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在马斯顿城里居然有人敢打玛德琳家的人?还是一个少年对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动手?天呐!他怎么能这么做呢?就算玛德琳伯爵的手放错了地方,可那是玛德琳伯爵,马斯顿最有势力的几个家族之一,就算玛德琳夫人说了几句重话,可她已经算是半个老人了,男孩怎么能打老人呢? 事态的发展超过了他们的思维速度,西泽尔抽得玛德琳夫人转了一圈,接着他抡起左臂,反补上了第二道耳光。 彬彬有礼的贵族们都被这男孩忽然流露出的凶暴惊呆了,刀枪剑戟般地气息出现在西泽尔身上,不受控制地高涨着,甚至能够暂时地压制头痛。 某个男人曾对西泽尔说:“想要成为真正的上位者,你首先要学会压制自己的愤怒,狮子没有必要和豺狗比试声量,如果你看那些豺狗不顺眼,你要做的只是沉默地咬死他们。”他本该是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的。 但今天有些失控……一个小小的伯爵夫人竟敢在他面前吼叫?如果是三年前,如果是他在翡冷翠的时候,如果他还是上位者群体中的一员…… “这孩子发疯了!这孩子发疯了!”有人高呼。 “离他远点,小心他再伤人!” “这就是那个小女孩的哥哥?兄妹长得可完全不像啊。” “说是兄妹,谁能证明?鬼知道两个人之间是什么关系,没准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呢。” 玛德琳伯爵和玛德琳夫人彻底懵了,以他们在马斯顿的地位别说被人打耳光,就算是走路时被冒失的人撞一下,对方也会诚惶诚恐。在场还有十几个玛德琳家的人,急忙冲上去要把伯爵和伯爵夫人拉回来。女人们远远地对着西泽尔和阿黛尔指指点点。 玛索斯爵士倒是对阿黛尔没什么兴趣,但眼前这一幕恰好说明了他的论点,便耸耸肩说:“这就是所谓的‘苏伽罗式的魅力’吧?走到哪里就把麻烦带到哪里,东方人怎么说都是下等人,混血的孩子也不例外。他们藏不住心里的凶狠和卑贱,亏得伯塞公学竟然让他们入学。” “只是两个家教不好的孩子罢了,没那么夸张。”艾伦爵士还是略温和些,“我看那个女孩也只是无知而已,自持美貌不懂得收敛。” “说他们家教不好倒像是给他们找托词了,东方血统的卑贱是先天的,他们的男人好斗,女人善媚,”玛索斯爵士冷哼一声,“不信等着看好了,再过几年那女孩就会学着讨好男人来博取好处了,别看长着天使一样的脸蛋,骨子里的那股风骚是掩盖不住的。” 西泽尔忽然从玛德琳伯爵和玛德琳夫人之间冲出,谁也没想到这个瘦削的、体育从来不及格的孩子竟然有这样的爆发力。玛索斯爵士觉得这纠纷跟自己没关系,注意力全在侃侃而谈上,被西泽尔冲到面前一脚蹬在小腹上,仰面倒地。 罗曼神父原本在后堂休息,听见喧闹声才出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西泽尔抽打玛德琳夫人,接下来一脚蹬倒玛索斯爵士。这间教堂本就是他管理的范围,西泽尔又是他的学生,他勃然大怒却没法穿越人群去制服西泽尔,只得登上高处指着西泽尔高呼:“骑警!骑警!” 莱娅夫人放声尖叫,因为西泽尔一脚踩在玛索斯爵士的脸上,毫不留情地用鞋底碾压。如果不是他体重较轻,玛索斯爵士很自得的高挺鼻子已经骨折了。 人们已经等不及骑警过来,几位强壮的男士扑上去想要抓住西泽尔。这时睡得跟死猪一样的米内终于醒来了,眼前一片混乱,他先是懵了,然后猛跳起来,挡在西泽尔身后摆出拳击的架势。这家伙居然不惜得罪在场的多数大人来援护同伴。 未来的米内·斯蒂尔男爵就是这种人,他有一双感觉很纯良的眼睛,看似温润讨喜,其实沉迷于东方的侠义道,一辈子都梦想着有一日在女孩们面前挺身而出,抽出漂亮的利剑抖个剑花说:“想要伤害这位美丽的少女呵,便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吧!” 根据他对侠义道的理解,保护美丽的少女固然重要,和好兄弟并肩作战也很能体现英雄气,因此他特意把拳击的姿势摆的很帅,目光锐利,凛然不可侵犯。 西泽尔也摆着拳击的架势。这个瘦削的男孩连平端重剑都做不到,而且正受着头痛的折磨,但每一记敏捷的直拳都能逼退扑上来想要制止他的大人。他那并不很有力的拳头会提前一点点打在对方的肘弯或者手腕处,一下子就能瓦解对方的进攻。 他的眼神空洞,全无焦点,看起来随时会被击倒,但直到拳击姿势优美的米内被某个强壮的男人用胳膊锁住咽喉拖了下去,依旧没人能够接近西泽尔身边。他用远远算不得宽厚的身躯把惊慌失措的妹妹挡在身后,向着四面八方出拳……对着整个世界出拳! 这才是他的本性,与其说他孤僻和特立独行,不如说他对这个世界怀着莫大的敌意,一旦被激怒,那股敌意就不可抑制的爆发出来。 “嗨嗨!你们这些蠢货!别碰我的兄弟!”米内被人压在地上,还扯着嗓子高喊。斯蒂尔家的人只有他来参加弥撒,否则他早就被父亲或者叔伯拉下去痛打了。 确实没人敢接近西泽尔了,几位懂点格斗的爵士本想支付这个男孩,却被他的凶狠吓到了。如果不在乎受点轻伤的话,制服西泽尔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养尊处优的猫必然会爱惜漂亮的皮毛而不愿接近野鼠,此刻的西泽尔在他们眼里就是只不好对付的野鼠。这种野孩子还是留着给骑警对付好了。 人群忽然裂开,一名骑警大步上前。在马斯顿人的眼里,这帮骑警一直游手好闲,让他们帮忙上树抓只跑丢的猫都懒得动,可此刻这名骑警的动作却凌厉如电闪。 火铳划出一个巨大的半圆,枪柄重重地敲在西泽尔的侧脸上。那一刻所有人都听见了骨头开裂的微声,西泽尔的直拳已经抵到了骑警的腕间,却被坚韧的护腕挡住了。他翻滚着旋转着倒地,把一口黏稠的血吐在大理石地板上。 “拖他们去禁闭室!把他们都关起来!”罗曼神父怒吼。 那边玛德琳夫人正捂着脸嘤嘤的哭泣,莱娅夫人按着丰腴的胸口花容失色,这些都是虔诚的教友,罗曼神父怎么能看着这些尊贵的夫人被一个野鼠一样的男孩侮辱? 那名面无表情的骑警踏上一步,左手拎起西泽尔的衣领,右手把阿黛尔拦腰抱起,这时本该精疲力尽的西泽尔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嘶叫,紧紧的捂着头,痛苦地在地上翻滚起九-九-藏-书-网来。 那声嘶叫真是难听……准确地说是可怖……好像把地狱里的魔鬼放在烈火上烤似的。 “叫大夫!快叫大夫!我哥哥犯病了!”阿黛尔惊恐地挣脱了骑警,紧紧地抱住哥哥,带着哭腔大喊。 体力透支和骑警的那记猛击让原本能压下去的头痛症彻底地爆发出来。不知道多少次阿黛尔看着哥哥痛苦地抱着头在床上翻滚,痛到极致的时候他从床上滚下来自己都觉察不到。西泽尔严禁阿黛尔把这种情况告诉别人,连米内都不知情。 永远不能让人知道你的弱点,否则在你虚弱的时候,原本相安无事的人也会走过来给你一记背刺! 医生虽然无法确诊,但再三提醒阿黛尔说这种病可轻可重,病发时过量的鲜血涌向头顶,脑部的血管有可能裂开,当场死亡或者疯癫都是可能的,西泽尔想要安然过完这一生,就是不能生气不能激动,要平和。 “谁带了糖?谁带了糖?我得喂他吃点糖。”阿黛尔焦急地问,糖分对于缓解病情有点帮助。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动。如果换做平时,大家还是愿意伸出援手的,有那么多欣赏阿黛尔的男人,又有那么多心仪着西泽尔的女孩。可经过刚才的事情,这对兄妹已经不再属于他们这个群体了,这对身份不明的野孩子,他们竟敢对高贵的玛德琳伯爵和夫人动手,谁帮助他们就是跟玛德琳家为敌。 “装可怜么。”有人猜测。 “不装可怜就得被关禁闭室吧?”又有人说。 人群里的安妮伸手到自己的裙兜里,抓住了里面的软糖,却被父亲隔着裙子抓住了手腕。父亲用严厉的眼神警告安妮,让她不要管这件事。米内拍着地面,大叫着:“嗨嗨放开我!你们得让我去帮帮我的朋友!”但他的双腕被扣了个水手结,腰间的猎刀也给搜了出来。 阿黛尔惊慌地四顾,四周冷漠的目光像是高墙那样围绕着他们,她的眼泪对这些人毫无用处,哥哥的痛苦也打动不了他们,他们无动于衷。 时隔多年,阿黛尔再一次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恶意,仿佛回到了翡冷翠,回到了那座威严的审判堂,她和哥哥被居高临下的目光围绕,那些人俯视他们,审判他们,无论她怎么哭喊怎么求救都得不到任何回应。 “辩护驳回!辩护驳回!辩护驳回!”他们的声音在高处隆隆作响。 而哥哥呢……哥哥咬紧了牙关,仿佛牙齿里咬着生铁,无论那些男人怎么定他的罪,他都不辩解,于是那些男人就越发的讨厌他,把他的罪定的更重。 其实他早已筋疲力尽了啊,其实他的身体里早就满是疮痍了啊,他孤独地站在那幽深的圣堂里,强硬的梗着脖子,目光像是荧荧的鬼火。 你们还想怎么样?你们还想怎么样?被你们审判和嘲讽的这个男孩已经一无所有了啊,你们还想从他那里夺走什么?不受控制的情绪如灼热的岩浆沿着血管流淌……平生第一次,阿黛尔在心底诅咒这座曾经带给她平安和幸福的马斯顿小城,因为它伤害了哥哥。 大概连那位高高在上的神都不喜欢哥哥吧,每个人都是神的孩子,哥哥也是神的孩子……可他是神的逆子。 罗曼神父也有些踌躇,这种情形下把这对兄妹关进禁闭室去似乎显得不太人道。于是所有人都退开了几步,看着女孩用尽全力拖着她痛苦的哥哥去向饮水泉边。没有药物也没有糖,更没有医生的辅助,阿黛尔仅能做到的事情就是喂西泽尔点水,用水浸湿裙角敷在他的额头上。但她首先得把哥哥弄到饮水泉边去。 偌大的教堂里回荡着女孩的哭声,就像一只被从鸟群里驱逐出去的知更鸟在夜幕下哀叫。西泽尔虽然瘦削,但娇小的阿黛尔想要拖动他还是很不容易,她纤细的脖子上青筋凸出,额发垂下来遮住面容,人们只能看见泪水漫过她的脸在下颌上汇聚,仿佛流不完的山泉。 几位男士终于受不了了,上前一步,想着帮这个女孩把她哥哥挪到饮水泉边去总是绅士该做的事。可那边玛德琳夫人又开始捶着心口号啕大哭,喋喋不休的祈求着神怜悯他这可怜的妇人。她那么虔诚地信着神爱着神,却被魔鬼般的孩子侮辱。 原本要帮忙的手最终还是缩了回去,没有人愿意当众背叛自己的阶级地位。他们是马斯顿本地人,是高高在上的老家族,理应团结在一起,即使那对兄妹看起来有点可怜,即使阿黛尔那么美,可仍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沉默中,风雨声变得格外清晰,沉重的黑铁大门在震动,好像全世界的雨水都被聚拢起来浇在了这座教堂的屋顶上。雨水冲门缝下方浸了进来,混着枯枝败叶。骑警队长的脸色有些难看,马斯顿位于半山,雨水太大的话会造成山洪,山洪规模可大可小,小型的山洪会顺着城市旁边的泄洪沟流走,大型的山洪却会冲破城市上方的防洪坝,带着枯枝败叶和碎木浩浩荡荡地席卷全城。历史上马斯顿曾经重建了两次,就是因为被山洪摧毁。偏偏是这个时候,城里抽不出人手去盯着山上的水势。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大概就是这回事。 “你们几个去找些碎布来!把门缝堵住!”骑警队长下令。 没人去管西泽尔和阿黛尔了,骑警们匆忙的扯下几张帷幕去堵塞门缝,向着教堂内部避让。阿黛尔终于拖着哥哥挪动到了饮水泉边,撩起裙摆浸入水中,想把湿润的裙摆塞进哥哥嘴里让他好歹喝点水。但西泽尔在剧痛中牙关紧扣,连点水都喝不进去。 “请帮帮我!请帮帮我们!求求你们!”阿黛尔环顾四周,可无人回应她的目光。饮水泉所在的区域正好是门前,冰冷的雨水流淌着逼近她,漫过她的膝盖。门缝里渗进来的雨水把她淋得湿透。她仿佛坐在无尽的暴雨中,所能做的事情只是抱紧她似乎正在死去的哥哥。 “孩子,你不要害怕,因为我与你同在。不要惊慌,因为我是你的神。我必坚固你,我必帮助你,我必用我公义的右手扶持你。”她抚摸着哥哥的额头,念诵着弥赛亚圣教的祈祷词,此时此刻能够帮助她的,大概也只有那在至高无上的神了。 滚滚的雷声由远及近,那沉重的铁门猛然洞开,那一刻紫色的电蛇撕裂夜空,漆黑的人影站在教堂门口,风声仿佛狮吼,教堂中的烛火被疾风压得矮下身去,半数以上的火光在门开的瞬间熄灭。 那扇门本该是锁死的! 骑警队长在这忽如其来的变故中流露出野兽般的警觉,后腰交叉的火铳滑入双掌,直指那个黑影。他没有问话,也不准备问话。他的真实身份是高文共和国的精英战士,此时此刻马斯顿处于一个极特殊的时间段,一切的危险因素都要排除。黑影有任何进攻的表示,骑警队长就会对准他的膝盖开枪。 风过去之后,烛火重新升起。教堂内的亮度恢复了,那个忽然闯入的黑影就站在阿黛尔和西泽尔面前,暗红色长发在风里起落。轻盈的裙摆也在风里起落,脚下是四下满溢的雨水,她那么纤细修长,便如水上盛开的莲花。 竟然是个女孩。骑警队长愣住了。“什么人?”他严厉的喝问。 “来自东方的魔女哦。”女孩清清浅浅地笑着,仿佛从画中走来。 第七章 大夏龙雀 来自翡冷翠的黑色列车停在丛林深处,像一条巨大的黑蛇栖息在草丛里。铁轨到这里就没有了,前方是刚刚砍伐过的森林,到处都是树桩。 “这就是‘血线’的末端么?”贝隆踏上一根树桩,眺望夜幕下的景色。其实他什么都看不见,雨虽然略小了些,但空中乌云密布,没有丝毫星月之光。从潮声中可以判断,他们距离大海不远。 庞加莱戴上兜帽遮雨,站在另一个树桩上,他的大氅内侧涂了橡胶层,可以很好地遮蔽风雨。他指向一片漆黑的远处,比画出蜿蜒的线条:“原本的计划是沿着海岸线修造,从马莫斯山谷经过,绕过整个地中海,终点是大夏国的战略要塞‘龙城’,但被东方人觉察了。” “这方案未免太冒险了,花十年修一条铁路去进攻东方?这可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一旦被对方察觉,就会前功尽弃。”贝隆摇头。 “不知道,总不可能是高文共和国自己的决定,应该是上位者们的共同决策。”庞加莱摸出酒罐喝了一口,“你们那位仁慈的教皇应该也是决策者中的一员。” “喂喂,吃饭喝酒骂老板这种事可不是您这种有身份的骑士该做的啊。”贝隆叼着烟,“尤其是不要当着情报科长的面公然骂老板,小心异端审判局给你建秘密档案哦。” 庞加莱笑笑,把手中的酒罐扔给贝隆。贝隆喝了一大口,浓烈的酒香弥漫在口腔里,酒精一下子让身体暖了起来。酒罐里装着上等的雅文邑,查理曼王国产的好酒。 “好酒!”贝隆赞叹。 “你的烟也是好烟。”庞加莱淡淡地说。贝隆跟他分享的烟卷不是烟草行中买来的,而是东方运来的爪哇烟草,由他自己亲手卷制,香味浓郁。 “那些家伙不需要补给一下么?”庞加莱看了一眼炽天使们。 共计二十七名炽天使,全部从铁棺中苏醒了,再没有发生龙德施泰特那样的意外。这些骑士沉睡在冰下时的体温很低,呼吸也仅仅通过鼻管进行,但醒来之后他们能在几分钟内迅速地恢复到正常的体温,身体活性基本不受低温的影响,令庞加莱叹为观止。 尽管翡冷翠的医学水准也相当高明,这种冷藏活人的技术未免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在机械师们的帮助下,炽天使们在做最后的检查,确保他们的甲胄处在完好的状态,毕竟是有上百年历史的老东西了,多检修检修是应该的。 作为最高级的战争机器,他们表现出极强的协同性和默契,从一开始到现在,他们中没有任何人说任何话,所有的准备工作只靠眼神交流便能完成。 骑士们被封闭在那个沉重的金属壳子里,他们中竟然没有人想要摘下头盔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想必是不愿意让自己的面容和声音被庞加莱和布隆这种“局外人”记住。 这倒是在庞加莱的预料之中,他自己服役于炽天使骑士团的时候根本没有听说过骑士团内部还有炽天使这种东西,那么这支超精锐部队必然是被刻意地隔绝在一般人的认知范围之外的。 唯有一个人例外,就是骑士团团长龙德施泰特,他还是会偶尔出现在外交场合的。 “他们不需要补给,他们是怪物。”布隆耸耸肩。 这句话还没有结束,他手中的酒罐忽然消失了。狰狞的身影遮挡了他的庞加莱之间的目光,那魔神般的人站在第三根树桩上,仰头把酒倒进嘴里。 炽天骑士团团长,龙德施泰特,他已经完成了检修,刚才庞加莱手持连射铳对他发射了数百发弹药,但经过不到一个小时的检修,他就复原如初了。 贝隆意识到自己有点多嘴了,虽说炽天使通常都是不会跟人交流的,但龙德施泰特毕竟还在附近,那是个会跟人交流的怪物,大概会觉得他的话很不中听。 他正想着该如何向这位尊贵的圣殿骑士表达歉意,龙德施泰特就冷冷地开口了:“是的,庞加莱骑士,贝隆骑士说得没错,怪物们是不需要补给的。”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流露出淡淡的笑意,将酒罐交还给庞加莱,“不过喝酒可以让人放松和镇静,这确实是很好的酒。” 庞加莱和贝隆一愣,都无声的笑了,看来这群怪物中还有一个会像人类那样思考和说笑。 龙德施泰特指向前方:“高文共和国始终保持着中立国身份,就是为了修造‘血线’,以便越过地中海这个天然障碍。虽然成本高昂时间也很长,但名义上是通商用途,又是在中立国境内,本以为不会引起东方人的怀疑,他们应该不那么懂铁路才对。但楚舜华很敏锐地意识到了这条铁路的真实用途,建成之后,西方各国的精锐师团会在几天之内直抵龙城,大夏的国门随时都会被震碎。他冒险用舰队在帕提亚平原登陆,就是要夺取血线的控制权。” 庞加莱微微点头。“血线”就是这条铁路的名字,他被派到马斯顿担任市政官,也是为了监督修造血线。名义上这是条窄轨铁路,只能供轻型列车通过,但事实上枕木和铁轨都经过特殊的加强,能够运输大量兵员。西方诸国已经为进攻东方做了至少十年的准备,高文共和国也是其中的参与者。 庞加莱不知道高文选帝侯在想什么,也许选帝侯并不满足于自己的国家仅仅是富裕,还希望它强大起来,和伊鲁伯的列强比肩。但庞加莱没有资格发问,即使是第一骑士,他也只是个执行者而已,距离上位者们的圈子还太远。 “楚舜华真是个恐怖的角色,难怪不惜调用你们炽天使也要抹杀他。”庞加莱说,“但你们准备怎么做?” 龙德施泰特指了指后方,炽天使们正拆开沉重的铁箱,把其中的修长武器组装成形,由机械师们负责检查。那东西看起来呈现出一支火枪的外形,但长度达到惊人的四米,复杂的导流管被坚硬的护板遮挡,表面呈现出青铜、秘银和风金属的才质感。机械师正把专门的弹药填入它的枪膛,火药和弹头是分开的,光是弹头部分就长达二十厘米,有婴儿手臂粗细,表面画着复杂的螺旋花纹。 “圣枪装具·朗基努斯。”龙德施泰特低声说,“世界上射程最长的枪,只有炽天使能够操作。” “那是门破城炮吧?”庞加莱惊叹。 “炮追求的是范围杀伤,那支枪追求的是对单个目标的一击必杀。对应风速和高度做调整后,它的射程能超过四公里,应该可以在楚舜华的警戒圈之外射杀他。” “所以你们就是准备狙击他而已?用一支能够打穿钢铁城门的枪去解决一个人类?”庞加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听说教皇国有专门的刺杀部队,你们那些国家级的精英杀手为什么不用?炽天使应该用在正面战场才对吧?” “因为楚舜华掌握着世界上最强大的杀手军团,”龙德施泰特淡淡地说,“传说东方魔法中有一种叫结界,能让敌人无法侵入,楚舜华身边就有这样一层无形的防御,没有杀手能接近他身边,尝试过的人都被反杀了。” “黑曼陀罗!”贝隆忽然想到了那支神秘的锡兰军队。 龙德施泰特微微点头:“是的,黑曼陀罗中最精锐的刺客都被楚舜华征召,组成名为‘不朽’的秘密军团。那个军团始终有一千人,但有足够的后备队,一旦出现死伤就调用后备队填补,外人以为他们是不死的,称他们为‘不朽者’。想要突破不朽者的防御圈,就只能才用超距战术。” “所以这场战争的成败取决于能否成功地狙杀楚舜华对么?整个东方的运势都系在那个男人身上,杀了他,就能改变世界格局!”庞加莱明白了。 “有人说楚舜华不仅被不朽者们保护着,还被星见的咒术守护着,所以它是不可能被杀死的。”龙德施泰特幽幽地说,“但炽天使想杀的人,也不曾有一个漏网,今夜双方的神话必然有一个破灭。希望别是炽天使的。” 庞加莱不禁有些讶异。龙德施泰特看起来也就二十岁出头,却已经掌握了世界最强的骑士团,令诸国君主畏惧,令四方名媛神往,连教皇谈起他的时候都称赞为“我们的国士”,伊鲁伯当之无愧的骑士王。这样的年轻人本该飞扬跋扈气势凌人,可龙德施泰特的话语中却流露出一丝看不清前路的迷惘。 他掌握的也许是世间最强的单兵武力,却不敢确定能否杀死一个肉身凡人……那个大夏龙雀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东方人所说的修罗么?或者是地狱转生的恶鬼? “前方不到四公里处就是帕提亚平原,战役会在午夜前后开启。以楚舜华的习惯,必然会亲自督战,我会亲自操纵朗基努斯。一旦狙击成功我们就立刻向马斯顿撤退,李锡尼副局长已经控制了马斯顿准备接应我们。”龙德施泰特把酒馆底部的残酒也也喝掉了,“没人会知道我们来过。” “这不是你们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吧?号称炽天使的核心力量,但炽天使其实是一群人数极少的精英杀手。”庞加莱深吸一口气,“名为天使的杀手,教廷真想得出来啊。” “战争是件会把所有人的手都弄脏的事情,用道德束缚自己手脚的人是死得最快的。”龙德施泰特转身离去,“我还得亲自调试朗基努斯,恕不奉陪了。” “等等。”一直沉默的贝隆忽然扭头出声,目光如电,“你讲的这些,我和庞加莱是无权知道的对吧?身为炽天骑士团的团长,你一旦被唤醒就会接管指挥权,这种情况下我和庞加莱都是你的跟班,你有什么必要向我们解释行动的细节?” “就算我不说,以贝隆骑士您的情报收集能力,很快就能猜出来。”龙德施泰特既不停步也不回头,“下雨的夜里大家聊聊天不好么?” 之后龙德施泰特再也没说过哪怕一句话,他穿着沉重的甲胄,背后拖着输入红水银蒸汽的管道,围绕圣枪装具行走,监视着机械师们的调试。他虽然年轻,但丝毫没有骄纵和跳脱之气,精密得就像机械,想必“杀凰”也给了他很大的压力。 “圣枪装具·朗基努斯”庞加莱倒是听说过,据传密涅瓦机关试制过若干套神圣系列的武器装具,采用了最顶尖的工艺,每件装具都是经过无数次的失败才得以成功的,无法量产,但威力和特性是普通武器无法相比的。 当时骑士们还在猜测这些装具会分配给谁使用,如今这个谜底揭开了,这些装具没有量产的原因既是生产成本太高时间太长,也是没必要,能够使用那些装具的人在这世界上只有区区二十七名。 其他的炽天使也已经拿到了各自的武器。不难看出如今制造的甲胄都是炽天使的复刻,“剑舞者”的原版、“青铜切断者”的原版、“咆哮雷神”的原版,都能被依稀辨认出来。 只不过炽天使们使用的武器更加考究,射铳侧面带有精美的黄铜饰纹,重剑上隐约可见浮雕的圣徽,透着一百年前的浮华气息。 这些魔神般的骑士提着沉重的武器在周围戒备,沉重的脚步声不断往复,彼此的甲胄时而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生产红水银蒸汽的气泵车低沉的吼叫,马斯顿的人们若是骤然看见这样的场面,只怕会以为自己到了天堂或地狱,总之就是不在人间。 “有没有觉得无聊啊?”贝隆靠在车厢上,神情萧索,“分明你我也是骑士,可在这种场合我俩倒像是文职人员。” “这十年里我一直都是文职人员,习惯了。”庞加莱耸耸肩。 “高文共和国第一骑士被派到温泉小城去当市政官,亏你能忍那么多年。” “确实很难忍,就好像你是一段木头,身上慢慢地长出蘑菇来。”庞加莱轻声叹息,“那些贵族就像饶舌的乌鸦,烦死我了。而他们关心的事情就只有那么几件,社交舞会、漂亮女人、仲夏夜庆典……你不会想到吧?我每年要花三个月的时间去处理仲夏夜庆典的事宜,该用什么样的鲜花,哪家的男人先出场讲话,甚至月桂树上缠什么颜色的彩带。这件事结束了我就能调离马斯顿了,我妻子等我回家等了十年,她也许都老了。” 贝隆想说什么,又觉得其实无话可说,他们都是军人,军人就该为国家利益服务,并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细雨声中传来“轰”的震鸣,龙德施泰特把专用的秘银弹填进了朗基努斯的枪膛。他重复了一遍上膛的操作,朗基努斯只能容纳两发弹药,不过这已经够了,狙击枪不是连射铳,通常都是一击必杀,不需要那么多弹药,多备一颗只是防备特殊情况。 贝隆摸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差不多了,世界级的战役,值得仔细看看。”他摸出两支单筒望远镜,递给庞加莱一支。 两人打着伞来到丛林的边缘,不远处就是正在操作朗基努斯的龙德施泰特,这支超级狙击枪或者说狙击用破城炮被三脚架固定在岩石上,而龙德施泰特本人则处在六名炽天使的贴身保护下。 从他们所在的位置望出去,世界空灵,沙沙的雨声和扑面而来的潮声都那么清晰,但视野中却一片黑暗。 “他们真的会在雨中开战么?”庞加莱调整望远镜的焦距,但还是什么都看不到,“下雨对十字禁卫军的火枪不利,对大夏军占优势的骑兵冲锋也不利。” “教皇和楚舜华约定了开战的时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皇帝,”贝隆低声说,“不是说过了么,守时是皇帝的美德。” “火光。”龙德施泰特忽然说。 漆黑的原野上跳动着一团极微弱极朦胧的火光,那团火太微弱了,乍看上去好像是萤火虫。 可雨天萤火虫不会出来活动,隔着四公里远看去是萤火虫的话,近看应该是某种颇为明亮的光源,比如火把。 广袤的黑暗原野上,火光缓缓地移动着,像是踽踽独行的老者。风声、潮声、火光、黑暗的世界和炽天使们单调低沉的呼吸声混为一体,庞加莱和贝隆对视一眼,都感觉到了沉重的压力。 火光停在原野的正中央,片刻之后,它冒着雨冉冉升起。接着成千上万的火光在帕提亚平原的一侧升起,随着风势去往高空,到达一定的高度之后进入悬浮状态。 乌云并没有消散,但帕提亚平原上的上空像是星河灿烂!第一个放灯的男人站在星河之下,白衣向天,挺拔如枪! 庞加莱缓缓地打了个寒战:“大夏龙雀……楚舜华!” 炽天骑士们素来以英俊著称,但在那个白衣的东方男人面前,庞加莱也自愧不如。那不是用英俊或者美可以形容的东西,他身上散发着某种特殊的气息,覆盖了整个帕提亚平原。 那个男人站在黑夜之中,却像是初升的太阳。 庞加莱没见过楚舜华,贝隆也不能百分百确认楚舜华的外貌,因为这位大夏联邦的监国公爵并不太露面。关于他最逼真的写真图是拜占庭驻大夏公使的秘书画的,这位秘书擅长绘画,趁着递交国书的机会强记了楚舜华的长相,回来之后连夜画在了纸上。这种写真的可信度本来就值得怀疑,况且还隔着四公里,最优质的望远镜也不过隐约能看清那个男人。 但庞加莱和贝隆都在第一时间确认了那个人的身份,绝对是楚舜华,他身上那掌权者特有的气息不是影武者能模仿的,只有沉浸在滔天权势中的男人才会带有那种淡定自若却又锋芒毕露的气息。 楚舜华背着双手仰望夜空,好像是在欣赏着漫天灯火的奇景。而他的后方,数以万计的弩手平端着弩机,锋利的箭头上流动着凄冷的蓝光。 “悬空灯。”贝隆低声说,“没想过这玩意儿会那么美。” 夏国的悬空灯,是一种用于夜战的军事设备。把牛皮的表层剥下来,晒干成半透明状,制成一人高的气囊,在里面安置牛油灯。牛油灯烧热了气囊中的空气,灯就能在夜空中悬浮半个小时之久。通常悬空灯只是用来发信号用,但大夏军放出了如此之多的悬空灯,照亮了整片荒野。 难怪楚舜华敢于在深夜开战,因为他们已经做好了全天候作战的准备。时至今日,夏国的精密弩机“破山弩”仍然是战场上远程武器的霸主,它比十字禁卫军装配的三联装火铳更快也更凶猛,只是需要弩手很有经验才能掌握。而夏国恰恰就有这样一支林部队,他们连射的时候,弩箭密集如林。 悬空灯大大提升了林部队的作战能力,哪些经验丰富的鹰眼射手,只凭微光甚至声音就能发动准确的射击。 而战场的另一侧排列着雄健的黑骏马,它们宽阔的胸膛并在一起,像是黑色的墙壁。战士们在黑色军服外披挂了金色甲胄,火铳的枪口指向天空,马鞍上插着锋利的骑士剑。骑兵团的两侧是斯泰因重机组成的冲锋队,他们的正后方是黑铁巨炮组成的炮击阵地。 十字禁卫军已经在黑暗中列阵完毕,他们没有点灯就是不想让林部队有靶子可以射击,但密集的悬空灯却让他们的潜行战术落空了。 “龙德施泰特!”贝隆低声说。 他不清楚为何龙德施泰特还不动手,楚舜华所在的位置完全没有遮挡,一般的火枪乃至于狙击枪都伤不到他,可龙德施泰特手中的是朗基努斯之枪!能够在四公里的距离上发动破城一击的圣枪装具!这时候一枪解决掉楚舜华,十字禁卫军就会不战而胜。 “楚舜华所带的部队中,每个人都是精英。如果现在射杀楚舜华,他们会立刻撤退,大部分军队都能成功撤离。”龙德施泰特没有戴头盔,锋利的紫瞳通过瞄准具死死地锁定楚舜华,“等一等,等到大夏军全部踏入战场再开枪,今夜我们会全歼东方人最强的军队。” 庞加莱和贝隆对视一眼。不愧是炽天骑士团的团长,龙德施泰特不是只在穿着甲胄的时候才显得可怖,战术上也是极其凶猛,但不仅要杀楚舜华,还要整个大夏军陪葬。 大夏军四大部队:风、林、火、山,风部队是兼具高速和重甲的骑兵,承担冲锋任务;林部队是弩弓部队,负责压制和控场;火部队装配有优质的火铳和重炮,大夏军在火器方面并不亚于西方诸国;山部队则是步兵敢死队。此刻露面的只有墨绿色军服的林部队。 而十字禁卫军则分成十二个师团,其中六个师团来自十字禁卫军本部,另外六个师团由信奉弥赛亚圣教的各国君王派遣。十字禁卫军全部配备斯泰因重机,各国派遣的师团则骑乘着血统优良的战马。 炽天铁骑和各国派遣的骑士没有被编入这些师团,战场上的甲胄骑士的调动从来都是保密的。 “阿瓦隆之舟”也抵达了战场,这架用履带行驶的礼车其实也是一辆战车,它的顶部装饰着黄金十字架,外层是秘银和青铜混铸的装甲。那些充当先导的白衣修士此刻都端起了蜂巢火铳,他们也是教皇的禁卫军。 之前历代教皇都不会轻易出现在战场上,他们是神的仆人,职责是传播教义引导世人,作战自然有军人负责。高贵的红衣主教们被称作“穿红袍的”,军人则被称作“穿黑袍的”,穿红袍的自觉地位高于穿黑袍的。 但这一战的意义不同,它会重新校对世界的天平。 一切都很平静,风雨中似乎隐约带着火药味。这就是世界上最高等级的战争,肃静优雅,像是贵族之间的决斗。 地面震动起来,黑暗中仿佛奔来了太古的凶兽,楚舜华转身走向己方阵地。贝隆的眼角微微一跳,炽天使们警觉地看向四面八方,那声音太可怕了,让人不自觉地觉得危险将至。 暗青色的烈马从黑暗中突出,它们踩踏着雨中的原野,马蹄上带起泥浆的弧线。它们的眼睛赤红,巨大的鼻孔在铁面甲下喷着白气,身材接近普通战马的两倍,披挂着沉重的甲胄,简直是一座移动的钢铁之城! “夔龙么?那种东西真的能称作战马么?说是吃人的龙还差不多吧?”庞加莱低声说,“竟然是骑兵战术开场,楚舜华这是觉得自己占据绝对优势,要碾压十字禁卫军么?” 那就是大夏军的风部队,在拥有重炮之前,这股钢铁之风令整个西方战栗,因为风部队所乘的战马是“夔龙”。它是马中的怪物,大夏皇廷直接派人管理这种战马的繁育机关,它的祖先到底是哪种马,又是如何配种的,至今都是秘密。西方骑兵所乘的战马也是经过一代代的选种和强化的,但在夔龙马前却矮小的像是驴子。 只有夔龙马能扛得起风部队,他们的重铠能够完全抵挡十字禁卫军装配的三联装火铳,甚至炮弹碎片都无法伤害他们。唯一的缺陷是起步太慢,所以风部队的冲锋总是从远处发起,到达战场的时候已经是极速。夔龙马会以这样的速度穿越整个战场,唯一能让它们停下来的理由就是死。 贝隆用手指塞住耳朵,即使对炽天骑士来说那万马奔腾的声音也太可怕了,即便没有正面感受它的锋芒,也会不由自主地产生螟蛉面对苍茫大海的敬畏感。 林部队立刻向着战场两侧移动,好给风部队留出通道。狂奔的夔龙马很难控制,挡在他前面的话,就算是友军也会被践踏。 但在楚舜华的面前,夔龙马组成的狂流硬生生地裂开,绕过他之后又重新合拢。 沧海横流,他是白色的礁石。 魁梧的随扈从把朱红色的龙雀大旗插在楚舜华身后,大旗在雨中招展,龙雀飞腾,成千上万的烈马在旗下驰过。 从这一刻起,楚舜华的立足之地就成了大夏军的本阵,所有人都只能向前,退后者会被后方的友军射杀! 楚舜华的做派如果换做旁人会有做作之嫌,但在楚舜华身上这一切都理所当然,他是大夏的军神,本来就是个神话。他越是表现得镇静自若飘然世外,大夏战士们越是觉得他胜券在握,没有什么可畏惧的。 骑枪画着弧线落下,结成金属的荆棘丛,风部队冲向十字禁卫军的骑兵队列。他们根本不屑于用火枪,能够阻挡他们的只有重炮。 十字禁卫军的阵后,重炮吼叫起来,同时由蒸汽驱动的重型弩机放出了蜂群般的弩箭,密涅瓦机关巧妙地借鉴了东方人在弩弓上的成果,研制出这种机械连射的弩弓,虽然太过沉重,但作为近距离炮台使用力量极其强大。 这使冲锋中的风部队产生了短暂的幻觉,以为不知何处来的乌云遮蔽了天空,下一刻,密集的箭雨从天而降,它们才是“乌云”的本体。炮弹在空中留下燃烧的弧线坠落在地面上,迸出不计其数的锋利碎片,战马和人类的血肉染红了平原上的野苜蓿。 即使是穿着重甲的风部队,在如此密集的火力中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每匹都价值上千金币的夔龙马在鲜血中翻滚,或是骑在马背上的战士拦腰折断,马继续向前奔驰。 大夏军立刻以牙还牙,林部队站起身来,一边推进一边对空投射出密集的箭雨。那些飞鸟般的箭飞得比炮弹的轨迹还高,落下的时候就像突如其来的钢铁暴雨。还未来得及冲锋的禁卫军骑士连同战马一起被贯穿,仿佛虚空中的死神在收割生命,人和马都像被拦腰砍断的草木那样倒下。 庞加莱和贝隆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这是教皇国第一次面对大夏联邦的究极精锐,本以为靠着蒸汽技术西方的军事力量在过去的一百年里强化了几倍,但大夏的传统战术也在不断强化,林部队的弩弓威力似乎又加强了。 伯塞公学的教堂里,那位艾伦爵士无意中做出了正确的判断。西方人都为自己的蒸汽技术自豪,但阿苏大陆上千年的积累并不那么容易撼动。 教皇国和大夏国之间,多年来始终是“王不见王”,此刻双王相见,真正的实力才得以爆发出来——这远不是纸上谈兵那回事。 风部队从硝烟中突出,靠着硬甲冲开了十字禁卫军的防线,夔龙马毫不留情的践踏着护卫弩机的步兵,蒸汽弩机阵地在几分钟内就被摧毁了。 但随后风部队也滑入了死亡的轨道,他们慢下来了。跟其他重骑兵一样,风部队制胜的手段是直接突击,用尽速度之后如果还没有能击溃敌军,他们自己就会成为被围攻的对象。十字禁卫军为他们准备的葬礼音乐是炮声,夔龙马和它们的主人在烈焰中一同化为碎片。 两军正式交接,林部队抛弃弩机,左手格斗剑右手火铳,骑着斯泰因重机的战士从两侧包抄,双方火枪对射,红色的泥土中渗进新的鲜血,巨舰沿着海岸线行驶,船上的重炮开始轰鸣。那是大夏联邦的混编舰队,大夏的造船术领先了西方近百年,超重型的木质战舰在外面裹上铁壳,架上重炮,每艘战舰都是一座不沉的要塞。 十字禁卫军的长程火炮连续地轰鸣,目标是楚舜华所在的位置。 但无论炮火多么密集,楚舜华都纹丝不动——对于此刻的大夏军而言,他是战场上的王。 王重于山,不可轻动。 那个男人是皇帝的哥哥,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亡命之徒。 又或者是真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他被星见的巫术保护着,世间没有东西能伤害他,除非你击破他的“天命”? 庞加莱看了龙德施泰特一眼,那颗能够击破天命的破城弹已经顶入了朗基努斯的枪膛。贝隆忽然有点后悔让这家伙拿走酒罐,喝了酒之后的龙德施泰特,手还会稳么? 西边传来了低沉的号声,那号声极具穿透力,简直像是几十头巨龙聚集在一起引颈长啸,战场上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枪炮声都没有压过它,死战中的双方士兵都不约而同地望向阿瓦隆之舟的方向。 那种特殊的号声是用蒸汽吹响黄铜音管产生的,在平原上能够传出几十公里,十字禁卫军用它来下达作战指令。 号声中带着进行曲一般的节奏,这意味着十字禁卫军将把最后的底牌投入战场。消耗战持续到现在,十字禁卫军占了劣势,唯有那最终的兵器才能改写结果。 硝烟中传来了蒸汽机的轰响,沉重的履带式陆行器碾压过泥泞的草地,那是密涅瓦机关最新研发的战争武器“天启战车”,虽然行动速度并不快,但坚厚的装甲能够抵挡重炮的轰击,很容易在战场上构成一道钢铁防线,自带近程炮也能形成不错的火力网。 真正令人畏惧的不是天启战车,而是战车侧面踏板上半跪着的黑影们。战车越过重炮阵地后停下,组成了防线,黑影们缓缓地起身,并肩向着战场前进。 为首的黑影肩上扛着火焰纹章的战旗,那面旗帜如此之大,简直遮天蔽日。 这一幕让人有种幻觉,仿佛那些黑影根本就不是人类,而是太古时代的众神,他们在浩瀚的荒原上跋涉了千年,今夜才重返这个世界。 庞加莱的望远镜里,楚舜华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表情”这种东西,很微妙的表情,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是他终于等到了他要等的人。 黑影们踏入战场,疾风卷着粘稠的硝烟流走在他们的甲胄和武器上,他们的真实形态终于暴露在世人的面前,那么雄壮又那么狰狞,像是恶魔或者龙死后留下的遗骸,美得令人窒息。 “青铜切断者”、“剑舞者”、“神罚之鞭”、“咆哮雷神”……数以百计的甲胄骑士屹立在帕提亚平原上,像是一道山脉横亘在大夏军的前方。因为体型远远超过炽天使,所以这些“炽天铁骑iv型”甲胄造成的视觉威压还胜过那些工艺精良的原始版本。 “你不在的话,谁指挥那些炽天铁骑?”庞加莱看了龙德施泰特一眼。 “他们不需要指挥,他们每个人都是单独的作者单位。”龙德施泰特说。 已经踏入战场的山部队中有战士从队伍中脱离出来,乍看好像是胆小的战士想当逃兵,但随着他们剥下身上的暗红色军服,露出黑色的贴身甲胄,他们的番号也随之暴露了。 大夏皇室禁军“不朽师团” 原来楚舜华早已把这支特殊部队混合在山部队中投入了战场,难怪装备了斯泰因重机和三联装火铳的十字禁卫军在步战的山部队前莫名其妙地遭受了巨大的损失,山部队的战士以无法形容的高速曲折奔跑接近奔驰着的斯泰因重机,用锋利的镰刀将他们咽喉切断,简直像是鬼魅。 对于不朽师团,除了知道他们是由原锡兰国的山中刺客组成的,贝隆所掌握的情报也很少。因为不朽师团参与的战役是不会留下战报的,他们绝对不留活口,以防自己的战术外泄。 但根据推测他们每个人都是武器大师,各种武器,从长刀、火铳到近身格斗的短镰,他们只要抓到手中就会使用。他们从小在锡兰的山中生活,向猿猴学习攀岩和奔跑,灵活性不是人类可以想象的。 经过大夏皇室刻意的神话或者妖魔化,这支军队被蒙上了种种神秘色彩。他们永远都是一千人,从不减员,这想必是充足的后备队始终在替换死伤者,但外界则传闻战死的不朽者会被送往名为“英烈祠”的宗教机关,在那里经过神秘的仪式,就会从地狱重返人间。他们经常在战场上留下黑色的镇魂幡,这种举动进一步催化了“不朽军团是由死者组成”的恐怖传闻。 但随着不朽者从背后的皮带下摘下超大口径的短铳,庞加莱的脸色就变了:“开镰刀!” 机动甲胄的弱点最终还是泄露出去了,大夏掌握了制造开镰刀的技巧,难怪他们面对战无不胜的炽天铁骑却依然保持冷静。 开镰刀不是刀,而是不朽者手中那种口径接近四厘米的怪异火铳的绰号,类似的火铳也插在炽天使们的腰间。 早些年间,甲胄骑士对甲胄骑士的作战往往演化成一场闹剧,双方都被坚韧的甲胄包裹,谁都没有一击必杀的能力,导致最后作战变成了“暴击龟壳”的游戏,一场场恶战下来损坏的只是甲胄。 这种情况直到密涅瓦机关发明了那种大口径破甲枪之后才结束。 破甲枪发射的锥形弹能有效地穿越甲胄,对其中的骑士造成杀伤。但大口径导致的问题也很明显,它的射程极短,骑士们通常都把它定在对方甲胄上开火。从使用方法看它确实跟短刀无异,骑士们又戏称自己是铁皮罐头,所以它被称作开镰刀。 不朽者们的战术一而再再而三的奏效,混战中趁乱从后方接近炽天铁骑,利用惊人的弹跳力附着在炽天铁骑的背上,开罐刀顶着甲胄颈部的薄弱处开火,骑士们的头颅和沉重的金属头盔一起跌落,还有几次引发了红水银爆炸,殃及了旁边的骑士。 大夏军支付的代价也是异常惨重的,山部队和已经放弃弩机的林部队以惊人的死伤为代价才拖住了炽天铁骑,不朽者每轰下一名炽天铁骑的头颅,大夏军都得付出几十人的生命。 至此帕提亚平原已经彻底变成了绞肉机,人从这边进去,淋漓的血肉从那边出来。此刻连“微笑的庞加莱”也笑不出来了,这种形式的战争已经彻底丧失了美和尊严,战场上每个人都被逼到了极限,像野兽那样吼叫、射击、砍杀。 “你还在等什么?”贝隆问龙德施泰特。 “最好的时机。你们应该相信我,我已经为这个时刻准备了很久。”龙德施泰特说,“你们也只能相信我,此刻杀凰计划由我全权负责。” 他那张绝美的脸上苍白无汗,盯着瞄准具中楚舜华的侧影,神色略显狰狞。 其他的炽天使也都保持着绝对的镇定,他们戴着头盔,因此庞加莱和贝隆看不清他们的面部,但那些或幽深或凌厉的紫瞳中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他们一早已经分配好了任务,一部分负责保护火车,一部分负责在附近巡逻,剩下的炽天使负责保护龙德施泰特。他们忠实地执行着各自的任务,帕提亚平原上的吼叫和哀号完全没有让他们分心,好像那些正在死去的人并非他们同伴,甚至并非人类,厮杀中那些巡逻的炽天使连步速都没有改变。 “果然是从冰中唤醒的东西啊。”庞加莱在心里说。 从一开始到现在,炽天使一直给他很不舒服的感觉,他们的灵活性远远超过普通的炽天铁骑,跟他们比起来炽天铁骑显得很像机械。但甲胄里装着什么呢?炽天铁骑iv型里面装着活生生的人,而炽天使甲胄里装的却像是冰冷的机械。 天启战车再度开动,冒险突进,十字禁卫军的各个师团不惜一切代价阻挡着不朽者的偷袭,多数的炽天铁骑得以撤回天启战车旁边来。 而查理曼王国和拜占庭王国派来协助作战的烙印骑士和狮心骑士,在不朽者的开镰刀下几乎是全军覆没。 炽天使们在天启战车上的铁质座椅中坐下,机械臂迅速地抓下他们身后的蒸汽背包,浓密的蒸汽高速溢出,发出尖利的啸声。旋即新的蒸汽背包从上方降下,和外露的钢管接驳。 这是极其罕见的情况,炽天铁骑的突击竟然没能让对方的防线瓦解,必须返回来更换蒸汽背包。不过当他们再度出现在战场上的时候,战术已经做了调整,骑士们三人一组互为防御,以免那些鬼魅般的不朽者对他们的要害发动攻击。携带连射炮的“咆哮雷神”在同样的护卫下向着楚舜华所在的方位发起了新一轮的冲锋。 不愧是炽天铁骑,重新掌握了战场上的主动权之后,局面开始不利于大夏军了。 但楚舜华依旧没有后移避险,他站在龙雀旗下,白色军服和白色手套上都沾了别人的鲜血,还是岿然不动。 双方相聚最近的时候,咆哮雷神和楚舜华之间只剩不到两百米,若不是蒸汽背包再度耗尽,炽天铁骑这一轮已经能冲到楚舜华面前了。 这时,楚舜华背后的人墙裂开,黑衣的中年男子来到他的面前,以东方式古老礼节半跪下去。 楚舜华摘下自己的指挥剑交到那名男子的手中,那名男子双手接剑,起身返回阵后。片刻之后,一支素白色的骑兵队冲出队列,为首的正是那名黑衣男人,他一手端着三米长的骑枪,一手提着火枪,腰间插着楚舜华的指挥剑,笔直地冲向阿瓦隆之舟! 庞加莱吃了一惊,大夏军的报复性攻击竟然是派遣敢死队攻击教皇! 炽天铁骑敢于突袭楚舜华是因为他们每个人都能以一当百,而楚舜华派出的却是一支传统的骑兵,他们甚至不像风部队那样披挂超级重甲。 但那些矫健的白马竟然能在行进中躲避十字禁卫军的齐射,白马上的骑手每次抬手发枪,十字禁卫军的阵营就有人咽喉冒血倒下。 他们使用的还是传统的单发式火枪,所以他们随手就抛弃掉发射后的火枪,再从枪袋中抽出新的火枪来。 当然,他们自己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中弹的白马在泥浆中翻滚,骑手从马背上跃起接着徒步冲锋,片刻之后自己也倒在泥浆中。他们之间绝不相互救援,受伤的同伴就任他死去,需要的时候甚至会践踏前方受伤的同伴前进。 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像钻头那样钻穿十字禁卫军的防御,到达阿瓦隆之舟的旁边。 “擒贼先擒王”的东方式战术思想,和为了胜利舍弃一切乃至恐惧和悲悯的西方残酷哲学,同时被这支白马骑兵发挥到了极致。 原本这种突袭是不可能奏效的,因为炽天铁骑还活跃在战场上,他们中的多数人已经第二次乃至第三次更换了蒸汽背包,甲胄上涂满了鲜血,所到之处大夏军像是被火焰灼烧的龟壳那样裂开。但随着为首的那名男子高高举起手中的指挥剑,一直对炽天铁骑采取回避战术的山部队在瞬间疯狂地涌上,用人墙把炽天铁骑阻挡在白马冲锋队的行进路线之外。 庞加莱透过望远镜看过去,骑着白马的骑士们都涂着靛蓝色的鬼面,在头上捆绑着白色的布带,布带的中央用浓墨写着“心”字。 “应该是大夏联邦的一个属国,中山国的冲锋队吧?名字很长,叫‘一字曰心’。”贝隆说,“他们把自己的脸涂成死人的脸色,戴着死人才戴的白色头带,意思是已经把自己看作死人了,再没有畏惧。” “‘一字曰心’冲锋队?真是有趣的名字” “名字有趣,在战场上遇见的话可不是那么有趣,据说是单兵战斗能力就在山部队上的敢死队,但是中山国很小,所以人数也很少。”作为情报科长,贝隆也搜集了东方各部队的情报,“因此不是值得特别重视的部队,这个时候忽然出动做这种类似自杀的冲锋,要么是头目发疯了,要不就是想表达对大夏的忠心。” 此刻中山国的“一字曰心”冲锋队已经撕裂十字禁卫军的防线,他们的单兵作战能力应该不在不朽者之下,各种武器在他们手中都驾轻就熟。他们呈扇形散开,战马若是受伤就下马步战,锋利的弧形剑斩破雨幕,带起一道道血泉,抽空发射短铳,每一枪都瞄准对手的喉间。 十字禁卫军的缺点显露出来了,他们过度强调团队配合,在单兵作战能力上远逊于这支纯粹为了冲锋而培育的敢死队,泥泞的地面也拖住了他们的脚步,中山国的冲锋队员保护着他们的“大将”笔直地向前冲,越来越接近阿瓦隆之舟。 这时拱卫在阿瓦隆之舟旁的白衣修士们终于开始了动作,他们端起沉重的蜂巢式火铳,射出了密雨般的子弹。他们的射击极其冷静也极其准确,胸部中中弹的白马像是被金属疾风掀翻了那样,最后的冲锋队员们集中在大将的身边,发出猛鬼般的吼叫。 “一字曰心”冲锋队用尽了最后的力量,在这片战场上他们不可谓不是英雄,在不朽师团都逐步退让的时候仗着血性杀出,仅差百米之遥就能到达阿瓦隆之舟的旁边,但这即将到手的巨大功绩被那些带弹链的蜂巢式火铳彻底毁灭了。 在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可能活着抵达阿瓦隆之舟旁边的时候,中山国的战士们做出了最华丽的谢幕,在“大将”的带领下,他们掷出了手中的骑枪,三米长的骑枪在空中弯曲复又绷直,仿佛成群的毒蛇那样扑向阿瓦隆之舟。 成群的白衣修士被这种古老的武器贯穿,他们的火铳也埋葬了最后一批冲锋队员。 而在所有的骑枪中,有一支飞得最快最高,最终到达了阿瓦隆之舟,并恰好贯穿了象征教皇的蓝色旗帜,带着它飞入漆黑的夜幕中。 整个战场上回荡着大夏军的欢呼,他们看不清那边的情况,只看见蓝色的旗帜被骑枪带着冲入夜空,便以为己方冲锋队已经砍下了教皇的头颅。 而此时此刻那个投枪的英雄正站在泥泞中,缓缓地拔出最后的武器,楚舜华赠予他的利剑,鹰隼般锋利虎狼般凶狠的眼睛扫视持枪围上来的白衣修士,他竟然笑了,幽幽地长叹:“本可逆转成败,惜乎功亏一篑!你们要杀我么?那先记下我的名字,告诉阿瓦隆之舟里的那个男人,我乃中山国主原诚!我不是楚舜华的走狗,我只是他的盟友。” 隔着四公里,庞加莱和贝隆也不得不为了那个男人的桀骜和骁勇赞叹。 然而片刻之后,白衣修士们就一拥而上将他吞没了。 冲锋队的决死式攻击点燃了大夏军的斗志,在“教皇已死”的错觉中他们蜂拥而上,而无法确定教皇安危的十字禁卫军却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逐步后退。 战局这样发展下去,能有多少人活着离开帕提亚平原都很成问题,连贝隆都看不下去了,以这种方式消耗生命是毫无意义的。 “差不多了吧?大夏军的风、林、山三部队都投入战场了,至于后方的火部队,如果没有其他部队的保护必然被全歼。”贝隆催促龙德施泰特,“你击杀楚舜华,战争就此结束。” “时机可以了,只是有点可惜。”龙德施泰特低声说。 “可惜?舍不得杀他?”贝隆耸耸肩,“这是你们美男子之间相互欣赏相互迷恋么?” 某个男人说过,作为间谍头目,贝隆的修辞能力和嘴欠程度远远超过了职务所需,不过作为喝酒聊天的朋友倒是相当合适。 一名带有锋利尖爪的手按在了贝隆的肩膀上,站在他背后的那名炽天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清楚地表达出威胁之意。对圣殿骑士龙德施泰特说出这样的话,贝隆确实有以下犯上之嫌。 “这种级别的敌人,应该看着他的眼睛杀死他,而不是背后偷袭。”龙德施泰特淡淡地说。 瞄准具中楚舜华的侧影相当清晰,他手指上悬着整个世界的命运,语气还是那么淡漠,好像这件事跟他毫无关系似的。 “这就是所谓的‘骑士道’么?” “不,是习惯。”龙德施泰特缓缓地扳动朗基努斯的枪机,这件独一无二的枪具发出金属摩擦的微声,站在龙德施泰特身旁的那名炽天使把纯银的管子扣在机枪后方的黄铜管上。 庞加莱知道那是红水银,高纯度的红水银。只有这种东西才能爆发出那么惊人的热量,把秘银制造的弹头送出四公里远。同时这也意味着朗基努斯之枪本身就是一件危险的易爆物,操作错误的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刻终于到来了,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凝重,包括炽天使们。 那狰狞的锁链施加于我们的身上,已有千年,今日我要聆听它破碎的声音。 这是最后的战斗,百年后我会化为枯骨,手指上缠绕着你的长发,千年后的浮雕上将刻我的名字,与您的名字在一起。 龙德施泰特缓缓地念出了这首古老的拉丁文诗歌,根据风向最后一次修正弹道。庞加莱和贝隆用棉球塞住了耳朵,他们都听过红水银爆炸的声音,简直是天崩地裂。 龙德施泰特呼吸悠长,瞄准具里别人的身影都被他排除在意识之外,只剩下雨意阑珊的世界,和独立在世界中央的那个白衣男子。那条必杀的弹道已经在他的意识中成形…… 这时楚舜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扭头看向这个方向。 隔着四公里远,不用望远镜的话他应该什么都看不见的,但在贝隆的望远镜中,那位星见之子拉动了嘴角,似乎是在笑,又像是跟熟人打招呼。他的双瞳如此清晰地成像在望远镜里,灿烂得像是星海。 这一刻龙德施泰特扣动了扳机,火焰、暴风和秘银弹一起冲出枪膛,秘银弹高速的旋转着,螺旋状的尾翼脱离,沉重的外壳脱离,最终只剩下轴心那枚手指粗的银色尖刺,以超越音速的高速冲向帕提亚平原! 贝隆吼叫着扑了出去,竟然想从背后袭击龙德施泰特。 龙德施泰特松开控制枪身的手,握住贝隆的手腕,把他远远地投掷出去。这时候秘银弹才到达四公里之外的战场,高速地旋转和脱壳帮助它稳定弹道,这根红热的银刺准确地命中了目标。 它洞穿了……阿瓦隆之舟!红水银的爆炸在两秒后才发生,教皇的法架、能够抵御重炮轰击的阿瓦隆之舟在白炽色的火焰中化为碎片! 杀死教皇的不是那个勇敢的东方小国君,竟然是教皇最信任的骑士龙德施泰特! 在朗基努斯发射的前一刻,贝隆无意中看见龙德施泰特的手腕挪动了一个小角度,弹道偏向了十字禁卫军的战场后方…… 那里有什么?那里有阿瓦隆之舟! 所有的线索在贝隆的脑海里连接上了,为什么龙德施泰特醒来后会“失控地”袭击他和庞加莱?为什么他向庞加莱和贝隆透露了杀凰计划的细节?为什么他一直等到此刻才开枪?真的是为了等待最合适的时机么? 不!从一开始龙德施泰特的目标就是教皇! 他并未被什么噩梦困扰,他一上来就是要杀庞加莱和贝隆,杀了两位密使他就能掌握整列火车,刺杀教皇的行动就会更加顺利! 他一直等到此刻才开枪,是刚刚收到行动的命令,他开枪的前一瞬间,楚舜华隔着四公里投来目光,和他目光相接的人就是龙德施泰特……叛国者龙德施泰特! 距离龙德施泰特最近的那名炽天使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龙德施泰特腕间的直刃刺穿了咽喉下方的薄弱处。他仰面而倒的同时,腰间的开罐刀已经落进了龙德施泰特手里,龙德施泰特以妖鬼般的高速扑击出去,顶着另一名炽天使的胸膛开火,黏稠的血浆从开口处喷涌而出。 炽天使们从四面八方扑向龙德施泰特,情况已经再明显不过了,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炽天骑士团团长龙德施泰特此刻已经不是他们的指挥官而是敌人了。他们展现出惊人的弹跳力,利刃划破空气的时候带起尖锐的啸声。 但他们又迅速地俯身,因为龙德施泰特调转朗基努斯的枪口,那支长足四米的异性枪械荡开雨幕,划出巨大的扇面。 没人能够抵挡朗基努斯的一击,无论你穿着什么样的甲胄。 朗基努斯再度发射,秘银弹裹着火焰和暴雨离膛,去向“约尔曼冈德”号列车。那列火车用秘银和青铜加固外壁,不持武器的情况下连炽天使都无法摧毁它,但火热的银刺从尾部将其贯穿,在一层又一层的金属壁上留下熔化的弹洞,几秒钟后,泄漏的红水银引发了剧烈的爆炸。 面甲落下,龙德施泰特可怖的紫瞳在眼孔中亮起,他重又恢复成了之前那只残暴的凶兽。他随手丢弃举世无双的圣枪装具,旋转着冲向炽天使们。 庞加莱震惊地看着炽天使们的殊死搏斗。双方都是顶级的骑士,龙德施泰特敏捷,其他炽天使也未必不敏捷,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想使用远程武器,因为根本来不及。炽天使们一跃便能到达敌人面前,对方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利刃已经把枪管切断了。 他们以肉眼几乎无法追踪的高速相对闪动,挥舞手中的利刃,优雅中透着暴戾,就像是舞蹈家们的对舞加速了几十倍。风雨、落叶、被斩断的树木、甲胄满负荷运转时候喷出的白烟,庞加莱的视线完全被遮挡住了,只听见金属撞击的轰然巨响和连续的蒸汽轰炸。 “快走!”一脸血的贝隆揪住庞加莱的衣领,龙德施泰特那一扔把他扔出了差不多有十米远,但作为前任炽天铁骑,身体素质还是比常人强了不知多少倍,贝隆只是头上磕破了一点,看起来面目狰狞。 “你们豢养的怪物……他现在背叛你们了!”庞加莱怒吼,“你们难道没有处理这种紧急情况的方案?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那些就是处理紧急情况的方案!”贝隆指着一具被人用暴力从白烟中扔出来的炽天使尸体,“你以为派那么多炽天使来是保护龙德施泰特?他是骑士王根本不需要保护!他们是来监视龙德施泰特的!” “但他太强了……龙德施泰特他……太强了!” 贝隆的脸上,冷汗和鲜血混合着往下流淌。 从那具被抛出来的炽天使尸体就可以知道贝隆说的没错,子弹都打不穿的炽天使甲胄从左肩到右腹斜着裂开一道大缝,细小的蒸汽管喷出大量红水银蒸汽,蒸汽中裹着血腥之气。好在没有爆炸,但片刻之后它就熊熊燃烧起来,那炽白色的光芒真让人觉得……是天使回归了天国。 如果他们穿着“炽天铁骑iv型”,也许还能凭着骄傲和运气跟龙德施泰特作战,可他们现在手无寸铁,在炽天使面前他们只是两个等待切片的水果。 两个人转身跑向密林深处,同是前任炽天骑士,这个判断倒是一致的。 但他们又突然停了下来,因为背后的金属撞击声忽然消失了,一片死寂中只有雨声在唰唰作响,比什么都可怕。 战斗已经结束,谁赢了?如果是龙德施泰特,那么逃不逃都一样,正常人怎么跑得过炽天使? 他们缓缓地转过身,只见硝烟和白色雾气中走出了魔神般的身影,他手中提着长度超过两米的弧形刃,刃口上泛着淡粉色的微光,那是鲜血混合了红水银的光泽。 骑士王龙德施泰特,他斩杀了所有的队友,毁灭了最后的炽天使,此刻他正凝视着庞加莱和贝隆的背影,眼孔中流动着残忍的光芒。 白雾随着风散去,只要看一眼战场就能猜到这场对决的过程。几乎所有的炽天使都死于开镰刀,龙德施泰特以惊人的高速接二连三地在炽天使身边闪过,夺取他们腰间的开镰刀,然后顶着炽天使下颔、后颈和肋下开火,开镰刀中只有一发锥形子弹,所以龙德施泰特用完就丢弃,再从尸体上拔出新的来。 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炽天使的甲胄结构,他本就是炽天使中最出色的。那柄弧形刃也是他从其他炽天使手中抢来的,教廷很清楚他的强大,所以这次没有给他配置自己的近战武器,在这种情况下按理说龙德施泰特是无法对其他炽天使造成威胁的…… 但教廷疏忽了,能杀死炽天使的武器就悬挂在炽天使自己的腰间。 龙德施泰特踩着碎木缓缓地走向庞加莱和贝隆,发出簌簌的微声。贝隆竟然抽出一根烟叼上,用火石打火机点燃,深吸了一口。 “你这是觉得他会放我们一条生路?”庞加莱问。 “不,他杀了所有人,就是要灭口,怎么会放我们两密使生路?”贝隆吐出一口烟来,“可人生的最后几十秒能用来干什么呢?恐慌么?回忆么?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最终的答案就是,不如抽支烟。” “真是很好的觉悟,如果不是已经来不及点烟了,我也想抽一支。”庞加莱轻声说,“可惜我的妻子还在远方等我,我都不知道这些年她老成什么样子了。” 前任炽天骑士贝隆和庞加莱在风雨中站得笔直,以丝毫不逊于龙德斯泰特的倨傲姿态等待他们的结局,贝隆嘴里的烟都能喷到龙德施泰特胸口上,那魔神般的炽天使已经站在他们面前。 龙德斯泰特缓缓地举起手来,庞加莱愣住了,铁手中握着他那只扁扁的酒罐。 面甲弹开,还是那张英俊苍白的少年面孔,唇边似乎还带着一缕笑,完全看不出他刚刚杀了几十名同伴。 “再见,贝隆骑士,再见,庞加莱骑士,”那么乖巧、温和的语气,就像是初次见面的孩子,“见到您妻子的时候,代我向她问声好,希望她青春常驻,弥补你们失去的时光。” 龙德施泰特把酒罐交到庞加莱手中,转身走向只剩半截的“约尔曼冈德”号列车。庞加莱把玩着手中的酒罐,贝隆抽着烟,默默地看着龙德施泰特将腕间直刃刺入那些机械师的胸膛,把他们的尸体拖出车厢。 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屠杀进行。 他们不知道原因,只知道那位骑士王、那个套着魔神外壳的大孩子必定是无比地仇视自己的同伴……甚至他自己。 龙德施泰特驾驶着“约尔曼冈德”号列车离开了密林,破损的铁龙发出呜咽般的汽笛声开向马斯顿小城。 对于庞加莱和贝隆而言,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后一次见到那位威震列国的骑士王。 第八章 女爵 马斯顿,伯塞公学教堂,男人们都听见自己胸膛中传来“砰”的一声心跳,像是古井深处青蛙跃进水中。 马斯顿城里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她外罩一件修身的风衣,里面穿着紧身舞衣,腰间系着层层叠叠的轻纱舞裙,裙下是一双银色的高跟舞鞋,长发如同瀑布一般,发间插着晶莹的羽毛般的饰物。她踏进教堂,鞋跟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仿佛一场无止境的春雨。 真难想象这个纤细的盛装女孩会在这样的暴雨之夜独自行动。 “站住!”骑警队长厉声喝止,冰冷的枪管指在了女孩的额头能在教堂里避难的基本上都是马斯顿的一等贵族,这种防备森严的地方怎么是陌生女孩说进就能进的呢?而且这个女孩的形貌也让人疑惑,那头柔顺的直长发让她看起来像东方人,白瓷般的肤色和挺翘的鼻子又带着明显的西方特征。 她自称“来自东方的魔女”,也是大逆不道的玩笑。在弥撒亚圣教的教义中,魔女是至淫至凶的东西,她们对世界的威胁并不亚于地狱中的恶魔之王们。 “对女爵殿下放尊重些!”另一支冰冷的枪管指在了骑警队长的额头上。对方拔枪速度之快,令骑警队长这样的战斗者也来不及反应,瞬息之间双方都把对方的命扣在了手中。 “女爵殿下?”骑警队长目光闪动,周围的骑警都拔出了格斗剑或者火铳。 枪指骑警队长额头的男人站在女孩身后,他披着滴水的黑色大氅,风帽遮住了面容,魁伟的身躯像是一面黑色的墙壁。 男人把一个羊皮封面的证件扔给骑警队长,那赫然是一本由教皇厅签字盖章的特许通行证。教皇厅是直属教皇的特权机构,它签署的通行证在马斯顿这样的中立城市也是管用的,至少在战争前是这样没错。 换句话说,这是一本顶级贵族的护照,教皇厅希望沿路上的各个国家,只要你跟教皇国有外交往来,都给予护照的持有人方便。 再看护照持有者的名字和头衔,骑警队长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放大了。 璎珞·el女爵,更准确地说是,璎珞·el女侯爵殿下。 教皇厅当然不会给普通人发放通行证,如贝隆那种执行秘密任务的人也不会拿着教皇厅发布的通行证,这无异于招摇过市。 持有教皇厅签发的通行证的人,往往都是享誉各国的大贵族,而女爵又是贵族中很特殊的一类人。尽管西方国家并不强调只有男性才有继承权,但一个家族若有男性后代,还是由男性继承祖上的爵位,女爵的出现往往都是因为家族的直系血亲中再也没有男性了,这时候女伯爵、女侯爵乃至于女公爵都有可能出现,否则这些身份高贵的女性往往会被授予“公主”的头衔。女爵和公主的最大区别在于,女爵们往往真正掌握着家族的大权,而公主们则只是养尊处优的贵族女性。 一位尊贵的女侯爵在雨夜忽然驾临马斯顿?换做平时这是要红毯铺地甚至礼炮轰鸣来欢迎的,要知道马斯顿本地的贵族中地位最高的也就是伯爵,还是高文共和国的授予的伯爵,而这位少女则是教皇国认可的女侯爵。 骑警队长反复翻看那本通行证,带着疑惑的目光,不断地审视女孩的相貌和那张模糊的茶色照片。感光技术还是近二十年才普及开来的,用红茶水洗出的相纸总是有些模糊,只能看出个大概的轮廓。 不过这种眉目清晰的女孩即使在相纸上也是很好分辨的,除了那对淡色的瞳孔,经过感光之后几乎是一片白,看起来有些惊悚。 最古怪的是她的名字,“璎珞”,这毫无疑问是个东方名字。不知道“el”是什么的缩写,也许是elizabeth,伊丽莎白,一个颇有宗教气息的名字。 璎珞?伊丽莎白?西方诸国中有这样一位女侯爵么?侯爵本就是个极高的爵位了,而女侯爵,包括那些老得快死的女侯爵,加起来也只有不到一百人。 “我的母亲是个东方人。”女爵看出了他的疑惑,“所以你也可以说我来自东方。” 骑警队长不由自主地对她有些好感,在西方,混血儿通常都不愿提及自己的东方血统,东方血统被人看做是“不够高贵的”甚至是“下等的”。某人说自己是个东方混血儿,就好比承认自己的父亲未能抵抗妖媚的东方女人的诱惑,娶了下等人为妻,生下了不够高贵的自己。 可璎珞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没人会觉得她低人一等。 她的美貌也是这样的,尽管东方的元素在她的脸上那么明显,可并不显得下等。那是张近乎完美无缺的脸,如果把东方元素从她脸上抹掉,似乎反而会出现某种空白。 “殿下,我们并未得到消息说尊贵的您要抵达马斯顿。”骑警队长收回了火枪。他最终还是相信了那本通行证,因为教皇厅颁发的通行证,造假的概率几乎是零。教皇国掌握着最先进的技术,包括金属色墨水的技术,教皇国的签章带着纯金或者纯银般的质感,这是任何国家的工匠都不能仿制的。 “既不是访问也不是外交活动,就没有必要惊动当地的市政厅了吧?”女爵微笑,“这次出来是学习民间舞蹈。” “民间舞蹈?”骑警队长愣了一下。 “要证明么?”女爵拎着裙旋转起来,鞋跟踩出华丽的节奏。她脚跟并拢忽然停顿的时候,裙摆旋转着缠绕在她修长的双腿上,像是时间逆流,一朵花从盛开的状态收拢为含苞待放,裙褶间的铃铛还在叮叮当当地响个不休。 绝好的证明,难怪她穿着舞衣舞鞋,走路的时候也带着某种令人心动的节奏。 “够了吧?”充当女爵随从的魁梧男子冷冷地说,“我们需要烤烤火,殿下已经在风雨里行走了两个小时,宵禁令下达得太突然了。” “是!”骑警队长立正行礼,清了清嗓子,以符合贵族礼仪的方式朗声报出了女爵的尊号,“璎珞·el女侯爵殿下莅临本地,不胜荣光!” 惊讶的贵族们都起身行礼,即使是在这种场合下,大家仍旧牢记着各自的身份。当这位混血女孩挂着女爵的头衔出现在马斯顿的教堂里,她就跟下等人不沾边了,她那令人恍惚的美也不会被看作诱惑,而是高高在上的荣光。 女爵还没动,女爵的随从们先动了。她的随从并不仅仅是那名魁伟的男子,而是一支精悍的小队,每个人都穿着类似的黑氅,风帽遮脸,手中提着沉重的金属旅行箱。在教廷的技师们研制出“风金属”这种轻盈而柔韧的金属后,贵族的旅行箱都用金属制造,外面用结实的牛皮带子捆扎。 随从的人数竟然还超过骑警的数量,他们大氅的摆下隐约可见暴露在外的长枪枪口,大氅里则是厚绒的制服,交叉捆着皮带,皮带上挂着两尺长的利刃。刚才如果骑警队长冲动之下对女爵不敬,那么后果可能是很严重的。不过一位高贵的女侯爵出门在外,携带这样一支训练有素的随从队伍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她竟然是为了出门来学习舞蹈,到底是什么样的舞蹈让一位女侯爵不惜兴师动众跑那么远? 随从们礼貌但威严地请壁炉边的人们让出一小片空地给女爵殿下烤烤火,从旅行箱中拿出厚实的毛毡在地上铺好,而女爵殿下则温和地跟夹道欢迎的每个人屈膝行礼,男人们都为她心潮澎湃,一时间连阿黛尔那惊心动魄的美也被她的到来冲淡了。 可女爵却注意到了角落里的兄妹,她转身走向阿黛尔和西泽尔。随从中的领队,那名魁梧的男子上前一步试图阻拦她:“还是先烤烤火吧,其他的事情不用殿下费心。” “那个男孩的状态不好,我们当然应该关心一下,我恰好知道一些必要的急救措施。”女爵挥手示意他闪开。 阿黛尔惊讶地看着这个尊贵又美丽得令人迷惑的女孩在自己对面半跪下来,膝盖直接跪在积水中也毫不介意。 “我有个朋友也是一样的病症呢,激动的时候就会头疼。这时候就得吃甘草糖和茴香酒才能止住,还要松开领口和袖口保持血流通畅。”她从裙袋中取出甘草糖,又解开西泽尔的领口和袖口。 阿黛尔愣了一下,伸手想要阻止。她当然很高兴在这种时候有个人来帮助他们,却没想到这位高高在上的女爵会自己动手。西泽尔手腕上的烙印暴露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是干涸的血。 那是个鲜红的“h”。 要是让其他人知道这间教堂里竟然有个人带有这种烙印,他们一定会惊慌地命令骑警把西泽尔扔出去,可女爵只是愣了一下,随手帮西泽尔把袖口挽了一挽,又把那个烙印遮住了。 h,haeresi的缩写,在古拉丁文中它的意思是“异端”。唯有被异端审判局审讯过被定罪的犯人才会被打上这个烙印,烙印中填入了朱砂,一生都不会褪色,这意味着即使刑期结束他也无法洗脱这个耻辱。 西泽尔没有姓,因为他是个犯下了异端罪的人,他的家族已经羞于承认他。换而言之,他早已被家族除名了。 甘草糖入口之后,女爵又为西泽尔按摩太阳穴两侧,那些暴跳的血管渐渐平复下去,阿黛尔明显地感觉到哥哥的体温在回升,一直止不住的痉挛也慢慢地停止了。 片刻之后,西泽尔睁开了眼睛。 视野从模糊到清晰,眼前的一切似乎都那么明亮,刚才脑海中咆哮的巨声和混沌的黑暗都退却了,视野重又变得清晰起来。 两张脸从上往下看着他,都那么美,一个是妹妹阿黛尔,一个是……他忽然惊恐地想要喊出声来,瞳孔中写满了惊恐,仿佛地狱之门在他面前洞开。 阿黛尔从未在哥哥脸上见过这种表情,她吓坏了,加力抱紧了哥哥。女爵也愣了一下,显然这出乎她的意料。她惊讶的时候眼神忽变,像是一只忽然间看到了猎人的鹿。她捂住西泽尔的嘴,默默地和他对视。西泽尔也直直地看着女爵,眼中仿佛笼罩着迷雾。 “嘘,你没事了。”女爵摸了摸他的额头,起身走到随从们为她铺好的毛毡上。 西泽尔仍旧看着那个纤细的背影,眼角微微地抽动,仿佛那位尊贵的女爵是什么不可思议之物。 距离马斯顿市不远的山中,一座小型的黑色祈祷堂矗立在山谷中央。 这是一座“苦修士祈祷堂”,是弥赛亚圣教的苦修士们在数百年前建造的,苦修士不允许自己接近繁华的城市,怕俗世的欢乐影响自己修道的决心,因此他们把自己的祈祷堂建在野地里。他们中有些人会用一生建造一所祈祷堂,作为自己对神的献礼。 如今这座祈祷堂被保留下来只是作为马斯顿周边的景点,很少有人会不辞辛苦来这里祈祷。但今夜例外,背着三联装重型火铳的重装战士们包围了这座建筑,两辆天启战车并排停在前门处,背后拖着蒸汽管道的炽天铁骑来回巡视,金属义肢踩在湿透的泥地里,留下巨大的脚印。 这里距离战场并不远,炮声传到这里还是震耳欲聋的,但没有人流露出惊惧的表情,他们的脸坚硬得像是铁铸一样。他们站在风雨中,听着祈祷堂传来的低声唱颂。那沙哑的声音带着异乎寻常的威严,仿佛他吐出的不是音节而是一粒粒坚硬的砂石。 马蹄声由远及近,戍卫祈祷堂的战士们集体反应,双手握住火铳,交叉指向风雨中,而炽天铁骑则握住了卡在背槽中的超重型格斗剑。 “闪开!闪开!异端审判局,贝隆骑士!高文共和国,庞加莱骑士!”马背上的人高举着自己的军徽吼叫,“龙德施泰特已经叛变!龙德施泰特已经叛变!我们要见安东尼将军!” 这一刻祈祷堂中的念诵声突然中断,念诵的人冷冷地哼了一声。 贝隆跳下马背,三联装火铳已经从四面八方指向了他的头,枪指他的重装骑士们面无表情,贝隆丝毫都不怀疑,如果他拿不出自己是异端审判局特务科科长的证据,下一刻他就会脑袋爆炸。 这是十字禁卫军在距离战场不远处设置的第二指挥核心,而第一指挥核心已经在十五分钟前被毁了,就是那架沉重的装甲战车“阿瓦隆之舟”。教皇亲自指挥作战,那么镇守第二指挥核心的人应该是十字禁卫军元帅安东尼将军,随着教皇的陨落,安东尼将军已经成为这场战场的最高指挥者,来这里报告情况是贝隆的责任。 这些重装战士想必直属安东尼将军管理,完全有可能不认识贝隆这个“异端审判局的人”,十字禁卫军和异端审判局是同级机构,双方都不必买对方的帐。 还好有炽天铁骑在,作为前任炽天铁骑,贝隆在骑士中还略有名声。 “确实是贝隆骑士。”沉重的格斗剑荡开了那些火铳,一名骑士上前行礼,打开了头盔面罩,“但请您对您所说的话负责,龙德施泰特殿下怎么会背叛圣座?” “十五分钟前他刚刚用朗基奴斯枪打穿了阿瓦隆之舟,然后杀死了协同他的所有炽天使,抢夺了约尔曼冈德号列车逃亡,如果这种情况下我还不能判定他叛变的话,那要怎么判定?你要我扛着教皇的尸体来跟你解释?可你知道朗基奴斯枪是什么级别的装备么?在那种武器下死掉的人连遗体都留不下!”贝隆凶狠地盯着那名骑士的眼睛,“听着!从那一刻起龙德施泰特就是整个西方的敌人!我们现在必须阻止他!你和我在这里说的每句话都是在浪费时间!我们要见安东尼将军!” “以高文共和国庞加莱的名义,我可以证明贝隆骑士所说的……教皇已死!”脸色苍白的庞加莱亮出了自己的骑士勋章。高文共和国第一骑士也是赫赫有名的,马斯顿的人不认识他,不代表炽天铁骑们不认识他。 那名炽天铁骑还没来得及回答,祈祷堂中已经传出了沙哑威严的声音:“请他们进来!其他人退到祈祷堂二十米外!” 庞加莱和贝隆神色凛然,以他们的级别要面见弥赛亚圣教的最高领袖,也是必须谨慎的,偏偏他们现在没有时间谨慎。 老人从内而外推.99lib开了祈祷堂的门,他大约六十岁,身材敦实目光慈和,胸前悬挂着沉重的黄金十字架,苍老的双手中捧着沉重的《圣约》。这是位典型的高级神职人员,这样的人掌握着教皇国的权力核心。 老人招招手,示意贝隆和庞加莱跟他进去。 祈祷堂并不大,但内部颇为幽深,教堂里已经熄灯了,老人提着灯走在前面,牛油烛在玻璃灯罩中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因为年代久远,这座堪称文物的祈祷堂内部已经被湿气侵蚀得很厉害了,木质的大梁已经弯曲,屋顶正淅沥沥地往下滴水,花岗岩地面坑坑洼洼。马斯顿市政厅正派人维修这间祈祷堂,因此到处都是脚手架。 烛光照不透这个巨大的空间,放眼看去周围都是漆黑的,巨大的横梁立柱和脚手架把黑暗的空间分割成一块一块。行走在这里有种行走在荒原中的错觉,好像随时都会有危险的东西窜出来。 烛光不时照亮墙壁,色彩斑驳的壁画一闪而没,有的画面是孩子奔跑于荆棘中,有的则是女人哭泣在树根上,还有濒死的君王战斗在烈火里,每幅画的上方都有背生六翼的天使在云端上俯瞰世人的痛苦,沉默而悲悯。在宗教艺术中,这种壁画被称作“显圣图”,描绘神和天使在人间显圣的故事。 这些都有几百年历史的老壁画,笔法与如今不同,所有的线条都朴拙而凌厉,透出远古狩猎图般的意味。 庞加莱疑惑地看了贝隆一眼,意思是十字禁卫军的第二指挥核心怎么会设置在这样一座危机重重的建筑里,通常指挥所都应该设置在容易防守且有撤退通道的战略要地。 老人突然站住了,深深地鞠躬。 祈祷堂最深处的壁画前,一张破旧的木质长椅上,身材挺拔的中年男人挺身而坐,扶着椅背,仰头看着前方的壁画。 那是个铁铸般的身影,轻易摆出的任何动作都带着力量,像是有狮子藏在他的身体里,随时会发动致命的扑击。 那张壁画是所有壁画中最盛大的一副,赤裸裸的年轻男人半浸在淤泥中,生有双翼的女人飞起在空中。她青春姣美,看向年轻人的眼睛里却透着慈爱,一眼就能看出她是那个年轻人的母亲。 母亲俯身抱着年轻人,要把他从淤泥中解放出来,但淤泥下面有成千上万的恶鬼,它们死死抓住年轻人的腿,要把年轻人拉进淤泥中与它们为伴。那根本就是个恶鬼组成的泥潭。母亲仰头对着天空发出悲伤的呼唤,遥远的云端上,天使们沉默地观望,却无意伸出援手。 “圣座,我把他们带来了。”老人恭恭敬敬地说。 “圣座?”贝隆震惊。在整个伊鲁伯世界,只有一个人能被称作圣座,那就是梵蒂冈教团的首席教士,翡冷翠的教皇。可十五分钟前,他乘坐的礼车“阿瓦隆之舟”分明是被龙德施泰特一枪击穿,随之而来的红水银爆炸把车中的人炸得片骨不存。 中年男人微微扭头看着贝隆:“那个孩子竟然也会背叛我么?” 水晶磨制的镜片后透出深渊般的目光,那张消瘦的脸在更年轻点的时候应该算得上英俊,略显凌乱的灰色短发下有刀削斧剁般的皱纹,这男人简直是一只出鞘的剑,带着隐约的疯狂气质。他看着你的时候,就像把利刃抵在你的喉咙上拷问你。 人们通常都会把他想象成慈眉善目的老人,九九藏书网那只是因为很少有人能够近距离观察他,而他出现在公众场合的时候通常穿着臃肿的白色教袍。 教皇博尔吉亚三世,隆·博尔吉亚,铁之教皇,教皇中的雄狮。 “圣座!”贝隆和庞加莱一齐半跪下去,手按胸口行骑士的礼节。 如此就好理解了,教皇根本不在阿瓦隆之舟里,所以教皇厅厅长史宾赛会在这间祈祷堂里,那个老人相当于教皇的贴身秘书。 “那个孩子居然也会背叛我么?”教皇再次发问。 贝隆知道“那个孩子”是指龙德施泰特,虽然是炽天骑士团团长,但以龙德施泰特的年纪,在教皇面前确实只是孩子。可这个孩子的忽然叛变造成的巨大损失,简直能够改变整个世界格局,作为特务科科长,异端审判局的情报负责人,直到现在贝隆都无法从自己所知的情报中整理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龙德施泰特为何背叛?这场背叛跟楚舜华有没有关系?这起叛变的核心目标是什么? 全都是谜团,贝隆感觉自己卷入了巨大的危险之中,但他却无法从这个漩涡中抽身。他是目击者,他还检查了那些被龙德施泰特杀死的炽天使……结果是什么都无法在这里说出来。 “我想现在已经没有怀疑的必要了,圣座。”贝隆说,“他还杀死了同行的炽天使。” “你说他还劫走了约尔曼冈德号列车?” “十五分钟前他从铁道的尽头撤离,以那列火车的速度,他在九分钟前已经越过了马斯顿,我们应该用电报通知下一站拦截他。”贝隆想到了电报,这种新型的通信方式比以往用快马,斯泰因重机或者火焰传递命令都快得多,沿着铁轨它立刻就能抵达沿路各站。 “他劫走了多少节车厢?” 贝隆高速地回想密林中的一幕,龙德施泰特摧毁阿瓦隆之舟后,用备用的那颗秘银弹击穿了半列火车。这个举动乍看起来似乎是要减少带走的车厢数,但细想起来却并不合理,火车即使缩短几节车厢也快不了多少,当时龙德施泰特面临的更优先的工作应该是杀死其他炽天使,这种情况下他不应该浪费那发威力无穷的秘银弹。 教皇这么问的言外之意就是,龙德施泰特是故意要劫走某些车厢,而把剩下的车厢当场毁坏,以免留给炽天使团。从他杀死了所有炽天使却放走了贝隆和庞加莱来看,他并非冷酷嗜血……直到最后一刻他的眼神都纯粹得像个孩子,他只是痛恨炽天使这种东西……虽然他自己就是炽天使。 “他劫走了十四节车厢,包括车头。”贝隆给出了精确的数字,作为特务科科长,记性好是必须的。 “在外面待命。”教皇冷冷地说。 贝隆和庞加莱一愣。如此危险的时刻,教皇只是简单地听取了他们的回报。他本该焦急或者愤怒,这才符合铁之教皇的性格。 外界很少知道“铁之教皇”这个称号,他们也不觉得隆·博尔吉亚和之前任何一任教皇有什么区别。但在翡冷翠的上流圈子里,贵族们私下议论着到底什么力量把隆·博尔吉亚这个笃信力量的狂徒推上弥赛亚圣教的最高席位。 首先人、他是历史上最不的讨人喜欢的几位教皇之一,除了装模作样地出席宗教和外交活动,他在其他场合都很沉默,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睛永远藏在镜片后冷冷地审视别人。 他对权力的渴望也很大,经常不顾枢机会的决议,直接通过教皇厅发布命令。要知道叫教皇只是选出来的宗教领袖,翡冷翠的最高权力其实掌握在名为枢机会的小型议会手中。 最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试图直接掌握军权,譬如这次作战,原本只需要十字禁卫军元帅安东尼将军指挥就可以了,但他却作为宗教领袖直接操控了这场作战。在西方,这个中年教皇被认为是能和楚舜华为敌的强硬角色,但他的宗教造诣却委实配不上教皇这个称号。 “教皇的命令已经下达了。”史宾赛厅长说。庞加莱和贝隆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起身退出了祈祷堂。 祈祷堂中只剩下壁画、烛火、教皇和侍立在旁的史宾赛厅长。 “约尔曼冈德号列车上还有什么?”教皇冷冷地问,那张冷酷无情的脸被烛光照亮,镜片反射出的光像是刀剑出鞘。 “后面的车厢里都是维护骑士生存所需的设备,前面车厢里的东西才最为重要,他劫走了十四节车厢,里面有四具欧米茄级的遗骸和十二具骑士之棺,每具铁棺里都有一个还活着的骑士。”史宾赛厅长低声说,“如果杀死那些骑士,对方就会得到十二具炽天使级别的甲胄。研究那些甲胄,我们的秘密就要暴露了吧?” “想要得到遗骸和甲胄的人可能是谁?” “很多人都有着这样期望,楚舜华也是其中之一,但如此了解内情并能策反龙德施泰特的人,想必不是楚舜华。当年的人可还有不少没死。” “谁能令龙德施泰特背叛我们?” “也许那孩子只是厌倦了我们,连带厌倦了人生。” “那就让他去死好了。” “按照时间来算,”史宾赛厅长看了一眼腕表,“二十一分钟过去了,以约尔曼冈德号列车的高速,他已经驶过马斯顿又行驶了二十五公里。下一个能拦截他的车站是五十五公里外的伊兹密尔,但我们无法知道他是否会在途中停车卸下那些货物。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交通工具能追得上约尔曼冈德号,唯一例外的是奥丁号,但它被留在了翡冷翠。” “不用,约尔曼冈德号列车还未经过马斯顿,龙德施泰特比然隐藏在某条停用的铁路岔道上,如果我们前往下一站拦截,我们就中了他的计。”教皇冷冷地说,“他是我教出来的学生,我很清楚他会怎么做。他知道自己很难通过马斯顿,因为那里有李锡尼。” “原来把猩红死神安置在马斯顿的用意就是避免这种意外。”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始终是一个人盯着另一个人的背,一个盯着一个,结成锁链般的网。”教皇下令,“无论是谁在黑暗中蠢蠢欲动,都不能带着那些东西离开。世人是不能知道真相的,真相只能止于马斯顿。” “明白了,那就采取最雷霆的手段吧?目前还能调用的炽天铁骑大约十六名,全部派往马斯顿吧。”史宾赛厅长微微躬身,“只是这样一来战场那边就没有后备队了,原本可以彻底碾压夏国军队的好机会,就此失去了。” “这就是楚舜华的可怕吧?在他最危险的时候,命运总会拯救他。别管他了,把所有能调动的人手都调往马斯顿,庞加莱和贝隆也不例外。”教皇扭头看了史宾赛厅长一眼,“指挥权交给你。” “还有其他的吩咐么?” “要快,不必在乎代价。截至此时,龙德施泰特叛变的消息想必已经蔓延开来。枢机卿们的耳目很灵通,电报让他们远在翡冷翠就能监督这里的一切,如果我们不能解决这件事,他们就会介入。”教皇推了推眼镜,“在他们心里,那列火车上的东西是他们的财产,他们不允许任何人动他们的财产。” “明白了,把手弄脏也没关系对吧?” “我被选出来坐教皇这个位置,就是要把手弄脏。”教皇的目光在镜片后一闪,“你真以为他们是希望我传播神的光辉么?” 几分钟后,龙吟般蒸汽哨音响遍的帕提亚平原,原本已经对夏军构成威压态势的十字禁卫军在有效地巩固着阵地的同时开始后撤,但此时失去了风和林部队的夏军却无力趁机反击,被视作死神的不朽军团尽数损耗在这片海边的战场上,海面上巡弋的大夏军舰挂起了悼念的白色风帆。 不败的大夏龙雀仰望着最后一盏悬空灯燃烧着堕落在海面上,扭头看向西方:“别了,骑士王。” 第九章 故人 马斯顿火车站,月台上黑压压的都是全副武装的精英战士,防尘面罩上方时一双双冰冷的眼睛。 而此刻,这些无视生死的眼睛也在左顾右盼。 因为他们接到了自己战场生涯中最不可思议的命令。他们被集中在马斯顿火车站上迎击一个敌人。命令上再三强调,敌人只有一个,但是战斗力极端强大,远程武器压制是最适合压制的战术,绝对要避免近身战。 能以独立战斗单位抗衡这样一支精英军队的,只有甲胄骑士,难道东方人也拥有了甲胄骑士?或者说……某名强大的甲胄骑士叛变了?不安感涟漪一般在人群中散布开来,但这些精锐却并不交头接耳,他们握着大口径短铳,依旧目光整齐的向着铁路延伸出去的方向。 他们还不是最核心的阻击力量,最核心的是炽天铁骑的后备队,他们早已渗透进了马斯顿。他们在前方的铁道上架起了一门径滑膛炮,那颗危险的炮弹里填满的高纯度的红水银,连天启战车那重度保护的前甲板也能炸开,不考虑射击距离的话,这是威力不亚于朗努基斯枪的重型武器。 这场作战的指挥者沉默地站在月台末端,那身猩红色的甲胄喷出一丝丝轻微的蒸汽,仿佛一个人在缓慢的呼吸。 那也是一具炽天使级别的甲胄。 甲胄的名字时猩红死神,而那具甲胄里装着同样堪称死神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敌人值得动用猩红死神?那可是号称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的决战武器…… 寂静中,只有风雨声和呼吸声响在空中,而那具猩红色甲胄时悄无声息的,似乎根本不存在机械装置在里面运转。 地面传来了微微震动,湿透的沙砾从铁轨上被震落,教皇身在那个小小的祈祷堂里却做出了准确的判断,列车并未加速冲过马斯顿站以求迅速离开,而是隐藏在马斯顿到血线末端的铁轨山,如果他们判断列车已经经过马斯顿而赶往下一站拦截,就恰恰给了列车平安通过的机会。 残破的约尔曼冈德号列车冲破了暴风雨,像是一条被斩断了半截的受伤的巨龙。 一直黑着灯的马斯顿站突然间灯火通明,信号灯亮出了刺眼的红色,这说明前方的铁路已经中断,而中断铁路的是那门巨大的滑膛炮,如果列车不减速,它就会开炮……列车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看起来已经决定强行通过马斯顿站。如此高速的火车人们从未见过,它还没到,它带起的狂风已经到了。 它原本黑着灯驾驶,此刻却亮起了雪亮的前灯,像是黑暗中忽然睁开的独眼。 没有选择了,架在前方铁轨上的滑膛炮发动了直射,巨大的后座力令操作它的炽天铁骑也后退了半米,如此近距离,命中根本不是悬念,列车进入马斯顿站前,炮弹在沉重的黑铁车头上炸裂,红水银如鲜血一样包裹了最前方的车厢,轰然巨响之后,熊熊燃烧的列车居然没有被摧毁,而是继续前进。 滑膛炮的重击并没有让它的速度稍微减缓。 那真的是列车么?那简直是青铜和黑铁制造的超级堡垒! 月台上的禁卫军战士们发动了齐射,可亲眼看见这列火车他们才意识到三联装火铳的威力对这列火车根本是没用的。密集如暴风雨的子弹清洗了月台,中弹的人被那股巨大的动能击退,撞在墙壁上鲜血四溅,像是飓风卷走了田野里的稻草人或者海啸推动着渔船撞击海边的峭壁。 这列火车造出来本就是作为军事武器的,如果血线能够按照计划建造下去,那么撞开东方大门的就应该是这东西。 这就是蒸汽和机械的巨力,在它的领域中,最强的人类也不堪一提! 轨道前方操作滑膛炮的炽天铁骑立刻撤离,再这样的速度下,不过几十秒这列火车就会把他们和那门滑膛炮一起撞得粉碎。现在所剩的唯一希望就是猩红死神了,但以那具甲胄的武器能够怎么威胁这列火车呢?可当幸存者们看向月台尽头的时候,忽然发现那具颜色鲜艳的甲胄已经消失了。 突然,在谁也不会注意的高处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狰狞的影子从车站顶部跃起,带着白色的蒸汽落在了约尔曼冈德号的车顶上! 他从背后的挂架上取下了口径超大的燧发枪,这种老式的枪械远没有连射铳精致,但他的威力大的惊人,连射铳对准两节车厢的连接处的铁钩发射,粗大的铁钩震动开裂,然后脱落……猩红死神的第一击就卸掉了约尔曼冈德号的最后一节车厢,它滑动着摇摆着,最终脱轨翻滚跌落山崖——马斯顿本就建设在峭壁的旁边。 列车顶着熊熊烈火撞开了轨道前方的滑膛炮,这门威力强劲的武器在它面前弹开的时候,简直像人用手弹开一根牙签那么轻松。 猩红死神以肉眼不可分辨的高速奔跑在列车顶部,逐一的分割这列火车。这种武装火车唯一的弱点就是挂钩,那是因为它还没有做好上战场的准备,用的是普通列车的挂钩,如果武装完毕,它将是不可摧毁的钢铁之龙。六名炽天铁骑们也追着列车奔跑,然后一跃而上,这种看似笨重的甲胄在短距离加速上竟然有不逊于火车的高速。 他们合力肢解这条钢铁巨龙,约尔曼冈德号不得不逐一损失它的货物,而教皇最看重的是车厢里的货物,不是龙德施泰特本人。 约尔曼冈德本身的暴力在这种情况下无法释放……除非有人组织猩红死神和肢解它的骑士们。 但始终没有人出现,这个庞然大物带着猩红死神和炽天铁骑们沿着山间铁路盘绕,渐渐地远离马斯顿,渐渐地分离崩析。 “李锡尼副局长!”肢解过程进行到车尾的时候,一名炽天铁骑忽然高呼。 猩红死神鬼魅般出现在车尾,所有骑士都怔住了车尾的那节车厢显然是故意被人卸掉了,挂钩上那锋利的断口,显然是被人一刀切断。什么样的刀,什么样的力量才能斩断手臂粗的火车挂钩? “那是一节动力车厢。”猩红死神的面罩下传出低沉的声音,“前面的车厢都是诱饵,龙德施泰特带着最后一节车厢在后面……但我们已经来不及回去了!” 猩红死神摘去狰狞的面具,灿烂的金发在夜风中飞扬,带着霜的脸完美得像是雕塑。 “哥哥你怎么总在看女爵?”阿黛尔察觉到了哥哥的眼神。 经过那场很不愉快的冲突,他们被当做异类驱逐到了靠近积水的区域,其他人则围坐在圣像之下,接近壁炉的地方,一位尊贵的女侯爵突然出现在这个场合,有地位的家族难免想要去结交,但女爵的侍从们却紧紧地环绕着她,把她和人群隔开西泽尔始终在看女爵,壁炉中的火照亮了她的侧影,把她的舞裙照的像是火红色的。 “我想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两个人相似到这种程度。”西泽尔低声说。 甘草糖对于他的症状的确有效,他慢慢缓了过来,阿黛尔用裙摆上撕下来的布条帮他包扎伤口,他再度回复的平时那个孤僻不合群的男孩。 阿黛尔没有听懂,但她很高兴哥哥能好起来,外面的风雨撞击着教堂的铁门,伴随着道道闪电,好像有魔鬼在外面撞墙似的,她心惊胆战的靠在西泽尔身上,被捆的米内也获得了自由,气哼哼的回到了他的兄弟身边,把玩着腰间的猎刀。 人们仍在窃窃私语,难以掩饰心中的躁动不安,这些都是源自外来的压力,他们忧心着外面那场战争的结果,就格外的容易发怒,西泽尔其实也不例外。 “哼,早晚我会叫玛德琳家的那个老泼妇后悔!”米内恶狠狠地说,“她侮辱阿黛尔就像侮辱我的未婚妻一样啊!” “恐怕我们得做好离开这里的准备。”西泽尔压低了声音,“我觉得那群人不太对、” “有什么不对的?从来大城市的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就是这样,我们小地方的贵族在他们眼里都不是贵族,他们就连随从都趾高气扬的!”米内说,“不过那位女爵可真是漂亮,可惜他们把她围得死死的,要不我就能上去打招呼了。” “不,我只是觉得……危险在靠近这里。”西泽尔轻声说。 他一时想不清楚,但本能的反应和通过训练得来的危机意识在提醒他有什么不对,忽然出现的女爵,女爵虎狼般的随从,那些随从隐藏在风貌下的冷冷目光……这一切都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唯一赏心悦目的是女爵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她静静地看着火焰,就像洁白的大理石人像沐浴在朝阳中。 但恰恰是那张脸,构成了西泽尔最大的不安!因为那张脸活脱脱就是锡兰的王女苏伽罗!多年之前他亲眼看见那位王女躺在下午的阳光中求死,他帮她打开了镣铐,而后她坠塔而死。她的葬礼非常盛大,遗体被封在白色大理石的棺材里下葬,查士丁尼皇帝借此表现他确实对苏伽罗情有独钟。 那种经过牧师和宾客验证的葬礼时很难造假的,各方证据都说明那个引发了“阿苏—伊特伯战争”的妖姬真的死了,但四年之后,一个像极了苏伽罗的女孩以“璎珞·el女爵”之名出现在马斯顿。 偏偏又是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时候。 西泽尔觉得自己必须离开,无论那位只是碰巧和苏伽罗也好,或者是苏伽罗的魂魄的具象化也好,这些都跟他没关系,他只要保护阿黛尔平安就好。 他已经离开了翡冷翠,并且答应阿黛尔不再回去。 忽如其来的汽笛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强撑着站了起来,他拉着妹妹和米内逃向相反方向……人们不解地看着这个男孩,马斯顿城有火车已经很多年了,为什么汽笛声会把这个素来冷漠的男孩吓成这样? 但汽笛声越来越近,保护女爵的随从们忽地起身,他们抽出腰间的长型火铳时,大氅飞扬,他们也急速地退向教堂的另一侧。 汽笛声越来越近,其他人也都不安分起来,这种感觉怪极了,就像你站在月台上等候列车时列车在高速逼近你……可伯塞公学虽然也有一个铛铛车的车站,但那里距离教堂至少有五百米远,汽笛声怎么会听上去那么近? 下一刻,教堂的整面石灰岩墙壁,连同壁画和帷幕都倾塌了下来,狞亮的光照在了十字架上,黑铁构造的庞然大物以雷霆万钧之势冲了进来,它搅乱了狂风暴雨,带来碎石飞溅,满教堂都是人们的尖叫声。 尘埃落定的时候人们才惊恐地发现满地都是铁质的棺材,一节黑色的火车车厢躺在教堂中央,尾部堵塞了它自己撞出来的入口,很长的痕迹从教堂一直延伸到铛铛车站的地方,这列火车竟然是从那里出轨之后,靠着最后的惯性滑到了这里被金属包裹的骑士扛着某一具棺材站在教堂中央的空地上,女爵的随从们持枪包围了他,骑士他肩上的铁棺小心地卸落在地上,打开棺盖,竟然是个少女沉睡在冰中。 “你们要的东西我带来了,我要的东西呢?”曾经的圣殿骑士龙德施泰特发出居高临下的问询。 第十章 红龙的归来 骑警们是由庞加莱亲自招募的,都是军人中的精锐,在这种级别的突发情况下他们依旧能快速反应,迅速占据了有利的射击位置,十几支火铳同时瞄准尘埃中的那个狰狞的黑影。 “闪开!开火!”骑警队长高呼。 闪开是对女爵的随从们喊的,开火则是对他自己的手下。龙德施泰特的身影在尘埃的遮蔽下不大清晰,但仍能看出微微的金属反光,骑警队长在第一时间做出了正确的判断——那是穿着机动甲胄的骑士! 以骑警和女爵随从的武器,近身是完全没机会的,想要对付机动甲胄,唯有抢占先机。十几条火舌同时闪灭,龙德施泰特顶着弹幕上前一步,遮挡在那具铁棺前面。大口径的子弹根本无法对炽天使级的甲胄造成伤害,甲胄表面闪过星星点点的火光,弹射出去的弹头在古老的壁画上留下了几个弹孔。 骑警们正要发动第二轮射击的时候,枪火在他们面前闪灭,那是女爵的随从们。所有骑警在同一个瞬间倒下,全都是额头中枪。 骑警队长做了很多正确的判断,却没有察觉那些随从的真正身份,他们持枪接近龙德施泰特,并非是为了协助骑警制服这个危险的敌人——他们就是龙德施泰特要找的人!他们来这里正是为了等待龙德施泰特,这里是他们一早约定好的接头地点。 通往伯塞公学的铛铛车轨荆道可以棘勉强承王载那列座重型武吧装列车,手龙德施打泰特驾驶着那列火车从岔道驶向伯塞公学,却在最后一个转弯中因为速度过快而出轨,最后笔直地撞进了教堂,以这样的方式抵达了指定地点。 随从们持枪包围龙德施泰特的原因只有一个——这男人太危险了,根本无法控制,他能一枪击毁教皇的座驾,也就不会畏惧世间的任何人任何权力,他随时都会暴起发难,如果谈判破裂的话。 随从们熟练的检查骑警们的尸体,在必要的情况下补上一枪,他们做这种事情驾轻就熟,生命在这些人的眼睛里显然不是件需要珍视的东西。没人敢出声,贵族们何曾看过人在自己面前爆头而死? 恐惧感如巨手捏紧了他们的心脏,他们都错了,从大门打开的那个瞬间他们就错了,他们迎来的根本不是高高在上的女爵,而是魔鬼! 这时候才有人注意到那些随从大氅上的领扣,领口上是倒置的五芒星花纹,而五芒星的正中则是一只山羊的骷髅。 那个徽章代表了一个秘密组织——撒旦教团。 对于异端审判局来说,撒旦教团是最危险的敌人,这个教团拥有为数众多的分支,和不计其数的信徒。异端审判局把每个确认为撒旦教团信徒的人投入监狱,同时烙上“终生不得释放”的烙印。但这并不能阻止这个教团的壮大,因为它似乎确实具有某种超现实的能力,或者说是某种专属于恶魔的禁忌力量,人类总是难以抗拒对力量的渴望。 以异端审判局的惊人效率,目前为止也仅能确认少数几件事和撒旦教团有关,其中有一件事令教廷高层极度震怒——撒旦教团使用的圣典和弥赛亚圣教所用的是同一部《圣约》,但解释方式却完全相反,撒旦教团声称弥赛亚圣教曲解了神意,弥赛亚圣教才是真正的邪教。 这个教团似乎从创立之初就是为了和弥赛亚圣教对抗,他们是弥赛亚圣教的倒影,除了使用同一部《圣约》外他们的一切都跟弥赛亚圣教相反。弥赛亚圣教的高层们看着关于撒旦教团的报告,就仿佛看见了镜中的自己,只不过他们穿着鲜艳的红袍,温和慈祥,而镜中的自己则穿着凄厉的黑袍,神色狰狞。 只要是读着《圣约》长大的人,就很容易理解撒旦教团的教义,因为那就像是弥赛亚教义的双生弟弟。在撒旦教团向他们展示了“神迹”之后,他们往往就会转而加入撒旦教团…这个神秘的黑色教团默默地侵蚀着弥赛亚圣教的教众,如同伴随弥赛亚圣教一起生长的黑影,教廷高层对撒旦教团的忌惮不在楚舜华之下。 在枪口的巨大威压之下,人们惊恐地躲向教堂内侧,但所有的出入口都封闭了,他们已经无路可逃。 西泽尔也混在了躲避的人群中,但他却不是因为畏惧随从们的枪口,他的眼睛始终牢牢地盯着那个尘埃中的黑影,骑士王龙德施泰特!他的眼角微微抽搐,仿佛见到了魔鬼。 “危险已经为您排除了,龙德施泰特殿下。”为首的随从走到龙德施泰特面前,微笑着说。 他的枪口还残留着血迹,几秒钟之前他刚把火铳顶在骑警队长的心口开枪,血液喷出来染红了他的枪管。可此刻他轻松的说着话,就像两个年轻人在街头相遇,随口打个招呼。 比起他的残忍和淡定,更令人们震惊的是他说出的那个名字。 龙德施泰特!龙德施泰特!龙德施泰特……这个名字夹在人们的惊呼声中,瞬间被重复了几十遍。 他们当然听过这个古雅的名字,这荆在教棘国乃至王整个伊座鲁伯吧世界都手是被传打唱的名字,威震列国的骑士王,教廷中最强的男人。如果说教皇是神在人世间的投影,那么龙德施泰特就是最高天使的投影,他手持燃烧着火焰的圣剑,坚决地守卫着神在人间的御座。 人们有幸听过他的名字,却无缘得见这位骑士王的真面目。在人们的想象中那该是个动静中带着风雷的男人,也许冷若冰霜,也许性如烈火,但无论如何,都凛然不可侵犯。 可这就是龙德施泰特么?那么苍白那么疲惫,甲胄的面罩打开,白色的长发湿漉漉的垂下来,那张消瘦的脸上蒙着一层雨水,本该瑰丽的紫瞳也黯淡无光。那根本就是个大孩子啊,一个在雨夜中孤独跋涉的大孩子,想要寻找一块能够躲雨的栖身之地。 这个会令女性生出保护欲的清瘦男孩,怎么会是圣殿骑士龙德施泰特? 被雨水稀释的鲜血正从甲胄的缝隙中渗出来,龙德施泰特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鲜红的脚印。他在瞬息间毁灭了整十名炽天使,但自己也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他的伤口位于左肋下方,一支“开罐刀”顶在那里发射,尖锥形的弹头想必是把甲胄和他的左肺一起洞穿了。 受了这种伤,正常人连站都站不稳,可某种不可思议的意志却还是支撑他赶到了这里。他扛着那具装着女孩的铁棺,抓得那么紧,好像那就是他的命……一旦松开手,他就会死去。 “你们要的东西我带来了,我要的东西呢?”龙德施泰特冷冷地看着那名随从,再度发问。 随从已经摘掉了遮面的风帽,风帽下是一张年轻人的面孔,精致而漂亮,金发梳得整整齐齐,唇边带着一缕薄而锋利的笑意。如果不是那身黑色的大氅,他看上去就像是要去赶赴一场盛大晚会的贵公子,而且是那种微微一笑目光一转就会令女孩动心的贵公子。 世上能够“出产”这种贵公子的地方,只有那区区几座大都名城。这种人竟然会是撒旦教团的信徒?这样的人为什么会以仆从的身份出现在马斯顿? “你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好啊,骑士王。”年轻人上下打量着伤痕累累的龙德施泰特,语气中并无关切的意思,倒像是幸灾乐祸。 “对你来说我的状态好或不好没什么区别,即使只剩最后一次呼吸,我杀你也只是一抬手的事情。”龙德施泰特冷冷的说。 微笑停滞在那张精致的面孔上,年轻人的眼角抽动,似乎是想要发怒,却又不敢。 龙德施泰特说的没错,即使是穷途末路的炽天使,杀死他也只不过是动动手腕那么简单的事。 “骑士王殿下,你能说这话,不过是靠着那身炽天使级的甲胄!”年轻人的神色略显狰狞,“可凭着甲胄又如何,我们不妨赌一赌谁会死在这里!别忘了,全副武装的十字禁卫军正赶往这里,他们会把你和你心爱的女孩洞穿在同一柄剑上,浇上煤油烧成焦炭!而我们的交易中并不包括确保你活着逃出去,以现在的状态还能对付几名炽天铁骑?” “你不是那个有资格跟我说话的人,叫你们的导师来。”龙德施泰特的目光越过年轻人的肩头,扫视着其余的随从。 “龙德施泰特!你敢无视我么?你知道我是谁么?从你向着阿瓦隆之舟开枪的那一刻开始,你已经是丧家之犬了!还想用圣殿骑士的口气说话么?”年轻人勃然大怒,世家公子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对他的轻视,而这个好像随时都要倒下的、丧家之犬般的男孩却根本没有在意他。 轻视到了极致的程度,莫过于“根本不在意”。 “退下吧,达斯蒙德。你面前荆的棘那王个座男吧人手之打所以名为骑士王,并不是因为他所穿的那身甲胄,而是他身体里的那个铁一样的灵魂。一件甲胄里必须有个灵魂,甲胄才会真正活过来,成为骑士!”苍老威严的声音从达斯蒙德的背后传来,枯树虬枝般的大手轻轻地将他拨开。 “你履行了你的诺言,我也会履行我的,龙德施泰特殿下。”老人取代达斯蒙德站在了龙德施泰特面前,他又高又瘦,暴露在外的脸和双手上都密布着皱纹,恰如一株即将枯死的老树。可他的眼睛却很年轻,如果只看那双明亮的眼睛,你会误以为那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 “你就是他们的导师?” “我就是他们的导师。” “我听说撒旦教团中有六位最核心的祭祀,你应该是其中之一吧?你是其中的哪一位?” “这种事就不必问了,总之你帮我们打开那节车厢,我就给予这个女孩新的生命。”导师温和地说。仅听他的声音、看他的外表,根本无法把他和邪教祭祀联系在一起,他看起来完全是一位弥赛亚圣教的高阶神职人员。 两人对视了片刻,龙德斯泰特把一件沉重的铁制品扔在了地上,那东西跳跃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来到达斯蒙德的脚下。随从们的目光都随着那东西跳动,任谁都能看出那些眼瞳中流露出的渴望……那种炽烈的渴望,远远胜过人类对黄金和美女所能产生的渴望的极限,简直就像人类渴望着天国之门在他们面前洞开。 “达斯蒙德。”导师轻声说。 达斯蒙德得到了首肯,顾不得他的贵族风度,扑过去死死地攥住了那东西,用哆嗦的手旋转末端,铁制品末端的八角形“嘣”的一声弹开,就像贝隆携带的那枚钥匙。 这也是一枚钥匙,打开那节车厢的钥匙。 达斯蒙德带领着那些随从奔向车厢,把钥匙插入车厢上的八角星形齿孔。随着他奋力的转动那枚铁钥匙,沉重的车厢门裂开了一道缝隙,冰寒的空气喷射而出,那空气竟然呈现出诡异的幽蓝色,达斯蒙德觉得自己仿佛被浸泡在冰水中。但他对车厢里的东西的渴望胜过了一切,他不避不让,死死的盯着那扇缓缓洞开的钢铁大门。 但事与愿违,车厢门只打开了不到一只手掌的宽度,机械系统内部发出运转不畅的咔咔声,力量强大的蒸汽机还在尝试带动,但达斯蒙德再怎么死命用力,也就只打开了那道手掌宽的缝。 “见鬼!”达斯蒙德愤怒的踢在车厢门上,“这是怎么回事,龙德施泰特?这是你跟我们玩的什么小游戏么?你和我都没时间玩游戏!十字禁卫军的猎杀队很快就会赶到这里,他们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你!你要么是他们的骑士王,要么就得死!你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撞击导致机械系统的部分变形,与其把时间花在跟我争吵上面,不如赶快想办法修理。猎杀队还没来,他们中最强的‘猩红死神’李锡尼正被半列约尔曼冈德号带离马斯顿,这会给我们争取一些时间。”龙德施泰特嘴里跟达斯蒙德说话,却目不转睛的看着导师。 “哼!”达斯蒙德完全不顾礼仪与风度的宣泄着自己的愤怒。他自己也略懂机械原理,大概也能想到车厢门为什么出故障,在如此剧烈的撞击下,设备还能工作已经是万幸。 但他完全没把握能修好车厢门,这东西是密涅瓦机关的制品,密涅瓦机关的每件作品都是机械工艺的极致,各种匪夷所思的新构造都出自那个机关,在没有设计图的情况下,即使是那几个王立机械学院的王牌机械师在场,也未必能打开车厢门。 “找些人来,直接撬开!我需要一些坚硬的撬棍!快!”他的目光落在了教堂内侧的人们身上,如果搞不清原理,就只有暴力破门,而这间教堂里恰好有足够的人力。 没有钥匙,就算有一个师团的男人都未必能在限定时间内打开车厢,但现在车厢已经解锁,应该只是传动系统中的某个部件弯曲了,也许只需临门一脚。 随从们提着硝烟未散的火铳走向人群,从中挑选最强壮的男人,用火铳指着他们的头,拖着他们去往车厢处。他们这么做的时候完全没考虑候选者的身份,地位尊贵如罗曼神父也因为身体还算健壮被选中了。他们的目光在西泽尔和米内身上略微停留,随即转向了别处,谁都看得出来这两个男孩的体力不佳。 他们的视线曾被阿黛尔短暂的吸引,但很快就弃之不顾了。那些骄矜的女孩原本担心这些暴徒对自己心存不轨,不过这种担心很快就过去了,随从们只需要强壮的男子,对于女孩们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全无兴趣。 “达斯蒙德还要忙一会,我们先开始吧。”导师看着铁棺中的女孩,“我可能得先为她做些检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龙德施泰特默默地让开了,这时铁棺中的少女才完全暴露在人们面前。她像龙德施泰特一样穿着炽天使级的甲胄,面罩打开,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孔。 她的苍白比龙德施泰特更甚,暗青色的血管在纸一般纤薄的皮肤下缓缓跳动,这是她还活着的唯一证据。她其实是睁着眼睛的,但眼中只有一片空白,没人知道她是否还留有神智。 她像个病重的孩子,但隐约还能看出她健康的时候该是个很美的女孩,长长的金发在馆中的冰水里泡了太久,湿漉漉的纠缠在她天鹅般的脖子上。龙德施泰特轻轻地把她从冰水中抱起,黑色魔神般的甲胄抱着轻如一页白纸的女孩,有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美。 她的脖子上挂着金属铭牌,那是每个教皇国军人都会配发的身份军徽,背面烙着战士的名字,这样即使他的遗体无法辨认,也能通过铭牌找到他的家人。 这女孩和龙德施泰特一样是个军人,炽天使的甲胄里,不只是有勇敢的男孩,也有这种似乎稍微用力就会碰碎的女孩。 “名叫蒂兰么?是个好名字啊。”导师摘下那块铭牌放在一旁,打开随身带来的箱子,把造型诡异的铜质头盔戴在了那个名叫蒂兰的女孩的头上,电极接触女孩后颈部的皮肤,那里直通主神经。 “圣座,拦截行动已经失败。我们和猩红死神失去了联系,但估计他正在试图返回马斯顿。”距离马斯顿三十公里的小祈祷堂里,史宾赛厅长把马斯顿发来的电报放在了灯下。 教皇面无表情的读完了电报:“龙德施泰特好最后那节动力车厢进入了马斯顿上城区的神学院?那座神学院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么?” “那是马斯顿级别最高的神学院,在那里上学的有本地和外地的孩子,校长罗曼神父曾经得到过您的嘉奖,此外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既然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那么龙德施泰特为什么要去那里?等着被猎杀么?”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他要见的人就在伯塞公学,他劫走了最后那节约尔曼冈德号列车车厢,现在要把车中的货物转交给伯塞公学里的某个人。” “四具欧米茄的遗骸,十几具炽天使级的甲胄,这些东西的价值相当于一个国家。但龙德施泰特不是用钱可以打动的人,他带着这些东西,想去交换什么?” “这仅仅是我的猜测。”史宾赛厅长顿了顿,“最令他在意的,大概是那个名叫蒂兰的女孩。根据情报,装着蒂兰的骑士之棺也在约尔曼冈德号上。” “那个叫蒂兰的人,也是炽天使级甲胄的驾驭者。”教皇皱眉。 “是的,但甲胄给她的身体带来了过重的负担,从十二个月前开始,她就再也没有醒来过,处在‘活死人’的状态。龙德施泰特如果因为仇恨而背叛我们,情理上也能说得通。” “炽天骑士团直接听命于枢机会,如果他想找人复仇,那么他应该去找枢机会里的那些老东西,为什么却向阿瓦隆之舟开枪?” “也许他痛恨的不是某个人,而是这个国家,乃至于这个世界吧?” “楚舜华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目前还不得而知。” “解决问题的最小代价是什么?” “相关的人都死在那间学院里,龙德施泰特、蒂兰,还有龙德施泰特要见的人。圣座,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枢机会那边应该已经得到了消息,老人们正在开会讨论对策,我们最好在他们的决议发来之前解决这件事,回收欧米茄……或者就地毁掉。” “把后备队中的炽天铁骑都派出去,但在他们抵达之前,马斯顿里的人不用再盲目行动了,即使走投无路,骑士王始终都是骑士王,不是不穿甲胄的人能对付的。” “情况很不理想,她的神智几乎完全丧失,身体机能急剧恶化,各种脏器都处于提前衰老的状态。”导师完成了检查,神色凝重,“换句话说,她和活死人没什么区别,只会服从简单的命令。上百年过去了,弥赛亚圣教仍在使用这种禁忌的甲胄,把没有灵魂只知杀戮的人体塞进恶魔般的机械里去……这就是弥赛亚圣教的真面目啊。” “我来这里不是跟你讨论这些的,我们的约定只是我把火车上的东西交给你们,而你们则要治好她的病!” “你最好也担心一下你自己,照你现在这样的情况恶化下去,不用多久你也会变成跟她类似的东西。”导师无声的微笑,“怎么样?考虑加入我们么?我们能够让你的灵魂永远不被甲胄中的恶灵吞噬。” “你治好她的病,我们的交易就完成了,从此我们再次没有关系!”龙德施泰特低吼,“我们的时间不多,猎杀我的人正在赶来,你们也一样在他们的猎杀名单上!” “当然,我们许诺的事情,一定会做好。”导师向后方招了招手,“只是要唤回她的神智,我们也得付出极高的代价。” 他的同伴把女爵推了过来,此时此刻,这位本该高高在上、被尊重被保护的女孩已经沦为了“随从”们手中的道具,他们死死的锁住女孩那对纤细的手腕,以免她逃跑。 西泽尔忽然意识到了,为什么从女爵进门的那一刻开始他就觉察到教堂里弥漫着危险的气氛,因为女爵和她的随从们之间的身份感不对。一位如此尊贵的少女,出门在外竟然没有女伴和女官跟随,却带了一群武装起来的男人,这本就很不正常。而且在雨中行走了那么久之后,鞋子和裙摆不可能不湿,随从中却没有任何一人想到要恭请女爵去旁边的角落换上干衣服。 这女孩根本不是被保护着来到此地的,她是被押送来的!这群人中真正的领头人是导师,达斯蒙德是导师的助手,其他人都是撒旦教团的信徒! 此刻那些随从们纷纷摘下了风帽,露出一张又一张精致的面孔,他们中十有八九看起来都是养尊处优的贵族青年,有着金色或者淡金色的头发,身上还挂着价值不菲的饰物,这样的一群年轻人,私下里竟然是撒旦教团的信徒,难怪异端审判局很难找到撒旦教团的核心……也许这个黑色教团的核心并不隐秘,甚至位于上流社会内部。 璎珞抬起那双淡色的眼眸,看了龙德施泰特一眼,那一刻龙德施泰特的心微微一悸,只觉得那双眼睛是空明的灯,而他沐浴在来自远方的灯光中。 他很清楚撒旦教团为什么带这个女孩来,这就是那个要为唤醒蒂兰支付代价的女孩。 她是个魔女。 撒旦教团的一切教义都跟弥赛亚圣教相反,弥赛亚圣教说神创造了世界和世人,并且关爱和引导着人类;撒旦教团却说人是天然存在的族群,神厌恶人类,便把人类的祖先圈禁在伊甸园里,而恶魔化身为蛇教会他们去吃智慧树上的果子从而获得了和神相似的智慧。 恶魔一路与人类同行神却在天空里冷冷的看着人类挣扎痛苦,恶魔从地狱中放出了魔女,这种女性携带者源自地狱的神秘力量,她们是一切魔法的来源和媒介。 从某种意义来说,撒旦教团是个女性崇拜的教团,阴柔而神秘,如同女王的黑色裙摆。 “这就是所谓的魔女么?”龙德施泰特仍以骑士的礼节向璎珞点头致意。 导师没给璎珞回答的机会,璎珞背后的年轻人抽出早已准备好的针筒,从她的颈部后方扎入,随着淡绿色的药液注入璎珞的血管,那双淡色的眸子最终失去了光泽。璎珞无力地后仰,倒在那个年轻人的怀里。那个年轻人抱着她的上半身,另一个年轻人托起她的双腿,扔掉那双细高跟鞋后,把她放进了另外一具铁质的棺材。 原本那具铁棺材中也沉睡着一名骑士,但撒旦教徒们将他拖了出来,用开罐刀顶着他的颈部开枪,杀死了这名能够驾驭炽天使甲胄的高阶骑士。 如果贝隆和庞加莱在场,就能明白龙德施泰特为何会对旧日的同僚下手却毫不留情,因为那些甲胄里包裹的都是行尸走肉般的东西,他们只能服从杀戳的命令,所以他们从不说话,也不需要供给。 贝隆始终不知道的是,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陪同着这样一支军队,这支军队里只有龙德施泰特还能算作完整的人类……而他也一直孤独地沉睡在那种铁质的棺材里,如果不是因为蒂兰就沉睡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可能早就离开了。 “请帮我脱下这位女士的臂甲。”导师说。 龙德施泰特的手腕上弹出了直刃,从蒂兰甲胄的缝隙中插入,切断各处关联,把右手的臂甲完全地拆卸下来。此时此刻人们才能约略看清所谓炽天使甲胄的内部构造,这种甲胄看起来紧致贴身,实际上内部还是容纳了完整的金属骨架和传动系统,即使是蒂兰那种柔弱的少女,穿上炽天使级的甲胄也是两米多高的巨人。她纤细的双手仅能达到炽天使的手肘处,再往外就是强劲的金属义肢。 就是这样柔弱的手,长期以来掌握着究极的武力。 导师把针头埋入蒂兰和璎珞的手腕,针头连着胶质的软管,软管通往一台程亮的黄铜泵机。随着黄铜泵工作起来,两个女孩同时痉挛,血液涌入泵机,填满了胶质的软囊,再进入对方的身体。 导师一边轻声念诵着古老的经文,一边围绕着铁棺行走,胸前黑铁质地的倒十字架撞击着护胸的硬甲,发出沉闷的响声。 撒旦教团同样以十字架为圣物,但他们的十字架上面长而下面短,被捆上十字架为人类牺牲的不是圣子而是恶魔的儿子。 整个过程充满着神秘的宗教气氛,令人难以置信这是一种仪式还是手术。但显而易见的是当璎珞的鲜血进入蒂兰的身体时蒂兰那苍白如纸的皮肤下泛起了淡淡的血色,生命似乎再度回到了这个女孩的身体里,那张寂寞哀凉的脸也隐隐的有了光泽。 这几乎是个交换生命的过程,随着蒂兰的恢复,璎珞渐渐地“枯萎”了下去。她依然是那么美,却呈现出一种玉石般坚硬、壁画般苍老的质感。 “这个过程完成之后,那个女孩会怎么样?”龙德施泰特低声问。 “如果你问这样的问题,说明你还没理解这个世界的本质。当你获得一样东西的同时,无形中就在牺牲另一样东西。弥赛亚圣教对信仰它的人们说,只要你信神,神便会给你一切,因为神爱你。可世界上怎么会有无缘无故的爱呢?”导师淡淡的说,“魔女的力量,永远都遵循公平的原则,付出和得到是对等的。等到您所在意的女孩恢复成魔女的状态,魔女就变成了蒂兰的状态。” “她为什么不反抗?” “因为人无法反抗自己的命运,魔女也同样是人。”导师的回答很玄妙。 在撒旦信徒的驱赶之下,男人们用尽全力试图打开车厢,达斯蒙德自己则打开那些散落在地的铁棺,把沉睡在里面的骑士一个个拖出来。他们显然对炽天使级的甲胄有所了解,稍微摸索便找到了打开甲胄的诀窍,然后他们把甲胄中苍白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拖出来,对着他们的心脏开枪。 教皇国最优秀的骑士们在枪声中一一陨落,他们都是些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苍白消瘦,因为经常浸泡在冰水里,皮肤白的像是冰雪,身体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 人们随着枪声战栗,不知道接下来自己的命运会怎样,更惊恐于这透着邪气的内幕——这就是炽天使的真相么?这些魔神般的甲胄里不应该是谨守骑士道德美少年么?可那一具具被从甲胄里拖出来的苍白肌体……简直跟死人无异。 达斯蒙德和他的同伴们抚摸着那些精美的甲胄,眼中透着十足的渴望,简直像是色中饿鬼抚摸着绝世美人的肌肤。这就是力量的象征,穿上这种甲胄,消瘦如龙德施泰特的年亲人也可以是纵横战场的恶鬼。 如果他们穿上这种甲胄,也许就拥有了抗衡骑士王的力量? 九_九_藏_书_网但他们中没人敢尝试穿上炽天使甲胄,他们亲眼见到了甲胄中苍白的人形……这些甲胄似乎附了魔,穿上这种甲胄的人会被它吸取灵魂,直至变成蒂兰的模样。 “哥哥……”阿黛尔的声音微微颤抖。 这种场面对于她来说太过诡异、太过残酷了,也威胁着她的信仰,难道一直守护教廷的炽天使竟是一群尸体?这真相如果流传出去,教廷多年建立的伟大形象也许会轰然倒塌,教义也会遭到诸多方的职责。 “别怕,我在这儿呢。”西泽尔紧紧地搂着她的肩膀,带着她和米内蜷缩在靠近帷幕的角落里。 米内紧紧地握着腰间的刀柄,再用校服盖住,似乎这件武器在关键时刻能够救他们一命。安妮和那些漂亮女孩就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花容失色瑟瑟发抖,可他连走过去安慰她几句的胆量都没有。 在此之前,没人知道撒旦教团的人到底是怎么样,但从今天他们的行为来看,这是群完全无视生命的家伙,他们能够像碾死虫子那样碾死沉睡的炽天使骑士,当然也不会在意他们这种普通人的生命。 相比起来倒是玛索斯爵士更有绅士风度,他因为受伤而没有被撒旦信徒们选中去撬门,得以陪伴在莱娅夫人的身边。他压低了声音安慰那位千娇百媚的寡妇:“没事的,教皇国的精锐军团就在马斯顿附近,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不惊动他们,救援的人应该正在赶来的路上,那时候这帮异端都逃不掉!” 这番话纯是玛索斯爵士的臆测,但人在这种情况下都恨不得抓住任何可以救命的稻草,玛索斯爵士的话令附近的几位男士都频频点头,女人们也因此而哆嗦得不那么厉害了。 唯有西泽尔的脸色始终没变过,但那绝不是镇静,而是超越所人的不安,只是这种不安被他强行压在了心底……救援的人?真的会有人来救援么?这不是那个男人的行事方式……更不是枢机会的行事方式。 “混账!用力!如果你不把这扇门撬开,我就想办法把你的头压扁,把你从这道缝里塞进去!”监督敲门工作的撒旦教徒一脚踢在某位家主的后腰上,裹着黄铜的靴尖刺入了那人的身体,痛得他满地翻滚。 但任何形式的惩罚对于撬门的进度都没有帮助,仅凭简单的撬棍想要打开这节车厢的门根本不可能,那是可以囚禁炽天使的车厢,而人们手上的工具只是临时找来的粗大木棍。 达斯蒙德已经把清理出来的甲胄都塞进了随身带来的厚革袋子里,他们显然是想在教皇国的军队感到之前,把这些甲胄带走。但他们还不愿意就此离去,因为那节车厢里有更重要的东西,他们是为了车厢里的东西来的,跟那些东西相比炽天使甲胄只是附加的战利品。 什么东西的重要性能超过炽天使甲胄? 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男人此刻在火铳的逼迫下,用他们从未劳动过的双手紧握撬棍,咬牙切齿,手上磨出了血泡,牙龈咬得出血,但全都无济于事。达斯蒙德已经全然丧失了贵公子的风度,不断的看着表,时间越是流逝他越是惶恐不安。 而龙德施泰特,这个叛国者,对于随时会到来的教皇国军队却显得全无畏惧,他深情地看着棺中的女孩,深紫色的瞳孔空灵幽远。他的伤口仍在流血,但他没有任何要止血的意思,看那出血的劲头他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可在那身黑色甲胄的包裹下,他又像是战神般不可摧毁。 “导师,我们打不开车厢……这样下去时间一定来不及!”达斯蒙德迫于无奈,只得向老人报告。 “龙德施泰特殿下,也许您能帮我们想想办法?凭炽天使的力量,也许能够打开车厢。”导师看着龙德施泰特的眼睛。 “纯用暴力的话,炽天使也打不开这列火车的车厢门你们忘记了么?它原本就是被设计用来囚禁我们这种人的。”龙德施泰特低声说,“你们中没有机械师么?你们需要的是个懂得机械原理的人。” “龙德施泰特!我警告你不要玩什么花样!”达斯蒙德勃然大怒,“这种时候我去哪里找机械师?这座城市里哪有机械师能够破解密涅瓦机关设计的系统?如果我们得不到车厢里的东西,交易就算失败,你心爱的女孩还是会像尸体那样躺着,永远不会醒来!世间能够唤醒她的人只有导师!” “密涅瓦机关的设计太过复杂,不会用在车门这种次要的地方。车门只是坚固而已,你需要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机械师。”龙德施泰特淡淡地说。他的眼里只有那个正如春树发芽般恢复的女孩,除了她什么都不重要。 “去找机械师,快!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几个值得相信的男人,龙德施泰特殿下无疑是其中之一,就算你不相信他,也该相信他的骑士道。”导师下令。 达斯蒙德狠狠地咬了咬牙,转身冲到教堂深处的人群前,枪口指向那些看起来可能是机械师的男人,神色狰狞:“会修理机械的男人全都站出来!” 无人应答,枪口扫过,每双眼睛里都写满恐惧。达斯蒙德越发的暴躁,他不相信这些人里连个普通机械师都没有,机械师这种人在任何一座大城市都不算罕见,而伯塞公学是一座贵族学府,一个学校里竟然没有机械师? 达斯蒙德的目光在人们脸上转了三四遍之后仍旧没有人起身,最后他看到了安妮,一身红裙的安妮身材高挑,裙下的小腿修长如玉,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引人注目的女孩,而阿黛尔则被西泽尔有意无意地挡在了帷幕后面。 “这位亲爱的小姐。”达斯蒙德向着安妮伸出手来,他的手修长白净,一看就是贵公子的手,他这么说的时候带着微笑,就像社交舞场上的翩翩公子。 安妮很清楚达斯蒙德那张清秀的面孔下藏着何等的残忍,他的枪口直到现在还是血红的。但她不敢拒绝达斯蒙德,手被达斯蒙德抓住的时候,她惊恐得快要出来了。 “真是叫人心动的女孩啊,看这金子般的头发,象牙般的皮肤和天鹅般的脖颈。”达斯蒙德以贵族的礼节弯腰去亲吻安妮的手,“我猜你在这间学校里的追求者一定很多吧?” 安妮的追求者确实很多,其中身份最显赫的就是公爵之子法比奥。法比奥的家并不在马斯顿,但父亲为了让他虔心研究神学,特意把他送到了这座中立国的小城市来。法比奥少爷风度翩翩,是伯塞公学的社团领袖,安妮小姐则是学生会主席,挺秀雍容得就像月桂树,号称有着伯塞公学最长的双腿。法比奥少爷觉得自己无论哪个方面都跟安妮小姐有着很大的交集,于是便跟社团里的兄弟花了不少钱,办了盛大的派对,隆重的邀请安妮小姐和整个学生会的女孩们参加,安妮小姐也以贵族的礼节应允了。 可派对那天,安妮小姐带着名叫西泽尔的新生,把他介绍给在场的每个男生,然后主动邀请西泽尔跳舞,谁都看得出她很开心,长发和裙摆一起飞扬。从那天开始,法比奥少爷就视西泽尔为敌人了。 达斯蒙德轻轻地抚摸着安妮的脸,突然一捏她的面颊,安妮不自主地张开了嘴,在那一瞬间达斯蒙德吧火铳塞进了她嘴里。 这个彬彬有礼的男人再度变得狰狞狂暴,一边狠狠地搂着安妮的细腰强迫她紧紧地贴着自己,一边放声咆哮:“那你的追求者里应该有个机械师什么的吧?那个机械师该出来帮我们点小忙吧?要是我的话我也会不忍心让这么可爱的女孩受折磨的对不对?嘿嘿!各位不都是贵族么?应该有点贵族风度的吧?就算你们没有觊觎过这个女孩的美貌,也应该站出来展现一下骑士风度吧?我再问一遍!这里有没有机械师?” 法比奥少爷早已经忍不住了,男孩的怒气总是比成年人更难克制一些,此时此刻的法比奥少爷就像一头愤怒的公牛,如果他手边有一柄剑他一定会拔出来。 “这位英俊的少年,看起来你懂机械咯?”达斯蒙德打量着胸膛起伏的法比奥少爷。 法比奥少爷强忍着怒火,毕竟心爱的女孩还在对方的掌握中,他不愿安妮受到任何的伤害。 “这是座神学院!神学院里根本没有机械课程!我们中没有任何人是你想要的机械师!你欺负女孩也没用!”他瞪视着达斯蒙德那双狭长妖娆的眼睛。 “亲爱的小姐……我不得不说,您选择男友的品位差了一点,他什么用都没有啊。”达斯蒙德抚摸着安妮的嘴唇,遗憾的摇摇头。 他忽然从安妮的嘴里抽出短枪,用沉重的枪柄敲打在法比奥的侧脸上,他的枪柄是包裹着纯银的乌木,用来锤击的时候极其有力,先学连带着几颗牙齿喷出法比奥的嘴,达斯蒙德抬腿把法比奥踢回人堆。 法比奥戴着家徽戒指,很容易看出他的身份非同一般,在贵族圈中人人都得尊重这位堂堂的公爵之子,可达斯蒙德竟然像踢开一名乞丐那样踢开法比奥……为了车厢里的东西他可以杀任何人,那东西能摧毁现存的贵族体制,摧毁国家,甚至逆转这个世界的格局! 他用力按住安妮的肩膀,强迫她跪在满是碎石的地面上,尖锐的石渣刺入安妮的膝盖,瞬间就鲜血淋漓。枪管再次捅进了她嘴里,浓重的硝烟味冲进她的肺,她不敢反抗不敢挣扎,只有脸颊边的泪水无声地往下流。达斯蒙德拖着安妮在人们面前往返行走,把她娇嫩的膝盖磨得鲜血淋漓,安妮的呜咽声听得人心碎,可谁也不敢说话。他们中没人懂机械,而狂暴的达斯蒙德就要一名机械师,如果没有机械师站出来他就会继续折磨安妮,即使有人站出来也不过是跟法比奥一样的下场。 那些曾经爱慕过安妮,对她表白、发誓会为了她对抗全世界的男孩都在安妮哀求的眼神下退缩了,他们当然不是不在意安妮,但世界上有几个女孩会让男人真的把命赌上呢? “我可以试试看。”西泽尔站起身来,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看着的那个人。 “你懂机械么?”达斯蒙德从安妮嘴里拔出枪来指在西泽尔的额心,枪头还带着安妮嘴里的鲜血,“可别浪费我的时间。” 西泽尔什么都没说,扭头走向了列车。他很清楚达斯蒙德不敢在他的背后开枪,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教皇国的军人们应该就快赶来了。 他和龙德施泰特擦肩而过,龙德施泰特静静地看着棺中的女孩,西泽尔微微把头扭向另一边,两个人没有照面。 动力系统仍在试图推动那扇沉重的钢铁阀门,撬了那么久之后,能够打开的缝隙任然只是一个巴掌宽。缝隙间塞着折断的撬棒,还有零星的血迹,那是从撬棒上滴下来的。 这无疑是台怪物般的列车,车厢高度是一般火车的两倍,每节车厢的长度同样是正常车厢的两倍,普通列车是金属框架外面蒙着铁皮,这节车厢却像是整个用黑铁铸造,造型流畅而狰狞。 车灯仍旧亮着,照亮了因为断电而漆黑一片的教堂,如巨人睁大了独眼。浓密的蒸汽四散,细微的电火花在跳闪。 任何亲眼见到这列火车的人都会怀疑它是否来自现实,人类的技术真的达到了这种程度么?真正能投入使用的蒸汽机,百年前才被执照出来啊。 “我需要一台矿石灯。”西泽尔低声说。 矿石灯是一种手持式的照明工具,为了探索红水银矿井,人类发明了这种东西。它用蒸汽电池供电,重量勉强控制在能够手提的程度,在幽深的矿井里,矿工们就靠那东西寻找红水银的矿脉。 达斯蒙德吃了一惊,他们确实带了几台矿石灯,但直到现在还没拿出来,矿石灯的照明时间是有限的,趁着列车本身的头灯还能照明,加上几盏烛台,他们还不想动用矿石灯这种消耗品,他们还指望着借助矿石灯在黑暗中撤离。但这个男孩似乎非常确定他们带了矿石灯,他是怎么知道的? 西泽尔并没意识到自己让达斯蒙德吃惊了,在他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些撒旦教信徒携带了很多称重的箱子,箱子里当然不会是女爵的衣物,只可能是工具。他们既然在黑夜里行动,那么除了武器,最重要的就是光源,唯有矿石灯能在断电的情况下照明,在这种暴风雨的天气里,蜡烛和火把都不好用。 达斯蒙德从同伴手里接过一个沉重的箱子,打开来,里面是一台黄铜质地的矿石灯。灯亮起来的时候,照亮了车身侧面的徽记,那是一只长了六只羽翼的黑色猫头鹰。 西泽尔的手轻轻地掠过那只狰狞的猫头鹰。 多么熟悉的触感啊,他学习机械的相关的知识,就是在这只猫头鹰的巢穴里。 “别浪费时间!”达斯蒙德嘶吼,“也别耍花样!” “能修好。”西泽尔淡淡地说。 达斯蒙德愣住了。他对这个男孩还是抱有一定的希望的,因为西泽尔足够镇定,在枪口下足够镇静的人总该是有些底气的,可西泽尔甚至没有做任何检修就断定能修好,达斯蒙德自己也略懂机械,以他的经验来看这根本不可能。一个马斯顿的男孩,怎么能对米涅瓦机关的设备有那么大的把握? “并不是出了故障,而是这列火车具备自锁的功能,在剧烈撞击的情况下,自锁功能开启,你们自然就打不开门了。”西泽尔说着已经开始动手了,工具箱就放在旁边,他随手拿起那些造型诡异的工具,拆下车厢侧面的护板。 “既然设计了自锁功能,也就是理所当然地设计了开锁功能,开锁用的隐藏锁孔应该就在这个护板后面。你们有钥匙,那柄钥匙应该有不同的机械加密方式,更换加密方式,使用隐藏锁孔就能开启。”西泽尔一边跟达斯蒙德解释一边拔下那柄来自龙德施泰特的黑铁钥匙。 表面上看这柄钥匙像是一件古物,但西泽尔揣摩了片刻之后就发现了它的秘密,钥匙的底部有可以旋转的齿轮,拨动那些齿轮盘之后,钥匙的齿也随之变化。这就是所谓的机械加密,这柄沉重的钥匙本身就是一件完整的机械,持有这柄钥匙的人还得知道它的机械密码才能令它起作用。荆棘王座吧手打组。 达斯蒙德疑惑地跟同伴对了对眼神,机械加密他们都懂,但是在有限的时间内理解这柄钥匙,解开齿轮盘的密码就很难了,那是机械学中最精深的课程之一。 西泽尔正在快递地调试那些齿轮盘,这个男孩对机械的理解远在达斯蒙德的期望之上。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达斯蒙德警觉地盯着西泽尔的背影。 “这列火车的设计师是留了线索的。”西泽尔指向被矿石灯照亮的那块车身,达斯蒙德凑上去看了一眼,这才注意到看似黑铁铸造的车身上竟然有蚀刻的纹路,隐约是机械设计的图纸被翻刻在车身上了,但以达斯蒙德的知识却完全无法理解。 “机械师的习惯,越是复杂的机械越是要在机械上留下便于随时参考的图录,这样出现故障的时候就不必再去翻查资料。把简化的设计图复制在车身上这样只要机械本身还存在,设计图也就不会丢失,这台机械的开启方法也会被后人知道。没有机械师希望自己的作品在百年后无人可以修理。”西泽尔淡淡地说。 这个解释最终说服了达斯蒙德,对货物的渴望也压过了心中的不安,达斯蒙德依旧神色狰狞,看向同伴的眼神中却流露出庆幸的神色。多亏这间学院里还有个痴迷机械的男孩,如果不是他,这个筹划已久的行动就会血本无归。 他开始考虑要在交易完成的时候留下西泽尔,这个男孩对撒旦教应该有用……至于教堂里的其他人,从一开始达斯蒙德就没有想过要留活口,最好连龙德施泰特也死在这里,这样车厢里的货物落入谁的手中将永远是个不解之谜! 西泽尔把钥匙贴近耳边,看起来是在聆听其中的齿轮旋转声,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都是伪装,其实他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就能打开车厢门,但那样就会激起达斯蒙德的警惕心。那个机械密码原本就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脑海里,他闭着眼随手调试都没问题,那些蚀刻的图纹也不是简化的机械设计图,那是某种文字,顶尖的机械师才会使用的文字,没有进入那个圈子,没有人教会你使用那种秘密文字,你就一辈子都看不懂。顶尖的机械师当然会希望自己的作品在百年之后仍旧有人可以修理甚至被人膜拜,但他们只希望自己的作品落入另一个顶尖机械师手里,而不是落到街头巷尾的庸人手上。 所以他们设计了专属顶尖机械师的语言。 整个教堂里只有一个人能够看出西泽尔只是在故意拖延时间,那就是龙德施泰特。但他的注意力完全在那个棺中少女的身上,根本没有理会这边的动静。 为什么要救安妮呢?西泽尔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并不喜欢安妮,也并不觉得安妮喜欢自己。安妮和法比奥是一个世界的人,她的父亲是马斯顿的财务总长,母亲是某位王后的表妹,某种程度上安妮是拥有皇室血统的。 安妮从小到大都过着慵懒惬意的生活,她想要的东西就会有人买给她,她喜欢的人也都喜欢着她……直到她在马斯顿火车站看见了西泽尔。她被这个男孩身上那种与世界疏离的气质吸引,她尝试着喜欢一个来自不同世界的人。法比奥当然也很好,但安妮见过其他类似法比奥的男孩,却只见过一个西泽尔。 西泽尔很清楚他对于安妮的意义便如一种口味别致的硬糖,那只是好奇心和这个年纪女孩子“不认输”的倔强。他大可不必过于在意这个女孩子的倔强,他本来就是那么自私的人。 可他很难忘记那个令法比奥恨上他的舞会,自始自终安妮都有意无意地拉住他的手,令他很难甩开。那是除了仲夏夜庆典之外西泽尔在马斯顿参加过的唯一一场舞会,他本想通过那个机会认识一些对他有用的人,这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安妮的邀请。可安妮令他得罪了法比奥,他也就无从在伯塞公学立足了。 从某种程度上说安妮令他在伯塞公学成了孤家寡人,但他始终记得安妮留在他手上的温度……那些愿意拉他手的人都死了,除了阿黛尔。荆棘王座吧手打组。 他把调试完毕的钥匙插入解锁齿孔,随着他旋转钥匙,这节动力车厢的内部传来绵密的机械运行声,原本机械卡住的噪音骤然消失,车厢门紧紧地合拢,连一道缝隙都不留下。 “你怎么把门有锁上了?”达斯蒙德大惊,火铳立刻就指在西泽尔的脑后。 西泽尔慢慢地抬起手,他的手抓着那柄钥匙:“我做的只是把车厢的自锁功能解除,现在你可以按照正常的程序开门,应该没有问题了。” 达斯蒙德先是一愣,接着忽然流露出喜色。他听见了车厢内部传来稳定的机械运转声,这节车厢神奇地恢复到了正常的状态,蒸汽动力充足,似乎随时都能再度开上铁轨。原来撞毁一座教堂都无法损坏的东西,能阻止它的只能是它自己的自锁功能。 他抓过钥匙奔向车门,他的同伴们也都紧随在后。 突然就没有人管西泽尔了,西泽尔默默地后退,想要回到人群中去。他不知道车厢里藏着什么东西,他也不想知道,知道得越多往往意味着死得越快,他对密涅瓦机关出品的一切东西都敬而远之。 他再度从龙德施泰特背后走过,龙德施泰特的目光依旧落在女孩身上,西泽尔低着头,脚步悄无声息。 可就在这一刻,他听见了龙德施泰特那仿佛梦呓的声音:“这种重逢,算是命运么?” 两架斯泰因重机沿着铁轨旁的泥泞地而来,吼叫着跃上月台。 庞加莱和贝隆跳下斯泰因重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谁都没有想到教皇国最精锐的军事组织之一——异端审判局会被一列火车击溃到这种程度,数以百计的执行官加上炽天铁骑负责拦截,结果却是伤亡过半,淋漓的鲜血被雨水冲刷着,沿着月台边缘往下流。 约尔曼冈德号上的装备不是普通的火铳,它们的弹头威力之大,只要命中人体,基本没有救治的机会。一名甲胄骑士在闪避的时候被弹幕波及,双膝关节中弹折断,全身上下都是裂纹,也是不必考虑救治了。 “神啊!密涅瓦机关造出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既然有这种级别的武器,还有必要给战士们配发火铳让他们冒着雨一样密集的弩箭冲锋么?”尽管目睹过炽天使的威力,庞加莱还是被约尔曼冈德号的暴力震惊了。 “密涅瓦机关代表的不是现在,而是未来。他们制造的绝大多数东西都无法量产,我猜那列火车里也有某种不可量产的东西,所以圣座特意询问我们龙德施泰特带走的是哪几节车厢。”贝隆压低了声音,“待定的某几节车厢里有龙德施泰特或龙德施泰特背后的人想要的东西!” “最新型的机动甲胄?” “鬼知道,但那种东西如果流传出去,尤其是万一流进东方人的手里,我们俩都会上军事法庭,教皇也会被枢机会罢免,这个世界的格局都要重新改写!”贝隆的额头青筋暴跳。 “谁是这里能负责的人?我带来了圣座的命令!”他高举自己的军徽,放声大吼。 事发突然,十字禁卫军的绝大部分精锐都位于战场,教皇身边就只有史宾赛厅长和武装修士,于是贝隆和庞加莱被临时任命为追击龙德施泰特的特使。他们离开那间小祈祷堂的时候,得到的消息是异端审判局副局长李锡尼镇守马斯顿,他们和李锡尼见面后会将指挥权完全交给李锡尼。 猩红死神李锡尼,炽天使团前任副团长,异端审判局现任副局长,教皇国的年轻军人中唯有他可以和龙德施泰特相提并论,他的甲胄也位于马斯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方圆几十里范围内,李锡尼是唯一一个能够单独抗衡龙德施泰特的人。 但现在李锡尼是否还或者都不能确定,看月台上的情形,负责马斯顿的异端审判局执行官组被约尔曼冈德号血洗了。 “贝隆骑士,此地目前由我负责。”一名浑身湿透的执行官来到贝隆面前。 “李锡尼呢?”贝隆开门见山。 “副局长亲自迎击约尔曼冈德号,但对方猜到他会在这里,所以把列车拆解成了两截,其中一节动力车厢拖挂大部分车厢强行通过马斯顿站,副局长登上了那列火车,被带离了马斯顿,返回的话需要不少时间。而另一节车厢在之前的岔道上换线,进入了城内的铛铛车运行轨道,大约十五分钟前,它脱轨撞进了伯塞公学的教堂。” “伯塞公学的情况如何?” 执行官指向那片地势略高的、完全黑暗的地方:“就是那片一点看不到光的地方,列车脱轨后撞毁了蒸汽站和电线,所以那里完全断电了。” 贝隆抽出单筒望远镜快速地查看了一眼,借着别的街区的灯光,隐约可见黑色的身影围绕着那个区域架起了远程来复枪。尽管在约尔曼冈德号列车下遭遇了重创,但异端审判局的效率并未打折扣,在贝隆和庞加莱抵达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并非什么都没做,清理现场救治伤员的同时他们已经包围了伯塞公学。 “试着冲进去过么?”贝隆问。 “没有,里面有龙德施泰特。”执行官简略地说。 意思很明显,以马斯顿城里现有的力量,仍旧无法与炽天使级的甲胄骑士抗衡,何况那个人还是炽天使中的“王座”。 “城市构造图查过了么?那座教堂里有没有逃脱的路线?尤其是地下通道。” “没有,”庞加莱代替执行官回答了,“伯塞公学的整体建筑大概有200年的历史,200年里它都没有怎么翻修过。它建造在一整块山岩上根本不可能开凿地道,而且背靠着山崖,强行突破的话也没有几条路。从军事上说,那是个绝地。” “龙德施泰特绝不可能盲目地前往伯塞公学,如果他会做出这种没目的的事,那他也不是炽天骑士团的团长了。”贝隆皱眉。 “唯一的解释是他要在那里和什么人碰面,为此他必须去伯塞公学。”庞加莱说。 “见面之后呢?他还是得离开那个地方,我无法相信炽天骑士团的团长会做出这样不理智的判断,虽然年龄不大,可他曾是毁灭锡兰的人。他从小接受最严密的军事教育,应该是绝对冷静的战争机器。” “问题是他并不是真的机器,他是个人,机器出了故障只是停摆而已……但人是会发疯的!”庞加莱冷冷地说,“也许他根本没有想要活着从那地方离开。” “教堂里的情况现在如何?”贝隆转向那名执行官。 “因为是宵禁时期,那所教堂被划为避难所,整个学院的学生、老师和部分学生家长都在那座教堂里。” “龙德施泰特这是要劫持人质?”贝隆皱眉,“不……这不可能!他自己就是阶级最高的军人,他很清楚军队的行为方式,必要的情况下我们不会优先确保人质的安全,我们又不是骑警。” “此外,教堂里可能混进去了一队陌生人,这里是刚刚得到的消息,”执行官把一叠资料递到贝隆手中,“今天下午,从外地来的一位女侯爵和她的随从们进入了马斯顿,他们使用的证件是教皇厅签发的。宵禁后有骑警看见那些人进入伯塞公学的教堂。女侯爵的名字是璎珞·el,但似乎没有人听说过这位高阶贵族。” 贝隆愣了一下,迅速地翻阅起那叠资料,女爵和她的随从们进入马斯顿的时候,市政厅按照惯例做了询问,并把证件拍照。贝隆详细地对比那些照片,最后神色凝重。 “更糟糕,是真证件。作为情报官,伪造证件是我的必修课,但我从这些证件上看不出一丝造假的痕迹。但作为情报官,我也很清楚所有大贵族的谱系,我可以基本确定不存在璎珞·el女侯爵这个人。”贝隆低声说,“也就是说,一个虚构出来的女侯爵和她的随从们拿着教皇厅颁发的真证件进入了那间教堂……他们就是龙德施泰特要见的人!” “你是说这群人可能是教皇厅的人?” “不,我的意思是这些人手眼通天。真不想卷入这件事,但似乎没办法了……” “我们很想知道那列火车里有多少具甲胄,这决定了他们的战斗力。”执行官说。 “估计还有二十具骑士之棺留在列车里,”贝隆说,“但不用担心,那些都是炽天使级的甲胄,一般人是穿不上去的。如果他们觉得自己有了二十具机动甲胄就能组织一个骑士团,那么他们大概想错了,我们唯一要忌惮的只有龙德施泰特……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骑士团,他也确实顶得上二十名甲胄骑士。” “炽天骑士团的后备队从前线抵达这里还得半个小时,等他们到位之后我们发动进攻。”庞加莱看了一眼表,“你准备自己穿着甲胄上么?应该还有备用的甲胄。” “不穿甲胄的话,我实在没有面对那个男人的勇气。”贝隆说,“微笑的庞加莱也会加入这次行动吧?” “会的,我大概有五年没穿甲胄了,希望不会太过生疏成为你们的累赘。”说到这里庞加莱顿了顿,看了贝隆一眼。 贝隆会意地命令那名执行官退开。 “圣座的命令是要龙德施泰特死?如果我们生擒他,会有问题么?”庞加莱把声音压得极低。 “我建议你还是别考虑这件事了。庞加莱骑士,我想你还不太了解圣座,当他说要抹掉龙德施泰特,就是要他死的意思。即使我们把活的龙德施泰特送给圣座,他也会被立刻处死,不需要经过审判。”贝隆摇头,“对于圣座的命令,你得逐字理解。” “是这样么?”庞加莱轻声说。 “你不希望他死?那可是杀人机器,面对他的时候,如果留有同情心,死的会是你。” “杀人对于他来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吧……本来它可以随手杀掉我们,这样消息传出去会更慢,他会更安全。”庞加莱轻声说,“他最后把那个酒壶递给我,意思倒像是说……因为喝了我的酒,所以就算朋友了。” 贝隆默默地抽着烟,眉头紧锁。 “这已经超出我们的职权范围了,朋友。”贝隆最后说,“听着,如果我是你,我就永远不碰炽天使的秘密……永远!” “您说什么,龙德施泰特殿下?”导师忽然抬眼,目光宛然如刀。 “我说蒂兰就要醒了,我即将和她重逢,我终于从命运手里夺回了她。”龙德施泰特轻声说,仍旧看着棺中少女。 这事西泽尔从他身后擦身而过,两人渐渐分离,背影相对。西泽尔回到了帷幕边坐下,阿黛尔赶紧握住哥哥的手,怕他受到了达斯蒙德的伤害。 “我没事。”西泽尔低声说。达斯蒙德确实没碰他分毫,连用枪柄砸两下都没有,西泽尔只是比平常更为沉默了。 “我说,莫非你认识那个大人物?”米内探头探脑地看向骑士之棺那边。 “不,不认识。”西泽尔本能地说。 他其实很少撒谎,撒谎是得不偿失的诡计,撒一个谎往往要用几倍的谎话来圆。这句话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在撒谎,完全是出于本能地撒谎……原来任何人在面对他畏惧的人和事的时候都会克制不住地撒谎,撒谎是一种逃避,一种自我保护,当你别无办法的时候你就会撒谎,即使事后要用更多的谎言来弥补。 他绝对不能承认自己认识龙德施泰特,否则那些往事都将浮现,悲伤的、残暴的……连他自己都不愿回顾的往事。 龙德施泰特的那句话其实是说给他听的,西泽尔非常清楚。 但龙德施泰特说那句话的时候并未看着他的眼睛,想必他也知道这不是重逢的好地方吧? 安妮在嘤嘤地哭泣,法比奥从某位男士那里借了一小壶烈酒,细心地摘除安妮膝盖里的碎石渣,再喷上烈酒消毒。西泽尔知道安妮在看自己,但他没有回应安妮的眼神,他把眼神藏在帷幕的阴影里,那是感受到威胁的、野兽的眼神。 达斯蒙德第二次把钥匙插入齿孔,缓缓转动,机械带着柔和的声音运转起来,车厢门平缓地洞开。撒旦信徒们彼此对视,眼神兴奋到炽热的地步。 车厢里的温度比其他车厢更低,氤氲的白气从车厢最深处漂浮出来。原本达斯蒙德已经点燃了一只火把用来照明,但随着他走进那白色的雾气,火把骤然熄灭。他警觉地退后,同时阻拦其他想要继续深入的同伴:“是碳酸气!拿矿石灯来!” 氤氲的白气是低温的碳酸气,这种气体在蒸汽冷凝机的作用下会变成雪一样的白色晶体,上等贵族家里建有冷库,用低温晶体来储存海鲜和生肉。碳酸气本身并没有毒,但过久地待在碳酸气的环境中却会缺氧窒息,火把在这种环境里也无法燃烧。 矿石灯亮了起来,白炽色的光柱穿透碳酸雾气。达斯蒙德这才感受到这节车厢的巨大,行走在里面由衷行走在宫殿中的错觉。车厢的侧壁和顶壁都是金属制造的,镌刻着古老的圣徽,说明这节车厢是被神圣之力守护的。 碳酸雾气的深处隐隐显露出某种枝节横生的东西,便如一具巨型蜘蛛的骨骼趴伏在车厢最深处,随时准备发起进攻。 达斯蒙德的一名同伴抬枪想要射击,却被达斯蒙德一把按下,紧接着是一拳狠狠地打在那名同伴的小腹上,还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哀嚎出声。 “混账,看不懂那些圣徽里的字么?”达斯蒙德冷冷地说。 同伴茫然地摇摇头,喉咙里发出痛苦的低吟。圣徽中确实是有字的,但子很小,而且做了变形,类似东方人使用的符咒,谁会关心鬼画符里面写着什么? “沉睡吧,勿再醒来,你已被埋葬,你已得解救,你的亲人已为你哭泣,你在世间的绿城已经结束,与其眷恋,莫如忘却。”达斯蒙德低声说,“这原本是刻在古墓中的话,祈愿不甘的死人不要复苏。” “那些东西可不是死人……他们是……”同伴说到这里不敢说下去了。 “跟死人有什么区别?”达斯蒙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总之都是不能惊醒的东西!” 他们拨开碳酸气形成的雾,抵达了车厢最深处,这才看清那造型狰狞的东西其实是某种机械,他悬挂在车厢上方,有八只锋利的铁爪,可以想象这种粗壮的爪收紧时是何等的力量,大概连炽天使都无法逃脱它的控制。 矿石灯照上去的时候,人们才注意到机械上有斑驳的金色花纹,感觉像是金色的漆溅了上去。地面上也都是这种金色的花纹,看起来并无什么章法,却形成了东方泼墨式的美感。而那金色花纹的中央,赫然摆放着四具形状如同骑士之棺的铁棺。 唯一的区别是这些铁棺比骑士之棺整体大出一倍,棺盖和铁棺本体之间还用银色的金属钳加固。原本骑士之棺的体积已经可以容纳全身着甲胄的炽天使沉睡其中,那么体积比普通骑士之棺大一倍恶的超级骑士之棺……难道说还存在着高度超过三米的特殊甲胄? 达斯蒙德的脸上此时已经看不到任何暴躁、狰狞和残酷了,他面无表情地检查那些铁棺,核实它们的编号。如果他只是个疯狂暴力的家伙,在撒旦教团中也不会有今日的地位。 他打开随身携带的铁箱,从中取出玻璃小瓶,从中吸出淡黄色的酸液涂抹在一具铁棺的边缘处。酸液和金属接触,冒出了黑色的泡沫,这种酸竟然能腐蚀由密涅瓦机关制造的合金。原本严丝合缝的铁棺出现了缝隙,达斯蒙德凑到缝隙的边缘用力嗅着。 其实他不需要那么用力,每个人都闻到了那难以名状的香气。他们中很多人都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熟悉龙涎香、麝香、檀香和各种昂贵的植物香料味,但都不能与这种香气匹敌,它温柔而从容,入鼻的瞬间就像温水那样漫过四肢百骸,让人不由自主地张大鼻翼。 能够勉强和这种香味相比的唯有某些女孩身上天然的暖香,但一万个女孩中可能都没有一个自带香气。 达斯蒙德强行克制了自己闻下去的冲动,用胶水把缝隙重新封好。过长时间让空气进入这些铁棺的内部是危险的,这是导师早就叮嘱过的事情。 “全部抬出去!”他起身下令。 刚才那些被选出来撬门的男士们又有了用处,每具铁棺的重量都超过一吨,但十几个人的话还是勉强可以挪动它们的。没人敢抱怨,枪口指着他们的背心,每个人都强忍着疼痛配合。 与此同时,铁棺中的蒂兰已经恢复到了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应有的模样,紧致的皮肤,嫣红的面颊,长长的睫毛,莹润的嘴唇带着花瓣般的触感。龙德施泰特蹲下身轻轻握住她的手,很明显蒂兰就要醒来了,他希望蒂兰在醒来的第一时间看见他。 而另一具铁棺中的女爵果真如导师说的,如同一株枝繁叶茂的月桂树在瞬息间枯萎,她变得枯槁憔悴,有着半透明的质感,长发漂浮在冰水中,谁也不知道她是活着还是死了。 自始至终她完全没有反抗过,似乎就像导师说的那样,她认为这就是她的命运,毋庸反抗也无法反抗。她被送入这间教堂,就是要跟蒂兰交换血液,用她自己的生命给予骑士王钟爱的女孩第二次生命。所以她安安静静地看着壁炉中的火,白瓷般的脸上带着看过了前世今生心中空空如也的淡然。 可这么一个准备赴死的人却在西泽尔身边停了下来,问押送她的人索取东西来救助这个男孩……是不是那一刻,她在这个男孩身上闻到了相似的气味? 远远的,西泽尔觉得那个沉睡在铁棺中的影子真的很像苏伽罗,四年前,红裙的王女躺在下午的阳光中,渴望着自己的死亡……西泽尔悚然不安,从那一刻开始,好像他就被某种命运抓住了。当年他看着苏伽罗死在自己面前,今天他再度看见一个神似苏伽罗的女孩死在这间教堂里。 祭品……每个人都是祭品……世界的祭品……某个可怕的声音充斥着他的脑海,令他的头如同裂开那样疼痛。 这时,达斯蒙德正在指挥着手下的人在那些铁棺上捆好绳索和某种像是漂浮物的东西。 西泽尔忽然明白了这群撒旦教信徒的用意,确实,伯塞公学的地势并不方便撤离,它位于上城区地势较高的地方,背靠坚硬的山岩,十字禁卫军只要封锁进出的几条道路,这些撒旦教信徒就很难撤离,更别说还携带着那四具重量超过一吨的铁棺。 但是人撤离的道路和铁棺撤离的道路可以不同!距离教堂不远处就是马斯顿的温泉溪,冒着热气的泉水从山顶的泉眼涌出来,沿着山溪一直注入山下的湖泊。人要是跳进山溪的话,毫无疑问会在到达山脚下的时候摔得全身骨折颅骨开裂,即使到达湖泊也不过是一具浮尸而已,更别说温泉刚流出来的水温度接近沸水。 但那些铁棺不必担心这些,它们将沿着山溪平安地抵达山脚,靠着漂浮物漂在那个湖泊里,十字禁卫军将被迫同时追踪铁棺和撒旦信徒这两个目标,这种情况下逃生的概率将大大地提升! 所以达斯蒙德并不担心自己已经被异端审判局围困,这是脚后跟也能想明白的事,只要追击的炽天铁骑后备队根本不可能及时赶到。 “导师,全部完成了。是时候撤离了,根据计算再有十五分钟炽天铁骑的后备队就能从前线赶来,楚舜华拖不了他们太久。”达斯蒙德从背后靠近老人,“那个东方人也不可信。” 说完这句话他贪婪地看了一眼棺中的女孩们……真可惜,这么美的女孩却都不属于他,还有那个高挑漂亮的安妮,这间教堂注定是要化为灰烬的,灰烬会掩埋一切的证据,没有人会知道是他们得到了欧米伽……神圣的欧米伽! “我想我们的交易中包含了你们会带蒂兰安全地离开,给她新的身份,确保她平安地生活。”龙德施泰特低声说,“你手下那个肮脏的男人,别让他触碰蒂兰。我需要你的诺言,你们这群人中,只有你有资格对我起誓。” “我向你起誓,我将带着蒂兰小姐离开,她会是我队伍中最后一个死的人,换而言之,只要我还活着,蒂兰小姐就一定活着。如果达斯蒙德或者我的任何一个学生敢伤害或者玷污蒂兰小姐,甚至是他们的身体任何一处接触了蒂兰小姐,我都会把那一块砍下来。如果我违背我的誓言,地狱的火焰会灼烧我的骨头,我永世不死,火焰也永世不熄。”导师淡淡地说,发的却是撒旦教团中最严苛的毒誓,“那么你也会遵守诺言,留在这里挡住十字禁卫军的猎杀队,对么?” “是的。”龙德施泰特打开了脚下的铁箱,沉重的黑色巨剑躺在其中,人口流动着暗青色的冷光。 很难说清那是剑,战斧还是矛枪,只能大概定义为巨型的切割武器。人类历史上从未见过如此的武器造型,它违背了一切武器应有的规则,无论是重量还是重心,但它即便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也足以震慑人心,如同沉睡的巨龙那样,随时会醒来吃人。 “圣装剑具·excalibur,有人说这是一柄能够摧毁整个炽天使骑士团的剑。”导师赞叹地说。 炽天使骑士团团长专属武器,圣装剑具·excalibur,从炽天使骑士团诞生那天就已经存在的古老武器,和圣装枪具·朗努基斯同源。即使龙德施泰特自己也未必总被授权持有这件武器,但这件武器就放置在列车内,得到了列车的龙德施泰特自然也就得到了这件武器。 没人知道这柄剑的特殊之处,只听说斩切力极其惊人,是少数能够直接切开机动甲胄的近战兵器。excalibur,这个古老的名字也说明了它非同一般,在神话中,这柄剑在神圣的阿瓦隆被铸造,由天使赐予第一位统一伊鲁伯世界的王。持此剑的人必获胜利——那是柄能改写命运的武器。 密涅瓦机关以excalibur命名这件武器,足见对它的看重。 “有excalibur助阵,龙德施泰特殿下您活着离开这间教堂的概率可是很高呢,这种情况下谁敢对你钟爱的女孩不利呢?那样的话,excalibur接下来就会落到那人的头上吧?”达斯蒙德收敛了狂妄之气,彬彬有礼地向龙德施泰特鞠躬。 可转过身来他的笑容中却流露出了豺狼般的残暴…他带来了许多箱子,而这些箱子中的一部分他不准备带走,而那些箱子里装满了红水银!高度的红水银爆炸起来,能够会掉整间教堂,炽天使一样也会葬身火海。 导师的毒誓当然是不可违背的,但导师的毒誓中并不包括不杀龙德施泰特! “贝隆骑士!从教堂的窗户里看到他们从列车里拖出了铁质的棺材!”执行官赶到火车站报告。 贝隆愣了一下:“什么样的棺材?” 他当然知道约尔曼冈德号里藏有骑士之棺,但以龙德施泰特随手摧毁炽天使甲胄毫不吝惜的态度来看,炽天使甲胄应该并非他们的目标。炽天使甲胄当然是价值连城的东西,但以龙德施泰特的权限,想要获得炽天使甲胄大可不必费那么大周折。 “六角形,长度大约四米,宽度大约是一米到一点五米!”执行官给出了比较精确的数据。 “这跟骑士之棺的规格不符。”庞加莱说。 “不…不是骑士之棺!”贝隆摇头。 异端审判局的人在这种问题上绝对不会犯错误,贝隆很清楚,而骑士之棺的规格几乎是固定的,长度大约两米,宽度不到一米。贝隆从没听说过“超大号骑士之棺”这种东西,也从未见过身高特别离谱的骑士。事实上身材瘦削个子不太高的骑士反而会被看好,因为他们能穿上大多数甲胄。 “应该是圣座下令必须回收的那种‘东西’。”贝隆低声说。 “什么东西?”庞加莱问。 “我也不知道,我说了我只是个跟班跑腿的。”贝隆摇摇头,接着转向执行官,“抬出那些铁质棺材后他们做了什么?”荆棘王座吧手打组。 “他们用绳子在那些棺材上捆绑了什么东西。” “捆绑东西?”贝隆愣住了。 他叼着烟,高速的思考,片刻之后,他手忽然一抖,长长的烟灰从末端掉了下来,“他们是想把那些棺材投入山溪!马斯顿是座山城,现在正在涨水!山溪会带着那些棺材直达山脚下的湖泊!他们往棺材上绑的是增加浮力的材料!” 几乎在同一时刻,庞加莱也想到了这一点。他们的经历和战术视野本就差不多,反应速度也几乎一样快。 “必须趁早发动进攻,即使会有人员伤亡!”庞加莱说,“我们无法一边拦截货物,一边阻击他们的突围。” “但想要进攻的话我们必须有支援,他们必然全副武装,只靠还能作战的执行官,我怕我们连冲到教堂的命都没有!”贝隆说,“何况对方还有龙德施泰特!” 就在这时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那是贝隆熟悉的引擎声,他扭头看去,,冒着滚滚热气的天启战车冒雨停在了车站前,战车两侧坐着生铁般的人,他们中很多人的甲胄上还带着血迹,因为连续作战,甲胄呈现高热状态,雨水落上去立刻化为白烟。 前线的炽天铁骑提前赶到了马斯顿,这意味着他们完全放弃了抗衡夏国大军,也足以看出列车里的东西对教廷多么重要。他们还带来了备用的甲胄,蒸汽填充已经完成,武器挂载恰好是贝隆熟悉的双手刀和挂在手臂下方的随身枪。 “你们需要整备多久才能进入战斗状态?”贝隆惊喜。 “现在。”炽天铁骑中为首的少校打开了面罩,冷冷地看着贝隆,“我们在战场上已经热身完毕。” “你们知道要面对的敌人是谁么?” 上校沉默了片刻:“已经接到了圣座的命令,我们会完全服从贝隆骑士和庞加莱骑士的命令。无论对方是谁。炽天铁骑都是为了拱卫教皇国而存在的力量,炽天铁骑会把一切危害教皇国的阴谋者摧毁。” “很好。”贝隆脱下身上的大衣,跳上天启战车,随着他踩踏甲胄的金属义肢,整具打开的甲胄如同活人那样弯曲身体,从背后贴合贝隆,机械师们迅速为他上紧螺丝和调试蒸汽压。 与此同时庞加莱也从备用甲胄中选择了近身战的版本,火器恐怕会伤到无辜的平民,近身战版本现在是最合适的。炽天铁骑们在进行最后一次调试,袅袅的白气中,魔神般的躯体在缓缓活动关节。 下期预告:“西泽尔·博尔吉亚,你已经懦弱了,在你的内心深处。你曾是雄狮,曾经懂得这个世界的法则,也是我值得尊重的朋友和敌人,但此时此刻的你连被我嘲笑的价值都没有。你想要保护你的妹妹,你凭什么保护你的妹妹?你以为你拥有什么?你没有家世、没有背景、没有财富,在这个世界上你拥有的只是暴力的权柄,而你连暴力的权柄都放开了,你用什么来保护你的妹妹?”那悲伤的炽天使在烈火中说话,沉重的圣剑指在西泽尔的额心。 在那焚城的烈火中,狮子苏醒,从涂满鲜血的墙壁上,拔了他的矛、他的剑,对着所谓的“究极”一跃而起,多年之后,屠杀普罗米修斯的剑在马斯顿重现! 此时此刻,两台斯泰因重机正沿着泥泞的山路,飞驰着去往马斯特。贝隆和庞加莱努力控制着这两台机械,以免它们失控翻下山崖。 辛运的是他们下车的时候把斯泰因重机从车顶上开了下来,而龙德施泰特也没有随手两刀把他们仅有的交通工具砍作两截,否则他们就只能在那片密林里,抽着湿透的烟卷等待救援了。 贝隆的车后驮着能发送和接收摩斯密码的箱子,这种箱子也是密涅瓦机关特制的,数量有限,只配置给级别最高的情报军官,作为押车人,贝隆有幸带了一个在身边。借助那个箱子,他们联络上了教皇所在的秘密指挥部。 在潜伏于马斯顿的情报军官中,庞加莱无疑是最了解那间学院的,于是受命和贝隆一起赶往学院,参加对撒旦教团的军事行动。但在这样的暴风雨之夜,斯泰因重机不断地打滑,他们赶上的希望看起来很渺茫。 “你疯了么?以这样的速度我们还没赶到马斯顿就得摔下山崖了!”贝隆追上来咆哮道,试图压过风雨声。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那条变色龙!”庞加莱也咆哮着回答,“三年前在科隆大教堂,他关闭教堂大门,把三百个做新年弥撒的人烧死在里面,只为了逼骑警去救火,好让他从容逃走。就是那个案子让他一跃成为通缉榜上的前列人物。” “你的意思是他会杀了教堂里的所有人?” “不是,我的意思是那是个计划很严密的阴险小人。马斯顿周围都是我们的军队,他很清楚在马斯顿动手会很迅速被包围,但他还是进入了那个险地,这说明他有把握能从死地里逃生。如果他们贸然进攻教堂,很可能就踏进了达斯蒙德的陷阱!” 贝隆一凛,用力把油门踩到底,两辆斯泰因重机吼叫着破开风雨,冲向极远处灯光朦胧的马斯顿。 达斯蒙德站在那具两人高的重型机械前,龙德施泰特缓缓地在机械中间坐下,依次扳动黄铜按钮,列车自带的供电系统将电流注入了这台机械,多条机械臂从上方降下,抓住了龙德施泰特甲胄上的不同部位。 “这就是海格力斯之架么?武装炽天使的机械?”达斯蒙德好奇地打量着那台机械,“可惜太大了没法带走。” “你确定你要看这个过程么?”龙德施泰特看了他一眼。 “从今以后我也是拥有炽天使甲胄的人了,多了解一点自己的东西不是更好么?”达斯蒙德饶有兴趣的说。“看了你也许会后悔。”龙德施泰特淡淡地说。 机械臂猛地一震,龙德施泰特被惊人的力量抓紧,电火花闪灭,轴承飞转,机械臂带着可拆卸的胸、腹和胯部逐一离开龙德施泰特的身体,各种精密至极的机械结构在达斯蒙德面前一闪即逝。 龙德施泰特的身体巨震,显然是正在经历巨大的痛苦。他仰着头狂吼,脖子上青筋暴突,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这一幕无声却惨烈,连达斯蒙德这种对生命无所谓的暴徒也惊呆了。所谓机动甲胄,不就是套在身体上的机械武装么?所有人们都这么以为,达斯蒙德也只是认为炽天使的设计太过暴力,传导神经信号的电流太过强烈会刺激到大脑,从而让它成为只有少数人才能驾驭的超级武装。可看它的脱卸过程竟然是如此的痛苦,简直像是把骑士放在地狱中煎熬。 什么机械师会设计这种变态的东西?是疯子……还是魔鬼? 最后,炽天使甲胄的躯干部分离开龙德施泰特的背脊,金色的针状电极一根根地从后背中拔出,鲜血沿着后背流淌。 龙德施泰特的眼瞳渐渐地泛白,最后瞳孔像是融化在了眼白中。这个精疲力尽的男孩坐在弥漫的蒸汽中,赤裸着上身,那么的苍白瘦弱,肋骨历历可数,隔着半透明的皮肤似乎能看见心脏在下面快速地跳动着。 去除了甲胄之后他连成年人都算不上,根本就是个大男孩,在雨夜中孤独跋涉的孩子,想要寻找一个能够躲雨的栖身之地。很难相信就是这个男孩杀死了教皇,这具近乎骷髅的身体里,怎么能容纳那么隐忍却又狂暴的心? 静坐了片刻之后,龙德施泰特从药箱中取出膏状的止血药涂抹在自己的创口,那种晶莹的膏体似乎同时兼具止血、止痛和消毒的功效,龙德施泰特的脸上略略有了些血色。他把全新的备用件挂在了机械臂上,用来替换甲胄受损的部位。 “我说骑士王殿下……您看起来状态可不太好……”达斯蒙德艰难地咽了口口水。 “我所剩的时间不多了,我的天赋并不如很多人想的那么好。在和我同届的见习骑士中,本该成为骑士王的人也不是我。”龙德施泰特轻声说,“我曾经警告过你,炽天使甲胄是真的被诅咒的机械,‘被诅咒’不是个形容词。但凡穿上这种甲胄的人,能善终的屈指可数。” “但我不想死在这里,你有句话说得很好,我和蒂兰还要去湖边的小镇,我们将会平静地生活,弥补我们失去的时光……”他缓缓地靠在那张钢制的座椅上,像是死了,又像是睡着了。 在圣战之路的末端,那片密林里,他曾对庞加莱说了相似的话,他说:“见到您未婚妻的时候,代我问她好,希望她青春常驻,弥补你们失去的时光。”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贝隆和庞加莱也不能活着离开那片密林,这样便能争取更多的时间,但他偶尔间听见庞加莱说起那位远在翡冷翠的未婚妻,庞加莱淡淡地说不知她如今是什么样子,大概已经老了。 那一刻龙德施泰特仿佛听见了时间的风声,没来由的想起自己和蒂兰,某种程度上说他和庞加莱是类似的,他们都把生命献给了某个国家,错过了太多的时光,未能和真正重要的人在一起。庞加莱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逃过了那一劫是因为随口的一句叹息。 “我答应你的东西,我会给你,这是我的骑士道。但我仍要警告你,任何人都不该拥有炽天使。”龙德施泰特缓缓地睁开眼睛,他的声音如此苍老。“当年人类挖掘了神的墓穴,翻过了神的尸骨,剥下了神的衣衫,借着神的陪葬品,建立了自己的文明。而审判之日终将来临,人类将被自己的贪欲之火毁灭。” 达斯蒙德茫然地听着,像是在听天书。 “百年来,教廷的密使在世界各地筛选有潜力的孩子,把他们带回翡冷翠,反复地试验,令我们强忍痛苦和甲胄共鸣,希望能够完全掌握这种被诅咒的机械,却从未彻底成功过。多数人都被甲胄变成了蒂兰那样,我们叫他们木偶骑士,他们还有呼吸和心跳,却已经死了,但教廷仍旧把他们塞进甲胄里,当做工具来使用。”龙德施泰特的面孔微微抽搐,眼前似乎浮现出那些猩红的画面,在圣战之路末端的密林里,他杀死的,其实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 他亲眼看着这些和他同龄的孩子,英俊的男孩,娇俏的女孩,怀着要成为伟大骑士的心情抵达秘密的训练营,既惊又喜地接触到炽天使甲胄,被它吓到,进而恐惧,渐渐疯狂,最终呆滞。除了作战的时候,永远沉睡在冰中。 而几乎在同时,他却步步高升,披上了猩红的大氅,接受各国王室颁发的勋章,出席大贵族的晚宴,佩剑站在教皇的身后。他升入天国,而他的朋友们坠入地狱。 这一路上唯一能让他心安的人就是白月,温柔的天性令她始终保持着最初的心性,她像天使一样不被邪恶沾染,所以炽天使甲胄无从影响她……但最后她也被甲胄吃掉了。 龙德施泰特无声地苦笑。他为什么要跟达斯蒙德讲这些呢?这条虚伪、狡诈而狠毒的变色龙根本不关心这些,他自己也不会穿炽天使甲胄,他只想用这东西去换取更大的利益。 也许是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吧? 他扳下电闸,脱卸甲胄的过程逆转过来,刚才所受的痛苦再度降临在他的身上,他竭力控制着自己,却痛得不住颤抖。 面罩落下,武装完成,黑色的魔神缓缓地诞生,全身甲片猛地张开,喷出密集的蒸汽流。他大踏步地离开车厢,蒸汽管道从背后脱落,教堂的青铜大门已经为他打开,他提着那柄名为excalibur的重剑踏进茫茫大雨。 教堂正前方,白色大理石的圣像下,炽天铁骑们并排而立,仿佛一道黑色的墙壁。为首的是斯梅尔少校,异端审判局驻马斯顿的潜伏军官,他们受过基础的甲胄操作培训,从上校的仓库里取得了这些炽天武装,第一时间赶到教堂,比达斯蒙德估计的时间快了不止一点点。 根据情报对方仅有一名骑士,虽然那个人是骑士王龙德施泰特,但夏国大军可以凭借战马、机械弩机和人海战术对抗全机械化的十字禁卫军,他们也未必不能对抗那位号称无敌的骑士王,何况教皇厅下达的命令是尽快夺回列车。 暴雨给他们的潜行带来了极大的方便,泥泞的地面掩盖了他们沉重的脚步声,到了这个距离已经可以发动冲锋了,骑士们集体点亮了甲胄颈部的光源,准备破门。忽然间肃杀的气息扑面而来,青铜大门洞开,前一刻他们所见的还是黑色的身影行走在暴风雨中,下一刻对方的重剑已经呼啸着来至面前。 那就是骑士王么?极致的暴力,野兽般的机敏和速度。那真的是机动甲胄么? 斯梅尔少校本能地架起十字形剑,想在卸力的同时滑步到敌人背后。他格住了对方的剑,却没能如预料的那样听见剑刃之间的摩擦声。“嚓”的一声,坚韧的十字形剑一分为二,那柄重剑裁切金属竟然像是刀切即将融化的黄油一样。 野兽般的骑士笔直地冲入炽天铁骑中间。在骑士们来得及反击之前,那柄重剑已经荡开了完美的圆环状轨迹,在骑士们的甲胄上割出了耀眼的火花。 一瞬间,骄傲的炽天骑士如同陷入地狱,黑暗中炽天铁骑颈部的光源高度闪动,不时地照亮对手那张狰狞的铁面。攻坚手的矛枪被斩断,火力手的枪械也被折断。作为这个时代的战场之王,炽天铁骑竟然只能坐等屠杀。对方鬼魅般的缠绕着他们,斩切蒸汽背包和甲胄之间的管道。 钢铁的风声压过了风雨声,他们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那柄重剑的影子。它在你的头顶,也在你的喉间,同时也顶着你的心脏。在战场上他们都是钢铁般冷静的职业军人,可现在他们竟然吼叫起来,其实吼叫一点用都没有,但只有吼出来才能略微对抗那死神般的压力。 他们接二连三的倒在了泥泞中,再也爬不起来。当最后一名骑士倒下的时候,那黑影已经提着重剑返回教堂了。他的背后留下淡淡的蒸汽烟云。 骑士们默默地向着天空举起手来。这是一种致敬的方式,他们致敬于那位完全压制了他们的男人。曾经的圣殿骑士,如今的叛国者,龙德施泰特卸下了他们所有人的蒸汽背包,把炽天武装变成了一具废铁,骑士们再也无法维持平衡,只能仰面躺在泥泞中,任凭天空的雨水冲刷他们的脸。 教堂的窗后,达斯蒙德和他的同伴们也目睹了那鬼魅般的战斗。某个年轻人狠狠地打了个寒战:“那真是个怪物啊!” “庆幸怪物是我们这边的人吧。”达斯蒙德一巴掌扇在那名手下的脸上,“滚回去工作!把那些东西都打包好!磨蹭时间是等着教皇国的人来把我们打成蜂窝么?还有,准备好我的扩音器……是让全世界知道我们的时候了!” 千里之外的翡冷翠,同样是瓢泼大雨,闪电不时地撕裂云层,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开了窗户,象牙色的窗纱飞扬起来,一阵雨洒在会议桌上。 躲在暗处的侍从急忙扑上去把窗户关好,掩上厚重的天鹅绒床帘,然后再度回到暗处等待命令。 巨大的会议桌上镶嵌着象牙、背壳*和绿松石。烛台从长桌的这一端排到了另一端,带着银色假面的老人们围坐在桌边,气氛阴沉到了极致。 “怎么会这样?”一个老人打破了沉默。 “事情已经发生了,追问怎么会这样还有意义么?就是这样,世界之蟒号的车厢里藏着四具欧米茄的遗骸,现在欧米茄在那个名为变色龙的男人手里。”另一个老人冷冷的说。 “运输欧米茄为什么不派重兵押运?”有人的语气非常焦躁。 “还要多重的兵?世界之蟒号里满载着炽天使!它们相当于由炽天使押运!可没想到龙德施泰特会成为叛国者!”有人更是气急败坏。 “原本杀凰任务结束后那列火车会前往骷髅地。那是欧米茄的最终目的地。”有人说。 “有人知道欧米茄在那列火车上么?龙德施泰特知道么?” “没人知道。以龙德施泰特的级别,根本连欧米茄的存在也不会知道。” “那个变色龙呢?他是为了什么而劫持那列火车的?为了那些炽天使甲胄?还是为了欧米茄?” “从异端审判局调了他的案卷来看,他是撒旦教团中的投机分子,位阶并不高,爱耍小聪明,热衷于女人和金钱,对宗教的兴趣其实并不大。只是借着撒旦教团的名义做他自己想做的事。确切的说,这是个下三烂的人,根本不够格让我们这群人来研究他。” “这种人应该不可能知道欧米茄对么?” “是的,这才是我们最尴尬的地方,一个不入流的贼,想要抢劫装运金币的列车,却无意中劫走了君主的专列。” “我们讨论这些还有意义么?自从我们得到欧米茄,这是第一次失去它们吧?那些东西的存在绝对不能让世人知道!那会颠覆我们建立的一切!” “也不能让教皇知道那列火车里有欧米茄。军队的指挥权在他手里。如果是军队冲进教堂,欧米茄必然会落进他的手里。” “那么由我们的人出面解决这件事吗?大不了炸平那座教堂,把变色龙、龙德施泰特和欧米茄全部埋葬在里面,欧米茄那种东西,我们还有。” “冲动,冲动是我们心中的魔鬼。”坐在首位的老人终于说话了,声音优雅平淡,“变色龙手中还有近千名人质,他们可不是什么可以随便牺牲的小人物,他们有的出自公爵之家,有的出自侯爵之家,还有君主的私生女和私生子。炸平那座教堂,诸位是想跟全世界为敌么?” “那怎么办?指望李锡尼么?李锡尼不是完全可信的人吧?等他赶到现场,没准事情都结束了。” “各位不用那么紧张,还不到我们紧张的时候,欧米茄存放在那列火车的暗格里,并不容易发现。而且一具欧米茄开箱,警报系统就会被触发。即使我们远在翡冷翠也能知道。截止此时,欧米茄都没有开箱,”为首的老人说,“即使欧米茄真的开箱了,也需要五分钟才能苏醒。别忘了欧米茄所到之处,圣堂装甲军必然随行。一旦接到欧米茄开箱的警报,我们再下令给圣堂装甲师不迟,只要圣堂装甲师能在五分钟内杀死欧米茄,事情就会被掩盖住。” “圣堂装甲师对付欧米茄,真那么有把握?” “骷髅地的那帮家伙研究欧米茄已经有百年了,他们说圣堂装甲师绝对能压制欧米茄,我们就相信他们好了。欧米茄确实很强大,但它毕竟是没有神智的东西,弱点也很明显。” “如果事情真的无法收拾……我是说,被人看到了欧米茄的本相,您会以最大的决心来处理这件事么?西塞罗阁下?” “格拉古阁下请放心,到了那一步,我自然会有您所期待的决心。”为首的老人微笑,“此时此刻,圣堂装甲师其实已经到达指定位置,只是那些人还不知道而已。诸位请放下,局面在我们的控制中。” 第十一章 欧米茄 教堂的钟楼里,达斯蒙德舒舒服服的在小沙发椅里坐下,手下正帮他调试着电路和气阀。对接下来的环节,达斯蒙德一直都很喜欢,可以说他做很多事都是为了下面的这一刻。 “好了,达斯蒙德先生。”手下恭恭敬敬的说,“声音最多能传五公里远,覆盖上城区没有问题。” “很好,”达斯蒙德潇洒地一推电闸,深吸一口气。用花腔男高音般的气势对着前方的铜制喇叭开始发表演说,“各位亲爱的、来自教皇国的先生们,我知道你们就在附近,或许藏在屋顶用望远镜望着这座教堂,或许在窗口架起了来复枪,或许正为你们的机动甲胄灌注能量,等着一会儿冲进来用枪打我们的头,用剑刺穿我们的心。但在那之前,请容我达斯蒙德,这起事件的策划者,向诸位解释我们这么做的原因。我的名字对你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还很陌生,不过不要紧,很快达斯蒙德这个名字就会变得世界闻名,就在明天!就在各国首都传看报纸的时候!历史将把我们作为英雄铭记……” 钟楼顶部架起了分岔的黄铜扩音器和共振腔,达斯蒙德的声音转化为电信号再通过蒸汽流放大,微微有些失真,在寒冷的雨夜中传得很远。 声音经过空荡荡的街头和广场,本该惊醒沉睡着的人们,却没有任何一扇窗打开。 但就像达斯蒙德预料的那样,藏在墙后、窗边和屋顶的军人门正冒雨整理火器,听到他的声音不禁怔住了,教皇厅的命令一下达,马斯顿周边的军队就都向着这间学院集中,同时周边的区域被清空,方圆一公里以内已经没有平民了。 刚赶到的炽天铁骑坐在战车上听,狙击手们端着远程来复枪,躲在图书馆的窗帘后听,骑兵们端着三联火铳骑着斯泰因重机,藏在高墙背后听,听这个男人铿锵有力的发言。 “世界来到今天,技术和信仰支撑着我们,却有人试图垄断技术和信仰,这就像对饥饿的人们空短两室,对于渴的人们垄断水!那么到底是谁在垄断技术和信仰呢?先生们,好好想想,不恰恰是你们效忠的教皇国么?依靠世界最强的炽天骑士团,教皇国的军力凌驾于各国之上,没有人敢违背教皇国的命令,各国的神父都要由翡冷翠教皇任命,就这样,教皇国通过数以万计的神父管理着整个西方!你们不是号称神的追随者么?可我告诉你们,你们其实是魔鬼的信徒!你们欺凌着人们的肉体也奴役着人们的精神。你们错误地解释经典,冒充神的旨意,你们把这个世界通往灭亡,末日审判就要到来,那时被送上审判席的不是我们而是你们自己……” 军人们沉默地听着这男人的声音在天空里经过,面面相觑,不知该有什么表情。但他们不得不承认,达斯蒙德在演讲上极有天赋,抑扬顿挫,简直像是一位卓越的政治家在讲述自己的施政纲领。 “我在此对全世界宣布,我们已经掌握了教皇国最高技术的代表作。神秘的炽天使甲胄!我们正是为此被你们包围,你们想要根除我们这些反抗者,但你们根除不了我的声音。我的声音正传到上城区的每个角落。明天,全世界都会知道炽天使甲胄不再是教皇国所独有,明天,我们会把这项技术散发到世界各国。这是新世界的风,是我们对人类的救赎,是我们对过去的告别,也是我们对未来的拥抱……”达斯蒙德继续喋喋不休,言辞中俨然是位伟大的革新者。 “我很明白你们这些武装暴徒在想什么,你们想要冲进来杀死我们,但很遗憾你们做不到,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我们手中扣着近千名身份高贵的人质。下面我念诵一份名单,这份名单上的少爷和小姐现在正在我们的照顾之下。洛伦兹公爵家的华尔斯·洛伦兹少爷……洛德兰侯爵的少爷里奥·洛德兰……斯图亚特家族的小姐安妮·斯图亚特……博朗家族的小姐沙夏·博朗……” 教堂中的学生们彼此对视,那份名单上的多数名字他们都曾听说过,除了少数。比如安妮·斯图亚特,安妮的姓氏就是斯图亚特。这也并不奇怪,来中立国就读的贵族子弟很多都会使用化名,以免自己尊贵的家世被所有人知道。被叫到名字的人自己清楚。 达斯蒙德大约是想办法弄到了学生名单。但凡是世袭贵族学生,档案中都会被标注蓝色的字母“n”。他把档案中带n的学生都念了出来,以示自己手中的人质都是有分量的。 “凡尔登公主殿下……”念到这里的时候达斯蒙德显然顿住了,难道说这所学院里还有一位堂堂公主么?可到底谁是凡尔登公主呢?这份名单上却没有写明,只有这个封号。 他立刻略过了这个细节:“显然我们持有这些人质,但并没有伤害他们的想法。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我们会分批释放人质,每批一百人,每五分钟一批。在人质全部释放之后,我们将留下上述的二十人与我们同行,我们需要一列火车停在马斯顿火车站,三辆充满了红水银的战车,从这里抵达火车站的路线立刻清空,学院周围的军人立刻清空,你们如果接受我们的条件,我们就会在火车站释放最后的二十名人质,如果你们拒绝,我们将不对人质的安全负责!愿神保佑马斯顿,愿神保佑孩子们!” 他切断了电源,把上膛的火铳伸出窗外,连续鸣枪,以示决心。他其实是在完全封闭的地方做的这个演讲。因为他很清楚周围密布着远程来复枪,那些枪打出来的子弹带着强烈的旋转,精锐狙击手在200米内能够准确地命中他的眉心。 他顺着敲钟的绳子降落到教堂,留下那名目盲的属下继续在钟楼上听风,这时候其他撒旦教教徒已经把厚厚的黑绒布帘拉上了。这样外面的人就再也无法通过望远镜窥视教堂里的动静。 教堂外的一面墙后,负责操作摩斯密码箱的情报军官开始把达斯蒙德的全部演讲发送出去。一名上校-皱眉看向雨幕中的教堂,达斯蒙德的举动完全出乎他们的预料,那条变色龙居然想跟教廷谈条件,可教廷是从来不跟人谈条件的。 根据情报这个外号变色龙的男人并非丧心病狂的异端分子。他只是狡诈凶狠,却对宗教和政治理想没有什么追求,但刚才的那番话,他表现得仿佛自己是世纪末的救世主。 这时教堂的青铜大门再度打开,数不清的浅色身影从里面蜂拥而出!那确实是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的浅色校服!达斯蒙德居然真的释放了第一批人质。这对教廷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千人级别的人质群,稍有不慎就会引发大混乱,而二十人的人质群则好解救得多。 “截住他们!截住他们!别让任何人逃出你们的视线!”上校忽然从墙后转出,放声高呼。 达斯蒙德不该犯这样低级的错误。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达斯蒙德这么做有别的用意。这很可能是个障眼法,这间学院里的学生,高年级的接近二十岁,身材和成年人已经没有任何区别了。达斯蒙德和他的手下们大可以混在释放的学生中出逃,每批一百名学生,这并非一个小数量,他们在泥泞的地面上散开的时候,形成一个散乱的扇形。 教堂内,达斯蒙德将黑绒窗帘拉开一线,看着黑色的身影纷纷从藏匿点闪出,奔跑着拦截那批被释放的学生,唇边带着一丝冷笑。 这事教堂后方传来低沉的爆破声,地面微微震动了一下。达斯蒙德快步来到教堂后面的小祈祷室,他的几个下属从一开始就没出现在教堂大厅里,一直都在这里做准备。他们在地面上钻孔,把纯净的红水银从那个孔洞里灌入,然后引爆,因为所用的红水银量很有限,爆炸的声音被风雨声压住了。 坚硬的岩石地面上多了一个直径不到一米的洞口,笔直地通往下方,隐约能够听见湍急的水声,看见汹涌的白浪。 “多年之后,他们会称这条路为‘达斯蒙德之路’,利用那条密道,史上最大胆的罪犯达斯蒙德运走了史上最大的一笔财富!”达斯蒙德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他的诡秘远远超过外人的想象,他做事每一步都有障眼法,不到最后关头你根本不知道他在玩什么花样。演讲是障眼法,谈判也是障眼法,他根本没有考虑要从火车站走。就算火车开出马斯顿又怎么样?教皇国连世界之蟒号都能拦截,难道不能拦截他们的火车?况且他们若不带着那些沉重的炽天使甲胄走又有什么意义?他们就是为了这东西来的,偏偏他们中又没有人能像龙德施泰德那样穿上这种甲胄杀出一条血路。 真正的撤离路线就在他们脚下。这间教堂看似建筑在坚固的岩石地基上,但马斯顿是一座温泉城,按照某位著名的地质学家所说,是喀斯特地貌,这座城市的下方布满了暗河流,其中的一条就从教堂下方流过。今夜正是暴雨,山上的大量降雨沿着暗河泄入山下的湖泊,暗河中翻起滚滚白浪。 所有甲胄都已经用表面涂胶的口袋打包完毕,口袋里再塞上大块的漂浮物,要带走的备用件也一样处置。这样的口袋扔进暗河之后,不久就会出现在下游的湖泊里。 人是不能从暗河走的,汹涌的激流会把你撞在石头上,几下子就叫你头盖骨开裂。达斯蒙德想了另外的办法,前两批每批他都会释放一百名学生,拦截这些学生验明他们的身份将会耗去军人们的大部分精力,到了第三次他会忽然释放剩下的所有学生,想象八百名学生被恐惧压迫着在校园中四散奔逃,根本租拦不住,混在其中的达斯蒙德和同伙们就有很大的机会顺利地逃走。在达斯蒙德的棋盘上,每颗棋子都是有用的。如果不是龙德施泰特禁止他伤害学生,他还能玩出更多的花样来,比如在学生们身上捆上红水银炸弹,逼迫他们一个一个地走出教室,想象那种情况下的混乱和人们脸上的表情就会很有趣。 他脚步轻捷地回到教堂大厅,在龙德施泰特身边半跪下来。龙德施泰特也半跪着,握着蒂兰的手,欣喜地看着蒂兰的眼睛在眼皮下转动,她似乎就要醒了,随时都会睁开眼睛。 达斯蒙德倒是有点吃惊,他确实见证过璎珞的血对垂死病人的疗效,但这种介乎医疗和神秘主义之间的事情他并无绝对把握,蒂兰的病症是神经坏死,这方面璎珞的血管不管用他并无绝对的把握。但是看起来这步棋他竟然赌对了,否则这个孩子般脆弱却又野兽般凶狠的骑士王中途发难就麻烦了。 他把一具完整的炽天使甲胄放在了龙德施泰特脚下:“那么尊敬的骑士王殿下,我们的交易就要完成,从此我们就分道扬镳了。你去你的湖边小镇安度余生,我还要为了这个世界的和平和正义而努力。”他明知这种话对龙德施泰特不起作用,可他刚刚发表完那虚伪的演讲还改不过口来。 “这具甲胄就作为我的赠礼。以蒂兰小姐的天赋,即使是刚刚苏醒,没准也用得上这具甲胄。轻度的使用不会对她有多大损伤吧?你们这对世界上最暴力的未婚夫妻,白月蒂兰和骑士王龙德施泰特联手,没有任何军队能够阻拦你们追求幸福的人生。”他深深地鞠躬,一步步后撤。 最后他要把这个挂着骑士王冠冕的男孩再利用一道,如果龙德施泰特真的按照他所说的暴力突围,那整个马斯顿的军队都去围堵他也不够,更没人来管他达斯蒙德了。 “释放第二批学生!”他挥挥手,站在远程来复枪不可能瞄准的角落里,冲那些迫不及待的学生挥手致意,“如同我说的那样,各位的安全有绝对的保障。祝愿大家都在仲夏夜庆典上找到心爱的姑娘,享受幸福的人生。” 看着这些男孩女孩相互对视,庆幸死里逃生,那些早就暗中眉目传情的再也无法克制,情不自禁地拥抱着抽泣或者亲吻,达斯蒙德笑得越发灿烂。 贵族,这就是贵族。将来要管理世界的就是这帮人,那么达斯蒙德有绝对的把握把世界从这帮人的手里抢过来。 这时他的一名下属从机械门中露出半边身子,神色诡秘地冲达斯蒙德招手。 “怎么了?”达斯蒙德凑过去小声问。 “达斯蒙德,你该看看我们刚刚发现的东西,我们在车厢最末端找到一扇暗门。”那名下属显然有点激动,“似乎是个隐藏的货物仓。” “隐藏的货物仓?”达斯蒙德一愣,随即转向龙德施泰特,“骑士王殿下,这列火车里有什么隐藏的货物仓么?” 龙德施泰特吃了一惊,猛地抬起头来。这时铁棺中的女孩无声的睁开了眼睛,梦幻般的深紫色眸子,静静地望着屋顶,仿佛仍在梦中,龙德施泰特急忙俯下身去抱住她,凑在耳边轻声呼喊她的名字,期待着她回答自己,一旦蒂兰开口回答,便是从活死人的状态中苏醒过来了,说明璎珞的血确实在修补她那支离破碎的神经系统。 达斯蒙德没时间等着龙德施泰特和他的女孩缠绵,跟着下属再度登上火车。 车厢里的货物差不多都搬走了,这时才体现出这列火车的巨大,走在里面像是行走在宫殿中。白炽色的光柱在碳酸雾气中发生了严重的散射,带着圆形的虹光。 刚打开车厢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这列火车简直就是来自未来之物,彻底的机械化,精密程度超过想象力的极限。可把货物都搬走之后,这列火车又暴露出极其古老的一面,顶壁和侧壁上都镌刻着圣徽和圣言,透着庄严的气息。 越是往深处进发,圣徽和圣言越密集,在最终的铁壁前,达斯蒙德看到了一株雕刻在钢铁里的树,那是一株极其繁盛又极其玄妙的树,无数的圣言构成了它的主干和枝条,十一枚巨大的果实,每一枚都由很多的同心圆和难解的算式构成,就像是数学模型。 “卡巴拉?”达斯蒙德伸手触摸那树的枝干。 他虽然是个投机分子,可毕竟是撒旦教团的成员之一,跟着那些神父研究过一些神学。这棵树被称为卡巴拉之树,又称生命之树,在古老的圣典中有记载。 据说神的伊甸园中种着两棵树,智慧之树和生命之树,最初的人类吞噬了智慧树上的果实而获得了类似神的位格,但他们没有连带着吃下生命之树上的果实,否则他们就会不朽不灭,成为和神同等的存在。 生命之树还有另一种含义,它是神创造宇宙的蓝图。这个宇宙其实是一棵参天大树的形状,那十一枚果实代表着神创造的十一个王国,这个世界只是王国之一,生命之树是最庞大也最神秘的圣徽,从古至今没有人能解读它,弥赛亚圣教很少对外人展现这个图案,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把它刻在这扇暗门上。 铁壁原本是严丝合缝的,但现在裂开了一道缝隙,应该是撞击教堂时产生的。浓重的碳酸雾气正从那道缝隙中散逸出来,达斯蒙德这才忽然想明白了,骑士之棺里都是坚冰,而冰块是不会挥发出碳酸气的,其实所有的碳酸气都来源于车厢最深处的这道缝隙。 下属举起矿石灯,让光从缝隙里照了进去,雾气的深处隐隐显露出某种形状狰狞的东西,像是一只巨型蜘蛛趴伏在那里。达斯蒙德觉得身上有些发冷,那东西的形状令他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但等了很久也不见那东西动,看起来毫无生命的迹象。 “你在这里守着,我进去看看。”达斯蒙德从下属手里接过矿石灯,侧过身,勉强的从那道缝隙里通过。 他慢慢地接近碳酸气雾的中心,这才终于看清了,那东西其实是某种机械设备,从车厢顶部垂下来,有八只锋利的铁爪,看造型它显然是设计用来紧紧抓住什么东西的,那八只粗壮的铁爪极具力量感,大概连炽天使都无法逃脱它的控制。机械上到处都是斑驳的金色花纹,倒像是随手把金色的漆泼了上去。 地下也都是类似的花纹,像是用东方泼墨笔法绘制的金色菊花,就在那台机械的正下方,赫然摆放着四具巨型的铁棺,铁棺的形状质地都跟骑士之棺没什么区别,但整体大出一倍,棺盖和铁棺本体之间用银色的金属钳加强,结霜的黄铜管道不断地把碳酸气灌入这些铁棺中,所以这间钢铁密室里雾气缭绕。 达斯蒙德用矿石灯扫射铁棺的表面,尝试着念出那古老的文字:“沉睡吧,勿再醒来,你已被埋葬,你已得解救,你的亲人已为你哭泣,你在世间的旅程已经结束,与其眷恋,莫如忘却。” 这话中透着隐约的不祥之意,像是某种警告,和写满车厢壁的圣徽圣言合起来想,让人心中不由得有些惊恐。但再仔细打量这些铁棺,却又让人对里面的东西充满了期待。 抹去白霜之后可以看出这四具铁棺竟然是浮雕描金的,天使以黄金的六翼包裹着铁棺,仿佛守护着它,天使的眼睛以白银镶嵌,从不同角度看去会呈现出类似“眼神”那样的东西,羽翼则用一片片金箔贴成,流光溢彩。这些铁棺本身就是价值连城的艺术品了,跟这四具铁棺相比,外面的那些素面的铁棺就是平民所用的棺材。 而骑士之棺里面装的东西已经价值连城,这四具巨型的铁棺里装的该是何等惊人的东西呢? 可它封的太严实了,达斯蒙德试着推动棺盖,当然是毫无效果。那封棺用的银色金属钳也不是可以轻易打开的。他四下里看看,目光停在铁棺上方那具蜘蛛形态的机械上了。这东西不是跟武装炽天使用的海格力斯之架有着相似的外形么?龙德施泰特在海格力斯之架上痛苦的一幕给达斯蒙德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问题忽然迎刃而解了,正如有炽天使甲胄的地方就要用海格力斯之架,有这种巨型铁棺的地方就得有开棺的工具,否则教皇国的机械师也没法挪动它。看起来像启动手柄的银色转盘上满是白霜,达斯蒙德用双手才能勉强的转动它。 整列火车都微微震动,输送低温碳酸气的管道不再散逸白雾,巨型的铁爪下探,严丝合缝的扣在铁棺上方,铁棺四角的银色金属钳整齐地弹开,铁爪将重量近一吨的棺盖平平的提起,这一刻,难以名状的香气弥漫出来,入鼻的瞬间就像温水那样漫过四肢百骸,仿佛灵魂也被那股幽香钻透。 达斯蒙德也享受过奢靡的生活,见识过世界各地的名香,可无论东方的龙涎香、麝香和檀香,西方的玫瑰、柑橘和月桂香露,跟这种香气比起来都是尘埃、唯有某些女孩身上天然的暖香能略微和这股香气比较。 难道这些铁棺里沉睡着什么绝世美女?达斯蒙德的心蠢蠢欲动,他迫不及待的看向棺中,瞳孔忽然间剧烈的放大。 铁棺中是滚滚的碳酸气,看起来便如沸腾的白色液体,其中沉睡的却不是什么美女,而是金色的机动甲胄。它是那么的巨大和强壮,当下的任何机动甲胄在它面前都只是侏儒。它优势那么的古雅美丽,全身上下都雕琢着神秘的花纹,简直像是天造地设。 就在这个时候,一节接着一节车厢里亮起了红灯,尖厉至极的啸声席卷了列车、教堂,乃至于整个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 山中修道院的小屋里,史宾赛厅长正为教皇念诵达斯蒙德的那篇雄文:“下面我念诵一份名单,这份名单上的少爷和小姐现在正在我们的照顾之下,洛伦兹公爵家的菲尔斯·洛伦兹少爷……洛德兰侯爵的少爷里奥·洛德兰……斯图亚特家族的小姐安妮·斯图亚特……博朗家族的小姐沙夏·博朗……” 教皇冷笑着在屋中踱步,在他这种真正掌握权力的眼里,达斯蒙德再怎么文采斐然也像是作态的小丑。 “凡尔登公主殿下……”念到这里的时候史宾赛厅长的声音忽然中断。 “你说什么?”教皇也忽然停下了脚步。 “凡尔登……公主殿下!”史宾赛厅长的声音剧烈地颤抖起来,这个位高权重又处乱不惊的老人很少流露出如此的震惊。 “她在那间教堂里?她也在那间教堂里?”教皇大踏步地来到史宾赛厅长对面,身体前倾,透过镜片死死地盯着史宾赛厅长,仿佛要噬人的野兽。 圣殿骑士叛变,炽天使近乎全军覆没,世界之蟒号被劫持,战场上十字禁卫军正艰难地作战,可这位铁之教皇都不曾流露出哪怕一丝紧张的表情。但听到这个名字,他的镇定自若忽然就被击破了。 “三年之前,给他们安排的藏身地确实是马斯顿……是的……是那间学院,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史宾赛厅长终于回忆起来了,但已经太晚了。这个做事滴水不漏的老人也犯了错误,处在权利的中心,处理大量的信息,总是会犯错误的,但这个错误似乎是致命的。 教皇和史宾赛厅长四目相对,两双眼睛都在高速地闪动,他们在思考,剧烈地思考。那位凡尔登公主殿下在教堂里,整件事件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们必须找到新的方案。 就在此刻,尖利的啸声自下而上透过地板传入小屋,震得人耳膜剧痛,随即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沿着那条狭窄的走廊,向着这间小屋狂奔过来。史宾赛厅长打开房门,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迎面过来的人是在祈祷堂中负责解读纸条的一名军官,他的眼中透着巨大的惊恐。 史宾赛厅长根本没时间听他汇报,一把将他推开,自己冲下楼去。这个年迈的高级神职人员在此刻表现出来的体力和敏捷完全不逊于年轻人。 他踏入祈祷堂的时候,所有军官都站着,他们背后的摩斯密码箱正发疯似的吐着白色的纸带,发出那种尖利噪音的也是摩斯密码箱,那些嵌在机械里面从来不亮的红灯,正以整齐地节奏闪灭,同样的红灯也在庭院里那些负责警戒的炽天铁骑身上闪灭。 史宾赛厅长扑了过去,扯下一根长长的纸带,展开来解读。那么长的纸带,足够写完一封信了。可实际传输的信息却简单至极,就是一个地址,那个地址被反复打印。 冷汗从全身上下每个毛孔涌了出去,史宾赛厅长呆住了。 有人从他手里夺走了纸带:“地址在哪里?”教皇竟然离开了那间小屋,亲自来到祈祷堂。 “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史宾赛厅长艰难地说,“应该是……那列火车里有我们不知道的东西……而且有人开箱了!” 军官们茫然的看着教皇和史宾赛厅长。所有有权使用摩斯密码箱的军官都受过培训,培训里他们被告知需要牢记一件事,无论什么时候,一旦摩斯密码箱这样报警,他们就需要停下手中的所有工作,立刻解读摩斯密码箱吐出的地址,并把地址传达给自己能联系到的所有友方。 这是遵循《宗教秘密法》的规定,以摩斯密码箱通报的地址为中心,半径一公里内被标记为“圣域”,法律在那里不再生效,宗教部门全线介入,无关的人都要以最快的速度撤走。 但这种事情从未发生过,所以很多资深的情报军官都忘了这件事,直到今夜,这件据说会发生的事真的发生了,可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先生们,出去一下,让我和史宾赛厅长单独说两句话。”教皇冷冷地挥手。 顷刻之间祈祷堂就撤空了,那些摩斯密码箱还在没完没了的喷吐纸带,教皇大步上前,抬脚踢翻了其中的几台,猛地转过身来盯着史宾赛厅长的眼睛:“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别的解决办法?” 史宾赛厅长思索了几秒钟:“那列火车里面,必然藏有某种极其禁忌的东西,而且是会导致a级神圣灾难的东西。那种东西被人意外地开箱,才会触发神圣警报。这种情况下我们没有任何办法,临时划定的圣域内部,法律不生效,指挥权也不生效,唯一生效的就是枢机会的神权!” “那就准备交通工具,我亲自前往马斯顿!”教皇说这话的时候,那张线条原本就过于坚硬的脸变得更加坚硬了,每根线条都像是刀剑的刃。 “圣座!这种时候进入圣域,没有人能确保您的安全!圣域一旦划定,连那些枢机卿自己也不敢轻易踏入!”史宾赛厅长大吃一惊,“如果非要有人去的话,也该由我出面!” “你管用么?你又不是翡冷翠教皇!”教皇不给他任何争辩的机会,推门踏入风雨中,“你也不是她父亲!” 此时此刻,同样的刺眼红光也闪烁在千里之外的翡冷翠,同样的刺耳警报声席卷了老人们所在的那间会议室.那些银色的人面在红光中彼此对视,久久都没有人说话。 “不会错的!有人开箱了,有人打开了欧米茄的箱子!”一个老人的声音颤抖着,“他们的目标果然是欧米茄!他们知道那列火车里有欧米茄!” “未必是这样,也可能是出于偶然。”坐在首位的老人说。 “无论是偶然还是故意,最糟糕的情况都已经发生了,欧米茄一旦开箱就会呼吸到空气,在呼吸到空气的情况下它们在5分钟内就会苏醒,除非给他注射hypnos秘药。但现在就算派人带着hypnos秘药赶去也来不及了。” “一旦苏醒,这个世界能制服它们的办法就不多了。” “猩红死神呢?猩红死神怎么还没赶到?他不是距离马斯顿只有几十公里么?” “他行动的时候必须带着甲胄,不带甲胄的猩红死神什么用都没有。甲胄拖累了他的行进速度。” “那就只有动用圣堂装甲师了!不是说圣堂装甲师已经抵达事发地点了么?” “确实已经抵达了……”为首的老人幽幽地说。 “西塞罗阁下,你说过在关键的时候你会以最大的决心来处理这件事。”某个老人嘶哑地说,“这就是关键的时刻,越早动手代价越小,只要能够及时地杀死欧米茄,我们就能保住大部分人的命。为了大多数,牺牲小部分也是在所难免。” “不需要我发布什么命令,一旦有人开箱,圣堂装甲师在圣域内部有自主决定的权利。”为首的老人淡淡地说,“我想此时此刻,普罗米修斯已经降下去了。” 老人们彼此对视,眼神欣慰。不愧是圣堂装甲师,不愧是西塞罗,有这样的决断力在,还是可以力挽狂澜的。 “这东西真是吵极了。”为首的老人指着摩斯密码箱,“真的没有办法关掉么?” 阴影中的随从半跪下去:“设计的时候就是无法关闭的,它的用意就是尽一切可能警告人们远离圣域以免被误伤。” “那就拿去扔到下面的河里,扔到河里总不会再响了吧?”老人挥挥手,“有新的变化来告诉我们就是了,现在出去,把那乌鸦似的箱子带走,把它淹死在下面的河里。” 第十二章 圣堂装甲师 警报响起的第一瞬间,只有两个人做出了反应,龙德施泰特和西泽尔。它们共同的反应是起身、后退、眼神惊惧,然后不约而同地冲向窗边。在这间教堂里他们的身份完全不同,一是劫持者,一是被劫持者,可在这一刻,他们表现得好像同一个人。 “小子!坐下!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站起来!”一名撒旦教教徒急忙给连射铳上膛,指向西泽尔的背后。 其他的撒旦教教徒吃惊地看向世界之蟒号,黑色的列车已经被凄厉的红光,它们都藏在了钢铁里,呈现出与钢铁差不多的质感,此刻全都疯狂地闪动着。 “达斯蒙德该不会触动什么机关了吧?”有人疑惑地说。 “这东西该不会爆炸吧?离它远点儿。”有人不安地说。 西泽尔没有服从命令,却也没有更多的动作,只是默默地站在窗前。那名持枪对着他的撒旦教教徒不知这个孩子发了什么疯,便也走到他背后,跟他一起向外看去。 他忽然愣住了,教堂四周原本是一片平整的草地,因为接连下了两天雨而成了泥泞的半沼泽,再往外面是学院整齐的白色建筑群。几分钟前还有身穿教皇国黑色军服的男人在不远处闪现,第一批被他们释放的学生没能到达建筑群便被军人拦截之后带走。 校舍后面一直升起隐隐的蒸汽云,很显然是装载炽天铁骑的战车停在那里,仔细看的话还能看见图书馆的方向有星星点点的反光,那是远程来复枪的枪管。 可现在这些都消失了,人影、蒸汽云、枪管的反光,全都消失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几分钟前外面还暗流涌动,此刻外面寂静如死。 难道说教皇国真的答应达斯蒙德的条件,把军队都撤走,把道路给清空了?真有这样的好事?可他们原本就没想从火车站撤走啊。那名撒旦教教徒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喜悦。 这时候在车厢的最深处,那台蜘蛛般的机械正把巨型铁棺中的甲胄缓缓地吊起,达斯蒙德似乎完全被那件甲胄迷住了,根本没有意识到外面已经闹翻天了。 缠绕在甲胄表面的碳酸雾气逐步散去,它的真实形态渐渐暴露出来,极致的美和极致的狰狞并行于那具昂藏的金属身躯上,狮虎般强壮的身躯搭配巨猿般的手臂,银色的双手却意外地细长,像是绝世美人的纤纤素手,世间千万种美集中在那具身体上,最终的结果却是令人不寒而栗。 它甚至没有头部,躯干上方本该是头部的地方代之以一对银色的金属飞翼,眼孔和嘴缝这类机动甲胄必备的原件在它身上也找不到,那是个无头无脸的怪物。它不适合出现在机械盛行的当代,更适合出现在古代书籍中,以某种妖魔的名义。 “达斯蒙德!达斯蒙德!那东西看起来很邪!别管它了,谁会买这样的东西?我们快走!这里有……有什么不对!”留守在缝隙外的那名属下小声地呼唤达斯蒙德的名字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小声,像是……怕惊醒那铁爪上悬挂着的金属人形。 达斯蒙德却只是呆呆地仰望,似乎悬挂在他前方的不是一具金属甲胄,而是绝世美人的赤裸胴体……可在下属的记忆中,及时再妖冶美丽的女人也没能让这条美色龙这般的深情。 他轻轻地跪在那具甲胄前,双手在胸前合十,轻声念诵:“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下属惊呆了,这怎么是达斯蒙德会说出来的话呢? 变色龙达斯蒙德,号称撒旦教团的成员,可一生只为他自己的欲望活着,他是可以封锁教堂把数百人活活烧死的暴徒,他也是会在神之供桌上便溺的狂徒,人性和神性这类东西早在很年幼的时候就被他践踏于脚下,可此时此刻,他竟像个虔诚的弥赛亚圣教信徒,念出了赞颂神的祈祷词。 整列火车里都回荡着这神圣的祈祷词,钢铁车厢成了巨大的共振腔:“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下属死死地塞住自己的耳朵,可那声音根本无法隔绝,最终他发觉那声音的来源……似乎位于他自己的颅腔中央。 不可思议的高温逊色地融化着干冰,冰窖般的货物仓在顷刻间变得像是火炉的中心位置,炎烈的火风沿着那道缝隙喷薄而出,那名属下所见的最后一眼,是铁爪上的金属人形动了起来,把那修长的、白银色的手按在了达斯蒙德的头顶。 曼妙的金色火焰从这个无耻暴徒的身上腾起,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焦化,然后化为灰白的尘埃零落。 下属掉头奔向远处的那扇门。“鬼啊!鬼啊!”他疯狂地尖叫,可那真的是鬼能形容的东西么?就像神话中说的那样,他们打开了错误的匣子,把错误的东西放到了尘世中。 教堂中的情形同样让人不寒而栗,那具顶天立地的巨型风琴自行演奏起来,声音如雷鸣如狮吼。原本列车上的红灯单调机械地闪动,现在它们却在呼应管风琴的节奏。 圣像在颤抖,帷幕在颤抖,玻璃窗颤抖着崩碎,化为彩色玻璃的暴雨,整座教堂都在那威严的旋律中颤抖,似乎有一万个灵围绕着这间教堂高唱。 “神圣灾难!”龙德施泰特大吼。 他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高速冲向那扇机械门,旋动钥匙,机械门轰隆隆地封闭。但还不够快,他张开双臂,以炽天使的巨力帮助这扇门合拢。从列车的末端开始,刺眼的光明如潮水般涌向机械门,那名撒旦教教徒恐惧至极的尖叫声随之传来。但门已经差不多合拢了,他扑到渐渐合拢的门缝上,哭喊道:“开门!开门!就我!救我!” 龙德施泰特用尽力量合拢了机械门,最后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看到了,那人背后有一双百倍明亮的、翡翠色的眼睛……他无力对抗,整个人连同甲胄被那道凝视震退。 车厢中传来尖叫声、管风琴自行演奏、龙德施泰特扑过去关门……这一连串的事情在极短的时间里发生,学生们呆住了,老师们也呆住了,连暴徒们都呆住了。 “快走!快走!”西泽尔推开那名持枪逼着他的撒旦教教徒,冲着在场的所有人大吼,“离开这里!快啊!” 撒旦教教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上步用枪柄砸在西泽尔的脸上,把这个忽然发疯的小子放翻了。 “快走……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西泽尔痛苦地在地上翻滚。 漆黑的天空里传来巨大的风声,几名撒旦教教徒冲出前厅,望向正上方。风声在教堂正上方盘旋不去,似乎是什么庞大的东西悬停在那里。 “不下雨了?”有人惊讶地说。 教堂周围真的不下雨了,可分明百米之外还是暴风雨肆虐,确实有什么东西悬停在教堂的正上方,大到能够遮蔽这间教堂,为它挡住暴雨。电光撕裂夜空,照亮了空中的白色十字架,和那艘黑色的巨型飞艇。 这种硬式飞艇在各国已经有少量的应用,巨大的气囊中充满了比空气更轻的氢气,从而悬浮在空中。但那种氢气极难获取,因此飞艇很难做得很大,充其量也就是贵族的玩具,可这艘大得简直这云蔽日……这真的是这个时代的技术能实现的东西么? 黑色的金属巨人顺着粗大的缆绳从天而降,它们沐浴在闪灭的电光中,一时是漆黑的,一时是惨白的。它们沉重地坠落在教堂周围,缓缓地直起了腰,近十米高的钢铁身躯仿佛顶天立地,双肩的火炮上流动着慑人的寒光。 那是完全不同于机动甲胄的东西,它们极高极瘦,骨架中空,闪电之光从中穿透,甚至那隆隆运转的蒸汽核心也是包裹在骨架般的金属笼子里,那是它们的心脏钢铁心脏上的无数气门喷发出滚滚的白色蒸汽,骷髅般的黑色巨人迈动大步走向教堂,每一步都留下一米半长的深深脚印。操作它们的军人穿着纯白色的军装,以白色十字架作他们的领徽。 “圣堂装甲师莱西特伯爵报告,普罗米修斯成功降落在圣域中央,监测到欧米茄已经苏醒,开始清除神圣灾难。”白衣军官面无表情,“哈利路亚!”他的声音转化为电信号,最终以纸带的方式出现在遥远的翡冷翠。 多年前,由叶尼塞皇国天才机械师“秘银之鬼”彼得罗夫设计的巨型机动傀儡重现于马斯顿,那被历史记载为失败之作的超级武器普罗米修斯仍在这个世界上悄悄地被传承着。 “跑啊!快跑啊!”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那是教皇国的军队!是来救我们的!” 达斯蒙德正准备释放人质,所以大门是层层打开的,师生们能够隐约看见外面的情形。它们先是被这异形的机械惊呆了,接着欣喜地想到那是来救援的军队,普罗米修斯的胸口涂着白色的十字架,十字架是教廷特有的标志。那还等什么呢?这时候留在教堂里就等于留在战场上。 “别跑!别跑!快趴下。”西泽尔却喊出了完全不同的声音。 刚才喊大家快走的是他,现在喊别跑的也是他,在大家看来他像是得了失心疯,没什么人理睬他,大家都一个劲儿地往教堂门口涌。连那些撒旦教教徒都跟着人们往外跑,达斯蒙德是见风使舵的人,他的手下自然也是,这种时候谁愿意留在教堂里对抗那可怕的机动傀儡? 阿黛尔完全没动,她本能地服从着哥哥的命令。拜伦少爷也没动,作为见习骑士他的军事知识足够让他觉察到这里面隐藏着某种危险。安妮犹豫了一下,西泽尔才来得及冲上去把她拉了回来。法比奥少爷已经跑出了几步又愤怒地返回,他不能允许安妮被西泽尔拉着。 西泽尔鱼跃出去,把安妮和阿黛尔扑倒在角落里,旁边有个人跟过来压在女孩们身上,却不是拜伦或者法比奥,而是米内。 半秒钟后,普罗米修斯们的肩膀震动,滑膛炮弹带着火风离膛。它们钻透了拼花玻璃窗,发生了剧烈的爆炸,白炽色的火光把那些奔跑中的人影吞没。 铸铁的窗格在高温中熔化,帷幕化为夭矫的火龙,熔化的玻璃液体如同横扫的暴风雨。紧随着普罗米修斯降下的还有战车,它们轰隆隆地撞向那些窗户,用车身把窗户堵死。 法比奥和拜伦被冲击波推动,狠狠地撞在对面的墙上。但因为靠近墙角,他们没有被爆炸的碎片搏击。这间古典的教堂采用旧式的建筑方法,四角的石质基座是最坚硬的,最适合躲避冲击波的位置就是四角。 从滑膛炮发射到烈火清洗教堂,前后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三分之一的生命化为灰烬,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焦黑的人体,幸存的人们在火光中嚎啕大哭。 “他们杀人质!他们杀人质!”拜伦少爷怒吼,“军队怎么能杀人质?” “那是军队,但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军队,那是教廷的专属军队!”西泽尔大口地喘息以积攒体力,“星历1794年,他们制定了《宗教秘密法》,凡是教皇国的盟友都必须接受那项法律,才能得到教皇国的技术支持,根据那项法律,任何国家境内一旦出现‘神圣灾难’,那么以灾难发生地为中心,一公里为半径,这个领域被称为圣域。在圣域内,只有教廷的军队有执法权,任何国家和政府都不得干涉。我们现在就在圣域的中央,在这里他们杀人都是合法的!” “神圣灾难?什么神圣灾难?什么《宗教秘密法》?我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法律!怎么会有这么不讲理的法律?”拜伦少爷惊呆了。 “关于神、关于魔鬼,这些超越人类认识范畴的时间都是神圣灾难。他们从不讲理,在神权之下,人只是蝼蚁。”西泽尔蒙住阿黛尔的眼睛,不让她看见这惨烈的景象。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到底是谁?”拜伦死死的盯着西泽尔。 “别问了,来不及解释,我们先想办法离开这里!”西泽尔四下张望,可是所有的窗都被战车堵死了,只有讲堂大门还开着,一发红水银在那里爆炸,青铜大门熔化了一般,倒塌在地。 黑色的身影笔直地穿过火焰,走向盛放璎珞和蒂兰的铁棺。那是龙德施泰特,他也想要把铁棺推到角落中去。以炽天使的力量,做到这一点并不很难,但那台用于交换血液的泵机仍然连接着蒂兰和璎珞,龙德施泰特犹豫了两秒钟,担心这时候移动铁棺会中断血液的交换,只差最后一线了,蒂兰已经睁开了眼睛。 这时普罗米修斯的另一侧肩头震动,炮弹划着燃烧的轨迹,准确地穿越门洞射入教堂。火焰的冲击波把龙德施泰特狠狠地跑了出去,砸在悬挂十字架的墙上。下一刻,一颗炮弹越过层层门厅,笔直地集中了蒂兰所在的铁棺,爆炸的气浪把铁棺带着蒂兰抛向空中。 “不!”龙德施泰特绝望地号叫。 铁棺沉重地砸落在地,火红的飞灰从棺中扬起。他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扑向那些即将弥散的灰,好像那些灰烬旧式他的蒂兰,他要强行从死神手里把她抱回来。那些火热的灰贴着他的甲胄飞过,他的双臂间空空如也。 “我们还要去湖边的小镇啊!我们还要弥补……失去的时光!”他喃喃地说,看着那些蒂兰化作的火红的灰烬在他的身上逐渐熄灭。 黑色的魔神仰天痛哭,那么绝望那么孤独……原来无论你拥有什么样的力量,当你被夺走了最心爱的东西,你的悲伤都跟孩子无异。下一刻,发射完毕的重炮从普罗米修斯们的肩头脱落,骨骼间的连射铳开始喷吐火光,弹幕覆盖了骑士王。 “圣堂装甲师莱西特伯爵报告,普罗米修斯已经进入事发地点,清场完毕,平民死亡率约30%,开始搜寻欧米茄。”巨人们纷纷从背后拔出了弧形剑,踩踏着倒塌的青铜门进入教堂。 被封锁在列车中的欧米茄似乎意识到猎杀它们的人已经抵达了,它们疯狂地撞击着车厢壁,想要找到薄弱处逃出来。 车厢顶部忽然腾起了金色的光焰,世界之蟒号的车厢用几种金属混合铸造,连龙德施泰特都无法从内部破坏它,但此刻它如同被置于火焰中的奶酪,一边熔化一边坍塌。 “要出来了!”有人高呼。 拖着虹状的焰流,第一具欧米茄冲出了车厢。左右两侧的普罗米修斯迅速抢进,四只钢铁巨手分别锁定它的四肢,将它摁死在地面上。这些机动傀儡有着铁钳般的巨手,跟身材比例完全不相称,却极其适合锁定欧米茄。蒸汽核心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把红水银燃烧产生的惊人力量输送到双臂中去。 而欧米茄发出牛吼般的怪声,身上再度腾起那种危险的金色火焰,普罗米修斯的机械手立刻红热起来,像是被烧红的钢件。这样下去只需十几秒钟的时间欧米茄就能熔断深航的束缚再度逃逸。 但第三台普罗米修斯冲上前去,弧形剑自上而下贯穿了欧米茄的躯干,把它钉死在地面上。三台普罗米修斯分别抓住欧米茄身体的不同部位,向着不同的方向撕扯。 金色的鲜血如水泻般从欧米茄的甲胄里涌出,侵蚀着它碰到的一切物体,无论是大理石地面还是普罗米修斯的身躯,把金色的烙印烫在上面。如果达斯蒙德还活着就会明白,他在那具蜘蛛般的机械上看到的所谓金色油漆,其实是欧米茄的鲜血。那台机械,本就是用来固定甚至直接欧米茄的。 拆解了欧米茄的四肢之后,普罗米修斯们继续撕扯欧米茄的甲板,每片甲板都连带着白色的、绵长的四线,这种丝线像是某种动物组织,却又坚韧得像是钢铁。 它们又以铁拳锤击欧米茄的躯干,最后一台普罗米修斯将手伸进了欧米茄的胸腔里,蒸汽核心爆发,金属关节依次收缩,整台机体的力量都集中在那只铁手上,捏碎了什么东西。欧米茄的蠕动这才停止。 第二具欧米茄出现的时候,周围的普罗米修斯都把火力倾泻在它身上,它被弹幕压在列车上,无法逃脱。最终的结果和第一具欧米茄无异。 第三具欧米茄选择的出口和前面两具欧米茄不同,它烧熔了车厢底部,钻了出来,普罗米修斯骑士的视线受到巨大的机械身躯的影响,当他们发觉的时候那具欧米茄已经远离了列车,它看起来笨拙,但行动起来速度并不慢,但他似乎找不到逃离教堂的路,只是本能地远离普罗米修斯,沿路破坏一切障碍物。 普罗米修斯骑士立刻分为两队,一堆追杀那具逃走的欧米茄,另一对继续守在火车旁边。 所以这些景象都该让人魂飞魄散,但欧米茄之血泼洒出来的时候,神秘至极的香味四下弥漫,闻了那种味道,人就如同浸泡在温水中,舒适安宁,想要就此睡去。法比奥少爷和安妮的目光都见见迷离,靠在军队养成的意志,拜伦少爷还在抗拒睡意。 “别睡!别睡!”西泽尔强撑着自己的精神,摇摇晃晃地起身,“我们得离开这里!我们得离开这里!” 可这是想要离开教堂谈何容易,处处都是火焰,能见度极低,到处都是燃烧产生的毒气,教堂大门虽然已经坍塌,但是想要达到那里必须跨越火场,中间还得经过普罗米修斯和欧米茄的战场,那里弹火横飞。 “我……我在前面带路!大家贴着墙走!贴着墙就一定能到门口!”拜伦少爷也站了起来,“大家一个拉着一个,不要松手!” 它们穿越层层火焰,沿路看到有漆黑的人影跪在废墟里,双手合十,姿势极尽虔诚。它们身上的衣服还完好,身体却被不知名的力量烧成了焦炭。地面上有欧米茄的金色血迹,这些都是那具欧米茄曾经经过的地方。 “怎么了?它们怎么了?”法比奥少爷喘息着,他想要哭泣,却又哭不出来。 那是他假面骑士兄弟会的成员,它们侥幸地逃过了普罗米修斯的滑膛炮,却未能躲过欧米茄。 “我也不知道,别停……别停……我们不能停下。”西泽尔说。 前面的火焰中出现了墙一般的巨大黑影,沿着墙摸索,它们竟然已经到了世界之蟒号的旁边。这里的香味越发浓郁,因为对前两具欧米茄的杀戮都发生在这里,那种奇怪的白色肌体碎片和金色血液溅得四处都是,沿着黑铁的车厢不断往下流。 他们靠着大厅的墙壁,和普罗米修斯之间存在着视觉的死角,普罗米修斯们看不到他们,他们从火车下方爬过,忽然看见前方的黑暗里站着一个黑影。风把烟吹来,它们才发现那是一具掏空了的欧米茄残骸,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具欧米茄被杀的地点。西泽尔强忍着恐惧看了过去,隐约看到了人体般的结构,却又和人体不尽相同,仿佛肋骨的骨骼结构,断口的边缘闪着钻石般的锋利光芒。 第三具欧米茄还在火场中四处逃窜,这件教堂复杂的建筑结构给它提供了方便。 “守住这里!”普罗米修斯i号的骑士,那位战场指挥官莱西特伯爵离开火车。不能让那东西继续这么游荡下去,他必须亲自动手捕获它。 就在这个时候,又一道虹状焰流从车厢缺损处升起,第四具欧米茄似乎意识到最强大的敌人正在离开,于是选择这个时间现身。它落下的时候,那双纤细如女性的银手插入一台普罗米修斯的胸口,一路切割着普罗米修斯的钢铁骨骼下坠。它坠落底面,那台普罗米修斯的残骸在它背后轰然倒地。 守在火车旁的普罗米修斯骑士缺乏莱西特伯爵那样的果断,他们犹豫着没敢设计,因为设计的话就很难不波及哪位驾驶舱里的骑士。知识几秒钟的时间,那具欧米茄的背影已经被火焰遮蔽了。 “第四具欧米茄脱离列车!第四具欧米茄脱离列车!”普罗米修斯骑士们放声高呼,“失去目标!失去目标!” 他们的位置很高,视线并不受火焰阻碍,但放眼所及根本没有第四具欧米茄的影子。反倒是第三具欧米茄在普罗米修斯的射击中断了一条腿,但仍在地上爬动着想要逃离。 “我们快走!”西泽尔紧张地看向前后左右,同样没有发现那个危险的金色身影,“那东西就在附近!我们快走!” 其实原本他们能更快一点,拜伦少爷、阿黛尔甚至米内的体力都还能支撑,但法比奥少爷和安妮却已经摇摇欲坠。火场中遍布毒烟,氧气含量极低,身体略差的人很容易窒息而死。 法比奥少爷觉得手里忽然一空,安妮已经仰面倒了下去。她的身体素质原本就不好,膝盖还受了伤,支撑到这时已经很勉强了。西泽尔俯下身去,用力拍打她的脸,却没法让他恢复神智,就在他想要把安妮横抱起来的时候,被人在肩膀上重重地推了一把。 “放开她!我来抱她!”法比奥少爷精疲力尽却又气势汹汹。 “你已经撑不住了,别勉强,她也不会记得是谁抱得她。”西泽尔扭头看了法比奥一眼,“放心啊,只有能给女孩幸福的人才配跟她在一起。” 法比奥少年一愣。 可当西泽尔扭过头来,却发现安妮已经睁开了眼睛。他心里微微一怔,略微泛起一丝苦涩。大概那句话都被安妮听到了吧?最后能够得到幸福的人会在一起,他和安妮却做不到,虽然安妮是他在意的女孩,也是他期待的贤妻良母式的女孩,可多年之前那纸判决书下达的时候,他的命运已经被注定了。 他这辈子所谓的幸福生活也就是有份不错的工作,有份稳定的收入,有间带斜窗的房子,和一个不好也不坏的贤惠女孩……跟尊贵与关荣无关。 安妮看了他一眼,眼神里似乎有点委屈,可什么都没说,就把目光转开了。 西泽尔不去想别的,正要抱着她起身的时候,吃惊地发现安妮笑了起来。那是极其幸福极其灿烂的笑,他默默地观察过安妮很久,却从未见她笑得那么美。 安妮笑着蜷缩在他的怀抱里,双手合十,声如银铃,她说:“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她那双漂亮的眼睛看向屋顶上方。 “不要看!”西泽尔大吼。 但已经来不及了,安妮的双眼腾起曼妙的金色火焰,迅速地坍塌为两个黑色的炭球,在空旷的眼眶里滚动。这个本该成为贤妻良母的女孩死了,因为她避开西泽尔的时候看到了不该看的,第四具欧米茄就悬挂在教堂的穹顶上,浑身笼罩着金色的火焰,它本没有头,却像是在俯瞰正下方,变幻的火焰中隐约有狮子般的目光……那是人类所不能直视的东西,那些被焚烧为焦炭的人都是因为曾近和它对视过。 欧米茄笔直地从穹顶上坠落,银手直插西泽尔的头顶。西泽尔根本无法躲避,无论速度还是力量,人类都无法和那种神秘的机动甲胄抗衡。他能做的事情就是把跑过来的阿黛尔推开,拜伦扑上来抱住阿黛尔,不管她怎么挣扎都要带她走。 但黑色的身影仿佛恶魔般腾起,紧紧地贴住了欧米茄的后背,青蓝色火光在他腰间闪灭,蒸汽核心爆响,黑色重剑横卷而过! 那是龙德施泰特,骑士王龙德施泰特,和他的圣剑装具·excalibur! 金色的血液在半空中溅开,仿佛一朵金色玫瑰盛开,龙德施泰特将炽天使甲胄提升到400%的极致燃烧,在他的剑下欧米茄只是个装着金色血液的容器。欧米茄的胸膛中似乎滚出了血红色的、眼睛般的东西,没等落地就被龙德施泰特抓在手中。 黑色的魔神从天而降,沉重地落在西泽尔的面前,缓缓地直起身来。此刻的龙德施泰特已经不再是刚才那个有着孤独眼神的男孩了,他仿佛破茧重生,又像是已经完全死去了,那张苍白而坚硬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丝孱弱,紫色的瞳孔中仿佛下着一场暴风雪。 随着那个女孩的死去,他心中最后的柔软也化成了飞灰,只剩下钢铁躯壳,但此时此刻的龙德施泰特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位铁与血组成的骑士王。 他将那颗血红色的东西伸到西泽尔的面前,缓缓的发力,一瞬间所有人都生出了一种错觉,以为那眼睛般的东西发出了尖利的嘶叫。但它仍是在龙德施泰特掌中碎裂了,爆出赤金色的液体,沿着炽天使的钢铁之爪流淌。 “西泽尔,原来你还活着,”重剑缓缓落下,指在西泽尔的眉心,骑士王的凝视居高临下,他的威压如同即将坍塌的冰山,“我还以为那帮老家伙已经把你埋在某个无名公墓里了。” “你们让开,别靠过来。”西泽尔放下怀中的安妮,示意法比奥和拜伦不要靠近。 “你变了,”龙德施泰特的声音那么寒冷,“你原来不是这种眼神,我真不敢相信那个毁灭锡兰的人会变成这副模样,第一眼我都没能认出你来。” 男孩们都惊呆了,听龙德施泰特的口气,他和西泽尔岂止是朋友,简直是很多年的好朋友。 “时间会把一个人变成骑士王,也会把另一个人变成普通的学生。”西泽尔低声说,“你已经看到了,我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只是个想当机械师的学生。” “机械师?为什么要当机械师?你是为了操纵机械而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却不是为了制造和修理它们。曾经世界顶级的机械师们围绕着我们,为了我们而不断地改进它们的甲胄,因为他们任何的造物都只有在我们身上才能得到完美。”龙德施泰特围绕着西泽尔行走,“机械师能决定什么?机械师能够世界的命运么?机械师连自己的名誉你都无法掌握!看看那些死在你身边的人,他们都是机械师,可在这个圣域里他们连活下去的权利都没有!只能任凭屠杀。” 他蹲在西泽尔面前,抓住他的校服领口:“以前学过的东西还没忘记吧?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趁着最后那只欧米茄还没死,趁着还有时间,穿上那东西!我们杀出这里!有你的话还有可能做到!”他指向背后,银色的大型机械矗立在硝烟和火焰中,“他们会杀死所有人的,你知道他们会杀死所有人!” 那是海格力斯之架,武装炽天使的专属机械。达斯蒙德目睹了龙德施泰特的武装过程,意识到这件配套机械对炽天使的意义,就想把海格力斯之架也拆卸带走。沿着车厢里的滑轨,撒旦教教徒们把海格力斯之架推下了火车,却没能找到拆卸它的办法。 达斯蒙德“赠给”龙德施泰特的那具炽天使甲胄已经挂载上去了,便如钢铁的武士端坐在哪里,等待着唤醒它的人。 “我不会穿……只要我穿上它,枢机会就会再次找到我!我要过幸福的生活,我答应过阿黛尔!过去的一切都跟我没关系了!” “你要过幸福的生活?过去的一切都跟你没关系了?”龙德施泰特冷笑,“别说傻话西泽尔,所有穿过这甲胄的人,灵魂深处都被烙下了印记!你永远不可能忘记,也永远不可能洗脱那罪!四年来,我背负着锡兰毁灭者之名,可那个真正灭国者却说他想当个机械师,过幸福的生活……说什么蠢话?” “我们曾经掌握暴权,可暴权给你和我带来了什么?”西泽尔摇着头,声音嘶哑,“你失去的,我也统统失去了!我只剩下阿黛尔了!我再失去她就一无所有了!” “一无所有?”龙德施泰特狂笑,他从未那么恣意猖狂,“你说得好像我们曾经拥有什么似的,暴权?你真的拥有过暴权么?我们只是暴权者手中的妻子而已!你想要过幸福的生活,你凭什么过幸福的生活?在这个世上你和我都是一无所有的人!没有家世、没有背景,也没有财富,我们看似拥有的一切都是别人的施予!有朝一日我们变成活死人,就只有躺在那些铁质的棺材里,继续效忠到心脏停止跳动,被埋在无名公墓里!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拥有的东西只是手中的剑柄,而你连剑柄都放开了,你用什么来保护你妹妹?灭国者西泽尔,你曾是雄狮,曾经懂得这个世界的法则,是我尊重的朋友和敌人,但现在你连被我杀死的资格都没有!” 这时候在教堂的另一侧,普罗米修斯们已经捕获了受伤的欧米茄,莱西特伯爵将连射铳顶在它的伤口处发射,将数不清的黄铜子弹送进这东西的身躯。更多的普罗米修斯从天而降,在教堂周围仿佛立起了钢铁的森林。 “我也想去湖边的小镇。”西泽尔轻声说。 龙德施泰特微微一怔,火光在那张坚冰般的脸上闪过,让人误以为隐藏在那颗钢铁之心深处的那个男孩重被唤醒。 “我也想去湖边的小镇,如果可能,我想跟你和蒂兰去同一座小镇,带着阿黛尔。我想在那里过上幸福的生活,那里又对我来说重要的一切,妹妹,和我最好的朋友。” 龙德施泰特缓缓地弯下腰来,凝视着西泽尔的眼睛,用锋利的铁爪拍打他的脸:“你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真的是这样么?我当年可是跟你竞争的人,如果你没有被放逐,那么今天被称作骑士王的人应该是你才对。” “你知道的,我从不说恭维的话,即使你把剑指在我的心口上,我也不会说。”西泽尔毫不回避地和他对视,“你是我的朋友,但我不会穿那身甲胄,你快走吧,也许还来得及。” “你真是固执啊,那么多年过去了,你仍是我熟悉的那个固执的西泽尔·博尔吉亚。”龙德施泰特无声地笑了。 他张开机械的臂膀拥抱西泽尔,两人行古老的贴面礼,仿佛回到当年,回到那个佩剑和军辉一同闪耀的年代。 此刻教堂的深处,莱西特伯爵捏碎了欧米茄胸中那颗心脏般的东西神圣灾难平息,着了魔似的管风琴停止演奏,红灯也不再闪烁,普罗米修斯们踏着火焰逼近,全身上下的枪口都指向这边,他们很清楚龙德施泰特在哪里,他们的首要任务虽然是解决欧米茄,但也没准备放过叛国者。 “它们不会放过任何人,快带你的新朋友们走,我会试着给你们争取时间,但不会太久。”龙德施泰特在西泽尔的耳边轻声说,“如果能逃出这里,就往圣域外面跑,离开这个地域。再见了,我的兄弟,我和蒂兰未能去到的湖边小镇……要代替我们抵达。” 他忽然一推西泽尔,跃上了世界之蟒号的车顶,沿着这列火车他走向莱希特伯爵,excalibur拖在身后,在车顶上划出点点火星。 “炽天骑士团。”莱希特伯爵微笑。 “圣堂装甲师。”龙德施泰特低声说。 翡冷翠的会议厅中,老人们快速地审阅着马斯顿传回的报告。多达一百人的秘书团负责解读纸带,把马斯顿的情况,即刻整理为便签,再送达这里。这套情报系统的效率如此之高令这些究极的掌权者能够在千里之外指挥应对那场神圣灾难。 “四具欧米茄已经全部处理完毕,现在让我们讨论一下善后,诸位,收尾共组该怎么进行呢?”为首的老人说。 “教堂里的人都看到了欧米茄的本体吧?而欧米茄的存在是不能被世人知道的,既然是群体性的时间,就群体性地解决吧。”一个老人冷冷地说。 “是不是应该更慎重一点?我们该怎么跟他们的父母解释这件事呢?这可不是发生在下城区啊,那些孩子的身后事各国的公爵、侯爵和伯爵。” “首先,基于《宗教秘密法》,圣域内部都由我们说了算。其次,越是群体性解决越好解释,根据达斯蒙德既往的罪行,曾经在科隆大教堂烧死逾300人。那么这次的1000人也由他来承担吧。” “他怎么杀死1000人的?” “红水银炸弹,把所有人都化为灰烬了,连同那座教堂,也许还有那座学校。圣堂装甲师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虽然竭尽全力也没能从燃烧的废墟中找到生还者。” “那么龙德施泰特呢?龙德施泰特怎么处理?” “对叛国者需要犹豫么?不杀的话将来会有越来越多的叛国者!” “可他是几乎完美的适格者,他能够驾驭炽天使,同时不会被炽天使侵蚀。” “适格者的话再找就好了,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缺少棋子。质押哦我们用心去找。”为首的老人说,“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达成共识了?莱希特伯爵还在等待我们得授权。” 老人们沉默着交换了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呢就这么决定了,放手让莱希特伯爵继续吧。人类,终究是不能窥探天国秘密的。”为首的老人幽幽地说。 第十三章 魔神归来之夜 “人类,终究是不能窥探天国秘密的。”当这句话以扭曲的机械发声出现在普罗米修斯的驾驶舱里,莱希特伯爵扣动了扳机。 普罗米修斯1号胸口的护板下移,喷出了炽烈的火流,那是熊熊燃烧的红水银。面罩落下,甲胄轰鸣。龙德施泰特迎着火流冲向普罗米修斯们,仿佛黑色的闪电。 这时西泽尔他们就快要接近前厅了,前厅外是回廊,回廊外是拜占庭式的庭院,冲出庭院他们就离开教堂了。很多人也跟着他们一起狂奔,这种时候大家都陷入了无意识的状态,只要有一个人跑就有很多人跟着跑,似乎这样就能逃出去。 但巨大的黑影笼罩着庭院,那是天空中的硬式飞艇降低了高度,身披黑色大氅和白色军服的军人们抓着吊绳从天而降,他们列着队逼近了教堂正门,手中的连射铳吐出了致命的火光。 第一眼看见那些军人,西泽尔和拜伦就猛地停住了脚步,把周围的人扑倒,但还是有很多人盲从地想要冲出去,弹雨牵动着他们的身躯跳舞,鲜血染红了墙上的十字架,片刻之后军靴从他们身上踏过,跟在后面的军人把煤油喷洒在他们的身上,脚后跟在地上一踏,藏在那里的火石迸出火星,烈火就烧了起来。 “他们要杀我们!他们要杀我们!”有人哭着大喊。 直到这个时候,这些养尊处优的贵族学生和不理世事的教室才意识到圣堂装甲师的目标不仅是撒旦教团,也不仅是欧米茄,而是这件教堂里的所有人。之前普罗米修斯用滑膛炮重击这座教堂,造成无数伤亡,他们还以为是误伤。 他们最终还是下达了屠城令……对圣堂装甲师的最后束缚已经解开……西泽尔混在那些哭喊的人中间撤回教堂,脑中一片木然。龙德施泰特说得对,这里的每个人都不会被放过,那些真正掌握暴权的人一直是这么做的。 圣堂装甲师的步兵踏过了前厅涌入大厅,他们都戴着黑铁的面具,谁也不知道在那张面具下他们有没有表情。看着这地狱般的场面,他们会感觉到恐惧,还是享受的笑着呢? “不能就这么等死啊!”有人嘶吼起来,人被逼到绝境的时候,都会迸发出野兽般的求生意志。 满地都是从世界之蟒号列车上搬下来的武器,炽天使所使用的武器虽然沉重,但炽天使的体型和人类之间的差距并不悬殊,因此这些武器和人用的武器是类似的结构,人也可以操作。此外还有撒旦教教徒们丢下的大大小小的箱子,达斯蒙特带了成箱的武器以备不时之需,可最终他自己却没用上。 这间教堂曲折的结构曾经帮助欧米茄逃避了普罗米修斯的追杀,此时又暂时地阻挡了军人们的推进速度,男人们抓起附近的任何武器胡乱地射击。其中竟然还混有幸存的撒旦教教徒,劫持者和被劫持者居然站在了同一方。 但同样的武器在他们手里和在职业军人的手里,效果是完全不同的,军人们冷静地开枪,枪声并不密集,但准确的把那些试图反抗的的幸存者掀翻,而幸存者这边的枪声如雷,却多半打在了地面、墙壁甚至穹顶上。 军人们稳步地逼近,最前方的军人负责火力压制,跟在后面的持着军用刺刀检验尸体,如果没死就在心脏里补上一刺,最后面的军人浇上煤油焚烧。男孩和女孩枕着彼此的尸体躺在火里,他们的动作从未那么亲昵,他们的面容也从未那么狰狞。银色的高跟鞋、家传的昂贵首饰、钻石领夹和珍珠发卡散落满地,这些平时引人羡慕用来显摆的东西在生命被剥夺的时候一钱不值,即使他们跪着献上这些东西,也无法阻挡那些军人熟练的杀人操作。 “阿黛尔!阿黛尔!”西泽尔大喊着,跌跌撞撞地走在侧面的走廊里。他原本紧紧地拉着妹妹的手,可是人群忽然就涌过来把他们冲散了,再看周围就只剩他一个人。这种时候人才明白,即使你把手握得再紧,也无法对抗狂潮。 他的视线因为烟熏而模糊,耳朵也因爆炸而流血,人影在他眼里是重叠的,声音也是。到处都是火焰和闪动的人影,女孩们都穿着校服,放眼过去到处都是蓝色短裙,哪个背影是阿黛尔。但再怎么样他都得找到妹妹阿黛尔一定得在他身边他才放心,虽然他也没把握自己能或者离开这里。 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火焰、燃烧的帷幕、轰然倒塌的宫殿、哭喊奔跑的人、熊熊燃烧的人……真像多年前那座燃烧着的王都……那个国家叫锡兰,那座王都也叫锡兰。 他头痛欲裂,跟龙德施泰特的重逢就像是一场宿命,他逃避了那么多年的东西终于还是找上了他。 他无法面对裘卡那双憧憬的眼睛,也无法接受她的道谢,因为让她孤苦让她流浪的人就是自己。他也不愿意穿上机动甲胄,因为那种被钢铁牢牢包裹着的感觉对他而言是可怕的。 曾几何时他们都是暴权者手中的孩子,他们被钢铁武装起来,被送上战场。现在别的孩子都死了,只剩下他和龙德施泰特。 龙德施泰特也要死了,如果他还是炽天骑士团的团长,带领着世界最精美的骑士团,当然不用畏惧圣堂装甲师,可他现在孤身奋战。失去了蒂兰,支撑他的只剩下那虚无缥缈的骑士道了吧,其实在灵魂深处,那个小男孩真是高贵的骑士之王。 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他要过幸福的生活,只剩下他在这里漫无目的地寻找妹妹……他有资格么?他真的有资格过幸福的生活么?其实他不知道。 一个人从角落里冲了出来,把他拉回一面石灰岩墙壁后,是拜伦少爷。他们被分开的时候,拜伦少爷也在西泽尔这一侧。几秒钟之后,一支步兵小队从走廊上经过。 “振作起来!我们还没死呢!”拜伦低吼。 “我没事,”西泽尔挣扎着想要起身,“我要去找阿黛尔。” “阿黛尔没事,法比奥跟她在一起!”拜伦说,“我看见他们往大厅那边去了,但没能追上他们,我带你去找他们!” 这个学院最优秀的剑手还保持着出色的体力,一把把西泽尔的胳膊扛在肩上,架着他前往大厅。 “龙德施泰特……那个骑士王……说你是当初跟他竞争的人?”拜伦低声问,“你的体力怎么那么差,怎么可能是在炽天骑士团受的训?” “驱动那种甲胄,靠的不是体力,”西泽尔艰难地说,“是……是其他东西。” “什么东西?” “你的愤怒、你的仇恨、你的欲望……你所有一切的情感……” 他们躲过一队又一队的军人,终于进了大厅。这里只有零星的枪声了,显然情场工作已经进入尾声。大厅格局太阔,没什么能阻拦圣堂装甲师的推进。 “那边!他们还活着!”拜伦眼力很好,很快就发现目标,指向列车的前段。 世界之蟒号横着切开了大厅,两个人影匍匐在地面上,顺着成排的钢铁车轮移动。阿黛尔和法比奥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列车旁,他们正悄悄地摸向那扇机械们。军队就在他们周围活动,流弹乱飞,但列车既能阻挡流弹又能阻挡视线。 西泽尔立刻明白了法比奥在想什么,这列运输欧米茄的列车透着阴寒的鬼气,确实眼下最安全的地方,它的装甲层可以抵挡这里的所有武器。真不敢相信这是法比奥少爷做出来的事,安妮已经不在了,法比奥心里的难过应该不亚于西泽尔,可是法比奥还是想到了聪明的办法,而且寸步不离地保护着阿黛尔。 他们也向着那边移动,其实车厢也只是个临时躲避的地方,最后圣堂装甲师总会搜索列车的。可既然不知道往哪里跑,那就往自己人那里跑。 拜伦一扯西泽尔的袖子,把他拉到一根倒塌的大理石柱子后,圣堂装甲师的步兵已经分割为小组,开始打扫各个角落,这是清场的最终步骤,不止一个小队向他们靠近,他们军靴上都钉了铁掌,脚步声清晰可辨。 就在距离他们不远处,龙德施泰特被普罗米修斯们巨大而交错的剑弧逼到了圣坛下方。最初骑士王保持着强烈的进攻态势,随手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武器发射,用完丢弃,继续挥动excalibur砍杀,瞬间压迫了在场的普罗米修斯,然后利用障碍物高速移动和游击。在巨神般的普罗米修斯面前,炽天使似乎一脚就能被踩死,但当龙德施泰特带着那道黑色的剑光在普罗米修斯之间飞快的穿梭而过,普罗米修斯的膝盖断裂,如山般倒塌,莱希特伯爵也不得不承认那个男孩无愧于骑士王之名。那不全是靠甲胄性能的战斗,那是一种战争本能,一种能在战场上全然忘我的天赋素养。 但炽天使所能载荷的能量是有限的,只有五分钟的极限活动时间,尽管龙德施泰特为自己准备了可供替换的蒸汽包,但仍无法和普罗米修斯拼消耗。现在他已经没法再让炽天使甲胄以极限状态运转了,他在普罗米修斯的压制下从门边退向教堂深处。 圣堂装甲师支付了高昂的代价,莱希特伯爵带领的第一批普罗米修斯尽数倒在了excalibur之下,只有莱希特伯爵自己凭借强化后的机身数次格挡了龙德施泰特的暗杀式攻击,新的普罗米修斯踏入教堂,围护在他的身边,共同围猎走到尽头的骑士王。 他用手势示意手下后撤,双手挥舞两柄弧形剑。独力压制龙德施泰特。普罗米修斯1号全身上下火花溅射。 面对骑士王,即使是走到尽头的骑士王,也是很危险的。但莱希特伯爵要杀的就是骑士王。世界上只能有一个骑士王,杀死前面一个,才会有后面那个。自从第一台普罗米修斯运抵圣堂装甲师,所有普罗米修斯都认定机动傀儡才是未来的趋势,炽天使早该退出历史舞台了,之后的世界属于普罗米修斯! 莱希特伯爵很感谢龙德施泰特的叛国,否则他可能一生都未必能在战场上遭遇穿炽天使甲胄的敌人。 法比奥和阿黛尔已经快要爬到机械门边了。忽然幽灵般的白色身影出现在了他们身后,那是一名搜索战场的游散步兵,他发现了这两名漏网的学生,机械的端起火铳,杀人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了,今晚这种事他们都已经做了很多遍。 法比奥听见背后的上膛声,忽然一跃而起,抱起阿黛尔向前冲去。几乎就在同时,拜伦少爷冲出了藏身地,鱼跃向地上的火铳。附近的军人立刻发现了他,将枪口调转过来,可拜伦看都没看指向自己的枪口,他以舒展的动作翻滚着抬起了那支火铳,停下时做出了标准的跪姿瞄准。 三支火铳几乎是同时开火,拜伦和那名在法比奥身后举枪的军人都是胸口中弹。拜伦最后一眼看向了那名向他开枪的军人,凭着贵族的骄傲和军人的尊严,他的眼神居高临下,他怒吼说:“军人以对平民开枪为耻!” 更多的子弹在这位年轻的见习骑士身上打出了灿烂的血花,他仰面倒地,还在抽搐,直到那名军人把刺刀插入了他的心口。 但他为法比奥争取到了时间,发现法比奥和阿黛尔的那名军人被他一枪打死,法比奥他们也就安全了。法比奥到达了门边,开门的钥匙还插在锁孔上,西泽尔利用短路让陀螺仪失灵后,这扇门已经不会自锁了。 法比奥拧动钥匙,机械门打开了足够一个人钻进去的口子,他双臂举起阿黛尔,把她塞了进去。可他自己却没有进去,他反向拧动钥匙,将机械门再度锁上。躲在阴影中的西泽尔忽然明白了,那扇门从里面是无法锁上的,因此必须留一个人在外面锁门。法比奥选的锁门人是他自己。 这位尊贵的公爵之子,假面骑士兄弟会的负责人,总是带着一根手杖炫耀他的贵族风度,此刻确实践行了自己标榜的贵族风度。他锁好了门,转过身来,背靠着机械门急促的喘息。 那是心脏在做最后的努力去拯救这个中弹的男孩,拜伦开枪的同时,法比奥背后的那支火铳也吐出了火光,他抱着阿黛尔奔跑,阿黛尔当然没事,他却把后背留给了对方。子弹从后往前穿透了他的小腹,鲜血涂在那扇门上,他隔着火焰远远地看着西泽尔,颤抖着伸出手,弯曲两根手指,竖起另外三根,对西泽尔比出了机械师之间惯用的手势。 那手势的意思是没问题……我做好了……你放心吧……然后他用颤抖的手把那枚钥匙拔了出来,含进嘴里,咽了下去。这样就没人能打开那扇门了,谁会知道钥匙在一个死去的男孩的肚子里呢?法比奥缓缓地坐在地上,慢慢地垂下头,像是睡着了。 西泽尔觉得浑身上下如同被无数的针刺着,刺出他心里的血来。 他知道法比奥这么做的理由,那是他们家的贵族之风,也是因为安妮不在了,那个男孩太难过太难过了,他在乎安妮的程度不亚于西泽尔,失去了安妮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他最后帮西泽尔保护了西泽尔最在乎的人,还了西泽尔的人情,感谢西泽尔顶着达斯蒙德的枪口站出去保护安妮,保护他最在乎的人。 而拜伦呢?明知道跳出去就会中弹,可他还是跳出去了,西泽尔这才想起来拜伦在乎的女孩是……阿黛尔。 当初他们刚刚来到马斯顿,就有好些贵公子往阿黛尔的校舍里送去花篮,拜伦少爷就是其中之一,那年他还是个十六岁的小男孩,一言一行都流露出骄傲来,手里经常摆弄着佩剑。 可西泽尔从未相信过这位骄傲的剑手,他警告妹妹不许跟拜伦少爷来往,就像警告她不要跟别的贵公子来往。其实他并不了解拜伦,他只是本能地讨厌贵族,不希望妹妹跟贵族在一起。 骄傲的拜伦少爷当然不会像法比奥少爷追求安妮那样一追求就是好几年,被拒绝了他就后退一步,昂首挺胸地离去,可他还是暗暗地喜欢着阿黛尔么?或者他冲出去,只是因为见习骑士的尊严,要保护弱者?西泽尔不知道,也不会再有人能回答他这些问题了。直到今晚之前,他都说不上喜欢这座城市和这间学院。可现在他忽然明白了这里的好,原来这里还是有让他觉得温暖的东西,可在他拥有的时候,他却没有珍惜。他警惕着这些人,像只受伤的狮子。 其实龙德施泰特真的是从心里看不起如今的自己吧?他是希望自己穿上甲胄跟他并肩作战的吧?但他并没有逼迫自己,他说希望自己代替他去那座湖边的小镇,可现在大家都要死了,那座不知在何处的湖边小镇将永远也等不到渴望着它的男孩和女孩! 彻寒的东西在那双幽深的紫瞳中汇聚,形成乌云,形成风暴,他缓缓地起身,站在军人们看不见的阴影里,但他知道阿黛尔能看到他,妹妹那双玫瑰红色的眼睛正通过车厢上的透气孔看他。 “留在那里,不要动。”西泽尔用唇语对她说。 他缓缓地转过身,看向另一个方向,那边的烈火中,狰狞的甲胄悬挂在海格力斯之架上,等待人去唤醒。车厢深处,阿黛尔抱紧了胳膊,瑟瑟发抖,三年之后,她再度看见鬼火在哥哥的眼睛里燃烧起来。 龙德施泰特已经被逼到了壁画墙边,普罗米修斯们的连射铳全部瞄准了他,即使炽天使甲胄的坚韧程度是子弹不能贯穿的,可是那剧烈的震动也能让里面的人全身骨骼断裂,死于内脏出血。 何况龙德施泰特的身体里所剩余的血液已经不多了,甲胄的每条缝隙都渗出血来,汇成红色的溪流。龙德施泰特脚下一大篇血斑,整个人像是从血池里捞出来的,谁也不知道这个男孩流了那么多血,怎么还能笔直地站着,也许只是靠甲胄的支撑吧? 成排的钢铁投矛从普罗米修斯背后的暗仓中弹出,莱希特伯爵阴冷地笑着伸手到背后,抽出其中一根。普罗米修斯摆出了大力神般的投矛动作,足长四米的巨臂发力,龙德施泰特挥动excalibur,将那支沉重的投矛砍断,断矛激飞出去刺入教堂的穹顶。 可普罗米修斯的双手高速地闪动,莱希特伯爵操纵着这台机动傀儡,以肉眼无法跟踪的高速连续不断地掷出投矛。龙德施泰特被投矛打得步步后退,他的蒸汽储备已经所剩无几,而莱希特伯爵的普罗米修斯的出力越来越高,胸膛中的蒸汽核心高速旋转,发出列车般的隆隆声。 龙德施泰特的身前身后插满了断矛,他已经退到了墙边,再也无路可退,这样下去他的结果只能是蒸汽背包耗竭之后被普罗米修斯钉死。他跃起闪避,普罗米修斯掷出的投矛扎入了他身后的墙壁,可下一支投矛跟着到了,两支投矛间几乎没有间隔。 这支投矛来自普罗米修斯的左手,莱希特伯爵一直在左手中藏着这支投矛,他终于得到了这个机会,跃起在空中的时候,龙德施泰特无从防御和抵挡,左手中的杀手矛就立刻射出。 投矛带着龙德施泰特贯入墙壁,仿佛利箭射穿了鸟儿的胸膛。 普罗米修斯们高举钢铁手臂,欢呼这伟大的一刻,在多年之前的那场比拼中,炽天使夺走了普罗米修斯原型机的心脏,向全世界证明他们仍是战场上的究极统治者。而今天,强化过的普罗米修斯终于杀死了炽天使中的王者。巨型机动傀儡重新回到历史舞台。 圣堂装甲师的步兵们也一同欢呼,他们也与有荣焉。 普罗米修斯1号缓缓地弯下腰去,这样它才能捏住炽天使的脖子,莱希特伯爵居高临下的看着垂死的龙德施泰特,想从那张苍白的脸上看出一些恐惧来。 可他只看到了笑容,弥留之际的龙德施泰特竟然在微笑,他的眼神渐渐涣散,但他的目光越过普罗米修斯的中空骨架,跟随者那个穿越火场的消瘦身影。那男孩的眼中仿佛下着寒冷的雨,他的前方是那台被忽略的海格力斯之架,从列车中导出的电缆还在给它提供能量。 “所谓骑士王,所谓炽天使的终极。原来也不过如此。徒有虚名的东西,”莱希特伯爵冷冷的说,“现在已经被踩在脚下了!” “不,你错了。”龙德施泰特看向他的眼睛,“你就是杀了我,也不会是新的骑士王,你战胜的只是一个叛国者,而不是炽天骑士团,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会让你困扰的事……从你杀死我的那一秒钟开始,只要你敢在众人面前宣称是你杀死了我,那么所有的炽天铁骑都会视你为敌人。” “你还以为自己是炽天骑士团的团长么?你现在只是一个叛国者!”莱希特伯爵冷冷地哼了一声,“他们为什么要为你复仇?” “他们不是要为我复仇,他们只是不会接受如你这样的人继承骑士王之名。你还不了解炽天骑士团,他们比你想的还要骄傲得多。” 莱希特伯爵的心中没由来地一寒,旋即他又微笑起来:“那我可得小心了,就把可能为你复仇的人都杀了吧!” 肩部的连射铳向着背后转动。破甲弹填入枪膛,它的实心弹头用坚硬的硬金铸造,枪口火光闪灭,击中了远处的大理石立柱,他又抬手指向背后,装载在小臂前端的轻型榴弹炮发射,正中那海格力斯之架,将它炸成碎片。 “好了,这下子我安全了。”普罗米修斯的铁手收紧,把颈部护甲和龙德施泰特的脖子一起捏断。 几秒钟后,大理石立柱上的那个弹洞泊泊地流出鲜血。柱子后面。西泽尔慢慢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前慢慢扩大的血斑。破甲弹打穿了大理石柱,又贯穿了他的胸膛。还差几步他就能摸到海格力斯之架了,龙德施泰特已经看见了,所以硬撑着给他争取时间。 但莱希特伯爵也早就察觉到了那个男孩诡异的行动,其他幸存者要么是跌跌撞撞地往外跑,自己撞上军人的枪口,要么就是颤抖着蜷缩在角落里,等着被发现,唯有那个男孩悄悄地移动着,去向海格力斯之架。 西泽尔沿着柱子慢慢地坐倒,坐在了自己的血泊里。他退步了,连潜行这种事都做不好了,其实不是他不想握紧剑柄,而是他已经握不住了,浪费了龙德施泰特用生命为他争取的时间。 他仰面倒下,脑海里闪动着关于马斯顿的片段,那些仲夏夜庆典的晚上,那些月桂树下躺着读书的男孩女孩,那扇仰头就能看到星辰的斜窗,那列穿行全城的铛铛车,还有温泉、阳光和春末的雨……那些画面越来越模糊,声音越来越远。 这就是死亡么?意外的并不痛苦,就像是要睡着那样。他觉得自己躺在阳光里,身下是柔软的毯子,鼻端是阿黛尔的气息,有人正在喂他水,温暖的水。 意识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面前的人脸由模糊到清晰。抱着他的不是阿黛尔,而是一袭白裙的璎珞,她正把手腕凑到西泽尔嘴边,让西泽尔吸吮她伤口处的鲜血。 火光照在她的脸上,温暖得仿佛阳光,令西泽尔想起四年前的那个下午,在那座高高的塔上,她穿着一袭红裙,也是睡在一片温暖的阳光中。 “我见过你么……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西泽尔用尽全身的力量也只能发出细不可闻的声音。他就要死了,他谁也没能救,但他还是想要索取这个问题的答案。 魔女正努力从自己那苍白的身体里挤出更多的血来,挤入西泽尔嘴里,闻言忽然一愣。她看起来那么温柔,跟四年前全无区别,可那时候她的名字是苏伽罗。 西泽尔忍不住看向璎珞,因为她长得跟当年那位王女一模一样,可王女分明坠塔死在了他的面前,之后被封在了白色大理石的棺椁中,葬于君士坦丁堡。岁月仿佛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西泽尔初见她的时候她应该是十九岁,如今她还是十九岁,只是换了身份,不言不语,可那鹿一般的眼神跟当年一模一样。 尤其是当她把手腕凑到西泽尔面前的时候,默默地看着西泽尔,宛如身着当年那身灿烂的红裙,西泽尔恐惧得简直想要喊出来,问她你是谁?我们见过么?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他并不怕她是幽灵或者其他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他害怕这女孩就像他害怕自己的过去,但他偏偏忘不掉她。 这些年来他会反反复复地做同一个梦,梦里他端坐在挂着红帐的窗前,默默地听着时钟转动,看着日影西沉,除此之外再无情节。她永恒沉睡,他永远等待,于无声间光阴流动。 其实他心里深处知道,生命中打动他的第一个女孩并非安妮,而是那个眼神如鹿的王女。 钢铁的脚步声在璎珞背后响起,钢铁的巨手一把将她攥住,她根本不知道闪避,只是呆呆地看着西泽尔,似乎还在思考西泽尔的问题,我见过你么?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流露出“灵光一现”那样的表情,她说:“不要太孤独啊。” 下一刻她离开了西泽尔,笔直地升向空中。 莱希特伯爵皱着眉头打量着手中的女孩。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在这杀人的修罗场里,她那双淡色的眸子里却全无恐惧,她看着你,让你心里忽然一空。 其实他早已注意到这个女孩了,她从那具铁棺里爬出来,穿着一袭白裙,轻盈地四处行走,奇迹般地避开了流弹和火焰。她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喂自己的鲜血给那些将死的人,可那些人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死在了她面前。她没有任何哀伤的神色,继续走向前去寻找下一个伤者。西泽尔是她最后一个救助的对象。 这就是所谓的魔女么?有着那么美的躯壳,简直令人舍不得毁灭她,可这么美的躯壳里却像是没有装着灵魂。 巨大的力量通过传动系统到达普罗米修斯的手掌,莱希特伯爵略带惋惜的心情把她捏碎了……可她碎裂的声音不像是骨肉,倒像是一件精美的瓷器,真是奇怪。 他把这女孩的尸体扔在火场,带领着普罗米修斯们转身撤离,留下步兵们打扫最后的战场。 西泽尔觉得自己又坐在了那张四角带有罗马柱的床前,床上挂着红色的帷幕。这是个漫长的下午,时钟转动,日影西沉,于无声间光阴流动。空间中弥漫着飘渺的香味,既温暖又遥远,通过帷幕的空隙他可以看到身着红裙的女孩在酣睡,仿佛千年的壁画,至今容颜不老。 这样的梦他很熟悉了,重复过很多遍,梦里没有任何情节,就是等待,他永恒地等待着那个女孩的醒来,而那个女孩却又永恒地沉睡着。最终的结果就是他起身离开,一旦他推开那两扇白色的卧室门,这个梦就结束。 好像很长时间过去了,他差不多该走了,于是他站起身来,带上军帽转身离去。 当他握着门把手的时候,忽然听见背后传来轻声的问询:“你是来找我的么?”重复过数百次的梦境发生了变化,莲花般的王女终于醒来,曼妙的目光透过帷幕的缝隙,看着他的背影。 “是的。”他下意识地说。 “你不用来找我的。”王女轻声说,“因为我们的契约……早已达成!” 普罗米修斯们漫步经过火场,火焰仍在燃烧,枪炮仍在轰鸣,被刀刺穿的幸存者发出哀鸣,这一切的声音汇成了悲伤的旋律。 莱希特伯爵猛回头看去,他忽然意识到确实有一首哀歌正在被演奏,那台伤痕累累的管风琴再度奏响,却根本无人坐在键盘前。 那本该死去的男孩带着一路的鲜血,正爬往那面涂满龙德施泰特鲜血的壁画墙,被钉死在墙上的骑士王则缓缓地抬起了头,伸出铁爪,抓住自己胸口的投矛,把它拔了出来。 那绝不可能!莱希特伯爵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他岂止是射穿了龙德施泰特的胸膛,他还扭断了龙德施泰特的脖子! 龙德施泰特笔直地坠向地面,没有再爬起来。爬起来的只是那具骑士王的甲胄,甲胄的各处关节一一解开,把龙德施泰特的尸体“吐”了出来,接下来那具中空的甲胄向西泽尔缓步走去。 那沾染了金色和红色鲜血的漆黑甲胄,一路行来仿佛一位君王! 它在西泽尔的身后半跪下去,胸膛打开,似乎是想从背后拥抱西泽尔。西泽尔被它吞噬了,吞噬了西泽尔的甲胄再度起身,缓步走向壁画墙,从那面涂满鲜血的壁画上,拔下了excalibur,再缓缓地转过身来面对普罗米修斯们。 这场面完全是神话中的恶魔附身,瑰丽的紫色瞳孔在眼孔深处闪现,管风琴在这一刻发出整耳欲聋的爆音,世界之蟒号列车上原本已经熄灭的红色再度闪烁,刺耳的蜂鸣声席卷教堂! 那漆黑的炽天使如龙般跃起,excalibur带着翩然的弧线和无可抗拒的暴力,切向普罗米修斯的胸口!宛如多年前在北方之国发生的那一幕,历史重演,发出那一剑的人宛若是重生的骑士王! 这时贝隆和庞加莱刚刚抵达学院外墙,后座上已经平息的摩斯密码箱再度发出了神圣灾难的警报。千里之外的翡冷翠,老人们也被警报惊动了,秘书们推开会议室的大门:“第二次神圣灾难!同样的地点!第二次神圣灾难!” 而所有炽天骑士都听到了头盔中传来的机械拟声:“红龙出现在你的战斗序列中……红龙出现在你的战斗序列中……红龙出现在你的战斗序列中……”无休止的重复。 什么是红龙?或者说谁是红龙?为什么这个人的出现要以这样的形式告知所有炽天骑士? “怎么会有新的神圣灾难?不是已解决所有的欧米茄了么?”远在翡冷翠,老人们怒吼着询问,却没有人能回答他们。 “救援!救援!圣堂装甲师呼叫救援!检测到神圣灾难!无法清除!无法清除!”莱希特伯爵的声音到达翡冷翠已经化为纸带,可金从那疯狂喷涌的字条便可知他的绝望。 猩红色的身影和贝隆、庞加莱擦肩而过,身后的蒸汽化为细长的轨迹。最后一刻,猩红死神赶到了现场。他笔直地冲向教堂,教堂中的挽歌正演奏到最高潮……熊熊烈火中,魔神般的黑色身影挥舞着裁决的利刃,把莱希特伯爵的普罗米修斯粉碎,每当一截身躯被斩断,莱希特伯爵连同驾驶舱就降低一分,仿佛渐渐沉入地狱。 最后普罗米修斯1号那由黑铁组成的胸腔坠落在地,莱希特伯爵也降到和炽天使面对面凝视的高度。他尖叫着跳出驾驶舱,不顾一切地往教堂外跑去,他的前方,猩红死神正以最快的速度来援,如同一道暗红色的闪电。 炽天使紧紧地跟在莱希特伯爵身后,就在它要把莱希特伯爵斩于剑下的那一刻,它背后的蒸汽背包脱落了,腰后的蒸汽喷管里,最后一丝蒸汽溢出。最后一秒钟,它耗完了蒸汽,前冲几步后僵硬地停下,宛如一尊武士雕像。 死里逃生的莱希特伯爵张开了双臂扑向猩红死神,他简直想要拥抱这位及时赶到的救主,想要哭泣想要跪下感恩。但那尊武士雕像的铁壁最后一次挥动,excalibur旋转着掷出,莱希特伯爵没能拥抱他的救主,就在猩红死神的面前,他的头颅坠落。猩红死神猛然的刹住,一把抓住了旋转着飞来的重剑。 炽天使们默默地相对,狰狞的铁面坠落,黑色的甲胄中,苍白的男孩直视前方,眼神中一片空白。 这就是神圣灾难的本体么?这怎么会是神圣灾难呢?猩红死神怔住了,但他还是从导轨上摘下了沉重的巨型燧发枪,指向了那男孩的额头。 它的背后传来了四冲程引擎的咆哮,古铜色的斯泰因重机破开庭院中的风雨冲入教堂,骑手以极其精湛的车技令它旋转起来,横在了西泽尔和猩红死神之间。 骑手缓缓地解开了身上的雨披,雨披下他穿着一袭白色的圣袍。在弥赛亚圣教内部,只有两种信徒会穿白色的圣袍,要么你是刚刚入门的白衣修士,白色的袍子象征着你的稚嫩,要么你已经至高至圣,登上了教皇的宝座。 满是凌乱短发的男人看了一眼满地的尸体,点燃了一根香烟,隔着墨镜的镜片看了猩红死神一眼,目光空阔疏离:“怎么?不是见过面么,李锡尼副局长?” 翡冷翠教皇亲临。 “圣座!”长久的沉默后,猩红死神单膝跪下。 “辛苦你了,这里的事情交给我吧。”教皇伸手推西泽尔的胸口,将这个早已昏死过去的男孩和整具甲胄一起推翻,“一切都结束了,就这么结束吧。” 此时此刻,金伦加隧道以西的海边,白色的年轻人则放出了最后一盏悬空灯,看着它飘香茫茫的大海,最终燃烧着坠落在海面上。“别了,骑士王……我想我会怀念你的。”他轻声说。 第十四章 密涅瓦机关 上方的铁门被打开了,阳光照了进来。西泽尔立刻闭上眼睛,以防被强光刺伤,同时深呼吸,以便吸入更多的新鲜空气。新鲜空气很难得,所以在铁门被打开的时候要大口地呼吸,这能帮助他保持头脑清醒。 他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至少两三个月了,因为看不到光,所以无法计算时间,送饭的频率也是混乱的。 他也不知道这是哪里,但可以确定的是这里是一所监狱,而且是位于地下的重罪监狱。马斯顿没有这样森严的监狱,他应该是被转运到了别处。 醒来的时候他就在这里了,四周都是手臂粗的铁栅栏,一举一动都在狱卒的监视之下。狱卒们从没跟他说过话,显然有人禁止他们跟这个危险的男孩对话。身上的伤基本已经痊愈,可以肯定的是这里的医疗条件非常出色。 这期间他被提审了三次,每次都是同一位军官问他问题,问题很简单,却都暗藏玄机,对方是审讯高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 “西泽尔!西泽尔!”狱卒高呼他的名字,看来今天又要审讯他了。 他被戴上沉重的镣铐,这也不难理解,能驾驭炽天使的人怎么会不危险呢?升降机缓缓地上升。他站在了高高的穹顶下,阳光从穹顶中央的圆洞里洒下来。这地方让他隐约有种熟悉的感觉。 还是那位军官在审讯室里等他。军官穿看黑色的常服,没戴任何臂章或者肩章,以免暴露身份,可他的长相却太过醒目,黄金般的长发,雕塑般的面部线条,眼角锋利如剑,走在路上绝对会令少女们魂不守舍。 “除掉镣铐,出去。”军官对狱卒下令。 “请坐,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不必拘束。”军官示意西泽尔在桌前的铁椅子上坐下,“今天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对话了,你的案子很快就会被其他部门接管。” “哪个部门?”西泽尔警觉地问。 “一会儿你就会知道,最后说几句话,我就把你转交给他们。”军官翻阅着手中的案卷,“这是我们第四次对话,可时至今日我对你还是一无所知。我一直在观察你,而你一直避开被我观察。在外面我们也试图调查你的身份,但我们根本找不到和你相关的任何文件,你从翡冷翠去马斯顿上学,但翡冷翠市政厅里查不到你的公民资料。你和你的妹妹的银行户头也很神秘,隔一段时间就有人匿名往账上转一笔钱,我们甚至不知道谁在转款。而你的学籍档案已经随着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一起被销毁了。换向话说,你完全没有过去。” “每个人都有过去,只是有人不希望我的过去被人知道。”西泽尔轻声说。 “新来的审讯官级别应该比我高,也许他有权限调查你的过去。” “那您的级别是?” “我叫李锡尼,你也许听过我的名字。” “那么我是在翡冷翠……这里是异端审判局本部?”西泽尔猛地坐直了。 他当然听说过李锡尼,猩红死神李锡尼,异端审判局第一副局长,翡冷翠唯一能和龙德施泰特相提并论的甲胄骑士!他竟然被羁押在了异端审判局,由猩红死神亲自审讯。 在很多人看来,异端审判局就是位于翡冷翠市中心的一处地狱。在翡冷翠,最恶毒的诅咒不是愿神降雷霆劈死你这个恶棍,而是祝你和执行官好好地喝一顿下午茶,因为被请去异端审判局喝茶的人,很少再从那扇铁门里走出来。他此刻就被关在这间地狱里。 “是,你早已回到翡冷翠了。”李锡尼缓缓地说,“所剩的时间不多了,在我把你移交出去之前,能对我多吐露一些事么?我对你很好奇。” 西泽尔沉默了片刻:“我想和你交换一些情报。” “你妹妹平安无事,某个来自教皇厅的特使把她接走了。那位特使的权限高于我,我查不出他的背景。但你妹妹无疑处于严密的保护中。” 西泽尔点了点头,跟李锡尼说话让他很舒服,不用多说废话,李锡尼很清楚他想交换的是什么情报。 “别查我的事,对你不好。”西泽尔说,“这是我能跟你交换的情报。” “就这些?”李锡尼微微皱眉。 “足够抵得上你关于阿黛尔的那条情报。” 李锡尼沉默了几秒钟,微微点头:“好吧,谢谢你的忠告,这就把你移交给新来的审讯官。” 他起身出门,黑袍教士推门进来,两人擦肩而过。新来的审讯官竟然是一位神父,几个穿白袍的人跟在他身后,头上都戴着面罩,他们扛着沉重的木板箱。 木板箱被放在了审讯室的中央,西泽尔看清了那个熟悉的徽记,长着六翼的猫头鹰。他不由得惊慌起来,李锡尼说的没错,新来的审讯官知道他的秘密! 香风扑面而来,那香气醇厚如酒,浓郁如麝……不,准确地说就是在某种东方名香中混入了浓重的酒气,在西泽尔的记忆中这是某个女人特有的气味标记。他抬头看去,白袍人中那个袖着手什么事都不做的人站在了他面前……不过不能再称她为“白袍人”了,因为她已经解开了白袍,大大咧咧地分腿而立。 白袍里是一件玫瑰红色绣金的紧身旗袍,胸口是蝉翼般的薄纱,这是某种东方特色的服饰,但原本裙摆该到脚面,可这个女人身上这件特意裁短,只能盖住大腿根部。很难说清这件衣服到底算内衣还是睡衣,不过确实很凸显她的身材,紧致有力的大腿,丰隆的臀部,显得腰尤其的细,不盈一握。 她把面罩也摘掉了,不过是二十三四岁的容貌,只能算是将熟未熟的大女孩,却画了个烈焰红唇的浓妆,一头凌乱的白色长发,肤色却是极其罕见的巧克力色。 “哈哈,这不是亲爱的小西泽尔么,需要好好地疼爱一下!”女人把细高跟鞋踩在西泽尔所坐的椅子上。 “薇若兰教授……”西泽尔的声音近乎呻吟。 在异端审判局这种地狱般森严的地方看到这种类型的美女,让人有种活见鬼的感觉,西泽尔很少畏惧什么人,但在这个性感的女人面前,他忍不住生出一股想逃的冲动。 那些白袍人毫不费力地抓住了他,熟练地给他穿上拘束衣,把软木塞塞进他的嘴里。拘束衣通常用来对付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人,用坚韧的亚麻布缝制,外加十几条宽阔的牛皮带,当这些牛皮带被扣紧的时候,就算是头发怒的公牛也别想从拘束衣里挣扎出来。 木板箱被几斧头劈开,里面是张奇形怪状的金属椅子,椅背像根弯曲的金属脊椎,上面布满了微小的电极。他们把西泽尔固定在那张椅子上,然后远远地退开。 “集中精神哦小西泽尔,你知道的……这会有点疼!”薇若兰踏上前一步,亮银色的高跟鞋猛踢在电闸上。 紫蛇般的电流从蓄电箱中流向那根金属脊椎,最后一刻西泽尔拼命地扭动,用头去撞那冰冷的金属头套,想要摆脱这场酷刑。但所有挣扎都是徒劳的,当六翼猫头鹰找到他的时候,过去的一切终将水落石出。 仿佛有十万匹野马在脑海中奔驰而过,践踏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痛!剧痛!杂乱的、猩红的画面汹涌而来…五芒星的吊坠像是钟摆那样摇晃,女人在十字架上熊熊燃烧,她痛苦地扭动着,呢喃着,唱着一首摇篮曲…… 被钉死在墙上的骑士王、红裙漫天的苏伽罗、长发委地的女公爵站在熊熊的烈火中,他们齐声说:“不要太孤独啊。”那声音仿佛世纪末的洪钟。 西泽尔想要纵声咆哮,却又泫然欲泣。他觉得自己正向着无尽的黑色深渊坠落,深渊的底部亮起了金色的眼睛,巨大的黑影向他张开了怀抱。 “够了!”薇若兰大步上前,美腿飞扬,又是一脚把电闸踢开。 仿佛一股巨力把西泽尔从黑色深渊中拉了回来。他疲惫至极,分明只是几十秒钟,可他觉得自己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他呆呆地仰望着屋顶,瞳孔中一片空白。 “哎呀哎呀,炽天使对你可是造成了很大的精神污染呢,脑部受损程度不低于25%,神经系统受损率也有差不多20%,记忆错乱的概率大大上升,脑白质可能有物理性的损坏……”薇若兰教授检查着那张座椅上的各种仪表,唉声叹气道。 西泽尔默默地听着,薇若兰说的话等若对他的判决书,这个女人虽然酗酒又疯癫,却是教皇国中最顶尖的技术人员之一,密涅瓦机关副总长。 密涅瓦机关是教皇国的最高技术机关,以六翼猫头鹰为徽记,炽天使、世界之蟒号、圣枪装具·longinus、施泰因重机……全都是出自这个机关。 总长是佛朗哥教授,一个中年神经病,技术狂。作为枢机卿,他是教皇国最高权力机构的一分子。可他从不参加枢机会,整日都缩在地窖里做研究,人们经常能够感觉到从他所住的地窖传来的强震。 薇若兰是他的副手,负责在佛朗哥教授发神经的时候掌握密涅瓦机关的大局,因为佛朗哥教授总在发神经,所以事实上薇若兰教授才是密涅瓦机关的最高负责人。 她又是佛朗哥教授的学生,就读于恒动天学宫的时候就是首屈一指的天才少女,后来进入密涅瓦机关,成为和老师齐名的女神经病。师生两人都在都灵圣教院中讲课,但佛朗格教授的课门可罗雀而薇若兰教授的课门庭若市,因为佛朗格教授讲课全无逻辑可言,而薇若兰教授授课的时候穿得也是如此香艳。 她和西泽尔从小就认识,从她还是天才少女、西泽尔还是冷面小男孩的时候她就开始调戏西泽尔,多年以来乐此不疲。 “小西泽尔,这次你可是把自己弄得很糟糕。”薇若兰挠着长发。 “会死么?”西泽尔轻声问。 “有我在的话是不会死。可你本来有机会成为顶级的甲胄骑士,现在就悬了,你强行操纵炽天使甲胄,神经系统受损很严重。没疯已经是万幸了。” “成为顶级的甲胄骑士?我可是在异端审判局有案底的人。”西泽尔苦笑。 “一切的案底都可以被抹掉,这只取决于你的价值。”一直沉默的黑袍神父摘掉兜帽,露出刺针般的灰色短发,寒冷的目光隐藏在墨晶镜片后。 “圣座!”白袍人在胸前划着十字,弯腰行礼,只有薇若兰教授挺着傲人的身姿靠在半截木板箱上,无所谓。 铁之教皇,隆·博尔吉亚。 换作别人,能亲眼见到教皇已经是莫大的荣幸,别说是教皇亲自过问自己的案子。可西泽尔只是在听到他的声音时候颤抖了一下,旋即恢复了平静,他歪着头,端详着教皇那张冷酷无情的脸:“亲爱的父亲,你看起来老了。” “孩子长大了,父亲自然会老,这是生命的交替。”教皇的语气很淡,“薇若兰教授,各位先生,方便让我和孩子单独聊聊么?” 如果有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的人在场,听到这样的对话,只怕会吓得瑟瑟发抖。他们看不起的西泽尔。被家族抛弃、穷得缴不出学费的西泽尔,眼神可恶的西泽尔……竟然是教皇之子。 “我们在外面等候,讨人嫌的小西泽尔,在父亲面前要乖哦。”薇若兰教授带着下属们退出了审讯室。 门关上了,教皇转过身来,和西泽尔四目相对。几秒钟后,他一巴掌抽在西泽尔脸上,毫不容情。 西泽尔穿着拘束衣,因此无法反抗,不过即使不穿拘束衣他也不是父亲的对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父亲作为圣者虽然勉强,但作为剑手却是超一流的,甚至超过了他自己的武装侍从。 他还是超卓的军事家,西泽尔的军事知识有大半来自父亲,就是他言传身教,成功地缔造了西泽尔这个“怪物”。 那一巴掌很重,西泽尔的鼻子和耳朵里都流出血来,视野也是一片模糊。可他竟然笑了起来,“原来我真的回到了翡冷翠,回到了这个禽兽聚集的地方,我亲爱的父亲也还是这样的禽兽。” 又是一记凌厉的耳光抽在他已经淤血的脸上,“别说这种废话!我告诉过你,你我之间说的每句话都要有价值!” “虽说只是私生子,不像亲生的儿子那么宝贵,但伪装得像个父亲也不愿意么?”西泽尔仰起头,看着白色的屋顶,语气中带着嘲讽。 他的眼角被打裂了,如果低头就会有血像泪水那样滑落脸庞,但他是不会在这个男人面前做出任何类似流泪的表情的,那会很可笑。 从童年开始,他和父亲的关系就已经确定了,不是父慈子孝,而是工具和工具使用者之间的关系。工具使用者会尽可能地优化工具,以便使用,但如果工具被用废了,使用者也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它换新的。 这种关系听起来很扭曲,但西泽尔却很习惯于这样的关系,父亲给他提供资源,他为父亲出谋划策。他从八岁起就担任父亲的秘书,陪同他出席各种会议,大人物们意识到教皇背后站着的小男孩竟是个智囊型的角色,私下里称他为“教皇的小黑山羊”,对他很是忌惮。 靠着教皇的支持,他在十五岁那年就以参谋的身份奔赴战场,指挥炽天骑士团攻克锡兰王都。教皇是想通过这种手段给儿子积累军功,以便早日登上和世家子弟竞争的政治舞台。 以他们父子之间的默契,本可以在翡冷翠掀起一场暴烈的腥风血雨,改变百年来的权力格局……但西泽尔在某个关键的事情上没听教皇的话,被大人物们抓到了把柄,剥夺了他的贵族资格,把他逐出翡冷翠。 他离开的那天只有一个人来送他,不仅是来送他,而且是跟屁虫那样要跟着他去马斯顿,那就是阿黛尔。父亲根本没现身,他大概觉得这件工具已经废掉了。 “你七岁就取得了见习牧师的资格,成为瓦伦西亚省的牧师;八岁被任命为我的秘书;九岁成为甘迪亚省的教区长;十三岁成为炽天骑士团的编外骑士;十五岁你就穿上了炽天武装……按照我原本的计划,你十八岁会成为炽天骑士团的副团长;二十二岁进入异端审判局;二十五岁担任局长;二十八岁成为枢机卿……你本该变成翡冷翠的英雄、未来的极东总督,可你把那一切都搞砸了。”教皇盯着西泽尔的眼睛,“这一次你又把事情搞砸了。” “我搞砸什么了?” “你不该穿上龙德施泰特的甲胄,不该暴露你炽天使驭主的身份!枢机会只知道你是我的参谋,却不知道你能够驾驭炽天使,现在他们知道了,对你的警惕会进一步加剧,我想把你弄回翡冷翠的计划就变得更艰难!” “你想把我弄回翡冷翠?”西泽尔失笑,“我和阿黛尔在马斯顿呆了三年,没有任何人过问过我们的任何事,最后阿黛尔的年金都中断了,我们连学费都交不上。你却对我说你准备把我弄回翡冷翠?” “你希望我怎么表达我的关注?每个月写一封家书给你?”教皇冷冷地说,“你应该对我有信心,这等同于对你自己有信心!你的能力是我花费了巨大的资源培养出来的,只要你还有价值,我就一定会把你弄回翡冷翠!” 西泽尔没话说了。这话虽然露骨,但听起来确实是父亲的真心话。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虽然不和睦,但教皇对他说的话基本都是真心话,他们都知道虚伪的手法对对方不起作用。 “战争结束了,”教皇换了话题,“那场战役结束后,夏国的大使送来国书,要求停战。” “夏国最核心的军队都被摧毁了,继续作战的话就会损伤到国内的经济,甚至危及夏皇的宝座,他必须权衡利弊。”西泽尔说,“但十字禁卫军的损失也很惨重吧?” “炽天骑士团损失四分之三,炽天使几乎全部阵亡,十字禁卫军各师团平均战损百分之五十,我们的军事力量倒退了十年。我们也撑不下去了,所以我们接受了停战协议。” “枢机会对结果很不满意吧?他们发动战争是为了东方的土地和矿产,可现在巨额的军费花掉了,战利品却很少。” “岂止是不满意,简直是暴跳如雷。他们把这场失败归结于我的指挥不力,我想他们正在考虑罢免我。” “在他们找到合适的替代者之前,罢免你的可能性几乎是零。他们需要你。” 短暂的剑拔弩张之后,这对父子开始讨论政治和军事格局,像三年前那样,他们切入问题极快,交换思路也极快,往往是外人还没听懂他们的主题,他们的讨论已经结束了。 翡冷翠的格局和西泽尔离开的时候无甚变化,枢机会和世家贵族仍旧掌握着这座城市的命脉,而教皇隆·博尔吉亚竟然不在最高级的权力者之列。他更像是枢机会选出来的执行者,枢机会要借助他的军事能力和凶悍的性格,好推动那场对东方的战争,但因为龙德施泰特的叛变,战争以平局收场。 “局势对我们很不利,一方面我得应付枢机会的压力,一方面各国君主们开始不安分了。”教皇冷冷地说,“过去我们的武力令他们忌惮,他们不得不依附于我们,现在炽天骑士团损失惨重,十字禁卫军也需要休养生息,君主们就开始催促我们偿还战争贷款。” 尽管教皇国很富裕,但还难以支撑一场世界级的战争,为此他们向西方各国借贷了巨额的战争贷款。这笔贷款本该用东方的土地来偿还,但楚舜华一寸土地也没让给西方人,这笔贷款的压力最终就落在了教皇国身上。 “我们对各国的影响力变弱了。”西泽尔说。 “如果解决不好贷款偿还的问题,我们就会失去很多盟友。” “闪袭闹得最厉害的一两个国家呢?用军力压服他们。” “恐怕短期内我们不再有能力发动那种级别的闪袭了,最好还是外交解决。”教皇冷冷地说,“所以这些天我接见了各国君主的使者,有的君主希望我开放最高等级的蒸汽技术来换取他们的支持,有些君主则要求自己管理当地的教会,其中最有意思的是查理曼王迪迪埃,他想向你妹妹求婚。” 西泽尔的脸色立刻就变了,语调也阴森起来,“查理曼王殿下是活够了么?” 这完全不是他在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说话的口气,翡冷翠的西泽尔和马斯顿的西泽尔好像根本就是两个男孩,此刻他已经回到了翡冷翠,语气里也赫然流露出翡冷翠西泽尔的凶狠逼人。 在翡冷翠的西泽尔看来,查理曼王国是教皇国的重要盟友,查理曼王迪迪埃也显得很恭顺。但迪迪埃想娶阿黛尔,那纯属活腻了。 那位尊贵的查理曼王已经年近六十,是个恋童癖,他最爱玩的游戏就是赤裸身体,在宫殿的水池里和小女孩们追逐嬉戏,还喜欢让女孩子鞭打他。如果把年幼的女儿嫁给迪迪埃就是所谓的外交手段,那么教皇会优先考虑闪袭查理曼王国的可能性。 铁之教皇虽然对儿子很残酷,但对女儿还算温柔。以他的冷酷,虽然对女儿的温柔也就是那可怜的一点点,但已经可以说明女儿在他心目中远比儿子重要了。 “不是为他自己,是为他的儿子克莱德曼王子。”教皇冷冷地说,“听说克莱德曼是个在女人群里很受欢迎的家伙,这种人想娶我的女儿,我觉得他们一家子应该都活腻了。” 教皇父子虽然有嫌隙,但在这种问题上总是一拍即合。侍从们私下里说,圣座和西泽尔殿下虽然并不算是模范父子,但在很多时候都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 正常的父子之间总有代沟,代沟引发了种种父子冲突。想象一下某个生活在蛮荒之地的家族,和附近的另一个家族是世仇,经常彼此仇杀,某一天父亲拿出一杆猎枪给刚刚长大成人的孩子,说现在是你学会残酷的时候了,去隔壁费曼家杀他们的一个成年男人,否则你就别回来了。这时候他对世界还存有幻想的儿子往往都会痛苦会崩溃,会带着闪亮的泪花问父亲说,为什么我们家不能和费曼家好好相处?为什么非要用这一代人的血偿还上一代的?我不要我不能!你叫我怎么下得去手? 可要是换到了教皇家,儿子会接过枪说好的,等我吃完饭。然后他踏着风雪出门而去,片刻后隔壁连连爆响,一会儿儿子回来说都解决了,顺手把房子也烧了。 “所以你应该是个掌握权力的男人,博尔吉亚家需要能握住权力的男人。马斯顿人的死活跟你无关,你只需要保护自己的妹妹就可以了。但你为了那些人的死而发怒,结果暴露了自己,枢机会可不希望我们博尔吉亚家出现一个强大的男孩。”教皇转身离去,“明天,在西斯廷教堂后面的那间小型经堂,枢机卿们会召开一场审判会,决定对你的处置。恭顺一点,不要锋芒毕露,这不是你反抗的时候,等你掌握了权力,变成了狮子一一咬断他们的喉咙就好了。” “最后一个问题,欧米茄……到底是什么东西?”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现在还是少问问题,多想想自己。”教皇既不回头也不停步,“顺便说,你们没有收到年金是因为某位财务官觉得我已经忘记了你和你妹妹了,可以贪污掉那笔钱。昨天史宾赛厅长抓到了他贪污的证据,枪毙了。” 他推门而出,薇若兰教授还等在外面。 “圣座,我和佛朗哥教授关心的那件事怎么样了?”薇若兰教授的美目透着多情……而且有点猴急。 “提醒佛朗哥,明天从他的洞里爬出来去参加那场审判会。只要你们帮我保住儿子,就有权研究他。”教皇面无表情。 “和炽天使之间绝对共鸣的绝世天才,即使废了也还是绝世天才,密涅瓦机关需要这种研究对象!相信我圣座,佛朗哥教授明天爬着也会去参加审判会的,如果有人敢对他不利,不必您发话,佛朗哥教授也会化身疯狗咬死他们的!”薇若兰教授诅咒发誓。 “那就好,我儿子是你们的了,请好好照顾他。”教皇径直离去。 “嘿,讨嫌的小西泽尔,这下子你跑不了咯!”薇若兰摩拳擦掌,兴奋得鼻头都红了。 她身边的白袍人尽量不流露情绪,可眼里还是闪现了少许悲悯。 深夜,异端审判局,李锡尼静静地坐在窗帘下,整个人几乎完全融入黑暗。 有人轻轻敲响了门。“门开着。”李锡尼低声说。 黑影推门进来,迅速地往背后看了一眼,无声地合上门,窗外的微光短暂地照亮了那张英俊但胡茬丛生的脸。十字禁卫军军部、特务科科长贝隆,没人会想到军部的人会半夜三更来敲异端审判局的门。 军部和异端审判局的关系虽然不至于说水火不容,却也绝不亲密友爱。 两者是平级的武装机构,十字禁卫军服从教皇的指挥,异端审判局直接听命于枢机会,十字禁卫军是堂皇的中央军,而异端审判局是不愿见光的秘密军队。十字禁卫军总是嫌异端审判局越权插手自己的事,异端审判局则嫌十字禁卫军机构臃肿效率低下,在高层会议上双方互相弹劾,偶尔还有武装冲突。 可李锡尼跟贝隆的关系却很好,这份友情可以追溯到他们共同服役于炽天骑士团的时候。但在外人面前他们从不流露,这对双方都有好处。 年仅二十七岁的李锡尼能够坐稳副局长的位置,不仅因为他是猩红死神,也是因为贝隆的情报输送工作一直做得很好。 “从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的废墟里挖出来的,我托庞加莱帮忙来着。”贝隆把一份满是灰尘的文件扔在李锡尼面前,坐下之后直接把脚翘在了办公桌上。 李锡尼也不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灯光翻阅那份文件。 黑色的封套,银色的六翼天使纹路,里面是西泽尔那份极其简短的履历,此外还有一份异端审判局出具的判决书。根据这份判决书,西泽尔因犯下严重的渎神罪,被逐出翡冷翠终身不得返回。 “这种判决书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每年类似的判决书我们这里会开出去几百份。”李锡尼说,“当我们不愿说那个人到底犯了什么罪的时候,我们就说他犯了渎神罪。” 封套上的黑天使图案能够惊吓到西方大陆上99.9%的人,连高等贵族都不例外,但李锡尼对它毫无感觉。那是异端审判局的徽记,这里就是异端审判局,连烟灰缸上都烫着黑天使的图案。从某种意义上说,李锡尼自己就是黑天使。 “那么他是教皇私生子这条情报怎么样?是不是有点吃惊了?”贝隆吊看眉毛。 李锡尼的瞳孔微微放大,这个冰川般的男人很罕见地流露出吃惊的神情。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这里是翡冷翠,大人物们都有情妇,教皇也是人,有个私生子算什么?”贝隆耸耸肩,“你以为都像你?” “情报来源可靠么?” “可靠,来自都灵圣教院。好几位教授记得有个名叫西泽尔·博尔吉亚的学生曾在那里就读,但在三年前他被悄无声息地取消了学籍,从此消失。他是被某位大人物保荐,免试直接进入都灵圣教院的,人人都说那位大人物是史宾赛厅长,而史宾赛厅长则是受教皇的委托。顺着这条线我摸了下去,大概查出了点眉目。”贝隆说,“我们尊敬的圣座曾经结过一次婚,跟那位合法的夫人生下了两个孩子,名字分别是路易吉和胡安。但他还跟某个名叫琳琅夫人的东方女人生育过两个孩子,西泽尔·博尔吉亚和阿黛尔·博尔吉亚。” “教皇的情妇是个东方人?” “绝世的东方美人,阿黛尔·博尔吉亚只遗传了她的三四成美貌就美到那个程度了,据说见过琳琅夫人的人都被她的美震惊,难怪能吸引到教皇。”贝隆耸耸肩,“说实话我真没法想象圣座那种铁硬的家伙会喜欢女人。” “琳琅夫人现在在哪里?还是……死了?”李锡尼问。这种惊世骇俗的女人,便如整个夏季中最妖艳的那朵花,怎么听来也是最容易凋零的。 “死了。” “怎么死的?” “被你们异端审判局处死的。” “从没听说过这件事。” “那是你级别不够。”贝隆诡秘地微笑,“副局长大人,别以为你知道异端审判局里发生所有的事,大人物随便说句话,就能以异端名义判某人死刑,根本不用经过你们。” “敢于判教皇的情人死刑,这只能是直接来自枢机会的命令。” “说得没错,三年之前,名为琳琅·博尔吉亚的女犯被宣判为异端,罪行极恶。她被邪教教义蛊惑,投入恶魔的怀抱,意图杀死自己的一对女儿献祭。” “她只有一对儿女,那么她要血祭的就是西泽尔和阿黛尔?” “是的,不久之后她的儿子西泽尔·博尔吉亚也被宣布有罪,逐出翡冷翠。阿黛尔·博尔吉亚并没有受到牵连。但她执意要陪哥哥去流放地受苦。当然教皇还是在他的权力范围内帮他们安排了最好的地方,去繁华的中立城市马斯顿。”贝隆耸耸肩,“我查到的就这么多,说说你那边的收获。” 李锡尼沉默了片刻t,“我的情报恰好和你的情报互补。大约在十年前,现任的教皇刚刚成为教皇不久。就委任了一位年轻的秘书,这位秘书年仅八岁。很多世家子弟都会在年幼的时候担任大人物的秘书,但并不实际参与政务,不过是为将来谋一个资历罢了。但这个秘书不一样,他陪同教皇出席各种绝密会议,始终穿着黑衣站在教皇身后,据说他是教皇的智囊之一。大人物们都叫他‘教皇的小黑山羊’,这只小黑山羊和史宾赛厅长一起,号称教皇的左膀右臂。九岁的时候这只小黑山羊当上了甘迪亚省的教区长,这是个荣誉性的职务,但地位很高;十三岁的时候他的名字就出现在炽天骑士团的列表中,但他只是用一个代号而非实名,号是redlong,拉丁文,意思是红龙。所以在他穿上龙佣施泰特的甲胄时,我听见头盔中有人说‘红龙出现在你的战斗序列中’,甲胄认得它,那不是他第一次穿上炽天使甲胄。” “红龙?”贝隆琢磨着这个代号,暗自心惊。 “是的,这是个顶级代号。你应该清楚军队内部的代号规则,顶级代号必然有颜色的字汇在其中。你的‘无脸人’,庞加莱的‘贵公子’,都是次级的代号,而顶级的代号,比如我的‘猩红死神’,蒂兰的‘白月’,还有龙德施泰特的‘黑龙’,而红龙,是跟黑龙相对的东西。” “真不敢相信,教皇有一个级别和龙德施泰特相当的私生子!那小子可是个‘千金之子’!而这位千金之子竟然被枢机会驱逐出翡冷翠,在马斯顿隐姓埋名地活着,庞加莱说他连学费都交不起,为了凑学费不得不去打黑市的甲胄格斗。” “是,从种种证据看来,那个男孩对教皇来说是极其重要的棋子,教皇一直在他身上倾注资源。他自幼在军队中受训,熟知军队构成;他就读于都灵圣教院,那是翡冷翠的最高学府;他列席枢机卿会议,从小接受熟悉政务;他十五岁就指挥炽天骑士团攻破了锡兰王都,积累了赫赫战功。这样的人前途不可限量,他本该成为西方的楚舜华,可就在他将要起飞的时候,却忽然陨落,被人像丢垃级那样丢出了翡冷翠。”李锡尼轻声说,“直到世界之蟒号列车撞进了那座教堂。” “确实是跌宕起伏的人生,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你为什么那么在意他?” “我只在意一件事,为什么他能穿上龙德施泰特的甲胄。” 贝隆耸耸肩,“你刚才也说了,那不是他第一次穿上炽天使甲胄,他原本就是被作为超级骑士培养的吧?只是后来培养中断了而已。” “但他是教皇的儿子,为什么恰好是教皇的儿子能穿上炽天使甲胄?”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只是不愿回忆起过去而已。你最初也是炽天使的候选人,只是你穿不上炽天使甲胄,所以降格为普通骑士。”李锡尼轻声说,“你很清楚……所谓炽天使甲胄,是被诅咒的东西,穿上那种甲胄的人,多半都没有好下场,而且想要驾驭那种甲胄,必先忍受惊人的痛苦。你就是因为无法忍受那种痛苦,所以才从炽天使的预备队中被除名的。” 贝隆默然不语。关于炽天使,他对庞加莱说的话里有一半是谎话,他说自己不够格穿炽天使甲胄,这是真的,但他说自己完全不了解炽天使,只是个一无所知的押车人,这是假的。如果他真的对炽天使一无所知,也不会被选为押车人。 “一百万人中能出一个炽天使么?为什么他恰好是教皇的儿子?偏偏是这种衔着金汤勺出生的男孩能够忍受炽天使的精神冲击,他甚至控制了圣剑装具。excaiiburt!”李锡尼缓缓地靠在椅背上,“那个男孩,太奇怪了!” “嗨,我说朋友,”贝隆犹豫了很久,低声说,“我们好不容易活着离开炽天骑士团,过上现在的生活,很多人连活着离开的机会都没有……我们要珍惜现在,别把自己卷进麻烦里去。西泽尔·博尔吉亚……是个很大的麻烦。” 他难得的目光诚挚,也只有在多年好友面前,他才会流露这真实的一面。他的散漫不羁到底是本性还是伪装,贝隆自己都说不清楚。 李锡尼沉思良久,点了点头,“谢谢。” “希望你真能记住我说的话,”贝隆站起身来,“我先走了,明天得开一整天会。” “你不会有一整天会的,因为你已经被选为证人。明天夜里,你必须出席在西斯廷大教堂的审判。” “审判谁?” “西泽尔·博尔吉亚。”李锡尼淡淡地说,“我也一样,还有你在马斯顿认识的那位好朋友庞加莱,他也会在今夜乘坐火车抵达翡冷翠。” “有些麻烦可真不是想躲就能躲过的啊。”贝隆沉默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十五章 审判 暴风雨之夜,西斯廷大教堂。 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军人封锁了各个出入口,队伍中还混杂着炽天铁骑,骑士们半跪于地,背在背后的重型连射铳和巨剑都点在地面上,腰间的喷气口不时吐出白色的蒸汽。 四匹黑色骏马拖着全密封的囚车驶入后门,两名孔武有力的军人把身穿拘束衣的犯人从车上拎了下来,拖着他前往那间方形的小型经堂,一路上始终有四支火枪指着他的背心。 黑铁巨门轰隆隆地开启,经堂中的烛光如海潮般涌出。押送的军人们都放轻了脚步,他们深知这间经堂中坐着一群什么样的人,那些人的名字并不重要,但他们拥有同一个尊贵的称号——枢机卿。 今夜,枢机会的会议就在这间小经堂举行。 作为教皇国的最高权力机关,枢机会并没有固定的办公地址,枢机卿们有若干个开会的地方,轮换着举行会议,以免会议厅遭武装进攻,教皇国的顶级权利者们被一网打尽。 这间不起眼的经堂就是枢机会专用的会议厅之一。通常这间教堂是对外开放的,但在枢机卿们驾临之前,会有一位密使前来,把一块黑色的香料块投入西斯廷大教堂的壁炉中。 今晨西斯廷大教堂的烟囱里就冒出了白色烟柱,走廊里弥漫着沁人心脾的幽香。神父们知道枢机卿要来开会了,立刻关闭教堂的前后门,等待军队接管这个地方。入夜之后,黑色礼车一辆接一辆地驶入教堂,身披红袍,脸上戴着纯银面具的老人们在侍从的搀扶下踏入经堂。 那些便是枢机卿,他们的身份都是保密的,因此要佩戴面具。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完整的枢机卿名单。 今夜的议题是审判,经堂正中间竖着一人高的铁十字架,军人们用铁铐把犯人的双手铐在了十字架上,令他跪倒在十字架下方,这才摘掉了他的脸罩。 如同黑色的的幕布被拉开,面罩除去后,那个紫瞳的男孩仰望高处,带着淡淡的微笑……那么冲淡的微笑,却带着刻骨的嘲讽,烛火在他的眼中一闪而过,却让人误以为有灼热的火风从那对瞳孔中喷涌出来。 高出的读经台后闪烁着银色的面具,那是尊贵无比的枢机卿们,这男孩竟敢嘲讽那些掌握世界命运的人,这简直等同于嘲笑世界本身。 端坐在壁画下方的教皇挥挥手,军人们立刻撤出了经堂,黑铁巨门完全封闭,经堂中一片寂静。 经堂四面都是读经台,一层高过一层,西泽尔位于经堂的最底层,就像被束缚在一口幽深的井里。读经台上摆满了白银烛台,因为没有风的缘故,火柱笔直地上升,照亮了那些银色的面孔。 “三年不见,西泽尔你的模样变了很多,”居中的老人淡淡地说,“但我还记得你那双标志性的眼睛。” “三年不见,西塞罗大人可是完全没有变样子,隔着那张面具我也能轻易地认出您。”西泽尔扯动嘴角笑了笑。 枢机卿中的领袖之一,西塞罗大主教,西泽尔直接喊破了他的名字。这对西塞罗而言倒不算什么,他的身份对于“内部人”来说还是公开的。 “还是没改掉那个桀骜不驯的毛病么?”西塞罗大主教不动声色,“西泽尔,我们都知道你很优秀,但你首先得学会尊重神,尊重规则,尊重长者,尊重那些你不能逾越的东西。” “简单地说我必须尊重你们这些尊贵的枢机卿,你们代表了神,制定了规则,你们是长者,是我不能逾越的东西。” “这么说也不错。”西塞罗大主教说,“在接下来的审判中,我希望你配合,那样的话我们都会省去很多麻烦。” “我会配合,因为我清楚不配合的下场。”西泽尔努力地抬起头,拘束衣上的皮带扣得很紧,他跪在地上根本无法起身,抬头也很困难,军人们故意令他摆出这幅俯首认罪的样子,“但我想知道,我的新罪行是什么呢?” “三年前,也是在这间小经堂,也是我担任审判长,定了你的罪,把你逐出翡冷翠。从那一天开始你再也不是十字禁卫军的一员,是个连姓氏都不能提及的普通人,你不得泄露任何军事秘密,也不能利用你所学的知识对抗这个国家,否则的话我们有权利判处改为死刑。”西塞罗大主教微微摇头,“而在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的教堂里,你却穿上了我们最究极的机动甲胄,炽天使甲胄,把负责清场的军团全部毁灭,其中还包括三具价值高昂的普罗米修斯机动傀儡。你岂止是在对抗这个国家,你这简直是在重创这个国家。”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根据枢机会下达的命令,那天晚上在教堂里的人都得死,我也在那件教堂里。如果我不把冲进教堂的每个武装者都杀死,那么死的人就是我。”西泽尔冷冷地说,“如果区别只是死在那件教堂里和死在翡冷翠的刑场上,那我为什么不反抗呢?” “人当然可以为了生存而对抗国家,但国家也会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清除掉部分危险分子,你就是这个国家的危险分子之一,你很清楚这个国家的运行方式,你还是个出色的军人,你甚至能够穿上炽天使甲胄……可你是这个国家的敌人,你这种人越是强大,对国家就越是危险。” “西塞罗大主教,我想我们今天来此开会的目的是弄清楚西泽尔对我们的用处更大,还是危险更大。”某位枢机卿插入了西泽尔和西塞罗之间的对话,“一个曾被宣布有罪的异端,却能驾驭我们神圣的炽天使甲胄,这才是让我们困扰的事。龙德施泰特毁灭了整个炽天使部队,我们想要重建那支部队的话,不光要重制炽天使甲胄,还需要能穿上甲胄的人,这种情况下西泽尔的能力对我们而言又非常重要。” “仅仅是为了他的才华,就忽略他的异端本质,这好比释放死囚犯,把他们武装起来,想让他们去冲锋陷阵,可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调转枪口对准你?”另一名枢机卿冷笑着说,“我看西泽尔的能力越大,倒是越应该判他死刑!” “真是科学盲的想法!”坐在高处的某位枢机卿蹦了起来,在这群冷静端庄的枢机卿里,他实在活泼的有点过分,发言之前他就已经扭动了很久,像只准备上场的斗犬,“那么重要的研究对象,怎么能判死刑?他可是能驾驭龙德施泰特那具‘光明王’甲胄的人!他和炽天使之间存在着绝对共鸣!” “佛朗哥教授,我不懂什么绝对共鸣!但密涅瓦机关的责任是重制出炽天使甲胄,而不是来跟枢机会要人!” 西塞罗大主教摇了摇银质的小铃,制止了即将爆发的争吵,“关于炽天使甲胄,还是应该听听专业人士的意见,请我们的证人,异端审判局副局长李锡尼骑士。他是如今硕果仅存的炽天使之一了。” 一身戎装的李锡尼缓步登上了被木栏包围的证人席,烛光中他的金发耀眼得像是火,可整个人却像是冰雕似的。龙德施泰特陨落之后,他大概可以被称作“教皇国第一骑士”了,他的证词至关重要。 西泽尔心里微微一紧,对这个永冻冰峰般的男人,他心里全无把握。两个人之间的交流是很舒服的,但如果不是贝隆和庞加莱及时赶到,猩红死神的重型机枪已经轰开了西泽尔的心脏。 “李锡尼副局长,我希望你简单地描述一下当日的情形,讲你亲眼目睹的就可以了,在座的诸位都不曾到马斯顿,他们需要直观的感受。”西塞罗大主教说。 “尊敬的各位枢机卿大人,尊敬的审判长,尊敬的圣座,很感谢诸位对我的信任,但很遗憾,我并无太多的事实可以描述。”李锡尼根本不看西泽尔,向着那些戴银面具的老人微微鞠躬,“等我赶到教堂,这令‘秘银之鬼’彼得罗夫认为自己的发明在炽天骑士面前不堪一击,于是开枪自杀。但事实上无论是炽天使还是圣剑装具都无法量产的,砍开普罗米修斯胸膛的那一剑看似优雅从容,却也是机动甲胄的极限。 “教皇国就是要展现这种绝对的暴力,以压制巨型机动傀儡这种全新的事物,以免它挑战机动甲胄的地位。叶尼塞皇国停止研制普罗米修斯之后,密涅瓦机关却秘密地仿制了若干架,秘密地投入战场实验。 “实战证明普罗米修斯并不强于炽天骑士,但装甲和火力使它成为绝佳的移动的钢铁堡垒。在马斯顿战役中,原计划是把普罗米修斯用作最终的决战兵器,但因为整备时间太长而晚到了,所以才被用于清场。 “穿着光明王甲胄,手持圣剑装具excalibur,一剑砍下普罗米修斯的头,这本来是龙德施泰特做的事,却由西泽尔完成了……想到那被束缚在下方的男孩可能是第二个龙德施泰特的时候,某些枢机卿的眼里闪过了隐约的鬼火……这样的男孩,确实不能留他活着。” “这太不可思议了,”某位枢机卿疑惑地说,“据我们所知,炽天使因为采用了古式的神经回路,会对骑士产生严重的精神冲击,只有万分之一的人能够忍受那种精神冲击,这也是它后来被雪藏的原因。难道犯人恰好就是那万分之一的天赋者?” “不是万分之一,是十万、甚至百万分之一。”李锡尼说,“而西泽尔?博尔吉亚,恰恰是那万分之一的天赋者。” “你的意思他比绝大多数炽天使更优秀?” “是的,能够穿上炽天使甲胄的人,未必能驾驭龙德施泰特的‘光明王’。而犯人穿上那具甲胄的时候,它已经严重损坏,几乎是废铁,穿着废铁般的炽天使甲胄毁灭整支清场军队,说他是万分之一的天赋者,应该并没有夸大。” “百万分之一的天赋者么?”西塞罗大主教看向李锡尼,面具下的瞳孔深处闪着微光,“据我所知还有两个人获得过这个赞誉,其一是龙德施泰特,而另一个正是您自己,李锡尼骑士!” “是的,审判官阁下。”李锡尼微微鞠躬。 “非常好的证词,客观、详尽,完整地复现了当时的情况。非常感谢,李锡尼骑士,现在您可以在旁边休息片刻,让我们听听其他几位证人的证词。”西塞罗大主教再次摇动小铃。 “庞加莱骑士,感谢你从马斯顿赶来作证。” “蒙各位枢机卿大人的征召,这是我的荣幸。”证人席上白衣佩剑的男人向着四面鞠躬。 “在马斯顿,你曾有一个用于隐藏身份的职务,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的教务长。”西塞罗大主教缓缓地说,“也就是说,在场的人里,你最了解犯人,你是看着他长大的。” “西塞罗大人,这得把圣座排除在外吧?”某位枢机卿冷笑着说,“亲眼看着这个魔鬼般的男孩长大的人,难道不是我们的圣座么?说是圣座以双手扶着他长大也不为过吧?” 人们这才想起身居高处的教皇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就是端坐在那里,跷着二郎腿,缓缓地翻着一本《圣经》,烛火在他的镜片上闪动。 “格拉古大人,这话说得似乎很不合你的身份。”教皇背后传出温和而又威严的声音,“犯人确实曾经担任圣座的秘书,但自从他被逐出翡冷翠,圣座已经跟他断绝一切联系。圣座是神在世间的代行者,说圣座以双手扶着他长大,便如说神用双手扶着他长大?可您又说犯人是魔鬼般的男孩,神会扶持魔鬼么?” 那是侍立在黑暗里的高瘦人影,烛光中,那身殷虹似血的长袍在微风中翻动——教皇厅厅长,史宾赛大主教。外人很少知道这位厅长大人同时也是一位大主教,很多人误以为他就是个为教皇提供服务的高级秘书。 而被喊名字的那位枢机卿是格拉古大主教,大主教中权势最大的几人之一,但在史宾赛厅长面前,素来争胜好强的格拉古大主教完全没有反驳。 因为无法反驳,如果说神学造诣的话,史宾赛大主教堪称教团中的第一人。他在辩论中不犯错误,但总能抓住对手的漏洞。 他刚才就是抓住了格拉古大主教的语言漏洞,尽管人人都知道西泽尔是教皇的私生子,但没有任何文件能证明这一点,从法律上来说两人之间的关系只是教皇曾经雇佣西泽尔为秘书。 教皇仍然在读《圣经》,平时这位另类的教皇对神学书籍可没什么兴趣。 “让我们还是节约时间,听取重要的证词吧。”西塞罗大主教摇了摇小铃。 庞加莱的证词不像李锡尼的证词那样吸引人了,关键的几点李锡尼都说过,庞加莱能补充的只是西泽尔之前在学校里的表现,而枢机卿们对此并无兴趣。接下来的证人贝隆,他的证词更是乏善可陈。 不过在枢机卿们的脑海里,那天夜里的情景还是渐渐地被还原了,这些权高位重的老人无法亲临现场,便只有通过别人的叙述来了解事情经过。 他们的意见也渐渐明晰起来。意见分为三派,以格拉古大主教为首的一派认为西泽尔日后必将成为教廷的麻烦。 “各位大人!我实在没法跟你们这帮神学脑袋解释科学,但作为这座城市里最懂科学的人,我可以断定,小西泽尔是我们的宝贝!他是神赐给我们的、百万分之一的适格者!通过研究他我么可以更深一步地了解炽天甲胄,甚至重现当年的技术!你们怎么能毁掉他呢?这种愚蠢的决定简直就是让翡冷翠最美的女孩为你拉车,却让最强健的马陪你共进早餐那样!这完全是本末倒置啊!”拂朗哥教授高声疾呼,就差声泪俱下了。 他的语言风格一贯是这样纠缠不清,但力保西泽尔之心显而易见,急切的程度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才是西泽尔的亲生父亲。 最镇定的依然是教皇,好像铐在十字架上的根本不是他儿子。 “佛朗哥教授,你说的好像这个犯人才是重建炽天使团的希望,”格拉古大主教冷笑,“可重建炽天使团的人难道不该是你们么?一百年前是你们制造了炽天使,至今为止炽天使的全套图纸依然保留在密涅瓦机关内部,你们不允许任何‘外人’看那些图纸,连枢机卿也不例外。可你们现在又说如果没有西泽尔·博尔吉亚,你们就造不出新的炽天使级甲胄,难道说你们的技术水平在不断地退步么?这是否要归于这一代的总长能力有问题呢?” “格拉古大主教!我刚才已经说了,你这种木头做的神学脑袋是无法理解科学的!”佛朗哥教授干脆抓下银面具往桌上一扣,“你只会带着这种神神秘秘的面具,躲在画满壁画的小经堂里开会!他是会化身疯狗在每位枢机卿的大腿上咬一口的。” “百万分之一的适格者?夸张而已!你需要适格者,选拔就好了!如果整个西方世界都选不出能够驾驭炽天使甲胄的适格者,那么炽天使也就可以退出历史舞台了!”格拉古大主教毫不退让。 证人席上,李锡尼、贝隆和庞加莱托着军帽站得笔直,三张英俊而坚毅的面孔在烛光中棱角分明。 “佛朗哥教授这次是充当教皇的打手吧?”贝隆把声音压得极低。 “能够请动那个疯子来当打手,教皇应该是付了不小的代价吧?听说上一次佛朗哥教授来参加会议是三年前的事了,三年来他始终都是委托薇若兰教授代为投弃权票,可今天他看起来是做好了准备,要一个人挡住格拉古大主教那一派。”庞加莱面无表情直视前方。 “你怎么想?” “我希望他活着。”庞加莱轻声说。 贝隆一愣。 “无论怎么说,他都是我的学生……他现在站在悬崖的边缘了,但他无法也不会为自己求情,这时候老师该尽义务!”庞加莱今晚自始至终都没有笑过,那张英俊的面孔如同冰封,乍看上去简直是李锡尼的翻版。 “喂,朋友!这可不是我们发话的场合!”贝隆伸手作虎爪,悄无声息地锁死他的手腕,传递过去的眼神异常凌厉。 他大概能理解庞加莱的心情。尽管庞加莱抱怨过那些矜贵的学生们是多难伺候,但那间白色的学院毕竟是庞加莱生活了几年的地方,现在已经变成了废墟,废墟上竖立着被枪火烤焦的月桂树,男孩女孩们被埋葬在废墟下。 枢机会远在翡冷翠下令,说毁掉那间学院就毁掉那间学院,好像在地图上抹掉一个小点那样轻松,而对庞加莱来说,死亡名单上的每个名字都是他熟悉的一张面孔。作为军人他当然无法对抗枢机会的决定,但如果他把自己看作老师,那么下面的西泽尔是他最后一名学生。 可这确实不是庞加莱能说话的场合,他这位异端审判局中校,在别人眼里也许是高级军官,但在枢机卿们眼里他仅仅是个小人物。 “很抱歉打断各位大人的谈话,但作为一名骑士,我不得不纠正诸位对适格者的误解。”教堂忽然出现了一个没有温度的声音。 这个声音并不很响亮,却很清晰,压住了佛朗哥教授那疯癫的声音,也压住了格拉古大主教的冷笑。就像是在水池中投入了石子,水声压住了满树的鸦鸣。 “李锡尼骑士?”西塞罗大主教缓缓地转过头来,目光深不可测,“很意外啊。” 竟然是李锡尼打破了沉默,他抢在了庞加莱之前。这个男人绝少发表意见,只是高速执行,西塞罗大主教说很意外的意思就是,在场的人中最该置身事外的就是李锡尼,他出现在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的教堂中,只是充当枢机会的清场杀手。 “我有资格发言么?审判官大人。”李锡尼向着西塞罗大主教微微鞠躬。 “当然,任何时候我们都该听听李锡尼骑士的意见,谁能无视我们新的骑士王呢?”西塞罗大主教用眼神压服了那些试图反对的枢机卿。 “适格者不是选拔出来的,是自行出现的,他们还有另一个称呼,”李锡尼远远地看向格拉古大主教,“神授骑士。” “神授骑士?”格拉古大主教一怔。 “因为没有任何科学依据能帮我们判断什么样的男孩能和炽天使级甲胄有共鸣,两个看起来非常类似的男孩,其中一个也许经过几次训练就能抗住甲胄带来的精神冲击,另一个却会精神失控死在甲胄里,而前者的数量远远少于后者,因此所谓的选拔根本就是漫无目的的尝试。和我同期进入炽天使骑士团的侍从骑士中,只有我最终穿上了炽天使。”李锡尼说,“说以天赋者又被称为神授骑士,意思就是这种能力是天赋神授的,无法通过学习来强化。” “那么一百名侍从骑士中,大约有多少人能穿上炽天使级甲胄呢?” “没有固定的比例,最好的情况下能出一个。即使公开筛选,也未必就能找到我们需要的适格者。” “因此西泽尔这样的可能是孤例?”格拉古大主教沉吟。枢机会还是想要重建炽天使团的,枢机卿们绝不甘心放弃这种究极武力,但为了重建炽天使团而留下这个危险的男孩? “是的,格拉古大人,他这样的案例非常罕见,研究他甚至有助于了解炽天使的原理。” “说的好极了!李锡尼骑士说的跟我说的其实是一个意思!”响亮的掌声从高处传了下来,那是欣喜若狂的佛朗哥教授,他好不容易在会场中找到了自己的盟友。 可惜在场的人多半不觉得他说的跟李锡尼说的是一个意思,他们都没太理解佛朗哥教授的逻辑,只看见他情绪激动了。 “也请允许我做适当的补充。”贝隆跟着说。虽然这不是他说话的场合,可好友已经决定要保住这个男孩,那他也没有选择。 “根据军部的情报,查理曼、君士坦丁堡和叶尼塞等国的甲胄制造水准正在快速提升,新一代甲胄的性能将和‘炽天铁骑4’相差不多。此外有情报表明,经历了马斯顿的失败后,楚舜华正在大量地招募机械师,显然是准备组建机动甲胄部队。”贝隆说。 “这不可能!东方人的机械水准至少落后我们五十年!”某位枢机卿显然是震惊了。 “恕我直言,您所说的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在夏国的首都洛邑,由皇室直接领导的冶金局和机械局已经成立了三年之久。我们有理由相信,楚舜华早已开始了对机动甲胄的研究,而在马斯顿战役之后,他大大地提速了。”贝隆看着那位枢机卿的眼睛,“如今在黑市上都能买到废品甲胄,仿造有什么难的?” “无稽之谈!我们研究机动甲胄研究了上百年!东方人怎么可能在几年内偷走我们的技术?”那位枢机卿扭头看向坐在高处的某人,眼中闪现着怒气,“安东尼元帅!你们军部的人在枢机卿的面前也敢这么夸大其词么?” 那位坐在高处的枢机卿身形极其魁梧,连红袍也遮掩不住,脚下穿着沉重的军靴。谁都会想到那是一位军人。现在他的名字被喊破了,十字禁卫军元帅安东尼,教皇国中级别最高的现役军人。 “贝隆骑士并没有夸大其词,他的嘴虽然是臭了一点,可是公认的情报专家。随着冶金局和机械局成立,东方式的机动甲胄正在研究中已经没有悬念了。如果有人说楚舜华沉迷于机动甲胄,把自己的官邸改成了机动甲胄博物馆我也会相信的。”安东尼将军冷冷地说,“这些情报早已写成单独的报告呈给诸位大人,但我猜各位没时间读它。我们本以为东方人至少还得十年才能造出他们自己的机动甲胄,但现在看来,东方式的机动甲胄很可能已经有了原型机!” 经堂中忽然安静下来,枢机卿们面面相觑。 这消息太令人毛骨悚然了。他们刚刚在马斯顿附近摧毁了夏国的主力军团,可楚舜华已经开始试制东方式机动甲胄的原型机了,那么等他再来的时候,岂不得骑着斯泰因重机背后跟着钢铁的骑士团?那样的楚舜华,就算出动猩红死神又杀得死么? “这是从前所未有的危急时刻,这时候我们需要炽天使!当务之急就是重建炽天使,任何对重建炽天使有用的人都该被重用!”一名枢机卿忽然反应过来,“我想我们可以放弃讨论是否要处死西泽尔了。” “愚蠢!你难道还想把这个异端引入军队,把致命的武器交到他手中么?”格古拉大主教高声说,“诸位,这是与虎谋皮!” “但我们需要炽天使!格拉古大主教,我们需要炽天使!西泽尔是能威胁到我们的人么?不!我们真正的威胁来自那些不听话的属国君主,还有楚舜华!战争时期连死刑犯都能发给武器上战场,我们为什么不能给西泽尔一个机会呢?” “是的,如果不能重建炽天使,我们的甲胄骑士就不再占据绝对优势。属国们会接二连三的背叛我们,那时候我们就会丧失对西方世界的控制权,谈何向东方进军?”又有一位枢机卿表示赞同。 “我不得不提醒诸位大人!当初也是在场的诸位宣布西泽尔·博尔吉亚为异端,把他从这座城市里驱逐了出去!”格拉古大主教的声音里带着凛然了怒意,“可三年后的今天,各位堂堂枢机卿,却要像迎接贵客一样把他迎回来么?” “以他当年所犯的罪行,赦免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我们只需考虑他的价值是否大于他带来的危险。” “他能有什么危险?只是个男孩而已,真正危险的是他的母亲……”这位枢机卿说道一半,心忽然一寒,只觉得极高处有一道冷酷至极的目光投下,仿佛一箭穿心。他猛地抬头看去,教皇博尔吉亚三世仍在缓缓地反动书页,嘴唇翕动念诵经文。似乎根本没有挪动过分毫。 “是啊,格拉古大主教,他犯过错误,可他也曾对国家有功,是他指挥军队攻破了锡兰的王都,这种人合理使用的话对国家是有益的。” “严加监督就是了,三年前他只是个少年犯,对少年犯我们可以给他洗心革面的机会……” 胜负的天平开始向佛朗哥教授一边倾斜,中间派纷纷发表意见支持佛朗哥教授和李锡尼的提案,格拉古大主教和他的支持者们的声音被淹没了。 枢机卿们确实不喜欢西泽尔,但跟那个号称大夏龙雀的男人相比,西泽尔简直可以算作“自己人”。他们也不喜欢现任教皇,但为了对抗楚舜华,他们需要强悍的男人,因此他们忍隆·博尔吉亚一直忍到今天。 充当证人的三位军官仍旧昂首挺胸地站在证人席上,李锡尼仍是目视前方,面无表情,每根衣褶每根发丝都严谨的合乎雕刻准则。但就是这个看上去沉默寡言的人。巧妙地利用了枢机卿们畏惧楚舜华的心理,加上贝隆那不动声色的推波助澜,完全逆转了局面。 贝隆极快地看了老友一眼,不得不感慨对方毕竟是堂堂的异端审判局副局长,高官阵营中的人,手腕愈见成熟老辣。 西塞罗大主教根本就没理会枢机卿们的争论,他缓步走下台阶,站在了十字架前,俯视西泽尔,“西泽尔,你是不是很得意?” 西泽尔冷冷地看着这个位高权重的老者。 “为了你,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正争执不休。有人觉得你是希望,有人觉得你是魔鬼,有人想要保你,有人想要杀你。这也许就是你的魅力吧?你所到之处,就有腥风血雨跟随。”西塞罗大主教说。 西泽尔微微一怔……是啊,腥风血雨,他总带着腥风血雨,从锡兰到马斯顿,他把灾难从一座城市带往另一座城市。被囚的期间无事可做,他就反复地回想在马斯顿的三年。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他不去马斯顿,也许那一切就不会发生,自矜的法比奥、骄傲的拜伦、眼眸深深的安妮……还有那个傻得冒泡的米内,他们还都快乐地活着,吵吵嚷嚷,无休无止。 他想象那场还没来得及举办的仲夏夜庆典,法比奥单膝跪下邀请安妮跳舞,眼中的羞涩像是要化为水露溢出,蝉翼纱的轻裙在夜风中飞扬……美好得像幅油画。 “不想为自己辩解么?”西塞罗大主教问。 “不想,事实俱在,没什么可辩解的。” 庞加莱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想了一下忽然记了起来,那晚在教务长办公室里西泽尔也说过类似的话。这个男孩,你无论怎么嘲讽他鄙视他,他都不会有所反应,可他的心里却桀骜得像只狮子,被逼到悬崖边缘也不会祈求什么。 “你觉得自己应该能安全脱身,对吧?教皇动用了巨大的资源来保你,密涅瓦机关想要你,军队也支持留下你,作为适格者,你对我们重建炽天使团有着重要的意义,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会对你格外容忍。你一定是这么想的吧?”西塞罗大主教的声音仍是那么动听。 西泽尔直视西塞罗大主教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不回答。枢机卿的地位也有高下之别,西泽尔很清楚西塞罗大主教在枢机会中的地位,他至今都没发表意见,因为一旦他说话,别人就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狮子一旦发声,狼群唯有呜咽。 “可你听说过农夫与蛇的故事么?冬天里,农夫在路边捡到一条冻僵的蛇,因为好心,他便把蛇放进自己的怀里。苏醒后的蛇按照它的本性,咬在了农夫的胸口上。农夫死了,死于他自己的善良。”西塞罗大主教幽幽地说,“这个故事教育我们说,对别人行善,那么不会改变他们的本性。你现在穿着拘束衣,被捆在十字架上,看起来还算乖巧,甚至有点可怜,但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一条毒蛇呢?” “您讲错了故事。”西泽尔冷冷地说,“你们是要驱使狮子去为你们作战,可你们有畏惧它的牙齿和利爪会反过来对付你们自己,所以你们便把狮子的爪牙拔去,可那样的狮子对你们又有什么用呢?您要驱使狮子就得承受风险……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这应该算是……年轻人对老年人的嘲讽吧?”西塞罗大主教摇头,“但你有没有想过,真正支撑这个国家的是什么?是狮子般勇猛的军人么?还是神的庇佑?” 西泽尔又是一怔。 “是规则,真正支撑这个国家的是规则。三年前我就提醒过你,有些东西是不可逾越的,那便是规则,但你太喜欢挑战规则,所以才被流放。”西塞罗大主教轻声说,“一个国家,唯有大家都遵守规则,才回变得强大。” “这是一个贵族、富人和上位者为所欲为的国家,譬如你们。你们可以无视法律,你们可以一句话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而您,德高望重的枢机卿大人,却说大家都得遵守规则?” “上位者就可以为所欲为呢?”西塞罗大主教还是摇头,“你应该去问问你父亲,他的权力是否受到制约。孩子,你不曾真正了解这个国家的过去,也就无法了解这个国家的现在。百年前我们处决的旧罗马帝国的末代皇帝,从此世间不再有真正的君王,我们开创了全新的时代,在这个新时代,每个人都受到规则的制约,这间经堂里的人也不例外,可你,偏偏是试图突破规则的那个人。你是我们中最危险的那只黑羊,总想突破羊圈。你确实有能力,你是我见过的罕有的天才,说是怪物都不为过。你也许能帮助我们重建炽天使团,但你的力量是破坏性的,你的力量若是不受限制,迟早有一天会伤害到我们的国家。” 他凑近西泽尔耳边,“别急着自命为狮子,我很清楚你是什么东西,你是危险的毒蛇,你装的再乖都没用。”他的声音里仍旧带着温和的笑意,可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冰寒彻骨。 “您想……处决我么?”西泽尔缓缓地打了个寒战但仍在强撑。 “不,我只想告诉你,这件事没那么容易结束。这个世界是公平的,有人犯了错,就要有人支付代价,当然,未必是同一个人。博尔吉亚家希望赦免你的罪,那么就得有博尔吉亚家的人为此支付代价。”西塞罗大主教转身返回自己的座位。 他摇晃银铃,朗声说,“下面,有请我们今天的第四位证人!凡尔登公主殿下!” 西泽尔猛地抬起头,脖根处的青筋暴起。 凡尔登公主殿下,他当然熟悉这个称呼,这是他妹妹阿黛尔·博尔吉亚的封号,她的封地就位于凡尔登,是那座城市名义上的领主。犯罪的是他而不是妹妹,因此“凡尔登公主”这个称号从未撤销过。那个猫般的少年在马斯顿穷得连新裙子都做不起,可西方世界的绝大多数公主见到她都要屈膝行礼。 公主驾临的时候就像一团光。她穿着纯白色的宫装长裙,软玉般的双手在身前交叠,,栗色的长发盘起在头顶,用价值连城的钻石发冠固定。金色的腰带束紧了少女特有的纤细腰肢,长长的裙尾由乖巧的小女仆托在手中,老练的宫廷女官板着脸站在她身后。 全体枢机卿都点头向这位尊贵至极的少女致敬,李锡尼、贝隆和庞加莱半跪下去,以手按胸,作为骑士,这是觐见公主殿下时必备的礼仪。 公主根本没看他们,公主俯视着下方的男孩,男孩用尽全力抬起头来,仰视公主。 漫长的沉默之后,公主的唇边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来,几乎就在同时西泽尔也笑了。他完全是下意识地在笑,即使他预感到最糟糕的情况就要发生,可他还是见到了妹妹,知道她还安好,于是平安喜乐由心而生。 笑着笑着,阿黛尔的眼泪落了下来,打在秘书捧来的圣典上。 “以凡尔登公主阿黛尔·博尔吉亚之名,在圣典前起誓,我接下来所说的一切皆为事实,无变更,无悔改。”阿黛尔手按圣典发誓。 庞加莱和贝隆迅速地对视一眼,也都觉得不对,西塞罗大主教为什么要召唤阿黛尔为证人呢?阿黛尔显然不会做出对自己哥哥不利的证词。而西塞罗大主教看起来是不想轻易地给西泽尔自由。 “感谢公主殿下的配合,如果没有别的事,让我们开始吧。”西塞罗大主教说。 “好的,那我们就开始吧。”阿黛尔表现得非常恭顺。 “据我们所知,你的哥哥西泽尔·博尔吉亚于三年前被判有罪、并逐出翡冷翠之后并无悔改之意,他心里认定这是枢机会对他的迫害,甚至可能有报复的想法。”西塞罗大主教念诵着早已列好的问题,“是这样么?” “哥哥并没有报复的想法,”阿黛尔微微地昂起头,“他说他想当个机械师,有份不错的薪水,娶个不好也不坏的女人,就这样就很幸福了。但他确实不认为自己有罪,他也没想过悔改,他只是厌倦了这里的一切。” 贝隆心说你还你说前面半截就好了,后半截可不能算是有利的证词啊。 西塞罗大主教点了点头,“他的情绪不太可控,有时候很温和,但也存在着暴力倾向,对么?” “凡是他认定为敌人的,他就会不遗余力。他以前也是这样的,各位大人想必都知道。”阿黛尔轻声说。 “事发当晚,他试图救助那名魔女,并因为魔女的被杀而愤怒,因此袭击普罗米修斯,对么?” “是的。” “正如你所说,一旦他认定教皇国的士兵为敌人,他就会不遗余力,所以他毁灭了整个突击队,不留一个活口,对么?” “是的。” 阿黛尔每说一个是的,佛朗哥教授就哆嗦一下,李锡尼眉间的寒意就重一分,庞加莱急忙看向贝隆,贝隆则完全懵掉了。他们努力到现在所得的战果被阿黛尔轻而易举的葬送了,形势急转直下。 在四位证人中,阿黛尔是唯一一个经历了全称的人,她最了解自己的哥哥,她的证词杀伤力也最大。根据她的证词,枢机卿们很容易得出结论说这是个不可控的男孩,他对枢机会抱有怀恨之心,为了魔女杀害教皇国军人。这种罪名成立的话,死刑是必然的。 最惊恐的还是西泽尔。他并不是为自己担心,而是他意识到情况有什么不对!他绝对信任阿黛尔,阿黛尔不会做出有损他的事情,即使用枪顶着她的额头或者教皇的额头,她都不会让哥哥受丝毫伤害。过去的三年里,对枢机会怀恨在心的人其实并不是他,而是阿黛尔,因为枢机卿们伤害了哥哥,所以阿黛尔是不会原谅他们的。 可阿黛尔竟说出了对他这么不利的证词,这完全不对! “这样的话情况就明了了。您的哥哥西泽尔·博尔吉亚,他确有才能,但又不服管束。这样的孩子,本不该获得枢机会的特赦。”西塞罗大主教远远地看着阿黛尔,“但他那么优秀,我们也不愿看着他就此断送,我的意思您明白么?凡尔登公主殿下。” “明白,”阿黛尔点了点头,“根据旧罗马帝国传下来的法典,亲属能以自己的付出为犯人赎罪。” “那么您已经准备好了?” 阿黛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果必有博尔吉亚家的人要为此支付代价,那么这个人应该是我。我,阿黛尔·博尔吉亚,是我哥哥唯一的亲人,我爱他,愿为他赎罪。我愿接受审判长提出的条件,嫁给查理曼王子克莱德曼。” 女孩清冽的声音回荡在经堂中,枢机卿们彼此交换眼神,贝隆可以想象那些银面具下的老脸上浮现了笑容,连暴躁的格拉古大主教也摆出了释然的姿态。 这个解决方案虽然不算完美,却解决了国家当前的大问题。阿黛尔答应下嫁查理曼王子,查理曼王国跟教皇国之间的关系就会越发亲近,两国之间的债务问题也就迎刃而解。而在这个动荡不安的时期,如果查理曼国王宣誓继续效忠教皇国,那么各国多半都会跟进,局面会就此稳定下来。 同时西泽尔的命得以保全,会对重建炽天使有所帮助,虽然留下这个危险的男孩也许会埋下些隐患,但跟眼下的直接利益相比,又算不得什么了。 不愧是西塞罗大主教,不愧是枢机卿中的领袖,原来对此早有安排。 可束缚野兽的铁链猛地绷紧,西泽尔如狂怒的野兽那样往前扑出,经堂中回荡着他的吼声,“西塞罗!你想做什么?” 那双总是眼帘低垂的紫瞳中,爆出了慑人的凶光。庞加莱简直不敢想象,那个总是安安静静与世界疏离的男孩会暴露出这样的一面,他忽然化身为狂怒的幼狮,如果他有谗毛,那么每一根鬃毛必然都是站着的,钢铁般坚硬。 也许人人都有这样的一面,当最核心的利益被人触动的时候,内心的狮子便会苏醒……也许这男孩的心里本来就藏着一只狮子,在马斯顿的三年里,他努力地控制着,不令那狮子咆哮。 “如你所听到的,我和公主殿下达成的协议是。我们尊贵的凡尔登公主将与查理曼王国的继承人理查德曼订婚。她将前往查理曼王国的首都亚琛,等到十八岁成年的时候,和查理曼王子举行婚礼。”西塞罗大主教的声音仍是那么平静,“这是我们和查理曼王室都乐于看到的结果,今夜亚琛将会举行盛大的庆典,为这场被神祝福的婚姻欢呼。” “你是用我妹妹去偿还你那该死的战争借款!她只有十五岁!你却要把她送去地狱!西塞罗你这个疯子!”西泽尔完全忘了自己还被捆在十字架上,刚刚扑出去就失去了平衡,鼻梁几乎撞断,鼻血横流。 “与其说我是疯子,不如想想她是在为谁赎罪。是你啊,西泽尔,你妹妹刚刚亲口说了,她是爱你的。若是她不爱你,凭我怎么能说服她嫁给克莱德曼呢?” 西塞罗大主教淡淡地说,“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你做错了事,你妹妹为此承担责任。何况这还算是一场完美的婚姻吧,除了新娘太小了一些。” 也只有他还能保持平静了,其他的枢机卿都有些不安。那个满面流血的男孩狂暴地挣扎着,似乎能把那钢铁的十字架从地上拔起来,然后扑上读经台,锁住西塞罗大主教的喉咙,逼他中止这份婚约。 从没有人敢在枢机会的决议下如此反抗,卫士们端起火统从四面八方瞄准了西泽尔。 一直在读书的教皇终于抬赶头来,扭头看了一眼背后的史宾赛斤长。史宾赛厅长微微欠身,大步走下读经台,站在了西泽尔面前。有史宾赛厅长站在那里,卫士们自然不敢开枪了。但西泽尔对父亲的使者也并不恭顺,仍在嘶声咆哮。 高瘦的史宾赛厅长纹丝不动地站在西泽尔面前,像是城墙那样挡住了这只幼狮的怒火。 “你父亲让我给你带口信说……废物!”史宾赛厅长的声音压得很低,这场对话仅限于他和西泽尔之间。他忽然出手,杷藏在衣袖里的针管扎在了西泽尔的后颈上,把大剂量的镇定剂注入。 天旋地转的感觉汹涌而来,西泽尔连站都站不稳了,眼前史宾赛厅长那张枯瘦的脸是破碎而寒冷的。他还在吼叫,可吼声越来越嘶哑,最终化为混合着血沫的喘息。 “你父亲说,你若真是狮子,就该知道何时亮出爪牙。还不是你亮出爪牙的时间,你妹妹还未成年,三年内她都不会和理查德曼成婚,只不过作为人质居住在亚琛。”史宾赛厅长的声音仿佛从极高处传来,“你父亲说,三年的时间足够他的儿子毁灭一个国家了,就像当年你毁灭锡兰。在那份需要被毁灭的国家的列表上,查理曼列在第一位,迪迪埃必须死,他的儿子理查德曼也不用即位。没有了新郎的婚礼自然无法举办,那一日我们也会举办盛大的庆典,庆祝查理曼王国被我们吞并了!” 他转身离去,留下精疲力尽的西泽尔倒在十字架下。西泽尔木然地看着经堂的屋顶,眼神渐渐苍白。 “很高兴事情能够这么解决,为了这孩子可是费了西塞罗大主教您不少心思。”某位枢机卿欣慰地说。其他枢机卿也纷纷起身,用掌声对西塞罗大主教的睿智表示敬意,除了教皇。 西塞罗大主教正要谦逊,忽然听见女人惊呼说,“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身着长裙的凡尔登公主竟然撑着证人席的木栏一跃而过,像只敏捷的小鹿。女官根本来不及制止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公主殿下踩着银色的高跟鞋,在一层层的读经台之间跳跃,去向她的哥哥。在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庞加莱也听说过这个女孩的美貌,可直到这一刻,看着那女孩噌噌噌地在枢机卿之间跳跃,白色的裙裾抽打在那些银面具上,他才觉得那女孩真是美得让人神往。 经堂中一片寂静,人人都被公主殿下这离经叛道的行为惊呆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路跳到哥哥的面前。她默默地站在西泽尔面前,如同一团光,她脚下的男孩穿着黑色的拘束衣,满面鲜血,像是地狱中的鬼魂。可她在男孩身边坐下,把他的头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轻轻地梳理他脏得黏在一起的头发。 她的背后恰恰是那副圣母升天前的画像,圣母把神子抱在怀中,抚摸着他的面颊,恰如这一刻的情景。枢机卿们对视一眼,都保持了沉默。 她把哥哥的头发梳理好了,脸上的血污也擦去了,眼泪也滴在了哥哥的脸上。“我要走啦哥哥,我不想离开你的,可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她轻轻地哭着说,声音在经堂中回荡。 她想这些哥哥都不会知道了,但她还是要跟哥哥说。在那个暴风雨的夜晚,西泽尔小心翼翼地问她想不想家,其实她确实是想回翡冷翠的,毕竟在翡冷翠她过的是公主的生活,在马斯顿她连吃顿甜食都要盘算半天。她看得出哥哥对自己很歉疚,觉得自己是因为哥哥的缘故才流落到远方。 她努力地跟哥哥表示说,跟哥哥比起来翡冷翠就是个狗屁啊,为了呆在哥哥你身旁,我可以不要漂亮衣服不要大房子也不要我那匹心爱的小马……可哥哥看起来并不完全相信,哥哥还是觉得女孩子要过富足的好生活吧?哥哥希望自己活得像个公主。 可她说的都是真的,她的世界只是哥哥身边那么大一圈,跟哥哥比起来,翡冷翠就是狗屁。她是只会自己找食物的小猫,她不怕跟着哥哥去世界上任何遥远的角落……可现在她要离开哥哥了,她很想大声地哭出来,可她不愿让这些枢机卿听到。 她只想小声点跟哥哥说话,哪怕他全无知觉。 可她的手忽然被人抓住了,那双紫色的瞳孔仿佛在地狱深处张开。不知是什么力量,让西泽尔扛住了那针能够麻翻一头牛的大剂量镇静剂,他没有昏死过去,仍然残存着最后的意识。 “查理曼王迪迪埃,”男孩的声音透着浓重的血腥气,“我必将带领军队踏破他的国门!我必将审判他的罪行,把他钉死在十字架上!今夜每个为这个婚约拍手称庆的人……我都要他们追悔莫及!” 他嘶哑的声音回荡在经堂里,从枢机卿到卫士再到女官,心中都是一震,再是一寒。这种话听起来像是无意义的狠话,却也可以理解为某种誓言和某种诅咒,这男孩竟然立誓要将查理曼灭国,更要惩罚所有为这场婚姻祝福的人。 可你怎么毁灭查理曼?那可是西方最强大的国家之一。别以为你是教皇之子你就无所不能,你是个法律不会承认的私生子,你也不复当年的身份,你是被负罪之人,等着被研究,像实验用的动物那样,你何来那支用来踏破查理曼国门的军队?很多人都在心里嘲笑这个男孩的不自量力,偏偏无法驱散那股萦绕不去的寒冷。 阿黛尔也愣住了,但几秒钟之后她破涕为笑,那沾染了泪痕的笑容美得让人心中一颤,她说,“好呀,那我在亚琛等哥哥,和哥哥的军队!一定要来啊!我们去过……幸福的生活!” 她咬破嘴唇,把带血的吻印印在哥哥的额头,“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愿你保佑我的哥哥,加火焰于他的利剑之上,所有欲伤他的人都被灼伤,他所恨的人都被烧为灰烬!带着这个吻印,无论他去往何方。无法抵达之地终将无法抵达,所到之处必将光辉四射!” 她的声音那么轻柔那么动听,却又像挟裹着风雷。她以凡尔登公主之名当众祈祷,这祈祷词沉重无比,不是西泽尔的嘶吼能比的。这间经堂里只有妹妹相信了哥哥的狂言,尽管这可能要用她的一生幸福作为赌注。 几乎就在下一秒钟,她被扑过来的女官拖走,西泽尔也被冲上来的卫兵制服。他在地下爬行,努力地把手伸向远处的妹妹,但沉重的枪托打在他的胸口,让他彻底昏厥过去。 黑衣军官们拖着西泽尔去往西侧的通道,女官们则紧紧地围拱着阿黛尔,想把她推往东侧的通道。阿黛尔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挣扎,她只是默默地流泪,看着哥哥的身影消失在通道尽头。 “我会自己走!”她擦干了眼泪,冷冷地呵斥那些女官。 女官们打了个寒战,恢复了恭顺。今时今日,这个女孩已经不是凡尔登公主那么简单了,她是查理曼王子理查德曼的婚约者,这意味着她将会成为尊贵的查理曼王后。她们怎么敢要挟持未来的王后殿下呢? 公主的仪仗在片刻之内恢复了,阿黛尔擦干了眼泪,拎起裙摆,昂首阔步地离开经堂。自始至终她都没看最高处的那个男人,她的父亲,教皇隆·博尔吉亚。 “这样的结果,圣座满意么?”西塞罗大主教抬头看向教皇,“今天的圣座,格外地安静呢。” 教皇合上了一直在读的那本书,随手把它丢在桌上,起身离去。 “可怜啊。”他用那惯常的、冷漠的声音说。 带着博尔吉亚家玫瑰花徽记的黑色礼车开出了西斯廷大教堂,白衣修士们骑着斯泰因重机随行,他们的白衣在夜风中翻转,露出下面锃亮的铜制枪械。 教皇坐在礼车后排,翘着腿闭目养神,这个男人脱去了那身教皇礼服后完全没有教皇的味道,更像个军人。史宾赛厅长坐在旁边的座位上,透过玻璃看向外面灯火通明的翡冷翠,这是一座不夜城,晚归的贵族们有些认出了教皇座驾,便急忙从马车或者礼车上下来,站在路旁恭恭敬敬地行礼。 “难得圣座您也会顾及子女的感受啊。”史宾赛厅长淡淡地说。 “我有么?”教皇缓缓地睁开眼睛。 “您有,在经堂中西塞罗大主教问您是否满意的时候,您说自己的子女可怜。” “你理解错了,我没说他们可怜。我是说那帮冒犯我儿子的人,真是太可怜了。”教皇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寒冷而坚硬的味道。 第十六章 白橡树女孩 七天之后,黑铁大门隆隆打开,西泽尔刚刚走出门外,大门就在背后合拢。 这是异端审判局的后门,绝大多数走进这扇门的人都没能走出来,但在枢机会的特赦令送达的当天,他的案卷被销毁,一名陌生的执行官将他从死狱中提出,带到后门释放。 整个过程中执行官没有说任何话,更没有签字之类的手续,就像贝隆说的那样,大人物的一句话比任何法律都有效,有时候一个人的生死存亡,只取决于有没有那句话。 整整三年之后,西泽尔再度面对翡冷翠的落曰,落日悬挂在远处教堂的尖顶上。 他走出隐蔽的小巷,来到繁华的大街,街两侧的高楼屹立如悬崖,成百上千的紫色旗帜在天空中飞舞。城里正在举办庆典,庆祝马斯顿的胜利,官方口径当时是西方联军在马斯顿大获全胜,摧毁东方人的主力军团。 他漫步在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闻着空气中浮动的香料味,林立的巨塔仿佛花岗岩构筑的森林。 三年前这是属于他的城市,在这里他拥有住宅、礼车、仆从和阿黛尔,如今他漫步在这片森林中,像只离群的黑山羊。 他在桥上停下脚步,台伯河的水从桥下流过。 这条河穿城而过,河上风景优美,清澈的水里混杂着贵族女孩们的香粉和胭脂,夜幕降临的时候撑船人从河上过,留下孤士寒吟般的船歌。但西泽尔很讨厌这条河,因为河上常有顺流而下的浮尸,这条河也是处理仇人的好地方。 在他看来台伯河就是翡冷翠的缩影,那么优雅那么艺术,但河底沉积着累累的白骨。 他忽然怀念起马斯顿来,虽然那座城市对他也说不上友善,可那里有坚持贵族风度的法比奥少爷、勇敢的拜伦少爷、含情脉脉看着你什么也不说的安妮、永远准备着叫你大舅子的米内少爷……米内那个傻瓜……当然还有猫一样的阿黛尔,在风雨大作的夜里她从屋顶上过来,带着自己做的蛋糕,要为哥哥过生曰。 如今他回到了世界的中心,而马斯顿的一切都被埋葬在废墟之下。 此刻阿黛尔已经抵达亚琛了吧?在那座查理曼公国的王都里,她已经过上了属于公主的生话吧?虽然是人质,但毕竟是查理曼王子的未婚妻,教皇的私生女,没人敢怠慢她。 但查理曼王子理查德曼,那个名闻各国的美男子靠得住么?号称美男子的,十有八九都是在女人中如鱼得水的男人,面对令列国王子垂涎的未婚妻,他能有多大的耐性? 平静的心情瞬间被破坏,西泽尔微微皱眉,杀气不知不觉地侵入了眉梢。 他没有注意到阴影中的眼睛已经盯上了他,台伯河是贵族区和平民区的交界处,警察巡逻往往只到这座桥为止,经常有走投无路的少年守在河滩上,等待合适的猎物。 西泽尔就是合适的猎物,首先他穿着贵族的衣服,其次他看起来不像高阶贵族,抢劫他甚至杀了他都不会引起家族的报复,最后他孤身一人。几个裹着黑色外套的小子穿越人群接近西泽尔的背影,他们竖起领子挡住脸,按着衣摆挡住锋利的钩形刀,那是用来割喉的玩意儿。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马车从旁边冲撞过来,黑色的马车,如同黑色的高墙那样挡在了西泽尔和那帮混混之间。马车的门被人一脚踢开,火铳探出对准领头者的眉心。 女孩站在登车的踏板上,裙裾飞扬,背后是巨大的落日,落日给她的白裙镀上了灿烂的金边。 混混们呆住了,震慑他们的倒不是那支火铳,而是女孩的容光和勇气。这样装束的年轻女孩,毫无疑问出自上流社会,受过最好的教育,贵族家风渗透在她的眉间眼角和长裙的每道缝隙里。而西泽尔看起来只是个贫寒的小贵族,在名门云集的翡冷翠也是泥沙般的人。 可这个女孩坚定地站在西泽尔前方,用自己的身体阻挡了带刀者的去路。 “碧儿,我就猜你会来。”西泽尔扭头看了女孩一眼。 “我当然会来,西泽尔大人!”女孩等待西泽尔登车之后自己才登车,猛地关上车门。 马车把那帮混混远远地甩在后方,女孩收起短统,整理孔雀尾羽般的裙裾,向着西泽尔行宫廷式的屈膝礼。 碧儿·丹缇,毕业于都灵圣教院的初等院,西泽尔的女侍长。 名闻世界的都灵圣教院,分为初等院,高等院和号称“象牙塔之峰”的恒动天学宫。能进入初等院的孩子就已经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了,而高等院和恒动天学宫的毕业生都会是未来的国家精英。 碧儿的专业是文秘,这在都灵圣教院是最不起眼的专业,只在初等院开设。但这个专业毕业的学生却很抢手,他们是最优秀的侍从,能令最挑剔的主人满意。 碧儿的同学多半都是女孩,她们借着同校读书的机会跟贵族男生们搞好关系,往往在上学期间就确定了未来的雇主。除了秘书她们也能成为优秀的女侍长,平民家庭中出一位女侍长,全家都会觉得荣耀。碧儿就出生在一个平民家庭,她的父亲是个鞋匠。 父亲很希望她也能找到一位慷慨的雇主,赚点钱补贴家用,但始终没有人对她发出邀请。 对文秘专业的女孩来说,寻找雇主是有套路的,首先是混入贵族学生的圈子,陪他们饮酒作乐,取得他们的信任,接下来主动帮他们跑腿,慢慢地介入他们的私事,等到他们离不开你了,就不得不雇佣你了。 这需要金钱的支特,可碧儿的父亲很穷,美貌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和一个艺术家私奔了。 她遗传了母亲的美貌却没有遗传母亲的浪漫,被同学称作“白色橡树”,这并非赞誉,而是讽刺她的木讷。在欢闹的社交场合,玫瑰是鲜红的,葡萄酒是鲜红的,女孩们的长裙和高跟鞋也是鲜红的,只有碧儿像一株白色的橡树,无声地立在角落中。 这跟操守无关,作为文秘专业的学生,碧儿并不觉得讨好贵族子弟是丢脸的事,但她就是不擅长讨人喜欢。 那年她十八岁,长得像橡树那样高挑,心里却仍然是个小女孩,希望在舞场上得到邀请,被人赞美。她低着头,等着一只手忽然伸到她的面前来。 可她是个皮匠的女儿,这注定了这一生中只有她去迎合别人,而没有人会来邀请她。 “教皇的私生子要入学了!” 这个耸动的消息在都灵圣教院里流传开来,文秘转业的女孩都跃跃欲试。 大贵族家的男孩被她们称作“资源”,高级的资源,比如公爵或者选帝侯家的少爷,一旦出现就会被女孩们瓜分干净,甚至有过幸运儿最后嫁入豪门。 这次要来的是教皇的私生子,这也是相当好的资源了。此前学校里已经有了一位教皇的儿子路易吉·博尔吉亚,英俊温雅风度翩翩,名门少爷都以和他来往为荣,从此“博尔吉亚家的男孩”就像有了品牌保证似的。 私生子来的那天学院里严阵以待,教皇厅的卫兵们接管了保卫工作,教务长带领教务部的老师们一直迎到校门外。学生们趴在窗户上瞪大了眼晴,想看看这位矜贵的私生子是何等风流,这么大排场,这么高规格的警卫措施,教皇得是多喜欢这个法律不承认的儿子啊。 可当礼炮轰响,白色花瓣漫天飞舞的时候,穿越花瓣而来的只是一辆没有标记的黑色马车。车夫是个穿黑衣的军人,此外没有卫队没有女侍更没有父母陪同。 车门打开,十四五岁的男孩跳了下来,黑发黑瞳,皮肤苍白得没有血色,整个人看上去只有黑白两种颜色。他向教务长微微点头致意,旋即抬头看向教学楼的方向,那一刻窗后的男孩女孩都觉得自己被看了,被一道冷冷的目光刺伤了,被居高临下地蔑视了……虽然他们才是占据高处的人。 男孩拎着沉重的书包,独自穿过教学楼前的树荫道,中午炽烈的阳光洒在他的肩背上,他却冷得像是月下幽灵。 尽管不像他的哥哥那祥讨人喜欢,可西泽尔仍旧是很好的资源,女孩们为了他摩拳擦掌。 非常意外的是,学校特别安排了文秘系女孩和这位贵公子见面。据说这位私生子之前一直在军队中受训,没有接受过正统的学院教育,需要有高年级的学生帮他适应环境。文秘系的女孩当然是首选。 那天大家都用心地打扮起来,宽敞明亮的大厅里,或端庄或明媚的女孩们穿着优雅的礼服裙,列成两排,任这位少爷挑选,倒像是一场盛大的选妃会。 碧儿没抱什么希望,对她来说希望是个奢侈的东西。 她已经十九岁了,年长于那位贵公子。要论照顾人,原本是年龄大些的女孩好,但哪个男孩不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孩呢?这个年纪的男孩,与其说是需要秘书,不如说是需要玩伴。 何况她瞒着学园外出面试,已经被一个年迈的贵族聘用了,毕业后就会去他家当女秘书。 那位丧偶的老贵族估计是想把女秘书当作未来妻子的试用期,面试碧儿的时候,苍老干枯的手指在她的肩头滑动,镜片后流露出渴望的光。碧儿没有拒绝,对她来说这也算是机会,也可以算是嫁入豪门,像她这种平民家出来的女孩,如果没有都灵圣教院的学历只怕还未必能有这个机会。 教务长把厚厚的一摞履历堆在西泽尔面前,西泽尔随手翻阅,神色淡淡。偶尔他抬起头看向谁的时候,那个女孩会立刻露出自信而讨巧的微笑。好些人为了这场面试花了钱,花钱可以让自己的履历被放在靠前的位置,履历越靠前,说明学园越推荐。 碧儿却一直低着头,她在心算从老贵族那里得到的预付金够不够父亲把家里的欠债还掉,为了供她读书父亲借贷了,每个月的利息是惊人的数字。 这时一只苍白的手忽然出现在碧儿眼前。碧儿愣住了,这个动作就像是邀舞,可这里不是舞场。 “碧儿·丹缇是吧?从今天起,我的生活起居交给你照顾了。”西泽尔那时候还没有碧儿高,抬起头才能直视她的眼睛,可他的眼神居高临下。 所有的女孩都带着不甘和妒意看着碧儿,碧儿却呆呆的像个木偶,知道那位少爷转身离去,她都没有拎起裙角行个漂亮的屈膝礼。这样就被选中了么?可为什么要选她?有的是活泼漂亮的女孩期待着这位贵公子的青睐啊,她们甚至特地为他穿了低胸的裙子。 就这样碧儿成了西泽尔的女侍长,这是个很草率又蛮横的决定,根本没给碧儿拒绝的机会。 夕阳在马车前方坠落,一路上西泽尔都没说话。 碧儿静静地坐在一旁,连呼吸声都很轻微。这是女侍的基本素质,当主人不需要她的时候,她就好像完全不存在,即使近在咫尺你也不会注意到她。 马车终于停下了,天已经黑透了,漆黑的建筑矗立在道理的正前方。那座曾经辉煌的宅邸,如今却千疮百孔,矗立在杂草丛生的荒地里,黑洞洞的窗口像是无数的眼睛,仿佛百眼的巨人趴伏在荒原上。 “这就是今日的坎特伯雷堡么?”西泽尔问。 “是的,大人,这就是坎特伯雷堡。”碧儿轻声说。 三年前的坎特伯雷堡可不是这样,那时它是翡冷翠著名的豪宅之一。四周有花岗岩砌成的高墙把它和外界隔开,拜访者首先得在那道黑铁铸成的大门前征询卫士的许可;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拜访者接着还得通过砂石铺成的马道,砂石铺路有两重用意,一是如果马匹在行进中大便了,比较便于打扫,二是在砂石路面上任何马都跑不快,免得有人强行骑马冲入,不利于主人;不熟悉道路的人会沿着马道一路往前,这样反而是不对的,这么走就从另一侧的们出去了,真正的宅院位于马道的侧面,被古树的浓荫掩盖。 房子不多,但也有六间卧室和三间佣人房,墙壁和地板都是大理石质地,繁多的立柱和栏杆让出入者感觉像是走进了迷宫,但是对于熟悉它的人来说,那是座很舒服的住宅。 西泽尔和阿黛尔就住在这栋住宅里,阿黛尔喜欢蔷薇,所以碧儿让花匠在落地玻璃窗外种满了各色蔷薇,它的蔷薇品种如此丰富,春天来的时候很多人聚集在城堡外,远远地欣赏山坡上五颜六色的蔷薇花田,他们叫它蔷薇城堡。 三年前西泽尔被判有罪,从翡冷翠中驱逐出去,坎特伯雷堡就此空置。小偷开始光顾这里,他们的目标是水晶吊灯、铜装饰品和高级家具,接下来有人把花园里的大理石雕塑都砸断运走了,经过一个寒冷的冬季,玫瑰花田彻底荒芜,最后这里成了流浪汉的聚集地。 碧儿支付了租车的费用给马车夫,拎起沉重的行李箱,来到黑漆剥落的门前,摸出黄铜钥匙开门。 令人惊讶的是外观破败的坎特伯雷堡,里面却清净无尘,伤痕累累的地板擦得闪闪发光,咿呀作响的楼梯做了简单的加固,白色的窗纱已经挂了起来,新进的家具上蒙着白布。 当然,跟当年是没法比了,当年这里面填塞着樱桃木、胡桃木和胭脂木的家具,全是由匠人们手工雕刻,红色的天鹅绒帷幕把不同的空间区隔开来,窗帘穗九九藏书网子都掺杂了金丝。 西泽尔踏入中央的圆形大厅,那里本该摆着一台钢琴,阿黛尔的琴弹的很差,但她喜欢弹琴,她小时候就喜欢坐在窗前,用手指、脚趾乃至于用下巴摆弄琴键。钢琴早已不在了,取而代之的一张破损的沙发椅,,当初它是件很好的家具,体积巨大,王座般壮观,可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木框子。 “对不起,还有些没来得急收拾。”碧儿说。 “现在的格局也挺好,视野开阔。”西泽尔淡淡地说。 碧儿心里有些难受,这样的格局挺好?多么言不由衷的话啊。昔日高高在上冷库森严的男孩,如今去那么温和可亲,是马斯顿磨掉了他的锋芒,还是时间磨掉了他的锋芒呢? “碧儿,我有点饿了,帮我弄点吃的吧。”西泽尔说。 “我这就去准备!请您稍后!”碧儿匆匆忙忙地系上围裙走向厨房。 晚餐是烟熏松鸡配芦荟,搭配蘑菇浓汤。厨艺不是碧儿的特长。贵族家中分工明确,女侍长是女侍长,厨师是厨师。原本坎特伯雷堡里有三位厨师,可现在西泽尔身边只剩下她了。 想想以前他们的生活,只需一道命令下去,最优质的龙虾、腌火腿、松露和鱼子酱就被送到坎特伯雷堡的厨房,厨师烹调食物的同时,女侍们开始布置餐桌,逐一地点燃蜡烛。西泽尔和阿黛尔并排坐在窗前的长椅上,看着夕阳坠落,阿黛尔的小马在花园里漫步。 那是西泽尔最安静也最温柔的时候,阿黛尔把头靠在哥哥肩上,兄妹俩就像一对娃娃。他们的身后,整个坎特伯雷堡亮起灯火,像是星星的海洋……如今那一切都过去了。 碧儿端着餐盘来到客厅,西泽尔正坐在窗外的长椅上。还是那张锈迹斑斑的长椅,西泽尔坐在左侧,流出右侧的空位。他默默地眺望着夜色中的翡冷翠,瞳孔中仿佛倒映着星海。 有位诗人说夜幕下的西方世界就像一块不规则的黑色盘子,上面滚动着独一无二的夜明珠,那就是翡冷翠。蒸汽之力给这座城市注入了源源不绝的火力,电灯照亮了大街小巷,高门大院中传出歌姬的轻唱,忘情的弗拉明戈舞娘在酒吧街上纵情舞蹈,长发纤腰。 这是座不夜之城,永恒欢闹,眺望着这座城市的西泽尔却像个孤独的幽魂。 碧儿隐约懂得西泽尔的心情,长椅的右侧本应该坐着坐着阿黛尔,可如今阿黛尔远在亚琛。 “大人,可以用餐了。”碧儿走到西泽尔身后,轻声提醒。 “维修这里的钱是你的私房钱吧?你父99lib•亲为此跟你吵架了吧?” 碧儿完全没提这事,西泽尔却猜到了,他一直都是个很善于观察的人。 在过去的三年里,碧儿的父亲几次强迫她嫁人,这样就能有一笔丰厚的聘礼,而失去了主人的碧儿早就没有薪水可拿了。但她在结婚市场上还是很抢手的,都灵圣教院毕业,曾是豪门大户的女侍长,高挑美丽,年轻健康,好几位商人都对碧儿的父亲表示了兴趣。 但碧儿表现出来令人吃惊的固执,她在一家书店帮人抄写古书,把赚来的钱都交给父亲,条件是他不再过问她的婚事。 前天教皇厅的人忽然来通知她说前任主人业已返回翡冷翠,她立刻去书店辞职,再去银行取出积蓄,雇佣工人对坎特伯雷堡做简单的维修,自己则上下打扫卫生。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才赶回家中,本想跟父亲说一声,说自己这段时间都不能回家住了。西泽尔刚刚返回翡冷翠,想必会有很多事情要用到她。 等待她的是父亲阴沉的脸,接下来还有毫不留情的辱骂和劈头盖脸扔过来的墨水瓶。 最后她在父亲的咆哮声中走出了家门,随身的那只黑箱子里就是她所有的财产,她也没有地方去了,跟西泽尔一样。 “滚吧!滚吧!看看那个私生子能给你什么?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养女儿就是养白眼狼,总有一天会跟奇怪的男人跑掉!可你也不想想你自己是什么东西?他比你还小呢!他现在不过是失势了,依靠着你,等到他有一天得势,你这样的女人还不是玩完了就扔掉?”父亲歇斯底里的尖叫犹然在耳。 可碧儿知道如果西泽尔真的得势,那父亲只会巴望着她赶紧回到西泽尔身边。 “很快就会变好的,我来想办法,”西泽尔淡淡地说,“坐下来陪我看看夜景吧,晚餐一时还不会凉。” 碧儿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委婉地拒绝了,“我还是帮您梳梳头吧,头发很乱了,在马斯顿那边不太讲究发式吧?” “也好。”西泽尔点了点头。 碧儿站在西泽尔身后,默默地为他梳头。三年过去了,他长高了些,像个大人了,不能再用以前的发式,碧儿一边琢磨一边梳理,在那柄木梳下,西泽尔渐渐有了些翡冷翠贵公子的模样。 “碧儿?怎么了?以前你给我梳头的时候总是叽叽喳喳,可你今天很沉默。”西泽尔问。 “大人您刚刚回来,我怕我手生了梳不好,所以就顾着梳头了。” “不,这只是你的借口。你是觉得阿黛尔嫁去查理曼公国了,我孤独一个人回到翡冷翠,会悲伤难过,你不知道怎么安慰我,所以干脆不说。”西泽尔顿了顿,“不过你错了,我没什么可悲伤的,反而很高兴。” “高兴?”碧儿楞住了。 “三年之后,我终于又回到了翡冷翠,重新站在了世界的中央,重新处在进攻的位置,我怎么能不高兴呢?在过去的三年里,我离真实的自我越来越远,就在我觉得自己也可以作为一个马斯顿男孩长大、结婚、变老和死去的时候,命运再度把我召回这座城市。现在我又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个真实的自我了,它在我的血管里跳动。”西泽尔无声地微笑,“是的,我高兴,我很高兴。” 碧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她从这句话里隐约听见了……魔鬼的悲伤,她把手按在西泽尔的肩上,想用自己的体温给他小小的安慰。 “不用担心我,更不用担心阿黛尔。我仍是当年的我,你认识的那个睚眦必报的西泽尔·博尔吉亚,任何令我痛苦的人都会支付十倍的代价。而那些人从我手里夺走的东西,我都会一件件夺回来。”西泽尔拍拍她的手背,仍旧看着远方,“不过以我现在的身份说这样的话,你也会在心里嘲笑我吧?” “我相信。”碧儿淡淡地说。 “你相信?” “我相信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变成现实,我相信您会从亚琛迎回公主殿下,我也相信您会让某些人悔恨终生。” “为什么?”这次轮到西泽尔惊讶了。 “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卒子啊。”碧儿轻轻地按着他的肩膀。 五年之前,碧儿问过西泽尔一个问题,那时候她为西泽尔服务刚满一年,还只是贴身女侍。 “大人,当时为什么选我呢?” 这个问题在她心里盘桓了很久,很多次她对着镜子端详自己,揣测这位尊贵的私生子穿越无数期盼的目光把手伸给自己的原因。 西泽尔并不太喜欢回答别人的问题,所以碧儿特意选在睡前为西泽尔梳头的时候提问,贵族起床要梳头,临睡也要梳头,梳好后戴上睡帽,免得头发被弄乱了。 壁炉里的火在燃烧,卧室里温暖闲适,那是西泽尔最放松的时候,多说两句话也不会令他反感。而且那天是碧儿的二十岁生日,问题问得不妥也会得到宽容才是。 “因为当时你的履历被放在最后,没人推荐你,所有人中你是被放弃的那个。”西泽尔淡淡地说,“换句话说,你是个弃卒。” 碧儿的心里有点难过,原来是出于怜悯……尽管自己也觉得自己没那么好,可还是不想被人怜悯。 “可这个世界上优秀的人已经很多了对不对?”西泽尔忽然说出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当时壁炉的火跳荡在他的瞳孔深处,他的嘴角带着一丝令人惊悸的微笑。 碧儿茫然不解。 “为什么只能选优秀的人呢?即使是下棋,冲到底线的卒也会成为皇后。也许所有的卒中只有一枚能做到,但就算血流成河也要往前冲,这就是卒的命运。”西泽尔扭过头来凝视碧儿的眼晴,“用王后取胜的棋手绝不是最好的棋手,我选择你,就是想看看一个弃卒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 “这一年来我做得让您满意么?是个能够冲到底线的卒子么?”碧儿用干涩的声音发问,对此她没有把握,她对自己一直没有什么把握。 如果自己没做好该怎么办?还能留在西泽尔身边么?既然是随便捡来的弃卒,如果做得不够好,迟早还是会被抛弃掉的吧? “生日快乐。”西泽尔变魔术那样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巨大纸盒递给碧儿,“你的生日礼物。” 纸盒里是一身礼服长裙,用昂贵的真丝裁制,细长的束腰和宽阔的裙摆恰好适合碧儿修长的身材,毫无疑问是为她定做的。 碧儿呆住了,这种衣服对区区女侍来说太奢华了,而西泽尔竟然记得她的生日,还知道她的身材尺码。 “如果你是疑惑我怎么知道你的尺码,我得说绝不是趁你睡着时偷偷量的,关于你的一切,包括身材,履历里都有。虽然还没冲到底线,但我知道你一直努力地向前冲,这就很好了。生日快乐,从今天起,你是坎特伯雷堡的女侍长。”西泽尔冲她伸出手来,一如当年他选择碧儿的那一刻。 “呵,原来是那句话啊,你居然还记得。”西泽尔想了想,无声地笑了,“当时只是随便说的,想要鼓励你。” “我收到鼓励了,我不会忘记的。”碧儿轻声说,“我,碧儿·丹缇,本该是某位老贵族的续弦妻子,就这么结束此生。但那一天,都灵圣教院门前白花铺路,每个人都期待着一位殿下的驾临。教皇厅的黑色的马车远远地驶来,您从车上下来,迎着海潮般的目光。我的每个同学都对您屈膝行礼,期望着为您服务。就是那一天,您选择了我,后来我成了坎特伯雷堡的女侍长。” 西泽尔默默地看着这个白色橡树般高挺和美丽的女孩。 “今天我仍然是坎特伯雷堡的女侍长,而我们所在的地方就是坎特伯雷堡,无论它有多破败,都会回复往日的光荣。”碧儿的声音很轻,但是斩钉截铁,“因为,您回来了!” 沉默了很久之后,西泽尔挪开了目光,继续看向远方,“真高兴啊,碧儿,因为有你,我才知道这座城市里还有人是期待我回来的……我听人说,家里要有三个人才算一个家,我和阿黛尔只有两个人,有时候我却觉得坎特伯雷堡确实像个家……大概是因为有你。” 碧儿的手微微一抖,旋即使劲地握住了梳子。 他们不再说话,碧儿默默地为西泽尔梳头,西泽尔默默地远眺,翡冷翠如一张光辉的棋盘在他们面前展开,仿佛直抵世界的尽头,那些恢弘的教堂放在棋盘上的卒子,世间再无人能下那样宏大的棋。除了那些被命运选择、也自己选择命运的人。 尾声 红龙再临 夜色已深,西泽尔在灯下整理碧儿帮他保存的东西。 有价值的东西已经被没收了,能够保留下来的都是对别人来说没什么用的私人物品。这三年里他长高了不少,旧衣服已经不合身了,领巾和袖口这类小饰品还能派上用场,以前用过的钢笔清洗笔胆之后也还能用。 那枚看起来不起眼的戒指上镶嵌的其实是少见的黑色欧泊石,贵族们认识的,但抄家的人就不知道了,所以他们没有贪污这东西,西泽尔至少还算有件出席场合的首饰。 勉强穿上当年的外套,钢笔插入内侧的口袋里,戒指戴在左手食指上,领巾按照当年的习惯打成阿斯科特结……他从这堆东西里慢慢地恢复自己以前的生活,镜中的自己渐渐变成旧日的模样。 镜中的人消瘦挺拔,眉宇修长。全身上下只有黑白两色,仿佛白天和黑夜的交界处。他再不是那个黑山羊般的男孩了,如今他若是出现在翡冷翠的社交场合,服务生见到他会恭敬地躬身行礼。 “西泽尔·博尔吉亚,我们回来了。”他对着镜中的少年贵族轻声说,“回到了这个我们要一同毁灭的国家。” 他拎起一件素色的睡衣,阿黛尔小时候穿的睡衣,把它挂在空旷的卧室床头,她很喜欢的小熊摆在枕头上。 他许诺过这一生无论妹妹走到多远的地方,他始终会在自己家里给她留一件卧室,床头挂着她的睡衣,她喜欢的玩具放在枕头上,每天晚上仆人都会为她烧好洗澡水。随时随地她跟丈夫吵架了都能跑回哥哥家里来睡,不用给他打招呼。 他也许是个无情的人,但他认真说过的话就像诺言,听者也许漫不经心,他却很认真。 此时此刻,城市南端的卡龙达斯堡,一匹黑马冲破雨幕而来。大门早已打开,黑马喷吐着白气一直跑到会客厅的前门,健壮的男孩从马上一跃而下。 身穿白色睡袍的主人疾步出门,热情地拥抱少年:“胡安!怎么搞的?都淋湿了!你那帮卫士怎么能放你一个人出来跑马呢?有人对你不利可怎么办?” “路易吉哥哥,进去说吧。刚刚听说一些事,真是让人烦透了!”十五岁的胡安·博尔吉亚狠狠地皱着眉。 “别烦,有什么事,在我这里都能解决。”路易吉搂着弟弟的肩膀拍了拍。 和过去的坎特伯雷堡一样,卡龙达斯堡也是座奢华的住宅。教皇的长子路易吉·博尔吉亚是这座住宅的主人,这是翡冷翠世家子弟日常聚会的场所之一,说是夜夜笙歌也不为过。 教皇的次子胡安也住在附近,胡安的年龄小于西泽尔,但是合法妻子所生的儿子,所以算作次子。按照宗教法律,当选教皇的人必须断绝一切世俗的关系,所以教皇已经跟妻子离婚,但婚内所生的儿子还是被法律承认的。至于西泽尔和阿黛尔,则不归在教皇名下。 因为是同一个母亲所生,路易吉和胡安之间非常密切,但这样深夜造访还是不多见的,路易吉听说胡安要来,大概已猜到弟弟是商量什么是的,急忙跑出来迎接。 红茶的热气驱散了寒意,胡安郁结的神色这才稍稍缓解。兄弟俩坐在同一张沙发里,路易吉爱惜地摸摸弟弟的金色短发。这对兄弟都是金发和海蓝色的瞳孔,路易吉贵气从容,胡安则健壮勇毅。 胡安把杯子放在桌上:“哥哥你知道么?西泽尔回来了!” 路易吉点点头:“你有耳目我也有耳目,这种事怎么会没听说,我也正为这件事烦心呢。” “可我们的消息都慢了!西泽尔已经回来三个月了!一直被关在异端审判局的监狱里!今天枢机会忽然下达了一张特赦令,赦免西泽尔过去的罪,恢复了他贵族的身份,还允许他回翡冷翠!”胡安气愤的说。 路易吉那张淡定从容的脸上罕见地透出一丝震惊,他今天上午刚知道西泽尔回到了翡冷翠,下午枢机会就下了特赦令。胡安说的没错,他的情报慢了。 路易吉已经二十岁了,早已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他跟很多世家子弟交情极好,大家相互交换情报,教皇厅里都有他的朋友。可苦心建立起来的情报网竟然这么不管用,这只能是父亲刻意地封锁了消息。 教皇不希望外界知道自己的私生子已经回到了翡冷翠,直到特赦令下发,问题已经完全解决,这个消息才自然地泄露出来。 父亲在袒护西泽尔,路易吉和胡安就是为了这件事烦恼。父亲到底是怎么看西泽尔?这是路易吉和胡安的一个心结,照理说私生子是不可能获得承认的,根本不值得路易吉和胡安为他费神。但以铁之教皇的冷酷无情,对合法的儿子们也是不理不睬,表面看起来倒是一视同仁。 “父亲一定是还怀念那个东方女人!父亲被她的美貌迷惑了!”胡安咬牙切齿地说。 “也许吧。”路易吉轻声说。 他们的母亲也是位美丽的贵族女性,雍容华贵有涵养,这些都遗传给了这对兄弟。唯独在“美貌”这件事上,以路易吉的骄傲也不得不承认,那位神秘的琳琅夫人是无与伦比的。 路易吉蹭几次面见那位夫人却根本记不得她的容貌,只记得笼罩她的淡淡辉光。这样的女性被作为异端处死,连路易吉都也觉得可惜。 “下一步父亲就会给西泽尔安排去处,去十字军军部当军官或者去都灵圣教院接着深造都有可能,可哥哥你是长子,父亲却要送你去深山的修道院当院长!”胡安唉声叹气。 上个月教皇厅内部的线人传出情报,说教皇有意让路易吉去某个古老的山中修道院担任见习院长,那所修道院距离翡冷翠很远,铁路都无法抵达,入山要走六七天路。 那样的环境也许修道院不错,可路易吉并不想远离繁华世界,翡冷翠才是他的舞台。教皇之子这个头衔听起来很好,但在翡冷翠并不那么好用,这座城市里有的是可以俯视他这个教皇之子的世家子弟。路易吉想要成为大人物,就应该待在翡冷翠的社交圈中,好结交更多的盟友。 为了这个安排,胡安一直埋怨父亲,如今再加上西泽尔的事,他就更坐不住了,连夜来找哥哥商量。 可路易吉却无声地笑了,似乎成竹在胸。 “哥哥你怎么还笑得出来?”胡安着急起来,“西泽尔是头狼啊,一旦让他得势,他就会跳起来咬人!我真的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你才是继承博尔吉亚家的人啊!西泽尔怎么说都是个私生子!” 路易吉给弟弟倒上红茶,柔声跟他说话:“胡安,你误解了父亲的心意。” “我怎么误解了?父亲不该多帮帮哥哥么?哥哥你已经二十岁了!正是要上位的年纪!”胡安瞪着眼睛,“可父亲却把力气花在救西泽尔上,西泽尔对我们家族有什么用?他早就废了!” “胡安,你年纪小,还不知道神职人员的权利。山里修道院的院长,看起来是个苦差事,却是最神圣的职位。这个国家,归根到底还是宗教立国,我从山里的修道院回来,必然获得重用,而西泽尔再怎么折腾,也不过是给父亲当走狗而已。他当年不是给父亲当秘书么?”路易吉很有把握地说:“父亲救他,是他作为走狗还有用。” “原来父亲早有安排!”胡安恍然大悟。 路易吉微笑:“论父子情,西泽尔怎么能和我们比?我们才是一家人啊!” 兄弟两人肩并肩,接着喝茶。他们的头发像金子般耀眼,面庞柔软眼瞳明亮,一眼看上去便可知是亲生兄弟。在翡冷翠,人人都知道他们是年轻一辈中最有前途的,必定是教皇国未来的支柱。 “哎呦!还有个情报!”胡安忽然想起了什么,“阿黛尔跟查理曼王国的克莱德曼订了婚!这个消息还没有公布,阿黛尔就被送去亚琛去了!可惜哥哥你连面都没见上!” 说到这里胡安咬着牙,神色有几分狰狞:“那个该死的西泽尔,被驱逐出去还要带着阿黛尔,好像阿黛尔是他的东西!他就是这么贪婪,什么都跟你抢!就像一条喂不饱的狗一样!对权利和地位是这样!对阿黛尔也是这样!” 听到“阿黛尔”这个名字的时候,路易吉的守一抖,杯中的红茶几乎溅出来。他努力地忍住,可眉角还是抽动了几下,那里像是有条血管之间连着他的心脏,一跳一跳的。他看着壁炉,炉火熊熊。 路易吉沉默片刻,再次笑了起来,这次他的笑容里带着某种慑人的怨毒:“好啊,他不是想跟我们斗么?那就斗气来,过去的三年里他躲在马斯顿,我们找不到他。现在他回来了,冲着我们的刀锋走过来了……是我们为妈妈出口气的时候了!” 这时候在西斯廷教堂的后院,那间四壁到天顶都是壁画的小经堂里,细长的烟斗或明或灭,带着银色假面的老人们抽着产自东方的名烟,悠然地低语。 “这样的结果真的好么?还让那只小黑山羊回到了翡冷翠啊,如果那个小家伙长大,那可是不亚于史宾塞的棘手人物。” “虽说恢复了贵族身份,却是贵族中的最底层,还想恢复昔日的光荣么?” “权衡利弊,这结果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查理曼王国得到了凡尔登公主,和我们的关系更加亲近了,局面也可以就此稳定下来。如果不是凡尔登公主自愿为国外国外赎罪而答应联姻,谁也别想从隆的手里吧那个宝贝女儿撬出来。” “是啊,隆对儿子的死活倒是无所谓的,但对那个女儿非常在意,据说他长得很像那个东方女人,隆对她无法忘情。女儿嫁去了查理曼,我们又多了一根牵制隆的线。” “我们选出的教皇,本该是我们手中的棋子,可我们却要反过来提防他。如果是这样不如物色新的人选。” “眼下还不用着急,隆虽然野心勃勃,但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我们新选出来的人未必能像隆那么优秀。” “一边遴选合适的新教皇,一边继续观察隆吧。那只小黑山羊我也有点担心,他具备成为最高领袖的一切能力,如今竟然还能趋势炽天使甲胄。” “没关系,我们已经安排了人监视他。利刃就顶着他的后颈,可他还不知道。”一个老人轻轻地摇晃烟斗,“让他进来吧。” 黑色的人影无声地出现在枢机卿们面前,金色的长发,苍白的面庞,东洋式的佩剑,肩上顶着上校军衔。在绝大多数人面前,他已经是高级军官了,军界的大人物,但在这群老人面前,他还没有坐下的资格,只能以侍者的仪态,微微躬身等待指令。 “今天做的很好,李锡尼副局长。” “异端审判局直接受命于枢机会,执行各位大人的命令就是我身为第一副局长的最高准则。”李锡尼昂首挺胸,手按胸前,“感谢阁下给我效命的机会。” “我希望你明白我们为什么要通过你的手来就那个男孩。” “那个男孩对于我们恢复炽天使有着极大的意义,但他也可能成为我们的麻烦。我们既要使用他又要限制他,因此不能直接给他特赦令。” “是的,我们要用他的价值,却不能让他知道,他对我们很重要。”老人缓缓地说,“我们也不能对他掉以轻心,必要的时候,他这枚棋子是可以舍弃的。我们希望有个人始终盯着他的后背,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你掌握着异端审判局的所有资源,你还是和他一样的神授骑士。” “我会做好的,阁下的意思是,在必要的情况下,我有自行处决他的权力,是这样么?” “是的” 碧儿提着玻璃灯笼,穿过坎特伯雷堡长长的走廊,依次检查各个房间。她穿着素白色的丝绸睡袍,睡袍右侧开衩很高,枪套就捆在右边的大腿上,里面插着那支大口径短枪身的火铳。 工人只是简单得修修补补,眼下还有好些窗户和门是关不牢的,所以碧儿给自己增加了夜晚巡视的工作。西泽尔回来了,坎特伯雷堡就不再是无主之地,必须有人守护这片领地。她的枪法不能说很好却也不差,都灵圣教院的文秘专业居然也教授基础的剑技和火器技巧。 长长的纱窗在夜风中飞舞,细雨从玻璃破碎的窗户洒进来,打在大理石地面上,碧儿自己的高跟鞋声在走廊里反复回荡……她有点害怕了,总觉得有另一个脚步声尾随在后,好在只有最后的几间房要巡视了,其中最主要的是圆形大厅,那里四通八达,算是坎特伯雷堡的“战略要地”。 她推开圆形大厅的们,恰在此时一道闪电垂直劈落在台伯河上,漆黑的大厅被照亮,黑影坐在大厅正中央那张巨大的沙发椅上,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交叉在面前,瞳孔反射电光,亮的狰狞。 四面八方都是窗,数米长的窗纱在风雨中颤抖,仿佛痛苦的龙蛇想要破云飞出!磅礴的威视压得碧儿几乎心脏停跳! 不假思索得,碧儿抽出短铳,双手握紧,指向黑影。 “喂。”黑影轻声说。 第二道闪电在此刻落下,碧儿终于看清了,那是西泽尔,他穿着漆黑的军服,戴着红色的臂章,领口缀着银色的少校领章,沉重的铁戒指待在手套外面。 顷刻间那个危险的少年回来了,曾经的红龙,骑士王龙德施泰特的战友,真正的锡兰毁灭者……他从未离去,只是沉睡在某个马斯顿男孩身体里,等着重临之日。 “西泽尔……大人。”枪口垂在身侧,碧儿目光有些呆滞,喃喃地说。 “在以前的东西里找到了这身军服,居然还能穿上,就试了试。”西泽尔淡淡地说,“我想此时此刻我的敌人们已经知道了我回来的消息了,他们正在商量,商量怎么进攻,这些年我落下了很多,我得尽快恢复状态,所以我来到了这里,试着找回……掌权者的姿势。” “西泽尔……大人……”碧儿还是有点呆。 西泽尔声称自己仍是“当年的西泽尔”时,碧儿不是不相信,但觉得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来调整。当年的西泽尔是可怕的深渊,是连枢机卿们都不喜欢的“小黑山羊”,要知道高高在上的枢机卿很少会不喜欢什么人,你不喜欢一个人,首先得很清楚地意识到他的存在。 从马斯顿回来的男孩变回深渊,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得花点时间,何况是刚跟妹妹分别。 可几个小时之后,西泽尔似乎已经找回可当初的自己,此时此刻他说话的语气,俨然是一位指挥官在下达命令,是深渊在用回声回答你的呼唤。 “碧儿。”西泽尔喊她。 碧儿骤然清醒过来,撩起睡袍的裙角屈膝行礼:“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巡夜这种事原本就不是女孩做的,免了吧。还有,即使巡夜也不用穿成这样……”西泽尔挪开了目光。 两三秒钟的沉默之后,碧儿惊叫一声,一手遮掩裸露的肩头,一手拉住睡袍裙摆挡住她自己的颇为自豪的长腿,往后急退几步,闪出圆形大厅,猛地带上了门。 坎特伯雷堡的女侍长几乎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无论是厨师还是秘书都可以充当,但巡夜这种事……披散的长发,高开衩的丝绸睡袍,细高跟鞋……如果被小贼看见了这幅打扮的碧儿,应该会觉得她才是这栋破楼里最值得窃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