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妆的男人》 潜在影象 一 我和小矶泰子相隔20年之后的重逢,是在回家途中的公共汽车上。 我的家,从市中心乘国营电车需30分钟,换乘私营地铁需20分钟,再乘公共汽车又需30分钟,就是这么一个十分偏远的所在。七八年前都是麦田的市郊,如今完全变成住宅区了。公共汽车也是两年前才通车的。 那天,我从公司回家,大约7点钟了。我正拉住汽车吊环站着,紧傍着我的一个三十四五岁的女人,不知为什么向我点点头,并用惊喜的语调说道:“嗳!您不是滨岛先生吗?” 那个女人穿着整洁的连衣裙,手里握着小皮包。这是初夏的事。 我被人招唤着姓名,可并没有马上认出那个女人来,但对方却闪着亲切的目光微笑了。 女人的眼神,开始唤醒了我的记忆。 那个女人长着鼓胀般的厚眼睑,我忽然想起了这副肿眼泡。 “啊,您是泰子女士吧?”我感到意外地回声问道。 “嗯,是的,认出来了吗?” 那个女人仍在笑着。 “好不容易才认出来了。” 我说好不容易,是有深意的。是年纪大了吗?在印象中,那个女人的面貌已经起了显着的变化,20年了,变化是当然的。记忆中的那个苗条纤弱的体态无影无踪了,站在这里的是一个微微发胖的、脸上现出细小皱纹的中年女人。 “是吗?”那个女人难为情地笑着;“已经很像老太婆了吧?” 她笑的时候,眼角聚拢了皱纹。 “并非如此,但总是和以前不一样了,不是已经胖起来了吗!” 那个女人原先是瓜子脸,如今胖得圆圆的,瘦细的身体也变得结实了。 “这可真是巧遇啊!”我说。 “真的,想不到在这里遇上您了。滨岛先生,是什么时侯乘坐这辆公共汽车的?” “嗐!为了挣几个工资,总是这样匆匆来往京桥之间的。” “噢,是吗?奇怪呀,我是一直乘坐这辆公共汽车的,可怎么一次也没遇见您呢?” “是吗?” 我暗暗观察那个女人的打扮。提着的皮包确是妇女用的手包。她说经常乘坐这辆公共汽车,也许就在附近上班。 “在这附近住着吗?”我问。 “是的,就在xx下车。” xx,是我下车的前一站。 “想不到,我是下一站。” “是吗?” 那个女人又吃惊地睁开了她那有特征的厚眼睑。 “什么时候住这儿来的?” “已经五六年了。” “咦,我7年前就搬来了。真奇怪,怎么一次也没遇见过您呢!” “我也是啊。” 我们就这样久别重逢了。 这瞬间,20年前的往事,和我同样地也在那个女人的眼波中泛起。 说起20年前,日本正陷入毁灭性的战争灾难之中。 泰子和双亲一起,恰恰住在我家前面。我那时住在品川附近。 泰子住在我家前面,大约有两年左右。她父亲在一个什么地方的公司里做事,是因为调任才迁居过来的,过了两年又调到别的地方去了。那时候,泰子才十四五岁,是女子学校一年级或二年级的学生。 我和泰子经常见面,可还没到十分熟悉的程度。她的父亲是个职员,仪容相当严峻,和我家仅是普通的邻居关系,没有什么特殊的往来。 我和她没有熟稔起来,还有另一个缘故。那时我十六岁左右,看见她穿着水兵式的女学生服,总觉得目眩神移。那时,每当她在我面前款款而过,我心头就闪出一种说不出的隐情。由于这个私衷,我常悄悄打开迎街的楼上拉窗,凝神屏息地偷偷观看她。 那时她那副厚眼睑,常常映现出异常的个性美。 现在,在公共汽车上重逢,能够如此亲热地开口说话,大概因为都长成大人了吧。只是在她那方面,倒因为事出意外而脸上稍稍显出了赧红。 “令堂健在吗?”她向我问道。 “不,已经故去了。” “哟,什么时候的事啊?” “已经十四五年了。” “是吗,令堂原是健康的呀。那么,您可孤单啦。” 我想,不用说,她已经嫁了人啦。但我没问这事,只询问了她的双亲,回答说也都去世了。我现出难过的表情,眼里泛出了她父亲的面影。 这时公共汽车已到了她该下车的车站。 “那么,我告辞了。” 她那有特征的眼里闪出笑意,急忙向我道别。 “我们住得很近,下次见面的时候,请顺便到我家来做客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分开其他乘客,走出车门。 从开动的公共汽车上看去,她从车外向我站着的窗前鞠躬告辞。 20年前的邻居少女,那一天在我心中掀起了一道小小的涟漪。我回到家,告诉妻子说今天遇见了一个很久没有看见的人。 “是吗?” 妻子只是像有兴味似的听着。事后我想,去泰子那边倒是很方便的,可并没有料到事情在此后的发展。 二 在公共汽车上再次遇到她,是在一周以后。 “想见面,今天就又遇上了。” 她笑着。前一次会晤,我们之间采取了相当客气的态度。那是因为我们年纪都相当大了,而且她也成了人家的妻子。 “我家离得很近,就在那边,请顺便去玩吧。” 她在殷勤地邀请我。由于离我下车的车站只隔一站之地,走着去也可认一认路,就决然由她领着下了车。我当然是满有兴趣的,所以一点也没有表现怠慢。 说是近,走到她家也要花去10分钟。横过大街上栉比的楼房,要走一段田间小路,迎面闪着另一个住宅区的灯火。 我和泰子稍稍拉开距离地步行着。 “不会给您添麻烦吗?” 我问道,因为想到她已经有了丈夫。可另一方面,从她约请我去的情况看,又想探探她是否还在过着独身生活。 “不,一点也不会……谁也没有。”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但说谁也没有,是意味着丈夫外出了,还是独自一个人生活呢?这一时还判断不出来。 “孩子呢?”我又问起来。 “有,是一个6岁的儿子。”她爽快地回答。 “那是很有乐趣的啦。” 我说。当然,这就不用再考虑她没有结婚的问题了。 “相当远啊。” 我在微暗的小道上说。走在旁边的她,腋下夹着一个皮包,我判断她有工作,可不知道是什么积业。 “头一次,谁也这么说,习惯了就不觉得远了。” 她像分辩似的解释着。 “天黑啦。太晚了,您丈夫不接您来吗?”我小心地开始探询。 “不,那样的人没有。”她好像看出我的心思,笑了。 “咦,怎么回事?” “死了!” 内心像被轻击了一下一样,我一面感到放心,一面又觉得危险。 “那实在是……什么时候啊?” “4年前。” “是吗,太不幸了。”我心不由衷地这样说。 “是的。主人活着的时候,真是什么也没想过,但主人死了,靠一个女人工作,生活可真不容易呀!” “对不起,干什么工作啊?” “保险公司的收款员。” 她怯怯地回答。这使我理解她腋下为什么老夹着一只黑皮包了。 “滨岛先生呢?” 她把话题转向我这边来。 “嗐,在一个微不足道的公司里做事。” “那很好嘛!孩子呢?” “没有。” “啊,那太寂寞了吧,已经结婚几年了?” “不久就到10年,渐渐觉得无聊起来了。” “那么说,太太是很幸福的了!不管怎么说,没有比死了丈夫的女人更不幸的了!” 我大体上了解了她的处境。 走进另一个街道,她说声失礼,请我稍等一会儿,就向食品商店走去。我边等边看,她拿着牛肉和葱出来了,不过都是一点点儿。 “这么晚去拜访不好吧?” 我和她并排走着,她说,“不,一点儿也没关系。我就是主人,谁也不会多心。” 她领着我来到她家门前,这是一个低矮的破旧的房子。 “请!” 她先把门打开,门没上锁。 “屋里乱糟糟的,就会收拾好的。” 我在外边等着,不一会儿,她把我招呼进去。 家,好像是临时性木扳房改装成的低价房屋。尽管如此,6叠和4叠半的两个房间,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外人一眼就可看出:她是喜好清洁的,虽然贫穷,却很注意室内的整顿。 “小健!小健!” 她向里面呼唤着,一个小孩应了一声。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大脑袋的男孩。 “来,向伯伯问好1” 她说着,男孩却吃着眼睛盯着我,一直站在那里。小孩子想不到初次看见被她母亲领来的陌生男人,有点认生哩。 “喂,呆看什么,赶快规规矩矩地问好!” 男孩这才跪下膝来,对我说道:“您好!” “好聪明啊。”我夸奖着,“几岁了?” 虽然从她那里知道了年龄,我却特意和蔼地问道。 但是,男孩没有作答,却立刻站起,跑到里面去,掩着半个身子窥望起来。 “喂,好好地回答呀!”泰子向里面呵叱着。 “几岁了?小健!” 男孩被母亲申斥了,也不开口,第三次吆喝着,才被迫说出: “6岁……” “这个孩子,现在是我唯一的依靠了。” 男孩叫健一。他出外玩去时,泰子才端茶和我谈起话来。 “因为是母亲,所以不能过于娇惯他,可我是个女人,还是无济于事的,渐渐他就不肯听话了。”地叹息地说。 “不,那样小的年纪就很不错,等稍大些就好了,哪家都是一样的啊。” 那晚,我吃了她做的葱烧肉。她在归途进食品商店买肉,就是为了款待我的。 我想呆长了不好,坐了一个多钟头就告辞回家。 “又离贵宅很近,这是什么因缘啊?怎么样?还请常来玩玩吧!” 地送我的时候,这么说。 我的妻子不是那么温柔的女人,没有孩子,家里又显得冷冷清清。这样,一到泰子家,就深感她那温柔的态度和妻子迥然不同。尽管是个狭小的贫寒之家,可她确像一个女人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开始和泰子重逢的时候,好像是个从不认识的中年妇女;但第二次见面,觉得她那20年前的风采,依旧强烈地残存着。 我在泰子家吃了晚饭,没向妻子说。我的内心有一种博取轻欢的冲动。如果这样做,那就可以补救我往来于公司和家庭之间的那种寂寞无聊了,这也是一个小小的刺激呀! 三 我去泰子家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她当保险公司的收款员,同时从事劝诱服务。因为搞劝诱有回扣,可以增加她的收入。我也向周围的朋友和熟人劝说动员,有几个人参加了她那个公司的保险。 因为又有这层关系,我和泰子之间的感情迅速地发展起来。在公司下了班,我特意在街头闲逛,消磨时间,约摸机会合适,就走进她家去。她那方面,好像也在盼望我去,连晚饭都给准备好了。 我忍受不了公司那种枯燥乏味的工作,又对妻子不满,觉得人生实在无聊极了。所以,对泰子给与的亲切和温暖,就像久旱逢甘雨般地日益眷恋起来。 这种交往大约继续两个月了。我初次吻她的唇,是在常走的麦田小道上,这条小道是暗黑的,而且绝少人行。这以前,尽管也常常亲热地拉拉手来,但以这次为导因,仅仅这样已经不能满足了。 我向她坦白地说,从20年前就爱恋着曾是少女的她,她也向我诉说了自己短短的结婚生活的不幸。 但是,我向她提出最后的要求,却很不容易得到许诺。那是办不到的,她哭泣着说。就这样,从夏初重逢到现在,已近3个月了。 一天晚上,我在热烈的接吻之后,再一次提出要求,她大概觉得已到情不可却的地步了。 “那么就请今天夜里晚点来吧!”在黑暗的路端,她颤声地答应着,“过了10点,健一就睡熟了。” 这以后,声音更加低微。 那是一个酷热的夜晚。我向妻子说到朋友家下棋去,9点离开家,心里怦怦地跳动着。 结果将要发生什么事,这不是不能预料的。但我向泰子的求爱之心,却把一切理性都屏弃了。 接近10时,我来到她家门前。附近人家几乎都关了门户。我避开乘晚凉的人影,摸索着走进她家。 用手推门,门开了。进到屋里,泰子没有出来。打开隔扇,6叠的房屋里挂着朦胧模糊的白蚊帐。电灯关上了。向里窥视,泰子和健一两人正在睡着,是真睡了?还是装不理会?她身子一动也不动。 电灯虽然关着,但时值夏夜,木扳套窗却没关严,外边的夜光淡淡地射了进来。 我撩开蚊帐,躺在泰子身旁。尽管如牝,她也没改变睡姿,在夏夜苍白的微光中,她的脸像纸一样的白,闭着的眼睑鼓胀着。 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轻轻摇动。把嘴贴在她耳边,悄悄地呼叫她的名字。 她羞涩地睁开眼,我知道她并没有睡。她的身子颤抖着,凝视着紧傍她躺下的我的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泰子女士!”我耳语着。 她忙把脑袋转过去,窥视正睡的健一。 孩子正踢开被斜卧着,与身体比例不相称的大脑袋,像石头一样地滚在席垫上。 我回视她的脸,静悄悄地把全身压上去,猛吻她的嘴唇。她的反应比迄今为止的任何时候都强烈,热息吁吁直扑我的口鼻。 我在席垫上抱住她的肩膀,她用手挽住我的脖颈。我又看了孩子那边一眼,他仍旧在以前的位置上一点也没动。 我抓住她盖在胸前的被子,轻轻地掀起来。 钻进被子里,我吃惊了。 闭着眼睛,正在思忖的她,身体还在微微地颤动着。她穿着纯白的干干净净的长睡衣,不仅睡衣是新的,就是贴身的裤衩,也都换了全新的。她像新婚初夜那样做好准备在等待着我哩! 从木板套窗缝隙射进来的室外的微光,清晰地浮映出她那纯白的衣裳。 有了这种关系,我去她家的脚步更加频繁了,她也从心里欢迎我去。她的性格和我的妻子不能相比,妻子的性格冷酷,而小机泰子的心地却温柔善良,给我的照顾也是非常亲切周到的。 这期间,她不断对我的妻子怀有一种罪恶感。我们约定不再另外举行结婚仪式,她也一直没有提出过这种要求,只是发誓绝不再结婚了。 她虽然没有提出和我结婚,但我常想和这样的女人结婚该多么幸福啊。我抱着她的时候,就不能不说出这种心思。但是每次她都使劲地摇头。 不仅如此,她连我给她的10元钱也拒不接受,说是自己的收入完全够用了。 收取保险金是一项辛苦忙碌的工作。她每巡回一次,那日常使用的小黑皮包,就装满了卡片。说是一个月要巡回百家以上,而且一次收回款来的很少,必须两次三番地登进同一个家门。趁这个机会,还要完成分摊的保险加入者的劝诱工作。 在这样的生活中,她总是热心地服侍着我。我喜欢吃的东西,她不惜出高价买来做好等候我。她为了维持我们现在的生括,大概已经浪费很多钱了。 我想,永远持续这样的状态该多好啊。她每天早7点出去,晚7点回来,但月中总有三分之一的日子去做保险劝诱工作,要到很晚才回家。 我因避开她家附近的人眼,尽量晚去她家,而且健一如果没睡,也怕引起他的不偷快。 健一直到6岁,一直是被母亲一手娇养的,很认生。我尽可能地努力抚爱他。但健一不听我的话,我和泰子一亲热地说话,他就横愣着眼睛默然表示不满了。 泰子也尽量让他和我熟稔起来。这个孩子过来,我就把买来的礼品送给他,试着让他和我亲近。但健一不买我的帐,始终不肯和我亲热。 但是尽管如此,健一并没有嫌恶我的意思。健一这个孩子就是这么一个性格。他到外边,也不大愿意和别的孩子一块儿玩耍。母亲不在的时侯,就一个人吃母亲留下的饭,一个人去睡,这已经成了习惯了。他一个人在家,倒像挺惬意似的。 “健一讨厌我了吧?”我有时向泰子这样说。 “没有那样的事。在没有父亲的家里生长,一定是对您不熟悉。那就让您多费心了,以后会慢慢亲密起来的。” “是那样的。” 事实上,健一的存在是令人发怵的。我和泰子说话也好,拥抱也好,这个孩子的影子,时常在我心头萦绕着。 我在夜间去她家,总是选在健一就寝的时候。进了她家,看见孩子那张熟睡的脸,我才像被解放一样地放了心。 我和泰子同床只有两小时,快到12点就起身回家。 妻子没有察觉。 四 我从去泰子家以后,忽然忆起自己幼年的一段往事。 我是在父亲去世的情况下长大的。母亲说,我3岁的时候,父亲就死去了。听她这样说,就像梦境一般地还有些朦朦胧胧的印象。记得暗淡的家中,好像有许多人乱糟槽地走动,我被母亲抱着,向一个装饰华丽的祭坛走去,那大概就是父亲的殡仪吧。 我幼年的记忆,还片片断断地残存着。 母亲在父亲死了以后,一直独自过活。父亲是个低级官吏,母亲用他的退职金开了一个粗点心铺,并在附近收敛一些针线活儿。 这个记忆是片断的,还残留着摆列的点心盒和玻璃罐之类的印象。那里面,装满了许多着了红色、蓝色的点心,还有吊在上面的各种各样的糖人、动物饼干…… 母亲缝制衣服的情景也依稀在目。她坐在狭小的席垫上,一个劲儿动着手指,缝五六针后,又用左拇指捋一下布,发出啦啦的声音。那像金属般的微声,常常吹进我的耳鼓。母亲那个时候还很年轻。 然而,我有一个始终不能忘记的往事,重重地压在我的心里。那就是一个微胖的小个子男人,他眼睛大大的,鼻翅两边刻着深深的沟纹。 那个男人总到我家来玩,来玩也不奇怪,因为他是父亲的哥哥。 根据母亲以后的说明,父亲的哥哥也是母亲的哥哥,对我来说就是伯父。他也是一个官吏,性格老老实实,是个稳健的人。因此,亲戚们有事,都找伯父,发生纠纷就到伯父家去请求解决。 这个伯父在弟弟死去以后,对于抱着一个幼儿辛劳过活的弟媳,给予某些关照也是理所当然的。 伹我对这个伯父却是嫌恶的,不知因为什么就是不喜欢他。 伯父来到铺子里,简直像是自己开的铺子一样,向附近的孩子们卖点心,我看见了就厌烦。那时我大概已经七八岁了。 然而伯父对我很亲热。他有三个孩子。从来没有给自己孩子买过的高价玩具,却给我买来,我就在铺席上拿着玩起来。伯父这时自夸似的指着玩具,向和他并坐的母亲说明着,母亲高兴地笑了。我想起了那时的情景。 我在外边受了别的孩子们的欺侮,伯父就动了真气,到门口大声申斥人,我感到羞愧得没有办法。伯父申斥人的那种激动样子,真可以用怒发冲冠来形容。等到欺侮我的孩子走散了,我就被连哄带劝地领回家去。我一面惑到羞耻,一面讨厌伯父的这种做法。 伯父为什么为了我就对别的孩子那样激怒呢?我虽幼小,也直感到那种做法好像是不自然的;而且领我回来时那种哄劝的样子,更令人觉得是多余的讨好。 伯父喜好钓鱼。 从我家到海滨,要走相当长的一段路。他钓鱼总要领我去,那也好像是为了讨我喜欢。 只有这种时候,我才跟着伯父去,我很少看到海,他就用这个办法引诱我去。 那是哪里的海岸呢?总之,映入我眼里的,是一个大堤一样的场所。垒着石墙,下面是涌着白浪的苍色的海。钓鱼的不止伯父一个,持竿垂钓的还有几个人在。哪一个都是坐在大堤上面垂着钓丝,其中也有下到大堤顶端积石突出的地方,冒着危险垂钓的人。 伯父钓鱼的场所,几乎就在大堤的顶端。记忆虽然有些模糊,但现在回想起来,不是在大堤顶端被暴风摧坏的石墙上,就是在那里矗立着的岩礁上。总之,是从高堤爬下来,在一个石头或岩礁上垂钓。 伯父没有让我到那里去,因为小孩去有危险。那里鱼最爱咬钩,伯父钓起来就照顾不上我了。天已薄暮,他还在那里坚持着。记得我曾心慌地看见附近钓鱼的人都陆续走散了。他也让我拿着一支小小的钓竿。 鱼笼里跃动的鱼;从石墙往大提上爬的海蛆和小蟹;冲到石墙下的海藻;强烈的海水腥味;在水平线上吐着长烟的轮船;默坐着垂钓的伯父……这一切,像活的图画一样残留在我的记忆中。 伯父总是这个样子到我家去,和母亲亲热地谈话。伯父一来,母亲就下厨做饭。至今,我还记得母亲在菜板上切肉的声音。 除了钓鱼以外,我真嫌恶伯父,不晓得为什么嫌恶他。伯父是亲切的;追撵欺侮我的小朋友;给我买来玩具;说话也是简单易懂的。尽管如此,我为什么还要嫌恶他呢?伯父直到很晚,还留在我家。 我躺下一操搓眼睛,母亲就说宝宝快睡吧,拍着哄我入睡。直到我稍大的时候,母亲都是陪着我睡的。 一次睡着后,我忽然醒了,发现母亲不在身边。这时,听见旁边屋子里有伯父和母亲喊喊喳喳低声说话的声音。 这到底持续了多长时间?我那时还没有记性。大概时间很长,我有些气急了。 和伯父一起去钓鱼,我每次都有记忆。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伯父穿着和服,腰际系着带子,并卷起两袖在岩石上站立着。飞沫不断溅上岩头,苍色的海做为背景,在伯父身边摇动着。 见过多少的事情中,只有这个印象鲜明地浮在脑际。伯父脱下的木屐也在记忆中。不,不仅是木屐,连伯父脚下卧着的粗绳也映在眼中。那条棕榈绳系着划靠在附近的小船,船久久地在伯父脚旁横泊着。 仅仅是这一点点事。我的记忆零碎片断,已经连不成一个完整的情景了,忘却的部分很多。 这事发生在什么时候,我记不起来了。伯父死了,是意料之外的死。 我看见母亲在一个房间里恸哭。她把人家委托缝制的衣服揉搓着扔在旁边,伏在铺席上哭泣,她的头发和肩膀剧烈地抽动。我在拉门的后面站着看。对于伯父的死,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竟是那样的悲哀。 五 小矾泰子由于工作的关系,回家的时间是不固定的。 我在晚8点去。有时她还没回家。像前面说过的,她在收集保险款之外,还搞劝诱工作,所以晚的时候就到10点甚至11点。 因为时间不一定,我待会面有时就来不及了。 健一独自玩耍的时间多了,那时的健一看见我进来,就瞪着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我想尽可能地驯服这个孩子,就和他谈这样那样的话,可这个不爱说话的孩子,一句话也不痛快地回答。 然而我进来,他也并不拒绝。 原来,泰子离家前做好午饭,又考虑自己晚归准备了晚饭,孩子就老老实实地自己照样吃掉。我屡次到泰子家去,健一并不和附近的孩子结伴游戏,他好像自己在附近玩耍,很快就自己回来。他没有和友伴们一起游戏的习惯。 我在晚上等待泰子的时候,经常就和健一两个人挨过这段时间。因她不在,也就可以回去了,可总觉得一回家,就难于再出来,而且,往返也麻烦。所以,等她回来,自然就要好几个小时。 等待中,我往往随便躺下,就假寐起来。 健一对我在干什么,好像漠不关心。他独自一个人玩着积木,看着旧画册,并且嘀嘀咕咕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自己随意玩耍着。我平日认为他不爱说话,但他自己玩的时候,嘴里却总是喃喃地说着一些什么。 我等待泰子的时侯,和健一就是这样谁也不理谁。孩子自己随便玩,我就自自由由地躺着看杂志、睡觉。在同一个家里等待同一个泰子,我和健一却可以说是几乎没有任何关系。然而,健一对我却不是全然无视的。有的时候,我偶尔从读着的杂志上方抬起限睛,常常看到健一在直直地瞧着我。孩子的眼睛清亮澄澈。看见他那凝视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些令人害怕。 但他毕竟是个6岁的孩子,要求我去照料他也是有的。 “小健,要铺被吗?”我问。 “嗯!”他点点头。 另外,去帮助他一下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厌烦的事。从其一方面考虑,他毕竞是一个不找人麻烦的孩子啊。 我迷迷糊糊正睡着的时候,泰子匆匆回来了。她立即准备晚饭,这是这个家庭给我的乐趣之一。 健一每到10点,就赶紧睡觉。此后,就是我和泰子自己的宝贵时间了。 她整理带回来的收款卡片,我也去帮忙。帮忙中,我了解了收集保险款这种事是非常辛苦麻烦的。劝诱也不是轻松的工作。和保险公司相比,我也不知道我去工作的那个公司有什么乐趣。据她说,收款在公司方面,是不乐观的;要是劝诱这方面的成绩也上不去,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被解雇了。总之,对她来说,每天的成绩都和生活紧密相关。我这才了解她的窘况,她就像站在悬崖上一样。在这种苦累交加的生活中,泰子对我还是给予了尽心尽力的体贴和照料。 她还是对我和健一之间的关系担着心。所以夜里回来晚了,见我和健一都已睡下,就显得格外高兴。 “小健和我很熟了。” 我为了让她更高兴,就这样夸张地说。 但,健一和我果真很熟了吗! 他开始就采取冷漠态度,绝不和我亲近。他顽固地和我保持着距离,只是从自己的框框里用大眼睛直直地观察着我。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好几个月。我和泰子结成这种关系以来,已近半年了。 我背着妻子偷偷地行动,也避开泰子邻居们的眼目,总是趁着夜色去,因而还没有传出什么闲话来。啊,半年时间,竞保住了我们之间的秘密。 泰子家是我唯一安乐的场所。在公司里工作没有出头的希望;家庭生活又枯燥无味;我已36岁,竞产生了倦怠感。给予补救的,就是这个6叠和4叠半的泰子的贫寒之家。 假使家里没有健一这个孩子,那就会更惬意了。不,有也没关系。如果健一和我稍有亲近,性格又明朗些,我一定会像对待亲生儿子那样爱他。我爱抚他现在还是表面的,可至今,我屡次努力也全是白费工夫。这个孩子的心性是非常顽拗的。 想到自己幼年的经历,健一的心情就不是不可理解的了。健一是警惕着母亲被我这个人夺去,我给予他种种亲切,他都认为不外是欺骗的手段。和我嫌弃伯父一样,健一也在拒绝着我。 我在理解健一心情的同时,这个孩子却使我的心日益沉重起来。说到什么时候都不会亲近我,虽不是理由,但这个孩子毕竟使我不快。 举一个例子,那是一天晚上的事。 像往日一样,我等着泰子,不久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忽然一睁眼,看见健一拿着一把菜刀,从旁边走过来。 我差一点叫出声来。 但仔细看看,这个孩子正在削着烧饭用的碎木头做小船,菜刀是用来削木头的。在席铺上,木屑削得到处都是,船的形状已经削出来了。 健一拿出厨房的刀,自己一个人像往常一样一面嘀咕着,一面削着木头。 健一手里拿着菜刀,原来并不是准备杀我的。 六 从此以后,我对健一类似的动作,就感到害怕。 为什么要害怕?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例如还有这样一件事。 泰子给健一在家里做了一个秋千,那不过是在门的上框悬挂了一条绳子。健一就蹬着它,一个人摇荡着。 但一天晚上,也还是等待迟归的泰子,我正在着迷地看书,忽见健一握着秋千绳子,死死地盯着我。 因为秋千只是垂挂着的绳子,捏起它下端稍上的地方,恰好成了一个环形。健一正用小手做着这个环套。 我见了大吃一惊。眼看着孩子的手做了绳环,心里不禁评怦地乱跳起来。 冷静下来再看,倒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他仅仅是握着秋千的下端。但那个样子威胁了我,不由得幻想是要用那个环套勒我的咽喉了。 那也不是健一有什么特别打算,不过是漫不经心地玩耍而已。如果是别的孩子,那倒不算什么,但健一这样做,却使我产生了恐怖感。 这么说,还有另外的事情。 泰子家老鼠多,闹得很凶。一天,她买来杀鼠药夹在慢头里,放进柜橱中去。 “小健,吃了这个可不行,马上就会死的呀!那是专门药耗子的,人吃了就死啦!” 泰子嘱咐健一注意,健一也点头说知道了。 馒头,泰子亲手分别放在碗橱里、顶棚上和衣柜后。那时我拾巧在场看着。 大概是第二天晚上,我给健一买来了糯米豆馅点心礼品。 “小健,来,吃吧!” 我到了她家,就把那个点心盒子递给他,这时候,孩子连一声谢谢也没说,只是“嗯”了一声,就默默地接过去。那夜,泰子还是回来的很晚。 我照例自己躺着读杂志。这时我想吃甜的,就让健一把糯米豆馅点心拿过来。 健一对我说的话,听进去和全不听的时候都有。这一点,他是顽固而且反复无常的。我说拿来糯米豆馅点心的时候,健一的反应是天真直率的。他在盘子里把点心五个六个地分开,放在我躺卧的头旁。 “谢谢!” 我一面读杂志,一面用一只手抓点心吃。当我追着铅字读的时候,无意中伸出手去拿第二块点心,忽见点心里有异质的东西,和淡茶色的点心不同。那是白色的馒头。 我忽地跳起来,那个馒头是泰子放进杀鼠药而置放起来的毒饵。 我向健一那边看了看,他已经不在了,好像到厨房什么地方玩去了。 “喂,小健!” 我走到厨房去,见他正用水洗盘子。母亲不在家的时候,这个6岁的孩子就干这些事,洗净脏盘子,然后用碗巾擦干。小小的年纪,已经养成帮助不在家的母亲干活的习惯了。 我把毒馒头摆在眼前。“这么无用吗?竟把这样的东西拿来了!” 健一目锋锐利地仰头望着我。他闭口不说是不是他拿来的,倏地从我手里夺过馒头,扔进厨房的柜橱里去了。 这个孩子到底想着什么呀?我渐渐恐惧起来。我正热衷吃点心的时候,却悄悄塞进来毒馒头,假使我不加小心吃下去,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呀! 但这件事,不能马上告诉作为母亲的泰子。对于她来说,这个孩子是离不开的唯一依靠啊。 但是,她一心一意把爱情赐给我了。 对于泰子,孩子是可爱的,但和我的爱情也是宝贵的。非常了解她内心的我,怎样能把健一的事情告诉她呢? 然而,健一对我的态度依然故我。 平日,一点老样子也不改。但,不知什么时候,我却发现了健一“杀人”的念头。 例如,此后又发生了这样的事。 还是我自己等着泰子回来的时候。 一直自己玩耍的健一,默默地出去玩了。我没有挂在心上,这个孩子出外和在家是一祥的。作为不亲近我的补偿,是不干扰我。如果健一除掉那种让我察觉的敌意,就不是现在这样令人烦恼的孩子了。 泰子回来得很晚。 因为她回来得很晚,我得便的话,就一再到途中去接地。不管怎么说,她家离汽车站相当远,而且途中有麦田,夜里又黑,我怕她胆小,就常站在道上迎接她。 那时,我出于这种考虑,又出了家门。 这个家的房子小,有正门和后门。考虑她总不在家,正门经常锁着,只开着后门。 伹我出后门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总打不开,我几次用力拉,照样是一扇关着的不好使的门。尽管一时开不了门,但想来也没有打不开的理由啊。 我用力拉门中间,发现外边虽没上锁,但拉手却被铁丝什么的给拴住了。这是健一干的事。 孩子想把我幽禁在家中。不过,如果打开正门内侧的锁,还是能出去的。 使我陷于恐怖的,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健一把后门从外边拴住、想把我禁闭在“密室”中的这个小小的阴谋。不,那也许是个小动作,但我对他这个打算吃惊了。实际上,知道正门锁着,后门再用铁丝拴住,这是企图把我监禁在没有逃脱余地的密室中啊。 七 我对6岁的健一,是不必要的神经过敏吗?有这样的孩子在,我理应不去泰子家。但这在我是办不到的。 我爱着泰子。见她在凄苦的生活中挣扎,更不能舍弃对她的爱情了。我一面留心着健一,一面照样常去她家。 我还没有把健一的事告诉泰子。冷静想来,药慢头的事也好,拿出菜刀的事也好,从外边拴住门也好,都只能说是孩子单纯幼稚的行为。而我认为似乎有什么问题,那不过是我的胆怯而已。 “健一渐渐和您亲热了吧?” 蒙在鼓里的泰子常常这样说,我也没有加以否定。对于等她回家的我和健一的关系,她是自以为这样的。 但是,健一不是还可能搞什么异常的举动吗?我的疑心越来越严重了。 我对他的举止动向更加警惕起来。 平日什么事也没有,6岁的孩子只是天真无邪地玩要着。孩子不出去,就蹲在家里,总是和我面对面地呆着。 健一好像并没有意识到我正提防着他。来到这个家,不久就将近半年,我的存在,在他理应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尽管如此,为什么我还要对这个孩子警惕着呢? 那是因为他平日对我不关心,总好自己一个人玩,因而当我疏忽大意的时候,就意想不到地感到了健一的“杀机”。 我在这里毋须再絮叨这些事例,可以进入故事的最后部分了。 泰子家没装煤气,也没有电炉灶,还像过去一样使用土灶做饭,烧的是劈柴。 把这些劈柴再劈成碎块,是健一的功劳。小小6岁的孩子本来是不能胜任这个劳动的,但他总愿帮着母亲干这样那样的活儿。所以,泰子粗粗劈开的木柴,他就用柴刀再劈成小小的碎块。 这把柴刀是细长的,安着木把,比普通的柴斧轻得多。我常看见健一笨手笨脚地劈着这些烧柴。 让孩子干那种事很危险,我屡次提醒泰子。 “他很灵巧,一次也没受过伤呀!”她笑着回答。 又洗碗接,又劈烧柒,这个孩子懂事了。她这样说。母亲天天上班不在家,一个男孩子也许会自然地去干这些事情的。出事的夜里,泰子也还是回来晚了。我8点左右已经回来,在家里等着,但到9点她也没有回来。 总的说来,收保险款在月末和月初最忙,又要收齐钱款,又要整理卡片,事情多着哩。 她不在家的时候,我已养成了默默等待的习惯。这样做,不止是为了和她谈心,也因为她也会心地感到我已回来,就从外面买来一些食品。所以,我一旦离开那个家,就不能在她到家之前悄然返回,那会使她失望,我也不愿让她这样失望。实际上,两个钟头也好,三个钟头也好,我总是无所事事地等待着她的归来。 那夜,9点过了,泰子还没回来。 我想慢步去接她,但因白天过累,终于呼呼地睡着了。 这时,健一随便铺起被子也躺下了。睡前好像翻着画册什么的,后来却抛在枕边,背向着我静静地睡去。 我在睡梦中睁开眼,已经快到11点了。因为泰子回来最晚不超过11点,所以想到黑路上去接她,就站起身来。 这时为尿意所催,我走进厕所,那时,正有一个什么人斜着眼睛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厕所就在4叠半的房间旁边,那里紧挨着后门。厨房的电灯熄掉了,厕所里有一个微暗的灯在点着。 我刚刚推开房门,看见健一在暗黑的厨房里站着,不禁吓一跳。 趁着微光,我看见健一手里,握着那把劈柴用的细长的柴刀。 他默默地直立在我的前面,眼睛闪着光。 6岁孩子的形象,在我眼里消失了。在那边拉着架势等侯的,是一个握着凶器的男人! 我直感到,他是准备乘我打开厕所门的瞬间,对我进行不意的袭击。 我的恐怖在难以形容的感情中涌了上来。瞬间的动作,是我为了自卫,向握着刀的黑影正面,猛扑过去。 我不顾一切地拼命勒住了这个小杀人者的咽喉。 我以杀人未遂的罪名被捕了。 健一扑倒在地,意识消失了。回来的泰子慌忙请来医生,经过抢救,最后才恢复了正常。 泰子向医生做了种种请求,但医生害怕出现万一,报告给警察了。 警官就我杀害6岁儿童的动机,做了种种审讯。但我很难供述清楚。是否可以说明这个小孩子对我怀有“杀意”呢?如果这样供述,一定会遭到耻笑,因为这是6岁的孩子和36岁的大人之间的事啊。 “你憎恶这个孩子吗?”警官问道。 绝不是僧恶。我曾想尽办法让这个孩子遵从我的意志。为了这个,已经费尽了心血。 在“杀意”这个问题上,警官更是不能理解的。6岁的孩子是没有那样的思想的。警官这样说,但,这是警官不了解情况。 警官又把杀害健一的问题,做了别的推定,频频地向我讯问。总之,是为了我和泰子结合在一起,就企图杀害这个成了累赘的孩子。他这样解释。 我屡屡辩解,他就是不信。不止是警官,恐怕对世间的任何人这样说,也不会使人相信的。为了我和情妇的永远结合,就企图杀害这个累赘人的孩子,这是世间惯有的常识啊。 每朝每晚,我从拘留所被拉出来,就催迫我承认警官所说的这个常识性的理由。 我照常否认,不是那样。我不憎恶健一,是害怕健一;我真心想处好和健一的关系。一味这样供述,到头来,莫非你的头脑不正常吗?警官连我的精神状态也怀疑起来了。 数日拘禁,反复着如此执拗的审讯。我发火了。为什么得不到理解呢?看来,不说说我自己的经验,恐怕警官是不能明白的。我叫道: “为什么我说害怕健一?因为我也是那样干过的!” 警官哑然了,我继续供述: “我小的时侯,有那样的经验。独身过活的母亲家里,每日每晚总来一个男人。他是我父亲的亲哥哥,也就是我的伯父。我对这个伯父的到来,憎恶得不得了。因为母亲成了不洁的女人,就更忍受不了这个可恶的伯父了。” “那么,怎么样了?”警官疑问道。 “我把伯父杀害了!”我苍白着脸嘶叫着,“伯父常到海堤上去钓鱼,我也被他领着去。伯父钓鱼是站在海提顶端最危险的地方,他的脚下,有一条为了系船而长长伸展的旧绳索。我离开伯父站在他的后面,偷偷握起绳索的中间部分,等到伯父的脚接触到绳索的时候,就用孩子的全身力气,把绳索抬起来。背向我站着的伯父身体正在转动中间,被绳索绊倒,像个木偶人似的掉到海里去了。母亲和世间的人们,都没有注意到我的行为。他们万万想不到7岁的孩子能干那样的事,还以为是伯父钓鱼不慎掉到海里自己溺死的哩!” 高雅的姐弟俩 一 位于东京麻布高岗的t坡,是有名的高级住宅区。明治时代,那一带密集着政府高官和财界巨豪的公馆,到现在也还保留着昔日的传统风貌。近年来,又驻进挂着各色美丽国旗的外国使馆,绿荫深处,隐现着白墙环绕的馆址,映衬出一派异国的情调。 那里高岗多,连结谿谷的有陡急的坡道。坡道上砌着石阶,不明不暗的光线遮掩住阶上的石纹。 长墙几度弯曲着,向道路两旁伸展开去。如果看见附近使馆领着爱犬出来在路上散步的西洋妇女,就会觉得这里怎么也不像日本。 街道当然不只一条。在半道上,又分出若干狭窄的小巷。进到巷里,必定有一幢幢格局漂亮的宅邸排列着。这些宽敞的宅邸中间,既使有些矮小的家屋,也都是绝不能破坏这种高雅景色的上等房屋。 从这里去市中心的人们,几乎都乘坐自家用车。偶尔有步行的人到相当远的市场上去采买,也都是被雇佣的孩子。 如果看见除此以外的人,那就不外是路过这里的了。这些人经常是一边走着,一边环视左右的家屋,露出来羡慕的眼光。 这里,夏日炙人的时候,强光被绿林吸收而变成阴凉的;到了冬天,阳光又被聚拢来,使人们感到温暖。 但是,哪里也都有背阴的地方。美丽的宅邸街的石墙下面,有一块不显眼的地段静静地卧着,毫无变化。这个地段,在情理上讲,也算不上是一条宅邸街,只有小小的家屋好像很谦逊地聚集在那里。 不过,就是这些人家,也具备着十分优雅的气派。各自围着短小的墙垣,整天关着门的人家相当多。 从这个地段,早早晚晚往来于市中心的人们,毕竞是无力乘坐自家用车的,住在这里的人,到别的坡道上去乘东京都运营的电车必须步行。尽管如此,还都是穿得漂漂亮亮的,大模大样地走着。 其中,经常走着一个具有引人注目特征的男人。他细高挑儿,身材像女人般的苗条,看来年近50,而又溜肩膀,是个中性人的体型。 他在路上慢步行走,总是保持着娴静的气度,而且像盯看鞋尖似的总低着头走路。 那个人的特征,从侧面看更显着。头发稀疏了,但总是留着平整光滑的梳痕;椭圆形脸的正中,长着秀美的前额和高高的鼻粱,眉眼优美,唇型也很好看。 无论谁看见他,都会想象他在年轻时该是一个多么漂亮的美男子。他的容颜,至今依然充分保留着昔日的风采。 不过,他的容貌已经显老了。皮肤松弛,皱纹增多,秀丽的眉间竖起纵纹,眼皮也垂了下来,双颊瘪陷,下颚肌肤松 垂得出现了深深的皱纹。 总之,眉目轮廓虽还端正,但像被小虫咬伤了一样的无数皱纹,缠绕着各个部位,不免加深了那可悲的残年老态。 经过年轻时代的美男子的悲哀,没有比这个人显示得更典型的了。一朝春尽颜色老,那鲜花被风雨吹打而枯萎凋落的形容,并非只限于女性。美男子的衰老也会表现在他的容颜上来的。 他已近50岁了。虽说如此,但看上去只是刚显老相,这一定是因为他受惠于优越的先天条件吧。 “他是生驹家的才次郎,在附近很有名!” 附近的人们看到他,都这样议论着。 他是个讲究穿戴的人。胸衣里经常半露一块白手绢,肩上、裤腿上一尘不染,简直像个宫内府的司礼官。 他总是低头走路,好像数着发出咯咯吱吱音响的鞋声似的,慢步走上坡道;傍晚又以同样的姿势走下坡道来。 生驹才次郎是他的姓名,这个姓名和他的形姿,果真非常相称。到附近朋友家来访的嘴损的男人,知道他的姓名和看见他的形姿之后就嗤笑道: “年轻的时候,想必像是春宫画里的公子哥儿吧。” “他是干什么的呀?” “嗯,据说是在银行里做事的。” 生驹家住在这里已经20年了。可是附近的人们,谁也不大清楚生驹才次郎是在哪里工作的。 但他在银行里工作是错不了的,而且靠熬年头当上了一名科长,挣的工资相当高。 他显露出凋落的容颜,其实是年轻的才次郎在外国支行工作的时候,受到那些国家女子们非常珍爱的结果。也有人这样活灵活现地说。 然而,到底是生驹家紧邻的人们的议论,才是正确的。 生驹家,就在从一条窄路再走进只容两个人并肩走过的小巷的深处。那条小巷相当长,走到尽头就是生驹家的正门,家屋相当古旧,门札上用典雅的笔迹写着“生驹才次郎”的姓名。 但,这不是正在银行做事的现今户主笔迹。附近常常看看到一个60岁左右、举止文雅的老太婆,是她动笔挥毫的。 姐弟俩都有端正的容貌,长得非常相似。老太婆肤色洁白,身材苗条,剪着银白的垂发,脸上不断泛着高雅的微笑。 无怪乎老太婆的五官相貌在女人中是超群的,她在遇到邻人的时候,总是抿嘴眯眼地说起话来。 无论谁看见这个优雅的老太婆,都会和想象弟弟一样,想象她在年轻时是多么美丽俊俏,是多么撩动众多男人心胸的了。 她说话也很得体,现在已经称做高雅的语言了,就是所谓“敬语”体的表达方式。正因如此,这个女人外出的时候,还是值得一看的。 二 老太婆外出的时候,必定穿上紫色的圆领短和服外衣。现在,这种只能在大正年代风俗杂志上才能看到的外衣,年轻人一定会觉得眼生而不认识它的本来面目了。其实这是用缎子做的,褪色发黑时,就在胸间系上一个环形的缨络垂下来。下面穿的衣服是绉绸的,色调和样式都远离现代。里面是绫子的内衣,也是古旧的深灰色。总之,绫子的内衣配深灰色的绉绸,再套上紫色的圆领短和服外衣,无论如何也像从大正时代走过来的人啊。 “这个衣裳啊……” 当别人问询的时候,老太婆定要夸耀地回答: “这些衣服是我年轻的时候,从夫人那里拜领的;其余是大人赏给的礼物。可到现在只剩下这几件了。” 她这样说明着。 听说大人这句话,不论对方是谁都会感到惊奇。可是细问下去,那是九州方面的一个诸侯出身的贵族。她年轻时曾在东京的那个府邸中,给那位贵族夫人当过女侍从。 “在府里,我一直服侍了16年。” 她必定还要这样补充说。 “到40岁那年,我还服侍着哩。夫人故世后,我趁大人从京都的公卿大臣那里娶了一位小姐的机会,才从府里辞退下来。” 听到的人,眼前好像浮现出“镜山”之类歌姬演出的舞台。 这个老太婆名字叫桃世。把桃世和才次郎的名字并列出来,又会浮现出年轻的美男美女的身影。 但是,这个家里还有一个老太婆,57岁,才次郞叫她“姐蛆”。实际上并非姐弟关系,而是才次郎亡兄的遗孀。5年前,因为丈夫死去,才次郎才把地接到自己家里来的。 这个老太婆名字叫染,一副普通的老年妇女的面相。额头宽,眼窝深,颊骨大,下唇长。和挑世站在一起,简直像是雇来服侍她的老女佣。 挑世和别人谈起染的时候,不称呼她的名字。 对附近的人们,用“家里的媳妇”这样的说法来表达。说是“媳妇”,不用说,是意味着亲弟弟的媳妇啦。 “家里的媳妇,言谈举止实在是不高雅的啊!” 这已经是挑世的口头语了。 桃世的一切言语举止,都保持着“贵族习惯”。所以染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受到桃世的呵责。 “我这么大岁数了,也不想学习那一套礼法规矩啦。” 染对邻居们发牢骚。 可是,染在桃世和才次郎面前绝对抬不起头来。当然,由于在经济上受到人家的全面照顾,就不具有那种提意见的身份了。受到桃世的责备,57岁的染总是鞠躬如仪地表示歉意: “我冒犯了,请原谅吧。” “家里的媳妇根性很坏,她只是伪装向我们赔不是,其实却在肚子里讥骂着哩。” 桃世在邻人面前制造舆论。 那不是扯谎。染不论怎样赔不是,也不现出悲愁的脸相,倒像日常问候的那样,现出一派满不在乎的样子。 桃世和才次郎之间,平素是情谊甚笃的姐弟。才次郎称、桃世为“姐姐”,桃世称50岁的弟弟为“才次郎先生”。 桃世离开女侍从位置以后,就孤身一人投身到才次郎家,一直生活到现在。 “才次郎真可怜,我是总想给他找一个好妻子的啊!” 这也成了桃世的口头禅。 实际上,才次郎一直是个独身的男人。 由于年轻时总认为自己是世上少有的美男子,想来提亲的一定不会少,但结婚的事实却一次也没有。 提亲的的确不少,但哪一个也无结果,就这样让才次郎孤独地进入了老衰之年。 “他是很不幸的哟。那个事嘛,是因为没有遇上好姻缘哪。可幸机缘来了。其中有个姑娘发誓非才次郎不嫁,结果未成反闹了个自杀未遂事件。那也还是除了本人性格以外,和门第家风都有关系哩。”桃世这样追述起往事。 附近有一个好管闲事的人,知道才次郎一直独身未婚,就来提说亲事。 那时,才次郎绝对没有从内心里拒绝的意思,看了照片,就去相亲了。 但相亲后,才次郎却断然拒绝了。 这是平日所说的一大难题。介绍的对象倒是很不错的,不过并非初婚的处女。她是一个公司要人的遗孀,要找一个丧妻的高级官吏。就凭这一点,才次郎没有中意。 拒绝是干脆的,结果那个好管闲事的人也罢手不提了。 这样,关于才次郎,自然就出现了某种议论。 “才次郎难道是一个不能者吗?”有人这样说。 事实上,凭他那俊美的容貌,溜肩膀的女性身姿,说是功能障碍者或半阴阳人,也似乎没有什么不自然的。 首先,才次郎至今一次也没有结过婚,就是令人奇怪的,何况他又有超人的容貌。现在的地位是在银行晋升了科长,收入是其他公司同一位置的人们所望尘莫及的。 说透彻些,对所提亲事,他在特意相看之后又挑毛病,采取了拒绝态度。这意味着才次郎知道自己身体上的缺陷,而故意做作的行为。 关于他肉体上的缺陷,也许是才次郎青年时代在外国染上重病,留下后遗症才成了不能者的。也有人这样推测。 但不管怎样,因为他收入相当高,老了也还持有超人的容貌,所以在别人看来,对他一直过独身生活而感到奇怪,那也是当然的。 这样说,才次郎好像也没有别的女人。他早9时离家,晚6时准时回来。那前屈的姿势,像对着表一样地,准时在坡道间上来下去。 三 在生驹家,所有炊事活儿都由染来承担。但毕竟是57岁的人了,上街买东西之类的活儿到底不顶用了。最近雇来一个三十七八岁的通勤女帮工。女帮工叫村上光子,是有两个孩子的寡妇。 桃世碎嘴多舌,而且神经质,那也是在贵族家养成的习性。盘子也好,茶碗也好,毎天的食器,必得用报纸一个个地包好,再放进食橱里去。真是费事的家务活儿啊。 “我对干得邋邋遢遢的事非常生气。真的,看见那样的东西,我的神经就发颤呀。” 桃世对女帮工村上光子认真地嘱咐着。 但这也是对每日做饭的染的挖苦讽刺。 桃世往往对染不问青红皂白地加以斥责。窗棂也好,门褴也好,只要用手指摸出一点灰尘,就要大大地训斥一顿。 这时候,染照例要行礼赔不是。 “真是没办法对付的人啊,你的父母干事也是这样邋遢吗?” 57岁的老太婆,像小女佣一样地被数叨着。 但不管怎样受训斥,染一点也不还嘴。特别是想要分辩一下的时候,桃世就横眉立目地狂喊乱嚷,脸上暴起青筋,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也好像要倒竖起来。正因为是一张漂亮的面孔,所以那闪着凶光的怒相就显得更可怕。 在这样的生活中,染似乎感不到什么乐趣;其实,她却有一个最大的偷快,那就是桃世和才次郎吵架的时候。 姐弟俩平日感情很好。听两人谈话,令人联想到高贵者的仪容。 “才次郎先生,今天给您买来喜欢吃的东西了,请用吧。” “哈,是什么呀?” “是鱼。我路过市场,见到非常好吃的比目鱼上市了,所以买回来,请您多用一点吧。” “这时候,不是比目鱼上市的季节呀?” “不,即使不是季节,新鲜鱼也是美味啊。今天的午餐,在银行吃什么了?” “啊,是面包和汊堡牛肉饼。” “为了您的身体,尽吃肉可不成。同是脂肪,听说还是鱼素淡得多。关于吃饭,您自己可要十分注意哟!” 这样和睦的气氛,有时也会演变成一次吵嘴,从而陷入激烈的争斗之中。 桃世发出尖锐的声音乱喊才次郎,并且破口大骂。平日典雅的语言,都从她的语汇中放遂出去了,她以毫不容情的架势发狂施暴。 才次郎也用激烈的语言回骂。他好像有个什么短处,不觉间终于向姐蛆屈服了。特别是他考虑祧世有歇斯底里症,所以怕她借故逞现出狂态也未可知。 争吵的原因,多半是由于她在庭院中驯养蜥蜴的事。到了夏天,青蛙也在那里增多起来。 这里原来是个池塘,因为没有完全填实,所以成了潮湿地带。蜥蜴从春初就相伴着络绎出现,五色的筋纹在背上闪着光。 挑世喜爱爬虫类,经常给它们喂食,所以蜥蜴始终在生驹家聚集不走。 才次郎特别嫌恶爬虫类。不必说蛇了,就是蜥蜴啊,青眭啊,只要一看见,就要变颜失色。所以看到挑世拢集蜥蜴的时候,脸色立刻苍白起来。 桃世知道这一点,就总在才次郎外出时给爬虫类喂食,但才次郎回来却很不高兴。蜥蜴在庭石旁和树萌下匍伏,他就扭头直直地望着院内的套廊。 才次郎怒上心头,向桃世进攻了。 “姐姐,您还给喂食吗?” “不,一点儿也没喂啊。”桃世用清亮的声音回答说。 “不可能!喂了,蜥蜴才都爬到院子里来的!” “那是动物啊,进来就让它随便吧!” “不,那是从您喂食以后才来的!” “没喂!” “不,喂了!” 争辩的最后,才次郎拿起圆木棒想在院子驱赶。桃世立刻怒目横眉,紧紧抱住才次郎的腿。 “不是怪可怜的吗!你要干什么?” “打死它!”‘ “你真是个残忍的家伙!你在我眼前杀一只看看,决饶不了你!” 此后,桃世就现出白发倒竖的样子,高声吼叫着。 桃世白天在附近散步常向人请求: “贵宅没有苍蝇吗?如有,请分给我一点好吗?” 开始,不知道这为了什么。反正每家都讨厌苍蝇,既然老太婆特地来请求,就都把捕捉到的苍蝇用纸包好给她,老太婆就絮絮叨叨地一再道谢。 这样的事,一周要有几次。把苍蝇集中在一起作什么用呢?不久就明白了她的目的,那是用来喂养蜥蜴和青眭的。不错,为了喂养它们,磨碎的鸟食不中用,用面包的碎片做食饵也不行。 明白了目的,哪家都引起了震动。 生驹家几乎没有苍蝇。那是因为挑世每天早晨都细心地来回扑打。不仅如此,也让染分担这个任务。连帮工的村上光子也把捕蝇当作重要的事情之一了。 村上光子在附近转游着,进入各家去捕蝇。这样,各家苍蝇都少了,而且因为不要报酬,又受到感谢,真是一举两得啊。这是挑世许可的,通勤的女帮工也无挂虑了。 “捕不到所想的那么多苍蝇可怎么办呢?” 附近有人好奇地问道。 “那就到市场鱼铺先生那里去扑打,那里不论什么时候都聚集着许多苍蝇哩。” “噢!”听的人愣神无言了。 “那么说,你的心情不坏呀!” “开始时心情不好,但因没有办法只好死心塌地地干了。因为这家给的工钱比别的人家多啊。” 37岁的村上光子照例这样回答。 四 附近的人们,单把村上光子引来来捕蝇,理由之一,就是怀有打算探听生驹家内部情况的兴趣。 这时候,这个女人脸上泛着微笑,非常谦恭地说出话来。说是非常谦恭,那不过是表面的姿态,其实却抑制不住自己快嘴快舌的习惯。所以,附近对生驹家的事情已经了如指掌了。 在那个家,桃世独裁一切,才次郎在姐姐面前退缩畏葸,嫂嫂染像女佣一样地任人驱使。 “没有投身之处也没办法,那个年辈小的太太可真可怜啊。”村上说。年辈小的太太指的是染。 “太太经常被人严厉训斥,辈数就像变小了,别看她那个样子,也还有愉快的时候哩。每当姐弟吵架的时候,她的脸上就露出没有比这再值得一看的快意了。” 这样说的村上光子,也许就是同一类命运的女人。她丈夫早巳和她死别了,以后就当看护妇和包饭妇。不久又成了家庭临时女佣人,在各处人家流动,她待人处世有幸灾乐祸的毛病。 桃世在附近的路上和人相遇,就说: “忙得很,实在是没办法啊。” 寒暄中必定插进这样的话。 忙什么呀?自己也茫然不晓。 在桃世的神经质方面,还有下面的一些故事。 她让人把食器一一用报纸包好放进食橱里,已在前面写过了。但这些都是瓷器,稍有疏失,就会摔碎的。 生驹家里,有不少成组配套的非常高级的茶具和食器。挑世虽然不是那种挥金如土的人,但是残留着从前在贵族家服务时养成的癖好,对于买器皿是不惜花钱的。生活由才次郎的工资供给,才次郎挣高薪,并有相当的储蓄。挑世常常购买器皿,就任意拿出去一笔笔花掉。才次郎却不肯如此浪费。这种时候,姐弟之间的争吵也就开始了。 在这种倩况下,高级碗碟增多了,而且都是成组配套的。染并不是那样细心的女人,有时就把这些成套的食具茶具滑手打碎了。 这时桃世就勃然大怒。不论5个、7个,还是15个,她把残破的盘碟统统拿到套廊,摆在染的面前,敲着廊上的点景石高声斥责。她对成套的盘碟缺一个也不能容忍。 不用说,染那时总是身体哆嗦着,跪在地上哀求宽恕。 “你这老婆子发疯了!用不了几天,你就要把我家里的盘喋都给打光了!” 真狼狈呀!在磕头作揖求饶之后,染对村上光子说起这事时,只有凄凉地冷笑了。 这还是从村上光子口里散布出来的传闻,据说桃世始终是注意吃东西这件事的。唯有这一点,对别的倒不仔细。这个注意,就是担心自己吃没吃了带毒的食物。 所有的炊事,都由染和村上一起来干。但村上光子是通勤的女帮工,有时就休息不来了。每逢这时候,就由染一个人忙活。祧世害怕吃进毒物,也就是在这种场合。 “村上女士,请你务必不要休息。你不在,旁边就没有眼目了,不知那个媳妇要给我吃什么东西呢!”桃世这样说。 “你说笑话吧,太太,绝不会有那种事。” “不,是真的。你是外人,怕没有留心这件事。那个媳妇想害死我,她认为我虐待她,就总是怀恨在心!” 为了这个,不爱养猫的挑世却养了一只猫。当染把盛好的饭菜端上来,她就把猫唤到跟前,一定在举箸之前给猫先吃。此后20分钟全不举箸,只看猫的反应。不经过这个实验,任何好吃的饭菜,她也决不进口。 “那么,染没有大怒吗?”附近的人向村上发问。 “发怒吗?稍微有点情绪不好,倒要被太太申斥一顿哩!不论怎样申斥,她也一动不动地缩在一旁。” 受到这样的待遇,索性还是进养老院的好。有人这样说。可养老院只收全无依靠的人,在生驹家没有消亡的限度内,染进养老院是无望的。 “才次郎先生为什么不娶妻呀?”向村上光子探询这事的最多。 “哟,这事我也不大知道啊!”村上还是抿嘴微笑地回答。 “一定是独身惯了,觉得那样还很愉快吧。” “是有那样的传说。” 也有这样问的: “才次郎莫非是个失去功能的人吧?” “哟,那我可不知道了。” “话虽这么说,他总要进浴池吧,你没偷看过吗?” 如果像谣传的那样是半阴阳,入浴时什么变征也会暴露出来,这是想象式的询问。 不言而喻,这时村上光子的脸上泛出了暧昧的笑容。 然而,有洞察力的人,一定会注意到光子的微笑所含有的那种特别表情。那是什么都知道的人的特别表情…… 然而,关于才次郎肉体上的疑问,最近在附近越发流传开来。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附近一个女人看见了才次郎进某妇女医院的身影。 那个医院离这条街相当远。那个妇女因到医院附近办事路过,看见了正在前面走着的才次郎。 从那有特征的形态和独特的走相,是不会看错的。那时恰值傍晚,见到才次郎在那不寻常的地方走着,但考虑并不是什么可以打招呼的亲近关系,就隐在行人中跟随着去看了。 这样,才次郎在那个妇女医院前面站住,就左右环视起来。 所幸,他没能发现这边有人,就安心地急忙走进医院的门里去。 以后,那个妇女才迈步走去,她通过医院门前时,确实看见才次郎在大门里面的铺石路上走着。 不用说,男人去看妇科是没有缘由的。 从这以后,在早有流言的才次郎的肉体缺陷问题上,就拴住了人们的想象。 “才次郎先生莫非想变成女人吗?”有人这样认为。 人们于是津津乐道了。不,是为了完全成为男人去做手术的。也有人断然这样说。因为变成女人,就不得不辞去职务,收入也断绝了。 五 那天,也就是出事的12月20日。生驹才次郎5时半就从坐落在丸之内的职所——xx银行下班了。 “今天,不从这儿去登户可不行了。”他对部下这样说。 登户在东京西郊,接近多摩川。正确地说,属于神奈川县川峙市。从丸之内乘电车去需要一个钟头。 “嚯,真稀奇,有什么贵干吗?”部下问道。 “没有什么。最近,有一个请我看画的友人住在那里,我是为看画去的。”才次郎这样说。 他到登户大约6时半,在友人家坐了40分钟。 才次郎看的东西,是一幅狩野永德画的色彩绚丽的挂轴,这个桃山时代的浓涂重染的图案,对于像才次郎这样的鉴赏者来说正合适。事实上,才次郎也很赞美。 他向这家告辞后又到邮电局,向家里发了电报。从登户到东京,当时还没有直通电话。 电文是发给姐姐桃世的。 “今夜迎接桥村君10时回去才。”这是电文的内容。 桥村是才次郎的朋友,两三天前通知从名古屋进京,那时曾写了信来。 才次郎在晚上外出不告诉家里的时候,必定用电话联系。这时还没有直通电话,所以才打丁电报。 才次郎乘午后9时40分到达的快车,在新桥站的月台上迎接桥村。 桥村是才次郎高中时代的朋友。现在,在名古屋开了一个杂货铺,这次是为观光久别的东京而来的。 “啊,久违了!” “久违!” 两个人拍着肩膀,走出站外。 “今晚请来家里过宿吧!”才次郎说。 “啊,那是在给您的信中就告知要打扰您了。” “那么,谢谢了。” “家里人都好吗?” 以前,桥村有时来往,与桃世和染都见过面,所说的家人,就是指的这两个人。 “啊,都好。”才次郎微微露出羞赧的表情。 “姐姐们平日都是很健康的呐。” “好极了。一家骨肉一起生活,不论多久都会和睦的啊。” “可是,你吃饭了吗?”才次郎问。 “在汽车上已经用过了。” “是吗?我干了粗心的事啦,你今天来,我无意中忘掉了,所以急忙在途中给家里打了电报,什么准备也没做。” “好,好,那没关系。” “明天,我有一个熟识的地方,到那里请您的客吧。” 两个人到站前,坐上了出租小汽车。 从新桥站到麻布丁坡的才次郎家,乘出租汽车需要20分钟,所以这时正是10时。 “打了电报,想必姐姐正在等着呢。” 事实上,入口的前门静悄悄地开着,才次郎进了大门。 “奇怪呀,谁也没出来,是睡着了吗?” 客人已经解开了鞋带。 才次郎不放心了。 只有3叠的房间和走廊的电灯开着,后面一片漆黑。 才次郎首先进了屋。 “睡了吗?” 他一面嘀咕着,一面停立在8叠的里间门外。那是挑世专用的房间,里面全黑着。 “姐姐,姐姐!” 才次郎喊着,侧耳静听,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 “姐姐,桥村先生来了!” 声音稍大了一些,还是没人应声。 “姐姐,请起来呀!有客人来,快开门啊!” 他用手打开了拉门,进去开了电灯,见被褥铺着,可是投有桃世的身影。 “上厕所去了吗?”才次郎又这样嘟嚷着。 这时,客人正在走廊上等着。 才次郎回到桥村身旁。 “失敬了,请到这边来。” 他打开了旁边的门,唯有这间是西式设备,用6叠的宽度做为客厅。开了电灯,两人在椅子上对面坐下。 “姐姐就要来了吧?” 才次郎一边说,一面抽起一支烟,听不到走廊上有脚步声。 “真是没法子啊!”才次郎姑起身来。 “好了,请您休息吧,已经很晚了,明天早晨再见她不也可以吗?” “不,没有那样的道理!” 才次郎走到走廊,再进到里间的8叠房间去。 可是,蛆姐还没有回来。 他打开了下一个房门,那是一个6叠宽的房间,里面放着柜橱之类的东西。开了电灯,才次郎的表情变了。 他走出房子,在离开不远的地方,“哗啦”一声打开了一个4叠半的房间。 “姐姐!” 不用说,这个姐姐是他的嫂嫂染。那里也很黑,才次郎打开了电灯。 染张着嘴巴睡熟了。电灯无意识地闪着耀眼的光,她却背着脸。 “姐姐,了不得了!” 他手伸到被上摇晃着。 “什么?” 染睁开眼,她睡意未消,眼睛发红。 “进来贼了,快点来吧!” 染还没有弄清楚事态,怔住了。 “姐姐上哪里去了?没看见吗?” “怎么?没有那样的事理!我们两个人都因昨夜睡得很晚,疲乏了,今天8时就都睡下了。” 染刚刚清醒过来,脸色变了。 “柜橱里乱七八糟,抽屉全打开来,衣服也是一团乱!” “啊?” “姐姐您没注意吗?” “因为我睡着了。” 染慌忙起身,不知如何是好。 两人惶惶走进6叠的房间,染站在隔扇旁竦缩着。 柜橱的抽屉全被打开,桃世一份一份仔细包着的报纸散乱不堪,衣服被翻出来,抛得满处都是。 “啊!” 染脸色苍白了。 “还是看不见姐姐的影子,我马上给110号挂电话,请您在那边巡望!” 六 警车到了,家内外旳状况由两名警官着手调査。 结果,一位警官用手电筒照出庭院一处土地的异状。 那块土地,明显地呈现出被人挖开、然后又用土覆盖上的痕迹。 “这是什么时候成了这个样子的?”警官招唤才次郎。 “不,看见这个,还是头一次,今天早晨我从家里出去的时候,还没有变成这个样子!” 警官点着头,一人立刻去打电话,一人在生驹家门前拦上了粗绳。 把桃世的尸体从土里挖出来,是在警视庁来支援的捜査员和本署署长一行人到来以后。那时是午夜1时。 验尸要等待天明。结果判明是被勒死的,漂亮的老太婆现出痛苦的表情。绳子残忍地紧勒着脖颈,被土埋过的高雅的容颜,挖出时已经全黑了。警官仔细地从土坑里把尸体抱出来,然后“啊”地一声抛出坑外。老太婆的怀里有数只晰蜴爬出来,检验的一行人不禁非常惊异。晰蜴好像撕缠着土中死人的肌体。 桃世照旧穿着睡衣。大体上推定死亡时间在前夜20日9时前后。以后的解剖所见,也大体相同。 但在这里,对于推定桃世的死亡时间,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那就是:午后9时10分,是当地a邮政局电话通知生驹桃世电报的时间。作为线索人物的邮政员,做了如下的证言: “电报是7时20分从登户局接受的,这里有电文的副本。” 邮政员看到的是: “今夜迎接桥村君10时回去才。” 他这样说着,警官又问道, “电话是谁接的?” “是个沙哑的声音。我问是生驹挑世先生吗?回答说她就是桃世。这样,我就把电报的接受号码、发报时间和发报场所通知给地,并读了电文。此后,那个沙哑的声音回答说,是,谢谢了,随手就放下了电话。” 副本上,也确实有“午后9时10分联络完”的记载。 而且,又发现了能够证实邮政员所说证词的证据。那就是从桃世铺席上发现了电文的记录条子。 桃世用有自家风格的那优美的笔体,铅笔抄录了局员所说的电文。不是录的假名,而是用汉字和假名改过了的。记录就写在信笺的背面。 “这个电报是你打的吗?”捜查员问才次郎。 “是,我在7时20分左右,从登户局给姐姐打了电报。” 为了慎重起见,又向登户局核对,确实是7时20分接受了才次郎所写的电报稿纸,现还保存着。 这就确认被害者桃世9时10分前还活着。特别是从那声音,从那如实录写的电文,首先就断定是错不了的。 再说,才次郎对自己当夜的行动,做了如下的陈述: 5时30分离开工作地点,6时半到登户的友人家,到7时过了还在那里看画,这时想起友人桥村今夜乘9时40分的快车进京,就去登户局打了普通电报。因为登户没有直通东京市区的电话,所以才这样办理的。此后立刻去新宿,乘车时间约30分钟,8时到达新宿站,就到街上去了。 散了一会儿步,肚子饿了,又在武藏馆附近的大众食堂吃了咖喱饭。此后乘地铁到新桥站是9时30分,立刻买了站台票,去接9时40分到的火车。 警官的质问,转向了睡在同一个家里的、被害者的弟媳染。桃世的房间和染的房间虽有相当距离,但在那样的骚动中竞会熟睡!毫无察觉,警官就这一点,加紧了严厉的讯问。 “我和姐姐8时就都睡下了。所以睡得这样早,是因为这附近的人都睡得比较早,而且昨夜我和姐姐、才次郎先生三个人淡话谈得很晚。我好久没看电影了,看完电影回来,就吃了我买的风味食品,三个人直到午夜1点还在说话。昨夜,姐姐的心情确实很好。由于这个原因,今夜躺下我就很快入睡了。直到才次郎先生叫我起来,我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这个案件却带有如下的特征: 从柜橱里抛出来的衣服,几乎都露在包着的扯破的报纸外边,其中有几件乱扔在庭院里。 挖土,用的是自家库房的铁锹。锹把也好,柜橱也好,都没査出凶手的指纹。大概凶手是带着手套的吧。 首先考虑的是偷盗问题。但没拿衣服,又扔在院子里,并且把被害者埋起来,从这些方面看,出于仇恨关系的可能性增强了。如果是偷东西,就不会特意费时费事地再把人埋起来。 当夜,因为才次郎没回来,所以留着大门。但仔细观察,房子的木板套窗也开着,而且把在房间里勒死的被害者尸体拖出来,从走廊到庭院都留有痕迹。然后再关上窗户,在内侧上好插栓。 结论很简单。染的陈述是不可信的。 搜査员们到处探听附近的议论。了解到桃世和染平日不和,更严重的是桃世经常虐待染。于是推断染为此对桃世怀有深怨重恨。 把桃世用报纸仔细包好的衣服统统扔出来,而且还不解恨,又把其中三四件衣服抛到庭院里,必是一个含怨衔恨的人于的。染57岁,还是一个能劳动的人,也很有力气。强有力的,是通勤的村上光子的证言: 被害者桃世身体弱,体重轻。染把桃世勒死,从走廊抱到庭院,不是不可能的。 村上光子那夜已回到自己家去,证实和这个案件没有关系。 七 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的染,竞对这个凶案全然不知,不管她怎么说睡熟了,也是不合情理的。这种意见在捜查会议上占多数。特别是凶手不是从外部进来的,“内部说”就成了绝对的了。桃世生前曾经害怕被染毒杀,染对桃世由怨恨而起了杀心,现在根据村上光子和附近人们的证言,也弄清楚了。当夜,才次郎不到10时不回来,染也知道;她虽否认,恐怕一定是听到桃世接的电话了。桃世从邮政局听到电报内容是9时10分,推定就是在这之后作的案。 但是,另一方面,关于才次郞的陈述,也进行了研究。才次郎当日午后5时半,离开丸之内的银行去登户,在友人家坐到7时10分,这有证人,是不错的。7时20分在登户局打电报,也没有疑问。问题是在这以后。他马上走出新宿站,在暂时散步和进食之后,就去接新桥站9时40分到达的快车了。 在9时40分遇见旧友桥村,从他同路回家到发现凶杀事件,这也没有问题,因为有桥村这个第三者在。这样,空隙就在从7时20分在登户局打电报、到9时40分在新桥接到旧友的这一段时间内。 这一段时间,约有2小时20分。但从登户站到新宿站约40分钟,从新宿乘地铁到新桥约20分钟,大体上一共需要1个小时。 这么说,他在新宿进食和散步的时间,就是这剩余的1小时20分钟。 调査了武械馆附近的大众食堂。但因来客非常杂乱,才次郎到底吃饭了没有?取不到证据。在新宿站附近散步,才次郎也没有遇见相识的人。 但是,挑世听到电报内容是9时10分,从这时到9时40分,才次郎在新桥接到友人,还有30分钟的空闲。 也就是说,在挑世听到电报内容之后,才次郎回家勒死挑世,然后立刻乘出租小汽车,赶接9时40分钟到达新桥站的火车。这样的推断,怎么样? 这是绝对不能成立的。从麻布的丁坡到新桥站,驱车急赶,也需15分钟左右。 而且,勒死桃世把尸体埋入土中,打开柜橱把衣服掏出来,再把仔细包好的报纸一张张地扯开,就是连续动作也需1个钟头。无论如何,在9时10分以后到9时40分钟之间,是没有作案时间的。 然而,搜査当局无论怎样研究才次郎的行动,而挑世9时10分听了电报内容并写在记录本上,却是个不可动摇的事实。也就是说,桃世在9时10分还活着,在这以前的时间,一切都成不了问题。如说有问题,只能是在9时10分到9时40分之间。但这像前面说过的一样,对于才次郎的行迹,没有插进任何疑问的余地。 染对警官的追问,只承认对挑世怀有怨恨之心,却绝对否认罪行。追问的警官从染的表现来判断,对她的怀疑淡化了。凭经验定出了大致的目标。这样,剩下的还是才次郎。 才次郎虽有时和姐姐吵架,但首先还是情谊深厚的蛆弟。这裉据附近的传说,根据村上光子的证言,都披证实了。才次郎杀害亲姐的动机,怎么也找不出来。 这期间,刑警忽然提出来一个疑点。 那就是染在出事的前一天,即19日夜晚到电影院去的问题, “19日晚上,才次郎给了我一些零用钱,说让我看看很久没有看的电影。我7时左右离开家,去了麻布十号的电影院,10时半左右才回到家来。” 她这样陈述着。 为什么才次郎在出事的前一天,让染到电影院去呢?染说那天晚上,三个人始终没睡,等到睡下已是午夜1点了。为了这个缘故,才又说当晚没办法睡,只好等第二天晚上早睡了。因为睡熟而不知道案件的发生——她一直坚持这样说。刑警又向才次郎讯问。 “嫂嫂总受姐姐的虐待,太可怜啦,所以那天晚上才让她看电影去,一年也就是那么两三回。”他这样申述道。 另方面,讯问从名古屋进京的才次郎的旧友桥村,他回答说,进京是数天前决定的,那时也把到京的时间告知了才次郎,那是为了让他接站。 才次郎说,因粗心大意把这事忘掉了,直到出了登户的友家才想起来,实在是值得怀疑的。前些天就发信做了预告,并请求主人把在家里过宿的事放在心上,可是主人却“忘掉了”,这的确是不可理解的。 为什么前天即19日,才次郎让染看电影去呢?那个刑警立刻把这件事联系起来。 根据对才次郎19日行动的调査,他午后8时才回到家里。因为当日他少有的留在银行里加班,所以时间晚了。这样,在生驹家,从19日夜7时到8时的一个钟头内,就只有桃世一个人了。 刑警拼命地思考着,好不容易才识破了才次郎的诡计。 桃世在午后9时10分听到电报内容的所谓唯一证据,仅有局员从电话中听到的沙哑声音,是不足为据的。事实上,还因有她记录下的电报内容的笔迹。那用秀美的假名文字和汉字书写的字体笔锋,像是在显示挑世半生辉煌经历似的。这是别人想要模仿也是伪笔难描的笔迹,它纯粹是本人书写的东西。 那么,桃世书写下来的电报内容的笺纸,是20日午后9时的东西,还是前天19日7时到8时之间的东西呢?一看写着电报内容的笺纸,日期、接受时间、发信局的名称,都没有写,只是写了电报的本文。由于人们在普通笺纸上往往不大录写这类内容,一般地说,谁也不会留心注意的。 这么说,前天她就听说这个同文的电报内容,并把它抄录下来了。人们很容易误认为是20日9时10分的东西,这是极有可能的。 总而言之,才次郎上班之前,曾给了染一些钱,嘱咐她今晚看电影去,在7时到8时之间的回家途中,又向自宅打了电话。由于家里只有桃世一个人,他就这样说: “这边是电报局,现有你家的电报,请录写下来:“今夜迎接桥村君,10时回家,才。” 桃世把纯假名的电文改用汉字和平假名录写下来。 才次郎佯装不知地回家了。 桃世对打算10时回家的才次郎惑到惊讶。紧接着,他又欺骗桃世说,名古屋方面还有联络,要耽误一天。桃世把听录下来的笺纸,悄悄放在自己身边。 那么,才次郎杀掉桃世是在什么时间? 刑警在这里提出了详细的时间计算。 5时30分从丸之内银行下班——6时30分到登户。7时10分离开朋友家。7时20分打电报——7时40分到下北泽站。在站前乘出租汽车到丁坡需要30分钟。8时10分回到自宅。立刻勒死挑世,挖开庭土,把尸体从走廊拖出来,埋入坑中,在上面盖上土。然后,打开柜橱把衣服扔出,把包着的报纸一一撕破,并把其中三四件衣服抛在庭院里,再回身关上走廊的门。这些行动所需的时间约一个钟头——9时10分电话响了。才次郎特意装出沙哑声,自称桃世,并装出听录电文的样子。如果晚7时20分在登户局打了电报,那一定是当地邮政局按规定复査这份普通电报是否送到受报者的家里。然后才次郎把前天桃世抄写的电文放在现场。从自宅走出的时间推定是9时15分至20分——9时35分到新挢站。9时40分接到了到达新桥的桥村,随后两人同路回家。 根据这个推定,刑警准备进一步落实证据。 这时,附近的一个议论,传到刑警的耳中。那就是生驹才次郎曾到某妇女医院去过。 刑警很快走访那个医院,会见医生,于是完全掌握了证据。 才次郎终于坦白了。 案情正如刑警所推定的那样丝丝入扣了。至于其他疑问,他做了下面的供述: “最近,我找到了一个爱人。因为她有了孕,立刻领她到医院做了人工流产。我很担心,常在下班回家的时侯,顺便到医院去探望她。” “姐姐活着,我和那个女人结婚是不可能的。迄今为止,妨碍我的亲事的就是姐姐。只要姐姐在家,我的婚事只好陷入绝望之中。” “那个女人给了我非同一般的爱,我也很快年过50了,很想在这时候抓住自己人生的机缘。但和姐姐商量,她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姐姐非常讨厌我结婚,亲事就这样受到了严厉的反对。如果我要强行把那个女人领到家里来,也绝不会和睦相处的,而且也不知道姐姐还会活几年。可是我也不能这样默默地等待呀!如果姐姐不在的话,我就能得到最后的幸福了。” “名古屋的旧友进京,给我提供了一个机会,我把他作为第三者,置于目击者的地位,杀掉姐姐,既利用了他,又谋求了自身的安全。总之,知道桥村进京的时侯,我的计划就开始了。” “像您调査的那样,19日晚,让嫂嫂外出,我在途中给家里挂电话,姐姐照例做了记录。那是调査了从登户局打电报到家里需要多长时间之后干的。一切时间,我都详细地掌握了。” “那天晚上,我在嫂嫂没回来之前回到家。对姐姐说,桥村君打来电报,说因某种理由进京要延至明天。姐姐写下的记录,我就做为废纸拿过放起来。我又嘱附姐姐不要把电报的事告诉嫂嫂。平日姐姐就把嫂嫂当做蠢人对待,所以嫂嫂回来也没有吿诉她。” “我保存起来的姐姐的记录,在20日晚上行凶之后,放在姐姐的床铺上了。由于姐姐的笔体自成一派,谁也模仿不了,所以警方一直认为她当夜9时还活着。” “抛掉报纸包着的衣服,勒死姐姐,把她埋在土中,也让人看出不用一个钟头是完成不了的征象。” “总之,姐姐听录电文在9时10分,一定能让人相信她那时还在活着。那么,我立刻回家杀了姐姐又跑回新挢站这种推论,也会因我伪装的手脚而又不能成立。仅仅勒住脖颈,充其量5分钟、10分钟足够用了,但却使人惑到完成这个暴行至少需要一个钟头,还想趁机陷害嫂嫂染,因为嫂嫂对姐姐抱有杀心一般的怨恨。” “还有,嫂嫂有每到傍晚就头疼的毛病,服用镇静药已经成了习惯。我在20日早晨,偷偷打开她的药袋换上了安眠药。嫂嫂像我预想的那样,晚上吃了它,就进入酣睡的梦乡里去了。” 桃世为什么要不断破坏才次郎的亲事?调查的警官这样发问。才次郎沉默不语了。但是,警官听过村上光子的反映,估计这对貌美的姐弟之间,从年轻时候就有一种亲密的肉体关系。 但是,关于这个问题,才次郎却脸红红地缄口不答。 万叶翡翠 一 “我呀,有一个时期想倡立‘万叶’1考古学哩!” 1“万叶”,指日本古代诗歌集《万叶集》。 s大学年轻的考古学副教授八木修藏先生,在研究室和三个学生闲谈时这样说。 三个学生是今冈三郎、杉原忠良和冈村忠夫。三个人都不是专攻考古学的,是怀有兴趣才到八木副教授这里来的。 “有所说的‘神社’考古学吧?” “噢,有。那是宫地直一先生倡导的。据说是从考古学的角度研究神社的祭器、遗迹,以及祭品、神垣这类有关古山城址的学问。神社是世代相传下来的传统形式,从这里来探索古代的生活方式。” “先生的‘万叶’考古学也是满有意思的吧?”杉原说。 “那是研究《万叶集》中的诗句,从中探索古代生活。” “嘿,原来也是那样的呀!” 副教授叼着烟,变换了目视的方向。在那边,置放着许多复原了的去年暑假发掘得来的深钵型陶器。傍晚的阳光射进玻璃窗,照着那些像旧家具店似的乱放着的古文物。墙边的搁板上,堆积着装满石斧、石碑、陶器碎片的木箱。 “可是,先生!”说这话的是冈村忠夫,“万叶诗歌完全是以抒情为主的。说起来,用考古学的唯物主义方法,是怎样从那些形而上学的诗句中,发现线索的呢?” “这是合乎情理的质问,谁也都会这么想的。”副教授又把视线转向学生,“的确,万叶诗歌是以抒情的基调编成的,里面充满文学的词藻。考古学插手这个领域,也许是粗鲁的,不,也许是危险的。可是,我在这里出一个试题看看。你们知道收在十三卷里的《淳名川》这首诗吗?” 三个学生面面相觑,回答说不知道。 副教授打开抽屉,拿出文库本《万叶集》,翻到了那一页,“就是这首!”^ 学生们一齐看副教授手指着的地方: 渟名河底玉,寻求可得之,拾取可得之。正应珍惜时,惜君年近暮。 “像高等学校的考试呢!”副教授嘴边浮起微笑。 “先请诸位把这首诗解释一下,今冈君,怎么样?”副教授对坐在最前边的学生说。 “是。”戴着眼镜的今冈三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首诗句,“我想是这样的:渟名川底有玉石,是寻求玉还是拾取玉?不知道。总而言之,有那么一块玉。和玉一样不能更易的帝王,可惜已走向了老年,遗憾哪!是这个意思吗?”他结结巴巴地说。 “杉原君、冈村君你们以为如何?方才今冈君的解释没有错误吗?” 两个人看了诗歌的词句,答道: “大体上是同一个意见。” 副教授说: “那个解释是不错的,可是,这里就有我们自己的理解了。例如,就是这里出产玉石的问题。诸位,对这玉石怎么想呢?” “生在河底的,不就是美丽的石头吗?” “美丽的石头?对,那也不错。”副教授赞同道,“那么,这条渟名川是什么呀?” “就是有那么一条河呗。”三个人互相对望了一眼,“这不是修饰玉石这个名词的吗?不用说,被称做渟名川的河,并非实际存在,想来是像冠饰词一样地用来美化玉石这个词语的吧。” “那么,就还得提出一个疑问。这里有寻求玉还是拾取玉这选择问句,这是什么意思呢?” “那个嘛,也只是为了突出玉石这个主题而添写的,想来也并非没有什么意义的话。我认为即使是玉,也不过是为了那以前的恋人的可悲才取来的。” “但是照这样说法,寻求玉还是拾取玉这句活,就真的意义不甚清楚了。其实,我们万叶考古学这个东西,也可以说是从这个词语具有的疑问出发的呀!” 三个学生听了这话,一齐望着副教授的脸: “先生,那是什么意思?” “啊,啊……”‘ 副教授慢慢吐出香烟,好像故意使人着急的样子,环视着他们的脸: “我在这里一味哇啦哇啦地说,没有什么价值,还好像自己有点了不起的样子。今天晚上你们回去,可以先向前辈们请教一下,那就能清楚了解我所说的话了。如果还有兴趣,明天再告诉我要了解哪些问题吧。” 第二天,三个学生早早地各自带着书和笔记本,集合到副教授这里来。三个人都好像饶有兴趣似的。 “先生!”今冈三郎说,“关于那首诗歌的解释,我们分头翻阅了文献资料。大体上,和我们所做的解释,没有什么大的出入。” “是嘛!”副教授微笑了,“那么,各自把你们搜集的资料稍加整理,先听一听前辈们的看法好吗?” 带来的资料,都在那里摆着。 “这是契冲编着的《万叶集诠释记》。” 书中写道: 渟名川底之玉:渟名川为某一郡国所属。绥靖天皇被奉为“神渟名川耳尊”,即因渟名川而得到此种镒号的。 此川之玉有其意蕴。乃将人喻玉之意。渟名川底所藏之玉,寻求可得,拾取可得,此系比喻天生之丽质也。“ 其次,是鹿持雅澄的《万叶集古义》。 渟名川,与天安河中的渟名泉属同一处所。在远古神治时代,称天真名泉,亦称天渟名泉。真名泉以”真“美称之,即真渟名泉之意也。而谓此泉只位在天安河中之斯处,翻查古事纪与古代史即知。然则,称为渟名,乃属假借之字义(此类称谓,多见于古籍中),实系琼之泉也。盖因远古时代,此泉底有琼玉,故以名之。 桔千荫的《万叶集略解》这样说: 渟名川可释为池沼之意。或因出产琼玉,而称之为琼之泉。在现世已成珍闻矣。 在天皇的御谥中,以渟名川命名者有,神渟名川耳天皇、神渟名仓玉敷天皇、天渟名原瀛真人天皇。在神治时代,尚有天津渟名仓长峡,乃摄津国住吉郡之属地也。 “的确不错。现在该看看现代派学者的书了。” 副教授翻开来下一册书佐说木信纲着《万叶辞典》: 渟名川,地名。解释为天上的河,在《神代纪》一书中,称之为天渟名泉。据说渟名川底出产有寻求可得的美玉。 武田佑吉着《万叶集全释》: 沼名川,是想象中的河,不是实有的地名。日本古史中有天渟名泉,天武天皇就谥为天渟名原瀛真人天皇。这里所说的“沼”,按文义看,就是“渟”的意义,也就是原来的琼的意义。所说的“名”,是接续助词,就这祥形成了沼名川这个复合语,实是玉川之意,这川只在天上才有。川底藏玉,是说渟名川出产具有灵性的美玉。 折口信夫着《口释万叶集》: 绝代丽人容子皇后,生得和沼名川底的美玉一样可爱。遍寻那玉,是正寻得的玉?还是偶然拾得的玉?总之是一块绮丽无瑕的美玉,可惜它已年深日久了。美玉一样的皇后年方近暮,这也是无比重要的啊。 二 “那么,珍奇的所在,现在大体上是搞出来了。”副教授说,“但是暂把渟名川这个地名往后放一放,首先研究一下这玉的问题吧。诸位是怎样考虑这玉的呢?” “是弯月形的玉吧?”杉原回答。 “是的,考虑是弯月形的玉也可以嘛。可弯月形的玉也因构成的材料不同而有形形色色的差别。构成材料,从金银那样的金属,到贝壳,到动物的骨和牙都有。种类最多的是:硬玉、碧玉、玛瑙、水晶、蜡石、滑石等等,而且有像玻璃一样的东西。在这样的情形下,推测哪一类是最合适的呢?” 学生们沉入思考中。 “因为生在川底,大概是水晶和滑石吧?” 冈村回答,今冈和杉原也表赞同。 “不,我的想法稍有不同。”副教授说,“的确,因为生在川底,做那样的考虑未尝不可。但再请仔细推敲那首歌词的意义吧。关于这点,正像种种注释那样,用像美玉一样年华的皇后年方近暮来形容,恐怕这玉,是意味着青春哪!” “啊,明白了,是翡翠呀!”今冈插嘴说。 “对了。四世纪以后从日本出云国出产的青玛瑙,也叫做碧玉,但它没有透明度。翡翠的色泽却是一身透碧的。用这鲜美的色泽来象征青春,一定是古代人的感受。可是这翡翠,日本当时并没有,它是从中国和缅甸输入的。这已成了定论。缅甸也是在北部的山地兴都河谷和中国云南一带才有。从这里,我终于得到启迪,摸到了‘寻求’和‘拾取’的意义。” 副教授遍视在座者的面孔: “关于这个词句,解释稍有不同。像你们带来的书籍所说的:契冲说寻求、拾取,显见是十分贵重不易入手的东西。但我,与其同意鹿持‘拾取可得’的说法,宁愿支持折口先生那‘遍寻那玉,是正常觅取的玉,还是偶然拾得的玉’的说法。然而我并不拘泥在那个词句中。在‘寻求’这个说法上,我有自己特别的解释。” “那是指的什么事呢?”三个人一齐望着副教授。 “也就是说,我对‘寻求’这句话,解释为‘买’的意思。其次才轮到‘拾取’那句话,这也是‘取得’的意思。‘买’,就是买卖的意思。从这里,可以发现这样一个假设。这样一来,不用说必有卖玉的人。如有卖玉的人,就应当考虑玉的产地。我以为那产地就在日本内地哟!” “先生请稍等一等。”杉原忠良拦住了话头,“在考古学上,古代翡翠是从中国南方和缅甸北部输入的。先生的假设,也可以说买卖的是这种输入品,原产地就不一定限于日本内地了,是吗?” “完全正确。但是现在需要探索一下渟名川这个名称的意义了。所谓渟名川,在前辈们的诸种见解中,不是实有的地名,而是修饰的虚拟的词语。例如:契冲说是天上的河;鹿持说是与天安河中的渟名泉为同一处所;佐佐木信纲先生也说是只有天上才有的河。总之,都把渟名川拟作天上的河,在这点上,和七夕歌颇有相通之处。武田佑吉先生认为不是实际存在的地名,只有一个桔千萌说渟名川和天皇的御谥有关系,而且研究了神治时代的史记,主张这河就在摄津国住吉郡。但鹿持却斥为不足为信的臆说。认为渟名川乃系地名的是千荫,我愿向断定渟名川是实在地名的千萌表示敬意……然而这个实在的地方,今天在日本的何处?关于这个问题,我有我自己的想法。” “那么,是在何处呢?”冈村问道。 “探索这个问题,首先就有弄清楚渟名川这个字义的必要。”副教授依然叼着香烟,“关于渟名川这个地名,千荫引《神功纪》为据。我也想窃自效颦一番,用《古事记》中的纪事做一解释。” 副教授一面说着,面拉开抽屉取出文库本《古事记》给大家看。他打开了插签的书页。 打开的书页处,这样写着: ——为了婚聘,八千茅神1行幸高志国2之沼河比卖家。此是驾临沼河比卖时所咏的歌: 1八千茅神:日本神冶时代出云国的神皇。 2髙志国:日本北陆道的古称。 八千茅神有圣命兮,欲为大八洲国3选后妃;路途其修远兮,遥闻高志国有贤媛丽女;御驾之亲诣兮,殷殷为求凰而来。 3大八洲国:古代日本国的美称。 “这是大国君主因多情求爱而亲临各地巡访,我受的启示就在这里。这个沼河比卖,我想和万叶诗歌中出现的渟名川是有关系的。也就是说,沼河比卖既是高志人、那么,渟名川也一定属于同一个高志国。我做了这样的推想。” “啊,明白了。但高志国的版图是相当广阔的,从新泻县到富山县,是里日本一带吧?”杉原说。 “是啊。西为越中,西南为信浓,南为上野,东为岩代,东北为羽前,是一个方圆60里的大国。所幸,日本地名录中恰恰出现了沼名乡这个地名。不仅如此,还有与渟名同音同字的奴奈川神社。特别是‘渟’即‘沼’的同义同音字,读做沼川乡。日本地名录中,写做颈城郡沼川乡。” 八木副教授边说边拿出来笔记本: “这是吉田东伍先生的大日本地名辞典,现读一段,请听一听:……指现在系鱼川及根知谷、今井谷到大和川谷、早川谷诸村。近代称做沼川庄的西滨山下,笼着七支河谷……辞典中这样写着。看看新泻县的地图,所说的沼川庄在西颈城郡,这一带的河川流出无数溪谷。这个地域的河川,恐怕就是所说的渟名川。但这是西颈城郡,而在东颈城郡那方面,现在还残留着‘奴奈川’村,文字也和奴奈川神社相同。看了这个地域的地图,也同样流着无数的河谷。啊,无论如何,新泻县一带是弯月形原石的翡翠产地,想来是无可争议的了。” “先生,这是很有趣的呀!”冈村忠夫感叹地说,“筒直是一种推理!” “是推理呀。”副教授笑了,“可是,我还对此怀有自信。反正从古籍中逐一推论开去,还是很有道理的。” “把这个论点拿到学会上去发表怎么样?”今冈三郎说。 “不。可悲的是日本的学会还不承认这个论点,各式各样的知名的先生们持有反对的态度。现在的万叶学权威都引照 前辈们的论点,一口咬定这是凭空的想象,诗歌绝不会含有现代的意义,批评那首诗歌就事论事,是旁门邪道。” “尽管这样,可先生的论点是很有意义的呀!”三个人同时这样说,“为了一个一个地取得实证,现在到渟名川去勘察一番如何呢?” “如果诸位有那种愿望的话,”副教授在眼镜后面眯细了眼睛,“先干一次看看吧。反正我已没有跋山涉水的精力了,这个勘察只好委托给诸位了。” “先生,你考虑是勘察吉田东伍先生所说的古沼川庄呢?还是勘察现在的奴奈州村呢?”今冈问道。 “是啊,这事我还没考虑成熟,就请诸位先研究一下再定如何?” 八木副教授把勘察渟名川现址的任务,交给了三个学生。 三 恰值暑假。三个学生利用这次休假,去勘察渟名川了。 虽然了解渟名川在颈城郡,但是颈城郡却分为东西两郡,而且都各自残留着渟名川的地名。 选取哪一郡呢?这成了三个学生之间的问题。 结果,今冈三郎依吉田东伍说选取西颈城郡,冈村忠夫和他同调。但杉原忠良作为补充,却选了东颈城郡的奴奈川村。 三个人分别买来五万分之一的地图査看,了解到西颈城郡也好,东颈城郡也好,都有无数河川像毛细血管一样地在山间密布着。西颈城郡的古沼川,现以系鱼川市为中心城市,在北阿尔卑斯的白马、乘鞍两山之间向北流淌着。 东颈城郡的奴奈川,在所谓上信越高原国立公园的孤立的群山间,向西北流伸而去。无论哪一郡,都有小河卧在深山幽谷中间。因为翡翠适宜在低温的溪流中生长,所以在这点上区别哪个地域最合格是困难的。 今冈三郎选取西颈城郡,是受了未婚妻芝垣多美子意见的影响。 “真有趣呀!” 芝垣多美子从今冈那里听到八木副教授的话,唤起了极大的兴趣。 “那是一定得步行的啊。我也想一块去,可这次因某种关系,不能去了。” 芝垣多美子是另一个大学的女大学生。 “还是西颈城郡这地方是真的吧?从地名录看,好像这方面才是真的。” “但是,看了这个地图,有许多细流密布,一条河一条河地步行勘察,也不是容易的啊。”今冈说。 “是哩。”芝垣多美子凝目观看地图,顺手指着一条河,“不晓得是不是这条河?” “那是姬川啊!” 这是紧傍系鱼川市横流而过的大河。 “从地名看,莫非是这条河吗?噢,叫做沼河比卖吧?” “啊,是嘛!” 姬川的流向,大体上是沿着连结系鱼川和信州的这条大路干线。上流似源于长野县鹿岛枪山麓。直到入海,还有无数支流枝梢般地分出来。此外有能生川、早川、海川、青海川、田海川。就是姬川,也有根知川、小潼川、大所川等支统。所有这些川都像静脉一样地在山谷间细细分流着。 “在这样的广大地域里,从上游一步步地走去,不晓得到什么时候才能调查完呐。” 今冈三郎现出了任务很严重的表情。 “那么,就抓住一个目标,一条条地勘察吧。从最大的姬川开始如何?” “是啊,但只拘泥在姬川这个名字上也不合适。你是和歌作者,立刻就被那种罗曼蒂克的名字吸引住了。” “没有那回事。八木先生的话,都是引自古事记的典故,‘姬’毕竟是沼河比卖的名媛,那不是不合理的,难道你觉得完全不合逻辑吗?” 但今冈把这主张吿诉冈村,同样持西颈城郡说的冈村也引起疑问。 “去那样的大川不合适。我觉得还是去不知名的小川为好。去姬川好像很有道理,可稍稍感到有点不合辙呀。” 杉原在旁边说: “嗳,你们去那边勘察吧。我还是到明明白白残留着沼名川地名的东颈城郡去。我看过地图,那里有松之山温泉,是个有乡村凤味的所在。我一面舒舒服服地洗着温泉,一面在那一带调査好了。” 结果,三个人各按自己的想法行动。同时决定:出发一周之后,必须回到东京碰头,一同汇报。如无成果就再次出发;如稍有线索,就三人同心协力,进行重点勘察。 “真高兴呀!如果在川底发现那望眼欲穿的碧玉,该是多么美妙的事儿啊。”冈村说。 “喂喂,翡翠不一定显出碧色落入眼中。我做了调査,自然石表面酸化后呈灰色,书上是这样写的。这是一件困难事,因为灰色的石头在川底到处都有啊。”杉原这样说,眼里现出愉快的神色。 “但是,既使发现不了玉石,我还有另外的希望,涉渡那样的溪流,能采集到珍奇的植物也未可知呢。” “的确,你真有那样的兴趣。”今冈说。 “被它吸引住也可以,但务请你注意那贵重的玉石哟!不要粗心大意地看漏了,对沼泽地也要十分注意,反正这次不是采集植物啊。”冈村进行忠告。 “啊,知道。没有什么要紧。只是在我来说,就是没有发现翡翠,也可以说不会那么失望的。”杉原辩解似的回答。 三个人背上登山背蘘出发了。 他们在刚要出发之前,顺便一齐到八木副教授家来。 “真的要去吗?”副教授高兴地说,“但是,不要期望一次就能发现,还是慢慢地干吧,今年不行,还有明年。进入深谷,千万要注意。总之,我盼着诸位喜报的到来。” 三个人从新宿站乘上了去长野的晚车。芝垣多美子到月台上送行。多美子和杉原、冈村也同是友人。 “一路顺风。望你们带回来鸵鸟蛋大小的特产翡翠!”她向头探出车窗外的三个人说。 “那么大的东西怎么带呀?”冈村戏笑地问道。“把最好的取下一点点镶在戒指上,其余的卖给宝石店去。” “是把它储存起来,打算做和今冈的结婚费吗?” 杉原高嗓门地说。附近的乘客顺声直望多美子,她羞得脸上红红的,今冈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列坐满登山年轻人的中央干线上的夜行火车,刹那间就远去了。 芝垣多美子一周内都在等待今冈他们回来,因为周内有一次要在东京碰头的约定。晴朗的暑日也间有雨天。多美子想象着今冈三郎一个人流着汗在谷底小路上奔走的情景。当然不止是今冈,杉原和冈村也各自在所推测的土地上奔走着。 杉原像最初主张的那样,进入了东颈城郡的奴奈川溪谷,冈村和今冈一同到西颈城郡,瞄准了另一条川。三个人虽然分散开来,但是都在绝少人迹的溪谷间寻找,却没有什么不同。三个人的个性各异。今冈有今冈的表现,杉原和冈村也各如其人。多美子相应地想象起作为他们背景的山间风景来了。 一周过去了。晒黑了的爬山越岭而归的三个人,如期在东京的茶馆里会齐。多美子也在这时来到这个场所。三个男人面容都僬悴了。 “还没有献出成果哟。”杉原见了多美子,第一个说道,“这个地方比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是个除了烧炭绝无人去的绝少路径的地方,我只好沿河而行了。” “这边也是一样的。”冈村也向多美子说,“尽管这样,还是要勘察下去。可举步非常艰难,以为是一条小河,傻乎乎地走进去,不料却是一条激流。像杉原所说的那样,村人几乎不走的羊肠小径,忽然又变成全无路径了。栈道也塌坏了,有几个地方还要爬着才能过去呢!” “而且水是冰冷的,脚迈进去,连一分钟也忍受不了。”今冈说,“谷水冰冷,是因白马、乘鞍山上的融雪流过来的缘故,连脚趾都冻僵了。” “真想去看看啊!”多美子眼里闪着光。 “全靠步行呐!”今冈说,“可是这次登山,并不是徒步旅行。有时看上去像是不同寻常的石头,拾起打碎了进行观察却又不是。而且一旦进入枝川和它的源头沼泽地,那东西可就太多了,一年二年也拾不完呐。” “到沼泽地了?”多美子问道。 “是啊。因为不知道哪个地方有石头,而且因为翡翠也不会过于暴露,所以还是想到那样的地方去察看。” “危险吗?” “断崖绝壁可多着呢,稍有大意,脚一滑可就了不得了。” “受了伤,也不能立刻找到给予救助的人,可怎么办哪?” “那时候,他本人就只好在世间失踪,悄悄掉进深谷,变成骷髅了!” 冈村对多美子的担心嘲弄着说。 但,这句话却真的变成了现实。 四 休息两天之后,三个学生又到新宿站去了。为了防备被暴风雨困锁在溪谷中,在登山背嚢中储进了三天的食品,装满罐头,和登山者同样地装备起来。 这次列车挤满了登山旅客。乘客们从月台到地下道的入口,排成一列坐着等车。几乎都是年轻人,或者坐在登山背囊上,或者坐在铺着报纸的地上看书。三个学生挤在这个行列中。芝垣多美子今晚又来送行了,她红着脸偎在今冈三郎身旁。 去松本的快车开车时刻是23时5分,到那时还有一个钟头的空余。 这次列车到松本是5时21分;5分钟后换去信浓大町的车,6时19分到大町;再换大干线的车,到终点新泻县系鱼川是9时31分。 途中,杉原在松本换去长野方面的火车,今冈和冈村在小潼分手。 冈村在系鱼川换北陆干线火车西去,到青海下车,从这里沿青海川进入偏僻地带。选取这条川,或许因为“青”字中暗示着悲翠的含意,他的脚步走向溪谷的源头黑姬山麓。 杉原忠良从筱之井线换信越干线,中途换去千日町方面的饭山线,在越后外丸下车,然后乘公共汽车到松之山温泉。奴奈川离这儿还有8公里。 在新宿站乘车是很不容易的。 “啊,等得太久了。”杉原打起呵欠,“进了火车上厕所就难了,趁现在的空当去吧。” 他站起身来。 “还没去过那个厕所呢。” 他不伴同今冈,不伴同冈村,也不招呼来送行的多美子,就顺地下道的楼梯走了。 “对了,今冈先生。我为你们买点什么吧?在火车上大家好用啊,什么东西好?” “那个么,反正今晚不能正常睡觉,什么都可以,就买四五本杂志来吧。” “好哇。” 多美子离开那里,顺着地下道向小卖店走去。 正好在离候车室不远的地方,杉原忠良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站着说话。少年好像刚刚徒步旅行回来,背上背着登山背囊。 多美子瞧了一眼,就去买东西了。 她顺手买了杂志回来,少年和杉原还在那里谈话。那时,少年把一个白纸包亲手交给杉原。因为杉原今夜要坐火车,相识的少年也许送了一包点心吧。多美子这样猜想着。 她回到原来的地方不久,杉原独自一个人也回来了。这时开始上车,坐着发倦的人们像苏醒过来似的,一个跟一个地纷纷站起身来。 20分钟之后,芝垣多美子在中央线的月台上,再次向三个人道别。 “一路平安!”她望着未婚夫今冈三郎的窗口说,“这次要把最大的翡翠带回来哟!” 今冈露出白牙笑了。 “不过也不要太勉强了,不要接近危险的场所才好!”她嘱咐着。 “不要紧,多美子姑娘,这个家伙狗运亨通哩!”冈村在今冈身旁说。 “这次回来,也许能带回两个驼鸟蛋大小的翡翠给你看呢!”杉原也俯视多美子笑着说。 他们从车窗看见多美子的身姿和月台一起消失了。 东京郊外的电灯中断了,窗外一片漆黑。车内的人渐渐进入睡乡。通道上挤满了人,登山背襄放得到处都是。 今冈、杉原、冈村三个人读着多美子买来的杂志。但过了一个钟头,冈村首先抱起胳膊闭上眼睛立刻入睡了。今冈接着也开始探出脖颈要睡了。 “喂,今冈!” 杉原悄声招呼今冈三郎。 “干什么?” 见他还没睡,今冈微微睁开眼。 “你要去的地方怎么样了?有眉目了吗?”杉原低声发问。 “不,一点也没有,你那方面怎么样?” “我这方面也一样。但刚刚开始,实在是吃力啊。” “严重哪。虽说是颈城郡,可东西两个方向远远地离开,难办呀!且不说这样广阔的地面,就是真像典籍那样断定的在这里,也没人照顾帮助啊。” “从另方面说,如果这里埋藏着翡翠,老早也就没有了。” “那倒也是。” “说实在话,我这方面却稍稍有了一点头绪。” 杉原忠良从衣服里拿出胡乱折叠的五万分之一地图。那是他分担区域东颈城郡奴奈川一带的地图。 “这里!”他指着山间的小川说,“这边相当奇怪,石头的形状简直不同寻常,击碎一两个看看,都是普通的石英。但是,我觉得这一带还是有希望的。” “是嘛,那可太高兴了。” “你现在在哪里勘察呀?” 杉原又拿出西颈城郡小潼一带的五万分之一地图,放在方才拿出的地图上。那是今冈分担的区域。 “我在这里。” 今冈指着地图的一点。那是姬川的上流,中途向西分出小潼川,这条川的上流是从犬个岳流过来的。 “果真不错。” 杉原仔细窥望着那个地点。 今冈说:“那边的沼泽地带里长满了野山茶菜,水始终是冰冷的。这次我也想到这溪谷里走走。这期间,请到这边来吧。这是头一次的步行计划啊。” 今冈三郎用手指描画川上的地形,冈村在一旁已睡熟了。 “真的,让我们互相早些发现玉石吧。” 杉原的脸离开地图,急急把背靠向后面,小声地唱着: “寻求玉呢?拾取玉呢?……” 他还随便地打着节拍。 过了八王子站,车内的乘客几乎都入睡了,轻轻的鼾声此起彼伏。没睡的人,默默地在读着杂志。 夜火车,就这样在夜暗中,驰过了甲府、韮崎、上诹访等站。当夜灯射进暗空的时候,火车驶进松本站,车内忽然人声嘈杂起来。 年轻的登山者们,为抢乘去大町的电车,争先恐后地在长长的月台上跑着,想早一刻捞到好座位。 “祝您一路平安!”今冈向往长野方向去的杉原微笑地打着招呼。 “请多努力,一周以后还要在东京相会呀!” 冈村和今冈着急地并肩走上月台。杉原随后下车,因换乘筱之井线,向另一方向走去。 “喂,留心不要受伤呀!” 今冈和冈村挥着手,挤在人群中,忽然在天挢的阶梯上消失了身影。 杉原忠良应该在这儿换去长野的火车,从长野换信越干线,再到丰野换饭山线,他走的是一条麻烦的路线。 在松本站,约有30分钟的候车时间。 但是,杉原忠良没有换乘去长野方面的火车。现在,他待今冈和冈村乘上5时26分去长野的火车后,就改乘了电车。此后又在大町换乘火车,走上鱼系川方向。他继今冈和冈村之后,坐下一趟火车追了上去。 五 杉原忠良,那天在某个场所,做了一件事,他出现在东颈城郡松之山温泉旅馆的时侯,天已近暮了。 他装出不落脚的样子,表现也与一般旅客不同,并且避开住客进了房间。 他辞去女侍,脱下自己穿着的衬衣和裤子,在电灯下仔细地检査着。 他发现衬衣的袖子上有一个斑点,呈红锈色,形状恰像一个倒写的惊叹号。他发现后,赶紧拿出小刀,仔细地切掉这一部分,并且摖着火柴,在房间的廊下烧掉了。1厘米的方块布片散出焦臭味,立时变成黑灰。 杉原忠良又检查裤兜,接着倒过来抖落,从裤子的折角里,有混着小石的细砂撒落在铺上。裤子的下部有浸湿了水又被太阳晒干了的污痕。 他抖落裤子的时候,又有一些新的东西撒落出来。那是像薄薄附着白毛似的小小黑粒。 杉原忠良稍微显出沉思的神色,就把手伸进裤兜中。他从里面掏出一个纸包,但纸已在裤兜里揉皱了,有的部分挤破了。他打开来,又有十二三个同样的黑粒落下来。杉原忠良接着又把手伸进裤兜,用手指摸探兜底,取出四五个同样的黑粒。这是杉原忠良昨夜在出发的新宿站上,从少年手里接受的东西。 杉原忠良先是査看这些黑粒,但又觉得奇怪,他于是数起这些黑粒来。 他稍微现出来不安的表情,但那担心的脸色很快恢复了正常。不,没关系。他这样说着,又像放下心来。 “洗澡水准备好了,请!” 女侍忽然从身后进来打招呼,杉原忠良慌忙把黑粒藏起来。 “噢,就去。” 仅有他那应声是平静的。 “我领您去吧。” 女侍把叠着的浴衣放在铺上。 “不,稍等一会儿,我自己去。” “那么,洗好了,就请按铃吧。” “知道了。” 女侍退出房间。 那脚步声在走廊里消失了。杉原忠良又把黑粒摊在自己面前,暂时凝视了一会儿,接着仔细地收拢起,用纸包好。 他拿着火柴走到房间后面。那是里院,种植的花木一片繁茂。 他蹲下身来,用火柴点燃纸包的尖端。扭紧的纸包,火焰延烧的较慢,但不久就把原物烧掉了。 杉原忠良全部烧完之后,用落在附近的小木片把灰扒散,又在浴衣前拍掸一下手,就走回房间。 他慢慢地吸着烟,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又把登山背囊取出来,打开袋口,伸进手去,乱摸起来。很快从背囊抽出手,握着的是一块石头。 他拿到电灯下面,首先鉴赏它的全形。石头约有拳头的两倍大,颜色灰中带白。 然后,他用两手打开石头。那是原先就裂开了的。 他把石头的裂口映在灯光下,外侧完全是不同寻常的白色,断面上是一片透明的深碧色,那碧色中间又织进了稀琉的白色条纹。 他感到满足。碧色不那么光艳,就像窥望深海底部那样,带着浓黑的色调。这是翡翠的原石。 他正看着,桌上的电话铃突然响起来。 他惊慌地把石头装进登山背囊里,飞快的一瞬间,他就小心谨慎把事倩处理好了。 拿过电话筒,是从帐房打来的,请他赶快去洗澡。 “就去!” 他放下电话筒,这才放下心来。他把香烟捺灾在烟灰碟里,取过浴巾,但又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用手抱起登山背囊,慎重地藏在壁橱的深处。 在服务台,方才的女侍迎接着他。 “对不起。现在来了团体客人,想趁不乱的时候,请您先洗。”女侍说。 “那么,就谢谢了。”杉原忠良快活地回答。 “喂,”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说,“这边有卖衬衫的商店吗?” “是,有个小杂货铺。” “麻烦你,什么衬衫都可以,明天能替我买一件吗?” “可以。若是有需要洗的,请今晚拿出来,到明天就洗好了。” “不,谢谢啦。我现在穿的衬衫,在山上拌倒时被岩石角刮破了,想买一件新的。” “唉呀,是那样吗?上山可危险哪。” “倒霉啦,所幸没有受伤。” 杉原手拿浴巾,跟着女侍进了浴室。 这是一周以后的事。 到指定的茶馆会齐的,只有冈村和杉原。芝垣多美子也来了。 “怎么的了,今冈他没来呀!” 冈村对超过约定时间这么久,至今未归的今冈三郎挂虑了。 “喂,多美子姑娘,今冈怎么的了?” “我也不知道。他要回到东京,准给我家打电话,只有这次没打。” “奇怪呀!”杉原像是焦矂不安地说,“难道是弄错乘车时间了吗?” “不会有那样的事,这期间火车时间还是没变的。” “是的。可真怪,怕不是火车误点了?”冈村说,“也没有台凤和暴雨呀!” “奇怪呀!”芝垣多美子看着冈村的脸,“喂,冈村先生,你和今冈先生是在什么地方分开的?” “今冈那家伙,是在系鱼川前两站小潼站下车的,说是这里离那边近。我照旧是从系鱼川到青海去。” “莫不是在山上遇难了?”杉原嘟嘟囔嚷地说。 “可怕呀!”多美子心神不宁地握起双手,“如果真是那样,可怎么办哪?” “不要紧。不必那么优心,那个家伙今晚就会出现在这里的。”杉原糊弄似的说。 但对这个难得的玩笑,多美子却茫然若失地听着,冈村也不笑。 “奇怪呀!”冈村托着腮说。 桌上摆着早就空了的冰淇淋杯子。 多美子打开茶馆的门,不断向外扫视着。 ——但今冈三郎始终没有出现。不仅是那天;三天,四天,五天,他也投回来。不,过了一周,过了十天他还是没有回到东京。 这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消息也没有了,联络也断绝了,凭谁都会考虑三郎只有遭难的一种可能了。 今冈三郎说要去那危险的沼泽地。根据这句话,或者掉在深谷里变成死尸了?或者被急流冲走挡在岩石边了?到底人在哪里呀?! 他的大学成立了救援队。在这种情况下,对当时今冈的行踪走向仍然没有查明。推定为姬川上游,那是根据冈村和杉原所说的话判断出来的,仅凭这句话,也不可能抓到实在的去处。 但搜索队取得当地村民的协助,遍査了作为线索的溪谷。这一带形成的是v字型溪谷,河川汹涌地冲击着山谷。搜索失败了。 第二年春假,再次组织搜索队,这次也没找到任何线索。最后利用暑假又派去搜索队,这正是今冈三郎失踪的一周年。 但还是没有发现尸体,搜索队只好徒然撤回。已经确认今冈三郎是遇难了,三度成立的捜索队最后终于宣告解散。 六 已经到了秋天。 芝垣多美子总算相信今冈三郎死掉了。失踪以来已届一年,这期间没有任何消息。首先向警察方面提出搜寻的请求,但各地的非正常死亡者,都不是他本人。 多美子连冈村忠夫和杉原忠良也不找,只把自己关在家中。失去今冈三郎,再见他的朋友冈村和杉原也没有兴味了。如果和他们相见,就会引起对今冈的怀念,那是难以忍受的。 现在,也许正像冈村所说的,他在绝少人迹的深谷间已经变成骸骨了。她想象着:在今冈三郎的尸体上,谷水流过去,落叶飘下来,早晨笼闭在山雾中,午后白云在上面飞逝而去的情景。如果不在水中,到了冬天,厚雪一定会埋起尸骨。 芝垣多美子以前写过短歌,自从失去今冈三郎更加热心于短歌了。当然,都是哀悼那死去的未婚夫的。 那是某一天的事。 芝垣多美子收到邮政局送来的《花影》短歌杂志,她一口气地读了下去。 这个杂志,除了办社同人以外,也登载各地会员们寄来的短歌,编者写了诗评。其中有一首吸引住了她: “踏进越山溪谷,喜见富士蓟花正悄悄开放。” 作者是藤泽市南仲町205号桑原道子。 编者的诗评是这样写的: 作者徒步旅行越后山,偶然发现那里正开着富士蓟花,不由得瞠目而视。富士蓟花,主要是以富士山周围为中心,在中部一带分布的菊科植物。花比普通的蓟花大,约有6厘米到9厘米,色浓紫,鲜艳夺目,植物图鉴是这样写的。在富士山周围多生的花,竞在新泻县的内地开放,这是不自然的。大概这是作者的虚构。萧条的深山之谷,和开放的大朵浓紫的富士蓟花相对照,这是作者为了咏叹泛上心头的美景。“ 芝垣多美子把这个诗评一口气读完。 又过了一个月。 在这期《花影》上,藤泽市的桑原道子对编者在上期写的诗评进行了反驳。登载的内容是: 先生认为在新泻县内地没有我所吟咏的那种富士蓟花,但这确实是我亲眼所见的,并不是什么虚构。这年夏天,我从白马山走下系鱼川,通过了小潼川溪谷。那是一条v字型的溪谷,水冷冰冰的,记得还有野山萮菜密生着。走上危险的小径,忽然看见河原附近开着数株浓艳的紫蓟花。在这首矩歌里,不由得就把自已当时的感受写进去了。我读过先生的评语,查阅了植物图鉴和其他参考书,的确像您所说的,富士蓟花,是以富士山为中心,在山梨、长野两县南部和静冈县一带开放的特殊的花。这样的花,为什么又在白马山麓的小潼川溪谷开放呢?这虽不可思议,但我确是按照我的亲眼所见才咏进去的,绝不是什么虚构。 芝垣多美子读着读着,忽然惊异地沉思起来。小潼川是从姬川中流分出去的支流。今冈三郎走去的溪谷,就是这一带。 芝垣多美子像雕像一样凝神屏息地不动了,她在努力整理浮现在自己头脑里的联想。 她记起来仅是瞬间的一个场面。当她在新宿站去买杂志的时候,曾经看见杉原忠良从背着登山背囊的少年手里接过一个纸包。那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以为不过是点心。 然而,杉原忠良对植物怀有兴趣,也许那个少年同样是个植物爱好者。由于这个关系,杉原和少年才联系起来的。 少年背着登山背囊。印象中他不是像从这里出发的,是从别处坐火车回来的。爱好植物的少年,一定是到各地寻求植物种子去了。 今冈三郎消息断绝时,杉原忠良在两次勘察中,说和今冈三郎、冈村忠夫在松本站分手后,到东颈城郡奴奈川去了。冈村也说是在松本站分手的。杉原的说法,从冈村的肯定来看,也是吻合的。 然而,果真如此吗? 多美子深深思考着杉原在新宿站从少年手里接受植物种子的问题。新宿站是中央干线的始发站,途中,从大月站有一条通向富士山麓的电铁。那天,少年莫非是从那里回来在新宿站下车的吗?并且偶然地和杉原相遇了。 少年从富士山麓采集植物种子回来,和同好者杉原相遇,就把种子给与杉原。这样考虑也不是不可思议的。 今冈三郎独自走向小潼川的溪流地域。杉原会不会假装一度在松本站下车,然后乘下一次火车在今冈三郎后面追上去呢? 为什么? 答案很简单。杉原对东颈城郡奴奈川绝望了,并且逐渐感到今冈三郎找到的姬川上流,对他是有诱惑力的。 那么,杉原为什么不把这个问题向今冈说明商求同行呢? 那就是因为寻求的石头是翡翠!是高价值的东西!如果发现了翡翠的原石,那就可得一笔大钱。如果从原石追寻到原产地,那就是发现了莫大的财富。当然,那山的所有者的村人们,是对此完全无知的。 杉原似乎直感地认识到,今冈三郎勘察的地点是最有希望的翡翠产地。尽管不晓得那时杉原有没有独占的野心,但总而言之,反映在他头脑里的,是比起自己勘察的地点,远不如别人勘察的那方向更有希望…… 多美子想象着恐怖的场面,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以八木副教授为首的第四次捜索队,又向新泻县西颈城郡小潼川溪谷出发了。这是在北方积雪之前的事。其中,以芝垣多美子请求的藤泽市桑原道子作向导;还有一个变化,就是这次捜索队里,参加进来数名警察。 山峡的晚秋,红叶几乎落尽了,山林裸露出光秃秃的树梢。一行人跟在桑原道子后面,踏上了险峻的山路。 长时跋涉之后,桑原道子在一个地方停下来。 “就是这里!” 她指着枯干的紫蓟枝茎。富士紫蓟秋天还开,入冬就枯萎了。她指着的紫蓟那锯齿状的叶子,已经凋零不堪了。 警官布置大家以花株为中心,在周围进行勘察。结果发现了一个覆着软土的处所。人们都聚集到这边来,用铁锹小心地开始挖土。不久,一只茶色的鞋尖从土中露了出来。 芝垣多美子伏在鞋上恸哭了。那是她记忆中的今冈三郎的登山鞋!是她数次擦洗过的鞋! 杉原忠良在东京被捕,他像多美子想象的那样全部招认了。富士蓟的种子照旧揣在衣兜里,就和今冈三郎格斗起来。结果,竟不知道有三四粒种子掉落在地上。 这以后,杉原忠良奔走于亲戚和朋友之间,热衷于筹款,准备把这一带的山地买下来。 “我随后追上去,见今冈正在川中拾取石头。他虽对我跟着追来有些吃惊,但还是兴冲冲地把石头给我看了。那和普通石英的流石相同,但石头的圆度有差异。普通的石头在水中一般是被冲得光光滑滑的;但翡翠硬度不同,同是被水侵蚀,总是残留着硬硬的棱角。这是今冈给我看石头时说的。我们用装在登山背襄里的铁锤敲击翡翠原石,怎么也敲不破。因为硬度高,铁槌往往被弹回来,但是,古人曾有加工的方法,这也是今冈提出来的。我们于是在那里升起火,一度给石加热,在有了裂纹的地方用铁锤敲击,采取这个原始的方法,终于把石头敲成两半了。 “在那断面上,现出了深透的碧色。今冈和我都惊呼起来,就在这时我起了邪念。古人所说的翡翠产地是不错的。因为以后没有记录,谁也不来采取了。庞大的翡翠产地就在此处!如果由我独占呢?我忽然起了不良的念头,那是做梦也想不到的财富啊!我就可以成了大富翁了!为了这个,我必须用铁锤向今冈的后头部猛击过去!” 杉原坦白后,抱起了头。 新海县西颈城郡小潼川溪谷,曾是古代的翡翠产地,现在居然又成了新的发现地了。时至今日,才证明古代翡翠并非全是从中国南部和细甸北部的输入品,这在考古学者之间,异议也遂渐少起来了。 买盆栽的女人 一 上滨楢江,在a精密仪器股份公司销售科上班,是女职员中年纪最大的。她现在还独身,并且积攒着钱,暗中向职员们放高利贷。 上滨楢江进到这个公司,是停战前夕的事。她从旧制女子学校一毕业,便立刻就业了。当时男人不足,无论哪个公司都录用了相当数量的女职员。 但是两三年后,出征的职员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这个公司便产生了精简整顿女职员的问题。 当时留下的有上滨楢江和另外两个女人,因为三个人都是打字员。 停战以后,所有公司都兴起了民主化运动,取消了女职员和男职员的工资差别。后来,在提高基本工资时,她们三个人又和男职员一样地提了级。 a精密仪器公司,在男职员和新来女职员之间又定出高低的差别,那是从昭和二十五六年开始的。当时,她们三个人被排除在这类对象范围之外,所以原先进去的女职员是很幸运的。 18岁那年进入公司工作的上滨楢江,到昭和25年已经23岁了。直到这时,都是她心情最愉快开朗的时期。 上滨楢江在三个女职员中,是体格最好也是姿色最差的一个。她长着单眼皮、迟呆的眼睛和肥大的鼻子,嘴唇也又大又厚。20岁前后的一段时间,她那脸上的肌肤,从里向外透出一种鲜嫩清莹的色彩,一时倒也掩住和补救了眼、鼻、唇方面的缺点。 她的声音沙哑。仅这声音,就没有少女时代的那种青春感。要是不看脸只听声,简直令人惑到如同中年妇女一样的年龄了。 同事a子和b子,如果从她的角度来说,很不幸,是两个婷婷玉立的美人。a子,细巧的鼻子,清亮的眼晴,娇小的嘴唇,使人惑到楚楚可爱;b子,丰满的肉体,标致的脸型,给人以现代女性的印象。 当时,年轻的男职员们,经常在三个打字员身旁磨磨蹭蹭地纠缠。那一隅,是在普通办公室里用屏风挡着的打字间。 职员们感兴趣的,当然是a子和b子了。如果上滨楢江在室内,遇到这种场合,就怎么也不得不招呼,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赞美上滨楢江的话来。 上滨楢江仿效a子和b子的样子,也向男职员们娇声娇气的说话。那时,她那呆钝的眼睛,最大限度地睁着,厚嘴唇尽可能地发出动人的声音。 年轻的男职员们在打字员的工作室出入不绝,长时间内,那里反复进行着恋爱式的挑逗。可这仅限于a子和b子,上滨楢江总是被抛在圈外。 到了二十三四岁,她那鲜艳的肌肤逐渐发暗,开始失去光润。那单眼皮的呆滞的眼睛,那肥大的鼻子,那蠢厚的嘴唇,也都毫不留情地更加扩大了它们的缺点。 年轻的男职员们碍于面子,也不经常夸上滨楢江几句,但往往是在赞美那两个人之后顺便说上几句。不久,男职员们夸奖她的言词渐渐贫乏了,连在情面上,什么可爱呀,漂亮呀之类的话也不说了;经常被赏识的,只是她那微胖的体格。 上滨楢江有母亲和哥哥。哥哥在一个什么公司里做事,收入远远比不上楢江,所以一家的生计重重地压在楢江肩上。但也不是没有给她说亲的。迄今为止,在她年轻的时候,有过五次,结果都被对方回绝了。 她的朋友们大抵都有了恋人,可谁也没来招诱她。年轻的男职员,向两个美丽的同事说了些什么话,她再也不去注意了。这时侯,她就拼命地在工作上大卖其力。 她对结婚的绝望,是在二十八九岁的时候。特别是到了那个年纪,当继室的话,也不是没有人向她提过。 她终于忍受住了这种轻侮。在拒绝了两三次之后,谁也不再提这个话了。楢江相信金钱的价值,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a子23岁时结婚了,对方是公司内最漂亮的男职员。其实呢,也是上滨楢江暗中倾慕的对象。 他个头高高的,像外国人那样长着深眼秀鼻,具有一副非常现代化的容貌;举止也潇洒,言谈也聪敏。他是最早追求a子的,恋爱进展得很顺利,一年之后就结婚了。 经过15年,那个男人已经变得瘦骨嶙峋,笼罩着现代阴影的容貌,因那深眼凹颊而显得简直像骸骨一样了。 他那精力充沛的言谈举止,因结婚以来的冷醅遭遇,变得迟钝呆滞了。素来注意服饰打扮的青年,现在变成了毫不顾及仪容凤采的中年男人。 成了那个男人妻子的a子,不时在公司里露面,总是畏畏缩缩地站在后门。那照例是限于发工资的日子。 a子那丰膄的面容也消瘦了,只有眼睛显得异样的大。 “一个劲儿地喝酒,真的要拿不回工资来了。” a子遇到上滨楢江,就这样发着丈夫的牢骚: “还没结婚吗?我真羡慕你啊!” 这并非是她的奉承话,绝了出头之路的丈夫,半是自暴自弃地借酒消愁。被称为有能力的他,如今不外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职员而已。 曾经漂亮过的a子,还是穿着过去同样的衣衫,偶尔换换服装,也是过了时的东西。 “喂,上滨先生!” 有时,她羞羞怯怯地恳求: “请借给我一点钱好吗?这个月实在是不够用了!” 这时候,上滨楢江出现了几年来就具有的复仇心情,立刻在a子眼前拿出钱袋来。里面装着厚厚的一大叠5000元一张的钞票。 a子两眼溜溜地向钱袋里窃视。 “您真是令人羡慕的啊!有那么多钱,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还是独身的好啊!” 还是独身好,这句话在a子说来,实感和反感都有。 “你要是独身,那可真好了。”上滨楢江得意地说。 “真的那么想过,可是失败了哇!” 看见经过巧妙化妆的a子脸颊的细腻肌肤上,细小的皱纹加深了,显老的前额,也浮露出雀斑一样的薄薄的污痕。 二 b子24岁时辞职,举行了华丽的婚礼。 对方不在公司内,是公司外的青年。 b子脸型漂亮,性格也相当奔放。 她在公司工作期间,风传在公司曾和两三个青年谈着恋爱,但与她这次结婚的却是一个建筑工程师。 上滨楢江看见过这个人两三次。他有秀雅的面容和颀长的身材。当时,b子在路上介绍他的时候,上滨楢江的脸上不由地泛起了赧红。 5年以后,b子的丈夫不幸去世,她就抱着孩子回到娘家。现在,她在一个什么酒吧间里当女招待,这也是从职员的传说中知道的。据说是在新宿方面一个小酒吧间,穿着脏乎乎的衣服在运送玻璃杯盏。 上滨楢江越发竖信金钱的价值了。只要有钱,在某种程度上,就可以抵御住任何不幸的袭击。 此后,上滨楢江把位置让给后来的年轻女职员,自己转到销售科的总务股去。打字员任何时候都要年轻的女人,这也许是上司考虑的结果。她在男职员的最末席位安了一张桌子。一直干着不起眼的杂务。 她的工资比其他公司优越,后来的男职员也羡慕上滨楢江拿着高工资。由于停战前就在这里工作的关系,女职员新的退休制度对她也没有妨碍,可以和男职员一样干到50岁,所以她准备坚持到最后,再从这个公司退休。 她想专为工资而奋斗。因为尽管拼命去干,到头来也当不上主任或科长。严守不偷懒也不逞强的信条,只注意别得病,保持自己的健康就行了。 她积蓄了相当数量的金钱,不觉间已为公司的人们所共知了。 a子又数次来公司招呼她出来,向她借钱。 “噢,穿着一身漂亮衣服啊!”a子赞赏地说。 上滨楢江特意穿上朴素的衣服,带上不显眼的装饰品,本想使人亲识到自己巳经没钱了。可a子却张开手羡慕起来。过去的a子曾经是个轻蔑过邻座的上滨楢江,而以貌美自诩的高傲的女人呀! “要利钱哟!” 上滨楢江每次借给a子钱,都要一成的利钱。 这时,a子泛起可怜的笑脸,低着头,小跑着走上大街去。上滨楢江就涌出来无法形容的快意。 她在用钱上尽可能地节俭。兄嫂开始依靠她的钱,她就从娘家出来,搬到公寓里去了。 在公寓里,地尽力装置了漂亮的家具。吃饭要节省用钱,可在房间的布置上,却要搞得豪华些,这是她生存的价值之一啊。从多尘的公司回来,置身于房间里悠然四顾,毎件家具都像刚买来时那样闪着光,感到公司里的高级职员,哪个也赶不上这里的气派,她完全陶醉了。独自享受的煤气澡盆,虽是木造的,但比公司里那公用的浴池要阔气得多。 代替少女时代那爱的失落,现在她漂浮在自我陶醉的潮水中了。而且,这些家具几乎都是用回收的利钱购置的,那里真有妙不可言的无限乐趣锕! 她放钱要一成利息,是从警备科退休老人那里学来的。 “不,钱这个东西可真有趣啊,上滨先生!”老人这样说,“我们呢,从职员眼睛里看来,简直是微不足道的人哪。每天穿上制服在大门口一站,就看他们穿着崭新齐整的西服神气活现地来上班了。可在这伙人中间,就有偷着向我借钱的。真可笑啊!平时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的人,却做出谦恭的样子,向我们低下了头。”老人露出了黄色的牙齿,笑了,“退休之前,我也积蓄了相当数量的钱,那是真的呀。因为每天都能在公司里见面,借钱的人赖帐不还可是不行的。定上三个月或四个月的期限,但到期还不了,又觍着脸来借的人也有哩!” 老人也许是同情貌丑的老姑娘,也许是持有对同样攒钱者的好感。 “不要借条,只让他在名片背面签上字就行了。爽快地借出去是条件,是对借钱者的魅力。你看,快要到期的时候,对方显然就会走来向我说奉承话了。” 上滨楢江忠实地听从了退休的警备科员的话。她的皮包里,总是像卡片一样地装着科长、主任的名片和一般职员的借据。 她在工作上,对男职员没有好惑。她有经验,业务熟练。要是用心不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要是借用公司的制度,就怎么都能卡住人。死脑筋的那种非难,倒可以用忠实于公司的名声来保卫自己了。 例如,她的业务之一,是清算职员的出差旅费。她把人家详细报来的票据内容加以核查,很快凭经验识破其中的虚假。这时,她就在人前毫不客气地诘问对方。下级职员招待客人的时候,那个传票首先要经她手核査。在上司看来是一顿简单的会餐,她也要加以稽核,稍稍抓住过分的浪费处,就责备招待与身分不相称,而一笔笔地加以削减。 比她资格老的职员,大抵都当了负责人。所以,憎恶她也好,恐惧她也好,仅是那些比她后来的职员。她找出一般职员们的毛病和差错,予以欺侮和压制。这也是她在公司内存在的价值之一。 三 在背后的借贷关系之外,谁也不和上滨楢江一同共事。 但她毫不在意。这种生活一直持续着。她坐在帐簿后面,一面记着数字,打着算盘,一面窃耳偷听职员们小声的谈话。 她绝不是那种呆板的女人。 午休的时候,她就坐在自己的桌前,叠纸鹤,做纸人。 看杂志上的漫画,她出声笑着;看儿童的照片,她说声可爱。然而,漫画也不是像她笑得那么逗趣的;儿童照片也不值得她那么感动。 她做出这种动作,也许是为了显示自己像个女人。尽管她一个人笑语着,却没有人帮腔搭话,所以她就总是独言独笑。 上滨楢江炫示自己这温和的面容的另一面,也露出了强硬的性格。一次,修建科主任想取走她的办公桌给换上一张旧桌子,她就双手紧紧抱住桌子,身体颤抖着,叫囔说:“这是我的办公桌!” 她对女友们的恋爱、结婚、分娩,总是报以冷笑。 只有金钱是她的依靠。在她所知的范围内,无论什么样的结婚,都只能是以女人的不幸而告终的。 她又把退休的那伙人的末路,同自己比较着凝思起来。这些人在公司上班期间是安定的,到被赶出去的时候,就陷入了可悲的境地。有人试图做买卖失败了;有人求职不得沦落了;有人早就干上了下贱的营生。 上滨楢江打算在50岁退休之前,坚持在公司里干下去。她的最终希望,是建一座公寓,而以能收入较高房租的公寓最为理想。 关于她,公司里流传着这样的话题: 她母亲死的时候,兄嫂们让她拿出一笔钱来。她承担了葬仪和其他一切开销,但据说是按期要了一成利息的。以后就不和兄嫂往来,只在发工资的日子才赶到哥哥的公司去看看。 而且,她最大的愉快,就是否认公司的女职员有的结婚、有的换到别的公司去这样的事实。每逢这时,她的头脑里就清晰地浮现出离去者的不幸,以嘲寒的眼光送别她们。 上滨楢江已34岁了。 “那个女人,到底怎样处理性欲的问题啊?” 这是男职员们背后议论的一个话题。 “的确还是一个处女。”一个入断言说。 “那是当然的罗。那样的女人,怎么好事的男人,也鼓不起动手搞的勇气呀!” “难道没有谁想试着搞一下吗?” “也许出人意外,有人对她有情,给与爱怜也未可知哩。那就首先不缺钱花啦!” “要是能倒贴,睡一个两个晚上也不错。” “要是来真的,怎么也不会干了。想当男妾,那除了闭上眼睛忍受,别无办法了。” “以后再换换口味也可以嘛。” 虽有这样的议论,但进一步采取行动的人一个也没有。这种背后的嘁嘁喳喳,在她攒钱放钱的数年间,一直不绝。 “反正是一个没接触过男人的女人嘛。丑女多情啊,一旦让她尝到滋味,就不晓得要缠到什么时候去呢。” 当人们这样瞎扯的时候,却发现上滨楢江满脸毫不在意的表情。 “那个女人,对这类脏话满不在乎呢。”有人这样说,“一点也不害羞,看她那表情,简直像个深知男人的妓女。处女在年轻时能这样吗?比起别的年轻女人,还是她这方面好奇心多吧。” 也有人这样说: “年轻的女人们,反正要恋爱,要结婚,将来有的是机会,所以听了脏话就要逃开,好奇心可以由将来去满足。可上滨楢江就不同了,她到死那天,恐怕也遇不上这个机会。所以听了我们的脏话,至少也会产生快感呢。” “那么说,她是装出毫不介意的面孔,可眼睛却泪汪汪了。” “不,不,那是因为男人们加着小心哩。” 那时,必定要出现一个好像很有道理的人: “不管怎么说,到了这步天地,钱还是比情重要的。和粗心的男人发生关系,她担心被骗去那难挣的钱哩。正像我们刚才说过的那样,必定有以她的金钱为目标而想偷搞一下的男人。只是不露形迹就是了。我想那个家伙一定要失败的,因为那个女人在金钱上是一个极端的被迫害妄想狂。” “可性欲问题到底怎么解决呀?” 又回到原来的话趣上。 “那就适当地搞呗!一个女人也可以不落后于男人,搞搞手淫嘛。” 在这时,关于女人的手淫行为,必有详细讲解的人出现。 “要是仔细观察的话,上滨楢江也有现出苍白脸色的时候,心不在焉地揉撞太阳穴,那是前一天晚上干了那种事了。” “那么说,她莫不是在搞同性恋吗?到了这样的年纪,一定找到对手了吧?” “不,那也要花钱!”结论出来了,“找那样的对手,不给一点补贴钱是不行的。” 说这种坏话的人里,借上滨楢江钱的人,必定有一两个。不,那是因为借到了钱更表现出这样的恶态。 借她钱的人多是其他科室的,看来是回避同在销售科的人。而制造、会计、管理等科的人,就把她叫到走廊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去。 她选在地下室的更衣间交付借款。那时间没人去,关上门,谁也看不见这种交易。 伹是,借款的男人,在只有两个人存在的密室中,往往涌出诡妙的念头。正因为她不漂亮,反倒容易产生这种实感。 四 会计科的杉浦淳一,也是向上滨楢江借钱的常客。 会计科的科员向她借钱,显得奇怪。会计科经手的全是别人的钱,自己却很贫困,这也不是不合情理的。 杉浦淳一,25岁,是一个多嘴多舌滑稽可笑的男人。他总欠小酒馆的帐,索债的女人每次来,都因他不在而白跑一趟。 杉浦还不上三个月为期的借款,借钱的事却相当多。 “你要在办理票据上捣鬼,不论借多少,都是不能通融的!”楢江半开玩笑地说,“干那种事看看吧,是不是怕被发现呀?” 杉浦拍着脖颈说: “我就是对这种事严肃。颠过来倒过去看那钞票捆儿,也是人家的,我一点也不动心,就像看见了废纸一样哩。” “那么说,平日总是穷飕飕的,莫非在小酒馆钱花得太多了吗?” “什么,在小酒馆花钱,你也知道?” “那么,需要多少钱?” “就是这些!” 杉浦伸出两手,模拟着赛车选手的姿势。 “现在你要赚大钱了,所以要一次还清,利息也长一倍!” 杉浦向楢江飞去一个眼波。 杉浦以他生就的轻佻滑稽,在小酒馆的女招待中间很吃香,他和哪个女招待都不断发生关系。这点自信,是靠着他那一张小白脸儿得来的。 在他看来,只要引诱上滨楢江上手,她就会立刻落入圈套。 那就可以不还借款,利息也不必照付了。 为了一笔勾销债务,他打起了诱骗上滨楢江上套的主意。 一天晚上,杉浦来敲上滨楢江公寓的门。 她打开门,杉浦红着脸,摆着滑稽可笑的姿态进来了。 “喂,有什么事?”她严肃地盘问。 “还钱!还钱!” 他两手伸出来说,“借你的钱我还真放在心上。今天稍稍有点收入,马上就来还钱了。……唉,真难受,不能让我稍微休息一会儿吗?” 说还钱是他的借口,这就使上滨楢江失去了谢绝他进门的理由。 “快点把钱拿出来!附近有人,还了钱马上回去吧!”杉浦随便脱了鞋,咚咚地走进来。他找到厨房的水龙头,突然打开就接着水柱喝起来。 “嗳,脏呀!” 她皱起眉,杉浦仰着的口鼻边浸满了水。 “真好喝。” 他关上水龙头,不拿出手帕,就用袖头擦抹嘴脸。 “喝醉了吧?快点还钱吧。” “现在就还……啊,真太难受了。” 杉浦摇摇晃晃地顺着地板过道,走进里面6叠的房间。 6叠的房间里,楢江已经铺好了被褥。她慌忙拿出两折的矮屏风,挡住了男人的视线。 “嘿,嘿,准备睡了吗?”他用醉眼向那边扫了一眼。 “今晚可喝多了……这样一来女招待们也欢迎,结果都喝下去了。啊,真喝醉了!” “哼,自以为得意呢!” 楢江离开他站着,向要倒在铺上的男人瞪目睨视。 “喂,既然是那么喜欢的东西,快点回去吧,钱什么的明天还也可以呀。” “好,还钱!我是说还钱才来的么。” 他像要掏钱包似的手伸进衣兜里,但没掏出来,就那样歪扭着身子,趴在被子上了。 “上滨小姐,我不自在呀!不能给我端一杯水来吗?” “随便喝吧,真讨厌!” 这是奇怪的事情,上滨楢江非常憎恶这个男人的厚颜无耻。 她自从租了这所公寓,至今一个男人也没来访过。杉浦今天酒醉突然闯进来,而又横躺在被子上,她的胸腔不禁跳动起来。 杉浦平日梳拢得整整齐齐的头发纷乱了,并且翘起下颚入睡了,上衣和衬衫也扭拧着。 “真没办法,喝了水就回去吧!” 上滨楢江到厨房去,倒了一杯水来。 “喂,快喝!” 她在男人旁边弯腰递过水去,杉浦好像很吃力地支起身握住水杯。 “对不起,对不起!” 他支起胳膊,歪着身子,把杯子送到嘴边,那水顺嘴流到胸,又泼撒在被子上。 “呀,真脏!” 她从厨房拿出杂巾,先擦起被子来。 “喂,上滨小姐!” 杉浦像刚发觉似的,环视着房间。 “你的房间好得很哪!”他一面四处打量一面说,“嗳呀呀,真吓了一跳!想不到是这么一个漂亮的房间啊。你仅凭这个房间,就比科长家阔气得多。还是你有钱,我服了!” 他站起身来,又转向反侧,观赏起整个房间来。 上滨楢江满足了。 迄今为止,她没有受自夸的动机所支配,把公司里的什么人唤来显示一番。如果那样做,就等于把自己的富裕告诉别人,只因害怕,才没有约请任何人来。 现在,杉浦摇摇晃晃地走着,挨个儿观赏家具。楢江也不能再说让他立刻回去的话了。 杉浦一个个地抚摸着家具,发出赞叹声,“我也想住这样的房子!”他继续长吁短叹,“嗬,这是浴池啊!” 他把间壁的门打开,望着浴室。 那是煤气浴池,桧木做的桶,香气充溢室内。 “我总是到肮脏的澡堂子里去,也想自己拥有浴室。怎么样,能经常让我来入浴吗?” 杉浦向站在身后的楢江,又照例送去一个眼波。 “不,男人可绝对不行!连女友都没来过哩。” “那么,就你一个人用了?” “当然罗!” “你进了这全新的浴桶,心情愉快吧?” “那是绝对舒适的。你也攒钱买吧,别到小酒馆去乱花了。” “非常对啊。” “是吗,那就赶紧还钱吧!” 她伸出手来。 杉浦把手伸进衣兜,摆出拿钱的姿势,可拿出来的手,什么也没攥着。相反,他的手突然搂住了楢江的脖颈。 “啊!干什么?” 楢江想要躲开这个男人,但杉浦把自己的脸强贴在地的脸上,一股酒臭气直扑扑地冲进她的鼻腔。 “上滨小姐!”杉浦闷声说,“我早就喜欢你了!” 他拽着楢江向铺席走去。不再想自己是力大而酒醉的身驱了。 “要干什么?放开手!” 楢江脸仰着被拽倒了,只见天花板向前压过来。 她挣扎着,喘不上气,浑身颤抖着。 杉浦抱住她,脚碰倒了二折扇的屏风,在被子上压住了女人的身体。 五 楢江和杉浦秘密地来往了两三次。 在公司里,谁也不知道这种关系。杉浦自命是个色鬼,引起了女人们的戒惧。知道这一点,谁也万想不到他会把楢江当做猎取对象。 “喂,你还是个处女哩!”初夜,他离开楢江肉体的时候说道。 杉浦此后又来了两三次,就是出于这种兴趣。她的肉体有小酒馆女人所没有的魅力。可枯衰的容颜和处女的肉体,恰像两样不同的东西融合在一起。 上滨楢江不再向杉浦索还借款,而且答应他屡次借款的请求。 但是,楢江决不认为杉浦对自己怀有爱情,她觉察这个男人不过是想赖帐然后跑掉,因而一开始就把利害得失估计清楚了。 她从杉浦那里领略了女人的初欢;但并未忘掉杉浦给予她的损失。她到今天还没有一次受过赖帐不还的坑害。对于杉浦那方面,也自信什么时候一定能收回那个损失。 杉浦有把自己的情事隐私向别人夸耀的毛病。和女人上床干的事,他特别详细地加以描绘,大大地吹嘘一番。这半是使听者艳羡,半是听别人戏嘲。 可就是这个杉浦,对和上滨楢江的事,向谁也没说。如果坦白了这件事,一定会遭到人们的嗤笑。迄今为止,他所搞的都是颇有姿色的女人,值得自夸。而上滨楢江却要伤害他的自我炫耀,所以是不能说的。 杉浦在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必定去参加赛车赌博,他所关心的,是一年中间赛车都在哪里举行。 每逢那时,杉浦就要叫住上滨楢江,死气白赖地借钱。 但这不是经常能够办到的,并非是杉浦断念了,而是只靠上滨楢江早就不够杉浦去挽救他的厄运了。 然而,杉浦的外在表现,却没有灰心丧气的样子,他还是快快活活地胡吹乱侃,逗朋友们发笑。 那是一个星期一的早晨。 公司的会计科掀起了轩然大波,科长苍白着脸跑到上司那里去开会。会议最后,请来了警察。 杉浦淳一从金库里盗出现金8千万元逃走了。他是出纳股的人,从金库盗出现金是很方便的。 派人到他住的小旅馆去,了解到他从星期六早晨出去,一次也没有回来,微暗的6叠房间里,乱扔着报道赛车消息的报纸。 星期六窃出现金,是他有计划的犯罪行为。因为第二天是星期天,可使行窃的发现晚一天,偷窃者就赢得了一天的逃走时间。警方立刻向全国做了部署,并以星期六晚上杉浦的行踪作为调査的重点。 中间隔了一个星期天,到发觉失窃就有30个小时的漫长时间,杉浦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选定了星期六的。推断他星期天晚上就潜去东京,到星期一发现竞已逃向远方去了。但是,出事的星期六晚上,杉浦淳一却落脚在上滨楢江的公寓里。 “喂!” 午后8时许,他轻声招呼着,打开门,像往常一样地自己脱了鞋,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型旅行包。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旅行?” 上滨楢江站在铺地板的房间里,男人用一只手扶着墙脱鞋。明天是星期天。 “啊,请等一会儿!” 杉浦红着脸,向楢江滑稽地露牙发笑,喷着酒气。 他坐在席铺上,要水喝。 楢江端着倒满水的杯子走来,他一口气喝了下去。拿进来的皮包,随随便便地放在旁边。 “到哪儿出差去?”她撇着腿坐在男人身旁问道,“远吗?” “远,九州哩!” “时间长吗?” “长!” 杉浦顺着楢江的发问回答。 窗帘挂着,从微露的间隙可以看见那夜暗的天空。 “什么时间坐火车出发?” “什么时候都可以。非常麻烦啊,就在明天走吧,因为是个星期天。” “出差吧,那事不错呀?” “不管它……今晚,我在这住可以吗?” 杉浦向楢江照例送去一个眼波。但和往日不同,他眉头释皱,偷眼望着楢江的脸色。 “早晨不从这里出去可不行!因为附近有人哪!”楢江答应了。 “没有啤酒吗?”男人说。 “啊!还要喝吗?”。 “还没喝够呢!家里没放着啤酒吗?” “没有那东西!” “那可不好!去买行吗?” 杉浦拿出钱包来。真新奇呀,平日总是命令楢江,自己一文钱也不出。不,那是拿不出来呀! 楢江略微向钱包里看了看,5千元一张的钞票,成叠地放在那里。 “啊,光景好了哪!领了出差费,随便浪费可不行哟!” “当然。喂,拿这个去买吧。” 他拿出一张5千元的钞票。 楢江到附近的酒铺去,买回来三瓶啤酒。杉浦解开领带,只穿一件衬衣,随便躺卧在席铺上,头下垫着提包,代替枕头。 “买来了!” 杉浦蓦地坐起来。 尽管把小型旅行提包当枕头,可并没有压瘪下去,里面装的东西还是鼓鼓囊囊的。 “里面装约东西真多呀?” 她看着小型旅行提包。 “啊,装满了。” “那是你的事,把没有好好洗的内衣也装进去了吧?” “不是内衣……喂,里面是什么,知道吗?” 杉浦很得意地把提包拉到自己身边: “不是内衣,是什么呀?” “猜猜看?” “不知道啊!” 因为杉浦眼里闪着异样的光,楢江察觉了。 “什么?” 她开始知道小型旅行提包里装的不是寻常的东西。 六 过了星期一,杉浦淳一的行踪,也还是没査清楚。 警方虽以星期六夜晚为重点,进行了捜捕,但査遍了国营铁路、私营地铁、出租汽车、公共电车等所有驿站,也没发现任何疑迹。 窃款逃跑的人,大概是在最初的夜里,到温泉休养的地方过宿的。于是调查了全国的游览胜地,也没有发现杉浦的任何行踪。 从杉浦的性格看,不能想象他是那种把窃得的巨款不露形迹地慢慢花用度日的人。他产生窃取公司巨款的想法,本来是在赛车赌博中输得一筹莫展的时候,才独自决定窃款潜逃的。 杉浦是个享乐的人,也不能想象他是能在山里或者城市的一角节约用钱悄悄过活的人。可当局在这方面伸出调查的手,还是毫无结果。 杉浦在远方也没有朋友和亲戚。判断他窃出巨款是突发性的行为,所以也不会事先准备好潜伏的场所。 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捜查除了停止以外,已经别无办法了。 “那个家伙现在藏到哪里去了?发现他只好碰运气啦!” 关于杉浦的议论,在公司里一时没有停下来。8千万元现金,是普通职员弄不到手的巨款。干了30年的职员退休时,也只不过是领受180万元的退职金而已。 上滨楢江毎天照样早早上班,一丝不苟地从事工作。她在男职员未到的时候,就用桶打来水,从自己的桌子开始,把所有的桌椅擦拭干净,这是为了表现勤快亲切。在任何一个公司,女职员都是兼着半个杂役妇的。 在以前,上滨楢江这个老手,对于这种杂务经常鸣不平。现在呢,心满意足地干着,而且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对年轻职员说话,也不是毫不客气的了,这也是最近的一个变化。她也许考虑到与其对他们僧厌不如对他们亲睦,单眼皮的眼睛里充满了满意的神色。 如果说性格的变化,还得说她不断地往自己的公寓里买进盆栽的花木。 那不是小的盆花,而是像在茶馆地板上置放的大盆大盆的花木。为了选购盆栽,她脚步频繁地到专门花店去。 花店的三轮卡车,不断地将棕榈、芭蕉等大盆栽植的亚热带观赏花木,运进她的房间。公寓里的人奇怪地询问理由,她微笑着回答: “整天工作在灰尘很多的公司里,很想看到绿色的花草。最近见到盆栽的植物,真是换来了难以形容的愉快心情啊!”恰恰是在杉浦淳一窃款潜逃以后,她才焕发起这种兴趣的。她的房间充满了大型盆栽的绿色。 但她不是交际家。这样买进大型盆栽美化房间,决不是供别人观赏的。独自品味这翠绿的室景,她是十分愉悦的。 她照旧向职员们回收那一成利息的借款,生活越发显得安静平稳了。 有时,公寓里的煤气管道坏了,居住的人们就一齐向管理人提出抗议。 管理人领着煤气修理工来,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道歉,管理人也来到上滨楢江的房间。 “实在让你不方便了,现在已经修好,请放心吧。”管理人说,“可在另一房间的浴池还没修理,你看怎么办哪?” 管理人和煤气修理工,为了察看情况要进那房间。 “不,我这里没什么,满好的。” 上滨楢江站到前面去,拦住那两个男人。 上滨楢江最近总是在公司的浴池洗完澡再回家。她自从住进这所公寓,常常吹嘘自家入浴的舒适愉快,可不知因为什么,近来这种说法变了。这也恰恰是她频繁地买进大型盆栽的时候。 但是,没有人注意到这种变化。当然,知道她在公司里浴池洗澡和买进盆栽的人倒是有,可谁也没有将这两件事眹系起来。特别是关于杉浦淳一行踪不明以后,她才开始改变习惯的问题,也没有人留心注意。 她买进的大型盆栽的数目,前后已达10个以上。小小的房间,俨然像座亚热带植物密林了。 不久,花店向在公司上班的楢江打来电话,她说:“已经很好,够用了。”就这样谢绝了。 她从来不引人到她家来,如果有事,就嘱咐在白天向公司给她打电话。 一年过去了。 a精密仪器股份公司没有什么变化,上滨楢江的情况也没有变化。她仍和从前那样放小额贷款,一文不错地剥取一成的利息。 她只是年纪大了,面貌显得和蔼起来。 但是,要说有什么微妙的事,那就是她每月都要到书店买走全部有关住宅设计的杂志。 还有,她常去不动产公司,遇有合适的土地出卖者,就一再恳求关照。她说想在那里修造自己的住宅。 她搬出公寓,购置了一座别处的房屋。为了实现修建公寓的最终理想,她先买下一座房屋住进去。这不是为了体面和自由才搬迁的,而是有她自己的设计和意图。 买的房屋在市郊。预料将来土地价格的上涨,就决定罄尽所有买下它。和地主交涉的结果,签定了一个1000万元的契约。她当时就付出了现款,等到土地价格上涨时,她已建好了自己期望已久的公寓。 公司里的人们,谁也不知道这件事,1000万元的巨款,她是怎么积攒起来的?如果知道,任谁也要叹服的。纵使她以一成的高利循环地向职员们借债的话,储蓄额也是可知的。或者是她具有超人的合理开支的储蓄才能吧。 新家的庭院是宽敞的。 她很快地在家屋周围筑起了花坛。花坛的边缘是用古旧的磁器碎片砌成的,那些陶器的釉彩还在发出好看的光泽。 如果有好奇心,看看砌边的磁片,一定会想到是花盆的碎片。绿色的,茶色的,黑色的,各种各样的暗色磁片装饰着花坛。 埋花坛的土,她没有从附近的田地和山上运取。因为搬迁的时候,连家里的土也装了好几个木箱带来了。那都是陈旧的土,特地从公寓运来,一看也许被认为是特殊的用土。不够的部分,她才用附近田地的土加以补填。 搬运的器物,也有两个奇妙的东西。 一个是煤气浴室的木桶。她向管理人说,那是她长时间使用习惯了的木桶,就决然用高价买了下来。其实,那木桶里侧附着一层臭垢,再仔细看看,同一木桶里侧,附着的却是一层厚厚的泥土。那是因为一度在木桶中填满了土,而且搬迁时又把它掏出来,移到别的容器里,因而留下了痕迹。 另一个是用卡车搬运的憔悴的亚热带花木。棕榈、芭蕉等都被用绳子捆着那已经干枯了的枝干。 “还留在家中已经不行了。”她向附近送行的人说,“花木只能放在外边,不能在公寓的房间里培育了。” 现在搬去的地方没有煤气设备,只好烧这些木头用。她又加以说明。 从新家去公司交通很不便,可环境却是很美的。田园在附近伸展;红屋顶和蓝屋顶的文化住宅,以森林为背景矗立着;住宅区像城堡一样围着白墙。早晨,映在曦光中;傍晚,夕阳照得田野通红。 她搬到新家立刻干了两件事。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把枯干的亚热带花木烧掉,粘着泥土的洗澡桶也被砸碎,同样烧掉了。 她搬运的东西中,有跳舞用的豪华的洋服。箱子挂着大锁,还在上面捆着数道绳子。运到新家打开包装,是她一个人干的。那时,箱中咔啦咔啦地微微发出像骨头相碰的声音。 杉浦淳一窃巨款潜逃以来,已经过了两年,在公司也渐渐成了旧话。 他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谁也没有见过他的身影。 有人说在信洲温泉看见过与他相似的男人;也有人说他在九洲贩卖尼古丁。 到了春天,上滨楢江的庭院鲜花盛开。她在别处种植的田圃,青菜也长得格外茂盛。 附近的人们,被她这种高明的栽培技术所吸引,都来向她请教秘诀。 “哪有什么秘诀呀?” 她那不漂亮的脸上,闪出了温和的微笑: “还是肥料呀!把肥料和土充分搅拌好就行了。” 她的土,饱和地浸渗着动物性的脂肪。 那年暮春时分,在离她家一公里的杂木林里,发现了一具男人的尸骨。那白骨,恰像尸体被土葬后变化了的形态。这具白骨的身分不明,凶手也没能举发出来。 淡妆的男人 一 3月3日午前5时半光景。 晨曦从杂木林那边射出鱼白色的光,附近景物还隐在薄暗中,朝雾在林边和家家户户的房顶上升腾,田野和道路上铺满白霜。这里是郊外,所以田地要比住宅多得多。 送奶人骑着自行车,走在这条路上。挂在车把上的奶袋里,塞满的奶瓶微微发出碰撞的声响。送奶人挨门挨户放下一瓶牛奶。 离开这个住宅区,向下一个住宅区走去,两旁尽是广阔的田地,还残存着几间农民的草房,屋顶铺着雪一样的厚霜。路上没有行人。 鸡叫起来了。 送奶人是个17岁的少年,他走下田间铺满白霜的小路,顺过自行车来,一辆停在前方的汽车映入他的眼帘。 在这个僻静的地方竞有汽车!他想:近来拥有汽车、但无车库的人家增多了,常常看到有露天停放的汽车,这辆汽车也许就是这种情形。但它远离人家,孤零零地停在村路中央,却是奇怪的事。汽车顶盖上也覆着白霜。 送奶人思忖着:这样的地方为什么会停着汽车?他马上去看了看,车中驾驶台上趴着一个男人,像是俯在方向盘上睡 着了。 送奶人立刻发现这辆汽车停在这里的缘故了。 离汽车1米前方的道路中央,立着一个“前方施工、禁止通行”的标志。也就是说,这辆汽车开到这里,看见涂着黄色和黑色粗线条的标志牌,就停车了。 送奶人迷惑不解地思索着: 昨天,这个施工标志牌还未立出来;而顺路走去,进入正前方的新住宅区,路就拐弯了,从停车这儿也看不见工地。 近来,东京都的道路到处都在重新修筑,昨天还不见动静的街道,今天却被挖开来的事多着呢。 送奶人对汽车一直停在那里不动感到怀疑。看见禁行的标志,理应返回车来,可是它却偏偏停在了和标志牌互相对视的地方。 送奶人这时感到事情太蹊跷了。汽车顶盖上铺着霜;但回头看看,霜路上刻着自己自行车的轮迹,却没有汽车的任何轮迹。 这位17岁的少年立刻理解到这辆汽车是昨夜就停在这里的了。 少年对熟睡的司机生起疑心,他把脸贴在车窗上向里窥望。 那个男人把脸伏在方向盘上,看不清楚面貌,只见那稀疏的头发,像醉汉的头发似的在前边垂散着。 在黎明前的薄暗中,不能判明车内的具体情况,但看到这些也就足够了。 少年猜谜般地开始想象了:可能是汽车里的人始终在沉睡着;或是这个男人被杀害了? 送奶人嘴里呵着白气,向车内凝视了两分多钟。这时,在驾驶台上的男人一动也不动,如果是睡着,肩头总是应该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的呀。 少年很快掉转自行车,一溜烟地跑回原路,他知道值班警察就在那前方不远的地方。 从行政区划分上说,这个地方是东京都练马区春日町门牌2―105号一段的街路。 根据值班警察的急报,一小时以后,从警视厅派出的侦察一科的人们到达现场。 汽车是绿色的法国雷诺牌家庭用车。 被害者确实俯在方向盘上,但是警察发现了少年在薄暗中没有发现的痕迹。男人颈部勒着三重麻绳,并在脑后捆结住。被害者穿着相当高级的大衣和西服,验尸时检査西服,没有发现钱包。 车是自动停止的。也就是说,没有关闸就停车了。 被害者约有五十二三岁年纪,稀疏的头发油黑锃亮,戴着不带框的流行型眼镜,眼镜落在脚下,一只玻璃镜摔碎了。 男人被害,不仅是被麻绳勒杀,仔细检査,后头部还有微量的出血。从外部看来,必然是外力强击的痕迹。 勘察中很快弄清楚了殴击的武器。在后面的座席上,准确地说,在驾驶台和后部坐席之间,发现了一个螺丝扳手。扳手上粘着少量的血痕和两根头发。还有看来是被害者的鸭舌帽,落在了驾驶台的下面。 法医把被害者抬到车外进行验尸,推定此人死去已有9到10个小时,也就是说,是在上半夜9时至10时之间发生的凶杀,致命伤是被麻绳所勒致死。凶手先打落坐在驾驶台上的被害者的帽子,然后向后头部狠狠一击,使被害者失去意识,接着便用麻绳紧勒颈部,直到停止呼吸。 当然,在这种场合,立在汽车前方的“前方施工、禁止通行”的标志牌,也是被凶手利用了的。 调査证明,这条路上并没有道路施工,判断是凶手从什么地方,把那个标志牌挪在这条道路上,等车停下来,才开始行凶的。 由于雷诺牌汽车是私人用车,根据汽车号码,可以弄清被害者的身分。不,在经过繁多的调查之前,从死者上衣的口袋里,就査出了他的名片。 据此,判明死者是东京都中央区京桥2-14号小田橡胶股份公司的总务科长草村卓三。他54岁,家住练马区高松町2-58号。现场和住宅之间距离不到1公里。 尸体立刻从现场运到警视厅监察医院交付解剖。 在医院的检验所见,大致与现场的验尸相同,作案时间在前夜9时至10时之间是准确无误的。对被害者胃内残剩食物的检查,发现他吃过油炸牡枥和煮熟的蔬菜。根据消化的程度,推定是晚饭后1小时之后被杀害的。关于这一点,对照被害者妻子和近邻目击者所谈,情况基本上一致。 还有,解剖时证实,被害者的黑发,实际上是染过的白发。 被害者草村卓三的家里,只有他和妻子两人一超生活,没有子女。 警视厅的侦察员到草衬家去,是在那夫早袅9时。 那时,妻子淳子正在榇洗和打扮。 尽管昨夜主人外出未归,可太太却很镇静,侦察员这样想道。 可是,事情不久就明白了。 侦察员把主人被害的事向淳子一说,女人的脸就歪扭了。 “也许是那个女人杀害的,请对那个女人进行调査吧!” 二 很快就弄清了淳子顺嘴说出的那个女人的底细。 那个女人叫风松百合,是被害者草村卓三的倩人。她在丰岛区椎名町3-195号租房住着。23岁,和草村卓三在两年前开始交往,住到这里来,是半年前的事。她原来在银座一个酒吧间当女招待,和常到那里游逛的卓三是邂逅相识的。每当卓三不来的时候,百合现在也还是到朋友们在池袋开设的酒吧间去帮忙,聊以排遗无聊的时光。 淳子在一年以前,也就是百合在酒吧间服务的时侯,就探到了地和丈夫卓三的关系。 卓三不顾妻子的反对,在椎名町给百合租下一套房子,这更引起了淳子对百合的憎恨。 警视厅的侦察员来通知卓三横死时,淳子随口提出调査那个女人的请求,就是基于这个缘由。 还有一个使她这样说的缘由,就是卓三在推名町租房贮娇以来,每周要有两个晚上宿在那里。 但是,随着现场堪察和调查工作的进展,淳子的证词,并不足以说明问题。 首先是卓三的钱袋被夺。淳子并不深知钱袋里装着多少钱,可却回答说,平常总有二三万元,大概那天也装着这个数吧。小田橡胶股份公司规模不大,可营业很景气。作为公司总务科长的草村卓三,享有机密费,收入相当高,这就是他以前常逛酒吧间的资本。 草村卓三那天的行动,也调査清楚了。他在午后6时前,从京桥的公司出来,因为他总是开车从住宅通勤,所以那天也是开着雷诺回去的。 他回到练马区高松町的住宅,是7时20分,天已经暗下来,可附近还有看见他开着雷诺回家的人。从京桥回来虽只用很短的时间,但那却是在交通高峰时间挤过来的。 “丈夫回来的时候,我正好离家外出了。”妻子这样回答调査人的讯问,“我认为丈夫未必能在这时回来,又想去看那天的电影,就在6时左右从家出去,走进池袋的xx剧场。丈夫是在这以后回来的,我离家的时候锁上了门,他拿着另一把钥匙。” 这个证言,也和附近目击者所说的完全一致。 看见卓三开着雷诺回来用钥匙开门的人,也如实地提供了证言。 “午间饭菜,我做的是油炸牡枥和熬白菜,做完放进食橱就外出了。回来一看,食桌也摆出来了,饭菜吃得满桌都是。想来,大概是回来的丈夫把它吃掉后又出去了。” 这个证言和被害者的解剖所见是一致的。被害者的胃囊里,査出来油炸牡枥和煞白菜的残剩物。 一度回家的卓三,是因妻子不在感到无聊了呢,还是觉得又碰上好机会了呢?总之,过了一个半小时,大约9时前后又走出家去。这时,有遇上汽车开出去的人,那就是邻居的主妇。她在距卓三家10米左右的地方,和开过来的雷诺擦身而过。耀眼的车前灯闪过的瞬询,借着微暗的街灯,看见了戴着帽子的卓三的身姿。 卓三在这个时候,要上哪里去呀? 这从他停车的方向大体上可以知道。因为顺这条路一直走去,就是情人百合所在的丰岛区椎名町。 在这里,他必须急停车。为什么?正像当时发现的那样,东京都道路施工的标志牌立在那里。车前灯照出标志牌的瞬间,他立刻拉了手闸。 不用说,这条路并没有施工。根据调査,那个标志牌立在离这70米远的别的路上,不知什么时侯被移到这里来了。 卓三从来都是从住宅沿着这条路去椎名町的。如果他知道道路前方正在施工,就不必费神走这条路了。正因为他不知道,所以车前灯突然照出标志牌,他就只得惊异地刹住了车。 伺伏的凶手,在这瞬间跳进车去。 这样看来,凶杀无论如何都是有计划的预谋。 问题是,凶手果真是以草村卓三为目标的吗?走这条路的不只草村一个人,如果把施工标志移到这里,也会挡住别人的通行。 刑警针对这一点,对附近一带汽车所有者进行了调査。 结果,证实午后8时半以前,那个道路施工标志牌并没有立出来。现在还有通过的汽车。那么,立出标志牌只能是8时半以后的事了。 要在这里袭击草村卓三,但卓三那天晚上不一定必到情人家去。所说有计划的预谋,未免有点勉强。因为卓三是回家后,看到妻子不在,才偶然产生了去椎名町的念头的。 这样,凶手袭击8时半以后通过的哪辆车都是可以的,因为他有截住汽车抢劫的打算。就是偶然截住卓三,也不过是夺去只有二三万元的钱袋而已。 对指纹也进行了严格的调査,禁止通行的标志牌上,留下了满满的指纹,但都是修路工人留下的。修路工人首先接受。了调查,但不论哪一个人都不在现场。 谈到指纹,被认为是凶器的螺丝扳手和汽车车体上,并没有附着指纹。 如此看来,凶手是带着手套作案的,先从70米距离处,把标志牌搬过来,用以阻住汽车,然后进行袭击。 刑警并不一味坚持单纯的抢劫观点。因为不管怎么说,都看出来被害者有复杂的男女关系。对于被害者的妻子到池袋xx剧场去,也必须取得证据。 但是,进电影院的事已被证实。此后淳子的行动倒是值得一查。然而,调査情人风松百合,也弄清楚了。 风松百合对刑警的讯问,做了如下的回答: “我那天晚上感冒,早就休息了。那晚不是草村来的日子,我因头晕,也没到总是去帮忙的‘哈瓦那’酒吧间,就上床了。大约是7时半了吧,突然看见草村的太太来了。” “说句不怕您耻笑的话,我受到草村的关照以来,他的太太发作了可怕的歇斯底里,不断到我这边来兴师问罪。开始,我只说自己不好,请求原谅。尽管这样,他的太太说的更不像话了。后来,我忍无可忍,就和她互相对骂起来,两个人终于开始争吵了。自从我来到这个家,她就屡次来闹,什么狗啊、畜生啊,骂个不休;还说快点从这个家里滚出去,这里不是喂养你的地方,等等。他的太太稍稍出了气,在大闹之后安静两三天,接着又觉得窝心了,就疯子的再跑来,照前一样大骂一通。有时,我们也发生过互相揪打的事。那天晚上,就像我方才说的那样,太太从7时半来,直到10时过了,还在连珠炮似的吼着、骂着,然后才忿忿走开了。” 三 草村淳子开始像是耻于出口,对闯入百合处秘而不露,只是说看电影去了。但在电影院却没用上一个小时。 这个女人7时从电影院出来,半个小时后就到池袋附近的风松百合处大闹。淳子这个时间去寻闹的事实,也由第三者确证了。 住在百合家附近的人,在午后7时半左右,看见了来敲门的淳子。 为什么附近的人认识不在这里住的淳子?那是因为淳子和百合之间的吵闹,在附近引起了强烈的议论。 原来从百合住到这里的时候,人们就知道她是个外妾。草村卓三隔不上三天,必把汽车停在门口,留在这里过宿。 再说,淳子闯来的时候,就和百合吵骂喧闹,那声音屡屡飞出户外,不免造成了像偷听那样的结果。 有时也有草村卓三在场,殴打妻子淳子的声音,路上都能听见,还混杂着女人那凄厉的哭叫声。这在附近不能不引起很大反响。 所以当晚7时半,目击淳子猛敲百合家门的人,就想到母老虎又来了。这样想的理由,是因为最近十天来,淳子的袭扰更趋激烈了。 用风松百合的话来说,就是: “草村太太十天前撞入我家,显得更加厉害了。而且一天晚上,在我面前扔出5万元钱,说是离婚胆养费,让我马上滚出去。5万元钱固然也是钱,若是草村先生拿出来,我还是明白道理的。但是,从那个发狂的太太手里接下这像扔给乞食者一样的钱,我却不能同意,我立刻把钱掷还回去。当天晚上又大吵大闹了一通。而且隔了一天,她又变了一副更厉害的形象,说如果我不和草村分手,就向我脸上洒硫酸,或给我的食物中放毒。她摆出极其可怕的神气威胁着。我也是这个气性,不服输,就反唇相骂,她更乱吐狂言,在这种情况下,一场凶斗就开始了。” 刑警听着听着,不由想象起这两个女人激烈对立的情景来。 与淳子对证,虽确认了这一切,但说法不同,当然是从有利于自己这方面申述的: “那个女人在骗草村。以前,草村按期交给我工资袋;可自从那个女人来了以后,钱就不全交给家里,几乎都让百合拿去了,我陷入吃也吃不上的境地。而且草村打算将来和那个女人一起过,她也这样盘算着,对我厉目横眉,蛮不讲理,这能不让人生气吗?草村回来晚了,或是不回来的晚上,我一直坐着等待,不由得就忍不住怒火了。这就是我常找那个女人的原因。不,那是个可怕的女人哪!一点也不买我的帐,反而气势汹汹地以妾压妻呢!” 这样,当晚也就是3月2日晚7时半,淳子闯进门去,在百合家吵闹了两个多小时。淳子来到,两人争吵的时向很长,直到10时过后,淳子才从百合家走出去。 淳子走出百合家,也有目击者。那恰恰是前次走过这里的邻居的主妇,她看见了大声怒骂、摔门走去的淳子的后影。 她呆呆地目送着淳子。已经关上的门“哗啦”一声又打丁开来。 那个主妇慌忙地正想躲开去,百合为了锁门还是要做什么,忽地开了门,和那个主妇尴尬地打了个照面。那时百合半难堪半恼恨地说: “啊,真是个讨厌的女人!这样的太太,换了草村,不论哪个丈夫都要嫌恶的呀!” 邻居主妇窘于应对,一面听着百合的怒骂,一面退回身去。 总之,在案发时,淳子确实是在风松百合的家里。 警视厅在所辖署设立了破案本部,用尽全力调査这个案件,首先摆出了抢劫杀人的看法。 为此,对附近的不良分子全部进行了调査。虽然也有流窜犯罪的一说,但是从搬走标志的手段来看,一定是通晓附近地理情况的人。不只是把草村卓三作为猎取目标,凡是路过这里的汽车都在抢劫计划之内。 其次,采取了周密布署,对草村卓三与情人的关系进行了一次调査。关于这一点,已经弄清了他把风松百合蓄做外妾的事实。但估计他另外还有情人,因为对蓄一个外妾的男人来说,就应考虑他还有其他的挑色纠纷。 四 刑警们到草村卓三服务的小田橡胶股份公司,找职员们调査去了。 在那里,听取了十几个人提供的情况,所说的大体上一致。 草村卓三作为总务科长,并不是那么有能力的人,他能取得那样的地位,可以说是靠长时期服务论资格熬上去的。但是,他却有一种诡秘的本事。 那就是他在金钱这一点上非常细心,因为本人死了,公司的人们就直言不讳地述说起来。总之,草村在工作上成绩并不那么好,可却有捞取金钱的本事,被称做机密费的公款,半数以上落进了草村的腰包;在开发票上他也弄虚作假。这是会计科提供的材料。 他把百合作为第二个老婆,公司的人谁都知道。社长从风化和金钱方面考虑,很不愉快,曾警告他说,如果不听话,就打算让他退职。 总之,对他的评价很不好。而且就是这个有诡秘心的男人,在花钱方面却极吝啬。当总务科长,管着十几个部下,其中公司的守卫、杂役、清扫妇、女服务员等等,都包括在内。 从常情说,每当有事,为了慰劳这些部下,科长补贴一些零用钱,是极普通的事。可草村卓三从来不这样做。真是一毛不拔的科长!在女服务员和公司守卫们中间,这类诽议颇多。 卓三还有一个出奇的特性。 那就是他非常好打扮。本来头发已经花白了,可他经常使用乌发药,使它变成油亮的黑发,而且擦润发膏,总是梳理成漂漂亮亮的发型。 草村当年作为美男子曾经招摇一时。现在54岁了,还铁留着昔日的风韵。 但是,没有比年轻美男子进入衰老之年更可悲了。昔日英俊的脸上,皱纹出来了,皮肤松弛了,到处显露出衰老的姿态。 而草村卓三本身,还对自己的美貌怀有自信。这是滑稽可笑的。他不仅把白发染黑,戴上淡色眼镜,而且经常在自已脸上轻施淡妆。 他对自已的美貌充满自信,在金钱上吝啬成性,还不时挑逗女事务员和女服务员,这也是因为深信自己貌美的魅力。根椐这些女人的反映,简直是“俗不可耐”的。 正因如此,刑警们在公司里没有发现草村卓三的情事关系。 他带着惜金如命的习性常去酒吧间,自然在花钱上也很不大方。 据说,去酒吧间他没有掏过一次小费。总好把女招待们招呼到桌边来,但一杯水酒也没请过。自已喝的也不是威士忌,而是很便宜的饮料。 草村有如此吝惜金钱的癖性,还要常去酒吧间之类的地方,那是为了有效地利用他赖以自恃的美貌。事实上,他年轻的时候,经常引起过许多女性的注目。那种华丽的往事,他至今记忆犹新。怀着这种心情,他仍然不断地在洒吧间串来串去。 刑警们到草村去过的四五家酒吧间进行了调査,那都不是什么高级的酒馆。在那里询问草村的为人,女招待们都说出了很不中听的话。 “是个很讨厌的人呐!” 一句话就结论了。 “那个人自作笑脸,看着真叫人恶心。他到底多大年纪了?脸上还化着妆,简直像个男扮女装的妖怪!” “那副眼镜是什么呀,镶着光色不正的淡茶色玻璃!而且那眼镜后面,总是射出色情狂般的眼神,贼溜溜地盯着我们。”不仅看出他有肉欲的要求,而且草村卓三在哪个洒吧里都追求女人。大概那种年轻时养成的习性还没离开他吧,那些酒吧间里,没有不被他追求过的女人。 “那么,谁把他当成爱情对象了呢?” 女招待们讪笑了。 “他坐在角落里,那种以美男子自居的样子,简直像浑身直冒妖气似的。”有个女招待这样说。 那么,百合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情,和草村卓三结识,并受到他关照的呢? “不知道百合女士的心情!”认识百合的人异口同声地说。 “若是我,不论怎样被他进攻,我也决不会做他的第二号老婆。” 那么,百合向过去的友伴们是怎样吐露和草村关系的呢?对刑警的发问,她们答道: “那是人各有志呗!我们反对也反对不了哇。百合女士完全是自愿的,因为是自己凑到一起的,现在再抱怨也没办法了。再说,她过去相当漂亮,也不那么担心后事呀。百合女士不像我们那样嫌恶草村,这就是所谓‘一人爱一物’吧。” 草村的钱袋,像是只对百合打开的。要不这样,百合也不会那样俯就他。这是过去友伴们的一致看法。 还有,淳子和百合那可怕的大闹,这里的女人们也都知道。 “百合女士也想当他的正室嘛。可怕的歇斯底里啊,对这个我们不愿理睬的草村先生,从太太看来,那是一个重要的主人,但和别的女人私通,她就大吃其醋不能忍受了。” “若是我的话,遇到这种事,马上就跟那个男人分手了。” “那么,从太太那方面看,难道没有好去处了吗?百合女士这方面也是一样啊。从太太闯进来也不离开草村先生这一点看,那也许是我们所不理解的好去处吧。” 讯问除百合以外草村有没有勾搭别的女人?女招待们都现出出乎意外的表情,失笑了。 “如果不是好事的人,没有不知道那个人的为人的,据我们所知,那样的女人一个也没有。” 根据刑警们的调査,不论男的、女的,都对草村卓三不抱好感,并且全然没有发现他有第三个女人的形迹。 但是,刑警们很细心,又对草村卓三的财产和生命保险进行了调査。结果是,草村卓三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财产,大部分现金已被百合挥霍掉,剩余的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了。如果说有唯一的财产,那就仅仅是淳子所住的房屋和宅地,但论时价,最多也不过值200万元钱左右。 另外,高额保险公司也没有他的生命保险契约,只在邮政局有个简易保险。 五 破案本部最初本着抢劫杀人的推测,积极进行了侦察,但没有获得任何线索。移动附近道路上的工地标志,阻止汽车行驶,这是严重的预谋杀人,不能仅仅考虑是流窜犯干的。然而集中力量侦察的结果,本部却没有发现任何嫌疑者。刑警中间,有人从家庭不和着眼,提出淳子是可疑者。 但是,那个女人,当日午后6时离家,7时半去百合住所,经过两个半小时的吵闹,10时过后才从那里走出来。从时间上看,首先就与作案时间不一致,有如下表所列: 6时,淳子从住宅出来,在池袋看了不到一个小时的电影(当局确证)。 7时半,淳子从电影院到了百合家(有目击者)。 7时20分,草村开雷诺牌汽车回家(有目击者)。这时,淳子外出,草村吃了家里剩余的午饭。 9时,卓三开汽车外出(有目击者)。 9时到10时之间,卓三被杀害。 10时5分,淳子从百合家走出,百合目送(有目击者)。 然而,这里有一个假设——淳子7时半到百合家、过了10时从那里走出来的这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内,淳子有可能中途脱身走出百合家。 根据这个假设,淳子犯罪不是不可能的。就是说,那个女人8时从百合家出来,立刻雇上一辆出租小轿车,从椎名町返回高松町的住宅,那时丈夫卓三恰恰还在家里。那个女人悄悄从车里偷出螺丝扳手,潜入家中,猛击卓三后头部,然后用麻绳紧勒脖颈…… 不,不,这不可能。纵使这个杀人手段是可能的,但卓三开着汽车9时左右通过住宅附近的时候,邻居曾经看见了他。卓三是活着从家里出去的。 这么说,是否可以设想:那个女人潜进停在自家门口的汽车,当车开到作案现场时,猛击卓三后头部的呢?在这之前,那个女人就已把工地标志搬移过来,让卓三看见标志停下车,淳子于是瞄准了这个瞬间。 杀死卓三后,再转到别的道路上,雇上一辆开来的出租轿车,返回百合的住处——这是一种推测。 但是,这就不得不靠着出现偶然性。问题在于工地标志。假设淳子预先把标志搬到现场,那就必须是淳子知道丈夫一定在9时从这里通过才行。 然而,根据刑警们的调査,卓三平日回家很没准头。他有时晚6时回来,有时9时回来,还有夜2时、3时回来的时候。 就是假定预先知道他7时半回家、9时离家,也不一定断定,他开车只走这条路。通往百合住处的路,并非仅有这一条。这样,就只能是淳子和丈夫事先约好,让丈夫7时半回家,还得用某种必然的手段,让他必须在9时离家才行。 但这实在是不合情理的。淳子和丈夫的感情已经极度恶化,卓三绝不会接受这种有某种企图的约束。再说,编造任何理由,也找不到适当的约束借口。例如,卓三回来吃了午间剩的油炸牡粝,就可推测他没有外出的打算。至于他9时开车外出,是因为妻子不在,才改变了想法的。这样的解释是合乎情理的。 这个假设,还有一个缺陷:如果淳子当着百合的面中途离开,百合没有不向刑警告发此事的道理。如果她所憎恶的淳子中途外出,这不恰恰是向她授与杀夫把抦的绝好告词吗?可是,百合却向刑警说:“直到10时,始终被淳子缠住,陷入因境了。” 另一方面,也有的刑警认为百合是作案者。 草村被杀,是在9时到10时之间,在这前后的时间,可以除外暂不考虑。 这9时到10时之间,百合正遭到淳子执拗的袭击,脱不开身。但那个刑警却提出了一个奇异的想法。那就是在给淳子拿出的茶碗中偷放了催眠药。淳子喝下去就睡着了。趁这个空当,百合偷偷溜了出去。 而且,等淳子醒来,百合已经回到自己住处来了——这也是一种作案方法。 这样,不就是淳子对百合的外出全然不知,而在她昏昏入睡中,百合做的手脚吗? 在淳子入睡中偷偷溜出去的百合,在那个时间来到现场,事先也和卓三做过约定,卓三汽车按时来到,看见百合,理所当然地停了车。百合进了卓三的汽车,坐在后部座位上,就在发车前狠狠给了一击,使卓三昏过去,又从后面用麻绳勒住他的脖颈。 成为问题的工地标志,被那个女人在事后搬到汽车前方,伪造令车停止的现场。当急速回到住宅的时侯,淳子还在熟睡着。…… 的确,汽车停在那里,证明卓三必定在那个时间通过那条道路,这是肯定无疑的。但是,不管怎么说,没有淳子不知自己睡着了的可能。当刑警讯问时,淳子必定会提出自己喝了催眠药而一时入睡的事实。 还有不合理的一点,就是从驾驶者心理来说,让百合乘上车就会马上开车的。用螺丝扳手从后面击过去,只能是在汽车行驶之中。刑警的这个想法也是不符实际的。 最后,根据目击者的证言,刑警们还有一个疑惑未决的问题。 那就是,卓三9时许开汽车离家时,被邻居看见了的问题。那个人并没有看准卓三的脸,只是证明了在微暗的街灯下看见戴着鸭舌帽的卓三的身影而已。 况且汽车正在行驶中,那不过是瞬间的一瞥。大概,目击者只根据本是卓三的,卓三不在家,驾驶者戴着鸭舌帽,就断定必是卓三无疑了。 这是个圈套也未可知。因为不论是谁,如果戴着鸭舌帽,翻着大衣领子,目击者在微暗的瞬间,也是容易看错人的。凶手也许考虑到这一点。如果凶手是个女人,那么,鸭舌帽和大衣领子就可以把长发遮掩住了。 根据这种考虑,刑警们又悄悄对淳子和百合做了调査。证明两个人都不会驾驶汽车,所以这条线索的调査中断了。 还有一点,就是买通第三者共同作案。但是,关于这一点,破案本部极力进行调查,证明没有任何这样的线索。结果,本部一致认为这是抢劫杀人,未及动员检举,就把破案本部解散了。 话说回来,在被害者的葬礼中,百合没有出现。这是因为她来了,淳子也不会让她迈进门褴的。当夜,刑警们在内监视有没有举止可疑的人,最后也落空了。 破案本部经过四十多天的工作,终于解散了。这时候,淳子已把家宅卖出去,不知搬到哪里去了。 风松百合又回到原来的洒吧间,再次当了女招待。她向女伴们表白: “碰上倒霉的事了。半年多就像做了一场荒唐无聊的梦,为那个人我白白糟塌了自己的一生,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万幸的啊!” 六 两年过去了。 这期间,草村卓三的妻妾之间的纠纷,演成了三个犯罪事件,都被作为社会新闻见诸报端了。 一件是妻闯进妾家,横施狂暴,使妾负了重伤。 一件是妻潜入妾住的公寓,乱打正在就寝的妾和地的新夫,反被男方打伤了。 以后的一件,是妾闯进妻家,扬言要服毒自杀。 总之,妻妾之间继续演出了好几起尖锐对立的闹剧…… 后来,风松百合在某年早春的夜里用煤气自杀了。她又有了新的情人,不久同居在一起,但又被那个男人甩掉,便感到人世虚幻无常,绝命辞世而去。 自杀之后,警察署接受处理,所辖署派警官和法医一同勘察现场。这时警官听见了一个值得注意的反映。 发现百合尸体的,是公寓管理人,那是午后11时的事。 葬礼在第三天午后3时举行。 警官听到这个反映,是出殡前不久的事。 根据管理人的反映,百合自杀的第二天午后11时40分,一个中年妇女来访,频频询问百合有没有留下遗书。 事实是百合留下了遗书,遗书里充满了对抛弃她的那个男人的怨恨之词。 但是,那个女人还是一味询问有没有别的遗书,直到确汄没有了,才安心地走了出去。 “我是百合女士的亲戚。”那个女人向管理人说,“百合女士理应还有别的遗书啊!” 开始的询问是很执拗的。 管理人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女人。 这个话,传到所辖署刑警的耳中。所辖署的刑事科长接到部下的报告,忽然在心中涌出来一个想法。 从那女人年龄和相貌上看,肯定是草村卓三的妻子淳子无疑。 于是追寻淳子的下落,结果査明她住在新宿僻静胡同的一个小吃铺里。她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年纪比她小的同居者。 为什么淳子知道百合自杀,并执拗地打听遗书呢? 百合之死,大概是从百合的友伴处听到的。因为淳子开了小吃铺,在银座的酒吧间下班的女招待们,常常趁便来到铺子里,其中有知道百合和前夫关系的人,一定是她们告诉淳子说百合昨夜自杀了。 为什么要寻求遗书呢? 这不是说明淳子对百合自杀产生误解了吗?那个女人被男人抛弃,是自杀的真实原因。但作为淳子,却觉得百合是基于别的原因自杀的。 仅仅推定出这一点,就像迷雾散去的一般,一切都将明朗化了。 刑事科长立刻以淳子有杀人嫌疑的罪名,向检察官请求发出了逮捕令。 七 “一切我都坦白。” 淳子苍白着脸,在调査的警官面前一一供述道: “杀了丈夫卓三,是我和百合女士共谋的。我们两个人一个月以前,就经过商量制定了杀人计划。” “从我嘴里控诉丈夫是奇怪的,但他实在是个令人僧恶的男人,或者说是男人中的败类。” “自私,顽固,任性,而且残忍,加之又是个大吝啬鬼!” “我年轻的时候,就为丈夫所苦。他始终和女人有勾搭,作践了不知多少女人。上了岁数也全然不改,而且更加不如以前了。真是禀性难移啊,他是个玩弄女人的能手!” “人老了,为了显得年轻,染成黑发就不说了;并不近视,却戴上了淡色的流行型眼镜;还经常往脸上涂脂抹粉。就是这样一个讨厌的男人!对于这一点,我劝了多少回,他也不改。” “不但有这些坏毛病,还非常吝畲。他拿着很多钱,仅仅给我很少的生活费。搞来百合女士,是在他死掉两年前,我当时非常生气。百合女士在椎名町租有一所房子,我几次直接找到百合家大吵大闹。这不是假象,是出于真心的吵闹。” “百合女士开始似乎并不了解卓三是那种讨厌的人,花钱租一所房子住,这个让人讨厌的男人,好像也不同意。百合女士不知道我丈夫的性格,她是受了他的诱惑。” “不过,这是以后听说的事。开始,我发疯似的和百合女士争吵,百合是个强硬的女人,从不向我示弱。她的邻居站在房外偷听,我就越发高声叫骂,有时还揪打在一起。” “我渐渐烦厌卓三了,打算立刻离开他。但刚说出离开的话,他就不同意。他表面上像个美男子,可常常横施暴力。我虽说出离开好,但他却说:‘绝不离开你,和百合也不离!你离开我看看,说不上怎样报复你哩!’说着,又打我踢我,用的是可怕的暴力啊。那个男人的天性里,隐藏着顽固的凶险。” “事实上,卓三怎样形成的这种心性,我说不清楚。如果退一步想,大大方方地和百合女士在一起过,这又不是我自己的本心,他也不感兴趣。他对我并没有那种挽留的爱心,有的只是一种发疯的占有欲罢了。” “我不知有多少次想要偷偷离家出走,但是每次都在卓三那可怕的眼神注视下,缩回来逃脱的脚步。那个男人总是怀着窥破我内心隐秘的强烈念头。我很清楚,一旦被他发现自己将会遭到什么样的不幸。他想威胁我,就拿出匕首在我脸前比划。没有看见那种眼神的人是不会知道的。他那眼神里,闪着从内心里发出的不能忍受的凶光。” “对于百合女士也是这样。在和我吵闹的相当烦躁的日子里,她渐渐了解了卓三那种讨厌的性格。百合女士也屡次提出离开,但卓三不允许。想来,百合那方面的境况比我更惨了。但不管怎样说,她年轻,比我漂亮,卓三同意离开,她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卓三从没有给百合女士很多钱,毎月仅仅是极少的几个钱。那根子还在于他是个吝畲鬼。这样,那个年轻的女人忍受不了了。我以前也向卓三说过百合私蓄金钱的话,但他只夸大和百合女士感情不好的一面,实际上给百合女士的,也不过是和小费差不多的几个钱。” “不知百合女士想要私逃过几次。以后她才老实向我说明了,也还是害怕卓三才没有跑成,只得在厌恶的环境中继续忍受下去。” “这些事,人们是不知道的。映在世人眼睛里的东西,总是我和百合女士背着丈夫的吵闹而已。” “这期间,百合女士好像有了新的情人。卓三也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对百合越来越不放心,并且威胁说,如果看见她和别的男人从我这里出来,两个人就别想活命了。不管怎么隐瞒,还是査出来了,又威胁要进行可怕的报复。实际上,看看卓三那个眼神,并不是什么诈唬,而是真的忍受不住了的内心怒火。” “一天,百合女士偷偷来访问我,一切都揭破了。我就是这个时侯,知道她有了情人,并知道了她想从卓三那里离开。?我也猛然出现了离开丈夫的念头。真怪呀,百合女士嫌恶他了,而我老早就是嫌恶了的。如果只是百合女士逃离,我却留在丈夫身旁,又不由得感到苦恼。” “如果百合女士仍在卓三身旁忍受着,我无论如何也下不了离开的决心。然而,对手逃离了,我还有什么理由留在那个讨厌的男人身边呢?不,与其自己留下来忍受,不如一同逃离,我也就可以不在地狱里受罪了。” “我才40岁,如果拖延不决地偎在男人身边过到老年,那就一切都不能挽回了。要想逃离就趁现在。百合想逃,我也产生了一起逃离的念头。我这样说,你们大概明白了吧?因为我也有迈入新生活的动机。想到被捆锁在丈夫一个人身边,眼睁睁地断送后半生的希望,就更忍耐不住了。” “百合女士也一样,偎在卓三身边,就等于堵住了自己的前途。” “这不是说,两个人同时产生这种心愿了吗?总之,两个人从此谋划起杀掉卓三的事了。” “干那种事,非有周密的计划不行。因为让他人介入,不知什么时候要出现破绽,所以计划始终是两个人做的。但我们是女人,而且卓三力气比我们大一倍,万一搞不好,就全吹灯了。两个人从此像踩着薄冰一样地按计划进行了。” “单由哪一方面去干,都跳不成芭蕾舞。所幸现在可以利用他们二人感情的恶化,一块去干。这样就朝着别人谁也不会察觉的方向准备了。” “那件事发生前一个月,我闯入百合家的次数多起来了。百合也在我去的时候,开始高声大驾。我装做歇斯底里发作的样子,疯狂地高声吼叫,还顺手抄起身边的东西打过去。我们就这样开始演戏了。” “世间的人,谁也没有丝毫怀疑我们。本来,从开始的感情恶化到中途的携手同谋,谁能注意呢。妻妾之间,当然是水火不相容的关系啦。我们就是利用了人们心理上的这个盲点。” 八 淳子的供述一 “杀了卓三,我们谁也不能逃离了。因为就是逃离了,也会被人追踪发现,那才是彻底的自我毁灭,我们的希望,也就再也得不到真正实现的机会了。” “还是说说当天的事情吧。” “那是杀人的前一天,我和百合女士照例在她家上演大吵大闹的戏,并且揪打起来。当时,根据百合的意见,先在汽车里把卓三杀掉。” “开始,是准备在百合家或者我的家,两个人乘他不备的时候,进行突然袭击。但因为是对付力气大的男人,稍有差错,反而不知会招来什么恶果;而且附近有邻居,万一声音大了,或者起了呼叫声,立刻会被别人注意。最后,决定在车中,乘卓三面对驾驶台,从背后进行袭击。” “那么,怎么干呢?我们决定在黑暗的路上采取行动。幸而我家附近田地多,虽有几处人家但都离得远,又没有街灯,一片黑暗。杀掉他,除此以外别无理想的场所了。” “丈夫回家没有一定时间。像回答前面所讯问的那样,有6时回来的时候,也有凌晨4时回来的时侯,所以怎样搞掉他,还是一个难题。” “对此,百合女士主动承担了。也就是说,前一天百合和卓三谈好,让他7时左右一定回家来处理家事。” “所谓家事,就是由于我和百合之间还在继续磨擦,百合就向卓三提出,要想得到妥善解决,必须进行三人对话式的商谈。卓三开始表示,那件事怎么解决都可以,最后就照百合说的做了。首先,决定对话在我家进行,百合要在7时半来到我家。” “第二天早晨,卓三及时告知我说,今晚百合来,你要准时在家等候,我在7时半也回来,不是要在那时进行三人对话吗?我当然高兴地同意了,知道丈夫7时半一定回来。” “我从6时离开家,在池袋看电影一个小时,然后就到百合家来。我在那里敲百合家的门,邻居有人看见。因为故意大声敲门,能够引起过路人的注意,好让他们日后做出我到过百合家的有利证言。” “卓三料想我在家,准时回来了。但与他所料相反,家里没人,他就用钥匙开门进来,暂且等我回家。这时肚子饿了,又吃了我做好的午饭。” “另一方面,百合女士按和我约好的计划偷偷离开家,向高松町我家走来。我在半小时后也离开百合家。所幸从黑暗的后门走出,没有遇到谁的盘査。” “百合女士避开人的眼目来到我家。卓三正在看着报纸,等候我和百合的到来。百合开始和卓三说话,卓兰说妻在不在正在等着她。百合女士诘问说,太太到我家拿出平日令人讨厌的调子,约好我们三个人进行一次和平协商,可她不来怎么办呢?” “卓三生气了,说道:‘那么好吧,快点从这儿去你家,我要狠狠教训她一顿。’说着就马上做走出的准备。” “这样,卓三从家里出来进入汽车驾驶台,百合女士坐在后部座位上。所幸二人乘车没有被任何人看见,百合在后部座席上横下身子,窗外谁也看不见了,这就是在开车后的10米处,邻居碰见汽车却只看见丈夫的缘故。” “我按照和百合女士的约定,在春日町的预定场所站候着。百合女士指给卓三走这条路,什么也未察觉的卓三,就把汽车开到了我站候的地点。” “我向车前灯跑去。丈夫看见我的身影,立刻拉闸停下了汽车。” “下手的时刻到了。” “百合女士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螺丝扳手,在停车的同时,用力向卓三的后头部击去,他颓然耷拉下脑袋,可是还没有完全丧失意识,摇摇晃晃地现出可怕的形相,想要从驾驶台上站起来,这时两钻进车,关了灯,和百合一起用麻绳绕住卓三的脖颈,两个人合力紧紧勒绞他。五六分钟以后,卓三停止了呼吸。这正依报告的那样,让卓三的头部趴在驾驶台上,我们就下车了。这时大约已经过了9点。” “后来,我们还搞了一个小的假象。因为汽车停在那里,会使人产生不自然的印象,我们就像以前策划的那样,把附近道路上的工地标志搬过来,在这条路上立出禁止通行的标志牌,并且把卓三衣兜里的3万元现款取走。这样,就谁都会认为是强盗特意用标志牌阻住通行中的汽车,然后抢走钱包的了。这一切,都是按照原来策划实现的,警察也把这作为抢劫杀人案去进行侦破了。” “我们也怕两个人留下指纹,便事先准备好手套,百合女士所用的螺丝扳手,是从别处搞来的,换上卓三汽车里的扳手放在车里,原物扔到途中的河里去了。以后,让我看凶器螺丝扳手,我就做了是卓三使用的证言。” “我们一前一后地分敢开,不引人注目地回到百合家,进家又避着人们眼目,呆了20来分钟,两个人才开始在明处见面。那时,百合女士眼睛发直,脸色煞白,我的全身也筛抖着。” “那是杀人后的恐怖。万一卓三缓过气来,那该多么可怕呀。” “10时过后,我按计划离开百合家。我故意像发怒似的用大响动‘砰’地关上门,恰好被路过的人看见了。” “那晩,我在床上一直没合眼,像方才所说的那样,卓三也许什么时候会活着回来,我怀着这种恐惧哆嗦着。天明了,才真的放下心来,现在还不回来,大概不要紧了。” “早晨9时过后,警察先生来通知说主人被杀害了。我漏出百合杀害的口风,为的是使人不怀疑两人的共谋。而且因为人们都知道我和百合女士有仇,不会给对手提供有利的证言。犯罪时间两人又正在家里吵骂,自然也不会被怀疑在出事现场。这也是在最初策划中合计好了的。” “从那以后,我们的行动很慎重。决定两个人暂不见面,到什么时候都继续着嫉妒不和的状态。卓三举行葬礼的时侯,百合女士也没来参加。” “百合女士不久像希望的那样,和新的情人开始了新的生活。我在丈夫死后三十五天,卖了家宅,搬到新宿去了。由于只是我孤身一个女人,永远不在那个恶姻缘的家里,谁也不会怀疑。” “在新宿,我开了一个小铺。那时的我是生气勃勃的,真像解开了长期束缚自己的绳索。好不容易摆脱那个嫌恶到极点的男人,我能够吸到自由的空气了。虽不能说消失了杀人的犯罪意识,但自由的欢愉还是与日俱增的。” “我开小铺,用的是卖掉家宅的钱款,并同一个以前对我抱有好感的年轻男人一起生活。回忆往昔,真像陷进地狱里一般;进入新的生活,更增此感了。所以我对杀了丈夫一点也不后悔。” “这以后,我和百合还见过两三次面。我的小铺在新宿,深夜还在营业。午后11时半,下班的酒吧间和咖啡馆的女招待们,就顺便到小铺里来,其中有几个知道卓三和百合生活关系的人。她们做梦也想不到我们两个人犯了那样的大罪,只就他们所知,不时来谈谈百合女士的往事。” “那一天晚上,有个女招待来到小铺。‘阿婆,知道百合女士自杀的事吗?’她这样问道。我很吃惊。‘啊?’说着就不由得直看她的脸。‘唉,不知道吗?百合女士昨夜11时半,吞安眠药自杀了,据说是明天要举行葬礼呢。’她又说。‘为什么自杀?’我用颤抖的声音发问。她说:‘不知道啊。’我听了后,十分焦虑不安。百合女士突然自杀,想必是因杀害卓三而苦恼的结果吧。” “不,我又产生了未必是那样的想法,但这还是成了我的一桩心事。为什么?因为如果真像我想象的那样,百合女士一定写有遗书,遗书里面,一定写有杀害卓三的前前后后,并且附上自己的忏悔书,当然也会写上我的事。不,就是没写上我的名字,那份遗书落到警察手里,必然要引起对我的怀疑。从种种矛盾中,警察一定会査明那绝不是百合女士单独的犯罪行为。” “我必须把那份遗书弄到手,一刻也不能犹豫。要是别人读到这份遗书,那就一切都完蛋了。我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决定立刻跑到百合女士的住处去。此前遇到她时,知道了她的公寓地址。” “但是,她没在遗书中写下这件事,只是记下了被男人舍弃的怨恨。” “我如果不产生不安,不到死去的百合女士枕边去骚扰,那么我的罪行谁也不会知道……但是,当时我无论如何都想那样做,都想百合女士有一份坦白了一切的遗书,都想乘别人未见到的时侯弄到手,这都因为是我耐不住那重重的忧虑不安啊!” 确证 一 大庭章二在一年以前,就怀疑妻子多惠子对自己已有不贞的行为。 章二34岁,多惠子27岁,他俩结婚已经6年了。 多惠子性格开朗,喜欢热闹。这也许是因为章二多少带有阴郁的性格,所以妻子才变成这个样子的。章二腻烦和别人来住,一接触就带来一种令人不快的气氛,遇见人也不说多余的闲话,他只想充分听听别人说话,又不愿随声搭腔地和人攀谈,因而很难取悦于别人。和几个同事谈话,也总不能轻松愉快地插进话题里去。而且,他好恶感很强,见到不喜欢的人,那不悦的心情立刻形之于色。 多惠子,却对谁都有好感。虽然不是多么漂亮的美人,但是那一张笑脸,总有什么地方惹人喜爱。她就具有这样的魅力。 夫妻感情不坏,可也不是特别的亲睦。结婚已经6年,章二向妻子表示积极的爱情时,连那轻抚慢挑的技巧也不懂。这不是嫌麻烦,是那性格使他做不出来。但妻子那明朗性格补救了他的不足。他想自己的性格无论如何是没办法改的了,也就暗暗对妻子的明朗性格感到满足。 首先,多惠子很喜欢和别人相见,所以家中来了客人就非常高兴。章二领着公司的人来家,多惠子更是格外地表示欢迎。 在这种场合,不知不觉间章二就退缩了。座中,以多惠子为中心谈兴很浓。事实上,她待客是很有一套的。原来她是老家一个绸缎庄的姑娘,出身环境很不错。她在应对客人时,总是表现出良好的教养水平。 她的笑声更博得了客人们的好感。听了那笑声,谁的心里都会感到舒畅偷快。所以,只要她稍稍离开一会儿,屋子里就像光线变暗了一般,立时沉寂下来。 章二的朋友来家做客,都很夸奖多惠子。特别是同事片仓政太郎,曾在公司向章二多次赞美过多惠子。 “你的太太真是世间少有的啊!我见过各种各样的太太,唯有没见过第二个像你太太这样的人。我的妻子要赶上你家太太那样一半可爱,也就不错了。” 不仅片仓这样说,章二也从别人那里听到过这样的话。 但是,章二在夸奖妻子的一伙人中,也觉得他们在暗嘲着自己那阴郁的性格。 实际上,说交际劣手啦好,说没有社交能力也好,章二已经认识到自己的孤独癖了。但是,无论怎样努力融洽关系,也不能长远坚持下去。硬着头皮去做,又觉得有失身分,很难堪。 大庭章二是在关西某个大陶器公司附设东京的一个专销商行里做事。那是大陶器公司用同一系统的资本开设的子公司。营业所设在田村町,营业员有30多人,直属贩卖科管理。 贩卖科在东京都内有数家营业所,和数十家商店有批发交易。不仅在东京,在附近各县也铺设了营业网。因为这种关系,贩卖科员们不断到外县巡视,也到总公司的所在地关西出差。 章二怀疑多惠子,并没有什么特别有力的根据。只是做为感觉,模摸糊糊地有点不安。 但章二相信直感,根深蒂固地怀着这种想法。在这种情况下,多惠子对章二的态度依旧,并没意识到章二有那种想法,所以婚后一直保持着与章二的那种关系,一点反常的表现也没有。 多惠子是个所谓“贤妻型”的女子,对章二的照顾真是无微不至。连平日她嫌麻烦的事也渐渐习惯起来,一点也不偷懒。例如,冬天早晨烧热水,等着章二洗脸;牙膏也给挤在牙刷上;见他动手洗脸,干净毛巾又立刻递在他的眼前。 内衣三天一换;梳头时她给上发膏;从系衬衫扣子,到穿袜子,到结领带,都是多惠子给做。在做这些事中间,章二要是现出不高兴的脸色,多惠子就不断宽慰丈夫,说着使他快活的话。 做饭也是如此。章二爱吃不爱吃的东西都多,就特意给他做爱吃的东西。例如,他不爱吃鱼和蔬菜,爱吃肉,多惠子就不断地变化做肉的方法。 为此,她请来附近牛肉铺擅长做肉的年轻主人,向他请教烧牛排和制调料的方法。这个牛肉铺,是用半个铺面出售牛排、素烧为主的烹饪店。 总而言之,多惠子给了他以超过普通妇女所能给予的照顾。在这点上,从章二怀疑她以来,也丝毫没有变化。 要说章二无意中探出妻子不贞的原因,是因为她在一年前外出的次数增加了。特别是近来简直是没有不外出的时候了。但说是增加,也并不是那么急剧地增加的。 多惠子以前常常外出,那是去学习茶道和插花,也时常趁买东西去看电影。这是她以前就喜好的。所以说,对她的外出感到不安是可笑的。但是一次起了疑心,就次次放心不下。即使去学茶道,好像也用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因为多惠子原来就是那种性格,谁见了也会喜欢,所以在学习茶道时,同样结识上朋友,一同到银座去看电影。这也是以前就有的事,并不是近来才那样做的。 章二不出差的日子,大抵在6时左右回家。多惠子有了经验,在有课业的时候,也必定准时回到家来。 不用说,星期天多惠子绝不外出。 章二整天在家里想:多惠子和附近的什么人都亲密地说话,那爽朗的笑声,在家中的墙根和后门都能听到。 不止是附近的人,连推销员遇见多惠子,也畅谈个不休。她是个爱说俏皮话的人,好像使推销员很感兴趣。保险公司年轻的公关员,更是坐在家里,满有兴趣地和她叙话。 但是,这伙人看见章二,就悄悄地离开走掉。附近的人在路上遇见他,也仅是淡淡打个招呼,立即躲身过去。 章二对多惠子怀有疑心了,要说有一个像是根据的根据,那就是他在外出办事的途中,在从公司回家的时候,有三四次发现多惠子外出不在家。她在这一年出去学习茶道和插花,这自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事实是,随后回来的多惠子总是解释,今天学习插花是会同朋友一起去了;或是说今天到银座买东西去了。 这类事,也许没有什么问题。然而疑心一起,就觉得自己不在,妻子却悄悄外出,此中好像必定有个缘故。 在这之前,多惠子每次预定外出,或者在他上班之前,或者在头天夜里告诉他。但现在不说给他,这也是引起怀疑的一个原因。 何况是茶道和插花这类的日常小事,不必事先一一吿诉他。从交往中同新认识的朋友去逛银座,因不是预先约会的,也没有事先告诉丈夫的可能。从责备这类事情的心情看,不能不认为章二有些神经质。但漠然埋在深处的疑心,却使任何小事都牵动了他的神经。 章二起了这疑心,就靠夜间的同房来观察妻子了。 多惠子身体不那么健壮。每当同房时,她屡屡拒绝丈夫的爱抚。这还是结婚不久的事,到了近时也没有改变。但是最近,在外出的那天拒绝丈夫,却多起来了。 上床入睡之前,她总有把床头灯打开,长时间看小说和杂志的习惯。外出那天的夜里虽然也看,但很快就酣然入睡了。章二触碰她的脚,她就说累了,把丈夫的手扒拉开。 但是仔细观察,她有时就全身倒过来睡,这反而更使章二加重了疑心。 虽然这么说,但有时白天外出的日子,她又偶尔兴奋向丈夫提出性交的要求。 章二不由地从中感受到妻子的计谋了。 二 章二疑妻心绪的发展,是因他自己出差太多了。 商行贩卖科每月一次到附近各县的专售店和批发店去巡视一次。出差到近县,怎么也得住上一宿,遇到月末催款期和决算期,由于事务繁多,当天回来很迟,甚至还要住上一两天。而且隔上三个月,又必须出差到关西的总公司去。 这种与妻子离开的状态,助长了他的猜疑。有时钻在旅馆的被窝里,仰脸躺着躺着,会立刻跳起来换上西服,乘开往东京的火车走了。 他总觉得妻子在自己出差的时候,偷搞着不贞的行为——这种疑念,近来越发强烈起来。 如果真的撞上,那对手到底是谁呢?章二思索着。 因为多惠子是个热情的女人,所以特别容易获得男人的好感。但她的朋友,不会是章二不知道的男人,好像是认识的,或者是数次见过面的男人。做为女人,特别是建立家庭之后,她的交际范围就受到了限制。从这点看,妻子的情人,就在和自己相同的交际范围内,章二这样估测着。 章二为了证实他的怀疑,至今多少也考虑了自己的策略。例如,在她外出的那天,采取种种办法向她的去处追踪;从她的谈话里挑矛盾,从中了解真实底细;或是假说出差,突然又半夜回来察看。比如今天,他就说去关西,但忽然又在夜里11点回家察看。 他心跳着按了自家的门铃。多惠子每次都恰恰在家,迎接的样子也丝毫未变。对于改变了行期的丈夫的归来,她很 高兴。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妻子啊! 章二也觉得施展这样的诡计,并不是自己有把握的事。万一露出马脚,被多惠子察觉,事情就更难办,于是停了下来。 章二心想,这样的品德调査是否可以委托给私人侦探社。那个侦探社的楼房,向前走不远就是,可怎么也拿不出去敲这个大门的勇气。结果,多惠子的事,除了依靠自己査明就别无办法了。与其借助别人之手调查,不如自己査明远有真实感啊。 关于多惠子的情人,章二做了种种猜想,最后断定这人就在自己的同事之中。 由于章二能稍稍喝点酒,就和四五个同事结成了酒友。下班之后,相邀到银座后身或新宿熟识的酒馆去;也像聚会的团伙那样,蜂拥到朋友家去。 既然互相间形成了这种风气,章二按情理也把朋友们领到家里来。那时的多惠子,不仅不厌烦,反而表示十分欢迎。因为地父亲也是个爱喝酒的人,所以她在那酒会上的招待是很有经验的,这使同事们惑佩不止。 特别是片仓政太郎,总是赞美着多惠子。 片仓比章二小两岁,是个办事敏捷的人。他性格开朗,总在酒会上活跃地喧嚷着。但是由于章二数次去过他家,才知道他的妻子是个瘦削、阴沉的女人。同事们到他家去,连个像样的招待也没有。片仓总是下厨劳动,劳累不堪,经常抱怨他的妻子。 “我的老婆,哪怕赶上你太太的一半,我也就满意了。” 他经常对章二这样说。 章二如果在自己的同事中,探寻妻子的情人,想来除片仓以外就没有别人了。 去片仓家,如果乘电车,包括换车在内,需要近1个小时。如果乘出租汽车,就只有30分钟的距离。 片仓夫妇的感倩,似乎不大好。片仓自己好像也有好歹要与妻子离异的念头。不仅是片仓,就是别人恐怕也一定要和那个女人分手的。实标上,片仓再娶一个好女人做妻子,也是无可非议的。 多惠子对片仓最亲热。片仓那丰富的话题,委婉的谈吐,爽朗的笑声,自然比其他来家做客的同事们,给与了多惠子以更强烈的印象。 由于同在一个贩卖科,片仓也常常出差。但各自所负的任务不同,章二和片仓出差的日子常常错开。 于是,章二出差,片仓就留在公司;而片仓出差,章二就在公司留下来。就是同时出差,回到东京也是互有早晚的。 这个时间的差异,使片仓在章二不能察觉时和多惠子相会的时间相当充裕。就是同在市内巡视业务,因所负任务不同,多惠子和片仓在外面相会,章二也是不知道的。片仓巡视的区域,因业务上的某种理由,章二更不了解了。 由于这个原因,片仓最近不常来章二家,其他同事来做客,只有他漏在圈外。这倒使章二更加怀疑了。 但是,还没有获得确证。如果要査明二人之间的关系,章二至少必须向公司告上10天假才行。 査不出来,就只能尾随在妻子和片仓的后面,这对动作迟缓的他来说,也没有成功的希望。而且万一失败,使对方察觉出自己的意图,将会把事情推入更加恶化的状态。不这样做,是章二出于自己的禀性,为了顾全体面的缘故。 不假别人之手,不占自己上班时间,又使对方不察觉,像这样取得确凿证据的方法难道没有吗?他整天冥思苦想。 但是像这样的好方法,怎么也想不出来。他连日想着这件事,务期无论如何也要找个办法。没有什么办法吗?想一想又好像是有的。稍微夸张一点说,在工作余暇回家吃饭的时候,也不失时机地盘算着。 不用说,别人当然不知道章二在想着那件事;片仓对章二也没改变平日的态度;多惠子更是什么都没留意,侬旧勤勤快快地对他进行着细心的照顾。 章二认为多惠子在家里与片仓幽会,是有可能的。于是,他往来于住宅和公司之间,企图发现通奸者,这也是一种奇异的心情。 过了一周,十天,一个月,他的想法落空了。可是用自己的手,不惊觉对方,又不占自己的工作时间,而达到目的的那种方法,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但是,他并没有抛弃自己的计划。无论如何也要想出来,不査清楚不罢休! 那是上班途中的某一天。 其实也是事出偶然,他发现了那种方法。但不是靠他人的智慧和外来的启示才想起来的,是他在交通高峰期间乘电车,挤在混杂的人群中,一动也不能动的时侯,像上天显灵的一般,忽地闪出了那个想法。 这样想的时候,章二认为没有比这再好的方法了,因为可以用来同时向两个通奸的人报仇啦。 章二那天下了班,就顺便到书店去,买了一本通俗的医学杂志。 三 夜11时左右,章二在新宿有电车通过的黑暗的路上,摇摇晃晃地走着。唯有这块地方,是这一区域的盲点。街灯很少,把这块地方圈得像个黑洞。别的地段,却在夜空下闪耀着辉煌华丽的灯火。 在那条暗路上,有几个站着等客的女人。 章二特意从那几个女人身旁慢慢走过,结果就像期待的那样,有个女人从身后追上来,并且和他并肩而行。 “现在才回来吗?” 那是个穿着简易西服的20岁左右的女人。 “喂,不吃茶吗?” 默默地跟着走,女人领他进了附近一家小茶馆。 “请用咖啡吧!” 女人随便叫了菜。 在明亮的灯光下,见她已有二十四五年纪,眼角出现了疲倦的细纹,只有口红涂得过于浓艳了。 “嗳,不去什么地方吗?”女人边喝咖啡,边使着眼色开口说。 “不能住下呀!” “怕太太吗?不要紧,用不了多少时间。” “多少钱?” “要是时间短,1000块!” “太贵!”章二说。 女人鼻子哼了一声。 章二付出咖啡款,他并不吝惜金钱。由于这个女人的脸面意外的洁净,他想找一个有点污秽惑的女人。 细看这些女人,个个都若无其事地站候着。章二踱着慢步挨个儿观察这些女人。每看一个,就受一次女人的挑逗,但并没有中他意的人。 章二挑选了40多分钟,好容易才找到一个中意的女人。那是一个年近30的女人,穿着和服,但睑面和衣服都显得有些发脏,手里提着一只像买东西用的提兜。 这类交易,好像几乎都是在茶馆里进行的。女人叫了咖啡和糕点,贪婪地边吃边喝。发黑的脸上,浮现出白粉的斑痕。 “我认识一家旅馆,那里便宜。” 女人先站起来,引着章二去了。 通过新宿的都营电车专用线横侧,进到一条小胡同。那一带都是简易建筑的旅馆,都无例外的挂着“休息一次300元”的广告牌子。 女人在胡同里拐了几个弯,敏捷地进了角落里的一家旅馆,看来那是她很熟悉的一家。睡眼惺忪的女佣人走出来,和女人好像很熟地笑了笑。章二肌肤寒栗,但忍耐下去了。 上了狭小的楼梯,中间是走廊,两侧是并列的房间。 女人简直像到自己家一样,径直地走进去。 那是一个3叠的房间,稍微有点冷;房里放着一张朱漆的饭桌;墙角处装着一只小三面镜,估计那是装饰品。门口和隔扇之间,挂着一幅脏污的好像戏台幕布似的布帘。 女人在女佣端来粗点心和茶水退出之后,很快要求预先付款,章二拿出一张千元的钞票。 “这点够吗?难道连房钱也要我白送吗?” 女人眼边现出黑圈。 她拉开旁边的隔扇,取出被褥铺上,并摆起两个枕头。被子下边,叠放着浆洗过的带格子花纹的睡衣。 女人赶紧脱掉衣服,换上睡衣,一点不避男人的眼目。 “快点换衣服呀,超过了时间,不付超过费可不行哟,若还是那么慢腾腾地,也可以嘛!” 章二还穿着洋服照旧站在那里。 枕边,点着挑红色的弱光小台灯。 女人斜眼看章二脱了上衣,就随便地钻到被窝里去。 章二闭上了眼睛。 “带着病吗?”他问女人。 “害怕吗?”女人不出声地露牙笑着。 “等一会儿。” “对不起,你放心吗?” “我放心。” “要是担心,我这儿有预防的东西啊。”女人把手提包拉近身旁。 “不,可以了。” “嘿,真勇敢哪!” 女人伸出瘦手,关了台灯。 章二从书籍和别人言谈中,知道惑染上性病,少则三日,晚则一周,就要出现自觉症状。 他只等待自己出现“异常”。他特别害怕梅毒,那个潜伏期长。他做了万一的准备,但又想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惑染上的。比起梅毒,他认为感染上别的性病的可能性大。那个女人真的是以下等客人为对手的,而且因为没钱,治疗也不会彻底的。 两了过天,什么事也没有。他打开通俗医学书,査看着。 〔男子的淋病〕:也称急性淋菌性尿道炎。开始,是因淋菌附着在尿道粘膜上,经过两三天的潜伏期,便出现症状。尿道有瘙痒感,排出粘液性分秘物。数日后分秘物逐渐变为脓性,第二周,开始稍带绿色。待续三四周以后,炎症开始消退,分泌物再次变为粘液性,粘膜上皮细胞的脱落增加。严重者,这个发作期可以持续到数个月以上。但从使用对急性淋病有显着疗效的盘尼西林以来,经过这样过程的病例显着减少。炎症最剧烈时,尿道粘膜胂胀,尿道变狭,排尿有剧痛感。尿道口发红肿胀,炎症蔓延所及,阴部完全肿胀,灼热,有压痛。局部皮肤的淋巴管发生淋巴管炎,呈赤线状,且有触感…… 章二期待着在自己身上出现像书中所述那样的初期症状。 第三天头上,他自觉到了初期症状,章二心中不由地松了口气。 再稍微忍耐一下吧,到今天还不能出现期待的效果。 章二装出不让人看破他染病的样子,尽可能像平常一样地在多惠子面前行动者。 这期间,他没有接触妻子的肉体。特别是他到关西的总公司照例出了三天差。 症状使他痛苦。如果注射盘尼西林,很快会使痛苦消失,但他放任不治,简直像怀着殉道者一样的心情,因为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方法了,他钻进出差地旅馆的被子里,祈愿自己的症状再快些加剧。如果达到目的,再在那时进行一切治疗也不迟。 一周过去了。 病情像他期待的那样,顺利地发展着。分泌物变成脓性的,在他眼里也分明看出带上了绿色,像书上所写的那样,症状正在进入旺盛期。这个时期,淋菌的繁殖最活跃,传染力是很强的。 多惠子的表现,和以前一样,一点变化也没有。是否看破了他的怀疑,依旧不能判断出来。但是,章二自信自己出差关西不在家的期间,她必然要搞不贞的活动。片仓这时留在东京,也不可能另外到近县去出差。 那天早晨,正要上班的时候,多惠子在厨房照例做着肉食。她做烤肉,现在已不比专门的饭馆逊色了。受过附近肉馆主人的指教,她正在手脚麻利地施展技艺。 “今天晚上吃烤肉吗?”章二在门厅前边穿鞋边说。 “是,这次又学会了新的烧制方法,请早点回来吧!” “今天可能早回。” “那么,就做出最好吃的烤肉,等着你!”那快活的容颜,那爽朗的谈吐,一点儿没变。从别人看来,一定认为是一对亲爱和睦的夫妇。 吃了肉类,这种病一定会加重。好哇,使劲地吃吧!章二情绪很高地走出了家。 出门就遇上了和妻子常说话的那个保险公司的年轻公关员。那个公关员看见章二,慌慌张张地鞠了一躬,走开了。 四 过了两三天,章二不露形迹地注视着多惠子的表现。 〔女子的淋病〕:比男子的病情稍显复杂。在成年女子中,尿道和子宫同时感染,可见尿道炎和子宫炎并发。xx道也受侵犯,但性成熟期的女子较容易治好。急性淋菌性尿道炎,表现在外尿道口发红肿胀,有脓漏。自觉症状是尿道有瘙痒感、灼热感,持尿疼痛,尿频。急性淋菌性子宫颈炎,子宫、xx道发红,子宫口有脓漏现象,下腹部有不适感。女子的急性炎症,如拖延不治,将会转向慢性,症状轻化,但经过时间颇长。合并症,除男子部分所述之外,可患卵管炎、骨盘腹嫫炎等…… 到了第三天,多惠子的样子多少有了一些变异。也许是心理作用吧。但她那一直明朗快活的脸上,总好像现出一点担心的表情。 章二对她现在所起的变化,逐一同书上的解说做了对照观察,特别是女子方面,有和男子不同的复杂性,不一定立刻出现传染症状。看多惠子那情形,他觉得自己的期望多半要成功了。可转念又想,这不过是从自己愿望出发的神经质的主观推测而已。虽然她的样子确实起了变化,但是还不能就此做出决定性的结论。 恰是一个好机会,章二又出差了,这次是两天。 他从出差地回来时,那结果一定是令人愉快的。 这次回来,多惠子的症状恶化了也未可知。 不,多半是跑到医生那里去了。那该多好啊!在医生那里,一定会发现证据,无论她怎样隐瞒,也是逃不出不断观察着的自己的眼睛的。 对手也是同样,作为他第一个嫌疑对象的片仓,有什么变化吗? 章二两天出差后回来了。 那天晚上他没到公司,直接回了家。 “外出期间,没有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 她的睑色很不好,也确实见瘦了,平日马上会看到的笑脸不见了,首先是没有了精神。 “怎么了?”章二特意问道。 “不,没什么?”多惠子吃了一惊。 “什么呀?你没精神,脸色也不好。” “是吗?”她用手摸着自己的脸颊说,“也许累着了,身子懒得动,真没办法。” “医生看了,怎么样?” “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还是要多注意哟。” 章二终于觉得不对头了。 他进行了第二次试验。那夜,他把手伸到妻子身边。 “不行!” 她厌倦地扒拉开丈夫的手,用被裹住了自己的肩膀。 “累了啊!” 章二觉得事情已经得到证实了。 到了早晨,多惠子以不让丈夫察觉自己病状的姿态,干起家务活。但只要注意观察,就会完全看清楚。她说着话,突然现出忍住痛苦的脸相,然而又立时像没事人似的,强装冷静地活动起来,而且多惠子冼手的次数也多了。她想逃过丈夫眼光的这种苦心,一看就昭然若揭。 但是,她无论有多么严重的自觉症状,也不能吿诉章二。在正常的情况下,她理应责备传染给她的丈夫,可没有责备。那是因为不能责备。 这个可憎的病菌,是从章二那里感染的,还是从对方男人那里感染的?她陷于迷惑之中了。她既不能向丈夫问,也不能向对方男人査。万一两个男人之中的哪一个没有这种病,就是地自我毁灭的时候来到了。 査询丈夫,如果没有这种病,就等于她坦白了自己的不贞;质问情人,如果不是他传染的,就找不出再申辩的理由。总之,她对双方都害怕,都不能去质问。她终于陷入悲惨的矛盾中而不能自拔了。 章二吃饭的时候,她还躺在被子中。 “对不起,请你自个儿吃吧。” “怎么的了?” “没什么,着凉了,头有些发重。” “那可不行,是感冒吗?还是请医生看看的好。” “是的,你上班以后,我再去。” “我出去向杉村先生招呼一声吧。” 杉村是附近随时可以应诊的医生。 “不,心情稍微好一点,我慢慢地走去吧。” 章二想多惠子到底忍受不住了。他就一个人吃完饭,进行上班的准备了。 “烤上面包片吗?”他温和地说。 “不,这就很好,过会儿我随便烤吧,现在不用了。” 章二出门了。他想自己不在,妻子一定去看医生,而且一定是妇科。 章二这次为了观察酒友的动静,凝神注视着坐在自己桌子斜前方的片仓。 这种凝视的结果,是片仓和平日的表现大不相同。本来是个挺精神,好热闹的男人,现在不知为什么沉闷起来了。像是在努力地干着工作,可却显出了阴郁的面孔,皮肤的气色也灰暗不正。 章二故意和片仓说话,他慢慢吞吞地不立即作答。看来像是热衷做事的模样,其实是虚饰其表;或者也许是为了排遗自己的苦痛才那样做的。 “为什么近来不到我家去玩啦?”章二少见地微笑着问道。 伏在帐簿前看着什么的片仓,脸部吃惊地抽搐着。 “喝一杯嘛,我老婆欢迎你去哩!”章二追击了。 片仓又像吓了一跳:“为什么?”但他马上又站直了身子,若无其事地问章二。 “我老婆说你最爽朗活泼!” 章二从正面死盯着他的脸。 “谢谢,那时多有打扰了。” 对手也是不可小瞧的,他流利地进行应对。 片仓的脸上,现出了好像干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表情。现在是说谢谢,过去是摇唇鼓舌地故意逗人发笑。如果是平日的他,就会说,好,今晚再去打扰吧。而方才的回答却是奇怪的,到底还是问心有愧呀。 而且,片仓去厕所的次数实在多,章二掌握了他的规律。 而且,从厕所出来回到他的桌前,那脸也是值得一看的。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那是一张掩着痛苦、担心、不安和忧郁的脸。 然后坐在桌前,片仓总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一直坐立不安。一定是已经染上病了,章二这么猜想。 片仓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病的?从这个样子看来,大概是前四五天到一周之间。章二倒算一下,传染的时期,正好是在章二到关西出差两天的时候,时间上正好合得拢。 章二更用心了。 他趁机又对片仓说: “喂,今晚还是到我家喝一杯吧?” 这话又被脸色忧郁的片仓拒绝了。 “不,今天暂且不去了吧!” “嘿,真少见哪!”章二冷笑说,“若是过去的你,早就爽快答应了。” “不,实在是因这一周老家来了客人。”片仓声音怯怯地回答,“所以,暂时不能去,不早回去不行啊。” 不用说,这病一喝洒就恶化,所以当然要拒绝。说要早点回去,大概是打算偷偷到哪个泌尿科医院去。 章二乘片仓外出不在的时候,探査了他的文件。翻检桌子,拉开抽屉,看见里面藏着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他敏捷地拿到手里打开来。 那是抗菌素药的说明书。章二找不到其他的实物,看到片仓偷偷服用这种东西,就完全取得了证据。 章二前天看医生去了。化验的结果是阳性,必须早日彻底治疗。 五 章二回到家,妻子不在,这是稀有的事。前门的钥匙,藏在只有两个人知道的后门窗户的格棂里。章二转到后门,钥匙居然还在那里。 看看表,已经7时。在妻子不在的时候回来,是他的一个新奇的体验。上哪儿去了呢?平日在他回来之前总在家里的妻子失策了。章二觉得妻子大概是因看医生才归迟了的。 这恰是一个好机会。 他在家中对妻子常放东西的一切地方都做了搜检。化妆的镜台,柜橱的抽屉,佛坛的深处,叠放厚衣物的壁橱,凡是能想到的地方,他像伺人不在时行窃的盗贼那样,都一一的搜检了。 结果,在小小的佛坛下面,好不容易发现了目标。那是一个扁平细长的纸袋,看看商标,是治疗淋病的药。他掏掏里面,有药棉裹着的三粒白色药片。商标上写着是20锭装,缺少的部分,一定是多惠子吃掉了。他把纸袋搞好,又放到原来的位置上。 这就抓到了一对通奸者的证据。他的预感并未错,两方面的确证都得到了。 约在30分钟之后,传来了多惠子那急促的脚步声,门开了。 章二正读着报纸,多惠子那和服的下摆映在他的眼前。 “你回来啦,对不起,我太晚啦!” 见她穿着外出装,章二特意和善地说: “到那儿去了?” “买东西去了,后来在市场遇见了附近的一个熟人。那个人说话罗嗦,终于回来晚了,请多原谅。” 的确,她一只手提着买东西用的提兜。 但,分明听出她说的是谎话。首先,为了买那点东西,用不着特意换上现在穿着的这套外出装。多惠子脸色发暗,眼神恍惚,勉强地赔着笑,这副样子反倒令人疑惑。 “为什么脸色发青呀?” 事实上,她的皮肤的确失去了光泽和血气。是主观印象吗?好像眼睛也在往上吊着。 “是嘛!” “你,好像身上哪个地方不大好呀!” 果然,多惠子现出了大吃一惊的样子,不由得露出来畏怯的神情,素日那可爱的眼神立刻变了。 “不,没有什么。只是这些日子,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很疲倦,可怎么办呢?” 章二假装懵懂地突然哼了一声,但立刻抑止住了。还早!再让地痛苦一阵子,一直把她赶到无可逃避的地步。 “多加保重吧!”他对妻子说。 多惠子开始着手做晚饭,急忙离开章二,令人惑到像要逃开的样子。 “多惠子!”他在后面叫道,“最近想把片仓请来喝一坏,好吗?” 料到她突然听到这话,大概会感到惊异。可多惠子却在旁边的房间回答说: “好,那没关系,可要是稍微早一点的话……” 还是以前那祥的回答。 “想怎么搞?” “等我的疲劳稍好一点再说吧。” 不是等疲劳稍好时再请,是想在医生治好病之后再唤来。 片仓也是同样,病没医好就不能喝酒,他想到病好后,再等待这边的邀请。 章二起了冲动,想把藏在沸坛下的药立时摆在多惠子面前,但好不容易才抑制住了。出于一时感情冲动的行为,为时还早。待再算计一番之后,必须用多惠子和片仓都最能领会的方法去干。再等一等,自己佯装不知,从旁看看他们痛苦和尴尬的样子,倒也不坏呀! 近来,上床之后,多惠子就拿出拒绝章二的神态,总不招惹章二,而且用心地防御着章二。这是看得明明白白的。 一天,章二怀着轻快的心情下了班,自己觉得病好多了。而那两个人却恐惧着缠绵时日才能治好的病,已经到了必须考虑最后方法的时侯了。章二决定今后要专心研究这种方法。 在公司里,片仓照样是去厠所的时间很长。章二像没察觉似的观察着,冷笑着。是了,今天该发一枪了。 “怎么了?你不是太没精神了吗?”章二带着笑脸说。 “是吗?” 片仓用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脸颊。 “平日你在午休的时候,不是常出外散步吗?现在呆坐椅子上真奇怪呀!” “因为太疲倦了。” 章二心想这个家伙和多惠子说着同样的话哩。如果这样,也许两个人在染病以后又见过一两次面吧。 “那是怎么回事?”章二提起了片仓珍藏药物的话头,“这期间,我看了你的抽屉!” 片仓的表情变了。 章二又说:“没有事先告诉你,失敬了。不是检査呀!因为xx商行送来的计划书少了一份,想想或许混到你的桌子里去了,所以擅自拉开抽屉看了……啊,片仓君!”章二特意轻声说,“你不是染上什么病了吧?喂,有那奇怪的药啊!” 片仓真的变脸了。那是害羞的、发怒的、惊惧的复杂表情。 “喂,说呀……你买了下贱的东西啦!那药?” 片仓听了这话,马上急急摇头: “不对,不对,你误会了!这期间,我大腿上长了一个恶性的疮,怎么也治不好,真愁人哪!所以才用这种抗菌药,还没好利索呢。” “是吗?” 章二没有反对。他感到这个家伙在巧言掩饰,但总是给了一个重要的信息。谈话就此结束了。 章二还想步步穷追不舍,只差最后一把劲了。那么,怎样采取最后的办法呢?当然,早就打算把多惠子撵出去了。伹,就是撵出去,对人掩饰住自己受辱的痛苦烙印,也难消这胸中的怒火啊! 六 那天下班后,章二一边考虑对策一边往家里走。不论是步行还是坐车,他都为自己那达到目的的最佳方案而尽力思索着。 回来从外面一看,家里是全黑的,两邻的电灯都亮着,唯有自己的家埋在黑暗中。妻子又到哪里去了?这么晚还没有回来。 又去看医生了吧?不,也许是事先约会片仓商量治病去了。可那个家伙是和自己一同下班的啊。 平日,多惠子总是急忙回家,说明晚归的理由;冷静地赔不是。这时,她出去该是一种什么情形啊?章二边想,边转到后门去取钥匙。 没有钥匙! 真奇怪,用手推推狭小的后门,门自自然然地向里开了。 真不加小心!不锁门就出去,大概是因为事情很急才慌忙出去的。他立刻走到厨房旁边脱了鞋,邻家的电灯透过玻璃窗,淡淡地照进家中。 忽然,他的脚哧溜地滑了一下。从厨房到房间,有一条木板过道。想来,多惠子是泼洒了一地水,就这样出去了。有那么急忙出去的必要吗?不,不,作为那个女人,想必是去走最后一步棋了! 袜底上到底是粘满什么又湿又粘的东西呀?打开厨房的电灯,瞬间映在章二眼里的,是一片血海! 通房间的隔扇倒了,那上面吊着多惠子的和服。血从和服里面到过道,像带子一样地流曳着。 见到红色和服边端的煞白的手,章二的眼睛眩晕了。 杀害多惠子的附近肉铺的年轻老扳向警察自首了。 他也用自家切菜的刀抹了脖子,是在未死之前向警察自首的。 警察署把章二传去,让他看了肉铺老板写下的遗书。 “……一年以前,多惠子就和我坠入情网之中了。那时我向多惠子传授烤肉等牛肉菜肴的制作方法,不知不觉间就爱上她了,她也接受了我的爱。” “自从结成这种关系,自己和多惠子之间,都互相对自己的家庭(对我来说是妻子,对她来说是丈夫)采取了无视其存在的态度,我专心倾注地把爱献给了多惠子。从此之后,为了对她持续那种纯粹的爱情,我和妻子断绝了肉体上的关系。多惠子也向我做了同样的誓言。这样做,女人方面当然比男人远为困难,但她说为了我保证坚守这个约束。作为我自己,想起她委身于自己以外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嫉妒不禁发狂似的涌进心头。总之,我对她的许诺很高兴,因为我相信她的爱情,也相信她的话。” “但是,最近我才知道那是虚伪的,我被出卖了!倒不是在哪里取得了确证,而是从自己的身体方面知道的:在一周前,我染上了那种可鄙的病。我在这一年里,和多惠子以外的女人没有任何肉体关系,知道自己患了淋病,就清楚地判出她的不贞(对我来说,多惠子的行为是不贞的)。直到现在,她是怎样在欺骗我呀!事情就暴露在把那个可鄙的病传给我了。她自己也一定是从她丈夫那里背上的包袱。” “我为了她,在这一年里和妻子断了关系,只把爱情捧献给她,而她却把爱情蹂躏了。我应当采取的手段只有一个,再没有比多惠子的不贞更使人不能容忍的了。两三天后,我责备了多惠子,她哭着请求原谅,我不能容忍。如果我失去了她,自己就没有在世上生活的勇气了,我决心和她一起去死。” “但就在这件事上,我也被欺骗了。一起去死也好,把这句话经常挂在嘴边上的她,一旦听我严肃认真地这样说,就从我身边逃掉了。但我不能让她逃掉,无论如何这个女人也要永远归我所有,不愿再交给那个古怪的、阴郁的男人。在世上,自己干的也许是强迫对方去死的事。但是作为我,始终相信她常说的那句美丽动听的话,相信她那乐于殉情的话。拼身一起去死,也是为了不能容许多惠子再有不贞的行为……” 乡村医生 一 松山良吉乘午后的火车,从广岛站出发了。 艺备线,从广岛北上,迎面被中国山脉挡住,便沿着山粱,迤逦向东驶去。从广岛到备后落合,乘普通客车约有6个小时的旅程。 良吉头一次走这条线路。已是12月中旬了,连续乘坐3个小时来到三次,才开始看到积雪。 三次是一个盆地,四面被山包围着。过午发出的火车开到这里,已是薄暮时分了。在三次下车的乘客很多。白色盆地的对面,可以望见街市的灯火。从火车下来的黑色人群,在厚云低垂的黄昏中,急匆匆地走去。 火车每站都停。这些站名中,也有从父亲那里听到过的,像庄原、西城、东城等站就是。车到这里,从广岛上车的乘客,几乎都下车了。车厢中除良吉以外,不过还有五六个人。 窗外,尽是连绵不断的暗色的山。线路前方,雪渐渐厚了起来。 这里位于中国山脉分水岭的尽南端,山多谷深是当然的。 火车到了冈山县的新见站。良吉在途中的备后落合换乘木次线火车,可是一看换乘通知,已经和木次线中断了联络, 晚上就得在备后落合过宿了。 良吉的父亲猪太郎,7年前在东北的e町死去。他年轻的时候离开故乡,在各地辗转流浪,一次也没有回来过。那是因为贫穷无力回家的缘故。 良吉经常听他父亲讲述故乡的故事。良吉是在父亲流浪前出生的,听了父亲的讲述,不知不觉间,也把那里看做是自己的故乡了。 猪太郎的故乡,在岛根县仁多郡葛城村。在木次线,越过中国山脉的分水岭,有个八川站,从这走上3里路,山深处就是葛城村。 良吉小时候,开始是无意中听父亲猪太郎讲述葛城村的故事的。由于无数次地反复着同一话题,在良吉的头脑里,便不由得把葛城村的形象固定化了。 村庄的名字,也一个个地印在了良吉的心头。 不仅如此,连父亲猪太郎亲戚的姓名,也刻在心头了。一提起某人的名字,良吉就像故人重逢一般,自己在头脑中描绘起他的音容笑貌来。 猪太郎直到结束他那67岁的生涯,也未忘记故乡。像这样怀恋出生之地的人是少见的,那是从未回归故土的人的一片殷情挚念。 说起路费,倒是微乎其微的。可是,连这点路费也筹措不出来,这使猪太郎从18岁离开故乡,就一直没有再回葛城村。然而相反,听到猪太郎描述的良吉,却在意象中把这偏僻的山村格外美化了。 猪太郎从故乡出走,是迫于他所处的环境。在当地,他生于一个数一数二的地主家庭,但幼时过给另一地主家做养子,其后那家破产,猪太郎终于被迫出走了。 猪太郎有三个兄弟,他是长男。由于次男死去,便由三男承嗣。三男从地方高等学校毕业后当了教师,接着去东京干某种事业取得成功,但在10年前也去世了。 总之,父亲猪太郎由于生性良善,终生陷于贫困之中。在良吉小时候,他就像口头掸一样的,常说带良吉一块儿到石见1去。可终于怀着这个梦想死去了。 1岛根县的石见银山,喻指故乡。 ——现在,带你一块儿到石见去吧。 这样的话,恐怕是父亲猪太郎数十年来的怀乡梦,自己空想归去,只是在出神间吐露出来的思乡之情。 现在,良吉从九州出差回来,忽然起了在广岛站下车转道去看看的念头。事情早已完了,还有三天闲工夫。出差时未曾这样想过,可在归途中却想起访问一次父亲一生渴望不得归的葛城村。这是到岩国附近才产生的想法,所以立即选定了火车的行进路线。 良吉望着窗外山国之夜的雪景,觉得还是来对了。如果失去这个机会,自己也许一次也不能访问父亲的故乡了。 葛城村如今已无亡父的近亲,他们全都死去,只有一个叫做杉山俊郎的医生,据说是本家的后人。良吉访问父亲的故乡,不仅是想要看看幼时听到的山山水水的景致,也是为了期望能够会晤与自己有亲缘关系的人。和父亲有直接关系的已不在人世,除了杉山俊郎就不能再访问别人。可事前没有给他写信或寄明信片去,所以只能是贸然的访问了。 良吉那晚宿在备后落合,在燃烧着枝柴的地炉旁,与另一个投宿的旅客忙着做饭,这也是宿在别处所不能见到的。那个旅客说话乡音很重,有点儿与父亲相似,不觉又勾起良吉的怀念之情。 站在孤寂的站台上,山上的树木满披着树挂,像是到处盛开着鲜白花朵的山野。山深处行驶的汽车,现出一个小小的黑点。啊,已经来到雪国的腹心了。 列车喘息着爬上中国山脉的分水岭,钻过隧道,一座大山便映在眼前。询问身边的旅客,说是叫做船通山。这也在意象之中。父亲曾经屡次提起这个山名,传说是个岫谷出云的所在。 左边,流着一条河。流水的飞沫高高扬向积雪的岩石顶端,水的流速相当快。 到八川站了。从葛城村向肉道、松江方面去,必须从这儿上车。当年,18岁的父亲出走,就是从这个站出发的。 良吉来到站前的杂货店前。当然,父亲没有提过这个店,可良吉自己却想在这里证实葛城村里有没有一个叫杉山俊郎的医生。良吉听到这个名字,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一直怀念故乡的父亲,是从谁那里听到杉山俊郎的消息的呢? 良吉还有一个愿望,就是想大致了解一下当地的风情。 杂货店是个兼卖种籽和烟叶的铺子。 二 良吉从杂货店主人那里打听到,杉山俊郎医生确实还在开业。 据他说,杉山俊郎45岁,妻子38岁。有两个儿子,长子在大阪进了大学,次子在米子高等学校就读。现在家里只有夫妻二人。此外,还有一个护士。关子医生杉山俊郎的家庭,他只知道这一些。 对于医生的反映很好。医生家在葛城村叫做桐畑的地方,那里几乎成了全村的中心。由于附近十里方圆内没有医生,杉山俊郎受到了村人们的尊敬和信赖。 良吉听父亲透露过分家出走的往事,提起的人名中就有知道线索的人。父亲在谈村中话题的时候,幼小的良吉便听到了这些人名。良吉虽说还未亲见过父亲的故乡,可仅凭杂货店主人的介绍,怀念之情就又涌上心头。 从站前到桐畑有12公里的路程,要乘公共汽车前去。那是一辆旧式的、肮脏的小型汽车。 汽车走在雪道上,沿途一片萧索景象。田野上铺着厚厚的雪;山上稀疏的林梢;在白色斜坡上抹出黑色的斑点。周围见不到村庄,只在前方有一个冻在山谷中的没有多少耕地的寒村。 村旁流着一条河。村名也是父亲说过的,叫做马木川。 一个小时以后到了桐畑,有十户人家排列在道路两侧,店铺只有两家。 杉山医院就在里面。从公路到山上,还要走1公里的平地。良吉只得在雪径中跋涉了。 田野中,医生的家和老百姓的家并建在一起。它作为医院的唯一特征,就是可以看见围着白色混凝土的墙,正房的瓦是红色的。 站在门口询问,一个二十四五年纪的圆脸护士走出来。 良吉不是本村人,那个女人一眼便看了出来。良吉问先生在不在家,护士回答说出诊去了。良吉拿出名片,请她交给太太。 不一会儿,一个瘦弱的、高个的中年妇女走了出来,她就是医生杉山俊郎的妻子。她对名片上印着的东京的住址,现出了疑惑的神情。 良吉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来历,说是分家另过的杉山重市的孙子。她虽然不认识良吉本人,可是接到过分家后改了姓名的通知。有关猪太郎的事,她似乎也略有所闻。 “主人不在,先请进来吧。”她说着,良吉走过横在药房前面的过道,进了正房。 地炉里生着火,俊郎妻子在红布棉坐垫上劝茶。 良吉与医生没有任何书信来往,事前也没有通知,所以这次访问还是有些令人惊异的。俊郎妻子显露出困惑的样子,不,应该说是一副别扭的神气。 只是从姓氏上看像是同族,可突然来访的良吉,毕竞不能不说是一个不速之客。 良吉怎样会见主人杉山俊郞呢?若说和父亲有点血缘关系,除了知道他就没有别人了。好不容易到深山来访,只看看父亲故乡的山,是不能令人满意的。最短的时间也好,还是希望和俊郎会上一面。 “不巧得很,他出诊去了。” 妻子还介绍说自己的名字叫“秀”。 这个女人有点城市人的气度。她是从冈山市那边嫁过来的,站前杂货店主人曾经提起过她。 “方才他到邻村去了,约有五六公里远近。” “这样的雪天,怎么去呀?” 良吉想到雪积了二尺多厚,眼中不由泛出了途中的雪景。 “骑马去的呗!”妻子笑了,“特别因为是当了山中的医生!在这边,汽车呀,自行车呀,都不中用啦。爬过山去,非骑马不行,所以我家旁边才有一间马房啊。” “不容易啊!去那么远的地方,有事先的约请吧?” “不,有时也有听说有事,但又去不了的时候。” 秀在说话的时候,遂渐打消了开始时的拘谨,这从这个女人的表情和声调中就可知道。 “乡人们尽量不请医生,总是吃点成药什么的。最后怎么样也不见效时才来请求出诊,可往往把病眈误了。今天来请明天不请的人多着哩。就是因为这样一些事情来请,主人今天连夜骑马出诊了。” 不容易啊!良吉对还没见过面的远亲俊郎寄予了同情。 秀开始慢镘说起旧话。悛郎从冈山医大毕业啦,结婚20年以上啦,帮助主人照管药房啦,又从冈山请来一名护士啦,等等,都陆陆续续地说了出来。 话说到细微处,也涉及到良吉父亲猪太郎的传闻。 虽然现在还残剩着几个亲戚,可良吉听父亲提到过的人,几乎都已死去,而活着的大多是他们的儿孙。血缘遂渐淡远,只有本支和分支勉勉强强的关系了。秀这样说着。 从秀的话里得知,猪太郎从年轻的时候出走、在各地流浪的事,村里都听说了。秀和俊郎也听到了良吉父亲的消息,可那时不过是些含含糊糊的传闻罢了。 总之,父亲这个人,在故乡被神化了。 对流浪者猪太郎儿子的来访,秀惊诧之余,也解除了当初的困惑。 午后3点间食时,秀请良吉吃了糕饼。秀说无论如何要宿在这里,好等主人回来,趁今晚谈谈令尊的种种轶事。这番话,并非完全是客套。父亲猪太郎一生的流浪,在亲族中还博得了相当的同情哩。 可是,骑马出诊的医生,还没回来。 “也许要巡诊两三家呢。”秀说。 日暮了,医生还没回来。 见过五州和广岛那响晴明朗景色的良吉,现在望着窗外这白皑皑的雪景,宛如坐在另一个世界里一般。 周围环着山,日暮来得早。在白色雪景里,村野已是基色苍茫了。 “该是回来的时候了!” 秀不时走出门口张望。可是这句话,比起挽留良吉来,更透出了她自己的担心。 良吉没有别的办法,如果医生看病到夜深,公共汽车没有了,只能在这里过宿了。 “怎么回事啊,还不回来呀!” 秀显出忧虑的神色。天黑了。 三 已到8点了。 “到底上哪甩去了?” 良吉向挂念丈夫归迟的秀问道。 “到一个叫片壁的村子去了,那里有两家病人。” 秀对客人说话时很平静,可她那忐忑不安的心情是掩饰不住的。 “那里离这儿多远啊?” “大概有6公里的路程。” “骑马的话,早就应该回来了。” “是啊,可不论怎么说,那里有一个很难走的地方,一边是陡壁,一边是断崖,路面狭窄,是条十分险峻的山路哩!而且这雪啊,想来比这边积得还厚呢!” 良吉的想象里,泛起了医生骑着马在山间雪道上吧嗒吧嗒地艰难行进的情景。 “已经这么黑了,走过那里是很危险的啊!” “是的,所以才叫人那么牵挂。如果踏落崖去,就会掉进20米深的山谷下面的河里去啦!前些天,熟谙那条山路的两个村人,就在那里失脚摔死了。” “那很危险啊!”良吉想象着说,“也许治病完了天黑下来,就在病人家里留宿了吧?” “嗯?”秀做了否定的回答,“想来不会的。过去比这次晚得多,还回来了呢。” “病家是请杉山医生去的,怕有危险,不会就留住了吗?” “是的,那村里的人对主人是很亲热的。” “那就一定是了,在那危险的雪夜山路上,给病家挽留住了。知道出诊病家的姓名吗?” “知道,一家姓大槻,一家也姓杉山。” “杉山?那么也是咱们的亲族了?” 因为姓氏相同,良吉发问了。 “是主人的堂弟,叫杉山博一。” 是堂弟,实际上也与良吉多少有点血缘关系。再仔细问问,俊郎的父亲和那个博一的父亲是亲兄弟。两个人的祖父同是重市的兄弟,这样论下去,良吉也与他们是堂兄弟的关系。 “如果是那样,杉山先生就很可能是被博一留宿了。” 良吉说着,秀却不知为什么用力地摇起头来。 “不,若是博一先生那里,我丈夫是不会住的。” 秀没有再说下去。这恐怕是不便于向初次见面的良吉解释的话。 看窗外雪已停了,映在眼中的是一片白茫茫的积雪,屋顶上,风像鸣笛一样地呼吼着。 过了一会儿,秀在良吉面前无所顾忌地抽泣起来,良吉不知如何是好。秀虽在另一房间里给他安徘了铺位,可他没有先于女主人而安然入睡的道理。 良吉自己也兴起了不祥的念头。根据秀所说的,他在想象医生从20米深的断崖上,连人带马跌落下去的情景。在深谷的断崖上,一条细细的白色雪路,也在他眼前浮现出来。 忽然响起了敲门声,不能入睡的良吉和衣从里间走出来,听到秀已经出来在应对着来人。是一个男人的无可奈何的声音,医生还没有回来。那人似乎是在紧急报告医生的消息。 良吉没换衣服,急忙来到大门口,来报信的男人刚刚离去。 秀向自己的房间惶惶地跑回去了。 “怎么的了?” “主人,他……”秀喘着气。 “主人怎么样了?是在那险路上掉进谷里去了吗?” 良吉惑到窒息,秀苍白着脸,眼白充满血丝。 “方才是分驻所派来的人,说是由于天黑不易识别,要等天亮了立即前去确认。” 良吉急切间答不上话来。 “我这就去分驻所。在这里,我怎么也不能安然睡下去了。” 秀这样说着,良吉意识到了自己的客人身分。 “对不起了,你刚刚来,就遇上了这样的事。”秀抱歉地说。 “不,这样的事……可太严重了,我也要一起去。” “那怎么行呀!你还是在这休息,等着消息吧。” 可是,没有让秀以一个女人身分独自去分驻所的道理,家里还有护士可以看家,良吉就取得秀的同意,一起去了。 分驻所在良吉下公共汽车的站旁。其他人家都关着门在雪夜中睡熟了,只有分驻所的窗玻璃上,透出红色的灯光。 良吉走进去,有两个穿着消防团服装的人,正围着火炉坐着。 “分驻所先生!”秀招呼着。 “啊,太太!” 消防团的村人看见秀,急忙离开火炉。 “方才分驻所先生和博一先生一起去现场了,我们也是刚来到这里的。” 还有一个穿着消防团服装的人,往提灯里安上了蜡烛。 “和博一先生一起去?” 秀现出了惊讶的神色。 “博一先生怎么了?” 良吉听到说博一先生,知道就是方才秀讲到的俊郎的堂弟杉山博一。医生理应是去博一家出诊去了呀! “博一先生首先发现不知是什么人掉进谷底了,所以慌忙来到这里报告。”消防团的人说。 不知是什么人?话虽说得含含糊糊,但明明是指俊郎医生。 “博一先生怎么在那样的地方发现的呢?”秀不解地问道。 “据说,博一先生给田代村的令田先生送木炭回来,路过现场,觉得有些可疑,谷底有谁跌落下去的痕迹,因为事情严重,就从那里立刻回来向分驻所报告了。” 由于跌落的人像是医生,但还没有验明正体,分驻所就派人到秀的家里去询问了。 分驻所和消防团的人,考虑到秀的心情,谁也没有明说跌落的人就是医生,便去勘察了。 “我也要到那里去看看!”秀抽咽着说。 “你也从这里去吗?那请结伴一起走吧。” 消防团中有人劝止,可在秀的态度的感染下,又准许同行了,不用说,良吉也加入了这个行列。 消防团有三个人,一人提着提灯,在雪路上急行着。 良吉傍着竦竦发颤的秀的身旁,也走上了夜暗的雪路。 四 走到现场需要一个小时,积雪约有35毫米厚,不惯走雪路的良吉,几次差点滑倒在地。消防团的提灯,在夜暗中默默地引路。 离开桐畑村,尽是山路。谿谷在那前面伸展着,一侧的山壁恰像一座耸立的白墙,另一侧隐在黑暗中。喑谷的深底可以听到水流声,雪路的宽度不足2米。 雪路弯弯曲曲。转一次弯,山就高一层,水流声在峡谷深处幽咽着。 多么难走啊,渐渐看见前面有燃得正旺的火光了。 “那边就是了!”走在前面的消防团的人说。 “分驻所先生正在那里等待天明哩!” 走近篝火,有黑色人影起身迎上来。 那是穿着制服的警察,还有两个人留在篝火旁,一个穿着消防团服装,一个是穿雨衣的小个子男人。 “太太也到这里来了呀?”警察看见秀,吃惊了。 “是的,总觉得放心不下呀!”秀的声音颜抖着。 “还不能断定是你家主人。这边黑得很,跌落的是谁,还不能完全看清楚。” 警察婉转着说,尽可能地避免刺激秀。 “啊!太太!” 穿雨衣的小个子男人,向秀这边走过来。 “喂,博一先生,是你发现的吗?” 良吉头一次看见杉山博一这个人的面孔。火光中映出他的脸,长满了络腮胡须,约有四十二三岁,也许稍年轻一些,是个多皱纹的脸。 “噢,是我啊。”杉山博一用沙嗄的声音说,“我呀,去给田代村的仓田先生送木炭,回来走到这里,见路上积雪的形状很可疑,那时天很黑看不清楚。可崖根有积雪崩落的痕迹。用提灯照照看,发现有从片壁村走过来的马迹,到这消失了。我出神地思索着,怕不是你家的俊郎从崖上跌落了吧!于是立刻向分驻所报告了。” 博一结结巴巴地做了简短的说明。 “我丈夫不是到你家出诊去了吗?”秀问道。 “是啊,他给我妻子弥撒子看病来着。对了,哪时正是3点半。我呢,恰巧那时约定去给仓田先生送木炭,所以不等俊郎先生看完病,就把木炭装上雪橇先走了。对了,那时大约是4点钟。” 因为天还暗着,良吉看不清楚,但运木炭的雪橇的确是空空地放在旁边。 村里雪深,往村外运送东西,要用木制的雪橇。人套在橇绳上,拉着雪橇在雪地上向前滑行。这几乎是唯一的运输工具。 “那么,俊郎在你家看完病了吗?”秀又问。 “唔,是这样:他先到大槻正吾先生家看病,然后从那儿到我家来,所以我不知道俊郎先生是什么时候离开我家的。我来到这个现场后,因为看见马蹄印在路上消失了,就赶紧报告分驻所,又请你来了。” “这么说,我丈夫从你家出来没有,你不是还不清楚吗?” “关于这事,是因为我不在家呀!” 根据杉木博一所说,因为马蹄印的消失,证明杉山俊郎确实已经走到这里,所以就用不着回家去问了。良吉接着打听片壁村谁家有马,回答说一户也没有。 秀用消防团随身带来的手电筒,照看了现场,在淡淡的光圈中,距路旁1米的地方,有马足跌落的痕迹。正像博一所说,从对面的片壁村往桐畑走的途中,一切足迹都突然不见了。 只用手电筒那微弱的光,还不能判明事态,所以秀和良吉这八个人一起围着篝火,等待天明。 这时,杉山博一又补充了这样一些话: 博一的妻子弥撒子很早就有胃病,那天胃痉挛急剧发作,痛得非常厉害。看得心焦的博一,就去请堂兄杉山医生。 杉山俊郎让博一先走。在博一住的片壁村还有一个病人,那是离博一家约200米远的大槻正吾家,45岁的正吾正患着肺病。 杉山俊郎准备好注射用具,午后2时骑马出村,去片壁村虽是雪路,骑马去一个钟头也满够了。医生到大槻正吾家是午后3时。按情理说,应先去杉山博一家,可不知为什么却到大槻家出诊去了。 最后,医生驾博一家,是午后3点半。为治弥撒子的胃痉挛,医生给她打了针,做了局部按摩。正如博一以前所说的,他约定那天傍晚要给田代村的仓田家运去三袋木炭,所以他抛下医生,在4时出门了。 田代村在桐畑的另一个方向,到那里需要走1小时40分钟。 博一用雪橇载着三袋木炭,顺利地到了田代村,向仓田家交了木炭。归途中,在这个现场,发现了这场奇祸的痕迹。 ——这是博一所说的话。 五 天亮了。 和博一观测的没有差异。于是警察领头,消防团员随后,带上博一,攀着20米深的崖壁下到谷底去,发现了医生和马的尸体。河床的幅度意外的宽,水流相当湍急。杉山俊郎坠落时,被岩角揸破了头,流出血,半个身子浸在水中死去。马掉在河流正中,被水流冲出10米远,卡在了另一个岩礁间。 秀在崖上听到分驻所警察的通知,伏在地上恸哭起来。 良吉初次访问父亲的故乡,就遇上了这意想不到的变故,心里十分难受。 天明才开始判明了医生的踪迹,40毫米的厚雪铺积在路面上,路宽不足2米。良吉在黎明时分接触到这个景色,不禁惊叹起这个绝景和崖路的险恶了。 昨夜,路侧深暗处全都是峡谷,对面是突兀耸起的高山。这条路是医生骑马常走的熟路。对于初次走的人,恐怕无论如何也不敢骑马走在这里。 虽说是事故,对医生的死,警方还是进行了详细地实地检验。 片壁村不足五户人家。每到傍晚,从桐畑到片壁就绝无人行,另外的村子也不来人。人们考虑走这条路的危险,很自然地就绕开这条路了。 大雪在昨日正午停了。雪路上,有雪橇的拖痕,有人行的足迹,也有马踏的雪印。人走的足迹浅,马踏的足迹深。 检验,与杉山溥一的陈述是相同的。 雪橇的拖痕和人走的足迹,不用说是博一的,但马踏的深痕,却叠在雪桡的拖痕和人走的足迹上面。总之,雪橇的拖痕和人走的足迹,是被后来的马迹踏乱了的。 关于人迹和马迹的问题,分驻所警察详细地记载下来了。随后,一行人到杉山溥一家去了。博一从昨天送木炭拉出雪橇,今天还是第一次回家。 博一妻子弥撒子,对俊郎医生的行踪,说了下面一些话: “我丈夫用雪橇拖走木炭以后约20分钟,俊郎先生给我做了胃按摩。做完就骑马离开我家,时间想来是4时半。” 总之,博一4时离家,在雪地上留下足迹,向田代村去了。30分钟过后,杉山医生骑马循着同一山路向桐畑方向走去。可不幸的是路滑闪了马脚,跌落到20米深的断崖下面去了。 良吉始终同警察一行目击了现场调査。秀因消防团的人抬着俊郎的尸体回去,也跟着一块走了。 良吉对马迹、人迹、橇迹,做了仔细的观察,确实是人迹、橇迹被后来的马迹踏乱了。医生骑的马是在步行人之后来的,这完全得到了证实。 马迹在遭难现场消失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人迹,也就是杉山博一的足迹和撬迹,却留下了到过现场三次的痕迹。第一次,是从片壁村出来去田代村路上的足迹。第二次,是从田代村回来走到现场的足迹。第三次,是在现场开始发现事故,转赴分驻所所在的桐畑村去的足迹。 而且,和警察、消防团的人一起来的足迹,也在事故现场附近残留着。 当然,这些并非截然分得那么清楚。那上面,也有警察和消防团、秀和良吉踏进来搞乱了的足迹。唯有博一的足迹和他所陈述的话是一致的。 可是,留着马迹的最后处所前方半米的地方,人迹、撬迹统统没有了。根据警察们的看法,他们判断是马坠落崖下的时候,踢散了路上的积雪,所以人迹、撬迹完全消失了。 的确,照判断的那样看去,坠落场所的积雪确是纷落到崖下去了。 然而,人迹、橇迹、马迹都消失了的这个奇怪现象,却在良吉头脑的一角里萦回着。 警察是这样判断的。马坠崖的时候,为了最后挣扎,踢散了的积雪或许把博一在去路上的足迹和橇迹埋住了,而且人和马坠崖时所引起的冲击力,使40毫米深的积雪纷落在崖下,也是当然的。 可是,良吉总觉得还有些难弄明白的地方。 良吉随着分驻所警察到博一家去了。 博一家是一个只有扳壁、和马架子一样的寒碜的小屋,不像桐畑村那样有正规构造的农家房舍。屋顶也没有铺瓦,是用桧树皮铺顶,然后压上了几块防风石头,恰像北陆和木曾路附近民家的样式。 家中非常贫困,仅有的一个衣橱还是古旧的;绽破的草席上放着盛蜜桔的木箱,那是他家的杂品柜。 博一的家,在那边狭小的地面上,开垦了一小块土地,以种植有限的农作物。这主要是妻子的事情,博一则到深山里去烧炭。那个贫穷的样子,仅从妻子弥撒子的穿着上,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她套穿着数重薄衣衫,衣上透着泥垢,也褪了色,衣带边缘已经磨破了。 良吉望着和自己属于同一血缘关系的博一的脸颊。昨天在火光中看见的那张消瘦的脸,今天在阳光下一看,更显得憔悴不堪了。眼窝深陷,两颊瘦削,满脸络腮胡须。博一穿的好像是破旧军服之类的衣物,还到处打着补钉。 杉山家族,在这一带多是地主或林主,也是当地的所谓“名门”了,为什么博一却偏偏如此贫穷呢?良吉觉得很不理解。 良吉断然把同来的消防团的一个人,叫到树下询问起始末来。 那个男人以怜悯的口吻说: “博一先生原来在这边本来还是有办法的,可凭着年轻时的血气,战前就跑到‘满洲’去了。现在的妻子就是在那边娶过来的。当时景况很好,成了村里出名的人物。可战后回来的时候,却像乞丐一样,很不像样了。”他接着说,“去‘满洲’时,他把自己的田地房舍全卖了,回来时房子没有了,田亩也无一分了。没有办法,就搬到这个穷地方来开垦。附近那三家也同样是从‘满洲’跑回来的开拓团啊。可是……”消防团的人,越发显露出怜惋的神情,“在这样的土地上,干那样的营生,多咱也翻不过身来。博一先生本来是个倔强好胜的人,回来看看本支和分支的人们,就拚命地干起来。可光开垦不行,博一先生又在冬天进山烧炭,入夏就到松江和广岛附近去做工挣钱,实在可怜呀。其他亲友可都过得很像样子哩。” 良吉听了这话,想起昨夜对秀说起俊郎迄今未归也许住在堂弟家里时,那个女人频频摇头不肯作答的情景了。 六 秀从内心里否定丈夫宿在博一家的猜想,仅仅是因为博一家那不忍目睹的贫穷,难道博一和堂兄俊郎之间,平日没有什么龃龉不合吗? 良吉这样猜想着: 俊郎去给博一的妻子出诊,是基于医生的责任不得已而为之的事。而且在同一个片壁村,还有大槻正吾另一家需要出诊的病人。这个病人闹肺病,大槻的妻子来请医生的时候,曾说病人正在咯血,务请出诊一次,俊郎没有置之不理。如果大槻家不来请医生,俊郎或许就不去给博一妻子看病了。碰巧因为大槻咯血,所以终于捎带去看了。 这时,良吉想起了博一的话:俊郎因为是顺道而且离博一家又近,所以没先去他家,而到离得不远的大槻家去了。 按常情说,不是应该先到亲族家出诊去吗?因为大槻咯血,就考虑先到他家去看,而后到博一家。这种事情,可以想象,正是暗示了俊郎和博一平日的冷淡关系。 良吉随警察到了博一家,接着就在他家周围转了一圈。 周围覆盖着厚雪,不能辨别清楚。可从地形上看,的确感到没有什么耕地,平坦的场地不过是有限的一点点,剩下的就 都是急陡的高山了。 博一家的周围脏乱得很,看到一些放置的东西,也都是破破烂烂的家具。 这中间,良吉看见雪地上扔着少许像掉落的黑色渣滓一样的东西。 是什么? 拾起一看,原来是野漆树果实皮壳的破细碎片。 这一带,好像是有野漆树啊。 良吉往山上看,每棵树的枝上都挂着雪。从那松、杉、桧、棕等群树中间,不用费劲儿就看见了野漆树,一棵巨大的野漆树高高地挺立着。 良吉扔掉这些黑色的碎壳,就像在白雪上洒落了一层黑色的粉砂。 良吉给东京的本社发了电报,请求再给三天假。 要参加俊郎的葬礼,就不能按时从这里动身了。回到亡父的故乡,恰恰遇上一个和父亲有血缘关系的男人的暴死,这是一种什么缘分呀! “实在麻烦你了,对不起。”秀向良吉道谢,“事已如此,请你放心地回去吧,因为你在东京还有事情等着办呢。”秀这样说着。可作为良吉,由于去过遭难现场的缘故,不好意思在葬仪之前离开这里。 告别仪式相当隆重。杉山俊郎是这片山村的唯一医生,受着村人们的信任和尊敬。对于医生的不幸逝世,不论谁都表示了痛悼的心情。 俊郎的两个儿子,都接到电报回来了。他们都是优秀的青年。 吿别仪式在村寺的正殿举行。参加者以村长等当权者为首,所有村人几乎全来了。像这样隆重的葬礼还从未见过呢!村人们一致这样反映。 良吉作为亲族的一员,坐在遗属席的末位。 先是两个儿子和妻子秀给死者上香,随后是亲友们上香。良吉看到,无论哪一个都是生活优裕的人。亲友不只限于本村,远村和近村的都来了。仅是亲戚,总数就超过了二十个人。 其中最贫困的,还是杉山博一。他的妻子弥撒子是和他一同来的。 博一穿着褪了色的西服,这是他唯一的一件好衣服。没有领带,里面是洗褪了颜色、皱皱巴巴的衬衣,而且下襟还露在外边。 妻子弥撒子的穿着像是从哪里借来的。虽说是一件干净利落的衣服,可还是袖子长,不太合身,而且那也不是丧服,是一件色彩和葬仪气氛很不谐调的衣服。 可是,在这20多人的亲戚中,跪在灵前最悲痛的却是博一夫妇二人。 看见这种情景的人们,也许会产生奇异的感觉。良吉从旁悄悄观察吊唁者的表情,都在凝神看着哭倒在灵前的博一夫妇。这与其说是一张张被感动了的面孔,不如说是一副副茫然不解的表情。 如果进一步分析人们在这种时候的感情,那么,看到平日和俊郎感情不合的博一夫妇,意外地在灵前如此悲恸,都会感到是意料之外的变异吧。 七 良吉在告别仪式完了以后,向秀告别了。 他取了从肉道方面出发,转山阴线,然后返回东京的路线。 他从木次线北上。又见火车在太阳还未落山的峡谷间蹒跚着。出云三成、下久野、木次等驿站飞过去了。 山上唯有积着白雪的部分,闪耀着夕阳的余晖。 良吉眼前,又浮现出那条在离崖路半米处残留的白色地带,只有那个部分没有人迹、马迹和橇迹。 在博一家旁拾到的野漆树果实的皮壳也映现出来,它散落在雪地上,好像五六粒黑色的粉砂。 接着,又浮想出博一夫妇在故人灵前跪倒恸哭的身影。 寒山在车窗外徐徐掠过,乘客很少,火车也像陷入了贫乏状态。 博一碾碎了那些野漆树果实做什么用呀?那野漆树果实,在日本是用做蜡烛原料的。 蜡烛!博一用蜡做什么? 过了不久,可以看见山间狭小的田地了,农夫牵着马缰绳在地垄上走着。那是一匹没上鞍子的黑马。 良吉又联想起医生在那雪崖的山路上骑马赶路的情景。 这时,良吉吃惊地望着窗外,那匹没上鞍的马,径直地自己向后面跑去了。 是了!那匹马独自跑着,没人骑乘地跑着。 那天见到马迹的时候,谁都深信医生是骑在马上的。可是,医生骑马踏上归途,一个目击者也没有,仅有马蹄印像证据一般地残留着。然而马背上有没有人骑着,仅凭马蹄印是证明不了的。 这样,良吉眼前又泛起了有半米间隔的白色地带,那是一片任何足迹也不存在的干干净净的雪地。 不仅博一,分驻所警察和所辖署的警官,也都认为那是俊郎的乘马坠崖时踢散了积雪,以致人、马、撬迹都被雪埋住了。事情果真如此吗? 那个任何足迹也未存留的半米间隔的雪径,实际上,说不定是什么人制造的现场吧? 制造…… 蜡! 良吉不由得凝神屏息,继续思考起来。 崖路的宽幅不足2米,当然是人马都能行走的平坦路面。可是,如果在那里把一小部分路径造成斜面,将会如何呢?就是说,那边是高耸的山,面向这边谿谷的崖缘便是低的了。那是可以把雪堆向山边的。这样,走在斜面上的人,就会造成很不安定的姿势。由于山那边高,他的身体重心势必要向谷侧这边倾斜。 可是,这样做还不充分。为什么?因为雪未冻住,脚就容易陷进雪里去。 那么,在这里造成一个完全可滑的台面,放上一块木板就可以了。倾斜的雪上铺上木板,扳也随之倾斜,在那木板上,再预先撒下野漆树果实,人脚走上去踏碎了,扳面上就会涂满了蜡,那是极容易使人滑跌的。 制造现场者把木扳和木炭从自己家一起运去,然后把雪如计耙好,放上了木板。 可是,仅仅这样做也不行。马独自走来的时候,发现路上有块黑色木板,势必惊恐地停下来,所以还要铺上雪,把木板隐蔽起来。 没上鞍子的马独自走来,并且毫未察觉地踏上了木板。就这样,起滑台作用的木扳,滑了马脚,使马体倾斜,坠到谷底去。这时,木板随之一起落入河流,这个物证随水漂走,就可以完全不落人眼地把事做成了…… 是的,他就是按着这样的顺序制造了现场的。 正像警察验证的那样,博一拉着雪橇比马先通过现场。根据博一妻子的证言,医生比博一晚走了30分钟。恐怕错不了,就是这种情形。可是,这时马背上却没有乘骑的医生了。 博一出发的时候,医生俊郎就已经被博一的黑手杀害了。 马来到博一家时,被拴到屋旁的树干上。博一出发后,他妻子就把马缰绳解开来。马按照自己的习性,先在那里徘徊了一会儿,然后就顺着去桐畑村的崖路,得得地跑回家去。 马在这条路上留下了足迹,谁都以为马背上乘坐着主人哩! 那么,俊郎的尸体如何处理了?他的尸体不是和马一起在崖下河流中发现的吗?头不是撞到岩角上了吗? 可是,头或许不是撞到岩角上了,恐怕是被博一在家里用圆木棒殴击的。然后,博一又把医生濒死的尸体连同木炭和木板一起装上雪橇,盖上革席什么的,拖到崖路上去。 博一先把医生的尸体投下崖去,然后做出雪的斜面,放上宽幅的木板,并在扳上铺满了雪。 造好了现场,博一按照约定的时间,向田代村仓田家送木炭去了。 马随后独自走来,像博一策划的那样,它踏上了倾斜的木板,坠落到崖下去了。 这个时候,崖路上绝无人行,这是凶手的幸运。不,所谓幸运,就是说凶手考虑了崖路上必定绝无人迹之后才犯下的罪行。他是一个熟知大雪阻路佾形的当地人呀! 凶手在预定时间里,向田代村送去了木炭。这段预定时间,对于凶手是十分重要的。为什么?因为医生是晚到的,而凶手占去了途中时间,那么医生坠谷是否有人做了手脚,就怀疑不到凶手头上了。归途中,凶手见到自己的图谋已经成功,就把崖路斜面的雪照原样复旧了。现场那个局部,任何足迹也没有是当然的,恰像人马坠崖时积雪纷落的一般。 这个判断是错不了的。 良吉望着窗外的景色,却视而不见,眼前只不断地闪现出跪在俊郎灵前泪流满面的博一夫妇的身影,那身影是连结半米宽白色地带和野漆树果实的焦点。 博一为什么要杀害俊郎? 根据村人们的反映:博一在“满洲”过着相当宽裕的生活,但战后却像乞丐一样归来。他从一个体面的开拓民,落到土地贫瘠的片壁村,只得在贫困和重劳动中拼搏。可经过长时期的奋斗,堆积在他身上的,却只有贫困、疲劳和衰老。 而另一方面,昔日的亲族却都依然过得相当不错,他们或者是地主,或者是林主;还有在附近受人尊敬的生活优裕的医生。 俊郎和博一之间,有过什么感情裂痕,现在无从得知。可在想象中,博一对幼时伙伴的堂兄俊郎,一定怀有某种不快的感情。这是败北者的偏见、嫉妒和宿怨。 他杀人的直接动因还不了然。例如,没有付足医药费,医生为此冷淡了他;虽然顺道,却先于博一家到非亲族的大槻家出诊等等。也许是这些,燃起了博一的怒火。遭遇不佳的博一,想来是很容易为这类些许小事而激起不轨之心的。 良吉在暮色中望着窗外向后移动的暗郁的群山,心情遂渐沉重起来。 自己的想象正确与否,还不能下最后结论。组成这个空想的材料,仅仅是依靠野漆树果实和没有足迹的白色地带这两个事实而已。 然而,这两个材料,却相当沉重地打进了良吉的头脑,那是具有真实性的重量感啊。 良吉不由想起了父亲过去那不幸的遭遇。父亲在异乡是贫穷的,一生没有回归故土。博一如果战后不回故乡,也许不会引起这场悲剧。 良吉回到东京近两个月的时候,秀寄来了答谢信,通知说祭七七1的法事已经顺利地结束了。 1旧时习俗,人死后49天举行重祭。 信尾还追述了一件事,说是博一夫妇已经离开家乡了。这行短短的文字,使良吉很难摆脱开忧郁的心境。 译后记 松本清张是日本现代社会派推理小说的创始者和奠基者。他的代表作有《日本的黑雾》、《点和线》、《零的起点》等。《淡妆的男人》是深受日本读者欢迎的着名短篇小说集之一。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战败的日本在重新调整政治经济结构的基础上,开始进入了经济起飞的历史时期。那是一个富裕和贫困、进取和伴滞、法治和犯罪、新潮和传统错综交织的年代。 这部小说案,就是从这个时期的社会犯罪现象中取材的。但它不是就犯罪写犯罪,为推理而推理;它不追求情节的离奇和场面的渲染;而是用巧妙的抅思和朴素的语言,鲜明地描绘了犯罪及其发生的历史环境、杜会条件和心理动机,引人反思深省。 因而,与其作为推理小说读,不如作为社会小说读,更为有益。 日本是一小竞争非常激烈的资本主义社会,在这部小说集中描写各类公司中下级职员犯罪的占相当比重。被拴在飞速运转的经济大机器中的普通职员们,对那种呆扳枯燥、紧张忙碌的生活感到厌倦,既为自已的生存而操劳,又为退休后的命运而担忧。小说的许多篇章,都反映了这种消极的甚至是逆反的社会心态。 在《潜在影象》中,可以看到孀居无援的小矾泰子,为图母子的温饱,是如何从早到晚直到深夜奔忙不停。她的情夫也不禁慨叹自已“匆匆来去于家庭和公司之间,不过是为了挣几小工资”而已。孩子生怕作为生活依靠的寡母被情夫夺走,而采取杀人报复手段,也是那小社会竞争激烈性在童稚心灵中的投影。《买盆栽的女人》,揭示了在某公司会计科工作的杉浦淳一的内心不满,“数过来数过去”的大捆钞票,“都是人家的钱”,终因觊觎而窃款潜逃。结婚无望的上滨楢江看到“被赶出去的退休职员,有的试图作买卖失败了;有的求职不得沦落了;有的早就干上了下贱的营生”;而自己则坚信金钱的价值和魅力,变成了一个视钱如命、唯利是图的高利贷者和杀人犯。 精神的空虚,导致道德的堕落,从而必然走上犯罪的道路。 日本是一个男权统治的社会,广大妇女始终处于男人附属品的地位,卖淫、纳妾、蓄外宅、养情人的现象相当突出。结婚对许多妇女来说都是一种“灾难”,被压迫、被损害、被玩弄的还是妇女。“结婚,未有不是以妇女的不幸而告终的。” 她们为了取得自已的自由幸福,有的就像《确证》中的多惠子那样,背着丈夫槁“婚外恋”,陷于性乱之中,结果在男权的淫威下,以“不贞”的污名被杀害。而她的丈夫却故意用嫖女人、自染性病的办法,用以检证妻子的不贞行为,结果危害社会,倒成了法律无权追及的无罪者。有的就像《淡妆的男人》中的淳子那样,妻妾共谋杀害那小暴虐残忍的丈夫。当她“吸到自由空气”的时候,断言杀了丈夫“一点也不后悔”。然而,自已却身陷囹圄,“生气勃勃的新生活”也就此绪束了。性乱风的蔓延,连那以“高雅”自居的桃世姐弟俩,也有近亲相奸的关系,这实际上是对高阶层人们的伪善和龌龊,投去了痛砭的一笔。 男女的不平等,婚姻家庭制度的不合理,迫使多少妇女错误地踏上了犯罪的歧途! 日本是金钱统治一切的社会,许多犯罪现象都是围绕金钱问题而泛滥滋延、愈演愈烈的。这也是作者在这部小说集中所描绘的一个主题。 《买盆栽的女人》,是最典型的一篇。此外,在《万叶翡翠》中,那三小大学生,本来是按照考古学者的启导,去进行学术性勘察的,但发现了翡翠原石产地,杉原忠良就顿起恶念,杀害了首先发现的亲密同伴,企图独吞科研成果,使自已一朝之间变成暴富。《乡村医生》中的良吉,怀着和父亲一样的思乡激情,探访了那北国的山村。但故乡贫富分化更显着了。本家的后代,有的成了地主、林主;有的成了名骚一方的医生;而从“满洲”逃回的开拓团农民博一,却四壁空空,一贫知洗。和他一起长大的本家医生俊郎,生活本很富裕,竟没有给予丝毫的接济和援助,这就是博一杀人的主要导因。 金钱的魔力,浸透各个方面,腐蚀人们灵魂,扭曲人际关系,终于成了社会犯罪的最大培养基。 以松本清张为代表的社会派推理小说,通过对人间丑剧的描绘,揭露和批判了资本主义社会先天性的缺陷弊端和顽症痼疾。这部小说集的出版,使我国读者可以加深对日本世相和人们心志的了解;同时经过比较、鉴别,可以提高对中国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的认识,从而,焕发出两个文明建设一齐抓的积极性。 译者 1989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