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茫的女郎》 第01章 风波突起 1 去年春天,三泽顺子刚从东京的一所女子大学毕业,就立刻进了r报社工作了。当时,在入社考试时,有关人员问她希望到哪个部去,她回答说,想到社会部。有关人员看了她的履历表说: “你的英语不错嘛!” 是的,三泽顺子毕业的那所女子大学,英语教学是相当有名气的。然而,后来顺子没有能到社会部去,却被分配在r报社的资料调查部。和顺子同时考入报社的女性还有事业部的一个,校阅部的一个。 所谓的资料调查部,工作大抵是这样的:这个部多半是调查政治社会中的一些难题,提供新闻报道资料。而实际上则是浆糊加剪刀的手工操作室,在这个手工操作室里,他们要把所有的报纸、杂志搜集来,进行剪贴,然后再按事件、人物等,进行分门别类的保存。当然,其中也有一些珍贵的照片。 例如,对一些知名人士的报道,那就要把跟他有关的所有的资料,剪贴整理入档。像中曾根康弘、松下幸之助等,仅为他们装的资料袋就有五、六个。跟他们有关的照片也是如此。除了资料调查部剪贴的,还要把图片部晒印的照片全部接收过来,进行分类保管。不仅如此,甚至跟这些人物有关的体育、教育、文化、科学、事业等方面的报道也要搜集整理,分类存档。 把这些资料收集整理起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随时准备为报纸版面使用。以前,他们只搜集国内报纸杂志,后来,扩大到国外的报纸杂志,以至凡是认为重要的报道和照片都要进行剪贴、整理。尤其是当前发展中国家的新闻频繁见报,就连那些不太知名人士的照片也开始保存了,像越南、老挝、泰国、巴基斯坦等东南亚诸国,甚至连非洲一些新兴国家的报道也要认真剪贴。对于国外的报道,还要做些简单扼要的翻译。 举例说吧,对美国“企业号”核动力攻击航空母舰轰炸佐世保寄港这个事件,根据整理部的要求,有关航空母舰的照片及有关报道,必须立刻捜集过来,进行剪贴。 类似这样的说明,例如:“‘企业号’航空母舰是1961年11月服役的世界最早的核动力航空母舰。全长335.9米,宽76.8米,吃水10.9米,速度每小时35里,可搭载f14型战斗机90架,乘坐人员5500人。从规模和搭载机数来看,都是美国海军等一流的航空母舰,也是美国第七舰队的象征。”类似这样的文字说明,都要和报道一样非常及时地抢记下来。就这样,源源不断的资料由资料调查部不停地搜集整理出来。总之一句话,他们要不停地进行浆糊加剪刀的手工作业。对于一个报社来说,资料调查部无疑是起着重要作用的。 然而,这个资料调查部在报社的机抅中并不那么吃香。由于编辑的关系,真正走红的,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却是政治部和社会部。单从他们那飘扬着报社大旗的宣传车在街头疾驶、闪现出的威风来看,好像只有他们,才是报社敏捷的象征,只有他们,才源源不断地捕捉那些激动人心的新闻,也只有他们的活动,才使当天的晚报和翌日的晨报内容五光十色。他们向各处频繁地打着电话,俨然像一个个指挥官似的,神气活现地活动在编辑局里。 这种神气活现的场面在资料调查部里是绝然看不到的。说起来,资料调查部工作人员的活动是幂后卖力气的,是无名英雄,就像那些跟在名演员后面跑龙套或在台后搞剧务的工作人员一样,观众们意识不到他们的存在,也瞧不起他们。这种情况的出现也许跟报社的人事安排有关。配备到政治部和社会部的人员,一般认为都是组织能力、活动能力很强的记者,而从政治部、社会部淘汰下来被认为不够格的人员,就发配到资料调查部去。因此,这就人为地造成了资料调查部的空气沉闷、窒息。他们有自卑感,陷入一种怠惰和毫无生气的环境中。 而说起任命部长这件事就更有意思了。在r报社,很多人只把资料调查部部长这把交椅作为一个向上爬的阶梯,愿意占据这把交椅的不乏其人,正儿八经考虑工作的人却寥寥无几。守在这个位子上的人几乎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剌探报社内部的政治动向和人事安排上了。他们为自己的升迁、肥缺上下奔走,多方活动,而难得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一趟。 谁知道他们的办公桌是做什么用的! 给资料调查部带来晦气的,就数次长这把交椅了。为什么呢?因为那些在政治部、社会部、整理部工作过、被认为不够格赶下来的人,才被任命为资料调查部的次长。这些人很消沉。凡是被打上“不够格”烙印的人,如果再抬头,是难上加难了。 三泽顺子,就是在这样的资料调查部工作的。 三泽顺子住在高园寺公寓里。通常坐公共汽车只要15分钟就行了,而且房租也极为便宜。她每天11点左右上班,这样可以避开上、下班客流高峰期,避免了挤车的辛苦。到东京站时还可以有座位。 三泽顺子是资料调查部每天上班最早的一个。别的职员不过了中午是不会来上班的。在资料调查部里,还有一个女性,名叫河内三津子,比顺子大8岁。不过,这位河内三津子女士让人乍一看,很难辩认出她是个女性。此人剪着短发,由于头发卷曲得厉害,都梳不出固定的发型。她的脑门大而突出,淡淡的眉毛下有一个塌塌的鼻子和一张大大的嘴巴,颧骨很高,个头很矮。只是那矮小的个子并没有增加她的秀气和精干,再配上那两条罗圈腿,反倒更让人产生这是一个男性的错觉。河内三津子每到冬天,就穿上皮革上衣和灯芯绒裤子。夏天呢,则穿着男式衬衫和葛巴丁斜纹裤或其他料子藏青裤。像女式西服裤之类的衣服绝对不穿。全身从上到下是青一色的男装。 河内三津子的声音也是干而嘶哑的。她还爱抽烟。看到她翘着二郎腿、叼着烟卷坐在椅子上的模样,你怎么也不会联想到这是一个女人。 河内三津子也是从名牌女子大学毕业的。在进入报社的考试中,她的成绩遥遥领先,连男士们也得刮目相看。很快,她被分配到了社会部。然而在社会部时间不长,就被打上了“不够格”的烙印。当然,不是因为她没有活动能力,而是说她那上身长、下身短的躯体不灵活,也不注重打扮。其实,这跟她的教养和工作能力完全是两码事。 三津子已经31岁了,至今还没有听到有关她的艳闻以及风流韵事的传说。大概几乎没有那种想把她作为猎奇对象的男人吧!从这一点说,她完全把自己置放于一个安全圈里。 但是,三津子却积攒了相当数量的钱。这对一个不能引起男人兴趣的女人来说,似乎是一种心理空虚的弥补,或许以此来引诱男性吧。最近她领到了驾驶执照,又买了一辆豪华型的小汽车。 报社的职员们几乎个个挥金如土。他们把工资的一大半都花在饮酒上了,而且也爱讲排场、赶时髦。但每到发薪的日子,当报社附近的商人们挤在报社的前门和后门向他们要债时,也只有河内三津子可以毫无顾忌地昂首走出报社的大门,钻进自己那辆停在大门旁边的小汽车内,嘲笑这些被债鬼们围住的记者。资料调查部的次长金森谦吉就是她嘲笑的对象,不过也经常受到她的接济和通融。金森谦吉在会计处预支的钱一笔又一笔,所以,每次发的工资袋里总是塞满了借据。他经常找河内三津子借钱,以解拮据之窘。 金森谦吉原来是整理部的次长,因为一时疏忽,两次报道了同一事件受到了批评,被发配到资料调查部的。这是三年前的事了。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发迹的可能啦! 这位次长除了好酒外,还喜欢赌博。赛车(自行车)、赛马、打麻将等也样样在行。棋也下得相当有水平,他简直是常胜将军,报社里还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金森谦吉如此挥霍玩乐,大概是为了发泄心里的积愤吧。不用说,他在整理部时的同事们大都提升为次长了,有的还晋升为局长。 金森几乎什么事都不干,部长末广善太郎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他经常是这边刚被部长训斥过,那边已是踪影全无了。他每天照例是午后一点钟左右才磨磨蹭蹭出现在办公室里。进了办公室,坐下不到一小时,转眼就不见了,6点左右再次出现在办公室,下上两三盘象棋后,就是洗澡,进啤酒馆,然后再回来领取夜班费。部里没有人不知道他的,但谁也不非难他。据说,金森谦吉的夜班费完全用于生活开支了。 和他一起工作的田村、植村、吉冈三人,工作还是勤勤恳恳的。金森撂下的工作,他们都给分担起来。 部长末广善太郎也几乎不到部里来。他东游西窜。常常是刚离开跟他谈天论地的图片部部长,立刻又和学艺部长或者社会部长约好了。所谓的图片部长,其实是个连照相机都不会摆弄的家伙,那把交椅也是他往其他部长宝座上转移的临时栖息地。末广部长只要一溜出去,不是到编辑局长室,就是和其他部长闲聊,好像这才是他的工作。偶尔,有一些不景气的杂志社召开什么座谈会,他则以报社代表的身份去瞎吹一通,显赫一番。 资料调查部是整理部工作人员经常出入的部门。版面一拼成,要些人物照片啦,或要些已经报道过的事件做参考啦。这时候,资料调查部的工作人员就得根据整理部的需求,忙得滴溜溜乱转。如果把资料调查部说成是整理部的下 属都不算过分。所以,金森谦吉最看不惯的也就是这种现象。 “这些家伙,有什么了不起!”他开始骂起自己原来的部下:“看那一个个傲慢的样子,跑到这里逞威风来了。一个个都是溜须拍马的跟屁虫!”他还对资料调查部的年轻人说:“不要睬他们,看他们能怎样!” 不管怎么说,这个部门,这里的气氛和生气勃勃的报社是格格不入的,它被封闭在沉闷和怠惰之中。 三泽顺子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每天单调地重复着剪和贴的工作。午休一到,在报社食堂里吃过中饭后,就到附近热闹的衔道上去蹓跶蹓跶。有时也和三津子一块出去,但多半是她一个人。 当她一个人的时侯,她就边喝茶边看书,或者跟和自己有工作联系的职员们聊聊天。 下班时,也有人邀请过她去喝茶什么的,但是这些终究提不起她的兴趣,也就尽可能谢绝了。她觉得一个人看看书,静静地想想心事,也是一种享受。当然,和河内三津子一道时,也能听到河内三津子别具风味的高谈阔论。三津子总是唠叨结婚呀、家庭呀是如何如何之讨厌,令人厌烦极了;并且认为,尤其对女性来说简直是一种摧残。 “我的一些朋友,婚后生活没一个幸福的。”她说,“她们都被丈夫征服了,完全听丈夫指使,整天为不太多的薪水算计筹措。对那些没有常性的男人们也只能听之任之。想分手又下不了决心。生了孩子更难办,那真是越陷越深了。她们年轻时还是很漂亮的美人,时间长一看,瘦得象猴一般,苍老憔悴,连身影都是模糊的,说实在的还是不结婚利索。” 她还有一个高见,那就是单身女人一定要多积攒些钱,这比依赖那些不可靠的男人或许更实惠。她曾邀请三泽顺子说: “什么时候请光临寒舍,谈谈感想。”接着就又说起房间要怎样装饰才算最美,如何才能体现自己的教养等等。或许,她就是这祥努力的,让她的朋友们从打发自己窘迫的生活中,感受到她那优裕的单身生活。 “你注意到了吧?”三津子说:“如果你被男人征服,就好像被推下无底的深渊,再也别想爬上来。男人们花言巧语嘴可甜呢!为把女人搞到手,他们既殷勤,又有忍耐力。可不要上他们的当。女人们稍微一动心,男人会立刻象秃鹰似的,又蹦又跳地扑上来。” 这也许不是河内三津子的经验之谈。不知是她听别人说的,还是从书本上看来的。但是,从她那说话的神态看,使人感觉出就像是她的亲身经历似的。 走在拥挤、热闹的街道上,可以换换在办公室呼吸到的沉闷空气。在这个时间里,即使是新来的职员,也都蹓跶到别处去了。避开令人窒息的空气,转移一下视线,大概是一种调节,是一种生理要求。 那天,顺子回到办公室时,部里一个人也没有。部长末广善太郎好像陪着一位客人到什么地方吃饭去了。次长金森谦吉说是到附近的麻将馆去了,大概要很晚才能回来。河内三津子和其他男职员也不知去哪儿啦,办公室里空荡荡的。 三泽顺子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大约四、五分钟,门开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走进来。这是一个叫木内一夫 的男青年。 “能给我找张照片吗?”木内一夫说 “要什么人的照片?”三泽顺子站起身。 “一个叫什么……?噢,s·布莱卡的照片。” 这是一个知名度不高的名字。三泽顺子朝保存照片的柜子走去。在书架的里边,那些装满照片袋的铁抽屉一直摆到天花板下。根据正面的索引,她找到了那位s·布莱卡,是个外国人。因为不太有名气,所以插在“f”那一类里。这位s·布莱卡看上去有四十五六岁,一副哲学家的模样。 “是这个人吗?”三泽顺子把照片拿给木内看。 木内把名字与自己写在一张板纸片上的名字核对一下,说: “是的,是这个人。”说着,又重新看看照片说:“嗯,表情还不错。”他评论着,又环顾了一下办公室。 “怎么,你们的人都不在?” “哎,现在正是吃饭时间。” “是这么回事。你们资料部真舒服,我们那边,现在正为晚报、晨报的结束工作忙得团团转呢。” 木内说完,又瞅了顺子一眼,才急急忙忙走出资料部。 2 第二天,报社一片骚动。 顺子10点半左右去上班。到了办公室,看见部长末广善太郎坐在办公桌旁,吓了一跳。因为部长从来都是过了中午才来办公室的。平时他在一点左右到报社,然后转到编辑局各部,跟那些部长闲聊,或者陪客人去喝茶,或去打打高尔夫球,难得在自己的位子上。今天真是例外,怎么这么一大早,部里一个人还没有呢,他却早早地驾临了。 “早上好!”顺子向部长问好。末广善太郎笑也没笑,脸拉得很长。本来顾子还想说: “部长今天好早啊!”但看到他那不高兴的样子,就再也没出声。她默默地朝自己的办公桌走去,准备工作。 “三泽,等等。”部长突然喊住了她。 这时,吉冈和植村两人走了进来。 “这张照片,是你找出来的吗!”部长粗暴地把昨天的晚报铺开,摆在她的眼前。版面上有一则外电消息。s·布莱卡的照片登在一个椭圆形的框框里。报道内容是关于在中近东发生的某种国际争端事件。 “是,是我找出的。” “你,你认为他就是布莱卡?” “啊?”顺子突然觉得话头不对。 “你把这篇报道好好看看。”部长说:“上面写的是萨密埃尔·布莱卡,而这张照片,是史密斯·布莱卡。够啦!你再看看别家的拫纸!” 部长又拿出三张其他的报纸推到她跟前。顺子一看,的确大吃一惊!照片的模样不一样!那三张报纸的s·布莱卡全是一样的脸庞,唯独r报社的这张照片却是另一副相貌。其他报纸上的照片是一个胖胖的、魁伟男人的脸孔,而自家的刊登的却是一副痩削漂亮的面孔。 不用问,是把“布莱卡”搞错了。 “史密斯·布莱卡是联合国的一个科长,”部长又冒出一句话:“你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吗?” 说起常识,如果是联合国事务局以上的头头还差不多,而要非常熟悉一个科长的面孔,这样的常识恐怕谁也不具备。 “萨密埃尔·布莱卡是中近东l国的内务大臣,现在是纠纷中的重要人物,真不像话!你连这个都区分不了。托你的福,咱们的报纸要丢尽脸皮了。……今天早上,编辑局长把我叫去,狠狠地尅了我一顿。” 听到这里,顺子的脸色变得苍白。 “你取出这份资料时,金森君在场么?” “不在,他出去了。” 植村和吉冈虽径自干着自己的工作,但耳朵却竖着,静听部长和顺子的对话。 “到哪儿去了?” 那时,金森次长正好在附近的麻将馆打麻将,但顺子认为不能那样说。就支吾道: “不知道。可能喝茶去了。” “整理部说要照片时,你没有好好检查一下?” “是的,整理部只说要s·布莱卡的照片。” “不错,两人的名字都是s开头。但是,你只要稍稍看一下内容,照理就能知道是萨密埃尔·布莱卡。你呀!知识 还太贫乏啊!” 真是不讲道理。既使如此,整理部为什么不提供萨密埃尔·布莱卡的全名? “你呀,不学无术到哪都行,但是,你给报社这样的单位捅漏子,给报社惹麻烦。” “实在对不起!”顺子似乎把责任承担了下来,道了歉,但又好像觉得这并不全是自己的责任。她问部长: “请问,整理部从这里拿走照片后,也不查对吗?” “当然,整理部也就是照登了这张照片,才出了差错的罗。这是人家信赖我们!以前,类似这种蠢事,这样的错误,一次也没发生过。” 部长末广善太郎平素是个大大咧咧的角色。有时即使顺子在场,也能跟来这儿玩的其他部长开开玩笑,说些下流话。今天,却显得如此胆怯。这种胆怯,无疑是因为这次的失误将给他向上爬设下障碍,或许他已预感到这一点。 正在这时,门动了一下,出现了头发卷曲、个子矮小的河内三津子那飒爽的身影。说“飒爽”,也许不确切。只见她移动着两条罗圈腿,旁若无人地走进来。进来以后,她把黑色的挎包往桌子上一放,“扑通”一声坐到椅子上。然后,从她那男式西服上衣口袋里掏出烟卷,点着火,就“咝——咝——”地抽起来,同时,斜眼瞅着部长和顺子。 “我被局长叫去挨了一顿臭骂。局长说我们资料调查部象一盘散沙。当然,最终责任是我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们的工作作风没有问题!”部长说着,回过头,狠狠地瞪了一眼刚上班就吹烟圈的河内三津子。 “河内君,这张照片取出时,你在办公室吗?” 河内三津子夹着烟卷漫不经心地问: “什么?出了什么事了吗?”她镇静地反问道。 “出了什么事?你还不知道?” “不知道。” “昨天的晚报出了一起大事故。你来看看这是我们的报纸,这是人家的报纸。”部长末广善太郎敲着摊在眼前的报纸。 河内三津子无可奈何地离开座位,走到部长身边,低下她那毛发卷曲的头看着报纸。 “呀!照片不对嘛!” “照片不对?说得倒轻巧。你要知道,这给咱们报社丢尽了脸!我问你,三泽君找出这份资料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 “嗯……,好象来了个朋友,陪他喝茶去了。” “像你这样的老资格,让三泽君一个人留在办公室真不应该。你工作了这么多年,整理部来借什么照片你不一定知道,但晚报、晨报的收尾时间你难道不知道吗?” “这……出了错与我有什么相干?只是,这两个人名的大写字母都是s。至于s·布莱卡,我也搞不清。就是金森次长也不一定能搞清。” 部长的脸涨红了。 “你说什么?这点常识你都不知道?” “你要说这是常识,那就无法可想了。”三津子那淡淡眉毛下迟钝的双目闪着光。她坦然自若地回到自己的坐位上,又毫无顾忌地抽起烟卷来。 “我想请教一下部长大人,这张照片,整理部为什么不把关?” “刚才三泽君也这么问,但我们不能把责任推给其他部,资料是从这里拿出去的!整理部很忙,同时也相信我们不会搞错,才照登了嘛!” “整理部或许是很忙,”河内三津子顶撞道,“类似这种情况,我们当然要注意,但部长大人刚才说这是常识,那么,对于整理部来说,不更是常识吗?我看校阅部也一样,而他们,也恰恰就把错误的东西原封不动地刊登了。请问,校阅人员都忙什么去了?” “错了就是错了,为何还强词夺理?”部长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面对这个近乎男性的河内三津子,他真的狗咬剌猬——无处下口。 “排错的纸型取回时,各部门把关草率,这情况是有的。但是,这是照片,别的部不能说没有责任,而最大的责任在我们,在当事者。一个有信誉的报社,竟然把这种有明显错误的东西塞给读者,局长怎能不生气?……当时,金森君去哪儿啦?” “金森吗?”三津子冷静地说:“别的部打来电话,邀请他去麻将馆,不知是不是在那儿。” “什么?打麻将?”部长厌恶地叫了起来,“金森君真不像话!” 说实在的,部长末广善太郎早就对次长金森谦吉忍无可忍了。自从金森谦吉来到资料调查部,无论哪个有资历的部长都拿他没办法。加之他曾担任过整理部的次长,一般人也敬他三分。金森谦吉头脑灵活,业务能力又强,部长确实奈何他不得。一心想往上爬、拚命走上层路线的末广部长却不懂业务,这不能不说是他的致命弱点。 三泽顺子也深感困窘。如果从责任上来说,她似乎责任最大。其实照片里附有英文说明,她只要看一眼,照理就能发现史密斯·布莱卡仅仅是联合国的一个科长。由于疏忽受到谴责,这一点是不容分辩的。整理部的编辑们大概看到里面是英文说明,也就吊儿郎当地马虎过去了。尽管如此,她却为河内三津子庇护自己、替自己开脱,感到由衷的高兴。平素她对这位交往不深、而且一张口就谈钱的女人没什么好感,现在却改变了对她的看法。 对资料调查部发生的事情还一无所知的金森次长,这时,正迈着迟缓的步伐,推门走进来。看到部长紧皱眉头,瞅着眼前的报纸,他不以为然,把上衣挂起来后,就坐在部长旁边的次长席上。 金森是个高大魁伟的男人,所以他一走进来,房间里立刻有一种充实感。但他的到来,使空气再度紧张起来。 室内一阵沉默。金森谦吉悠然地打开抽屉,拿出他的象牙烟嘴,装上烟,然后朝部长微微点下头,连个“好”也没说,就抽起烟来。部长似乎也被对方的气势压倒了,他停住了话头。但却示威似地把报纸铺了一桌子。 “今天天气真好,”金森次长开口和什么人搭话了:“这么好的天气来上班真是太可惜。” 这时,末广部长终于抬起了头,态度极为严肃地叫道: “金森君!” “什么事?”金森谦吉应道。 “昨天,我们部拿给整理部一份搞错的照片,这事你清楚不清楚?” “不清楚。” “昨天的晚报,你大概看过了吧?” “看了。” “上面的一张照片是错的。你看!”部长把四家的报纸象样本似地摞在一起推给了金森谦吉。 3 大概10分钟以后,部长末广和次长金森被叫到编辑局长室。往往上司被局长叫去挨骂刮胡子,对下属来说简直是一件快事。刚才因为部长末广和次长金森的争吵带来的不快和沉默,在他们两人出门的一刹那间,就烟消云散了。大伙象被解脱了似的饶起舌来,一个个喜形于色。有人重新翻看了那四份报纸。 “三泽,”河内三津子把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揉,朝坐在自己对面的三泽顺子笑笑说:“你呀,用不着耽心,尽管沉住气好了。如果不出现这问题,部长和次长也不会反省。差错可是灵丹妙药。” 三泽顺子从来没看到过细眼腈、塌鼻子的河内三津子这样神气过。 “真对不起。替我辩解,让您费心了!” “行了,这次关系最大的还是部长和次长。部长只知道在政治上钻营,一天到晚在外面转悠。什么资料调查部?他根本看不上。” “是这么回事,”吉冈插嘴道:“他在这里,也只是想过渡一下,‘身在曹营心在汉’哪!” “看来,这一次该有结局啦。”正在剪贴报纸的植村说:“局长相当严厉,我们部长的提升恐怕要推迟了。这会儿,他一定在冒冷汗。次长也不例外,表面看起来大大咧咧,满不在乎,其实,胆小得很哪!看见了吧?一听说局长叫他,脸色‘唰’地一下全白了。” 金森在平时也看不起资料调查部。他曾多次武断地宣称,资料调查部的工作根本就不能算是报社的工作。这些活,连三岁小孩都会做。堂堂七尺男子,整天剪刀呀,浆糊呀,给整理部当下手,有什么出息?窝囊!当然,其中也混杂着他怀才不遇的忿懑。说实在的,金森谦吉也想往上爬,想有抬头之日,但他反而却臭骂政治部和社会部与他同任期的次长,说什么“那家伙没本事,专会讨好上司捞油水”啦,“像那样蠢猪一样的次长,真是少见”啦等等。说起来,金森的脑子是好使,但在报社,头脑灵光未必是个出色的职员,像新闻记者特有的敏锐和素质,金森并不具备。第一,这个人滑头,又爱偷懒,其次是散漫,注意力不集中。这些也是他被刷下来的原因之一。然而他并不服气,当他明白自己在报社抬头的日子有些渺茫时,就想从别处打开缺口,与同僚比高低。有人说,他每天很晚才来上班,并不是头天晚上喝多了酒的缘故,而是在写书。金森谦吉在悄悄地写小说,部里的同事好像也清楚。据说,他已经写了相当数量的小说,往哪个征稿杂志上也投过,但都未被刊用。 大约过了半小时,金森谦吉一个人从局长室返回办公室。他照例蹓跶着,像散步一样慢吞吞地走进来,进来以后,默默地把椅子朝向窗户,斜着身子坐下。他把脸向上抬起,往天花板上吹起烟圈来。 房间里又一次陷入沉默。大家埋头干着自己的活,似乎谁也没有觉察到金森走进来。实际上,金森清楚地知道,他现在是大家注意的焦点。他故意打着哈欠,但谁也不和他说什么。沉默,依然是沉默。 金森次长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人能跟他说几句奉承或安慰的话。看到金森那孤立可怜的样子,三泽顺子想,自己应该说点道歉和安慰他的话,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沉默中,金森看起来很气愤,渐渐地,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咱们部里,就有人爱说屁话!”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脸色很阴沉。 “哪个说我昨天中午到麻将馆去了?” 三泽顺子吃了一惊。周围的空气也好像一下子凝固了。 这时,河内三津子毫不示弱地高声答道:“我说过!怎么啦?”她抬起那满是卷毛的头,看着金森。 次长金森没料到三津子会这么“爽快”,也摆出一副企图压倒对方的架势: “哼!你……你想陷害我吗?”他气愤地瞪着三津子。由于他本来块头就大,所以显得格外嚣张。 “岂有此理!这是你的误解!那天,我知道你离开办公室以前,你的麻将朋友给你来过电话。所以我对部长说,你可能去了麻将馆。但我并没有肯定你就是去了麻将馆!” 金森听了,怒不可遏。他总觉得是河内三津子把这件事捅到局长办公室的。他“哼”了一声,气愤地说: “结果还不是一样!你说是可能和你肯定说去了,效果是一样的。” “哟!是吗?”三津子不轻不重地反问一句。 这更使金森火上加油。 “‘是吗’!难道不是吗?!你为什么要血口喷人?”他突然抬高了声音,“你对我金森谦吉安的什么心?都是部里成员,都是同事,应该互相关照、互相庇护才对。而你倒好,信口雌黄!你还像个女人吗?你说,你是不是一个女人?” 金森步步进逼,语气中充满了恶意和中伤。这实际上是对三津子的人格污辱。因为三津子长得丑陋,从外表看,不像个女人。 “是!是女人!我是女人!”河内三津子那双细眼里也冒出火来。 如果在平时,这一问一答会使局外人哗然大笑,但此时却笑不出来。 “关于这一点,好像用不着怀疑!”三津子反唇相讥。 “是这样吗?如果是女人,就应该有个女人的样子,对吧?都是一个部的,我又比你资格老,在那种场合,你仅凭想象,就跟部长说我去了麻将馆,你有什么证据?” “金森次长,如果你没去,你就说没去不就得了?用得着发火吗?”三津子尽量抑制住自己的激愤:“你用不着这样训斥我!平时,你在上班时间溜走,没去过麻将馆吗?不仅如此,赛马季节一到,你到后乐园的场外马券商场去赛马;赛车一开始,你就去川崎赛车,这些不是事实吗?” “……”金森被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睛直直地瞪着。 不用说,金森在部里的所作所为,大家了如指掌,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而他却为大家的宽容感到自负,认为是应该的。所以,他没料到河内三津子竟敢当面顶撞他。他无言以对,也觉得理亏。何况三津子说的都是事实。 次长金森与河内三津子的争吵,使三泽顺子格外难受。她真想把自己的耳朵堵起来,不去听它。她认为,都是由于自己的失误引起的。如果不是她的疏忽,就不会掀起这样的风波。她万万没想到,仅仅因为拿错了一张照片,会在报社引起如此轩然大波,从局长到部长,以至一般职员。本来停滞、沉闷、死水一潭的资料调查部,将因一张照片,刮起一阵旋风。 “照你说,我必须和新进报社的职员一样,一天到晚守在办公室罗?”金森腔调很激烈,“你知道我是哪一年吃上这碗饭的吗?我在这里整整15年了!对于你这后辈,我不能不尽些前辈的忠言,至少你要像个后辈,而且要像个女人!” “对!我明白!”河内三津子一边剪着一本外国杂志一边说:“充其量也不过如此。……但是,作为次长的你,我希望你自重些,要像个次长。” 金森“呼”地站起身,把拳头对准了河内三津子。只是,他那举起的拳头很快就放下了。 金森谦吉粗暴地把椅子摔在窗户旁边,“扑通”一声坐下来,他把脚架在暖气片上,两只手交叉着放在脑后,就象躺在安乐犄上一样,接着,他竟吹起口哨来。 河内三津子斜了金森一眼,轻蔑地一笑,照样剪着杂志。其他人仍然沉默着,只有口哨声奇妙地响在一种箭拔弩张的平静里。 三泽顺子准备等部长回来后再郑重地向部长和次长道歉,承认自已的错误。但部长不知为什么,一直没回来。她就想跟次长金森赔个礼,也正好为三津子圆圆场,以免今后金森跟三津子过不去。都是一个部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今后还要共事呢。于是,她就走到半躺着的金森歉吉面前。 “金森次长……”顺子轻轻地喊了一声。 金森斜着眼扫了她一下,没有回答,面孔板得铁紧。 “今天的争吵完全是由我的疏忽引起的,实在对不起。今后我一定多加注意,请多原谅。”三泽顺子朝金森鞠了一躬。 金森仍然把脸扭着不答话,代替语言的,还是那莫名其妙的口哨声。 站在金森旁边的三泽顺子简直尴尬极了。金森那副模样,好象压根就没觉察到顺子的存在。顺子进退两难。 其实,金森的注意力早就集中在顺子身上了,他那紧绷的面孔,不过是摆给顺子看的。这时,河内三津子朝顺子使使眼色,示意她:行了,快回来吧!于是,三泽顺子朝不理睬她的金森又说了一句:“实在对不起了!”就低着头往自己的座位走去。 “三泽君,”金森突然喊住了她,“你,必须马上给我写出检查!” “啊?”顺子吃惊地抬起头。 “怎么?不是因为你才捅出这么大的乱子吗?你必须马上就写!”金森命令道。 “是,明白了。”顺子说完,回到自己的座位。 当听到次长突然让顺子写检查时,其他职员心里也“咯登”一下。写检查终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而且这也是一种处分。这种检查将由部长、次长分别盖章或签字后送到局长办公室。很显然,一场看不见的风波掀起来了。大家都觉得透不过气来。 三泽顺子找出检查专用纸铺在桌上。她的手颤抖着。正在这时,部长末广善太郎进来了。他走近自己的办公桌,立即从三泽顺子背后看到了那份一字也未填上的检查书。他未动声色。 看见部长进来,金森有些收敛。他站起身,把椅子搬回原位。不过,一点惊慌的样子也没有,而且故意慢吞吞的,他大概觉得让部长看到了狼狈相会有损体面。 部长脸上乌云满布。他,一声不响地抽着香烟。金森歉吉也煞有介事地把一张大报摊在桌子上看了起来,像是与部长的无言抗衡。就这样,部长和次长无言相对持续了好一会儿。 “金森君,”部长往烟灰缸里磕磕烟灰,平静地说,“你的检査写了吗?”这句话使资料调查部里又掀起一阵看不见的波浪。刚才是次长金森命令顺子写检讨,现在是部长末广敦促次长金森写检讨,事情带点戏剧性。 金森没有回答,还是低着头看报纸。部长咄咄逼人地看着他,等待回答。好不容易传出金森歉吉折叠报纸的声音,他把报纸推到桌子边上,打开香烟盒,取出一支香烟。这些动作从表面看起来,好象很坦然,但仍然掩饰不了他的不安。金森清楚地知道,这是部长要当着大家的面羞辱他, “检查吗?”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拖得老长。 “对!”部长迫不及待地接上茬。 “好吧。……植村君,请你把检讨专用纸拿给我。”他大声说着,又“咕咚”一把拉了一下掎子。坐好后,翘起二郎腿,往天花板上吐烟圈。 植村诚惶诚恐地把写检查的专用纸摆在金森面前。金森取出钢笔,他先把专用纸上的各栏浏览了一遍,然后托住腮问: “部长,你让我写什么好呢?”他装作不懂的样子,口气中流露出蔑视。 “事实是什么你就写什么。”部长冷冷地、斩钉截铁地说。 “是吗?行啊!就这么写了。”这一次,金森大概没有讽剌的意味了。他奋笔疾书,一气呵成。写完以后,看也没看,就甩在部长跟前。 部长拿起检查书,仔细地看着。 “金森君!”部长突然喊道。 “什么事?” “你当时外出的事没写嘛!仅仅写上对部下的监督不够就行了吗?检讨必须要有具体的事实。” “……”金森没做声。 “作为一个次长,局长认为你不在办公室就是问题的症结。你这检查不过是为自己辩解、开脱。……这份检查要重新写!” “我认为,没有必要!”金森抵触地说。 “什么?怎么能说没必要呢?是我部长说了算,还是你金森说了算?” “……”金森又是沉默。 “照我说的写:‘当时我到附近的麻将馆和朋友打麻将,没在办公室,对部下找出的资料也没过目’。……就这么写。” 金森“哼”了一声,脸一下子红了。看那势头,他很有可能给部长一拳。金森把钢笔装进口袋,“唰”地站起身,只把椅子“咚”地一声推到桌子下面,丢了句“以后再写!”就怒气冲冲地走出办公室。 “混蛋!”部长朝金森的背影骂了一句。 三泽顺子写完了自己的检查,闷着头,陷入一样难堪的沉思中。 三泽顺子是下午五点多离开报社的。 那天正好是发薪日。由于照片事件给发薪日带来暗淡的色彩。特别是部长和次长的争吵,更在顺子的心灵里投下了阴影。 次长金森出去不久,很快又回到办公窒。他勉强按照部长的要求填了检查书后,说自己情绪不好就先走了。看了金森的检查,部长似乎很解气。但他也有顾虑。看来,这次事故给编辑局长的印象极坏。他耽心,这将动摇他向上爬的阶梯。或许正因为这种“顾忌”,经常空着位子也到处游逛的部长末广,今天竟出人意料地坐在办公桌前,并坚持到下班。而他旁边的次长席却仍然空空如也。 三泽顺子把自己写的检讨交给部长后,郑重其事地赔了不是。部长也没多说什么,只说了句:“以后要注意啰!”他皱着眉头,声音很轻。顺子觉得那味道不酸不咸的,心里很难受。本来她还想对庇护她的河内三津子道个谢,可怎么也提不起精神。如果带着情绪去道谢,可能反倒增加三津子的思想负担。 但往往在这个时候,人们最需要别人的安慰,想和别人谈谈。即使去看电影,或者听音乐,也无法解除心灵痛楚。因为那些都无法和自己对话,进行思想交流,只不过能稍微调剂一下情绪。心里的烦恼要能直接倾诉给对方才行。这时,顺子特别渴望见到自己的女友三原真佐子。 三原真佐子是三泽顺子中学时代的同学。早在中学时代,真佐子就选择了一条与三泽顺子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当时,真佐子因为家庭的原因中途退学了,当了酒吧间的女招待。由于她长得漂亮,颇受客人赞赏,所以两年前,又进了夜总会。她的生活态度和性格跟三泽顺子截然不同。顺子觉得,和不同气质的朋友接触,能使自己眼界开阔,思想得到解脱。每当顺子感到心情郁闷时,总要去找真佐子谈谈心。 真佐子那里完全是又一番世界。她的谈话内容和她的举止变化,每次都使顺子吃惊。由于受环境的影响,昔日的真佐子形象已消失殆尽,但对顺子仍很亲切。顺子也对生活在自己感到陌生环境中的真佐子感到新奇。现在,真佐子是夜总会红得发紫的女招待。她每天晚上8点左右上班。她所在的夜总会也是东京第一流的。她自己就住在品川殿山的一所豪华公寓里。 一过下午5点,有乐街车站就显得格外混乱。这时,正是各公司下班时间。三泽顺子来到有乐车站,准备乘车去见真佐子。嘈杂声中,忽然听见有人招呼她。回头一看,是整理部的木内一夫。也就是顺子交给他s·布莱卡照片的那个人。他和顺子是这次报纸事件的共同责任者。木内一夫微笑着,三泽顺子连忙走近他。 “您现在回家?”木内一夫彬彬有礼地询问顺子。他的腋下夹着用书店包装纸包着的一包东西。 “今天的事,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吧?”木内一夫问。 “不,是我自己把照片搞错了,真对不起您。” 一看到顺子向自己鞠躬,木内一夫苦笑着说: “都怪我没核对,是我不好。” 当顺子知道木内一夫也写了检查时,尤其感到不安。 “您也坐这趟车回家?”木内一夫问。 “不,我想顺便去看一个朋友。” “噢,是这样。……”木内犹豫了一下,“你们部长批评你了吧?”他似乎很担心。 “哎,本来就是我的责任嘛!” “真的,真对不起您。我不应该草率地照登了那张照片,给您添麻烦。” “如果您这么客气,我就更不好意思啦。” “今天拿到工资袋时,我觉得,我还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厌恶过。” 顺子听木内这样说,也觉得有同感。 “刚才,我到书店去了,买了几本书。今天晚上就用书来消磨时光了。” “哦,我当是什么呢。”顺子瞅瞅他腋下的纸包,不由得笑了。 第02章 命运在捉弄女人 1 三泽顺子从品川站下了公共汽车后,又雇了出租汽车去拜访三原真佐子。三原真佐子的公寓座落在第一京浜进入芝高轮的一条幽静大街上。这所公寓是最近建成的,是五层钢筋结构,以时髦、豪华的装饰和设备着称。真佐子就住在三楼。 下了出租车,顺子沿着楼梯往上走。她边走边想着心事。在有乐站时,看到木内一夫从书店买了书,说是晚上消遣解闷这件事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木内也谈到因他的失误惹恼了编辑局长,他们整理部的部长和次长可能也要受到警告处分。顺子为自己的粗心惹出这意想不到的风波还在继续扩大感到懊悔。木内一夫还说到,他们整理部长对部下很宽容,他去赔礼时,部长还说:“行了,没什么了不起的。”反而还安慰木内。顺子心想,这和资料调查部部长末广善太郎以及次长金森谦吉可大不相同了。 “我们部长到整理部以前,是社会部部长。那会儿,无论谁出了差错,都是他为部下主动承担责任。部下如果不得已自己写了辞职书,他往往是装入口袋就算完事。有了这样的部长,我们就是累死也值得。三泽君,你们部长怎么样?”木内问顺子。 顺子无法正面回答,只是说: “我们部长也不错。”但自己也觉得好笑。 “要是这样就好了!我以为你会被你们部长狠狠地训斥一顿呢,所以,总觉得对不起你。听你这么说也就放心了。”当时木内一夫好象真的松了一口气。他那表情,现在还浮现在顺子眼前。 当时,有乐站乱哄哄的。从木内的神情来看,他更多的却是担心顺子。要是象他说的那样,如果整理部长受到警告处分的话,不用问,资料调查部长也会有同样“待遇”,这对一个专走上层路线,一心想着往上爬的末广善太郎来说,无疑是个沉痛的打击。也许他还没有预料到问题会这么严重。但在当时,无论从末广部长那忧心忡忡的表情上,还是从他对金森次长过激的言行来看,都使人意识到他已预感到自己至少会受到警告处分。 在r报社,一有什么人事变动的任免命令,都要印刷出来通告整个报社。“警告”处分比“通报”处分严重得多,并且还要写明责任。当然,像那些没有职务的普通职员,也有受到警告处分的。顺子一想到整个报社的人围在布告板前嘁嘁喳喳议论的场面,心里就象针扎一般。 到了公寓的三楼,眼界已很开阔了,周围的景色尽收眼底。那暮色朦胧的夜空,抹上了一层淡淡的蓝色,一盏盏街灯在它下面多情地眨着眼晴。暮色从大地上漫漫升起,似乎要笼罩整个大地。 顺子在三号门前停下来。随着敲门声,重重的桎木门开了半边,露出了三原真佐子那美丽的面容。 “啊,是你!好久没见啦!”真佐子高兴得眯起了她那双动人的大跟晴。 三泽顺子每次来,都为真佐子华贵的室内装饰不断更新而吃惊。这是那些租金便宜,房子狭窄的公寓无法相比的。也许这不是夸张,真佐子几乎把钱都花在房间布置上了。 顺子觉得自己好像进了豪华的宾馆。真佐子的套房分为三室,有厨房和西式洗澡间等。而顺子住的公寓,不但没有池浴,甚至连起居室也是跟厨房并在一起的。真佐子的套房很敞亮,无论朝哪个方向,光线都很充足。她的审美观是以家具、器具的高裆和豪华为主调,然后再统一色彩。 顺子走进带有西洋风味的起居室兼客厅。客厅很大,可以铺8张榻榻米。真佐子悠然坐在软靠垫沙发上,还没有去上班的意思。那散开的秀发披在肩上。 房间的一角有一个装饰柜,柜子里摆满了外国名酒和饮料。 “怎么啦,顺子?这么急就跑来了?”真佐子抽着烟,斜着身子问。 “本来想先打个电话,但是我觉得,即使碰不上你,来看看也不错。”顺子微笑着回答。 “真是怪人。不过,正巧今天我想迟一点上班,你就放心多坐一会吧!” “不忙吗?” “哪里,忙得很哪!要按平时那样上班,身体吃不消,想适当休息一下。” “你混得真不错啊。” “说起来,要讨好那些和你不一样的男人们,也够受罪的。” 三原真佐子在夜总会里,半年前还是晚上准7点半就要上班。现在已经成了可以自由安排上班时间的人了,即使随便离店也不会受到责备,这种身份在百人以上的女招待中只有寥寥数人。真佐子的月收入平均200万日元。忙的时侯,最高可达300万日元。这在顺子看来,简直像梦幻一样,想也不敢想。 真佐子在学生时代相貌就很出众。如今经过修饰、打扮,连顺子都觉得楚楚动人,令人眼花缭乱。 “今天有什么急事吗?”卸了妆的真佐子问。一卸了妆,就显出了真佐子脸上那疲劳的肤色。 “嗯,没什么。只想跟你聊聊。” “瞧,还不是有点事吗?”真佐子眯起大眼晴,耸着肩,好象从很远的地方观看顺子。 “嗯,小事。在报社闹了点别扭。”顺子淡淡地笑笑说。 “依我说,不痛快的事绝不能闷在心里。如果说出来,会使你好受些。你就慢慢地都说出来吧!” “太感谢了!所以我就不请自来了嘛!” “其实,昨晚我也碰到一件倒霉的事,到现在气还没有消呢。太好了,正好说给你听。” “你也会有倒霉的事?” “唉!什么时候都能碰上。” “是店里的事吗?” “哪里。在店里,因为那是工作,即使有些男客干出什么不愉快的事,我也能忍耐。这是多年磨炼出来的了,也没有什么。” “那么,是朋友的事?” “这也习以为常了。不是这些。不过说到底还算是店里的事。” “到底怎么啦?” “嘿,不知是哪个公司的破烂董事。——夜总会里去个经理、董事什么的,一点也不稀罕,也是常事。但是这个人,不过是老板托了人家公司的经理才当上董事的。其人有三十二、三岁,从半年前才开始经常到我们店里来,每次来,总跟我粘粘糊糊,纠缠不清。” “他有夫人吗?” “当然有啰!其实,这也无所谓,大家净说些无关痛痒的事,也不交往。这个家伙前一段跟我说,他收集了许多珍贵的好唱片,想把那些唱片借给我听。其中就有我特别喜欢的德巴蒂的《阿伊——塔》全曲。我自己又设有,所以,他说一定让我欣赏欣赏。他又问我寓所里有没有立体声机,我无意中说有一台,他就借口说请我欣赏,就把喝片带到我的寓所里来了。” “你不知道这会引起事端吗?” “知道!但没办法,我想听那个曲子,是我没顶住。我提出了交换条件:到公寓来也行,但要带一个女的来。他当时满口答应,说带一个叫映子的女招待一起来。有了这个前提,我就放心了。也就是昨天晚上,那个人正儿八经地带着唱片来到店里,我领着他,还有一个女人,一起回寓所。看见那个女人一起来,我就失去了戒心。谁知道,那女人后来竞悄悄地溜走了。当时我正忙着把唱片放进唱机,一点也没觉察。那女人走后再也没回来。都怪我粗心,后悔也没用了。” “后来呢?” “后来就可想而知了。你看,对面的房间里就是我的床舖。那个臭董事一会儿说今天喝醉了,一会儿说很疲劳,让我准许他在这儿躺一会。我没答应,他就径自进入我的卧室,‘咕咚’一声,仰面躺在床上。我真想骂他流氓!” “……”顺子惊奇地听着。 “我请他离开。他也说第一次来,这种举动太失礼。但他掏出钱包,把许多钱在我跟前卖弄,说要给我个不小的数字。我一看勃然大怒,命令他立刻出去。他不听,死乞白赖地躺在床上就是不走。我也没心思听他那破唱片啦,就让他一起拿走,我限他5分钟内离开,否则,就把唱片从窗户扔出去。说着,我就拿起唱片走近窗户。” “呀!接下来呢?” “看来他很心疼那些唱片,慌忙起身,嘴里骂骂咧咧的。他把唱片宝贝似地抢过来,放进他的包里,口出秽言,什么下流话都骂出来了。我也不客气,他有来言我有去语,发狠地和他对骂。那个男人听我声音这么太,怕惹出乱子来,指着我说:‘咱们等着瞧!’才无可奈何地夹着尾巴溜了。……我真感到恶心。把门关紧后,自已喝了许多酒,倒下便睡了。一想起昨晚那个男人,我就胀气,恶心的要吐。” 这种事顺子连想都不敢想,也找不出适当的安慰话。她觉得这个朋友的生活太令人费解和陌生了。 “五花八门的事多着哪!”真佐子又说:“有些大公司的经理,说出名字你准会吃惊的,也跑来说要‘关照’我啦;有的说,想当我的经济资助人啦;有时,很有名气的职业棒球选手也满怀信心地来邀请我。话也不说,就是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看。邀他去舞厅跳舞他也不干,盯得我真心烦。如果不是职业关系,我也和别的女子一样溜走了。唉!什么滑稽事都有哇!”真佐子夹着香烟苦笑了一下。 “怎么样?不喝点酒吗?”真佐子提议说。 “不行,我不会喝。”顺子忙答。 “你呀,以前就不开通。那我就自斟自饮了。……下边该你啦!把你心里的烦恼倒出来吧!倒出来以后,心里会痛快些。” 顺子便把白夭报社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真佐子听。正如真佐子所说的,说出心里话后,堵在胸中的闷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了,情绪也舒畅多了。 “这点小事,有什么大不了的!”真佐子笑笑,“不用介意,都是人嘛,谁还不出个差错。你不用担心,你的上司承担责任,这是应该的。因为他们的工资比你高嘛!” “话虽这么说,但是……” “不过,听你的意思,这不只是你的过错。那个不经核对就刊登照片的人也有责任。” 顺子眼前又浮现了木内一夫的形象,以及他在有乐街车站说用工资买书解闷的神态。这时,他一定在孤独地让书中的人物打发他的时间吧? “哎,顺子,总有一天你会讨厌报社工作的。如果因为这次事故在那儿呆不下去,不得不提出辞职的话,你就搬到这里来,咱们一起住怎么样?我能养活你两、三年。”真佐子毫无顾忌地开着玩笑。但毕竟是朋友的真实感情。 “到时候,就要请你多多关照啦!”顺子也半真半假地答道。 “哎,你什么时候来都行。……如果你觉得在这里厌倦了,也可以像玩似地跟我一起到店里去帮忙,怎么样?” “……”顺子没说话,因为这事还没有现实意义。但她认为,即使到了这种地步,自己怕也适应不了。 “我将尽最大努力帮助你。”真佐子继续她的话题:“现在,我的基本收入是每月200万日元。你或许认为夜总会女招待的钱不干净吧!但我可是个拒绝了保护人和资助人的女性。这些,客人们都清楚,有的觉得不可理解,相反地,对我倒都有好感。说起来,挣点干净钱似乎是件小事,但每时每刻都疏忽不得。庆幸的是,我们每天如果从晚上9点到12点半也装模作样上上班的话,还可以另外得到七、八万日元的工钱。” “为什么还会有这个钱?” “有指名费和手续费。而更多的是客人们给的小费。最近夜总会里来了不少外国商人,日本贸易商的买卖也很景气,这些阔佬们把一万日元一张的钞票塞到你手里也是常事。” 三泽顺子不禁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她一个月的工资也只有19万日元,除了税金和积蓄金以外,纯收入也不过15万日元。 “我现在在拚命攒钱。”真佐子说:“朋友中也有人想离开酒吧间、夜总会去经商的,但我不那么想。好不容易积攒点钱,耗尽在生意买卖上,我不干!” “不想结婚吗?” “还不想。这不单是我一个人要这样。许多女性都因婚姻不幸而和男人分手了。所以,我不向往。加上我们店是一流的,从客人的角度看,年轻人不来,来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没有年龄适合的人,结婚的愿望也就淡漠了。”“偶尔也有人迫切希望跟你结婚的吗?” “有。这可要提高警惕啦!不是吗?”真佐子狡黠地说。她好像是个老于事故的人。“实际上,强烈的求爱者有一个。那个人,既有老婆,也有孩子。如果我答应了他,他说就立刻离婚。”三原真佐子倒了杯白兰地抿了一口。“那个人家里很有钱,他自己是研究法国文学的,现在是一所大学里的教授,但很年轻。……他经常往杂志社投投稿,也小有名气。他自己有辆车,所以他每天很晚把车开到这座公寓前面,连续按上半小时的喇叭,等待我和他会面。每当这时,我也想从房间里跑出来,但怕被邻居看到不成样子。可又没有别的法子,只是我一次也没出来过。那个人也怪,执拗得很,可能是在法国受过训练的缘故,特别殷勤。胆子大,脸皮厚。……唉!提出和我结婚的就是这么个傻瓜。” 这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2 三原真佐子站起身,往门口走去。她的身姿还是独身女子的姿势。顺子想,从真佐子的生活环境看,来访的很可能是个男客人。如果是这样,她就打算立刻离开。她不愿意让拜访真佐子的男客人看到自己。 真佐子把门开了一条缝往外看:“啊!欢迎,欢迎!”真佐子叫起来,又回头对顺子说:“没关系,来了一个朋友。” 门开了,一个身着乳白色衣服的女性走进来,手里还铃着点心。从她那漂亮的、高高盘起来的发型和时髦得体的打扮看,就知道她和真佐子是同一职业的人。这个人漫长睑,脸型也很美。眼睑上涂了一层淡淡的眼睑膏,眼角也描了眼影,细细的眼梢往上吊着。 “凉子,”真佐子对来客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三泽顺子,上学时就和我在一起。人很正派,现在报社工作。” “噢——”来客对三泽顺子流露出职业性的媚态。 “她叫凉子,”真佐子又对顺子说:“是我以前店里的先辈。现在是酒吧间的老板娘,出人头地啰!”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凉子对顺子寒喧道:“出人头地是瞎说,维持一个小店够苦的呢。真佐子现在才是身价百倍哩!” 顺子不知道该怎样和她寒暄,她觉得和这种人没有共同的语言。 “您二位别介意,都是我的同事、朋友,就别客气了。”真佐子说着,就以主人的姿态去煮咖啡了。 那位酒吧间的老板娘打开自己的坤包,抽出一支香烟点着。 “你在报社的工作怎么样?”她问顺子。一缕缕烟雾从她嘴里熟练地冒出来。 “哎。”顺子含糊其辞地应答。 “到我们店来的客人也有报社的。但都没有什么架子。有滑稽的,有爱骂爱闹的,也有正儿八经的老好人……女人在报社工作也有干头吗?”这大概是要顺子谈感想了。 顺子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在报社工作的同事既然经常到这位老板娘的店里来,自己不慎说多了什么也不好。她很谨慎地谈了一些自己的看法。那位老板娘大睁着眼,好像很佩服似地点着头。从对方反应强烈的语言看,顺子觉得,那不过是她的职业习惯罢了。 “这么说,像你这么既漂亮、又有学问的女子,肯定会惹得那些男职员围着你,纠缠不清吧?” “没有的事。”顺子对初次见面的凉子如此露骨的询间尽量忍耐着,但跟平常和别人谈话相比,语调就显得不那么客气啦。 “报社里的人去我们店里,多是上了年纪的。”凉子说:“去的年轻人也只是陪着那些上年纪的人。可能是工资低的缘故,这些地方,年轻人总是不肯去。虽然有的去了,也不过是寻寻开心,总感到有点‘那个’。从待遇上看,年轻人也不能太‘那么个’啦。你说是吗?”不知为什么,凉子总是吞吞吐吐地,既不想把问题挑明,可又想试探一下顺子对酒吧间的看法。 “和那些地位高的人相比,年轻人总还有一段距离吧。”顺子说。 “好像是这样。”凉子鼓起嘴吹了一下香烟,“恕我失礼,请问,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三泽顺子告诉了她。顺子回答的时候,她就不住地点头,凉子又问了顺子是否和父母一起住、有几个兄弟姐妹等 等,什么都问。东扯葫芦西拉瓢的,毫无顾忌。顺子心想,这可能是一种职业病。用了解别人私生活以表示自己的亲热吧。 “叽叽呱呱说什么哪?”真佐子端着咖啡走过来问。“这个人哪,有查户口的毛病。顺子,你可要提防着点,不知她又打着什么主意哪!” “真刻薄!哪有什么主意。”凉子抬起头说。 “就是那个脾气呗!”真佐子摆好咖啡具。 “也不是什么脾气,是想熟悉一个人。总想刨根问底,能尽快留下印象。” “顺子,你可要当心着点呀!” “啊?你说什么?”凉子急忙问。 “没听见?没听见就算了。好!请喝咖啡!” 凉子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说:“这套咖啡器具真‘海’!”就盯住咖啡杯不住地欣赏。“一到了真佐子这里,心情就格外舒畅。这么高级的房间,也真想给自己弄一套。” “你只要有这个打算,照理说,什么时候弄到手都不成问题。我不像你,还让个烦人的男人纠缠着。我一人挣钱一人花,爱怎么花就怎么花。”真佐子坐在凉子对面,翘着二郎腿说。 “真佐子,该上班了吧?”凉子扒开袖口看看表说。 “哎。” “真遗憾!” “还要说什么吗?这样吧,我跟店里打个电话,说再晚去一会儿。” “好的,不胜感激。” 凉子瞅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顺子。顺子正打算回家。她站起身: “呀,不早啦,我该回去啦!” 眼光敏锐的真佐子急忙站起挽留她:“顺子,凉子跟我在一起工作的时候,关系就不错,几乎无话不谈。你也是我的老朋友,一起听听吧,没关系的。” 凉子笑笑。 “听听不同环境中的事或许能供你参考。”凉子自我解嘲地说。 “但是……”顺子犹豫着。 “行啦!”真佐子把她按下去,“这个人要说的,我大体都知道。你别介意。”她又转身对凉子说:“现在,好人有的是,和他分手算了!主意定了吗?” “主意定了,坚决分手!”凉子说:“我前后左右都想过了,结局还是分手的好。让他仍然找他的老婆去。” 顺子听到这里,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使她吃惊的是,她们竟像在议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情况怎么样?还是不行吧?”真佐子笑笑。 “没用哟!我说过多少遍要和他分手,但每次他都哭着嚷着恳求我。我也就心软了。那一段时间,他和前老婆勾搭在一起,背后搞些小动作,当面又跟我耍滑头。这些,我虽然隐隐约约知道一点,一想到他和我共过事,设身处地为他想想也就忍耐了。” 顺子一开始没走掉,现在如果再提出要走,又觉得不合适。她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别扭极了。凉子和真佐子只顾 说话,也没注意到顺子。 “我清楚地知道,事情还没完。”凉子继续说:“如果就这样下去,我只能被他耍弄。以前,他不让我知道他把钱给谁啦,我想这样也好,糊里糊涂倒也痛快。他把我的赡养费都花了,我也没说什么,还愿意跟他同居。对他,我好像铁了心了。……当我知道他把我的钱给了他前老婆时,我就怎么也忍受不了了!” “他这样做有多长时间了?” “半年左右。开始我还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因此,他就越发放肆。偷偷摸摸越来越大胆。我也装作没看见。谁知,最近,他把我的宝石、首饰都拿走了。他编着圈儿套我说,工作不顺手,资金短缺。其实都给了他老婆了。” “噢?!”真佐子有点吃惊。 “所以,该分手啦!趁着还没有对骂、吵翻的时候,分手会好些。你说呢?” “我认为你这么想,并且能这样做是再好也没了。但一到正式商谈这事的时候,你又优柔寡断、恋恋不舍了。” “不想再留恋了。真的。我已经吃够苦头啦!” “你虽然嘴里这么说,但你那性格我还不知道?为了和他分手,事前连手续和细节都商量好了,而事到跟前,你又没主意了!” “真佐子,真要和他分手,是要下很大决心呀!” “你真糊涂!上次要和他分手时,搞得多狼狈!你还不接受教训?还对他粘粘糊糊的?看你这么粘糊,他又会象上一次那样,挥着匕首、摇着硫酸瓶,把你吓得到处乱钻,你还没忘吧?俗话说:只有瞎牛才两次掉进一个井里。依我看,这次别再这样了。他挥霍的钱也就算了。我不明白,你还留恋他什么?还没吃够苦头吗?” “对!只要那个人再来,我就提防他,坚决和他一刀两断!” “哼!你还嘴硬!你知道吧,这就是你攒不出钱的原因。还总发牢骚说店里不赚钱、不赚钱。跟那个男人断了算了,一个心眼攒你的钱。” “是的,一到你这里,我的决心就定了。” “哎,说清楚了,快跟他分手吧。以前背着你拿走的东西也没办法了。如果他再变着花样嘟嚷什么,我来调解:要是再不行,你就找他老婆说。” “这,这样能行吗?”凉子叹了一口气,“我到底不是你真佐子,不行哟!万一名声出去不就更糟了。何况你也要和那些到你们店里去的政治家们交往呢,这可得慎重,怎么能让你来调解呢!” “你还舍不得?真糊涂!我要跟上那些政治家主顾,说不定早成了傻瓜啰!” 凉子告辞了。 真佐子把凉子送到门口,关好了门。她问顺子:“听到刚才那些话,你一定很吃惊吧?这个人给人的印象好像不正派,其实心很软,还真像个女人。她温顺得很,对男人也一片痴情。” “是吗?我一点也不懂。”顺子说。 “也许。她想方设法地拚着命攒钱,好不容易攒点钱就被那个男人连偷带拿地花光了。” “……” “当初经营这个酒巴间时,她有一个资助人。后来这个人因为买卖不景气把她甩了。当时她很气愤,痴情得差一点为那个男人自杀了。虽然他们年龄悬殊很大……接下来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个男人。那可是个坏东西,开始待她很好,所以她很快就迷上了他,对他言听计从、百般温柔。但人家摸淮了她的弱点,跟她三心二意。她想和那个男人分手,又缠缠绵绵。吃够了苦头。” “那个人是干什么的?”顺子问。 “好像是个房屋经纪人,兼搞介绍地皮和经营票据的家伙。据说还在哪个公司挂了个经理头衔。生意好的时候,还能维持住;生意一不好,就露出他的本性了,拚命诈她!我给她们调解过。好不容易了结了,凉子也发誓不跟他相好了。你看,半年不到,对那个男人又依然如故。情况就是你刚才听到的。” 听了这些言谈,顺子觉得,不论是真佐子还是凉子,虽然都和自己年龄相仿,但是,她们的人生经验,是自己10年或者20年也积累不到的。 “怎么样?听了这些,你的忧愁该消失了吧?你不认为在报社那点工作上的纠纷没什么大不了的吗?” 顺子觉得确实是这样。她所看到的凉子,是一个被环境扭曲了形象的女人,这种环境,还将继续左右她的一生。而自己的失误,仅仅是一次挫折而已。 “我也该回去了。”三泽顺子站起身。看来情绪轻松多了。 “等等,现在几点了” “8点。” “我也该上班了。那么,等我准备一下一起走。”真佐子一准备就是30分钟。三泽顺子等得无聊极了,就在这豪华的房子里来回踱步。 “你钯凉箱打开,吃点东西。”真佐子说。 对一个独身女子来说,真佐子的冰箱真是太大、太奢侈了。顺子打开一看,水果啦、罐头啦、西餐啦,装得满满的。顺子不得不为真佐子优裕的生活感到惊讶。 真佐子经常说,因为是独居,就要懂得体贴自己,就该把生活搞得丰富些。所以,她不想让自己太寒碜、太孤寂。她一贯主张的生活信条,就是大量地攒钱,不要亏了自己。 “怎么?什么也不吃吗?”真佐子问。她已经做好了去上班的准备工作。化了牧的真佐子,显得雍容高雅,楚楚动人,连顺子都感到光彩照人。她那华丽入时的穿着也是顺子所望尘莫及的。 三泽顺子先走到门口,真佐子锁上门。门一上锁,一种独身的寂寞感从她心头掠过。两人下着台阶。真佐子说: “今天这个凉子,临走的时候向我打听,问你能不能去她店里工作。” “噢?”顺子一楞,难怪她什么都要问。 “她问清楚了你在报社的待遇,又拐弯抹角地说,如果你能到她店里去的话,她打算给你更多的薪水。” “……”顺子没说话。 “哎,也真怪。你看她虽然在漫不经心地闲扯,却打量着你,看出你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子,就想把你弄到她那里。这是她们的职业习惯哟!那样的女人平时是两种性格溶于一体,一方面想下决心做大生意,另一方面,又想从那种生意中挣脱出来。在我面前说女人是祸水,可又离不开女人,离不开买卖。……这种习性,不知是不是天性?” 对顺子来说,这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而且也远远超出了自己在报社工作所能理解的范围。 真佐子的公寓前面是条宽广的马路,附近都是住宅。 “咱们晃到前面去吧。”真佐子说:“这一带雇不到出租车。” 两人走在人行道上,透过住宅区那浓密黝黑的树木,夜空泛着极光似的白色。繁华的街灯把它的光线从空中呈半形泄向地面。这时,一道车灯的强光向她们逼近。刹时,车子在两人面前“嘎”地一声停住了。 这是一辆中型的外国进口车。 “是真佐子吧?”车窗露出一个中年男子的脸。黑暗中,顺子看不清楚。 “是的!”真佐子停下脚步。 “现在去上班吗?” “哎。” “太好了!我顺便送你去店里。” “哟!这可是无尚荣幸。……哎,顺子,一起上来吧,顺便也送你一阵。” 三泽顺子被真佐子拖到门口。正要上车时,顺子骤然屏住了呼吸。啊!淡淡的灯光下,映出了那个中年男人的面孔,他就是三泽顺子的顶头上司——r报社的编辑局局长。 3 三泽顺子一看车内坐的是自己报社的编辑局长,紧张得气都不敢喘了。但是,编辑局长好像并没有发现她是谁。 “顺子,不要客气。”真佐子说:“先送你一段再说。”她说着,麻利地钻进车内,坐在局长旁边。顺子没有跟在她后面,而是绕到司机旁边,坐在助手位置上。 “呀,不用坐到那里,这边宽敞得很哪!”真佐子劝三泽顺子坐在自己身边。 三泽顺子觉得背朝局长心里安定多啦,就小声说:“这里可以啦!” “怎么能坐那里呢?请到这儿来。”这是局长的声音。 顺子没敢搭话,只是默默地低着头。 车开了。局长温柔迤问三原真佐子: “现在才去店里上班,好大的面子嘛!” “今天是朋友来了,只顾说话,去晚了。”真佐子爽快地答道。 “是老朋友吗?” “老同学。” “太好了。但你能有这种自由,不正说明你是店里的大红人吗?” “哪有的事。这时候满不在乎地去上班,一定要挨老板骂啦。不过,跟朋友谈谈心,即使挨骂也值得。” “对!是这样。”局长用意想不到的郑重口气说。 这位编辑局局长叫川北良策,是个很有才干的人。编辑局各部长都怕他。他交际很广,在政界和财界都有得力的后台。外界对他的评价也很高。三泽顺子平时只从远处默默地观察过这位局长,从未打过照面。编辑局里的部长、科长们见了他,也俨然象见到独裁者似的战战兢兢。在顺子这样的年轻女职员眼里,他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云端人物。刚上车时,顺子看到局长川北良策,心就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对方没有认出她来,不仅是因为天黑的缘故,主要是由于等级差别,平时接触少。从局长的目光来看,好像也没意识到三泽顺子就是自己的下级,是报社的职员。 坐在助手位子上的三泽顺子,一开始还很紧张,渐渐地,就镇定下来了。但她仍担心真佐子跟局长闲聊时,会暴露她的身份。顺子默默地祷告着。这种担心,很快在真佐子与川北良策转变了的话题中得到解脱。 “江腾先生还经常去你们店里吗?”编辑局长问真佐子。 当然,顺子对这类事情是一无所知的。 “是的,经常去。好像三天前还去过。”真佐子答道。 听真佐子说话的随便语气,顺子觉得有点奇怪。对待这位平时威风严厉的川北局长,她觉得真佐子有些不恭敬。这当然不是否认真佐子的伶牙利齿。 “是吗?噢,还带着其他人吧?”川北良策问真佐子。 “哎,和石川、田山一起。好像在哪儿开完会回来。由两三个人陪着他们游了赤坂的风景区。” “嗯。那么……,那些艺妓中间是不是有个洼抠脸的?” “对,好像有那么个女人。” “这么说,到了那种地步了。”局长自言自语似地嘟嚷着,只有他自己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川北局长,你好像跟江腾非常亲密吧?”真佐子像朋友似地问川北。 “也没什么,承蒙得过他的帮助。噢,也是因为报社的工作,不亲近也不行。” “江腾先生曾经赞扬过你川北呢!……哟!无意中唠起这句话,真不应该。” “嗬嗬,江腾先生怎么说的?”局长很敏感,他急忙接住真佐子的话头追问。 “但是,我们不准跟任何人谈及在店里听到的客人谈话的内容。这是夜总会的礼节和规矩。” “是吗?” 真佐子那闪烁其词的话语,多少使川北有点焦急。 “不算没有礼节不行吗?”川北让步似地追问:“只想听听关于我自己的事,也不算违反规矩。一点点也行,仅仅把江腾先生评论我的话告诉我。大概讲讲也行嘛!” “咦?堂堂的川北局长还在乎那些话吗?” “求求你,谢谢了。都是凡人嘛!” “那好!就说一点点。江腾先生说,r报社的川北良策是一位相当出色的人物。现今,无论哪个报社,还没有一个像他那样有前途的编辑局长。这是继a报社尾形先生之后的又一个杰出人物。……好像就是这么说的。” 所谓的尾形,是先干编辑局长,后来成了保守党总裁的一个人。这个人还多次出任过大臣,有相当的政治手腕。“嗬!那可不敢当!”局长的语气里,流露出由衷的喜悦。 “哎,真佐子,当时这话他是跟谁说的?” “哟——有必要全部告诉你吗?”真佐子故意拿起架子。 “问问嘛!做个人情吧!” “跟企业团体联盟的大林先生说的。” “噢,大林先生?嗬嗬,果真不错。”川北局长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脱口说道。 “我可以下车了。”看见了国电车站,三泽顺子让司机停车。 下了车,三泽顺子尽可能地背着灯光走进车窗,朝真佐子打打手势,让她下来。看到真佐子打开车门,顺子又故意走得远一些,让真佐子跟过来。 “怎么啦?”真佐子与她并排站着。 “吓我一跳!车上那一位,就是我们报社的编辑局局长!”三泽顺子说。 “我早知道。”真佐子微笑着点点头。 “呀,原来你知道?你真坏!一开始,就不该拖我上车,让我步行过来,思想会轻松得多。” “不用担心,这也是顺便嘛!” “真佐子,请你千万别跟川北局长说,我在报社工作。看来,他今天并没有认出我,以后再问起来,你也别说。” “放心吧!这事我有把握。多亏在那种店里上班,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关系,我认为还懂得一点。” 单从这一点看,三原真佐子远比三泽顺子成熟老练多了。 “那就谢谢了,求你了!” “好哩,再见!”真佐子酒脱而又神气地朝车门走去。 要是在平时,三泽顺子总会站着目送她走开。这一次却像是打败了仗的兵似的,急急忙忙溜走了。走到好远的地方,才悄悄地回过头来,但那辆车早已消失在车流里了。 在报社,一贯自负、高傲的川北良策局长,为什么会那样谦恭而又毫无顾忌地跟一个夜总会的女招待交谈?坐在电车上,三泽顺子脑子里产生了这样的疑问。照理说,在客人和女招待之间,客人更应该显得尊贵、傲慢些,而川北良策则不然。顺子坐在局长车子里的时候,就感觉到两人在自己背后交谈的情景,那川北局长像是在央求真佐子,向他透露他想知道的事情。事实也正是这样。到底是什么原因呢?顺子又想起了局长川北良策问真佐子的话: “江腾先生还经常去店里吗?” 川北良策为什么要提起江腾呢? 顺子知道,所谓的江腾,就是江腾精一。这个人既是政界的头面人物,也是保守党的总裁,是实力派人物之一。他有担任大臣的经历。不远的将来,很有可能由他组织内阁。三泽顺子由于多次根据整理部的要求,把江腾精一的照片拿给他们刊载,因此,对江腾精一的经历、行踪等情况略知一、二。然而,江腾这名字,真佐子象是不以为然似地挂在嘴上,看那样子,似乎关系不比寻常。真佐子上班的那个夜总会,在东京是第一流的。这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主顾一定经常光临那里。前面提到的企业团体联盟的大林——这个经济界的庞然大物,看来也是常客。川北良策大概利用过这种交际场合,也和江腾精一起玩过吧。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接近并热悉了真佐子。两个人或许同时由于江腾的缘故联系在一起了。顺子认为,真佐子能和自己很难接近的编辑局长象朋友似地无拘无束地交谈,仅从这一点,就证明自己与真佐子之间存在着多大的差距。当然,她清楚,这与真佐子的职业也有关系。尽管如此,常和名流以及权贵人物交往的真佐子,无庸置疑地比自己成熟了。现在的真佐子也只有和顺子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才显露出朋友的真诚和孩子般的稚气。与夜总会的真佐子完全判若两人。 三泽顺子越发觉得自己的工作既贫乏又枯燥了。整天剪着报纸、杂志,整天往剪报上抹浆糊,单调无聊极了。但话说回来,如果让自己处在真佐子的位子上,也未必有她那种才能和素质。这是走出校门之后,不同的人生道路使她们拉开了距离。学生时代的真佐子,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当时,她的学习成绩并不好,也没有特别的才华,只不过脸蛋漂亮些。就是现在看起来,她在学识方面也是极为平凡的。 三泽顺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她不是羡慕真佐子,也不是嫉妒真佐子,而是觉得再也没有比自己的工作更枯燥乏味的了。而且,仅仅因为拿错了一张照片,就引起了那么大的风波。说不定就在此刻,职员中又有人受到牵连,真是不堪设想。倒是真佐子的天地宽广。她站在人生的至高点,尽情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4 5天以后…… 刚过了中午,三泽顺子就上班了。 难得坐在办公室里的末广部长被编辑局长的秘书叫了去。 “什么事?又要刮胡子?”末广善太郎当着大家的面,故作镇静地问来喊他的秘书。但仍然掩盖不了他那不安的神情。当他的身影在门口消失时,和部长吵过架、一直没敢溜出去的次长金森谦吉鼻子里哼了一声,嘲弄部长。 自从事件发生以后,部长末广善太郎和次长金森谦吉即使打了照面,也一句话没说过。早上打招呼时,金森也只是默默地点点头算是问好了,而末广也是爱理不理的。当然啰,部里有什么事,末广也不和金森商量。有了急事,他就越过金森直接吩咐年轻的田村去做。两个人冷淡的对立情绪,使部里本来就沉闷的空气更加让人觉得憋闷。大家无精打采地干着事,没有欢笑,也没有戏谑声。 但当部长和次长外出不在时,大伙就来了精神。他们转动着像是被寒冰封冻起来的身体,热烈地谈论着自己的上司,谁也不同情他们。 三泽顺子总以为这样的气氛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所以她一直很郁闷。河内三津子私下劝慰过顺子,说:“不只是因为你的原因,还有其他因素,这种状况以前就存在,你是知道的。”尽管如此,顺子仍然感到不好受。 局长叫走了部长,留在办公室里的次长金森好像很坦然,其实不然。因为这一次的事故处分还没有最后定论,作为他,心里也不能踏实。 金森谦吉坐在椅子上。他凝视着窗外,预感到部长被叫去就是要宣布处分决定的。其他人也有同感。虽然每个人都在默默地干着手里的活,心里却象十五个吊桶一样,七上八下,他们等待着部长回来。 编辑局长川北良策是一个严厉得出了名的人物。三泽顺子又想起了前几天和真佐子一起乘车时见到的川北良策的形象。她觉得当时车上的那个人不是报社里威严的编辑局长,而是一个和夜总会女招待亲密无间的普通男人。 顺子回味着坐车的情景,手里的剪刀在不停地动着。突然,门开了,部长末广善太郎走了进来。房间里又是一阵无形的波动。部长没说话。他垂头丧气地坐到椅子上。然后,拉开抽屉,拿出一支香烟衔在口里,眉头皱着,脸色很难看。 “喂,金森君!”过了很长时间,部长终于开口了。 “什么事?”金森谦吉敌视地抬起头。部长看也不看他一眼,说: “局长叫你去。”他抛出这么一句话。那语气,已经失去了往日的锐气。 金森谦吉猛地站起身,把椅子弄得咕咚响。他大步朝门口走去,又“砰”地一声关上门。部长的脸仍朝向一边。以前,曾对拂袖离去的金森谦吉背影大骂“混蛋”的末广善太郎,现在连骂的气力也没了。他靠在椅子上,双眼紧闭,仿佛在思考什么。一缕缕的烟雾机械地从他口里冒出来。 突然,电话铃响了。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部长也不由得睁开双眼,神经质地扫了一眼电话。 河内三津子急忙拿起话筒: “是是,我是资料调查部。……哟——是你啊!……什么?……衣料?在大百货商店买的。嗯嗯。五楼角上。……对对,或许还有。今天下班?……、是这样!一块走也行啊!……哎哎。5点?好的好的。在哪等?……”三津子那悠然的声调,更使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当天傍晚,在报社的公告栏前,挤满了报社的职员,黑压压的一片。那里,刚贴上油印的任免命令。命令上写道:“给予资料调查部部长末广善太郎以警告处分;给予资料调查部次长金森谦吉以告诫处分。”接下来是:“调部长末广善太郎到事业部工作,享受部长待遇;调次长金森谦吉到世论调查室工作,享受次长待遇。”毫无疑问,这种调动,等于被打入冷宫,降了职权。尽管说仍享受部长、次长待遇,实际上是有职无权。 三泽顺子站在最后面,远远地朝那块布告看丢,身子在微微颤抖。她想:末广部长降职到事业部,金森次长发配到世论调查室,当然与此事有关的整理部部长也会受到同样处分。但是为什么没有看见对自己的处分命令呢?公告上也通报了把整理部的次长从整理部调到校阅部,对整理部职员木内一夫提出告诫,并调到地方版搞整理工作。但为什么没有自己的名字呢? 编辑局长川北良策一贯倡导要“赏罚严明”,似乎想以此达到整顿纪律的目的。由于他的前任是个相当散漫的人物,他那随随便便、放任自流的作风,以至使编辑局内部松松跨垮、不堪收拾。在报社,实际上存在着两股势力。这里面,既有前编辑局长的对立面,也有现任编辑局长的反对力量。 川北局长就职还不到三个月。在此以前,他是政治部部长。这位新局长不愿因袭前局长的方计,因此,人们猜想,他迟早要实行“川北人事”政策。这政策要在摸准局里工作以后,得四个月左右才能开始实施。这次的处分公告仅仅是“川北人事”政策实施的前奏,它未必是川北的整个部署。仅仅因为错登了一张照片就给下属如此严厉的处分,足以说明了这一点。如果把“处分”说成是“杀鸡给猴看”意思将更确切些。 顺子悄悄地离开人群。她感到有罪不容赦的责任。因为她,那么多的人受到伤害,这使她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命令是6月3日起草,四天后发布的。 调到事业部的资料调查部长末广善太郎,意志消沉是可想而知的了。他那从局长室返回时的神情,也可以证明。连他也没想到处分会如此严厉。说是享受部长待遇,实际上,事业部早就有一位德高望重的部长。他的部长待遇,几乎跟坐冷板凳是同义语。这对于处在发迹仕途中的末广善太郎来说,无疑是一个棘手的障碍。哪怕是稍微恢复一下元气,至少也要一两年时间。如果认识到错误不是他一手造成的,而把它归罪于部下的疏忽,他也许不该消沉,他还有可能再度抬头。然而大家有目共睹,从他一直频繁活跃在报社的要害部门来看,即使在仕途上停滞一两年时间,对他来说,也是一个沉痛的打击。 次长金森的情况更糟糕。那个世论调查室,在报社的地位之低下,更不待说了。无论从哪一方面看,报社的核心、主流是政治部、经济部、社会部和整理部。他们起主导作用,决定、安排当天的新闻报道和组织稿件。而世论室算什么,连预算都不宽裕。直截了当地说吧,他们因公外出需要乘坐报社的车辆时,连社旗都不让打出去。更多的则是乘坐电车和公共汽车。 说起来,校阅部、资料调查部、世论调查室在一个报社里,都是缺一不可的部门,也应该受到重视。他们是在背后出大力、流大汗的。但特殊的是,在r报社的世论调查室,就不是这样了。调查室是一群再也提升不了的,从各部贬下来的次长汇集的地方,而一些被认为没有能力的人也塞到这里。 世论调查室离校阅部不远,透过窗户看去,那儿光线很暗,房间里只摆了四、五张桌子。几个完全失去了锐气的中年人或上了年纪的职员,在那里死气沉沉地工作着,或整理征询意见的名信片,进行归结汇总,或统计各机关、各民间团体发行的报告等。 把金森谦吉调到世论调查室,名义上是次长待遇,其实什么工作也没有。没有工作干,这对一个新闻记者、一个靠工资维持生活的人来说,应该是再痛苦不过了。有人会说,不干工作,每月还能领到工资,应该庆幸嘛!其实不然。一个人在单位无所事事,吃些嗟来之食,不亚于死乞白赖地被人半死不活地养着,心里不好受啊!因为,作为金森谦吉,如果不考虑他平素的成绩,就这样处分他的话,那将比末广善太郎更没有抬头指望。他将默默无闻地在那光线暗淡的角落里无职闲居,百无聊赖地打发余生,直至退休。 还有一件更使三泽顺子内疚的事,那就是整理部的木内一夫被调到地方版搞整理工作。同一项工作,派甲也好,派乙也行,其价值判断或许不尽相同。同是整理工作,但该社的整理部和地方版的整理室,工作上有天壤之别。不管怎么说,整理部是负责该报社的正刊工作,这是报社的门面,是精髄;而地方版,只是在报纸里填补空档、充实报屁股的。 各家报社都有都内版或市内版,还有为郊区县设的县版。县版栏内刊载的消息,多是县里发生的事件。报纸上保留的县版只有一个很小的版面。它所刊载的是些从警察署、县府、市政府以及各团体取材的地方性报道。 所谓地方版的整理工作,就是整理编辑从各分社或联络员那里寄来的地方性稿件。那么一小块版面,只能刊登一些诸如畜产方面牛的竞赛会,报道蔬菜生产方面的情况,或某地建了一所小学,或消防署召开了表彰大会,或其他文化集会的消息等等,如此而已。整理起来特别没劲。 顺子想,木内一夫看了布告后一定很沮丧吧!在有乐街站站台上碰到他时,知道他买书和诗集聊以自慰,现在,不知他又用什么办法来解脱自己了。 顺子为木内一夫受了处分,而自己却没有受到处分有些迷茫和不安。也许因为她是刚进报社不久的新手吗?或许报社根本就没有把女职员看在眼里,觉得连处分都配不上?认为女职员只能做些辅助性工作,总是把女职员看成是半个人,也是顺子所感到不公正的。 即使是这样开脱自己,三泽顺子也没有感到轻松。没有处分她,更使她感到难堪和困窘。她不得不想到辞职了。 顺子不想马上返回资料调查部。她明明知道自己情绪冲动,想使自己冷静一下。 她没有乘电梯,而从三楼搂梯摇晃着走下来。她想到大门口去透透气。 公布处分命令不仅在编辑局内部进行,而旦也通告到印刷局和业务局等部门。编辑局内部即使对此事不太关注,但其他部、局对通告也会产生浓厚兴趣的。以前对事件内幕不太了解的人,看到公告后,也往往特意去向编辑局的人员打听,指手划脚,嘀嘀咕咕。三泽顺子不乘电梯是想回避这些人。然而从楼梯下来时,她仍然觉得有许多不认识的人,同她擦肩而过,向她投来异样和非难的眼光。 她打算回家以后就写辞职书。回家后立刻就写!明天一大早就带来交给部长。但今天她无论如何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尤其是上班时要特别注意。所有与事故有关的人员都受了处分,唯独她——这个“罪魁祸首”,却没有受到触动,不管是什么理由,她都会受到责难。她越发感到自己罪不容恕了。如果给她一个明确的处分,也许她就不会想到辞职了。但是辞去公职以后,她又怎么办呢?三泽顺子现在连10万日元的积蓄也没有。尽管r报社是个一流的大报社,但对一个走进报社不过一年的女职员来说,退职工资之少,也是可想而知了;而且在她毕业前夕,顺子是把报社当作唯一目标来应试的。现在,她就是打算改换门庭进其他公司,也还需要时间去找门路。至于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工作,也还是不得而知。 三泽顺子在大门口的传达室门前走来走去,茫然不知所措。她极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她那无意义的踱步,被传达室里一个叫林田的女职员看到了。林田惊奇地打量着这个漂亮女人。她比顺子大五岁。 三泽顺子又返回楼梯。她迈着沉重的脚步,一阶一阶地往上移动。可能是神经过敏吧!她仍然觉得从上面下来的人,不友好地盯住她。好不容易才上到三楼。三搂走廊的一头贴着处分公告,说不定仍有很多人围在那里看。顺子避开人群朝另一头走去。从这里回到资料调查部要绕一个很大的圈子,只是碰到的人会少些。 刚走几步,三泽顺子就后悔了。 这边的办公室有论说委员室、编辑局长室、主干室等。职员们通常把这个走廊叫做“青云之路”。这是模仿“丝绸之路”叫起来的。意思是说专供上层人物行走的道路,按理说这边应该没什么行人。三泽顺子小跑似地急步走过一个个办公室,只要走过主干室,走过会议室,走过总务部,离资料调查部就近了。正当三泽顺子从论说委员室门前经过时,突然,对面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使顺子感到心脏好像立刻停止了跳动。 她撞上的正是她最敬畏的人物——编辑局局长川北良策。川此良策好像急于去办什么事,忽然碰到三泽顺子,也楞了一下。顺子搭拉着眼皮,边走边对编辑局长那矮墩墩的身躯鞠了一躬。 “嗯。”局长简单地还了礼。 顺子很吃惊,不由得抬起了头。她没料到局长还会“嗯”那么一声。 平时在报社,川北局长无论谁在什么场合跟他鞠躬或打招呼,他总是无言地点下头就算了。让人感到他傲慢不逊,也更觉得他威严可畏。像今天这样出声还礼,还是从未有过的。 川北局长看了顺子一眼。仅仅是一眼,也使顺子吃惊不小。她低下头,逃跑似地急忙走开。心脏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局长看她一眼,也是顺子始料不及的,据说这位编辑局长在编辑局最大的特点是,无论谁和他鞠躬或打招呼,向来都是爱理不理的,眼睛总是停留在原来的位子上。特别是对女职员更是不屑一顾,不知为什么,今天却是这种态度。 顺子认为,局长至今也许还不知道是她和真佐子乘坐了局长的车,那天晚上,局长也没有认出她来。局长看了她一眼,也许是无意的;出声还礼也许是偶然的。但她又想,那天晚上,是不是局长已经认出她,至少知道她是报社的职员,而故意装作不认识呢?可她又立刻否定了这种看法。从局长川北良策当时的态度看,确实像是第一次遇到的一个全然不相识的人。局长会清楚地知道,和三原真佐子那种职业的女人亲近,如果被本单位女职员看见,是很不体面的。他将会掩饰自己,举止言行也不会那样自然。对一个普通的男人来说,也不会有这祥高的演技。 那么,刚才局长的眼神到底怎样解释才对呢?那确实是有意识地盯住她看的眼神。……总之,那眼神,不像是似曾相识的回忆。真奇怪,顺子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纠缠在这个问题上。 三泽顺子回到资料调查部,心情仍不平静。部里有四、五个人在谈论着什么,一看见她进来,谈话立刻中断了。河内三津子也正与邻座的田村说着什么,看见她进来,就迅速止住了话头,眼光落在一张剪贴的外国报纸上。 顺子看见部长末广和次长金森的位子上空荡荡的,知道他们都不在。那两个空位子使顺子的心象针扎一样难受。 现在,部长和次长的情绪怎么样了?他们各自干什么去了?顺子在设想着。次长金森谦吉被局长叫去后,肯定已经知道了对自己的处分,他多半是自暴自弃。但他再没回到部里。是去哪里解闷了,还是已经回家了?不,大概没回家。他白天在麻将铺,晚上去酒馆,一定很晚才回家。部长末广善太郎这会儿也许更沮丧了。或许他正呆在那些亲切的部长伙伴中巧妙周旋,搔着头傻笑似地说: “哎呀,又被干到了!” 在那里,这位部长是有政治头脑的。他会宣称不是自己的失职,而是部下的责任,总之,是运气不佳才触了霉头的。或许他期待着那些部长伙伴会安慰他:运气不好嘛!那不过是形式上的处分,风头一过,说不定还会官复原职的。 顺子打算今天早点回去。办公室里的气氛使她无法坐到下班。部长、次长均不在,她就跟河内三津子打个招呼,说自己不舒服先走一步了。顺子迅速收拾好桌子上的东西,又跟大伙说: “对不起,我先走了。”说完就告退了。 顺子来到走廊,河内三津子摇着她那满是卷毛的头从后面追上来。 “三泽,等等。”河内三津子把两手扶在顺子肩上:“你的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说着,搂抱似地带她进了冷清清的茶馆。 这个荼馆在三坪算是个大茶馆,安排了一个管总务的老婆婆为职工们烧水。这时炉子上面落了薄薄的一层灰,一把水壶坐在上头。 “今天的事,对你打击很大,这我清楚。”河内三津子像个老大姐似的:“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不要想不开,虽然你出了差错,谁都会出差错的。只是,问题的关键是编辑局长的处分过于严厉了些。你因为来报社的时间不长,才没给你处分,我认为是这样的。” “这样反倒更使我难堪,也于心不安。是我惹下麻烦的。”顺子本不想哭出来,但是,她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放声大哭起来。 “你不要难过。”河内三津子说:“那件事,你没有必要负什么责任。说真的,部里的同事都在庆幸呢。你不是也讨厌部长那家伙吗?至于金森,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大家早就忍无可忍了。这个人在部队是个兵油子,在报社又是老资格、老前辈。平时,大家勉强顺着他也是出于不得已。这样倒痛快。说起来,多亏了你啊!如果没有你那幸运的失误,真不知道还要被这两个家伙困到什么时候。” “……”顺子没说话。 “哎,今天早一点回去也好。明天,一定要打起精神来上班。不要有别的想法。大伙都很感激你呢!你要大模大样的来上班,知道吗? 第03章 编辑局长的邀请 1 三泽顺子走出报社,心情很沉重。 尽管河内三津子那样安慰她,也丝毫没有减轻她的精神压力。但是,确实像三津子所说的,因为这次事故,部长末广善太郎和次长金森谦吉调离了资料调查部,使部里的气氛变得轻快、明朗多了。从这一点来说,大家无不庆幸。不过,这总归是因为自己的工作失误引起的惩罚性的人事变动,顺子的心情与部里同事们的喜悦很难协调起来。 “我每次来上班,心里都感到沉闷、堵得慌。”河内三津子的话又一次响在顺子耳边。“只要他们两个人不在,心情不知有多舒畅。我常想,这两个人真不如死了的好!现在多亏了你,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不只是我一个人,同事们都这么认为。因此,从明天开始,你一定要高高兴兴地来上班。” 河内三津子就是这样劝慰顺子的。尽管她说的全是事实,但抚慰不了顺子的心。顺子知道,这次事故不仅波及了资料调查部,而且整理部也受到牵连,特别是那个取走照片的木内一夫,被贬到地方版的整理室更令人不安。地方版的整理工作,跟本报社的整理部工作,是无法相比的。通常,报社内部的职员们把那儿叫做“邮戳办公室”。顾名思义,他们只知道在各地通讯部送来的报道稿子的县名上“叭嗒、叭嗒”地盖橡皮印戳。总之,都认为他们的工作简单,没什么意义。从以前木内一夫的情况推断,正式通告发布以后,他一定更颓废了。 顺子边走边沉思着。忽然听到背后有人招呼她。顺子回头一看,是传达室的林田小姐微笑着向她走来。 “您现在回家?”漂亮的林田问她。 林田比顺子大5岁,比顺子早4年考进报社。平时,顺子遇到她,只是点点头,很少说什么。今天,对方却主动跟她搭话了。 “怎么样?不去喝杯茶吗?”林田邀请道。 顺子虽然跟林田不太熟悉,但对方特意邀请自己,谢绝掉也不好。于是就跟林田一起进了车站附近的饮茶店。顺子心想,喝杯茶也好,调节一下情绪。 “听到什么感兴趣的事了吗?”林田那漫长脸上挂着微笑:“听我谈点别的怎么祥?” 林田也不等顺子表态,就说起许多与报社无妨又有趣的报社内部的笑话和传闻。由于她在传达室工作,所以对报社的许多情况都了如指掌。不用问,她肯定也知道这次事故的情况。既然知道,又特意邀请顺子喝茶,其用心可见一斑。从同性的观点看也是好意。 “刚参加工作,准会碰到这样、那样的事情的。开始时,出点事故我也曾想到辞职哟!渐渐地就习以为常、老于世故了。现在就是干些蠢事也麻木了,无所谓了。周围的人好像都如此,说不定是相互影晌的。她们说什么:假如辞退了我们,让我们拿着履历表到处去找工作,还真嫌麻烦呢。找个工作,又不想去拿钱多的酒馆、酒吧间,稀里糊涂打发日子就行了。这样,年复一年,也就不在乎了。看来,还是在大机关好啊!” 顺子从林田的谈话中感到,林田是担心顺子会辞职和自找烦恼,想方设法来安慰她的。可以设想,林田与河内三津子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很可能是河内三津子委托她的,也可能是她自己主动提出来的。真是热心肠的好人啊! 林田喝完了茶,继续劝慰顺子说: “看你这愁眉苦脸的样子,真让人担心。看看戏,消遣一下怎么样?” “看戏?” “对。其实,我手里正好还有5张戏票,愁着处理不掉呢。有3张还好办一些,那2张没办法啦!如果方便的话,你邀请哪位去看行不行?” 看得出来,林田不一定是处理戏票,而是有意安排顺子去看戏、散散心的。林田真会周旋。顺子对话剧也不是全然没有兴趣,但是今天的心境,去那些地方却是一点兴致也没有。只是她觉得林田“处理戏票”确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不能辜负这份美意。只是买了她两张票,还有三张怎么办呢?对,明天让部里的什么人买下算了。 顺子把五张票全买下了。 “帮了我的忙,谢谢你啦!”林田高兴地说:“待会儿,我还有个约会,对不起啦,我先走一步。”林田说着,拿起付款单,麻利地朝自动计算器走去。她好像对这里的业务很熟悉。 临走时,林田又丢下一句话: “喂,拿出精神来!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挺住!” 顺子很想跟她一起出来,但林田似乎有意要丢下她似的,急急忙忙先走了。顺子只好又坐下来,喝着剩下的红茶。这时,不知是谁,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抬起头,原来是木内一夫。木内一夫拿着一张卷起的报纸站在她身边。 “是你?”顺子为木内一夫的突然出现感到吃惊。 “失礼了。……刚才我就在这里了。看见林田陪着你,我就回避了。可以坐在这里吗?” “哎,你请。” 木内一夫说声“谢谢”,就在顺子对面坐了下来,他的表情,比顺子想象的坦然多了。 木内一夫叫来服务员,改定了咖啡,他又问顺子来点什么,顺子要了水果。 两人沉默着,双方都有些难为情。今天公布的处分决定,在两人心中还郁结着疙瘩。 “好啦!终于公布了!”木内一夫笑笑,打破了难堪的沉默。他似乎觉得回避那个问题不如开门见山的好。 “实在对不起了,”三泽顺子点了一下头。 “哪里,不能这样说。那是我自己造成的,自作自受。有什么好说的。我想你也看了今天的公告了,也不过如此,反正也躲不掉。” “……” “这样,我也踏实了。这比每天提心吊胆,总想着局长会怎么处分我,厌倦地打发日子要痛快得多。” “……”三泽顺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觉得自己看到的木内一夫,是一个受到伤害本来应该忧郁,却反倒兴奋的变态形象。 “你怎么样?”木内一夫关注地问顺子。 “不要老是愁眉不展的。”木内一夫说:“以前我就说过,责任在我们整理部。最糟糕的是我,没有审查一下资料。再说,那样的错误谁都难以避免。什么s·布莱卡,一个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无名小卒。这也是常识以外的问题嘛!”木内一夫态度明朗地说:“只是部长被我牵连,受了处分我觉得内疚。我去盖戳子也无所谓,但于心不安。现任局长也真够意思。听到议论了吧?没想到他会这么干!你也别太苛求自己了。” 接着,木内一夫又问及部长末广善太郎和次长金森谦吉的情况。三泽顺子说: “我觉得太对不起他们了!”除了这句话,她再也说不出别的。 “根据小道消息,”木内一夫说:“那个处分不单是针对这一次失误的,据说含有多种因素。” 看来,木内一夫也听到有关编辑局的传闻了。报社的内部消息不胫而走,比见报的新闻都传得快。什么资料调查部长不安心工作,不停地为政治目地打转转啦,什么次长金森谦吉散漫怠情,热衷于竞马赛车,几乎连办公桌都不沾啦,等等,这些早已满城风雨。还有人说,这次的处分仅仅是个导火线。总之,众说纷纭。 “所以,局长的本意不只是处理这次事故,而是利用这次机会,对被处分的人作出的果断决定。编辑局内部的人都这么说。这就是说,你总认为这是由你一个人的错误造成的,其实不是这么回事。情况复杂着哪。按照以往的做法,就是川北局长,也应该对这次过失持宽容态度。” “……” “依我看,那就更谈不上你的什么责任啦!大家都这么说。因此,你不要把那件事放在心上,耿耿于怀。” 三泽顺子从木内一夫的谈话中,听到了类似河内三津子劝慰她的语言。由于木内一夫本人就是当事者,所以对她的同情显得更真诚、更宝贵。木内一夫甚至体会到了三泽顺子。报社职员指手划脚、成为议论中心的痛苦。 他们喝完咖啡,吃完水果,木内一夫站起身,说: “该回去了吧!” 于是,两人并肩来到有乐街站。途中,只听木内一夫自言自语地说: “唉!一个人孤孤独独的,真没意思!尤其是这种心情,回到家也是形影相吊,真无聊!然而又没地方好去,简直是毫无办法。” 听木内一夫这样说,顺子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虽然木内一夫还没有被逼到像她那样必须下决心辞职的地步,但因为受了处分,已心灰意懒,再只身一人回到那凄凉冷清的单身宿舍里,没有温暖,没有安慰,确实让人无法忍受。 三泽顺子突然想起了刚才从林田那里买到的戏票。她想,反正是打算“处理”给别人的,送给木内一张多好。她问木内: “木内君,您不讨厌话剧吧?” “话剧?噢,戏剧之类的都不讨厌。”木内一夫愉快地回答。 “那么,我这有刚刚买来的入场券。您如果愿意的话,想请您看今天的首场演出。”三泽顺子抽出一张戏票递给木内一夫:“乐意吗?” 木内一夫望着戏票说: “啊,就是前些日子在报纸上评论过的那场话剧。” “好像是的。这是一位喜欢话剧的同事推荐的。”三泽顺子没有说出林田的名字。 “你不一块去看吗?”木内一夫看着顺子。 “我不想去。” “嗯,是这样。”木内显然很失望。开始,他认为顺子会和他一起去的。 “真遗憾!”木内一夫确实流露出遗憾的表情。 当然,他不是遗憾去看戏,而是遗憾要了票再也不好意思拒绝。木内一夫知道看戏的方向是与顺子回家的方向相反的。他很想再陪三泽顺子一起走走。 “好!祝你看戏愉怏。”三泽顺子说完,转身就走了。 木内一夫动也没动,一直目送着顺子离去。 当天晚上,三泽顺子写了辞职书。理由是:“家里有事。”看着写好的辞职书,三泽顺子不由得长叹一口气。她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早就提出辞职,离开报社。刚进报社时,她还为自己能就职于这么一个现代化的新闻单位而欣喜和骄傲过。她生活的幻梦虽然在工作的现实中,色彩渐渐暗淡了许多,但还不至于讨厌报社。在这个就业考试非常严格的报社,和三泽顺子一起被录周的女职员也只有两人。同届毕业的同学们都很羡慕她。谁能知道,人生的道路是多么坎坷!这次,她虽然将结束报社的生涯,然而,在她人生命运的道路上,还会遇到什么呢?她感到惶惶不安。尤其是现在,如果她辞去报社职务,眼下立刻就没有收入了。而只有一年工龄的退职金和少得可怜的工资,她将怎样养活自己?今后还能干点什么? 三泽顺子想起了三原真佐子的职业。那可是一个挣大钱的职业,只是走进那种环境后,恐怕自已难以适应。不过,还是应该去找找三原真佐子,求她帮帮忙干点别的。真佐子的交际,是她想不到的广泛。从上次她跟局长那亲昵的谈话中就可知一二。由于职业关系,她与上流人物接触也多。跟她谈谈吧,或许能到别处谋生。也只有硬着头皮求她啦,除此之外,再没别的指望。想到这里,三泽顺子觉得四周像封闭的高墙一样,把她与人世隔绝了。 第二天早上,一跨进报社大门,三泽顺子就感到一阵悲凉。一瞬间,一种伤感的情绪掠过心头。待了一年多的报社以及与自己密切相关的工作,将永远和自己疏远,成为他人的了。也就是今天,她将从这个大集体里被排挤出去。内心的凄楚以及和周围格格不入的心情强烈地压迫着她:就连河内三津子的面孔,她也觉得陌生了。 “拿出精神来。”河内三津子还在鼓励她:“看你昨天的样子,我真担心你今天不会来了呢。” 三泽顺子打算把河内三津子叫到外边,把自己准备辞职的事告诉她。但今天的任务挤得满满的。她也好,三津子也好,总得闷着头把任务赶出来,她不好意思因为自己的事耽误三津子工作。 只是,今天也使顺子为难,部长和次长都不在,写好的辞职书该交给谁呢?请田村、植村、吉冈他们转交吧,因为他们和自己同级,转交不合适。虽然部长的上级就是编辑局长,又不能越级交给局长。根据人事命令,部长末广善太郎的工作将由校阅部部长接替,而命令的颁布是六月三日,离生效期还有三天呢,交给校阅部部长也不合适。总之,新部长没上任,老部长又不在,辞职书送不出去。顺子知道,必须等末广部长来到才能交出辞职书了。耐心等待吧!然而她等了整整一上午,也没看见末广部长的人影。 中午,三泽顺子到报社食堂去吃饭。想到今后不会再来这里就餐了,就连食堂的女服务员她都感到依恋。 吃完饭,顺子没有出去,就径自回到了资料调查部。当穿过走廊时,肥胖的川北局长从对面走过来。三泽顺子一下子屏住了气。走廊里也没处躲闪。由于写了辞职书,顺子的心情比上次更加紧张。川北局长对三泽顺子不由自主地鞠了躬应酬着,那眼光已像对待一个熟人了。事实也正是如此。三泽顺子正在犹豫之际,忽然作出了自己意料之外的事。那辞职书就装在她的西服口袋里。 “局长!”她大胆地喊住了刚走过去的川北良策。川北良策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用惊奇和不解的目光看着顺子。 “什么事?” 三泽顺子把折起来的、装着辞职书的信封双手递给局长。 “我们部长和次长今天都不在,请您收下这个。”接下来,她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好像都记不清楚了。反正是模模糊糊。她觉得头脑发热。到底怎样从局长面前跑过去,怎样回到部里,也一无所知了。 回到座位上后,剧烈的心跳使顺子无法立刻工作。过了好长时间,才算平静下去。今天,突然采取的莽撞行为使她全身像火烧一般。 不管怎么说,总算把辞职书送出去了,而且是直接呈送给局长本人的。部长不在,或许总务部会说什么。管它呢!总算结束了!三泽顺子如释重负。 下午三点钟左右,资料调査部的门开了。局长室的女秘书走进来。她附在顺子耳边小声问: “你是三泽小姐吧?局长有事叫你。请你马上到局长室来一下。” 正在工作的同事们一齐抬起头来。 2 三泽顺子往局长室走来,在“青云之路”上,她的心又开始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她极力抑制住心跳,缓慢地挪动着脚步。 局长一定是看过她的辞职书以后才叫她的,但是,局长会说什么呢?各种想法在她的脑子里翻腾着。她首先想到的可能是局长的挽留。如果局长接受了她的辞职申请,或许不会再叫她去了,辞职书会被转到新任部长或总务部长的手里。 但她又想,局长叫她去,是不是由于“越级”交了辞职书惹恼了他。这位严厉的局长会按以往的惯例,打着官腔说: “这一类的东西请交给部长吧!”把她顶回去。还有,他会不会以谈辞职为借口,向她了解资料调查部的内情。三泽顺子在局长办公室门前来回走了两三次,设想着局长可能会提出些什么问题,然后才犹豫着郑重地敲了门。 里面有人回答。局长川北良策的女秘书开了门。编辑局长坐在一个大办公桌前写着什么,听顺子走进来,他立刻抬起头: “呀,这边请。”他站起身,指着旁边的一把椅子说。 办公桌摆在房子正中间,旁边有五、六个铺着雪白罩子的软垫椅子和沙发。显而易见,这是办公室兼来客接待室。 “啊,请坐吧!”编辑局长的脸上流露出客人们常见的殷勤。 顺子在局长指定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她觉得这软垫椅子真没有自己办公室的硬椅子坐着自在。 “你去拿点红茶来。”川北良策吩咐他的女秘书说。 “怎么样?忙吧?”川北局长怕女秘书听到他们的谈话,把她支使出去以后问顺子。 对川北局长的问话,顺子也只是回答“是”或者“不”。 川北良策看着顺子,他的眼光和神情都表明他已经知道那天晚上坐在车子上的就是她。 红茶拿来以后,川北局长又对女秘书说; “你到总务部去一下。”就又把女秘书支使走了。 “上一次,是在那种场合巧遇了。”女秘书刚出去,局长那故作郑重的表情变得和蔼起来,目光也显得很亲切。 “是。我也很吃惊!”顺子低着头回答。 “怎么?你当时就知道我是局长?”局长大笑起来:“我怎么也没想到你和真佐子是同学。世界狭窄得很哪!”川北局长经常到真佐子工作的夜总会里接待客人,所以也不在乎,语气很豪爽。 “中午,”局长还要接着说什么,顺子心里又“咯噔”一下紧张起来。 “在走廊里,我还以为你给我的是什么好东西呢,回来打开一看,吓我一跳。是辞职书哟!” “是。”顺子低着头,脸红了。 “啊,说起来,你的心情我不是不理解,但不要为这事苦恼,跟自己过不去。也用不着辞职嘛!” “……” 局长打开招待烟盒,抽出一支番烟含在嘴里。 “这次问题的出现,不只是你的责任。无论谁,都会出些差错。”局长好像很通情达理。“关键是,当时负责人都不在部里。如果不得已因急事不在部里还情有可原。我一调查,那个叫金森的次长,工作不怎么样,总是往外面跑。” “……”三泽顺子仍没有答话。 “你呀,就是不说我也知道。而且部长动不动就串到别的部。我早已注意他啦。”局长吹吹烟灰继续说:“我也清楚处分重了点。但是,现在编辑局内部缺乏紧张空气,如果不如此,势必要发生大事故。幸亏我们报社以大机抅出名。乍一看,工作效率很高,实际呢,只见机构的传动带旋转,大家却士气不振。我认为有必要好好考虑一下让编辑局的空气再紧张一些。这种状况仅仅依靠纸上谈兵是不会改变的,必须要有得力的措施,要进行整顿。”局长的语气平稳而又温和。 “作为局长,这个问题我也跟许多人谈过。在一些大的场合里,也三番五次强调过。也许有人认为我这个局长罗里罗嗦,对我的说教充耳不闻,以致造成这种松松垮垮的局面。目前还拿不出一个有效的方式来整顿纪律,我的用心又不被理解。幸好,怎么说呢?就这次事故,我才下了决心,想以此改变编辑局现状,绷紧这根弦。”川北局长笑着提高了声调:“嗬嗬,说归说,开始时,我的目标并不在这里。”局长抑制住笑声:“怎么样?你以为由于你的失误,连累了大家觉得待不下去了吧?这些我清楚。如果就事论事,似乎是这样。其实不然。明白了吗?请把这份辞职书还收起来,你看怎么样?”川北局长从口袋里掏出顺子交给他的折起的信封。 “作为局长,我向大家道歉。” 三泽顺子在这位一贯严厉的编辑局长面前,仍然拘束得喘不过气来,也不知说什么好。 “所以嘛,还是要请你明白我的用心。我不是想让你们这些女职员因为一些失误都一个一个地提出辞职,也不想揪住你的过错不放,而是想鼓起士气才处分他们的。这些要分开认识才好,你说是吗?” “嗯。只是……” “啊,这就行了!快把你的辞职书装到口袋里。”局长把装着辞职书的信封推给顺子。 顺子迷惘了。要不要接受局长的美意呢?还是坚持自己的初衷? “快快,收起来!”看到顺子一动不动,局长催促道。 那信封在桌子上,折起的一边慢慢翘起来。 “被女秘书看到就麻烦了,快收起来。看到这里有信封,她准会以为我在和你交换情书呢。”局长说着不太高明的笑话。 三泽顺子不想违背局长的意志,就把辞职书装入口袋。只是,这并不意味着她撤回辞职申请。她觉得直接交给局长,会使局长难堪。以后再以别的方式交出来就行了。 “好吧,我暂时收起来。”顺子说。 “什么‘暂时’?是收回去。” 看到顺子收起辞职书,局长很高兴,情绪也显得活跃了。 “你经常看到真佐子吗?”局长问,那神情好像是处理了一件重大事情以后特别满意似的。他有滋有味地抽着香烟。 “是。经常看到。” “还是在那个公寓里?” “是的。” “是吗?在她宿舍附近,我也有个熟人,所以也经常去。那次碰上真佐于还是第一次。哎,据说她的公寓排场得 很哪!” “是的,非常豪华。” “噢——,她可是夜总会的大红人,高级客人也多得很哪!” 川北良策的这些话,让人感觉不到他是一位严厉得出了名的编辑局长,倒像是一个专爱打听别人隐秘的好色之徒。 “今晚九点左右,我和客人要到真佐子那个店去,你也去怎么样?你不要介意,和我们一块去,跟真佐子在一起。” “我?”顺子惊奇地抬起头。 “嗯。”川北局长微笑了一下:“是这样:在那里,我们有个招待会,是宴请会议上的客人,还有美味隹肴呢!” “不,不,我不行!”顺子连忙摇头。 “啊,别那么说,以前因为某种原因对你失敬了。上次巧遇,真佐子也觉得奇怪。这一次,咱们三人痛痛快快地谈—谈,你看怎么样?” 突然局长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响了。川北良策忙走过来,抓起说筒,贴在耳朵上,同时,他暗示三泽顺子该回去了。 局长的女秘书走进来。三泽顺子不便再说什么,就退了出来。她失去了一个明确谢绝局长不去夜总会的机会。 走在“青云之路”上,三泽顺子的心情仍然象铅块压在心里一样。原因之一是辞职书被退了回来;原因之二是没有拒绝掉局长的邀请。她还是不死心。辞职书可以再以其他方式送上去;局长要她参加的招待会她可以不去。虽然这么想,她仍然沉不住气,局长像坚信她一定会去的。她又想打个电话给局长,说自己有事不方便,但觉得自己是个普通的职员,直接打电话给局长有些不尊。怎么办呢? 回到部里,看到三泽顺子那闷闷不乐的样子,河内三津子关切地问: “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顺子回答,神情有些萎靡不振。 今天要整理的杂志已经堆了四、五本了。三泽顺子从抽屉里取出剪刀,剪起杂志来。局长的话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结果,顺子还是决定去三原真佐子的店里参加招待会了。 去夜总会要等到九点。为了消磨掉晚饭后到九点的这段时间,三泽顺子打算到电影院看场电影。她先往真佐子的公寓里挂电话。电话通了以后,真佐子那“咯咯咯”的笑声从话筒里传出来。谈及那天晚上坐车的事,真佐子说: “那天晚上的巧遇,我们都感到奇怪。好啦,这次开诚布公地谈谈好了!你能来我们店,我非常高兴。我等你。”真佐子还不知道顺子辞职的事,她只对那天的巧遇感到有趣。 好容易看完了一场无聊的电影。九点二十分,顺子才动身前往夜总会。她想,最好是去晚一些。如果局长已经离开那里是再好不过了。即使没碰上,也好向局长交待。 到了夜总会,三泽顺子被夜总会的看门人迎进去。因为独自一人进去,她有点畏首畏尾。在服务台,她喊着三原真佐子的名字。周围的客人好奇地盯住她。 “啊!顺子!”三原真佐子身穿白色的和服从里面走出来,眉开眼笑地向她招手。 顺子在真佐子的陪伴下,通过一条漆黑的走道。脚下,一个男服务员打着手电筒给她们照亮。真佐子扒在顺子耳朵上说: “终于来了!你可真难请!” 大厅里,演出已经开始了。一个外国歌手在唱歌。客人们桌上的红灯像萤火虫似的亮着。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只听真佐子说: “就在这里。” 三泽顺子仔细辨认着,才看清局长的模样。 桌子与桌子之间空隙非常小,费了好大的劲,顺子才挤过去。 “啊,你来了!”川北局长把身后的椅子好不容易拉开一点站起来迎接她。 三泽顺子坐下来。她发现坐在她对面的还有一个男人,因为背朝自己,看不清面孔。真佐子就在那个男人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她看看三泽顺子,又看看川北局长,笑笑说: “又见面啦!” 旁边那个男客脸朝着舞台。 “可不是,上次也真巧。三泽小姐,你没想到我也会到这里来吧?”川北良策说。 “那么,你当时怎么想的?”三原真佐子问川北,并站起身。 “怎么想的?就是我们三原真佐子女士的好朋友呗!” 川北局长说着,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他说: “三泽小姐,我来介绍一下。坐在这里的是丸桥君。” 听到介绍,那个脸朝舞台的男人轻轻转过身来。 “丸桥君,这一位就是我们报社的三泽小姐。” 介绍完以后,川北良策对顺子说:’ “在报社时,丸桥君和我是同级,现在是电视公司的专务。” “嗯”。丸桥点了点头。 这个叫丸桥的,长相与局长相去很远。他属于那种干巴瘦的类型。说是和局长同级,黑暗中看起来却很年轻。 “请多关照。”丸桥只简单地寒暄了这么一句。初次见面就给人一个冷漠的印象。 顺子坐在椅子上显得很无聊,就只好煞有介事地看着舞台上的歌手。周到热情的三原真佐子还给她定了香甜的可可伏以滋酒。 歌唱结束后,观众席一下子变得灯火通明。这时,那个叫丸桥的专务转过脸来。正如顺子所想象的,这位专务很年轻,头发也是油亮乌黑的。而与他同级的川北良策已是满头花发了。 大厅里传出吵嚷嘈杂的声音。顺子这才明白,一开始的节目和气氛是为了使客人们能够安静下来才安排的。她第一次感到夜总会的客人是那样驯服老实。 乐队改变了曲调。客人们纷纷离开座位,来到大厅中央。他们由夜总会的女招待们伴陪着,准备跳舞。 “你在报社的哪个部门工作?”丸桥看着顺子问。 顺子想,他这样问,或许只是为了应酬。像他这样在报社就与局长同级的人,对报社的情况应该了如指掌。不过,也可能对别的事不感兴趣,随口问问,算是寒暄罢了。 “在资料调查部。”顺子答道。 “资料调查部啊!嗯,我清楚。”丸桥再也没有问诸如“是不是很忙?”等等一类的话。 看来,他还是了解资料调查部的。 “哟!在这种场合询问工作上的事真是扫兴,谈点别的吧!”三原真佐子说:“哎,丸桥先生,三泽顺子是我的朋友,今后请您多多帮助。” “说起帮助谈不上,我又不在报社。能帮上忙的还是川北君。” “您和川北局长是好朋友嘛!他如果欺负顺子小姐,您可以找他评理,说句好话也行嘛!” “会有人欺负她吗?” “是呀,不过没关系哟!”川北局长接过话茬。他对真佐子说: “你就是不求丸桥君,这位三泽小姐我也包在身上啦!” 这好像是玩笑话。但是,顺子总觉得局长话中有音,并且跟她今天提出的辞职有关。 过了一会,那位丸桥先生说有急事要回去。他站起身来,奇怪地盯住顺子的脸看了半天,似乎想把她留在记忆里。 3 第二天上午11点半左右,坐在三泽顺子对面的河内三津子兴致勃勃地把话筒递给顺子说: “三泽,你的电话!一个姓山口的女人打来的。” 三泽莫名其妙,她根本不知道这个姓山口的女人是什么人。她接过话筒。 “是三泽小姐吗?请稍等。” 还没等顺子答话,一个男人的粗嗓音就从话倚里传出。 “三泽小姐吗?我是川北。” 顺子楞了一下。这是局长特意打给她的电话。这种情况,川北局长在报社还不曾有过。她有点紧张。 “昨晚失礼了。”川北是指夜总会而言。 三泽顺子也想道谢一下,以示客气,但局长好像不容她讲话就搪塞过去,他紧接着说: “三泽,中午到外面去吃饭怎么样?新桥那里油炸虾很有名。我还有话要对你说,我来请客!喂,你最好不要在电话里答复我。就这么定了,在天淀的油炸虾餐馆二楼,进店一问就知道了。那么,拜托了!”川北局长没让顺子回答“是”或“不”就把电话挂上了。 三泽顺子不由得环顾一下四周。她看到部长、次长的座位照例空着;对面河内三津子的两手不停地动着;田村、植村、吉冈也在埋头干着手里的活。由于三泽顺子没有答话,所以谁也没有注意电话的事。 三泽顺子悄悄地放下话筒。局长川北为什么要邀请她呢?为什么特意把她叫到餐馆呢?或许,一定有什么重要话要讲。 昨晚上在夜总会里,那个电视公司的专务丸桥走了以后,编辑局长川北良策离开座位,跟光临夜总会的客人们一一打招呼去了,并和他们海阔天空地东拉西扯。看来,他很善于交际逢迎。 没多久,三原真佐子发现,川北良策朝一个红脸庞的老头走去。老头的那张桌子还围了四、五个人,都是上了年纪的。他们中间夹了两、三个艺妓,不知是从赤坂带来的,还是从新桥带来的,很引人注目。 顺子无意识地把视线转向中间那个人。一看,就知道这个人是政界的元老,是一个新闻人物。这个人最大的特征是大眼睛,粗眉毛。他那大眼睛骨碌骨碌不停地转着,和身旁的人在说笑。他的红鼻子和报纸上的漫画一模一样,真是绝了。川北良策走到这个人跟前,毕恭毕敬地说着什么。旁边的人很客气地给他拉把椅子。坐下大概三、四分钟后,川北才又郑重地寒暄一阵,回到自己位子上。看来兴致很高。 “中野先生依然很精神蚵!”他有点卖弄似地对三原真佐子说:“看起来,他有返老还童法。你经常到他座席去吧?” “对,他经常叫我。”三原真佐子说。 “嗬,看他那容颜,与其说是政治家,不如说是位仙人。真是鹤发童颜。哎,他旁边的那个人是谁?” “哟!你不认识他吗?这就是有名的西洋画家西东英二先生。”真佐子说:“两个人一喝醉酒就跑到展览庁,在漫画上描上露骨的淫秽东西,真没办法。” “噢,那就是西东先生。难怪有人说中野先生喜欢和各种文人墨客交往呢,而且都是上流名人。果然不假。” “哎,局长先生是中野先生一派的吧?” “哪里,哪里!”川北有点慌,“一点也沾不上。但也不是反对派。说到底,我还是个无色透明的中立派。” “不久的将来,你也要进入政界了吧?” “还早哪!什么时候机会来了,也许才有可能。” 眼前这位川北良策,使你丝毫也找不出那个要刷新、整顿报社的可怕局长的影子。 三泽顺子在夜总会没待多久就回家了。川北良策特意为她叫了车,让司机送她。顺子离开的时候,三原真佐子一直把她送到停车场,高兴地小声对她说: “你看,局长不是特别亲切吗?你呀,还愁眉苦脸干什么!不要担心,好吗?” “这也是托你真佐子的福哇!”顺子说。 “哟,我算什么。” “话虽如此说,可你认识那么多的政治家、大人物,局长好象对这些人物特别感兴趣,所以很看重你。我的事要是结束了,也要谢谢你啊!多亏了你这位老同学!” “别耍贫嘴了,用不着!我还不了解你吗?”看见川北局长从后面走过来,真佐子悄悄捅了一下顺子。 12点钟到了,资科调查部的工作人员分秒不差地同时站起身。他们整天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剪刀加浆糊地一直忙呀忙的,就是过了吃饭时间也不觉得。 “三泽,一块去食堂吧。”河内三津子邀请说。 “谢谢。我今天到外面去吃饭,还有点急事。” “呀,到外面吃饭?好阔气哟。” “嗯,不是这个意思。”三泽顺子说。她想到局长要和自己谈话,时间会拖得太久,万一不能按时来上班,应该先打个招呼,就又对三津子说: “喂,河内小姐,如果我回来晚了,请你关照一下。” “哎,好的。什么事?没什么麻烦吧?”三津子不放心地问。 “哪里。是我很久没见面的女校朋友约我出去,我去一下就回来。” “噢,就是刚才那个叫山口的吧?”河内三津子深信不疑。 出了报社,三泽顺子往新桥方向走去。途中,她几次想往那个叫天淀的烊油虾餐馆打个电话,谢绝与局长会面。只是一时找不到借口,加上局长说好了要请客。而最要紧的是,局长说还有话要跟驰说。 过了土桥,就到了天淀餐馆了。该店建造式样很别致,就是入口处窄了些。 推开门,顺子看到房间中央摆着桌子,里面坐满了客人。 一看到顺子,就从里面跑出一个30岁左右的女子,她问顺子: “是三泽小姐吧,请到二楼。”说着,彬彬有礼地指着旁边的楼梯。 三泽顺子沿着楼梯往上走。中途,一个女招待急急忙忙从上面跑下来。女招待穿着整整齐齐的和服。一见顺子,忙说: “啊!请吧!好难等啊!”说着,就领顺子上了楼。 女招待拉开隔门,出现了编辑局长川北良策那肥胖的身躯。只见他大模大样地坐在榻榻米上,面前摆了张饭桌,上面放着一把酒壶。 “呀,来了。正是时候。”川北局长笑嘻嘻地说。 “喂,老板!快把炸虾送上来!” 顺子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局长这样招呼老板。 在他们座席不远,一个身穿烹饪工作服的男人正在食品台上操作着。 “哟,这位小姐不喝点什么吗?”那个带路的女招待望着顺子说。 “呀,酒可不行。还要上班呢。”顺子说。 “这么说,先生也要上班啰?” “我喝酒不上脸,没关系,女的可不行。”川北良策为顺子挡了驾。 三泽顺子被局长劝着,用筷子夹了个刚刚送上来的油炸虾。 “怎么样?好吃吗?”局长像对孩子似地问道。 “哎。” “太好啦!这里可能比报社的食堂高级一些。今天,一定要吃好!” “哟!在男人面前可不能那样吃哟!”女招待笑着插嘴说。 “男人怎么啦?我又不是她的恋爱对象。我是过来的老人了。” “呀,你这样说怪有点‘那个’的。” “好啦!请你闭上嘴吧。我和她还有话要说。” “好的,好的,碍手碍脚的,我马上就被踢开啦。”女招待拉上隔门走了出去。 “嘿,事情多得做不完,喂,三泽,今天照例不谈辞职的问题,怎么样?只是有个打算想请你听听。” 顺子不由得楞了一下。 “昨天晚上,在真佐子的那个夜总会里,你还记得我介绍你认识的那个电视公司的专务丸桥先生吧?” “记得。”对顺子来说,那个丸桥专务在她脑子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当时,借着桌子上微暗的烛光,丸桥以男性那异样的眼光盯住她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是这样,昨晚也说过了,他原来就是我们报社的职员,和我同级。这家伙很不错,通情达理,能力也强。本来陷于困境的电视公司搞得像现在这样红火,与他的功绩是分不开的。” 不知为什么,局长对顺子说出这些话。 “哎,三泽君,受丸挢的委托,向你转达一件事。这件事完全由你自己决定,你不要有顾虑。考虑好了,可以直接告诉我;就是不同意,也没什么。你看可以吗?” 三泽顺子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因此,咱们有言在先,这与你的辞职完全是两码事。听到后在脑子里琢磨琢磨,千万不要产生误解。” 顺子对这个开场白有些不安。 “其实,丸桥想让你去当电视广播员,问你同意不同意?” “啊?”顺子吃惊地抬起头。 “呀,知道你会吃惊的,所以事先叮嘱你。我是一五一十转达丸桥的话。他说你的容貌很适宜上电视。目前他那里已经有了几种相貌类型的广播员,但他认为特别理想的那种容貌还没有。他说你的表情里,恬淡的天真中带有主见,能让人产生怜爱、好奇的感觉。这样的电视广播员还没有。听他那意思是看中了你。” 顺子一时说不出个“是”还是“不”。 吃完了饭,顺子离开餐馆。她又想起了川北局长的话。局长提出的问题确实使她感到意外。虽然局长一再声称让她当电视广播员与她辞职没有关系,但这事也来得太突然了。是不是局长想劝她退出报社,才拐弯抹角地让她接受电视公司的邀请的?但局长却一再强调不能混为一谈,他仅仅说是受友人之托来征求意见。不管怎样,顺子做梦也没想到,要当电视广播员,她谢绝了。她对当电视广播员这一类工作没有信心。在局长面前,她谈了自己的看法。当时局长点着头,好像同意她的看法似的。但局长又说,丸桥大概不会死心的,这个人有个倔脾气,他不会就此罢休。事后也许会亲自找顺子会谈等等。 这下可难住顺子啦。她想恳求局长不要让丸桥来找自己。但自从听到局长谈及此事后,那个自己还不清楚的世界象幻影一样在眼前闪现。虽然以前她曾下过决心,要把自己封闭在报社这个小天地里,机械地干着那剪刀加浆糊的工作,现在,却也想在那五光十色的电视舞台上尝试一下。当电视广播员总比干女招待强,她不想做三原真佐子那样的女人。不管真佐子怎样怂恿她,她都必须拒绝。 听到这个难以想象的消息以后,三泽顺子甚至觉得连马路上的过往行人都与往日大不相同了。由于自己孤独、闭塞的生活,常使她觉得人们的生活都和她一样暗淡无光,今天,她却奇妙地感到生活是那样的绚丽和千姿百态。她不能不认为这是个危险的意识。 走在有乐街附近,忽然,眼前的茶馆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啊!是部长末广善太郎。他正朝顺子走来,两个人的视线相遇了。顺子楞了一下,不由得停住脚步。末广部长似乎也感到意外,神情有些惊慌,但他立刻把头扭向一边。 三泽顺子没有觉察到部长那变化的表情。她对末广部长鞠了一躬,末广善太郎理也没理,眼睛望着前面流逝的车群。顺子清楚地知道,甶于这次处分,部长对她不“感冒”。末广善太郎转过脸去,并不是什么不好意思,而是有意做给顺子看。 顺子慌忙从部长身边走过去。这时,茶馆的门又开了,一个女人走出来。那个女人一看到顺子,也有些慌张,赶忙把脸扭到一边。顺子也没在意。当走出10多米时,顺子忽然想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人。她不由得回过头来,只见末广善太郎与那个女人相继消失在人流中。 “傻瓜,怎么样?没什么事吧?”坐在对面的河内三律子伸着头问。 顺子明明知道,河内三津子是随便问问,仍然吓了一跳。中午,自己和局长一块在餐馆二褛吃饭的事,如果让人知道了,难免会闹得满城风雨。尤其在报社会引起很大的风波。川北局长也特别谨慎,他在电话里不让顺子答话,目的也在于此。三泽顺子走出餐馆时也格外小心,生怕被熟人看见。坐在办公桌前的三泽顺子,虽然仍在工作,脑子里却老是想着局长的话,以致几次出差错。 将近傍晚的时候,部长末广善太郎突然来到办公室。这位资料调查部长离调令生效也只有一天的寿命了。自处分公布以后,他跟自己的部下一次招乎也没打过。他也清楚人事变动情况,清楚将有人来接替他。遇到什么事,他更是不闻不问了。这使部里的空气更加沉闷。 末广善太郎进来大约30分钟以后,就从椅子上站起身,突然说: “大家要是能抽点空的话,请往这边集中一下。”部长好像终于打算跟部下告别了。 大家离开座位,围在部长办公桌两侧。三泽顺子也站在后面。 末广善太郎的脸上甚至也流露出惜别的表情。他说:“诸位,我想大家业已知道命令了,这次,我将去事业部。感谢大家长期以来对我的各种关照。”末广善太郎勉强低下了头,算是鞠躬。大家一齐还了礼。但是,末广善太郎一点感激的样子也没有,也看不出伤感的表示,相反地,眼睛里却闪射出不怀好意的光。 4 部长末广善太郎继续着他对资料调查部职员们的告别演说。 “本人作为本部部长,留任期并不长。即便如此,仍为部里着想,作了计划、安排。倒霉的是没有做出成绩就要离开,不能不使人感到遗憾。由于意想不到的事故,加上本人不才,我谨向大家道歉。” 顺子知道,那“意想不到的事故”是有所指的。这句话,使她感到扎心的疼痛。 实际上,末广部长也没发表什么告别讲话,只不过为了礼节,走走过场罢了。他毫不隐讳自己对降职的不满和愤懑,并且一再强调降职不是由于他的失职,而是部下的疏忽,应该由部下承担责任。 “依本人之浅见”,他说:“我也深深感到机构的人员配备和人与人之间的团结是至关重要的。这里要有多种因素的协调。” 此话听起来好象很在理,实际上,是对着次长金森来的,话中有话。 “怎么样?今后大家要通力合作,推动工作前进。”部长脸上似乎浮起一点伤感表情:“在报社内部,那些核心部门的工作之所以引起其他部的尊重和注目,并不是他们的工作不出差错,一丝不苟,关键是内部的协调和配合。起决定作用的也不只是报社里那些有影响的部门,而是整个报社内部协调和团结。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新闻的准确性、及时性,提高我们报社的声誉。所有这些,都要使工作在一种团结紧张的环境中完成。我认为,对那些停滞、散漫、不推不动的部门要及时改革,下一番功夫是非常必要的。” 这些话说得真精采!只是部长在任职期间,恐怕从来也没考虑过这些问题吧!大伙想不到这些话竟会出自这位整天不沾位子,“专心致志”地与其他部长拉拉扯扯的末广善太郎之口。总之,大家认为这些都不是他的真心话,而是装腔作势的训导。都替他感到难为情。 “但是,”部长突然改变了声调:“人是容易改变的。有的人,总耐不住在一个部门做出出色成绩,老想着瞅准机会往上爬。当然,无论谁,都想高攀有前途的地方,想出人头地,成为别人羡慕的大人物。有了这种欲望,他就想方设法付诸努力去实现之。如果有这种欲望,而自己不努力,必然会被别人明目张胆地挤出去。而当自己没有这种实力和素质时,被这种欲望所驱使,就会想入非非窥视机会。只要自己愿意,只要能谋取好位子,就不管别人如何,哪怕是自己的同事、领导,也不择手段,不讲廉耻,为达到自己的目的,不借踩着别人往上爬。这种人,在一个小单位即使有一个的话,用不了多少时间,就会破坏整个组织和秩序。” 大家感到奇怪,不知道末广善太郎说的是什么意思。如果说呀懂了这番话的意思,那末广善太郎就是指责自己。他就是这种人!一开始,他就对资料调查部长的职位不感兴趣,而仅仅把这个职位当作他升官发财的临时阶梯,对工作不闻不问,却肯花大量的时间去上下活动,寻找机会,以达到他的目的。部下们觉得这是部长在批评自己。 “这种人,对我们始终是最有害的。”末广部长说:“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种人看不起自己的领导,却又拍马逢迎巴结自己的领导。背后越过自己的领导去讨得上一级领导的欢心。走上层路线,使自己得到提拔重用。为了达此目的,就像奸细一样去告密,打小报告,伤害自己的同事。有些领导为了掌握情况,就喜欢听告密者的谗言,把这种人视为珍宝。目前,这种倾向一抬头,对我们就相当危险。这是一种政治奸细。因此,善良的人被排挤、被降职,问题严重得很哪!”末广部长慷慨陈词。演说之际,他为自己的措词也激动起来,只是大家越听越撒涂,越听越摸不着头脑。 有谁知道,末广善太郎的这些话是对着三泽顺子来的。他那弦外之音,不就是影射三泽顺子和川北局长的“接近”吗?如果说这仅仅是他的主观臆断,可又不像。末广善太郎的眼光时时扫向站在后面的三泽顺子。 末广部长是怎样得知顺子和局长“接触”过这一信息的呢?顺子在报社工作期间,到局长办公室只去过一次,并且这唯一的一次,也没有被什么人看见过。那么,是在真佐子的夜总会里看见的啰?但是,末广善太郎不会单独去那种场所,并且不可能是那天晚上,正好光临那种现场。到底是怎样了解到三泽顺子和局长“接触”的呢?真令人费解。冤枉的是,他认为三泽顺子在局长川北良策面前打了他的小报告,才使他受到处分的。末广善太郎清楚自己在资斜调查部期间没干过什么工作,这情况,肯定是三泽顺子告的黑状。 顺子也感觉到了末广善太郎这破例的“告别演说”,是对她来的,是指中午刚刚被局长请去吃饭接触了局长而言的。很显然,这是射向她的一支暗箭! 部长演说完毕,很快就离开了资料调査室。他的部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感到百思不解。 “这算什么告别?”田村说。 “真是的!干嘛吞吞吐吐的,这么不痛快?”植村附和道。 “在告别仪式中发泄不满,还是对这次人事变动气不过!踩着别人肩膀往上爬的利己主义者不就是他自己吗?职员中谁也没这么想过呀。”吉冈边抽资料卡片边说。 “这些话可真刺耳。末广先生是不是对资料调查部长的交椅太留恋了?一心想大出风头?没想到事与愿违。搬起石头打了自己的脚。他开始痛骂自己了。”河内三津子把剪刀伸进一本外国杂志里,扁扁的鼻子里发出低沉的笑声。 谁也不同情那个末广善太郎!搞到最后,却引起大家的一致反感,群起而唾之。 三泽顺子一言未发。末广善太郎的讲演使她心中蒙上一层黑云。她只能把这些闷在心里,同事们谁也不清楚她与局长接触过。他们那些不满情绪只能理解为对末广善太郎的厌恶。 顺子沉思着,边把图片部交回来的照片按人物、风景、事件、传统活动等进行分类,装入一个个的袋子里。光是那些名人的照片袋子就积了三、四个厚厚的大信封。 末广善太郎的话似乎不是单纯的猜测,她想。因为那语气是很肯定的。三泽顺子想起了中午吃完饭一个人返回报社,在茶馆门口撞上末广善太郎的情景。当时他故意不理顺子;紧跟在末广后面还出来一个女人。那女人一看见顺子,有些慌张,连忙把脸扭到一边去。顺子当时就觉得这个女人有些面熟。她确实在什么地方见过她。而从在报社上班的女性中考虑,怎么也猜不着。在报社上班的女性中,编辑局里有,业务局里也有。在编辑局里的,大抵她都认识,在业务局里的还不太熟悉。像商业、广告、总务、经理等部门,分别有三、四个人,除此之外就是工务局。而这个女人她见过一两次,确实眼熟。肯定不是报社其他部门的人。但是,即便如此,仅仅是编辑局里的女职员,她又是怎样得知自己和局长去餐馆吃饭的事呢?顺子再三考虑,也理不出个头绪。这时,电话铃响了。顺子拿起话筒。 “三泽小姐在吗?”是总机的声音。 “我就是。”顺子回答。 “地方版的木内一夫跟你说话。”交换台的女话务员履行她的工作。 “三泽吗?我是木内。”木内一夫的声音传进来。里面还有电车的响声。很显然,是从外线打进来的。“你今天准时回家吗?” “哎。” “下班以后,事先有没有什么安排?” “没有。”顾子随口答道。她不由得环视一下四周,有些拘谨。 “感谢你上次的好意,今晚邀你去看新影片,怎么样?是欧美片子。” 所谓“上次的好意”,大抵是指顺子送给木内一夫戏票的事。 顺子犹豫了一下。听木内的意思,他想陪顺子一起去看,就想谢绝他。 “电影好像很有意思,我买了两张好票,如果方便的话,去看看好吗?” 果然他是打算和顺子一起去的。顺子心想,由于自己的疏忽,木内一夫也受到伤害,轻率地谢绝他有些不近人情,加上末广善太郎那讨厌的告别演讲至今还梗在她心里,隐隐作疼,去看看电影也许能调解一下。 “好吧!”顺子果断地答应了他。 “喂,真的来吗?”木内一夫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那就多谢了!六点钟在电影院门口等。喂,早一点也行。在附近的茶馆会面好吗?”木内一夫显得很激动。 第04章 狼狈为奸的狗男女 1 那天傍晚,末广善太郎和一个女伴在赤坂附近的一家中国餐馆吃饭。那个女人,就是三泽顺子和川北局长约会回来看见从茶馆出来的人。此人二十七、八岁,长长的脸,吊眼梢。 “在这地方,不会被报社人发现吧?”那女人边吃着东西,边往四周担心地瞅着。 和他们一个桌子吃饭的象是一家人家,相邻的一张桌子上全是男人。 “报社的人,不会到这个店来的。”末广善太郎肯定地说。 “嗯。这样就好。如果被人发现,我就暴露了。” “有什么关系?哎,中午和三泽顺子打照面时,她有没有认出你?” “不知道呢。但是,以后再见到,说不定就能回想起来。” “总机是用声音与别人联系的,很少与人碰上。” “嗯。这倒也是。报社的职员,有好多人我还从来没照过面,一直从话筒里熟悉声音。但不知为什么,我总担心会撞上他们。” “你对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甚至私人生活,不是知道的很清楚吗?” “但是,这从职业道德上讲,是要保密的。不准泄露给任何人。不过,你末广先生求于我的,终当别论。”那女人酸溜溜地说。 “这就对了!”末广善太郎心满意足地奸笑了一下。“今天,我在资料调查部发表了告别讲话,拐弯抹角地把川北局长和三泽顺子痛骂了一通。” “那么露骨可不行哟!材料是我提供的。这事非同小可,万一被人知道,我会被立刻解雇的。” “没关系,我始终装作是自己推断,旁敲侧击。你提供的情况对我很有帮助。在报社,那个凶神恶煞般的川北良策,在背后搞的鬼,别人也有所耳闻。放心吧!我有把握,都包在我身上。” 这女人叫江木郁子,是报社的电话总机。她偷听了川北局长打给三泽顺子的电话后,立刻告诉了末广善太郎。江木郁子之所以成为末广善太郎的内应,竟敢把偷听到的情况告诉末广,这与两人间的暖昧关系是分不开的。 在电话总机室。凡是从外线打给报社职员的电话。都要由话务员接转。话务员如果留心的话。什么内容都可以偷听到。久而久之。她们可以利用职业之便,窥视与报社职员一切有关的事情。只要有;电话。无论是联系工作,还是其他事情,总机们一听就明白。特别是女性打给男职员的电话,或者是男性打给女职员的电话,她们更是按捺不住,喜欢偷听。对那些意味深长的交谈从不放过。因此,这些女话务员对报社职员的隐密了如指掌。例如:哪个职员有个叫什么名字的情人啦,谁与谁的关系发展到什么程度啦,谁向别人借了钱啦,几乎知道得一清二楚。 当然,由于报社工作繁杂,总机们稍微有些懈怠,遭到男职员的斥责,受些窝囊气也是常有的。但她们不在乎,她们有自己的优越感,有她们的王牌。因为她们掌握了那些人与异性接蚀的秘密、家庭状况、经济情况等生活方面的弱点。 “三泽顺子被邀请到电视公司是真的吗?”末广善太郎问。他这是为了进一步核实江木郁子提供的线索。 “那个人是电视公司的头面人物,和川北良策是老朋友是他委托川北局长劝说三泽的。”江木郁子用勺子喝着汤。 “那个电视公司的男人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三泽顺子的呢?” “就我的猜测,有这种可能:三泽顺子有个姓三原的女朋友,那个女人经常打来电话。听三原话里的意思,她好象是在赤坂附近的一个夜总会里上班。” “如果是那个夜总会的话,川北良策是经常去的。那么,是通过这个女人的关系,川北才与三泽亲热上了?否则,川北在报社是没有机会接触女人的。” “是,好像是的。电视公司的那个小头目不知是不是碰巧也到夜总会,跟川北谈起了这件事的。”江木郁子睁大她那细长的眼睛,神秘地对末广说。 “完全有可能。真是不像话!”末广不知为什么,火气上来了:“川北把我从资料调查部赶出去的真正原因,这下我算闹清楚了!把我这个人放在她喜欢的女人身边当部长,当然碍手碍脚的,看着不顺眼啰!川北良策以无聊的理由把我贬下去,那也是因为三泽顺子出了差错,他有些胆怯的缘故。” “对!”江木郁子喝完汤,用手绢擦着嘴唇说:“那个三泽顺子好像格外有心计。一方面她与局长搭上关系,另一方面还在报社里拉扯了一个男朋友。” “报社里的男朋友?是谁?” “说出来恐怕不好。” “你算了吧!咱俩在这里说有什么要紧!” “好吧,说给你听。”江木郁子撒娇似地说:“就是地方版那个叫木内一夫的。刚才还从外面打过电话,邀请三泽顺子一块去看电影呢!” 末广善太郎看着江木郁子往她碟子里夹着中囯菜,自己却呆呆地抽着香烟。在他脑海里,一幅r报社的势力分布形势图描绘出来了:以编辑局长川北良策为中心,引出各式各样的线条;而在与川北良策对立的位置上,也有一个势力圈。势力圈中间,同样有一个中心。以反对势力为中心,同样引出许多直糸线条,这些线条与川北良策的中心线条纵横交叉。虽然这幅势力分布图错综复杂,但却清晰明快地反映在末广善太郎的脑子里。 编辑局长川北良策目前与负责分管编辑工作的常务董事濑永一马联系甚密。这个濑永氏大约在10年前,作为重要负责官员,业已在报社打下了牢固的基础,并控制了r报社。目前,编辑局范围内的一切大权牢牢掌握在他的手里。他初到报社时,也曾被其他的竞争对手挤垮过,但是最终,胜利的是他。当时他得到了现任社长的重用,巩固了已有的势力。现在的反对势力已丝毫动摇不了他了。如果川北局长能维持住濑永常务对他的信任,接下来他就会青云直上。他可以首先当大阪分社的总务,这是董事待遇,然后是东京总社的编辑总务、大阪分社社长随之而来的就可能是他翘首以待的负责总编的役员,完全沿袭着一条濑永常务走过的路线。因此,现在的形势对川北良策来说非常有利。 当然,反对川北良策的一派仍在抬头。中心就是前任编辑局长中田利介。中田利介目前闲居在论说委员室。报社内部传说,中田利介的势力已被川北压下去了。作为川北,是不难采取断然行动的。原因之一是因为他桀骜好胜,容不得他的反对派。另外,他也完全有能力去实施“川北计划”。只是由于就任日子不太长,从目前情况看,实施改革方案还为时尚早。他想再观测一段时间。 末广善太郎是被认为前任编辑局长中田利介一派的。这从他当时对中田利介局长逢迎的媚态中可知一二。这一次由于照片事故降职,有人推测,这是川北良策清除中田派的前奏。目前所以大的人事变动还没有,是因为川北的行动条件还不十分成熟。说起来,末广的降职就是川北方案的开场白。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川北放出的试探气球。他想以此来窥视报社内部的反响。 末广善太郎多次去论说委员室面见前任编辑局长中田利介。中田利介总是兴趣索然地写些社论,显得郁郁寡欢。当年他担任编辑局长时的精神一扫殆尽。他那郁闷的表情中隐藏着对挤掉他的川北局长的仇恨,这些常从他言谈的细微处流露出来。 川北良策的野心在报社内部是人皆知。但他有干劲。与干什么部平平庸庸的中田莉介相比,更有吸引力。人们认为,要刷新、改革报社,由川北当政或许更有希望。由于相信川北,濑永常务才把他安排在编辑局长这个职位上。这样,只要川北的方案一经实施,末广善太郎在这个报社里再也休想有出头之日。 眼下,末广善太郎必须想方设法摆脱困境。这种焦虑,在他被明确调到事业部时就有了。如果稀里糊涂混下去也就算了,但在这没有出路的地方,旁观后辈们一个个发迹,他根本无法忍受。这对于一心想飞黄腾达的末广善太郎来说,简直是一种精神折磨。而等到川北体制巩固,基础打牢,末广善太郎再想死灰复燃,已经为时晚矣!现在,川北的基础已在完成途中,还比较跪弱。如果眼下就下手,动摇他的基础,以致使它崩溃不是没有指望的。 那么,如果这样的话,末广善太郎必须尽快与反对川北良策的总帅中田利介合伙。由于川北的人事政策,中田派的人马迟早会陆续被清冼,出于忿懑和共同的利益,反川北势力会自然而然地勾结起来,从而形成一种新的力量。中间派受到怂恿,也有人会加入中田派。假如有朝一日,川北下台成为现实的话,权力也轮不到中田派了。因为中田派已元气大损。这样,中田派中那些靠工资维持生活的年轻人必将左右反对派的主流,成为下一届的实力派。从这种意义上讲,看准可能成功的下一届的实力派,进而笼络他们是至关重要的了。 末广善太郎盘算着:要让川北倒台,可以从三泽顺子身上打开一个突破口。他必须抓住川北良策与三泽顺子在夜总会秘密约会的事,抓住两人去餐馆吃饭的事以及关照三泽顺子,把她介绍给同行业的电视局当广播员的事,把这些一一排列出来公布出去,就能构成丑闻。只是就这些材料,还觉得说服力差了些,还必须再添油加醋地“强化”一下,宣染得离奇些。对!就这么干! 末广善太郎头脑里的势力分布图的另一端,很快指向一个在电视局工作的叫久保直一的男人。这个人是三年前调到电视局的,经常牢骚满腹。他在电视局也坐了冷板凳,被电视局的实力派搁置在一边。而他想再回到报社也不可能了,虽然电视局与报社是合资单位。和报社那些被冷落的职员一样,久保直一再也不可能有出头之日。 江木郁子不停地往自己碟子里夹着菜。 “哎,末广君,你怎么啦?干嘛净抽烟,快吃吧!” “嗯——。”末广善太郎如梦方醒地应了一声。 “在想什么呢?”江木郁子故作姿态地问。 “嘿,你别管!尽管吃你的好了!” “哼!真是怪人。”江木郁子说着,用筷子夹了一块刚端上来的炸鲤鱼块塞进嘴里。 末广善太郎被打断的思路好不容易又回到电视局的久保直一身上。那家伙是个牢骚派,稍徼鼓动一下,就会上当。久保直一想回报社没有门路,而待在电视局也没指望。这个人是大阪人,听到他那用关西腔嘟嘟囔囔发牢骚,常会使人想起电视里那滑稽的牢骚相声来。末广善太郎之所以想到他,是从江木郁子的电话耳机里,从川北局长与丸桥专务的通话中受到启发的。让三泽顺子去当电视广播员的事,两人事先就通过电话。因此,如果想把川北局长与三泽顺子的“丑闻”渲染的范围再扩大些,最好由久保直一去剌探丸桥方面行动。但不知丸桥拉拢三泽去当电视广播员的心情到底如何。从迹象看,是千方百计地想要她。对!就从这一点突破,进而把川北搞臭,赶下台,或许更有说服力。就这么干!经过周密盘算,末广善太郎好像主意已定。 “喂,江木君,今后,凡是打给局长川北良策的电话和三泽顺子的电话你都要留心,记下电话内容,及时告诉我。” “哎,好的。”江木郁子用手绢擦着嘴唇,满不在乎地回答。 这位总机很清楚。在这里,她充当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她这样做,不亚于犯罪行为。 “就这些,不用怕。” “看你说的。” “那个三泽顺子,表面上装得老老实实的,她一头对川北局长施展美人计,另一头又挂上地方版的一个年轻人,拉拉扯扯,哪像个女人!” “你是说地方版的木内一夫吗?现在,两人正亲热地在一块看电影呢。” “你认为这两人的关系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嗯……在电话里谈话并不那么亲热。” “电话里说不清,也许怕别人听见,故意装装样子的。那个木内一夫原来在整理部,三泽把错拿的照片交给他,而他不加核对,原封不动地放到版面上登出来了。照理说,三泽顺子应跟他同罪。没想到,同病相怜,却把这两人推到一起,恋上了。” “这么说,我该忙了,两方的电话都得注意。” “啊!拜托你了!” “但是,我也不能始终坐在总机室呀,歇班的时候怎么办呢?重要的电话我当班时好说,轮到别人值班我就没法子了。” “这也是不得已。” “再物色一个同伙怎么样?”江木郁子提议道。 “啊,这可不行,这祥会弄巧成拙的。人与人关系再好,也有破裂的时候。那样,我们就会被出卖,而且也不方便。还是你一个人干吧。” 也许有人会问,末广善太郎难道就不怕江木郁子把他出卖吗?是的。从目前看,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江木郁子已经把自己的肉体都给了末广了。对于男女来说,似乎没有比这更可信赖和有保证的了。仅仅有好感和亲热,未广善太郎是不会放心的。末广认为,只有这种男女之间的关系才是最强有力的纽带。因此,若劝诱别人加入他们的密谋是危险的。 “哎,你不再少吃点吗?”江木郁子看着末广那几乎没动过的筷子和盘子说。 “嗯,不知为什么,不想吃。” “这可不像你!怎么搞得这么紧张?” “也许是吧。对我来过,或沉或浮或败,将在此一举了。” “没关系哟,我帮助你还不行吗?”江木郁子娇滴滴地说。那谈淡眉毛下的双眼放出迟钝而淫欲的光。她贪婪地盯住面前的男人。这眼光意味深长地挑逗着末广善太郎,末广善太郎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为了牢牢抓住这个女人,使她成为忠实的同伙,他必须再拉紧他们之间的纽带。 “走吧!”末广善太郎站起身。那女人受宠若惊,喜不自禁地跟在他后面。 出了饭店大门,他们谨慎地走在夜晚的大街上。一辆奔驶的出租车刚刚停下,江木郁子抢先麻利地钻了进去。 “到哪儿去?”出租车司机问。 “去涉谷。”末广善太郎简短地回答。 涉谷有他们秘密幽会的房子。坐在车上,江木郁子急不可待地握住末广善太郎的手,紧紧地偎依在他的怀里,大喘着粗气。…… 三泽顺子和木内一夫看完电影后,走出电影院。 “难得请你看场电影,然而片子又不太理想。”走在人群中,木内对顺子说。口气中多少带点扫兴。 “但是,我觉得还很愉快呢。”顺子当然不能说太无聊了,因而这样回答。 “如果你觉得愉快。那就太好了!”听顺子这么说,木内显得比顺子还快活。 “有点累了,喝点茶再分手好吗?”木内一夫看着日比谷一带的路灯说。 “好吧。” 他们走进一家整洁的茶店里。里面坐满了看完电影准备回家的人们,大多是青年男女。进去以后,他们听到的全是有关这场电影的议论。 “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痛快啦!”木内一夫微笑着对顺子说。 顺子觉得此话有些过份。木内一夫本来说过电影没什么意思,说“痛快”,显然是指能和顺子在一起这件事。 “工作上慢慢习惯了吧?”三泽顺子有意变换了话题。 “哎。那种工作也没有什么好习惯的。把从地方上送来的无聊的原稿拚拚凑凑塞进地方版就行了,谁也不会对那些内 容感兴趣的。”地方版的工作要和整理部的工作相比,木内一夫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这种结果,也是由于顺子的失误造成的。 “我呢,再搞得低下些也没关系,真是对不起两个部的部长和次长。谁也没想到川北局长会下这种决心处理此事。” “……”顺子没答话。 当木内一夫觉察到顺子不乐意时,急忙解释说―: “局长是过于严厉了些。要在往常,通报一下也就完了。这次的处分确实有些异常。”他以为这样解释顺子会高兴些,不料更增添了三泽顺子的隐痛。 最近,她听到不少有关川北局长的坏话,但对她来说,丝毫不感到欣慰。这个木内一夫当然不知道川北局长已对顺子特别亲热。啊,不仅是木内一夫,报社的其他职员也没发现这一点。三泽顺子与川北局长的接近如果让他们知道了,不知会引起多大的轰动和反感。作为顺子,虽然感到内疚的事一件也没有,但那种人为的猜测瑶传不知会带来多少副产品,而且人们凭空想象捏造的东西还会被渲染得活灵活现,以致把她毁灭。眼下,如果木内一夫得知三泽顺子与川北局长的接触,也准会认为三泽顺子背叛了他。 想到这些,三泽顺子有些忧郁。她本来想谢绝川北局长邀请的。 “喂,该回去了吧?”看到顺子不高兴,木内一夫陪着小心说。 “哎,该回去了。” 喝完了冰镇果汁,两人站起身。看到木内一夫到自动记账处去付钱,顺子就先出了大门。外面,行人仍然来往不断。 “让你久等了。”木内说。正当木内打算靠近顺子时,突然,有人喊住了他。 “啊,那不是木内君吗?” 招呼木内的那个男人有三十二三岁,矮胖身材,打扮得很潇洒。 “啊,失礼了!”木内一夫说。 看到木内一夫朝来人低头鞠躬,顺子心想,此人可能是报社的职员,就不动声色地悄悄从木内一夫身边走开。那个人瞪了顺子一眼。 来到资料调查部时间不长的三泽顺子,是不可能全部认识报社职员的。 “好久没见了!”那人对木内恭维地笑着,满口关西腔。 木内一夫也象见到上司一样,拘谨地站着。 “你还好吧?” “哎。”木内又点了一下头。 “已经三年没见到你了吧?” “是的,从您到电视局以后,一直没见到。” “有时也顺便去报社,不知为什么,总没遇到你。现在报社有些小小的变动吧?”那个男人嗤嗤地笑着。 “消息也刮到久保先生耳朵里了?” “我早就听说了,虽然在电视局上班,还是报社的人嘛。同样可以听到报社的新闻。” “真是太……太不好意思了。” “你还年轻,没关系,多转几个地方,多熟悉几种工作也好。” “谢谢。” “你有些消沉吧?” “不,一点也不。” “你用不着气馁,像我这样,比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末广善太郎和你不一样,他会沮丧的。那个人可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 “喂,你的情况怎么样?”木内一夫问。 “你是不是还有个女伴?”这个男人望着顺子一闪而去的身影说。 “打扰你了,真不好意思。咱们后会有期。” “哎。” “报社有什么消息,跟咱通通气。到电视公司来时,说给咱听听怎么样?” “行啊,多保重。” “告辞了。” 那个男人走了以后,木内一夫追上顺子。 “那个人是谁?”顺子问。 “原报社编辑局的人,叫久保直一。现在电视局。此人意志很消沉。” 2 r报社的总机室一直很忙碌。平时有10个话务员,分三班轮流当班。有早班、晚班和夜班。夜班人数少一些。 这一天,轮到江木郁子上9点到下午4点的早班。10点刚过,就忙得不亦乐乎。她要催促各地支局和通讯部尽快送晚报和晨报用的稿子,直忙得滴溜儿乱转。 江木郁子在话务员当中,业务算是熟练的。除去特别忙的时候,她可以从容不迫地偷听别人的通话内容,自从末广善太郎跟她讲过以后,只要是打给川北良策和三泽顺子的内话,不管外线、内线,她都格外留神。当然这也只限于她自己当班的时候。同事们当班也就不得已放过了。 那天,也该被她撞上。不知为什么,仅一个上午,外线就打给川北局长4次电话,到中午1点时一共有6次。不过都是工作上的急事,没必要向末广善太郎汇报。但2点刚过的时候,电视局的交换台要川北良策讲话。江木郁子敏捷地把插头接入编辑局长室,又把耳机紧紧地贴在自己耳朵上,倾听两方的交谈。 “局长吗?我是电视局的丸桥。” 江木郁子“啊!”了一声。 “上次麻烦你了。”丸桥的声音多少带点耳机金属振动的响声。 “啊,丸桥君吗?太高兴了!”川北良策那粗犷的声音传了进来。 “还是一个劲儿地忙吗?” “总是没完没了。” “今晚有事吗?” “今晚?你稍等。”川北良策翻阅备忘录的声音传进来:“8点以前全排满了。有一个会议。” “8点以后也行啊!还是老地方,怎么样?” “就你一个人?”川北问。 “想去两个人,有事商量。” “好吧!”川北局长的声音里带点兴奋。 所谓的“老地方”,就是江木郁子和末广善太郎猜测的赤坂桥夜总会。 “那么,上次你看到的那个人也要去啰?” “噢,你是说三泽顺子吧?” 江木如子的耳朵一阵紧张。 “今天3点左右,你找个借口,让她到我这儿来一下。” “什么事?” “制作部长说想见见她。你婉转一点,说让她来送封信怎么样?” “送信是其他部的事,不好派她。即使我是局长,派一个资料调查部的女子到你那里,也说不过去。” “没法子想了?” “有点难办。倒不如今晚把她带到夜总会去,让那个制作部长也去,你看怎么样?” “这样啊?”是丸桥犹豫的声音。 沉默少许。 “喂,5点钟下班时,你让她利用回家的机会顺便来我这里总可以吧?” “这个倒不难。你一直要等到那时候吧?” “等哟。” “但是,三泽顺子可能会谢绝的。制作部长就是看中了,她也未必感兴趣。” “如果谢绝就没有法子了。不过,制作部长是个热心男人。万一拒绝,再想法说服她。” “这就看你的啦!” “喂,为了慎重起见,我想问问你,你没有打她的什么主意吧?” 江水郁子那贴着耳机的神经紧张得要崩断了! “别瞎说啦!再怎么的,也不能把手伸到自己的下级身上。”川北局长哈哈大笑。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好!就这么说吧!” “今晚见。” 电话到这里挂上了。江木郁子迅速用铅笔在面前的备忘录上写下了通话要点。 仅从今天的电话分析,川北局长似乎对三泽顺子没有特别的欲望,倒是那个丸桥专务,想让三泽顺子去当电视广播员的心情很迫切。但是这只是电话,谁又能知道他和川北局长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个电话打过后,很可能川北良策给三泽顺子通过电话。可惜的是,这个电话她没接到。 江木郁子往事业部挂电话。电话里出现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喂,有个叫山崎的要末广善太郎接电话。”江木郁子撒琉说。 末广善太郎接过话筒。他是昨天开始才摇晃到事业部上班的。 “末广,是我。”江木郁子神秘地说。 “哎哎,对对!我是末广善太郎。”末广装模作样地故意答道。 “有件急事要说。刚才电视局的专务给川北打电话,说让三泽顺子今晚下班前到他那去一趟。大概电视局的制作部长要见见三泽顺子。” “好的,好的,我清楚了。” “喂,还有,局长和那个丸桥今晚8点在夜总会碰面。” “知道了。谢谢你。”末广善太郎恭敬地挂上电话。 江木郁子与末广善太郎通过话以后,有人从外线给三泽顺子打电话。从那“叮铃”一声象是硬币落下的声音判断,打的是公用电话。 当时,江木郁子故意装糊涂,她又重复问了一句: “是要资料调查部的三泽顺子吗?” 从对方的回答中,她证实了打电话的男人就是木内一夫。因为她已经记住了木内一夫的声音。虽然木内一夫说了个假名字,她还是听出来了。木内一夫说: “我是吉田。” 第一次使用假名字,连木内一夫自己都感到好笑。 资料调查部接通了。首先拿起话筒的是河内三津子。听她的声音,象个沙哑嗓子的男人。接着顺子代替了她,“顺子吗?我是木内。” “噢。”顺子声音非常小。 “部里人很多吗?” “那么,我就筒单说说吧。”木内一夫说:“昨晚让你不高兴,真太对不住你了。分手以后,我直接回了宿舍,但不知为什么,自己总觉得不满意。今晚咱们再见一次面怎么样?” 沉默了一阵。 “不行啊。”顺子那犹豫的声音使木内一夫也迟疑了一下。 “我想必须再见你一次,有些话要说。哪怕30分钟也好。在哪等你?” “今晚我有点急事,一时定不下来。”三泽顺子说。 江木郁子想,三泽顺子婉言谢绝了木内,一定是川北已经跟她通过电话,派她去电视局了。不过,也有可能是有意避开木内一夫。 “其实,在报社不便打这种电话,所以我就在外面用了公共电话。怎么,一点时问都没有吗?” “今晚真的不能不谢绝你了。” “那么,明天怎么样?”木内一夫好象追得很紧。 顺子犹豫不决。 “明天没关系吧?请你……就这么定了吧!” “我考虑考虑。” “是吗?时间短点也没关系。无论如何我们俩要再见一次。” 三泽顺子没有回答 “喂喂,明白了吗?” “哎。”顺子声音仍然很轻。 “那好,再见!” “再见。” 江木郁子从电话里证实了木内一夫和三泽顺子昨天晚上去了电影院。从木内一夫的语调中听出来,他对顺子已经燃起了爱情的火焰。从“分手以后,我直接回了宿舍”这句话分折他们看完了电影,没有在夜晚的马路上走一走。木内一夫好像要下决心一步闯入顺子的生活里似的。因此,对昨晚的情景不能忘怀。 三泽顺子昨天中午和川北局长进了油炸虾餐馆,晚上又和木内一夫去了电影院。郁子想,这可是个不简单的女人。江木郁子又给末广善太郎挂电话。她从总机室要电话,谁也不会感到奇怪。 “我是末广。”末广拿起话筒。 “刚才,木内一夫从外面的公共电话里请求顺子明天和他约会。” “是吗?”末广故意打着官腔,说给别人听。 “木内一夫昨晚和三泽顺子分手以后,好像热情特别高,一定要今晚再会面。三泽拒绝了。拒绝的原因,可能就是我刚才告诉你的,三泽已经接到了局长让她去电视局的指令。就是这些。” “好!太感谢了!”末广善太郎郑重回答后,挂上电话。 江木郁子和末广善太郎昨晚在涉谷鬼混的事,报社里谁也不知道。末广善太郎是有妇之夫,江木郁子从来没想过她对末广善太郎的恋爱会有什么结果。她仅仅希望让这无望的情爱维系着自己,现在,她已经离不开末广善太郎了,除非再找到别的男人代替以后,她才会和末广分手。总之,在这个女人的生活中,一刻也离不开男人,一刻也离不开情爱。否则,她会寂寞得忍受不了。在这以前,她已经有过四次的恋爱经历了。和第四个男人分手的时候,闯进来的就是这个末广善太郎。不过,确切地说,她和末广善太郎也算不上什么恋爱。然而,她不能没有男人,同时怎么也忍受不了独身生活的寂寞。她需要不断和异性交往,并以此来填补心里的空虚。 坐在交换台前,她好像窥视到了人们内心的隐秘。她接转的电话中,有女人们打给那些神气活现的官员阶层的电话;有家属来追问什么事的电话;也有催还借款的电话。这些冷酷的生活现实,变成了语言,浓缩在耳机里。在她耳边争吵不休,实在是维妙维肖。而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更给快到30岁的江木郁子那难耐的心情添上了一层虚无感。 末广善太郎来到电视局是4点半左右。久保直一接待了他。把他带到电视局吃茶室。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真是稀客。”久保直一望着末广善太郎笑着说。 末广善太郎首先扫了一眼茶室。茶室里坐着成群的青年男女。 “这里还真热闹啊!看见这些女广播员的漂亮脸蛋,情绪都觉得舒畅。” “初次看到时还稀罕,时间一长也就厌烦了。”久保直一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来这里时间很长了吧?” “唉!报社的大头头把我丢在脑后了。无可奈何呀。就是等到退休,也只能填填空缺了。”久保直一对自己的处境总是牢骚不断:“哎,你现在的处境也还不太妙吧!”他是指末广被免去资料调查部长职务而言。 “是啊,太意外了!人哪,是无法知道在哪里会触上暗礁的。” “什么?触了暗礁?” “对,等一下慢慢说给你听听。” “那次事故,整理部也受牵连了吧?” “这些东西传得可真快!” “嘿嘿,是快。尤其是报社内部的消息。人们也有点神经过敏。喂,昨天晚上我碰到整理部的那个叫木内一夫的年轻人了,那家伙也被贬到地方版搞整理去了。” “哼!到底是川北厉害。”末广讥讽地苦笑道。 “那个木内带了个女子去解闷,一碰上我,就觉得不好意思。喂,那女子也是报社的吧?” “她长得象什么样?” “象个美人。那女子也不好意思,很快避开我转到一边去了。” 末广心想,恐怕就是三泽顺子。这是江木郁子昨天偷听了木内的电话后告诉他的。当时很可能刚从电影院出来。 “那个女子,可能已经有头绪了!”末广善太郎说。 “是吗?”久保直一惊奇地瞪大眼睛:“在报社评价怎么样?” “哎呀,几乎无人不晓!” “那么,你是怎么知道的?”经末广一说,久保直一立刻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和“关注”,津津有味地询问末广。 “她以前就是我的部下嘛!” “资料调查部的女子?” “对!名叫三泽顺子。你等着吧,用不了多大一会儿,她准会在这里出现。”末广善太郎看看手表。 根据他得到的情报,过了5点,三泽顺子就会来我丸桥专务。 “什么?在这里出现?”久保直一惊奇得眼睛直眨。 “对!川北良策派她到丸桥这里来。” “嗬嗬,一点也不知道嘛!”久保直一盯住末广善太郎的脸说。 “是啊,那种事对你来说,还是个秘密。” “哎哎,很有意思吧?” “在这里说不太方便,要是被别人听到就麻烦了。”末广善太郎又一次扫了一下四周。 3 末广善太郎对久保直一到底说了些什么,现在还不清楚。 反正,三泽顺子根据川北局长的指示,拿着需要转交的信,找过电视局的丸挢专务。 开始,川北良策先派女秘书把顺子叫到编辑局长室,跟她说: “对不起,想请你顺便去送封信怎么样?事情很简单,只要把信送去就行了,用不着等回信的。”川北局长还让三泽顺子转告丸桥专务,说自己正在忙于处理文件等事务,顾不上亲自来。他让顺子下班前就去。 三泽顺子一点也没怀疑这个差使有什么奇怪。她认为仅仅是送封信,派谁去都一样。至于为什么偏偏选中了她,她也没多想。 “把信送给前几天你在夜总会碰到的那个丸桥专务就行了。我觉得派一个全然不认识他的人,不如你去合适。”北川局长微笑着说。 这大概就是理由了。三泽顾子说: “知道了!”就想退出来。 川北局长瞅了一眼在另一个办公室工作的女秘书,又小声问顺子: “你今天晚上有事吗?” “没事。”话刚说了一半,顺子预感到局长又要约她到什么地方去,就说: “不过,也有点事。” “是这样,啊,那就再说吧。”局长说完,就让顺子走了。 电视局大楼坐落在一片高岗上。由于专务事先打过招呼,三泽顺子顺利地通过了传达室。在去往接待室的走廊上,她看见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往来不断,有年轻女子,也有少年儿童。时时走过的还有文艺工作者以及技术员模样的人。这杂乱纷纭的情景和气氛与报社截然不同。到了接待室,前几天见过的丸桥专务接待了她。 “啊,你好啊!”丸桥愉快地说。 “局长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三泽顺子把信封拿出来。 “噢,好的!”专务说。 他爽怏地接过了信,当着顺子的面把信拆开,粗略地看了一遍。 “请你跟川北讲,情况我清楚了。”说完,把信连同信封一起,皱巴巴地塞进口袋。 三泽顺子刚想说“告辞了”,丸桥却满面笑容地挽留她: “啊,不喝点茶吗?在这儿喝也行。不过,我们的茶室很别致,到那里去怎么样?” “只是,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啊,别这么说。”说着,自己首先走到门口,给顺子带路。 吃茶室相当宽敞,跟普通的茶室相比,略显得粗糙了些。由于建在高岗上,透过玻璃墙壁就能看到下面街道迷人的夜景,路灯也很美。招待员送来了红茶和点心。 “怎么样?在报社有意思吗?”丸桥先开了口,问了这么一句似乎无关痛痒的话:“啊,不过,怎么说呢,我认为,无论在哪儿上班都没啥意思。象我不也是中途从报社被赶出来,干了自己并不熟悉的工作吗?”丸桥说,“开始还有点新鲜劲,等熟悉了以后也就感到繁杂无味了。以前在报社时,觉得这里的工作难以想象,其实,从工作本身来看,是相当枯燥乏味的。” 丸桥边说边喝着红茶。 三泽顺子知道这个人和自己的顶头上司编辑局长是老资格,又是同级,格外感到拘束。她想告辞。这时,一个男人信步走近桌边。 “呀!”丸桥抬头看着那个男人。此人约有三十四、五岁,尖痩脸,头发乱蓬蓬的,并朝丸桥点点头。 “请坐吧!”丸桥说。 “不妨碍你们吧?”那人站着,眼睛盯住顺子。 “我来介绍一下。”说着,丸桥就把那人的姓名、职务告诉了顺子。 原来他就是电视局的制作部部长。为了让他能仔细端详顺子,丸桥有意让制作部长坐在三泽顺子的正对面。 “这个……我就坐这儿。” 三泽顺子想,正好趁制作部长坐下之际,自己快点脱身。于是,她站起身。 “噢,别忙,再坐一会吧!”制作部长直接了当地挽留她:“初次见面,说上五、六分钟的话也行吧。” 三泽顺子当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是一般的客气呢,还是……她不得不再坐下来。 坐下以后也没谈什么。和顺子搭话的主要还是丸桥。坐在一旁的干瘦的制作部长,不时地插一两句。内容也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无非是报社里的一些传闻和枝枝叶叶。 三泽顺子几次想离开,但是总没机会。丸桥专务的话题连珠炮似的一个接着一个。那些连接词,例如什么“所以”啦,“而且”啦,“于是”啦,一个紧套一个,使顺子无法打断他的话题。后来又是制作部长问顺子:“你老家在哪儿?”啦,“父母是不是都在乡下?”等等一些家常话。孰不知,这两个男人是有意地拖住顺子。 好容易瞅了个机会。利用谈话间歇的时候,三泽顺子果断站起身,表示要走了。 “如果你乐意的话,方便的时候,咱们去吃顿饭。”丸桥专务对顺子说。 顺子想,这一定跟上次川北局长说的让她到电视局有关。当时她已明确表示拒绝了,只是态度不坚决。今天丸桥专务只字未提这件事,只说改日换个场所吃顿饭,也许就是为她当电视广播员之事而安排的。 走出茶店,丸桥专务和制作部长一起把她送到走廊。顺子想走到大门口时再向他们告别。正走着,迎面碰上一个叼着烟斗的男子。那人长长的头发,身体稍胖。 “啊,部长先生好!”他脸朝向制作部长。这时,丸桥和制作部长都停住了脚。顺子也犹豫不决。按照礼节,她可以在这时鞠个躬说:“告辞了”,也可以走到大门口再告别。由于想到或许对方还有什么话要说,还是等他们说了一会话。 谈话结束后,那个叼烟斗的男子朝顺子点下头,就匆忙走开了。 “刚才那位,就是我们电视局优秀的电视制片人。”制作部长对顺子说。 他还告诉顺子,那个人如何能干,制作了哪些出色的片子以及片子得了什么最高奖等,显得很自豪。 “他叫河村闰。” 一说名字,三泽顺子早有所闻。他的事迹,在周刊杂志上和报纸上都曾报道过。但是现在,她根本没有兴趣对亲眼见到这个人表示荣幸。 出了大门,要最后道别时,一辆小车正好开过来。明亮的车灯熄了以后,从车里走出一位女子。 “哎,”她首先跟三泽顺子打招呼:“那不是顺子吗?”灯光下,映出了三原真佐子迷人的倩影。她穿着一套全白的西服。 “咦?”顺子很吃惊。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真佐子。 “欢迎,欢迎。”丸桥抢先招呼真佐子。 “晚上好!”真佐子熟练地寒暄道:“你的电话一放,我就急忙来了。真有点稀罕哪!我是有求必应,呼之即来。”真佐子满面笑容地说。她又朝制作部长点了下头。 “有件急事想请你帮个忙。”丸桥对真佐子说。 “什么急事?” “呀,现在说也来不及了,不巧8点还要开会,这可难办了。” “挺急吗?” “对!会议和要跟你说的事一样重要。……这样吧,你带山田君一块到你们店去等我怎么样?” “还招待一下吗?那就谢谢了!”制作部长山田站在一旁,开心地笑着。 “那么,顺子怎么办呢?……她是你的好朋友,也一块去玩玩好啦。”丸桥专务说。 真佐子一听,喜出望外: “太好了,一定去啊!”她过来怂恿顺子。 三泽顺子对真佐子的劝诱不由得动了心。她认为最关心体贴自己的还是朋友。由于在东京她没有什么亲友,因此,能和真佐子说说心里话是很愉快的。另外,木内一夫在她心目中的份量一天比一天重,她也想找个机会征求一下真佐子的意见。与各种男人的接触以及对他们情感上的判断,顺子远远赶不上真佐子。真佐子一定有很好的主意。作为顺子,没有被木内一夫吸引住,而是想尽快疏远他。疏远的办法,真佐子也肯定内行,比她有办法。 “好了,我待会儿就来。”丸桥跟车内的三个人招手道。 坐在车子里,真佐子问三泽顺子: “顺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哦,是川北局长托她给丸桥送了封信。”山田制作部长忙插嘴道。 “哟,是这样?”真佐子点点头。瞬间,她以怀疑的目光从侧面瞅了顺子一眼。 “今天去夜总会,那里空吗?”山田问。 “哎,客人稀稀拉拉的。我正好能跟顺子叙谈叙谈。” 顺子点点头。无奈山田坐在旁边不能说心里话。或许就是到了店里,恐怕他也会拖着自己陪他喝酒,自己也无法脱身。三泽顺子打算在丸桥到来以前就设法离开。 “丸桥要来的话,川北肯定也会来。”真佐子自言自语地嘟哝着,好象故意说给三泽顺子听。 第05章 意想不到的啤酒事件 1 真佐子的汽车往赤坂方向行驶。因途中车辆拥挤,前进很困难。车子总是跑跑停停,停停跑跑。有时在大的交叉路口,吃了红灯的汽车会排成长长的一大串。 “这怎么行呢?”制作部长山田从车窗探出头来,看着长蛇阵说。 “急什么呢?山田先生。反正是去玩的。”真佐子对这位电视制作部长开玩笑说。 “啊,那也是。”山田眨巴眨巴眼睛,叼起了烟斗:“只是我这个人急性子,车子这么慢腾腾地爬,我就烦得要命。” “行啦,顺子还在旁边奉陪着呢!” “是呀!”山田笑笑,有些难为情。 “哎,顺子,那个问题结束了吗?”真佐子问。 “没有,还没全结束。”顺子耷拉着眼皮说。 “川北局长关照你还不行吗?” “什么?川北对顺子有意思?”山田插嘴道。他眼睛里闪着光。 “呀,你山田也真是的,不是那种意思,你别误解了!” “是!”山田缩了缩脖子。 “顺子,我听别人说,你们报社的经营不怎么景气!” “哦。”顺子要答话时,车子开了。 “这是真的吗?”真佐子问。 “不太清楚。奇怪的是,局外人传说纷纭,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是听传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据说你们报社出现了很大的赤字。” 这种传说,顺子当然也有所耳闻。报社内部也在议论纷纷:什么报社从银行贷款已近60亿日元了,最近社长又从市银行贷款了,不一而足。 不过,实际上,报社内部的开支最近确实控制得更严了,并且三令五申强调要节约。以前只是一般说说,近来连领一支铅笔都要跟总务科啰嗦半天。 为了节约接待费开支,报社一级的宴会取消了。那些高级职员怨声载道。就是为了工作,政治部、社会部也不得随便用车了,理由是节约付给出租汽车公司的费用。一些老职员发牢骚,说什么: “真不像话!其他报社的记者,哪怕是瘪三、兔崽子,也能坐着车去兜风,而我们这些老资格的职员还要步行去钻地铁,去挤公共汽车。” 有的职工也在起哄:“整天说报纸发行量上不去,上不去,不登些有份量的东西,当然上不去啰。” 然而,三泽顺子认为,报社总归有自己的传统,有自己的办法。这么个一流的大报社,不会很快有什么变化的。虽然外界议论那么凶,结局也不会太糟糕吧。川北局长说要拉紧编辑局的弦,说不定就是整顿报社纪律的重要一环。 “好像有这么个说法:海野辰平要买下r报社,不知是不是真的?”山田说。 “哟!那海野辰平不就是你们社长吗?”真佐子大声说:“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够呛了!这个人相当有本事!” 三原真佐子这样说,是有她的根据的。说起来,山田他们所在的电视局和顺子所在的r报社,以及海野辰平目前还在经营的g报社,三家的资本是共同的。公司刚成立时,r报社的资金很少,是海野辰平拨出一半资金给了r报社。而电视局的班底和人员也是海野辰平从r报社、g报社抽调出力量和人员组成的。 海野辰平的g报社是经营多年的老报社了。这个报社也曾因为经营不振,一度陷入瘫痪状态。是海野辰平把它接管下来重新振兴的。这个人原来在造纸公司摔打、磨练过,具有所谓的文化细胞,对文化宣传工作有着浓厚的兴趣。 接管下即将瘫痪的g报社以后,海野辰平以他那一流的经营水平,眼看着就把g报社恢复起来,纳入了正常的轨道。他还强行推行了一套发行办法,很快就取得了惊人的成绩,使企业界为之哗然。众所周知,这个原来就是大财阀的海野辰平,见g报社经营不景气的时候,乘虚而入,收卖接管了g报社,现在r报社经营不景气,他完全有可能把这个自己已投入一半资金的r报社买下来。单从这一点看,也足以使企业界为之瞩目。 海野辰平的编辑方针是彻底地站在国家主义立场上的。他公然宣称;日本的报纸大都缺乏魄力,它只会被那些固守中立的进步知识阶层所特别欢迎。表现为摇摆不定。报纸固然有各种各样的内容和倾向性,但必须要有一种鲜明的、提出以民族为中心的口号才行。他是这样主张的,也是这么做的。 据说,海野辰平以前在政界也有相当的关系。有人评论他,说收买g报社,也是对与保守党有密切联系的宣传舆论的报复。现在,乘r报社经营不振,海野辰平又要伸手了,这就难怪他的宣传攻势也一阵紧似一阵了。 而r报社的现任社长,极力想保住报社。他多方筹措,想挽回报社衰败的命运。由于他的办报方针与海野辰平的主张极为相似,因此对两报合二为一的说法似乎比说成被收买更容易接受一些。 小道消息说,有人根据以往的先例,甚至把两报合并以后新产生的报纸名称都猜着了。大抵就是g报社和r报社的报头凑在一起的称呼。但是同祥依照惯例,两家报纸合在一起的报名,随着时间的推移,还将逐渐恢复被收买过来的报纸原名称,而实际上,终究还是弱者被吃掉。这些常识,三泽顺子是不得而知的。 车子好不容易开到了赤坂夜总会门前。 真佐子说要更换衣服,就到里边去了。大厅里空荡荡的,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客人。三泽顺子和山田走到客席坐下,听着那乐队在有气无力地演奏曲子。 “来点喝的吧!”山田嚷道。 由于业务关系,山田很爱喝酒。他问顺子喝不喝酒,顺子说至多只能喝点淡淡的掺上柠檬汽水的杜松子酒。山田自己叫来了服务员,要了些酒。 “你对咱们在车上的谈话有什么感想?”山田问顺子。 山田的嘴上一会儿塞上烟斗,一会儿换上玻璃酒杯。 “是说报社经营的事吗?我一点也不懂。”三泽顺子回答。 其实,三泽顺子觉得自己无论隶属于哪个单位都无所谓。反正她不想在那里长久干下去了。但报社合并的事对那些有家的男职员来说,可是件非同小可的大事。他们不单要考虑自己的生计,连同他们家属生活问题也要受到影响。因为报社一合并,随之而来的就有一个人员过剩,需要精简、调整的问题。何去何从,前途难卜。这些传说,使职工们无法安心工作也是正常的了。 据说,r报社的社长对海野辰平收买r报社这件事坚持毅然否决态度。他不辞劳苦地为资金奔波。为保住报社在奋力拼搏着。 对于外界的传说,海野辰平在一些场合下,也矢口否认。他曾对报界的同行们说: “我对r报社没什么兴趣。” 然而,r报社的职工们仍然惶恐不安。 “海野社长在我们电视局的大会上,说要接管r报社的讲话口气一次比一次坚决。”山田说:“r报社的职员们将要可怜地为自己的去向煞费苦心了。” 听了山田的话,不知是什么原因,三泽顺子突然觉得川北局长以及丸桥专务的高大形象在她心目中渐渐黯然失色。 所谓的专务,跟海野辰平一比,简直一文不值。但她又想不通,为什么在这种随时都可能被吃掉的气氛中,川北良策和丸挢一点担忧也没有,却还有雅兴来夜总会取乐呢? 三泽顺子正和山田谈着话,丸桥专务由服务员领着走了过来。 “呀,来晚了,实在对不起。”丸桥说着,就挤在顺子旁边坐下来。那位子是山田特为他空出来的。 “好像还早嘛!”看了周围那寥寥无几的客人,丸桥说:“川北还没来吗?” “还没有吧。专务不早点来,我一个人和三泽小姐都要无话可谈了。”山田谄媚地说。 “真佐子去哪儿啦?” 专务提起真佐子,顺子这才发现,真佐子到他们这儿只关照一次就不见踪影了。三泽顺子不明白,真佐子为什么要把自己叫到这儿来?照真佐子的说法,她是想和顺子痛痛快快聊聊的,但她却不露面。客人们渐渐蜂拥着多起来,顺子想回去了。 “呀,再稍坐一会儿吧!”山田劝阻她:“川北先生马上也要到了。” 顺子想,川北局长来这里并没有什么事啊。这时,一个服务员走过来。他递给三泽顺子一个纸条。顺子打开一看,是真佐子写的:“请再等一会儿。”三泽顺子朝四周看了看,连真佐子的影子也没有。不过,店面宽敞,光线极暗,也根本看不清谁在哪儿。 “呀,失礼了!”突然,川北良策出现在顺子面前:“你到底还是来了。”川北环视着大厅,并把送来的掺着汽 水的酒瓶打开了。 “怎么样,三泽君,这个地方非常有意思吧?”川北良策亲切地问顺子。 “看不到局长,她正想回去呢!”山田拿开嘴里的烟斗,对川北说。 三泽顺子在等真佐子。看到真佐子的纸条以后,就打算再坐一会儿。但是,坐在这里真无聊。川北和丸桥一来,就渐渐地冷落了她。 “叫个什么人来吧!” “太好了,我同意!”山田不假思索地说。 为了叫个女招待,川北用眼睛向四处搜寻着。突然,他的表情变了,神色严肃地凝视着客席的一角。 2 川北局长的目光从客席的一角收回来后,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座位。谁也没在意他去干什么,只以为局长很可能去了厕所。 “三泽小姐会跳舞吧?”山田盯着顺子问。 “不,我不会。”顺子摇摇头。 “是你谦虚吧?慢慢跳跳就会了。和丸桥跳一次怎么样?”山田躬起身子,怂恿着丸桥。 “真的,我不会跳。”顺子谢绝了。她想等川北回来以后,无论如何都要走了。 但是,川北却一去不复返。顺子手里又有真佐子给她留下的字条,无奈,只得不安地再等等看。 “川北君怎么这么慢?”丸桥专务嘟嚷着说。 谈话之间,又过了十几分钟。听丸桥这么说,山田也在四处搜寻川北。他四下里描着,突然,目光也停住了。他的视线正好停留在刚才川北的目光停留的同一位置上。 “专务,”山田小声对丸桥专务说:“想不到的人光临了!” “什么?”丸桥转过身。 山田用胳膊肘碰碰他,提醒说: “今天还是不见为好。” “到底谁来了?”丸桥专务又低声问了一遍。 “社长!” “什么?海野辰平?”丸桥也不禁紧张起来。 “他和哪些人在一起?” “不知道。都是我不认识的。年纪都很大。不知道是不是政界的官员。……还带了几个女人。是赤板的还是新桥的也搞不清楚。” “是参加宴会来尽兴的吧?”丸桥又问。 “有点像。哎,专务,川北先生也在他们那里。” “什么?川北君?”他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 很显然,他是对川北良策一声不响地独自去谒见海野辰平感到不痛快。 “开始咱们没发现他们。既然川北先生过去了,海野社长就会知道你专务也会在这里。”山田耳语道。 “行啊!等一下我再过去。”丸桥抽起香烟来,脸上现出未能捷足先登的扫兴神色。 不难想象,丸桥对川北良策抢先去谒见海野辰平感到很恼火。海野辰平本来就是电视局的经理,不去寒喧几句是不行的;但他又不想立刻就去,还在为川北购作法感到胀气。 没想到,川北良策的这种政治性行动是如此敏捷。外界传说海野辰平想买回r报社,这事是真是假姑且不论,但川北却主动接近与r报社社长矛盾很深的海野辰平,并抢在丸桥前面去讨好这个大人物,毫无疑问,他是为自己的前途谋算,伸出了他的政治触角。 丸桥专务与山田的耳语也传到顺子耳朵里一些。再观察两人的表情,顺子朦胧地感觉到情况有些异常。正好趁这个机会脱身吧。即使川北局长不回来,她也要告退了。正盘算着,一个服务员朝他们走来。 “是这么个情况,”他说:“那边的客人想请你们诸位一起过去。” 所谓“那边的客人”,不言而喻,就是海野辰平。大概他已从川北良策口里知道丸桥等人也来了,让服务员过来招呼他们的。既然是海野经理的邀请,丸桥就不能拒绝他。 “专务,走吧!”对这个邀请激动得手舞足蹈的山田制作部长,首先站起身。 “那么,我就告辞了!”顺子也站起身,朝他们鞠了一躬说。 “是吗?”丸桥有点依恋地看着顺子说:“川北君也真是,悄悄地一个人就过去了。”他不满地说。 “不用打扰他了,你们还忙呢。失陪了!”顺子行过礼后,走出客席,来到接待室。 “等等,等等!”山田从后面追上来:“丸桥先生吩咐我,送你到大门口。” “不用了,行了!”顺子说。 “啊,别这么说。” 两人走出来。山田照例叼着烟斗。 “川北先生也真有一手,”他嘀咕着:“丸挢的情绪坏透了。” 顺子不明白他的意思,也不知是指什么而言。 走过灯火辉煌的接待室,必须再穿过一条微暗的走廊,才能走到出入口。 “三泽小姐不懂得耍手腕吧?”山田问顺子。 “不懂,一点也不懂。”顺子答道。 “唉,上流人物在上层社会也各有自己的苦衷啊!就说丸桥先生吧,也是上不上,下不下的。起初,电视局成立的时候,电视局和你们r报社是共同投资的。现在看来,r报社的资金情况渐渐不行了,而另一半,又是海野社长说了算。海野有经济实力,他完全可以再出一半资金把你们报社买下来。作为r报社的代表丸桥专务,也迟早会从这个专务宝座上被赶下来。” 制作部长山田说了这么一段意味深长的话,但不知道他是站在哪个立场上说的。这些姑且不说,由于山田的解释,顺子对丸桥的恼火似乎有些清楚了。 来到出口处,终于要分手了。不料,真佐子也从后面追了上来。 “顺子!顺子!先别走!”真佐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没机会跟你谈心啦,我这就回家。”顺子说。 “实在对不起。不过,我还给你留了纸条呢。待会儿,让你看一幅你还不懂的,有趣的人生剖面图。是的,再过30分钟就行了。你跟我一起来吧。”真佐子执意劝留她。 顺子不得不勉强答应下来。只是她根本不想到海野辰平那里去。 “山田先生也请吧!”真佐顺子便对站在旁边的山田说。 “不打扰你们吗?”说着,山田笑容可掬地跟他们一起返回来。 再次进入大厅。真佐子把三泽顺子领到一群女子当中。这里好象非常红火。一个半白头发、体格健壮的男人坐在中间。那人看起来有五十六七岁,粗眉毛、大脸庞,给人以精力充沛的感觉。 由于三泽顺子的工作一直是整理资料、保管重要人物的照片,所以她一眼就认出此人就是让专务丸桥所战栗的海野辰平!光经她收集保存的海野辰平的照片就有100多张了。 客人中,还有一个顺子记不起名字的人。此人的照片似乎没有留在报社的照片袋里。 顺子正犹豫着,只见川北良策一下子从椅子上抬起身说: “啊,来了,这边请吧!” 说着,一只手轻轻地推着顺子,让她走过来。 “知道吧,这位就是海野经理,他让我们都到这里来,正好你要回去,被他看到了。请再稍坐一会儿吧!”说着,就让顺子坐在自己身旁的一把椅子上。 其他女子和客人们也都煞有介事地欢迎顺子。不知是不是由于海野的邀请,抬高了顺子的身价。 “真佐子,”夜总会柜台那微亮的光线从侧面映在海野辰平的大脸庞上,“她是你的好朋友吗?”海野问。 “唉,是的。”真佐子微笑着回答。 “嗬嗬,是个绝顶漂亮的大美人嘛!” “请别这么开玩笑。”真佐子说:“她和这里的女招待不一样。” “是吗?那就恕我失礼了。”海野辰平说着,把眼睹转向顺子,认真地询问顺子: “听说你在川北的那个报社工作?” “是。”顺子坐在椅子上,简单地点下头。 “啊,优秀的女职员嘛。就是在我的公司,也很了不起。学生出身吧?……” 川北良策跟海野辰平攀谈起来。他伶牙利齿,侃侃而谈。跟海野一起来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客人一直笑咪咪地听他们谈话。 丸桥专务的脸上仍然一点表情也没有。他默默地喝着饮料,对海野也是爱睬不睬的。有时侧着身子跟旁边的女招待窃窃私语。 三泽顺子看着那个洋洋得意、口若悬河的川北局长,总觉得他是陌生人。真没想到,这个身居编辑局长的川北良策,在海野辰平面前,竟象一个善于阿谀逢迎的低下小人这难道与那个在报社里让人敬畏三分的编辑局长是同一个人吗?顺子通过真佐子的关系接触川北以后,越来越感到这个人距离编辑局长的形象太远了,渐渐地从好感变成了厌恶。 川北良策脸上始终带着谄媚的笑。为了讨得海野欢心,他不时地改变着方式,有声有色地谈着什么。 三泽顺子脸红了。她不是为自己被介绍给海野辰平脸红,而是为自己报社的编辑局长低三下四地讨好别人而羞耻。编辑局长的媚态更使她不堪入目。 川北局长还在为海野辰平频频斟酒,如果说,在这种灯红酒绿的环境中,有人受到感染,难免会轻浮失态。但川北又不像那种情况。顺子想起了刚才山田制作部长说的话。假如山田说的是事实,那么,川北很可能会放弃他在r报社的交椅,让海野辰平看中他,好再攀高枝。当把顺子介绍给海野辰平的时候,他并不是要特别引起海野辰平对顺子的兴趣,而是想利用这机会更多地接近海野。 听着川北良策那没完没了的谈话,海野辰平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噢噢……嗯嗯。”其实,他一句也没听进去,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住顺子。 “啊,有时间的话,请你们到电视局来玩。”海野辰平与同席人寒暄着。随后,转身对丸挢说: “啊,丸桥君。” “哎!”丸桥像被惊醒了似地答道。 “这样吧,今天就按照你们事先的安排,好好招待一下三泽君吧!” 丸桥答应着。其实,虽然他在跟身边的女招待们窃窃私语,耳朵却竖得高高的。他一直在捕捉他所需要的东西。 “三泽君,经理都关照你了,真值得庆幸!”川北局长眯着双眼说。 三泽顺子听他这么一说,厌恶得直想呕吐。 迄今为止,她还没见过自己的上司像川北良策这样无耻过。他在报社享受着高薪,背地里,却考虑着另投主子。可悲,可气!三泽顺子觉得头脑发热,全身轻飘飘的。开始时,山田部长劝她喝的酒有些发作了,她感到晕晕糊糊的。 海野辰平从宴会上带来好几个艺妓。他被这几个艺妓包围着、簇拥着,情绪格外好。叫来这么多的艺妓,好像是特为坐在他身旁的那个上年纪的老头子安排的,可见,那人并非等闲之辈。山田说那人像个政府官员,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恐怕也是与电视局有直接关系的上一级机抅的官员。最近在电视行业,都为能取得新的电视频道争吵不休,竞争很厉害。而监督官厅把握着审批、许可、认定的生杀大权,因此,该行业的经营者对有关方面的官员采取拉拢、迎合的态度是很自然的。显而易见,就连刚愎自用的财界寡头海野辰平也不得不趋炎附势,讨好有关的官员。 如果那个人就是官员的话,他似乎对海野辰平也挺客气。从他的年纪看,地位一定很高。话说回来,如果不是有一定地位和级别的人,海野辰平也不会去迎合他。不难看出,海野辰平要迎合那个高级官员,而那个高级官员出于某种目的,又要迁就和利用海野辰平,两人之间的微妙关系真是难以言状啊。 川北良策在极力讨好海野辰平的同时,对那个老头也作作姿态。不用说,还是为了阿谀取宠于海野辰平。这些,三泽顺子全看在眼里。她越发觉得川北良策是个既可悲又可耻的男人。作为一个报社的编辑局局长,又不是什么经营者,极力去讨好海野辰平和那个官员,犯得着吗?可以说,这个人已从一个最能坚持正义、坚持新闻独立性的编辑局长,完全堕落成一个溜须拍马的小人。 川北良策丢开丸桥,一声不响地来到海野辰平跟前,恐怕不是考虑到丸桥与海野有矛盾,才不和丸桥打招呼的。他肯定是担心让海野辰平看到没有好感的丸桥,会影晌海野的情绪,以至会影响自已在海野面前“才能的发挥”。 丸桥清楚地知道,不远的将来,当海野辰平的势力范围进一步扩大以后,他会从那个“专务”的宝座上被赶下来。当自己失意落魄的时候,再想回到报社就困难了。如果再想有出头之日,就必须到其他行业去。总之,此时的丸桥,早就没有讨好海野辰平的信心了。他知道即使努力也是白搭。在海野面前,他显得那样软弱无力,只有破罐子破摔了。是啊,丸挢要是和川北同时来谒见这个庞然大物的话,恐怕川北也会感到为难和手足无措的。 三泽顺子这才明白了,刚才真佐子跟他说的“有趣的人生剖面图”是什么意思。不是吗?没想到就在她眼前,集中了男人世界中的两个典型。一个是飞黄腾达、处在青云直上的海野辰平与那个有权势的官员之间既迎合、又相互利用的纽结;一个是想着青云直上、不讲廉耻地游说于海野辰平的川北局长与那个已经绝望了、似乎再无所求的丸桥专务的心理对比。在夜总会微暗的灯光下,在热烈嘈杂的音乐声中,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和心理活动,悄悄显现在飘溢着酒香的觥筹交错之间。 “川北君,你们社长怎么样?他精神好吗?”海野辰平问。他那粗眉毛下的双眼笑成了一条缝。语调中,流露出傲慢和饥讽。 r报社的社长虽然极力与海野辰平抗衡,但海野辰平却认为那不过是短暂、徒劳的挣扎罢了。他显得从容而镇静,坚信有一天,他会牢牢地把r报社的大权掌握在手中。他询问r报社社长的精神状况,看起来像是关心对方,实际上,是对经营不景气的r报社社长仍在艰苦奋战的嗤笑。 “怎么说呢,他脸色不太好。”川北良策迎合地回答。 “是吗?是运动不够吧?这么说,最近你们社长连高尔夫球也顾不上打啰?” “哎呀,还打高尔夫球呢,光四处奔波、筹措资金也够他忙的了。” “不错。那么,他脸色不好,不会是生理上的毛病吧?” “可不是。人哪,没有钱就没有不痛苦的。”川北良策无耻地与海野辰平一唱一合。 这哪里是在谈论自己的上司?简直就像竞争对手在评论嘲笑竞争对象一样。川北良策的良心已经背叛了他预计要衰败的r报社,并且正拚命要钯自己廉价拍卖给海野辰平——自己未来的主子。三泽顺子怒不可遏。从编辑局长平时的所作所为看,这不能不说是卑鄙。她踉踉跄跄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她意识到自己喝醉了,因为理智再也无法控制住她的行动。 三泽顺子从桌子上拿起一瓶开口的啤酒,转到海野辰平身后。这个动作谁也没有发现。因为各自都在和女伴交谈着,加上光线也太暗。 顺子把啤酒瓶口朝下,直对着海野辰平的脑袋倒下来。啤酒顺着海野辰平的头发、脸、鼻子、嘴巴直往下流。海野辰平的头上、脸上、肩膀上立刻涌起大量的啤酒泡沫。…… 3 三泽顺子开始把啤酒倒在海野头上的时候,谁也没有发现她在干什么。而海野辰平呢,当知道啤酒从自己头上浇下来时,他竟一声也没吭。坐在椅子上安然未动。当时,他只知道一个女子转到他的身后,在他还没来得及想到会发生什么事时,那女子已经象释迦牟尼举行浴佛仪式似的,把瓶口朝下、给他“浴佛”起来。等他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他那头发上、脑门上的白泡沫已经流到眼里、嘴里、脖子里、肩膀上。 “哎呀!”一个艺妓惊叫起来。 听到惊叫声,川北局长、丸桥专务、山田制作部长才都惊奇地望着海野辰平: “经理,你怎么啦?!” 谁也没闹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三泽顺子这时已经踪影全无了。 “哎呀!”那些艺妓们也都跟着叫起来。她们同时发现了海野辰平那满头满脸的啤酒泡沫,全都惊呆了。 “喂!”川北一脚踢开椅子,躬下身叫道:“经理!经理!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其他人也懵了头,茫然不知所措。 “快拿手绢!”海野辰平低声说道。那声音显得很镇静,颇有临危不乱的大将风度,似乎就是天塌下来,他也不会惊慌的。他这样做,酷似舞台上的名演员,突然遇到意外的事件,仍然装模作样,方寸不乱。这样,似乎可以显示自己超越普通人的本领。以这种惯有的超然的假象,引起其他人的注目,会比他又吵又叫体面得多。这或许也就是贵族阶层的荣耀与虚伪吧。 “喂,快擦!快点,快点!”川北良策大声喊着,招呼那些女子。 那些清醒过来的艺妓和女招待们,象一阵狂风刚刚过去一样,立刻手忙脚乱地动弹开了。有两三个掏出手绢,分别在海野头上、脸上、肩膀上胡乱地擦起来。 川北也诚惶诚恐地掏出自己的手绢,在海野胸前、西服上,小心翼翼地擦着。 几个服务员见状,也跑了过来;打着蝴蝶领结的夜总会经理也闻讯赶来。刹时间,以这张桌子为中心,引起了一阵意想不到的骚乱。由于怕影响其他的客人,他们才没有大喊大叫。 “经理,怎么回事?到底是谁这么放肆?”川北良策的话刚说了一半,就发现三泽顺子不在场了。当他意识到走到海野辰平身后倒啤酒的女子就是三泽顺子时,就象死了爹娘一般,差点儿哭出来。 “经理,是坐在这里的女子倒的吗?”川北良策指着三泽顺子坐过的椅子,喘着气问。 “对,是她。”海野辰平淡淡一笑。让人继续擦着啤酒浸湿的地方。 “嗯?那么,这……这到底是为的什么?怎么想起来的呢?……”川北良策近似绝望地嘟哝着。要不是当着众人的面,他准会跪在那猩红的地毯上。“真是对不起!真是罪过!怎么会出现这种事!……回去以后,我一定加重处分她,请您无论如何别介意。” “行了,行了!”海野辰平若无其事地说:“她一定是喝醉了,酒性发作,才如此恶作剧的吧。” “经理真是宽容大度,太感谢您了!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向您赔礼。”川北感激涕零,不知所措地一边擦着海野辰平的西服,一边赔着礼。 “川北君。”海野辰平喊道。 “在!” “那女子是你们报社的职员吧?” “是,正是。……没想到给您带来这么多麻烦……” “哎呀,行了,别骂她啊!” “是!”川北更是感激不已:“经理,不管怎么说,您这西服可不能穿了。”说着,转到海野辰平背后,刚想帮他脱西服时,转脸又申斥几个服务员: “喂,还楞着干什么?快把上衣脱下去烤干!” “是。”一个服务员慌忙来到海野身旁。 “你们店有熨斗吧,快把衣服拿去烫烫。” “哎呀,行了!川北君。”海野辰平制止住川北良策,从身上掏出烟斗放在嘴里。旁边的艺妓忙着装上烟丝、点着打火机。 “上衣脱掉不象样子,回去再换吧。” “呀,行啦!”海野辰平有点不耐烦了。他平静地命令还在给他擦肩膀的夜总会经理说:“结帐!” 丸桥也在用手绢擦拭着海野辰平的脊背,只是没有川北良策那么热心。山田斜躺在地板上,在海野的裤腿上、鞋子上蹭着。 真佐子下了出租车,就上了漆黑的楼梯。她回到寓所,已是夜里一点半了。不用说,公寓里所有的房间都媳了灯,人们已沉睡在寂静的梦乡。她的鞋子踩在混凝土褛梯上喀吱喀吱响。来到三楼走廊,隐隐约约看到天井里现出微暗的亮光。当她从小包里摸出钥匙插入锁眼时,突然感到一个人影朝她这边移动了一下。真佐子吓了一跳。凝神仔细看,在微暗的亮光中有个灰白的身影立在那里。真佐子再仔细一看,是一个人。 “是顺子吗?” 黑暗中,三泽顺子点点头。 真佐子松开钥匙,走到顺子跟前。只见她靠着墙,无精打采低着头。 “顺子,你怎么了?”真佐子用手扶住顺子的肩膀问:“你什么时候来的?等了很长时间了吗?” 顺子不作声。 “噢!是不是离开夜总会就到这里来了?如果是的话,你已经等了近三个小时了!快快,进屋吧!”真佐子搂住顺子的肩膀,熟练地打开锁,让顺子进了屋。 一拉亮灯,房间里耀眼的灯光照出了三泽顺子那苍白的脸。真佐子脱掉鞋子,对顺子说: “你也随便些,放松放松吧。”说着,站着就把自己的坤包取下,扔到沙发上。她拉着顺子的手,笑着问: “你是怎么回事?”就拉顺子在身旁坐下。 三泽顺子耷拉着双眼,咬着嘴唇。还是不说话。 “喝点什么吧?” 三泽顺子摇摇头。 真佐子从摆在屋角的洋酒柜里敢出威士忌,又倒出两杯矿泉水稀释一下后,把其中的一杯摆在顺子跟前说: “来,醒醒酒。” 顺子不动,真佐子就握住顺子的手端起了酒杯。真佐子先喝了几口,三泽顺子也跟着喝了。 “嘿,我得重新认识你了,顺子!”真佐子大笑起来:“真没想到,你会有那种勇气!就连我也吃了一惊,我也不会有如此壮举。” 三泽顺子仍耷拉着双眼。由于威士忌下肚的缘故。她那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真痛快哪!一瓶啤酒竟从一个赫赫有名的海野辰平头上倒下来!能这样干的只有你顺子!我一个人躲在店里时,差点都要笑昏了!” “以后怎么了?”三泽顺子终于开了口。 “他自己倒没有叫嚷。接下来也就可想而知了。哎,我问你,你是怎么想起这么干的?”真佐子盯住顺子追问。 “无意中有了这么个想法。”顺子低声答道。 “哎,不是恨海野辰平别的什么吧?” “话是这么说,我与他不过是第一次见面。” “好像是这样。……那么,是不是你顺子一喝醉酒,就有对付大人物的怪癖?” “不清楚。总觉得心里乱糟糟的!” “哦!明白了!”真佐子说:“你是看见川北良策那样低三下四地奉承海野辰平有点恶心?” 三泽顺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清楚了。只是,你没把啤酒浇到川北良策头上,反而把海野辰平淋了个痛快。” “川北后来怎么样?” “可折腾了一阵子。脸色都变了!看得出来很惊慌。他再三跟海野低头认错,惶恐不安地又是擦上衣,又是陪小心。让人看不下去。” “是这样。……事情闹坏了!” “既然顺子有意这么干了,也就不会怕以后坏事。你这么干我很赞同。不用说,你打算以后就辞去报社工作吧?” “哎。恐怕来不及辞职就会被解雇的。” “海野辰平既不是你们报社社长,也不是川北良策的顶头上司,照理说,他没有理由解雇你。” “在店里你也看出来了,对川北来说,海野辰平简直比我们报社社长都重要。在报社,他是那么严厉地强调纪律,为我的一点疏忽,还处分了两个部的头头。对海野辰平,却是百般讨好卖乖、恭维。单从这点看,对我做出这件事,他会勃然大怒的。不难预料,为了极力表现他对海野辰平的忠诚,他会给这个他认为至关重要的大人物一个满意答复的。” “说得对。幸亏川北当时也有些失望了。……但是,你没有必要去辞职。努力干吧!我将尽可能支援你。” “支援我?”三泽顺子回过头来,真佐子微笑着说: “川北甚至也埋怨我。他说什么:顺子虽然是你的好朋友,但就是有点狂妄。尽管如此,我还是千方百计地让海野看中他。在海野跟前做了不少工作,这点他知道,反正,你还要好好干。这一次,大家都在心里叫好。” “……”顺子没做声。 “喂,今晚就在这儿睡吧。什么也别考虑。和我一起就寝。明天,精神抖擞地去上班。”真佐子拍拍顺子的肩膀说。 篥二天,三泽顺子故意打起精神来报社上班。昨晚发生的事好象是个幻觉,恍恍惚惚的。资料调查部还和往常一样,没什么变化。河内三津子照旧剪着报纸、杂志;田村等仍在忙碌地整理图片和资料;新上任的部长和次长不可思议地坐在办公桌前。除了那新上任的部长、次长外,办公室里还是那幅每天司空见惯的平凡的工作情景。窗外碧空万里。室内不时响起整理部的工作人员来取图片的说话声和同事们工作时弄出的响声。 这是三泽顺子进社以来一直重复着的景象。今后如果还在这里工作的话,这种场面将永远延续下去。总之一句话,这就是工作。这就是生活。昨晚的风波,不过是一个梦。 11点半左右,局长办公室的女秘书来叫顺子: “三泽小姐,有点事找你。” 看到川北局长的女秘书,顺子这才意识到昨晚发生的事情完全是事实。 三泽顺子照例通过“青云之路”来到编辑局长室。她推开门。在宽敞的房间里,局长川北良策坐在靠窗边的办公桌前看报纸。顺子进来以后,他才故意抬起头说: “请坐。”声音里带着命令口气。 三泽顺子在为客人们准备的软靠垫椅子上坐下,局长还在低着头看报纸。他可能是有意让顺子主动靠近他,也可能是有意与顺子对峙。 椅子吱吱响了。川北局长终于离开办公桌,朝顺子走过来。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在顺子面前来回走了两三趟。阴沉着脸很难看。 “请你说说看,昨晚是怎么回事?”川北局长边走边说:“到底是因为什么?”他追问着一言不发的顺子。 “我认为,没有什么好说的。”三泽顺子低着头回答。 “哼!就这些吗?” “……” “是什么想法促使你把啤酒倒在海野先生头上的?我想听你说个明白。” “喝醉了。” “喝醉了?”川北良策骨碌一下转过身,他瞪着顺子:“你认为这样辩解就行了吗?你知道对方是谁?是海野经理哟?”川北良策虽然想尽量控制着自己,但仍然怒气冲冲,脸红脖子粗的。 “这不就是冒犯吗?海野先生是当代如此杰出的人物,你连这点常识也没有吗?这跟往普通人头上倒啤酒可大不一样!”川北良策在顺子跟前停下来,脸朝下盯住顺子。 川北良策真是不打自招。他的话,一语道破了他的心机:看来,冒犯一个普通人是无关紧要的,虽然都是人,都有人格。而冒犯象海野辰平这样的人则是大逆不道。真是岂有此理! “我是喝醉了!”顺子态度很生硬。由于有昨晚真佐子的鼓励支撑着,她决定,如果川北良策再狂叫什么的话,她将把自己当时的想法和盘托出,然后正式宣布辞职。然而奇怪的是,川北良策突然镇静下来。 “你,不管怎么解释,你承认不承认你给别人惹了麻烦?” “承认。”这必须承认,这没什么好怕的。 “而且,承认不承认你干了一件失礼的事?” “承认。” 这也问得合情合理,没必要否定。 “这就够了!”川北良策点点头:“那么,既然你认识到自己失礼,待一会儿,咱们到海野经理那里去道歉,怎么样?” 三泽顺子吃了一惊。这一手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 “你去赔礼道歉是顺理成章的事。因为你做了失礼的事。由于不是有意的,而是喝醉了酒才那样干的,去赔个礼也没关系,也是应该的,你说是吧?所以,你和我一块到海野先生那里去一趟,总不算过分吧?”川北良策说着,观察着顺子的表情。 川北良策的眼神竟使顺子感到迷惘了,那不是强迫为难顺子,相反地,却是在乞求她。好象他在期待什么。…… 第06章 投入魔鬼的怀抱 1 三泽顺子由川北局长领着,前往位于丸之内区域的东帮造纸总公司,去向海野辰平赔礼道歉。实际上,说得准确一些,是去请罪。川北良策为了向海野辰平表示自己的忠诚。他,真象带着一个犯人似地去了海野的工作地点。 凡事都很谨慎的川北良策,没有在r报社的大门口就让顺子上车。当然,这不是顾虑带三泽顺子去道歉不是因公外出,而是怕被与海野辰平有矛盾的自己报社社长看见。他担心这件事万一传到社长耳朵里不好交待。因此,他让顺子在中途的一个路口等他。 三泽顺子在川北良策指定的离一个路口500米处等着川北。没多久,车子就停在她的面前。顺子上了车。 “啊,让你受累了!”川北良策大大咧咧地笑道:“你不用担心,没什么关系,见了海野先生,你只要虚心坦诚地说一句‘实在对不起’也就行了。以后的事由我来应酬。”作了这种安排以后,川北良策好像放心多了。他最怕的就是三泽顺子不愿跟他一同前往。如果真是这样,既丢了身为编辑局长的威严,也不能向海野辰平表明自己的忠诚了。 川北良策极力讨好的海野辰平,目前还是电视公司的经理。这个人以前担任过东帮造纸公司的经理。经过一番磨打滚爬的摔打,具有一套丰富的经营经验。说起海野辰平,确实是一员不可多得的干将。30年前,他曾把一个小得可怜的造纸公司接管下来。现在这个造纸公司已成了具有相当规模的东帮造纸总公司,在社会上影响很大,评价也高。 海野辰平步入造纸公司时还很年轻。当时,战后的日本掀起一阵驱逐董事之风。董事被赶走,海野被人们推举,一跃而成了造纸公司的经理。海野被推举前,是在造纸公司的工会里工作的。那时,工会的权力也很大,各公司都是在工会领导下进行经营管理的。但时隔不久,各公司的资本家又卷土重来,工会这个组织很快就土崩瓦解了。而海野辰平的情况则大不相同。他从工会上来以后,凭着他那擅长经营的才能,不只是靠工资维持住了职工们的生活,就是在后来闹翻天的股东战役中,也丝毫没有动摇他经理的地位。东帮造纸公司就是在其后的五、六年内,一步一步地发展起来的。当然,由于日本战败不久,纸张严重短缺,也是他大发横财的原因之一。 那时,各报社为了搞到纸张,不惜代价地奔走,纸张价格一个劲儿地上升,就连那些重抄的粗糙西洋纸,也象长了翅膀似地猛涨。靠定量分配的纸张,远远不能满足出版的需要,而且储量又很小。虽然各家报社,由于战败从战场上返回的职工人数日渐骤增,也还只能勉强维持着印刷一些小报。因为纸张缺乏,他们不能出版那种对开的大型报纸。 从1949年、1950年开始,纸张的使用状况才逐渐恢复正常。那时,东帮造纸公司已经抢在同行业的前面,就要赶上和超过战前的老牌大公司了。该公司在静岗县、千叶县内又增设了分公司。总公司就建在现在的丸之内那宏伟壮观的大厦内。战前那些无法分红,只能挣扎着维持生计的公司,由于海野辰平的经营方针的实施,现在,可按百分之二十五的利润上交给总公司。 海野辰平对宣传工作开始产生浓厚的兴趣也是在g报社的艰难时期。当时由于纸张严重缺乏,那些身兼董事、监事等重要职务的报界同伙多次找海野交涉,商谈增加纸张的供应量。根据这些情况,海野从商业、从赚钱的角度出发,用他那独持的方法进行细致的调查研究,包括新闻、报纸在社会上具有的影晌力,然后对g报社的经营状况作了彻底地了解,最后,下决心买收了g报社。 战后,随着新生事物——电视公司的不断增设,海野辰平又把一个电视公司纳入g报社的资本中接管买收下来。 这时的海野辰平,在实业界的威望越来越高。尤其在新闻、宣传方面。其中特别是在规定用纸、编造计划方面最有发言权,也是最高权威。因此,财界的经营团体很敬重他,在资金方面更是主动给予关照。 这样一来,海野辰平在社会上被誉为掌握宣传部门财政大权的代表,财界众目所瞩的寡头。 据有关人员猜测,海野辰平迟早会把经营不振的r报社象g报社一样吃掉。 不知什么时候,海野辰平自己得到一大半东帮造纸总公司的股分,现在越发成了造纸行业不可动摇的独裁者。总之一句话,这位当年的工会斗士,30年后已是一个典型的不知腰缠多少万贯的资本家。 不管怎么说,海野辰平的实力、魄力仍然是一个无可估价的未知数。所谓未知数,就是说从他过去那勇往直前、势不可当的历史业绩来看,将来的他,还会产生怎样的飞跃、尚估摸不透。现在有财界做他的得力后盾,在资金方面他将有源源不断的支持。假如r报拫社真的落入海野辰平之手,被g报社吃下消化掉,不久的将来,g报社就会一跃而成为日本社会第一流的大报社之一。从海野辰平的才干和铁腕看,这是完全可能的。 走进东帮造纸总公司的大门,川北局长对传达员说: “我们想见见经理先生。”说着,郑重地通报了姓名。传达室的女职员接通电话后说: “请你们立刻到三楼。” 电梯到了三楼。一下电梯,川北良策和三泽顺子就看见一个男青年等在那里。大概是海野经理的秘书。“这边请吧。”男青年说着,就在前面带路。 “劳您的驾了。”川北良策道了谢。 川北局长和三泽顺子被领到一个豪华的接待室里。这和普通的来客接待室不一样。看样子,像是海野经理专用的接待室。正面的墙上,高高悬挂着东帮造纸厂那壮观雄伟的厂房照片。室内的布局和一般公司的大同小异。明亮的光线从大玻璃窗外泄进来。室内显得宽敞舒适,软靠垫椅子也更高级、豪华。 “对不起,谈话请限制在15分钟之内。”秘书微笑着对川北局长和三泽顺子说。 “行啊!我们知道经理先生很忙。”只要一走出报社,川北良策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这么谦卑。 他们在接待室不到一分钟,海野辰平那结实的身板就出现在接待室了。看见海野,川北良策慌忙起身: “昨天晚上实在太对不起您了!”他一半亲呢一半郑重地对海野说。 “呀。”海野辰平却看着站在川北身后的三泽顺子说: “请坐吧!” 他让顺子坐在椅子上。 海野辰平也坐下了。 川北局长却不敢落坐。他回头望着顺子对海野说: “经理先生,昨晚对您太失礼了。今天我带她亲自来向您道歉,请您无论如何别介意,宽恕了她。”说着,面对深深陷在软沙发中的海野辰平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 海野辰平坐在沙发上。他大张着两只胳膊,嘴里含着烟斗。此人粗粗的眉毛,大大的鼻子,厚厚的嘴唇,整个脸型就象用粗线条勾勒、雕刻的一般,显得很粗犷。半白的头发乱蓬蓬的,总给人以动的感觉。他那红红的脸庞上挂着笑。炯炯有神的眼睛因为笑眯成了一条缝。从那细长的眼缝中射出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停留在三泽顺子脸上。 “三泽君。……”川北局长小声催促顺子,暗示她向海野辰平去道歉。 三泽顺子离开座位,向前迈出一步,对着海野辰平鞠了一躬说: “昨晚实在失礼了!”除了这句话,她再也没说什么。 川北良策对三泽顺子的道歉很是不满。海野辰平照旧吸着烟斗,他那双细细的眼睛直直地盯住顺子。顺子在道歉时,才发现他的眼角上明显地聚集了许多皱纹。 “经理先生,她本人觉得对您失敬很过意不去,请求您能够原谅她。”川北良策的这番话,算是对顺子简短歉词的补充,同时也表明自己的虔诚。 海野辰平轻轻地拿开含在嘴里的烟斗,微微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是喝醉了吧?”他看也没看川北一眼,直接问三泽顺子。他声音很轻,眼睛里依然含着一种异样的光,聚在顺子脸上。他那宽宽的肩膀紧贴在沙发靠背上。 “……”顺子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经常喝酒吗?”海野辰平悠然问道。 “不。”三泽顺子低声否定道。 “这么说,你是兴趣派的啰?”海野辰平脸上的笑容绽开了,眼睛眯得更细。他那粗犷线条的脸型上一有了笑,显得很有吸引力,让人感到他很可爱。 “啊,请坐吧。”这句话显然是对川北局长和三泽顺子两人说的,但是他的目光仍然朝着顺子。 “谢谢了。”善于仰人鼻息、察颜观色的川北良策,这时心里才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开始恢复他那从容的神色。“得到您的谅解,实在太感谢您了。”道了谢后,川北便郑重地坐在椅子上。 顺子还是站着,好像压根就没有坐下的意思。看到川北良策刚才那令人作呕的表演,又使她想起昨晚的情景。她不想像川北那样,为迎合海野,向他阿谀谄媚,低三下四地听命于海野辰平,她甚至觉得和川北同时坐下来也是一种耻辱。 “在报社时间很长了吧?”海野叼着烟斗,像拉家常似地问顺子。 “不。才不过一年。”顺子回答。 海野又问了顺子“现在住在哪里?”“你和夜总会的真佐子是顶要好的朋友吗?”等等。他只字未提啤酒浇头的事。从他那兴致勃勃的谈话看,好象忘记了昨天的“浴佛”。也可能是故意避开这件事。因为这毕竟不是件光彩的事。但从他那悠然自得的架势,和他那啤酒浇到头上都没有引起恼怒、依然处之泰然的态度看,两者都是所谓的上层人物显示自己超脱常人的虚荣和假象。 秘书来到门口,看看手表,客气地说: “经理,到时间了。” 海野辰平没说话。川北良策如释重负地站起身。 “你,”海野心平气和地对三泽顺子说:“在报社干那些无聊的活,不感到厌倦吗?喜欢不喜欢旅行什么的?” “喜欢。”三泽顺子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直率而不客气的回答,似乎使海野有点意外和反感。海野辰平待人的态度是取决于他的自我感受的。他一贯把自己凌驾于别人之上,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让别人尊重自已。他这种意识,显然是三泽顺子所无法接受的。 海野辰平第一次笑出声来: “好咧!欢迎你以后再来!”说着,那魁梧的身躯离开了沙发,把客人送到门口。 “经理先生请留步。”川北局长说着,又恭恭敬敬地朝海野辰平鞠了一躬。 2 去东帮造纸总公司道歉的第二天傍晚,三泽顺子从百货商店买东西回来,收到一封快信。信封是东帮造纸总公司的专用信封。在总公司名称旁边,用钢笔清晰地写着“海野”两个字。三泽顺子吃了一惊。作为个人,海野会跟她有什么要说的呢?她又把昨天去东帮总公司的情景回忆一下,想想海野辰平说的那些话,总觉得与信封上用钢笔写的名字统一不起来。 昨天,川北良策回到报社以后,心情格外高兴。当然,这不是为了顺子,而是为保全海野的面子,挽回了自己的损失而沾沾自喜。他盘算着以后再找机会去拜访海野。 顺子认为,如果海野有什么事要说的话,他可以通过川北良策转达给自己,为什么他要直接写信给自己呢?真是百思不解。 “本月14日我将去大阪出差。住在中之岛的宾馆内,喜欢旅行的你,如果乐意的话,请于当天晚上到我处来。可以为你提供各种方便。 又及:如果你愿意来那就再好不过了。但是,我有权重申一次:类似前天用啤酒浇头之事件不容许重演,如何?”看完海野的快信,顺子不禁嗤嗤地笑了起来。 三泽顺子把看完的信当场就撕了。那个财运亨通、叱咤风云的海野辰平,骤然间,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映在顺子的脑海里。不只使川北局长,而使整个r报社都为之慑服的海野辰平,如今,三泽顺子却觉得他并不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而是就在自己身边的一般人。三泽顺子想写封回信狠狠地嘲弄海野一番,但又怕会被理解成其他意思。 那天晚上,顺子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 真是莫名其妙!在资料调查部的角落里,整天默默无闻地整理着从报纸、杂志上剪下的照片,然后再用浆糊粘到本子上的三泽顺子,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例如,她已清楚地了解到在报社使人畏惧的编辑局长川北良策,竟然是那么个一文不值的无耻小人,自己居然已对他毫不在乎,并且也敢于蔑视他了。以前看到局长,紧张得连气都不敢喘,觉得他是那样的神圣,那样的高不可攀。通往局长室的走廊被叫做“青云之路”。走在“青云之路”上,真觉得川北局长就是那可望而不可及的云中人物。同样地,对川北良策的朋友——电视局的丸桥专务,她也觉得贬值了。以前她认为专务也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尽管如此,但她向来认为,局长川北也好,专务丸桥也好,在做人的人格上,是和她在一个水平面上的。 由于海野辰平的快信,使顺子身价倍增,处在一个更高的水平面上。那高高在上的海野辰平,被人誉为宣传行业的怪杰、财政界的巨头、事业上的魔鬼而令人战栗的形象,也不过是一个偶像而已。此刻,她觉得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和自己在一个水平面上。从某种意义上讲,那川北良策和丸桥等人,却从这个水平面上下降了许多。 这或许是一种危险的意识吧!顺子不由得想起了在夜总会上班的真佐子说过的话。每天光顾、云集在夜总会里的,一般都是社会上有地位、有权势的人。但在那里,他们又都是一个个离开了工作的普通男人。如果再说得透彻一点,他们又是一个个裸露了内心秘密、撕去伪装的男人。而那些和他们接触的女招待们,不知不觉地把自已和那些既是权贵、又是普通人的男人们等同起来,形成一种半麻木,半理智的情感。危险啊!三泽顺子清楚地知道,川北等人对三原真佐子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客气距离,不仅是对真佐子,就是其他光顾夜总会的客人,也对那些和达官显贵较亲近的女招待们怀有一种尊敬的心理。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需求和利害关系。对女招待的崇敬心理不会改变,越是抱有政治目的的人,这种心理就越突出。难道自己也产生了真佐子她们那样的优越感了吗? 一到办公室,三泽顺子就把海野辰平的邀请丢得一干二净了。坐在对面的,依然是穿着男式服装的河内三津子。她在剪辑报纸。其他人也在你追我赶地整理资料。这里,是平凡的人们集中的地方。当三泽顺子置身于这种场合时,那夜总会的事,海野辰平的快信,就像梦一样,又离开了她的记忆。 本月14日就是后天。只有这个印象还淡淡地留在顺子的意识里。 今天一大早,三泽顺子就觉得河内三津子的表情有些不对头。起初,顺子还不在意,但是恍偬中,觉得三津子送过来的目光有些异样。她怎么也猜不透那其中的含意。直到河内三津子邀她一块儿到食堂吃中饭的时候,才明白过来。 “三泽君,请等一下。”河内三津子说。 顺子跟着三津子来到食堂一个人少的角落里。三津子关切地小声问道: “你听到关于你的谣言了吗?” “啊?谣言?什么谣言?” “你曾经和川北先生去过油炸郎餐馆吗?”河内三津子的问话,令人捉摸不透,似乎话中有话。 “哎,去了。”三泽顺子答道。 “怎么,还真有其事?”河内三津子的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住墙壁。 “到底怎么了?”顺子望着对方那心事沉重的样子,预感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 “所以嘛,现在谣言四起。”三津子说。 “什么谣言?” “说你和川北局长关系不正常。” “……”三泽顺子没说话。但心里想:果然不出所料怕鬼就有鬼了。 “川北局长平时一贯强调纪律,他不是因为工作需要邀请你,并且据说当时只有你们两个人在一起。因此,报社的人议论纷纷。” 三泽顺子想:进馆子的事真不知是什么人声张出去的?当时进去的时候,并没有人看见他们哪! “我们听到这种说法,也吃了一惊。那位局长大人是个不容人的人,他怎么偏偏就把你一个人带进了馆子?”三津子无意中用了“带进”1这个字眼,好像他们两人在背后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1在日本,用“带进”两字,有时是指男人带着情人出入于旅馆、餐馆什么的。 “你听谁说的?”三泽顺子问。 “嘿,在这里。”河内三津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起的纸片,上面印有打字机打出的字样。原文是这样的: “编辑局长川北良策曾于x日带着资料调查部的三泽顺子去天桥的油炸虾餐馆幽会。当时包的是两人房间。不仅如此,局长大人还经常带着三泽顺子出入于市内的某一夜总会。不知一味强调纪律的编辑局长,干出这等事是否合适?请诸君明察。根据常规给以评论。”落款是“正义生”。 三泽顺子拿着纸头的手颤抖起来。 “这还不是用报社的打字机打出的呢。”河内三津子补充道:“如果用报社的打字机,大家立刻就能认出来。所以,这个人心虚,就用外面的打字机打出来油印。这纸条在报社散布得还不少呢。” 顺子真是无法理解。在她与局长川北良策的几次接触,川北都很谨慎,并且多次叮嘱顺子也要小心从事,一言一行都要注意保密。因此,此事不可能从川北嘴里泄露出来,就连他自己的行动也象是经过周密考虑而安排的。甚至也瞒过了他的女秘书。这究竟是怎样传出去的呢? “这件事,表面看起来是诽谤你,其实,是陷害川北局长,估计是这个用意。” 听三津子这么一说,顺子不禁暗暗吃惊。她忽然想起那次从餐馆出来,在回报社的路上,撞上了前资料调查部部长末广善太郎的事。当时,末广善太郎从茶馆出来,后面紧跟着一个有些面熟的女人。那女人一看到顺子,立刻把脸扭向一边。啊!……不用问,谣言就是来自末广善太郎!传单的口气也像是他的。但是,仅仅一个末广善太郎,怎么把事情搞的这么清楚?是否还有人为他提供情况。猛然间,那个有些面熟的女人显现在顺子面前。一下子,就像抹去玻璃上的灰尘一样,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她,就是交换台的女话务员——江木郁子! 交换台的工作人员,平时一般很少和外界接触交往。她们一上班,就关在二楼的总机室里。只有到食堂就餐的时候,才能偶尔碰上她们。并且她们几个人还喜欢单独集中在一起吃饭。 作为总机要了解到事实的经过就不难理解了。川北局长跟顺子打电话时,虽然总是用的外线,但电话员江木郁子是可以偷听的。但不知江木郁子利用工作之便,偷听到川北局长的电话,为什么要告诉末广善太郎?顺子又想起了末广善太郎和江木郁子见到她时的惊慌样子。 顺子痛苦极了。她没想到自己与局长的接触会遭到如此诽谤和中伤,也没想到自己竟成了别人陷害川北良策的工具。真可悲! 当天,三泽顺子从走廊经过时,觉得往来的职员们都象观察什么怪物似地盯住她看。好像她就是那种狐狸精,勾引了川北局长,以达到自己的什么目的。 顺子对这些无中生有的中伤十分气愤。虽然她清楚那是前部长末广善太郎和电话员江木郁子捣的鬼,但又没有证据,无法直接正面提出抗议。仅仅凭猜测是不能反驳他们的。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第二天,射向顺子的目光更加敌视、更加露骨了。这充分暴露了报社的职员们对她与川北的“丑闻“已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关注”。顺子再也忍受不了啦。但她又不想把打字机打出的传单和谣言告诉川北。她想,反正他也会知道的。只是传到他耳朵里,可能还要一段时间。就让那些从来不用自己的脑袋考虑问题、人云亦云的家伙们,为这些无聊的事,中伤和嘲弄自己吧! 河内三津子劝慰顺子不要介意。一开始,顺子对那些恶毒的语言打算置之不理,但那些无中生有的中伤,终于使她愤怒得无法安静了。愤慨,却又没有发泄愤怒的对手,又看不到诽谤者的嘴脸。怒火强压在心头。顺子实在是无法忍受了。 那天中午,报社职工收到了以社长名义写的通告。原文是:“最近,就本报社的经营问题,流传着一种恶劣的议论,诸位切不可受此蛊惑。本报社的经营方针是极为健全的,只是在策略上难免有些失误。望大家更加团结,有理有节地为我们的共同目标而战斗。” 看了通告以后,顺子清楚,那“恶劣的议论”肯定是指海野辰平扬言要买收本报社而言。现在,社长在发布“安民告示”了,想稳住阵势。当然,这和有关她的谣言没有直接关系。 傍晚,三泽顺子接到了木内一夫直接用报社的内线打来的电话。电话中,木内一夫说: “今天下班后,有件事约你,只要30分钟就行了。”听他那口气,好像发生了什么紧急事件。顺子想,肯定与谣言有关。 “好的。”顺子回答。 “那么,就在有乐街车站等候。”简短地说了这句话后,木内一夫就把电话挂上了。 顺子完全能够想象得出木内一夫的谈话内容。 下班后,三泽顺子走出报社,来到有乐街站。木内一夫已在剪票口一旁发呆地站着了。顺子走到他跟前,两人一句话也没说,就径自剪了票,往出门走去。表情都很冷淡。 走出有乐街,两人默默地来到丸之内区一条较为僻静的马路上。顺子落后木内一夫两、三步。到了街角,木内停下来等顺子。 “有几句话想跟你说。”木内边走边说。 “要说什么就说吧!”顺子走在他旁边。听木内的口气似乎不太客气。她还从没有见过木内一夫用这种态度跟她讲话。以前,木内一夫一看见顺子,总是高兴地走近她。和她并肩行走也觉得很幸福。现在呢,则是“180度的大转弯。今天的木内一夫,板着面孔,像是对待可憎的仇敌一般。 “想问你一件事。”木内一夫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低声说。 “问什么?”听到木内一夫那质问的口气,顺子有些反感。 “关于报社内部流传的那离奇的谣言,跟你有关。从昨天就开始了,议论很凶。” “我已经知道了。”三泽顺子淡淡地说。 街口红灯亮了,要等下一次绿灯。两人不便再说什么,使默默地和等在路口的人群站在一起。 绿灯亮了。木内一夫边走边说: “那我就直截了当地问吧。你和川北局长的事是真的吗?” “和他一起吃过中饭。这是真的。”顺子毫不隐讳地回答。 “不仅如此,听说他还带着你去了哪个夜总会?” “是的,确有此事。” 听顺子这么回答,木内一夫的脸都扭歪了。他觉得全身的血液直往头上涌,象要爆炸了似的。 “那么,”木内一夫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仍在极力地抑制住自己:“你和川北良策的真正关系是什么?” “对于你这种侮辱人格的质问,我拒绝回答!”顺子生气了,她真想再说一句:“对不起,告辞了!”转身就走,不再理木内一夫。但她还是控制住了。 “是这样吗?”木内对顺子的气愤将信将疑。他真想相信顺子和局长的事不是事实。由于心理作用,他稍微平静了一些:“川北局长是个一味讲纪律,讲秩序的人。这么一个人,竟然把你带到餐馆二楼去,传单都印出来了。那是只有2个座位的房间。也就是说,只可能有你们两个人在场,谁也看不到你们。譬如说,川北让你干什么,你就是不愿服从他,也没人帮助你。在那种场合下,你只能唯唯诺诺地听他支配。不知道你当时是怎么想的?”木内一夫激动地用猜测加责难的口气问顺子。 顺子也能够理解木内一夫的心情。但对顺子来说,木内一夫用这样的口气,他到底算是顺子的什么人?他跟顺子什么特殊关系也没有!他不过和其他职员一样,和顺子同在一个报社工作罢了。 木内一夫此时的感情有些不正常。他那种对顺子任性、愤怒的情绪,宛如一个被恋人背叛了的失意者。 以前,三泽顺子对那个受了处分,却去买书、买诗集悄悄自慰的木内一夫很喜欢。如果从这一点来看他的人品,尽管是孤僻些,但至少不是一根老油条。而眼前的木内一夫,当听到有关顺子的谣言时,却如此气愤,不能自已,好像他已经得到过顺子的爱似的。顺子觉得好笑。这实际上就是男人的嫉妒和小心眼,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解释。当初,木内一夫因失误受了处分,顺子总认为他是个沉默寡言、性格内向的人。或许是因为受了打击才表现出孤独的性袼。没想到,这是她的过虑了。从木内一夫那非难的口气看,不仅暴露了一个男人的独断,而且还暴露了一个男人的自私和大男子主义。他和顺子还谈不上任何私人感情,仅仅听到顺子和局长去吃过饭,就如此暴跳如雷,认为无法忍受,甚至还相信那些中伤的谣言,这不能不使顺子气愤和难以理解。 尤其使顺子气愤的是,他还错误地认为顺子趋炎附势,高攀有地位的编辑局长,把他抛弃了。他和顺子都是“照片事件”的责任人,而顺子却亲近编辑局长,不仅没有受到处分,还接受了局长的好意,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三泽顺子觉得再也没有必要和他谈下去了。 “我认为,你没有任何理由对我说这些!”顺子看也没看木内一眼,在黄昏的街道上抛出了这句话。这似乎也是对来自报社那些无中生有的嘲讽、辱骂的严正抗议! “我有我的自由。因为一两件事就怀疑我的人格,我也不在乎。和你的友谊就到此为止吧。今后再见面,就和其他职工一样问好。再见!”三泽顺子不等木内说什么,转身就快步走开了。 听到木内一夫追赶的脚步声,顺子立刻叫住了正朝她开来的出租车,看也没看后面一眼,就钻了进去。 出租车奔驶着。飞速流逝的黄昏街道的景色映入顺子眼里。这街道景色好像与顺子以前见到过的景色完全不同了。 真是不可思议。如果没遇到川北良策和丸挢,三泽顺子作为报社资料调查部的职员,一点特殊的地方也没有,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她会和那些在平凡工作中的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如果不是在夜总会把啤酒浇到海野辰平头上,她的思想和对生活的观察,也不会有现在急剧的变化。对顺子来说,今天的r报社,已是一个古老的天地,她已经窥视到了海野辰平那象征着未来的新世界。 三泽顺子决心明天就把辞职书从邮局寄到自己工作的报社。再也不用去麻烦川北良策局长了。现在的川北局长,在她眼里不过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伪君子。她心里的天平砝码开始倾向于三原真佐子的生活方式。虽然她对真佐子的生活方式还有些反感,但又觉得那种追求在自己的意识中占有重要的位置。 三泽顺子让出租车子停下来。看了看表,刚过6点。估计此时海野辰平还在东帮造纸总公司的经理室。据说他是一个精力充沛、不知疲倦的人。 顺子打电话给东帮造纸总公司。总公司交换台的总机把电话接到公司秘书科。有人在电话里说:“经理回家去了。” “他明天是不是要出差?”听顺子这么一问,对方不敢怠慢似地问顺子: “请问,您是哪一位?” “我姓三泽,前天来拜访过经理。” 秘书科接电话的也是一个年轻女子。她认为既然是打给经理的电话,自己一定要负责任。就认真回答道: “经理先生明天乘飞机去大阪。” “好的,谢谢你。” “喂喂,对不起,”对方又忙不迭地问:“请问,您是哪个单位的三泽?经理先生来上班时我想转告他。” “不用了,我还能再看见他。”顺子挂上了电话,走出电话亭。 还能再看见海野——这将意味着不是等海野外出回京以后,而是在海野邀请她去的大阪。顺子离开电话亭时就下了这样的决心。这就是说,她已作出最后的决定,去赴海野辰平大阪之行的约请,她将步入另一条生活道路了。 “请问去哪儿?”三泽顺子上了出租车后,出租汽车司机毫无表情地问她。 顺子让司机漫无目标地从丸之内到大手町、到神田、日本挢、以至银座等地稀里糊涂地瞎转了一通以后,最后,像是在自己命运上下赌注似地对司机说: “请开到日比谷。” 东京航空公司就建在日比谷。三泽顺子决定去看看明天飞往大阪的班机还有没有空座位。就在这转念的一瞬间,顺子明白,她将放弃以前的生活,开始一种连她自己都莫名其妙的新生活。为什么会这么想,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觉得自己像在茫茫大海中,奋力划着一叶孤舟,渺然无靠。她曾经向往过真佐子那样的生活,但最好有别于真佐子的生活方式。木内一夫的脸此刻又浮现在她的眼前,这也无关紧要了。她现在对木内一夫一点兴趣也没有了。 三泽顺子在日比谷航空公司的事务所门前下了车。在机票预订室里,她看见一对青年男女,在预订去北海道的机票,并且在商谈一个礼拜的旅行。啊,旅行!是谁说过这么一句话:人生,决没有预定的旅行。三泽顺子至今还没有体会到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事务员给那对青年男女预定好机票以后,来到顺子跟前问: “您是乘明天18点去大阪的客机吗?请稍候。”事务员说着,查了查登记本。有无机票,几秒钟内就能知道。这几秒钟简直就是决定顺子命运的三岔路口! “还有余票。”梳着漂亮发型的事务员抬起头说:“这一班客机正好还有一个座位。” 明天18点飞往大阪的客机,19点到达伊丹,19点30分即可到达大阪市。顺子填着机票预订单,心里想着,也就是在明天的傍晚,自己的身姿将要出现在羽田机场了! 3 这一天,顺子算是无故旷工。因为准确地说,她今天才算正式提出辞职。辞职书是昨天晚上写的,简短的几句话,一张信纸还没用完。那薄薄的信封,却起了非常重大的作用。三泽顺子只要把这个信封投入红色的邮筒就万事大吉了。这,行动将迅速改变顺子的人生道路。 信封是顺子在去往羽田机场的途中,投进一个烟草店门口的邮筒里的。投信时的情景,在当时的顺子看来,或许是不值一提的。但将来,肯定还会出现在顺子的记忆里。这是顺子人生道路上的一个转折点啊!烟草店门口坐着一个老太婆,戴着眼镜正在看杂志。杂志封面上印有一只小猫……坐在飞机上,三泽顺子一点特别的兴致也没有。虽然很久没在空中旅行了。坐在她那个位置上,可以充分领略皑皑雪原反照过来的雪光。雪景是多么美啊!那种雪光,在临近大阪的时候变成了红色。地面上的景色也是非常诱人。但是,顺子没有心思去欣赏。 跟顺子邻座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那人看杂志看得厌烦了,就跟顺子搭话。他好像是个推销员,也是一个很注重礼节的年轻人。但顺子只是听他说,一直默默不语。对方很生气,也沉默起来。在飞机里的一个小时内,连话都懒得说的三泽顺子,可以有充裕的时间用来思考问题,而实际上,连一个问题也理不出头绪。在这种场合,还是什么也别想,好让自己的脑子变成一片空白,一切都听其自然吧! 从伊丹来到大阪市内已经是夜晚了。以前,三泽顺子曾两次来过大阪,但是时间很久了。这片土地对她来说还是陌生的。三泽顺子在机场乘坐的出租车,颠簸着奔驶过电车轨道,过了桥,绕过一条河就上了马路。这条河顺子还觉得有些眼熟。 中之岛宾馆很宏伟。三泽顺子进了大门以后,穿过休息大厅来到接待室。她问接待人员有没有空房间,人家告诉她: “真不巧,已经客满。”一下子就回绝了。 “能否设法再安排一个房间?”顺子问。 “对不起,这里一个星期前就停止预订了。实在对不起。”接待人员很客气地把她顶回去。 “我想顺便问一下,海野先生住在这里吗?” “海野?” “对,就是东京的海野辰平。” “啊,是海野经理吗?”接待人员看着顺子,好象要重新认识她似的:“对,他预订了房间。” “嗯——请问,他没到这里来吗?” “没有。公司来人的话,到这里一般要在9点半左右。”一提到海野,接待人员对三泽顺子的态度就变得和气多了。 “如果您找经理有事的话,要不要留个口信,我们代为转达?” “不用了,等一会儿我再来。” “好吧,就这样。”接待人员恭敬地朝顺子鞠了一躬。 三泽顺子仅仅把海野辰平的名字亮出来,就受到对方的如此敬重。 顺子看看表,正好7点半,离海野辰平到达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没办法,只好到市内先转转再说。 从宾馆出来,沿小河走去,不一会儿来到桥边。顺子看见了一幢大楼。这幢大搂还似乎留在她的记忆里。但已辨别不出这幢楼所在的地理位置了。 “从这里到热闹的地方去转转方便吗?”顺子向一位司机问路。 司机明白她想去市区游览,就说: “最热闹的地方往南走,在心斋桥一带,往大阪的银座应该……”司机告诉了她该怎么走法。 在日本,无论走到哪儿,都有叫“银座”的街道。到了城市,凡是繁华的街道都叫“银座”,而在农村,是把宽广的马路叫做“银座”的。 三泽顺子来到心斋桥,穿过道顿掘那长长的马路,信步往市区走去。行人渐渐多起来了。然而,总不能把两个钟头都用来散步吧。顺子对当地的商店又不熟悉,独自一人也没兴致进去看看,只是远远地观望一下,她不觉得饥饿,也没感到干渴。是不是思想紧张的缘故。三泽顺子越是感到疲劳的时候,思想就越紧张。 进入一条横街,顺子的眼前出现了一家高级饭馆。那些豪华型的车辆整齐地停在道路两旁。顺子似乎觉得海野辰平就在里边。既然他来大阪出差,本地分公司的代理人或各家厂商,一定会为他设宴接风的。这里,夜总会、酒吧间和附设舞厅的酒馆栉次鳞比。宴会以后,他们再到夜总会去尽兴也说不定。中之岛宾馆的接待人员说海野辰平预定了9点半的床位,等他回到宾馆时,说不定该是深夜了。想到这里,三泽顺子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些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街道上瞎转了。她开始为自己的住宿担心起来。她必须先住下来再说。 三泽顺子走进一个挺引人注目的旅馆里,打听有没有空床位。一个女服务员说:“有。”就过来帮顺子拎起旅行包在前面带路。 “刚到吗?到大阪来过几次了?”服务员寒暄着,把顺子领到一个小院子的楼下房间里。铺位不太干净。对面还有一个男客在通过套廊时,往这边一个劲儿地瞅着。 9点半钟的时候,顺子从旅馆往中之岛宾馆挂电话。 “您是哪一位?”中之岛交换台的总机问。 “我是东京来的三泽顺子。麻烦您,海野先生到达宾馆后,请您告诉他。” 交换台的总机让她稍等,紧接着就说: “请讲话。” 顺子心想,可能是海野辰平已经到达中之岛或者宴会已经结束了,也可能是他的秘书或者什么人在守电话。三泽顺子的推测,立即由话筒里传出的声音变得明了啦。 “呀,是你蚵!”海野辰平那低沉的声音,从话筒里传过来。由于用了话筒的缘故,像是标准的男中音。“你现在东京的什么地方?”海野野辰平又问。 “不是在东京,是在大阪哪!”顺子说。 “什么?你到大阪来了?”海野宸平显得很吃惊:“真是的,我一点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到的?” “7点下飞机,到中之岛宾馆去过一次了。” “不像话,接待室什么也没对我说呀!” “不,是我没留下什么话。” “你现在住在大阪的什么地方?” “就在心斋桥附近的一个旅馆里。要了一个房间。” “原来是这样。你快到这里来!” “这个……”顺子有点揣摩不透海野辰平的心思,犹豫了一下。 对方好像猜出了她的心思,干脆说:“把你携带的东西拿来,住宿费付掉,你搬到这里来住。” “但是,您那边的接待人员说,房间已经住满了,一开始就回绝了我。” “什么?竟然是一开始就打算来宾馆住的吗?”海野辰平大声笑着说。这兴奋的心情是他平时不曾有的。“房间再想办法。不管怎么说,回到宾馆后,立刻到我房间来。” “你那里还有别人住吧?” “放心吧。……你来了我就把他轰走。只有秘书在。” “那好,我马上就去。” 三泽顺子让旅馆里那满脸诧异的女服务员结了账。拎上随身携带的旅行包,乘上出租车离开了旅馆。大阪街道两旁的路灯,一盏接一盏地往出租车后面流去。顺子觉得,自己的命运也象这流逝的路灯一样,就在今天夜晚会急转直下…… 宾馆接待室的工作人员已经换班了。新换班的人员接到海野辰平的吩咐后,立刻关照服务员把三泽顺子领到电梯跟前:“请把客人送到6楼的612房间。”开电梯的是一个身穿和服的姑娘。 下了电梯,当6楼的服务员给三泽顺子打开612房门时,顺子仿佛觉得,那敞开的门就是她的命运之门!进了这“命运之门”,顺子被领进一个铺着红色地毯的房间。 一看见海野辰平,三泽顺子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房间像是个接待室。没有床,却并排摆着几把椅子。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海野辰平,抬起他那混杂着白发的乱蓬蓬的脑袋,微笑着对顺子说: “啊,请坐吧!” 服务员把三泽顺子的旅行包放下。海野辰平对服务员说: “你给接待员打个电话,把旅行包送到刚才跟他说好的房间里。” 服务员又拎着三泽顺子的旅行包退了出来。 “傻站在那里干什么?”海野辰平问。语气里充满着爱抚。 “嗯。还有空房间吗?” “不用担心。有我在怎么都好办。还是站客难招待呀!” 这间像是接待室的房间很富有情趣。顺子坐了下来,在她与海野辰平之间是一张设计别致的桌子。 “在心斋桥附近住宿,你也真想得出来。”海野辰平抽着烟斗,慢条斯理地说。 “伹是,这里不肯给住嘛!” “嗯。只是,孤身一个女子住到一个不熟悉的地方,可太危险了。” 海野辰平闭口不谈他给三泽顺子写信的事。顺子也只字未提。实际上,三泽顺子乘飞机到大阪来,不就说明了她是接受了海野辰平的邀请才来的吗? “吃饭了吗?” “哎。在旅馆吃的。” “噢,饭菜可口吗?” “不。” “第一次来大阪吗?” “很早以前和母亲一起来过。现在好像觉得还是第一次。” “几点了?”海野辰平象是在问自己。他看看表,10点不到。“真不知道该怎样款待像你这样的千金小姐。这会儿,电影该放完了,戏剧也该散场了,音乐会我又不喜欢。” “这事请你不要费心。” 敲门声。服务员送来了日本茶。三泽顺子起身走近窗户。她拉开大窗帘,俯视大阪的夜景。她看到近在眼前的河流现在变成了一条长长的黑带子,河的对面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路灯。 “跟报社请假了吗?” “哎。”顺子支吾着。她想以后再慢馒谈及辞职的事。就没多说什么。 “嗯,你好像很喜欢夜景。没办法,咱们只有去夜总会了。喜欢跳舞吗?” “跳不好,不过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大阪,倒也想跳跳看。” “好,爽快!”海野辰平称赞着。他站起身。 三泽顺子来到门口在走廊等他。海野辰平熄了灯,关上门。 “秘书呢?”三泽顺子问。 “秘书?他把这里的房间让出来搬到别处住了。” “咦,别处还有房间?” “哈哈,哈哈!其实,可以像变戏法似地变出房间来。不管什么时候,中之岛宾馆也不能把我约请的客人赶走吧?” 电梯到了一楼,海野辰平走出电梯。看到海野跨出电梯的步伐,顺子知道,他兴致很高。在旅馆门口,他们没有乘坐公司的小车,而是雇了出租车。海野辰平对出租车司机说了目的地。 车子跑开了。车灯熄灭以后,车内很暗。顺子心想,海野辰平可能会趁着黑暗做出什么越轨的动作来。但海野辰平却一动也没动。他一个劲儿地抽着烟。 乘车的时间并不长。不一会儿,就来到一个夜总会门前。 “这个夜总会在大阪还算是上流夜总会了。”海野辰平介绍说。 穿着红色制服的守门人,看到海野辰平到来,连忙鞠躬。显而易见,海野辰平也是这里的常客。进去以后,夜总会的经理亲自把他们领到大厅里,并寒暄道: “什么时候到的?” 大厅里虽也设有舞厅,但和东京赤坂一带的夜总会稍有不同。譬如说,三原真佐子所在的夜总会,从设备豪华上说略胜一筹。但这里,却也别具情趣。大厅的外面就是庭园。透过玻璃门望去,被荧光灯照耀的庭园像白昼一般。大厅正面的墙上,悬挂着一幅画有瀑布的巨画。几个外国人在观看画中的瀑布,离开时还不停地回头张望。 “这跟在东京不太一样吧?”海野辰平边给顺子斟酒边说:“这个夜总会是一个高级厨师经营的。瀑布也被看作日本人的情趣。” 顺子被劝说着,喝完了一杯可可伏以兹酒。 乐队已经变换了三次曲子。舞场很拥挤。 “跳舞吧?”海野辰平邀请道。 在这以前,海野辰平望着跳舞的人群一直在发呆。他在想什么呢?三泽顺子接受他的约请从东京追到大阪,这事对他来说,不是件可以儿戏的事。这件事到底该怎么理解?意味着什么?他说不清楚。当他把邀请顺子去大阪的快信发出以后,并没有抱什么希望。万万没想到,三泽顺子会自己飞到他的身边来。该怎样对待这件事呢,他有些不知所措,象在梦幻中一般。 跳舞的时候,海野辰平的舞步很文雅。他极其认真而轻快地带着顺子穿行在混杂的人群中。 “你的动作很优美。”海野辰平对顺子说:“你经常在真佐子店里跳舞吗?” “不。在那里一次也没跳过。我很讨厌跟别人跳舞。” “是吗?”听顺子这么一说,海野辰平似乎更加满意。看来,还是他海野辰平有艳福哇! —个舞曲终了以后,海野和顺子回到座席上。海野辰平让服务员又送来一些酒。三泽顺子又悄悄地看了看表,已是11点半了。接下来,海野辰平还会有什么安排,顺子不得而知,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外看着。 “你从报社辞职了吧?”海野辰平突然问道。但语气很平静。 “哎。”三泽顺子对海野辰平的洞察力浪吃惊。 这件事对海野辰平来说是丝毫马虎不得的。他已看出了三泽顺子来大阪的决心。对于顺子,海野也是有责任的。但一个念头瞬间出现在三泽顺子的脑海里,那就是她自己心甘情愿投进了海野辰平的怀抱。当乐队奏起收尾的舞曲时,大厅里顿时一片黑暗时,顺子被海野辰平紧紧地楼抱着,她顺从地把脸紧贴在海野胸前。两个人什么也没说。 海野辰平、三泽顺子和其他客人一起走出夜总会。服务员跑来,为海野辰平和三泽顺子雇了出租车。 “晚安!”服务员对三泽顺子也道了安。 在返回旅馆的车子里,海野辰平一直握着顺子的手没有松开。但仍然没说什么。 进了中之岛宾馆大门,海野辰平在接待室拿了钥匙。 “把613房间的钥匙也给我。” 海野辰平拿了612、613两个房间的钥匙。613号钥匙是给顺子拿的,房间就在海野辰平房间的隔壁。是让秘书退出来的房间。 “晚安!”电梯上的夜班值班员目送他们往6楼的房间走去。 看到海野辰平在613号房间门口停下来,顺子的心不由得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这把钥匙是你的。”海野辰平把那个房间的钥匙交给顺子,然后转身去开自己的房门。 两个人各自开着房间的门。海野辰平打开了612号房间以后,看到顺子还没打开,就急忙过来。 “我来帮你开吧!”海野辰平让顺子站开一点。他从门上拔下钥匙。然后把钥匙装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里,一只胳膊搂住顺子的肩头,进了自己的房间。瞬间,三泽顺子的脚也不听使唤了。 4 窗户上那重重的大窗帘放下来了。透过窗帘的边缝可以看到泛着灰白色的夜空。由于室内的电灯熄灭了的缘故,外面路灯的光线也从边缝中挤着透进来。从边缝下面透过来的光线很明亮。由于房间地势高,并不能直接看到路灯。那光线象个幽灵、象个旁观者,它一刻也没离开过顺子,并目睹了房间里发生的“事情”的整个过程。 是的,就在刚才,象失去理智似的暴风雨般的猛烈袭击的高xdx潮时期,那条细长的灰白色的光线从没离开过顺子的眼睛,疯狂的暴风雨过去以后,一个吃惊的声音,从站在一旁的海野辰平的喉咙里发出来。虽然是在黑暗中,仍可以分辨出他那由于吃惊而凝然呆立的祥子,也不难想象他那惊奇的表情。 “你,你是处女?!” 听到这种声音,最初停留在顺子眼里的光线消失了。她翻身趴在黑暗中,好像极力要把自己沉下去拟的。她想抱住什么东西;独想放声哭叫。呼喊她的亲人,呼喊她已经去世的母亲。一种失去了人生的绝望感,一种冷漠的孤独感……一齐涌到了三泽顾子的胸间。她曾紧缩着身子,一直承受着那发疯似的晃动。 “都是我不好。”海野辰平的声音像是从远处飘来。那声音极像从汹涌澎湃的海面上吹过的风声:“我真的不知道……”海野辰平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顺子的肩膀。顺子想把他的手扒开,但是现在,她那趴在床上的身子一动也不想动。 “对不起,我确实不知道。如果你事先跟我说明的话,我是怎么也不会的……” 海野辰平的声音落进了顺子的耳朵里。顺子还是没有反应。她身子下面的床单被泪水浸湿了,冰冷潮湿的床单贴在她脸上。为什么要流泪呢?三泽顺子蔑视哭泣着的自己。 “我还不知道你没有恋人,你……”海野继续说:“真是对不起!”现在,这个男人对自己的莽撞好像很懊恼,不知该怎么解释才能弥补自己的过失似的。他大概象一个跪在床边乞求饶恕的罪人吧。 海野辰平的手已悄悄从顺子的肩膀上移开。他轻轻地从床上下来。紧闭双眼的顺子,可以从细微的声响中辨别出他的动静。她知道海野辰平在窗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打火机的声音轻轻响了一下。房间里静极了,甚至都能听到他的呼吸声。这呼吸声该是充满着苦痛悔恨的气息吧。 沉默,沉默在这个房间里长时间地延续着。这是让人窒息、痛苦的沉默。三泽顺子把脸移到枕头上,但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涌。 “三泽君,”海野辰平像是忍受不住那低低的啜泣。他悄悄地走到顺子跟前:“你到底怎么了?就是对一个你不爱的男人,也远远不是这种态度吧?”海野的声音变得气愤起来:“为什么?请你能说明一下,”听这口气,好像三泽顺子能明说了她那啜泣不止的理由,他就会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似的。 三泽顺子竟忍不住痛楚地呜咽起来。 “哭了吗?”海野辰平站在那里:“是后悔了?如果后悔的话,为什么?对我……”海野辰平吸的香烟,飘过来一丝甜味。 “不!”三泽顺子头也没抬地说:“不后悔!” 海野辰平凝视着顺子,好象在问: “那为什么要哭?” “如果后悔的话,我开始就不会来大阪了。” 海野辰平轻轻地叹息一下: “是这样吗?”他一只手握着烟斗,走近趴在床上的顺子,“你这样说,我同样不明白。我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了,而你呢,还是一个要考虑生活、考虑今后要结婚的年轻女子。在这以前,你和我只见过一面,你不会对我产生什么爱情的。”海野辰平踱着步:“或者是……虽然难以张口,但我还是必须要问清楚。你考虑过向我提出什么要求没有?还是有别的打算?” “难道我就是为了要求你的什么才来的吗?请放心!对经理先生,我什么要求也没考虑过!责任,完全由我自己来负。” 海野辰平又默默地走到窗前,他把窗帘稍稍拉开一点,从房间外面透进一束光线。那光线是延绵的路灯灯光反射在半空中的亮光。挤进房间里也是惨淡灰白的,有点象朦胧的月光。 “真是难以理解。”海野辰平面朝窗户说:“看来,你谢绝了我的好意。可我已是50岁的人了,不用说,孩子也大了。而且跟我的女人固定的就有两个。……一个是艺妓,我给她在别处安了个家;—个是饭店的女主人。当然,两方面我都给了她们一定的援助。……但对你这个纯真的年轻女子,一个姑娘,怎么也想不出该怎么办才好。” “你的顾虑我能够理解。”三泽顺子在海野辰平脸朝窗户的时候,从床上下来,稍事打扮了一下。 “你坐吧!”海野辰平仍然脸朝着窗户对顺子说。 窗户旁放有两把掎子。三泽顺子一声不响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海野辰平就在顺子的正对面坐下。三泽顺子耷拉着眼皮,她不敢正视海野,而海野的目光也只停留在顺子肩膀上。 “想明白地听你说说打算。”带着甜气的烟味又飘了过来。 “我至今也没有明确的打算。” “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想跟经理先生作一次旅行。不!。知道的!我认为确实是想跟您作一次旅行。这从一开始就非常明了。” “……”海野没说话。 “这样,也好!” “真是一个捉獏不透的人。”海野辰平嘟哝着:“你对我就是说有情感,我也不会太得意的。这可是件大事,因为你还是个姑娘。你说是没有打算或者想法,但我还是想问清楚……也许是冒昧的询问,请你原谅。你是不是失恋了?” “没有。”顺子摇摇头说。 “不是因为这个?” “我还没有恋爱过。” 海野辰平作出一个吃惊的表情。他点点头,似乎表示相信这句话的真实性。说到底,眼前的这位年轻女子肉体上的笫一个恋人就是他海野辰平自己。 “那么,我想再问你,你对什么绝望过吗?这个……例如就像小说里、电影里描写的人物那样,只是我没有别的适当的语言来表达。总之一句话,像我这样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对你这样年轻姑娘的这种做法和心理无法理解。” “说对生活已不抱任何希望,或许更接近我目前的心情。”三泽顺子小声说。 房间内还是漆黑一团。只有外面的亮光淡淡地映在天花板上。 “说对生括不抱希望,是指你的生活环境而言,还是由于家庭生活引起的什么原因?” “家庭也没什么。因为是个平平凡凡的象庭,谈不上没有希望,也谈不上绝望。” “那么,是别的原因吧?是不是对现在的工作感到不称心?” “要说不称心的话,大家的生活方式都不过如此。我在报社上班,报社的情况你还是了解的。” “但是,仅仅在报社,还不是你的整个人生,天外还有天。是不是你最初的希望破灭了,因此就认为你的整个人生没有希望、没有意义了?” “或许是的。至少,我认为这没有太大的差异。” “对结婚这件事,你也不抱什么希望和幻想吗?” 这个问题的提出,将跟海野辰平自己以及这个刚刚与海野辰平发生过性行为的年轻女人的人生道路有密切关系。 “结婚,对我来说,已经没有特别的吸引力了。” “真是难以想象。”海野辰平说,“一个女性,特别是在她年轻的时候,对人生总抱有一种模糊的、美好的幻觉。她们幻想的人生是未知的,又是充满诗意的。总之,对未来充满着憧憬。结婚也是幻想中的一个部分。结婚以后,自己心目中的那个未知才具体化了,具体成为丈夫、孩子、家庭、生活。而你呢,连这些都不向往,并且还把它们看得如此淡薄。” “我是还年轻,也不能说没有幻想,但是,这些空漠的人生幻想,又有什么色彩。” “真是一个带着灰色眼镜的家伙呀!”海野辰平已渐渐恢复了平静:“我真没想到,你是一个这样的女性。我总认为你应该为自己描绘一幅更有生气、更有活力的生活蓝图。”海野辰平把烟斗放在桌子上。他走到顺子身后,用双手抚摸着顺子的双肩。 “我还要问你,你能宽恕我的不负责任的行为吗?” “用‘不负责任’的说法,我认为不太合适。”三泽顺子挺着那被抚摸的肩头生硬地说:“作为我,还将有别的生活方式。对今天的事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我认为,即使被经理这样的人物耻笑也没什么,这就是今后的我,在生活道路上下的一个决心。” “你说的生活我还是不懂。”海野辰平动也没动地说:“总之,你是不是想拿出一种勇气,甩开支配、左右你的束缚?采取一种豪放的行动,走自己的路?在这条道路上,你希望撕掉一切伪装,追求你心目中的生活和自由;你想踢开羁绊,想自立,是不是?就是由于这种思想的支配,你才不顾影响和舆论,接受了我的邀请?” “……”顺子没回答。 “但是,三泽君,尽管那样,当你把那些讨厌的伪装扔向路人的时候,大概想说:走自己的路,让人家去说吧!但这对我来说,总觉得有点可悲。总之,你无求于我,我不能理解。我还想知道,你对我难道一点爱情也没有吗?” 第二天早上,海野辰平用房间里的电话叫出交换台总机,让秘书接电话: “今天,我打算自己支配全天的时间,不要来干扰我。你也可以自由活动。” 秘书回答些什么!顺子不得而知,只听海野辰平提高了嗓门: “那种会议在哪里开不行?……什么?驻大阪的董事、官员们特意集中起来了?……蠢货!把他们都轰走!” 秘书大概很吃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总而言之,你今天别到我的房间来,绝对不许敲我的房门。”海野辰平放下电话,对梳洗完毕坐在窗户旁边的三 泽顺子说: “都回绝了。今天全天我绝对自由,谁也不会来干扰咱们了。”他显得兴致勃勃。 这位平时谁都敬畏的男子汉在顺子面前,竟象孩子似地、雀跃着。他进了浴池,刮了胡须。舒舒服服洗完热水澡以后,又兴冲冲地换上一套笔挺合身的西服。 “今天要行踪不明了。他们休想知道我们的去向。”海野辰平用电话雇出租车的时候,对顺子说。 大概服务台怕是听错了,又询问了一遍: “是要出租车吗?” 海野辰平回答了他们。 “顺子也从报社辞职了,随便去哪儿也都自由了。跟我一起走吧!”海野辰平挂上电话,对顺子招呼道。 “好的。”清爽的晨风轻轻抚摸着顺子刚化过妆的面容。 “几点了?” “9点20。” “今天谁也打听不到我了!开小差啰!”海野辰平高兴得叫起来。他把顺子拉到跟前,亲吻了一下。 打开房门,一张塞在门下的报纸被踩在脚下。 “今天跟外界也隔绝了,让这张报纸进废纸篓啰!”说着,把它扔在一边。 其实,每天早上看报是海野辰平多年的老习惯了。看报,无论从他的性格、还是从工作需要,都是他生活中不可 缺少的一部分。每张报纸他都要仔细浏览一下。政治栏目的内容着看,经济栏的过过目,大体的形势粗略地扫一眼。不过,大都出不了他的估计范围。从每天的报纸中,他可以了解到已经发生的事件,进而预测一下可能会出现的问题,然后作出决策,再为一天的布置、安排作准备。然而今天,海野辰平却非常讨厌它。 下了电梯,男女服务员们在电梯外面恭敬地目送他们。来到服务台,海野辰平在帐单上签了字。 “车开来了。”一个服务员通知说。他又一次提醒海野辰平:“您要的是出粗车。”大概服务员们总认为,他外出时通常坐公司的车,这一次生怕是自己搞错了。 从服务台到大门口,还要穿过宽敞的休息厅。休息厅的犄子上坐着几个海野辰平的熟人。一看见海野,他们特意起身向海野行礼。这时的海野,看也不看他们—眼,傲慢地走过去。 “请上车吧!”海野辰平让顺子先上车。当他自己正要上车时,突然一辆外国车子嘎然停在他的车旁。从车子里跳下一个叫高野的人朝海野跑来。这个人曾经是海野辰平的秘书。海野辰平狠狠地瞪了他一跟,那个高野就呆立着不敢动了。呆立不动的另一个原因,也是看见三泽顺子坐在车内。 “到京都!”海野辰平上了车,用命令的口吻对司机说。 “从现在起,一切都要听从我的安徘了。”他对沉默的顺子耳语道。 三泽顺子点了点头。 海野辰平的耳语,使顺子脑子里又浮现出那场“暴风雨”过后海野辰平炽热的感情。受到那种感情的感染,顺子觉得自己也投进了那股热流中。她曾对海野辰平说,自己是一个对生活不抱任何希望的女子,其实,自己目前的行动和情感否认了这一点。是什么原因使她有了这种想法的呢?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生活和工作中的制约和束缚吗?还是社会的秩序和纪律?追求人生的自由,可以挣脱社会的秩序和纪律吗? 秩序和纪律,大概就是要束缚那些生活在社会中的人们的。它不仅存在于小范围中的人们中间,而且存在于大范围中的人们中间。人们无时无刻都会感到有个约束。有些约束,人们或许认为不合理,想摆脱它,按照个人意愿去为所欲为。那么,如果这样的话,什么约束也不复存在了。试想,人们又将如何去生活?三泽顺子就想把自己置于一种没有制约、没有束缚的秩序中,看来是脱离现实的。 出租车穿过极不整洁的大阪市,上了京阪公路,已经可以看到山崎一带的山谷了。 “你在想什么?”海野辰平小声问顺子。 “没什么,”顺子嫣然一笑。 “我要多关心你。”海野辰平吸着烟,好象不介意地说。 第07章 温泉旅馆的大火 1 车子撒欢似地奔跑着,要靠近京都市了。他们将到哪里去,三泽顺子一点也不清楚。海野辰平只是躺着一个劲儿地抽烟。他很少说话。他那无言的思考到底是在三泽顺子身上,还是在公司的事业上,没人能猜到。海野辰平是个不断图新、振兴事业的男人,他的沉思或许仍在事业上。这个人从造纸行业、报纸新闻的经营开始,进而扩张到电视行业,成效是惊人的。批评派说海野辰平在事业上的成功是由于财界的援助和庇护,但众所公认的,还是说他能量大,有实力。否则,他也不会得到财界的瞩目和信任。 在海野辰平的计划里,下一步就是打算收买接收r报社了。在事业上不断推出新方案、新设想的海野辰平,或许正在策划新的计划,在策略上下功夫呢。三泽顺子对海野辰平的沉默感到不安。一个普通的男人当他和恋人外出旅游时,往往会对自己的恋人百般温存,絮絮不休地说着体己话,如漆似胶般地和恋人粘糊在一起。而他,海野辰平好象压根就没意识到三泽顺子的存在,没意识到她就坐在自己身旁似的。顺子也尽量不去妨碍海野的思考,她的眼睛看着车窗外迅速流逝的风光。 车子驶进京都后,又过了一座桥。三泽顺子很久没到京都市来了。市内的车辆明显地比以前增多了,但仍然比东京市幽静、肃穆。一过了桥,那古老的智积院就出现在眼前。出租车往左拐弯,继续向前驶去,行进在东山山麓一带。顺子非常喜欢京都的这条路线。他们乘坐的车子又从高台寺进入祗园,穿过中院,来到幽雅的青莲院。顺着青莲院寂静的道路,往上就是南禅寺了。车子的行进路线完全是按照海野辰平的旨意进行的。 三泽顺子在海野辰平身上突然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在顺子眼里,海野辰平虽然身为g报社社长、电视局经理,但这与他的文化素养似乎没什么关系。他主要还是一个有实力的企业家。而像海野辰平这样的实业家,对古老京都的文化遗产、名胜古迹的认识和兴趣,充其量也不过是河原街或祗园一带。但是他指定的这条路线确实是一个有文化教养的人所喜欢的路线。这一点超出了顺子的想象。只是她没有说出来。 早上9点半左右,他们从大阪出发,来到京都已将近11点了。离开大阪时,他们没在宾馆吃早饭。原因是都感到有些难为情。 “肚子饿了吧?”这是离开大阪后海野辰平第一次跟顺子说话。 “你也一样啰!咱们吃饭去吧!”顺子说。 车子又朝着与南禅寺相反的方向行进。沿着一条僻静的道路,穿过一些断垣残壁,正前方就是比壑山。比壑山中云雾霭霭,山上的风光清晰可见。 他们在一家挂着“瓢亭”牌子的门前下了李。走进“瓢亭”大门,顺着一个石阶围成的水池往里边走去。 “哟!欢迎!欢迎!……经理先生,哪阵凤把您给吹来了?”一个很有姿色的女招待满面春风地迎出来。她对海野辰平以及走在他身后的三泽顺子恭敬地鞠了一躬。 “给弄点吃的吧?还有空位吗?”海野辰乎说。 “有,还有一个不错的单间。” 水池里倒映着摇曳的绿叶。池水呈深蓝色。肥大的供观赏的鲱鲤鱼在水面上游来游去。 “啊,好大的鱼啊!”三泽顺子不由得停住脚步。 “还有好多、更大的呢,小祖,”女招待指着一群游过来的鲱鲤鱼,对顺子说。 顺子脸红了。女招待称她为“小姐”,可能是根据常到这里的海野辰平与自己的关系来称呼的。但不知她是怎么想的。看到鲱鲤鳞片上那苔藓似的斑点,顺子感到一阵发痉。 “你看,这个水池是‘心’字形状。”海野辰平说。 海野辰平这种解说显然是在转移女招待的视线。让三泽顺子摆脱发窘的局面。 他们入了座。顺子发现周围的坏境很优美。正面的水池旁边还有竹篱、松树,这是典型的茶室式建筑。 女主人端过淡茶并向海野辰平致礼。这是一个京都人常有的那种漫长脸、细眉眼的中年女性。 “老板娘,有粥吗?”海野辰平问。 “哎呀,还没有。到了夏天才开始熬粥呢。” “是吗?那就简单地来点什么吧!” “谢谢。经理先生不是特别喜欢吃茶水泡饭吗?” “行,清淡点就行了。”顺子没想到,海野辰平这个美食家的饮食要求也特别合乎自己的口味。 “那我就看着办了。”老板娘说着,微笑着把脸转向顺子:“看来经理先生怪忙的,还带了个帮手呢。” 老板娘言下之意,是把三泽顺子当成了海野辰平的秘书。 顺子对老板娘支支吾吾地“哎”了一声算是答话了。其实顺子心里明白,作为善于与人周旋的买卖人老板娘,不是没看破他们两人的关系,而是为了不使顺子尴尬罢了。 吃完了饭,他们走出“瓢亭”。海野辰平让车子朝正北方向开去。 “你去过三千院吗?”海野问顺子。 “没有。不过,正想什么时候去看看呢。” “好,这一下可以如愿了。去那里转转吧!” 对海野辰平这样的实业家,利用一整天的时间去兜风、去消遣,顺子感到无法理解。也许就在此刻,海野辰平的秘书正急红了眼到处找他呢。设在大阪的那些有关公司的董事、厂商以及约定好与海野会谈的人员,也正惊恐万状地打听海野的下落呢。海野辰平完全能预料到这些情况的发生,然而,他却置此于不顾,还是把顺子带到了游览圣地——三千院。与其说是海野辰平心情舒畅,倒不如说是让顺子高兴。这能不能说是海野辰平为昨天夜晚的“过失”所采取的补偿行为呢? 从出町柳往北,车子上了比壑山路。山路的一边是丘陵,一边是峡谷。小车奔驶的前方,好一派田原风光!星罗棋布的农舍座落在斜坡上,这是在城市中难以看到的景象。 “嘿,太让人开心了!”海野辰平说:“把工作抛开是如此之痛快!” 海野辰平的神情确实很舒畅。不过,干工作时,他也很少有焦心的事。 三泽顺子对海野辰平的生活很不了解。她知道海野有妻子。正如海野自己说的,他还有两个固定的情妇。单从这一点看,海野对自己的家庭和妻子并不十分满意。不知那个当艺妓的女子长得象什么样,性格如何?这些,顺子想象不出来。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居然对那个从未见过面的艺妓有些隔阂和含有某种醋意了。 虽然旅游的季节还没到,但三千院已有不少游人光顾了,而且多是青年男女结伴而来。和海野与顺子擦肩而过的游人们,总会回过头来看着他们两人。顺子清楚,他们是在推测自己和年龄悬殊很大的海野到底是什么关系。 “稍稍休息一会吧!”海野辰平说。 到达三千院的寺庙要爬很长距离的石阶。平时很少走路的海野辰平,爬不了几步就要歇一歇。虽然他也常常打打高尔夫球,但毕竟坐惯了车。 他们在附近的茶社坐下休息。海野辰平从茶社要了啤酒,三泽顺子要了点茶水和当地的点心。茶社就设在林中,林中树木茂盛,一片接着一片。 “你呀,”海野辰平问顺子:“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东京?” “还没定下来。”顺子回答。 “哦,对了,你已经辞去报社工作了。我差一点忘了。”海野笑笑:“我预定明天回太阪,后天在东京还有个重要集会,无论如何必须在后天赶回东京。” 海野也许想暗示顺子,他想带顺子一起回东京。 “你看这样怎么样,今天晚上咱们再逃得远一些。”野辰平恶作剧似地看着顺子。 “别转得太远了!您在大阪还有公务呢!经理撂下那些官员们,这会难为他们的。”顺子说。 “偶尔这么做一次也不错嘛!” 海野辰平喝完了一瓶啤酒后,觉得全身的血液直往头上涌,脸也开始红了。 “如果不是这个机会,我也不会想到‘叛逃’的!” ——这样的机会,海野辰平很可能是指他与顺子发生关系而言的,他之所以抛开繁忙的工作,偷闲与顺子去兜风,或许就是想对顺子表白自己的爱情。 但是,跟着海野一起兜风的三泽顺子,忽然联想到夜总会里围着海野辰平,让海野取乐的那些女招待们。不知自己和那些艺妓出身的女人又有什么两样。顺子也觉得这种联想未免太悲惨了。不管怎么说,海野辰平的心还是向着她的。 “你看怎么样?”海野辰平催促顺子表态。 “还是以你的公务为重吧!”顺子回答。她觉得应该服从海野的事业。 “没关系,仅仅是天把两天忘掉工作,没人会注意的。”海野可能有点醉了。他情绪极好。 这个人,本是个日理万机的大忙人,为了事业,他总是在不停地奔波着。看到他那欢快的样子,三泽顺子反而觉得他很可怜。没想到这么一个有地位、有权势的人,也这么渴望自由,渴望回到大自然中。 “你说说看,还想去哪儿?”海野辰平小声跟顺子合计着:“后天必须赶回东京,咱们不能走得太远了。……这样吧,现在索性开到九州,你看怎么样?” “九州?”顺子吃惊地问。“那太远了!” “哪里。坐飞机去嘛!从时间上来说,就不算远。而且从九州的福冈到东京有直达班机,坐上喷气式,一个半小时就到了。从大阪到东京也只要30分钟。……咱们在京都转来转去,很可能被熟人看见。到九州去不一定会碰到熟人的。就这样,现在就去飞机场。两个人的机票总会有的吧。”海野辰平为自己的计划不胜喜悦。 2 在伊丹飞机场,海野辰平和三泽顺子没遇到熟人就顺利地上了飞机。 “真是太好了!”在飞往九州福冈的飞机上,海野对顺子耳语道。这个头发半白的男子汉像孩子似的,为自己的恶作剧高兴得满面红光。“其实坐飞机很危险,总令人提心吊胆的。但考虑到这趟班机上不会碰上熟人,还是坐了飞机。好了,一个熟人也没撞上。天助我也!” 海野辰平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他坦诚地谈了自己的安排:今天晚上在博多住宿。明天全天在九州以北玩个痛快。后天再乘喷气式飞机返回东京。 听了海野的安排,顺子不免又担心起来。她认为这是海野辰平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只是一时高兴才作出的决定。这种决定,会因为经理“突然失踪”,引起整个造纸总公司、电视局,还有大阪的分公司上下骚动。他们将为经理的“失踪”兴师动众,甚至还会惊动新闻界。不仅如此,这将给他的事业带来多大影响啊!海野辰平与川北良策等人可不一样。准确地说,这位能左右日本局势、叱咤风云的人物应该属于日本人民的,他是日本人的海野辰平。如果海野辰平为了取得自己的欢悦,影响了他的事业,自己也将成为“罪人”,为社会唾骂。 “干嘛一脸的不放心?”海野若无其事地说:“一上了飞机,就什么也顾不上了。公司就是吵翻天也无济于事。你就死心踏地地玩个痛快吧!” 其实,不得不死心踏地的还是海野自己。这从他的言谈中可以知道。他对顺子说: “譬如说吧,我们现在想回去,不行啊!从飞机上跳下去,那就等于自杀。跳下去也不一定就落在地面上。愁眉苦脸也没用。坐在飞机上,必须把什么都抛在脑后。既来之,则安之,随它去了!” 海野辰平让顺子换到靠窗户的座位上,并跟顺子讲解从云缝中看到濑户内海的各地地名,这个人哪,看上去是如此安闲和开心。如果他真的两天跟外界断绝了联系,是要轰动整个日本新闻界的,不知他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顺子还是为他担心。这次的旅行对他的事业一点帮助也没有。海野辰平也有家庭,并且还有两个他说过的固定的情人,她们不担心他吗?三泽顺子忽然感到海野辰平是把这次短暂的旅行作为他赎罪的一种机会。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顺子反倒觉得过意不去了。她认为责任主要在自己身上,是自己飞到大阪来的。 飞机的玻璃窗上淡淡地映出了三泽顺子的倩影。当飞机穿入云端时,她觉得自己的影子就在云中翱翔。顺子对着自己的影子问道: “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在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 没有回答。影子就象不认识她似的。从离开东京到现在,她仿佛觉得自己就在梦中。而从思想上讲,今天的她不是没有变化,那就是一种虚无感在心中无限蔓延。这种感觉,使她在观察社会、观察问题的角度上开始有所转变。 “在想什么了?”海野辰平问。他从口袋里掏出空中小姐给的水果糖递给顺子。 “把这个含在口里,什么也别想了。……我也把一切抛之脑后。好了,清闲两天吧!” 飞机开始降落了。顺子从未见过的风光开始斜着往上升。乘坐在飞机上,他们往那泛着微波的博多湾海面上滑去。 “啊,到了。”飞机着陆了。海野辰平从座位上站起身。 旅客们也纷纷从飞机上走下来。 这是一次陌生的旅行。下了飞机,三泽顺子紧偎着海野辰平,随着人流往机场事务所走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接送客人的,也有候机的。正当他们穿过人流,往停在事务所门前的出租车走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男人的喊声: “经理!”那个人从休息厅的长排椅子上站起身:“那不是海野经理吗?” 海野辰平被人这么一喊,一下楞住了。他停下脚步,脸拉得很长。 嘈杂声中,三泽顺子也听到了喊叫声。她急中生智,离开海野,随着人流迅速往出口处走去。但是,顺子并没有逃出那个喊叫男人的眼睛。那个人脸朝着海野辰平,眼睛却斜膘着顺子的背影。 “呀,是你。”海野辰平算是打了招呼。 那个人名叫原口,也是一家报社的社长。以前,他是海野辰平造纸公司的同行。原口虽也白发过半,但满面红光,给人以健康、精悍的感觉。这个阅历很深的原口是个玩世不恭、老于世故的家伙。 “真没想到,在这个稀罕地方碰上你!”原口嘻皮笑脸地说:“经理大人,听说,你到大阪出差去了,是吗?” “到这里办点急事。”海野辰平淡淡地回答。 “经理可是个大忙人哪,你小子火急火燎地跑到九州来,肯定有什么特殊原因吧?要在九州搅起风云,事先也打个招呼呀。” “啊,哪里!是为私事而来。”海野辰平的脸上流露出窘迫的表情。他没想到,被这个令人不快的无赖撞上了。 “嗬,怪不得呢!”原口朝海野身后看了看说:“看来,你没带秘书,公司的随从人员也没带,是吧?”说着,咧着他那掉了一颗牙齿的嘴巴笑起来:“哈哈,偶尔来点秘密活动也不错嘛!”他又补充了一句。 海野心想,到底被这个老狐狸发觉了。他必须认真考虑一下,如何对付这个讨厌的家伙。 原口也是一个有一定实力的男人。这家伙凭借着他的记者身份,虽然无论哪个公司都讨厌他、回避他,但他却能若无其事地出入一些公司的经理室和董事室。公司方面又无法拒绝他的“侵入”。这是一个善于掌握公司经营弱点的棘手的家伙,同时,他还善于在工作中,安插亲信和走狗。只是他和其他报社记者所不同的,是头脑灵活且有条理。他既会巧取豪夺,又会欺诈恐吓。只要有钱,他总能恬不知耻地接受下来,并能厚着脸皮声称自己很光明磊落。但是,事实上并非如此。 海野辰平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年轻女子身上。那个女子正在看电视。电视机是机场专为候机乘客配备的。她坐在刚才原口坐的座位旁边。从那个女人的装束打扮上,一看便知是个没有正当职业的妓女之类的人。以前,人们曾在背后议论过原口是个好色之徒,说他每到东京、大阪、北海道、九州等地出差,总要带个女人,并且还不是同一个女人。海野辰平想抓住原口带女人的事与他带顺子的事相互抵销,堵住原口的嘴巴,但他又觉得这两件事不能相提并论,同时也觉得自己理亏。 “喂,还打算去哪里?”原口问。 候机室里闹哄哄的,嘈杂、混乱。广播员广播飞机起飞、到达目的地的广播声,刚下飞机的乘客的吵嚷声,和接送旅客人员的招呼声交织在一起。在这种场合下,海野辰平脱口胡谄了一个地名: “哦,还打算去长崎。” “长崎?”原口眼珠直转:“那么远?明天,你在大阪的公司不是还有个例行总会吗?来得及吗?” 到底是个新闻界的老狐狸!不用翻阅记事本就能记住其他公司的例行总会。不过,记住象海野辰平这样一流公司的例会也是很正常的。 “哪里,没关系!”海野辰平硬着头皮说:“明天从长崎的大村乘班机飞回福冈,然后从福冈飞到大阪,总能赶上趟。大会下午4点才开始。” “嗯——不错!方便着哪!……只是难得在这里碰上,真想一块到哪儿弄点啤酒喝喝。不巧,还带来个女伴。”原口大言不惭地说着,眼睛转向那个看电视的女人。 那个漫长脸、吊眼梢的女人用她那向上吊着的狐狸似的眼睛朝海野辰平看看,算是打招呼了。 “是的,带上女伴不太好办。”海野辰平说。 “真是‘无巧不成书’啊!我看你出差也带着家口了?” 原口要单刀直入了。他那言下之意,是说海野也带了一个女伴。 “你呀!”海野不假思索地说:“要是误解了别人就不太好了。” “啊?是吗?” “刚才走过去的那个女子是我公司总务部的职员。” “总务部职员?嘿,这么说,是经理先生的秘书啰?”原口装模作样地反问。 “反正,下一次你来公司时,我介绍你认识她就是了。” “太好了!但是,怎么说呢,以前从未见过她嘛!你以前的秘书不是那个叫小川的精明小伙子吗?” “只一个小川也不方便。那小子不太擅长的地方,就只好让别的职员代理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现在就介绍我认识她好吗?” “她本人不太大方,进公司的日子还不长。” “她叫什么名字?哎呀,以后拜访经理时,再碰上这么个漂亮的秘书真是莫大的享受。” “她叫三泽顺子。”海野辰平无意中说出了顺子的真实姓名。 出了飞机场,三泽顺子从人群后面走到海野身边。 “上车吧!”海野辰平把三泽顺子推到出租车里,自己也紧跟着坐上来。 “请问,到哪里去?”出租车司机问他们两人。 “……”海野辰平一时没能说出目的地。当然,这是因为突然遇到原口心神未定的缘故。 “去哪里?有比较安静一些的温泉旅馆吗?”海野辰平问。 “哦,离这儿最近的是武藏泉,再远一点的是原鹤,接下来是杖立。到了杖立,就到了熊本县境。” “去杖立!”海野辰平突然命令说。 三泽顺子惊讶地看了海野辰平一眼。 车子跑了一段路程以后,司机就把车子开到加油站去加油。因为远距离行驶,需要携带足够的汽油。 “刚才碰上的那个人是谁?”三泽顺子问海野。 “是同行业的一个熟人。”顺子看见海野闷闷不乐的样子,又问: “他看见我了吗?” “好象看见了。” “这要给你惹麻烦了吧?” “不至于。不过,那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那家伙知道我在大阪还有个例会,所以看到我在九州很吃惊。” “那个人不会把你来九州的事张扬出去吧?” “不知道。……这一下子,他把咱们的‘出逃’计划全打乱了!”海野辰平半真半假地又开起玩笑来:“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撞上伏兵了!” “哎,他问起我了吗?” “嗯。没办法。我说你是公司总务部的职员。对了,那个人经常因为工作上的事到公司来。这事,他会很快宣扬出去的。” 海野辰乎还想说什么,他看见司机走过来,就止住了话头。 “让你们久等了!”司机说着,就上了驾驶室。 “司机,从这里到杖立有多远?” “这个嘛,大约要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这么远?”海野也很吃惊。因为他不熟悉九州的地理,所以没想到会有这么远。 “那么,到稍微近一点的温泉旅馆行吗?”司机说:“去原鹤要一个半钟头,去武藏温泉只需30分钟。” 海野辰平想了想说: “啊,还是去杖立吧!远点没关系。现在就动身。” “是,知道了。” 车子穿过街道,很快就奔驰在公路上了。公路左边是绵延不断的丘陵地。三泽顺子忧虑地问海野: “明天必须要赶到大阪吧?” “再说吧!”海野辰平不容分说,就把顺子顶了回去。 车子在行进途中。路边,写着“武藏温泉”的牌子映入顺子的眼帘。 “喂,就住在这里算了吧!”顺子还是不放心海野辰平明天的大阪例会。召开例会的重要角色就是海野辰平。而他本人不能出席大会,并且下落不明,这似乎近于胡来。三泽顺子也不能不感到自己身上的责任。 “呀,行了吧。别往前走了。” 海野辰平目光凝视着正前方那向他流过来的景色,坦然自若地说: “反正是来了。不过,碰上那个叫原口的男人,对我们的旅行反倒还有好处。” “那为什么?” “他已经知道我来九州了,并且他还会说出去的,这样比完全没人知道我的行踪好得多。知道我在九州,公司的大小头目们也就放心了,也就不会搞出什么‘寻人启事’、‘搜寻申请’的麻烦来。只是,刚才我跟他说了你是公司总务部的职员。问名字的时候,一下子又说出了你的真实姓名。” “哎呀!” “啊,不用耽心。就按照这个说法让你进公司工作不也很好吗?” “进公司工作?”顺子惊讶地叫起来:“那怎么行呢?” “为什么?” “有点操之过急了,而且……” “而且因为咱们的关系不方便是吧?” “……”顺子没说话。 “顺子,我不是一个普通的公司经理,这你知道。公司要是没有我,就会困难重重。因此,社会上有些人说我独断专行,虽然我很遗憾,但确实没有人能代替我。从某种角度来说,在公司的人事安排上,我可以随心所欲。让你当个公司的职员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也许是这样。然而,如果有人知道了你我的关系,那样做会被动吧?” “你是担心原口那小子胡说吧?没关系,他也不能乱七八糟什么都说。何况跟他有关系的女人多着哪,而且都是那种关系。当时无意中脱口说出你的名宇,我是有点懊悔,而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也还不错。” “……” “顺子,回东京以后,你就到公司总务部上班算了。反正你已经辞去了报社职务。进了总务部后,就负责秘书工作,你看怎么样?” 杖立温泉位于阿苏旧喷火山崖壁的北麓。坐在车中,沿着弯弯曲曲的溪流向前驶去,温泉的建筑物会突然出现在道路下方。 “简直象鬼怒川。”海野辰平看到杖立温泉旅馆后不自禁地说。 是的,这里的地形极象日光公圆附近的鬼怒川温泉。 车子从道路上下来,驶过架在溪流上的吊挢,就到达温泉旅馆了。这时,天已经黑了,温泉旅馆的灯光闪着诱人的光辉。 温泉旅馆里显得拥挤混杂,也没有比较高级的房间。好在旅馆位于溪流旁边,环境和景色还是无可指摘的。 “没想到,到底在九州的山中住宿了。”海野辰平说。他从浴池洗完澡,坐在饭桌旁:“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海野辰平在旅馆的住宿登记簿上胡乱写了一个假姓名。 “跟公司没有联系了,谁也不会来拜访了。这里又没有电话。又回到很久以前的生活中了,又回复了以前的我了!”海野辰平不无感慨地说。 海野这个人走出学校门以后,曾经从事过多种职业。现在的地位和权势就是靠他那孜孜不倦的努力奋斗得来的。说真的,在近二、三十年内,他没有一个小时离开过他的事业。 “公司那边,说不定已经闹炸了窝。”三泽顺子对海野说。她在为海野辰平开着啤酒瓶。 到目前为止,三泽顺子还没有考虑过给海野辰平当秘书的事。出乎海野的意料,她也没作出正式答复。海野辰平的意思也只是他海野辰平的一厢情愿。 在这以前,三泽顺子在r报社的资料调查部默默无闻地干着那些被人看不起的浆糊加剪刀的工作。那工作,连她自己也感到茫然和缺乏信心。当她下决心乘飞机来到大阪时,也同样感到了前途的渺茫。 仔细品味一下,三泽顺子会到九州来也是有一个过程的。开始时,她是和自己的顶头上司——编辑局局长川北良策的接近;接下来是与局长的老同事——电视局的专务丸桥的接触;以后就是与海野辰平的相识。在报社那个狭窄的小天地里,象川北良策那样的人物,对顺子来说,已是可望不可及的云端人物了。然而,环境一变,这种认识也就随之改变了。和海野辰平的关系发展到这种地步,是她做梦也未曾想到过的。她似乎有这么个感觉:她的认识的升华就像爬山一样,当她从山脚下往上攀登时,最初被一些灌木、荆辣等挡住了视线,感到一片迷惘。而当她爬到山顶,放开眼界四下眺望时,啊!那座高耸的大山竞被自己踩在脚下。在这里,绝没有什么拿错照片要受到谴责的事。三泽顺子思想感情的变化,完全是环境决定的。如果按照海野辰平的说法,答应给他当秘书的话,那末,三泽顺子的未来和前途将是无限光明的。顺子还保留着自己的意见。她知道,海野辰平可能会直接带她回公司,这种事发生在她身上,如果是一年前,她准会震惊的。 海野辰平兴致盎然地喝着啤酒。顺子清楚,这个人,家有妻子老小,而受他资助的女人还有两、三个。那些人,总有一天会知道他与顺子的关系的,但不知海野辰平将采取什么态度?如果海野辰平把顺子轻易地抛弃,好象也不过分。因为三泽顺子并没打算抓住这种“幸福”,她想尽自己的努力过独立自由的生活,她无求于海野。 三泽顺子观察过自己身边的人们,也观察过他们的生活,并且对朋友们婚后的生活以及年龄悬殊的友人夫妇的家庭都比较了解。她发现,无论谁的婚后生活都不幸福。有的干脆离异,有的在勉强维持着的家庭里忍受着,哭泣着。朋友中也有再婚的,但再婚仍然得不到幸福,甚至有时还会受到前夫的责难和折磨。她认为,一个女人的幸福,绝不是在婚姻和家庭之中! 3 三泽顺子进入了梦乡。她仿佛觉得自己坐在火车上。火车在一个隧道里奔驰时,不知是谁忘了关上车窗,列车冒出的浓烟从窗外涌进车厢,在车内打着漩涡,呛得顺子连气都喘不过来。为什么乘了这种列车?这不就是那种烧煤的旧式机车吗?顺子被浓烟呛得苦不堪言,而看看其他乘客,一个也不认识,但他们在浓烟中却无动于衷。一个坐在窗口的男人还在安闲地看报纸呢。真是奇怪!为什么只有自己觉得难受?她被憋得快透不过气了…… 就在这时,三泽顺子从梦中惊醒了。她蓦地睁开双眼。黑暗中,她隐约发现自己躺在翻滚的黑云中。黑云边上,时隐时现地泛着淡淡的霞光。那镶着霞光的黑云象沸腾的开水,“咕嘟咕嘟”地往上涌。一股浓烟钻进她的鼻孔,呛得她咳嗽起来。睡在他身旁的海野辰平也连续咳嗽了两、三次。顺子突然看到,浓烟中飞舞着美丽耀眼的砂粒,不用说,那是火星迸发出来的光点。这时,她才清醍地意识到:旅馆失火了! “经理!经理!”三泽顺子拚命摇着海野辰平。海野辰平仍在酣睡。他咳嗽几声,翻了个身,又鼾声大作。 “经理!快起来!不得了啦!经理!”海野辰平的脑袋动了动,鼾声停止了,但还是没说话。 顺子仍然死命地摇着他。海野辰平终于睁开双眼,只是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失火了!快起来!失火了!” 这时,海野辰平也听到远处人们的哭喊声了。他“呼”的一声从床上跳下来。 火星不断增加,浓烟象沉重的物体向他压过来。海野辰平猛地拉开朝向溪流的、窗帘,他拔出插销,推开玻璃窗,扒开一扇套窗往外观看。就这么几个动作,好象费了很长时间。他看到,温泉旅馆的上空,象罩上了红色的过滤纸似的,通红通红的。火光,闪着强烈耀眼的光彩。在夜空里,火积云似的浓烟势不可挡地向上猛冲。 由于开了窗的缘故,屋内的浓烟拥着往外散去。沉闷污浊的空气稍微清爽一些。海野辰平从窗户往下看,他这才知道,他们住的是一幢两层搂的房子,房子是建筑在峭壁下面的。峭壁下面约15米处就是河流。河流两岸是用混凝土作的护岸,又陡又滑。在河对岸的山坡上聚集着黑压压的一群人,他们哭着喊着;远处,警笛声发疯似地狂叫着。一直到现在,海野辰平才完全清醒过来:在他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一下楞住了! 三泽顺子在浓烟的旋涡里摸索着,到镶在墙壁里的衣橱里去找衣服。她刚打开衣橱门,就听见海野辰平在背后骂 她: “混蛋!还要衣服干什么!” 三泽顺子顾不上挨骂的事,她慌忙从壁橱衣架上揪下一件西服。海野辰平制止她说: “没有换衣服的时间了,你这样惊慌失措就只有等于死”海野又说:“就穿着睡衣快跑!” 顺子把死命揪下来的衣服抱在胸前。 “这样不行!不是告诉你没有时间了吗?晚走一分钟,就会被大火包围,逃也逃不了啦!” “但是……”出于女人害羞的本能,与其这么狼狈地跑出去,真不如让她去死。 海野辰平没顾上拿衣服,他伸手去摸那放在壁龛里的皮包。摸到皮包也很困难,这当然不是天黑的缘故,而是浓烟弥漫无法睁开眼睛。 这时,一个火星落到席子上,席子立刻燃烧起来,窜起火苗。 “跟我从这边走!”海野辰平一把拉住顺子的手,往门口走去。 刚打开拉门,一阵浓烟“呼”地袭击过来。三泽顺子忙低下头,用怀里抱的衣服堵住嘴巴和鼻子。 “不知道太平门在什么地方!”海野说。 是的,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找不到应急的太平门,危险只会增大。 在他们身边,火光伴着浓烟紧紧地追随着他俩,火舌舔着他们的脚。每前进一步都感到困难重重。明明知道楼梯就在附近,但就是无法靠近。四周一个人影也看不到。奇怪! 难道住宿的旅客都逃走了吗?怎么连声音也听不到?一个引路的人也没有。 “快点!”海野辰平一手拿着皮包,一手拉着顺子往楼梯走去。他根据浓烟滚动的方向,拉着顺子择路向前。 然而,走到拐弯时,两人吓呆了。他们战栗着,再也迈不开脚了。前面那长长的走廊已被烧得通红,他们面前的楼梯除了四、五个台阶还没烧着外,其余的全被大火封锁了。夜晚的火光显得尤其鲜烈。大火发着淫威,被它烧到的地方,发出阵阵“叭叭”的炸裂声。 看来,只有葬身火海了,顺子心想。此时,海野辰平的脸色也相当难看。突然,海野辰平猛地踢开身旁的房门。一看,原来是个浴室。这问用瓷砖铺成的浴室竞丝纹未动。装满水的浴池里水平如镜,它们对室外的大火无动于衷。 海野辰平从浴室的窗户里看到对面的屋顶。被火染红了的屋顶的半边,滚滚的浓烟猖狂地在上面翻腾着。容不得多想了。再不出去,就只有死路一条。他顺手抓起一只水桶往浴池的玻璃窗上撞去。 窗户砸开了。当他们俩人翻过窗户准备往下跳时,由住宿的旅客和消防队员组成的救护队赶到了。有的问:“受伤了没有?”有的说:“只要平安无事就好!”帮助他们下到地面上。 由于值班人员和救护人员的帮助,他们两人终于脱离火海,被领到老扳经营的另一个旅馆里。 在另一个旅馆门前,挂着一个醒目的大牌子。牌子上写着“避难所”三个字。一盏提灯也高高地悬挂在门口。提灯下,聚集着一群人,有消防队员,也有其他人。他们不客气地盯住那些狼狈不堪的从火海中逃难出来的旅客,并指手划脚。尤其是对女客,更是兴趣十足。 旅馆里面,既混乱又拥挤。海野辰平与三泽顺子被领到—个房间里。房间里已经住进两个人,像是一对夫妻。男的40岁左右,留着平头,商人模样。他在观察窗外的火势。夫妇两人都穿着旅馆的睡衣。 “这场大火就要给治住了!”那个男人对他那干巴痩的女人说。一听口音,便知他是大阪人。 “天晓得能不能治住。咱们这个样子,算是哪一堆哟!”尖长脸的女人说着怪话。 “把心放进肚子里吧!住在这里的人多着哪!你还敢大声吵吵,比那些一丝不挂跑出来的人强多了。”那个大阪商人又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屋角里的海野辰平,说:“你看,他也就穿一件内衣。” “……”海野辰平睬也没睬那商人。 “咱俩总不能就这样出去吧!这算咋回事!你说,旅馆方面能给咱们多少赔偿费?”商人老婆又问。 海野辰平钯脸扭向一边,仍不踩他们。这时,值班员不知在哪儿做了夜餐送过来了。 “实在对不起大家了,肚子也该饿了,请先吃点东西,老板随后再向大家道歉。” 为了使每个房间的旅客都能分到盒饭,值班人员的身后跟着一个身穿背带围裙的女服务员。服务员怀里抱着好多饭盒。那是用托盘托起来的,堆得很高很高。 “喂,班头,老板来了咱得说,你们这个地方太不象话了。你看看,给旅客带来多大损失!这算咋说呢?”大阪商人跟值班的唠叨说。 “哎哎,是的,这也是……” “你们这是干的什么事哟?你看咱们这个样子,怎么走出去哟!”他那老婆帮腔说。 “这算什么家伙!俺们专程到九州来旅游,西服、和服都是新买的那!如果不折成同等价钱,那简直混蛋透顶。他妈妈的!哎,班头,你们老板抠不抠?好不好说话?” “嗯……有什么尽管说吧。” 值班的又跟海野辰平和三泽顺子客气了一番,就逃跑似地溜走了。那个大阪商人看见班头溜走的模祥,有点幸灾乐祸。 “你也成了这种德性了,”他又跟海野辰平搭话说:“你肯定是个大人物,看你这件内衣,就知道肯定是的。咱们受难的旅客如果能串通串通,联名提出一个赔偿要求,保管能行。你看怎么样?” “……”海野辰平没吱声。 “你呀,也使把劲呗!”他那瘦老婆也在激励自己的丈夫。 “哎呀,是啦!老板如果是个吝啬鬼也就难办了!” 那大阪商人两口子的卑贱态度和腔调,使三泽顺子心烦得要呕吐。她虽然在睡衣上罩了一件从大火中抱出来的茶色上衣,但仍感到自己一副狼狈相。尤其使她心烦的是,海野辰平从大火中脱险以后,简直变成另一个人。他垂头丧气,情绪低落极了。只是一个劲地抽着香烟。那香烟是他从大火里带出来的皮包中取出的。三泽顺子跟他说什么,他也不答理,象个哑巴似的。三泽顺子把海野辰平这种态度,理解成心里烦躁,认为他和自己一样,为眼前的处境觉得难堪。并且还可能惦记着大阪的例行总会,以及公司里的各种事务等。然而尽管如此,她还是希望海野辰平对她亲热些,哪怕说几句安慰的话也好。海野辰平把她从危难中带出来,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救了她的命。虽然可能他在紧急中并没意识到这一点,但回过头来想想,那种行为也不能不说是对顺子爱情的表示。在大火中,他紧紧地拉着顺子不放,使顺子第一次感到,海野辰平还是值得信赖的,正因为如此,她才觉得海野辰平此时的态度有些反常。 大火扑灭了。刚才那火光冲天、照得黑夜如同白昼的红火景色,顿时消失了。夜空变成了微亮的乳白色。再也无法睡觉了。三泽顺子靠着墙坐下来。海野辰平坐在她旁边。他盘着两腿,用胳膊支着脑袋。大阪来的那对夫妇却毫无顾忌地躺在榻榻米上打起呼噜来。 天大亮以后,旅馆送了些半温不热的早饭。值班人员告诉他们:据调查,火源来自旅馆的烹饪间。由于用火不小心,才造成这次火灾事故。那边的烹饪间和旅馆几乎一物不剩地烧个精光。好在住宿的旅客无一人受伤。旅馆方面明确表示:由于不慎给旅客们添了麻烦,使旅客们蒙受了损失,特向旅客们道歉。对于善后事项的处理意见和赔偿方法,老板将尽快会词警察,协商议定。 “哼!怎么警察到现在不来!”大阪来的那对夫妇不满地说。 三泽顺子与海野辰平乘坐出租汽车往博多方向行驶。昨天来时看到的景重新出现在顺子的眼前。那河流、溪谷依然如故。车子又穿行在看见过的城镇和村庄里,显然,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昨天的光彩。海野辰平坐在车里。还是一个劲儿吸着烟。他绷着脸缄默不语。哪怕是必要的语言,也限制在最低限度,而且尽可能简短。三泽顺子最初对海野辰平的心境还是能够谅解的。因为那意想不到的火灾,打乱了他们的计划,破坏了他们的兴致。脱离险境以后,仿象在梦中一样,似醒非醒。情绪低落是可想而知的。但后来,她觉得不全象这么回事了。她又想起在旅馆时,警察们为了做好善后工作,询问海野辰平时的情景。 “真是飞来的横祸呀!”当地的警察同情地跟海野辰平说:“为了做好善后工作,以便赔偿旅客的损失,我们想把受灾旅客的姓名、地址核实一下。” “有什么必要这样做?”海野辰平抵触地说。 听到海野辰平那过激的语气,顺子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呀,是这样的,由于事故,还会有一连串的问题需要解决,还必须与各位取得联系。”警察温和地解释道。 “除了赔偿损失还有什么?我什么要求也没有。我要回博多,你们只要给我弄一套去博多的西服就行了。难道让我穿着睡衣进博多的西服店吗?” “那是啊,在理,在理。现在是否请你把在住宿登记本上的姓名、地址再复述一遍。警察说着,却看也没看三泽顺子。作为警察,凭着他在温泉旅馆派出所工作的经验,他能意识到海野辰平与三泽顺子的关系。类似这样的事情他们见得多了。 “是这样吗?”海野辰平在警察拿来的登记本上写了一个假名字和假地址。“喏,行了!” “对不起,请问这一位尊姓大名?”警察指着顺子问海野。因为登记本上没有三泽顺子的姓名。 “她是……这个……”海野辰平显得很狼狈:“东京都……”他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一个地址和姓名。当然啰,都是三泽顺子不知道的地址和姓名。 警察按照海野辰平的口述记录下来。海野辰平又加上一句: “我们对旅馆什么要求也没有,以后也不会来找麻烦。这些登记下来还不行了吗?” “总之,您是不是说,我们没有必要再联系了,是吧?”警察笑笑,点了一下头。 “是的。我们本来就是受害者,又无求于你们。反倒如此耵住我们象查户口似的,有什么必要?” “哎呀,我想请您不要误会。作为警察,只是想把工作做在前头,不留后遗症。”警察也有点火了。“对不起,请问职业。” “公司的……不,自己做些小买卖。” “做买卖。好的。哪一行业?” “这个……是电器商。……还有完没完?” 警察陪着笑脸离开了海野辰平和三泽顺子。 海野辰平的脸拉得老长。三泽顺子也感到气愤。但她不是对警察。她认为海野辰平在与警察对话时,自卫和隐瞒身份都是可以理解的,但不该把三泽顺子视为路人。她觉得海野辰平似乎想甩开自己。这种情绪无论从腔调上还是表情上,都明显地表示出来了。 离开了温泉旅馆的海野辰平,现在已穿上了一身又脏又皱的旧西服。让人感到滑稽的是,他这身装束,使他这位财界的显赫巨头宛如一个土头土脑的乡巴佬。三泽顺子不敢正视他。为了避免看到这身打扮,她把脸朝着车窗,观察着窗外的景色。 从昨晚旅馆失火到现在,海野辰乎的冷漠表情和态度一直缠绕在顺子的脑海里。她百思不解。海野辰平没有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爱的表示。自从在机场遇到那个叫原口的男人后,他提出让三泽顺子给自己当秘书的话题再也没有下文。那可能是他一时高兴,3秒钟一过,就烟消云散了。有谁知道,这是否就是他暂时取悦于女人们的策略和手腕呢? 顺子又想,是不是仅仅因为这场大火,海野辰平的思想和情绪才发生急剧变化的呢?这是一个活跃在事业中的男人,他头脑灵活,又有手段,而且还具有与他的激情、野心相适应的活动能量。当让他从自己运筹帷幄的战场上退下来,整整逃避了两天,他是不是开始后悔了?或许现在的他,正在认为这种行为是一种愚蠢的举动呢? 海野辰平的冷漠与沉默,明显表示出了他已经觉得三泽顺子是多余的,极力想避开她。三泽顺子对着车窗独自笑了起来。海野辰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还是没说什么。 车子在行进途中,三泽顺子看到个小小的拦河坝堵在河中央。拦河坝的一边,河水满满的,而另一边,河里的水急剧衰落,并接近于干涸。看到这种情景,三泽顺子又一次笑出声来。 出租车驰进了博多。在服装店里,海野辰平提出给三泽顺子买一套西服,顺子拒绝了。幸亏她在逃难的时候,抱了一套衣服出来,虽然有些皱,也就行了。海野辰平给自己买了一身价钱很高的成衣,当场就穿上了。衣服穿好以后,他没等顺子上车,就自己首先钻到停在服装店门口的出租车里,等着顺子。 “我要回东京去!”三泽顺子走过来,站在车外对海野辰平说。 “噢。那么,我给你买一张机票。”海野辰平说。 “不,不用了。……我一个人乘火车回去。”说完,三泽顺子转身而去。 4 一个月以后,顺子所在的r报社终于到了不得不倒闭的地步。虽然报社的社长多方筹措,甚至连自己私有财产也搭了进去。但是靠他个人的努力去挽救报社衰亡的命运,就象企图撑住即将倾斜的大地一样,已经无济于事了。在管理上,社长就是再下功夫也无法使报社的经营起死回生。银行方面也对他们施加压力,并且对他们说:“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照顾你们了。”其实这已经意味着,他们拒绝再贷款给r报社。不仅如此,银行为了收回贷款,还极力唆劝他们,同意让海野辰平收买他们的报社。银行方面从表面上看是规劝,实际上也是最后通牒。如果r报社不服从银行的意旨,也只有倒闭。 r报社的职员们早已预感到,这种悲惨的命运会降临到自己头上,终日惶恐不安。为了安身,不少人积极活动着往其他单位调动,但是成功的只是少部分人。绝大多数人没有头绪。有点名气的报社并不愿意接收中途转过来的、他们认为有污点的人。只有那些有才干的青年人路才多些。有的进了周刊杂志社,有的进了其他报社,被报社录用为编辑的也大有人在。上了年纪的职员就没人欢迎了。 r报社编辑局局长川北良策,此时也感到困窘难堪。他央求过先辈们和知己们,但他们是含糊其辞地应酬他。他们说什么:“我们这里不太需要人啦;”“这个单位已经满员了”;“过些日子再说吧”等等,都没有中肯的答复。以前,在外神气活现地盘踞在编辑局长这个职位上时,依靠局长的身份交结了不少熟人,但是报社一解体,这个显赫的职位将不复存在。即使存在,也临不到他的头上了。渐渐地,那些熟人对他也冷淡起来。社会上的人对他也另眼相看了。加之川北良策在r报社没有人缘,由于他的吹毛求疵,并且从他爬上局长宝座开始,报社的大船就日渐下沉,职员们很憎恶他。他也没有能力挽救r报社复灭命运。 海野辰平总算还有兴趣接收r报社的成员。但打开他的“葫芦盖”一看,那是有前提的。前提就是所谓的“对等条件”。按照他的对等条件,让人不能不承认r报社的惨败。被他接收到新公司的r报社职员,总共还不到三分之一,而且几乎都被安排到印刷厂。 川北良策依然装出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就在报社宣布破产后的第三天,在全社举行的散伙纪念会上,他照例把那肥胖的身躯沉到雪白罩子罩着的椅子上。参加会议的全是报社的头头,什么专务啦,常务啦,各业务局长啦,都聚集来了。他们内心都很焦躁,但谁也不愿让别人看到内心不安和窘态。并且都在试探对方,打听别人的出路和安身之计。他们谈笑风生,简直象是在开茶话会,根本没有散伙那悲戚的气氛。也许这就是他们最后一秒钟内的“自尊”吧! “听说海野辰平一个月前突然消声匿迹、下落不明了。有人说他到大阪出差,整整两天无影无踪。”一个专务突然扯起这个话题。反正这人没有被雇用,在这种场合下臭一臭海野辰平他也不在乎。 “啊!那可真有点不可思议。”常务说。 “嘿,造纸总公司以及电视公司的大小头目们全吓坏了,吵成一锅粥。他们认为经理不可能会两天下落不明的。” “据说,他又奇迹般地回来了,打破了困境。总而言之。是个地道的独裁者哪。关于他失踪的事,董事会提也没敢提,都象哑巴似的装糊涂。” “这件事嘛,嘿嘿嘿嘿!”专务嗤嗤地笑着说:“据可靠消息透露,序幕是从海野辰平由大阪到福冈的飞机场时拉开的。地点在福冈的飞机场休息大庁。他不期遇到一位可爱的男士。据此人报道:海野辰平带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嗬嗬!”在座的人惊叹起来,把视线一起投向专务。 “在机场休息厅里,海野碰到谁啦?”常务发问。 “这可是个使海野辰平不太愉快的人物。嘿嘿,就是咱们报界的同行原口先生。那家伙在福冈等飞机,海野辰平刚下飞机就撞上他了。当时,刚愎自用的海野辰平好象很狼狠,解嘲说带的是秘书,还说出了那女子的姓名。但是原口半信半疑。” “嘿嘿嘿嘿……!” “原口这老家伙就是那种男人。据说他立刻到造纸总公司作了调查。于是乎,秘书中根本没有这个女子。海野辰平的秘书全都是男的。原口说,在福冈时,他有意识地跟海野辰平弯弯绕绕。他说,就是你海野,我也套你个措手不及,让你说出姓名来。” “套出了吗?叫什么名字?”常务紧追不放。 “叫三泽顺子哟!” “啊?”川北良策不由得往前凑,“三泽顺子?” “你认识她?” “也认识,也不认识。就是咱们报社的职员嘛!” 这一次,大家的目光又一起转向了川北良策。 “她在资料调查部工作。有一次因为把一张找错的外国人的照片搬上了版面,我处分了资料调查部部长和整理部部长。当时,照片就是她找错的,她就是事故的罪魁祸首。” 川北良策总觉得三泽顺子跟海野辰平外出去福冈这件事不太可信。照理说,海野辰平叫出“三泽顺子”这个名字是不足为怪的。因为在夜总会时,就是三泽顺子把一瓶啤酒倒在了他的头上。后来自己又带着她,去向海野辰平赔礼道歉。海野辰平对三泽顺子的印象应该很深。是不是他在搪塞原口时,无意中说出了这个印象很深的名字?但是,凭着自己的感觉,川北良策又似乎感觉三泽顺子跟海野辰平去九州福冈也不是不可能。 “喂,专务,原口说没说那个女子长得什么模样?”川北良策问。 “嗯,说了。嗨!原口那家伙,一见了女人就迷得不知自己眼睛长在什么地方了。但他说,这一次他可是长了眼睛,并且看得很清楚。”于是,专务大致把从原口嘴里听到的那个女子的相貌描绘了一番。 “没错!”川北良策在心里喊着:“就是三泽顺子!……” 川北良策知道三泽顺子已从报社辞去公职。如果原口说的是事实的话,那么,海野辰平很可能把顺子留在他身边。即使不留在身边,也可以安排在电视局。只要三泽顺子愿意,还可以把她安排在重新创办的报社里。就是把她安排在别人不清楚的单位里也说不定。这些都是他始料不及的。 川北良策等会议一结束,就急忙翻阅自己的通讯录,往三原真佐子的公寓里打电话。 “哟,你问顺子吗?她在我们店里上班。”三原真佐子的回答,又一次使川北良策大吃一惊。 在夜总会大厅里,即兴演出开始了。有外国人父子俩演出滑稽杂技。因为是无声的表演,为了让人们发笑,动作中尽是些插科打诨的东西。表演中,年纪大的男演员被他那二十七、八岁的儿子无情地“殴打”,一脚就踢出去好远。 观众席中一个男客对他身边的女招待三泽顺子说: “听说这父子两人闯荡在各国,生活也很不安定呢。” “是啦,他们这种表演有什么意思!”一个女招待插话说。 “无忧无虑地在各国闯荡闯荡也不错。既可以挣到钱,又饱览了各国风光,真是大开眼界。这样的好事还碰不上呢!” “呀,哪里哟!他肯定有家有妻子。他的儿子说不定也有小孩,他们也希望全家团聚、安居乐业哟。” 男客人好象很同情父子二人。这个人虽然也是一个一流公司的某部部长,在公司的工作也许很顺心,并且还会有一个安定的小家庭。但是,谁又能保障他在人生的道路上没有烦恼呢?即使公司方面经营很稳定,也难说他在社会中,在其他方面以及待人接物中不会陷入困境,而没有迷茫和失望的时候呢。他也只能希望满足于过安定的日子。 三泽顺子还不习惯夜总会里的生活节奏。她只是默默地坐在客人身边。她能做到的就是:看见客人要抽烟,她就麻利地点上火;客人们劝她喝酒,她就陪着客人抿上一小口。至于客人们跟她逗趣开玩笑,她就红着脸笑笑,还不会说俏皮话,花言巧语地与之周旋。 三原真佐子对三泽顺子很关心,她总是袒护着自己的老同学。也是她请求经理答应让三泽顺子进了夜总会的。她经常在经理面前说: “三泽顺子是个生手,不要太难为她。” 当然,三泽顺子的收入还不高,也只占真佐子这样走红了的女招待收入的一半还不到。然而比她在报社的收入也高出几倍了。 一位客人邀请三泽顺子去跳舞。三泽顺子陪着客人来到大厅中间。 跳舞时,客人们常说: “你对现在的工作还不太熟悉吧。”并且大都问她:“你以前是干什么工作的?” 不管客人们怎样发问,三泽顺子决然不提报社的名字。 三泽顺子为生活所迫,选择了女招待这种职业有些盲目性。她仅仅认为,她这是和三原真佐子在一起。也是真佐子的盛情难却。有时她也感到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但又摆脱不了这种生活。她总觉得有一种茫然若失的空漠感缠绕着她,使她无法解脱。 在夜总会的客人中,也有一些大公司的经理,特意带着年轻漂亮的女秘书来炫耀的。那些女子一般都是该公司职员,兼为这些一大把年纪的顶头上司当秘书。从她们的表堉和举止看,明眼人是不难知道经理和秘书的“关系”的。受宠的女秘书们趾高气扬地跟着她们的经理,对自己的上司并不那么毕恭毕敬。 “喏,你也有过那种亲身体会吧?”三原真佐子看着那个老头子和他身边的女秘书,用胳膊肘碰碰三泽顺子说:“那个女人在公司一定很神气。瞧!右边那个人,头发都白了,在公司肯定是个老资格。你看,在女秘书面前简直没个样子。” 是的,那些年过半百的经理大人们,在他们的女秘书身上确实很下功夫。 三泽顺子也不是没有梦想过这样的生活。就在从九州福冈去杖立温泉的途中,这种考虑就开始萌发了。当时,海野辰平那诱惑人心的话语,曾给她描绘过一幅彩虹般的画面。也使她产生过美好的遐想。…… 在这以前,三泽顺子仅仅因为找错了一张照片,就受到了来自报社的非难和冲击,又因为和局长川北良策的接触,还遭到莫名其妙的恶意中伤和人身攻击,现在她才明白了,一个靠工资生存的女职员,因为一个小小的失误将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报社内部的权力争斗,使她一个无辜的女子蒙受了伤害以致成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人们要生活,必须要怎样地谨小慎微才行啊!有些事情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就是这些小事往往会给当事人带来意总不到的结局,以致会改变她的整个人生道路。 三原真佐子的话又触动了三泽顺子。假如她答应了给海野辰平当秘书,并按照他说的那样进公司工作的话,她那没有目标、没有希望的生活,也许会增添无限的光彩。就象电影或者小说中描写的那样,生活会神奇般的发生变化。她未尝不幻想刚才真佐子指给她看的那个女秘书的生活。她们的生活也是自己未来生活的样子。作为海野辰平,权势会比这些经理有过之而无不及。受到这个人的宠爱,利用他的名誉、地位,简直可以为所欲为……至少也能报复一下那曾经伤害过她的r拫社。 这决不是梦!当时的海野辰平也确实有过这个意思,这种生活的实现是有充分条件的。然而,正如前面所介绍的,由于温泉旅馆的火灾,她的幻想在一夜之间成为泡影。关键时刻,男人的利己主义暴露无遗,这使三泽顺子震动了。 温泉旅馆失火的时候,海野辰平本能地保护了他自己。他对那场大火将暴露与公开他和三泽顺子的关系而懊恼。他的爱情也像是一把燃烧的火,开始时发出绚丽的光彩,随后就化成了苍白的灰烬。 仅仅是一个夜晚,三泽顺子的希望化为乌有。当然,无论是谁,在他的人生道路上,都有可能撞上这种厄运,只不过情景各异、时间长短不同罢了。当三泽顺子在博多离开海野辰平,决定走自己的路时,至少有一种解脱感。 就这样,三泽顺子在r报社工作了一年整,和海野辰平单独行动整整两天,这些,像梦幻一样淡淡的留在她的记忆 里;而这将取代因工作失误给她造成的心灵创伤,将是她今后能够独立生活的毅力。她所受到的伤害还不至于把她置于死地。从这一点看,或许还是值得庆幸的。 在对面的客席上,三泽顺子看到那位年逾花甲的经理站起身,要离开了。他的女秘书照例神气活现地跟在他后面。随他们一起来的年纪稍轻的干部、职员们一面鞠躬一面礼仪周到地簇拥着他俩。顺子目送着他们离去。女秘书的那种神情,那种得意,以前也曾留在自己的记忆里。正如三原真佐子所说的那样:她也有过那种体会,如果不是火灾开了一个玩笑,她完全有可能实现那样的人生。 “最近,我连海野辰平的影子都看不到了。”三原真佐子口衔香烟说:“他明明知道你在这里上班。” “……”三泽顺子不知说什么好。 “刚才,门卫来报告说,海野辰平的车子径自开到芙拉娃·康吉去了。” 三原真佐子说的“芙拉娃·康吉”就是离这儿不远的又一个夜总会的名字。看来海野辰平避开了这里,改到那边去寻乐去了。 “海野辰平总会为你在这里上班感到内疚吧。这个人真绝情!” “别说了!”三泽顺子制止她说:“当我步入人生、对未来充满激情的时候,却做了一场恶梦。也多亏了这场恶梦,使我成熟了。” “的确,”三原真佐子笑笑:“真看不出来,你呀,也变得聪明多了。” 两个人笑着,说着悄悄话。 “哎,对了!”真佐子好象突然想起什么:“不知是不是昨天。川北良策——哎,就是你以前的编辑局长嘛,打电话问起你的事,我说你在这儿,他好象很吃惊。” “噢。”顺子应酬着。 “那个报社终于垮了。我是听客人们说的。川北良策好像哪里也没去成。” 现在谈及川北良策,顺子觉得似乎与自己风马牛不相及了。报社要是垮台的话,原资料调查部部长末广善太郎、次长金森谦吉恐怕也被淘汰了。但不知那个头毛曲卷,整天浆糊、剪刀不离手的河内三津子干什么去了?还有那个认为爱上自己的木内一夫也寻找到新工作了吧?那个人性格恬静,但愿他能找到一个好工作。…… “哎,顺子,”三原真佐子说:“不知你有没有这个感觉,我认为人的命运是不可变的。” 三泽顺子没能立刻领会她的意思。 “你想想看,不正是这样吗?例如说,你跟海野辰平虽然在一起渡过了极短的时光,应该说有许多感受吧?也积累了一些人生经验。而且,如果没有意外事故的话,或许你已经成为那春风得意的庞然大物海野辰平的宠姬。不,你完全可以成为他的宠姬,并且可以畅通无阻地走进他的生活中。……然而,现在的你,和一个平凡人一样,坐在我的身旁。以前的你和现在的你完全一样,你,还是你,没什么变化。我也似乎觉得你在这以前的生活好象离你很遥远,真像是传说。在学校的时候,我们一起学习,是同学;在这里,又一起上班,是同事。同事和同学又有什么两样?这些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有人说,人生如梦,一点也不假。” 是的,人生如梦。一切都按照它应该进行的那样进行着。这好象是哪本书里的语言。也正如真佐子所说的,人生,真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事物虽在变化中,但又让人感到什么变化也没有。你的经历,你的感受和你对人生的见地,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有的甚至难以留存在记忆里。在漫长的人生中,也仅仅是个梦。 服务员悄悄地走过来,跟三原真佐子耳语着什么。 “顺子,我的客人来了,你也跟我一起过去吧!”音乐声中,三原真佐子笑着对顺子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