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士成双gl》 第1章 国士成双gl 作者:西窗有月文案百鬼夜行曾经最厉害的杀手拘魂绝迹江湖,朝堂上却出现了一位武艺超群的武状元沈孟。这位当朝新贵风神俊爽,放浪不羁,眠花宿柳,屡屡当众冒犯琅琊王嫡女长宁郡主李明卿。明明不过是初识,为何她竟觉得此人似曾相识?1、智谋无双姿容清绝的郡主x武艺高强狂妄不羁的将军2、文甜不虐,剧正人美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乔装改扮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孟,李明卿 ┃ 配角:辞玉,娆姬,宋青山 ┃ 其它:扬榷,风棠,焦山  楔子·奸佞之臣  嘉定三年,正月。  晚来天欲雪。  义帝李焕亲下圣旨,将右相徐振及其同党百又十七人打入昭狱,震惊朝野,然市井坊间无不拍手称快,有感于义帝圣断英明。  沈府大门紧闭,乌压压的门,门前的石狮子也沉静如斯,沈孟站在庭院里,一身素色的衣衫,嘴唇微抿,目光幽深,恍若一汪湖泊,静静地看着假山池塘里游动的四五条锦鲤,碾碎手里的鱼食,一把撒下去,水里的鱼儿偶有几只探出水面,一圈一圈荡漾开去。  管家邱伯一路小跑,声音远远传来:“公子,右相一党出事了!皇上亲下了圣旨,一百多人打入了昭狱呀!”  临水而立的人玉冠束带,月眉星眼,瞳如点墨,一派舒朗英气,仿佛一切都在他预料当中。  沈孟头也没抬,静静地看着水中的鱼儿,只道:“天气冷了那么久,鱼都不吃东西。”  “公子你与右相等人素来相交甚密,还是避一避吧。”邱伯面有急色。  “邱伯,你以后记得喂鱼啊。”说罢,沈孟仍旧不动。  “哎!知道的!”说罢两眼一红,里面噙满泪珠,声音有些颤颤巍巍:“尚书大人曾有恩于我,郡主亦有托于我——”  沈孟的手顿了顿,春风化雨般,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有了一丝丝波澜,却仍旧站定。邱伯话音刚落,便听见长廊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十分小心谨慎,仿佛生怕被人发现。  步子短促轻盈,纵使筋脉俱损,也能分辨出来人是个女人。  沈孟抬起头与管家交换了一个眼神,邱伯也听见了,只恐是朝廷的人:“公子,你先走!”  沈孟反释然道:“不是朝廷的人,应该是故人。”  嗖——  冷箭从廊道尽头发出,沈孟微一侧头,避让不及,冷箭擦过耳廓,瞬间溢出一排血珠。  邱伯见状,不由怒叱道:“究竟是何人!竟敢擅闯沈府!”  “沈孟沈大人,别来无恙。”  女子声音清脆凌厉,长廊尽头走出来的人一身碧色的水衫,头发挽起,面有愠色。  沈孟心下了然,原来是宋灵,宋青山的妹妹,近年来都是邱伯派人去照料的。  沈孟脸上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对着邱伯轻声道:“果然是故人。”  声音不大不小,那女子刚好也可以听见,她当即道:“我兄长一生磊落,没有你这样的故人。”  “若我非你兄长至交,他怎会将你托付于我,让我照顾你。”  “他若知道你此时行事,若知道你与右相那些人的龌龊勾当,他羞与你相知为伍!你这奸臣!”宋灵一张脸红了白,白了又红,说不出是痛惜还是憎恶。  沈孟垂下眼帘,嘴角浮起一个苦笑:“那宋姑娘今日前来——”  话音未落,剑已经刺过来:“前来替天下人取你的狗命!”  邱伯当即挡在沈孟身前,沈孟向前一步,低声道:“邱伯,没事。”  宋灵见他神色如此,岿然不动,心下想——  此人惯会如此,佯装镇定,况且他武艺高超,曾是武状元,便如此瞧不上自己,少不得要以命相搏了。  狠下心来刺过去——  去死吧,沈孟!  剑尖离他不过寸余,沈孟抬手,双指一夹,便抵住了宋灵的剑:“要杀我的人,可不止你一个,但我现在还不能死。”  一阵冷风蹿过来,吹动了二人的衣襟,他身形单薄,看过去分外寥落。  宋灵恨恨道:“我早就猜到你是贪生怕死之徒。”  沈孟指尖用力,将剑尖一弹,宋灵的剑委顿落地,藏在宽大袖袍之下的手微微颤抖,他已经是功力尽失,刚才已经用尽了全力,也仅能敌过学了点三脚猫功夫的小姑娘。  他声音笃定:“我说了,我现在还不能死。”  院墙内的梧桐树惊飞起一群栖息的鸟儿,沈孟目光敏锐地环视周围,外面隐隐有兵甲刀剑相护碰  撞的声音。  来了!  该来的总会来!  京都巡防营的护卫已经将沈府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宋灵心下一软,却仍旧厉声道:“死在我手上比死在那些人手上痛快,今日我替你免去牢狱之苦,从此宋家不再欠你沈府的恩情,我兄妹与你沈孟再无瓜葛。”  震耳欲聋的敲门声响起来,听见有人在门口朝内喊道:“京都护卫队奉圣上旨意,特前来捉拿徐振同党沈孟,查封沈府。”  沈孟兀自往前走了两步,面色平静:“去开门吧,邱伯。”  宋灵看着他,欲言又止,看见邱伯皱着眉,往正门走去。  宋灵不由好奇:“哎?你真的要被那些人抓走?”  沈孟不答。  宋灵拉了沈孟:“我虽然看不惯你,但——”  宋灵顿了顿:“你从前不是这样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变成这样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奸佞之臣?”  沈孟不答,留给宋灵一个沉静如斯的神色。  “逃吧——沈孟——”  沈孟转过脸,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反问道:“我为什么要逃?”  宋灵有些摸不着头脑:“别人要抓你,你为什么不逃?”  “宋姑娘刚刚不是巴不得沈某即刻就死吗?”  宋灵蹙眉:“那你还是——先不要死了——”  沈孟站在院落中央,声音清冷:“暂时还是死不了的。”  京城护卫队的人鱼贯而入,顿时前后左右围满了整个庭院:“拿下!”  他手无寸铁,束手就擒。  囚车行过市集,路上的人先是缩头缩脑地望着,不一会便议论纷纷。  “这不是曾经的武状元吗!”  沈孟眯起眼睛避开那直射入眼的阳光,路边行人的议论仍旧陆陆续续入她耳中。  如果不是听见人说——武状元,自己都要忘记了,时间真的太久了。  “哪个沈孟?”  “据说是徐振的同党!”  “还是当年的神威将军呢!”  “为人臣者,不为国家效力,只知道结党营私!该当其罪!”  “当官的哪里又有几个是好人!”  “忠臣都让这些奸佞迫害了!这样为祸国家的人,难道不该被关起来!”  “他是徐振同党!现在跟着徐振一起锒铛入狱!因果报应啊!”  “人在做天在看!”  “公道自在人心!你看做尽了坏事,早晚要遭报应的!”  人群里忽然扔出来一只鸡蛋,打在了囚车上,一时间唾骂声四期,翻飞的菜皮扔得漫天都是。  公道?  公道自在人心?  午后阳光灼烈,沈孟深深吸了一口气,笑容意味深长。  这公道,从来都是要自己伸手问这个世间要的。  人心,不过是一团混沌的血肉罢了。  自沈孟被人拘去后,宋灵有些怔忪,邱伯见她失神,又见她虽有怨怒于沈孟,实则是个可以相托之人,便道:“宋姑娘随邱某来。”  书房的门被邱伯轻轻推开,漫出一阵隐逸清淡的素香,壁上挂着一卷丹青,丹青后的暗格打开,邱伯取出一个锦盒,锦盒里是一枚白玉扳指,莹润柔亮,似有人时常轻轻摩挲。  “邱管家,这是何物?”  “而今唯有这东西能够救小姐的命。”  “小……小姐?”  什么小姐?  “宋姑娘果然不知道,天下恐怕也只有邱某还守着这个秘密了,当年殿试上一朝成名的武状元,后来的安远侯,护卫京城的神威将军,今日的徐振同党,沈孟沈公子啊其实是女儿身。”  砰!  宋灵的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  是女儿身? 第3章 弧度优雅精妙的下颌——  不点而朱的唇——  车里的人好像察觉到沈孟大胆的目光,放下车帘的速度似乎比想象中的要快几分。  沈孟颔首道:“沈孟改日必当登府拜访。”  雕鸾马车里再没有任何响动,马车渐行渐远,车辙的声音亦越来越小。  昭瑜一边驾车,在前面碎碎念起来:“这沈孟竟是这么个大胆狂徒。他今日如此冒犯,来日还想登府拜访!”  “嗯。”车内的人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提点昭瑜道,“你胆子也不小,竟敢直呼当今武状元的名讳。”  昭瑜得了两句教训,抿抿唇,仍旧不满道:“行径荒诞,不过登徒子。郡主,我听人说,那个沈大人在君再来生事不是一次两次了!”  车里的人不动声色,却细细听起来。  “上次,这沈大人在君再来酒楼为了和人争一个雏妓,竟然大打出手,轰动了京都呢!上上次,他与一个北境的富商打赌,竟然赢下了那富商的全部家产,最后竟然如数奉还,只取了一文钱。还有上上上次——”  “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  “那当然——”昭瑜的眼珠子转了转,或许是郡主嫌自己太聒噪了,随即改口道:“那当然不是啦!我就是听别人随口说的!”  琅琊王府坐落在京城南的朱雀大街上,远远听见府前的铜雀铃发出清脆的轻吟。  马车一停,就见到管家李信在门口候着,小厮过来摆了脚蹬。  李管家的声音温厚柔和:“郡主回来了。”  “李叔。”李明卿颔首,昭瑜把车里的东西抱在手里,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下了起来。  李明卿一身雪白的绸衫,长发如墨,眉睫浓长,白色的裘氅上绣着回字暗纹,贵而无华,整个人宛若佼佼的素玉,沉静如斯,夺目如此。  在昭瑜看来,这世上就不会有比郡主更好看的人了!  郡主长得好看,哪怕就是这样随意披一件裘氅也是最好看的!  天下间一定没有第二个人会比郡主好看了!  那个沈孟算什么东西!  竟敢——竟敢冒犯郡主——  那个登徒子!  还想要登门拜访!  这事情昭瑜一想起来就气得不行了!  李管家撑起了一把红色的油纸伞,对她道:“老爷在书房里等着您了。”  李明卿望向书房的方向,夜已经深了,书房里点着烛台,柔和的灯光透过窗纸,映在院落里的石阶上。  “何事?”  “郡主去了便知。”  穿过画廊,夜里的风大了起来,她听见雪花簌簌地落下。  书房门微微掩起来,透出一股淡淡的檀香起,推开书房的门,父亲桌上的烛台并着焚香的瑞兽香炉冒着的青烟猛地摇晃起来。  “父王。”  琅琊王抬起头,关切问道:“路上有事耽搁了吗?”  “从西郊白鹿寺上香回来,路上遇到一些事,便吩咐昭瑜绕了远路。”  李明卿的目光落到琅琊王背对着的墙上的画像上,纸帛的边缘已经微微泛黄,画像上的人眉眼与她有五分的相似,端坐在树下抚琴。  斯人故去已有九年了。  “卿儿,你过来。”  听见声音,她回过神来,琅琊王端起一盏烛台,缓缓打开书桌上的卷帙,密密麻麻的名字里被人用烟青色的翰墨圈出来几个。  她虽为女子,却是琅琊王和王妃唯一嫡女,在有意培养下,对于朝堂之事,她尤其敏锐。李明卿打量着案几上的卷帙,纵使已经过去许多年,父亲心中始终都没有放下那件事。  她暗忖,今天是什么日子?父亲又提起那段往事。  是了,昌平十七年,也就是九年前的今天,沈家举家被打入昭狱。  琅琊王的神色有些惝恍若失,继续开口道:“当今皇上颇为器重的右相,曾经是你沈世伯的副将。”  “右相沈光?”  李明卿思索,这些年她对朝堂之事也较为清楚。只记得此人曾经与沈家素来交好,本是一介县丞,后来由沈谦举荐成了江左盐运使,平昌十五年沈谦任兵部尚书,适逢蜀王苍术率兵攻打南朝西州十二府,立下战功。  当年沈家满门抄斩他并未受牵连,而今已经官至右相,也算是位极人臣。  李明卿不由补充道:“右相被重用确实是从沈家败落后开始,彼时朝中无人可用,他方被提拔。”  “朝堂上的事情,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的。当今右相深得皇上信任,实则野心勃勃。”琅琊王的指尖停在沈光的名字上,叩了叩。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  第三部分·02  从书房出来已经是亥时,雪依旧很大,她穿过庭前的红梅园,一个俊逸飒爽的身姿犹在眼前一般。  白雪红梅的人间极景已在,只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正出神,一件披风落在她的肩头。  “郡主,雪这么大,咱们回房吧。”  “好。”  昭瑜斟了一杯热茶放在桌上,她看见李明卿一个人坐在妆镜台前,取出来一方旧的汗巾,汗巾的小角上绣着“云亭”二字。  她以为郡主是喜欢红梅的,可每年到了深冬落雪,红色的梅花上覆着雪正好看时,郡主大多时候会望着这满园的梅花出神。  脸上一丝高兴的神色都没有,还有那方旧的汗巾,放在最底下的那个匣子里,每年冬天君主都要拿出来看一看。  那个叫“云亭”的人,是不是郡主的心上人?  为什么她却从来没有听郡主提起过?  倏忽有过去些许时日,这年关里已经下了三四场雪了,距离沈孟新封武状元已过去了月余,新帝初登大宝,对沈孟的赏识可谓非常。  同狩猎京郊,亲赐官邸,一时间,沈孟成了整个京都炙手可热的人物。  皇上要为一个无侯爵之位、无功名傍身的新臣赐宅邸,消息传来时,李明卿正站在窗前,看着庭院内的白雪红梅出神。  昭瑜推了推门走进来,将窗子放下来,笑吟吟道:“郡主,雪大,莫着了风寒了。”  声音还没落下,就听见站在窗边的人轻轻咳了两声。  昭瑜端出来府里厨房熬的雪梨姜茶,将一封压在碟子里的邀帖递到李明卿面前道:“适才王爷让我把这个交给您,还交代了您若是不愿意去,不去也无妨。”  李明卿本不想打开,却一眼扫到了“沈孟谨拜”那几个俊逸的字,目光不由顿了一瞬。  倒也奇怪,拿过刀枪的人写的字也可以这般阴柔。  昭瑜看到李明卿的目光有些迟疑,又因自己想去凑热闹,不由道:“郡主不如代王爷去参加沈大人的宅宴,我定要帮郡主教训一下他,也好让他知道琅琊王府的人可不是能随意冒犯的。”  听到这里,李明卿把手上的邀帖翻转过来,面色也冷了几分:“不去了。”  昭瑜垂下眼帘,颇有些失意。  郡主向来说一不二,恐怕自己去凑热闹的小心思已经被郡主知道了,只能作罢。  皇上亲赐予武状元的府邸坐落子在京城西,虽不及王侯公府华贵却也别致高雅,最最重要的是这是皇上亲赐府邸的荣耀,新君初登大宝,只此一位。  沈孟站在檐下,看着下人们忙里忙外,微微出神,恍然间想起了什么,猛然回过身,差点和端着果盘的婢女小词撞了个正着。  “公子,碰着哪里没有?”小词放下果品,神色有些紧张。  沈孟看着她朝自己胸前伸过来的手,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一步:“宋大哥呢?往琅琊王府送个邀帖送了有个把时辰了!怎么还不回来!”  “咳咳!”  宋青山从回廊后走出来,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衫子,面上微有短须,看着有几分落魄,却面带揶揄之色:“沈兄是担心宋某送邀帖迷了路还是担心琅琊王府的人不愿来?”  宋青山本是王府门客,颇有才情,因先帝肃清官场,打击科考舞弊一案受到牵连,至今默默无闻,却在君再来与沈孟一见如故。  “我——这不是担心宋兄迷路嘛!”  小词抿嘴一笑,捧着果品跑开了。  宋青山笑道:“宋某频频出入琅琊王府,沈大人倒是杞人忧天。”  “你……你笑什么?”沈孟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面上有些拿捏不住。  宋青山疏朗的笑声在沈孟听起来就没有那么好受了:“沈兄醉翁之意,宋某岂能不知。”  这人——  沈孟也不多加辩白,故意正色道:“如何?”  “我把邀帖交给王爷了。”  “那太好了!郡主可与王爷一同来?”  “近日王爷身体抱恙,接了邀帖之后便派人转交给了郡主。”  “郡主她——会来吗?”  “不好说,郡主来不来,可不是宋某能够揣测地到的。”宋青山顿了顿毫不意外地见沈孟的神色微微黯淡下来。  “这样啊——”声音恍若一丝叹息。  “天下间仰慕郡主美貌的人不在少数,沈兄也是其中之一,宋某毫不意外,但郡主绝非徒有其表之人,如果沈兄曾有得罪了郡主的地方,就应该好好赔罪啊。”  沈孟神色微微一动,他分明是话里有话,他怎么知道啊——  宋青山送完邀帖,辞了琅琊王,便要出府的时候,正巧遇上了李明卿身边的侍女昭瑜,昭瑜一看是沈宅的邀帖,不由向着宋青山嘟囔道:“这沈大人居然有胆子送邀帖来!上次他还冒犯了郡主——宋先生怎的帮这么个人送邀帖来?”  沈孟备了份礼,不由手心里捏了一把汗,吩咐道:“阿九,备车!”  记忆的点往前面倒退,从这京都上的青瓦白墙上逡巡而过。  四岁时,父亲带着自己拜访琅琊王府,那是自己与李明卿第一次见面,彼时父亲任职兵部尚书。  王府虽是皇亲,却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压抑古板,而自己因为从小被父亲带在巡防营里教养,已经是野惯了。 第5章 此番他来,怕是来者不善。  沈孟笑起来,挑起酒坛上的盖子,举坛而饮,饮了半坛方道:“谢严统领的好意,果然是好酒。”  严彪生得彪悍无比,此刻正身着一身银甲,站在正厅外,当着群臣的面大声道:“沈孟,一月前的殿试,我可不服。”  沈孟心里“咯噔”一声——是来砸场子的。  沈孟试探道:“那依照严统领的意思是?”  严彪眼中有几分厉色,一拍大腿道:“你我须再战!一分胜负!”  沈孟斟了一杯酒,笑起来劝慰道:“这有何难!严统领先入座畅饮,改日你我二人寻一片空地,就算是战上一天一夜,也不妨事。”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恰好朝中众臣都在,你我如此较量,他们也是个见证,断然不会失了公正。”  严彪说罢,直勾勾盯着沈孟。  沈孟环顾厅内还有些许女眷,微微蹙眉。  “当日你我在殿上,手无兵器,你能赢我,不过是在打法上屡出奇招,机巧而已。今日不如你我各拿兵器,比上一番如何。”  李明卿缓缓抬起头,看了一眼沈孟,他脚力有些虚浮,两颊微红。  那严彪本就力大彪悍,听闻他常用一把大刀,重六十四斤,一刀下去又岂是常人能抵挡得住的?  况且今日,这沈孟已经是有五分的醉意了,只怕难以匹敌。  想他几日前颇有些狂妄,眼下却有几分窘迫,事情变得有意思了起来,她嘴角浮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意,只觉得这杯中的兰烬,品来甚好。  有人劝慰道:“严统领如何这般操之过急,今日厅堂中还有众多女眷,兵刃相见只怕——”  沈孟往席间望去,说话的人是兵部侍郎傅中,他亦也点头道:“惊扰了女眷只怕不好。”  “你怎么婆婆妈妈跟个女人似的,你就说比还是不比?”  当真是骑虎难下,沈孟握了握拳,发觉自己已经使不上多大的劲儿。  此时已经是有些浅醉了,酒劲儿已经上头,可若是不比,被这满朝文武笑话了去,明日他沈孟就不用出门了。  沈孟看见那丝稍纵即逝的笑意,有些晃了晃神,他端起白莲盏,饮罢盏中酒,快然道:“比。”  严彪向前几步,已觉快意,声音又洪亮了几分:“你拿什么兵器?我任你选!”  笑容如风,眉目灵动:“听闻严统领精于骑射,百步穿杨,不在话下。沈孟不才,但也能让严统领输个心服口服。”  这话骄傲至极。  此言一出,众人讶异不已,整个京城,如果严彪的骑射敢称第二,就没有人能当得起那个第一。  严彪看向沈孟的眼神多了一丝轻蔑:“世人都知道我擅长骑射,擅使大刀,你与我比箭,你若是输了,会不会赖皮?别人也会觉得你我这比试,太过不公!传出去是我欺你!”  “我若是输了,也心服口服。”沈孟道。  “来人,备弓箭,拿靶子。”  李明卿坐的位置本就离沈孟不远,白玉一般的纤长手指端起桌上的白玉莲盖壶,兀自又斟了一杯酒,却听见宋青山在另一侧压低了声音问沈孟:“沈兄有几分把握?”  她微微侧目,只见沈孟先是不答话,只是笑。  一时间弓箭齐备,靶心就设在了正厅门口。  “严统领,先请吧。”  严彪挽起那张玄铁弓箭,对着靶心,弓弦拉紧。  李明卿在一旁,忽然开口道:“若独独射中靶心,也无甚新奇。”  严彪道:“郡主可莫要轻看了人。”  李明卿莞尔。  冬夜的寒风从正厅敞开的大门蹿进来,连带着左右房梁上的十二盏红灯笼也摇曳起来,仿佛是为严彪的箭气所动。  严彪手上的劲儿一松开,只听见“嗖”的一声,那脱弦的箭穿过了正厅左侧所有正摇曳着的宫灯,里面燃烧的烛台全部熄灭,无一遗漏。  整个大厅的左侧猛然暗下来,那箭矢赫然出现在正厅门口,竟然正中靶心!  众人无不拍手称道。  严彪容色轻蔑,对着沈孟道:“沈大人,还比不比?”  众人一副看笑话的表情。  “沈大人,要不就别比了吧!”  “不若直接认输吧?”  “沈大人你是比不过严统领的!”  官场上就是这般,不知道多少人对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小子一举成名眼红呢,又有多少人等在沈孟倒下的那一刻等着舔血。  沈孟的嘴角依旧有浅浅的笑意。  李明卿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却看见沈孟忽然挽起了长弓,瞬息间目光陡然变得凌厉起来,此时此刻仿佛人箭一体,夜风吹起他的衣摆和束起的长发,风大得让人迷了眼睛。  箭尖竟然对准了自己。  扑通——  扑通——  整个厅堂内静得出奇——  她面色一白,竟捉摸不透他的想法。  他想做什么?  众人大惊,还未尖叫出声,却听见沈孟道:“得罪了,郡主。”  话音刚落,箭尖几乎是擦着李明卿的下巴划过去的。  众人惊呼出声,等回过神来时,箭已然在靶上,稳稳当当钉在了靶心的位置。  李明卿蓦地白了脸。  此人!  当真是狂妄!  狂妄至极!  正厅外有人抚掌而入,来人一身常服,黄袍玉带,眉目疏朗,身后紧随着一列披甲带刀的侍卫。  不是别人,正是是当今圣上。  众人无不起身肃立,齐声参拜:“参见皇上。”  “朕来得巧,刚好在厅外看了这场比试。”皇上顿了顿,对着严彪赞赏道,“严统领臂力过人,百步穿杨的箭法名不虚传。”  严彪以为今晚自己已然赢定了,面有喜色。  不想却听见圣上继续道:“严统领现下知道自己输在哪里了吗?”  “输?卑职输了?”严彪面色一白,不敢确信。  众人亦诧异纷纷。  皇上穿过正厅,坐到正厅的主位上,看到了站在一侧的李明卿,笑道:“郡主也在。”  “回皇上,父王身体抱恙,臣女代父来贺沈大人。”  皇上柔声问道:“琅琊王身体可好些了?”  “多谢皇上挂怀,父王已无大碍了。”声音不卑不亢,不大不小,无甚情绪。  皇上看着还在行礼的众人,柔声道:“众位爱卿入座吧,不必拘礼。”  严彪已经急得不成样子,上前一步拱手道:“皇上若要断卑职输了,卑职不敢争辩,只是卑职心中实在是不服!”  “哈哈哈!”皇上看着沈孟,赞赏道:“沈卿今晚赢得实在巧妙。”  “臣不敢当。”  “皇上——这——”严彪仍旧一头雾水,而在座的各位并无甚解。  皇上看着沈孟,示意他让他向众臣解释。  沈孟朝着李明卿拱手礼让:“郡主,沈孟方才——冒犯了。”  李明卿看沈孟的眼神更加冷淡了些。  挑衅!  这就是挑衅!  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  昭瑜见此,不由嗤鼻道:“沈大人如此冒犯郡主,就这样赔个礼便要作罢吗?”  李明卿斥道:“大胆。”  昭瑜明白自己的失言,咬着唇退至后方,不再出声言语。  李明卿随即站起来,看着沈孟,目光深沉悠远,却语气平淡:“若明卿的一颗耳珠能够帮沈大人赢得此局,又有何妨。”  耳珠?  听到这里,众人仍旧不解。  却见李明卿右耳的耳珠上原本扣着三颗莹润的白玉髓耳珠,现下竟然少了一扣。  皇上微微颔首,便有侍卫经过授意,围着门口的靶上看着,回禀道:“启禀皇上,沈大人的箭尖郡主的耳珠。”  严彪有些失神——这这怎么可能呢!  耳垂莹润如玉,李明卿脸上淡淡的笑意让人捉摸不定。  座中宾客无不哗然。  宴会将结束时,皇上先行回宫了,李明卿随后便作辞,送走些许宾客之后,沈孟追着李明卿到了沈宅外。  她双肩瘦削,看起来有几分单薄,远远望过去带着几分疏离。  何尝又不是呢?  他终究只能够这样远远地看着她,连多说一句话都那么难得。  “沈大人,留步。”她顿了顿步子,沈孟看见几粒雪花落在了她的长发上,像是白色的花钿,比满头珠翠素雅,却没有减掉她半分颜色。 第7章 二人把情况简要叙过,邱伯带了人正要去往京畿尚书府。  忽然听见身后蓦然有个声音道:“我回来了。”  雪里牵着马的人,由远及近,李明卿看清楚沈孟的脸,竟觉得微微松了一口气一般。  邱伯大步往前,从上看到下,确认沈孟没有受伤,松了一口气。  沈孟把缰绳递给邱伯,对着李明卿道:“今夜雪大,郡主可愿进府喝一杯热茶?”  李明卿定了定神,看着沈孟,声音轻若那车辙碾过的白雪,脸上的神色也柔和不少,嘴角还有一丝稍纵即逝,若有若无的笑意:“就着这样的雪色,要有美酒佳酿才好。”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屋内燃起炭盆,整个房室都暖融融起来。  李明卿坐在了案几旁的蒲团上,桌上是芙蓉团,白玉糕,酒杯和酒壶都选得甚合她的心意,仿佛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一般。  她的目光落在沈孟忙碌的身影上。  一种熟悉的感觉包裹着她,却又像握不住的冰,她想要仔细去探寻,却无迹可寻。  他究竟是什么人?  为什么会在今夜出现在那里?  还有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可自己为何会有这样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沈孟拿起酒壶:“郡主,这是竹叶青。”  碧色的酒倒在了玉色的酒盏中,李明卿看着酒杯里沈孟的倒影。  “留君醉的竹叶青?”  沈孟目光一沉,窗外的风也停了。  “你到底是谁?”  她终于还是有所察觉了。  握住酒壶的手微微一顿,不着声色地,沈孟笑起来:“郡主此话是何意?”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沈孟的眉眼,想要找到那么一些蛛丝马迹,却又什么都找不到一般。  沈——  不!  他不是沈云亭!  沈云亭虽然喜欢舞枪弄剑,可到底是个女孩子。  眼前这个人,像却不是。  李明卿看着沈孟不动声色,镇定自若的模样。  当真觉得沈孟这个样子,真是相当让她讨厌。  忽然一伸手,握住了沈孟依旧在斟酒的手,冷笑道:“你若不是故人,今夜怎么会在从前的兵部尚书府?”  故人——  所谓过人,是已经故去的人——  他瞳孔骤然一缩。  不可以!  他是罪臣之后,也是已死之人!  倘若这个秘密暴露在阳光下,于琅琊王府,于她——都是有百害无一利。  幽深的眼眸微微垂下,百转千回都被他敛藏起来,抬起眸子,目似星河:“那郡主以为我是谁?”  思绪像是无数密密麻麻的点,那些点像是碎片一样渐渐渐渐地碰撞然后,连接起来,连接——  可是那些碎片却怎么也连接不上——  是你吗——  是不是你——  她的眼睛和你的眼睛为何如此相似——  断掉的点即将续接上。  沈孟嘴角浮起一丝苦笑,遂顺着李明卿的力道放下酒壶,故意打乱了她的思绪。  “沈孟,倾慕郡主。”  “哒——”  思绪再度变成翻飞的碎片,她有些失神。  他说什么?  沈孟。  倾慕郡主。  她的指尖停在沈孟的手上,随即拿开。  沈孟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背上,手上的凉意还未褪去,像手上飘过去一片雪。  许是房中太热的缘故,李明卿面上微微一红,竟然不知如何顺着沈孟的话说下去。  沈孟解释道:“郡主是奇怪我今夜为什么会在京畿府,对吧?我在路上看到郡主和侍女一路往西过去,遂一路尾随至京畿府,故而——”  李明卿盯着他。  显然是不相信的。  一阵风从开着的窗户里灌进来,沈孟的手心里面全是汗水,他站起身去关窗,也想把两个人这样尴尬的情况一笔带过。  李明卿看着杯中的酒,端起来,这竹叶青,香得醉人。  “你既只是一路尾随,为何又带了锡纸银箔?”  沈孟一讷——  他果然不能撒谎。  从小就是这样,在李明卿面前,沈云亭只要一扯谎,她总能一眼看破。  她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沈大人,你今日救我,我甚是感激。本以为能与沈大人投契相谈,不想沈大人竟如此轻浮,倾慕二字便可随随便便说出口?”  他兀自又斟了一盏酒。  随便说出口?  你不知道这句话在我心里埋了多少年。  李明卿站起来:“若不是刚才沈大人这番话,我都要忘了与沈大人初识是在京都第一的温柔乡君再来。沈大人的那些言语用来哄一哄君再来的姑娘自是不错,沈大人对我也如此轻浮,实在是放肆。”  说罢,站起身,理了理衣襟,便往外走。  那一抹背影消失在雪里,他只觉得外面的残雪好生刺眼,让他觉得双目灼灼。  听说融雪比下雪冷,沈孟从前不觉得,但是今天却真真切切感觉到了。  李明卿兀自出了沈宅,邱伯端着厨房刚刚做好的小年夜的饺子、鸭信并几个热菜才带过来,就看见沈孟一个人站在书房的门口。  “公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站着?”  沈孟回过头,眼睛有些发红,随即便往房里走:“她走了。”  邱伯轻轻叹了一声,放下东西,没有多问。  “邱伯——”  “公子,您吩咐——”  沈孟看着碟中的芙蓉团,摇摇头:“没事了,您去忙吧。”  碟中的芙蓉团小巧精致,是厨娘以红酒曲开酥,层层包裹而成,形似牡丹,气味芳甜,闻之欲醉。  彼时亦是隆冬,李明卿站在窗前画眉,远远见着一个冠玉束发的人儿提着一包酥纸盒子,绕过王府的花园,径直朝这边跑来。  李明卿莞尔问道:“云亭,你带了什么来?”  “雅香斋的芙蓉团呀!”  她记得李明卿就喜欢吃那一口酥甜。  “下这么大的雪,你竟跑到雅香斋去了?”  “我记得你喜欢!”  李明卿接过糕点放在一旁,捂住她冻得通红的小手:“你冷不冷?”  “不冷!”  第一部分·05  嘉平元年,新帝初登大宝的这一年四海顺服,风调雨顺。  除夕一过,便是春天了。  只是这年的春天比往年来得要早一些一般,好像哪里的景色都是好看的,这柳叶尖尖上的绿色,这点点滴滴的嫣红,都合了心意那般的好看。  正所谓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比这春色更热闹几分的,是得月楼里的盛景。三月初三,得月楼里名流云集,无数的人涌向京城,一是为目睹科举春榜三甲的文采韬略,二是为一观这京都十二教坊女子的丽质佳色。  显然,时日渐长,这后者比前者更有吸引力。  沈宅。  “阿九!你家公子在何处?”声音远远传来,宋青山摇着折扇从正门进来。  阿九停下手上的活计,笑答道:“宋先生,公子正在书房里呢!”  沈宅虽不及王府开阔宏大,却别有一番韵味,正厅后面一簇湘妃竹,脚下的路蜿蜒曲折,被假山隔档,犹如雾里看花,竟有几分曲径通幽的味道。 第9章 正当此时,一阵悠扬的琴声从正厅的水台上传过来,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舞姬歌姬身着玉缕,站在中间的水台上,乐声泠泠,却因为有这么大的水声能够把一些其他的声音盖下来。  门口的小贩接过了茶童手里的东西。  门外的马车撞上了一名樵夫,樵夫骂骂咧咧,车夫扶起倒在地上的樵夫,暗度陈仓。  那个卖糖葫芦的偷偷从一名妇人身上顺走了钱袋。  这一幕一幕清晰无遗地落在她眼里。  东面临窗,她左右扫视,东平道上马骡嘶鸣,车轮辚辚,过往行旅在匆匆赶路,借着得月楼较高的位置,南北经纬纵横尽收眼底。  南楼的探子乔装作得月楼的客人,这些人无一不经过精心挑选,眼力敏锐。  沈孟站在她身侧,顺着李明卿锐利的目光,在她耳畔低声道:“郡主的耳目已经布散得很广了。”  沈孟不意外地看见李明卿的睫毛微微一颤,她随即垂下眼帘,笑了起来,好似在欣赏台上的歌舞。  沈孟补充道:“只是还有些地方可以让人动手脚。”  李明卿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一些,侧过脸看着沈孟:“哦?”  沈孟负手而立,眉眼间俊采星驰,顾盼神飞,真真是鲜活灵动。  “愿闻其详。”  沈孟方挑挑眉,示意李明卿往台上看:“琅琊王府可以知道北夷探子已经入了京城,北夷又岂不知他们此行已经布满了天罗地网?”  一名探子忽然直起腰杆站起来,打了个手势。  巽位。  东南。  弹指间,她的目光随之一转,东南方向,另一名探子打了接头的暗号之后,消失在街角处。  她默数着手势的次数。  猎物——  已经出现了——  沈孟转过身,目光落在得月楼的水台上:“郡主的人把控着得月楼的外围,北夷探子眼下若是得了情报,未必能够出去。”  稍微顿了顿,继续道:“如果你是探子,明知山有虎也要偏向虎山行,如今得月楼这虎穴是天罗地网重重,已经深陷其中,你要怎样才能脱身?”  李明卿一只手轻轻搭在扶栏上,食指指尖叩击着雕龙描凤的栏杆。  清晰而笃定,沈孟了然。  她自小便是这样,每每深入思考,便会不经意之间有这样的举动,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探子出现在楼下。  猎物要上钩了?  那么接下来只能瓮中捉鳖了。  “此时得月楼仿佛有一张网,郡主若是把网一下收紧,会捞到什么?”  李明卿没有说话。  显然,若是贸然行动,打草惊蛇之后封锁了整个得月楼那又如何?  眼下楼内已经是人头攒动,何其鱼龙混杂,越是乱,越是难以查探,此时不逃比逃更加有几分安全的胜算。  楼下的喝彩声突然沸腾起来,二人顺着众人的喝彩声,目光落到了台上的背影上。  “是她。”沈孟小声叹了一句,李明卿眉尖微蹙,不作言语。  目光在得月楼上上下下逡巡,忽然——  得月楼最上层的西北角被打开了一个缺口一般。  琅琊王府安排在那里的探子竟不见了?  人呢?  怎么会不见了?  李明卿手心微微出汗,微微动了动手势,藏在附近的人往西北角那边追了过去。  楼下的乐声越来越大,一曲《浔阳渔歌》已经到了最高潮的部分,四弦一声几乎要绷断琴弦一般。  便在此时,一个身着红衣的舞姬借着那西北角的垂下来的绫罗翩跹起舞,红衣如血,纱巾覆面,倒真让人好奇这面纱下的容颜。  当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忽而李明卿警觉发现顶层所有的探子竟然消失无踪无影。  “不对——沈——”  她话还没出口,忽然看到沈孟忽然一跃而起,一手握着那红绫,一手挽着那红衣舞姬的盈盈一握的腰身,说不清的风流暧昧。  满堂的人无不嘘叹。  李明卿皱眉——  亏她前一刻还指望沈孟能够帮自己!  可去他的吧!  笑话!  这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从昨天到今天,她做的最愚蠢的决定就是相信沈孟这个登徒子!  正当沈孟温香软玉在怀时,李明卿心中莫名窝火,清绝的面容上有几分薄怒。  昭瑜匆匆扣门来报:“郡主,探子刚刚追到西北角,人就忽然不见了——”  台下又起了一阵惊叫声,李明卿皱眉眉头打量着沈孟。舞姬姿态轻灵,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沈孟的足尖落在水台的鼓面上,轻轻一点,顺势而上,将舞姬轻轻往怀中一揽。  甚是碍眼!  稳稳抱着舞姬落在了水台中央,然后一把抱起红衣舞姬往楼上套间走去。  甚是碍眼!  围观的人惊呼道:“这不是新科武状元沈大人吗?”  “这——沈大人还真是不拘之人。”  “沈大人真是好艳福呀!”  李明卿看着沈孟过来的方向——  难不成他还想要在这套间里一度春宵?  甚是碍眼!  李明卿看着沈孟,他抱着那红衣舞姬走着走着,忽然挺直了脊背。  沈孟低下头,目光森冷。  不对——  难道——  李明卿的声音清冷:“来人!”  探子倏忽从侧窗一跃而入,顺着李明卿看着的方向,挽起了弓箭。  套间的门微微关上,一抹寒光一闪。  沈孟一个反手,把舞姬反扣在地上,动作之迅疾,让李明卿都没有反应过来,却看到沈孟的手上血红的一片!  这舞姬已经身负重伤?  不!这不是舞姬!  李明卿略一思忖,遂道:“地下何人?”  沈孟一手反扣着地上的人,另一只手揭下舞姬脸上的面纱。  男人?  这身段袅娜的红衣舞姬竟然是个男人!  屋内的人见事情有所变化,纷纷自觉离开了包间。  案几上的雨前茶已经是适合入口的温度,盖碗打开的一瞬间,清香味如同一个美人,慢慢地吻过人的五觉,茶水清透莹亮,茶叶散开得优雅,慢慢品起来。  那人被沈孟束缚得无法动弹,恨恨啐了一口。  昭瑜走进来,在李明卿耳畔低低耳语。  “北夷人,私自潜入京都,是为了传递什么消息?”  那人别过脸,看神情是打算抵死相抗。  “看样子,你是什么都不打算说了。”李明卿放下茶碗,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君再来的玲珑,也就是与你们接线的人,其实是琅琊王府的人。”  那双眼睛宛如古井之水,清澈毫无波澜,被俘的北夷探子身子猛然一震,眼睛睁得巨大,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无声地碎裂一般,埋伏在远处的兵士将人带走。  她不仅布下了这天罗地网,甚至——还埋好了线人。  沈孟有些惊异,也着实没有想到。  李明卿站起来,看了沈孟一眼,正了正襟袖,走出了得月楼。  琉璃盏盛着君再来最为出名的美酒兰烬,沈孟枕着一只手,斜倚在榻上,万家的灯火闪亮若天上的星子。  他看向杯中酒,好像又到了那一日府宴。  李明卿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地笑意,轻轻悄悄落在他的杯中,他举杯,好像这样轻轻地啜吟,就能触碰她的脸庞,吻上她柔软的鬓角。  却偏偏又舍不得,想把那一抹笑意,留在杯中。  又一晃神,杯中的笑意变成了李明卿刚刚那个意味深长,让人难以捉摸的眼神。  她们从前朝夕相对,七年不曾相见,彼此都这样陌生。  “哒——”  脚步声很轻盈,他微微眯起眼睛,迅速警觉起来。 第11章 “那北境——”  “蒙真的计谋被我们知道了,北境应该暂时无虞。”  他伸手从一堆奏章下面取出一本刑部的案底。  “你看看吧。”  案卷的边角已经发黄,并微微卷起,上面的灰尘被人用水布擦拭,留下了一道道印痕。案卷的封面上用石青色的笔写着“昌平二十三年案”。  指尖触碰到枯槁的卷页,灯光昏暗,她看到清晰的描述。  犯人焦山,男,稷山人氏,年二十七。  时光杳然,事情竟然已经过去四年了。  她闭上眼睛,昌平二十一年,她十三岁,得拜出世高人蕉鹿先生为师,名义上学习琴艺,实际上承袭的是国策经纬。  她初见焦山,实在师父的蓬庐之中,焦山站在炉灶后面,举着一把巨大的锤子,挥汗如雨,停下来冲她点点头,她一眼望过去,只觉得这人,稳重敦厚,却不是寻常铁匠的粗粝,反而透出浓浓的书卷气。  原来替皇上修复赤霄剑的人,是这样一个人。  思绪渐渐收拢起来。  昌平二十三年,也就是四年前,焦山因私怨,以利器伤人而被关押入狱,所伤之人乃松江县丞石定之子石俊生。  没有严刑逼供,焦山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辩白,直接认罪画押。  蕉鹿先生因此云游闭关,不再收徒,不再理会世事。  盖起案卷的声音像是一声无力的叹息。  她问道:“正月里,师兄应该已经从京畿狱里出来了,是有什么变故吗?”  “今日,两广总督风寻机修书至王府,直言焦山要对他的儿子风棠动手,他有意借此事在皇上面前敲打我们。”  风棠的名字突然跳出来,让她的思绪更加明朗了一些,她甚至记得自己与风棠还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一眼看过去,风棠其人风神秀逸,沉穆精修,纵使年岁不足,却因为家学渊源被教导得极懂礼数,最为重要的是,此人于今年的春试中,高中榜眼。  当今赞之:“才学可嘉”,甚至有意让其入阁,成为心腹。  朝堂上下都知道,“如阁为士,出阁为相”之说,当今是有意将风棠作为相才培养。  琅琊王继续道:“前段日子,户部尚书之子任有方将一名贱籍女子折辱至死,竟以区区五十两银子私了。我朝建立社稷至今已有百余年,官制庞杂,官官相护,虽然律法严明但是实际上却如此——不堪。”  “两广总督善于弄权,就因为蕉鹿先生是我师父,而焦山是我师兄?故而他要借此弹劾王府?”  “还有一件事情,近来南楼查到,两广总督参与到了九年前的那桩旧案当中。”  她的瞳孔骤然一缩,握住案卷的手微微一抖。  沈云亭的面容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们偶然间会提起九年前的旧案,又会适时止步,不再深言。  九年前的旧案——  如果眼下,她有机会接触到风寻机,或许能够查到关于九年前那桩旧案的其他隐情!  见李明卿不说话,琅琊王话锋一转,继续道:“焦山是蕉鹿先生最为器重的门生,从来是很稳妥的人,只不过是时运不济,当年先帝为了肃清官场,他虽中第却未能为官,如果不是四年前的事情对他打击太大,他应是大有作为的。可惜了——”  案卷简单如斯,只写满了焦山的罪行。  车辙碾压在石板路上的声音,轻轻浅浅,将人的思绪拉回到四年前。  “犯人焦山,男,稷山人氏,年二十七。”京畿府判坐在青天明镜匾额下,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宣读焦山的决令。  她站在人群中,看见焦山跪在堂上,颈上套着枷锁,手脚拖着手腕粗的锁链,身上斑斓着鞭伤,皮肤黝黑,嘴角向下,目光沉寂,一如见不到光的植物,失去了生气。  “冬月廿七,于平津口以利斧伤人致残,焦山你可认罪?”  “认。”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不无黯淡。  众人哗然,议论纷纷。  “听说这个焦山还是蕉鹿先生的弟子!想不到啊!竟是豺狼一般的人!”  “我也听说了,他拿着一把大斧,从树上跳下来,一斧头便把那个松江县丞儿子的手砍下来了!”  “哎呀!你们不知道!那天我就在平津口那里买布刚好就看见了!血溅了三尺高!”  “就这样还是个读书人!”  惊堂木“啪——”地连拍了两声,府判厉声道:“肃静!肃静!  “按照我朝律法,着关押四年,退堂。”  令牌落在地上,弹了两下,围观的人渐渐散去,焦山缓缓从地上站起来,神情依旧木然。  “师兄。”  焦山顿住脚步,却没有回过头:郡主,请回吧。”  她微微一怔,四年过去,留在李明卿脑海中的就是那个形容枯槁的背影。  事情已经过去四年,为什么——师兄要杀风棠?  马车缓缓行在京都西郊的巷道上,昭瑜回过身,对车里的人道:“郡主,我们到了。”  位于京都西郊的平津口紧紧毗陵着华津口,只是一条是陋巷,一条是宽敞的大道。  平津口所居住的都是庶人,而华津口一条街道都是权贵府第,两广总督风寻机在京都的宅子也在华津口。  平津口一侧堆满了货物,马车难行,李明卿下了车,带着昭瑜往巷内走去。  一幢角楼破落,楼下是打铁的铺子,门扉轻掩,飘扬的旌旗已经成了绛色,散出几丝毛絮,窗棂上布满了灰尘,若不是里面传来了“哔啵——”炭火爆开的声音,路人多以为这角楼荒废已久。  “郡主——”昭瑜有些犹豫,面色郁郁地看着眼前这幢三层的角楼问道,“焦先生的家真的在这里吗?”  李明卿上前一步,轻扣门扉。  无人应答。  “会不会出去了?”昭瑜纳罕,朝里面张望。  又轻轻敲了三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极小的缝。  “啊——”昭瑜惊叫着退了一步,定了定神。  地上伸出来的手指宛若白骨上面粘着一些碎皮土块,枯败的脸上是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正从地上仰视着来人。  两人定了定神,才发觉匍匐在地上的是一位老者。  “是小宁回来了吗?”  老人声音很低,带着深深的期盼。  “郡主,他在说什么呀?”  “是小宁回来了吗?”  老人又重复了一次,昭瑜不知如何应答,却听见身后一声轻轻地叹息。  即使四年过去,焦山的父亲依旧神志不清,永远只会问:“是小宁回来了吗?”  昭瑜将老人扶到舞中的椅子上,想要给老人倒一碗茶,却发现茶罐水罐积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李明卿环顾四周,她能感觉到即使四年过去,焦山依旧沉浸在失去孩子的背痛当中。  昭瑜好容易从角楼后面的院落里打了一碗水,不由问道:“郡主,他说的小宁是谁啊?”  “是焦师兄的儿子。”  “那他去哪里了?怎么还不回来呀?”  “死了。”  昭瑜的手一颤,一碗水洒掉了半碗,有些惊异:“那太惨了——”  李明卿喃喃道:“是啊,太惨了。”  第一部分·08  风拂过柳叶,足尖一点,萧然间,落在了华津口一处院落的八角亭内。  身法精绝,人是沈孟;刃寒如冰,剑是快雪。  风棠从亭下走出来,微微弓身一揖:“在不惊动任何影卫的情况下,能够潜入风府的人,只有阁下。”  风棠穿着一身灰色的绸衫,腰间的束带紧紧地束起,袖子却有几分宽大,尤其地形销骨立,加之鼻子俊挺,嘴唇单薄却泛出微微的红色,看上去有几分女相。  沈孟微微点头,环视周围,巧匠精心堆砌的假山,柳南宫亲笔题字的“拂云亭”,桌上摆着一把紫玉壶并三个杯子。  杯中的茶碧若翡翠,茶叶尖泛着一丝白,香气袅袅,是今年新上的薄雪毛尖。  看来,风棠在等人。  沈孟收起快雪,并未入座,道:“还有一个人没有到。”  话音刚落,假山后面走出来一个女人,一身玄色的衣裳,身材高挑,昨夜的斗笠取了下来。  是红莲。  她笑了笑,笑意里有几分旁人难以捉摸的复杂神色,看着沈孟道:“风公子,这位是沈大人。”  “在下曾见过沈大人的,去岁秋试,沈大人与严统领的殿试真是精彩。”风棠伸手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话语间眼神亮了几分,毫不掩饰对沈孟的崇敬之意。  红莲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看了一眼沈孟,跟在了风棠的身后。  风棠感慨道:“我自幼身子单弱,便没有习武,现在想来实在是憾事。”  沈孟淡然道:“精于学问,以笔为剑,也是一样。”  “这是亳州产的薄雪毛尖,沈大人请,红莲姑娘请。”  红莲“噗嗤”一下笑出声:“这么久了,叫我红莲姑娘的,风公子应该是头一个。”  风棠神色谦和,在红莲的打趣下耳朵竟有些红起来。  红莲正色道:“我们主上与沈大人颇有渊源。”  说到“颇有渊源”四字,她的目光在沈孟身上打了个转,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继续道:“所以才请动了沈大人出手相助。风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第13章 风棠道:“我一会出门,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了,回来后便能闭门不出了。家父已经安排了人在我身边,想来应该没有什么大的问题。”  沈孟微微点头。  风棠站起来面上已经带了几分笑意,走了两步微微送一送沈孟,恭敬道:“那我的事情,就拜托沈大人了。”  话音刚落,人已经消失了,风棠看着轻轻摆动的柳条,若有所思。  第一部分·09  “郡主,咱们这是去哪?”  昭瑜跟着李明卿从焦家出来,从平津口走到了华津口这条宽阔明朗的大道上,李明卿丝毫没有要上车的意思。  “随意走走。”  昭瑜点头,眼里不由蒙上了一层忧色。  或许是郡主又想起以前的事情了,或许是因为焦家的事情太惨了,她知道郡主心里不开心,哪怕郡主什么也不说,看上去也如往常一般。  “香寒姑娘?”  不远处有个声音传来,昭瑜顺着那个声音地方向一看,那个被唤作香寒的女子缓缓地回过身,一丝恬淡的笑意在那张鹅蛋脸上绽开,紫色的衣衫衬得整个人柔和极了。  随着她转头,头上的珠钗也是柔柔得摆起来。  香寒面色有几分诧异:“风公子?”  “你身体可好些了?”  “多谢风公子挂怀了,我中的毒已经解了,听说华津口这边新开了一家绸缎庄,我才带着身边的小丫头出来看看,顺道再散散心。”  昭瑜看着那个叫做香寒的女子,心想道——好看是好看,只是在大街上对着男子笑得如此——如此花枝乱颤的,只怕不是什么良家女子。  李明卿的脚步放慢。  风棠?  “郡主?”  昭瑜看过去,那个背着身子与香寒姑娘说话的男子,看上去十分单弱,单听声音倒是觉得十分谦和,不知正面看上去又会是什么模样。  风棠道:“若不是我,你也不会中毒。”  他说什么?  中毒?  李明卿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风棠。  香寒微微垂下眼眸,笑容有几分疏离与失落,红尘女子身不由己的悲苦随着那笑容一点一点地倾洒而出:“是我命该如此,能活下来实在是侥幸了。”  这一点悲苦尤其让人怜惜。  “我已经知道下毒的是什么人了!他是——”  忽然,几步之外的马儿惊跳起来,带着车上的货物向这边俯冲下来。  昭瑜想要拉着李明卿,却被车上横甩出来的货物撞到了一侧。  “啊——”昭瑜摔到地上,眼前一黑——  待反应过来——  糟糕!  她家郡主还站在那里——  李明卿略一恍神,惊起的骏马朝着这个方向冲撞过来,忽然被人拦腰带起。  那人脚下的步子横掠出去一丈远,她惊魂未定,抬眸看去,却发现沈孟正看着自己。  她的脸颊微微发红,薄薄地在她细致的皮肤上晕染看来,宛如日出时分几丝云淡风轻的朝霞,并不夺目,却偏偏惹人留恋。  他隐隐约约嗅到她若有若无的体香,沿着他的鼻翼瞬间便深入肺腑,百转千回,缠住了他。  他的心陡然一颤,环住她的腰的手紧了又松。  他站定,松手,动作行云流水,一个飞身拉住马儿的缰绳,白马抬蹄,几乎踢到了眼前的人,风棠拥着香寒,猛地往路旁一摔。  “郡主——你没事吧?”昭瑜紧张地跑过来。  李明卿回过神来,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我没事。”  背后惊出了一层冷汗。  沈孟蹙眉,回过身对上李明卿一笑:“好巧啊郡主。”  李明卿认真地打量着他:“是的,很巧。”  真的是巧合吗?  风棠扶起摔倒在地上的香寒:“你怎么样?”  “嘶——”香寒的手掌擦出了一行血珠,延伸至手腕处,明明是小伤看起来却惨痛异常,香寒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当真是我见犹怜。  风府跟着风棠的随从和马的主人起了冲突,大声训斥:“怎么连只畜生都管不好!你知道我家公子是什么人吗?”  那车夫瑟缩着身子,摆着手道:“不知道啊!官爷!这马儿一向乖得很,不知为何就发了狂了!”  “我看你就是存心要害我们家公子!”随从举起了拳头,一手拎着车夫的襟口。  “官爷——冤枉啊——”  “冤枉什么冤枉!”  风棠面色冷了几分:“阿大。”  随从即刻恭敬道:“公子。”  “你去备车,我们送香寒姑娘去医馆。”  香寒缩了缩身子,让身边的小丫鬟扶着她,凄然道:“还是不用劳烦风公子了。”  “不是劳烦,是我应该做的。”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不远处传来了扭打的声音,不多时,一个身着石青色官服,头戴官帽,腰间配有长剑的捕快,拧着一个面色黝黑的人的胳膊走了过来。  “过来!老实点!”被束缚的人挣扎着想要逃脱,捕快的手上加了五六分的力度,疼得他额头上冷汗都冒出来了,却没有吭声。  “焦师兄?”  “关捕头?”  沈孟和李明卿同时出声,焦山抬起头,看到了李明卿仿佛不曾相识一般,围观的人越发多了起来。  捕头关长飞道:“就是这个人,他刚刚经过了这匹马,对马动了手脚,马儿才发狂了,被我逮个正着。”  焦山看着风棠,目光如霜,周遭一片冷寂,只是深深地剜了风棠一眼,便把眼皮垂下。  沈孟眯起眼睛,细细思忖,关长飞是官府的人,又恰巧经过这里。  这个世界上巧合不少,但更多的巧合是有意为之。  关长飞厉声道:“焦山,你我都是旧识了,你还是老实招了吧。”  “招什么?”焦山站直了身子,神色淡然。  “你对那匹马动了手脚,我分明看见了。”  “我动了什么手脚?”  众人看着关长飞,关长飞一时语塞,他动了什么手脚?  “既然关捕头说不出来,仅凭关捕头一个人的说辞,不仅不能把我带到官府,就连这样扣着我,都是不合理的。”  “你——”关长飞勃然大怒,一只手猛然抓起焦山的脖领子,另一只手举起来握拳,愤怒的目光逼视着他。  焦山闭上眼睛,整个人沉寂得像是一块石头,嘴角浮起一丝冷淡的,讽刺的笑意,不仅全无畏惧,甚至还在期待着那重拳落下来。  他缓缓睁开眼,看着关长飞。  关长飞慢慢松开手,指着焦山居住的方向:“滚——”  焦山在众人的议论和诧异评点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向平津口。  “师兄——”李明卿张口。  那个背影顿了顿,却没有回过头,只是微微侧过脸说道:“郡主,我叫焦山。”  一句话,六个字。  像在两个人中间划下了一道巨大的壕沟,同门之谊不在,他们是身份有别的人。  短暂的失落被她迅速地敛藏起来,李明卿转过身,看见沈孟仍旧站在不远处。  “我记得你。”李明卿向这边走了一步,“当年师兄砍伤石俊生时,就是关捕头羁押了我师兄。”  关长飞看了一眼沈孟和李明卿,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走了两步回过身,看着他们:“一起喝两杯?”  第一部分·10  他们去的酒馆不大,就坐落在华津口最末处,即将到西郊的当口上,  旌旗半新不旧,酒确实不是什么好久,不香不醇,甚至加了水,味道有些淡了。  落座后,关长飞还点了一壶茶。  看得出是个细心的人,虽然他生得十分魁梧。  茶酒上来之后,关长飞斟了酒:“我先敬两位。”  李明卿淡淡道:“关捕头,以后还请不要为难我师兄。”  “没有的事。”关长飞面色冷了几分,又饮了一杯,“关某从来只秉公办事,绝不会存心为难任何人。”  沈孟反复咀嚼他的话——秉公?  所谓的秉公是指——官府的人,也在关注这件事情吗?  李明卿面色仍旧淡淡的:“是我私自忖度了。” 第15章 李明卿感觉自己忽然被人往后一拉,她回过头有些惊异,却见到沈孟用食指抵住唇,示意她不要出声。  四下无人,寂静得能听见柳叶落下的声音,半晌,忽然有脚步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远处传过来。  清一色的黑衣黑斗笠,走到云瑶池边,对面一个玄色长衫的人摘下了斗笠。  李明卿与沈孟躲在暗处,一眼望过去。  那个女人身量修长,动作迅捷,虽然看着像个男子,整体的神色妆容却有几分妖异,周身上下仿佛围绕着一股杀气。  那红唇,格外夺目。  沈孟的呼吸声在她的耳畔,似有异样。  李明卿微微转过脸,鼻尖距离他的下颌只有寸许。  两人隐约听见那帮人道:“属下见过红莲大人。”  那个被称作红莲的人,取出来一张纸,抛掷过去,被手下的人接住。  “画像上的人,处理掉。”  言简意赅,她伸出手,掸了掸斗笠上的灰尘,嘴角浮起一个幽冷的笑意。  待人走远之后,沈孟松开李明卿,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从断垣后面出来。  沈孟垂眸,轻轻说道:“我送郡主回府吧。”  第一部分·11  回到沈宅,已经是入夜了,邱伯迎上来,取下他的披风,对他道:“公子,宋先生已经在里面等了一下午了。”  “我知道了,邱伯,你去备一些点心和茶水送到书房来。”  沈孟望向远处,看见宋青山在园中的亭子里翻着一本《淮南子》。  他弯起唇:“宋先生,久等了啊!”  “你又来叫我什么先生!”宋青山蹙眉,苦笑道,“你还不知道我,就是一个不得志的教书匠。”  沈孟了然。  昌平二十三年春的科举舞弊案,宋青山也无辜被牵连。  “我知道宋兄心里又不快,我想向宋兄打听一个人。”  “沈兄你但说无妨。”  “昌平二十三年,宋兄参加科举,你可认识一个叫做焦山的人?”  宋青山忽然沉默了,沉默良久后方道:“春试放榜,他是榜眼,我是探花。”  茶端上来了。  茶叶在杯中浮浮沉沉,仿佛在这滚水中又添了些许的生命力。  沈孟转而对邱伯道:“邱伯,窖中有一坛七年的老春,您去取了来吧。”  宋青山知道,扇子一合上,扇柄碰了碰茶壶,遂道:“你身上有很淡的酒气,显然是喝了一些薄酒的,我们以茶代酒就好了,不然一会你该醉了。”  “鼻子真灵。”  “我这个先生啊在教学生的闲暇之余还喜欢药理内经,望闻问切都不在话下,所以鼻子是灵得很。”  两个人会心一笑,却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宋青山道:“事情已经过去多年,我倒已经释怀了。眼下当个教书先生,也不错。但是焦山他——”  “他怎么样?”  “我虽然只是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其余的都是听人说的。他师从蕉鹿先生,说是惊才绝艳也不为过。他还会铸剑,为先帝修复了赤霄,一技惊人,我记得当时左相欲把女儿下嫁于他,他都拒绝了,后来他娶了一个逃难到京都来的可怜姑娘,只是在科举舞弊一案之后,那姑娘竟然一走了之了。”  令人唏嘘。  真的恰好应了那句——夫妻本是同林鸟。  劳燕分飞。  世间有薄幸的男子,也从来不缺寡情的女人。  “他的发妻留下一个儿子,听说十分伶俐,只是后来也出了事情。”宋青山抿了一口茶,“沈兄,像你这样,一试即成的,少之又少。都说是寒窗十年,我为了那场考试准备了准备了十五年,我母亲病故我都没能为她扶灵抬棺。”  沈孟看着宋青山,身上的衣衫半新不旧,下巴上有青色的短须。  他脸上有笑意,那笑意里更多的是苦涩:“当年的榜眼和探花,后来一个是教书匠,一个是打铁匠。纵使他得先帝赏识又怎样?纵使我是王爷的门生又怎样?都是一样的落魄不得志。”  他的眼眶,微微发红,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正了正神色,坐直了身子,有几分拘谨道:“是我失言了。”  沈孟摇摇头,不知道该如何宽慰他。  “沈兄你今天倒有些奇怪,怎么忽然问起焦山?”  “我听说——”沈孟转念一想,道,“官府最近在查他的事情。”  “他怎么了?”  “好像还是因为当年的案子。”  “你说的是哪一桩案子?是那个孩子溺死在云瑶池,还是他为了报仇砍伤了人?不过说到底,这可以当做是前后相接的一件事情。”  “大抵,就是这样的事情吧,今天很巧,我在西郊遇上了以前认识的一个捕头,他抓了焦山,然后又放了。”  “焦山——他已经从京畿狱里出来了?”宋青山垂下眼帘,好像是在算着时间,“是了,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  “他惊了路边的马,那马儿险些伤了人,关键在于,那个险些被他伤了的人,就是四年前与他儿子的死有关的人。”  “很像是巧合,又不像是巧合。”  宋青山的眉毛拧成一个川字,接着道:“我与他仅有几面之缘,却感觉他是相当洒脱的人。不过,人都是会变的。”  沈孟有一瞬间的失神。  人都是会变的。  那个清绝冰冷的面庞浮上眼前,自她们相识起,他就觉察到,她明明是个孩子,总是要事事做得得体。  自己费了好大的劲儿,总算看到她灵动柔软,又有些狡黠的那一面。  可是如今再见的时候,她又宛然是另一副样子了。  冷静,沉稳,运筹帷幄。  听起来都是一般人想要的优点。  他却觉得这样的她,或许太累了。  那张脸上,鲜少有笑容。  反而从前喜欢蹙眉的毛病,越来越严重。  “沈兄?”  “嗯?宋兄你说到哪里了?”  “我说,当年焦山儿子那个案子的仵作,是我的同乡,有一次我们偶然遇见之后,还聊起来这个事情。”  沈孟沉吟半晌:“那还请宋兄明日帮我引荐引荐。”  宋青山一怔:“沈兄你要插手这件事?”  沈孟没有再解释,郑重点头。  夜风和煦,有一丝说不出的凉意匍匐在地上,他轻轻推开房门,房中点着两战灯台,灯台摇曳,忽然就变成了那张年轻的脸。  风一拂过来,烛台摇了摇,那张脸又不见了,只剩下一声叹息。  床边的墙上挂着一张小弓和一盒短箭,箭头零落,上面的银灰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露出来白色的干蜡。  昔年的旧光景又浮上心头。  “明卿,你来。”  沈云亭将李明卿环在身前,她微微颔首。  “看见那边在动的那只小猫了吗?”  墙角有一抹黄色的影子闪过去:“嗯。”  “来,用力扣弦。”  “云亭,你别伤它。”  “谁说我要伤它了。”  沈孟的眼里都是狡黠,看见前厅过来了一个人,握住李明卿的手宛然松开,李明卿手里的箭矢脱出,迎面对着走进来的沈谦。  “吧嗒——”沈谦微微一避,一手握住了箭矢。  蜡做的箭头在他的掌心碎成了渣,他面上有几分薄怒:“云亭,回去祠堂里跪着。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出来!”  沈云亭极不情愿,又不敢忤逆父亲。  一步三回头看着李明卿,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琅琊王从后面走出来,看着沈云亭和李明卿,对沈谦道:“沈兄,你这个女儿可真的是古灵精怪。”  “怪我,没有好好管教她,整天跟着我在军营里,半点女孩子的样子都没有了。”  那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然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几不可闻。  烛台一晃,好像九年就在这一晃之中过去。  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那个叫做沈云亭的孩子。  有的只是活在黑暗里的拘魂和现在的沈孟。  翌日傍晚,如昨夜约好的那般,宋青山把仵作王驰约到了平津口一家茶馆里。  “沈兄,这是我那位同乡,现在是西郊衙门的仵作,四年前焦小宁的案子就是他经手的。”  王驰看上去约莫三十有五,下颌宽大,面上无须,却长了一些皱纹,衣衫齐整,沈孟闻见了他身上淡淡的皂角水的味道。  “沈大人,敝姓王,单名一个驰字。” 第17章 这怎么可能呢!  这木墙厚三寸有余,纵使鼓内机窍再精妙也不可能将一枚银针完全打入墙内不留痕迹。  除非!  除非——墙不是墙,并且另有玄机!  沈孟警觉地碰上那面墙,貌似挺实,实则中空。  轻轻一揭,竟然是薄薄的一层纸。  眼前的情景让沈孟咋舌。  铁锁银钩,机关索窍,奇门遁甲,还有——  那一片红刃!  在幽暗的房中,隐隐可见的绯色之下有如血脉一般盘桓联通,来往交错的暗纹,尤其夺目!  这是赤霄?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纵使快雪通身莹白,落石留印,已为世上难得的好剑,却在这把红剑面前黯然失色。  那么——先皇珍爱无比的赤霄剑是假的吗?  沈孟还来不及细想,顺着赤霄的剑尖,一个药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一嗅。  竟是鸩酒!  旁边有一个竹篓,里面传来虫蚪的异响。  是西蜀的虫蚪——销魂笃!  销魂笃的旁边是一枚银针!  银针旁是一把折扇!  思绪连成线!  红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记得她说:“直到焦山出狱,风公子可是险些两次丢了性命。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这个人杀人的办法倒是比以前高明了很多,第一次是风公子在君再来里面与人饮酒,酒里被人下了毒,那杯酒不小心被一个叫做香寒的姑娘饮下了。第二次是在柳湖茶社里面,风公子与人下棋,探入棋盒当中,里面放着一只销魂笃,差点就被咬伤。”  他见过风棠几次。  他从来扇不离手。  啊不好!  如果焦山有机会在风棠的扇里动手脚——  沈孟从房中抽身而退,随即出了焦家的角楼。  焦山在哪?  人呢?  华津口的巷道里面只有熙熙攘攘的人,沈孟一跃身,直接越过风府的大门和高墙,落在那天初次相见的拂云亭内。  亭内不是风棠,而是红莲坐在亭中独自品茶。  “拘魂,哦,又叫错了,我应该叫你沈大人。”红莲一睨,笑中有一丝冷意,“你该不会是闻到了狮峰龙井的香气所以前来讨我的茶喝吧?”  “风棠呢?”  “风公子他不在。”  “他去哪了?”  红莲自斟自饮,新鲜的茶叶在杯中翻腾上下,煞是好看。  茶香像一双优雅的手扶住了她挽起来的发髻,又勾住了她的唇在诱惑她。  “着急了?难得看你着急一次。”红莲翘起一条腿,往躺椅上一靠。“喝了这盏茶,陪我说说话,我告诉你呀?”  “人命关天,他人在哪?”  红莲警觉地站起来:“半个时辰之前,他带着两个手下出去了。”  “去哪了?”  “你觉得他出门去哪里会专程告诉我?”  话音刚落,眼前人已经化作一阵风,只有柳枝在轻轻摆动。  红莲手中的茶碗轻轻一斜,轻描淡写地洒在地上:“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狮峰龙井。”  第一部分·13  风棠的身后跟着两名死士。  但凡是江湖中人,都能略知此二人来头不小。  右侧的人身材魁伟,虎背熊腰,瞎了一只左眼,江湖人称噬龙。  左侧的人身形瘦削,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右手因练功而形似枯骨,亦是一门摧枯拉朽的江湖绝学。  君再来主楼高七层,最下层向外延伸,大门便占了半条街。  门前四根朱红色合抱廊柱雕龙画凤,大笔如椽,栩栩如生,绝非出自庸常之辈。  左右又有通廊与五座三层高的配楼相连勾通,形成环状,屋顶错落,翼角嶙峋,重檐上悬着兽铃。  风棠走到君再来的正门下,回过身对身后的两人道:“你们不必跟来了,我一个人进去就好。”  噬龙道:“属下奉大人的命令保护公子。”  “没事,你们在外面等着。”  比起生硬的拒绝,风棠含着笑意的解释显得温润谦和,那两个人脚下的步子微微一顿,面上有些尴尬,只好留在了君再来外面。  珠帘微卷,烟罗轻拂。  君再来上的莺莺燕燕聚在一起,团扇一摇,指向风棠走过去的方向,啧啧感慨。  “看!那不是风大人家的公子吗?”  “生得这般俊气,想来也是个温柔体贴之人。”  “哎呀呀!你可别想了!人家可是来看香寒的,这几日每天都来。”  “让我别想,你心里也不是在想?”  君再来内一派靡靡,风棠轻轻地掀起珠帘,正要往走廊尽头的方向走过去。  就听见一个极有风韵的声音从扶梯上传来,那人道:“哟,风公子又来看香寒了?”  君再来的掌柜天香摇着团扇,迎面走过来,一身茉莉香粉的味道扑面而来。  “是啊。”  风棠微微颔首,也不否认:“香寒姑娘现在房中?”  “你说她在,那她就在。”  天香一眼就看透了风棠的心思一般。  在那样一双眼睛面前□□、欲望、爱意、倾慕无处遁形。  经过他身侧的那一刻,天香的目光落在风棠手间:“雅斋特制的十二骨折扇,靖翁的山水手笔,风公子手里这把扇子,真是价值连城啊。”  风棠收拢的折扇在掌心内点了点,将折扇双手奉上,笑道:“天香掌柜也是懂扇之人?”  天香的目光沉静,嘴角扬起一丝笑。  她慢慢抬起手拿过那柄扇子,细细摩挲。  风棠的目光落在远处紧闭的房门上,嘴上道:“掌柜若是喜欢,便收下吧。”  天香转过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随后将折扇交还给风棠:“我可不做这夺人所爱的事情。”  回眸一笑,万种风情。  风棠有些难当,耳根迅速地红起来,虽然常来君再来,往往只流连于诗酒茶馔,对于这样暧昧的气氛,他竟有些难以适应。  他走到香寒的门前,郑重地整理了衣襟。  叩门的手白净匀称,那就是一双富贵公子该有的手。  风棠款款地走到香寒的房门外,轻轻叩门:“香寒姑娘?”  房内传来一丝轻轻的咳嗽。  香寒的声音有些嘶哑:“风公子,你回去吧。”  风棠蹙眉:“你怎么了?”  他推门而入,看见香寒坐在妆镜台前,背对着门口,低声啜泣。  “我与公子萍水相逢,虽然颇有渊源,终究不过是点头之交,只是眼下流言四起,香寒恐污了公子的清名。”  风棠垂下眼帘,呼吸微微一滞:“是有什么人在外面胡说八道?”  “公子以后还是不要来了吧。”  风棠蹙眉:“你真的希望我不要再来了吗?”  香寒没有转身,风棠看见她的双肩微微颤抖,像在压抑着巨大的痛苦一般,让她无法言语。  “是。”  她说。  风棠颔首:“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我虽然不能明媒正娶,但我可以将你带回府中,纳你为妾。”  “风公子还是不要说笑了。”  “我怎么能是在说笑?我是认真的。”  香寒回过身,面带异色。  风棠走到她面前,接过她画眉的螺黛,替她画眉。 第19章 难道焦山没有在折扇里面动了手脚?  风棠看着手中的折扇,过了半晌忽然道:“这不是我的扇子。”  风棠的声音虽然诧异,却依旧保持了平静,“我的折扇是几日前从万宝斋购得,因为喜欢,所以昨日我在扇骨上镂刻了几个小字。”  “扇子有谁碰过?”  “适才——天香掌柜借过去把玩了——”  沈孟抬起头。  看见天香站在廊上,正微微对着他们笑。  有意思。  真是有意思。  “怎么回事?”风棠将折扇交给沈孟,脸色一变:“难道扇面上有毒?”  沈孟接过折扇:“无毒。”  折扇握在手中轻若无物。  沈孟微微打开,扇面上是寒山红梅图。  不多时,一名身着粉裙的婢女从旁侧出来,手上捧着锦盘。  风棠那把价值连城的真扇子,就在上面。  “适才是我和风公子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罢了。”声音从屏风后面传过来,柔媚中带着几分威严。  不见其人,先闻其香,君再来的掌柜天香还真是人如其名,不是国色却香脂天成。  风棠面色尴尬,从盘中取下折扇。  “沈大人手中的那把折扇该还给我了。”  两把折扇,看起来几乎无二。  风棠神色犹豫,最终仍旧问道:“这扇——是何人所作?”  天香笑道:“是我一个朋友的无心之作,自听闻风公子从万宝斋购得这把折扇之后,她便起了一点玩心,还望风公子不要介怀。”  “无妨。”  天香的目光落在沈孟脸上,笑容别有深意。  红梅点点,像落在了沈孟心上。  “你给我站住!”  “站住!老实点!”  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众人一齐回过头。只见关长飞扣着一个人的手,将人制服在地上。  沈孟蹙眉——是焦山。  焦山的脸被关长飞按在了地上,神色却不卑不亢,向上迎视着关长飞,嘴角还裹挟着一丝笑意。  就是这笑意在关长飞看来尤其刺眼。  “又是你!”  关长飞扣住焦山的手又加了几分力道。  他的脸在地上摩挲,额头两穴处青筋暴起,整张脸涨得黑红。  两只眼睛透过了关长飞,像两束噬人的光投射到了风棠脸上。  沈孟注意到风棠紧抿着唇,避开了焦山的目光,面色沉静。  “焦山,你为什么在这里?”  焦山冷笑,问道:“我朝哪条律法规定,我不能出现在这里?”  关长飞有些许愕然,转头看向沈孟。  焦山继续道:“关捕头,我所犯何事?你要这样羁押我?”  关长飞冷唾一声:“他出现在这里一定不是巧合!一定不是!”  沈孟没有说话。  关长飞面色一沉,继而道:“是不是你!偷了风公子的折扇。”  焦山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风棠沉声道:“偷我折扇的人,的确不是他。”  关长飞并没有松开他:“那你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回答他的依旧只是一抹冷笑。  风棠看向了沈孟:“沈大人应该是发现了什么才会对我手里的折扇这么紧张吧?”  沈孟颔首道,沉吟道:“今天的事情,其实只是误会。”  风棠点头,对关长飞道:“既然是误会,那就放了他吧。”  关长飞坚持道:“不行,他今天必须跟我回衙门。”  风棠不再多言,带着两个手下先一步向其他人告辞回府。  关长飞押着人往外走,回过头看着沈孟道:“还有你,一起跟我回衙门,把事情说个清楚。”  西郊衙门设立在平津道和华津道的交口,此时知府已经歇息了,关长飞打开了耳房的门。  里面陈设极其简单,不过是一张八仙桌,四条长凳,靠墙的地方放着一个架子,架子上无甚贵重物品。  “堂下人还不报上名来?”  “你知道的。”  关长飞本来想一拳打过去,一只腿踏在椅子上,半蹲下又站起来,复又蹲下,抄起桌上的黄柏木一拍。  “这是例行公事!”  “焦山。”  “你去君再来有何企图?”  “没有企图。”  “那你为什么选在风棠去君再来的时候去?”  焦山的脸上仍旧是挂着一丝笑意,一丝没有温度的森冷笑意:“巧合。”  “老子信你,我就不姓关。”  焦山紧抿着唇,嘴巴向下抿,弯成一个山丘的弧度。  关长飞恨不能把座前的桌子拍碎,只要拍碎了桌子能够和焦山讲清楚道理。  别说一张桌子,哪怕是十张呢!  “焦山,焦小宁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的儿子就是失足溺水而亡,和风公子没有半点关系。”  焦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宛若一尊石像。  “况且你已经断了石俊生一只手了,你还想怎么样?”  “杀人偿命。”  焦山看着地面,声音粗粝得像在地上摩擦碾压的石子。  关长飞狠狠一拍桌子,指着焦山:“你说他们杀人,倒是拿出证据来呀!拿出风公子和石俊生杀人的证据来呀!我保证我关长飞第一个拿着你的证据去帮你把人羁押起来。”  沈孟亦看向焦山:“焦先生,你有没有证据?”  “证据?”焦山嘴角的那抹苦笑越发深了起来。  焦山抬眸:“证据有用吗?他父亲是两广总督……就算我有证据,京畿府把人抓起来也会再放出来。不是吗?”  不是吗?  是吗?  沈孟哑然,他无法回答焦山的话。  焦山看向沈孟,沉静漆黑的眸子里有浓郁得无法化开的哀伤和讽刺。  他说:“站在高处,怎么可能看到地上的尘土。”  往事历历在目,浮起来。  昌平十七年,沈家举家入狱。  罪名通敌叛国。  无人敢质疑这样一个罪名,从入狱到满门抄斩,短短七日。  沈孟的眸子一沉。  焦山坚持道:“关捕头,按照我朝律法,你不能私自将我扣在衙门。”  “你——”关长飞握拳。  沈孟站起来:“关捕头,你让他走吧。”  “让他走?”关长飞冷着一张脸把沈孟拉到旁边,“眼下让他走了,下一次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有由头再把他抓进来。”  “你今天抓他,本来就不合规矩。”  “他意欲行凶,那我的所作所为就是在例行公事!”声音越来越没有底气。  “那你有他意欲行凶的证据吗?你刚刚还问他要风棠和石俊生杀人的证据。”  关长飞语塞,随即横了焦山一眼:“你走吧。别再让我抓到你!”  焦山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西郊衙门。  沈孟看着他的背影出神,却听见关长飞道:“问完了他,该问你了,我们这么多年没见,你倒是先摆了我一道。”  沈孟一笑:“你别生气啊!关大捕头!”  “不是生不生气,我这人最不喜欢欠别人的情,尚书府对我有恩,三年前你又救过我一次,现在我帮你一次,也算我还清了。”  “你要是不生气,就不说了这个话了。” 第21章 “听说赤霄为先皇所钟爱,是这世间最锋利的剑,削铁如泥,吹毛断发不在话下,焦山,你可以用我,试一试自己造的这把剑了。”  赤霞的剑尖微微一颤,他几乎能感觉到剑刃轻轻划开自己颈间的肌肤。  “师兄——”  墙下的阴影里走出来一个人。  沈孟醒醒神,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事实上他也深知自己并没有看错。  那个人的目光宛若古井之水,澄澈又丝毫没有波澜。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有这样一双眼睛。  九年来,他午夜梦回,都是她的模样。  不可能认错。  绝无可能错认!  沈孟笑了起来,嘴角有几分不羁,散碎的思绪在酒劲发作的时候续接得有些困难。  他闭上眼睛,沉吟道:“宋青山,是王府的门客,仵作王驰是郡主带到我面前的,他与宋青山根本就不是什么同乡。”  李明卿没有否认。  “你让宋青山引我走到了焦家的角楼里面,发现了墙后的秘密,随后我追到了君再来。”  “君再来的天香掌柜,是郡主的人。”  “还有那柄折扇上的寒山红梅图,也是郡主的手笔。”  “抽丝剥茧,步步为营,实在是妙极。”  月光很淡,她的发上闪着细碎的银光,整个人看起来矜贵清冷。  李明卿没有否认,也没有回答。  目光落在焦山的剑上,声音比今夜的月光还淡:“今天师兄手上的赤霄,该对准的人应该是我,而不是他。”  “郡主,你不应该插手这件事。”  “我已经插手了。”  李明卿站在沈孟身侧,她摊开手,手心里有一枚银针,声音亦波澜不惊:“我昨天已经派人查探了焦家铺子,今天若不是我让人偷换了风棠的折扇,这根银针本应该已经刺中风棠。”  焦山没有说话。  “停手吧,师兄。”李明卿接着道,“无论风棠有没有伤害小宁,最后予他惩罚的一定是律法,而不是你。”  焦山没有说话。  沈孟的嘴角扬起来:“就在半刻钟以前,我还在想我和你都是可怜人,这京都城中的万家灯火没有一盏灯是为我们点亮的,但我现在一想,纵使焦老先生缠绵病榻,但对你而言,他还在等你回家。”  李明卿微微侧目,看见左脸侧鲜活灵动的眉眼微微下垂,嘴角勉强地抿起的沈孟,脸上挂着一丝苦笑。  有什么细碎的晶亮从他眼中一闪而过。  沈孟敛去悲伤,侧过头,看向李明卿,又是那副有几分薄醉的不羁神情。  绯红的剑尖放了下来。  焦山的坚持没有半分的松动:“我劝你们不要插手这件事情。人我要杀,仇我要报。”  李明卿向着焦山的方向迈了一步:“师兄还记不记得师父的志向?师父当年身在江湖,心系社稷,胸怀天下,有仁者之大风。”  焦山不为所动:“郡主,我已经出了师门,也不想辱没师门。”  “师父从未将你逐出师门,如今新君已立,昌平二十三年那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当年我拜入师父门下,所习所得,就是为了一个海晏河清的朝局,法不阿贵,绳不挠曲。”  焦山垂眸,他漆黑无神的眸子成为夜色中的两个点。  沈孟点头道:“我亦与郡主同志。”  李明卿抬眸看向沈孟。  她身侧的这个人——  为什么这样说——  “哈哈哈——”焦山笑起来,脸上的褶皱生硬地挤在一起。  “哈哈哈——”  剑尖拖在地上,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印痕。  好剑,划石留印。  笑中含泪:“马有千里之程,非骑不能自往。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以我多疾身,仍怀不平志。”  李明卿蹙眉,定定地看着焦山。  焦山转过身,背影看起来尤其孤独:“师妹,你这是攻心——”  沈孟看着那个凄楚的背影慢慢走远,在铺天盖地的黑暗中。  他的躯体是那么的矮小脆弱。  形同蝼蚁。  以我多疾身,仍怀不平志。  沈孟心上一动。  是啊!  攻心!  她知道——纵使是此刻匍匐在低谷尘埃中的焦山,仍怀旧志。  像焦山这样的人,越是被朝局所辜负,越是比所有人都渴望一个海晏河清的天下,越是希望朝堂之上,律法之下,存有公道。  第一部分·16  夜深,打更的人穿过这边的巷道。  “天干气躁,小心火烛——防贼防盗闭门关窗——”  咚——  月色清明。  “我送郡主回府吧。”  李明卿没有拒绝。  “郡主所追寻的东西是最纯粹的,然而最讽刺的是,这最纯粹的东西却是最稀有最难得到的。”  “大人是认为我做不到?”  “不。”  “那大人究竟想说什么?”  “在下方才应该也说得很清楚了。”  李明卿脑海中浮现起他的话,  他说——我亦与郡主同志。  嘴角勾起一丝不冷不热的笑意:“我一直以为我与沈大人,现在站在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起码,在我师兄焦山的这件事情上,沈大人站在了风家那一边。”  “我认为并不是。”  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  沈孟可以看见她微微颤动的耳坠与她秀气灵巧的耳垂勾成一条好看的弧线。  “哦?”  “郡主插手焦山的事情,除却同门之谊,想必还有其他的因素。”他顿了顿,“郡主的背后是琅琊王府,风棠的父亲是两广总督风寻机虽然才能昭著,但是工于心计,善于弄权,最关键的是,他是右相的人。”  李明卿神色淡然,并未着急否认,心中却已经有几分诧异。  她好像小看了这个人。  秀气的眉尖微微一蹙,沈孟看得失神。  她仍喜欢这样蹙眉。  李明卿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郡主与焦山都曾经是蕉鹿先生的弟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右相也借由风总督的事情想要先一步取得皇上的信任,琅琊王府是皇上身边最为器重的亲信,郡主插手此事,说明——皇上想要提点右相一党,他们太操之过急了。”沈孟说到后面,语气微微上扬,带了几分酒气。  “朝堂上的事情讲究制衡,皇上不会允许王府独大,也不会由着右相张扬,风起云涌,变幻万千,我可看不透。至于我,就如所有人都知道的那样,当朝新贵,深受皇上倚重,自然得知道皇上是什么意思,也要为皇上出力。”  眼前的人挺拔俊逸,眉目鲜活,神色灵动。  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像极了旧时的那个人。  每次犯错挨罚的时候,她对自己露出的神情。  每次要死皮赖脸,最终得逞的时候,她对自己露出的神情。  真像。  如果沈云亭,没有死。  她穿上男装会不会像眼前这个人一样,这样地挺拔俊逸?  她穿上女装会不会又自成一段风流。  这个世间就只有那样一个沈云亭。  可是就像在狂风暴雨里被残忍折断的树苗。  再也无法抽出嫩芽,沐浴阳光,承接雨露。  她的心陡然一颤,望向远处,神色如常:“大人既然知道是这样,为什么又要为风府办事?”  “我从未替风府办事,郡主信我吗?”  李明卿想,这个答案与自己问的问题明显有分歧。 第23章 才需要一个“我们没有救起他”的谎言去掩盖“我们杀了他”的事实。  还漏掉了什么?  对!  沈孟把案底翻到最前面两页,里面提及了一个叫做报官的农人赵有庆。  “赵有庆?”沈孟念出这个名字。  韩路解释道:“这个赵有庆是看管云津池附近那一片林子的农人,据他说,他从林子里面出来正打算回家去,就看见了站在池子边的两个孩子和池子里的焦小宁,那个时候焦小宁已经没气了,他慌慌张张拉了其中一个孩子去报官。”  “他拉着一起去报官的人,是风棠吧。”  “对。”  沈孟记得风棠的话里丝毫没有提及赵有庆这个人。  沈孟看了一眼赵有庆的供词,微微点头,陷入了沉思。  李明卿站起来,冲韩师爷微微点头:“昭瑜,送一送韩师爷。”  “郡主若有事差遣,韩某愿效犬马之劳。”  等人已经走远了,沈孟方问道:“郡主有没有派人找过这个赵有庆?”  “有。”  “人呢?”  “死了。”李明卿的声音很平淡,“这个赵有庆本就没有什么家人,案发之后没多久他就辞了这份工,据说是在回乡的途中病死了。”  “据他生前的邻居说,他好像得了一笔钱,一下子把欠了三四年的酒钱都还清了。”  李明卿看向沈孟,有些事情他们心照不宣。  夜已经深了,沈孟离开王府,独自沿着小径去往沈宅,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嬉闹的声音,或许是几个富家子弟聚在一起嬉闹取乐。  他本不以为意,却传来了一声疾呼,伴有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  他的脚步微微一顿,快雪握在手中,人如疾影,循着声音在的方向隐没进夜色当中。  不远处的人倒在巷子中央。  “喂!醒醒!”  躺在地上的人衣着褴褛,腹部中了几刀,几乎刺穿了整个身子,血肉模糊的一片,身后藏着一个缺了口的破碗。  应该是逃至京都的流民。  “救——”  沈孟将人扶起:“先别说话——”  凶手——  应该是往北方逃走了!  不——  医馆——  应该先找医馆——  他点了止血的穴位,奈何血仍旧是源源不断地从巨大的创口中涌出来。  浸染了两人脚下的土地。  沈孟托起人,一脚蹬开了平和医馆的大门。  本来夜已经深了,大夫准备歇下了,正火大得很,见到一身血的沈孟不觉噤声。  “先救人!”  沈孟将人放在榻上,大夫的手搭上伤者的脉搏,又一探鼻息:“人已经走了。”  他不禁愕然。  大夫叹了一口气道:“这样的病人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进来京都涌进来许多流民,也多了许多官家子弟殴打流民以此取乐的事情。从前我这医馆都安排了伙计上夜,眼下这世道越来越乱了,我这也早早关门了。”  一锭白银放在桌上:“烦请大夫买副棺木葬了他吧。”  一夜无梦,他觉得自己许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  第一部分·18  翌日清晨,李明卿站在窗前,看着庭院内已经赫然尽是绿意的梅树,若有所思。  “昭瑜,替我备马。”  “郡主,这是要去哪里?”昭瑜见她没有要带着自己出门的意思,不禁问道。  “去焦家。”  “是。”  马儿穿过京都繁华的朱雀大街和东平道,路过华津口,到了平津口。  打铁声远远传过来,焦山站在炉灶前,肩上搭了一条汗巾,挥起一把大锤。  门口透进来的光被一个人影挡住,来人一身白衣,灰色斗笠,远远看去宛若章台玉树。  焦山的手微微一顿。  他不用问就知道来人是谁,那把大锤落在灶槽边。  “叮——”火光飞溅,发出一声巨响。  “师兄。”  李明卿摘下斗笠。  “郡主,请回吧。”  “师兄,你告诉我小宁到底是怎么死的。”  那双无神的眼睛里,缓缓地有了一丝波澜。  那一丝波澜很快又平静下来,焦山仍道:“郡主,你请回吧。”  纤细雪白的手上拿着一封信函:“师兄,有一件事情你一直不知道,我不能再瞒着你了。”  她听见他不同寻常的呼吸声。  李明卿颔首,微微垂下眼眸:“师父他,不在了。”  “叮——”  铁具落地。  焦山接住信函的手不住地颤抖。  “怎——怎么会——”  “在你入狱之后不久,他就不在了。世人虽然在传他闭关远游,但师父确实已经不在了。这是他留与你的信函,是时候交给你了。”  焦山的呼吸声越来越重,李明卿背过身,良久,听见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哭号。  “师兄,若你愿意告诉我小宁的死因,随时到王府来找我。”  “等一等。”  李明卿脚步顿住,焦山道:“我告诉你。”  天光晴好,李明卿伸出手,看着晴好的日光落在她粉白的手心,这天气晴好得有些不真实。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了焦家的门,只觉得这灼人的阳光照在自己身上,竟然照出了一身冷意。  焦山的话在耳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  “小宁是被人折磨致死,凶手——就是风棠和石俊生。”  她一步一步走到云津池旁,一池碧色,池壁是无数的崤山石垒砌而成,只是在建造时粗粗堆砌,时至今日仍有许多锋利地凸起。  她一个人站在池边,站了有些许时候,遥遥向身后的方向望去,竟看见漫天的浓烟。  “起火了?”  远处的树荫后面有个声音答:“郡主,起火的是华津口的方向。”  华津口?  风府?  难道师兄——  不——  怎么会——  忽然四周了密林里有了异动。  身后的影卫倏忽落在李明卿身后,跪下道:“郡主,林中有人。”  她隐隐蹙眉。  来者不善?  “嗖——”  一支箭从密林中射出来,被一把玄色的剑削落,削落的箭矢上有一张画像。  影卫把画像呈给李明卿。  这画像上的人——不正是自己?  画像一角,她看见百鬼夜行的鬼门标记,嘴角微挑。  竟然有人按捺不住,买凶杀她。  她道:“走吧。”  影卫将她掠起,一跃上池边的快马,马头转向城中方向。  倏忽翠竹后面跃下来十几个黑影。 第25章 那个黑色的影子在视线里面越来越小。  不——  不就是要取自己的性命吗——  她的性命不过也就是一条普通的性命而已——  她又怎么能够让那些人都因她而死——  旋即调转马头。  “驾——”  密林的竹叶打在她白玉一般的脸上和颈间,划出一丝丝一片片的血痕。  青色的剑刃含霜,影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  怎么!  郡主回来了?  黑色面罩下的脸微微动容。  影飞身一退,挡住了向北的道路。  死有何惧?  影看清了一丛翠竹后面的人。  身材高挑,红唇如焰,一身玄衣看起来凌厉阴沉。  是个女人。  “身手不错,给你个机会吧。”她看着影。  这个影卫拿剑的姿势,很像拘魂。  红莲继续含着一丝冷笑道:“用你手上的剑,杀了马上的人,我红莲回去即刻向老鬼请命,让你为我百鬼夜行效力。”  影不言不语,剑尖对准了红莲。  “看来你很忠心啊?不过这生死关头,忠心可不能让你多活一刻钟。”  人随剑动,李明卿疾驰而来,看见影被人重重围困,在不远处是另一个王府影卫的尸身。  “长宁郡主?”  李明卿微微扬起脸。  没有回答。  没有否认,只是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流露出对红莲等人的冷淡与漠视,丝毫无惧。  红莲捕捉到李明卿神色当中的傲然与清冷,脸上微微凝起一层寒霜。  她尤其讨厌别人漠视自己。  何况对方还是一个比自己漂亮的女人。  “你们王府的影卫相当忠心,郡主去而复返,来得正好,我让郡主看一看,你的手下是怎么死在你面前的。”  风卷起落在地上萧疏的竹叶。  红莲利落地打了个手势,潜藏在草丛中,灌木后的杀手一跃而出,乌压压一片。  “都杀了吧。”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涂着丹蔻的指甲,仿佛在说——  今天的饭菜真不错一般平淡。  “叮——”  影手里的流霜划过敌人的刀锋,横扫急退。  李明卿看准了时机,骑着白马,从影急退的方向略过:“快上来。”  白马再度绝尘而去,本来万里无云的天不知何时有了雨意,不多时浓云密布。  “驾——”  前方的路上忽然射出了一支箭,影勾住李明卿的腰身,借着脚蹬一跃。  箭矢纵贯了马腹,马儿前蹄一软,跑了两步伏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  挡住去路的人身材魁梧,瞎了一只眼睛,对远处道:“红莲大人,这个赌约,我们可要赢了。”  影极力护着李明卿。  肩头被人划伤,黑色的衣服看不出血迹,影握住流霜的手便红了。  第二刀——  “轰隆隆——”  风沙迷了人眼,噬龙和红莲站在不远处的竹下,在欣赏这场血宴。  第三刀——  李明卿往前一步,忽然看见影揽着自己,向左一避。  “嗯——”  利刃划破影的黑衣,削掉了她一只左手——  她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竟是如此没用——  如果当初她跟着沈云亭学一点武功就好了——  也不至于在这样关键的时候,她只能看着身边的人为她浴血,只能看着影受伤——  刀锋对准了影的脖颈。  “不要——”  李明卿往前一扑,挡住即将落下来的刀——  不就是要我的性命吗——  死又如何——  只是有太多还没有做完的事情罢了——  死了也好——  死了我就能见到你了沈云亭——  沈云亭——  昔时故人,一身红甲烈马,马上的人眉目灵动,那双眼睛像是漫天的星河里掬起一捧银碎,光华无限。  刀刃没有落下来,一滴温热的液体却猛然滴在她颈上。  前一刻,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也曾期待有一双手能够替她挡住这落下来的刀刃。  这一刻,她的旁边真的恰好出现了这样一双手。  这双手的主人,与那已经故去的人一样,有一双好看的眼睛。  是沈孟。  沈孟将人一揽,勾入怀中,回身一避。  李明卿的话在喉间滚了滚:“谢谢。”  快雪脱手,剑柄一击,将扑过来的一个黑影击退,再次落回剑鞘之中。  “郡主要如何谢我。”  “金银珠帛,任尔取之。”  “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我不稀罕。”  李明卿蹲下来查看了影的伤势,微微蹙眉:“你要什么?”  “你。”  李明卿一怔!  这个登徒子!  话音刚落,快雪已经斩落黑衣人的一只臂膀。  噬龙眯起眼睛,看着已经乱掉的局势,面上起了杀意:“他怎么来了?”  他弯弓搭起一支箭——  人如疾风,沈孟将李明卿一拉,倏忽避开了那支箭。  “你在做什么?”  沈孟嘴角勾起,看见她红了的耳根,竟起了一丝玩心,遂道:“抱你。”  “你放肆!”  “嗖——”  箭矢贴着李明卿的鬓角划过去,沈孟陡然沉下了脸,看向噬龙。  “你的影卫还好吗?”  “失血过多,已经失去了意识。”  “骑上我的马,你带她先走。”  李明卿一怔,不由问道:“那你呢?”  那双好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得意和狡黠,李明卿看见他微微勾起唇角:“我是谁啊!皇上亲封的武状元!”  沈孟把手放在口中,吹了个响亮的口哨,黑马从密林深处跑出来。  “别回头。”  李明卿拉住了他的衣服:“沈孟——”  他觉察到她的手有微微的颤抖,影溅落在李明卿身上的血迹已经有了干涸的迹象,变成了深红色。  “城外的驿站,你等我去找你。” 第27章 她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想要去证实——  沈孟闻到了他最熟悉的香气,清幽无匹。  “我好看吗?”  沈孟突然睁开眼,像是骤然划破那一派平静安然的画面一样,他促狭地眯起眼,笑起来像只狐狸。  抓住了李明卿伸过来的右手,四目相对,沈孟松开她的手。  “……”  “咚——”  药碗落在床沿上,李明卿看见他的眼皮一动一动,睫毛微微颤抖:“醒了就自己喝药。”  “……”  他睁开眼,看见房内素净简单的布置。  是驿馆啊。  也对。  他不是沈云亭。  沈云亭可以躺在李明卿的榻上,要吃要喝,而他跟李明卿是所谓的“男女有别”。  “张大夫,人已经醒了。”  李明卿开门,看见一个老头子提着药箱站在门外,恭恭敬敬地埋着头。  “是,在下这就去给那位公子诊脉——”  “……”  “她怎么样了?”李明卿看向对面的房间。  张大夫意会:“那位姑娘的烧已经退了,只是那手臂怕是——”  李明卿眸光一沉:“知道了。”  张大夫忙不迭点头,明明是看起来这么瘦削纤弱的人,却让人感觉到一丝冷意。  “咚——”  张大夫一转身撞在门上。  沈孟撇撇嘴笑起来。  脉象一搭,张大夫若有所思。  随即朝着沈孟肩头的伤口伸出手去。  “哎哎——”沈孟往后一缩,“你你——住手——”  张大夫的手顿住,在床榻边站定。  李明卿挑眉,看向沈孟。  又要搞什么鬼?  “要是这位小哥不好意思的话,郡主请稍作回避一下。”  李明卿一怔,脸上闪过一丝忸怩,立马走出来房门,就在她的后脚迈出房门的一瞬间,她听见沈孟喊道:  “这个大夫——医术不行——”  “哦?”  她走回房中,在桌边坐下来。  那双手优雅地拿起桌上的茶壶,粗质的茶碗在她手上也变得好看起来。  张大夫甚是气愤,时不时回过头看向李明卿:“郡主——这——这——”  “这位大夫怎么个医术不行——”  沈孟微微一咳,咳出来一口血:“你说我为什么会咳血?”  “公子与人打斗伤了心肺,故而咳血!”  “非也非也!”沈孟摇着头,学着张大夫的语气,“我脉象可有虚浮?”  张大夫面色一白:“脉象下沉,似有寒气。”  “我这一身伤,是皮肉伤。无妨,无妨的。之所以咳血,是我前几日伤寒,方才又淋了雨。”  张大夫沉吟半晌,说不出来一句话。  李明卿蹙眉——看这大夫的医术,确实不怎么样,遂道:“张大夫,你先出去吧。”  沈孟长出一口气——  好险——  若他的身份被这个大夫知道了,她也一定就知道了——  但是在那件事情还未有一个结果之前,他还是不能连累到任何人,只要有一点可能,他都不会让她去冒险。  总之!  不会!  李明卿盯着床上的人,先是眉目舒展,随即微微皱眉,那好看的眉眼闲不住一般——  连受了伤躺在床上都有些不安分——  罢了,她不知道自己的神色柔和了不少。  李明卿话锋一转:“昨天,你怎么找到那里的?”  她是指沈孟昨天救了自己的事情。  “凭感觉。”  “说实话。”  沈孟戏谑的笑容凝在脸上:“焦山纵火,被抓起来了。”  李明卿眸子一沉——  这——  怎么可能呢?  “人被关押在西郊衙门。你们府上的人告诉我说你不见了,我就找到了焦山,向他打听了你的下落。”  “原来是这样。”  沈孟看着她流转的眼眸,  “焦山把焦小宁的死因告诉了你是吗?”  “对。赵有庆曾经在他入狱前告诉他,他亲眼看到风棠和石俊生害死了小宁。”  他们同时陷入了沉默:“我有办法,让风棠承认是他害死了焦小宁。”  她眼里有了一丝波澜:“什么办法?”  “秘密。”  李明卿面色又冷了两分:“昨天我不应该去找你。”  早知道就让你死在外面算了!  “不会。”沈孟道,“郡主绝对不会让我死在外面。”  “……”  沈孟忽然正色道:“接下来的事情,还需要郡主悉心安排一下。”  “怎么安排?”  “以琅琊王府的势力,让西郊衙门暂时放了焦山,可以吗?”  李明卿凝眸,思忖了一会,点头道:“可以。”  “好啦。王府的人应该不多时就到驿馆了,郡主回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好好睡一觉。”  “就这样?”  “就这样。”  李明卿起初隐隐有些置疑,却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自信和一丝神秘,随即不再多问。  “郡主——郡主——”  昭瑜的声音从楼下传上来——  果不其然——  人就到了——  “郡主,刚刚得到了一个消息,香寒死了。”  香寒死了?  “啊——沈大人受伤了吗?”昭瑜注意到躺在床上的人,有些惊异。  李明卿面色复杂地走出房中,昭瑜走到沈孟躺着的榻前:“沈大人的伤看起来很严重。”  “没事!都是外伤。”  “那就好。”  “小昭瑜。”沈孟眨眨眼睛,“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情?”  “沈大人但说无妨。”  看在你救了我家郡主的份上,姑且对你既往不咎。  “你家郡主可有心上人?”  昭瑜看向沈孟的目光猝然有了几分警惕:“哎?”  昭瑜看看门外,发现李明卿正与大夫在交谈。  “沈大人问这个,是不是——” 第29章 帘子轻轻掀起来,露出一双皓腕:“风大人,是我。”  风寻机抬起头:“郡主?”  “自大人离京,去到两广地区,已有三载。明卿此来是替父王设宴,为大人接风洗尘的。”  “郡主言重了。”  风寻机岿然不动,这是要做什么?  “风大人,上车吧。”  另一辆通身漆黑的马车停在不远处,风寻机眼力不凡,即刻看出赶车的马夫,跟着的随从脚力不凡,无一不是身怀武艺。  设宴接风洗尘?  只怕是个鸿门宴!  马车离开宫城外,穿过东平道的东西两市,到了华津口。  在一幢酒楼前停住,门口的楠木金边匾额上用沾满了银粉大笔写着“留君醉”几个大字。  “这幢酒楼,风大人来过吗?”  “风某在京都的时日甚少,不曾来过。”  “嗯。”李明卿微微颔首。“留君醉的竹叶青在京城甚是出名,一会儿风大人可以尝尝。”  “谢郡主。”  包间的门被随侍的人打开。  “留君醉的往东是华津口,往西是平津口,从这个窗子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见西郊衙门的庭院和厅堂。”  风寻机坐在座上,适时保持沉默。  “风大人要看一看吗?”  风寻机摇头:“不了,在下身为朝廷命官,常年在府衙内当差,衙门的庭院和厅堂有什么好看的。”  李明卿莞尔:“也对,那就上菜吧。”  话音刚落,门外的人端了琳琅的菜品,站成两列,有条不紊地布菜,添酒。  碧色的液体在红玛瑙的酒盏中尤其醒目。  “风大人请。”  “郡主请。”  “这就是竹叶青了。”李明卿看着杯中酒,笑道。  “竹叶青?岭南地方有一种蛇也叫作竹叶青。”  “这么巧。”  李明卿脸上的笑意抽丝剥茧一般渐渐淡去:“小时候,我父王和我说过一个故事,我一直把它当做一个笑话听,风大人有兴趣吗?”  “微臣洗耳恭听。”  “天寒地冻,有一个农夫捡到一条受伤的蛇,把它带回家里悉心照料,后来蛇醒过来把农夫咬伤。”  风寻机的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咬咬牙,“这是说给小孩子听的故事。”  “我起初亦不信这世间为什么有这样雨辰的人,后来一想,人人都有恻隐之心,谁又知道那条蛇是平白被人践踏受伤,还是攻击了人被打伤呢。”  “郡主的话,很有道理。”  李明卿眯起眼睛,看向远处,声音幽冷:“昌平十五年,大人随前兵部尚书沈谦迎战西蜀,沈尚书宽和待下,甚至还救过你的性命,你为何向先帝上表,直指沈尚书通敌叛国?”  风寻机面色骤变,握住酒杯的手不住地颤抖,面色一红一白。  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风寻机借此站起来,走到窗边。  李明卿微微一抿杯中的竹叶青。  竹叶青。  滋味缠绵,缠绕不绝,直通心腹。  果然是沈云亭喜欢的酒。  她站起来,看见庭院中的人扑在一具尸首上,嚎啕大哭。  风寻机直指着下面,嘴角微微一颤。  那个扑在尸首上痛哭的人,是他的儿子,风棠。  风寻机指着远处的人,正要出声,忽然听见身后的人道:“风大人,菜还没有开始吃,何苦这么着急?”  一旁的侍卫押住风寻机的双臂,将人按回在座上,下面不大的声音恰好清清楚楚传入他们耳中。  第一部分·22  沈孟挡住了风棠的去路:“风公子,事情还没有说清楚。”  风棠笑了起来:“你要我说清楚什么?”  “香寒是你杀的吗?”  鬼手反手一掌,沈孟的肩头的旧伤溢出血来。  “咳咳——”  风棠嘴角凝起一片笑意:“鬼手,你告诉他,香寒是怎么死的。”  “意图行刺主人,被我发现了。”  “沈大人,你听清楚了吗?是那个女人要行刺我。”风棠抬起头,神色轻蔑,“然后我握住她的手,把即将刺入我心口的银簪反手刺向了她。哈哈哈哈——我之所以会选择告诉你,那是因为——你——也活不了了。”  偌大的庭院里悄然无声。  风棠看向沈孟:“像他们那样卑贱的性命,能够换取我们一时的欢心,已经是对他们莫大的恩赐,沈大人,你说是不是?”  昨日未时,大火漫天。  他看见香寒向自己走过来,捕捉到那个女人神色当中一丝稍纵即逝的不自然。  寒刃在她的袖中一闪。  这个蠢女人。  他道:“你丈夫焦山想杀我,你也想杀我,对吧,焦夫人。”  他不意外地看见香寒神色陡然凄厉起来,挥起袖中的银簪对着自己的心口刺下去,鬼手反手握住香寒的手,扣住那只手上的银簪,对着香寒的心口。  随后他握住鬼手的那只手,缓缓地,轻蔑地将银簪刺入她的肤骨。  “啊——”  被困制的身体甚至无法挣扎——  声音闷在人群的喧沸中,最终无迹可寻。  畅快啊——  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个卑贱的人。  这样卑贱的性命,本就不该存在!  鬼手扶住香寒,密集的人群之中竟无人察觉这个一身紫衣的女子已经摇摇欲坠,却还在遭受着最后的凌迟酷刑。  眼睛骤然睁大,嘴角溢出来几滴血珠。  香寒看向风棠的目光中尽然是仇恨——  终于——  终于能够这样把恨意全都暴露在阳光下——  他微微拂袖,手指尖扫过自己身上适才香寒沾染过的地方,想要掸掉她留下来的气息,嘴角露出讽刺的笑意。  他平视着香寒:“你别用这样的表情看着我。就在昨天,我看见你妆台上的夕颜锦囊,觉得十分眼熟。后来我一回想,同样的花色,我四年前见过的。在云津池边,那个叫做焦小宁的小孩子,也就是你儿子,腰间就挂着这样一个锦囊。”  “你们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他是这么死的吗?那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们!”  “他在池子边上摔了一跤,锦囊掉下去了,他求我帮帮他,那是他娘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那笑意越加诡谲,香寒的神色凄苦隐忍,看向风棠的眼神仿佛是看见了绽放在腐土之上的恶之花。  “我用绳子绑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浸入水中。”  “他不是想要那个锦囊吗?那就让他自己去捡呀!”  “哈哈哈哈——”  “看见他呛在水里求我,我觉得非常快乐!快乐极了!后来他发了心疾,看着他那个难受的样子,我就越加觉得畅快呢!”  香寒的嘴角流出一串血珠。  大火烧得沸反盈天,将风棠满带笑意的脸映衬得狰狞可怖:“我昨晚派人去查了你的底细,你救我喝下鸩酒,就是为了接近我,然后杀了我。只可惜——啧啧啧——”  “像你们这样卑贱得不能再卑贱的性命,只配让我们取乐。”  “太蠢了。不仅仅是性命卑贱,还很愚蠢。实在是太可悲了。顺便再告诉你一句,这场大火,也是我自己点的,不为别的,只为了让焦山从此以后在狱中度过余生。”  香寒愕然地睁大双眼——  倒在地上,再无知觉。  鬼手从地上抽出快雪,握在手中,剑尖对准了沈孟。  “所以焦小宁也是因你而死?”  “是又怎么样?”风棠嘴角的笑意越发深了,“石俊生疯了,赵有庆死了,证据呢?焦山如果有证据,早就一纸诉状告到了京畿府,他又何必纠缠于我?你说我杀了香寒,证据呢?你们没有证据!”  “焦山想杀了我,他杀不了我。”  “你们也想杀我!但是你们都杀不了我!”  “处心积虑,最终也不过是枉费心机。”  他看向那具尸体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笑话。  鬼手扣住了沈孟伤势略重的肩膀,将人往内衙的门上甩过去。 第31章 又或者——现在就到沈宅,拍着桌子,告诉这个混蛋——  自己再也不要理她了!  多少的往事涌上心头,就像那年深冬,她接到沈家举家入狱的消息,匆匆赶回京城,却在岭南沉船,漫灌进鼻腔的河水一般——  那些往事仿佛要把她淹没。  李明卿拿起密函,打开桌上的灯罩,火舌带了几分猖狂的意味,很快把那一卷未拆开的密函烧成了灰烬。  她已然确信这个人是谁。  无须再证明,她非常确信这个人是谁。  无论你过去经历了过什么,无论我们刚刚经历过什么。  从今以后,我们的终点,我们脚下的路,始终如一。  我知道。  我知道你也知道。  沈云亭。  三日后,李明卿带着昭瑜来到沈宅,看望因伤卧病在床的沈孟。  “事情现在怎么样了?”躺在床上的人比先前有了几分气色,李明卿记得几天前,这个人两次倒在自己身侧。  “风棠入了昭狱,两广总督风寻机也因为这件事情受到皇上的责罚。”  她没有提及自己在昭狱中查问九年前旧案的事情。  “那你师兄呢?”  “师兄他终于放下了这件事情。”  “他以后去哪?”  “他已经离开京城了。或许会像师父一样,做一位出世的高人吧。”  躺在床上的人攀着床沿坐起来,伤口一阵撕裂的疼痛:“嘶——”  沈孟皱眉:“那他还会回来吗?”  坐在桌边的人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碗:“你怎么忽然这么问?”  “我想请焦先生帮个忙?”  李明卿顺着沈孟的目光看过去,看见挂在墙上的快雪。  听见他道:“那天晚上在西郊衙门,我的快雪被鬼手打碎了剑尖。焦先生既然会铸剑,他一定能想个办法帮我修好快雪的吧。”  “不必了。”  “哎?”沈孟嘴角一抖,那是他的剑呀!  昭瑜拿着东西从门外走过来,手上托着一股黑色的锦缎。  “这是我师兄临走前,托我转交给你的东西。”  他看见玄铁剑柄上镂刻的暗纹还有剑身通体的暗红。  不由深吸一口气。  竟然是赤霄。  “太贵重了。”  “你知不知道,先帝很喜欢赤霄?”  “先帝喜欢赤霄,早就天下皆知。”  “我师兄修复了赤霄,但他认为,赤霄不属于端坐在朝堂之中的君王,而该是浴血奋战的将军手中杀敌的利器。所以他——骗了先皇。”  好一个焦山!  好一把赤霄!  “在他眼中,能够配得上赤霄的只有当年京畿府的沈尚书,只可惜,他铸成赤霄的时候沈尚书已不在人世了。”  沈孟看向赤霄的眼神变得复杂。  “他如今以赤霄相赠,是希望沈大人能与沈尚书一样,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  沈孟微微闭目。  他的父亲一杆缨枪,曾经定北境,平西乱,戍守京都,护卫天子。  他从小——  就想成为那样的人。  会的!  会的!  当他伤好了,能够拿起这把剑,他就要用这把剑去守卫父亲曾经守卫过的天下,去守卫李氏一族的天下。  他只希望他身后那些被他守护的人当中,有她就好了!  “还有那件事呢?”  “你指的是哪一件?”  沈孟微微打了个手势,房中其余人悉数离开,他方问道:“半个月前得月楼里面,郡主擒下的那个北夷人的事。”  “我父王今日在朝堂上呈上了北夷将偷袭北境的密报。”  “要打仗了?”  李明卿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道:“北夷意图从京都的官员手中获取北境十六郡的军要图。”  李明卿知道,密报一呈上去,朝堂上必然哗然,接着就会有人撺掇着皇上紧锣密鼓地商量着北境需要有人领兵镇守的事情。  新帝即位不久,自然是颇为重视这即位后首战,关乎天威颜面,关乎圣断民心。  李明卿看着沈孟,面色如常,幸好他卧病在床不用去上朝,不然在朝堂上早就成了党争之下的靶子,任何人刺一剑或者剜一刀,都不是没有可能的。  “大人且安心养伤。”  昭瑜驾着马车离开了沈宅,途经了君再来,坐在车里的人轻轻掀起一角。  去年冬天,就是在这里,她遇到了他。  “郡主,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您。”  “你现在这么说,不就是决定了要告诉我吗?”  “那天在驿馆,沈大人受了伤,他问我——”  昭瑜咬咬唇!  早知道就不说了!  郡主生气了怎么办!  “他问你什么了?”  “他问我郡主有没有心上人啊!”  春风拂过柳叶尖,她看见路旁的桃花上沾着雨露,含苞待放,觉得自己的脸颊微微发烫。  “你怎么答的?”  “我……”昭瑜颔首。  “我说——郡主的心上人不是他。”  “……”  车里的人没有说话,昭瑜也不敢问。  她起初以为自己这样说,总没错的吧!  可——可是——  郡主近来常常问起沈大人——  郡主是不是喜欢沈大人?  她现在把这件事情说出来也算是亡羊补牢吧!  “郡主——”她的声音弱弱的,“沈大人会去打仗吗?”  “或许吧。”  “那就好——”昭瑜连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沈大人那么厉害,他要是去打仗了肯定能立下战功。那样的话就能——”  昭瑜笑了笑,眼睛弯成了两弯月亮。  拜官封侯!  他若再得王爷赏识,说不定王爷会愿意把郡主嫁给他啊!  第一部分·24  散朝之后,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京都甚至传到了北境。  当今天子对新科状元沈孟寄予了厚望,令其伤势有起色之后率军镇守北境。  琅琊王府中,书房的门紧紧关上。  李叔冲着李明卿使了个眼神,小声对她道:“郡主,王爷下朝回来之后连午膳都没有用就直接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面。”  李明卿点头:“东西给我,李叔你先去忙吧。”  她接过李叔手上的茶,推门进去,将茶放在书案上:“父王是在为北境的事情悬心吗?”  “右相一党急于讨皇上欢心,皇上中意什么人他们就把什么人推到皇上面前!”  “父王是说,是右相向皇上举荐了武状元?”  琅琊王点头,李明卿嘴角淡笑:“如果右相并未举荐沈孟,那父王以为此次出征的会是谁?”  琅琊王的目光微微一滞。 第33章 太阳有些大了,她微微抬起手,遮挡住一部分直射下来的日光,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他!  沈孟接过下属的一杆长缨,身子俊挺,宛若一丛青竹。  他握着长缨的姿势和沈叔叔很像。  不觉间,她嘴角含着一丝笑意。  目光流转,落在昭瑜捧着楠木鎏金锦盒。  等沈孟打开这个锦盒——  他就会明白吧。  沈孟旋即转动长缨,注意到城楼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对着这边招手,随即绕着城墙,登上了城楼。  “郡主。”  “沈大人。”  四目相对,她们都相互避开了对方的眼睛。  沈孟与她靠在城墙上,望向巡防营那一侧:“明日大军就要从京都开拔,十日后便可到达北境的重镇樊城。若是顺利的话,今冬战事就会结束了。”  昭瑜瞧出了些许端倪,问道:“沈大人,我家郡主可有问你这些?”  “是——不曾问。”沈孟耳朵已经红到了耳根了。  “此去北境,沈大人珍重。”  李明卿目光柔和。  她要去打仗了,行军多有不便,她能否应付得来?  她还没有问她——  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我有一件东西——”她抬眸,看向昭瑜手中的锦盒。  忽而,军营里响起了军号。  “战事有变——”沈孟回过身,看向她,笑容灿烂,“郡主的好意我心领了,不如郡主留着东西贺我凯旋!”  那份狂傲从未削减  李明卿看向那个渐渐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  她的指尖轻轻在锦盒上摩挲,微微颔首,打开锦盒,是一把匕首,吹毛断发,见血封喉。  匕首寒星。  沈云亭曾经把它赠予自己。  她本希望她出征之前能够打开这个盒子,或许就能知道——  自己已经悉知她的身份了。  只可以她——  战鼓想起,军号嘹亮,大军从京郊开拔。  嘉平二年春,沈孟受命领兵前往北境,一御北夷。  十日后,战报传来。  “郡主,北境的战报,沈大人率领的大军到了樊城啦!”  昭瑜把战报送过来,笑嘻嘻的。  她见坐在桌前看书的人没有动,只是微微抬眸:“知道了!”  昭瑜把战报放在桌上。  又过了半月,又有战报传来。  “郡主,北夷王率军攻打北境的随州,沈大人率了一千轻骑,断了北夷骑兵的粮草。”  坐在桌前的人微微颔首,月白色的交领中衣将人衬得肌肤胜雪,夏日的午后沉闷,池上拂过一阵清风,将房中的软烟罗吹得盈盈动摇。  昭瑜看得有些失了神。  声音亦淡淡的:“放下吧。”  “郡主——沈大人率军从北夷人手里夺回了定州。”  “嗯。”  昭瑜一咬牙!  难道郡主都不关心沈大人的吗?  亏她每天巴巴地盼着前方的战报,然后又巴巴地告诉郡主!  可是郡主若不关心沈大人,又怎么会——  在出征之前特意去看沈大人呢?  还一直站在城楼上看着沈大人离开京城。  一连又过了十来日,战报没有传来——  “李叔,北境怎么还没有战报传来?”  李管家打量着昭瑜:“你倒是比谁都盼着战报!”  昭瑜眼珠子一转:“战事早日平定不好吗?”  战事早日平定!  沈大人早日回来!  马蹄声在街道上响起来,李叔一笑:“来了!是你盼着的战报!”  “快给我看看!”  李叔把信函递给昭瑜,面带喜色:“我去告诉王爷。”  昭瑜接过信函:“北境失地已复。”  拿着战报即往郡主的房中去。  “郡主——郡主——”  昭瑜心下一动,起了几分玩心。  “郡主——”她露出几分哀戚之色,“沈大人他——受伤了。”  李明卿放下手里的案卷:“战报拿来。”  “我听李叔说得真真的!”昭瑜眨眨眼,心下思忖道——难道郡主知道自己在撒谎!  不应该啊!  她明明装得很好!  看不出来的!  李明卿摇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北境的战报应该是大捷。”  !!!  “喏——”昭瑜手上一用力,藏在身后的战报被她轻轻一捏,纸张变得皱巴巴的。  “郡主有时候也太——”  太没意思了啊!  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猜到!  她微微垂下肩,李明卿察觉到了昭瑜的一丝失落,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  “郡主难道就不关心北境的战事吗?”  “……”她不答。  怎么可能不关心呢!  “郡主难道就不担心沈大人吗?”  “昭瑜,你去厨房看一看给父王煎的药熬好了吗?”  昭瑜将战报放在桌上,撇撇嘴:“是。”  李明卿颔首,坐在桌前,战报上言简意赅,只有寥寥的六个字:“北境失地已复。”  在她看来却是尤其不易。  她心下一软,把桌上的那一份战报拿到床边,锦匣里都是一封一封小心叠放在一起的战报。  纸张平整,带着一丝淡淡的香气,几不可闻,却又始终存在。  这是她的秘密。  柔和的目光里,暗含隐忧。  北境战事顺利,她本应该高兴才对,不知为何她却隐隐觉得不安。  春日京都冠绝天下的牡丹秀色,夏日护城河里连碧成云荷花淡雅,沈孟都没有看到,这塞北就开始落下来些许杨树的叶子。  有几分秋天的意味了。  大军收复了青州,北境十六郡又重回南朝手中。  这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不知道远在京城的那个人得到消息,会是什么神情?  她一定会为自己高兴的!  他有些后悔,为什么出征之前不看一看,那天昭瑜捧着的锦盒中装的什么东西!  战事已过了些许,北境稍有平定,沈孟巡营之后,回到主帐里,提起笔,想着写些什么,那笔尖始终落不到纸上。  “沈大人这是写家书呢?” 第35章 “明天就能到了!郡主我们要不要——”  房门被里面的人轻轻关上,昭瑜有些摸不着头脑——  刚刚不是说话说得好好的吗!  郡主怎么把门给自己关上了呢!  该不会是觉得自己吵吧!  她这不是已经好好控制自己了吗!  只有一点点吵吧。  翌日清晨,沈孟回到京都后还没有回到府邸便赶去面圣。  只将北境战事的凶险一笔带过,跪谢皇恩之后表示:“不要侯爵之位,只希望能够尽孝报恩。”  新帝最是重视仁义孝道,不由道:“只知沈卿孤苦无依,沈卿如今要如何尽孝报恩?若要追封,自是不难。”  沈孟一揖:“禀皇上,卑职幼时孤苦无依,但曾经受助于右相。”  沈孟没有继续说下去。  皇上看着沈孟,认真道:“你既是右相门生,为何从未提起?”  沈孟低下头。  皇上脸上浮起来一丝宽和的笑容,眉目疏朗,是真正的高贵,纵使沈孟提及了这个本不该被提及的人,他没有流露出半分愠怒。  “是担心因为自己是右相的门生所以会影响到武试的公平吗?”  沈孟道:“启禀皇上,卑职——并非右相的门生。而是——义子。”  皇上想起来自昌平年间,朝中因文举武举不公而下狱的官员已有百余人,沈孟此举还可理解。  朝中风气不肃,本就是弊病,然而世族大家向来盘根错节,肃风气正朝纲并非一意孤行一力为之就能做好的。  边关连连告捷,右相身为朝中重臣,出身寒微,为官二十余载至如今辅佐自己登位,亦可谓劳苦功高,却因一朝旧事面临着下狱的风险,如何能宽慰边境战士的心?  沈孟此举——倒还是能够理解。  皇上背过身去,过了一会方道:“你胸怀赤诚,知感念养育之恩,这很难得。右相为官几十年亦劳苦功高,若刑部那边查到了确凿的证据再做定论。在此前,右相不需入狱候审,这应该能够全了你的尽孝之心了。”  “卑职谢皇上。”  “有恩当赏,有错当罚,有冤情——自然也当平反。”  沈孟没有说话。  皇上接着道:“沈卿平定北境是有功,朕封你为安远侯。”  皇上感念安远侯知恩图报的心意,让右相出狱候审消息传到琅琊王府,琅琊王嘴角浮上一丝苦笑:“沈光那只老狐狸手里还是有些好牌的。”  “怎么——怎么可能呢?”李明卿站起来,面色一白。  滚烫的水冲泡之下的茶叶在荷叶盏中浮浮沉沉,沉沉浮浮,最终舒展开来,变成好看的形状,最终沉下去。  为什么?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王府南楼的铜雀铃响起来,是王府豢养的影卫有了重要的事情要禀告。  南楼立于王府最南端,极不起眼却极为特别,南楼存在的时间比王府更久,本是前朝的情报楼,据传南楼内关窍密布,专门用来存放情报宗卷。  李明卿随即站起来正要退出书房,向来父亲与影卫议事,她须回避。  琅琊王与李明卿一同走出书房,对她道:“我膝下无子,唯你一个女儿,先帝在时,倚重王府,无非是倚重南楼搜集的情报,平定内外。”  李明卿垂下眼帘,心头隐隐浮上一丝不安,却又不知这不安来自何处。  正失神,李明卿听见父亲道:“你替我送去沈宅贺一贺沈大人封侯之喜。”  李明卿垂下眼帘,长长的睫羽在她脸上垂下一片淡淡的阴影,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答道:“是。”  琅琊王府的雕鸾马车停在了沈宅的正门前,沈宅门前熙来攘往,云云集集,好不热闹。  昭瑜看着这熙来攘往的人,对着车内的人幽幽道:“果然朝廷新贵,这沈宅热闹得——”  回过头,掀开垂下的银缎车帘,昭瑜看到李明卿冰冷的脸色,不由噤声。  “郡主来了!”  沈宅的家仆过来牵了马车,李明卿朝着邱管家微微点头,便在家仆的引领下往正厅去,远远看见沈孟正从书房那边出来。  李明卿看着沈孟,步伐稳健轻快。  近一看变黑了,变瘦了。  “郡主。”沈孟一笑。  “沈侯。”李明卿淡淡点头,神色恬淡。  “多日不见郡主,郡主可好?”沈孟一时嘴快,忽然察觉到旁边还有其他人,顿了顿,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碰了碰鼻子,低了下头又补充道:“还有王爷,王爷身体可好?”  明明心里有些许的疑惑和不快,李明卿的嘴角微微扬起,连她自己都尚未察觉,笑意淡的像是一滴水落进了潺潺的溪流,沈孟觉得自己眼睛许是花了。  “都好。”李明卿语气淡淡的,微微转过身,示意昭瑜把东西奉上来。  昭瑜把东西交到邱管家手上,回道:“琅琊王府贺沈侯凯旋。”  璀璨如繁星的眸子有了一丝游移,随即被他不着痕迹地敛去,沈孟回过身,示意邱管家接过锦盒。  李明卿笑着按住了锦盒:“怎么,沈侯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吗?”  窗外黄叶潇潇,把这京都平添了几分萧索之意。  厅内只有他们二人,她道要喝茶,却没有捧起已经凉了的薄雪毛尖。  沈孟坐在一旁,等着她开口。  “沈侯是右相义子?”  “是。”  “我父王在朝堂上参奏右相结党弄权,构陷前兵部尚书沈大人一事,只是没想到沈侯从北境一回来,就成了右相最好的遁甲。”  笑意有几分讽刺。  李明卿看向他,时隔多年,为什么自己竟有些看不透他?  是认贼作父还是蛰伏?  抑或是其中另有隐情?  第一部分·27  沈孟上前一步,方要说什么,却忽然听见窗外有些异样的响动。  李明卿快步走到正厅靠里侧的窗边,看见窗沿上滴了一滴血,鲜红刺目。  李明卿心中骇然,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  “影?”  “郡主。”影的声音有些嘶哑虚无,从窗后传来。  那个声音顿了顿,道:“主人被人行刺,南楼出事了。”  影口中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琅琊王。  李明卿往后退一步,只觉得天旋地转。  沈孟想要扶住李明卿,却看到影从房梁上一跃而下,肩上插着折断的箭头,影机警地挡住李明卿,一脸肃杀,冷冷地对着沈孟。  她看见影黑色的衣衫上一片湿黏,知道她是失了许多血,拼了性命才从南楼赶到了这里,随即镇定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影忌惮着沈孟,不吐一字。  沈孟见到此人装扮,猜想应该是琅琊王府南楼的影卫,低声道:“我让人备马送郡主回王府,你在这里包扎伤口。”  “不行。”影的长剑别在身后,剑尖还有刺目的血痕。  听说影卫都是死心眼的!  果不其然!  交流不了!  沈孟对李明卿道:“她若想活,必须即刻疗伤。”  李明卿看了一眼影:“你留下。”  影的剑尖对准了沈孟,冷冷道:“若郡主有事,侯府满门不留活口。”  沈孟的指尖切住了影的剑尖,丝毫没有畏惧和退让,回道:“悉听尊便。”  马匹备好,李明卿与沈孟同乘一骑,疾速穿过街道,还未靠近王府时,远远看见王府方向火光冲天。  李明卿一怔,道:“起火的是南楼。”  沈孟感觉到怀里的人身子微微发颤。  平素里这样冷静端持的人,竟然失了分寸,瘦削的肩膀更显单薄起来。  “不怕。”  他圈紧了她,挥鞭御马的动作多了几分果决,眉头却紧皱起来。  只觉得有一把钝刀横在他心上的旧创口上来来回回,揪扯着不停。  王府所有的家仆都围着南楼在救火,沈孟的目光在楼上逡巡,发现一个身影在楼内晃动,而南楼底下的门早已因为高热变形,任人怎么样都推不开。  “郡主——这门开不了了!”  “我父王呢?”  “郡主——王爷还在楼中——”  沈孟自马上一跃而起,熊熊的火焰燎了他的衣角,浓烟让他睁不开眼睛。  砰——  扶栏倒下来,沈孟闪身一避,躲开了扶栏却撞上了正被熊熊大火包围的柱子,转身跌下来。 第37章 她知道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沈云亭。  可是他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开口向自己解释一番呢?  她想要听的是真相!  是真相!  还有这些年——  他究竟经历过什么!  她握住赤霄的手轻轻垂下来,剑稳稳当当落回剑鞘中。她背过身去,声音平和清冷:“是什么毒?”  张医官恭敬道:“是雪里红。”  “雪里红?”  医官一捻面上的胡须,缓缓道:“此毒产于西蜀,无色无味,难以消解,中毒之人身体最终日渐虚弱,总是熬不过冬天的,最后血尽而亡,才得了这样一个名字。”  李明卿放下手中的剑,面色一白,眉间神色郁郁。  “在下这里可以开个方子缓一缓,但终究——”  李明卿定定神。  过了一会儿,方对张医官道:“张医官,出了这个门,你只当我父王是因为南楼失火受惊所以卧床。”  “啊——是是!受惊卧床!”  “你可记住了?”  张医官手上一抖,忙道:“小人记住了。小人回去便会做一份医案,再开两张方子。”  “很好。”  昭瑜端着药碗,从里间出来:“郡主,王爷醒了”  右相的府邸靠西边,离西华门不远,宅邸森森,沈孟对这里不算熟悉,却也不陌生。  长青堂的门虚掩着,里面逸出来一丝檀香。  家仆把门推开,长青堂中间案几的客座上放了两盏茶,主座上无人,声音从墨色的屏风后传过来。  “你终于来了,拘魂。”  熟悉的声音,声线慵懒。  他握紧了赤霄。  屏风后面的人旋即走出来,微微倚靠着屏风:“见到我很意外吗?”  红莲的右手轻轻摩挲着另一只手中指上的指环,“几个月前,我命大,竟然能从你的剑下逃生,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舍不得杀我。”  他隐约看见面纱下的另外半张脸,有一道深痕。  “你怎么在这里?”  “你猜呀。”红莲似笑非笑,嘴角却噙着一丝狠戾。  “我要见右相。”  红莲微微翘起腿,靠在椅背上,“真是想不到啊,百鬼夜行的杀手拘魂,当今圣上敕封的安远侯,原来还是右相的义子。”  他沉默不语。  “听说琅琊王府在追查前任兵部尚书沈谦的事情,南楼里面所有关于当年案件始末的宗证已经付之一炬?”  “我要见右相。”  “右相可不会见你的。”  二人静立相对,一时无话。  沈光从屏风后面的暗门里走出来,挥挥手让红莲退了出去。  他脸上的笑容越发深了,对沈孟道:“你还记得吗?十二年前,我们第一次在京都巡防营里相见,你一个孩子居然敢笑我骑术不精。九你父亲临终前,是将你托付于我的。”  手里的兵器握紧,又松开,又握紧,反反复复。  “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能活下来?”  为什么他能够活下来?  可是他却想不明白——为什么沈光肯救他?  为什么——  自己于沈光而言无异于一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刺向他的刀——  茶杯上的热气已经淡去,屋子里静的可怕,沈孟听见窗外的叶子划过,剩下沙沙的声音,这秋意分外浓。  “我要雪里红的解药。”  “那你问错人了。”  第二部分·01  雕鸾白玉马车的车轴碾过宫城的长街,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车子一顿,稳稳当当停了下来。  “郡主,永乐门到了。”  朝晖殿前生长着一株参天的梧桐。  传闻当年□□皇帝初登大宝那天,天降祥瑞,引来了九天上的凤鸟和凰鸟相栖于此。  树下立着巨石上还是□□皇帝当年亲提的“凤栖梧桐”几个大字,疏朗俊逸。  李明卿仰头,萧萧的黄叶在风中发出轻微的响声,将她柔顺的墨发轻轻拂动。  张内官道:“郡主,皇上宣您进去。”  盘龙椅上批阅奏章的人抬起头,脸上有淡淡的笑容:“长宁,你来了。”  “参见皇上。”  “请起。”李熠点点头,“琅琊王如何了?”  “父王——并无大碍。”李明卿抬起头,不动声色。  事情旋即变得明朗起来。  北夷兵败可疑。  南楼暗中查探,得知蒙真与朝中重臣来往甚密。  琅琊王府以右相结党弄权,构陷前兵部尚书沈谦为由,向皇上参奏右相,右相下狱之后,南楼刚查到北夷与西蜀有意结盟,便被入侵。  李熠接过内官手上的密函,挥挥手,示意其他人退出去,殿上只有君臣二人。  “消息可是真的?”  “皇上,这是南楼探子在我朝与西蜀相交的西南边陲获取的情报,为了这份情报,南楼被入侵,原本我们安插在西蜀的据点,都没有了。”  左思右想,皇上的手在盘龙椅上反复摩挲。  “皇上,还有另一个消息,蜀王苍术病重。”  “蜀王病重?!”  “是。”  “西蜀与我们相交甚好,怎么会突然密寻我朝西州十二府的军要图呢?”  “皇上,西蜀虽与我们交好,却从未归附我南朝。北境之乱刚刚平息,不宜再有变故了。况且——”  “况且什么?”  “臣下真正担心的是,西蜀和北夷联手。”  李熠紧抿着唇,思及琅琊王曾经上的另一份密诏,沉吟一会方问道:“你有何主意?”  “皇上大可以派人入西蜀。”  “派人入蜀?”  “一则查探西蜀的情况,二则蜀王病重,自然会引起夺位的纷争。如果我们扶持了将来的蜀王,局势自然不同于今。”  扶持西蜀的国主,就可以借机联手,以御北夷,不失为一个很好的想法。  李熠点头。  随之而来的又是一个大问题——何人前往西蜀?  第一,必须是可以信任之人。  第二,要能掌控南楼这样的情报机构。  第三,最好不让西蜀看出他们的意图。  李熠微微思忖,大殿内一派平和,宫灯里的烛火轻轻摇曳。  过了半会方道:“长宁,你可愿意入蜀?”  李明卿不动声色,微微垂下眼眸,果然如她所料。  “臣下谨遵圣命。”  “既如此,朕会派人去王府好生照料琅琊王。”  “皇上,父王已无大碍,只是须卧床静养,还请皇上恩准。”  “准。”  初秋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昭瑜正在院落中收拾着此次远行的衣裳,仍旧碎碎念道:“这日子再过一段时间就冷了起来,也不知道西蜀那边的冬天冷不冷!郡主,这身广袖暖玉衫又暖和,又好看,我给放进行李中去。”  “对了,还有汤婆子,暖炉。”  “对了还有上次钟太医开的川贝露,您一到冬天就容易感染风寒——”  “还有素脂斋之前送来了新的脂粉,要不要——”  昭瑜抬起头来,看见李明卿正望着院中的红梅树出神。 第39章 第二部分·02  身下的马儿忽然踏入前方的陷阱,紧接着就是长矛刺穿血肉的声音。  好险!  “昭瑜呢?”  “她很安全。”  “其他人呢?”  “也很安全!”  “影呢?”  “你连她都不放心?”  李明卿蹙眉——  车马是影准备的。  车夫是影找的。  以影的能力,绝对不会看不出沈孟的小伎俩。  这么说的话——  那就是故意——  影居然故意让沈孟跟着他们一起走?  自己被蒙在鼓里?  居然让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这也太——  太放肆了!  实在是放肆!  李明卿蹙眉:“真是——”  沈孟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黑衣人:“比真是放肆还要重要的是——解决眼前这个麻烦!”  赤霄出鞘,李明卿制止道:“留活口——”  剑还没有落下。  人却已经倒了下去。  沈孟三步并作两步,伸出右手轻轻扣了地上人的脉门:“晚了,已经毒发了。”  “是什么人?”  “还用猜吗?琅琊王府拿到了情报,自然有人着急了。”沈孟站起身,观察了一下周围。  剩下的人已经被影清除得差不多了。  昭瑜从远处的草垛后面跑过来:“郡——公子——”  沈孟从后面走上前两步,轻轻一笑,眉目舒展开来,目光像一双温和的大手,触碰了她的眉眼下颌,轻柔又带了几分缠绵:“俊公子?我看是美公子!”  她的脸微微一红。  昭瑜眼前一亮:“沈——沈大人怎么也在这里?”  李明卿微微别过脸:“你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让我王府南楼的影卫听你的?”  “打蛇打七寸,我这是抓住了要害。像她那样的影卫,做事果决,武功高强,无亲无故,最大的优点呢是忠诚,最大的弱点还是忠诚。她是忠于郡主的,主人的安危,是她的要害。”  “你想表达,你利用了我?”  “这应该说不上是利用。”  “那是什么?”  “是——”沈孟的手背,碰了碰鼻尖,“连王府的影卫都觉得郡主一个人带上这么几个人入蜀,相当不安全。”  她面上的笑意凝滞住,冷冷道:“这不是有沈侯吗?”  沈孟一惊,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绽开:“你答应我们一起入蜀了?”  李明卿背对着他,顿住了身子:“纠正你三个错误,第一,不是我答应你的,你如今是皇上身边炙手可热的人物,凭空消失几个月太不符合常理,况且我入蜀的事情并没有对外公开。你却能够堂而皇之地跟过来,想必是皇上的意思。”  沈孟抿唇,目光中带着欣赏。  “第二,我是我,沈侯爷是沈侯爷,我和沈侯爷之间,还称不上‘我们’。”  沈孟嘴边的笑意又深了几分,以自己对她的了解。  她是在记仇!  “第三,此去一路,我们同路不同乘,同道不同船。沈侯爷有什么意见吗?”  竟然记仇到这个地步!  沈孟点点头:“有意见。”  李明卿深吸一口气,嘴角微微扬起。  放肆!  不知好歹!  “愿闻其详。”  “我也刚好有三个意见,第一,你让手下人打扮作了商队,但是没有考虑南朝和蜀国边界许州境内有许多盗匪,劫财还只是其次。劫色的话——”  那就亏大了!  昭瑜迎到李明卿身前,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听见沈孟这么说,又想起刚才的事情,不由忿忿不平:“切!小小毛贼居然敢劫持郡主!到时候只要拿出琅琊王府的令牌,他们还不即刻跪地求饶。”  “昭瑜姑娘,若刚才你便把王府的令牌拿出来,这些个刺客认还是不认?”  “沈侯爷!这怎么能一样呢!”昭瑜较起真来。  沈孟嘴边有一丝淡淡的笑意:“哪里不一样呢?”  “刺客是刺客,盗匪是盗匪!刺客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盗匪就是为了谋财!自然——”  沈孟挑挑眉:“要不然这一路上,我们大家的安危就拜托给昭瑜姑娘了?”  “哎?不不——郡主——”  李明卿扫了一眼沈孟,继续问道:“你的意思是,不能扮做商队?”  “对,第二,我们一起到了许州之后就包一条船,走水路,沿江而上,直接去到西蜀的都城锦州,这样一来就没有扮成商队的必要了,还可以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准了,还有什么想法。”  沈孟一笑,笑意中带了几分狡黠:“没有了。”  “你不是说有三个意见吗?”  “郡主已经全都答应了啊!”  李明卿细品了一番沈孟刚刚说的那番话。  他刚刚说我们一起到了徐州之后就包一条船。  一条船。  她的语气淡了几分,也没有:“同一条船可以,但——”  “但绝对不能同乘是吗?”沈孟眯起眼睛。  “从这里到许州差不多还有四十里。我们有三匹马,五个人——”  “五个人?”李明卿警觉地退了一步,除了昭瑜和影,这里就只有她和他,还有一个人在哪?  他又在搞什么鬼?  “是啊!五个人!”  顺着沈孟的目光,宋青山慢慢地从不远处的草垛里站起来。  “宋先生?”李明卿蹙眉。  “郡主——”宋青山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李明卿略一思忖,宋青山虽然不会武功,头脑也不够灵活,却并不是身无长物,他略懂医理,或许能用得上。  “出发吧。天已经亮了。”  沈孟将马牵过来。  “郡主,你坐稳了。”  跃身上马,将人圈在身前。  他明显感觉到身前的人身子微微一紧,有些不自在起来。  沈孟沈孟眯起双眼,眉目宛若天河的星子明月,鲜活灵动,凑在李明卿的耳边。  “别紧张。”  她一窘——  紧张?  她才没有紧张!  她早就知道自己身后的人是谁了!  “你的名字取得不错。”  “郡主说在下是孟浪之人?”  “人贵有自知之明,这一点你做得倒是不错。”  “驾!”  他一扬起鞭子,马儿疾步向前,惯性之下李明卿往他身前一撞,本以为他身子单薄,常年习武,浑身都是骨头,让人硌得慌,却意外没有。  他是沈云亭啊! 第41章 突然一个大浪打过来,赵娘子盈盈一摆,站不稳往沈孟身上倒去,沈孟忽然抓住了赵娘子的手腕,腕上一个素银镯倒是衬得那双手有几分娇嫩。  沈孟莞尔道:“浪这么大,赵娘子可要小心些。”  好一个身形很稳,一个浪打过来她就站不住要往沈孟怀里倒。  李明卿深吸一口,转过身不再看。  “喂!你你!”昭瑜大惊,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却发现沈孟捏住的正是赵娘子的脉门,赵娘子的手有一瞬间的停顿。  连她也看出来了,原来这个船娘会武功。  “沈公子——你——弄痛人家了。”  沈孟忽然把人往怀里一捞,看似暧昧至极,实则——  扣住了赵娘子另外一只手。  影倏忽出现在甲板末端。  沈孟看着时机正好,随即看向正在掌舵的人,大声道:“阁下若不顾手下人的死活,尽管让自己手下的人动手。”  赵娘子脸色一变,随即露出娇艳妩媚的笑容。  不好!  “刷——”  声音从船身外侧传来。  “是筏子。”李明卿面色一白,三条竹筏子已经被人割开,放入江中。  上面的人轻轻抚掌:“好一个沈侯爷。”  那个老头子面上的易容皮具轻轻揭开,露出一张带着刀疤的年轻面容,红唇狠戾,眼神毒辣:“郡主,我们又见面了。”  是红莲。  她看向甲板上的两个人人,杀意与笑意糅杂在一起,刀疤狰狞,笑容明艳。  沈孟一笑:“今日在码头上,我们就是故意上你们这条贼船。”  红莲挑眉:“哦?我们哪里有破绽?”  李明卿瞥了一眼船夫,又看了一眼赵娘子:“哪里都有破绽。”  “许州地界的珍珠是淡水珠,淡水珠多不是这样规则周正的圆形,赵娘子的耳珠应该不是许州所产。”  “做水上营生的人,常年与来自各方的人打交道,区区一副耳珠,有什么奇怪?”  李明卿微微颔首:“你有这样的耳珠是没什么奇怪的。只是珍珠遇水便会失去光泽,一个一家奔波在江上的船娘应该舍不得佩戴东湖的锦珠的,区区这副耳珠,就值你们半年的营生了。这是其一。”  赵娘子的面色白了白:“还有其二?”  “我猜想你大抵是知道一般的寻常人家用不起什么好首饰,所以故意带了个素银镯,但银器经常遇水容易发黑,你若是常年做水上营生,那你应该知道的。这是其二。”  “其三——”沈孟挑眉,“我虽然告诉你我姓沈,却没有表明他的身份。你居然叫了一声我身旁这位——李公子。你们怎么知道他姓李?”  赵娘子的笑意变得有几分勉强起来。  “许州地界的江面上下都是百鬼夜行的地盘,你们在这里出事了,最多不过就是意外。”红莲脸上的疤痕随着笑意绽开。  “是吗?那么她的死,也会只是个意外。”沈孟手上的力道加重。  赵娘子的面色憋得有几分发红,红莲怒目而视却不动声色。  百鬼夜行的手下忽然从船舱底部鱼贯而出,影闪现到李明卿面前。  对着沈孟道:“我刚刚探到船舱下面还有一个暗舱,筏子被人动了手脚。”  眼下免不了一场恶战。  沈孟运指,点了赵娘子的穴道。  忽然,那个黑衣女人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啊!  不好!  沈孟神思有几分迷离——  只是倏忽间往后倒去。  毒药!  竟然是毒药!  “任凭你沈侯爷机警过人,却不想还是中了我的毒。”  他知觉全无一般倒在了船舷边上,船舷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动了手脚,竟从一侧开始松散掉。  宋青山面色一变:“沈兄!”双手却已经被人制服。  大浪中间,船身颠簸起来。  “沈孟?”李明卿蓦地回过身,疾步冲过去拉住那只委顿垂下的手。  沈孟?  李明卿奋力一拉,却被他的力道带过去。  大浪一拍,两个人一晃,沈孟没有知觉的半边身子已经从船身上掉了下去,把她往前拖行。  “公子!”昭瑜大惊失色。  江面上开始起雾,原本一碧如洗万里无云的天竟变得暗沉起来。  她一手拉着船板,竭力拉住沈孟的手。  “沈孟?”  她觉得身体要被撕裂开,一个大浪打过来。  昭瑜往前面一扑,“嘶——”白色的雪缎撕裂开来。  一白一黑两道影子一前一后坠入江中。  不!  不要!  “影!你快来救救他们!”  她回过头,还没反应过来,火光电石之间随之而来的竟是巨大的爆炸声,昭瑜看见一抹黑影裹挟着她,沉入江中。  第二部分·04  峨眉淡扫,新妆初上,镜中人凤冠霞帔,微微颔首,眼里有几分婉转的情意和羞怯。  “筠竹姐姐,你今天真好看。”  沈筠竹莞尔,回过身低下头看着地上站着的一双人儿,柔声道:“等明卿哪天成了新娘子,一定会更好看。”  沈云亭也看向她忙不迭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你更好看!”  她一羞,低下头,手心里出了一层薄汗。  看见沈云亭眼底偷藏的笑意,不由瞪了一眼。  “你来。”沈筠竹牵起自己的手,她低下头,看见那双手纤细温润,指甲上染了红色的丹蔻。  沈筠竹从桌上的匣子里取出一支簪:“这个,是我送你的。”  入手生温,淡粉色的藕簪在红烛的映照下闪着柔润莹和的光泽。  “姐姐,那我的呢?”沈云亭凑上前去,也巴巴地看着沈筠竹。  “云亭,你可没有。”  竟如此偏心!  她抿唇,笑盈盈地接过沈筠竹送她的藕簪:“真好看。”  沈云亭撇撇嘴道:“这些东西,我可不稀罕,我先去看看安阳侯家的迎亲队伍到哪里了!”  沈家的厅堂里面张灯结彩,宾客往来,好不热闹。  过了一会,沈云亭凑到她近旁,手背碰了碰她:“你看,那就是安阳侯,也就是我姐夫。”  “仪表堂堂,温文谦恭,也是一表人才了。”  “那当然!只有这样品貌的人,才能配得上我姐姐。”沈云亭眉目灵动,转过头,笑起来眼睛如天上的新月,看向李明卿。  她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明卿,你看我可仪表堂堂?一表人才?”  “你?”  她故意正了正容色,倒像是认真打量起沈云亭来。  “是也不是?”  “你知不知道羞啊?”  “我只问你,你今后要嫁什么样的人?”  “我今后要嫁什么样的人又与你何干?”  “如何就没有干系?这里面可是有大大的干系!”  “我要嫁的自然是这天地间一等一的人才!”  “  那我以后就做那一等一的人才。”  她心里一甜,别过脸。  “你收了我姐姐的簪子,就是我们家的人了。”  “你——” 第43章 船上没有点灯,只有一人站在甲板上。  船驶近前来才看到,原来是个童子。  童子一身玄衣,年纪不大,身量不足。  容貌清秀,还带着几分稚气,却偏要摆出一副端肃的模样:“我家主人请几位上船。”  沈孟挑挑眉,打量着童子,问道:“小不点,你家主人是谁?”  童子冷哼一声,不予理会,看向其他人:“几位上船一见便知。”  沈孟扬眉:“你不自报家门,我怎知你这不是一条贼船。”  那童子显然没有料到沈孟会这般不客气,一挥袖子:“我家主人好意收留你们,你们却如此不知好歹,这分明是以德……以怨报德!对!以怨报德!”  沈孟叉了双手在身前,笑问:“那你的主人是要我们以德报德吗?”  那童子不理会沈孟,匆匆跑进了船舱,一会又跑出来道:“我家主人说,他搭救几位,不是不图回报,几位要上船——那是要给钱的。”  沈孟朝李明卿挤挤眼,道:“你看,我说了是条贼船吧!”  “你——”  李明卿微微一笑,冲童子点点头,颔首道:“请小官人转告你家主人,搭救之恩无以为报,若区区金银你家主人愿意笑纳,我们自当奉上。”  童子瞥了一眼沈孟,冲着沈孟龇牙,做了个鬼脸。  嘟囔道:“这位公子就比刚刚那位讲道理得多。”  李明卿接过昭瑜递过来的钱袋:“烦请小官人引荐。”  “等一会,我家主人说,不要他可不要这样一般的金银。”  沈孟皱眉:“哎!你自己说要我们给钱的?你还——”  童子别过脸,一副不愿理会沈孟的样子,反而看向李明卿。  李明卿颔首,淡淡问道:“你家主人想要什么?”  童子伸手一指,指尖对着李明卿腰间的紫玉牌:“就是那个!”  沈孟蹙眉。  玉佩乃琅琊王妃生前之物,船上是何人?  船上之人既然一开口就要这个东西,显然是知道他们的身份了。  “不行。”声线清冷,不容置喙。  童子反而笑起来,将扶梯放下来:“请几位快上船吧。”  李明卿拒道:“这玉佩我不能给你家主人,也不便麻烦他了。”  “不不不!主人说!我问您要那个玉佩,你若不给,便就是他要等的人。”  是什么人?  难道是故人?  这一番便是试探?  李明卿心上疑惑。  “小官人,我与你家主人应该——不曾相识——他为何如此笃定要见的人是我?”  “我可不叫小官人,在我们蜀国,小官人可不是什么好话。我叫如意。”  船舱内依旧漆黑一片,几人屏住呼吸,不知这船上有何异样。  “长宁郡主?”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声线悠扬,声音却有几分慵懒和不羁,听起来这个声音的主人像是喝醉了,船舱里依旧漆黑一片。  “请问阁下是?”  那人不答话,吩咐道:“如意,点灯。”  借着船舱里的亮光,众人才看见这条船,何等的奢华靡丽。  船身上的壁画里镶嵌着贝母的壳,相互映衬下焕出一派流光溢彩,再看船舷和桅杆,无一不是雕鸾画景,绮丽无双。  那船舱上垂着的门帘竟是一匹十金也难求的蜀锦,光是其中凤凰涅槃的奇景就要耗费十二个绣娘数月的心力。  细看这船身通身的殷红,只有朱砂经过蜜炼之后熔成的朱漆才能轻质如斯,红艳如此。  此人来头不浅。  沈孟微微扬起脸:“原来是平王殿下。”  昭瑜喃喃问道:“平王殿下?郡主,朝中还有个平王殿下吗?”  李明卿摇摇头,心下不由忖度。  平王殿下?  难道是西蜀的七皇子?  平王殿下扬榷?  还真是让他说对了——这是条贼船?  “这位应该是,南朝新帝亲封的安远侯沈侯爷吧?”  这船舱里的人倒是清楚得很。  “平王殿下竟然知道我?”  “本王——”船舱里的人声音拉长,顿了顿,带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轻轻笑起来“不仅知道你是安远侯,还知道你们此行要去锦州,更知道今天早上赶到许州之后上了贼船,刚刚漂泊至此。”  赤霄被他握紧在手中,周遭静得出奇。  “哗——”是扇子打开的声音,众人先看见一只黑色的靴子,还有一只手轻轻地掀起门帘。  平王一身红衣,气质华贵,细长的双眼上挑。  是个美男子。  还是个一等一的美男子。  赤霄凌厉,流霜如光,他和影的剑一前一后落在了平王的左右两侧。  任平王如何也不能轻易脱身。  沈孟狐疑道:“你是如何得知?”  平王的扇子合上,笑起来却如孟春时节的洛城牡丹,动人心魄。  这人笑起来——  像个祸害!  他往前走了两步,剑尖擦着他的颈部,那扇子落在沈孟的肩头,轻轻点了点:“琅琊王府的南楼精于探取情报,难道只许长宁郡主在我西蜀安插探子,不许我西蜀刺探你们南朝的消息吗?”  剑尖一扫,平王仰面一避,退了三步,轻轻咳了咳:“咳咳。好剑。”  竟然是这样的张狂不羁,笑着闪到了李明卿身后,蓦地取下了束着她长发的发带:“郡主国色天资,纵使扮做男子也掩盖不住。名花配美人,本王看了,甚是喜欢。”  一支牡丹别在了她的发间。  影肃然挡在李明卿身前,流霜轻轻便制服了他的折扇。  沈孟见他动作迟滞,心力不及。  这个平王殿下好像是受伤了。  奇怪!  这船上竟然没有其他人!  堂堂一个平王竟然只带了一个童子便徜徉在两国交界之地?  这也太——  奇怪了——  事出无常必有妖。  影的流霜剑即将落在平王的肩上。  “等等——”李明卿示意影停手。  “住手住手!我家主人受了伤!你们人多势众,这可是乘人之危。”  如意跑过去挡在平王身前。  沈孟收起赤霄:“堂堂平王殿下,该不会就带了你这么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架也不能打的小人儿吧?”  “什么小人儿!我说了,我叫如意。”  反观平王殿下,笑着站在那里,仿佛不管他的事一样,摇起了扇子。  这个人笑起来——  就是个祸害啊!  “咚——咚——咚——”  什么声音。  船上的灯火一亮,不远处响起了鼓声,在一片漆黑里面看不清楚。  李明卿走到船尾,看向远处:“那边是岸吗?”  慵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明卿感觉到这个人正往这边走过来:“这里是江心,离岸最远的地方,也是西蜀离许州最近的地方。”  沈孟回过头望着来路,又循着声音看向远处:“原来已经是西蜀的地界了。那这鼓声——”  随着鼓声越来越清晰,沈孟依稀看见几艘货船从风陵渡口的方向驶过来。  来势汹汹——  平王颇有意味地看着沈孟。  “自然是我西蜀官船的鼓声。”  沈孟猛地转过身,看见那船舷上有一片暗红的,干凝了的血渍,冲着如意喊道:“如意!把灯熄灭!” 第45章 两个!  平王一只手扣住她扬起来的手,笑道:“本王虽然身负重伤,但是郡主和那位姑娘再加上地上躺的这位,都不是本王的对手。”  “你——”李明卿退了一步,问道,“我们现在在哪?”  “不知道。”  “船舱的关窍在哪?”  “恕难相告。”  “昭瑜,把火折子给我。”  “郡主生气了?”平王向后倚在了躺椅平铺着的狐裘上。  “有一种美人笑起来如花似玉,还有一种美人哭起来梨花带雨,郡主是第三种美人,本王觉得——郡主生气的样子就特别好看。”  “你——你这人怎么这样!你害了沈侯爷还要对郡主出言不逊。你——”昭瑜站起来挡在李明卿身前。  火折子明晃晃的灯光有些晃眼。  “船舱内的陈设布置别有用心,光是我与殿下手里的棋子,就价值万金之许。当然堂堂一国皇子,金钱不过粪土尔,但我发现船内所有的饰物都是镶嵌在其中的,所以之前船舱尚未脱离船身的时候,任凭船只如何摇晃,这船舱内的东西都安然不动,一只这样的船,不染纤尘,还设计了这样的关窍,殿下——应该是非常爱惜的吧?”  平王的脸色一变:“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殿下难道不知道吗?”  平王面色一沉:“你在威胁本王。”  “本郡主——就是在威胁平王殿下。”  始料未及的是船舱外传来了一声巨响,舱板几乎被撞碎一般,平王面色一变,唾了一声:“见鬼。”  见鬼?  他们一起上了这贼船才真是见鬼!  船舱随着水流,浮浮沉沉,沉沉浮浮,在水流的作用力下,众人在舱内被甩得七荤八素。  “咳咳——”  地上躺着的人微微一动,咳出几口水。  “郡主,宋公子醒了。”  宋青山睁开眼,还没回过神来。  “砰——”在水流作用下,整个船舱向前疾冲,平王被向后甩出去,后脑勺重重磕碰在古董架上,听起来都疼。  眼看着舱板即将松动裂开。  “郡主——怎么办?”昭瑜闭着眼睛紧紧抓住舱壁上的窗棂。  “昭瑜,莫慌。”  平王歪在一侧,伸手一探,后脑全是血,嘴角扯出一个比脸色更苍白的笑容:“见鬼——”  都什么时候了——  居然还笑——  “咳咳——”一口血从他嘴角漫出来。  李明卿一惊:“平王殿下?师兄——救人!”  再不救人,这个平王殿下就真的要见鬼去了!  “棋——咳咳——”平王伸手,指了指案几上得棋盘。  “棋?”  “……”  话还没说完,就昏死过去。  真是上了条贼船!  李明卿蹙眉,忍不住道:“这个祸害——”  这个平王不仅长得像个祸害!  还真的就是个祸害!  今日要是栽在这船舱里还不如刚刚漂在江上——  这局已破,还呢有什么关窍?  手心里全是冷汗。  怎么办?  “郡主,这棋盘有什么关窍?”  “唔——”柜子里传来一阵哭声,如意顶开了柜子门,“我家主人救你们,你还要说他是个祸害。”  “你家主人可曾告诉你,船舱的关窍如何打开?”  “不曾!”  如意扑到宋青山身旁,挽着平王的袖子,呜呜地哭起来。  咚——  又是一撞,李明卿扶住案几,整个棋盘向前倒去只听见“咔哒——”一声。  黑子白子纷纷落地,棋盘触发了船舱内的关窍,舱内漫进来些许江水,整个船舱却猛然上浮,迅  速浮出水面,紧闭的暗窗打开。  原本的船身却有如小舟,浮在了浩渺的江面上。  精妙至极啊!  这造船的想必是个能人。  略微宽松了一口气  宋青山出声宽慰道:“这位小兄弟,先别哭了,你家主人没事。”  李明卿一回头,看见躺在地上的平王扬榷,伸出手,在如意脸蛋上捏了捏:“不许哭,本王还活着呢!”  说罢坐起来打量着宋青山:“这位医官医术不错。郡主,你把他送给本王,就当做本王报了你刚刚救命的恩情怎么样?”  他有病吧!  这天下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明明被人所救却还跟恩人要人?  就好比天寒地冻时农夫在路边救了一条蛇,回家之后好生伺候,蛇醒过来反倒咬了农夫一口。  那只刚刚捏过如意脸蛋的手,又抚上宋青山的脸。  宋青山的手一顿,往后一避,神色颇为尴尬,简直欲哭无泪:“平——平王殿下——”  李明卿只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  这个人该不会——有龙阳之好吧?  李明卿看着他不羁的笑容,还未答话,却有听见他说道:“不过郡主好像没有要答应的意思。那本王就不夺人所爱了。”  夜色渐浅。不远处响起了官船的桨声,天已经渐渐亮了起来,拂晓时分,第一束光从云里透出来,太阳从东边的江面上冉冉升起。  和昨日清晨一样晴好的日光,今天却换了一种心情。  第二部分·07  沈孟,你在哪?  “沈侯?”昭瑜站起来,走到窗边,指着不远处的官船笑起来,看向李明卿:“郡主!你看!船上的人是沈侯!”  手不觉在袖中紧握住。  他——  没事——  还好他没事——  目光落在自己的脚尖,浓长的睫毛勾出一个优雅的弧度。  “沈兄!”宋青山站起来,向着那边招手。  四目相对,她的目光触碰到那双璀璨如星月的眸子,竟意外获得了一丝的安稳。  她没有叫他的名字,微微颔首,嘴角却扬起来。  声音从沈孟身后传来,众人抬头,看见一个青衣女子,眉目之间的媚态与平王扬榷有三分相似。  青衣虽然素淡,却难以掩盖她身上的华雅矜贵,头发束起,斜插两束攒丝红玉珠花,甚是英气利落,又别有风韵,近看之下她的右眼眼尾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听她如此称呼,应是皇室中人。  负手而立,对着李明卿微微颔首:“想来,这位就是琅琊王嫡女,长宁郡主了。”  江风拂过,昭瑜看着船上的人。  在未来到蜀国之前,她心中只觉得郡主的好看,那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好看,也是独一无二的好看。  而今看到眼前的这个美人,却也美得不一般啊!  李明卿点点头:“幸会,九公主。”  辞玉目光流转,笑意凝在眼中。  甫一开口,她们都知道了对方是谁。  船身动摇,辞玉手下的侍卫正在架设登船的扶梯。  船舱里突然传来一个慵懒不羁的声音:“辞玉眼里如今只有别人,倒没有我这个七皇兄了。”  说罢,目光一扫,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对面的辞玉和沈孟,又落回李明卿身上。  “沈孟多谢九公主搭救之恩。” 第47章 李明卿心下不由升起几分愠怒,她忽然笑起来:“依我看,是殿下想结交南朝吧?”  她站起来,正往船舱外走去。  “郡主。”平王的笑意更深了些,“你轩昂信我,这次的西蜀之行,一定会非常非常有意思。”  李明卿没有转过身答他,却见到辞玉和沈孟一前一后朝这边走过来。  “郡主,怎么不在里面用膳了?是船上的厨子做的东西不合口味吗?”  “船舱里太闷了,我出来透透气。”  “请便。”辞玉轻轻掀起舱门上的垂珠帘,对手下的人道:“来人,把今天做饭的厨子带下去,他做的饭都不合郡主心意,直接处理掉。”  李明卿脚下一顿:“公主。”  辞玉转过身,就是在等着她开口:“嗯?”  “手下留情。”  好像一切都在她预料中一般,阳光下的辞玉一身青衫,耀眼得却像那烈焰玫瑰。  夺目。  凌厉。  “既然郡主开口,我便给郡主这个面子。”  李明卿面色缓了缓。  真是一家子难缠的人。  “果然是亲兄妹。”沈孟没有跟着辞玉走进船舱,反而别起了剑,双手环抱在身前。  “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别担心。”  清晨的阳光在江面的反射下,竟格外刺眼。  李明卿抬起头,日光中他的面庞看不真切,却捕捉到他嘴角的笑意。  真的不必担心吗?  江水滔滔,前面看见了江岸和码头。  沈孟笑起来:“你看,风陵渡口。”  我们到了。  “真好看。”  江面开阔如斯,大小的渔船往来,码头上旌旗飞扬,渡口后面的城郭依江而建,远远看去一派平和。  第二部分·08  “郡主,前面就是风陵渡口了吗?”昭瑜凑上来,向往地看着风陵渡的景象,“世人都说京都繁华,江左秀逸,我看这风陵渡却别有一番景致。”  “是啊,天下之大,京都之外还有许多有意思的地方。”  李明卿见他眉目飞扬,心里一动,却没有开口。  反倒昭瑜笑着问:“沈侯都去过吗?”  “还不曾都去过,比起京都和江左,我更喜欢北境。”  李明卿微微侧目:“北境,是什么样的?”  “人人都道那里荒凉苦寒,实际上大漠孤烟,长滩落日,飞石走马,一望无垠,何等壮阔。以后北境真正平定,我带你去看。那里有个云瑶湖,还有个虬龙谷,景色奇异。”  想起北境的景色,他不由笑起来,一连几日的疲惫也一扫而尽。  李明卿垂下眼帘,他口中说的那些,听起来如此让人神往。  北境平定——  北境何时能够真正平定下来?  如今西蜀蠢蠢欲动,万一西蜀和北境联手,后果不堪设想。  一想到这里,她不由蹙眉。  “你在为北境一事烦忧?”  “苍生黎民饱受战乱之苦,是朝廷不治之过,我们在朝为官,受天下百姓奉养,理应为他们谋虑。”  沈孟看着她,目光深深几许:“我会一直都在。”  她微微颔首,觉得面颊发烫,略微回过头,不知道昭瑜什么时候已经远远地站到了一旁。  李明卿疑惑道:“昭瑜,宋先生呢?”  “宋公子他——”昭瑜顿了顿,有些尴尬地看向船舱:“在为公主诊脉。”  沈  孟挑眉,低声道:“我怎么没看出来她有什么病?”  几个人同时转过头往船舱方向看过去,声音隐隐约约从舱内传出来:“听七皇兄说,这位宋公子医术了得?”  “是平王殿下谬赞了,在下只是略懂医术。”  “宋公子既替辞玉把了脉,还请说说为何我总是觉得目眩?”  声音甜润,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媚态与扬榷全然不同,媚儿不妖,甚至带了几分娇柔,娇柔中又有几分英气。  李明卿望去正好看见,隔着纱巾,宋青山抖着手搭上了辞玉的脉搏。  辞玉一抬头,正好看到了李明卿,略一对视。  这个女人,可不简单。  李明卿收起了视线,转过身,看向沈孟:“她方才与你说什么了?”  “说讨教武艺的事情。”  “你答应了?”  “她言辞恳切,我——”  “你看宋先生——”李明卿面色一冷,她不喜欢辞玉,“即便抖着手也还在写药方。你知道刚刚平王和我说什么吗?”  “说什么?”  “他告诉我,西蜀与南朝邦交,最为稳固而便捷的方式就是,联姻。”  “联姻?”沈孟面色一白。  “我看你就很合适。”  “不——”  “辞玉公主对你也是青眼有加,不如我修书一封回京都禀明皇上,皇上一定会同意的。”  袖子一拂,沈孟上前一步,抓住李明卿的手:“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四目相对,李明卿看见沈孟墨色的瞳仁里自己清晰的面容,因为连日来的舟车劳顿,让她看起来有几分憔悴。  李明卿反应过来,动了动手腕:“你放手。”  “我怎么会娶她。你明明知道我……”  船渐渐靠向渡口,渡口上的旌旗清一色的黄底黑字,写着大大的“蜀”字。  蜀国的兵卫整整齐齐站成九横九纵的列队,甚是威严。  “几位来自南朝的贵客,很有面子嘛。”  那个慵懒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能让西蜀大皇子,还有娆姬娘娘亲自相迎的,能有几人?”  西蜀的消息传得倒挺快。  至于是平王还是公主传出去的,那还真的不好说。  “几位贵客确实很有面子啊,七皇兄不是亲自去接人吗?父皇重病,娆姬娘娘侍疾,她来此亲迎南朝的贵客,定是父皇的意思。”  “是父皇的意思,还是你太子哥哥的意思,那还真的不好说。是来接南朝的贵客,还是来接公主殿下,就更不好说了。”  言语之间,诸多讽刺。  “七皇兄,你——”她面色一红一白,长眉英气,杏眼嗔怒,樱唇一咬,眼里已经噙着泪,受尽了委屈。  宋青山见此,忙着劝慰道:“公主,莫要动气,动气伤身,那目眩的病症,最忌动气了。”  “本王倒看不出心狠手辣的九妹妹还会有目眩的毛病。”  扬榷的折扇一开,像是看热闹一般。  看来这西蜀皇室,很复杂。  最起码比想象中复杂。  若不是历经昨晚的追杀和凶险,眼下这情形,便像极了——  这个祸害一样不饶人的平王殿下言辞激烈,气哭了这如花似玉,我见犹怜的公主。  而平王话里有话。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呢!  沈孟亦感慨道:“听说西蜀太子殿下文质彬彬,礼贤下士;宁王殿下得到西蜀国主的亲传,屡立战功,最是英武。”  “沈侯爷夸了本王的两位哥哥,要不你再夸夸本王和这个妹妹?”  自幼浸淫于权术斗争,果然都不是平庸之辈。  这个平王,也确实有胆。  哪壶不开提哪壶。  什么不妥做什么。  船渐渐靠岸,立在渡口边上,有一顶红盖马车,车轴玉铸,镶嵌九珠,看来尤为奢靡。 第49章 “沈兄?”  “啊?”他猛然回过神。  宋青山提议道:“要不我们包下一条小船,在这河道上荡一荡,一尽游玩之兴?”  李明卿淡淡道:“近来日日在船上,我只想走一走,宋先生你们几个去乘船吧。”  “郡主不去,我也不去,宋公子和侯爷去吧。”  沈孟却向前一步,走到李明卿身侧:“我随郡主一起走一走吧?”  宋青山耸耸肩:“行!那我一个人去了!”  昭瑜眼珠一转,咬牙追过去:“宋公子,我改主意了,我要和你一起坐船。”  小船缓缓荡开了,船夫嘴里哼着这九江的调子,倒有几分蜀中的况味和风情。  走着走着,沈孟轻轻一笑。  李明卿道:“你笑什么?”  “我笑自己,见你如此穿着,我竟看得失态。”  “我怎么觉得侯爷自遇上了平王殿下之后,说话间也学了他那轻薄风流?”  “我说话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啊。”  李明卿低头——是她自己多心生出了这样的心思?  “方才在驿馆中接到宫中的邀帖,娆姬夫人准备为我们接风洗尘,设宴玉瑶台。”  “玉瑶台?”  “你也觉得这个名字好生奇怪是不是?”  “我在想——没什么。”沈孟笑了笑,“也许事情到后面就见分晓了。我们往前面去吧,你看——那里有人在放河灯。”  沿着河走了一段路,问了路旁的摊主才知道——西蜀女子在月圆之夜有拜月放河灯的习俗,是为了祈求姻缘美满。  摊子上各色的河灯琳琅满目,李明卿抬起头,指尖轻轻抚上一条锦鲤儿,目光流转,自然的女儿情态不经意流露出来。  只是一瞬间,那只手垂下来:“我们走吧。”  “你喜欢这个我们买两个去放吧。”  “那是女儿家的玩意儿。”  “你也是女儿家。”伸手一拉,拉住她的腕。  李明卿的目光落在他手上:“我早已不信上天保佑,我只信事在人为。”  沈孟握着灯炳的手轻轻一顿,不知作何言语。  “母妃在我九岁那年身染重疾,从那之后我日夜祈求佛祖庇佑,吃斋食素,最后她还是抛下了我和父王。”  “可是,许愿,不是去希求上天能够帮我们把愿望都实现的。如果单凭许愿就能够让人得到满足的话,那这个世上就没有痛苦疾病,战乱纷争了。”沈孟说道。  “你就没有许过别的愿望吗?譬如——有一天——你可以再见到我这样的愿望。”  李明卿的身子有些许僵硬。  “如果你有过,那你看,我现在又在你身旁,你许的愿望不就已经实现了吗?”  他继续道:“许愿,只是让上天保存着大家对未来最美好的期许。”  期许吗?  她的期许吗?  从出生就带来的尊贵荣耀,也以为这肩上与生俱来的责任和使命。  这个世界上她想为而不能为的事情,太多了。  从今以后,也只会越来越多。  “谢谢。”  脚下的步子往前走,心里虽然有些许轻松,不觉却走到了春熙巷子附近。  春熙巷子的玲珑绸缎庄本是王府南楼安插在西蜀都城的情报收集点。  她初到锦州,若冒昧探访,就太过引人注目了,只是今晚已经行至此处,倒在对面的茶楼上饮一杯茶,看看对面情形也无妨。  她接过一只河灯,那条小鱼像是精灵,在她心间打起了一片涟漪。  “你可喜欢?”  “鱼儿能在水中游动,可爱得紧。”  他知她幼时不会水,却不知她为何惧水到如此,先时他在红莲的客船上拉着她跌落水中,竟然让她入水不过片刻便浑身僵冷,意识全无。  她紧紧扑着他,仿佛是握住救命稻草一般。  被自己救到筏子上时,隐隐听见她唤了自己的名字。  云亭,别丢下我。  她回过头,脸上的笑意浅浅,几乎未见:“母妃在岭南病逝之后,我命父王的手下带我强渡岭南秋江,彼时隆冬腊月,船触了江底的暗礁沉下去,我掉入江里,是渔民救起来的。自那以后,变得比从前畏水。”  沈孟握住灯笼的指尖因为用力微微发白。  琅琊王妃病逝的那个冬天,正是沈家满门出事的时候。  他微微张开,欲言又止。  忽然前方出现了一个让人颇为熟悉的身影,头戴斗笠,珠翠淡素,眉眼含愁,身形娇盈。  “娆姬夫人?”沈孟欲往前,却被李明卿叫住。  “等等。”她一扫周围,“她为何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对啊!  这样的装扮明显是不想引人注目。  这个看似娇弱的娆姬——  到底是要做什么?  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前面是一座桥,桥身上写着“指月”二字,想来此桥叫做指月桥。  娆姬在桥上徘徊,神色有些焦急,来回踱步,看情形想是约见了什么人。  沈孟诧异道:“她好像在等人?”  “你记不记得昨天平王说的话?”  “平王的话,没有几分可信。然而她年纪轻轻,比辞玉公主还小了两岁,可苍术却已经年过半百,垂垂老矣。”  “我们沈侯爷是在怜香惜玉吗?”  哎?  沈孟没想到她会这样打趣自己。  却听见李明卿笑道:“这里有个酒馆,视野极好,坐坐吗?”  烟笼寒水,葱茏翠岸,这一处酒馆刚好能将指月桥上的景观,尽收眼底,沈孟当即明白,找个酒馆坐坐是为了更好的了解事情的全部。  脚步刚一踏入店中:“掌柜,请给我们安排一间临河的——”  已经听得外面有人在大声喊叫:“有人落水了——”  沈孟一撇。  那抹茜色的身影,竟不见了?  糟糕!  李明卿暗想——不好!  跃身入河,河道虽然不宽,河却很深。  李明卿萧然地立在指月桥上。  她怎么会落水?  这桥上没有栏杆,桥面却较宽,桥面上的石头上都有镶嵌了去滑石子,若是失足,却有些不易。  如果是自寻死路,她堂堂宫中宠妃,何必到这闹市来?  “哗啦——”  沈孟从水里探出头来,托着已经有些昏厥过去的娆姬。  岸边响起了一阵掌声,人群渐渐散去。  “郡主?侯爷?”不远处昭瑜的声音传来,那条小船竟也飘摇着到这里来。  “昭瑜,你让船夫把船摇过来。”  宋青山一看被沈孟扶在怀里的人,二话不说命船夫拉下小船的竹帘,在船中替娆姬压腹。  “郡主,那不是——夫人吗?”  “是。”  “她怎么——”  “待会再问吧。”  船中传来了宋青山的声音:“郡主,沈兄,夫人醒了。”  李明卿取下肩头的披风,披在娆姬身上。  “咳咳——谢谢郡主——咳——也多谢安远侯搭救还有这位——”  “敝姓宋,尚无官职。”  “多谢宋大夫。”  “夫人,在下不是大夫,只是个教书的。”  为了避人耳目,小船荡着从河上去往八方驿馆。  李明卿见她不再咳嗽,方问道:“夫人为何会落水。” 第51章 花厅正对着一个巨大的水台,水台做成了一面巨大的鼓面。  众人的目光落在鼓面上,久久未移开。  “那个呀!几位应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鼓吧!本王这个妹妹啊,喜欢舞刀弄枪,特意命人造了这一面巨大的鼓来习武。人踩上去,就像鼓槌打在鼓面上,比试起来,连战鼓都不用打了,是不是很巧妙?”  平王的话说得仿佛这公主府,是他的府邸一般。  众人点头:“确实巧妙。”  方一落座,平王又道,“听说今天九妹妹要和沈侯爷比武?”  宁王殿下道:“郡主和安远侯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不如就让我代为比试,也是一样。”  李明卿讶异地回过头,那个不说话的宁王,居然开口说话了?  李明卿亦对沈孟道:“今天这比试,你若是赢了,是折了公主玉面;输了,是丢了我朝的脸面。”  沈孟苦笑。  “你是打算输还是打算赢。”  “那我得好好想一想了。”  李明卿嘴角含笑,端起桌上的一杯美人面,对他轻轻道:“不许输。”  神色微有娇俏,沈孟心头微微一动。  辞玉款款向这边走过来道:“听说,长宁郡主师承蕉鹿先生,琴技过人,一会我和安远侯比试的时候,还想请郡主助个兴呢。”  李明卿还未答允,辞玉对身边的属下道:“来人,去取我的琴来。”  她——  怕是向来都这般决断惯了吧!  “今日这比试,难得一见,九妹妹的琴虽然不是凡品,却也不够,这万一要是展现不了郡主高超的琴技,也就不能为两位好好助兴了,实在可惜。”  “七皇兄这话是何意?”辞玉面色微冷。  平王挑眉,面带笑意:“本王知道有个地方有把好琴。”  “你——”辞玉缓了缓神色,垂下眼帘道,“那七皇兄带郡主过去取吧。”  李明卿仍旧疑惑,却不得不跟着平王走出花厅,穿过画廊,来到一个别苑。  没有了前面的花团锦簇,别苑内只有几株绿梅,在这秋色里显得格外干瘪,没有生气。平王轻轻推开门,一阵沙尘扑面而来。  这里竟许久没有人打扫过一般。  房内空空,除了一对瓶镜,壁上之挂着一张琴,亲身通体漆黑,隐隐泛着幽绿,犹如绿色的藤蔓缠绕在古墓上。  “这难道是绿绮?”  “郡主慧眼。”  “桐梓合精,不想今生我竟有幸一抚绿绮。”  “名琴配美人,有何不可?”  这话听起来,微微有些耳熟。  那天在船上,这个人就说——名花配美人——  于是遇到了一夜的凶险。  眼下——  该不会有什么异样吧——  取下古琴,李明卿方注意到在角落里,被软烟罗挡住的一张画像。  画上是一位女子,五官与辞玉有四五分相似,却更加英气骄傲,一身红色的铠甲,挽起了长弓,对准了天上的明月。  西子拜月称得人间绝色,这红衣美人射月,真真是璀璨夺目。  注意到李明卿的目光,平王道:“画上的人是公主生母,璇玑夫人。这张琴也是璇玑夫人的旧物。”  他说话的语气忽然一改往日的慵懒,有几分端肃。  李明卿对着画像,虔恳道:“明卿借夫人绿绮一用。”  平王侧目:“明卿?原来郡主闺名叫做明卿。”  “我动了夫人遗物,自当尊敬虔祷,只是殿下不应该唤我的闺名。”  平王见她神色郑重,竟郑重道:“失礼了。”  水台各一侧,辞玉手中执一根绯红长鞭,鞭子在她手上缠了四圈,沈孟手中的赤霄仍旧在剑鞘之中。  “安远侯,剑不出鞘?”  “无需出鞘。”  “那我就不客气了。”  指尖触弦,琴声响起,斤竹微微侧目。  “这《秋声赋》新奇别致,也应景。”  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澎湃。  鞭子一挥。  “咚——”  在鼓面上炸开了一个惊雷一般,鼓面的震动传到水里,大有大杀四方之势。  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  沈孟足尖一点鼓面,声音几不可闻,身形何等轻盈,固然剑柄倒着从剑鞘中脱出,直冲着辞玉的面门。  “叮——”  被绯红的长鞭隔档,赤霄又安然在剑鞘之中。  金铁皆鸣,铁马冰河。  李明卿手上的力度加重,一个泛音,看似戛然而止,实则开启了新一轮的争斗。  足尖踏在鼓面上的声音,鞭子在空中挥舞落在鼓面上的巨响,还有随风而起,随形而动的衣帛声。  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  两人在鼓面上来回过招,一个凌厉逼人,一个行云流水。  烟霏云敛,天高日晶,山川寂寥,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啪——”  因凭着沈孟还击的力道,辞玉手中的长鞭忽然脱手,竟朝着席面上的太子斤竹飞过去。  糟糕!  李明卿顿住了手。  忽然看见宁王闪身,跃到太子面前接住了那几乎夺命的长鞭。  一时间,花厅内乱作一团。  “大皇兄——太子哥哥——”辞玉花容一变。  李明卿看向沈孟。  他怎么了?  怎么会这样?  宋青山上前去,略微看了下宁王的伤势:“宁王殿下的伤稍作休息几日便好,公主莫要心急。”  罢了,方到沈孟面前:“我倒应该给沈兄开个方子,压压惊。”  “安远侯没事吧?”辞玉走过来,歉意道:“我技艺不精,差点惹出祸端。还请郡主和侯爷海涵。”  沈孟落座后一语不发。  “你没事吧?”  他摇头,又见李明卿侧目。  声音有些宽和遂安慰道:“我没事。”  “啪啪啪——”平王笑得意味深长,抚掌道:“今天的比试,真是相当尽兴啊。要是九妹妹刚才的鞭子真的打到了太子哥哥那里,恐怕——”  “七皇兄,你此话何意?”  “九妹妹以为是何意,便是何意。”  “是我失手,才致公主手里的长鞭脱手。”沈孟站起来。  “今日有贵客在此,你们两个实在是太失礼了。”太子斤竹从宁王身边站起来,向众人致意一笑,“安远侯,现下宁王伤势无大碍,还请入座就饮。”  第二部分·11  一日下来,天边的晚霞似锦,自在公主府中比试之后,沈孟不言不语,回到驿馆之后便将自己关在房中。  入夜不多时,影从窗前一闪而过。  “京城可有消息?”  蜡封的密函呈递过来,李明卿没有即刻打开。  复又问道:“指月桥边华安堂的事情如何了?”  “据华安堂的人说,日前确有一名美貌妇人前来问方子。”  她不由想,如此一来,娆姬的话竟有几分真。  “那个给娆姬夫人送药的伙计呢?”  “据掌柜说,伙计自昨日下午便已未归。他们已经派人找寻。”  失踪了?  果然是失踪了,找得到才奇怪呢。 第53章 这……  饶他们二人虽然久处,却不曾直接听过这样香艳的情景。  李明卿觉察到沈孟一只手附壁,另一只手紧紧圈住了自己的腰,二人距离之近前所未有,她微微一动,转过头欲说什么。  沈孟的唇边忽然触及一片冰凉。  是她的耳垂。  莹润柔软,有些微凉。  沈孟的心跳得飞快。  她一往后,手肘忽然碰到了后面的门板,发出“噶——”一声。  “谁?”声音粗犷。  屋里的人惊坐起,沈孟搂着李明卿跃下,藏在了檐牙下。  “三郎啊——你怎么如此多疑?”  “不是我多疑,我是有要事在身。”  屋子里有个娇媚的声音传出来,打开的窗格又被重重关上。  左右无事,李明卿退了一步,抬眸看着他:“你跟踪我?”  沈孟的食指抵在唇上。  又听见听见刚才那户人家里面,那男子道:“起了起了,我这会还要去平王府上。”  “三郎!”声音千娇百媚,酥软无骨,“你这一去,何时才回来?”  “我的小心肝。”  “说嘛!说嘛!什么时候才会来看奴家?”  “就来就来,我去去就来。”  “你骗人。”  “哎哟——你这个小妖精,说话就说话,居然还动起手来了。”  “你说呀!”  “平王殿下吩咐我好生盯着对面的绸缎庄,好像那边出事了。”  李明卿闭闭眼,本不想再听下去,奈何听到那人提及了平王殿下,如此这般依旧没有吐露些什么。  “你走!你走了就莫要再来找我了!”  “花娘,别闹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如果不是你主子派你来有什么事,你连春熙巷都不会进的。”  “花娘,我这天天儿满心满眼都是你。”  “我可去你的吧。那你来这里一天到晚盯着对面的绸缎庄?”  “我没有!你可真冤枉我了!天地良心!”  “你真没有?”  “真得比我送你的那金簪子还真。”  “那——我们——”  “我的心肝儿肉呀——”  沈孟注意到对面的绸缎庄玲珑绸缎庄已经没了什么动静。  如果做这件事情的是平王。  说意外,也不意外。  说不意外,却也没有想到他们的动作居然如此之快。  玲珑绸缎庄——是南楼在锦州最有一个据点。  沈孟与她转身走在了石板路上,沈孟从怀中掏出那枚扳指:“刚刚看你留意了这枚扳指,送给你。”  最是普通不过的玉质,在他的手心里,倒显得有几分别致小巧。  李明卿没有接,反而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跟踪我?”  恍然间昨天那一纸密函尤在眼前——  小心沈侯。  小心他吗?  怀疑他吗?  她与沈云亭之间本该是最为信任的人啊!  可是昨日的府宴上他为什么举动异常?  昨夜又消失不见?  今晨他把自己当做了谁竟将她扣在门上?  此时又在这里?  话已出口,又觉得这话问起来实在是没有意义。  “我是在跟踪你。”  “你除了跟踪我,还知道我要去哪,对不对?”  “对。”  “你已经知道玲珑绸缎庄是什么地方了,是不是?”  “是。”  “你昨晚去哪了?”  沈孟目光一滞,摇摇头。  “你告诉我。”  沈孟看见她嘴角渐渐浮起一个凄然的笑意。  仍旧久久不语。  李  明卿伸手轻轻拍掉了那只手上的扳指:“我不要你的东西。”  那抹月色的背影消失在眼前。  扳指在地上转了几个圈,沈孟低下头,慢慢慢慢地弯下身子,将扳指拾起。  裂痕。  这本来完好的扳指上——  有了几不可见又无法无视的裂痕。  第二部分·12  “郡主,用些饭吧?”  “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侯爷呢?”  李明卿不语。  昭瑜道:“我担心郡主有什么事情,让侯爷追过去找您,难道侯爷没有找到您?”  正在卸钗环的手,略略一顿:“他找到我了。”  是昭瑜让他去的?  那他为何又那样承认?  一碗翡翠羹盛上来,昭瑜撇撇嘴:“是不是侯爷又惹您生气了?”  “没有。”  “那——”  觉察到李明卿不愿多言,昭瑜放下碗,蓦地出去了,迎面遇上了走过来的宋青山。  见他面上有些许薄汗,应该是刚出去了。  “宋公子这是去哪里来?”  “我就在这附近转转,郡主可回来了?”  “回来了。”  宋青山点点头,径直入了房中。  昭瑜心下有些惊异——宋公子怎么知道郡主——不在房中?  七日后傍晚,宫中的銮驾到此,三人上了马车。  宋青山见无人言语,看看沈孟,又看看李明卿,顿觉有些尴尬。  “郡主,沈兄,怎么两个人都苦着脸?”  沈孟问道:“宋先生,你前日听娆姬夫人所言,蜀王到底是何病症?”  “虽然据夫人所言,蜀王忧思过度,又急火攻心因而一病不起,但是听夫人描述的那症候,像中毒。”  沈孟有些诧异:“中毒?”  “是啊。”  李明卿接着道:“宋先生若真为蜀王诊断,恐怕不妥。”  “这个我自然知晓。宫中太医都是国手,夫人对他们都有所防备,不愿意让太医为蜀王诊治,那只能说明,太医恐怕都已经不再效忠蜀王。” 第55章 “怎么?你怕我毁了这里的一切?”  “我只是怕你伤了自己。”  “你放心”笑意诡谲而森冷,“所有的事情才刚刚开始,我不会伤了我自己。”  “辞玉——”娆姬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雾气。  “你想阻止我?”  “不是——我只是想——”  辞玉反握住娆姬的手,轻轻用力:“不,你什么都不想,阻止我走这条路的人,只有一个结果,你知道的。”  娆姬怔怔的看着辞玉。  两张脸在镜中,一前一后,一艳一柔:“阿娆,我好看吗?”  “好看。”  “我长得像她吗?”  娆姬低下头,不敢去看那张脸,也不敢去看墙上那张画像。  辞玉的问题,根本不用思考。  像吗?  何止是像?  就是这样的相像——  所有的祸端就是因此而起——  “阿娆呀,你要帮我。”  像一声叹息,娆姬轻轻闭上眼,挂在睫上的泪珠一颤,她听见自己对辞玉道:“好。”  浑身冰冷地掩上了长乐宫的宫门。  今天的日头,可真冷。  “夫人?夫人?”等候在宫门外的婢女迎上来,见她失神,不由唤道。  “嗯?”如雾的眉微微一皱,娆姬方回过神来。  “方才膳房已经派人来禀过了,膳房那边一切妥当。”  “妥当便好。”  “方才平王殿下还特意送来了一坛酒,说是一会宴饮上要给公主贺寿。”  “便照他的意思吧。平王殿下呢?”  “殿下还亲自将酒送到了膳房。”  娆姬抬起头,看见两人站在阶下赏花,勉强笑道:“郡主,安远侯。”  李明卿微微一笑:“夫人身体可好些了?”  “风寒已经无碍了。”  两人的目光落在她颈上的红痕上,娆姬似有惊惶之色,复道:“如何不见宋公子?”  沈孟答:“宋兄见蜀宫的御花园中花草异于京都,便一人闲逛去了。”  娆姬点头,对二人歉意道:“今日宫中事情太多,实在怠慢了。”  她刚刚从长乐宫出来,面上有泪,颈上的痕迹明显为人所伤。  身边的婢女倒是神色如常。  由此想见,她应该是单独见了什么人。  地点还是——长乐宫?  暮色四合,天也慢慢暗了下来。  这满园的奇景也难让人再静心去欣赏。  沈孟忽而看见未央宫那边闪下来一个人影,一身黑衣,心下疑惑。  “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李明卿轻轻回过身,身后的人已经不见了。  却看见平王扬榷独自一人,带着几分笑意走过来:“看来郡主很不喜欢本王,见到本王居然说——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平王误会了。”  “那本王是否可以理解为,郡主就是喜欢本王了?”  这个人说话还真是没轻没重,没遮没拦。  实在是太过轻薄。  她不动声色,强压下心中的不悦:“平王殿下貌美如花,这蜀宫里的宫娥,锦州待字闺中的士族女子倾慕殿下的定不在少数。”  “那天本王在船上给郡主的良策,郡主考虑得如何了?”  他是指联姻一事。  李明卿冷冷道:“那计谋实在不怎么样,无需考虑。”  “哦,那本王可以理解成,郡主在拒绝本王吗?”  “从无交集,何来拒绝一说?”  “好,非常好。”没想到他丝毫没有生气,环顾四周:“郡主,安远侯怎么不见了?还有和你们一起来的那个宋先生。”  李明卿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本王怎么见到安远侯往西边的未央宫里去了?”  李明卿心下骇然,快步往未央宫过去。  平王轻轻哂笑,放轻步子跟了过去。  前方是一簇颇茂密的湘妃竹,石子路曲折,营造出了曲径通幽的意境,借着画廊上的灯光,隐约能看清脚下的路。  她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人一拉,刚要出声,便被平王捂住了嘴。  低低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那男人小声问道:“他如何了?”  女子的声音娇柔孱弱,有几分熟悉:“还好。”  久久一阵沉默。  “我去看看他吧。”  “他此时最不想看见的人,应该是您。”  又是一阵沉默。  “国主已经渐渐醒了,病情有所好转。”  国主!  “这个,你拿着——”  “知道了。”  “阿娆……谢谢你。”  声音渐小,李明卿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她只觉身后的那个黑影像一张大网将她笼罩,暗沉沉地,明明四周开阔,她却只觉得透不过气来。  人已经走远。  身后的人轻轻一哂:“娆姬和——斤竹,真是关系非同一般。”  “我听到了西蜀宫中这样的秘密,平王殿下会不会杀我灭口?”她顿了顿。  娆姬和斤竹。  娆姬和斤竹竟然真的如同扬榷那天所说——  折扇被他合拢,轻轻握在手中,他对眼前的一切都不意外。  “关系非同一般真是值得推敲的一句话。杀你灭口?有什么用?”  咦?  他说的有用是指什么做什么用?  却见到沈孟沿着画廊从未央宫里出来。  他真的进了未央宫?  他去做什么?  心底那股不详的预感紧紧地揪住了她。  “郡主还进未央宫去吗?”平王问道。  “不了。”  第二部分·14  已至戌时,玉瑶台上觥筹交错,遍燃灯烛,亮如白昼。  厅堂内爽朗空阔,东西两侧摆放着金丝楠木椅,椅背上罩着茜色的织锦,北面主人的坐席则是一张三屏风榻。  宾客陆陆续续地在玉瑶台上入座,太子,宁王,平王等人依着东首坐下,秋风乍起,坐在玉瑶台上的众人听见内官道:“辞玉公主到——”  辞玉一身红衣,却穿了一双红色的长靴,腰带束起,红白相间之间英姿尤是。  太子斤竹微微抬起头,目光像是锁在了辞玉那张脸上,  辞玉仿佛没有察觉一般,从斤竹的座前款款走过。  忽然,转过脸,辞玉对斤竹嫣然一笑。 第57章 扬榷嘴角一弯,笑得讽刺:“如果本王要下毒,那应该让这坛酒多过几个人的手,让事情更加复杂,来减轻自己的嫌疑才对。”  辞玉坐回主位上,问道:“除了平王,还有谁碰过这坛酒?”  她看向娆姬,娆姬深深吸了一口气:“公主,此事应该与平王殿下没有干系。”  众人诧异看向娆姬。  “娘娘——”娆姬身后的婢女蓦地跪下。  “娘娘,奴婢记得这坛酒还是殿下亲自送去的膳房,当时膳房里的人都看见了。”  李明卿展了展眉:“宫中的膳房往往是人多手杂,岂不是在那里的人都有嫌疑?”  娆姬抿抿唇,轻轻一叹:“郡主可能不知,膳房备好的东西都会一一用银针查验,今晚的夜宴设在玉瑶台,膳房的东西送到了未央宫之后会有人仔细查验。”  “那今晚负责查验这些东西的是谁?”  既然有人查验,必然可以问出一二。  真相自然水落石出。  “是本宫。”  娆姬垂下眼帘,神色凄然。  平王挑眉继续道:“若说到还有谁去过未央宫,我很想问一问安远侯,暮色四合,安远侯一个人到未央宫去见了谁?做什么?”  珠帘微微的响动声中,厅堂内气氛凝重,人人肃穆,亦不免惊讶万分。  太子道:“七弟,你确定安远侯去了未央宫?”  “郡主不是也看见了吗?”  李明卿面色一白,手在袖中微微握拳,看着沈孟,薄唇微启:“是。”  事情变得复杂起来。  辞玉看向沈孟:“侯爷去未央宫做什么?”  沈孟的手紧紧握住赤霄。  忽然听见西边的厅堂外有什么动静,众人回头发现一身黄色宫袍的云珠夫人花容失色,跌跌撞撞朝厅内跑过来,神色惊惧,好像身后有什么人在追赶着她。  宋青山站在最西首,往屏风后一拐,云珠夫人却已经倒了下去,伏在地上。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啊——啊——唔”  她紧紧扼住自己的喉咙,神态如狂。  娆姬反应过来,蹲在云珠的另一侧,紧紧握住云珠扼住自己喉咙的手,失声问道:“宋公子,云珠妹妹是怎么了?”  云珠的手被娆姬紧紧握住,眼睛通红,看着宋青山,好像在向他求救,一滴泪滑落出她的眼眶。  肢体痉挛,好像在遭受五内俱焚的极刑。  “是中毒。”宋青山一切脉,果决判断道。  先时的美人面上狰狞凶狠,五官全然扭曲,双眼已经紧闭上,面色发青,嘴角已经流出白沫,七窍业已经渗出血来。  “来人,快去请太医。”  “等等——”  宋青山伸出手在云珠夫人鼻下一探:“云珠夫人已经故去了。”  娆姬腿下一软,幸而被身后的婢女扶住,喃喃道:“没救了?宋公子,你再救救她——她——”  宋青山道:“是的。云珠夫人所中的正是□□之毒,若症状较轻,则用防风可解,只是夫人毒入脏腑,方才毒发时已经气血乖逆,四肢逆冷,脏腑干涸,任凭神仙也难救。”  “夫人——”一声疾呼,李明卿转过头,看见适才帮云珠夫人抱琵琶的那名宫婢哭喊着跑到夫人身边,痛哭起来,“究竟是谁要害我家夫人?”  辞玉不耐烦道:“好了!别哭了!”  哭声戛然而止。  辞玉接着道:“哭有用吗?你,过来——”  那名宫婢俯下身子,跪在辞玉脚下:“公主殿下——”  “你叫什么名字?”  “奴——奴婢唤作碧儿。”  “碧儿,接下来我问你的话,你可要想好了再说。”  那婢女伏在地上,单薄的肩膀也颤抖起来:“是——是——”  “从方才到现在,你可有一直跟在你家夫人身旁?”  “没——没有——”  碧儿的肩膀抖得更厉害了些。  平王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端起了婢女一开始斟好的欢伯:“九妹妹,你看看你把这碧儿姑娘吓成了什么样了,本王都心疼了。”  辞玉看了平王一眼,神色缓了缓。  碧儿接着道:“夫——夫人格外重视今夜的宴会,奴婢跟着夫人到了未央宫后,发现夫人平素用的口脂忘在了寝宫了,奴婢便回去取。”  “所以这期间,你不知道夫人见了什么人?”  “不——不——”  辞玉仍有些不耐,扬榷又笑道:“碧儿姑娘,你说不什么?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是不知道?”  此话听着饶舌,却也值得推敲。  碧儿抬起头,看向了李明卿。  目光随之落在沈孟身上。  李明卿听见自己心底有个声音——  ——不要说  ——不要说  “奴——奴婢取了口脂回来,看——看见——”  太子斤竹发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看见他从夫人房中出来。”  顺着碧儿的目光,众人看见他的赤霄被锁在身后,沈孟神色沉静,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李明卿轻轻闭眼——  完了!  夜越发深了,整个厅堂内鸦雀无声。  斤竹看着沈孟,半晌才问道:“安远侯,你是否真的去过云珠夫人房中?”  十来双眼睛齐刷刷看着他。  “是。”  为什么?  为什么是你?  李明卿看向沈孟。  可是隐隐觉得,今晚的宴,一步一步就像一个局——  他们却不经意间走进去,越走越深,越走越深——  “等等。”李明卿打断道。  众人没有想到她会打断,斤竹显得尤为客气:“郡主有话不妨直说。”  “宋先生,□□毒发,需要多久?”  “哎?”宋青山反应过来,“□□中毒有缓,药量轻,日日累加,多可至半月,这半月内中毒者——”  “宋先生!”  众人都被她异常冷肃的声音震慑,宋青山身子一僵,李明卿方缓缓道“我的意思是,云珠夫人中毒,应该是宴饮前还是宴饮后?”  “夫人的毒来势汹汹,但在宴饮演奏琵琶时并无异样,应该是在演奏之后中毒。”  只要是在宴饮之后中毒,那就和沈孟没有关系。  那他去未央宫做了什么,最起码不是毒害了云珠夫人。  娆姬问道:“碧儿,宴饮之后,你可在你家夫人身旁服侍?”  “奴——奴婢——”碧儿的声音都听得模糊了起来。  斤竹亦道:“如实说便是了。”  “夫人本是回房更衣梳妆的,往日都是奴婢在身边服侍,但今日——今日——夫人执意不让我跟着过去——”  辞玉蹙眉,反应过来,当即果断对道:“厅堂上的人都不许随意走动,来人,搜宫。”  话语简洁有力,她正欲往云珠的梳妆室去,李明卿跟上道:“公主可是要去查看云珠夫人的房间?”  “郡主要随我去?”  “我随公主去,最合适。”  辞玉缄默,随即点头。  两个人穿过西边的画廊,未央宫的偏殿里燃着一缕沉水香,香气犹在  李明卿伸手一触,那瑞兽香炉还有余温。  看来云珠夫人在宴饮演奏之后,心情绝佳。  所以才有心思慢慢地拢了香,点起来,整个偏殿内由此而显得静谧安然。  李明卿转念一想,云珠明明是个张扬又骄傲的女子,衣服首饰无一不是鲜艳夺目,话语之间直要压人一头。  这房中的沉水香,倒是有些另类。  “云珠夫人生前便喜欢用沉水香吗?” 第59章 是你,一路走来以保护我的方式最终在我没有防备的时候狠狠地对着我刺了一刀!  如果不是这里有这么多人,她肯定亲自用剑抵着他,问——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李明卿站起来,走到他身前。  微微抬起头,仰视着他。  眉眼还是那样的眉眼。  那样的鲜活灵动居然变成了疏离和淡漠。  她微微抬头,眼眶里只觉得灼热难当:“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他说:“没有。”  袖中的手,紧紧攥住,她感觉到指甲把手心硌得生疼,最终点头。  辞玉坐在厅堂中央:“今天是本公主的十八岁生日,没想到郡主送了这么一份大礼给本公主。来人——把平王殿下和安远侯先押下去。”  斤竹站起来,笑容有些尴尬对李明卿道:“郡主,事情关涉两国关系,只能暂行将人押下去等候处置了。”  夜色温柔,她知道自己注定永远要记得这样一个夜晚。  李明卿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了玉瑶台,昭瑜的马车早早地等候在宫门外。  “郡主,宋公子——”  昭瑜的神色动了动,小心地问道:“郡主,沈侯爷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出来?”  “他不会回来了。”  咦?  宋青山冲昭瑜摇了摇头,小小的马车淹没在夜色里。  他不会回来了。  马车停在了八方驿馆前,她看见脚下的脚踏晃了晃,闭上眼,又睁开——只觉得眼前一黑。  “郡主——宋公子——你快来——”  “昭瑜姑娘,郡主怎么了?”  “郡主忽然就晕过去了!”  宋青山伸手一探脉息:“怎么这么烫?许是郡主今夜在玉瑶台上感染了风寒,昭瑜姑娘你先把郡主扶回房中,我去这边的药铺里买一些药,给郡主煎服下去应该就会好了。”  房中水汽氤氲,药罐里滚滚的声音是房中唯一的声响,已经两日过去,床上的人仍旧没有醒过来。  珠帘微垂,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微微的响动,昭瑜一个激灵弹坐起来:“谁?”  她抬起头看见影坐在窗边,问道:“你刚刚可听见什么响动?”  “没有。”  昭瑜心想,也对,若真的有什么可疑的人。  影肯定已经追上去了,又怎么会这样安然地守在窗外。  “早知道,就不来西蜀了。”昭瑜喃喃道。  影回过头,微微张嘴,最终选择了沉默。  “我没有照顾好郡主,怎么和王爷交代?”  她握住李明卿的手,那双滚烫的手变得微凉,一眼看过去,薄唇微微发白,眉眼如故,却少了许多生气,额上有细细的汗珠,纵然是在睡梦中,她依旧是眉尖微蹙。  “我是从岭南随着郡主回到京城的,郡主落水,王爷派我照顾她,也是几天几夜没有醒过来。”  影的声音淡淡的,像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这不是你的错。”  昭瑜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水汽,头轻轻地倚着床沿,竟然睡着了。  影轻轻从房中走到窗边,伸出手,却又微微僵住,最终又从榻上取了一条薄薄毯盖在昭瑜身上。  直至第四日,李明卿醒过来,昭瑜不在床畔,反倒看见娆姬端坐在圆桌一侧,盯着桌上的香炉微微出神,很快,娆姬注意到床上微微的响动。  “郡主,您终于醒了。”  她倒了一杯温热的茶,坐到床边递给李明卿。  “多谢夫人前来探访。”  娆姬微微低下头,眼底神色柔和,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眉目如画,睫毛浓密,眼神含水,宛若明珠生华,乌黑的长发轻轻挽起,别着一支攒丝红珠簪。  “日前国主赐了我一根前年的紫参,用来滋补最好。我命人带来了,还请郡主收下。”  娆姬忽然伸出双手,将她的手握住,神色恳切。  “多谢夫人。”李明卿不动声色地将手从娆姬手中抽出来,问道:“平王殿下和沈——安远侯要如何处置?”  娆姬嘴角的笑容一时僵硬:“郡主且安心休养吧,国主自前日后一直昏睡,眼下无法料理此事。”  “那——眼下料理国事的可是太子殿下?”  “是。太子仁厚,郡主不要过度思虑了。”  李明卿微垂的眼帘轻轻一颤。  昭瑜轻轻推门走进来,大喜过望:“郡主!您醒了!”  娆姬站起来,对她们二人道:“我就不打扰郡主休养了。”  “昭瑜,你送一送娆姬夫人。”  房中空无一人,李明卿站在窗前。  “影。”  窗外有人应声:“属下在。”  站在窗边的人目光悠远:“你去帮我查一个人。”  “郡主要属下查娆姬夫人?”  李明卿莞尔,当夜的事情虽然突然,但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娆姬自然是要查,只是——  她作为西蜀国主的宠妃,底细应该被人查过千万次,又被人修饰过千万次了吧?  “不是。你去春熙巷子去查一个叫做花娘的人。”  影的声息消失在窗口。  李明卿伸出手,手里的方巾反复包裹着,她小心打开,里面赫然有一块琉璃酒盏的碎片,在阳光下,发出刺目的光。  “还有这个。”  娆姬,你和太子究竟是什么关系?  辞玉,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还有平王、沈孟——  你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吗?  不!  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二部分·17  起风了。  又过去数日,李明卿看着八方驿馆院内的银杏变得金黄,在风里轻轻打了几个转儿,萧萧落下。  “郡主,起风了。”昭瑜轻轻走过来,伸出手略拢了拢窗户。  “宋先生呢?”  “宋公子已经在驿馆下面等着了。”  昭瑜答道,递过来两件披风,一红一白。  白色的梭织锦缎没有一丝纹路,宛若玉树堆雪,素净十分。  红色的赤霞上以金丝并着十二色的绫罗纱线绣着一只泣血的凤凰,与初见扬榷那一日的凤凰,有几分相似。  “两件都好看,郡主你喜欢哪一件?”  她微微扬起唇角,示意昭瑜:“这件吧。”  “郡主鲜少着红衣。”昭瑜理了理披风,披在李明卿身上,“但我就知道郡主穿上这披风,一定好看。”  凤凰泣血。  她眉尖微蹙,唯有如此。  才能打破这眼下的困局。  不是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这天气,看起来要下大雨。”  宋青山候在马车一侧已有多时,沿着扶梯下来的人,姿色天成,玉质如砌,宛若章台柳,又如划破平静湖面的涟漪。  与往日不同,她今日着了一身红装。  “这雨夜,最适合杀人了,我说得对吗,宋先生?”  宋青山嘴角抖了抖,露出一个苦笑,背后却起了森森的凉意。  “一场大雨之后,多少血迹会被冲刷干净。”她顿了顿,接着嘴角微微扬起来,语气竟格外冷肃,“但是罪恶,却是多少雨雪也无法洗刷干净的。”  马车缓缓动起来,天还没黑,雨却开始下了。 第61章 我手里有弓箭!  她用尽自己手上的力气,拉开弓,箭矢却握不住。  “噗——”  士兵的缨□□过来。  宁王的左肩上多了个窟窿,他伸出手,一把抱住兵士刺过来的十来把□□,将十几人向后屏退。  “呲——”  是兵器刺破铠甲,划破血肉的声音。  他单膝跪在地上。  “不要——”李明卿呼喊出声,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搭上箭,拉开鹰弓。  西侧的月楼上忽然有个倩影,一跃而下,坐在马上,握住她的左右手,将她圈在怀里。  箭尖一扫,对准了那个孤立无援的背影。  辞玉环抱着李明卿,轻轻的笑声传来。  “不要——”  辞玉森森地笑起来:“可我偏要。”  “你放手!公主!”  辞玉握住她的手又加了几分力度,箭矢对准的方向,从左到右,从右到左。  “你杀过人吗?郡主?”  辞玉的热气喷洒在李明卿的耳后,李明卿紧紧地咬着唇,雨水打在脸上,打出了生生的痛意。  “不然——我教郡主怎么杀人?”  辞玉笑起来。  “你放手!”  她的双手被辞玉钳制住,箍紧发红,身下的坐骑亦感到惶恐,随之躁动起来。  箭尖对准的方向晃啊晃,渐渐对准了那个已经体力不支,单腿支撑着自己的背影。  “放手?”辞玉笑里有了杀意,“好——那我就放手。”  她扣住李明卿的脉门,借了她的力度,箭矢脱弦而出。  正中宁王的后心。  “嗖——”  第二部分·18  宁王倒在地上。  是她手里的鹰弓!  是她搭起的弓箭!  那是他给她救命的东西!  却最终终结了他的性命!  何其——  何其可悲啊——  而她又是何其——  何其痛恨——  可是就是在下马之前,宁王还对自己说:“郡主,辞玉只是一时做错了事情,请郡主一定要帮她。”  目光殷切恳挚。  是以命相托啊!  雨水,顺着睫毛,往下滴落。  宁王啊宁王——  “辞玉!”  她握紧手里的鹰弓,辞玉向前一步,嘴角还挂着笑意:“郡主,我知道你此刻一定非常非常想要杀了我,可是你不行。因为你不会武功。”  她反手制住李明卿的手。  “为什么——”李明卿双目通红。  辞玉转过身,手背在身后,不是对着她,而是对着这雨夜中的一众手下道:“宁王意图谋反,作乱宫城,本公主替父王亲自将其——诛杀。”  “你——”李明卿一时气结,气极反笑,“花娘是你的人才对吧?云珠夫人的死就是个幌子!与南朝重臣有往来的人也是你。”  辞玉没有否认,反而表现出一副颇有兴趣的样子,在认真倾听。  “因为你想要——”李明卿蹙眉——  因为你想要那个至尊之位!  辞玉挑眉,微微扬起脸,雨水沿着她精致的鼻骨滑落到脸庞时,再顺着尖细的下巴滴落:“我想要什么,看来郡主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了。”  即使是在暗夜中,她也这样明媚动人。  可是李明卿却觉得这样的动人——让她恶心!  “就因为安远侯发现了你在公主府利用那面大鼓来掩盖你私自练兵的秘密,所以你要嫁祸他,除之而后快?”  辞玉听着她的话,微微一笑,像绽放在夜中的幽昙,美丽,却很危险。  “宁王殿下是你的亲哥哥!你知不知道刚刚还他和我说——”  辞玉的面色终于有了些许波澜,打断道:“我不知道他和你说了什么,也不好奇!但是背叛我的人,必须死。”  背叛我的人!  必须死!  “辞玉,你会后悔的。”  辞玉嫣然一笑:“我不后悔,绝不!”  这样一个美人,竟然——  心毒至此!  所以一开始,宁王就知道了辞玉的计谋?  甚至还把天平倾向于辞玉的一侧?  可是为什么宁王忽然要临阵倒戈呢?  “郡主,请吧。”  公主府的鼓声响起来。  李明卿垂下眸子,上了辞玉备在一旁的马车。  “世人只知道,公主喜欢击鼓为兴,那面大鼓,声音如此浑厚,震动四方,公主以此来遮掩自己练兵,实在是出人意料,又精妙至极。”  辞玉轻轻挑起车帘,窗外的雨有基地洒落进来。  借着街道上或明或暗的灯光,她看见辞玉的笑容别有深意。  辞玉的指尖轻轻敲击在窗棂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节奏清晰,不急不缓:“郡主很聪明。”  “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了。你的夸奖显得太苍白了。”。  李明卿毫不客气,对待这样一个人,她觉得自己真的没有客气的必要了。  “但很多时候,聪明并没有太大的用处。”指尖叩击在窗棂上的声音慢慢变快:“郡主猜一猜,接下来我们去哪?如果猜错了,郡主最心爱的影卫,可就再也见不到了。”  宫城上列起了重兵,无不搭弓拉箭,严阵以待。  车辙“吱呀”一声,车身一晃,马车停在了玉瑶台下。  宫内的宫人已经一一被侍卫看守起来,抱着头依着墙沿蹲下,或是背对着画廊,发出一丝又一丝连续不上的抽泣声。  辞玉在玉瑶台下踱了两圈,听见这边响动,长乐宫的宫门打开了。  娆姬盈盈地走下来,泫然欲泣却强行压抑住了,喃喃道:“辞玉。”  李明卿看着娆姬。  她本是庶母,这样的称呼本没有什么不妥,为何听起来却这般——奇怪?  像是依恋,有些暧昧……  辞玉冷冷看着长乐宫的宫门:“他醒了吗?”  娆姬看向长乐宫,点点头,如画似雾的眉眼里,是呼之欲出的担忧。  长乐宫一改往日的阴沉晦暗,宫灯高悬,红烛在红色的幔帐中仿佛美人面,透出说不清道不明的迷离暧昧。  “国主喝了药,已经醒过来了。”  “太子呢?”  一旁的侍卫一路小跑来报:“启禀公主殿下,太子殿下已经到宫门外了。”  辞玉笑靥如花,杀意已经在她的眼中:“还不快让人把太子殿下请进来,不然他可就见不到父皇最后一面了。”  她转过身,复又看着李明卿:“本来家丑不可外扬,既然郡主说本公主一定会后悔的,本公主就须得让郡主看看——我是如何坐上这至尊之位。”  斤竹是被两名兵士架着手,扔进了长乐宫。  “辞玉——”他身体孱弱,本就手无缚鸡之力,又被一番折磨,已经狼狈至极,“求你放了父王。”  “哈哈哈哈!”辞玉笑了起来。  “阿娆——阿娆——”斤竹伏在娆姬夫人的裙边,娆姬微微失神,犹豫着看着辞玉。 第63章 “什么条件?”  “我说出来,你就必须答应的条件。否则——”她拖长声音,“你再也无法为令尊洗刷冤屈。”  扬榷扬起眉:“沈侯,你不要信她。什么真相不真相,只是她在做困兽之斗罢了。”  辞玉扬起脸,眉头深蹙,神情倨傲:“七皇兄,你不过是一个婢女所生的孩子,身份卑微,不受父王宠爱,纵使你韬光养晦,可你对这偌大的宫城当中讳莫如深,为人不齿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  扬榷挑起嘴角:“宫城之中的不齿之事——你是说你有磨镜之好,利用娆姬勾引太子,借太子之手,逼宫夺位的事情吗?这件事情今天在大殿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了!”  娆姬抬起头:“不……切都是我自愿的。公主从来没有利用过我……”  “住口!”辞玉的语气里有不耐。  扬榷上前一步,面有不屑:“父皇把你心爱的女人夺走,你逼宫夺位无非是为了她。”  “哈哈哈!”辞玉放声大笑起来,流下两行泪,“如果一切都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就好了。哈哈哈哈——”  如坠入深渊中,李明卿忽然觉得浑身冰冷。  斤竹气息已绝。  李明卿看着辞玉,那如幽昙一样的美色,终究……  不能长久啊!  辞玉往床边退了一步,指着众人:“你!你们!不要用那样同情的目光看着我!我讨厌那样的目光!”  李明卿亦上前一步,目光沉静如斯,声音带着几分异样的柔和:“太子殿下,宁王殿下,是不是都曾经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公主殿下?是不是?”  她压抑得太久太久了。  在雨中自己握着鹰弓却无力救宁王,反被辞玉所困制失手杀了宁王的时候。  在自己无比生气,手却被辞玉握住又无力还击的时候。  在马车上,影被辞玉生擒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时候。  在这个大殿中,辞玉说要让自己看着她如何上位的时候。  所以她现在只想还击。  “你懂什么?这些人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你又知道多少?你又尝过多少?你有什么资格来同情我?你不过是一个郡主,我是西蜀国主的女儿,无比尊贵……”  眼泪落在剑尖上,继而落在地面上。  她眼中浓烈的恨意把长乐宫变成了红莲业火燃烧的炼狱。  无比尊贵。  无比尊贵……  李明卿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最残忍的话就在嘴边——  西蜀的公主殿下——  有着最为尊贵的身份,也承担着最无法承担的羞辱——  但她始终没有说……  她如果说出口……  就真真正正和辞玉成了一路人!  “七皇兄,你才明白吗?玉瑶台为什么叫做玉瑶台,父王为什么那么宠爱我,你到现在才明白吗?”  悬挂在长乐宫钟的画像,飘飘忽忽。  画像上的美人笑,眼前的美人亦是笑。  趁着沈孟不备,她劈手夺剑,剑尖对着苍术。  “我最恨的人,是你!”  握住剑尖的手,盈润纤长,彼时皓腕如玉,眼下鲜血迸出,溅了苍术一脸。  娆姬握住了辞玉的剑尖,哀然祈求道:“辞玉,不要。”  她只消一用力,那双美手便会筋骨尽断,剑尖亦会刺破苍术的喉咙,苍术瞪大了眼睛,眼角缓缓滑出一滴泪。  辞玉,不要,败局已定了,我们输了。  辞玉看见娆姬那双手尽然已经渗出血,将剑一抽,剑柄对着沈孟,递过去:“沈侯爷,你也该恨他,是他害你们沈家,满门抄斩,家破人亡。”  血液在一瞬间凝固。  心中有一面大鼓,周遭静的出奇,连大雨打在地面上的声音,都几不可闻。  李明卿袖中的手,抖个不停。  他是?  扬榷蹙眉:“他怎么可能是沈……”  往事徐徐,如同大幕一般拉开。  瑶光皇后去世后三年,蜀王苍术痛心不已,三年不入后宫。  适逢瑶光皇后忌日,苍术又一次来到长乐宫,独酌伤怀,不觉竟至夜深,忽然见到一名女子,身形娇俏,在长乐宫内洒扫。  苍术一时念起,宠幸了那名宫婢,却没有册封。  幸运或者说是极为不幸,珠胎暗结,宫婢生下了七皇子扬榷之后,不知所踪。  这样的不知所踪。  在宫城内只是死去的一种隐晦说法。  苍术不会承认,也不愿意去承认自己有这样荒诞的行为,他自诩痴情,怎么允许自己有这样荒诞的行为?  蜀王秋狩,在围场射鹿,看见一名女子红衣烈甲,英姿凌人,竟然射了自己看中的目标。  彼时他侧目,却不动声色。  公鹿受伤,那名身着红衣烈甲的女子策马尾随公鹿一路跑进密林,却遇上了熊罴,他尾随其后,纵身一跃,弯弓揽月,一箭射中熊眼。  不久之后,瑶光皇后的母族,将瑶光皇后的妹妹璇玑送进了蜀王宫。  比起瑶光皇后的烂漫善良,璇玑夫人端的是骄傲刚烈。  本以为所嫁之人是蜀国国主,征战四方,颇有男子气概。  却发现,在他心里,始终只有另外一个人。  她是替身!  只能是替身!  明明——  他们是那么般配的一对啊!  至少璇玑夫人是这么认为的!  只是他心里,先有了另外一个人。  恨意滋生,在她的心底疯狂滋生。  她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了女儿辞玉身上。  辞玉啊——  居然长得很像瑶光皇后!  她常常酒醉宫中,每每酒醉她都会把女儿拎到长乐宫,指着满墙的画像。  “辞玉,你看好,就是画像上的这个女人,让我永远得不到幸福。”  “辞玉!你如今受的苦,你要恨你就恨她!”  抑或是突如其来的狂躁,对着辞玉恶语相向,甚至动手。  “你给我滚——滚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长得这么像她——看见你我就想掐死你——”  “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和你说过了!你只能恨她!不能恨我!”  这就是她的母亲,轻则打骂,重则……  从记事之后,她就生活在瑶光皇后带给母亲的阴影之下。  明明——  她应该是最为尊贵的公主啊——  她第一次在苍术面前露出了一身伤,苍术冷冷地给了璇玑一个耳光。  “你不配当她的母亲,从今天起——”  璇玑忽然跪下来,紧紧抱住辞玉:“不要,不要带走我的辞玉。”  她猛然间被拥入那个温暖的怀抱,真的——是让人依恋的怀抱呢!  香香的。  是属于母亲特有的香气,温暖又甜蜜,柔和又馥郁。  她记事以来,便不再有这样的温暖与甜蜜了。  “父王,我想留在母亲身边。”她伸出手,轻轻地拉住苍术的大手。  苍术走后,“啪——”一个耳光落在她的左脸上。  火辣辣的,嘴角被咬破,腥甜的血腥之气在嘴里散开去。  “你去告诉你父王啊!你要是觉得我不好!你就给我滚!”母亲指着她的鼻子,歇斯底里地责骂起来。  她没有哭,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规规矩矩地站到一旁。  一个耳光换一个温暖的怀抱,很值得。  八岁那年,苍术率兵攻打南朝西州十二府。  母亲偷偷混出宫,混在军队里,穿上苍术的盔甲,在渝州城外遇上了南朝的兵部尚书沈谦。  她只带了七百骑兵,原本只是来一探虚实,却中了沈尚书设下的埋伏。  七百骑兵,七零八落,最后只剩几人,沈孟手下的副将将剑尖对准了她,璇玑夫人微微闭上眼。  这次逃不掉了。 第65章 只是这世间——  却再也没有这样一眼看过去独立船头,灿若玫瑰的女子了。  一前一后的两匹骏马疾驰,冲出了宫城,行至锦州城外,地势渐渐空旷,人迹稀少。  她左右顾盼,视线里就是没有沈孟的影子。  密林里的寒鸦扑棱棱拍着翅膀,从乌压压的天空里略过,雨比早前小了许多。  甫一靠近,萧萧落叶里,赤霄如残影,碎了一地,阵阵剑气逼人,她心底传来狠狠的刺痛。  剑光不停地闪动,竹叶飘零,剑气一挥。  前方的翠竹陡然倒地,剑光与落叶之间,他出招一招比一招狠戾,迅疾如鹰隼,明快若电光,身法形同鬼魅,令人目眩神驰,却也能让人觉察到他深埋在心中的——  哀恸。  苦苦追寻的真相,十年如一日的蛰伏,到头来的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她失神,剑尖一扫落叶,而落叶化作利器,向她在的方向扫过来,他停剑收势。  李明卿喃喃:“云亭。”  这个久违的名字。  他抬眸,眼里布满血丝。  她们一心追寻……  断然没想到……  真相就是这样的。  李明卿走到沈云亭身前,她伸手抚上她的鬓发。  她拥住眼前的人,微微一踮脚尖,对着沈云亭发白的唇吻下去。  她感觉到沈孟的唇微微一颤,想要逃离一般。  她刻意拥紧了她,不许她逃,执意加深了这个吻。  她不愿言说,只是在告诉沈云亭——  无论发生了什么——  无论结果如何——  她都在——  她感觉到温热的眼泪顺着她的衣领滑入里衣。  过去吧……  希望所有的事情——  都由此过去。  华灯,蜀宫的华灯自是别具一格。  同是玉瑶台,只是今晚宴饮的人少了许多。  园内秋日的牡丹败了,好似这一场繁华落尽,如今尘埃落定。  过了今晚,西蜀国主薨逝的消息将被传出,届时举国震惊。  更让人震惊的是,这继位之人,不是太子,不是宁王,而是那个人间祸害——七皇子。  沈云亭和李明卿两个人并肩从玉瑶台走上了长乐宫。  扬榷抬眸,在轻摇的折扇间看着这一对璧人。  妙!  真的是妙哉!  一个智谋无双——  一个武艺超群——  当真是无双绝配——  南朝有此才,真是让人嫉妒呢!  扬榷的折扇轻扫,举起桌上的酒杯,感叹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都不如眼前这一盏欢伯。”  指尖握住蝉翼一般的酒杯,端坐桌前的人宛若天上的明月,疏朗中带了几分清冷:“恭喜平王殿  下了,或者现在我就应该称一声——西蜀国主。”  折扇合上,对面的两个人坐下。  “我也多谢沈侯和郡主相助了。”  沈孟不动声色。  李明卿不语,她知道沈孟此来是皇上授意,选择平王应该也是皇上的意思。  她到不久前才明白扬榷在船上问自己要宋青山这个人的意思,他早就知道辞玉会有谋反夺位的举动,他也早就和沈孟有了往来,至于是在沈孟夜探公主府的时候还是更早,自己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以扬榷的野心韬略和才智,让她心生出些许隐忧,她们此举无异于是在给南朝树敌。  如果换一个角度去想,此时扬榷根基未稳,西蜀羽翼未丰,她们辅佐了扬榷上位,和西蜀结盟的筹码又多了一个,北境之困或许可解了。  “本王还有一句话,要问郡主。”  扬榷不意外看到沈孟的手握紧了赤霄的剑鞘。  “平王但说无妨。”  “那天本王在船上说的话,郡主可要再考虑考虑?”  他说的又是联姻的事情。  “郡主慧质,是琅琊王嫡女,如今我已贵为一国之主,也不会委屈了郡主。若郡主点头——”  他的眼神颇有意味。  “不行。”  沈孟站起来,一口回绝。  扬榷挑眉:“行与不行——那是是郡主的意思,本王若向南帝求娶郡主,南帝为了邦交稳固,未必不会答应。你们觉得呢?”  赤霄在剑鞘中蠢蠢欲动。  一阵秋风拂过,殿内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有一句话想单独告诉平王殿下。”  她嘴角含笑。  笑意深深,直至眼底。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她自玉瑶台上缓缓走下来。  宫灯映着沈孟清俊的面庞,他的眉尖不知被什么刮了一道淡淡的血痕,将他的神色映衬得有了几分烈性。  李明卿看过去,这样一个妙人,穿上女装,会是什么模样?  “你单独和他说了什么?”  她看向这个人。  这世间只有这样一个沈云亭。  除了沈云亭,再也没有人会让她这样心动了。  “你答应他了?”  她一念起,嘴角的笑意带了狡黠:“你觉得呢?”  “不会。”他很笃定。  大雨早已经停了,宫中的青阶连同青阶上的血痕,被这场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平王,绝不会是容易善罢甘休之人。”  他迈开步子,追上去。  “没错,他不是这种人。”  “那你怎么——”  李明卿脸上的笑容从无到有。  “你觉得我会怎么和他说?”  “你和他说——你的心上人是我?”  即使她们早已心知肚明,但这样的话在嘴边,沈孟忽然觉得……  有些不好意思,沈孟微微侧过脸,她觉得今夜的星光月色有些灼人,让她脸颊滚烫,那抹不自然的神色,她小心地不想让李明卿看见了。  她是想听见她亲口对自己说的。  很想很想。  李明卿又一笑:“这样说的话,恐怕只会让他将一纸婚函交到皇上面前。”  她眨眨眼睛:“你很聪明,为什么想不出来?”  沈孟扣住她的手,沿着手腕,触到指尖,十指相扣:“你说不说?”  “你这样——”被他紧扣在手里的手急于挣脱,他分明看见幽暗的夜色里,她脸颊飞霞,神色微怯,“会让附近的侍卫给看见了。”  “我只恐天下人不知道。”  “你还真是——放肆啊——”  她笑。  第二部分·21 第67章 “咱们置办马车还需要置办干粮吗?”  “嗯。”  “我听说锦州这边的脆饼好吃,一会去买一些?”  “嗯。”  “还有这边的‘美人面’,我瞧着郡主好像很喜欢。”  “嗯。”  “……”昭瑜皱眉,她只觉得自己正对着一杆子木头说话。  “从锦州去长岗要多少时日?你再说一个嗯字你现在就给我回客栈去!”  “九天。”  “九天?那我要备九天的干粮吗?”  昭瑜咬咬唇,目光在集市的小摊上转了一圈:“九天?那我得买多少东西啊?”  “……”  “问你话呢!我得买多少东西。”  影从昭瑜身边走过,不动声色地将她手里买的云台酥等物什一并拿在手上:“回去吧。”  “哎?你——”  昭瑜追着那个挺直消瘦的黑影。  “就这么点东西怎么够吃?”  “够了。”  “是够你吃九天!还是够我吃九天!”  “……”  “你走那么快干嘛?我还有好些东西没买呢。”  “不用买。”  “你想饿死谁啊!”  那个黑影脚下一顿——  感觉到身后的人一脚踩了自己的脚后跟,蒙在面纱下的脸微微变色。  “一路上会经过州府。”  “哦——哦——”昭瑜脸一红,“那你也不早说嘛!”  “你没有问。”  “我没问你不知道自己告诉我呀?”  “嗯。”  “嗯什么?”  “身为影卫,不能多嘴。”  “……”  第二部分·22  入夜时分,一辆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马车缓缓离开锦州城。  “终于要离开这里了。”车里的人薄唇浅扬。  沈孟握着赤霄,赤霄的剑鞘掀起一角车帘:“以后你还想再来吗?”  “不想。”  李明卿没有半分犹豫。  沈孟嘴角含笑,他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大抵是锦州发生的事情太让人觉得可怖,自己与扬榷联手事先未告知她,她却在察觉出端倪之后还配合自己演了一出戏。  她遇险的时候,自己不在。  她被辞玉胁迫的时候,自己仍旧不在。  “过分。”沈孟声音很低。  “你说什么?”  “我心有愧意,蜀宫生变那晚,我应该在你身旁,绝不会让这西蜀的九公主为难你了。”  “她是很讨厌。不过若没有她母亲璇玑夫人当年胁迫右相救人,也就没有今天的你。”她眨眨眼睛,学着沈孟平素笑起来眼里有几分不羁的模样,“我只当在蜀宫所有的委屈,都是替你去还了亏欠他们的情。”  “好。”他笑。  “此去长岗可需要半月?”  “无须这么久,□□日一定能到了。”  “西蜀称天府之国,时气温和,往后会越来越冷。”  “在长岗,沈家的祖宅,我种了一片梅花。”  李明卿微微侧目。  听见沈孟又补充道:“红梅。”  清绝的面容上浮起一个浅浅的笑意,沈孟心头一颤。  是什么时候他就已经倾慕身旁的这个人。  或许就是她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  或许是自己拿到寒星,满心里只想送给她的时候。  或许是姐姐出嫁时,看着满堂的红烛摇曳,自己想看她一身喜服坐在床上等着自己去揭开她的盖头的时候。  或许是那年陪着琅琊王妃和她一起去寺里进香,自己用剑簪了一朵白梅在她发间,她面有羞意的时候。  或许是她们每一年的小年夜一起点灯笼的时候……  年幼时——  曾因不能娶她,深以为憾。  到如今——  他的身份倒是给了自己一条比从前要明朗许多的路。  这良夜啊竟如此温和。  一连数日来的舟车劳顿,马车终于在第九日入夜之前到了长岗,江左的一个小镇。  街道并不开阔,依稀有几家客舍和店面林立在道路两旁。  “在我爹还没有去京城任职以前,我们一家人都住在长岗。”  “你有多少年没回来了?”  沈孟垂眸:“我从昭狱里出来之后,一直有几年不能回来。四年前开始,每年清明都会回来。”  见他神色稍显黯淡,她没有多问。  沈家的老宅是一处清简又格外雅致的院落,甫一打开门,便见到院落中长得极好的梅树。  “邱伯一直有让人料理此处,也还算干净。”  她点点头,已然心满意足:“不用住客栈倒也很好。”  李明卿吩咐了昭瑜和影去集市上备下一些家常的物件。  沈孟忽然携了她的手往外走。  “去哪?”  沈孟签上拴在门外的马,伸出一只手,将她一拉。  “去居灵山。”  长岗居灵山上埋葬着沈门所有的英魂。  她知道他有多么热切地想要到居灵山上,告诉那些躺在地下的人——他们不再需要背负乱臣贼子的声名,他们不再是通敌叛国的罪人。  在沈门出事之后,她于次年清明蹭到此处,甚至亲眼看过沈云亭的坟茔。此后她也一直派人到长岗居灵山扫墓。  赤霄洗过祭酒,插在沈谦的坟前。  “父亲,母亲,姐姐——我终于做到了。”  她看见沈云亭的眼角滑下来一滴泪。  沈云亭一身是伤不曾落一滴眼泪,纵使是茕茕只影,一身落魄也有不羁舒朗的笑意。  九年了。  到腊月的时候,就是整整十年。  这滴眼泪——终于落下来了。  李明卿看着沈门肃然静立的坟茔,双手微阖。  在心中默念——“我将以余生、以手中的权利——爱护跪在坟茔前的这个人。”  未知苦处,不信神佛。  她何其希望这满门英魂能够听见她的祝祷。  她本生于公侯之家,又历经世事,已然只相信事在人为,到如今她倒有几分忧恐。  如果此处有神灵——  如果神灵能够听到她的祝祷——  她愿以自己的阳寿—— 第69章 饭桌上的两个人抬起头,嘴角含笑。  李明卿对着影微微一笑,柔声道:“我们影是个漂亮的姑娘。”  沈孟冷着一张脸,点点头:“是很漂亮。”  她有几分局促地站在桌前,脸上本就生硬的神色一木,对着郡主的夸奖显得有些不自然起来:“漂亮这个词不应该用在一个影卫身上。”  昭瑜轻轻拢上房门,坐在桌边,甫一落座,看见影摘取了常年附在脸上的黑纱。  “天哪——”  昭瑜握住筷子的手停住:“你长这么好看的呀?”  影的耳尖一热,一口饭卡在了喉间,挤出来一个:“嗯。”  昭瑜挑眉:“不过比郡主差好些。”  沈孟一听这话,脸色又冷了几分,桌上的菜明明色香俱全,她端坐在哪里小口地吃着碗中的米饭。  李明卿轻轻挽了袖子,夹了一块江鱼放入沈孟碗中。  昭瑜嘴角一抖。  天哪——  郡主在给沈侯爷夹菜——  就连在王府中,碍于王府规矩,郡主也没有给王爷这样夹菜——  这动作好生自然——  就像——  给对方夹过很多年菜的夫妻一样——  昭瑜含着笑意微微抬起头,猛然间对上沈孟寒冰一样的目光。  嘶——  这还没到深冬的天……  怎么冷得很……  昭瑜咬咬唇,吞下嘴里的饭菜,不由问道:“沈侯心情不好吗?”  李明卿夹着青菜的筷子微微一顿,余光一扫,沈孟本就不好看的神色又难看了几分。  昭瑜见沈孟不理会她,撇撇嘴心想——总不能是我惹你不高兴的吧!  随即伸手夹了盘中的一块芙蓉虾,筷子还没有落下去,忽然看见一双筷子正好落在那块虾上。  “……”  昭瑜抬起头,看见沈孟眼中寒光一闪,不由抿唇,把筷子伸向另一盘中的江鱼。  那双筷子又落在了鱼身上。  咦——  是要怎么样——  “郡主——你看沈侯——”  李明卿点点头,嘴角含笑:“他就是饿了。”  昭瑜瘪嘴——  第二部分·23  房内水汽氤氲,桌上燃了一半的残烛轻轻摇曳,沈云亭轻轻褪去了外衫,准备沐浴更衣。  房门被人轻轻一推,她猛然转过身,看着李明卿:“你……”  手中捧着的竹木圆盘上放着巴掌大的锦匣:“近日来连日赶路太过疲惫了,昭瑜说行李中带了百和香,我帮你点上。”  “哦……”沈云亭脸继续一红,仿佛是被这水汽给晕成了这般模样。  “嗯?”  李明卿察觉到她的不自然:“你紧张什么?”  沈云亭摇头:“没有,我没有紧张。”  坐在桌前的人用竹镊轻轻捻起一粒香料,放入瑞兽铜炉中,淡淡补充道:“也对,你在君再来眠花宿柳的,哪里紧张过?”  “那是谣传!”  “我那日在君再来门口遇见你和户部尚书之子任有方抢个丫鬟,也是谣传?”  “……”  沈云亭吃瘪,咬咬唇——  这是在吃醋吗?  过去了这么久了,她竟然突然说起来?  她竟然也会为自己吃醋吗?  李明卿眼里婉转都是得意的神色,看向沈孟的眼光带着一丝促狭:“我知道,你就是想帮别人罢了。”  沈孟猛然点头:“对。”  “你背后有什么?”  “没有……什么?”  “让我看看。”  她放下手中的香篆,朝沈云亭走过去。  “不——不用了吧!”沈云亭退一步,心里却幽幽地叹了口气,紧紧地贴着墙。  面前的人微微蹙眉:“你背后有什么?”  “没有什么。”  沈云亭声音越来越弱,她就是见不得这个人蹙眉。  “转过来。”  沈云亭一笑,那双星眸里面流出如水的柔情:“我可是有条件的。”  “小时候又不是没有看过。”  轰——  一句话让沈孟脸耳通红。  她轻轻背过身,李明卿惊异一退。  本该光洁如玉的背上,横纵交错之下全是伤痕。  这九年来——  她经历了什么……  才会有这样多的伤痕留在肩背之上……  形状各异,无比狰狞,令她只觉得胸口一阵钝痛。  就如她前些时日还以为,那些事情尽然可以过去了。  可是沈云亭这一身伤痕要怎么办呢,就像曾经的旧案一样,一个在她身上,一个在她心头盘桓一  生吗?  李明卿眼眶微微发热,轻轻伸出手想要触碰这些痛痕。  刀剑怎么落在她的身上?  她又是怎样咬牙去忍受这些?  她是个女孩子啊!  从前她与自己一样,是会伏在父母身前膝下撒娇哭闹的女孩子啊!  只看了一眼,沈云亭转过身,握住李明卿即将落在自己背上的手,笑意里满含得意:“我的条件就是——不许哭。”  “疼吗?”  话刚刚问出口,沈云亭便摇头:“傻话,早就不疼了。”  看见李明卿深深蹙起的眉头:“你蹙眉我更加心疼一些。”  李明卿别过脸,含着羞怯之意,眉目也舒展开来,却没有说话。  没一句正形的话。  每一句又都是那么好听的话。  “你看那时候在西郊外受的伤早就好了,也不疼了。”  李明卿的目光落在她肩胛骨处,新生的血肉和旁边的肤骨长在一处,留下了一个半月形的伤痕。  她心里微微一动,却又想到这么多年以来,沈云亭经历过什么,也对自己只字未提,面色渐渐冷下来,对沈云亭道:“水要冷了,洗澡吧。”  沈云亭点头:“好。”  沈云亭沐浴换好衣服后,举着烛台,轻轻推开李明卿的房门。  斜倚在榻上的人紧闭着眼睛,烛光映着她素白的薄衫下莹润如玉的肌肤,领襟微敞,腰间的细带松散,依稀可见薄衫下白皙修长的腿。  沈云亭看向那个人的目光带着深深的贪恋。  榻上的人蓦地睁开眼,一双漆黑的眸子把沈云亭的目光捉了个正着:“看够了吗?”  沈云亭伸出手碰了碰鼻尖,脸迅速地红起来。  含糊应声道:“嗯。”  李明卿拉住她:“那你让我好好看看你。”  “……” 第71章 李明卿眼眸微垂,落在远处:“染了风寒的人还是好生在家里待着吧。”  沈云亭挑眉,心下明白得很,她为早上的事情记仇。  无奈之下打开立在一旁的五斗柜:“我那是逗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咳咳咳——”  身后的人轻轻地咳了咳,不做声。  “小时候,你染了风寒想出门,我哪一次没有偷偷带你出去?都不知道挨了多少次打!”  “听沈侯爷这话,如今是埋怨我了?”  “不敢不敢。”  沈云亭从柜里拿出一双白色的冬靴,并一件灰色的风氅,放到床前。  “我这不是偷偷带你出去吗?要是太明目张胆了,我会被昭瑜念叨。”  “堂堂安远侯,怕一个丫鬟的念叨。”李明卿失笑。  沈云亭小心地将她的长发理顺,将风氅在领口处系好一个结,手上动作温和,嘴里道:“你看影  怕不怕她念叨?”  他把她发间的一根簪子取下来,换上一根竹簪,神色有些失落:“有的人就算是戴上荆钗,看起来也不似平庸之辈。”  李明卿轻轻扬起脸,烛光将她的侧脸勾成了绝妙的水墨丹青,她嘴角噙着一丝笑意,脉脉地看着  眼前的人:“沈侯爷这是夸我的意思?”  沈云亭促狭一笑,一双眼睛里都是眼前这个人:“我这是在夸自己手艺不错。”  江左的小镇长岗在冬至这夜,热闹非常。  老老少少换上了冬日的新装,邻里相赠秋日酿下的桂花酒,适龄未婚的女子去寺里祈求姻缘,茶  馆里有人说书,街上的人熙来攘往,当真是好生热闹。  她们俩并肩在街上走着。  “冷不冷?”  沈云亭微微侧过脸,看见她一张脸微微发白,却满含笑意:“不冷。”  “我记得小时候,这里有一家卖芙蓉团的铺子,没在这里了?”  芙蓉团啊。  “许是搬走了?”李明卿一笑,想起从前的事情。  沈云亭知道她爱吃芙蓉团,有一年会长岗祭祖,还刻意从长岗给她带了芙蓉团,待回到京城的时  候,那酥红的芙蓉团已经硬邦邦的,失了颜色和味道。  却让她记挂了很多年。  两个人停住步子,沈云亭往前方走了几步:“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打听一下。”  “云亭……咳咳”  她话音未落,那个背影已经隐匿在人群之中。  寒潭照月,傍水的小径一侧是落尽了叶子的银杏。  “老伯,这里原有一家买酥饼点心的铺子,现在怎么不见了?”  正做糖人的老伯头也没抬:“早搬走了!搬到对面那条巷子里去了。”  沈云亭顺着他手指着的方向,一路走过去。  路旁枯枝上的水珠凝结。  “哒——”  落在水里,荡开了一圈涟漪,涟漪里映着一圈模糊的碎影。  她足尖一点,落在路旁的青瓦上。  那一抹碎影在西南方向,落在了远处的院墙后面。  凌云步沿着青瓦,掠过道路两侧低矮的檐牙。  她凭直觉敏锐地感觉到——这周围越来越诡秘的气氛,顺着黑影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破庙寥落,月色被云雾隐去。  沈云亭追着那个黑影到了此处,她弓下身子。  血迹。  脚步放轻循着血迹洒落的方向,甫一推开寺庙的旧门,倏忽间暗器如电光般向她闪过来,她决然  而退。  落脚处的正前方斜插着三根赤红色的细针。  还不及反应,黑影如鬼魅般自破庙的窗一闪而出隐没入夜色。  竟还想逃!  赤霄脱手,身随剑动,她的手落在那黑影的肩上。  蓦地觉察手上一片温热黏腻的触感,是血。  黑影的肩上乏力,反手已经打了过来。  赤霄制住她手里的短刀,另一只手已经揭下了黑影覆面的黑纱。  面上一道鲜明的刀疤。  沈云亭有些诧异——  “红莲?”  糟了!  握住短刀的人蹙眉,趁沈云亭有些失神之际将人反推出去,一跃入了破庙后面的深林里。  红莲捂住肩上的伤,她能感觉到力气一点一点消失。  真是见了鬼了!  要死在这种鬼地方没人给自己收尸吗?  脚下一软,斜下方就是谷地,那只还能动的右手将短刀插在地上。  差点就滚下山沟里喂狼了。  身上的力气越来越少。  她只觉得眼前林中茫茫的雾和面前青灰色的石头融在了一起,她极力想睁眼,却只觉得连睁眼都  万分费神。  身边响起许多的脚步声。  她猝然一笑——  死就死吧。  反正她都是死过好多次的人了。  一把通身暗红的剑,一个俊逸的身姿忽然落在她眼里。  都说人死之前,会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景象。  她一直以为这是假的!  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啊。  红莲的嘴角勾起一丝难明的笑意。  李明卿站在水边,迟迟不见沈云亭回来。  夜已经深了,街道两旁的铺子渐渐打烊歇业,路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  她不由打了一个寒噤:“咳咳咳——”  袖中的手已经冻得冰凉,她顺着沈云亭离开的方向。  “老伯,你有没有见过一个比我略高一些的,很俊气的——少年?”  卖糖人的老伯抬起头来,细细思忖,摇头。  “她——带了一把剑在背上。”  那老伯摇头,又弯下腰去收拾箩筐:“不曾见过,不曾见过,时辰晚了——打烊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李明卿微微回过身,看见从巷子里走出的沈云亭身上溅有血迹。  赤霄别在身侧,背上背着一个人。  出什么事了?  她快步迎上去:“云亭,你去……”  目光一扫,落在沈云亭背上的那个人影上,伸出手的手顿住,面色一白。  竟然是她!  第二部分·25  房里小火煨着药炉,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影和昭瑜替躺在榻上的人上了药,红莲身上的刀伤触目惊心,整个房里都弥漫着一丝血腥气。  桌上茶杯里的美人面已经凉透。  李明卿的目光落在沈云亭微微抿起的唇上,她能感觉到她不同的心绪。  “为什么要救她?”  一双眸子宛如古井之水,她心绪早已平静下来,但是沈云亭还欠自己一个解释。 第73章 她也懂。  沈孟站起来,揽住她的后颈,房中烛火盈盈,亮如白昼。  她们气息炙热,身意相合。  “十二岁那年腊月十一,我奉老鬼命令,追杀刺客薄瑛,受了重伤,倒在王府外面不远,你看见  了,让府里的小丫头舍我银钱。我因此——活了下来。”  沈孟微微睁眼,看见她似蹙非蹙的眉如烟。  他有意地轻描淡写,却只有他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从城外踏着零碎的星光和月影,拖着身子走到王府附近,就想远远看她一眼。  “十三岁那年五月初五,我在城楼上看见你随王爷去宫里面圣,你戴了那支姐姐送给你的藕簪。”  那双清澈的眼底有了一丝波澜,沈云亭继续说道。  “十四岁那年清明,你如往常一般派人往长岗祭扫,我看见你一个人留在王府书房里作画,你画了多年的白雪红梅,我却瞧见了那天你画了我。”  百转千回,思绪如飞。  “十五岁那年,我帮老鬼铲除了百鬼夜行最大的敌人,那一次伤得最重,我以为我要死了,但我——不敢死。”  沈孟心想——我死了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每次离开京城,都会去看你;每次回到京城,第一件事情也是偷偷去看你。”  他顿了顿,将她的泪滴轻轻地品唊。  “我从未离开过。”  只是一直以黑暗为伍,眺望人间最美的景象。  第二部分·26  沈云亭看着她,在她如玉的面庞上,浅色的薄唇如春日的桃花瓣,含香带羞,她身后绕出来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沿着她的衣襟鬓发,柔柔地招摇。  李明卿眼波流转,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云亭,我要罚你。”  “任凭郡主处置。”  李明卿颔首,笑意随着她柔和的目光晕开:“我们成亲吧。”  沈云亭眉目舒展开,整个人都柔和起来,语气尤其郑重:“这个自然。”  铜镜里映出李明卿淡素清绝的容颜,她看着镜中的沈云亭补充道:“就明日。”  沈云亭替她松下钗环的手一顿,竟有些颤抖起来,没有应声。  明日吗?  “怎么?你不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铜镜里的人狡黠一笑,看着沈云亭。  沈云亭的脸蓦地一红——妻子……  自己这一生原来还有嫁与他人成为妻子的时候——  而娶自己的人竟然是她?  所以是她要嫁给郡主了?  一想起来便觉得好生怪异。  “我……”  沈云亭的脑海中一晃而过姐姐成亲时的景象,彼时沈家满门荣光,宾客盈室。  如今沈门寥落,也只剩他一个人了。  “这里是沈宅,你的族亲都在,我在这里娶你,难道不好吗?”  “难道不需要——告知王爷?”  “明日,是我娶你。”她盈盈一笑,“你和我同为女子,我若不娶你,只让你娶了我,岂不亏了去?”  “……”  怎么有点上了贼船的感觉。  “没有三媒六礼,没有八抬大轿,只有一对红烛和喜服,你可愿意嫁给我,做我的妻子?”  沈云亭的头埋得很低,两颊绯红如晨霞,红到了耳根,一双眸子里尽然是羞怯与眈眈。  李明卿回握住沈云亭的手:“怎么还未穿喜服你的脸便这般红了?”  “……”  自己从前竟不知道她这样会说话?!  “明日我让影带昭瑜去附近的镇上采买东西,明晚只有我和你。”  “……”  自己从前竟不知道她这样会安排?!  “我听人说,在长岗的居灵寺里把两个人的生辰八字合上,再送些香火钱,把那写好了生辰八字  的庚帖焚祷在佛前,这样两个人便可以生同衾,死同穴。”  “……”  沈云亭皱眉——听起来怎么有些不吉利?  自己从前竟不知道她这样会打听?!  李明卿回望着沈云亭的眸子。  是了。  这个人明日要凤冠霞帔,成为自己的妻子。  翌日清晨,天色蒙蒙。  用罢早膳,影带着昭瑜去了镇上。  李明卿站在门边,一袭白衣在晦暗的天色下犹如一缕薄烟,她幽幽一叹:“要落雪了。”  “是啊,红梅也要开了。”  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明卿回过头,看见沈孟一身烟色的锦丝长裙,镶着墨色的滚边,薄纱下的中衣上绣着云鹤腾翔  的梭织暗纹,长发用一根簪子绾起,末端有些许垂在身前。  眸如点墨,眉如远山,在烟色锦丝长裙的映衬下薄唇淡红,比起她从前一身男装的风神俊爽,如  此看过去竟自称一段风流,让人挪不开眼。  “我竟不知道云亭着女装原是这般好看。”  沈云亭别过脸,却尤可见她发红的耳珠。  “我这会带了你出门去,恐怕明日就有人要上门求亲。”李明卿学着沈云亭往日说话的模样,那  份不羁在这张清绝的面庞上别有一番味道。  站在那里的人有几分别扭,李明卿朝她伸出手:“走吧,拜堂的东西都还没有置办。”  红烛。  盖头。  喜服。  锦被。  沿着长岗镇上狭窄的河道,两人并肩走到居灵山下居灵寺外,虽不及其他千年古刹一般香火鼎  盛,却也时有香客进出。  “我记得你从前说过,只信事在人为。”  她们缘着青石阶,一步一步往上走。  “你我的姻缘我们已经做到最好了,让神佛庇佑一下也是锦上添花。”  沈云亭挑眉,听出来她语气里的愉悦。  “你这般说,当心让神明听见了。”  添了灯油,奉了香火钱,沈云亭注意到功德箱后面放着签筒。  “求签?”  进香罢了,李明卿走到沈云亭身后。  站在不远处的沙弥道:“两位施主,居灵寺的签文向来都很灵验的,不妨试一试。”  “云亭,你来。”  双手捧着签筒,一声脆响,竹签落地。  “孟尝君鸡鸣度关。”李明卿的眸子微微一沉,签文所言不过月上东山顷刻为云无所遮蔽。  事事不易,唯多年辛勤,终人佳境。  事事如意,好景已迫眉睫……  她莞尔:“总归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的。”  沈云亭淡淡点头:“是好意头。”  一定要是好意头。  回到沈家旧宅,用过晚膳,天已全然暗了下来。  窗外起了风,李明卿轻轻拢上门,看见端坐在妆镜台前一身红装,峨眉淡扫的沈云亭。  俊逸的身形被裁度合宜的嫁衣匀称勾勒,腰线匀称,可以说得上纤细。  看得她眼里的尽然都是如蜜的笑意。 第75章 沈云亭眸子一转:“那日是那日,今日是今日。”  李明卿站在门边顿住,盯着那个在躺椅上用书蒙着脸快活得不行的人。  “你有话便说罢。”  “你若你叫我一声师父,教你生火算什么!我把我会的全都教给你。”  李明卿走到躺椅边上,将她盖在脸上的书拿起来,对上那双眼睛,她微微弓下身子,一点一点贴  近。  沈云亭看她凑过来的脸,不觉面色绯红。  奈何她在躺椅上,左右逃不掉。  李明卿眼里那抹正经转眼变成狡黠:“你脸红什么?”  “你真是越来越——”  李明卿挑眉:“跟你学的。”  岁月漫漫,灶膛里的火焰挽手狂欢,恣意起舞。  “这样——”  “嗯。”  “不能一下添太多了。”  “为何?”  “细水长流,方能长久。”  沈云亭一笑。  从此以后宝剑赤霄用来劈柴,匕首寒星用来杀鸡宰鱼,也不奇怪。  嘉平三年春,北夷人休养生息半年有余,竟然再度背信弃义,北境战起,一时间朝野震动。  收到北境战火再度燃起的消息,皇帝坐在殿内,听着朝臣纷纷上表。  “启禀皇上,北夷人背信弃义在前,此诚危急。”  坐在盘龙椅上的人微微抬头,看见出列的人是去岁冬因前兵部尚书旧案被免职的沈光,一冬过  去,沈光人亦清减憔悴了些许,李熠的声音柔和:“那沈大人的意思是?”  “只能主战,不能主和。”  一时间又有几人站出来附议:“沈大人言之有理,臣等附议。”  皇上不动声色,微笑着看着沈光,出声问道:“诸位爱卿以为,何人可迎战北夷?”  沈光道:“臣举荐京都巡防营严彪。”  所有人都以为右相会举荐沈孟借此东山再起的时候,他却举荐了别人。  随即有人反驳道:“微臣以为,安远侯沈孟,少质有成,可堪此重任。”  过了半晌,皇上道:“安远侯虽然谋略卓绝,终究是太过年轻了。”  众人无不称道。  “北夷以劣马冒充良骏以索要更高的价格,在樊城的贸市中混入了大量的北夷盗匪,沿路烧杀抢掠,樊城将领李青为了城中百姓与北夷开战,北夷王以此为由率领北夷所有将士,甚至包括男女老少,一举夺了北境三郡,可见其野心。”  “沈大人的意思是?”  沈光忽然郑重其事地跪拜在地:“陛下应御驾亲征,召集京城三大营的总兵二十万,踏平北夷,永除北夷只患,一振国气。”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  随即熙熙攘攘地跪了下来。  沈光曾任太子少师,于皇帝除去君臣之义,更有师徒之情,天子仁厚,亦可以说是仁厚非常。  傍晚,宫中传出旨意,沈光官复右相。  琅琊王自去岁冬因风寒辗转,卧病在床,与王府素来来往密切的兵部侍郎傅中等人联合了数十人  上书反对,竟如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第三部分·01  京城连夜修书。  接到京城急报的时候,李明卿微微抬头,看见院落中的梅花已经落尽了,地上的残红也尽然消退。  “京中朝局变动,父王的身体大不如前了。”  朝局的变动已然超出了她们的想象,她们不得不离开长岗。  因为她们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马车日夜兼程,于三日后傍晚抵达了京都。  沈孟陪着李明卿回到王府。  去岁深冬,琅琊王便染了风寒,经过日前之事,病势在两日内陡然加重,已在家中卧床休养。  李明卿站在妆镜台前,换了面圣的宫衣,命人取了腰牌,拿着傅中的奏折,便要进宫。  沈孟看着她连夜赶路,有些心疼。  李明卿转过身颔首道:“宫门落了锁,你不便再入宫了。若皇上还念着幼时之谊,自然会见我,莫要担心。”  “皇上宽厚,怎么会不见你。只是……”  李明卿将紫玉挂在了腰带上,披上了一件月白色薄氅,西番莲花纹在夜色下若隐若现,勾勒出她瘦削却有几分柔美的身形。  “只是什么?”她对着镜子理了理鬓发,对着沈孟,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没事。你先去进宫吧。”  昭瑜驾着车已经在门口候着了,沈孟将她送至府外。  刚一回来,沈孟便已经听说,沈光官复原职,再度成为皇上的臂膀。  她们不在朝中的这些日子,沈光暗地里结党把权,如户部尚书之子任有方之辈亦已入朝为官。  朝上表面一派平和,实际上排除异己,在礼部、户部安插自己的幕僚,陆续诬陷了户部侍郎陈秋、祭酒张成忠等人。  这些人无一不是琅琊王府的旧交。  掌握朝政,统领群臣,已经威风如此,权力,财力都已经到达了一定的高度,他还缺什么?  他到底想干什么——  沈孟一想,手心里竟都是汗。  王府的车驾在永乐门外停下来,李明卿看见皇上身边的近侍张公公端然在那里候着,像是站了些许时候。  “劳公公通传一声,长宁求见皇上。”  “郡主今儿是见不到皇上了。”  “方入夜不过个把时辰,难道皇上已经歇下了?”  “是。”张公公脸上端着不明的笑意。  “张公公,我有要事向皇上奏明。”她把“要事”二字咬重。  “郡主,实不相瞒,这两日来见皇上的,都是有要事奏明,可皇上已经吩咐了,一概不见。”  李明卿将折子递给张公公,就着这幽深的夜色,她向着朝晖殿跪了下来:“还请张公公将奏折代为上呈。”  昭瑜见此,也随着李明卿在永乐门下跪了下来。  张内官扬起脸,却假意弓下身子,作势要扶住李明卿的样子。  “郡主,这天气湿寒,这样跪着会伤了玉体的!”  “还请张公公将奏折代为上呈。”声音坚毅如斯,内官无奈,接过了奏章,往朝晖殿的方向去。  昭瑜见周围只有远处站着些许侍卫,凑上前来,低声问道:“郡主,皇上会召见吗?”  李明卿没有答。  这宫城深深,永乐门外只剩她孤零一人,她从来就不喜欢这冷抑的宫墙巷道,现在更甚,天色已  经全然暗了下来。  过了一会,她对昭瑜道:“昭瑜,你先回去告诉沈侯,只说我在宫中有事耽搁了,让她不要担心。”  “郡主——”昭瑜皱着眉,心下无奈道,“郡主无论什么时候总是担心他。”  李明卿低着头,面上一红,柔声道:“快去吧。”  朝晖殿的方向却传来了一阵丝竹管弦之声,李明卿垂下的眼帘微微一颤,竟是说不出的无奈与寂  寥。  是哪个妃嫔在皇上跟前承宠作乐吗?  歌喉瑰丽。  明艳胜过春日的闲庭芍药。  “影?”  “在。”过了一会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影的身形淹没在这宫城的夜色里,难以寻觅到一丝一毫的行迹。  “如果是我父王此时在这里,他又当如何?”  影略一沉默,道:“郡主已经做得很好了。”  熙熙攘攘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影的声息消失在夜色里。  李明卿微微侧过头,发现是皇后仪仗。  李明卿微微低头礼道:“参见皇后娘娘。”  “明卿,如今已经生分到一声皇嫂都不愿意叫了吗?”皇后弯下腰,扶起跪在地上的李明卿,接着道,“你且先随本宫去凤仪宫,好好聊一聊。”  皇后端庄持重,说出来的话亦不容拒绝。 第77章 “既如此——”皇上话音未落。  却听见殿外响起了一个女声,清冷有力,不容置喙。  “皇上,万不可让右相监国。”  沈孟微微侧身,见李明卿冠衣束带,双手捧着亲王绶印,踏着晨曦清冷的日光,身形清冷瘦削,宛若章台碧柳,一步一步走进殿内。  满殿的官员一下炸开了锅。  “长宁郡主?”  “虽然是郡主,一个女人又怎么能到朝堂上来?”  李明卿一转身,目光凌冽如霜,群臣一片寂寂,无人再敢议论。  “长宁郡主带着亲王绶印到朝晖殿,可是有要事?”沈光打量着李明卿,李明卿却未看他一眼,对着坐在龙椅上的人道:“皇上,臣女来此确有要事禀报。”  皇上点点头,示意她开口。  “方才礼部尚书说,右相德行兼备,可堪监国之托,臣女有异议。”  礼部尚书周方圆道:“皇上!长宁郡主带着亲王绶印到此已经违背礼制,难道皇上还要任由她在此妄议朝政吗?”  说罢,便对着皇上跪了下来。  皇上皱皱眉,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沈孟正欲上前,忽而被人拉住衣摆,四目相对,傅中拉住了他。  她冷道:“周大人,你怎知我要议论的是朝政而不是家事?”  周方圆脸上一白一红,别过脸站到一旁。  李明卿的声音恍若沧海沉珠,一字一句,像是划开锦缎的锋利匕首。  “南楼失火,我父王卧床不起,并非受了惊吓,而是见了一个人之后身中剧毒雪里红。”  此言一出,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沈孟微微侧脸,她今日神色一如以往清冷疏离,却——为何给自己带来了一丝陌生的感觉。  她们心知肚明,皇上亦心知肚明,琅琊王中毒是计谋。  那她——是在刻意构陷?  她真的想把监国的大权握在手上吗?  沈孟心上生出隐隐不安。  “这个人——”李明卿别过脸,看着沈光,说道:“就是右相。”  沈孟望着坐在盘龙椅上的人。  只见皇上微微侧目,定定神看着李明卿,不多时方问道:“右相,可有此事?”  沈光朝着皇上微微一礼,对着李明卿道:“郡主此番指证,可有证据证明是我亲自给王爷下毒?”  李明卿垂下眼帘。  “没有。”  沈光的嘴角微微扬起来:“郡主,此事恐怕有什么误会。”  “右相,与父王因为前任兵部尚书一案心生嫌隙,南楼的影卫亲眼所见,父王中毒前最后面见的人就是右相。”  皇上没有说话。  “在父王告病期间,右相排除异己,结党营私,与王府交好的官员,多数被贬离京都。”  乌压压的大殿上一片寂然无声。  皇上的目光始终在李明卿和沈光二人身上游移。  李明卿继续道:“种种行迹,都指向右相。右相能够自证,你从未向我父王下毒吗?”  沈光跪道:“皇上,微臣从未排除异己,结党营私,皇上可以派刑部去查。”  刑部尚书出列道:“刑部立案,取证,追查需要月余,皇上亲征在即,右相此言是要把监国之权先握在手里吗?”  沈光摘下头上的乌纱,仍旧跪道:“皇上明鉴,臣自任以来兢兢业业,恪守法度,从未逾矩,不想如今为人所诬,身陷囹圄,臣,只能自证。”  说罢把官帽放在地上,站起身来走出大殿。  皇上眉头深蹙,整个大殿上乌压压一片人,无人敢说话。  寂然无声,沉默了半晌,殿外的人一路疾跑而来,半跪半爬地摔进了朝晖殿:“皇上——启禀皇上——”  “何事?”  “右相——他——”  “右相怎么了?”  “自宫了。”  皇上阙然站起来,一时间竟有些眩晕一般,扶住了案。  李明卿的脸色白了白,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沈光竟能这般。  那小太监煞白了一张脸,颤着声音,低着头,时不时抬起头看着李明卿道:“右——右相还说他并无争权夺利之心,若要自证,这便是他的——自——自证。”  便有人站出来跪道:“皇上,自古以来女子不涉朝堂之事,今日郡主此行,便生出这样的事端,臣深感惶恐,冒死一问,琅琊王苦心孤诣,对郡主这般□□,这殿上究竟是谁生了不臣之心?”  不臣之心?  “皇上——请皇上为右相支持公道——”  “皇上——请——”  李明卿的嘴角挂了一丝冷笑,昭昭朝堂之上,自己反倒是成了众矢之的。  数半老臣对着皇上竟跪了下来,明摆着就是在逼着皇上处置李明卿。  李明卿的目光与沈孟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沈孟清晰地看见她微微摇了摇头。  或许——  她还有一步棋呢?  正当朝堂上乱成一团,皇上无法决断之时,殿外有人通传道:“平西候求见。”  众人纷纷侧目。  平西候本是太后胞弟,早年战功赫赫,扶持了先帝登上皇位,功成身退,不理朝政。  这个数年不理朝政的平西候今日也到了这朝晖殿上来,听来也真是稀奇。  可他又是为谁而来?  右相?  琅琊王?  官员左右让出一条道来,皇上从龙椅上起身,走下来,平西候一身灰色莨绸,虽已经年过半百,  却步履平缓,没有半分老态。  “老臣参见皇上。”  “平西候无须多礼。”  “今日朝堂之事,一时难以分辨,皇上心中可有了决定?”  “平西候有话但说无妨。”  “右相现已身体抱恙,自然不能监国。论能力,论官位,琅琊王是最合适的人,可惜王爷卧病在床,不若让郡主代王爷监国。”  此言一出,百官皆惊。  然先帝曾经托孤于平西候,此言无人敢驳。  皇帝略微一怔,随即赞许道:“甚好。”  散朝后,沈孟随她回到王府,神色郁郁。  李明卿在房内换下了朝服,一身月色的薄衫子,衬着她微微挽起来的长发,四壁生华。  院中的梅树已经生了一树的绿芽。  “我想留在京都。”  沈孟垂下头,李明卿知道她不是畏战,而是想留下来帮自己。  “自然不行。”  “可是京中——”  “京中有我,有平西候,有傅大人,自然是无碍的。真正让我担心的,是皇上。”  李明卿提笔在纸上写下随同出征的人。  “内官张先玉,此人与右相时有来往,又是皇上身边最近的内官,你要小心。”  “主将严彪,英勇有余,智谋不足,像他这样的人,最怕为人所利用。”  “兵部尚书明翰,三月之内连升三级,中间少不了右相的提拔,此人擅于玩弄权术,颠倒是非。”  “副使沈通,沈昭仪的胞弟,右相的侄子。”  “礼部尚书周方圆,这个人——根本就没有什么才华。”  “……”  听到李明卿此言,沈孟忽然噗呲一笑,伸手抓住她握笔的那只手,道:“你说了他们这么多,独独漏下了我。我倒想看看,你要怎么评点我。”  “你?此番出征,你位低无权,可我知道,皇上的安危,就系在你身上。”  “你可真会说话。”沈孟眨眼,眉眼灵动如画。  “今日朝堂上的事情……”她微微垂眸。  “我不问你便是。”  她自小浸淫权术,以莫须有的事情去刻意构陷,是她从前最鄙夷不过的手段,她今日也用得自  如。  她心头蒙上了一层阴霾,从今以后。 第79章 眨眼间,手起剑落。  明翰只觉得自己的脸上一片湿热,双腿一软,跌坐在桌子上。  血珠连成了线,沿着赤霄通体暗红的剑身滑落尘土中,沈孟冷冷道:“定州守将郑同,弃城而逃,扰乱军心,按律当斩。”  “你!”张先玉站起来,指着沈孟,“皇上还未亲自过问,沈侯就将人杀了是怎么回事?看来沈侯对当初皇上让宋将军戴罪立功颇有异议?”  “张内官!”沈孟往前一步。  张先玉虽然嘴上强硬,实则颇有畏惧。  “内官不得参政。”沈孟瞥了他一眼,剑收回剑鞘中。  “沈侯倨傲如此,我身为兵部尚书,必要向皇上回禀此事。宋将军可以戴罪立功,为何郑监军不能?你如此目中无君,擅作主张——”  明翰拍案而起,看着沈孟狠狠道。  “今日之事我自会向皇上请罪。”沈孟头也不回地走出营帐,正面遇上了主将严彪带着一干手下走进来。  “沈副将,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沈孟虽然知道严彪有些鲁直,却知道他到底不是明翰、张先玉之流,遂道:“定州监军郑同逃到了随州。”  话音未落,严彪已经挑了帘子进到账内:“奶奶的!这胆小怕事的龟孙子在哪里!给老子滚出  来!”  沈孟轻轻一叹。  这性子还真的不是一般的鲁直。  “老子砍了——”严彪看着倒在地上的人,先是一怔。  人已经被人杀了?!  真是大快人心!  倒是明翰先反应过来:“严将军来得正好,还烦严将军和我们二人到皇上那里去分说分说,沈副将不由分说便动手杀人,那怕是一个普通的小兵也不能随便处置,更何况是郑同是定州监军。”  “分说什么!换了老子上去也是一刀!你们要是觉得沈副将做得不对,你们自去与皇上说!我不  玩这弯弯绕绕的!这样的人也配做监军?他是逃兵!逃兵就是死罪!”  “这——”明翰的话被噎住。  张先玉放下手中的茶水,站起来冷冷一笑:“皇上自有圣断,明大人,我们一起到皇上跟前,把这边的事情回禀清楚。”  严彪嗤鼻,走出营帐对沈孟道:“我第一次见沈兄,就知道你是个刚直的人!上次你在北境救了我,我感激不尽。换我严某人,上去也是一刀。”  “沈孟多谢严将军。”  “这有什么谢的,你看看这次出征的人,那群文官,有几个会舞枪弄剑?又有几个曾经领兵打仗?都是些银样镴枪头!”  “严将军对战事有何打算?”  沈孟询问之下,愈发觉得虚悬。  严彪虽然鲁直,却对皇上忠心耿耿,几乎皇上说怎么做,他便如何行事。  而此时皇上大多为身边近臣所左右。  以至于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主帐那边有侍卫过来传话。  “皇上有请二位将军。”  该来的总是会来。  沈孟略一思索,跟着侍卫和严彪走进了主帐。  此时主账内已经熙熙攘攘站满了人,郑同的尸身也在账中。  乌压压的一群人,盯着沈孟,神色讶异。  皇上道:“沈卿,你为何阻拦定州监军来见朕?”  沈孟微微蹙眉。  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却也了然。  有人巧舌如簧把事情颠倒黑白地在皇上面前说了一番,他能怎么办呢?  “臣——不曾阻拦郑监军。”  “明大人和张内官二人亲眼见你杀了郑监军,你可有辩驳?”  沈孟低下头,目光在足尖逡巡。  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为人臣者,竟还会有如此无奈地时候。  他想辩驳。  可是这样的辩驳有用吗?  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会相信他吗?  那又凭什么相信他?  他微微咬牙。  “没有。”  明翰跪在皇上跟前道:“皇上,臣与张内官所言句句属实,郑监军虽然弃下,确实是因北夷人难敌,乃无奈之举此正是用人之际,沈副将独断专行,目无军纪,随意杀之,容易动摇军心啊皇上!”  好一个巧舌如簧。  动摇军心的倒成了自己!  严彪道:“明大人怎的这般说!动摇军心的明明是郑监军!皇上——”  张先玉轻轻咳了咳,清了清嗓子,打断了严彪,尖细的嗓音让人听得格外清楚,他道:“严将军,皇上素来宽厚待下,军中将士从战场上逃回要杀要罚,也自然是皇上决断。以军纪论,郑监军理当斩首,沈副将错不在杀了郑监军,而错在未向皇上禀明便自己动手处置了郑监军,况且沈副将只是副职,这样做就是——逾越。”  一字一句。  他如踏入深渊。  又有人道:“沈侯如此行事,实在不宜再任副将。还请皇上秉公处理。”  皇上坐在那里,神色有些为难。  沈孟取下腰间的令牌,递给严彪,对着皇上道:“沈孟任凭皇上处置。”  皇上略微思索道:“那便先免了你的副职,你暂且跟在严将军身边。”  “是。”  皇上挥挥手,示意沈孟出去。  随即严彪也跟了出来,不解道:“你方才拿剑对郑监军动手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怂样。那些个腌臜文官——”  “将军可有想过,定州为何败得如此之快?”  “败了就是败了!自然是那帮守城的将领畏惧北夷人,军心不稳怎么打得赢?”  “不对。定州以蟒山为屏障,易守难攻,且定州城楼修缮得坚固无比——”  “你的意思是——”  “将军!”沈孟一瞥周围,低声对严彪道,“将军不妨派人暗中查访。”  “这个不难,就你去。”  “是。”  第三部分·04  天色将晚,沈孟带了二十余人一路北上。  彼时随州和定州之间熙来攘往的马队、人群现在已然是荒无人烟,七零八落的房舍有的已经被大火焚过,远远能看到地上横陈着百姓的尸体。  穿过前面的一片白杨林就是定州地界。  “沙沙——”  “沙——”  沈孟手一挥,身后的二十余人停了下来。  “沙沙——”  密林里闪过几个黑影,沈孟动作迅疾,弯弓射箭。  众人还未看清,只听见“突——”  箭矢钉在了一棵杨树上,几声余震。  “啊——”粗粝的嚎叫声从密林深处传来。  沈孟驭马穿进林子里。  熙熙攘攘察觉到周围还有人。  “沈侯——林子里——”  身后的士卒有些犹豫,密林里一片漆黑,时不时有风吹过,带着地上枯朽还未化成泥的落叶发出一阵一阵声响。  沈孟不容置疑,走在了最前:“跟上来。”  沈孟还未看清那被钉在树上的什么人,便已经听到哭喊:“大王饶命啊大王——”  依稀辨得出是普通百姓,沈孟跃身下马,将钉在这中年男子衣物的箭矢从树上拔下来。  “这——这位将军——饶命啊——”  沈孟见这人一身葛衣素服,步履呼吸可知其不是习武之人,遂问道:“你是何人?”  “小民——定——定州人氏。”  “定州人?”  那中年男子匍匐在地,哭喊道:“将军!我一定不会把定州的事情说出去的!求将军饶命——求将军给小人一条活路吧!”  “定州什么事情?”  沈孟忽然蹲在这男子身前,大力道地揪住这男子的衣襟。 第81章 “皇上,眼下已经是农忙时节了,咱们班师回朝要经过玉州,玉州有大片的良田,军队上万人践踏良田庄稼,实在会让百姓寒心。不若舍近求远,取道虎丘,这也算是为民求福。”  “那就吩咐下去,取道虎丘吧。”  四月初,正是春雨蒙蒙的时节,纵使是秋冬少雨的北境也在这时候下着应着时节的雨。  张内官走出皇上的营帐,看见宋超忙不迭地往这边赶来。  “原来是宋将军,将军是有事向皇上禀报?”  “是!”宋超生得魁梧,虽有日前弃城而走的败绩,穿上铠甲却也有难以掩盖的威慑力。  “天色已晚,皇上已经歇下了。将军若有事不妨——”  “是这般!这天已经下雨了,据我看,这雨势会越来越大,行军会更加困难。”  “将军,皇上此番使御驾亲征,连皇上都未曾说一句辛劳,这些将士怎么能够如此怨声载道呢?”  “不是——张内官——不是这个意思!”宋超戍守北境多年,向来一是一,二是二,张先玉的那套东西,他不懂。  “那是什么意思?”张先玉道:“皇上有令,取道虎丘。那就请宋将军安排下去。”  严彪、沈孟带领的三万人马在白杨林附近埋伏一夜。  正面遇上了一支北夷的步兵队伍。  与沈孟判断的不一样,这支本来应该人数不少的队伍,足足少了大半,只剩下五六千人。  三万人对五千人,又有埋伏,北夷军几乎全军覆没。  连连败退之后,首战终于告捷。  严彪命人清扫了战场之后。  有探子道:“方才有一小股人马,往定州方向去了!”  正当严彪举棋不定之时,副使沈通道:“将军应该乘胜追击,一举便把定州收复。”  沈孟忽然打断了沈通的话:“严将军!”  他侧过头看向沈通,神色有异,对严彪继续道:“小心有诈!”  “有诈?”严彪若有所思。  “据我判断,朝着随州来的军队至少有两万人,可眼下却只有——”  “会不会是沈副将估计错了?”沈通补充道,“纵使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也有错断的时候。”  严彪皱着眉,纵使是他,都能感觉到沈孟和沈通之间不同寻常的气场。  怎么和有仇一般呢?  留下这么两个对头在一处,不如自己先带走一个。  万一这沈侯一冲动又把这沈通给结果了,那就不太好交代了。  略微思索后,严彪方道:“谨慎一些也没什么!我和沈侍郎先带两万人往定州去,你后面带着剩下的人跟上来!万一有诈,也有准备。”  严彪带着人直接往定州去了,距定州城三十里,探子来报:“定州城内虚空,并无过多兵力把守。”  沈通细细观察着严彪的神色,在听到定州城内并无过多兵力把守的时候,严彪的神色明显有一丝的喜悦。  此人好战,在沈孟的提醒下却也能控制住自己。  但是求胜心切,却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控制的。  这个时候只要自己在一旁轻轻推一把——  推一把——  这个站在悬崖上的人——  很容易就站不稳,坠入深渊!  严彪道:“再探。”  沈通在一侧,沉声道:“北夷的军队一共不过五万人不到,方才又被将军灭了五千有余,他们恐怕不敢取随州,取道东边也不无可能。”  严彪不动声色,只道:“等探子情报。”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探子报:“将军,经过仔细探查,定州城内只有区区几百人,定州东城门外有大军行军的痕迹。”  沈通淡淡笑道:“在下,先恭喜将军又要立功了。”  严彪眼睛一亮,心里依然雀跃,吩咐下去道:“传我的令,等天黑,我们再一举攻入城内。派一个脚程快的人去告诉沈副将,让他不用往定州方向过来了,直接带领剩余人马即刻往东,追击北夷主军。”  天将入夜时,沈孟得到了消息。  若北夷人打定主意不取随州,而是向东攻打莲步,这可如何是好?  毕竟莲步往南便是虎丘,虎丘一破,北方的屏障便破了。  北夷军若长驱直入,便直接威胁到了京城。  当夜亥时,严彪一声令下,带了人偷袭了定州,城内不过将士五六百人,不过一二个时辰便夺下了城门。  浩浩汤汤的队伍入了定州城中,里面已是一片狼藉。  眼看着这被北夷铁蹄践踏过的城郭又被自己收复,严彪的心里起起伏伏,快意让他放松了警惕。  “沈侍郎,虽然你没有征战沙场,但多少还是懂些兵法的!”  沈通摇头:“我也就是纸上谈兵罢了。将军,两战告捷,如今已经收复了定州,应该犒赏手下的众将士才是。”  “你说得对!这都四月天了,这北境到了晚上也太他娘的冷了!吩咐下去,除了上夜的,其他人都到营帐里,听说定州城的官窖里还有许多好酒,让人一并搬出来。”  严彪拍了拍沈通的肩,独自进了营帐。  沈孟带着手下的近万人火速赶往莲步,却看见定州方向一片火光冲天。  怎么回事?  “是定州吗?”沈孟停下行军的进度,有些两难。  “是。”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落入她的耳中。  她的心如擂鼓一般——  该不会出了什么事情?  应该不会——  这地上有行军的痕迹,北夷的大军应该是往莲步方向去了。  严将军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仿佛察觉到了沈孟的犹豫,树影后面的人留下一句:“我去看看。”  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寒雨刺骨,四月初的北境竟然仍旧这般冷。  子时之后,天上落下来一粒一粒的冰,刮过她的脸,双手已经僵硬到没有半点知觉,  沈孟狠狠地一挥鞭。  带领手下的人赶往莲步。  她是主将,若她表现出一丝的懈怠,士气大减,那她拿什么和北夷正面较量呢!  碾冰踏雪,她骑在马上,一身红色的铠甲也被这夜色无情吞没,她感觉到身下的坐骑已经走得吃力,更何况是自己身后那些步兵。  直至卯时,天际方透出一丝白来。  这四月初的北境被一场大雪装点了,却没有一个人会去欣赏这血色,孤山旷野,呵气成冰,地上的足迹已经被大雪掩盖。  “将军——”  身后的副使上来道:“将军——歇一歇吧——已经走了一夜了。”  沈孟一忖,行军不易,若此时懈怠了,恐怕行军速度便难以再上来了。  “前面是虬龙谷,在这里休息太不安全了。过了虬龙谷,再让大家休整一下。”  虬龙谷本命囚龙谷,因犯晦,改称为虬龙谷,蜿蜒曲折,灌木丛生,瘴气弥漫。  确是从定州去往莲步的一个捷径,若要绕过虬龙谷,须多用上两日的时间才能到达莲步。  沈孟深知,若是手底下的人知道虬龙谷内何其难行,恐怕难以越谷,只有与他们说,过了虬龙谷便能稍作休整,方能提振士气,一鼓作气。  初入其中,便能觉得寒气逼人,沈孟走在队伍最前,暗忖着这山高谷深,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沟壑,若要是——  前方水声滔滔,这丘壑之中好像还有地下的暗河。  似近似远,连她自由习武,听力过于常人,都不能听出究竟距离几何。  是了!  正是这石壁能够回响的缘故。  只要一点声音,便能够层层交叠传递。  “将军——”  沈孟一抬头,忽然看见山顶上环着成百上千的北夷将士。  糟了!  最坏的结果!  她料想过很多次,最担心的那个事情,真的发生了!  “沈将军——我们又见面了——”  声音从远处传来,在山谷里回荡,恍惚迷乱,犹如鬼魅。  手下的人又惊又惧,连战马都开始嘶鸣起来。  “放箭——”  沈孟下令:“所有人即刻退出山谷——快!”  箭矢如密集的冰棱一般从天上落下来,后撤的号角吹起来。  遇到埋伏的兵士已经慌了起来,大有作鸟兽散之状。  “快逃——” 第83章 自己只盼着有一天能够梦里是她,醒来也是她。  等到北境的战事结束了就会有这样一天了。  这一天也不会太远了!  三日后,李明卿正在议事堂里照常处理政务。  更可怕的消息传来,朝野震动。  将军严彪战死定州,副将沈孟被困于虬龙谷生死不明。  皇上班师回朝,取道虎丘。  而取道虎丘的大军就在虎丘城外的鸽子岭遭遇了北夷王的伏击,连日的寒天冻雨让南朝的所有将士疲惫不堪。  军中断粮已经有一日,十几万大军毫无组织,四散而逃。  剽悍的北夷骑兵从岭上俯冲下来。  军中的大将、学士、文官、内官还是普通的士兵只做了一件事情——逃跑。  逃得越快越好!  熟知兵法的将士宋超,反倒组织了最后一支军队护卫在皇上身旁,让皇上顺利进入虎丘。  北夷王提出和谈,张先玉、明翰等人在皇上身边一力鼓吹和谈之利。  翌日,虎丘城门大开,迎接北夷王的使臣木部,却迎来了北夷的大军。  跟随皇上亲征的五十余名朝廷大员尽数被杀。  宋超战死。  虎丘失守。  城中骡马军备,衣甲辎重尽数为北夷王所得。  在场的近百人得闻这样的消息,恍若天塌下来一般。  李明卿站起来,问道:“皇上呢?皇上是生是死?”  还有她呢——  “郡主,皇上生死未卜,当时虎丘情况太乱了,皇上——只怕是——”  傅中道:“只怕是什么?”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了。  正当议事堂嚷成一片的时候,皇后忽然带着后宫的妃嫔到了议事堂外:“郡主,皇上他——”  话音未落,沈昭仪便梨花带雨哭起来,惹得朝上的些许老臣唉声叹气,不少人也声泪俱下。  李明卿道:“皇嫂,莫要太过于担心了。”  李明卿扫了一眼沈昭仪,沈昭仪仿佛被她冰冷坚定的目光一刺,遂小声地抽噎起来。  朝中有大臣不满道:“郡主,皇上亲征前命你监国,你倒是说一说,眼下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她从没想到二十万大军能够在半月之内溃不成军,皇上还生死未卜!  眼下如何是好!  兵士没有了,还可以招募!  大臣没有了,还可以招任!  皇帝——  社稷为重君为轻——  如果皇帝死了——  唯有再立!  问题是——皇上他——  是死是活?  “等!”李明卿道。  “我们能等!社稷不能等!皇后娘娘,郡主,国不可一日无君!”三朝元老张告之跪了下来  。  皇后微微蹙眉,定神看着张告之道:“话虽如此可如今皇上生死未卜,张大人的意思是要另立新君吗?”  “老臣,一心只为社稷。”  李明卿看着朝中其他人,形态各异。  后宫的皇后还有妃嫔都希望皇上还活着,但是这些臣子就不一定了。  在臣子眼中,他们所效忠,所畏惧,所依靠的从来不是某一个皇上,而是天权君威。  这个时候,朝中大部分人都会觉得——  皇上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另立新君,御敌兴兵,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身为帝王,有着至高无上的荣耀,但是在国家危难面前,那条命,也不值钱。  多么讽刺的事情啊。  何其残酷,何其真实!  皇后求助地看了一眼李明卿,李明卿扫了一眼跪在地上哭得不能自持的群臣:“如果皇上还活着呢?”  皇后也道:“若诸位另立新君,皇上又还活着,那么皇上回来之后,本宫与皇上如何自处?”  “这——”张告之语塞。  正当朝堂上一直争执不下之时,京都收到了来函。  皇上还活着。  所有人松了一口气,又提起一口气——最糟糕的那个结果出现了。  这封来函,出自北夷王之手。  李明卿思忖,北夷无非想要钱粮,问题是即使给了钱粮,也不一定能够把皇上迎回京城。北夷王向来奸滑,手里攥住了长期饭票未必肯放手。  但这并非是最麻烦的!  皇上亲征带走了京都几乎九成的兵力,若是北夷王以皇上为要挟,估计北境十六郡打都不用  打就——  皇后忽然上前一步,像攥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攥住了李明卿:“北夷王要多少银钱才愿意放了皇上?”  张告之道:“娘娘,北夷人奸滑狡诈,万一收了银钱却没有把陛下放回来呢?”  张告之的考虑得到了不少人的认同。  “这——”皇后犹豫了一番,道:“本宫愿倾后宫所有,也要换回皇上。”  后宫所有的金银珠宝加在一起,在北夷王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  李明卿道:“皇嫂,请先回宫吧。”  “明卿,你一定要救回皇上。”  她抬起头,有些愕然。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一定的事情。  将大臣和后妃都留在议事堂内,只会平添纷乱。  人心惶惶,万事俱欠,便是如此。  至夜间,众人各自回府,李明卿独自一人望着殿内摇曳的烛火,昭瑜端上来一盘芙蓉糕,就着蘅芷的清香:“郡主,你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多少吃一点吧。”  “南楼那边可有打听到什么消息?”  昭瑜的身子微微一顿,低下头道:“没有沈侯的消息。”  “影呢?”  “也没有她的消息。”  昭瑜的眼眶红了起来,说道:“今天下午董太医给王爷施针,说王爷——身体不太好。”  “我知道了。”  李明卿放下手中的笔,从椅子上站起来,这些天日以继夜的忙碌让她的脚步有些虚浮,昭瑜一慌,想要伸手扶住她:“郡主——”  李明卿神色淡淡的,好似划过落叶的冷霜:“回家吧。”  昭瑜看着李明卿的背影,两肩越发单薄了,天知道这十来天的时间里,郡主又瘦了多少,别说到时候沈侯回来看着要心疼,就连自己看着都心疼得不行!  郡主自来就有几分好强,眼下情形如此,只怕她硬撑着伤了身子。  马车穿过东平道,回到王府已经是子时,她换了一身常服,水绿色的裙衫衬得她面色有几分苍白。  青莲高洁,百合淡雅,绿梅素净,幽昙孤清。  世有盖世英雄,亦有盖世美人。  李明卿端了药碗,又命昭瑜打了一盆热水,到父亲的床前,已经是四月的天气,屋内还点了两盆炭火。  她小心地擦拭着那只手。  前事历历,就在她眼前一般。  想要抓住眼前的人,却像抓住一点一点从指缝里面流逝的时间一般。  是无力。  眼睁睁看着巨大的墙向他倒去,她不能替他遮挡。  一滴泪,猝然地划出眼眶。  打在床沿,散成了无数的细小水渍。  李明卿握着父亲的手,倚在床头浅浅睡去。 第85章 “京玑卫效忠的,永远只有皇上,而不是你右相。”李明卿转过身,见时机已经差不多,道:“还请恒王殿下,做个决断。”  “我?”恒王犹豫地看着李明卿,李明卿点点头,他才道:“那就——先——打入昭狱?”  说罢再次看向李明卿。  李明卿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忽然有人从人群里面朝着沈光猛冲上去,所有人都没有缓过神来,沈光的头发已经被人狠狠抓住,脸上重重挨了几拳。  议事堂里的百官不知何时已经涌到了永乐门这里,张告之将手中的朝笏劈头盖脸地朝沈光打去,剩下的一些言官也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冲到沈光跟前。  拳脚暴雨般地落在沈光身上。  边打边骂:“你才是真正的祸乱宫闱,枉为人臣。”  连日以来战事带给他们的暴躁与苦闷终于得以宣泄,事情还没有完。京玑卫与沈光从前的亲信,府中的侍卫也打起来,周方圆等人无一幸免,从前那帮站在朝堂上说着仁义礼智信的文官此刻倒成了孺人饮血的恶狼一般,撕咬着自己最痛恨的仇人。  丢掉了官帽,卷起官服,甚至把脚上的靴子脱下来当做打人的工具。就连走路颤颤巍巍的一些老臣都要提起朝服,过来踩上几脚。  事情乱得超出了影的想象,她松开了沈光,退到李明卿身后。  李明卿冷眼看着永乐门这里发生的事情:“要留活口。”  一转头发现恒王正带着人往宫外跑去:“恒王呢?”  她早就料想到恒王庸懦,却没想到如此胆小。  影会意了李明卿的眼神,一人拦住了出宫的必经之路,其余人忙跟上去,拉拉扯扯地拉住正着急出宫的李焕。  “你们干什么?放开本王!本王不要进宫!”  “殿下如今身负重责,还请恒王殿下以国事为重。”张告之不知何时也从人群里面蹿了出来,一攀扯便攀扯上了恒王宽大的朝服。  “张老!你看看刚才的情形!本王若是进宫!只怕连命都没了!你们这帮人——你们——”  “殿下此言差矣!若非沈光引起众怒,自然不会有今天的下场!”张告之说什么都不肯放手。  京玑卫副统领带人齐刷刷站到了恒王身后。  “你——你们要干什么?你们想要挟本王?京玑卫效忠皇上!没有皇上的命令你们不能对本王动手!”  “没有人会对恒王殿下动手。”李明卿走过来,看了一眼京玑卫副统领,执雨倒是个心明眼快的人。接着道:“他们从今以后只效忠您。”  “这——是什么意思——”  恒王殿下狐疑地打量着这身边的一圈人。  “恒王殿下!您还不明白吗!”张告之有些着急,说话仿佛如同连珠炮:“您明朝踏入朝晖殿,您就是皇上,天子之尊!”  这响亮的声音终于惊醒了李焕。  李焕指着李明卿半天说不出话来:“明卿,你信里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说让本王进京是为了抚慰皇嫂,代为摄政。是摄政,不是亲政。”  “局势不同了,恒王要做的事情也不同了。”李明卿道。  “那也不行!皇上出征之前根本就没有选定承继大统之人!本王若如此,他日皇上回来了——”  “恒王殿下!”声音清润,却不容置疑,“天子被擒,北夷王以皇上为要挟,一日之间,取了北境十郡。只有废掉北夷王手里的牌,京都才守得住。”  “京都?”李焕睁大了眼睛,看着李明卿,“北境失守了,北夷大军兵临城下不过半月之内的事情,这时候你们——你——”  这个时候要是北夷军队打过来了。  京都保不住了,这个皇上能干几天?  到时候万一真的灭国了——自己岂不成了这亡国之君?  这岂不是要遗臭万年!  不行!  “本王不想当这个皇帝。再说了,皇上有幼子,为什么不直接立皇上的儿子?”  “皇子才三个月,尚在襁褓,就算继立为帝,北夷王也知道自己手上的人质至关重要。那么另立新君的目的没有达到,又有什么用呢?”李明卿反问道。  “这——”  “恒王与皇上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此举是迫不得已,皇上知道了一定会谅解。”  “皇兄真的会谅解吗?”  “臣下诚为国家分忧,绝无私心。”李明卿跪在李焕面前,已称臣下。  身后的一些元老重臣亦随之跪下。  李焕有些愕然,李明卿如此便是不由得自己愿不愿意做这个皇帝了。  国家到了这个地步,必须有一个皇帝,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已然成了皇帝。  第三部分·08  料理了宫中事之后,李明卿回到府中,兀自站在窗前。  窗外疏影横斜,月色寥寥。  “影。”  “在。”声音由远及近。  “她人呢?”  “沈侯——”影的声音顿了顿,有了迟疑。  李明卿蹙眉,一个说话从来不会拐弯抹角的影卫,居然吞吐了起来?  “你知道她在哪?”  不知道为何,今夜,她总觉得沈云亭就在这附近。  影的声音压得极低:“不知道。”  李明卿本有些难以自抑的神色,忽然变得异常冷肃,熠熠的目光也随着周遭的烛火黯淡下来:“身为影卫,却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按照南楼的规矩,自去领罚吧。”  影顿了顿,答道:“是。”  听见周遭没了响动,李明卿唤来了昭瑜:“怎么样了?”  “已经派人跟着影了,她去了君再来。”  京都,君再来。  一片浓香艳色里,突然闪出一个黑影,进了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一间房。  沈孟莞尔:“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嗯。”  “你就不能张开你那尊口多说一句吗?”  沈孟趴在床上,身上缠着几处纱布,背上尽然全是伤痕,脸上却有些不以为意,摆手道,“算啦,她跟你问起我了吗?”  “问了。”  “问我在哪?”  “是。”  “你怎么说的?”  “我说不知道。”  “……”沈孟趴下去,叹了一口气,“罢了,你这么大人了,怎么连撒谎都不会?”  影不答。  “……”沈孟默默地又叹了口气,心想道这影卫,功夫很好,也很忠心,就是——一根筋。  沈孟见她直挺挺坐在桌边,遂道:“过来帮我上药吧。”  罩衫褪下后,里衫上血迹斑斑,沈孟只觉背上一凉,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感觉到影停下了动作,莞尔道:“没事!你继续!”  纱布、里衫和旧伤、长出来的新肉粘连在一起,沈孟闭上眼睛,额上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面朝里趴在榻上,好像生怕被人瞧见了自己的样子。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来。  影机警地站起来,沈孟闭着眼睛,浅浅笑道:“劳你去开个门,我都闻见竹叶青的香气。”  门“吱呀”一声打开。  女侍端着琳琅的饭菜鱼贯而入,裙摆扫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芙蓉团,糟鹅,羊脂玉脍,梅脯,竹叶青……  房间里渐渐安静下里,沈孟感觉到床边的人轻轻地用剪子剪开了里衫,附着在伤口上的血肉与里衫相离,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  “嘶——”她眉毛一拧,整张脸埋在枕头里。  伤口上一阵冰凉,金创薄荷草的味道在周遭弥漫开来,沈孟缓了缓神,感觉到那只手冰凉温润。  那只手沿着她的背一点一点往下,从背部到腰间。  她忽然一颤,反手一个擒拿,缚住了那个人的手。  李明卿冷着一张脸,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沈孟脸色一白,看见李明卿的手腕上一片红一片白,不由懊悔,口齿都不甚清晰起来:“你……你你——我——”  “我什么?”李明卿的面色更冷了几分,四目相对,她看见沈孟有些心虚地埋下头。  “我弄疼你了。”  “不疼。”  那金创薄荷膏的味道本来就凉,谁料这人的声音和面色还要凉上几分。  沈孟吃瘪,试探性地问道:“是不是影告诉你我在……在这里啊?”  “不是。”  简单,干净,没有情绪的回答倒让沈孟的心莫名地纠起来。  差点忘了,君再来本就在南楼的掌控之下。 第87章 言传到了南方,两湖两广十二州的人不肯来援,才是真正的大难临头。”  “郡主——”昭瑜挥挥手,远远朝这边跑过来:“郡主,焦……焦先生来了!”  师兄!  自他离京,已有些时日,眼下师兄回到京城一定是来帮自己的。  李明卿远远望过去,看见站在城头的人青衫如幕,眉眼平和,已然洗尽铅华。  “师兄。”  “郡主。”  久别重逢,相视一笑,李明卿与他看向北境的方向:“我当初所料,全然没错。”  焦山颔首,明明不过是去岁的事情,惶然好像过去了许多年一般。  若去岁他是“以我多病身,仍怀不平志”。  而今他已然无所求,却心忧社稷。  “郡主眼下有何困境,我定倾囊相助。”  “师兄,你既然到此肯定已经知道,京城危在旦夕。”  焦山点头:“我还未到京城之时便听闻朝中已经传令,自即日起,征调两湖两广十二州备军,江东所有运粮军,按时赶到京城布防。”  她微微蹙眉:“可是——除了兵士之外,要守住京都需要一样更加重要的东西。”  “郡主说的是粮草吧?”  李明卿低下头,目光落在脚下的青砖上。“虽然目前京都的粮草还算充足,勉强能抵挡一阵,届时这么多的兵马全部都驻扎在京都,所需的粮草实为天数。如果安排民工去运输粮草,劳民伤财,耗时费力。”  “郡主,这个有办法的。”  李明卿微微侧目,焦山棱角分明的脸上,嘴唇抿起,目光坚毅,显然已是成竹在胸。  “郡主!”内官匆匆跑来道:“郡主,新的军报递上来了,皇上请郡主去朝晖殿议事。”  军情!  应是万分紧急的事情吧。  眼下最害怕的是突如其来的某些变故,李明卿二话不说便折返至朝晖殿。  坐在盘龙椅上的李焕,已经坐立不安了多时,李明卿甫一踏入朝晖殿中,他迫不及待地问道:“北夷王的一支骁骑兵已经到了平阳城外。京都备军备粮究竟需要多少时日?”  李明卿听得出李焕的意思。  本来打算迎敌,谁让敌人来得太快了,准备不好的话自然容易输。  既然一场恶战之后还是输。  那还不如趁早弃了京都,南迁!  傅中点头道:“微臣方才与郡主商量了,征调两湖两广十二州的兵力,两广的军队到达京都需要月余,两湖军队到此只需要七日,附近州郡最多三日。”  新帝李焕神色一变:“三日!不行!三日也等不了!不管是谁,以平阳的一万兵力去对抗北夷十几万大军,平阳会被夷为平地。”  素白的手拢在袖中轻轻一握,她近前一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殿上所有的人都听见:“皇上,平阳的守将已经向臣许诺,七日,平阳还能守七日。”  李焕面上一喜:“当真?”  “是。”她点头,“七日之内,京城有援。”  张告之道:“皇上,如若七日后北夷王兵临城下,京城人口众多,只单单是兵士就有十万余人,要解决所有人吃饭的问题,就需要大量的粮食。该当如何?”  李焕犯了难:“这——京中的粮食不够吗?”  张告之道:“只够支撑十日。”  皇上略微思索:“这京城东边的安阳便仓储数百万,这么多粮食足够京城的人吃上大半年了。”  张告之道:“问题就在这里!北夷王的军队深入中原,直逼京都,粮食未必跟得上,若他们取了安阳,那——”  李明卿侧过身,看着张告之:“张大人认为,这批粮草该如何处置?”  “老臣以为,即便是烧掉,也不能让这批粮食落入北夷军的口中。”  李明卿蹙眉,眼下的局势,京中所有的兵力用来保卫京都都不够,哪还有多余的人去安阳去运粮?  一时之间的确也征调不出这么多的民工去运粮。  而且要运送粮食也必须派出军队护卫!  诚如张告之所言,粮草落入北夷人的手中还真的不如一把火烧掉。  可这绝不是最好的办法!  绝不是!  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京城急缺这批粮食!  近在眼前难道只能烧掉吗!  怎么办!  她要怎么办!  除了一把火烧掉之外,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没有吗?  如果我是沈云亭,如果我是她——  我会怎么做?  如果我是她——  盘龙椅后的帝墙上,以金器打制了祥龙瑞云图,云纹紧密簇拥,又聚散有序,她思绪如飞,一点一点地续接上。  如果我是她……  “皇上,让所有受召军队进发时取道安阳,京都与安阳往返需要一日,军队取道安阳最多多了半日行程,士卒各自取粮,运送至京城,岂不两全?”  “好!”李焕拍案,立即拟了圣旨传了下去。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流露出赞许的目光。  而她,唯一眼下没有把握的是——  平阳,还能不能守住七日?  第三部分·10  四月十七。  一个人,一匹马,带着一把通体暗红的长剑,头戴一顶斗笠出现在了平阳城外。  北夷王的骁骑兵挟持着皇上的龙袍,以龙袍为证,在平阳城下叫嚣。  平阳守将郭守信,为此头痛不已。  城头的守兵来报:“郭将军,确确实实看清楚了,北夷军带着皇上的龙袍在叫阵,说是要叫守将上城头说话!”  郭守信把手中的剑往腰上一别,问道:“他们来了多少兵马?”  探子回道:“天太黑了,看不清。”  “再探!再探!”  这个郭守信,武将世家出身,为人小心谨慎,不是庸常之辈。  郭守信有些着急,直指帐中的十几个副将,副使:“你们谁,想个主意!怎么办!”  “将军!不是我们不想!您只要看一看北境十郡,是如何失守的就知道了!”  “是啊将军!若是正面遇上了北夷军,我们也不会降服!可是现在他们手里可是握着皇上!万一我们不配合,没有打开城门,皇上有什么事情,京都那边会不会怪罪!”  “将军——如果打开城门是皇上的意思,如果皇上以后回了京都,继续当着皇上,咱们岂不是要背个大不敬的罪名?岂不是会株连九族?满门抄斩?”  “闭嘴吧你!”  郭守信白了一眼说话的人!  他指着说话的人,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帮废物!  说了还不如不说!  “打开城门是不可能的!我郭守信!绝不做卖国求荣之辈!”  一时间无人说话。  “说啊!刚刚你们话挺多!你们现在怎么不吱声了?接着想办法啊!”  城头的守兵又来报:“将军,帐外有人自称带来了破敌之计。”  郭守信的眼睛亮了起来:“是吗?”  转而狐疑道:“会不会有诈?”  守兵道:“对方也料定将军不会轻信,所以拿出了一件东西。”  “拿上来。”  匕首静静躺在盒中,郭守信一怔,竟是故人之物。  他的眼有些湿润,随即反应过来:“快请进来。”  帐内只有两个人遥遥相对,郭守信迎上来,却感觉到来人后退了一步,不由自己顿住了脚步。  他摘下头上的斗笠,道:“沈孟,见过将军。”  郭守信略一打量,久久不语,一颗悬着的心沉下去,才接口道:“原来你就是安远侯。”  “是,我是。”沈孟颔首。  郭守信点头,已然明了:“你说你有破敌之计,可真?” 第89章 开什么玩笑!  两千人在北夷王蒙真的十几万大军面前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  沈云亭这举动无异于——  送死——  可是平阳也没有更多的兵马去供他们调遣。  眼下形势如此,她到底想做什么呢?  烛火摇曳,指尖将密函捏在手中,失手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茶杯。  李明卿敛了敛神色:“是我失态了,师兄。”  焦山见她眉尖蹙起,神色未定,心下不觉了然,沉吟半晌方道:“安远侯此举,  太过艰险。”  “师兄,她——”  “郡主,我有一计。”  第三部分·11  夜风疾而萧飒,今夜无月,万物晦色。  南帝李熠紧闭双目,端坐在帐中,神容沉静,端谨自持。  账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有兵士掀起了营帐端进来了饭菜。  蒙真手里的长刀插回刀鞘当中,一手随意拿起盘中的瓜果,横着眉看着李熠,将果核往李熠的脚边一唾:“虽然你现在是个被废的皇帝,但也不好饿死你。”  李熠不动声色,蒙真别着刀命人加紧看守,随即走出了营帐。  “皇上——”  账内四下无人,李熠睁开眼,看见方才送饭菜进来的一列兵士中有一人独自留在营帐中,脸埋得极低。  “沈……沈卿?”李熠一时间竟有些难以自持:“沈——”  沈孟一只手抵在唇上,压低声音道:“皇上,我能救你出去。”  面前的人风尘仆仆,唇边生了乱须,却难掩其庄重华贵。  “只是——”  营帐外走过一列兵士,兵甲碰撞的声音让他警觉地闪避到一侧。  “北夷王蒙真的主帐在这附近,我还须一探究竟方能带陛下出去。”  李熠点头。  那抹影子如幽魂潜入了夜色里。  沈孟身着胡甲,潜入了巡营的队列当中,队列于四处逡巡,逐渐靠近蒙真所在的主帐。  “北夷王——”  声音尖细高昂,听来有几分耳熟。  沈孟放慢了步子,方要仔细去辨听之际,忽然有人在远处指着这边道:“哎!那边的!还不快点跟上!”  今夜无月。  这注定是一个不凡的夜晚。  张先玉掀开了蒙真营帐的垂帘,里面正坐在主位上喝胡酒,吃肉的人轻轻唾了一口:“张内官?”  又有人道:“张内官还敢来见我们大王,从前留着你这个腌臜阉人是你给我们献计利用南帝,威胁北境十六郡的守将打开城门,眼下你们的朝廷另立新君,我们手里拿着两张废牌,留着有什么用?”  沈孟随着巡营的兵士离开了主帐附近。  利用皇上威胁北境十六郡的守将打开城门,不日北境失守,原来是张先玉这个宦官出的阴毒之计。  其心当诛!  听见手下副将方才说的话,蒙真嗤鼻,不动声色却饶有意兴地看着张先玉。  蒙真左首的将领放下手中的酒盏,眼里凝起了杀意:“不如拉出去杀了。”  张先玉面不改色,脸上的笑意森森,直勾勾地盯着蒙真。  蒙真将桌上的肉往张先玉面前一扔。  一块囫囵的肉在地上弹了弹,登时沾满了灰尘。  张先玉跪拜下来,捧起那块肉,吃得尽然有味。  座中一片笑声。  蒙真一只手端起桌上的酒壶便就着壶嘴啜饮起来:“南朝地大物博,连酒的味道都那么好。”  张先玉端然跪道:“只要大王愿意,取平阳,破京都,都如同探囊取物。”  “哈哈哈——”  座中又是一片笑声。  蒙真认真地打量着张先玉:“张内官是有什么好计谋了吗?”  张先玉细长的眸子闪过一丝阴毒,用那尖细的嗓音道:“从前的皇上虽然成了太上皇,但毕竟还是皇族中人,天家向来注重颜面,大王不如修书京城,如若平阳守将抵死相抗,那么大王可以让骑兵将太上皇缚在马上,押着太上皇去军前叫阵,兵戎相向,刀剑无眼,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  最后的话落在张先玉嘴边,凝成一个阴损的笑。  蒙真挑眉:“也只有你这样的阉人才能想出这样的毒计。”  长著挑起盘中另一块肉,掷到张先玉膝前:“说吧!张内官想要什么?”  左右笑道:“他一个阉人想要什么?能为大王卖命,那是他的福气。”  张先玉笑得谄媚:“如果来日北夷王平定四方,威加海内,不知小人能否在朝称臣?”  “哈哈哈——”  座中又是一阵尖锐的笑意。  蒙正放下手中的长著:“你现在先去副帐里劝你们那位太上皇吃东西!要是把人饿死了,拿什么去军前叫阵。”  “是是是。”张先玉捧着那两块肉弓着身子走出了主帐,一脸萎顿地伏在李熠膝前:“皇上。”  李熠微微睁眼,看见一身狼狈的张先玉,不由微微蹙眉。  “皇上,您是万金之躯,可千万不能饿坏了身子。”  万金之躯?  紧蹙的眉头一点一点舒展开来,变成了淡淡的叹息。  李熠心上微微动容,困境之中,也就只有眼前这个人或许会问一声长短了,嘴角浮起来一个苦笑,他问张先玉:“如何弄了这一身?”  张先玉颔首:“适才——不小心弄脏了。”  李熠摇头:“他们又为难你了?”  张先玉跪下来,皱着一张脸哀戚起来:“皇上,您已经两日没吃东西了,奴才想许是这军营中的饭菜不合您的胃口,便去求了北夷王。”  李熠的手轻轻搭在张先玉的肩头,拍了拍。  目光所触,桌上摆着的茶果餐食尽是京中的风味,李熠颔首,拿起筷子捻起一块云翠糕,轻轻一咬,是旧时滋味,不似旧时心情。  有些许糕粉碎末粘在了胡须上,李熠对张先玉道:“你一会儿,你随朕一起逃吧。”  张先玉茫然地抬起头:“陛下?”  李熠压低了声音:“安远侯来了。”  张先玉面色一白,定了定神方道:“这北夷军营防控严密,陛下与奴才如何出得去?沈侯爷又如何进得来?”  “沈卿应该是有备而来,方才他已经潜入营帐中来见朕。”  “皇上已经见到沈侯爷了?”  李熠点头:“他假扮作北夷的兵士,混在方才进入营帐送餐食的兵士中。”  张先玉遂追问道:“沈侯现下在何处?”  李熠摇头。  张先玉笃定道:“皇上,奴才在营帐中还有印玺,万不能弃在北夷大营里了。”  “你快些去吧,切莫惊动了其他人。”  夜风将账内燃着的明烛吹得有几分摇曳起来。  营帐前走过去一列军队。  李熠端坐在帐中,虽然这北夷的军帐里没有滴漏,他却知道换防的时间近了。  而张先玉却久去不还。  “换防了!”  脚步声熙熙攘攘,照常有人会掀开营帐的帘子查验一番,他的额间沁出几滴汗。  营帐落下的刹那,那兵士被人放倒,拖入营帐中。  “沈卿?”  沈孟将兵士身上的铠甲佩剑剥下来之际,对李熠道:“皇上,您先换上衣服。”  “不,不行。”  沈孟蹙眉:“皇上……”  “玉先也要跟我们一起走,连日来他对我也算是忠心。”  正犹豫之际,账外密密麻麻紧紧围满了人,点起了无数的火把明焰。  沈孟面色一白——  竟然被发现了?  埋伏在白鹤关外的两千人马已经蠢蠢欲动。 第91章 影的声音低沉粗粝:“驾——”  “不要!”  带着寒意的刀锋几乎擦着影的手臂划过去。  她甫一回头便看见握住赤霄的那抹影子在人群之中,兵刃相接,火光四溅,身法清灵,犹如鬼魅一般。  长戟凌空落下来,沈孟不敌,站在远处的身形有些不稳。  “影,你去救她。”  影的身子微微一僵回道:“沈侯交代过,郡主必须毫发无伤。”  她一瞬间气血上涌,喉间一阵腥甜:“你是南楼的影卫,听的是我的命令。”  马儿疾驰,向前一跃,马腹却被长刀划伤,马儿有几分趔趄。  坐在身后的人不再言语。  “我让你去救她,听见没有!”  影置若罔闻。  她生平所恨,生平所憾,是自己没有学一些功夫。  在西蜀,在眼下,在从前遇到的还有今后可能遇到的危险场合里面,她无能为力!  她竟然无能为力啊!  “咳咳咳——”  鲜血自喉间涌出,身上素白的衣裙早已由点点血渍被渐染得大片大片的暗红。  “你今日不去救她,明日便不再是我南楼的死士。”  她从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天。  要亲眼看着她身受重伤,自己却无能为力。  这太残忍了!  流霜的剑鞘落在地上,剑身在马的腿上狠狠一划,马儿吃痛,跑得飞快,连路撞开了两侧的兵士。  “我求你……求你救她。”  泪水忽然漫出眼眶,落在影的手背上。  她说求。  马儿渐渐慢了下来,影微微咬牙,旋即调转了马头,黑马抬蹄,向来时的方向疾奔。  快些!  再快一些!  沈孟与蒙真周旋之际,看见那匹马去而复还。  她就知道!  就知道影带不走李明卿。  罢了。  赤霄横扫,剑风凌厉,沈孟足尖一点,迎着黑马疾奔而来的方向,掠过地上横陈的尸身。  李明卿看见她身上又多了些许伤痕,发了疯似的从马上跌落下来,伸手去握住沈孟的双臂,顺着双臂捧着她的脸,双手不住地颤抖起来:“你……”  沈孟嘴角牵起一个浅淡无力的笑意,声音里全然都是笑意遮掩不住的疲惫:“我没事。”  她反握住李明卿的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  右手落在李明卿的肩头:“我说过的,会回去。”  右手在她颈上微微一用力,沈孟看见李明卿带着一丝诧异往后倒下去  “不……”,声音渐渐微弱,一阵剧痛从她的颈后传来,一滴泪顺着她的眼眶滑落,她却无力再睁开眼睛。  “云亭……”  却执意抓住了沈孟的手。  沈孟微微蹙眉,紧紧抿唇。  一点一点将那只握住自己的手松开。  对不起。  如果我这次说了假话。  你一定要原谅我。  对不起。  我也很想回去。  赤霄挡住从身后刺过来的长戟,沈孟看着影:“还不走?”  影有了一丝犹豫。  “再不走,就没有人能活着离开这里。”  “驾!”  黑骑决然而去,影兀自回头,看见那抹影子被重重的人墙围住。  回不去了。  有的人可能真的回不去了。  “郡主醒了吗?”昭瑜的声音焦灼,还带了几分哭腔。  “怎么会这样?郡主怎么还没有醒?”  她蓦然睁开眼。  银灰色的幔帐,石青色的锦被,浓烈的草药味……  方才白鹤关内的情形一闪而过,让人沦丧,宛若人间炼狱的白鹤关盈斥着浓烈血腥气。  云亭!  她猛然间坐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  昭瑜扑到床畔:“郡主?”  她扶额,听见昭瑜柔声道:“郡主你别害怕,这里是平阳,没有追兵,没有北夷人。”  “安远侯呢?”  周遭忽然一片死寂,只有汤药在炉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一点响动。  她恍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昭瑜定定神道:“沈侯他受伤了,有军医在为他诊治施针,郡主您身子还没好,现在过去也不方便呢。”  有人反应过来,也附和道:“对对——”  昭瑜给影递了个眼神。  李明卿顺着昭瑜的目光看着影,影的身子微微一顿,木然地点了一下头。  李明卿看着昭瑜:“真的吗?”  那双漆黑的眸子如寒潭照影,昭瑜咬咬牙,忙点头:“真的。”  影别过脸。  好似一声叹息。  李明卿又看着昭瑜:“真的吗?”  昭瑜轻轻抿唇,没有点头,眼里却划出来两滴泪珠。  她扶着床沿站起来:“不可能!我要去找她!”  影低声提醒道:“郡主,沈侯他——”  李明卿忽然抽出影别在腰间的流霜:“救不了她,你也不用再回南楼,南楼不需要你这样的影卫。”  握住流霜的手不住地颤抖。  影蹙眉,看着惊惶在侧的昭瑜,低声道:“你去请焦先生。”  剑握在那双素白的手里。  白色的剑身与那皓腕相映,说不出的别有意趣,却没有人又半分去赏美读趣的情致。  她是谁啊?  她为什么要在这里?  她一心想要守护的人,都守护不住!  她却还要替人守住京城,守住这天下!  可这天下若是没有沈云亭——  “你为什么不救她。”  “我要保护郡主。”  气血上涌,她又觉喉间一片腥甜。  “你竟敢违抗我的命令!”  “南楼的影卫要誓死保护郡主的周全。”  “周全?这般便是周全了吗?”她双肩微微垂下来,本就疲惫不堪的身体像是被人抽掉了最后一丝气力。  影背着光站在一片阴影当中,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第三部分·13  “郡主,我们已经暗中派人去白鹤关查探过了。”焦山站在远处,声音沉静有力,“没有找到安远侯的尸身。” 第93章 随后亦有人附和。  李明卿的目光落在京城的军备机要图上:“蒙真率军直取平阳之后气焰过于嚣张,如若我们守城不出,只会助长其气焰。”  沉静的目光宛若古井之水,没有一丝波澜,她继续道:“□□皇帝生于布衣,尚能纵横天下,横扫前朝,区区北夷,我辈何惧?”  她环顾周围众人,略微停顿,声音如环佩铿锵。  “京城所有的大军列阵于四门外,全力迎敌。”  众臣静默如斯,些许人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们不战也得战,因为在这议事堂当中,只有一个人说的话才算数。  “京畿卫巡查城内,凡有身着盔甲身配军刀的兵士未出战迎敌者,格杀勿论!”  此言一出,在座的人纷纷色变。  军令之严苛,几乎闻所未闻。  即便是久经沙场的平阳守将郭守信亦感到心惊。  无人敢质疑。  更无人敢反驳。  “京都四门为京城门户,现分派诸将镇守,如有丢失者,军前斩立决!”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  “西门,平阳守将郭守信。”  “南门,兵部侍郎傅中。”  “东门。”她微微停了停,落在最末的座次上,“京畿卫副统领薛端擢任京畿卫统领一职,守东门。”  北门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她看过去。  谁来镇守北门呢?  “北门,由我来守。”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北门位于京都城北,一旦战起正面迎敌,势必会成为最为激烈的战场。  正当所有人失神之际,沉稳又深有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  “守城将士,必奋勇杀敌,京城战起即为死战之时。”  “将不顾军,弃军而逃者,斩于军前。”  “军不顾将,败退奔逃这,后队斩前队。”  “有违军令者,立斩!”  焦山顺着声音传过来的方向,看见那个白衣胜雪,弱质纤纤的女子站在这高墙明壁下,光风霁月,雾散云开,恍若是这个朝廷真正的主人。  第三部分·14  李明卿回望着议事堂内的众人,下了最后一道命令。  “开战之时,众将领率军出城迎战之后立即关闭城门,有擅开城门着,斩立决。”  郭守信猛然间抬起头,站在议事堂中的所有人为之一振。  这就意味……  一旦出城,只有退敌,才能生还。  逃是死路,战是生路。  如果不能取胜,必死无疑。  “诸位将士,可有异议?”  议事堂内鸦雀无声,焦山微微蹙起的眉头随即舒展开来。  是了。  她已无所顾忌,  “就在一月之前,我朝数十万大军毁于一旦,天子被俘,北境失守,如今兵临城下,到了这般境地,此战若败,江山倾颓,社稷不保,诸位有何颜面见天下人?”  他们只有一个选择。  不胜,便死。  众人终于从议事堂中散去,李明卿走上宫城的城楼,望着平阳所在的方向。  “影?”  “在。”檐牙一端探出来一个黑影,倏忽落在她不远处。  “可有她的消息。”  “南楼还未刺探到沈侯的消息。”  她微微垂眸,眼波里的愁绪轻轻掩起,摆摆手那抹黑影便隐没在阴影处。  脚步声自远处传来转身之际看见焦山和昭瑜走过来。  “师兄。”她如平常一般,嘴角漾起一个清浅的弧度,面色沉静,城头的晚风轻轻吹起她的衣摆和柔和地垂在身后的长发。  “京城大战在即,郡主真的要一力镇守北门吗?”  焦山蹙眉,任谁都知道她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罢了,没有武功,又何谈披甲上阵。  “是。”  焦山了然,不再出言相劝,反而宽慰道:“我亦随郡主去镇守北门,北门的守将兵士大多是从前镇守京城的京畿卫,上皇亲征时带走了京畿卫大部精锐,这些人在虎丘一力保护上皇,尽数阵亡。以京畿卫的忠心,剩下的这些人自当茹毛饮血,为他们的手足复仇。”  “师兄果然是懂明卿之人。”  “不是我懂郡主,而是——”焦山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若师父还在,他看到你这般果决善断,定然十分欣慰。只是……”  李明卿收回看向远处的目光,补充道:“只是,若师父还在,他亦不愿南朝遭此浩劫。”  “师妹,你害怕吗?”  一丝笑意如风,还未来得及在这素净清绝的脸上绽开便已经消散无影。  “师兄,从前我不明白为何你会因失去小宁之后性情大变,直到——”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直到不久前。  她亲眼目睹了自己所爱之人身受重伤却无能为力,她只觉五内俱焚,被施以极刑。  刀刀割在她的痛处。  从前,沈氏一族被满门抄斩,在这世间的些许年,她是为了给沈家讨一个公道。  眼下,她仿佛一只脚已经踏在地狱当中,匍匐着身子,在那些数也数不清的魂魄当中,一边等待,一边找寻。  她沿着宫城的石阶一步一步走到军帐中。  ——你害怕吗?  天空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势不大,却在路上积起了水潭。  怎么会不害怕,可我最害怕的事情,不过是再次失去那个失而复得的人。  ——你畏惧吗?  白色的布屐踏在刚刚积起的水潭上,水珠飞溅开去。  怎么会不畏惧,可是那个能够与自己并肩而战的人生死不明。  ——你准备好了吗?  飞溅的水珠沾染了泥渍,渐污了她白色长裙的襟摆和鞋面。  我……  铠甲整齐地挂在军帐中,在烛火的映衬下反射出金属光泽却又分外润泽。  这是沈云亭的铠甲。  她伸出手,指尖触上盔上赤红色的须穗。  从未上阵杀敌,却要穿上这身铠甲。  沈云亭第一次穿上一身铠甲的时候,可曾有畏惧?  沈云亭第一次拿起刀刺向敌人的时候,可曾有犹豫?  穿上铠甲,荣光其重,万丈红尘皆如云烟。  李明卿略微恍神,只觉得穿上这一身铠甲,她与她,真正地在一起。  那便生同衾死同穴!  北夷大军列阵于京郊北门外三十里,蒙正志得意满,正坐在主帐中,心里燃起了战意:“南朝的京都眼下不过是个空架子,十万的精锐都已经归附我北夷,这时候兵临城下,京城的防线自然崩解。”  下面的人纷纷附和:“是啊!等我们的大军夺下京都,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帐中一片歌舞升平,俨然已经是胜利者的姿态。  “报——”  蒙真将身旁服侍的婢女一把推开,酒杯倾覆,洒了一身,好战之心写在那双激动难以自抑的眼里:“什么情况?”  “大王,南朝的大军已经在京都城外列阵!”  手里的杯子往地上一掷,带了一列人马疾奔,远远看见南朝兵士队列齐整,营帐齐备。  与他料想中的不堪一击截然不同。  “大王,我们要不要试探一下南帝的大军?”  蒙真嗤鼻:“试探?再怎么试探不过他们也不过是任我们宰割的绵羊罢了。”  手放在嘴边,蒙真对着手下的人打了个手势,吹了一个口哨,数千人狂笑着试探性地策马冲入北  门的大营里。 第95章 更不会输在京城脚下。  就此撤军是绝无可能的,  我还要再赌一把!  亲自领兵!  冲入京城当中。  张先玉将一盏茶捧到蒙真跟前:“大王,北门难以攻克,何不攻取西门?”  蒙真诧异:“西门?”  张先玉点头:“西门的城防为四门之中最末,且西门的守将是大王的旧识了。”  “旧识?”蒙真挑眉,张先玉点头道:“大王数日前将平阳夷为平地,可还记得当时有一个人逃脱了北夷兵的追击,逃回京城?”  “你是说那个郭什么——”  “平阳守将郭守信。”  蒙真快意一笑,露出轻蔑之色:“看来京中是真的没人了,居然任用一个逃将来守城。”  “大王何不亲自率军直接取下西门,彼时郭守信逃得如此之快,此次见到大王何止闻风丧胆。”嗓音尖细,听起来尤为刺耳。  夜已经深了,主帐中的烛火犹自摇曳,映在那张清绝素净的面庞上,双目微阖,她轻轻倚在书案的一侧,竟不由睡着了。  焦山看向李明卿的神色柔和,她已经不眠不休有两日了。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自己对这个幼时便名满京城的郡主早有耳闻,先帝对之相当喜爱,赐国姓,予封号。  师父当时名满天下,不是任何人都能成为蕉鹿先生的弟子的,她还是身量不足的女童,却已然气度不凡。  与长者坐而论道,其志斐然。  就是这样一介女流,却真的担负起挽救衰退国运的重担。  这担子未免太重了些。  她眉头微微一蹙,似有醒来之迹。  焦山收回目光,落在手里的书卷上。  李明卿转醒过来,听见焦山道:“师妹,昭瑜姑娘嘱咐过我,让我盯着你喝药。”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这碗漆黑的药汁,眼里透出淡淡的无奈。  “今日南楼的影卫已经来过,亦让我转告你,一切如旧。”  如旧?  那就意味着——王府一切都如常。  也意味着——南楼依旧没有打听到沈云亭的一丝消息。  她垂眸,那一丝失落被她垂下的眼帘轻轻遮挡,端起桌边的药,轻描淡写地连眉都未曾皱一下:“今日蒙真已经派人攻打过北门了,只怕明日会有新的动作。”  焦山的指尖落在桌上平铺开的军备图上:“西门。”  “西门的守将是郭将军,我最为担心的却不是西门。”  “北夷军多列阵于北门,南门虽然危困,犹可支持。师妹担心的是东门吗?”  李明卿点头,她不了解薛端,只是在永乐门突生变故之时,对此人略有印象。  自己一言一语能使薛端带着手下的人倒戈相向,此人未必是心志坚定之人,只是朝中无将,她须得做这样无可奈何的安排。  焦山已然成竹在胸:“师妹不妨向东门城中的守将,下一道军令。”  “军令?”  她沉吟半晌,紧蹙的眉头终是舒展开来,在纸上运笔如飞。  目光落在帐中的滴漏上,还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等到天一亮,新的战火又会燃起,一日一日,终究会有一个尽头的。  她在等着哪一天太阳升起,照耀着世间万物,却再也没有干戈和纷争。  如昨夜所料想的一般,清晨天方破晓之际,北夷军向着京城的西门动了猛烈的攻势。  随着蒙真的一声令下,精锐的北夷骑兵倾巢而出,向着京都城防最为薄弱的西门发起冲锋。  站在阵前的人手握缨枪。  就是在等着这一刻。  蒙真的军队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便冲到了西门外的军阵前,这一切来得太过顺利了。  镇守在西门的都是骑兵。  而南朝的骑兵根本无法与北夷相较,这是公认的事实。  兴奋洋溢在脸上,他战意已起,难以自抑,随即挥起手中的长戟,向着城门发起冲锋。  郭守信看着冲过来的北夷军,是时候了。  他戎马半生,镇守平阳,却在数日前将半生的荣耀变成了耻辱。  在北夷军的铁蹄下,他失去了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  情同手足的部下。  光耀门楣的声誉。  坚守一生的信条。  他本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却成了一名逃将。  平阳一战太过刻骨铭心了,全军覆没,身后是紧追不舍的北夷军,他九死一生回到京都,在朝晖殿中面对着所有人鄙夷和不屑地目光。  不会再有人记得他曾经战功赫赫,只会有人不断提醒他,自己曾经是一名逃将。  令平阳军蒙羞,令郭家一门英烈蒙羞的逃将。  他将蒙真的名字刻在心里。  复仇!  他日日夜夜所想,就是复仇。  他的脑海中浮起一个清绝纤弱的身姿,是这个人不计前嫌,给了自己这样一个复仇的机会。  士为知己者死!  军号响起来,他提起手里的缨枪,单枪匹马地率先迎击了蒙真带领着冲过来的骑兵阵营。  蒙真还未反应过来,已然被这万军不当之势震慑,而郭守信身后竟是一个又一个扬起马刀放弃防  守,左冲右突的南朝骑兵。  场面混乱不堪,自己的人还未动手竟然被这一股势如破竹的军队击得溃散,他舞动着长戟,想要稳住阵脚,却发现前锋和中军被打得落花流水。  撤军——  剩余的后备军队支援转战南门——  数万之众的北夷军转扑向南门,主将薛端虽然武艺高强,身先士卒却无法以手里单薄的兵力去面对越来越多的北夷军。  守军眼看就支持不住了,要不——逃吧。  大家都是人,为什么城里的人安享着自己拼了性命换来的太平和安然,自己却要在这里流血牺牲?  同是在朝为官,为什么文官坐在那里指点江山,武将就该送死,连求生都不能?  对!  这不是逃!  这是求生!  外围越来越多地围着北夷军,漫山遍野都是黑压压的兵士和暗红的血迹残肢。  逃——  往哪里逃——  第三部分·16  局势越发危急,薛端带着剩下的部分将领退到城门前,对着城头喊话:“北夷军人多势众,我们支持不住了,快放我军入城。”  肃立于城头的张告之虽然年事已高,行动上颤颤巍巍却也还没有头昏眼花,薛端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实在是支持不下去了。  张告之沉吟半晌,作势要命手下人打开城门。  倏忽间,城楼上多出来一个人影,手握军令:“张大人,郡主有令。”  张告之神色微微一变,接过影手中的军令。  只有五个字:“不得开城门。”  所谓运筹帷幄,就是这般。  张告之蹙眉,对着城下的人喊道:“薛统领,我知道你们征战辛苦,但是郡主有令,不得开城门,不得放你们入城,只要你们打退了北夷军,就可以进城了。”  薛端面色一冷。张告之又喊道:“我会为薛将军擂鼓助阵的。”  擂鼓?  他拨转马头——如果擂鼓能退敌的话,那所有人一起擂鼓不就好了!  “驾——”  他率领着身后的将士,冲向了正在激战的营地。  反正进不去了,不如战死在这里。  影折返至北门的主帐中,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郡主,事情办妥了。”  “薛将军如何了?”  “得知城门不能打开之后,薛将军率领手下的将士上阵杀敌。” 第97章 沈云亭将她圈在身前,策马,在她耳边小声道:“我若是晚了一步,可怎么办?”  她第一次在沈云亭的声音里听到了恐惧,心上却萦绕着一丝甜意。  她回来了!  她回来了!  她这次没有骗自己!  二人缄默,有太多的话欲倾吐,只是眼下她们仍有更重要的事情。  蒙真带着人从东门迂回至此。  她看见手持赤霄的那个人,策马冲入乱军之中,神色傲然,有着俾睨众生的超然。  “我早就说过,纵使北夷王你身后有千军万马,也取不了我的性命。”  赤霄挑向蒙真的长戟,火光四溅。  焦山远远望着那个身影,不禁慨然:“若当年兵部尚书沈谦仍在世,与沈侯相比,只怕输赢难有定论。”  她目光紧随着沈云亭,眼眶微微灼热湿润。  “我年少时,得幸见过沈尚书临阵杀敌,以为无人能出其右。”她顿了顿,嘴角弯至一个柔和的弧度,继续道:“如今,确有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安远侯,可是师妹的心上人?”  她面色微微一滞,脸颊染上一抹红晕。  焦山道:“我与师妹相识多年,师妹仅有两次失态,皆因沈侯。”  “嗯。”她不否认。  沈云亭欺身压向那挥过来的长戟,手中的暗红色的长剑化作一道红光,是这晦暗天地间最为耀眼的存在。  “我想嫁给她,做她的妻子。”  一盘散沙,行将就木的溃散之军在京都最危难之际终于众志成城,坚如磐石。  蒙真一击即溃的军队最后一眼回望了京都高筑的城楼,裹挟着太上皇,落荒而逃,潜往北境。  就是在奋战了几天几夜,又在慌乱地奔逃一日之后,蒙真的军队在平阳休整。  周遭一片寂静,远处的山头上架起了无数□□和长矢,箭头涂上了□□,整个平阳城变成一片火海。  第三部分·17  穷寇未尽,京中已派出军队人马速去清扫北夷的残兵。  是时候结束了。  李明卿坐在军帐中,支着头不由睡去。  不知过了多时,便觉有人拿着薄氅披在自己肩上,她警觉地睁开眼睛。  对上那双璀璨如星河的眼睛,她虽有淡淡的愠怒,亦有庆幸。  “沈侯爷不该解释一下吗?”  沈云亭轻轻一笑,把她眼里那抹愠怒尽收眼底,解释道:“在白鹤关,是红莲救了我。”  当日白鹤关生变,她看着影带着李明卿离开白鹤关,本以为自己在劫难逃。  蓦地从北夷军营地左翼闪出来一个身形颀长,动作迅捷的人影。  她竭尽全力睁开眼睛,看见一张带带着刀疤和戾气的脸。  这刀疤还是拜自己所赐。  “红莲?”  这个人竟然尾随自己到了白鹤关。  “咳咳咳——”她咳出一口血,浑身筋骨俱损,那痛意几乎将她碾碎。  红莲一把捞过她几乎脱力的身体,微微蹙眉:“我从不欠人恩情。”  沈孟挑眉:“你要救我便救,还要找个理由也是费力。”  见沈孟这般说辞,神色微微一顿,面上有些不自然起来,便顺手将手里的人往旁边一推,沈孟整个人囫囵撞上一侧的盾牌。  沈孟喉腔里的血尽然涌出来,心想——这个狠心的女人!  “你说将来谁娶了你,该有多倒霉。”  他趁势掠起赤霄,红色的剑刃一扫,血珠飞溅,那一道红色落在了红莲脸上,沈孟挑眉,不意外地看见红莲眉头紧皱,恨不得宰了自己的模样。  “真想一刀杀了你。”  她笑得有几分不羁:“你后悔来救我了?红莲大人?”  红莲不作答复,又听见沈孟道:“后悔也晚了,我死了就凭你一个人,你也逃不出这北夷军的大营。”  “……”  “你可得拼尽全力保护我,不然我们都会死得很难看。”  “……”  “你还不想死吧?红莲大人?”  这一声又一声的红莲大人听起来相当相当刺耳。  红莲忍无可忍,替沈孟扫开了身后刺过来的马刀,厉声道:“闭嘴!”  沈孟见她略过来的方向有成群的马匹,目光略一交汇,彼此便了然了。  蒙真的长戟再度欺下,如横扫山河之势。  她剑走偏锋,擦着长戟向蒙真的喉间突进,赤霄的剑身一震,他右臂发麻。  本就是冒险之举,突袭失败,蒙真向后一躲,赤霄一偏,砍落了蒙真肩上的盔甲,刺入血肉之中。  长戟隔档,对着沈孟落下来,在长戟即将刺入胸膛的那一刻,她被红莲一拉,疾步往后掠去十步开外。  “你虽然刀法不行,轻功很是不错。咳咳——”  红莲蹙眉——  眼下形势尤其棘手,她正不耐之时,却看见身旁的人蓦地倒下去!  沈孟再醒来时,已然是在洛镇之外驿馆的榻上。  她竭尽全力睁眼,朦胧间听见有人在说话。  红莲的声音响起来:“这人伤势如何?”  答话的是个女大夫,声音清和,却道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死不了,不好活。”  “必须活,不然你也得死。”  那大夫挑眉,竟不动声色。  沈孟眉头皱起,竭力想要睁开眼睛,却没有一丝多余的气力。  “这位——姑娘——,你的伤还是先包扎一下,不然这只左手就废了。”  红莲摆手:“先救他。”  李明卿闻此,眼底了然,彼时在长岗,红莲便有意要带走沈云亭。  果然,自己料想得没有错。  或许沈云亭不知道,但是她知道。  她知道红莲对沈云亭有怎样的情愫。  但她也不是那般小气之人。  沈云亭继续道:“那大夫医术还行,我借了百鬼夜行传信至西蜀,向扬榷借兵。”  “扬榷如何肯借兵与你?”  沈云亭眨眨眼睛,故作神秘:“那日在西蜀宫中,我问你对他说了什么,你便没有告诉我。”  李明卿不再深问:“他借兵与你的缘由我不再问,只是你如何让这大军过境不让我知道?这根本……”  三种可能——  一则他们没有走许州到京城的这条路。  二则是影再一次帮沈云亭瞒了自己一遭。  三则沈云亭假借自己的名义,来了这场灯下黑。  无论哪一种——  都让她有一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尤其是这些日子以来,自己日日夜夜,夜夜日日为她挂怀。  可是没有理由……  沈云亭没有理由要瞒着自己啊……  “卿儿,我既然没有死在蒙真的长戟之下,北夷必忌惮于我。而我没有出现在战场之上,会让蒙真掉以轻心。以我一人之力,难以抵挡千军万马。我能想到的最快,最为稳妥的办法就是向西蜀借兵,保住京城。扬榷的大军过境,我向各关的守将声称那是许州的守军,如今举国的援军涌向京都,稍微动一下手脚,便能掩人耳目了。”  见她微微垂眸,目光黯淡,沈云亭薄唇轻抿,继续道:“我没有传回任何音信,是担心有一丝的差错,便会功亏一篑了,绝无不信任之意。我唯一赌的,是你能不能守住京城。”  李明卿蹙眉,的确如此。  以眼下的局势,她也不能保证朝中没有奸细,亦不能保证南楼没有奸细。  沈云亭的思虑不无道理。  看着她的眉目缓缓地舒展开,沈云亭脸上有几分得意与释然:“总之,我赌赢了。”  “如果输了呢?”  沈云亭笑意犹深:“我怎么可能会输?”  她有些无奈,是了。  怎么可能会输! 第99章 沈孟默然。  不多时,邱伯轻轻扣门,进来道:“公子,郡主,晚宴已经备好了,宾客多已到正厅当中。”  沈孟眉眼弯弯,与她并肩走出了书房,在她耳旁道:“筵席上的菜式都是你喜欢的,那些人都不过是沾了你的光才吃到这些菜。”  她耳边微微发烫,沿着穿堂,走到正厅当中,蓦地看见右首处一张国色倾城的妖艳面容——西蜀国主扬榷。  他怎么在这里?  “郡主,沈——将军——”  他手里的折扇打开,神色有几分倨傲,更多的是难以捉摸。  李明卿坐在左首的席上:“国主此时不应该在宫中与皇上宴饮才对吗?”  “本国主与郡主、将军是旧识,自然要先叙过一番。”  李明卿心里兀自不安,一只手挽袖,端起桌上的茶杯:“荣幸之至。”  沈孟亦举起酒杯:“国主,这酒名叫竹叶青,亦是京中才有的绝品。”  扬榷赞道:“南朝地大物博,光是京中就有许多新鲜事物。”  沈孟颔首:“国主亦可在京中多游玩几日。”  扬榷挑眉,那妩媚的笑意又在脸上浮出来,语气是说不清的意味深长:“要是这京都城落在了那些北夷人手里,就实在是可惜了。南朝有郡主,有沈将军,才不至于如前宋一般,偏安一隅,委曲求全。”  一席话说的席间的人陡然变色。  扬榷摇着扇子继续道:“本国主听说,当今南朝的天子是郡主选的?”  李明卿蹙眉:“是天选明君,时择英主。”  扬榷直起身子的身子微微前倾,端起桌上的那杯竹叶青,对李明卿道:“其实郡主可以效仿本国主的九妹妹——”  “住口!”  扬榷挑眉,顿了顿笑着说:“是将军府上的酒太香了,本国主还未亲尝便醉了。醉话!”  筵席毕了,扬榷等人离开了沈宅。  月色正好,沈孟将李明卿送至门口处,门童还未将马车牵过来。  “见你在席间几次蹙眉,可是因为扬榷屡屡冒犯你?”  “扬榷此人行事,没有章法,追求刺激,只怕不好相与。”她看向远处,“明日我想向皇上上书,望皇上能将太上皇接回京中。”  沈孟蹙眉:“皇上又岂会愿意将太上皇接回京中?”  “皇族中人一直被外族人扣在手里作为质子,实在令天家蒙羞。今日北境传来了消息,蒙真战败之后退守至北境边界的樊城,已经两次派人前来求和,此正是接回太上皇的良机。”  “朝中有百官,你何必亲自去触碰皇上的逆鳞。”  “朝中虽有百官,却无人愿意去触碰皇上的逆鳞,说到底,我身上亦有天家的血脉,李氏的荣辱亦是我琅琊王府的荣辱。你莫要忧心,希望皇上接回太上皇的不止有我们二人,就连张告之张大人亦与我说过此事。”  “卿儿,你果真决议如此吗?”  李明卿抬起头,看见沈云亭眼中如淡云一般凝聚在一处的隐忧,自己先笑起来,她伸出手抚上沈云亭的眉心:“沈将军,笑一个给本郡主看看?”  翌日清晨,新帝李焕在看了群臣的奏章之后大发雷霆。  张告之、傅中等人亦纷纷上表希望他派人接回太上皇。  李焕凝眸,面色沉郁,眼底似一汪漆黑的寒潭:“众位卿家的奏章朕全都看了,只是想来这天子之位本非我所欲,是天地、祖宗、宗室、还有你们这群大臣逼我入主朝晖殿的。”  朝堂上寂静无声。  李焕勃然大怒:“你们屡次言及,到底意欲何为?”  傅中道:“太上皇被俘,如今北夷战败,理应归复,若眼下皇上不派人去接,将来悔之晚矣。”  李焕猛然间抬手,奏章落了一地,群臣惶恐不已,内官弓着身子轻手轻脚,淅淅索索地将地上的奏章捡起来。  “当时逼着我做皇帝的不就是你们这群人吗?如今京城守住了,北夷打败了,你们便站出来说这些话。”  群臣惶恐,又跪了一地。  李明卿抬眸,清声道:“天位已定,宁复有他?”  李焕的神色微微缓和了些许,方才脸上的阴霾也一扫而空,只要这些人打的不是皇位的主意,这都好说。  “那依郡主之意,我朝便接受北夷的何谈?”李焕略一思忖便道,“如此,朕便安排郡主与神威将军一同前往北境,接受蒙真的和谈。”  群臣略微松了一口气之际,坐在盘龙椅上的人补充道:“北夷在我国境内烧杀抢掠,以致北境民不聊生,此次和谈,决不能予蒙真一金一银,一针一线。”  李明卿蹙眉——新帝终究是不想让李熠回来的。  散朝之后,内官携着天子国书匆匆留住二人——  “郡主,沈将军,还请留步。”  李明卿打开内官递过来的卷轴,李焕只在天子国书上提及了北境事宜,却对接回李熠之事只字未提。  内官看见二人神色微变,面带笑意地站直了身子:“圣上祝福咱家把国书带给两位,还嘱咐了两位拿到国书之后便莫要多做耽搁了,圣上亦盼望着早日能够见到上皇。”  李明卿品着内官的话,不由问道:“皇上予我和沈将军多少时日?”  内官颔首,目光中不无赞许:“郡主果然是聪明灵透之人,皇上方才交代了,望郡主和将军七日之内能将上皇接回京都。”  沈孟点头:“多谢公公了。”  朝晖殿里烛火盈盈,亮如白昼,瑞兽金鼎中焚着龙涎香,坐在盘龙椅上的帝王眉目清秀,眉宇间多了一层狠戾,他看着走进来的内官:“事情办得如何了?”  “启禀皇上,奴才已经按照皇上的吩咐,将国书交给了郡主和沈将军。”  “他们可有说了什么吗?”  内官颔首道:“郡主和沈将军接了国书之后便出宫去了。”  李焕淡淡一笑,表情看不出是欢愉还是讽刺,就那样不可捉摸地端起轻轻放在一侧的茶,不动声色。  内官道:“皇上,内膳房方才来报,今夜在碧霄阁中宴请西蜀国主的事情一切都妥当。”  “嗯。”李焕微微皱了一下眉。  内官低头,仿佛洞悉了高高在上的帝王心中所想,淡淡道:“听闻这位西蜀国主在为平王时,便行事乖张古怪。昨日皇上册封了沈将军,他前去贺一贺亦是应当的。”  “你可曾听闻去岁秋的西蜀之乱?”  内官惶惶地低下身子,将婢女端过来的玉合酥端到帝台龙案上,垂眸道:“奴才不曾听闻。”  李焕的眸子微微一沉:“西蜀的九公主生了不臣之心,弑父杀兄,意欲篡位夺权。”  内官不由噤声。  李焕随即笑道:“一个女人,怎可称王为帝,你说是不是?”  内官面色微微一白,猝然间跪在龙案一侧。  殿外有人前来禀报:“启禀皇上,西蜀国主已经入宫,眼下已到永乐门下。”  李焕轻轻抬手:“起来吧。”  第三部分·19  南朝的朝使到了北夷剩下的残兵驻扎在了北境的边界樊城,樊城的城墙高耸,在这广袤无垠的北境里甚为壮阔。  沈孟骑在马上,望着远处樊城巍峨的城墙,对身旁的人道:“比去上次去西蜀,这一次师出有名,却无财无物。”  李明卿微微颔首:“眼下,所有人都会觉得我们会无功而返。”  沈孟摆摆手:“罢了罢了,人——我是一定要带回去的,钱——我是一文都不会给的。”  她转过脸,冲李明卿眨眨眼睛,李明卿微微颔首回应她的笑意。  “赛马吗?”  李明卿颔首:“谁人不知沈将军武艺无双,骑术精湛。”  沈孟挑眉:“所以我们郡主觉得自己会输?”  李明卿亦学着她的模样:“那倒未必。”  她夹紧了马腹,抬手扬起手里的马鞭,落在马身上,黑马白衣,如这北境的烈风一般闪过,沈孟的眸子里多了异样的神采。  这北境的烈风裹挟着白衣人身上淡淡的香气,沈孟身下的踏云马亦紧跟上去,一白一黑的两匹骏马成了这北境里最让人流连的场景。  她竟然——使诈?  如果没有战事——  如果她们不是朝使——  就像这样,两个人策马于这广袤的土地上——  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远在樊城的太上皇听见了朝使已经抵达樊城的消息亦是欣喜异常,比李熠更加高兴的除了关长飞,还另有其人。  蒙真在大营之中,看着端坐在最末侧的人,这个名义上的太上皇,实际上的废帝,若有所思。  这可是他手上最后的一张牌了。  他还要好好利用这张筹码,尽可能地挽回自己的败局。  筵席便设在了蒙真的大营,他虎视眈眈地看着走进来的一对璧人,他生平奇耻大辱便是被这个长得像个娘们的人打败过,不止一次。  他如今自觉是盛途已末,心长焰短。  蒙真端起桌上的酒杯,对着走进来的李明卿和沈孟:“虎丘之战,南朝的军队为何这般不经打?”  沈孟直视着蒙真挑衅的眼神,他是故意在找麻烦的。  回敬一盏:“虎丘之战,是上皇身边的宵小之徒率军轻敌而入,才会打败。”  “可本王听说,参战的尽是南朝的精锐。”吗,蒙真的目光环着营帐扫了一圈,落在李熠身上,  李熠接触到蒙真的目光,身子蓦然地一抖。  关长飞跟在李熠身边,见他如此形状,不由低声道:“皇上,相信沈侯。”  沈孟挑眉,蓦地愁苦着一张脸:“事已至此,有的话便不得不说了。”  蒙真停下手中的长著,欲听分晓。 第101章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知道这个秘密的不止沈光一个人,那日西蜀宫变,所有的事情水落石出,扬榷亦对此事了然。  或许沈光早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其他的人,或许扬榷在将来某一天可能会利用这个秘密做出她们都不可估量承担的事情。  “北夷的战事已经了却,我身为女子本不应插手朝政,皇上却不应允。”  琅琊王微微垂眸,指尖在扶手上反复摩挲:“无妨,新帝的忌惮是对着琅琊王府的,而不是你一人。”  李明卿了然:“所以此时,真正要取得新帝的信任,不是放权,而是向皇上一表忠心?”  “咳咳咳——”琅琊王吃力地点头。  李明卿见状,不由心忧地走到桌前:“父王,我陪您回房吧。”  “罢了,我还想在书房里坐一会儿,看一看你母妃。”他嘴角含着一丝笑意,眼神也柔和了下来。  李明卿点头:“云亭护卫京城有功,皇上今日设宴逐鹿台,庆贺她的生辰。”  “你去吧。”  门扉掩上的声音很轻,琅琊王的目光落在房中的瑞兽铜鼎上,上面逸出来袅袅娜娜的一缕檀香,在日光的照射下几不可见,如同蛰伏在这刺目日光中的一丝危险,正在悄然无声又一步一步地向他们侵蚀而来。  五月廿五,新帝李焕设宴逐鹿台,为护卫京城有功的神威将军沈孟庆贺生辰,堂堂一国帝王,为一个臣下设宴庆贺,自开国以来,前所未有。  昭瑜端了两盘糕点,远远地从后厨走过来,看见一个迅捷的影子落在了檐下。  “影?”  那个身影微微一顿,昭瑜抬腿跟上去:“我都看见你了,你别装作没有看见我。”  影缓缓地转过身:“有事吗?”  “嗯……”昭瑜脸一红,“没……”  “嗯。”话音刚落,那人便两步走到了拐角处,消失在了墙后。  “什么嘛!好不容易能见一次就这么走了?”昭瑜咬咬牙,捧着糕点冲着坐在阁中的李明卿笑了笑。  “郡主,这是后厨刚做好的芙蓉团,尝一个吗?”  “昭瑜,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和影去办。”  昭瑜指了指影消失的方向:“为什么她刚刚遇见我,却没有告诉我?”  李明卿轻轻一笑:“那你便好生问问她。”  宫中的宴会礼节诸多,逐鹿台上新帝李焕坐在主位之上,脸上堆起笑意,左首是今日的寿星沈孟,李明卿坐在沈孟左侧,右首是西蜀国主扬榷。  能得两国国君共庆生辰的人——放眼天下,只有这一位。  扬榷命手下的人送上了贺礼,向在座的人称赞道:“南朝的京都城是个不错的地方,惹人流连,若非想要亲贺沈将军的生辰,扬榷昨日可能已经回锦州了。”  沈孟举起酒杯:“沈孟多谢国主盛情。”  扬榷眯起眼睛,笑意被手里的折扇遮挡了起来,只剩下半张好看的脸:“好说,好说。”  李焕微微点头:“国主既然喜欢京都,多游玩几日又有何妨?未能亲自去一趟锦州,实乃朕平生之憾。”  扬榷微微一笑:“已经在京都耽搁数日了,今日宫宴,正好向皇上辞行,西蜀的大军已经离开南朝的西州边界,扬榷明日也要离开京都了。”  李焕闻言,方微微点头:“朕不便强留了。”  李明卿微微低头,望着杯中酒,夜色疏朗,一勾下弦月淡淡地映在杯中,她微微一侧身便从杯中看见了沈孟倒映在酒杯中的影子。  “朕今日设宴逐鹿台,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李焕的目光缓缓地落在席间,群臣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无不端坐肃然。  他带着几分笑意看着李明卿和沈孟:“沈将军少质有成,护国有功;长宁郡主乃琅琊王之女,朕决意为二人赐婚。”  赐婚!  李明卿握住广袖的手骤然一收。  皇上这是何意?  “不可……”李明卿跪坐在侧,出声婉拒道。  沈孟眉尖微微一蹙,便舒展开来,有些诧异地看着李明卿。  为什么她不愿接受赐婚?  皇上的神情有了极其细微的变化:“为何不可?”  李明卿微微颔首,手心里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父王……”  沈孟听见她声音中夹着丝线一般的不自然。  明明是她日盼夜盼的结果,为何此时这个结果就在她面前,她却觉得无力去捧起。  从前她想成为沈孟名正言顺的妻子,甘苦与共,让这个世上的人都知道,她们是最为相配,最为恩爱的一双人。  可是其他人的目光,又这般重要吗?  如果……  这次的赐婚是新帝别有用心,那又该当如何?  伴君如伴虎,前兵部尚书沈谦对先帝忠心耿耿,因为功高震主而背负了近十年莫须有的罪名,她已经失去了沈云亭一次了。  不……  决不能……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低头道:“父王仍旧卧病在床——明卿不能……”  李焕摆摆手,笑容温和,语气强硬:“给你和沈将军赐婚的旨意想必此时应该传回琅琊王府了,府上有喜事冲一冲,琅琊王的身体会好得更快一些。郡主要拒绝朕的好意吗?”  能拒绝吗?  她抬眸,看向李焕,帝王之威,君主之权,她领教得太多太多了。  可这众目睽睽之中,皇家脸面之前,她身为人臣却不能拒绝。  “明卿不敢。”  她微微垂眸,这是她第二次,向李焕表明了臣服之意。  他是君,她是臣。  沈孟看着李明卿,心下揉进了些许不忍,轻轻向着坐在主位上的帝王拜倒:“微臣谢皇上恩典。”  李明卿亦不动声色地轻轻随之拜谢恩典。  李焕点头,眼中似有喜悦之色。  群臣纷纷举杯相贺。  扬榷怡然一笑,开口赞道:“沈将军与郡主,真是一对璧人。”  李焕点头道:“让沈将军和郡主将国主护送至西州边境,以全礼数,国主以为如何?”  扬榷轻轻摇着折扇:“若是耽误了将军和郡主的新婚,扬榷岂不是罪过?”  沈孟淡淡地笑起来:“怎么会……”  宫宴至入夜不多时便伞了,沈孟与李明卿同上了侯在宫门外的马车,她一语不发,笑意里总是裹挟着一丝淡淡的愁绪。  车帘放下来,遮挡住了旁人的视线,车辙碾压在石板路上,发出匀称平和的声响,回想在宫中的长道上。  沈孟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问道:“卿儿,你怎么了?”  “许是方才宫宴上喝了两杯酒,有些乏了。”  “嗯?”  李明卿抬眸,就看见自己的脸映在那双眸子里:“无妨。”  “为什么你不愿答应皇上的赐婚?”  她颔首:“不是我不愿,而是我不能。你如今手握军权,琅琊王府的势力不容小觑,皇上赐婚的意思……”  “战事已经平定,这军权不要也无妨。”沈孟笑道,“我早有归权之意了,只是要委屈你了……”  第三部分·21  马车出了宫城便往京城东边走,沈云亭将脸一点一点凑过去,一双好看的眸子里尽然是笑意。  “委屈?”李明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可不是吗?以后做一个没有实权的将军夫人,可不是委屈?”她神色灵动鲜活,眼睛里流露出几分促狭,李明卿看得出来她是在逗自己开心。  她心下叹了口气,正色道:“郡主夫人和郡马爷,你只能选一个。”  “……”沈云亭咬咬牙,注意到马车去往的不是琅琊王府的方向,也不是沈宅的方向,方问道,“我们这是去哪?”  “今日,是你的生辰。”  今日确确实实是他的生辰。  沈云亭的笑容微微凝在了脸上,保持着那个深深的笑容,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你幼时顽皮,还曾骗我说与我同日的生辰,每年我过生辰,你也嚷着要过,后来许多人只当我与你是同日的生辰,但是我知道。”  李明卿的语气柔柔淡淡的,在沈云亭听来好听极了。  “那日皇上问你,你便说了自己的生辰。云亭,这些年你一个人的时候,是怎样庆贺生辰的?”  “哎?”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李明卿的问题。  从前吗?  她本以为沈门被查抄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记得这个日子了。  “……”她打算含糊其辞,“就……我的生辰不过是个很寻常的日子,皇上是为了证明他是赏罚分明的明君才为我设了宫宴。”  李明卿反握住沈云亭的手:“于常人而言是寻常,于我而言却不同。这般重要的日子,我以后都陪你。”  我以后都陪你。  年年岁岁有今朝,听起来真是格外让人心动。  沈云亭咬咬唇,眼眶一热,又笑起来:“我以后能每日都过生辰吗?真希望一年三百六十日,我可以日日过生辰。” 第103章 沈孟察觉到她神色有异,微微颔首,对扬榷道:“国主,莫要耽误了离京的时辰。”  待扬榷上了马车后,沈孟随着李明卿走到另一辆马车前,她看着李明卿深蹙的眉头:“卿儿,你没事吧?”  李明卿的目光从扬榷乘坐的马车上收回来,她定了定神,点头道:“无妨。”  时辰不宜耽搁,沈孟心下虽然担心,却不由想到:略微算一算时日此番离京不过半月即可回来,扬榷城府虽然深沉,除了身旁的近卫也无一兵一卒,他又能翻出什么花样?  至于其他——  也可来日再做打算。  等她将军权归还了圣上,嘉礼初成,她们便能做一对神仙眷侣了。  三月的时候她们去京郊踏青,四月的时候可同去北面的高山上看晚开的桃李,五月的时候焚艾熏香,六月的时候荡舟在南门外开满了芙蓉的映月池中,七月的时候同去北境的樊城避暑,八月的时候一品南湖的秋蟹,九月的时候同去洛镇赏菊……  她都已经算好了这日日夜夜要如何与她厮守。  沈孟看向马车的目光柔和如蜜,有着她藏在心底许多年的愿景,她不由失了神。  傅中的马匹经过沈孟身侧,轻轻咳道:“将军,启程了。”  沈孟对上傅中的笑意,神色不由有些不自然,不好意思地点头道:“是了,要启程了。”  傅中与沈孟并行于官道上,他不由道:“看将军方才的神色,真让人羡妒。”  “我方才……”  傅中点头道:“将军方才的眼中,只有郡主一人。”  沈孟点头:“能娶她,是我的福分。”  傅中淡淡笑了笑,不多时便出了京都城。  南帝于宫城的城楼上目送着浩浩汤汤的队伍离开了京都城,神色沉郁,内官轻手轻脚踱到他身旁道,低低耳语。  南帝转过身,边走边问道:“人呢?”  “皇上,人已经在密阁中候着了。”  李焕淡淡一笑,走进朝晖殿中,转入龙壁后面,绕过侧门,墙上的机窍微微一动,走进来密阁当中。  四面无窗的暗室当中摆放着一张玉椅,玉椅对面隔档着一层屏风。  屏风另一侧站着的都是他多年的心腹。  李焕的声音尤为冷淡:“西蜀之乱查清楚了吗?”  屏风后的黑衣人出列,五官面容在这幽暗的密阁中看不真切:“上皇重用沈将军,暗中授意沈将军扶持平王。”  李焕微微蹙眉,端起了放在玉案上的薄雪毛尖。  黑衣人一侧的紫衣人讽刺道:“扶持平王无异于为南朝树敌,扬榷城府极深,倒还不如让西蜀的九公主祸乱宫闱,我们尽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黑衣人厉声道:“如果上皇和西蜀暗中还有来往,那就糟了。”  紫衣人讽刺道:“上皇被囚在南宫里面,怎么和西蜀有来往?”  黑衣人的口吻陡然间有些激烈:“他没有和西蜀直接往来,但是数日前沈将军和郡主还曾一同去南宫探视了上皇!你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还有,按照国礼,西蜀国主来到京都城竟然先辞了皇上的宫宴,转了去了沈宅的府宴,这难道不是不合规矩?”  “叮——”茶杯被李焕重重放回玉案上,屏风另一侧的人不由噤声。  李焕继续道:“沈将军和郡主看望上皇,有什么不应该的吗?”  诡秘异常的密阁中,安静得能听见他们细微的呼吸声,李焕又将那盏茶捧在手中,轻轻撇去了茶杯上的浮沫,屏风另一侧的人全然不知如何应答。  李焕道:“继续说。”  紫衣人开口道:“近日在军中,已有不少人对沈将军趋奉如神。沈将军军权在握,琅琊王府势力不容小觑,郡主曾经代为监国,陛下实在不应让沈家再助长琅琊王府的势力了。”  黑衣人冷道:“住嘴,身为臣子,不能质疑圣断。”  紫衣人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  李焕眸子微微一沉,依旧道:“让他继续说。”  “陛下,纵观前朝,臣子势力过大,便有窃国之力,一旦有了不臣之心,国家势必动乱,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  黑衣人厉声道:“注意言辞!”  李焕笑了笑:“你们觉得琅琊王府和沈将军是有了不臣之心吗?”  紫衣人惊道:“臣下绝非此意,臣下与沈将军并没有私怨,也绝非是妒忌沈将军,只是——”  李焕轻轻的呼了一口气,在屏风另一侧的人都听得明明白白,这样的叹气声透着深深的不耐和帝王之威。  他们同时嗅到了一丝杀意,只是下一刻,坐在玉椅上的帝王又换上了浅浅的笑意:“沈将军是难得的人才,朕非常欣赏他。”  紫衣人点头:“臣下知道皇上也非常欣赏沈将军,只是自古以来,人才往往最难驾驭,远了不说,譬如蕉鹿先生可堪国相,却不愿向先帝俯首称臣,蕉鹿先生的弟子焦山,长宁郡主的师兄,也辞却了皇上给的封赏。臣下所言绝无‘沈将军如此人才,非圣上所能驾驭’此等意思,只是他曾为上皇所用,如若不服新主……那又当如何?”  黑衣人冷道:“难道他还能另择君主,做出谋逆的举动吗?”  李焕站起来的同时,密阁角落里的一支明烛猛然跳动了两下,爆出了火花,光线明暗之间,他开口问道:“让你们找的人,找到了吗?”  两人同时恭敬地答道:“许州那边已经做好了安排了。”  不多时,李焕走出了密阁,接过旁边内官递过来的方巾,走到朝晖殿外抬起头看向天上的那一弯月亮。  内官见此道:“皇上,今晚月色宜人,御池中的帝王莲开得正好,皇上可愿去看一看吗?”  李焕点头,身后跟着一干人走到御花园的御池边。  帝王莲与寻常的莲花不同,金色的莲瓣尖透出赤红,看起来高贵华雅,这是民间奇士妙手花人的称意之作。  “皇上,帝王莲盛放是吉兆。”内官站在李焕身后,细细揣测着李焕的神色。  李焕的目光随之一转,落在远处的一株莲花上。  花开并蒂,一红一白。  他的笑意就此凝滞住了,内官的神色陡然一变,趁着李焕走出御池之际命人将那株并蒂莲折下,再也没有一丝踪迹。  李焕不经意问道:“上皇,在南宫如何?”  内官道:“南宫守卫众多,可保上皇无虞。且衣食供应足数,皇上尽可放心。”  李焕轻声道:“正值暑热,京中百废待兴,即使是天家也不应该靡费过度,衣食供应按往常的减半吧。”  “是。”  “上皇平日都做些什么?”  内官回禀道:“上皇平日里不过习字休养,时有朝中的官员会去探望上皇,无甚越矩之行。”  “嗯。”  内官见此,奉上一份密函。  李焕看了一眼那封密函:“明日便将这些探视了上皇的官员,派遣离京去往北境。”  第三部分·23  车马抵达许州城已经是七日后的傍晚,天边晚霞如幕,浩瀚的长河与天幕连成一片,扬榷轻轻地掀起明红色的马车垂帘:“这许州的晚霞,看着有几分味道啊。”  透过窗棂,随行在马车右侧是南朝平阳城的旧将郭守信。  扬榷的目光落在郭守信魁梧挺直的背影上,轻笑道:“听说如今的许州知州与郭将军是旧识。”  郭守信握紧了手里的缰绳,略微放慢了速度冲着马车里的人微微点头:“是。”  “有一件事情本国主一直想不太明白。”扬榷清了清嗓子,目光落在许州城楼飘扬着的红色旌旗上。  “当日南朝的京都城告急,郭将军镇守京都有功,为何却没有被封赏?”  郭守信面上有一似不自然:“我奉皇上命令镇守京城,是戴罪立功,封赏更是不敢奢求。”  扬榷手里的折扇轻轻摇了摇:“非也——非也——”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郭守信一眼。  彼时新帝李焕封赏群臣,他原在其中,也本无意受赏,只是尤为感念李明卿当日愿委以重任,曾经向皇上上书应该嘉奖琅琊王府,却遭到贬斥,从官复旧职变成了京玑卫的一名副将。  然则,他本以为是当今天子忌惮琅琊王府的势力,所以触到了皇上的逆鳞。  只是不日之前,他才明白,竟然是李明卿与皇上议事之时,见到他的奏章认为自己有徇私枉律之嫌,不可重用。  短暂的失神过后,众人的车马来到许州城门之下。  沈孟远远看见一人,一身玄衣,神情端肃,在两列站开的兵士当中格外显眼。  他对此人虽不熟悉,却也有几分印象——京玑卫统领薛端。  “日前与将军有过一面之缘,不想在许州又得见沈将军。”薛端微微拱手相让,神色不卑不亢。  沈孟微微颔首。  世人多言乱世出英雄,只是当时镇守京城的薛端曾有弃军退守入城中的念头,故而被当今圣上明升暗贬到了许州这边境之地。  李明卿缓步沿着脚踏,下了马车,远远地朝着薛端的方向看了一眼。  但凡想要名扬天下之人,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此人凤目龙姿,本非池中之物,奈何——时运不济。  薛端对着李明卿亦微微施礼:“卑职见过郡主。”  天渐渐暗沉下来,扬榷仍旧端坐在马车中……轻笑道:“本国主在京都的时日,总听见京城的京玑卫谈论起薛将军,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薛端让出一条道路来:“国主谬赞。”  扬榷挑起帘子,目光却落在了沈孟和李明卿身上,如细雨沾衣一般拂过,一张妖娆的面庞上挽着一个更加妖娆的笑意:“君无戏言,本国主可不觉得自己是谬赞。”  “薛端已经备好了晚宴与房舍,特来亲迎国主和诸位大人前往驿馆安置。”  扬榷看着沈孟:“刚巧,本国主还听说沈将军从前最是风流不羁,如今分别在即,本国主竟不能与沈将军到那温柔销魂乡里去不醉不归,实在是可惜。”  沈孟神色微微一变。  李明卿淡淡扫了一眼沈孟,对着扬榷的车驾道:“国主还是要保重身体为好。”  扬榷挑挑眉,置若罔闻一般:“薛将军,敢问这许州城中最大的歌舞坊在什么地方?”  薛端闻言,微微抬起脸:“是得意楼。”  扬榷轻轻摆了摆手:“是客随主便呢还是主随客愿呢?今晚的晚宴,本国主想在得意楼用,诸位意下如何?”  他话虽如此,却丝毫没有客随主便的意思。 第105章 扬榷手里的折扇合上,一副颇有兴致的样子:“昔日在蜀王宫,本国主就有幸与郡主同赏古琴绿绮,不知薛夫人得了一把怎样的好琴,本国主能否与郡主一同前去赏琴?”  见扬榷已经起身,其余人等皆站起来,薛端颔首引路道:“这是自然。”  扬榷回过身问其余人等:“几位将军可愿一同前往?”  郭守信摆手道:“我是个粗人,只晓得领兵打仗,这等风雅玩意儿我可不懂!”  沈孟眸子微微一沉,目光透过细密的雨珠,落在庭院深处,却见那一侧的檐下有几个陌生的影子,不由道:“薛将军的府邸很是别致,能在雨中观赏一番,别有意趣。”  李明卿和沈孟的目光在空中有一瞬间的交汇。  她本以为沈孟会与自己一同去会见薛端之妻,只是眼下看来,沈孟已经另有打算。  雨势越来越大,李明卿和扬榷沿着回廊,跟着管家一路东行,绕过了花厅后面的矮墙,踏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走向后园深处的两间耳房。  雨水顺着伞骨滴落下来,不时有几滴落在她的雪缎云袍上。  “雨真大。”扬榷走在李明卿身侧,幽幽地感叹道。  管家走在前面,手里的风灯轻晃了晃,微微侧过身答:“这雨今夜只怕是不会停了。”  扬榷认真的看着李明卿:“这么大的雨,最适合——”  最适合杀人了。  李明卿抬眸,看见扬榷的眼睛有如这夜雨倾盆的天幕,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却还来不及多看一眼,扬榷已经跟着管家向前走去。  房门缓缓打开,看见房中的妇人背着身坐在一把特制的轮椅上,故而难以判断其身量,只是遥遥一看这背影,便让人觉得气度不凡。  像是有人在雨幕里打开了一幅丹青,而背对着他们的人便是画中人。  薛夫人的手轻轻握住椅子的轮轴,椅子缓缓转过来,一道电光自夜空中劈扫下来,映照在屋内人的面庞上,忽明忽暗。  李明卿微微有些失神之际,忽觉身后有一道影子落下来,应声倒地的竟然是扬榷。  她退了一步,身后的退路被管家挡住,门闩应声落了下来。  扬榷被管家扶至墙角一处,确认了他已经被打昏至不省人事。  管家站至薛夫人的身后,面色平静。  纵使她不懂武功,都能看出来这个管家的身手绝非常人。  这薛府,这薛夫人……  都是难以预料的变数。  “你们——要做什么?”  薛夫人冷冷地看了一眼昏睡在地上的扬榷,淡然道:“民妇锄荷,请郡主共赏古琴。”  既然是赏琴,又何须将人打晕?  李明卿注意到锄荷在轮椅之上的下半身盖着烟色的软毯,她顺着锄荷的目光,落在案几上的古琴身上。  琴身通体漆黑,翠玉琴轸,冠角、岳山、承露由硬木所制,乍看之下不过寻常,却见琴身一侧留下了一个特殊的印记。  “这是……”  李明卿看着这把古琴,眼底不乏讶异之色,她断然没有想到,薛端的妻子锄荷请自己赏的琴竟然是四大名琴之首,声名还在绿绮之上的古琴号钟。  锄荷会心一笑,一眼便知道李明卿已经认出了案几上的古琴就是号钟,不由赞道:“不愧是蕉鹿先生的弟子。”  “我师一生都在寻找号钟的下落,不想今日在薛府中得见号钟。”  李明卿收回自己的目光,思绪飞转之际,却也不停地思索——  为什么这把琴会出现在薛府?  而且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薛府。  锄荷是什么人?  她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把琴?  真如薛端所言,是偶然间得到的吗?  这样一把不凡的古品出现在西州的边陲小城,怎么可能没有传出一丝音信?  薛夫人示意她入座,缓缓道:“郡主是不是很奇怪,我——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妇会有这样一把琴?”  李明卿点头:“是。”  “郡主可知古琴‘号钟’有怎样的故事?”  “此琴本为伯牙子所有,后来流落民间,桓公出游遇到抱琴沿街乞讨的小儿舍命护琴,便将其带回宫中,赐名号钟,修习琴艺。后来桓公征讨鲁国,忽然听见号角声声,钟鼓鸣鸣,正是号钟在奏乐——”  李明卿没有继续往下说。  号钟的旋律雄浑悲壮,可令千军万马斗志昂扬,雄心万丈。  齐桓公征讨鲁国果然一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大胜而归。  这把琴传至后世——向来只为皇室之人所藏,又怎会落入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妇手中?  李明卿看着锄荷,沉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民妇锄荷。”  “我问你——锄荷究竟是谁?”  窗外的雨骤然变大,只听见雨滴刷刷冲刷着地面,打落在叶面上的声响。  沈孟缘着园中的鹅卵石小径轻轻走了几步,这石子应该是江边的石子。  薛端撑着一把烟色的油纸伞,跟上来道:“沈将军,雨势太大了,不如几位先回房歇息吧。”  沈孟转身之际,一道闪电映照着园中的景致,一抹黑影在光影之中杳然闪现,又归于黑暗之中。  “好。”他撑着伞,随着家仆往西行了一阵便可见几间客房透出来昏黄色的灯光,指引着他们去往那边。  沈孟站在门口,目送着薛端消失在雨幕之中,轻轻阖上房门,房中的窗下出现了一道黑影。  影低沉粗粝的声音响起来:“薛府诡异,不宜久留。”  沈孟环顾了四下,坐在桌前,桌上奉着一壶热茶,茶水上面浮着几片薄薄的姜片,香气却并无不同。  影出手制止了沈孟倒茶的动作,雨水顺着她的衣服淌在地上:“这茶,不能喝。”  “嗯?”  影果决道:“有人要在薛府动手。”  沈孟清了清嗓子,松开了手里的茶碗:“你在暗处,是不是一无所获?”  黑色的面纱盖住了影脸上所有的神色,唯独露出了一双眼睛,沈孟就是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半晌,影方回答道:“是。”  桌上陶炉里的炭火将陶瓮里的水烧开了,水汽氤氲,顶得盖子扑扑地响动,沈孟仿佛全然没有听见一般,缓缓对影道。  “南楼的影卫,都莫名其妙消失了。”  “在园中的湘妃竹那里,明明有血渍,你却没能发现任何打斗的痕迹。”  影微微颔首,不动声色。  “如果那里没有发生过命案,那就不必点燃这样馥郁的檀香来欲盖弥彰。除非这檀香另有他用。”  夜雨骤急,打在窗外不远处的蕉叶上,溅落在窗纱上啪啪作响。  沈孟透过窗纸,看见近旁的一侧突然熄灭了房中的灯,她的目光落在剑柄悬垂着的坠子上,交缠的红绳一股一股,步步为营,紧密勾连。  房中烛台上的火焰轻轻闪了一下,映照着相对而坐的两个人的面容,一个沉静如水,一个神秘莫测。  李明卿看着锄荷,平凡的五官容貌,这不是一个长得好看又夺目的人,却说不出哪里有些不自然。  薛夫人缓缓点头,肯定道:“锄荷就是锄荷,是薛端的妻子,一个普通的民妇。”  “绝不可能。”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她无意留在房中与人纠缠她究竟是谁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  李明卿转身欲走,却被锄荷身后的管家及时地挡住了去路。  端坐在轮椅上的薛夫人淡淡笑道:“纵使我眼下行动不便,郡主也不要想离开这里半步。”  “你将我引到此处,究竟是为什么?”  “郡主且先坐下试一试这把号钟,我便告诉郡主答案。”  李明卿蹙眉:“我若是不依呢?”  “看到墙角躺着的那位了吗?郡主可以不依我,只是这西蜀国主就不能够活着离开许州了。堂堂西蜀国主,死在了许州这样的地方,皇上会不会治郡主和沈将军的失职之罪?西蜀的将士会不会举兵犯我朝西州十二府?西州的百姓会不会受苦?这都在郡主的一念之间。”  李明卿轻轻吸了一口气,盘膝坐在号钟之前。  指尖触及琴弦,发出一个徵音,琴声奇古透润,静圆匀清。  一曲终了,她听见锄荷轻声道:“听说皇上已经为郡主和沈将军赐婚了,一对璧人,天作之合,让人艳羡。”  语气端的是无关紧要,偏生里面没有半分真正的艳羡。  “夫人说过,我试了这把号钟,夫人就会告诉我答案。”  “是。”锄荷的语气不着边际。  “明卿洗耳恭听。”  “民妇将你引到此处,当然是为了——杀了你呀。”  她只觉得浑身发冷,冷到只觉得窗外的雨生生地冲刷着她的肤骨。  第三部分·25  京都宫城中,朝晖殿上。  新帝李焕拿起一本奏章,心烦气躁之下将奏本合上,扔在了龙案的一侧。  内官缓缓近前来,小声禀道:“皇上,钦天监求见。”  李焕懒懒抬眸,本就不悦的神色里更添了一丝不耐:“钦天监?”  “钦天监徐振徐大人,他的兄长曾因极力陈言迁都,而被兵部侍郎傅中傅大人手刃于朝晖殿上。” 第107章 红莲顺着李明卿的目光,看向躺在角落里依旧不省人事的——  扬榷。  红莲蹙眉,脸上的狠戾之色转而变成鲜有流露的欣赏:“郡主,过慧早夭。一个人太过聪明,一眼看透了太多的事情,未尝是一件好事。”  “不,一个人身在局中,浑浑噩噩看不透,无法去把握变数,才是一件坏事。”  屋子里响起了另外一个的声音。  扬榷缓缓地坐起来,仿佛刚才他不过是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睡了一觉一般,轻轻揉了揉后颈方才被人击中的位置,脸上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他避开管家对着他突过来的凌厉招式,闪到李明卿的身侧,面上依旧是一副轻巧又祸害的笑意:“郡主,你有没有兴趣与我合作?”  红莲与管家同时抽取了兵器,对着二人落下来。  扬榷眼疾手快,将手里的折扇掷出,打在了管家的手背上,却迎着红莲的刀刃扑过去。  “这位红莲姑娘脸上若是没有伤疤,一定是个美人吧?不如随本国主去蜀宫做宫里的夫人?也就不要做这样打打杀杀的行当了!”  扬榷从怀中又抽出了一把折扇,锋利的匕首刺破了扇面,扬榷松开手,却轻轻抚上了红莲的脸,动作迅疾,让人无法反应。  “闭嘴。”红莲冷声斥道。  “红莲姑娘可知道自己训斥的是堂堂西蜀国主?就算本国主曾经与南帝有过交易,帮他铲除他的心头大患,只是没想到南帝这般贪婪,竟然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红莲面色微微一变。  李明卿细细听着扬榷的话,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扬榷和李焕曾有过交易,而交易的筹码就是自己和沈孟的命。  新帝刚愎又贪婪,除了想要将琅琊王府、沈孟连根拔起之外,还想让扬榷死在南朝的国境上。  西蜀没有国君,必定生乱,南朝便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只是扬榷一到许州便觉察出了异样。  扬榷的折扇将匕首拢住,看向李明卿,声音比往常多了一丝急促:“本国主请教郡主一个问题,两个曾有宿怨的人,如何能够迅速成为朋友?”  李明卿看着扬榷流丽的动作,沉声道:“让他们有共同的敌人。”  匕首被扬榷握在手中把玩起来,他颇有深意地看着李明卿:“没错,共同的敌人。”  扬榷所说的——他们共同的敌人——  是指新帝李焕吗?  “怎么,这个筹码还不够?”扬榷与红莲缠斗在一处,动作不乏轻佻之处,令红莲有了几分掣肘。  “南帝既然要杀我,也要让我有一个死的由头。”扬榷冷笑,“郡主自小浸淫权术,知道如何对南帝才是最有利的。”  “嫁祸?”  “没错!”  以沈孟、琅琊王府与西蜀国主起了冲突为由,将两方一网打尽,这才是对李焕,对南朝最有利的做法。  “除了本国主,你还可以相信谁?是你们南楼已经不知所踪的影卫,还是被人重重围困的沈将军?”  他说什么?  云亭!  “她怎么样了?”  “本国主估计沈将军还死不了,但是郡主如果一直犹豫不决,错失了与本国主合作的良机,那就未必了。”  她趁着几人打斗不备,避到门边,却发现门外不知何时被人落了反闩,竟然无法向内打开。  怎么办?  她要怎么办?  沈云亭在哪里?  薛端究竟把沈云亭怎么样了?  影呢?  影在何处?  冷静!  冷静!  她必须要冷静!  “咚——”李明卿回过神,落在不远处的地上是半截手指,血肉模糊里透出森然的白骨。  扇面打开,凌厉一扫,竟然比剑刃还要锋利了些许。  管家失了一只手指,苦苦压抑着□□。  李明卿挡住扬榷落下来的扇面,只差一寸,她便一脚踏入鬼门之中了。  扬榷眯起眼睛——  他面前这个人,可还有大用处的。  “红莲,若你带上我的人头回京,能不能放了沈孟?”  红莲咬牙,一口回绝:“不可能。”  “你不愿看她死。”  “她不愿你死。”红莲没有继续说下去。  扬榷嗅到了红莲话语中背后的意思,忽然反应过来,欺身向前,紧紧握住李明卿的腕:“你想要沈将军活着,就必须听本国主的。”  “我凭什么相信你?你既然可以为了利益与南帝交易,又可以为了利益与我合作,只要有更多的利益,你便会背弃于我。”  “这更多的利益,全然在郡主手中。”  “你想要什么?”  “本国主想要的,可只有郡主和沈将军能够给我。”  窗外的雨声一阵一阵,扬榷的扇面划过管家的颈间,血水喷溅,洒了几个人一身。  扬榷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房间当中,扇柄的一端落在红莲颈间的脉门上。  只待她有一丝不安分的动作,便会丧命于扬榷之手。  你想要的只有我和沈孟能够给你?  你想要什么?  “你已经身处西蜀的至尊之位,财富、权势、地位、美色……这些世人渴求的一切你都已经拥有了,你还要什么?”  扬榷的食指抵在了李明卿的唇上:“你听,外面有人。”  李明卿转过脸,看见窗外闪过数个黑色的影子。  窗外的雨丝毫没有停的意思,让人不由得去想,这无穷无尽的雨,还有这无穷无尽的夜色会将所有的希望就此吞噬掉。  她们都将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沿着赤霄的剑尖滴落下去的血水混合着雨水,淌满了这一片土地。  黑色的魅影,横飞的尸身,残碎的肢体,死士的痛呼构成了这暗夜的注脚。  第三部分·26  李焕略微正了正衣襟,向着长乐门的方向迎了出去。  辗转病榻大半年的琅琊王已经是形销骨立,神容憔悴,仍旧一身官府,静静地肃立在殿外。  据传当年琅琊王玉树之姿,令先帝最为宠爱的长公主一见倾心,长宁郡主李明卿为琅琊王的嫡女,连风度气韵亦是耳濡目染,颇有风范。  “何事惊扰了王爷?”李焕微微仰起身子,带着淡淡的笑意,晲视着两侧的侍卫,明显流露出了君王之威。  左右无不噤声。  琅琊王对着李焕轻轻施礼,不动声色。  李焕心下会意,摆摆手,屏退了所有的宫人。  朝晖殿中只有一君一臣,相对而立。  半晌李焕坐到盘龙椅上,握住御笔,在手中反反复复把玩:“王爷有话不妨直言吧。”  琅琊王从袖中取出一枚印玺,精致玲珑的黑玺上镂刻着“执掌南楼”几个官字。  李焕眯起眼睛,打量着琅琊王手中的印玺——此乃先帝所赐,正是琅琊王府执掌南楼的根源所在。  他的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王爷这是何意?”  “皇上,老臣执掌南楼若许年,如今已是残年,自当将南楼交与皇上执掌。”  李焕手中的笔不经意地打了个转,又落回他的手心:“父皇将南楼的印玺交给琅琊王府,印玺也只能传给琅琊王府的后人。”  “长宁郡主不能堪此重任。”  李焕的眼角微微动了动,继续道:“朕日前才为神威将军和长宁郡主赐婚,王爷虽然无子,却得了一个不错的女婿。沈卿足智多谋,武艺高强,是比长宁郡主更适合堪此重任的人。”  “咳咳咳——”琅琊王轻轻跪倒在地,“皇上,沈将军亦不能堪此重任。”  “为什么?”  “南楼今日归附于皇上,无人再与百鬼夜行为敌,老臣只恳请皇上留下二人的性命。”  李焕笑了笑,那笑意在眼底凝结成了一层寒霜,他断然没有想到琅琊王已经知晓百鬼夜行的事情了。  “朕何时要取他们的性命?朕还等着他们回到京城,亲自为他们主婚。”  琅琊王蹙眉,声音低了几分:“老臣恳请皇上。”  “姑父是在逼朕?”  李焕的声音回响在朝晖殿中。  今夜的京都夜色晴好,连一丝夜风的都没有,谁能想到距离京都千里之外的许州城风雨大作。  “快来人啊——走水了——”  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疾呼,薛府的院落里响起来越来越多急促的脚步声。  薛府的东面那一侧火光冲天,而起火的正是薛夫人锄荷的居所。 第109章 沈孟微微点头,握紧了赤霄。  影倏忽跟着过来,身后追杀的死士隐没在不远处。  警觉地查探过一番,站在水缸的瓦砾旁边,轻轻掀开了瓦砾,发现水缸下面连着一条水道。  水道竟与薛府后园的池子相连通——  沈孟心头一动,所以他们……  一刻钟前。  李明卿深深吸了一口气,整个身子浸入水中。  谁都没有想到,薛府耳房内这样一个养着几只银鲤的鱼缸联通着薛府的水道,被刺客红莲留作了退路。  李明卿亦没有想到的是,红莲愿意放过自己。  带着泥土腥气的池水漫入口鼻之中——  你可知道——  那种在水中将要窒息的感觉——  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  却什么都无从抓住——  整个世界一片虚寂——  眼前开始掠过从前无数的景象,开心时,伤悲时,静默时,等待时……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刀光剑影,王朝倾颓……  都如云烟般消散了。  难道今日真的要命丧于此了吗?  水道狭窄混沌,她感觉到自己被人紧紧拉住——  可到底意难平啊——  她做错了什么?  沈云亭又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她们从来都由不得自己?  四肢麻痹,她开始失去了知觉。  心上不觉一片酸涩,沈云亭从前的一身伤是为了沈谦的公道,如今的一身伤是为了守卫京城,可她们拿出性命守卫的——  是怎么样的一群人呢?  值得吗?  真的值得吗?  她沿着水道,顺着急流,在即将失去知觉之际,一阵巨大的力量将她从水中捞起,四周漆黑一片,唯一能闻到的是新土的气味。  “咳咳咳——”  “你不会水?”  “咳咳咳——”她睁眼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上的衣物如同一张大网,将她紧紧裹住。  他们现下在何处?  扬榷反应过来,手指触上土墙,轻声道:“是密道。”  这密道四壁上还是凹凸不平,应是新挖就不久。  红莲还未从水道里出来,她略定了定神,不由问道:“国主究竟想要什么?”  “劫后余生,郡主想的不应该是——如何复仇吗?”扬榷的的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说洗了个澡,应该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李明卿轻轻抿了抿唇,回答扬榷的是一阵静默。  “南帝李焕要置你们于死地,你们别无选择。”  “所以?”  “所以本国主要沈将军扶持李熠为帝。”  水下传来一阵响动,李明卿双手紧握。  扶持李熠为帝……  扬榷的算盘打得真是不错,太上皇除了耳根子软之外,实际上宽厚恤下,对于西蜀而言是一个极好的休养生息的机会。  而对于自己和沈孟来说——  这也是唯一的,能够活下去的机会。  “不。”李明卿的声音低沉,宛若明珏相击,回响在不大的密道之中。  “不?”扬榷挑眉,纵使是一身狼藉,他的语气里仍旧带着倨傲,不肯流露出丝毫的失意,“郡主这时候该不会还在以南朝的社稷为重吧?臣子对在位者的忠心固然重要,但是在本国主看来,比忠心更加重要的是——识时务。”  “识时务?”李明卿看向那个声音所在的方向,隐隐约约能够分辨出扬榷的身后应该是离开此处的通道。  她继续道:“你要我们扶持上皇为帝,其一是因为皇上要杀你,你怀恨在心。其二你知道上皇宽仁,你想借机发展西蜀。我说得对吗,国主?”  扬榷眯起眼睛,不动声色。  “纵使皇上不仁,我与沈孟绝不会为南朝树敌,留下隐患。”  扬榷森森地笑起来:“你不会,沈将军未必不会。”  李明卿笃定道:“我以我命为誓,她绝不会为南朝树敌,让西蜀成为南朝的隐患。”  “那如果——沈将军知道你被南帝害死了呢?”  李明卿浑身一冷,不可思议地看着扬榷:“你说什么?”  “他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  傅中亲上前去询问家仆:“这水池的出口在何处?”  其中一名身着灰衣的庖厨道:“咱们薛府的这个池子连着许州城老巷子的一条水道,水道是通往江里的。”  沈孟听见自己心跳如鼓一般,在她的耳畔不停地回响。  决然地顺着废墟瓦砾下的水道,身体甫一浸透在水中,一阵急流涌上来带着她往外推。  方才大火之中,李明卿就是这样往外逃的吗?  无法呼吸……  无法用力……  尤其想到她根本不识水性——自己的心口便阵阵发涩。  水流湍急,她几乎要窒息了才被水流卷到了外面,探出身子——河道四周是一片密林,因为靠近大江,水流依旧湍急。  雨已经小了许多——  可是人呢?  她在哪里?  影倏忽落在不远处的树下,微微弓下身子,在树下的乱丛里拾取了半片残帛。  布帛上已经全是污泥,接着夜里微弱的光,能够想见它本来的颜色,只是这触感和上面的纹路分明显示了,这半片残帛,是她留下来的东西。  赤霄插入土中,沈孟轻轻接过这半片残帛。  影环顾四周,直觉杀气漫漫,低声道:“树丛里有人。”  她面色如常地便提起赤霄走入密林之中。  影看向那个哀然的背影,从刚刚到现在——她未尝有一字一句。  薛端提着马刀,肃立在林中。  “她人呢?”  仿佛粗粝的山石相互抵摩,赤霄和玄色的身影融为一体,薛端见来人紧握着这半片残帛,手上微微用力,握紧了马刀,冷道:“将军想见郡主?”  “她人呢?”  影紧紧跟过去,只是仰头之间,便发现已有重重魅影,将此处围困起来。  薛端轻轻打了一个手势:“听说将军钟爱赤霄,不知将军愿不愿为了郡主舍了这把赤霄?”  话音刚落,只听见“叮”地一声,赤霄直直地插在薛端足尖一寸的土里,微微震了几下。  “她人呢?”  薛端满意地握住赤霄的剑柄:“将军以一身武功名扬天下,不如再为了郡主舍了这一身的功夫如何。”  他对着左右轻轻打了个手势。  沈孟静静地站在原地,稀疏的雨水冲刷到她的面庞上,顺着她浓长的眉睫滴下来。  影预感不妙,流霜脱手,朝着那七八个黑影掠过去。  那个玄色的身影颓然地匍匐在地上,四肢百骇筋脉尽断,她紧蹙着眉,嘴唇灰白,忍着剧痛,伸手将嘴边的一抹红色掩去,全然没有方才歃血夺命的傲然,亦全然不顾身上的重伤,仍旧问道:“她人呢?”  “她人呢?”  任凭她从前那般桀骜不羁,却也颓然狼狈至此——  时也……  命也……  天际露出了一丝晓色,是淡淡的白中透着一抹茜色,宛若鱼腹。  李焕独自一人坐在殿中,内官轻轻叩响了宫门,看见伏在地上的琅琊王一动不动,不由颤着手上前一探其鼻息。  内官面色微变,手亦忍不住颤抖起来,他轻轻地看见了李焕沉冷的面色,手亦拢在袖中,小声地回道:“皇——皇上——琅琊王薨……逝了……”  李焕神色颓然,双目通红:“他们人呢?”  “已经在密阁里等候皇上了。”  李焕深深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对着内官道:“琅琊王为社稷忧思成疾,赐称定国之柱,命人厚葬。” 第111章 “不知这徐相所纳姬妾,是什么人?”  车夫语气有些诧异:“这你都不知道吗?”  “老文头不妨告诉我吧!”  “这徐相的美妾,是君再来的掌柜天香。”  马车行至相府前缓缓停住,傅九放下脚蹬,对车里的人道:“公子,相府到了。”  府门森严如斯,门前坐卧着两头巨象,这府邸为新帝李焕所赐。  徐振此时左右拥着美人,座中皆是当朝新贵,在一片莺歌燕舞中,徐相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两颊绯红。  “相爷,沈将军来了。”  徐振醉眼朦胧,清醒了几分:“沈将军?”  “就是皇上亲封的神威将军呀!”  座中哗然,不时传出来小声的议论:“徐相的面子可真是大呢!”  “听说这沈将军自打从许州回来之后,一直在养病。”  “可不是吗!据说一连两月不能下榻,如今已经是武功尽废,以后想要领兵打仗是不能了!”  徐振面色微微一变,他原本命人送邀帖,不过是不想拂了他神威将军府的面子,只是没想到人真的来了。  他夜谏皇上之事已经是人尽皆知,沈孟此番前来,莫非是寻仇来的?  他放下手中的酒杯,招了管家上前来,低低耳语,却见坐在一侧如今手握兵权的京畿卫统领郭守信正看着自己。  “相爷这般,实在是有失风范。”  徐振的面色难看了几分,尴尬道:“将军何出此言?”  “依我看,相爷用不着在府外布下天罗地网来应对沈将军。”郭守信随手将酒碗里的酒一饮而尽了。  “哈哈哈——本相并没——”  郭守信冷冷看着徐振:“他如今功力尽失,是个废人了。”  徐振摒开左右的舞姬歌女,身子微微向郭守信那侧倾过去,压低声音问道:“那么郭将军以为沈将军到此何为?”  郭守信抬手往酒碗里斟了一杯酒:“他来做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绝不会蠢到趁着相爷填房纳妾来扫相爷的兴。”  徐振若有所思,冲着管家摆摆手:“罢了罢了,你先退下吧。”  话音刚落,相府正厅当中一片寂静,众人齐刷刷地望向远处,来人玉带明冠,一身玄色的披风,肩头落了几粒白雪,将之衬得宛若黑曜。  傅九将贺礼呈给相府的管家,徐振亲迎了上去:“沈将军大驾,真是令蓬荜生辉。”  主位之下的右首出空出来一座,徐振将沈孟引入座中,面上笑容得体。  送往迎来这样的官场礼节在座的众人都不陌生,不过是唱戏与看戏,久而久之都麻木了。  徐振感慨道:“当年沈将军一朝扬名,被上皇册封为武状元,同狩猎,赐宅邸,可谓是风光无两。”  众人随之附和。  沈孟微微颔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徐振继续道:“沈宅府宴,将军与严统领比箭,我亦在座中,不知将军还记不记得?”  沈孟微微点头:“当然。”  他端起了桌上的酒,举向徐振:“彼时徐相是座中宾,如今徐相为东道主,今非昔比。”  一番话说得徐振心中酣畅无比,一时间痛饮了两杯,不由抚掌将身旁的几名歌姬推往沈孟的座边:“去!尽心服侍好沈将军,本相重重有赏。”  这一群脂粉,带着一样的笑容,拥向沈孟,一口一个:“沈将军——”柔柔地唤着。  跟着沈孟跪坐在一侧的傅九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  这是要干什么呀这是——  这是要坏了我家将军的声名啊这是——  一双纤纤玉手,捻起桌上一块白玉团,递到沈孟嘴边:“将军,这白玉团可甜了——”  傅九蹙眉,心想道——我家公子才不会吃白玉团这样白腻腻的糕点!我家公子向来只吃芙蓉团——  沈孟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就着那双纤纤玉手上的茉莉玉扶香,轻轻咬了一口白玉团,点头赞道:“好吃。”  徐振亦笑了:“既然好吃,沈将军便多吃一点。若喜欢这个美人,本相便把这美人送给将军。”  “美人——倒不必了。”沈孟摇头,目光再度在那女子脸上流连,却说道:“沈孟不夺人所爱。”  徐振蹙眉,坚持道:“君子自然是要成人之美。沈将军要是喜欢,十个八个都没有问题。”  筵席正到了兴头上,门房那边的小厮家仆疾步赶来上报:“相爷,皇上来了。”  百官纷纷肃然起立,迎拜道:“参见皇上。”  “免。”李焕面带喜色,大步走进正厅之中,有些意外地看见了静立在侧的沈孟,欣然道:“沈将军也在此?”  “是。”声音微扬,沈孟微微颔首。  “沈将军身体可好些了?”  “多谢皇上关怀,微臣已然无碍了。”  丝竹管弦之声相续,徐振看了看皇上的面色,笑道:“卑职不知皇上驾临,未曾远迎,还望皇上恕罪。”  “徐卿不过一享齐人之福,何罪之有?”  徐振面色微微一变,在主位一侧坐下。  李焕亦未言其他,稍坐不多时便回宫了,令人难以揣测其意,徐振心中虽有疑虑,却不便张口询问。  街道外面想起了打更的声音,众人已纷纷离席回府,沈孟轻轻作揖:“徐相是否在疑惑皇上今夜为何突然到此?”  徐振看向沈孟的目光不无狐疑,开释道:“皇上驾临臣子的府邸也非罕见之事,况且沈将军立宅之日,上皇也亲临沈宅。”  “可今日是相爷纳妾,堂堂天子,何须为臣子纳妾而亲临府邸?”  徐振面色一变,嘴角有些抖起来:“那——那——”  沈孟别道:“相爷,沈孟先告退了。”  徐振原地踱了几步,随即带着人追出了相府,至府门外好声询道:“以将军之见,此事该当如何?”  坐在车里的人,轻轻掀起了车帘的一角:“将军不若把这齐人之福与了皇上,天下貌美独特的女子何其之多,徐相又何必非此人不可?”  徐振恍然大悟:“是是是——我这就吩咐人将天香送进宫中。”  “还有一事。”  徐振仰头:“还有?”  沈孟的声音清润:“天家最重颜面,徐相此举应该秘而不宣,不宜让其他人知道。”  马车消失在莹莹映雪的夜色当中,傅九想起今夜种种,尤其纳罕,马车靠近沈宅,路上亦无其他行人,傅九独自驾车,小声问道:“公子,你为何还要帮这个徐相啊?”  “帮?”  “方才徐相从府中追到车前,公子还为他解了疑虑。”  沈孟不动声色,马车在府门前停得稳当妥帖,雪已经停了,沈宅的门口点了两盏红色的风灯,像极了过年时挂着的红灯笼。  他嘴角扬起,眼里如幽深的暗影沉渊,深不见底,轻声道:“有些人天生愚钝却又心思险恶,是怎么都帮不了的。”  李焕方回到宫城之中,相府的车驾便到了永乐门外。  内官屏退了所有宫人,小声回禀道:“皇上,相府的车驾已经到了永乐门外了。”  自古以来的帝王,留下了不少风流韵事于烟花柳巷之中,李焕懒懒抬头,昔时他身为恒王,尚未入主朝晖殿时,便知道君再来中有这么一号特殊的人物。  虽然不是绝色,却妙就妙在其特别。  内官一眼看透了李焕的疑虑,宽慰道:“皇上,人是徐相密送入宫的,并无其他人知晓,况且这京都之中的人都知道纳美妾的人是徐相。”  言下之意不过是——纵使花前月下,也不会留下狼藉的声名,流载史册。  李焕欣然起身,眼底含着淡淡的笑意:“即刻把人带进来。”  今夜雪大无月,沈宅中临着玉池的书房点亮着昏暗的烛火,时不时因一丝漏进来的寒风而左右摇曳。  桌上的红泥火炉上用瓦罐煨着汤药,沈孟听见檐下细细的响动,低声道:“进来吧。”  一个黑色颀长的身影与屋内廊柱的暗影合在一处,影站在那里,看着汤药翻了几滚,把瓦罐的盖子顶得突突地响,没有出声。  沈孟将手里的书卷紧握住:“仍旧没有消息吗?”  影顿了顿,半晌才道:“没有。”  她不再应声,直至瓦罐里的药汁被烧干了,影方从暗处走出来,顺手将瓦罐从炉子上取下来,放置一侧,却嗅到沈孟身上淡淡的酒气。  她不知要如何宽慰沈孟:“将军,病中不宜饮酒。”  “无妨。”沈孟摇头,“本就是废人了,又何必在乎?”  从李明卿不知所踪的那一日开始,每一天对沈孟来说,都是希望。  或许今日有人能够给自己带来一点关于她的消息。  或许今日她就回到了京都城,出现在沈宅外。  或许……  可每到午夜子时,她只能等来影的一句——没有。  每一天尽力地拥抱着希望,每一夜又被最惨痛的事实刺伤,当一个人浑身都是伤口之时,也就不在乎所谓的痛楚了。  沉默比夜色还长。  沈孟嘴角浮起一丝苦笑:“既然没有消息,那便继续找。”  “是。”  上穷碧落下黄泉,有一天,我总归能够找到你。  最坏不过一个结果。  若真的等来了那个结果,她做完这几件事,便去黄泉之中,奈何桥上,三生石畔,忘川河边寻她。 第113章 “可是我并不知道此事为何会被人传扬出去!”  “有人用心险恶,此事时如何传扬出去今时今日再细究已经是于事无补了,重要的是皇上是否还信任相爷,相爷若想保住今时今日的地位,还是要早做打算。”  “你的意思是郭将军将皇上新纳的贵嫔是天香的事情说出去的?”  沈孟不语,轻轻地端起了桌上的茶,在鼻下嗅了嗅。  徐振愤然地拍了拍桌子:“郭守信竟然——竟然——我这就命人写就弹劾他的奏章,明日便呈给皇上。”  “徐相的奏章,还应加上一件事情。”  “何事?”  “郭将军的内侄在平阳一带清缴了三十余名北夷的残寇,向朝廷谎报成了一千余人。”  “好。我即刻便命人前去拟写奏章。”  沈孟颔首:“相爷不必太操之过急了。”  雪色映着月色,也映着独立在窗畔的人。  影翩然的身影落在檐下:“将军。”  沈孟回过神:“郭守信的军队到了平阳吗?”  影点头:“到了。”  “帮我把这封信送到平阳,务必要让他即刻从平阳赶回京城。”  就在徐相参奏郭守信的前一日,郭守信连夜从平阳赶回了京城。  在朝晖殿中声泪俱下,力陈徐振蓄意构陷。  李焕单手支着头,懒懒抬眸:“你说徐相是蓄意构陷,他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郭守信语塞,微微抿唇,他知道这朝晖殿中坐着的高高在上的帝王最讨厌什么,最畏惧什么。  “徐相治理内阁,暗中卖官鬻爵,结党营私,他蓄意构陷卑职,于卑职而言不过是牢狱之苦,于朝纲社稷而言——”  他故意顿住了,没有往下说。  “朝纲社稷?”  郭守信颔首:“卑职的内侄于平阳歼灭了北夷余党,下面的人向皇上禀告实情,却先禀告到徐相那里。”  李焕抬起头,若有所思。  “徐相把持内阁,内阁却有专权之嫌。”  专权——  朝晖殿内寂静无声,郭守信伏在地上,冷汗涔涔。  “若明日真如将军所言,徐相参奏了将军,朕自会有所定夺。”  嘉定三年,正月,晚来天欲雪。  义帝李焕亲下圣旨,将右相徐振及其同党百又十七人打入昭狱,震惊朝野,市井坊间无不拍手称快,有感于义帝圣断英明。  卖官鬻爵,行贿受赂,其门客草菅人命,桩桩件件,罪证多达十三条。  彼时镇守京城有功,被封为神威将军的武状元沈孟亦在其中。  沈府大门紧闭,乌压压的门,门前的石狮子也沉静如斯,沈孟站在庭院里,一身素色的衣衫,嘴唇微抿,目光幽深,恍若一汪湖泊,静静地看着假山池塘里游动的四五条锦鲤,碾碎手里的鱼食,一把撒下去,水里的鱼儿偶有几只探出水面,一圈一圈荡漾开去。  管家邱伯一路小跑,声音远远传来:“公子,右相一党出事了!皇上亲下了圣旨,一百七十余人打入了昭狱呀!”  临水而立的人玉冠束带,月眉星眼,瞳如点墨,一派舒朗英气,仿佛一切都在他预料当中。  沈孟头也没抬,静静地看着水中的鱼儿,只道:“天气冷了那么久,鱼都不吃东西。”  “公子你与右相等人素来相交甚密,还是避一避吧。”邱伯面有急色。  “邱伯,你以后记得喂鱼啊。”说罢,沈孟仍旧不动。  “哎!知道的!”说罢两眼一红,里面噙满泪珠,声音有些颤颤巍巍:“尚书大人曾有恩于我,郡主亦有托于我——”  沈孟的手顿了顿,春风化雨般,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有了一丝丝波澜,却仍旧站定。  邱伯话音刚落,便听见长廊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十分小心谨慎,仿佛生怕被人发现。  步子短促轻盈,纵使筋脉俱损,也能分辨出来人是个女人。  沈孟抬起头与管家交换了一个眼神,邱伯也听见了,只恐是朝廷的人:“公子,你先走!”  沈孟反释然道:“来的不是朝廷的人,应该是故人。”  嗖——  冷箭从廊道尽头发出,沈孟微一侧头,避让不及,冷箭擦过耳廓,瞬间溢出一排血珠。  邱伯见状,不由怒叱道:“究竟是何人!竟敢擅闯沈府!”  “沈孟沈大人,别来无恙。”女子声音清脆凌厉,从走廊尽头走出来,一身碧色的水衫,头发挽起,面有愠色。  二人心下了然,来人是宋青山的妹妹,自宋青山去后,一直由沈宅代为照料。  沈孟的脸上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对着邱伯轻声道:“果然是故人。”  声音不大不小,她当即道:“我兄长一生磊落,没有你这样的故人。”  “若我非你兄长至交,他怎会将你托付于我,让我照顾你。”  “他若知道你此时行事,若知道你与右相那些人的龌龊勾当,他羞与你相知为伍!你这奸臣!”宋灵一张脸红了白,白了又红,说不出是痛惜还是憎恶。  沈孟垂下眼帘,嘴角浮起一个苦笑:“那宋姑娘今日前来——”  话音未落,剑已经刺过来:“前来替天下人取你的狗命!”  邱伯当即挡在沈孟身前,沈孟向前一步,低声道:“邱伯,没事。”  宋灵见他神色如此,岿然不动,心下想——  此人武艺高超,曾是武状元,便如此瞧不上自己,少不得要以命相搏了。  狠下心来刺过去——  去死吧,沈孟!  剑尖离他不过寸余,沈孟抬手,双指一夹,便抵住了宋灵的剑:“要杀我的人,可不止你一个,但我现在还不能死。”  一阵冷风蹿过来,吹动了二人的衣襟,他身形单薄,看过去分外寥落。  宋灵恨恨道:“我早就猜到你是贪生怕死之徒。”  沈孟指尖用力,将剑尖一弹,宋灵的剑委顿落地,藏在宽大袖袍之下的手微微颤抖,他早已功力尽失,只是方才这样一出手,他已然尽了全力了。  宋灵看不见。  他声音笃定:“我说了,我现在还不能死。”  院墙内的梧桐树惊飞起一群栖息的鸟儿,沈孟目光敏锐地环视周围,外面隐隐有兵甲刀剑相护碰撞的声音。  京都巡防营的护卫已经将沈府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宋灵心下一软,却仍旧厉声道:“死在我手上比死在那些人手上痛快,今日我替你免去牢狱之苦,从此宋家不再欠你沈府的恩情,我兄妹与你沈孟再无瓜葛。”  震耳欲聋的敲门声响起来,听见有人在门口朝内喊道:“京都护卫队奉圣上旨意,特前来捉拿徐振同党沈孟,查封沈府。”  沈孟兀自往前走了两步,面色平静:“去开门吧,邱伯。”  宋灵看着他,欲言又止,看见邱伯皱着眉,往正门走去。  宋灵不由好奇:“哎?你真的要被那些人抓走?”  沈孟不答。  宋灵拉了沈孟:“我虽然看不惯你,但——”  宋灵顿了顿:“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变成这样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奸佞之臣?如果你从来都是这般,我哥哥怎么会将你视为至交?”  “逃吧——沈孟——”  沈孟转过脸,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反问道:“我为什么要逃?”  宋灵有些摸不着头脑:“别人要抓你,你为什么不逃?”  “宋姑娘刚刚不是巴不得沈某即刻就死吗?”  宋灵蹙眉:“那你还是——先不要死了——”  沈孟站在院落中央,声音清冷:“暂时还是死不了的。”  京城护卫队的人鱼贯而入,顿时前后左右围满了整个庭院:“拿下!”  他手无寸铁,束手就擒。  囚车行过市集,路上的人先是缩头缩脑地望着,不一会便议论纷纷。  “这不是曾经的武状元吗!”  沈孟眯起眼睛避开那直射入眼的阳光,路边行人的议论仍旧陆陆续续入她耳中。  如果不是听见人说——武状元,自己都要忘记了,时间真的太久了。  “哪个沈孟?”  “据说是徐振的同党!”  “还是当年的神威将军呢!”  “为人臣者,不为国家效力,只知道结党营私!该当其罪!”  “当官的哪里又有几个是好人!”  “忠臣都让这些奸佞迫害了!这样为祸国家的人,难道不该被关起来!”  “他是徐振同党!现在跟着徐振一起锒铛入狱!因果报应啊!”  “人在做天在看!”  “公道自在人心!你看做尽了坏事,早晚要遭报应的!”  人群里忽然扔出来一只鸡蛋,打在了囚车上,一时间唾骂声四期,翻飞的菜皮扔得漫天都是。  公道?  公道自在人心? 第115章 “是吗?”扬榷负手而立,眯起眼睛,若那春城牡丹淡淡地笑起来:“那倒未必啊。自从沈将军武功尽失之后回到京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般,南帝还有他麾下的文武百官大多都会觉得,那是沈将军失了郡主,又没了武功,所以自暴自弃了。本国主倒觉得沈将军是一时蛰伏,以待来日。”  扬榷目光幽沉,注视着那个背影。  “咳咳咳——”她以方巾掩唇,复轻轻咳了两声。  “今日沈将军能够与徐相为伍,将徐相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拉下来,来日也能将一国的君主拉下帝位。”  李明卿的脚步顿住:“他已经身在昭狱,又如何在朝堂之上搅弄风云?”  扬榷的笑添了几分诡谲的味道:“南帝没有追究沈将军之过,已经放了沈将军。”  “国主难道以为自己的计策相当高明吗?”李明卿缓缓侧过身,目光沉静宛若古井之水。  “国主以为她会一心为我复仇,焉知她不是在为新帝清君侧,铲除奸佞宵小之徒?”  扬榷的笑容凝滞在脸上,大雨滂沱,李明卿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她轻轻扶住了玉楼的廊柱,喉间一阵腥甜。  “咳咳咳……”  阿碧迎上来,望着她手心里那抹殷红的血,不由失声::“郡主……”  李明卿缓缓背过身去,神色仍旧淡淡的:“你若要禀告你的主子,那便去吧。”  阿碧通红着一双眼睛,如玉一般的人在自己眼前一日消瘦过一日。  自来到玉楼服侍,从未见她笑过,从未听她多言,只是时常望着东面。  后来偶然间才听人说起,郡主的故乡,就是往东边去的。  这看似奢靡华贵的玉楼,像是囚笼,而郡主便像是国主豢养在笼中的金丝雀。  她看着那个背影,只能感觉到莫名的感伤……  阿碧眼中的泪珠滚落下来:“阿碧是服侍郡主的人,郡主就是阿碧的主子。”  李明卿微微动容,这个姑娘哭起来的模样,有些像昭瑜。  也不知道昭瑜怎么样了……  她大可不必担心的,因为云亭会替她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  可她真的很想回到京都,回到沈云亭身旁。  见李明卿转过身,阿碧上前一步扶住李明卿:“郡主,外面雨大寒气重,让阿碧扶您进去吧。”  “阿碧,你今年多大了?”  阿碧心里一喜:“奴婢今年十六了,家里还有一个妹妹,她才九岁。我家就在离锦州不远的风陵渡。”  “风陵渡……”李明卿喃喃重复念着这个地名。  “奴婢就是在风陵渡长大的。”阿碧将她扶到软塌旁,“郡主,喝些滚滚的姜茶吧,方才膳房的人送来的。”  李明卿眸子微微一沉:“这宫中的膳房在何处?“  彼时她初到西蜀,苍术还在为自己最心爱的小女儿举办宫宴,她们作为一国来使,沿着宫门径直到了玉瑶台,她对蜀宫所熟知的,只有这方寸之间罢了。  若要凭一己之力,离开这蜀宫……  冬去春来,桃杏争芳,身着一袭青衫的人骑着踏雪马,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积成潭的雨水中,发出细碎的声响。  踏雪马在沈宅前停住,傅九看见来人:“焦先生?”  焦山微微颔首:“听说沈将军已从昭狱中出来,焦山特来拜访。”  “焦先生您请,我这就去禀报我家公子。”傅九领着焦山往正厅前去,焦山站在檐下,见沈宅中所植的一片梅树,已经抽了绿芽。  半年以来他辗转南北,游历名山大川,得知徐相一党锒铛入狱的消息,亦得知这徐相同党之中便有当年的武状元,新帝亲封的神威将军沈孟。  若不是天意弄人,这一对璧人何至于此?  直到某日他在北境,遇见了南楼的影卫——影。  书房的门轻轻打开,从前那个策马平定战乱的沈侯有多意气风发,如今这个拖着残躯病体的沈将军便有多潦倒失意。  “焦先生。”沈孟惨淡一笑,“赤霄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焦山摇头:“你是赤霄的主人。”  “可我已经拿不动赤霄了。”  焦山的目光再度落在庭院中的梅树上:“蛰伏一时,以待来日,你能够用短短数月的时间将徐相送到昭狱之中,也能够在以后再度拿起赤霄。”  沈孟缓缓抬眸,往门侧稍微让了。  “沈将军下一步棋想怎么走?”  嘉禾六年,南帝重用郭守信,郭守信镇守北境有功,自是少不了封官进爵。  郭家权势日盛,万寿节将至,平西候与沈孟入宫为皇上送上了万寿节礼,适逢龙颜大悦,李焕神色柔和,对他们二人道:“今年宫中的牡丹开得不错,平西候曾到过洛城,不妨随朕到御花园中看一看,是这洛城的牡丹冠绝天下还是宫中的牡丹国色天香。”  李焕带着身后的内官侍卫婢女一行人走到朝晖殿门口,转过身看着沈孟:“沈将军也一同前往吧。”  宫中繁花紧蹙,平西候与沈孟跟着李焕走过御花园,又上了逐鹿台。  逐鹿台高起平地,竟能看见宫外的些许宅邸。  李焕指着一处高阁府第:“你们看,那是何处?”  平西候抚须沉默不语,李焕看向沈孟:“沈卿可知那是何人的宅邸吗?”  沈孟望着李焕看着的方向,淡淡勾唇道:“如此气派奢靡,想必是皇室中人。”  他微微抬眸,看见李焕的眉心微微一跳:“是吗?那是郭将军的府邸。”  沈孟的眸子微微一沉,站在一侧沉默不语。  皇帝刚愎,城府极深,最为忌惮的便是臣子僭越。  够了——  不日,郭守信收到一封密函,知新帝对自己深有不满,动了杀心,身旁的心腹屡遭打压,一时失势。  是年秋,新帝偶然风寒,竟辗转未愈。  坊间已有风声,有人暗中欲扶持南宫太上皇复位。  新帝听此言震怒不已,急火攻心,病症急转直下,竟至弥留。  “起风了,公子。”邱伯走进来,轻将半支起的窗放下来。  沈孟合上书案上打开的卷轴:“是啊,起风了。”  静静地看着墙上的滴漏,离那个时辰越来越近了,  “邱伯,备马。”  “公子,这么晚了还要备马去哪里?”邱伯见她神色坚持,随即吩咐了门房备马。  “驾——”  黑骑穿过东平道,如他所预见的一般,今夜的京都城从南往北燃起了大火,乱成了一片。  守卫宫门的侍卫看见黑骑玄衣朝着宫门方向疾速冲过来,正要阻拦,却从暗处掠出了一道黑影,裹挟着马上的人消失在宫城一角。  “抓刺客——有刺客——”侍卫的声音随即传遍了宫城的城门上下。  影带着沈孟落在宫墙内的一处阴影之下:“将军,南楼查到了郡主的消息。”  沈孟明了,若想要知道李明卿的消息,只有见到李焕。  她回头望了一眼京都城内的大火,这大火很快就要烧到宫城来了,还有趁乱起兵的人。  “影,跟我走。”沈孟握住影的手臂,“跟我去皇上的寝殿,今夜有人起兵,天下易主,南楼也将易主,京都不再安全。”  影的手臂僵了僵:“将军,宫城的北门已经备好了车马,将军得到消息之后即刻赶往西蜀。”  “你……”  影轻轻挣开了沈孟的手:“身为影卫,我还有未完成的事情。将军小心。”  沈孟看着那个利落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后面,影显然是知道这即将发生的事情的。  来不及多想,她紧握住了赤霄的剑鞘,刚潜身至朝晖殿附近,宫城上响起了鼓声。  “开门——开门——”城下的将领不是别人,正是郭守信。  “郭将军,夜已经深了,将军为什么带兵至此?”  “皇上病重,深夜传召微臣,让微臣将上皇带入宫中。”  城头的侍卫陡然一惊:“皇上病重?”  镇守宫城的统领显然瞧出了端倪,不敢开门:”没有皇上旨意,任何人不得打开宫门。“  江内官看见提剑而来的沈孟,惊得失声,却闻宫城之上已经响起了鼓声,已知宫外有人生事,这朝晖殿今夜恐怕又要易主了。  沈孟看着江内官匆忙逃窜的样子,深觉悲凉。  “来人——来人——”  李焕辗转病榻之上,看见天香端着一碗药,笑得阴恻,盈盈地走到李焕的龙榻一侧:“皇上,臣妾来服侍您喝药了。”  “谁让你到朝晖殿来的?滚!来人——来人——”  “皇上,该喝药了。”  “朕不喝!朕不喝!药里有毒!朕不喝——”  李焕扬手,打翻了天香手里的药碗。  寝殿门口,站着一个孤寂清瘦的身影,借着寝殿内的烛光,他看清了来人:“沈卿——”  赤霄杳然地出现在沈孟的手间,李焕一张发白的脸上冷汗涔涔,惊惧不已,已经抖得囫囵起来:“大胆逆臣,竟敢持剑入宫,入朕的寝殿!”  他指着沈孟,手上不住地打颤:“是你——一定是你——是你要夺朕的皇位!”  “不!是皇兄!是皇兄让你来的!是皇兄要夺朕的皇位!是不是!”  他看着天香:“是皇兄让你在朕的药里下毒的!是不是!你——你们——你们一个一个胆敢背叛朕——”  天香走到沈孟身侧,沉声道:“他如今是南楼之主,他知道郡主在哪。”  “药里有没有毒?”  天香鄙夷地看着李焕,竟幽幽地笑起来:“心有顽疾,药石无医,何至于向他下毒呢?”  善骑者堕于马,善泳者溺于水,如李焕这等贪恋权势的人,必死于对这权势的贪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