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刺客王朝·葵》 历史 大胤立国两百三十年后,葵花吸食着年轻人的血盛开在天启城外的荒野中。 胤匡武帝的继位是整个故事的序章。 胤匡武帝白崇吉,大胤开国皇帝白胤的第九代孙。这个原本绝无机会继位的年轻人获得了上天的青睐,超越尘俗的隐秘宗教“辰月教”的大教宗古伦俄把青眼抛给了白崇吉。于是白崇吉在群狼围伺的环境中脱颖而出,继承了空悬一年零三个月之久的大胤王朝帝位,宦官当政的“无王之治”就此彻底结束。 白崇吉继位的当天,古伦俄踏入天启城。这位秘密宗教的执掌者选择了从神坛上走下,足履人世间的尘土。 十二匹白得胜雪的攸马拉着长车,它们的长鬃洁白胜雪,飘洒着像是丝绸,独角上闪着水晶般的微光。天启城门口围观的人们交口称赞这架马车的华贵,猜测车中主人的身份,而古伦俄却没有掀起漆黑的绣着星辰和银月的车帘。这位高贵的羽人并非为了爱与平安而来,当时围观的人还不明白这一点。 次日,古伦俄被奉为国师,十二个月后,辰月教被尊为国教。成百上千黑衣的教众从四方向着帝都天启汇聚,他们高举着辰月的黑幡,面前低垂着飘摇的兜帽,以绝对的沉默经过大街小巷,最后无一例外地去向了“天墟”。 这是皇帝为古伦俄新起的神宫,宫门永远敞开,可是没有人敢于走进去。越过围墙可以看见这座神宫用巨大的石块堆垒而成,不是东陆人所熟悉的建筑风格,雄伟的中央祭坛刺向天空,像是平地拔起的小山。 随后“天墟”的“教旨”俨然以高于圣旨的威严和数量向着全国各地颁布。诸侯们意识到帝都的变化时,已经太迟了,经过短暂的对抗之后,楚卫、淳、唐这三大强国本着对于皇室的忠诚接受了大教宗的教旨,君主们率先宣布接受辰月的教义。而剩下的诸侯国也只有一一归附。 诸侯们的退让换来了六年的表面平静,可战火却没有一刻停息。 六年中,诸侯间发生了大量的冲突,率先归附辰月的三大强国获得了大教宗的恩宠,其余诸国稍有违逆,立刻有教旨命令附近的大诸侯起兵征讨。通常直到强国兵临小国都城之下,小国国主呈来痛不欲生的悔过奏折,大教宗才会下旨休战,而已经被夺取的城池、人口和资货都归于勤王的强国所有。三大强国也从中获得了巨大的收益。 就在人们以为东陆诸侯国的格局将演化为三大诸侯国时,北陆传来惊人的消息,一直处于频繁的内战中的蛮族诸部中出现了一位绝世英雄。逊王阿堪提,这个甚至没有姓氏的奴隶崽子骑着他的骏马,带着他仅仅七千人的子弟逼迫蛮族所有部落坐下来一起说话,蛮族诸部在阿堪提的战刀下一起跪倒,表示尊奉共同的祖先盘鞑天神,从此诸部落世代为兄弟。 阿堪提整顿了自己的后方后,立刻带着轻骑兵南渡,海潮流向的变化使得天拓海峡这个天堑变得水流平缓,阿堪提甚至获得了羽人提供的木兰长船,有人传闻掌握了羽族命运的大祭司古风尘和阿堪提是亲如兄弟的敌人。 东陆人面对骑在矮马背上的蛮族轻骑兵,陷入了绝望。这些生活在马背上的人可以数十日不下马地征战,他们的马不挑草料,随处可以获得补给,而他们自己用弓箭狩猎获得食物,根本不需要辎重跟随。他们也不攻城略地,他们迅速地绕过城市直击富饶的村镇,夺走他们的粮食和器物,杀死全部的男人,凌辱无助的女子。 最后,一个孤身突进的蛮族轻骑出现在天启城墙下,这个一辈子生活在茫茫大草原上的蛮子呆呆地看着面前雄伟的都城,惊讶得合不拢嘴。而城墙上的大胤士兵也傻了,大胤的历史还上从未有蛮族人杀到帝都的事发生过。大教宗古伦俄沉默地走出了天墟,登上城墙。他遥遥地和那个蛮子对视了一会儿之后,从黑袍下伸出苍白的手,接过教徒递来的黄杨木弩,准确地射死了那个蛮子。 这是大胤王朝对于蛮族的正式宣战。 唐国和楚卫国迅速接到教旨,集合了最强的兵力越过殇阳关的屏障,直扑北方,在中州高原上与奋勇抵抗蛮人半年之久的淳国铁骑兵汇合,三国强兵试图一举歼灭入犯的蛮族轻骑。可谁也没有预料到,就在决战的前夜,蛮族轻骑准确地摸索到了设在长炀川隐秘处的中军主帐,一举歼灭了包括楚国公白麓山和淳国公敖休在内的精英将领,唯有没有入睡的唐国公百里冀以自己两个儿子的牺牲为代价,逃脱了青阳部鬼弓的长箭。 百里冀是隐忍而英伟的人物,清楚在这种时候不宜再图谋进攻。此时的淳国境内只有都城毕止凭借着高大的城墙尚能却敌,小城池里人人都是惊弓之鸟,神出鬼没的蛮子拉着角弓躲在城外暗处,射杀敢于踏出城门的人。百里冀决定引兵退出淳国国界,向着天启城进发,在帝都城下守住东陆的心脏。 而百里冀又一次没有想到,此时此刻所有的蛮族精兵都接到了命令,正悄悄地从四面八方向他逼近,一张围捕他的网已经张开。就在百里冀的奏折送到皇帝座前,请求背靠天启城墙陈兵防御的时候,蛮族人的进攻开始了。措手不及的百里冀陷入了苦战,请求天启开城,放入溃败的三国军士。 古伦俄再次出现在城头,依旧接过了教徒递上的黄杨木弩,连续三箭射在百里冀面前,断了他的退路。天启城的城门死锁不开,而忠勇将士的鲜血渐渐地漫过了百里冀的脚面。这个忠诚的诸侯和悲愤的英雄终于明白他和他所征讨的那些小国一样,不过是大教宗手中的棋子,一个棋子吃掉另外一个,而第一个棋子终究也不免被牺牲掉。 他不能救他的将士,也不能守卫他的帝都,于是愤怒地指天发誓,百里氏的子孙即使只剩最后一人,即使手里只有最后一枚钉子,也要钉在古伦俄的喉咙里杀死他。然后百里冀横剑砍下了自己的头颅,他的尸体在战场上站了一天一夜之久,最后蛮族的马队里走出了小个子的男人,轻轻一手推倒了他。有人说那便是逊王。 奇怪的是,蛮族人并未趁胜攻城,他们悄无声息地退去了。 传闻这根本是一场交易,古伦俄以东陆精英军队的战死,换来了逊王的退却,也换得了辰月教的绝对权力。 这时的九州像是一局诡异的棋,对弈的是古伦俄、古风尘和逊王三人,然而对弈的人,死得却并不比他的棋子慢。半年之后,逊王死在了北陆,死在了蛮族人自己的刀下。而羽族大祭司古风尘也奇怪地失去了踪影。 仅剩的是大教宗古伦俄。他的教旨和忠于他的徒众依旧横行在东陆的土地上,失去君主的三大诸侯国同时迎来了天墟的使者。继承人已经被大教宗选好了,三国没有选择,三个傀儡被扶了起来,雄才伟略的贵族子弟被软禁起来。楚卫白氏、唐国百里氏、淳国敖氏,这些尊贵的家族甚至连自己的部队都不能轻易调动了,复仇成为奢望。 而后出现的人没有让百里冀失望,他最小的儿子百里恬,这个孱弱的年轻人在宗族的大会上站了起来。他说我的父亲说,即使最后一个百里氏的子孙拿着一根钉子,也要把古伦俄钉死在天启的城墙上,我们没有了战刀,可是我们可以求助于阴影里的钉子! 随后的史实是模糊的,但是所有人都相信百里恬抛下贵族的尊严求助于东陆最可怖的影子组织“天罗山堂”。这个豢养了最优秀的杀手、存在于阴影里的权力组织对百里恬表示了认可,于是近百名优秀的天罗杀手潜入帝都,几个月之间帝都变成了屠场,无数天墟的高位教徒被杀死在黑夜里。 杀手,这是百里恬唯一能找到的钉子。尽管只有一点点锋刃,但是配合着百里冀死前的怨毒和仇恨,足以要了辰月教的命。 大教宗并没有屈服,早已组建的、属于辰月教的武装“缇卫”正式出动了。双方在天启城的夜幕下进行着残酷的绞杀,缇卫们掌握了杀人的许可和人数的优势,而天罗杀手们拥有更加精巧的技术。双方的绞杀蔓延开来,很快,原本不属于天罗的流浪武士被巨额的金钱收买为杀人者,而缇卫们也把队伍扩充到了近乎军队规模的七个卫所。 一场腥风血雨的屠杀愈演愈烈,传说诸侯们正在密谋联合,要推翻大教宗的统治,又有人说大教宗已经和北陆的新大君吕青阳达成协议,要一同拔起诸侯的残余势力。但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损失惨重的战争,双方手里都不掌握优势的兵力,还无力在正面战场上兴兵挑战,而要依赖残忍隐秘的“杀手战争”先行耗损对方的斗志,为自己争取时间。 这场杀手战最后席卷了几乎所有权力组织,夜幕下的天启城里,奔行着黑影和血淋淋的鬼魂。 第01节 一 陈重独自走在黑暗中,紧紧握着腰间刀柄。 他的刀是一柄修狭的弯刀,像是晋北人所用的窄弧刀,刀刃裹着陨铁冶炼的硬钢,足以斩断拇指粗的铁筋而不损分毫。他从五岁开始跟着父亲学习刀术,自负在帝都武官中是一流的强手。 但是现在,这些都不能令他安心。他知道危险在逼近,只是不知道从哪个方位,什么时候。 他所在的似乎是一条小街。夜色深沉,他看不清周围的景物,四周笼罩在一层淡淡的薄雾里。可头顶又是朗月晴空,星月光辉倾泻下来,一地水银般的亮。他的身体僵硬,正一步一步向前挪动。他感觉到背后有冰冷的东西刺着他的脊椎骨,可是他不能加快速度,不能转向,更不能回头。他只能看着前方,一株巨大的樟树的枝干横过整个小街,像是森严的大门,密密麻麻的枝叶在地上投射浓重的阴影。 “真像是一场梦魇。”他在心里低声说。 他强行压下各种骚动的念头,像是怕心底这些悄声的话被人听见。 他看着自己的脚踏进了樟树投下的阴影中,这时候有一个声音在他背后说,“是缇卫六所都尉洛河山洛大人么?” 那并不是他的名字,可是压在身上的重负忽然解脱了。陈重终于能够转身,看见背后的景物,和一个站在矮墙阴影中的人。 是他在问话。 “是我,你们终于还是来了!”陈重脱口而出。 “缇卫所的人,早该想到这样一天吧?”站在阴影中的人声音低沉,却不苍老,冷冰冰的不带丝毫感情,“拔你的刀。” “天罗也不杀不拿武器的人么?” “不拔刀我也会杀你。” “你为什么不过来?” “我如果动手你更没有机会。” “狂妄!”陈重听见自己喉咙中挤出来的暴喝,他猛地矮身,肩膀微侧,按住了自己的佩刀。 对方没有动,他的身体忽然凝固了,变得像是石头。 两人默默地相对,空气中只有一个叮叮当当的声音,细碎伶仃。那个声音来自陈重的佩刀,佩刀的刀锷中有个小小的空腔,里面有一粒中空的银珠,佩在身上行走的时候,银珠撞击着空腔,会发出优雅清越的声音。陈重第一次发现这个华丽的设计是何等愚蠢,叮叮当当的声音暴露了他的畏惧,他的手在抖,一阵一阵的,像是随时会失去力量。 “喝呀!”陈重吐气发声,想要强行镇住自己的手和心,“来呀!” 对方依然没有动,沉默地站在黑暗里,陈重竭力瞪大眼睛,可是看不清对手的面容。 不知过了多久,街上起了细风,头顶的樟树上一叶飘落。 对手终于动了,他走出阴影,逼近了陈重。他的步伐并不快,不带什么压力,平平淡淡的如同散步。陈重竭力想看清他容貌的一丝半点,可是对方略低着头,也不看他,于是长而散乱的头发把一切都遮了起来。 那头发在月光下亮白如银! 银珠在空腔里疯狂地跳动,声音越来越紧,像是陈重的心跳。 风势大了起来,漫天樟叶翻滚着下坠,对方的步伐仍旧不紧不慢。当一片叶子从陈重眼前斜斜滑过的瞬间,他听见了金属破风的声音。那声音锐利得像是足以贯穿脑颅。 树叶落地,陈重看见眼前有金属光芒极快地一闪。 他觉得双眼木木地痛了一下,然后眼前完全黑了下去,整个身体后仰,沉重地倒地。 他知道自己死了,他死的时候那个孩子距离他至少还有三丈,那件武器从他的两眼中间直贯进去从后颅穿出。而他的刀还在鞘中,他没有拔刀的机会。 孩子说对了,他先动手,结局根本没有悬念。 寂静。 陈重听见了清亮亮的水滴声,眼前微微亮了起来,能看见周围的景物了。他微微喘息了一下,侧头看着旁边的同伴。他的同伴和他一样跪在高台下,恭谨地按着刀柄。 陈重打量自己腰间的刀,那是一柄沉重的铁刀,刀头厚重,适合在战场上劈开甲胄,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刀锷并没有空腔和银珠。 他们所在的是一间巨大的殿堂,中央是九层高台,四周环绕着十二具濯银铸造的人像,每个均是站立,手捧银盘,大殿穹顶上落下的水滴准确地打在银盘里,发出清亮的滴答声。声音有先有后,混杂起来像是一场微微细雨。 九层高台是以纯黑色的玄武岩垒起的,像是一个巨大的尖锥突起,指向穹顶。而穹顶的高度更胜高台四五倍,上面以濯银嵌成三大主星、九大辅星和漫天的几乎所有星辰。随着时间,整个穹顶以北天极为轴心,缓慢地旋转,对应着真实的星空。 高台最顶上端坐的白衣人收回了手。他的手原先按着木匣中那颗瞪大眼睛的头颅。头颅的双眼之间有一道创痕,直贯入脑,和脑后的创痕相通。 “真是绝丽的刀术啊,天罗的刺客。”白衣人的声音高寒冷漠,“你们都看见了么?” “都看见了,只是依旧看不清他的相貌。”陈重和他的同伴齐声回答。 “教中的秘术可以复读新死头颅的记忆,天罗的刺客们知道。他们总是避讳露出面容,就算在即将被杀的人面前。他们是生活在黑暗里的鼹鼠,永远不愿意暴露在阳光下。”白衣人说。 “天罗已经对缇卫伸出了手,就得想办法。”白衣人沉默了一会儿说,“‘白发鬼’,那个刺客,我希望能尽快看见他落网。天启城里关于白发鬼杀人的故事已经流传得太多了,无知的人把他看做妖鬼之流,说只要被他盯上,一定逃不脱,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杀死他,因为他本就是一个鬼魂。如此下去,风声鹤唳,不是办法。我们要有些行动来振作信心。” “是!”高台下的两个人齐声回答。 出了观象殿,重新走到阳光下,陈重深深吸了口气。他身边的同伴停下脚步,摸出腰间的手帕擦了擦汗。刚才他大约是强行忍汗,这时候放松下来,汗水大滴大滴地涌出。 “我以为晋安你胜过我的。”陈重笑笑。 “我在缇卫的资历比不过子仪兄,初次面见大教宗,能忍住不出丑已经满足了。”七卫长苏晋安微笑着回应。 苏晋安是一个瘦高的中年人,大约三十岁出头,瘦削的面颊乍看起来说不上漂亮,可是一笑起来,淡淡的一抹胡须让他看起来落拓随和。陈重和苏晋安同级,是缇卫五卫长,资历还要老一些,却并不太知道这位同僚的过去,只是隐约听他自己说来自晋北的八松城,以前是个低阶的小军官,曾经流浪过很多的地方。天启城里只有苏晋安叫他子仪兄,因为陈重闲来无事喜欢写几行小诗,偶尔也有佳句流散出去,被坊间歌伎传唱,这时候当然不便署“大胤武官缇卫五卫长陈重”的大名,就起了一个别号陈子仪。 “当时大教宗是否看了我们一眼?”陈重犹豫着,“就是有这种感觉。” “嗯!”苏晋安点头,“虽然大教宗始终用麻布蒙眼,但他按住洛都尉的头颅时,我看见他微微抬了一下头,不知道怎么就觉得他的目光穿透麻布和我对了一瞬。然后我就觉得自己走在那条小街上了,像是附在洛都尉的身上了,子仪兄也是一样的吧?” “一样,像是被梦魇压住似的,不能转身不能回头,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等着那个杀手出现。”陈重这么说着,微微哆嗦了一下,立刻强行克制住了。 “大概是密罗幻术的一种,大教宗读出了洛都尉的记忆,再以幻术施加给我们。”苏晋安叹了口气,“大教宗亲自施术读取头颅里的记忆给我们看,大概不抓住这个白发鬼,我们的回复不会令大教宗满意的。” “嗯。” 两个人说着已经走到了天墟宏伟的门穹下,恭恭敬敬立在两侧的辰月教年轻教徒像是一排华美的木偶,披着银线织绣星辰的黑色礼服,脸上白净得没有血色,一眼看去分不出区别。 他们一起躬身表示了对两位缇卫长的送行,可是这份礼遇却并不令人觉得享受。 陈重似乎漫不经心地转身回头,看了一眼门内漫长的石甬道。这条路在浓密的树荫下一直延伸进去。他脸色微微变了一下,没有多说话,拉了拉苏晋安的衣袖,一起走出了天墟。 “子仪兄也注意到了么?里面是个迷宫。”苏晋安站在尘土飞扬的街上,低声说。 “是的,我进去的时候以步伐衡量了距离,我的步伐不大不小,每走一步都是一尺七寸。所以尽管里面曲折幽深,可是我用步子还是可以量出地形。但是我在门口回头,才发现单是那条甬道的长度就和我估算的完全不同。看起来七十丈长的距离,我却走了六百五十三步。” “子仪兄也是第一次来?” “是啊,我是陛下登基那年出仕,一直就为大教宗收集情报,算来也有七年了,可还是第一次蒙这样的恩宠。大概大教宗召见的人还不是我,而是晋安你。缇卫一共七所,我们几个卫长都是原先手下就有一拨人马,不过换个名字,只有晋安你的七卫是凭空新设的,可在短短六个月之间已经剿灭了七名天罗杀手,这个纪录即使前三卫也望尘莫及啊。” “收集情报是子仪兄的长处,杀人这些事情,也许我们更加合适吧?”苏晋安淡淡地说。 “真是一条可怕的路。”陈重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 “也许再走一次,又不是六百五十三步了,是一千六百五十三步,或者六千五百三十步,或者……永远走不到头。我听说有一种密罗的迷阵,可以让人在里面走一辈子,走的人似乎也不必回头。”苏晋安这么说的时候依旧笑笑,扯动他落拓而阳光的唇须。 “是个不想让人再回来的地方。”陈重低声说。 “今晚有空一起饮酒么?说说那个白发鬼的事,大教宗指明要缉捕他,这事情可不容易。如今这个杀手在帝都里是大名鼎鼎啊。” “好。” “那在酥合斋,入夜了各自去,先去的自己饮酒,后去的要结账。” 第02节 二 入夜,酥合斋。 陈重走进那间临水的小屋时,苏晋安已经坐在席子上饮酒了,不穿鞋袜,散着裤脚,只披了件宽大的土布袍,不像天启城缇卫所的武官,倒像是个微醺的乡下人。 “你结账,你结账!”苏晋安笑。 “去搜集了一下那个白发鬼的资料,来晚了,我结账。”陈重把厚厚的宗卷放在了小桌上,那里已经堆了一份宗卷,想必是苏晋安带来的。 “没有被人跟踪吧?”苏晋安低声问。 他的眼睛澄澈,完全不像是喝过酒的样子。陈重熟悉自己的这位同僚,知道这个落拓阳光的人,其实也是刀一样的冷洌。也难怪苏晋安有此一问,他们相约的酥合斋是天启城一处颇有点名气的伎馆,门面不大,蓄的好几位姑娘都有希望竞争“花魁”之位,琴曲舞蹈,样样别致,来这里消遣的人里颇藏着几个大人物。这个斋坐落的靖恭坊,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反辰月的所谓“义党”和进京来碰运气的世家子弟都在这里出没,也都是这些伎馆的常客。 陈重也在席子上坐下,脱掉了靴子:“我这辈子就靠收集情报,做我们这行的人都异常小心,不至于轻易被跟踪。不过晋安觉得天罗真的敢把矛头指向缇卫?” “不是会,是已经来了。原先天罗还会忌惮缇卫,并不直接对缇卫的武官下手,刺杀对象多半是辰月教中的高阶教徒。可这次洛都尉被杀,显然他们的杀人名单已经扩大,大概天罗已经做好准备正面迎击我们了。” 陈重犹豫了一下:“洛河山都尉的身份不同,他虽则是缇卫六所的武官,却也是辰月教徒。缇卫七所,只有前三卫的卫长是执政的辰月教徒,我们后四卫都只是军人,是出仕皇室的武官,负责保护帝都的安全。天罗如果把矛头直接对准我们,就是对付皇室,而不是辰月了。” 苏晋安摇头一笑,“子仪兄,你太善良了。天罗并没有什么政治立场,他们只为自己的生存杀人,如果对他们有利,皇帝也不是不能杀的,何况我们这些名义上效忠皇室的武官?而且缇卫这支军队的建立,原本就是教宗用来克制天罗,弹压诸侯在京势力的,在天罗刺客眼里,我们和那些辰月教徒无异。” 陈重默然。他是世家子弟,祖上封伯爵,世世代代都是大胤皇帝的下属。如今辰月是国教,帝都公卿趋之若鹜,恳求辰月教长们授予他们教义,解脱他们的困厄。可陈重坚持不入教,因为他是陈家后人,他尽忠的人是白氏皇帝,而非站在皇帝身后的那个沉默的黑影——古伦俄。苏晋安简简单单地戳穿了陈重的掩饰,陈重不能否认事实上他们是在为辰月教效命,太清宫里的皇帝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陈重这样一个世家后人想对他尽忠,他只认可古伦俄,相信古伦俄一手为他撑起了帝都的天穹,相信这位伟大的教宗会带领他的帝国走向辉煌。 “虽然没有攻城器械,战马粮草,可这就是战争啊。已经六个月了,从第一桩血案开始,天罗的刺客一刻不停奔忙,就算没有人被杀的夜里,也在筹备着新的刺杀计划吧?天罗山堂是个藏在阴影里见不得光的组织,不可能像缇卫这样公开招募人手,我们若是死伤几个人,大可以从羽林天军补几个年轻军官过来,可以说是生生不息。天罗想要取胜,就得要以恐怖压倒我们,我们若是反击,他们就只能以更大的恐怖来回应。他们未必不敢得罪皇室,何况如今的皇室,除了名义上执掌国玺的陛下,还有什么人呢?”苏晋安苦笑,“这帝都,是辰月的帝都,这时代,是辰月的时代。你我这样的小人物,不过顺应潮流而动罢了。” 陈重定了定心神:“洛都尉在缇卫中算不得什么出众的人物,天罗选择他作为暗杀目标,是对我们宣战?” “可惜我们没有退路。”苏晋安用白瓷的小瓶为陈重倒上清淡的米酒。 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有人大笑,有人呼喝,夹着女人嗔怪的尖叫。陈重起身从窗户往外看去,外面是一片水池,池中映着一轮明月,对面的长廊上,一群酣醉的男人搂着女人的肩膀正从屋里出来,他们都穿着袍服,佩着剑,手不老实地伸进女人领口里摸索,女人作势拒绝,软软地打着他们的手。一个男人高兴起来,一甩腿,鞋子飞进了池塘,水波凌乱,月影破碎。 “应该是桂城君魏长亭的人吧?虽然主子已经被通缉,他们倒还在帝都活得逍遥。”苏晋安站在陈重身边,淡淡地说。 “公然佩剑夜行?”陈重皱眉,“《限铁令》已经发布三个月了,‘掌铁者,杀无赦’,他们果然大胆。” “那些都是世家子弟,就算我们现在冲出去抓了他们,也会有人为他们求情。”苏晋安拍了拍陈重的肩膀,笑笑,“算了,其实这些人里,很多也就是些废物,不过借着‘清君侧’的名头拉帮结伙,喝酒玩女人。他们还不配做我们的敌人,子仪兄,我们接着喝酒。” 陈重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酒瓶空了两只,月亮已经升得很高,苏晋安卷起窗上的竹帘,目光淡淡地放出去。 这间小屋是酥合斋里最僻静的一间,陈设也简单,竹席铺地,几张藤编的坐垫,一张红豆木暗红漆的酒案,木板墙上挂了几幅大约是从旧纸店里买回来的无名水墨立轴,年代久远,纸面都发黄了,反倒多了几分韵味。小窗打开,就对着花园里的水塘,晚来抬头见月,低头也见月,此时客人大半散去了,静得能听清蝉鸣。苏晋安喜欢在这里约人喝酒,陈重就来过四次,有时候喝到七八分,推窗见水中月影朦胧,忽地就生出几分惆怅来。 “说说那个白发鬼吧。”陈重有了三分酒意,放下了杯子。 “好,先听子仪兄的情报。” 陈重把宗卷推到苏晋安的面前,并不展开,“他大约十五到二十五岁,可考的第一次杀人是暗杀辰月教‘阳’部的高阶教徒白悲梧,那是去年十月,天罗的杀手刚刚进入天启不久,他是第一批进来的人。当时白大人乘车从天墟返家,按照仪仗带有护卫十四人,其中一名是云中叶氏出色的年轻子弟,武术过人,为了学习才被叶氏从云中送到帝都来。” “白发鬼是自己独自出动的吧?”苏晋安插了一嘴。 陈重点了点头。 “不奇怪,根据我搜集的情报,从没有一次他是和其他刺客联手出动,这是一匹独狼。”苏晋安笑笑,“真是令人激赏。” “他刺杀白大人就像刺杀洛都尉一样,只用了一刀,他藏在马车经过的道路上,藏在一棵树上,马车路过的时候他直接踩破车顶跳了进去,对着白大人的后脑纵劈一刀。随后拉着一根锁链荡走了,自始至终护卫中没有一人来得及反应。”陈重唏嘘,“当街杀人,干净利索得像是表演一样。” “我记得白悲梧是紫陌君白曼青的堂弟?” “是,白曼青对这件事很沉默。” “怀疑为他所杀的帝都高官已经有多少人?” “至今九人,都是辰月教徒。就像晋安你说的,每次都是独自出动,从不失手。唯有今年一月,他在行刺少府副史展勃安展大人的时候被及时反应的侍卫围困了,那是在一片开阔处,他杀死展大人之后本来准备了一匹快马可以迅速逃离。可是随行一名侍卫携带了弩弓,一箭射死了马。他不得不和十六人对敌。” “在开阔地方和十六人对敌,应该是必败无疑的……但是我想,他把十六个人全部都杀了?” 陈重摇摇头,“不全也差不多。杀七人,伤九人,有一个侍卫拼死伤到了他,可还是让他发动了预先埋伏下的弩阵。不过被杀的七人中,有五人都是被他直接以刀劈死,身手是不容置疑的。这次交手留下了一个线索,就是他使用的武器是一柄有弧度的二尺刀,刀尾连着很长的锁链,刀头带钩可以充当勾索使用。是一件很古怪的武器。” “这就对了!”苏晋安一拳击在掌心。 “对了?” “子仪兄是否记得教宗帮我们回忆洛都尉被杀死的一幕时,白发鬼远在三丈之外就动了手。我一直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现在清楚了,他用的就是那种带铁链的二尺刀。这和洛都尉额心留下的伤口也符合。” “这个我大致也想到了,不过这件武器如此重要么?”陈重皱着眉。 “重要。一件带着超过三丈链子的武器,无疑是很难操纵的。这个孩子杀人却有一个习惯,就是总在头上用刀,似乎是希望尽快杀死对方,免得反扑。所以他杀白悲梧的时候是刀劈后脑,杀洛都尉是刀刺眉心,这个在三丈的距离上要做到,非要受过极其严格的训练不可。我们剿灭的天罗刺客中,似乎也只有他使用这种武器。我担心的是如果天罗山堂已经掌握了训练孩子使用这种武器的方式,我们想要应对就不容易了。一件可以狙杀敌人在三丈之外的武器,又可以用于近战,没有弩机和其他机括所需的瞄准,实在是难以防御的。总不能让帝都的大人们都罩着铁面吧?”苏晋安摊了摊手。 “嗯,晋安你的担心有道理。”陈重也摊了摊手,“也就是在那一次,被人发觉他的头发是白色的,之后保密做得不好,在帝都里传开了,人人都叫他‘白发鬼’。”陈重拍了拍卷宗,“收集到的情报都在这里了,实在很有限。此外从他所刺杀的人来看,天罗应该非常看重他。他平均一个多月出动一次,被安排得很有规律。他的刺杀方式不拘一格,通常非常迅速直接,逃离现场的速度极快,性情应该非常冷血,从不慌张,甚至能在受伤的情况下冷静的分析形势,这么年轻的一个人,不知道怎么能够养成这样的老辣。” “也许并不是老辣。”苏晋安摇摇头,“天罗培养人的方式,是让他只知道杀人吧?” “晋安你连续剿灭了七个刺客,一般都是用什么办法?” “因为我发现了一个规律,天罗总是分为两组行动。一组只负责杀人,另外一组负责断后、取头颅和制造混乱,必要的情况下杀死被困的同伴,避免他们落入敌人手中。负责处理后事的一组人往往比杀人者还要精干,但是他们却往往会在刺杀完成后还长时间伪装成路人留在现场周围观察。我的几次行动都是抓住了处理后事的人,进而找出了刺客的所在。但是这个方式对于这个孩子恐怕完全没有意义。” “为什么?” “因为他独自行动。他是不受控制的,自己杀人,自己料理后事,没有人知道他的联系办法。如果我没有猜错,天罗内部应该也只有一个人向他下达杀人的命令。”苏晋安端起一杯酒,眯起眼睛品着,“独狼是草原人所说的最难捕获的猎物之一,因为它们独自往来,没有牵挂,而且已经经历过最残酷的考验。” “要猎杀独狼……再多的猎人只怕也不够用。”陈重低声说,“因为我们根本找不到他。” “猎人当然找不到,可是,谁能比狼更善于寻找狼的足迹?如果我们要找一条独狼,何不试着……放出另一条狼去?”苏晋安微微睁眼,一瞬间陈重愣住了,他看见寒冷的光从苏晋安细细的眼缝里溢出来。 “另一条狼?”陈重沉吟了一下,“晋安你的意思是……” “子仪兄出身斥候世家,应该完全清楚帝都的乱党们是如何组织的。这些人自称勤王义士,都是各诸侯国流亡来的没落世家子弟。他们的精神领袖是春山、平临、紫陌、桂城四大公子,都是数一数二的大世家子弟,这四个人都广蓄门客,家世没落的年轻人无不以投奔在他们门下为豪。但是四大公子择人也是出奇的严格,紫陌君白曼青是皇室贵胄,挑的是家世,平临君顾西园是宛州豪商,喜欢能言善道长袖善舞之徒,春山君苏秀行来自唐国,府中好蓄不惜命的死士,而桂城君魏长亭那里,军武世家的后人最受器重。这四大家就算门客数千,却只是乱党中的一成,另有九成都找不到人效忠,在这卮酒百金的帝王城里,不过是虚掷光阴的流浪人。” 陈重微微颔首:“是,这局面的造成多半是因为平临君顾西园,此人在自家府邸旁开‘信诺园’,只要是世家后人,去信诺园说一声我是来勤王的,验明身份之后就可得五个金铢的安家费。多少乡下来的孩子都是仗着自己有些世家血统,梦想到了帝都就有人接待,走上勤王救国的路,将来出将入相重振家族声威,所以不惜跋涉千里。” “可是他们很快就发现这梦碎了,没有过人的本领,他们在帝都得到的,也只是平临君的五个金铢而已,花完了这五个金铢,无处可去的年轻人就只能流落在城里,像是流氓。就是这些人,给了那些刺客掩护,令我们在追缉中一再地失手,刺客杀人之后只要混入流浪人聚集的几个坊,就像鱼游进海里那样失去踪影。平临君这一手不但漂亮,且让我们全然抓不住他的把柄,真是令人敬佩。”苏晋安轻声说。 “根据我的情报,这些无所事事的世家子弟中身手好的会被天罗相中,雇佣他们为临时杀手,以弥补本堂人手的不足。我猜测,这一年来帝都里一多半的案子都不是天罗的手笔,而是这些世家子弟。天罗是个巨富的组织,他们很懂如何用钱办事。”陈重说。 “正是,但这时候他们的组织就不再是天衣无缝的了。”苏晋安说。 “晋安你的意思是,我们不如收买几个世家子弟,等着他们被天罗选中,这时候我们就会收到情报?”陈重忽然明白了。 苏晋安笑笑,接着品酒:“但很难找到合适的人选,天罗这个组织,能把暗杀武术推到极致,当然看不上普通人。能被天罗看中的,不但要履历清白,还要有足以媲美天罗刺客的身手。这样的人,在帝都可太难找了。” 陈重一愣,仿佛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他想了一会儿,全无头绪,一转头,看见苏晋安唇边一缕悠悠然的笑意。 “晋安你心中已经有了人选吧?”陈重脱口而出。 苏晋安伸出手来,陈重也伸手,两人击掌,呵呵地笑出声来。 “他叫易冉,也有人叫他易小冉,像是个女孩的名字,长得也像个女孩。不过我看过他的身手,以他的资质若被天罗发现,应该不会放过。他祖上凭军功封过男爵,后来举家回乡,是个乡下贵族,家道已经没落了。他自己是听了同乡说起进京勤王,热血沸腾,就跟着来了,履历上天罗绝看不出破绽。”苏晋安说。 陈重挑了挑眉:“晋安我真服了你,万事你都提前想到。不过真很少听到晋安你那么激赏一个人。七卫那么多好手,包括你那个得力的下属原子澈,你一个都看不上,却看中一个来帝都讨取功名的乡下孩子?” 苏晋安点头:“确实是难得一见的材料,他是晋北八松人,跟我一个地方出来的。他大概三岁开始练刀,刀术是现在很少有人知道的‘古蝮手’,在蔷薇朝却极有名气,晋北出身的武士学上两手就可以横行东陆了,要是‘古蝮手’的大师,到哪里都有人供起来。这个孩子还不知道他学的刀术有多可怕,大概教他的人也只想他把刀术传下去,却并不想他用来上战场吧?但是我以为,他可以说和白发鬼不相上下!” “会是白发鬼的对手么?”陈重有些怀疑,“从我们的情报看,即使在天罗刺客里,白发鬼也是罕见的好手。” “‘古蝮手’是种刺杀武术,面对十个人,一点威力都没有,可是面对一个人,却是强绝。即使在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手里……” 陈重沉默了一刻:“晋安,有时候真的觉得我们是罪人啊……当孩子也被押上了角斗场去搏杀,大人们真的可以心安理得的坐在这里喝酒么?” “这个世上,还有几个人不是罪人呢?”苏晋安淡淡地说,“今天是圣王八年四月十八,如果今年的十二月三十我们还不能擒获白发鬼,大教宗面前,也许我们就该替他去死了。” “事不宜迟,什么时候行动?”陈重说着就想起身,陈家从小的教育就是如此,该当行动的时候,容不得片刻迟缓。 “子仪兄,让我好好地喝完这顿酒吧。月明星稀的好天气真是不多,每当这时候总觉得人生短暂。”苏晋安手把酒盏,拍栏看月,“明天,明天我去找易小冉,在那之前我要去取一双鞋子。” “鞋子?”陈重愣了一下。 门无声地开了,一缕檀香、一缕酒香、一缕女人香混在一起扑面而来,陈重一惊,随即觉得一阵清爽。门边站着一个女人,披着一件绣有白色云纹和粉色桃花的长袍,大袖滑到肘间,露出象牙般的小臂和纤细圆润的手腕,兰花般的手中是一壶温好的酒。女人笑吟吟的,歪着头,冲陈重打了个招呼,陈重立刻起身还礼。陈重也是个温雅洒脱的男子,可每次他见到这个女人,都觉得自己被她的容光照亮,不由自主地觉得拘谨起来。 “阿葵,你来晚了。”苏晋安这么说着,依旧看向窗外。 “没办法,客人很烦人的。真对不起。”女人带着歉意地说,盈盈走到屋里把酒壶放下。后面跟进来一个穿白衣的少年,低头捧着七尺的长琴。他把琴架好就无声地退了出去,女人跪坐于席上,一抖长袍遮住那双笔直修长的腿,轻轻调弦,叮咚如春雨打在石板上。 “今天想听什么呀?”她问,一挑眉,眉色淡如远山。 第03节 三 圣王八年四月十九日。 易小冉蹲在原家牌楼前的台阶下,双手搭在膝盖上,叼着根草,龇着牙,草尖骄傲地指着天空。 中午的太阳照在易小冉的身上,暖洋洋的,正是一天里难得的好时候。他穿着一件灰蓝色的夹袄,棉布面上开了好几处口,露出灰色的棉花,腋下破了一个大洞,冬天刮风的时候冷气呼呼地往里灌,所以他总得把胳膊夹紧了,现在这个天气穿着它却有点热得让人不能忍,下身是条只到脚踝的单裤,倒还没破。这些衣服都是易小冉从家乡带来的,他是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去捡衣服穿的,毕竟祖上凭着军功封过男爵,是有家世的人,可没料到十五岁的人长个子奇快,小半年的时间,裤子就短了一截。 易小冉低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他蹲在那里看了一上午了。有家酒肆就是因为易小冉这个坏习惯而拒绝雇他的,他看人总是从脚看起,顺着往上看,最后才看对方的脸,让人觉得有点阴阴的,心里就不太痛快。其实仔细看易小冉的眼睛会发现他的眼神一点也不阴,瞳仁黑而且大,有几分野,有几分傲气,却难得的干净。易小冉这个习惯是他母亲教他的,说看一个人的身份,从穿的鞋子最能分辨。很多乍富或者好夸耀的人把钱都花在衣服腰带或者佩刀上,不惜装金嵌玉来标榜身份,但是鞋会暴露他的本质。世家子弟一定很讲究鞋,因为比起一件不合身的衣服,一双不合脚的鞋更加让人难受,此外,好做工的鞋子也很贵,贵得很含蓄,主要是手工和式样,用料倒未必很特别,所以那些有点钱又喜欢装模作样的人往往不会在鞋子上花太多心思,最后,一个人的鞋子越是干净,他的生活就越优渥,在易小冉的家乡,有些人靠着租大车给来往的行商发了点财,也处处学世家子弟的派头:佩剑、熏香、说话文绉绉的,可是他们鞋底不可避免地沾着马粪。 易小冉的母亲总带着一点点怀念说起她嫁入易家的时候家族里还有几百亩土地和一片庄园,进进出出都有下人伺候。她新婚第一日下厨做了一碗汤,连细葱都有厨子帮她切好,她只要亲手扇扇火,把葱和盐洒进熬好的鱼汤里,就算是她的厨艺了,公婆在几个下人伺候下喝了,都夸她贤惠,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碰过锅,只需画好精致的妆,安安静静地等待她的丈夫,鞋子踩不到一点灰尘。 不过易小冉从别人那里知道,母亲嫁入易家的时候,这个乡间大族已经是在死撑最后的光鲜场面了。易小冉的父亲好赌,私底下把田契地契都输给别人了,不两年,人家找上门来,易小冉的爷爷气死了,奶奶伤了心,很快也病死了。父亲怒火中烧,说那些赌友骗他,拿了刀出去要跟人拼命,就再也没回来。从易小冉有记忆开始,他和母亲一起生活,母亲每天都去集市上买一些嚼不烂的菜叶,切碎了和小米一起熬成粥,她漂亮光滑的脸儿很快就失去了光泽,常年操持着铁锅陶碗,曾经白嫩的手上沟沟壑壑,里面填满了黑灰。 易小冉讨厌总是想起这些,蹲得腿也麻了,于是站起来跺了跺脚,他的脚上穿着一双藤编的鞋子,没有袜子,露出脚趾,趾甲里漆黑。 “跺什么脚?触人霉头啊?”旁边经过的一人吼了一声。 有些地方乡下有个习俗,路过服丧的人家门口要跺跺脚,表示把晦气踩在脚下了,把游荡的死魂也吓走。所以在一般人面前,跺脚很不礼貌。易小冉从下往上一扫,打量了那个呵斥他的人,一个三十岁出头的胖子,脚下一双棕色的熟牛皮靴子,身上一件皂色的布袍,里面似乎还套着软甲,腰间配着一把近三尺长的剑,剑柄上张扬的挂着一块佩玉。这显然是个淳国世家子弟,但不是来自毕止那种大城,应该和易小冉一样,在乡下长大。这些日子天启城里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了。 “世兄别跟这种小鬼生气,他没见过世面,懂得什么?”胖子的同伴来劝。他们一共有五个人,风尘仆仆。 “看人的眼神真贱!”胖子被易小冉的目光刺了一下,心里一颤,怒气更甚,也不听劝,举起鞭柄照着易小冉头上敲打。 易小冉没犹豫,两只胳膊锁住胖子的手腕,往他怀里一扑,手肘猛击他的喉咙。这一击易小冉用了五成力,但他身高差了胖子不少,没有正中喉骨,打在胸骨上方。胖子一时间无法呼吸,眼前一黑,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几步。他的几个同伴大怒,二话不说,一齐扑了上来。易小冉双手护头,却被人一脚踢在膝盖下方,立刻跪了下去。他痛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只能拼命地抱着头,强忍着。那些人一边大声地咒骂,一边抬脚往他背上踩,灰尘呛到了易小冉的鼻腔里,他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给我一把刀……给我一把刀……”这个念头把他的脑海里烧得一片火烫。 原家牌楼的对面,一条小巷的出口处,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男人靠着墙,默默地看着易小冉和那五个人在灰尘里扑打。他笑笑,嘴唇上的胡须轻轻一动。 那些外地初来乍到的世家子弟直打到手腕酸痛,骂骂咧咧地走了。那个胖子最后冲地下的易小冉狠狠吐了口口水,用家乡话骂了一句什么。周围的行人自顾自走过,就像什么都没看见,易小冉在地下趴了一会儿,费力地抬起头摇了摇。他的脑袋里嗡嗡地叫着,眼角痛得厉害,大概是裂开了,身上更是无处不痛。他爬了起来,转头看时那几个人已经走得没影儿了,只能拍拍头发上的灰尘,再拍拍裤子。那条原本还没有破口的裤子如今从后臀到膝弯裂开了一道大口子,大概是不可能补好了。易小冉捂着那个裂口,默默抬起头来,看见不远处那个黑衣男人站在一棵桂树下,靠着小巷的墙,对他缓缓招手。 易小冉心里一喜,然而还是克制住了,拖着脚步穿过小街,跟着男人一起走进巷子里。 “你说你上午会来找我。”易小冉看着男人的背影。 “抱歉,我晚了。因为我有个东西送给你,约好了早晨去拿,到了那里伙计说要让客人试穿之后再改改,我说不必,伙计却坚持说店里百来年一直是这规矩,所以耽误了一点时间。”男人转过身,伸出手,手里是一双鞋。 易小冉心头一跳,那真是一双好鞋,就像他妈妈说的那种世家大族穿的鞋子。一双黑色的便鞋裹在一张青灰色的毛边纸里,绒布面,厚实的白布鞋底,针脚细密,形状端正,透着股让人觉得舒服慵懒的贵气。最难得的是,易小冉一眼就看出那双鞋子正合他的脚,大小宽窄厚薄都正好,就像这双鞋子是随着他的脚长大的。 “‘顺意作坊’的鞋子,选料不是最好的,手工和式样却一定是。帝都里诸位重臣的鞋子也都是在那里订制的,而且只要在那里订过一双鞋,他们一辈子都记得你。等你长大了,脚定型了,再去踩个脚印子,留下鞋样。以后你只要派个人告诉他们你要新鞋,几天工夫你就会收到一双绝对合你脚的鞋子。”男人淡淡地笑。 “你的鞋子可不是在顺意作坊订制的。”易小冉说。 他看着男人黑袍下的脚,那双脚上套着黑色的牛皮靴子,鞋帮磨得很旧了,皮面也久不上油,一道道裂纹。 “我是个行伍出身的人,祖上是个渔民,用不着穿那么好的鞋。”男人淡淡地说。 “无功不受禄,‘顺意作坊’的鞋子不便宜吧?我不能收你的礼。”易小冉拒绝了这个让他心动的诱惑。 “只是见面礼,我想请你帮忙,”男人笑笑,“为什么那么在乎鞋?” 易小冉昂起头,斜眼看着男人,“一个人穿什么鞋,是他的身份。” “可你穿的只是双藤鞋,还是你自己编的,想必很不舒服。” 易小冉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我不捡别人穿过的东西;”他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易家的人,不会光着脚跑来跑去,光着脚走路的,是贩夫走卒,易家的人,是堂堂正正的男爵之后。” 男人点点头:“我倒也听说过,公卿人家,不浴、不冠、不履,是不见客的。” 易小冉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来帝都,就是要勤王,就是要建功,要让这颗脑袋扣上冠子。说吧,你要我做什么,只要不违世家之道。我能做的事情,可比你想的多。” “我要雇一个世家子弟,身手要好,胆子要大。我本来以为你很合适,但是你今天让我有些失望,我也许看错了你。”男人说。 “失望?有什么失望?我身手好,胆子也大,祖上封的男爵,你不信?”易小冉的目光忽的凶猛起来,直直地看着男人。但是男人始终没有揭开斗笠,易小冉没有一次能看到他的眼睛。 “世家的规矩,不仅仅是不浴、不冠、不履就不见客那么简单吧?我虽是平民出身,但我知道世家子弟最不能屈的就是气节。气节是世家子弟的精气神,是不是这样?”男人又笑,上唇一抹胡须一动一动的,仿佛嘲弄,让易小冉看了就怒。 “是!是又怎么样?我易小冉堂堂正正,没屈过气节!”易小冉大声说。 “可是刚才那些人不分青红皂白打你,你却只是忍着,等他们走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就像条没家的野狗。易家的后人可以被这么折辱么?你连这种事都能忍,不怕你祖先有灵,冥冥中骂子孙不争气?你没有反抗,因为你身手不够好,胆量不够大,最重要的,你还缺了一个世家子弟的气节。”男人说着说着,还叹了一口气。 “你胡说!”易小冉心底刚刚熄灭下去的火苗猛地燎了起来,他脸涨得通红,眼睛里泛起血丝,想要扑过去给这个男人一拳。 “我怎么胡说了?刚才我看见的。”男人摊了摊手。 “那是……他们五个人!我手里若是有把刀……若是有把刀……我就让他们几个一辈子后悔,后悔把脚踩在了不该踩的人头上!”易小冉像头发怒的牛犊那样咧着嘴,重重地喘息,握紧拳头挥舞。 “让我看看,男人重要不是敢说什么,而是敢做什么。”男人抓住易小冉的手。 易小冉挣扎了一下,居然没有挣脱,对手的手劲奇大。男人扳开易小冉的手指,从后腰抽出了一柄黑鞘的短刀,放进他的手心里。那是柄一尺七寸长的短刀,鞘上一朵黄金的花,刀柄上缀着红绳,抽出来看,刃口有着细密的地肌纹理,是柄极精良的折铁刀。易小冉有些吃惊,单这样一把刀,市面上便宜也要卖到几十个金铢。 “送给你的。”男人说,“现在你有刀了,让我看看你的勇气。” 他指着巷子外面高大的原家牌楼:“那些人就在里面喝酒,你不难找到他们。” 易小冉一脚踏进酒楼,抬眼四顾,看见角落里那五个人正攒头在一起喝酒说话。 他径直走到那桌旁边一桌坐下,把套着藤鞋的脚大大咧咧的翘在另一张椅子上,歪斜着坐着,目光斜斜地飞向屋顶。 伙计看他一身褴褛,觉得有点棘手,上来带着几分不悦:“吃饭?” “喝酒!”易小冉翻着白眼,冷冷地扫了伙计,“小爷有钱!拿你们最好的酒来!” 伙计倒被他的气势震住了,摸不清他的来头,帝都里最近有些流浪汉的手里也很有钱,听说都是帮人杀人赚的。这样的人酒楼不敢惹。那边筛酒的掌柜使了个眼色,伙计的笑容立刻浮上眼角嘴角,一哈腰:“没问题,最好的白稠酒,立刻就来。” 酒上来了,易小冉也不要菜,端着个白瓷杯子小口小口地抿,听那五个人说话。 “世兄这次来是准备投效哪位公子门下?”一个蓄着短须的年轻人问那个胖子。 “心里话,还是紫陌君白曼青公子为上了,又是皇室之胄,又谦和平易,”胖子摸摸头,又有点懊恼,“不过紫陌君眼界很高,不是大家族的后人难得他接见,不是才具过人,更不会收纳门下。我虽然也有几分自负,不过前次托一位世交介绍,具帖拜见,只得紫陌君赠了二十枚金铢,面都没见上。” 易小冉心里冷冷地一笑。 “我也是觉得紫陌君对我们这种外地来的人有些看不上,我们也犯不着非要吊死在他那棵树上,去哪里不能勤王讨逆做一番事业?我觉得平临君慷慨洒脱,也是不错的。”又一个人说。 “平临君顾西园那里,以我家的身份,要拜入门下倒是不难,”胖子又是一叹,“可是平临君毕竟是豪商出身,收人鱼龙混杂,我倒不是看不上他,只是他手下有些人我有些看不上,怕辱没家声。” “那桂城、春山两君呢?”说到这两个名字,那边顿时压低了声音。 “这两位都不敢在帝都露脸,我也就没多考虑。桂城君……有点山野气,听说又和‘天驱’瓜葛不清;春山君……年纪虽轻,性子却冷厉凶悍得很,据说手下蓄养的都是些刺客!”胖子一边说着眼睛一边转圈,“有人说春山君和那些天罗是共谋!” 他忽然愣住了。因为他看见了隔壁桌上的易小冉,易小冉冲着他微微举杯,嘿嘿一笑。 “这小子!”胖子怒火上涌,“想跟我们几个玩?” 他的几个同伴也注意到易小冉了,扭头看了一眼,按住胖子的肩膀:“师兄别理这种混混,这毕竟是在酒楼里面,我们真的伤了他,没准还得陪他药钱,他可能就是来骗药钱的,这种人,贱得很。” 易小冉还是不说话,只是喝酒,嘿嘿地笑。 酒楼里正是人多的时候,易小冉一桌桌看过去,思考着逃离的路线。他的口袋里一点钱都没有,好在他也根本没准备付钱。他大概想好了,决定走东侧的门,因为西侧靠窗坐着个精悍的年轻人,一个人坐着,一口军队制式的利剑放在桌上,易小冉本能地感觉到那个人不好惹。 他转回头来,看着对面的胖子,再次缓缓绽开笑容。 “这小子是来找死的!”那个胖子忍不住了。 “世兄喝杯酒,息怒息怒。”那个蓄须的年轻人一边劝胖子,一边回头鄙夷地看了易小冉一眼。 易小冉对他也笑,缓缓地舔了舔牙齿。 蓄须的年轻人觉得心头一股火往上冲,脸色一变,按住腰间剑柄。胖子终于没人劝他了,一压朋友的肩膀自己站了起来,“你们喝酒,等等我。” 他冷冷地看着易小冉,步步逼近,双臂里面蓄满力量,想忽然把这小子举起来,用力掼在地上,死不得,也要碎掉几根骨头。 易小冉笑吟吟地看他。 “小子……”胖子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 易小冉忽然起身,前扑,直撞上胖子的胸口。胖子说一声“来得好”,双臂正要发动,忽然感觉到肩上一痛,仿佛被烙铁烙中了。他愣了一下,惨叫出声。易小冉慢慢地从胖子的肩胛骨里,把短刀拔了出来,他故意拔得很慢,让刀身擦着胖子的伤口,十倍百倍地痛。 “世兄!”几个世家子弟惊得一起拔出武器,踢开桌子,大吼着扑向易小冉。 易小冉一脚踢开胖子,转身想要逃走。可他迎面被什么东西砸中,眼前一黑倒地。那是给他添酒的伙计正站在他背后,急起来一托盘砸了出去。易小冉的刀术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他只会致命的刀术,只会一击必杀,而且只能面对一个对手。他从未被训练分神对付两个敌人。胖子的几个朋友追上了他,最先的那个挥刀想砍,犹豫了一下,一刀柄砸在易小冉的侧脸,易小冉的嘴里顿时涌出一股血的甜腥味,另一个人踩住了他的手腕,用刀背斩下去,易小冉觉得自己的手筋像断了似的,不由得松手丢掉了刀。几个人围上来猛踩易小冉的脸,踢他的腰间和胯间,那股狠劲是恨不得把他踩成一团血肉模糊。 其中一个觉得不够解气,把刀回鞘,转身拎起一把椅子高高举起,要对着易小冉砸下。 椅子在空中忽然碎裂了,碎片飞出几丈远。举着两条椅子腿的世家子弟傻了,看见一个精悍的年轻人忽然就站到了他身边,手中利剑上流动着寒光。世家子弟们不敢动了,他们从那个年轻人持剑的姿势上隐约能判断出对方的身份。军人才那么持剑,那动作里带着森然的杀意,不容半点违抗。 “缇卫七所原子澈!”精悍的年轻人转头四顾,眼睛里闪烁豹子般的光,“公然持械,街头斗殴,不知道违反了《限铁令》么?” 无人说话,酒客们正从四面八方的椅子上起身,缓慢却整齐地从衣下拔出随身短刀。那些竟然都是原子澈的同伴。 这一刻易小冉和那些世家子弟都在心里叫一声完了,他们这些怀着勤王目的来帝都的人,最棘手的敌人就是辰月教设立的缇卫七所,如今他们尚未开始建功立业,已经被缇卫们当街抓捕了,证据确凿,无可狡辩。 “全都带回去收押!”原子澈发令。 易小冉被缇卫们锁住双臂推出原家牌楼前门的时候,用尽力气抬起头来,看向那个巷子的入口。只有一树桂叶正浓,树荫下那个男人已经不在了。 第04节 四 易小冉躺在冷湿的稻草上,仰面对着牢房顶的一块天窗,看着夜空里明星闪耀,月光柔软。但外面的春夜被两根铁栏隔开了,以他瘦削的身子也没法从那唯一的洞口爬出去。他觉得身上每一寸都痛,也没力气,整个人就像一只被人扔掉的破口袋。 这里大概就是缇卫所的大牢,他被人蒙了眼睛,走了很长的路,然后一脚踢进这间单人牢房,再也没人管他。左左右右都是石墙,很少能听得见人声,隐隐约约地有几声惨叫,可立刻消散了,大概惨叫的人刚刚张嘴,就被人卡死了喉咙。易小冉开始还想逃走,可是拍了拍墙壁,就像拍在山石上,那种拍击寻常墙壁的“砰砰”声完全没有,也不知这里的墙有多厚,铁栏杆很密,有他的手腕那么粗,上面还铸有锋利的铁刺。甚至没有人给他送牢饭,让他觉得自己大概完全被遗忘了。 易小冉不由自主地想也许他直到饿死都不会被记起来,缇卫所的武官过些日子想要使用这间牢房的时候,一推门会看见他饿死的干枯尸体,然后拎出去直接扔在城外的乱葬岗。八松易家最后一个男人的血就要在这里干掉了,不是轰轰烈烈地战死,也没有静穆悲伤地出殡,不过是因为打了一场无谓的架,恰好被一帮缇卫撞上了。 他想起他的母亲来。几个远房亲戚都劝易小冉别上京,都说帝都那是大人物们的地盘,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能有什么作为?白白送掉自己的命而已。但是母亲听了易小冉的话,什么都没说,熬夜为他做了一件夹衣、一条裤子和一双舒服的鞋,易小冉早晨醒来,看见衣服鞋子整整齐齐地躺在自己的枕头边。母亲唤他吃菜粥,易小冉看着桌子对面的母亲,看着她满是针眼的手,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滴到粥碗里。母亲直视他的眼睛,说儿子你是我们易家的男人,应该像一个世家子弟那样。世家就是世家,虽然我们穷了,可你的志气不能亏。你可以死,但是不能认命,如果你在帝都死了,娘就算饿着肚子,也会去收你的尸体,告诉天下人你是易家的男人,你是为了清君侧振朝纲去的帝都,你死是为了大胤皇帝而死! 就是这么个固执的女人,等到易小冉临走的时候却死死抓着他的手腕不放,号啕大哭像个伤心的村妇。直到大车开动,她还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追了几步。 易小冉感觉到鼻腔里强烈的辛酸,眼泪不由自主地就要涌出来。他发过誓再不哭的,可总还是忍不住。 “你饿么?”有人轻声说。 易小冉一惊,心头巨跳,他完全没有觉察到有人在黑暗里逼近了他。他背一弹,跃起,如一只预备捕猎的野兽那样,蜷在一起贴着地。就着天窗里透进来的一点月光,他看见铁门外一个孤零零的黑影,那是个戴着斗笠的男人,靠在铁门外的墙上抽烟,烟锅里一闪一闪地亮。 “是你……”易小冉慢慢直起身子。 他的心里满是警觉,不知这个人为何能到这里。他被抓之后一直想自己是上了这个黑衣男人的当,却又不知他是为了什么骗自己,心里恨不得杀了他。 男人伸手把一枚钥匙拍进铁锁里,铁门弹开,男人冲易小冉招手。 易小冉跟着他,沿着漆黑的走道往外,走不了几十步,转入一间小屋。四下看去,格局和关押易小冉的牢房没什么区别,三面石墙围着,顶上一方天窗。但这里地下铺着竹席,陈设着几件简单的家具,还透着一股馥郁的花香,屋子正中一张小桌,桌上是一壶温酒,几个精致的小菜。站在这间清雅的小屋里,易小冉精神微微一振。 男人自己先在桌边盘腿坐下,伸手招呼易小冉:“来,弄了几个小菜,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易小冉坐到他对面。他们两人一桌,被头顶洒下的月光笼罩着,桌上的青瓷酒瓶上流动着动人的光。 “雪羽瓷?”易小冉打量那个酒瓶,略略有些吃惊,这种名贵的青瓷是他家乡晋北的特产,母亲一直念叨的世家大族的器皿。 “好酒要用好瓶装。”男人微笑着说,第一次在易小冉面前摘下了斗笠。他的相貌并不令人吃惊,消瘦的面颊,浓重斜飞的眉宇,眉间有一道带着煞气的川字纹,可微微眯起的眼睛和唇上的一抹胡须给他增添了一些温和。 他给易小冉和自己倒上酒,举杯:“这一杯是致歉,当时有一件急事,我走开了,没能履约等你。” 易小冉冷冷地看着他,举杯和他一碰,一口饮尽。 “吃点菜,都是家乡特产的鱼馔,在帝都,不容易吃到那么地道的晋北菜。”男人伸手比了个“请”的动作。 “你是谁?”易小冉不动。 “我的名字叫苏晋安,缇卫七卫长,官封骑都尉。”男人淡淡地说。 “你!”易小冉眉头一跳,脸上骤然多了几分狠意,“你果然是一条辰月走狗!” 易小冉是为了清君侧、振朝纲进京的,他心目中的敌人就是辰月教。东陆四州,每个诸侯国里都流传着这样的消息,皇帝被国师古伦俄迷惑了,辰月是个邪恶的宗教,意图把白氏皇族变成他们的傀儡,从而一统东陆。甚至有人说那些术士的秘法要靠吸食人的灵魂,所以他们总是不断的挑起诸侯之间的战争,战死的人越多他们越高兴,这样就可以吸取死人的灵魂了。世家子弟无不愤怒,自从大胤立朝之初,这些贵族一直自负血统的高贵,如今却有人要把最高贵的皇室血统用作傀儡,挑起战争,这是对所有东陆世家的侮辱。他们纷纷在祠堂前立誓,把祖传的佩剑取出来磨好,策马去向天启城。 “我不是辰月的人,我是大胤武官,缇卫七所中只有前三所才是辰月教徒担任卫长,我不曾入教,只效忠皇室。”苏晋安出人意料地平静。 易小冉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我找你的时候你以为我是个天罗吧?在帝都流浪没事干的世家子弟,不少人都等着天罗来雇他们,以清君侧的名义杀人,这样就有故事去伎馆里跟女人吹嘘,还有钱赚。”苏晋安笑笑,“这样的人多了也真是麻烦,我们这些缇卫夜夜不得休息,轮班带着人在城里巡视。” “辰月要乱国政,就有人跟他们对着干!”易小冉说。 “国政?”苏晋安还是笑笑,摇头。 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的走道上传来,苏晋安眉间川字一紧,脸色沉肃。 一个敏捷的黑影忽地闪现,单膝下跪:“苏大人,一卫长范雨时大人急请苏大人出动,在安邑坊发现几十个带刀的人聚集,他们大概想伏击从那里经过的大鸿胪卿的车驾。” 苏晋安起身:“以范雨时大人的力量,尚且压服不了几十个人么?” “今夜是怀月明节,有百多位公卿一起约了在安邑坊的伎馆里饮酒作乐,范雨时大人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动用雷霆手段,目前只在外面布防。” 苏晋安微微点头:“让原子澈点齐所有人。” 他转向易小冉,一笑:“够胆子的话就来看看。” 易小冉被他这句话激起了怒气,猛地起身:“有什么怕的?” 苏晋安伸手,从腰后摸出那柄一尺七寸长的刀,连着一块手巾一起递给易小冉:“蒙上脸,这是我唯一一个要求。此外还有一个忠告,握紧你的刀,别再松开了,一会儿是真正的杀人场,不比你在原家酒楼里面打架。” 易小冉一把抓过刀,握紧刀柄,指节间发出一阵清脆的爆响。 “我看得很准,你这种人,握住武器的时候就满怀信心。”苏晋安伸手,很自然地在易小冉肩上拍了拍。 等到他收回手去,易小冉才猛地醒悟自己没有试图避开。他面对的是一个缇卫长,危险之极的人物,他却没有想到要避开。易小冉躺在冷湿的稻草上,仰面对着牢房顶的一块天窗,看着夜空里明星闪耀,月光柔软。但外面的春夜被两根铁栏隔开了,以他瘦削的身子也没法从那唯一的洞口爬出去。他觉得身上每一寸都痛,也没力气,整个人就像一只被人扔掉的破口袋。 这里大概就是缇卫所的大牢,他被人蒙了眼睛,走了很长的路,然后一脚踢进这间单人牢房,再也没人管他。左左右右都是石墙,很少能听得见人声,隐隐约约地有几声惨叫,可立刻消散了,大概惨叫的人刚刚张嘴,就被人卡死了喉咙。易小冉开始还想逃走,可是拍了拍墙壁,就像拍在山石上,那种拍击寻常墙壁的“砰砰”声完全没有,也不知这里的墙有多厚,铁栏杆很密,有他的手腕那么粗,上面还铸有锋利的铁刺。甚至没有人给他送牢饭,让他觉得自己大概完全被遗忘了。 易小冉不由自主地想也许他直到饿死都不会被记起来,缇卫所的武官过些日子想要使用这间牢房的时候,一推门会看见他饿死的干枯尸体,然后拎出去直接扔在城外的乱葬岗。八松易家最后一个男人的血就要在这里干掉了,不是轰轰烈烈地战死,也没有静穆悲伤地出殡,不过是因为打了一场无谓的架,恰好被一帮缇卫撞上了。 他想起他的母亲来。几个远房亲戚都劝易小冉别上京,都说帝都那是大人物们的地盘,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能有什么作为?白白送掉自己的命而已。但是母亲听了易小冉的话,什么都没说,熬夜为他做了一件夹衣、一条裤子和一双舒服的鞋,易小冉早晨醒来,看见衣服鞋子整整齐齐地躺在自己的枕头边。母亲唤他吃菜粥,易小冉看着桌子对面的母亲,看着她满是针眼的手,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滴到粥碗里。母亲直视他的眼睛,说儿子你是我们易家的男人,应该像一个世家子弟那样。世家就是世家,虽然我们穷了,可你的志气不能亏。你可以死,但是不能认命,如果你在帝都死了,娘就算饿着肚子,也会去收你的尸体,告诉天下人你是易家的男人,你是为了清君侧振朝纲去的帝都,你死是为了大胤皇帝而死! 就是这么个固执的女人,等到易小冉临走的时候却死死抓着他的手腕不放,号啕大哭像个伤心的村妇。直到大车开动,她还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追了几步。 易小冉感觉到鼻腔里强烈的辛酸,眼泪不由自主地就要涌出来。他发过誓再不哭的,可总还是忍不住。 “你饿么?”有人轻声说。 易小冉一惊,心头巨跳,他完全没有觉察到有人在黑暗里逼近了他。他背一弹,跃起,如一只预备捕猎的野兽那样,蜷在一起贴着地。就着天窗里透进来的一点月光,他看见铁门外一个孤零零的黑影,那是个戴着斗笠的男人,靠在铁门外的墙上抽烟,烟锅里一闪一闪地亮。 “是你……”易小冉慢慢直起身子。 他的心里满是警觉,不知这个人为何能到这里。他被抓之后一直想自己是上了这个黑衣男人的当,却又不知他是为了什么骗自己,心里恨不得杀了他。 男人伸手把一枚钥匙拍进铁锁里,铁门弹开,男人冲易小冉招手。 易小冉跟着他,沿着漆黑的走道往外,走不了几十步,转入一间小屋。四下看去,格局和关押易小冉的牢房没什么区别,三面石墙围着,顶上一方天窗。但这里地下铺着竹席,陈设着几件简单的家具,还透着一股馥郁的花香,屋子正中一张小桌,桌上是一壶温酒,几个精致的小菜。站在这间清雅的小屋里,易小冉精神微微一振。 男人自己先在桌边盘腿坐下,伸手招呼易小冉:“来,弄了几个小菜,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易小冉坐到他对面。他们两人一桌,被头顶洒下的月光笼罩着,桌上的青瓷酒瓶上流动着动人的光。 “雪羽瓷?”易小冉打量那个酒瓶,略略有些吃惊,这种名贵的青瓷是他家乡晋北的特产,母亲一直念叨的世家大族的器皿。 “好酒要用好瓶装。”男人微笑着说,第一次在易小冉面前摘下了斗笠。他的相貌并不令人吃惊,消瘦的面颊,浓重斜飞的眉宇,眉间有一道带着煞气的川字纹,可微微眯起的眼睛和唇上的一抹胡须给他增添了一些温和。 他给易小冉和自己倒上酒,举杯:“这一杯是致歉,当时有一件急事,我走开了,没能履约等你。” 易小冉冷冷地看着他,举杯和他一碰,一口饮尽。 “吃点菜,都是家乡特产的鱼馔,在帝都,不容易吃到那么地道的晋北菜。”男人伸手比了个“请”的动作。 “你是谁?”易小冉不动。 “我的名字叫苏晋安,缇卫七卫长,官封骑都尉。”男人淡淡地说。 “你!”易小冉眉头一跳,脸上骤然多了几分狠意,“你果然是一条辰月走狗!” 易小冉是为了清君侧、振朝纲进京的,他心目中的敌人就是辰月教。东陆四州,每个诸侯国里都流传着这样的消息,皇帝被国师古伦俄迷惑了,辰月是个邪恶的宗教,意图把白氏皇族变成他们的傀儡,从而一统东陆。甚至有人说那些术士的秘法要靠吸食人的灵魂,所以他们总是不断的挑起诸侯之间的战争,战死的人越多他们越高兴,这样就可以吸取死人的灵魂了。世家子弟无不愤怒,自从大胤立朝之初,这些贵族一直自负血统的高贵,如今却有人要把最高贵的皇室血统用作傀儡,挑起战争,这是对所有东陆世家的侮辱。他们纷纷在祠堂前立誓,把祖传的佩剑取出来磨好,策马去向天启城。 “我不是辰月的人,我是大胤武官,缇卫七所中只有前三所才是辰月教徒担任卫长,我不曾入教,只效忠皇室。”苏晋安出人意料地平静。 易小冉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我找你的时候你以为我是个天罗吧?在帝都流浪没事干的世家子弟,不少人都等着天罗来雇他们,以清君侧的名义杀人,这样就有故事去伎馆里跟女人吹嘘,还有钱赚。”苏晋安笑笑,“这样的人多了也真是麻烦,我们这些缇卫夜夜不得休息,轮班带着人在城里巡视。” “辰月要乱国政,就有人跟他们对着干!”易小冉说。 “国政?”苏晋安还是笑笑,摇头。 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的走道上传来,苏晋安眉间川字一紧,脸色沉肃。 一个敏捷的黑影忽地闪现,单膝下跪:“苏大人,一卫长范雨时大人急请苏大人出动,在安邑坊发现几十个带刀的人聚集,他们大概想伏击从那里经过的大鸿胪卿的车驾。” 苏晋安起身:“以范雨时大人的力量,尚且压服不了几十个人么?” “今夜是怀月明节,有百多位公卿一起约了在安邑坊的伎馆里饮酒作乐,范雨时大人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动用雷霆手段,目前只在外面布防。” 苏晋安微微点头:“让原子澈点齐所有人。” 他转向易小冉,一笑:“够胆子的话就来看看。” 易小冉被他这句话激起了怒气,猛地起身:“有什么怕的?” 苏晋安伸手,从腰后摸出那柄一尺七寸长的刀,连着一块手巾一起递给易小冉:“蒙上脸,这是我唯一一个要求。此外还有一个忠告,握紧你的刀,别再松开了,一会儿是真正的杀人场,不比你在原家酒楼里面打架。” 易小冉一把抓过刀,握紧刀柄,指节间发出一阵清脆的爆响。 “我看得很准,你这种人,握住武器的时候就满怀信心。”苏晋安伸手,很自然地在易小冉肩上拍了拍。 等到他收回手去,易小冉才猛地醒悟自己没有试图避开。他面对的是一个缇卫长,危险之极的人物,他却没有想到要避开。 第05节 五 易小冉混在几十人的队伍中,急速地穿街走巷。安邑坊在偌大的帝都里也算是地形最复杂的地方,也是最容易藏污纳垢的地方,以前这里最多的就是妓院、人口贩子和黑道人物,大部分生意都见不得光,义党们也喜欢在这里出入,因为最隐蔽。缇卫们对于这个坊蛛网般的道路了若指掌,不必火把也清楚在何处转弯,就像一群夜行狩猎的猛兽。 眼前忽的有火光一闪。 “停!”有人低低地号令,是那个精悍的校尉原子澈。 几十人的队伍说停就停,同时一个黑色戎装的人从一侧的窄巷里闪身出来,就是他打着火把,照亮了自己衣领上的银质心剑葵和原子澈手中旗帜上的蛇尾菊。缇卫七所皆以不同的花为徽记,一卫是心剑葵,七卫是蛇尾菊,每当这些华丽又狰狞的花朵盛开在帝都街头时,人们都会警觉地避开,以免被缇卫和义党的战斗殃及。 缇卫七所的兄弟们闪开一条路,苏晋安走到那个一卫武官面前,按着左胸行了个军礼。 “苏卫长行动如此之快,不枉教长如此看重您。”一卫武官对于地位高于自己的苏晋安并不十分礼敬。他称呼苏晋安为“卫长”,却称呼范雨时为“教长”,显然是教中的人物。 “范大人亲自出动了么?”苏晋安并不介意,非常谦恭。 “大鸿胪卿这样重要的人物,如果被杀,势必震动朝堂,让天罗得意。教长确实亲自出动了。很快车驾就要来了,现在还不清楚对方会有多少人。” “能够预先做好准备,对方得手的机会很小,何况是一卫的范雨时大人亲自出动。”苏晋安说,“七卫全体听范大人的号令行事。” 一卫武官回头,指向自己身后的小街出口:“我在这里就是给苏卫长传教长的令,这条小街出去,就是露华大街,大鸿胪卿的车驾按照计划会从那里经过。我们一卫的人一部分会跟随车驾护卫,其他的都隐藏在旁边的街巷里,逆党一旦动手,我们随时出击。苏卫长请把你的人埋伏在这附近,以应付紧急状况。” “紧急状况?”苏晋安问,“我们预先得到了情报,人手占优,且以范大人如此完善的准备,会有什么紧急状况?” 一卫武官摇头:“苏卫长,天罗总是出人意料,这你最清楚才是。” 他把火把交给苏晋安,也不告别,转身隐入窄巷中,消失了。 易小冉走到距离苏晋安不远,冷冷地一哼:“在这些辰月教徒面前,你这个卫长也被呼来喝去嘛。” “我不是效忠辰月,我是大胤皇室的武官。”苏晋安淡淡地说,就着火把点燃了烟锅,深深抽了一口,“不知道这次辰月会给我们什么惊喜……也许白发鬼?” “白发鬼?”易小冉心头猛跳。他听说过这个传奇刺客,世家子弟们有些把他看做英雄,对他的杀人故事侃侃而谈,但是更多的人提到他就觉得心底沁出凉气来,这刺客的冷静残酷和惊人的杀人纪录让人觉得他也许真的是一个复仇的鬼,随着凄冷的月光就降到天启城里。 “是啊,我在找他。”苏晋安抽着烟,望着夜空,竟然笑了笑。 原子澈举手示意,七所的缇卫就像水银泻地般散入四面的小巷里,苏晋安拍了拍易小冉的肩膀,“你和我,在这里待机。” 周围那些人的呼吸声消失,夜风在街巷里流动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风里携着琴声和女人的清唱,还有某种夜花蒙着露水开放的气息。这暗夜之香慢慢地散溢开,夜色如一杯香醇的稠酒,易小冉忽然意识到他所在的正是帝都最繁华最奢靡也最吸引男人的地方之一,安邑坊的露华大街,此刻和他一墙之隔,左左右右的大宅里面,想必男人和女人的眼波都在琴声里无声地流动。 外面街上传来了车轮碾地的声音,易小冉竖着耳朵,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声音,他相信那是一辆四匹马的大车,后面还跟着两匹马拉着的副车。 从黑漆漆的巷子尽头传来一声猫叫,苏晋安压低了声音,“是大鸿胪卿的车驾,已经到了。” 猫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在窄巷里快速传播开来,藏身在不同地方的缇卫按住刀柄剑柄,苏晋安也掀起长衣,露出了他的武器,那是一柄晋北弧刀。易小冉摸了摸自己后腰那柄短刀的刀柄,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傻,这场战斗干他什么事? 男人女人的笑声忽然大了起来,在夜色里遥遥地传出去。苏晋安脸色微微一变,疾步走到巷子口,对外面扫了一眼。刚才还空荡荡的露华大街上忽然多出了百多人,那是一大群酒醉的男人被女人搀扶着从一个牌楼下出来,牌楼上挂着一盏圆形的红灯笼,上面写着“缔”字,那是“缔情阁”,这一片有名的伎馆,专门服务于达官贵人。 苏晋安嘟哝了一声“糟糕”。那群男人都是公卿身份,正是那群相约来招妓饮酒、过怀月明节的大人物。此时小厮和侍卫们也急着围了上来,一个穿红挂绿的老鸨殷勤地挥着手绢高喊:“去叫车!去叫车!没看见大人们都喝好出来了?让那帮赶车的懒骨头快起来!别让大人们被风吹了。”而男人们却不着急,捏着怀里女人的脸儿,彼此之间大声告别。 挂着鸿胪寺标志的马车已经经过了缔情阁的牌楼,这些人完全挡住了道路。 苏晋安眉一挑,放声大喝:“原子澈!” 就在他发声的同时,一个黑色的影子从一棵横过街面的老槐树上慢慢垂下,就像是丝线吊着的蜘蛛。易小冉从未见过那么诡异的场景,浑身一哆嗦,后面冲上来的原子澈推开他,举起手弩对准黑影发射。黑影轻轻巧巧地翻身,弩箭射空,黑影落在车轼上,三尺长的刀光划出凄冷如月的弧,正面斩开了车厢。车厢一破,竟然有一股浓郁的白色水汽冲出,好像那车厢是个蒸笼。 刺客毫不停息,纵劈之后横斩,十字刀光相连,这是要在一击之内确保杀死车里的人。他落下之前摒了一口气,预备这二连杀,即使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也已无法停止。 横斩的刀光只出了一半,再也无法推进。刺客终于有机会回了一口气,放弃了刀,立即后撤。挡住他刀的不是铠甲或者武器,他斩进去的时候感觉到刀被胶水黏住了似的,每往前推一寸都格外艰难。刺客如黑色的枭鸟扑入夜色,他的背后车厢整个崩溃,车厢里看不清人影,只有浓密的白色水汽凝成浑圆的球,那柄锋利的长刀居然被水汽黏住,悬在半空,震动着发出蜂鸣声! 猫叫声骤然凄厉起来,四面八方都有一身黑衣的人从黑暗里现身,他们身上闪光的只有领口的心剑葵银徽和手里的两尺短刀。 “缇卫!”醉醺醺的公卿们中有人惊恐地喊了起来,随即上百名公卿大臣就像被猎人端了窝的獾子似的,慌慌张张地想找地方躲避。 他们并不怕缇卫,但他们明白如此大规模的行动,势必有天罗的刺客隐藏在周围。混乱的人群挡住了缇卫们的道路,他们急切地要从人群中穿过去支援大车,但是面对尊贵的公卿们,他们不敢推搡。公卿们的侍从用身体组成人墙护卫自家的主人,那个满面涂着白粉的老鸨哆哆嗦嗦地站在路中央,就像一只要被霜风冻死的鸟儿。 刺客瞬间离开大车已经两丈,那个水汽凝成的圆球忽地炸开,袅袅地四散开去。 车里的人现身了,只有一人,高冠枯瘦的老人,一身黑色的长袍,领口上闪烁着“星辰与月”的银色徽记。他端坐如雕塑,一双深邃的眼睛盯着刺客的背影,左手虚空勾画出复杂的花纹,右手竖起,枯瘦的手指上缓缓长出了银色尖刺。 “范大人。”苏晋安带着赞叹,低声说。 范雨时目光微微一闪,右手微震,那些银刺脱离指尖弹出。易小冉看清了,那些都是冰棱,在夜空里不是直射,而是走了一个妖异的弧线,就像猎鹰捕杀野兔那样,射向刺客的背心。 刺客正前方的空气里传来尖利的鸣响,刺客低头,几枚乌黑色的短矢从他头顶掠过,和一卫长范雨时的冰棱在空中相撞,冰屑四溅。 刺客死里逃生,刚刚换了一口气,感觉到背后传来了轻微的痛楚,冷得沁骨。那是碎裂之后的冰屑依然刺中了他,好在不深,只是皮外伤。 他还想狂奔,却有种异常的感觉,那是伤口处的寒气仿佛蛇一样扭动,正在往他的心脏里扎,那些狂暴的冰蛇在扭动、咬噬、摆尾狂舞。他恐惧得想张嘴吼叫,伸手要去背后把那些看不见的冰蛇抓出来,但是他已经失去了力量,他的舌头渐渐僵硬,皮肤变得青紫,白色的霜毛快速的生长出来。他跌跌撞撞的往前扑了几尺,捂着心口倒地。 空气中再次传来短矢的鸣响,这一次目标直取刺客的头颅,从顶心插入,瞬间了结了他的性命。 易小冉狠狠地打了个哆嗦,他听说过一些关于天罗的事,那个刺客是这次行动的“刀”,藏在远处的是“守望人”,“守望人”已经明白他无法救走“刀”的时候,就会转而杀掉他。 黑袍高冠的范雨时起身,挥手向前,低声发令:“七卫,出击!” 七卫的缇卫们埋伏的位置没有被公卿们阻挡,他们立刻从巷子里涌出,扑向了前方的黑暗,那里藏着比“刀”的身份更高,也更难缠的天罗“守望人”。 黑暗中的守望人击掌,掌声清亮。 局面忽然变了,那些围护着公卿们的侍卫里,忽然有几十个人拔出了刀,一些妓女也从衣袖里抽出了银亮如水的短刃。那个哆哆嗦嗦的老鸨忽然踢掉脚上的绣鞋,赤脚站在地面上,撩起裙脚系在腰间,露出一双修长而紧绷的腿。她整个人的气质在瞬间变化了,不再是那个谄媚的老女人,而是一头妩媚凶猛的母豹。铁青色的直剑从她的袖子里滑出,她死死盯着范雨时的背影。 范雨时感觉到后心彻寒,他不敢轻易挪动,施术的左手悬在空中。 “保护范大人!”苏晋安喝令,“掌铁者,杀无赦!” 他一伸手,拔出了弧刀,笔直冲出,站在鸿胪寺大车后,挡在老鸨和范雨时之间。 “你姓苏?”苏晋安低声说,“我也姓苏。” “龙。”母豹般的女人咬着银亮的牙齿,吐出这个字。 她微微下蹲,如箭矢般射出,直剑划出凄厉的弧线,那双华丽矫健的长腿赤裸着,飞奔起来有种令人窒息的美。她身边那些拔刀的人也一齐扑上,发出野兽般的吼叫。 苏晋安站住不动,弧刀撩起,刀和剑之间擦出明亮的火花,两个人都是双手握住武器,倾尽全力往前压,涂满白粉的女人脸和冷漠的男人脸相距不过几寸,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身边,七所的缇卫和女人的同党也对上了,上百人挥舞兵器砍杀,浓腥的血花盛开在黑暗里。 守望人依然在鼓掌,在露华大街尽头看不见的黑暗里,掌声一下下计数着时间。 埋伏在后面的一所缇卫们终于穿过了人群,几个刺客藏在人群里,杀伤了几名缇卫,但是很快就被乱刀砍死了。 守望人的掌声忽然停止,同一瞬间,杀手们放弃了和缇卫的厮杀,飞奔着向守望人的方向撤退。领头的女人燕子般在空中翻身,掠到了苏晋安的背后,苏晋安的弧刀在背后一架,格住了她几乎必杀的一记偷袭。 “本堂已经记住了你的名字,苏卫长,你活不了太久。”女人用至平淡的声音,说出了这句阴寒的诅咒。 随后,她和同党一起全速撤向露华大街的东侧。 范雨时踩着车轼下到地面上,双手袖在背后,看着刺客们逃离的背影。 “范大人可安好?”苏晋安行礼。 范雨时不答,前行一步,慢慢地从袖中伸出手来,蹲下身。那只惨白如霜的手在地面上轻轻一拍,溅起细碎的冰花。 易小冉一愣,随即看见整条露华大街的地面反射月光,明亮得刺眼,轻微细琐的声音从街面石板的缝隙中传出来。那是冰层,正从地面上生长出来!它很快就追上了撤退中的刺客,光滑如镜的地面根本站不住,刺客们倒下了几个,立刻绊倒了同伴们。 “留下那个女人,只有她是天罗本堂的刺客。”范雨时一挥手。 缇卫们动作整齐,从腰间抽出布带捆在鞋子上,踩着冰面杀了上去。短刀对准刺客们喉咙和胸腹的要害毫不迟疑地刺下,刺客们站不稳,只能在地下滚动着躲闪,用刀横扫缇卫的腿,哀嚎声听得人心里发毛。易小冉站着不敢动,只是哆嗦,看着远处隐隐约约的刀起刀落,血涌起就像是漆黑的喷泉,泼洒在冰面上升起腾腾白雾。 “这就是杀人场。”苏晋安淡淡地说,“是不是现在才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 易小冉紧紧咬着唇,不回答。 “这蒙面的孩子是?”一卫长范雨时扭头扫了一眼易小冉。 “是将协助我们扫平天罗的有志之士。”苏晋安回答。 “继续做吧晋安,多亏有你。”范雨时微微点头,转身离去,随手一指副车,“一切完成后把那个人安全送回鸿胪寺,不要惊吓到他。” 易小冉和苏晋安往那边看去,副车的车帘掀开了一线,露出一张肥白却惨淡的脸,上唇的小胡子因为恐惧不住颤抖。易小冉没见过那人,苏晋安却有印象,他曾在很远的距离上看见这位朝廷大员在鸿胪寺护卫武官们的围绕下入朝,气势直逼三公。苏晋安整整衣衫,来到副车边行礼。大鸿胪卿惊得走下车来,恭恭敬敬地还礼。 “有劳范教长和苏卫长,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大鸿胪卿的客气有点出人意料。 “保护天启城的平安和朝中要员的安全,是我们缇卫的责任。”苏晋安淡淡地回答。他是官场里的人,并非不想在高官面前留下好印象,可他也不愿意露出谄媚的颜色。 不远处传来了原子澈的咆哮,苏晋安和易小冉扭头看去,那个女刺客忽然从冰面上跃了起来。原子澈举刀过顶,封住了她的一记劈砍,而那个女人居然借着武器格挡时候一弹的力量,翻身越过了原子澈的头顶,稳稳地落在冰面上。她那双赤裸的脚上不知何时已经缠上了牛皮带子,皮带上大约带着铁刺一类的东西,帮助她牢牢地站在冰面上。 “保护大人!”原子澈大吼。 他觉察了女刺客的用意,人手全部集中在小街的另一侧,这边只有苏晋安、易小冉和大鸿胪卿三个人,女刺客和大鸿胪卿之间再没有任何障碍。女刺客其实早就可以从冰上起身,但她没有,她等待的就是这个机会。 女刺客嘶声吼叫,猛地蹬踏冰面,溅起大片的冰屑,裙裾飞扬。她急速逼近大鸿胪卿,苏晋安脸色微变,一手把易小冉推向一边,一手拔刀。 “守在大鸿胪卿身边!”苏晋安对易小冉下令。 易小冉不由自主了服从了他的命令,死死攥着短刀靠近大鸿胪卿,此刻这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只能扶着副车瑟瑟发抖。苏晋安沉重地喘息几声,拖步向前,女刺客和他之间只剩下不过二十步的距离。原子澈他们已经放弃了杀戮回来救援,但是他们在冰面上一样跑不快,他们已经帮不上苏晋安了。能保护大鸿胪卿和苏晋安自己的,只剩下他手里这柄弧刀。 苏晋安的喘息声越发地大,像是铁匠炉上破旧的风箱被全力拉动,易小冉几乎怀疑他的肺要裂开了。与此同时,苏晋安仿佛不胜重负,手里那柄刀都举不起来了,刀尖无力地拖在地下,步履艰难。 只有正面对着他的女刺客能看见苏晋安的眼睛,那双眼睛微微眯起,之后竟然阖上了。 苏晋安完成了呼吸,睁开眼睛。他睁眼的瞬间就像是铁刀在阳光下猛地被抽了出来,狰狞的光直刺人眼。女刺客藏剑在腋下,苏晋安看不见她的剑锋,无法判断她出手的角度,这会是绝杀的一剑。苏晋安猛地踏上一步……就是这一步他在冰上一滑,失去了平衡,猛地向前扑倒,平贴在冰面上对着女刺客滑去。 易小冉的心几乎从嘴里跳出来。 女刺客的腋下闪过一道弧光,她和苏晋安擦过,铁剑对准苏晋安的后心刺下。那一瞬极快,人眼难以分辨,易小冉只看见人影一晃,女刺客以铁剑插地,半跪在苏晋安背后。苏晋安慢慢地爬了起来,他的脚下是一滩粘稠的血,血里有两条……小腿! 易小冉这才醒悟到那个女刺客并非半跪,她那双妩媚而矫健的长腿在擦身而过的瞬间齐膝断掉了。她很快支持不住,坐倒在冰面上,裙下汩汩的鲜血流淌,没人能想像一个女人受了这么重的伤却没有发出任何呻吟。苏晋安佝偻着背,低声喘息,他和女刺客无声地对视。 “很好。”这是女刺客最后一句话,她举起铁剑直刺自己的喉咙。 苏晋安没有时间阻止她,剑洞穿咽喉,血涌向天空,仿佛开在地狱里的、绝丽的花。 苏晋安擦拭着佩刀,缓步走向易小冉,他的背后,原子澈他们又转身回去解决那些试图趁机逃走的刺客,易小冉远远地看着那些人影闪动,让他想到地狱里的妖魔们撕扯着人的灵魂争相吞噬。哀嚎声渐渐低落下去,毫无疑问地,缇卫取得了这一晚战斗的胜利。 苏晋安和易小冉并肩而立:“可惜没能按照范大人的要求留住那个女刺客,这些人中只有她是天罗本堂的好手,其他人都是雇来的,一些可怜又无谓的人,想赚钱,又想摊上勤王的好名声,都在这里送掉了命。” 易小冉看着那个女刺客的尸体出神。 “小冉,你心中的帝都是怎样的?”苏晋安问。 “帝都?”易小冉想了想,“楼阁连云,公卿云集;九州主宰,天下所望。” “可如今的帝都不是那样了,每当夜深人静,刺客们就出来活动,他们以勤王之名刺杀大臣,在他们的尸体上留下字条,说某某某效忠辰月,祸国乱政,义党诛杀以儆效尤。早晨醒来,人们走出家门,也许就看见门前路上大滩大滩的血。”苏晋安说,“这里不再是什么九州主宰天下所望,这里是恐惧之都,惊悚之城,阳光退去的时候,大街小巷里游荡着新死的鬼魂。” “你想说什么?”易小冉问。 苏晋安转身,以刀柄指着远处的黑暗:“只隔一个坊,那里有座大屋叫做太清宫,坐在那座宫殿里掌管世界的人,我们叫他皇帝。其实皇帝是谁,推行什么样的政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人都听从,奉他为皇帝。如果这世上人心变动,谁也不信皇帝,就会互相攻杀,一盘散沙,会死很多很多人。而有了皇帝,就有法律,能让所有人都记住什么是他们可以做的,什么是不可以的,才能有安居乐业的平安时代。” “即使皇帝做错了,我们也得原谅他?即使他被奸佞迷惑住了,我们也不能怀疑?”易小冉这么说着,意识到自己在顽抗。 “没人能不让你怀疑,可是你现在回头看看你背后的血,看看是不是已经漫到了你脚下。” 易小冉回头,黎明前的黑暗里,浓腥的鲜血正在冰面上缓缓地流淌,向他逼近。远处的尸骸交叠着,裂开的胸口里露出惨白的肋骨,这场面让他有种恶心得要吐的感觉。 “那边也有座大屋,叫做天墟。天墟里住着另外一个人,也在掌管世界,也可以叫做皇帝,黑暗里的皇帝,你知道那个人的名字。”苏晋安又指向另一个方向。 “古伦俄。”易小冉说。 “是,但是你不了解他,这个世上没有人了解他,我也一样。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真实的辰月教宗古伦俄,和市井里的传闻不同。他很沉默,永远都只是孤单地坐在祭殿深处,像是在想什么。只有一个孩子侍奉他起居。他没有妻子,没有子女,也没有朋友;不爱音乐,不爱美食,不接近女人,还是个盲人。有时候我也很诧异一个人怎么能那么孤独地活在这世上,但我知道这样一个人肯定不是因为对王权有着什么样的贪欲而踏入帝都的。也许他是个祸国的妖孽,也许他想拯救这个堕落的时代。至少对我而言,”苏晋安轻轻地叹了一口,“他比天罗更可信些。” “我不信辰月,也不信天罗。我是八松易家的后人,不轻易相信任何人。”易小冉摇头。 “那么作为旁观者,你觉得天罗能够战胜辰月么?你刚才看见的,是缇卫一卫长,也是辰月阴教长范雨时。你看见了他的力量,据说阳教长雷枯火的力量还在他之上,辰月教徒在秘术上可以逼近他们的人也不少。无论义党高喊什么口号,他们永远只是些见不得光的鼹鼠,他们在妓院里聚集讨论勤王大业,趁着天黑杀人。可他们至今没有找出任何办法来堂堂正正地迎击辰月,是不是?” 易小冉想起那个被冰棱碎片击中的刺客,身上一阵阵发凉,觉得那些霜毛正从他骨髓里慢慢往外生长。 “有些人只是要抗拒,抗拒辰月,抗拒皇帝,抗拒自己的权力被夺走,但是他们不知道如何取得胜利,他们的敌人太强大,他们只是在顽抗。这是一场没有希望的抗争,死的人越多,积累的仇恨就越深,仇恨驱使人去做疯狂的事。唐国百里氏的主人百里恬和天罗山堂过从甚密,你以前能想象一个高贵的世家子弟屈尊去求助刺客的力量么?这场斗争将继续下去,所谓的义党把越来越多的人命送到我们的刀口上来,损耗掉,再送一批新的人来。我们每杀死一批就要重新磨刀,我们的刀锋也损伤得厉害,我们的同伴也有倒下的。”苏晋安顿了顿,“你上过战场么?” 易小冉摇摇头。 “我上过,在成为缇卫前,我原本是个军人。”苏晋安轻声说,“上过战场的人,对这天下的看法会改变的。我曾亲眼看着两军交战,双方一波一波地投入生力军,那些年轻人就在锋线上砍杀,拿自己的命往前推,后面的人冲上来,踩着前面人的尸体,血积在洼地里,能漫到小腿。死几百个人,才能勉强把战线往前推几十步,但是下一刻,敌人又会投入几百人进来,再把战线推回来。那时候用来战斗的根本不是刀剑,是人的血肉,那条对峙的锋线就像妖魔的嘴,把一个个年轻人生吞活剥。”他轻轻叹了口气,“你觉得,帝都现在是不是就像一张妖魔的嘴?” 易小冉说不出话来。 “如果不信任何人,就相信你自己吧。用你自己的判断……”苏晋安缓缓地问,“要拯救万民于水火,是不是该终结这乱世?谁能终结乱世?是那些持刀在黑暗里杀人的天罗?还是我们这些缇卫?” “大人?”苏晋安猛地一惊。 易小冉也大惊。他们两个都疏忽了,这时候忽然惊觉大鸿胪卿已经不在他们身边了。两人急忙转身,看见了大鸿胪卿胖大的身体就在他们背后不远处,正倒着往后走,距离他们越来越远。易小冉举高火把,照亮了大鸿胪卿的脸,那张肥白的脸上所有肉都在颤抖,眼泪哗哗地往外涌出,眼睛里透出绝望的死灰色。大鸿胪卿的背后,火把找不到的黑暗里,站着一个黑色的影子,他手中一条手指粗的锁链连着一柄带钩的利器,准确地勾在大鸿胪卿的喉管上。他每收回一寸锁链,大鸿胪卿就要回退一寸,否则那枚钩子的刃口就会割断大鸿胪卿的喉管。 易小冉猛地伸手去抓刀柄,却被苏晋安一掌打开了手。 苏晋安把佩刀扔在地上,“放了大鸿胪卿,我们可以谈条件。” 没有人回答,大鸿胪卿仍在一步步地后退,尽管他知道越是后退距离死亡就越近,但他不能停下。他的鼻涕眼泪糊满了脸,考究的裤子被尿水湿透了,整个人随时会瘫倒在地,可他甚至不能呼救,那枚钩子的利刃已经深入他的皮肤,血流下来湿透了前襟。 大鸿胪卿终于退到了那个黑影正前方,黑影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压着他跪在地上。 “本堂可以谈条件,刺客从不。”黑影低声说。 那枚带钩的利器旋转着脱离了大鸿胪卿的脖子,随之脱离的是大鸿胪卿的头颅,血在黑暗里呼啦啦地冲起,无头的身躯缓缓倒下,刺客抓着头颅转身扑入黑暗。苏晋安抓过易小冉手里的火把猛地投掷出去,火把即将击中那名刺客的后背时,被他返身挥刀,把火把劈作了两段。火光熄灭前的瞬间,易小冉看见一头银白色的头发,在黑暗里一闪而逝。 “白发鬼!”易小冉喘不过气来。 露华大街另一头的黑暗里,有人轻笑着鼓了鼓掌。 一切归于沉寂。原子澈已经尽数诛杀了所有刺客,远处缇卫们提着刀默立,刀上还热着的血点点滴滴打在冰面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大鸿胪卿那具无头的尸体上,所有人都久久地沉默。他们失败了,诛杀了数十名刺客,可是要保护的人却死了。于是一切的努力都归无用。如果早些知道这个结果,是否根本不用有那么多人死去?让白发鬼从黑暗里走出来,带着大鸿胪卿的人头悄然离去…… 原子澈默默地抬头看着漆黑的天空。 “哥哥……”一名缇卫用沾着血的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他的怀里,同是缇卫的长兄正在慢慢地冷下去。 易小冉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这里的所有人其实都在一个送葬的队伍里,一边送葬,一边自己倒在血泊里。 苏晋安解下自己的外袍,覆盖了大鸿胪卿的尸体,幽幽然长叹一声:“布局真是精巧,一环连着一环,一个人杀人的时候,永远有另外一个人在背后看着他。不惜一切代价,要取得最后的胜利。有的时候想想,人会为了杀死另一个人花那么多的心思,把杀人做得像是雕刻那般精致,是什么样的心驱使着他们呢?” 无人回答他的问题。 易小冉觉得眼前忽然微微发亮,才发觉是天将黎明,光明驱逐了黑暗。街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晨雾,路两侧树枝上凝结的露水连同花瓣一起,点点滴滴落到地面上,地上的冰层迅速地消融,化作水顺着路两侧的排水渠迅速地流走,水涡卷动水花跳溅,发出悦耳地哗哗声。 易小冉的精神微微一振。 苏晋安也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是帝都啊,只有在太阳升起的时候,这里才是煌煌的帝王居所。” 他指向远处晨雾里,一座辉煌雄伟的宫殿渐渐显露来,隐隐约约有一座百尺高阁直冲天空。 “太清宫?”易小冉认得出那座高阁是太清宫的标志太清阁。他没有料到自己所在和那帝王之家如此接近,就在相距几千尺的地方,屠戮场仿佛地狱,血流成河。 “是的,太清宫!易小冉,你是男爵之后,志向远大。你可以不惜身死,但是要重振你易家的声威,”苏晋安忽然提高了声音,“现在看着太清宫,你找到你应该效忠的人了么?” 钟声忽然来自太清宫的方向。黄钟大吕,沉雄如巨人的呼喊,把一层厚重的音幕笼罩在天启城的上空,那是赫赫帝王威严,宣告黎明,驱逐一切阴暗不得见光的东西,瞬间让人有种要俯身膜拜的冲动。易小冉上前一步,沉默良久,手按胸口低下头去。 “好!”苏晋安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今天开始,你的代号是‘藤鞋’。事成之后,你就是缇卫七所的一名都尉,此外在顺意作坊,会留有你的鞋样子,每年春夏秋冬四季,他们都会把合脚的鞋子送到你的家里。” 第06节 六 圣王八年四月二十五日夜,月上中天。 安邑坊,露华大街。 苏晋安站在巷子口,一袭褐色长衣,叼着烟斗,摇着白色的纸扇。易小冉站在他身旁,一身白色条纹棉布的衣裳,束腰是根佩玉的丝绦,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脚下是那双新鞋,看起来和城里公卿世家的那些小公子差不多。 几天前的夜里这里死了几十个人,此刻青石板地面上却连血迹都看不出来,反而人声鼎沸,火树银花,像是什么盛大的节日。这条大街两边都是伎馆,每一间都大门敞开,挂起了写有各自名号的红灯笼,小厮们在街面上洒水,女人们穿着纱衣锦裙,裸露着大片大片的玉质肌肤,有的靠在门边笑盈盈地说话,有的在伎馆里的楼上伸长了脖子眺望,更多的是些游手好闲的男人,抄着手,缩着脖子,嘻嘻哈哈地在路边寒暄,几乎每个人都满是期待的神情,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抱着各色鲜花。 苏晋安看易小冉探头四顾,笑笑:“耐心点,一会儿有新鲜的看。” 笛声忽的响起,吹笛人功力精深,吹得清澈婉约,仿佛飞鸟投林时的鸣叫。人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了笛声的方向,同时让开了道路。易小冉先是看见了一个白衣白冠的男子,吹着笛子,缓步而来,脚上一双白绢的方口鞋,没有半点尘埃。易小冉一辈子从没见过那么美的男人,纤细如葱的十指从大袖中露出半截,在笛子上飞动,目光低垂看着地面,眼中雾蒙蒙,眼角却有一丝刻骨的妩媚,像是有一滴嫣红色的泪水在那里凝结,随时会滴落下来。白衣男人的身后,是一个只到他肩头高的锦衣少女,为他举伞遮在头顶,面前也有一个锦衣少女,抱着一张素琴,作为先导,另有一个白衣少年走在他侧面,捧着一柄黑鞘长剑,背着一个和身子等高的大背篓。 有人鼓掌叫好,带着所有人一齐欢呼,人们把手里的花枝投向白衣小童身后的背篓,很快就积了一整篓,甚至堆出了尖儿来,有些花枝被从人群后面投出来,打在伞上,花朵粉碎,偏偏红色粉色的花瓣从伞缘四散飘落,仿佛一场细雪,衬着那个白衣白冠的男人像是神仙。 男人黛色的睫毛微微一挑,眼神向着易小冉这边飞来,半是明媚半是婉约,易小冉一时间觉得呼吸接不上来,男人就缓缓地过去了。 “天女葵,她的花名。她是这帝都里数一数二的琴伎,也是酥合斋的头牌,和你我一样,是八松出来的。”苏晋安说,“今天是花魁游街的日子,她就是今夏的花魁,客人们公认的最美的女人。” “妓女!”易小冉醒悟过来。为了掩饰刚才的失态,他的口气冷冷的。 苏晋安轻声笑笑:“是啊,是妓女,却是最红的妓女,有些达官贵人求见她一面尚不可得。酥合斋花了大价钱买了她去挂头牌,过节时候游花街,每每把别的妓院都比了下去。她在帝都公卿眼里,可比我们这样的人值钱。这几年帝都贵族们流行玩晋北女人,温顺又妖媚,兼了宛州女人和南蛮女人的长处,把男人的心、钱袋和身子都一起掏空,可他们心甘情愿。” “那些人也配称公卿?”易小冉满是鄙夷。 “我知道你这样世家出身的孩子听到这些都觉得是脏的,不过从今天开始你要学习妓院里的事。” 易小冉一愣:“为什么?” “因为你很快就是侍奉天女葵的小厮了,你当然得懂。” “我?侍奉妓女?”易小冉一挑眉,怒得脸血红,“凭什么要我侍奉那种脏……” 苏晋安盯着他的眼睛,竖起一根手指,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这是你的任务。天女葵的真实身份,是缇卫七所的暗探,我们花了很大的价钱才说动她,但是值得,她给我们送来的情报帮我们抓到了三个天罗本堂的杀手。表面上酥合斋是个达官贵人出没的妓院,事实上所谓的‘义党’和天罗刺客也在其中出没,很多暗地里的事情是我们这些缇卫监视不到的,那些贵人又保着酥合斋,我们轻易没法搜查。” 易小冉一震,瞪大眼睛:“白发鬼会在里面?” “白发鬼未必,不过在天罗中地位更高的人也会在那里出没。如果他们发现你,以你的优秀,一定会被赏识。你又出身名门,为了勤王而来帝都,他们会信任你,给你钱,让你加入他们,为他们杀人。” “那样我就能打入天罗内部?” “是,那样你就会有机会找到白发鬼,你甚至能帮助我们消灭天罗在帝都的整队杀手,切掉这个毒瘤。” “那是……很大的功勋吧?” “是很大的功勋,足够你光耀门楣,不……不只,那样的功勋足够让八松易家成为名震东陆的大世家!” 易小冉愣了一会儿,用力点头。 “今后我不会轻易联络你,天罗狡猾就像蛇,一旦我们被发现接触,他们立刻会缩回洞里,你也会有危险。不过记着,我始终在距离你并不远的地方,你有危险的时候,我一定会出现。”苏晋安在易小冉的肩膀上拍了拍,“去吧,天女葵在等你。” 易小冉一愣,觉得手里多了一件东西,他低头看时,发现是一块白木牌,上面用飘逸的书法写着一个字——“剑”。 易小冉的目光越过众人的头顶,看着渐行渐远的苏晋安,那个背着手的影子离开人群渐渐没入灯火照不到的黑暗里,在这个春风暖软的夜晚,透着一丝萧索寂寞。 第07节 七 圣王八年四月三十日,入夜时分,酥合斋。 易小冉一身白衣小厮的打扮,被妈妈引着进屋。那个婉约妖娆的女人正在里屋梳妆,两个小女孩伺候着她,易小冉只看见她一个隐隐约约的背影。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阿葵的侍童了,想当阿葵侍童的人可不少,你得了这个机会,要好好用心。”妈妈转身出去了。 “小霜儿啊,你就是他的师姐了,去教教他规矩。”天女葵慵懒地说。 一个白衣女孩儿转身出来了,从旁边拿过一支小竹鞭来,看着易小冉:“趴下。” “趴下?”易小冉眉一挑,“你叫我趴下?” 那个名叫小霜儿的女孩圆圆润润的脸儿,长长的睫毛,皮肤晶莹得能掐出水来,是让人看了心里会喜欢的那种,却没料到如此的不讲理,拿起竹鞭就照在易小冉头上打。易小冉不想跟这样的小姑娘计较太多,手挡在头顶,手背用力要卸去这一击。 竹鞭打在他手上,却根本是柔柔的没力气,丝毫不痛。小霜儿只是没头没脸的往下乱打,易小冉只得伸手遮着脑袋。 “小菊儿,你也去帮忙,我自己来弄头发。”屋里的天女葵说。 另一个女孩儿也兴冲冲地跑了出来,拿着一根小竹鞭,和小霜儿一起把易小冉围在角落里敲敲打打。易小冉被打得烦了,肩膀猛地一震,把两个女孩儿顶了出去,刚要发作,旁边跳出来一个人抱住了他的腰。这个人显然不同于小霜儿和小菊儿,力气极大,易小冉连续两次发力都没挣脱。 “她们只是和你闹着玩的。”那个人说。 易小冉却没心思管他说什么,在妓院里有这样的人物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发力,两个人一起失去了平衡,倒在地上。可那个人还是紧紧地抱住易小冉,易小冉无从挣扎。 “唉,教一个新来的都教不好。”里屋的天女葵埋怨了一声,起身走了出来。 这是易小冉第一次看见她女装,那是一袭绣着桃花和云雾的白色长袍,第一眼看见的是她赤裸的脚,踩在微凉的席子上向他走来,易小冉失去了判断这个人的依据,因为她没有穿鞋。可那是易小冉平生见过的最好看的一双脚,他实在觉得这样一双脚的主人大概就是不需要鞋子的,轻盈盈的像是踩在云端。易小冉的心里忽然有些乱。 易小冉一咬牙,警惕起来。他想这就是妓院里面下贱女人的媚术,果然让人不能集中精神。 天女葵在易小冉面前蹲了下来,她没有上妆,眼角也就没了那勾人的嫣红,干干净净的一张脸,瞳仁又大又黑,上下打量他,似乎有点好奇,易小冉倒是没有想到一个花魁素颜的时候会是这样。 天女葵伸手在易小冉脑门上一拍:“小铁、小霜儿、小菊儿,你们都先出去,我来收拾这个新来的。” “葵姐……你没问题吧?”那个抱住易小冉的男孩站起身来说。易小冉认得出他,他就是那天游街时候捧着剑背着花篓的侍童,一脸老实的样子。 “没问题,你们先出去。”天女葵说。 侍女和侍童都退了出去,易小冉坐起来整了整衣领,靠在板壁上,两腿肆无忌惮地打开,斜眼看着天女葵。天女葵也狠狠地看着他,忽然伸手抓了刚才侍女用的小竹鞭,用力打在易小冉的腿上。她的手劲不同于那些小女孩,又是真的用力,痛得易小冉一哆嗦。 “干什么?”他瞪着眼睛。 “我这里的侍童没有坐姿像你这么粗俗的!”天女葵的目光和他对顶,毫不相让。 “我易冉世家子弟,你说谁粗俗?”易小冉怒了,他最讨厌有人非议他这个。 天女葵伸手在他脑门上一拍,咬着亮晶晶的牙齿:“世家子弟?你在八松住在哪里啊?” “九尺沟,怎么了?” “住在九尺沟啊?穷地方,家道败落了吧?要不你会来帝都混日子?” 易小冉觉得这女人真是糟糕,有一双极聪明的眼睛,说出话来又是辛辣又是刻薄,一刀捅在他的痛处上。可他也没办法,苏晋安的吩咐是他要和这个女人合作,他需要这个女人给他几个机会混入那些义党里面找出天罗的刺客,他只能忍这一口气。 “我来是勤王的!”易小冉说。 “勤王了就可以振兴门楣不用低头做人了?”天女葵不依不饶的。 “说话别那么尖酸,不然会死啊?”易小冉终于有点忍不住了。他本想说你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人,可这句话在一个妓女面前说终是太伤人,他不喜欢这个女人,却也不必对她那样刻薄。 “我们这里的女人说话都很尖酸的。”天女葵居然坐在了席子上。 易小冉深深吸了口气:“你想怎么样?我跟你老实说,不是为了进卫所,打死我也不来这样的地方,我也犯不着对你低三下四,你别指望着就能收服我。我们可以合作,这件事做成了,我有好处你也有,从此我们一拍两散,再也不见,你看怎么样?” 天女葵冷冷地一笑:“说得那么硬气?我们合作?可我跟你不一样的,我没有贵族家世要振兴,我就是个女人,在这个乱世里找苏大人做个依靠。这件事没做成对我没什么啊,对你,可是永远就没机会光大门楣了。” 易小冉的心往下一沉。 “我就是告诉你,在这里,你和我是同党,你要听我的,”天女葵看着他的眼睛,“因为你有求于我,你明白?” 易小冉沉默了许久,他又一次被这个女人的话扎中了要害。是的,他有求于天女葵,这是他唯一一个振兴家门的机会。 他终于点了点头,心里有种气焰被人打了下去的沮丧。 “这样才是乖孩子,否则,我们都很危险。”天女葵满意地点了点头,对外面喊,“你们都进来。” 一个男孩两个女孩都进来了,天女葵一一指点,“这是小霜儿,是你的师姐,这是小菊儿,也是你的师姐,这是小铁,是你的师兄。” “我叫苏铁惜,”那个男孩说,“你叫我小铁就好了。” 易小冉脑袋里像有无数的蜂子在飞,他居然就被列入了什么门下。 他在心里长叹了一声,“师姐,师姐,师兄。” “哎!”三个人几乎是同时回答。 两个女孩儿笑着拍手:“葵姐果然驯服了这个小子,刚来的时候我还担心是个麻烦的刺头儿呢。” 天女葵指着不远处剑架上的一柄八方古剑,“从今天起你就是剑侍,负责保护我,是我的人了。” “是你的人?”易小冉在心里嘟哝,抬头看着天女葵,“那我该干点什么?” “现在等我梳妆。”天女葵轻轻一笑,走向里屋,“然后捧着柄剑,在我弹琴的时候站在我后面装装样子喽。” 苏晋安双手拢着一个白瓷杯,双肘撑在窗台上,目光从池塘上越过,看着对面廊下四个少女举着灯,天女葵拢着一袭白云桃花纹的白色长袍,低垂着头,脚步轻得仿佛踩在清波上。她的背后,两个白衣的少年,一个捧着长琴,一个捧着古剑,捧着剑的那个少年正抬头环顾,清澈的眼睛里有股凶凶的气,也有股沮丧。 苏晋安无声地笑了。 “你的计划已经启动了?有没有给它起个名字?你总喜欢给计划起名字。”陈重走到他背后说。 “我叫它‘风筝’。” “风筝?”陈重愣了一下,失笑,“这可不像你的风格,我还以为你会叫它‘猎狼’什么的。” “子仪,放风筝是什么感觉?” 陈重伸手凭空扯扯,假想自己扯着一根风筝线:“很懒散,很闲暇,让人容易走神……飘悠悠的。” “风筝就是个飘悠悠的东西啊。在我的家乡,每年春天人们结伴去放风筝,风筝飞到最高了,就把线从线轴上解开,看着风筝被卷走,就说坏运气走了。有时候风太大,还没来得及解线,线自己就断了。”苏晋安低低的叹了口气,“我对这个计划没有十足的信心,如果‘藤鞋’能够打入天罗刺客里,是因为他距离我们很远,但是距离远了,总会有什么变故,在我们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发生。这个人就是我们手里飘悠悠的一个风筝,放心不下。” “你为他花了那么多心思,仍旧不能相信他?” 苏晋安摇头苦笑:“我没花多少心思,一个人如果能在几天里被我说服,他也能在几天里被别人说服。” “说得也对,晋安你善猜人心,天罗未必不善这个。要不怎么有那么多世家子弟受了天罗的雇佣,自以为是救国勤王,死都不怕了呢?‘藤鞋’毕竟还是个孩子。”陈重摇头,“风筝未必能留在手里,你这计划就有致命的缺陷,怎么办?我们的时间可不多。” 苏晋安沉默了很久:“我想要一根不会断的风筝线……但我还没找到。” 陈重忽然想了起来:“对了,昨天几个世交朋友来我家串门,说起上朝的时候鸿胪寺的大人物对你很有意见,对皇帝说你没有保住他的替身,长得那么像的替身可不好找。” “当晚负责行动的可不是我,是身兼一卫长和‘阴’教长的范雨时大人,怎么能怪到我头上?而且天罗出动了白发鬼作为最后一击,只杀掉一个替身,想必白发鬼也会很不满意吧。” “因为大鸿胪卿不敢惹范大人,只好拿你撒气,他也不会真的拿你怎么样,范大人看重你的能力,在朝上力保你呢。” “因为我不是教众,也不是世家后人,我这样的人,在他眼里跟条狗差不多,心里有气,对狗踢两脚,犯不着真的把狗宰了炖一锅吧。”苏晋安悠悠地笑。 “晋安你也别这么作贱自己,你的能力,不说在范大人他们之上,至少是超过我这个世家子弟的,朝堂上那些庸人的话,别放在心上。大胤,毕竟是个世家大族的大胤,立朝几百年来的规矩,一时改不掉,终究会变的。”陈重宽慰他,“不过我倒是好奇,我手下的斥候是最大的情报来源,可这一次范大人显然对于天罗的计划掌握了八九成之多,范大人秘术无双,却不知道他对情报也有研究。” “教中能人众多,我们终究不过是教宗手里的两颗棋子,应该还有很多棋子捏在他手里,我们都不知道。”苏晋安摊摊手,“我们这些当棋子的,猜透了下棋人的手段又有什么意思?何况也未必能猜得透。” 陈重沉吟片刻:“晋安,你这样心里高傲的人,明知道来帝都只是当人手里的棋子,为什么还会来呢?” “因为我不想默默死去吧,心里有欲望,自己克制不了。”苏晋安淡淡一笑,“我知道这是我的弱点,也知道我终究会被这个弱点害了……可我还是来帝都这个杀人场了,就这么来了……这个时代,在帝都这个地方,谁都不知道能否保住自己吧?” “天下哀霜,人若转蓬。”陈重愣了一会儿,悠悠地叹了口气。 苏晋安沉吟了一下,“子仪兄你用词很雅啊,这八个字也对我的心意。”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文学大豪曹建一首诗里的句子,这些日子在帝都里很有名,连歌女都且唱且叹,说这个年代,人人身不由己,就像秋霜里离根的飞蓬,空自飞旋,随风而走,无从挣扎。”陈重说着,拿起一根筷子敲击桌上的酒碗,低哼着唱: 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 长去本根逝。宿夜无休闲。 东西经七陌。南北越九阡。 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 自谓终天路。忽然下沉渊。 惊飚接我出。故归彼中田。 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 宕宕当何依。忽亡而复存。 飘飖周八泽。连翩历五山。 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 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 糜灭岂不痛。愿与根荄连。 一曲歌罢,屋子里静得萧索,陈重看着他那个一贯洒脱的同僚正仰头默默看着屋顶,眼里竟有一丝哀婉。 第08节 八 “起来了!起来了!你们两个懒骨头!” 易小冉被这好听的女孩儿声音吵醒了,刚刚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身上已经痛了好几下。他打了个激灵,猛地坐起来,伸手就想去被子下摸那柄短刀。却看见站在面前的是瞪着眼睛的小菊儿,她手中拿着一根细细的竹鞭,在苏铁惜和易小冉的身上轮流抽打。苏铁惜显然比易小冉更有经验些,抱过枕头挡住,眼睛里睡意蒙眬,嘴里就应付着:“起来了!起来了!” “打什么?打什么?”易小冉一伸手把小菊儿手里的鞭子摘了下来,扬眉怒目,“哭丧呢?不让人睡了?” 小菊儿冲他一吐舌头,做了个凶凶的鬼脸儿:“新来的,跟着小铁先学规矩,干得不好,赶你出去!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知道么?” 易小冉看了一眼窗外暖暖的阳光:“好日子。怎么了?我最喜欢在好日子睡觉。” 小菊儿气得拿拳头去打易小冉:“今天是大人来赏花的日子!” 易小冉这次不在乎了,小菊儿软软的拳头打在他身上舒舒服服的。他伸了一个懒腰,“赏花就赏花,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边苏铁惜已经忙忙碌碌地洗漱了,抽空只说了一句话,“是赏葵姐。” “就说你不懂规矩了,”小菊儿抓着易小冉的衣领要把他拖下床,“花钱选花魁的是平临君顾西园,选完了花当然要赏了,葵姐就是那花!还不快去打水伺候葵姐洗澡!” 平临君顾西园。易小冉心里一颤,那是世家四大公子之一,教宗的对头,义党的领袖。他也曾在平临君的信诺园里拿过五个金铢。 易小冉和苏铁惜两个人提着二十斤的木桶,气喘吁吁地冲进天女葵的屋里时,卧室中已经蒸腾着浓浓的白色水汽了。小霜儿愤怒的声音从水汽里面传出来,“你们两个臭男人,不长眼么?睡懒觉不打水本来就不该,还在葵姐洗澡的时候进来?” 苏铁惜吓得立刻趴在地上不敢出声,易小冉心里发火儿,也不敢嚣张,只能跟苏铁惜一起趴在那里低头下去。目光垂下之前,他望向白色的蒸汽,隐隐约约看得见女人修长柔软的双腿曲线和一头乌黑的长发,肌肤牛奶似的嫩而香浓。他心里一震,砰砰地快跳了几下。 酥合斋里面的人都知道天女葵喜欢沐浴,在自己卧室里有一个用整块青石凿出来的浴池,中间是一尾活灵活现的石鱼,灌满了热水,石鱼就会吐泡泡。有人说晋北女人都是一身好皮肤,就是无论冬夏都用冷热水轮换着沐浴的结果。易小冉却知道不是,他自己就是晋北人,晋北人确实喜欢洗热水澡,却不像天女葵洗得那么频繁,天女葵那身傲人的肌肤在晋北女人里也是惊人的,纯是天生,她只是格外喜欢洗澡而已。 “小霜儿,别管小冉和小铁了,他们是男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很容易睡过去。”天女葵懒懒的声音从蒸汽里传来。 “还不快出去!”小霜儿从蒸汽里闪出来,跺着脚。 “把门带上,在外面等我,我还要洗一阵子。”天女葵淡淡地说。 这一次小霜儿愣住了,“葵姐,那边平临君都等了好久……” “管他是平临君还是贩夫走卒,都是男人啊,男人等女人,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天女葵笑笑,“他真等得烦了,就让他走……小冉小铁,你们两个帮我去‘晴和斋’那边看看,等得心焦的平临君如果要喝点茶什么的,就帮个忙。” 易小冉和苏铁惜从天女葵屋里退了出来,易小冉撇撇嘴:“装模作样的女人!” “葵姐是花魁,花魁总是故意让客人等很长时间,这是规矩。”苏铁惜说。 “除了妓院里的规矩,你还懂什么?”易小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苏铁惜愣住了,低下头去不说话。 “走了!”易小冉在他背后一拍,“去晴和斋,晴和斋在哪里?” 这是易小冉在酥合斋的第十二天,十二天里他主要的工作就是给天女葵打洗澡水,捧着古剑坐在天女葵身后,小霜儿小菊儿像两个刻薄的监工,差遣他不停地跑腿,比如去厨房帮天女葵拿点垫肚子的点心,再比如去外面的药店临时给天女葵买几两香木屑来焚烧,他看起来比较闲的时候老鸨也会过来指使,什么擦地、上菜、扶酒醉的客人出门这类事情也会落在他身上,忙忙碌碌不得停歇。 他渐渐熟悉了这个地方,却一次也没有见到可疑的目标。他等待的是来自天罗山堂的雇主,但这不简单,他觉得他应该展露锋芒,天罗才会对他产生兴趣。但他越来越觉得没这种机会,酥合斋里当红的妓女都有两个女孩子和两个男孩子侍奉,捧琴捧剑只是装样子,多半都是选择脸蛋好看的男孩,根本就是跑腿干杂活的。易小冉是八松易家的后人,祖上封过男爵,可是在这里,他只是个力气还算比较大的男孩子,被人驱使着来来去去,这里没人在乎他的家世,甚至没人在乎他。 每当夜幕降临酥合斋就要热闹起来的时候,易小冉听着吃吃的娇笑,和那些散发着脂粉香的女人擦肩而过,低头看着池塘里倒映的明月,就觉得这所大宅子就像是一池胭脂色的温水,渐渐要把他给淹没在里面了。 这原本就是个消磨男人志气的地方。 苏铁惜带着他穿过花园,过了浮桥,接近池塘中央那座水阁时,易小冉才明白这就是晴和斋。 水阁朝南挂着一面檀木匾,上面飘逸的“晴和”二字。 水阁的屋檐下几个青衣的年轻人按着腰间剑柄,步伐不徐不疾,来往巡视。易小冉和苏铁惜经过的时候,他们并未上来阻拦,但是递来了审视的目光。易小冉看得出这些年轻人的身手都相当不错,只是被一袭宽袍遮住了浑身精悍的肌肉。 水阁里已经开了几十桌筵席,每桌一人,两行相对排开。顶头中间是一张花梨木的大案,微醺的贵族公子席地而坐,一手扶着桌子仿佛玉山将崩,一手高举酒杯劝酒。他的服饰说不得奢华,气势也说不得凌厉,散开袍带,赤着双脚,随随便便,如果放在人群中本该是并不亮眼的,但是进入水阁的人第一眼一定会看他。因为水阁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如果在座那些或清秀或儒雅或英挺的世家子弟仿佛漫天星辰,那么花梨木大案边的公子就是一片夜幕下的大海,所有星辰的光都在他那里映射,光芒溢满海面。 平临君,顾西园。 这是易小冉第一次看见这个名满帝都的贵公子,此时池塘上的风浩浩荡荡地吹过水阁,顾西园举杯劝酒,满座衣冠胜雪,袍袖翩翩,如千万白鹤欲举。 这就是世家了吧?易小冉心里冒出这个念头,说不清是赞叹、倾慕、艳羡还是妒忌的情绪在他心里无声的流淌。 但他不能坐下,不能和这些白衣高冠的公子们宴饮,在这里他只是一个伎馆小厮,或者一个缇卫暗探。他低着头,和苏铁惜一起悄悄走道角落里站着。 “护花人在前,花开于何处?”顾西园放下酒杯,目光飘向易小冉。 易小冉被他的洒脱淡然震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花正浴露开,露褪蝶衣轻。”苏铁惜恭恭敬敬地回答。 顾西园含笑点头,转向门客们:“花魁正在沐浴,还要些时候才到,我们且继续饮酒,今天阳光正好,人生中几回惬意如此?” 易小冉正茫然,苏铁惜凑近他耳边说:“这里的套话,跟黑道人物的切口差不多。” “要你多嘴?我听得出来!”易小冉有点不耐烦苏铁惜总把他当新人看,处处照拂他似的,苏铁惜自己还不就是个天然呆的少年么? 他半低着头,打量满座的门客。细打量起来,这些公子倒也未必个个清雅脱俗,只不过衣冠素洁而已,显然他们也都很在意这次“赏花”,每个人都挺胸端坐,一手举杯一手揽着大袖,以示世家子弟的风度。每个门客皆佩长剑,背后还都站着一两个随从,也都配着武器,这水阁里的百多人看起来都是身手不俗之辈,而顾西园家中号称门客上千人,那么看起来他简直是蓄养着一支小小的军队。 “原琪,可以弹琵琶让我们共赏么?”顾西园看着左首第一人,“花魁精擅笛子和琴曲,你却是琵琶的行家,女人之乐和男人之乐,能否给我们分辨一下的机会?” 易小冉也早注意到了左首第一的那个年轻男人。满座门客,他的容貌最俊秀,坐姿最高傲,眼中的锋芒也最锋利,满座的人都注意着顾西园的一举一动,他却始终凝神在池塘的水面上,看着阳光中一只白色的水鸟游来游去,最后踏着水波飞走了。但这些都不是最令易小冉关心的,他最关心的是那个男人腰间的长刀,黑鞘嵌金,有着修长美妙的弧线,透着孤寒的杀气,刀锷的空腔里还有一枚纯银的珠子,偶尔震动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那是一柄晋北产的弧刀,三尺四寸的名刀,易小冉起了羡慕之心,却也有了一丝警惕,他看得出那个年轻人恐怕是在座身手最好的人。在晋北,三尺四寸的长刀只有罕见的好手才能使用。 被称作“原琪”的年轻人还未回答,身后的随从已经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着顾西园行礼,“平临君,我家公子操的是雅乐,只怕不能和伎馆里的靡靡之音相比,一者如飞天之白鹤,一者如泥泞中的艳花而已。” 满座门客都是神色一变,显然在贵为四大公子之一的顾西园面前说这话,还是需要相当勇气的。刚才还是欢声笑语的水阁里,忽然令人不安地静了下来。 “呵呵,”顾西园却不以为意似的,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醉了,我真是有些醉了,晋北李家公子的琵琶拿去和花魁的音乐相比,确有些折辱了。我疏忽了,原琪你不要介怀。” 他举杯敬酒,自己一饮而尽,又转向易小冉和苏铁惜:“可我这话,切不可告诉葵姐。葵姐若在这里,我要跟她说她的琴曲和笛子独步帝都,便是太清宫里的黄钟大吕,也比不上她一曲《陌上莺》啊。” 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顾西园先大笑起来,再次举杯敬酒:“其实我顾西园,毕竟只是个生意人,虽然有个世家的名头,总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了。各位在我面前也不必拘礼,我看你们每个人都目光灼灼地看我,不像是来赏花魁的,倒像是来赏我的了。” 门客们一愣,而后都开怀大笑起来,纷纷举杯。水阁里的气氛一下子松懈下来,倒是那个出来说话的随从脸上有些挂不住,站在那里发愣。 “葵姐学的也都是雅乐。”苏铁惜忽然说,“不是靡靡之音。” 易小冉觉得这男孩简直是个傻子,平临君和他的门客们闲谈,一个伎馆里的小厮插进去说话确实不合情理。可他又觉得心里透着一股舒畅,刚才那个随从出来说他家公子奏的是雅乐,而把天女葵的琴声比作泥泞中的艳花时,易小冉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憋屈的怒气来,觉得那随从鄙夷的目光是看在了他的身上。 他听过天女葵的笛子,还记得那笛声起的时候千万人的欢呼仿佛都淡去,耳朵里一声空山鹤唳,眼前一个白衣白冠的男人眸子蒙蒙如春雨绵绵,缓步向他走来。又是华艳又是清寂,确实不是什么靡靡之音。 满座门客又静了片刻,直到一个孤零零的掌声响了起来。 顾西园含笑击掌:“这话说得也有几分胆气,如果说这帝都里有几个风尘里的女子奏的不是靡靡之音,怎么能忘了天女葵?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苏铁惜。” “好,名字也好。”顾西园赞一声,“打赏。” “平临君这么说,是看低我家公子么?”那名随从怒了,显然这个水阁里其他门客也有意借着顾西园这句话压压那位原琪公子的傲气,他们几个在众人的笑声里被孤立了。 “不不,我没这个意思,只是出来赏花,是难得的闲暇,总不必太拘谨于一些细枝末节。”顾西园摆手笑笑。 “是不是靡靡之音,要听了才知道,没听过的人怎么能信口胡说?”易小冉说。 他说不上喜欢天女葵,但是在这个水阁里他站着伺候,那些世家公子坐着饮酒,显然和他一起站着的苏铁惜才是盟友。 “哪里来的这么多多嘴的小厮?若在晋北有这样不知礼的小厮,就该拖出去掌嘴!”那名随从怒气更盛,而他的身边,作为主人的原琪公子却不动声色的饮酒。 “晋北八松来的,没有听说晋北那边有这样的规矩。”易小冉心里也生了怒气。那个随从大概也是个小世家的子弟,地位还未必比得上易家败落之前,却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小厮那样呵斥。 “混账!”那个随从大喝。 “子焕。”原琪公子伸手劝阻自己的随从:“不必和下人多费唇舌,你们身份有别。” 那名随从立刻屈膝半跪:“子焕在公子面前失礼了,不该和这些卑贱之人纠缠。” “卑贱”二字火一样烙了易小冉的心一下,他猛地一挑眉毛:“我家祖上也是有封爵的人,你说谁卑贱?” 随从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声音里透着鄙夷:“家道败落了?要来伎馆里做工?一个操贱业的人,还把祖上的封爵拿出来说,不怕祖宗在天之灵无地自容?” 易小冉昂起头,冷冷地看回去,声音里透着加倍的鄙夷,“如果这是操贱业的人的地方,你这样的世家子弟为什么跑来?你家里没人教你声色是世家后人的大忌么?世家子弟在伎馆里走动,不是丢脸的事情么?” 那个随从的脸色变了,原琪公子的脸色也变了,满座门客的脸色都变了。 易小冉愣了一下,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他一心想要跟那个随从斗嘴为难,可是这句话把在场所有公子和顾西园都骂在了里面。要说大胤刚开国的时候,世家豪门对于娼妓之流确实是忌讳的,觉得不能自污身份,可是这些年下来,帝都的伎馆越来越多,女乐们漂亮得胜过了公卿大人家里的贵妇,又有几个公卿还真的把进伎馆当作丢脸的事情?表面上还是要遮掩一下,暗地里还会为跟某个角色娼女共度良宵而向人夸耀。 “放肆!” “无礼!” 顾西园身后两个青衣年轻人同时踏步而上。 “即来温柔乡,来之则安之,何不屈尊随俗?”一个清澈的声音让水阁里每个人耳边一亮。 一个白袍的人影站在外面的日光下,太阳照在他的脸上叫人看不清楚,只觉得那是一袭透明的白衣幻化成一团若真若幻的光晕。 “温柔乡的规矩是什么?”顾西园一笑。 “规矩就是,这里本来就是无礼放肆之地,容的就是无礼放肆之人。”光晕里的人掩口轻轻一笑,婉转如莺啼。 “葵姐,一年不见,你说话又刻薄了。”顾西园似乎和天女葵极其熟稔,已经认出了那是男装的天女葵,“那么我们这些人也都是些无礼放肆的人?你叫我们这些公卿之后下不来台了。” “我听人说,跟女人莫讲理,我们这里多的就是女人。”天女葵步履轻盈踏入水阁。 在座的大概除了顾西园都不曾见过天女葵,很多人原本还在诧异这个名妓何以对平临君说话如此无礼放肆的时候,忽地见到了她的容光,忽然就呆住了。男装的丽人盈盈浅笑,目光流盼,容光如冬日暖阳,照亮了周围一片。整个水阁里静悄悄的,风吹着水阁外悬挂的白色轻纱,天女葵的宽袍大袖也在风中漫漫舒展。 “无理不是无礼,同音异字。”一个门客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收回目光,讪讪地说了一句为自己开解。 “这位公子,你现在就在跟我一个女人讲理了。”天女葵还是笑吟吟的。 “好好好,”顾西园拍掌大笑,“葵姐说的是,既来温柔乡,就听温柔乡的规矩。”他向身后两个年轻人挥手,“退下去,今天我们来赏花,不是什么宗祠会议,在这里比世家身份没用处,我们要比的是谁能喝酒,能说笑话,能得女人的欢心,做不到的,就是这花之战场上的败军之将。” “我倒会一个晋北笑话,说来不知那边晋北来的公子是否知道。”天女葵目光流盼,向着顾西园左手第一桌看过去。 “这位是晋北李家的长公子李原琪,晋北的刀术名家,初来帝都,是为了勤王报国。”顾西园说,“那边的,就是这靖恭坊第一的花魁了。” 李原琪一直低着头,此时才慢慢地抬眼看了天女葵一眼,眼中满是居高临下的冷漠。而天女葵一直笑着,光看她的笑容,倒像是心无城府的小女孩。李原琪瞥见她的容颜,微微吃了一惊,眼睛一下子睁大,霜雪般冷漠的眼神也消融了。 “我这个故事,是说有位少年将军,丰神俊朗,武艺高强。他初上战场就立了大功,可惜一时不慎,归途上迷失了道路,陷在一片沙漠里,只有一匹母马跟随,他喝着母马的奶找路,可是渐渐的支撑不住了。”天女葵的声音传遍整个水阁,“他想啊,我年轻英武,本想勤王报国才来参军,谁想到大功告成,却死在这里。可惜我还未结婚,连女人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真是可惜。” 她眼睛一转,忽的透出狡黠的神色来:“将军就想,面前只有一匹母马,不如就和母马试试?” 门客里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这些年轻气盛的男人,听一个艳绝的男装丽人讲一个床第故事,心里都是又悸动又好奇。 “他便把那母马推倒,照着以前看过的春宫画儿想成事,可是母马总是挣扎,将军总不得手,急得满头大汗。这时候将军忽然听到远处有人呼救,他吃了一惊,急忙跳上母马去救人。赶到那里才发现是一个绝艳的女子被埋在沙里,还是赤身裸体,就要被晒死了。将军急忙把女子挖了出来,问她是怎么回事。女子说她是个妓女,被沙漠里的盗匪俘获,却得罪了匪首,把她埋在这里晒死,多亏将军听到她的呼救才得以逃生。” 天女葵顿了顿,环顾周围那些眼睛不由自主睁大的男人们:“女子看将军也年少英俊,心里又感激他,于是说,‘我和将军也算有缘,在这茫茫沙漠不知活不活得下去,如果有什么我能为将军做的,就请将军直言吧。’将军看她妩媚多姿,心旌摇曳,握着她的手感激地说,‘承蒙姑娘看得起,那请姑娘帮我按住这匹母马可好,我便可和它成事。’” 水阁里爆出一片哄堂大笑。公子们多半没听过这个笑话,本以为是个荤段子,却没料到最后这层转折,捂着肚子大笑,互相扶持,平临君自己也拍着那张梨花大案,笑得直不起腰来。 “还没完呐。”天女葵看着李原琪那一桌,睫毛闪动,“妓女就问了,说将军你就看不得我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女人就在你面前么?将军叹口气说,我也想啊,可惜我是世家子弟,和你身份有别,我们要和母马成事,也是雅事,不是你们娼家的那种靡靡之事啊!” 水阁里静了片刻,之后笑声如潮水般,几乎掀翻了顶上的瓦片。每个人都听出来天女葵是取笑李原琪和他的随从,可是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女人说出这么一个促狭的笑话来,嘲笑的又是他们最敢怒不敢言的晋北李家的公子,实在是让人心花怒放。他们不是不知道此时大笑会彻彻底底得罪李原琪,可是他们都忍不住了,若是不笑出声来,他们就给憋炸了。 “给你们解气吧?”天女葵凑在易小冉和苏铁惜耳边,一边说一边吐吐舌头,目光灵动得像个少女。 易小冉这才完全明白了这个女人的鬼心思,不由得也笑出声来。 “小冉,你以后可记得不要欺负小铁,小铁嘴笨心可不笨,他是好心要帮你。你欺负他,他心里记恨你。”天女葵笑着伸出一根白玉似的指头,在易小冉胸口一捅。 易小冉只觉得自己心口那块地方微微酥了一下,鼻尖闻到她身上的乳香,对这个尖酸女人的那些讨厌,忽的都烟消云散了。 李原琪那个随从的脸色涨得血红,不住地哆嗦,李原琪面色泛白,冷冷地按住了随从。 距离水阁不远,也是一间临水的静室里,苏晋安和陈重并肩站在床边,遥望水阁方向,听着那里人声喧闹。 “平临君带着几十个门客,大张旗鼓的来酥合斋赏花?”陈重说。 “一个生意人,时间很宝贵,不会轻易浪费,我看他来这里是要招待那个李原琪,这个人是晋北李家的长公子,李家在晋北的声势仅次于晋侯秋氏。李原琪来帝都投靠顾西园门下,即便对于四大公子之一的顾西园,也是件风光的事情吧?他加倍礼遇李原琪,也就可以理解了。”苏晋安说。 “不过看起来顾西园也不是很给李原琪面子。” “如果我是顾西园,也不会给他面子。”苏晋安笑,“李原琪自负家世,极度高傲,摆明了想做顾西园之下的第二人。顾西园门下所有的门客都对他有芥蒂,顾西园如果放任李原琪继续,岂不是为了晋北李家这棵大树,失去了他手下树林般的大群门客?顾西园是生意人,这笔账不会算不过来。” “葵姐是不是有点过了,真要得罪了李原琪,就算顾西园在场,怕也不好收拾。难道那时候要晋安你亲自出手?” 苏晋安微微摇头:“我这种平民出身的武官,就算站出来,又能挡得住李原琪?不过你也别担心,阿葵非常聪明,从不会把自己陷在危险里的。我们得对她有信心。” 水阁里,天女葵弹着一曲《白露》,平临君和他的门客们遥遥地互相敬酒,喝得神采飞动。李原琪那件事实在令门客们痛快,酒也不由自主地喝得多了一些,满脸都是红晕。他们对天女葵的辛辣甚至有了几分敬意,琴声到精妙处,不时有人站起来遥遥地向天女葵拱手,而后饮尽杯中的酒,其余门客也都鼓掌助兴,唯独冷落了左首第一的李原琪。倒是顾西园还特别尊重他,不时地俯身和他对谈,频频举杯。一直喝到顾西园自己也如玉山将颓,渐渐的要躺在席子上睡去了。 易小冉一直在注意李原琪,李原琪的目光则始终在天女葵脸上。易小冉看不太懂他那种眼神,说不出是阴森或者猥亵,让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瞳中多了一层邪气,这邪气随着酒一瓶瓶喝光越来越盛了。易小冉本能地不安起来,虽然在这水阁里大约也不可能发生什么事。 一曲终了,天女葵悄悄回头在易小冉和苏铁惜耳边说:“我们走吧,这些人喝多了,一会儿就不好应付了。” 苏铁惜一愣:“怎么走?他们都是来看葵姐你的,怕他们不让。” 天女葵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对着顾西园那边一瞥:“主人已经喝晕了。我们现在只要堂而皇之的起身往外走,一定要神情高洁坦然自若。门客们未必知道主人什么意思,不敢出来说话的。” 她一转头,神色变得秋霜般凛然,手指在琴弦上一扫,转身走向外面,易小冉和苏铁惜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门客们中有人立刻注意到花魁要走,伸手想要挽留,目光却看向顾西园的方向,顾西园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们不好出言,只得叹了一口气,觉得兴致低落下来。天女葵瞟了易小冉一眼,眼神里带着些微的得意。 他们已经走出水阁,忽然听到背后一个声音:“那么花魁,后会当有期。” 易小冉回头,看见李原琪从座上站了起来,一手举着杯酒,一手捻着大袖,眼睛里精光一跳,把酒喝干了,随后自顾自地坐下。 “帝都还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李公子多逛逛啊。”天女葵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显然不希望再和他后会。 三个人走在去天女葵所居的“馥舍”的路上,易小冉看见天女葵微微皱着眉。 “怎么?”他关切的问。 “那个李公子的眼睛,跟条蛇的眼睛似的,看了叫人讨厌。”天女葵心情似乎不好。 馥舍门外,居然站着酥合斋的妈妈,旁边还有一个人,易小冉看了忽地一愣,那是李原琪那个被称作“子焕”的随从,妈妈赔着笑脸,神色却尴尬。看见天女葵他们过来,子焕转过身去,背着手不说了,妈妈上来拉住天女葵的手,暗里对子焕指了指,“阿葵啊,让我进屋聊聊吧。” 他们几个进了屋,门合上,妈妈才对外啐了一口,低声说:“晋北来的土财主,当这帝都是他家的地头么?” 这句话把易小冉和天女葵的老家都给一起骂了,天女葵却没心思管这些,“怎么了?” “刚才这个家伙找我,说问姑娘今夜有没有入幕之宾,他们家公子愿意出随便什么价钱,求和姑娘尽欢什么的。” “葵姐是艺妓,不过夜的。”苏铁惜说。 “我说了啊,”妈妈苦着脸,“可是他非纠缠着不放,说规矩他们也懂,要我随便出价……听说他家在晋北可着实是势力很大……” 易小冉看妈妈话里闪烁的意思,心里涌起一丝恶心,忍着没有说话。 “随便出价?”天女葵目光一闪,提高了声音,“好!先让李公子取一千金铢进门好了,其他价钱我随后再出!” 妈妈吃了一惊,刚要阻拦,门外传来子焕冷冷的声音,“好,就一千金铢!” 屋里四个人都愣住了,看着一张薄薄的纸从门缝里塞了进来。苏铁惜上去拿来打开一看,是一张金票,宛州商会开具的,票面是整整一千金铢。妈妈和天女葵都不是没有见过大钱的人,可随身带着这样巨额的金票,还是第一次看见。易小冉也却确实知道妈妈那句“在晋北可着实是势力很大”不是虚言,也明白为何顾西园要在门客中特别地照拂李原琪。 “哎呀,你若不想,就别说这话嘛。”妈妈也埋怨起天女葵来。 天女葵的脸色有点难看,明白自己倔强的性子是惹了麻烦,咳嗽了一声说,“那等等吧,等我的心情好些了。” 话音没落,门直接被人推开了,带着酒气的李原琪就站在那里,眼睛里闪着一丝邪气,直视天女葵,“进门的钱已经交给姑娘了,姑娘又反悔了么?” 易小冉忽地明白了李原琪那句“后会当有期”的意思。 “公子去买一枚果子,也要等果子成熟了,想买一个人,却破门而入等不得一刻么?”天女葵冷笑,脸色却已经不对,“我说过的,这里有这里的规矩,这规矩就是我自己乐意不乐意。”她抓过那张金票来,随手撕了,直接扔在桌上。 李原琪上下打量天女葵,最后目光落在她丰满的胸口,“贵为花魁,难道姑娘还未成熟?” “李公子这话可说得过了!”妈妈也怒气上脸。 李原琪逼上一步,忽的伸手抓住了天女葵的袍领,声音里又是猥亵又是气焰凌人,“别对我说帝都妓院里的规矩和晋北就不同,做什么的便要像做什么的,把事情做得客人满意才对。花魁来妓院里不是卖身,而是弹琴的么?” 苏铁惜上前想把他和天女葵隔开。 “哪来的小子?滚!”李原琪一瞪眼,手往下用力,袍领被扯开,露出了天女葵白皙的肩头。 门外一个人进来急忙抓住李原琪的手,那是顾西园手下另一个门客,刚才在水阁里的,“李公子,花魁是平临君也很欣赏的,请公子还是留一个面子吧。” “这是顾公子的女人么?”李原琪问。 那个门客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那这件事和顾西园公子又有什么关系?”李原琪目光咄咄逼人。 他把袖子里一叠金票放在桌上,环顾四周:“我今天是想买这个女人,不是买一晚上,是买这个人!有人要和我竞价么?” 又有几个顾西园的门客匆匆赶来,大概是得到了消息,看着这场面也只能在门外搓着手叹气。 距离馥舍不远的竹林后,两个人默默地看着那边的动静。 陈重皱了皱眉:“这些义党当真嚣张得可以,晋安如果你再不想点办法,只怕是葵姐这个台阶就不好下了。她在水阁里给了李原琪好看,李原琪是故意跟她为难吧?” 苏晋安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我看李原琪大概是被她迷上了,你不知道,她那个女人,有时候尖刻起来反而会显得妩媚。” “李原琪真要买葵姐?以他的性格是不得到不罢休的吧……得想点办法才好。”陈重心里也有些焦急。 他看着苏晋安的脸,那张线条冷硬的脸上漠无表情。 “我猜顾西园的门客里有些人跟天罗关系密切,你说呢?”苏晋安忽然说。 “当然的。” “那么这对于‘藤鞋’,岂不是个很好的机会么?”苏晋安目光冷冷地一闪。 灼热的阳光照在馥舍外的池塘上,门外已经有十几个顾西园的门客赶到了。可没人能劝阻喝醉的李原琪,只有人说该赶快把顾西园给唤醒,于是一个门客急忙赶去了。 李原琪看着天女葵的眼睛,一步步进逼。他的脸略微有些扭曲,一半是至极的欲望,一半是野兽捕猎到猎物的得意,交织起来,阴森又猥亵。易小冉想了起来,他在水阁里看到李原琪的眼神就是这样的。 天女葵在微微地颤抖。她的辛辣和尖酸此时已经没有用了,李原琪把她一直逼得靠在板壁上,因为酒而发烫的身体越来越逼近他,语言已经不能击退这个抛开一切掩饰的男人了。易小冉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总是雨蒙蒙的眼睛此刻显得黑白分明,透着十二分的惊恐,她咬着艳如桃花的嘴唇,像是再用力一点就会咬出血来。而周围没有人能插进去分开她和李原琪,不可一世的花魁此刻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或者女孩。 易小冉眼角一跳,一股凶狠之气冲上头顶,他一步踏出,一手按在李原琪的肩膀上把他直推了出去。李原琪还未来得及反应,易小冉伸开双臂,拦在天女葵面前。 “放肆!”李原琪怒喝。 “公子才放肆!”易小冉冷冷地说,“要用强的话,就先过了我们这里男人这道关,过了之后再跟姑娘亲热。” “男人?你?”李原琪怒极而笑。 “我,怎么了?我家祖上封的男爵,是堂堂正正的世家,李公子也是世家,我们用世家子弟的办法来解决问题,不是很好么?”易小冉丝毫不让。 “世家子弟的办法?” “我们这些世家之名,不都是祖上征战得来的么?就用刀,我跟你比刀!” 所有人都愣住了,仿佛一瞬间气温都降低了,他们看向李原琪腰间的长刀,那柄森严的刀在鞘中,依然透着凝重的杀气。这个孩子居然挑战李原琪。 李原琪舔了舔嘴唇,上下打量易小冉,良久,冷冷地笑了,转身退出门外:“来,这里宽敞。” 易小冉摆摆手,示意不要有人阻拦他,跟着出门。天女葵伸手想拉他的袖子,被他一把甩开了。 屋外,李原琪猛地翻腕,弧刀反射日光照在易小冉脸上。易小冉垂下眼帘,挡住了那道光,却也看清了近刀柄处的铭文——“月镜中”。那是一柄罕见的名刃,随着挥动,刀锷里的银珠震动着,声音惊心动魄。 “小家伙,你用什么武器?”门客中有人问。 馥舍里的苏铁惜愣了一下,急急忙忙去旁边拔了那柄八方古剑,抱着往外跑。易小冉摆手制止了他,那柄八方古剑只是用来装饰的玩意儿,真正用起来会被李原琪那柄“月镜中”轻易地扫成两截。 “我也是晋北人,我用弧刀。”易小冉环顾那些门客,“谁能借给我弧刀?” 一个门客犹豫了一刻,摘下腰间的弧刀抛给易小冉,“小子,你不是我们晋北的世家子弟么?那就像个世家子弟那样打一场来看!” “我当然是世家子弟,不会做出辱没门楣的事。”易小冉坦然接收了这份鼓励。 他缓缓拔刀,刀光横在他胸前如圆月的一弧,凄冷的光色照得人几乎不敢用眼睛去看。 他看着李原琪的眼睛,用缓慢而清晰的声音说,“八松易家,易冉,请教了!” 第09节 九 天女葵用一块浸了酒的棉布按在易小冉额头上。酒渗入伤口深处,易小冉痛得龇牙咧嘴,几乎要跳起来。天女葵毫不客气的伸手打他的腿,“坐下!坐下!” 易小冉没奈何,老老实实坐了回去。天女葵依旧按着不松手,周围一圈的女人们看着易小冉吊着脸像只斗败了的小公鸡,都掩嘴偷笑。天女葵看起来柔柔弱弱,手上用的力气可不小,易小冉觉得伤口渐渐麻木起来,也就不那么痛了。过了一会儿,天女葵才把棉布拿开,检视伤口,对着那里轻轻吹气。易小冉觉得凉凉的,有点儿舒服,天女葵的气息里带着一股不易觉察的暖香,叫他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好了,没事了。”天女葵摸摸他的额头,“看你刀术不错,怎么自己把自己绊了个跟头?” 易小冉无言以对。他其实赢了李原琪,可一刀得手,脚下却不慎踩到了一块石头,一头栽在地上,磕破了脑袋。当时在场的每个人都哭笑不得,没人料到一个乡下少年赢了李原琪,更没人料到这场试手的结果是李原琪一屁股坐在地上发呆,少年却撞得满头血。 “小冉饿不饿啊?”以往总是看易小冉不顺眼的厨娘阿纱殷切地上来慰问。 “还是躺下歇歇吧,这一撞,可别撞坏了脑壳子。”小霜儿说话素来不中听,不过亮晶晶的眼睛里也满是关心。 “你们呐,就别在这里瞎操心了,等妈妈回来吧,这次可是伤了平临君下面的红人,虽说那个李原琪自己不是个东西,小冉是帮葵姐出头,可平临君怎么想,难说得很。”年纪长一点的宋妈忧心忡忡的,“听说我们这酥合斋明里是妈妈在经营,其实背后的老板就是顾西园公子……小冉这次可是伤了老板的人。” 女人们的脸色都暗了下去,她们能明白这次的麻烦是真的大了,就算传闻不可信,顾西园不是酥合斋的幕后老板,以他富可敌国的家世,真要怪罪下来,别说把天女葵一个花魁扫地出门,就是拆了酥合斋也未必不能。她们把易小冉看作保护这片地方的英雄,兴冲冲地过来嘘寒问暖,可是一冷静下来,就知道她们这些出卖色相的女人和易小冉一个流浪来帝都的孩子,终究在人家眼里不过是蚂蚁。 蚂蚁能逞什么英雄? 屋子里忽的寂静下来,屋外的蝉鸣声声忽然就显得分外的烦人。 天女葵低低的哼了一声,“平临君要怪罪,就怪罪在我一个人身上,没有这里其他人的事,你们怕什么?大不了把我扫地出门,他还能砍了我的手指,不让我再弹琴?” 易小冉略略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媚惑如狐的女人也有这股犟气,倒像是个不省事的少女,生气起来眸子透亮。周围的女人们哼哼两声,也不再说话。天女葵在酥合斋里的人缘算不得好,毕竟是花魁,哪个漂亮的女人都看花魁不顺眼,凭什么她矜持着不卖身,却赚得比其他女人都多呢?何况天女葵对人素来是懒洋洋的,话里话外带着刺儿。 帘子一掀,妈妈进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扑到桌边,不管谁的茶水,拿起来一口喝干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平临君那边怎么说?”女人们立刻围了上去。 妈妈拍拍胸口,露出老怀大慰的笑来,“结了!没事儿了!我刚去的时候揣着十二个小心,生怕人家话也不让我说就把我赶出来。可谁料到,平临君对我是以礼相待啊,反倒对我说了很多道歉的话。这时候就看得出了,世家子弟也是不一样的,顾西园顾公子,那是富可敌国的贵公子啊,风姿气度都是一等一的。” “妈妈快说说,平临君原话怎么说的。”小霜儿性急。 妈妈清了清嗓子,一捋头发,摆了个架势,模仿顾西园的口气:“我们愿赌服输,李公子被那位少年伤了,不怪少年下手不容情,要怪李公子自己狂妄。那位少年给了他一个教训,依我看李公子还得谢谢人家。照顾李公子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了,请妈妈安心,诸位姑娘也安心。刚才见了血,只怕惊吓到葵姑娘,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就让下人包一百个金铢和一盒好沉香,给葵姑娘压惊。这件事从今而后有人再敢追究,我顾西园必当出面跟他说清这个道理!” 妈妈说完,得意洋洋从袖子里抽出一个木盒,一打开,一股浓郁的香气弥漫整个屋子,“就这块沉香,比那一百个金铢还值钱呢!” 女人们尖声惊叫起来,围上去看那块乌沉沉的香,眼里又是惊羡,又是妒忌。 “我又不喜欢沉香,”天女葵在人群外冷冷地说,“大家分了吧。”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尴尬,女人们看看彼此,眼里都流露出几分不悦,可是那块沉香的诱惑实在太大了,一会儿,她们一个个又都换上笑吟吟的脸,同声说:“那就谢谢葵姐了。” 天女葵不理她们,走到易小冉身边拍拍他脑袋:“好了,你这个英雄算是当得了,保护了女人,出了风头,还不必掉脑袋。” 女人们哄笑起来,上去围着易小冉纷纷拍他的头。易小冉哭笑不得,只能捂着脑袋,在那股浓郁的脂粉香里,听见女人们叫着笑着,感觉到那些软软的手在他头上拍着摸着。 天女葵又转向旁边端着水盆的苏铁惜,笑笑:“小铁,你们是同年同月生,但是小冉比你勇敢,你就叫小冉哥哥吧!有这一个哥哥,我们小铁也会出人头地的哦!” 苏铁惜呆呆地看着易小冉,易小冉也有点尴尬。他想起那时候苏铁惜拔出那柄八方古剑急急忙忙要往外面送,眼里满是关切,心里忽的一软,伸手在这个没用的家伙肩上拍了拍,以示鼓励。 “哥哥。”苏铁惜说。 易小冉一愣,知道苏铁惜误会了他拍肩膀的用意,不过这也不是大事了,他伸出手去,跟一个大哥那样紧紧揽住苏铁惜的肩膀,嘿嘿地笑。女人们越发地开心起来,连平时对他们动不动吆喝来去的小霜儿也眯着大大的眼睛,凑得离易小冉很近。 “好了好了,闹完了,散了吧。”天女葵忽然变了脸,伸手把人们往外赶,“闹哄哄的,不让人休息了?” 女人们得了她那块沉香,也就心满意足地往外走去,易小冉也站起身来跟着她们。 “小冉你留下,”天女葵说,“你在我这里休息,那个李原琪,看起来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平临君说算了,他未必能忍,没准对你下黑手。你在我这里休息好了,没人敢闯进这里来。” 易小冉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哦。” 外面走廊上人声渐渐远去了,天女葵扣上门,转过身来,神色已经变了,不再是懒洋洋的,眉锋里有一缕锐气。 “你找我有事说?”易小冉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借着这个机会出头露脸显示身手?”天女葵淡淡地说,“太张扬了吧?就算你想引起天罗的注意,也还有别的办法。如果今天不是平临君顾西园,而换作桂城君魏长亭的手下,只怕我们就没那么好收场了。” “紫陌寂静春山冷,平临从容桂城凶。这个我知道的,我猜平临君就不会因为这个发怒,他是商人出身,凡事不做绝。”易小冉一仰头。 “你倒是把四大公子的秉性都摸清了啊,难怪苏大人那么看重你。”天女葵笑笑。 易小冉拍拍自己的脖子:“提着脑袋来博出人头地,当然要十二分的用心!” 天女葵忽地愣了一下,默默地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易小冉也愣了一下,只觉得她是在看一个自己熟悉的人,雾蒙蒙的眼睛里像是有云飘过,让他想起八松的冬天。 “您若没有其他指派,我就出去了。”易小冉犟着说。 天女葵收回目光,淡淡地说:“我不是要问你什么话,苏大人和你的事情,我也懒得掺和。我就是让你在我这儿休息一下,免得那个李原琪又来生事。” 易小冉觉得自己那句重话一下子落空了,只得点点头,他看天女葵自顾自走到窗边拿起剪刀修剪兰叶,自觉站在那里很多余,转身走向卧房。 “可没叫你在我房里睡,你都十五岁的男孩子了,还睡女人房?”天女葵手上不停,嘴上淡淡地说。 易小冉一皱眉,心里堵着口气,从一旁抓过一个木枕垫着,直接躺在了地上。天女葵的外屋地上铺着竹席,这个天气睡着倒也不冷。他转过去把背对着天女葵。 “谢谢。”天女葵轻声说。 “什么?”易小冉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谢谢你帮我出头啊。”天女葵说,“真心的,不是作弄你。” “我还得谢你呢……葵姐……”易小冉坐起来,低着头,有点手足无措,“你要不帮我出头,我在晴和斋里就下不来台了。” “你真是个孩子,”天女葵捂着嘴轻轻的笑,“这点小事就下不来台?” “就算下不来台又怎么样?日子还不是得悠悠地过?”顿了顿,她幽幽地说。 易小冉一愣。 “其实我也不是为你了,苏大人托我照顾你,我焉敢不从?你是苏大人看重的人,你若是真有什么不妥,他会怪我的。”天女葵神色一变,又轻轻地笑了起来,“在这里啊,只有你知道我的身份,我知道你的身份,我们是同党,我怎么会不帮你?帮了你我也有好处嘛。” 易小冉觉得这女人真是可恶,一时间倔强得像小孩,一时间狡黠得像狐狸,一时间又真诚得像好朋友,变来变去的,让人心里烦闷。他决定不再跟她说话,又躺了下去,还是把背对着她。 “你看我这个人,嘴就是碎。”天女葵轻轻走到他身后,伸手轻轻摸他的头,“其实啊,就算我们不是同党,我也会帮你的忙啊。因为你是我的侍童啊。” “因为我是你的侍童?”易小冉皱着眉,扭头看她。 “是啊是啊,我们这样的女人,只有身边的人可以相信了……”天女葵轻声说,“人总是得相信什么人的,对不对?” 没等易小冉回答,天女葵已经起身走向门口了,“我去给你要一碗红豆汤来喝。” 易小冉听着她的脚步在外面走廊上渐渐远去,慢慢地在席子上放松了身体。 他忽然闻到这个屋子里的气息,满满当当的,都是天女葵身上的乳香和沉香味,暖暖的,很适合闻着闻着睡过去。 外面的蝉鸣不断,他闭上了眼睛,忽然觉得这是他来帝都以来最快乐的时光,安安静静的,睡醒还会有一碗红豆汤喝。 第10节 十 “你们这两个懒鬼!热水还不来啊?冻着葵姐可要你们好看!”小霜儿在走廊尽头大声地喊。 易小冉和苏铁惜两个一人一只大水桶,桶里雾气腾腾,两人喘着粗气。天女葵一早起来就想沐浴,小霜儿小菊儿服侍,他们两个照旧是扛拎水的活儿。一转眼易小冉来酥合斋已经三个多月了,如今是七月末,天气渐渐凉了起来,沐浴就需要更多的热水,都要在厨下大锅里烧好,让他们两个腾腾拎上天女葵屋里。这个活儿可不好做,热气蒸上来,手上皮肤烫得又红又痛,走路还得防着热水溅到脚面上。易小冉和苏铁惜都还是练过武,有身手的人,可是刀剑上的修为在这个力气活儿上完全没用处。 “别喊啦!就来!”易小冉吆喝了一声,把水桶放下,龇牙咧嘴,使劲甩手,只觉得手面一层皮都要被烫脱了。 苏铁惜就停下来等他。一个洗衣房的女侍捧着叠好的衣服从苏铁惜身边小步跑过,还念了一句说:“小铁,一会儿得空来帮我晾床单啊。” “嗯,我给葵姐打完洗澡水就去。”苏铁惜点点头。 “小铁最好了,我留了果子给你吃,等你去找我啊。”女侍清脆地笑着远去了。 “女人倒是都喜欢你,”易小冉瞥了他一眼,“你不怕烫?” 苏铁惜摇摇头,把手伸到易小冉面前给他看,易小冉才发现他手上缠了一层棉布。 “在凉水里浸过的。”苏铁惜说。 “你还有这份聪明!”易小冉惊叹地看了他一眼,“你给葵姐打了多久的洗澡水了?” “从冬天开始。”苏铁惜从腰间抽出一根布带给易小冉,“在水塘里浸一下,缠上,就不烫了。” 易小冉没有接,他的眼睛忽地睁大了,越过苏铁惜的头顶,看向他背后。苏铁惜愣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慢慢地转过头去,看见走廊对面一个人缓步而来。那是个男人,出奇的高瘦,穿着一身贴身的白袍,腰间系着一根黑色的带子,头上的白色斗笠把整张脸都遮住了,脚下一双黑色的布靴。他看起来就像是一根竹子,走起来步伐摇曳,腰间那柄黑鞘的长刀打在他自己的腿上,发出木木的响声。 就是这么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让人觉得心里发冷,就像看见了鬼魂似的。 男人从苏铁惜身边走过,停下脚步,站在袅袅的白汽里,看着易小冉:“八松易家,易冉?” “是我。”易小冉轻声说,他竭力克制着声音里的丝丝颤抖。 男人点点头,擦着易小冉的身边走过,缓步离去。易小冉沉默了一会儿,拍了拍水桶把手:“小铁,帮我把水提到葵姐房里去,告诉葵姐,我有点事。” 说完他转身跟着男人离开。 男人穿过一片竹林,进入酥合斋的后院。这片园子分为前后两块,妓女们都住在前院围绕水塘的屋舍里,后院年久失修,只是用来堆东西,小厮都不乐意住在那个冷清的地方,夜里风吹竹林沙沙作响,让人疑神疑鬼的。 男人打开一扇门走了进去,易小冉跟了进去。 屋子里漆黑的,只有屋顶一处破口里照进阳光,碗口粗的光柱里,灰尘飞舞,那个白衣白斗笠的男人坐在光柱下方,默默地抽着烟,烟锅一闪一闪。易小冉挺起胸膛,站得笔直。 “我们关注你很久了,平临君门下的李原琪师从晋北剑术大师西越峰,西越峰是晋侯秋氏的剑术教师,李原琪是他最出色的学生之一,在秋叶城里敢于拔剑挑战李原琪的人屈指可数,所以他才敢在平临君面前骄狂。但是他居然就败在一柄晋北的弧刀下,这本该是他最熟悉的武器之一。而且,你只用了一刀……” “一刀已经多了,”易小冉截断了他,“李原琪那种上战场的剑术,一对一的时候没有一点胜算。我还留了一手,怕伤得他重了平临君面子上难看,毕竟我还拿过平临君的五个金铢。” “古蝮手的传人,果然有过人的自信。”男人笑了,黑暗里他的牙齿反射微光。 “你是天罗的人?”易小冉问。 “可以这么说,进入这个屋子前你心里也该清楚了。我们已经查过你的家世,八松易家,祖上随蔷薇皇帝白胤征战,封男爵,封邑八百户。易家的男人一直出仕晋侯,官职最高的曾到达晋北国骑兵都护,世代都是忠良。你的爷爷却只得了一个闲职,你的父亲好赌,还没有出仕,就死了。你是为了振兴易家的家声,反辰月,清君侧,和远方亲戚一起进京的,本来在帝都有你一个表哥,但你找不到他,一直流落街头。因为斗殴被缇卫抓过又放了出来,后来在选花魁的时候夺了刀术的花牌,当了天女葵的侍童。是不是?” “是。”易小冉的手藏在袖子里微微一颤。就像苏晋安曾经担心的那样,在他完全不知道的时候,天罗已经掌握了他的全部情报。哪怕有一丝破绽露出,也许这个天罗刺客就不会安安静静地和他说话,而是直接把一柄利刃刺入他心口了。他又有些安慰,苏晋安的谨慎构筑了一道无形的防御,保护着他。 “这些日子你一直在问周围的人,是否有可以赚钱的工作可接。外敌来京的世家子弟问这话,多半都是在找我们。因为我们出得起钱,我们的工作也很简单。” “杀人。”易小冉缓缓地吐出这两个字。 “那么你也是在找我们?” 易小冉冷笑着看了看自己的手:“我年纪不大,读书不多,能做的除了打打洗澡水,就是杀人。” “古蝮手的大师,确实有资格这么说。”男人低声笑笑,“有件重要的工作,我想雇你,但我还想你回答我一个问题,非常重要的问题。” “什么?” “那些愿意来当杀手的世家子弟,往往都是花光了钱活不下去的,要么就是急于求名的热血汉。可你不是,你在这里有份安稳的生活,你来帝都的前半年似乎从未想过要当个杀手赚钱,是什么让你这么着急找我们?为什么你需要赚钱?你的目的只是赚钱?”男人幽幽地问,接连不断的问题里藏着丝丝冷意。 易小冉的手在袖子里猛地握紧,汗一下子涌出毛孔。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这是个破绽,绝大的破绽。天女葵说得对,也许他寻找天罗的举动太张扬了,恨不得跟每个熟悉的人说自己有身手,想接点活儿赚点钱。他太急躁了,在天罗这种组织面前,他不过是一只田鼠,面对着一条藏在黑暗里的、吐信的蛇。 “为什么?为什么?”他脑袋里飞快地转着。 男人在那里慢悠悠地抽烟,但是易小冉绝不怀疑只要他下一句话错了,他会立刻变成一具尸体! “真蠢!”他在心里骂自己,“完全被这个天罗牵着鼻子走了,应该先去给葵姐送完热水,路上把要应对的话都想好。” 他脑海里忽地一亮。 “我……喜欢上了花魁……我若是有钱了,就可以和她一起远走高飞……只有你们才出得起那钱!”易小冉目光漂移,用颤抖的声音说。他竭力伪装出被人看穿了心事的羞怯模样,他想到浓郁的白色蒸汽里,天女葵曼妙的腿和漆黑的长发,身上无端地燥热,脸也涨得血红。 男人理解地叹了口气:“难怪是你为她出头。天女葵那样绝色的女人,纵然是孩子都恨不得为她去死啊。” 他把一只小小的钱袋扔在了易小冉的面前:“这是预付,事成之后付清。” 易小冉抓起那只沉甸甸的钱袋,一边解开绳子往里摸,一边问:“工作是什么?” “我们要你守望一个人,你大概听说过他,”男人说,“你们都叫他,白发鬼。” 易小冉穿过竹林,飘落的竹叶在他脚下沙沙作响,他低着头,脚步匆匆,觉得背后那间小屋的方向,一个鬼魂正冷冷地看着他的后背。 走出竹林他才回头,看见密密的竹子把那间小屋完全遮挡起来,他心里一下子松懈下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再扭头回来,觉得自己像是站在海边。那白色像波涛的是新洗的床单,鼓着风扬起,因为是热水洗的,床单上还蒸出腾腾的热气。掂着脚尖高举双手晾床单的,是苏铁惜,那边蹲着盆边的女人没拧好一条床单就大声地喊他,他就在晾衣绳和水盆间跑来跑去,额头上包着块白色的毛巾,倒像是个模样憨憨的女孩。 “小铁你饿了吃果子啊,不要等我喂你。”女人咯咯地笑。 苏铁惜摇摇头说:“我不饿。” 易小冉正在那些波涛起伏般的床单旁,看着苏铁惜吃力地干活儿,不时擦一把额上的汗。他心里一动,忽然觉得那么的安静祥和,他很讨厌这个男人挥金如土女人婉转相就的地方,可这一瞬间,他觉得有些留恋。 他忽然觉得自己做的很多事情没理由,比如为什么要拼上命去振兴易家的声威。其实他自己并没有真正过过世家子弟的日子,他和那些乡民的孩子一起长大,每年元日的时候,那些孩子的母亲洗床单,孩子们把床单晾起来,女人用些果子作为奖励。其实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呢?一天天过去,他会长大,娶一个女人,也许那女人不像天女葵那样有着妖娆的身段和漆黑的长发,可是会给他生下一男半女。这样想起来也不错。 可现在他不能回头了,他的机会已经来了,他要么成功,要么死去。易小冉看着天空想。 “小冉?”苏铁惜注意到了他,用手巾擦擦手向他走来。 易小冉回过神来,那些犹犹豫豫立刻消散了,他冲着苏铁惜歪嘴一笑:“小铁,我请你喝酒去,今天晚上!” 第11节 十一 圣王八年七月二十八日,夜,“白鹭行舍”。 这是间价格不菲的酒肆,门面不大,里面却宽敞,一掀帘子进去就是长宽各几十步的大厅堂,都铺着竹席,按照公卿家里的风格摆设一尺半高的小桌,客人们散坐饮酒,酒是八年陈的“冻石春”,伺候的都是眉尖眼角含着春色的妙龄女孩儿。后面的雅间里,偶尔传来男人的笑和女人的娇嗔,只不过去里面的花费更高。 “这里很贵的吧?”苏铁惜坐在桌边,双手老老实实的按在膝盖上,仿佛天女葵就坐在主位上,他还是捧着琴的侍童。 “别那么老土!”易小冉伸脚去踢他的膝盖,“放松,像我这么坐,这才是来这里玩的人该有的气派。” 易小冉的坐姿是“箕坐”,双腿摊在席子上张开,像一口簸箕,腰后面靠个丝绒枕头。易小冉下巴磕儿朝周围一摆,苏铁惜看过去,周围的酒客都是各式各样随便的坐姿,他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放开腿,眼睛往四处瞟。 “看你就像个女孩似的,你又没穿裙子,怕人看见你的裤裆啊?”易小冉粗俗地笑,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小冉,你哪来那么多钱?”苏铁惜犹豫着问。 “吃你的,你不是叫我哥哥的么?算我招待弟弟的头一顿,应该的!”易小冉使劲拍他的肩膀。 “哥哥。”苏铁惜老老实实地又喊了一次。 易小冉嘿嘿笑笑,放声吆喝:“伙计呢?还要酒!添新的菜!” 伺候的少女们看他一个大孩子,有几分醉意,穿得也不十分体面,怕是来惹事的,对了对眼神,最后始终站在角落里的一个年轻男人缓步走近,带着笑,话里有话的说,“两位客人也喝得不少了,别醉得深了,我们这店里酒好酒也贵,掌柜的说,就是让客人们浅尝辄止,喝得太多,怕伤身体。” 易小冉对他冷冷的翻了个白眼,把一个小小的钱袋重重地拍在桌上:“狗才,上酒,小爷付得起钱!” 年轻男人有点尴尬,只得拾起那个钱袋,入手沉甸甸的,知道里面颇有几个金铢。既然是愿意付钱买醉的客人,他也无话可说,挥挥手,几个少女就款款扭着腰肢过来,陈设新的酒具,摆出纤柔的姿态筛酒,赤裸的肩膀不时蹭一下苏铁惜和易小冉的胳膊,也不知是有意无意。 易小冉喝得兴起,一把搂住一个少女的肩膀,使劲捏了一下她的胳膊,一把把另外一个少女推到苏铁惜怀里。少女觉得痛了,嗔怒地挥拳打在易小冉肩上,易小冉呵呵地笑。 苏铁惜连手都不敢往少女身上放,易小冉又踢他:“你看看周围,男人们都是这样的,害羞什么?” 苏铁惜往四周看去,酒香纱影里,无处不是搂着少女的男人醉醺醺的笑,女人们的肌肤在烛光下仿佛光泽流淌的玉。 又是半斤醇酒下去,易小冉已经不太行了,他酒量其实有限,此时几乎是半偎在那个少女的怀里,少女不住地给他斟酒,想要这个年轻的客人再多花点钱。 “你看那里看呢?”易小冉冲苏铁惜说,“你身边坐着美貌的女人,眼神却老往外面溜。” “小冉,我在看坐在那边的那个,弹琴的那个,你说她像不像葵姐?”苏铁惜指着不远处。 易小冉顺着他所指看过去,隔着一重帘子,确实那个陪酒的女人眉眼间很有几分像天女葵,只是更年轻一些,也生涩一些。她的客人显然很难缠,两个客人差不多半醉了,前后夹着她,伸手在她身上胡乱的摩挲,女人的袍子领口被扯开了,露出半边白皙的肩膀。她竭力想要逃避,可却敌不过两个男人的力气,她所在的又是角落,外面的伙计轻易看不到,她也不敢呼叫惊吓了其他客人。 两个男人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手则紧紧地抓着她的袍领,想把那袭袍子整个从她身上剥下来似的,女人也死死抓着袍领抗拒,大大的眼睛盈盈发亮,大概满是泪水。一方扭动一方推搡着角力,为了女人胸口暴露出的每一寸肌肤征战,互不相让。 易小冉想起那天李原琪要买天女葵一夜时,他在天女葵眼睛里看到的一瞬间惊恐,像是一只被猎犬围捕却找不到家的兔子。大概那时候他再不出刀,李原琪就会抓着天女葵的袍领要把那袭袍子从她身上硬扯下来?就像眼前这样? 也许是因为酒气上涌,易小冉的心里一团燥热,又有一丝阴阴的狠意。 他拍拍膝盖站了起来,吸了口气,忽然直奔那边的竹帘。隔着竹帘他抬脚猛地踹出去,那两个男人的视线都在女人胸口一寸寸暴露出来的肌肤上,根本没有提防这忽如起来的踹击。两个男人一个女人抱在一起倒下,男人手里捏着的几枚金铢四处乱滚。男人和女人战战兢兢地靠在一起,看着一个侍从打扮的小子掀开竹帘,满嘴喷着酒气,眼睛里也满是血丝,一时间倒像他们是一伙儿,路上遇见了打劫的。 “客人,有话好说,好说,是我们怠慢了么?”不远处的伙计终于发现这里不对,急忙凑过来拉易小冉的袖子。 “哪儿来的不懂事的小子?”那两个男人酒也醒了,对女人也没兴趣了,“我们喝酒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易小冉斜眼看着伙计和两个男人,又看看那个女人,这才忽然发现女人眼里不是泪,就是天生水盈盈的一双媚眼儿,勾魂摄魄的。 他舔了舔牙齿,想找点茬,“我看这边陪酒的,都把衣襟拉到这里,”易小冉一比腰间,“你看看我们那边陪酒的两个娘儿,一本正经的跟世家小姐似的,你们这里陪酒,是有荤着陪素着陪的区别么?” 女人看周围几个男人的目光都落到她丰盈的乳胸上,略有些不好意思,扭动着身子慢慢把袍子拉了起来。 伙计愣了一下,失笑,悄悄凑在易小冉耳边:“我们这小店主要是喝酒的地方,陪酒的娘儿概不接客的,不过有些客人喝多了想亲热些,我们也不能拦着。客人你看地下那金铢,我们这里一个小规矩,一个金铢赌娘儿往下拉一寸衣服,连胜几把娘儿就自己把衣襟拉到腰间了,若是输了,也不算多少钱,图个乐子。您那边的两个娘儿,我看比这个还水灵得多呢。” 易小冉觉得一股酒劲涌上来,脑子里燥热得痛。他看看那两个男人,又去看那个眼睛水盈盈的女人,那女人正悄悄把手边两个金铢塞进袖子里。易小冉愣了许久,鼻子里哼了一声,疲倦地笑笑,他忽然发现其实那个女人根本不像天女葵,那漂亮的眼睛只是媚,一点也不刁钻辛辣。他左右看着,一卷卷竹帘后面,烛影摇红,尽是男人和女人偎抱着摇摇欲倒,男人的手在女人身体上下摩挲,女人假意嗔怪着推搡。 他的头真痛。 不知怎么的,他想起那天晚上在露华大街,看着缇卫们在黑暗中刀起刀落,鲜血喷涌起来,将死的人一个劲地哀嚎,仿佛地狱里恶鬼撕扯人的灵魂吞食。他觉得眼前的场面有点像,那些男的女的恶鬼,他们猥亵地抱在一起,围在他身边舞蹈。 群魔舞蹈里,世界摇摇欲坠。 “给你给你,玩得好好的,兴致被扫光了。”一个男人用脚把地下的金铢都扫向女人。女人笑盈盈地道谢,一股脑儿的都收到袖子里去了。 “你喝多了?哪里来的小厮就敢来白鹭行舍喝酒?你今天不道歉,就休想这件事了结!”另一个男人怒气冲冲的,却还保持着帝都世家子弟的文质彬彬。 “谁是小厮?别看不起人!”易小冉一瞪眼睛,冲他一龇牙,透着一股青皮的凶劲,“我告诉你,在这个天启城里,没有人是好惹的!你看不上的人,你知道他后面有什么人?你知道他明天不会一朝登殿就当上大臣?那时候,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两个男人一下子愣住了,上下打量易小冉,不敢再说什么。他们大概是猜想没什么靠山的小厮,大概是没钱来这里喝酒的。易小冉那副嘴脸虽然上不得台面,却真正吓到了他们。 易小冉抖抖袖子,转回到苏铁惜这边坐下,那边伙计好言道歉,正给那两个男人重新布置酒席,那个女人得了赏钱,还在男人身边粘着不去,男人们大概也厌烦她了,推着她要她走开,却终于没推开,只得又让她软绵绵地靠在了身上。 “客人好赌不好赌?”易小冉身边的少女也想赚点钱,眉尖写满笑意地凑上来。 易小冉打量着她那张满是白粉的脸,只觉得她像是伎馆里的老鸨那样让人反胃,于是一把推开她,猛地灌下一杯酒:“脑子发热逗他们玩玩,没事。” 苏铁惜刚才大概也被他吓了一跳,现在只得点了点头,看那副样子也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易小冉看着桌上蜡烛:“小铁,我不知道这次我有没有机会活命。” “小冉你怎么这么说?”苏铁惜的眼睛瞪大了。 “我接了一个工作,今天喝酒的钱是预付的工钱。我要是这次活下来,我就出人头地,死了,一切都玩完!”易小冉咬着牙说。 苏铁惜似乎明白了,点了点头,眼神慢慢灰了下去。天启城里如今说接了一个工作,谁都知道是什么工作,只有这活儿必须隐秘,赚钱又多。 “这事情我不想跟别人说,但我跟你说,是有几件事要托付你。”易小冉看着苏铁惜的眼睛。 苏铁惜点点头:“小冉你说。” “叫哥哥!”易小冉说。 “哥哥……你说。” “葵姐是个不错的人,就是嘴巴毒一点……可对我们都蛮好。我知道在酥合斋里很多女人讨厌她,她很孤独的。”易小冉说着,觉得心里有一点发苦,鼻腔里酸酸的,“你也是男人,要保护她。我知道上次那件事,那个叫李原琪的家伙可不死心,上次他在路上遇见葵姐,眼神跟毒蛇一样往葵姐领口开气里钻。我觉得他没那么容易死心,这是我惹下的祸,你帮我平了这件事。” 苏铁惜用力点头。 “还有我觉得小霜儿蛮喜欢你,老是在私下里问我关于你的事……小霜儿长得挺好看,听说还没有卖过身,将来也是要跟葵姐学琴,卖艺不卖身的,你要是对人家也有点意思,就留点心。”易小冉吸了吸鼻子,“宋妈其实对我们不错,就是好唠叨,我欠她一个人情……前次厨房失火是我晚上去拿了点东西吃,结果大家都怪在宋妈头上……” 易小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下子说出这么多来,活像个唠叨的老婆子。其实他在酥合斋也只呆了三个月,等他说出这些事情来,才发觉这三个月居然这么漫长,他居然认识了那么多人,经过了那么些事。 苏铁惜忽然伸手抓住易小冉的手腕,易小冉吃了一惊,停下了。 “小冉,你不会死的,你一定不会死的。”苏铁惜冲他用力点头。 易小冉呆呆地看着他,两人都沉默着。 易小冉忽的抓起酒瓶,大口大口地把酒喝干,一仰头:“小铁!你说得对!我不会死!我是你哥哥不是么?我要是死了,不是扔下兄弟不管的笨蛋了么?我不像那些个蠢人,来之前我就知道帝都不是享福的地方,我知道这里正在杀人,杀很多的人!可我不会任自己被人杀死在这里,我不是那些蝼蚁一样的人,我八松易家的后人,要凭这双手,在帝都打我的天下!” 苏铁惜还是用力点头,他也实在是嘴巴太笨了。 “小铁,等我们长大了,我带你一起去打天下!”易小冉搂着苏铁惜的肩膀,“告诉天下人,世上有个易冉,还有个苏铁惜!你看我们的名字,多亮堂,本就该是扬名四海的人!” 两个人添上酒,又对饮了一杯。易小冉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小铁你等等我,我出门,有一点事……很快就回来。” “有工作。”他在门边回头,冲苏铁惜眨了眨眼睛。 易小冉站在白鹭行舍的门口,忽然发现外面下雨了,雨点打在深夜寂静的街头,溅起点点水花。对面是一座大宅,贴着老石墙,一树木槿开得正盛,随着雨打,紫红两色的花微微地飘落,浮在小街上浅浅的一层水中。 一泼雨洒在他脸上,他略微清醒了一点,深深吸了一口气,举目四顾。周围空寂寂的,没有半个人影。 “没有带伞?”有个声音在他背后淡淡地说。 易小冉心里抽紧,猛一回头,看见白衣黑带的人戴着一顶白色的斗笠,打着一柄枯黄色的大伞,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看样子,他也是从白鹭行舍里出来的。易小冉比他矮了两头,可是从下往上,依然看不到他的脸。那个男人的脸上缠着白布条,只露出一双没有锋芒的眼睛。 “别吓人行不行?说在门口见的。”易小冉装作满不在乎地抖抖肩膀。 “我又没说一定要从外面来,我也是碰巧来这里喝点酒,看到了你和你的朋友。”男人淡淡地说。 “你可别对小铁动什么心思,他什么都不懂!”易小冉急切地说。 “怎么?那么关心他?”男人笑,“可我们不关心,我们只关心对我们有用的人。走吧。” 易小冉走在他的伞下,沿着白鹭行舍前的小街一路往前,这一带周围都是大宅,石墙高耸,夹道阴森,活了几百年的老树从石墙里撑起黑沉沉的树冠,在这个雨夜里看去仿佛巨大的鬼影。 男人站住了,前方是两条夹道的交叉口,他们身边是一株虬曲的老樟树。 “六日之后这里会有一场刺杀。”男人指着不远处的交叉口。 “这里?刺杀谁?” “叶赫辉,羽林天军骑都尉,云中叶氏的优秀子弟,他上个月刚刚加入辰月教,如今是‘阳’教长雷枯火面前的红人。” “这样的奸贼,确实该杀!”易小冉咬牙切齿的。 “你不是为了钱才来杀人的么?”男人笑笑。 易小冉一愣,装作无赖的样子甩甩头:“拿天罗的钱,杀辰月的狗,赚个忠君勤王的好名声,不是更好?” “有道理。”男人说,“但是动手的不是你,是白发鬼。叶赫辉号称拥有云中叶氏的‘名将之血’,顶尖的好手,绝不是李原琪那种角色。你也许杀得了他,但是需要用点时间。这里距离缇卫七所的驻地不远,你如果被拖住,就被赶来的缇卫包围,古蝮手不是可以同时和多人对敌的武术。所以我们安排最精锐的白发鬼动手,他会偷袭,杀叶赫辉,只需要一刀。” “那你们要我做什么?” “你还不懂天罗的规矩,每次杀人,需要一队人。动手的那个代号是‘刀’,‘刀’的背后是‘守望人’,如果‘刀’失败,‘守望人’要掩护他逃走,如果‘刀’已经不可能逃脱,‘守望人’就得杀了他,不能允许他落在敌人手里。此外还有‘收尸人’和‘锷’,那些就不解释了。我要你当白发鬼的‘守望人’,你的任务是藏在这里。”男人指着身边的樟树。 易小冉看了一眼,樟树和墙的夹角很适合藏身,身量像他这么大的人缩进去正合适。 “白发鬼动手的地方距离你只有五十步远,如果他一击得手,就会迅速向着这边撤离,如果失败了,也一样。他得到的消息就是这里有人会接应他。你观察,如果他可以逃脱,就协助他杀掉追上来的护卫,如果不幸他逃不掉,你就得杀了他。”男人说。 易小冉一皱眉:“如果他逃不掉,我杀了他,我也逃不掉。” “我们会为你准备特制的吹箭,这东西很好用,你可以在三十步上轻易地狙杀他。如果没有发射的机会,你就得直接用刀。如果你被擒,就告诉缇卫,你是个来帝都勤王的世家子弟,路过杀了个刺客,是立功。” “缇卫那么傻?会相信这种谎言?”易小冉冷笑。 “不相信的话,他们就会在牢里折磨你,逼你招供。当然我们也有些朋友,也许能帮着救你出来,但是那要看你的运气了。” “你们就不怕我顶不住刑讯说出真相?” 男人摇头:“反正你也不知道我们的内情,就算缇卫把你打死,你也说不出什么来。” 易小冉恍然:“这就是为什么你们要安排一个人,在危险的时候杀死白发鬼的原因,他知道真相,知道得太多!” “你是聪明人,我们喜欢和聪明人合作。”男人问,“就这件事,成交么?” “成交!”易小冉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们这些天罗,也真是自己拼命,也拼别人命的混蛋!” 男人笑笑,把伞递给易小冉:“雨很大,这伞送你了。” 易小冉接过伞,觉得眼前影子一闪。他再次看清的时候,男人枯瘦的白影已经站在高高的石墙顶了,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上去的。在这个风雨如狂的夜里,他的白衣一下子湿了,整个人微微摇曳,像一根古怪的白色竹子生长在那里。 “天下哀霜,人若转蓬……这时代,想保住自己都不容易,你还想去争一个绝色的女人,那不拼命怎么行?”男人沿着墙头缓步离去,硕大的雨点打在他的斗笠上,啪啪作响。圣王八年七月二十八日,夜,“白鹭行舍”。 这是间价格不菲的酒肆,门面不大,里面却宽敞,一掀帘子进去就是长宽各几十步的大厅堂,都铺着竹席,按照公卿家里的风格摆设一尺半高的小桌,客人们散坐饮酒,酒是八年陈的“冻石春”,伺候的都是眉尖眼角含着春色的妙龄女孩儿。后面的雅间里,偶尔传来男人的笑和女人的娇嗔,只不过去里面的花费更高。 “这里很贵的吧?”苏铁惜坐在桌边,双手老老实实的按在膝盖上,仿佛天女葵就坐在主位上,他还是捧着琴的侍童。 “别那么老土!”易小冉伸脚去踢他的膝盖,“放松,像我这么坐,这才是来这里玩的人该有的气派。” 易小冉的坐姿是“箕坐”,双腿摊在席子上张开,像一口簸箕,腰后面靠个丝绒枕头。易小冉下巴磕儿朝周围一摆,苏铁惜看过去,周围的酒客都是各式各样随便的坐姿,他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放开腿,眼睛往四处瞟。 “看你就像个女孩似的,你又没穿裙子,怕人看见你的裤裆啊?”易小冉粗俗地笑,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小冉,你哪来那么多钱?”苏铁惜犹豫着问。 “吃你的,你不是叫我哥哥的么?算我招待弟弟的头一顿,应该的!”易小冉使劲拍他的肩膀。 “哥哥。”苏铁惜老老实实地又喊了一次。 易小冉嘿嘿笑笑,放声吆喝:“伙计呢?还要酒!添新的菜!” 伺候的少女们看他一个大孩子,有几分醉意,穿得也不十分体面,怕是来惹事的,对了对眼神,最后始终站在角落里的一个年轻男人缓步走近,带着笑,话里有话的说,“两位客人也喝得不少了,别醉得深了,我们这店里酒好酒也贵,掌柜的说,就是让客人们浅尝辄止,喝得太多,怕伤身体。” 易小冉对他冷冷的翻了个白眼,把一个小小的钱袋重重地拍在桌上:“狗才,上酒,小爷付得起钱!” 年轻男人有点尴尬,只得拾起那个钱袋,入手沉甸甸的,知道里面颇有几个金铢。既然是愿意付钱买醉的客人,他也无话可说,挥挥手,几个少女就款款扭着腰肢过来,陈设新的酒具,摆出纤柔的姿态筛酒,赤裸的肩膀不时蹭一下苏铁惜和易小冉的胳膊,也不知是有意无意。 易小冉喝得兴起,一把搂住一个少女的肩膀,使劲捏了一下她的胳膊,一把把另外一个少女推到苏铁惜怀里。少女觉得痛了,嗔怒地挥拳打在易小冉肩上,易小冉呵呵地笑。 苏铁惜连手都不敢往少女身上放,易小冉又踢他:“你看看周围,男人们都是这样的,害羞什么?” 苏铁惜往四周看去,酒香纱影里,无处不是搂着少女的男人醉醺醺的笑,女人们的肌肤在烛光下仿佛光泽流淌的玉。 又是半斤醇酒下去,易小冉已经不太行了,他酒量其实有限,此时几乎是半偎在那个少女的怀里,少女不住地给他斟酒,想要这个年轻的客人再多花点钱。 “你看那里看呢?”易小冉冲苏铁惜说,“你身边坐着美貌的女人,眼神却老往外面溜。” “小冉,我在看坐在那边的那个,弹琴的那个,你说她像不像葵姐?”苏铁惜指着不远处。 易小冉顺着他所指看过去,隔着一重帘子,确实那个陪酒的女人眉眼间很有几分像天女葵,只是更年轻一些,也生涩一些。她的客人显然很难缠,两个客人差不多半醉了,前后夹着她,伸手在她身上胡乱的摩挲,女人的袍子领口被扯开了,露出半边白皙的肩膀。她竭力想要逃避,可却敌不过两个男人的力气,她所在的又是角落,外面的伙计轻易看不到,她也不敢呼叫惊吓了其他客人。 两个男人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手则紧紧地抓着她的袍领,想把那袭袍子整个从她身上剥下来似的,女人也死死抓着袍领抗拒,大大的眼睛盈盈发亮,大概满是泪水。一方扭动一方推搡着角力,为了女人胸口暴露出的每一寸肌肤征战,互不相让。 易小冉想起那天李原琪要买天女葵一夜时,他在天女葵眼睛里看到的一瞬间惊恐,像是一只被猎犬围捕却找不到家的兔子。大概那时候他再不出刀,李原琪就会抓着天女葵的袍领要把那袭袍子从她身上硬扯下来?就像眼前这样? 也许是因为酒气上涌,易小冉的心里一团燥热,又有一丝阴阴的狠意。 他拍拍膝盖站了起来,吸了口气,忽然直奔那边的竹帘。隔着竹帘他抬脚猛地踹出去,那两个男人的视线都在女人胸口一寸寸暴露出来的肌肤上,根本没有提防这忽如起来的踹击。两个男人一个女人抱在一起倒下,男人手里捏着的几枚金铢四处乱滚。男人和女人战战兢兢地靠在一起,看着一个侍从打扮的小子掀开竹帘,满嘴喷着酒气,眼睛里也满是血丝,一时间倒像他们是一伙儿,路上遇见了打劫的。 “客人,有话好说,好说,是我们怠慢了么?”不远处的伙计终于发现这里不对,急忙凑过来拉易小冉的袖子。 “哪儿来的不懂事的小子?”那两个男人酒也醒了,对女人也没兴趣了,“我们喝酒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易小冉斜眼看着伙计和两个男人,又看看那个女人,这才忽然发现女人眼里不是泪,就是天生水盈盈的一双媚眼儿,勾魂摄魄的。 他舔了舔牙齿,想找点茬,“我看这边陪酒的,都把衣襟拉到这里,”易小冉一比腰间,“你看看我们那边陪酒的两个娘儿,一本正经的跟世家小姐似的,你们这里陪酒,是有荤着陪素着陪的区别么?” 女人看周围几个男人的目光都落到她丰盈的乳胸上,略有些不好意思,扭动着身子慢慢把袍子拉了起来。 伙计愣了一下,失笑,悄悄凑在易小冉耳边:“我们这小店主要是喝酒的地方,陪酒的娘儿概不接客的,不过有些客人喝多了想亲热些,我们也不能拦着。客人你看地下那金铢,我们这里一个小规矩,一个金铢赌娘儿往下拉一寸衣服,连胜几把娘儿就自己把衣襟拉到腰间了,若是输了,也不算多少钱,图个乐子。您那边的两个娘儿,我看比这个还水灵得多呢。” 易小冉觉得一股酒劲涌上来,脑子里燥热得痛。他看看那两个男人,又去看那个眼睛水盈盈的女人,那女人正悄悄把手边两个金铢塞进袖子里。易小冉愣了许久,鼻子里哼了一声,疲倦地笑笑,他忽然发现其实那个女人根本不像天女葵,那漂亮的眼睛只是媚,一点也不刁钻辛辣。他左右看着,一卷卷竹帘后面,烛影摇红,尽是男人和女人偎抱着摇摇欲倒,男人的手在女人身体上下摩挲,女人假意嗔怪着推搡。 他的头真痛。 不知怎么的,他想起那天晚上在露华大街,看着缇卫们在黑暗中刀起刀落,鲜血喷涌起来,将死的人一个劲地哀嚎,仿佛地狱里恶鬼撕扯人的灵魂吞食。他觉得眼前的场面有点像,那些男的女的恶鬼,他们猥亵地抱在一起,围在他身边舞蹈。 群魔舞蹈里,世界摇摇欲坠。 “给你给你,玩得好好的,兴致被扫光了。”一个男人用脚把地下的金铢都扫向女人。女人笑盈盈地道谢,一股脑儿的都收到袖子里去了。 “你喝多了?哪里来的小厮就敢来白鹭行舍喝酒?你今天不道歉,就休想这件事了结!”另一个男人怒气冲冲的,却还保持着帝都世家子弟的文质彬彬。 “谁是小厮?别看不起人!”易小冉一瞪眼睛,冲他一龇牙,透着一股青皮的凶劲,“我告诉你,在这个天启城里,没有人是好惹的!你看不上的人,你知道他后面有什么人?你知道他明天不会一朝登殿就当上大臣?那时候,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两个男人一下子愣住了,上下打量易小冉,不敢再说什么。他们大概是猜想没什么靠山的小厮,大概是没钱来这里喝酒的。易小冉那副嘴脸虽然上不得台面,却真正吓到了他们。 易小冉抖抖袖子,转回到苏铁惜这边坐下,那边伙计好言道歉,正给那两个男人重新布置酒席,那个女人得了赏钱,还在男人身边粘着不去,男人们大概也厌烦她了,推着她要她走开,却终于没推开,只得又让她软绵绵地靠在了身上。 “客人好赌不好赌?”易小冉身边的少女也想赚点钱,眉尖写满笑意地凑上来。 易小冉打量着她那张满是白粉的脸,只觉得她像是伎馆里的老鸨那样让人反胃,于是一把推开她,猛地灌下一杯酒:“脑子发热逗他们玩玩,没事。” 苏铁惜刚才大概也被他吓了一跳,现在只得点了点头,看那副样子也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易小冉看着桌上蜡烛:“小铁,我不知道这次我有没有机会活命。” “小冉你怎么这么说?”苏铁惜的眼睛瞪大了。 “我接了一个工作,今天喝酒的钱是预付的工钱。我要是这次活下来,我就出人头地,死了,一切都玩完!”易小冉咬着牙说。 苏铁惜似乎明白了,点了点头,眼神慢慢灰了下去。天启城里如今说接了一个工作,谁都知道是什么工作,只有这活儿必须隐秘,赚钱又多。 “这事情我不想跟别人说,但我跟你说,是有几件事要托付你。”易小冉看着苏铁惜的眼睛。 苏铁惜点点头:“小冉你说。” “叫哥哥!”易小冉说。 “哥哥……你说。” “葵姐是个不错的人,就是嘴巴毒一点……可对我们都蛮好。我知道在酥合斋里很多女人讨厌她,她很孤独的。”易小冉说着,觉得心里有一点发苦,鼻腔里酸酸的,“你也是男人,要保护她。我知道上次那件事,那个叫李原琪的家伙可不死心,上次他在路上遇见葵姐,眼神跟毒蛇一样往葵姐领口开气里钻。我觉得他没那么容易死心,这是我惹下的祸,你帮我平了这件事。” 苏铁惜用力点头。 “还有我觉得小霜儿蛮喜欢你,老是在私下里问我关于你的事……小霜儿长得挺好看,听说还没有卖过身,将来也是要跟葵姐学琴,卖艺不卖身的,你要是对人家也有点意思,就留点心。”易小冉吸了吸鼻子,“宋妈其实对我们不错,就是好唠叨,我欠她一个人情……前次厨房失火是我晚上去拿了点东西吃,结果大家都怪在宋妈头上……” 易小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下子说出这么多来,活像个唠叨的老婆子。其实他在酥合斋也只呆了三个月,等他说出这些事情来,才发觉这三个月居然这么漫长,他居然认识了那么多人,经过了那么些事。 苏铁惜忽然伸手抓住易小冉的手腕,易小冉吃了一惊,停下了。 “小冉,你不会死的,你一定不会死的。”苏铁惜冲他用力点头。 易小冉呆呆地看着他,两人都沉默着。 易小冉忽的抓起酒瓶,大口大口地把酒喝干,一仰头:“小铁!你说得对!我不会死!我是你哥哥不是么?我要是死了,不是扔下兄弟不管的笨蛋了么?我不像那些个蠢人,来之前我就知道帝都不是享福的地方,我知道这里正在杀人,杀很多的人!可我不会任自己被人杀死在这里,我不是那些蝼蚁一样的人,我八松易家的后人,要凭这双手,在帝都打我的天下!” 苏铁惜还是用力点头,他也实在是嘴巴太笨了。 “小铁,等我们长大了,我带你一起去打天下!”易小冉搂着苏铁惜的肩膀,“告诉天下人,世上有个易冉,还有个苏铁惜!你看我们的名字,多亮堂,本就该是扬名四海的人!” 两个人添上酒,又对饮了一杯。易小冉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小铁你等等我,我出门,有一点事……很快就回来。” “有工作。”他在门边回头,冲苏铁惜眨了眨眼睛。 易小冉站在白鹭行舍的门口,忽然发现外面下雨了,雨点打在深夜寂静的街头,溅起点点水花。对面是一座大宅,贴着老石墙,一树木槿开得正盛,随着雨打,紫红两色的花微微地飘落,浮在小街上浅浅的一层水中。 一泼雨洒在他脸上,他略微清醒了一点,深深吸了一口气,举目四顾。周围空寂寂的,没有半个人影。 “没有带伞?”有个声音在他背后淡淡地说。 易小冉心里抽紧,猛一回头,看见白衣黑带的人戴着一顶白色的斗笠,打着一柄枯黄色的大伞,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看样子,他也是从白鹭行舍里出来的。易小冉比他矮了两头,可是从下往上,依然看不到他的脸。那个男人的脸上缠着白布条,只露出一双没有锋芒的眼睛。 “别吓人行不行?说在门口见的。”易小冉装作满不在乎地抖抖肩膀。 “我又没说一定要从外面来,我也是碰巧来这里喝点酒,看到了你和你的朋友。”男人淡淡地说。 “你可别对小铁动什么心思,他什么都不懂!”易小冉急切地说。 “怎么?那么关心他?”男人笑,“可我们不关心,我们只关心对我们有用的人。走吧。” 易小冉走在他的伞下,沿着白鹭行舍前的小街一路往前,这一带周围都是大宅,石墙高耸,夹道阴森,活了几百年的老树从石墙里撑起黑沉沉的树冠,在这个雨夜里看去仿佛巨大的鬼影。 男人站住了,前方是两条夹道的交叉口,他们身边是一株虬曲的老樟树。 “六日之后这里会有一场刺杀。”男人指着不远处的交叉口。 “这里?刺杀谁?” “叶赫辉,羽林天军骑都尉,云中叶氏的优秀子弟,他上个月刚刚加入辰月教,如今是‘阳’教长雷枯火面前的红人。” “这样的奸贼,确实该杀!”易小冉咬牙切齿的。 “你不是为了钱才来杀人的么?”男人笑笑。 易小冉一愣,装作无赖的样子甩甩头:“拿天罗的钱,杀辰月的狗,赚个忠君勤王的好名声,不是更好?” “有道理。”男人说,“但是动手的不是你,是白发鬼。叶赫辉号称拥有云中叶氏的‘名将之血’,顶尖的好手,绝不是李原琪那种角色。你也许杀得了他,但是需要用点时间。这里距离缇卫七所的驻地不远,你如果被拖住,就被赶来的缇卫包围,古蝮手不是可以同时和多人对敌的武术。所以我们安排最精锐的白发鬼动手,他会偷袭,杀叶赫辉,只需要一刀。” “那你们要我做什么?” “你还不懂天罗的规矩,每次杀人,需要一队人。动手的那个代号是‘刀’,‘刀’的背后是‘守望人’,如果‘刀’失败,‘守望人’要掩护他逃走,如果‘刀’已经不可能逃脱,‘守望人’就得杀了他,不能允许他落在敌人手里。此外还有‘收尸人’和‘锷’,那些就不解释了。我要你当白发鬼的‘守望人’,你的任务是藏在这里。”男人指着身边的樟树。 易小冉看了一眼,樟树和墙的夹角很适合藏身,身量像他这么大的人缩进去正合适。 “白发鬼动手的地方距离你只有五十步远,如果他一击得手,就会迅速向着这边撤离,如果失败了,也一样。他得到的消息就是这里有人会接应他。你观察,如果他可以逃脱,就协助他杀掉追上来的护卫,如果不幸他逃不掉,你就得杀了他。”男人说。 易小冉一皱眉:“如果他逃不掉,我杀了他,我也逃不掉。” “我们会为你准备特制的吹箭,这东西很好用,你可以在三十步上轻易地狙杀他。如果没有发射的机会,你就得直接用刀。如果你被擒,就告诉缇卫,你是个来帝都勤王的世家子弟,路过杀了个刺客,是立功。” “缇卫那么傻?会相信这种谎言?”易小冉冷笑。 “不相信的话,他们就会在牢里折磨你,逼你招供。当然我们也有些朋友,也许能帮着救你出来,但是那要看你的运气了。” “你们就不怕我顶不住刑讯说出真相?” 男人摇头:“反正你也不知道我们的内情,就算缇卫把你打死,你也说不出什么来。” 易小冉恍然:“这就是为什么你们要安排一个人,在危险的时候杀死白发鬼的原因,他知道真相,知道得太多!” “你是聪明人,我们喜欢和聪明人合作。”男人问,“就这件事,成交么?” “成交!”易小冉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们这些天罗,也真是自己拼命,也拼别人命的混蛋!” 男人笑笑,把伞递给易小冉:“雨很大,这伞送你了。” 易小冉接过伞,觉得眼前影子一闪。他再次看清的时候,男人枯瘦的白影已经站在高高的石墙顶了,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上去的。在这个风雨如狂的夜里,他的白衣一下子湿了,整个人微微摇曳,像一根古怪的白色竹子生长在那里。 “天下哀霜,人若转蓬……这时代,想保住自己都不容易,你还想去争一个绝色的女人,那不拼命怎么行?”男人沿着墙头缓步离去,硕大的雨点打在他的斗笠上,啪啪作响。 第12节 十二 醉醺醺的易小冉和苏铁惜搭着肩膀回到酥合斋的时候,远远地就吃了一惊。 门口红色的灯笼下,站着几个挎刀的人,看衣着都是世家子弟,手按刀柄,冷冷地四顾,而原本应该在那里迎候客人的小厮抱着头,缩在角落的阴影里不敢说话。门上了锁。为首的世家子弟不断地抽出刀来用衣角擦拭刀刃,就像一头嗜血的狼在舔自己的牙齿。 “出事了!”易小冉心里转过这个念头,一种不详的感觉跳了跳,被他压了下去。 他躲在围墙边,偷偷瞥了一眼,觉得以自己的身手要把那几个世家子弟放平有点难,于是拍了拍苏铁惜:“给我垫一脚。” 易小冉无声息地攀上围墙,摸了摸后腰的短刀,猫一样前行,直到逼近天女葵住的“馥舍”,才无声地跃进院子里。他一落地,隐约听见女人的叫唤和哭声,男人们大声喝骂。 他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强行克制住心头狂跳,贴着墙壁向馥舍前进,长廊上悬挂的灯笼把暧昧的红光投在他肩上。走得越近,那些嘈杂的声音越清晰,真乱,听得他手心里微微出汗。他贴着拐角一转,正对上宋妈一张被眼泪沾花的脸,抹着白粉的老脸因为哭泣而扭曲。易小冉曾经嘲笑说一个厨娘涂脂抹粉,难道她在这个美女如云的酥合斋里还指望有恩客光顾么?此时那张煞白的脸正正地印着一个鞋印儿,又是诡异又是可笑。 “小冉?”宋妈看见他愣了一瞬,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到灯光照不到的暗处,“你们去哪儿了?快走!快走!别过去!上次那个李公子带着一大群随从又来了,说是要买葵姐,还要跟你再试手呢!他们带的都是真刀,这是要人命啊!” 易小冉反而松了一口气,他并不怕李原琪,李原琪何曾带过不开刃的刀?上一次若是他刀术不如李原琪,也许已经被卸下一条胳膊或是一条腿了。他酒劲往上一顶,生出一股霸气来,他是缇卫的暗探,如今又找到了天罗,他易小冉就要在帝都做一番事业,带着他的兄弟苏铁惜去打天下,他怕什么李原琪? “放开我!放开我!”女人的喊声穿透墙壁穿进他的耳朵,夹杂着哭腔和男人的喘息。 “葵姐……”易小冉呆住了。 他委实不怕,可是李原琪带着的那些人守住的是“馥舍”正门,那里面只有一个嘴巴刻薄却无助的天女葵。 宋妈一抹脸:“李公子喝多了酒,一定要见葵姐,我们都拦着,他就硬闯了进去,留人在外面守着……” 易小冉感觉到周身的血管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他的头又开始痛了,痛得像是要裂开。他隐隐约约听见李原琪的笑声,天女葵的哭泣,衣服被撕裂的声音,滚动扭打的声音。他眼前浮现出一幅画,水雾蒸腾,赤裸曼妙的身体被一个古铜色的男人紧紧的搂抱着,仿佛要勒断那纤纤的腰。他不敢看,闭上了眼睛,听着自己全身的骨骼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这天地……真乱,群魔……乱舞。 “是这个小子!找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的响起在易小冉面前。 易小冉的双眼猛地睁开,像是眼皮上装了簧片。那是个蓝衣的世家子弟,大概是李原琪的随从,刚巧走过来,看见了角落里的易小冉,一手伸到腰间拔剑,一手指着易小冉的鼻子。 宋妈只看见眼前人影一闪,易小冉和那个蓝衣公子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她再一看,几乎要晕过去,易小冉一手按紧蓝衣公子的后背,一手握着一尺多长的刀,半截刀身没入了蓝衣公子的小腹里。 守在馥舍门口的那些年轻人看不清楚,一下子都愣住了。 易小冉缓缓地把刀从那个男人的小腹里抽出来,听着他杀猪一样哀嚎。易小冉感觉到一泼血洒在他的腿上,散发着甜腥的气息,湿湿的,暖暖的。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很喜欢这种感觉的,教他刀术的老师曾经带着诡秘的笑容说,血溅出来的时候,就像森罗地狱里开出了花,那是很美的。 “那小子……那小子……”年轻人们愣住了,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孩子居然真的敢动刀,居然伤人了。 他们纷纷拔出武器,狂吼着扑了上来。几乎就在同时,苏铁惜也从走廊另一边跑过来,听到馥舍里传出的声音,这个孩子也呆住了,脸色煞白,微微颤抖。年轻人们围了上来,武器上闪着凄冷的光。 “小铁!”易小冉嘶哑地吼叫,拾起对手的剑扔向苏铁惜。 苏铁惜接过铁剑,双手握于胸前,缓慢下蹲,正是平时他和易小冉试手时的剑术,只是此刻他手里已经是一柄真正的凶器了。 天女葵的房间里传来了踢打、哭泣和男人的喘息声,易小冉眼睛红得像是滴血,四顾中透着刻骨的凶煞,如同一匹被逼入绝地的狼。他脚下缓慢地移动,最后和苏铁惜背靠着背。 为首的赫然是那天被称为“子焕”的那名随从,他看着易小冉,目光阴冷,“兔子急了?真的敢咬人!你够狠!不过已经晚了,我们公子已经得手了,一个贱女人,原本不用费那么大劲的……我看你们很关心那个女人?”他转着眼睛,和那天在水阁里判若两人,目光里带出一股淫邪,“我听说帝都里成名的妓女都养几个年轻男孩来玩玩,是不是真的?难怪你们那么关心她。有客人的时候客人玩她,没客人的时候她玩你们?你们两个,谁大谁小?还是一起被收的?别着急,我们公子玩完了,应该会还给你们吧?要来留在身边又有什么用呢?” “我……杀了你们这些畜生!”易小冉把短刀背在身后,蛇一样的力量扭曲着进入他的胳膊,短刀是它的毒牙。 “子焕”脸上闪过不易察觉的笑,他要的就是易小冉和苏铁惜暴怒,他那天看过易小冉击败李原琪的一刀,确实是罕见的强手,不好对付。他招了招手,那些世家子弟紧握各自的武器,肩并着肩移动,从前后左右围了过来,不留任何缺口。易小冉左左右右的看,无处不是凄冷的刀锋剑刃,无处不是狼一样的目光。 “把那个老女人撵走,去个人守住拐角,别让人往里面看一眼!”“子焕”咬着牙,眼睛里透着狠劲。 “他们……想杀掉我们。”苏铁惜急促地呼吸着,低声说。 易小冉不说话,他知道那些人想干什么,对于这些世家子弟来说,杀几个伎馆里的小厮不算什么,何况还是易小冉先伤了人,何况这些所谓的义党,本来就是赌上了性命要在帝都里混出头,是些亡命徒。对方只是不想被人看见自己下手有多狠,也许他和苏铁惜会被卸成几块,也许会被砍成肉泥。但是易小冉不怕这些,比这些更可怕的是他自己心里那股怨毒和仇恨,鬼一般咬着他的心。 一个皂衣的年轻人离开了同伴,站在走廊拐弯处的灯下。 易小冉盯着“子焕”,他的刀术只能对付一个敌人,但是他并不担心,他和苏铁惜加在一起也未必能冲出这个包围,那么剩下的不过是他们倒下前杀伤对方几人而已。杀人嘛,其实不难,在那些刀砍在他背后之前,“子焕”大概已经死了。 “子焕”心里一寒,易小冉鬼魅一样闪过两名世家子弟的刀锋,短刀从下往上撩起。 古蝮手·蛇脊。 “子焕”根本没有躲闪的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就要被一刀从下而上开膛破腹。他的同伴急忙转过剑锋刺向易小冉的后背,试图逼着他回救,但是易小冉不,他继续挥刀,他比速度,是他的刀先切开“子焕”的腹部,还是对方的剑先扎穿他。苏铁惜忽然发动,这个少年长剑平挥,铁光跳闪,他学习的刀术不像易小冉的那样凌厉肃杀,但是显然在一对多的时候更加有效,周围几个世家公子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大力砸开了他们的刀剑,就像是一柄铁锤砸了上来,叮叮当当的鸣响里,几柄武器飞上天空,苏铁惜长剑直刺背袭易小冉的两人。 易小冉手上一震,短刀被弹了回来。 他失手了,“子焕”的刀术和李原琪比起来还差得很远,可是他是个谨慎的人,在衣服下穿了全套鱼鳞细铠。 苏铁惜逼得易小冉背后的两人回撤武器,自己却被一个人猛地抬起一脚踢在后心里。易小冉几乎是在同时也挨了一记背踢,但他扛住了那记背踢,再次扑前,以刀柄砸在“子焕”的嘴上,在他倒下之前,几颗血淋淋的牙齿随着哀嚎一起从“子焕”嘴里喷了出来。易小冉和苏铁惜一起倒地,两个人都死死握着武器没有让它脱手,挥舞刀剑贴着地面横扫,逼退了上来围攻的世家子弟们。一个世家子弟来不及后退,被苏铁惜的剑扫中了踝骨,刚刚跪倒,又被易小冉的刀扫中了膝盖,断口处露出雪白的骨茬,被同伴拖着才退了出去捡回了命。 “杀!杀了他们!”“子焕”咆哮的声音像是风在一个裂开的埙里转动,也难怪,他失去了全部的门牙。 “滚开!想死么?”拐角里放风的皂衣年轻人忽然大吼了一声。 “子焕”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往那边看了一眼。他只看到走廊的转角处铁光一闪而没。 皂衣的年轻人忽的惨叫一声,抛下了手中的佩刀,捂着脸侧,血从他的指缝里渗了出来。他的另一只手里,是一只耳朵。一柄晋北式样的弧刀从转角处伸出来,一直探到年轻人的嘴里。握刀的人一步步前逼,皂衣年轻人一步步后退,他甚至不敢放声哀嚎,因为刀锋就在他嘴里,他稍微动动,那刀就会切下他的舌头来。 握刀的是个消瘦的黑影,站在光照不到的地方,冷冷的眸子里跳动着精光。 “谁?”为首的年轻人退一步问。 “缇卫七所,苏晋安!”那个人影上前一步,站到灯光下,“掌铁者,杀无赦!” “缇卫五所,陈重。”另一个人也从拐角走出。 刚才还大声叫嚣的世家子弟们忽的都安静了,对方报上的两个名字仿佛雷霆炸在他们头顶,把他们炸懵了。 “我重复一次,尊皇帝陛下发布的《限铁令》,如今是入夜时分,掌铁者,杀无赦!”苏晋安猛地挥刀直指前方。 叮叮当当的,几十柄武器一起落地,易小冉跳起来,冲向馥舍的门。 易小冉一脚踹开房门,月光照进屋里,双手遮着下体的李原琪刚刚从地下爬起来,惊恐得一步步退后,这个倨傲俊朗的公子此时跟一个被捉奸在床的姘夫无异。他的脚下,是天女葵赤裸的身体,她低低地抽泣,像婴儿一样蜷缩起来,那些妖冶曼妙的身体线条此时都收拢起来,在易小冉的眼里,她白白的,小小的,就像个孩子。 易小冉不敢看她的眼睛,扑上去,掐住李原琪的脖子把他按倒在地。如果此刻他手里有把刀,大概就一刀扎进李原琪的脖子里了。可他空着两手,只能用拳头对准李原琪的脸猛砸,他手上大概是裂开了,一阵阵地痛,可是他的手不停,这样打起来他更有快意。 如今这个翩翩贵公子被他骑在地上,赤裸着身体,肮脏又丑陋。易小冉一拳复一拳,砸在李原琪左脸上同一个位置,就像厨娘揉面的时候用力挤压面团。易小冉的心里就是这种冲动,他要把李原琪挤成一摊肉泥,把他肮脏的血全部挤出来! 血从李原琪的嘴和鼻子往外涌出,呛得他不能呼吸,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也不知刚才酒醉中那场冲动是不是值得。 一个人从背后抱住了易小冉,易小冉猛力摇晃双肩挣扎,把那个人挣脱出去。那个人又扑上来抱住了易小冉,对着李原琪喊:“别愣着!快走快走!” 那是宋妈的声音。易小冉愣了一下,死里逃生的李原琪已经扯过一件袍子遮着下体夺门而出。 “放开!”易小冉大吼。 “小冉啊!你真要打死他啊?打死他也没用了,去守着葵姐,别再惹麻烦了!”宋妈凑在易小冉耳边低声说,“苏大人叫我进来跟你说的,苏大人说,不要为这个坏了大事!” 易小冉呆呆地看着宋妈那张涂满白粉的脸。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难道这个年老色衰的女人是…… 宋妈偷偷瞥了一眼那边的天女葵,对着易小冉微微点头。 易小冉脑袋里的那股子热血慢慢的冷了下去。他觉得浑身脱力,不想再说什么做什么,慢慢地坐在席子上。他面前是一片月光,月光那一面的黑暗里天女葵倚在墙上,抓着自己的长袍遮掩身体。 李原琪和他的随从们没能逃很远,因为他们面前挡着苏晋安和陈重。苏晋安没有说任何话,低头看着自己按住刀柄的手,没有为李原琪让路的意思。李原琪惊疑不定,苏晋安在帝都的名声并不那么好,凶戾、嗜杀而又不合群,剿灭刺客不择手段,李原琪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心里在想什么。 一个人从走廊上疾步而来,站在苏晋安背后,敞着袍襟,大口喘气,似乎是一路奔来的。 平临君,顾西园。 苏晋安默默地扭头看了他一眼。 顾西园忽的上前一步,按住苏晋安的刀柄,压低声音:“请苏大人留一点情面。” 苏晋安不说话,目光冷冷的。 “苏大人,我知道李原琪公子做这种事,不但有违他世家的身份,也为人不齿,纵使贩夫走卒也可以一刀杀之。不过他是晋北西越峰先生委托我照料的,如果不是接受庭审,而是在这里处决了他,只怕不但我没法交待,你也交待不过去。”顾西园低声说。 “我交待不过去么?” “李原琪强暴妓女,按律是什么处罚,苏大人放任他被人杀死,按律是什么处罚?”顾西园看着苏晋安的眼睛,“我听说苏大人在缇卫任职之后功勋卓着,是教宗手下新锐红人,可手段凌厉,朝中很多人对你不满,比如……大鸿胪卿。” “平临君该明白我们处心积虑想找你们犯上作乱的证据,可是你藏得很深,在朝中又有人护持。我们没办法。可是李公子运气很不好,做这件事被我撞上,如果我借《限铁令》杀了他,我想教宗应该不会怪我。大鸿胪卿又怎么能奈何我呢?”苏晋安说。 “苏大人果然够坦白,”顾西园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不过,苏大人想要的是把我连根拔起,赶我顾西园出帝都。我也不妨直言,李原琪公子不过新入我门下,对我没什么用,我是顾虑他的家世和西越峰先生的嘱托才赶来求情。苏大人借机杀了他,不过杀杀我的锐气,并不能伤我的根骨。苏大人有鸿浩之志,不会看不清这一点吧?” 苏晋安沉默起来,抬头看着雨后的夜空,陈重看着苏晋安,只觉得好友的脸像是粗糙的岩石,木然没有表情。 良久,苏晋安按刀闪在一旁。 顾西园松了一口气,解下自己的袍子搭在李原琪肩上,对那几个随从低喝:“带李公子回去!” “谢谢苏大人留情。”他转身对苏晋安说。 “我不是给你留情面,”两人擦肩而过,苏晋安以极低的声音说,“平临君,我们是敌人,终有一日会刀锋相对。那时候,我不敢指望卖过这个情面给你,你就会饶了我的命。” “哦。”顾西园愣了一下,倒是无言以对。 “你说得对,假设有朝一日我们真的正面开战,”苏晋安缓缓地说,“我会把你们连根拔起!” 顾西园点了点头,拱手告别而去。苏晋安仍旧站在那里,还是仰头,默默看着夜空。 “晋安!”陈重使劲拍了拍同僚的肩膀,“你脸色不好。” 他不愿意说明,但他一直猜苏晋安和天女葵之间有些暧昧,否则苏晋安也不会那么喜欢来酥合斋喝酒,不会那么熟悉天女葵的琴曲,不会贸然把一个妓女用作密探。虽说只是个妓女,可是一个男人看到跟自己亲密的女人被这么凌辱,心里想必很复杂。 “我没事,”苏晋安淡淡地说,“我只是刚才真的有点……想杀人。” 这么说的时候他看了陈重一眼,细长的眼睛里闪过狼一样凶狠的光,按着刀柄的手微微一动,指节啪啪作响。 馥舍里,易小冉和天女葵默默地相对,宋妈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退了出去,屋里的灯灭了,只有月光照在天女葵的脸上。 许久,她用手背擦了擦泪。 “小冉,我想洗个澡。”她用带点恳求的语气,轻轻地说。 易小冉点了点头:“我去给你打水。” 他出门来看的时候,外面的人差不多已经走空了,只剩苏铁惜在那里站着,妈妈在旁边搓着手叹气,大约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没有进去。 “葵姐想洗澡。”易小冉说。 “哦哦,叫他们烧水!快烧水!叫小霜儿小菊儿过来服侍!”妈妈急忙说。 易小冉没说什么,拍拍苏铁惜的肩膀,和他一起往烧水房去。 热水一桶一桶的拎进馥舍里,倒进天女葵卧房里的青石浴盆中,苏铁惜和易小冉始终没说一句话。小霜儿小菊儿脚步轻轻地来来去去,赶着为天女葵新换的袍子熏香,两个小女孩眼睛通红,也都低着头不说话,和平时那付张扬讨厌的样子全然不同。天女葵就缩在那个角落里,咬着嘴唇,一个人发呆。 易小冉提着水桶,走到门边,忽然感觉一阵乏力,觉得天女葵就在他背后幽幽地看着他。他猛地扔下水桶,狠狠地一拳砸在门框上。苏铁惜已经先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他和天女葵,静悄悄的。 “其实没什么了,我只是心里有点难过,过几天就好。”天女葵轻声说。 “怎么可能过几天就好?你是想安慰我么?”易小冉转身大喊,“是我今晚不该拉着小铁出去喝酒!是我的错!要是我们都在……” 天女葵似乎有点吃惊,呆呆了看了他一会儿,嘴角一动,居然笑了笑:“我说你还不信么?其实这样的事情,对于我们这样的女人,真不算是大事啊。” “这要不是大事,还有什么是大事?你是个卖艺不卖身的琴伎,这酥合斋里最骄傲的女人,你现在被人欺负了,却跟我们说没事?”易小冉大声说,“你就当我们是小孩,觉得我们好哄是么?” 天女葵愣了一会儿,忽然问:“小冉,你知道我的年纪么?” 易小冉摇了摇头。他不敢多说话,不敢回头看天女葵的眼睛,怕是看一看那眼里的悲伤,他自己就会碎掉。 “我二十六岁了,算是个很老的女人了。”天女葵幽幽地说,“我十三岁就出道了,那时候我的琴弹得还不好,是卖身的。” 易小冉心里一震,随之隐隐地痛。他虽然没成年,大概也猜得到,只是以前总不肯信。不信那个又漂亮又骄傲,蛮横其实如少女的天女葵,其实也跟这里其他女人一样。 “卖艺不卖身?小冉你真傻,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我要还是处子之身,我怎么敢隔着一层水汽就在你们面前沐浴?”天女葵叹了口气,“我们这种人,琴再好,歌再好,都不过是一些引男人着火的伎俩,最终还不是用身体伺候人……只是老鸨为了作态,一般不是极贵的贵客,也沾不起我的身子……” “别说了!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和小铁就是该保护你的,我们没做到,你不骂我们我们就该庆幸了。”易小冉说。 “可你们都走来走去的,没有人陪我说话,我觉得很孤独,”天女葵抱着双腿,把下巴放在膝盖上,低声说,“你是保护我的,现在陪我说说话行么?” 易小冉觉得心里更痛了,但是他不能拒绝,他转过身来。 “其实刚才李原琪扑在我身上,我忽然想起我的第一恩客来,”天女葵咬着嘴唇,说得很慢,像是一边说一边在想,“我的第一个晚上卖了十个金铢,不算是很多的……那时候我大概比小霜儿和小菊儿还小一点吧,虽然知道总有那么一天,可那天真来的时候还真是害怕。比我大的女人都安慰我,说只有一点点痛,忍忍,以后就好了,都会很开心……妈妈说伺候好了给我钱买一只镯子……我心里就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每个妓女都有这么一天嘛,我还能得一枚镯子,也许我的第一个客人还是一个漂亮的公子也说不定……我就这么胡思乱想……”她无声的笑笑,“可那天晚上我还是哭得很凶,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觉得那晚上过去,我的一生就都不一样了,有些事再也不能做了,不能回头……我也想过要像外面的女孩那样穿着嫁衣出嫁啊……不过我的恩客却很高兴,他要了我之后,坐在我身边,摸着我的背,不断的安慰我。后来我才知道,他觉得我那么哭,就真的还是第一夜,所以特别开心。” “其实李原琪也是傻子,”她笑笑,“他想得的东西,很多人已经得了去,他如果多有些耐心,多去跟妈妈说说,也能得着,何苦差点把命都送了。我看他那么急,像头熊扑在蜂蜜上似的,就觉得他其实特别蠢……特别蠢……” 她扁了扁嘴,忽然像是要哭出来,终究还是抹了抹脸儿,又笑了。 “我想……杀了他!”易小冉的脸色狰狞。 “小冉,你能杀了他,可是你改不了的是,葵姐是个卖身的女人。”天女葵看着他,摇摇头。 易小冉能感觉到那柄短刀就在他后腰里,可是那柄刀确实没用,改变不了什么,天女葵第一次被人欺负的时候,他易小冉大概还只是个三四岁的孩子。 “小冉,你只是一个孩子,你眼里看到的我可不是真正的我。你不知道我是个多虚荣、下贱又肮脏的女人,晚上卸妆之后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觉得自己很难看。”天女葵说,“你知道我曾经陷害过一个女人么?她是我老师,我叫她姐姐,她教我一切一切勾引男人的办法,可她也打我,让我伺候她讨厌的那些男人,一个个又凶又蠢,把所有钱都拿走,自己穿着绫罗的内衣,却让我冬天穿着单衣帮她打洗澡水。我渐渐地长大,越来越漂亮,有些原来喜欢她的男人开始有意无意地跟我搭话,她就越发地恼怒,越来越狠地打我。我心想她老了,该死了,这些男人其实愿意花钱在我身上了,我们一对姐妹里,其实我才是最漂亮的女人……那是我的第一个敌人,我那么想她死,因为她死了我就是花魁。” “她死了么?”易小冉声音颤抖。 “我发现她跟一个男人的私情,他们想私奔,那个男人是个厨子。我告诉了妈妈,他们在出逃的那个晚上被抓了回来。那时候我们还在晋北,一个冬夜,事情闹得很大,把所有人都吵醒了。那个男人也是妓院里的,原本欠了一屁股债,被债主发来做工还钱,如果这事被抖出去,债主没准要了他的命。他狗一样求妈妈,说再也不跟姑娘们有私情了,以后只一心做厨房的事情。使劲地在磕头,把头都磕破了。妈妈好心,答应了。罚姐姐跪在雪里反省,其实也就是冻冻她,惩戒一下。妈妈还能从她身上赚钱,不会跟她太为难。”天女葵轻声说,“但是天明的时候我们发现她死了,被冻死了,她原本不会被冻死的,可她把身上的所有衣服都脱了下来,站在雪地里冻死了。” “不是你的错。”易小冉说。 “反正后来我就是那里的花魁了。不知怎么的,我越来越讨厌那个当厨子的男人,每次我想起以前他来找姐姐,姐姐不在,他就伸手到我身上摸索,我就觉得全身都难过。我是花魁了,谁都怕我,我总找那个厨子的麻烦,害他做错了很多事。他没赚到钱还债,被债主打碎了两只手的骨头,做不了厨子了,就走了。”天女葵说,“你看我是不是很坏?简简单单的,把两个人都害了。” “不是你的错。”易小冉又一次说。 “什么我的错不是我的错,我们只不过聊聊天嘛,”天女葵歪着头,把脸搁在自己的膝盖上,看着易小冉的眼睛,“你还小啊,总是把自己爱什么人看得很重要。可你长大了就会明白那根本不算什么,当你爱过不只一个人的时候,你回头看我,就会为自己小时候爱上一个下贱的老女人觉得羞愧。” 这话说得极轻,在易小冉心里却不啻一声惊雷。他要拼命隐藏的欲望和情感,那些被他自己深深埋在心里的东西,把这个女人一句话就翻了出来。这些天他总梦见天女葵,梦见她站在一树桂花下吹笛,梦见她和自己并肩走在水边,梦见她赤裸的身体在水汽里若隐若现。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爱天女葵,但他知道自己不该爱天女葵。 他的心里极乱。 “哦,你看我都说些什么呢,”天女葵疲倦地摇摇头,“我们这种女人,就是觉得男人都会爱自己,男人要对自己好,一定是看中了自己,只是给他点颜色勾勾手指,他就会过来。” 易小冉低着头,不敢看她。 “我以前很爱一个男人,每天都等着见他一面,不分昼夜的想念……我那时候真是喜欢他的眼睛啊,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眼睛那么亮,那么深,怎么都看不透,又是可怕,又是可怜,让人想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摸摸他的头。”天女葵说,“可是当他说要跟我结婚的时候,我却把他推开了。我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是要去做大事的人,他想要出人头地,总有一天他会变成举足轻重的人,那样的人怎么会有一个当娼妓的妻子呢?我很怕很怕,却忍不住夜深人静的时候踩着雪去找他,在烧着炭盆的屋子里脱光了和他抱在一起,死死地抱着,整夜都不分开。” 她伸手轻轻抚摸易小冉的面颊,唇边带笑,眉上忧愁:“小冉,你不知道你的眼睛有多像他。你是男孩子,有家世,身手好,又勇敢……你也应该是建功立业的人啊,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姐姐相信你会有那一天的,那时候姐姐要是还能看见,会为你骄傲。” 她站起身来,缓缓走向屋里,那件绣着桃花和云海的长袍从她的肩上滑下,她赤身裸体步入洒满花瓣的浴室,扶着石鱼躺下,默默地看着屋顶,眼角无声地流下泪来。 易小冉和小霜儿小菊儿擦肩而过,门在他背后合上。他大步狂奔起来,穿过走廊,穿过花园,越过步道,跳进了水塘。 他从浅水处站了起来,浑身湿透,仰头默默地看着天空。醉醺醺的易小冉和苏铁惜搭着肩膀回到酥合斋的时候,远远地就吃了一惊。 门口红色的灯笼下,站着几个挎刀的人,看衣着都是世家子弟,手按刀柄,冷冷地四顾,而原本应该在那里迎候客人的小厮抱着头,缩在角落的阴影里不敢说话。门上了锁。为首的世家子弟不断地抽出刀来用衣角擦拭刀刃,就像一头嗜血的狼在舔自己的牙齿。 “出事了!”易小冉心里转过这个念头,一种不详的感觉跳了跳,被他压了下去。 他躲在围墙边,偷偷瞥了一眼,觉得以自己的身手要把那几个世家子弟放平有点难,于是拍了拍苏铁惜:“给我垫一脚。” 易小冉无声息地攀上围墙,摸了摸后腰的短刀,猫一样前行,直到逼近天女葵住的“馥舍”,才无声地跃进院子里。他一落地,隐约听见女人的叫唤和哭声,男人们大声喝骂。 他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强行克制住心头狂跳,贴着墙壁向馥舍前进,长廊上悬挂的灯笼把暧昧的红光投在他肩上。走得越近,那些嘈杂的声音越清晰,真乱,听得他手心里微微出汗。他贴着拐角一转,正对上宋妈一张被眼泪沾花的脸,抹着白粉的老脸因为哭泣而扭曲。易小冉曾经嘲笑说一个厨娘涂脂抹粉,难道她在这个美女如云的酥合斋里还指望有恩客光顾么?此时那张煞白的脸正正地印着一个鞋印儿,又是诡异又是可笑。 “小冉?”宋妈看见他愣了一瞬,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到灯光照不到的暗处,“你们去哪儿了?快走!快走!别过去!上次那个李公子带着一大群随从又来了,说是要买葵姐,还要跟你再试手呢!他们带的都是真刀,这是要人命啊!” 易小冉反而松了一口气,他并不怕李原琪,李原琪何曾带过不开刃的刀?上一次若是他刀术不如李原琪,也许已经被卸下一条胳膊或是一条腿了。他酒劲往上一顶,生出一股霸气来,他是缇卫的暗探,如今又找到了天罗,他易小冉就要在帝都做一番事业,带着他的兄弟苏铁惜去打天下,他怕什么李原琪? “放开我!放开我!”女人的喊声穿透墙壁穿进他的耳朵,夹杂着哭腔和男人的喘息。 “葵姐……”易小冉呆住了。 他委实不怕,可是李原琪带着的那些人守住的是“馥舍”正门,那里面只有一个嘴巴刻薄却无助的天女葵。 宋妈一抹脸:“李公子喝多了酒,一定要见葵姐,我们都拦着,他就硬闯了进去,留人在外面守着……” 易小冉感觉到周身的血管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他的头又开始痛了,痛得像是要裂开。他隐隐约约听见李原琪的笑声,天女葵的哭泣,衣服被撕裂的声音,滚动扭打的声音。他眼前浮现出一幅画,水雾蒸腾,赤裸曼妙的身体被一个古铜色的男人紧紧的搂抱着,仿佛要勒断那纤纤的腰。他不敢看,闭上了眼睛,听着自己全身的骨骼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这天地……真乱,群魔……乱舞。 “是这个小子!找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的响起在易小冉面前。 易小冉的双眼猛地睁开,像是眼皮上装了簧片。那是个蓝衣的世家子弟,大概是李原琪的随从,刚巧走过来,看见了角落里的易小冉,一手伸到腰间拔剑,一手指着易小冉的鼻子。 宋妈只看见眼前人影一闪,易小冉和那个蓝衣公子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她再一看,几乎要晕过去,易小冉一手按紧蓝衣公子的后背,一手握着一尺多长的刀,半截刀身没入了蓝衣公子的小腹里。 守在馥舍门口的那些年轻人看不清楚,一下子都愣住了。 易小冉缓缓地把刀从那个男人的小腹里抽出来,听着他杀猪一样哀嚎。易小冉感觉到一泼血洒在他的腿上,散发着甜腥的气息,湿湿的,暖暖的。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很喜欢这种感觉的,教他刀术的老师曾经带着诡秘的笑容说,血溅出来的时候,就像森罗地狱里开出了花,那是很美的。 “那小子……那小子……”年轻人们愣住了,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孩子居然真的敢动刀,居然伤人了。 他们纷纷拔出武器,狂吼着扑了上来。几乎就在同时,苏铁惜也从走廊另一边跑过来,听到馥舍里传出的声音,这个孩子也呆住了,脸色煞白,微微颤抖。年轻人们围了上来,武器上闪着凄冷的光。 “小铁!”易小冉嘶哑地吼叫,拾起对手的剑扔向苏铁惜。 苏铁惜接过铁剑,双手握于胸前,缓慢下蹲,正是平时他和易小冉试手时的剑术,只是此刻他手里已经是一柄真正的凶器了。 天女葵的房间里传来了踢打、哭泣和男人的喘息声,易小冉眼睛红得像是滴血,四顾中透着刻骨的凶煞,如同一匹被逼入绝地的狼。他脚下缓慢地移动,最后和苏铁惜背靠着背。 为首的赫然是那天被称为“子焕”的那名随从,他看着易小冉,目光阴冷,“兔子急了?真的敢咬人!你够狠!不过已经晚了,我们公子已经得手了,一个贱女人,原本不用费那么大劲的……我看你们很关心那个女人?”他转着眼睛,和那天在水阁里判若两人,目光里带出一股淫邪,“我听说帝都里成名的妓女都养几个年轻男孩来玩玩,是不是真的?难怪你们那么关心她。有客人的时候客人玩她,没客人的时候她玩你们?你们两个,谁大谁小?还是一起被收的?别着急,我们公子玩完了,应该会还给你们吧?要来留在身边又有什么用呢?” “我……杀了你们这些畜生!”易小冉把短刀背在身后,蛇一样的力量扭曲着进入他的胳膊,短刀是它的毒牙。 “子焕”脸上闪过不易察觉的笑,他要的就是易小冉和苏铁惜暴怒,他那天看过易小冉击败李原琪的一刀,确实是罕见的强手,不好对付。他招了招手,那些世家子弟紧握各自的武器,肩并着肩移动,从前后左右围了过来,不留任何缺口。易小冉左左右右的看,无处不是凄冷的刀锋剑刃,无处不是狼一样的目光。 “把那个老女人撵走,去个人守住拐角,别让人往里面看一眼!”“子焕”咬着牙,眼睛里透着狠劲。 “他们……想杀掉我们。”苏铁惜急促地呼吸着,低声说。 易小冉不说话,他知道那些人想干什么,对于这些世家子弟来说,杀几个伎馆里的小厮不算什么,何况还是易小冉先伤了人,何况这些所谓的义党,本来就是赌上了性命要在帝都里混出头,是些亡命徒。对方只是不想被人看见自己下手有多狠,也许他和苏铁惜会被卸成几块,也许会被砍成肉泥。但是易小冉不怕这些,比这些更可怕的是他自己心里那股怨毒和仇恨,鬼一般咬着他的心。 一个皂衣的年轻人离开了同伴,站在走廊拐弯处的灯下。 易小冉盯着“子焕”,他的刀术只能对付一个敌人,但是他并不担心,他和苏铁惜加在一起也未必能冲出这个包围,那么剩下的不过是他们倒下前杀伤对方几人而已。杀人嘛,其实不难,在那些刀砍在他背后之前,“子焕”大概已经死了。 “子焕”心里一寒,易小冉鬼魅一样闪过两名世家子弟的刀锋,短刀从下往上撩起。 古蝮手·蛇脊。 “子焕”根本没有躲闪的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就要被一刀从下而上开膛破腹。他的同伴急忙转过剑锋刺向易小冉的后背,试图逼着他回救,但是易小冉不,他继续挥刀,他比速度,是他的刀先切开“子焕”的腹部,还是对方的剑先扎穿他。苏铁惜忽然发动,这个少年长剑平挥,铁光跳闪,他学习的刀术不像易小冉的那样凌厉肃杀,但是显然在一对多的时候更加有效,周围几个世家公子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大力砸开了他们的刀剑,就像是一柄铁锤砸了上来,叮叮当当的鸣响里,几柄武器飞上天空,苏铁惜长剑直刺背袭易小冉的两人。 易小冉手上一震,短刀被弹了回来。 他失手了,“子焕”的刀术和李原琪比起来还差得很远,可是他是个谨慎的人,在衣服下穿了全套鱼鳞细铠。 苏铁惜逼得易小冉背后的两人回撤武器,自己却被一个人猛地抬起一脚踢在后心里。易小冉几乎是在同时也挨了一记背踢,但他扛住了那记背踢,再次扑前,以刀柄砸在“子焕”的嘴上,在他倒下之前,几颗血淋淋的牙齿随着哀嚎一起从“子焕”嘴里喷了出来。易小冉和苏铁惜一起倒地,两个人都死死握着武器没有让它脱手,挥舞刀剑贴着地面横扫,逼退了上来围攻的世家子弟们。一个世家子弟来不及后退,被苏铁惜的剑扫中了踝骨,刚刚跪倒,又被易小冉的刀扫中了膝盖,断口处露出雪白的骨茬,被同伴拖着才退了出去捡回了命。 “杀!杀了他们!”“子焕”咆哮的声音像是风在一个裂开的埙里转动,也难怪,他失去了全部的门牙。 “滚开!想死么?”拐角里放风的皂衣年轻人忽然大吼了一声。 “子焕”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往那边看了一眼。他只看到走廊的转角处铁光一闪而没。 皂衣的年轻人忽的惨叫一声,抛下了手中的佩刀,捂着脸侧,血从他的指缝里渗了出来。他的另一只手里,是一只耳朵。一柄晋北式样的弧刀从转角处伸出来,一直探到年轻人的嘴里。握刀的人一步步前逼,皂衣年轻人一步步后退,他甚至不敢放声哀嚎,因为刀锋就在他嘴里,他稍微动动,那刀就会切下他的舌头来。 握刀的是个消瘦的黑影,站在光照不到的地方,冷冷的眸子里跳动着精光。 “谁?”为首的年轻人退一步问。 “缇卫七所,苏晋安!”那个人影上前一步,站到灯光下,“掌铁者,杀无赦!” “缇卫五所,陈重。”另一个人也从拐角走出。 刚才还大声叫嚣的世家子弟们忽的都安静了,对方报上的两个名字仿佛雷霆炸在他们头顶,把他们炸懵了。 “我重复一次,尊皇帝陛下发布的《限铁令》,如今是入夜时分,掌铁者,杀无赦!”苏晋安猛地挥刀直指前方。 叮叮当当的,几十柄武器一起落地,易小冉跳起来,冲向馥舍的门。 易小冉一脚踹开房门,月光照进屋里,双手遮着下体的李原琪刚刚从地下爬起来,惊恐得一步步退后,这个倨傲俊朗的公子此时跟一个被捉奸在床的姘夫无异。他的脚下,是天女葵赤裸的身体,她低低地抽泣,像婴儿一样蜷缩起来,那些妖冶曼妙的身体线条此时都收拢起来,在易小冉的眼里,她白白的,小小的,就像个孩子。 易小冉不敢看她的眼睛,扑上去,掐住李原琪的脖子把他按倒在地。如果此刻他手里有把刀,大概就一刀扎进李原琪的脖子里了。可他空着两手,只能用拳头对准李原琪的脸猛砸,他手上大概是裂开了,一阵阵地痛,可是他的手不停,这样打起来他更有快意。 如今这个翩翩贵公子被他骑在地上,赤裸着身体,肮脏又丑陋。易小冉一拳复一拳,砸在李原琪左脸上同一个位置,就像厨娘揉面的时候用力挤压面团。易小冉的心里就是这种冲动,他要把李原琪挤成一摊肉泥,把他肮脏的血全部挤出来! 血从李原琪的嘴和鼻子往外涌出,呛得他不能呼吸,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也不知刚才酒醉中那场冲动是不是值得。 一个人从背后抱住了易小冉,易小冉猛力摇晃双肩挣扎,把那个人挣脱出去。那个人又扑上来抱住了易小冉,对着李原琪喊:“别愣着!快走快走!” 那是宋妈的声音。易小冉愣了一下,死里逃生的李原琪已经扯过一件袍子遮着下体夺门而出。 “放开!”易小冉大吼。 “小冉啊!你真要打死他啊?打死他也没用了,去守着葵姐,别再惹麻烦了!”宋妈凑在易小冉耳边低声说,“苏大人叫我进来跟你说的,苏大人说,不要为这个坏了大事!” 易小冉呆呆地看着宋妈那张涂满白粉的脸。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难道这个年老色衰的女人是…… 宋妈偷偷瞥了一眼那边的天女葵,对着易小冉微微点头。 易小冉脑袋里的那股子热血慢慢的冷了下去。他觉得浑身脱力,不想再说什么做什么,慢慢地坐在席子上。他面前是一片月光,月光那一面的黑暗里天女葵倚在墙上,抓着自己的长袍遮掩身体。 李原琪和他的随从们没能逃很远,因为他们面前挡着苏晋安和陈重。苏晋安没有说任何话,低头看着自己按住刀柄的手,没有为李原琪让路的意思。李原琪惊疑不定,苏晋安在帝都的名声并不那么好,凶戾、嗜杀而又不合群,剿灭刺客不择手段,李原琪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心里在想什么。 一个人从走廊上疾步而来,站在苏晋安背后,敞着袍襟,大口喘气,似乎是一路奔来的。 平临君,顾西园。 苏晋安默默地扭头看了他一眼。 顾西园忽的上前一步,按住苏晋安的刀柄,压低声音:“请苏大人留一点情面。” 苏晋安不说话,目光冷冷的。 “苏大人,我知道李原琪公子做这种事,不但有违他世家的身份,也为人不齿,纵使贩夫走卒也可以一刀杀之。不过他是晋北西越峰先生委托我照料的,如果不是接受庭审,而是在这里处决了他,只怕不但我没法交待,你也交待不过去。”顾西园低声说。 “我交待不过去么?” “李原琪强暴妓女,按律是什么处罚,苏大人放任他被人杀死,按律是什么处罚?”顾西园看着苏晋安的眼睛,“我听说苏大人在缇卫任职之后功勋卓着,是教宗手下新锐红人,可手段凌厉,朝中很多人对你不满,比如……大鸿胪卿。” “平临君该明白我们处心积虑想找你们犯上作乱的证据,可是你藏得很深,在朝中又有人护持。我们没办法。可是李公子运气很不好,做这件事被我撞上,如果我借《限铁令》杀了他,我想教宗应该不会怪我。大鸿胪卿又怎么能奈何我呢?”苏晋安说。 “苏大人果然够坦白,”顾西园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不过,苏大人想要的是把我连根拔起,赶我顾西园出帝都。我也不妨直言,李原琪公子不过新入我门下,对我没什么用,我是顾虑他的家世和西越峰先生的嘱托才赶来求情。苏大人借机杀了他,不过杀杀我的锐气,并不能伤我的根骨。苏大人有鸿浩之志,不会看不清这一点吧?” 苏晋安沉默起来,抬头看着雨后的夜空,陈重看着苏晋安,只觉得好友的脸像是粗糙的岩石,木然没有表情。 良久,苏晋安按刀闪在一旁。 顾西园松了一口气,解下自己的袍子搭在李原琪肩上,对那几个随从低喝:“带李公子回去!” “谢谢苏大人留情。”他转身对苏晋安说。 “我不是给你留情面,”两人擦肩而过,苏晋安以极低的声音说,“平临君,我们是敌人,终有一日会刀锋相对。那时候,我不敢指望卖过这个情面给你,你就会饶了我的命。” “哦。”顾西园愣了一下,倒是无言以对。 “你说得对,假设有朝一日我们真的正面开战,”苏晋安缓缓地说,“我会把你们连根拔起!” 顾西园点了点头,拱手告别而去。苏晋安仍旧站在那里,还是仰头,默默看着夜空。 “晋安!”陈重使劲拍了拍同僚的肩膀,“你脸色不好。” 他不愿意说明,但他一直猜苏晋安和天女葵之间有些暧昧,否则苏晋安也不会那么喜欢来酥合斋喝酒,不会那么熟悉天女葵的琴曲,不会贸然把一个妓女用作密探。虽说只是个妓女,可是一个男人看到跟自己亲密的女人被这么凌辱,心里想必很复杂。 “我没事,”苏晋安淡淡地说,“我只是刚才真的有点……想杀人。” 这么说的时候他看了陈重一眼,细长的眼睛里闪过狼一样凶狠的光,按着刀柄的手微微一动,指节啪啪作响。 馥舍里,易小冉和天女葵默默地相对,宋妈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退了出去,屋里的灯灭了,只有月光照在天女葵的脸上。 许久,她用手背擦了擦泪。 “小冉,我想洗个澡。”她用带点恳求的语气,轻轻地说。 易小冉点了点头:“我去给你打水。” 他出门来看的时候,外面的人差不多已经走空了,只剩苏铁惜在那里站着,妈妈在旁边搓着手叹气,大约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没有进去。 “葵姐想洗澡。”易小冉说。 “哦哦,叫他们烧水!快烧水!叫小霜儿小菊儿过来服侍!”妈妈急忙说。 易小冉没说什么,拍拍苏铁惜的肩膀,和他一起往烧水房去。 热水一桶一桶的拎进馥舍里,倒进天女葵卧房里的青石浴盆中,苏铁惜和易小冉始终没说一句话。小霜儿小菊儿脚步轻轻地来来去去,赶着为天女葵新换的袍子熏香,两个小女孩眼睛通红,也都低着头不说话,和平时那付张扬讨厌的样子全然不同。天女葵就缩在那个角落里,咬着嘴唇,一个人发呆。 易小冉提着水桶,走到门边,忽然感觉一阵乏力,觉得天女葵就在他背后幽幽地看着他。他猛地扔下水桶,狠狠地一拳砸在门框上。苏铁惜已经先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他和天女葵,静悄悄的。 “其实没什么了,我只是心里有点难过,过几天就好。”天女葵轻声说。 “怎么可能过几天就好?你是想安慰我么?”易小冉转身大喊,“是我今晚不该拉着小铁出去喝酒!是我的错!要是我们都在……” 天女葵似乎有点吃惊,呆呆了看了他一会儿,嘴角一动,居然笑了笑:“我说你还不信么?其实这样的事情,对于我们这样的女人,真不算是大事啊。” “这要不是大事,还有什么是大事?你是个卖艺不卖身的琴伎,这酥合斋里最骄傲的女人,你现在被人欺负了,却跟我们说没事?”易小冉大声说,“你就当我们是小孩,觉得我们好哄是么?” 天女葵愣了一会儿,忽然问:“小冉,你知道我的年纪么?” 易小冉摇了摇头。他不敢多说话,不敢回头看天女葵的眼睛,怕是看一看那眼里的悲伤,他自己就会碎掉。 “我二十六岁了,算是个很老的女人了。”天女葵幽幽地说,“我十三岁就出道了,那时候我的琴弹得还不好,是卖身的。” 易小冉心里一震,随之隐隐地痛。他虽然没成年,大概也猜得到,只是以前总不肯信。不信那个又漂亮又骄傲,蛮横其实如少女的天女葵,其实也跟这里其他女人一样。 “卖艺不卖身?小冉你真傻,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我要还是处子之身,我怎么敢隔着一层水汽就在你们面前沐浴?”天女葵叹了口气,“我们这种人,琴再好,歌再好,都不过是一些引男人着火的伎俩,最终还不是用身体伺候人……只是老鸨为了作态,一般不是极贵的贵客,也沾不起我的身子……” “别说了!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和小铁就是该保护你的,我们没做到,你不骂我们我们就该庆幸了。”易小冉说。 “可你们都走来走去的,没有人陪我说话,我觉得很孤独,”天女葵抱着双腿,把下巴放在膝盖上,低声说,“你是保护我的,现在陪我说说话行么?” 易小冉觉得心里更痛了,但是他不能拒绝,他转过身来。 “其实刚才李原琪扑在我身上,我忽然想起我的第一恩客来,”天女葵咬着嘴唇,说得很慢,像是一边说一边在想,“我的第一个晚上卖了十个金铢,不算是很多的……那时候我大概比小霜儿和小菊儿还小一点吧,虽然知道总有那么一天,可那天真来的时候还真是害怕。比我大的女人都安慰我,说只有一点点痛,忍忍,以后就好了,都会很开心……妈妈说伺候好了给我钱买一只镯子……我心里就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每个妓女都有这么一天嘛,我还能得一枚镯子,也许我的第一个客人还是一个漂亮的公子也说不定……我就这么胡思乱想……”她无声的笑笑,“可那天晚上我还是哭得很凶,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觉得那晚上过去,我的一生就都不一样了,有些事再也不能做了,不能回头……我也想过要像外面的女孩那样穿着嫁衣出嫁啊……不过我的恩客却很高兴,他要了我之后,坐在我身边,摸着我的背,不断的安慰我。后来我才知道,他觉得我那么哭,就真的还是第一夜,所以特别开心。” “其实李原琪也是傻子,”她笑笑,“他想得的东西,很多人已经得了去,他如果多有些耐心,多去跟妈妈说说,也能得着,何苦差点把命都送了。我看他那么急,像头熊扑在蜂蜜上似的,就觉得他其实特别蠢……特别蠢……” 她扁了扁嘴,忽然像是要哭出来,终究还是抹了抹脸儿,又笑了。 “我想……杀了他!”易小冉的脸色狰狞。 “小冉,你能杀了他,可是你改不了的是,葵姐是个卖身的女人。”天女葵看着他,摇摇头。 易小冉能感觉到那柄短刀就在他后腰里,可是那柄刀确实没用,改变不了什么,天女葵第一次被人欺负的时候,他易小冉大概还只是个三四岁的孩子。 “小冉,你只是一个孩子,你眼里看到的我可不是真正的我。你不知道我是个多虚荣、下贱又肮脏的女人,晚上卸妆之后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觉得自己很难看。”天女葵说,“你知道我曾经陷害过一个女人么?她是我老师,我叫她姐姐,她教我一切一切勾引男人的办法,可她也打我,让我伺候她讨厌的那些男人,一个个又凶又蠢,把所有钱都拿走,自己穿着绫罗的内衣,却让我冬天穿着单衣帮她打洗澡水。我渐渐地长大,越来越漂亮,有些原来喜欢她的男人开始有意无意地跟我搭话,她就越发地恼怒,越来越狠地打我。我心想她老了,该死了,这些男人其实愿意花钱在我身上了,我们一对姐妹里,其实我才是最漂亮的女人……那是我的第一个敌人,我那么想她死,因为她死了我就是花魁。” “她死了么?”易小冉声音颤抖。 “我发现她跟一个男人的私情,他们想私奔,那个男人是个厨子。我告诉了妈妈,他们在出逃的那个晚上被抓了回来。那时候我们还在晋北,一个冬夜,事情闹得很大,把所有人都吵醒了。那个男人也是妓院里的,原本欠了一屁股债,被债主发来做工还钱,如果这事被抖出去,债主没准要了他的命。他狗一样求妈妈,说再也不跟姑娘们有私情了,以后只一心做厨房的事情。使劲地在磕头,把头都磕破了。妈妈好心,答应了。罚姐姐跪在雪里反省,其实也就是冻冻她,惩戒一下。妈妈还能从她身上赚钱,不会跟她太为难。”天女葵轻声说,“但是天明的时候我们发现她死了,被冻死了,她原本不会被冻死的,可她把身上的所有衣服都脱了下来,站在雪地里冻死了。” “不是你的错。”易小冉说。 “反正后来我就是那里的花魁了。不知怎么的,我越来越讨厌那个当厨子的男人,每次我想起以前他来找姐姐,姐姐不在,他就伸手到我身上摸索,我就觉得全身都难过。我是花魁了,谁都怕我,我总找那个厨子的麻烦,害他做错了很多事。他没赚到钱还债,被债主打碎了两只手的骨头,做不了厨子了,就走了。”天女葵说,“你看我是不是很坏?简简单单的,把两个人都害了。” “不是你的错。”易小冉又一次说。 “什么我的错不是我的错,我们只不过聊聊天嘛,”天女葵歪着头,把脸搁在自己的膝盖上,看着易小冉的眼睛,“你还小啊,总是把自己爱什么人看得很重要。可你长大了就会明白那根本不算什么,当你爱过不只一个人的时候,你回头看我,就会为自己小时候爱上一个下贱的老女人觉得羞愧。” 这话说得极轻,在易小冉心里却不啻一声惊雷。他要拼命隐藏的欲望和情感,那些被他自己深深埋在心里的东西,把这个女人一句话就翻了出来。这些天他总梦见天女葵,梦见她站在一树桂花下吹笛,梦见她和自己并肩走在水边,梦见她赤裸的身体在水汽里若隐若现。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爱天女葵,但他知道自己不该爱天女葵。 他的心里极乱。 “哦,你看我都说些什么呢,”天女葵疲倦地摇摇头,“我们这种女人,就是觉得男人都会爱自己,男人要对自己好,一定是看中了自己,只是给他点颜色勾勾手指,他就会过来。” 易小冉低着头,不敢看她。 “我以前很爱一个男人,每天都等着见他一面,不分昼夜的想念……我那时候真是喜欢他的眼睛啊,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眼睛那么亮,那么深,怎么都看不透,又是可怕,又是可怜,让人想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摸摸他的头。”天女葵说,“可是当他说要跟我结婚的时候,我却把他推开了。我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是要去做大事的人,他想要出人头地,总有一天他会变成举足轻重的人,那样的人怎么会有一个当娼妓的妻子呢?我很怕很怕,却忍不住夜深人静的时候踩着雪去找他,在烧着炭盆的屋子里脱光了和他抱在一起,死死地抱着,整夜都不分开。” 她伸手轻轻抚摸易小冉的面颊,唇边带笑,眉上忧愁:“小冉,你不知道你的眼睛有多像他。你是男孩子,有家世,身手好,又勇敢……你也应该是建功立业的人啊,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姐姐相信你会有那一天的,那时候姐姐要是还能看见,会为你骄傲。” 她站起身来,缓缓走向屋里,那件绣着桃花和云海的长袍从她的肩上滑下,她赤身裸体步入洒满花瓣的浴室,扶着石鱼躺下,默默地看着屋顶,眼角无声地流下泪来。 易小冉和小霜儿小菊儿擦肩而过,门在他背后合上。他大步狂奔起来,穿过走廊,穿过花园,越过步道,跳进了水塘。 他从浅水处站了起来,浑身湿透,仰头默默地看着天空。 第13节 十三 圣王八年八月四日,夜深,天空里一勾狼牙月,露水正无声地降下。 苏晋安站在一所小院子里,背靠着门,不发出一点声音。他周围都是缇卫七所的精锐,全身一色黑,随时能溶进夜色里。 原子澈就站在他背后,把声音压得极低:“大人,时间快到了。” “嗯,”苏晋安抬头看了看月亮的高度,“快了,‘藤鞋’已经准备好了吧?” “一切就绪,我们只需要等叶赫辉和白发鬼。”原子澈说,“属下只是有些担心‘藤鞋’,最近他似乎神不守舍。” “因为酥合斋那件事吧?年轻人看到这世上如此肮脏,总会这样,”苏晋安淡淡地说,“可世上就是这么肮脏,看着恶心,却没有办法。” “听说李原琪被释放了。” “晋北李家的长公子,有顾西园为他求情,听说朝中一些大员也是他家的世交,被放出去是迟早的事情,强暴一个妓女在大胤的律法里不算重罪。”苏晋安说,“有些人对这个结果会很不开心。” 原子澈点点头:“属下担心的只是‘藤鞋’精神不集中而失手,我们和他之间隔了两条巷子,出了事情也无法援救他。” “没事,他的身手很好,和白发鬼对上,只看谁的运气好,”苏晋安微微眯起眼睛,“今夜,只能有一个的运气好。” 易小冉用牙齿咬着布条,薄薄的在手上缠了一层。古蝮手是种暴烈的刀术,讲究静止中发力,威力强绝,很容易磨伤手,可厚的护手又会让手丧失敏锐。他伸手缓缓握紧刀柄,试着拔刀,刀身摩擦着鞘的内壁,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在地上摊开雇主给他准备的器械,那些小东西都插在一块两尺长小牛皮上,卷起来就像是一轴画,包括了一管墨绿色的药膏、一根一尺长的吹箭筒、极细的金属丝线、单手可以投掷的铁梭、在硬物上一擦就燃的焰筒……还有好些小东西,易小冉都不知道用途。他留意到其中有一柄一尺多长的刀,像是女人的眉毛一样纤细而弯,可是刀背上却有倒钩,刀尾则连着不到小指粗的铁链。他记得这种武器,那晚大鸿胪卿的替身就是被这东西锁住了咽喉,悄无声息的拖到后面杀死的,当时他和苏晋安都没能觉察。 那是白发鬼惯用的武器。 易小冉抽出来试了试手感,没有把握能在三丈的距离上准确地掷出去杀人。他把这柄异样的刀收好,抽出那管药膏,仔细地涂抹在短刀刀刃上,刀刃的颜色略略有些泛绿,雇主说这是毒药,见血封喉。他又试了试那根吹筒,简单却精致,用起来非常方便,只是得小心别把那根淬毒的利刺吸进自己嘴里。 他抬起头,看见天空里漆黑的云流淌而过,月光像是被一只巨大的黑手从地上挥去了。 隔着两条巷子传来了有力的脚步声,听起来大约有几十个人。和估算的时间差不多,那一行人是羽林天军骑都尉叶赫辉为首的羽林天军幕府参谋,他们应该是刚从天墟出来,回返军营。这些人也都是世家子弟,不过他们的选择和义党不同,根据雇主所说,他们中有十三个人都堪称近身武术的强手,而叶赫辉,拥有云中叶氏不可思议的“名将之血”,他的武器是一柄三尺四寸长的古剑,是少见的长剑,这柄剑在他的手中和手指一样灵活。 两条巷子以外的两所民宅里,苏晋安埋伏了缇卫七所的强手。一旦白发鬼动手,他们会倾巢而出,立刻把左右的路封锁起来。能逃生的只有这条巷子两头,但是一边有羽林天军幕府的各位参谋,一边是易小冉,如果易小冉失手,那么白发鬼会直面苏晋安本人。 没人告诉叶赫辉会有这场刺杀,担心他露出破绽,只是伺候他的小厮今天早晨会特意提醒他穿上软甲,并把他的剑磨得雪亮。 一切都很妥当,这张网洒开了,只等那个鬼影踏入。 易小冉抓起吹箭筒,完全隐入樟树和墙的夹缝里。 脚步声接近了,火把的光照亮了周围,参谋们还低声讨论着什么。易小冉含着吹箭筒,摒住呼吸,把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 “叶大人很久没回家了罢?”有人说。 “算起来也有两年了,有时候很想抽空回去看看,手边却总有事情搁不下。”这是个男人的声音,年轻却沉稳。 “父母很想念吧?” “父母倒是鼓励我在帝都做一番事业,不过妹妹写了几封信都说要我回去住些日子,挺想她的,走的时候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现在也十八岁了,怕是就要出阁了。” “听说叶大人的妹妹是云中出名的美女,要是还没有找定夫家,何不带我们这些人去碰碰运气?”有人笑着说。 “嗨,”叶赫辉带着笑意叹口气,“人家都说是美女,我看只是个犟得像牛做事不顾后果的小妹妹而已。” 除了参谋们说笑的声音,只有风吹树叶的声音和隐隐地一声猫叫,也不知道是一只猫在很远的地方窜过,还是缇卫们的暗号。 “羽林天军幕府参谋首座叶赫辉?”一个低低的声音忽的响起,在窄巷中仿佛带着回声。 易小冉心头一震,心跳仿佛瞬间停止了。 参谋们猛地回头,看见背后不远处,一个黑影双腿分立,手中武器上垂下细长的铁链。 “刺客!”有人惊呼。 叶赫辉清秀的脸上表情忽然冰凝,他伸手拦住惊慌失措的同僚,一步踏前,按住长剑“紫都”的剑柄,一言不发。 “你看起来不是束手等死的人。”刺客低声说,“拔剑。” “天罗刺客不杀手无寸铁的人么?”叶赫辉问。 “也杀。”刺客缓步前进,铁链拖在他脚边,带出令人牙齿发冷的声音。 “大人退后!”一名剑术好手双手握剑,意图趋前。 叶赫辉一把拦住他:“太暗了,小心刀丝。” 刺客依然前进,风吹动他头顶的树叶,哗哗的飘落,就像一场枯黄色的雪。 叶赫辉剑锋点地,忽的上撩,随着这一剑,他整个人扑出。紫都的薄刃在黑暗中触到了什么,发出仿佛琴弦崩断的声音。那名剑术好手立刻出了一身冷汗,那是刀丝在断裂,天罗善用这些诡异的细丝布阵,不防备的人冲上去,会发现身上的什么东西忽然掉了下来,比如鼻子,那瞬间却感觉不到疼痛。 “火把!”叶赫辉高呼。 参谋们立刻把火把对着空中掷出,叶赫辉一抬头,看见已经跃起到他头顶的刺客正隼一般下扑。火光照亮了他的头发,灿然如银。 “白发鬼!”又有人惊呼。 叶赫辉长剑和白发鬼的短刀格挡,刀刃摩擦,发出可怕的声音,一连串耀眼的火星洒落。参谋中的几个好手同时发动,从两侧包围过去,落地的白发鬼立刻挥舞铁链,暂时逼退了围攻。 叶赫辉和白发鬼间距一丈,再次进入沉默。这是白发鬼那柄带锁链的刀的攻击范围,但是一柄修长的剑立在叶赫辉的面前,防住了额头到心口一线。叶氏家传的名剑“紫都”,易小冉听说过这柄剑,持这柄剑的人是将来的叶氏主人。叶赫辉也没有进攻,微微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剑锋,参谋们在他身边化为两翼展开,这是对白发鬼的半个包围。 风吹落叶,哗哗的在地上滚动,白发鬼低着头,不看任何人,也没人能看清他的脸。他似乎自负到了不介意“紫都”的地步。 易小冉觉得他在这场行动中似乎没有必要了。白发鬼惹上的是羽林天军的参谋们,以及号称拥有“名将之血”的叶赫辉,如今他一击不成,已经陷入了参谋们组成的包围里,易小冉没有学过阵法,但是他猜测参谋们列出的是一个极小的阵形,完全牵制住了白发鬼,他一旦向叶赫辉发动进攻,自己就会被攻击。白发鬼如果这时候放弃,转身逃走,还有机会。 但是易小冉觉得他不会。这是一种直觉,从那个刺客的站姿里,他能看出凌厉的杀意和绝对的偏执。 吹箭筒没有用了,参谋们挡在了易小冉和白发鬼之间,易小冉伸手握住刀柄。 “大人。”原子澈听着两条巷子外的动静,看着苏晋安的脸。 “不动。”苏晋安压低了声音,“白发鬼如果回撤,仍有退路,我要他进这个圈套进得再深一点,他的前面有‘藤鞋’,两侧有我们,只有他背后那条路才是生路。但我想他不会轻易走生路。” “为什么?” “因为他还有自信,他敢于孤身来杀叶赫辉,如果只是这么一点准备,未免太自大了。他还有筹码没有放出来。” 叶赫辉把剑锋对准白发鬼,由守势转为攻势:“没有想到我也在天罗的暗杀名单上。” “你是云中叶氏最优秀的年轻子弟,但你来到帝都不是为了勤王,而是为辰月服务,是辰月把你安插进羽林天军。”白发鬼的声音低而沙哑,“你难道没有料想过这一天?” “我只是觉得这个帝都里,比我该杀的人还有很多,还轮不到我。”叶赫辉声音沉稳,“我是为辰月服务,因为我不能看着你们这些杀人者肆无忌惮,用杀人的刀可以拯救这时代么?辰月已经控制了东陆,为了更多人能活过这个乱世,我们只能和他们合作,我们能把希望放在你们这些不能见光的杀人者身上么?”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明白,”白发鬼的声音平静,毫无起伏,“你得死在这里,很抱歉。” 他忽的翻身后跃,叶赫辉未能理解那个举动的目的,愣了一瞬,疾步退后。但是易小冉看见了那道在黑暗里掠过的乌铁色的弧线,利刃在空气里尖啸着向叶赫辉眉心而去,白发鬼在跃起的同时掷出了刀,他掷刀的手法不是走直线,而是不可思议的弧线,那条铁链连着他和短刀,短刀脱手仍然受他的控制。 叶赫辉的反应速度远远超过了常人,他横剑挡住了自下而上的刀,但是刀尾的链子在剑和他的小臂上卷了几下,缠住了。 叶赫辉和白发鬼同时往回拉扯武器,两个人的力量堪堪对敌,谁也不能把对方扯过去。 “杀了他!”参谋中一人看到了机会,举剑大吼。 参谋们一齐扑了上去。叶赫辉愣了一瞬,忽然咆哮:“退后!还有刀丝!” 他的警告来得已经晚了,冲在最前面的那名参谋忽的低吼了一声,身体生生的僵在那里。他的小腿溅出了血花,一道看不见的丝割进去一直割到胫骨上,他强忍着腿上的剧痛,举着剑,不敢动。他能够感觉到一根丝悄无声息的贴着他的后背了,如果他有丝毫的异动,失去了平衡,他的身体就会被这些细丝截断。 叶赫辉说得对,白发鬼早已在这里设下了复杂的刀丝陷阱,最初这些丝都是松弛的,贴着地面,他们得以安全的通过,但是此刻白发鬼已经把那些反复缠绕的刀丝收紧了,于是在黑暗里迅速的张开了一张死亡的大网。他们犯了致命的错误,那就是为了围攻白发鬼而扔掉了所有火把,如果有火光,借助反光还是可以分辨那些杀人的细丝的。 所有参谋都不敢动了,谁也不知道黑暗里还有多少刀丝。他们一旦发力移动,就可能杀掉自己。巷子里忽然像是个木偶戏的戏台。 白发鬼嘴边隐隐约约有个长型的东西,他把那东西对准了受伤的参谋。 吹箭筒!易小冉明白过来,白发鬼和他使用的装备完全一样。 叶赫辉也反应过来,但他提醒也已经没用了,那个参谋根本不敢挪动分毫。叶赫辉忽的低吼一声,放开了紫都的剑柄,他猛地转身解开了自己的外袍,把整件外袍抖了出去。他的外袍袖口是鱼鳞钢的护腕,这样便也解脱了那条缠着他小臂的锁链。他外袍下居然什么都没有穿,一身筋肉虬结如铁,这么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衣服下却是熊虎般壮硕。他双手伸向左右,接过了左右两名参谋手里的刀剑,一手掷出刀,直取白发鬼的头颅,一边以剑从下往上一挑,准备扫开刀丝去援救自己的同僚。 他觉得剑触到了刀丝,却吃了一惊。剑未能切开刀丝,那丝的坚韧不可思议,他的前进被阻挡了。 叶赫辉这才意识到他手中的不再是紫都了,不是那柄家传的魂印兵器,如今手里这柄剑只是个装饰罢了。 黑暗里,白发鬼握拳的左手一挥。 最后一根刀丝被扯紧了,不带丝毫风声从叶赫辉的身下弹起。叶赫辉觉得自己的膝盖仿佛被蚊虫咬了一口,随即就像被灼烧那样痛了起来,他的半个膝盖骨被切去了。他单膝跪在地下,以剑点地撑住身体。 白发鬼一步步向他逼近,叶赫辉咆哮着挥剑,想要截击,但是他的一条腿废掉了,动作明显慢了一拍,白发鬼随意的挥舞短刀,击飞了他的剑,站定在他面前。 叶赫辉剧烈的喘息着,对着周围的参谋大喝:“不要乱动!没用了……小心刀丝!” “我们的情报说,你是个很好的人,总是照顾属下,所以你会死。”白发鬼抓起他的头发,低声说,“其实你们只是太害怕刀丝了,我一共只布置下五根刀丝而已,一根被你切断了,两根限制住你的一个同伴,两根用在你身上。‘紫都’是柄麻烦的剑,我必须让你放开剑柄。” 他环顾周围那些参谋:“他们本来可以救你的,并没有刀丝阻挡他们。” 他挥刀对着叶赫辉的眉心插下:“你们会失败,因为你们畏惧我们。” 刀贯穿了叶赫辉的头颅,参谋们发出狂怒的吼叫。他们敬爱这个上司,叶赫辉是羽林天军里的一个奇迹,出身军武世家,心思缜密,勇敢过人,最重要的,他不贪图官爵,也不以官位标榜自己,他对所有人都像朋友,一再地说他来帝都只是要在这个乱世里做他该做的,如果帝都平安了,他许诺过回去参加他妹妹的婚礼,那一日他就会辞官。参谋们怒于他们本有机会救叶赫辉,但他们畏惧了,在白发鬼走到叶赫辉身边这段时间,他们害怕刀丝而不敢冒险移动,这才让白发鬼在数十人包围下轻易得手。 白发鬼抛去了手指上一枚粗大的指环,正是这个东西控制着那些刀丝。此刻他自由了,刀丝陷阱也失去了作用。他向着巷子的一侧急速撤离。参谋们已经不再畏惧什么了,愤怒烧红了他们的头脑,他们都嚎叫着扑向白发鬼的背影。月亮此时在一层云后,但是隐约的月光足够让他们锁定那个奔逃的黑色人影。 易小冉的心跳快到了极点。叶赫辉死了,这个在计划之外,本来这个青年给教宗留下了极好的印象,苏晋安是要求保住他的。但是对易小冉,这结果却不太糟,因为白发鬼径直向他奔来了,和那个天罗雇主说得一样。白发鬼应该也知道这里藏着一个支援他的人,会帮助他阻挡后面大群的敌人。这是最好的机会,易小冉可以亲手杀死他,这是绝大的功勋,远比让白发鬼死在苏晋安的埋伏下要好。 那个黑影距离易小冉只剩下不到两丈了。 易小冉最后看了一眼短刀上碧色的光,闭上眼睛,把一切的精神集中在耳朵上。和许多武术不同,古蝮手更多地依靠听力,因为杀手武术总是避免让敌人看清楚自己出刀的位置和角度,杀手对杀手的时候,听觉更有用些,捕捉到对方刀刃划破空气的锐响,下意识地出刀。 他捕捉到了白发鬼那条铁链在空气里的震动声!最好的机会! 古蝮手·鹘落! 易小冉的身体如蛇一般扭曲,短刀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曲折的线。那条线是必杀的,封住了对手所有的机会。鹘是晋北一种凶猛的鸟儿,它们在空中扑击猎物,闪电般突然,扑击之前已经算好了猎物的死角。 可易小冉没有刺中敌人的手感,他的刀只是划破了空气。他出刀的瞬间,铁链震动的声音忽然消失了,白发鬼仿佛融化在黑暗里。 易小冉不敢相信这一切,呆呆站在小巷中央。他失手了,握着最好的机会,他居然失手了! 有人扑了过来,大吼,“杀了你们这些天罗的恶鬼!” 易小冉下意识地举刀在头顶一磕,震开了黑暗里袭来的短刀,那是个黑衣的人,退了几步,又一次扑上。更多的人跟着扑了上来。 易小冉知道自己被误解为白发鬼了。白发鬼就在他面前忽然消失了,而他取代了白发鬼站在这条寂静无人的小巷中央,扑上来的参谋们自然的把他看做了敌人。 “我不是……”易小冉这句话没能说完,对面那个参谋手中的刀带着尖利的啸声,刺向易小冉的眼睛。 跟着而来的是一柄软剑,一团铁光搅动,让人看不清楚。 易小冉再次挥刀,隔开了那柄刀。但是他已经没有机会闪避软剑了,那团铁光在他肩膀上一跳,他肩膀上的衣服和皮肤一起裂开,多亏他沉了一下肩,否则他的胳膊已经被卸了下来。 “我不是……”他这句话再次被憋死在喉咙里。那个用软剑的参谋这一次是进步直刺,易小冉想要往一侧躲闪,但是侧面有人一刀斜劈。两柄武器破风的声音同时逼近他,他必须抉择,他没有学过同时应对两名对手的刀术。他咬牙闪过了侧面的一刀,小腹一凉,随即火辣辣的痛,痛得他低喝出声。他被软剑刺中了小腹。 易小冉知道自己已经无从解释,他穿着黑色的箭衣,带着一柄短刀,带着全套天罗刺客的器械,没有人会相信他是个缇卫所的密探,何况,天罗确实是他这次行动的雇主。 他不能对参谋们动手,只能捂住伤口转身逃离,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被他避开的长刀再次袭来,在他的背后留了一道一尺长半寸深的伤口,这剧痛几乎让他晕厥过去。但这还不是全部,他往前奔出两步,一枚短矢命中了他的后腰。 他要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了。他的脑海里窜出这个念头。 求生的意念压过了一切,他捂着后腰向前拼命奔逃。 苏晋安和原子澈带着几十名缇卫精锐从院子里闪了出来,他们已经发现两条巷子外的声音不对。 “叶大人凶多吉少!”原子澈说。 “一半人堵住路口!四个出口我们守住两个,还有一边有‘藤鞋’,白发鬼没有多少机会!”苏晋安喝令,“一半人跟我来!” 他刚刚往前奔出两步,忽然看见背后刺眼的灯光射来。一直潜伏在黑暗里,他的眼睛瞬间根本睁不开。 “埋伏!”苏晋安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 他紧握刀柄闪身,后背贴着巷子的墙壁,以防有人偷袭。很快,他的眼睛适应了光亮,就在他们背后的一条巷子,灯光是从那里来了。一瞬之间似乎有几十个上百个灯笼被点了起来,还不只,这片地方周围忽然都亮了起来,如果是每个人都举着灯笼,那至少也有上百人。苏晋安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后悔自己的大意,为了隐秘,他只带了几十个人,如果陷入上百人的埋伏里,他的机会就不多了。 他记得那个伪装成老鸨的女人说的话,天罗本堂已经记住了他的名字。 “怎么办?”原子澈的声音里也透着惊慌。 “先冲出去!”苏晋安做了决定,“全部人集中在一起!不要散开!” 缇卫们刀剑向外,两人一队,背靠着背,苏晋安夹在他们之中往外撤离。他们前方就是灯光耀眼的另一条巷子,谁也不知道那条巷子里埋伏了多少人等着他们。苏晋安握刀的手上骨节啪啪作响。 快到巷子口了,原子澈忽的闪身拦在苏晋安面前,“大人,我先!” 他没有等待苏晋安的许可,带着几名缇卫,闪了出去,结成一个圈子防御。他鹰一样的眼睛环顾一圈,忽的愣住了。 “怎么?”苏晋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是……是飘灯!” 苏晋安近前几步,果然看到了飘灯。那些薄纸糊的灯笼正鼓着热气冉冉的上升到一个人的高度,还在继续往高处升去,这是孩子的玩具,点燃了飞在夜空里看着就像星星。而巷子里空无一人。苏晋安默默地看着满满一巷子的飘灯正缓缓的升上天空,他伸手抓住一个,看见黄色的灯笼纸上用红色的颜料绘着一只蜘蛛。 那是天罗的标志,谁做了这一切毫无疑问,他们的行动被看穿了。 苏晋安的脸色铁青,默默的捏碎了灯笼。 他忽的一惊:“‘藤鞋’!” 易小冉正在漆黑的小巷里狂奔,他的血从三处伤口不断地涌出,外面那层黑色的靠衣似乎是防水的,里衣已经被血渗透了。如果不是天罗的那层柔韧的外衣他可能已经倒下了,失血太快了,三处都算不得致命伤,但是三处都伤到了大的血脉。他的意识渐渐地有点模糊。背后仿佛无数的脚步声,不知道多少人在追他,也许整个世界上的人都在追他。 他跑不出去,这错综复杂的巷子在他面前就像一张蛛网,他是被这张蛛网捕获的猎物。 蜘蛛,巨大的蜘蛛,不止一只,脚步沉重,正在后面追他,要把他撕碎了吃掉。 他转过一个巷口,背贴着墙壁急促的呼吸,那些参谋也被夜幕阻挡,似乎分成几队正在四处搜索他的踪迹。他们迟早会找到他,然后杀死他,除非苏晋安赶来解释这一切。但是苏晋安在哪里?他原本早就该出现的。 他想自己要死了,真的要死了。他拼命地大口呼吸,可是气息已经接不上来。他想他死在这里,也许他的妈妈不会知道,依旧在遥远的晋北,白色的天空下烧着菜粥,等他回去。而这时他的尸体已经在帝都的深巷里变得冰凉,明天早晨他会被仵作验尸,然后抛到城外的乱葬岗去。他死得不像个世家子弟,而像个卑贱的小贼。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脑海里却有如此多的东西不断地往外涌,浮现出那些人的脸,那一幕幕场景,那些是回忆或者只是失血造成的幻觉,他已经分不清楚。他记得那天在白鹭行舍,似乎是向苏铁惜许诺要带他打天下,可如今他就要死了,他的事业和天下在还未开幕之前就以坠落,那个木讷的孩子苏铁惜也仍旧只是个伎馆里伺候的孩子,一个人寡言少语地在帝都里漂流。这么想来,说那些话的时候他真傻,真的是喝多了。 他又想起天女葵来,不知道天女葵现在在做什么,也许已经睡着了,等她醒来会发现再也找不到自己,然后每天继续迎来送往,偶尔想起他的不告而别来,略略有些惆怅,而那些记忆终究要慢慢地淡去。他犹豫过很多次要不要把这次行动告诉天女葵,但是他没有,他想这个女人作为他的同党终究是太虚弱了,她若是知道,只会没来由地担心。 脚步声渐渐地近了,红了眼的参谋们很快就会发现他,他就要死了,而苏晋安还没有来。 他想他其实心里是爱天女葵的,也许从他第一次看到天女葵就已经开始了,他至今仍旧记得第一次看天女葵的眼睛时,他觉得那个女人的眼睛里似乎永远下着一场蒙蒙细雨。他从未觉得天女葵低贱,那一天她踩着花瓣来的时候,就是女神,身边有一层朦胧的光影在火树银花的夜幕下虚幻不真。而他这个世家子弟其实是个乡下孩子而已,一生里第一次看见那么美的女人,心里的自己越来越小,仰视着她,慢慢地低入尘埃中。他所以对她那么傲气,不过是回避,一个小小的孩子,撑着一个世家子弟的巨大外壳,挺立在那里,和一个盈盈巧笑的女人相对。 可还是被那个女人看穿了,那天晚上天女葵说出“爱”这个字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伪装脆薄如纸。而他的爱又算什么,爱天女葵的男人在帝都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他没什么本事,不过是个会用刀的孩子。他在天女葵桃花盛放般的人生里留不下什么印记,他死之后桃花盛开的时候,天女葵默默地调琴,而他的灵魂则已经如花瓣一样落去了,还留恋地挂在天女葵的大袖上。 他的鼻腔里有一股酸涩的气,眼角慢慢的湿润了,血哒哒往下流。 右侧的巷子里忽然有灯光找来,晃得他眼前一亮,左侧的巷子里则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是那些要杀死他的蜘蛛。 他不知道那灯光是什么,只是和左侧的蜘蛛们比起来,温暖得让他无法抗拒。他捂住伤口,拖着脚步向着右侧奔去。 “那边!那边!”有人大喊。 脚步声已经暴露了他的位置,他不过一切的向前狂奔,一出巷子口,正对着一辆黑蓬的马车,那灯光来自马车前的一盏风灯,灯罩外一个婉约的墨字“酥”。 马车的帘子揭开,车里的女人眼睛明丽又迷朦,仿佛眼瞳深处总在下雨。 她惊得声音都颤抖了:“小冉你……你受伤了!” 天女葵,易小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在这里看见了天女葵,他用手遮着不让灯光直刺眼睛,恍惚地想是否这一切都是幻觉,他就要死了,临死前会看到最想见的那个人,而后这辆马车会载着他的魂离开。 “快!快!”有人在呼喝。 那些蜘蛛,它们已经高举了镰刀一样锋利的腿就要来杀死他。 “小铁!快把小冉拉上来!谁?谁在追他?”天女葵在惊叫,那声音离易小冉的耳边越来越远。 一个人从天女葵身边跳了下来,那是苏铁惜。他伸手一把拉住易小冉,往马车上推去,一把抽出那柄用来装样子的铁剑,站在马车前护卫。易小冉感觉到苏铁惜手上的温度了,一切都是真实的,不是幻觉。苏晋安没来,天女葵来了。 这世上还是会有人来救他的。 大量失血让他的灵魂仿佛被抽出身体,眼前暗下去的最后一瞬,他看见惊慌的天女葵向着他张开了双臂,织锦的大袖上白云如海、桃花盛开。他仿佛从极高的山巅上坠落下去,落在云里。他闻见了那熟悉的沉香气息,安心的昏死过去。 第14节 十四 易小冉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了光。光从窗户里透进来,光里是一个青玉色的花瓶,花瓶里插着几支白色的兰花。 “醒了?”天女葵的声音就在他不远处。 易小冉扭头,看见天女葵一身白色的裙子,蜷缩着腿,靠在一张小桌上,正用一根红色的绳子玩打结。 “这是……馥舍?”易小冉分辨着周围的景物。 天女葵提起裙子走到他身边坐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睡了两天了,这是馥舍,你别去睡佣人的房间了。你现在这个样子,会暴露你的身份。你伤得不轻,在这里养些日子。花魁的屋子,能进来的人很少,除非他们花很多很多的钱,苏大人都有安排,不会泄露的。” 易小冉心里一动:“苏大人让你去接应我么?” 天女葵愣了一下,柔柔地笑了:“当然啦,要不我怎么刚好在那里找到你?你们男人的事情,我们女人躲都来不及呢,还往里面掺和?可惜有苏大人呗,他非说他很担心小冉,又不便自己出面,怕让天罗起疑,赶着我去。” “是这样啊。”易小冉轻声说,眼帘慢慢低垂下去。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了,于是这一切变成了一场安排缜密的公事,缜密得让人失落。 天女葵不再回答,把一块白色的棉布在温水里浸了,在手上摊开,拿起一只瓷瓶子往上面洒了点东西,屋子里顿时弥漫了一股清凉的花草精油香气。她轻轻地把棉布按在易小冉脑袋上,精油的凉意慢慢渗入易小冉的脑海里,让他觉得异常的平静。 “舒服了?”天女葵问。 易小冉点点头,天女葵忽然伸手,一巴掌拍在易小冉肩上的伤口处。 “哎呦。”易小冉痛得咧嘴。 天女葵又隔着棉布,在易小冉脑门上一拍,口气里透着嗔怪:“你还不算个男人呢,就那么多心眼儿。” “我怎么了?”易小冉瞪大眼睛。 “苏大人怎么会安排我去做这件事?他觉得我就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罢了,做这种事他可信不过我,他自己那时候可不就在旁边等着?我刚刚救了你,他就冲过来,把那些什么羽林天军参谋府的人挡住了。我看那些人凶煞煞的样子,怕是连我也要一起杀掉呢。”天女葵说,“我是路过,那晚上平临君请我去他家里弹琴,那地方正好在信诺园到酥合斋的路上啊。” 易小冉想了想:“可你的马车那时候停在那里没走。” 天女葵点点头:“那天晚上小铁说到处都找不到你,我猜你是参加天罗的刺杀了,心里七上八下的,路上小铁说动手的地方可能在白鹭行舍旁边的巷子里,我们就去找你。小铁去找了你很久,两手空空的回来,我一个人就在马车里等,等得心里一阵阵地抽着痛,这时候,我觉得好像听见你的声音了……” “听见我的声音?” “嗯,朦朦胧胧的,不远处好像有打斗的声音,我忽然觉得里面还有个人的声音,好像就是你,我的心吓得都快跳出来了,后来过不多久就听见脚步声,看见你了。” 易小冉竭力回忆,那夜其实他只说过两句话,都是一样的。 “我不是……” 他不敢相信那两句话能传得那么远,恰好被天女葵听见,可心里却有一股悄悄地悸动。他其实愿意相信的,这一切根本都是宿命里的,那晚天上的神祉们可怜他,把他最想见到的人带到了他的面前,把他的那句话用风送到了天女葵耳边。 “你不怕么?那些地方,本来不该是你们女人去的。”易小冉看着天女葵的眼睛轻声说。 “怕啊。”天女葵坐直了身体,看着屋顶,“我很怕死的……可是死在前面往往都是你们这些心里怀着天下的男人,你若是有女人,你死了,你的女人就会很难过。你还没有女人,只好我这样的姐姐的为你们担惊受怕。” “葵姐,为什么要对我们好?”易小冉看着她明媚而忧伤的眼睛,“你不是说,我们这些男人,长大了,一个个都会变得粗蠢,一个个都会离开你,就像那些客人一样么?” “是啊,你们会的。我可不指望我救了你一次,你就能一辈子安安心心的跟在我身边当一个小厮。我将来年老色衰了,会嫁给一个上了年纪的有钱人,那时候老妈子很多很多,要你这样的男孩子在身边也没用,我的丈夫还会疑神疑鬼的。”天女葵笑,“可那天晚上我就是很担心你啊,我就算回到酥合斋来也睡不着,不能不去找你。” “一个小厮嘛,担心什么,死了就死了,想争着给你当小厮的人不少吧?”易小冉说。 “我是个心里有很多事的女人,一直不太相信人,所以我只有过两个小厮,一个是你,一个是小铁,我也只教过两个女孩儿,就是小菊儿和小霜儿。其实雇一个小厮不难,可要相信他很难,有些人是有缘分的,所以会走到一起,我觉得我是个缘分不多的人,差不多就要用完了。我不想失去你们里哪一个,”天女葵轻轻地说,“在这里乱世里,我们这样卑微的人谁都保不住自己,只能抱着团取暖,希望过了这个冬天一切都好。我们就像一个姐姐、两个妹妹和两个弟弟,在下雪的天气里,紧紧抱在一起……” 她垂下眼帘,慢慢地用手捂住脸,忽然哭了起来:“我当时看见你浑身都是血,忽然好怕啊!我想你就要死了,我们所有人都会一个个的死掉,一起取暖的人会越来越少,最后我一个人在冰冷的屋子。你不知道你的眼睛多像我爱过的那个男人,那时候我们抱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想有一天他会死的,那时候只剩我一个人,被子都捂不暖。我怕你也要死了,我想起我姐姐来,我觉得我是个不详的女人,跟我一起的人都要死。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 “我一个人活不下去的啊!”她呜咽着说。 易小冉觉得心口一阵阵的抽紧,一阵阵的疼痛,他坐直身体,把天女葵抱在怀里,心口和她的心口相贴,这样那里的疼痛都能缓和些。他感觉到那个女人的身体在他怀里轻轻的颤动,像是个弱不禁风的孩子,他闻着女人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别怕,我不会死的,”他说,“不会让你一个人。” 天女葵沉默了许久,点了点头。 “葵姐你猜得对,我是爱你的。”他用最平静的声音说,“我以前不知道一个人为什么会爱上另一个人,现在我觉得我知道了。你勾勾手指,刀山火海我都会去,只要你告诉我。你会不会说我是个很贱的男人?你说了我也无所谓。我经常梦见你,我快死的时候心里不停地想你。因为我也很怕冷,在帝都里我没什么朋友,我想要一个人在身边,这样就算外面的天都塌了,我可以抱着她,就不会怕。” 天女葵拧动肩膀想要挣扎,可是易小冉使了极大的力气。他的伤口裂开了,正在无声的渗血,可他依旧死死地抱紧天女葵。 窗外风吹着,无边落叶萧萧而下。周围没有一丝人声,落叶一层层积累的声音都听得见。像是晋北的严冬,雪片一层层堆叠的声音清清楚楚。 易小冉不想再回避了,他不想下一次他就要死的时候会为这件事后悔。 他用面颊贴着天女葵的面颊,良久,颤抖着去吻她的嘴唇,天女葵的身体如同过电那样一阵战栗,加倍的用力想要拒绝。但是她没能挣扎得过,易小冉吻上了她的唇,仿佛饮酒。天女葵就是这么一个酒一样的女人,令人想要啜饮,即使在酣睡中死去。 “我也很怕死啊,怕我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他轻声说,“人死了,会很冷的吧?” 天女葵的身子安静下来,许久,她伸出双臂搂住了易小冉的脖子,两只大袖滑到她的肩膀,修长的手臂在阳光里温润如玉。 第15节 十五 圣王八年八月六日,缇卫七所驻地,苏晋安和陈重绕着院子转圈,一边看缇卫们练武,一边说话。这院子里种着几十株枫树,此时叶子红了一半,另一半是灿灿的金黄色,拼在一起绚丽得让人恍惚。 “我真是蛮喜欢这里,尤其是枫树半黄半红的时候,看起来像是晋北的杂色锦。”苏晋安淡淡地说。 “你倒轻松,”陈重苦笑,“叶赫辉被杀,直接惊动了陛下,据说教中高层人物也震怒了,责备我们无能。” “相比天罗给我们设的圈套,我们这次的伎俩太拙劣,确实无能。” 陈重犹豫了一下:“是‘藤鞋’泄露了消息么?缇卫所的人之外,只有他知道当晚的布置。” “应该不是,他差点就被羽林天军幕府的参谋们杀死。”苏晋安说,“我想天罗雇他,其实已经想到他会被误会为白发鬼,这就给白发鬼以逃走的机会。他不过是个替死鬼。但我还是没有想明白天罗为什么雇他,很多人都可以当替死鬼,用不着雇一个古蝮手的传人。” “总之消息是泄露了,必然有人泄露。” “奸细应该就在我们身边。”苏晋安眯起眼睛,看着那些练武的缇卫们,他们整齐地呼喝、挥刀,赤裸上身,汗如雨下。 “你觉得卫所里有内奸?”陈重压低了声音。 “不是怀疑,是一定有。只是,我从未把‘藤鞋’的事告诉其他人,包括原子澈,他们没有泄密的机会。” “为什么晋安你从不怀疑我?”陈重忽然问。 “子仪兄你是忽然觉得我其实是个不信任任何人的人,是么?”苏晋安笑笑。他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会细密一些,眼里的孤独也会深刻一些。 “你不是么?” “我是,但是我从不怀疑子仪兄,”苏晋安看了陈重一眼,“因为我的朋友并不多。” 两个人都沉默起来,漫步而行,干枯的落子在他们脚下破碎,如同行走在一场枫叶色的大雪中。 “‘藤鞋’这枚棋子是失效了,至少暂时,”陈重打破沉默,“我们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机会,下面如何找到白发鬼?” “我还不知道,秋天了,寒意越来越重……我们的时间也越来越少。”苏晋安说。 “是你派天女葵去接应易小冉的?” 苏晋安摇头:“不,我没有安排,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会被那些参谋误会。现在想起来,这或许是天罗计划的一部分,那样白发鬼才能趁乱逃走……即使我预先知道,我也不会派阿葵去接应他……”他犹豫了片刻,“阿葵去又有什么用呢?你们都不知道,她表面上刻薄,其实不过是个敏感又好哭的女人罢了。” 陈重忽地停下脚步:“晋安,有个情报,也许并不重要,但我想你应该知道。” “你的情报每一条都很重要。” 陈重沉默了很久:“我在酥合斋里也有一条眼线,传来的消息说……‘藤鞋’恋上了天女葵,昨天夜里,他们睡在一起。” 苏晋安忽地愣住了,低着头,垂着手,背微微地佝偻起来,默默地站在秋风落叶里。陈重看着他空蒙蒙的眼睛,看着一枚杂色的枫叶娓娓地飘落,落在他的肩上。对于苏晋安的反应,陈重并不意外。苏晋安没有妻子,每晚都在风月场中流连,他能说服天女葵冒险当他的暗探,两个人之间什么都不曾有过,听起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毕竟面对那样绝丽却柔软如水的女人,很少有男人不会心里悸动…… 可在这个帝都里,谁又能相信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欢好的东西终不会永恒……也许转头就一片片破碎掉了。 陈重从袖子里取出一条软巾,裹在脖子上,去抵御风里的秋寒。 苏晋安抬抬手,从肩上扫落了那片枫叶:“‘藤鞋’只有十六岁……阿葵没有拒绝?” “没有,早晨起来她还亲手做了早饭给‘藤鞋’吃。” “若是她的恩客,得在这样的待遇上花很多钱吧?”苏晋安看着远处,说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 “这不是什么好事。靖恭坊的局势非常复杂,你我都在酥合斋里有眼线,天罗的眼线更是无处不在,而天女葵是个耀眼的女人,跟她有关系的所有人都会被关注,一个暗探,是不能太出挑的。而且,那样一个女人的身子会很消磨男人的意志……他如果把心思都花在那个女人身上,也许会坏了你的大事。” “不,我觉得挺好。”苏晋安说。 “挺好?”陈重觉得不可思议。 “你记得么?我说过的,‘藤鞋’是只风筝,我想要找到一根足够结实的风筝线。现在我找到了,阿葵就是风筝线,他爱上阿葵,就绝不会背叛我们。对于阿葵,我有绝对的信心……其实我想,很早以前,阿葵就是我和‘藤鞋’之间的风筝线了,他爱阿葵吧?从那次和李原琪试手开始。我第一次见到阿葵的时候就想,这个女人一定会在我没有想到的时候对我有绝大的帮助……你看,我猜中了。” “这个时候拴住‘藤鞋’对我们还有什么用么?”陈重问。 “子仪兄,别说这些让人烦闷的事了……良辰美景,我只想去喝点酒。”苏晋安转过头来,轻轻的一笑。 陈重一愣,“酥合斋么?” “不,去别的地方吧,不要打搅别人的郎情妾意。”苏晋安轻声说,“阿葵现在不会有兴趣招呼我们的,人最初相爱的时候,都恨不得腻在一起,恨不得天下只有他们两人。” 第16节 十六 将近傍晚,易小冉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看着窗边那瓶新插的兰花出神。 馥舍里只有他一个人,躺在天女葵的床上。想必又有什么客人来,天女葵不得不去应酬。这些天没有客人的时候她都守在易小冉身边,易小冉有时候梦里都觉得有羽毛般的触感轻轻拂过他的脸,醒来的时候他猜那是天女葵柔软的手指。 窗外格外的安静,女人们现在大约都在梳妆打扮,等着入夜时分成群结队的客人上门。易小冉听见微风吹过树叶发出“哗哗”的声音,院子里泉水流进池中“哗哗”的声音,窗口竹帘起落“哗哗”的声音,一切都平安美好,显得那么不真实。 他闻见了淡淡的烟草味,微微一惊,坐了起来。烟草味是从窗口飘来的,易小冉看见那里一道缭乱的淡蓝色烟雾冉冉上升。 “是你。”易小冉的声音颤抖。 “你的伤势如何?”天罗雇主淡淡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一点皮外伤,养得差不多了。”易小冉无声地伸手,按住床边那柄短刀,竭力保持声音平稳,“我以为你们不会再来找我了。” “为什么不?”雇主笑笑,“刺杀叶赫辉的行动完成得很好,你也尽了你的力,虽然没当好一个守望人……不过既然白发鬼也成功地撤离了,你就算完成了工作,我来是把剩下的钱付给你。” “白发鬼如何撤离的?” “他不相信你,自己选择了撤离的路,他是一枚很难用的棋子,不相信任何人,我们也很头痛。” “我听说那晚缇卫七所在附近设了埋伏,你们不怀疑是我泄密?” “如果你真的是缇卫的暗探,就不会差点被羽林天军幕府的参谋们杀死吧?这一次缇卫七所的埋伏也很不成功,我们的密探及时送出的消息,我们提前做好了准备。”雇主顿了顿,“不过,七卫长苏晋安确实成了我们棘手的敌人。” 易小冉心头一跳:“你们想……杀了他?” “想,但是还不会行动,苏晋安太狡诈,没有完全的把握,我们不会动手。而且现在对缇卫长动手,可能会激怒大教宗,我们还不想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雇主慢悠悠地说,“我们想再雇你一次。” “杀谁?多少酬劳?” “绝对符合你的世家之道……目标是,大鸿胪卿。你还是当守望人,白发鬼是‘刀’,会解决其余的事情。酬劳是一百五十个金铢,大鸿胪卿人头落地,如果你还活着,我们就一次付清,如果你死了,钱会付给天女葵……她是你的女人了,是不是?” “两百金铢,预付一百。” “两百可以,没有预付。”雇主说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上次都有预付。” “因为你会带着钱和你的女人逃走,如果我是你这样一个男人,有了天女葵这样的尤物在怀里,我也会想带她去很远的地方……没有纷争的地方。” 易小冉沉默着,雇主也沉默着,院子里泉水“哗哗”的响,风吹树叶“哗哗”的响,竹帘起落“哗哗”的响。 不知过去多少时间,易小冉终于吐出了两个字:“成交!” 他感觉到格外的疲惫,不禁靠在了枕头上。他想其实平安美好的生活果真对他只是一个幻梦了,从他踏进酥合斋的第一天起,他注定要在一场血腥里求活命,过去几天的幸福只不过是他躲在天女葵怀里逃避的结果,他们在被子里赤裸着拥抱,用尽一切力量缠绵,也许不是因为情感浓烈如酒,只是因为害怕。 他忽然发现自己心底仍旧很怕。天女葵也害怕么?即使紧紧地拥抱着……可依然怕着什么? 窗外的烟雾依旧冉冉上浮,可是没有人说话。 “你还在么?”易小冉试探着问。 “还在。”雇主说。 “还有什么没交待的?” “只是看着太阳落山,很久没时间看落日了,自从来了帝都,总是忙忙碌碌。这风,这夕阳,真好啊。”雇主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第17节 十七 天女葵对着银镜,最后一次整了整妆容,然后合上镜匣,拎着裙裾起身。 今夜又是平临君顾西园的酒宴,大概又得让她弹琴歌唱到后半夜,她心里有些倦,却不能不去。她回来的时候是傍晚,易小冉已经不在床上了,床单上残留着他睡过的痕迹,于是她趴在那里轻轻地闻着他的气息,很久才起来,弄乱了小霜儿花了一早上梳好的长发。 她吹熄了灯,走到门边,扣着门扉,站在黑暗里。走出了这扇门,她又得戴上如花的笑颜,然而那张青春美丽让男人蠢蠢欲动的面孔正在悄无声息地老去,她心里清楚的,每一次卸妆时扫落脂粉,她都心惊胆战的,害怕看见镜子里的人忽然变得鸡皮鹤发。 门“砰”地一声大开,一个黑影撞了进来,一把在背后把门合上。天女葵想要惊叫,却被人紧紧地捂住了嘴。她被直推到墙上去,一双男人的手死死的搂着她的腰,燥热的身体紧紧地贴着她胸脯,叫她丝毫不得动弹。她的嘴唇被封上了,男人疯狂地咬着她的嘴唇,吮吸她的舌头。 天女葵想要挣扎,竭力伸手出去想要摸索什么武器,却闻见了熟悉的体味。她愣了一下,心里软了,身体也软了。她不再咬紧牙关阻止男人伸进来的舌头,反而伸手揽住了他的腰,身体一下子软如绵,身上也隐隐地烫了起来。 仿佛死里逃生的吻持续了很久,男人松开了天女葵,窗里透进来的月光照亮他一张尚显稚嫩的脸。他剧烈地喘息着。 “小冉,怎么了?”天女葵爱怜地为他擦汗,眼里透着惊慌。 “没事,我只是刚刚想清楚了一件事,”易小冉抱着她的双腿,慢慢地坐在地下,“我等不及,想找你,就冲了进来。” 天女葵把他的头抱在自己怀里,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别担心,你想找我的时候,我总是在的,哪一次我不在呢?” 易小冉闻着她身上诱人的乳香混合着衣服上熏的沉香,心里渐渐平静。他把面颊贴在天女葵的心口:“葵姐……我听着你的心跳呢,你告诉我,你喜欢我的,是不是?” 天女葵的手停住了。静了很久,她轻声说:“我喜欢小冉的。” 易小冉觉得自己真的听见那颗柔软的心脏在天女葵的怀中咚咚急跳了几下,他微微闭上眼,露出略带傻气的笑容。 “葵姐,我也喜欢你。”他从自己的后腰里摸出那柄苏晋安赠的短刀来,不由分说塞进天女葵手里,让她握紧,“我是八松易家的子弟,祖上是皇帝封的男爵,我说话是算数的,我要娶你!如果有一天我辜负你,你就用这把刀把我的头砍下来。” 天女葵按住他的嘴,蹙着眉摇头:“别说这个,我信你的。” “你也不会辜负我的,对不对?葵姐你告诉我。”易小冉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叫我阿葵……”天女葵说,“我不会辜负你。” 易小冉看着她那双有时妩媚撩人有时雾蒙蒙的眼睛,看了很久,然后张开双臂,紧紧地把她搂进怀里,面颊紧贴她的面颊:“我想找个好女人,跟她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两个人一起平平安安地生活。” “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你总说要出人头地,要重振你们八松易家的威严。”天女葵猫儿一样蜷缩在他怀里。 “那时候我是个傻子,那时候我还没有你。” “我给你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天女葵轻声说。她的眼泪无声地涌了出来,被她偷偷用袖子擦去了,很多年前她说过同样的话,那时候她只有十六岁。 “我们逃走吧!”易小冉双臂用力。 “嗯!”天女葵紧紧咬着嘴唇。 易小冉抚摸着她锦缎般柔滑的长发:“我有了全盘的计划……今天下午,天罗的人又来找我,刚才,我去找了苏大人!” 天女葵身子一震,猛地坐直了:“天罗的人……又来找你了?” “他们要再雇我一次,刺杀大鸿胪卿,他们会给我两百金铢的酬劳,动手的人还是白发鬼。苏大人觉得这是难得的机会,我们可以用大鸿胪卿为诱饵,猎杀白发鬼。行动的地点,就在酥合斋!” “这里?”天女葵的脸色发白。 易小冉点头:“动手的那一晚,大鸿胪卿约了一个人在酥合斋饮酒密谈。他随身有多达十八个护卫,但是大鸿胪卿是个多疑的人,他不太信任护卫,除了一个淳国人,名叫李啸溪,是个刀术好手。他只会带李啸溪进屋,其余的人都在外面布防。对于白发鬼来说,只要踏进大鸿胪卿饮酒的屋子,就必然得手。李啸溪刀术再精,可是对付天罗的刺杀武术大概撑不了多久。” “你们要在屋子周围设埋伏?”天女葵听懂了。 “对,苏大人的计划是,我们把大鸿胪卿安排在‘白鹤清舍’饮酒。” “白鹤清舍?” 易小冉点点头,“那是酥合斋里最好的房间,位置又深又隐蔽,白鹤清舍分内外两间,外间可以喝酒,内间就是卧房,大鸿胪卿应该会很满意。天罗的人说,大鸿胪卿在我们这里有个相好,是谁他们没说……但是,白鹤清舍通往外面只有一条出路,一旦白发鬼踏进去,他就没有退路了。七卫会派出最精锐的七个人,由原子澈带队,三个人是女人,扮作侍酒的,四个是男人,分为两队,一队封住入口,一队躲在卧房的板壁后面,这样即便白发鬼想要破墙而出也没机会。白鹤清舍前后临水,附近没有高树,白发鬼的一切退路都被断掉了。” “可是这样……大鸿胪卿也许会丧命,白发鬼杀人那么快,也许还没来得及捕获他,他已经得手了。” “苏大人根本没在乎过那个大官的命,他说即使牺牲大鸿胪卿杀了白发鬼,大教宗也会满意的。”易小冉从怀里掏出一张白麻布,摊开在席子上,上面是墨笔勾勒的酥合斋地图,其中用青红二色做了特殊的记号。 “这是?” “当晚缇卫七所的布防图。”易小冉低声说。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这些我不该知道的……你也不应该!你不了解苏晋安,他绝不会让人知道他的计划,你……”天女葵忽地瞪大眼睛,瞳子里满是恐惧,“你这张图是偷来的!” “阿葵,你听我说完。”易小冉握着她的手,感觉那双柔软的小手手心里满是冷汗,“整个缇卫中,知道你身份的只有苏晋安和我。只要苏晋安死了,你就自由了,再不会有人像鬼一样追着你不放。而那天晚上,苏晋安自己也会出动,他会埋伏在附近等待消息,他的精锐都被安排去埋伏白发鬼了,他距离白鹤清舍很近,却没有人保护……” “你……要杀苏晋安?”天女葵的声音颤抖,像是疾风里的一片落叶。 他加倍用力地抱紧她,“别怕!别怕!不是我,是天罗。对于天罗来说,杀死大鸿胪卿没有杀死苏晋安重要。如果他们发觉苏晋安也在附近,一定不会放过。” “你要向天罗告密?” “告密”这两个字从天女葵的嘴里出来,像针似的扎了易小冉一下,他忽地记起了苏晋安眼睛里的落寞,仿佛千千万万年都无法化解。那个孤单如晋北雪原的男人,曾把那么多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不知他死在白发鬼的刀下时,眼里的神情是否依旧寂寞孤单? 但是易小冉已经长大,他有了心爱的女人,不能再有孩子的软弱。 他俯下身,轻轻抚摩天女葵的脸儿:“其实苏大人对我很好,这辈子他是第一个赏识我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但我知道缇卫所的规矩,没有密探能带着秘密离开他们的视线。你和我,都已经知道得太多了,苏晋安不会让我们逃脱他的控制,我们只能一天一天地继续当他的棋子。他一天不死,你就一天没有自由,他把你看作他最隐秘的武器,他太依赖你,靠着你的情报一个个杀死天罗的刺客,可天罗是什么人?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所有的线索都汇集到你身上……你会死得比任何人都痛苦。阿葵,苏大人这是在吸你的血去攀他的官位……我不能允许,我不能看着你这样冒险下去!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 他借着月光看天女葵的脸儿,那张脸上迷惘又恐惧,悲伤又依恋,易小冉从未想过如此多的情绪会在同一时刻同一张脸上变幻,而那张脸依然美得就像一个甜香的梦。他闭上眼睛,低下头,去吻天女葵的唇,感觉到有冰冷的泪沾到了脸上。 “也许……也许还有别的办法,如果你们能够杀掉白发鬼,你就立了大功不是么?那时候你就是堂堂正正的缇卫了,你会有一份军饷,你可以把我接出去,我这些年攒了不少钱,可以给自己赎身,我们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天女葵把头贴在他胸前,“小冉,别冒险,你会死的。” 易小冉默默的摇头,眼前浮现出月色下那头如银的头发和淋漓的鲜血:“他们杀不死白发鬼的。” “我见过他的刀……没人能杀死鬼的……”他轻轻的哆嗦了一下,“能杀死鬼的,只有鬼!” “你也没法杀死苏晋安的……你不了解那个人,那个人有时候比鬼都可怕!”天女葵固执地摇着头。 “可是让我这样对着你,在你的身边,在你的心上,却永远可能在下一刻失掉你……这样的日子,还不如当个鬼魂!” “小冉,你还小啊,你不懂的。小时候爱一个人,就以为是一生一世,恨不得千千万万年都跟她在一起。可是那是假的,只要是活生生的人,总有一天会让你厌倦。就像以前那些倾慕我的男人,得到我之前,不惜一切,可总有一天,他们会厌倦我的笑、我的琴、我的身体。他们眼里,我越来越丑陋。”天女葵低声的哭了,“小冉,我抱着你的时候,心里很害怕。我很害怕啊,总有一天,你也会变成那样,从我的床上爬起来,一声不吭,穿上衣服就走,就算我赤裸身体求你留下来再陪我说说话,你都不会动动颜色。” 她的声音空洞苍白,瞳子也空洞苍白:“那眼神……就像铁一样。” 易小冉从未觉得这个女人这么虚弱,就像是琴上最细的那根丝弦,鸣出最清锐的高音,却随时会崩断,在一次次颤抖的歌吟中,越来越逼近死亡。他亲吻天女葵的唇,令她不要说话,用身体贴紧她,希望自己的体温能让她放松。 他拔出了那柄短刀,塞到天女葵手心里,把刀锋指着自己的心口,微笑:“阿葵,我给了你我的刀啊。如果有一天,我辜负了你,就像这样来刺死我。” 他猛地往前逼了一寸,刀锋刺入心口半寸,血染红了白衣。 他依然微笑:“原来还是有点疼……我有时候真的想,要是有一天我死了,是你杀的,我都不会觉得疼。” 他再要往前逼,天女葵已经放开了刀柄,她号啕大哭起来,扑上来死死搂着易小冉的脖子,像是个受惊的孩子。易小冉微微地笑了,一手按着胸前的创口,一手紧紧地怀抱他的女人。 “我们离开这里!我给你生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我不怕艰苦,不怕要去做工赚钱,不怕蓬头垢面隐姓埋名,只要每天晚上有个怀抱等我。”天女葵呜咽着说,“就足够!” 易小冉抬起她的下颌,看她的脸儿,那张婴儿般柔润的脸蛋上沾了他心口的血,在月光下凄美得像一个女鬼。 但他不怕,这是他的女鬼,他将一生一世跟她在一起!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苏铁惜在外面走廊上轻声说,“葵姐,平临君那边等得着急了,让我过来催催。” 天女葵愣了一下,抽了抽鼻子,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泪,摆脱易小冉的怀抱站了起来,竭力用平淡的口气说:“让平临君等等,我一会儿就到。” 苏铁惜的脚步声远去了,天女葵从腰间摸出梳子,匆匆地梳理几下头发,低头检视自己的长袍上有没有什么痕迹。 她贴到易小冉身边抚摩他的脸儿:“我会尽快回来,等我!” 她刚转身要出门,却被易小冉从后面猛地抱住了,她能听见易小冉的心跳快得像是击鼓。 “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我不要你去陪那些男人!”易小冉抓着天女葵的两只手腕,把她扑倒在地上,咬着她的嘴唇,撕扯她的袍子,全身烫得像是着火,“阿葵我喜欢你的,我要搂着你,你是我的……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她想要挣脱,却又迷乱,她不能拒绝易小冉的气息和力量。她的袍子被远远地扔了出去,秋天的寒意像是薄薄的刀锋那样轻轻刮着她的身体。冰冷月光中,两个赤裸的人体纠结起来像是两条蛇,古铜和白色的,天女葵的长发缠在易小冉的脖子上,他们牙齿抵着牙齿亲吻。 天女葵恍惚间觉得她回到了晋北的小屋里,冬天,小屋里燃着炭盆,炭盆上坐着热水,外面寒风暴雪,他们抵死缠绵……如同没有明天。 谁知道有没有明天?也许有,可是不属于他们。 那么今天为什么要拒绝? 她觉得一切都想明白了,心里如有一朵花绽放,浓郁且倦倦的春情涌上脑海,吞没了她。她吻着易小冉,喘息着:“动手时间是在哪天?” 易小冉一愣:“八月十五。” “还有七天,”天女葵紧紧地抱着他,和他一起在席子上翻滚,“这些天我们哪里也不去,就这样,在一起,好不好?” 她以为自己是快乐的,一切都已经明了,一切都已经放下,她的心里也不觉得难过,可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过了脸庞。 第18节 十八 易小冉踏出馥舍,苏铁惜正端着一只大木盆从门前经过,木盆里叠放着洗好的床单。两个人乍地相对,苏铁惜呆了呆,没说出话来。易小冉忽然想起他也有好些天没见到苏铁惜了,这些天他都赖在天女葵柔软的床上。易小冉想这件事瞒得过别人,大概是瞒不过天女葵身边的人,也不知苏铁惜是个什么心情,几天前他们两个都是花魁的小厮,现在花魁已经成为他们中一个人的女人了。 想到这个,易小冉又有些自豪,他的女人是花魁,酥合斋里最美的女人天女葵。 他抓了抓头,笑了笑,一拍苏铁惜的肩膀:“你又被抓去做苦力了?” 苏铁惜点点头。 “来,我帮你。”易小冉在盆上搭了一把手,“你这个样子啊,就是容易被女人欺负。” 两个人也不说话,抬着木盆走在走廊里,夜深人静,走廊里没有其他人,易小冉看着苏铁惜的脸侧一道道汗迹,想必是干了许久的活儿。他们把木盆抬到竹林边的空地上,苏铁惜就开始晾床单,易小冉这一次没有帮手,在背后默默地看着。 “小铁,我许诺过要带你去打天下。”易小冉忽地说。 苏铁惜转头回来:“我记得的。” “对不起,我不会去打天下了,很快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苏铁惜愣住了:“小冉,你要走么?” “我要走,和葵姐一起,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们会去别人找不到的地方租一个小屋,隐姓埋名。我打点短工就够养活我们两个了,这个乱世迟早会结束的,那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 苏铁惜沉默了一会儿,谁都能看出他眼里的难过。 “我其实也想到了,”苏铁惜用脚尖滚着地下的一块石头,“那样很好啊,我觉得那样很好的。” 易小冉舔舔嘴唇,从腰里摸出一个白纸包塞到苏铁惜手里:“这是我在这里攒的工钱,有三个金铢,还有几个银毫,送给你。帝都不是你这种人该来的地方,带着这些钱回老家吧。其实我觉得我也不该来的……可是我在这里遇见了葵姐,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小冉……”苏铁惜看着他的朋友。 “早知道那次不去白鹭行舍喝酒了,还能多出几个金铢。”易小冉抓抓头,做出蛮不在乎的样子。 苏铁惜把那个白纸包抓在手心里,又从自己腰带里摸出一个差不多大小的白纸包,两个叠在一起,又塞还给易小冉。 “这是什么?” “是我的工钱,我只有一个人,花不了什么钱,可你要钱,你说要租一个屋子和葵姐一起住。”苏铁惜说,“其实我猜到你和葵姐大概要走了,这些天总把钱带在身边,可是没机会见到你。” 易小冉觉得胸口略略有些痛,没来得及反抗,苏铁惜已经把两个纸包都塞到他腰里了。两个人相对无话,愣了一会儿,苏铁惜又转头去晾床单。 “小铁……为什么要来帝都呢?”易小冉问。 “我家乡那边很偏僻,看不到什么人,我从小就没什么朋友,听说帝都有很多人,所以想来找几个朋友。” 苏铁惜费力地拧着床单,易小冉上去接了床单的另一头。 “你家在哪里?我还从来没问过。” “晋北,八松。”苏铁惜说。 “原来你也是八松人,我们是同乡啊,可是你说话很少,我都没有听出你的口音。”易小冉歪嘴笑笑。 “我小时候都不太会说话,出来前才跟人练了练。”苏铁惜揽着一床拧干的床单站在那里。 “找到朋友了么?”易小冉问。 苏铁惜愣了一会儿,“来了才知道,帝都这里,不会说话的人不容易找到朋友的。” “别找了,我就是你的朋友。”易小冉伸出手来。 苏铁惜呆住了,赶紧把床单放回盆里,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也伸出去,“我也是你的朋友。” 两只手紧紧地握住,苏铁惜睁大眼睛,用力点点头,易小冉忽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他忍住了眼泪,摔掉苏铁惜的手,转头走进走廊的阴影里。 第19节 十九 圣王八年八月十五,傍晚。 白衣枯瘦的人站在小巷里,靠着酥合斋的外墙,压得很低的白色斗笠遮住了他的脸。易小冉低着头,双手袖在袖笼里,踢着满地落叶慢慢地走近他。一阵风扫过,满地落叶哗啦啦的滚动,易小冉停下脚步,距离他的雇主四五步的距离。 “你不肯走得更近一点……是对我有敌意?还是你怕了,想临阵脱逃?”天罗雇主说。 “都不是,”易小冉斜眼看他,“我想跟你谈一笔生意。” “两百个金铢的大生意就在今晚,你现在应该集中精力想想,别在大鸿胪卿的护卫们面前露出破绽。”雇主淡淡地说,“做完了这一票你就该远走高飞,还谈什么生意?” “我有个情报,卖两百个金铢,现在付清,你们买么?” “情报?”雇主似乎起了点兴致,“这么贵的情报我还很少买,不过我们喜欢买贵的东西,只要有价值。” “我今天下午听酥合斋里的人说,上次大鸿胪卿被刺,险些丧命,保护特别严密。负责保护他的人是缇卫七卫长苏晋安,今天夜里他也会来酥合斋,但是不会公开露面。” 雇主沉默了片刻:“苏晋安?” “苏晋安!”易小冉一字一顿。 “苏晋安论军衔不过是个骑都尉,品级比大鸿胪卿差得太远,大鸿胪卿的命在我们这里也只卖两百金铢。你这消息怎么值一样的价钱?” “别骗我,大家都是聪明人,玩花样就没意思了。你上次不是说么,苏晋安已经成为你们棘手的敌人,你们会不想杀掉他?”易小冉舔了舔嘴唇,“今天晚上可是难得的机会。我在酥合斋里门路熟,又是个孩子,里面的人都不防着我。如果我探听到苏晋安的位置,告诉你们,你们就可以一刀杀了他。这情报,值不值两百金铢?” “值,”雇主低声说,“甚至值更多,大鸿胪卿在我们眼里不过是头猪,任何时候都可以下手,苏晋安,却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那么成交?”易小冉问。 “你见过苏晋安的身手么?”雇主问。 “见过。”易小冉想起露华大街那一夜苏晋安拔刀的瞬间,弧刀在手他整个人的气宇一下子就变了,像是亮出爪牙的野兽。 “他是罕见的好手,一把弧刀上的功夫不亚于最优秀的本堂刺客,而且他比一条狐狸还要狡猾,一点点风吹草动甚至脚步声都会让他警觉,如果我们失手,他会以十倍的凶狠反扑,这时候他又会像一条狼那样嗜血。所以要杀他,我们必须有绝对准确的情报,绝对准确!” “有差错,你们还不要了我的命?”易小冉哼了一声,“我敢做这个,就知道代价!但是我有个条件,我要预付,全部!包括杀大鸿胪卿的钱!” “用一个还未到手的消息换四百个金铢?”雇主失笑,“你的胆子很大,敢这么跟我们开价的人不多。” “我有理由担心我的报酬,一旦你们杀掉苏晋安,肯定会急于逃走。这件事情牵连很大,我也不得不赶快逃走,那时候我怎么找你们兑现报酬?”易小冉说得振振有词,“人人都说落袋为安,空口许诺的钱,我不信的。” 雇主低低地笑,从腰带里摸出个东西,向易小冉抛了过去。易小冉入手一沉,被黄金的光扎了一下眼睛。那是一块足色金铤,怕有三四两重,没有任何标记。易小冉用牙齿轻轻一咬,确定是真货,点了点头。 “天罗的黄金?”他冲雇主晃了晃那金铤。 “是,本堂铸造的,没有人能追查到它的来历,你可以随便在东陆任何一个地方花。”雇主说,“看你咬黄金的模样,活脱脱一个贪财的宛州商人。不过也是,你这样拼命的人,心里一定贪婪,对钱、对名誉、对女人……情报何时能送到我们手里?” 易小冉伸出握拳的手,缓缓摊开,手心里是两盘线香,“这种晋北产的线香,一盘烧完正好是一刻钟。今晚大鸿胪卿指名要听葵姐弹琴,我是剑侍,不能随便走动,但我会在大鸿胪卿和苏晋安的屋子前的灯笼里各挂上一盘这样的线香,一边点燃,一边插在油芯里。酥合斋里有个规矩,可以待客的屋子,前面的灯笼是点亮的,若是姑娘服侍客人睡下了,灯笼就是熄灭的,不能打搅。但是贵客来的时候为了隐秘,从不点灯。你们就要留心那些没点的灯笼,如果有灯笼自己亮了,那么先点燃的那个灯笼,在大鸿胪卿的门前,后点燃的那个,在苏晋安的门前。你们可以按照原计划,先刺杀大鸿胪卿,埋伏人手在苏晋安的屋子附近,大鸿胪卿那边出事,苏晋安一定惊慌,会冲出来观察,那时候他不会防备自己的背后,你们的人轻轻松松就能要他的命。” “一石二鸟?”雇主沉思了一会儿,笑了,“听起来很好,这样我们动手的时候,你还在屋子里捧着柄剑呆坐着,他们也不会怀疑你。那么,我们只要等着灯笼亮起来喽?” “未必不会怀疑,你们的人动手的时候,我就准备要逃亡了。做了这样的大案,不得不亡命天涯。这钱不好赚,我知道。” “带着一个花魁亡命天涯?太难了。”雇主摇头。 “这用不着你管。” “也许是你我最后一次相见了吧?”雇主说,“那我预祝你香车美人,浪迹天涯。” “好!谢谢你吉言。”易小冉把那块黄金塞进腰带里,拍了拍,“金子落袋,人也胆大。” 他转身离去。 “人总以为钱要落袋为安,不过收钱并不是结束,”雇主看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还得有机会花出去。” 第20节 二十 入夜,酥合斋里处处点起红灯,女人们的欢笑声渐渐大了起来,白天懒洋洋的小厮们也手脚勤快地跑来跑去,早来的客人们喊着相熟女人的名字,池塘中一轮明月随着鱼儿跃起而破碎。 易小冉手把一盏灯笼,守候在长廊拐角处,目光四下转动。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易小冉全身抽紧,心瞬间仿佛停跳,就想去拔他藏在裤筒里的短刀。他自信已经绝对的警惕了,还是被人悄无声息的逼近到背后。 “是我。”低沉的男声。 “苏大人……”易小冉松了一口气,扭头看见苏晋安含笑的脸。 他忽的觉得苏晋安看起来有几分憔悴。苏晋安换了一身做工考究的袍子,一条嵌玉的软皮腰带,脚下一双黑色便鞋,头发唇须打理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和一个来喝酒找女人的公子无异,比他平时随意的衣着强出不少。可是易小冉仍旧觉得他憔悴,似乎过去的一个月里他瘦了不少,两颊凹陷下去,眼睛也凹陷下去,一双瞳子也染上了秋天的寒气。 “跟我来,兰凝小舍二号房。”苏晋安低声说。 易小冉在心里重复了一遍那个房号,这间小屋距离大鸿胪卿预订的白鹤清舍不远,隔着池塘相对。易小冉熟悉兰凝小舍那边的地形,非常隐蔽幽静,可出入不便,和白鹤清舍差不多,用兵家的话说,是死地。 长廊上静静地一个人没有,易小冉前前后后看了几眼,压低声音问:“苏大人,我们的人都布置好了么?” “原子澈已经布置完毕,一切按照原先的计划,还有半个对时,大鸿胪卿才会驾临。”苏晋安说。 “那我就放心了。”易小冉心里有些不安,这话说得太言不由衷了,他担心声音里微小的变化出卖了自己。 然而苏晋安没有察觉什么异常,反而拍了拍易小冉的肩膀:“别紧张,你只要保持镇静,让白发鬼放心地进入罗网,其他的,我们会解决。阿葵怎么样?今天没见到她。” “在屋里休息,听小霜儿说是女人的日子到了。”易小冉说。他想这个时候天女葵应该正在收拾东西,从馥舍到后院有一条近路,从那条路出去,外面会有一辆黑色的马车等着,门口守着的小厮已经被花钱遣开了。 “女人的日子?”苏晋安挑了挑眉,停下脚步,两个人已经站在了兰凝小舍二号房的门口。 “苏卫长,你和葵姐是怎么认识的?”易小冉趁着苏晋安摸索钥匙,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是同乡啊,她也是晋北八松人,跟你我一样。”苏晋安淡淡地说,“我们这些从晋北来帝都的人,往往被人瞧不起,所以往往自己抱团取暖,心腹的人,我总是相信从晋北来的,比如你和阿葵。” 易小冉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忽地扬头:“可是男人的战场,把女人扯进来是不是有点残忍?” 苏晋安只觉得他那双瞳子在黑暗里亮得烁目,微微一愣,点了点头:“是啊……其实我有时候也会后悔,后悔把有些人推到这个战场里来,比如你,比如阿葵。” 他笑了笑,笑里带着一丝丝的寂寥:“大概是我一个人在这里太寂寞了,所以想找些人来陪自己吧?” 易小冉忽地想起那天在演武的高台上,他在人群里搜寻苏晋安,却只看见一袭长袍的背影萧索寂寞地穿过垂柳,慢慢远离了人群。 那么寂寞么? 晋北的故事说人如果被白色的老虎吃了,就会变成伥鬼,会引更多的人去给老虎当食物。因为伥鬼的灵魂永远不得消散,他们太害怕几千几万年的寂寞,永远只能无声的倘佯在林子深处,看着日落月升,听几万年都不会改变的松风和虎啸。 便是这种寂寞么? 苏晋安打开了锁,可是扣着房门没有推开:“小冉,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是么?” 易小冉沉默了很久,他借着灯火看着苏晋安消瘦的侧脸,略略有些不忍,然而他心里清楚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他对天女葵说过,为了她,可以做一切事。 他清了清嗓子:“我很感谢你的赏识,原本想跟你在帝都做一番事业,可是我家里还有母亲……我想回八松去,如果这次我们成功的杀掉了白发鬼,苏卫长能否给我一点路费,让我回家。校尉军衔什么的,就当我们两个从没讲过。” 苏晋安久久地没说话。 易小冉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自己大意了,无论面前这个男人是否憔悴,始终都是缇卫七卫长苏晋安,天罗本堂都要警惕的人。在他面前只要有一句话说错,也许就是杀身之祸。 他想把话头往回拉,装作犹豫的样子说:“我就是这么说说,其实缇卫所的官职和校尉的军衔对我也是个求之不得的机会……我心里还是很想重振我们易家的声威。只是我母亲年纪也不小了,我想再看看她……不过我心里明白的,经过这次的事情,我知道的事情已经太多了,如果你们怕我泄密,就当我刚才那些话没说过。我还是愿意跟你在帝都里做一番事业……只是希望我母亲能够活着等我回家,为我高兴。” 苏晋安推开门,里面一张小桌,桌上有酒菜和一盏红色的灯笼,苏晋安比了个手势,示意易小冉坐下。 苏晋安默默看着桌上的灯笼出神,许久,他用轻得易小冉都听不清的声音说:“小冉,回家吧。” “什么?”易小冉一惊。 苏晋安扭头看着他:“回家去看你母亲吧,不要再踏进帝都半步。缇卫七所里,知道你、我、天女葵之间关系的,只有我们三人,只要我不说出去,没有人会知道你曾为缇卫工作过。圣王八年从四月到九月这段时间,你在帝都所做过的事,就当它从来没发生过。” “这……算你对我的慷慨?我要对你感恩么?”易小冉觉得自己声音干涩。 “用不着,就算代替我回晋北吧,我已经不可能离开这个地方了。”苏晋安拔出酒瓶口的木塞,斟上两杯酒,“如果可能,告诉阿葵说,让她也回家去吧。我总不好对她说这话,好像用完了一枚棋子,就把她丢掉似的。她二十六岁了吧?该嫁人了,她那么美,一定有好人家不在乎她的身份的。” “请。”苏晋安举杯,也不和易小冉碰,自己一饮而尽。 易小冉捧着酒杯,看苏晋安从桌上拾起一根筷子,敲打着空空的酒杯浅吟低唱: 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 长去本根逝。宿夜无休闲。 东西经七陌。南北越九阡。 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 自谓终天路。忽然下沉渊。 惊飚接我出。故归彼中田。 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 宕宕当何依。忽亡而复存。 飘飖周八泽。连翩历五山。 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 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 糜灭岂不痛。愿与根荄连。 苏晋安放下筷子,看着易小冉的眼睛,“这是我一位好友唱给我听的,说离了根的飞蓬在风里身不由己。流转无恒处……你说像不像我们这种人?”他轻轻地笑了,“其实表面上装得再怎么镇定自若,运筹帷幄,都还是会在夜深的时候觉得一个人孤零零的吧?渴望听到一点人声,于是总是出没在伎馆和酒肆里。” “天下哀霜,人若飞蓬,”他低声说,“小冉,阿葵,我想你们去过你们自己的生活,而我,已经逃不出去了。” “我只是一个伥鬼。”他最后说,冲易小安挥了挥手,让他出去。 易小冉看着他在灯下自斟自饮,两个人之间再没有一句话。他想这大概就是他和苏晋安之间的永诀了,诀别的时候他们两人想到了同一个晋北的传说,关于伥鬼,诀别的时候苏晋安在灯下饮酒,大概是想到了一些往事,诀别的时候苏晋安给他念了一首诗,他不懂,只隐约听出那诗里的丧乱悲伤。 他最终喝下了那杯酒,转身出门。 原子澈站在门外,对着他微微点头:“行动从现在就开始了。” 第21节 二十一 月上中天,白鹤清舍。 易小冉奉剑,天女葵奏琴,苏铁惜默默地侍立在她身后。曲子是晋北的《流光片羽》,据说是琴师遥望大海之上一个羽人御风而舞,而后坠入波涛而死,心下感伤,写下了这首曲子。 三个花枝摇曳的女人为大鸿胪卿侍酒,那是个肥白的男人,大约五十岁,虽然是便衣,但精致考究,符合他公卿的身份,脚下那双黑色的便鞋,和苏晋安在顺意作坊订给易小冉的一模一样。易小冉认得出他的脸,和那个月夜在缔情阁前被杀的替身像得很,只不过眉宇之间多了一股逼人的气焰。 三个侍酒的女人都是高梳云髻,露出细腻如凝脂的后颈,上身以金丝织锦裹胸,露出肤光致致的肩膀和一半胸口,下身则是薄薄的纱裙,在灯前走过的时候隐约可以看见修长的双腿。易小冉对这三个女人充满了好奇,他没有想到缇卫七所里还有这样的人存在,柔媚的风情,挑逗的眼神,以及斟酒时用肩膀磨蹭客人的小动作,都像极了酥合斋里的妓女,此外,他还想知道这些女人把武器藏在了哪里。 唯一获准进屋的侍卫是个健硕的年轻人,按着一口直刃的腰刀,静静地站在门口。易小冉注意到他满是茧子的右手,枯瘦有力,像鹰的爪子。易小冉知道他的名字是李啸溪,军人出身,战场上是个可怕的角色。一对一面对白发鬼的时候,他未必有拔刀的机会。 白鹤清舍外的走廊上有十七人巡逻,都是便装,但是他们腰间所佩的制式长刀会很轻易地暴露身份。他们都是大鸿胪卿的侍卫,会盘查试图靠近白鹤清舍的可疑人物,附近几间屋子里的客人都战战兢兢,不敢大声喧哗。 而唯一的通道出口处,一间小阁子里,原子澈和一名缇卫正在那里饮酒,易小冉背后的板壁对面,也有两名缇卫伪装成客人在饮酒。这些人都在等待一个号令,这个号令要由易小冉来发,当刺客现身时,易小冉会说—— “鬼!” 苏晋安给这次行动起名为“鬼恸”,落入他们罗网的鬼只有恸哭。 易小冉低下头,唇边闪过一丝冷冷的笑意。在这个行动里,只有一个鬼,不是白发鬼,而是他易小冉。但是他不会恸哭,午夜之后他就会永远的逃离安邑坊,不是冒险出城,而是悄悄地隐藏在偌大的帝都里,和他的女人一起,幸福地苟且偷生,直到乱世结束的一天。 易小冉偷眼从窗户看了一眼月色,月亮正经过飞檐的第三根。易小冉用了三天的时间练习在这间屋子里用月亮来确定时间,时间非常重要,丝毫都不能有差错。当月亮经过第七根飞檐的时候,他必须得完成一切,时间看来还充裕。 李啸溪忽然咳嗽了一声,天女葵的琴声停息。 “大人,客人已经到了。”李啸溪说。 “请。”大鸿胪卿松开了怀里的女人,端正了坐姿。 门被推开了,紫衣的世家公子摇着一柄白纸扇,遥遥地向着大鸿胪卿鞠躬行礼。 易小冉感觉浑身的血一下子冲上头顶,一股浓烈至极、逼着人要拔刀的煞气充斥了他的头脑,他的面孔痉挛,捧剑的手不住颤抖。 李原琪。 大鸿胪卿在这里约见的秘密客人居然是李原琪! 苏铁惜挪动身体靠近易小冉,一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腕,一手牵着天女葵的衣角。大鸿胪卿和在桌边坐下的李原琪对她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笑容,天女葵脸色苍白,漠无表情。易小冉像是一只剧烈奔跑过的野兽那样喘息,李原琪和大鸿胪卿呵呵对笑,李啸溪按住刀柄,无声地站到易小冉的背后。 很久,天女葵打破了沉默,她拉动嘴角微微地笑了笑:“李公子,又看见你了,最近可还好?” “我很好,希望你也好。”李原琪彬彬有礼的回答。 “我没什么不好,我们这样的女人,还不是每天都迎来送往?”天女葵调理琴弦,眉毛一挑,眉色淡如远山,“今天听什么曲子?” 第22节 二十二 兰凝小舍二号房。 苏晋安一个人独坐,默默地饮酒。门口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原子澈推门而入,压低了声音:“出了点意外,我刚才看见李原琪进了白鹤清舍。” 苏晋安眼角微微一条,烛光下他细长的眉眼拉出一道冷厉的光:“李原琪?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两个可能,第一,李原琪本身就是大鸿胪卿安插到顾西园身边的人,上次出了葵姐的事,李原琪觉得在顾西园身边呆不下去了,这时候只能带着情报回归到大鸿胪卿身边;第二,李原琪就是天罗的刺客。” “他够资格么?” “从表面上很难分辨真实身份。” 苏晋安沉吟片刻:“对于第二个可能,我并不担心,如果李原琪是今晚的刺客,就绝没有机会逃走。但是如果是前者,我担心‘藤鞋’会忍不住。他若有异动,会惊走白发鬼。” “李原琪出现,‘藤鞋’为什么会有异动?”原子澈不解。 苏晋安闭目沉思良久,终于睁开眼睛:“不必多问了,通知‘霜衣’准备好,如果‘藤鞋’失去控制,她必须想办法稳住局面。我要大鸿胪卿和李原琪在那间屋子里好好饮酒,一直到白发鬼现身!” “‘霜衣’能做好么?”原子澈问。 苏晋安斟满一杯酒,慢慢饮尽:“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白鹤清舍。 天女葵琴声脉脉,是一曲《思君》。同是晋北琴曲,这一曲是说一个少女隔山思慕对面山上牧羊的白衣少年,最后憔悴而亡,化作石头。李原琪点的这首曲子。 李原琪今天居然收敛了狂傲,举手投足都雍容平和。他点这首曲子让天女葵弹,隐隐有捉弄的意味,却并不像那日在晴和斋里,满眼都是赤裸裸的情欲。他在大鸿胪卿面前极其恭谨,表现得像个循规蹈矩的后辈。两个人安坐饮酒,桌前挂了一张竹帘,以免其他人听到他们的对谈,侍酒的三个女人以及天女葵他们都在竹帘的另一侧,在李啸溪冷冽的目光下。 “顾西园就没有在你面前说过任何不利于大教宗的话?” “平临君藏得极深,他从不说任何悖逆的话,可每个门客都知道他要做什么。” “我并不关心顾西园在想什么,他无疑是个逆党头目,我关心的是他的盟友,他必然和某些诸侯有瓜葛,否则以他一个豪商,为什么要卷入政治?” “没有人知道。我曾猜测他的靠山是唐国百里氏,毕竟唐国和宛州商人间的合作密切,但是也没有任何证据标明顾西园和春山君苏秀行有联系。” “那么,大概顾西园从未相信过你?” “我自信自己在家世背景绝无破绽,言行上也很小心了,顾西园绝不至于看出我受大人的嘱托前去依凭的。不过,顾西园确实不相信我……这个人不相信任何人。” 大鸿胪卿低低地叹了口气,饮酒沉思。易小冉集中耳力也听不到更多的内容了。他曾花费很长的时间练习耳力,试图通过捕捉对手的心跳速度来判断对手是否紧张,以及通过刀刃破风的声音猜测背后而来的刀锋指向何处。但是大鸿胪卿和李原琪确实也很谨慎,始终低低地压着声音。 易小冉的目光在屋子里悄悄转动,心思也飞快地转动。他几乎可以确定李原琪是大鸿胪卿派到顾西园那里的密探了,这样李原琪就不是今晚的杀手,只是个意料之外的麻烦,局势还依然在他易小冉的掌控之中。这屋子里如今有九个人,大鸿胪卿、李原琪、李啸溪,三个缇卫女人,还有就是天女葵、苏铁惜和他。屋外还有四名缇卫和十七个侍卫知道大鸿胪卿在这间屋子里饮酒,再加一个苏晋安和一个酥合斋主事的妈妈,扣掉大鸿胪卿本人,至少三十一个人可能泄密,怀疑到他身上的可能性也就小了很多。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月亮已经移动到第五根飞檐,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如果太晚,天罗会认为情况有变,后院小门那里值夜的人会轮换。现在的值夜人意外地得了一笔酒钱出去消遣了,那是这个天罗地网里小小的一个缺口,天罗的人会通过那个缺口进入酥合斋,天女葵也可以悄悄出去,那个缺口打开的时间不会太长。 可最关键的那件事情他还没来得及做,他必须把情报送出去。他的袖子里藏着两盘晋北产的线香,他还没有机会把它们点燃。 从计划开始,他已经被原子澈彻彻底底地监视起来,这是缇卫所行事的规则,即使是自己人,也永远是一个监视着另一个。 易小冉的编组是原子澈那一组,一组三人。 李原琪点了那首《思君》,是首长曲,耽误了他的时间,易小冉甚至没有机会以添酒为名走出这个屋子。他的心跳略略加速,贴着皮肤的里衣有点汗湿了。 《思君》……太长了,真是太长了……他在心里低声说,长得就像思念本身一样…… 他扭过头,看着天女葵,一张无暇的侧脸,耳朵边蜷曲细碎的新头发,眼瞳雾蒙蒙的就像春山雨后。他很想伸手轻轻摸她的脸在她耳边说话,但他现在还不能,他们还在囚笼里。如果月亮再经过两根飞檐,而他又能按照计划做完一切,他以后一辈子都可以轻轻蹭着她的脸蛋和她说悄悄话。 所以他必须成功! 他的心里不再慌乱,眼皮一抬,瞟了一眼帘子那侧的李原琪,眼里一道寒光闪过。 有人轻轻地敲门,“大人要的人带过来了。” 易小冉立刻知道那是酥合斋里主事的妈妈,那个慈眉善目的女人是酥合斋里最让他感觉不安的一个。妈妈对姑娘们都还不错,调和姑娘们和客人们的冲突也有一套手段,要说缺点,只是对下人吆来喝去的有点刻薄。但是易小冉发现整个酥合斋没有一个人知道妈妈的姓名,所有人都叫她“妈妈”,而她一个女人,居然在这鱼龙混杂的安邑坊维护住了那么大的一片伎馆,这样的人不会是普通人。易小冉向苏晋安问过妈妈的身份,苏晋安也只是微微摇头。 李啸溪打开门,妈妈在门外深深的行礼,背后带着锦绣妆成的两个少女。 易小冉抬眼看了那两个少女,心突地一抖,一股难言的酸楚泛了上来,天女葵的琴声忽地一涩,苏铁惜的目光也呆滞了。 少女们穿着白色的长袍,晕染着云雾和桃花,脸上敷着白粉和胭脂,云髻高梳,乌发里点缀着黄金的桃花,下面赤裸着一双白玉般的脚,踩在微凉的竹席上,就像两个年纪小小的天女葵。 那是小霜儿和小菊儿,她们终于脱掉了侍女的小白袍,梳起了女人出嫁的发式。 易小冉已经连续几天没有见到小霜儿和小菊儿了,他的所有时间分为两半,一半和天女葵缠绵,一半则用于不断地揣摩他的计划。他疏忽了这两个讨厌多嘴的小女孩,却忽然发现到了她们一生里的大日子。她们确实都不小了,都十三岁了,是最好的年华,她们第一次接的客人会给妈妈带来丰厚的礼金。以后她们也许还会成为新的花魁,就像天女葵那样缓步走人群里走过,收获整个天启城的赞美和无数花枝。 然而从今以后,她们也不再是小霜儿和小菊儿了。 “梓棠和筠庭都来了,等您很久了。”妈妈一手挽着小霜儿,一手挽着小菊儿。 易小冉甚至分不出哪个是谁的新名字,其实这些也不重要,很快她们也会在天启城里扬名,她们的客人会向朋友夸耀和酥合斋的梓棠或者筠庭千金一夜,这两个名字于是被人记住,再不是小霜儿小菊儿那样简单草率的称呼。 小霜儿经过他们面前的时候目光在苏铁惜脸上扫过。易小冉看不清她的眼神,只觉得自己心里酸涩。他想着没事的时候小霜儿找他说话,三句五句话就岔回来问,小铁干什么呢?最近你和小铁出去了么?小铁总是傻乎乎的,你知道他每天发呆都想什么么…… 这些话在他耳边海潮般地涨上来落回去。 他知道天罗雇主所说的,大鸿胪卿在酥合斋有个相好是谁了,这让他有拔刀在那个肥白胖子身上狠狠一剜的冲动。 可他没有刀,进入这间屋的人不能带刀,他手里所捧的长剑只是个样子货,一根没有开刃的退火铁条。 妈妈卷起竹帘,小霜儿和小菊儿在大鸿胪卿面前盈盈下拜。 大鸿胪卿微微笑着,转向李原琪:“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两个礼物,等她们长大等得我很辛苦,却也有农人等待庄稼成熟的快意。男人年纪大了,就要对自己好点,给自己准备些礼物,才能老得慢一些。” 天女葵的琴声停了,她低着头,眼神木然。易小冉知道她心里难过,想上去拥抱她,一抬头触到的却是李啸溪冷冷扫过的目光。易小冉也低下头,他想现在天女葵的心里,大概想到了第一次接客的夜晚自己那场号啕痛哭吧?有些事就是这样,过了很多年你已经可以微笑着不去想,可是真的想起来,还是如针一样扎得人生痛。 “真是很好的礼物,那,我向大人所求的事情……”李原琪忽然起身长拜。 大鸿胪卿捏了捏自己的两撇细须,摇摇头,手指天女葵:“人,我不是都已经请到这里了么?可是你再想想,你对面的虽然是如今的花魁,可是她也会慢慢地老去,鸡皮鹤发,让人看了再提不起兴致。而你是个男人,你既然入我门下,就要有飞鸿之志,等你到了像我这样的年纪,你的位置已经很高了,一言一行可以定人生死,唯一遗憾的就是渐渐地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你也就该向我学学,为自己准备几个年轻的礼物。那时候,你回想起来,会不会觉得自己年轻时候为这么一个女人差点拼上性命其实是件可笑的事情?” 易小冉心头猛跳,转头看向门口,可是李啸溪已经提前踏上一步,当中封住了出门的路。 他身体绷紧,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却不知道该把力量向哪里爆发。苏铁惜闪到他身边,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妈妈的目光冷冷地扫过。他们三个,连着对面的小霜儿小菊儿,俨然已经是欲望之下的猎物了。 “我的看法和大人略有些不同。”李原琪恭恭敬敬地回答,“男人从年轻到年老,一路上坎坷颇多,如大人这样家世显赫、胆识过人又得贵人相助,听说在朝堂上也曾经历过几次波折。我年轻,说话耿直,大人见谅……如果男人不经常给自己准备些礼物,那么遇到坎坷,何以振奋斗志,继续向前呢?” 大鸿胪卿肥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原琪,你这个年轻人有意思,说下去。” “男人的成功,需要一个个目标,有的目标是一个女人,有的目标是一件珍宝,有的目标是一个官位。”李原琪用力攥拳,眼中露出狼一样的光,“我们每前进一步,都要扎扎实实,拿下一个目标。那就是男人给自己准备的礼物,享受礼物的时候,心里才会欢畅,力量才会恢复。如果心里拼命地想一个女人却不用尽手段得到她,委屈了自己,也折了自己的斗志。没有斗志的人,飞不上青天。” “好!”大鸿胪卿鼓掌,而后幽幽地叹了口气,“说起来,年轻时候我喜欢一个女人,可是忌惮名声,不敢用强。如今我要什么女人都唾手可得,可以只有想到那个女人,心里还如火烧似的。可她已经化成灰了吧?” “妈妈。”他递了一个眼色。 妈妈那张看不出年纪的粉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缓步走近天女葵,跪坐在她身边,拉住她的手:“阿葵,你们一直都猜平临君是我们这酥合斋的东家。其实你们都错了,真正的东家,就坐在你们对面。” 天女葵点了点头,低头看着地面。 “大人是个很好的东家,托他在朝中的声望,我们这里才能平平安安。平临君对姑娘好,大人对姑娘也好,暗中是大人几次托我照顾姑娘,说姑娘生得很美,只是眉间有一道逆纹,看面相,是任性好强的人,不要过分苛责了。”妈妈细声细气地说,“李公子做得诸般不对,大人也都很体谅姑娘的委屈。不过大人昨日特意找我说,李公子是他最赏识的年轻人,李公子的父亲和他是世交,李公子对于姑娘的心意也是放在那里的。姑娘今年二十六岁了,该是退籍嫁人的年纪了,为什么不考虑李公子呢?” “小冉,你不要插话。”妈妈转向易小冉,她的声调忽地就变了,冷得像冰,“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余地。你闭嘴,那么你做过的一切大人和李公子都开恩不跟你计较,该不说的事情,我也不会说出去,这酥合斋的门你进来出去都随你自由。” 她压低声音,冷冷一笑:“你太年轻了,你这样的孩子,就像一只小耗子,戴着一朵盛开的花儿,太显眼,一准儿就给猫吃了!” 易小冉拧着脖子,瞪着妈妈,牙死死的咬着,感觉浑身的血热得想要沸腾起来。 妈妈不再管他:“阿葵,你好好想想……” “妈妈,让我跟花魁说两句,”大鸿胪卿发话,他上下打量着天女葵,如同打量一件精美的瓷器,微微点头,“你很美,又聪明任性,是那种带刺的花儿,难怪男人喜欢,为你神魂颠倒。可你也要想清楚,几个男人想女人,不是想她的身体?这样不是很好么?” 他的目光微微一变,左右搂紧了小霜儿和小菊儿。两个女孩儿在他粗壮的臂弯里无从挣扎,带着勉强的笑意收拢肩膀。大鸿胪卿的手在她们纤细的腰间摩挲,扯掉了腰带,袍襟口散开,露出女孩儿白皙的胸口。小霜儿和小菊儿刚要惊呼,大鸿胪卿已经粗暴把手伸了进去。他仍旧和天女葵对视,眼里带着赤裸裸的狠意,像是只老迈的虎。 易小冉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看着小霜儿和小菊儿两张却不得不保持微笑却又痛得要滴泪的脸儿,他什么都不想管了,猛地长身而起,死死抓住剑柄。 这时候他听见了细细的箫声从窗外而来,仿佛一缕银线从黑暗的天空的垂下,切开了酥合斋上空喧闹的空气。 “箫?”饮酒的苏晋安一愣,起身到窗边眺望。 那是池塘中央的水阁里,一个白衣的年轻客人正背对着他吹箫,旁边几个漂亮的女人脸色酡红,围着他打拍子。 男人极消瘦,背影如一根风里的竹子。 苏晋安也轻轻地在手心里打起拍子来,这是他家乡晋北的调子。他想那个白衣的客人大概也是故乡来的人。 易小冉的热血忽地冷却。 他清楚那箫声的来源。那是他和雇主约好的信号,雇主会以箫声催促他,天罗的刺客已经准备完毕,随时可以开始行动了,可他的情报还没有送出去。他看向窗外,月亮正在经过第六根飞檐,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后院门口换班的值夜人就要来了,再没有行动,天罗就会悄无声息地撤退。明天他会同时变成天罗和缇卫的弃子。 李原琪也猛地起身,手按刀柄。他的刀鞘里是柄开刃的名刀,绝非易小冉手里那件样子货。 “原琪,坐下,花魁是知理的人。”大鸿胪卿从小菊儿怀里收回手,拍了拍李原琪的肩膀,之后把手凑到鼻子边嗅着,露出一丝淫靡的笑,“真是处女胸口的香,妈妈养得她们很好。” 易小冉僵在那里。他没办法保护他的女人了,无论是不是拔出这把剑来。他如今站在高处,前后都是悬崖。他全身的汗都涌了出来,死咬着牙,颤抖。 剑“噌”地一声离鞘! 易小冉一愣,苏铁惜提剑上前一步,横剑挡在天女葵面前,把妈妈隔开在外。这个孩子静静地看着大鸿胪卿和李原琪,嘴倔强地噘着,此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举剑的样子不带杀气,显然这件过长的武器对他根本不顺手,反倒像是一根烧火棍子,但他握得很紧,手臂和剑像是铸在一起的两块铁,没有丝毫颤动。 “小铁你……”妈妈也受惊了。她从未看过苏铁惜这付死硬的模样,以前这个男孩是酥合斋里最乖巧好指使的一个。 “我们是保护葵姐的,葵姐要愿意就好,葵姐不愿意,我也不愿意。”苏铁惜说。 屋子里静得只有心跳声。苏铁惜回头,看了看天女葵,又看了看易小冉,冲他们点了点头。他们走到绝路了,这柄剑拔出来容易,放下来却难,尽管是件没开刃的样子货,可苏铁惜毕竟当着高官的面拔了武器。大鸿胪卿手里转着杯酒,脸上的神色让人揣摩不定。 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 “什么人?”李啸溪低喝。 “缇卫夜巡,说听到里面有异响,要查房。属下不让他们进来,他们非说要亲眼看看,怕是刺客密谋。” “混账!缇卫所是什么品级?鸿胪寺是什么品级?他们有资格管这里的事?”李啸溪怒喝,“给他们看铭牌,要问什么事,明天天亮去鸿胪寺官邸问!” “是是!”门外的人急忙退去了。 片刻,外面传来他的呵斥和另一人的低声回答。易小冉记得起那个人的声音,那是和他同组的、原子澈的手下。他稍稍松了一口气,那是原子澈在设法为他解围,毕竟知道了有缇卫夜巡,大鸿胪卿也不至于在伎馆里闹出死伤来。 天女葵起身,她的脸色苍白,声音平静,盈盈地向着李原琪下拜:“李公子,一个男人用强得到过一个女人,下一次,是不是该想要这个女人的心呢?” “那样的礼物当然会更好。”李原琪显然没有料到这个问题。 “我已经二十六岁了,我十三岁出师,靠着一点美貌和琴艺活了半生,也曾经不顾一切的喜欢上明知绝不可能有结果的男人,也曾抛下原来的恩客从晋北来到帝都……我知道男女之情不会久长,也想找地方寄托我的后半生。”她惨然地笑,“但是我一生里有过不知多少男人,从未有过一个男人以家族的名誉为保要娶我,也从未有一个男人对我说娶我是要和我生一男半女。我虽然是个娼女,却也希望在我真正归于某个男人的时候有这样的对待,李原琪公子能给我么?” 她转身看了看苏铁惜,又看了看易小冉,挥手令他们不要说话。她的目光落在易小冉脸上的时候,笑容悲伤又甜美。 李原琪愣住了,以折扇轻轻打着手心,转而去看大鸿胪卿。大鸿胪卿笑笑,并不说话。 良久,李原琪终于点了点头:“我在晋北已经娶妻,不过我可以给你妾室的身份,供给待遇,都不亚于正室。” 天女葵笑:“对于我们这种娼家出身的女人,能够有这种的待遇,高攀世家子弟,能不知足么?那么,就请李原琪公子以正式的礼数,明天早晨来酥合斋为我赎身,告诉帝都的所有人,您要纳这里的花魁天女葵为您的妾室!” 大鸿胪卿忽然鼓起掌来,大笑:“好!很好!妈妈,你在这间妓院里为我培养出了好些令人惊叹的人。少年们勇敢如狮,小女人娇嫩如水,大女人久经风月,还有寒梅的颜色,很好!我很喜欢。原琪,这样的女人是极品,不亏了。那就明天一早。” “好。那容我暂时告退,今天逢着一月一度我们女人的日子,抱歉我不能以色事君,身体也不适。”天女葵说。 大鸿胪卿看向妈妈,妈妈微微的点头,老鸨对于姑娘们的日子先后总是清楚的。 “送花魁吧。”大鸿胪卿挥挥手。 易小冉心头一跳,月亮已经走到了第六根和第七根飞檐中间,他终于等到了绝好的机会。他可以借送天女葵出去的机会送出情报。他此时再次感到天女葵这个女人的可爱和可贵,她居然还那么聪明。他放下剑鞘,站起身来。 “小冉,不必你去送,小铁去送,送完回来。”妈妈忽然说。 易小冉心里一沉,妈妈知道他和天女葵之间的关系,所以才要留住他。他在袖子里摸到那两盘线香,心里彷徨无计。那边苏铁惜放下铁剑,整了整衣服。 易小冉心头忽然一亮:“那我送葵姐到门口。” 妈妈以极低的声音幽幽的叹息了一声:“去吧,就到门口。” 第23节 二十三 三个人站在门口的走廊上,一排排红色的灯笼沿着走廊,一直点到远处的池塘心。后面的屋子里隐隐传来大鸿胪卿和李原琪的欢声笑语。那间屋子的门打开着,李啸溪背靠门边,远远地看着他们。周围不远处,黑衣佩刀的人漫步穿行。 秋风从走廊上扫过,天女葵像是觉得冷,轻轻打了一个哆嗦,以大袖盖在易小冉的手上。 “照原定的路线走。南侧门外有一辆黑色的马车,那是我雇的。你坐在车里,不要露头不要说话,等到有一个人跳上,那就是我了。我会赶着车带你去安全的地方。”易小冉看着她的眼睛,微笑,低低地压着声音。 天女葵在大袖里死死抓着易小冉的手:“小冉,别回去了,我们一起逃走!” “阿葵,我们不能逃。以缇卫和天罗,如果他们真的想找我们,我们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也没有用。我们要过平静的生活,你要给我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们有了孩子就不能再亡命天涯。”易小冉翻过手,和她交握。 “你……你想怎么办?你别走……我害怕!”天女葵声音颤抖,眼眶里滚着晶莹的泪珠。 “想要平安的离开,两个人必须死,一个是苏晋安,一个是白发鬼。杀了苏晋安,就没有人知道你身份,别人眼里只是酥合斋的花魁和人私奔了。杀了白发鬼,苏晋安的手下就不会怀疑我的身份,那时候缇卫七所势必乱成一团,不会再有人管我的去留。而对于天罗来说,牺牲一个刺客杀死了苏晋安,他们同样不会怀疑到我的头上。”易小冉看着天女葵的眼睛,微笑着说。 “那两个人……都是杀不死的啊。”天女葵哽咽着说,“小冉,不要冒险了,我们一起走。就算是一天也好啊,我们两个在一起。” “我很贪婪的,想要一辈子。”易小冉松开了她的手。 他看着天女葵那桃花色的唇,不顾在一旁的苏铁惜,用最低沉却也炽烈的声音说,“我很想抱着你,就现在,亲你的嘴唇,闻你身上的香味……但是我还不能,我有最后一件事要去做。我要去冒险,因为我要你幸福,生生世世跟你在一起。男人,不就该是如此的么?很快,我就是你的丈夫了,很快!” “小铁,你帮我送葵姐走。”他挥开了天女葵的袖子。 苏铁惜默默地点头。 易小冉深深的呼吸,仰天吐出。 他看着苏铁惜搀着天女葵,搀着他的女人缓步远去。这样就太好了,让他心软让他动摇的东西都暂时地离开了他,现在他的心里,只有刀一般冷冽的气,当那气喷薄而出的时候,就要有人浴血倒下! “小铁!”他忽地喊。 苏铁惜奔了回来。易小冉用袖子遮着手和他相握,低声密语:“不要告诉葵姐。两盘线香,一盘等你回来的时候,一端挂在这间屋子门口的灯笼的油盘里,另一端点燃,另一盘挂在兰凝小舍二号房门口的灯笼里,也是一端点燃,不要被人发觉。” 他直视苏铁惜的眼睛:“兄弟,记住了?” 苏铁惜略略沉默:“记住了。” “我只有靠你。”易小冉放开了他的手。 苏铁惜转身离去,易小冉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他不希望苏铁惜卷进这件事,但是他已经没有办法了,为了他和天女葵的将来,苏铁惜、小霜儿和小菊儿都不免背上痛苦,这让他心里很难受。他腰带里还揣着苏铁惜给他的白纸包,那是苏铁惜在这里工作了大半年的薪水。而这个总是呆呆的却又会在关键时刻拔剑而起的男孩大概直到现在还不清楚自己被卷入了怎样的一场杀戮。 飘飖周八泽。连翩历五山。 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 他忽地想起这句诗来,在脑海里仿佛有个人低吟浅唱,吟哦不去。 每个人都像离根的飞蓬……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去路……每个人都在风里飘……飘……飘…… 箫声犹然在耳,幽幽的盘旋,仿佛女子的叹息,仿佛万千青丝凌乱,让人有种泪涌上来的感觉。 在这个欢场里,大概也只有那个天罗的雇主会吹出这样孤独的曲子。 也许还有兰凝小舍二号房里那个叫做苏晋安的男人,他正独自在灯下饮酒,等着他的消息。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面,那是苏晋安为他订做的便鞋,真是舒服的好鞋。 “小冉,阿葵,我想你们去过你们自己的生活,而我,已经逃不出去了。”那个自命为伥鬼的男人在他的脑海里低声说。 他心里的坚硬忽地坍塌了,他上前几步在苏铁惜耳边说:“兰凝小舍的那一盘,不要点了!” “没准你离开!”李啸溪喝了一声。 易小冉没有等待苏铁惜的回答,掉头走向白鹤清舍。 李啸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要懂规矩。” 第24节 二十四 一个侍酒的女人取代了天女葵的位置,弹着阮,另两个女人侍酒,大鸿胪卿搂着小霜儿和小菊儿,妈妈已经去里屋殷勤的铺设被褥。 易小冉不愿意去看小霜儿和小菊儿的脸,偷眼看了窗外。很快了,月亮就要到达第七根飞檐,时间就要到来。他看着半酣的李原琪,眼角不自觉的跳了跳。 苏铁惜捧着一坛新酒回到了屋里,李啸溪仔细地检查了,才呈了上去,看动作他还是个验毒的行家。苏铁惜回到易小冉的身边跪坐。 “葵姐走了么?”易小冉蚊虫般低语。 “都照你说的做了。” “好,”易小冉轻轻呼出一口气,“女人已经安全了,剩下的……大戏就要开场。” 屋外的箫声断绝,男女欢笑声和柔靡的阮乐控制了整间屋子的气氛。易小冉抬起头,目光冷冷,视线里小霜儿和小菊儿在大鸿胪卿的大手里被揉搓得像是两个小小白白的面人,白皙的肩膀上印下了一道道红痕,勉强的笑脸和大鸿胪卿醉中的欢笑对比鲜明。 “原琪,离了贼窝得了美人,怎么有点郁郁寡欢的样子?”大鸿胪卿问李原琪。 “心里有点不安,不知道为什么。”李原琪皱了皱眉,“我不该扫大人的兴,也许是最近几日太劳累了。” “我可以把准备给自己的礼物送给你一个。”大鸿胪卿笑。 “怎么敢掠世伯之美?”李原琪受宠若惊,称呼上亲密了许多。 大鸿胪卿大笑:“男人横行天下,不缺礼物,我和你父亲有兄弟之谊,你不惜冒险为我刺探顾西园的虚实,我应该给你奖励。” 他捻起小霜儿和小菊儿的脸儿各看了看,把小霜儿推到了李原琪怀里:“这个看起来更像你明天要迎娶的妾室。” 两个人相对而笑,大鸿胪卿兴起,双手拉开小菊儿的袍襟,忽地把她上身的衣服完全褪到了腰间。小菊儿惊得双手护胸,肤光致致的身体却已经暴露在所有人的眼目中,她的黑发散落下来,搭在楚楚可怜的双肩上。男人和女人都更大声地笑了起来。 易小冉眉峰猛地一跳。在小菊儿袍子被扯开的瞬间,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不是小菊儿的胸口,而是一道金属的寒光! 那道铁光隐藏在什么地方他没有来得及看清,但是显然在小菊儿身上某个地方,恰好在他的位置,那件铁器反射了桌上的灯光,分外的刺眼。他迅速打量小菊儿赤裸的背影,但是没有找到那件铁器,但他毫不怀疑那是一件武器,刃口大约只有一掌长,但是已经足够杀死一个成年男人。小菊儿扭动着纤细的腰肢躲避着大鸿胪卿的拥抱,李原琪的眼神也变得欲火中烧,易小冉的背脊却有一道冷汗滑下。 他无法判断这个局面了,小菊儿显然怀着别的身份,或许她就是今夜的刺客。那么她在易小冉还未送出情报之前就进入了这间屋子,是迫于妈妈的威压不得已,或者早已知道了大鸿胪卿要来的消息而做好的一切准备?如果是后者,那么小菊儿是“刀”,他就是这柄“刀”的“守望人”。而这柄刀在他身边已经半年,他却从未察觉?如果天罗觉察了他的身份,无数次小菊儿都可以用刀刺穿他的心脏而不是用竹鞭把他打醒。 他的脑子里一团混乱,猛地抬头看向窗外,月亮即将到达第七根飞檐! 阿葵已经上车了吧?他想。这个念头一起,他立刻安静下来。这时候他必须做出最准确的判断,每一步错判他都可能身死当场,只有步步成功,才能通向他和天女葵的美好结局!他不能失去控制! “我给大人跳个舞吧。”小菊儿慌慌张张的从大鸿胪卿身边逃开,重新拉起袍子遮蔽了上身。 “跳舞?好!我喜欢看人跳舞。”大鸿胪卿已经醉了。 小菊儿在屋子中间默立,弹阮的女人换了悠扬的调子,仿佛风吹过竹林。小菊儿随着音乐慢慢踮起脚尖,仰望屋顶,像是天鹅对着低垂的天空舒展脖子。她开始了舞蹈,就以那件宽大的白袍为舞衣,一头漆黑的长发为飘带,跳一支晋北地方的舞蹈,婉转起伏。 易小冉从不知道她会跳舞,也从未意识到她那么美。小菊儿的稚嫩中逼出了一股撩人的艳丽,她的眉宇飞扬,长发也飞扬,赤裸的双足在席子上起落,白白小小的足踝曼妙地转动,长袍起落中暴露出修长挺直的小腿,让易小冉想起第一次他被竹鞭打得低下头,天女葵向他走来的那一刻。他一瞬间很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如果小菊儿真的是刺客,那么他应该按照天罗雇主的计划扑上去对大鸿胪卿补刀么?或者,他应该厉声尖啸说: “鬼!” 这样原子澈他们会在瞬间扑进来,就在他的眼前制服小菊儿。 他记得天女葵那句仿佛叹息的话,“你、我、小铁,小霜儿和小菊儿,我们就像是姐姐、弟弟和妹妹,冬天冷了,家里却没钱买炭,会抱在一起取暖的兄弟姐妹。” 如果小菊儿真的是他的妹妹,他会像保护天女葵那样暴怒的拔出刀来么?如果他手中还有刀的话。 他的头很痛,心里乱极了,音乐也乱极了,小菊儿的舞蹈也乱极了。她呼吸急促,香汗淋漓,白皙的脖子上泛起美好的嫣红,汗水从那里流淌到圆润的肩上。她的眼神在这一刻妖媚得胜过了天女葵,眼角的浓妆妖红胜血。 易小冉看见小菊儿在旋舞中看向他,可他看不明白小菊儿的眼神,只觉得那眼神浓烈却又悲哀,绝望而冷厉。 这是一个刺客该有的眼神么? 侍酒的两个女人也随着阮乐一起扭摆腰肢,她们款款而舞,靠近了小菊儿。她们中的一人,手里赫然拿着一截金色的链子,那是刚刚从她自己腰带上拆下来的。阮乐忽的止住,拿着链子的女人一把抓着小菊儿的双手用链子扣住!两个女人像是喝醉了似的吃吃笑着贴在小菊儿身上,让她分毫不得动弹。 “不要只是跳舞啊,小雏儿怕大人么?金链子拴住了带回去给大人好好摸摸你的小身段儿。”扣着小菊儿双手的女人笑着,眼睛亮得逼人。 “好!好!”大鸿胪卿和李原琪都在醉意中笑了起来。 小菊儿败露了,天罗会如何?缇卫会如何?局面正在滑脱易小冉的掌控。 他猛地扭头看向窗外!月亮掠过第七根飞檐!门口那盏没有点着的灯笼中忽然爆起耀眼的火光! 小菊儿扭头,长发飞扬而起! 第25节 二十五 兰凝小舍二号房,苏晋安在灯下饮酒。他喝得很快,因为没有人和他说话。 酒瓶里已经空了很久了,以往他在这里喝酒,总有人会在他的酒瓶空掉之前换上新的。 他低头笑了笑,觉得这不像他自己。这是紧要的时候,今晚如果白发鬼落网,他的功绩就足以震动朝野,他会是帝都里前途不可限量的一只飞鸿,而如果他失败,或许会被大教宗看作个没用的人而放弃。他从晋北来帝都,走路就上千里,期待的是这样改变自己一生的机会。可在这个机会就要到来的时候,他却不能控制自己去想一个空掉的酒瓶和为它添酒的人。 外面响起了低低的敲门声。 苏晋安一怔,警觉的按住自己腰间刀柄,“什么人?” “添酒的。”一个模样讨喜的小厮探进头来,捧上一个托盘,里面是满满的一瓶酒。 苏晋安默默地看了那个酒瓶许久,从腰带里摸出两个铜钿,“赏给你的,出去吧。” 小厮出去了,苏晋安依旧看着那瓶酒。青玉色的酒瓶,颈上挂着一根红绳,红绳上挂着一片佩玉,玉质一般,刻的是含苞的虞美人。 他用手指轻轻地抚摸那片佩玉,就像是抚摸一朵即将绽放的花,很久很久都不打开瓶盖。 第26节 二十六 箭啸声穿透了一切,笔直地扎入脑海。 小菊儿如扑火之蛾冲着大鸿胪卿而去的瞬间,每个人都惊得站了起来。那个女孩儿的长发飞扬,双手被缚,嘴里咬着的刀刃上,巴掌长的寒光流转。易小冉明白那柄刀藏在哪里了,那是一柄漆黑的刀,和头发一样的颜色,就藏在小菊儿高梳的云髻中,只有开刃的一线会反光发亮。在她的头发披散下来的瞬间,她把自己同时暴露给易小冉和缇卫了。 李原琪立刻拔刀,但是小菊儿仿佛一条鱼似的翻身在他的刀刃边闪过,李啸溪也拔刀,但是他的距离太远了。 箭来自窗外,漆黑的箭,凌厉地拦截在小菊儿和大鸿胪卿之间。那是埋伏在池塘对面屋顶的长击弩,是苏晋安用来确保不失的利器。 小菊儿无法靠近大鸿胪卿身边。 她猛地旋身,嘴边的薄刃割开了桌上灯笼,切断了其中的油芯,火焰燎着了小菊儿的额发,一闪而灭,屋里陷入了黑暗。 “刺客!”李原琪惊呼。 “保护大人!”李啸溪暴喝。 “鬼啊!”易小冉嘶声尖叫。 外面的走廊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箭啸再一次穿入耳中,易小冉背后的板壁发出裂响,外面的缇卫正在全力突入。 易小冉站了起来,他听见黑暗里衣带当风的声音,刀刃破风的声音,妈妈惊恐的喊叫,突进的沉重脚步声。这黑暗里所有人都在行动,为了各自的目标,灯再亮起来的时候不知谁能实现目的。 易小冉无声的笑了起来。他心里狂喜,想要感激小菊儿,最后一瞬间,小菊儿超出了他的预料,也超出了缇卫的控制,让这屋里陷入了黑暗,让局面一下子回到了易小冉的掌握中。 帮他完成最后一步! 一只手从黑暗里伸过来抓着易小冉,易小冉凭感觉知道那是苏铁惜。他把苏铁惜推向角落,从鞋底缓缓拔出了一枚黑色的、巴掌长的短刃,和小菊儿咬在牙齿间的短刃一模一样。他从天罗的装备里得到了这件武器,一直珍藏在身边,终于要派上用场。 他为自己的计划增加了最后一步,让自己在最后一步里变成一个杀手。 杀李原琪! 这是藏在他心底的最后一个目标,他甚至没有告诉天女葵。他知道这很危险,但是他不能克制自己。当他看见李原琪白扇紫衣踏入这间屋子的瞬间,他想起那片凄冷的月光下,这个赤裸的男人从天女葵白白小小的身体上爬起来。他想自己的人生其实还差一步才圆满,他要和自己心爱的女人远走高飞,他还要把曾经那个错误弥补掉。 如果错误本身不能消除,那就杀掉犯错误的人! 他闭上眼睛,把全部精神都集中在耳朵上,他要在这片嘈杂混乱里寻找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如银质的铃铛,清脆悦耳,那是李原琪刀柄上那枚银珠在空腔里震动!这柄晋北产的名刀将把它的主人引入地狱! 他猛地睁开眼睛,无声地突前。他结结实实地拥抱了一个人,和他胸膛抵着胸膛,夹在手指间的短刃狠狠的送了进去。 古蝮手·龙形! 仿佛银质铃铛的声音依然那么清脆,随之而来的是铁刀落地“铛”的声音。这些在易小冉的耳边,仿佛天籁。他一手压住对方的伤口,以手指夹着那柄短刃往下慢慢拉动,这会把对面胸膛里的那颗心完完全全地剖开,而这柄短刃薄得就像柳叶,所以血不会立刻喷出,让他回去的时候仍然有一身干净的白衣,而死在这柄刀下的李原琪,无论如何看都是死于天罗刺客之手。 他充满了快意地想象在李原琪的胸膛里,鲜血从还在搏动的心脏里被挤压出来,流入这个人污秽的脏腑里。 那些血也滋润了易小冉的心,慢慢地填补了那里的一个缺口,让他觉得温暖快乐。 他猛地把李原琪的尸体往前推出,在鲜血尚未射出之前回退,把短刃也留在了那里。做完了这一切,甚至他的手都是干燥的,没有沾上一滴血。他从没有想此刻那么感激那个教他古蝮手的人,虽然他一度深恨老师的冷酷。 他再次感觉到苏铁惜伸手拉他,这次他没有拒绝,和苏铁惜紧紧交握。 屋里忽然恢复了寂静,所有人都停下了。 “谁带着火种?点灯!”李啸溪暴喝。 “我……”妈妈战战兢兢地说。 “点灯!”李啸溪再次咆哮,“灯亮之前!外面的人不准进来!如果有其他刺客,必然在我们之中!” “其他刺客?”易小冉心里猛跳。难道李啸溪在黑暗里也能察觉他的行动?作为古蝮手的传人他很难相信,这门武术最讲究的就是潜行和速度。或者李啸溪远比他们想得更强,也是精通暗杀武术的好手?他再度紧张起来,心跳加剧。 灯亮了起来,火苗慢慢飘高,整个屋子都被照亮了。 易小冉看清楚周围的第一瞬间,心里猛地一痛,仿佛被人在那里刺了一刀。小菊儿整个人被穿在李啸溪的长刀上,她的双手抓着刀身,血染红了白袍,染红了她纤细白皙的手腕。她就要死了,易小冉看得出来。 李啸溪冷冷地四顾:“大人怎么样?” “我们是七所的缇卫,奉命保护大人,大人一切安好。”三个侍酒的女人组成人墙,把大鸿胪卿胖大的身体遮挡在屋子角落里。 李啸溪转头看着小菊儿苍白的脸,脸色狰狞,缓缓地把刀往外拔。血浆喷涌出来染红了他的手,他却不断地拧动刀柄让刀身在小菊儿的身体里搅动。易小冉和身边的苏铁惜双手扣住,苏铁惜的手劲大得吓人,易小冉的眼里慢慢涌出泪来,苏铁惜默默地低下头去。 李啸溪猛地撤出了刀,垂死的小菊儿在这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快走!”浑身是血的女孩儿站在屋子中间,对着易小冉喊出了最后的话。 她以袍袖扫过刚刚点燃的灯,大袖立刻被火焰包裹了。那绝不是普通衣料点燃的效果,火焰一腾起来,立刻蔓延,小菊儿笼罩在一团火焰里,逼退了李啸溪。 “她要放火!带大人走!”李啸溪对着那三个女人大吼。 三个女人试图搀起背后软瘫成烂泥的男人时,忽然一齐发出惊呼。声威赫赫的大鸿胪卿已经是一个半死的人了,一截漆黑的刀刃从他背后显露出来,插在颈椎的侧面,那一刀的创痕是平的,彻底地截断了大鸿胪卿的颈椎。大鸿胪卿还有呼吸,却没有人能够阻止他的死亡,再高妙的医生也无法接回被切断的椎骨。大鸿胪卿胖大的身体正往外不断涌出鲜血,身体已经积了漆黑的一滩。 “不……不可能!灯一灭我们就围住了大人。”女人中有一个脸色惨白。 她们的前途已经完了。 就在大鸿胪卿的尸体对面,心口被纵剖开来的李原琪瞪大无神的眼睛,看着天花板。 第27节 二十七 “那……那是?”屋外聚在一起的护卫们和缇卫们一齐惊呼。 原子澈推开他们,奔到屋檐下,看见周围一片房舍的屋顶上都闪出了漆黑的人影。他们全身裹在黑衣中,手中利器闪着冷冷的寒光。 “六个人……六柄刀!”原子澈低声惊呼。 他是缇卫七所屈指可数的精英,从习剑开始就从无数的典籍中汲取关于天罗的知识,把那个阴影中的组织设想为他的敌人。但是他所知的案例中没有任何一个,天罗出动了六柄“刀”!他意识到屋顶上的六个人都是来自天罗本堂的精锐,都是第一线的杀人者,这支力量如果善加使用甚至比一支军队更强,而天罗把这样的力量集中在了一起。 刺客们都把手中黑色的皮囊扔在屋顶上,一刀割破皮囊后,里面漆黑的油流淌出来。 “火油!”原子澈大吼。 火星落下,大火升腾。六名刺客同时以手弩射出了绳箭,那些力道强劲的弩箭后面连着黑色的丝索,所有箭的目标都是一处——兰凝小舍二号房的入口。六个黑影悬挂在丝索上,悄无声息的滑下屋顶,那些丝索仿佛一张巨大的蛛网笼罩了这片屋舍,得手的蜘蛛急不可待地扑向猎物。 “圈套……苏大人!”原子澈知道自己已经赶不及了,他们所有人都被吸引在白鹤清舍这边,苏晋安那里的防御是—— 空白! 易小冉知道这是他一生里最后一次看见小菊儿了。 最后一瞬间,这个总拿竹鞭抽打他们的女孩儿对他喊了一声“快跑”,她心里大概还以为易小冉是她的同党。 现在她在火焰里旋转起舞,她把着火的白袍抖开,赤裸着身体,染了鲜血的地方是红的,没有染血的地方是白的,对比鲜明刺眼。燃烧的白袍点燃了周围墙上的字画,点燃了脚下的席子,点燃了帷幔和竹帘,火势已经不可阻挡。易小冉知道自己该走了,可是脚下挪不开步子。他的视线模糊了,他面对着小菊儿舞蹈的、赤裸的身体,觉得那一切美得让人无法呼吸,却又悲伤得让人想要号啕大哭。 飘飖周八泽。连翩历五山。 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 他脑海里再次回想起这句诗来,他想所有人都是飞蓬……都是飞蓬,没有人有办法逃离这个杀人的乱世。不知道为什么活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 “走啊!”苏铁惜拉他。 “都是飞蓬。”他低声说。 一支漆黑的羽箭从窗外射来,洞穿了小菊儿的心脏,终结了她的舞蹈。她倒在自己点燃的大火里,很快被火焰吞噬了。 易小冉用袖子掩住脸,转头往外冲。 最先落地的刺客以手弩对准二号房射击,三枚弩箭穿透窗户,第二个立刻从窗户上的破口向里面投掷了散发毒雾的焰筒。六柄刀汇齐,两个人在门口,两个人在屋顶,两个人在窗外。屋顶的人发起进攻,他们中一人猛地一刀切断了屋梁。整个屋顶下陷,两名刺客向着屋里坠落。就在同时,控制了窗户和屋门的刺客也涌入。 屋里没有人,桌上有一瓶还未打开盖子的酒。 “情报错误!”刺客们立刻背靠着展开戒备。 “他没有走远!找出他来!”为首的下令。 六柄“刀”立刻向着不同的方向散去。 此刻隔着一片池塘,缇卫七所的精锐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整个酥合斋已经被熊熊火焰笼罩了,欢好中的男男女女赤裸着身子从不同的屋里跑出来,惊叫着,像是没头的苍蝇那样瞎撞。 易小冉冲出白鹤清舍,抬头对上了原子澈冷冷的目光。原子澈肩膀微动,剑架在了易小冉的脖子上。 “怎么?刺客已经死了!我完成了任务。”易小冉大惊。 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得在值夜人换班之前赶去和天女葵汇合。 “刚才刺客偷袭了兰凝小舍二号房,那是苏大人所在。”原子澈的瞳子里映着火光。 “怎……怎么会?”易小冉无需伪装惊慌,心跳快得如击鼓。 他意识到有什么地方错了。他叮嘱过苏铁惜不要点燃兰凝小舍那边的线香,难道苏铁惜弄错了? 苏晋安被杀了?那样也许更好吧,这样再没有人知道天女葵的身份……可是那个孤独又深不可测的人真的被杀了? “但他们失手了,苏大人早已怀疑你的忠诚,更换了屋子!”原子澈说,“你果然出卖了我们……参与行动的人里只有你和我知道苏大人的确切位置,那么,我们中必然有一个是内奸,会是我么?” “不是我……”易小冉说。 他嘴唇发干,手心出汗,在原子澈的剑下步步后退。他以眼角的余光四顾,背后是李啸溪,周围是全副武装的缇卫,还有鸿胪寺的十几个护卫,他已经陷入了天罗地网。 苏晋安那个狡猾如狐狸的男人早已觉察了他的异心么?是什么错误暴露了他的心思?也许他不该和苏晋安说那些要回晋北老家的话,他的心还不够狠,不够稳,不该轻信那个男人的孤独和承诺。这让他无比的后悔。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猛地下蹲,原子澈的剑锋从他头顶掠过,切下了几茎头发。他以肩膀撞在原子澈的胸口,顺手抢过他腰间的佩刀,借着冲劲往前几步,鱼跃而出。 落入池塘水面的瞬间,他听见原子澈冷冷的声音,“你这才真正暴露了。” 一股冷气从易小冉的头顶心一直滑下,笼罩了全身。他这一步才真正错了,断送了他一直以来的筹划。他没有时间犹豫,鱼一样转动身体潜入深水,头顶传来了弩箭穿入水面的“扑扑”声。 第28节 二十八 易小冉浮出水面,猛地甩去头上的水。凫水的本事救了他一命,他以前在家乡的深潭里摸鱼,一口气可以坚持比别人长一倍的时间。 无处不是大火,燎天的火焰正在毁去这片精美绝伦的屋舍和藏在其中的男女春情。朱漆的立柱仿佛巨大的火炬,斗拱飞檐在耀眼的金色火焰中逐一坍塌,杏黄色、晏紫色、水红色、湖绿色的帷幕在风和火焰里飘摇,池塘的水色红如血。 他仰头看着夜空,觉得这世界仿佛都要崩溃。 他想到了天女葵,他急切地想去找她,想拥抱她亲吻她,在她的怀抱里低声说出热烈的情话。那样就算天地崩溃又如何呢?就算缇卫的追杀如影随形又如何呢?就算下一刻他们两个都要横尸街头又如何呢?他忽然想他的女人真是聪明,是啊,别管一生一世,两个人在一起,一天也好。 他很冷,他想要紧紧抱着他的女人。 “小冉!”有人大喊他的名字。 “小铁?”易小冉四顾。 苏铁惜上来一把拉住他的手,“快走!缇卫们到处在找你!” 易小冉自下而上打量这个朋友。苏铁惜满脸都是烟熏火燎的黑,一身精致的白袍也烧得像件短衫,头发乱糟糟的,狼狈到了极点。这个朋友大概在火场里找了他很久。他无声的笑笑,拍拍苏铁惜的肩膀。 “快走!这边往后院,那里的门我过来时候还没塌。”苏铁惜跑了几步,指着前面的路。 易小冉看着他的背影,脚下没动。 “白发鬼。”他慢慢地拔出了从原子澈那里夺来的佩刀,一字一顿地说。 苏铁惜的背影微微一震,停下了脚步。距离他们不远,一根被火焰吞噬的柱子发出咯咯的裂响,轰然倒塌。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苏铁惜转身面对易小冉。 “刚才。我忽然想明白了,除了我,你也知道兰凝小舍二号房,因为是我告诉你不要去点燃那里的灯。”易小冉的声音彻寒,“还有,为什么刺杀叶赫辉的那天晚上,不早不迟的葵姐的车就找到了那里?是你,都是因为你。表面上看你救了我,其实那是你完美的撤退。你告诉葵姐我有危险,驾车到那附近,说出去查探,其实那短短的间隙足够你杀掉叶赫辉。你所以能在黑暗里消失,因为你混入了追杀我的参谋中,第一个攻击我的人其实不是参谋,而是你。所以你,白发鬼,就这样从被追杀的人,堂而皇之变成了追兵。在我被参谋们追杀的时候,你悄悄离开,回到了车旁,说没有找到我。而你的同伙这时候只用了几十个灯笼就把苏大人埋伏的人逗得团团转。” 苏铁惜默默地点头。 “但是我太相信你,仅仅这些还不够让我怀疑你。你最大的错误是,来找我之前没有换一双鞋!”易小冉说。 “换鞋?”苏铁惜低头看向自己的脚。 “屋子里黑灯的瞬间,你本应在我的身边,距离大鸿胪卿中刀的地方有一丈之远,为什么你的整个鞋底都被血浸透了?” 苏铁惜默默抬起脚,露出血红色的鞋底。 他点了点头:“要趁屋里黑灯的一瞬间动手,而且不留痕迹,就不能用‘短铁’,短铁发出的时候,锁链会有很明显的声音。所以我其实是近身用‘竹叶’刺中了大鸿胪卿的后背,黑灯之前我已经算准了位置。我在大鸿胪卿血溅出来之前就后撤了,但是我踩到了另一个人的血上。” “那是李原琪的血,我杀的李原琪。小菊儿在你们的计划里充当什么角色呢?你的替死鬼?” “不,这场刺杀小菊儿才是‘刀’,我是‘守望人’。我出刀,只是因为小菊儿已经失去机会,缇卫已经察觉了她的身份,她被窗外的长击弩瞄准了,只要她有一点异动,缇卫和长击弩都会要了她的命。她当时起来跳舞,其实是给我暗号,让我代替她动手。” “你们装得真像。”易小冉呵呵低笑。 “不是装的,在这次行动之前,我和她互相不认识。” “贵为天罗杀手中的精英,你居然会隐身在一个妓院里。你们很早就觉察了葵姐的身份,你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是不是?” “不是,”苏铁惜摇了摇头,“我藏身在这里,是因为有点喜欢这里……因为白天黑夜都能听见人声,我不喜欢一切静悄悄的。” “说,往下说,你什么时候觉察我的身份?你们如何利用我?你们设下的到底是什么圈套?” “你试手赢了李原琪的那天,本堂的密探就开始调查你的身份,你不如葵姐隐秘,知道你身份的人在缇卫里不只一个,有人出卖了你。” “有人出卖了我?不是你?”易小冉冷笑。 “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过,我只是杀人的刀,不需要有想法。”苏铁惜低声说。 “你们为什么要雇我?” “他们要你死。” “要我死?” “叶赫辉是云中叶氏的精英,杀他很难。我有把握杀死他,但是没把握平安脱离。所以本堂找了你,是要把你当作我的替身。你和我身高体形相似,黑暗里分不出来,他们还给你准备了本堂刺客的装备。他们要通过这件事情解决叶赫辉,同时挖掉苏晋安埋下的钉子,向他示威。” “那么你是出于好心救了我?是因为你可怜一只钻进猎人圈套的白兔?”易小冉舔着牙齿,笑容扭曲。 “我不想你死,你的名字不在我的名单上。” “名单以外的人……你嘲笑我,白发鬼,你嘲笑我!”易小冉眼角跳动,挥刀指向苏铁惜,刀锋微微颤抖,“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一个蠢得把你看作朋友的乡下小子?甚至没资格上你的名单?你是天罗本堂的刺客,你只杀那些大人物!”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把你当朋友,但是你相信我,这让我觉得有点开心。没什么人相信我们……相信我们确实就是错的。”苏铁惜仰头看着天空。 两个人都沉默起来,灼热的火风在他们身边掠过,火焰如同即将挣脱锁链飞天的凤凰,在夜空里摇摆。 “从前面那条路走,尽头有扇门。从门里走出去,她就在外面等你。”苏铁惜说。 “你会让自己的女人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么?” 苏铁惜默默地看着易小冉的眼睛。 “我失败了,我已经逃不走了,缇卫现在明白我是内奸了,可苏晋安还活着。现在我能带阿葵去哪里?逃到天涯海角?让她和我过颠沛流离狗一样的日子?不可能的,我要娶一个女人,就要对她好,我要她一直开开心心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我们已经很谨慎,苏晋安应该不会察觉……”苏铁惜说,“小冉,走吧,还来得及。” “还有另外一个办法。”易小冉说。 “什么?” “杀了你。杀了你我就能解释一切的事,你是白发鬼,我不小心对你泄露了情报,所以你们偷袭了苏大人的屋子。我还杀了白发鬼,是有功的人,我会加入缇卫,变成一个有官衔的人,再也不会有人怀疑我们易家是堂堂正正的世家。杀了你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我还可以和葵姐在帝都生活下去,我们离开安邑坊,去城西边或者南边租一个小屋子,一起住……我会和她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爹爹说,无论什么样的女人,只要生下孩子来,都是好女人。”易小冉的声音平静,脸色狰狞。 “辰月不会给你你要的东西,信它的人都不能再像个普通人那样生活。辰月信徒眼里只有神,没有人。”苏铁惜说。 “那么天罗眼里这世上有什么?天罗是为了救世才来帝都的么?还是为了你们肮脏的交易?”易小冉冷笑。 苏铁惜沉默了片刻,低头看着自己掌心:“我心里希望……这些事情过去后,这里的人能重新过平平安安的日子。不过这只是我自己想的,本堂那些人怎么想,我不知道,我只是个执行任务的人。” “白发鬼!靠着挥刀你就能救人么?这个时事是你们这些刺客可以改变的么?”易小冉咆哮,“你们只是杀人!杀更多的人!是你们把天启变成了地狱!如果不是你们,阿葵就不必吃那么多的苦,就不用怕得要死,就不会被那些男人欺负!” “其实我不知道,”苏铁惜低声说,“救人什么的,我都不知道。” 易小冉缓缓举起了佩刀:“拔刀吧!” “你说你是我的朋……” 易小冉咆哮着打断了他:“拔刀!否则切下你的头!给我!” “我们不是朋友了么?”苏铁惜低声说。他看着易小冉,谁都能看出他眼睛里的难过。 “别用那副表情来耍弄我,你们一直在耍弄我,一直……一直!” 苏铁惜解开了上衣,把衣袖缠在腰间,露出肌肉精悍的上身,不到手指粗的铁链贴肉缠着,贴着他心口正中,是一柄如女人的眉宇的刀,裹在黑色的皮鞘中。 “就是那件武器!”易小冉在心里说,那件不必近身就可以杀人的利器,苏晋安告诉过他。 苏铁惜轻轻一扯一枚链扣,那些铁链自然地从他的身上卸脱,刀落入了他的掌心,映着火光,流淌着灿烂又冷厉的微光。 “不要存第一次试手的侥幸,我要杀了你,不会留情。”易小冉说。 “我知道,面对古蝮手,我没有把握。”苏铁惜点了点头。 两个人不再说话。 易小冉闭上了眼睛,把一切的精神集中在两耳,耳边是风声、燃烧声、远处人们的哭号声、近处池塘里的水波声,还有风掠过刀锋带出的“咝咝”声。当他第一次从自然的千万种声音里分辨出风吹刀锋的声音时,老师说,是不是像毒蛇吐信? 他对面的就是毒蛇了,隐藏在阴暗处的毒蛇。白发鬼,他的杀人宗卷在缇卫所里是最厚的,他从不给对手留任何的机会,他杀人永远一刀毙命。这半年来他和毒蛇睡在一张床上,毒蛇把它的牙贴肉藏在心口,在他酣睡的时候,这条蛇就在悄悄地磨砺牙齿。 他觉得刀很重,周遭的空气仿佛变得粘稠。 古蝮手·断水。 这是古老杀人武术里最终的禁手,学习这一击必须在瀑布中,学生承受着瀑布水流的巨大压力,控制住刀身,静如磐石,一击发动,刀切开水流,敏锐的听力会让握刀的人听见仿佛裁剪丝绸的声音。离开了水,在空气中使用这一刀,会快上数倍。这是禁手,因为它快得神秘,令人着迷,很多古蝮手的传人为了不断的演练这一刀,获得臻于极致的刺杀武术而不断杀人。 它是刀术中的鬼术。 易小冉从刀锋上看过去,看着苏铁惜的脸。他从未那么仔细地打量苏铁惜的脸,苏铁惜的瞳仁大而黑,白色白净,有着宽阔的天庭、尖尖的下颌和挺直的鼻梁,其实是付聪明俊朗的相貌,可是所有人都会本能地觉得他憨憨的……也许是因为他微微下垂的眼角,总显得有些孩子气的孤单。他真实的内心和眼神被遮盖在那个平静的躯壳里了,他听话,乖巧,含着女人们留给他的果子,勤快地洗着被单,提着热水,而在黑夜降临的时候,他行走在寂静的深巷里,杀人。 这就是杀手么?这就是最终出卖了他,把他逼到绝路的男人?如果不是事实摆在他面前,易小冉无法相信。 他心里隐隐地还有一丝乱,有些事还在纠缠他。他现在想起了苏铁惜说的那句话:“我家乡那边很偏僻,看不到什么人,我从小就没什么朋友,听说帝都有很多人,所以想来找几个朋友。” 他记得苏铁惜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瞳在月光下明亮真诚,透着淡淡的悲伤。 那个白纸包还塞在他的腰带里,里面是苏铁惜在这里工作了大半年的薪水。 一个人做戏真的会做得那么彻底么?那么逼真,又那么感人。而如果那些不是做戏,他真的能杀掉苏铁惜? 他的头隐隐的痛,刀越发的沉重。他的老师说过他最大的问题是总想为杀人找一个理由,可绝大多数时候一个人杀另一个人只是迫不得已,譬如现在,如果不杀死苏铁惜他的人生就毁掉了。 “不能犹豫。”他在心底对自己说。 如果应该有两个人开心的活下去,那是他和天女葵,他们会在雪夜里拥抱着,互相温暖。 那么,就让这个杀手去死好了,反正他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就这样!他猛地踏上一步,刀走过曲折的路线,刀刃反射的火光跳闪!他听见了空气被划破的声音,仿佛千万毒蛇吐信!与此同时对面的苏铁惜变作了一团朦胧的影子,那团影子里利刃破空而出,走笔直的路线,带着尖利的呼啸。 一根燃烧的柱子倾倒在火场里,火星飞溅,灼热的空气里金属撞击声闪逝。 苏铁惜在池塘里慢慢站起身,看着易小冉捂着胸前的伤口,转身背向他,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倒在了花园小径上,身下的血斑慢慢地扩大。苏铁惜默默的收回短铁的链子缠在自己手臂上,涉水走上岸来。颜色发乌的水顺着他发梢滴落,洗出来的头发在火光中泛出耀眼的银白。 一袭白衣消瘦如竹竿的男人无声地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天女葵听见车外急促的脚步声,她的心里欢喜,揭开车帘,“小冉。” 她看见的是一张线条冷硬的脸。 苏晋安。 天女葵的脸色煞白,起身想要跳下车。苏晋安一步踏上车轼,拦住了她的去路,一手抓起缰绳,一手抓着天女葵的胸口把她扔回车里。 “不必等他了,他不会有机会走出来。我们得离开这里,这是个圈套,杀我的圈套!”苏晋安冷冷地说着,猛地抖开缰绳打在四匹健马背上。 健马长嘶着撒开四蹄,车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马车在深夜的天启街道上飞驰起来。马车后几十步的地方,几个融在夜色里几乎无法分辨的黑影正疾速逼近,快得不可思议,月光照在他们手里的弧剑上,泛出寒冷刺骨的青色。他们跟着马车狂奔,却无奈地看着目标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长街尽头的黑暗里。 第29节 二十九 圣王八年八月二十五,缇卫七所,苏晋安坐在窗前抽烟,仰头看着秋风高起,风里一卷黄叶。 门吱呀一声,陈重走了进来,把一卷文书放在桌上。 “子仪兄,今天早啊。”苏晋安回头一笑。 陈重点点头:“有些事情,我们已经有眉目了,来告诉你知道。首先是我手下的斥候仔细勘察了火后的现场,一致结论是这毫无疑问是一次针对你的刺杀。天罗刺客并不在意大鸿胪卿,他们出动的人一共七个,其中只有白发鬼的目标是大鸿胪卿,另外六个都是为你准备的,他们当时分布在酥合斋的不同出口处,如果起火的时候你在酥合斋里面就绝没有机会逃走。另有一条线报,负责这次任务的人是荆六离。如果你还想知道得详细一点,宗卷里都有。” 苏晋安点了点头:“荆六离?天罗很看得起我啊,这是他不多的失手吧?” “你的运气太好了,或者,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你当时没有留在酥合斋里?”陈重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问。 陈重曾经以为自己和苏晋安已经很熟了,他们是亲密的朋友,无话不可以谈。可现在他注视苏晋安的眼睛,却觉得那双眼睛很深,很远,就像晋北密不透风的森林,浓郁的黑绿色,连天都能遮住。他想自己大概从未真正看透苏晋安的眼睛。 苏晋安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喷出一口烟:“我是出去找葵姐的,我忽然发现她不见了。” “她很伤心。” “哦?”苏晋安挑了挑眉。 “因为我带她去看了‘藤鞋’的尸体,我本不想这么做,但她很坚持。那具尸体给烧焦了,但有个不可思议的事,他胸口中刀是在花园里的水池旁,之后没有立刻死去,他坚持着爬了几百步,一直爬到后门口。可是后门的梁木塌了,被堵死了,他没能爬出去。你知道我还是个不错的仵作,可是我从未见过一个胸口中刀的人能爬那么远,看现场,他所有的血都在路上流尽了。” 苏晋安沉默了很久:“人心里怀着什么很强的念头,就能做出一般人做不到的事。” 陈重微微点头:“我听说本来该有辆马车在后门等他。” 苏晋安默默的抽烟,没有再说什么。 “就这样吧,‘风筝’只得宣告失败了。”陈重说。 他转过身,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转回头来:“晋安,我记得跟你说过,我们这些大人连孩子都能推上战场……难道不会愧疚么?” “他已经不是孩子了,一个为女人能拼命的人,你怎么能说他是孩子呢?”苏晋安在靴子上磕了磕烟灰,站了起来,“子仪兄,晚上一起去喝酒吧,安邑坊的月栖湖,是个很雅致的地方,有点像酥合斋。” “听说过,葵姐去那里挂了牌,现在是那里的花魁了。” “是啊,我忽然想见她。”苏晋安淡淡地说。 第30节 三十 白瓷杯里是溢着清香的暖酒,耳边是丝丝缕缕仿佛诉说的琴声,苏晋安和陈重席地而坐,各据一张小桌,喝得半醉了。窗外一轮半月挂在树梢上,明媚温软的月光投在地下,笼罩着抚琴的天女葵。 这是奇怪的一晚,他们叁个没有说一句话,从进入这间小屋起,天女葵就在弹琴,苏晋安坐下了就看她,陈重沉默地喝酒。 “是《雪浓》吧?我在晋北听过这首曲子,有点哀伤。”曲终,陈重一个人鼓掌。 “是《雪浓》,其实是首挽歌,没有败陈大人的兴致吧?”天女葵微笑。 陈重看着她的脸,觉得她忽然老了,那是再多脂粉也遮掩不住的。 “不仅是挽歌,还是妻子哀悼死去丈夫的曲子,是说严冬里樵夫入山砍柴,却遇到了暴风雪,妻子知道丈夫再不会回来,但是雪太深,面对大山甚至不能去寻找他的尸身,所以用锯子拉扯柴火,奏了这曲哀歌。”苏晋安的语调波澜不惊,“阿葵,你想用这首曲子对我说什幺呢?我才是你的丈夫,我还没死,就在你身边。” 陈重浑身一颤,仿佛顶门开了一条缝隙,一泼冰水从那里灌入。他忽然明白了什幺,却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寸一寸凉了下去。 “子仪兄你也没看出来幺?她是我的妻子啊。”苏晋安看着天女葵说。 “你……让自己的妻子为你在妓院里为你当斥候?”陈重的声音颤抖。 “她塬本就是一个娼妓啊。”苏晋安说。 “陈大人,这不是玩笑,我夫君说的都是真的。”天女葵用脆薄如冰的声音轻轻说。 “在我还不是一名缇卫的时候,我在晋北的八松住了很多年。”苏晋安端起一杯酒,慢慢地啜饮,“我有过一个女人,可是没钱给她赎身,我们私下里结了婚,她仍旧在青楼里接客,我仍旧是个小军官。” “你怎幺能这幺做?”陈重想要大喝,却没有力量,“她就算以前是娼妓,却是你的……妻子啊!” “子仪,我曾经跟你说过,我跟你是不一样的。你是世家子弟,伯爵之后,不会了解我们这样的人。”苏晋安摇头,“没有她,我怎幺能在几个月连续捕获天罗刺客,在帝都建立名声呢?缇卫七所七个卫长,只有我是个不名一文的人……我来帝都的时候,只有一匹马、一口刀和我的妻子,我要靠这些在帝都得到一片立身的土地。当你只有这些筹码,你的心却大得连这个帝都都装不下的时候,你就会把每个筹码都用上。” “你……你疯了!” “不,陈大人,他没疯。他就是这幺样一个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心里的阴暗,也知道自己逃不出去,所以就认了。他这样的男人,要幺出人头地,要幺就让他死了也罢。”天女葵说,“其实他这样的男人,也会让人喜欢得发疯。女人有时候看着男人咬牙切齿的样子,会觉得他们可怜得就像孩子。” 天女葵这幺说的时候,目光也和苏晋安相接。陈重看不清那两个人眼里的是柔情蜜意或者刻骨的悲伤,或者只有一片空白。他想自己在这场对话里其实是个多余的人,面前的两个人都能凭着一个简单的眼神明白彼此,他们亲密得就像缠在一起的藤树。而陈重只能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两棵藤树无声地绞紧……再绞紧…… “你瘦了。”苏晋安起身走到天女葵身边,伸手轻轻摸着她的脸儿。 “我这些天晚上总在做梦,梦见小冉趴在一片大火里,前面是一截烧毁的梁木把他的路堵上了,他没路可走了,四处都是火……我心里急死了,想要跑过去把他扶起来,可是我动不了,我就使劲挣扎,一边挣扎一边大哭。然后我就醒了,浑身都是冷汗。” “你该吃点安神的药。” “你不知道的啊,他是那种孩子,一生没有喜欢过人,喜欢了一个,就以为是一辈子。” “你和他睡觉了?” “你会在意幺?在这里我也不是没有被人欺负过,你会在意幺?” “会啊,”苏晋安低声说,“因为其他人,你都讨厌他们。” 天女葵轻轻地笑了,伸手摸摸苏晋安的额发:“你这样的男人啊,就怕别人把属于你的心偷走,你是个孤独得要死的人,喜欢藏着别人的心,觉得那些心属于自己,就不会孤独。可是怎幺办呢?你自己的心是冷的啊,你暖不了被你抢来的心,它们迟早都会走的。” 苏晋安沉默了一会儿:“你既然决定要跟那个孩子走,为什幺把那枚玉佩送进来给我?你是想提醒我?” “我不想你死。我坐在马车里,摸到那个玉佩,忽然想起那时候你在八松街上买了它送给我,你当时跟我说玉能辟邪,我身体虚弱,容易染邪气,配上这块玉就没事了。我还记得那天下着大雪,我们两个并肩走在雪地里,你在我头上打着伞,我偷偷地回头看我们留下的两行脚印,我想真好啊,这两行脚印将来会变得很长很长,我们两个一直一起走……一起走……”天女葵轻轻地笑着,眼泪一滴滴打在她的衣襟上。 “你可没说这些,我只记得你说晋安最好了……”苏晋安的声音有些嘶哑,“你难道不知道放走我你们两个是逃不远的幺?” “逃到哪里算哪里吧,我小的时候,你说我就是任性。我现在是个二十六岁的女人了,还是任性,想像小时候想的那样,跟一个爱我的人一起走,走到哪里算哪里。” “我这幺说过幺,我都忘记了。” “苏大人,多谢你这些年来的关爱,可是哀鸿时事,我们都把握不了自己。那天晚上你应该驾着马车走,把我踢下去的。”天女葵收回了手,按在琴弦上,琴声一起,又是那首悲伤而寒冷的《雪浓》。苏晋安默默地看着天女葵的侧脸,可是天女葵只是抚琴,再不看他。 “是这样的幺……我知道了……”苏晋安默默地后煺,忽地起身,走了出去。 “在我们相遇的时候,苏大人你也是个孩子啊。”天女葵抚着琴,在他背后轻声说。 陈重看着门把苏晋安的背影隔在了外面,觉得一瞬间那个男人也老去了。他用一股劲儿撑着他的嵴梁,却快要撑不住他自己的重量。 这是缇卫五所掌兵都尉陈重一生中最漫长的夜晚,他想要跟着苏晋安出去,可是他的腿已经虚软,他站不起来,他的眼默默地垂下,可视野无比清明。他不能扭头,看着那个艳丽如海棠花的女人。烛火里爆起明亮的花火,女人手指上垫着布,指间缠着琴弦,以一种绝代的风华和超越人类本能的冷静勒死了自己。 她死得就像一首被利刃斩断的小诗,哀哀地飘落。 那份死亡的美丽和绝望令他赞叹又悲伤,天明的时候他在墙上题下了一首诗,末尾写着辞官的信。他没有再走进天墟天穹般宏伟的大门,而是带着一点点东西向着越州的故乡出奔,一个月后他被杀死在九塬城的小酒肆里,下手的是缇卫七所的一个年轻人。 幕终 白玉忘风尘,离人弦上语; 何当弦绝日,便是玉碎时。 圣王八年初冬,十月初四,苏晋安拿着一小卷桑皮纸,低吟上面那首小诗,拍着栏杆,外面是这一冬的第一场雪。 他沉默了很久,撕碎了那张纸,随手让那些碎屑混入细雪间。 “大人……”廊下,戴着斗笠的人站在苏晋安背后。 “是陈都尉的诗啊,真是好诗,读起来像是一个人走在园子深处的浅吟低唱,安安静静的不悲伤,又像是已经悲伤了千百年。他本不该是一名缇卫吧?若是诗人,本可以活过这个年代呢。”苏晋安叹了口气。 “他死前问人要了笔墨,把这首诗写在板壁上,属下不知他的意思,就抄回来给大人看。”戴斗笠的人恭恭敬敬地说。 “何当弦绝日,便是玉碎时……其实没什幺意思,他就是想让我再读读这首诗罢了。”苏晋安笑笑,“除了这个,他还有什幺话留下幺?” “没有,属下找到他的时候,他坐在那里一个靠窗的位子上喝酒,看见属下只是笑了笑,题了一首诗,把最后一杯酒喝完,自始至终也没有反抗。” 苏晋安点点头,“他不会反抗的。他是缇卫五所卫长陈重,对于我们的规矩,他再熟悉不过,也知道这个结果。他逃了一个月,已经很幸福了,不是幺?人一生能有多少时间是安安静静的靠着窗子喝酒的呢?说起来我在八松的时候,也曾有这样的幸福,只是太贪婪,把一生的福分都在那两年用尽了。” 他从袖子里抽出烟袋,默默地填上一袋烟,戴斗笠的人上前一步,为他点燃烟草。苏晋安深深地吸了一口,微微点头,拍着栏杆,沿着走廊,缓步走远了。 “染青,带上陈重的人头,和我一起去觐见大教宗。你这次做得很好,大教宗现在需要的正是你这样的人,再多几个这样的人,何愁那些鼹鼠一样藏在黑暗里的天罗不灭?”苏晋安幽幽地说。 “属下是为白发鬼来帝都的。”戴斗笠的人看着他的背影,一字一顿地说。 “我明白你是为了报仇,我听说叶赫辉是个很好的哥哥。没有问题,我会给你亲手杀死白发鬼的机会。只是,我们先得找到他。” “谢大人!”叶染青提起血迹干涸的包袱,迎风摘下斗笠。四尺青丝在风雪中如名家笔下的一泼浓墨,她的眉如青翠的刀,鲜而怒,像是要割开雪风和……这个时代。 第一幕 朝雪 初冬,晋北,九条镇。 清晨飘雪,绵密的雪花把初冬早晨的阴霾重重包裹起来。小镇的每条街道和每个屋顶都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雪片,整个镇子在雪下沉睡,像是一个被遗忘了很长时间的、远离世界的角落。 琴声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中途被霏霏的细雪扭曲了几下,若断若续。可没有聆听的人,才十月初,地处晋北的九条小镇就迎来了今年的初雪,这里的冬天很寒冷,镇上的人们冬天是不劳作的,而初雪表示冬天的开始,从今天起,家家都会生起炉子或者火盆,安逸地等待开春。所以这个初雪的早晨,预示着一冬安逸的开始,连杂货店勤劳的老板都破了例,没有按时打开店门,别人也都在温暖的被窝里酣睡。 阿葵盘腿坐在“檀香廷”的屋檐下弹琴,独自一人。 姐姐妹妹们都在酣睡,只有她醒得出奇的早。她猜自己是太兴奋了,所以紧张,毕竟今天是她一生的好日子。今天中午,叶泓藏将军就会派人来迎娶她,她就由“檀香廷”里一个小小的琴妓一跃成为有侍女和使唤人的夫人,“叶夫人”中的一员。 叶将军出身自东陆的顶尖的大家族“云中叶氏”,又是晋侯秋伯离最信赖的部属之一,追随过世的老晋侯三十七年,出生入死,堪称东陆兵家中的巅峰人物。他有神一样的威势,鬼一样的悍勇,是九条小镇上无人不敬畏无人不骄傲的大人物。这个镇子原来汲汲无名,地近大城“八松”,但是道路不便,因为镇子东面有九条深沟,就叫“九条沟”,镇子上的人都很穷。叶将军十几年前就选择九条镇作为居所,在这里购置房屋,兴建宅邸,整个晋北国来这里向他请教和送礼的人络绎不绝,这个穷地方才得以百业兴旺。如今叶将军已经向年轻的晋侯请辞回乡,可他的门生依然遍及东陆,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威望和势力不可小觑,是九条镇的镇石。今天是他的六十岁寿辰,小镇上的每一个大一点的店铺都挖空心思准备像样些的礼物,“檀香廷”是这里最大的娼馆,当然不能例外,老鸨“妩媚娘”特意挑选了一个“干净”的女孩送给叶将军作为礼物,以感谢这么多年来他对檀香廷的照顾。 阿葵就是那个礼物。 阿葵不是大家公认的那种美人,她的眼睛不是明眸善睐的那种,有些细长,有些凌厉,还异常的明亮。有心事的时候,她的瞳子就如两汪深深的、搅不开的潭水,可她一般都没什么心事,眼睛亮得叫人吃惊,不像那种柔顺的好女人的眼睛,在婉转承欢的时候也不够勾魂。她的脸型不讨巧,下巴太尖削了点儿,本地男人都喜欢女人有丰润些的面颊。不少人说阿葵的脸相看起来聪明过头了,尤其是作为一个琴妓。她的性格也很靠不住,高兴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喊出声来,拍着巴掌,一点没有礼节,妩媚娘怎么训斥也还是改不了。 更糟糕的是对看不上的客人,她一边弹琴,一边就会忍不住用眼睛瞟人家,似乎别人来妓馆里光顾,是惹到了她似的。客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年纪大,宽宏些,喜欢她弹的一手好琴,然后像父亲一样摸摸她脑袋,一种则见了她就皱眉头。她十三岁就出道,早该有了第一个恩主,妩媚娘也觉得以阿葵的资质,第一晚该卖个不错的价钱,可是牌子挂了出去,却没有人竞价。妩媚娘苦口婆心地向年轻的主顾们说阿葵的好,男人们嘲笑她,说我们有什么理由出钱和一个小野猫似的女娃睡觉?她凶起来的时候,没准会偷偷藏一把剪子,在床上对你狠狠的来那么一下。 所以,阿葵是檀香廷里唯一一个干净的女孩,而叶将军也是第一种的客人,妩媚娘就准备了这样一件礼物给叶将军。 阿葵很小就被卖到了檀香廷,在妓女里长大,看着周围那些姐姐夜夜换不同的男人,卖弄风骚,争风吃醋,整天挖空心思地就想怎么能多拢几个男人在自己的裙底,让他们乖乖地为自己奉上钱来,风头上压过其他的姐妹。她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样的将来,于是有点凶巴巴的,对每个来檀香廷的男人都怀着戒备。她这样的性格,要是在别家妓馆早被拖出去照死里打了,不过老鸨妩媚娘很喜欢她,说她像自己的女儿一样,妩媚娘年轻的时候在九条小镇上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因为陪了太多的男人,赚了太多的钱,再也不能生育。妩媚娘有点孤独,一直想要一个女儿陪自己。 前些天一个晚上,妩媚娘把阿葵唤到自己的房间里,问她愿不愿意嫁人。妩媚娘说叶泓藏是个不错的男人,虽然已经娶了一个正妻五个妾室,但他对女人很好,妩媚娘年轻的时候陪过叶泓藏,那时候叶泓藏还刚从云中出来,出仕于晋侯,立志做一番事业。他是个战场上神鬼一样的男人,在卧室里对女人却格外温柔,也许因为他的敌人都是些持刀的男人,所以对女人他更信得过一些。妩媚娘说自己知道叶泓藏喜欢阿葵,上了年纪的男人有点想要个小姑娘,很常见,妩媚娘又说阿葵长得很像她自己年轻时候,叶泓藏总来听阿葵弹琴,也许是想到了年轻时的妩媚娘。说着说着妩媚娘就抱着阿葵抽泣起来,说她后悔年轻时不该那么贪的,该嫁给叶泓藏,可那时的叶泓藏是个心比天高却身无余钱的小校尉,怎么也不像能托付终身的样子。 阿葵有点儿感伤又有点儿高兴,答应了。能嫁给叶将军这样的贵族,是女人们想都不敢想的福气。这消息传出来,“檀香廷”里妒忌着阿葵的女人们眼里都要冒出火了,原本妩媚娘偏心也就算了,可阿葵还是个处女,居然就得了从良的机会。阿葵从那些女人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骄傲和幸福,连着好些天都傲气地昂着头,直到今天早上。她从一个已经忘记了的梦里醒过来,忽然觉得自己心里很烦,就像一整天不停地弹琴却又不停地断弦,又似乎是韵调拨得极高却不知怎么收束,一团乱麻。 十四岁的阿葵忽然间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只是乱,乱,乱。难道就要这样嫁到叶将军的大宅里去么?作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人,和几个侍女天天煮茶插花,看看猫儿狗儿打架,夜里等待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在七个妻子里选择自己? 她躺在被窝里,看着屋顶,愣了很久,悄悄爬了起来,头也不梳,散着一头黑亮的长发,披上淡青色鹅羽纹的白色长衣,拉开了门,在宽宽大大的屋檐下搓了搓冻得麻木了的手,漫不经心地拨动了琴弦。 琴声游逸开去,在满天满地的雪花里,清清亮亮,微微寂寂,似乎有些颤抖。 整个小镇里只有琴声,安静得让人觉得寒冷,阿葵打了个冷战,伸手到长衣下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她停了手,准备收拾琴回屋了。 琴声黯淡的刹那间,阿葵吃了一惊。三个声音同时拂动她的鬓角,呜咽的箫声、雪地上的脚步声和积雪在屋顶上偶尔划动的簌簌声。极朦胧的三种声音,在阿葵弹琴时被掩盖了,此时却汇合起来,如烟雾一样蒸腾变幻,无孔不入地覆盖了整个小镇。 阿葵很费力地才看清了那个身影,他走在门前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由远而近,曲曲折折,行云流水。那人穿了一身白麻衣裳,洗得干干净净,用白色麻绳束得很干练,戴了一顶白色的斗笠,全身雪一样的白。一瞬间阿葵有个奇怪的想法,那人是个妖魅或者鬼魂,在小路尽头的绵绵雪幕里由雪花凝成,又是孤独又是萧索,一如他的箫管里回荡的曲子。 折折叠叠的箫声一直伴着他走到檀香廷的门口,他站住了,面对阿葵,远远地隔着十多尺,自顾自地吹箫。现在阿葵看清了,那是个真真切切的男人,高挑、修长、白麻衣、白麻鞋、白麻斗笠,全身整整齐齐。他没有什么行李,背后斜背着一卷粗草席,胸前挂着一块铁牌,正面是“云水”两个字,背面铸着他的行牒。 他不发一言,只是吹箫,箫声如一团渐渐散开的烟雾,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音,笼罩了他自己和阿葵,仿佛贴着耳际的诉说,仿佛无形的手在脸上的抚摸。阿葵脸上不由得有点泛红,而她自己甚至没有意识到。 这样一个男人,衣着寒酸,仆仆风尘,只靠一管箫向妓女乞食,却又执拧得不肯靠近,偏让人觉出一种难以抗拒的孤独和尊贵。阿葵略略一惊,知道这第一眼自己就落了下风,面对这个僧人,她没有高高在上的感觉。 长门僧。 那男人是个长门僧。东陆很多地方都有长门僧,有些地方的人恭恭敬敬地把他们叫夫子,向他们请教一些知识,长门僧懂得总是比一般人多很多,他们就用这些知识换钱糊口来继续他们的修行。不过晋北这些年出了些不一样的长门僧,都是这样穿一身白麻,戴着一顶斗笠,背着一卷草席,吹着从不离身的箫,在人群中来来去去。他们在任何可能弄到食物的地方吹箫乞讨,而他们最容易成功的地方,就是妓馆。他们从不直接张口,还遵从着长门僧不乞讨这个古老的原则,只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吹箫,你不给他们食物,他们就会这样安静地离去,你给他们食物,他们也不会道谢,只是再吹一曲那种飘忽不定的曲子作为感谢,之后就继续上路。他们有一张很精致的行牒,是晋侯府特别为他们颁发的,铸在铁牌上,风吹雨打不会损毁,持着这张行牒,晋北国里各处都不得留难他们。据说年轻的晋侯很信长门教关于“赎罪”的说法,特意方便这些僧侣的修行。可这些长门僧不被其他地方的长门僧承认,也没有人见过他们传授经义,教导学生。没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来,他们悄无声息地在人群背后驻足,又悄无声息地离开。有人说他们是受了神的旨意,在这个世间行使他们主宰的权力,在纷乱和有罪孽的地方,用他们的眼睛代表神来观察。所以没有人敢接近他们,他们是不详的,更没有人奢望看到他们斗笠下的脸,据说那就如同窥视了神的面孔,只会带来不幸。只有琴妓们喜欢他们,因为他们都会吹那些幽咽的曲子,和着妓女们的琴声,仿佛互相怜悯着什么。 阿葵本想回去拿些食物和水给这个长门僧,她还小,一付好心肠,对乞食的人,无论是一般乞丐还是长门僧,都不错。但是她的脚步被箫声绊住了。她听过许多长门僧吹箫,却从没有像这个早晨一样,觉得自己能够随着那箫声,一点一点进入这些天命的主子们的世界。她渐渐分不清箫声的远近,近的像是在抚摸她的耳垂,远的又像是天边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在空空凝望。她的记忆在天籁般的箫声中延展,可以回溯到儿时在家乡的野地里打滚,可以追溯到母亲用糯米给她做青团吃,也可以追溯到她被卖到檀香廷的那一夜她自己的号啕哭声,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曾经那么喜欢自己的父亲母亲,居然就拿她换了些钱就走了,她哭着向他们伸出手去,他们都不回头看她。她觉得泫然欲泣,她觉得箫管里藏着这个年轻男人的怒气和悲伤,化作冰冷的结晶,像雪花随风四散,可每一片到了她心里就化作了水,总是捉不牢。当她想再深一点看进他心里的世界时,却给一层看不见的东西挡住了,她忽然间极想看一看他的脸,哪怕一眼也好。 她终于回过神来,小步跑回屋里,拿来了青团、糍粑、米酒和一盆洗脸的热水,放在她和长门僧中间的雪地里。长门僧没有动,继续吹箫,直到吹完了那首曲子,才走到食物的边上,跪在雪地里合十默念之后,就着米酒嚼着昨夜剩下的青团和糍粑。阿葵默默地坐在屋檐下,晃着修长的双腿,把琴放在膝盖上,漫不经心地拨弦,学弹长门僧们吹的那个调子。长门僧很快就吃完了,他显然已经习惯了干冷的食物,然后用盆里的水在斗笠下抹了抹脸,用袖子擦干。 长门僧起身,并不致谢,一步步缓缓退了出去。这时阿葵鬼使神差地拨错了弦,那个高得令人不安的声音让阿葵和长门僧都是一愣,长门僧居然站住了。多年以后阿葵想那就是宿命,那个瞬间她的手本不该颤抖,却颤抖了一下,于是她看见了那个男人的脸。他的脸倒映在他和阿葵之间的水盆中,那盆水做的镜子在最巧妙的一刻让阿葵绕过了壁垒森严的防御,阿葵找不到别的解释,只能是神的意思,叫他们在这里相遇。 那是一个大约二十岁的年轻人,有着一张清秀却坚硬的面孔,他的眉宇漆黑,像是弧刀的形状,眼瞳寒冷,嘴唇薄而锋利。他并不丑陋,却也说不上绝美,如果是在檀香廷的客人中见到这样一张脸,阿葵大概不会留下太深的印象,但这一次仿佛天无意中开了个口子,允许她去看这张脸,她的心头狂跳,血涌上脸。 长门僧微微皱眉,他皱眉的时候眼神冷漠而孤独,阿葵心里微微一痛,仿佛有一片极薄的小刀在那里划过。 短暂的沉默后,长门僧坐了下来,阿葵失去了唯一的角度,再看不见他的脸。长门僧又开始吹他的箫,仍是刚才的曲子,只是吹得慢了不少,似乎要让阿葵有机会记下每一个音的高低长短,这曲子慢下来之后,就越发像是雪风的呜咽。可阿葵完全没有记下来,她心里像是一团绞着的丝线那样慌乱,只是想着长门僧会不会从斗笠的缝隙中看自己,她想那个孤独的男人就要走了,心里不由得有些难过。 吹完了曲子,长门僧飘然而去。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模糊在雪幕里,阿葵不由自主的伸手拨弦。 “迸”的一声裂响,弦断了。 晚间,叶家大宅“漆金水阁”。 这座水阁修建在池塘中间,只有一座浮桥和岸上相连,屋顶的瓦片都是鎏金的,夏天坐在这里,四周围上纱幕,金瓦把灼热的日光反射走了,水上轻风幽幽,分外的惬意,冬天则可以看满池的冰雪,欣赏冰上的枯荷,叶将军很得意于这座水阁,总是乐意在这里和朋友们饮酒,略带炫耀的意思。 此时,这位昔日名将正和晋北各地赶来祝寿的宾客们畅饮。这些人都是他原来的部下、门生和好友,靠着这样枝蔓纵横的关系,已经离开晋侯宫廷的叶泓藏才能依旧保持着昔日的地位。六十岁的叶泓藏今天算是快意至极,寿宴是最好的机会,一个告老还乡的将军有那么多身份不俗的来客,无疑说明他仍是声威赫赫。他亲自击鼓为乐,命令全家的舞姬出来伺候,把窖藏了十几年的好酒都搬了出来。 一切都很好,如果晋侯的祝寿使者能在寿宴结束前赶来,就更加完美了。叶泓藏在等待着。 舞姬们的“千叠鹤”已经舞到了高潮,她们妖娆地向宾客们抛着媚眼,扭动薄纱包裹的身体,尽可能地显露曲线,希望晚宴后得到这些贵族的宠辛,叶泓藏已经说了,能得到宠幸的舞姬,若是让客人们满意,都有丰厚的赏赐。女人的身体总是那些掌握权势的男人们彼此拉拢关系的一件利器。新夫人阿葵被一层竹帘和盛大的筵席分开,她听着那些欢快又挑逗的音乐,从竹帘的缝隙里看那些舞姬柔若无骨地扭动着,想到自己那些姐妹,觉得隐隐的难过。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忽然改变了她的生活,原本她应该像外面那些女人一样,尽情扭动,期待男人的宠爱,可现在她穿着隆重的婚服,薄绢制的裤子就有七层,外面罩着绣金的帛裙,用两掌宽的腰带束起,再用一根金丝编的细腰带束起,打一个蝴蝶结,帛裙外还罩着厚锦的长衣,背后绣的是一幅大雪梅花的画儿,据说是十个绣娘绣了一个月,长衣展开来,长有两个她那么长,宽也是一样,走路时沉甸甸地拖在身后,阿葵初试这件婚服,觉得自己简直罩着铠甲。这样一身衣服严密地把她的身体包裹起来,除了脸和手,客人们想要看到她多一寸皮肤都不可能,这个干干净净的身子她和妩媚娘都准备了好些日子,每日用丝瓜筋搓洗,每日用牛奶和细粉涂抹,决不让曝露在太阳下晒着,时时还要用香薰改掉体味,就要献给尊贵的叶将军。从此也只能是叶将军触摸她的皮肤,叶将军家里的老妈子向阿葵展示了那件神奇的礼服,穿上它需要四个侍女服侍,脱下它却只要拉开胸前的一根带子。 阿葵想到这场盛大的筵席结束后,一双老得筋节毕露的手拉开她胸前的带子,她就忽然赤身裸体,就觉得自己要窒息。 她只能不停地想那个长门僧,想那张斗笠下的、年轻的脸,想那张脸上刻着的孤独和冷漠。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些的时候,她心里就安静许多,她就不害怕。叶将军不会想到,他用迎娶一个世家名媛的礼节迎娶一个琴妓,新婚的那夜,他的新夫人却想着别人。阿葵也知道这不对,可她无法制止自己。 舞姬们散入了客人们的坐席,阿葵以妩媚娘教的细碎的小步低头走出帘子,来到叶泓藏的身边,坐下低头。客人们沉默了一会儿,齐声鼓掌,庆贺叶将军在六十岁寿辰还娶到了年轻的新夫人,叶将军还没有子嗣,人们都相信年轻些的女人更能生育。叶将军也点头微笑,接受了这份祝贺。 叶将军击掌,“如果诸位有意欣赏阿葵的琴艺,那就请安静一小会儿吧!” 水阁里立刻安静下去,没有人说话,更不敢鼓掌和调笑。叶将军不惜让自己的新夫人出面弹琴伺酒,这是对来客的十二分敬意。 阿葵在这些贵客的目光下不安起来,她深深吸了口气,伸手去摸弦。 这时候她听见了箫声,雪一样的箫声,清而寒冷。 她心里一颤,想到那天命的主子的、孤独的双眼。 他来了,仿佛应着她的心思。 叶将军家中的一名武士疾步踏入水阁,“将军,晋侯祝寿的使者到了!” 叶将军没有回答,微微眯起眼睛聆听水阁外孤寒冷冽的箫声,良久才说:“是祝寿的使者?这是死人的调子啊!” 他环顾宾客们。那些上过战场的宾客们都微微变色,推开身旁的舞姬,摘下佩刀放在面前的桌上,一张张脸冷硬得如同钢铁。热闹的筵席瞬间变作了军帐,叶泓藏是他们的将军,每个宾客都是杀人如麻的武士。 “恭请晋侯使者。”叶将军说。 阿葵的心狂跳,她按住自己的心口,生怕心跳声在这个死寂的空间里暴露了自己的心事。浮桥上,那个白麻衣裳的人影缓步走来。 长门僧站在水阁正中央,缓缓地弯腰行礼。 叶将军慢悠悠地饮酒,“是君侯的使者?为什么我看你的装束是个长门僧?君侯会用长门僧作为武官么?君侯没有托你带来礼物么?” “将军早知道我们是君侯豢养的探子,何必问这些问题?” 叶将军笑笑,“好,我欣赏你的坦率。今天是我的寿辰,以我在晋北国的地位,君侯理应派使者道贺。但是君侯的使者没有来,那时我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在寿宴结束前你还是赶到了,却是一个长门僧。”他饶有兴趣的打量着长门僧,“君侯想用这种方式警告我么?或者,你还有其他的同伴,你来这里的目的是杀了我?以我的地位,君侯还没有资格处决我吧?只有天启城的陛下可以。君侯不介意使用刺客来达成他的心愿么?” “只有我一个人,我没有同伴。”长门僧说,“将军家中有不下五百名精锐的武士,对付将军要出动数千人的军队,当然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做到的。君侯也不希望和将军的关系弄得那么僵,派我来只是要给将军带两句话,希望将军好好安养身体,希望和将军之间相安无事。” 叶将军冷笑,“君侯现在是越来越不相信人了,豢养你们这些刺客,伪装成长门僧,在每个市镇为他探听消息,秘密地处决不满他的臣子,这些都是辰月的教士教他的么?我辞掉了官职,隐居在这个偏僻的九条镇上,封刀入鞘,对我这么个老人君侯都不放心?” “将军虽然辞官隐居了,可有太多的门生和老下属,仍然能够影响晋北的局面。君侯知道息子都大人一直在和将军接触,息子都大人和君侯在天启城的冲突将军是知道的。君侯也察觉到将军对他的不满,先生侍奉老君侯三十多年始从没有二心,可是新君侯即位,将军忽然就请辞。” “息子都大人是皇室重臣,我多年的朋友,我和息子都大人接触,绝无反对君侯的意思。君侯所以担心我,是因为他自己宠信了辰月教的妖人,越来越不相信我们这些武士了吧?” “是啊,”长门僧低声说,“息子都大人是天驱青君宗宗主,听命于他的天驱武士在东陆不下千人,将军如果和他走得太近,两位一个在皇室掌握权力,一个在乡野积聚势力,怎能不让人担心呢?” “据我所知,天驱武士的死敌就是辰月教,君侯担心我和息子都有牵连,是铁了心要跟辰月教的妖人为伍么?”叶将军长叹一声,“可惜堂堂侯爵,却为了那些延寿长生的邪术,不惜入魔!” “我曾经有幸随上司见面君侯,君侯说他也知道辰月教以神为名,与魔为伍,但是他也说,终有一日,这些穿黑衣的人将登堂入室,掌握东陆的权力,我们晋北国地处偏远,在诸侯国中本算不得强者。若是尽早投奔那些将得势的人,乱世中才能保住秋氏的血脉。”长门僧说。 “乱世?君侯也知道将有乱世了么?为了在乱世中活下去,就要与虎谋皮么?” “只有有本事活过乱世的人,才会在恶虎要给他护身的皮时说不,”长门僧轻声说,“将军大义凛然,是因为自信啊。可这世上,太多的人不知道从何而来自信,只能不择手段。” 叶将军默然良久,轻叩桌面,“说得好,很好。想不到刺客里有你这样的武士,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待在这样暗无天日的组织里?你也相信君侯的决断么?” 长门僧摇头,“我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也算不得武士,只是一个探子。君侯的决断对与不对,不是我能说的。但我是君侯的属下,只能服从君侯的命令,我这样卑微的人,所求的不过是世上有一处可容我栖身,君侯给我立身之所,我就要为他效死。我来这里,只是代表君侯问将军一句话,将军可否从此在九条镇将养身体,让君侯和将军之间相安无事。” “如果我不肯彻底退隐,那么君侯就将对我动手?”叶将军猛一抬眼,眸子中有虎眼般的光芒闪过。 “据我的猜测,将军不会有下一个寿辰。” 叶泓藏默默地伸手,旁边一个小厮摘取了刀架上的弧刀,跪下低头,递到他手中。叶泓藏拔刀出鞘,刀如一段反射月光的溪水流出鞘外,随着他这个举动,满座宾客手按刀柄半跪而起。 阿葵的心里一紧,杀气如山,长门僧枯立如一棵孤树。 叶泓藏以一张白巾缓缓地擦刀,那危险的刀刃隔着一层轻绸在他的掌心翻滚,刀身两侧映着灯火的反光一道照在屋顶,一道照在地面上,摇动不定。 “我少年时出仕晋北,曾经请人为我算命,我的命书中说,‘当三十年荣华极盛,至六十岁有大劫,然尺水之碍,一步可越’。”叶泓藏低声笑笑,忽地一抬眼,“你是我叶泓藏命中的‘尺水’么?” “我这种卑贱的人,将军就是从我的尸体上越过去,也算不得什么。”长门僧说。 叶泓藏长刀凌空一振,直指长门僧的面门,“我等这一劫,已经足足等了三十多年!我年轻时候曾经发誓,那时候谁拦在我面前,我就一刀挥去,砍下他的头!” “将军要砍下君侯的头么?” 叶泓藏的眼中,那股萧煞的气息慢慢地减退,他把长刀纳回鞘中,“可是你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年轻了。” 他扭头看着盛装的阿葵,“一个六十岁的男人,辞了官,在乡下盖了大宅子,又娶了新夫人,把家里一座黄金漆顶的水阁对人炫耀了又炫耀……我本以为这些已经足够告诉君侯,我已经老了,疲倦了,再也没有力气去掣肘他在朝堂上的权力。”他又看向长门僧,“其实这些都是真的,我杀了几十年的人,忽然有一天觉得我想安顿下来,娶一个女人终老,最后死在床上。其实人一生的福分就那么多,年轻时候总想着飞腾,把福分耗尽了,晚景就难免凄凉。” 他慢慢地把刀放在桌上,推了出去,环顾左右,“诸公,你们追随我这些年,在晋北国我们叶氏这支势力终于也小有成就。可你们一直也没能安顿下来,时不时地提心吊胆。老君侯在的时候,我们在朝堂上还有一搏之力,如今秋叶山城里掌权的是新君侯了,新君侯容不下我们,我们必须抉择。” 水阁中一片沉默。 “我的抉择是,愿意对君侯效忠,我会切断了息子都大人的一切联系,”叶泓藏说,“诸公不愿继续追随我的,都请满饮一杯,走出这间水阁。从此晋北国里也许没有诸公的位置了,不过我想息子都大人会安排诸位出仕皇室,他是个胸怀广大的人。” 水阁中还是一片沉默。 片刻,一个宾客解下佩刀放在桌上,遥遥地对叶泓藏鞠躬。其他宾客也效仿他的样子,纷纷解下了佩刀,那些名刀被搁置在桌上的声音,每一响都清晰震耳,每一响都意味着一支军队对晋侯表示了效忠。长门僧的目光默默地扫视,直到最后一名宾客微微叹息着,把佩刀放在桌上,他的手微微颤抖,不小心打翻了烛台,蜡油泼在松木地板上,一瞬间火焰升腾,而后熄灭了。 “呵呵,”叶泓藏低声笑笑,“我本来心里有些惴惴,不知什么人会选择离开,不知道我将来该如何面对他。现在倒好了,你们都跟着我一起效忠了……可我心里又不由得有些失望……” “我们这些人也都不是雄才伟略的人,如果不是因为跟着将军,也不会像今天这样身在高位,”宾客中,云池都督府的领兵都督幽幽地叹口气,“其实自从新君侯即位,晋北国各地的官员都表示了效忠,君侯任用教士这件事……大家心里虽然有些担忧,可只不过是些腹诽。如果不是有将军作我们的主心骨,我们这些人也不过是随波逐流而已……将军,其实我们年纪也都不小了,当初跟着将军出生入死,在晋北这里挣下了一个出身,心里也都想安生下来,享点清福了。”他环顾同僚们,同僚们也都微微点头,“我们不过是些武人,教士如何?天驱又如何?这天下的变迁,也由不得我们,何不领谁的薪俸,就对谁尽忠呢?” 叶泓藏沉默良久,无声地笑笑,“也对,也许倒是我的固执,让你们这两年来不得不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你们是在怪我么?” 宾客们一惊,一齐整衣而起,在桌前跪下,对叶泓藏长拜,舞姬和阿葵都吃了一惊,也跟着跪下去长拜。 云池都督府的那位都督替众人说:“我们都是将军一手提拔的,曾在战场上和将军同生共死,我们怎么会怪将军?我们的去路,只凭将军一言而决罢了。” 叶泓藏笑笑,“是啊,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知道怎么才能让一个老人的心里不会太冷。” 他转向长门僧,“这样可以了么?君侯会满意么?” 整个水阁里的人都跪着,俯拜到地,只有叶泓藏端坐,长门僧站着,他们默默地对视,风从水面上浩荡地吹来,吹着他们的衣袂飞扬。 长门僧缓缓地躬身下去,“为叶泓藏将军寿。” 他取出背后卷起的竹席,打开来,里面是一柄弧刀,一付空竹。 “君侯的意思,竹子空心所以能抗风雨而不倒伏,将军清空胸中杂事则可傲然于朝堂乡野,天下无处不可行。所以,以空竹赠将军。”长门僧把空竹放在地上,双手握住两根抖杆,线绳在凹处卷了两圈,而后右手一提,那空竹便离地飞旋起来。在晋北几乎每个孩子都会的空竹之戏在他手中焕发了完全不同的神采,他如舞蹈般在水阁中央抖着空竹,轻盈如鹤,刚劲如松,原本金漆剥落的旧空竹在旋转中反射着耀眼的金光,在他的肩、背、头顶、膝盖不同处跳跃,他俯仰腾挪,目空一切,那身白色的麻衣在风中呼啦啦作响。 虽然知道这个使者怀着威逼的目的而来,叶泓藏和宾客们依然惊讶于他的空竹技巧。也不知是谁先鼓起掌来,接着水阁里一片掌声。 空竹在剧烈的旋转中发出蜂鸣般的声音,仿佛一个巨大的蜂群在人们头顶盘旋不去,长门僧振声高歌,声音清锐如一线,刺穿了蜂鸣声: 吉蠲为饎,是用孝享。 禴祠烝尝,于公先王。 君曰:卜尔,万寿无疆。 神之吊矣,诒尔多福。 民之质矣,日用饮食。 群黎百姓,徧为尔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这是一首对位高权重者祝寿的古歌,上仰乎天神,下抚乎万民,郑重而深切。以往这样的歌只在君侯大寿的时候才被献上,在叶泓藏,这显然是一种极大的容光。宾客们心里紧绷的弦松开了,他们随着长门僧的歌声鼓起掌来,掌声渐渐合于一处,仿佛大鼓轰鸣。 长门僧猛地把空竹抛在半空中,宾客们不由自主地仰头看那旋转于空中的、耀眼的金光。 “噤!”叶泓藏忽然出声暴喝。 “噤”这个字本意是让所有人闭口不言,而在晋北军中,它有着额外的含义,说明敌人逼近,说明刻不容缓,武士们必须闭上嘴,听那随风逼近的杀机。 叶泓藏那个字出口,所有的烛火在一瞬间灭了,除了叶泓藏面前那支。叶泓藏在出声的瞬间拔刀,出鞘半尺的弧刀挡在烛火前,什么东西撞击在刀身上。所有宾客都是行伍出身,他们一怔之后立刻半跪而起,按刀于腰畔,袍袖翻开之后,露出他们的铁腕甲。叶泓藏长刀如弧月般扫过,斩下了最后一支燃烧着的蜡烛,遥遥地抛了出去。 阿葵看不清楚,只觉得不知多少黑影像是从虚空中化出那样出现在水阁里,叶泓藏抛出的烛光照不出他们的本体,只照见那个白衣的长门僧依旧抖着空竹,翩然起舞。 烛火落地熄灭了。 黑暗中传来琴弦崩断声,随即是女人的尖叫声、衣袍摩擦声、铁器的破风声、短促的哀嚎,以及那可怕的、热血从伤口里喷涌而出的声音。 阿葵感觉到身边一股凌厉的风射出,她知道那是叶泓藏离开了她身边,直扑前方。 她觉得整个世界都颠倒了,乱,乱作一团,乱得让人窒息,不由得紧紧抱住了双臂。 片刻之后,水阁中回复了平静。有人默默地擦着火镰,重新点燃了蜡烛。他把蜡烛举高,只有那么一支,已经足够让阿葵看见四周的尸体,水阁里的客人和侍酒的舞姬都死了,他们的尸体旁是一些年轻男人,尽管在外面罩了黑色的毡衣,但遮不住下面的白麻衣角,那些年轻男人每一个都是长门僧,戴着隔绝人世间的斗笠,腰间掖着一管没有装饰的箫。那些长门僧也都死了,他们的斗笠掀开,露出一些或丑或美的面孔来,和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每一桌后面都有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刺客们从那里把坐席割开,在灯黑的一瞬展开了暗杀,空竹的声音掩盖了一切的图谋。 叶泓藏还活着,他甚至没有受伤。他赤裸着上身,露出精悍的肌肉,站在水阁中央,弧刀下押着一名长门僧的脖子。那个长门僧的小腹被一刀贯穿,已经是垂死了,被叶泓藏拎着衣领,像是个被屠夫拎在手中待宰的野鸡。他还是个年轻人,有着一张略显圆润的脸儿,一面咳着血,一面止不住的流泪,一面瑟瑟发抖。 阿葵没有死,因为刺客们未敢接近叶泓藏的身边,“云中叶氏”的绝世兵家虽然已经老了,仍在震慑着众人。 叶泓藏平静得像是一块生铁,对周围的血腥毫不动容,眼中有如无物,但是冷冽的杀气有如实质,滚滚而出,直扑他对面高举烛火的人。最后一个站着的长门僧,他没有在黑暗里出刀,却点起了那支蜡烛。他摘下了头上的斗笠,扔到一旁。 阿葵就看见那天命的主子托着一点烛火站在水阁中央,眼神骄傲、冷漠又孤独。 “你不怕露脸了?”叶泓藏问。 “这里只剩下不多的活人了,”长门僧说,“如果我失败,就会死,死人露脸不露脸有什么要紧?如果我成功,也只会有我一个人活着离开。” “好,那我为你灭掉一张嘴!”叶泓藏弧刀下压。 阿葵隐隐约约听见一种黏稠而阴寒的声音,她知道那是刀刃切开骨骼的微响,叶泓藏砍下了那负伤刺客的头,把它扔在了长门僧的面前。 “真可悲啊。”长门僧看着那头颅,淡淡地说。 叶泓藏环视满地横尸,脸上透出一丝悲戚,“你们接到的命令,就是要把这间水阁里的人全部格杀吧?这里是君侯的晋北国,君侯如果下定决心,我们这些人不过是俎上鱼肉,又何必费那么多唇舌?” “君侯也有君侯的不得已。君侯的判断没有错,将军这样的人,就算放下了武器,也是隐藏着爪牙蓄势待发的猛虎。将军虽然老了,但是要让将军真的失去雄心君侯还得等多少年?十年,二十年?那时候君侯也已经老了。”长门僧说,“将军想一想,那些被你提拔、与你结党的人,他们真正效忠的不是君侯,而是将军您。你的宾客们会因为将军的一言而按刀对抗我这个代表君侯的使者,也会因为将军的一言而解下佩刀。这样的人,怎么是君侯需要的呢?”他顿了顿,“你最后何苦还要炫耀你在这些人面前的威严呢?如果你只是放下刀什么都不说,也许我还有机会不下动手的命令。” 叶泓藏浑身一震,木然当场。阿葵看见一滴老泪溢出他的眼眶,在枯瘦的脸庞上缓缓滑落,反射着月光,亮得逼人。 叶泓藏深吸了一口气,转向长门僧,“是我害了我的兄弟和朋友么?” “其实世上,没什么人是永远的朋友或者敌人吧?”长门僧说,“也说不上谁害了谁,谁对谁好。毕竟是将军当年提拔了他们,是对他们有恩的。” “你还有其他同伴么?叫他们出来吧,”叶泓藏说,“要杀我叶泓藏,你不行。” “很糟糕,没有了。”长门僧低声说,“我定下的计划是他们悄悄潜入水阁下,含着麦秆呼吸,在我舞空竹的时候割破坐席进入水阁,能长时间潜在水中的人不多,太多人也会引起将军家人的注意。这是一场刺杀,不是讨伐,君侯不希望所有人都知道是君侯杀死了将军。我没有想到将军这样的年纪,还有这样的身手。” “只剩你了?”叶泓藏冷笑,“在我手中有刀时,敢这么站在我面前侃侃而谈的对手可不多啊。” “敢来执行这样任务的人,本就是生死间求富贵,本该想得很清楚,就算要死,又为什么哭呢?”长门僧看着面前那个还带着泪痕的头颅,用介乎嘲弄和叹息之间的语气说。 “很有意思!”叶泓藏缓缓收刀回鞘。月下,妖异的刀光被漆黑的鞘吞噬了,叶泓藏插刀于腰间,手按刀柄,“不错,你有这样的镇静,值得当我的对手。”他走到刀架边,摘下其上另一柄弧刀,扔给长门僧,“我手中的枯桑,是河络制器,以人的魂魄和濯银炼制的名刃,你应该用这把‘月厉’才能有公平的战斗!” “武士?”长门僧摇头,“不,我只是个刺客,不必用这样礼遇我。” “我并不是礼遇你,只是我们这样的人,总有所坚持,你说那是贵族的矜持也罢,说是迂腐也罢,”叶泓藏说,“如果什么都不坚持了,握着刀的人会杀伤许多的无辜。” “天底下的人,几个是无辜的?”长门僧抖手甩掉刀鞘,朦胧的月华就把一层凄迷的流光灌注在了刀身上,映在他的白麻衣上,照得他仿佛一件冰雕。 他反手握刀,把刀刃整个藏在手肘后,微微躬身,“请!” “绯刀?是刺客的刀术,你去过天罗的地方么?你是我的‘尺水’么?”叶泓藏仿佛自言自语,做“虎势”,缓缓地下蹲。 长门僧合身扑向叶泓藏,胸口在前,白麻衣的长袖飞扬在后,像是一只收敛了双翼投火的飞蛾。 他逼近到叶泓藏面前三步时,叶泓藏拔刀出鞘,刀光从鞘中溅射出去,立时扭曲,像是乌云里一闪而没的电光,斩向长门僧的肋下。那是攻守兼备的一击,长门僧自己的速度和叶泓藏拔刀的速度加在一起,配合刁钻的角度,让这一刀几乎无从闪避。 长门僧在叶泓藏拔刀的瞬间忽然变得狸猫般轻盈,他不再迅猛的前扑,而是整个地“瘫软”下去,仿佛全身骨骼忽然化去了。他不可思议的蜷缩在地,仿佛叩拜,避过了叶泓藏惊雷般的一斩,而后衣袖带着一抹刀光挥向叶泓藏的小腿。 叶泓藏在一刀走空之后立刻跃起,避过扫地而来的一刀后,凌空暴喝,双手握刀如山般压下,刀气化形,光如走兽! 长门僧嘶声吼叫,“月厉”在手中翻转,刀爆出一阵低啸,他挥刀迎着叶泓藏的“枯桑”直上,双刀在空中绞杀。两个人都如遭雷亟,两柄刀发出各自不同的、刺耳的锐音。叶泓藏落地,长门僧捂住嘴,吐出一口鲜血。两个人如同角斗中的野兽,毫不犹豫地再度扑上。这一次他们不再使用一刀绝命的凌厉杀法,而是快速地挥舞弧刀,给予对方毫不停息的斩击,绵密的刀光纷纷扬扬的炸开,如同漫天雪舞,笼罩着两人周围,他们脚步也高速流动,像是贴着地面滑动,两人在滚雪一样的刀光中像是舞蹈,但每个动作都带着刻骨的杀机。 叶泓藏在连续不停的斩击中忽然暴喝了一声。阿葵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那声吼叫的雄浑是她从未曾见识过的,仿佛整个水阁都随着那声吼叫微震起来,连带着她的头盖骨,那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吼叫,而是叶泓藏从口中吐出的一个巨震。 随着这声暴喝,长门僧的刀一涩。他猛吃了一惊,那一吼恰恰在他下一刀将出未出之间,是他在连续挥刀中旧力已尽新力还未舒张的一瞬,仿佛蛇的七寸。他觉得挥出的一刀失去了力量,一股血涌上头,脸上赤红。 叶泓藏随着那声吼踏上一步,简简单单地举刀过顶,挥刀下劈!这一击的力量却随着他的吼叫更添威猛,力量和速度十二分的完美,两刀相击,长门僧几乎握不住“月厉”,踉跄着往后一步。 他还要再度扑上,叶泓藏又是一声暴喝,同时再踏上一步,整个水阁地板一震。这一次的时机同样准确,那一震直接传入长门僧的身体里,他血脉舒展的瞬间,力量交换的瞬间,呼吸的瞬间,再次被打断。他觉得头晕目眩,甚至叶泓藏的声音也听不见,只模糊看见面前叶泓藏两道白眉和浓密的白须在他怒吼的瞬间如枪戟般四射张开。 叶泓藏忽的变了,如一尊愤怒的武神像! 叶泓藏再一斩,依旧是简简单单的纵劈,长门僧用尽了所有的角度和空间,以胸侧一道伤口的代价,仰面闪过了致命的攻击。 第三声怒喝在他还未恢复平衡前到来。叶泓藏已经完全掌握了战场中的节奏,猛踏地面,再上一步! 长门僧知道自己已经被叶泓藏的“雷息”之术压制了,那是传说中的、兵家的最强武术之一,使用这种武术的人,掌握的不再是自己手中的一柄刀,而是战场上的节奏。叶泓藏诱使他使用快刀轮还斩之后,成功的击溃了他的“节奏”,从而成为这个战场的主人。长门僧没想到这种古老的炼气之术真的存在过,知道他听到叶泓藏那声如雷般的吐息时,这记忆不知从脑海的哪个角落里冒出来,似乎很久之前,有人对他郑重的提醒过。 他在叶泓藏的连连吼叫中一步步退避,没有反击的余地。他就要死了,他的同伴也都死了,没人能救他。这个瞬间,他是被自己的茧所束缚的春蚕,无法挣扎。 阿葵捂着耳朵,惊恐地看着水阁中央两个男人沐浴着月光砍杀。她也觉得那长门僧要死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的很难过,想要哭出来。她想那个吹箫的年轻人就这么死了?他有那么冷漠、孤独和高贵的眼神啊!箫声里有那么多那么多纠结的心事啊!他的心是一片广大的、还没有人涉足的土地啊!他怎么就这么死了呢?他死了就再没有人能知道他藏在眼瞳深处的秘密了……她想自己真是疯了,她是叶泓藏的新夫人啊,她的丈夫就要赢了,她应该欢喜。 一声尖利的吼叫仿佛破甲的尖锥,刺穿了叶泓藏的“雷息”。它高亢、连续而撕裂,叶泓藏已经踏出了第六步,但他的第七步没能踏下,那个尖利的吼叫反过来打断了叶泓藏的节奏。 那是一匹年轻的狼,它不能在力量和技巧上胜过那匹凶狠的老狼,它就要被咬死了,但它愤怒了。它对着老狼,对着整个世界,发出它最凶戾的吼叫,不惜撕断声带,不惜喉管破裂。阿葵想到了他的箫声,那么多的悲伤和愤怒从箫管中喷涌出来,像是寒气的结晶,像是雪花漫舞。 “我还不能死啊。”长门僧停止了吼叫,轻声说。 他忽然拾起地下的一柄刺客丢弃的长刀,一手一刀。他回复到狸猫般准备进攻的姿态了,双目在黑暗里反射月光莹莹生辉,阿葵感觉到他身上的压力了。有什么东西把他整个人从内而外地点燃了,阿葵想到他的血管是不是要给奔涌的血炸了开来? 他深深的蹲伏下去,双刀均转为反手,仰天悠长的呼吸之后,两刀刀柄相对,双刃连成一字。 “绯刀,禁手,双刃一字,斩心杀法。”他低声说。 “真是凶戾的刀。”叶泓藏举刀过顶,如托举山岳,一脚在前虚踏,凝然不动。 两人的衣袖忽然都被风吹起,他们对冲而去,阿葵什么都看不清,只听见黑暗里的一声尖锐的鸣响。 她再次看见眼前的一切时,两个男人背向而立,均是提刀马步,刀尖斜斜指地。他们相距不过一尺,只要提刀转身就能刺穿对手的后心,但是两人不动如磐石,倒像是天地初开他们就站在那里,从未移动。月光从天窗里投下,光色妖异的双刀笼罩在无边月色中,刀如月光,弯月如眉。 一柄弧刀在空中翻转着落地,扎入木质地板里,那是长门僧所用的“月厉”,两人近身的瞬间,叶泓藏以雄沛至极的大力把他的刀从手中震飞了。 “我不是个武士,我只是一个刺客。”长门僧低声说。 “刺客?和武士有什么不同?” “刺客卑微,每次出动只有自己一人,没有任何人会帮你,也没有什么人会救你。想杀什么人,只能竭尽全力,用最极端的手段。名誉这种东西。对于我们这种一无所有的人来说,毫无意义。” “你的名字?”叶泓藏略带悲哀地看着长门僧。 “苏晋安。” 良久,叶将军放松地笑了笑,“好!死在这种敌人的手下,是我叶泓藏的结果。”他手抚刀柄,插刀入地,缓缓地坐下,合上了双眼。轻风扫过,须发微动。云中叶氏的后子孙叶泓藏,至死仍旧保持他军武世家的威严,月光透过纱幕照在他的身上,泛起如同铁甲般的霜色。他的心口插着长门僧的箫管,箫管里弹出了四寸长的利刃,被他投掷出去,洞穿了叶泓藏的心脏。 名为苏晋安的刺客微微拉动嘴角,笑了笑,腋下血光涌现。他在掷出致命的箫管时,被叶泓藏以长刀刺破了腋下,这是普通人绝对不会选择的目标,也是苏晋安那一记投刺唯一的破绽,被叶泓藏捕捉到了。叶泓藏没能从那个破绽洞穿苏晋安的心脏,只是因为那时他自己的心脏已经被穿透,喷涌而走的鲜血带走了他全身的力量。 外面人声鼎沸,被窗格切碎的火光照进水阁里来,那是外面叶宅武士高举的火把。通往外面的浮桥已经被破坏掉,一时还找不到船可以划进来,那些武士焦躁地提着武器,要为死去的主人报仇。 “我们见过的,对么?”苏晋安看着阿葵,缓缓地退后,靠在柱子上,“早晨在镇上,你给了我四个青团、两块糍粑和一瓶酒,还有洗脸的热水。” 阿葵点了点头。 “你居然是他的夫人,我还以为那是间妓馆,你是个妓女。” “我是个妓女,又怎么样?我今晚嫁给叶将军,做他的七夫人,这和你又有什么相关?”阿葵不由得愤怒,也顾不得在这个水阁里,只剩下她和这个提刀的刺客,对方要动手,她全无反击的力量。 “抱歉,打搅了你的好日子。”苏晋安淡淡地说着,嘿嘿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阿葵越发的愤怒。 “我笑你还是个小孩子,”苏晋安说,“小孩子才会那样生气,因为那样生气没什么用。你还没有接过客吧?所以叶泓藏愿意娶你。” 阿葵沉默了,这样的问题她不知是否应该回答这个陌生的男人。 “别担心,你是我的人质。不到迫不得已,我不会杀你。”苏晋安靠着柱子,缓缓地坐在地上,夹紧胳膊,压着腰间的创口,目光穿过纱幕,看着月亮。 他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脸因为失血而惨白,沐浴在月光里,却有着一层莹白色的光辉,像是玉石的。 阿葵看着他,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只觉得那是自己命里的劫数。那不是“尺水”,是一道横亘的江河。 第二幕 暮雪 晚冬,八松,桐月居。 桐月居在八松这样的大城里也算得上高档的妓馆,它是一栋完全用雪桐木修建的大屋,高过八松城里的雪松,晴天的夜晚,月亮就高挂在大屋的飞檐上。 苏晋安拉开门走进暖阁,苏文鑫第一个站起来拍巴掌,跟着这位百夫长,桌边的几位同僚也一起拍掌。 “文鑫你们真是客气得见外了。”苏晋安说,“今天我可不是做东的人。” 苏文鑫上来搂着苏晋安的肩膀,“可今天秋大人请客,还不是因为你的升迁?从今以后,你就是可以露脸的人了。” “是啊,你的薪俸从一个金铢两个银毫涨到两个金铢,”八松城的领兵都督秋臻在苏晋安之后进来,“算是什长了,我会给你九个人指挥。” “谢大人!”苏晋安半跪下去。 “起来起来,”秋臻伸手挽起他,“我今天是找几个男人一起出来行乐,这可不是在官衙里,大家犯不着拘谨。”他眯眼一笑,“我还叮嘱了妈妈找几个年轻的姑娘来陪我们喝酒,一会儿你们别唐突了,姑娘的钱也都算在我的账上。” 八松都督府的武官们对视一眼,都露出了男人们才能互相理解的、略带猥亵的笑来。他们拍打着彼此的肩膀,也不知是嘲弄,还是鼓励。秋臻是个不错的上司,身为晋侯的远亲却没有架子,接管了八松都督府的“云水僧”后,屡屡在晋侯面前立功。他很慷慨,总愿意把功劳分给手下人,这也许是因为他从不担心手下人抢了他的地位,据传他和晋侯身边那些黑衣的教士来往密切。除了这些,秋臻还会请自己手下那些还未出头露脸的年轻武官吃饭喝酒,于是这些人将来有机会往上爬也还会记得秋臻当年的好处,这是秋臻做官的道理。他能发掘人材,比如苏晋安,秋臻把他选拔为“云水僧”前,苏晋安只是无家可归的流浪人。 菜肴和温好的酒络绎不绝地送了上来,这些武官跟随秋臻很久了,也并不拘谨。他们都是粗鲁的人,吃起东西像风卷残云,此外他们心里都存了一个念头,早点吃完东西,秋臻许诺的那些年轻姑娘就会出来陪他们喝酒了。 秋臻向他们每个人劝酒,尤其是苏晋安,苏晋安在同僚们的鼓动之下一杯接一杯地喝。他心里高兴,喝酒起来就没有顾忌,他原本只是个“云水僧”,是个不能露脸的暗探,也不算军籍,这次在九条镇立功之后,终于成了堂堂正正的武官,这可以说是他仕途的第一步,至少从此以后,他不必再穿着白麻衣戴着斗笠,出没于那些乡镇,辛辛苦苦地从农夫那里打探情报了。喝到最后他有点晕了,头像是重了好几倍,眼前秋臻和同僚们的笑脸都有点模糊。 秋臻扫了一眼醉眼蒙眬的下属们和空出来的酒瓶,觉得差不多了,拾起一根筷子,敲了敲瓷碗。 这个清脆不和谐的声音吸引了席上其他人的注意,他们转头去看秋臻的时候,秋臻那张笑脸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肃然。武官们急忙坐端正了,双手按着膝盖,低头下去,一付等待训示的样子。 “这次九条镇晋安立功,是一场赌博,”秋臻缓缓地说,“我们能够赌赢,靠的是晋安的勇气,也靠运气。”他顿了顿,“你们都知道,以叶泓藏在晋北军人中的名声,君侯是不能承认是他要杀叶泓藏的,否则,轻则有非议,重则有兵变,那就不是我们这些人能承担的了。但是君侯确实又赏赐了我们,那是为什么呢?” 秋臻环顾席上,无人回答。他很满意,因为这个问题不是下属有资格回答的。 “因为君侯确实想叶泓藏死。”秋臻悠然地说,“我们这些人名为军人,其实都是暗探,我们就是要猜到君侯的心意,不必君侯说出来,就帮他做好。这很辛苦,但也是我们做臣子的责任。我今天请大家来,除了给晋安庆功,也是要重申一点,我们每个人都要保守秘密,叶泓藏这件事,任何人泄露任何风声,都是我们这群人的敌人。我秋臻第一个就不会对他容情。” “是!”所有人同声回答。 “此外啊,”秋臻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大家也都跟了我一阵子了,你们觉得我是个还信得过的人么?” 武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有点发愣,不知道这问题从何而来。 秋臻的目光落到苏晋安身上,苏晋安猛地醒悟,“秋大人是我们的贵人,我们这种卖命的人,当然信得过贵人。” 秋臻含笑点头,他其实真的很喜欢这个苏晋安,因为他最有眼色,这时候就是需要一个下属站出来说出秋臻心里的话。暖隔里此起彼伏的都是“是”、“当然”、“那还用说”、“大人是贵人呐”的附和声。 “那我,也就不跟大家见外了。”秋臻叹了口气,露出几分颓唐的样子,“你们觉得我是贵人,是因为你们还没见过真的贵人啊。秋叶山的贵人们,哪一个不能使唤我?而秋叶山的贵人们到了天启城的贵人们面前,哪一个又敢不听使唤?你们啊,还是太年轻了。我虽然是秋氏的后代,可跟君侯只是远亲,晋北国里像我这样的人,也有好几百啊。” 他喝了一口酒,看着目瞪口呆的下属们。 “不过我这个人,最重朋友。大家都是有志的男人,立志要在官场上闯出一片天地,所以才能那么投契,坐在这里喝酒。我想跟大家说的是,我从来没把大家看作下属,你们都是我的朋友。”秋臻一握拳,“我们这些人,做的是最危险的事,就该把劲往一处使。你们要懂得保护我,我也要知道照应你们。这样,才能不被别人攻击,你们还不懂,这官场上,就像杀人场一样,有时候也是你死我活,尤其我们八松都督府这些年又正得势,看我们不顺眼的人,可很多啊。” “大人说得对!那是自然!”苏文鑫说。他想不能老让苏晋安挑头说话,倒像其他这帮兄弟都是呆子了。 秋臻皱了皱眉,这个苏文鑫办事也算靠得住,可说出来的话总差着几分,没法让他心里舒坦。他只能又一次看向苏晋安。 “大人是我们的贵人啊!”苏晋安说,“我们这些人出身都卑微,不是大人提拔哪里有今天?我们是信大人超过了信君侯,忠于大人超过了忠于君侯。大伙儿卖命,捧着大人往上走,大人进秋叶山城的一天,我们也都进秋叶山城,大人进帝都的一天,我们也都进帝都!” 秋臻不说话,眯眼看着苏晋安,唇边带着一缕笑。苏文鑫和其他人彼此对了对眼色,忽的都明白了,心里直怨自己嘴上太笨,于是暖阁里又是一片“晋安说得是”、“大人就是我们的父母亲人”、“这辈子都是大人帐下一条走狗”的附和声。 秋臻觉得差不多了,摆了摆手,“晋安这话也说得过了,我们都是晋北的武官,第一当然还是忠于君侯了。不过大家一气连枝,都把刀尖对着外人,护着我们自家兄弟的背,我很是高兴。来啊,我们喝一满杯!” 所有人都举杯,大口地痛饮,以示对上司的忠诚。 秋臻拍了拍掌,等在暖阁外的老鸨满脸喜气地进来,后面跟着烟视媚行的女孩们。 男人们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亮了起来,不愧是桐月居,八松城里数得上的妓馆,女孩们身披织得透明的薄绡袍子,朦朦胧胧看得见她们柔软的小腰、贲突的胸脯和修长的腿,像是一首欲言又止的情歌,她们中有的奢艳,有的素淡,有的婉约,各尽其美,一进门就敏感地捕捉了男人们的目光,知道哪个男人更喜欢她们那样的风情,便往那个男人靠了过去,然后被男人伸手一把抓了去。 筵席重开了,又一轮菜肴和温酒流水般往上送,舞姬们跳起了北陆牧民的旋舞,琴妓们拨弄琴弦,欢快的曲子像是波涛上跳着的鱼儿。 娇美的少女们偎依在男人们的身边,坐在他们的膝盖上,给他们倒酒,和他们拼酒,娇嗔着拨开他们不老实的手,又有意无意地往他们的怀里钻,用裹着纱的肩头磨蹭他们的胸口。 苏晋安却走神了,那些女孩进来的时候,他在人群里看见一双明丽又倔强的眼睛。那个女孩看见他的瞬间也愣住了,抱琴默默地站着,姐妹们踩着她的裙裾了她都不知道。 他脑海里有一幅画面,水阁外人声鼎沸,火光透过窗格晃着他的眼睛,那个身无寸缕的女孩站在月光下,皮肤上泛起象牙般的光泽,眼睛里流露出小动物一样的畏惧神情,使劲抱紧了肩膀。 他忽的有些不安,于是微微皱眉来掩饰,两道长眉间的煞气忽然就重了起来。 他身边坐着一个笼着月白色绡衣的女孩,系了一条青莲色的织锦长裙,发髻中央竖插着一枚白色的雉羽,本来是女孩们中亮眼的一个。可她坐上苏晋安膝盖的刹那,就发觉这个男人的视线茫然地凝聚在极远处,任凭她肌肤摩擦和身上的熏香撩拨,都像个木头人似的。她顺着苏晋安的视线看过去,那个新来的小琴妓在舞姬们中默默地拨弦。 苏晋安回想那琴声,这个冬天开始的时候他在一场初雪里听到。那时他一身白麻衣衫,孤身一人走在陌生小镇的街上,要去赴他的死路。他迫切希望走进一个热闹的地方,体会人身体散发出来的暖气,再喝上两杯小酒,热热地吃点东西。但是那个镇子里的所有人都在沉睡,这时候他听到一个琴声,仿佛雪中的妖灵舞蹈。他循着琴声走了过去,看见一个女孩坐在屋檐下弹琴。 男人们酒越喝越多,暖阁里也越发弥散着一股混合着熏香、体香和酒气的春情。秋臻没有招任何一个女人入怀,他绕着桌子给属下们斟酒,他深知这个时候略略割舍一点长官的威严会更讨得手下这些暗探的感恩。他要这些人知道他只是为了他们才花这么大笔钱来请客的,而他自己其实是个没有什么欲求的人。下属们不断地敬酒,他也喝多了,醉眼蒙眬,不小的肚子上直流汗,腰间一圈湿。 “晋安怎么不喝啊?”秋臻打量苏晋安膝盖上的女人,“姑娘不错嘛,”他凑近苏晋安的耳边,“我做东,随便玩,不要拘束。” 苏文鑫满脸通红过来敬酒,“秋大人别看晋安总是一张冷脸,也是女人们倾心的主儿呐!秋大人别担心他,但是秋大人怎么也不找个姑娘陪陪?” 秋臻拍拍肚子,“看我这年纪,这身材,哪还有女人喜欢?你们玩你们玩。”他换了一付神情,压低声音,“这桐月居里的姑娘我也都很熟不是?熟得左手摸右手啊。今天要为我自己,我就不来这里了,你们开心就好。” 老鸨殷勤地凑上来,“秋大人你小看人,我们这里地方不大,女孩子还能老不换?不换你们这些贵客也不会满意啊。” 她指指舞姬中弹琴的小琴妓,“那个新来的还是个小姑娘家,没有过恩客呐!大人收了去吧,落红是彩头。” “诶!”秋臻摆摆手,“我们武人,红色是血,不讨喜的。我四五十岁了,别祸害小姑娘家了。” 小琴妓完全不知道这边的人说着什么,只是一心弹着她的琴,是一首名叫《露华浓》的曲子,妖娆妩媚。 “大人你可对兄弟们不老实了,你不是最喜欢小姑娘么?”一名什长凑上来说,“上次那个叫莹莹的……” 秋臻上上下下打量那个小琴妓,笑笑,“莹莹可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知道说甜和人的话,这小姑娘看起来不太懂事,有点凶相,新出道吧?” “女人,洞房了就是水做的了,”老鸨觉得秋臻话里变软,不遗余力地鼓动,“到了屋里脱了衣裳,还不是大人说了算?” 什长拍起巴掌来,“今夜就算大人再成一次亲,洞房了洞房了,我们也沾点大人的喜气!” “应该的应该的,大人不玩,我们当下属的哪能玩得开心?”旁边的武官也都鼓噪起来。 “洞房了洞房了!”苏文鑫手舞足蹈,推波助澜。 苏晋安默默地坐着,看着那个小琴妓,小琴妓则抬起头看着秋臻和那些眉飞色舞的武官,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看她,也不知道他们在高兴些什么。苏晋安也不知道周围的人在高兴什么,也许他的同僚们是觉得这样更热闹些,美酒佳肴女人香,这个晚上已经很不错了,要是再有一个小女孩卖了第一夜长成了大女人,便像过节那样叫人欢喜了。就像祭祀祖先最后总要一刀插进乌牛白马的脖子。 他忽然有些手足无措,这对他来说很罕见。于是他伸手抱住了怀里那个月白色薄绡的姑娘,姑娘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一直冷冷的客人忽然身上燥热起来,又微微发抖。她得意于自己的容貌和妖娆加上点好酒终于还是让这客人屈服了,便搂着他的脖子和他耳鬓厮磨。 秋臻淡淡地笑,只是摇头。 “老板娘!老板娘!”一个伙计急匆匆地进来,“可不得了了!挂月阁失火了!已经扑不灭了!外面风正大,吹着火,就怕马上要烧到大屋!” 老鸨一愣神,一拍腿,急匆匆往外跑,跑了一半又回头,“呆子,还不让贵客们先出去避避!让人灭火啊!灭火啊!” 整个暖阁里的人一窝蜂往外涌,武官们护着秋臻。外面走廊上已经满是衣衫不整的客人和姑娘们,也都不知道究竟怎么了,跟着大队往外走,空气里弥漫一股烟味。苏晋安走在后面,那些舞姬和那个小琴妓走在他身边,小琴妓抱着她的琴,左顾右盼,苏晋安和她自然而然地贴着走,苏晋安感觉到自己的胳膊和小琴妓的皮肤隔着一层衣袖和一层薄绡摩擦着。 “没事,出去就好了。”下楼的时候苏晋安说。 “嗯。”小琴妓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阿葵。” 苏晋安不再说话,经过桐月居大门的时候他看见门楣上挂了一串红灯笼,每盏灯笼下挂一块木牌,其中有一面写着“天女葵”。那些都是新来的女孩,还没有破身,老鸨把她们的第一夜拿出来炫耀着售卖,价高者得。 桐月居外已经乌泱泱围了大群的人,大屋后面一团耀眼的火光,挂月阁的火已经没法救了,好在风停了,火没蔓延到大屋。 “嘿哟哟,老板娘这次可是亏大了,失火烧了几间阁子不说,还免了这么多人的花酒钱。”有人起哄。 客人们开始觉得败了兴致,有点恼火,随即又高兴起来。不光是因为这一把火免了他们的花酒钱,还因为那些衣着单薄的姑娘们被挤在人群里,让他们眼睛都不够用。相好的客人和姑娘互相搂着取暖,相熟的客人们原本不是一同来的,乍的相见,互相打着招呼。晋北这里太寒冷,天冷时候谁都想去人多温暖的地方呆着,风气也开放,男人去妓馆是常见的事情,没什么丢脸的。大火烧得壮观,把阁子化作一团巨大的篝火,照在白皑皑的雪上显得暖洋洋,场面就有点像过年了。 “唉!钱是水做的,就是流来又流去,烧了这阁子,各位客人还不帮衬着再修个更好的?”老鸨心痛得厉害,却不方便哭丧着脸,还是巧笑着招呼。 “是是是。”客人们也都哄笑着回答。 秋臻用大氅上的风帽遮着脸,在武官们的簇拥下靠近自己的马车。他身份地位不同一般,今晚和属下的武官们喝酒又是别有用意,就不想在这种地方招呼相熟的朋友。 “晋安啊,”秋臻上车之前握着他的手,“你是个有才的人,我这人就是爱才,乐于当你的贵人,你可别叫我失望。” 周围的同僚都听见了秋臻这句叮嘱,几个人眼里流露出妒忌的神色来,苏文鑫倒是很为他这个朋友高兴,拍了拍苏晋安的背。 这一次秋臻没有给苏晋安回答的机会,一头钻进车里。马车缓缓离去,苏晋安躬身站在道旁,直到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 “别愣着啦!”老鸨对着姑娘们挥手,“今晚有恩客的,陪客人爱去哪儿去哪儿,还没恩客的,也都去暖和的地方呆着,别碍着这里救火。” 那边伙计已经找来了帮手,都是些穷汉,把布匹在水里浸湿了盖在身上,再往衣襟里塞几大块的雪,深呼吸几口就往里冲。 围观的人群分开来散去,原本还想看热闹的人也被挤着慢慢离开了桐月居的大门。苏晋安和阿葵夹在人流里,被推向了一条小路,周围还有阿葵的姐妹们和苏晋安的几个同僚,男人女人嘻嘻哈哈地说话,苏晋安和阿葵一直贴得很近,却都没出声。 “你怎么会来八松?”走出很远了,苏晋安忽然问。 “叶将军死了,叶家大宅里的人也都散掉了,一个月里镇上就没落了,檀香廷的客人少了很多,干妈也没了倚靠,说大家都散了算了。我就被卖到八松来了。”阿葵说。 很多事情她都没说,譬如那件事以后妩媚娘就再不理她了,她猜那是因为镇上的一些传闻,镇上的人都说她是个不详的女人,她早晨施舍了一个长门僧,晚上就把长门僧引到叶将军的大宅里杀了他,也有人说她原本就和那个长门僧有苟且,否则为什么她是那些女人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对于传闻妩媚娘从不说什么,只是深夜经常从她的屋子里传出抽泣声,阿葵不知道妩媚娘是不是真的那么喜欢叶泓藏,如果真的喜欢,为什么年轻时候只是向他卖身换钱?她觉得这世上真的纷乱如麻,很多事情都说不清楚。 “哦。”苏晋安淡淡地说,“喜欢八松么?” “虽然是大城市,比镇上可繁华多了,但是不喜欢。” “是么?”苏晋安说,“我还蛮喜欢这里的,以前老是居无定所,在这里好歹有栖身的地方。” “大人住在哪里?” 苏晋安手指前方不远处,“快到了,就是那边的屋子,我新租的,搬进去没多久。” 阿葵看着那间没有亮灯的小屋,屋顶覆盖着白雪,屋檐上挂着冰凌,屋前的绳子上晾着一幅洗净的床单,在寒冷的晚上已经冻成了一张薄薄的冰片。 “大人一个人住么?”阿葵问。 “是啊,虽然是个老屋子,又小了点,但是不算贵。别的人都喜欢住得好些,两个人分租,可我不喜欢。” “方便带女孩回去么?”不知道为什么,阿葵忽然想要跟苏晋安开一个玩笑,但是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对这个名叫苏晋安的男人并不熟悉,他们的关系简单又复杂。 苏晋安也愣住了,这个问题似乎很挑逗,又似乎很辛辣。他抬头看着阿葵的眼睛,心想那真是双聪明的眼睛,聪明得叫人有点担心。 “不经常,我没什么钱。”苏晋安说。 他面无表情,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说这话。他是个蜉蝣一样朝生暮死的暗探,生活说不上多检点,每月拿到薪俸也会和苏文鑫他们去妓馆里混混。但他也不是个耽于女色的人,妓馆那种太热闹的地方,去过一次他就会避开很久,绝大多数晚上他都是一个人喝酒,一直到困得想睡。 “也许是我不太相信别人。”顿了顿,他又说。 “我开玩笑的。”阿葵说。 “我知道。” 他们在去向小屋的那个岔路口挥了挥手告别,阿葵和她的姐妹们去那边的小酒肆取暖,苏晋安拉开咿咿呀呀的板门,走进自己没有生火的小屋。他背靠在门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摸出烟杆点着了火,在黑暗里喷出一口青烟,久久地沉默。 清晨,苏晋安踏进八松都督府的衙门,就听见里面同僚一片欢闹。 苏文鑫鬓边别了一朵红花,说不出的滑稽,看见苏晋安进来,一把拉住,往他手里派了一枚银锞子,“来,今天是哥哥的好日子!” “怎么又有好日子了?”苏晋安笑。 “我家里帮我说了一门亲事,今天一早我爹娘来信说下月就能订婚,女孩才十四岁,满了十五就入洞房。”苏文鑫一脸得色。 “文鑫你不是说还想好好玩几年,怎么会忽然说起结婚了?”苏晋安笑。 “结婚归结婚,又不耽误玩儿。”苏文鑫一挺胸。 “苏晋安苏文鑫!”秋臻一身戎装,忽然踏入衙门,“跟我来!” 苏文鑫一拍苏晋安的肩膀,“先去看秋大人什么事儿找我们,晚上我请你喝酒。” 都督府官衙后面有一间密室,四周都是砖墙,可以隔绝一切声音,只有极机密的事情才在里面商议,以前苏晋安还没资格踏进这间密室。 秋臻满脸肃然,看看苏文鑫,又看看苏晋安,“我有件非常机密的事情,需要有人去办。我想了想,觉得你们是我信得过的两个人,你们觉得自己是么?” 这句话问得相当重,苏文鑫和苏晋安都是一低头,“为大人效死!” “嗯,”秋臻点点头,“文鑫你跟我年份很长了,晋安你是后起之秀,我本不敢用你,但我昨晚说了,我看重你这个才,此外,我也看重你这个胆。九条镇诛叶泓藏,你自己主动请缨,明知道是九死一生还要去闯,我很吃惊。按说原本我亲自出面去救你,就暴露了杀叶泓藏是君侯的意思,可我实在是惜你这个才。” “我这种人身份卑贱,得到大人重用是天赐的机会,如果不做点舍命的事情报答大人,未免浪费了机会。我的命不值钱,死了也就算了。”苏晋安说。 “我看可不是那么简单呐!”秋臻慢悠悠地说着,斜眼一瞥苏晋安,“晋安你是个有野心的男人,不甘心雌伏,不甘心庸庸碌碌,想出人头地,让你一辈子当个不能露脸的云水僧还不如杀了你,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属下不敢!”苏晋安单膝跪下,心头猛跳。 “起来起来,”秋臻回复了和颜悦色,“有野心是好事,你们若都没野心,就都不求上进,我们的大业可还怎么成功?” “大业?”苏文鑫和苏晋安都是一愣。 “这么说吧,君侯府里有位大人物,我不说他的名字,他要我秘密地为他做一件事,这件事君侯都不知道,虽然对君侯是绝无损害的。这件事的名字叫,”秋臻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刀耕!” “从你们听到这两个字开始,你们就得绝对忠于我。”秋臻眯着眼睛看着他俩,“泄露秘密者,杀!成功之后,你们两个就是我的左右手,将来天大的富贵,我也都分给你们两个!” “我的名字叫原映雪,很快大家便可忘记这个名字,因为接任我的人会在开春的时候赶到这里,他的名字,叫范雨时。”优雅的年轻人微笑,“我在晋侯驾前出任一个小小的秘书官,来这里有些公事,但是更重要的是想看看这里的雪,我来晋北之前就听说八松城里的雪最美,秋叶山和它不能相比。” 夜深人静,路边小酒肆里苏文鑫和苏晋安对饮。 “你说秋大人找我们做的那件事怎么那么奇怪,”苏文鑫醉醺醺地说,“难道要我们满城搜罗小孩?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人贩子。” “秋大人说得那么郑重,想必是有些道理在里面。”苏晋安说,“况且我们这些人也没机会多嘴问问题,照着做就是了。” “刀耕?是那些黑衣教士想出来的东西吧?”苏文鑫说,“我怕大人和他们走得太近,没准会惹祸。” 苏晋安点点头,“我也不是不担心,不过我们还能怎么办?不听大人的,祸事就在眼前了。听了大人的,虽然没准丢了脑袋,可也许就飞黄腾达了。” “唉,我其实并不多指望飞黄腾达,我这个性格,也就玩玩乐乐,年纪大了娶个老婆生两个孩子,带孩子玩。晋安你怎么想?”苏文鑫说。 苏晋安沉默着,看着桌上的灯光,“其实我想飞黄腾达,我跟文鑫你不一样,你有家人在晋北,我没有,我一直就流浪,走到那里都没有根。只有常常有新的机会,我才觉得放心,拼了命地去争,反而不会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我这样的人,闲不下来,过不了安逸的日子。”他想了想,“我大概是个有贪欲的人吧,帮我算命的人说,北辰贪狼落在我的命宫里。” “晋安我知道你不容易,诛叶泓藏那件事,”苏文鑫欲言又止,终于长叹一声,“其实秋大人差点就准备不出面,让你自生自灭了,我们几个好说歹说,秋大人最后也确实怜你的才。” 苏晋安沉默良久,“其实我大概也猜到了,出发前我就觉得最后也许会那样。可我是个云水僧,我不想一辈子都是个云水僧,那是我脱下斗笠露脸的机会,我不想放弃。毒蛇口里夺金珠,不过是赌博。我说过我是个有贪欲的人,又总觉得不安全。” “晋安你别把自己说得跟个坏人似的。”苏文鑫拍拍他的肩膀。 “好坏我不在乎,”苏晋安轻声说,“只是知道自己是这么个性格,也只有认命了。我二十岁了,改不了自己的性格了。” 苏文鑫叹口气,“你说我们这些男人能爬到多高?” 苏晋安一愣,摇摇头,“这怎么知道?也许能去秋叶山城,也许能去帝都,也许一辈子就在八松城里当个武官。” “所以说嘛,男人,总也有急流勇退的一天,”苏文鑫说,“你看我现在想到结婚,居然觉得蛮甜蜜的。以后我是个有家的男人了,晚上到家有人烧好饭给我吃,吃晚饭有人烧好热水,想抱个女人始终就在身边,随时可以说点体己的话儿,她还跟我闹点小脾气,还是我孩子的娘。多好!” “结婚?”苏晋安笑笑,举杯,“我没钱,结不起,也不会有人愿意嫁给我的。” “嘿,昨天我们去桐月居,那个新去挂牌的姑娘莫不是九条镇那个……”苏文鑫忽然说。 苏晋安心头轻轻地一跳,点了点头,“不知道怎么流落到这里来了,她该算是叶泓藏的新夫人吧?秋大人就没有处置?当时我没说,我看秋大人也没说,就不多嘴了。” “叶泓藏一妻六妾,吵着分家产和吵不过来呢,谁管得着一个刚刚进门还没正式拜堂的小妾?”苏文鑫说,“听说都还没来得及洞房,还没有告诉云中家里在家谱里添上名字,所以直接就给赶出去了。秋大人忙着收拾叶泓藏还在各地的门生和朋友,压根儿就没注意这个女人。” “文鑫你是担心她在外乱说话?”苏晋安试探着问。叶泓藏死的这件事对外只说他私下结党买卖官爵,被八松都督府抓到切实证据后反抗行凶,被武官失手杀了,息子都什么的事情一句都不曾提起。如果阿葵说了实情,按照八松都督府的惯例,这么个小女人是可以私下处决掉的。 “诶!我们还能是那么不解风情的人?何况这八松城里稍稍有点消息门路的,谁不知道叶泓藏怎么死的?她说了也没什么,我是听说她刚去桐月居挂牌,身子还是干净的,兄弟你要不要筹点钱赎出来,就当结婚了。”苏文鑫说,“看着还不错,像个良家少女。” 苏晋安一愣,“我哪有那么多钱?妓馆里干净的女孩,生得不好看的还要几十个金铢才能赎身,她那样生得好看的还不得上百个金铢?我一年的薪俸才多少?” “晋安你倒也觉得人家好看。”苏文鑫拍着他的肩膀,露出一丝猥亵的笑来,“你要看上了,咱们赎不起身,兄弟们给你凑钱,买她陪你一夜?说起来也是叶泓藏看上的女人,被兄弟你尝了腥。” 苏晋安摇摇头,“我喜欢丰润些的女人,对那种下颌尖尖的小女人没兴趣。” 苏文鑫慢悠悠地叹口气,拿筷子敲打杯碗,难听地唱歌,“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晋安你啊,也别太挑剔,给你个公主娶回家里,你也总有一天会烦的。”他又说,“喝酒喝酒,一会儿去妓馆里闹闹,兄弟就快是有家室的人了,以后出来玩的机会可就一天天的少了。” 苏晋安扶着苏文鑫从酒肆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喝醉了,要去妓馆闹闹的事也被他们抛在了脑后。苏晋安看得出苏文鑫也有心事,也许因为是以前喜欢什么女人,如今却要和另一个女人订婚了,也许是从此以后他就是个有家的男人了,一切就都不同了。他把苏文鑫扶上马背,看着那个男人在马上摇晃着慢慢远去,仿佛一个独行了几千里路的旅人。 他站在雪地里出神,心想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苏文鑫说起阿葵时,他都要抗拒,要否认,好像本能地要保护自己。 次日傍晚,苏晋安又去了桐月居。 “哟,这不是晋安么?来来,坐坐。”老鸨殷勤地招呼。她知道这是个刚刚升上来的武官,薪俸多了起来,没准儿以后有点有水可榨。对于这种小武官她都记著名字,称呼起来亲切,让他觉得到了桐月居就像回家似的,老鸨懂这种流落在外的男人的心思。 “秋大人差我来把那晚上的酒钱结了。”苏晋安说,“秋大人说老板娘经营不易,不能亏了你。” “唉唉,我们这种苦出身的女人,也只有秋大人这样的善人是真心体恤了。可秋大人对我们这么多照应,这又怎么好意思?”老鸨嘴里谦让着,手上收钱却毫不含糊。 “应该的。”苏晋安漫不经心地说着,环顾周围。还没到入夜真正热闹的时候,大厅里散坐着一些不愿意去雅阁花钱的客人,陪着的姑娘也都是姿色平常的,苏晋安没有看到那张他熟悉的面孔。 “绫叶可想着晋安你呢,后来老跟我们说起晋安你人品又端正,容貌又俊秀,不像其他人涎皮赖脸,口水都要滴到女人胸口里。”老鸨添油加醋地说着,想揽一笔生意。 “绫叶?”苏晋安想了想,明白是那晚上坐在他膝盖上的姑娘,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绡衣。 “晋安你是不喜欢绫叶?”老鸨有些失望,绫叶也算是桐月居里姿色靠前的几个女孩之一了,想不到这个新晋升的小武官居然那么难伺候。 “哦,不,”苏晋安沉吟了一刻,“其实是有个朋友托我来问老板娘一件事,他是个外乡人,一直在八松当个武官,没有婚配。如今年纪不小了,也有二十多岁,想找个女人结婚,在八松把根扎下。但是要去跟普通人家说亲不容易,问问老板娘你这里有没有什么干净的年轻女孩,他攒点钱赎了,就当妻子了。” “哎哟,赎身呐?”老鸨皱了皱眉,手一指门楣上挂着的那些红灯笼,“那些都说是干净的,还没跟客人过过夜。”她压低了声音,凑到苏晋安耳边,“可是跟晋安你我也不隐瞒,不过是些长得小的女人,骗那些年纪大口袋里又宽松的老家伙,真干净的,就上次那个阿葵,我把她推荐给秋大人,可是天地良心不敢说谎。” 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堆起一张笑眯眯的脸,扯扯苏晋安的袖子,“晋安你跟我说老实话。” “怎么?”苏晋安心里一惊。 “是不是秋大人后来又念着阿葵,又派你来探我口风?”老鸨拍拍胸脯,“如假包换的小姑娘,假了我把自己赔给秋大人。” 她本以为这个笑话会逗苏晋安一乐,苏晋安却只敷衍地拉扯嘴角。老鸨十分不喜欢苏晋安这个笑容,分明是个身份低微的小武官,这么笑却冷冷地拒人千里之外,透着世家子弟才有的孤傲。 “不是,大人私底下的事我们做属下的怎么好代劳?”苏晋安说,“只是个朋友问问,没别的意思。” 老鸨有点丧气,“这干净的小姑娘在妓馆里面哪那么多?我们千方百计找来几个姿色好的,都等着买点价钱出来,养活上上下下这百多口人,不容易啊!晋安你的朋友要当真想赎,也就阿葵一个是现成的,不过价格可不低,阿葵那手琴可是上得大场面的。再说了,价钱低了,你们男人赎回去了不珍惜,把好好的一个姑娘给我作贱了。” “价钱怎么不低?”苏晋安笑,“给我个说法,我也好回去传话。” “买来时候花了八十个金铢,养了这一个月,怎么也让我赚上二十个,就算整数一百吧。”老鸨对于这单生意已经没什么兴趣了,索性狮子大开口,报了个高价要吓退这些身无余财的小武官。 “是么?”苏晋安淡淡地说。 他转身出门,在门口看见阿葵和几个姐妹正从外面进来,两个人对了一下眼神,微微点头,就过去了。 这个冬天就要过去了,再过半个月,雪就会开始融化,而后冰河解冻,大地复苏。 阿葵扶着窗栏,看着外面白皑皑的雪景,想着那些雪下去年秋天洒下的种子正萌动着,奋力地要钻出头来。老鸨说大概还会有最后一场雪,她在等着那场雪,下完之后又是新的一年。 她每到年底就有隐隐约约的担心,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不知来年自己会怎么样,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来年,其实她的担心毫无道理,也很多余,她这样的女人最后也不过就是那样。但她总忍不住心里求乞,平平安安地一年过去,等到春天,她又可以穿上轻便的春裙在街上撒欢地跑。 其实一年一年的,无非是一个又一个的笼子,从这个里面钻出去,又钻进下一个了。 “阿葵,一起来选料子了,选块颜色艳点儿的,给你做春裙。”老鸨眉开眼笑地喊她。 阿葵的背后,上百个女人凑在一起,把一卷卷晕染的新绸扯开了,在自己身上比划,关系好的凑在一起交换着意见,那些春葱一样的手指在人群里指指点点,羡慕、妒忌或者鄙夷的目光从一个女人的身上流到另一个女人的身上。 阿葵在八松城里居然有了十几个常客,都是听得懂琴的,每次来都点她的名儿。这让老鸨喜出望外,当初用那么点儿钱从九条镇买来这个小姑娘时,她也就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没想到还真能长成一棵摇钱树。 “秋大人……死了!”苏文鑫长叹一声,“这下子可糟了,晋侯一定会怪罪在我们头上,这八松城的都督横死在街头,怎么也解释不过去的。” “秋大人死了?”苏晋安眉峰挑动,露出惊诧的样子来,“怎么回事?” “今天早晨兄弟们在铁犁沟里发现了一具无头尸,被剥得一干二净,本来以为是普通的案子,可是中午在几百步外就找到了秋大人的头,还有卷成一包的衣服,看来那具无头尸是秋大人没错了。”苏文鑫凑到苏晋安耳边,压低了声音,“这件事我怕是我们兄弟中有人下手。” 苏晋安眼角跳了跳,脸色微微一变,“可别胡说,没根据的事情别牵连自己兄弟。” “我真不是没根据,”苏文鑫瞥了他一眼,“我是陷害自己兄弟的人么?我家里代代相传仵作的手艺,我看了秋大人的伤口,是被一柄绝好的刀所伤。” “绝好的刀?”苏晋安瞪大了眼睛。 “刀好,用刀的人也好。” “这事情晋安你也别声张了,八松城里除了我们这队兄弟,未必没有用刀的好手,君侯怪罪下来,我就硬扛,”苏文鑫一昂头,“大不了除了我这个小官儿,让我回家,我也不在乎。”他又压低了声音,“但你也私下留心,要真是我们兄弟干的,犯不着为他遮掩,把他扔出去,也算我们的功劳。” “明白的,大哥。”苏晋安一顿首。 苏文鑫忽的斜眼看他,“我就把这大秘密告诉了你,可别你就是那凶手吧?说起来晋安你也是一个用刀的好手,那柄月厉也是叶泓藏收藏了十几年的名刃。” 苏晋安心里一紧,感觉到那股潜藏的杀气如蛇一样从心脉深处往手腕流走,他的手指微微颤动,想去拔刀,又强自克制。 “唉!看你一脸紧张的样子,还真以为我会害你啊?”苏文鑫语气里满是埋怨,一拍他肩膀,“我开玩笑的。你刚在九条镇立功,秋大人是提携你的贵人,你怎么也没有杀他的理由。除非晋安你不想升迁了,可你都说自己是个汲汲于名利的人呐。” 那条蛇重新回到心脉深处栖息了,苏晋安低低叹了口气,“怎么不是呢?这年头,我们这些小人物,每一个都想出头啊。” “唉!秋大人死不瞑目啊,”苏文鑫也叹了口气,“晋安你不知道,秋大人那颗人头死死瞪着眼睛,怕是临死都不信自己就这么死了。也是,谁能甘心?秋大人刚刚花了大笔的钱买了‘桐月居’一个女人的身子,说还是个处女呢,挂了很高的价钱,秋大人玩过很是满意,想再掏钱买下来作妾。”苏文鑫露出个嘲讽的笑来,“一个身体不行了的老男人,要了一个女人干净的身子,就觉得是两情相悦了,要跟人家小女人天长地久。屁!人家还不是图你两个钱?就冲秋大人那个满是肥油的肚子?” “男人老了都会这样吧?”苏晋安也惋惜地说,“那个阿葵我知道的,我们在九条镇那次行动,她和我被围在水阁里,是个蛮漂亮的小女人,也不知道初夜开价多少钱,不过我们这种人,怕是也没法和秋大人去争。” “那次我们在桐月居喝酒,我觉得那个小女人老看你,怕是对你有意思。”苏文鑫忽然说。 苏晋安的心里一冷,那条蛇又在蠢蠢欲动。 “也许你去就不要钱了呢?”苏文鑫眯起一只眼,露出点猥亵的神情来,“反正也是卖过的女人了,要是她喜欢晋安你,便宜你一道,她也不亏什么。” “可惜我们不是秋大人那种袋里有真金白银的主儿啊,”苏晋安不自觉的叹了口气,又说,“不知道那夜卖了多少钱呢?” “十个金铢,不算很多,”苏文鑫也感慨,“但是对我们这种小人物来说,可是三个月的军饷呐!谁能饿三个月的肚子,只为和一个小女人睡第一夜?反正将来她总还会睡很多男人,第一口腥,尝起来太贵。” “是啊。”苏晋安说。 他的手在衣袖里摸索那个小小的口袋,那里有五个金铢、六个银毫和四枚铜钿,外加一枚银锞子。那是他的所有财产。 他没有凑够钱。那个夜晚他在八松城里奔跑,唯一一个会借给他钱的苏文鑫因为喝醉了,睡在一个他找不到的酒肆里。 清早天还没亮,苏晋安去了桐月居。 老鸨带着阿葵在一间暖阁里等她,苏晋安简单地问了她几个问题,然后说:“秋臻大人死了,还没有找到凶手,你们若是知道什么人和秋大人有仇,一定要告诉我们,否则就算是窝藏嫌犯。” 老鸨惊得忙摆手,“跟我们这小地方可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只知道好好伺候客人。” 阿葵抬眼看着苏晋安,苏晋安也瞥了她一眼,他看见一双烟笼般的眸子,看不清其中的心情。 问询结束了,老鸨讨好地派阿葵送苏晋安出门,别有用意地说:“苏大人可记得常常关照我们这里,阿葵这样年轻漂亮的姑娘可都等着苏大人这样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一亲芳泽呢,就算不要钱倒贴也是甘愿的,阿葵你说是不是?”她顿了顿又说:“我们只是些女人,只知道好好伺候客人,其他的可真的都不知道。” 两个人走到桐月居的门口,漫天飘雪,门前封冻的小河上,桥都被堆起来的雪掩埋了。八松城里的人们还都在睡梦里,只有门楣上的铜铃铛在风里叮叮当当,安静得让人觉得寂寞。 “我陪大人走几步吧?”阿葵说。 “好。”苏晋安想起了什么,从腰带里摸出那天他在街头买的佩玉,“一件小东西,不值什么钱,街头买的,卖玉的人说,玉能辟邪。听说你身体不好,容易沾染邪气,就送你吧。” 阿葵默默地把佩玉上的红绳缠在自己的手指上,把玉握在掌心里,抬头露出一个笑脸,“晋安最好了。”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称呼苏晋安,苏晋安低头看着她的脸儿,雪花在两张脸之间飘落,模糊了他们的视线。 他们绕过一个早起在门前扫雪的人,接着往前走。 “大人年纪也不小了,还不结婚么?”阿葵说。 “以前我找人给我算过命,说我命里有一颗孤星,无论和人相距多近,最后总得分别。”苏晋安说,“算命的说我这个命,会克死很多人。” “秋臻大人就是因为你这个孤星死的么?”阿葵抬头看着苏晋安的眼睛。 苏晋安微微一怔,心里那条蛇不安的翻腾。他站住了,“不会吧?秋大人是我的贵人呐。” “是啊。”阿葵轻声说,“以前干娘总骂我,说我就喜欢瞎猜。” 她踮起脚尖来把额头凑近苏晋安。 “怎么?”苏晋安问。 “你可以像干娘那样在我的额头弹一下,惩罚我。”阿葵说。 苏晋安看着那光洁如玉的额头和细细的、蜷曲的额发,想要伸手去轻轻地抚摸。但他没有,只是笑了笑。他放心下来,他想阿葵不会猜到他的秘密,过了年,她也才十五岁。阿葵也笑笑,露出排玉似的牙齿。 两个人接着往前走,雪越来越大了,苏晋安在阿葵的头顶打起一把伞,雪花寂静无声地落在那伞上,滑落到伞缘,又坠落下来。 阿葵偷偷地回身往后看,雪地上留下两行脚印,依偎着纠缠着,像是一直要绵延到天边。 “你怎么会来这里?”苏晋安用发涩的声音问。 “我从外面经过,看见这里有灯光,”阿葵偏着头,用手梳理自己如云的长发,露出脖子媚惑的线条来,“我想起你告诉过我你在这里住,就想进来找你。” “找我么?”苏晋安问。 “找你。”阿葵轻声说。 “找我做什么?” “我来投案自首的啊,我窝藏了一个嫌犯,”阿葵指着自己的胸膛,“就在这里面。” 尾声 浓情 “为什么要杀秋大人?” “不需要什么理由吧?” “我想听你告诉我理由。” “因为他抢走了属于我的东西,这个理由你喜欢么?” “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可我知道是你的真心话,你这样的男人啊,拥有的东西不多,所以对于自己喜欢的就特别看重一些。你会咬牙切齿地问这天地要你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也不惜代价。” “你会厌弃这样的男人么?” “不,我喜欢啊,喜欢得发疯,从第一眼看见你,在那个水镜里,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那我娶你吧,虽然我还凑不到钱给你赎身,可从今天开始,你是我的妻子。” “将来要像鸿鹄那样飞上高空的男人,娶一个已经不干净了的女人,将来你会不会后悔?”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阿葵从苏晋安的怀里挣脱出来,挥去身上的丝绸长袍,死死搂住他的脖子,把温软的胸口紧紧和他相贴。他们拼尽了力量亲吻,倒在冷湿坚硬的地板上,再一次忘记了明天,只是缠绵。他们的身旁是打开的轩窗,从那里看出去,八松是一片洁净无瑕的白色,雪正在下,冬日的早晨寂静如斯,人们沉睡,屋顶上积雪滑动,发出簌簌的声音。 幕后 原映雪 胤灵帝赤乌六年三月,八松城上一个冬季的最后一场雪。 清晨雪下起来的时候,原映雪在桐月居最高的那间阁楼里喝茶,羽人的樟木茶,茶香高而浓郁。他让人敞开着窗,任寒风吹进他的衣襟里,看着满天晶莹的雪花几乎垂直的下落,远山近树和屋舍都沉睡在雪下,天地间寂寞无声,又仿佛有隐隐的天籁传来。 他千里迢迢赶到八松城,确实只是为了看这场雪,他听人说下了一冬的雪以后,雪花会把天空也洗得洁净如琉璃,最后一场雪是最干净的,晋北人把积在花瓣上的雪扫下来,化成水,珍藏在陶罐里,称作“霜凝露”,女人用这种水来保养容颜,因为它沾了高天之上神的气息和花的香。 脚步声自下而上传来,阁楼的门被人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八松都督府苏文鑫恭恭敬敬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教长,一切均已解决好,刀耕计划,春天即可开始。” “没有秋臻,对你们没有影响么?”原映雪懒懒散散地问。 “没有,我和晋安可以解决好这件事,请教长放心。” “我听说那个叫天女葵的女孩昨夜出去陪客人,没和同车的女孩一起回桐月居,直到现在还找不到她。妈妈很着急。”原映雪忽然说。 “她去了晋安的屋里,到现在也还在那里。”苏文鑫说。 “真好,”原映雪说,“我有点喜欢那个女孩子。” “教长真的不准备再追究晋安刺杀秋臻大人的罪了?秋臻大人对于辰月的忠诚毋庸置疑,也是托了他的努力,八松都督府中我们的势力才到了今天的地步。” “秋臻的忠诚我们不怀疑,但是能力不过尔尔,”原映雪耸耸肩,“我并非有意包容你的朋友,但是如果让范雨时知道我为了秋臻,毁了他培育成功的第一粒种子,他大概会去大教宗面前告我的恶状吧?你不知道他有多看重苏晋安,一而再再而三的跟我说,你看那个男人,是罪恶里开出的花啊。”他轻声说,“恶之花。” “恶之花?” “只是个隐喻,是说每个人心里那些欲望、不安、愤怒和悲伤的精粹,人心里最不堪的东西,精粹出来却如花一样美。”原映雪说,“范雨时就是这么说的,大概,他就是想要苏晋安那么样一个人来证明他的理论吧?” “属下不懂。” “其实我也不懂,”原映雪笑笑,“人心里的事情,太多我都不懂。” 苏文鑫看着那个男人看雪的背影,心想他不是不懂,只是懒惰得不愿意说出来,甚至不愿意去想。 “属下斗胆一问,教长为什么要抹去晋安和那个女人的记忆呢?”苏文鑫撇着原映雪的眼神,像那眼神一旦稍有变化他就止住不问,“以教长的尊贵,居然要亲自出手。” “你的朋友被抹去的记忆可不止这么些呢。”原映雪的眼睛里平静如斯,映着雪无声地落下,“以他那样的人,大概也不愿意回忆起自己的很多过往吧?” 刺客和教士们的血腥时代还未到来,在遥远的北国,男人和女人相爱。 作者感言 这真的是一篇我想写的小说。 虽然我不知道有几人会喜欢。 我写的书分两类,一类是我知道什么人会喜欢,我特意这么写的,我并不想贬低这类作品,这说明我的能耐,是个技术活,而且我也很喜欢写别人喜欢看的东西,之后被称赞;第二类是我不知道什么人会喜欢,只是我想写的,如果我一直写这种作品,大概会劳心劳力,而且收入微薄。 《刺客王朝》(包括《晚雪浓情抄》)是第二类。 我自己重新去读这本书的时候,好像读一个陌生人写的书,回头看去,每一句对话都透着弦外之音,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的心力去这么写。 要在中国卖出10万本以上的书也许不难,要找到10万个我期待的读者大概很难。我总是猜测多数读者是没有耐心去读我的弦外之音的,这是一部始终没有坦荡表白的小说,男人和女人永远淡淡地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每一句话下心潮涌动。 为什么还是这么写了?我也说不太清楚,大概还是觉得有些话不能说出来,一说出来,就错了。 苏晋安:这个男人大概没有伊吹画中的那么完美,但当他少年的时候,他也该是有这么一双总是低垂的眼睛吧。 有的男人很容易自卑的,可能是因为太骄傲,譬如苏晋安。 这个人你只有给他刀柄让他握着他才会觉得安全。 其实我是觉得苏晋安是爱天女葵的。 但是他没法因为一个女人爱他就心安。 直到他失去了他唯一心爱的女人……他永远不能心安了,只能用更大的力气抓住刀柄,开始杀戮。 所谓自己把自己往死路上整的人,苏晋安就是了。 可他没办法,他的少年时代决定了他未来的路,他曾经蜷缩在雪夜的小屋里等着有人爱他,寒冷笼罩了他,他很孤独,像个孩子。可是在他最需要温暖的时候,却没有人及时来到他面前。 等那个女人来的时候,他的心已经被浸在血色中了。 天女葵:其实阿葵真的是蛮好的一个女人,她是个妓女,但她自始至终都是无辜的。 犯错的人只是苏晋安。 但是阿葵爱的是苏晋安。 直至她为易小冉而自杀,把易小冉称作自己的丈夫时,她仍然爱的是苏晋安。 我就是这么的想的。 可是八松城里那个苏晋安已经不在了,所以天女葵也不想活了。 一个女人在过去深爱过的男人面前,把另外一个男人称作丈夫,为他自杀。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秀,其实是要做给第一个男人看的,让他难过。 那么其实她还是爱苏晋安。 爱得很绝望。 她确实很懂苏晋安,苏晋安被她临死的一击彻底击伤了,他强撑着离开的时候,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 至此苏晋安其实已经死了。 这个女人的美和聪明真是一把好快的刀。 比苏晋安的绯刀更快。 我大概也会爱上这种女人吧。 去年见夏达的时候,夏达说她的《子不语》中有句台词,说:“错过,不是错了,而是过了。” 事后总想起这句台词。 苏晋安和天女葵的故事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