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浪上的塔》 译者的话 本书作者松本清张,是日本着名作家,在日本现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早在六十年代前半期,我国就对他和他的作品作过介绍。他生于一九〇九年,曾从事过多种职业,一九五〇年发表处女作《西乡纸币》,一九五二年以《某〈小仓日记〉传》获日本纯文学奖——“芥川奖”,一九五六年退出他工作多年的朝日新闻社,进入职业作家生涯。 原从纯文学创作出发的松本清张,一九五五年以后开始创作推理小说,并开创了社会派推理小说的先河,同时也写也了不少历史小说和一般的长篇小说。他认为,日本的纯文学作品如“私小说”之类,思想内容昧涩,创作手法单调,因而读者很少,不少“中间小说”也具有类似的通病。他主张,“大众文学是服务于趣味的文学”,“所谓趣味,并不是一味盘算投读者所好写出来的那种东西,而应当是作家的内在思想很充实,这种内在的思想反映给读者,使读者产生的一种感受。就是说,必须是作家和读者能共同享受的本质上的东西。” 基于上述文学主张,松本清张创作了许多优秀的长篇小说,本书《波浪上的塔》就是其中之一。这部小说被誉为松本作品中的长篇杰作。它和松本的其他长篇小说一样,具有思想性强、故事生动、情节引人、语言通俗易懂的特点。 本书通过赖子和小野木的恋爱故事,歌颂了纯真的爱情。作为有夫之妇的赖子在家庭里享受不到真正的温暖和爱情,她对小野木的爱是真诚的,热烈的;而刚刚被任命为检察官的年轻的小野木,对赖子的爱是执着的,一往情深的。 赖子的丈夫是个在政府官员和企业家之间牵线搭桥的情报掮客,由他起着主要作用的一起贿赂案被暴露并遭到起诉,而且检察部门步步深入,逼近到了政界的上层人物。小野木正是审理这一案件的主要检察官之一。这一案件的进展,构成了本书的另一条主线。它的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暴露目的,是显而易见的。 本书的结尾,既有一定的艺术感染力,也深刻地揭示了赖子丈夫的阴险和狠毒。象赖子这样一个纯真的女子,想要离开从事肮脏职业的寡廉鲜耻的丈夫,追求其正的爱情,结果因她与小野木的关系已张扬于世,痛悔自己毁掉了小野木的前程,竟被逼走上了绝路。赖子美好理想的破灭,正好象一座建在波浪上的宝塔,顷刻之间便覆没了。这正构成了对产生着她丈夫一类毒菌的社会的控诉。 松本清张以“与其追求文章的华丽,毋宁写出真实的文字”作为自己的创作信条,所以,他的作品在日本拥有广泛的读者,受到普遍的欢迎。但惟其注重“真实”,作品里便难免陈列有资本主义社会的污秽,相信阅读本书的读者自会加以甄别的。 赵德远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于洛阳 短暂的旅行 一 第一天投宿名古屋,次日晚下榻木曾的福岛,最后住在上诹访。在上诹访落脚的旅馆,从窗子望出去,越过喜马拉雅杉树林,可以看到诹访湖。 沿中央铁路线作一次轻松的单独旅行,是田泽轮香子的愿望。从女子大学毕业后,曾想立即就作这次旅行,但因爸爸和妈妈都不答应,再加上连续举行毕业同学的聚会,所以一直未能如愿以偿。 “一个人去?” 爸爸刚开始听到这件事时,脸上现出不高兴的神情。 “年轻姑娘独自一人出门可不大好呢!” 爸爸是某政府部门的局长,每天晚上都回来得很晚,所以只能在早晨进行商量。而且这段时间也很紧张,往往是从机关来接爸爸上班的汽车正等在外面。 “妈妈怎么说?” 其实爸爸早从妈妈那儿听说了,却总爱这样讲。由于每天都在外面耽搁得很晚,家中的一应事物都尊重母亲的意见。 “妈妈说,只要爸爸同意。”轮香子答道。 “是吗?我考虑一下。” 爸爸这样说。他“考虑一下”的时间已经相当长了。 四月过去,进到五月,才好不容易同意了。 “轮香子很向往木曾路吧?”爸爸问道。 “老早就想去了。若是一个人自由行动的话,我就选定那条路线。” “太自由行动了可不好办。要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呀?” 看来爸爸已经答应了,轮香子准备什么条件都接受。 “四天三宿,再多了不成。” “好。” 时间是短了点,但只好如此了。 “下宿的旅馆,由我来指定。怎么样?” 爸爸很胖,当上局长以后,白头发也多起来了。在轮香子看来,已经很有些派头了。两颊下垂,厚厚的嘴唇显得窄小了。 “简直象命令你们机关的人去出差!” 轮香子本来的打算是,随遇而安,走到哪儿就在哪儿投宿。她心中悄悄地幻想着这样一种情景:象过去的旅行者那样,日暮而宿,住进随处碰到的旅店。狭窄的房间,裱糊在粗梁上的棚顶被烟熏得漆黑,铺的草席子已经陈旧发红。店主夫妇坐在炉边招待轮香子,从可伸缩的吊钩上摘下铁壶,沏上味道发涩的茶水。闲话的时候,后门被风拍着作响。 “一个人随便住进什么旅馆,那可不行!” 听到轮香子很不满意,妈妈插嘴说: “就照你爸爸说的那样吧!若不然,就不准你去啦!” 在这种时候,妈妈比爸爸更有权威。爸爸把指定的投宿地点写到便条上。 这便是名古屋、木曾福岛、上谏访。从东京直抵名古屋,回来时走中央线,只是在轮香子原来预定的这条路线上,没有发生抵触。 而轮香子真正明白爸爸的用心,则是在到达名古屋以后。 在特别快车二等车厢停靠的月台上,站着两个中年男子,全神贯注地看着下车的旅客。一看到轮香子,就谦恭地靠近前来。 “对不起,您是r省(此处的“省”,系日本政府里的一个直属机构,相当于我国政府里的“部”)田泽局长的小姐吗?” 两个男子嘴角挂着和蔼的微笑。 “是的,我是田泽。” 轮香子稍微有些惊慌地答道。其中一个男子立即接过她手中提着的旅行皮箱,双手抱在怀里。 他们讲了各自的姓名,但轮香子没有记住。在长长的站台里,其中一个在前面引路,径直走了出去。车站外面,有辆汽车正等在那里,仪表不俗的司机打开车门,向她鞠了一躬。 旅馆是一流的,安排给她的房间也很漂亮。陪到这里的两个男子送上名片,看到官衔才知道是县(“县”,日本的一级国家行政机构,相当于我国的“省”)政府的人。其中一个的头发已经稀疏。 “平素承蒙田泽局长关照。” 他们讲着致谢的话,仿佛把轮香子当成了局长夫人。 “已经对旅馆的人吩咐好了,请您放心休息吧。另外,听说您已预定明天去木曾的福岛,什么时候启程呢?” 从旅馆楼上的窗户望去,名古屋的灯火好象低处的海洋展现在眼前。轮香子没有感到自由旅行的乐趣。回忆起来,曾经引起兴致的,只有来此之前在东海道线上的那段旅途生活了。 旅馆服务员抱来一只垂着红色缎带的很大的水果筐。名片上印着轮香子闻所未闻的公司名字。 在木曾福岛的歇宿也是这样安排的。 这次,在能够看到木曾川由低处流过的车站月台上,并排站着三个堆满谦恭笑容的中年绅士。 “接到田泽局长的联系,您下榻的旅馆已经订好了。” 他们请轮香子舒适地坐在正中,车子向沿着河岸的道路滑去。刚下火车的人流让开了一条路,人们抬头看着车子。轮香子在心中喊着:啊!我真想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轮香子早就所人说过,即使在r省的局长中,爸爸也是声望很高的局长。谅不会是爸爸存心向轮香子显露其在地方的权势吧!那么,便一定是出于关怀女儿旅途住宿的爱护之情了。不过,这样一来,轮香子倒好象被爸爸的手控制了各重要地点的自由。 来这里的途中,有一个叫三留野的火车站,轮香子曾在那里下车,乘站前陈旧的出租汽车去了一趟马笼。这可以说是一次最大限度的自由了。因为并没有“通知”该地,就连爸爸的措施也出现了漏洞。 旧中仙道那段穿过山口的杉树路,马笼村房顶铺着石板的驿站,岛崎藤村(岛崎藤村(1872-1943)是日本近代着名作家之一,在日本文学史上有重要的地位,主要作品有《破戒》、《春》、《家》以及《黎明之前》等)的旧居,还有从妻笼到通往饭田的大平山口途中的茶馆,以及在茶馆里眺望到的景象,这一路上饱览的风光,总算使轮香子充分理解了岛崎藤村作品里描写的这样―个场面:“木曾路整个都在山里。有的地方是一路峭壁的悬崖,有的地方是临着几十公尺深的木曾川的河岸,有的地方则是盘过山尾的峡谷入口。一条公路横贯这个茂密的森林地带。” 时令正值五月开初,略呈黑色的杉木森林里透出了鲜嫩的新绿。在大平山口的茶馆,观赏了木曾峡谷和在初夏阳光下闪亮奔腾的木曾川。 鲜亮耀眼的白云下面,笼罩在淡蓝色之中的御岳山的轮廓隐约可见。轮香子则是孤影只身。 只有这一点是她得到的自由。晚上便情景迥异了,在崭新漂亮、与东京毫无二致的旅馆房间里,照例是满面谦恭势容的人跪坐在对面。 “今天晚上,由我们中的一个人留在搂下的房间里。请您放心安歇吧。” 轮香子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哎呀,那可太过意不去了!” “木。”对方是一副认真的面孔,“因为受到局长的委托。万一小姐遇到什么不便,我们就无法交待了。” 爸爸是不至于拜托到这种程度的。轮香子无论怎样请求,对方都执意不肯听从。 夜里,熄灯以后,木曾川河水的声音,犹如大雨倾盆一般响在枕边。轮香子想到楼下躺着一位素不相识的人在关照着自己,心里立时就感到很不是滋味,简直难以入睡。 什么地方好象正在举行宴会,弹着民谣《木曾节》曲调的三弦声不时地传到耳际。悬着粗梁的黑色天棚,陈旧得发红的草席子,炉中的火苗,这一切压根儿就没有见到。…… 抵达上诹访这里以后也不例外。照样有嘴角挂着安详笑容的人前来迎接。尽管还是红日当空,却被立即带到了诹访湖边的旅馆。 这是一座西方格调的旅馆,四周是整洁的草坪,草坪里长着高耸入云的喜马拉雅杉。除去略显陈旧之外,确是高雅的建筑式样。听说这座建筑物是有来历的,二次大战前皇族们每每都在这里下榻。 惟有旅馆窗外的景致很美。湖水碧波粼粼,湖心光影闪闪。湖面上游动着黑色的叶叶扁舟。湖对岸,房屋的尖顶疏落有致,依稀可辨;背景处山势缓慢,间两侧绵延伸展开去。 “对面是冈谷镇,那一带是天龙川的汇合处。这边是诹访神社的上社,隔岸那片树林是下社。一到冬天,湖水结冻,沿湖面的中心线就会出现着名的冰堤现象。不知尊意如何,我们陪您乘车奔那边参观一下吧?” 轮香子早就厌腻了,因而拒绝了这种满面含笑提出的亲切建议。 待到剩下轮香子自己时,她悄悄地向旅馆女服务员打听了一下。女服务员把有名的地方泛泛地做了介绍。当她问到附近有什么别具一格的名胜时,女服务员略歪着头想了一下,不太有把握地说: “在去下诹访的路上,有一座古代的小屋,若说别具一格,就是那儿了!” “古代的小屋?” “嗯。怎么说呢,就象一座乞丐临时搭的小窝棚。学校的学生什么的,常常好奇地到那儿去。” “噢,是考古学上的遗迹呀!”轮香子明白了,“那一定是竖穴遗迹了!要是建有小屋的话,是后来复原的吧?” “嗯,大概,好象是那么回事。” 轮香子产生了想去看看的念头。 “离这儿不远吧?” “嗯,坐车大约要十分钟。” “那么,就请你给我租辆车吧!” 室内桌子上,照旧放着送礼的水果筐。红缎带上缀着名片。名片上都是轮香子没听说过的公司招待所或营业所所长的名字。和在名古屋时一样,轮香子准备把这些水果也送给旅馆女服务员吃。 “您要的车来了。” 女服务员前来通知道。轮香子戴上镶有花边的手套,提起手提包,指着那只很大的水果筐说: “这个,请大家吃了吧!” “啊?” “没关系的。我不需要这些。” 车子沿着公路向北开去。公路上行驶的公共汽车上,挂着“开往茅野”、“开往盐尻”之类的标志。轮香子喜欢在陌生的土地上观赏从未见过的地名。路面上不时掀起阵阵白色的尘埃。 “小姐是第一次从东京来的吧?”司机两眼注视着前方问道。 “是呀!” 轮香子望着两旁逐渐减少的房屋答道。 “您也是研究考古学的吗?” “不,不是。只是好奇而已。” 司机煞费苦心地从一辆牛拉的货车后面超了过去。向右转了个弯,爬上一条很陡的小路。 一个村落立即出现在眼前,汽车就在那儿停下了。 “车子在这儿等您。从那条田间小路上去,小屋就在右边。” 司机打开车门,手里拿着帽子指点方向。 “好。谢谢!” 那里是一片不太高的丘陵,两边坡上是农田,一片低矮的树林,枝头开满白色的小花。看上去好似梨花。 轮香子走近一看,与梨花虽相近似,花瓣却略带红色。叶子也呈细长形状。 而更美的是,树枝繁茂的地方,一片翠绿,鲜嫩欲滴,小白花挂满枝头叶隙,粲若冬梅白桃。田地里的小麦已经长到齐腰高了。 经过复原的竖穴遗迹,就点缀在这片葱绿的麦田之中。原始的人字形屋顶,上面铺着茅草。轮香子穿过田间小路走到跟前。 轮香子这时才发觉,展现在面前的诹访湖竟低得出人意料。上诹访镇、下诹访镇和冈谷镇尽收眼底,一览无遗。太阳已经开始西斜,湖面波光闪闪,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白色的游览船在湖中荡漾,导游广播和音乐声随风飘来。 轮香子凝视着这座人字形屋顶的小房,又读了竖立在那里的牌子上的说明。远处只有弯腰在麦田里干活的农夫,附近除轮香子外再无他人。 这座上古时代小屋的旁边,也长着低矮的树木,满枝头的小白花仿佛就要挤落坠到地上。 小屋的入口敞开着,轮香子想观赏一下内部。里面很暗,虽然心里感到有点紧张,她还是毅然迈步走了进去。屋内地面低于外部,这是竖穴的构造特征。 从明亮的外部突然走到小屋里面,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浑身骤然感到一阵凉气袭人。 里面好象也挂着一个什么东西,轮香子想看个究竟,等着眼睛习惯下来。这时,突然发现有个东西在黑暗的角落里动了一下,轮香子吓了一大跳。 是个野兽躺在那里吧?轮香子禁不住就要大声喊叫出来了。 “对不起。” 已经坐起来的对方先开了腔。轮香子以为是个乞丐或流浪汉,脸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想要逃出去。这时,好容易才习惯下来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个年轻人的黑影。刚才他好象是用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当作枕头的。 “对不起。”对方又一次说道,“您是这里的管理人员吗?” 二 对面站起来的男子,看样子有点惶恐,正急忙要把白色的帆布书包挎到肩上。 轮香子松了一口气,继而又感到有点过意不去。 “我不是管理人员。”她否认道,“只是一个参观者。” 轮香子看到,这个男子突然放慢了自己的动作。在小屋入口处射进来的一窄条光线的反射下,他的面庞已经模糊可见。和听到的声音一致,他是个青年男子。 “这我就放心了。”青年说,“以前曾被管理人员狠狠地训过一顿呢!” “哎呀,这里面不许进吗?” 轮香子向四周环顾了一圈。 “不,我是躺在里头的。”青年轻轻地笑了,“不是在这儿。由这里稍向南,有个叫茅野町的镇子,那儿有一处尖石遗迹的竖穴,是个很有名的地方。两个星期前,我曾钻进那座竖穴里躺着,被发现了。” “您有这样的兴趣……啊,您是从事考古学的吧?”青年讲话开朗起来了,轮香子也不由得这样向他发问道。 “也并不是在学习考古。与学问、兴趣毫不相干,我只是喜欢到这些地方走走。” 眼睛已经习惯了小屋里的昏暗,轮香子完全看清了对方的模样。他头戴登山帽,身着工作服,下穿扎住口的西服裤。一手里提着书包。书包恰象乡下小学生挎在肩上的那种。 喜欢象乞丐似地躺在这种地方,这究竟算一种什么样的情趣呢?轮香子心里捉摸着,默默地站在那里。 “我躺在这里,让您受惊了吧?”青年问。 “嗯。差点吓得跑出去。” “哎呀,真是……太对不起了!” 青年摘下登山帽,鞠了一躬。 “没什么。已经没事了。” 轮香子点点头,表示回敬。 “小姐是学习考古到这里来参观的吗?” “不。我来这儿只是出于好奇。” “对不起,您是东京人吧?” “是的。到诹访来玩,别的没什么好看的地方,所以才好奇地到这里来瞧瞧。” “啊,这太好啦。怎么样,觉得凉了吧?” “嗯,已经习惯了。刚踏进来的时候,觉得有点凉。”轮香子讲了切身感受。 “与外面的气温差三度左右。不过若是冬天,却比外头暖和呢!” 青年用手指着地中央挖的坑,说: “这是炉灶的遗迹。那些上古时代的人们,就在这里面点上火,烧着用弓箭猎获的野兽或湖中的鱼,全家人一面吃一面欢快地说着话哩。” “您对这些古代的事情很有兴趣吗?” “不知为什么,我喜欢古代人的生活。若不象我这样睡上一夜的话,只凭看上一眼是不可能懂的。” “睡一夜?”轮香子提高了声音,“这么说,您是从昨晚就住在这儿的罗!” “不,不是昨晚。我是今天一大早从东京到这里来的。” “啊,您是东京人?” 这次轮到轮香子来问这句话了。 “嗯。因为今天是星期天,明天是节日。” 原来如此。轮香子也意识到了,这两天是连休。从学校毕业后,对星期几的感觉导经迟钝了。 这么说,这位青年是学生?不,着来不象学生。身上有一种很老练的稳重气派。大半是已有工作的人了,而且还是刚刚参加工作的。 “您休假的时候,总是特意从东京到这种地方来躺躺吗?”轮香子以略带吃惊的口吻问道。 “不,不一定只限于躺躺。”青年的声音里略含着笑,然后提议说,“我们还是到外边去吧!” 刚到小屋外面,光线异常耀眼。蓝天和鲜绿更加分明。全身都暖洋洋的,轮香子知道这是从温度略低的竖穴里才出来的缘故。 来到外面产生的新印象,并不仅仅是自然景色。青年果然不是学生,估计大约有二十七、八岁的光景。虽然有帽沿遮着,仍能看出他是浓眉大眼,迎着阳光的皮肤倒并不很白。 青年以不无顾虑的目光凝视着轮香子。在她的经验中,这不是那种需要慌忙躲开的视线,而是一种悠闲打量的眼神。 青年很自然地移开极线,把身体转向复原的竖穴住宅。 “我们接着往下讲。”他把手放到挂在肩上的很不讲究的帆布包带上,“躺在这个竖穴里,有时会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呢!觉得自己好象是这个家庭的一员,别人都出去狩猎了,只有我留下来看家。” 轮香子笑了起来,但是从他的话外音里,知道了一个情况。这句话,在小屋里原本也可以讲的。之所以要把她带到外面来,是青年有意避开两人单独呆在圆形的昏暗住宅里。和他保持一定距离站着的轮香子,很清楚他的用意。 “您是在做古代人的梦呢!”轮香子说。从应酬的观点看,不能认为这句话优美而富有诗意。倘若想到那些使用石镞工具、拿石刀剥动物皮的、半裸体的、毛茸茸的原始人形象,轮香子说他在做梦,已经是最大限度的礼貌了。 “也许是那样。”对轮香子的这句客气话,青年做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喜欢他们那种单纯的生活,节假日里常常到这些地方来消磨时间。当然,也去过一些尚未复原的竖穴遗迹。” “在那种地方您也能躺得下去吗?” “那都是露天的,所以不能过夜。只是坐下来仔细观赏观赏。” “仍然是以一种家庭成员的心理……?” 听到轮香子这句略带玩笑的话,青年放声笑了起来。 “并不总是那样。毕竟是相隔三千年以后的外来访问者了嘛。” “这位访问者,”轮香子稍微踌躇了一下,“厌倦了现代的城市生活,所以才跑到这儿来的吧?” 青年没有马上回答。轮香子感到有点后悔,本来以为青年会随便回答一句的,不料他脸上明朗的笑容却蓦地消失了。帽遮的黑影下,眼里好象掠过一丝不愉快的阴影。 面对这一出乎意料的反应,轮香子有点慌了。 “也许可以那么说,”青年好象觉察到了她的情绪,以格外爽快的声调说,“实际上也许是那样的吧。不过,我这样回答,您可能觉得有点刺耳吧。” “不,我可没有感到。”轮香子脸上泛起了红晕。她那句话的本意并不是如此。当然,原本是想提出一个抽象的、有机敏用心的问题,但说出口的话却显得轻率而生硬了。轮香子真想骂自己一通。 “这么大的规模,”为了赶快摆脱自己的这种心情,轮香子迅速改换了话题,“能住一家几口人呢?” “这个……大概五、六口人吧!” 青年的语调已经恢复了。 “这本是一座庶民的住房。这种竖穴,起初是建在近海的洪积高地上。后来逐渐伸入内地,仍旧建在这类高岗上。并不是一个、两个,而是许多个聚集在一起。从这点来看,也许曾经组成过一个村落呢!” “村落?那么,该有过村长那样的人吧?” 轮香子问得愈发不对路了。一旦受过挫伤的情绪,是不易马上恢复的。 “竖穴遗址中没有特别大的,从这点来看,大概还不曾出现过那样有权的人。很可能是大家平等地生活在一起。” 青年说着。大约他发觉这不是对年轻女性该讲的话吧,接着又说: “对不起,小姐。我想到下面的镇子去了。” 帽子下面的眼睛却在征询轮香子的意见。 踏着青青麦田的小径,青年在前,轮香子随后。走着走着,她的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青年的背上。青年脱去了浅色的工作服,裹在衬衣下的肩膀很宽阔。 挂在肩上的帆布书包里面不知装着什么,鼓鼓囊囊的。书包已经脏得有点发黑,盖上象中学生那样用墨水写着t·o两个大写的罗马字母。 t·o……轮香子漫不经心地考虑着这两个缩写字应该是什么汉字。 走在前面的青年停住了脚步。因为这是一条下坡路,所以轮香子脚下一滑,无意中缩短了同他的间隔。 “好看吧?” 他所指的是,星屑般点缀在枝头的无数小白花。这种花类似梨花,轮香子刚看到时,不知它叫什么名字。 “在万物吐绿的现在,正是花梨花盛开的季节。见到这种花,立刻就会想到:这是到诹访啦!” “您说是花梨?” “啊,您不知道?” 青年的声音越过长高的麦苗传了过来。 “它在秋季成熟,也叫唐梨。个头大,也很香,但果肉又涩又硬,不能生吃。在这一带都是用糖泡过以后再卖。并不是太好吃的东西。” 轮香子感到这位青年对此地很熟悉。这恐怕正说明他常到这里来。她想,要么便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但这种事是不便发问的。刚才的那件事还留在记忆里。 假如能发问的话,另外还有一件事。这位青年在什么公司工作呢?正象他叫什么名字,凭那两个缩写的字母便可以满足一样,对于他的职业也并非不想得到某种暗示。这是一位节假日里常常逍遥自在地出去访问古代人住居遗址的青年,如果可能的话,轮香子还想知道雇用着这种男子的公司的名字。 湖面已经平静下来。透过村落房屋之间的空隙可以看到水平的湖水,坡下面有一段路与湖面是平行的。下到这条路上以后,青年便把身子转向轮香子,手指搭在登山帽呈波浪形状的帽沿上。 “啊,小姐,您直接回旅馆吧?”他看着等候轮香子的汽车说,“再见吧,恕我失陪了。” “哎呀,”轮香子不由得说道,“您如果去上诹访的话,来搭一段车吧?” “谢谢。”青年微微低头表示谢意,“不过,我的方向刚好相反。因为我这会儿要顺便到下诹访去。” “真遗憾。我还想听您再给讲讲哪!” 轮香子看着青年洁白的牙齿说道。青年的脸上挂着稳重的笑容。 “这么说,明天休息您也在这一带参观喽?” 青年摇了摇头。 “明天要到富山县转转。” “富山县?”轮香子睁圆眼睛,吃惊地问。 “那里有一处洞窟,在冰见那个地方。” “那也是古代人的……?” “对,住址。太远了,也许要请一天假。” 青年的声音很低,羞怯地苦笑了一下。轮香子吃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司机打开了车门。 “再见!一路保重!” 轮香子从车窗里挥着手。在车子向下滑完那段较陡的坡路之前,“古代人”跟在后面缓步而行,一直满面含笑地举着帽子。他肩上挎的白帆布书包,显得格外地醒目。 可是,第二天早晨,轮香子又偶然地见到了那位青年的白书包。 书包的主人并没有察觉。当时,轮香子正坐在上诹访车站开往东京的上行火车里等待发车。站台上,乘下行列车的旅客正涌向天桥的楼梯口,在那些人群里,她发现了那个白书包。 青年还是昨天的装束,肩上挎着书包。然而,由侧面望过去,他那登山帽下露出来的半张脸上,却心事重重地紧锁着眉头,甚至使轮香子觉得似乎换了另外一个人。青年的表情阴郁,没有一丝欢乐的形迹。他那向前移动的宽阔肩头,也显得格外寂寞。尽管这是短暂的目击,还是使轮香子从车窗探出了身子。 因为乘的是下行列车,说不定他正要搭信越线,到富山县的洞窟去。 “一路平安,‘古代人’!” 轮香子在心里默默祝福着。 三 田泽轮香子经过三天四宿的旅行,同到了东京。 傍晚到达新宿火车站,所以进家门的时候,残阳还是在空中。 “呀,回来啦!完全是按计划呢!” 轮香子进门后,回到自己的卧室。妈妈跟在后面说: “我看时刻表啦!正是我估计的那次列车。累了吧。” 妈妈很新奇地打量着四天没见面的轮香子。 “一切都是按计划呢!” 轮香子坐到椅子上,伸开了双腿。 “哎呀,怎么啦?” 妈妈没想到轮香子竟是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所以只在眼角还剩着一丝微笑,表情疑惑地问道。 “不过,也太不自由了!”轮香子噘起了嘴巴。 “真是怪啦,什么事呀?” “爸爸指定的旅馆,我都乖乖地住进去啦!可是,我并没有答应让那些人到车站去迎接,甚至还到旅馆来,又探监似地送礼,又多管闲事的呀。” “什么探监送礼,不要讲这种不好听的话吧。” 妈妈皱了皱眉头。妈妈长着一副白白的瓜子脸,无论发笑还是蹙眉,鼻子上都会聚起皱纹,因此,在轮香子的眼里,妈妈也很叫人喜爱。 “那么,给轮香子送礼品、前去迎接的,都是哪些人呀?” “当地的政府官员,还有那些商人先生们呗。” “噢。他们的名片你带好了吗?” “在手提包里呢。” 妈妈拉开轮香子放在桌子上的白色手提包,取出十几张名片,逐张看了一遍。 “这些名片,得给爸爸看看呢!”说着插进了腰带里,“这不很好嘛!因为想着你是单独旅行,爸爸才给你预订旅馆的。迎接呀,送礼物呀,那是对方的好意嘛。” 作为中央官吏,爸爸的权势甚至伸展到了乡间。看来妈妈对此颇为满意,鼻子上的皱纹变成了发笑时的模样。 “又不是皇亲国戚什么的,我讨厌那样!所以,等爸爸回来,我要好好发通牢骚。好不容易出去高兴地玩玩,却一点自由都没享受到。” “算啦,不要讲这些事吧!”妈妈高兴地安抚着轮香子,“看在爸爸的面子上,大家对轮香子也都不错。这不挺好吗!” “我可讨厌那个样子。” 由于妈妈情不自禁地道出了其中的奥妙,轮香子讲话的语调便有点激动了。 “处在妈妈的地位,看来是不会理解的。我当面跟爸爸去讲。” “好了,好了。明白啦。” 妈妈好象对轮香子的气势汹汹无可奈何,苦笑着要走出去。 “啊,妈妈。给您带来的特产。” 轮香子把放在另一把椅子上的四方形纸包递给妈妈,说了一声:“给您。” “谢谢。这是什么?” “糖泡花梨,诹访的特产。” “啊,花梨呀。” 妈妈知道花梨。 “妈妈,您知道呀?我以前可不晓得。” “以前曾经收到过,所以我才知道的。” “不过,花梨的花,您没见过吧?”妈妈摇摇头说不知道。 “那是一种非常可爱的白花呢!整个树上都开满了。” “噢,你见到了?现在正在开花?” “嗯。衬着嫩绿,可漂亮啦!” 轮香子口里说着,眼前浮现出走在绿油油麦田小路上的前面那位青年的身影。肩上挎着有些发脏的帆布书包,高高的背影,突然停住脚步转向轮香子,让她看那雪白的花朵。 ——啊,不知道? 从长高了的麦苗上传过来的声音很爽朗,青年微笑着的侧影,在斜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分明,麦田下方,泛着银光的湖水展现在眼前…… 1 看到轮香子的情绪忽然又好起来,妈妈高兴得眯起了眼睛。 “嗯。那只是在看到花梨花和竖穴遗迹的时候。” “竖穴?” 轮香子对这一话题突然缄口不语了。 “轮香子对这次旅行好象很不满意呀。” 爸爸来到轮香子的房间。这照例是在繁忙的上班前的时间,从机关来接爸爸的车子正等在外边。 “昨晚从你妈妈那儿听说,你要对我发发牢骚?” 发胖的爸爸勉勉强强坐进椅子里,脸上挂满了笑容。那是一把别致的、平时专供朋友们坐的椅子。 “嗯,太烦人啦!每个车站都让人来接,每个旅馆都有人来给予多余的关照,一点也没有单独旅行的乐趣!” 轮香子正准备进行钢琴的早课练习,刚好在查乐谱,因此冲爸爸说话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乐谱本。 “那可没办法,对方是考虑到我才这样做的,因为我事前请他们给安排旅馆了嘛。” 爸爸衔起香烟,低头打着了打火机。 “可是,我虽然是爸爸的女儿,与机关的工作却毫无牵涉呀!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以各种形态出现在眼前,又是一道坐进去旅馆的车子,又是挨个打听我的日程安排,还来送礼物什么的,真叫人心里不舒服。我所向往的自由旅行的乐趣,一点也没有尝受到,倒好象处处被限制了自由呢!” “这是我的不是了!”爸爸吐着蓝色的烟雾,安详地接受了女儿的抗议。“不过,因为你是一个年轻女孩子,又单独出门嘛!只有旅馆是预先指定的,但地方上出力帮忙的人也和我一样,都是出于同样的心情。切不可误会了他们的好意。” “不,地方上的人。”看到爸爸吸的烟灰长得快要落掉了,轮香子用一张纸代替烟灰缸去接了下来,“不是岀于对我的关心,而是在向爸爸献殷勤吧。” 听到这里,爸爸脸上不高兴了。 “好啦,事实并不是那么回事。要是全然不知道你都去了哪些地方,连我也放心不下呢!尽管你对缺少单独旅行的自由很恼火,但总比在陌生的异地碰到三长两短要好得多。象你这样的年纪,往往会产生梦幻般的冒险心理哩。” 爸爸的语气里,似乎渗透出一种在机关里说服下属时的口吻。这在对妈妈说话的时候也常出现。虽说轮香子很喜欢爸爸,但在给人这种感觉的一瞬间,却对爸爸很讨厌。轮香子没有做声。 因为轮香子沉默不语,爸爸大约以为女儿已经想通了,看了看手表,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啊,对了,谢谢你带回来的特产。”爸爸离开女儿房间的时候说,“听说花梨的花很漂亮?” 爸爸可能昨天夜里从妈妈那儿听到了这件事。 “嗯。” “好,那很好嘛!” 因为刚才是把轮香子的不满作为很不是滋味的话来听的,所以爸爸这会儿好象松了一口气,又用心周到地单单提起这件事。 “你带回来的糖泡特产,对不起,可并不怎么好吃呢!” 当时的“古代人”也是这么说的。然而,轮香子买来这种土产品的花梨,实系出于对那小小白花的珍惜之情。正是那些背后映衬着蔚蓝天空和碧绿湖水的小小白花,曾使一位青年仁立良久。 妈妈探头瞧了一下,催促爸爸赶快去乘车。 轮香子接到了朋友打来的电话。 “小香子,这个星期天到郊外去玩玩吧?” 电话是佐佐木和子打来的,她是同轮香子一道从女子大学毕业的同学。与轮香子不一样,她已经找到工作上班了。 “郊外?哪儿呀?” “深大寺。知道吗?” “啊,只知道名字。” “去吧!刚好在武藏野,一片翠绿,可美啦!你若没去过,我无论如何想和你搭伴去一次。” 要是“一片翠绿”的话,在诹访已经看过了。在归途的火车上,透过车窗看到,从富士见到信浓境一带,树林甚至迫近车厢,把旅客的脸都映绿了。轮香子心里特别珍重这一印象。 “可也是呢……” 轮香子在电话里有点迟疑。 “好吗,去吧!我是把确定和你一块去作为一种乐趣呢!我早先去过一次,这回想给你当向导哩。” 佐佐木和子的声音更起劲了。轮香子于是便答应了下来。 这是一座古老的寺院。 山门以稻草葺顶,据说是公元十六世纪桃山时代的建筑。大屋顶的正殿,以及旁边石阶顶端的小殿堂,都已经陈旧得有些发乌。然而,大约是因为周围林立着葱绿的树木,使这种发黑的颜色显得愈发庄重。 寺院坐落在武藏野内,使人想到它很有来历,似乎感到这里也栽种着《万叶集》(《万叶集》,系日本现存最古的一套日本式诗歌集,共二十卷,内收各种体裁的诗歌四千五百首,跨越的时间为自仁德天皇(公元313年即位)时代至淳仁天皇(公元758年即位)天平宝宇三年(公元759年)止,共约四、五百年。)中所描写过的植物。通往山门的路上是一片杉树林,看上去佛殿屋顶的上方宛如密林一般交织着浓密的枝叶。 四周一片寂静。从市中心乘汽车行驶一个小时,竟然还保留着这样的场所,轮香子对此感到很是吃惊。 “怎么样,不错吧?”佐佐木和子说。这时,她俩已经走下寺院的石头台阶,正朝丁冬作响的小瀑布走去。那个瀑布也是地下涌出的泉水形成的。 “这一趟来得有价值。” 轮香子对这位小巧玲珑的乐天派朋友讲了真实的感受。 三个小孩正凑在一块把手伸进瀑布落下的水里,嘴上嚷着水简直和冰一样凉。 与在信州见到的嫩绿不同,这里的葱绿却显得幽静、肃穆,仿佛要把人吞没似的。 “这里的荞面条可有名呢!怎么样,吃不?” 山门前面,有二、三家铺子,都挂着“名品、深大寺荞面”的招牌。这些具有田园风味的小吃店,与深大寺的环境十分协调。 “好吧。”轮香子表示赞成。 “填饱了肚子,再到三鹰天文台那边去看看。那条路也好玩着呢!会让人产生一种真正来到武藏野的感觉。” 佐佐木和子说自己以前去过,很想带轮香子去转转。这位朋友在学校时就很喜欢轮香子。 荞面店前摆着稻草编的马和不倒翁等等。刚要进店的时候,佐佐木和子说: “哎哟,还有虹鳟鱼呢!” 她是看到了招牌上写着的这几个字。 “真稀罕呀,要是有虹鳟鱼的菜,我也想吃呢。”轮香子也想尝一尝。 “好,我去问一下。”佐佐木和子进到里面和一位大师傅讲了起来。 轮香子原地站着,等候佐佐木和子交涉成功。她无意中朝山门方向望去,看到一对男女从古老的建筑物下钻出来,正沿石头台阶往下走着。仪表不俗的男子身穿西装,身段苗条的女方则是合体的白色和服,这是轮香子眼里一瞬间捕捉到的印象。因为明显地把视线投过去,未免太不礼貌了。 等她把视线重新转向荞面店时,佐佐木和子刚好笑嘻嘻地从里面走出来。 “大师傅说,当场把虹鳟鱼做成菜,让我们看看。” “是吗?真想看看呢。”轮香子也微微地笑了。 “大师傅说啦,叫我们转到店后面去。走吧!” 店的旁边,同样利用涌出的地下水镇着汽水和啤酒瓶子。顾客坐的椅子也都很简朴。穿过那里,从覆满树叶和草木的斜坡小路走下去,底下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 店主人只穿一件衬衣,正在等着她俩,他用手指着浸在溪流里的四方形木箱子说: “虹鳟鱼就在这里边,马上取出来,就地做成菜。” 大师傅弯下腰,把胳膊伸到箱子里。手出来的时候,抓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鲜鱼。鱼脊漆黑,上面有一条好象用红铅笔划的线条。 “提起虹鳟鱼,在整个东京来说,只有这里能养活。” 一放到事先准备好的菜板上,那条鱼便乖乖地动也不动了。 “水质要中性,水温也要和这里的差不多,否则就活不成。所以,这里的泉水最适合养虹鳟鱼。东京市内的百货公司千方百计、煞费苦心地想要养虹鳟鱼,可是就这一手怎么也办不成咧!” 大师傅一面解释,一面动着刀子。 “哎呀,怎么连蹦也不蹦呢?”佐佐木和子低头瞧着说。 “是啊,和鲤鱼一样,这家伙一上菜板可乖啦!” 周围全是草木的芳香,身旁那条溪水一直潺潺作响。水流的尽头,是茂密的杉树林。 远处的灌木丛传出了响动。正在看鱼的轮香子抬起眼睛,漫不经心地朝那边望了望。 分开草丛和树枝,“西装”和“白色和服”正顺着斜坡朝这里走下来。 轮香子心想,噢,原来就是刚才走出山门的那两位呀!就在这会工夫,她看到了从茂密树丛后头露出来的男人面孔,口里差点喊出声来。 他不是别人,正是胡乱躺在诹访竖穴遗迹里的那位“古代人”! 深大寺附近 一 青年的脸俯向斜下方,边看着小小的溪流,边朝这面走来。浅灰色的西报,式样合身,穿戴得体。树丛的绿叶和杂草把他的身躯烘托得十分醒目。 若说醒目,走在后面的白衣女子更显得光彩夺目。洁白的衣服,迎着初复的阳光,看去好似把光线都凝聚其一身了。而且,原因还并不仅限于此,她的脸尤其显得光艳照人。 青年并没有发现轮香子站在这里,指着潺潺作响的清澈流水,正和身后的女子说着什么。那位女子不停地微微点着头。虽然从青年的背后只露出半个身子,但仍能看出她身段苗条,容貌端庄。 正在轮香子心跳加剧的时候,青年一面走一面把脸抬起来朝向这边。那张脸正和在诹访见到的一模一样。当时便是从那间竖穴小屋走到外面以后,轮香子才在耀眼的阳光下第一次看清他那张面孔的。 青年看到这边,眼里现出惊讶的神色。轮香子从正面迎着他的视线,看出了他那眼神的变化。胸中很不平静,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呀!” 青年先开了口。弄清站在那儿的年轻女性是谁,他那转瞬即逝的吃惊神色,立刻化成了开朗的笑容。 轮香子鞠了一躬。 “是您呀?” 不消说,这声音和那时完全一样。不同的是,青年那时穿着不很干净的毛衣,拿着略脏的挎包,而现在却面目一新,完全是一副洗练的绅士派头。不知什么缘故,他那领带上的花纹首先映入了眼帘。 “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您。”青年说,他那微笑之中还带着纯朴的惊讶。 “我也觉得很意外,”轮香子说,“您在那儿走的时候,我差点喊出声来了。” “这么说,您刚才就发现我了?” “嗯。我正站在这儿感到吃惊呢。” “我还以为是哪里的两位小姐站在这里呢,正心不在焉地瞧着,却不知道就是您。是了,那一次是我失礼了!” 说到这里,青年才发出了笑声。 “哪里,是我失礼了。多亏您,诹访成了我记忆中最有趣的地方了。” “是吗?” 青年的脸上挂着笑容。 “越后,不,是越中吧,您去那里看洞穴了吗?” 轮香子这样问道,脑子里浮现出走在上诹访车站月台上的这位青年的身影。 “嗯,去过了。相当痛快。夜里在回来的火车上,累得精疲力竭呢。” “真了不起!” 轮香子想到,对方跑那么远的路,特意到洞穴里去躺一躺,的确是够辛苦的。 这两个人交谈的时候,青年身后那位女子一直保持相当的距离伫立在那里。视线投向细小的溪流,侧脸上微微浮现着彬彬有礼的笑容。她的态度显得十分友好,正在等待同伴谈话的结束,然而也是同时在拘谨地旁听着年轻女性的爽朗话语。 轮香子感到,那位比自己大约年长五岁的女子身上,有着一种稳重而又聪慧的风度。这不知为什么给她造成了一种轻微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正是眼下青春妙龄期往往容易产生的、仅因年龄之差而出现的那种自卑感。 “是加盐烤,还是油炸呀?”正躬身在菜板上操作的大师傅搭了腔。 “怎么做,小香子?”佐佐木和子似有顾虑地问。 轮香子扭过头看看案扳上的虹鳟鱼,共有四条,干干净净地摆在那里。 “就是呢,你喜欢哪样?” “我喜欢加盐烤。” 佐佐木和子不时地把眸子转过去瞧着青年和那位女子。 “那么,我也来那个好了。” 这时,从后面传来了青年的声音: “恕我失礼了。再见!” 荞面馆里屋是个简朴的日本式房间,可以在那里进餐。房子是陈年老屋,只要想到这是一家山间小吃店,就会感到万事如意了。 在这里坐下来,听着屋后传出的流水声,就好象下雨一般。 “刚才那人是谁呀?” 房间里有四张矮脚食桌,佐佐木和子把双肘支在靠壁龛的那张桌面上问道。一对大眼睛直视着轮香子的脸,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神态。 “古代人。” 轮香子答道。她的眼里还留着青年和那位女子的身影。青年说了句“恕我失礼了”,便沿着长有许多树的斜坡缓步走了上去。那位女子向轮香子点头致意后,也跟在青年后面离开了。 “古代人?怎么回事?”佐佐木和子困惑得睁圆了眼睛。 “前些日子我到诹访去的时候,在那里遇见的。诹访湖附近有一处竖穴遗迹,我去那儿参观的时候,刚才那位青年,正在复原的竖穴小屋里躺着。我一问,他说这是一种爱好,休息的时候,常找那种地方去旅行。” “嗖,真与众不同呢!‘古代人’这是你给加的绰号吧?” “嗯。因为他自己也说,睡在那种地方,觉得好象家里人都出去狩猎了,唯独自己留下来看家嘛。” “有趣!梦想回到原始社会,是个浪漫主义者哩。这是对烦杂的现代生活的反叛呀。”佐佐木和子拍手叫了起来,“他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不知是个从事什么职业的人。名字的缩写字母是t·o,象中学生似地用墨水写在很脏的旧挎包盖上。” “嗯,还真有点魅力呢!而且,今天出现在面前的,完全是一副衣冠楚楚的年轻绅士派头,帅极了!正是原始的老古董和现代化共处于一体嘛。” 佐佐木和子两肘支在桌子上,双手交叉在一起,托着下颚。 “还有,在现代化方面,则是带着漂亮的情人,在深大寺附近悠哉悠哉呢!” “哎呀,是情人吗?”轮香子抬起服问道。 “真糊涂!要不是情人,就不会两个人单独跑到这地方来了。你以为是什么?” “不清楚。” 其实,轮香子是有那种感觉的。不过,她不肯明确地断定为情人。 “我观察过了,”佐佐木和子眼里闪着光,“那位女子,说不定是太太。” “太太?” “不,不是那位‘古代人’的太太。对,尽管年龄相仿,但不是他的。” “……” “怎么,你不觉得她特别沉静吗?就是身上穿的衣服,也与未婚女性不同。你看那白地的料子上,织着银色的竖纹,又用草绿、褐黄、玫瑰红三种颜色搭配在一起,织成有凸纹的印度式的那种红白相间的小碎花,典雅中透着高贵,淡泊而不流于俗气。” “观察得真仔细呢。” “那自然,绸锻商的女儿嘛!” 的确不假,佐佐木和子的家是京桥专门经销绸缎的老铺子。 “她腰上系的带子,我看是那种叫‘盐濑’的厚丝织品,但带子上印染的朱红色图案特别突出。我的感觉是,她是一位在服饰上特别讲究色彩搭配的人,而且是结了婚的。” 轮香子只好沉默不语了。 “长得可真漂亮呢。” 佐佐木和子眯起一只眼睛瞧着轮香子。 “嗯,是一位美人。” 对于轮香子来说,遮在那位女子细白脸庞上的影子,仍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看你很没有精神呢!” “可是,小和子。”轮香子脸红了,“你讲得不对头呀。那位‘古代人’,我想不会是那种人。” “你真傻!”佐佐木和子说,“如果是光明磊落的关系,就会大大方方地向轮香子,向我都做介绍了。他不是没做介绍而悄然离去的吗?这一点,正是我进行推测的拫据呀!” 烧好的虹鳟鱼盛在盘里端上来了,而轮香子却一下子全然失去了食欲。 小野木乔夫正在向结城赖子介绍在诹访竖穴遗迹见到的田泽轮香子。当然,他并不知道那位年轻女性的名字,可是却赞不绝口地说,那位小姐似乎出身很好,性格也很开朗。 “真是意外,没想到马上又在这个地方碰到了她。” 脚下的路从寺院前面通过,一直伸到树林之中。结城赖子面带微笑静静地听着,但当她的目光落到茶馆橱窗里陈列的稻草编成的马时,却立即停住了脚步,说:“真好玩。买一个吧?” “买它做什么?”小野木的言外之意是,连孩子都没有,买它给谁玩呢? 结城赖子以微笑的目光看着小野木的脸:“做个纪念嘛!和您到这儿来一趟……” 说着,她那修长的身姿便凑到了茶馆跟前。 小野木点起一支烟,在原地等着赖子。不一会工夫,赖子选中了一匹稻草编制的马,然后又向茶馆的老大娘问了几句什么。 “您看,可爱吧?” 赖子走出来,手心上托着马。纤细的手指向上拢起,那匹小马蹬开四条长腿,跃然掌上。 “为什么这儿卖稻草马,您知道吗?” “不知道。” 小野木朝前走去。路旁溢满了涓涓流动的泉水。 只听结城赖子以悦耳的声音背诵道: “赤驹山野容易放, 待寻归厩难收缰; 多摩群岭走夫君, 妾身不欲意彷徨。” “这首诗出自《万叶集》呀!”说着,她悄声笑了。 “真知道得不少呢!” “与检察官先生无关!其实,我也是从入门书上照抄照搬的。” “在茶馆还问了些什么?” “有紫丁香的地方” “问到了吗?” 赖子轻轻摇了摇头。 “说是乐于此道的花迷们正在栽培,但现在正忙,所以还看不到。听说寺里盆栽的已经枯萎了。这是一种野生植物,栽在花盆里活不成。真想看看呀,据说现在正是开花季节。” “比起紫丁香的花朵来,”小野木略带揶揄地说,“难道您不想看看它的根部吗?因为您很喜欢和服,总该想看看那种江户紫的原料吧?” “还没喜欢到那种入迷的程度。”赖子笑了,边走边说,“不过,我很佩服,这些事您都知道呢!” “请别小看人。尽管当检察官还是初出茅庐,可这点事还是知道的。” “比起根部来,”赖子说,“我还是想看看因《万叶集》而出名的开花部分。” 在道路快进入树林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地下水蓄积成的池塘。池中有一座七福神之一的弁财天神小庙,水面上开着白色的睡莲,池边有红色的杜鹃。 一对老夫妇拉着孩子的手,正站在那里望着池水。 长有榉树、枫树、橡树的树林,遮天蔽日,把地面的野草都罩在一片昏暗之中。路两旁,头年的落叶重重叠叠,在这层厚厚的朽叶下面,清澈的水流潜行而过。款冬在茂密的草丛里已经开始枯萎。 深大寺附近,到处都是涌出的泉水。这些地下水从泥土和落叶中渗透出来,在草丛里流动。流到狭窄斜坡处的,成了小小的瀑布,流到住户旁边的,或被引进流水管,或被引进池内存积起来,或者从粗糙石头叠起的水闸中流走。 走在路上,不断从林中的什么地方传来泉水咕嘟咕嘟涌出的声响。有一棵树被砍掉了下边的枝杈,高高的顶梢挂着一只养鸟的木箱子。树林下面很暗,朝上望去,阳光透过稠密鲜绿的嫩叶,象图案玻璃一样,发出翡翠般透明的光亮。 树林里十分幽静,杳无人迹。远处的公路上,有一辆红白两色的公共汽车,正从树木的空隙朝前驶去。 小野木乔夫停住脚步,朝后转过身去。结城赖子正从斜后方向走过来,所以便很自然地成了拥抱的姿势。 “有人来啦。” 赖子低声说了一句,闭上双眼。由于树叶的缘故,脸色显得很苍白。 小野木吸到了平时香水气味中夹杂着的女人嘴唇的淡淡香味。鸟儿搅动着上面的树叶飞走了,此外再没有一点儿人的动静。 赖子从袖筒里取出手帕,擦了擦小野木的嘴唇。洁白的手帕沾上了淡淡的红颜色。然后又盯着小野木的脸着了一会儿,默默地走到前边去了。 路已到了崖壁中间,两侧都是塌方后露出的红土。崖上垂着无数条光秃秃的树根。 坡路的两旁,长着一丛丛叶子四周变白的山白竹。来这段路之前光线很暗,而坡上却是阳光普照。 “小野木先生。”赖子一面上坡一面说,“您与那样的小姐结婚正合适呢。她长得不是很漂亮吗?” 听到这句话,小野木知道赖子心里还一直在想着那个年轻的姑娘。 二 走上崖壁塌陷而形成的坡道,一直遮在头顶的树木突然闪开,又可以直接看到太阳和蔚蓝的天空了。 道路很平坦,一片片剪得很低的草坪,象公园一样。实际上,既有亭榭,又开设着茶馆。似乎是出来郊游的幼儿园的儿童们,正在揪着小草嬉戏。 “怎么办?” 小野木问道,他的意思是折回寺院方向。 “一直往前走吧!” 结城赖子仍旧朝前迈动着双腿。在大多数情况下,发问一方总是小野木,而作答的是赖子,并且回答的方式总是以行动来表示。 两个人默默地逛着。小野木看了看赖子,只见她的半边脸上挂着愉快的微笑。 穿过公园走到街道上去,这中间有相当―段距离。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赖子一直保持着那样一副神态。 这条街道,是由三鹰通往调布方向的,公共汽车和各种机动车辆川流不息。眼前就有一个公共汽车站的牌子,一位老人正蹲在那里不耐烦地等着。 “乘公共汽车吗?” 小野木这样问了一句,但赖子却摇摇头。 “再走走吧。”她的脚步仍没有放慢,“不知为什么,我今天只想走走呢。” 小野木又看了看赖子的表情。 街道的一侧已经没有房屋,是一片低矮的树林。从路面向里有一条小路。赖子独自走上了那条小路。 “往那边走,通到什么地方?” 小野木有点责怪地问道,而得到的回答却是: “总会通到一个去处的吧!只要有路。” 这条小路的一边,原以为是低矮的树林,其实却是专门培植盆栽花木的花木匠的院子。自然,看不出那是一个院落,里边密密麻麻地生长着名目繁多的各种树木。而且,那些树木都经过精心剪修,任意取过一棵来,都是可供观赏的艺术品。 小路的另一边是田地,麦子已经发黄。栽种树林的面积很大,种植庄稼的农田也很开阔。从那片树林的深处,不时传来剪枝的声音。 这条路上绝少碰到行人。只偶尔有农夫拉着架子车走过。路的尽头,西斜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真滑头呀,小野木先生。”赖子说。 “您指的什么?” “前面我说的话,您避而不答呗!” 太阳的光线,这时正直射在赖子的脸上。 “啊,那件事呀!” 小野木轻松地应了一句。实际上,赖子自语般说的那句话:“您与那样的小姐结婚正合适呢”,从先前就一直闷在他的胸中。 “并不是耍滑头。因为没有回答的必要。” 路拐了个弯,可以望见田野里有一座新建的孤零零的公寓。左侧低矮的树林在这里到了尽头,代之出现的是苗圃。视野更加开阔,甚至能够望到远处的山峦。 “那位也和小野木先生的兴趣相同吗?” 不用说,赖子指的是在寺院旁见到的那位年轻姑娘。 “那倒不是。大约只是出于好奇才来参观竖穴遗址的吧。”小野木对并排走在身边的赖子说。 赖子不出声地笑了。 “看来象是身分高贵的小姐吧?” “也可能。我连名字什么的都没有问过。恐怕还是个少女呢。” 小野木回想起向那位年轻姑娘介绍花梨花的情景。连当时的湖光山色也蓦地出现在眼前了,还仿佛看到了开满白花的树下正在劳作着的农夫的身影。 “看上去是位纯洁的好姑娘呀。” 赖子又说了一句。但是,小野木再没有吭声。 经过公寓前面的时候,透过窗子瞥见一位主妇正在准备晩饭。与房间相连的厨房,看得一清二楚。 在两人穿过之前,呆在公寓院子里的人一直感兴趣地打量着他们。 这条路从一片高地上通过。所以,房屋一消失,左右便是清一色的农田。再往前是杂树林,沿着斜坡伸展到谷底。这一带照样是人迹罕室,万籁无声。 “腿累了吧?”小野木说,“走得够远的了。” 使小野木略感吃惊的是,赖子徒步而行,竟能一直保持原来的姿态。任何时候赖子都有这样一种本领。 “小野木先生怎么样?”赖子微笑着反问道。 “有点累了。还是您能走啊!” “您大概在考虑我以前是个做什么的女人吧?” 赖子这次低低地笑出了声。 路到了下坡,树林又遮住天空,挡住了阳光。小鸟搅动着树叶飞来飞去。 “对于了解您的情况,”小野木用皮鞋踏着树叶说,“我已经不抱希望了。” 远处响起了枪声。附近的飞鸟哄地一声逃开了。 “哦,好象不是那样吧!” “不,是真的。” “过不了几天,又会问起什么来的。” 小野木没有回答。事实上很可能会那样的。 路到了一个陡坡,脚下有些发滑。杂有红土的路面,车辙隆起。背着阳光的地方,总是湿漉漉的。 赖子盯着脚下怯步不前,于是小野木伸出手去帮她一把。她紧张得手掌都发白了。 从斜坡路往下走五六步,就没有滑倒的危险了。但小野木并没有松开手,却摆开姿势要用双手把她走下来的身体接住。 “不!” 赖子虽然反对,小野木还是搂住了她的脸。她的头便不再摆动了。 因为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小野木才放开她的脸。但那声音并没有朝这边来,而是从谷底繁枝密叶的另一侧走了过去。 “这下边有路呀。” 赖子一面把沾上口红的手帕叠好放进衣袖里,一面这样说道。 “您不是说,有路就会通到一个去处吗?” 小野木这话一出口,赖子立即答道: “嗯,我是说过。” “所以,现在就到了一个去处。” 又走了大约一百米左右,二人来到一条白色的马路上。虽然好象还在树林里,却是一条清洁整齐的柏油路。路的一侧是低矮古老的石墙,石墙往上是斜坡,斜坡上长满了树木。不消说,这里的树林也是一片葱绿。 “那是什么呀?” 赖子仰头看着石墙上方,不知那是什么建筑。 “三鹰天文台嘛!”小野木说。 “哎呀,这就是三鹰天文台呀?” 赖子睁大了眼睛。每当这种时候,赖子的眼睛是非常动人的。 “您不常到这一带来吧?”小野木问。 “从没来过。”赖子摇了摇头,“真是带我来了个好地方呢!” 这样说,也是包括参观古老的深大寺在内的。 来到这里,太阳的阴影清晰可辨。天文台的树林遮住了阳光,使得路面很暗。另一侧是一条小小的峡谷,对面的地势逐渐上升,形成一个很高的斜坡。微弱的阳光只能照到谷底树木的尖顶和斜坡上的树叶。 身后传来鸣笛声,回头看去,一辆公共汽车开了过来。指示牌上写着“开往调布”。公共汽车过去以后,车上的乘客几乎都扭过头从车窗看着他们二人。看来是赖子的姿容太引人注目了。 “到那边等公共汽车吧?”小野木说。但赖子却回答说“再往前走走”。两旁垂到头顶的绿叶赏心悦目,附近见不到一户住人的房屋。 “很久以前,”赖子开口说道,“我曾去过乡间。第一次到那个地方,却没有搭上公共汽车。在生疏的土地上,眼瞧着自己没有乘上去的公共汽车在远处逐渐消逝,当时的心情真是寂寞难耐呀!” 小野木很想问问那处乡间的地名,却没有开口。他知道赖子肯定不会讲的。 说来真稀奇,后面竟开过来一辆放空的出租小卧车。 小野木扬了扬手。 “到哪儿?”关上门以后,司机从座位上扭过头来问。 “一直往前,会到什么地方?”赖子问。 “调布。到京王线的调布车站。” “从那里再一直往前走呢?” “一直往前吗?”司机考虑了一会儿,“对啦,从狛江可以到多摩川。” “多摩川……”赖子的声音有些激动,“那么,就请开到多摩川去吧。” 车窗两侧,有一会儿工夫掠过的全是树林。 “去多摩川,有什么事吗?”小野木问道。 “想看看大河,好久没去了。” 赖子握住小野木的手,放到膝盖上,用袖子遮了起来。乘车的时候,赖子总是这个习惯。 车子一度飞驰在广阔的原野上,越过调布的铁路道口以后,从那一带开始,便蹒跚地行进在一条异常狭窄的小路上了。两旁挤满了普通的住房,在刚刚看过树林的眼里,这般景象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住房里已经点起电灯,澄明的光芒投射在空中。 “从明天起,又要忙了吧。”赖子不无寂寞地说,“还是对各式各样的人进行审问吗?” “嗯。“ “你们也有专门分工吧?什么民事、刑事啦,我都不大清楚。” “那还早着呢!”小野木以淡漠的声调答道,“现在是什么都干。由前辈进行指导。大概不久就会各有分工了。” “您喜欢什么?” “这个……” 小野木笑了,没有回答。他不太愿意谈这方面的事情,眼睛看着窗外说: “已经相当黑了呢i” 车子又开到了近似郊区的偏僻地方。附近好象有工厂,路上跑着好几辆后架上绑着饭盒的自行车。 汽车足足跑了四十分钟,前面才出现了一条河流。在这段时间里,小野木一直抚摩着赖子的手指。尖尖的指甲,不时地轻轻扎到他的指头上。 “开到多摩川的什么地方?”司机放慢车速问道。 车子驶上坡路,开到桥上。桥的前方,有一座魆黑的丘陵,上面零星地点缀着微弱的灯光。 “这座桥叫什么?”赖子问。 “登户大桥。” 桥上装有发黑的栏干。对面挂满了显示饭店名称的霓虹灯。 “它的下游也有桥吗?”赖子从车窗向外张望着问道。 “有。”司机停下车答道,“叫二子玉川桥。” “噢。沿着这条河堤,能开到那儿去吗?” “我想是能到的。”司机探头望了望,“以前没有来过。不过,既然有路,大概就能到吧!” 确实不假,堤上是有一条发白的路,能并排开过两辆汽车。河堤两面都是斜坡,坡上杂草丛生。堤外一侧,远处是疏落的人家;堤内是河床,到中间流水的地方,还有相当的距离。河水不多,闪着暗淡的光。河床里遍布杂草,只有靠近河堤的地方在暮色中还依稀可辨。 汽车打开前灯,在河堤上跑了起来。虽不是柏油路,却很平坦。路两旁的野草,在车灯照射下,显得很白。 对岸正为夜幕所掩没,几乎看不到灯火。河堤下边,有的地方是农田,有的地方砌着石块。河堤的外侧,远远地能够看到幢幢黑影,那是正在施工中的楼房。根本看不到一个行人的踪影,完全是一派日暮时分的萧条景象。 车子跑了一公里多,司机突然说了一声: “哎呀!” 前方路面的正中央,屹立着两根门框似的木桩。 “糟糕!这条路到头啦。” 木桩前面,堤防象刀削一样地低了下去。 司机咂着响舌,挂上倒挡。因为闯进了相当一段距离,所以后退的路也不短。 赖子把小野木的手握得更紧。小野木扭头一看,赖子正在黑暗中发笑。 “我以为只要有路,就肯定会通到一个地方。可是,真有走投无路的路呢!”赖子悄声说道。 “走投无路的路……”小野木口里喃喃自语地重复着。 三 坐在小野木乔夫桌子对面的,是一个二十九岁的男人。他脸色苍白,双目低垂;多日没有刮过的胡须,由下颚长到两腮。 这不是一张普通苍白的脸。皮肤的毛孔里沾满了泥垢,苍白之中显得脏而发青。小野木对这种脸色好不容易才适应了。 小野木身后便是玻璃窗,阳光射到他的背上,再往前刚好照到嫌疑犯的鼻子以下那半张脸。 小野木的桌子上,堆放着各种文件。其中有解送书、陈述书、现场检验书、物品没收书、现场示意图、抢劫案件侦察报告书、犯罪搜查报告书、审讯记录等,简直象一座小山。 这座小山,全部是坐在对面这个垂着眼皮、而色苍白的嫌疑犯的有关文件。 桌子不只一张,宽敞的房间里整整摆了一排。和小野木相同的七名新任检察官坐在一边,七个嫌疑犯分别坐在正对面。检察官的椅子是宽大的转椅,而嫌疑犯坐的却是又小又硬的木椅。 不过,两种椅子都已陈旧,在这一点上倒有相同之处。 七名年轻的检察官和七个嫌疑犯正在一问一答。一位上了年岁的检察官,倒背着双手在屋子里缓步踱来踱去。不时地停下脚步,听听某一对的问答,然后又微笑着踱起步来。 坐在小野木面前的这个男人,名字叫柴木一郎。他的全部情况都记载在桌上的文件里。其中的经历调查书最为详细。 该犯原籍是岐阜县r郡r村。无业游民。到东京的第二个星期,犯下了需要来此受审的罪行。罪名是抢劫致伤罪,具体情况在所辖警察署送来的陈述书、搜查报告书等文件里已经详细记录在案。 这些文件,小野木事前都反复读过多次,对案情十分熟悉。 嫌疑犯身穿皱皱巴巴的衬衫,沾满污垢的衣领又黑又脏。 “你的经历?” 小野木开始审问了。既然看过文件,这些本是不消提问的,但作为检察官的审问,仍是必不可少的。 柴木一郎低声做了回答。他原先在滋贺县的一家工厂当工人,因被裁减而失业。于是和当时房东家的一个名叫下田美代的女人一块儿来到东京,投奔她住在龟户的娘家,叨扰了大约有两个星期左右。 柴木一郎说话的声音虽然很低,但讲得很干脆: “来东京以后,就到处设法找工作。但因没有合适的活计可干,只好整天闲逛。因此,钱就紧张了,终于走上了干坏事的道路。” “你说来东京以后没有工作,”小野木说,“可是,若肯从事体力劳动的话,难道会没有工作吗?” “出去打了两、三天零工,起早贪黑就不用说了,而且经常找不到活,这才想干点更安定的事务性工作,因此就没有找到正式工作。” 这时,小野木拿出一把菜刀给他看,刃上带着一个货签模样的纸片,纸片上写着“证第二号”。 “你是打算干坏事才买这把菜刀的吧?”嫌疑犯柴木一郎向那把菜刀瞟了一眼。阳光没有照到他的上半张脸,眼睛在阴影当中闪动了一下。 “不是。那是今年四月份在浅草的夜市上给下田美代买的,因为她说菜刀已经钝得不能用了。” “下面,将就你的嫌疑事实进行讯问。”小野木把目光落在文件上说,“今年四月十七日,午后十时许,在江东区高桥x的xx号住宅区附近的路上,你威胁岸井辉夫,抢走了他的金钱和物品,对吗?” “对。”柴木垂着头答道。 “把当时的情况讲一讲!” “尽管在美代的娘家食宿,但仅有的一点儿退职金还是花个精光,腰里的钱只剩下七、八十日元了。于是便动了抢人家钱的念头,为了吓唬人,就把刚才您出示的菜刀藏到上衣里边,晚上八点半左右离开了家。当时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地,所以就暂且在高桥附近转悠开了。” 柴木用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接下去又说: “就在这时,后来才知道名字的那位岸井辉夫先生,一个人走了过来,身上穿的衣服也满不错,我就跟在后边,想吓唬这位先生把钱拿出来。因为是头一次干这种事,心里犹豫了好几回。到小学校后边比较暗的地方,我就用左手抓住他的手腕,右手拿出菜刀对着他。” “后来怎么样?”小野木看着文件,催他往下说。 “我把菜刀在他面前一晃,说:把钱拿出来!他取出六、七张一百元的票子给了我。我还想夺他的钱,就说:把钱包也拿出来!他一声没吭就交出了钱夹子。我一拿到手就赶忙逃跑,在住吉町坐上电车,回到家里。回来一看,里面装着一张一千元的票子。” “你拿到手的钱夹,是这个吗?” 小野木拿起挂着“证第五号”卡片的钱夹给他看。 “是的。”柴木一郎还是瞟了一眼,便点头承认了。 “其次,同月十九日,在品川区北品川x的xx号住宅区附近的路上,你曾企图抢劫流动商贩中田吉平的金钱财物,对吗?” 小野木翻着文件,粗粗看了一遍,抬起头来。 “对。” 柴木点点头。他点头的样子,不知什么地方有点象小孩子似的。小野木觉得,这个比自己大两岁的嫌疑犯,有着非常质朴的性格。 “那么,你把当时的情形讲一下!” “就象我刚才讲的,靠吓唬岸井先生抢来了一千七百日元。但因为美代生孩子还要用钱,就想再去抢点钱来。这次是乘国营电车,到品川火车站去了。正在车站到处转悠的时候,看到一个背着行李的男人,好象要找旅馆。我就对他说‘大叔,我帮你找个好旅馆吧!’‘多谢你帮忙!’他说着就跟我来了。所以,把他带进一条黑胡同里,我就说:‘把钱拿出来!’那个男人说:‘别胡说啦,你要拉到顾客,到旅馆以后给你钱。’因此我就拿出藏在外套里的菜刀,用右手举起来说:‘不拿钱,你小心这个!’于是,那男子‘啊!’地大叫一声就想跑开,好象把脚歪进了下水沟。我知道他一嚷,有人赶来就坏事了,所以就什么也不顾地往前跑了一段,然后逃掉了。” “当时用的菜刀,是这把吗?” 小野木又给他看了看“证第二号”菜刀。 “是。”嫌疑犯点头答道。 “对方,即中田吉平,受的伤是这样的,你看对不对?” 小野木把医生的诊断书念给他听了一遍。 “我举起菜刀,只是想威胁他一下。我想可能是那时受的伤。”嫌疑犯小声回答说。 “这个手帕,是怎么回事?” 小野木拿出一块标有“证第三号”、略微发脏的手帕。 “那个手帕是我的。挥动菜刀的时候,我觉得脸的右鬓角有点疼,用手一摸,沾着血。所以我才用那个手帕擦了擦。伤得很轻。” “你是什么血型,知道吗?” “o型。” “用这把菜刀,另外还威胁过别人抢钱了吗?” “没有。” 小野木知道,先辈检察官石井这时正在离得不远的地方盯着自己这边。 他看了看文件。 “你和下田美代是什么关系?” 小野木把方才就应该讯问的问题,放到了最后。至于不得不放到最后的理由,这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是。下田美代……” 刚说到这个名字,二十九岁的嫌疑犯就把脸稍稍仰起,似乎连声音都激动起来了。 “美代是下田武夫的妻子,今年三十七岁。他们夫妇有三个孩子,大的都十二岁了。据美代讲,丈夫对她不好,老是嚷着要离婚。这么一来,她丈夫武夫调到九州方面的公司去工作以后,再不想把老婆孩子接去。据说在那边有了情人,已经在一起同居。因为这些情况,美代也与丈夫闹僵了,也想跟他离婚。所以,从去年夏天开始,也说不上是谁主动,我们俩就发生了关系。” 柴木一郎的表情异常坦然。小野木的表情倒有点不自然了。 “这样一来,”小野木吸了一口气说,“你就是和一个有夫之妇发生了那种关系。对此,你不觉得是罪过吗?” “我从未这样想过。”柴木一郎当即答道。 “哦,为什么呢?” “因为那是一个给美代带来了不幸的男人,对他,我心里根本没产生过对不住的想法。” 小野木“嗯”了一声,还想说什么,却没有立即讲出来。想反问的话还多得很,但眼下却被对方的话压住了。 “可是,在我失业以后,”柴木又主动讲道,“美代才告诉我,她已经怀孕三个月了。我认为自己也必须承担责任,因此就决定和美代同居了。” “她丈夫那方面是怎么打算的呢?” 小野木紧盯着嫌疑犯的脸。他自己也闹不清是什么缘故,也许是因为自己的目光突然变得可怕了,嫌疑犯柴木的表情很有些惊讶。 “美代提出和丈夫离婚,她丈夫便顺水推舟地同意了她的要求。” “当初和美代发生那种关系的时候,你没有想到要和她结为夫妇吧?” “因为年龄相差很大,所以并没想到要结为夫妇。但是,当我知道她已经怀孕的时候,就决心同她结合了。” “美代的父母知道她有孕在身吗?” “对她娘家的人,怀孕的事还一直瞒着。可是,肚子渐渐会大起来,再也无法隐瞒,于是事情便到了这个地步,我无论如何也得把美代接出来住了。” “你刚才说,当初和美代发生关系的时候,并无意结成夫妻。那么,后来想和她结婚,是因为美代已经有孕在身吗?” “是的。那是我的责任。” 说到“责任”二字时,柴木好似在忍受着什么,紧紧地抿住了嘴角。 “假使美代的丈夫不同意离婚,你打算怎么办呢?” “她丈夫不同意离婚,我也准备与她同居。生下来的孩子肯定是我的,所以,美代的丈夫也不会不离婚。即使不离婚,我也准备等到他们离婚,然后和美代结婚。” 小野木心里清楚,先辈检察官石井,这时正站在五、六步以外,细心地倾听着。 连小野木在内,这里的七名新任检察官,都是今年春天刚刚从司法研修所毕业的。 所谓司法研修所,是国家培养法官、检察官和律师的地方,要学习二年的课程。 研究生们要到法院、检察厅、律师协会去实践一遭,最后再回到研修所。打个比方,这就好象医生到医院实习。在检察厅,要对嫌疑犯进行实地审讯工作,这时要有先辈检察官担任导师给予指导。 这个阶段结束以后,即使被任命为检察官,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那些分配到地方检察厅的新任检察官们,都是齐集一堂,先处理比较简单的案件。先辈检察官们照旧守在一旁,虽也可以参加商量,但在决定量刑方面,是不容置疑的。这就是说,与研修所时代不同,在这一点上已经独立自主了。不过,先辈检察官依然跟在身边这一点,还颇有研修所的味道。 小野木意识到,略有些驼背的石井检察官,此刻正背着手站在跟前。他对眼前的嫌疑犯又进行了如下的讯问: “你的犯罪动机和美代有关吗?” “有。” 嫌疑犯面带辛酸的表情把头垂到胸前。 “由于上述原因,事情到了不得不把美代从娘家带出去同居的地步。这就得把家庭必需品准备好,但生活费却毫无着落。可是我仍然没有找到工作,为了搞到钱,除了干坏事没有别的办法。所以,终于犯下了这次罪行。” “美代说,你这次犯罪,是由她引起的。因此,她的打算是,既要与丈夫武夫离婚,又要使生的孩子不给你添麻烦,准备自己把孩子扶养成人。对美代的这些话,你是怎样想的呢?” 柴木一郎低着头,没有作声。仔细看去,眼泪正滴落到膝盖上。掉下去的眼泪,在中途被太阳照得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工作人员出现在入口,踮着脚尖来到小野木身旁。 “小野木检察官阁下,您的电话。一位叫葛西的人打来的。” 小野木点点头,表示谢意,意思是马上就去。然后,才缓步走出房间。 电话在办公室里。书记员们有的在刻钢版,有的正在书写文件。 “喂!” 小野木拿起搁在一旁的听筒,贴到耳朵上。 “小野木先生吗?”传来了结城赖子的声音。 从审讯柴木一郞的时候起,小野木脑子里就紧紧地联想着赖子。因此,现在听到她的声音,自然丝毫也没有感到意外。 昏暗的窗口 一 “小野木先生吗。” 结城赖子声音的背后,可以隐约听到汽车的喇叭声。小野木乔夫由此知道,赖子是从某处街角挂来的电话。 “昨天给您添麻烦了。” 在小野木听来,赖子的声音含有一种特别的圆润。她低声讲话的时候,这种感觉尤为突出。 “哪里,是我失礼了?” 旁边的书记员们,有的在写文件,有的在专心致志地刻钢版。办公室没有一个人说话。 “在工作吗?”赖子问。 “嗯。” “真辛苦呢!”赖子稍停了一下,“只是想听听您的声音。您知道我这会儿在哪儿吗?” “不知道。” “就在您附近呀。” “附近?附近的什么地方?” “田村町。”赖子回答。 “噢,从那里走到这儿,只要三分钟左右。” “……不过,不成呀!我马上就离开这里。今天司机把汽车停在旁边正等着呢。” “……” “喂,喂!听到了吗?” “啊,听到了。” “我现在要到一个地方去,因为路过您单位附近,所以下车来打个电话。别的没有什么事。只想对昨天的事向您表示感谢。真是带我去了个好玩的地方呢!” 这是指深大寺。小野木眼前又浮现出走在翠绿树林里的赖子的身影。树荫下,款冬遍地;款冬底下的层层枯叶,遮盖着地下的涓涓暗流。 “就是这些。好了,我要挂断了。” “喂,喂!”小野木用力抓着电话听筒,“下一次……您什么时候来电话?” 他是想问什么时候会面,但没法明讲出来。 “就是呢……”赖子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听筒里传来了电车通过的声响,“过几天吧。好,再见!祝您愉快!” “再见!” 小野木无可奈何地说。还没有放下听筒,就听到对方“咔嚓”一声挂上了电话。 电话总是由赖子先打来,不能从这边挂过去。这倒不是顾忌到她的处境,而是因为她没有把电话号码告诉小野木。 不仅是电话号码,结城赖子连家庭住址也没告诉过。小野木不无根据地认为她家似乎在涩谷。然而,即使是和她交往已经持续了一年之久的今天,赖子仍然明确地拒绝把家庭住址告诉给他。 所以,电话一直都是由赖子挂过来。小野木就是想打,也毫无办法。完全是单方面的联系。 对这件事,小野木多次责怪过赖子。 “再过些日子吧!”赖子每次都是这样安慰他。每当这种时候,赖子的面颊就现出一种凄清的神情,因此他总是在她的推托面前表示屈服。但是,每一次他都后悔。在一心想见到赖子的时候,只好徒自坐卧不宁。 在此之前,小野木不知把电话簿翻了多少遍。我到结城这个姓,查出属于涩谷电话局的号码。一共有八处。然而,八个号码都试着挂过电话,却全都不是。 也许是赖子讲了与夫姓不同的娘家的姓名;倘若怀疑的话,说不定竟是假名。小野木只有一次向赖子问过这件事。 “这个问题,您没有知道的必要嘛。”赖子当时这样说。“我是结城赖子,您只要相信我这个叫结城赖子的人就成了。羁绊着我的一切系累和环境,您都不要去管。小野木先生只看着我这么个女人就行啦。关于我家里人的情况,您就不必了解了。” 回到自己的席位一看,柴木一郎正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等着。小野木落座以后,嫌疑犯抬起眼皮滴溜溜地偷着瞧了一眼。小野木把文件一件压一件地重新放好。 “柴木,”他冲垂着头的对方说,“一般调查结束了。今天就进行到这里,你可以回去了。” “是。谢谢。” 嫌疑犯恭恭敬敬地把头低下去。然后又稍感惶惑地扫了小野木一眼。大约他已经敏感地看出小野木的表情与先前有些异样。 警察过来把柴木带走了。小野木望着柴木的背影,心不在焉地考虑着量刑问题。看看传阅过来的下一份文件,原来是个专在商店行窃的女惯犯。一看手表,已经过了十二点,于是便起身去吃饭。 小野木向侍者订了一份三明治,然后向会议室走去。会议室里,桌子摆成“口”字缺一边的形状,同批的加藤检察官正坐在一端吃着咖喱饭。 “呀,辛苦了!” 加藤指了指自己身边的椅子。然后又问小野木的午饭: “就来吗?” “啊。” 小野木坐到他的旁边。 “累了吧。你好象精神不佳,审问了好几个吗?” 加藤一面往口里送汤,一面把脸扭向小野水。 “不,只一个。” “案情棘手吗?” “抢劫致伤罪。为了女人,需要生活费,在路上动起了菜刀。” “那个女人,是出卖肉体的,还是别的什么女人?” 加藤检察官用筷子戳着黄色的米饭。 “不是。在外地和房东家的女主人相好,后来到了东京,没有职业。” “嗯。”加藤又看了看小野木,“女人的丈夫怎么样了?没追上来吗?” “没有。丈夫又有了女人。好象根本就不进家门了。因此才一块儿跑了出来。” 侍者端来了三明治和红茶。小野木把饭接过来,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结城赖子此刻大概也正在某个饭店用餐吧?是独自一人吗?然而,他不愿想到还会另有第二个人。 “我审讯的案子是,”加藤说,“丈夫用棍棒殴打和别个男人相好的妻子。在乡下。” 小野木已经吃起了三明治。 “致伤三个星期。本人说,原来是想狠狼揍老婆一顿,要是那样就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究竟是有意杀人,还是无意?这个问题就微妙了!解送书上认定是有意。” 加藤把盘子一扫而光。擦了擦手。 “有趣!真是很好的学习哩!”他一边取出香烟,一边说,“妻子一方也讯问过了,但她说要和丈夫离婚,不过,不承认与其他男人相好这一事实,理由只是被揍得太狠了,心里害怕。警察方面却一直是否认的。” 加藤检察官兴致正浓,看样子很愿意谈论这个话题。 如果不是办事人员进来说上司叫他,说不定他的话还会继续下去。 “伙计,”从椅子上站起来时,加藤拍了拍小野木的肩膀,“下班回去的时候,喝杯啤酒吧!” “好啊!不过,今天恕我不能奉陪了。” “看你情绪很成问题呢!怎么啦?” “也许是累了。” “那可得注意。索性再到乡下去转一趟嘛!” 加藤很了解小野木的兴趣。 小野木吃完三明治,啜着红茶。突然注意到一本厚厚的书丢在桌子上,就在加藤坐过的那个地方,看样子是他忘记丢下的。 小野木漫不经心地把书拉过来看了看。原来是一本很旧的案例集。加藤是个学习迷,似乎经常读这类东西。 书里夹着一张纸条,好象是加藤放进去的。小野木把那一页掀开来。 这是一份《判决原件》,明治二十四年(即公元1891年。明治元年是1868年,即日本的明治维新那一年)的陈年旧帐了。小野木把它读了下去: “对上述被告之蓄意杀人事件,业已审理完毕: 被告富田勘次郎,于明治二十三年十一月以来,即与滋贺县xx郡xx村小杉与兵卫之次女聪结婚。虽察知聪自明治二十四年三月中便与川村金吉者私通,然并未强行阻止,而依然默许。其时,因有居住横滨之姓氏不详男子,屡屡来访聪。被告遂向聪询问该人系如何关系者。聪答系甥云云。被告不信,强以诘问事实。既如斯被疑,聪遂欲以死示洁白,乃持庖刀欲自刎。虽予以阻止,然被告之疑念愈加一层。明治二十四年四月三日夜,被告于聪不在时归宅,适值上述男子来寻聪,遂予挽留并请其入家内。然该男子却如逃离去……” 小野木吸了一口烟。烟雰在书本上弥漫浮动。眼睛却无法控制地硬往下看去。这是令人不安的一段文字: “被告悄然跟踪离去之上述男子,认定其寄足某车铺,遂至车铺询问该男子之姓氏住所,且问及曾否为该男子与聪私通而行周旋。车匠答云,不知其住所,且亦未行私通之周旋等。随即约定尔来不再助其会面等,乃归宅。至该夜十一时,聪与被告自曲艺场归来,因提起自横滨来之某人,聪依然答以甥云。然聪所称甥者,实系情夫。聪自思付,执意恋慕之情,早属无可掩盖之事实,而始终隐蔽,徒使妒之更甚。遂于被告责问其不道义之时,聪始申明姓氏乃坂本喜太郎也。盖非但包匿其住所,且傲然答曰,若徒自受疑,莫不如死,因请杀云云。更因其不再吐露事实,被告遂于兹怒心俄发、自不能押,乃生宁杀聪之意。翌日午前二时顷,持来预置于邻室衣拒下之切鳝庖刀,由聪横卧处旁,俄然刺贯其咽喉部,切断左右颈动静脉及气管,外又致伤数所,终杀害之。 绳之以法,当按刑法第二百九十条论处。 以上述理由,处被告人富田勘次郎以死刑。 明治二十四年十月三十一日,于东京地方裁判所,检察官阿南尚列席宣判第一审之判决者也。” 小野木合上厚厚的书本。红色的纸条从书页之间露出头来。 与自己同批的这位检察官,大概眼下处理的案件与这个案例很相似,所以才夹了一张纸条代替书签。 小野木吸着烟,在那里坐了许久。眼前有些发黑。在这里吃饭的其他检察官们一个都不在了。微弱的阳光从窗子射进室内。由于紧邻的建筑物很高,所以只有极少的阳光泄露进来。 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 抬眼望去,驼背的石井检察官慢悠悠地出现在门口。因为面部略有些暗,只有眼镜闪着亮光。 小野木感到很意外,刷地站起来鞠了一躬。 “啊,小野木检察官。” 石井检察官走到小野木身旁。 “吃过饭了吗?”先辈检察官又问。 “嗯,已经吃过了。正要回办公室去。” “年轻人,”小野木刚说完,石井留住他说,“方才你进行的抢劫致伤的审问……” “是。” “审得很好嘛!我稍微听了一下。” “啊。” 小野木低下头。他知道石井检察官当时站在一边旁听了一会儿。 “过几天,”小野木说,“讨论定刑草案的时候,还请您多指教。” “好哇!”石井答道。 小野木在返回办公室的楼道里走着。尽管受到前辈的称赞,他却无动于衷。只觉得四周一片昏暗。 然而,在这种昏暗之中,他却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特别想再次听听结城赖子的声音。 从机关下班以后,小野木独自从日比谷公园旁边穿过,朝银座方向走去。他不肯立即乘公共汽车回去,想边走边考虑一些问题。 二 晚上,小野木在公寓里记下日记。 “赖子来电话。机关。” 最后这部分,记得最简单。只是备忘的字句。 昨天那部分是这样写的: “与赖子去深大寺。偶遇在诹访见到的那位年轻女性。从深大寺转到多摩川。” 别的事情都写得相当详细,惟有出现赖子名字的部分,无一例外地都很简短。 小野木吸着香烟,翻看着前面的日记。因为是独身生活,屋子里十分清静。不知哪个房间的收音机,播送完新闻的最后一条消息,正在报告职业棒球比赛的结果。 “与赖子去向岛散步。” “赖子来电话至公寓。” “同赖子去观赏大海的夜景。” 有间隔两天的,也有相距十天的。 这种简要的记载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以前写得更为详尽,也记有感情。从变得简洁的地方开始,意味着发生了某种变化。因为发生了那件事,文字上便开始失掉了自由。 日记写得很随便。那是记在一个类似帐本的厚笔记本上的,连去年那部分也都订在一起了。 “x月x日。天朗而风寒。傍晚去舞剧院观看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演出。一周前弄到的戏票。由今日起上演《在底层》,以取代《樱桃园》。……中途退场。” 从这一天起,赖子开始出现在日记上。 小野木当时的坐位在二楼,相当靠前。观众挤得满满的,开演前在走廊里转转就能看到,许多人都是在报刊上见过照片的文化界人士、新剧演员,以及一眼便能识别出来的新闻记者。 小野木并不特别爱好戏剧,他是想欣赏一下世界闻名的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演出;并且真正的兴趣在于,因为以前曾读过高尔基的剧作《在底层》,所以一心想看看从剧本铅字上得到的印象究竟是怎样搬到实际舞台上去的。 开幕前,传来了居住在苏联的着名日本女演员的声音,这是开始解说剧本了。尽管播放的是录音,但倾听解说的观众席上却到处出现了窃窃私语。虽然这位女演员长期住在苏联,讲的日语却仍然十分优美。观众的悄声细语,就包含着对这件事的惊异,以及对往事的回顾。 小野木的左邻坐着一位身穿黑色西服的妇人,右边是一位蓄着长发的四十岁上下的绅士。 小野木发现,左边这位妇人面部的侧影,在微暗的灯光下很美,此外就没有再多去注意了。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已经开演的舞台。 舞台上是一个洞穴般阴森的地下室里的小客栈。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正闲睡在很脏的床上,因为他那破碎的衣服垂落下来,观众席上发出一阵窃笑。语言虽然不通,但这个剧目是日本人早就十分熟悉的,所以和看新剧一样,随着舞台上的表演,观众眼里都带着感情。 舞台正面的左侧,挂着一张布帘,睡着一个快要死去的患有肺病的女人。过了一会儿,背着口袋的鲁卡老人出现在舞台上,向绝望的店客宣讲着基督的教诲。 小野木专心致志地看着。舞台表演超过了他从剧本上得到的印象。满员的观众席鸦雀无声,以至闭上眼睛便恍如置身于无人之境一般。观众全都一动不动地朝着舞台方向。 不过,只有一个人在微微地动着身体。这就是坐在小野木左边的那位身穿黑色西装的妇人。 小野木注视着舞台,眼睛的左角隐约映进那位妇人的动作,觉得特别碍眼。她那坐在椅子上的身体,尽管动作很缓慢,却一会儿倾到左边,一会儿倒向右侧,有时还把头垂到胸前。 小野木以为这是一位不安静的女性。她的不安静甚至影响了自己双眸凝视前方的注意力。 演出正在进行。一会儿吵得不可开交,一会儿醉汉登场。小客栈的女主人瓦西里莎对自己的妹妹娜塔莎充满忌妒。从这时开始,小野木发觉身旁这位女性的动作有些反常。 出于礼貌,小野木一直不好意思明显地把脸转向身旁,但他还是看到她正把手帕捂在嘴上,闭着眼睛,扭动着身肢,好象就要忍受不住的样子。 只是她还在尽量压抑着自己的苦楚。 小野木把目光从邻座女性的身上移开了一会儿。这一方面是想重新把自己融进舞台的意境,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这位女性会有同伴。她的左边便坐着一位胖胖的男子。小野木不露痕迹地看了一眼,胖男子似乎也正担心地不时把目光投到她的身上,然而他却并不开口。由此判断,那个男子大约不是她的同伴。 妇人早就不朝舞台方向看了。低着头,把手帕贴在嘴上。身体依旧在不停地扭动。小野木这次看得很清楚,她把手帕的一角放进嘴里,正紧紧地咬着。虽然并没有看见,但可以想象,此刻连汗都流出来了。 小野木毅然地低声向妇人搭了话: “您不舒服吗?” 妇人没有回答。手帕并未从嘴上拿开,似乎正憋住声音。她把脸朝下埋去,可以理解为这就等于点头肯定了。 小野木悄悄地环顾一下四周,剧场担任引路的工作人员连影子也见不到。许许多多观众的面孔,看上去象一排排朝一个方向摆放的石头。这简直就是一种压力。 这位妇人恐怕正是考虑到会影响其他观众,所以才对中途退场有所顾忌的。倘若站起身来,她的姿态肯定不会正常。在观众注视下将要承受的难堪,必定是她不肯离开座位的原因。 舞台上,娜塔莎正向布帘里张望,发现患肺病的女人已经死去,尖声叫了起来。那女人的当锁匠的丈夫在枕边失声恸哭。这是一个高xdx潮场面,已经接近第二幕的尾声。 小野木刚才就盼着快点落幕,看到妇人愈发难受的样子,便感到一分钟也不能再耽搁了。 小野木低声对她说: “对不起,看来您十分痛苦,请到走廊去好吗?这个剧场肯定会有医务室。如果方便的话,我陪您到那里去。” 出乎小野木的预料,妇人乖乖地点了点头。那一定是因为再也无法忍受的缘故。剧场里静得出奇,观众们纹丝不动,这一切无形中造成了一种压迫感。小野木好象对此示威一样,鼓起勇气离开座位,走到过道上。 那位妇人影子似地紧随其后。来到走廊上,小野木才在明亮的地方第一次看清了妇人的面孔。她无疑是位身段修长、体态苗条的女性,但眼前的姿势却是低着头、弯着腰。富有雕塑感的面庞显得十分苍白。 小野木指着放在走廊上的长椅子,说:“我去问问医务室在什么地方。请您先在这里休息一下。” “谢谢。” 妇人把手帕从嘴上拿开,第一次低声开口道谢。随后便侧身倚着靠背坐下,姿态自然,线条优美。 小野木朝站在对面的一位剧场引路姑娘走过去。 “有个急诊病人,想请你马上给领到医务室去。” 身穿藏青色制服的年轻姑娘,用她那大眼睛看看小野木的脸,然后又望一下靠在长椅上的女子。 “是那位吗?” 小野木说声“是”,她便以敏捷的动作朝急诊病人走去。 “医务室在地下室,请到那儿去吧。” 引路姑娘一面搀着妇人走路,一面回过头对小野木说。语气之中把小野木认作了妇人的同伴。 小野木想开口说“我不是她的同伴”,但却没有说出口。当时的心情是,既已一块到了这里,索性帮忙到底,陪她到医务室去。事后想来,似乎可以说,小野木当时就已经被结城赖子吸引住了。 引路姑娘搀着她的胳膊,走下地下室的梯阶。小野木稍微保持一段距离跟在后面,打算把她交给医生后,立即就返回剧场里去。远处传来了长时间鼓掌的声音。 医务室里,医生护士全都不在。 “我马上把大夫请来,请稍候一会儿。”引路姑娘不朝病人,而向跟在后面的小野木说。 医务室很狭小。看病桌子旁边就是进里屋的门框,里屋铺着两张草垫子,角落里叠放着供急诊患者使用的棉被。 引路姑娘大约正在寻找医生和护士,没有立即返回来。小野木感到自己正处于一种微妙的境地。 “当时,我曾想说:请您回到观众席去吧。但因为很难受,连这个话都讲不出来。而且,心里也很紧张,怕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 后来,赖子谈起当时的情景,轻轻笑了起来。 不一会儿工夫,医生和护士一起回来了。看样子方才是在看演出。 “怎么了?” 医生也冲小野木讲话。小野木不好说与己无关,便含混地说: “是突然难受起来的……” 只这一句话,医生心里便有了数。他转向靠着椅子用手帕捂在脸上的妇人问道: “您哪里不舒服?” 小野木虽然没有听到,但妇人确实小声做了回答,医生点了点头。 “是胃痉挛呢。那么,给您打一针吧!” 说着,又看了看小野木的脸。看来,医生、护土、引路的女孩子,统统都把小野木完全认作是病人的同伴了。…… “那时候,您为什么不逃开呢?”照旧是后来,赖子这样问过小野木。 “我总觉得,那样就回去有些不合适。心想,至少要照料到让您乘上汽车。”小野木这样回答。 “我当时想,这真是位好心人。” “这家伙是个居心不良分子吧?……您心里没这样嘀咕吗?” “没有。这我心里明白。因为我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儿,观察了小野木先生。这点辨别能力还是有的。” “我乘上您的车,说出‘送到贵宅附近’的时候,您吃惊了吧?事过之后,连我自己都对这种勇气感到很惊讶。” “不,当时那是很自然的。”赖子的措辞很巧妙。 其实,只能说当时那样做是顺理成章的。看到先坐进出租汽车的赖子仍然把身子俯伏在前座的靠背上,小野木实在放心不下。打过针以后,医生说,过一会儿就会好的,并劝她躺在原处休息一下。可她却谢绝了,说要乘出租汽车回家去。连站在一旁的小野木都清楚,看来是她的洁癖使她一会儿也不愿躺在那种地方。 她坐进出租汽车以后,司机自然以为小野木也会跟着坐进去,所以仍然开着车门看他。在小野木看来,那个司机的表情和派头都很不可靠。赖子则仍旧把身体支在前面的靠背上,还是不能随意开口讲话。小野木突然对这个司机产生了一种恐怖的感觉,不能让他开车把这位体弱乏力的美丽妇人单独带走。 小野木当即下定决心,坐了进去,自己把车门关上。 “我把您送到贵宅附近。要到什么地方呢?”小野木向俯着脸的妇人问道。 “涩谷。”妇人小声回答。 “涩谷!” 小野木对长相凶悍的司机说。…… “当时,看到司机的那副长相,我也有点不想坐他的车子。”这仍然是赖子后来的回忆,她说,“小野木先生说送到附近,坐在旁边的时候,我内心才松了一口气。不过,太对不起您啦。让您放弃了好不容易才能看到的莫斯科艺术院的演出……” 然而,倘若不是思想深处为某种东西所吸引的话,他既不会坐到她的旁边,她也一定会拒绝的。 车子由赤坂经过青山,驶下可以看见涩谷辉煌灯火的坡道。 “到涩谷的什么地方?” 小野木一面仔细观察身旁这位把头埋到胸前的妇人的情形,一面问道。 “松涛。”她稍微顿了一会儿答道。 出租汽车爬上道玄坡路,在环行线路的衔接处向右拐去。 “谢谢。到这儿就成了。”妇人抬起脸说。车子往来如穿梭,两侧是昏暗的住宅区,大多数人家都有围墙。 “给您添麻烦了,实在对不起。假如……您带着名片的话,失礼得很,能送给我一张吗?” 小野木拒绝了,但在妇人下车要走的时候,又给了她。实际上,他是惋惜就此与她断了缘分。名片上同时还印有公寓的电话号码。 小野木表示要“送到贵府跟前”时,她坚决地谢绝了。 小野木忘记返回车内,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目送她的身影逐渐消逝在夜幕里,过往汽车的灯光不时照到她的身上。小野木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时吹拂的夜风,带有一种令人快慰的凉意。 三 那件事发生以后,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左右。 对于小野木来说,那天晚上的事情,只不过是一件偶然的巧遇。不过,他对中途放弃观赏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演出,倒并不特别感到后悔。究其原因,并不在于当时是自己主动那样做的。似乎可以这样说,那会儿照料她,并把她送到涩谷夜晚的马路上,小野木从中感到了某种程度的满足,心里就象当时清风拂面一样地爽快。 那期间,小野木还是一名司法研究生,正处于修业二年的最后阶段。在这段时间里,他曾到法院、检察厅、律师协会去实习一圈,最后又回到了司法研修所。 自己究竟为什么要选择司法工作,其中又特别选择了检察官,小野木并没有郑重其事地考虑过。要勉强说出原因的话,也只是因为叔父辈里有当过检察官的,乡下本家的人都很尊敬这位叔父,所以也曾有人劝自己从事同样的职业。这与大多数人的情况完全相同,他们所从事的职业,差不多都并非出自什么特殊的机遇。 小野木虽然没有特别的热情,但也没有什么抵触,这二年时间的进修就要结束了。不特别热心,这并不算什么罪过。他考虑过,当个检察官至少可以尽到自己的责任,这总比满腔热忱地从事某项职业,最后又因中途失望而将其丢开要强。 只是在两种情况下,小野木的神经时常会产生一种受压抑的感觉。一种是,作为研修所教材的无数案例,他从中看到了被涂抹得一塌糊涂的人间形象;另一种是,在进入最后一项课目,即审问现行犯的实习中,他感受到了自作自受的人间罪孽。在小野木这样初出茅庐的新手看来,正好象一堵堵无从下手的巨大厚壁,以犯罪的形式耸立在面前。而应付这些的,只有一部铅印的《六法全书》(“六法”,指日本现行成文法中具有代表性的六种法律,即宪法、刑法、民法、商法、刑事诉讼法、民事诉讼法,《六法全书》则是一本以六法为主,收录了与此有关的各种特别法规、行政方面的法规,以及税法、产业法规等的法律全集)。以它为武器去解决人间罪孳的结晶,是完全靠不住的,小野木几乎因此而丧失了信心。 其他同僚是否也抱有同样的疑虑呢?小野木曾暗中试着审视过自己的周围。然而却没有观察到这种迹象,自然这不过是表面现象而已。 大家都心安理得地忙于用法律条文来裁断这人间的地狱。 比如,同批同学佐藤喜介便是这样。这位立志成为检察官的人,一开始就把检察官认作天职,为了以最优异的成绩从研修所毕业,在学业上付出了非同寻常的努力。除去研修所的讲义,还读遍了所有能搜集到的案例汇编,企图把它们全部装进大脑。恐怕他是抱着这样的信条,即再也没有比那些密密麻麻的小铅字组成的条文更权威的了。他大约既不会产生小野木所感到的怀疑,也不会丧失坚定的信心。 从前,每当感到穷极无聊的时候,小野木就到外地的古代遗址去消磨时日。上中学的时候,有一位对考古学非常热心的老师,常常带领他们去参观发掘贝塚、竖穴、横穴等石器时代的遗址。时至今日,小野木竟对这些古迹着了迷,实在有些不可理解。总之,在被迫接触那些人世关系复杂透顶的罪孽之后,古代人那种简单纯朴生活的遗迹,便无形中成了他的世外桃源。而这种习惯,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那是在第一次送赖子回家以后约一个星期左右。自然,当时还不知道赖子这个名字。电话打到了公寓: “那天太感谢您了。我是从舞剧院乘出租汽车让您给送到涩谷的那个人呀。” 听到这个女人的声音,小野木吃了一惊。 “因为讨了您的名片,所以才给您打这个电话。这也许有失礼貌吧?” 她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不,倒是我失礼了。” 小野木颇为狼狈地回答说。若冷静地考虑起来,由于看问题的角度不同,也许正是他的行动才有失礼貌,因为毕竟是与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子同车而行了。 小野木接电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脸都红了。 “这个……也许我太冒昧了,”妇人的声音有些踌躇,又继续说道,“本周星期六晚上六点钟,我在t会馆的休息厅里恭候您。无论如何想陪您进一顿晚餐。” 小野木有些意外,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您方便吗?”妇人又追问了一句。 “啊。这个……不过……” “我姓结城。请您这样向服务台询问,我事先对服务台打好招呼。” 这是小野木第一次知道她的姓。 “当时,您把我当成强人所难的女人了吧?不过,我的心理是,若不那样是请不来您的。”后来,结城赖子对小野木这样说。 “不,纵然不那样讲,我也会来的。”小野木答道。 事实上,当时他并没有拒绝。岂但如此,到星期六的前两、三天里,简直有一种一日三秋的感觉。 在那之前,小野木曾经有过一次恋爱的体验,伹由于他和对方都有些情况,结果并没有成功。他后来才意识到,在那两、三天里,自己等待的心情,与那次恋爱期间某个时期的情况很有些相似。 星期六下午研修所没有课,到了傍晚时分,小野木早早就做好准备出发了。从拥有豪华的西方格调的宴会厅这点来看,t会馆是属于第一流的。因此,小野木有思想准备,去的时候穿了一身适称的服装。同时,也情不自禁地考虑到对方的环境,既然能使用这种场所,谅必是十分优越的。 楼梯上铺着厚厚的红地毯,装配的金属部件闪着金光。小野木顺楼梯走上去,二楼便是个宽敞的大厅。大厅里很阔气地摆满了漂亮的绿色靠椅。一走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些三五成群坐在一起的外国客人。天棚上悬挂着绕有蔓草花纹的枝形大吊灯。 小野木上楼之前,在服务台还经过了一道手续,那里的人郑重地鞠着躬,声调柔和地说了句“知道啦”,同时派出一名侍者为他带路。 从一片靠椅的绿浪之中站起来一位妇人,脸上挂满了笑容,但小野木并不晓得那是在向自己致意。身上穿的和服,白地上大胆地撒着黑色斑点,与她那婀娜的身姿十分协调。 细高的身段十分出众,即使陌生人走过她的身边,也难免要悄悄地看上几眼。 “我是正在恭候您的结城赖子。” 当那位女性摆动着衣袖,迎面向小野木鞠躬的时候,他一下子愣住了,感到有些眼花缭乱。 没想到站在眼前的这位女子与剧场医务室里痛苦地俯首弯腰的那位妇人,竟会是同一个人。她看上去十分年轻,而且异常漂亮,显得光彩照人。 “欢迎您赏光。谢谢您忙中抽暇。” 她的嘴角上露出了美丽的笑容。这一切使得小野木颇为惶恐。尽管在剧场里最初见到的形象也是这个样子,但此刻看上去,她那墨黑的眸子显得更加晶莹动人。 小野木稍微平静下来之后才发现,她不仅把当时的西装换成了和服。而且连头发的式样也变了。略呈波浪式的头发蓬蓬松松,有几缕短发自然地垂散到眉尖。 “那次您为什么那样打扮呢?简直令人认不出来啦。”后来,小野木曾试探地问过。 “您在剧场里看到的,是我那副很难看的样子吧?我心里很羞愧,并且感到不胜遗憾。因此,我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让小野木先生看看自己的漂亮形象。所谓女人的心思,就是这么一回事啊!”结城赖子这样回答说。 “哦,这么说,您请我去赴宴,并不单单是为了酬谢呀?” “当然也有那种因素。”赖子加重了语气说,“因为领受了您对我的一番好意,那是理所当然的嘛!不过,顺便也想让您改变一下印象,知道我不只是您在剧场里见到的那个样子。” 小野木觉得自己很理解她的这种心情。 “这就是女人本能上的自我存在说吧?” 尽管理解,他还是多少带点挖苦的口吻发出了疑问。 “我只能对您申明一点,那并不是一种小小的虚荣心。”赖子说,“而且,您所讲的本能上的自我存在说之类,倘若面对根本无动于衷的异性,是完全不会起作用的。” 小野木对这一点也完全理解,女性平素是怯懦的,对不感兴趣的异性,总是怕惹起那种麻烦事。结城赖子假如对他无意的话,让他送到夜晚凉风吹拂的马路上以后,便可以永世不再照面了。 那次晚餐,是在t会馆预约的一间小房间里进行的。房间很豪华,别致的银白色冕形灯光在玻璃墙壁上交相辉映,室内十分明亮。 “啊呀,您原来是检察官先生呀。”结城赖子用乌黑漂亮的眼睛凝视着小野木,因为他在回答东道主的提问时,告诉她自己“是检察官的预备生”。 “现在还不是检察官。准确地讲,再过四个月,您那样称呼才合适。” 赖子对此很感兴趣地问了一些情况,小野木出于不得已,只好把研修所的安排详细做了说明。 “祝贺您!再过四个月,这近在眼前了呀。小野木先生……”赖子口里第一次吐出了小野木这三个字,“肯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检察官的。” “不,那倒不一定。” 虽说不无道理,但赖子似乎把这句话当成了谦逊之辞。她充满自信地说: “不。我完全相信。” 小野木此刻陷入了平索时常产生的疑虑之中。然而,对于初次会面的赖子,他根本没有勇气说明其中的原委。 相反,他却在心里捉摸着,这位女性究竟是怎样的人呢?容貌美丽,化妆的方法也与众不同。因此,尽管看上去很年轻,大约也和自己的年龄相仿,可能在二十七、八岁左右。无论她那老练的动作,还是服饰方面的爱好和打扮,都能表明她的年纪,同时使人感到她已经结了婚。而且,所处的环境也一定十分富裕。 小野木心里曾多次动过念头,想问“您的丈夫在哪里工作”。但既然那是一个让妻子过着如此高雅生活的人,肯定不会是普通的工作人员。至少要担任着董事以上的职务;如果经商的话,必定是个投入了巨额资金的企业家。这使得小野木要发问的心情减掉了好几分。 思想上一旦迟疑,错过了机会,就莫名其妙地梗于心头,更难于出口了。这件事甚至一直拖到与赖子结识之后的许久许久。 他已经注意到,赖子本身也决计避而不谈自己丈夫的问题。不仅如此,就连自己处于什么样的生活环境,她也从不想主动加以说明。初次见面时,这样做还可以说得过去。然而,第二次以后就不免使人感到奇怪了。 在t会馆的进餐大约一个半小时就结束了。这个时间不能说长,但也不能算短。小野木在这段时间里过得很充实,但也有一种美中不足的感觉。 这也是一种空虚感,好似斑斓的色彩就要消逝得无影无踪一般。 “今晚能同您谈得这样多,实在有趣啊!” 赖子读书很多,话题丰富,审慎的评论恰到好处。这些都使小野木感到,她天资聪颖,感情深沉。能够与这样的人交谈如许的内容,真使小野木感到高兴。 “我希望允许我今后再见到您哩!”赖子拉开椅子站起来的时候说。 小野木说了句“我也希望如此”。不过,这只是一句应酬话,完全出于把她那句话作为礼节性语言的理解。小野木很有节制,并没有对她的话当真抱有期望。 “那时我以为,大概只此一回吧。” 依旧是后来,小野木对赖子讲了自己当时的心情。 “是吗?这样说,我第二次打电话的时候,您一定很吃惊吧!” “确实吃了一惊。不过……” 不过,确实很高兴。当把公寓电话挂断的时候,小野木感到消逝的色彩又重新出现在面前了。 第二次距头一回大约隔了十五天左右。按照她的愿望,在一家日本式饭店进的餐。饭店在赤坂附近,庭院比房屋占地面积要大许多。他们面对面地坐在一间日本式的房间里。 头发斑白但举止优雅的老板娘,来到客人的房间问侯赖子,“您好吗?”老板娘双手支在席子上,神釆焕发的脸上带着微笑。 “谢谢。” 赖子今天的装束别具一格,穿着“盐泽绸”一类的和服,似乎故意打扮得平淡无奇。 “老板娘的生意也越来越兴隆,很不错呀!” 老板娘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然后便退了出去。小野木看出,赖子是这家饭店很珍贵的一位客人。 “这是我很早以前就一直来吃饭的一家饭馆。今天晚上请小野木先生来,是为了预祝您成为一名优秀的检察官。”赖子讲出了聚餐的理由。“院子非常整洁,您不下去看看么?” 由于菜肴还在准备,需要稍候一会儿,小野木在房廊下穿上到院子里去的木屐。松树的枝梢上点缀着灯光,庭院里一派皎洁的景色。 赖子走在前面给小野木引路。她那沉稳皎洁的身影,仿佛罩着一层薄雾,看上去益发婀娜多姿。入冬的庭园树木和点景嶙石,宛如在一潭深水的水底,随着光影的晃动,显得明暗斑驳。 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小野木从内心里明确地爱上了赖子。 暗夜飘香 一 临近三月的末尾了。这意味着小野木就要从司法研修所毕业;作为一名正式的检察官,分配到各地方检察厅的决定也即将公布。 “若分到东京就好啦……”见面的时候,结城赖子这样说。沉静的眼神凝视着某一点,这是赖子心有忧愁的表示。小野木正是从这个时候了解到她的这一特点的。 “向哪位顶用的上司求求情,也不成吗。”赖子多次这样说过。 “唯独这件事是办不到的。” 小野木回答。他没有这种关系。而且他很清楚,即便有这种门路,也是毫无用处的。 从分配问题临近以后,赖子才知道检察厅的范围遍布日本的天涯海角。 “这要按成绩来决定吗?”赖子问。 “不,那不一定。第一期的先辈里,首屈一指的人还到札幌赴任去了呢!” “第三,或者第四名呢?” 提这个问题,是因为赖子听说过小野木的成绩。 “这个嘛……”小野木歪着头,没有吭声。他估计自己很有可能留在东京,但没有对赖子讲出来。 毕业的同时,公布了分配地点。小野木分到东京地方检察厅工作。 “你真走运啊!”同批的佐藤拍着他的肩头说。 小野木应了句“谢谢”,又问:“你是哪儿?” “大阪。”佐藤答道。佐藤的老家是仙台。工作分配并不取决于籍贯。 “大阪不是很好吗?” 听到小野木这样说,佐藤的脸上现出不无满意的神情。 “其实,我的未婚妻就在大阪附近的芦屋市。”佐藤洋洋自得地笑着说,“上司也是额外开恩呢!” 这当然是笑谈。上级不可能了解这类私情,即使了解,也不会让你如愿以偿的。 “听到你留在东京,有人高兴吗?”佐藤问。 “这个……”小野木脑海里立即浮现出赖子的面影,但这是无法说出口的,于是便回答说“没有”。 佐藤问他:“不从九州叫个人来吗?”小野木的故乡是九州的大分县。 “不。哥哥完全没有问题,父母也不必接来照顾。暂时打算一个人生活。” “将来,你会找个东京人的老婆吧!在东京定居,地点很理想;但找老婆,东京人可就就要慎重考虑了。” “为什么?” “老婆是关西的最好。首先是经济观念强,而且会体贴人。再加上住在东京。这是最理想的。” 佐藤还不着边际地说,再过三、四年,自己也准备请求调到东京来。 “大阪要有好姑娘的话,给你介绍一个吧。” 佐藤虽是笑着说的,但这未必不是认真的。他是一个好心人,和小野木又最要好。 “谢谢!” 小野木口上道着谢,脑子里却掠过了结城赖子的身影。不过,这时他还根本没考虑过能和她结婚。 事后见到赖子时,听说已经决定留在东京,她喜出望外,屏住气息睁大了眼睛。 “太好啦!” 似乎隔了好半天,赖子才说出这几个字。她那直视小野木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记得当时您曾说过,要立即回九州看看的?”后来赖子想起这件事,向小野木问道。 “是的。因为这毕竟是我人生道路上的一个转折点嘛!凡有故乡的人,在这种时候都必然想回家乡看看的。” 结城赖子对此没有作答。小野木还没有听说过赖子的故乡。当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赖子就说“我出生东东京”,但凭小野木的直感,看得出她的回答很不可靠。 这是赖子的一个秘密。这类带有神秘味道的事情,就象迷雾一样笼罩着赖子。 小野木动身回九州的时候,结城赖子到东京车站来送行。 第十五号月台是专发长途列车的站台。大概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月台上笼罩着一片忙忙乱乱踏上旅途的离情别绪。刚好又是黄昏时分,看来也助长了这种气氛。 赖子是穿着一身不惹人注目的西装来的。 在小野木的眼里,这个人的服装经常变换,样式非常多。这说明,她是一个过着豪华生活的女人。这一点曾使小野木产生过某种隐约的不安,但因为尚未考虑过同她结婚的问题,便有意地自我排解开这种朦胧的感觉。所以,她那一身不惹人注目的服装,倒使小野木感到很高兴。 “当时,您为什么突然决定了返回的火车时间呢?”有一次,赖子曾这样问过。 “看着您的表情,我才突然想做出决定的。因为在返回东京的时候,也盼望在月台上能见到您。” 列车开始在月台上滑动的时候,小野木觉得这样约定是做对了。在月台逐渐增加着亮度的灯光下,赖子那白暂的面孔一直朝着自己这个方向。她的背后,为这列车送行的人群已经开始散去。 人群里有一个人正从赖子身旁经过,并突然发觉似地向她鞠了一躬。 那是一个很体面的绅士,不过从逐渐远逝的车窗里却无法分辨清楚。能够看清的只是赖子并不知道有人朝她鞠躬,仍旧把脸面向列车这边。 小野木于次日晚回到故乡。这是一个地处耶马溪后身的小小山村。他就是从这里往返越过近二十四里的山路上的中学。 家前面有一条洁白的公路,不断有公共汽车出现在山背后,然后又消失在山荫里。这一情景,从桑园之间可以看得分明。即使在这样的山区,也跑起了从前根本没见过的大型公共汽车。 回到家乡的头三天里,实在无所事事。小野木给赖子写了一封信,但写不出投递地址。这是一封无法寄出的信,只好回东京后再亲手交给赖子了。 然而,在归途的火车上,他把那封信撕掉了。 “都写了些什么呢?”赖子问。 小野木没有讲。 “要是能收到就好了……”赖子现出一副遗憾的神情。“我想,那一定是带有山乡气息的。” 是的,在那山坳里,不断升起烧炭的白烟。它只留在小野木的眼前,赖子是无法知道的。 说到烧炭,小野木还保留着一个孩提时代的记忆。那大概是四、五岁的时候,听说在烧炭小屋附近发现了一对情人自杀的尸体,人们都闹哄哄地前去观看,小野木也和小伙伴们一起跑去了。一棵刚吐嫩叶的树上,垂吊着白色的衣服。小野木只看了一眼便跑回去了。 整个村庄,一时间都在谈论这条消息。据说,那是一对从东京来寻找殉情归宿的青年男女,他们究竟有什么来历,现在的小野木已经不记得了。如今还记得的只有一件事,就是那位女性在死前曾莞尔而笑地把点心分给村里的孩子们。 只要一提到山,小野木眼前便出现蔚蓝的天空,冉冉升起的烧炭的烟柱,还有那嫩叶缝隙里透出来的僵直的白色衣衫。即使向赖子描绘山色,这一点也自然不会写上去的。然而,小野木有一种感觉,仿佛总有一天要讲到这件事,而且只能对赖子一个人讲。 小野木滞留在乡间的五天里,赖子一直萦绕在他的脑际。尽管会见了过去的朋友,也到了度过童年的山间小路和沼泽地,却都没有产生什么特别的感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已经与东京紧密地联结在一起了。 第六天,亲戚中有位长者要举行古稀祝寿活动,无论如何也要请小野木参加。不消说,父母和哥哥都劝他到场,但小野木还是以回机关上班来不及为理由拒绝了。实际上,回机关上班还有五天的余裕,他只是不忍心失掉与结城赖子在东京车站相会的机会。一想到徒然等来了约好的列车,却怅怅然扫兴而归的结城赖子的身影,他是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赶上那列火车的。 小野木乘坐事前约好的那列火车回到了东京车站。然而,却不见结城赖子的踪影。小野木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在月台上停留到最后,一直到旅客和接人的人全部散尽为止。 “当时我大失所望,”小野木照样是在后来提到了当时的情景,“两只眼睛都有些看直了,以至瞧着东京的街头都是茫茫一片白了。” “请原谅,实在对不起!”赖子赔着不是,“您不知道,当时我心里该有多么难受。不过,实在是无法抽身呀。请原谅我吧!无论您怎样责备,我都会接受的。” 第二天,赖子打电话约小野木会面。见面伊始,赖子就这样向小野木道了歉。 但是,赖子并没有明确说出“无法抽身”的缘由,仅仅热泪盈眶地请求谅解。小野木感受到赖子过着“受拘束的生活”,这好象还是第一次。 “怎么样,咱们现在到横滨去吧!”赖子当时这样约他。天色已近黄昏,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刻。天空中还残留着一抹灰白色。 赖子说,她想去一个离东京稍远一点的地方,在那里和小野木共度一段时光。这大半也是赖子谢罪的表示。而在此之前,小野木确乎多少有些生气的样子。 汽车沿第二京滨国有公路奔驰。各种车辆川流不息。小野木他们的车子也夹在车流当中,或者居高临下地观赏闹市区的灯火,或者瞧着黑魆魆的工厂,还可以眺望羽田机场上空正在扫动的探照灯的光柱。小野木把赖子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到了横滨,赖子提出要去看外国人的墓地,因为自己还一次也没去过。 来到墓地时,天已经黑了。他们让车子等在那里,然后下了车。这里的地势很高,海角上的灯光在漆黑的海面上自然地形成了条条曲线。 身后的坡路上还有行人。长长的围墙顺着斜坡起伏,空气里散发着不知名的花香。过路的人都议论着这花的香味。入夜了,一切都已寂然无声。载送他们的出租汽车关掉车灯停在那里。使人产生喧嚣之感的,只有漆黑的海面上那带有生息的点点灯火。 海风迎面扑来,夹杂着潮水的气息。 “赖子!”小野木叫了一声。 赖子却用自己的话岔开了,“分到东京太好啦!”这是在讲小野木的工作单位,“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睡觉也比以前香多了。” 赖子的手掌有些发凉。 “一想到若是札幌、鹿儿岛之类的地方,我的心就不寒而栗呀!” 一对年轻人好象正朝墓地里走来。不时传来欢快的笑声。 小野木和赖子乘进了出租汽车。 “下面去哪儿?”从东京送他们来的司机回过头问道。 “离海近的地方。”赖子说。 车子顺着坡道开下去。街上的灯光又重新映进车窗。 一驶上宽阔的马路,立刻便看到左侧有一片排列整齐的黑魆魆的树林。右侧是高耸的旅馆,整个建筑物都灯火辉煌。 “这是公园。”司机报告道。 开进林木繁多的公园,下面的码头立即映入眼底。波涛撞击岩岸的声音响在耳际。远远地听到有人在呼叫,大约是在船上。许多灯火通明的汽船停在那里。 公园里的路灯发出一团团白光。地面上,被树木遮住的地方是一片片浓墨般的黑影。 走进阴影的时候,小野木突然停住了脚步。赖子刚站下吸了一口气,小野木就把她拥抱住了。二人先前正手拉着手,所以这个动作很简便,只消把赖子的方向转动一下。 小野木双手承受着赖子的体重,切实地感到接触到了她。赖子略挣扎一下,便用自己的嘴唇老老实实地接受了小野木的亲吻。接触到的面颊、嘴唇,都热得烫人。她胸中的颤动传到了小野木的身上。 这便是第一次。从此,赖子就答应了。 二 结婚典礼从下午三时起在t饭店举行。 请柬上写着三时半由媒人致词,所以在那之前来宾差不多都到齐了。 婚礼采取鸡尾酒会的形式,来宾们都站立着。大厅里放了好多张桌子,来宾们站在周围,手拿酒杯,吃着菜,同时谈着天。在场的女人们都穿着镶有花边的礼服或华丽的西式服装。正面摆放着一套六扇的贴金围屏,围屏上装饰着很大的花朵。来宾们笑容满面地走动着,每个人都显得彬彬有礼,举措得当。 新郎是位年轻的政府工作人员,新娘则是一家大百货公司董事的女儿。二人正伫立在会场的门口,接受来宾的祝贺。左右两侧分别站着媒人夫妇、新郎和新娘的父母。 轮香子和朋友们正一起簇拥在桌子周围。对轮香子来说,新娘不仅是朋友,自己的父母还是媒人。眼下,爸爸那魁梧的身体穿着礼服,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正站在新娘的一旁。仪表堂堂的身躯,在一排人里显得十分突出。 作为r省的局长,爸爸对这类场面也许早已司空见惯了,而新郎又是自己的部下,来宾中也有许多年轻人是自己的下属。尽管他从容地微笑着,却令人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威严。 妈妈双目低垂地站在那里。很久没有这样浓妆艳抹过了,所以在习惯于妈妈日常打扮的轮香子跟里,也觉得妈妈漂亮起来了。相识的人都想象着说,妈妈年轻时肯定和轮香子一模一样。 “你母亲真漂亮啊!” 佐佐木和子和朋友们都对轮香子这样说。因为是朋友之间的议论,轮香子便没有去否定。无论在初中还是高中的时候,妈妈到学校来参加教师和家长的联席会对她来说都是一件乐事。使她快活的是,同学们瞧见了都来对她说:你母亲长得真漂亮呀! 此刻正站在会场入口处的妈妈,由于化妆的缘故,看上去要年轻十岁。 妈妈曾不放心地说,镶有花边的礼服恐怕有点太鲜艳了,其实那是很淡雅的。然而,与父亲相比,还确实有点羞涩的神态。 “哎呀!”手里拿着鸡尾酒杯的佐佐木和子,两眼望着前方喊了起来,“你看,小香子!”说着,戳了戳轮香子的肩头。 一个伟岸的男子,正站在新郎面前,含笑向他表示祝贺。黑色的西服很合体地穿在他身上。 “那不是‘古代人’吗?” 那位青年来宾离开新郎,向他的父母点头致意,然后微微低着头走进会场。 轮香子吃了一惊。不错,正是那位青年。这张脸,在诹访曾意外相遇,在深大寺又曾偶然重逢。 “朝这边来啦!”佐佐木和子又拉了拉轮香子的衣袖。 来宾总共有二百多名。大厅里拥挤不堪,正适于躲在别人背后进行观察。 青年朝桌子这边走了过来。高大的身材十分显眼,颇带礼服格调的黑色西服给人以一种气宇轩昂的感觉。这和在诹访竖穴里站起来的那个人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当时,他身穿满是皱褶的上衣,肩上挎着很脏的书包。 当时蓬乱的头发,今天也梳理得很平整。青年似乎没有发觉轮香子在场。也许已看到有一群衣着华丽的小姐,但目光根本没落到她的脸上。 “到他那儿去聊聊吧,”佐佐木和子笑眯着大眼睛与轮香子商量道。 “算了吧!” 轮香子说。心脏的跳动骤然加剧起来,这也许是因为刚才喝了不习惯的掺有柠檬汽水的杜松子酒,现在醉意涌上来了。 “其妙呀!”和子说,“‘古代人’先生竟会出现在这里,真没有想到。他和哪位有关系呢?” 进门时,他是向新郎表示祝贺的,因此可以判定与新郎有关。但轮香子却不清楚他们是一种什么关系。 “瞧,眼看就要到跟前啦。”佐佐木和子告诉轮香子说。 青年从人群里缓步朝这边走来。目光投向来宾的面孔,大约是在寻找自己认识的人。 佐佐木和子蓦地转过身去,轮香子连制止都没来得及。 “您好!”和子向青年鞠了一躬。 青年突然停住脚步,眨着眼打量这位向自己问候的人,脸上有些困惑不解。那是记不起对方时常有的表情,虽然仍在微笑,但眼神却是含混的。 “前不久……”佐佐木和子笑着说,“跟您见过呀。”不提在深大寺,完全是出于礼貌,因为对方带着一位妇人。 轮香子虽在和子的身后,但已无计可施,只得转过身来面向青年,口里问候道: “您好!” 青年看到轮香子,眼里立时显出吃惊的样子。 “呀!实在是……”突如其来的惊讶一消失,青年脸上立即现出亲切的笑容,“太意外了。没想到又会在这里见到您。” 青年郑重其事地向轮香子和她的朋友鞠了一躬。然后又对没有认出佐佐木和子表示歉意说:“失礼了!” 青年一时找不到可说的话,向四下里瞧了瞧,又说:“场面相当隆重呢!” 来宾比方才又增加了许多。大厅和毗邻的另一个房间都很拥挤,因而有的来宾甚至还等候在过道里。 “那个……”佐佐木和子抢在轮香子之前说,“您是今天这位新郎先生的朋友吧?” 青年把目光重新投向和子,同时也是对着轮香子,说:“是的。芝五郎是我的同批同学。” 芝五郎就是刚才很拘谨地站在会场门口的那位新郎的名字。 “是吗?我们是新娘子的朋友。”佐佐木和子介绍了自己这方面的关系。 “说起来,倒是这位轮香子姑娘更有关联。”轮香子突然意识到,“轮香子”这个名字青年该是第一次听到。青年的表情上似乎确实有了这种反应。 “轮香子姑娘的父亲,”佐佐木和子把名字又重复了一遍,接下去说,“是这对新婚夫妇的媒人呢!” 青年脸上的意外表情比刚才愈发明显了。他直视着轮香子,瞪大眼睛问道:“这么说,田泽先生是您的父亲了?” “是的。”轮香子把垂下去的头点了点。青年问话的语气,说明他知道轮香子的父亲。轮香子懂得,这次自己不得不报出姓名了。 “我叫田泽轮香子。请多关照。” 她颔首致意时,青年也稍显慌乱地还了礼。 “我叫小野木乔夫。请多关照。” 因为这同时也是对佐佐木和子讲的,所以她也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又补充道:“我是轮香子姑娘的好朋友。” “您父亲的名字我拜闻过。”青年说,“听说是阿芝的领导。若是让阿芝来讲的话,简直是一位高不可攀的人物。” 青年微笑着说。芝五郎只不过是一个去年才进入r省的普通科员,所以即使把自己和局长比做霄壤之别,也并不过分。 当青年向新郎表示祝贺的时候,轮香子曾猜测他也可能和爸爸在同一机关,但听到青年这番话,才知道并非如此。 周围的来宾正彼此高声谈笑着。突然,欢声笑语戛然而止,音乐声起,预示着新郎新娘就要挽臂入场了。 掌声雷动,来宾们一齐朝那个方向望去。 轮香子的父亲田泽隆义站在新娘身旁,以月老的身分,把新婚夫妇向来宾们做了介绍。麦克风里传出父亲的声音,在轮香子听来也觉得是很老练的。态度从容不迫,语气风趣而有分寸。来宾中不时发出有礼貌的窃笑声。 下一项是来宾致辞,他们的演讲和风度,没有一个可与田泽隆义相匹敌。即便在这种场合,他那r省局长的身分,大约也是起了作用的。 然而,轮香子却对爸爸的讲话方式很不满意,觉得未免有些老练过了头。爸爸可能常把部下召集到一起进行训话,又时常出席各种会议,因而才熟谙致辞要领的吧!作为政府官员,在国会的一些专门委员会里还要向议员们做滴水不漏的答辩。 一位年轻的来宾,以新郎同事代表的身分致祝辞。他的第一句话便是:“由于田泽局长阁下的大媒……” 这显然是意识到他们的顶头上司而发表的演说,轮香子听起来也感到十分别扭。还不止于此,她连自己的脸都红了。 众多的来宾肃然伫立了三十分钟左右。因此,当司仪宣布致词结束,请来宾们随便休息一下时,满屋子的客人都轻松地长吁一口气,随后就散开了。 大约过了十分钟以后,轮香子在另一个房间靠窗子的地方看到了小野木乔夫,小野木正坐在沙发上,一个人吸着烟。在远处看到这个情景,轮香子不甶得想起了他在上诹访车站月台上经过时的侧影。和当时一模一样,此刻他的表情似乎有一种难言的寂寞。他虽然没戴登山帽,也没穿弄脏了的工作服,更没挎着缀有t·o符号的书包。然而奇怪的是,在这位衣冠楚楚的年轻绅士身上,瞬息之间竟好象显现出了当时的那副形象。 佐佐木和子不知走散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会儿不在身边。轮香子毅然地朝小野木走去。 小野木察觉到临近跟前的衣袖的华丽色彩,抬起眼看了看,发现是轮香子,便站起身来。“呀!”方才那副表情即刻消逝,现出明快的神色。 “您不坐吗?” 轮香子让道。话讲得意外地爽快,而且自己先在沙发上落了座。 “好。”小野木乔夫熄灭香烟,在稍离开一点的地方坐了下来。 “最近还到古代遗址去转吗?”轮香子微笑着问。 “没有。”小野木面颊上泛起苦笑,“那以后再没去过。因为事情多,一直很忙。” 轮香子很想问问“您在哪儿工作”,但那样就显得太不客气了,所以没有勇气开口。 “不过,”小野木说,“我可没想到呀!不知道当时的那位小姐就是田泽先生的令爱。我以为回东京后再不会见到您了,没想到竟会这样屡次碰面。” 这使人想到,小野木眼前肯定也会闪现出以诹访湖为背景的花梨树的白花,以及那绿油油的麦田。然而,她根本无法知道,对于一起走在那条小路上的轮香子本人,小野木究竟留下了怎样的印象,只是凭想象知道,他必然始终把轮香子当成了一位稚气未除的小姐。 轮香子看到,爸爸正满面带笑地向两厢的来宾致意,同时朝自己这边走来。发胖的身躯穿着礼服,显得仪表非凡。 “爸爸!”轮香子站起来叫了一声。小野木也随后立起身来。 “啊,啊。”爸爸口里应着,点了点头,“轮香子,你母亲好象有事情。” 爸爸看了看小野木。 “爸爸,这位是小野木先生。原先在诹访结识的,今天在这儿碰到才知道是芝先生的朋友。” 爸爸“噢”了一声,朝小野木笑了笑。笑的时候,露出了结实而又洁白的牙齿。 “我叫小野木乔夫。”小野木毕恭毕敬地把头低下去表示致意。 “你是芝君的朋友?”爸爸点头回敬后,反问了一句。 “是,我们在大学是同批同学。”小野木拘谨地答道。 “噢?”爸爸眼角上聚起了皱纹。,和我是同一个母校。” “后生晚辈。请您多关照。”小野木微微躬身施了一礼。 “哪里,彼此彼此!”爸爸又轻松地问道,“那么,你的工作也……?” “不。”青年轻轻摇了摇头,微笑着回答说。“我在东京地方检察厅工作。是刚任命的检察官。” 爸爸又“噢”了一声。 轮香子在一旁吃惊地看着小野木的面孔。 夜晚漫步 一 轮香子和佐佐木和子听到停止营业的铃声,才走出百货商店。外面已是夕阳残照。 被遮去阳光的商店街已经灯光闪烁。这是一幅从黄昏向夜晚推移的、令人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的图景。 两个人买东西时就商量好了:吃过饭再回去。随着拥挤的人流穿过尾张町十字路口的时候,佐佐木和子带着近似调皮的神情说: “哎!叫上‘古代人’吧?” “小野木先生?”轮香子有点吃惊。 “没关系嘛!总是两个人多没趣呀!他刚好是下班时间。”佐佐木和子看了看手表。 “这事……”轮香子没有明确表态。 穿过十字路口,到人行道上一放慢脚步,佐佐木和子便说:“我去打电话。趁他还没离去的时候,把他留住。” 说着从手提包里拿出小记事本翻了起来。看样子她早把向小野木要来的名片上的电话号码记下来了。 “嗯?好吗?”走向公用电话前,佐佐木和子在征求轮香子的同意。其实,那语气不是征求,而是强迫。 轮香子表情暧昧,拿不出明确意见,于是和子便笑眯咪地快步朝电话机走去,一面看记事本一面拨动了号码盘。佐佐木和子有个习惯,什么事只要心血来潮,马上就轻率地去实行,轮香子则总是被拖在这位朋友的后面跟着去做。虽然和子也了解这一点,但绝不在违背对方意愿的情况下一意孤行。这证明和子的判断力很强。看来眼下的情况便是如此,她知道叫小野木出来,轮香子是不会反对的。 电话好象已经接通了。轮香子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注视着佐佐木和子的嘴角。眼前的行人络绎不绝。透过行人的缝隙,不时可以看到佐佐木和子的侧脸,正笑容满面地俯在听筒上。轮香子明白了,小野木还没有离开工作单位。 轮香子心神不定地站在那里。不一会儿工夫,佐佐木和子返回来了。 “他说来呢。”脸上露出顽皮的笑容。 “太难为啦!”轮香子看了看朋友的脸,“他很吃惊吧?” “不,一点也不。”佐佐木和子摇了摇头,“他说,现在正要回去,所以去也成。” 尽管佐佐木和子转述了小野木乔夫的回话,但可以设想,小野木不会那么轻易就答应下来。一定是她在电话里坚持叫人家来的。 “我现在坐出租汽车去接他吧!”佐佐木和子的声音有些兴奋,“刚才是这样约定的。小野木先生说,他在检察厅前面等着。来回二十分钟就够啦。”她看看手表,然后瞧着轮香子说:“你不一块去吗?” “嗯……”轮香子的眼睛显出犹豫不决的样子。乘出租汽车去小野木的工作机关,纵使是和朋友一道,这种见面的方式也不叫人喜欢。 “我在那边儿等你吧。”轮香子说。 “嗯?”佐佐木和子向四周看了看,好象在选择地点。然后问道:“到哪个吃茶店去等呢?” “是呀。”轮香子考虑一会儿,想到了一个地方,便说:“那么,就在千匹茶店的二楼等吧!” “嗯,那里很好找呢!好,我得赶快去啦。” 佐佐木和子轻轻拍了拍轮香子的后背,就急步朝出租汽车停车场奔了过去。她那肩头都是兴冲冲的。 轮香子慢步走在人群里。 事情来得很突然。竟会出现在这儿和小野木一道吃饭的局面,这种事她连想都没有想过。夹杂在散步的人流里面,轮香子产生出一种预感,似乎今后会有一线光明和一个阴影投射到自己的人生中来。 在能够俯视银座马路的大玻璃窗的一角,轮香子坐下来静候。不一会儿,便看到下面人行道边停下一辆出租汽车。正应了她的直感,佐佐木和子首先下车,站在那儿微笑地看着车里。接着弓腰走出来的,才是早已熟悉的小野木的高大身影。 佐佐木和子伸出一只手触着小野木的手臂,催他快步走进吃茶店。在轮香子的视野里,两个人的身影随即消失在屋檐下。为什么能那样天真无邪地行事呢?轮香子在心里捉摸着,不禁羡慕起佐佐木和子的自来熟性格来了。 虽说事出意外,心里仍不免有些镦动。两个人即将走近这张餐桌。在他们的身影推开门出现之前,甚至感到有种近似不安的兴奋。轮香子垂目盯着果汁鸡尾酒,等待这一不安的真正到来。 她觉得时间好象加倍的长,其实还不到三分钟。身影穿过灯光朝眼前走过来了。 “让你久等啦。”耳边听到的是佐佐木和子的爽快声音。 轮香子推开椅子站起身来。小野木乔夫高大的身躯与和子并排站在一起,面带柔和的微笑,鞠了个躬。 “上次多谢您了!” 小野木比在t饭店结婚典礼上见到的印象随和多了,而三个人这样聚会在一起,轮香子觉得好似当时那种场面的继续。脑子里甚至掠过了一种错觉,似乎三个人是在离开t饭店的归途,顺路来到这里的。 “太添麻烦了吧?”轮香子的这句话,不是直接朝向小野木,而是在询问身旁的佐佐木和子。 “不!”小野木接过去说,“我一下班就消闲了。难得受到您二位的邀请。” “对了吧?”接着小野木的话尾,佐佐木和子盯着轮香子的脸说,“挂挂电话还是对了嘛!小香子还顾虑重重呢。” 和子得意地笑了。 “可是,突然邀请您,未免有点太唐突了。” “我这不是很随便地就来了吗?” 小野木朝轮香子微微笑了笑,从口袋里取出香烟,她谢绝了,佐佐木和子却伸过红指甲抓去了一支。 “您带我们到哪儿去吃饭呀?”佐佐木和子问小野木。 “哎呀,我对这方面可是一点也不在行呢。” 小野木笑了。他的头顶上,刚好悬着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热带植物的枝叶。 “那么,就定在a饭店吧?”佐佐木和子一面把杯子里的草莓捣碎,一面瞧着轮香子。完全是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态。 “行吧。”轮香子把目光转向小野木。 “我哪里都行。”小野木回答得很简单。然而,眼神却好象凝视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小野木这一刹那间的眼神,使轮香子想象到,他说不定有一家熟悉的饭店。那眸子的神态给人的感觉是,他想到了某一家饭店,但又不便讲出要到那儿去。他是因为在那里吃过饭才熟悉那家饭店的。 小野木肯定和某个人在那家饭店吃过饭。轮香子想起了在深大寺茂密树丛中见到的那位身材修长的妇人。 a饭店很近。这是一家以专做法国饭菜而享有盛誉的餐馆,设备完善,清静整洁。 “原先不知道小野木先生是检察官呢。”佐佐木和子一面在盘子里动着餐刀,一面这样说。 “哦。您看象什么?”小野木脸上含着微微的笑容。 “是呀,最初在深大寺见到的时候……”和子扫了轮香子一眼,好象在察看她的表情。 “我以为可能是位年轻学者哩。”轮香子也同意这一观察。在诹访第一次见到小野木的时候,她就是这样认为的。 “这可太荣幸啦。”小野木手里抓着烤嫩鸡的腿,口里说,“大失所望了吧?原来是这么个令人扫兴的职业。” “不。”佐佐木和子连忙加以否定,“我喜欢这个职业,我想您一定是位学者型的检察官先生。” 然后又转向轮香子,翻弄着眼珠寻求共鸣,“小香子,你也有同感吧?” “嗯。”轮香子不得已地点点头,心里很羡慕佐佐木和子能天衣无缝地迅速与小野木谈得意气相投。 进餐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佐佐木和子边吃水果边对轮香子说:“就这样回去,可有点太可惜啦。时间还早,拉上小野木先生看看电影吧?” “哎呀,不成!”轮香子吃惊地阻止道。 “你还有事吗?” “不,倒不是有事。小野木先生不方便吧。” “啊,这没问题!对吗,小野木先生?可以吧?” 小野木正用匙子挖着甜瓜,无可奈何地苦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看的是外国影片,毫无趣味。 “真叫人扫兴呢。” 幕闭上了,场内亮起灯光以后,佐佐木和子说。他们坐的顺序是,和子旁边是小野木,小野木旁边是轮香子。三人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灯亮之后才彼此看了一眼。观众一个接一个地走下阶梯。 轮香子也很失望。情节一般,演技平平。一点儿也没有饱览了有趣电影之后的都种感慨良深的动人之处,只剩下在椅子上被困了一个半小时的枯燥和疲劳感。 小野木也是一副兴味索然的表情。 佐佐木和子看看时间,动员轮香子说: “还不到十点呢。再去个什么地方吧?” “还要去个地方?” 走着走着,和子就与轮香子的肩靠到了一处。 “看了场没趣味的电影,总觉得有点不甘心;我想沉浸到令人耳目一新的豪华气氛里,然后再回去哩!” “哪有那种地方?” “咱们和小野木先生一起到夜总会去瞧瞧吧?” “夜总会?”轮香子惊异地看着佐佐木和子的眼睛。 和子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怎么样,有好奇心吗?我老早就想去瞧瞧啦!不过,单有女人们是不好去的。今晚正是个好机会。就请小野木先生带咱们去吧!” 对于轮香子来说,能到夜总会去看看,也并非没有兴趣。她觉得,能和小野木一起在从未见识过的多彩多姿的世界里度过一段时间,那将是令人心醉的。而这对于弥补看完无聊电影而产生的缺陷来说,似乎是绰绰有余的。但是,时间既已很晚,便不能不考虑小野木是否会感到为难。 “可是,时间已经很晚了呀。”轮香子这样说了一句。 “没问题,四十分钟足够了!我们又不要喝酒,只是开开眼界嘛。我用车子送你回家。”佐佐木和子硬是要拉轮香子去。 “不过,小野木先生不方便吧。” “这不成问题,是吧,小野木先生?” 和子自作主张地说,仰起头望着小野木高大的背影。 “什么?”小野木回过头来问。 “哎呀,我以为您一直在听着呢!想请您带我们到夜总会去。我们还从来没有去过。”。 “我也一次没有呀!”小野木淡淡地答道。 “没关系的,我也是只知道名字,有一家叫‘特鲁阿’俱乐部。据说在东京是第一流的。” 佐佐木和子家是东京中央区日本桥的绸缎庄,在那个行业里算是个老铺子了。根据近来商法的规定,在各大百货商店专门辟出来的名牌货劝业场也设立了分号。 和子的知识一定是在父兄谈论买卖时听来的。 “不合适吧。收费一定很高。”轮香子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点按捺不住的兴奋。 “真傻!不会只让检察官先生一个人付款的。”为了不使小野木听到,和子这些话是小声讲的。 “均摊嘛!不然的话,我替你付也行。” 到底是商户人家的姑娘。 “小野木先生,麻烦您了,和我们一起去吧!” “是吗?我倒是无所谓。” 小野木扫了轮香子一眼。这带有袒护神态的一瞥,倒激起轮香子来了一次小小的反击。 “小野木先生,您就带我们去看看吧?”轮香子主动地说。 二十分钟后,三个人乘坐的出租汽车便停到赤坂那家夜总会的门前了。 身穿鲜红制服的侍者跑过来,殷勤地把车门打开。放眼望去,停车场里停着一排排高级轿车。 侍者很有礼貌地把楼门推开。这时,佐佐木和子看看轮香子,伸了一下舌头。 二 在通往跳舞厅的昏暗走廊里,穿红色制服的侍者用手电在前面引路。按照这种场合的礼节,小野木跟随在女性们的身后。 佐佐木和子一马当先,仰着脸径直朝前走去。在铺着长长的红地毯的过道上,她耸起肩迈着大步。 穿过这条海峡,来到了一片广阔的海洋。红色的渔火星罗棋布,人们绕着它团团围坐。苍穹中满天群星闪烁。 因为是初次来到这里,轮香子吃了一惊。正面的舞场上投射着明亮的光线,成群的客人正在翩翩起舞。衬景处,一个身着白制服的乐队正在伴奏,一名穿着绿衣服的小巧玲珑的女人正在麦克风前演唱歌曲。 侍者把他们领到角落上的一张白色餐桌前。佐佐木和子满不在乎地坐到侍者拉过来的椅子上。 四周的桌子都坐满了客人。 “您三位喝点什么?”侍者弯下腰问道。 小野木看看佐佐木和子和轮香子的脸。 “小香子,要什么?”和子忍住笑,伸着头问。 “就是呢。随你要吧!”轮香子弄不清喝什么好。 “好。”佐佐木和子转过身子说,“‘红姑娘’。” 佐佐木和子边说边向弓身瞧着他们的侍者伸出两个指头。 “好的。”侍者恭恭敬敬地记了下来。 “我要掺汽水和冰块的威士忌吧!”小野木报道,侍者蹑手蹑脚地退下去了。 “你说的‘红姑娘’,是什么呀?”轮香子不放心地问她的朋友。 “不知道呢。”和子伸伸舌头,“只记得听谁讲过这个名字,反正,究竟会端来什么还是个谜。” 曲子换成了《伦巴》。舞场上,客人们都在急匆匆地跳着。 轮香子环顾一下四周,外国的客人居多,也许由于金发女人很醒目的缘故,她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幅西洋图画里一般。黑暗的天花板上,开着无数小孔,里面灯光闪烁。白色的餐桌,以舞场为中心摆成半圆形,红色筒状的台灯里燃着蜡烛。那些外国客人的脸都被映得通红。 侍者用三个指头托着银盘,把酒送来了。摆到小野木前面的是黄色液体,轮香子与和子面前则是桃红色。 “真好看!”目光落处,轮香子说道。这是指杯中酒的颜色。 “很象果子露呢!”和子把杯子举到眼前,透过亮光看着说。 “会醉的吧?”和子说着又歪头问小野木,“是吗,小野木先生?”她的鼻子和嘴,由于红色台灯的映照,显得很红。 “啊。”小野木微微地笑了。他老老实实地讲了句不知道,然后又说:“这东西虽然甘美可口,听说过后是要醉的。” “小香子,小心点哟!”和子举起杯子说,“让我们为今晚成功的越轨行为干杯!” 轮香子和小野木也都笑吟吟地同她碰起杯来。 轮香子呷了一口酒,味道很甜,又有一种令人愉快的刺激感。 “真香!”和子圆睁着眼睛说,“不知道竟这么好喝呢。小野木先生,您的怎么样?” 和子看着黄色的杯子问小野木。 “我的很辣。” “是吗?” 和子象喝药似地尝试着啜了一口,然后把自己桃红色的杯子略微举高,朝小野木递过去,说“小野木先生,您不喝一口?” “不!算了吧。”小野木脸上现出苦笑。 轮香子很佩服佐佐木和子。即使在这种场合,她也能撒娇般地在小野木面前无拘无束。 前面乐队伴奏的曲子不断在变换。桌子与桌子之间的狭窄通道上,跳舞的男客携着女人往返不绝。这种气氛很自然地使得轮香子有些心荡神驰。 “和小野木先生跳跳吧?”佐佐木和子与轮香子商量着。也许是红色灯光映照的结果,和子的眼睛闪闪发亮。 轮香子朝小野木的脸扫了一眼,小野木马上有点狼狈地摇头说:“我不成呀!不会跳。” “不是真话!” “一点也不撒谎。” “哎呀!”和子叫了起来,“学生时代,您没跳过吗?” “朋友们常跳,可我因为懒,终于……” “您只顾用功学习了吧?” “倒也不全是由于这个原因,而是没心思去学。若是跳起来了,似乎还很有趣呢!我的朋友里,就有一位入了迷,后来还当上了舞蹈教师。” 小野木放下杯子,拿出香烟。蓝色的烟雾在暗淡的光线里飘浮游荡。小野木的眼睛看着正在舞场里跳舞的人们。他目光沉静,似乎若有所思,也许是在考虑那位当了舞蹈教师的朋友吧。 “不过,”和子说,“您多少总会一点吧?” “不,一点也不会。” “看样子您倒是会跳舞的。”和子仔细打量着他说。小野木身材高大,体格匀称。 “是吗?这是徒有其表啦!” “真遗憾呢。”和子半是叹息地说。 “您喜欢跳舞吗?”小野木问和子。 “喜欢。”和子爽快地答道,“虽然跳得不好。” “不!”轮香子插进来说,“和子跳得好着呢!在班里可算是首屈一指,还进过训练班……” “别说那些有碍声誉的话吧!”和子连忙打断轮香子的话,“她在扯谎!小野木先生。” “不,这很好。”小野木无声地笑着。 “轮香子,你不讲好听话!”和子瞪了轮香子一眼。 小野木杯子里的黄色液体,剩了一大半还多。 “小野木先生不大饮酒吧?” “是的。”小野木也把目光落到自己杯中的威士忌上,“这个也不行。什么都不成啊!” “真正派哩。”这话是朝轮香子讲的,“检察官先生难道在这些事情上也与众不同吗?” 小野木笑了起来。 “与这毫无关系嘛!,我们同事里就有一位大酒鬼,不过现在已经调到大阪去了。” “那么,是小野木先生与众不同啦?”佐佐木和子手指交叉托着下颚说。她的玻璃杯底还剩下很少一点桃红色的红姑娘酒。留神看去,和子的脸红得很厉害。 “小和子,你醉了吗?”轮香子担心地问。 “哪里,没事儿!”和子晃晃头发,“太香了!再要上一杯吧?” “好了,不要喝了吧!” “哟!小香子,你还一点儿没喝。”和子把目光停在轮香子的酒杯上说。 “嗯。因为它的后劲怕人。” “怕被妈妈申斥?” “倒也不是。” “小野木先生。”和子说,“小香子是独生小姐,所以,在家里可是宝贝呢!” “该死的,小和子!” 轮香子说完,发现小野木的目光突然从侧面投到自己的脸上,不禁感到火辣辣的。 小野木心不在焉地看着正面的舞池。跳舞的客人很多,所以在狭窄的地方简直拥挤不堪。一对对搂抱着起舞的人,表情都很轻松愉快。初次来到这种场合,对眼里望到的一切都觉得新奇。 两位年轻报女性性情都很开朗,看来都是门第很高的小姐,既有教养,言谈举止又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两位小姐的天真和纯洁,使他自己也觉得身心爽快。 佐佐木和子到底象商人家的子女,多少给人以一种开朗、随便的感觉。田泽轮香子的身上则带着高级官吏家庭的气息。两个人都不错,如果能成为朋友的话,似乎自己也会变得开朗起来。 舞场的人群里,有一对外籍夫妇正在跳舞。尽管已有相当的年岁,却挤在年轻人里笑吟吟地、活跃地跳着。丈夫的头顶银丝缕缕,妻子的脸上皱纹条条。但他们却跳得那样奔放,仿佛沉浸在旁若无人的欢悦之中,而根本没有把身旁跳舞的人和坐在桌边的观众放在眼里, 真好啊!小野木内心十分钦佩。倘若是日本人,便会顾忌到年龄,而不可能如此起舞。与旋涡般挤在周围的任何一对相比,这一对老夫老妻都显得格外清爽纯洁。小野木的目光很自然地又移到客人们的席位上。 虽然外国人居多,不消说也有日本人前来。正因为这是第一流的夜总会,客人们的服饰和举止都很高贵优雅。尽管都叫了女人陪伴,却没有高声喧笑的。 突然,小野木觉察到,在离开大约三张桌子的席位上,有一个日本客人正在盯盯地看着自己。不过,对方的视线也许不是在盯着小野木,而是注视着坐在旁边的轮香子或佐佐木和子,否则就不合情理了。因为那张脸小野木并不认识。 即使在昏暗的照明下,那个男人看上去也有四十岁左右。面部略显细长,高鼻梁,很富有雕塑感。由于他恰好坐在光线很暗的地方,所以餐桌也的台灯光在他脸上留下了鲜明的暗影。身边的女人都比他低一截,这说明他的个头很高。可以说,那是一位中年美男子。 那位男客把一只胳膊支在桌面上,手掌轻轻地贴着面颊,嘴里吸着烟。女人们正讲着什么,他虽然也不时地点头,眼睛却一直没离开这边。 围着那位男客的女人也有五、六个。从服装式样上能够看出,她们都是在这家夜总会工作的。那男人看来是位常客,所以这几个女人都各自随意地说说笑笑,同时不断地向他搭讪着。 为了应酬,男客的脸上浮出有分寸的微笑。他有时也把脸扭向女人那边,但随之又以手托腮,改变姿势注视小野木这个方向。弄不清那究竟是在眺望,还是在思考问题;抑或是只是出于穷极无聊,才把脸转向这边的。总之,唯有一点是确切无疑的,即他的视线正朝着这个方向。 小野木莫名其妙地对这个男客有些放心不下。不过,也许用不着把他放在心上。本来就素不相识,而且对方或许只是偶然把脸转向这边的,完全可以泰然处之。然而,小野木却偏偏觉得那目光正在从远处盯着自己。 “小野木先生。”佐佐木和子说。 “啊。”小野木把目光收了回来。 “瞧您!已经喊您两次了呀!” “是吗?对不起。” “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小野木看看手表,已经十一点五分了。“对不起!”他着慌了,“时间很晚了。二位家里正在担心吧?” “不,那没问迩。方才从这里给小香子家和我家都挂了电话。小香子母亲知道她和我在一起,就放心了。” “这可是对您的极大信任呢!” “不过,也该回去啦,您把侍者叫来吧!” 小野木叫住一名正从旁边路过的侍者。听到要结帐,侍者马上说,“请稍等片刻”,接着便鞠躬离去了。 “不知多少钱?”和子悄悄拿出红色的钱包,嘴里这样问道。 “是呀,不清楚呢。”轮香子也是一副心中无数的表情。 “没关系的。我来付。” 听到小野木这句话,佐佐木和子马上举起一只手,说:“那不行!我们总是平均付款的,小野木先生,从今天起,您就是我们的朋友了,对吧?所以,我们要求平均出钱。” 小野木又无可奈何地笑了;而且,这件事还意味着小野木于不知不觉之中就成了她们的朋友了。侍者端来了盛着帐单的银盘。因为有碍体面,所以还是小野木代为付了款。 三人一齐从椅子上站起来。佐佐木和子恋恋不舍地望着一对对跳舞的人,口里说: “小野木先生,您不能稍学点舞步,以后跟我们跳跳吗?我可以教您呀。” 可是,小野木脑子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他知道,隔着三张餐桌的那位绅士,仍在茫然地瞧着自己这边。那似乎是一位上等客人,身边叫了一大群穿着晚会服的女人,而且一个类似经理的男人正弓腰对他讲着恭维话。 三 大门的蜂音器连续响了两次。 从蜂音器的响法上,轮香子也大体能够判断出来访客人的类型。找父亲来陈情的人,机关里的部下,他们都很客气,按得很短促;按得时间长的,是父亲的朋友,或者在工作关系上处于对等地位的人。 不客气地连着按两次的,一般是邮递员之类;推销员则是从后门出入。轮香子对蜂音器的响法能模模糊糊地做出判断,还是今年春天从女子大学毕业便一直呆在家里以后的事。 刚才蜂音器便连响了两次。起初她以为是邮递员来投送电报或快信,后来才记起今天是星期日。 在客人当中,只有一位总是连着把蜂音器按响两次。他在星期天也按。普通日子的三更半夜也按。他的名字叫边见博,是f报社政治报道部的记者。 因为两个女用人全都不在,所以轮香子来到大门口,从里面把门打开一看,轮香子的直感猜中,站在门外的正是边见博。他穿着浅色的上衣,领带系得整整齐齐。 “您好!”边见看到是轮香子,略有些发慌地低头致意,他的头发没有抹油。任其自然,蓬蓬乱乱。 “您来了!”轮香子微笑着问侯道。她与边见已经相当熟悉。 “我猜就是边见先生哩。” “哦,您怎么知道是我呢?” 轮香子没有提蜂音器的事。一讲出来,他肯定要改变按法的。 轮香子笑了笑,没有回答。边见有点不好意思,眼圈上有些发红。他问道: “局长在家吗?” “在,爸爸在家。请!” 边见是唯一可以自由出入这个家庭的报社记者。他的脚刚跨进大门,就把一只手里提着的纸包举到轮香子眼前。 “这是一点小意思。” 轮香子含笑轻轻点头致谢。这也是边见的老规矩,说是礼品,其实就是食品店的小甜饼。他来的次数已经数不清了,但带的礼物却总是小甜饼。看来,除小甜饼之外,他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妈妈,‘小甜饼’先生来了!” 妈妈正在厨房里,顺口答道,“告诉爸爸去。” 轮香子背地里第一次把边见称作“小甜饼先生”时,妈妈曾笑着责备过她,但现在已经习以为常了。 爸爸正在里间屋子研究材料。被人认为正当年的爸爸,看文件和报纸的时候,也要戴上眼镜了。即使是星期天,爸爸往往也要用去大半天时间,独自处理从机关带回来的工作。 “我过一会儿就去,”爸爸听说是边见来了,头也没回地对轮香子说。桌子上装订成册的文件堆积如山。 轮香子回到客厅,边见正坐在椅子上读一本不大的书。见到轮香子,便把书收进衣袋里。他两边的衣袋不知都塞了些什么,总是鼓鼓的,象个布口袋。 “爸爸马上就来。” 轮香子隔着桌子坐到边见的对面。 “是吗?对不起。”边见掏出香烟,“真热呀!”说着把烟点燃了。 “把上衣脱下来吧?” “不,还好。” 边见谢绝了。看样子他是不想在会见爸爸之前脱去。然而,脸已发红,好象确实很热。 “请吧,没关系的。” 由于轮香子的劝说,边见才站了起来。轮香子绕到背后,想帮他脱去上衣,边见连忙惶恐地说: “不用!我可以,我可以。” 但轮香子还是把衣服接过来挂到了西服衣挂上。他的上衣重得令人吃惊。衣袋里肯定都装得满满的。 “实在不敢当!”边见抱歉地搔着蓬乱的头发,“轮香子姑娘不去海滨了吗?” 身上只剩一件白色的衬衫,边见的脸看上去已经凉快了。 开头他一直称轮香子为小姐,最近才改为直呼其名了。边见之自由出入田泽一家,由此可见一斑。 轮香子每年都要和妈妈到房州的海滨去度过半个夏天,这已成了惯例。但今年却没有去。 “爸爸忙得根本走不开,因此我也就没有兴致了。”轮香子答道。爸爸以往只能从东京去那儿呆两天。再加上轮香子有自己的打算,今年已经从学校毕业,想在家里度过这个复天,因为好些年都没这样了。 “局长实在够忙的啦。”边见说,“别的局长可不是这样。毕竟是r省里最繁忙的职务呀!” 边见故意避开了“重要”这个词。由于籍贯的关系,轮香子的父亲受到保守党一位实力人物的垂青。父亲任职的r省的大臣,正是那位实力人物的亲信,所以也很受大臣的重用。 田泽局长马上就要当次官的传闻,在r省内传得很凶,轮香子也并非没有听到,但父亲却好似另有打算。那是一个更大的抱负,看来准备在适当时机辞去官职,靠着实力人物的关照,从家乡出马竞选国会议员。 就是说,好象要放弃只能当到位置仅次于大臣的次官的仕途,而梦想有朝一日能当上大臣。为此,家乡地方政界的人士常来找父亲;他们提出的要求,父亲也常常竭力帮忙。并且,父亲自己也常到那位实力人物那里去。 然而,轮香子既没有向父亲核实过这件事,也没有从母亲那里听到过具体的说明。她讨厌听到这些话。不过母亲倒好象对此抱有很大的期望。 边见博是f报社专们负责采访r省的记者,似乎很受父亲喜欢。为了搜集消息,即使深更半夜,边见也会驱车来家里釆访;父亲也好象只允许他进入家门来谈话。其他的新闻记者,则是一概拒之门外。 “那个小伙子头脑聪明,人品也好。”父亲曾在轮香子面前夸奖过边见,“f新闻不愧是富有传统的大报社,风格就是与众不同!边见在那个报社也是出类拔萃的。” 父亲早先就偏爱f新闻。仔细一追究,原来从祖父那代就开始了。父亲喜欢边见,好象就是出于对f新闻的偏爱。 “爸爸要是当上大臣的话,”妈妈笑着半认真地问,“就会让边见当秘书的吧。” “别乱讲!还不知道能否当上大臣,怎么能谈论这种事。”然而,爸爸那表情却并非没有这个意思。 “不过,”妈妈还是离不开这个话题,“就连现任经济企画厅长官的h先生,原来不也是驻r省的新闻记者吗。那是得到a先生的青睐,当了a先生的大臣秘书,又当选为国会议员,以后才达到现在这个地位的吧?” “这种例子另外还多得很嘛,也并不是只有h长官一个。” 因为有轮香子在场,爸爸当时讲得很有分寸。 “惟其如此,才谈不上我要把边见如何如何呢。趁早不要讲这些不着边际的话!”爸爸当时话是这么说,但从轮香子的预感来看,妈妈的想象似乎不无道理。她觉得,爸爸确实想把边见放到身边的那个位置上。 进而,爸爸心目中好象还在考虑把边见作为轮香子的结婚对象。对这件事,妈妈的态度也许比爸爸更为积极。 自然,爸爸和妈妈还从未主动提过这件事。这仅仅是轮香子的第六感。而这第六感看样子也是很准的。 边见博为人干练,品质好。轮香子喜欢边见,但并不是作为爱情的对象。若作为朋友,是值得尊敬并能开诚相处的,但若作为结婚的意中人,却从来没有想过。 边见方面倒似乎对轮香子抱有好感。但这也只是一种感觉,他并没有做过明确的表示。边见博在其他方面既开朗又有实干精神,唯独在表达内心感情上异常怯懦。 就是这样的一位边见博,现在正单独与轮香子相对而谈。没过一会儿工夫,他便莫名其妙地感到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了,于是向四下里瞧了一遭,那样子好象在寻找可以自由呼吸的窗口。目光终于在一个“窗口”停了下来。那里有一架钢琴。 “您在练钢琴吗?” 边见博从椅子上站起来,一面朝钢琴走去,一面问轮香子。 “嗯。不过,最近一直手懒,丝毫没有长进呢!” “是吗?”边见的脸映在漆黑的琴台上,他转过头来说: “轮香子姑娘,可以让我来胡乱地弹一通吗?” “请!”轮香子微微地笑了。其实,象边见博这样的男人坐到钢琴前,这情景本身就是极不协调的。轮香子心想,反正他弹出来的调子,总不过是唯一记得的一节童谣或流行歌曲罢了。 边见一坐到钢琴前,就将两只手的手指交叉弯了一下,骨节发出嘎巴嘎巴的声响。 “早都忘了吧。”他侧着头略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把十指放到键盘上。 按出了最初的旋律。音阶准确。轮香子正在惊讶,肖邦的《雨滴》开始了。 轮香子吃了一惊。令人意外的是,这个人竟能弹得一手好钢琴!边见博仍在叩击着琴键,本以为这是个笨手笨脚的人,没想到弹着琴键的手指却是那么敏捷。正在演奏的肖邦乐曲,简直就象从其他地方发出来的一样,仿佛与边见那粗笨的肩头毫不相干。 轮香子正全神贯注的时候,妈妈端着水果盘子进来了。 “啊呀!”妈妈低声叫了一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睁大眼睛看着边见。实际上,她那注视的目光里,正带着惊愕的成分。 在演奏这支曲子的整整三分钟里,轮香子和妈妈都听得目瞪口呆。弹完最后一个键子,边见博重又转过身来。黝黑的脸上挂着笑容。轮香子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您来了!”妈妈连忙说道,眼里仍然带着惊讶的神色,“真没想到,边见先生还会弹肖邦的曲子呢!” “您好!”边见搔着头顶向妈妈鞠了一躬。 “弹得真好。您是在哪儿学的呀?”妈妈问。 “在学生时代。那时我也是音乐部的一员哩。半开玩笑地搞过一段,现在已经根本提不起来了。” “哪里的话!确实弹得很好。今后常弹给我们听听吧!” 妈妈说话的时候,爸爸身穿丝织和服,腰里缠着带子,走进房间来了。爸爸很胖,因此和服也特别合身。 “呀!”爸爸向边见打着招呼。 “打扰了。”边见立起身,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 “我说,”妈妈抢着对爸爸说,“边见先生刚才弹了肖邦的曲子呢!” “噢?边见吗?”爸爸也很稀奇地瞧着边见。 “弹得非常出色。我还吃了一惊哪!” “是吗?”爸爸微笑着。 “不是真的呀!局长。拙劣得很,献丑啦。” 边见额头上浸出了汗珠。他从衣袋里掏出手帕,但那手帕已经揉作一团,又黑又脏。他满不在乎地擦着额上的汗。 “你们出去一下。”爸爸笑着挥了挥手。这是为了回答边见提出的问题。 来到走廊以后,妈妈低声对轮香子说: “没想到边见先生还会弹钢琴呢。原来只以为他是个快活的人。” 妈妈好象对边见博的深厚功底感到很满意。 四 妈妈在厨房又煮上了一壶咖啡,但她看看手表说: “马上就到四点了。该给边见先生预备晚饭啦!” 凡傍晚来的客人,一般都要准备晚饭。轮香子以为妈妈这样讲正是出于这条惯例。 “啊,对啦!” 妈妈好象想起什么高兴事似的,脸上挂着微笑,看着轮香子。 “前些天你不是央求爸爸带我们去什么地方吃饭吗?今无正是好机会,你去和爸爸说,拉上边见先生一道去吧。” “就是呢。” 轮香子很喜欢全家到外面去吃饭,但和边见博一起去,心里却有点顾虑。这倒不是因为讨厌边见博,而是希望只有家人团团围坐在餐桌旁。 可是,妈妈喜欢边见博,爸爸也很中意。此刻要提出异议,轮香子也觉得难以开口。 “只要爸爸同意,那样也行。”轮香子表示赞成。妈妈的表情因而显得更快活。 “好,就这么办,真是个好主意呢。”说着往客厅方向探头看了一眼,“爸爸他们的淡话还没结束?” 咖啡煮开了。妈妈倒在茶碗里,然后让轮香子用茶盘端去。 “你把它端上去看看情况吧。要是方便的话,就向爸爸央求一下。” 轮香子敲敲客厅的门,爸爸应了一声“请。” 见是轮香子,爸爸说:“怎么,是你呀?” 看来爸爸以为是妈妈来了。谈话好象已经结束,边见博正往衣兜里装笔记本。 “妈妈做什么呢?”爸爸问。 “在厨房里,要叫吗?”轮香子说。 爸爸不在意地盯着轮香子的脸,说: “好吧,你也行。今天晚上,边见君和咱们全家一块儿去吃饭,你去告诉妈妈一声。” “哎呀!”轮香子笑了。 “怎么啦?”爸爸责向道。 “方才妈妈正是叫我来问这件事的。还说让我央求爸爸。” “什么?”爸爸眼角露出笑容,把脸转向边见,问道,“你方便吗?” “啊。”边见略低一下头,“叨扰了!” 边见一点也没有显出难为情的样子。 “那么,就这样决定吧!”爸爸颇为满意地说,“轮香子,赤坂有一家叫‘谷川’的饭店,以我的名义,告诉他们,过一会儿有四个人去吃饭。” “好。” 爸爸说了那家饭店的电话号码。 走进厨房,看到外出归来的女用人正在对妈妈讲着什么。 “怎么样?”妈妈回过头来冲轮香子问道。 轮香子笑着说:“我马上就给要去吃饭的那家饭店打电话。爸爸先说出来了。” “是吗?”妈妈满面春风地离开了厨房。 轮香子按爸爸告诉的号码挂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一说是田泽家,对方马上让等一下,接着传出来一个粗嗓门的女人声音。 轮香子照爸爸讲的话说了一遍。 “知道啦!谢谢!” 对方道过谢以后,又很谨慎地问:“对不起,您是太太吗?” “不……” 轮香子正不知用什么话来解释,对方似乎已经觉察到了,又重新问道: “啊,您是小姐吧?” “嗯。” “哎呀呀,真对不起!平时承蒙多方关照。”那声音愈发恭敬了。 刚放下电话,铃声紧接着又响起来了。 轮香子一拿起听简,对方似乎从这声响就知道是她了。 “啊,小香子吗?” 电话里,佐佐木和子的声音听来有点兴奋。 “是呀!” “上一次太好玩啦。”和子的声音里含着笑。 “嗯,真快活。”轮香子眼前浮现出夜总会的情景和小野木乔夫的身影。 “太晚了,没挨骂吧?”和子问。 “嗯,没事儿!不过,也是因为有你送回来的。” “挺信得过我喔!这我就放心啦,可以大声讲吗?” “什么呀,究竟……?” “咱们再把小野木先生拉出来一次吧?”佐佐木和子的声音更加起劲了。 轮香子没有马上吭声。心跳突然加快,有点透不过气来。因为轮香子默不作声,佐佐木和子又“喂,喂”地喊了起来。 “啊。” “怎么啦,行吗?我明天给小野木先生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方便。好不好,再玩玩吧?” “可是,”轮香子对和子的鲁莽行事有点不高兴。“小野木先生也很忙。一个劲儿拉他出来,不好吧。” “不,没问题。”和子当即说道,“他还是位新手嘛!我想不会有那种需要他耽搁到很晚的工作。他很可能要自己学习,但又不是每天晚上邀他出来,我想不要紧的。而且,如果为难的话,即使约他,他也会拒绝的……怎么样,小香子,我可以给小野木先生挂电请吗?” “那倒没关系,可是……”轮香子终于这样说道。她还是对和子那多少带点强迫的语调屈服了。 “是吗?好,就这么办。听到回话儿,我再给你打电话吧。”和子把电话挂断了。 轮香子尽管对和子的类似强加于人的作法有些讨厌,但自己毕竟没有反对,心里觉得还是做对了。与小野木会面,终归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于是,对这位朋友的不愉快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 “你的电话?” 妈妈来到跟前。好象刚去客厅和爸爸说过话。 “嗯,是和子来的。” “噢。”妈妈没有多问。然后就催轮香子说,“快,快点准备吧!马上就要去啦。” “怎么,就去吗?” 窗子上还留着明亮的太阳光亮。 “赶到饭店就差不多啦!快,快点吧!” 轻易不和爸爸在外面吃饭的妈妈,那兴头简直和小姑娘一样。相反,轮香子的表情倒显得顾虑重重了。 “哎,轮香子,过来一下!你穿什么衣服?” “西服就行啦!” “和服不是更好码?咱们是去饭店,又要坐到席子上的。” 倘若穿和服,保准要让穿鲜艳的会客服装。那样一副打扮,再夹杂着边见这样的青年,一块儿坐在饭店里进餐,人们会用什么眼光来看待呢?若被人看成是相亲,那就讨厌了。 “和服太麻烦了,我不愿意穿。还是西服吧。”轮香子一面说一面躲进了自己的房间。边见博是位好青年。轮香子也并非一味地嫌恶他。他为人开朗,讲求实干;正象爸爸所称赞的那样,头脑也很聪明。 要说不拘小节吧,其实并不对;他头脑很清楚,礼节周到,举止适度。而且还弹得一手好肖邦曲。作为新闻记者,看来也颇为能干。不象所谓社会报道部的记者那么粗笨,而总是彬彬有礼,洒脱干练,不愧是政治报道部的记者。 但是,在轮香子的眼里,边见决没有超出这个限度。作为值得尊敬的朋友,那是可以永远相处下去的。 一看到边见,轮香子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小野木乔夫。虽然不是有意将他俩进行比较,但小野木身上确实缺少边见那种明朗爽快。耸起的肩头,总象有冷风吹着一样。即使置身于光线明亮的场所,小野木的眼神也总象盯着某个昏暗的一点。 轮香子眼前常常浮现出小野木的面部侧影。那是在上诹访车站,小野木身穿毛衣,肩挎书包,正从月台上走过的形象。 人们的内心世界,好象总是在没有人注意的情况下,由其面部侧影自然而然地显露出来。轮香子从火车车窗突然眺望到的小野木就正是这个样子。从旁看去,他那略微低下的面孔,显得孤独而又寂寞。 轮香子曾经在心里琢磨过内中的情由。小野木的寂寞究竟来自何处呢?对他过去的经历和现在的环境,还从来没有问过。 轮香子脑海里突然又重新闪现出那位在深大寺静静地走在小野木身边的女性。她想,小野木的寂寥,可能就是这位女性投下的阴影。 “谷川”饭店的四周,围着一圈别致的板障。 乘汽车前去一看,这一带差不多的饭店都建着木板围墙。从那些挂在正门外面的招牌上,轮香子还看到了从报刊上见过的一家着名饭店的名字。 老板娘到大门口来迎接。她有五十岁的样子,身体胖得滚圆。大门口是石铺地面,早已洒过水。 “您好!欢迎,欢迎!”- 老板娘满面笑容地朝轮香子爸爸问侯道。 一大群女用人也跟在老板娘后头曲膝打躬。这些人的本意,看来并不在爸爸身上,而是不露痕迹地端详着妈妈和轮香子。房间安排在能够观赏庭园的地方。室内设计精巧,煞是潇洒。黄昏的庭院,石灯放出幽暗的光。洁白的点景石上,有人工栽种的树丛,树叶窸窣作响。 老板娘向妈妈道谢,感谢局长平时的多方关照。然后又看着轮香子说:“这位就是令小姐吗?刚才在电话里已经拜听了声音。” 说着,又把身子稍向后退下一步,做出远远打量的姿势,口里说:“长得真漂亮呀!” 这位老板娘的姿势,简直就象在跳舞一样。 “今晚是家庭招待宴会,所以,”爸爸笑着说,“老板娘,不要多少酒,只管上美味佳肴来!” “是,好的!知道啦!”老板娘双手攥拳支在席子上,低下头答应着。 “局长先生,您说是家庭招待宴会,这太好啦!真令人羡慕哩!” “算了,算了!、别尽说好听的啦!” 爸爸苦笑着连忙指了指正对面的边见博,冲老板娘说: “这位是常去我家的报社记者,今晚请他一块儿来了。都亲如一家人,要怕新闻记者难伺候,要好好招待!” “啊,是这么回事呀!岂敢,岂敢!请多多关照。” 老板娘又朝边见恭恭敬敬地把头低下,并用手捂着嘴笑了。 “我还兀自以为是令小姐的订婚对象哩。” 边见满面通红尴尬地笑着。妈妈脸上的微笑很微妙。轮香子心里则在嘀咕,到底还是不该叫边见一道来! 端上来的菜肴和餐具都很讲究。因为老板娘已经出去,所以妈妈便向女用人问起这些菜的烹调方法,兴致非常高。 爸爸和边见喝了一会儿酒。边见很起劲地吃着摆上来的菜。 “边见先生,您回到住处大概也很无聊吧。今天晚上您不必客气,请慢慢用吧。”妈她隔桌子向斜对面的边见说。 “没有客气。我要吃个酒足饭饱呢。”边见很高兴地应道。 “呀!”妈妈好象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中途放下了筷子。 “有件事忘记告诉阿安啦!”妈妈瞧着轮香子,让她打电话把那件事告诉家中的女用人。 房间里没有电话,电话间在走廊的尽头。饭店的一个女用人站起来给轮香子带路。 轮香子跟在女用人后面走在擦得很亮的走廊上。刚到走廓就发现,一个女人正走在前头,印象里是刚从其他房间出来的,当然只能见到她的背影。那女子身材很苗条,轮香子以为是这一带的艺妓。因为轮香子早就听说过,、这一带的艺妓都很漂亮。” 但是,在走廊拐弯的时候,那位女子洁白的面部侧影映入了轮香子的眼帘,而且只是一瞬间;身影随即消失了。 轮香子险些“啊”地叫出声来。这个女子的面部侧影,跟那位与小野木一块儿走在深大寺的女性十分相似。虽然是转瞬之间留在眼里的印象,但完全可以做出这一判断。 刚才那位女子离开的房间,就在走廊的横头。不用说,拉门是关着的。然而,在那间屋子外面,走廊上整齐地摆着一男一女的拖鞋。 轮香子仿佛产生一种幻觉,似乎小野木正坐在那扇拉门的里面。因此,连她本人都觉出自己的脸色变得苍白了。 风 一 结城赖子返回房间的时候,她的丈夫把手臂依在黑檀木桌面上,正和老板娘低声说着话。 结城庸雄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为了和身体圆胖的老板娘说话,细长的身子正向前倾着。他宽额头,高鼻梁;略长的脸,很富有雕塑感,总是稍蹙眉头,一副端庄威严的面孔,给人的印象是一个中年美男子。丈夫的朋友就曾在赖子面前说过,这是一张为风流女性所倾心的面孔。 赖子拉开纸门的时供,看到丈夫正和老板娘悄声低语,但她装作没有发觉的样子,坐到自己的席位上。 “这倒是一项好消息。”老板娘急忙把脸离开结城庸雄,挺直腰身。嗓门也放大了。“那块地皮可值钱呢!听说前些时候,有个女演员不是以出格的价钱买下那附近一位亲王的地皮,盖上房子了吗?我这个店还差得远呢!” “是这样吗?”结城庸雄低头注视着杯子里的威士忌说,“我还以为老板娘这里手头是相当雄厚的。” “哪里。”老板娘用力挥着手说,“浑身都是债呀!家里的资金根本周转不开。……实在抱歉。” 话音落后,又朝静静下箸菜盘的赖子凑趣似地讪笑起来。 赖子心里明白,这个话题与自己返回房间之前密谈的内容是不一样的。她沉静地朝老板娘笑了笑。 餐桌上,杯子里盛着冰过的酒。几个盘碟和瓷碗在明亮的电灯光下闪着绚烂的色彩。 由于丈夫难得的邀请,赖子才来到这家“谷川”的。平日里,丈夫总是不打招呼就离家外出,一周或十天回来一次,然后马上又出去了,对于这么一位丈夫,赖子象观望与自己不相干的人一样,成天价独自送走每一个黄昏,迎来每一个日出。丈夫并不是到远处出差,而是在市内另有家室。 纵使隔些日子回到家里,赖子也不向丈夫问起那几天的情况,丈夫也缄口不谈。丈夫离家外出的时候,赖子也只是双膝跪在门口,绝不发问一句。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已有五年的历史,最初本是赖子从丈夫身上习以为常的,到后来丈夫也从妻子那里司空见惯了。 家里虽然有两名女用人,但只为赖子一人烧饭做菜,对丈夫则毫无必要。即使十天半月回来一次,丈夫当天晚上也不在家里吃饭,随后就又出了。 夫妇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口角:在局外人看来,也许认为这是一对静谧相安的夫妻。丈夫只讲必要的事,话极简短。赖子的回答也是如此。向丈夫开口的时候,从来都是只限于答话。 对丈夫日常生活的料埋,赖子无懈可击地履行着作为妻子的义务。当然,在时隔多日回家的丈夫脱掉的东西里,有几样赖子是不亲自动手的。那是丈夫另外一种生活的图景,然而赖子并不介意。 丈夫每隔几天回来一次,当天并不在家过夜,而是立刻走出家门。对于丈夫的这种心情,赖子是理解的。基于这种情祝,可以说她只是在日常生活上还尽着妻子的义务。 丈夫提出一道去“谷川”吃饭,于是便相随而至。这对赖子来说,也只不过把它看作是履行一种义务,虽然丈夫的座位近在眼前,却似远在天边一样。 这种情景,反映到外人的眼里,也一定会把此刻的赖子看成一位娴雅的夫人。丈夫讲话的时候,她在旁边安静地听着。嘴角不时浮出微微的笑意,而知道这是一种淡笑的,大概只有作为丈夫的庸雄自己。老板娘对初次见面的赖子,不禁瞠目而视,在结城庸雄耳边吃惊地说道: “好一位漂亮的太太!” 结城庸雄哑然地笑着。每当他略低下头微笑的时候,面颊上就会出现一种淡漠的阴影,所以,凡是见到过的女人,都说他具有冷酷的魅力。老板娘称赞妻子的时候,结城庸雄也没有作声,脸上又现出同样的表情。在有的人看来,也许会造成一种印象,认为这是作丈夫的矜持,正是内心里蕴含爱情的表现。 “老板娘,该叫个人了吧?”结城庸雄说道。 “哎呀!”老板娘惊讶地抬起眼睛,“今天晚上您不是带着太太吗?” “这没关系嘛!”结城庸雄很随便地说道,他根本不理睬赖子,同时双手撑着黑檀木桌子站起身来。 赖子和老板娘谈论着院子里的阶柳庭花。过了一会儿,庸雄从卫生间回来了。 “给我讲了吗,就是平时那个?”庸雄问的是他一直叫来陪酒的艺妓。 “太太也当真同意吗?”老板娘又朝赖子看了一眼。 “请。”赖子笑着说,“我也想拜见一下那位漂亮的人。” “是这样吗?那么,马上就去叫来。”老板娘向旁边的女用人使了个眼色。女用人把耳朵凑到老板娘嘴边,然后起身出去了。 “方才,在那边,”结城庸雄冲着老板娘说,“碰到了一位很漂亮的小姐哪!” “啊,是吗?” “穿着西服,是一位才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小姐。是客人吗,谁带来的?……在这种地方,绝不会是女学生开同窗会……” “啊,对了。”老板娘仿佛想起来似地说,“那是全家一块儿来的呢。可能就是那位小姐吧,一定的。” “噢?谁呀?”庸雄歪着头,打听那个姑娘的父亲。 “这个……”老板娘暧昧地笑了笑。“今天晚上,举行家庭招待宴会的,有好多家呢!” “好多家。” “是呀!瞧,您这里不也是一样吗?” 被老板娘这么一说,结城庸雄用鼻子冷笑了几声。 “哼,我吗……” 刚讲了两个字,便低下头去,喝起酒来了。 赖子不动神色地吃着。庸雄不朝赖子讲一句话,只把脸冲着老板娘。赖子笑吟吟说话的时候,也总是向老板娘抬起头。 老板娘似乎也觉得有些反常。但又不能这样立即离席而去,因此便带笑说道: “说来是前天晚上了,店里有一位客人说,十点钟带你去夜总会吧,我就跟着他去了。因为难得去那里瞧上一次,尽管上了年纪,我还是随着他凑趣去了。” “夜总会里,上年岁的妇女也有去的。外国人就是这样嘛!” “您说对啦。美国的老太婆还跳舞,真叫入想不到啊!” “老板娘不是也在跳嘛。” “讨厌着呢!我年轻的时候跳过单人舞,从来不和男人们搂着跳。” “你去的是什么地方的夜总会呀?” “横滨哪!” “横滨?” 结城庸雄突然闭住了嘴巴。 赖子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眼上。然而,她那正在剥去烤鸡锡纸的手却镇定自若。 “要说横滨?那可要跑不少路呢。”结城庸雄冷不防冒出来这么一句。 “就是呀!我本不愿去的,但那位客人说乘车去兜兜风吧,所以……” “老板娘,横滨很熟吗?” “我从来就不爱出门,所以不太熟悉。甚至还被客人笑话了一通。” “山下公园,去了吧?” 赖子蓦地闭上了眼睛。 “啊,就是那个能看到海、浮着蒸汽巨轮的地方吧?” “对。” “客人领我去看了一下。他说,因为你这个老太婆哪儿也没见识过。不过,那地方树木很多,夜里一定很寂静吧?” “寂静的地方正好嘛!” 结城庸雄说完,第一次放声大笑起来。 赖子放下了筷子。 四名艺妓喧闹着走进“谷川”饭店的便门。 从客人房间出来的老板娘正等在那里,接受了艺妓们的问候之后,她马上把其中的一个叫住,说:“你过来一下。” “是。”一个圆脸细眼的艺妓,摇摆着身肢来到老板娘跟前。 “庸先生可不是一个人哟!” “还有客?” “告诉你吧,是和太太在一起哩!” “哎呀!”圆脸艺妓睁大了细长的眼睛,一副吃惊的表情。 “可要小心点!” 艺妓沉默了一会儿,狠不放心地问道:“那太太怕不是来探虚实的吧?” “未必。”老板娘说,“看上去倒不是那样一位太太。好象是位很温顺的人,不过……” 老板娘凝眸沉思起来。 “什么呀,妈妈?”艺妓担心地看着老板娘的眼神。 “不,没什么。只是要留神点,和往常可不一样呢!” 老板娘把目光移到站在后面的三名艺妓身上,提醒她们说:“你们也得留神,没用的话不要随便乱说!” 三个人都缩了缩脖子应道:“是,是!” 几个艺妓在走廊里你推我拥地正要往前走。 “慢着,”老板娘又追上来说,“太太长得可漂亮哪!” “啊!“这次四个人都大声叫了起来。 老板娘走进帐房的时候,女用人的领班正在和会计说话。她抬起头看着老板娘说: “带着太太到这儿来,庸先生还是头一遭哩!” “我吓了一大跳,因为他还要叫蝶丸来。” 老板娘把搁在那儿的酥脆饼干放到嘴里一块。 “不过,要是和他那位太太相比,蝶丸姐可是望坐莫及呀!” “那倒不假。那孩子,回来时连眼泡儿都得哭肿哩!” “光是太太身上穿的衣服,就值十万日元以上呢!只手上戴的那个钻石戒指,就有两个克拉。非常考究……不过……” 说到这里,女领班突然压低嗓门问道:“庸先生这个人,究竟是做什么买卖的呢?把他的太太打扮得那么阔气。” “我也不大清楚哪!”老板娘稍微皱了皱眉,回答道,“不论政治家还是实业家,他好象对谁都一清二楚。可是自己的事儿却绝口不提,所以,直到现在我也不了解他的真相呢!” 老板娘更悄声说道:“真有点令人可怕哩。” 这时,客人房间吆唤女用人的蜂音器响了,女领班急忙走了出去。 老板娘细细地品嚼着放进嘴里的饼干。 赖子一个人离开“谷川”,走过铺着砂石的路,来到宽阔的马路上。正等在门外的司机慌忙下车,刚要打开车门,赖子把他止住了,说自己还有事要办,不坐这个车子。 她叫住了一辆出租小卧车。 “您去什么地方?”司机问道。 她一下子说不出要去的地方,却想到了从前曾去过的一个地名,于是命道:“去三河台町。” 夜晚的街道寂静无人。 艺妓们进去半个多小时以后,赖子才抱歉似地对丈夫说,还要去银座买东西,便离开了房间。 “嗯。”丈夫庸雄只这样应了一句,仍兴头十足地和艺妓们说着话。 丈夫今天夜里大概不会再回家了,艺妓当中,有一个总是奇怪地对赖子保持着戒心。 赖子也觉察到了这一点。然而,并不是由于这个原因,赖子才中途退席的。这是当初就在心里决计好了的,与那个艺妓来不来毫无牵涉。 拐过三河台町的电车路以后,赖子下了汽车。 两旁是一幢挨一幢的高大宅邸,全都砌着围墙。街上行人稀少,只有路灯每隔一定距离放射出一团团光环。 路变成了一个向下的陡坡,路面上铺着石块。如果穿上皮鞋,就会发出咯噔咯噔的脚步声。坡下是一片谷地,有许多矮小的房屋,房屋对面的坡路再度向上升起。两侧的围墙随着路面慢慢滑向谷底,随即逐渐升高起来。常春藤爬满围墙,树木枝繁叶茂。 风起处,黝黑的枝梢飒飒摆动,墙上的常春藤也轻轻摇曳。围墙里面的灯光,悄然地沉向墙底。 高处有一片灯火,那是某个北欧国家的大使馆。 结城赖子只身走在这条人迹罕至的马路上。方才丈夫提到横滨,很可能是偶然的巧合。不过,此刻走在这里,并不是为着平复听到那句话而引起的内心波动。 赖子很想在一个昏暗的地方,向小野木乔夫这样说:“走投无路的路,还是有的呀!小野木先生……” 二 审讯完最后一个专门在商店行窃的男性惯犯,小野木乔夫看了看手表。 已经十一点四十分。现在就必须把办公桌大体收拾好,然后到石井检察官那里去寒暄话别。 这大约要十分钟左右。为了赶上十二点二十五分从新宿车站发往长野的快车,时间刚好够用。 今天是星期六,虽然往常都是午后一点左右才走出这座东京地方检察厅的大楼,但今天是特殊情况。这已经预先得到了石井检察官的许可。 “今天你有点特别匆忙呢。”邻桌的横田检察官从报告书上抬起眼说。 “又是到古代遗迹去转吗?”横田检察官很了解小野木的爱好。 “不,今天不是。有点事,要到外地去一下。” “怪不得没带那个挎肩书包。”横田笑着说。 小野木的旅行皮箱正放在办公桌上。 “远吗?” “不,很近。就是静冈县。”野木撒了个谎。 “得注意点才好咧!” 横田的这个讲法,好象使小野木突然感到一惊。 “今天夜里,说不定会来台风的。” 小野木明白了,横田的话并不是别有所指,因为今天早晨的报纸上确实登着这条消息,然而,他本人都能察觉出自己的脸色有些不自然。 “哪里!看样子不会有什么大事的。观测站已经讲过,台风路线正朝着南部的海面。” 小野木的话一出口,横田检察官立即微笑着说:“好吧,祝你一路平安!” 小野木拿起旅行皮箱,说了句“我先走一步”,就离开了横田。 石井检察官正在写东西,听完小野木话别的寒暄,把头抬了起来。 “去吧!”他点了点头,又问:“星期一能来上班吧?” 从窗子射进来的光线,照得他鬓角上的白发闪着银光。 “啊,这个……” “星期一还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是,明白了。那么,请允许我吿辞了。” 看到这位前辈检察官点头应允,小野木走出办公大楼。看看手表,已经快十二点了。 眼睛迎着急驶而来的出租汽车,每辆都载着乘客,很难过来一辆空车。小野木焦急地站在耀眼的人行道上,心里在想,要是赶不上可怎么办! 小野木脑海里首先浮现出没有赶上火车的情景,脖颈不由得渗出了热汗。 大约过去了六、七辆之后,好不容易才来了一辆显示着空车标记的出租汽车。 “到新宿火车站!” 说完,又欠起身在司机背后问: “十二点二十五分的火车,来得及吗?” 司机弯过手臂,看看自己的手表: “现在是十二点三分。想办法赶吧!” 说着猛地踩动了加速器。这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汽车跑起来了,可小野木却平静不下来。脑子里想象着正在不安地等待自己的结城赖子。要是没赶上,可怎么好呢!赖子很可能在即将发车的时候走下火车。因为昨天已经约好,如果可能的话,还是一块儿乘商定的那次列车。 每逢碰到红灯,年轻的司机都不耐烦地咂着舌头,一旦换成绿灯,立即迅猛地从其他车辆的缝隙里钻过去。小野木对司机的好意很高兴,但一想象到发生事故的情景,便想把眼睛闭起来。 倘若发生车祸被抬到医院里去,那就绝对无法跟赖子取得联系了。 伊势丹百货公司的建筑物已经在望,司机头也不回地问道: “先生,哪个月台?” “中央线。” 司机没再吭声,从十字路口把方向盘打到左侧,跑上甲州街道。这位司机心里有数,中央线月台走南口近便。车子驶上陆桥坡路的时候,小野木看看手表,十二点二十一分。 “赶上啦。”- 司机停下车子,回过头边朝小野木笑着,边用自己的手抹去汗水。 小野木登上二等车厢,一眼就看到了结城赖子的身影。她穿着白色的西装,正靠在座位上看书。旁边坐着一位带小孩的中年妇女,赖子对面的位置上,放着她的天蓝色旅行皮箱。 小野木本来曾想象,赖子正担心地站在月台上。然而她却在安安静静地看着书,与自己气喘吁吁跑来的形象一比,不能不使小野木多少有些感到意外。不过,这也使他得到了一个印象,赖子就是这样一位女性。 相反地,如果紧锁双眉伫立在月台上,那就不成其为赖子了。 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从容自若,有条不紊,小野木非常喜欢赖子的这一特点。 因为小野木站到面前,赖子才抬起眼睛。她笑了,从对面座位上取走旅行皮箱,又用手帕轻轻地擦了擦放过皮箱的地方。 “谢谢。”小野木把赖子和自己的旅行皮箱放到网架上,便在那个位置上坐了下来。 “我以为来不及了,一路上都捏着一把汗。”小野木用手帕沾去脸上的汗水。 “很紧张吧,我知道您很忙。”赖子面带微笑,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小野木。 “您没想过我会乘不上这次列车吗?”小野木这样问道。 赖子马上轻轻摇了摇头:“没有。知道您一定会来的。” 看来,赖子接下去是要说:所以我才一动不动地坐在这儿看着书等您。那神态充分说明,她完全相信,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小野木都会来到自己身边的。 火车开动以后,赖子又取出一本小开本的书籍,眼睛捕捉着书上的铅字。那好象是一本外国的翻译小说。她那不大和小野木搭话的态度,使人感到仍在掩饰自己内在的复杂心情。 小野木取出香烟吸了起来。车窗外,武藏野高地上的森林不断地向后移去,山脚下是一片片红色屋顶的住宅。 一周前相会的时候,小野木曾流露过,从星期六到星期一自己要出去做一次小小的旅行。那次约会是赖子打电话提出的,会面是在夜里,走在一条静悄悄的坡道上。 走到一处很陡的铺石路面时,小野木的皮鞋在黑暗中咯咯作响。 他们经过的路上,还见到了某外国使馆的大门。赖子告诉小野木,就在两、三天前,自己曾从这儿走过,很喜欢这个地方,所以才约他来的。 小野木问她“是您一个人吗”,赖子在黑暗中笑着回答: “当然是一个人啦!” 当小野木说,他打算到乡下去过一夜时,赖子突然仰起脸说道: “我也想和您一起去呢。” “这个嘛……” 小野木吃了一惊,只讲出这几个字,甚至连下面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往常,只要小野木一犹豫,赖子马上就会明智地撤回自己的要求,唯独这天夜里她执拗地坚持要一起去。对于小野木来说,没有理由认为这会带来麻烦。这种事情还是头一遭,所以他预感到,赖子大概是有什么话要说。 小野木还不了解结城赖子的全部情况。除了展现给小野木的以外,她在另外一个世界的情形、她的生活,都根本没有告诉过他。 “小野木先生只须了解您面前的我就成啦!至于我的身后,还有什么样的背景,您不知道也没关系的。” 每当小野木开始向这方面提出问题的时候,赖子必定使用这种说法:既不告诉准确地址,电话也总是由赖子挂来,完全是单方面的联系。 当赖子要求跟他一道去旅行的时候,小野木心想,这次也许会了解到赖子的全部情况。对于和小野木的这种奇妙的交往,赖子心里也一定是很不好过的,因为这不是在游戏,小野木也能够想象得出,赖子出于某种原因的限制,不便向自己亮明真相,她肯定正在为此而苦恼。赖子平时是个很有心计的人,惟其如此,所以即使见到他,也从不把这种痛苦表露在外。可是,在某些情况下,这种苦恼便会象断层一样,在刹那间闪现出来。每当这种时刻,从侧面看去,赖子的表情总好似在忍受着煎熬。 小野木判断,在习以为常的东京无法讲出口的事,到旅行目的地便可以全部公开了。正是这一决心,促使赖子乘上了中央线的这列火车。 小野木不时地把目光投向窗外,也不时地从正面盯着正在读文库本小说的赖子。 火车穿过了好几个山洞,每次出来的时候,在列车行进方向左侧的低地里,必定都有河流映入眼底。 在大月车站,许多登山打扮的年轻人和白衣持杖、佛门装束的行者下了火车。内中也夹杂着外国人。月台对面停着一列不长的火车,下车的人们都竟相乘了上去。 “那列火车到哪儿?”初次乘坐这条线路的赖子,从书本上抬起头,打破沉默向小野木开了口。 “登富士山或往河口湖方向去的。” 小野木说完,赖子嘴上应着“啊,原来是这样。”眼睛仍一直盯着那列火车。 “到富士山很近吗?”赖子感到很新奇,以孩子般的口吻发问道。 “到河口湖是一个小时。登富士山要从那里乘公共汽车到山脚下。……我觉得这次列车沿途很好玩。” “有什么吗?” “有一片树林覆盖在火山脚的缓坡上。那是一片茫茫的林海,倘若迷路走了进去,就无法活着走出来啦!象今天这样烈日炎炎的日子,会使人感到有一种闷热的瘴气蒸腾而出。” 小野木在学生时代曾和朋友到过那里,时间也是在夏季,谈起当时的记忆,赖子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他们乘坐的火车开出站台以后,驶临一个很陡的斜坡时,青草散发的热气似乎就要扑到车窗上了。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近在眼前的陡坡。 “什么时候……”赖子对小野木说,“能带我到那儿去一次吗?” 看来,赖子还在脑子里凭空想象着那片林海的情景。 “到那种地方去做什么?” “可是,小野木先生刚才不是说那是个好地方吗!” “话是那么说。但在一般情况下,那可不是个有趣的地方呢!” “我喜欢去看看那个地方。” 使小野木感到惊讶的,不只是那种强硬的语气,而且还有存在于赖子心头的那种愿望本身,因为平时一直以为她是一个处于豪华舒适环境里的人。 小野木没有做声,略把头俯下,重新点燃一支香烟。小野木喷出烟雾把脸抬起来的时候,赖子又把目光垂到那本书上去了。那是一副自己收住话头的姿态。这副姿态一直到甲府车站都没有改变。 在甲府下了火车,两人又乘上另外一列客车。这条身延线的终点是富士车站,所以,小野木对横田检察官说去静冈县,这并没有错。只不过今晚的目的地是途中一个叫做s的富有乡间风味的温泉罢了。为着赖子,小野木才改变了要走山路的初衷,决定到这里的。 火车穿过遍布葡萄园的盆地,开进了山谷。在这列没有二等车厢的火车上,小野木和赖子对面坐着一对去身延山久远寺参拜的老年夫妇。 这对老夫妇据说是特意从东北方面来的,和小野木、赖子说话时,称他们为先生、太太,这很使他俩为难。当他们在s温泉车站下车的时候,老夫妇一再操着东北口音说,自己家在秋田县的大曲,如果到那边去的话,请到家里做客。 “您二位远路而来,我想神佛一定会为您二位显灵的。” 赖子一面拿着旅行皮箱站起来,一面这样说道。老夫妇满面笑容地多次把头低下去表示感谢。 正如来前所预料到的,车站很冷清,出租汽车也只有三辆的样子。 “您投宿的地方决定了吗?” 司机凑过来问道。这会儿才注意到,司机的面孔显得异常灰暗,这不仅因为时已黄昏,而且还由于天空阴沉,乌云飞快地飘移着。风也吹得很猛。 因为讲了“听你的便”,所以司机没有把车子开向建着一排旅馆的那条坡道,而是朝相反的方向驶了过去。 “风很大,好象要来台风呀!”司机操着本地方言说。 小野木想起了横田检察官说过的话。心里有些不安,看看外面,树枝摇摆得很厉害。 “台风真地会刮到这一带来吗?报上可说将要偏向太平洋方面。”赖子也很担心地说。 “不,大概不会有问题。现在刮的,也许是它的余波吧!”小野木还是对报纸上的预报笃信不疑。 他们所到的旅馆,据说是本地最大的一家,在田野里辟出偌大一个院落,只有一幢楼房悄然耸立在那里。 到大门外来迎接出租汽车的女用人们,全都吃惊地打量着赖子。她们的头发也被风吹得乱蓬蓬地飘散开来。 房间与旧有的主建筑物是分开的。据说只有这栋楼是新建的,有游廊和主房相连。正因为主建筑是陈年旧居,所以其败落简陋异常显眼。本来,这处温泉是以接待那些自筹伙食的疗养客人为主的。 房间的紧后面是一条河流。大约是为了美化环境,只在旅馆所属范围内种植了柳树。柳枝都斜着垂向下方。 “今天真不凑巧,风太大了。”一位中年女用人来送茶,口里这样寒暄道,“还有一条消息,收音机里三点钟广播说要来台风,真叫人讨厌哩!” 小野木和赖子彼此看了一眼。 “广播里怎么说?”小野木不安地问。 “啊,怎么说才好呢,好象是讲,从伊豆半岛登陆,通过关东地区的北部,再刮到日本海。据说,今晚十一点左右,在山梨县风力最大。”女用人这样转述道,“不过,我想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因为这一带还从来没有遭受过台风的灾害。广播总是夸大其词,所以过后经常笑他们大惊小怪。” 女用人好象要使客人放心似的,自己先笑了。 “浴池在走廊左边的拐角,是全家共用的。” 女用人又说了一句“请慢慢洗吧!我们利用这个时间为二位准备用餐”,然后就退了出去。 “小野木先生,您先请吧?”赖子以自然的语调说。 “好。”小野木早有这种思想准备,于是脱去西装,换上了旅馆的浴衣。赖子当即把小野木的西服、衬衫等拾起来,收进了西服衣橱。看见这一情景,小野木感到,赖子的手指说明,她已是有夫之妇。小野木觉得又清楚地看到了赖子的另一个侧面。 小野木洗澡的时候,外面落起雨来。从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知道,雨点相当大。浴池的水不凉不热。回到房间时,女用人正一面往桌子上摆菜,一面和赖子简短地交谈着。 “您饭前不去洗澡吗?”小野木对赖子说。赖子仍然穿着白色的西装坐在那里。 “真的,”这位中年女用人声音嘶哑地劝道,“太太要是和先生一块儿去洗该多好!要么,您现在去洗一下,然后再舒舒服服地换上和服吧?” 赖子谢绝了,很大方地微笑着对女用人说:“过一会儿吧。” “啊,好的。”女用人朝小野木扫视一眼说,“那么请便吧!”又郑重地向赖子鞠个躬退了下去。 “为什么不换衣服?”小野木问正在给自己盛饭的赖子。尽管语气里决没有责备的意思,但在赖子听来也许倒是那样。 “过一会儿我有话对您讲。”赖子低声说道。 小野木心里一动,预感到自己经常考虑的事情就要出现了。赖子大概是想说出什么真相。她似乎在表明自己的意志,在说明真情之前,仍要保持以往的状态。 小野木感到紧张,心里微微在颤抖。 那以后又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外面愈发风狂雨骤了。 这中间女用人曾来过一次,说是也许会停电,放下蜡烛和火柴便离去了。 小野木吸着香烟,听着外面暴风雨的声音。这正适合于等待赖子说明真相。 一直低头坐着的赖子,在电灯熄灭之后,突然倒在小野木的腿上。在这风狂雨骤的一片漆黑之中,倾听赖子吐露全部真情,好象更能使自己的心情承受得住…… 三 电灯熄灭之后,整个房间漆黑一团。然而,即使在黑暗之中,也还有一束微弱的光。尽管不知它来自何处,而且不足以称之为光;总之,小野木的眼睛能够看出自己膝盖上所承受的重量的轮廓。朦胧可辨的白色,是赖子背上的衣服。 她正在颤抖,这当然不是用眼睛看到的,而是小野木的腿感觉到的。赖子啜泣着,全身的重量都投放到小野木的腿上了。 外面,风声大作,雨势更猛。女用人先前来送蜡烛和火柴的时候,说怕暴风刮进屋子里来,临走时顺手关上了玻璃窗外的木板套窗。木板套窗不停地震动,发出暴雨打在上面的声音。 外面有人在叫。 小野木纹丝不动。微微在动的是赖子的身体,而且越来越厉害。 小野木知道赖子要说什么,自己的心也在发抖。这位平时总是从容不迫的女人,还从未如此反常失态过。小野木在等待赖子的啜泣化作某种语言。 蜡烛没有点燃,仍旧放在桌子上。如果点亮的话,赖子肯定会请求立即把它灭掉。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把整个房屋吹得都在晃动,风声过后,赖子说: “小野木先生。” 声音好象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但讲得很清楚。 “您能心平气和地听我讲讲吗?” 小野木没有马上回答,咽了口唾沫才用嘶哑的声音答道;“能。” 和预感到某种恐怖时一样,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了。赖子事先说出要“心平气和”,这的确是她素常讲话的方式。 “我……” 又一阵狂风吹过。小野木以为是风声打断了赖子的话,其实并非如此。 “我,有丈夫。” 这声音听起来不是在坦白,而是在向小野木正式公布消息。 赖子仍是西服装束,双膝整齐地跪坐着。倒向小野木的,只是俯过来的上半身。小野木早有预料,赖子拒绝换上旅馆的衣物,正是为了这句坦白。而且他心里也清楚,离开东京的时候,赖子就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 “这个问题,”小野木说,“我早就想象到了。” 在接受赖子宣告的那一刹那,一直使小野木心脏剧烈跳动的恐怖心理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要爆发出从未想到过的恸哭。 “是吗?”赖子把头从他的膝上稍稍抬了起来。 “您早就察觉了吗?”她的声音很低,还含着泪水。 “说‘知道’也许更为恰当。”小野木答道。 “我也认为,”赖子的声音更低了,“小野木先生早已察觉到了这一点。” 风吹断了外面的树木,那声响好似把空气撕裂了一般。雨下得更大了。 赖子又稍微加重了语气说: “我用不着再讲自己是个坏女人了。对于这种谴责,我可以独自在内心里静静地听着。只是,我不能再欺蒙小野木先生,继续相处下去了。” “……” “我这样说,您大约已经明白了。能结识小野木先生,到现在为止,我一直感到很荣幸。虽然时间很短,即使明天就死去,我也毫不后悔。不,其实就这样突然死去,说不定会更加幸福。因为,比较起来,明天又要开始的生活方式,是那样地无聊,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赖子!”小野木叫了一声。 小野木明白,听到结城赖子坦白之时,便是与她别离之际。但是,当赖子突然伏身哭泣的时候,小野木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想使出浑身的力气,把就要转身离去的赖子再拉回来。 突然从远处的主建筑物传来了人们的嘈杂声,接着走廊里又响起了有人跑过来的脚步声。 “对不起!”女用人慌慌张张地站在拉门外喊了一句。 赖子从小野木的腿上离开,口里应了一声。 纸门拉开后。女用人“啊!”了一声。因为没有点燃蜡烛,屋子里很黑,所以女用人似乎有点惶恐。正要把身子立即躲到刚拉开的纸门后面去。 “不要紧,没关系的。”赖子忙止住说。“因为有风,特地没有点上蜡烛。” 一道暗淡的灯光从女用人拉开的门缝里射进来,原来女用人手里提着灯笼。橙黄色的灯苗,在房子里也晃个不停。 “台风刮得更厉害了。”这是位上了年纪的女用人,声音有些慌乱,“怕出现意外情况,所以要请二位客人马上转移到别处去。” “到别处?”竟要去避难,这简直不可想象。小野木又问,“你讲的别处,是去哪儿?” “啊……”女甩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打量着这两位没有点燃蜡烛、跪坐在漆黑房间里的客人。小野木穿着旅馆的浴衣坐在桌前,赖子身穿白色的西装稍微离开一点。昏暗的灯笼光没有照到他们俩的全身,投射出令人不安的阴影。 “在这东边,有个旅馆工会的办事处。那里地势高,比这儿安全。我们想暂且把客人领到那里去,然后再与附近的旅馆交涉,请他们给安排住处。” 小野木想起来了,乘出租汽车到这里来的路上,沿着斜坡建有一排旅馆。 “你是说,这里危险,对吗?”小野木问。 “是的。旁边就是河,据说也许会发生洪水。因为这幢房子是建在最低的地方。” 雨很大,这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却不知道还有洪水泛滥的危险。小野木脑海里掠过去年伊豆半岛发生台风的情景,当时曾把该地的温泉镇刮得一塌糊涂。他想,或许是因为有了那一次的前车之鉴,这个旅馆也在采取预防万一的措施。 狂风依旧呼啸不已。每当风声一紧,拍打在整个建筑物上的雨滴也就更猛。 尽管受到风雨声的阻碍听得不大真切,但仍能听到从旅馆旧主建筑物方面传来了三、四个男人的喊声。 “那边的客人也都离开了。” 女用人催促着说。每当风雨狂呼而过,女用人的声音就增加一层不安。 “赖子,准备好了吗?”小野木问道。在这种危险迫近的时刻,小野木心里竟首先涌出来一个奇怪的念头,就是要把赖子安然无恙地送回丈夫身边。 “嗯,我……”赖子的声音不同往常。她蓦地站起身,急步朝装有西服衣挂的固定门走去,敏捷地取下小野木的衣服,抱在手里。 小野木站起来,要把浴衣脱掉。 “还是穿着出去好。要是把西服淋湿了就……”赖子一面说,一面把拿在手里的小野木的西服、衬衣等分装在自己和小野木的旅行皮箱里。因为不能一下子全装到同一个皮箱里。赖子迅速、麻利地做完这件事。这时响起了树木或别的什么东西倒下去的声音。 “您二位携带的东西就这么多吗?”女用人惊恐不安地问。 “快,请吧!”女用人提起一个旅行皮箱,打着灯笼,首先走出了房间。然而,在快到游廊的时候,灯笼灭掉了。没安窗子的游廊里,风和雨穿堂掠过。 小野木搂住赖子在游廊里跑着。只跑过三米多的距离,小野木半边身子就被雨淋透了。 一个披着雨衣的旅馆男侍,从黑暗中靠近过来,嘴里喊着女用人的名字。 “这是新楼那边的客人呀!”女用人把旅行皮箱交给旅馆的那个男侍,喊道:“快把客人的皮鞋包好!” 赖子把旅馆借的男用雨衣披到头上。小野木搂着她的肩又跑起来,由于风雨交加,赖子的身体好象就要倒在地下。 两人都感到身体发飘。瞬息而过的强风一吹,他们险些就要被吹散到漆黑的夜幕里去,脚尖根本用不上力气。 走在前面的那个旅馆男侍,不断地从黑暗中朝他们喊着,“走路的时候,身体向前倾!用往前倒的姿势迈开步子!” 因为风的关系,那声音忽而变细,忽而又大起来。雨点打在身上很疼。水顺着鼻子嘴流到下颚。风吹得人透不过气来。 “赖子。”小野木搂着赖子淋得透湿的身子走着。“不要紧……请放心。”赖子只有声音从遮头的雨帽下传出来。看不到她那白暂的面孔。小野木的浴衣已经被水粘到身上了。 后边还有避难的客人走过来。大家都很害怕树木倒下去的声音以及河水的轰响。没有一个人吭声。地面上的水沿着斜坡流成了河。 倒伏的草木在黑暗中抖动着,分不清是走向哪里。风,和着雨声吼叫着。 “赖子!”小野木放开噪门叫了一声。他心里想,任谁听到也无所谓了。 “请放心!”赖子又讲了同样的话。 小野木要说的并不是这件事。他是想说,赖子,您不要走开!请您不要离开我,我们决不分离!这才是小野木心里要说的话。他很想在风雨交加之中,不顾一切地把这些话喊出来。 赖子好象把小野木那句话理解为要讲暴风雨了。小野木不再吭声,没有讲出下面的话。 然而,他马上又想到,赖子说“请放心”,也许就是在回答自己的这种心情吧!以赖子的敏感,她不会不理解的。“请放心”这三个字,大概就是赖子做出的回答。 小野木想把赖子抱得更紧。 从对面传来有人喊叫的声音“喂……!” “喂!”走在前头的旅馆男侍应了一声。 “几个人哪……?”对方在问人数。 “七位呀……!”这边的领班回答着。 越过铁道口,路开始上坡。从坡上走下来一群黑影,手里拿着电筒,脚下淌着水。这几个男人里,有的穿着消防团的号衣,也有的赤身露体。 “是七位吗?”领头的男子向领班核实着人数。他好象还在用指头数着。 “暂时在工会的二层吧!筱屋旅馆遭了灾,所以那边的客人都逃了过来,房间分配不开了!”那个男子怕风吹得听不清,大声地说着。 “筱屋遭了灾啦?”领班发出了吃惊的声音。 “发生山崩啦!” 只有旅馆那幢开始倾斜的楼房黑影,在夜幕中尚能看到,手电筒的微光在房檐下忽隐忽现。旅馆后面也有一条河,不断传来河水奔腾咆哮的声音。小野木知道那条河的上游是个峡谷,就在那个方向的远方,发出地动一般的轰响。 房屋、楼顶、檐下,都不断响着类似金属的声音。 “现在领各位到工会办事处去,走路的时候请多留神!” 消防团的男子带着几分傲慢的腔调说。客人们都保持着沉默。 一路上不断地响起东西落下来摔碎的声音。 “小心瓦片飞过来,请尽量靠房檐里面走!” 消防团的男子在狂风里又吼了一句。赖子仍由小野木搂着走在路上,她叫了一声:“小野木先生!” 似乎听她说了句“我真高兴”,却被风遮去没有听清。小野木反问了一声“啊?”但这次赖子也仿佛没有听到。 旅馆工会办事处的二楼,有二十张铺席大小。然而,这里一点也不宽敞,其狭小的程度使人觉得,简直要彼此背靠背地挤在一起。收容到这里来的,有小野木他们所住旅馆的七名客人,以及从其他旅馆来避难的十一名房客。 和其他旅馆进行交涉,也都以住着团体客人或满员为理由,遭到拒绝。因为旅馆本来就不多。再加上所有旅馆都受到洪水的威胁,全都拒绝接受新的避难客人。 小野木和赖子掺杂在其他房客中间,在这二层搂上度过了昏暗的一夜。据说点燃光秃秃的蜡烛很危险,因而吊起了马灯,人们都用手电筒照着脚底下走路。简直和战争时期的夜晚一样。 小野木让赖子把头枕在自己的膝上睡着了。就是这样也无法充分伸开手脚,否则就会碰到邻人身上,因此不得不蜷缩着身子躺在那里。 小野木用手指轻轻地抚摩着赖子濡湿的头发。她的头发和面颊都象沾着水一样冰凉。在马灯微弱的亮光下,赖子的脸很暗,表情模糊不清。 “小野木先生,您不睡也不行的呀!”赖子在小野木的膝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马上又睁开了眼睛。尽管事先约好要轮换睡觉的,赖子却立即坐起身来。 “可以的。您再睡一会儿吧!” “不,我睡不着。还是坐起来舒服。” 旁边就睡着别人,不能大声讲话。两个人低声耳语起来。 “对不起!” 小野木也把头放到赖子的腿上了。赖子脱去淋湿的西装,换上了旅行皮箱里备用的连衣裙。小野木也穿着从皮箱里取出的衬衣和西服裤子。躺在赖子的腿上,小野木刚刚睡意朦胧,马上又把眼睛睁开了。 “对不起!把您领到了这种地方。”小野木从下面仰视着赖子的脸说。 “不,原因并不在小野木先生呀!”赖子含着微笑答道。 “不过,我要是不来这里的活,就不会遇上这样的天灾了。” “这没办法呀!是我任性跟着来的。” 外人就躺在身边,不可能进行复杂的谈话。这说不定倒是件好事。刚才这些活,自然而然地脱开了赖子所坦白的问题的核心。然而,结果却相反,使彼此的心更加贴近了。外面正在呼啸的暴风雨,室内光线暗淡的吊灯,加上灯光下映出的胡乱挤睡在一起的模糊的人影,这一切都促使两个人的心贴得更紧。 这一夜里,竟两次听到了山崩的声响…… 天将破晓时分,从背后穿过的河流,清晰地发出了洪水的声音。 这条河的坡度很陡,两岸崖壁很高,一般认为河水不会溢出河床。尽管如此,也还是有人通知说河水已经开始漫到公路上。 那条公路已经流成了河。 在夜幕刚刚拉开的晨曦之中,朝后面那条河流望去,鲜红的浊流正以意想不到的宽度和流量奔腾咆哮着。 树木和断崖的土方在水里翻滚着,以一泻千里之势飞流而去。雨小了,风也停了。只有那红色的洪流还在尽情地逞着威风。 “今天早晨七点三十分满潮!”穿着消防团服装的三个男人来到二楼说。他们好象是来查看这座建筑物是否安全的,还仔细观察了正在奔腾的河水。 “还有两个小时啊!”另外一个男人说。 “富士川说不定也要泛滥呢!” “火车会不通的吧!” “那是肯定的。身延线被冲得七零八落。若是东海道干线的话,会马上修复,但支线就慢了。即使水退下去,也得两三天吧!” 小野木脸色变了。首先产生的冲动还是无论如何也要在今天把赖子平安地送到她丈夫的身边,送到她那既没见过面、也不知道名字的丈夫跟前。这是小野木的责任。 雨中行 一 天亮后,台风停了,树木还在摇动。不过那已是普通强风所吹动的样子。只有雨还在下,但也是普通的大雨了。 然而,红色的河水却仍在上涨。水面的宽度超出想象,速度在加快,水势在激增。长着树木的河崖,被洪水不费吹灰之力就冲垮了,并顺流朝下游漂去。 集聚在旅馆工会办事处二楼的人们首先关心的是火车是否会来。然而,甲府发出的六点二十分的火车不见踪影,富士宫发出的七点零一分的火车也杳无音讯。 穿消防团服装的男人从车站跑回来了。虽然普通电话线已经中断,铁路电话好象仍在畅通,他进来报告说, “听说从k到甲府的铁路线,因为山崖塌方已经不通了。我们这面由h往前的线路,被富士川冲断啦!” 在场的人都惊惶失色。因为听说七点才是满潮时刻,大家本来就心存一缕忧虑,而一旦面对现实时,人人都感到狼狈不堪。 “几个小时能修复呢?”有人这样问。 “大概得两天吧。” 对方这样回答。而且,据说这也是不可靠的。 赖子脸色煞白,从工会办事处的窗子朝下望着河里奔腾的洪流。 “赖子,怎么办?”小野木说。 “您说怎么办?”赖子反问道,两眼显得木然失色。 “他们说修复需要两天。在这里停留两天的话,您……”下面的活,小野木实在说不出口了。 赖子肯定是在丈夫面前撒了谎才来的。按照小野木事先的打算,她此行也是只计划住一夜的。 要是在这里羁绊两三天的话,她的处境将会怎样呢?小野木感到自己脸上失去了血色,内心激动得难以忍受。 “简直是束手无策呀!”赖子以低而颤抖的声音说。眼里现出一副近乎坐以待毙的神情。 小野木心想,这样不行!仿佛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大脑,眼前突然一黑。内心里发出一种本能的叫声: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今天夜里也一定要把赖子送回她丈夫的身边! 小野木大步朝带来消息的身着消防服的男人那儿走了过去。 “据说因崖壁塌方,铁路没有修复的希望,这消息准确吗?” 连小野木自己都觉出了自己的脸色不正常。那个男人吃惊地看着他的脸。 “准确。因为车站工作人员在电话里联系时是这样说的。” “往回返的列车大概还在运行吧?那是在哪个车站呢?” “这个……”消防团的男人现出困惑的表情,“现在还不知道是哪一站。恐怕,也许还不清楚吧!” 在小野木听来,这种说法完全是一副与己无关的口吻。 “请你马上给弄清楚!我想你是有这个责任的。我们今天夜里必须返回东京。” 嗣后,赖子觉得小野木讲得有些过分;但当时他激动得连眼睛都红了。 好象由于小野木的抗议才清醒过来一样,被困在这里的其他房客都向穿消防服男人围了过来。 “对呀!我们必须回去!旅馆有责任帮助解决!”一个类似公司职员的年轻人调子最高。他的身后,一个办事员模样的女子,正哭丧着脸站在那里。 “叫我们住到这种地方,这算什么?难道还要我们在这里住两个晚上吗?”一个秃顶的男人瞪着三角眼说。 后面河里的水量仍在继续增加,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不过,台风已经过去,房客们都松了一口气,感到危险解除了。现在的情况是,希望尽快离开这个地区的焦躁情绪,又在每个人的脸上逼真地表现出来了。 然而,比起聚集在这里进行抗议的任何一个旅客来,小野木更感到进退维谷,心急如焚。 “我不是旅馆的工作人员。”穿消防服的男人一面退缩一面说,脸上显出一副为来势所压倒的神情。 “你把旅馆方面的负责人叫来!” 大家吼叫起来。那个男人急忙跑下楼梯逃之夭夭了。 不过,倒不是旅馆方面有意把客人丢下不管。三、四个旅馆领班跑上来对大家说,好不容易才与各个旅馆安排妥当,就请转移到那些地方去。 “据说完全没有通车的希望。由于中央线被冲断了好多地方,即使到甲府方面能够通行,去东京方向的火车也开不出去。” 另外一个男人这样说。 “与东海道线相联的铁路,从h站到对方有三处被切断,所以这条线路也指望不上。据铁路方面说,水势一旦减退,修复工作将通宵进行。” 客人们被宣告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了。 被困在这里的客人纷纷发了一通牢骚,很快又都绝望地安静下来,不知是谁带头坫起身来,由领班们引着走散了。一种意识到这是不可抵抗的力量的念头,使客人们平静下来,并把他们引导到听天由命的心境中去了。 小野木和赖子也暂且被领到工会办事处右手的一个叫“柏屋”的旅馆。 这是一家小旅馆,每个房间里人都满满的。一双双神色不安的眼睛从窗子向外张望着。 “房间很脏,真对不起。”引路的女用人道着歉。 一点不假,房间很陈旧,有六张席铺大小,看来平时根本没有用过。席子已经发红,边角都磨破了;拉门的格棂也很脏。 领班退下以后,两人又面面相觑起来。被安顿在这样的房间里,顿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成了私奔的人。 赖子啜着半凉不热的茶水。外面,雨声仍然不停地传进耳朵里。 脸色岛得象一张白纸,造形美观的嘴唇在颤抖。 小野木看着赖子的脸,被迫下了某种决心——必须返回东京,如果不把她送回去,便会产生严重的后果。 “赖子,请您在这里休息休息。我到火车站去问一下。”小野木还没来得及坐稳,就离开了房间。 面对这些平时不多见的超满员客人,女用人们简直不知所措,在走廊里东奔西走地忙碌着。小野木抓住其中一个问明了去火车站的近路,然后走出了大门。 雨已经减弱了许多,但还没有停止的迹象。滚滚的乌云飞快地向北疾驰而去。车站上,消防团的一群年轻人正聚集在那里,和车站人员谈论着洪水的问题。 “您是到东京吗?根本没有希望啊!大概还得两天左右吧!到富士宫去好象还可以,不过到那儿要走四十多里路。而且都是山路,又碰上这样的天气,很难走呀!”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的车站年轻工作人员以公事公办的口吻答道。肯定从今天早晨起他已多次做过同样的回答。 回到旅馆时,赖子正站在廊檐下茫然地望着天空。一看到小野木,她立即扬起眉头表示发问,脸上挂着勉强的微笑。那是一种寂寞而空虚的表情,含笑的面孔则正表示着对小野木的信赖。 赖子显出这样求援的表情,小野木迄今还从来没有见到过。 可以说,正因为看到了赖子的这副神态,才促使小野木下了决心。在这之前,他还一直拿不定主意。 “赖子,我们到富士宫去吧。听说到那里就能乘上火车了。” 面对小野木的坚定目光,赖子点了点头。 “听说差不多有四十多里路哪!要是这样的话,既需要准备食品,还得带上一些必备的东西。” 小野木接受了旅馆方面提供的全部必需品,其中有:干面包,现成的罐头,手电筒,旧帆布背囊,水壶,还有雨衣和帽子等。 一旦下了决心,他的行动就迅速了。 “可是,这太勉强了吧?您带着妇女,还要走四十多里山路,又正赶上这种天气呀。” 旅馆主人是一位五十多岁秃顶的大个子男人,望着赖子纤细的身姿有些担心。但是,当他知道两人的决心已不可更改时,便突然积极起来了。 他大概看出了有什么非同一般的情况,一会儿说穿皮鞋危险,找来了女式雨靴;一会儿又说最好把这个也带去,送来了蜡烛。 小野木道了谢。 一个看来有一米八、九左右身材魁梧的男人,和一个细高苗条的漂亮女子,两个人要顶着台风去赶路。面对这一图景,旅馆主人显出一副未始不深解人意的神态。 雨衣恰好没有女式的了。赖子拿到的也是一件粗糙的外缝大雨衣。 把那件过大的雨衣紧紧地褒在身上,她的脸和四肢顿时都显得小了。 望着象个真正小姑娘的赖子,小野木胸中涌起了可以称之为“冲动”的那种感情。 到现在为止,小野木所了解的赖子,从感觉上说,总是保持着年长妇女的那种沉静,是一位从未显露过慌乱形影的女性。处于被动地位的总是小野木一方。 然而,此刻的赖子,两眼只盯着小野木乔夫,信任他,依赖他,把一切都交给了他。 小野木浑身都涌出了勇气。 旅馆的领班和女用人们劝阻说: “冒着这样的雨天,太勉强啦!” “还会发生山崩的呀!往前去更危险,简直连一半路也走不成呢!” 两人断然拒绝了这些人的劝阻出发了。 房客们都探出头来。路上遇到的人,全都惊讶地回头目送着他们两人。 走在山脚下的路上,比想象的要艰难得多。脚下,水哗哗地流成了小河;常常要淌过没膝的流水。雨,一刻不停地照旧下着。 赖子在小野木的搀扶下迈动着脚步,乌黑的头发散乱到苍白的额上,着来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不知已经走了多长时间。两个人都一心只管赶路了。走路是眼下的唯一目的。坡度很陡,不停地爬上爬下。水从梯田流下来,地里一片泥泞。 因为水已经够沉重的了,再加上泥泞,两个人的脚步就更迈不动了。 右下方出现了铁路线。他们一直沿着能继续看到线路的地方走下去。不过,这一带是峡谷,对面裸露的山坡上也有一条水流,看上去仿佛是一条白色的带子。 不时地有农家住房映入眼帘,有人从里面走出来眺望着正在赶路的两个人。 峡谷到了尽头,富士川一下子跳进眼底。 往常的富士川,是一条驯顺的河流,两侧是铺着白色小石子的河床,河水在中央无精打采地流着。然而现在看到的富士川,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奔腾的河水溢满两岸的堤防,卷起许多漩涡,凶猛地咆哮着。 广袤平坦的水田,也灌满了红色的洪水,宛如一片汪洋大海。 从正在走的位置俯瞰下去,这一侧的线路已经消失在洪水里。十四、五个穿着蓑衣或雨衣的人,正聚拢着站在雨里,看样子是无从下手。 小野木心想,火车暂时不会通行,最快大约也得明天傍晚或后天早晨吧〗里然觉得毅然离开s温泉还是对了,但是一想到还要带着疲惫不堪的赖子往前赶路时,他的心不由得紧张地跳了起来。 断绝交通的铁路线,自那以后也是时隐时现。每当下面出现车站时,必定都有人集聚在那里,肯定都是在等待不知何时方能开来的火车的旅客。 这样的火车站已经出现好几个了。确切数得出的就有三个。小野木考虑着到富士宫车站下余的车站数目。 雨还在下,但已经小了许多。四周不但丝毫没有明亮起来,反而渐渐昏暗下去了。这倒不是由于云层变厚,而是因为太阳已经西斜。看看手表,四点钟了。走了五个小时,连一半路程都没走完。 自然,这当中还包括在半路上耗去了一部分时间。那是在一处山脚的背后,依偎着二、三家农舍,小野木让赖子在那里休息了一个小时。 在农民家里讨了一些热茶喝。 “还要走到富士宫?”这家人惊呆了,“这可是乱来了呀!肯定要倒在半路上的。” 农家主妇指着赖子。 “带着这位太太,就更难啦!太太已经累得不轻了吧?我不是讲不吉利的话,请二位还是到下一站的旅馆住下吧!” 午饭是在那家吃的。小野木从帆布背囊里取出旅馆给做的饭团,打开了罐头。 无论怎么劝,赖子也不肯多吃一口。小野木自己也情绪不高,毫无食欲。不过,纵使再勉强,他也不能不吃。 “小野木先生,”赖子悄声说,“我今晚不回去也没关系的。若是为了我,索性等火车通了再回去吧。” “讲的是什么!”小野木低声斥道,“今天晚上要回去。” 那以后的一个小时,倒是很赶了一段路。但赖子的重心却渐渐地不稳了。 小野木搂住赖子一步一步地朝前迈着双腿。尽管如此,她还是稍微碰到一点东西就马上要绊倒的样子。实际上这并不是人行大道,只是一些随着山坡蜿蜓起伏的羊肠便道和田间小路。 这些迤逦的小径也不平坦,一会儿爬上陡坡,一会儿走下断层。行进在这样的路上,对赖子来说,肯定是近乎无情了,但小野木却不得不抛开这种怜悯的感情。 当来到山脚下一个类似果园的地方时,赖子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倚到小野木身上了。小野木的耳朵能清楚地听到她急促的喘息声,抱在怀里便知道,她的腿一步也迈不动了。 来到这地方以后,一所房屋也找不着。果园是人工栽植的,树木的排列整齐划一;背后是一片层叠起伏、类乎原始林的森林。 峡谷对面的山岭也被云雾缠绕,半山腰以上部分若隐若现。山坡上有几条发红的条纹,正是刚刚发生过山崩的痕迹。 果园的树木被雨淋着,从缝隙里看到的富士川,颜色通红,浊流滚滚,一派荒凉的景象。果园周围没有一间房屋,看不到一个人影。 小野木打定主意,不管怎样,就是抱着赖子,也要走到有农家的地方。他正咬紧牙关迈动着双腿,眼前出现了一间小房。 不过,郅不是住家,好象是果园的值更小屋。 里面没有人。小野木走近前去,敲了敲门,没有反响。 小野木把门弄开了。赖子身上的雨衣被淋得透湿,在小野木解下拴门金属丝的时候,她站在那里强忍着,差一点没倒下去。 小屋里面,杂乱无章地放置着采收水果的工具。周围狭小的空间里,堆满了木箱、筐篓和梯子等。 小野木取过卷起来的席子,把它铺到地面上。 “赖子,在这儿休息一下吧!” 小野木替赖子解开雨衣纽扣,帮她脱了下来。里面的西装也湿透了,冰凉冰凉的。 赖子脸上垂散着湿漉漉的头发,身子在微微地颤抖。 两只手冰凉。小野木拆开木箱,生起火来。屋子很狭小,火太大容易出危险,所以只点了个小火堆。 小屋里显得很亮,说明外面已经天黑了。 赖子坐到席子上。火映红了她的面庞。在小野木看来,赖子那苍白的脸好象发生了某种变化。 小野木在赖子身边坐了下来。 “冷吗?”他问。 “不冷。”赖子摇摇头,故作精神地朝小野木笑了笑。小野木感到她很可怜。 “过一会儿就暖和了。”小野木两眼盯着红色的火苗说。 小屋是马口铁屋顶,所以雨点声显得很嘈杂。林涛的吼声还没有消逝。河水的声响仍不绝于耳。在这座山间小屋里,小野木和赖子都感到这里是一个只有他们自己的世界。 “也许是罪有应得呀!”赖子低声说了一句。美丽的大眼睛直盯盯地瞧着火堆,脸上毫无表情。 小野木感到自己心房猛地一收, “罪有应得?”小野木刚转过身去,赖子便突然扑身倒在他的怀里了。 二 “小野木先生!”赖子把脸埋在小野木的胸口哭了起来。因为她是全身猛地靠过来的,小野木的身子几乎失去了重心。 “您如果提出分手的话,我是会死心的。”赖子突然停止哭泣,这样说了一句。可是,声音里却仍然带着啜泣。 放开闸门的啜泣,自己能在一瞬间蓦地收住,这的确很象赖子的为人。 小野木明白赖子这句话的意思。 昨天晚上到达旅馆伊始,就听到了赖子的坦白。小野木当时并没有用语言去解决那个问题。然而他认定,在台风中,彼此的动作已经做出了答案。他的想法是,尽管听了她的告白,但自己业已用行动表明了不离开她的意志。从赖子的情形看,小野木也觉着得到了她的回答。 可是,不用言辞表明心迹,而以彼此的动作加以印证,那是极为暧昧的。然而,基于两人都意识到了这种暧味,才始终回避直接触及这个问题的。这种情况,固然意味着爱情的深切;但确切地说却是一种掩饰行为,即双方都想避开破裂的恐惧。 赖子自言自语地说,“这是罪有应得呀!”又说,“您如果提出分手的话,我是会死心的”。这两句话的含义,小野木都完全理解。 所谓“罪有应得”,大概是指这场不测天灾所造成的事故。事故迫使他不能在预定的晚上把赖子送回家,赖子对丈夫的爱情如何,可以姑且不论;这句自语,则正是出于她那作妻子的心理自然脱口而出的。 然而,还不止于此。 赖子流着眼泪吐出“您如果提出分手的话,我是会死心的”这句话,大概是想说,倘若小野木讲出想离开这样的女人,她也是无法挽留的。而小野木并没有与赖子分手的意思。 小野木的胸口切实地承受着赖子全身的重量。尽管在黑暗之中,接触到的手仍能感觉出她的肩头在颠动。赖子憋住声音在哭。 小野木把要滑到腿上的赖子抱起来说:“我不能离开你呀。” 很奇怪,小野木此刻明知赖子是有夫之妇,却并没有犯罪的感觉,因此,他感到自己有责任无论如何要在今天夜里把赖子送回家。正是从这种理智出发,他才决心冒雨把赖子带到通火车的地方,并不顾一切地走到了这个地方。 不过,在小野木的现实感情中,这种理智已经分裂为两种互不相干的东西:一种是责任,一种是对赖子的爱情。 这难道是由于小野木还没有见过赖子丈夫的缘故吗?他的相貌如何,身高几许,体格怎样,这一切小野木统统都不晓得。不仅如此,甚至连他的名字、职业、住址,也都毫无所闻。 在小野木面前的,只有“赖子的丈夫”这样一个扑朔迷离的幻象而已。小野木对这个“幻象”产生的责任心很强,然而程度却决非很深。所以,当爱恋赖子的激情一旦涌起,这种责任心就脆而不坚了。 “您不离开我?”赖子仰起脸说。濡湿的头发触到小野木的面颊上。 “不离开。”小野木以低而颤抖的声音说。 “真的?不管发生什么情况……?”赖子问,嘴唇就要和小野木碰在一起了。赖子的呼吸已经扑到小野木的鼻子上。 “不管发生什么情况……?” 这不是一句简单的话语,里面包含着危险而复杂的内容。小野木仿佛感到赖子的丈夫突然站到了自己的面前。 “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也不和您分离。”小野木吸了一口气说。话出口之后,小野木心里产生了一种面临无底深渊的感觉。脑子和胸口都发热了。 “请您不要考虑我的丈夫。”赖子说,“这是我们早已约好了的。……虽然我是做好了思想准备,来向您坦白这件事的,可我还是失去了自信。觉得您好象要逃开似的。” 小野木没有吭声。其实,刚听到赖子告白的时候,也许就是赖子所说的那个样子。他也失去了足以支撑自己的信心。 “请您认为只有赖子自己吧!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只有您和赖子……” 赖子把正要说下去的嘴唇主动地贴到小野木的唇上。被雨淋湿过后的嘴唇冰凉冰凉,可嘴里却象火一样的热。 “我是这样想的。” 小野木把赖子的脸稍微放开一点说。地面上的火堆已经燃尽,剩下的火苗象红色的小煤油灯,在黑暗中逐渐隐没。外面,河水仍在号叫着。 “不冷吗?”小野木在赖子耳边轻声问道。 “不。”赖子在小野木怀里动动身子,悄声应了一句。 首先看到小屋窗子上的惨淡白光的,是小野木。赖子还在梦乡之中。 迎着亮光看了看手表,还不到五点钟。肩头觉得很冷。小野木悄悄地起了床,集拢着可烧的木柴。打开手电看了一下,空箱子里还有一些凌乱的木片。他把这些都收集起来,在原已变黑的灰堆上点起火。 尽管火花噼噼啪啪地爆出声响,赖子却仍旧一动不动地睡在那里。 河水的声音照常传进耳鼓,下雨的动静已经听不到了。 火光照着赖子的头发,映出她的姿容。她正侧身躺着,把手轻轻地伸向前方。那手的情景,好象正空虚地按住小野木方才躺过的地方。 小野木看到,这是与往日不同的赖子,这会儿显得非常幼稚。小野木心想,这也许是自己心理上的变化。这倒是个发现,但那变化难道是在一夜之间发生的吗? 柴火爆出一个很大的响声,赖子睁开了眼睛。墙壁上红光晃动,她好象吃了一惊,猛然坐起身来。 “咬呀,您已经起来了?”看到小野木,她高声问了一句。 “还早呢!再躺一会儿吧!”小野木在火堆前说。 “可是……” 赖子起床后,看看小野木,又用双手把脸蒙住了,小窗子比先前亮了许多。 “我去洗洗脸吧。”赖子轻声说道。 “哪有那种地方呀!”小野木故意讲得很粗暴,结果却成了一句快活的话,“外面除了山就是地,即使有水,也只有泥水。” “噢。”赖子略侧过身去,整理着松乱的头发。小野木起身来到跟前,赖子转过脸正面对着他。和昨夜里一样,目光大胆地盯着小野木。 小野木把手伸了过去。 “等等!”说着,她把身体稍向后退了一点。 “头发。” “嗯?” 小野木用指头从赖子头发后面取下三片席子碎末。 “真不好意思!叫您这样做。”赖子低下头去。 小野木把她的肩揽到自己怀里。赖子的脸顺势一下子朝后仰了下去,小野木把自己的脸贴到她的脸上。 “说喜欢我!”小野木放开嘴唇说。 “我爱您。”赖子喘吁吁地说。 “真地爱我?” “不是正因为爱您,才这样的吗!” 小野木视野里掠过一个男人的阴影。他闭上眼睛,由于赖子的嘴唇吻到他的面颊,那个阴影才消逝了。不,是小野木使他消失了。 “从昨天起,把您累苦啦。”赖子的手指抚摩着小野木的脸。小野木自己也知道,几天没刮的胡须一定又粗又扎手。 “您的脸好象都变小了呢。”赖子双手捧住小野木的脸,略显寂寞地微笑着。 “现在六点还不到,”小野木说,“从这里早点动身,到富士宫去吧!如果顺利的话,也许过中午就能回到东京。” 赖子沉默了一会儿。她不回答小野木的话,而是望着发白的窗子说:“雨还在下吗?” “早就停啦。”小野木再不想从口里说出“快点回东京”的话了。一触及到这个问魉,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还有饭团,把它烧烧吧。” 当初以为不需要饭盒和大米,所以没有买来。 赖子把饭团放到火堆上烧着。 “呀,还没有开水哪!”小野木又后悔起没买饭盒的事来了。他现在只想让赖子喝到开水。 小屋里堆放着装玻烂东西的空箱子。小野木在里面找了一下,找出一个没有盖子的旧壶,看样子是值更人住在这里时用过的。 “我用这个去提点水来。” “外面恐怕都是泥水。不到远处去,不会有净水的。若是单为我的话,就算了吧。”赖子抬起头说。 “是我想喝。”小野木说了一句就出去了。 天已经大亮。这一带的树木也是倒的倒,折的折。被风刮倒的杂草上还挂着雨珠。天空中,乌云早已不见踪影,展现出透明的碧蓝色。 地面上的积水又红又混浊,小野木转了二、三百公尺远才找到一个贮水池。他靠近池水清澈的地方,把壶洗了洗,装上水回到小屋。 “烧好了。”赖子用一张薄薄的白纸托着一个烧得焦黄的饭团,递给小野木,小野木接过来,手上感到饭团还很热。 没有盖子的旧壶放到了火上。 “简直成了流浪者啦。”赖子风趣地笑着说:“村里人要是来了,还得把我们赶出去呢!” 小野木出去提水期间,赖子从旅行皮箱取出连衣裙换上了。她好象变成了另一个人。 小野木忽然笑了。 “哎呀,您想起什么来啦?” “大概是今年春天吧,曾经碰到过一次类似的情况。” “是吗?” “当时,我正躺在诹访的一个竖穴里,突然走进来一个人,心想可能要被管理人员训斥一顿了。对方却好象以为我是个流浪汉,大吃了一惊。” “这件事,听您讲过了。就是有一次在深大寺见过的那位小姐吧?” “啊,说过了吗?” 赖子的眼神说明她似乎想起了正站在那里观看虹鳟鱼的田泽轮香子的面孔。 “您后来还见过那位小姐吗?”赖子微笑着问。 “嗯。”小野木望着火堆答道,“她时常和朋友一起打电话来。” “噢。”赖子没有看小野木的脸,简短地应了一声。水烧开了。赖子用手帕握住提梁把壶拿下来。这一次是发现没有茶碗,两个人又笑了起来。小野木觉得,轮香子的话题虽然到此告一段落,但赖子的心里好象还残留着什么。 不过,赖子后来的表情还是开朗的,动作也显得很快活。 “天气真好!”来到外面,赖子看着天空说道。太阳升起来了,正照到她的脸上。在阳光照射下,对面山上也呈现出昨天不曾见到的新鲜颜色。 “走吧。”赖子首先说出了这句话,看上去还是蛮高兴的样子。小野木产生出一种感觉,好象自己看到了赖子婚后生活是不幸的。 他们没有走到富士宫。火车已经通到它前面的第二站了。 走下山脚才知道,火车是从这站到富士宫之间往返运行的。听到的消息说,全线通车恐怕还需要今天一整天时间。富士川的水量已经大减,水势也远不如先前所见到的那么凶了。只是水的颜色还很红。火车开动以后,小野木才确确实实地松了一口气。他心里知道下午三时左右就能到达东京,嘴上却没有对赖子说起这件事。正茫然望着窗外的赖子,肯定也在考虑这个问题。这样正好,因为双方都不忍心把它说穿。 换乘东海道线以后,随着东京的渐渐临近,小野木心里便跟着涌出了一股虚脱感。赖子脸上的光泽也黯然了。 走下东京车站,在小野木为赖子叫到出租汽车之前,两个人都没大讲话。内心感慨万千,觉得很充实,同时又感到有些疲乏。 “谢谢。”赖子压低声音说,然后便上了汽车。她那从车窗注视小野木的眼里闪着光芒。 待到那辆出租汽车隐没在其他车辆背后的时候,小野木觉得自己身旁若有所失。 小野木走进东京地方检察厅略有些昏暗的大楼。 “回来啦?”看到小野木,两、三个共事的检察官离开桌子走了过来。 “碰上台风了吧?大家正担心你呢。” 同事们打量着小野木憔悴的面孔和弄脏的衣服说。 “看样子是吃了大苦头啦!去哪里了?” “信州。”小野木说。他无法讲出去过身延线。 “那可够厉害的!听说中央线不是冲得七零八落了吗?” 小野木狼狈了。 “乘卡车,”小野木连忙说,“因为有顺路的卡车嘛。到了通火车的地方,才接着坐火车回来的。” “幸亏是你一个人呢。”一个检察官说。 “这话对了!要是带着女人,那可就更难啦!”其他检察官都笑丁。小野木把视线转移到别处。 “我到石井检察官那里去一下。”小野木大步离开那里,敲了敲石井检察官单人办公室的门,里面低声应了一句。推开房门,红颜白发的石井检察官正朝向这边。 小野木站到这位前辈检察官的办公桌前。 “呀,看样子吃苦不小啊!噢,坐吧!” 小野木笔直地站着。 “我回来晚了。因为火车不通,所以现在才赶回来。” “在哪里遇上台风的呢?” “在信州。”小野木对这位前辈检察官也不得不撒谎。 “那可够严重的了。那一带不是正首当其冲吗?听说,这次台风的风速是三十七公里,雨量在山区有三百五十毫米以上呢!不过,对于我来说,即使听到这些数字,也照旧想象不出当地的情况。” 石井检察官取出香烟点上火。小野木保持着沉默。他担心石井检察官进一步问起当地的受灾情况。然而,这位前辈并没有深加追究。 “小野木检察官,你现在疲劳得很,尽管有些操之过急,我还是想马上和你商量一件事呢。”石井检察官把臂肘支在桌面上,手夹香烟托住腮,眼睛瞧着小野木。 “这次我已被任命为特别搜查班的主任。因此,我无论如何也想请你参加。”石井检察官的语调很沉稳,但由于担负了新的任务,脸色上还是有些兴奋。 小野木心里很清楚,从司法研究生时代起,自己就一直为这位前辈检察官所垂青。他本人也很想在石井检察官麾下卫作,更何况特别搜查班这项工作又是很有魅力的。 “年轻时期就是要脚踏实地干干各种各样的工作。”石井检察官说,“在今后的工作中,我也想好好锻炼你一下。不过,正因为你最年轻,恐怕不得不主要让你跑腿了。怎么样,想来干干吗?” “想。”小野木低下头说,“请务必让我参加。” 石井检察官满面微笑,手托着腮点了点头,完全是一副原来就知道会得到这样回答的表情,“工作问题,改日再从长计议,今天只是先叫你了解一下有这么回事。” “明白了。谢谢!”小野木从石井检察官面前退了出去,走在楼道里,心里充满了对这项新工作的憧憬。现在,他恰是风华正茂、踌躇满志的时期。可是,走着走者,心里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觉得自己对赖子的爱情和对工作的热情之间,似乎有一条无法弥合的缝隙。从这条缝隙里好象吹出一股令人怅惘的风,正迎面扑来。小野木闭上了眼睛。 每当考虑到与赖子的爱情关系时,他都能觉察出来,自己的目光总是凝聚在某个不祥的影象上。 三 上午十点左右,耀眼的阳光火辣辣地泻到庭院里。看来是个炎热的日子。 轮香子从昨天就记挂着,今天是朋友米田雪子的生日。雪子和自己是同一个大学毕业的同学,有五、六位同窗学友决定聚会一下,为她庆祝生日。 究竟是穿和服去呢,还是着西装?轮香子拿不定主意了,她想找妈妈商量一下,可是却不见妈妈的影子。 到房间去看了一下,只有女用人在拾掇东西。 “妈妈呢?”她问, “不在老爷书房吗?”女用人阿娟说。 “嗯,对了。”轮香子朝爸爸书房走去。 已经十点多了,从机关来接爸爸上班的车早已停在大门前了。昨天夜里爸爸回来的也很晚,是在轮香子不知道的时候到家的。大约是深夜一点左右吧,耳朵里似乎传来了嘈杂声,但这也是在睡眼朦胧之中听到的。 走到爸爸书房前,看到房门正半掩半开。轮香子刚想象往常那样立即走进去,这时里面传出了妈妈的声音。那不是平时的声音,好象很刺耳,又仿佛在争执着什么。 轮香子吃惊地愣住了。讲话的内容虽然不清楚,但妈妈的声音确实与平常的温和语调大不相同,爸爸的声调似在辩驳。这显然是在口角。 轮香子畏缩地停下脚步。觉得门缝里好象有一股冷气流出来,吹到了自己的脸上。 爸爸书房是个有十张席铺大小的西式房间,桌子摆在临窗的地方。所以距走廊相当远。不可能听清谈话的内容。而且,爸爸妈妈似乎都压低了嗓门。 这种情况是很罕见的。爸爸对妈妈很和气,妈妈对爸爸也侍奉得很周到。轮香子一向认为再没有比自己家更和睦的了。虽然偶尔从朋友那儿听到过家庭纠纷,但轮香子却觉得那好象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事情。 然而,现在的情形却不同了,这显然不是轮香子以往一直熟悉的那种气氛。她屏住气息,放轻脚步,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闹不清爸爸和妈妈究竟在争执些什么。但是,正因为这是往日所不常见的现象,才使她的心里感到有一丝紧张。 尽管不知道为什么在口角,但妈妈与爸爸顶嘴却是极为罕见的;惟其如此,她感到事情肯定非同小可。 轮香子再也没心思挑选服装,茫然地望着外面。女用人正往院子里洒水。人工栽植的树木的叶子上挂着水珠,在阳光的照射下,每个水珠都蕴含着一条小小的彩虹。看来这是一个从中午就要热起来的天气。 过了一会儿,妈妈从轮香子房间外探进头来,问道:“刚才有事吗?” 妈妈的声音还是平常的样子。可是,回头望去,妈妈的脸色却比平时显得苍白,而且,好象并不仅仅是因为院子里绿树映衬的缘故。 “嗯。”轮香子表情不大自然。 “想和妈妈商量点事。” “是吗,什么事呀?” “今天是米田同学的生日,前几天跟您提到过的。因此,我想和您商量一下穿什么去才好。” “啊,是这件事呀。”妈妈点了点头,“好的,我来帮你看看吧!” “好,请进来。” 妈妈走进房间。轮香子感到很高兴,因为她看到妈妈和往常没有什么大的不同。 “就是呢,”妈妈侧头想了想,说,“天气这么热,和服也不合适,还是穿西装吧,怎么样?”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穿哪套呢?” “你们女孩子的聚会,还是简单点好吧?” 轮香子为妈妈的心平气和而感到振奋。她取出了好几个西服衣箱,把盖子打开,摆在那里。 “是啊。” 妈妈在打量着。面部的表情与其说是在挑选上犹豫不决,莫如说正在为考虑什么问题而苦恼。也就是说,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轮香子着得出,与爸爸争吵的痕迹还没有从妈妈的心里消失。 这种心理一产生,便发现妈妈的脸色果然很苍白。她过去绝少见到妈妈是这般形象。 轮香子很想问问妈妈发生了什么事情。倘若没听到传出门外的那些声音,她也许能泰然地提出问题,可是,现在却害怕询问妈妈的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轮香子以前很少产生过这种心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在正常的情况下,妈妈的话肯定会更多。本来就是一位性格开朗的人,在这种场合她肯定会更加快活的,然而,现在却常常连轮香子的话也不回答,脸上显出一副惘然若失的表情。 尽管如此,穿着的西装还是好不容易地决定下来了。妈妈选中的是一件连衣裙,质地很薄,颜色鲜绿,使人感到这是很时髦的服装。可是,与平时不同,妈妈今天却好象缺乏兴致。 就在这个时候,大门方向传来了汽车离去的声音。爸爸到机关上班去了。 妈妈好象在目不转睛地谛听着。这情景在往常也是不多见的。以往的惯例是,爸爸去机关上班时,妈妈总是兴冲冲地送出去,即使回到房间以后,也仍然是满脸兴致勃勃的样子。 轮香子常听朋友们讲到家庭里的各种麻烦事。其中谈得最多的,都是父亲在外面的男女关系问题。 轮香子担心的就正是这件事。可是,到现在为止,在爸爸身上还始终没有听到过这类传闻,妈妈也说在这点上是放心的。爸爸是政府机关的局长,处在这样的地位上,自然每天晚上都会有会议或宴会。然而,不论爸爸回家多么晚,妈妈也丝毫不担心。 现在,妈妈和爸爸发生了争吵,而且妈妈对这件事总是耿耿于怀,难道果然发生了与其他家庭相同的那种事吗?轮香子一想到这里,便感到不寒而栗。她认为,除了那种事情以外,再也无法想象了。不过,正因为事情非同寻常,轮香子才不好向妈妈启齿。 平日里还有一个习惯,妈妈在暂时无事可做的时候,总是尽可能地和轮香子谈谈天,而现在刚刚决定下轮香子的着装,便马上站起身问道: “什么时候出去?” “中午。” 听到轮香子的回答,她就径直离开了房同。妈妈的情绪还是和今天早晨从书房门口吹出来的冰冷气氛相仿佛。 这时,电话铃响了,阿娟走过来代接。 “小姐,是佐佐木小姐给您的电话。” 轮香子出来接电话。听筒里传来佐佐木和子兴高采烈的声音。 “小香子吗?今夭去阿雪家吧?”和子问。 “去。” “可是,我有点急事去不成了。太对不住啦!”佐佐木和子的声调里带着撒娇的味道。 “是吗?太遗憾了。” “代我向阿雪问好吧!”佐佐木和子叮嘱了一句。 “好,可以。” 大概是察觉出轮香子的声调有些反常,和子又问: “小香子,今天你有点反常呢。你也没心思去么?” “不,没有呀。” “好,那就好。不过……” 和子好象还要讲下去,但也许是感到轮香子毕竟与平时不大一样,只说了声“再见”,就把电话挂断了。 轮香子正站在房廊下瞧着院子,妈妈从后面进来了。 “哎呀,还没准备哪?” 妈妈还没发觉轮香子已在走廊听到他们口角的事。 米田雪子家在涩谷的高地上。 站在院子里俯瞰东京市容,市中心展现出一片屋顶的汪洋大海。 雪子的爸爸是公司的董事。这套住宅建成还不到三年,因此样式仍十分时髦。 这一带多是大户宅邸。从马路上走过来,便可以看到有几家门牌上的名字竟是在报纸上经常出现的。 聚会的同学一共有十二、三人。大家最感遗憾的是佐佐木和子没有到场。和子就是这么一位如此受到大家欢迎的人物。只要有和子这个人在场,甚至连空气的温度都不一样,总是既快活又热闹。无论什么样的忧愁烦恼,在和子身边统统没有存在的余地。 “佐佐木姑娘没来真遗憾。她原说今天不去公司上班,要来参加的。” 朋友们一齐朝轮香子这样说。谁都知道和子与轮香子是好朋友。 雪子的生日仪式在朋友中也是相当排场的。正因为这样,前来聚会的朋友还有穿会客服装或宴会礼服的。 作为私人住宅已算很宽敞的客厅里,一时间好似鲜花起舞,充满了生机蓬勃的气息。在外人眼里这实在够奢侈的了。 除了女性之外,还有三名男青年。他们也都是二十二、三岁的年纪,虽然不知道是怎样的关系,但好象与雪子都很亲密。 看起来,从学校一毕业,大家便似乎都突然进入了成年人的世界。 青年们很开朗,主动向在场的姑娘们搭着话。轮香子也接受了三位青年的自我介绍,但当场就把他们的名字忘掉了。青年们尽管表面上各有不同,却似乎都是门第很高的子弟,于无拘无束之中仍表现得彬彬有礼,风度翩翩。 轮香子也和那几位青年交谈了一阵,但究竟谈的什么,涉及了哪些内容,心里却丝毫没有留下印象。在同朋友谈天或用餐的时候,她也显得心事重重。因为今天早晨爸爸妈妈口角的事还象铅块一样压在心头,使她郁郁寡欢。 “阿香,今天你好象心绪不佳呀!”朋友们说。 “没有啊!”轮香子笑着说。看来还是旁观者清。不过,谁也没有把这种情况同她的家庭联系起来。 “因为和子没来,有点沮丧吧。” 大家都这样说。并且不厌其烦地向她问这问那,什么和子最近怎么样啦,有了对象啦,等等。朋友们认为,凡是和子的事,轮香子没有不知道的。 至于佐佐木和子今天为什么没来,轮香子原先根本没有在意。可是:她忽然想起了前几天和子打电话时说过的一句话:“约上小野木先生吧?” 轮香子仿佛有种感觉,说不定佐佐木和子今天给小野木打了电话,两个人正在会面。可是,她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对于做出如此卑劣想象的自己,她感到很厌恶。为什么现在要把小野木与和子联想到一起呢?她无法对自己的这种心情做出回答。 然而,这种联想一经产生,就始终纠缠在自己的心头,思想上感到特别不痛快。 缀有英文祝寿字样的大蛋糕,摆到了人们的正中央。这块祝寿蛋糕点缀得十分漂亮?雪子握刀正准备去切,一个青年帮助雪子握住了刀柄。 大家鼓起掌来。另一名青年学着外国人吹起了口哨。 那个青年面颊上微微泛起了红晕。 “那位是雪子的未婚夫吧?” 轮香子四周发出了这样的耳语声。轮香子也抱着同样的兴趣注视着那位青年。从动作上就能看出他很有教养,说不定也是哪位董事的儿子。雪子可能要和这位青年结婚的吧!若在往常的活,轮香子恐怕会对自己朋友与那位青年的结合更加关心,而现在她只是站在一边旁观着。 这次聚会持续了两小时左右。朋友们弹起钢琴,男青年们奏着吉他。大家还一起唱了歌。气氛虽然很热烈,但映到轮香子的眼里,终免不了有种空洞乏味的饱和感。祝寿活动结束以后,人们分成了两部分,有的留下,有的踏上归途。 “太感谢啦!” 雪子向吿辞的朋友们一一道着谢。来到轮香子跟前时,她睁大眼睛说: “哎呀,阿香!你也回去呀?” “啊,我还有点事儿。” “是吗?我还想留下你哪!”雪子娇嗔地说,“而且,和子也没有来,你再早早回去,我就太没趣啦!” 若在平时,轮香子肯定愿意与朋友们呆在一起的。但现在的情况不同,在这里逗留的时间愈长,似乎就愈与这种气氛相乖违了。 “我确实有事。对不起!”轮香子道着歉。 “噢,那就没办法了。给你叫一辆汽车吧?” “不必了。” 轮香子说。她不想从这里立即乘车,而是打算步行一段路。 “出租汽车不通呀!”雪子很过意不去地说,“非到前面的大马路不可,他们是很少进到这里面来的。” 对于轮香子来说,这正中下怀。 然后,她就与同路而归的朋友一起离开了雪子的家。 耀眼的阳光火辣辣地照在街道上,很少有行人。出租汽车也不经过这里。两侧都是深宅大院,围墙沿路绵延不绝。 仅从墙外看去,庭园内的树丛林深叶密,蝉鸣不已。 轮香子很想一个人在这样的地方走一走,然而不巧得很,刚好有朋友在自己身边。她在心里盘算着,和这位朋友分手以后,不马上去乘车,再到别的街道去转转。 “这地方真幽静呀。”朋友说,“肯定都是有钱人住的吧。” 确实,两旁全是占地宽广、结构阔气的住宅。而且,许多建筑都是全新式样的。 不知不觉之中,走起路来两眼便只顾瞧着这些住宅了,就在这时,轮香子的视线突然盯在一点上不动了。 那家住宅不算豪华壮观,但在这一带也属于满不错的建筑,格调是日西合璧,规摸精巧,款式别致。筑着土堤一样的斜坡,坡上长着草坪;草坪上有横行栽种的小树,每一棵都剪成浑圆形状。从街道抬头望去,可以看到这所住宅的屋脊和精心剪修过的树丛枝梢。 然而,轮香子视线突然盯住的,并不是这所住宅的建筑。在斜坡的上方,从这所住宅来说,即相当于庭院边缘前地方,有一位女性正侧身站在那里。 轮香子正是看到了这个人的面孔。 炫目的日光正照在这位女性的脸上,因此,那张脸显得又白又清晰。细长苗条的身段,亭亭玉立的姿态,也都是记忆中见过的。这正是在深大寺和小野木乔夫走在一起的那位女性。 她正在和谁说话。对方在树荫下,看不到身影,大约是女用人或别的什么人。 自然,她不会发现轮香子正通过下面的街道并正在盯着自己。 轮香子紧张地屏住气息。没想到竟会在这个地方看到这位女性,因此心脏才突然加快了跳动。 “这家挺不错呀。” 朋友毫无觉察地说。由于轮香子的视线正热心地朝着上方,这位朋友似乎以为她只是在眺望那所宅邸。 两人来到很潇洒的大门前。门牌上只写有“结城”二字。 “结城。”轮香子把这个姓牢牢地刻在脑海里…… 回到家里,轮香子连忙打电话叫通米田雪子。首先对受到的款待致谢,接着就向她询问姓“结城”那家的情况。 “啊,就是有一位漂亮太太的那家吧?” 雪子知道有这么一家。不过,她讲的“太太”二字,使轮香子为之愕然。 “嗯。”她勉强应了一句。 “不大了解呀!” 雪子在电话里说。声音背后不断传来欢笑声和音乐声。 “她丈夫好象是哪一家公司的董事,但不清楚那家公司叫什么名字。爸爸也说,这附近的人大体上都了解,唯独对那家不清楚……什么事呀,阿香?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来了?” 见过面的绅士 一 这是一个雨过天晴、令人心旷神怡的早晨。 轮香子正在自己卧室里照着三面化妆镜。白净的面庞,近来好象有点发胖,显得更加丰满。尽管没有擦一点儿脂粉,却依旧光艳照人。 柔软而略呈黄色的头发垂到宽额头上,这个脸形颇近似于圆脸,自己也认为长得蛮不错。倘若把上额遮去一半,水汪汪的黑眼睛就更显得顾盼有神。虽然眼睛不太大,但睫毛很长,凝眸而视的时候,很有些令人心荡神移。 “小香子的眼睛美极了。若是被你瞧上一眼,连我都要心慌意乱呢!” 佐佐木和子就曾这样赞叹过轮香子的眼睛。 轮香子也认为,自己的整个面部,眼睛最招人喜欢。她常想,可惜脸有点太圆了,假若细长而又线条分明就好了!——如此说来,那位女性就正好是一副理想的、轮廓分明的细长脸。米田雪子在电话里称她为“太太”,这难道会是真的吗?那样的话,小野木和她的关系又当如何解释呢? 她呆呆地考虑到这里的时候,镜子里闪过一个人影,耳边响道:“小香子!” 这是早已听熟了的佐佐木和子那清脆声音。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轮香子毫无察觉。因为自己正恍惚地沉浸于不着边际的遐想之中,所以竟未发现这位笑语风生的朋友的来临。 “咬哟,这是怎么啦?怪哉!”佐佐木和子绕到背后,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盯着镜子里的轮香子。 她今天竟穿上了异常华丽的服装,鲜艳的桔红色连衣裙,外面系着一条黑色的宽幅饰带。 “天气真好啊。”受到和子情绪的感染,轮香子脸上也绽开了笑容。 “唔,这种日子不该闷在家里。我来的目的就是想把小香子拉到外边去哩!” “好,稍等一下。我马上把头发梳好。然后咱们再慢慢商量吧!” 轮香子麻利地梳好头发,只抹了口红,然后邀和子来到院子里。 阳光还很强烈,风却颇为清爽。由于昨天整整下了一天雨,庭院的草坪和树木都绿中透湿。 “啊,真舒服!”和子伸开两臂仰望天空,但马上又转身拉住了轮香子的手。 “哎,前几天阿雪的生日宴会开得怎么样?”只因为自己没有到场,和子问这句话的时候,显得很不好意思。 “啊,规模相当不小哪。忒热闹。不过,因为你没到场,大家都感到很遗憾呢!” “嗯,那天嘛……” 和子自己吐露了真情,她那天和表兄到横滨玩去了。那位表兄在大阪的一家商业公司工作,前些时候到东京来出差,只有那一天得闲,因此便邀和子去横滨兜了一次风。 我那位表兄,个头细高细高,但脸长得很可爱。大概有二十七岁啦!可是呢,要是不吭声还好,一开口就不成啦。满口的大阪腔呀!虽然他出生在东京,可上小学时就搬到大阪去了,因此口音全变了。根本没指望改过来啦。说他满口大阪腔吧,他却偏偏特别健谈!男人还是东京腔好。女性讲京都话倒是很风流动人。你听,是这样的吧:‘斯那洋呀!’若是再讲得柔和一点,男人们听了还不得丢掉魂儿呀!” 和子鼓起嘴巴学着关西口音,连轮香子也笑了。 和子的家,是从江户时代就一直经办下来的老铺子,因而和子也自然是东京姑娘,并且属于商业区那种泼泼辣辣、欢蹦乱跳类型的女孩子。 “阿雪家现在的房子,我还是第一次看清内部结构呢!修建得相当时髦。” 和子接着轮香子的话说。“啊,我也喜欢那样的房子。我们家全是日本风格,对吧?——所以,我特别向往那种摩登式的住宅。前不久,家里翻修扩建的时候,我就极力主张改成西式时髦的,结果还是不成。倒是挨了一顿训,说绸缎住改成洋式建筑就做不成买卖了!” 说完,和子不高兴地噘起了嘴巴。两个人后来又兴致勃勃地谈起了当天朋友们的穿着打扮,来客中几位男青年如何如何等。这时轮香子才好不容易转了话题,说起那天在挂有“结城”门牌的住宅里,看见了一位仿佛是那家女主人的漂亮女子。那位女子,和子也曾和自己一起在深大寺见到过一次。 从见到这位朋友的那一刻起,轮香子就一直在犹豫,是否要讲出这件事,结果还是没有按捺得住。 和子听着,时而把圆圆的眼睛睁得更大。“呀!”“嘿!”地随声附和着。 “真有意思。可是,不会是小香子的错觉吧?”和子的语调有些兴奋。 “不,绝不会的!就是在深大寺和小野木先生走在一起的那一位。”轮香子对朋友坚持说。 “唔,这么说,那是真的了,好,咱们现在就去一趟吧!我也很想瞧瞧呢。这事蛮有趣哩。” 和子首先站起身来。 在涩谷简单地吃过午饭,又从那儿截了一辆出租汽车,来到几天前曾路过的地界时,已是午后一点多钟了。 这是记忆中的那条街道,米田雪子的家就在前面。这一带很安静,几乎没有行人,一派令人倦意油然而生的正中午气氛。 “房子全都够漂亮的呀。” 和子很直率地说。 “在哪儿呢,你说的那家?” “那儿。瞧,就是有草坪的那家。” 轮香子指点着。今天,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一辆黑色的大型卧车停在大门旁边。 “好漂亮的房子呀。” 两人的脚步很自然地朝挂有“结城”门牌的大门附近走去。但和子却突然停住脚步,并抓住了轮香子的手臂。 “小香子,有人出来啦!” 院子里走出三个人。一个是男人,高高的个子,穿着淡灰色的夏装;另外二人好象是这家的女用人。其中一个身穿和服,系着围裙;另一个穿着白色女罩衫和深蓝色的裙子。 穿和服的女人小心翼翼地把皮包递给那个男人。司机跳出来打开车门。那个男人飞快地向伫立在远处的和子和轮香子瞥了一眼,看来他把她们当成了一般过路的行人,于是象要躲开灼热耀眼的阳光似地坐进汽车里。大型卧车卷起一阵风从她俩面前开走了。 穿和服的那个女人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她俩,因此她俩便慌忙走开了。 “小香子,看见了?” “嗯,看见了。” “那个人是她丈夫吗?” “可能。” 轮香子眼前还浮现着那个男人的面孔。乘车前,他曾稍停脚步,脸上映着明亮刺眼的光线。印象里是一副五官端正的面孔。几乎可以断言,他不是客人,而是这家的主人。 “你看他有多大年纪?过四十了吧?仪表堂堂,有一种中年男子所特有的魅力。你的印象如何?”和子说。 “是个仪表不俗的人。不过,我可不大喜欢他那种类型的人,总有一种——可以说是冷冰冰的吧——可怕的感觉。” “这一点好嘛!有点象化装成冷漠无情的威廉·霍尔登。不过,要照你那么说,那男人身上确实有股不够正派的气味儿。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身上西服的质地和剪裁都很高级。” 不愧是绸缎商的女儿,和子的目光很敏锐。 “在他的身边,若是让深大寺那位女性并排站在一起,会是一种什么情景呢?既会令人感到是一对般配漂亮的夫妻,也会使人觉得有点不大合适……” 和子说起这件事时,轮香子心窝不禁突突地跳动起来。她自己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 “不过,我倒不认为会是夫妇。说不定有什么具体情况吧。” 轮香子刚流露出这种看法,和子马上便以强烈的语气说:“可是,那就有点怪了!阿雪不是明明讲的是‘太太’吗?若是那样的话……” 和子接着又说了下去:“那位古代人先生和她就处于一种‘危险的关系’上了。不知她是否隐瞒了丈夫的问题……” 使轮香子稍感吃惊的是,和子的语气很肯定。这对她的朋友来说,平时是很少见的。轮香子不由得心中一震,于是改换了话题:“顺便到阿雪那儿去一下吧?” “不,前几天我没有去,怪不好意思的。还是下次再去吧。”和子不感兴趣地答道。 刚好过来一辆小型出租汽车,和子急忙把手扬了起来。 提起京桥的“芳见庄”,人们都知道那是个老铺子,经营着特殊的绸缎。 新桥、赤坂、葭町的艺妓们,常常来这里选购物品。这里很久以前就经营着面向这些主顾的绸缎,很有特色。 铺子的格局是门面开阔,纵深很长,直到掌柜们坐的里间门框的席子为止。中央是水泥地面,放着若干陈列商品的柜台;顾客进店以后,沿着迂回的路线可以和里面的掌柜照面。正是日暮不久的时分,天空的一角还残留着暗淡的白光,这是介乎傍晚到黑夜之间的时刻,令人有些莫名其妙地心神不宁。店内已经灯火通明,所以人们才留心着对面尚未最后逝去的一抹蓝天,它刚好构成了路灯的衬景。 一点不假,这个时间正是行人的高峰期。由店内向外望去,人流如潮涌。不过,那都是从公司下班后匆匆赶路的步履,不是购买商品的脚步。 这些行人的步伐,要变成更缓慢的顾客步履,还必须再过一段时间。 大掌柜里见正漫不经心地眺望着外面,突然从店中央的商品柜台和入口处陈列橱窗的拐角之间,看到一辆汽车的车身戛然而止。 里见心里一怔,“啪”地一声传来了关车门的响动。身影尚未出现,只听脚步声朝店门口走了过来。 里见欠起身,凝眸望去,有一位顾客正沿水泥地面商品柜台之间迂回曲折的过道走来。只能看到一位妇女的华丽服饰,面部还没有露出来。里见知道这是顾客,于是用手展平西服裤子上坐出来的皱痕,站起身来。最近一个时期,绸缎庄的掌柜们,即使是多年的老铺子,也大约受了那些百货公司的影响,到夏季都穿起了开领衬衫和灰色波拉料子的西服制裤。秋冬两季,则都是全身西服,脚下拖着木屐。 里见刚从门沿下来穿上木屐,那位似乎在方才见不到的地方浏览陈列商品的顾客,迎着耀眼的灯光自己走了过来。 “呀!”里见满面陪笑,弓身迎接道,“欢迎!承蒙您屡次屈尊光顾小店……” 来客不消说是位女性,看上去有二十五、六岁的光景。打扮得很艳丽,因而实际年龄也许还要大一些。对于发型,里见不内行,所以说不出名称;只见头发高高地耸在头顶,“抛案”垂到前额。 女顾客长着一副两腮鼓起的圆脸,所以这个发型非常合适,显得潇洒俊俏。 然而,从服饰的质地和穿戴方法都追求风流这一点来看,谁都会发觉她头上可能戴着假发。 “欢迎您光顾鄙店!请,请坐。” 大掌柜里见让过椅子,自己便跳上里间的门沿。因为动作太猛,一只木屐竟翻了个底朝天。 里见跪坐下来,两手按在席子上,又重新寒暄道:“蒙您多次赏光,实在感谢。” 这位女顾客一身洁白的衣服,系着一条黑色的腰带。里见飞快地瞟了一眼,嘴里称赞道:“啊,您这条腰带配得真合适。” 这条腰带原本是里见推荐她买的。 “是吗?”女人低头看着腰带和下身的衣服说,“没想到这么好呢!” 说完,才抬起头来。她化妆的技巧确实为外行人所望尘莫及,甚至连里见都头晕目眩了。 “嗯,那是因为太太穿什么都很适称,特别是白颜色的,这可不是谁都能上身的。” 里见定睛打量着,又肉麻地奉承说: “太太您穿上这身白色的衣服正合适,不过还是这条黑腰带漂亮呀!真是搭配得恰到好处。” “即使你说的是客套话,我也很高兴。” 女人微微笑了笑,目光落到年轻店员送出来的茶碗上。她的眼皮上涂着一层薄薄的睑黛。 “不,哪里的话!太太,我讲的可是心里话。” “大掌柜,对不起,请再端出一份茶来吧!” “嗯?” 里见探头朝橱窗那边望去,一个高个子男人影子似地站在郡里,正在观看陈列的商品。 “啊!”里见抬离了声音。“哎呀,我竟没有注意到。喂!快点,再准备一份茶来!” 他一面呵斥着年轻店员,一面把底朝天的木屐翻正,急急忙忙地下到水泥地面。大掌柜里见绕过正中央的商品柜台,走近高个子男人,低下头致意。 “呀,欢迎!感谢您常来光顾。”里见搓着手,“请,请到里边。请进吧!” 里见用手指着里面。高个子男人露出端正的侧脸,站在商品柜台前。他略扭头看了里见一眼,脸上绽出一丝笑意。 “算了,我不进去了。” 尽管他的话很冷淡,里见还是满脸堆笑,甚至连齿龈都露出来了,接着又低下头说: “哎呀,请不要这样讲。因为您太太也正在里面。” “可以的。让我随便看看吧!” “可是,这个……想给您端上茶来……” 这个男人不理睬里见的邀请,又扭回脸去,脚底下一步也没动。 里见窘得手足无措,默默地鞠个躬回到原来的位置。 “实在对不起。”他朝正在端详其他店员拿出来的绸缎的女顾客笑了笑。 “怎么相请先生也不肯到这边来。”里见一边说,一边上去坐到这位女顾客的对面。 “噢。”女人只是眼里微露笑意。 “这个,怎么样?”她把话题转到正在挑选的绸缎的花色上。那是一种做秋装用的盐泽绸。 “啊,这个又素雅又漂亮!太太真是好眼力。”里见口里称赞着。当他把其他绸缎摆到一旁的时候,一只盛有茶水的茶碗放在那里碍事,于是便悄悄地拿起来挪到别处去了。这时,他朝橱窗那边瞟了一眼,那位男客仍毫无兴致地面向陈列的商品,顽固地一动也没有动。 “太太,”里见一面展开盐泽绸,一面悄悄地低声笑问女顾客,“今晚上您和先生一道去哪里呀?” “舞剧院。”女顾客两眼只管专心打量着花色,口里不介意地答道。 “那可太好啦!这个月的舞剧院好象又很轰动。您一定会感兴趣的。” 女顾客并不答话,把盐泽绸从肩上垂下,手里拿着卷起来的部分,看着里见的脸,问道:“这个怎么样呀?” 也许由于薄施一层睑黛的缘故,她眼里很有神。里见把身子稍向后倾,打量着说:“我看配上这颜色非常合适。” 说完,又摆出一副很叹服的样子,把头歪向了一边。 “你这是无所不夸吧?” “不,这是实在话。其实,太太您无论穿什么都很合身。” “你真会说话。” 女人肩上搭着舞锻,从椅子上站起来,朝那位影子般立在橱窗前的高个子男人招呼道:“我说,您看看!” 说完,缓步走近前去。 那位女顾客离去以后,和子从里边门口探出头来。 “里见师傅!” 正和其他店员一起在腿上卷着绸锻的里见回过头去,仰起下颏答道:“啊。” “你过来一下。” “好,我把这个卷完就去。要么,有什么事您就在这儿说吧?” “看你!要是在大家面前能问的话,就不叫你了。快,快!我是想打听一下刚才那位客人的情况。” “刚才的?啊,是西冈夫人?” “是叫‘西冈夫人’吗?”和子眼里现出思索的神色,又催着里见说,“这且不去管它。我是想问问刚才那位先生的来历。你快过来嘛!那活计交给别人不行吗?” 二 “究竟是怎么回事?”里见从与店面隔开的门帘里露出颧骨很高的脸问道。 “有点事要问问你。来,请到这边。”和子招呼着里见,请他到房间里面来。 “啊。”里见莫名其妙地跟了进来。他乎时很少被和子招呼,现出满脸狐疑的神态。 “方才来的那位顾客,你说是叫西冈?”和子又问了一遍。 “是,是西冈夫人。” “噢。”和子看到火盆上挂的铁壶,抬起脸瞧着里见说:“啊,请坐呀!我给你倒茶。” “我总觉得有点不自由哩。”里见半开玩笑地说,然而还是坐下丁。 “我有点事想问问你呀!” “什么事?” “那位西冈夫人,是咱们店的老主顾?” “是呀。” 里见仔细地观察着和子的表情。 “嗯,冷眼看去,瞧她不是个良家妇女吧?” “是的。听说以前是干那一行的出身。” “现在大概是谁的情妇吧?” “我看是那么回事。”里见咕嘟咕嘟地喝着和子斟上的茶。 “你知道她家吗?” “嗯,知道。因为常常打电话来叫,我们就带上绸缎到她家去。” “噢。那个和她一块儿在店头的男人,是她的丈夫?” “啊,是的。” “所谓的西冈,是那情妇的姓吧?” “我想是的。” “买东西手头怎么样?” “嗯,花钱相当大方!在咱们店来说,算是位上等主顾哪。” “这么说,她那位所谓的丈夫,相当有钱喽。到底是个干什么职业的呢。” “嗳呀,这个我也不大清楚。”里见略微笑了笑。 “不过,究竟是商人,还是公司董事,这类情况你大体上还是心中有数的吧?” “这个问题,小姐,我也吃不准哩!那位所谓的丈夫,偶尔就象刚才那样,和他的外房太太一块来,不过很少跟我们开口,总是绷着脸,是个很难打交道的人。” “噢。可是,那位外房太太也丝毫不提丈夫的事吗?” “啊,是这样的。我也是很感兴趣,所以曾转弯抹角地试探过。可是,不知什么缘故,那位外房太太好象并不大想谈她丈夫的事。” 和子现出一副思考的眼神。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问道: “哎,里见师傅,刚才那位买东西了吗?” “没有。给她看了四、五种货,可是都不很满意,所以就回去了。正好预定明天午后进货,因此跟她约定,把那些货样拿到她家去。” “是吗?这倒是个好机会呢。”和子眼里闪出光辉。 “您说什么机会?” “里见师傅,求求你,明天带我一块儿去吧!” 里见把眼睛都睁圆了,迄今为止,大概因为有了职业,和子从来没有这样热心地谈起过店里的营业。总的印象是,她对家里的买卖毫不关心,只习惯一个人随意到处去玩。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对那个情妇莫名其妙地产生了兴趣,因此想瞧瞧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怎么样,求求你,设法找个理由,带我一起去吧!明天又正巧是星期六……” 里见尽管做出为难的表情,心里却似乎认为带和子一道去推销商品也未必不妥,因此也就没有很强烈地加以拒绝。 “究竟应该以什么名义带您去才好呢?对方一定会认为跟来了一位不可捉摸的小姐哩!” “是啊。”和子考虑了一会儿说,“不要紧。你干脆就说我是店主的女儿吧!你甚至可以这样对她说:因为早晚要继承家业,所以这会儿正在见习做买卖。” “只好如此啦!” 里见的脸上,表面上好象是不得已才答应的,其实却并非全然如此。 第二天中午,里见驾驶着一辆小型汽车,朝杉并区的纵深地段驶去。和子也同时坐在这辆车上。 车子开出商店街,在住宅区街道上行驶了一会儿。接着,路面便伸向一个由杉树、丝柏树之类组成的树墙所围起来的院落。 尚保留着武藏野遗风的杂树林,依然随处可见。这一带正沐浴在秋季明朗的阳光之下,几乎见不到一个行人。 里见把车子停在一家大住宅附近,那里有一片茂密的树林,旁边有一条小路通向内部。里见肩挑装有绸缎的笼子,沿着那条路走了进去。 前面仍然是杉树墙,尽头处有一座纯粹日本风格的宅邸。 从院子的大门到房屋正门之间,是一个小巧的庭院。大门的门牌上只写着“西冈”二字。 里见按动正门门铃的时候,和子从容不迫地观察了这座住宅的外表。它可能建成三、四年的光景,大约有一百二十平方米左右,随处都能看出反映这家女主人爱好的风流用心。正朝四下里观察的时候,女用人从外面回来了。 今天的里见,打扮得恰似一位绸缎庄的大掌柜,一身格纹和服,系着一条丝织角带。和子则是学习做买卖的装束,穿着连衣裙。 他俩被引进的房间有八张席铺大小,朝向院子,壁龛上挂着两把三弦,正好说明女主人过去的经历。摆上茶来,又稍微等候了一会儿后,昨晚和子窥视到的那位女顾客,才以重新化好妆的面孔出现在房间里。 里见低下头,手支铺席俯下身子,说, “谢谢您昨天特地莅临小店。货是今天早晨到的,赶忙给您拿来了。有的花色相当好,想请您立即过目。” “嗯。”女主人把她那美丽的眼睛转向正恭候在里见身后的和子。和子垂首致礼,然后又缩下身子。里见发觉,便连忙说: “啊,这是我们主人的姑娘。” “哎呀,是吗?”女人稍感意外地睁大眼睛。“这可……” 说着,略微笑了一下。满腹狐疑的样子,心里可能在想,为什么店主人的女儿一块跟来了呢?里见察觉出她的表情,解释说: “不,没什么别的缘故。这位小姐很快就要继承家业,为了做好准备,想见习一下这方面的业务,因此就跟我一块儿来了。” “啊,是这样。那么说,你是要招养老女婿的啦?” “是。”和子轻声答道。这当然是撒谎,其实她还有个弟弟。不过,还是撒谎来得方便,她在心里这样自我辩解着。 这会儿工夫里,里见已从笼子里把绸缎一样一样地取了出来,恭恭敬敬地摆到女人面前。 里见用手指按着调缎,很健谈地开始做生意了:“您看这些货怎么样?我看太太您用上都非常合适。” 和子在一旁盯盯地瞧着,这位女顾客的神态并没有特别受里见那番话的左右,而是用白己的眼光来端详和辨别着那些绸缎的花色品种。 里见铺展开的花色,完全是投其所好,价格都很昂贵。在一般情况下,顾客通常总是先瞥一眼花色,随即用指尖翻过写有定价的标签瞧瞧;而这位女主人却对定价之类毫不介意,薄施睑黛的眼睛只顾朝下打量着绸缎的花色图案。 从里见几乎摆满整个房间的货物中,女主人用手指点着选出了几种,其余的都让里见暂时收到身后,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去,聚精会神地端详着。和子也看得出来,这个女人的选择相当眼高,在购买这类物品方面,早已奢侈惯了。 这时,从另一个房间传来了电话铃声。拉门开处,女用人探进头来: “太太,给老爷的电话。” 正在端详绸缎的女人,眼皮动也不动地应了一声: “嗯。” 身子却没有马上站起来。有一件中意的货色,她盯着瞧了好长一段时间。正以为她把电话的事忘了,她却麻利地站起来,说了句“对不起,我就来”,便走出了房间。 和子听到是打给她丈夫的电话,眼里立即浮现出前几天站在庙铺橱窗前的那位男子的面容。相同的面孔,不久前她还曾见过一次。那是轮香子带她站在涩谷幽静街道的一角,当时他正要上汽车。 里见用眼睛朝和子笑了笑,正想说什么,却被她制止了。因为这时从意料不到的近处,传来了女主人的声音: “啊,是那样的吗?” 声音非常客气。在弄清了她从前所干营生的现在,这声音仍使人感到有一种特殊的职业性的抑扬顿挫。 “是的,是刚刚出去,现在不在家。……好,知道了。” 女人应答对方的声音很清脆,而且这声音并不淡漠无情,倒是给人以某种娇滴滴的感觉。 “明天,六点钟开始。嗯……嗯……赤坂的‘津之川’饭店。……好,知道了。我这样转达。……好的,实在麻烦您啦!谢谢,再见!” 于是电话挂断了,然后又响起女主人踩着铺席返回来的脚步声。 和子把“赤坂的‘津之川’”这几个字刻到脑海里。 “实在对不起!” 女人一坐下,又把目光停在铺开的绸缎上。 “哦,要挑的话,就是这个啦。” 说着,便把刚才选中的那种,扑啦啦地披到肩上让人看起来。里见把身子往后仰去,用从远处打量的目光端详着,嘴里又恭维开了: “呀,太太眼力真高啊!好极了!嗯,这种花色,除了太太,别人谁也配不上的。” 不过,即使在和子看来,也不能认为这些话只是恭维,确实很合适。女主人对里见的话完全听若马耳东风。 “好吧,就要这个吧!” 完全是自己做出决断一般,说完就把料子扑啦一声放回到席子上。到了这个时候,她才翻转定价标签,定睛看了一下。 “里见掌柜,这个,你给想点办法吧?” 里见搓手笑道: “好。那么,还是按惯例来处理吧。” “好的。那就索性连缝制都一块拜托你啦!” “是,谢谢。承蒙您多次照顾,实在太感谢啦!” 里见郑重其事地垂首俯身道谢,和子也随着他把头低了下去。可是,女主人方面却好象根本没把和子放在眼里。 和子又重新把整个房间打量了一番,无论木料的质地,还是建造的格式,都非常精巧考究。算起来,屋内的陈设和屋外的庭院都花了大笔钱。和子心想,让她过着如此优裕生活的那位丈夫,其收入肯定相当可观。 里见一面把摊开的绸锻迅速熟练地重新卷好,一面说: “来府上时,我总是想,太太您真有福啊!实在是令人羡慕呀。” “哟,为什么?” 女人只稍稍抬了一下眼皮。声音里却无动于衷。 “不,没什么。由于生意上的关系,我也经常到别处各种顾客先生的家里去,……不过,怎么说好呢?象这么贵的货色,能当机立断买下来的,可不那么多。这实在是因为您家老爷太好啦,所以……” 里见煞费苦心地把话题扯到她丈夫身上,然而这位女主人却只是嘴角上泛起一丝笑容,始终沉默着没有作答。 和子暗自盼望里见能进一步刺探一下这位女顾客丈夫的情况,但里见大约看出了顾客的脸色,只讲那么一句就改变了话题。 这是个星期天的早晨。爸爸好象说是打高尔夫球,昨天下午就从机关直接到川奈去了。妈妈被熟人家请去商量什么事,所以也不在家。 轮香子难得从清早起就独自一人在家。这种情况很少有过。假如始终这样的话,那可就寂寞难耐了;不过一天半日的,倒也颇为有趣。 两个女用人都在各尽职守。轮香子以一种当了小女主人的心情,从容不迫地留在自己的房间里。 电话铃响了。星期天早晨的电话,肯定不是爸爸的公事。果然,女用人接过来的电话是佐佐木和子打来的。 “小香子,你早!” 和子兴致勃勃的声音传进耳膜。星期天早晨的电话,音响效果格外地好。 “真够早的呀,又想起什么来了?” 轮香子心想,和子打电话来,大概又是有什么事要邀自己出去。 “不,不是的。我发现了一个绝妙的情况。因此想赶快向你报告。” 听到“发现”二字,轮香子知道,那不外是关于小野木的情况,或者是有关前几天见到的“结城”那家的问题。 “给你说,前些时候在阿雪家附近见到的那位中年绅士,还记得吧?他在我家店里出现啦!” “啊?” 轮香子吃了一惊。那种人物怎么会访问和子的家呢?简直是事出突然,根本无法捉摸。 “怎么样,你觉得奇怪吧?这正如俗话所说,世界看似宽阔无边,其实狭窄得狠呢!那个人刚巧就到我家店里来买东西啦。” 听到这句话,事情的经纬就容易理解了。轮香子预感到,和子这次会告诉自己更多的情况,因此不由得把听筒紧紧贴到耳朵上。 “你是说,那位绅士是到你家店里买东西吗?” “对。不过,买的不是男人用的东西,是妇女用品!” “哎呀,这么说,是和那位漂亮太太一块儿去的啦?” 这次,和子在电话里含蓄地笑了起来。 “不过,事实并非如此呀。” 和子的声音突然变得神秘起来。含蓄的笑音却没有变化。 “是另外一位太太呀!” “啊?另外一位太太?” 轮香子大为惊讶,但马上就悟出了其中的含义。 “怎么样,没想到吧?我们觉得有点魅力的那位中年人士,明明是有了情妇的!” “哎呀……” 与其说轮香子对那位绅士有情妇感到吃惊,还不如说,她脑海里首先闪现的,仍旧是深大寺在小野木身旁的那位美妇人。 “那么,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轮香子呼吸急促地问道。但和子却似乎把这表现理解为很感兴趣的标志了。 因而,和子的声音就更起劲了: “关于那位外房太太,我向家里的大掌柜问了问,她是我家店里的老主顾啦!因此,我还大模大样地跟大掌柜一道去她家侦察了一番哩!” “哎呀,你真行!” 轮香子对和子这种历来如此的作法感叹不已。 “据说,那位外极太太原先是个艺妓。她家也确实有那么一种气氛。不过,关于她那位丈夫的真相,我家大掌柜也说不大了解;而且,外房太太本人也好象对我有所顾忌似的。可是,事也凑巧,刚好那会儿来了一个电话。根据电话里讲的情况,她丈夫似乎要到赤坂的‘津之川’饭店去。若是能去那一带的话,他当真还是个有相当身分的人物呢!” 接完和子的电话,轮香子整个大脑仍被这件事缠绕着。 轮香子离开电话走到院子里,正巧边见博从大门口满不在乎地进来了。 看样子边见并不知道爸爸外出,以为还在家里。他那宽宽的肩头映着秋日的阳光,走起路来,衣服上晃动着庭内树梢投下来的道道细影。 轮香子想到边见是政治报道部的记者,于是打算向他探问一下“津之川”的情况。 “呀!”边见大步走过来,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把一只手里提的小甜饼纸包高高地向轮香子晃了一下。 三 边见笑容满面地在轮香子面前站下。 “您好!”他说着,把手里的小甜饼递给了轮香子。 “谢谢。” 这个人带来的礼物,数年如一日,千篇一律地总是小甜饼。背地里,轮香子给他起了个“小甜饼先生”的绰号。 “局长呢?”边见问。 “不巧得很,今天不在家。” “啊,外出啦?”边见的样子有些沮丧,“去哪儿了?” “打高尔夫球。昨天晚上到川奈去了。”轮香子说。 “啊,这我可不知道呀!”边见从衣袋里取出手帕,擦去微微渗出的汗珠。 “您事先跟爸爸约好了吗?” “不,没有约定。我想着今天是星斯日,平时局长总是在家的,因此就赶来了。是我的过失,事前没有联系好……” “请,请进来吧!”轮香子请边见进家去。边见似乎有点犹豫,最后还是跟在轮香子后面走进来,在门口脱去皮鞋。 “好象还是坐到这边好。”轮香子把边见引到初秋阳光映射的房廊下,指着那里的藤掎。 “秋色已经很浓啦!”边见眺望着庭前色彩渐艳的雁来红说。 “难为您特地来家里,实在对不起。”轮香子代替爸爸道着歉,但边见却摇摇头。 “不,哪里,是我冒昧造访,失礼了!局长今晚回来吗?” 这是一个对装着不大在意的人,领带歪扭着。 “嗯,预计是今天晚上回来。因为是昨天晚上去的,恐怕今天傍晚就能回来。我看您还是等一下吧?” “不,那就不必了。等下个星期天再找机会前来打扰。” “不过,今天您可以再多待一会儿吧?” 轮香子脑海里还萦绕着“津之川”的事,因此她想破例把边见挽留住。边见也是口上说忙,心底里对在这儿逗留却并无反感。 轮香子到女用人那边让她们准备水果点心之类,待她返回来时,边见问道: “今天您母亲呢?” “妈妈也有点事出去了,不在家。” “哎呀,这可没想到。”边见不由得环顾一下房间,又说,“这么说,轮香子姑娘今天是留下看家啦?真稀罕哪!” 女用人送上茶点。水果是亚历山大葡萄,翠绿透明,愈发使人感到了秋天的气息。 “边见先生,报社方面星期天总是休息的么?”轮香子抬起眼问道。 “是的。我的工作虽说是报社,但一般情况下都是在政府机关里转,所以政府机关休息的日子,我们也就不工作了。”边见大口吃着葡萄说。看样子,跟轮香子谈话,尽管有些拘谨,他还是很愉快的。“做边见先生这种工作,转的地方恐怕不少吧?” “是的。我们干的就是这一行当,整天到处奔波。” “那倒是呀!” 轮香子垂下眼帘,觉得正是时机,便尽量用若无其事的语气问道: “我想向边见先生打听一件事,赤坂有一家叫‘津之川’的饭店,您知道吗?” “‘津之川’吗?”边见点点头,“知道的。那是一家有名的高级饭店。经常举行有政府显要官员或大公司人士参加的宴会,因而远近驰名。在赤坂一带,大概是最高级饭店里屈指可数的了。” 边见说到这里,微微睁大了眼睛反问道:“‘津之川’有什么使轮香子姑娘感兴趣的事吗?” 轮香子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进一步问道:“边见先生经常到那家‘津之川’去么?” “嗯,由于工作关系,曾经去过两、三次。要我自己掏腰包去那种地方,那是根本去不起的!这家饭店收费相当高。” 秋日的太阳,把明朗的光线洒满庭院。围墙外行人的声音,也在清澈的空气中时远时近地传来。 “我有件事想拜托边见先生,但是……”轮香子终于下决心开了口。 “什么事呀?”边见急忙把葡萄粒吞进肚里。“在那家‘津之川’出入的客人里,有一位结城先生,我想了解一下他的身分。” “结城?” 边见歪头想了一下,反问道:“他是政治家呢,还是实业家?” “我想不会是政治家,而是位实业家。不过,我不大清楚这个人的情况。所以,尽管我说不出他的具体情况,但我想他经常出入‘津之川’这点是确切无疑的。” 边见睁圆眼睛,盯着轮香子的脸问:“您调查那个人,有什么事吗?” 虽然轮香子预先就准备好了应付的方案,但在边见的注视下,仍不免有些慌乱。 “这个么,那个……”她不禁有点结巴了。“因为有一位朋友的亲事,求到了我。虽然不是那位结城先生本人,但似乎与他有关系。我那位朋友不想去求信用调查所,就来跟我商量,看是否能找个合适的人帮忙了解一下。于是,我就想到了边见先生。”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边见高兴地笑了,“那太荣幸啦!”说着,把头略低了一下。他那善良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那位先生姓结城,名字您知道玛?”边见特意取出笔记本,握着铅笔准备记下来。 “只知道姓结城。仅有这点查不到吗?” “嗯,大概没问题吧!因为姓结城的人并不太多。耶么,除此以外还掌握些什么情况?” “知道那位先生的住址在涩谷的xx町。不过,据说其他情况就一无所知了。只有这些线索,您能给调查出来吗?” “总会有办法的。”边见收起记事本,微笑着说,“这么一来,我暂时就要扮演您朋友那桩亲事的调查员啦!” “看来是要这样的呢。” 轮香子内心感到很对不起边见,但在目前情况下,只好采用这种借口了。 “轮香子姑娘的朋友里,要结婚的人可能也逐渐多起来了吧?” 边见掏出香烟,低头把它点着。轮香子觉得,边见仿佛是在用这种方式对自己进行试探。 边见对自己抱有什么样的感情,轮香子隐隐约约地有些感觉。正因为却此,她有些困惑,不知该把目光投向何处。 “前些时候,我的一位朋友就举行了结婚典礼。”轮香子竭力象叙家常似地说。 “啊,就是您父亲机关的那位吧?” “呀,您知道?” “知道。听说是位很优秀的人材。” 边见不愧是常出入于爸爸机关的记者,似乎连这方面的情况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边见先生大约也有这方面的事情了吧?”轮香子故意这样问道。 边见急忙转动着眼珠说:“没有。我嘛,还早着哪!要是现在这样就结婚的话,恐怕连口都糊不住的。” 话虽讲得一般,否定的语气却很强烈。这好象又使轮香子窥到了边见的心思。 然后,边见又和轮香子聊了二十分钟左右。但是,对于单独和轮香子在一起谈话,他好象有点发窘,于是拉开椅子站了起来。 “好吧,我告辞了。”边见的脸上,从刚才就渗出了一层细小的汗珠。 “哎呀,就要回去吗?请再坐一会儿吧!”尽管轮香子挽留,边见还是心里不踏实。 “突然想起一件事,要马上去办。”边见伸出手表看了看,但那分明是一种故意做出的姿态,“与对方约会的时间就要到了,请允许我就此告辞吧。” “是吗?这真遗憾。”轮香子随边见走到房门口,“如果您有什么事的话,我来替您对爸爸转达吧?” “不,不用了,算了吧。”边见站在门口,截住轮香子的话头说,“我改日再来吧。” “好吧。”边见临走时,轮香子又一次向他拜托了“律之川”那件事。 “知道了。这件事我马上就着手去办。” 边见表情认真地答道。接着又向轮香子低头致意,脖子上那层小小的汗珠在闪闪发光。 轮香子的爸爸回来时,已经是傍晚了。听到汽车声响,轮香子来到门口,看见爸爸正让司机拿着高尔夫球具等,向家中走来。 也许从昨天就在川奈打高尔夫的缘故,脸也有点晒黑了。 “爸爸,边见今天来了。”爸爸晃着宽阔的肩膀走进屋里,轮香子随后跟进去说。 “嗯。”爸爸朝日常起居室走去,口里问道,“说些什么?” “没说什么……只是听他说,以为爸爸在家,所以就来了。” “噢。”爸爸走进起居室。然后回过头来看着轮香子问,“妈妈呢?” 这大概是因为爸爸发现妈妈没有露面的缘故。 “妈妈到八代阿姨家去了。还没回来呢。” 爸爸不作声了。平时都是妈妈帮爸爸换衣服,今天由轮香子代劳了,爸爸在西服橱柜前脱去上衣,解下领带。 轮香子把爸爸平时穿的衣服取出来递过去,又把爸爸脱下来的收拾好。 “累了。”爸爸面向夕阳西照的窗子伸了个懒腰。 “川奈怎么样?”轮香子问。 “好长时间没去那地方了,到底身体感觉不一样。”爸爸的情绪仍然很高。 “您是和许多人在一起吗?” “嗯,都是机关里的那些家伙。许久没在那地方住了,一个个都很悠然自得呢!” 穿好衣服,爸爸坐到书房的椅子上。从桌子上的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在和服衣袖门袋里摸了一阵,说,“哎哟,没有火柴。” 于是朝轮香子说:“西服口袋里有火柴,去给我取来!” “好。”轮香子从收到西服衣橱里的爸爸的上衣口袋里取出一盒火柴,眼睛不自觉地落到火柴盒的商标上。在颇具日本风格的图案上,有“津之川”三个字。 轮香子不觉一惊,心里顿时翻腾起来。今天刚拜托边见了解“津之川”的情况,没想到竟从爸爸衣袋里出现了该饭店的火柴,因此她感到有些紧张。 可是,她还是一声没吭地将火柴递给了爸爸。 爸爸毫无察觉,划着火柴,低头点燃香烟,然后啪嚓一声把火柴扔到桌子上。火柴盒正面的商标朝上,“津之川”三个潇洒飘逸的字体,又把轮香子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难道爸爸常出入于“津之川”吗?到了爸爸的这种官职,每晚必定都会有宴会。而且,这些宴会往往都在一流饭店举行。 过去,轮香子从来没问过这些宴会举行的地点。可是,方才看到“津之川”火柴:,这才知道爸爸也在利用这家饭店。 “喂,你怎么啦?”爸爸招呼呆立不动的轮香子。 轮香子惊觉过米,急忙说:“没什么。爸爸若是疲乏了,我给您烧杯咖啡吧?” “好,来一杯吧!”会爸毫无觉察地吩咐道。 轮香子走进厨房,没有叫女用人动手,自己煮起了咖啡。在等待咖啡煮具中茶褐色的咖啡水沸腾的过程中,印有“津之川”三字的火柴一直都没有从她眼前离开。在通常情况下,即使出现这类东西,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可是,佐佐木和子在电话里讲到的情况,却始终执拗地影响着她的情绪。 本来,那位姓结城的绅士是否出入于“津之川”,这都是无所谓的。然而对眼下的轮香子来说,这个问题就不能置若罔闻了。她无论如何也觉得心里平静不下来。 轮香子很想向爸爸问问“津之川”的事。可是,现在就来问这件事,还多少有些恐惧感。“津之川”是第一流饭店,这点是清楚的。现在她脑海里产生了一种预感,觉得“津之川”好似一家具有某种不寻常气氛的饭店。爸爸往来该饭店这件事,使她感到爸爸身上有一种令人不安的味道。 轮香子把咖啡送到爸爸跟前的时候,“津之川”火柴仍然原封不动地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她想下决心向爸爸询问一下“津之川”的问题,但是,却有一种东西压抑着这个念头,使她拿不出勇气来。倘若把这种“东西”表达出来,那就是一种所谓“不祥的预感”。 “轮香子。”爸爸啜了一口咖啡说,“今天边见来这里,立刻就回去了吗?” “没有。我请他进来坐了一会儿。” 轮香子觉得爸爸的目光仿佛要着穿自己心思似的,心不曲得突突地跳了起来。 “嗯。” 可是,爸爸却满脸现出微笑。 “说了多长时间的话才回去的?” “三十分钟左右吧。” “讲到什么有趣的事了吗?”爸爸眯起眼睛问道。 爸爸对边见很有好感。爸爸向自己提出这类问题的心情,轮香子大体上也是心中有数的。 “没有,并没有谈计么。况且,我本来就没那么多话可说。” 轮香子一直没有说出拜托边见的那件事。 这时,大门外响起了停车的声音。 “妈妈回来了!” 轮香子勿匆离开爸爸的书房。到大门口的时候,妈妈乘坐的那辆汽车的灯光已经消逝了。 当天晚上,轮香子又听到了爸爸和妈妈的口角。 这次也是很不凑巧,轮香子当时刚好从走廊里经过。话音是从爸爸书房里传出来的。爸爸和妈妈谈话的语气很不寻常,跟轮香子前几天早晨听到的完全一样。 谈话的内容仍然听不真切,只是妈妈的语调比较高,爸爸的语气则是在平息妈妈的话。突然,声音里出现了自己的名字,这使得轮香子再也没心思停在那儿了。 “如果你不想穿的话……”这是爸爸的声音,“让给轮香子不就行了吗?” “轮香子也穿不得的呀!”妈妈这句话的声音特别高。下面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轮香子回到房间里捂上耳朵,好象有一股不吉祥的风在家里呼啸着。 轮香子想象不出爸爸妈妈争吵的原因。大概是父母有父母不想让孩子知道的秘密吧! 轮香子没有理由去问这件事。前几天早晨,妈妈面色苍白,但并没有把那件事告诉轮香子。 可是,由于根本没想到会出现自己的名字,轮香子现在才知道,在父母的争吵中,自己已经有份了。她根本无法弄清,在这次纷争中,自己究竟处于什么位置。 然而,使轮香子不禁大吃一惊的事在第二天发生了。 当时妈妈又没有在家。轮香子走进妈妈房间找东西时,看到橱柜上放了一个崭新的西服盒子,因为这是过去从来没有发现过的东西,她便毫不介意地拉出踏台登上去,打开那个盒盖,向里面瞧了一下。 那是一件崭新的淡茶色的水貂大衣。妈妈过去根本没有这种东西。而且,轮香子也从来没听妈妈提起过这件新大衣。 去佐渡 一 从东京地方检察厅特别搜查部的窗子可以看到,银杏树叶已经变黄了。这些银杏就象马路两旁的林荫树一样,整齐地排列在地方检察厅狭窄的院子里。 树木很高,即使从三层楼上也看不到顶端的枝梢。由于日间光线的变化,银杏树早晨有一侧迎着太阳,到了傍晚则是背荫的一面闪着光。树的大部分都还呈着绿色,然而叶子已经落了许多。树叶落下去之前,边缘部分都变成了褐色。 调到特别搜查部的小野木乔夫,两眼盯着这些银杏树,心里想着信州的山峦。为了访问古代的遗迹,小野木走过信州的许多地方。看到银杏的黄叶子,他便记起了许多山间的秋色。这些山有诹访的,也有伊那的。 下诹访的山脉,分布在诹访湖的四周,面向湖面一侧的坡度很缓。小野木在想,开过花梨花的那一片田地,大概也已发黄了吧。 睡在古代小屋里的时候,还正是麦苗青青的季节。而现在,无论正对面的盐尻山口,还是左手的诹访神社下社的树林,都该是杉树的茶褐色最为醒目的时令了。 小野木曾经翻越盐尻山口到过松本平。他想着当时的情景,翻过山口,便是一望无际的苹果园,果园对面日本“阿尔卑斯山”的白雪皑皑;还有下诹访的后山,穿过雾峰之下,伸向蓼科高原。小野木就从茅野的尖石遗迹,到过蓼科。高原上多是白桦和落叶松,小野木去的时候,还是万物吐绿的春天;而现在恐怕已经红叶满山了吧! 从窗户能看到一棵银杏树,小野木盯着它,每天想的都是这些事。 小野木之所以考虑旅行问题,是因为他的心里很不平静。以前,为着取得犯罪记录而审讯嫌疑犯人,心里每天都被世人关系的复杂和烦累所充塞。为了逃避这种环境,他常常到乡下去。近来,他想出去旅行,则每每是为了拯救自己的情绪。 银杏的树叶,由于阳光的作用,或者呈着炫目的黄颜色,或者变作暗黑色。 很长时间没有单独出去旅行的小野木,毅然决定下一次连休时一个人到外地去。小野木已多次去过从信州到飞驒、北陆一带地区,而佐渡还从未涉足过。小野木很想站在佐渡岛的面向日本海的峭壁上,眺望那暗淡的海色。之所以想到佐渡,是因为当初去参观冰见的洞窟时,他曾顺便看到过日本海的景色,那时就产生过要站在更北的岛屿的一端来看看日本海的念头。 特搜部的工作并不太忙。可是,在小野木看来,觉得最近好象有个微妙的动向,这只要从石井检察官屡屡被副部长叫去就能推测出来。石井检察官每从副部长的房间回来,他那发红的面孔都带着颇为紧张的神情。 东京地方检察厅,在部长以下设有副部长二人。其中一位负责经济、财政等方面,这是以漏税或违反外汇法等事件为对象的,而召见石井检察官的黑田副部长负责由警视厅二课转过来妁案件,或地方检察厅独自直接进行搜查的案件。 因此,石井检察官多次被黑田副部长叫去正在商谈的某种事宜,当是属于后一种情况的案件。 石井检察官不仅去副部长办公室,也到部长办公室去。后来,在检察长办公室,还曾长时间召开有副检察长、部长和副部长参加的会议。这个会一直持续了三、四天之久。 每当这种时候,石井检察官脸上的紧张程度都是有增无已。随着这一进程,周围的人也都明白了,大约是发生了相当重大的事件。 但是,这种事情小野木是不便向前辈检察官开口发问的。 “看来好象发生了颇不寻常的事件哩!”配属小野木乔夫的检察事务官木本在机关下班回去的路上这样说。 检察官手下都配有一名或两名检察事务官。这些检察事务官,要拿警视厅的职务来比方的话,就是搜查员,全都是干练的老手。所以,他们对首脑部门这种动态的判断都是准确的。 “究竟是什么案件呢?”小野木也在考虑着这个问题。 “说不定是贪污案哩。”木本事务官说,“我总有这么一种感觉。而且,因为是检察长慎重地召集干部商谈,所以看来规模还相当不小。” 小野木考虑着从前屡有发生的大规模贪污案件,心里想,同类事件将永远也不会绝迹的。 “也许,这次说不定由小野木检察官来担任呢!”木本事务官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未必吧。我还年轻,还不到负责那么大案件的地步。”小野木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早就想到过,如果前辈石井检察官负责某一案件,说不定自己会分配在他的属下。 小野木被石井检察官叫去,是在那以后的四、五天头上。 到了石井检察官的单人办公室,小野木看到他那花白的头正伏在办公桌上看文件。石井检察官发觉小野木进来才抬起头,眼镜后面的眼神好象显得有些疲劳。 “请坐吧!”石井检察官指着前面的椅子。 他把一叠装订得厚厚的文件合上,双肘支在上面,然后摘下眼镜,慢悠悠地擦拭着。 “小野木君。” 检察官把眼镜迎着能看到银杏树叶的窗户,擦去上面模糊不清的地方,重新戴在眼睛上,瞧着小野木这边。 “发生了一起新的案件,或许到时候会请你帮忙的。” 小野木紧张了。从最近的动向来看,他预感到是一个重大的案件,现在一经石井检察官嘴里直接说出来,霎时间便成了摆在自己面前的现实。从石井检察官的口气也可以猜想到这是一起重大案件,尽管究竟重大到什么程度还是模糊不清的。 “是什么样的事件呢?”小野木问。 “不,现在还不到明确讲明的阶段。”石井检察官很沉稳地拒绝说明具体内容,“只有一点可以告诉你,检察长和副检察长对这件事都非常慎重。在正式命令下达以前还不完全清楚,但是,由我来负责这个案件,似乎大体上已经决定下来了,因此,我想请你也做好这种思想准备。” “是。”小野木轻轻低下头。 从研修所时代起,小野木就受到这位石井检察官的垂青。进入检察厅以后,看样子这位前辈检察官也很注意提拔小野木。在发生重大案件,并由石井自己担当搜查主任时,想把小野木安排在自己的属下,这本身正是他一贯善待的表现。 “要点是牵扯到政府某部门的贪污案件。在当前这个阶段,只能讲出这一点。” 石井检察官又悄声说道:“实际上,是有人向检察长写了一封告密信。于是,检察长经过和副检察长商量,从前几天就着手研究是否把它立案。好不容易才刚刚纳入秘密侦查计划,但案件能否成立,还要再过一些时候才能清楚。” 石井检察官以安祥的声调又继续说下去:“只有一点有些棘手,因为这个案子不仅仅是单纯的贪污事件,似乎还与其他事件搅在一起。唉,我这么讲,恐怕还是令人觉得有些含糊其辞,不过,我已经说过几次了,现在还不能讲得更多。” 事件的搜查一旦开始,马上就会繁忙起来,这是十分清楚的。石井检察官的这种带有预告性质的讲法,大概就是想让小野木做好那种情况下的思想准备。 “明白了。”小野木迎着石井检察官的目光答道。 “如果命令下来,我将竭尽全力去干。届时请您多加指导!” 小野木致完谢辞,石井检察官立即说道:“啊,还不知道将会怎样,总之拜托喽!” 前辈检察官的脸上现出柔和的笑容。 小野木回到房间,把工作处理完毕,木本事务官随后就进来了。 “小野木检察官,您很快就要担负那项工作了吧?” 木本问的什么,小野木也是理解的。知道小野木被石井检察官叫去,他大概早就做出了判断。 “不,现在还不知道呢!”小野木照直说道,“被石井检察官叫去只有一件事,即如果担任的话,要竭尽全力去干!关于事件的内容,还一点儿也没告诉我。” “是吗?”事务官看着小野木面部的侧影,“若是石井检察官的话,大概还是有干头的,因为黑田副部长很看重石井先生。这回好啦,小野木检察官,一定会轮到你来负责的!” “是吗!”小野木也有这种预感,心里未尝不感到稍稍有些激动。不过,在这位事务官面前,他还是作出了一种模棱两可的眼神。 窗钋已经发黄的银杏树的背后,在屋顶的上方,衬着一望无际的蓝天。 “不知为作么,我总觉得是个大案件呢!”事务官的声音带着兴奋,“我的猜想大半会准的。对了,那个xx案件,还有后来被称为战后空前的xx案件,事前的气氛都和这次很相似。最近一个时期,因为没有可以称之为案件的案件,所以我也有点闲得不耐烦了。如果小野木先生负责的话,我也要努力干一番呢!无论如何想干它一场呢!” 木本事务官仿佛长出一口气似地吐出最后那几个字,然后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若是r省的话,这个对手还是够劲的。” 小野木听到木本事务官这句话,诘问道:“你说的是r省?” “是的,这次肯定是r省的贪污案。”事务官声调里充满了自信。 “这你怎么知道的?” “第六感呗!”事务官低声笑了,“况且,现在四下里瞧瞧,有可能发生这种案件的,只有r省一家。常年干这种工作,第六感总是不可思议地准确无误。” 星期六晚上,小野木从上野车站乘上了一列慢车。 因为星期日、星期一连休两天,车内挤满了年轻人。他们大多是登山打扮,带着很重的行李。所有的行李都是鼓鼓囊囊的。也难怪,因为他们要去爬的已是入冬的山脉。 行李架上摆着登山的用具,车内过道两边露出来的全是帆布背包,就连小野木座席的附近,也都一叠声地谈论着山里的事情。 开车后,小野木刚睡了一会儿,就被嘈杂的声音弄醒了。年轻人有背起帆布包的,有抱下登山用具的,正匆匆忙忙地下火车。在火车穿过山地之前,这种情景曾多次重复出现。无论在沼田,还是水上,也不管是在汤桧曾,抑或在汤泽(沼田、水上、汤浍曾、汤泽,均为地名),每当小野木睁开眼睛,灯光寂寞的月台上,都有背着帆布包的年轻人成群结队地走着,车站的背后都是逼在近前的山脉。 自从过了汤泽附近之后,小野木的眼睛就清爽起来了。车窗外面,昏暗的山间峡谷飞快地从眼前掠过。小野木从衣袋里拿出信来。 这是今天早晨赖子用快信发来的。小野木读这封信,已经不知道有多少遍了。 本想和您一道去的,但这次还是克制住了。在我的身上,想毁掉一切,奋勇向前的心理和将其压抑住的心理正在进行斗争。上次会面的时候,对于我想一道去的请求,您的眼里曾经闪出胆怯的神色。我想起了台风之夜。当您想把我推回丈夫身边的时候,眼里也带着同样的神色。因为已经得知您在佐渡预订的旅馆,如果等得寂寞难耐的时候,我也许会给您拍电报去的。 赖子 小野木举目向窗外望去。黑魆魆的山岭在昏暗中朝后奔去。车窗的四边变得发白,好象结了霜一样。 小野木知道再也不会入睡,于是吸开了香烟。 各种各样的想法在小野木的脑海里涌现出来。小野木接着大约又吸了两支烟。车窗闪过山岳地带,在昏暗中开始出现广阔的田野。因为远处可以看到稀疏的农家灯火,所以才知道火车驶进了平原地带。 也许由于黎明已经临近,天空中出现了云彩的黑影。小野木这时又瞌睡起来。 到达新鸿时已经七点多钟,小野木是轻装简服,只在上衣外穿了一件风衣,所以车站前那些招揽顾客的旅馆人员都没有向他搭腔。他走进一家类乎饮食店的铺子,要了一碗荞麦面条。 开往佐渡的轮渡,大约还有两个小时才起航。于是,他便乘出租汽车去观赏信浓川。市中心有一座很长的桥粱,小野木在那里下车,略转了一会儿。朝河口方向能够望到大海的一角。那里是水天一色,呈现着沉重的铅灰色。 十点钟,小野木来到开往佐渡的轮渡码头。在这里,工作人员正在分发“乘船者名簿”。小野木用铅笔把自己的名字写到上面,心里不由得产生一种感觉,在这个防备发生事故的名簿里写上自己的名字,正好似对人生未来的一个暗示。 登上渡轮,在起航之前向下看去,装满水果的货箱正被抬进货舱里来,象远洋航海一样,这里也为游客们挂起了彩色纸条。佐渡民谣的乐曲响起,船开动了。 天色阴霾。浑厚沉重的乌云笼罩在海面上,一派寒气袭人的景色。小野木闷坐在客舱里,从窗口望着大海和天空。旅行皮箱里带来了两、三本有关考古的书,但他根本没有心思拿出来阅读。坐在斜对面的似乎是一对年轻的新婚夫妇,正摊开旅行指南之类在交谈。他们的旁边,一个好象岛上的姑娘正在读杂志;看上去她是出外工作正要回到本地去,穿着打扮显得很不适称。寒风从窗子的缝隙钻进来。发动机的声响震得地板在不停地颤抖。 小野木每次出来做短暂的旅行,都觉得与东京的工作有种隔膜之感。虽然同僚之中有人说,旅行的地点使人格外产生对东京工作的密切感,但小野木并不这样,好象空间的距离把他的心给隔开了。 看着低垂的云层下起伏翻腾的大海,小野木突然想到了这次短暂的旅行出发前刚发生的事件。石井检察官虽然未做任何说明,可是木本事务官却讲出了自己的猜想,认为那是r省的贪污案件。听到是r省,他的耳朵曾经为之一震。前不久一位刚刚结婚的朋友,就是属于这个省的;而在结婚典礼上见到的媒人,又正是这位朋友的上司局长。并且,与这位局长的关系还不止于此,他还是邂逅于诹访竖穴遗迹的那位少女的父亲…… 不过,对于现在的小野木来说,这项人事关系还仅仅是迷茫淡漠的存在,正好象天空冲漂浮的一朵浮云。若是打个比方的话,掠过脑海的这一念头,也只不过犹如瞬息间展翅飞过船窗的海鸟的影子而已。不仅如此,这样一来,甚至连赖子的问题也觉得离现实更远了。 对大海失去兴趣,小野木又从口袋里取出赖子的信看了起来。因为已经取出多次,信封揉搓得如同旧的一般了。 ……上次会面的时候,对于我想一道去的请求,您的眼里曾经闪出胆怯的神色。 小野木心想,当时自己也许出现过那样的眼神。小野木也回想起当时赖子的目光。那正是“想毁掉一切,奋勇向前的心理和将其压抑住的心理正在进行斗争”的眼神。小野木的胆怯,说不定就是由于看到了赖子的那种目光才产生的。 自那次遭遇台风之行返回以后,第一次见面时,赖子对小野木的询问始终保持着沉默。 “我的丈夫,”赖子当时好不容易才开了口,“在我回去之后,过了三天才回到家里来的。” 这句话给了小野木很大的刺激。她逃脱了一场悲剧——这种安心感小野木确曾产生过;但是,到了后来,赖子的不幸便使他感到脑子里好似掀起了大海般的波澜,并且淹没了那种安心感。 小野木自那以后又与赖子会过三次面,每次都险些败倒在她那“毁掉一切,奋勇向前”的动作面前。可是,在另一方面,赖子又立即将理智赋予小野木。那就是在她火一般的热烈的目光中,别有一种正在斗争着的尚未成熟的神色。 小野木把信装进衣袋的时候,佐渡岛上坡度很缓的山影,正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从渡轮下来便乘上了公共汽车。左边有一泊湖水映入眼帘。山路之间有几处不大的镇子。坡路一消失,眼前随即展现出一片原野。这是从地图上无法想象的、意外宽阔的平坦坦的田野。山脉都退得很远。 相川镇是小野木的目的地,在抵达那里的途中,公共汽车还在一些小镇上多次停车,乘客有上有下。在邮局前,车上的女售票员还把邮袋卸了下去。 山脉又逼近过来,路到了沿海附近。在屋顶铺着石块的一排排陈旧房舍的街道上,公共汽车停了下来。这就是相川镇。 镇子有一半分布在山坡上。小野木走在街遒上,看到多是偌大的房屋,仅此一端,便可以知道镇子的古老。街上的人家,房檐无一例外地都很深,全都做好了防雪的准备。 也有屋墙以平瓦镶面的人家,不过还是清一色格子窗的住房居多。但是,仔细看去,房子里也都很暗;整个镇子大白天也很冷清,仿佛仍在沉睡一般。 镇子的紧后身,便是波涛汹涌的茫茫大海。 二 投宿地点是一家陈旧的旅馆。 小野木被引进去的,是两间一套的房间,其中一间有八张席铺大小,另一间则有四张半席铺大。正因为陈旧,所以有一种落魄的感觉,如同这个镇子给人的印象一样,这里漂荡着难以名状的颓败气氛。 负责接待的服务员,是个面颊红红的圆脸年轻姑娘,她说今晚的客人只有小野木自己。据说夏季的旅游旺季一过,来佐渡这座镇子的游客也就陡然没有了。 向外面望去,太阳还没有下山。小野木本想去看看大海,向女服务员问了路,便走到外面。 眼前就是公共汽车站,车上坐着最后一批乘客,正等着发车。在陌生的土地上看到公共汽车,每每使小野木在旅途上产生出一种无以名状的惆怅。车上有五、六个乘客,看情形也差不多全是本地人,正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 小野木照打听来的路走下去。土特产杂货店有两、三家,可是店内却不约而同地都摆着红色的陶瓷茶具。 没有走许久,就到了一条河边。河水带着鲜红的颜色,这是由于矿山上的土被水冲下来的缘故。小野木先前在店面上看到的红色茶具,也是用相同的土质制成的。 小野木沿着河边朝海岸方向走去,但到那里还有相当的距离。陈年的小屋错落在狭窄小巷的深处。寂静无声,阒无人迹。 突然,看到一家的房檐,从昏暗的屋里正传出旋床转动的声音。小野木探头一瞧,一位老人正一面捏着红土,一面制作着茶碗。看上去象他女儿的一位年轻女子,正把做好的茶碗摆到长板条上。不消说,茶碗的颜色全是红的。 小野木站在那里,制作茶琬的老大爷也飞快地膘了他一眼,但并无搭话的意思,仍默默地转动着旋具。 这个镇子曾因“相川金山”之名而兴旺过一个阶段,一直持续到一八六七年的明治维新时期,近年来已采不到黄金,才逐渐衰败下来。这个情况,小野木早就听说过。 以这种眼光来观察,整个镇子的确给人一种没落之感。尽管白色的仓库和镶瓦的墙壁依然存在,却象看到陈年老屋里的旧式家具一样,显得晦暗、悲凉。 镇上的普通民房一会儿就到了尽头,代之而出现的是渔民的住屋。 从那里回头望去,能够看到房屋鳞次栉比的小丘,背后耸立着陡峭的山峦。 这个叫相川的镇子,正因其古老,所以那些沿小丘的地势依次升起的民房,即使从这里眺望过去,也都可以看出建得坚实挺拔。夕阳西下,云遮雾障;所以远眺那些白色墙壁,都已暗淡无光。山色也因黄昏而显得苍苍茫茫。 无论远山近岭,还是新房旧舍,一切都笼军在古老颓败的情景之中。 不一会儿,小野木来到了海边。左侧有海角伸进海洋,右面是泊船的水港,港内不见一只船的踪影。从前,在开采金矿的鼎盛时期,矿石可能就是从这个码头装运出去的;而现在,那一切已经完全成了过去。 海面波涛汹涌。虽然并无大风,远处却白浪滔天。海面上空,黑云密布,层层叠叠,直垂天际。太阳正从很厚的云层上沉没下去,海洋的颜色显得格外地暗。远处的海面上,看不到一艘船的影子。 小野木伫立的地方也人迹全无。站在海边眺望着眼前的大海,这才产生出一种来到北方天涯海角的身临其境的感觉。 小野木站在爬有小蟹的石头上,脑子里想着赖子。 面对着既无船踪又无岛影的荒凉的波光水色,他仿佛感到望见了自己的人生。 衣袋里装着赖子的信。小野木又掏出来看了一遍。信纸的另一端被风吹得翻卷过来。 ……因为已经得知您在佐渡预订的旅馆,如果等得寂寒难耐的时候,我也许会给您拍电报去的。 小野木已把下榻的旅馆的名字告诉给赖子。那本是从旅行指南上随意挑选的,然后通知了赖子。虽然此时此刻站在北方一个小岛的海岸上,小野木却感到有一条无形的直线把自己和她连结在一起。不过,这条线好象与眼前的风光相去无几,显得灰暗迷蒙。 小野木回到旅馆,女服务员随即把饭菜送了过来。到底不愧是海岛,鱼很多,而且很新鲜。负责照料小野木用餐的,仍旧是那位面颊红红的圆脸女服务员。 “客人先生是东京的吧?”女服务员问。听到肯定的答复,她便吿诉小野木说,夏季里许多游客都是从东京来的。 “那些游客都参观哪些地方呢?”小野木问。 “一般都到矿山那边去。听说那里是佐渡的金山,一时间竟成了大家的话题。不过,无论谁都是扫兴而归。这也难怪,如今已经根本不产黄金,连机器都停下来了。” “有多少人在那里工作?” “顶多有五十到一百人吧!有一个阶段,据说相川镇到处都是矿工和矿业主。可现在却是那般景象,这个镇子就更不值一提了。” 女服务员从这件事谈起,又给小野木讲了各种有关当地的情况。比如,矿山里还残留着古代手工开掘的坑道,有一处是佐渡金山服务所的旧址,还修建了乡土博物馆,等等。 小野木打算明天到那座乡土博物馆去看看。照理说,那里应该陈列有从附近古代遗迹里发掘出来的陶器等。 佐渡岛上,古代的遗迹相当多。在这座相川镇附近,以及小木附近,都有过发掘报告。相川镇博物馆里陈列的就应当是附近低地遗址里的出土文物。 外面已经夜幕低垂了。 “一到夏季,”女服务员说,“常有为游客举办的各种文娱活动,但现在已经错过季节,什么也没有您没有可去参观的地方,太遗憾啦!” “可是,小野木并没有心思去看那些文娱节目。入夜以后,在这座古老的、夜晚的镇子上走一走,就算蛮不错了。 洗过澡出来,小野木从旅行皮箱里取出随身带来的有关考古学方面的书籍,跳读了若干部分。 其中有一册是《新鸿县文化资财报告书》中的《千种低地遗迹》部分。读了这份报告书知道,从这些遗迹中发掘出的种类有:水稻、甜瓜、葫芦、桃子、椎樫等植物种籽。报告书中列举的出土文物还有:鲷、乌贼等鱼类的骨骼,现在已绝种的海驴骨,以及贝壳类等。这些都与静冈县登吕遗迹的发掘品相差无几。 小野木刚看了两、三页,那位女服务员又来了。 “客人先生,本地有一些热心公益的人,马上就要表演佐渡民谣舞了。您如果呆在这里烦闷的话,去看着吧?” 女服务员这样劝道。小野木打听了一下,原来是当地有一个根据传统保存《民谣曲》的组织,应游客们的请求才来跳这种舞的。在刚刚进入旅游淡季的秋天,并不是举办这种活动的时候,但偶尔有别处旅馆的团体游客提出希望,才难得决定表演这么一次。所以女服务员劝小野木不妨顺便去观赏一下。 女服务员异常热心地做着动员工作。小野木为她的话所动,于是想去看看。 走出旅馆,到会场大约有二百米左右。沿着上坡路走到不远的地方,有一座类似佛堂的建筑物。一走进会场,里面还有负责看管鞋子的人。 小野木坐到临时搭起的观众席上。这时已经有二十几个穿着旅馆棉袍的客人黑压压地坐在那里了,还有一些当地人坐在后头。总之,给人的感觉是有点象乡间的小戏园子。 正面小小的舞台上,挂着绘有海滨风光的布景。歌手有四个人,轮流唱着“佐渡民谣”。跳舞者也全是男人,头戴草笠,身穿一式白色单衣。 在发源地亲耳听它的民瑶,果然别有一番风味。而坐在昏暗的乡间剧场里听起来,仿佛更增添了旅途的凄楚悲凉。与平时耳熟的“佐渡民谣”不同,在这里听到的调子,要更哀婉得多。正由于曲调里没有巧妙的滑音和精彩的抑扬顿挫,更显其带有一种杯素的哀怨之情。这恰和如今相川镇的衰败颓唐有某种协调一致之处。 小野木中途退出会场。回去的路更加昏暗。走着走着,肩头感到有些发冷。虽说时方初秋,可这一带的夜晚已经寒气逼人了。 回旅馆的路上,两旁的人家,几乎都门窗紧闭。偶尔有一户人家敞着房门,里面点着微弱的灯光。这条路上也有两家茶具店,昏暗的灯光下,晃动着人影。陈列的茶碗显得寂寞孤单。 小野木的身旁有一对穿旅馆衣服的男女擦肩而过。那身姿毕竟与本地浑然不同。这个镇子虽说是游览区,却仍旧使人感到它只是由当地人一统天下。 小野木不想径直回到旅馆,便朝通往海滨的路走去。耳边听到的,只有河水的声音和远处海潮的轰响。有住房的地方,也听不到人讲话的声音。走在黑暗的路上,天空竟显得出奇地清晰。天上没有一颗星星,但仔细望去,似乎可以分辨出云彩的黑影。 小野木眼前浮现出赖子的面影。 第二天上午,小野木从相川镇出发去千种的遗迹。乘公共汽车大约要跑二十分钟,地点在一片宽阔的旷野之中。 佐波岛的南北两端,分别为山岳地带,中间是低地。它在地图上是个狭小的岛屿,可这次来到实地,一看,竟有相当辽阔的平原。 下公共汽车的地方,有一处挂着“河原田村公所”的牌子。到那问了一下,说是遗迹还得向南走两公里左右,这一带几乎没有象样的村镇。放眼四望,到处是初秋时节稻浪起伏的农田。 这天也是个阴霾的日子。暗淡的阳光无力地洒向人间。小野木沿着一条河流向前走去。这条河叫国府川,河面相当宽。从一条田间小路走了约三十分钟,看到竖着一个写有“千种遗迹”的柱标。 这里是一望无际的稻田,根本看不出所谓的遗迹。小野木把一只手里拿的《新鸿县文化资财报告书》打开,对照书中的插图,向四下里打量着。 于是,在稻田的小路之间,发现有两个人影在动。小野木开始以是农夫,其实不然。两个人里,一个是城市打扮的青年,身穿衬衫,绾着西服裤脚。另一个是穿着肥大的女式制裤的年轻女子。 小伙子手握一把短镐,女方则拿着一个布口袋。小野木一看便知,那对男女青年正在这一带进行发掘。 小野木跨过水沟,顺着田里的小路靠近前去。青年弯着腰,身影隐在水稻后面。察觉到小野木走进跟前,青年把脸抬了起来。 “呀!”对方先搭了腔。看来他料定小野木不是本地人,而是与自己兴趣相同的考古爱好者,年轻而开朗的脸上挂着笑容。小野木点头表示致意。这时,青年身后的那位年轻女性也微笑着向小野木低头致了礼。 “有什么收获吗?”小野木也搭了话。 “没有。”青年笑着说,“净是些陶器的碎片。” 在青年的示意下,年轻女性伸过布袋来,小野木朝里面瞧了瞧。年轻女性特地从里面拣出一块托在手掌上。那是弥生文化时代(公元前三百年左右——公元三百年左右)的陶器碎片,上面还沾着黄土,给人的印象是一种壶具的碎片。 “还没挖出完整的来。”青年说,“这样的碎片多得很。象眼前这样,到处都是水稻,所以不能随意挖掘。就是在这儿挖,也胆战心惊的,担心会挨农民的骂哩!” 根据《报告书》的记载,低地遗迹的面积大约宽六十米,长三百米;即使就这样挖,也会立即挖出陶器和木制品的碎片。 “对不起,“青年对小野木说,“您好象不是本地人呢。” “我从东京来。”小野木答道。 “您也是从事这方面工作的吗?” “不,不是的。” 小野木否定以后,反问青年道,您也是这方面的爱好者吗?”“啊,我吗,说起来,这是我的本行。” 青年自我介绍是某大学的助教。怪不得他脸上还带着尚未消尽的学生气。这种看法出现之后,似乎他旁边的那位年轻女性也有了一副少女面庞。 “我们是从小木那边转到这一带来的。”青年说,“在那里,有一处叫做‘长者之原’的地方,主要出土绳文时代(公元前三百年以前)的陶器,以北海道地区所特有的‘诸矶式’居多。我们把它放在旅馆里了,真遗憾。否则,很想请您看看哪。” 青年讲话的时候,显露出一副确实热心于做学问的表情。 小野木一时难以判断,这两个人究竟是夫妻,还是情侣。 在他俩一问一答的时候,年轻女性一直静静地听着。明快的笑容始终挂在她的脸上。从旁看去,的确是心满意足的样子。 小野木转身折回的时候,那两人站在田埂上朝他挥手送别。对在异出他乡见到的小野木,他们似乎也产生了特别的好感。 小野木走上大路以后,他们还在那里以目相送。 小野木回到旅馆的时候,已是下午两点左右。 “客人先生,您的电报来了。” 女服务员一见到他便立即这样说道。听说是电报,小野木凭直觉就知道是赖子拍来的。打开一看,果然不错。 “于上野站等您归。赖子。” 小野木很为吃惊。 按照他预定的计划,乘夜间列车离开新鸿,到达上野车站应该是凌晨五点十分。 赖子要到上野站来接这次列车,必须在凌晨四点起床,然后赶到火车站。时间这么早,她将以什么理由告诉丈夫,从而走出家门呢?小野木心里路到有点不安。 小野木意识到自己近来渐渐为赖子所左右了。自那次台风之夜起,赖子方面的情绪已经变得主动起来。 “电报上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因为小野木盯着电报一动不动地在思考,所以女服务员很担心地看着他的脸问。 小野木乘坐下一班公共汽车,出发到两津去。一路上脑子里想的全是赖子,接到电报,突然感到赖子仿佛已经来到眼前了。 漫游古代遗迹本是小野木素来的爱好,但这次却毫无心思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心灵里为赖子所占据的部分逐渐扩大,并且分量越来越重。 小野木登上了开往新鸿的渡轮。 在渡轮起航之前,他站在甲板上,看到了一个奇妙的现象。 站在码头上送行的人,一个个面带笑容,仰头望着船上。这里的码头也挂上了彩色的纸条。小野木的目光,突然在那些送行人的背后停住了。 进码头之前,有一处剪票所;一个年轻女子伫立在刚出剪票口的角落里。小野木发现,那个女子根本不朝轮船这边看。她把脸扭过去,注视着另外一面的大海。 从她站立的位置来看,肯定是为船上的乘客送行的。然而,奇怪的是,她根本不往船上看一眼。 不一会儿,开船的汽笛响了。下面送行的人群再次挥舞起纸条,讲着告别的话。 这个时候,那个女子才把视线飞快地移到船上。目光十分锐利,表情异常严肃。她是在注视着船上的某一个人。 然而,她那目光在船上也只不过停了五、六秒的时间。随后,便迅速扭转身,穿过剪票口,跑远了。 她的身影很快又在海滨公路上出现了,正把袖子捂到脸上,一路飞也似地跑着。轮船缓慢地移动起来。可是那女子却再没有朝轮船看上一眼,边哭边一溜烟跑开了。 小野木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目睹了现实生活中一位女性面对生离死别的悲切情态。 那位女子,便是于悲伤痛楚之余,不忍心凝望等待离别的亲人乘船出港。 小野木不禁想起今天中午在低地遗迹上见到的那位年轻女性,微微含笑的脸上充满了幸福的表情,面前的小伙子正俯身拾起挖掘出来的陶器碎片。这时,边哭边跑的那位送行女子的身影,从小野木的视野里消失了。 站在轮船甲扳上,沐浴着拂面的海风,小野木心中又想海了赖子。 三 小野木乔夫整好行装凝视着车窗外面。 在一片暗灰色的朦胧之中,广阔而平坦的田野不停地移动着。民房里还透着澄黄色的灯光。现在才五点半钟,对一般人来说,这时间肯定还早,只能看到极少的行人在晨雾霭霭之中起大早去工作。 上野车站渐渐临近了,铁路边上差不多的人家都还睡在梦里,也有的住户厨房里已经升起了炊火。 火车滑进月台以后,小野木两眼紧紧地盯着窗外。尽管时间这么早,来迎接的人还是相当多。这些人的队伍不断地向后移去。 小野木的眼睛转瞬之间便在人群里捉到了身着和服的赖子的身影,然而她也很快地朝后移去了。小野木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 火车停稳以后,小野木走下月台。从车窗里已经看清赖子身影所在的位置,他便朝那里走了过去。赖子仍旧很拘谨地站在原来的地方。 小野木仍不免有些激动。 “您早!”小野木从一旁说道。正在朝其他方向寻找他的赖子抬起眼吃惊地望着小野木。 “哎呀。”她发出很轻的惊叫声,“您回来啦!”说着,脸上露出了笑容。 从接到电报的那一刻起,小野木就盼望着见到赖子,然而,对于早晨五点半这个时间,还是感到有些不安。他觉得赖子还是来迎接好,但同时也感到,她不来似乎更为稳妥。不过,一见到赖子的身姿,心中又确实激动不已。 “这么早,您出来方便吗?”小野木说。 “可是,不是已经拍电报说好了吗!”赖子眼里含笑答道。 周围都是下火车的旅客,正朝出口方向走去,他俩也随即加入了这一人流。赖子这会儿紧挨在小野木身边,以至她的身子都触到了小野木的臂肘。 “很累吧?”赖子仰起头,看着小野木充满倦意的侧脸。 “不,还算痛快。”他快活地答道。“在相川镇旅馆接到您的电报那晚上,我刚好去看了当地的佐渡民谣舞。” “噢!”赖子低声笑了,“在发源地大概还是满有兴致的吧!真想看看呢!” 她的声音里洋溢着想一道去佐渡的愿望。 两人走出剪票口,上野车站果然名不虚传,即使在这样早的清晨,拥挤程度也不亚于大白天。似乎有其他线路的火车同时进了站,那方面的旅客也都朝剪票口涌了过来。 “到哪儿去?”出剪票口后,赖子边走边问小野木。 “是啊。“小野木把旅行皮箱换到另一只手上,心里考虑着。 “去吃点什么热东西吧。” “好的。” 小野木今天早晨老早就睁开了眼睛。当时的感觉是,心里有说不出的兴奋,因而再也无法入睡。火车穿出山岳地带疾驶在宽阔平野的时候,小野木一面注视着晨光熹微中霭雾荡漾的原野,一面在心里不停地盘算着,再过几十分钟就能见到赖子了。 上野火车站附近的商店都是面向旅客的,早晨很早就开始营业。站前的商店街里,有好些家吃茶店。两个人并排穿过电车路。清晨还着实令人感到节气的寒意。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中年男子,瞥见了走在车站正面的赖子的侧影。 他好象很吃惊,口里自言自语地嘟嚷着什么。随后,又越过人群的缝隙,紧紧地盯住了两个人的背影。 从电车路走进一条狭窄的胡同,里面并排有好几家小吃店和吃茶店。 “就这儿吧?”小野木眼睛盯着那些店铺说。 “嗯。” 小野木走在前面,赖子跟在后头。小野木看了一下,好象哪家都不太洁净。考虑到赖子奢华的生活,他有点犹豫不决,可是,赖子仿佛觉察到了小野木的心思,主动地指着一家仿造西式餐厅的小饭店说:“那家怎么祥?” 小野木推开入口的门。店内照例部是乘火车的旅客,几乎座无虚席。 “请这边坐。”店里年轻的女招待把他俩领到一个角落。在餐桌前对面坐下来以后,小野木虽然已经够疲劳的了,但还是看着赖子问道:“您大概也没有吃饭吧?” “嗯,还没有。我要和您一块儿吃呢。”赖子口中答道,自己动手取过桌上的菜单。 “能合您的口味吗?”小野木对目光落在菜单上的赖子说。实际上,以赖子所处的环境来说,她是轻易不会到这种饭店来的。 “瞧您说的!”赖子睁大了眼睛:“没问题的。这上面列的菜,不是只看上一眼就觉得很香么?” 接着,她把菜单转向小野木一边,说:“我要咖啡吧。” 小野木也决定要同样的饮料。赖子到底还是没有订饭菜。 这时,入口处的门开了。从小野木的位置望过去,店门在正对面。 进来的客人是个中年男子,也提着旅行皮箱。他没有朝小野木这桌瞥一眼,在刚空出来的一张桌前就了座。自然,这是个小野木素不相识的男人。 那个男人取出一份似乎刚买到手的晨报,在眼前打开读了起来。 不过,看上去他好象在聚精会神地读报,其实并非如此。他的眼睛正从报纸的一端观察着赖子的后影和小野木的表情。 要的咖啡送来了。对于有些疲劳的小野木来说,这咖啡如同甘露一般。他周游各地,经常有一个感觉,就是喝不到可口的咖啡。这家小吃店的咖啡也决不见得味道有多甘美,但总比到偏僻地区喝的那种类似糖开水的东西要强许多。 也是由于大清早刚下火车的缘故,只喝了一口热咖啡,就感到精神振作了。 “请给我讲讲佐渡的情况吧!”赖子对小野木说,“您是按什么路线游览的?” “我住在相川,去了一个叫国仲的地方。”小野木说,“提起佐渡,在地图上可能以为那是个小岛,其实不然,那里相当开阔呢!南北两边是山岳地带,中间是平原。大约正因为这个缘故,古代的人才给它起了个‘国仲’的名字吧!” “这名字很富有诗意呢。”赖子今天早晨好象异乎寻常地兴奋。 “对的。古代人差不多都是诗人。看那些出土文物就知道,很多都是寓诗意于稚拙的作品。” 小野木说完,又想起一件事,道: “我到国仲的一个叫千种的低地遗址去了一次,有一对据说是从事考古学的年轻学者夫妇,当时正巧也在那里。” “是吗?” “看见那样年轻的夫妇正在一起挖掘着什么,心想他们真幸福呀!实际上,那两个人确实都很开朗。” 听到这些话以后,赖子突然沉默不语了。刚才还一直很爽朗的表情也骤然显得阴郁了。小野木的眼睛敏感地发现了赖子的这一变化。 “赖子。”小野木的样子稍微有点紧张,“您在想什么?” 小野木紧紧盯着赖子的脸。然而,赖子那垂下去的长睫毛沉重地合在一起,半天没有抬起来。 “我们不是约好了什么也不考虑的吗?” 赖子两眼低旧保持着原来的状态。 “是啊。” 她突然低声说了这么一句,令人感到她连眼睛都是故意睁得很有精神的。 “怎么样,下一步去哪儿?” 给人的感觉是,这句话和她的表情一样,都是在心里丢开某种羁绊之后做出的表示。 小野木也没有立即想出下一步该到哪里去。一看表,刚过六点,什么地方也去不成。 “您不回家,不会有什么麻烦吧?”小野木问赖子。 “唔,没关系的。”赖子摇摇头,然后说,“若没有别处可去的话,我想到您住的公寓去呢。” “这可叫我为难啦!”小野木自言自语地说。 “哎呀,为什么?” “脏,太脏了。那不是赖子这样的人所能去的地方。” “不要紧的。”赖子说,“是我主动提出来的嘛。还是带我去吧!” 小野木明白赖子冷不防提出这项要求的用意,他觉得与自己刚才讲到的佐渡那一对年轻夫妇的问题不无关系,他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赖子的表情。 离开餐桌以后,赖子的身体改变了方向。因此,正从报纸一端注视他俩的中年男子慌忙用那张报纸把脸遮起来了。 小野木叫住一辆路过的出租汽车,带着赖子直奔自己居住的公寓。地点在中央线的繁华街道附近,周围是远离喧嚣场所的住宅区。 公寓在住宅区内,紧背后有一条两岸很陡的小河。小野木在公寓前下了车,这刚好是上班早的公司职员们正要出门的时刻。 “你早!”人们对他这样寒暄着。由于赖子站在小野木身边,他们的眼里都显出惊讶的神色。 在走进自己的房间之前,无论在大楼门口,还是在走廊里,小野木都必定要碰到同样的目光。赖子在他背后简直抬不起头来。走廊里的主妇们全都惊异地看着赖子。从她们身边走过的时候,有的主妇竟毫无顾忌地仔细打量着她。 “真羞死啦!”进入房间以后,赖子把手掌捂到脸上说。小野木也满脸通红。 “哪里!无所谓嘛!”小野木尽管嘴上这么说,其实他自己心头也跳得很厉害。 不过,赖子把整个房间扫视一遭以后,马上抬高了声音说:“呀,您的房间真干净呀!” 小野木的房间是两间连在一起的,一间有六张席铺大,另一间是四张半席铺大。作为男人的居室来说,算是整理得蛮不错的。由于他的精心安排,床、书柜、衣橱、椅子、桌子等,都布置得很有新意。赖子很希罕地端详着这一切。 “请坐吧!”小野木说,因为赖子一直僵立在那里。 “好,谢谢。”赖子好象已经忘掉在公寓众目睽睽之下的害羞劲头,仍在四下打量着这个房间。那眼神里的稀奇感早已消失,变作了亲昵的表情。 “您累了吧?”赖子把视线折回小野木身上说,“今天还到机关去吗?” “去。”小野木想换上衣,赖子当即绕到背后,帮他脱了下来。 “谢谢。”小野木道着谢。 “衬衫呢?”赖子问。 “啊,在那个西服衣橱下面的抽屉里。” 赖子蹲在衣橱前,拉开抽屉。从浆洗房送回来的衬衣都叠放在里面。 小野木在橱房里忙着什么。赖子起身走过去,站到小野木身后。 “在做什么?” “想给您烧点儿热点心。” 小野木正把纸袋里的面粉倒在器皿里。 “哎,还是我来吧。”赖子笑吟吟地打算接替小野木。 “不,不用了。我的技术也蛮不错。” “这可不成。”赖子说,“您很疲乏,还是请坐到那边椅子上去休息吧!” “可是……” “我想试试这里的厨房嘛!请您瞧瞧我的手艺。过三十分钟,连咖啡一块给您送去。”赖子一面打量放有电热器和咖啡煮具的地方,一面说。 “快点吧,您快到那边去吧。”赖子拥着小野木的身子。 小野木坐到掎子上。旭日冉冉升起,阳光从玻璃窗射进窒内。从他坐的地方,能够看到赖子正在忙碌的部分身影。厨房里不断发出器皿碰撞的声音,这响动在早晨的空气里显得特别清脆。 小野木感到这是一个幸福的早晨。 赖子的身体一闪一闪地动着。白色的雾气暖融融地蒸腾前起。赖子的动作,在他那习以为常的眼里引起了感情上的冲动。 小野木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哎呀!”赖子抬头看着出其不意来到身后的小野木,含笑的眼里充满了幸福的神情。 “有什么事吗?”小野木突然把手伸过去,用力把赖子抱到自己怀里。 赖子轻轻吁了一口气,很自然地把自己的脸仰在小野木的脸下。 九点了,结城庸雄走上自家门前披着晨曦的石头台阶,他吩咐司机把所乘的汽车停在原地等候。 大门打开。两个女用人走出来,看到是男主人,满脸现出吃惊的神色。 “您回来啦。” 结城庸雄默默地解着鞋带。他身材很高。略显稀疏的头发散着香气,梳理得整齐熨贴。女用人还在以吃惊的目光看着主人,早晨这么早就回到家里来,这是不常见的。 结城由正门直接向里面走去。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他容貌很端正,所以更显得冷若冰霜。 他身上仍旧穿着夹大衣。女用人以为要脱掉的,就一直跟进内客厅,结果却成了无事可做的发窘的局面。 结城将一把椅子挪到有阳光的窗边,穿着大衣坐在上面,手仍然插在衣袋里。 “那个……您用餐吗?”女用人看到主人默默地摇了摇头,正准备退出去斟茶。 “太太呢?”缄口不语的主人第一次开了腔。 “啊……今天早晨外出了。说是……说是到太野车站去送一位朋友。” 结城稍微考虑了一下,没有就这件事再多说什么。 “把邮件给我拿来。”他只讲了这么几个字,就把眼睛转向窗户那边去了。由于光线炫目,他眯起了双眼。 女用人拿来一捆邮件,大约积压有五天的量。结城把邮件摆到桌面上,用一只手翻过背面,看看发件人的姓名,接着又翻阅下一件。另外一只手依然懒洋洋地插在大衣口袋里。他是在挑选需要拆封过目的函件。 邮件多是腰封的报纸。这些报纸全是有关股票业界的。正在翻拣邮件的结城,手指又细又长,面部的侧影也端端正正,轮廓鲜明。 因为主人没有吩咐什么事情,女用人正要退下去。这时,结城好似轻声自语般地问道:“太太什么时间离开家的呢?”目光毫无变化,依旧落在邮件上。 “是五点以前,叫来出租汽车就出去了。” “五点以前?” 结城的目光稍微停了一下,眼神中似若有所思,神态上却不动声色;并且开始动手拆阅挑选出来的信件。 女用人离去之后,他顾不得抽出已经拆封的信件,把身子转向了阳光刺眼的窗户。 日荫地方的草坪,还挂有露珠。结城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片草坪。 大厦里的办事处 一 结城庸雄懒散地坐在椅子上,目光落在一叠邮件上。 那并不是一副特别感兴趣的目光。 他欣赏似地翻弄着那些业已看过一遍的信封,另一只手依然插在大方格夹大衣的口袋里。 从侧面看去,脸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他五官端正,正由于这一点,一本正经的时候,表情往往是冷冰冰的,令人望而生畏, 结城用指尖弹开股票业界报纸,拿起一份百货公司的通知单。拆开封口,打开里面看了一下。那是一份很漂亮的彩色印刷品。他心不在焉地盯着通知单。 眸子里根本没有要读的意思,只是一副盯着漂亮纸面心里在考虑问题的表情。 女用人进来了,惶恐地走近窗外阳光照着半边肩头的主人。她默不作声地鞠了个躬,说:“给您放在这里吗?” 这是指端来的咖啡。结城看了一眼,点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抽出手要喝咖啡,长长的袖口却有点碍事。 “为您准备早餐吗?”女用人问。主人是早晨九点钟回来的,考虑到这个时间才问他是否要预备早餐的。 结城板着面孔沉默了一会儿,以干哑的嗓音说: “给小山准备!我不吃了。” 小山是汽车司机。 “是。” 女用人刚要离去,结城把她叫住了。 “喂!太太说去送谁?” 目光仍然落在邮件上,既没有看女用人的脸,也没有动一动身子。 “啊,不清楚。太太什么也没有讲。” 对此,结城没有吭声,只微微地动了动下颚。颚下围着一条很雅致的围巾。 他保持原来姿势,一动不动地过了几分钟,然后打开面前的玻璃窗,起身离开坐椅,面向庭院站到窗前。草坪上的阳光已经伸延到临近房檐下了。 结城吹了一声口哨。草坪向阳的地方正蹲着一只狗。听到结城的口哨,那狗动了动尾巴,刚要站起来,却又回身仍在原地蹲下了。结城也没有对狗特别感兴趣的样子。 早晨令人怅惘的冷空气充斥在住宅里。结城把大衣领子稍稍竖起,走出自己的书房。他穿过走廊,往对面妻子的房间望了望。 妻子房间的窗户也是向阳的,十分明亮。房间分作两个。一间是樱木地板,没铺席子,放有桌子和椅子。 书架上,书籍摆得次序井然。根据赖子的爱好,按不同类别排列着。 墙壁上的装饰品和带框的油画,以庄重淡雅者居多,也都体现着她的兴趣。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反射着窗子上的阳光。 结城下意识地用手指摸了摸桌面,又移步朝日本式房间走去。他的动作从容不迫,好象在信步闲游。 在这个房间里,他站立不动地看了一会儿壁龛里的插花和黑檀木桌上的装饰品。那洁白的菊花简直寒气逼人。 这间铺席的房间收拾得洁净整齐。他走到放在一角的西服衣橱前,拉开门往里瞧了瞧,马上又把门关好,然后来到装和服的衣柜前,刚要把手指放到拉环上,突然又收住自己的动作,把手重新插到衣袋里。 结城脸上仍然带着思索的神情,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两、三遭,然后看了看手表。 他走出妻子房间,耸起肩膀,径直朝房门口走去。 “您要外出吗?”女用人发现男主人要走,忙跑出来双膝跪到地板上。结城一声不吭地坐下,低头用鞋拔子穿着鞋,他的动作本来就显得郁郁寡欢,对女用人就更不屑一顾了。 “您走啦!”女用人说这句话的时候,主人高大的身影已经走到大门外面去了。 从门口到马路是很陡的石头台阶,他慢腾腾地、一级一级地向下走去、汽车就在下面等候着。 司机小山连忙从驾驶席下来,把车门打开。 “承您款待了!”站在路上扶住车门的小山低下头,感谢为他提供的早餐。 “去公司吗?”握住方向盘以后,司机恭恭敬敬地朝后座席上的主人问道。 “嗯。”结城从口袋里掏出外国香烟衔在口里,车子在只有一侧照到阳光的住宅区马路上奔驰起来。 结城闭起眼睛吐出一口蓝色的烟雾,烟雾在车棚顶四散飘荡着。 当车子离开住宅区狭窄的街道驶入商店林立的宽阔马路时,结城好象讲了句什么。 “啊?”司机扭过头来。他误以为主人要改变行车的目的地了。 看来,结城方才确实是想说这句话的,但看看表又说:“不,可以。” 所谓“可以”,就是指按预定计划到公司去。司机因此想到,主人是改变了要去s町的念头。结城一个情妇的住宅便在s町。 随着逐渐临近市中心,往来车辆的数量增多了。结城的车子在有交通指示灯的路口停下,又在车辆拥挤的地方停止前进,在这无聊的时间里,结城的两眼总是望着外面,惘然若失地沉思着。 汽车在一座大厦前停下来。紧旁边还并排耸立着另外一座同样的大厦,许多小汽车整齐地停在那里。结城庸雄擦得雪亮的皮鞋一落地,脱下帽子的小山司机就问道:“在这儿等您吗?” “啊。”结城稍考虑了一会儿,“对了,说是今天要出去买东西的。你到那边去吧!” 交待完就进了大厦的正门。把嘴里叼的香烟吐到地上,用皮鞋碾碎。司机小山完全领会“那边”的含义? 大厦的一层是商店区,一家挨一家的商店,全都很漂亮。有卖西服料子的布店,有专门向外国人出售土特产之类的杂货店;还有西装及服饰品商店,一般杂品店、饭店等、无论哪一家,外表都很豪华,橱窗都自成一趣。即便在白天,也和夜晚一样,家家都灯火辉煌。 大厦正中央有一架电梯。结城踏过大理石地板,站到电梯前。有十二、三个公司职员模样的男人已经等在那里。结城站到最末尾处。 闪着金属光泽的电梯门打开,结城走了进去。 “您早!”电梯里熟识的面孔向结城寒喧道。 “您早!”也许由于对方是其他公司的职员,结城此刻的表情非常和蔼可亲。含笑的眼睛也煞是令人喜欢。站在人群角落里的两个女办事员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目不转睛地瞧着结城。 他在四搂下了电梯。这层以走廊为分界线,两边一个挨―个地排着各种名目的办事处。所有彼此隔开的办事处,无一例外地都在玻璃门上写着本公司的名字。结城经过大理石走廊时,皮鞋咯吱咯吱地响着。两侧办事处的房门不断地开开关关,不停地有人出出进进。因为这些都是自己办事处邻近的熟人,所以结城多次重复地问候着“您早。”态度从容,目光和善。 后面那些目送他走过去的女办事员们都在对他评头品足。这座大厦里的青年女子,老早就有一个共同的印象,都认为“结城先生太帅了!” 结城推开写有“朝阳商业股份有限公司”的毛玻璃门。这个办事处比起其他办事处来,要小二分之一左右。 “您早!”看到结城庸雄,室内一个年轻女办事员站起身鞠了个躬。接着,另外两名年轻的男职员也从椅子上欠身道了早安。 结城走到靠窗子的大办公桌前,让女办事员帮他脱下大衣。办事处大体上还象个样子。然而,与商业公司这个名目相比,摆的帐簿却不多,显得很不相称。设备也比其他办事处显得格外简陋。唯独电话很阔气,备有不同号码的两部,一部在结城面前,另一部在办事员那边。 结城双肘支在放有电话的办公桌上,两手托腮吸着烟。在蓝色的烟雾中,他眉头颦蹙,情形就象烟雾刺激眼睛一样。表情木然,仿佛是在思考不着边际的问题。 因为经理来了,两名男职员多少有些拘谨地工作着,女办事员把邮件拿到经理结城的面前。他把托腮的手放下,一件一件地往下看去。也象在家里时一样,动作颇不耐烦。但办事处仅有今天一天的邮件,所以数量不多。 他遂件看着背面的落款,不需要的都用指头弹开。只拣出五、六件留在手头,然后朝女办事员“喂”地喊了一声,把其余的都退给了她。 结城细心地用剪刀剪开封口。拆信阅读,确实用了很多工夫。根据内容,还拿出记事本做了笔记。处理这五、六封信,足足花去二十分钟的时间。 他从口袋里取出钥匙,打开办公桌的抽屉。看来在公事方面他的性格还是一丝不苟的,抽屉里也收拾得井井有条。这时,他把三封信收到里面。然后,关上抽屉,重新锁好,把剩下的几封用手撕碎。 信件处理完毕,他马上又叼起香烟。支配着这间办事处的,是四个人的沉默。因为结城情绪不高,其他三名雇员好象连咳嗽一声都有所顾忌。 结城面前的电话响了。他敏捷地拿起听筒。办事处里的两部电话不能混用。结城办公桌上的电话一响,必得由他来接,只要他在场,绝对禁止其他雇员代接。 电话里,对方大约报了姓名。结城只是“啊,啊”地应着。他把椅子稍转了一下,盘膝而坐,换成很随便的姿势,不过,用语还是满恭敬的。 “前几天实在谢谢了。”结城说,“不,哪里哪里!是我招待不周。让您回得迟了,反而给您添麻烦了吧!啊,啊。”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好象在听对方讲话。 “知道了。”回答的时候,头还低了一下,“我和他经常保持着联系,所以即刻就把这个意思转告给他。时间和地点改日我再奉告。谢谢,实在让您费心啦!好,就这样。” 挂上电话,结城旋动坐椅,把身体朝向办公桌。咔嚓一声按响打火机,把熄灭的香烟重新点上。接着取出记事本,在上面写了些什么,又立即装进口袋。 结城一动不动地呆坐了一会儿。完全是一副与刚才电话内容毫无关联的、呆呆发愣的表情。他的这副表情,与和人说话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堆满和蔼笑容的眼角,变得严厉而孤独。 此刻就正是这样一副眼神。结城的姿势流露出一种茕茕孑立的寂寞感。 结城动了动身体,嘴里叼着香烟,百无聊赖地拿起听筒,不耐烦地拨动了号码盘。大概对方已经接通,他问道:“阿柳在吗?” 接电话的可能就是阿柳本人。他把听简贴在耳朵上,使椅子转向窗户,脊背冲着办事员们。 “今晚七点,有两位客人要去,拜托你多加关照哟!……不,我不去。” 结城这样说。对方大约提出要他也去。 “不成!”结城拒绝道,“我还有很多事呢!过些日子再去吧。” 对方似乎又追问他什么时候来。 “过几天就去。我这个人吗,无法讲定准确时间。嗯?”结城的声音略有点笑意,“啊!有过那样的约会吗?醉得不轻吧?我忙得不可开交,哪里会有那种事呀!……总之,我过几天就去。今晚的客人,你就当作是我,不得简慢!” 结城顺手就把听筒放下了。直到电话挂断,那女人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地讲着。他再次把双肘支在桌面上,两手象作揖似地交叉在一起,手指贴到额头上。仍旧是一副在打什么主意的样子。 结城抬起头,冲女办事员说:“喂!给我要吉冈!” 年轻女办事员应了声“是”,用手指拨动起自己桌上电话机的号码盘。 两名男职员仍在默默地摆弄着帐簿。走廊里皮鞋声往来不绝。“喂,喂!吉冈产业公司吗?我是朝阳商业,经理先生在吗?”听到对方的回答,又说:“啊,是吗?” 女办事员用手捂住听筒,向结城报告道:“据说吉冈产业的经理先生今天早晨出差去了。” “嗯。”结城手指咚咚地敲着桌面,嘴角仿佛在说“那么,就算了吧!”可是,好象又改变了主意,说:“问一下,到哪儿出差去了?” 女办事员对着电话说了一遍。听到回话,向结城转达说,“听说是仙台。” 结城抬起眼略思索了一下,命道:“问问是今天早晨什么时间的火车!” 年轻的女办事员再冲着电话询问了一遍,然后朝这边转过脸报告说:“说是六点零一分上野车站发的火车。” “好。”结城的声音低而短促。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户跟前,垂目向楼下望去。 这个房间在大厦的第四层,因而下面“峡谷”里的车水马龙,上面看得一清二楚。明亮的阳光,只照射到路面的极少部分。大厦底下,差不多都是背光,阴影。人群里,许多人都是步履匆匆。 结城把两手交握在背后,朝下望了一会儿。然后在窗边来回踱了两、三步。脸色非常阴郁。 就是在这种时候,他的脸上才出现那种两腮微微凹陷下去的冷漠表情。 “我出去一下。”又过了一会儿,他这样说道。两名男职员一齐低下头去。他让女办事员取过大衣,把办公臬面简单地整理了一下。由于桌上放着玻璃板,所以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把桌面映得白光闪闪。 “今天您预计什么时间回来呢。”一个男职员问。 “不。我还要到别处去,看情况今天也许回不来了。”结城淡淡地答道。 “怎么和您联系呢?” “嗯。”他侧头想了一会儿,“不用了,不会有什么事的,今天没有谁来办重要事情。如果有电话,做个记录就行了!” “是,知道啦!” 两名男职员和女办事员站起来,向结城鞠了个躬:“您走啦!” 结城推门来到走廊。仍然把两只手插进大衣口袋里,走到电梯跟前站下。 “您出去吗?”隔壁办事处的负责人含笑搭讪道。他个头很矮,正满脸挂笑地仰头看着结城。 “您可真忙啊!” “哪里。”结城照例现出和蔼可亲的目光,“正闲着呢!因为无事可做,才这样出去闲逛的。与贵公司不同,我的企业规模小嘛!” “哪里,哪里。”负责人说,“您是实力雄厚,周转自如,真令人羡慕呀!鄙公司则整天忙得团团转,为筹措资金而疲于奔命啊!” 电梯升上来了。随结城之后,又有五、六名年轻的公司职员匆匆跑进来,电梯里面顿时拥挤不堪了。 结城此后的行动,便在与该大厦办事处全然无关的、行踪不明的另外一个世界里展开了。 结城在一整天里干了些什么,根本无人知晓。 总之,下午七时左右,他又出现在自己女人那里了。 “哎呀,您回来啦!真够早的呢。”女人因意外而睁圆了眼睛,但还是很高兴地仰脸望着结城。若说起这个女人的长相,该是轮香子朋友佐佐木和子在自家铺子里见过的那位买东西的顾客。她身上有一种过去当过艺妓的风流去处。 “有饭吗?”结城盘腿坐下后问道。 “嗯,知道您要来,已经准备好了。喝西洋酒,还是日本酒?若是喝日本酒,马上叫人给您烫来。” 女人站起来,想给结城脱去上衣。 “不用,这样可以。”结城拒绝了。 “哎呀,您不更衣吗?”女人眼里显得很吃惊。 “嗯。今晚酒也不要了。” “啊,为什么?” “只有饭就成,我还有事。” “真反常呢。” 女人瞪了结城一眼。但是,由于男人板着面孔不吭声,她只得乖乖地和女用人一起动手把饭菜摆到餐桌上。 “您当真只用饭就成吗?”女人还在疑惑地打量着男人的脸。 “嗯。”结城把汤碗盖子打开。 “真扫兴。您很忙吗?” “是啊!” “大概不是……去工作吧!可能是从这儿直接回您家吧?” 女人紧紧盯住结城的脸,屏住了气息。 “对。和我老婆有点事。”结城不动声色地答道,接着便把筷头伸进饭碗。 二 结城庸雄还在吃饭。虽说是外行人做的饭菜,原料却很高级。 平时他总是要喝酒的,唯独今天晚上立即就吃饭。神态若有所思,对眼前的女人也一言不发。女人盯盯地注视着结城的面孔,企图从男人脸上的表情得到什么启示。 在一般情况下,这女人是能说些轻松俏皮的话把男人的情绪岔开的,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个在惯于此道的世界里生活过来的女人。然而,今晚结城的表情却闷闷不乐,似乎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从男人说“和我老婆有点事”时起,女人的脸色就变得很不自然。因为没有酒,饭很快就吃完了。 “稍微休息一下吧?”女人献媚地说。 “嗯。”结城含混地应了一声,没说休息,也没说不休息。他不讲立刻回去,这使女人产生了一线希望。 “您说和太太有事,什么事呀?”女人故意半开玩笑地说。 结城仍然不开口。他有一个习惯,在这个女人面前,绝口不谈妻子的事。纵然女人偶尔想问问,他也不愿涉及这个问题。由于先例如此,女人只问一句便改变了话题。 “哎,”女人眼里带着乞求的神情说,“下次带我到箱根去一趟吧?” 结城只顾啜着茶。茶水已经微温,他含在嘴里漱了漱口。女人手疾眼快,拿过另一只茶碗,放到男人的嘴边。结城连茶一起吐出了一句话,“箱根那地方,没意思嘛!” “哎呀。”女人用手帕替男人擦着脸,瞪大了眼睛,“那么,就带我去别的什么地方吧!我特别想看看美丽的红叶呢。” “现在太忙啦。”结城心不在焉地说。然后看了看手表。这个动作,使女人那勉强高兴起来的心又凉了。 女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两眼紧盯着男人的动作。结城毫不介意地站起来,随随便便地重新扣好上衣纽扣,自己动手取过大衣。对此,女人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起身绕到背后,帮他穿好大衣。 “亲爱的!”女人转换心机,把搭在大衣上的手趁势搂住他的身子,自己紧紧地贴了上去,“太没趣啦!我一直以为您今晚会住在这里的。” “我还有事。”结城说。 “最近一直没来啦!” 结城把女人从背后抱过来的手很不耐烦地放开。 “约会增加得太多了。” “哦,会面的人都与您工作有关吗?” “是啊,正是。” “我早就听说啦。”女人说完这句话,用锐利的目光瞪着结城。结城脸上现出轻蔑的神情。他在这种时候的冷漠表情,对女人来说,正有着某种吸引力。 “回答不上来了吧!”女人接下去又说道,“听说,您最近对一个夜总会的年轻姑娘挺热情呀!” 结城扣完纽扣,从口袋里取出梳子拢着头发。隔了一会儿,才问:“听谁说的?” “也说不准是谁,反正有这个风闻。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呀,啊?”女人尽管脸上带着笑,笑容却极不自然。 “那样的到处都有嘛!何况又不是什么特殊的来往。” “您不讲清楚也没关系的。反正我也不是您的太太。” 结城脸上露出颇为厌烦的神色。紧皱着眉头朝门口走去。 “请稍等一下!”女人敏捷地拿出脂粉盒,重新把脸化上妆。结城装作没听见的样子穿着皮鞋。走到外面的时候,女人从后面赶了上来。 秋天的夜晚凉意颇浓,路上轻拂漫舞的夜风使女人腿上有些发凉。 “带上围巾来就好了。”女人并肩走在男人身边说。结城转动眸子瞪了她一眼。 “你打算跟到哪里?” “到有车的地方。今天您大概不是用自己的车子吧。” 结城到这个女人住处的时候,总是在半路上换乘出租汽车。 “随便截一辆就是了。”结城的声音正逆着风向,“你该回去啦!”“就回去。”女人故意用力答道,“您这会儿大概不是去太太那里。是要到酒馆的什么人那儿去吧?” 结城没有回答。女人就地止住脚步,只有结城那高大的身影在商店泄出来的灯光中走着。结城走路的时候,惯于把步子迈得很大。 结城乘出租汽车回到自己家里。 打开房门,正闷头脱皮鞋的时候,女用人出来了。看到主人的身影,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主人从来没有这么早回来过。今天早晨也是突然很早回家来的,而且当天晚上十点钟以前又出现在家中。因为这是平时绝无仅有的现象,所以女用人现出困惑不解的神情,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脱掉皮鞋,结城脸色阴沉地跨进房间。 得到女用人的知会,赖子从里面出来了。她穿着茶色的衣服站在那里,白暂的面孔流露出某种高兴的神色。 “您回来了。”赖子说。脸上毫无笑意。 结城板着面孔,一声不吭地走进里面的房间。 从女人那里回到家中,用了不到四十分钟。在汽车里,尽管有点冷,结城还是打开车窗,迎风把沾到身上的香味吹掉。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每当和其他女人接触过后,如果穿的是和服,在进家之前,甚至不惜全部脱光拍打一遍。外表上厚颜无耻,却偏又有神经质的一面。 他走进房间。妻子随即跟进来,帮他换上和服。 “您用饭吗?” 这根本不必去问。丈夫果然回答说“吃过了”。 结城不论穿西服还是和服,总都很合身。因为个头高,显得仪表堂堂。再加上相貌端庄,一穿上家常和服,常为艺妓们交口称赞。 结城换完衣服便坐到火盆旁边,根本不搭理赖子。今天清早回来时,曾吹着口哨眺望过的那片草坪,此刻已沉寂在夜幕之中。 赖子默默地走出房间。结城对此也绝不加以挑剔。他掏出香烟,独个儿呆呆地吸了起来。 房间里有一张紫檀木桌子,上面没有放一本书。,说起来,房间里根本没有书架。结城是个不大读书的人。只在壁龛的角落里堆放着杂志,而且,那些杂志也都是类乎股票业界的刊物。他不耐烦读一般性的书籍。 结城嘴里吸着烟,目光呆滞。对于妻子来说,他回来得早,也没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即使他不打招呼便在外面过夜,隔了四、五天才回家来,她也决不去责备。她的态度简直淡如清水。 结城对妻子的态度早已经习惯了,不,也许应该说,是他这方面使妻子习惯的,然而,现在也可以认为,是他正在为妻子的习惯所驯服。达到这种局面,中间曾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 赖子进来的时候,结城正在看一本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来的卷过的杂志,手里握着红蓝铅笔。他能把杂志之类拿在手里读,这好象是件很稀奇的事。不过,眼下他确实正在往股票的估价表上画着红杠杠,尽管赖子已经坐下,他却连头也没抬一抬。眼睛每挑出一种股票的名称和价格,便计算一下收益和损失。 然而,结城总感到心里有个什么东西,使自己无法象往常那样埋头来干这件事。这种东西正干扰着他平日那种绝无后顾之忧的泰然心理。 从一定意义来说,这种东西不是别的,而是近似于由妻子身上某种气氛所产生的预感。这一预感已隐隐约约地使结城感到不安。 “我说……”赖子在火盆对面叫了丈夫一声。两人之间隔得很远。结城从杂志上抬起眼皮的时候,赖子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赖子的眼睛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神色,而在平时,即使看着结城,眼里也总是木石般地毫无表情。 可是,现在却正流露出某种眼神,而且这种眼神还很强烈,注视结城的方式也同往日大不相同。 结城把目光重新折回杂志,依旧瞧着股票行情的涨落,在自己认为需要注意的地方,用红铅笔划着杠杠。 “什么事?”过了一会儿,结城才开口应了一句。眼睛仍然没有看赖子。 “请您转向这边,认真地听听我的话。”赖子说。 “你就在那里讲好啦。什么事?” 赖子望着丈夫的那副神态。 结城的眼睛仍然没有离开杂志。赖子注视着丈夫的侧脸,把眸子睁到最大限度。 “我想离婚。” 声音异常平静。 然而,赖子交叉放在膝上的手指却抖动不已。尽管不是有意的,眼里还是充满了泪水。这并不表明对丈夫的感情强烈,赖子考虑的是小野木。 向丈夫提出的这一要求,还没有对小野木讲过。她的心在呼喊着:“小野木先生!我现在已经这样说出来啦!”正是由于这种感情在激荡,她才热泪盈眶的。 不过,赖子已经打定主意,在和丈夫谈妥之前,决不把这件事告诉小野木。这不是应当让小野木负担的问题。 对于赖子来说,这是一场斗争,自己必须从丈夫面前彻底离开。 “嚄!”结城吐了一个字。a电机公司的股票业已上升到二十日元。他发出吃惊的声音,似乎也是出于这个缘故。 赖子对手握红铅笔正在看杂志的丈夫说:“这不关您在外面干什么。我不是因为这个才想离婚的。” “那么,为什么?”丈夫仍朝向另一边坐着,翻了翻杂志的纸页。 “好象彼此的性格无论如何也合不来了。” 结城第一次露出淡淡的笑容。 “这样的理由,以前听你讲过好多次了嘛!” “可每次都被您阻止住了。我原本不愿提以前的事情的。” 结城默默地丢开杂志。 杂志落到结城的腿下。 他拿出香烟吸了起来。 “对于我的作法,”结城吐出烟雾才说道,“你还在指责吧?” “不。”赖子摇摇头,“我并不是说您破坏了对我做出的许诺。我认为,您和我是一对不幸的夫妻。” 赖子垂着头继续说:“对于您现在从事些什么,我不再讲一句话。可是,对您的生活方式,我感到非常伤心。尽管如此,您大约还是要说:‘这正是我的人生道路吧’?” 结城的表情仿佛在说“一点不错!”他依旧在吸着烟,对赖子的话没有回答。 不过,他却把跪坐的腿伸开,改成盘腿而坐,双手撑在铺席上,仰起脸望着天花板,又把吸到嘴里的烟朝上喷去。 “你的话我明白。”结城脸上现出不耐烦的神情,“我现在正在考虑一些伤脑筋的事情。过几天再说吧!” “您可以考虑吗?”赖子的目光直视着丈夫的脸。 “假如你希望那样的话。”结城自语似地说。然后,好象又在低声说着什么,仔细一听,原来是哼起了小调。 赖子刚要走出房门,结城突然开口把她叫住了:“听说你今天一大早送人去啦?” 赖子停住了脚步。 “嗯。”回答以后,心急剧地跳动起来。她虽然已经从女用人那里知道,丈夫今天早晨回来得很早,并且问起过自己不在家的情形,但她还是觉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谁呀?”丈夫问。这次的确不好胡编一个假名字。 “是位朋友。”她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倘若丈夫问起姓名,便加以拒绝。 “是吗。”结城没再深究,“坐的火车可真早哇!” 赖子在自己卧室里看着书。文章一点也不往脑子里进。两眼只在字面上白白地扫过。 时针接近十二点了。 结城在自己房间里,但他在做什么,却一点声音也听不到。女用人都去安歇了。赖子刚才去送咖啡时,结城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曾经按住了赖子的肩膀。 “不。”赖子晃晃肩头,闪开丈夫的手。 结城朝妻子睨视了一会儿,说:“原来如此。” 赖子拒绝丈夫已经两年了。自从丈夫在外面另设家室以后,这种情况就开始了。 丈夫方才做出的动作,更是许久没有的事了。赖子心里明白,丈夫今晚是有某种意图的。 于是,无论如何要和丈夫决裂的心情,变得愈发强烈了。 走廊里发出推开拉门的响声。那是丈夫的房间。赖子想到他可能要到自己卧室来,不由得浑身一阵紧张。这时,脚步声果然在自己房间的拉门外面停住了。 “我走了。”丈夫的声音很大。并没有拉开门往里看。 赖子起身来到走廊,看到他穿着大衣,正站在灯光昏暗的房门口。 赖子在手插口袋立在那里的丈夫跟前蹲下,把皮鞋摆好,他把脚伸进去,掏出一只手,用长长的鞋拔子在专门脱鞋的石台上把皮鞋穿好。完全是一副傲慢的架式。 “汽车还通吗?”赖子考虑到时间说。 “到大马路上能叫到。”丈夫说。 丈夫不讲明去处,赖子也不打听。这个惯例已持续了许久。 丈夫那高大的背影,映着门外昏暗的灯光,沿着家前的石头台阶走了下去。踏在石阶上的皮鞋声,使人更增添了深夜的凄凉感。 赖子自己动手做好安歇的准备,心里想着这一下丈夫三、四天内是不会回来了。远处传来汽车停下的声音,紧接着又发出了开动的声响,很可能是丈夫乘上了那辆汽车。 赖子回忆起故乡的山川风貌。 山谷里流出来的两条河,在赖子诞生的盆地市区处合而为一。山势和缓,流水驯良。离京都很近,距奈良也不远。 结城庸雄本是该县县议会议长的儿子,与赖子的亲事,是经人介绍、并经事前相看而成婚的。赖子故去的父亲和他的父亲本是至交,所以才劝她结下这门亲事。可是,时光荏苒,还不到一年,父亲就嗟叹不已了:“庸雄很不成器啊!老子很好,儿子不肖。” 赖子对丈夫感到失望,远比父亲要早得多。 结城根本没心思去从事一项正经的职业。待到身为县议会议长的父亲在地方政治活动中把资金花个净光,家道中落时,他的这种性格就愈发不可救药了。 讨厌任人驱使,这似乎是结城的信条。然而,他却根本不肯面对困难努力奋斗。他喜欢冒险,但纵使从事高级赌博,也毕竟还是赌博。 来到东京以后,他也只是周旋于父亲担任议长时代的友人之间,并且唯有这种巧妙的政治掮客式的本领,使他崭露了头角。 “你要想回来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回家来。把你嫁给结城,完全是我的过错!你不必道歉,是我应该承认错误。”父亲常常这样说。 自然,父亲与结城就更合不来了。直到父亲去世为止,结城总是冲赖子讲他的坏话。 尽管如此,赖子还是为结城尽了自己的力量。她多次恳求满脸不高兴的父亲,为结城拿出了数量可观的资金。 可是,结城生活道路上的成功,却使他本人滑进了与赖子格格不入的另一个世界。 赖子了解结城所干的营生。她已经醒悟到,应该象死去的父亲所说的那样,在更早一些时候与结城离婚。然而,这种机会早就错过去了。 三 结城庸雄披着由窗口射入的秋日阳光,靠坐在椅子上。 办公桌前,既无一册帐簿,也无一纸文件,只有拆过封的信札,零乱地堆在一旁。两个男职员手不停歇地在记帐。女办事员正背着脸在填写传票。 结城无聊地呆坐在那里。他即使来到办事处,也没有象样的事情可做。更何况,他本来就难得来这里露一次面。 他整天在外面消磨时日。虽然届时准会有什么联系回来,但办事员方面却无从知道他的去向。什么时候都总是由他进行单方面的联系。 他的事业,不是靠帐本,而是系存亡于那个小记事本。记事本上写满了小字。他来办事处的大部分工作,似乎就是一会儿往本子上记点什么,一会儿拿起来端详端详。 结城究竟在干什么,老实说,办事员扪也不清楚。大体上,工作还是有一项,这就是朝阳商业公司表面上的业务。而这里的生意实际上也不大兴隆。所谓的“朝阳商业”,在帐面上是一个很不活跃的公司。 办事员们也觉察到,这只不过是经理结城表面上的生意。 结城一向悠然自得。尽管营业内容很贫乏,看上去他在经济上还是相当宽裕的。至于这些收入是从哪儿来的,雇员们简直摸不着头脑。 如此说来,济济一堂于这座大厦的所有公司,似乎都具有某种共同的品格。尽管毛玻璃门的招牌上,都一清二楚地写着公司或商会的名称,但其中许多名字却是在普通实业界闻所未闻的。 在办公室里工作的职员们脸上也都没有欢快的样子。和这座建筑物一样,大家的表情都很阴郁。 结城忽然若有所思地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歌本,从头哼了起来。恰巧在这个时候,结城面前的电话响了。 说起来,打到办事员面前的电话与结城面前的电话是有区别的。也就是说,作为朝阳商业公司的电话机,是摆在办事员桌上的那架。电话号码簿上也是那样登记的。所以,结城办公桌上的那部电话,在电话号码簿上便是以另外的名义记录在案的。 结城拿起眼前的电话听筒。 “我是吉冈产业,经理先生在吗?”对方好象是一个女办事员的声音。 “我就是。” “对不起,经理要找您。” 于是,电话里换成了吉冈的声音。 “结城吗?是我。”吉冈瓮声瓮气地说,“听说前两天你来电话了。” “啊,那次是有点事。正好是你出差的那天。” “啊,对不起。我到仙台去了,今天早晨刚刚回来。” “你很忙呀!”结城说,“听说,那天早晨,你是坐特别早的火车去的……” “啊,就是这样,整天穷忙。不象你总是悠哉悠哉的。” 吉冈低声笑了。声音表明他好象还要讲点什么,但又改变了主意,问道,“那么,你有什么事?” “嗯,你今天回来得正好。今天晚上就要……” 刚讲到这里,结城压低了声音,说:“准备把西村介绍给局长。” “局长?田泽先生吗?”电话里,对方的声音有点惊讶,好象不大相信的样子。 “田泽先生能到场吗?” “从山田那里已经接到联系,说是会来的。山田这个人,大概不会撒谎吧。” “在什么地方?” “暂时决定在‘菊芳’。反正这是头一次,还是不要搞得那么排场吧!” “会不会来呀?”吉冈的声音仍是半信半疑。 “总之,约定是今天晚上。你也一起去一下吧?” “啊,我自然很想参加哩。” “好吧,就这样决定吧。你六点钟赶到会场。” “谢谢!‘菊芳’对吗?” “对。喂,你见过西村先生吗?” “没有。只知其名,还一次也没见过。” “那正好,好吧,见面再谈!” 结城挂上电话。慢悠悠地掏出香烟,按响打火机。接着,淡蓝色的烟雾便顺着肩头朝窗户方向飘去。他是想一面晒着暖洋洋的太阳,一面观赏外边的景色。 电话响了。这次也是结城办公桌上的那部。他折回身,颇不耐烦地把听筒放到耳朵上。 “怎么?是你呀?”结城边问边把香烟戳进烟灰缸里。 “不行啊!我暂时不能到你那里去。”一个女人的尖嗓门从听筒里传出来。结城中途随手放了电话,但紧接着那铃声又响了起来。 “喂!”结城把办事员叫过来。“你就说我刚出去!” 结城到达“菊芳”饭店正门的时候,洒在庭园点景石上的水已经在反射灯光了。 “啊,您来啦!”坐在门口的三名女招待员满面笑容地把他迎进去。 “已经来了吗”结城边脱皮鞋边问。 “嗯。吉冈先生和另外一位已经到了。” “噢。” 结城口里衔着香烟,走上房间。肥胖的老板娘从一旁走了过来。 “多次承您关照。”老板娘低头问候道,“结城先生,最近老没见您了呀!” “啊,是有些日子没来了。” “稀客呀!”一个跟在结城身后的三、四十岁的女招待说。她把手悄悄地放到了结城的背上。 穿过长长的走廊,登上擦拭得锃光闪亮的楼梯。 “吉冈呢?”结城回头问女招待。 “在休息室那边。马上请他到客房来吗?” “嗯,对啦。如果客人还没到,我也一块儿到吉冈那里去吧!” 休息室的格局很象一间宽敞的客厅。地板是优质的樱木料,打磨得跟玻璃板一样,其光滑程度甚至可以在上面跳舞。 “呀。”吉冈从沙发出半欠起身子。 “真早哇!” 结城坐到吉冈旁边。他小声问道:“客人呢?” “马上就回来。”客人好象是到卫生间去了。 “谁呀?” “就是那位叫西村的。” 先到的吉冈与西村是第一次见面,但结城却来晚了。 “对不起。本应由我先给你们介绍一下的,结果我倒来迟了,太不应该啦!这位西村先生是……” 结城刚介绍个开头,吉冈就把他的话拦住,连连点头,说, “不用,我已经知道了。” 另外还有个原因,正好当时女招待员送毛巾和茶来了。 “局长方面怎么样了?”吉冈把身子凑到结城跟前间道。 “山田这会儿已经去接他了。可能马上就到。”结城看看手表答道。 “不过,真有办法,终于把他拉出来啦!听说,那位局长是个轻易不肯露面的人哟!” “山田最近一直在多方下功夫做工作。这才总算把田泽先生打通了。那方面全仗他的本事啊!” 结城这句话刚说完,一个五十岁上下、胖胖的男人走进来了。他满脸红光焕发,头顶已经秃光。金边眼镜后面的小眼睛看着结城。 “呀!实在是……”结城站起身来。“今晚实在是对不起。由我们随便指定了会场……” “不,没关系。” 叫西村的胖绅士摆了摆手,薄薄的嘴唇挂着笑容。 “啊,万事还要请您多加关照哪!”西村仰脸瞧着高个子结城,鞠了个躬,“这样一来,一切都必须仰仗你们了,对不起,费用由我来支付好啦!” “惭愧!” 结城只在表面上微笑了一下,略低了低头。吉冈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两个人。 “噢,对了。因为我来迟了一步,还没给二位做介绍。这位是吉冈产业的经理,我的朋友,请多关照。” “不必了,刚才我们已经彼此做过自我介绍啦!”西村转向吉冈热情地笑了。 “我好象是半路上杀出来的,怕于你们不便吧!”吉冈颇有顾虑地说。 “不,哪里!决没有这回事!既是结城兄的朋友,我也很愿意结识一下。这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啦!” “好了,咱们也该到那边客房去了吧!” “对啦。” 刚要迈步的时候,女招待员进来说: “山田先生方才到了。” “噢,他来的正是时候。”吉冈说。 “一个人吗?”结城问女招待员。 “是,就他一位。” 结城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与西村彼此看了一眼,嘴里嘟囔道:“奇怪呀!” 这时,有一个老年人急勿匆地进来了,细瘦的个子,满头白发。 “实在对不起西村兄啦!” 叫山田的老年人站到结城面前立即讲了这么一句。 “怎么回事?来不成了吗?”结城向山田背后张望着。没有人再跟着走进来。 “对不起!田泽先生说,今天实在不方便。白天已经答应我了,用汽车去接他的时候,他说:下次一定到场。因为突然有个会议要召开,无论如何也脱不开身,所以,今天务请原谅!” “怎么回事呢?” 结城现出思索的目光。西村神色不安地轮流看着结城和山田的脸。 离开“菊芳”的时间,是九点半前后。四个人分乘两辆汽车,朝银座驶去。 “总之,他是很受女孩子欢迎的。”吉冈一面注视着行驶在前面那辆汽车的红色尾灯,一面对坐在旁边的西村说。 “交往起来,吃亏的还是我们哟!您注意到没有,刚才那家饭店的一个女招待,送我们出来的时候,瞧着结城的眼神就很特别吧?” “啊,是那个?” 身材魁梧的西村慢条斯理地笑了,金边眼镜上正映出新桥附近急速向后掠去的霓虹灯光。 “是那个三、四十岁的女招待吧,我也注意到了。从到客房的时候就有点怪。那不会是一般的关系啦!也许已经有两三次了吧!” “不愧是西村兄,一眼就能看穿。”吉冈笑了,“我也一直在注意观察。不过,当时结城方面倒没什么表示,却是女方很恋恋不舍的呢!” “女人就是这样,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对吗?我就喜欢那样的女人。” “咳呀,这实在是……” “怪不得她一看到结城就满面春风哩!那完全是一副那号女人钟情动心的表情。放荡起来,能够品出酸甜苦辣,还会感到清淡爽快,令人回味无穷……” 西村这么抒发了一通,又歪头问道:“结城兄可能很喜欢半老徐娘吧?” “不,不会的。对了,年轻女人也都对他神魂颠倒呢!反正,到前面去的酒店里你就能看到了。啊,对不起,这可要您破费了!”吉冈晃了晃脑袋。 “不,没什么!这不用您费心。今后我还希望和结城兄一样同您交往呢!”西村从容大方地说。 “可是,今天晚上太遗憾了。田泽局长竟没有来成。”吉冈说。 “嗯!不过,还有下一次嘛!本来就估计到不会一蹴而就的。” 西村尽管口头上这样回答,声音里却免不了流露出凄楚的情绪。吉冈察觉到这一点,便说: “因为一当上局长,就处处小心谨慎了嘛!而且,与课长一级的职务不同,那是有地位的。特别是田泽局长,他属于慎重派。说心里话,从结城那里听到田泽局长有这个回音时,我还吃了一惊呢!仅仅是接触成功这一条,就是个大胜利。只要能打通田泽局长,就万事大吉了。正如你老兄所知道的,他是r省内数一数二的实权人物啊。” “与结城兄讲定的条件归条件,若是不另外送礼的话……” 西村自己嘟囔着。然后又向吉冈问道: “对了,这次送给结城兄的太太好吧!吉冈兄,结城兄的太太属于哪个类型的人物呢?” “结城老婆吗?她呀……”吉冈欲言又止,“哎,这事最好再稍等等啦!为时尚早。而且,结城老婆就是接受了礼物,也不会很高兴的。” “哈哈,那是什么道理呢?” 西村仿佛已察觉出事情的复杂,却装聋作哑地向吉冈问道。 “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 吉冈避而没淡,恰好这时汽车开到了一家酒店门前。 可是,吉冈的目光却停在结城身上了。结城刚从前面那辆汽车下来,身上照射着明亮的灯光。吉冈眼里忽然闪现出想起了某一件事的神情。 四个人在这家酒店里消磨着时光。从时间上讲,这会儿也是酒店最热闹的当口。十多个女招待都加入到他们四个人的席上。其中也有的女人是离开了自己负责的座席,特意挤到这里边来的。 这些女人全都集聚在结城身边,只和他一个人拉着话。 “这个样子,真讨厌。”吉冈咋了一下舌头,“你们也到这边来一下嘛!” “好,好。对不起!” 女人们动了动坐位。可是,不一会儿工夫,这家酒店有名的女人们又都移到结城身边去了。结城只管安然自得地举杯饮着酒。店内的照明朦胧暗淡,所以结城轮廓分明的面庞在淡淡的灯光下显得突出而又柔和。 “果然不错,这场面真够意思!”西村朝吉冈笑着说。 “怎么样,我讲的不假吧?咱们是彻底被冷落啦!” “啊呀,吉冈先生在讲什么悄悄话哪!跳舞吗?”女人里有一个把手伸了过来。 “没有用喽!这会儿才来讲这种马后炮的奉承话。” “哎呀呀,您忌妒了吧?” “这位先生是今晚初次来的客人,你们要好好招待一下呦!结城反正是常来常往的嘛。”吉冈指着西村说。 “您说对啦,反正结城先生是自家人嘛。” “这家伙!”女人笑着逃开,趁势又抓起了西村的手。西村和满头白发的山田从椅子上站起来,和女人一起到舞池跳舞去了。 “结城。”吉冈把身子移到空开的坐位上,坐到结城旁边。 “前两天我看到你太太啦!在上野火车站。对了,就是我去仙台的那次,是个大清早。” “噢,这件事她跟我讲过了。”结城细细地品着杯子里的酒,漫不经心地答道,“说是去送一位朋友。” “送?”吉冈的眼睛睁得老大,表情不禁为之一变。 他默默地盯着结城的侧脸。结城仍毫不介意地、慢悠悠地喝着酒。 “怎么了?”结城突然把脸转向缄口不语的吉冈。 “啊,没什么……”这下子吉冈狼狈了,“我只是碰巧看到的。” 吉冈辩解似地小声讲了一句,随即移开视线,拿起自己的酒杯。 “听说结城先生的太太很漂亮呀!”一个女人接过吉冈的话头说。 “对,早就听说过啦。”另外一个女人说,并把头凑过来瞧着结城的脸,“太幸福了。真叫人羡慕呀。” 结城却依然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 “讨厌,尽讲这些事!结城先生,跳舞去吧?”紧挨身边的一个女人说,同时粗鲁地抓起结城的手。这个女人名字叫信子,是这家酒店的头号美人。 影子 一 有电话来找轮香子。 代接的是女用人,当她报告说是报社边见先生打来的时候,轮香子想到,边见肯定带来了自己上次托他打听的那件事的回音。 轮香子刚拿起电话,立即传来了边见略有些急促的声音:“我是边见,久违啦。” “实在是失礼啦。因为那以后您一直没来,我正以为有什么事了呢。”轮香子说。 “啊,很长时间没有到府上去问候了。”边见说:“轮香子姑娘前些日子不是托我办一件事吗?也是为了这个事,想见您一下。” 听说边见果然带来了那件事的回音,轮香子心里不由得有些激动,便说,“我很想马上就见到您呢。” “怎么样?”边见稍犹豫了一下说,“我去贵府也可以的,不过,恐怕局长现在也不在。您权当出来散步,顺便到我这里来一趟?” 作为边见来说,这是他难得发出的邀请。 “您现在在什么地方?” “有乐町。不过,我到半路上去接您也不妨的。” “太麻烦啦。” “不,是报社的车子,马上就到。” 然而,轮香子还是谢绝了:“不必了,我自己到您那里去吧。因为还要买点东西,这样方便。” “是吗?”边见没有进一步相劝。“好吧,在有乐町的旁边,有一家叫‘琪洛洱’的吃茶店,您知道吧,我在那里等您。再过一个小时左右差不多吧?” “可以的。” “那好,‘琪洛洱’见!”边见的声音兴冲冲的。 轮香子挂上了电话。好久没有去银座了,这次正是个机会。自然,首要的还是想听到拜托边见那件事的回音。 妈妈在家,因此轮香子便到起居室去,告诉妈妈要去见一下边见。 “好,去吧!”妈妈轻快地说。其实,倒应该说,对于轮香子去会见边见,妈妈完全是一副满心欢喜的样子。 “你穿哪套西服去呀?” 连这样的心都操到了。轮香子却不高兴妈妈如此费心。 “就穿平常的衣服去。” “那可太不象样子啦。”妈妈皱起眉头,“前些日子不是新做了一套吗?就把那套穿上,怎么样?” 妈妈的心思大概是想劝劝轮香子,在外头与边见会面的时候,还是多少打扮一下为好。不过,妈妈的用心倒反使轮香子感到了某种忧郁。 “我不!我不高兴穿新衣服去逛银座。又不是什么特殊情况,才别扭呢!” 轮香子回到自己房间,换上了平常会见朋友时穿的衣服。妈妈把轮香子送到门口,还有点不甘心地说:“真是个怪该子,穿上那套该多好!” 看来,妈妈是毫无保留地欢迎轮香子与边见会面的。轮香子临出去的时候,她甚至还说:“代我向边见先生问好。多玩一会儿吧,不必急着回来。” 轮香子产生了反感,说:“我马上就回来!” 她来到“琪洛洱”吃茶店二褛的时候,边见正坐在靠窗子的地方。 “呀,欢迎!”边见连忙站起身,向轮香子表示问候。满脸绽开笑容,显得非常高兴。 “请!”他把轮香子让到对面的坐位上,立即吩咐要了咖啡。 “好些日子不见了,您好吗?”边见与轮香子相对而坐,郑重其事地做了问候,同往常来家玩时相比,俨然换成了另一个人。轮香子感到有点不自然。 “嗯,还好。边见先生近来没大到我家去,我们全家都在叨念您呢。” 这是真话,前几天妈妈还提到了边见不来的事。边见搔搔头,辩解似地说:“报社的工作一干起来,就没有自由支配的时间了。而且,休息也没有规律。” “那好呀。还是应该以工作为重。” “用电话把您叫出来,很对不起。”边见道过歉,便性急地讲起了正题。“前些时您托我办的事,总算调查到了。” 轮香子脸上虽然若无其事,心里却很不平静。 “正在您忙的时候,给您添了麻烦,真对不起。” “不必客气。这件事还没有取得多大进展,还不值得您道谢呢!”边见脸上有点不好意思,“由于不在我分工负责的范围内,无法亲自去调查,我是托熟人给办的,所以结果很不理想。不过,大体情况看来总算搞清了。” “是吗,真想快点听听呢。”轮香子的心情很矛盾,对于边见调查到的结果,又想听,又怕听。 “‘津之川’那个地方,”边见介绍说,“正象社会上广泛流传的那样,是国会议员们碰头商量问题的场所。在赤坂属于第一流饭店。在那里出入的,全是有相当身分的人物。不消说,生人是去不了的。” 边见掏出记事本,把它打开: “您提到的这位结城先生,我求人给调查了一下,看来是个相当复杂的人物呢!我认识的那个人也说,不十分了解结城先生的底细。他在官厅方面似乎比政治家还有面子。不过,一般的看法,好象认为他是某种类型的情报掮客。” 边见用了“情报掮客”这个词。轮香子不大懂,因而问道:“情报掮客,这是干什么的呀?” “说起来,这个行当就是以官场或政界的各种情报为依据,然后再到处去兜售这些情报。这种勾当也是五花八门,从高级到低级,样样俱全,所以不能一概而论。不过,从能够出入‘津之川’这点来看,结城这个人大概是属于高级一类的吧!” 轮香子回忆起曾经见到过的结城的长相和身姿。高高的个子,脸上有种颓唐淡漠的表情。这一印象,是在结城那座向阳的住宅前,以及他乘车离去的那一瞬间得到的。 当然,轮香子此刻正在把赖子放到结城身边来进行考虑。她感到赖子身上有一股孤独的忧愁。赖子伫立在高处自家院落里时,是这个样子;在深大寺碰到时,也是如此。 “叫结城的那位先生,”轮香子问,“有办事处在什么地方吗?” “有。”边见看看记事本说,“表面上的名称——这样讲不知是否合适——叫‘朝阳商业股份有限公司’。总之,还是有一项正式职业的。办事处设在l大厦,就在这儿附近。” 边见讲的“就在这儿附近”几个字打动了轮香子,她产生出一个念头,想去那里看看,“我很想去瞧瞧结城先生的那个办事处哩!” 边见惊讶地抬起头,看了着轮香子,觉得轮香子提出的要求很离奇。 “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只从外面看看嘛。” 轮香子眼里故意现出调皮的神色,又重复地说:“一定挺有趣的。好吗,边见先生?我想去那地方转转,您就带我去吧?” 轮香子和边见来到l大厦前。 这座大厦,底层全是商店。很多商店都别有风味,甚至还有专门向外国人出售礼品的商店,所以一切都很华贵。西服商店,化妆品经销处,好象都是银座第一流商店的分店。 天花板很高,一直顶到二层。走在大理石前厅里,这座古色古香、但设计得富丽堂皇的建筑物甚至令人产生出一种身处异国他乡的感觉。 两人沿宽阔的楼梯朝上走去。 这幢大厦是二次大战前的产物,修建得非常豪华。地板全用大理石铺成。虽然二楼也有办事处,但因下面的商店都在四周,中间宛如一个大空洞,所以从二楼朝下望去,犹如俯瞰舞台一般,情景之美令人叹为观止。 “真好看!” 轮香子不由得轻声说了一句。 登上第三层楼。走廊两侧是清一色租借的办事处,房间隔得整整齐齐。入口的每一扇门上,都用漆金或黑字写着公司的名字。 他俩做出一副好象要访问某个办事处的样子,上了四楼。这里也与三楼毫无二致。朝阳商业股份有限公司的办事处便设在这四楼走廊的尽头。 两人一边走,一边不住地看着两边。办事处的门不停地开开关关,公司职员或女办事员们络绎不绝地出出进进。 轮香子这时才发现,这许许多多的办事处,没有一个公司名字是她熟悉的。因为还没有找到结城的办事处,所以轮香子边走边细心地读着每个公司的名字。 朝阳商业公司的办事处在四楼走廊尽头拐角处的一个缩进去的房间里,比其他办事处要窄小得多。 这套出租办事处可能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有两个房间的办事处,另一部分则是只有一个房间的办事处。而朝阳商业便租用了其中只有一个房间的那部分。 轮香子在这间办事处门前站下了。因为没有什么事要办,既不好进去,自己也没有那份勇气,只是下意识地注视着写有“朝阳商业股份有限公司”的毛玻璃门。 不过,轮香子心里仍有些忐忑不安,仿佛觉得那扇门随时都有可能打开,结城的身影马上就会出现在面前。一考虑到迎面相遇时的那一刹那,轮香子便想尽快离开这里。诚然,结城是不会认识轮香子的,可是,如果发现素不相识的人站在这里,结城自然要对她加以注意的。 轮香子心中隐隐约约地有那么一种感觉,似乎自己与结城直接见面的时刻总有一天会到来。倘若在那之前,给结城留下一个轮香子曾仁立在他办事处门外的记忆,那就有失稳妥了。 “我们回去吧。”轮香子低声对边见说。同时也因为这时恰好有一个人影从里面映到了毛玻璃门上。轮香子急忙碰碰边见的臂肘。 两入沿着长长的走廊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轮香子放心不下,半路上回头一看,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办事员从朝阳商业的屋子里出来,正站在那里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轮香子来到楼中央的电梯前,她意识到那视线一直在追赶着自己。 同时乘进电禅的年轻职员们,用眼睛把轮香子和边见比较了一番,然后就不客气地打量起轮香子来。他们似乎把轮香子和边见当成了一对情侣。 轮香子觉得在这座建筑物里很可能与结城不期而遇。其实对方并不晓得轮香子的模样,看来根本不必介意,尽管如此,她仍然害怕在这幢楼里同结城照面。 走出这座白天也开着明亮电灯的大度,室外的空气立即迎面扑来。这种感觉帮助轮香子从方才的心境里解脱了出来; “可是,”走在一旁的边见问道,“轮香子姑娘为什么对结城这个人感兴趣呢?” 对内情毫无所知的边见,提出这样的疑问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这是朋友求我给办的一点事。” 轮香子把先前对边见讲过的理由又重复了一遍。为了使边见能够信服,轮香子又熬费苦心地撒了个谎:“是有关介绍对象方面的事。据说结城先生与对方是兄弟。” “噢,是这么回事。”边见走在旁边,皮鞋咯吱咯吱地响着。听到轮香子的解释,便把眼皮垂了下去。 轮香子感到边见似乎看穿了自己在说谎。但边见并没有再提及这件事,而是停住脚步,抬头看着轮香子说,“现在怎么办?” 不知不觉之中,两人已来到日本剧院前的十字路口了。马路上人如潮水,往来不绝;车似长龙,川流不息。 轮香子一时还拿不定主意,不过已经不想再拖住边见了,虽说是星期六下午,可他还有报社的公务在身。 “我要去拜访一位朋友。”轮香子蓦然间想起了佐佐木和子,她道谢说:“对不起啦,边见先生。十分感谢您。有时间请到家里来玩吧!” “好的。”边见笔直地站着说,脸上现出意犹未尽的遗憾神情。明晃晃的阳光正照在他的半个脸上。 轮香子用公共电话挂到佐佐木和子家。她本意是想弄清和子是否已经回来,可是女用人一听到轮香子的名字,立刻就把和子叫来了。 “啤呀,你在哪儿呢?”和子兴冲冲地问。 “有乐町。我本来想,你若在家,就把你拉到外边来呢。”轮香子说。 “那还不如来我家哪!到那一带去也没什么趣嘛!”和子这样答道。确实,对于住在京桥的她来说,即使到银座来,也近乎出于无奈了。 轮香子乘出租汽车来到和子家。绸缎庄旁边有一个格子门的普通入口,从这里一进去,就能看到里边正门也挂着深蓝色的印有店铺字号的门帘,真是名副其实的商业区格式的住宅。 和子正在门口等候着。 “呀,好些日子没见啦!快,请进。” 和子一看到轮香子,就满面绽开笑容,把她让到二楼。楼梯背后堆满了装有绸缎料子的包装箱,箱子上印着店铺的字号。 这些包装绸缎的箱子,甚至都摆到了二楼的走廊上。 “店里一步一步地都侵占到我这儿来啦!买卖人家就是这样,真讨厌死了。” 和子发了一通牢骚。作为商家女,她很羡慕类似轮香子家那样的住宅。 和子的房间有七张席铺大。床铺上放着古琴和三弦,都用花布包着;高低板架上摆满了京都玩偶。屋子里一派商业区女孩子房间的气氛。 “我家的铺子渐渐显得窄小了,甚至提出要把货物放到这间屋子里来。我正全力以赴地进行抵抗呢。” 和子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与轮香子面对面坐下以后,佐佐木和子说: “真新鲜呀,小香子竟会从天而降!你是到哪儿去了,回来路过吧?” 轮香子摇摇头:“不,只是顺便来看看。我是来买东西的,马上就得告辞呢。” 不过,这样回答,是轮香子来这里以后突然改变的主意。实际上,她想见和子是另有用意的。 轮香子本打算吿诉和子,在深大寺见到的那位女性的丈夫的情况已经搞清楚了。其实,她是想把这件事告诉给小野木。然而,她没有勇气一个人去告诉小野木,轮香子模模糊糊地觉得,那位女性身上有着某种不光彩的内幕。 这一切,她都无法单独对小野永讲。 轮香子原想通过与和子的共同行动来获得这种勇气,可是一见到和子,甚至连这个话题都提不起来了。她感到这样做将是自己对小野木的背叛。 走在上诹访车站月台上的小野木,表情是那样地寂寞孤独,轮香子不想再无端地使他在这种心境里陷得更深了。 这样一来,轮香子访问和子的目的,就出人意料地变得含混不清了。 二 轮香子放弃了来这里的目的。与佐佐木和子谈话时,自然而然地就显得心猿意马了。 来此之前,本打算把在深大寺和小野木一道的那位女性的情况告诉和子,可是她的勇气却被小野木的形象给剥夺了。所以,与和子谈论的内容,只不过是些漫无边际、平淡无奇的话题而已。 “小香子,你今天情绪不高呀。”和子看着轮香子的表情说。谈话过程中,轮香子往往讲得文不对题。对和子的话,常常是所答非所问。 “看样子,你是心不在焉哩。”和子紧盯着轮香子说,“有什么心事吗?” “不,没什么。”轮香子虽然口里否定着,语气却不象平时那么爽快。 “你不是说来买东西的吗,还没去买吧?”和子对轮香子的表情是这样理解的,然后问道:“难道你是在惦记这件事?” 对于轮香子来说,和子的解释正是求之不得。与其这会儿因不便讲出小野木的问题而在一些空洞无味的话题上数衍搪塞,还不如承认这一点来得便当。 “嗯,还什么也没有买呢。”轮香子附和着说。“那么,赶快去买吧!看你那脸色,好象有点心神不定的样子。” “是吗?”轮香子看了看腕上小巧的手表,到和子家已经快一个小时了。 “要么,我也陪你一起去吧。”和子自告奋勇地说。 “好吧。” 在这种情况下,与其象现在这样独自一人心神不定地走回去,总不如同和子到街上再边走边聊一会儿更能排忧遣郁。 “如果方便的话,我想求你一块儿去呢。”轮香子答道。 “好咧!” 和子拖着喊号子的腔调,猛地站起身来。她走进另外一个房间,马上开始做外出的准备。 轮香子还心存希冀,以为同和子一块儿出去以后,似乎还能在半路上把自己此行的目的告诉给她,说不定会由于某种偶然的兴头,忽然水到渠成地自动流露出来。那时,和子肯定会认真热心地对这件事发表议论。只有一件事让轮香子担心,那就是和子届时可能要对小野木发出谴责之词。 小野木和那位女性的交往究竟属什么性质,轮香子还不十分清楚。然而,若从两人单独漫步深大寺林荫树丛这一点来看,似乎超过了一般的朋友关系。那位女性有一个面目不清的叫做结城的丈夫,小野木了解这一点吗? 轮香子认为,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小野木身上才不由自主地现出某种寂寞孤独的阴影。纵使小野木知道那位女性是有夫之妇,他大概也还不至于了解她丈夫的真实身分。不,也许他是了解的。如果情况真是这样的话,她现在去向小野木发出忠告,就会显得不伦不类了。 不过,这只是一种考虑。另外也还可以认为,小野木很可能是毫无所闻。若果然如此,为着小野木起见,轮香子就很想把那位女性的情况明白无误地告诉他。轮香子觉得,无论对小野木还是对那位女性,这样做似乎都会带来幸福的结局。 上述两种考虑,哪种符合实际,轮香子感到难以预料。如果对和子讲出来,她就会简单地认定其中的一种可能。她会两眼闪着光,立即提出一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方案。正是这种预感,使轮香子心里拿不定主意。 但是,倘若继续保持这种局面,思想上便无论如何也不会得到安宁。也正是由于这个因素,才使得轮香子在与和子谈话的时候,失去了往常的精彩特点,谈话的内容全都成了耳边风。她觉得,到了大街上以后,谈话的方式似乎会变得更自然,更有技巧。 轮香子就是抱着这种期待的心情,在等侯和子准备停当。 “劳你久等啦!”和子换掉和服,身穿西装走了出来。 “买什么呀?”和子天真地问。轮香子说来买东西,这也并非无中生有。 “买毛衣呀!”轮香子的话一出口,和子当即举出一个商店的名字,并说:买毛衣的话,还是银座的这家商店好。 二人来到外面。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光线暗淡下来了。天空并没有阴,担弥漫着绯红的雾气。太阳若隐若现,放射出一围光环。远处的高楼大厦也仿佛云遮雾幛,影影绰绰。 近日来的东京,时或出现这种天气。太阳照得满有劲,但穿过霭雾的光线却很弱,好象张挂着一层淡红的薄膜,整个天空都显得晦暗迷蒙。 她俩从银座第四条横街走进电车路背面的一条马路。这里商店鳞次栉比,在整个银座也都是属于第一流的。这些商店的物品,价格相当可观,正因为如此,大部分都是格调雅致的高级品。 这一带的阳光也很阴暗。一切都显得形影模糊,甚至连落在人行道上的人影都很淡薄。 两人走进拐角处的一家商店。和子好象是这家商店的常客,店员们都和她亲切地打着招呼。 “我来帮你挑。”和子站在前面,从陈列品和店员拿出来的品种中挑选着。 今年流行的式样似乎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花色图案极其鲜艳夺目的,另一类则异常单调,只有简单的色彩,鲜艳夺目的,恰似滑雪毛衣,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缭乱。 “这些式样对小香子都不舍适呀。”和子一句话做了结论。从轮香子的性格来看,和子是想挑那种更单纯、更素雅的颜色。在近来时髦的式样里,暗灰色和淡茶色占压倒优势,无论哪一种颜色,式样上差不多都很舒适。 她俩好不容易才选中了其中的一件。 就在这时,有一位身穿和服的女性正面向陈列商品的橱窗站着,而刚才却由于店内中央商品货架的阻隔,没有看见。从这里只能看到那位女性的背影。在店员给她俩包装货物的时候,轮香子敏感地发现了那个身影。虽然衣服花样和腰带都没有见过,但发型和苗条细长的身材却毫无疑义地正是迄今一直占据着她的心的那位女性。 轮香子突然感到胸中一阵骚动。她稍微挪动一下自己身体位置,仔细看了个究竟,这次从正侧面看清了那位女性的面庞。一点不错,正是在深大寺走在小野木身旁的那位女子。 和子大概也觉察到了轮香子的视线,扭过脸去望那位女性,比轮香子还快,她首先小声叫了起来:“是她呀!” 和子的声音虽低,但很激动。随后二人便默默地凝视着对面那位女性,心里都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紧张。 那位女性并不知道有人正在这边望着自己,仍站在原来的地方,入神地看着橱窗里陈列的商品。那里面放着妇女用的手提包、手套、装饰品等;不过,另外也摆着男子用的领带和围巾。从所站立的位置判断,那位女性的视线似乎正盯在领带上。 “小香子。”和子耳语道,“这正是个好机会!咱们走到跟前去,和她打个招呼怎么样?” “多不好意思呀。”轮香子实在没这个勇气。 “没关系的,你去讲嘛!” “可是,”轮香子推推和子说,“你大概能开得口。还是你合适。” “不过,和小野木相识,你是在前吧。所以,还是由你先开口符合情理嘛!” “我不。” 两个人互相推让着。和子竟嗤嗤地笑开了。 “谢谢您常来关照啦!”店员把轮香子买的物品包装好,大声地道着谢。 对面那位女性,蓦地把头扭向这边。那情形正好象听到店员的声音而向店里面张望一样。 她的视线,恰巧与正对面站着的两个年轻姑娘注视自己的视线相遇了。看着看着,那位女性的脸上现出略带吃惊的神态,接着便绽出微微的笑容。 看到她的表情变化,这边的两个年轻姑娘身不由主地鞠了一躬。对方平静地走近前来。 “二位是那一次在深大寺见过面的吧?”妇人的眼角挂着微笑,稍稍侧着头问道。 “您好”还是和子先开了腔。轮香子默默地靠到和子的近旁。 “买东西吗?”妇人瞥了一眼轮香子手里提的纸包,问道。; “是的。”轮香子不由得红了脸垂下头去。今天自己要对和子讲起的那位女性竟意外地出现在面前了。妇人那里正安详地打量着两个年轻人。 “太巧啦!”她把和子和轮香子各自打量了一下说,“如果您二位不急的话,到那边一起用点茶吧?” “谢谢!”这句答话也是和子那快活的声音。真是个生性一见如故的人。 “那就叨扰您了。” “您呢?”妇人这次是朝一声未吭的轮香子讲的,“方便吗?” “嗯。” 妇人好似中止了自己的采购,从容地等待两人走近,领先一步走出商店。 “哪里有您二位喜欢的饮食店?”到马路上以后,妇人问道。 “没有,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和子回答说。 “嗯。”妇人考虑了一会儿,自己做出了抉择,“有一家很近,我们到那儿去吧。” 她们所去的,不是吃茶店,而是一家饭店。这家饭店好象比一般的二层楼略低一些,二楼上很宽敞。妇人率先朝楼上走去。安闲幽静的店里,客人们也都在静悄悄地用餐。 定下餐桌,三个人落座以后,妇人就主动引话题似地笑着说:“我们曾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偶然见过一面呢!” 轮香子仍然保留着当时的记忆。那是在一条地下水流成的小溪旁边。小野木身穿西服,分开小径上的篁竹树丛出现了。跟在他身后的便是这位妇人。她那身洁白衣服刻进脑海里的形象,至今还记忆犹新。 “常到深大寺去吗?”妇人朝她俩问道。从问话的语气知道,这位女性并没有发觉她们与小野木已经那么熟悉。 “不,那是头一次。” 轮香子刚答完,和子就把话接了过去: “还是我约小香子去的。” 妇人听了和子快活的答话,美丽的服角仍旧挂着笑容。 “是吗?”她把视线朝向轮香子,问道:“她管您叫小香子,是吧?” 轮香子这才发觉自己还没有报姓名。 “我叫田泽轮香子。”她坐正身子弓身致礼。 “我叫佐佐木和子。”和子也跟在轮香子之后报了姓名。 “我讲晚啦。我是结城赖子。”夫人也略低下头表示致意。 结城赖子——这是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从“结城”这个姓就清楚了,这位夫人果然是那个男人的妻子。在此之前,作为她俩的推测,曾经有过这种想象,现在经本人报出姓名,就确定无疑了。 “是大学同学?”赖子亲昵地问。 “嗯,已经毕业了。”和子回答。 “噢。这么说,一切还都是刚刚开始呢!” 轮香子听得出,赖子的语气里多少带着一些羡慕之情。 “一切还都是刚刚开始”这句话里,包含着赖子对年轻的轮香子与和子的青春年华及未来结婚生活的预想。事实上,赖子看着这两位年轻姑娘的时候,表情上的确带着年长者的雍容大度和镇定安详。 “听说,轮香子小姐与小野木先生曾经在上诹访碰到过一次?” 赖子的目光仍旧朝着和子,脸上一直笑吟吟的。 听到这句询问,轮香子点了点头,脑海里当即闪现出漫步在深大寺栎树林里的小野木,以及他和赖子静静交谈时的情景。当时,碰见轮香子以后,小野木肯定边走边把轮香子的情况讲给赖子听了。 轮香子完全能想象出小野木是怎样谈的。大半是把在信州的古代遗迹与一位年轻的东京姑娘邂逅的始末做了一般性的介绍。 春光明媚的天空,绿浪翻滚的麦田,花梨树枝头的白花,碧波荡漾的湖水……走在田间小路上见到的这些景致,小野木肯定都不会谈到。这些景致,只藏在轮香子的记忆之中。还有自己看到的小野木走在车站月台上的孤独身影,当然也是他本人所不知道的。 “您常到那一带去吗?”赖子嗫着咖啡,冲轮香子问道。 “不,那是第一次。” “哎呀!”夫人略现出惊讶的神色,“听说是在那种场所,我还为轮香子小姐也有这个爱好哪。” 看来赖子很清楚小野木的兴趣,偶然相遇的地点也是从小野木那里听到的。 “那一次,我是绕道木曾路到达上诹访旅馆的。从女服务员那里听说有一处古代遗迹,只是出于好奇才去瞧了瞧。” “嗯。”夫人老大姐般地点点头,“您常常一个人做这样的旅行吗?” “不,难得出去一次。” “小香子嘛,”和子从旁对赖子说,“她可不是那样性格的人。她爸爸是位古板的政府官员。” 轮香子认为和子讲得有些过头。她觉得家庭环境并没有左右自己的性格。可是和子却偏偏始终抱着这种看法。 “您父亲是政府官员吗?”赖子好象还想问点什么,却有所顾忌地没再吭声。 从这种情况看,小野木似乎还没有对赖子谈起在朋友结婚典礼上见过轮香子父亲的事。就是说,有关轮香子的情况,小野木大约只是在深大寺见到的那回向她做过一次简単的介绍。这似乎表明,在小野木和赖子之间,并没有那么重视轮香子的存在。 “您的父亲也是在哪儿任职的吗?”赖子把脸转向和子。 “不,不是的。是商人。” “噢。” 这一次也和方才一样,结城赖子好象有意避开了进一步提出问题。因此,轮香子便把话接了过来,她说:“和子家是京桥的绸缎店,名字叫‘芳见庄’。” “啊!”赖子低低叫了一声,因为她知道这个店名,“是那儿呀!” 轮香子和和子都清楚,赖子丈夫曾带着别的女人到和子家的店里买过东西。不仅如此,轮香子甚至还听说,和子曾亲自去那个女人家进行过侦察性访问。不过,赖子的眼神只表明她知道这个店名,并没有异常的变化。 看来很明显,结城赖子不了解她丈夫搞的这些名堂。 轮香子两眼盯着赖子,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仿佛觉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了。可是,赖子方面却平静如常。 “我想问一下。”赖子表情开朗地问轮香子,“知道您叫轮香子,这‘轮香’是哪两个字呀?” “轮,是三轮山的轮;香,是香久山的香。” “哎呀,”赖子睁大了眼睛,说,“您这名字真漂亮,在《万叶集》里有典故呢!您母亲给起的吧?一定的。” “不,是爸爸起的。我出生的时候,爸爸当时正在奈良县任职。” “是吗?”赖子垂下了双眼。 三 三个人喝完了茶。 轮香子与和子悄悄地交换一下眼神,彼此认定该是起身的时候了。 “叨扰您了,谢谢!”和子先开口道谢。轮香子也把头低了一下。 “哦?”赖子看了看腕上玲珑的小表,“半路上把您二位留住,太对不起啦。真快活呀!” 她瞧着两个年轻人,眼里含着微笑。轮香子对这样离去还有些恋恋不舍。觉得还有许多话要对赖子说。虽然心里并没有什么特定的话题,却很想把这种状态继续保持下去。 “今后还想跟您二位时常见面呢。”赖子主动地说。 “请您务必赏给我们机会。”和子深垂着头说。 “下次我们到另外一处共进一次餐吧!”赖子看着面前的两位姑娘,邀请道。 “好,很想和您再从容地谈谈。” 这次也是和子作的回答。轮香子心里明白,和子的心情也。和自己完全相同。 这还仅仅是初次在一起度过的短暂时光,两个年轻人就被赖子给吸引住了。 “把我家地址告诉二位吧。”赖子打开手提包,拿出一个小笔记本。 先写上住址和电话号码,然后又亲切地附带画了一幅简单的示意图。和子和轮香子避开正低头画图的赖子,彼此看了一眼。从相反方向看过去,画出来的地图,正是两人曾经见过的高坡上的那幢住宅。 赖子画完,把那一页撕了下来。 “哟!”这一声很低。她若有发现地轮流看了看两个姑娘,说:“我只写了一张呀。再写一份吧?” “不必了。请交给我来保存。”和子说,“我和小香子经常保持联系。拿到这一张,就等于我们俩都有啦!” “真是一对好朋友呢!”赖子笑着把那一页纸交给和子,“如果打电话来,我会尽量安排时间,和您们到一起的。另外,请常到我家去玩呀。” “真高兴!”和子说,“我们前去打搅,您方便吗。” “没关系的,欢迎您们去。若能请年轻人到家里去,我也很愉快呀。” “您有小宝宝吗?” 问话的还是和子。这个问题使轮香子不由得紧紧地盯住了赖子。 “没有。”赖子回答得不够爽快,“白天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所以,请您二位务必到我家来玩。” “我们先给您打电话,然后就去拜访。”听和子这语气好象她第二天就要去玩似的。 “就请这样办吧!对,您要来之前,能给我挂个电话,那就更啦。因为我经常有些事要出去的。” 轮香子在一刹那间对赖子外出的地点做了主观臆想。她眼前重新浮现出漫步深大寺的小野木和赖子的身影。 “对不起。”赖子一挪动坐椅,两个年轻姑娘也连忙站起身来。 赖子在头里朝柜台走去。她那端丽的容貌和窈窕身姿,使周围的女顾客都相形见绅,自惭形秽。确实,围桌而坐的客人们,眼睛都暗暗地追随着赖子。 一到门外,赖子便停下脚步。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向两个年轻姑娘客气地说:“失礼了。” “哪里,是我们失礼啦。不过……我们前去拜访,您当真方便吗?”和子不放心地叮问了一句。 “请来吧!”赖子的眸子做了肯定的答复。 “再见!”轮香子和和子并排着鞠了一躬。 “再见!后会有期。” 赖子说完便朝排着一列列汽车的停车场走去。路上,碰到的男人们中间,也仍然有人向赖子投去毫不掩饰的目光。 赖子的背影使轮香子感到有一种特别的风度,这种风度很高雅,是迄今所见过的女人身上所没有的。 轮香子与和子沿着人行道朝相反方向走去。路边那些各具特色的橱窗,一个接一个地向后移去。她俩自然而然地便来到了十字路口。 两人失去了前进的方向。从拐角转弯朝前走去,轮香子心里觉得好象有一个巨大的东西突然从自己身边消逝了,这感觉就好比自己身边形成了一个偌大的空洞,而原来充塞于其中的那个温暖的东西被撤走了。她甚至觉得吹到肩上的风都凉飕飕的。 走在身旁的和子也一言不发。两人都陷入了某种近于虚无状态的心理,只有两眼无意识地扫视着不断向后移去的橱窗,而这也只是路过的时候,顺便看一眼漂亮的商品而已。她俩现在根本没有心思去观赏橱窗里陈列的那些东西。 “她太好了!”和子说,“没想到竟是那样一个人呢。” 这只是和子直率的表达方式,轮香子也有同样的感想。以前从远处看到的赖子的形象,丝毫没有受到损害,反而更充实了。这种情况在与人实地接触以后是极少见的。 “真想和她多交往交往呢!”和子自言自语地说。自己这一代人身上所没有的东西,在结城赖子的言谈举止中统统都具备了。赖子的聪颖正寓于她那深沉的落落大方之中。 话语自然而有韵味。 对两位年轻姑娘的情绪很敏感,看来这也表明她是一位头脑敏捷的人。 轮香子蓦地感到与赖子并排站在一起的小野木高大了起来。站在自己面前的小野木,与站在赖子面前的小野木,简直判若两人了。轮香子内心里觉得小野木早已大大地成熟了。 站在诹访湖畔开满花梨花麦田里的那个小野木,脸上带着青年人的爽朗表情。若把那张脸放到赖子旁边,轮香子心目中的小野木马上便起了变化。轮香子感到与小野木之间产生了某种距离。 两人不知不觉地来到电车路上。轮香子也拿不准下一步要去的方向。只想随着和子信步而行。 “小香子!”和子从一旁望着轮香子的脸说,“你怎么了,怎么突然没精神了呢?” 马路上,电车慢腾腾地行驶着,汽车川流不息。这情景宛如幻境一般。 “没有啊!”轮香子故作精神地摇摇头。 “见到刚才那位结城夫人以后,你也被她迷住了吧。”和子又继续说道,“我方才考虑了许多。我觉得,经常与那位夫人会面的小野木先生和我们从前认识的那位小野木先生大不一样了。不错,那位夫人我们以前就见到过,但那只是见过而已。然而,如今面对面一交谈,连对小野木先生的感觉都变样了。” 和子一面漫无目的地朝十字路口走去,一面这样谈着感想。听到和子的这番话,轮香子心想,她果然也和自己的心情一样。 和子身上也失去了以往常见的那种快活劲头。她俩还从来没有象此时此刻这样对自己的年轻感到懊丧过。 “小香子。”和子叫了一声,“你不是对小野木先生很有好感吗?” 虽然这是一句无意中说出的话,却在轮香子心中掀起了波澜。 “根本没那码事!” 这话说得并不流畅。她自己都能觉出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 “是吗?” 轮香子以为和子还会进一步说下去,思想上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和子却没有吭声。 直到后来,轮香子仍记得此时的情景:她俩的身边,有两对青年男女走了过去。甚至连那女方所拿纸包的图案都记得一清二楚。 结成庸雄坐在汽车里茫然地望着外面。 车子正行驶在银座宽阔的马路上。他心不在焉地把有光投向马路的一侧。在一片昏黄的混沌之中,秋日阳光无力地照在人行道上。尽管街面上热热闹闹,所有商店却都寂寞萧条。唯独那些毫无目的闲逛的行人,数也数不清。 结城对眼前的一切,全然无动于衷。因为办事处就在近前,这条马路也只不过是他始终要经过的一段市区而已。对于他来说,繁华的银座和荒郊的马路并没有什么两样。 马路上的行人中间,有两个年轻的女性正并肩走着。结城的视线突然被吸了过去。因为她俩年轻,反映到结城的眼里,比其他中年男女显得更加鲜艳。 两个年轻姑娘似乎还是刚出大学校门的年纪。从她们的服饰上能看得出都是富贵家庭的女孩子。可是,不知什么缘故,两个人的情绪都不够振作,边走边低声耳语着。 这只是在迎面错过的那一瞬间结城所观察到的情景。虽然从汽车所处的位置无法看清脸孔,但她们身上确实有一种年轻人的纯洁感,这是结城与之交往的那些女人所不具备的。这或许仍然是年龄所起的作用。 不过,他正坐在行驶的汽车里,不可能把目光始终投到那两个年轻姑娘的身上。他的眼神再次变得郁郁寡欢,把视线茫然地投向车窗外面。从侧面看去,脸上毫无表情。 平淡无奇的街头景象,使他的精神陷入弛缓状态。人们常常会在这种时候突然想起意料不到的事情。如果是发明家,大概就会产生某种灵感吧。结城此刻所想到的,正是不久前的那个晚上,见到吉冈时从他那里听来的一句话:“我一大早在上野车站看到你太太啦!” 这件事确实听赖子说过了。所以,自己当时回答吉冈说:我老婆说是去送一位朋友。可是,吉冈脸上却现出一副奇怪的模样,突然把话头打住了。结城这会儿想起来的,正是那个场面。 当时和事后根本都没在意的事,现在一下子从脑海里冒了出来,就象鱼的脊背突然露出海面一样。直到前一秒钟,他连想都没想过这件事。 结城把目光从车窗移开,朝前面望去。前方的景物越过司机的肩头不断地扑进视野。车子驶过日比谷,警视厅的大楼正朝眼前靠近。 结城在想,吉冈当时为什么现出一副奇怪的神情昵?若在平时,吉冈会就这个话题谈得更多的。平日里,一提到赖子,吉冈就异常地关心。结城知道,吉冈老早就对赖子感兴趣。尽管如此,唯独那一次,他却象自己关上大门一样,突然把话题岔开了。 女用人说,赖子是在早晨五点钟到上野车站去送人的。刚听说时,自己也觉将有点反常:这在以前是不曾有过的。当时他就感到心里有个东西一动,现在突然想起吉冈那时的表情,这种感觉更扩大了。 赖子去送谁呢?听说是朋友,但没有问姓名。不过,吉冈脸上露出微妙表情,是因为当时自己说:噢,她说是去送朋友的。而且,现在想来,那正是自己说出“去送”二字时,吉冈眼里才突然现出诧异神色的。 ——难道说,她不是去送人吗? 结城忽然想到了这一点。吉冈讲的只是“在上野车站看到赖子了”,并没有特别说明“去送行”。是结城自己说出她是“去车站送朋友”的。正是对这句话,吉冈做出了微妙的反应。 这样一来,事情就清楚了:一般人去车站有事,不是接人,就是送人。好哇,难道赖子不是去送人,而是去接谁的吗? 汽车一直沿着右侧的护城河畔向前行驶着。皇宫的石墙和城门楼的白壁都为葱绿的草坪簇拥着,笼罩着一片凝重的气氛。 草坪映着混沌的阳光,颜色有些晦暗。 千鸟渊一带,一对对情侣正缓步而行。 “停一下!” 结城对司机说。司机事前问明的去处本是番町的某议员家。 接到命令,司机急忙把车停下。结城自己下了车。跟前有一座公共电话亭。他走进去,把钱投入以后,拨动了号码盘。 “吉冈产业。” 贴在耳朵上的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经理在吗?” “您是哪位?” “我是结城。” “啊,是您呀!请稍等一下。” 吉冈好象在场。 “呀!前几天失礼了。”听得出是吉冈的声音。 “失敬了!”结城也回敬道,“今天晚上想见见你,能抽开身吗?” “怎么?还是那件事吗?”吉冈稍微压低了声音问。 “嗯,也有那方面的情况要报告。不过,那件事的材料还没凑齐,还不到非得特意见你的程度。”结城坦白地说,“只是想和你喝一杯。” 对方似乎察觉出结城的心思,知道他好象有什么话要说。 “好吧!我安排一下。在哪儿呀?” “x可以吧。”结城讲了一家酒馆的名字,“八点钟,行吗。” 对方回答说“行”。结城走出电话亭,坐进汽车。 结城叼上香烟。火柴划着了,却没有顺利地点燃。第二次用力过猛,火柴杆断了。对于结城来说,这种现象是极其少见的。 他照旧把视线投向汽车外面。安静的住宅区,对于他此刻思考问题正是再好不过的场所。车子从外国大使馆前驶了过去。四、五辆颜色漂亮的汽车正停在喜马拉雅杉树下。从那里通过以后,结城的汽车拐进一条幽静豪华的街道。 汽车到达的地点,是某议员的私邸。议员立即把结城请了进去。尽管有来客,他却提前会见了后到的结城。身穿和服的议员和结城悄声说了一会儿。那声音好象距离很远,结城根本没听进去。完全是心不在焉。 说完话,议员两手揣在怀里把他送到门口。冲着正在穿皮鞋的结城,议员又简短地讲了几句有关旅行之类的事。结城含含糊糊地附和着。 入夜,结城到了“x”夜总会。 结城是这里大受欢迎的老主顾。一下汽车,男服务员就跑了过来,满嘴恭维话。走进昏暗的过道,女服务员替他脱下大衣。 就在这工夫,经理出来问候了一番,然后又说:“吉冈先生已经等您好一会儿了。” 结城对他默默地点了点头。经理一递眼抻,男服务员便走在头里把结城带了进去。 音乐响处,客人们正在翩翩起舞。桌子上,烛光在红筒中摇曳。服务员把结城领到围拢着许多女人的座席上。 吉冈正跟女人们闲聊天。结城一来,他立即站起身扬起一只手。 “呀!”一个女人把椅子朝后拉开,站了起来。即使在这里,结城也很受女人们的欢迎。 结城刚在桌边坐下,女人们便一齐朝他搭起话来。结城要了酒,和女人们周旋了一会儿。然后对女人们说:“我和吉冈谈一点内部问题。你们回避一下好吗?” “好,好,知道啦!和吉冈先生讲完悄悄话,下一个该对我说了吧!”一个女人边笑边从椅子上站起来。 “哎呀,真滑头!该我了嘛!” “喂,喂!、不要只央求和结城讲悄悄话嘛!难道把我忘了不成?”吉冈从旁说道。 “哟!吉冈先生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昨天晚上给你讲够了呀。”女人们哄笑起来。 “这群娘们,真能说!”看到女人们离开了,吉冈咋了一下舌头。只有女人们饮过的杯子还杂乱地留在桌子上。椅子上只剩下结城和吉冈了。吉冈点起香烟,做好细耳聆听的准备。 “关于我老婆的事,”结城说,“前几天你讲过的吧?你说一大早在上野车站见到我老婆了?” 吉冈眨着眼睛,好象吓了一跳。 “你不会看错吧?”结城的语调很平淡,仿佛是在谈论一个不相干的人。 “啊。”吉冈把眼睛转向客人跳舞的方向答道。 “当时,我老婆不是去送人,而是去接人,对吧?她接的那个男人,是个什么家伙?” 上野车站的青年 一 结城庸雄向吉冈询问妻子的情况,边喝杯子里的酒,边由下往上打量着吉冈。 吉冈没有立即回答。他心里有些迷惑不解。没想到时至今日,结城会突然提出这个问题。他一直在仔细观察结城的表情,纵使不直接看结城的面孔,他也知道结城正以怎样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结城的声调平平淡淡。向吉冈提出的问题,宛如随兴聊天一般。但是,结城发出这声调时的心情,吉冈是清楚的。他那语调正是心情紧张的表现。在以往进行交易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吉冈正根据自己的经验,猜测着结城此刻的心理。 “是有那么回事。”吉冈隔了一会儿才这样答道。那情形仿佛自己也是刚刚回忆起来的,“你的太太是去上野车站接了一个人。” “嗯。”结城依旧不动感情地用鼻子哼了一声。这有点激恼了吉冈。 “那是相当早的火车哩!”吉冈开始主动地讲了起来,“那正是我去仙台的时间,当时到站的列车,只有从福井开过来的快车。你太太在车站接的那个人,是从北陆方面来的。” 结城有一会儿没有吭声,为的是仰起杯子,喝一口酒。 “那能是谁呢?”结城略歪头思索着。 “是个年轻的男子呀。”吉冈有点不怀好意地说。 “嗯,估计有多大年纪呀?”结城还是原来的姿势,显出侧首沉思的样子。那是一副难以捉摸的表情,究竟是否在认真思考,无法立即做出判断。 吉冈甚至想挖苦他说,你难道还惦记自己的老婆吗?一向恣意妄为的结城,竟然特意问起这件事,实在令人费解。 吉冈一直对结城的妻子赖子很感兴趣。他始终认为,赖子是个远远胜过结城这号男人的妇女。吉冈早就暗中对赖子倾心了。所以,当他在上野车站突然看见赖子与一个年轻男子走在一起的时候,才有意从后面尾随而去的。明知距开车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他还是跟在这两人的后面,特地去察看了站前那家吃茶店里面的情形。 “是啊,有二十六、七了吧!是个身材很高的青年。”吉冈把在吃茶店里观察到的赖子同伴的形象描述了一番。 结城又把杯子送到唇边。听到吉冈的话,外表上也没有什么变化。这个男人的表情什么时候都是一成不变的。 “我老婆做什么了?”结城冷冷地问道。 “两个人一块儿进了站前的吃茶店啦!你太太很亲热地和他说着话。”吉冈愈发不怀好意。他是想试试结城的反应。 “嚄!你还一块儿跟进吃茶店里去啦?”被结城冷不防这么一问,吉冈狼狈了。 “不,不是的。我只是看见他们在路上的情况。”吉冈连忙辩解道。 “啊,那是我的一个亲戚。”结城突然高声说道。 “嗯?亲戚?” “是个表弟嘛!我想起来了。”结城的态度异常平静。吉冈愕然地盯着他的脸。结城吩咐服务员再添一杯酒来。表情毫无变化。 “表弟本是住在金泽的。”结城慢腾腾地说,“他是到东京出差来的。我老婆说去接的,这事我想起来啦。” “这就好了。”吉冈随声附和了一句。究竟好在哪里,他自己也不清楚。 “叫女人们来吧?”结城说。 “好哇!”吉冈也表示赞成,脸上好象松了一口气。女人们又重新聚到桌子边来了。 “谈什么了呀?”来到结城身旁的一个女人低下头凑近他的脸说。 “谈的重要问题。”结城淡淡地笑着答道。 “是生意上的事吧。”另外一个女人说,“男人们就是这样,到这种地方来,也忘不了工作上的事呢。” “忘不了的事,也还有别的咧。”结城以平常的语调说,“不仅仅是工作上的问题嘛。” 吉冈听到这句话,抬起了眼睛。可是,结城却态度平静地和身边一个年轻女人耳语去了。这时正好换了一个曲子,周围的桌子有人起身去跳舞。 “啊,太高兴啦!”女人马上答应了。结城把女人让到前面,朝舞场走去。吉同坐在桌子旁边,探着头目送结城离去。 结城踏着曲子跳起舞来。人人都称赞他跳得好。 “哎,结城先生。”女人一面在结城胸前摆着身子,一面仰起脸小声地说,“今天晚上,这里结束以后,带我去个什么地方吧?”。 结城只作了个暧昧的回答。两眼盯向远处,动着身子。 结城一回到桌旁,就突然对吉冈说:“咱们回去吧。” “哎呀,不是还早吗?”旁边的女人大声说道。 “还有事呢。”结城望着吉冈,吉冈也把掏出的香烟收进口袋。 算过帐,付完款,两人离开了座席。四、五个女人连忙把他俩一直送到门口。 经理蹑手蹑脚走近跟前,朝结城低下头:“谢谢啦!您就回去吗?” “嗯,到别处去转转。”结城眼里含着笑,让男服务员从背后给自己穿上大衣。 “啊,是这样的吗。”结城是这家夜总会的上等顾客。经理的应酬十分热情周到。 “欢迎您过几天再光临敝店。”经理只知道这位客人姓结城,并不了解他的底细。恍惚听说职业也是个实业家,可是压根儿没见他带来过真正职员模样的人,相反,结城带到这里来的,许多都是高贵的客人。而且,这些客人也全都是花钱异常大手大脚的角色。尽管不了解结城的真实身分,经理也从不对他稍有怠慢。 出到大门口,服务员一看到是结城,立即朝停在暗处的汽车跑去。 “我要失陪啦!”结城笔挺地立在那里等侯汽车的到来,突然对吉冈说了这么一句。他就是这么一个能把这种话满不在乎说出口的人。 “真的吗?”吉冈有点不大高兴的样子,不过,他还是乖乖地从结城面前走开了。“好,那么再会了。” 汽车已经滑到结城跟前。服务员打开车门。吉冈看着结城坐进车里。可是,在汽车开走那一瞬间映进他眼里的结城的侧影,却与平时总是目中无人的表情很不相称,显得有些凄楚孤独。这使得吉冈不禁心里一怔。 负责开门的身穿外国兵式服装的男服务员好象很冷似地耸着肩膀…… 结城的汽车停到一家酒吧的门前。这家酒吧,即使在银座也以豪华着称。他告诉司机把车子开回去。 酒吧里几乎已经满员。这是一家时髦的酒店。客人里没有谁认识结城。可他却对客人里的一些面孔并不陌生。这倒不是由于关系亲密,而是因为他们都是一些知名的实业家和文化人,结城在报刊的照片上见到过。这家酒店的气氛就是如此高级。 看见结城进来,一名女招待员特地离开自己负责照料的餐桌,走到他的旁边。 “欢迎您。”结城由着她慢慢地给脱下大衣,然后跟她朝里面走去。结城个头很高,所以十分显眼,甚至连桌边饮酒的客人都在注视他走路的姿态。 在最靠里边的一张桌子旁,结城落了座。 “啊,好久投见到您啦。”这个女招待员是这家酒吧的老资格了。 “从那次以后,您就一直没有来过了。大概有一个月了吧?” “差不多吧。”结城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因为太忙了。” “我想着就是这个原因。”女招待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您要什么?” “冰镇威士忌。” 女招待凑到结城耳边悄声说:“马上就把妈妈叫来。” 结城脸上没做任何表示。女招待把客人要的饮料报给服务台,当即匆忙上了二楼。 不一会儿工夫,这家酒吧的老板娘便从二楼下来了。苗条的身材,穿着十分合体的西装,而且,西装的花色鲜艳华丽,与她那光彩照人的容貌交相辉映。 “妈妈!”招呼声从客人的座席四处响起。老板娘一面走一面朝这些声音躬身致意,同时满面带笑地把脸扭向那些客人。那微笑的面容和移步的款式都多少有些矫揉造作。她不时地在打招呼客人面前停下脚步,卖弄风骚,但并不在那里坐下。 “您来啦!”她问候了一句,使坐到结城面前。 “好长时间没见您来了呢。”老板娘把含笑的眼睛朝向结城。然而,那不是做给一般客人看的那种表面的妩媚。 “嗯。”结城照例是沉默不语地饮着杯中酒。 “您很忙吧?” “嗯,马马虎虎。” “我一直在等,以为能接到您的电话呢!” 老板娘用乌黑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结城的脸。 “总是有工作缠身……”结城有气无力地说。 “我想着就是这个原因,可还是一直在等您。” 她叫过一名男服务员,吩咐他把自己的酒拿来。 其他席位上,男男女女的笑声不绝于耳。近处的座席边,频频传来“叫老板娘来”的喊声。 “今晚您是从哪里回来的呀?”因为结城表情沉闷,老板娘便讨好似地笑着问道。 “x夜总会。”结城讲了那家夜总会的名字。 “噢。您还照常到那家去吗?” “偶尔去一次。”结城简短地回答道。表情全无变化,口里衔上了香烟。 老板娘擦着火柴,一边递火,一边瞧着他的脸说:“不知什么道理,今晚您的心情好象很不好呀?” “能看得出来吗?” “嗯,虽然平时您就很庄重严肃,可是今天晚上却显得有点愁闷。” 结城第一次把眼珠转动了一下,吐出一口蓝色的烟雾,把架着的腿掉换了一下。 “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老板娘仍在仔细观察着,“您喝酒的样子好象不大上劲。” 结城用鼻子冷笑了一声。 “哎,结城先生。”她突然靠过上半身,小声说,“不如意的事谁都有呀!我现在也是这样呢。” 结城抬眼看了看老板娘。她满面挂笑,正用火一般的视线盯着结城。 酒吧还没停止营业,老板娘就溜开了。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结城才离开座位走到外面。他步行来到一家关上大门的饭店前,一辆汽车正关了灯在暗处等候着。 “真想你呀。”老板娘拉起结城的手,把它绕到自己的背后,将身体偎靠过来。她散发出一股酒味:“因为时间太长啦。” 去的是老地方。乘车从银座要跑四十分钟。 大约老板娘事先已经打了电话,正在恭候的女用人一听到汽车停下的声音,马上赶到门外来迎接。 “好久没见到您啦。” 女用人把他俩引到单间以后,又向老板娘问候了一通,她也很亲热地和女用人说了一会儿话。 “瞧,连女用人也是这样说的吧?”剩下两个人时,老板娘嗔怒地瞪着结城说。 酒送上来了。 “真难得呀。”老板娘指的是,这次酒喝得时间很长。结城始终坐在那星,没有挪动一下身子。 结城勉强躺下去以后,老板娘问道“有什么心事吗?” “没什么。”结城仰面躺着,吸着香烟,不停地把烟朝上喷去。在昏暗的灯光下,由侧面看去,结城的表情有些心神不定,平时就给人这么一种感觉,他那端正的面庞,总是显得冷漠无情。 “撒谎!”女人说,“你就是有什么心事。从打在店里看见你的时候起,我就有这种感觉。你好象被什么摄去了魂似的。而且,觉得你一直是焦躁不安的样子。” 结城又朝竹席编织的天棚喷了一口烟。 “你有这种感觉?” “是呀。” “没那么回事!我总是这么一副面孔。” “我能看出来的。”老板娘声音里带着笑。“男人我见得多啦。今晚的结城先生,可不象往常那么从容镇定。你是想自己把事掩盖过去,才和我一起到这个地方来的吧?” “哪里的话。我和往常一样嘛。你的感觉有问题吧。” 结城把香烟头投入枕边的烟灰缸里。 “真的?要是那样就好了。”老板娘作出另一副笑脸,伸手抚摸着结城的肩头。 “醉了。”结城说。于是把背朝向了女人…… 约莫过了一个小时,结城坐到一间宽敞的房间里。桌子上还摆着刚才饮过的酒瓶。在这里,结城也是独自吸着香烟。 “结城先生。”老板娘从邻屋里招呼着,“做什么哪?” “什么也没做。在抽烟。怎么,你还没睡吗?” “能睡得着吗。” 听动静是在起床。 “喂!”结城冷不防冲着旁边的屋子说:“你是哪儿生的呀?” “哎呀,你可真怪!”女人好象在起床穿戴。 “做什么呀,突然间问这个。”只有声音传过来。 “不是北陆地方吧?” “对不起。我的户口也在京桥区的区公所哪。” 老板娘披着一件和服外衣,来到结城的房间。也许因为还没有化妆,脸上颇有点神经质的样子。 “你有火车时刻表吗?”结城冲着她的脸问。 “那种东西怎么会有哇。要去旅行?” “这家会有吧?”结城不回答她的问话,又这样说道。 “可能吧。不过,已经半夜三点啦!恐怕都睡觉了。” “也许会有个把女用人还没睡呢。你挂个电话,让她们给送来!” “哎呀,你算了吧!”老板娘责备结城越过了常规。 “好吧,我来挂电话。”结城拿起高低板架上的电话。听筒放到耳边好一会儿,才传来对方的声音,结城吩咐把时刻表送来。 “那么急?”女人问结城,但他没有作答。 女用人跪在这间日本式房间外的走廊上,把时刻表放到席子的边沿上。 结城立即取过来,把它打开。第一件事便是把首页的地图摊开。结城两眼盯住的正是北陆地方。铁路线上,不厌其详地写满了一个一个的站名。结城的目光正在对此进行研究。 然后,结城翻开标有时刻的纸页,仔细看着北陆干线上到达上野的密密麻麻的数字。 “结城先生,你真是个无情的人哪。”被丢在一边的老板娘抱怨地说。 二 结城庸雄晚上九点左右回到自己家里。 走上石头台阶的时候,只有房门口还有亮光。他很少在这个时间回来。平时,差不多都是深夜一、两点钟回家。不过,昨天晚上他是在外面过的夜。 房门口有灯光,是因为尚未关门。这幢建在高处的住宅,只有那一点孤零零的光明,附近除了路灯,到处一片漆黑。 结城响动很大地把门打开。他脱皮鞋的时候,女用人出来了。 “您回来啦。” 结城已经脱掉一只鞋,正在解另一只的鞋带。 “把大门关上!”结城头也不抬地说。 “是。”女用人对这位主人提心吊胆。主人难得早早回家一次,总是板着面孔不开口,很难伺候。结城浑身上下都给人这么一种感觉。女用人很惶恐,知道他是一位喜怒哀乐无法捉摸的主人。 结城跨上地板的时候,走廊里有个白影移动过来了,他知道那是妻子赖子。 “您回来了。” 结城没答腔。 赖子还没有更衣。 “好啦!” 结城背后传来赖子的声音。她是叫女用人回房间去休息。 结城走入居室,赖子紧接着跟了进来。她取过结城胡乱脱下的大衣,收到西服衣橱里。接着又拿来和服,等着他更换。妻子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身上的衣服整整齐齐,一丝不乱。 结城一声不响地脱下衬衣,妻子在后面帮他穿上和服,彼此都不开口。 结城昨天晚上在外面过的夜。妻子根本不想过问这件事。自然,他也无意去讲。这个习惯,在两人中间由来已久。纵使结城连着一星期在外面过夜,她作为妻子也不讲一句话,而且表情坦然。她的脸上,只有清水般的恬淡。 赖子正在叠结城脱下来的西服裤子。上衣已经拾掇妥当。无论从西装里出现散发女人香水气味的手帕,还是冒出某个专供招来艺妓游乐的酒店的火柴,妻子全然毫不介意。 结城一边系着和服腰带,一边打量妻子的身姿。结城的位置恰好可以俯视正跪着叠裤子的妻子。她郅前倾的背和弓下的腰,正呈现着一种线条。 结城对妻子的这一姿势凝视了一会儿。尽管自己并无意识,却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这副目光。 他仔细打量着赖子的姿势。那眼神是在进行观察,而不是在端详自己的妻子。他想从赖子弯腰的曲线里观察出某种含义。于是,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带有探索性质了。 赖子叠好裤子,折成两折,搭到衣服挂上,站起身,收进西服衣橱。每做一个动作,身体的线条就发生一次变化。 结城一面系#腰带,一面以若无其事的表情町着赖子不断变化的线条。 从吉冈那儿听来的话还留在他的脑海里。然而,他是不会把这些事说出口的。脸色上也没有表现出来。他这会儿只是在竭尽全力地研究眼前妻子的外形。 “您的饭怎么准备?” 因为赖子转过脸来,丈夫便把视线移到别处去了。 “吃过了。”结城冷冷地说。 “是。”赖子把西服衣橱的门关好。 这是一对普普通通的夫妇。丈夫由外面回来,妻子出去迎接,帮助丈夫换上家常和服,整理脱下的衣物。这一切,在外人看来,毫无异常之处。可是,这位妻子只限于在此类日常事务上伺候丈夫;或者说,给人的印象是,在这些方面履行着妻子的义务。 “洗澡水已经烧好了。”赖子以平静的声音说。这在结城听来,也颇属例行公事。 “洗过了。”结城只答了三个字。 他是想借这三个字来表达某种含义。实际上,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他确实都在别处洗过澡。赖子自然不会不懂他的意思。然而,她的表情仍然没有发生变化。 看来,这位作妻子的不懂得忌妒。不管结城在外面连续鬼混几夜也好,也不管从他西服口袋里发现与其他女人在一起的证据也好,这位妻子都视而不见,好象根本与自己无关似的。长期以来,一直就是这个样子。 而在结城一方,每当这种场合,往往在自己心底里产生出某种焦躁、压力和狂暴感。 “那么,我去用了。” 这是指洗澡。结城还是不答腔。他从拉门的响动和走廊里的声音判断出,赖子离开房间走远了。 结城坐到自己桌子前面。不是要做什么事,而是取出香烟,漫不经心地吸了起来。 他似想非想地考虑着北陆地方的情景。从火车时刻表上知道的北陆地方的站名,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出来。他眼前甚至还出现了由那里奔驰而来的火车。据吉冈讲,是个年轻的男子。赖子去迎接那个男人,然后一起走进吃茶店,并且有说不完的话。 吉冈向他转述了亲眼见到的清景。当时,结城故意没有过细地向吉冈提出问题。虽然表面上只是在听吉冈的介绍,而自己脑子里却对吉冈的话任意地打着问号,并且还凭想象不断地做出自我回答。因为是在吉冈面前,所以结城仍保持着往日对待他人的习惯,耳朵听的时候,脸上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据吉冈讲,当时是早晨五点,时间真够早的了。 仅此一点就能知道,这一节已经超出了一般交往的范畴。关于对方那个男人的相貌风度,吉冈也做了大体的介绍。结城在心里琢磨过那男子属于哪一类人,但毫无眉目。 这是一个对妻子另一面的意外发现。结城正把这一发现与刚才见到的妻子身体的线条联系在一起来考虑。做这种观察的时候,他就象在对另外一个女人进行打量和分析。 在他的想象里,吉冈告诉自己从北陆方面来的那个男人的身影,与妻子身体线条的变化是结合在一起的。 结城嘴上一直没有离开香烟。 桌子上没有一本书。他本来就是一个不喜欢看书的人。因此,他的视线正盯在略显昏暗的拉窗玻璃上。 他正在考虑某种“时间安排”,那是自己所不知道的妻子的“时间安排”。他一周里回家来的次数还不到三天。从这点来看,一周之内,妻子与那个男人可能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多了。结城实在找不到头绪。 然而,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他把手指贴到脸上回忆着。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对了,因为有台风,所以似乎是夏天,这事一调查就会清楚的。 赖子说,要和朋友一起去个什么地方,做一次住一夜的旅行。当时,结城也听说了这件事。其实,赖子纵然离家两天,对于从不把妻子放在眼里的他来说,反倒会产生一种解放感。那一次,他就名副其实地与别的女人厮混了四、五天。 当自己回家来的时候,赖子已经回来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只在外面住一宿,离家的时间不会比他更长。 可是,赖子那次真的在外住了一宿吗?结城的脑海里,这会儿忽然冒出了这么一个疑问。 结城还记得,那天夜里,他正和别的女人睡在一起。暴风雨来得很凶,躺在身边的女人很怕那来势凶猛的风雨声。第二天的报纸上登出了那次台风危害甚大的消息。 那天夜里,结城搂抱着女人,耳朵听着暴风雨的声响,脑海里曾想象过赖子大约正在什么地方困惑不安。这倒不是对赖子额外关怀,只是由于暴风雨的声音,在一瞬间突然想到了正在旅行目的地的赖子。旅行的地点赖子没有特别说明,他也根本没想去问个究竟。 结城想到这里,把烟丢到烟灰缸内,按了按叫人的电铃。 女用人来了。 “给我倒杯红茶吧!” 要的红茶送来以后,结城没有立即让女用人退出去。 “你还记得吗?”结城冲着女用人说,“有一次,太太曾经出去旅行过吧?我记得是今年夏天,对了,就是来台风那次嘛。” 女用人是个年近三十的中年妇女。她在结城面前,总是胆战心惊的。这会儿就正红着睑把头朝下低着,看不出她是害怕,还是正在心里回忆。 结城用尽量柔和的声音说:“想起来了吧?太太是个不常外出旅行的人,恐怕还是委托你看的家呢。” 结城仔细地观察着女用人。 “是的。”好不容易得到了回答。 “嗯,想起来了吧。当时,太太是住了一个晚上,还是两个晚上呢?” “记得是两个晚上。”这次女用人当即做了回答。 “哦,两个晚上吗?”结城表面上显出一副满意的神态。 赖子当时确实讲过,是在外面住一宿的旅行。结城认为那是无可非议的,回家后什么也没问,赖子也没有报告。但是,现在女用人明明白白地说是两个晚上。 “不会搞错吧?”他叮问了一句。 “不会。”女用人毫不含糊地点点头。 “嗯。”结城又往嘴里递了一支香烟,心里考虑着下面要提的问题。 “太太回家的时间,”结城喷出一口烟,问女用人,“是什么时候?” “记得是在上午。” 女用人经过一番思索,低声答道。脸仍旧朝下低着。 “噢。” 和女用人说这么多话,实在稀罕。结城继续问道:“当时,太太没有什么反常的吧?……不,没什么的。我只是听你讲讲情况。” 这等于在向女用人做出许诺,绝对不会对妻子讲出一个字。 “反常的情况?”女用人细声反问了一句。 “不,意思就是指与平时不一样的地方嘛。你没发现吗?” 女用人的头垂得更低了。她正在心里思忖着。平时总是态度生硬的主人,竟意外柔声细气地和自己说起了话。所以,她一方面感到困惑,另一方面好象心里也很不平静。 “照您这么讲,”女用人稍把脸仰起,好象刚想起来似地说,“太太回到家里的时候,穿的衣物都弄得很脏。” “嗯?”结城急忙把烟吐出去,“怎么个情况呢?” “太太换下来的衣物是另外放到旅行皮箱里带回来的,上面沾满了污泥,而且,被雨淋得很厉害。记得后来是我粗粗拾掇一下才送到洗衣房去的。” 结城的脑海里,即刻浮现出台风的情景。如果衣服淋湿了,那大概是在屋子外面,即使撑着伞,也是不顶用的。原来是这样。赖子当时难道没在房屋里边吗? 如此说来,她那会儿就是在一个没有人家的场所。而且,赖子徘徊的地方,当是那次台风经过区域的某个地点。自然,也绝不会是她孤身一人。 结城想象着冒雨走在她身旁的另外一个人物,地点又是在没有人烟的场所。 结城心中立即出现了赖子早晨五点钟去上野车站迎接的那个年轻男子。 结城把女用人打发开以后,又坐在那里考虑了一阵。 结城从桌前站了起来,因为他不由得失去了镇定。 他来到走廊上。 不知什么地方隐约传来了搅动水的响声。结城听清了,那是浴室方向。 结城朝那个方向走去。为什么要走过去,他自己也不清楚。这种情况确实很少见,结城此刻的行动,并没有明确的主观意图。 浴室的门上,映着里面发出的灯光。 结城把门推开。尽管洗脸间和浴室中间还有一扇门,热水的气味却一直散发到门口。结城默默地拧开洗脸间的水,接到玻璃杯内喝到肚里。 这时,里间的门开了。门玻璃上水气蒙蒙。湿漉漉的水气中透出亮光。白白的雾气从敞开的门缝飘出来。 卫生间与更衣室紧挨着。赖子的衣物就脱在盛衣箱里。从敞开的门里,赖子和蒸腾的热气一块儿出来了。洗脸间的电灯,按结城的习惯,故意没有打开。 赖子原本是听到了水流声的,但她似乎以为是女用人了。如今一看到丈夫站在那里,便急忙把洗脸毛巾遮在胸前竦然地扭过身去。 水蒸气里饱含着明亮的光线。这光线宛如阴天的阳光,照在赖子的背上。她那在乳白色雾气中的身体,在朦胧的光线下依稀可见。 结城洗完手,仔细地打量着妻子。大胆的目光,由自己妻子的肩头滑向下肢。那同样不是作丈夫的目光,那是一个男人观察一个女人的凝眸而视的目光。 “请到那边去。”赖子冲着一反常态伫立在那里的丈夫说。她那洁白的肌体上冒出来的热气正在亮光中冉冉升起。这一切全都处在逆光情况下,所以在结城眼里呈现着一种很美的立体感。 结城一言不发地把手擦干。然后,砰地一声推门来到走廊里。他的眼前还浮现着洁白的肩膀和手臂。 结城回到屋子里,心中考虑着赖子身体的线条:一种是,叠西服裤子时,妻子呈现在衣服外的腰部线条;还有一种是,方才暴露在光线下的她那洁白肉体的线条。 结城在捉摸妻子外宿两夜的行动,脑海里,妻子的行动与上野车站的年轻男子重合到了一起。这意味着,妻子身体线条的变化,是那个年轻男子给造成的。 结城在桌前吸了一会儿香烟。思绪无法归结到一点上。心情也有所动摇。 妻子身体的线条果真有变化吗?结城正以自己亲眼所见核实着这个问题。 然而,他无意立刻拿这个问题去质问妻子。他正在考虑一项计划,准备从其他方面进一步弄清事实。 两小时以后,结城缓步来到妻子房间门前站住了。 他敲了敲门。 这种情形,是两年来所没有过的。已经隔绝了的夫妻关系使结城产生出一种感觉,仿佛自己完全是站在另外一个女人的房间前。 第二次又敲了敲门。 他知道妻子还未安歇。隔着门就能感到,卧室里正在凝神屏气。 结城已经作好了里面有反响时的准备,理由是来取忘下的东西。 然而,尽管第三次叩响了门扉,还是没有得到妻子的回音。 结城由走廊折了回去。作为一个身材魁梧、总是目空一切的男子汉,他感到自己浑身一阵冰凉,一阵炽热。 结城想起前不久赖子曾提出想离婚的事。以前,赖子曾多次提出过这个问题。每次结城都未予理睬。 他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赖子是不满意的。结城还清楚,结婚伊始,赖子就发现了这桩婚事的失败。 结城变得刚愎自用,正是从那时开始的。一旦发现自己既得不到妻子的爱情,又不为妻子所尊重,他马上就失去了心灵上的航向。 从那时开始,他执意为所欲为起来了。不止在女人问题上,谋生的方式也是见不得人的。这正为洁身自好的赖子所嫌恶。可以说,他是自作自受,故意让赖子来厌恶的。正因为他从心底里爱着赖子,所以这一切都是心灵空虚的表现,用以掩饰这种心理的,便是那些一意孤行的作法和片刻的快慰。 他之所以傲慢地不理睬赖子的离婚要求,原因即在于自己不肯放开她。他知道,赖子身上有着古老的伦理观念。同时,他也相信,只要丈夫不应允,她是不会擅自逃开的。 可是,这次情形大不相同了。 ……好哇,竟有了相好的男人啦! 结城眺望着漆黑的空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三 结城睡到快中午才起床。 “您真能睡懒觉呀。”女人烤好面包,连着牛奶一起送来了。 结城来到这个家里,是在昨天深夜。因为酒喝过了头,最后是晕头转向地乘汽车到这里的。他本想暂时不到这里来的,而结果却好象是由于醉酒才迷路闯进来了。 女人很高兴。可是,结城一进家门,立刻就象倒了根木头似地睡了过去。他迷迷糊糊地记得是女人在床铺上给自己脱去了衬衣和裤子。直到睡醒为止,便什么也不知道了。结城颇不痛快地嚼着烤面包。 “今天可以从从容容地呆一天了吧?”女人从一旁探过头来问。她一大早就浓妆艳抹地打扮起来,为的是让一夜没睁眼的结城看看自己的容貌。衣服也换上了华丽夺目的。 “那可不行。”结城淡淡地说,“我马上要出去的。” “啊呀!”女人瞪了他一眼,“那么,今天晚上怎么样?” “大概不会到这儿来了。” 女人应了一声“是”,把拧干的毛巾递给他。 “最近全没指望了吧?” “那倒不一定。因为太忙啦。” “昨晚您在哪儿饮酒来着?简直睡得象块石头。” 结城没搭理她。仍旧绷着脸沉闷不语。他用毛巾擦过手,胡乱地摔开,然后站了起来。 “您就出去?”女人死了心,尽管满脸扫兴的样子,结果还将帮着男人作准备。 “喏。”她拿出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说,“您裤子里的手帕洗好了。上面全是口红呀。昨晚在哪儿了?” 结城不动声色,没有回答。他面朝镜子试着领带系得是否合适,表情十分冷漠。女人以热烈的眼光注视着他的脸。 “我也和您一块儿去吧。”结城没有作声。 “行吗?到银座。” 结城口里“啊”了一声。于是女人急忙重新整装,吩咐女用人叫出租汽车。 结城面色苍白,坐进车子里也紧绷着脸,一声不吭。 “饮酒过度会中毒的呀。”女人握住他的手,用衣袖遮住,“今后还是少喝点吧!” 结城挣开女人的手,从口袋里取出香烟,依然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他吐出一口烟,茫然地注视着外面飞驰而去的景色。 “去公司吗?” “嗯?”结城第一次答了腔,“我正在考虑到什么地方去。” “真坏呢。是去昨晚女人那儿?” 结城没有反应。眼皮也不眨一下。女人等不及了,自己贴到结城身上。 “嗯?”她在耳边悄悄地说,“今晚您来吗?我太没趣啦。您好长时间都没理我了。” 结城用臂肘轻轻把她推开。 “恐怕不成啊。想玩的话,你可以随便嘛!” 女人伸过手指,把结城的烟抽出一支,叼在嘴里,很不痛快地擦着了火柴。 汽车驶进了银座的大街。 “求求您。”女人屈服了,“我想和您一块儿喝喝茶,然后再分手。可以陪陪我吗?” 她卖弄风情地仰望着结城的脸。 结城无可奈何地答了一声“嗯”。下车以后,女人拉着结城走进吃茶店。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 “您要咖啡,还是红茶?”女人竭力振作着自己的精神。 “什么都行。”结城的表情和声音都没有兴致,连着打了两三个呵欠,眼睛好象还没睡醒的样子。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看了看表,然后走到店内放电话的地方。电话是挂到自己的办事处。接电话的是个女子的声音。 “是我,有什么情况吗?” “您好!”女办事员以悦耳的声音问候道,“刚才土井先生来了电话。说有紧急事情要对您讲,因此请您与他联系。” 女办事员讲了电话号码。这个号码是结城也知道的一处住宅。“知道了。就这些吗?” “是,到现在为止就只是这件事。” 结城把电话挂断了,然后又重新挂向另外一个地方。这次也是个女人的声音。 “我是结城。太太在吗?” “是,就来。” 女用人的声音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嗓门。那嗓门略有些沙哑,是花柳界女人所常有的那种倒了嗓子的特殊声音。 “啊呀,结城先生吗?我正等着您哪。”女人开门见山地说。 “有些日子不见了,实在抱歉。”结城答道。 “确实有不少日子了呢。怎么样,仍是老样子?” “您是说买卖吗?” “真糊涂!我不懂什么买卖不买卖的。那方面嘛!有进展吧?。” “还毫无头绪哪。可是!土井先生方才……” “他刚刚出去。不过,他交待过了,要是结城先生来了电话,就让我告诉您:今晚七点,在赤坂的‘梅川’,务必要见见您。他说事情十分紧急,无论如何要请结城先生想办法赶到。” “明白了。我一定去。” “真的吗,这可难得啦。哎,结城先生,我也和土井一块儿去哪!” “是吗?” “好久不见结城先生的面了,这次叫人太高兴啦。” “我也久疏问候了。好吧,再会。” 对方似乎还要讲什么,但结城这里先把电话挂断了。 回到餐桌旁,女人把嘴离开盛着红茶的茶碗,抬起头扫了他一眼。那目光十分锐利。 “您是给哪个女人打电话了吧?” 结城当晚七时到了赤坂。饭店在一条安静的街道里。 由女招待员引路,朝最里面的房间走去。拉门外面,两双拖鞋整齐地摆在那里。 一进屋,就看到背朝壁龛坐着一位大块头的男人,他的旁边,是一个身材纤细的女人。 男人的头已经秃顶。因为又矮又胖,所以整个给人的感觉象个大和尚。他从坐的地方仰视着结城,咧着大嘴在笑。 “你来得正好,快请坐!”结城的坐位设在他的旁边。 “久违了。”结城向那男人问候道,并把目光移到旁边女人的身上。这是一个很适于穿和服的女人,打扮得颇为不俗。白白的细长脸,眼角含着笑,朝结城低下头表示问候。 有两、三个女招待在场。看情形,结城到来之前,她们和先来的客人谈得很热闹。 那男人红红的脸膛,气色很好。虽说实际年龄有六十了,看起来却要年轻好几岁。面部的皮肤,宛如上了油彩,红光焕发。 “辛苦你了。”对方向结城略点点头表示问候,然后递过酒杯。大家天南海北闲聊了一会儿。身穿雅致和服的大块头男人,是这种场面上的老手,对女招待们也应酬自如。粗声大笑的时候,那嗓门简直如爆裂了一般。 他的名字叫土井孝太郎。虽说挂着个律师的头衔,实际上却是一个能够随便出入政府机关的交际很广的大老板。也就是说,他是一个在有关的政府部门和企业界人士之间,居中进行调停的颇有声望的头目,是一个对任何政府机关都有影响的人物。他和大臣们也很亲密。无论和仅次于大臣的次官,还是和省内的局长,都能象朋友般地开口讲话。即使对那些实力雄厚的国会议员之流,也是如此。 旁边的女人,是他的情妇。年方二十四、五的光景,脸蛋细长,身段苗条。她本来是个艺妓,是土井把她接出来,包管了她的一切。她长着一对细眼睛,一张樱桃小口,身上穿的衣服也都很华丽昂贵,所以女招待一面谈着话,一面情不自禁地把眼珠朝她身上转去。 土井和结城聊了一些社会上的世故人情。当结城喝到第五、六杯酒的时候,土井带笑看了看周围的女招待。 “我们有点机密事要谈谈。对不起,请你们稍微回避一下吧!” 女招待们恭恭敬敬地从命了。土井把脸又朝向自己的女人说: “你也找个地方玩去吧。” “是,是,明白了。”女人点头答应着,瞥了结城一眼。 女招待和土井的女人都离开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结城君。”土井移动他那肥胖的身躯,向结城凑过来,“因为出了点糟糕的事情,所以突然把你叫来了。” 脸上一向带着旁若无人的笑容的土井,此时面色变得十分难看,低声开了腔。 “什么事呀?”结城把坏子放下,问道。 “告诉你吧,老弟,吉冈被抓起来啦!” “嗯?!吉冈吗。” “你还不知道吧?就在昨天。被东京地方检察厅特别搜查班以传讯的方式给传去;当场发出逮捕证,把他拘留了。” 结城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土井问:“真的吗?” “当然不假。其实,我也是昨天晚上刚刚听说的。” “嫌疑是什么呢?不会是……” 结城正要说下去,土井点头制止了。 “是的。表面上不是那件事。逮捕证上只一般地写着诈骗嫌疑。”? “诈骗?” “自然,是以这种形式把他抓走的。地方检察厅的目的,不会是这种小事。这只不过是个名目。真正的企图,似乎是要吉冈交待那件事情。” 结城默默地听着,眉宇间竖起了皱折。土井两眼盯盯地注视着结城的表情。 “从什么地方泄漏出去的呢?”结城屏住气问。 “这个问题,我也在悄悄地打探。” 不过,红脸土井的表情,并不象结城显得那么严重,厚厚的嘴唇附近,甚至还露出一丝笑容。 “看来很象是检举。” “检举?哪方面的人?”结城转动一下神色暗淡的眸子。 “我估计,是没捞到多分那部分的家伙。十有八九啊。”于是,土井举了一个很有势力的议员名字,“很可能是这方面的人哪。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是这样吗?”结城自语般地应道。 “早就有点可疑的动向了。”土井说,“还是那伙先生们搞的鬼呀!”土井这是指地方检察厅特别搜查班的检察官们说的。 “吉冈会坦白吗?” “这很可能。”“大和尚”爽快地答道,“因为吉冈那家伙是个软骨头嘛。如果检察官一威胁,他也许会在某种程度上坦白出一部分。” “怎么办?”结城直视着土井的脸。 “我们只能采取些相应的对策。检察官的目标大约是这样计划的:把吉冈作为突破口,先对我们这方面下手;下一步,才准备对付那些政府官员们。一旦轮到这些当官的,他们比吉冈这类人更不堪一击。” “下级官员是没办法了,不过会搞到上边去吗?” “这,大概会搞到的。”老板语气很肯定,“只是无论如何要想办法使它停止在局长一级上。” “您所说的局长是……?” “田泽局长嘛。我打算在这个范围内把事态阻止住。这个人还比较有骨气。因为他老兄要是垮下来,就可能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啦!” “有把握吗?” “大约四六开吧。因为检察官方面挺强硬。” “检察官叫什么名字?” “主任是石井检察官,他下面配了年轻的检察官。噢,对了,等等!我记得是把名字记下来了。” 土井把手探进大腹便便的怀中,掏出一个记事本。那是一个黑皮本子,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封面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他拿出眼镜,把一张用铅笔抄写的纸条递给结城。结城接到手里一看,上面潦草地写着:“石井、小野木”。 “我尽量想想办法看。”土井在盯着纸条的结城耳边悄声说道,“我还多少有点门路,不过,对这位石井大体上还了解一些,但那个年轻的检察官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一点数也没有。总之,年轻的家伙往往容易把事干过头。我想最好还是先把这位叫小野木的检察官调查一下。“ 结城对他点点头,然后把那张纸撕碎,放到火盆里,嘴里叨念着“小野木”,牢牢地记在心头。火盆里的纸冒起青烟,随即燃烧起来,扭曲着变作一堆硬翘翘的纸灰。 “大体情况就是这些。总之,近期内会出现什么局面,我也不清楚,只是先把眼下的形势让你了解一下。” “明白了。”结城点了点头,把化成灰的纸屑用火筷子捣碎。 “把女人们叫来吧。”土井把胖得象布口袋似的身躯向后仰去,按响了蜂音器。 结城从洗手间出来,在走廊走着,突然从拐角处出现一个女人。正是土井的情妇。那情形好象是偶然相遇。女人站在那里,看上去象是在迎接走过来的结城。因为脸蛋细长,高高耸起的一大团头发显得很重。也许是迎合着土井的口味吧,身上穿的和服和系的衣带,统统都十分华丽。女人朝结城笑着。 结城无声地致了个礼。 “给你!”女人连忙从袖管里取山一方手铂。淡淡的粉红颜色,四周有一道边。她特意把手帕展开,放到结城手里。 “对不起。”结城轻轻地擦了擦手指。上面漂散出浓烈的香水味。 “谢谢!” 他归还手帕时,女人突然靠过来,紧紧地握住了结城的小手指(在日语里,原文的“小指”,一是指小手指;一是指一个隐语,即妻妾、情妇之意)。 结城盯着女人细高的鼻梁。女人两眼含情脉脉地笑着。 女人的手冰冰凉,抓住结城的手不放。手帕仍旧搭在上面,好象有意遮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指。 “土井先生来啦!”结城的声音跟平常一样。 “没事的。”女人红嘴唇里露出了牙齿,“好久没见到您啦。还是老样子吧?” “您指什么?” “那方面嘛。我听到关于您的传说啦,从吉冈先生那儿。” “开玩笑吧。” “是玩笑吗?真恨人。” 走廊里连一个女招待都没有。旁边就是客厅,大概里面没有客人,拉门上暗无灯光。另一侧是扇玻璃门,这家饭店引以自豪的庭院里,照射着惨淡的照明灯光。无论庭景花木、草坪树丛,还是点景的石头、装饰用的灯笼,全都仿佛镶嵌着一层蓝色的玻璃。伞状的灯笼罩上,有几片被风卷落下来的小小树叶。 “土井先生怎么样啊。” “讨厌!问这种事……” 女人朝他扭动着肩膀。这种举动,完全表现了她原来所干的职业。 结城把小手指从她手里抽出来。 “要感冒的哟!”他说,“屋子里的话已经说完了。土井先生该叫您了。” “结城先生。”他正想迈步,女人从身后喊了一声,“下回,哪怕是一次也好,不能跟我见一面吗?我有话要对您讲。” 结城扭过头看着女人。她那紧盯自己的眼里燃着光芒。 “哎呀,”结城暧昧地答道,“那对土井先生不好吧。” “不让他知道嘛。”女人贴近结城手臂,悄悄地说,“关于时间安排,我会照顾到结城先生方便的。”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女人便急忙离开了。 “我等您。”这是女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她便径自往相反方向走去了,身上那豪华的衣带异常显眼。 结城返回座席的时候,肥胖的老板正和女招待们笑语喧天地闹得不可开交。 情报 一 第二天下午二时左右,结城又被土井叫去了。挂来电话时,他刚好在大厦办事处。 “您是结城先生吗?”最初是个女人的声音。 他一说“是的”,那女人就说:“请您稍等一下。” 这时换成了一个粗嗓门。对方说:“我是土井。昨天晚上失礼了。” “哪里,是我失礼了。”结城第一个感觉便是,土井是从某处酒馆打来的电话。这从开始出来的那女人的声音就能知道。这一点没有猜错。 “突然有件事想和你联系。电话里讲有点不方便。对不起,你能马上来一下吗?” “到哪儿?” 土井当即讲出筑地的一个专供招妓游乐的酒馆名字。 “知道了。” “你能马上来吗?” 土井很急。根据结城的了解,这在土井来说,是很罕见的。 “我立刻就去。” 挂上电话之后,结城掏出了香烟。叫自己去有什么事呢? 首先出现在脑海里的,还是那件事。他想,大概发生了突然情况,除此之外,土井不会那样急急忙忙地叫自己。 忽然,结城想到了土井的那个女人。 她很久以来就用各种方式诱惑结城。原本是柳桥出来的艺妓,曾是某个实业家的小老婆;那个实业家败落以后便分了手,又给土井捡过来了。这女人本来就是在风流场中过惯了的,只一个土井老头子,怎么会满足呢! 尽管那个小老婆的事从脑海掠过,但他相信土井叫自己去不会是为了此事。 一个职员把文件拿过来。他连内容也没好好看一下就盖了章。反正现在干的是表面上的买卖,根本无足轻重。赢利或亏损,全都无所谓。只是出于在这座大厦里设办事处的需要,才维持着这一营业的门面。 结城站起身来。女办事员立即取过大衣,从后面帮他穿上。 “我出去。”结城对办事员们说。 “那个……今天您还回来吗?”女办事员顾虑重重地问道。她的年纪还很轻。 “可能回不来了。”结城在办事员们躬身致礼的时候,推开门走到楼道里。他乘电梯下了楼,穿过两旁排列着繁华店铺的过道,走到大厦外面。大厦里白天也点着电灯,所以一到外面,明亮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看到主人的身影,停车场上的汽车滑了过来。 “去筑地。”结城把土井讲的那家酒店的名字吿诉给司机。筑地一带排满了那类式样的酒馆,土井讲的那家,便在它的一角。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不论哪家的围墙,白日里看起来,都莫名其妙地显出颓败没落的样子。 结城来到指定的那家酒馆的大门口。这类招妓游乐的酒馆,在光天化日之下,总有些令人兴味索然,自有一种虚幻无常的感觉。 由里面走出来一位少女,奇怪的是她也显出一副“钗禅鬓松,衫垂带褪”之态。听到结城的名字,便回身朝里走去。接着传来她高呼“妈妈”的声音。 老板娘代之出场了。这家酒店,不是昨晚结城与土井会面的地方。看来是那以后夜阑更深的时候,土井改变场所,才到这家的。就这样一直呆到现在。 “欢迎您!” 胖胖的老板娘鞠了个躬,使人感到她是这一行当所特有的那种女人,与夜间神采焕发的脸色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她那肿起的眼泡就象刚睡过中午觉一样。 “等您好久啦。” 结城跟她走了进去。现在正是下午二时左右,没有比此刻的这类酒馆更冷清寂寞的了。甚至使人感到处处充斥着灰尘。从走廊经过时,觉得房子里面和外厢的中庭都仿佛是一片静谧的废墟。 来到最里面的一个房间前,老板娘双膝跪到地下说:“客人到了。” 里面只“噢”了一声。结城以为他那女人也会在场的。可是,拉门打开的时候,却看见只有土井一个人在饮酒。这里已经做好了迎接客人的准备:壁龛柱子前面腾开的地方,铺放着一个棉坐垫;中间摆着升起炭火的火盆。土井肥胖的身上也穿起了和服外褂,给人的感觉好象一座山立在那里。 “快请进。”土井伸出肥大的手掌,让着客人。“昨天晚上失礼了。” 结城一坐下,土井又对把他叫来道歉说:“对不起!特地把你请来,实在有失礼貌。” 老板娘关上拉门,一离开走廊,土井马上开了腔:“我想,与其打电话,还不如直接面谈为好。” 土井首先让结城拿起酒杯,亲自为他斟上酒,然后朝结城弯过身来。 “其实,是出了点不妙的情况。啊,还是原来那件事。”秃顶老板的声音变得很低,“xx省的xx课,终于有一个小子被检察厅抓走了。” “谁?”结城把两眼一动不动地盯在对面这个大块头男人的脸上。 “不,眼下还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是一名股长。似乎还没有正式逮捕,形式上是被传讯。不过,估计马上就会发出逮捕证的。”土井从容不迫地说。 “那名股长是谁?”结城打听着名字。 “中岛。对啦,你也认识的吧?” 结城点点头,口里说:“啊,是那个人哪。” “倒不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可是,检察机关方面的目标是想从这种地方,把对上的旁证搞得更确凿!下一个,大约就是杉浦了吧。” 土井讲了一个课长助理的名字。接下去,他又摆了一串课长、部长的名字。然后说: “检察厅的目的,就是企图从这条线逐步搞到局长田泽的头上。看来,对方的最终目标,大概就是要搞到这种地步吧!” “一搞到田泽局长,事情岂不就闹大了?” “对。那就会不可收拾。一搞到这步田地,就会牵扯到政界。甚至连大臣都危险咧!” “那方面的津贴,后来拿出去了吗?” “远比你知道的还要大得多。这次是让那一方又凑足了钞票散的财。” “检察部门掌握到什么程度了呢?”: “大概连这些情况都知道啦!总而言之,敌方检举的内容肯定十分详细。” “这下可棘手啦!” 结城把目光投向远处。壁龛里挂着一幅山水画,上面画着奇形怪状的山峦巨石,很有一种中国南宗派国画的风味。他心不在焉地注视着那幅画。 “那伙检察官情况怎么样?”结城折回目光看着土井。 “嗯,对了。他们似乎相当强硬。就是为这个问题,我才请你来的。给你先看看这个吧。” 土井从滚圆的怀里掏出一张纸。那是一份名单: 石井芳夫一九四三年,高等文官考试合格;四五年,任命为检察官,隶属于名古屋地方检察厅;四八年,岐阜地方检察厅;五○年,富山地检;五三年,新鸿地检;五五年,津市地检;五六年,东京地检。 横田忠一一九五二年,司法官考试合格;五四年,浦和地检,五七年,熊本地检;五九年,东京地检。 小野木乔夫一九五七年,司法官考试合格;五九年,东京地检。 “这些人就是东京地检特别搜查班的成员。”土井解释道,“因为有必要首先了解敌人嘛。” “对。”结城把写在纸条上的名字转抄到自己的记事本上。记下石井、横田、小野木,又照记录的要点,抄了他们的简历。石井和小野木,是他以前听到过的名字。 “这个叫石井的主任,是个相当厉害的硬汉子,从履历可以看出,他而今走过的路,毕竟有点怀才不遇。这类家伙遇事总有点好抖威风,不讲情面,由于从前怀才不遇,禀性上就具有一种反常的反抗性。所以,对这次事件的态度也显得特别强硬。” 土井做了上述说明,接下去又说: “下一个,就是叫横田的那个家伙。这小子大体上也和石井相去不远哪。因为隔了许久才回到东京,所以正跃跃欲试。作为第一线的现任检察官,正是兴头十足的架式。这类家伙最危险。” 土井最后又介绍道: “叫小野木的这个人,他吗,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大概一切都要听凭两个上司的指挥,仅负责搜查工作吧。看来,他无足轻重。我派人调查的情况,大致就到这种程度。对这几个家伙的性格啦,爱好啦,现在正派人进行调查,不久就会搞清楚的。如果搞清楚了,马上就跟你联系。” “明白了。”结城答道。他了解土井的一贯作法,就是根据对手的具体情况,采取必要的对策。 “这件事就这样,事前总得想个办法。”老板说道,“我准备立即找这些人摸摸底。” 土井用铅笔在纸边写了几个名字。这几个人都是某政党的实权派。 “不过,单靠他们,还有点不保险。因此,想请你那面也活动一下。你和那个人还有联系吧。” “我试试看。”结城说。这是指某个议员,结城遇事常走他的门路。 “你务必要找找他。”老板说,“看起来,大概不会有值得我们担心的事吧。特别是我拜托的人对检察厅也能施加压力呢。” “这我知道。”结城表示同感。 “可是,单靠这些还没有十分把握。总之,这次要是出了破绽,事情就会闹得不可收拾。不,这倒不是怕那些家伙被抓去或者进监狱,那没什么了不起。主要是我们的买卖做不成,那可就糟透了。顶好是采取万全之策。” 说到这儿,土井咧开厚嘴唇笑了。他朝着结城说:“所以,想拜托你无论如何也活动活动。” “明白了。我尽力而为。” “请你务必帮忙。”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可是,老板又忽然想起来似地补充说:“对了,如果对检察厅方面的调查有了结果,我立刻就转送给你。到时候我将派人送去。” “大约在什么时候?” 结城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自己经常不在办事处。 “是啊……恐怕明天下午比较有把握。” 结城说在办事处等候。然后又问:“不过,土井先生,您怎么搞的?现在就……” 结城问的意思是,土井为什么大白天滞留在这家酒馆。 “没什么。只不过有点小缘故罢了。”土井笑了。接着又谈到自己的情妇说,“那个娘们不放我走嘛,终于拖到现在。不过,今天晚上可要另叫别人了。” 第二天,完全如土井事先讲妥的那样,结城庸雄接到了他的联系。时间是下午两点多钟,大厦的影子长长地投到毗邻的低屋顶上。 “经理,岩村先生来的电话。” 女办事员代接的电话。岩村是土井的化名。结城一接过听简,就传来一个年轻活泼的女人声音: “结城先生,是我,听出来了吧?” 结城一下子就听出是土井的那个女人。 “知道。” “前几天太高兴啦!我现在就在这座大厦的下面哪。土井要我把信送给您,我就当信使来了。”女人的声音有些激动。 “我马上就下去。那里有家吃茶店,请您在那儿等我。”结城语调呆板地回答。 “好,快点下来嘛。” 结城立即着手做回家的准备,但又改变了主意,什么也没准备就到走廊去了。因为穿上外出的服装,就会被那女人缠住。 吃茶店在大厦的地下室。结城进去时候,客人寥寥无几。由于地点的关系,这家吃茶店素来就不大兴旺。 土井的女人坐在正冲入口的地方,便于一眼就能看到他进来。这个女人,今天是盛装而来。白地的衣服,从下摆往上,缀满了华丽醒目的花纹。和服的衣带也很鲜艳华美。旁边的椅子上,她摘下来的粉红色安哥拉山羊毛织成的高级围巾,正鼓作一团摆在那里。 结城在女人对面的椅子上一落座,她立即兴高彩烈地笑了。 “昨天晚上实在失礼了。”她微微低下头,嫣然一笑。 “不,是我失礼了。” 结城故意从正面着着女人的面孔,做出一副很赞赏的样子。今天她特别用心地打扮了一下,浓妆艳抹,眼皮上甚至涂了很重的睑黛。分明是大白天,却打扮成仿佛去参加晚会的模样,这个女人的教养程度由此也就可想而知了。因为她来办的事,只消见一下面就万事大吉了。 “您真漂亮呀!” 女人不把结城这句话当成挖苦,脸上反而由衷地绽开媚人的笑容。露出来的洁白牙齿上浸着薄薄一层口红。头发也好象刚从美容院调理过一样。 “合适吗,这个?”女人指的是身上穿的衣服。 “太合适啦!这样就显得更加漂亮。土井先生很满意吧?” “真讨厌。”女人故意用力皱起眉头,“不想给老头子看嘛。” “但是,全是土井先生给您挑选的吧?” “不,老头子不懂这些。全部都是我挑选的。”女人在炫耀自己的爱好,“不过,能受到结城先生的赞许,我真高兴。” 她没有抬头,只朝上翻着眼珠,紧紧地盯住结城。 “哪里,我也不大懂嘛。” “您还这么说!女人的事,您是什么都懂的。” “那也不一定哟!特别是最近一个时期。”结城苦笑了。 “没人相信您的话。听到关于您的传闻相当多呢!” “都是谣言嘛!您要相信那些,我可就为难啦。” “没关系的。”女人爽快地说,“男人们在外头还是得有相好的,否则就没意思啦。象我这样的,要是在外面连个喜欢的人都没有,那可就没趣了。” 这个女人仍是旧习未改。由此也就可知土井为什么会醉心于她了。 “不过,”结城恰到好处地提出了正题,“还是把土井先生的信给我吧!” 结城故意把手伸了出去。 “哎呀,对不起。”女人把提包拿到身边。这手提包十分花哨,也似乎表明了她的爱好。她打开精巧别致的金属卡,取出一封信。 “谢谢。”结城接过信,把它拆开,拿出里面的信纸。上面满满地写着三名检察官的性格,爱好等。 土井掌握着相当可观的情报网。能够立刻搞清这些情况,也可以使人想到他那网面之宽。 结城只是粗粗地过了一下目,准备过后再慢慢细读。况且在这个女人面前反复细读,也有伤大雅。他把信纸照原样重新放回信封。 “请您告诉土井先生,我确实收到了。”结城重新看那女人的脸时,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从结城看信的时候就一直是这样一副凝视的目光。 “哎,结城先生。”她说,“您的工作还没结束?” “嗯,还剩一点儿。” 结城心里想,下来时没做外出的准备还是对了。 “马上出不来吗?如果时间短的话,我等您吧。” “干吗?” “咱们一块儿到那边去走走好吗?我来这里,有一半乐趣是指望和您玩玩的。否则太令人遗憾了。” 结城很有礼貌地推辞了。他说:“还有工作没做完呢。下次一定。” 女人的脸上,明显地浮现出失望的神色。 “太没趣了。真叫人大失所望。”女人有些扫兴,但马上又抬起头,低声耳语似地说,“哎,结城先生,说心里话,我想请您把我带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老头子那边,我会设法把他哄住的。” 女人再次凝视着结城,发红的眼睛泪汪汪的。 二 结城当天晚上八点钟前后回到了自己家。最近,他回家的时间常常提前。他本身也意识到了这种现象。往常,最早也要过夜里十二点。十点以前回家的情况几乎是没有的。但是最近八点钟就回来了。结城已经觉察到这个变化,对其原因自己也说不清楚。 “您回来啦!” 女用人在门口迎接他。赖子没有露面。他仍旧遵守着惯常的老例,一声不响地脱去皮鞋,满脸不高兴地径直走到里面。 今天女用人随后跟了进来,由此知道赖子并不在家。 “这个……您更衣吗?”走进起居室,女用人颇为迟疑地问道。 “嗯。”他绷着脸考虑了一会儿,不高兴地答道,“不,就这样!” “不在家吧?”这是在问赖子。 “是的。”女用人微低着头,小声答道,“太太六点钟左右就出去了。” 这是因为主人的不快显然与妻子不在家有关。 “说是去哪儿了?”结城眼睛看着别处问道。 “太太说,校友们有个聚会要去参加。” “什么地方?” 事情实在稀奇。在此之前,对于妻子的行踪,他从来没有这样执拗地向女用人打听过。 “太太说去品川方面,但我没听说要去的具体地点。” “嗯,”结城嘴里这样哼了一声。把手伸到衣袋里,摸出香烟,吸了起来。蓝色的烟雾缓缓地由嘴里喷出来。 旁边的女用人进退两难,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好了。”结城让女用人退了出去。 他在屋檐下宽廊的藤椅上坐下。玻璃窗外面,一片夜色中黑压压的屋顶尽收眼底。由于居高临下,所处位置恰可俯视周围一带地区。外面似乎刮着风,黝黑的树丛不停地晃动。 女用人轻轻走进来,送上红茶。结城一动不动难坐着。女用人惶恐地把茶碗放到他面前,准备退下去。 “喂。”结城把女用人叫住了。 “是。”女用人就地跪下来。 “太太近来经常外出,是吧?” 因为他过去不大过问这种事,所以女用人有些惴惴不安。 “不是的。”她嘴里这样回答,神色显得很紧张。 结城打住话头,没有吭声。女用人不知所措,但因主人不再开口,就悄手悄脚地退了出去。结城脑子里正在考虑着女用人讲的那句话。 赖子说是去朋友那里。这种话赖子曾经讲过,那次大清早去上野车站,也说是为了送朋友。然而,自从知道那是谎话以来,结城心里就失去了平静。 对方那个男子是谁呢?这还是个谜。 前不久,为摸清早晨五点抵达上野车站的火车,结城曾查过一次北陆方面的火车时刻表,那是因为他以为赖子去迎接的人物真的是那个地区的人。但是,现在他猛然想到一件事,就是赖子曾于自己不在家期间,外出过整整两天。 “……她到哪儿去了呢?” 以结城的性格来说,他不是个肯向妻子提出这种质问的男子汉,而是个从不向妻子示弱的丈夫。他采取的态度是,对于妻子,无论什么都是淡然相待。 诸如直接对妻子说:你去哪儿啦?为什么把预计的时间拖长一天啦?这种近似盘问的话,他是不肯讲的。过去的作法一向都是这个样子。 结城知道赖子对自己已是心叛神离。他高度警惕自己不可对妻子卑躬屈膝,他是妻子的丈夫,平日里就坚持不主动理睬妻子。 结城靠在藤椅上,脑海里仍在盘旋着。 赖子那次是预定在外面住一宿而离开家的。她的住宿拖成两天。那么,由原订计划延长的一夜,她是在什么地方度过的呢?不,应该说,迫使她不得不延长一夜的事态,究竟是什么呢? 前些天,结城从女用人那里听说,赖子回来的时候,旅行皮箱中的衣物被雨淋得透湿。 结城想起这件事。赖子是在旅行目的地被雨淋湿的。这么说,是雨把她拖累住的吧。而且还不是一场普通的雨。她是在风雨之中行路的。 当时,正是台风到来的时候。结城还记得,她不在家期间,自己的心情颇有几分宽慰,是在另一个女人那儿过的夜。那么赖子是在什么地方遇到那场台风的呢? 对了!正由于台风的缘故,赖子才把预定的归程延长了一天。 为什么那场台风使她比预定的日程延长了一天呢?从赖子的性格来看,她不是那种把一天的计划延长为两天的女子。即便在台风里也能回来。而她没能做到这一点,这就等于说,大概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造成的。 “不可抗拒的力量……?”结城自语道。他记起来了,当时,铁路曾遭到台风的破坏。对,就是这么回事!她回东京之所以推迟,原因就在于火车的不通。 结城重新点燃一支烟。他好象有些疲倦,仰靠着藤椅,把手指贴到额头上。 那场台风过去之后,造成了相当大的损害。虽然东京方面也由于它的余波,天气变得相当坏,但没有达到电车停运的程度。 结城在追忆着当时的新闻报道。哪里的铁路因台风而断绝交通了呢? 那一次的台风,从潮之岬海角的洋面上吹过来,取道正北偏东方向,由相模滩穿过东海道,奔甲州,直朝日本海的东北水域横扫过去。受害最大的是山梨、长野两县。 中央线和信越线的铁路,确曾被破坏得七零八落。 那么,赖子当时是在那一带旅行吗?于是,结城又想到了赖子曾在上野车站迎接的北陆方面的那位“客人”。 可是,如果是北陆的话,就有点太远了。赖子所做的旅行,是要在外面住一宿的。 假若去信州或北陆,是不可能住一宿就回来的。一定是更近一些的地方。 铁路被严重破坏,而且又是住一宿便可返回东京的地方,会是哪里呢? 结城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关东地区的地图。 倘若是住一宿的旅行,乡问田舍和毫无因由的去处,她是不会逗留的。也许会象一般城市人那样,下宿在有温泉的地方。而且,照理该不会是赖子孤身一人。结城在头脑中的地图上,搜寻起有温泉的地方来了。 从东京出发,住一夜便可返回的温泉。……若乘中央线的话,有甲府的汤村、诹访,松本的浅间等温泉。其中,浅间稍有点儿远;而由甲府分出去的身延线上,有西山、下部两处温泉。上信越沿线,有伊香保、四万、水上等三处。此外,尚有鬼怒川、盐原、福岛县的饭坂等;但因地处东北方面,遭受台风的危害不甚严重,所以线路不会被阻断。 这些温泉,结城对每一处都有记忆,也就是说,全都是以前和女人玩过的地方。 然而,还有好几处温泉,是他所不知道的。自然,对那些小小的温泉地,就更闻所未闻了。 虽然对中央线和信越线的温泉苦心琢磨了一番,却无法得出肯定的判断。难道就没有什么可靠的线索吗? 结城眼下本来有不少的后顾之忧。土井悄悄告诉他的那件事,就是一个例子。如果事态扩大,他本身就有可能被置于危险的境地。不过,赖子的行踪问题占去了他的全部心思,以至于对其他后顾之忧都失去了紧迫感。 也许有什么材料能成为此刻进行推断的根据吧!…… 结城直起身,叫了女用人一声。 “您有什么吩咐?”这个女用人老早就在他家了,总是负责照料赖子的日常生活。 女用人本来以为是做普通的事务,可是结城却一反常态地透着微笑。 “啊,请在那儿坐下吧。”结城用手指着席子。 “是。”女用人显出手足失措的样子。这种让坐的话语,她从来没从结城嘴里听到过。 “没关系,坐吧。” 结城又劝了一句。自己还有意识地使眼角也绽出了笑容。往日总是一副冷若冰霜面孔的主人,这会儿竟反常地做出了和蔼可亲的表情。 结城自己也从藤椅上站起来,到席子上盘腿坐定。这是为了使女用人的心情松弛下来。 “我有话和你说。你还是坐下吧!” “是。”女用人勉强端端正正地在那里坐下了。她年近三十,窄额头,细眼睛,是个看上去很善良的女人。 “是你说过的吧,有一次太太旅行回来的时候,旅行皮箱里的衣服都淋湿了?” 结城的声音很和气。女用人不知他要问什么,察言观色地看了结城一眼。 “有这么回事吧?”结城重复了一句。 “是,是这样的。”女用人带着几分拘谨答道。 “啊,这就对了。总之,当时的衣服是被雨淋湿了,对吧?那些衣服是你给整理的吗?” “是。” “在送到洗衣房之前,不用说,是你给收拾的吧。究竟是谁拾掇的呀?” “是我。” “噢。” 问到这里,结城沉默了一会儿。点起一支香烟吸了起来。接着又问道:“当时,你没在那些衣服上发现什么吗?” “啊?”女用人把惊讶的目光投向结城。 “不要紧的,我指的虽然是反常的情况,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问你发现没发现问题嘛!比如,那些衣服上沾着泥弄脏啦,或者挂上了什么不常见的东西啦……就是这类情况嘛。” 结城的语调平平淡淡。口气上给人的感觉是,既非有意寻根问底,也未对赖子产生怀疑的念头。 那女用人只一味地沉默着。 “没关系嘛!即使是从如这儿听说的,也没什么了不起。我只是想到了一点儿事,才问问的。如果你发现了什么,就尽管说吧。” 他用词始终是温和亲切的。表情也空前地和蔼可亲。 “是啊!”女用人在思索着。接着,突然把头抬了起来,却没有马上开口。确实是一副犹豫不决的表情…… “没什么可顾虑的嘛。我仅仅是了解一下。而且,只是听过就算了嘛!” “是。”女用人应了一声,好不容易才启动了不愿张开的口,“要照您讲的那样,太太的西装上曾经粘上了树叶。也许因为淋湿了,树叶是粘在太太西装衣领一个不显眼的地方上的。” “嘿!”结城眼睛一亮。“是什么树叶呀?” “是梨树叶。” “什么,梨树叶?” 一般情况下,一片叶子究竟是不是梨树的,外行人无法分辨得清。奇怪的是,女用人竟立即就辨别出来了。 “你一下子就认出那是梨树叶了吗?还是太太那样讲的?” “啊,是我一看就知道的。” “怎么知道的?” “是。我的老家在静冈县。因为乡下有梨树,平时就看惯了的。” “啊,原来如此!”结城这才理解了,“嗯,你是静冈人哪。” 结城又叼上香烟。思考了片刻,然后说:“我知道啦。你可以走了。” 把女用人从房间里支走,结城又原地坐了一会儿。梨树叶的问题,一直萦绕在脑海里。温泉、梨树叶、台风灾区,他在设法把这三者结合起来。他的大脑始终在琢磨着这个问题。 结城几乎在那儿坐了一个多小时。两眼盯盯地朝向空中。他吸了好几支烟,但都毫无味道。 结城站起身来。自己披上大衣,步出走廊。 听到他的脚步声,女用人出来了。 “啊,您要外出吗?” 对此,结城只在嘴里“嗯”了一声作为回答。女用人碎步跑到前头,在门口把皮鞋摆好。结城把脚伸进去,一声不吭地用鞋拔子穿着鞋。女用人双膝落地,小心翼翼地问道:“太太如果回来了,老爷有什么吩咐吗?” 结城用完鞋拔子,正十分细心地系着鞋带。口里只答了一句:“没什么吧。” 他从女用人打开的门口走到外面。走下自家前面的石头台阶,来到马路上。原来以为不会再有事了,所以已把司机打发回去。石墙里面就是车库,结城从衣袋里取出钥匙,把门打开;又用另一把钥匙,打开汽车。 在开上大马路之前,结城碰到了两辆汽车。他把自己坐的车减速,目送那两辆车从眼前开过去。两辆车上面都没有坐着赖子。 他不明白自己今晚为什么只一味地想到赖子。 车子开进大街,奔驰在交通繁忙的街道上。他一面转动方向盘,一面思考着自己的去向。脑子里浮现出两、三个女人的面庞,但都不想见。 车子驶到半路上,他看到一个公用电话亭。脑海中闪现出日间在大厦地下室吃茶店里会过的那个女人的面影。 他把车子停到电话亭旁边,走了进去。取出记事本,找到电话号码。 拿起听筒时,忽然想到了土井,但他知道土井今晚不会在这个家。拨完号码,出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然而,这不是那个女人。 “您是哪里呀?”似乎是个女用人的声音在问。 “请您转达,我是结城。” 如果土井在家的话,到时候再随机应变就是了。不过,从听筒里也能听得出,是个女人啪塔啪嗒跑过来的脚步声。这是绝对不会错的。只听得喀嗒一声,随后传来了那个女人兴奋的声音:“喂,喂!” “昭子吗?”结城叫着土井女人的名字。 “是我。哎呀,结城先生吗?这会儿做什么哪?”女人的声音很急促。 “白天失礼了。”结城首先讲起了日常的问候话。 “没什么。不过,能见到您,我还是高兴的。”女人讲话的声音很大,看来她的老头子土井果然不在家。 “我说,你白天讲的话,是真的吗?”结城的声调不由得粗鲁起来了。因为这女人原来就是个艺妓。 “是真的呀!结城先生。我是不说谎的。您若带我去什么地方的话,我会高高兴兴地跟您去的。” 真是个敏感的女人。对结城挂电话的意图摸得一清二楚。结城稍微沉默了一会儿,女人那边就催促开了, “喂,喂!结城先生?” “嗯。” “哎呀,真讨厌。您听到没有?当真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吗?” “我打电话的意思就是,如果你愿意的话……不过,对土井先生有点不大好吧。” “啊,放心吧!土井那面,由我来想办法好了。” 结城又不开口了。 “喂喂,喂喂!”女人连声呼叫着。 “听到啦!”他答道,“好吧,回头我去电话。到那时我会告诉你具体安排的。” “好,一定啊!不说谎吧?”女人声音里充满着喜悦,“大体上要带我去哪个方向呢?” “中央线哪!对了,就是甲州方向。” 三 从新宿车站十二点二十五分发出的、开往长野的火车,是一列叫做“白马号”的普通快车。 结城走进二等车厢的时候,女人正从座位上探直身子注视着入口方向。看到结城的身影,一下子站了起来。由这情景知道,女人方才一直在焦躁地等待着。 “可赶来啦!我还以为结城先生跟不及了,正担心呢。”女人长出了一口气说。 结城缓缓地坐到女人对面。这是女人给占好的靠窗子的座位,上面铺着一条很漂亮的白手帕。结城向邻近的人点头致意,然后坐在那里。 “再有五分钟左右就要发车了。您知道吗,我几次下到月台上,盼着您来呢!” 女人今天变换了发式。平时总是膨圆隆起的发型,今天却特地梳成了不是艺妓派头的朴素式样。身上的衣服也不象素日里喜欢穿的那么奢侈艳丽,而是选择了淡雅端庄的服饰。 “你起得好早哇?”结城无精打采地问。 “哎呀,昨天夜里几乎没睡着呀!就这样,今天一大早又去烫发什么的,折腾了好一气哪。” “这可太辛苦啦。” “可是,我还是比结城先生早早就来了嘛。怎么样,合适吗?” 女人单把脸扭向一边。虽说故意打扮得朴素无华,但浑身的装束和腰间的衣带,却无可置疑地仍旧反映出她的风流嗜好。这种韵味与衣着的朴素奇妙地混合在一起,显得不伦不类。 “您讲的是s温泉吧。这名字好别扭,所以一听完您的电话,为了不至弄错车票,我马上就写到纸上了。到那里要几个小时?” “大约三个小时吧。”结城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报纸。 “哟?要看报吗?人家牵肠挂肚地好不容易才把您等来了。咱们还是说会儿话吧!” “嗯。”结城放下报纸。他看着女人的脸问,“可是,你出来得容易吗?” “啊,无所谓的,根本不成问题。即使住上三、四天,也可以高枕无忧哩!我就是抱着这种思想准备来的。” “你讲得这么果敢,土井先生方面靠得住吗?” “前几天电话里我给您讲过的吧,我有办法应付嘛!” “他若知道了,可不得了哟!” “哎呀,您在吓唬人哪。好哇,即使知道了,也只不过和土井分手就是了。接下来,您大概已经有思想准备了吧?” 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结城。终究是个奈何不得的角色,眼皮上还涂了薄薄一层睑黛。虽然才二十四、五的年纪,眼皮上却已经出现了细小的皱纹,看上去似乎已经疲劳过度了。 结城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面孔看着窗外。刚好火车慢慢地开动起来了。 “还是旅行好呀!” 女人兴致勃勃,乐不可支。车窗外面,街道消逝,布满杂树林的高地开始呈现在眼前。 “能和结城先生一块儿去旅行,简直连做梦也没想到呀。而且,出去做这样的旅行,已经时隔好些年了。” “好些年前,是和谁去旅行的呢?” “是结城先生素昧平生的人。”她用含笑的目光看着结城,“忌妒吗?” “这事与我无关嘛。” “靠不住吧。这若是土井的话,可就不得了啦。” “嚄!土井先生竟是那样的人吗?” “上了年岁的都那样呢!对我从前的事刨根问底,哎呀,烦死人。” 结城没有吭声,把烟喷到窗玻璃上。淡蓝色的烟雾贴着玻璃朝上爬去。 女人守着结城的脸,以忒低的声音说:“害怕了?” 旁边的两位乘客正在阅读周刊杂志,不过,从那样子可以看出,两人似乎都在暗中侧耳细听着她和结城的对话。 “没什么。”结城懒懒地答道。 “真是好胆量呀。”女人嗤嗤地笑了。 在列车到甲府的两个多小时里,女人向结城贡献了各种食品。首先,从旅行皮箱里拿出了威士忌。 “怎么样?”她递过一个小酒杯来。 “嗬,把这种东西都带来啦!”结城看着“老酒店”的黑色瓶子。 “嗯?中意吧。我也喝哪。” 结城喝起来以后,女人也把小酒杯递到口边。她连这些东西都准备齐了。 喝过酒,她又胡乱地掏出来一大堆水果和点心之类。 “真带来不少东西啊。” “就是嘛!不过,火车里也太闷得慌了。而且,和结城先生这么吃着各种东西,太令人愉快啦!” 女人似乎全都如此,为自己喜欢的男子可以献出各式各样可吃的东西。 他们在甲府换乘了身延线的列车。女人兴冲冲地跟在身边。 结城断然选定s温泉作为他和名叫昭子的土井小老婆去旅行的目的地,这是有缘故的。台风那天,中央线也遭了灾,火车停止运行。以结城现在要去的山梨县和长野县为中心,另外还有几处线路出了故障。但结城根据两点理由决定了s温泉。一个是,要在赖子最初预计的住一夜便可返回东京的范围之内;另一个是她淋湿的西装上粘贴的梨树叶。 结城以中央线为中心查找了附近种植梨树的地区,于是断定,有上述两种可能的,乃是从甲府到身延的铁路沿线。再把有温泉这个条件加上去,s温泉便自然地成了焦点。 这一判断是否准确,现在还不清楚。如果扑空的话,便准备再详细调查其他地方。在赖子的事情上,结城还从来没有如此全力以赴过。现在正发生着各种令人伤脑筋的问题,而结城是把那些事置诸脑后到这一带来的。 “喔哟!尽是葡萄呀!” 从中央线的盐山直到甲府和身延线的鳅泽口,两侧全是连绵不绝的葡萄园。口称第一次来这一带的昭子,颇为好奇地从车窗向外张望着。 结城的两眼在留心梨树园,却没有看到它。富士山虽然被三坂山地遮去了三千公尺左右,却仍有七百多公尺的顶端君临在山地之上,仿佛近在咫尺,不禁令人毛骨悚然。列车开进峡谷,不一会便到了s车站。车站上冷冷清清。 三、四名旅馆的伙计已经来到车站前。 “找个最好的旅馆吧。”昭子跟在结城的身后说。 两人被领去的旅馆在一条缓坡街道的半路上。这一带全是一家挨一家的旅馆。旅馆背后有一条溪流。 结城和昭子被引进一间临着那条小河的日本式房间。 “旅馆虽然不洁净,景色还满不错嘛。”昭子探头瞧着小河说。隔河的紧对面,便是山势很陡的悬崖。 “掌柜的,”昭子扭回头来,朝搬行李进来的伙计说,“这是最好的房间吗?” “是啊!实在对不起。”伙计搔着头顶,“这座温泉,许多先生都是来进行温泉疗养的,因此还是这般模样。打算在不久的将来,建成可以与箱根媲美的现代化的建筑。” “赶快建吧!否则,房间这么脏,温泉水再好,东京的客人也不会来的呀。”昭子不留情面地说。伙计苦笑着逃开了。周围已经开始垂下夜的帷幕。苍茫的霭雾之中,透出其他旅馆的柔和灯光。女招待员拿来了旅馆的和服棉袍。 “我给二位带路去洗澡,请吧!” “嗯。”昭子立即站起身来,“我说,您准备一下吧!” 结城正倚坐东房廊的藤椅上,眺望着暮色开始降临的山峦。 “我过一会再洗。” “哎呀,为什么?” “现在有点不大想去。你先去洗吧!” “我不嘛!好容易才到这地方来的,要不是两人一块洗,多没趣呀!” 女招待员看这话一时半会儿说不完,就退到房廊外面去了。 “嗯?为什么不去洗呢?”昭子已经解开衣带,凑过身子说。 “累了。”结城两眼仍旧瞧着前面的山脉。身体沉在椅子里,双腿长长地伸到地板上。 “一洗澡,疲劳就恢复了嘛!嗯?快点去吧!”昭子把手搭在结城的肩头上。 “好了,你去洗吧!”结城口里衔着香烟,身体纹丝不动。他的肩膀,在女人看来,冷漠得宛如一块石头。 昭子走进浴室以后,结城叫来了旅馆的伙计。 “您有什么事?”伙计双膝跪在门槛旁边。 “没什么。我和你谈点事。请到这边来。” “是。” 伙计面色惊异地把身子挪进来,并且跪坐在结城坐的椅子旁边。 “在那儿不好说话。来,坐到这边吧!” 结城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伙计踌躇了一番,终于还是照结城说的坐了下来。他毛衣外面穿了一件写有旅馆名字的工作服,看样子有三十岁的光景。 “头一次到这里,地方蛮不错嘛。”结城开口称赞了几句。 “是,谢谢!我们这里是偏僻的小山沟,连可看的地方都没有。” “不,挺好的地方嘛。”结城递给伙计一支香烟,“怎么样,东京的客人也常到这儿来吗?” 伙计认为是聊一些闲话,脸色轻松了。 “是,东京的客人常常光临。” “我在报纸上见过,这一带曾因台风造成很大灾害吧?”结城开始转入正题了。 “啊,是的。我们这儿也闹得很凶呢!” “这家旅馆也遭灾了?” “不,敝店倒没那么严重。正如您所看到的,因为地势高,水没有淹上来。不过,这前面有一家大旅馆,它紧挨着河边,地势很低,所以让客人们到我们这儿避难来了。” “嗯。”结城稍微动了动身子,“后来怎样了?” “啊,不巧得很,这一带的旅馆都住满了团体客人,所以暂寸请那些避难的客人到旅馆主会办事处前二楼去住了一夜。这地方旅馆很少,一旦发生那样的事故,简直就应付不过来。” “那家旅馆的客人有几位?” “大约是七位。不过,不会再轻易发生那种事了。我也是第一次经历。总算万幸,客人先生里并没人受伤,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转移客人的那家旅馆叫什么名字呀?” “叫八代屋,是一家规模比较大的旅馆。就在铁路的对面。” “八代屋。”结城自语了一句。又对伙计说,“就是说,火车站的对面罗。” “是的,正是那样。” “提起铁路线来了,这一带的火车大概也不通了吧。” “是的。这前边有一个h村,那地方正好有富士川从铁路旁边流过。河水在那儿溢出河床,地基塌陷,有一部分铁路被冲垮了。” “那可就麻烦了。那么,当天没有恢复交通吧?” “啊,还是到第二天傍晚才恢复的。” “恢复之前,客人们全部留下了吧?” “对。甲府方面虽然没有受灾,但中央线却被冲得一塌糊涂。所以,要回东京的客人也都被困在这儿了。” “那可为难他们了。”结城表示同情地说,“恐怕也会有急着回东京的客人吧?” “啊,那是谁也不例外的。其中就曾有一对儿,没等火车通行就出发了。” “噢?” 结城飞快地朝伙计脸上看了一眼,然后才这么应了一声。但马上又把眼皮垂下,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掌柜的,你讲的那一对儿是怎么回事呢?”这声音也是普普通通的。 “刚才提到的那二位,是台风到来的当天晚上才到八代屋的。是一对夫妇。要说年纪吗,男方有二十七、八的样子。那位妇人出奇地漂亮,大约也和男方的岁数差不多吧。哎呀,真是一位高贵的夫人。”伙计热心地说。 “身材怎么样?对了,我问的是那个女人。” 结城把藤椅弄得吱吱作响。不过,伙计好象认为结城只是出于兴趣才这样问的。 “身材细高,很苗条。总之,在到这种偏僻地方来的客人当中,我们很少见到那样漂亮的女性。” 结城沉默片刻,又问:“那男的呢?” “那位也长得很排场。啊,可以说是一对很般配的夫妇吧,男方也是高高的个头,模样长得很好看。因方是这样的两位客人一块儿沿山路走去了,所以大家都很吃惊。尽管我们拚命劝阻,但看来他们相当急迫,断然不顾大家的劝告,终于出发了。” 结城把身体动了动,藤椅跟着又吱吱地响了起来。客人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伙计当然不会去观察的。 “他们朝哪个方向去了呢?” “就是沿着眼前的那座山。”伙计朝后面指了指,“从那儿一直走,就会到身延方面。山里没有象样的路,我看他俩都要吃苦头呢!而且,当时还在下雨,风也没有停。顶风冒雨,翻山越岭,那可不是好玩的。他们本人大概是想走到能去东海道线的地方吧。” 结城又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他用平静的声音问道: “可是,掌柜的,怎么说好呢?……那一带有梨树园吗?” “梨树园?啊,那当然有哇。”伙计当即答道,“这地区水果多着呢。甲府产葡萄,我们这一带种的有梨、李子、白兰瓜等。” “有梨树园吗?”结城盯住这个细节不放。“啊,有的。刚巧那二位经过的半路上就有梨树园。” “再问你一下,那两人很亲密吧?” “嗯,那是不成问题的。我们仔细观察过,那是一对新婚燕尔的夫妇。其实,就是我从八代屋旅馆把他们接来的。当时,那位先生就十分小心地保护着太太。他们临走的时候,也是很亲密和睦的样子,甚至旁边的人看了都觉得很羡慕。” “是吗?是新婚燕尔的夫妇吗?”结城说到这里,放声大笑起来,“掌柜的,你是说,他们一开始住的旅馆是八代屋吗?” 结城把那位女性的服装问清楚之后,又这样叮问了一句。 昭子洗过澡回来的时候,结城不见了。 她以为结城在卫生间,等了一会儿,却始终不见回来。 女人脸上突然现出不安的神色。飞快地扫视一下房间,旅行皮箱还和她的并排放在一起。打开西服橱柜,结城的西装也在里面整齐地挂着。 昭子坐到梳妆镜前,动手打扮起来。可是,一切停当之后,结城仍然没有返回房间。她有些沉不住气了。 昭子按了按蜂音器。不一会儿便传来了脚步声,女招待员出现了。 “您叫我吗?” 女招待员半拉房门,双膝并拢跪在门外。 “你知道吗?我家那位,他去哪儿啦?” “啊。”女招待员表情有些茫然,“您的先生刚才说去散散步,从正门出去了。” “是吗?知道他去哪儿了?” “啊,这个……”因为昭子表情很凶,所以女招待员有点支支吾吾,“我们什么也没有问。不过,这附近地面不大,我想先生马上就会回来的。” “嗯。”昭子考虑了一下说,“当时你该问明去向嘛!” “是。”女招待员刚要离去,又冲昭子说:“那个……用餐要等先生回来以后再……” “当然啦!他一回来,就请马上送过来!” 女服务员走开以后,昭子探身朝小河那边张望过去。不巧得很,河边没有路。只在对面的陡坡上有一条小径,而且正逐渐隐没在夜色之中。 漆黑的山峦 一 结城所去的地方,是越过铁路、靠近河边的一家温泉旅馆。它是这附近较大的一家旅馆。 那里有一处面积很大的庭园。院落只是对天然景物略施加工而已。虽说如此,因其临着河岸,却也自有一种田园风味。旅馆的楼房就在河边。结城到这儿一看便觉得,照此情景,发生洪水的时候,要逃难也是在所难免的。 “欢迎您!”旅馆的伙计迎了出来。由于结城的装束是别处旅馆的棉袍,所以伙计似乎把他当成了到房客这儿来玩的人。 “你们主人在吗?”结城问。 “啊。”伙计现出惊讶的神态。 “有点事儿要打听一下,只消极短的时间,我想见见他。我的情况在这上面。”结城把来前准备好的名片递过一张。伙计拿着名片到里头去了。结城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门口,穿着旅馆棉袍的肩上,挂了一架照相机。 出来的是一位中年妇女,看上去是这家旅馆的老板娘。 “我是本旅馆的,您有什么事呀?” 这是位接待房客的老行家了,言谈举止都很礼貌。一只手里拿着结城的名片。 “正象名片所写的那样,”结城说,“我是从东京来的。简而言之,正在找人。因为有迹象表明,我要找的人曾给贵旅馆添过麻烦,所以就找来了。” 女主人皱起眉头说:“请到这边!” 她好象以为是件麻烦事。把结城请到帐房旁边的接待室。吩咐上茶以后,女主人与结城相对而坐,用娴静的语调问道:“您有什么事,请慢慢谈吧。” “说起来实在害羞,令人惭愧。”结城讲了两句开场白,“实际上,是我的一个亲戚从家里跑出去了。她是我的表妹,因为有了情人,从丈夫家私奔了。您看,这种事情实在令人张不开口。” “哪里,请说吧。我们做着这种生意,此类事是常见的。”老板娘反倒表示同情了。 “她从此地s温泉附近寄出一张明信片。根据那张明信片判断,那天正有台风侵袭到这一带。” “那一次,我这里也遭到了相当严重的损害。” “无论婆家还是娘家,现在都非常难办,想不出对策。他们本人也一直没有回去。大家都很担心,怕发生意外。如果确实有在这里住过的迹象,就有办法再找下去了。” “这可让你们担心啦。” “因此,很想请贵旅馆见告一下,刮台风那天晚上,住宿的客人当中,是否有过这么一个女子?她的特征,我下面就来介绍。” “啊,要是台风那天晚上的话,我这旅馆刚好很危险,因为正如您所看到的,房子就建在河边。因此,我们是请客人们到高处的旅馆工会去避难的。照您讲的那种情况,如果其中有那样客人的话,我想女招待员一定还会记得。” “那就太难得了。”结城镇定自若地说,“那么,我来讲讲表妹的特征。她当时穿出来的服装也一块儿讲一下。” 于是,结城介绍了赖子的脸型、身段和穿的衣服等。然而,对同行的男人却不了解。他是这样说的: “她那位同伴的情况我们也了解,但问题是表妹那方面。首先想请教一下,是否住过那样一个女子?” “明白了。”老板娘用力点了点头,“请稍候一会儿,我去问问了解情况的伙计或女招待员。” 老板娘离开座席出去了一会儿。接着,伙计和女招待员跟在女主人身后进来了。 “您讲的那位客人,确实在我们这儿住过。” 结城仔细打量着与女主人站在一起的伙计和女招待员。他说:“请把情况介绍一下吧!” 在老板娘的催促下,女招待首先开了口:“是有一位客人象您所讲的那样。非常娴静,非常漂亮。对了,两位客人是傍晚到我们这儿的。正是从那会儿开始,天气变得很坏,风也刮得很大。我把两位客人引到桔梗厅去了。” “那两人是什么情景?”结城用镇定的声音问道。 “看上去两位特别恩爱和睦。因为台风刮得很凶,恰巧电灯灭了,我就把蜡烛拿到两位客人的房间去了。这样讲不知是否合适,当时,漆黑的屋子里,两位正紧贴着坐在一起。” 结城纹丝不动地听着。在这三个人面前,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台风越刮越大,情况很危险,所以就请他们和别的客人一起,到这上面的旅馆工会办事处避难去了。当时,那暴风雨真叫人吃不消,连一个人走路都很困难。” “那以后是我把两位客人和其他客人一起带到高处去的。”伙计接过来说,“两位客人走在一起,男方紧紧搂着那位女子。是啊,那一阵子风狂雨猛,我也很担心客人们的安全。可是看到其中那位客人的情况,那种亲密的劲头,怎么说好呢,简直令人羡慕不已呀!” “谢谢!”结城冷静地道了谢。“这样一来,大体情况就清楚了。还有一件事很难张口,我想再核实一下是不是她本人。当时他们是要在住宿簿上登记的,可以把住宿簿给我看看吗?我知道他们肯定要用假名,但还是想看一下笔迹。” 女招待员接过来说: “住宿登记簿是同来的那位男客人写的。” “没关系。”结城满不在乎地答道,“为了慎重起见,和表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我也想调查一下。不过,这是为了将来出问题时做个参考,决不会给贵旅馆带来麻烦。我只看一下就够了。” 老板娘的表情稍有犹豫,最后还是答应了结城的请求。女招待员离开了一会儿,很快就把登记簿拿来了。 “就是这儿。”她把打开的地方让结城看了一下。 上面是一个男人的字体: 青山隆一郎二十七岁,公司职员,东京杉并区xx町xx番地 青山京子二十六岁 结城回到旅馆的时候,昭子正现出一副等得不耐烦的样子,在屋里坐着。她抬头一看到默默走进来的结城,就满脸不高兴地责问道:“你到那儿去了?一声不吭地把我丢在这儿,真狠心哪!” 结城从肩上取下照相机,扔到一边。 “嗯?你去哪儿了呀!还带着照相机。” 结城坐在房廊的藤椅上,根本没朝女人那边看一眼。他点燃一支烟,吸了起来。 “哎,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一个人出去呀?”女人来到结城跟前。这日本式房间和房廊之间用拉窗隔着。暗淡的电灯光泄到房廊上。女人背靠拉窗站在那里,垂下目光看着坐在藤椅里的结城。 “好不容易来温泉寻乐趣,你却连澡也不和我一块洗,又自己一个人出去了,你说你的心狠不狠?” 结城只管喷云吐雾,两眼一直朝向外面。河水从脚下流过,发出很大的声响。对面是悬崖,旅馆的灯光模模糊糊地映到岩壁上。 “怎么了?”女人的声音有些高了。 “没怎么。”结城有气无力地答道。脸仍旧朝着外面,身体动也没动。 “您的心绪太不好啦。和我一块到这地方来,后悔了吗?” “没有什么后悔的。”结城简单地答道。 “那您倒讲话呀!如果对土井有顾虑的话,根本没必要嘛,我随便怎么就会把他哄住的。” 说到这儿,女人的声音撒起娇来了。从她所站的拉窗跟前,绕到结城背后,把手搭在结城的肩上。 “您不打招呼就出去的这段时间里,我该多生气呀!您不该把我一个人孤零零丢在这种地方。不过,现在好了。见到您的面,我就放心啦。我的气已经全消了,所以,高兴得控制不住了呢!”女人突然变得饶舌了。声音也很激动。结城仍然象石头似的,倚坐在藤椅里。 “嗯?”女人摇着他的肩膀,“把收音机打开,跳跳舞吧?这地方太没趣啦。这种旅馆里,恐怕不会有舞会吧?” “算了吧。”结城这次有了反响,但声音很低。 “啊,您可真会说话!到外面转了一遭,累了吗?”女人声音里带着诱人的妩媚。结城还是没有回音。女人又说:“累了的话,去洗个澡吧?这个温泉虽然温度不高,但烧得满热呢!” “那也过一会儿吧。”结城只说了这么几个字。 “真有点怪了。这可不象平时的结城先生呀!您在想什么哪,两眼直看着山?这地方太寂寞了。”女人想向结城撒娇,挨过身来,一块儿朝外面望去。 “若是我一个人,在这种地方住一个晚上就腻了。还是东京的繁华热闹更合我的性格。” “大概还是回去好吧。”结城慢悠悠地说。 “啊?您说的什么呀?”女人笑了起来,“讨厌死啦。我只要和您在一起,其实多少天都没关系嘛。无论在什么样的山坳里都会有趣的。” “不?最好还是请你回去。”结城说。 女人以为结城在开玩笑,还只顾笑着。 “这不是故意刁难人吗,您是想起什么不痛快的事了吧?真讨厌,竟把这气往我身上出。” “这不是往你身上出气。是在对你讲话。”结城坐起身来,把嘴里的烟丢在烟灰缸里。 “对不起,还是请你回去吧。”这次的语调很强硬。 “您还这么讲……”女人第一次变了脸色。不过,依然半带笑容。 “您这位结城先生,真够坏的呢。不要说这些了,还是快点睡吧?您不在的时候,已经让女招待在那进给准备好啦。” 听到女人的这些话,结城突然站起身来。 “我是在认真跟你讲话哪!”结城第一次把脸朝向女人。表情坚定,没有一丝笑意。直视过来的眼神,也是严肃的。他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请你回去吧!” 女人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她用力站稳脚跟问道:“开玩笑吧?” “不是玩笑。总之,今晚我想自己一个人睡。”结城把女人推开了。 “结城先生!”女人喊了一声。 结城根本不理睬她,拿起壁龛里的电话听筒说,“有一位客人要回去。下一趟去东京的火车,是什么时间?……好。” 结城听到回答,放下听简,朝女人说:“火车三十分钟以后到站。你现在准备还来得及。” 昭子面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里闪着锐利的光,死死地盯着结城。 “结城先生。”女人撇着嘴,尖声说道,“您做事太不讲理啦。您简直是个魔鬼呀!” 女人咧嘴放声大哭起来。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是您在叫人吗?”女招待员在外面客气地问。 “你进来!这位客人回东京,要赶下一趟火车。” 远处响起了火车开过来的声音。因为是在夜晚,那响声持续了好长时间。加之距铁路很近,火车通过的时候,在房间里就能听得一清二楚。 火车停到站台上了。车头在喷出蒸气。车站工作人员不停地呼叫着到站的名字。 结城坐在藤椅上,耳朵听着这些声音。身子还是一动不动。眼睛仍旧朝向对面漆黑的悬崖。只有听觉仿佛在接收河水发出的声响。 开车铃很快就响了。火车起动。声音越来越大。昭子此刻正乘坐在那列火车上。 方才,昭子也顾不上女招待就在眼前了,连哭带喊地大叫了一通,结果还是拿起旅行皮箱出去了。当时,结城脑海里考虑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火车在铁轨上发出的声音渐渐远去了。由于行驶在山谷里,那声音很久还没有完全消逝。因为旅馆这一带是很寂静的。 结城始终没挪动地方。嘴里一直吸着烟,连烟灰落到胸前都没有发觉。 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孤独寂寞过。结城突然离开藤椅站起身来。脱去旅馆的棉袍,换上自己的西服。外面套上大衣,一个人走出房间。 他从楼称上丁丁冬冬地走到下面,旅馆的人脸上现出吃惊的神色:“啊呀!客人先生,您也回去吗?” 结城微微地笑着说:“不,我是去散步。请把鞋拿出来。” 女招待员慌忙从鞋箱里找出皮鞋。旅馆的人都知道,昭子是哭哭啼啼从这儿走出去的。他们都暗地里颇感兴趣地观察着结城的表情。 结城明白这些人的心理。默默地穿好鞋,便从门口走了出去。 “您出去啦!”伙计在身后招呼了一声。 旅馆前面是一条斜坡路。结城顺路朝下坡方向走去。一家挨一家的旅馆几乎都关上了玻璃窗。路上看不到一个住宿客人的身影。 结城走完坡路,来到铁路的道口。朝左右看了看,铁路的远处一片漆黑。只有附近车站的月台上,闪着孤寂的灯光。 结城越过铁路,走上另一条路。这条路有一段贴近铁路线,但很快就分开了。 眼前只有昏暗的农田,以及耸立在远处的漆黑的山峦。山脚下,闪烁着孤零零的农家灯火。路上阒无人迹。左侧有一条奔腾咆哮的河流。 夜风砭人肌骨。结城竖起衣领,把两手插进大衣口袋里,一直没有拿出来。河水的声音一直震荡着耳膜。 结城任凭着两条腿在那条路上向前迈动,离旅馆越来越远。正前方向,两旁的山岭步步逼近,脚下的道路渐渐隐没在漆黑的尽头。 路旁有一家农舍,窗子上映着昏暗的灯光。屋外好象立着一个人影,似乎正在冲着他观望。 结城向那里走过去,问道:“这条路是往哪儿去的呀?” 被问的大约是位老人,喉咙里发出吃惊的声音:“啊,这条路一直往前走,通到身延山。” “噢。”结城刚要离去,猛然想起来问道,“那边有梨树园吗?” “梨树园……”听到问话的老人声音稍顿了一下,答道,“那可是不少。这前面的山跟底下,全都是梨树园哪。” 老人在昏暗中指着黑咕隆冬的山脚的方位。 “谢谢!”结城眼睛盯着那座山,朝前走去。 夜幕下只有他的只身孤影。一团漆黑的山脚,正朝眼前逼近过来。墨染般的夜色之中,只有脚下这条路尚透出迷朦可辨的白颜色。 此时,结城的脸已经失去了常态。 二 结城于七点半钟到达东京车站。 走出站口,叫住了一辆出租汽车,吩咐司机直接朝自己家开去。 “先生,”司机背朝结城问道,“是刚乘快车到的吗?” 结城说了一声“是”。司机又问:“那是从大阪开过来的。先生也是从关西来的吗?” 看来这是一位健谈的司机,一路上都在和结城搭着话。 结城是从富士车站乘的火车。他是沿着自己估计的赖子回来的路线,转回东京的。 结城呆呆地望着不断向后移去的路灯。三个小时之前还在眺望富士山。眼前还浮现着飘在山顶上的红色云朵。由s温泉到东海道线的路途上,能从车窗悠然地看到富士山的不同侧面。 此刻映入眼帘的灯火辉煌的东京夜景,仿佛使人置身于幻境一般。结城以前曾多次外出旅行,也曾在更长的时间里与东京久违。 然而,尽管仅仅经历了昨天一个夜晚,在s温泉发生的事情却使他产生一种充实感,仿佛在那儿逗留了很长时间,以致眼前东京的灯火竟好象变了个样儿。 汽车跑在司空见惯的路上。在结城的眼里,甚至连沿路的景色都有些非同往常。 “往哪边开呀?” 司机又问道。结城把方向告诉他。路从这里开始爬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灯光一扫而尽,汽车驶进一片寂静的住宅区。 来到这里,结城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情还没有平静。这在以前是绝无仅有的。他曾经和别的女人外出旅行过更长的时间。即便在那种时候,也从来没有产生过如此心神不定的情况。 倘若以这种心情走进自己的家门,结城本身也觉得还不够踏实。他明白了,自己现在还没有做好与赖子摊牌的准备。看来,径直进入家中,确实尚欠考虑。就在这会工夫,家门临近了。 结城突然命司机把车停下。 “是这里吗?”司机把车停下,往两边张望着。那是别人家的住宅,长长的围墙,一家连着一家。 “就这样把车子朝原来的方向开西去。”结城说。 “啊?”司机满脸狐疑的神情。 “没什么,我想起了一件事。请把车开回银座去。” “现在吗?” “对。” “太可惜啦。好不容易开到这里……”司机一面说,一面慢慢地掉转车头。 “真抱歉哪。”结城说。 “哪里!反正回去的路上,还不知道能不能搭上乘客。所以,对于我来说,正是求之不得呢。不过,先生您可要吃大亏啦。”司机显得很高兴。 汽车仍按原来的道路折回去。当重新开进繁华街道的时候,结城感到情绪上有点踏实了。 他脑子里闪现出两、三个女人。这几个女人的家,无论哪处,结城都可以去住。 在这以前,即使在外面住上十天半月的,结城也心安理得。可是,今晚到这几个女人那儿去,他却觉得势必会味同嚼蜡,绝不会感到一丝一毫的乐趣。内心的空虚,似乎正无止境地蔓延开来。 在银座的一条横街上,车子停了下来。看看手表,时间已过九点。结城手里提着旅行皮箱。 结城走进一条不宽的小巷。酒吧的招牌杂乱地挂在两厢。小巷在深处又分作两条。结城走上一座楼房的狭窄楼梯。 一推开门,只见里面烟气腾腾,雾一般地裹着一盏电灯,幢幢黑影杂乱地错动着。 “哎呀,您来啦!”见是结城,女人们的声音纷纷飞过来。 “好久没见到您啦。”一个女人接过结城的旅行皮箱,又帮他脱下大衣,“呀,您旅行吗?” 结城说了一声“是的”。 “是现在去?还是刚回来?” “现在去。” 结城应了一句,便朝柜台走过去。 “啊,包厢还空着哪!”一个身穿晚会服的女人说。但结城却一声不吭地坐到了观众席的椅子上。 “今晚还是这边好。”酒吧的侍者晃着鸡尾酒摇混器,朝结城鞠了一躬。 “啊,少见啦!结城先生。”这是酒吧的老板娘到了,“好久没见到您啦。有几个月了吧?” 老板娘往结城身边挨了挨,说:“今晚怎么坐在观众席上了?真新鲜呀。” “说是这边好呢。”晚会服女人笑着说。 “结城先生说,要去旅行哪!”接去旅行皮箱的女人走过来,向老板娘报告道。 “哎呀,是真的?今晚就出发吗?” “啊。” 结城要了一杯加水稀释的苏格兰威士忌酒。他今晚根本不想坐进什么包厢。如果可能的话,只想独自让双肘支在柜台上,把酒一杯接一杯地灌到肚子里去。这种心情,他还是第一次体验到。 “您要到什么地方去旅行呀?”老板娘打量着结城的脸。 “九州。”结城当即答道。其实,他心里并不是根本没有去九州的念头。虽然女人们差不多都在陪包厢里的客人,老板娘却留在了结城的身边。一来许久没有见过面了;二来老板娘也拿结城当作宝贝。“什么九州,您在说谎吧?”老板娘眼里带笑问道,“大约是要和美人一块儿躲到什么地方去吧?” “对不起,这次可不是那么回事。”结城陪着笑了笑。尽管酒已下肚,却没有引起什么兴致。 “结城先生,许久没见到您啦。我在别处听到许多关于您的消息呢。” 若在平时,结城便会接着这话头讲下去,而现在根本没有那份心思。 “您好象很疲劳嘛。”老板娘仔细观察着结城的面色,“您不是现在要去旅行,而是刚回来吧!到哪里去了。” “有点生意上的事,到关西去了一趟。” “噢,真忙呀。结城先生最近总也没来,我可寂寞哪。” 结城曾经和土井到这个酒吧来过几次。这里原是土井所熟悉的地方。 结城忽然想起了土井。也可以说联想到了从s温泉赶回来的土井那个女人。 “土井还来吗?”结城问。 “最近一段时间压根儿就没露面。大家都很忙呀。不过,结城先生,您可要偶尔来一次呀。” 老板娘与结城并排坐在一起,喝着掺有汽水和冰块的威士忌酒。她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今天黄昏前后,来了两个人,说是要找土井先生。” “啊?什么样的人?” “反正是瞧着不大顺眼的人。” 结城想了一下,会是谁呢?土井与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交往。虽说全都与他的营生有关,可是在结城并不投缘的方面,他也有路子。方才听老板娘说,有两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来找土井,起初结城并没有介意,但他脑子里闪出一个问号,估计也许会是别种类型的人。 “问土井的什么事了吗?”他问老板娘。 “嗯。他们死缠着问土井先生常去哪些地方,我说毫无所闻。那两个人真叫人感到有点蹊跷。” 老板娘用的词是“感到蹊跷”。这正与结城的预感不谋而合。 “你能不能替我往土井家挂个电话?” 结城看了看记事本。他想到,与其挂到土井自己家,还不如挂到昭子住处来得快。他把昭子家的电话号码告诉给跟前的一个年轻女招待员。 “老板太太,你能替我打一下吗?”他请求道,“如果土井在,我就去接。如果他不在,应该是一个女子接电话。那时你替我问问土井的去向就行了。我的名字,你就说是冈田的代理。” 冈田是土井所干行当的一个同伙。女招待员把电话听筒递给老板娘。 “土井先生在吗?” 老板娘照结城讲的问道。结城拿着酒杯,耳朵却竖起来往那边听着。对方好象回答说“不在”,老板娘正打听去向、看来对方也回说“不知道”,老板娘又问何时回来。她放下电话,重新来到结城身边。“先生不在那里呀!问她去哪儿了,回说去向也不太清楚。接电话的是女人,听声音好象有点不大高兴的样子。” 结城心里明白,那是昭子。 “问她土井什么时候回来,也说不知道准时间。” “谢谢。”结城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漂浮的冰块碰到了他的牙齿上。 “结城先生,跳舞吗?”一个醉醺醺的女招待,从结城身后抱过来。” “也好啊!”结城含混地答道。 “哎呀,好长时间没见了。跳吧!”身穿敞领衣服的女人,硬拉起结城的手。结城无可奈何地跳了一曲。醉酒女人把面颊贴到结城的脸上。 “结城先生,真有好久没见了呢。最近在忙什么?” 结城只是两腿在动,丝毫也提不起兴致。跳着舞,心里反倒平静了一些。 来找土井的那两个奇怪的男人,一直没有离开他的大脑。这征侯颇令人担忧。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土井自己就曾透露过这种迹象。 今晚的土井,竟会去向不明,这件事也助长了他的那种心情。 结城拒绝了再跳一曲的请求,重新回到观众席上。他要来第三杯稀释酒,独自饮了一会儿。结城跳舞的工夫,老板娘正坐在其他包厢里。 有一个客人正在打电话。结城心里一动。等那电话空了,他拨动了号码盘。电话是打到自己家里的。 电话信号响了一会儿。结城想象着响起电话铃声的自己家中夜晚的情景。 “喂。”接电话的是赖子的声音。结城的心一下子紧张了。 “是我。”他告诉赖子。 “是。”声音平静,毫无感情。 “我不在期间,有什么特殊情况吗?”结城过去绝少打这种电话。 “没有。什么特别情况也没有。” 结城好似看到了赖子的面容。恬静淡漠,毫无表情。 结城感到自己正在同赖子摊牌。还在乘火车的时候,他就已经考虑过了,听到妻子那平静的声音以后,突然又想到了这件事。 “今晚我要洗澡,马上给我准备好!” 对此,赖子也只是平静地答道“知道了。” 结城挂断电话,又返回柜台,一口气把剩余的威士忌灌到肚里。 “算帐!”结城朝帐房喊道。 老板娘闻声急忙赶来。“呀,就要回吗?难得来一次,再稍停一会儿吧?” 老板娘眼里含着情。结城摇摇头说:“今晚还有急事。” 面部的侧影显得冷漠无情。这是他的一个特征,女人们很喜欢他的这副表情。结城提起旅行皮箱,一个人走下了很陡的楼梯。 结城回到家时,已经十一点多了。 赖子出来迎接他:“您回来了。” 结城故意不去看赖子的脸。递过旅行皮箱,便一个人在头里朝屋子走去。女用人已经安歇,家里没有一点儿动静,结城走进房间,直挺挺地原地站了一会儿。 赖子手提旅行皮箱,随后跟了进来:“洗澡水准备好了,马上洗吗?” 赖子的衣装整整齐齐,样子也好象是在迎接外出一天而返回家门的结城。 这位妻子一向就是如此。丈夫即使不打招呼在外面住上十天才回来,她的态度也绝无异常。既不询问去了哪里,也不打听干了什么。 以前,丈夫不是为着工作而是和女人到处周游的证据曾经屡屡出现,对此她也视若无睹,不做一丝反响。对于结城的恣意妄为,无论口头还是表情,她从没做过任何反应。作为妻子,她讨厌丈夫的性格,厌恶丈夫的职业。现在也仍然如此。 赖子拿来要换的衣服。接过结城的大衣,帮他脱下西服,随即麻利地着手拾掇这一切。在料理丈夫日常生活的义务上,她绝无怠慢之处。在外人眼里,她是一位贤惠勤快的妻子。 结城穿好农服。妻子在收拾脱下来的衬衣。旅行皮箱原封不动地放在铺席上。 直身而立的结城,垂眼看着妻子的身姿。他感到自己有一种无法压抑的痛苦。 当赖子发现旅行皮箱仍放在原处时,结城说:“我洗澡的时候,你把这个箱子里的东西整理一下。” 赖子正在整理脱下来的衣物。她的手好象停了一下。这种话,结城过去从来没有说过。 说起来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自从手提皮箱里出现其他女人的用物以来,赖子便决计不再触动丈夫带回来的手提皮箱。结城也从未命她整理过。然而,今天晚上却一反常态,他特地言明在洗澡的时候要为他整理好。 结城手拿毛巾走进浴室。在夜阑人静之中,把身子浸在浴盆里。 玻璃门外面,传来了妻子的声音:“水的温度合适吗?” 结城对她应了一声“可以”。脚步声离去了。结城不慌不忙地洗着。 结城知道,就在这一段时间里,赖子正打开旅行皮箱,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不,她必定正僵立不动地看着里面出现的物品。 旅行皮箱里,他有意识地放了两件东西、一件是毛巾。它出自s温泉的一家旅馆,包装纸和毛巾上,都有那家旅馆的名字。另一件是s温泉特产的点心,它的商标上,也缀有字体很大的温泉名字。点心是预备送给女用人的。 结城脑子里想象着赖子凝视那两件物品的表情。以前几乎没有主动让她整理过旅行皮箱,而现在突然命她这样做,完全是为了给她看看那两样东西。也就是说,让她看看自己去过s温泉的证据。 房间那边无声无息。结城眼前仿佛浮现出妻子苍白的面孔,她正在那里紧张地屏住气息注视着s温泉的字样。 结城洗过澡回到房间的时候,赖子的身影不见了。旅行皮箱也从原处消失了。 结城默默地朝院子望去。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婆娑的树木。微弱的光线暗淡地映到庭院里。一只猫急匆匆地穿过昏黑的地面。 赖子再没有轻易地回到房间里来。结城知道自己的作法有了效果。他很想到赖子的房间去看看,但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在脑海里描绘着赖子在房间里伫立不动的情景。 结城把一口烟深深地吸进胸底。 然后把烟吐出来,看着它慢慢地飘散。这口烟,简直多得令人吃惊。 三 轮香子听到了爸爸回来的汽车声。 她正在房间里弹钢琴,马上停住手,站起身来。走出自己房间的时候,正好碰上急步由走廊过来的妈妈。 “是爸爸回来了吧?” “嗯。”妈妈短促地应了一声。轮香子跟着妈妈走出去。每次爸爸回家,除非太晚,她都尽可能与妈妈一起出去迎接。 爸爸正在门口脱鞋,弯腰解着鞋带。 “您回来啦”轮香子和妈妈一起问候道。爸爸口里“嗯”了一声,跨步走进家中。他满脸通红,肯定是刚参加宴会回来。可是现在才八点刚过,轮香子觉得宴会结束得确实够早的。 爸爸的侧脸显得特别不痛快。其实,爸爸出外归来时,情绪总是不那么痛快。爸爸走进自己的卧室。轮香子也跟着妈妈走了进去,但爸爸却没有特别地向轮香子搭腔。 爸爸时常给轮香子带些礼物回来。纵使没带礼物,也必然要和她说上几句话。因为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所以有时爸爸比妈妈还要疼爱轮香子。 这时,爸爸只看了轮香子一眼。她知道爸爸那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使妈妈有些担心。 轮香子一个人走出了房间。作为女儿,轮香子心里明甶,父母正有难言的苦衷。她感到自己再在那儿呆下去就不合适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轮香子还想继续弹钢琴,却提不起兴致。爸爸今天的样子不比往常,看来并非单纯的不痛快,好象有更深刻的复杂原因。 妈妈没有到走廊来。按照妈妈以往的惯例,帮助爸爸换完衣服,她每次都是立即就出来的。今天,妈妈却反常地留在爸爸的房间。轮香子由此产生一种感觉,好象自己的预感是准确的。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报纸上不断登出爸爸所在政府机关发生贪污案件的新闻。目前还是小段的消息,不值得大惊小怪。内容也不过是股长一级的人物被警视厅拘留了。 轮香子不便向爸爸开口询问,因此就去问妈妈。 “我也正担心这件事呢。”妈妈对她说,“我问了问你爸爸,据说只是那个课(相当于中国的处一级机构。)出了点小纰漏。爸爸说,大约是具体负责的人,从企业主那里接受了倒霉的东西,给牵连上了,真是一帮没用的家伙。” “不会拉扯上爸爸的责任吧?”轮香子问。 “爸爸讲了,没问题。据说,那是课底下的人干的,根本不致牵连到局长。” “三教九流的人都有,爸爸也是应酬不及呀。” 听到妈妈的一席话,轮香子总算放了心,后来又留心看着报纸,消息到那儿就止住了。因为开始并没有当成大事。 自报纸登了那条新闻以后,已经过去了一周多。轮香子不知不觉地就要把这件事忘却了。 今晚见到爸爸情绪不高,轮香子心里不由得又记起那件事。但是,那件事自那以后任何报纸都没再报道,爸爸身上也没有那种迹象。若有什么情况的话,妈妈肯定会说的。 轮香子关上钢琴盖,从书架拿下一本读了个开头的书,然而,一页也看不下去。只有铅字映入双眼,思想却进不到文章里去。两只耳朵只顾朝爸爸房间的方向谛听着。 轮香子心想,在这种时候,和子若挂来个电话就好啦。这当然不是说,她的电话能使轮香子头脑里的担心云消雾散。不过,似乎至少可以使轮香子从这种心境中解脱出来。 轮香子的这个念头,的确类乎要从双亲的争执中躲避出去的那种心情。虽说这仅仅是自己心血来潮的想法,但在电话里与和子随便谈谈,确实能够冲淡此刻的消沉情绪。然而,和子不会这么巧就打来电话,于是轮香子便想主动给她打个电话。 最近一段时间,轮香子与和子会面比较频繁。话题总是归结到一件事上,那就是结城赖子和小野木乔夫的问题。 在和子方面,似乎倒是常常跟小野木通电话。 “小野木先生好象特别忙哪!”她曾对轮香子这样说过,“不管什么时候打电话去,他不是外出不在,就是说过几天有时间了再来。到底是个资历最浅的年轻检察官,老是被支使到处去跑腿呢。” 和子原话就是这样说的。轮香子很羡慕和子平时行事的方式。和子的性格是,想到那儿就做到那儿,见人自来熟。轮香子感到自己也很需要这种性格。 轮香子很想见见小野木。见了面,有许多话想和他说。而且要在那位美丽夫人和多嘴多舌的和子都不在场的情况下。 轮香子对小野木的印象,任何时候都是在诹访见到的那一次:自已和他站在碧绿的麦田里,春风吹过,已经抽穗的小麦绿浪翻滚,花梨树上的白花有如繁星点点,湛蓝的湖面一览无余。 还有,轮香子至今也无法忘掉小野木的另一个形象,即当时在古代遗址的竖穴里,他坐起来的时候,那副郁郁寡欢的表情。一想到小野木,首先浮现在眼前的总是这个形象。 麦田里,―位农夫正在挥动镐头。诹访的街填一直延伸到台地以下,碧波荡漾的湖水对岸,环绕着坡度平缓的丘陵。 小野木曾经用手指着告诉自己,“那处凹陷下去的地方,是盐尻山口”。明媚的阳光照到他的半张脸上。那顶发脏的帽子,不干净的挎包,都给轮香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小野木顺着一个很低的斜坡走下去。脚步显得十分欢快,似乎都要用麦秆做个笛子吹起来了。轮香子很想和小野木一起再次到花梨花盛开的诹访去,并在那里把许多事讲给他听。 轮香子第二次见到小野木,是在下诹访车站,当时他正从月台上走过。而这次见到的小野木,已经是与那位美丽夫人联系在一起的另外一个人了。 小野木当时正在月台上走着,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这边列车的窗口注视着他。他脸上的表情,好象有一种异样的孤独。虽然他曾对自己说过,接下来到伊那方面去,但从表情上可以看出,他不是在从事有趣的旅行。当时留在轮香子心中的直接印象,是他那显得孤独的身影,最近她才知道那正是结城赖子给投下的阴影。 轮香子就是想带着这位苦恼的小野木,到尽可能广阔的天地里,两个人一块去走走。 田泽正在妻子的帮助下换着衣服。他一面系着腰上的带子,一面对正在收拾西装的妻子突然开了口。 “前些日子那件水貂大衣,给轮香子了吗?”声音是漫不经心的。 妻子的手稍停了一下,眼睛没有看丈夫,答道: “没有。还原封不动地放着。” “嗯。” 丈夫点燃香烟,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正当妻子感到迷惑不解的时候,丈夫有点儿难于开口似地说:“你不需要那件大衣吧!” “我以前已经对您讲过啦。”妻子以普通的声调答道。 丈夫沉默了片刻,自言自语般淡淡地说道:“那件东西,最好还是不要放在家里了吧。如果亲戚里有谁需要的话,就送给他们吧,怎么样?” 听到丈夫这话,妻子吃了一惊。“好。”只这样回答了一个字,便不再做声地继续收拾衣服。 丈夫和妻子之间的说话中断了一会儿。丈夫吸着烟,妻子把叠好的衣物挂到西服衣挂上。 “我说,”妻子冷不防把脸转向丈夫,“那件貂皮大衣,出什么事了吗?” 妻子的目光直盯着丈夫的脸。丈未把两眼回避开了。 “没什么。”声音与烟气一起吐了出来,“没有什么事。” “可是,怎么突然讲起这件事来了?” “不过,看来你也不中意,又不想送给轮香子。所以,把它处理了好吗?这会儿刚想到,才这样说的。” “不,不是这么回事吧。把它送到别处去,是不是对您会更方便?” “为什么?”丈夫很平静。 “从一开始,我就对那件东西放心不下。我可配不上呢,漂亮过头了。” “这话是挖苦人吧。”丈夫瞟了妻子一眼。 “不,不是的。我是觉得收下来不合适,请您明确地说吧。我好象又在问您前些日子那件事了,报纸上登出来的事,真地与您没关系吗?” “当然没关系。这种区区小事,我能每件都负责吗?” “这我就放心啦。”然而,妻子的表情并没放下心来,“还是象您讲的,我将尽快把那件貂皮大衣处理掉。那种东西放在家里,总不会是件好事。” 妻子讲得很明确。丈夫脸色有些尴尬。 “不过,我还是非常担心。总觉得您最近的样子有点反常。” “你指的什么呀?”丈夫低声反问了一句。 “不知为什么,我只是有那么一种感觉。您一直是位出色的人。以前很穷、现在也并不那么宽裕。可是从早先来看,还是相当幸运的。轮香子也大了,眼看就该嫁出去了、现在正是非同小可的时刻呀。您若是有个什么闪失,可就麻烦啦。” 丈夫一直不肯看妻子的脸,口里说:“究竟怎么回事,你说明白点好吧?” “您好象有什么事在瞒着我。机关里宴会多,这是以前就知道的。但我最近时常看到一些我们过去没有的东西。” 丈夫似乎有话说不出了。 “这是您的一种交际活动,所以不得不应酬。不过,令人担心的是,实业家们为了利用您的地位,正在进行活动。那是因为咱们家里不富裕呀。可是,我并不觉得那么紧张,每月从您手里接过的薪水,就已经很难得了。眼下的生活,与我们的身分是相称的。因此,那件水貂大衣,尽管您是一片好意,从一开始我就看不顺眼。” 妻子直视丈夫的脸,眼里闪着光。 “当真什么事也没有?前些时报上登的那件事,您当真与它无关吗?” “就象前些天我讲过的那样。”丈夫有点不耐烦地答道,“你认为我与那件事有牵扯吗?” “不,我不认为会那样。可是,听到您突然说还是把那件大衣送给谁吧!我还是觉得放心不下。” “放心吧!绝不会有那种事的。只是那件东西稍微有点麻烦。原因倒不在我会怎么样,只是不想把它放在家里。” 轮香子往边见所在的报社打了个电话。她对接电话的边见说:“我想马上见见您,不过……” 边见那边立即响起了吃惊的声音。“嗬,真稀罕哪!”然而,他的声音还是兴冲冲的,“究竟有什么事呀?” “见了面再对您讲吧。您很忙吗?”轮香子问。 “现在正好有时间。傍晚就忙起来了。” “那么,我马上就去吧。去报社方便吗?” “是啊……社里没有个清静的地方,附近倒是有家小吃茶店,那地方不大有人去,恐怕还是那里合适吧。” 边见讲出那家吃茶店的名字。 轮香子走出家门,乘上电车,找到那家吃茶店走进去的时候,边见正在一个角落里看报等候着。他一见到轮香子,立即站起身,满面微笑:“您好!上次是我失礼了。” 看样子边见很高兴。也许由于工作繁忙,感情马上就坦率地流露在外了。 “由轮香子姑娘约我出来,这还是第一次哩!在这儿等您的时候,我正在捉摸可能会是什么事呢。” 边见爽朗的话语,却使轮香子感到沉重。吃茶店里很静,客人寥寥无几。店外人流如潮,熙煕攘攘;店内生意不多,静静悄悄。为了进行这种谈话,边见给选了个再好不过的场所。 “您母亲身体好吗?”边见问。 “嗯,谢谢。很好。” “最近有些怠慢,好久未去问候了。请您代我问个好吧。” “嗯。”轮香子微垂着头,“其实,我今天会见边见先生,是瞒着妈妈的。” “啊,恐怕不必每件事都得到事先允许了吧。因为您已经长大成人了嘛!” 边见一直没有看重轮香子前来会面的事。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轮香子觉得很难启齿。 看到她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为难情绪,边见现出一副费解的神态。“什么事呀。”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实际上,我是有件事来麻烦您的,近来报纸登了有关r省的贪污事件,您知道的吧。是爸爸那个局发生的事。” 边见的面容立时有了变化,两眼突然现出困惑的样子。 “这我知道。”边见的答话却很轻松,“我每天在报社里,报纸总是要看的。轮香子姑娘是担心这件事才来的吗?” “就象我刚才讲的,这件事发生在爸爸的局里。明确地说,想请您告诉我,爸爸与这一事件有多大关系。边见先生在报社工作,又专门负责采访爸爸那个单位,我想您会比别久更清楚,因此才来向您请教的。” 昨天夜里,爸爸和妈妈好象又发生了争执,那是在轮香子离开爸爸房间以后。虽然当时她并没在场,但从情形来看,是能判断出来的。妈妈没有痛痛快快地走出爸爸房间。她当即感到是出了什么事,这一直感果然没有错。 事后她见到妈妈时,妈妈的样子就是与往常不同。轮香子曾主动问过这件事,但妈妈没有作答。尽管在轮香子面前态度绝无异样,但从妈妈脸色上却立即就能知道她与爸爸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妈妈的表情很消沉,眼神显得有些忧愁。 这一切,大约都与报纸上的消息有关。妈妈闷闷不乐和牵肠挂肚的原因,可能正在于她知道了事件的责任将要追究到爸爸身上。 既然从妈妈那里得不到答案,就只有向边见求教这一个办法了。边见负责采访有关r省方面的情况,始终受到爸爸的关照。他会比谁都更清楚事件的内幕,而且似乎能如实地把情况告诉自己。 然而,边见的语气开首就仿佛有些轻描淡写。这甚至给了轮香子一种感觉,好象他讲话时那副无所谓的神态是故意做出来的。 “边见先生,无论爸爸会处于怎样的境地,我都不在乎的,只想请您坦率他告诉我。我现在很担心,简直都坐卧不宁了。” “这是可以理解的。”边见点了点头,“不过,轮香子姑娘,实际上我也不大了解情况。不,我这不是在讲应酬话。最近好象还要逮捕另外一个课的股长,但我的看法是,大概至多在课长助理一级就会终止的。我认为,责任决不会追究到您父亲的名下。” 边见做出这段回答的时候,仍旧用着和开初一样的语气。 新豪华饭店 一 小野木在神宫前站下了地铁。 由于正值傍晚时分,一走下拥挤不堪的地铁电车,浑身立刻感到一阵轻松。 走出阶梯,步入街道,黄昏的路上已经灯火通明了。 小野木让过电车,等到汽车的长龙过完,穿过马路向对面走去。 赖子正站在通往明治神宫正门马路稍向里一点的林荫树下。伫立在夜幕初垂之中的赖子,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大衣。 马路一侧的林荫树已经叶落枝秃,越过树稍可以看见鳞次栉比的公寓,只有窗子透出亮光。 正中央的马路,一直伸延到明治神宫,往来的汽车川流不息。在小野木看来,为避免惹人注意而站在那里的赖子的身影显得格外地凄凉。 “让您久等了。”赖子默默地点头致意。她那白暂的面庞在薄暮中依稀可辨。 “很忙吗?”赖子挨近已经起步的小野木身旁。 “最近突然忙起来了。简直都没有自己随意支配的时间了。”小野木到这里来之前,还在与特搜班的伙伴们一起出席会议。这次会议,从早晨起,整整开了一天。真是累得筋疲力尽。 “对不起。您那么忙,我还打去了电话。” 赖子道了歉。两人信步闲逛似地走着。 “不,我也很想见到您。” 小野木这样一说。赖子才不吭声了。两人就这样朝前走着。 “哎呀,我们往哪儿去呀?” 赖子仿佛刚察觉似的,停住了脚步。 “是啊,到什么地方去好呢?” 方才只是无意识地迈动着双腿,因此方向还没定下来。 就象观看立体透视图一样,马路、树木、房屋,全部聚集在远方的同一点上;再往前,看到的便是漆黑的树林。树林的上方,傍晚的残云带着落日的余辉,正在飘散开去。 “我想看看大海哪。”赖子说。 “大海?” “已经好久没有看到了。不知为什么,我特别想看看呢。” “若是看海的话……”小野木说,“就是东京海喽。” “不。还是想看看您曾和我一起去过的横滨的大海。您若方便的话,去一趟吧?” 小野木心里明白,赖子是要再度唤起与自己第一次结合的记忆。 “好吧。”小野木口里应着,两眼看着一辆外国人乘坐的汽车。 “太高兴啦!这个念头起对了。”赖子叫住一辆飞驰而来的出租汽车。 “去什么地方?”司机眼睛视着前方问道。 “请开到横滨。” “是!” 到横滨是长途,所以司机很高兴。 停在附近的一辆汽车,跟在两人乘坐的出租汽车后面开动起来。 出租汽车从涩谷绕道五反田,驶上东京至横滨的国营公路。 “很久没见了吧?”小野木对身边的赖子说。 “正好两个星期啦。” “有这么久了吗?” 在这两个星期里、小野木几次接到赖子的电话。但是,由于眼下正在参与的案件复杂而又严重,每天下班回去时,一般都在夜里十一时左右了。因此,每次他都婉言谢绝了。 “对了,在电话里听您讲了一下,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要说吗?” 对小野木的这句话,赖子没有做声。小野木看出赖子的面容有些反常。他想可能是由于有一段时间没有见面的缘故,但她的表情确实有点拘谨。 赖子说忽然想看看大海,这大约也是她的某种心理在起作用吧!她脸色也比往常显得苍白。刚见面的寸候,小野木还以为这是傍晚天色的缘故。 车子加快了速度。穿过繁华的街道,好不容易才开到郊外。路灯也逐渐稀疏下来了。 “出什么事了吗?” 小野木的手被赖子的双手握着,放在她的膝上。这已是习惯性的动作。然而,小野木被赖子握住的手掌,感到比平时给攥得更紧。赖子的手很凉。 出租汽车驶过一架长长妁桥梁。暗淡的河水里,映着工厂的灯火。 “哎,小野木先生。”她自语似地说,“我要离开结城的家啦!” 小野木不由自主地扭头看了她一眼。赖子表情很坚决,紧闭着双唇。 “不过,这与您没有关系。是我自作主张下的这个决心。请您不必担心。” “出什么事了吗?为什么?” “我可以告诉您:并非如此。” 车子正穿行在川崎寂静的市区。左边有一根工厂的黑烟囱在夜空中隐约可见。 “我觉得太突然了。” “不。”赖子用惯常的声调说。“我早就下了这个决心。最近我就要回到老家去。并且正式与结城离婚。在手续办完之前,打算松松快快地在乡间呆一段时间。” 小野木认为,结城与赖子之间还是发生了什么问题。她是位聪明的女子,不肯做详细的说明。小野木知道,即使再问也毫无用处。 小野木从那一瞬间感到,一个崭新的世界就要展现在自己的面前。他觉得自己似乎就要通过一条暗淡漫长的隧道了。 “明白啦。”小野木只讲了这三个字。接下来又说,“到那时候,我一定去接您。” 赖子的手,比先前更用力地攥紧了他的手掌。 “真地会来吗?”赖子抑制住自己的声音,在嗓子眼里喊着说。 “当然要去。说心里话,我一直在等待您讲出这件事。我既不认识您的丈夫,又不了解您的生活……” “请原谅!”赖子打断小野木的话,赔了不是,“无论如何不能讲的呀。把那些情况讲出来,会使您痛苦的。” “我明白。我毫无责备的意思,并且决定永远不再过问这些事情。我只要有您就成了。至于其他的一切,全没有知道的必要。” “我太幸福啦!”她这声音很低,但忽然变得哽咽了。 出租汽车已经开进横滨鹤见区的街道。 赖子还有件事无法告诉小野木。那就是结城似乎已经发觉了他们俩的事情。前几天,结城旅行归来,曾让赖子整理旅行皮箱,而且是叫她立即进行整理。事情很稀奇,过去从来没有特地命她做过这种事。 使赖子脸色突变的是,旅行皮箱里出现了s温泉前旅馆毛巾。发现那条毛巾的时候,她的呼吸都要停止了。脸变得煞白。 她无法忍耐到丈夫洗过澡出来,连自己的房间也没有回,一径走去家门,在附近一条昏暗的马路上徘徊了许久。 结城己经知道了。这种做法,确实是蓄意干出来的。 赖子立刻下了决心,必须离婚。以前也曾与丈夫商量过离婚的问题,丈夫却居心叵测地不予理睬。 赖子在等待提出离婚的机会。丈夫察觉到赖子的这种动态,有意躲闪着,一直不肯开口,并心安理得地连续几天住在外面。赖子失去了与丈夫平心静气交谈的时机,只得等待着。 这个问题,现在竟以此种方式提了出来。丈夫向她显示有s温泉标记的毛巾,是故意不用语言而以物证提出质问。 事过之后,丈夫的表情和态度都没有特别的变化。赖子心里已经做好准备,但丈夫却一言不发。 她醒悟到结婚的失败,是在婚礼刚过不久。当初未能当机立断,如今却成为罪恶的根源,对她进行了惩罚。 明确决定离开结城家,是在四、五天之前。最初,她本打算瞒着小野木来进行这一切。离婚这件事,与小野木毫无关系。这是要自己独自解决的问题。 纵然不能和小野木结婚,她也做好了抛却一切的思想准备。 这对丈夫又不能明白地讲出来,因为那会给小野木带来麻烦。 小野木从事的不是一般职业。他的作为检察官的地位,有可能因此而被剥夺;他的整个生涯,有可能因此而被断送。丈夫的性格,完全可能干出这种勾当。这是可怕的。| 不能讲出自己决心的原因,既有为了不让小野木担心,也有丈夫的具体情况在内。 细说起来,赖子至今没有把丈夫结城的情况向小野木和盘托出,原因正在于丈夫那见不得人的职业使她忍受着屈辱。 她很想尽快离开这个家庭。她业已认识到,和丈夫心平气和地商量离婚,根本没有指望了。即使和自己分了手,丈夫也不会有为难之处。只是一旦下了这种决心,她便产生了要见小野木一面的强烈愿望。 从前几天就打了电话,但小野木好象很忙。今天晚上才得到了这个机会。 出租汽车驶入横滨街道。樱木町的高架铁路线延伸到很远很远。 赖子看到小野木的表情很快活。听说赖子已决心离婚,他显得很高兴。 “上一次到这里来,是夏天吧?”小野木望着车窗外面说。 出租汽车驶入一处可以看到公园漆黑树丛的地段。 “您还记得吗?”赖子微微点了点头。 “下车吗?” 听到他的问话。赖子马上说道: “从’新豪华饭店’能够看到海港一带的风光。最上面一层是食堂。我很想从那里自由地眺望一下大海呢。” “好吧。” 车子的前方出现了“新豪华饭店”绚丽多彩的辉煌灯火。 “喂!”小野木冲着司机的后背说,“停到饭店前面。” 出租汽车滑到饭店前大门口。几乎与此同时,后面跟上来的那辆汽车在他们稍前一点的地方停了下来。 从那辆车下来一个年轻男子。他急急忙忙地把身子挤进饭店正门口的转门里。 许多外国人正慢悠悠地走下楼梯。那个男子从这些外国人中间钻过去,跑到二楼的电梯前。 可是,当看到电梯上升的指针停在七层的数码时,他的脸上便现出了放心的神态。 饭店的食堂在七层。在衣帽寄存处,赖子脱去黑色的大衣,露出洁白的衣裳。这一急剧的变化,使那些正在注视赖子的人仿佛感到焕然一新。 服务员在前面引路,把他们带到一处靠窗子的好席位。 “真美呀!”赖子落座之前说道。因为横滨的夜景正呈现在整个玻璃窗前。 昏暗的海面上,外国船只的灯光一团团地映到水里:其中有三艘巨轮,仿佛各自形成了一座不夜城。背景处,连着鹤见一带的灯火。 船桅上的红灯小巧玲珑。 窗下的一角,近处是山下公园,公园的树丛,有一半呈现在视野里。透过黝黑的树丛,稀稀落落地闪出路灯的光亮。 赖子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一切,脑海里浮现出去年夏天和小野木到这里来的情景。那一带此刻也是漆黑一团。 小野木明白赖子投出去的视线的含义。 服务员来请他们订菜。小野木订了一个生牡蛎,然后朝赖子笑着问道,“稍微喝点吗?” “好,喝一点吧。” 小野木为她要了轻度掺柠檬汽水的杜松子酒。附近白色的餐桌上,几乎都是外国客人。他们一面彬彬有礼地进餐,一面悄声细语地交谈着。另一侧,乐队正奏着幽静的室内乐曲。木琴的声响不绝于耳。 赖子一味地朝外面眺望着。一艘小汽艇拖着细弱的灯光,疾驶在黑暗的海面上。 “为什么突然想看大海了呢?”’小野木这样一问,赖子才把白白的面孔转了过来。 “不为什么,只是想看看。不过,太好啦!能和您一起来到这里。” 杜松子酒送上来了。两人碰了杯。 “真新鲜呢!”小野木朝赖子笑着说。 “喏!”赖子用手指捏着酒杯给他看,“今晚不知为什么,就是想让您请我喝点这个哪。” 赖子的情绪感染了小野木。他没有马上说出话来。 “没想到今天晚上会到这个地方来。在见到您之前,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小野木老老实实地讲出自己的感想。 “世上的人呀,不知在什么情况下就会采取意料不到的行动。我也只是想看看大海而已。真有意思!您看,于是就和您一起坐在这个地方了。” 赖子的这番话,好似在讲自己今后的命运。小野木则在尽量避开这个话题。因为他还想根据自己的猜况更深入地考虑一下这个问题。他对赖子的心情并非不理解,但他还是不想在这种场合,而是准备在单独和赖子在一起的情况下再谈。 “赖子的故乡没有海吗?”小野木问。 “啊,离海远着呢。所以,我小时候就非常憧憬大海。我们那里是个四面环山的城镇。”赖子的眼睛仿佛在追忆,“那是一座很静谧的城镇,是古代诸侯身边的一座小小的城邑。城里还残留着武士宅第,周围的土墙都快倒塌了。” 她继续介绍着:“还有不少白色的仓库和草房。士族宅邸的小黑门上,垂着常春藤之类。童年时代,觉得这家真够脏的;可是现在想来,那正是一条恬静的街道呢。如果不在街上多停一会儿,简直就见不到行人的影子。” 赖子也许马上就要回到那座古老的诸侯城邑去了。 她的成长历程,小野木有一次曾所到过简单的介绍。是在一座古城的一户古老的名门望族之家长大的。 至于她现在的丈夫从事着什么职业,小野木并不了解。赖子不肯讲明丈夫的职业,似乎因为有着某种隐情。不,肯定不是出于对小野木的复杂的顾忌心理,而是使人感到有某种见不得人的东西。 这种见不得人的因素,影响着赖子的生活。事情很明显,小野木并不了解她的家庭,所以不可能了解她的生活。但是从她的精神负担和整个举止看,却都为这种影响所笼罩着。这就是所谓“她的生活”。 “那样的城邑,我也想去一次啊!” 小野木想象着一个群山环绕的小小盆地。在一座沉睡般的古城里,人们安安静静地生活着。 “您约好了要来接我的呀。”赖子第一次露出了笑容。这大概不仅是掺了柠檬汽水的杜松子酒的作用,很可能是她脑子里正浮现出小野木去接自己时的快乐情景。 “是啊。”小野木的声调也快活了,“那时无论如何也要去一次。我也想看看赖子诞生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景象。” “那是个很没趣儿的城镇。您会感到吃惊的。” “绝不会吃惊。我甚至在想,索性就在那里生活也不错。” 赖子两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小野木的面庞。 后乘电梯上来的男人,正在给东京挂电话。 “现在正在用餐,……嗯,是饭店的七层。……您立即到这边来吗?” 那男人用手拢住话筒,免得自己的声音被别人听见。 他上穿皮制茄克,下着黑色制裤。对于来这家坂店的客人来说,他的这身打扮是很不相称的。 二 进餐结束了。 服务员来到跟前,问他们所要的餐后食品。赖子点了水果。 “哎呀!”看着窗外,她小声叫了起来,“船上的灯火都熄灭啦!” 小野木移目朝海面望去,先前一直宛如城堡般灯火辉煌的外国船只,都变作了漆黑一团,几乎只有方才见到的一半大小了。 而且,作为它们的衬景,鹤见街道上的灯光也私为黑暗所代替。 就这样,在两人进餐期间,不知不觉地夜更深了;街区和船上的灯火渐渐地熄灭了。 “您可能知道的,我现在住的地方是一处高地。”赖子说道。刚才在出租汽车里见到的忧郁情状已经一扫而光,显得很舒畅。 “朝外面一望,满眼是屋顶的海洋。随着夜深人静,亮起的灯光逐渐消溶在黑暗之中,连霓虹灯都看不到啦!那情景,真好象是亲眼看到深夜的降临呢!” 小野木想象着赖子的处境:丈夫没有回来,她正孑然一身地站在家里,兴味索然地眺望着外面的夜景。 赖子把服务员送来的草苺浸到乳白的牛奶里。 “到夜里十一时左右,灯光大约就会只剩下一半了吧?” “嗯,是那样。看着看着,哎呀,心里可寂寞啦!。” 听了赖子的话,小野木眼前仿佛出现了灯消火灭,昏黑一片的市区,似乎连市区上空那些星星的位置都历历在目了。 “小野木先生,您夜里仍旧工作到很晚吗?”她问。 “嗯。近来在机关里呆到很晚。回去的时候,一般都要到十二点啦。” “啊,那么晚。”赖子睁大眼睛看着小野木的脸。“最近一直这样吗?可别把身体搞垮了呀。” “不会的,反面觉得精神倍增呢!比如明天,就必须在五点钟起床。” “五点?” “不,这只限于明天。要办一件我现在正参与审理的案件上的事。” “您真够忙的啦。” 她向小野木投去温柔的目光。小野木的工作很特殊,这就使得赖子不得不回避问到具体内容。小野木也不肯讲到这些问题。 赖子感到有一种不祥之兆。 小野木的话,使他联想到丈夫结城所从事的不可告人的职业。 小野木的工作与丈夫是针锋相对的;在小野木的心目中,类似丈夫那样的职业,总是被列为猎获对象的。 “您怎么啦?”小野木仔细地打量着赖子。 “没什么。”赖子笑着摇摇头,“真没想到会有今天这样一个晚上啊。” 她叠好餐巾,两眼注视着窗外,又说:“能与您见了面;想说的话,也都对您讲了;而且,又和您一块来到这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地方,这一切,实在使我太高兴啦。” “没想到您竟会这么高兴呢。”小野木自己的表情比赖子还要快活。 “我们回去吧?” 小野木看看表,已经过了九点。刚到这家西式餐厅的时候,桌子周围满是客人,现在已经减到了一半左右。乐队不知什么时候也撤走了。 小野木叫来服务员,结清了帐目。赖子再次朝窗子望去。 “从东京到这儿,只消一个小时。可是,简直就象出来旅行一样。”说着,轻轻地笑了。 “您大概总是呆在家里,所以,一来到这种地方,就会产生那种错觉。”小野木想到她形影相吊地在家中度过每一个日出日落的情景。于是,又低声说:“即使回到老家,暂时也会感到寂寞的吧?” “不。”赖子微微摇了摇头,“对于我来说,充满刺激的东京和缺乏乐趣的乡间,哪里都是一样的。只是到了乡间,人多眼杂,会有各种看法,我回去的时间一长,很快就会遭到各种议论。不过,没关系的,因为我早已抬不起头了。” “您在汽车里讲的那件事,请尽快解决。我将尽早去接您。不能长期把您放在那里不管。” “谢谢。”赖子紧盯着他说,“拜托您啦。一想到那个时刻,我什么都可以忍受的。” 小野木知道,她的眼睛已经湿润了。 两人离开餐桌,踏着红地毯,走出餐厅,立即站到电梯前。电梯上的指针刚转到一层。服务员跑过来,按了按电钮。 等电梯那会儿工夫,一对外国夫妻领着一个小男孩和他们站到了一块儿。几乎都是那位做父亲的在照料着小男孩。 电梯升上来了。外国人中途在四楼下去了。年轻的爸爸照看着缠人的孩子走了出去。电梯门关上,直到降至一楼为止,赖子脑海里都萦绕着那位年轻父亲留下的奇妙印象。 结城乘车赶到“新豪华饭店”门前的时候,一个男人迫不及待地靠上前去。他并不是饭店的服务员,而是那个穿皮茄克的人。 “真快呀!”那男人冲着下车的结城说,“现在他们刚吃过饭,正下到二楼。怎么办?” 跟前便是饭店的正门。在门口灯光的映照下,结城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复杂。他没有马上回答,似乎正在动脑筋。 结城竖起大衣的衣领。一辆汽车驶了过去,灯光正扫在他的肩头上。 “进去吧!”结城说。 年轻男子默默地走在前头。一推开转门,经过装饰的宽敞楼梯便迎面扑入眼底。二楼正面电梯的金属门闪闪发光。还没有一个人从电梯里走出来。 楼梯和走廊都铺着绯红的地毯。楼下是面向外国旅客的礼品经销部。 “这边!”年轻男子正要上楼,结城在背后把他叫住了。 经销部很大,排着许多大货架。结城在摆着陶瓷盘子、壶具等的货架前站了下来。穿皮茄克的男人也仿效结城,做出一副鉴赏器皿的样子。 楼梯上有人影在动。身旁的男人抬头看了看,提醒结城注意:“下来了。” 结城离开货架,改换一下位置。从那里越过玻璃架,一直可以从侧面看到楼梯。 赖子正和一个男子并肩而下。她那黑色女式大衣旁边的男子,穿着灰色大衣。那男子个头很高。给结城的第一印象便是,他很年轻。 十七世纪王室格调的枝形吊灯的光线清晰地映出那位男子面部的侧影。这是结城初次见到他的面孔。 因为他一面下楼梯,一面扭头和赖子说着话,所以从结城的位置望过去,刚好是正对面。他的额头很宽,脖子显得很年轻。结城觉得以前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但这也许是一种错觉。 赖子口里答着男子的话,脸上挂着微笑。这一切是那么缓慢地从结城的视野里穿行而过。 结城的心房痛苦地加速了跳动。这种情况是极少见的。小手指的指尖都颤抖了。 身旁的男人仔细地观察着结城的表情。结城把手伸进衣袋里,旁边那男人眼神一惊。然而,结城掏出来的却是香烟。他慢条斯理地把烟衔到嘴里,白色的烟卷显得异常醒目。他按动打火机,点着香烟,但打火机的火苗却微微地抖动不已。 不一会儿,大门方向传来了关上车门的声音。 从结城注视楼梯到听到这声响,中间确实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与内心世界相反,自己的动作却是悠哉悠哉的。他把烟一直深深地吸进肺里,然后再品滋品味地吐出来。那男人脸上现出了诧异的神色。 陈列的陶瓷器皿凝聚着电灯的光线,颜色淡雅,式样美观。雪白的底色施以独具匠心的华丽图案,好似迎合着外国人的爱好。既有十八世纪中叶法国流行的洛可可风味的装饰品,也有中国山水画流派的艺术品。式样多变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买主的爱好千差万别。 结城不在赖子眼前露面,这也是他的一种爱好。当耳朵从声音里确实弄准妻子和青年乘坐的汽车开走以后,他才走出原来的地点。 皮茄克男人急忙问道:“从后面跟上去吗?” 结城没有做声,把手伸进上衣口袋。从钱夹里随便数出几张纸币在手里叠好,粗鲁地塞给那个穿皮茄克的年轻男人:“你辛苦了。” 年轻男人感到很意外,仰起脸看着结城:“那么,就这样了?” 结城点了点头,说:“谢谢。” 秘密侦探社的男人轻轻鞠了一躬,离开了结城。他那投向结城的目光里,带着一种轻蔑的神色。 结城朝楼门走去。转门还象风车一样转个不停。这是刚才那个秘密侦探社的男人跑出去时留下的惯性。结城趁势又加把力,让它进一步转动起来。 饭店外面寒风习习。一个类似俄国军官那种神气活现打扮的守门人,正跺步站在寒风之中。 “您的同伴呢?”军官朝饭店出来的客人问道。 “没有。”结城简短地答道。然后,他又迎着风说:“出租汽车!” “是!” 说着,守门人把身子转向马路,高高举起带有金穗肩章的那只胳膊。 一辆出租汽车停到面前。结城把两枚银币放到“军官”的掌上,然后坐进车里。 “东京。”结城朝司机的后背命道。 头戴大帽子的“俄国军官”毕恭毕敬地冲着起动的车子敬了个礼。 马路一侧,黑魆魆的树丛连绵不绝。公园里面,亮灿灿的路灯稀疏错落。透过树丛的间隙,可以看到黝黑的大海,望见船上的灯光。结城在昏暗的汽车里连续地吸着烟。 因为时间刚过九点,正是汽车的高峰期。结城两眼注视着挡风玻璃上出现的其他汽车的红色尾灯。 结城觉得,在这许许多多的尾灯里,仿佛会有一辆正载着赖子和她的同伴。每当前面有车子停下,自己乘坐的汽车从旁边驶过的时候,结城都要情不自禁地仔细瞧瞧里面的乘客。 车子由横滨开进东京市区,一路上结城都在沉思。司机大概认为这是一位难于捉摸的乘客,所以并不和他搭话。事实上,结城的确一次也没开口。 前方来到五反田车站的时候,司机才问:“开到什么地方?” 结城没有目标。今晚他没心思回自己的家。要见赖子的面,这使他自己都感到畏怯。最后,还是指定了杉并的某个地点。 对于今晚的下宿处,结城做了各种考虑。在这方面,他并不缺少自由。然而,到那些地方去,自己就有可能变作另外一个人。之所以指定了杉并那个女人的住处,是因为那地方最能使他现在的情绪松弛下来。 结城耳朵里听到了响动。 起初没有听清,觉得那声音好似在沉沉一梦的梦境里。 他只知道现在不是睡在自己家里。昨天晚上,在这里饮酒一直饮到深夜。那狂喝滥饮的方式,曾使女人惊慌不安。正是这醺醺大醉给自己带来了头昏脑胀。 由于响动,他微微睁开了眼睛,屋子里还一片黑暗。在朦胧之中他知道睡在身边的女人正在起床。 “对不起!”纸窗外面发出很小的声音。这是女用人在顾虑重重地唤醒他们。 “什么事呀?”女人一面穿衣服,一面问道。 “啊……有客人。” “这么早?”女人的声音很吃惊,“现在是几点?” “啊,六点。” “这么早,究竟是谁呀?” “是来访问老爷的。” “谁呢?真讨厌。” 女人似乎过早地做出了判断,以为是结城的朋友夜里逛够了,闯进家门来的。 “问名字了吗?” “是。收到了名片。” “名片”这个词使女人吃了一惊。若是结城的朋友,不会特意拿出名片的。 “我说!” 女人叫结城起来。其实,听到说话声,结城早已清醒地睁开了眼睛。 “会是谁呢?说是送了名片来的。” 女人有点担心。结城也心中无数。而且还是一位知道结城在这个叫做“西冈”家里的人。 “不管怎样,还是给我看看那名片。” 穿戴已毕的女人把拉门打开。因为还是夜间,电灯明晃晃地亮着。女用人系着围裙,恭恭敬敬地跪坐在拉门旁边。 “哎,拿给我看看!”女人从女用人手里接过名片。自己先迎着电灯看了一会儿。 “啊!”女人叫了一声,坐到还躺在被窝里的结城旁边,“我说,从检察厅来的呀!” 结城急忙抬起上半身。名片上的铅字是:“东京地方检察厅检察官山本芳生。”结城紧张得好一会儿没有喘上气来。 “来了几个人?”隔了一会儿才向女用人问道。 “是。有五位先生。” 结城把名片还给女用人。 “把那边收拾一下,请他们进来。” “是。”女用人退下,到房门口去了。 “我说,出什么事了吗?”女人很惊慌。 “大概是来抓我的吧。” 结城起床换上便衣棉袍。 “哎呀!”女人盯着结城,脸色煞白。 “请进来了吗?”结城冲着返回来的女用人问道。 “是。正在那边等着。” “我说!”女人忧心仲仲地跟在结城后边,“没什么事吧?我真担心呢。” 结城没有吭声。自从土井被拘留以来,他早就知道肯定会有这一天的。为此,已经销毁了几份文件。但是,他自信轮到自己身上还需要一段时间。他自以为采取了应当采取的措施。委托从中出力的议员也刚刚告诉自己,局面有好转,请尽管放心好了。 结城洗完脸,一面慢吞吞地刷牙,一面考虑着在检察官面前要回答的问题。 女人面无血色,在结城周围转来转去。 拉门打开了。 五名身穿西服的男人衣不胜寒地坐在那里。在结城看来,这伙人根本没有威严和压迫感。每个人的西服都很旧,肩头处已经发白。 五个人同时仰起脸看着结城。 “我是结城。各位辛苦了。”结城屈膝跪坐下来。 “名片已经给您送上去了。” 其中一个年轻男子讲了句来访的客气话,从怀里掏出文件。文件细长,叠成了四折。 “为稳妥起见,请问,您是结城庸雄先生吗?”他其貌不扬,但目光锐利。 “是的,我是结城。” “现在想劳驾您到检察厅去一趟。这是采取传讯的方式。” 结城点了点头,说:“明白了。奉陪。” “这个是……”检察官从衣袋里取出一张纸,“搜查没收命令书。” “知道。是搜查住宅吧。”说完,结城又反问了一句“那么,我自己家那边也……” “对。您自己住宅那边另有人去。因为不知道结城先生究竟会在哪里。” “可是,你们竟然知道这个地方!真不简单哪!” “哪里!我们毕竟是干这行的嘛。” 六个人齐声笑了起来。结城到另外的房间换上了西服。女人连帮他穿衣服时也惊慌不已。 “您马上就会回来吗?” “难说呀。” 他含混地答道。他知道,也许当场就会被拘留起来的。 这会儿工夫,大约自己家里也正在进行“住宅搜查”吧。结城想象着正在注视那一切的赖子的面容。 “请您到检察厅以后再与律师先生联系吧!”检察官冷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三 当天早晨,小野木五点刚过就离开了家。 这是一个寒冷的清晨,路上的积水冻了一层薄冰。 走进地检的时候,检察事务官们正在等候小野木。因为立即就要出发,所以那里的火炉没有生火。 “辛苦啦。” 小野木对一行人说。五个人都穿着大衣,挤到一块儿坐在椅子上。见到小野木,他们同时站了起来。 小野木打开住宅搜查没收命令书。上面写的马上就要前去突袭搜查的名字是:结城庸雄。 汽车准备了两部。乘五个人未免有些过于排场,但这是为着返回时载运没收来的文件的。 汽车驶在尚无人影的马路上。晨光熹微之中,白茫茫的霭雾里透出建筑物窗口的灯光。车子以相当快的速度沿着人迹稀少的马路奔驰。 车内,事务官们正在闲聊天。 内容与现在的公事毫不沾边。一个人在谈酒;一个人在讲麻将。小野木含笑听着。然而,在这种东拉西扯的闲谈之中,仍能感到每个人内心的紧张。 命令书上指明要去的住宅在乘车要三十分钟左右的一处高地方向。尽管已经来到这一带,却依旧不见车行人往。 远处有一片杂木林,浓雾缭绕。天开始发白了。 汽车驶入一条差不多净是石壁和长长围墙的街道。随着那家门牌号码的临近,车子减低速度,司机不停地把头扭向两边用眼睛搜索着。 “就是这儿。”看到一处门牌上写有“结城”二字,司机说。 一行人下了汽车。四周没有一个人影。这家住宅需要登着石阶上去。斜坡上长着已经割过的矮草,露出石墙的上半部分。 小野木首先登上石阶。 大家都保持着沉默。 身裹黑色大衣的五个人吐着白气快步登上石阶。这情景出现在一大清早确实显得异乎寻常。 一行人来到了大门前。 “好漂亮的住宅呀。”一个事务官离开门前,仿佛在观察住宅的布局一样朝横里转去。他实际上是在弄清出口和入口。由他们所站的地方望过去,低洼处工商业区的房顶层层叠叠,简直望不到边。 远处,晨雾弥漫,旭日的光芒已经射到它的上面。屋顶下面,灯光依然亮着,但已不是那么通明耀眼了。 一个人按动大门的蜂音器。 接下来便是长时间的等待。五个人伫立在那里,估量着家人起来的时间。一个人踏起了小碎步。 大门开了。出来一个身穿红色毛衣、用人模样的年轻女人。她似乎刚刚起床,头发还没有梳理。因为站着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她脸上现出吃惊的神色。 “您主人在家吗?”小野木问。 女用人大约凭直感知道事情非同小可,闪着畏怯的目光。 “不,老爷不在。” 小野木身后的几个男人彼此看了看:“是吗?出去旅行了吗?” “嗯……”女用人不好回答了。 “不,那没关系。太太在吗?”小野木递上名片,“这是我的情况。一大早登门造访,真对不起。请你转吿,我们务必要见见她。” 女用人接过名片,鞠个躬,退了回去。 “难道去旅行啦?”事务官们小声议论着。 “那边,”其中一个说道,“伙伴们大概早就到了。说不定会在那里抓住他。” 他们指的是结城这个人物,在另外一处,有结城的外室。按计划是同时搜查这两处住所的。小野木负责结城自己家这边。 有谁连续咳嗽了几声。在清晨的宁静中,响起了轻微的回音。 住宅里,赖子此刻正在准备起床。 大门的蜂音器响起来时,起初她还以为是丈夫回来了。这是从来没有的现象;不过,更无法设想会有客人这么早来访。 女用人好象出去了。尽管话音传不到自己这里,但确实不是丈夫。如果是丈夫的话,走廊里会立刻响起他的脚步声。赖子正暗自侧耳谛听。女用人从旁边房间喊道:“太太,太太!” 赖子应了一声:“请!” 女用人打开拉门,说:“有人要面见老爷。” 女用人拿着名片。赖子不由得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刚过六点。 “谁呀?” “有好几位先生。” 赖子心里一阵翻腾。女用人又说:“这是收到的名片。” 赖子把名片接到手里。看到铅字的一刹那,她好象眼睛被蜇一样,受到了无可名状的刺激。那上面写道: 东京地方检察厅检察官小野木乔夫 她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结住了,霎时间,觉得眼前一团漆黑。赖子心底里发出一种呼叫:在女用人面前,切不可失掉镇静!因为手指的颤抖,拿的名片不停地抖动着。 “把他们请到客厅去。” 本想讲得脆快些,声音却嘶哑了。 “是。”女用人关上拉门。 房门口传出许多脱去皮鞋的声音。由女用人引路,走廊里接着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赖子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耳朵听着脚步声,身子简直就要瘫倒了。胸口在急剧地跳动,自己都感到脸上失去了血色。呼吸急促而吃力。 她早就模模糊糊地预感到,早晚会有这一时刻。现在它终于到来了。 赖子浑身无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她转向梳妆台重理面容,但脸色发青。奇怪的是,指尖无力,脸上的皮肤也失去了感觉。 一方面,有种强烈的感情正在燃起,仿佛顷刻就要爆发;而另一方面,近乎冷静的绝望念头正把她拖住,使她陷入欲动不能的境地。这两种不可捉摸的矛盾心理,使她茫然不知所措。 小野木一行,由女用人引进客厅。 客厅有十张席铺大小。室内色彩协调,庄重凝炼,不知是这家男主人的爱好,抑或女主人的兴趣。即便从墙上所挂美术作品的倾向来看,也可以略察其情趣的高雅。 女用人点起煤气炉。 “欢迎!”她重新表示问候,“太太一会儿就来。” “对不起,大清早就来打扰。请你去禀报,我们想尽快见到太太。”小野木说。 五个男人有点等得手痒难耐了。谁的眼睛都似看非看地朝着煤气燃起的淡蓝色火苗。那火苗在这间静静的客厅里发着轻微的声响。 女用人已事先拉开窗帘,明亮的阳光由窗户射入室内。其中一个男人正隔窗注视着外面。下面是一大片沉寂的屋顶,屋顶上空天已大亮。 “真慢哪!”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这正讲出了大家的心情,虽说是大清早,家里人做好准备很费工夫,但所用的时间也太长了。一行人对墙上的画早已欣赏得不耐烦,对窗外的景致也再无观赏的兴趣。 “在搞什么名堂吧!”又一个人嘟囔了一句。这是在担心,因为检察官一行是来搜查住宅的,怕家里人正在消灭证据。事务官们的脸色都紧张了。 “检察官先生。”其中一个说道,“再叫一次人,若是还不出来的话,咱们就自行动手吧?” 几个人都跃跃欲试。其中也有一大早就起床赶到这里的兴头在起作用。 “啊,再等一会儿吧。”小野木平静地微微一笑。 然而,确实太慢了。究竟在干什么呢? 一名事务官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着。焦躁的情绪逐渐在几个人中间蔓延开来。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了穿着拖鞋悄悄走路的声音。室内的人彼此交换了下眼神,与此同时,入口的门开了。 小野木首先看到的是发型和白色的衣服。这是第一眼的印象,至此为止,他心里自然镇静如常。 可是,当看到她那稍向下低着的脸时,小野木甚至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了。 知道她确实是赖子时,小野木浑身都僵住了。他无法控制住自己的眼睛不去看她。 赖子在小野木的注视下走过来,仍旧低着头,动作从容不迫。她在隔开一定距离的地方站定,彬彬有礼地冲着大家问候道:“欢迎!我是结城的妻子。各位先生辛苦了。” 这声音,在小野木的耳朵里,仿佛是远处响起的雷声,赖子明明白白地说,她是结城的妻子。 小野木身后的事务官们都保持着沉默。因为事情是要由小野木负责向赖子进行说明的。 小野木感到四周天旋地转。一切都失去了色彩,脚底下在晃动,周围的一切都变作了混沌一片。小野木面色苍白。 “检察官先生。”旁边的事务官轻轻地触了触小野木。小野本勉勉强强地从里面口袋掏出折叠的命令书。 他这样做时,赖子也是端端正正地站着,好象反而给小野木造成了一种压迫感。 赖子已经心明如镜。事情很清楚,因为已经递出名片。到这里来之所以费了一番工夫,也是为了做好与小野木照面的准备。而眼帘低垂,避免与小野木的视线相遇,看来也正是有意使小野木不致过分受到刺激。她两手交叉放在膝前,竭力保持镇定,细心看去,手背上的青筋都突了起来。 小野木有些神志模糊。这突如其来的情景,使他惊讶得无法控制住自己,颠三倒四,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由于小野木始终没有吭声,事务官们都现出颇感诧异的神情。 “一大早就来拜访,很对不起。”一位年岁最大的事务官这样说道。因为小野木不开口,他便机敏地代替了这位检察官。他已经有二十五年的搜查经验了。 “这位是小野木检察官。您丈夫不在家吗?” “是。”赖子回答。 “旅行去了吗?” “没有。”赖子低着头答道。 “就是说,没有到远处去,对吧。那么,今天晚上会回来吗?” 赖子没有做声。 “由于某个案件的关系,必须请您丈夫到检察厅来一下。如果您丈夫回来了,请转告给他。请他火速到小野木检察官那里报到。” “是。”她答话很清晰,但仍旧没有抬头。苗条的身材,端丽的姿容,给事务官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检察官先生。”那位老资格事务官又小声叫了小野木一声。小野木几乎毫无知觉地递出命令书。 “请允许搜查府上的文件。”小野木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他觉得好象在某个空旷的境界里说话,又仿佛从什么地方听到了回音。 “府上的书房在哪儿?”一位久经沙场的事务官问。 “在这边。”赖子鞠了一躬,给他们带路。在这段时间里,她没有朝小野木看过一眼。 小野木好象愁得喘不上气来。事务官们忽然嘈嘈杂杂地行动起来。他惘然若失地听着,仿佛那是在遥远地方发生的事情。 赖子走出房间。 住宅搜查开始了。 小野未不忍目睹事务官们进书房实行搜查,无法忍受在那里与赖子碰面。 客厅里也有两个人在负责搜查。正用他们的嗅觉寻找着可能藏匿文件的场所。 给人的感觉是,这一切行动全是在与小野木无关的情况下进行的。 “没有啊。”事务官直起身,冲小野木说,“这里就这样了,我们到别的地方去。” 两个事务官出去了。小野木站在原地目送他们那已经发白的西服背影。人们全都离开了客厅。 从窗子射入的阳光更加明亮了。这是一个令人精神振奋的早晨。光线晴朗清净。 小野木第一次知道结城庸雄是赖子的丈夫。他的头脑已经麻木,好象有一个东西箍在头上。 小野木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赖子决不肯把丈夫的情况告诉给自己。丈夫所从事的职业使她无法对小野木说出口。 小野木现在完全理解了,为什么她既不肯讲出丈夫的名字,又不愿说明家庭的住址。 他早有思想准备,赖子总有一天会把丈夫的情况告诉给自己的。但他根本没有料到,竟会以这种方式了解到全部真相。 根据现在的调查,结城庸雄在这一案件中扮着重要的角色。他在企业家和政府官员之间居中斡旋,而本身又与其同伙相勾结,大发横财。 在企业家方面,为了向政府机关谋取自身事业上的私利,对政府官员采取行贿的手段。而结城他们这个集团,便利用自己在官场吃得开的地位,居于两者中间牵线搭桥。说起来,也可以把它称作从中揩油,是一种极其卑劣的黑心肠做法。 小野木鄙视这种人间丑类。他们寡廉鲜耻,卑劣异常。抓住企业家的弱点,再加以利用,趁火打劫,中饱私囊,其手段之拙劣无耻,简直无以复加。 从企业家来说,还有一个珍视自己事业的理由。可是,结城这伙人的做法简直毫无值得同情的动机。 这无异于在政府官员和企业家之间钻着空子,就中干捞油水。 根据到现在为止的调查,在这个案件中,一部分企业家为了向政府主管部门谋取方便,拿出了相当一笔金钱。结城这个集团把那笔钱接受过来,私吞了其中几乎近半数的金额。 他们对企业家说已全部交给了政府官员,再另要一份谢礼。这种做法简直心毒手辣到了极点。 至于受贿一方的政府官员,只不过接受了微不足道的款项而已。 尽管明明知道企业家已经提供给政府官员的金额,国会专门负责这一行业的某委员会的议员们,还要从企业家那里索取更大数额的酬金。结城与这方面也有关联。 就是说,依附于——甚至可以讲,必然依附于——这类贪污案件中的寄生虫,正是结城庸雄这一集团。尤有甚者,所谓结城其人,与一个名叫土井的专操此业的惯犯串通一气,在这次贪污案件中,扮演了掮客方面的主要角色。从小野木本身的感受来说,这是他最憎恨的那号人物。 正是这号人物,偏偏是赖子的丈夫。这一发现使小野木失去了自我控制。小野木脸色煞白。 事务官们正在搜查别的房间。作为检察官,他必须要在现场。然而,他却迈不动脚步。由于过分的吃惊,他独身畏缩不前地站在那里,好象保持这种状态便会使自己沉静下来一般。 他感到一阵耳鸣,整个思维都停止了,只觉得头昏脑胀。 客厅的门打开了,他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一看却是一位事务官。 “小野木检察官。”那位上了年岁的事务官说,“书房和卧室大体上都搜查完了。因为当事人不在,所以要求这家的太太到场见证,但太太不肯出来。我们打算搜查别的房间,可以吗。” 进行住宅搜查的时候,需要有家人在场。不过,根据本人的意志,即便不到现场,公务也可照常执行。 “没关系吧。”小野木说。这个讲法,与往常的语气大不相同。也许是听来觉得反常,上年岁的事务官仔细地观察着小野木的面孔。 “小野木检察官,您怎么啦?脸色好象很不好。” 其实,小野木已面无血色,讲话也是有气无力,近于发烧时的声音。甚至自己听起来都觉得空泛模糊。旁听者产生疑惑,自是势所难免的了。 “没什么。”他答道,“没有不舒服。不要管我,继续工作吧!” 小野木为镇定情绪而吸起香烟,但手指头却在哆嗦。 “好的。”事务官竟连着回头瞧了小野木两次,才走出客厅。接下来又是一片沉寂。远处传来搜查物件的响动。赖子始终没再露面。小野木也不想到里面去,整个这幢住宅,宛如处在真空之中。 四 小野木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事务官们在住宅内到处搜查的动静传进他的耳膜。那响动听起来好象很远,觉得空气里似乎有种什么障碍把那声响隔绝了,无法听得真切。 门开了。赖子走了进来。 赖子朝小野木略躬身施了个礼。那不是小野木平时见到的赖子,而是作为这个家庭主妇的赖子。 她静静地站到小野木面前。与刚才不同,这会儿赖子把视线直接盯向小野木,眼里闪者异样的光芒;脸色苍白,嘴唇在微微颤动。但是,站立的姿态却很刚强。 赖子的这副姿态,却反而使小野木感到了压力。他仍然处在空虚的状态里。 “终于到我家来啦。”她以低微的声音说,“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您见面。您大吃了一惊吧?” 小野木迎着赖子的目光,看着她的脸,没有出声,头脑里还是一片真空。 “您全都明白了吧。我不想把自己的丈夫和这个家庭的情况告诉您……”赖子微垂双眼,“我很想邀请您到我家里来,哪怕只有一次也好,但不是在这种情况下。我老早就想这样做了。然而,却无论如何也没能做到。” 检察事务官们还没有回来。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弄掉东西的声音。 “太意外了。”小野木好容易才开了口,“我只知道您是结城先生的太太,现在不知该怎样说出自己的心情才好。” 赖子平静地接受了这句话。 “您说的完全有道理。请原谅我吧!”她说,“我早就预感到,说不定会出现这种情况。不过,也抱有一种心理,以为总能设法把它向后推迟。这是我的过错呀。” 小野木在心里喊叫着:这不是赖子的责任! 自己认为最该蔑视的人物——结城庸雄,他的妻子原来就是赖子。但是,“结城的妻子”这一事实本身,与叫做赖子的这个人完全是两码事。小野木在心里反复考虑着这个问题。 “记得有一次听您说起过的,”小野木悄声说道,“您当时对我重复了好几次,您说希望我只看到您自己,您背后的人,与您有关的其他情况,这一切全都与您本人毫不相干,对吧?” “当时是那样说的。”赖子急忙答道,“因为您当时不知道我是一个处于什么环境的女人。不过,现在不同啦!从您刚才来这个家庭访问的那一瞬间起,那些理由就不复存在了。我这么一个人的背景和周围情况,您已经掌握得一清二楚。对于您来说,我已经再也不是同一切条件割裂开来的独立的存在了。” “我自己现在的想法,”小野木说,“不可能马上在这里讲清楚。老实说,我现在的脑子很乱。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这是可以理解的。”赖子一动不动地垂着头,“是我的过错。实在对不起。” “不是那么回事。”小野木摇摇头,“我对您的心不变。唯独这点可以明确说出来。只是由于事出突然,您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所以使我失去了思考能力。这不是对您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现在理不出头绪,不知该怎样向您表明自己的心迹才好。” 赖子没有做声。她那垂着头的身姿充满了孤独寂寞。小野木内心里冲动起来。 他想把赖子拉过来,抱在自己怀里。在知道了她的丈夫就是结城庸雄的此时此刻,心里更突然涌起一种想把她从那里解放出来的感情。 “赖子!”小野木注视着她,要迈步走上前去。 “不行!”赖子用话把他阻止住,“您到这儿来有您的公事。请把任务完成好。我以这家家属的身分来进行接待。” 这句话使小野木产生了一种不安的念头。 “难道说,”他问道,“您竟要离开我吗?” 赖子当即垂下头答道:“绝不会有那种事。我要对自己做过的事负责,不会怯懦地从您面前悄然走开。小野木先生,无论出现什么情况,我都不会背弃对您做出的誓言。如果您不嫌弃,就请答应我这件事。” “我的决心没有改变。只是……” 这时他们发觉在里面搜查的事务官的脚步声临近了。小野木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赖子害羞地垂下头。 门开处,三名事务官一起回来了。 “小野木检察官。”一名事务官刚要说下去,发现赖子伫立在这里,便飞快地把两个人轮流打量了一番。可是,他似乎把这个场面当成小野木刚才是在盘问这个女人了。 三名事务官里,有一个是经验多、年岁大的。他目光锐利地瞥了赖子一眼,悄步来到小野木身旁。 “搜查过了,到底没发现有用的东西。”事务官细声耳语道,“其他房间这会儿还在进行,但这里好象没留下什么东西。” 小野木感到万箭钻心。他不得不在赖子面前听取这项报告。 事务官方面毫无顾虑。看他那劲头,当着一位美貌妻子的面揭她丈夫的丑,好象还满感兴趣似的。不过,独有说话声音却要回避赖子。 “我看很可能把关键性的文件藏到另一个家里了。不知道那边情况怎么样?” 这是指结城外室的住宅。 “就是呢。”小野木打算封住事务官们的口,不想让他们当着赖子的面讲这件事。 “请原谅,”赖子说,“恕我失陪了。” 赖子眼皮低垂,朝小野木和事务官们都点头致意,然后走了出去。动作从容镇定,神态自然大方。小野木茫然地目送她离开客厅…… “刚才,”上年纪的事务官问,“您是在盘问那位太太吗?” 停了一会儿,小野木答道:“不,不是盘问,随便问了几个问题。” 这是在有礼貌地对事务官们闪烁其辞。 “那么,她怎么说?”老经验的事务官向检察官追问了一句。小野木觉得他是故意这样问的。 “不,详细情况想在过几天审讯完本人以后再进行。方才没有问什么正式问题。” 事务官有点不满地沉默了。沉默之中仿佛在说,到底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检察官。 又有一个事务官情绪不高地进来了。 “小野木检察官,这里什么也没有啊!”他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到如此程度,这也很少见呢。” 事务官们面面相觑。尽管情绪黯然,但是彼此都认为这是个大家伙。 “办事处那边是九点动手吧?” 这是指设在大厦四楼上的结城的办事处。说话的事务官看了看手表。 “按计划,回到厅里马上就得到那边去啦。”他冲小野木说道,“回去吧?” “他本人,”另外一个事务官低声自语似地说,“在那边也许能抓住的吧?” 大家没有回答。因为大家都很放心,确信结城没有逃走,总会在一个地方杷他逮住的。 “对那位太太,”其中一个事务官说,“还得打个招呼吧。” “干脆叫到这儿来吧。”年岁最大的事务官说。 小野木感到,身边的事务官们不是根据自己的指示,而是在自作主张地行事。 一个年轻事务官走出客厅,赖子随即安详地走了进来。她的神态与刚才一样,冷静地准备听检察官说话。 “太太。” 第一个开腔的也是位上年纪的事务官,他有很长的搜查经历。 “实在对不起,一大早就打扰您了。公事已经大体办完,请允许我们就此告辞。这是小野木检察官的意思。” 小野木无法正视赖子。 “太失礼了。” “诸位辛苦了。”赖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天色尚早,寒气袭人。早晨初升的阳光从窗户移到院子里的树木上。 赖子把小野木一行送到正门口。他们各自穿着皮鞋。赖子跪坐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些人忙忙乱乱的动作。 小野木举目看了她一眼。她那跪坐在背光处的姿势,反而显得更坚强。 “对不起。”小野木低声说道。这是当着众人的面,好不容易才说出来的一句客气话。 “太失礼了。”赖子同样还了礼。语调比小野木有力得多。 小野木走到外面,步下石阶。 清早上班的人脸上现出诧异的神色,一面回头张望,一面从街上走了过去。 两辆汽车虽然悄悄地隐蔽在小巷里,结果却不得不和来时一样地返回检察厅。从登门拜访的这户住宅里没有杳抄到一份文件。 汽车里,事务官们议论起结城来了。一致的意见是,这是个难对付的家伙。有的人认为,他把重要问题都写到记事本里,时刻带在身上。并且说,在以前发生的重大案件里,就有过这种先例。 仔细听起来,原来还是小野木大学时代的事。在见多识广的事务官们的眼里,小野木还不过是个“毛孩子”。 小野木始终没有吭声。人们仿佛忘记了他的存在,车子里只听得一个老资格的事务官在说个不停。他似乎在有意试探小野木为什么表情不自然地保持着沉默。 “那位太太真漂亮啊。”他接着说,“是个相当坚强的人。容貌美丽,落落大方,很有魅力呀!” 那个事务官一面频频扫视小野木的脸色,一面大声讲着。看来,他好象凭直感觉察到了小野木沉默寡言的原因。 结城庸雄走进检察厅。 一名事务官在给他带路。 “请在这里稍候一会儿。” 进入的房间,类似于一间狭窄的办事处。空无一人。早晨的冷空气,还是昨天夜里滞留下来的。 微弱的阳光照在窗子上。 连火盆也没有。 结城在一把粗糙的椅子上坐定,掏出香烟。带路的事务官只把他领到这里,便到什么地方去了,再没有返回。 结城估计会立即进行审讯,结果却没有这样,在到这里来的汽车里,检察官也一起坐在上面,但后来却不知为什么压根儿没有露面。不仅如此,任何事务官都没有再来。 结城打量着这间的确带有衙门风味的死板单调的办公室。室内有块黑板,上面写着本月的例行公事: xx日,地方检察长会议;xx日,本月碰头会;xx日,检察长出差;xx日,地检会议;…… 椅子粗糙,桌子也不精致。又大又难看的玻璃橱柜里,塞满了装订成册的文件。每册上都垂着夹入的纸条,这也正是衙门式的做法。 结城注视着这些物件。没有一个人到这间房子里来。 室内有一个简陋的烟灰缸。他取出香烟,按响打火机,点燃烟。好冷!他坐着竖起了大衣领子。 结城心想,即使就这样开门跑到外面去,大概也不会有人追出来吧!他在脑子里臆想着逃跑的情景。 看来确实轻而易举就能逃掉。简直没有受到监视。不过,他自然是不会干这种蠢事的。 结城心里很不服气,觉得实在小看了自己。首先,大清早趁人睡在被窝的时候闯进去,这种待遇本身就是不公平的。应该对自己更礼貌一些才对。 尽管已经过了三十分钟,却仍然没有一个人进来。检察厅内显得清静悠闲。时钟已过八点。大概还没有到上班时间,从刚才一直坐到现在,走廊里也没听到皮鞋走路的声音。 始终把人放在星火全无的地方,实在叫人咽不下这口气。结城从坐位上站起来,皮鞋踩得地板吱吱作响。真是一间满室灰尘的官府办公室,而且,首当其冲的是昏暗无光。 结城还没有到考虑自己此刻所处困难境地的地步。对方太藐视自己了。对于按条理来思考这次的案件,现在还没有切实的感受。比较起来,倒是在优先考虑着赖子的问题。 近处传来电车的声音。那响动甚至把这里清晨的空气都给振动了。 照旧不见一个人影到来。 结城喉头发干,饥肠辘辘。想了一下,原来是食水未进就被带到这儿来的。 出家门的时候,检察官确曾说过:“您如果还没用过早餐,就请慢慢用吧。我们可以恭候。” 结城却说没有必要。首要的原因,是那女人只顾狼狈不堪地在那里打转转,如果吩咐她准备早点就更显麻烦了。而且,即便没有这种情况,她平时也不是个习惯早起的女人。结城感到在检察官们面前暴露了异常窝囊的一面。 没吃饭的报应很快就显现了。来到这里以后,就觉得腹内空空如也。可是,却奇怪地没有食欲。尽管感到腹空胸闷,却不想吃东西,只是喉咙一个劲地发干。 结城于是想叫来一个勤杂人员,但是不知用什么办法去叫才好。在这间四壁空空的房间里,结城简直无所措手足。 结城按捺不住,把门推开。眼前便是走廊。走廊很长,两侧排着同样的房间。房间上方,分别在一块黑色的标志牌上写着白字。一派冷冰冰整齐划一的景象。 走廊里更暗,没有一个人影。结城觉得好象这跟前便有一个地方有水。他以为这里是办公机关,总该有个简单的类似烧开水的地方。结城判定大体方位,想朝那边走去。一个人也没有。自己还是自由之身,还没有被逮捕。这是大可自豪的。根本不会受到盘问。 结城朝那个方向走了两、三步。就在这时,远处响起了皮鞋声。 他以为有人来上班了,就朝那边望去。 有一个人略微低着头从走廊走了过来。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结城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了,他看清了那个年轻男子的面孔。 一眨眼的工夫,结城便转身回到了原来的房间里。接着,便侧耳谛听,直到那皮鞋声从自己房间外面走了过去。随后,他又开个门缝向外瞧了瞧。 一点没有看错。正是昨晚刚见过的那个男人的模样。当时看到的是他的侧脸,正和赖子一道从横滨的新豪华饭店楼梯走下来。 结城把门开大,身子探到走廊。朝对面走过去的男子,背对着结城,一会儿便转弯不见了。 结城正在因这意外情况而茫然不知所措,从对面匆匆走来了一名事务官。正是早晨拜访结城那些人里的一个。 结城向事务官打听自己刚才见到的那个男子的名字。这名事务官适才应当与那男子在前面擦身而过的。 “啊,那个人哪,”事务官傲慢地回答说,“他是小野木检察官嘛!” 事务官一面回答,一面把结城重新推到房间里去。 逮捕 一 结城用检察厅院内的公用电话叫通了律师的家。律师名叫林秀夫,是他很久以前就认识的。 “我是结城,请先生接电话。”文书立即叫来了林律师。 “久违啦。真够早的呀!”林律师轻松地致了早晨的问候。 “其实,我这会儿正在检察厅。” “检察厅?”律师发出吃惊的声音,“出什么事了吗?” “具体情况想见到您以后再细谈。总之,今天早晨躺在床上就被搞了个措手不及,然后就到了这里。我想马上把案子拜托给您。” “知道了。那么,已经发出逮捕证了吗?”律师问,似乎他已觉察出案件的性质。 “不,还没到发出逮捕证的地步。眼下是传讯的形式。不过,不晓得什么时候就会换成逮捕证的。” “正式审讯还没进行吧?” “还没有。在发出逮捕证之前,我想和先生好好商量一下?” “明白了。好,我马上就到你那里去。不过,负责这个案件的检察官先生是谁呀?” “一个叫山本芳生的年轻检察官。” “噢,是山本先生呀!”律师好象旣知其名又识其人,“好,我马上到你那里去。” 挂上电话,结城回到原来的房间。一名事务官正在那里等他。这名事务官也是把结城带到检察厅来的人之一。 “呀,劳您久等了。”事务官说,“据说山本检察官现在想和您谈谈,请立即到检察官房间去吧。” 结城看看手表。时间已近十点。早晨与检察官一行到达这里时还不到八点。这就是说,让自己等了两个小时之久。 “好,奉陪。” 结城说。他既不能示弱,也不可畏缩。迈着若无其事的步伐跟在事务官的身后。通过走廊,进了右侧一个房间。 一开门,热气立即扑到结城脸上。房子里升着暖炉。狭窄的房间里只有供两个人用的桌子。两张桌子成直角摆在室内正中间,今晨把结城带来的山本检察官正坐在桌前吸着烟。 “呀!实在劳驾您了。”山本检察官从椅子上站起来,朝结城笑着,“很冷吧?让您久等了。请,请这边坐。” 检察官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椅子,恰好是相对而坐的局面。结城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检察官敏捷地拿起手边的打火机,把火打着了。 “谢谢。” 结城借了检察官的火。 一名事务官走了进来,负责担任即将进行的审讯的记录。他默默地坐到另一张桌子前,脸上显出很冷的样子,搓着两只手。 “一大早就劳您驾,很对不起。嗯——结城先生,”检察官取出文件,把它打开,“您的原籍,是xx县xx市xx住宅区吧?” “是的。” “出生年月日和毕业的学校等,您的履历是下面这样的吧?” 检察官照文件往下念了一遍。 “是这样的。”结城细心地听完后说。 “请您随便一些好了。” 检察官从文件上抬起头,对结城说。表情轻松自然,好象要开始闲聊天似的。 “劳您驾到这里来,不是为别的。结城先生,您知道土井孝太郎这个人吧?” “知道,他是我的朋友。” “据说是这样的。”检察官不动声色地附和了一句,“实际上,土井先生四、五天前就被请到这里来了,结城先生,您了解下面这件事吗?土井先生与xx企业联合会上层领导的关系很密切,在企业进口原料的分配问题上,他曾居间同r省进行过交涉。” “嗯。” 结城吐出一口烟。事务官开始做记录。 “这个问题必须回答吗?” “希望您能做出回答。其实,关于您的清况,土井先生自己已经做出供述。虽然会使您为难,但这些情况是否属实,我们还必须再问您一次。不过,我要事先讲明,”山本检察官仿佛随便闲聊似地说,“您如果不想对此做出回答,那也是可以的,因为毕竟还没有发出逮捕令。作为我们来讲,并不想强迫您本人做出不利的自供。怎么样,请您仔细考虑一下那方面的情况,希望您做出回答。” “明白了。” “那么,怎么样?方才我讲的事情,您有什么线索吗?” “是啊。其实,虽然与土井很熟,但关于那件事,我却不太清楚。” “哈哈,果然不出所料啊。”检察官点了点头,“那么,您认识古川平六这个人吗?” 检察官马上提出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噢,这是一个企业团体的负责人嘛。名字听说过。但是,我和他本人没有来往,所以不了解。” “不过,据土井先生讲,在某次聚餐会上,您曾与古川先生见过面的。据说,土井先生不是把您介绍给古川先生了吗?” 结城眼里故意做出迷惘的神色,说:“哎呀,记不清了。” 又进来一名事务官,走到山本检察官跟前,向他耳语了几句。检察官不住地点头。 “结城先生,听说林秀夫先生来了。”检察官转达道。 “是吗?”结城不由得显出轻松的表情。检察官锐敏地朝他脸上看了一眼。 “林先生是您的律师吗?” “是的。如果我被逮捕,到开庭审判为止,有关事务准备全部委托给林先生。” “原来如此。”检察官双手捧起茶碗喝了一口茶,“那么,就休息一下吧。律师先生难得来一趟,您去见见好吧?” “谢谢。”结城略低下头表示致谢。他迈步走出了房间。同时感到检察官正从后面注视着自己。 林律师正在接待室。他身体肥胖,脸色红润。一见到结城,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 结城和律师并肩来到昏暗的走廊上。在走廊的一个角落处,律师和结城停住脚步。 “究竟出了什么事呀?” 窗户射进来的光线使律师的眼镜闪闪发光。 “今天早晨我正睡觉的时候,他们突然闯进去了,大约七点钟左右吧。虽然预先就估计到会有这一天,我还是觉得被他们搞了个措手不及。”结城这样说道。 律师即使不问案件内容,也是心里有数的。 “搜查呢?” “进行过了。其实,”结城表情有点尴尬地说,“我猜自己家那边也一定被他们搜查过了。” “噢,你不是在自己家里呀!” “有一个女人由我照料,我是在她那儿被袭击的。” “哎呀!”律师说,“太太那面,联系了吗?” “还没打电话。” 律师点点头,说:“这由我来负责好了。还有,逮捕证还没发下来吧?” “没有。不过,从刚才调查的情况看,说不定今天就会发出来的吧!” “检察官呢?” “名字叫山本芳生。” “啊,对了,就是那个年轻人吧?”律师仿佛早就摸底似地连连点头,“这个案子,主任是石井检察官,特搜部的部长。下面配了一名老手,三个新手。这就是说,你这方面是由三名新手之一的山本检察官负责的啦。” 律师说到三名新手检察官,结城眼光突然一亮。 “那三个新手里,有个叫小野木的检察官吧。” “嗯,有一个。怎么?”律师看着结城。 “嗯。” 结城缄口不语,默默地在原地踏了一会儿双脚。他平素就是一副清秀严肃的面孔,这点正是妓女们所喜爱的,此刻他显得更加严肃了。 “林先生。”结城突然站到律师面前,表情严峻,好象要说出什么重大问题。 “您可以为我把小野木检察官调查一下吗?” “这是什么意思?”律师声色不动,随时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脸孔。 “有点难开口的事。” “哦,什么事?” “说出来实在丢人。” 结城微微低下头去。他只讲出这么一句话,律师的表情便有了变化。红润的面庞上长着一对大象般可爱的眼睛,那眼光突然锐利起来了。 “虽然还没抓住确凿的证据,不过实际上……” 结城附到律师耳边悄声说了一阵。律师的面孔紧张了,孩子似的脸上,现出不胜惊愕的神态。 “这事……”律师只讲了两个字,眼睛盯住结城说不下去了,“结城先生,这事当真吗?” “就是刚才说的那样。去s温泉时,男方的笔迹我已经拍了照片。” 律师的脸色甚至有点发白了。 “太重要啦!”律师叫出声来,“你对太太提过这件事吗?” “没有。” 结城有气无力地答道。律师似乎想批评他几句,却改变了念头,没有做声。 “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好,就由我这边来调查一下吧!” “希望您替我保密。” 面对兴奋的律师,结城却反而要他冷静下来似地说:“说不定就会把我正式逮捕,所以先把存放那些照片的地点告诉您。” 结城掏出记事本,用钢笔写好,把它递给律师。律师把眼镜框向上推了推,看着结城写的地址。 “没错。”律师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衣袋,“当然要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进行调查。就这样,以后让我办事处的人对小野木进行监视。不,你不必担心。干这类事,全是些行家里手。” 谈话结束了。走廊里一个人影走了过来。 “已经谈完了吗?”回头看去,原来是山本检察官房间的那位事务官。他又说:“山本检察官请您去。” 会议从下午三时一直开到现在。 自石井主任检察官以下,全班人马都到齐了。会议中间,山本检察官报告了审查结城的经过。会议的议题是,在这种现状下,是否要对结城发出逮捕令。 山本检察官的意见是,结城涉嫌情节极多,在这种情况下,还是逮捕为好。山本检察官认为,若把结城放出去,就有消灭证据的后顾之忧。在这个案件里,他是个起了重要作用的人物,不宜放回,最好就这样监禁起来。 小野木低头听着山本检察官的发言。 他从今天早晨就产生了动摇,这种心理一直持续到现在。这是一种由最初一惊转化而成的六神无主状态,对于同事山本检察官所陈述的理由,他已失去思考能力,思维和整个身心,早就麻木不仁了,仿佛失掉了自身的重心一般。 其间,石井主任检察官甚至提醒过他:“小野木检察官,你的脸色很不好。”他只好说:“感冒了。”当场掩饰过去。其实,脑袋真好象在发烧。尽管身上很热,而皮肤却在出冷汗。 “小野木检察官。”石井主任检察官叫了他一声。他这才注意到,山本检察官的意见已经发表完了。 “你的意见怎么样?是主张对结城发出逮捕令的吧?”石井主任检察官的意思是,因为小野木正在审讯土井孝太郎,而结城与土井是不可分的,所以才问他对结城的处理意见。 小野木抬起头,好象一直在考虑似的,立即讲出了自己的看法。其实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准备。他说:“我认为逮捕结城为时尚早。还是把一些旁证调查清楚以后,再执行为宜。” 山本检察官狠狠地盯着小野木的脸。山本的表情说明,他似乎马上就要说出话来,指出小野木讲的实在不可理解。 “旁证吗?我认为这是充分的。”石井主任检察官说,“我看,即使在现阶段也完全可以对他提起公诉。而且,所谓想弄清旁证,具体指的是哪一点呢?” 小野木自己也讲不清原因。他只是想反对立即逮捕结城。 “我认为,对结城还是再维持一段现状为好。这是因为,从土井的嘴里,还正在供出有关行贿、受贿的事实。所以,我觉得很可能会出现与结城有牵连的更新的情况。我认为,即使在那之后逮捕他也不迟。” “土井能交待得那么爽快吗?” “尽管非常吞吞吐吐,但自供内容逐渐在增多。” “嗯。” 石井主任检察官现出一副侧首沉思的表情。 “小野木检察官谈了自己的看法,不过,”山本检察官反驳说,“我认为,把结城这样放开不管肯定有危险,他会与今后要逮捕的人订立攻守同盟,并且销毁证据。小野木检察官说,土井那方面正自供出新的内容,那么,即使把结城逮捕起来,其结果也是相同的。更何况,也许他还有逃跑的危险。” “山本检察官说结城有逃跑的危险,我不同意这个看法。”小野木说。不过,他的发言也没有什么特别可靠的把握。“我认为结城没有这种可能。” 小野木发言的时候,没有看山本检察官的表情。石井主任检察官和老资格检察官都默默地听着。其中一位老资格检察官发表了意见:“为了着手调查r省官员们的问题,恐怕还是这会儿把他留下来有利吧!” “好!”石井主任检察官做出决断,说,“山本检察官,你来办理结城的逮捕证。” “明白了。”山本检察官兴奋地高声答道。这声音在小野木耳朵里,就象一个大空洞里的回音。 小野木头一回按赖子家的电话号码拨动了号码盘。这仿佛是在给新认识的一家挂电话。接电话的是女用人。 “太太在吗?” 女用人应了一声“在”。 “麻烦您,请太太来接电话。” “您是哪一位呀?” “对不起,太太接电话就知道了。” “是。” 女用人的声音好象很惊讶。然而,还是退下请赖子接电话去了。 这中间,花了好长工夫。在等待接电话的这段时间里,赖子家中的情景浮现在小野木面前。那是今天早晨第一次见到的她的家。走廊、客厅、结城的房间,陈设在那里的家具;清晨凛冽的空气;赖子家里的气氛…… 小野木眼前仿佛出现了赖子正穿过走廊来接电话的身影。 传来了拿起听筒的声音。 “我是结城。”是赖子的声音。 “我是小野木。” 赖子没有回话,一直保持着沉默。 “今天早晨失礼了。” 还是没有回答。 “已经决定逮捕您丈夫了。” “知道。方才接到了律师的电话。”赖子的声音很小,但出乎意料地平静。 “因此,”小野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想见您一下。明知道您很紧张,能让我见见吗?”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知道了。” 赖子以近似沙哑的声音答道。然而,她下面说出来的话,却出乎小野木的意料。 “我一直在等您的电话。我也正想无论如何要见您一面。我马上就动身。请指定时间和地点吧!” 二 小野木乘出租汽车跑了一段时间,在s车站前下了车。 时值傍晚,车站上一派混杂的景象。小野木举目搜寻,发现赖子正站在一家小卖店前。在拥挤的人群之中,她的身影显得孤单而寂寞。她顾虑重重地避开人们的视线站在那里。 小野木走近前去,她立即仰起头,表情难以描述,全身给小野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两人都没有吭声,默默地无目的地走进车站。这也是无意识的行动,结果是躲开了停着汽车的正门。 狭窄的站内,混乱不堪。随着人流走去,才发觉临近了剪票口。 两人并没有明确的行动目标。 人群擦过缓步而行的小野木和赖子的肩头,走到前面去了。 “到哪儿去?”小野木首先开了口。 “哪儿都行。”赖子低声答道。 小野木想不出可去的地方。他俩好不容易从涌向剪票口的人流里闪到一旁。 “去看看大海吧?”小野木问。 “嗯。”赖子微垂着头,过了一会儿说,“我想到以前和您去过的那座寺院走走呢。” 天色已经黑下来,站内和月台上全都亮起了耀眼的灯光。小野木考虑着到达深大寺的时间。 “晚点也没关系的。” 两人折回正门方向。 坐进出租汽车,他对司机讲了目的地。司机一听,有点吃惊地反问道:“是深大寺吗?” 出租汽车开上甲州街道奔驰起来。五光十色的灯光朝后流去,寂静整齐的房屋有一会儿连绵不绝。 小野木握住赖子的手。她的手冰凉。就在这一瞬间,赖子长出了一口气。她解下围巾,轻轻地覆在上面。两人的手始终没再分开。 月亮已悬在空中。这是车窗外出现水田以后才发觉的。街上的灯光减少了,夜晚的天空随之显得更加清朗。远处是黑魆魆的森林,下部弥漫着白色的霭雾。 “先生,”司机回过头问道,“深大寺有什么活动吗?” “不,恐怕没什么活动吧。怎么啦?” “没什么。”司机握着方向盘,沉默了一会儿。 出租汽车不断与奔驰的汽车长龙擦身而过。后面也有车灯射过来,把车内照得通明。 “没什么的。”司机又说起来了,“我还以为又举行每年一度的出售玩具不倒翁的庙会呢!正好是现在这个季节呀。” “是个节日吧。” “是的。我出生在东京商业区,小时候由妈妈带着,还去过一次深大寺那儿的不倒翁庙会哪!现在还记得这回事。当时天还很冷,所以我以为正好是现在这种时候呢。” 司机的话,使两人的心情轻松了一些。 赖子仍保持着沉默。眼皮低垂,根本不朝外面看一眼。小野木完全理解她的心情,所以有意不跟她搭话。 两旁的街道不时出现一排排的房屋。这里还是杂有农家房舍的荒凉村镇。田野的远处,偶尔有公寓的灯光闪烁。 有的地方是森林,有的地方是长满树丛的斜坡,全都一片漆黑。 过了不久,路在中途叉开了。从这一带起,人烟稀少起来了。 树林突然出现在附近。有一间农民的房舍,可以看到一架停在那里的水车。汽车前进时前灯的灯光把路面和枯萎的野草扫射得雪白。一个农村小孩,躲开汽车站在路边。 出租汽车转了好几个弯。每转一个弯,森林都更加茂密荫浓。星光晶亮地眨着眼睛。 透过树木的缝隙,有一束很亮的光线射了过来。汽车开到跟前才知道,那是寺院外面照明的灯光。 “先生,到了。” 司机把车停下。寺院外这盏唯一的照明灯光照射出山门的古旧屋顶和石头台阶。这里全无人影,四方形的寺院里面,昏黑一团,仿佛要把人吞进去一样。 “请在这里等一下吧!”下车以后,小野木对司机说。 “大约多久?”司机反问道。 “四十分钟左右。这段时间也给你付款。” “好吧。” 司机迎着灯光看了看手表。 茶馆的灯光熄掉了。已经关闭的前门缝里,透出屋里面的一线亮光。 “我就在这儿等您。”司机钻进自己的车子,看样子准备睡上一觉。 小野木走上石阶。赖子紧随身后。她仍旧默不作声。 穿过山门,进入寺内,里面也同样不见一个人影。寺内也只点了一盏照明的灯,凄凉地照着那些空荡荡的长椅子。 寺院里面很暗。照明灯光显得通亮耀眼。附近的树木被明亮的光线映出光秃秃的枝梢。 正殿和旁边供奉七福神之一的妙音天神的弁天堂,都因远离灯光,显得暗淡模糊。 小野木和赖子都还一声未吭。满腔的心事无法立即化作言词。 两人朝着有水响的方向走去。忽然钟声传进了耳膜。惟其意外,最初才以为那是在寺内的某个处所,伹音色不同凡响。它清彻悦耳,久久地回荡在耳边。 附近似乎有座教堂。由于森林的阻隔,从这边是无法辨清的。钟声仿佛是从黑暗的树林之中穿过来的。 “往哪儿去?”小野木问。 两人并没有走在一起。寺院内长着茂密的树木,小野木朝另一边望去。昏暗之中,如水的月光从天上淡淡地洒下来。月亮已经爬到意想不到的方位了。 “到这边。”赖子说。 那是曾经来过一次的地方,在那片森林里她第一次接受了小野木的亲吻。小野木明白她邀自己到那里去的心情。 森林下边很暗。离开深大寺寺院以后,路面很潮湿,因为涌出的地下水不断地浸润着路面。 到处是淙淙流水。两人从一家挂着苇帘子的停业小茶店前走了过去。在这个地方,脚跟底下便响着地下水涌出的涓涓细语。林内很暗,小径上月影斑驳。 赖子稍领先于小野木,映在她背上的树影不断地变换着,正值弯月当空,在没有灯光的地方,它显得格外地明亮。积在地面上越冬的落叶也都闪着光泽。 疾驶在远处公路上的汽车的灯光,在树木间一闪一灭地移动着,好象正在向这里靠近。赖子望着那灯光说,“在这种寂静的地方,也还跑汽车呢。” 小野木也在注视灯光行进的方向。那灯光在附近民房的黑影中消失了。 “请原谅我吧。”赖子说。这声音很小,是头一次向小野木开腔。“好象是我把您蒙骗了呢。” 小野木挨近赖子身边,说:“没有的事。我并不认为被您蒙骗了。” “从结果来看,就是这么一回事呀。”赖子坚持说,“我既没有对您讲过丈去的情况,也没有提起过家庭的问题。出现这种结果,完全是对我的惩罚呀。” “赖子!”小野木声音很激动,“我完全明白您的心情。您以前说过:请只相信我一个人,其他的事都不要问;请只相信我自己这么个女人。这些话,我现在也全明白了。记得当初听您说完这些话的时候,我回答的就是:明白了。” 小野木寻索着赖子的手指。她的手比在车里握住的时候变得更凉了。 “现在我的态度也没有变,只相信您本人。唯独这次认识您丈夫的方式是不幸的。不,我更担心的是,由于发生了这件事,会不会使您更加陷入不幸。” 赖子没有回答。默默地掰开小野木的手指,从他身边走开。 她的脚踩在树叶上,飒飒作响。苍白的月光和树枝的黑影交织在一起,使她的身影逐渐模糊起来,仿佛是一缕白烟在缓缓飘移。 赖子停下脚步,就地蹲下。只有她那一团白影朦胧可见。 远处发出电车穿过铁桥的轰隆声。赖子保持那种姿势,一动不动,好似在谛听电车的声响。 小野木走到跟前才看清,她正在流泪。 小野木把手放到赖子的肩上。好象被枝头滴落下来的露水淋湿一般,她的肩头冰冰凉。她的头发和耳朵也都没有一丝热气。 小野木拉起她的手。她顺从地站起身,当即伏到小野木的胸口。一直忍住的啜泣声终于从唇间泄了出来。 小野木抱住她的后背,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他用手让赖子的脸仰起来。淡淡的月光使她的脸显得磁器般地雪白。她的嘴唇还在抽动。 小野木用力吻住她那抽动的嘴唇。就这样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四周是死一般的沉寂。 远处似乎传来过一次踏动落叶的声响。不过,这也许是由于神经过敏的缘故。接下来便只有地下水涌起的涓涓细语了。 小野木把脸挪开,可赖子急促的呼吸还滞留在他的鼻子底下。 “赖子,”小野木说,“我不知道现在该考虑些什么。究竟怎样做才好,自己也没有理出个头绪。但是,唯有一点可以吿诉您。我不会放开您不管,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也不放开。您方才好象要离开我。如果放开您,您就可能陷入绝望的境地。” 小野木讲话时喷出的热气,直接扑到就在眼皮底下的赖子的嘴唇上。赖子闭上两眼,双唇微启,一弯美丽的睫毛。月光映着她半含半露的皓齿。 赖子仍在喘息不歇。鼻翅一张一翕的,呼吸急促。 “太高兴了。”她哽咽地说,“您说的是真心话?” “是真心话。” “您不离开我……”她喘吁吁地说,“别放开,不要放开我!……您若丢开我,我就没有指望了呀!” “我不离开您。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不管遭到谁的谴责,我都不离开您,一辈子跟您在一起。” “请饶恕我吧,我是个坏女人呀!” “不对,并不是您坏。您不该这样想。正象您以前说过的,您现在已经脱离了自己原来的环境。您只消一心一意盯住我这个人就是了。” 赖子再次主动仰起她那漂亮的下颚。雪白的脖颈映着月光。 她冰冷的嘴唇使小野木全身都燃烧起来了。 两人接着又继续朝前走去。 穿出森林,眼前立即展现出广阔的天空。 这里是一处很缓的斜坡,象是后来开辟的一块地方;再往前,便能看到白茫茫荒野的一部分。 对这段斜坡路,记忆里还留有印象。尽管昏暗之中无法辨清,斜坡面上应该有垂帘一样露出的树根。脑海里重新浮现出上次的情景,登上这条人工开凿的坡道,通过一条长长的公路,他们曾走到三鹰天文台那边。 赖子紧挨着小野木臂肘。断崖的阴影遮得彼此看不清面孔。走上草原以后,两人的身影才清晰地映在月光下。远远望去,白雾弥漫,天空中的星光时隐时现。 “我十分清楚您内心的痛苦。”小野木边走边说,“所以,我要告诉您,已经对结城先生发出了逮捕令。我想,起诉恐怕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赖子迈动的双腿这时突然停了一下。 “更多的情况,我不便再讲,您大约也不忍再听下去。不过,这么一来,我甚至恨起自己是检察官了。” 小野木在田野里横穿过去,走上另一条下坡路。 “我实在不忍看到检察厅里的结城先生。说来也许是幸运吧,结城先生是由我的朋友负责的。因此,我现在总算还感到某种宽慰。” “请您不要讲了。”赖子悲切地打断小野木的话,“我现在也是满腹心事。以前就曾多次想与结城离婚,我每次一都是对结城这样说的,可结城每次都没有理睬。” 她接下来又悄声说道:“不久前,结城似乎觉察到了我的情况呢。” “这件事,以前就听您说过了。”小野木以痛苦的声调说。 “我觉得,结城去s温泉是有用意的。他回来的那天晚上,叫我替他整理旅行皮箱,里面出现了s温泉的特产。不过,结城却什么也没说。从那时起,我就下了悄悄离开结城的决心。” 小野木默不作声地听着。 “结城完全了解我的心情。所以,打那次以后,他故意不再回家来。他如果回来,我打算立即就离婚。就在这期间,突然发生了这起案件。结城见到检察厅的先生并不是在我的家呀。” “这我知道。” “只有一件事还勉强使我安心,这就是结城还不知道小野木先生。若是知道了,那个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是个可怕的人。” 脚下的路又伸进了树林。彼此身影不辨,只管缓步沿坡路走下去。 “我不在乎。责任由我来承担。可是,这样一来……” “不,那不行,要公开您的名字,这绝对使不得。我遭到什么命运都无所谓,可您不行呀。您的前程还在后头呢!”赖子接着又说,“即使结城不同意离婚,我也准备按自己的意志去做。” 小野木明白她的意思,尽管赖子顾虑到他的情绪没有讲出来。但作为一个妻子,对于自己的背信行为,她也是很痛苦的。 “还记得前些天我们在横滨一块吃过饭吧,其实,当时我本意是要把那一次作为和您共同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的。” “最后?” “嗯。我本想对您也保密,先到某个地方去落脚,然后再从那里给您写信的。然而,结城那天晚上仍旧没有回家,到第二天早晨就出现了这种事态。” 小野木突然问道:“结城先生其实是很爱您的吧?” 赖子没有做声。 “我倒是有这种感觉哪!我以前就考虑过这个问题,听到您刚才的话,觉得好象更坚定了我的这个想法。结城先生从s温泉回去以后,再没有到过您的身边,这就很清楚了。我感到自己似乎清楚地掌握了结城先生的心理。” 赖子仍然没有回答。小野木停下脚步,两手摇着赖子的肩膀,说:“我认为自己的看法没有错。对吗?实际上结城先生是爱您的。结城先生本人,大概由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在您面前才产生了自卑感的。” 林木茂密,影重荫浓。赖子的表情无法看清,不过,她那被小野木双手按着的肩膀确实在颤动。 “结城先生的心并没有离开您。是结城先生故意在疏远您吧。他那见不得人的职业,使他产生了这种心理。而且,结城还有三教九流的女人,但哪个都不是结城先生真心喜欢的。我认为,结城先生实际上还是真心爱您的。” “请您别再说了!”赖子以就要哭出来的声音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一点哪,而且就是最近才知道的。不过,这已经太晚啦。我心目中只有小野木先生了。很早以前我就对小野木先生讲过的,请只考虑到我,请您不要看我的背后和周围的一切。现在反过来了。是我心里只有小野木先生了。” 他俩好容易来到了一个角落发亮的地方,但接着便又走进了树林。 “我的行为会遭到社会舆论的谴责。实际上,我也觉得对不起结城。不过,现在纵然再讲上一万遍,也无济于事了。我决定不再走回头路。自己坚守这样一个信念,赖子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昏暗的树林里,开始透进明晃晃的亮光,那是深大寺院内照明的灯光。 小野木和赖子后面,有一个男人轻手轻脚、不紧不慢地沿着坡路走了下去。 三 出租汽车驶进灯光令人眼花缭乱的街道。 赖子始终把脸冲着车窗外面。手听凭小野木握着。 “马上就到了吧。” 小野木知道,赖子的家已经临近。这条路他还记得,在浓雾笼罩的大清早,曾和检察厅的同事们一起走过。 在此之前,与赖子告别的惯常地点离这儿还有好长一段路。现在知道了赖子的家,这才第一次来到这么近的地方。而赖子方面也悉听小野木的尊便。 小野木记忆中的一个岔路口到了。赖子手上用着力,使劲握紧了小野木的手指。 “让我在这儿下吧。” 小野木没有言语。岔路口急速地迫近过来,拐角处有一座记忆中见到过的高大建筑物。 “您给我打电话吗?”赖子低声耳语道。 “打。您一直在家吗?”小野木说。 “我哪儿也不去。” “两三天内,一定打。” “我等着。” 赖子又最后用力握了一下。小野木用力做了回答。 出租汽车停下。小野木自己先下去,然后把赖子接下车。 赖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再见!” 小野木留下赖子,自己钻进车里。 汽车开动的时候,赖子站在路上,低头表示致意。小野木把身子扭向后窗,挥手告别。 赖子目送着小野木,远处一盏户外的灯光照在她的身上。那身影仿佛好不容易才在夜风里站稳脚跟。小野木朝后面挥着手。 暗淡的灯光映出赖子的轮廓。尽管越来越远,怛她还一直在挥着手。 小野木成了孤身一人。他身旁的座位空着。几秒钟前还坐在那里的赖子不见了,仿佛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他旁边听不到一点声息,即使伸手去触摸,也是空空如也,唯有寂寞在那里徘徊。这种空虚感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停下。”小野木命道。 “这里可以吗?”司机减低车速,回头间了一句。这是条沿一堵昏暗围墙走向的道路,根本没有商店和其他设施,只有成群的车辆从旁边飞也似地往来穿行。 小野木付了款。一下到地面,他和赖子乘坐过的出租汽车便拖着尾灯跑远了。 继续乘坐那辆汽车,小野木再也无法忍受。身旁不见赖子,那充满空虚的座位使他感到压抑;似乎自己就要滑进黑的洞穴里一般。他想换乘一辆车,以便把这种情绪摆脱开。 小野木站在昏暗的街道上。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车辆往来频繁。小野木这才对自己留在街上感到一阵轻松。 他稍走了几步。可能是灯少的缘故吧,天空显得很清澈。悬在空中的月亮又换了一个位置。与在深大寺树林里所见到的月亮相比,它显得令人意外地平常。 ―辆空车减慢速度滑靠到正在步行的小野木身边。小野木坐进司机打开的车门里。 “您到哪儿?”车子跑起来后,司机问道。 “就这样跑一会儿吧!” 小野木此刻不想回去。在这种情况下他随便去什么地方都成,全然没有确定的目标。 小野木想象着返回结城家中的赖子。一切简直就象在梦境里一样。只是由于换乘了车子,他才得以摆脱无法忍受的寂寞。他那仿佛失去平衡似的可怕的坠落感已经淡漠了。 奇怪的是,一想到这辆车子赖子压根儿就没在自己身边坐过,对席位的空虚感立刻就变成了心灵上的寂寞。 街上的灯光毫无意义地流逝着。车子只管在街道上奔驶着。 出祖汽车来到一处宽阔的十字路口。 “往哪边开。”司机问。 “就这样好了。一直朝前开,到下车的地方我会说话的。” 司机很不高兴,默默地等待着通行的信号。 小野木的自我意识一点一点地苏醒过来了。这时,“工作”这个概念才在他脑海里复苏。 然而,对“工作”的思索,并没有使小野木产生勇气,有的只是苦恼。到刚才为止,由于赖子的存在,小野木头脑里一直在萦怀着她。待到小野木一个人的时候,这种心情就被锁入深处了。男人往往在只身独处的时候考虑“工作”,而小野木的“工作”,此刻却在谴责着他。那声音仿佛在说:“你难道不是个检察官吗?与被告的妻子陷入情网之中,检察官的职务还能得到正当的履行吗?” “是正当的!”小野木想叫出声来。他与赖子的恋爱,是在知道结城这个人物存在的很久以前。当时,在他面前的赖子只是一个女人。小野木心目中只有赖子这个孤独的女人。此外他便一无所知,也不想去知道了。 结城这个人是后来才出现的。自己跟赖子的恋爱与结城毫无关系,结城所犯的罪行以及他应得的惩罚,也与赖子没有一丝一毫的牵连…… 小野木很想这样喊叫出来。即使面对结诚,他也毫不避讳。在处理结城的罪恶和量刑的自我意识中,并不存在赖子。那只是检察官与被告的关系,中间并不存在赖子。小野木心里是这样一种看法。 然而,这主张确实空泛无力;这声音更是无法捉摸,好象即刻便会消失在太空之中。 眼下的问题是,如果社会上知道了自己与赖子的关系,他们会心平气和地予以承认吗?谴责必然接踵而来。 “检察官审理被告,必须不受任何牵制,不憎恶任何人,不抱任何偏见。” 这声音动动摇着小野木。他不相信自己的主张能顶住这强烈的冲击。 汽车在奔驰。实在是毫无意义的奔驰。 林律师一到办事处,就有两名办事员从椅子上起立问候。 “你们早!” 律师坐到自己办公桌前。早晨明亮的阳光正从窗子射进来。律师从带来的手提皮包里取出文件,这时一个女办事员来到旁边。 “立花先生在等您。” “噢,太好了。” 律师眼里闪着光,说了句“立刻请进来”。 “您早!” 进来的是一个头戴法国式贝雷帽的男人,瘦瘦的,三十岁左右。 “把昨晚的东西给您带来了。” “真快呀。”律师兴致很高。 “那以后我立即显影,连忙冲洗出来了。” 瘦男人递上一个纸袋。 “太辛苦了。搞到很晚吧!” 律师边打开纸袋边慰劳了一句。取出来的是五、六张照片。律师一张一张地仔细看着。 “到底因为不能使用闪光灯,所以拍得都不太理想。”瘦男人用手摸摸贝雷帽,“不过,我看总算显出了本人的特征。” “嗯。” 律师一张一张很感兴趣地专心翻着。地点在寺院内。一对男女正在树林里紧挨着走路的背影,女方穿着白色的衣服,男的个头很高。远处的灯光照着人物的一侧。大约使用了高感度的胶卷,在光线不足的情况下,拍的算是蛮不错的。 “比想象的要好呢!”律师称赞说。 “是吗?” “老弟,没叫他们本人发觉吧?” “那当然。不过,倒也费了好大劲。因为再没有旁人,所以忒怕对方听到我这边的脚步声,简直是提心吊胆啦。” 瘦男人报告着自己的辛劳,烦手从里面选出一张给律师看。 “这张使用了远距离聚光镜。这样脸看得很清楚吧?” “嗯,果然不错。” 照片上是个特写镜头,小野木和赖子正脸贴着脸说话。 “好!这张就解决问题了。” 这是一对男女正在幽会的一组照片。背景是夜深人静的森林。 “喂!”律师招呼正在工作的年轻办事员,“到这边来!给你们看一样好东西。” 两个办事员凑了过来。 “瞧瞧!”律师把那套照片摊到办公桌上,“怎么样啊?” “哈哈!”两个办事员脸上微微露出轻蔑的笑容,小心地翻检着一张一张的照片。 “是幽会吗?”办事员说。 “真是个好地方呀!在哪座山里?”一个办事员朝律师抬起头,问道。 “在市郊。” “看情形这两位是特意到那儿去的哪。” “是偷拍的吗?”另一个办事员一面仔细端详着照片,一面冲贝雷帽男人问道。 “对。”“贝雷帽”有点很自负的样子。 “这些全是正在走路的照片嘛。接吻的场面没拍下来吗?” “没有。这个,”瘦男人用手掌拍拍额头,“要是拍上那种场面,效果就十全十美啦。到底因为太暗,结果就那张没有成功。” “老弟,”律师转向“贝雷帽”,“两个人确实接吻了吗?” “是的。哎呀,看着看着我都要气破肚皮啦。因为有活计,所以才忍住了!否则,我真想朝他们吹一声口哨呢!” “嗯……” 律师略思索了一下,然后把两个办事员赶回他们的座位。 “照片拍得很好。下面你讲讲吧。按顺序一步一步地讲。” “我暗地埋伏在结城先生家前面。后来,太太出来了,我就在后面盯着。太太叫住一辆跑空的出租汽车走了,我立即跳上事前准备好的车子,从后面跟了上去。” 瘦男人口若悬河地动着薄嘴唇讲述着事情的经过。 “下车的地方在s车站附近。太太是在车站小卖店前等着那个男的。两人一见面,马上走进车站里面去了。我想他们这次要坐电车了吧!结果又朝这边折回来了。然后乘车站前的出租汽车,跑上甲州街道,就到了深大寺……” 律师一面频频点头,一面作着记录。 “这样大体上就清楚了。”瘦男人讲完,律师这样说道,“还有,派你去的那家秘密侦探社的情况怎样了?” “啊,那个也取来了。”瘦男人又从另外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纸袋。 “就是这个。” 律师把纸袋打开。里面出现三张照片。 “嗯,不错。这是另外一个地方嘛。”律师入神地细心看去。地点是横滨新豪华饭店的餐厅。照片拍的是侧影,漫步深大寺树林的一男一女,隔着白色的餐桌相对而坐,正在高高兴兴地吃饭。 这以后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女办事员送来一张名片。 “这位先生要见您。” 律师探头仔细看了看。 “怎么,是新闻记者吗?” 嘴上这样讲,脸上却是十分得意的神态。新闻记者来访,这是不多见的。律师表示十分欢迎,证据是他对女办事员所讲的:“把他接到客厅去。马上把茶和点心送上去。” 律师接着又动手查阅文件,但就是沉静不下来。本打算有意叫人家等一会儿,可自己却忍耐不住了。 “我姓林。” 律师走进客厅,看到客人是一位二十七、八岁的高个子记者。 “在您诸事繁忙之中前来打扰,实在对不起。”新闻记者边见向律师微低下头说。 “您有什么事?”律师嘴角上露出悠然自得的微笑。女办事员遵照吩咐送上来咖啡和点心。连她那彬彬有礼朝客人问候、而后再退下去的动作,也是照了主人的指示办的。 “对不起,我是突然造访。”边见开门见山地说,“听说先生在这次有关r省的贪污案件中担任了律师,是这样的吧?” 林律师拖着肥胖的双下颏点了点头,露出十分高兴的样子。 “对的。这次决定为一名被告进行辩护。” “噢。”边见从口袋里掏出记录用纸,“先生为之辩护的是哪一位呢?” “结城。一个叫结城庸雄的人。” “是了,这人是居中帮助行贿的。” “啊,不知道行贿是否能成立呢。”律师很慎重。 “不,我来订正一下。”边见有点慌了,“就是站在企业家和政府官员之间的人吧?” “嗯,是这样的。” “这一案件的前景会怎么样呢?” “啊,还不十分清楚,因为调查似乎还没正式开始嘛。”律师流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他反问道:“案件是否会深入,你们记者还不详细吗?” “不,在我们这方面,说实话,真的不十分清楚。因为检察部门对我们防不胜防呀,所以才想到来先生这里请教,也许会明了大致情形。” “嗯……”律师含糊地回答说,“眼下还什么都不便讲哟。” “不,我们不会立即把它见报的。先生的尊姓大名自然也不会在报上出现。只是作为在这里进行的谈话,听听做参考而已。先生接受为结城先生辩护的重托以后,您的感想如何呢?我觉得结城先生是这个案子的核心人物之一。” “也许确实象你讲的那样。”律师回答说,“不过,我这方面也即将进行调查,在那之前还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有这么个缘故,所以尽管你让我谈案件的前景,也还是无法讲出明确的看法。” “据外面的传说,结城先生还在企业家和政府机关之间起了牵线搭桥的作用;他对事实承认到何种程度呢?” 边见盯住不放,又继续问道:“比如,人们传说,结城先生从企业团体负责人那里接受了向r省上层官员做工作的委托。这个问题,结城先生已经开始亲口自供了吗。” “你是叫边见先生吧?”律师又确认了客人的姓名,“你诱导询问的技巧也很高明呢。对现在那些报社的先生可不敢马虎。但是,正象我方才讲过的那样,现在连资料还没有搜集齐全。” “可是,”边见并不放松,又追问道,“关于这个案件,先生所做的估计,是对被告方面有利的吧?” “这是毫无疑问的,我认为决不悲观。” “噢!那么,有什么根据?” “这现在还不能讲。但是,我坚信不疑。” “哦,原来如此。”边见稍沉默了一下,“结城先生亲口所作的自供,在政府机关方面,比如关于r省方面,谈到了何种程度呢?” “啊,这就不大清楚喽。”律师喷出一口烟。 “不过,某些方面已经出现了各种有关r省田泽局长周围的传闻,实际情况如何呢?” “是啊。”律师好象激他一样,收住了下半截话,“啊,这个问题现在还没到谈论的阶段嘛。” “结城先生是否在检察官面前说到了田泽局长的问题,这一点您也不了解吗?” “啊,其实我是昨天刚刚接受为结城先生辩护的,同他本人的商洽也还不很充分。请原谅我不作回答吧!” 律师这样讲过之后,又含蓄地笑着说:“不过,无论如何,关于结城先生的罪状,我是抱着非常乐观的态度的。” “您的意思是说……?”边见盯盯地注视着律师。 “不,这个问题在此地不便讲出来。可是,一旦我把这件事发表出去,就将给现在的检察部门以巨大的打击。从这个意义上讲,此案的前途是光明的。” 林律师煞象手腕高明的能干家,信心十足地这样说道。 局长家中 一 边见来田泽家拜访。 女用人到门口来了一下,但马上又退回去,换了轮香子出来。 “呀,欢迎!”轮香子身穿醒目的天蓝色女罩衫,这恰好表现出她那少女般的纯洁和天真。 “您好!”边见递出一个纸包。 “哎呀,小甜饼。”轮香子笑了起来,“实在感谢。” 边见脱鞋这会儿工夫,轮香子跑进里面去了。妈妈正在日常起居室。 “妈妈,小甜饼,瞧!” 轮香子把刚从边见手里接过来的纸包,高高地举给妈妈看。可是,妈妈却一反常态地没有笑。 “嗯。马上请到这儿来。” 妈妈这会儿的脸色竟奇怪地显得很认真。完全没有以往迎接边见时的那种兴冲冲的样子。边见通过走廊进入房间以后,情形也是如此。 边见在席子边屈膝问候道:“您好!” 边见历来都是一丝不苟地行礼问候。妈妈则恭恭敬敬地报以答礼。 “请,请进来。”妈妈把边见请进这间日本式的房间,马上又冲着轮香子说:“小香子,去准备茶。” “好。”轮香子到厨房动手准备去了。把昨天刚命人切碎的咖啡用水滤完,她足足花了十分钟。 当轮香子端着茶重新回到妈妈房间的时候,一直在谈话的两个人突然把话打住了。 不过,所谓把话打住,并不是轮香子亲眼所见。只是在打开拉门时,她立刻产生了这么一种感觉。足以使她产生这种感觉的紧张气氛,在相对而坐的妈妈和边见身上都有表现。 边见立即朝轮香子笑了笑,妈妈却依然故我地板着而孔。 “谢谢。”边见道了谢。 “轮香子。”轮香子正要在那里坐下,妈妈急忙说,“我和边见先生有点话要说,你过一会儿再来吧。” 这是以前所不常有的事。以往,只要边见一来,妈妈不拘怎样,总是尽量叫上轮香子。轮香子正是根据这个惯例,打算在那里坐下来的,不料今天竟遭到了妈妈的拒绝。 “是。”轮香子立即站起身,心里泛起一阵轻微的骚动。边见和妈妈正在谈的问题,必有什么事要瞒着自己。她凭直感知道,那是有关爸爸的问题。报纸上天天登载爸爸所在的r省xx局贪污案件的消息。她猜出来了,边见是来向妈妈报告这方面形势的。 妈妈近来一直表情沉闷。虽然爸爸照常很晚乘车回家,但总显得有些急匆匆的样子。动作中分明失去了先前那种从容庄重的派头。而且,在轮香子退回卧室以后,爸爸和妈妈往往还一直谈到很晚。 轮香子曾经向妈妈问过这件事。 “放心好了。和你爸爸没关系的。”妈妈每次都这样说,“那是因为部下的不检点,所以也许会出现责任问题,但爸爸不会有什么事的。” 可是,话虽这样说,妈妈的脸色却很不好看。以往与轮香子在一块儿的时候,妈妈总象随和女儿似的,变得年轻起来,而现在,妈妈却尽可能独自闷在房间里了。 妈妈的态度确实与以前判若两人了。轮香子觉得,妈妈好象突然有意在疏远自己。这种现象说明,妈妈在从事一项对轮香子保密的工作。轮香子感到,妈妈单独进行的这种工作是属于大人们的事,不能让女儿知道。 所有这一切,肯定与当前社会上正轰动一时的贪污案件有关。这是牵扯到爸爸的问题。可是,鉴于案件本身的性质,轮香子又不便直截了当地去问爸爸。 轮香子要进一步追问妈妈,也觉得有某种顾虑。就是说,她意识到爸爸也许会被追究刑事责任,这种感觉使她这个做女儿的事到临头又犹豫不决了。 尽管如此,边见究竟到妈妈这里讲什么来了呢?从那种严肃的谈话方式就可以判明,妈妈是有事拜托了他。一定是边见接受了妈妈的托咐,现在带来了回音。 平时,妈妈总是主动要轮香子在那里坐下的;今天,却撵她中途退了席,这也使轮香子想到谈话的内容非同小可。 边见大约是出于对轮香子的顾虑,尽量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但是,妈妈的脸色却毫无隐晦地说明着这一切。 轮香子虽然呆在自己的房间闭门不出,但心里却平静不下来。 这个问题发生以后,她很想去访问小野木。然而,听说他作为检察官正参与这个案件,这事也就无法实行了。和小野木也好长时间没见面了,她很想让和子把他叫出来谈谈,却无法如愿以偿。父亲与案件有关这件事,使轮香子感到羞耻;于是便突然觉得无颜再去会见小野木了。 “律师先生是这样讲的吗?”房间里,轮香子的母亲正在凝眸沉思,“会是一种什么情况呢?” “内容方面,”边见静静地说道,“他什么也没讲。总之,是充满信心的样子。律师先生说,他把那件事一发表,检察部门立刻就得全线崩溃。从他的表情来看,倒不能认为完全是在故弄玄虚。” “什么事呢?” “这个……”边见也在思索,“我也看不出眉目。反正,律师是这方面的专家嘛。我认为,他们不仅搞正面防御,也会从各种薄弱环节进行积极防御的。不管怎么样,如果律师把检察机关方面搞乱了套,这个案件自然就会向有利的方面发展。” 局长的妻子长吁了一口气,说:“要是真这样就好啦。由于担心丈夫的问题,最近我连觉都睡不好呀。” “我看局长保险没问题。而且,尽管不知道律师在考虑什么,但他讲的如果能够成功,就会出现案件本身平息下去的可能性。” “若真能这样,可就谢天谢地啦。”边见飞快地朝局长妻子的脸上看了一眼。他是在用新闻记者的眼光进行观察。 “太太。”边见以一种与刚才不同的声调说,“我想坦率地请问您,局长方面有什么令您担心的迹象吗?噢,这也许太冒味了,既然事到如今,我也想给您当个参谋。” 局长妻子沉默了。没有马上回答。从她那变得难看的表情,提问者认为己经得到了答案。 “其实,是有一件令人担心的事。”她勉勉强强地低声说道,“说来真叫您见笑。” “不,请您尽管说好了。这个当口,太太自己闷在心里,是无补于事的,必须想个最好的办法。因此,希望太太无论如何也要坚强起来。” 边见这样鼓励着局长的妻子。 “您所担心的事是什么呢?”他把身子朝前探了一点,“不,我不会对任何人讲的。这点请您绝对放心。请您全部讲出来好了。我愿意尽力与您共同考虑个万全之策。” “谢谢。”局长妻子说。停了一会儿,她便讲下去了,“实话告诉您,那是有一天晚上,田泽带回来一件貂皮大衣,说是给我的。那是一件非常漂亮的大衣呢。田泽虽说是局长,论起拿到的薪水,却并不那么多,是买不起那样的貂皮大衣的,肯定是在什么地方收的礼物。作为礼物来说,那是过分地豪华了。我立即就看出是从哪儿收的礼,所以当时就对田泽说,要赶快退回去。” 局长妻子讲出了全部真相,她接着说:“可是,田泽就是那么一种脾气,开头说,先原封不动地放着,最后又说要送给轮香子。我可不想让轮香子穿这样的衣服。于是,不知不觉之中就拖延下来了,始终没退还回去。这期间,我又催过田泽一次;田泽说,你们娘俩不穿的话,就送给亲戚吧。” “这么说,那件貂皮大衣,您就转让给亲戚了?” “嗯。亲戚里恰好有一个人穿着它挺合适,所以就给那个人了。正是这件事叫我放心不下。“ “原来是这样。”新闻记者脸色阴沉了,“这就无可奈何了,那件大衣,肯定象太太所推测的那样,是企业家赠送的礼品。没有退回去,是有点遗憾呢。” “边见先生。”局长妻子表情严肃地问,“您看那件貂皮大衣会有问题吧?” 边见想回答“当然会有问题”,却实在难以立即说出口。 “现在需要提前跟亲戚讲好,就说不是我们转让给她的礼品,这是为了防止万一而采取的措施。” 然而,边见的话也讲得没有把握。微弱的阳光照射到房间里。在这沉闷的气氛中,令人觉得仿佛什么地方有个缝隙,一股冷空气正由那里吹进来。 “太太。”边见慎重地追问道,“其他再没有别的了吧。企业家没另外带来东西吗?” 局长的妻子没有吭声,只点了点头。然而,她还有件事无法对边见讲出来。接受的东西,不仅仅是貂皮大衣。还有用报纸包着的一札钞票。那是企业家留下来的,当时他悄悄地放在门口盛鞋的箱子上就溜掉了。 而这个报纸包里面的东西,她却违背自己的理智,将它用掉了一半以上。 田泽隆义近十二点才乘机关的汽车回到家里。妻子到门口打开门:“您回来了。” 田泽默默地走进家中,身上散发出一种酒气。轮香子和女用人都安歇了。家里只有走廊的灯亮着。 田泽走进起居室,正脱外衣的时候,关好大门的妻子进来了。 “我说,”妻子叫了丈夫一声,“今天边见先生来啦。” 丈夫一声不吭,仍旧穿着西服,倦怠地坐在那里。酒味很大。 “参加宴会了?” 丈夫并不答话,却说了句“拿水来!”妻子给他端来以后,他好象喝甘露一般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 “给您讲一下边见先生说的情况吧?” “都说了些什么?” 丈夫用一块洁净漂亮的手帕擦掉沾在唇上的水珠。 “他说到律师先生家了解检察部门的动向去了。据律师先生当时讲,他们手里好象有搞垮检察部门的关键手段。” “那是律师在虚张声势。”丈夫根本不感兴趣。 “不,据说未必如此呢。边见先生是这样说的。和别人不一样,这是边见先生的话,所以还是可信的。” “即使是边见讲的也靠不住。”丈夫带答不理地说,“他讲到什么具体情况了吗?” “那倒没讲。不过,据说律师讲得非常有把握。律师说,自己打出的杀手锏将使检察部门溃不成军。” 丈夫的眼神不禁为之一动,但马上又恢复了原来的表情。 “硬要把这种事信以为真,也没有办法。你都向边见详细地打听了些什么呀?” “不,并没特别问到什么。看到报纸,我老是担心。” “你不必过分担心吧!我心里有底,没问题。” “我说。”妻子改换了声调,“貂皮大衣的事,我跟边见说了。” “糊涂蛋!”丈夫皱起眉头。 “那件东西给了亲戚恭子。边见劝我说,应当早点对接受大衣的人讲明,好叫她心里有数。” “边见这小子没说别的什么吗?” “没有。”妻子的表情仍然有些不自在。 “不过,虽然貂皮大衣的事跟他公开了,可是从土井先生那儿收到的用报纸包的那叠钱,我却没有勇气向边见说出口。” 丈夫沉默不语。妻子又说:“哎,我说。那笔钱的事,怎么处理才好呢?” “用了多少?”停了一会儿,丈夫细声问道。 “由于各种开销都赶到一块了,所以终于花掉了一部分。若是一开始就不让他们把那包东西放下,该有多好呢!我也是把它收到衣柜的底层,想着绝对不去动用,把它退还回去,结果却终于……”说着,妻子低下头去。 “所以我才问你用了多少嘛。” “我估计用了一半左右,乡下家里盖房子,要我帮忙,所以出了钱;我的亲妹妹结婚,也负担了一部分。总之用项很多。” “二十万(此处的“二十万”,系指日元,下同。)左右吧。”丈夫脸色很忧郁。 “您虽说是局长,也只不过表面光彩;您的薪水比外面人想象的要少得多,实在难为您了。我真恨土井先生,明明我们拒绝了,他却在临走时把那种钱放到盛鞋的箱子上就逃之夭夭了。这次他被检举出来,肯定也会把这件事向警察交待的。” “不,听说自供还没有开始。” “反正,早晚会说出去的。事到如今,要退还也不成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呢?我说,不会‘搜查住宅’吧。” “是啊。”丈夫也示弱了,“还是趁早把那笔钱适当处理一下为好吧。” “处理?” “把剩下的三十万元交给朋友大木兄,其余二十万由我们补上,以我寄存的方式放在他那里。万一土井扯出这笔钱的问题,我可以说我并没接受,而是把这笔钱放到朋友那里,托他退还给土井。也就是说,我这方面采取的方式是,因为这笔钱的性质有问题,所以请朋友给暂存一下,准备过后由朋友给退还回去。万一搜查住宅的时候,在家里发现那三十万现款,可就不好交待了。得赶紧处理掉哇!” “这可太丢人了。”妻子叹息着说,“这件事若是牵连上,您的地位一动摇,以后会怎么样呢?” 说到这里,妻子流出了眼泪。 “啊,还不值得那么担心嘛。据我听到的情报,似乎最大限度到课长一级就会截止的。更何况,叫他们来抓我试试,那就会无法收场!听说国会议员们已经察觉到这种苗头,也正在向检察厅方面做工作。因为大臣自己也相当担心呢!” “真的会没问题吗?” “我说过的,你放心好了。因此我才这么逍遥自在地参加宴会之类,并且是喝了酒才回来的。若是那种危险临到我的头上,我也就不会这么悠然自得地去出席宴会了。” 丈夫身体很胖。他解开领扣,松了松领带,又朝妻子说:“你就是天天这么闷闷不乐也无济于事的。好了,一切交给我就万事大吉了嘛!不过,这事还是不要对轮香子讲吧。” “实在不便跟轮香子说呀。”妻子还在用手帕擦着脸。 二 会议结束时,天已经很晚了。 小野木走出机关。外面夜色正浓,附近一片昏黑,而银座方面的天空却亮似极光。 其他同僚,有的在等公共汽车,有的朝市营电车车站或地铁方向走去。小野木平时也利用地铁,但今天却没有加入那个行列。他推说有事,独自朝日比谷公园走去。 黑魆魆树林对面的天空,交相辉映着霓虹灯绚丽的光芒。 小野木很想一个人走走,边走边思索一下。虽然今天也进行了审讯,但没有见到结城庸雄。这不仅因为分工不同,也是由于自己有意避免见到他。他实在不忍再见到结城。需要他的口供的时候,便同供词记录打交道,或者听分工负责的检察官介绍情况。 奇怪的是,连走过结城受审房间外面的走廊,他都感到胆怯。小野木蔑视结城庸雄。对于使赖子陷入不幸的这个男人,他感到愤慨。然而,他却害怕见到这个男人。 这原因难道仅仅在于对方是赖子的丈夫吗?比起结城之流,自己更有权利爱赖子。结城只是一点一点地吞噬了赖子的生命。仅仅因为人世间公认的夫妇关系,自己就无端地害怕见到结城,这理由是根本说不通的。 那么,从法律观点来看会是怎样的呢?小野木根据以往调查的案件,每每感到,法律解释总是与现实事物相脱节。不过,法律永远是建立在常识基础之上的。大约把常识规定于某种强权之下,便是法律吧。可是,常识更属于带有公约数性质的、普遍性的东西。 然而,普遍性的东西往往不适用于各个有别的具体场合。相反地,服从普遍性的东西,却是不自然的。小野木曾多次痛切地感到,用最带常识性质的法律去决定对现实的解释,这是多么地不公平。 赖子的情况便是如此。赖子很早就想离开结城。结城则一直不予同意。这一对夫妻遂乖离为互不相干的独立存在。 小野木认为,赖子的感情与自己结合得最紧。可是照现在的形式来看,小野木对赖子的行为却得不到承认。社会也会进行遣责,二次大战前甚至还有过为此而制定的法律。 结城庸雄如果是个普通人,这还可以说得过去,但他是小野木最厌恶的那号人物。无论从哪方面看,结城庸雄都是心灵丑恶、人格卑劣的。 就是这么一个结城,自己竟不得不惧怕到如此程度。对于造成这种局面的理由,小野木自己都感到气愤。 小野木在路上走着。 公园里的路曲曲弯弯。照明灯光映在漫步的人们身上。由于是这种场所,年轻的男女很多。所有的人都高高兴兴地说着话,与小野木擦身而过。 好象有谁朝自己喊了一声。尽管他已经听到了,但还是继续朝前走去。这时,又传来了一声:“小野木检察官先生。” 这次听清楚了。而且喊声与后面跟踪而至的皮鞋声同时俱来,他回过头去,原来是某报社专门负责采访地检的新闻记者。小野木对他的面孔很熟。 “您实在太辛苦啦,小野木检察官先生。” 记者是位稍显发胖的矮个子,平时就很会交际。 “啊,是你呀!”小野木淡漠地说。 这位记者并排走在小野木身旁。他不是自然而然来到跟前的,而是明显地有意采取的行动。记者一边走,一边吸起香烟。 “检察官先生,案件到高xdx潮了吧?”他提问的语气是漫不经心的。 “怎么说好呢,我不大清楚呀。你还是到更上一级去问吧。”小野木回答说。 “不过,搜查已经取得相当的进展了吧。怎么样,会搞到r省的田泽局长头上吗。” “哎呀,这我可不知道。”两个人闲聊似地走着。 “可是,某方面正吵吵嚷嚷地说,传唤局长是势在必行啦!” “是吗?我可什么也不知道。” “然而,在目前阶段,当然会到达这一步的吧。我认为,检察厅如果不深入搞到这一步,首先在国民里就通不过,因为大家都在注视着这个案件。” 新闻记者仍在步步紧逼,小野木却不作回答。 “贪污案件往往调查到中途就偃旗息鼓,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鉴于这种情况,希望这一次可要坚持到底呀。这是国民的呼声。小野木先生,是这样的吧?” 小野木对记者的这番话也没有回答。他眼前浮现出轮香子的形象,就是这位记者所提到的田泽局长的女儿。 一片仿佛在闪光的初夏里的麦田。田里有一位少女亭亭玉立——每当想到轮香子,小野木脑海里总是浮现出这个场面。 翠绿的麦田,湛蓝的湖面,洁白的花梨树花,盐尾山口一带缓慢起伏的山峦……站在这如画风景中的少女,在小野木的眼里,宛如倩影生辉,光彩照人;恰是碧玉无瑕,纯洁天真。 即使后来又见到过轮香子,当时的印象也没有减色。她那即将由少女期过渡到成年期的身上,正保留着如此程度的天真无邪。良好的家庭教养,从她那落落大方的举止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小野木不愿使这样一位少女陷入悲伤的境地。每当想到田泽局长的问题,这件事都最使他感到苦恼。这次案件,事事都在小野木周围投下了阴影。 走在身旁的新闻记者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那位新闻记者离开小野木以后,在公园里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叫住了一辆出租汽车。 他要去的地点很近。在银座的一家吃茶店前下了车,新闻记者用肩膀推开店门。 他站在入口朝店内眺望了一会儿,便立即往二楼登上去。 “让你久等啦。” 新闻记者走近正在那里等候的边见。 “辛苦啦。”边见满面笑容迎接自己的朋友,接着连忙问道,“见到了吗?” “我是盯到他回家的路上的。总算成功啦!” 新闻记者用蒸过的毛巾连连擦着脸。 “麻烦你啦。” 边见向一个年轻女招待员替朋友要了一份茶点。他盯着这位记者朋友的脸,问道,“那么,结果如何?” “一概是‘无可奉告’。”朋友回答说,“不过,这从一开始就是明摆着的。我本来就打算从他的表情来进行判断。” “你提出田泽先生的名字问的吗。” “提了。当然,只有这样才能谈得起来。”新闻记者点了点头,“可是,他对此的回答是一概不晓得。当然这也难怪,因为他毕竟是个初出茅庐的检察官,不了解上边的方针,大概这也是符合一般常识的。不过,调查工作已经进展到这一步了,他那一级也该了解情况的。” “他的反应怎么样呢?”边见很热心。 “事态会发展到田泽局长头上的。” 新闻记者确实是毫不介意地做了回答。可是,边见听到这句答话以后,脸上却现出一副事关重大的严肃表情。 “果然如此吗?” “大约是的,根据他那表情,”新闻记者说,“我是这么判断的。因为提到田泽先生的问题时,他并没有特别加以否定。惟其年轻,在这点上他还是老实的。脸色立刻就有所表现。老兄,我认为这个案子必然要搞到田泽局长身上的。别的且不说,即使从现在的客观形势来判断,这大约也是合乎常情的吧!” 边见沉默了。他用调羹搅拌着第二次送上来的咖啡。 “怎么啦?”新闻记者问道。 “不,没怎么。” “你为什么托我给办这件事,你和田泽局长有什么瓜葛吗?”说到这里,朋友很快就意识到了,“我忘记了,你和田泽局长关系很密切嘛!” “那倒不一定。不过,在采访方面倒是常常请他给提供各种方便。” “所以才担心的吧。你的心情我明白。但是,这次确实是不行了呀。” “不行了吗?” 边见附和着朋友的语气说。轮香子的事总算没让他猜悟出来。 “太感谢了。”边见道了谢,“我突然想起还有件事要办,请允许我就此失陪啦。” 记者朋友感到很意外,说:“太急了嘛。” “对不起,实在抱歉。可是,我想起一个人,必须在这个时候去会面。没时间了。”边见故意捋起衣袖看了看手表。 “哎呀呀,瞧你!” “下次一定补上!” 边见特意轻松地笑了笑,从椅子上站起身。新闻记者也无可奈何地跟着站了起来。 “失礼了!”边见走出吃茶店,拍了拍朋友的肩膀。 然而,迈开步子以后,边见的脸色却是忧郁的。他在琢磨该怎样把刚才的话转达给轮香子。直截了当地讲,他实在于心不忍,可是又不能说宽心话。因为这件事,边见的步履变得沉重了。 他的周围人涌如流。在数不清的人群里,边见感到自己仿佛正孤单单地走在荒漠之中。 他看看手表。轮香子还正在等着自己。他走进公共电话亭。 “我是边见……” 刚说了一句,接电话的原来是和子。她以年轻人特有的声调“哎呀!”了一声,然后问:“是找小香子吧?” “是的。” “她正等得不跗烦呢!请稍候一下,马上就换地来接。” 唯独这次,边见觉得还是不听到轮香子的声音为好。电话听筒深处传来了走廊里的脚步声。对方拿起听筒的声音振动着耳膜。 “边见先生吗?我是轮香子。” 轮香子的声音不太激动。然而,她那尽快想听到边见讲话的样子,却仿佛历历在目。 “了解到了吗?” “大致问了一些情况。方才我的一位朋友见到了主管的检察官。我请他介绍了打听来的情况。” “是吗?”轮香子的声音稍有点紧张。 “电话里有点不好讲。我现在在银座,您能到这里来一下吗?” “我马上就去吧。在银座的什么地方?” 边见把所在位置告诉给她。她便说:“对不起。好吧,我马上坐车去。” 边见放下电话听筒。人流依然熙来攘往。高高兴兴的年轻男女肩并着肩。边见独有这次对即将见到轮香子感到心里很不是滋味。 在一家饭店的某个房间里,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位老人正相对而坐。 中年男子肥肥胖胖,对面老人瘦若仙鹤。两人中间的桌子上,只放着茶碗和烟灰缸。再没有第三者在场。 饭店的这间日本式房间面向庭园;拉门上半部是糊纸的格棂,下部是玻璃。庭园本是这家饭店引以自豪的处所,但密谈却要求充分考虑到不至被他人窥视到双方的身姿。 中年男子是律师,就是那位和结城庸雄接洽过的辩护人。一只皮包放在那里,律师从皮包里取出一个大纸袋。 “具体情况是这样的。”律师拿出几张照片给对方看。 “嗯。”瘦老人擎在手里仔细瞧着。 “这张,”胖律师稍探过身子,伸出手,用指头点了点对方正在瞧的那张照片,“是横滨的新豪华饭店,两人正在吃饭。” 老人细细地看着那张照片。 “先生,这个镜头是深大寺,两个人正在走路的情形。因为天黑,拍得不清楚;尽管如此,也还能认出是他们本人。” 被律师称为“先生”的那位老人,过去曾在检察厅工作过。辞去官职以后,他当了律师,据说在检察机关方面,至今还很有威望。 这位原任检察长又掀过一张照片。 “这张也一样,”律师颇有点洋洋自得“都是从各种角度拍下来的。据说从这里往前走了不远,两个人就拥抱在一起了。” 老人很严谨,并没有笑。他又掀开一张。这张只是放大的文字。 “这张嘛,”律师继续说道,“这是s温泉,您大约知道的吧,在山梨县,一个乡村气息很浓的地方。在这里,结城的太太和小野木检察官曾一块儿住过。这是后来结城拍的照片。笔迹是小野木检察官的。” 律师一面不时抬眼看着老人的脸,一面进行说明。 “我也调查了小野木检察官的笔迹,与这张照片完全一致。” 老人面色抑郁地放下照片。 “具体地说,”律师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小野木检察官和结城的太太到了这个温泉,据说,当天刮来了台风,于是从下榻的这家旅馆转移到另一家旅馆避难去了。这个笔迹是他们抵达旅馆的同时,填写后交给女招待员的。听说结城后来去做了调查。听到结城讲的这些情况,我也吃了一惊,以为未必会有此事。单有结城讲的情况,还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因此我实际上又打发办事处的人去做了调查。可是,先生,事情跟结城讲的完全一样。而且,还有哪!” 说到这里,律师的劲头更足了: “据说,第二天早上,两个人在雨还没停的时候,就步行出发了。这是因为,那条铁路线途中因台风造成塌方,火车不通。因此他们才沿着山路走到富士宫车站。可是,当天根本走不到。两人在半路的某个地方过了一夜。也就是说,温泉旅馆一宿,山里途中一宿,总共两宿。” 律师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接下去说,“一问结城,据说他太太是托词出去的,原定在外面只留一夜。根据我的推断,小野木检察官和结城太木原来是打算住一宿就回去的,但因遇到那种意外的变故,才住了两宿!说起来,那是由于不可抗御的力量造成的。” 原任检察长的老人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听着律师的解说。 “怎么样,先生,小野木检察官是这次贪污案件的主管检察官呢!而结城是被告。主管检察官与被告的妻子私通。这件事可是空前未有的奇闻哟,对检察厅来说,也是一大污点。我的打算嘛……” 律师拿起桌子上的照片,把它举在脸的上方,说:“准备根据情况,把这些照片和我这里调查到的事实公布出去。并且要追究检察当局的责任。啊,即使这一次的贪污案件也是如此,很明显是有预谋的。而且,其中竟有如此腐败的检察官,这从法制精神来说,不成体统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先生,怎么样,您的看法如何?” 老人闭目思考着。 走廊里好象有来客,一面说话一面走了过去。 拉门打开,一个女用人探进头来。她大概看出房间里的密谈还没结束,于是又悄悄地把拉门关上了。 “林老弟。”老人第一次抬起脸叫了一声,“你的意思是什么呢?” 老人的目光盯盯地注视着律师的脸。这的确堪称“目光锐利”。 “啊?要说是什么意思……” “林老弟。”老人第二次叫着律师,“你是打算以此和检察部门就案件进行某种交易吧。嗯!是这样吧,老弟。” 三 东京地方检察厅的特别搜查部每天都在连续进行着审讯。 报纸报道了案件调查的进展情况。无论哪家报社的评论文章全都认为案件深入的可能性很大。 嫌疑犯每天从s拘留所被带到检察厅来。审讯一结朿,马上又回到拘留所去。 接受审讯的嫌疑犯们要在检察官上班之前过来等候。因此,小野木只是在傍晚他们回去的时候,看到护送的汽车。护送的车辆,外观如同小型客用轿车,涂着绿颜色。 小野木每次从窗口看到护送的车辆,心里都感到很为忧郁,车内正坐着结城庸雄。小野木眼里注视着绿色的车辆驶出检察厅的红色围墙开到马路上去,心里却在想着赖子。那辆车里正坐着她的丈夫。 小野木并不直接负责审讯结城。尽管如此,他仍然不忍目睹那辆护送的汽车。 审讯由各主管检察官分别进行。审讯记录的厚度逐日增加。会议每天召开。 主任检察官将分别审讯的情况加以综合,然后指示下一步的方针。 案件涉及范围之广出人意料。在政府机关方面,正要由最下一级扩展到上层官员。在行贿一方,从单纯的团体单位变得更复杂起来。受贿一方,除政府机关外,还在政党方面出现了朋比为奸者。国会议员里,则有人凭自己过去的经历和威望发挥作用,向官员施加压力。 从法律观点来说,此案相当于“斡旋受贿”这一棘手而又便于逃遁的罪名。 从前,凡是涉及到这类政治色彩浓厚的贪污案件,一般到中途都垮了下来。纵然不是这样,也几乎多在未触及到核心问题的情况下不了了之。 眼下这个案件开始以后,新闻记者们纷纷缠住检察官不放,都对检察官们异口同声地说起这个问题。 “这次大概有把握吧?不会象以前那样,受到来历不明的压力,半途而废吧。因为国民的期望很大呀。” 可是,石井检察官却保持着沉默。而他的坚强意志却是有目共睹的。这一点在会议桌上可以看得很明显:表情柔和的石井检察官态度最为强硬。 然而,某种异常现象发生了。特搜部的气氛从两天前就出现了莫名其妙的变化,这恰巧是在案件即将深入到关键问题的时刻。 所谓莫名其妙的气氛,是指以石井部长为主的检察长、副部长等上层领导开始频繁地举行会议。如果这是有关案件的技术性方针的话,会议结束后,石井检察官会立即召集各主管检察官进行详细讨论的。 但是,并没有这样做。石井检察官与领导干部连连开会,但是却不和属下的检察官们开会了。一次会也不开,好似风平浪静了一般。 给人的印象是,一方面空气好象很紧张,而另一方面气氛却似乎很松弛,说起来,可以称作是一种紧张和松弛奇妙地揉合在一起的令人难以忍受的气氛。 这种气氛自然敏感地传给了部下的检察官们。谁都感到出了什么事。 这一影响势必也妨碍了检察官们进行审讯的积极性。首脑部门的方针发生了变化,这个事实已经昭然若揭了。 石井检察官对此不做任何说明。也许是神经过敏吧,连他那张脸看上去都显得郁郁寡欢、忧虑重重。一种不安的苗头笼罩着下面的检察官们。一种来历不明的东西开始左右上层领导了。 “可能是什么呢?” 检察官们私下议论开了。正因为大家一直积极埋头工作,所以更对这捉摸不透的变化放心不下。 “是政党方面施加了压力吧?” 一位检察官同僚对小野木说。这是最易估计到的可能。迄今为止的经验表明,这种情况已经屡见不鲜。 当天晚上,小野木刚从检察厅踏上归途,一位共事的检察官由后面追上来,与他并肩走到一起。 “好象有人从外部向上层领导提出了某种交换条件呢。”这位同事低声说。 “交换条件?会是什么呢?”小野木把目光投向远处。 “那还不清楚。我们曾认为是来自政党方面,但这次好象不是那条线。似乎很象辩护团方面。” “律师?” “嗯。而且对方不是采取直接的方式,似乎是通过一位原来当过检察长的人物传的话。这回明白了吧,石井部长为什么面色忧郁。” “可是,”小野木说,“太不可想象啦。难道说,辩护团竟会掌握什么有力的反证吗?” “那不了解。反正我是这样推测的。” 那位检察官同僚很相信自己的直感。与他分手以后,便只剩了小野木自己。 时候正是三月的末尾,白天已经延长了好多。皇宫护城河畔的景色,映衬在一片半透明的翠绿之中。 小野木朝日比谷方向走去。街道两旁的悬铃树已经吐出嫩芽。随着视线角度的不同,那些嫩芽重重叠叠的时候,便满枝头呈现出鲜绿的颜色。 小野木走着走着,脑子里出现了一种预感。检察官同僚刚才说过的话还在他的耳边回荡,它使小野木产生了模模糊糊的不安心理。 那位同僚说,辩护团握有确凿的反证,并把它作为交换条件。居中调停的,又是司法界的元老。 小野木感到,这话很可能是真实可信的。石井检察官的脸色,上层领导的微妙气氛,都从反面做了印证。辩护团所掌握的反证,会是什么呢?虽然检察官同僚不知道底里,但小野木却产生了某种预感。 这天早晨,小野木一到检察厅便马上被石井检察官叫了去。 石井检察官正在看办公桌上的调查记录。尽管小野木进来并做了礼节性的问候,他却只轻轻点了点头,仍旧埋头于调查记录的文件堆里。 “请在那儿坐吧。” 小野木坐到房间一角的长椅子上。 石井依然没有从文件上抬起头,不时地或夹张纸条,或作着笔记。小野木边注视这个情景,边在那里等侯着。 足足过了二十分钟。石井检察官摘下眼镜,然后小心翼翼地装进镜套里。 “劳你久等了。” 石井检察官离开自己的坐椅,走到小野木身边。在长椅子上与小野木并肩坐下后,他掏出香烟,缓缓地吐出蓝色的烟雾。 窗外射进来的早晨的阳光照射着那一团团的烟雾。 “身体情况怎么样啊?”并排坐在小野木身边的石井检察官这样问,脸仍然冲着办公桌那边。 “没问题。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小野木答道。到这会儿为止,他还一直以为石井检察官是要对自己做工作上的指示。 “这是件繁忙的工作,所以常常会损害健康。兢兢业业固然好,适当的休养也是必要的。”石井检察官说开了这些事,“我所知道的人里,优秀的伙伴就有好几个半路躺倒了。实在令人惋惜。如果得了病,那就一切都完啦。” 小野木不知道这些话是什么用意,疑疑惑惑地听着。 石井检察官又说:“不,这不仅仅是说身体。人们精神上也常常会患病,工作过于紧迫,最终也会从精神上失掉平衡的嘛。有的检察官参与审理繁忙的案件,最后就神经衰弱了。‘神经衰弱’这个词儿,最近是用外来语‘诺以罗塞’来讲了吧。我本身也有体会,这毛病实在难对付。” 他连续讲了一会日常的闲话,一时没有涉及叫小野木来的正题。 “到我家来一趟吧。”话讲得突如其来,“虽然没别的给你看,但惟独风景使我引以自豪。附近还没盖起多少房屋,杂树林也还是自然风光。下班以后去走走,那真是个令人心情舒畅的好地方呢!” 石井检察官的家在郊外。可是,这些话也与叫小野木来的正事毫无关系。 “过些日子一定去拜访。” 石井检察官说了句“那太好了”,却仍然在吸香烟。然而,这时小野木才注意到,石井检察官一直不看小野木的脸。他讲话的时候,始终保持面朝正前方的姿势,以侧脸对着小野木。而这些家常话也山穷水尽了。 石井检察官一会儿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捻灭,一会儿又马上重新取出来一支,神态与往日迥然不同。 “怎么样啊,调查的情况有相当进展了吧?”他突然第一次讲到了工作问题。 “是。对本人的听证大体上刚告一段落。下一阶段将与有牵连的嫌疑犯的供词记录进行核对,以便取得确凿的旁证。”小野木答道。 “嗯。”石井检察官点点头,“第一次接触这类案件,你大约也疲乏了吧。” “没有。”话说出口,小野木便盯盯地注视着石井检察官面部的侧影。他这时才感到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喂,怎么样?现在稍微换换环境如何?”石井检察官仿佛若无其事地说。 “啊?”小野木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不,无论如何想劝你这样做。暂时转到普通案件方面去,怎么样啊?” “可是,石井检察官。”小野木马上开了口,自己也意识到语气很硬,“案件才刚刚到达关键时刻,就这样转到其他岗位,实在不合我的本意。健康方面也没有问题。如果您是出于这种关心的话,我请求允许我继续坚持下去。” 石井检察官没有回答,默默地把手指弄得嘎嘎作响。 “小野木检察官。”声音虽低,却很郑重,“也许我的讲法不合适。不过,想叫你暂时离开我的手下,这其实已经做出决定了呀。” 小野木不禁哑口无言,顿时脸色煞白。他虽然曾有预感,但仍然觉得意外。 耳边立即响起昨天那位检察官同僚讲的关于“交换条件”的一席话。对于辩护团方面所掌握着的有力反证,自己曾猜测过究竟是什么具体内容,现在小野木全明白了。 “请不要不高兴。”石井检察官体贴地说。他是一位过去一直器重小野木的检察官。 “人生会遇到各种情况。同样的道理,干这行工作,也会有意料不到的事情。若每件事都放在心上,那就吃不消了。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但一言以蔽之,这也是检察长发了话的,希望要你去担任普通的案件。” 这不是“希望”,分明是命令。正是由于自己的预感准确无误,所以小野木没有勇气去询问内中的情由。 小野木眼里突然闪现出绿色的护送汽车。 顷刻之间,整个房屋在视野里模糊起来,甚至连颜色都分辨不清了。小野木感到周围一片漆黑,连坐在身边的石井检察官的身影都好象越离越远了。 林律师正在倾听曾任检察长的那位老人捎来的回话。 地点仍是先前的那间日本式房间。律师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支着臂肘,两眼一动不动。 “总之,就是这样决定的。”原检察长说了结论。 “明白了。” 律师表情很兴奋。讲这三个字的时候,他还出了一口长气。 “多有烦累,太感谢您啦。”律师郑重其事地朝前辈道了谢,“那么,为了准确和慎重起见,我再问一下,您方才讲的意思是说,已经决定由特搜班把小野木调开。是这样的吧?” 他那向上抬起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对方,反过来倒使原检察长显得狼狈了。 “嗯,是这样的。怎么样啊,林老弟。你大概也不一定满意,但这是采取的一项最大限度的措施呢。” “先生。”林律师故意吸起一支畑,“再不能做出让步了吗?” “让步?你的具体要求是什么呢?”原检察长反问道。 “不,说不上什么要求。这样讲,会产生各种误解。作为我这一方来说,只不过想坚决提出,检察机关方面有这样一位不受欢迎的人物罢了。” “所以呀,老弟。所以才告诉你,将采取那项措施嘛。” “可是,只把那名检察官本人从特搜班调开,事情就能了结吗?”律师不肯善罢甘休地说,“这样是做不到涣然冰释的。对吗?先生。那个负责审理案子的检察官,他呀,他是与被告的妻子私通。当然,上司原来也许并不知道。然而,在已经知道了事实的现在,仅仅采取把有问题的检察官调开的措施,这就算尽到责任了吗?” 林律师的语气不由得强硬起来了。老人回答说“提到责任问题,是啊,也许象你说的那样。可是,对了,在这种时候,我希望你还是不要大肆张扬,还是能承认检察部门的诚意为好。” “您讲到‘诚意’二字,如果有诚意的话,好象对方也要再有点表示才说得过去吧?” “你所说的‘表示’,我不大明白,指的什么事呀?”原检察长故意问道。 “啊,好啦好啦!” 律师忽然笑了起来,接着便极不自然地往对方杯子里斟上酒。 “总之,这种事情嘴上不便说出来。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只可意会,不能言传’吧。我也很不愿意把这类属于私人性质的丑闻公布出去。不过,这已经是一厢情愿了。检察部门如果把它的权力坚持到底,就是说,如果采取吹毛求疵的作法逼到头上的话,我们也就准备把这件事讲出去。” “林老弟,”原检察长说,“究竟怎么做才好呀?你好象很不满意,希望把你的条件明确地讲出来。” “没什么条件嘛。若是这样讲,先生和我过后都会麻烦的。不是条件,只不过希望对方能采取使我们心领神会的作法。” “所以对方说,将把叫什么小野木的那个年轻检察官调开。” “那是当然的啦。”林律师讥讽地说,“这种事再清楚不过了。只因事关重大,我这方面才犹豫是否发表这件事的真相。我们还想拿这件事针锋相对地追问特搜班的部长呢。然而,这样就会枝节横生了。作为我来讲,还是想慎重从事的,因为毕竟与案件本身的情节没什么关联嘛!不过,先生,不过话得说回来……” 律师接下去又说:“如果检察机关的作法不能差强人意的话,出于自卫上的考虑,我也不得不采取某种行动。正是为了不至于出现那种局面,我现在才来进行预备性的洽谈。只说‘对不起’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原检察长很为难地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林律师又说:“假如对方不再让步,我就准备把它发表出去,并且打算堂堂正正地干它一场。” “等等,别急,林老弟。”原检察长挪动着瘦小的身躯,劝阻道,“那就未免有点操之过急了吧。你也讲过的,这类事与案件毫无关系。老弟也是个吃了多年法律饭的人,在关系到司法威信的问题上,我不想和你彼此展开争论。林老弟,怎么样?” “我也有同感。”律师说,“正因为有同感,我才想干它一场的。先生您也讲过,它关系到司法威信的问题,所以我才想毫不留情面地揭露这件事情的真相。和被告妻子私通的检察官,恐怕检察厅的任何部门也不会有吧。而且,我认为这种例子是空前的。固然,它也许与案件本身毫无关系。可是呀,假使把这件事的真相隐瞒起来,只以法律条文来进行交锋,也是毫无意义的。根本问题是,不具备司法观念的检察官,检察厅里不得有半个存在。由于这个原因,上层领导也应采取断然措施。仅仅采取把他从特搜班调开这种姑息骗人的处置办法,我们根本想不通。” “明白了。”瘦老人用力点点头,“实在没办法。老弟希望的是什么,我大体上可以想象得到。不过,那种事我不能向对方作传达。这个问题就算没有妥协的余地了吧。嗯,林老弟,是这样的吧?” 老人目光锐利地仔细观察着律师脸上的表情。 急转直下 一 某种不安的前兆出现了。 女用人过来说报社来了电话。 “请回掉。”赖子对女用人这样说。 “说是一会儿就成。” 女用人表情困窘地回来了。 “总之你就说:没有什么好讲的。” 类似这样的电话,从各方面纷至沓来。不仅报社,也有杂志社的名字。 岂但如此,也还有直接到家门口来的记者。 “太太刚刚出去。”女用人照赖子的吩咐这样说。 “什么时候回来呀?” “这个,不知道。” “我等一下好了。”对方很顽固。 为什么自己这样受人注意,赖子是心里有数的。这就是说,因为她是结城庸雄的妻子。贪污案件现在正审理到最高xdx潮,而且结城成了人们议论的中心。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赖子看到第二天的晨报以后,就全然明白了。报纸第三版的头条新闻便是用大号字登出的这条消息。排版非常醒目,打开报纸就能看到。 报纸标题的意思是:小野木检察官突然停职,这件事给检察部门投下了阴影云云。 小野木本人的照片也登出来了。 赖子一口气读完了这条消息: 这次r省的贪污案件,东京地方检察厅现在正全力以赴进行调查和揭露;而适值其方兴未艾之际,小野木乔夫检察官数日前突然被调离特别搜查部所属部门。进而,该检察官于昨天又受到了停职处分。这件事的内幕是,该检察官与这一案件的嫌疑犯某氏(特隐匿其名)的妻子之间,有着相当亲密的关系。此事为辩护团方面所披露,地检也很狼狈,故匆忙做出了这项处分决定。 地检方面,对事情的严重感到吃惊,正向该检察官了解详细情况。如果确有如辩护团所讲的事实,看来将对该检察官追加更严厉的处分。检察部门已经表明,即使该检察官有辩护团方面所讲的事实,也将认为与案件调查的本质没有关系,要坚决按预定的方针一搞到底。 然而,据观察,不管怎样,如果弄清事实确系如此,则将会给检察机关方面投下巨大的阴影;对眼下调查贪污案件这一工作的前途,大约也难免会带来影响。 林律师的谈话:某嫌疑犯的妻子与小野木检察官保持着亲密的交往,关于这个问题,本人拥有确凿的证据。嫌疑犯的妻子与担任审讯的检察官处于此种关系这一事实,对检察部门来说,会是一大不幸之事。由这种情形来看,根本无法指望进行公正的审讯。我们即使估计到案件会取得有利进展,为了维护法律的威信,对这位检察官与嫌疑犯妻子之间的关系,也绝对不能漠然置之。小野木检察官自不消说,我们准备斗胆追究担任他的上司的检察机关领导干部的责任。 特别搜查部部长石井检察官的谈话:现在这个时候,没什么好说的。我不否认律师方面提出过要披露事情真相的要求。但是,即或只是谣传,从法律威信上来讲也不能撇开不管,因此暂时给小野木检察官以停职处分。至于事实是否存在,打算随后向该检察官听取和调查具体情况。如果确有其事,究竟怎样处理,现在还没做出决定,当然也没有考虑责任问题。在目前阶段,毫无疑义地将把这个问题与揭露案件一事分别加以考虑,并准备竭尽全力按既定方针调查到底。 还有一个情况。关于这件事,虽然其辩护人曾通过某氏向检察部门做过试探,但作为我们来说,不愿给国民以态度暧昧的印象;从这一前提出发,我们坚决拒绝了那次试探,并暂先发表了对小野木检察官的停职处分决定。 真伪姑且不论,发生这类问题确实令人遗憾。 小野木检察官的谈话:我什么也不想说。一切听凭上级处理。 赖子最初读到这篇报道的时候,铅字并没有立即跳进眼里,只能这一处那一处断断续续地看了一遍。感情造成了她视觉上的混乱。 反复读了三遍之后,她才好容易明白了这条新闻的全部内容。连眼前的报纸都模模糊糊地一团漆黑了。 赖子把报纸丢开,两条腿再也无法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心房急剧地跳动,眼里看到的物件都倾斜了。 赖子很想大声喊叫。她感到自己胸中好象有一个活物就要自己喊出声来。赖子自己都知道脸上失去了血色,连手指尖都麻木了。 她觉得有件事要做,于是急忙站起身来,但却感到双膝无力,身体摇摇晃晃。 赖子走到电话机旁,拨动号码盘,但手指不听使唤,竟反复重拨了三次。对方是小野木的公寓,回答说:“小野木先生今天早上很早就出去了。” 为了弄清下落,她又往地检挂了电话。“小野木检察官今天休息。” 赖子险些把电话听筒掉到地上。她回到房间,蒙住脸蹲下身子。心房的急剧跳动还没有停歇。可怜的心脏还在兀自剧烈地颤动着。 眼前出现的事实,简直令人无法想象。其实她是不愿去想。 赖子但愿把这认作是很久以前曾做过的恶梦的继续。虽然有一种很坏的预感差不多一星期前就屡次向她袭来,但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结果。 赖子盼望能有个依托。自己身体已陷入虚脱状态,需要有个东西能全力给予支持。 赖子五天前就已经下决心办理与结城的离婚手续。为此她还曾去家庭法院询问过法律方面的手续。 尽管如此,她还是给拘留所的结城准备好了去探望时要带的东西。虽说是要离婚的丈夫,但这是作为妻子的最后一次义务,并非出自爱情。 然而,这件事也只好中途告吹了。赖子已经知道,结城另外还有两个女人会来拘留所给他送东西的。那是赖子所不认识的两个女人。 尽管结城连续几天不回家,或者发现了他在外面冶游的证据,多年来,赖子都不曾有过动摇。她的态度是,无论结城干什么,统统漠然置之,即使知道两个女人热心地给丈夫送东西,感情上也没有起过波澜。 赖子第一次确知:即便自己离去,也还有女人照料结城。这反而使她感到安心了。她可以事不关己地把服侍结城的那段经历当成遥远的过去了。 然而,报纸上关于小野木的报道却使赖子陷入了精神错乱的状态。 一想到小野木的身影,心里就觉得好似站在悬崖上注视着要从自己脚下滚落的石块。那石块一面沿着陡峭的崖壁翻滚,一面向下落去。随之而来的,仿佛脚下其他沙土石块也都卷起烟尘,发出轰响,沙石俱下,直落谷底。沙土吞没赖子塌陷下去…… 在坠落过程中,仿佛追忆往事一般,赖子眼前浮现出自己故乡的情景。那已经是与今毫无关系的事情了,可是唯独那情景却奇异地闪现出各种色彩。干裂的红土围墙,爬着蜥蜴的石壁,行将倒塌的门楼,无人行走的街道……这些景物又把-些断断续续的场面联系到一起,有幼年时期朋友的身影,母亲的面容,还有死去的哥哥的脸庞。 身体似乎就是这样地朝下沉去。脑海里涌现出各式各样的念头,而这一切竟奇妙地全与眼前面临的现实问题毫无牵涉。 她的思维同现实之间,出现了巨大的裂痕,间隔着无形的空虚。 远处传出了响声。 赖子抬起头来。女用人正立在拉门那里。 “太太,您的电话。” 赖子连做出回答的气力都没有了。 “怎么办呢?是小野木先生打来的电话。” 女用人颇有顾虑地说。赖子清醒过来了。几乎是无意识地朝电话走去。 “我是小野木。” 也许是听觉的毛病,小野木的声音有些嘶哑。赖子无法立即答话,胸口闷得发不出声音。 “听到了吗?”小野木又说了一句。 “……听到了。”她勉强开了口。 “看到报纸了吗?”小野木问。声音平平淡淡。 “读过了。” 小野木沉默了一会儿。赖子真想大声疾呼,可又不知道呼什么才好。 “务必想见您一下。可以出来吗?” “可以。” 她想说:“我也无论如何……”话已经涌到嘴边,可是,又感到自己在说话之前,仿佛得先呼喊一番才成。 “谢谢。”小野木道着谢说,“还在老地方等您。” 电话就这样打完了。赖子重新回到自己房间,动手进行外出准备。她心慌意乱,不知挑选哪件衣服穿上才好,甚至自己都怀疑神经是否错乱了。 看到她正在做外出准备,女用人象往常一样进来帮忙。 “我自己来。”她作出严厉的拒绝,让女用人退了出去。 唯有今天她想独居幽处片刻,不愿让任何人留在自己身边。 在见到小野木之前,赖子只想离人索居。外出准备做完了。 她再次环视一遍整个房间。突然她觉得这仿佛已不是自己的房间,好象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自己是进入别人的房间来办自己的事情的。 远处响起铃声。女用人接了电话,很快打开拉门,在走廊里惶恐地说道:“林律师先生来的电话。” “就说我出去了!”赖子自己耳朵都听出来声音很尖刻。 一切准备停当,她来到走廊。这分明是自己的家,然而此刻竟不知道从哪里走到房门口了。 乘进出租汽车以后,赖子才稍微恢复了神志。 多年见惯的景色向后飞驰而去。路上的行人和一切景物全都与自己无缘,全都成为另外一个世界了。只有报纸上的铅字,若隐若现地闪动在眼前。 ……小野木乔夫检察官数日前突然被调离特别搜查班所属部门。进而,该检察官于昨天又受到了停职处分。这件事的内幕是,该检察官与这一案件的嫌疑犯某氏(特隐匿其名)的妻子之间,有着相当亲密的关系。此事为辨护团方面所披露,地检也很狼狈,故匆忙做出了这项处分决定…… 时过境迁,此刻记忆里的铅字,甚至比亲眼看到报纸时还显得出奇地分明。 “开到哪里去呀?” 司机扭过头问道。赖子把目的地告诉他。街上的人流或行或止。在对面一处建筑物下,远远地可以看到小野木的身影。 他站在那么一小块地皮上,在赖子的眼里,一切其他景物都被排除了,只剩有小野木伫立着的那片孤岛。 轮香子看到那份报纸的时候,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这便是在深大寺树林里见到过的赖子。 说来实在不可理解,这一形象老是异常鲜明地印在脑海里。在深大寺邂逅之后,她既在高地住宅看到过她,又曾在银座商店偶然相逢,而且还承蒙她款待过茶点。然而,轮香子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次在深大寺树林里与小野木走在一起的赖子形象。 乍一看到报道小野木检察官停职消息的时候,轮香子曾有片刻陷入惘然若失的状态。赖子的身影,就是在这种状态中出现在眼前的。 对报纸上这条消息的印象,一会儿功夫就从她的心里滑到一边去了。小野木和赖子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她觉得好象以前就知道了;于是,自己的心反倒因此感到踏实了。 轮香子又想起了孤零一人背着旧书包走在上诹访车站的小野木。当时她曾认为,这个人的面部侧影有一种奇妙的寂寞感,带着某种复杂的阴影。或许因为这一直感应验了的缘故,报上的那条消息并没有使她特别吃惊。 躺在古代人小屋里的他,因轮香子进去而大吃一惊坐起来的他,还有走在麦田里的他,所有这些形象都是纯洁正直的。 然而,对于可以认为给小野木投下复杂阴影的赖子,轮香子也抱有一种亲切感。 这是一位象自己大姐姐似的女子,而她的端庄美貌和优雅风度,甚至曾使自己产生过憧憬。从轮香子方面来讲,可以说已被赖子征服了。不过,这并没有使她感到不愉快。她认为赖子外表漂亮,心地善良。 对于这位赖子与小野木的结合,轮香子心里曾产生过一丝非议的念头。 她既喜欢小野木,也喜欢赖子。她甚至意识到他们两人走到这一步是合乎情理的。 所以,这种心理使她对小野木落得个象报纸上所说的命运感到十分气愤。由着自己的心情,她还对使小野木处于如此境地的丧尽天良的作法产生了某种类似愤慨的心情…… 这时,妈妈来到了轮香子的卧室。 “小香子,稍微打搅你一下。” 妈妈面色开朗。轮香子不觉一怔,因为许久没看到妈妈的这种表情了。近来妈妈的面孔很怕人,脸色也很难看,甚至轮香子都无法接近。 “报纸看了吗?”妈妈脸上的愁容烟消云散。 “喏,就是这个嘛。”妈妈飞快地瞟了一眼轮香子面前的报纸,“真有无法无天的检察官先生呢!不过,出了这种问题,事情就好办啦。整天担心的案件,总算可以圆满解决啦。” 妈妈喜形于色的原因,她终于清楚了。 “你爸爸的事很让我担心了一阵,可由于这位检察官先生的问题,好歹似乎可以放心啦。” 妈妈好象自我安慰似的,用手指戳着报纸上的大标题告诉轮香子说:“瞧!这不写着:‘检察部门也非常狼狈’吗?一有这类事,就会出现责任问题。所以,说不定会把现在这些检察官先生们换掉哪!” 轮香子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会儿对母亲感到恼火过。当然,她仍旧保持着沉默。不过,对她那副满不高兴的样子,妈妈甚至根本没有发觉。 “你爸爸今天早晨看到这条消息好象也如释重负呢!难得看到爸爸的笑脸啦!”妈妈逐项做了报告,又说,“爸爸说今天早些回来,你不妨央求央求,我们三个人一块儿去外面吃顿饭吧。” 轮香子很想不客气地向妈妈讲上一句。她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蔑视过妈妈的无知。无论对爸爸还是妈妈,轮香子都感到僧恶。她甚至再也无法忍耐与兴高采烈的妈妈呆在一起。 可是,发生了一件事,使妈妈不得不离开轮香子的房间。女用人来叫妈妈,说是有电话。妈妈口里应了一声”哎“,站起身走了出去,那动作显出近来少有的轻快。 电话机安放在走廊里。 妈妈在应答着什么。声调有些反常。轮香子悄悄地到走廊去看了看。妈妈用手拢着电话听筒,正与下腰准备听里面讲话。样子与方才迥异,是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 “啊!……这个……是真的吗?”妈妈发出异乎寻常的声音。 “啊,啊!”妈妈答应的声音很尖亢,样子显得惊慌不安。她身边出现了异样的气氛。轮香子紧张得屏住气息,这时妈妈“咔嚓”一声放下了电话听筒。 接下来的一瞬间,妈妈怔住了。两眼望着空中,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手无力地搭在刚刚放下的电话上。 发现轮香子站在一边,妈妈才朝她扭过身来。妈妈的脸色煞白。 “爸爸他……”妈妈猛然间叫出声来,“说是爸爸被带到地检去了。刚才,是边见先生来的电话。” 妈妈浑身发抖,泪水横流。 “说是傍晚也许就要发出逮捕证,因此希望联系选定律师先生……” 妈妈咬住和服衣袖,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哽咽声。 二 赖子正坐在s拘留所接待室的椅子上。 接待室里,有十二、三个人坐在只朝一个方向的长椅子上等侯着。房间象礼堂一样宽敞,墙壁洁白,天棚上装有防音设备的甘蔗渣压制板;只看这一点,则使人感到仿佛是在银行或大公司里。 椅子上蒙着紫色的布面。出于避兔彼此相对照面的考虑,人们都朝一边坐着。 来拘留所探视的人们彼此都素不相识。这里既有衣着贫寒的人,也有好似来看戏一样盛装打扮的妇女。谁都不出一声大气。有的人在彼此窃窃私语,也有的人在兀自垂首默坐。 广播呼叫探视的人进去。其余的人以各自不同的感受目送那人的背影。 赖子递进申请以后,已经过了四十分钟。方才,有关人员曾来通知,因为本人正在做体育运动,所以暂时不能来会面。 比她后来的人都已先行离去。不过,现在这样做却给赖子的情绪帮了大忙。如果一申请便马上走到与丈夫会面的地方去,心情反倒平静不下来。 不知是因为房间宽大空旷,还是由于地面用水泥铺成,屋子里显得格外冷清。窗外的阳光照亮了对面建筑物的墙壁。赖子心不在焉地看着院内精心修整的草坪和整齐排列的绿树枝梢。 这时,传来一阵吱吱的声响,广播里叫道:“结城先生。” 赖子起身离开长椅。并排坐成一列的人们好象都一齐朝她看去。 一名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走进来。看见赖子从椅子上站起身,他便靠上前催促道:“请。” 在去探视室的路上,工作人员向她交待说:“探视时间是五分钟。请您做好思想准备。重要的事情请放在前面先讲。” 对于这一提醒,赖子默不做声地点了点头,心里并没有象事先预料的那样颤抖。 工作人员把门打开。一进门,迎面便是铁丝网。这间屋子很狭小,大约只有接待室的十分之一左右。不知什么缘故,两把椅子首先映进眼里。一把椅子放在铁丝网前。赖子心想,啊,这是我坐的。另一把椅子放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 赖子刚站到铁丝网前,对面的一扇门立即打开了。丈夫走了进来,身穿她熟识的那件西服。在这种地方见到丈夫,她并不觉得怎样惊奇。衬衫也是赖子还记得的。 西服着实皱得不轻,并且没系领带。唯独这一点是丈夫进入新环境之后发生的变化,而平时他一向是重视服装外表的。头发梳理过,胡须也刮掉了。面色发黑,但不显得憔悴。 丈夫目不转睛地盯着赖子这边。两眼神色复杂,双眸很不平静。 “您精神好吗?”赖子坐到椅子上,冲着丈夫说。这是见到丈夫的第一句话。 “很好。”丈夫也在椅子上落座,说,“刚才还做了运动。” 丈夫的声音意外地爽快。然而,赖子心里明白,那表情说明丈夫在虚张声势。 可是,透过铁丝网看到的丈夫的面孔,印象却大不一样。铁丝网起着过滤器的作用。这过滤器略呈黑颜色。丈夫的面孔就正是在这微黑的颜色里动来动去。 “饭量增加,所以反倒更精神了。” 丈夫的语调很镇静。声音也很响亮,仿佛是通过一个遮避器传导过来的一样。 “您的脸色很好呀。”赖子说。 “因为在这里不能为所欲为了嘛。” 丈夫回答说。这句话看来并不只是意味着饮食和行动上受限制。赖子心里明白丈夫想说什么。 “我不在期间,家里有什么变化吗?”他又隔着铁丝网问道。 “没有,没什么特别的变化。” 赖子隔着铁丝网回答。这完全是普普通通的一般夫妻之间的对话。角落里有一名看守在监听他们的谈话。 赖子感情没有波动。奇怪的是,也没有产生类似害怕的那种激动。 “您的内衣等都带来了。请以后换穿吧。” 赖子提到捎来的东西,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两个女人的身影。这两个人是她昨天碰见的,当时她正在负责往拘留所里送东西的工作人员那里。在赖子办理委托手续之前,那两个女人正说出结城的名字,委托送进内衣、日用品和饭盒等等…… “谢谢。” 面前的丈夫简单地答了一句。赖子忽然想到,他会最先穿上谁送到拘留所来的东西呢? 结城对赖子什么也没讲。对于落得个如此境地的情况,也没有特别涉及过。这倒不仅仅是因为旁边有看守在场,那看守正坐在那里听着他们夫妻的谈话。丈夫大概肯定知道赖子已经读到报纸上的消息,对此他绝口未讲带有说明或辩解成分的半句话。 他原来就是个什么事也不告诉赖子的丈夫。不论工作上的事,还是在外面的所作所为,什么都不讲……十几年时间,都是这样生活过来的。丈夫在此时此地也还保持着这十几年形成的习惯。 探视时间限定为五分钟。如果说有什么事压迫着赖子情绪的话,那就是被限定的时间观念。 “你怎么办?” 结城突然问了一句。赖子一下子怔住了。她不知道该怎样来理解丈夫的这句话。如果想得单纯一些,这句话可以理解为:“我不在家期间,你怎么生活下去呢?”但是,丈夫的语气,也可以认为是在质问妻子,那意思是:与自己离婚呢,还是就这样维持现状? 赖子有好一会儿无法作出回答。 她来这里,本是要对结城讲一件事情的。那就是希望得到丈夫的允诺,同时明白地讲出自己的决心。然而,她却没有轻易地把这件事说出口。 因为赖子一直默不做声,坐在角落里的看守便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太太。”看守说,“只剩两分钟了。您若有重要的话,还是快点说吧!” 赖子点点头。她是带着重要的话到这里来的。两分钟自然无法说清;不过,三言两语似乎也能够讲明白,连两分钟都用不完! “是我不好,真对不起。”赖子垂下头,只说了这样一句话-结城对这句话有何感想呢?透过过滤器,仍旧没能看出丈夫的面孔有些微的表情变化。丈夫也没有立即作出反响。 “都算了吧!”丈夫勉强说道。 “都算了吧。”——对于丈夫这句简短话语的含义,赖子也不知如何理解才好,这句话的意思,究竟是已经掌握赖子全部底细的他,表示把一切都宽恕了呢?还是说,那件事已经不值一提了呢?赖子难以做出明确的判断。 不,与上面两种可能的含义比较起来,似乎更可以这样理解,即陷害了小野木的丈夫是在说,我已经报过仇,这就算完了。 赖子曾想把自己的心情对丈夫再多讲几句。可是,夫妇之间的谈话,有第三者在场旁听,这情形总令人心里有所顾虑。看守正朝向另一边,做出一副没听的样子。然而,从那表情就能知道,他正把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上。 看守着了看腕上的手表。 “我说,”赖子叫了丈夫一声,“我要回去啦,时间到了。” 这个时候,丈夫睑上才第一次现出不可捉摸的表情。 “要回了吗?”声音与先前有所不同。他的声波里头一次带出某种软弱的韵味。结城露出不可捉摸的表情,这本身就给人一种感觉,似乎他在以往生活中对待赖子的另一副面孔此刻突然溃不能收了。 “我说。” 赖子叫了丈夫一声,凝视着他的面孔。在这一瞬间,迄今为止与丈夫生活的各种场景,接连在脑海里浮现出来,既有遥远的过去,也有最近的现在。这镜头不是依次出现,而是杂乱交错的。 “请您多保重身体。” 她感到头脑里渐渐地空虚了。 “我是有这种准备的。”丈夫当即答道,“进到这里来,再折腾也没有用啦。只有身体还是本钱。” 丈夫讲的话,好象又恢复了先前的语调。 “这我就放心了,您看来还很健康。”赖子说。 “你也……”讲这句话的时候,丈夫用眼睛紧紧地盯着赖子的脸。 赖子觉得心里仿佛被刺了一下。她想,难道丈夫看出自己的心思了吗?只听丈夫往下说道: “要多保重呢。” 赖子抬起眼。丈夫的视线与妻子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了,而且都锐不可当。 丈夫和赖子都没看移开视线。她觉得丈夫的脸似乎逐渐变形了。这一瞬间纠缠在一起的视线也是对彼此心境的相互探索;对赖子来说,这还是与丈夫长期斗争的最后一战。 看守弄出响声地拉了拉椅子。 “请保重。” 赖子鞠了一躬。这是施给丈夫的最后一礼。 丈夫默默地点点头。 赖子目送丈夫在工作人员伴随下开门离去的背影。他那习惯性的姿势,还是原来的老样子。丈夫离去途中一次也没有回过头来。门关上后,丈夫的身影不见了。这时,赖子的胸中才急速地充满了感情。 “那么…”看守催着赖子。 “多谢了。”赖子向看守道了谢,又来到原来那条走廊里。随后接着就要使用这间屋子的另一个探视的人走过来了。这是一个中年妇女,两眼红肿,面色苍白。 方才在那间屋子里见到的丈夫的面容仿佛还留在赖子的视觉里,半天没有消失。 里院仍然沐浴着明亮的阳光。地面映得雪白,绿草更显得葱茏。分明刚刚见过丈夫的面,走着走着,她却感到仿佛是在梦境里一般了。 赖子太疲倦了…… 这是一场夫妇之间的长期斗争。这场斗争竟在方才的一瞬之间终结了。一切的一切,全都结束了。以往的生活恰似梦幻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现实感奇妙地消失了。自己现在正穿过的走廊,这座建筑物外面的景象,眼里看到的所有的人,几乎都好象不是在现实世界里。正如发高烧时产生的幻觉,所有物体全都失去了立体感,呈现出一片蜡黄的颜色。 在赖子方面,已经办完了同丈夫的离婚手续。其余的,只留待法庭裁决了。家庭法院的有关工作人员当时曾对赖子说,这项离婚案很可能会成立的。 本来,这件事是应该告诉丈夫的。探视时没有讲,并不是由于对隔铁丝网而立的没系领带的丈夫有所同情。对于赖子来说,已经根本没有对丈夫谈起离婚的必要了。 丈夫究竟干了些什么,赖子一清二楚。小野木社会地位的一落千丈,就是丈夫一手策划的。丈夫生性就有这么一手。 当丈夫从温泉回来的时候,便已经有了这最初的苗头。他当时就精心做了安排,让赖子看到与小野木一块去过的s温泉的毛巾。从那一刻起,丈夫的阴影就不断地投到赖子的心里。 可是,赖子没有资格责备丈夫的这种作法。尽管多年来夫妇之名早已虚有其表,但她毕竟还是结城的妻子;从世俗的观点来看,这一事实并没有发生变化。结城的作法也是他身为丈夫的权利。 赖子若干年前就认识到,与自己毫无爱情的异性生活在同一个家庭里是多么地不合理。她以前曾多次向丈夫提出过离婚的问翅。丈夫却总是对此嗤之以鼻。 并且,作为最后的惩罚,他竟使出了如此狠毒的一着! 与小野木开始交往的时候,赖子就意识到会遭受惩罚。而结城的惩罚如今就以这种形式加到了她的身上。在拘留所与丈夫会面的时候,赖子曾请求他的宽恕。但是,那不是请求丈夫宽恕她的罪过。她明知道不会得到宽恕,并且也不希望得到宽恕。然而,在夫妇的名分上,和结城在一起的生活无论多么不合理,无论多么令人绝望,作为妻子来说,也不得不进行一次最后的谢罪表示。 她没有对结城讲到离婚的问题,也没有告诉他在拘留所的这次会面将是最后的一遭。对于赖子来说,已经没有这类必要了。 总之,这是一场漫长的斗争…… 当一切都已结束的今天,赖子感觉到仿佛突然卸掉了沉重的负担,自己的身体好象失去依托就要悬浮起来了。 她心中既不欢喜,也不悲伤,只有一种万事大吉的感觉,它标志着多年不见天日的一场斗争终于结束了。 赖子太疲倦了…… 即使当赖子向正门走去的时候,也还有探视的人陆陆续续地走进来,这些人全是拘留所里嫌疑犯的亲属。 无论谁的脸上,看来都在悲伤之中透着欢喜。这种欢喜便是在未来的五分钟里能见到所盼望的人,并且能谈谈话。这些人回去的时候,大概都是肿着眼泡、垂头丧气地索然而去吧。可是,这里面也会有某种被填补的充实感。世上的人纵令置身于悲剧之中,也必然会有与之相应的充实感的。 然而,它在赖子身上却根本不存在。赖子所感到的,只有广漠无垠的空虚。 脚下的路很光亮,刺得眼睛都有些作痛。 迈出拘留所的正门,前面是一排商店,其中还有专门出售探视者所需物品的商店。在这些商店里,也有成群的人在购买东西。有的携儿带女,有的搀着老人。任何一张脸上,买东西时的眼神都很严肃认真,这情景在别处是见不到的。 因为事先已让出租汽车等在那里,所以赖子便乘进那辆汽车。司机替她从外面把门关好,由前边绕到驾驶席来。 就在等候司机的这一极其短暂的时间里,恰巧有一辆车到达正门前面。赖子似看非看地注视着窗子外面,那辆车的司机把门打开了。 蓦然间看到车里下来个人,赖子的眼睛迅即恢复了神志,差点“啊”地叫出声来。车里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田泽轮香子。赖子对她还记忆犹新。 但是,今天却不同,轮香子身上失去了年轻人欢快活泼的劲头。以前见面的印象不是这样的。她在等待随后下车的人,浑身一副无精打彩的样子。 轮香子当然不会发觉赖子正在这边车里看着自己。赖子的视野里出现了随后从车子里下来的一个青年人的身影。 那位青年一只手里提着个包袱。从那包袱的情形来看,可知里面包的是送进拘留所里的内衣之类。青年人做出一副乐观的神态。他一下车,就轻轻拍了拍轮香子的肩头,朝轮香子笑着。这动作是为了让轮香子振作精神。 两人并肩向拘留所门里走去,这时赖子的汽车也开动了。赖子朝后面车窗扭过头来,两眼注视着他们两人渐渐远去的身影。青年仍然紧挨着轮香子,在对她进行鼓励。 赖子的汽车拐过弯,那个镜头便从她的眼里消失了。赖子想起报纸的新闻,上面曾报道轮香子的父亲被关进了拘留所。 随着这次案件的深入,到底向田泽局长发出了逮捕证。 赖子觉得,尽管发生了这种事情,那位小姐还是幸福的。她还年轻,并且还有那样一位亲密的朋友。赖子眼前浮现出曾经和小野木一起在深大寺初次见到的轮香子的形象。 那是一张面部的侧影,正在涓涓细流的岸边观看虹鳟鱼。绿叶和青草映得她年轻的面颊呈现着翡翠般的颜色,给人以一种异常清新纯洁的感觉。这一切都还栩栩如生地铭刻在赖子的记忆里。 当时,曾听小野木说,他与轮香子有一面之识。赖子还记得那会儿自己讲过的一句话:“小野木先生若是也能和那位一样的年轻小姐结婚就好啦。”是的,小野木那样做就好了。 如果是那样一种局面的话,小野木也就不会在人生的第一步就使其命运落得个如此不可收拾的下场了。那时,她对小野木讲那样的话,是因为她凭直感注意到,轮香子两眼看小野木时,脸上流露出一种特殊的感情。 赖子相信,这一直感如今也没有错。然而,一切的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尽管轮香子现在身处悲伤哀戚的境遇,却尚有来自其他方面的精神安慰。刚才的亲眼所见,便清楚地表明了这一事实……赖子思绪万千,坐在出租汽车里继续向前飞驰。 断绝联系的时刻 一切都整理完了。再没有什么要收拾的了。 事前,小野木曾吿诉公寓的管理人,他将腾出这间屋子。 “您要到什么地方去呀?” 看来管理人也读了报上的消息,眯起眼睛瞧着小野木。 “暂时离开东京。” 小野木道过谢,办完手续,交了过去欠下的房租等。现在,一切都已处理完毕。昨天,他还给石井检察官寄去了辞职书。 实际上,辞职书应当由小野木亲自面交,顺便感谢石井检察官对自己的多方关照。可是小野木却想到,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回避与石井检察官见面为好。 与辞职书一起,小野木还写了一封长信。信中对地检的全体人员因自己而受到异乎寻常的株连,表示了谢罪之意。 一切整理停当,小野木感到自己过去的生活终止了。仿佛这是一段漫长的经历,而一旦事过之后,似乎又都历时很短。 这是一段颇不寻常的经历,是小野木初次承受到的人生中激动人心的岁月。 可是,在这一切都逝而不返的现在,他似乎觉得又与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从前一模一样了。这种状态好象是从前旧我的继续,而那不同寻常的经历,则宛如某种反常的幻觉。 事物的实体本身一旦永远消逝,便与荡然无存毫无二致。所谓现实感,任何时候都指的是现在,否则,就只能局限于从现在向未来过渡的那一瞬间。实体本身只存于现在。它一旦成为过去,就会化作无从捉摸的幻影。 小野木面临的新现实从一切整理完毕的这一瞬间就将开始了。可是,小野木的这个现实却失掉了通往未来的桥梁。 这样全部整理过后,他全身陷入了不可思议的空虚之中。在这种空虚之中,过去发生的各式各样的事情,都变成追想而被掩埋了。无论哪件事情,全是不连贯的片断,无法理清头绪。 但是,人生的过去本来就由不连贯的片断堆积而成。以往曾抱有的希望,过去曾付出的努力,在这些万事了结的当儿,都只不过是一些玻璃般透明的碎片而已。 惟有地检那些前辈和同僚的面孔无法抑制地浮现出来。小野木觉得实在对不起这些人。社会上的非难,固然有指向小野木的,但更多的则是纷纷指向了“检察官”这一整体概念,非难声中,小野木的名字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检察官”这个概念,惟有这个概念在一片弹劾声中成了众矢之的。 尽管充满了谢罪之情,小野木却毫无后悔之意。因为这是自己选择的道路。 昨天夜里,他睡得很熟,所有干扰自己的念头在寄出辞取书的瞬息之间,全被小野木排除掉了。赖子,只有赖子使他感到唯一的充实。只要有这点就足够了。 别的什么都不希望了。甚至连生命也是如此。 十点钟了…… 小野木只拿着旅行皮箱走出公寓。其余行李物品,他全部委托给了管理人。 “就要走吗?”管理人是位老大娘,她把小野木送到门口。 “长期给您添麻烦了。”小野木低头致意。 “小野木先生,”老大娘说,“再来东京的时候,您还会到我这里的吧?” 老大娘竭力朝小野木表现出一副开心的面孔。 “一定来。”小野木走出大门。到达马路之前,到处是长期以来看惯了的景象。 一个小孩正在路边玩耍。虽然以前从没搭过一次话,但那孩子的模样也显得可亲了。 小孩蹲在路边正玩着泥巴。从身旁一错而过时,他那小小的动作,神奇而平静地在小野木眼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对面一位中年妇女身扎围裙走过来了。这位妇女的面孔,以及正在家里训斥孩子的男人的面孔,不知不觉之中,都在小野木生活的一个侧面留下了鲜明的记忆。这一切,此刻都印象分明地留在眼里。 “……芳子,去办点事来。”耳边传来这样的声音。扎着围裙的家庭主妇正在吩咐孩子去办事。 这些声音也以奇妙的新鲜感留在小野木的听觉里。 小野木来到临街的马路上,叫住了一辆出租汽车:“去东京车站。” 他看了看手表,十点二十分。到达东京车站,时间绰绰有余。 车子跑起来了,往日的景色飞驰而过。 但是,在小野木的心目中,这些司空见惯的景色,早已与自己无缘了。他与路上的行人毫不相干,也可以说,整个人类都与小野木无关了。他心里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赖子。 小野木想象着赖子正车东京车站候车室等待自己的情景。时间尚早,因而无法知道谁先赶到。 这次约会是上次见面时和赖子共同商定的。也说不出当时是谁首先提出的建议,反正得出了现在这种结论。赖子曾向小野木道歉,说是自己的过错。然而,只有赖子才是小野木要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 世上的万事万物,小野木都感到厌倦了。为了单纯地生存下去,他不想再为其他事物所烦累。而烦杂的事物却又必将接踵而至地加于其身。 为了活着,就得这样。这正是令人讨厌的。一切的一切,全都使人感到心灰意冷。 小野木坐在出租汽车里,感到自身已经失去了重量。他本身就好似一座透明玻璃的堆积体。 小野木到达候车室的进站口时,正如事先所想到的,时钟才指到十点四十分处。 小野木径直走进候车室。里面坐着许多人。小野木飞快地扫视了一周,没见赖子的身影。果然还是自己领了先。 约定的时间是十一点。还有二十分钟。小野木在一个空位上坐下。 他从口袋里拿出报纸来读。铅字却不肯往眼睛里进。无论多么重大的消息,全是与小野木无关的问题。这不是指他本身与报纸新闻的距离。一句话,所有事物的基准都与眼下的小野木不同。 小野木的旁边有一对说是要去大阪的年轻夫妇,正拿出地图在交谈。另一边是位老人,带着他的小孙子。两边都始终话声不绝。 候车室里,人员出入频繁。有的人坐的时间长了,好象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懒散地站起身朝外面走去;也有的人从外面进来,急于找到坐位。坐着的人群里,有的脸上现出心安理得的样子,也有的显得疲惫不堪。然而,候车室里的每一个人都被出发前的勿忙气氛笼罩着。 快到十一点了。 小野木心里不禁紧张起来。他丢开报纸,两眼紧盯着入口处。对面的入口处,人如潮涌,往来不断。每一个人都是步履匆匆。 小野木的目光完全集中在入口处出现的每一个女性身上。他感到自己很兴奋,以至于胸部都有些胀痛了。 十一点到了! 赖子历来都是准时赴约的。特别是在这种情况下,小野木甚至还曾认为赖子会提前来到这里。赖子即将出现在眼前了!小野木幻觉里出现了赖子的身影,她从入口走进来,正在寻找着小野木。 赖子终于没有出现。 十一点过十分了。小野木坐不住了。 不会是发生了什么事故吧? 他立刻想到路上交通的紧张情景。赖子即使没有发生事故,汽车也可能由于某种原因耽误时间的。他自然地想到了这一点。 小野木为了使急剧跳动的心房平静下来,弯下身子又去看报。 铅字却一个也跳不到他的眼里。报纸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大片,仿佛是一张白纸和花纹。 这种状态也使他无法忍受,所以马上不看了,另一个原因是,他担心那样会耽误尽早发现赖子。 小野木看看手表,十一点半了。他更加焦躁不安起来,再也坐不住了。于是,起身离开了坐位。 “这儿空出来啦!” 一个年轻女子钻过来,占领了小野木撤出的地盘。 小野木来到侯车室的出口。许多人正朝外面流去。他把视线越过人们的肩头,往远处投射过去。入口的空间给明亮的阳光映成四方形状。阳光底下是一排排汽车的棚顶。远处是丸之内大厦。可是,从那发亮空间进来的人影里,没有一个象赖子的身段。 小野木僵直地站在那里。 “……到热海是什么时间呀?”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他的耳边飘过。 “……礼品买什么好呢?” “到那里再决定好啦。” 另外一男一女的声音过去了。 “……能买到车票吗?” 又一个声音过去了。 各式各样的声音在小野木耳边形成嘈杂的合唱,随即穿流过去。这些嘈杂声渐渐地从小野木的耳朵里消失,无论再说什么,他都听不到了。 时针已经指到十二点。人们的话语声和脚步声在小野木头脑里全都没有反响了。视野里的人群在小野木眼里,也全都成了毫无意义的、可怕的集团。 “赖子!……”小野木在心中不停地呼喊着。他额头上浸出一层细小的汗珠,手指麻木,提着的旅行皮箱简直就要掉下去了。 “怎么啦?她究竟是怎么啦?……”小野木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但马上又意识到,那是不可能的。 小野木站在那里,脚下无力,膝盖发软,好象就要瘫倒下来。 他迈出脚步,两条腿简直不听自己使唤了。长长的椅子上只有一个地方空着。小野木坐到那里,好象发烧一样,呼吸艰难。 “到大阪的火车还有几分钟呀?”旁边的一个年轻女子朝男人问道。 “还有一会儿呢!”男人回答说。 是啊,还有一会儿呢。对,那是不可能的!赖子是遇到了什么阻碍,她肯定也在焦急万分。小野木这样自我安慰着。他下定决心,等下去!哪怕是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在她到来之前,一直等下去。 但是,立即又有一种不安的心情涌上心头。 这种不安显得格外的空虚。 小野木脸色变得煞白。 他想压抑住这种不安的心情。由于把力量用到这方面,脸色愈发显得苍白了。小野木在与一种无形的东西进行着斗争。这是一场同绝望进行的战斗,正象从悬崖上落下去的人要抓住半山腰的草木一样,小野木此刻正寄希望于万一的可能。不过,他明白,这已经没有多大指望了。 小野木耳朵里听到了某种声响。那是与赖子断绝了联系的自己正在坠落下去的声音…… 赖子由新宿车站乘上了火车。 到发车还有一段时间。具体时刻是十点二十分。 赖子坐在车厢的一角,茫然地注视着窗外。外面的景色在她与小野木那次去s温泉时见到过。从车厢里望出去,建筑物的位置,路上的行人,站前小卖店里的售货员,几乎全都没有变化。 就在这瞬息之间,赖子脑海里浮现出正在东京车站等候自己的小野木的身影。 小野木那严肃认真的面庞仿佛历历在目,似乎正专心一意地从候车室里张望着自己的到来。 赖子把双手叉拢按在膝盖上,压制着也许就会从这个坐位起身离去的自己。她盼望火车快点开走。但另一方面,她又觉得火车还是不开为好。因为这样一来,在火车停留期间,还有机会跳到月台上,赶到小野木那里去。 赖子正与这种苦恼进行搏斗,在与诱使自己下车的念头艰苦奋战。 距开车还有好长时间。她感到,在这一分一秒的时间里,好象有支箭正刺到自己的心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刺到心上的箭头越来越多了。 赖子觉得自己正变得遍体鳞伤。车窗外面就是站台,它正在向自己招手。赖子用力使双脚踏住车厢的地板。决不能下去!一下去什么都得毁灭。小野木的生命顷刻之间就会化为乌有。 这次约会本不是赖子的要求,而是小野木首先提出来的。死亡,看来是最好的办法。这死亡,在赖子心目中也是美好的。 所有的消灭都是美好的。 赖子完全理解小野木的心意。距他们约定的出发时间,还有十三分钟。 小野木生性便是如此,在这种情况下,他肯定会一直在东京车站等候自己,哪怕是等上两个小时,三个小时。赖子恨不得马上就飞到正盼望自己的小野木身边去。每当想到他那焦躁不安的情景,赖子就想从这列火车上跳下去。 赖子乘坐的这列火车离发车还有九分钟,这是对她最后的安慰。这安慰不是别的,而是还存在着赶到小野木那里的可能性。然而,时间却不讲情面,它准确地向前奔跑着。 可能性愈缩愈小。它的限度终将到达不可能的范畴。赖子咬紧牙关,执意把自己身体固定在坐椅上。 铃声响了。火车开始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把月台朝后面移去。 啊,就此终结了!赖子心中这样想道。正如眼前的景色,一切都向后流逝、向后流逝了。自己不会再立足于这些景物之中,不会再停留于这些景物之中了。 “请您吃一个吧!”忽然身传来说话声。坐在邻座的一位带小女孩的中年妇女向赖子递过一个苹果。 “谢谢。”赖子低头致谢,把苹果接到手里。坐在母亲跟前的是一个七岁左右的小女孩,手里捧着苹果,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赖子的脸。 孩子那清澈见底的眸子似乎正牢牢地为赖子的美丽所吸引。 “您到什么地方?”身边的妇女满面笑容地问。 “到富士吉田市。”赖子说出所买车票的到达站。 “哎呀,”这位中年妇女鼻子上堆起皱纹笑了,“那一带最近大概蛮好啦!整个夏天都拥挤不堪,真叫人讨厌。不过,这会儿去的话,人也少了,河口湖的湖水看起来可美哪。” 妇女告诉赖子,她是甲府市人。 火车速度加快了。东京正急速地离去。她离小野木越来越远了。赖子眼前浮现出小野木的身影。 她仿佛清楚地看到,小野木正心急如焚地一会儿走出候车室,一会儿又返了回去。但是,此刻他们已经完全隔绝了。不告诉小野木,自己悄悄离开,这样做还是对的。 赖子是昨天夜里下的这个决心。当时,她曾想马上给小野木打电报,或者发一封快信,但又觉得,不这样做,反而会更好。如果这样做了,就有可能减弱赖子自己的决心。 “气候相当好了呢。” 旁边那位妇女大约对赖子很有好感,不断地朝她搭话。确实,车窗外面的景色已经变成了一片鲜绿的颜色。 赖子逐渐对那位妇女的话腻烦起来了。起初同她交谈的时候,本是打算藉此掩饰自己内心情绪的,而现在却渐渐失去耐心了。 赖子想独自静坐一会儿,仍旧把自己锁在孤独之中,思索一下各种问题。 赖子的答话渐渐显得不耐烦了。也许因为已经感觉到这一点,身旁的妇女接下来便不大搭腔了。 穿过隧道,火车奔驰在清一色的崇山峻岭之中。列车行进的左侧,曾有湖水的一角闪闪发光,但很快就隐没在山脚背后了。 尔后的一段时间,火车不停地穿行在山峦峡谷之间。赖子始终在注意腕上的手表。与小野木约定的见面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两个小时了。她每看一次表针,小野木的动作便在眼里浮现一次。赖子心里知道,他很可能还在那里等待着。 小野木此刻正在担心,不久他就会知道赖子的背信行为的。赖子感到犹如万箭钻心。 时间在流逝,小野木在焦急地等待,这二者联结在一起,紧紧地勒住了赖子的心房。 大月车站到了。火车慢慢地停到站台边。 赖子站起身来。 “再见。”赖子想到小女孩,朝她告别了一句。小女孩又睁着大眼睛直盯着赖子看。 赖子下了火车。走在月台上的时候,开往东京的上行火车错开轨道进站了。因为是单线铁轨,所以它要在这里错车。赖子乘坐的那列火车一开走,待避的上行列车便启动了。乘上那列上行火车,便可到达东京,便能到达小野木身边。时间只消两个小时。而且,她好象有一种感觉,如果乘上那列上行火车,到达东京车站的时候,小野木很可能还在候车室里等着自己。 赖子头也不回地跑向出站口。 站前有通往河口湖的公共汽车。集体乘车的学生们正从那辆公共汽车里成群结队地走下来。 “……从这里一直往前,就能走到富士五湖(指富士山北麓的五个湖泊,即山中湖、河口湖、西湖、精进湖和本栖湖)。那一片山脚上面是茂密的林海。据说,假如走进那片森林,即使是很熟悉的人,稍有差池,也会找不到出来的路呢……” 小野木的这段话,重新在赖子耳边回响起来。那是去s温泉的途中,火车停在大月车站时,小野木告诉自己的。可是,站前的景象却看不出一丝林海的影子。眼前是一派普普通通的乡镇风光。赖子面前只有一条发白的路,它可能直通林海边缘。 林海之中 一 赖子走进大月车站前的出租汽车公司。 “您好。”小小的办事处有一名办事员,他低头致意,欢迎赖子。 “我想用一辆出租汽车。” “是。您到哪里?” “我……想看看富士山下的林海。” “林海?”办事员重复着赖子的话,反问道,“您讲的林海,是一直到西湖那边吧?” “这个,我不太清楚。我初次到这里,想请司机给带路。” “明白了。我马上派车。” 办事员退到里面去了。后面好象是司机的休息室,旁边紧连的是停着一排排汽车的车库。从车库里猛然钻出一个年轻小伙子,年纪有二十四、五,高高的个子。 “我陪您去。是到西湖吧?”他一面朝赖子低头致意,一面说。 “是叫西湖吗?我是想看看林海。” “到西湖就能看到啦。” 司机穿好上衣,戴正帽子,动作很麻利。然后,他坐进驾驶室,把车子开到外面,再次下车替赖子打开车门。赖子坐进席位。 “到西湖要多久时间?”车子跑起来以后,赖子从后面道。 “是啊,如果中途不停车,一个小时左右就能到。” 赖子看看手表,快两点了…… 大月这个镇子,形状细长。街上是一排排古老的房屋,触目皆是早年传下来的买卖人家。从镇里穿出去,紧接着便是一条田间公路。两侧山峦叠嶂。 阳光映得白色的公路闪闪发光。 大约过了四十分钟左右,右侧出现一个写有“三关登山口”的标志牌。一过那个估摸是“三关”的险要山顶,立时在左侧出现了富士山下原野的一角。 那原野阔大无边。随着汽车的行进,原野的斜坡逐渐把上部展露出来。 赖子在思虑着小野木。她深切地相信小野木还停留在东京车站里。一个是正站在东京车站等候自己的小野木;一个是眼下正在眺望富士山下原野的自己,赖子不由得感到这二者已是身居不同世界的人了。小野木那焦躁不安的身影,在眼下看到的景色之中,已经显得淡漠、虚幻了。 仅在一小时之前,她在火车上时,要到小野木身边去的愿望还是那样强烈。想到自己那时的心情,赖子本身也对此刻心境的变化感到吃惊。这仿佛是现实产生的作用,自己已经来在一个小野木无法到达的地方了。 是的,自己是在小野木已经无法到达的地方了。富士山脚下原野的这派光,与东京火车站迥然不同,同样的道理,小野木所处的位置距自己更显得格外遥远了。 无论小野木等到什么程度,反正自己已经身在一个他所达不到的地方了。 “太太,直接去西湖吗?” 司机头也不回地问道。 赖子不了解这一带的地理情况,因为没有了解的必要,她的头脑里只想着林海。 “那么,路上有什么可看的地方吗?” “有河口湖。”司机当即答道,“刚好路过,您去看看吗?” “就是呢。”赖子心不在焉地说。 司机大概把这句话当成同意了,便说:“如果是第一次来这里,您最好还是去看看。那里风景很美,最近修起了了望台,还架设了空中缆车。” 司机讲到这些的时候,颇有些自豪。 赖子的态度是无可无不可。既是初次来到这里,先去看看那个河口湖也不错。她心里并不激动。唯一的自我意识是本身正处于一个缓坡的半腰上。与其不得喘息地直线前进,还不如从从容容地逐步滑下去,这样才会来得轻松快活。 出租汽车开到河口湖了。湖畔是一片平凡的景象,排着一溜儿饭馆和土特产商店。屋顶多是红颜色和蓝颜色的。湖面上,有游览船和汽艇在游动。 “您下车吗?”司机问。 “不,算了。” 赖子没心思下车,只从车窗看看就足够了。 “河口湖最近也俗气啦。”司机一面掉转车头,一面说。他对客人不下车也抱有同感。 “凡是交通方便的地方全都这样。芦湖也好,中禅寺湖也好,全都逐渐庸俗起来了。” “那么,西湖也这样吗?” “不,西湖不一样。您到那儿一看就知道了,简直是别开生面。因为那里没有一家这么吵吵嚷嚷的商店,人去的也不多。” “从现在起,还要多长时间?” “嗯,还得四十分钟左右吧。您直接去那儿吗?” “请直接开去吧。” 赖子乘坐的出租汽车从一个类似东京郊外的村镇中穿行而过。镇上的房屋从眼前一消失,随即到了一片面积很大的树木之中。前面的路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 富士山始终在左侧,天气晴和,碧空如洗。赖子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地方观看过富士山。从顶峰到半山腰,全部覆盖着皑皑白雪。由于阳光的角度不同,布满白雪的沟谷里,映出复杂多变的阴影。半山腰以下,呈现出红颜色,再往下,便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山脚下,原野迤逦,一直伸延到路旁树林的枝叶之中。 这条路上,中途没有人家,也不见行人的踪影,偶尔有公共汽车和出租汽车驶过。 赖子乘坐的出租汽车到这里时,太阳已经偏西了。光线也好象减弱了许多,树林投在路上的影子拖得很长。 “您观赏完西湖,还要往前面去吗?”司机在询问目的地。 “前面有什么呢?” “有精进湖,然后是本栖湖。一般的路线,到那儿就折回来了。” “嗯。”赖子考虑了一会儿,“要看林海,是在西湖那地方吧?” “对的。” “那样的话,只到西湖就可以啦。” “原来是这样。太太好象特别想参观林海呢!确实,那个地方,东京来的客人是值得一看的。面积大得很。所以,谁若是走进去,如果没有村里人带路,就甭想再出来喽!” 司机讲到这里,又介绍道:“那附近有一座名叫红叶台的了望台。如果登到上面去观看,那片茫无边际的原始森林,一眼都望不到头。看着看着,甚至会产生一种恐怖心理。脑子里就会想到,哎呀,远古时代荒无人烟的日本,原来就是那个样子呀!” 车子仍旧奔驰在不见行人的道路上。路面确实很漂亮,紧旁边的树林,就是司机所说的原始森林的模样。 又往前跑了很长一段路,车子向右拐去。与刚才漂亮的公路相反,这条路很窄,只能勉强容得一辆车通过。这里两侧也全是茂密的树林。 “直接就能到西湖了。”司机报告说。 树林里辟出的这条路拐了好几道弯。每转过一道弯,树林就另具一番景象。正以为森林里全是红松和榉树,马上却出现了一大片山毛榉。再拐一个弯,又回到了原来的老样子。这条路照例也是杳无人迹。 桑园出现的时候,前方一片村落的屋顶跳进了眼帘。来到村落的入口,才知道这就是西湖了。村落里也没有一个人影。 汽车由村里穿出去,湖面迎着车窗迫近了。湖水湛蓝,比河口湖的颜色要深许多。 “到西湖啦,太太。”司机把车停住,赖子下了车。他告诉赖子说:“从这条路一直朝前走,沿着湖边可以穿到对面去。不过,正如您看到的,路很窄,而且非常难走。” 赖子让出租汽车等在那里,一个人沿司机指的路走去。从这里望过去,前方的湖面正遮在悬崖的阴影里。不知什么缘故,村落里阒无人迹。再稍向前,有几幢夏季野营时使用的带凉台的平房。 四周万籁俱寂。站在这里眺望西湖,只见对岸一式褐色的溶岩。溶岩上树木成林,象无边的海洋一样朝山脚下的原野蔓延开去。 远远地望过去,树木几乎都是一般高,平坦地罩在辽阔的原野上。这正给人以一种压迫感。假如有一场暴风雨劈天盖地降到这无边无际的密林里,那将会是一种怎样的景象呢?肯定将是林涛怒吼,树海发狂,枝干摇曳,轰鸣不止,犹如巨浪滔天,恰似惊雷震地。赖子仿佛沉浸在身临这种原始情景的幻觉里。 可是,眼前的湖面却风平浪静。也许因为连条鱼也没有,水面上不见一丝波纹。 赖子从没有见过如此孤寂幽静的湖泊。正对面便是富士山,但它与以往见惯的富士山不同,是一座保留着太古时期原始状态的火山。褐色的溶岩断崖,以及断崖上面一望无际的暗绿色的茫茫林海,都把倒影映在岸边的湖水里。原始状态的山脉、森林和湖泊,就是这样杂乱地交织在同一幅画面里。 这一切是绝不会融合到一起的。 赖子在那里默然伫立达三十分钟之久。虽然从站立的地方可以看到村落,但村落里却奇怪地没有一个人出来。身后便是一幢幢带凉台的平房,可是却使人感到好象是死人的房子。很久以前,赖子曾经做过一个梦,那梦境刚巧就是这种场面。她梦见自己从一座大山旁边走到某个地方,那里有各式各样的小房子。住在那些房子里的,全都是赖子所认识的已经死去的人们。那个梦竟奇怪地一直到现在还保留在记忆里。 现在看到那些弃置不用的平房,就正好是这么一种感觉。那一幢幢小房,有的屋门没有上锁,半开半掩;有的用钉子把门窗钉得严严实实。塌陷的屋顶,经风吹雨淋而变黑的木板墙壁,都使人感到这湖边的凄凉。 对岸的森林无路可通,连接西湖的道路只有赖子脚下这一条。司机说,再往前汽车就不通了。看来岂止是汽车,连人也无法走过去。 “……真有走投无路的路呢。” 那次穿过深大寺树林时,自己对小野木说过的这句话,又在耳边回响起来。“走投无路的路。”——记得哪本书曾讲到过,在爱尔兰荒无人烟的某个地方,就有这样的路。她觉得此刻自己所面临的境地,就正是这样一条路。 赖子忽然发现湖岸附近的森林里,有一幢白色的建筑物,那是一座现代化的建筑,看上去好象是什么人的别墅,孤零零地悄然矗立在那里。 大约是担心时间拖得过长了吧,司机朝赖子这边走了过来。 “怎么样?风景不错吧?”司机一面颇有顾虑地吸着烟,一面说,“只要进入那片林海,连村里人也会摸不清出口。因为里边一条路也没有。下面全是溶岩,简直就和热带的原始丛林一个样呢!” “进去的人里,也有没出得来的吧?” “哎呀,”司机略歪着头笑了,“这怎么说呢,说不定也许会有的吧!不过,那些人的尸体是绝对发现不了的。很可能有的人就是避开旁人自己走到林海里面去的。” “噢。” 这么长时间了,仍然没有任何人走过来。村里也没有一个人出来。真是个莫名其妙的村落。 “那是什么呀?”赖子指着那幢建筑物问。 “那是国际青少年旅行组织开设的青少年旅行者接待站,到了夏天或其他什么时候,学生们来住。现在大概清闲了。” 赖子默默地沉思着。太阳已经西下,晚霞映红了天空,深蓝色的湖面仿佛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红纱,连富士山顶的白雪都给染上了淡红的颜色。 “司机先生。”赖子说,“能到那个青少年旅行者接待站去讨杯茶喝吗?” “大概没问题的,因为现在正闲着。总之,还是让我奉陪您去吧!” 赖子同司机回到停车的地方。 车子重新穿过静悄悄的村落。树林里有条小路,树影之中露出那座白色的建筑物。 “从这座房子的旁边可以一直走到林海里去呢。”司机告诉赖子说。赖子由车窗探头向外望去。前面是一条羊肠小道,甚至不能说是一条路,不过,总算还能辨别出一条细线来。 车子驶到青少年旅行者接待站。 “我在这里等您。”司机说。 “可以啦。付给您车费吧。” 司机吃惊地望着赖子的脸,说:“怎么,您要在这里留宿吗?” 赖子微微地笑了,答道:“嗯。我来求一下试试。” “有道理,您好容易来一趟,恐怕还是这样好。这种地方夜里静得很呢!住一晚上还是值得的。” “我要求一下吧。劳您辛苦了。” 赖子付了车钱,司机立即钻进车里。出租汽车从正门前掉头朝原路驶去。在汽车开上原路之前,赖子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它离去。 出租汽车带着发动机的声响消失在林荫里。赖子迄今走过来的路到此断绝了。 一位六十上下岁的老太太,从门口伸出头来张望着赖子。 “突然来到您这里,对不起,能送我一杯咖啡吗?” 老太太朝赖子躬身答了礼。 走进里再,紧旁边就是一处小小的柜台。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看样子是老太太的儿子,正在柜台里边看书。左手是食堂,里面空无一人。 老太太把赖子引到食堂里。 顾客只有赖子一人。隔着面向阳台的玻璃窗,她看到林海的一角就在眼前。林木中几乎都是针叶树。 “这边的风景才好看着呢!” 老太太抱着咖啡壶,约赖子坐过去。赖子坐到能看见湖水的窗子旁边。 湖面的北侧是一座山,也许由于这座山的影响,湖水与方才见到的颜色有些不一样。水清依旧,但显得更青更黑了。湖面上笼罩着傍晚时分的霭雾。 咖啡很香。因为事先要好了的,所以旁边还放了一杯水。 赖子喝完咖啡,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小瓶。又从小瓶里往掌心上倒出一堆白色的小圆粒。圆粒碰到一起,发出细微的声响。 赖子喝了一口水,接着不慌不忙地把白粒分成三回放到嘴里,然后把水喝下去。杯子几乎都空了。 她心里很平静,就象眼里正在眺望的景色,一切都毫无异常。 赖子仍在观看那安静的湖面。看着看着,她忽然竟觉得湖面仿佛涌起了波浪。她觉得那是波浪…… 也许那波浪只闪现在赖子的眼睛里。那是异常孤独的波浪。在没有一个人看到的情况下,独有波浪在翻腾。可能由于波浪的缘故,赖子仿佛看到湖面裂开了一道缝,转瞬间似乎从底下冒出一个模模糊糊的东西。尽管她说不出那东西的形状,但总觉得有些类似于一座塔的尖顶。好象在这湖底建了一座白色的尖塔…… “客人,您要住在这里吗?” 那位青年正在身边站着。赖子的视觉重新折回平静的湖面。 “不。”赖子说,“马上就走。我只是想喝贵处一杯咖啡。” “汽车呢?”青年问道,“刚才好象已经回去了,您是让它在对面公路上等候的吧?” “是的。”赖子简短地答道。 离开空无一人的食堂时,她身体里还没有什么变化。 她在柜台处付了款。墙壁上贴着几张很有趣的旅游招贴画,青年按动开关,点亮电灯。 “叨扰啦!”她说。 “欢迎您再来。虽然夏天里年轻人拥挤不堪,但是……” “谢谢。”赖子本想道过谢就出去的,但她好象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走回来问道:“这座森林里都有哪些动物呀。” “噢。鸟儿多得很。还有野兔。” “野兔……” 赖子脸上浮起微笑。 青年把一份说明书拿给她看。 “林诲是一片人迹未到的原始密林,山毛榉、榉树、石槠橡树等树木,在散乱溶岩的裂缝里顽强地扎下根;枯立的树干裸露着白皮,倒下的树木横躺竖卧,好象匍匍在地的长蛇,枝干上长满着千古苍苔。倘若迷路误入这原始密林之中,连尸体亦难发现…… 赖子离开这座接待站。脚下的路,还是乘出租汽车来时的那条路。她登上一条坡道。一边是西湖的湖畔,另一边是林海的边缘。 还有一处是桑园。赖子沿桑园走了过去。 前面有一片农田。 方才乘车来时没有发现,此刻却看到农田里有两个人正在用镐头刨地,一位是老人,另一位是年轻女人,好象是儿媳妇。 赖子感到两条腿还很有力气,神志也没有变化。距离发生变化还有一段时间。 二 老人和儿媳看到一位城市打扮的女子正从田边的路上走过。 “喂,喂!” 老人叫住那位不熟悉的女子。 “那条路不对呀!往那边走,通不过去啊!” 那位女子停下脚步。 “请您再回到原来的岔路口去吧!从那儿一直走,就到通公共汽车的大路啦!” 在老人眼里看上去象东京人的那位女子朝这面低下头,好象在感谢老人的提醒。 “走进那条路,就一辈子也甭想再出来了哟。” 因为对面那女子又按原路朝前走去,所以老人笑着又补充了一句。 仅此而已。 接下来,老人和儿媳又毫不在意地重新干起田里的活计。刚入日暮时分的天空,仍旧清澈碧蓝,而森林里已经昏黑一团了。 两人仍在干着农活,儿媳妇无意中抬起眼睛。 “瞧。” 听到儿媳的声音,老人把脸仰了起来。 “刚才那女子往森林的路里跑去了吧?” 老人回头望去,什么也没看见。 “瞎说!你眼睛看花了吧。我对她讲得那么清楚,她不会到那边去的。” “可是,我跟里看到的就是那样。好象确实有个白东西急匆匆地走到森林那条路里去了。” “莫瞎说!我啥也没看到。你的眼睛出毛病了吧?刚才那女子肯定不会错走这条路的。” “是吗?”儿媳妇自己也半信半疑了。 “看见东京的女子,你的眼睛不好使了吧。” 老人又干起田里的活计。儿媳妇那样子似乎想讲点什么,却没有吭声。 “爹,”儿媳妇说,“天黑啦,不干了吧。” “好,不干了。”公公说。 “瞧!” 儿媳妇看见一个东西,突然叫了一声。 “啥呀?” “跑出来一只兔子!” 老人朝那边看去的时候,兔子已经钻进灌木丛了,只有那灌木枝头还在晃动。 就在这个时候,苍茫的夜色,已经降临到这片无边无际的林海上空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