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女人》 来自远方的呼唤 1 民子和津古敏夫是在昭和二十五(一九五○)年秋天结婚的。通过介绍人相亲并交往了半年,双方有感情就在一起了。不过,若论谁爱谁比较多,民子似乎吃亏一点。 两人交往的那段时间,民子经常利用妹妹启子。民子的家庭相当保守,所以她不好意思三天两头跟敏夫见面。这时候,启子就派上用场了。家里不准她们单独行动,两个人就没问题了——这是她们家的家规。 民子和敏夫每次约会顶多也就是去银座喝茶、吃饭、看电影,可以说了无新意。而且其中有一半有启子作陪。对民子而言,这颗妨碍约会的大电灯泡也是出门时不可或缺的通关符。 不过吃饭的时候要点启子爱吃的,就连看电影也必须去看她爱看的。 “你利用我,当然要付出代价喽。”她如是说。 散步的时候,启子也不会体贴地让姐姐他们走在前面,而是总把敏夫夹在中间,三人并肩而行。总之只要启子在,民子就完全没有正在与敏夫约会的感觉,不管做什么启子都要插上一脚。那年是启子在女子大学的最后一年。 启子一开始就喊敏夫为“姐夫”,说得好像姐姐和敏夫最终一定会结婚似的。虽然对民子而言,启子这样叫并不会令她不快,但启子以敏夫妹妹自居,总摆出一副热络亲昵的模样,则教民子不知如何责备。有时启子太不像话,终于惹得民子生气。 民子提醒启子收敛一点,结果启子马上眼珠子一翻,嗔道:“哟,姐姐吃醋了啊。”启子是双眼皮,眼皮略显浮肿,自带一抹红晕。因此每当她眼光流转时,总会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媚态。 这个妹妹真叫做姐姐的火大。 婚礼之后,民子和敏夫前往日光的中禅寺湖畔度蜜月。这是民子期待已久的,她哪儿都不想去,只想在岸边旅馆里优哉地住上一个星期。她觉得舟车劳顿地辗转各地,再不停地换旅馆投宿既不干净又不惬意。会选中禅寺湖,是因为当年毕业旅行她曾经来过,并就此爱上了这里。 他们所住的旅馆在一座以朱漆覆面、蓝石瓦为顶的古刹附近。其实附近也有现代感十足的白色饭店,但民子对新婚丈夫说想住在那种古朴、典雅的旅馆里,这是她的喜好。 虽然赏红叶的季节已近尾声,但游客还是不少。由于他们俩表示将住一个星期,所以旅馆特地替他们保留了一间不错的客房。只要往缘廊上的藤椅里一坐,便可以饱览整个湖面。能把对面男体山1的肌理纹路看得一清二楚,依稀可闻湖面游船上的音乐,随风一会儿飘近,一会儿又飘远。 1男体山也称二荒山、日光山和下野富士,位于栃木县日光市的日光国立公园,高两千四百八十六米。在中禅寺湖北岸。 两人就这样过了两天。 没想到第三天中午过后,柜台来电说“有您的访客”。 “访客,会是谁呢?”敏夫看着民子问道。 民子有种不好的预感。由女服务员领来房间的人果然是启子。 “午安。”启子说道,同时来回审视两人的表情,嬉皮笑脸的。 “小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民子问。可若真有什么事,应该会先打电话过来。 “没事,我想散散心,就跑来了。今天我要在这里住一晚。”启子答道。说罢把短裙的裙摆一掀,大大方方地坐下了,依旧是一副“我说了算”的样子。 “妈同意你过来?她没说什么吗?” 怎么会这么没有常识?对母亲的不满使民子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 “不是。”对方倒是心平气和,“我跟妈说要去藤泽的叔叔家玩才跑出来的,可是我临时想来姐姐这里看看。” 说着说着,她突然把视线移向窗外,大喊道:“哇,好棒的景色。” “算了,让她玩个痛快吧。”敏夫无奈地安抚着民子。 2 入夜后,三人沿着湖畔散步。从旅馆出来往右转,是个灯火通明的小镇。他们选择往左走,一路上风景不错,却幽暗寂寥。左边傍着山壁,黑漆漆的森林似乎永无止境。 浓雾氤氲,遮住了整片湖,晚上还能看到乳白色的雾气在飘移。一开始路上还时不时遇到了几个人,然而还没走出五六间1远,前方就看不到有人了。远方的灯火像透过毛玻璃照出来的,晕成一团。 1旧制长度单位,一间约为一点八一八二米。 湖的另一边隐约传来人声,好像有人正在划船,但雾太大,什么都看不到。有人在唱歌,声音听起来挺年轻的。三个人来到外国大使馆的别墅前,室内明亮的灯光流泻而出,这光好像也被水沾湿了,晕开了。 启子独自快步走在前面,她的身影好像精灵一般轻盈,最终消失在白雾笼罩的墨色森林深处。大概是觉得尴尬吧?敏夫刚这么想,看不清楚的远方突然传来很大的声音。 “姐——夫——” “姐——夫!” 连声音都像被雾气濡湿,语尾划过水面,戛然而止。 只要不回答,她就会一直喊,喊到有回应为止。这样的作风也未免太固执了。 “真拿她没办法。”敏夫说。 民子马上厌恶地附和:“是啊。” 然而敏夫与妻子不同,他心里并不讨厌,甚至有种甜滋滋的感觉。此时他言不由衷,觉得情感上也和妻子有了分歧。 从漂在湖面的小船上传来男子揶揄的声音,他模仿启子,呼喊着“姐夫、姐姐”。那声音也滑过看不见的水面而来。 启子跑了回来。 “好棒。”说着自己拍起了手,“在这么浓的雾里奔跑感觉好好哦,好像要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般。” “别闹了。”民子斥责道,“丢脸死了。” “哎呀,”启子拍打着姐姐的肩,“有什么关系嘛?在雾里叫你们,真的很棒啊。” “大吼大叫的,真没教养。” “怪人。” 启子突然退后,与民子拉开两三步的距离,端详起她的侧脸。夜色昏暗,民子看不清楚启子脸上的表情,但能想到启子略微浮肿的眼皮下肯定正露出惯有的嘲弄眼神,这让她十分火大。 当天晚上,他们请旅馆服务员在房间里铺了三张床,并排睡下。旅馆客满,腾不出其他客房了。民子睡在中间,她很难平心静气地接受妹妹像之前掺和银座的约会一样,连度蜜月都要来凑热闹。 “我说你啊,一声不响地跑来,家里肯定担心死了。” 民子躺在床上说道。除此之外,她也说不出更多抱怨的话了。 “放心!我明天就回去。”启子刻意模仿列车员小姐的腔调,语尾拖得很长。 “夜雾,真棒,晚安。”说完翻过身背对姐姐,拉上棉被蒙住脑袋。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启子竟然厚着脸皮说想去汤之湖一带走走。 “不行,你得回去了。”民子皱眉道。 “没关系,我只坐车绕一圈,中午以前一定能赶到缆车站,傍晚就能回到东京了。拜托啦,我难得来一趟,就让我看过再回去嘛。” 启子都盘算好了。这时候不得不佩服她,明明是不请自来,还说什么难得来一趟,民子一想到这里就有气。偏偏敏夫还在一旁打圆场,插嘴道:“没关系啦,我也想去看看,咱们就去吧!”看来丈夫和启子是一个鼻孔出气,可是民子也不好发作。 车子向汤之湖前进。途中他们参观了鳟鱼养殖场,欣赏了瀑布,经过战场原,抵达汤之湖。启子说想沿着湖畔的森林步道散步,询问司机后得知步道全长约两公里。 “会来不及的。”民子明白地表达不满。 但启子却说:“没问题的,两公里三十分钟就走完了。”并迅速下了车。 湖岸边是青翠的山峦,算不上登山步道的羊肠小径沿湖而辟、穿越树林。由于无法并排而行,因此启子走在最前面,然后依序是敏夫和民子。小路另一边是茂密的灌木林,透过缝隙可以看到在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另一旁则是好像有猴子出没的陡峭山壁。 “好可爱的湖啊。”启子停下脚步说道。没错,湖不大,顶多可算一片大池塘,湖面上倒映着四周山峦的碧影,只有一名钓客正在泛舟垂钓。 这时启子突然尖叫一声,转身牢牢抱住紧跟在后的敏夫。原来是一条闪着光的蛇出现在路上,正慢慢地钻进草丛。 受到了惊吓的启子顺势向敏夫靠去,这也算很自然吧!可是民子觉得没有那么单纯。 “讨厌的家伙。”民子在丈夫背后啐道。 3 敏夫和民子的新居位于高圆寺。 他们原本以为启子会三天两头过来叨扰,没想到搬来后她一次都没来过。以前黏得那么紧,怎么一下子说不来就不来了。 “小启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民子张罗早餐时,或是在客厅读报纸读到一半时,敏夫总会有意无意地问起。 “是啊,她这个大小姐本来就反复无常的。”民子随口应道。说完之后才惊觉,所谓的“反复无常”有两种意思。 之前启子缠着夫妻俩,硬要当电灯泡的行为总让民子很难一笑置之。虽然可以解读为少女的天真无邪,但她就是觉得怪怪的,不由得心生排斥,感觉不愉快。不过嬉皮笑脸的妹妹根本不给她这个姐姐抗议的余地,如果民子不留情面地点出来,启子肯定羞愧得无地自容,但民子又不想让人家笑她小气,只好隐忍不发,如此一来反而更火大。 民子不认为妹妹对丈夫津谷敏夫是认真的。她觉得妹妹从小就羡慕她所拥有的一切,这次的迷恋也只是那种情感的延伸罢了。然而,妹妹的反复无常、三分钟热度,还是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自从他们搬来高圆寺后,妹妹就不再来访了,这还蛮像她的作风的。东西摆在眼前时,她会很想要,可一旦离开了视线,她就忘得一干二净。这种反复无常的个性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不过,这次的反常对民子而言可是好事一桩,民子不再无端地感到焦躁,真是太好了。早在敏夫提起之前,民子就已经发现了,原来自己比丈夫更早意识到妹妹的存在。 民子偶尔会回娘家,多半选在中午回去,所以很少与还在学校里上课的启子碰面。 “启子最近都在干什么?”民子问母亲。 “听说好像在跟学校里的某个男生交往。”母亲露出苦恼的表情。 “真的假的,没问题吧?” “那孩子看起来浮躁,其实头脑还算清楚,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吧?” “她明年就毕业了吧?毕业以后,赶快让她嫁人吧!” 民子如此说道,说完后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意识到这句话隐含着对妹妹的冒犯,说穿了,就是私心作祟。 “也对。”母亲面带愁容,意兴阑珊地答道。 民子回到高圆寺的家,一边准备晚餐,一边犹豫着要不要把启子的事告诉丈夫。她不敢毫无保留地讲出来,怕看到丈夫的反应,她有这样的顾虑。 因此,丈夫回到家后,她帮他更衣、两人面对面吃饭时,她什么都没说。其实她很想说,只是拼命忍着不说。 然而,当她看到丈夫趴在榻榻米上悠闲读报的模样,还是忍不住了,以揭发秘密的口气说道:“听说启子最近跟男同学玩在一起。我今天回去,妈好担心呢。” 正在看晚报的丈夫头也不抬,只“哦”了一声,没说什么。换作平常,他肯定会兴冲冲地凑过来讨论,可今天却低着头,连动都懒得动。 民子仿佛看到了丈夫内心的波动,至少他的内心绝不平静,为了隐藏那份波动,他不敢抬头,而是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只能这么想了。她感到有些震惊,果然不出所料的念头在她心底蠢蠢欲动。敏夫花了很长时间才把报纸看完,接着坐起身来,开始扯一些毫不相干的话题,这让民子很不高兴,觉得他太刻意了。敏夫似乎也察觉到民子在闹脾气,自讨没趣的他只好讪讪地闭上嘴巴。此后,夫妻俩就绝口不提启子的事了。 那天之后,民子又回过几次娘家,当然也有机会接触到启子。但所谓的接触,不过是打个照面。姐妹俩根本没时间像从前那样好好地聊天。 “启子,你怎么不来我们家?” 她一说完,启子马上皱起那很有特色的直挺鼻子,笑道:“也不知怎的,我最近有很多事要忙,改天一定去打扰。” “你别玩得太疯,妈会担心的。” “没事的。”她就这样笑着与民子擦身而过,匆匆忙忙地出去了。难得有机会见面就这么结束了。民子觉得每次看到她,都感觉她又变得更成熟了些。 4 敏夫在那年冬天被调往北海道分店,此时民子已有孕在身,医生判断她的身体状况没有问题,所以她也跟去了。他们原本以为北海道会很冷,但因为室内的暖气设备相当完善,感觉反而比在东京的家还温暖。 春天来临,民子在四月中旬产下一名男婴,东京的娘家捎来祝贺的礼品,跟着礼品一起寄来的,是母亲写的有关启子的信。 启子已经毕业了,原本以为她要出去找工作呢,没想到竟然说要嫁人了。本来是好事一桩,可对方是个年纪大她十五岁的中年男人,老婆死了,留下两个孩子,启子居然说要嫁给他。 当然,我们极力反对,可启子根本听不进去,你爸都快气死了。想说如果住得近的话,你可以回来劝劝启子。若真有困难,就请你写封信给她,教她别做傻事吧。 看完信后,夫妻俩面面相觑。 “启子是怎么搞的?哼,竟然想嫁给大她十五岁又有两个拖油瓶的男人。”民子皱起眉头。 “爱上了也没有办法。或许时下的年轻女孩都觉得中年男子特别有魅力吧?”敏夫平心静气地说。但看在民子眼里,却觉得丈夫好像没什么精神。 “老公,你来写封信给启子,怎么样?” 因为由你来写的话,启子肯定会听的。这句话隐含着这样的坏心眼,民子自己也意识到了。 “我说的她怎么会听?还是你写吧!”丈夫想都不想就拒绝了,夫妻之间的气氛登时变得凝重起来。 两个月后,启子的喜帖寄来了。她终于不顾父母的反对结婚了。喜帖上写着,如果时间允许,希望你们来东京参加我的婚礼。不过敏夫因为工作走不开,民子又推说刚生产完,婉拒了。 母亲在随后捎来的信上写着:“当时启子吵翻了天,说如果不让她嫁给那个男人,她就要去死。对方是某公司的小职员,这辈子都不可能出人头地。” “真讨厌。”民子读完信后,在一旁喃喃自语。 “既然他们彼此相爱,旁人就别再多嘴了。”敏夫的语气出奇的冷淡。 什么彼此相爱,民子打死都不相信,光想就知道那个年近四十的男人是什么德性。这样的男人,启子才不会看上眼呢!启子这次的行为,就好像蒙住自己的双眼,不顾一切地往火坑里跳,根本就是不要命了。 然而,婚礼结束后照例派发的印着新婚夫妇名字的谢函还是寄到了家里。民子瞪着卡片外的镶金框,觉得自己好像赤脚踩在泥潭里,感觉很不踏实。丈夫回来后,她把谢函拿给他看,敏夫只瞥了一眼,就默默收进信封里。虽然没有任何明确表示,肩膀却无力地下垂。民子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空虚和丈夫的空虚产生了共鸣,心中对丈夫的爱意如潮水般涌出。 自那之后还不到两个月,东京的母亲就寄来了限时信,信上说启子跟别人私奔了。母亲的字迹很凌乱,只说对方是启子大学时期交往过的男同学之一。 民子用公共电话打到丈夫的公司,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老公,大事不好了,启子离家出走了。”她没办法在电话里讲出“私奔”两个字。 “什么?”敏夫搞不懂离家出走是什么意思,追问了两三次。 “是吗?好。”最终丈夫以不慌不忙的声音应道,挂了电话。他一副谈公事的口吻,民子也不好再说什么。 回到家的敏夫换好衣服后慢条斯理地读起信来。民子的母亲在信上说:“启子不知道跑去哪里,你爸爸大发雷霆,说要跟她断绝父女关系。如果她去找你们的话,请通知我一声。” “不会吧?她会到这里来吗?”敏夫将信丢到一边,说道。 “启子怎么搞的?!当初吵着要嫁,不一会儿工夫就把对方甩了。她到底在想什么?” 民子说完后,敏夫喃喃自语:“真拿她没办法。” 这话并非责备,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宠溺意味。民子本能地察觉到了。 从母亲寄来的第三封限时信中,他们得知了启子的下落。那个男人在老家九州的煤矿坑当办事员,启子目前与他同居。 “听说她之前就很喜欢那个人。”民子对丈夫说道。 “是吗?”敏夫只抛出这句话。然而,从这句简短、暧昧的回答里可以感觉得到,他打心底里否定这种说法。真相如何我知道,不过我没办法说出来——他的话里隐约透露出这层含意。 那之后又过了一年,第二年敏夫被调回总公司,夫妻俩回到东京。 父亲年纪大了,母亲看起来也比实际年龄更显苍老。 “启子怎么样了?”民子见面就问。 “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们写信给她,她也很少回信,只说既然爸爸已经跟她断绝了父女关系,我们就别再替她操心了。” 民子也曾往从母亲那里获知的启子的住址写过两三封信,但都没有回信。 这让她明白了一件事,启子目前的生活绝对不幸福。 5 半年后,敏夫到福冈分店出差。 公事比他预期的提早一天完成,敏夫突然兴起,生出去探望启子的念头。不,应该说他心底早就有此打算了。 离开东京时,民子曾突然冒出一句:“你去看一下启子吧。” 当时他只是淡淡地应了句:“事情很多,不知道有没有时间。” 但事实上从那时起,想去探望启子的念头就已经在他心里蠢蠢欲动了。总觉得只要是跟启子有关的事情,妻子就会很紧张,所以他尽量表现得低调。 敏夫心想贸然跑去也不太好,于是先发了一封电报给启子,说明天会从福冈坐火车去探望她。当天晚上,他在旅馆里睡得不太安稳。 启子住在名为幸袋的偏远小镇,必须从离福冈几站远的车站转搭支线,途中再转搭另一条支线才能抵达。透过车窗,沿途所见尽是堆叠成三角形的煤渣山,让人觉得真是深入到筑丰煤矿矿区了。一想到在东京读过女子大学的启子竟然能屈居在这种小地方,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刚走出幸袋的简陋车站,敏夫马上听到有人在叫“姐夫”。 他已经好几年没听到启子的声音了。 启子除了变得比较成熟以外,其他还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只是少女的稚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妙龄女子的美丽风华。原本以为她会很憔悴的敏夫不禁有些意外,不过,她的身影有些落寞。 “好久不见,你还是老样子吧?”敏夫问。 “哎呀,明知故问,早就不一样了。”她仰头笑道。这举动也跟从前一模一样。 “你先生呢?” “有人脸皮薄,见不了世面。不好意思,你还特意发电报说要我们一起来。” 她没有指名道姓,但很明显是在讲她先生。 “我们去河边走走吧?”启子提议道。 看来,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请他到家里坐坐。敏夫也觉得这样正好,他还在担心跟她丈夫见面时会有多尴尬呢。 河床很宽广,却只有细细的水流流过河床中央,芦苇和野草长得很茂盛。河床两边被开辟成菜田和麦地,许多头放养的牛漫步其中。 两人并肩走在堤防的步道上。 敏夫本想从搬去北海道以后所发生的事问起,但还是放弃了。因为启子的表情好像不希望他问,而他也觉得太残忍了,不知如何开口。 “姐姐还好吗?”启子问。 “好啊,她很担心你。”敏夫说。 启子呵呵地掩着嘴笑,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啊,对了,宝宝还好吗?” “嗯,调皮得很。” “是吗?那就好。” 这句话听起来似乎有种说不出的感慨。敏夫移开视线,启子连忙低下头来。 敏夫吓了一跳,这时他突然了解了某件事。 “你自己呢?”敏夫看着远方的煤渣山,问道。 她抬起脸,摇摇头,默默地笑了,那动作好像在嘲笑自己。 堤防下的麦田里,绿油油的麦穗一径向上,有个年轻人一边吹着麦笛一边走在高及腰际的麦丛里。敏夫和启子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 “是诗人吧?”启子呢喃着。她在说那名吹麦笛的青年。 敏夫突然脱口而出:“换做从前的你,一定会躲在那片麦田里,大声呼唤我们。哎,就像那一次,我们在大雾笼罩的中禅寺湖一样。” 启子依旧没说什么,只是泛起淡淡的微笑,那张脸有着难以形容的落寞。 两个小时后,他们折回车站。两个小时里他们讲的话就只有这么多。不过,敏夫从启子身上领悟到了许多。 火车来了,两人在检票口告别。透过晃动的车窗,能看到启子正满脸笑容地不停挥手,好像他们的分别只有十天,不久还会再见面似的。 敏夫找到位子坐下,独自流下眼泪。今天,他总算了解启子的心情了。 夫妻俩在高圆寺建立起新家庭后,启子就再也没出现过;搬去北海道,妻子生下孩子后,她则好像迫不及待似的甘愿嫁给年纪大那么多的男人当续弦,旋即又跟其他男人私奔……这一切的原因,在她问候孩子的那一瞬间,从她那无法掩饰的感慨表情里流露出来,敏夫完全明白了。 启子爱慕着自己。每当他们夫妻俩的生活又稳定一步,她就把自己放逐得更远一些。她想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放任自己一步步地沉沦下去。 她跟男同学厮混、成为别人的后室、私奔……种种荒唐行径不都是为了呼唤远方的自己吗? “姐——夫——” “姐——夫——” 她躲在中禅寺湖的迷雾中呼唤自己的声音又在敏夫耳边响起。 敏夫回到东京后才过了一个月,就又听到启子跟有家室的煤矿工人私奔的消息。 敏夫仿佛又听到了启子的声声呼唤。 首次刊载于《新女苑》·昭和三十二年五月 卷首句之女 1 主编石本麦人在校完俳句杂志《蒲之穗》四月号的稿子后,和几位俳句同好——山尾梨郊、藤田青沙、西冈静子——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今天的聚会一如往常,在行医的石本麦人家中举行。 “医生,这个月也没收到志村幸子的稿子。”经营二手书店的山尾梨郊说道。 “嗯,看样子是不会有了。” “连续三个月没寄稿子过来,她的病情是不是很严重?” 在贸易公司上班的藤田青沙转过头问麦人。青沙在这些编辑委员当中算是最年轻的,二十八岁,单身。 “这个嘛,听说是胃溃疡。” “胃溃疡有那么严重吗?不是开刀就能治好吗?” “一般医院是这样做的啦。不过,她待的那种地方会马上替她动手术吗?”麦人歪着头说。 他说的“那种地方”指的是位于邻县h市的一所名为“爱光园”的疗养院。众人口中的志村幸子是一名女性读者,从去年开始经常投稿到《蒲之穗》杂志,她的作品曾经被麦人选中作为杂志卷首语。在她的署名“志村幸子”前面,总会以小号铅字打上“爱光园”,这应该是她的住所。也就是说,她是住在那所疗养院的患者。 “不能马上动手术,该不会是医疗费的问题吧?”梨郊替青沙问道。 “费用肯定不够。不过,是不是因为这一点而不能动手术的,我也不太清楚。怎么说呢?那种地方能提供的医疗服务也很有限吧?” 麦人经营的诊所一向生意兴隆,说完他推了推眼镜,望着其他三人。 “好可怜哦。”西冈静子说道。身为课长夫人的她育有两个孩子,从她身上完全感受不到生活的压力。 “她身边没有亲人了吗?” “既然都住进疗养院了,应该没有吧?”麦人叼了根烟说道。 “她,多大岁数?”梨郊问。 “之前我收到过一次她的信。哎呀,就是我们把她的作品放在卷首之后她寄来的谢函。就信的内容来看,应该三十二三岁吧。” 听到麦人这么说,西冈静子露出诧异的表情,大概是因为对方和自己的年龄差不多而惊讶吧? “应该结过婚了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方便过问人家的私事。”麦人微微眯起眼看着梨郊。 “不过,我是说真的,我觉得有必要再写一封信给她,像她这样连续三个月都没稿子寄过来,确实不太寻常。” “再写一封?” “嗯!不瞒你说,上个月我写了封信去慰问她,顺便鼓励她多多投稿。她已经缴过两次会费了,我跟她说今后不缴也没关系,因为我觉得她不同于其他投稿者,她比他们优秀多了。” “确实。”西冈静子也有同感。 “我一直在注意她,毕竟她的作品已经登上卷首好几次了。” “然后呢,她有回信吗?”青沙问。 “连只言片语都没有。在那之前,她还很热心地持续投稿,所以我才担心她的病情是不是加重了?”麦人从口中吐出烟雾。 “医生,”青沙说,“请你一定要再写信给她。如果她因为病情严重无法投稿也没关系,重点是表达我们的关心。” “嗯,其实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事实上,我想到幸子写的某个句子——幽居之人,逗弄掌中蓑虫为乐。看来她真是个无依无靠的孤独女子。” “蓑虫吗?原来如此。” 麦人以拿烟的那只手的肘部抵着桌沿,翻了翻白眼,其他三人都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这件事敲定之后不久,为了五月份的杂志编务,四个人又聚在麦人的家中。 “医生,还是没来吗?”藤田青沙问道。 “什么?哦,你是说志村幸子的事吧?” “是的。我把这期投来的稿子翻了一遍,就是没有她的。” “是啊,没来。我写好的信寄出去了,也没有回音。其实她请人帮忙回信也可以啊,别人应该很乐意吧?”麦人的语气显得有些不满。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西冈静子呆呆地问。 “该不会死了吧?”梨郊朝麦人伸了伸脖子。 “如果死了,疗养院那边会通知的。可既然活着,应该会回信才对。” “该不会是爱光园那边疏忽了吧?” “嗯……”麦人的眼神表示他认为这很有可能。 “我想她应该还活着,如果死了,爱光园那边说什么都会通知我们的。因为我们不但主动写信过去,还按月寄去杂志。”静子插嘴道。 “我也赞成静子的说法。”青沙说,“她可能病得很严重吧,重到就算能拜托旁人读信,却没有力气口述请人代笔了?” “也对,”麦人改变了想法,“是有这个可能。干脆去问问爱光园的负责人好了。” “对了,医生。”青沙说,“下个月月初,a分部不是有诗友会吗?医生您打算出席的吧?a分部离h市很近,坐火车只要四十分钟。选在诗友会前后去一趟爱光园,您觉得怎么样?您亲自去看她,她一定会觉得很荣幸。那天是星期天,我可以陪您一起去。” “你还真热心哪。”麦人笑道,看着青沙的眼睛在镜片后面眯成一条线。他是个老烟枪,每次大笑必定会露出一口黑牙。“呀,不过我觉得这个主意很好啊。从a分部去h市确实很近。青沙君如果愿意陪我去的话,我当然荣幸之至。” “医生,也请您代我问候她。”静子略低下头说道。 “没有亲人的人,真的很可怜。” 梨郊说如果那天不用照顾生意也想一起去。于是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 2 麦人和青沙在五月某个晴朗的星期天前往《蒲之穗》a分部参加诗友会。a分部属于东京都,不过在紧邻邻县的郊区。原本说好要来的梨郊因为要打理二手书市的摊位,临时爽约了。 诗友会在三点结束。分部的人再三挽留,但麦人推说还有其他事要忙,便与青沙离开,坐上了前往h市的火车。从车站到爱光园还有六公里,一上巴士,就能看到一望无际的麦田和油菜田,以及远处闪闪发亮的大片沼泽。这一带是水乡泽国。 爱光园隐于树林之中,三幢木造建筑老旧不堪,光外表就有一股阴森感。唯有玄关前的花坛里,杜鹃花像发了狂似的恣意绽放。 两人一走到布满尘埃的接待室门前,马上就有一名护士打开小窗,探出头来。 “我们是来看志村小姐的,志村幸小姐。”青沙说。(志村幸子系笔名。) “志村幸小姐?”脸颊瘦削的护士在窗子里偏着头,“啊,那位小姐已经出院了。”说完盯着两人看。 “出院?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嘛,大概三个月前吧。” 麦人和青沙面面相觑。 “那她已经康复了吗?” “呃,这我就不知道了。”护士露出暧昧的神情。 “那她现在的住址你知道吗?我的意思是,你知道她出院以后住在哪里吗?” “这个嘛……” 麦人适时递上名片。 “这是我的名片。如果院长先生在的话,我想向他请教一下志村小姐的事。” 护士端详着那张名片,上面印着麦人的真实姓名及医学博士的头衔。 “请您稍等一下。” 语毕,护士那张瘦削的脸孔便消失了。到她再度出现,带领两人前往简陋的会客室时,已足足过了一支烟的时间。 院长是个年过五十的胖子,气色很好,红光满面,看上去与这幢建筑很不搭。他拿着一张病历。 “您这么忙还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我们是来看志村小姐的,不过听说她已经出院了?”麦人说。 “是的,二月十日办的出院手续。”院长看着病历回答道。 “她已经康复了吗?” “请你看一下这个。”院长递出病历。 麦人摘下眼镜,眯起眼睛,仔细阅读上面的文字。 “原来如此。”麦人终于抬起头来,戴上眼镜。 “她本人自然不知道这件事啰?” “是的,我们一直对她说是胃溃疡。”院长答道。 之后,麦人和院长又互相问答了两三回合,其间掺杂许多德文的医学术语,一旁的青沙完全听不懂。 “谢谢你。”麦人说,“我们没见过志村小姐,是因为她经常投稿到我办的俳句杂志,才想来探望她的。” “听你这么一说,志村小姐的枕边确实经常摆着俳句杂志。”院长说。 “她写得可勤了。只不过这三个月来一直没收到她的稿件,我们不知道她怎么了。”麦人说。 “三个月,那不就是志村小姐离开这里的时候吗?时间点还蛮吻合的。” “可是,在那种情况下出院,不是让自己活受罪吗?有人来接她吗?” “有。”院长点点头,“她的未婚夫。” “未婚夫?” 麦人和青沙同时一脸惊讶地看着院长。 “事出突然,看来我得花些时间向你们解释一下了。” 之后院长微笑着道出事情的原委。 志村幸子本名幸子,是个孤苦无依的女人。她出生于四国的m市,户籍也在那里。大约去年时,爱光园为院内的患者举办社会性大众募捐,这是该园每年的惯例,报纸都会报道。结果,一位住在东京中野、名叫岩本英太郎的先生寄来五千圆和一封信,信上说他是四国m市人,如果院内有他的同乡,就把这笔钱捐赠给对方,权当慰问金。经调查,院内只有志村幸子符合这一条件,于是院方把这五千圆都给了幸子,并将这一结果告知岩本,幸子好像也写了封信向岩本致谢。 然后,岩本那边又写了封信来慰问幸子,幸子也回了信。就这样书信往来三四次后,某天,岩本英太郎竟亲自跑来探望幸子。他三十五六岁,长得一表人才。那次来访他还带给幸子三千圆,亲切地安慰过同乡的患者后才打道回府。 自此之后,岩本总共又来过两次。也不知是怎么结下的缘分,岩本和幸子之间似乎产生了感情。今年一月底,他来见院长,说要娶幸子为妻,想接她回去。他打算用自己的方法帮助她恢复健康。 “要接她回去也行,但你知道幸子小姐得的是什么病吗?”院长先把丑话讲在前头,“不瞒你说,她得的不是胃溃疡,虽然我们都跟她这么说,但她实际得的是胃癌。就算跟你结婚,也难保能活过这半年哪。”——院长据实以告。 岩本似乎大受打击,面有难色地想了许久,然而,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不,既然如此,她就更可怜了,我不想让她死在这种地方,三个月也好,半年也罢,我希望她最后的人生是幸福的,我想让她死在家里。”他沉痛地向院长央求道,院长听闻这番话后深受感动,因而答应了他。 “原来如此,既然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志村小姐总算可以抓住人生最后的幸福了。”麦人听完后说道。 “那你知道那位岩本先生的住址吗?” “我知道,当时我抄下来了。” 院长唤来护士,这次是一名年轻护士。按照院长的指示,她拿来一本笔记簿。 “中野区xx町x号。” 麦人把住址抄在自己的记事本里。 “对了,之前我们曾寄过两封信到这里给志村小姐,不知可有帮我们转寄到这个新地址?”麦人问道。 院长向护士确认此事,护士说那些信确实都已贴上转寄地址,丢进了邮筒。 “寄给已出院患者的邮件,我都交代她们一定要确实转寄出去。”院长再度强调道。 3 “这就怪了,她没有回信。”麦人歪着头,“没有回信,是不是代表出现了最坏的结果?” “这个嘛,很难说。就她二月时出院的情况来看,我估计她顶多还有四个月的寿命。”院长说道。 麦人默默地抽着烟,一旁的青沙表情凝重。这时,三人头顶上的电灯突然亮了。 他们离开爱光园时,附近一带的麦田已笼罩在暮霭之中了。 “志村幸子死了吗?” 在乡间小路旁等公车时,青沙问一旁的麦人。 “或许死了吧。我看过她的病历,癌症的症状十分明显,而且恶化得很快。”麦人弓起圆滚滚的背说道,“今天是五月十日吧?院长说她是二月十日出院的,刚好三个月。或许有这个可能。” “如果真是那样,未免太可怜了。”青沙幽幽地说道。 “嗯,不过,在最后关头有那么一个好心男人出现真是太好了。有很多患者在疗养院那种地方寂寞地死去呢。往好的方向想,志村幸子算是幸福的,临死之前还能谈一场美丽的恋爱。” 那天晚上,两人很晚才回到东京。 麦人一觉睡到天亮,好梦正酣之际,青沙突然来访。 “你也来得太早了。” “我正要赶去上班。医生,昨晚回去后我翻开杂志,把幸子写的诗句重读了一遍。”青沙那双年轻的眼睛闪闪发光。 “那时她果然正在谈恋爱。她最后一次投稿的作品中有一首诗是这么写的——望春风,病榻缠绵犹梳妆。说的应该是她在简陋的病床上等待岩本的到来。” “原来如此。”麦人揉着惺忪睡眼,“看来幸子是幸福的。” “医生。”青沙凑上前来,“我想知道幸子现在怎么样了?如果她死了,我想替她上炷香。我记得医生您抄下了幸子新家的地址,请告诉我,我下班后想过去看看。” “这样啊……”麦人站起身来,从西装口袋里拿出记事本,戴上眼镜。 “在这里。” 青沙拿出自己的记事本,抄下地址。 麦人看着他点了根烟,说道:“看来你从昨天就一直挂心着幸子啊!” “一想到她那些作品都是由我们评选的,就有一种亲切感。”青沙把记事本还给麦人后说道。 “是啊。”麦人理解地点了点头。“我们杂志曾选用她的作品作为卷首句,这真是极难得的缘分。行,你就去看看她吧。” 青沙点头告辞了。麦人也起床梳洗,准备去工作了。 完美地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本业是医院院长的麦人洗了个澡,正打算小酌一番时,青沙又来了。此时是晚上八点左右,青沙的脸色不太好看。 “去了吗?” “嗯,去了。” “是吗……辛苦你了,来喝一杯吧?” 麦人把杯子往前推,青沙却没有马上接过。 “然后呢?” “她死了。”青沙声音粗哑地说道。 “果然。我一看你进门的脸色就猜到了,真是遗憾。”麦人的声音也闷闷的,“那你上香了吗?” “这个……他们已经搬走了,听说早在一个月前就搬走了。”青沙拿起杯子说道。 “搬走了?那你怎么知道幸子死了?” “附近邻居告诉我的。事情是这样的……”青沙娓娓道来。 青沙下班后,按照记事本上的住址,在六点左右找到了幸子位于中野的家。那个地方从车站走路过去还要二十分钟,非常偏僻,不过总算找到了。附近全是住宅区,他要找的岩本家在很里面,是一幢不大的老房子。可他找上门以后才知道这里住着其他人,前任房客岩本先生在一个月前、妻子死后不久就搬走了。 于是青沙又找到房东,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房东说岩本是去年十一月来租房子的,自我介绍说在丸之内一带的公司上班,是个单身汉。岩本经常出差,一个月大概有二十天不在家,门窗始终紧闭着。邻居们议论纷纷,说花那么多钱租房子实在浪费。不过,他在家的时候可以隔着围墙看到他打扫的身影,只是这种情况不多就是了。 然而今年二月左右,突然冒出一位太太。太太从没出过门,听说卧病在床,有一位陌生的医生一个星期会来看诊两次。岩本依旧经常出差,大概是忙不过来吧,他请了一名看护帮忙照料,那名看护也很少出门。听说东京山手一带一向如此,邻居们互不往来,所以他们家的情况也没人清楚。 就在四月初的某一天半夜,岩本家门口数度传出汽车引擎声。第二天早上大门上就贴出“忌中”的告示,邻居这才知道他太太死了。傍晚,一辆灵车驶来,并举行了葬礼。岩本好像没有亲戚朋友,一个人孤零零地坐上了灵车,把太太的遗体送到火葬场。邻居们目送着这一切,纷纷议论从来没见过这么寒碜的葬礼。三天过后,才有两三位像是他亲戚的人来访。 大概是觉得这样的葬礼很没面子吧,或者是太太死了,他也不想再住下去了?总之,岩本不久后就对房东说要退租,搬走了…… “房东说岩本先生真可怜。医生,所以志村幸子真的死了,岩本把她接回去后不到两个月就死了。”青沙面色凝重地说。 “她还是没办法撑下去啊。”麦人喃喃自语着。 “医生,胃癌那种病会走得这么快吗?” “癌症都一样。爱光园的院长在二月时告诉岩本,志村只剩四个月的寿命了,还强调这是最大极限。果不其然,她只活了两个月。哎呀呀,真让人鼻酸啊。幸子的幸福竟是如此短暂。下一期杂志的后记,你记得加一句‘祝福在另一个世界的幸子’。” “我知道了。话说回来,那个姓岩本的也很可怜。” “就是说啊。” 青沙在十点过后,带着微醺告辞了。之后麦人又去洗了个澡。 泡在热水中的麦人脑海里一直想着幸子的死。短暂的幸福。虽说她的葬礼办得很寒酸,可只要有岩本送她,她应该就满足了吧? 他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抬头盯着蒸气不断上窜的天花板。 突然间,他想起一件事,眼神顿时锐利了起来。 4 隔天,麦人打电话到青沙的公司,要他晚上下班后来诊所一趟。青沙答应了。 青沙现身时是晚上七点左右。 “有什么事吗?” “是关于志村幸子的事。”麦人说。 “看来医生您也很在意幸子的死呢!我也是,昨天晚上不知怎么搞的,心里一直不痛快。”青沙抚着脸说。 “是这样的,有几件事我想拜托你去打听一下。据房东所言,幸子死后、葬礼结束的第三天,有一些像是亲戚的人过来拜访过岩本,是吧?”麦人问。 “是的。” “因为幸子没有亲人,所以那应该是岩本的亲戚啰?可是,葬礼都过三天了亲戚才来,不嫌太晚吗?” “如果亲戚住在乡下,或许确实需要那么久的时间。” “原来如此,岩本是四国人,如果从四国赶来,那就很正常了。只是……幸子和岩本住在一起还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恐怕他们连结婚登记都还没办吧?不过住在远方的岩本家亲戚也有可能从信上得知两人结婚的消息,可他们肯定没见过幸子,谈不上任何交情。在这种情况下,有可能因为她过世了,就大老远跑来东京吗?” “也对。不过幸子毕竟做了岩本两个月的妻子,接获她过世的电报,说不定会想来致意一下吧?乡下人比较注重礼数嘛!” “这样吗……”麦人一边抽烟,一边思索着,“还有,幸子过世的那天晚上,房东提到听到好几次汽车发动又熄火的声音?” “是的。” “我想知道更清楚的细节。是在几点?总共几次?你这次不要问房东,去问隔壁邻居,说不定就能打听出来了。还有,岩本会开车吗?这件事也顺便问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医生,难不成你在怀疑幸子的死因?”青沙睁大双眼。 “不,谈不上怀疑,我只是想弄清楚而已。”麦人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 “是吗……既然你要我去打听,我就去打听。” “哎呀,你不要这么小气嘛。对了,还有一件事很重要,替幸子看诊的那位医师在哪里执业?房东提过对方是生面孔,不过说不定有邻居认识他,你顺便去确认一下。还有……” “我记一下。”青沙拿出抄写诗句用的小册子,记下重点。 麦人接着说:“还有葬仪社。幸子的丧事是哪家葬仪社承办的?请你也顺便问一下。接下来,绝对不能漏掉的,幸子搬进岩本家以后不是说有请看护来照顾吗?那是哪家公司派来的?这一点也请你打听清楚。” “只有这些吗?我知道了。” 青沙好像想问什么,不过还是乖乖回去了。 青沙再度来访已经是后天傍晚的事了。 “我来晚了。” “哪里,辛苦你了。打听清楚了吗?”麦人探身问道。 “这个嘛,不太清楚。”青沙苦着脸报告,“我去问了岩本当时的邻居,平时大家都没什么来往,所以他家里的事邻居也不太清楚。不过,幸子去世的那天晚上,邻居家有个念大学的孩子正在熬夜读书,他说曾听到汽车的声音。” 青沙拿出记事簿,边看边说。 “最开始是十一点左右,有车子停在岩本家门口。他听到车门打开和人走动的声音,所以能确定有人下车,走进了岩本家。然后又有女人的说话声。” “什么?女人的说话声?那不是看护的声音吗?” “大学生说不是,他说看护的声音他听过,能分辨出来。一个小时过后,停在门口的汽车发动引擎开走了。这次没有听到人声。他念完书,睡前去上洗手间时又听见汽车停在岩本家门口的声音,他说当时是凌晨两点左右。” “等等。”麦人拿出铅笔,记下重点。 “那么,天亮以后,汽车一直停在岩本家门口?” “不,大约早上六点钟车子又开走了。那时邻居家的太太醒了,正好听到。还有,岩本应该会开车,他们以前曾经看到他开着一辆雷诺还是什么的轿车回家。” “好,我把这些线索整理一下。” 麦人重新拿出一张纸,列出以下重点: 汽车(来)?晚上十一点左右 (去)?十二点左右 (来)?隔天凌晨两点左右 (去)?清晨六点左右 “这样没错吧?然后那个医生呢?” “附近的人果然都不认识那个医生。听说是一位老医生,一个星期会过来看诊两次。” “那葬仪社呢?” “邻居都不知道,没办法,我只好向附近的葬仪社打听,请他们查一下账册,结果没人替岩本家办过丧事。” “你肯定跑断腿了吧!看护那边呢?” “那边也查不到。不知为什么,那位看护从来不与街坊邻居打交道,他们说她年约三十,看上去性子很烈,是个美人。” “哦,是吗?” 麦人任凭香烟燃着,闭上眼睛,似乎在思索什么。 “医生,哪里不对劲吗?”青沙喝了口茶,看着麦人问。 “是啊,可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麦人睁开眼,冲着青沙笑。 “哎,算了。谢谢,真是辛苦你了!不好意思。” 青沙也微笑道:“看来医生被幸子的鬼魂给缠住了。” 5 第二天,麦人赶在中午前结束了诊所的工作,便出门去了。 他先来到中野的区公所,向里面的职员打听。得到的答案是——四月份,公所不曾发出入葬许可证给志村幸子或岩本幸子。接着他又找到中野区内的葬仪社,一连问了四五家,一无所获。 最后,麦人前往医师工会的办事处,请他们协助调查。调查结果在两天后传了过来。去岩本家看诊,并开立死亡证明书的医生是池袋的y氏。 麦人连忙打电话给y氏。 “请问患者的名字是岩本幸子或志村幸子吗?” 面对这样的问题,电话彼端的y氏一边翻看病历一边回答:“不,她叫草壁泰子,三十七岁,是草壁俊介的妻子。” “草壁俊介的妻子——叫泰子?” 麦人逐一记下,握着铅笔的手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 “那户人家不是姓岩本吗?” “没错,门牌上写的是岩本。我也觉得有点奇怪,问了那家主人,对方说房子是向朋友借的。”医生在电话那边答道。 “原来如此!那患者得的是什么病?“ “magenkrebs(胃癌,德文)。其实我第一次替她看病时就知道她已经不行了,但我还是为她治疗了一个多月。我从没去过中野那一带,他们会找上我,我也觉得有点意外。” “患者是什么时候死的?” “我一接到她先生的电话就马上赶过去了,抵达时是四月十日晚上十点三十分左右。我判断死者已经死亡一个多小时了,陈尸状况与她先生的描述吻合,于是我就照实写了。” “你到现场的时候,还有谁在旁边?” “只有她先生和一名像是看护的女人,就他们两个。两个人都哭得很伤心。” “谢谢您了。” 麦人挂断电话,好一阵子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接着,他开车前往警察局。 名叫草壁俊介的三十八岁男子因涉嫌杀妻在品川一带被捕,这是一个星期后的事。他的情妇也一并落网,就是那个冒充看护的女人。 俊介之所以杀妻,除了嫌妻子碍事之外,还为了一笔两百万圆的保险金。他的情妇与爱光园的护士是朋友,情妇从护士朋友口中得知疗养院里有个孤苦无依的志村幸子,还是个死期将至的病人,便把这件事告诉了俊介,俊介马上想到一个计谋。他打算把幸子接出来,等幸子死后,以他妻子的名义申请死亡证明。正好两人的年龄相近。他们从护士那里打听到幸子出生在四国的m市,于是俊介先以捐款给同乡人的名义接近幸子。他三番两次去探望她,明显地表现出爱意。渴望爱情的幸子一下子就落入俊介的圈套,对于他的求婚更是喜出望外,随他返回中野的家中。那个家也是他拟订计划时便已租下的。 幸子不知自己得的是癌症,一直以为是胃溃疡,俊介愿意把她接回家照顾,还为她请了一名看护,让她感激涕零。但此人其实是俊介的情妇,同时还是谋财害命的共犯——幸子完全不知情。 俊介真正的住处位于世田谷,他的元配也住在那里。他总是以出差为借口,偶尔去中野的家,因为他必须待在世田谷家里。计划进行得很小心,他们一心一意地等待幸子咽气的那一刻。 幸子是在四月十日晚十点后去世的。临死之前,她似乎发现了看护的真实身份,却也无可奈何。幸子一断气,守在一旁的俊介马上前往世田谷去接元配,听说那辆车子是他向住在附近的朋友借的。他编了一个理由,把妻子载来了中野,妻子下车时不知说了句什么,邻居家孩子听到的女人的说话声就是她的声音。 看到妻子走进屋,俊介立刻从后面扑上来将她勒毙。听说情妇还协助捂住嘴巴、按住手脚。见妻子断了气,两人连忙把尸体抬到暗处藏好。之后俊介再到附近的公共电话亭打电话叫医生过来。 医生验的是幸子的尸体,开立了死亡证明。只不过名字变成了草壁泰子,反正她们俩的年纪差不多。 医生回去后,俊介马上把勒毙的妻子装进预先买好的棺材里,盖上盖子。三更半夜钉东西怕会吵醒邻居,因此他等到天亮才钉好棺木。至于病死的幸子,则被俊介抱进停在门口的汽车里,载了出去。当时是深夜十二点左右,邻居家的孩子听到的第二次汽车发动声就是这次的声音。 俊介驾车在深夜的甲州街道上疾驶,最终他把尸体丢在北多摩郡乡下的某条田沟旁,然后打道回府。这一来一往花费大约两个小时,他开车回来的声音也被大学生听见了。他不在的这两个小时里,那胆大包天的情妇就待在被勒毙的元配尸体旁等待着。 话说向朋友借来的车子就这么放着也不是办法,必须物归原主。于是,第二天早上六点,俊介又把车子还了回去。邻居太太醒来时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 俊介盘算着,弃置在田沟旁的幸子应该会被当做无名尸处理掉吧?他还刻意替尸体换上了破旧的衣服。事实上,事后证明幸子确实被当做一名病死在路旁的女游民,由区公所出面草草掩埋了。 之后,俊介把妻子亡故的消息告知北海道的亲属,于是妻子的亲戚来到东京中野家中,祭拜放在佛坛上的骨灰。由于双方一年只通两三次信,所以北海道的亲戚都以为俊介搬到中野去了。 至于查不到葬仪社,那是因为不管麦人还是青沙,都在用“岩本”这个名字打听,自然问不到任何资料。中野的葬仪社拿着草泰壁子的下葬许可书,用灵车将尸体运到火葬场。葬仪社的人向警察供称:“真是太奇怪了!受托到现场处理时,尸体已经摆进棺材里了,上面还钉了盖子。哪有人动作这么快的?”当时葬仪社的人吓了一跳呢。 草壁俊介领到保险金后便把世田谷的家卖了,搬到品川,与情妇双宿双栖。他万万没有想到警方会找上门来。 这件案子经报纸刊出以后,青沙来到麦人家中,问道:“医生是怎么发现不对劲的?” “一开始怀疑,是因为你说亲戚三天后才赶来。不过,我觉得最可疑的还是幸子去世那晚,有车子数度来回的声音。” 麦人边说边打开之前抄的笔记,上面“来”和“去”各记了两次。 青沙也凑近说:“可是,这个还不够完整吧?哎呀,那个医生不是说过,十一点半左右曾开车到他家开死亡证明吗?可上面并没有记录他来回的汽车声啊?” 麦人看着青沙,浅浅地笑了。 “那幢房子位于住宅区深处,路很窄,我实地勘察过了。而那位医生的车子是辆大车,没办法开进他家门口,必须停在大马路上。草壁借来的车子是雷诺小型车。哎,你不是说邻居以前曾见过他把车子开到自家门口吗?” 麦人讲完后又补了一句:“编辑后记里悼念幸子的文章就由我来写吧!” 首次刊载于《小说新潮》·昭和三十三年七月 书法老师(1) 1 无论再怎么冷清的街道,好像总会有那么一家和服店——这是川上克次的经验之谈。他目前在s区分行负责外务,从大马路到南边一带都是他负责的区域。这一带商店不多,住宅区又深又广,战前就是住宅区域,新旧社区连成一片。川上的客户以有钱人为主,开店做生意的倒是其次。这里的豪宅住的都是大企业的老板或高级干部,对银行而言,是不可多得的财神爷。跟这些人混熟后,说不定还能成为他们的家庭理财顾问。比方说,太太们的私房钱有可能交给你管理。 川上开着银行配的小车在街上转悠,每次只要经过m街,都会注意一下那家和服店。和服店的店面只有两三个房间大,其中一半规划为展示橱窗。橱窗内贫乏地摆着几件和服、布匹、腰带等物件,货色都不是很高级,和乡下的和服店没什么两样。入口的大门一向敞开着,但从来没见有客人上门光顾。 这条m街其实是条小岔路,直到现在也还没拓宽,未经重整规划的道路弯弯曲曲的,很容易塞车。不过,奇妙的是,川上的车总被堵在和服店门前。对了,那家店名叫“胜村”,他们家的招牌有别于一般商店立在屋顶上的看板,而是以行书把店名写在桧木板上,摆在展示橱窗里。 门后的土间1空荡荡的,只搁了三四把椅子。看得到长条型柜台后面有棚架,上面摆放着布匹等花色繁复的商品。年近六十、白发苍苍的老板背对棚架呆坐着,偶尔还能看到他那年过五十、身材纤细、气质高雅的太太在柜台内翻阅杂志。 1土间指位于日式住宅玄关处,供穿脱鞋子的泥地或水泥地。 川上每次看到这家店,心里都会想:在这种地方开和服店,生意会好吗?如果是开在靠近车站的热闹商店街里,就一点儿也不奇怪了。在这里,它的邻居不是卖菜、卖水果的,就是卖糕饼、熟食的,在这种像是菜市场的地方开店,经营得下去吗? 追求时尚的客人若想逛和服店,肯定会到车站附近的商店街或新宿一带。而像这样的店,卖的绝对只有便宜货。 不过,地点只是一方面,有的店家会把主力放在交际手腕上。和有钱人攀关系,亲自登门推销和服。可偏偏这家“胜村和服店”看起来不像是那样做生意的。不管什么时候往店里看去,总是只有那位六十出头的老板和苍白瘦削的老板娘,好像连店员都没有。 川上会如此注意这家和服店,一方面是因为它的生意实在冷淡,另一方面是被摆在展示橱窗里的木牌和纸帖吸引。刚才也说过,“胜村”的店名是用毛笔写在桧木板上的,而放在陈列品边的简介也算招牌的一种,在比门牌大一点的木牌上写着黑色毛笔字。比方说,外出服旁边摆着“晓云”、“海潮”、“春草”等名牌;以质料区分的则有“一越绉绸”、“盐泽捻线绸”或“纯羊毛”;至于和服腰带,则有“博多带”、“名古屋带”、“西阵”等;长衬衣也取了各种雅致的名号。纸帖上写着“春季和服上市”、“新货到”和“欢迎入内”等语句。让川上心仪的是,那些文字不像是专门画招牌的工匠写的,那字体韵味十足,让人越看越入迷。门外汉肯定写不出这种字,说不定是哪位与店主熟识的书法家写的。 事实上,川上在学生时代曾经研习过书法,虽然现在很少碰了,不过老师曾夸他很有天分。时至今日,那一手好字仍让他不时受到器重。银行的告示总是由他来写,分行经理准备送人的贺匾挽联也请他代笔。 碰到塞车的时候,川上十次有八次会停在这家“胜村”门口,因此他可以透过展示橱窗尽情地欣赏广告文宣。这是条狭窄的马路,双向分别只能通一辆车,车子一寸寸朝店门口挪近,一旦停下来,就是他欣赏橱窗书法的大好时机了。陈列牌上的文字会随季节更换,但不管哪种字都很漂亮。有时候,他甚至会看到忘情,浑然不觉前面的车子已经开动了,直到听到后面卡车疯狂的喇叭声才回过神来。 川上也不是没想过去这家和服店招存款,并且曾经有两三次真的打算这么做。只是胜村怎么看都不像会赚钱的店,让他连上门拜访的兴致都提不起来。他也想跟老板夫妇认识一下,顺便问问那招牌上的字是谁写的,可是搞不好会因此招来一个信用不良的客户。这顾虑令他踌躇再三。还是欣赏橱窗就好了,这样比较保险。 川上已经在这家分行工作两年半了,算一算,调往其他分行的日子应该不远了。如果能调回市区,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住在目黑区,房子是他在前一家分行工作时租下的,自从调来荻洼,距离变得有点远了,不过通勤时间还在一个小时之内,所以他也不想搬家。比较伤脑筋的是被调到乡下的分行,这是他最不愿见到的结果。三十二岁的他正值干劲十足、经验丰富的巅峰期,他想出人头地,为此一直很努力。他妻子小他七岁,两人有一个三岁大的女儿,妻子保子是某私立大学经营者的小女儿。 妻子曾说不想搬离东京,她有五个姐姐,婚后与娘家那边还有往来,姐妹感情融洽。由于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难免娇生惯养,多少有点任性,不懂得人情世故。保子身材娇小瘦弱,人人称赞可爱。然而川上个人偏好丰满健美的女人。他长得不高,和保子是相亲结婚的。 春天即将结束时,川上一如往常驾着小车在m街上奔驰,前面又开始堵车了。不过,这次他停在文具店前,而不是胜村和服店门口。文具店的橱窗怎么看都没什么乐趣。五六天没走这条街了,他有点期待看到那家和服店。展示橱窗里的商品应该换季了,又可以看到新的毛笔字了。 但车子迟迟无法前进,这条路很堵,但像今天这样的情形实属罕见。他心想,会不会前面发生车祸了?车子走不到一米就又停下来,对向的车阵也很混乱。 怎么了?怎么了?甚至有司机下车跑到前面查看路况。好像还有警察,听得到指挥交通的哨音。 “有人在办丧事。”到前面探路的司机苦笑着回来了。 前面有人在办丧事,在这么窄的马路上办丧事,难怪会塞车!大家一脸无奈,可碰到这种事也不好说什么,办丧事的人家好像就住在这条街上。 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川上终于把车子开到那户办丧事的人家前,顿时吓了一大跳。被一整排白色花圈和黑白相间的布幕围着的,正是胜村和服店。当然,橱窗里的窗帘是放下的,黑白幕布垂挂而下。不管门口还是店内,都挤满了前来吊唁的宾客和帮忙招呼的邻居。这是川上第一次看到有人进出这家和服店,照情况来看,这时候正赶上送灵车出去。 是谁死了?川上心想。平日只看到老板夫妻在店里。就年龄来讲,白发苍苍的老板应该会先走,但也有可能是气质高雅的妻子。或许是他们的儿子?或许儿子一直卧病在床,所以川上不知道。 趁车阵往前推进的空当,川上冲站在屋檐下的邻居太太问道:“请问是和服店的哪位去世了?” “是老板。” 听说是脑溢血,夫妻俩并没有子嗣。 哎呀呀,那位白发苍苍的老板竟然死了…… 川上一边开车去客户家,一边觉得心口闷闷的。老板去世以后,那家店会变成什么样?他们既然没有子嗣,就只剩下老板娘独自经营了。还是她打算把店铺让出去呢?店里的生意不好,她应该会让出去吧?要不一个女人勉强撑着?一个人应该不愁温饱吧?这就是做生意的好处,不同于领死薪水的上班族。 川上回家后,把这件事告诉了妻子。 “孩子他爸也要多保重身体呀。” 保子嘴上这么说,心里倒没有那么担心。她对丈夫的健康有绝对的自信,也不认为自己的家庭会遭遇这样的横祸——不,应该说,她坚信自己天生好命,所以厄运自然不会降临在自己丈夫身上。这都要归因于她从小的生长环境,让她凡事都以自我为本位思考。 又过了四五天,川上开车再次经过这条路,看到和服店大门紧闭,上面贴着“忌中”的告示。那字体并非漂亮的毛笔字,而是现成的印刷体。 之后又过了三天,经过时发现“忌中”的贴纸已被撕下,但大门依旧紧闭。这家店还营业吗?还是已经让出去了?不得而知。店门口成了邻居孩子们的游戏场。 又过了一个星期,川上经过时发现和服店外围架起了木板,里面传出敲打声。好像在施工装潢,不知道还是不是和服店。不过,生意这么冷清的店,就算重新装潢也不会起死回生吧?估计是改做其他生意了。 十天后经过这里时,川上的猜测应验了。和服店变成了杂货店,崭新的店铺挂出用金漆喷写的招牌——“山口屋”。胜村和服店消失了,铺着一层薄席的和风展示橱窗被拆掉了,换成大扇的玻璃门。店内到处陈列着杂乱的商品,连墙角都堆满了。门口垂挂而下的布条上以拙劣的字迹龙飞凤舞地写着“庆祝开店大减价”、“全面九折”、“购物满千圆送高级纪念品”。 川上一想到再也无缘见到那堪称书法的美丽字体,不禁有点落寞,往后塞车若停在山口屋门口,就只有心浮气躁了。 他经常想,不知和服店的未亡人怎么样了?说不定已经回乡下老家去了。 川上这个人并没有讲得出来的嗜好。他不怎么喜欢喝酒,也不爱打麻将;既不打高尔夫,对棒球、赛马和赛车也没兴趣。 回到家吃完晚饭后,为消磨时间,他会上街逛逛。这种时候,他总是会去打小钢珠或到旧书店寻宝。 “小钢珠太低级了吧。”保子不太高兴。 “或许它不高尚,但它最没有害处。花不了几个钱,又可以带礼物回家送给雪子。” 川上把换来的巧克力赠品塞给孩子,保子见状随即皱眉说:“这种东西应该到商店里买。我最讨厌打小钢珠换来的赠品了。” “不管从哪里买到的还不都一样?” “才不一样呢!感觉不一样。小钢珠店里的东西不太干净。” “就因为小钢珠很低级吗?” “对,没错。” “我又不像姐夫们那样去打高尔夫球,不可能带高级奖品回家。不过,打小钢珠花的钱和打高尔夫球相比可差远了。如果我也学人家去打高尔夫球,这点薪水根本不够花。” “听说费用并没有那么高。” “费用是不高。不过打高尔夫球的家伙都会赌钱。是啊,赢了固然很好,可输了就糟糕了。你一定会哀号的。” “你不赌不就好了?” “问题是大家都赌啊。你不赌就没人愿意和你打。更何况打球不赌也没意思,这跟麻将是同样的道理。” “不是麻将就是小钢珠,你的嗜好怎么都跟赌博有关?” “没办法,天性使然。我这叫庶民娱乐,没办法跟你娘家,还有你那些姐姐的家庭相比。别的不说,我赚的就比人家少。” “哎哟,我娘家和姐姐她们家也并没有那么奢侈,你别净说些奇怪的话。我啊,只是希望你能培养一个正当的嗜好,人家爱面子嘛。” “我考虑看看。” “请你务必好好考虑……比方说,你不是常去旧书店买书吗?这个嗜好就不错,我爸也喜欢逛旧书店,还经常叫掌柜的把书送来家里。” 川上在心里苦笑。 他去的那家旧书店与小钢珠店只隔了五六家店铺。而保子父亲买书的地方是神田的大书店,每个月花五万到七万买书,有时甚至一出手就是二十几万。他顺便逛的旧书店才三间1大,虽然内堂很深,毕竟只是郊区小店,摆出来的书也贵不到哪里去。市中心的一流书店和地处偏僻的四五流小书店简直天差地别,哪能相提并论。但在保子的认知里,总觉得它们是一样的。再者,川上买的通常都是一本两三百圆的旧小说或杂志,岳父购入的可是绝版珍藏本或大部头套书。没办法,谁让岳父是私立大学老板,潜意识里教育家兼学者的虚荣心本来就很强烈。 1间(けん)为日本度量单位,做长度单位时约为一点八一八二米,做面积单位时为两个榻榻米叠放的大小,约为三点三平方米。京间和江户间大小又有不同。 不过,川上倒是很乐意光顾那家小小的旧书店,那家店名叫谷口,老板是一位五十二三岁的中年人。前额都秃了,额头宽广,眉心狭窄,眼窝陷得厉害,一双金鱼眼又圆又凸;颧骨高耸,两颊则像山谷般瘦削;鼻子高挺,鼻尖上翘,一张薄嘴咧得很开。这位大叔总是坐在书店柜台后面,眉头紧锁,一双金鱼眼目光炯炯地盯着客人,以防顺手牵羊。浑身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阴沉感。当你从书架上抽出书,拿到柜台结账时,他会翻开书,瞄一下里面用铅笔写的数字,然后发出粗哑的声音告诉你多少钱。他很少开口道谢,通常都是面无表情的。最终他把书交给你时,还会摆出一副施舍的表情,好像在说这个价钱卖给你实在太便宜了。 至于他的妻子,就与他完全不同了。会让你不得不惊叹,这世上怎会有反差如此之大的夫妻。首先年龄的差距很大。妻子三十二三岁,与丈夫差了二十岁有余吧。听说好像是二婚的。那个女人长得人高马大、丰满结实、肤色白皙;上眼睑厚厚的,一双黑色的眼睛总是水汪汪的。鼻头有点大,却有个可爱的双下巴。特别是她那微翘的下唇,显得无比诱人。 阴沉老板不在的时候,就会换这位妖媚的老板娘坐镇店内。川上每次去都会先从店外窥探里面的情况,只有老板娘在时他才会走进店里;也只有她在的时候,他才会买书。 书法老师(2) 2 川上克次对那家旧书店的老板娘怀有好感,却从未试过从那个阴沉的老板手中把她抢过来,也不怎么期盼与她有进一步发展。他只是趁老板不在、只有她看店时,信步走进店里,站在书架前假装翻找书籍,实际上隔着缝隙偷偷瞧坐在最里面的她,光是看到她那千娇百媚的模样,就够他乐不可支了。 那家书店叫“谷口旧书店”,店门口悬着写有“旧货商·谷口旧书店”的招牌。招牌上的字体和胜村和服店的不一样,一看就是画看板的工匠写的,既无深度又缺乏品味。川上无心鉴赏这种招牌字体,他鉴赏的是那位高大、白皙、丰腴、肉感的熟女老板娘。 店里客人少的时候,老板娘会独自阅读杂志或书籍。她通常穿着和服,在光线昏暗、总是弥漫着一股霉味的旧书店中,她的美丽更显得光彩夺目。有着厚厚眼皮的双眼专注地追逐着书本上的铅字,星眸半掩,展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风韵。当店内没有其他客人时,川上不禁会产生亲密的错觉,心也跟着扑通扑通直跳。 川上只有在老板娘看店时才会买书。首先,老板娘会朝他轻轻点个头,用那双玉手把书接过去,细细审视书本背后用铅笔标示的价格,然后会看着他对他说多少钱。被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这么一勾一望,川上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快沸腾了。 老板娘很少主动说话,顶多告诉他价钱。她的声音略有些沙哑,又好像掺着蜜似的,逗得川上心痒难耐。偶尔他会想跟她闲话家常,当然对方认得出他是常客。闲话家常、开个小玩笑什么的,应该无伤大雅吧?可他就是说不出口。 不过这样也好,川上觉得只要能看到她就心满意足了。所以,当运气不好,一连三四天都只有老板看店时,他就会心烦意乱,做什么都不对劲儿。 那个前额全秃、眉心打结、一脸阴沉的男人,是怎么娶到这样的女人的?他们俩的年龄还相差了二十岁以上,难不成是女人基于道义,不得已才跟他在一起的?说不定,她到现在还很讨厌丈夫。夫妻俩从未同时出现在店里,也没见他们聊天什么的,由此可以证明他们感情不好。话说回来,这么个旧书店,本来一个人看店就够了,所以这种情况也很正常。只是不知怎的,川上就是认为妻子嫌弃丈夫。 有时他走进店里,在书架前打转时,会看到其他客人找老板娘结账,并借机说上几句话。每到这时他都会偷偷观察老板娘的反应。那丰腴多肉的躯体是如此的婀娜多姿,虽然称不上轻浮,却自然流露出一股风韵。 有时候,会有看上去像是熟客的男人站在柜台前跟老板娘说话。男人死皮赖脸地找话讲,老板娘却只是问一句答一句,不怎么热衷。隔着一段距离看过去,甚至会觉得被男人搭讪的她似乎很困扰,这让川上更倾心于老板娘的魅力。川上也想跟老板娘聊聊天,想在她面前展现自己的幽默风趣,却害怕被对方讨厌而不敢采取行动。 如果那样的女人做了我的妻子……川上浮想联翩。他偏好胖女人甚于瘦女人。因此,每次从书店回到家里,看到妻子又瘦又小、五官平板,失望之情就更甚了。为什么他挑了又挑、选了又选,还是选上了这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呢?真是悔不当初啊。 然而,身为丈夫,会有类似这种不满其实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男人嘛,出门在外,哪个不会发现一两个看上眼的女人?在马路上、电车里,只要不建立什么关系,就不会有实质性害处。硬要说有什么影响,顶多就是在面对妻子时心情不会很好。 不过,某一天,对川上有害的那种关系真的发生了。 不管保子如何反对,川上还是经常往小钢珠店跑。就在这家小钢珠店里,他遇到了肤色白皙、有着丰腴肉体的女人,并且两人成了好友。妻子反对他去小钢珠店,此时也只能说妻子的顾虑真的应验了。每当川上占着自己喜欢的机台努力敲打珠子时,那个女人就坐在他隔壁,好像也对他占的机器情有独钟。 那女人二十七八岁,感觉上和谷口书店的老板娘很像,只不过书店老板娘总是一身和服打扮,但这个女人穿的是洋装。身材丰满、皮肤白皙,一双大眼睛好像要渗出墨似的,乌黑晶亮。依她的年纪来看,很有可能已经结婚了,可她总是一个人。若按一般人的标准,她可绝对不算美女,对川上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这全都因为她身上有着谷口书店老板娘的影子。迷上谷口书店的老板娘是川上的不幸。 不同于书店里的情况,川上马上和这名女子搭讪。两人打完小钢珠之后,也不知是谁先提议的,总之就双双去往附近的咖啡店。 接下来长达一年的时间里,川上克次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变化。 只是不管私生活再怎么糜烂,川上还是照常去银行上班,坚守自己的工作岗位,照常驾着银行配车四处拜访客户。这一带以前属旧住宅区,但如今放眼望去净是新盖的房子,不过气氛倒宁静得一如往昔。家家户户依旧围着杉木围篱,杂木林零星散布,马路依旧弯弯曲曲的,岔路多而复杂,走进去很容易迷路。 川上很勤劳地拜访客户。每当有新客户加入,他的活动范围就会随之扩大。在远离都市尘嚣的社区里,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一种踏入世外桃源的感觉,一路上几乎看不到几个行人。 某日,川上走进某条小巷,看到某户人家门口挂着“胜村”的门牌,不由地停下了脚步。 这是幢有杉树围篱的双层大别墅,外观老旧。房子后面有一小片杂木林,四周则是新盖的房子,位置极为隐蔽。 川上立刻意识到这是新的胜村和服店。“胜村”这个姓氏本就不多见,门牌上的字体更是最好的证明——是他曾在和服店门口见过的优雅毛笔字。门牌旁边挂着一块桧木板,上面用可媲美名家书法作品的漂亮字体写着“书法教学”四个字,这让他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会错的。原来,从那条交通混乱的狭窄马路上消失的“胜村和服店”搬到这里来了。这里离那里并不远,想必从和服店改成杂货店的那一天起,他们就搬过来了吧? 川上不禁想起从前经常在和服店门口瞄到的那个五十出头、瘦瘦高高的老板娘。丈夫死了,她为了谋生,便开始利用一技之长教书法谋生了吗?听说他们没有子嗣,对一个独居老妇人(现在就称她为老妇人未免太早了)而言,这里还真是不错的隐居之所。 之后川上每次经过附近都会特别留意“胜村”家门口。但不管何时经过,他们家玄关的格子门总是紧闭着,二楼的木板套窗也几乎没开过。看来她因为独居而非常小心门户哪。话说回来,如果她选的房子小一点,就不需要这么费心了。不过身为书法老师,学生应该不少吧?这般大小的房子还是必要的。 川上不是每天都来,却也算经常到这附近,因此他有很多机会观察这幢房子。甚至不惜绕一点路,只为从她家门口经过。然而,不管他什么时候经过,都始终看不到有人进出。 既然是书法老师,应该中学和小学的孩子也教吧?孩子们大多会放学后或傍晚时分过来上课,成人则是下午三点或晚上。依照每名学生的情况,授课时间不同是很正常的,可他从没见过有学校里的学生出入她家。不过跑外务的川上每次路过的时间都不固定,所以才碰不到她的学生吧。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间安静的书法教室,川上突然兴起,想跟那位高贵的太太学写字。从学生时代起,他就一直想把书法练好,可以说如今又重拾初衷了。 都这把年纪了才想学书法,这是出于怎样的心态? 动机来自于神谷文子。神谷文子就是他在小钢珠店认识的女人。 文子在银座的酒吧工作。川上一开始约她在咖啡店聊天,后来逐渐发展成不正常的男女关系。虽然他们走的是最通俗的不伦之路,可再怎么老套,对置身其中的当事人而言,都有各种不寻常的烦恼。 对川上而言,这可是前所未有的经验。他被神谷文子折磨到了什么程度,我们不得而知,不过这痛苦确实持续了将近一年之久。 找文子作为外遇对象,对川上而言是吃力了点。他希求的类型其实是像谷口旧书店老板娘那样闷骚型的顺从女人。只有两人独处时,对方才会抛开矜持,嘤嘤啜泣地投入他的怀抱,这种欲拒还迎的浪劲是他最喜欢的。刚开始的时候,文子确实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他这样的期待。 但神谷文子压根儿就不是顺从的女人。不过这对男人来说反倒有另一种新鲜感,因为这种感觉在妻子身上找不到。虽然川上的妻子对他也绝对称不上顺从,但她的霸气是身为富贵人家的小女儿自小娇生惯养出来的。换句话说,在她身上是天真和不懂事的成分居多。 而神谷文子的不驯不一样。川上迷上她之后才发现,文子的恋爱对象不止他一个。于是,他开始陷入无止境的烦恼。 如果在这里学书法,说不定能稍微缓解目前的不安,川上心想。书法一向能带给他平静,就算写书法不能完全消除他的苦恼,但至少能在运笔的当下,暂时忘却吧? 他又想起在胜村和服店门口看到的那位太太,如果向那样的人学习书法,应该会进步得很快吧?在川上眼里,和服店老板娘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他也很喜欢她家现在的环境。 某天,他终于鼓起勇气,按下挂有“胜村”门牌的这户人家的门铃。 周围十分幽静,路上几乎不见人影,正值初春,来时的路两旁开满了白梅。从她家后面的杂木林里传出珍稀鸟类的鸣叫声。 过了一会儿,玄关的格子门拉开了一条缝隙。 “请问是哪位?”女子探出半张脸问道。 这附近常有推销员上门推销,所以太太们会特别谨慎也很正常。从狭窄格子门缝隙里露出的脸孔和胜村和服店里的那张脸一样,绝对没错。 “不好意思。”川上赶紧脱下大衣,周到地鞠躬,“我是看到这块招牌,想来学习书法的。请问您可以教我吗?” 女子看清楚川上的长相之后,又将格子门稍微拉开了一点。 女子脸上已有皱纹,眼神却是柔和的。川上之前经过胜村和服店时距离都比较远,看不真切,如今本尊就在面前。 “哎呀,您还特地跑来……”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真是不好意思,我们这边已经满了。” 听到第二句话以前,川上还以为她答应了,没想到竟然被拒绝了。 “呃,满了?” 可就他的观察,这间教室的学生应该没那么多吧?到目前为止,他已经经过她家无数次了。 “是的,真的很抱歉。”她再度鞠躬。 “可是我很想学。” 一旦被拒绝,想学的欲望反而更强烈了。他脸上肯定出现了极为失望的表情,致使她深表同情地说道:“自从我在门口挂出这样的招牌,就经常有人上门找我学书法。可是,我年纪大了,没办法一下子教那么多人。请见谅,我不是故意要拒绝您的。” 言下之意好像是她的学生已经很多了,可真的看不出来。 近距离看,川上发现她确实有五十二三岁了。她说年纪大了,无力招收新学生,这理由倒还蛮合理的。 然而,她越是拒绝,他就越不死心。 “可不可以请您再考虑一下?我很想重拾写书法的乐趣。” “这位先生,您以前学过书法吗?”妇人露出略显诧异的眼神。 “嗯……说学过有点太夸张了,其实我只懂得一点皮毛。学生时代接触过。” “最近的年轻人对书法什么的根本就不屑一顾,您还真是难得。” 看来她对他似乎有点感兴趣了。 “我的工作环境很嘈杂,想说练练书法说不定能让心情平静。” “那个……请问您在哪里高就?”她客气地问道。 “我在……”川上本想实话实说的,却突然改变主意。他其实在一家一流银行上班,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想把那家银行的名字说出来。同样的,他也不想把真实姓名告诉她。没什么特殊理由,其心理和不想对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说出自己的姓名一样。 于是,他说自己在保险公司上班。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必须接触很多人,偶尔也会碰到不愉快的事情。我也知道,为了工作凡事都要忍耐,可毕竟修养不够,有时一口气就是吞不下去。这样的情绪要是在客户面前发泄出来就不好了,所以我才想学习书法,看能不能借此让心情平静一点。这才来拜托您的。” “这我理解。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一个人实在没办法教那么多学生——” “来您这边学书法的大多是中小学生吧?” “不,那样的孩子我都推掉了,我的学生大部分是住在附近、热心求学的大人。” 难怪从没在她家门口见到过小孩子。 “真的没办法再多收我一个了吗?” 书法老师(3) 3 川上克次一连跑了三趟“胜村”,才终于得到对方的首肯。胜村家女主人名叫胜村久子,他猜她五十一二岁,应该八九不离十吧?优雅的容貌透着一股豪门寡妇特有的高贵气质,也有可能是教书法的关系?川上不禁如此想到。 “我被您的热情打败了。” 答应收他为徒时,胜村久子面露微笑,鼻梁上堆起小皱纹,显得俏皮可爱。 “对不起,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 “石田先生的公司里应该也很流行麻将或高尔夫吧?您来我这里学书法,不怕被同事笑说跟老年人一样吗?” 川上化名为石田,既然谎称自己在保险公司上班,干脆连名字也一起改了。至于住址,则笼统地说在目黑一带。一旦说了一个谎,就得扯其他谎来圆。 “我不打高尔夫,麻将偶尔打,却不那么喜欢。” 当天就决定了上课时间等相关事宜。川上通常六点左右就能离开银行,所以他们讲好从七点到八点,上一个小时的课,每个星期两次,星期一和星期四。 胜村久子建议就用她亲手书写的字当范本字帖。她说自己的老师是某位书法名家,并特地从屋里搬来珍藏的碑帖给他看。川上被带到离玄关最近的六叠大房间,隔间用的纸糊拉门一直关着,玄关处摆着男鞋两双、女鞋一双。可见屋内应该还有其他学生,却并未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胜村久子之前说过,碰到有很多学生来时她就不能教他了,如今她又重申了一遍,并补充说碰到其他学生也来上课时,她会经常去他们的房间看看,希望他能理解。川上当然没有理由反对。 “请问您总共有几名学生?”川上问道。 “这个嘛,目前还在上课的,男生五名,女生有三名。虽然每个人上课的时间都不一样,但难免会撞在一起。因此,再多出一个学生我就真的顾不了了,只好拒绝人家。” “谢谢你特地为我破例,答应我无理的请求。” “那是因为你的诚意感动了我。” “请在正式上课前自备砚台和毛笔。”离别时胜村久子如此说道。 说定这些后,川上就打道回府了。 川上向妻子报告自己将开始上书法课。 “怎么没头没脑地突然想学书法?” “我想把年轻时接触过的书法重新拿起来,变成自己的东西。仔细一想,我好像从没真正完成过什么事呢。” “谁叫你总三心二意的!这次可别又三分钟热度。不过,这种兴趣怎样都比小钢珠高尚,所以我赞成你去。” “总之,我会想办法坚持下去的。” 妻子对于他学书法这件事并不是很关心。 保子考虑事情都以自我为中心,她不感兴趣的事,只要没坏处,丈夫做什么她都无所谓。 川上故意让妻子以为他还会继续打小钢珠,因为他需要借口和神谷文子见面。说去打小钢珠,通常能争取到两个小时,这样他就能与文子见面了。 去文具店买砚台和毛笔的时候,他又想到了另一个借口。可以假借上书法课的名义,增加与文子见面的机会。事实上书法课一个星期才两堂,不过他并没有跟保子提这个。学书法加打小钢珠,这样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有空了。 他与文子见面并非享乐,而是为了和她分手。分手也是要花时间的,并没有那么简单,必须经过一番周旋。这种理由教他如何向妻子开口?虽然骗到了很多自由的时间,却一点都不快活。 初次上课是在三天后的星期一。 川上六点左右离开位于荻洼的银行,循着漆黑的路朝胜村家奔去。这一带真是出奇的安静。 按下门铃后不久,胜村久子那张高雅的脸立刻探了出来,这次她马上说了声“欢迎”,将他迎了进去。 玄关处摆着两双男鞋,看来已经有两名学生来了。 供川上上课的六叠大房间里已摆好了书桌。他打开包袱巾,拿出砚台和三支毛笔。 “我想让您先写写这个,可以吗?” 胜村久子让他看写在半纸1上的字,那是常用字帖《兰亭集序》的开头。楷书的字体雄浑有力,不像是女性写的。单看久子纤细的身躯,很难想象她写的字竟会这么有气势,颇有王羲之的神韵。 1半纸指标准尺寸的日本习字用纸,大小约为24cmx34cm。 “果然不同凡响。”此乃肺腑之言。 “谢谢您的夸奖。我写得还不够好,不过,刚开始就请您用这个来练习一下笔法吧!” 川上将范本放在旁边,开始在半纸上运起笔来。久子就坐在他对面,仔细看着他写。川上写完一遍,觉得不是很顺,他还没摸透笔性。 “不好意思,写得不是很好。”川上搔着头,把字拿给久子看。 “您一直在练习吗?” “不,就像我先前说的,学生时代曾经学过一阵子,后来就没碰了。让您见笑了。” “基础打得不错哪。”久子良久盯着那些字,以师父的口吻评论道。 “是吗?听您这么一说,我真是太高兴了,想到自己还有点慧根,就更有学习动力了。” “请您一定要继续努力。” 久子拿起朱笔,流畅地批改他写过的字。 川上看着笔尖和她的侧脸,想着:这女人肯定出身富贵人家,又是什么原因让她嫁给卖和服的呢?拿她与住在附近豪宅的贵夫人想比,一点都不逊色。不只书法,她应该也会其他技艺吧。 那对细细的丹凤眼是如此柔和,一颦一笑都展现出“大家闺秀”独有的气质和风范。没错,这样的女人根本不适合做生意人的妻子。不,说不定她丈夫一开始不是卖和服的,想必是出于某种原因才会在那种地方开店的吧?川上不禁对再熟悉不过的胜村和服店产生不一样的印象。 “像这样,如何?” 久子递来用朱笔改过的字,川上赶紧把视线收回来。她改了很多地方,使他的缺点一目了然。 “师父出手就是不一样。” “是吗?……那么,我到那边去看看其他学生,你在这里先练习一下。” 久子抛下这句话后,便消失在拉门的另一边了。 剩下川上一人。他开始在新的半纸上练字。屋里静悄悄的,隐约听到有人说话,应该是久子和学生在后头对话吧。其中女子的声音刻意压低了。 川上将范本上“永和九年岁在”这六个字用心写了三遍,可不管怎么看,都跟久子的字没法比。这本是理所当然,但他还是觉得有些难为情。稍事休息后,他本想趁机抽根烟的,却发现房间里没有烟灰缸。他不是客人,是来学写字的,人家不摆烟灰缸,他也没啥好抱怨的,只是,这一点更让他体会到一个女人独自生活的简约。 三十分钟过去了,久子还没回来。她还在后面指导其他学生吧?就摆在玄关的鞋的数量来看,应该有两个人,好像还没回去的样子。因为如果有人回去,他应该会听到脚步声或开门声。 就这样痴痴地等下去,反而更想抽烟了。他忍耐着,为转换心情,提笔又写了一张。然而心不在焉的结果是,写得一塌糊涂。他把那张纸揉成一团。 大概是听到他的揉纸声了吧,拉门开了,久子回来了。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在那边耽误了点时间。” 她坐下,目光落在川上写好的三张习字纸上。 川上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人家跑来跑去,奔波于各个学生习字的房间,想必很忙吧?诚如她所言,学生人数已经够多了,无法再招收新人,可他好说歹说硬要挤进来,真是不好意思。 “写得很不错呢!”久子审视着三张习字纸上的字,说道。 “哪里,手不听使唤,笔也拿不太顺。回到家,我会照老师给的字帖好好练习的。”川上弓身说道。 “那是因为你已经很久没写的关系,请多多练习,肯定会有进步的。下次上课是星期四吧?” “是、是的。” “那么,我们今天就上到这里吧!” “谢谢老师。” 川上鞠了个躬,砚台留下,将字帖和宣纸卷好收进纸筒里,毛笔也用笔帘装好,然后站了起来。 久子一直目送他到大门口。川上无意间一瞥,鞋子少了一双,只剩下一双。其中一人何时回去的?怎么动作那么轻巧?他都没听到行经走廊的脚步声,也没听见开门声。 还剩下一个人,看样子对方要练很久。 川上搭乘电车在家附近的车站下车。看了看手表,九点刚过。就这样回家呢,还是绕去文子的公寓看看?他犹豫着。从这里坐出租车过去约十分钟车程。 如果去和文子见面,肯定会拖到很晚。虽然他打算提分手,但文子没那么好沟通。你还在想怎么她今天这么温柔体贴、嘘寒问暖的,下一秒她就会突然变脸,气急败坏地跟你吵架。有时甚至一哭二闹三上吊,真的很伤脑筋。 若能相信文子对他是真心的也就算了,可问题是川上对她有所怀疑。文子八成还有其他男人,有太多疑点可以证明。 他白天打电话到公寓去,文子多半不在家。事后问她,她会说跟朋友一起出去啦、弄头发啦、买东西啦,每次都有借口。就算是真的,次数也太频繁了吧?事实上,她好像都在家,只是不接电话——他不免这么想。 这一点是川上基于经验推知的结论。以前他待在文子房间时,电话也响过。电话放在连接客厅和厨房的公共区域,离六叠大的寝室很近。文子听到电话响了,却完全没有要接的意思。他问她:“你干吗不接电话?” “没关系,是店里的姐妹淘气打来的,不用理!”她说,“这时候打来,就像是来查探我的隐私,感觉好奇怪。” 这样说是没错啦,可除了这种时候,两人在她被称为“起居室”的隔壁六叠大房间里吃饭、聊天时,她也不接电话啊。 响个不停的电话铃,连他这个毫不相干的人听了都觉得心神不宁,文子却充耳不闻、不痛不痒。她说肯定是店里的姐妹打来的,或是做衣服的裁缝店打来的,还说不想让这种无聊电话破坏了咱们俩的快乐时光。 当时他还信以为真,可到后来不禁想:说不定是男人打来的,她担心听筒里传出的男性声音或是她与对方的对答被我听到,所以才刻意佯装无事的样子。其实最初川上并没把事情想得这么不堪。文子在酒吧工作,认识的人多,有一两个打电话到家里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说不定文子是怕他在一旁不高兴,所以才刻意不接电话。一开始他是这么理解的。 只是,当川上自己打电话过去时,也总是听到嘟嘟嘟的铃声,才让他不禁怀疑。那个房间里曾经属于自己的位置是不是已经被其他男人占据了?就算他想相信文子的解释,可随着她不在家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的猜疑也越来越强烈。 白天川上在跑外务的途中用公共电话打去她家。果然还是没人接,她真的不在家吗?还是明明在家却不接电话?他很想确认这一点。可是就算开着公务车过去,往返一趟也要一个半小时。要是碰上塞车,就要两个小时以上了,这样的话,他就不用工作了。没办法,只能咬着牙拼命忍耐。事情通常都是这样不了了之。 真的忍不住时,他就会想办法缩短拜访客户的时间,驱车赶去文子的公寓。大概花费一个小时,好不容易到了,把车子停在公寓旁,朝文子的住处走去。结果大门竟然上了锁!不过,不光外出时,文子一个人在家时也习惯从里面上锁。 他按了无数次门铃,又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可就是无人应门,竖起耳朵也听不到半点声响。川上一想到文子可能正和男人躲在被窝里温存,就简直快疯了。可他又不能在外面大吼大叫或大声拍门。另外,他还挂心着工作,不能一直在这里等,只好含恨离开。回去的路上他猛踩油门、一路狂飙,却从来没有出过事,还真是不可思议。 等下一次再碰到文子质问她时,她却马上哈哈大笑地说:“当时被店里的妈妈桑叫出去,陪她逛百货公司去了。如果你再稍等一会儿我就回来了,大约四十分钟吧。” 然而川上的怀疑并没有因此消除,反而越来越深了。打电话去文子上班的酒吧,多半会听到像是酒保的人这么说:“她今天请假。”或是说她已经回去了。后来他也质问过文子,可文子马上回说:“那时候我跟谁(通常是店里的某小姐)一起去镰仓兜风了。”或是“客人请吃寿司,我问过妈妈桑后,和其他小姐一起去了。只不过酒保不知道这件事,还以为我提早下班了”等等。 可川上也无法相信这番话,为了确认文子到底回家了没有,他会半夜两点起来,瞒着保子,偷偷拨电话。心想如果她接起电话,他就不出声,直接把电话挂断。但通常听到的只有嘟嘟嘟的铃声。 文子的解释是:“我习惯吃安眠药睡觉,所以电话响了我也听不见。”一开始他还相信这种说法,可过不了多久他就没办法自欺欺人了。 书法老师(4) 4 神谷文子工作的酒吧在土桥,藏身于大楼中,附近有很多酒吧、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店、餐厅、小酒馆和寿司店等。川上克次结识了文子后,便经常光顾这家名叫“luby”(摇篮曲)的酒吧。这家店的规模在这一带不算小,坐台的小姐多达三十几位。在一堆只有五六名陪酒小姐的小酒吧中显得高级贵气,店内装潢也是大手笔。酒量不太好的川上其实不太喜欢这种地方,但为了和文子见上一面,刚开始交往时,每隔三天他就会来捧场一次。 文子不仅身材高挑,五官也很艳丽,在昏暗的店里,总是特别惹人注目。她对川上本来就有那个意思,所以,不管在别桌坐台还是在店内行走时,她的目光总会有意无意地向这边飘来。同样的,就算已有两三名小姐坐在身边,可文子不来,川上的心就定不下来。 总是独自前来的川上每次都指定文子坐台。看着两人的互动,眼尖的小姐马上就猜出了他们的关系。这家店的妈妈桑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一双眼睛圆滚滚的,鼻子扁塌,个子也很矮。涂着大浓妆的脸蛋和嗲声嗲气的讲话方式都十分可爱。妈妈桑曾当着文子的面,向川上大力称赞她。 “我最喜欢文子的好个性,为什么这么说呢?在这种地方上班的女孩难免会脾气不太好,您多少也知道吧?像那种人啊,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您放心,我们店里没有这样的人,有的话,我早就让她回家吃自己了。文子在我们这里是最特别的,如你所见,人长得漂亮,却一点不摆架子,更不会装模作样。对其他小姐也很照顾,所以大家都很尊敬她。是啊,她长得这么漂亮,难免会吸引很多客人,但她是非常有原则的人,不受金钱诱惑。要是见钱眼开的话,身价就保不住了,人气也会跟着下滑,因为坏名声会在客人中迅速传开。像文子这样的人真的很难得,我最信赖的就是文子。我还在想,等哪天退休了,就把这个位子交给她。川上先生您一定要好好地珍惜文子……” 被人当面赞美的文子捂住脸,好像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哎呀,讨厌,妈妈,人家才没有那个资格呢!其实人家一点都不漂亮,只是因为妈妈待我好,我才会死心塌地在这里工作,只是这样而已。”她不卑不亢地说着漂亮的应酬话。 看到雇主与文子的感情这么好,川上深受感动。听到自己喜欢的女人被人称赞,没有人会不高兴吧。文子谦虚得体的应对也让他脸上有光。妈妈桑说她个性好,是这家店里最漂亮的,这些都令他十分满意。虽然他也在意她太受客人欢迎、诱惑很多,但既然经营者都保证她并非水性杨花的女人,他也就放心了。 事实上,川上光顾“luby”的那段日子,也撞见过好几次让他不舒服的场面。文子依偎在对桌客人的肩膀上,两人手牵着手,有说有笑。有的客人索性开起黄腔、吃吃豆腐。或是她与客人亲昵地促膝私语。他恶狠狠地盯着这一幕幕,心中暗涛汹涌,坐在身旁的小姐说了什么,他根本听不进去。一心想着,文子该不会被那帮客人收买吧?不,他们的交情好像还不到那种程度。连他都觉得自己的眼神变了。送客时文子要一直走到店外,不知道她在看不见的地方跟客人干什么事?客人对她做了什么?想象力无限延伸,只要她晚点儿回到店里,他就会很不安,心想她是不是随客人去哪儿了?还是被硬拉到哪儿了?酒量一般的他,等待的时候总是特别痛苦。 折腾了老半天,文子终于匆匆向自己桌子走来,川上总算松了口气。文子笑着向他解释:“对不起,他们是我的熟客,我总不能怠慢人家吧?不过那都只是逢场作戏。”听她这么讲,川上的心情比较舒坦了,却还有几分不痛快。 然而——“我很高兴你会吃醋。你在闹别扭吧?好可爱。”文子都对他这么低声下气了,他也不好一直气下去,最后只好放宽心不计较了。接下来,他希望能与文子一起回她的住处,不过文子最早也要十一点半才能下班,他撑不了那么久。那样的话回到自己家就凌晨一点多了,至今从未那么晚回家过,妻子一定会起疑的,这是他最担心的地方。 不过,也有几次他借口去打麻将,拖到半夜两点才回家。当时是因为他一个人不好一直赖在“luby”不走,于是和文子约好下班后在外面碰头。这种时候他会找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店,或在酒吧附近打转,消磨时间。这真是苦差事一桩,生平他还是第一次感到这么痛苦、无聊。 不过只要文子能在约定时间准时出现,他便觉得这些都不算什么。经过等待的煎熬之后,看到她美丽的脸孔,不禁会生出一股感激之情,心情也无比雀跃。但有时等了又等,她都没有出现。距约定时间过了一个小时之后她才醉醺醺地姗姗来迟。每当这时,他都会忍不住想破口大骂。文子喜欢啤酒,川上去她那里的时候她也是一进门就先开一罐喝,好像不喝就什么事都做不了似的。至于她晚来赴约的理由,不外乎是:“我和姐妹陪客人去吃烧烤了,顺便喝了点啤酒。这都是碍于人情,不得已才去的,你应该能理解吧?我也知道让你在这里等很辛苦,所以喝到一半就赶紧溜出来了。”她紧紧依偎在川上怀里解释道。 话说回来,就算迟到,也总比不出现要好。有时他在约定的地点等到凌晨一点,仍不见她的踪影。这时候,他也只能怀着悲凉的心情回家——“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面对妻子保子的质问,他的回答当然是“去打麻将了”,还不能摆出一张苦瓜脸,必须编造两三个一起打牌的同事,唱作俱佳地陈述过程。 翌日,他马上打电话到久子的住处,却还是只听到空虚的嘟嘟声,不管打几次,结果都一样。下次跟文子见面时质问,她马上会说:“哎呀,对不起,我在店里被客人灌醉了,没办法一个人回家,所以妈妈桑让我住在她那里。”或是“那天晚上我在店里某位小姐的家里睡下了”。她还会清楚地说出人名。 川上一去店里,扁鼻矮个子的妈妈桑马上跑过来,说道:“前几天文子喝醉了,我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回去,所以把她带回我家了。真吓人哪,她竟然喝了五罐啤酒加半瓶威士忌,也难怪第二天会在我家睡到傍晚都起不来。这样喝对身体不好,我已经骂过她了,不过干这一行的,难免会碰到这种事,对不起哦。”妈妈桑好脾气地跟他赔不是。 她那些要好的姐妹说的内容也差不多。因为喝醉了,三四个女人挤在我家一起睡了。因为宿醉第二天早上也爬不起来什么的。 文子说的理由,店里每个人都可以帮她作证。川上一开始还真的相信了。她爽约没来的隔天,打了几次电话都没人接的理由他也可以理解。可一次两次之后,他觉得有点奇怪。 总觉得妈妈桑和她那帮朋友是串通好,为她圆谎的。疑点就是,妈妈桑一看到他,马上冲过来,劈头就说文子昨晚住在我家什么的。其他小姐也是,他连问都没问呢,对方就主动提及这些事。时机也未免太巧了吧?让人觉得很刻意,不免起疑。说不定妈妈桑和小姐都是她的同谋,她们一起制造不在场证明,互相掩护,他心想。有一次,他刻意不着痕迹地问某个深谙此道的男人,结果对方笑着说:“这是她们的惯用伎俩。一方面让小姐方便周旋于不同的客人之间,一方面防止有人到店里闹事。” 但不管川上怎么质问文子,文子总是信誓旦旦地说:“绝对没有这种事,其他店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们肯定不会。”她坚决否认。虽然他还是有所怀疑,可对方不承认总比承认要让人高兴吧?此外,被妒意过滤的激情更让他对她又爱又恨、难分难舍,刺激极了。 可不光她宿醉时白天电话打不通,川上对照自己之前躲在她房里的经验,不禁疑心再起。由于没有人替她作证(即使是伪证也好),更令他耿耿于怀。 可是,就算如此,他还是没办法轻易与文子分手。不,应该说正因为有这样的怀疑,反而让他更迷恋文子。说白了,那时候的川上正处于热恋期。 因此,当文子向他要钱时,他都会想办法满足她。那些钱可不是按月给的,举个例子好了,文子说上班穿的洋装或和服很破旧了,想买新的;或是客人付不出酒钱,她正愁不知要怎么补贴;或是朋友想开家小吃店,资金不够,不知如何是好,可不可以借一点给对方?诸如此类的借口不一而足,每个月她都会向他要五万到十万。 月薪八万、实际收入不满七万的川上,当然不可能一下子凑到那么多钱。尽管如此,一开始他还乖乖地奉上偷攒的私房钱。可是次数一多,他也应付不来了,只好预支银行的福利金或向朋友借。跟文子交往刚满半年,他就已经开始挪用公款了。 不过,文子嘴上还是会关心一下:“没问题吧?我可不想造成你的困扰。” “哪里,不用担心。”他如此说道。 然而,随着金额越来越大,文子还是会担心。“你没用银行里的钱吧?” “我才不会做那么蠢的事呢!”他笑着说,可实际上已经做了。 川上是跑外务的,一整天都在拜访客户。不只客户的存款全数交给他打理,有时候还要替客户申请贷款。只要金额不大,暂时挪用一下不成问题。如果真有个万一,因为是偷偷借的,又是他还得起的金额,因此只要想办法在调职前神不知鬼不觉地补回去就好。当然,他不会等事情穿帮了才处理,要做就做得漂亮一点。 可川上越跟文子交往下去,越是患得患失、心神不宁。 他曾在文子的房间里看到过男用太阳眼镜。她解释说那是表弟忘了拿回去的。文子口中的表弟好像在某家电器批发行工作,偶尔会开着小货车或摩托车顺道绕来这里。川上没见过他,听说是她阿姨的儿子,年仅十八岁。 可他又看到了架子上的打火机,牌子很高级,如果是新货,大概要一万圆。文子说那是公寓管理员来收房租时忘了带回去的。打火机之后是领带夹,他在卧房角落,榻榻米和墙壁之间的缝隙发现的,这次的看起来没那么贵,却是年轻人喜欢的款式。 在床榻旁发现遗落的领带夹可是非同小可。会把领带夹取下,当然是为了解领带,偏偏它落下的地方又在床边,叫人忍不住在脑海里描绘出一连串脱衣动作。 文子却满不在乎地解释说:“表弟上次来这里时说累了,就睡了一会儿午觉。”看到川上狐疑的眼神,她还很不可思议似的笑了笑,说:“你是想歪了吧?以为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傻瓜,我才不是那种女人呢!”话刚说完,穿着睡衣的她马上张开双臂,从正面扑过来。她个头高,力气也不小,一使劲儿,川上就完全被她制伏了。 反复的猜疑和解释,只让川上的疑惑越来越深。虽然他已经决定要终止这样的关系,却迟迟没有采取行动。 除了刚刚讲的那些物件和电话没人接,文子的皮肤上还有令人怀疑的痕迹。这种事只有当事人最清楚。最容易看出的地方是文子的脖子上有红黑色斑点,偶尔还会出现在背部。川上一问起,文子马上嘟起嘴反驳:“还不是你弄的!你那时候太忘我了,事后当然不记得了。”一开始,川上想:是哦,或许是这样。可有段时间明明连亲嘴都没有,她的背部还是出现了青紫色的斑点,而且斑点痕迹很新,应该就是昨晚或前天晚上留下的。 但文子死不承认,她坚称:“就是你弄的!除你以外,我没跟任何男人睡过。” 于是,有一次川上试着狠狠吸吮她的rx房,结果文子马上大叫,还跳了起来。“你在干什么?怎么能在那种地方留下记号!”她目光凶狠地瞪着他,“大家一起洗澡的时候被看到的话,会有多丢脸!”她还说:“还有,万一生了病,都不好意思去看医生了。” 那脖子和背上的痕迹还不是一样?文子却不提这个,一口咬定是川上弄的,毫不退让。 看来文子真的有其他男人。她越是隐瞒,川上越觉得那是事实。这种关系若继续下去,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会身败名裂。 奔向穷途末路其实也不坏,有种类似殉情的瞬间快感。不顾一切地往火坑里跳,其实也蛮快活的。然而,这些都要建立在互信的纯爱基础上,明知被骗还这么想,未免太一厢情愿了。 川上试着慢慢疏远文子。借口去打小钢珠从家里出来,其实是乘出租车奔向文子家的次数变少了。下班后也不再绕去“luby”了。那家店里放的不是哄孩子睡觉的摇篮曲,而是来自地狱的催魂乐。 这下子却换文子不肯放手了。两人每次见面都会吵架,她一脸委屈地揪着他问:“最近都不来找我,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了?”我还想问你是不是有别的男人呢?!川上心里这样想,可文子先发制人,恶人先告状。不过文子的钳制攻击到中途总会变了质,化为煽情的挑逗。如此大起大落的过程实在是妙不可言。 分不清是打架还是做爱留下的伤痕布满川上的手臂和后背。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女人尖锐的长指甲划出一条条浮肿的血痕,总要好几天才能完全消退。 这期间,要瞒住妻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让川上又不禁深深懊悔了起来…… 书法老师(5) 5 川上琢磨着,文子如此执拗,死都不肯放过自己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爱他吗?的确,做那种事的时候,文子总是很热情。虽然这么说对不起妻子,不过她们俩真的是没得比。保子一向冷淡,从来不会主动要求,躺在他怀里的时候也是彻头彻尾地消极接受。保子到现在还觉得自己是在尽“义务”。站在川上的立场,在一起的日子久了,自然会觉得无趣。 在这一点上,文子绝不会让他感到厌倦,反而有些刺激过头。可以说正因为有了文子,川上才体会到个中真味。她放浪、凶悍;她不知羞耻为何物,露骨到了极点;她还不知什么是疲倦。在他看来,她的精神构造和肉体机能都不同于一般女人。 做爱的时候,文子之所以能让男人欲仙欲死,除了她的全心投入,技巧也是很大的关键,这是川上的发现。就这部分而言,川上的确感受到了文子的专业。在知道文子喜欢男人的同时,也发现她很有做生意的本事。 从文子喜好男色这一点来看,她对川上的爱,或许该说是欲望,这是毋庸置疑的。因此,她不肯放下他,反应如此激烈,都是可以理解的。她本来就很强势,一碰到不如己意的事,就会变得极度歇斯底里。 然而,综合职业技巧一起考虑,令他忍不住猜想:金钱该不会是她的最终目的吧?事实上,迄今为止,川上打肿脸充胖子,已经凑了很多钱给她。文子虽然嘴上说感谢,心里倒不是真的很在意。她只会口头上问两句:“没问题吧?我可不想造成你的困扰,你没有用银行的钱吧?”一副很担心的模样,可是没多久又理所当然地向他要钱。这该不会也是她的伎俩之一吧? 话说回来,技巧这种东西本来就可以同时用在好几个人身上,因此,她的对象应该不只他一个。这一点从文子不接电话、家中留有陌生男人的物品、无预警地在外留宿,等等,都可以推断出来。此外,文子喜好男色、技巧高明当然也是经验的累积(其中有一些是男人教的吧)。还有她如此擅长讨钱,都让川上几乎可以断定,她还有其他和他一样的情人。 可是,如果文子的最终目的是钱,应该根本看不上薪水微薄的川上才对。还是说,她看上的不是他的收入,而是他服务的一流银行?她曾经忧心忡忡地问他:“你没有用银行里的钱吧?”她这样问不是出于担心,而是一种试探,其实是想说,最好能让他用银行里的钱,这才是她的本意。 若真盗用公款,受惩的只有川上,文子大可以逍遥法外。由于她不是共犯,也就无须偿还从他那里得到的钱。欠银行的钱将全数算到川上妻子头上,文子拿到就算赚到。更何况她本就是出卖灵肉的,没有人会去追究一个妓女的道德。 川上心想,跟文子的关系越是这样拖拖拉拉地持续下去,越是脱不了身,进退两难。他将掉入她的陷阱,最后欠银行一大笔钱。现在挪用的额度,他还可以想办法偷偷还回去,可要是这个洞再扩大下去,他就没办法了。 川上觉得非常害怕,很想到此为止,大家好聚好散算了。他试着提了一下,没想到文子非常激动,死都不肯,末了总是以把他拐上床作结。要不就是狮子大开口,向他要一笔他根本付不起的分手费。“我才不稀罕什么分手费呢!我只是不想和你分开。”文子冷笑道。到底哪句才是真话?他不知道。如果真要拿出她所说的分手费,到头来还不是得挪用公款?因为他不可能找妻子商量。 川上既拿不出钱,又不希望文子把事情闹大,只好多争取一些时间,瞒过妻子耳目,想办法跟文子好好商量,看能不能把两人的关系了结。他也知道这不是短时间内可以解决的事。 然而,最近这样的努力可说是一点成效都没有。首先,他想找她谈,可文子经常不在家。好不容易见了面,不是被她诱骗上床,就是莫名其妙地大吵一架,根本没有谈正事的机会。如果他付得起她要求的一大笔钱,就什么事都解决了,偏偏他又办不到。 “到最后,我想到只要抓住文子的把柄,就可以拿这个当理由与她分手了。由于我坚信文子同时还和好几个男人来往,如果把证据摆在她面前,就是指责她不贞的最好方法。如此一来,我也不用付她什么分手费了。于是,我开始私下向文子上班的‘luby’里的小姐们打听;并守在文子家门口,看有没有男人来找她;或是跟踪她。但结果都没有成功。我听说在‘酒吧’或‘酒店’上班的女人通常会同时租下两三个地方,分别由不同的情人出钱,作为幽会的场所。对照文子经常外宿、不在家的情形,我想文子该不会也是如此吧?四处查访,却仍是一无所获。” 川上后来向警方如此陈述。 川上趁早上上班前的空当在家练习书法,保子就站在他背后看着他写。“你最近怎么回事儿?好认真哪。”语气中带着嘲讽。 怎么回事儿?这句话听得他心头一惊。妻子该不会知道真相,借机讽刺我吧?不可能。然而这一年来,他总是坐立难安,特别是最近,那些怪异的举动不免会引发妻子的疑心。因此,面对这样的质疑,他也很难充耳不闻了。 “唔,就像我之前说的,我很怀念学生时代学习写字时的心境,想从头学起。字写得好不好是一回事儿,最重要的是可以修养心性。”这话有一半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你这不是写得不错吗?不过,字帖上的字更棒。”连保子都觉得胜村久子的字美极了。 “我要是能写成这样就好了。可惜还差得远。” 为了不让妻子发现内心的煎熬,他陪她东扯西聊,可连他自己都意识到这样的对话有多么空洞。 “这是五十几岁的老太太写的?” 胜村久子的事他已经对保子说过了,然而,称年过五十的女人为老太太,对久子而言,未免太失礼了。不过由此可见保子觉得自己还很年轻。 “她的学生除了你之外还有几个?” “大概十个吧?” “那些学生应该以年轻人居多吧?” “这个嘛,好像都不怎么年轻了。我是没亲眼见过啦,只看到摆在玄关的鞋子和木屐。” “学生们不都在一起上课吗?” “如果一起上课的话,她好像不会教。所以,我们的教室都不一样,一人一间,分开练习。” “这么说的话,她家很大啰?” “有两层楼,蛮大的,是老房子了。不过那一带还有比那里更大的房子,所以并不是特别显眼。” “是吗?那她一定也在二楼上课啰?我想。” 听保子这么一说,川上心想或许是这样。之前听到屋后有说话声,他还以为她只在楼下上课,可如果二楼不开放,学生一下子全来时教室不就不够用了? “瞧你现在练得这么起劲,可不要又是三分钟热度才好。” 妻子说着分不出是鼓励还是讥讽的话。而他学习书法的动机在于能暂时忘却文子带给他的痛苦,这一点妻子当然无从得知。 这天傍晚,川上处理好银行的事情,照常往胜村家走去。一路上只见到两三个下班回家的人,几乎没有车子经过。 玄关处整齐地摆着三双鞋子,其中有一双女用草屐1。这几双鞋子跟他之前见过的不一样,草屐是中年人样式,应该是哪户人家的太太的。 1草屐是搭配和服穿的日式拖鞋,脚趾部位有被称为“猪鼻”的v字型系带。 在上次习字的房间里,胜村久子审视着川上带来的作业,面带微笑地评论道:“运笔变得纯熟多了。” 那笑容好似透着微光般静谧。她才年过五十,称她为老太太似乎太早了,但若用夕阳余晖来比喻即将迈入老年的女人身上那股沉静的气质,感觉还蛮适合的。 今天还是练习“永和九年岁在”,看来这阵子他都会卡在这里了。特别是“永”这个字,有所谓的“永字八法”,结合了各种笔画写法。一点、一勾、一画,各取了“勒”、“磔”等艰涩的名称。学生时代时川上也曾听老师讲过,此时再从胜村久子口中听到,不禁让他产生时光倒退十几年的错觉。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今后会跟保子在一起,更别提遇到文子,受尽她的百般折磨了。 “人的身上有许多毛病,字也是有毛病的,我们称为‘字的病态’。学习书法,打从一开始就要避免染上这些毛病,我总是这样提醒大家。”胜村久子对川上说道。 “……那么,怎样才不会染上坏毛病呢?首要之务就是拿中规中矩、笔画正确的范本来练习。也要熟知写字的毛病,这样才能想办法避免犯错。所谓‘字的病态’,到底是什么呢?我举几个自古以来日汉字最忌讳的例子吧。” 久子如此说着,拿起朱笔一挥,示范了几个坏榜样给他看。 “……像这样,点下去形成两个犄角的叫‘牛头’,这就必须避免……这个是转弯时太用力,又突然放掉力量造成的,叫做‘棱角’,是最丑的……这个则是下笔、停笔的方法不对,叫做‘竹节’……这个是你所知道的,开始和结束时太用力,写到一半却没力了,导致笔画变形,上下如关节般肿大,中间却细如鹤脚,‘鹤膝’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这个则是撇得不好,好像直接用扫帚扫出去似的,没有停顿,叫做‘撒帚’……” 光是针对“永字八法”,胜村久子就可以讲一篇“字的病态”并示范给他看了。学习书法打从一开始就要避免染上不好的习气。川上听到这番话时,心中有感于为人处世的道理也是一样的,不禁后悔起自己为何没能抗拒文子那种女人的诱惑,如今才受尽苦难。从胜村久子对书法的讲解中体悟到人生的真谛,也只有她那温润的人品才有这样的影响力。 这期间,屋内一片寂静,不闻半点声响。其他学生肯定也在各自的房间里认真练习。 胜村久子在川上身旁坐了约十五分钟后起身。“那么,今天就请您针对‘永’这个字好好练习吧。一直练习这个,恐怕不太有趣,不过,基础笔画的练习是最重要的,请您务必忍耐。如果觉得腻了,就稍微休息一下。我去看看其他学生就来。”说完后便从拉门走了出去。 川上练习着“永”的点和捺,写了将近二十分钟就觉得无聊了。也难怪,一直在做相同的事嘛,果然不太有趣。他总共写完了七张纸,打算休息一下,可房间里没有烟灰缸,想抽烟都抽不了。 这时候,他突然觉得膀胱发胀想上厕所。想尽可能忍耐一下却好像忍不住。 向独居女人借厕所似乎有点尴尬,可她这里常有男学生来上课,应该不要紧吧?问题是厕所在哪里?久子不在这里,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人问,他对这个家不熟。 不过一般厕所都设在走廊的左边或右边,找一下就知道了。在人家家里乱闯很失礼,待会儿碰到久子,再跟她解释一下就行了。 走廊的尽头点着微暗的灯,透过淡淡的光,能大概看清周围的情形。右边是用纸糊拉门隔开的房间,一连有三间;左边有几间掩着像是玻璃门的小房间。不出所料,这幢房子很宽敞。 川上尽量放轻脚步,往走廊尽头摸去。就在此时,左边响起咔嗒一声,他吓了一跳,连忙停下脚步。面向走廊的某扇门打开了,一名女子走了出来。 不是久子,而是一个身穿水蓝色外褂的女人,个头颇高,体态丰润。川上只看到了身体,没看到脸孔,因为对方背对着他。女人趿着拖鞋快步向走廊的另一头走去,绕过转角——名副其实的匆匆一瞥。 他知道女子刚才走出来的那个门就是厕所,可要不要马上进去呢?川上站在原地犹豫着,就在此时,传来拖鞋踩上前方楼梯的声音。 川上想起玄关摆着像是中年妇女穿的草屐,心下对照,他知道那双鞋就是刚才那位妇人的。如此一来,二楼也辟成书法教室的猜想就没错了。由于胜村久子采用一人一室的授课方式,正如他所料,肯定会使用二楼的房间。 上完厕所后坐定,刚过五分钟,久子就拉开纸门回来了。 “咦,你已经练好了?” “不,练得不怎么样。”川上搔着头。 “不过已经进步很多了。就照这个样子,在家里继续练习吧。基础练习是没什么意思,可是只要把这个练好,不管怎样的字都难不倒你,到时候就会比较有趣了。”久子鼓励地说道。 川上本想问久子刚才在走廊上碰到的女学生是谁,却找不到适当的机会。又怕她以为自己对女生特别感兴趣,只好作罢。久子也没再说什么。 之后又过了十分钟,川上向久子告别,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经过玄关的时候,发现草屐和两双鞋子依旧摆着。其他人好像很用功。 川上往车站走去。在这个寂静的夜里,随处可见向天空伸展的黑色榉木和杂木林。刚才在昏暗走廊上看到的女人的背影,好像在哪里见过?川上边走边想。因为没看到脸,所以不是很确定,但总觉得似曾相识。 是谁呢?银行的客户里,有谁家的夫人长成那个模样?他在记忆里搜寻着。啊,对,他惊呼出声。 是谷口旧书店的老板娘!虽然只是背影,但那体态一模一样。 ——可是,不会吧?旧书店的老板娘会去学书法吗? 书法老师(6) 6 离开胜村家的川上在回家的路上绕去了谷口旧书店。在走廊瞥见的女性背影怎么看都像是那位旧书店老板娘,因此,他想确认一下老板娘有没有在店里。 不过,就算老板娘没在店里,也不能证明那个女人就是她。书店是由她和丈夫轮流看管的,说不定人家正在后面忙呢!但无论如何,还是先去看看再说。 他会这么在意,也是因为对老板娘很感兴趣吧?如果她也向同一位老师学书法的话,感觉就更亲密了。在旧书架之间端坐着,散发出娴静气质的她,与学习书法这种事扯在一起,倒也不至于太突兀。 川上好久没来这家旧书店了。这阵子忙着应付文子,又开始学起书法,根本没空逛书店。 从胜村家过来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虽说旧书店比其他店开得晚,这时候也有可能打烊了。隔壁店铺的门已拉下、灯也熄了,只有谷口旧书店还开着。店里的灯照着马路,真是太幸运了。 他站在门外张望,一眼就瞥到店后面,老板娘正坐在老位子上。川上毫不犹豫地踏进店里,却有些失望。在胜村久子家看到的女人原来是别人。 川上从眼前的书架开始,依次看过每本书的书脊。坐在柜台后面的老板娘正与她面前的男客说话。男人谈论着经营学方面的书,老板娘只是听着,偶尔低声附和一两句,并没有抬头看客人,还和往常一样,低垂着眼帘。这表情实在太适合她了,她就像明治时期石版画上的美人,眉宇间涂着一抹淡红,那么妩媚动人。 当然,她已经不年轻了,不过三十二三岁的年纪,更让她浑身散发出一股成熟女人独有的风韵。丰腴的肉体被略嫌朴素的和服包裹着,反而增添了她的性感。 说起和服,他想到在胜村家走廊上看到的女人穿的是水蓝色的外褂。当时有点昏暗,只看到对方的背影,没看清外褂里面的和服是什么花色。不过肯定是外出服。而此刻旧书店老板娘穿的是居家服,就算她在他离开后马上回来,换和服也需要时间,专程绕过来的川上看到的应该不会是这副打扮。再说,川上离开胜村家时,人家的草屐还好端端地摆在玄关呢! 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只有找老板娘聊天的男子和抬头浏览书架的川上两个人。川上突然想知道那名男子是何方神圣。于是他假装找书,逐渐走向店后方,终于来到可以眺望男子侧脸的书架前。 他轮流在书本和那名男子身上巡视,男子二十六七岁,一看就知道是个上班族。脸型瘦长,双肩下垂,个子颇高却很瘦,戴着一副眼镜,长相还不错。男子对着不太有反应的老板娘自顾自地说个不停。瞧他嘴唇薄的,一脸轻浮样。 说到轻浮,从男子讲话的模样就能看出他正在谈论有关经营学的书,不过从头到尾只是在引用书本里的内容,完全没有自己的看法,而且专业用语和成语还不时讲错。由于缺乏真才实学,导致他讲出的话根本就前后矛盾。显而易见,他是故意在老板娘面前卖弄。 川上觉得,自己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说不定是嫉妒心作祟。川上反省着。然而,这又和嫉妒有点不一样。怎么说呢?因为相较于那名男子的积极、热络,老板娘显得十分困扰。让人觉得她是因为迁就对方是客人,才不得不听他讲话的。至少在川上眼中看来是这样。男子腋下夹着用谷口旧书店的包装纸包好的书本。 很显然,这个男人对老板娘有意思,只是他的态度未免太蛮横了一点。他想借由自己客人的身份接近她。如果老板娘的反应很热烈,川上或许会因为他们的亲昵而起嫉妒心,可她分明很困扰,这让他不禁对男子的不识相生起气来,甚至觉得义愤填膺。 川上甚至想走到两人旁边,问:“有没有跟书法有关的书?帮我找找看好吗?”借此干扰那个男人,替老板娘解围。也不用特地指名书法,哲学、政治、宗教,什么都好,只要说一本不是马上能从书架上找到的书,把老板娘从男客身旁支开就好。 结果,他正打算这么做的时候,男子住嘴了,说了句“不好意思,打扰了”之类的话,就离开了。 “谢谢光临。”老板娘落落大方地回礼。 男子出去的时候,往川上这边看了一眼。川上也看到男子的脸了。眉毛稀疏,下巴瘦长,这张脸真令人讨厌。然而,镜片后的目光却十分锐利。也许对方是意识到他的存在才会故意瞪他吧?脚步声终于消失在门外。 这下子,店里就只剩下川上一个人了,他突然觉得不好意思。假装端详书本两三分钟后,逐渐往门口移动,然后神色自若地走了出去。 川上觉得自己今天算是英雄救美了。老板娘那双极具特色的黑眸似乎也在向他表达着谢意。 既然自己会对她感兴趣,其他男客难免也会对她怀有同样的遐想。书店是她与丈夫轮流看管的,大家当然知道她是已婚妇女,然而一看到她独自坐在那里,一不小心就会忘了吧?他自己如此,别人一定也是。 她丈夫那么阴沉、衰老,光凭那副德性就让人觉得老板娘应该很难抗拒年轻男子的诱惑,极有可能红杏出墙吧? 隔天,川上照例去拜访客户,大约四点回到银行,刚到文子的电话就打来了。像平常一样,她用的是化名。 “喂,你今晚过来一下。”文子劈头就是这句话。 “这个嘛,今晚我有别的事情要办。” 川上将听筒紧贴耳朵,以防周围的人听到女人的声音。三点一过,银行不会再有客户上门,职员们正在进行当天的结算。 “我有急事要跟你商量,希望你无论如何来一趟。”文子坚决地说道。 川上没有问是什么急事,因为他觉得周遭人似乎会察觉他在讲什么,也怕总机小姐在一旁偷听。 所谓的商量,恐怕又跟钱有关吧?文子每次要用钱的时候都会说“有事商量”。这种谈话内容若是让总机听到,事态就严重了,不知总机会怎样宣传呢。之前他已经跟文子交代过了,白天不要打电话到公司,但她总是不听。 “知道了,我会过去的。” 要是在电话里跟她啰唆,旁人很快就会听出不对劲。因此他故意表现出好像在和客户应答的样子。文子就是看准了他的弱点,才会打电话到公司找他的。 “下班后哪儿都别去,马上过来哦。” “嗯,我了解。” “为了等你,我今天会晚点到店里去。听清楚了没?” “知道了,就这样吧!” “哈哈,你还真是正儿八经的呢!” 川上答应了,文子因此心情大好,笑嘻嘻地把电话挂了。 川上偷偷地叹了口气,将视线移回手边的单据。当然,那上面的数字没能立刻进入他的脑子里。 认真追究起来,他会被文子欺负到这步田地,几乎可以说是拜昨晚去的那家旧书店的老板娘所赐。因为他在文子身上发现了熟悉的影子,才会不小心陷进去的。跟文子发生关系,也是因为暗藏在内心的对老板娘的渴望一直无法得到满足所产生的移情作用。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一时的放纵竟会使他陷入这么深的泥沼。 天黑以后,川上前往文子的公寓。虽然已经是春天了,夜晚还是很冷,房间里点了煤气炉。 文子上身穿着红色毛衣,底下套着好似祭典时穿的蓝色紧身棉裤。她对配色没什么品味,不过因为身材高挑,反而穿出一种野性美。紧紧包覆着双腿的紧身裤腰臀部位的缝线好像快绽开了。 她在电话里说会晚点到店里,可都这时候了还这副打扮,看来很可能今晚直接请假了。 “你说有事要商量,是什么事?” “喂,人家需要用钱,你帮我想想办法。”文子面露担心之色说道。 旧书店老板娘的眼皮总是透着一抹淡红,怎么眼前这个女人涂成整片吓人的青色? “做什么用?” “我想跟珠惠投资开酒吧。有一间不错的店铺在转让,我们打算买下来。” 珠惠也是“luby”的陪酒小姐,跟文子感情很好。 “那家店很小,位于涩谷某幢大楼的二楼,只有两坪大。刚开始由珠惠担任妈妈桑,再请一个女孩子过来帮忙。” “你不去那里上班吗?” “早晚都会去的,不过起步时先待在‘luby’,只提供资金方面的协助。一下子走掉两个人,‘luby’的妈妈桑会气炸的。” “共同投资通常都很难收场,友谊很快就会变质。而且,你一心以为会赚钱,要是赔钱了怎么办?光是如何分担损失,你就会跟珠惠吵翻天。” 川上尽可能不去问她需要多少钱。这次跟以前不一样,绝对不是采买新和服那样的小数目。 “人家珠惠才不是那种人呢!以她的个性,要是赔钱的话,一定会自己全部吸收。更何况,那家店开了绝对能赚钱,珠惠手上有不错的客人。而且店面小,所以不管任何时候都会客满。我偶尔也会过去帮忙。” “会那么顺利吗?” “一定会成功的。不管是珠惠还是我,对经营酒吧都很有自信。人家也不想一直当陪酒小姐啊,所以,你就帮我出点钱嘛。” “要多少?”川上胆战心惊地问。 “珠惠出六成,我出四成。以三百万来算的话,珠惠出一百八十万,我就是一百二十万。” “一百二十万?我没有那么多!” “你就想想办法嘛。” “我没把握。之前我已经在你身上花了很多钱。是啦,在有钱人眼里,那些钱或许算不了什么,可是对我而言,却是沉重的负担。更别说一百二十万了,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坐在椅子上的川上猛摇头。 “那……你能出多少?”文子开门见山地问。 川上本想说我一毛都拿不出来,又觉得一开始就吵起来不好,这才改口说五万圆应该没问题,心里想的最大底限是十万圆。 果不其然,文子发飙了,责问他:“我跟你要一百二十万,你跟我说五万是什么意思?” 他的回答是:“没有就是没有。之前我已经尽量满足你了,身为一名上班族的我,再也拿不出钱来了。” “你总说在我身上花了多少钱,好像自己有多伟大似的,可这不是你的责任吗?既然要包养一个女人,尽点义务是天经地义的。”文子嘟起嘴巴。 话是没错啦。可是,他压根儿没想到养一个酒吧女要花那么多钱。 更何况,如果文子只忠于他也就算了,他多少也会凑一点给她。问题是她好像还有其他男人,这让川上不禁觉得自己是被敲竹杠的冤大头。 可一讲到其他男人什么的,文子就会抓狂,不知会使出怎样的暴力手段。他的手臂和脖子肯定会布满抓痕,体无完肤。就好像狗急也会跳墙一样,被踩到痛处的文子往往会虚张声势,不管不顾地还击,搞不好连脸都会挂彩,到时要如何向妻子和同事解释呢?所以,还是不要提其他男人的事比较好,这才是上上之策。 “哼,算了。你一毛钱都不用出。”文子瞪着川上说道,“你啊,老早就想跟我分手了,想必也不想出这笔钱吧?像你这样的人,我也不想苦苦哀求你。” “……” “既然如此,请你给我一笔分手费。我马上跟你断得干干净净。” “分手费吗?你想要多少?”川上绝望地问。 文子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川上气愤之余,更担心的是她要求的金额。可是,如果让她看出自己很在意的话,她肯定会漫天喊价,狮子大开口。所以他尽可能露出莫测高深的表情。 “也对,你只不过是领人家薪水的,我要是照我想要的讲出来,你肯定又会推三阻四、啰哩巴唆的。也罢,就跟你拿三百万好了。三百万,塞个牙缝都不够,根本算不上分手费。” “或许算不上分手费,可我身上根本没有这么多钱啊!你不要无理取闹了好不好?” “你还真教我目瞪口呆哪。那你是打算一毛钱都不出啰?”文子的嘴角露出不屑的笑意。 “我又没说一毛钱都不出。问题是,这么大一笔钱我根本拿不出来啊。你也要想想我的薪水有多少嘛。” “我又没有要你从薪水里拿,你可以叫你老婆想办法啊。之前你不是说她娘家很有钱吗?既然她们家是有钱人,你去跟她哭穷不就好了?” “这种事我能跟她说吗?她又没有责任。” 川上得知文子的意图,首次吓得脸色惨白。 “既然我都答应要跟你分手了,你老婆当然有义务出这笔钱啰。”文子嘲笑道,“你怕老婆,所以不敢讲,是吧?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你是个窝囊废。无所谓,分手费的事我直接找她谈好了。我啊,可是一点都不怕你老婆啊。” “浑蛋,这事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有关系,大有关系。她老公玩弄了一个女人,她当然要共同负起责任。” 文子的声音不再尖锐,而是心平气和的。 “结果,我当场就妥协了。想尽办法凑出了三十万,投资文子所谓和友人共同经营的‘酒吧’。若文子真的找上门来,不但我的家庭会被毁,连银行的工作都有可能不保。那三十万中的二十万,是我跟东银座某家专门贷款给‘上班族’的金融业者以每个月十分的高利息借来的,剩下的十万则是我所剩无几的存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