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女》 第一章 上午十点,柳田桐子走出神田一家旅馆。原想早点出门,但听人说,大律师是不会一大清早去事务所办公的,所以才挨到十点钟上街。 大冢钦三是桐子从九州慕名赶来寻找的那位律师的大名。此人以擅长办理刑事案件著名,但桐子只有二十岁,又是个小小的公司打字员,是不会知道这些的。那是一场意外的灾难降临到她头上之后,从各种人的口中听说的。前天晚上,桐子打北九州的k市出发,昨夜很晚才抵达东京车站。一出车站,她径直去了神田那家旅馆,她曾经在念初中去旅行的时候,集体住在这家旅馆里,总觉得住这儿心里踏实些,而且,接纳学生团体的旅馆,费用也不会昂贵。虽然桐子并不认识大冢钦三律师,但她相信能找到他,而且认定,见了面他会承接这桩案子的,所以才从九州出发,在火车里颠簸了二十个小时,风尘仆仆来到东京。对她的这片诚意,初次和她见面的大律师不会无动于衷吧。 早上起床时,天空还是一片龟肚白。桐子连续乘了二十个小时的火车后,在旅馆里竟然能这么早醒来,恐怕不光是青春年少,还有着心情激动的缘故吧。旅馆在高台街,早上安静得使人想不到身在东京。这个大城市跟上回来此地的感觉完全不同,也可能是现在单人住房的原因。临窗有座小学,起身的时刻,学校操场上空无一人,不多会,渐渐出现了一两个小黑点似的人影;当窗外传来阵阵喧闹声时,女招待来铺床了。 “你起得真早啊!”上了年纪的女招待眼角上爬满了皱纹,她打着招呼说,“你不累吗?不再多睡会儿?” “不,我已经醒了。”桐子坐到放在套廊上的藤椅说。 “真是年纪轻啊,要是咱们就不行喽。” 女招待知道桐子昨天深夜从九州来这儿,送来了茶和放在小碟里的梅干。梅干虽小,却煞有介事地布满了皱纹,桐子的目光不禁怔怔地瞅着它。 “九州,我多想去一趟。听说是个不错的地方啊。” “嗯。” 女招待用白布仔细拭起红漆的桌子,说:“小姐是头一回来东京?” “……” “来观光的?”女招待断定青年女子单身住下旅馆,就是说在偌大的东京没一个亲戚朋友,不是来旅游,便是来寻找职业的。 “不,不是的。”坐在藤椅里的桐子回答。 女招待整理起桌子,红漆桌上映出了雪白的茶碗。她跪坐着依次放好碟子,眼神里流露出寻思的目光。桐子掏出本记事册,上面记着大冢律师事务所的地址。 “东京都千代区丸之内二丁目m仲x号馆x号室。”桐子说出了地址,打听怎么去法。 “就在东京车站旁,正对着八重洲口。”女招待告诉了她乘电车的路线,还象打听什么似地问,“那儿全是公司,你有熟人?” “唔,我想去律师事务所。” “律师?”认准她是来东京寻找职业的女招待,听了吃惊地瞪出眼睛,“就为这,特地打九州赶来?” “是的。” “真了不起啊。”女招待打量着这位比自己年龄小得多的姑娘。看来,这位年轻的女客是为着一桩麻烦的案子来的,还想顺便再问问明白,可又不敢太冒昧。 “那一带你熟吗?”桐子问。 “暧,我常去那儿。街的两旁全是一式的红砖建筑,门上好象挂着许多公司的牌子。你找哪个律师?” “大冢钦三律师。” “大冢律师?”女招待倒吸了一口气,“那是位有名的律师啊。” “你认识他?” “不,不直接认识。你知道,干我们这一行,能见到各式各样的客人,所以自然知道。”女招待笑了,用目光瞅着桐子说,“嗳,你要找这位第一流的律师可不简单哪。”又问,“你们那儿没有好律师吗?” “那也有。”桐子低垂着眼帘说,“不过,我想最好能请东京第一流的律师。” “那自然再好也没了。”女招待惊讶地瞧着这位从九州赶来打官司的单身少女,“你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唔。”桐子含糊地应付一声,突然闭上了嘴。她从藤椅上站起身,走到齐齐放着茶碗的桌前跪坐下来。她那稚气未脱尽的侧影却透出一种凉意,顿时,使女招待感到没法再张口刨根问底了。 丸之内m仲x号馆座落在街两旁一式用红砖砌就的高楼地区,去那儿简直象到了外国古老的城里,又象画片上见过的那种明治时代西洋馆的风貌。初夏明亮的阳光,把这些建筑的轮廓映照得黑白分明,楼房的大门狭窄,望进去什么也瞧不清。要不是门前柏油路上的行道树泛出绿色的光亮,这条街简直象一幅铜版画那般凝重呆板。 商社的门口,都有镶嵌着某某公司金色字样的黑色金属招牌。金字招牌跟这一带昏暗的色调非常相配。在这条路上要是把来往的汽车换成得儿得儿的四轮马车,也绝不会使人感到不协调。桐子问了来往行人,好容易才找到大冢钦三律师事务所的招牌。原以为连九州都闻名的大名鼎鼎的律师,东京人更不用说了,没想到这儿竟会无人知晓。有的行人停下步歪着脑袋想了想,露出抱歉的笑容,摇摇手匆匆地走了。就这么接连问了五个人。第六个是学生,终于把她带到一幢房子前,指着块颜色发暗的招牌说:“就这儿。” 桐子站在这块招牌前喘了口气,原来筹措旅费,在火车上颠簸了二十小时来找的地方,就是这么个四四方方象是洞穴一般黑洞洞的大门啊。这时,从门里并排走出了两个年轻人,趾高气扬地跨下石级,朝一旁的桐子瞥了一眼,其中一个把吸剩的烟头掷下,两人并肩而去。 大冢钦三律师正在房间的尽里头,他面前坐着位来客,这可不是位招人喜欢的客人。 书橱把大房间隔成两间,进门一大间里,放着五位年轻助手的办公桌,此外,还有一个从前在法院当过书记的办事员和一个干杂务的女职员的办公桌也放在这一间。年轻律师们把桌子排成半月形背门而坐,办事员的桌子和案件委托人初次上门时坐的椅子也都放在这儿。虽开着门,从门口还是不能把整个房间一览无遗。里头还有一小间是大冢钦三的办公室,放着张大办公桌和一张转椅,还备有客人用的椅子和茶几。房间的墙已经陈旧灰暗。 那位来客坐在这张椅上,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显得洋洋得意。此人原来担任过高级检察官职务,所以大冢钦三见他也得让三分。律师今年五十二岁,且白发已从鬓角爬上了半头,但脸色红润,两颊丰满,只是双下巴上的肉显得有些松弛,呈现出一副将迈入老年、精力却还充沛的仪态。大冢钦三此刻心里还在牵挂着经手的一桩案子,离判决的日子不远了,该准备的材料还不齐全,客人的话虽在耳边响着,他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子里净想着那桩案子。尽管如此,这位客人是怠慢不得的,所以,大冢钦三仍面露微笑,不时嗯、嗯地答着腔。大冢律师决意不再去想那案子,客人的话也不知说到哪儿了。蓦地想起,跟河野径子说好,今天下午两点陪她去川奈玩高尔夫球,又差点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时间稍微晚了些,不过现在赶去也许还来得及。想起这件要紧事,大冢便不时瞧着手上的表。 客人察觉大冢钦三在瞧时间,终于站起身来告辞了。大冢律师将客人送到门口,总算松了口气。这时,眼角瞟见办事员奥村桌前坐着位年轻的姑娘正在说什么,她身穿白色套装,在这间房里显得很刺眼。面朝里坐着两位年轻律师的桌上全摊满了厚厚的材料。大冢回到自己房间去的时候,只觉得奥村正向自己转过身来。大冢走到桌边收拾起东西,心想,奥村别是来找我的吧。正这么想,果然见奥村踏着慢吞吞的步子进来了。 “来了个案件的委托人。”奥村瞧着律师往自己的黑色公文包里塞材料便迟疑地说。 “是吗。”大冢想起方才瞧见的那位身穿白色套装的年轻姑娘。 “您见她吗?”奥村又问。 “其余的各位呢?”大冢钦三锁上鼓鼓囊囊的皮包,反问道。 “三个人不在,其余两个人好象手头上都忙着呢。” 大冢律师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有委托人来,都须亲自接见,自己忙不开的当口,就让年轻助手去接待,所以,今天自然该由他亲自见那位姑娘。 “什么事?”大冢看着奥村问道。 “您要出去?”奥村见大冢象要下班回家的模样,表示愿意自己来处理的神态。 “不,稍微谈一谈也行。”大冢正要去幽会,不免有点儿心虚,点了支烟说。 “一件杀人案,委托人是被告的妹妹。”奥村翻开笔记本看着说,但又做出副不太感兴趣的模样。 “是哪儿的?”大冢律师在脑子里搜寻着见过的一些新闻报导。 “案子发生在九州k市。” “九州?”大冢律师不禁瞪大了眼睛瞧着奥村,“九州,那么远啊!” “委托人说要仰仗先生的大力,特意赶来的。” 大冢掸了掸烟灰,用另一只手摩了摩后颈脖,听着这些恭维话并不觉得希罕,但九州倒是个很远的地方。 “您看怎么办?” “怎么办?不是说要见我吗?” “我说,”奥村瘦长的身子凑近一步,弯下腰放低声音说:“看来没什么钱。” “……” “委托人叫柳田桐子,她说是k市一家小公司的打字员。她兄长是个教师,就是这案子的杀人嫌疑犯,兄妹俩在一起过。虽说有个叔父,但不可能让他支付费用。” “你跟她说了我们的收费规定吗?”大冢钦三不再抚摩后颈脖,手指在桌边轻轻地敲叩着。大冢眼前好似见到河野径子在明亮的阳光下挥起高尔夫球棒,身边围着一群男子,她朝他们微笑着…… “我全说了。去九州就得乘飞机,来回的旅费,还有在九州的一切开支,旅馆必须住第一流的大饭店,加上调查费、记录之类的抄写费,这些都是实际开支,还有在地方裁判所第一审的刑事辩护费,我们先生就要收五十万以上。这些我都对她说了。另外,去外地出差,除了旅费还得付按日计算的津贴,每天是八千元。最后,案件辩护成功,还要收谢金……” 大冢律师吸着烟听着。 “说了之后,那位姑娘听了吓一跳。问我究竟事办成得花多少钱?我说按案件的性质,当然,二审、三审就不说它了。到一审判决为止,包括去九州出差的实际开支,大概需要八十万元吧。这不过是我粗略的估计。我还说,辩护费也叫委托费,从受理开始就须由委托人支付。这么一来,那个姑娘低头沉思了好久,说她没那么多钱,是不是可以减去三分之一。年纪不大,看不出倒挺倔。” “减去三分之一?”大冢律师嘴角泄出一丝苦笑。 “还说是不是可以先付委托费的一半,是为了拜托先生才从九州赶来的,请务必能承担这个案件的辩护人。” “你没收下钱吧?”大冢钦三很有经验地问。 “没收钱。”办事员也很老练地说,“如果先生对这案子有兴趣,愿意赔点儿本干的话,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委托人到我这儿来竟不知道要付多少费用,准是闻我名来的,别的什么都不懂。” “回绝她吧?”奥村说,“先生也很忙,不能陷进这种案子里去。” “从前也承接过这种案件。不过,眼下这么忙也没空花精力去办这种尽义务的事喽。”大冢瞅了瞅手上的表。 “那您回去吧。” “稍等等。她特意从九州赶来,就说我这么说,把她请到这儿来。” 奥村把那个姑娘领了进来,就是方才大冢钦三眼角里瞟见的身穿白色套装的女子。走近一看,白套装的衣料质地很粗劣。年轻女子一见大冢钦三,恭恭敬敬地鞠个躬。少女有张瓜子脸,容貌娟秀,只是一双明眸在定睛凝视的时候,显得目光咄咄逼人。这是大冢钦三在跟她交谈间留下的印象。 “从九州来?”大冢律师面带微笑问。 “从k市来。我叫柳田桐子。”委托人报了自己的名字,说话也很爽直,注视着律师的双眸露出了执拗的目光。但从双颊直到下颚的线条,让人感到她是个稚气未脱的姑娘。 “你为什么要来委托我?” “因为我听说先生是日本第一流的律师。”柳田桐子毫不思索地回答说。 “九州当然也会有好律师的。”大冢钦三重新点了支烟。因为这个委托人太年轻了,所以用说明道理的口吻说,“我看你也用不着老远跑到东京来请啊。” “我觉得只有先生才能救我哥哥。”柳田桐子执拗的目光凝视着大冢说。 “噢,是那么难办的案子啊?” “我哥哥被冤枉成抢劫杀人案中的凶手了。一位六十五岁的老太太被杀之后,我哥哥被警察逮捕了,还招了供。” “那是你哥哥自己承认的喽?” “嗯,在警察局是承认了。可是隔不久,又对检察官推翻了自己的供词。不用说,我也相信哥哥是清白无辜的。我认为哥哥后来说的是真话。我们那儿的律师说,这案子里有许多难以搞情的复杂疑点,要推翻原供是很困难的,这我就弄不明白了。所以,听到先生的大名,我就直接赶到这儿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我是听九州裁判所的人说的,听说先生曾经在这类案子里救出了好几个无辜的人。” 大冢钦三又看起表来:“不,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无论哪儿的律师都很不错,辩护的水平全很高,所以,东京和地方上没什么差别。” “不过,您能不能听一听关于这个案件的详情?”柳田桐子的目光中头一回流露出乞求的神色。 大冢钦三觉得让这少女一开口说话就会招来不少麻烦。再说,眼前又浮起河野径子站在草地上跟别的男人谈笑风生的情景,心里一发不耐烦了。 “我这儿辩护费用很贵,收费规定你听办事员说了吗?” “是的。”柳田桐子点点头,“我想求您是不是可以减少一点。我手头的钱不多,工资又不高,就攒下点儿奖金。” “我看你还是不必勉强的好啊。”大冢钦三用好象告诫的口吻说,“我想我是不会去的。要我自己说也许不太合适。但象我这样,资格要比普通年轻律师老得多,诉讼费也就是说旅费、津贴、调查费都收得高。辩护费还不算在内。对委托人说来,实在不值得。虽然是特意赶来,但我只能回绝您,也不必再谈这案子的详情了。” “您不能答应我的请求?”柳田桐子尖利的目光盯视着律师的眼睛,在前额现出了青筋,那张好看的薄嘴唇紧绷着。 “我说,虽然你特意前来,但我不能从命。”律师感到有股压力向他袭来,“我觉得你不必来找我这个辩护费用很高的律师。我这儿好象把我的金字招牌的价钱都算进去了。说实在的,要说实力跟其他律师也差不多,在外地也有很不错的律师。” “先生,我从九州来就是为了求您帮助的。” “这你就错啦。错就错在你认为东京的律师一定高明啊。” “因为我付不出规定的辩护费,您就不肯帮忙?”姑娘虽年轻,但诘问却很有力。还象奥村说的,使人觉得这位少女的个性很倔强。 “多少也有点吧。”大冢律师想也不必再绕弯子了,就这么毫不含糊地回绝她,“不管怎么说,我忙得很,要办的案子一大堆,也没法去外地出差。要我承接下来,就要进行彻底的调查,还必须在第一审判决时出庭,当然,这是承办律师的义务。但很遗憾,我没有时间来办;费用也是个因素,不过,首先是没有时间。” 柳田桐子垂下头一动不动地沉思着。虽然她的姿态是柔和轻盈的,但在律师的眼里,她的神态却象钢铸成的塑象一般坚硬。 “我明白了。”柳田桐子低下头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这起身的动作并不突然,但大冢钦三只觉得眼前好似有阵风刮来,“我再不来求您了。”柳田桐子深深地鞠了个躬。 “我很抱歉。”大冢律师有点狼狈,口中毫无意义地道着歉,心里松了口气,直送她到门口。 “先生,我哥哥也许会被判死刑啊。”柳田桐子口中喃喃地说。不再回头,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阴暗的楼梯口,只有那萎靡不振的背影留在大冢的眼里。办事员奥村也跟了出来,站在律师身旁,两人的耳边传来下楼时的脚步声。 第二章 第二天早上七点钟,柳田桐子醒来了。 整个晚上她没能熟睡,净做着断断续续、颠三倒四的阴暗的梦。在睡梦中,她还记得自己翻来覆去好儿回。醒来,头象针扎似的疼,眼皮沉重得睁不开,眼睛一阵阵地疼痛,但精神却亢奋得没一丝睡意。桐子起床拉开窗帘,强烈耀眼的阳光透过窗射了进来。桐子不想立即盟洗,坐在藤椅上发怔。后天必须去公司上班,今晚不乘火车就赶不回去。前天夜里到东京,今晚又要离开这儿,心中不禁感到一阵怅惘。朝阳照得面颊上热辣辣的,她厌烦地站起身脱去睡衣,换上套装。呆在屋里又觉得焦躁烦闷,想去外面走走,也许眼痛会好过些。桐子在走廊上遇到女招待送早餐到邻室去。 “哎哟,您早,您出门去?”女招待双手端着食盘,露出了眼角皱纹笑着说。就是前天晚上那位上了年纪的女招待。 “嗯,出去走走。”桐子微微低了低头说。 “早些回来呀,我给您准备好早饭。”女招待说着在邻室的隔门前麻利地跪坐下来。 桐子从旅馆借了双木履走出门。清晨路上行人稀少,斜坡的路面用小卵石铺成,犹如鱼鳞层层叠叠,石缝中的小草已枯萎成了黑色,沾满了泥土的枯萎腐烂的小草使桐子不由得想起了哥哥眼下的处境。唯有树上的叶子,水灵灵地透出了翠绿。太阳刚露出屋面,没几家开门营业的店铺;陡斜道路变得平缓起来,不久,走到了火车站。附近只有一位老太婆摆出了书报摊,开始她一天的买卖。商店都还没开门。不见有人出车站,却有一群群赶着上班的人朝检票口拥去。这儿能买到当天的报纸,可桐子并不想买上一份。她站在桥上,往下能见到临河边车站上细长的站台,俯视远处的电气火车和上下车的乘客,象群小虫那样忙乱地蠕动。周围的景色显示出清晨的宁静,高耸的寺院屋顶两端的鸱尾已锈出了铜绿。 桐子眺望四下的景色,好似在梦幻中,她并不感到景色的实际存在,整个儿东京显得灰濛濛的黯然失色,象是用纸做的模型。回旅馆时,路上的行人显然增多了,但看上去都象有张从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脸蛋。 “您回来啦。”回到房间,女招待端来了早饭。 早饭还是昨天早上吃的那些早点,乍一看好似还是昨天那顿早饭,和大冢律师那回不愉快的会晤,只是穿插其中奇妙的刹那间而已。 “您的眼睛好象有点红啊。”女招待从下往上瞧着拿起筷子的桐子低垂的脸说。 “是吗?” “昨晚没睡好吧?” “不。”桐子没有食欲,只喝了口酱汤。 “哎哟,不再吃点儿?”女招待有点惊讶。 “嗳,你说什么?” “年纪轻轻的,再吃点儿吧。” “我吃了不少。”桐子啜了口茶说。 “您头一回来这儿,怕是累了吧。”女招待瞅着桐子的脸色说。 “……” “东京,去玩了哪儿啊?昨晚不是我当班,所以没来您小姐的房里侍候。” “哪儿都没去。”桐子放下了手中的茶碗,“麻烦你,我吃完了。” 女招待怔怔地望着桐子,这位年轻姑娘不肯多说一句话,但从她孩子般的眼睛里流露出她倔强固执的个性,使上了年纪的女招待不敢再多嘴。 “那么,招待不周了。”女招待不好再说什么,动手收拾吃剩的早饭,“您好不容易来趟东京,可别错过了机会哟。”女招待临走时撂下的这句话却钻进了桐子的耳里。 “别错过了机会……”桐子一个人喃喃地说。 在户外吸着清新的空气,从高高的大桥上俯视飞速而去的电车,这一切都没给桐子留下什么印象,只有女招待的最后一句话宛如遥远的声响传到了心坎里,一旦被人回绝,决不愿意再去求人。这是她生就的个性,哀哀求告别人是她最厌恶的事儿了。蒙冤受屈、身陷囹固的哥哥,平时就常常说她:“你真是个倔姑娘啊!”记得小时候一跟男孩子吵架,往往会把对方惹哭。如今进了公司,也绝不象别的女同事那样对上司和男职员撒娇献媚。求人帮助遭到回绝,她就不再第二次开口。桐子自己并不以为然,而周围那些人全说她太倔强好胜。 昨天遭到大冢律师的回绝,便打算今天搭快车回九州,连票也买好了。这就是桐子往日的作风。 “好不容易来趟东京,可别错过了机会哟。”女招待这句话唤醒了她,使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要干的事:“不用说,我不是来游览观光的。是为了什么特意从九州赶来?”很奇怪,她一般勇气油然而生:再去求他一回!桐子第一次有这么坚定的决心。刹那间,眼前又出现了那幅没有色彩的风景画。 桐子走出旅馆,她不愿用旅馆的电话。那些交换台的接线小姐一时兴头来了,说不准会偷听。在桐子的公司里,接线小姐都知道一些职员的秘密。十点半了,大冢钦三大概已经去办公了吧。清晨走过的路上已经挤满了来往的行人,商店大门里传出了嘈杂的人声。桐子瞧见个电话亭,走近一看,里面有位中年男子正握着电话听筒轻松地谈笑着,絮絮叨叨说了好长时间。桐子在一旁站得腿也发酸,眼看着就要说完,他又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好不容易电话亭的门开了,那个男子瞧也不瞧等在一旁的桐子,若无其事地走出来。桐子拿起还有余温的听筒,掏出记事本,给大冢钦三的事务所拨了号码。 “律师先生在吗?” “您是哪一位?”对方马上反问。 “我叫柳田桐子。昨天我去过……”桐子小声地说。 对方似乎在尽力回忆,又问:“噢,是打九州来的?” 桐子想起了,准是叫奥村的那个个子矮小的办事员。 “是的。请让我再见一回律师先生。” “是为昨天那件事吗?”奥村顿了顿说。 “是,是的。” “那件事昨天不是已经答复您了吗。” “是的。”桐子觉得奥村挡在自己的面前,“可我还指望律师的帮助。我是为了这,专程从九州赶来的。请无论如何让我再见见律师先生。请您约个时间,我再去拜访。” “律师先生不在。”电话里答道,“也不知道今天回不回来。” 桐子只觉得两腿发直:“我今天非得见上一面。今晚不搭火车赶回去,我公司那边不好再请假了。请问,律师先生在哪儿?”桐子想打听到去处,打算赶到那儿去见律师。 “在川奈。”奥村回答说。 桐子没接口,因为她并不知道这个地方。对方似乎察觉到了,说:“很远啊。不在东京,在静冈县的伊豆。” 桐子足足等了六个钟头。在这段时间里,她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转悠,怀着无聊、烦躁的心情打发时光。 银座街上净是令人厌烦的大楼和行人。这一些在九州也能想象得到,所以走在街上一点儿也提不起兴致来。那些行人跟她丝毫没有关系,但是,看来他们的生活都很富裕、幸福。女人们都有张无忧无虑的笑脸。唉,要是他们也遇到什么麻烦事儿的话,从她们的打扮和表情来看,准能毫不费力地筹措出八十万元的辩护费吧。 穿过街道,来到铺满草坪的广场,松树伸展出姿态优雅的枝干。广场一头有着外国风光照片里那般林立的高楼大厦,另一边却是古色古香的宫城。汽车象水一般流去。扛着红旗的团体游客们列队往皇宫走去。 桐子眼望着感觉不到有喧闹声的景色,怔怔地想:“我在公司里怕也干不长了吧。”这桩案子使整个小城都震惊了。一天,警察来家里把哥哥带走。那是外表不动声色,象是朋友来邀他出门似的拘捕方式。可是,打这时起,和哥哥一块儿生活的日子也就告终。随之改变了桐子的生活和她周围的世界,全部变成冰凉的了。 好不容易熬到四点半,人走累了,精神也疲乏极了。见街那头的一家纸烟店里有架红色电话,那艳丽的颜色,给了桐子最后一点勇气。桐子刚走到电话跟前,冷不防边上冒出个男子差点儿碰上她。 “请用!”那位身材颀长的男子退后一步,微笑地让她先用电话。 桐子低低地说了声对不起,投进十元铜币:“是大冢律师事务所吗?” 对方奥村那沙哑的嗓音应答了。 “我是柳田桐子。”桐子身子背着那个在一旁等候的男子说,“跟律师先生联系过了吗?”(早上电话里奥村请她在四点半光景再打电话去——棒槌学堂注) “啊,联系过了。”奥村毫无生气的声音回答说。 “结果怎么样?”桐子心里扑扑直跳。 “很遗憾,还是那样,我把先生的答复转达给您。”办事员奥村口气淡淡地说,“就跟昨天答复一样,没法接受您的委托。” 桐子握着话筒的手一下子失去了气力,浑身一阵灼热:“因为钱不够,就不接受辩护喽?” “那理由,昨天已经说过了。” “一个人蒙冤受屈,也许会判死刑,因为没有钱,先生就见死不救?” 奥村一时答不出话来,也许没料到桐子的话变得如此尖锐:“那,那是先生的意思。别的我就不清楚了。您对我说也没用。” “我很穷,付不出贵所规定收取的辩护费。我明白这要求有点儿无理,但我打九州赶来,希望能依仗先生的大力,相信先生能给我帮助,所以好不容易请了四天假,凑足旅费赶来的。” “您再纠缠也没用。先生已经对您说得很明白。我劝您打消这个念头吧。九州也有很好的律师,而且,我们先生的事务很忙,也没有那种闲工夫。” “怎么说也不行喽?” “这也没有办法啊。”奥村要挂电话了。 “喂,喂,”桐子不由得放高了声调,“听说在律师中间有人为了伸张正义,可以不计较报酬出庭辩护。听人说大冢律师也是这样的血性男子,所以才来求他,请先生帮我一把吧!” “您用伸张正义这话来强人所难,那就叫人很难说话喽。”奥村仍淡淡地说,“那是根据先生的意见回绝您的啊。我们先生对您的要求毫无准备,总以为您知道我们这儿的辩护费要比别人高才来的,而且,先生也很忙。” “我明白了。”桐子说,“我今晚非回九州不可,要是我自作主张再多呆一天,也不知道公司会对我怎么样。打那桩事情发生之后,即使没有什么事,公司方面也想找借口辞退我。要是住在东京,我会接二连三来求律师先生帮忙的,但现在不行。您说四点半去电话,我是把这当成我最后一次请求的机会。” 奥村默不出声。桐子身后传来了踏步似的皮鞋声,也许是那位等候在旁的男子见电话老打个没完,有点不耐烦了吧。这个男子喷出的蓝色烟雾飘过桐子的面颊。 “请转告大冢先生,”桐子说,“我哥哥大概没救了,有八十万元钱也许就能得救。不幸的是我们没有这笔钱。我明白了,穷人对法律没什么指望。很抱歉,我说了这些很不礼貌的话。不过,我想我再也不会来求你们了。” 桐子没等奥村回答,搁上了这一声不吭的电话筒,挂断电话,“喀嗒”的声响直钻到桐子的心里,一切都无望了!桐子离开电话亭,瞧着四周这些毫无价值的景色,全都褪去了颜色,简直变得象一片灰白,平平的没有立体感,脚下的地在晃动,嘴干得发燥,桐子也不想找家店去喝点什么。脑子里转的就是乘今天的夜车回去。桐子沿电车道走着,对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厌烦透了,真想到个没有人烟的荒原去。桐子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唤,不知道是不是在唤自己,仔细一听,原来这声音来自自己身旁。 “很抱歉。”这声音清晰地传到耳朵里。 桐子定神一看,原来是个二十六、七岁的男子,微笑着朝她点头。桐子发现就是方才打电话时谦让的那位青年人,那人头发蓬松,随意穿了件不讲究的外衣,领带歪斜着,裤子的折线也不挺,显得鼓囊肥大,反正是一副不加修饰的模样。 “我想跟您说几句话。”这位男子嘴角漾起笑容,很客气地瞧着桐子说。 “你有什么事?”桐子警惕地问。 “实在对不起,您在打电话给律师的时候,我在边上听到了。不,是无意中听到的。”青年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笔记本,拿了张夹在里面的名片。“我不是坏人,是干这个的。” 桐子接过名片一瞧,上面写着:“论想社编辑部阿部启一。”桐子抬起头瞧了瞧对方。 阿部启一在等电话的时候,传来了一位年轻女子的话声。女人打电话原来话就多,净说些不着边的废话,还会咯咯笑个没完。想到这儿,心中不禁暗暗后悔不该让这女子先挂电话。可是,事实并非如此。只听得那位女子似乎打给一位姓大冢的律师,可对方不在,正跟一位值班的人说着话。原来,她是特地从九州赶来求这位律师办事的,上一回已经被对方回绝了,今天再一次求对方,想想办法。那女子的声音变大了。听她说她哥哥蒙冤受屈,也许会被判死刑。又说,没有钱,律师就不能接受委托,那穷人对法律还有什么指望呢? 阿部启一开始仔细地听着,当那位女子挂断电话离去时,顾不得自己要打电话,随后跟了上去。从那女子的背影看去,她失神落魄地走着。然而,步子却迈得很快,也不往边上瞧一眼,只是垂下了细弱的肩膀,一个劲儿地往前赶路。这恐怕不是阿部偷听了她电话之后产生的心理感觉吧。 被人叫住的时候,那位少女自然用一种惊奇的目光打量着阿部启一,虽然也看了名片,也许不太了解《论想》是一家综合性杂志,所以少女的脸上并没有任何反应。这么一来就麻烦啦。 阿部启一邀她去咖啡馆,对方却推辞不肯,阿部启一再恳切相邀,好不容易算进了路边的一家华丽的咖啡馆。那位少女要了杯果汁,一饮而尽。阿部见对方颇有戒心,连烟也不敢拿出来抽。少女微微沉下脑袋,抿嘴咬唇,显出那高高的细鼻梁。 “您从九州来东京的吧?”阿部启一尽量用拉家常的口吻问道。 “是的。”年轻女子的回答显得有气无力。 “很冒昧,方才听到您的电话,好象令兄出了什么事?” “……”少女默默地点了点头,从那脸庞的线条看,分明还是个天真的少女。 “出了什么事?如果没什么妨碍的话,是不是可以说给我听听。” 少女抬起眼,射来利箭般的目光。阿部不由得慌乱起来,赶紧补上一句:“不,我不是要把它当作杂志素材,只是在一旁听见您说的话,很同情您的处境。” 那少女又垂下眼皮,眼睫毛齐齐地长得很好看,脸色白嫩只是缺点血色,娟秀的容貌上却带着稚气。 “反正,现在请律师打官司就得花不少钱,再好的律师也是那样。象您那样穷的人是没法打官司的啊。也有律师能仗义执言,不收费用或是收一点微薄的诉讼费,说到底,这全凭律师自己的良心了。但并不是所有律师都能这么做的。律师不愿白干,当然就回绝您了。”阿部启一又说,“这些全是方才传到我耳朵里的。听到您提到大冢先生,就是那位大冢钦三律师吗?” ——少女没回答,她既没点头承认,也没摇头否认。阿部明白了,自己准没猜错—— “大冢钦三在日本是数一数二的律师,所以收费一向很高,您问过收多少辩护费吗?”——没有下文。少女只是紧咬着嘴唇,前额上显出了淡淡的青筋——阿部没法再问下去,于是他换了个话题:“您打算在东京呆多少日子?” “不,”少女立即答话了,“乘今晚夜车回去。” 阿部有些惊讶:“那么急呀。您住在九州的什么地方?” “k市。”少女回答得很干脆。 “那您对大冢律师完全不抱希望了?” “我有职业,所以不能老呆在东京。” 阿部启一觉得她的回答很巧妙,婉转地表达了她对此已经无望才打算回九州的:“能不能把这事跟我谈谈。也许,我能帮点什么忙。” “用不着了。”这回她很干脆地拒绝了,还做出要告辞的样子。 “请问您的大名?”阿部启一还紧追不舍。 “我告辞了。”那青年女子已站起身,有礼貌地鞠个躬。 阿部被她那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搞得瞠目结舌,一时无言以对。阿部急忙付了账,跟出咖啡馆。只见她的背影夹杂在人流中,从她的步履姿态,仿佛透出一种威严,使阿部不敢再紧追上去。 阿部启一回到社里,问了对报刊出版挺熟悉的同事:“请问九州k市有权威性的报纸是哪家?” “是n报吧。”同事回答说。 “什么地方收藏这份报纸?” “这家报在东京有分社,去那儿准能找到。你想找什么?” “不,我只是问问。”阿部启一含糊其词地说着,离开了杂志社。 赶到n报分社,拿出名片说明来意,很快就答应让他查找保存着的旧报。 “您找什么时候的?” “这个嘛,”阿部搔搔头皮说,“我也说不准,反正是k市发生的一个大案件吧。” “什么案件?” “我也不大清楚。让我看一看也许能找到。” “那我给您拿去年一年和今年出版的合订本吧。请到这儿来。”这家报社的一位职员倒很热情,把阿部带到靠墙角的书架边,捧下了一大堆报纸的合订本,上面积着薄薄的灰尘,“就这些,请您慢慢找吧。” “对不起,麻烦你了。” 合订本用麻线装订成本。上面用红笔写着一月、二月的字样。阿部启一把报纸搬到窗边,对面有一幢大楼遮住了光线,凭着一点微弱的光亮,掸去报纸上的灰尘,专心致志地查阅起来。 第三章 阿部启一先从今年的报纸查起。这是九州的地方报,所以报上的当地新闻比较多。由于那幢相邻大楼的遮挡,窗口射入的光线很微弱。 从一月份依次翻看下去。 一月,没发生什么大事。社会版上,无论怎么小的报道都没放过,没找到什么线索。 翻到二月,有不少伤人的案件,但也没什么有参考价值的消息。 拿起三月份的合订本,心里有点感到失望。版面上没什么特别的新闻,有报道大宰府的梅花盛开了,还登了张很大的梅花景色的照片。又翻过一半光景,阿部留意着报上的每一条消息,就连零星的报道也不放过。突然,眼前一亮,一排醒目的大号铅字跃入他的眼帘: k市发生的惨剧昨夜放债老太被杀 “啊,找到了!”阿部一时屏息敛气。这一刹那,眼前浮起了那位挂电话少女的面容,在咖啡馆曾拒绝回答他讯问时的执拗神态。 报上登了一张占很大版面的照片,那是一栋不显眼的普普通通的住房,门前聚了一大堆瞧热闹的人,警察守卫着大门。照片右角嵌有一张椭圆形的相片,是受害人老太婆的像。看来是个外行照的,人像模模糊糊,老太婆微笑着,头发稀少,面容清瘦。 阿部启一细看起小号铅字的报道来: 二十日早上八点稍过,k市xx街公司职员渡边隆太郎〈三十五岁〉之妻时江〈三十岁〉来看居住在本市xx街的隆太郎的母亲阿菊时,见套窗紧闭,大门敞开,房间拉门没拉严实,露出一条缝,不由犯疑。进入屋内在底楼八叠1房间里,发现阿菊头部流血身亡,当即报告k市警署。大坪署长,上田侦查课长率众警员赶赴现场勘查。当时,阿菊婆头朝南横卧在西墙边的衣柜前,被钝器乱击头部致死,故头部已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尸体送解剖前,先行作了各种检查,初步断定已死去八、九小时,由此推断行凶时间是在前一天十九日午夜十一时至十二时之间。从尸体的情况判断,阿菊婆曾作过反抗。身边火盆上的铁制水壶倾翻,壶中的水溢出,浇在火盆中,溅起的煤灰扬得满地全是。阿菊婆还未换上睡衣,身穿平日衣服。据了解被害人平时有早睡习惯,由此可见,行凶时间可能比原来推断的时刻更早些。而且,在火盆边还放置着小陶壶、茶叶筒和两只茶盅等物品,好象在等候什么来客。 (1八叠房间约为九平方左右——棒槌学堂注) 阿菊婆在此地已住二十年之久,自从十五年前丧夫守寡以来,即以放债收息为生。五年前其独子隆太郎与儿媳迁出分居,从此孤身一人居住至今。假定凶手为盗窃潜入阿菊婆家,因被盗物件尚未查清,警方颇觉难下结论。在现场有被凶手翻找物品的痕迹。衣橱抽屉半开,抽屉内被翻腾得十分凌乱。 凶器尚未发现,但目前认为仇杀的可能性颇大。阿菊婆生前以放高利贷为生,催讨本息手段严厉,在路上遇见债户往往当面辱骂对方,为此结下冤恨也未可知。在遇害这段时间,渡边家附近是否有人发现什么行迹可疑的人物,警方正在查访之中。 xx街远离热闹的商业区。当地尚遗留着旧城士族1的宅地,是人迹稀少的幽静住宅区。当地居民睡得较早,没人听见呼救和其他可疑声响。阿菊婆当天晚上,尚未换上睡衣,火盆中火未熄,安放着水壶,准备好沏茶用具,可见是害人在等待约定的来客。这位来客是何人,眼下还是个谜。 (1士族:明治维新后授与武士阶层出身者的称号,现已废除——棒槌学堂注) 时江的证词: 二十日早上,我到婆婆家商量去对岸扫墓的事。当时大门紧闭着,而那扇小拉门却打开了一条缝,我觉得很奇怪。婆婆是做这买卖的,所以晚上对门户一向很谨慎。进屋一看,婆婆躺在衣柜边流血死去,好怕人哪。到底被窃了多少东西,眼下还没查清。我婆婆生性不肯吃亏,要起债来嘴碎又不饶人,所以招惹了不少冤家。我家男人是独生子,因为看不惯才搬出来另找房子住。不过,婆婆虽然脾气不好,但有时候很讲义气,也肯借一大笔钱,不要人家什么抵押。 第一天的报道就这些。阿部启一把这条消息看了两遍,摘下其中一些要点,又翻开下一天的报纸: k市老妪被杀一案已发现凶器樫木棍。 在这个标题下,有三篇消息: 担任侦察放债老妪被杀一案的k警署侦查总部,于案发后第二天——二十一日下午,在受害者家附近一座庙宇空地上的土沟中,发现可能是凶手所用的樫木棍一根。这是位于渡边住宅北面二百米光景,有一块六百多平方的杂草地,东面靠庙宇墙根处有条宽六十公分的土沟,沟内积有污水,被侦查总部人员搜查这一带时发现。当时,这条土沟引起了警员注意,排去污水即发现沟底有一根长七十公分的樫木棍。在棍的一端还沾有污黑的血迹。 将此物给受害人之子隆太郎〈三十五岁〉辨认,证实是受害人住宅大门上的顶门棍。侦查总部由于获得了物证,对破案充满信心。 上田侦查课长对记者的谈话——樫木棍肯定是凶器无疑。眼下,正在检验棍上的指纹。木棍虽浸在污水中,但我认为还是能找到线索。木棍一端的血迹应该跟受害人的血型一致。 下一篇报道是: 樫木棍已断定是凶器无疑 二十一日在离受害人住宅二百米远处的寺院空地土沟中发现的樫木棍一根,经化验证实,棍端上血迹的血型为0型,与被害人渡边菊本人的血型一致。棍上指纹由于浸在污水中已模糊不清,难以辨认。向受害人亲属隆太郎夫妇调查后,据称家中物件无一丢失,因此可认定为仇杀。而且,阿菊在生前并无与任何男性有过纠葛,情杀之说难以成立。 上田侦查课长对记者的谈话——侦查范围集中在仇杀这一点上。据受害人子媳整理受害人的物品后,发现并没有丢失什么东西。在衣柜上发现有可能是凶手留下很清晰的指纹。另外,还有在目前阶段尚不能公开的有力证据。所以将案犯逮捕归案不过是时间问题。 阿部启一急忙掀开另一张报纸,显眼的黑体铅字跳入他的眼里: 凶犯是小学教员被索债陡起恶心 这是登在头版的四篇报道。阿部在读报道前,先看了看报上的照片:一位身穿西服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相貌跟阿部记忆中的柳田桐子的容貌很相象。阿部启一为松弛一下紧张的情绪,推开报纸抬起头,瞧了瞧窗外的大楼。那座大楼的窗内,有三个女职员凑在一块儿,不知她们嘻嘻哈哈地在说什么有趣话。报社采访部一位男职员走过阿部身边,眼睛直盯着他看。 阿部启一又埋头读起报,显得比方才更专注。 积极侦查放债老太被杀一案的k警署,至二十二日终于拘捕了杀人凶犯。出乎意外,该犯竟是本市xx小学教员柳田正夫〈二十八岁〉,使市民大为震惊。警方认为:受害人生前以放高利贷为生,索债手段极为严厉,由此可断定为欠债者心怀怨恨所致。遂倾全力集中侦查。但经亲属查看受害人的物件,找到一份记有欠债人名单的小本子,与受害人放入衣柜手提包里的借据查对后,发现缺少一张借据。此借据的借贷人是本市xx街xx小学教师柳田正夫。按受害人在小本上的记录,柳田正夫于去年九月三日借款四万元1。归还期限为去年年底,月息一分,但柳田正夫仅付过两月利息。 (1四万元约合人民币近四百元——棒槌学堂注) 至此,警方开始暗中调查柳田正夫。该人租xx街某先生二楼上的住宅居住,与在某公司任打字员的胞妹桐子〈二十岁〉一起生活。父母双亡。此人是经苦学获得现有职位,属于奋斗型人物。据周围同事反映,最近,他手头拮据,常为缺钱苦恼。有人证实曾受渡边菊屡屡催讨,阿菊多次去柳田家要债,甚至等在去校途中催索欠债。为此,柳田近来变得有些神经衰弱。 至此,警方传讯柳田。当时柳田面色苍白,瑟瑟发抖。警方暗中取下该人指纹,发现与衣柜上的指纹完全一致。警方断定柳田为凶犯立即办理拘捕手续,予以拘捕。 但在审讯时,柳田拒不承认。 上田侦查课长的谈话——毫无疑问,凶犯就是柳田。指纹完全一致,又没有不在场证明。犯罪动机很明显,可以断定那是受渡边菊追讨欠债,而且挨了渡边菊当面辱骂,因此怀恨在心,潜入阿菊家,用她家顶门棍猛力殴打阿菊头部致死。当时,凶犯准想到有自己名字的借据在就会留下痕迹。因为凶犯过去来此地拜访时,瞥见过放借据的地方,所以他从衣柜申偷窃了自己的借据逃走,并且把当凶器使用的樫木棍丢进空地的沟里。柳田本人虽未承认,但事实俱在,我想不久就会供出实情。 xx小学校长的谈话——听到柳田君是杀死老太的凶犯,令人大吃一惊。柳田君是位工作认真的教师,也深受学生爱戴。我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去借了四万元高利贷,我一时无法相信这是事实。由于柳田被捕,学校方面正在考虑紧急对策,如果一旦柳田招认,作为我本人也将引咎辞职。 某先生的谈话——我曾经有两回看到渡边菊在路上向柳田讨债,渡边当面斥责柳田,柳田十分窘迫,只是一个劲儿地道歉。 柳田的妹妹柳田桐子〈二十岁〉的谈话——我做梦也没想到哥哥会干这种事。我知道渡边来找过我哥哥。哥哥见我在,总是马上把渡边带到外面去谈话。所以,我不知道是为了要钱的事儿。我无法想象我哥哥会借这么一大笔钱。然而,借了这笔钱,一时难以偿还,这是事实。但我绝不相信哥哥是杀人凶犯。 阿部启一读到这儿,仿佛在字里行间浮现出桐子的神态:那低垂的肩,紧抿着的嘴唇,凝视着一点的双眸,执拗的表情以及稚气未脱的面庞;走进拥挤的人群,那目不斜视、步履坚毅的背影。夕阳西斜,窗口射入的光线变得暗淡起来。阿部启一又开始埋头翻阅报纸,做点摘记。 柳田部分供词供认杀害老太 原小学教员柳田正夫〈二十八岁〉拘捕后,受到上田侦查课长的审讯。起初绝口否认所犯罪行,直至二十七日夜,终于招认所犯的部分罪行。据本人承认,在去年九月初,把从学生手中收得的学习旅行费三万八千元失落在回家途中后无法赔偿。听人说,渡边菊一向以放高利贷为业。为此,曾多次拜访受害人,终于以去年年底为还清期限借得四万元。然而,月息一分的高利息,以教员的微薄薪水,本金自不必说,连利息都难以按月付清。偿还期限早过。自今年二月起,渡边菊索还欠债愈剧,或登门索讨,或在去校途中等侯,纠缠不休。无可奈何之下,柳田暂先筹措了两个月的利息,于三月于九日晚去渡边家求情以得缓期偿还。为此,早睡的渡边菊,当晚并未换上寝衣,备茶待客之谜至此水落石出。 柳田正夫于十九日夜十一时许,拜访渡边家,见边门未关严实,用手一推门即开启。唤渡边菊却无人应声,拉开拉门,见渡边已不知被谁杀死。柳田大吃一惊,想立即报警,但想到留下的借据,有损一个学校教师的体面,并且借据留在此地,不论何时都要受逼债之苦。为一劳永逸根除后患起见,又熟知渡边菊的借据就放在衣柜内的提包里,于是想窃取借据逃之夭夭。 柳田正夫站在横卧在地死去的渡边身旁,在衣柜里寻找借据,据本人说指纹即在此时留于衣柜上。当时顺利找到本人借据带走。借据于翌日付之一炬。以上均是事实,但杀害阿菊婆并非本人所为。对这一点柳田正夫矢口否认,拒不招供。 然而,警方坚持认为柳田是本案凶犯。在衣柜上印着的指纹跟柳田本人的指纹完全一致。此外,搜查柳田住宅时,在壁橱中搜得柳田十九日所穿裤子,裤的折边内发现有沾上的血迹及灰末,血迹的血型跟受害人相同,连灰末也和受害人屋内扬在现场的灰末成分一致。在无法抵赖的物证前,柳田迫不得已承认了部分事实。由此可见,全部供出杀害阿菊的事实真相已为时不远。 上田侦查课长的谈话——柳田吞吞吐吐供认了犯罪动机和一部分事实,但本人竭力逃脱杀人的严重罪行。柳田所陈述来渡边家见阿菊已死亡一说,只不过是无可奈何下的遁词而已。相信不用多久,柳田正夫将会供认全部事实。 阿部启一接着翻过三、四张报纸,又见载有大号铅字: 柳田供认全部事实用樫木棍猛击致死 杀死放债老妪的嫌疑犯柳田正夫,虽已承认窃取借据一事,但仍一口咬定与杀人毫无关系。三十日夜,在警方严厉审讯之下,放弃顽抗,终于承认杀死阿菊的罪行。至此,震惊北九州地区杀害放债老妪一案,自案发以来十一天内全部结案。柳田正夫的供词载于后。 阿部启一聚精会神看着这段供词,连手里的铅笔和记事本也忘了放下。从窗外射进的光线越来越昏暗了。 根据柳田的供词,柳田常受渡边菊的追逼,甚至去学校途中也遭到渡边菊的拦截辱骂,恼羞成怒,遂起杀意。于是,柳田蓄谋在三月十九日杀死渡边菊,十八日与渡边菊事先约定,明晚十一时左右携款来见债主。 当晚十一时许,柳田去阿菊家,渡边菊果然未睡在等候柳田。见柳田来到,正要从火盆边站起沏茶时,柳田从身后取出在阿菊家门口拿到的樫木棍向阿菊头上猛地一击,阿菊便扑倒在地,因未致命当即奋力抵抗。此时,搁在火盆上的铁壶被碰倒,热水倾出,扬起了煤灰。柳田用樫木棍乱击阿菊头部,阿菊终于气绝。柳田见阿菊已死,便打开衣柜取出借据,拿走自已的一份,经大门从容逃遁。樫木棍在途中掷进寺院空地边的水沟内。第二日早晨,在住处附近销毁了这份四万元的借据。 柳田只窃取了自已那份借据使他交上恶运。未料阿菊在另一本账薄上记着债户姓名,与此一对照,便知唯独缺少柳田一份借据,警方才得以抓住破案的重大线索。 上田侦查课长的谈话——柳田的供词原在意料之中。该犯最后无法抵赖,供认了全部事实。至此,真相大白,我们也如释重负。柳田的供词跟现场勘查到的证据完全一致。物证方面,有衣柜上的指纹,有当晚柳田穿的裤子折边里的血迹——经检验后确认和受害人渡边菊的0型血型相同,还有柳田裤子沾上的灰也和洒落在杀人现场的灰是相同的。所以柳田的案件是证据确凿,难以推翻。 阿部启一摘了点笔记,翻过十四、五张报纸,又见到报纸一角有两段简单的文字报道: 柳田向检察官翻供矢口否认杀人罪行 k市杀害放债老妪一犯柳田正夫于四月五日递解k地方检察厅之消息,本报已作了报道。对柳田的复审由筒井益雄检察官担任。然而,柳田在k警署已供认的犯罪事实,当筒井检察官复审时,竟然全部推翻,仅承认潜入阿菊家窃取本人四万元借据,并未杀死阿菊。当时,进入阿菊家,见阿菊已被人杀死。这个说法,是柳田全盘供认前的陈述,柳田再次返回到此防线。 上田侦查课长的谈话——柳田推翻杀人供词是能预料到的。以他性格来看,翻供也不足为怪。就是说,柳田正夫起初就有逃脱杀人罪责的企图,这种心理状态是非常明显的。在警署义正词严的审讯下,迫不得已供认了自己罪行,但递解检察厅后,又想死命抵赖。由于警方提供了确凿的证据,即使翻供,我也确信柳田罪责难逃。 杀人嫌疑犯的妹妹柳田桐子的谈话——哥哥已经向检察官推翻了在警署承认杀害阿菊的供词,我很高兴。因为我认为这才是哥哥的真话。我相信在杀人这个问题上,我哥哥是清白无辜的。 阿部启一的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位少女的神态,手指交叉着放在膝上,炯炯的目光凝视着墙上一动不动。从窗口射到报纸上的光线更加灰暗了。他的视线又落到了最后那段报道上: 杀人犯柳田被起诉柳田本人矢口否认 k市杀害放债人的嫌疑犯柳田正夫,经筒井益雄检察官多次审讯之后,决定于四月二十八日以重大嫌疑罪提出起诉。这案件引起本地骚然不安。新闻报道中也可窥得社会各界为此忧心忡忡。评论专栏中,抨击了如此残暴的杀人嫌疑犯竟出自小学教员之中,这正是当前道德水准低下的表现。本地知名人士也大多认为柳田杀人极为可疑而加以谴责。为此,柳田所在小学的校长已提出辞呈。 阿部启一重重地合上了报刊合订本。报社采访部办公室已经点上灯,阿部去办公室道谢告别,走下昏暗的楼梯。出了大门,天空还略带淡淡的碧蓝色,街上已成了霓虹灯的天下。阿部溶进下班回家的人流中,但他并不想立刻搭电车或叫辆出租车回去。 坚信柳田正夫是无辜的,恐怕唯有桐子她一个人吧。阿部启一边走一边思考着。从新闻报道中看,柳田正夫的案子似乎是铁定了的。柳田正夫曾对警方供认了杀人罪,在检察官面前又推翻原来供词,多少总让人觉得他是在为自己开脱罪责。而且,物证也是确凿无疑的。 桐子上东京请求大冢钦三律师为她哥哥担任辩护,大冢是第一流的律师,他的辩护费也准是昂贵的。桐子被大冢律师回绝,是因为她没有支付这笔巨额辩护费的能力。看来,准没错。阿部启一的耳边又响起桐子手握红色话筒的话音,那是在等挂电话时无意听到的: “一个人蒙冤受屈,也许会判死刑,因为没有钱,先生就不肯帮忙?”少女哈着腰对电话里说着。 “听说在律师中间有人为了正义,可以不计较报酬承接案子。听人家说大冢律师也是这样的血性男子,才来求他,请先生帮我一把吧!” 少女最后对电话叫唤着:“我哥哥大概没救了,有八十万元钱也许就能得救。不幸的是我们没有这笔钱。我明白了,穷人是没法指望公正的审判啊。我想我再也不会来求你们了。” 阿部启一随人流走上有乐街东站台阶时,忽然想:把这案件登载到自己这家杂志上去!可以说是忽发奇想,或许是本能地相信了自己对那位执拗少女的直感。 第二天中午,阿部启一找到和谷村主编谈话的机会。 谷村主编每天十一点过一点来社里上班,一坐下来就开始看信。细细地阅读那些读者来信,每天上午要看上三十多封,相当花费时间。将不需保存的信放进一只大纸屑篓里,有参考价值的来信用红铅笔批上自己意见送各部门传阅。 今天主编看了半个来小时的来信之后,撂下这些信,接连挂了四、五个电话和撰稿人谈了很久,花去四十分钟时间。然后又开始处理那些剩下的来信。主编的精力十分旺盛。 阿部启一见机站起身,朝主编的办公桌走去:“您有空吗?” 谷村主编抬起头从闪烁的镜片里睁大眼睛看着阿部,嗓音沙哑粗大:“什么事?” “有些采访新闻想找您谈谈。” “好吧。”主编推开信,从桌上取支烟,身子朝椅背靠去,做出一副准备细听阿部叙述的姿势。阿部启一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 “嗯,是这样。”谷村主编双手交叉胸前,一手夹着的纸烟冒出一缕袅袅青烟。听着阿部的叙说,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这个嘛……”主编从镜片里射出怀疑的目光凝视着阿部,轻轻地晃动着身子说,“你的材料好象不适合咱们杂志啊。这类材料在新闻性强、注重趣味性的周刊杂志上发表比较合适。” 《论想》是份权威性综合杂志。据说有些撰稿人在别家杂志可以轻松自如地写作,一为《论想》撰稿,文笔也会不自然地变得拘谨起来。这家杂志虽在战后才开始发行,但已经开始形成固有的旧式传统作风。这都是谷村主编的功劳,他为此付出了极大的心血。这两年中,有人说他不到深夜三点不睡觉。关于谷村有种种说法,据说他曾经跟好几个撰稿人吵过架,几乎打起来,他的血液中,坚韧和急躁是混和并存的。谷村主编是个有着执著信念的人。为办好这份杂志,他什么都肯干。由于他的热情和充沛的精力才使现在这份《论想》杂志有了今天的地位。连那些不喜欢他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所以,当谷村主编说这素材只适合那种周刊杂志发表的时候,阿部启一己感到无望了。 “不过,”阿部启一还想试一试,“如果这案子是错判的,就是个问题了。他妹妹从九州特地赶来向大冢律师求救,律师却因为委托人付不出辩护费回绝了她,他妹妹说,没有足够的钱就不能请最好的律师辩护,也许哥哥就会被判处死刑。所以,我认为可以从现有的审判制度来思考这个问题。” “没有根据可以说请大冢律师担任辩护,案子就能胜诉嘛。”主编的身子摇晃得格外厉害了,“而且,律师也是一种职业,总不能完全尽义务到处去奔走出庭嘛。以这一点去责备律师是不妥当的。” “我并非谴责大冢律师个人。”阿部启一说,“我谴责的是穷人得不到公正裁判这个社会现象。” “这个想法倒不坏。”主编松开叉着的手,吸了口烟,“你是说想把九州这件杀人案作为素材喽?” “是的。” “不过,这必须以那个小学教员是清白无辜为前提,要不然,事实并非如此,我们杂志就会名誉扫地。你有勇气断言那个人是无罪的吗?” “所以,我想立即着手去调查。” “怎么调查?”主编那双躲在镜片后的眼睛好象讥笑似地眯缝着。 “想去当地查看各类侦查记录,实地调查一下,尽可能多接触些人,想收集一点警方所不了解的,或者是有意忽视的证据。” “嗳,我看还是算了吧。”谷村立即说,“这不是我们杂志社该管的事。” 阿部启一站在主编办公桌前,见他身体突然停止了晃动。 “你说是不是?这里面没有社会性,纯粹是件抢劫杀人案。比方说,象xx那桩案件有复杂的思想背景倒也可以写写。这不好勉强,我们杂志不能给读者这个印象,去追随时下盛行批判审判、检察这股潮流。” “不过,”阿部还想作一次最后的努力,“问题的实质是没有钱就得不到公正的裁判。” “所以嘛,”谷村露出别人不明白的表情,“你就想把这案件作为论证你提出的这个问题的实例喽?我认为并不恰当。你说要去当地调查,要花不少费用,而且为这事儿你得放掉手头上繁忙的工作几天甚至十几天,社里还要支出一笔相当的经费。所以我说,我们杂志不值得为这案件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阿部启一想:这也值得!但他没法说出口。自己没有把握能断言柳田正夫是无辜的,何况去当地调查也并不一定就能证实这个假设,或许会得到相反的结果也说不准。那少女坚定的目光和对电话急切的呼叫声,使他说不出所以然地相信被告是无辜的。但是,毕竟没有客观材料。阿部启一只觉得坚定不移的勇气正悄悄地从他心头退去,他终于在主编面前让了步。 谷村主编斥退了阿部启一,又衔着烟把头埋到桌上的文件堆里去,烟刺得他眯缝起眼,使他的脸象露出一丝笑容似的。 那天晚上,阿部启一在回家途中拐进了他常去的一家咖啡馆。 “喂。”阿部招呼道,笑着坐到一位名叫久冈舍吉的同事身旁的空座上。 喝了口饮料,久冈象头象似的眯起小眼问:“你中午跟主编说些什么?” “唔。”阿部启一不想说什么。久冈舍吉的语调显得好奇心十足。恐怕他在办公室的座位上,准瞧见方才自己被主编拒绝之后,无精打采退回去的尴尬场面。这是个很精明的人,他无论对什么事往往当局外人,嘴角不时流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对别人干的事情爱在一边横挑鼻子竖挑眼,对那些棘手难办的事,却会很世故地不沾边。 “喂,你说呀!”久冈舍吉拍了拍阿部的肩。 “嗯。”阿部迫不得已说起了这事的原委。倒并不是拗不过久冈的纠缠,心里也想找人吐吐被主编否定之后胸中的那股闷气。 “是这么回事。”久冈舍吉的嘴离开杯子说。 “这素材有意思吗?”阿部问。 “唔,倒是有点儿,不过还没到抢手的地步。”久冈这一副发表自己见解的表情,很快又变得兴味索然,“谷村先生肯定不会同意。这不合他的胃口。不,我是主编恐怕也会否定的。” “为什么?” “虽然这材料还算有意思,但没什么价值。并不是象你想象的那么有趣。就是我也决不会同意花上那么多钱让你去九州出差。咱们综合性杂志不能去模仿那些侦探小说的做法。太无聊了。” 阿部启一暗暗后悔对久冈说这些话。不过,他底下一句话倒使他眼前豁然明亮。 “你一定要追根究底的话,那你自掏腰包去次九州不就得了?” 阿部启一告别久冈舍吉,认真地思考起九州之行这事来。自费去九州k市采访这个念头涌上心来,但这不过是空想。先得凑上一、二万元钱已不那么容易,再说也没时间。找个什么理由向社里请个假倒也不难,但撇开《论想》去采访就毫无意义,这工作就变得无根无攀。他主要的目的,就是为把这材料观点登载出来。阿部启一掏出记事本细细地研究起这个案子来。 从新闻报道看,柳田正夫铁证如山,难逃杀人罪责。有作案的动机。借了四万元钱的高利贷无怯偿还,老太婆又屡屡追索欠债。上他家,还在去学校路上拦他,当众辱骂。柳田正夫仅付过两回利息,所以被老太婆骂得抬不起头。这个青年教师苦恼不堪的处境可想而知。 证据也收集得很齐全。现场衣柜上有柳田正夫的指纹。当晚他穿过的那条裤子折边上,有老太婆的血迹和现场地上洒落的灰末子。这些物证难以推翻。难怪上田侦查课长对此深信不疑,并非毫无根据。眼下,检察官正提出起诉。 阿部启一每天拿出记事本看着思索着,起初具有的信心渐渐丧失了,开始觉得自己即使去现场,也难翻这个案子。又想,谷村主编不同意自己的想法是有道理的。那时候,自己感情冲动,不能冷静地判断问题,就这么不顾一切去了九州,准会搞得一败涂地。或许是柳田桐子这位少女留给自己的印象太强烈了,才会使自己一时感情冲动不顾及其他。 只有一点,使阿部启一对柳田正夫这个青年的话觉得可信,那就是促使他借高利贷的原因。他把学生交来的三万八千元旅费丢失了,为了赔出这笔款子才向渡边菊借高利贷。恐怕孩子们什么也不会知道,顺利地度过了一次快乐的旅行。柳田正夫照顾着孩子,瞧着他们一张张愉快的笑脸,一定会感到无比的宽慰。但他的心却已开始受到借债带来的地狱之火的煎熬了。这个美好高尚的动机,不正是有力地证明柳田正夫是清白无辜的吗? 阿部启一用报上得知的地址,不顾一切,给柳田桐子发了封信: 我就是你来东京时遇到的那个陌路人。曾给过你一张名片,你看一下也许会记起我来。我听到你给大冢律师事务所挂电话,坚持邀你去了咖啡馆。那时我太失礼了。遗憾的是,你什么都不肯说。此后,我有机会看到你那儿的报纸,才知道令兄蒙冤受屈。你坚信令兄是清白无辜的,这一点我也这么认为。我想知道打那以后法庭审判的情况怎么样?很抱歉,我并非是觉得好奇才给你这封信的。只是你那时坚定执著的态度深深感动了我。为此,我记挂着法庭审判的情况,希望能详细告诉我。” 阿部启一寄出信之后,等了好几天,却不见柳田桐子的回音。这以后,阿部又写了四封信,最后还是没有得到桐子片言只语的回信。从发出的信没退回来这一点看,柳田桐子准还住在原处。 阿部启一回想起在咖啡馆那少女紧咬嘴唇一声不吭、而随即站起身来说声“对不起”匆匆而去的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态度,跟眼下去的信如石沉大海的做法是一模一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阿部启一为每月出版的杂志忙碌着。随时间的流逝,阿部渐渐地把柳田桐子淡忘,再也没想起这件事了。 十二月的一天早上,大冢钦三口里呼出白气,来到自己事务所。三位年轻律师正在伏案工作,见大冢来了,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说:“您早。” “早。”大冢律师招呼着,穿过房间来到自己的办公桌边。房内生着火炉,这儿用书橱隔成一小间,外间是年轻律师办公的地方。办事员奥村跟着进来,给大冢钦三脱大衣,在他身后说: “今天好冷。” “今天早上一下子变得这么冷。”大冢回答说。 “给您来了一张很奇怪的明信片。”奥村突然冒出句毫不相干的话。 “奇怪的明信片?” “就放在您桌上。” “哦。” 由于职业关系,当律师的免不了会收到一些恐吓信之类的东西。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可奥村郑重其事地告诉自己,这不免有怪,大冢钦三在自己那张大办公桌前坐下,桌上放着今天送来的邮件。这只是大冢私人的信件。那些给事务所的信,奥村早已剔开,把赠送的书籍和信分别理成两叠,在一叠来信上放着张明信片。 大冢心想奥村说的就是这一张明信片,取来一看,上面写着发信人是“f县k市xx街柳田桐子”。一时想不起此人是谁。总会有一些名字陌生的人来信。于是,大冢把明信片翻过来看看写些什么: 大冢先生: 家兄在一审判决死刑。不服上诉,在二审中的十一月二十一日死于f狱中,而且,法庭指定的律师并不能作出无罪的辩护,只是请求法庭从轻量刑。我哥哥蒙受着抢劫杀人的恶名死去了。 明信片用钢笔写,字体刚劲有力。但大冢钦三并不理解这段话的意思,不知道为何给自己来这么张明信片。 “奥村君。”大冢钦三刚要唤人,办事员奥村,已经从屋子一角站起身走过来了。律师手拿明信片问,“这是什么意思?” 奥村站到办公桌前,说:“这是今年五月从九州来的那个委托人吧。” “从九州来的委托人?” “是。名叫柳田桐子吧,先生就在这儿接待过她,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她说是因为她哥哥被判了杀人罪,特地从九州赶来请先生辩护……” “啊。”大冢钦三微张着嘴,吐出短短的一声,“是那个姑娘啊。” 大冢钦三不愧有极好的记忆力,立即想起来了,这个委托人说过:“打听到先生是日本第一流的律师慕名而来。”年纪很轻,还是个姑娘家,长得很惹人喜爱,双眸炯炯有神。自己曾回答她:“九州也会有出色的律师。”她听了就说:“非先生不能救哥哥,所以来求先生。”还有那张紧紧地抿着的嘴…… 那是件推说没空办理回绝掉的案子。奥村曾向自己暗示那个姑娘看来付不出辩护费,还是回绝的好。所以,当时就婉言谢绝了。从前,对有些案件,即使自掏腰包也肯主动承接下来。可那是年轻时候的事了。现在,为重大的案件都忙不过来,既没有这个闲工夫,也没这份热情了。 当时,回绝了那个姑娘的请求之后,姑娘在门口喃喃地说:“先生,我哥哥也许会判死刑的。”后来,就听得楼梯口传来姑娘下楼僵硬的脚步声。 “哦,死在牢里?”大冢钦三又转而怔怔地望着明信片。 比起这,更使他不安的是信上的这几句话:“法庭指定的律师并不能作无罪的辩护,我哥哥蒙受着抢劫杀人的恶名死去。”言外之意,好似说:“由于你不肯辩护,才造成这么个恶果!”这张明信片的字里行间分明透出了她的责难和怨恨。为付不出辩护费而回绝她,使大冢律师不知怎么感到有点于心不安。 “在那以后,我不在所里的时候,那姑娘还来过电话吗?”大冢律师抬头朝站在面前的办事员奥村说。 “是的。当肘,先生去川奈的当口来过电话。”奥村答道,“她还要求先生能接受这桩案子,所以,我回绝她说,那是不可能的。于是,她又说什么钱不够就不能接受辩护吗?听说律师为了伸张正义,可以不计报酬出庭什么的。在电话里说了好多理由,可凶呢。我听了也有点儿火了,所以,好象是回答她,要说什么正义不正义的,就没法谈啦。年纪不大,脾气可倔着哩。” “是这样。”大冢律师有点愁眉苦脸地打发了奥村。 大冢律师心里烦躁极了。想起来了,那一回跟河野径子在川奈玩高尔夫球之后,又去了箱根。在这之前,那位姑娘来事务所这一天,他心里牵挂着径子在川奈等着自己而心神不定,光留意着别迟到。为此,心不在焉地听着那姑娘的话,一个劲儿地只想摆脱她。对这姑娘说来,真倒霉。自己要没有约会,也许会听一听案件的大致内容,打发个年轻律师去调查一下,说不准会贴上点钱去干的。转而一想,即使自己出场,也不能使真正的犯人变成无罪呀。不过,就是这么慰解自己,心里还是不能安宁。也许有一种潜在的意识在心里作祟。那是由长年累月的经验中获得的自信,以及自己确实也曾经在两三桩案子中,担任过铁案己定的杀人案件的辩护,竟然推翻了原案,使冤情大白而产生的自负。在刑事案件的辩护上,自己之所以在日本获得盛名,正是这些了不起的成就所致。 恐怕那个九州姑娘为这回辩护失败感到伤心绝望吧。从这回律师由法庭指定的事实看来,那姑娘确确实实是支付不出辩护费用。大冢律师的耳畔又响起那个姑娘的叫声:“出不起昂贵的辩护费用,就请不到好律师,穷人没法指望有公正的审判啊!” 似乎在这张明信片的字里行间,听到这呼喊声越来越响地钻进耳朵里。尤其是她哥哥在审理中带着杀人的罪名死于狱中,甚至连法庭指定的律师也认为他有罪。这么想来,他哥哥给社会的印象跟判处死刑没什么两样,姑娘在明信片中就为此怨恨不己吧。 “奥村君,”大冢放开托着腮的手,举出个青年后辈律师的名字说,“堀田君还在f市吗?” “是的。”奥村点点头。 “你马上给堀田去封信,请他从承接这案子的律师那儿,把柳田这个案情记录借来寄给我。” “啊?”奥村的眼睛瞪大了,“不过,先生,被告已经死了啊。” “你照我说的去办。”大冢律师表情淡漠地说,“我要研究一下这个案子。” 第四章 九州的律师送来了大冢钦三要的那份柳田正夫第一审的审判记录。 案件已由法庭审决,但因被告死于拘留所,所以从承办法庭指定的律师手中把所有的记录都借来了。出面去借记录的律师叫堀田,是比大冢小十四、五岁的后辈律师。 大冢钦三把这一大包文件鼓鼓地塞进黑色皮包里,打算在家或在事务所里细细读一读。这案件的性质是抢劫杀人。一个名叫柳田正夫的小学教员杀死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抢走了自己的借据。 检察官起诉书的内容如下: 被告为本地人。 居住:k市xx街学教员。 职业:小学教员 姓名:柳田正夫。生于昭和xx年x月xx日 公诉事实: 被告为k市xx街xx小学教员。于昭和xx年九月x日,不慎将学生中收来的旅行费计三万八千元,在回家途中失落。正苦于无法赔偿之际,听人说住本市xx街渡边菊〈六十五岁〉以放高利贷为业,遂萌生借高利贷念头。于九月至十月上旬,多次拜访渡边菊。十月八日,终于借得款额四万元(月利息为一分,实际所得三万六千元),立下十二月底还清的借据,被告于当场一手取得款额,一手将四万元借据交付渡边菊收藏。但是,被告每月工资仅一万一千元,不仅无力在十二月底还清借款,连月息都无法支付。为此,自第二年二月起,渡边菊索讨欠债越急。被告在无奈之下,对渡边菊陡起杀意,欲抢回自已名下的借据。于是,被告于昭和xx年三月十八日事前通知被害人将于明晚拜访并偿还欠款。十九日晚十一时许,被告走大门进入被害人家。被害人当晚未睡,在一楼八叠房内等侯被告来访。当时,被告身藏一根放在渡边家显眼处长七十公分的樫木顶门棍,趁渡边菊俯身取火盆上的茶壶招待被告之际,挥起木棍朝被害人后脑击去,被害人当即被击倒,但仍奋起反抗。被告见状,又用樫木棍猛击被害人的面部、左眼外侧及左胸部致死。 罪名: 抢劫杀人 刑法第二百四十条 大冢钦三阅读了案卷第一部分——检察官的公诉书。 这里详述了起诉理由。除此之外,还有现场戡查报告、鉴定报告、搜查报告、查证报告、审讯记录、供词、各证人陈述、判决书、律师辩护要点等等足足一大摞。 大冢钦三在家,一手伸向火盆,抽着烟细读公文。在事务所里,大冢趁工作空隙,把案卷从皮包里掏出来粗略地看过一遍。不用说,这桩案子得不到一文钱的报酬,也没有受人之托。而且,被告已经死亡。在事务所,奥村事务员每当有事来办公室,总是对桌上摊着柳田正夫的案卷瞟上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私下里,奥村对那些年轻的律师们说:“老头子也真那个,对死人的案子却那么有兴趣。这么忙还操那份闲心思。”话里头真有点嘲笑的味儿。 大冢对事务员奥村多少有点顾忌,因此,近来他决定在自己家的书房里阅读案卷。妻子进书房送来红茶说:“你太忙啦。” 妻子芳子是大冢钦三恩师的女儿。恩师是司法界的老前辈。芳子从小就了解她父亲的工作,对案子方面的事从不愿多嘴。她只看了一眼案卷,见丈夫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棒,就默不作声地走出书房。她绝没有察觉到丈夫在尽着义务细细地研究着已死去的被告那个案子。 在大冢钦三耳边,不时响起从事务所阴暗的楼梯口传来的那位九州少女僵硬的脚步声。 “先生,我哥哥也许会判死刑的啊。”那喃喃地说着的话音和少女苍白的面容还留在自己脑海里,仅仅如此,还不足以使他激起从九州调来这么一大堆文书的念头。 “家兄在一审中被判决死刑。不服上诉,在二审中死于f狱中。”这句话在大冢心里留下了伤痛。那位姑娘因为她哥哥被判死刑,上诉之时死在牢里,所以她认定这跟判处死刑没什么两样。似乎她还在谴责自己:正是因为你为了费用拒绝了这个案件,就招来这个恶果! 如果要推卸责任的话,也仅如此而己。出庭的律师是法庭指定的。但是,从大冢熟识的堀田口中得知,那位担任辩护的律师并不是很有能力的。这又使大冢钦三受到一击。心里直后悔:要是自己承担的话,被告说不准有救。这跟一个高明的大夫不肯给患者医治,结果病人就死在庸医手里一样,现在回想起来真不是个滋味儿。 当时,为了急着赶去川奈跟河野径子见面,心里很不耐烦,顾不上细听那个委托人——少女的叙述就一口回绝。如果不是那么凑巧要赶时间去约会的话,大概会细细听一听那桩案件的大致情况,也许会发现什么破绽,自己很可能会着手经办这个案件也未可知。过去他所接受的那些不取分文的案子,大多是这么引起的。然而,那位姑娘的哥哥究竟是不是清白无辜的,心中无数。大冢钦三把一审记录从九州借来,是想看一看在审判中有没有破绽,如果没有的话,自己心里也好放下块石头。由于当事人已死亡,也无权再飞往九州去调查证人。光翻阅当时的记录,可以说并没有很大的希望。但是,不妨这么看着,能安慰自己也就满意了。至少可以断定当时回绝委托,并不存在跟河野径子在道德上那种负罪感。大冢钦三钻进一份份堆积如山的材料中细细地搜索着。 现场勘查报告 对嫌疑犯柳田正夫的抢劫杀人案现场勘查如下: 昭和xx年三月二十日k警署 司法巡查部部长 福本广夫 一、现场勘查日期: 昭和xx年三月二十日上午十一时至十二时五十分。 二、现场勘查地点: k市xx街渡边菊家及其住房周围。 三、现场勘查目的: 为收集抢劫杀人案证据以及弄清本案有关情况。 四、现场勘查时的证人: 1、被害者渡边菊的儿子隆太郎 2、……(略) 五、现场勘查经过: 本案现场为渡边菊的起居室。 1、现场室外所见: 现场的房屋是平房,大门朝南开,是座宽x米,深x米的木结构房屋。正门临街,后门与邻屋的木板栅栏相接,其间有半米来宽的空隙,经过三幢房屋径直通往马路。勘查时,后门紧闭,门内插上门栓。正门有两道,勘查所见,外道门敞开,仅里道拉门关闭着。 2、室内现状: 室内面积有八叠。西墙放着一只衣柜。勘查时,见衣柜上第二和第三只抽屉半拉开,露出了被翻腾过的衣物,抽屉歪斜着,左端比右端歪出十公分左右。衣柜下部有两扇门,左门被撬开锁,右门未见破坏痕迹。离衣柜四十公分的榻榻米1上有血迹。室内近中央处有一只长方形火盆,离此向南五十公分处榻榻米也有血迹。火盆架上放着铁制水壶,水壶向西倾斜三十度左右。火盆中的灰已被水浸湿,榻榻米上也扬满灰末子,但隐约可见曾用什么东西掠过的痕迹。勘查时,尸体已送解剖。 (1榻榻米:铺在地板上的草垫或草席——棒槌学堂注) 现场示意图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                       |     | |                   _   |     | |     ____            (_)   |     | |    |  |          尸 __|__  |  衣  | |    |____| 坐垫       体  |   |     | |                   /\   |  柜  | |                   / \  |     | |     @       ____        |     | |   ___________    |  |        |_________| |  |      |    |____|             | |  |      |  @                 | |  |      |                   | |  |      |                   | | 火|   __  | 茶                 | | 盆|  (__)  | 具                 | |  |___________|                   | |                             | |                             | |                             |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大冢钦三细细看了这份现场勘查报告,又阅读了尸体鉴定书。 一、解剖尸体的生前名:渡边菊〈六十五岁〉 二、尸体外表检查:身长1.50米,体质衰弱,可见轻度营养不良。背部有明显死斑。颈部、胸部、腹部及四肢均无外伤。检查后认为:尸体后脑偏右部位有长达十公分的骨膜挫伤,前额稍左部位有自上而下向右斜达四公分的挫伤,左颊部位眼眶上有自上至下长三公分的挫伤。 三、尸体内部检查:切开头皮可见与外表基本一致的挫伤。后脑骨偏右处有鸡蛋般大小的轻度内凹骨折。前额左侧有拇指般大小的皮下出血点,未见骨折。左颊及皮下肌肉也有基本相同的出血点。除去头盖骨后,可见与前基本一致的内凹骨折,右大脑膜上有十公分x八公分x二公分的血肿。 摘去脑髓后在左大脑底部也可找到受打击痕迹。 四、沿腹部中线剖开后见左第三肋骨有不完全性骨折,其周围肋间有轻度出血。左右胸腔内未见其他特殊变化。 五、死因:头部受外来打击,形成脑膜外血肿压迫脑部致死。 六、自杀与他杀鉴别:他杀。 七、死亡时间:推断自解剖开始(三月二十日下午三时三十五分)计算,死者已死亡十七小时。 八、凶器的推断及伤害方式:用无尖刃钝器打击后脑偏右部位、前额及左颊造成伤害致死,诸如铁棍、樫木棍之类形成伤害。后脑偏右部位挫伤骨折,是当受害人向前扑倒时给予猛击造成,前额及左颊部位的挫伤,是被害人仰面倒下时从正面猛击所致,同时,还殴击了左第三肋骨周围部位。 九、血型:o型。 十、其他参考事项:无。 昭和xx年三月二十日 f县警察总部刑事部鉴别科 军事值勤医师  铃木 荣 另外还有两份鉴定报告:一份是鉴定被告柳田正夫在十九日夜所穿裤子折边上沾有血迹的血型为0型,与被害人血型一致。被告本人血型也是0型。收取衣柜上指纹经鉴定与被告指纹完全一致。沾在裤子折边内的灰末经鉴定与现场由长方形火盆内洒落到榻榻米上的灰末成份完全一致。另一份是医师的精神病鉴定报告,确认被告犯罪时并无精神失常症状。 大冢钦三点上支烟沉思起来。现场的指纹和被告当夜穿的裤子折边上沾有的血迹,都对被告柳田正夫极为不利。被告当夜闯入被害人渡边菊家,沾上了被害人血迹这一事实难以动摇。这一点从检察官的起诉书和他本人陈述来看都能得到证实。那么,被告柳田正夫对此又是如何申辩的呢? 第一审中,柳田正夫作了这样的陈述: 第一审案卷 抢劫杀人案出庭人:柳田正夫 被告对案件的陈述: 一、起诉书中有以下几点与事实不符 1、我在昭和xx年九月前后,向渡边菊以月息一分借了四万元, 实际所得是三万六千元。还立下偿还期为十二月底的借据。这以后仅付过两个月的利息,没能归还本金。从今年二月起,渡边菊屡屡追逼欠债,这是事实。 2、三月十九日夜十一时左右,我去了渡边家,因为前一天晚上跟渡边菊说定,第二天晚上定来付清两个月的利息。然而当天晚上,并没能筹到款子,而是去向渡边道歉求得原谅,并非为杀害渡边菊、取回自己的借据而去。 3、我到渡边家,见大门敞开,里面的拉门关着,屋内有灯光。我以为阿菊婆还没睡下,正在等我,心里过意不去,叫了两三声:“晚上好。”但是没听见动静。我想阿菊婆年纪大了,也许在打盹儿吧。于是,把拉门扯开,见左边八叠那间屋门拉开着,走到门口一瞧,只见渡边菊躺在衣柜边仰天睡着了。我想她果真是睡着了,喊了几声,不见她醒来。瞧见火盆上的铁壶歪斜着,开水都溢了出来,榻榻米上满是洒落的灰末。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头,仔细一看,榻榻米上有流着红颜色的东西,原来是血!再瞧瞧,渡边菊脸上也淌满血。我才知道出了事,心想得赶快报警。这时,我才明白原来阿菊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是被人杀死了。转而一想,警察来搜查的话,我的那份借据就会公布于众,大冢都会知道我借高利贷这件事。这样,无论在学校、家长会还是社会上,我都没脸见人了。心里一下子升起个念头:何不乘机拿走我那份借据!我就脱了鞋踏进房间。可是,阿菊死去的模样叫人毛骨悚然,我猛然明白准有凶手在我来此地之前杀死了阿菊,对自已眼下的危险处境感到害怕,不由得想赶快逃跑口突然又想:不行,不行,那张借据留着对自己更加不利。我啄磨着那张借据准在阿菊平时放贵重物品的衣柜下端的小橱门里,于是我在已被撬开锁、打开着的左面那扇小橱门里找到一叠借据,从中抽去自己那张,出大门回了家。那张借据当晚在自己公寓前的广场上烧掉了。根据以上事实,我并没象起诉书中说的那样,用樫木的顶门棍打死阿菊,更没有为了装成强盗抢劫模样,把抽屉拉开翻乱衣物。裤子折边上的灰和血迹,我想是我跨进房内在衣柜前走动时沾上的。进屋时,还见到火盆边放着小陶壶、茶叶筒和两只茶碗,还有两只待客用的坐垫,也许阿菊是为我准备着的。 审判长:被告,你见过这根樫木棍吗?〈审判长对被告出示了第二号物证〉 被 告:没见过。 审判长:那么,你见过它吗?〈审判长出示了第三号物证——渡边菊保存着有欠债户姓名的一叠借据〉 被 告:见过。这是渡边菊放在衣柜小橱门里的。我打开橱门,取出了您所拿的这叠借据,从中先抽去我名下写有四万元的借据,其余的我又放回原来的地方。 审判长:这个你见到过吗?〈审判长出示了从被告住处查得被告在三月十九日穿过的裤子〉 被 告:是我的。这是三月十九日我去渡边家穿的裤子。第二天,我见裤子折边处沾有血迹,怕招来嫌疑,所以把它藏在房间的天花板里,后来被警察搜到。 第一审中,被告柳田正夫作了这样的供述。 大冢钦三思忖,柳田的供述也有一定道理。就是说,柳田在三月十九日这天晚上十一点左右去渡边菊家的时候,渡边菊已被人杀害,他裤上附有的血迹和灰末也由此而来。然而,这似乎又过于偶然。验尸的结果也说死于十九日晚十一时左右,而柳田供述正是这个时候到渡边家。那么,在柳田到达渡边家的前一刻,凶手正好来此杀了渡边,竟有如此巧合?柳田正夫是个小学教员,他懂得裤上的血迹和灰末,还有衣柜上的指纹都是无法抵赖的证据,所以才编出谎言来弥补自己的破绽?大冢钦三见过有些智能犯往往用这种狡辩来开脱罪责。 那么,柳田被捕后,在警署最初的审讯中,又是怎样为自己申辩的呢?大冢钦三看了看当时的审问记录,这倒跟法庭上的供述完全相同。柳田正夫开始承认自己的杀人罪,是在警方第一次审讯之后的第六天。 当时柳田的供述是这样的: 第九次审讯报告 嫌疑犯 柳田正夫对我作了如下供述: 一、以前审讯中,我曾否认自己杀害渡边菊,坚持说她是被他人所杀。在警方的充分调查下,找到了确凿的证据,为此,今天我陈述的才是真正的事实。杀害渡边菊的是我,这是真的。 二、去年九月,我在路上失落了从学生手中收来的学习旅行费用三万八千元之后,由于无法赔偿,又没法偿还从渡边菊处借来的四万元,加上渡边菊屡屡催逼欠债,使我陷入困境。这些都是我以前所陈述过的事实。 三、渡边菊是个贪得无厌的女人,每月收取高达一分的利息。当欠债到期时还没能偿还本息,她便守候在去校途中,或是来我住所当面辱骂,纠缠不休。我是个小学教师,难以忍受这种耻辱。她使我不能安心教课。我好象患上神经衰弱症似的,情绪紧张不安,对阿菊不由得怒从中来,萌生了杀意。 四、三月十八日下午六时,我去阿菊家对她说,明晚十一点左右准定把拖欠的利息和一部分欠款送来,让她放心。第二天十九日晚间十一时光景,我悄悄地去阿菊家,见她果然没睡。火盆上搁的铁壶正冒着热气,火盆边放着茶碗,小陶壶,还有茶叶筒。 五、当时,我进大门时见有根樫木的顶门棍竖在那儿,心想用它作凶器正称手,所以把它带进房里。渡边菊见我来了,说声欢迎,就跪起身到火盆边为我沏茶,我乘机用双手握棍朝阿菊头上狠命打去,阿菊立刻仰翻在地。又见她拚命挣扎起身,想朝我猛扑过来,我右手握棍随即朝阿菊的前额和脸上揍去。阿菊发出异样的叫声仰面倒下,再也不能动弹了。我撬开衣柜的橱门,以前就知道这里放着借据,当时从这叠借据里抽出我自已的那张,出大门逃跑了。樫木棍随手丢进附近那所庙前的空地水沟里。从阿菊家出来和回家路上,始终没被人撞见。当时,阿菊倒下时,地板震得火盆上的水壶倾歪,开水溢进火盆,扬起了灰烬。那张四万元的借据,在自己家门前空地上,我划根火柴把它烧了。这一张借据害得我好苦啊。烧毁之后,心里痛快极了。但现在回想起阿菊死得很惨,心里追悔莫及。 司法警官警部   足立义雄于k警署 (签名盖章) 第十次审讯报告 ……关于我上回供述杀害渡边菊的事实中,昨天对殴击的部位,怎么也回忆不起。今天才想起,用樫木棍第一下好象击在阿菊后脑勺上,阿菊仰天倒下后,又殴打前额部的左侧和左脸。随后好象朝阿菊的胸口揍去。我以前说没有碰过衣柜的抽屉。事实上,当渡边菊倒地后,我撬开衣柜左面小门取出借据,找到我的那张借据之后,又故意伪装成强盗抢劫现场,拉开了第二和第三格抽屉,把里面的衣物抽出一半…… 在警署,柳田正夫是这么供认的,但过后他又推翻了自己的供词。接受检察官审讯时,又变成跟法庭上作的陈述内容相同的供词。打这时起,柳田正夫又一口否认自己杀害渡边菊的事实。 问:你在警署为什么承认杀害渡边菊? 答:警官把我带到一间房里审讯,当时面前有一位警察,左右各一个,身后还站一个。他们对我说:“是你干的吧?你不承认也没用。证据俱在,你交代吧!你不是有个妹妹吗,不为她想想?要不,往后麻烦事有你瞧的。”我无论怎么说,他们也不相信。当时,我被弄得昏头昏脑,累极了。所以,我想让我去法庭的时候,再说出真情吧。想到这儿,我咬咬牙说了假话。…… 打这以后,柳田正夫只承认偷走借据,始终不承认杀害渡边菊这一事实。 大冢钦三开始读起证人的陈述。证人有被告柳田正夫的妹妹桐子、柳田所在小学的前校长、同校的教员、住柳田楼下的房东、渡边菊的儿子儿媳等人。 渡边菊的儿子隆太郎的部分证词: 我跟母亲的脾气合不来,我妻子跟婆婆关系也不好,所以,两年前就分开住了。不过,也没吵过嘴。我不喜欢母亲干这行当,所以也没听母亲说过她身边有多少钱,这一点我全不清楚。直到出了事,警察问我家里缺了多少钱,我一无所知。也许母亲手头会有些现钱的…… 原小学校长a的部分证词: 柳田君是个办事认真的人,工作挺有热情,对学生也很关心。九月,他收了班里学生们积攒起来作学习旅行费的三万八千元钱,这事我知道。但他把钱丢失了,就没听人说起。后来,旅行是顺利地去了,我压根儿没想到会发生丢钱的事,直到案子发生以后,才知道丢了钱。要是那时柳田君向我报告的话,不管怎样,我总能凑足这笔不到四万元的钱。可柳田君却认为这是他自己的责任,去借高利货,招来如此不幸,后果实在令人遗憾哪。…… 小学教员b的部分证词: 我知道柳田君被渡边老太追讨欠债的事。渡边老太守在柳田君来校的半道上,叫住柳田君就絮絮叨叨骂个没完。这事我见过三、四回。柳田君脸色苍白地来到学校,整天变得无精打采,提不起精神来…… 柳田正夫的房东c的部分证词: 三年前,柳田君租了我的二楼。柳田君可是个老实人哪,从学校回来之后,就再也不出门,星期天,总有十来个小学生来家玩,柳田和妹妹一块儿招待他们。周围一带的人都知道,他们兄妹俩可好啦。打今年的二月起,渡边老太开始上门要债了,大都在晚上。渡边一来找柳田,柳田君慌忙下楼把她带到外边去,说好长时间的话。渡边老太老是毫不客气地、粗声粗气说什么你得早日还我钱,你还欠了我好多利息。柳田君一个劲儿地道歉。每回好不容易把渡边打发走后,柳田君就会抱着脑袋显出一副愁眉苦脸的神态。我觉得太难为他了,实在不忍多看一眼。我记得渡边大概来过四、五回吧。 柳田桐子的部分证词: 十一年前,我父亲得病死了。妈妈在八年前又患病离开了我们。是哥哥照顾着我直到学校毕业。哥哥一面干活一面读书,直到xx大学毕业后当上小学教师。我高中毕业后,进了打字训练班,学成后就进现在这家公司工作。哥哥每月工资一万一千元,我每月赚八千元。就这样,我们兄妹俩的生活倒也过得去。哥哥是个正派人,从不去寻欢作乐,也没有女朋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哥哥丢失了三万八千元的旅行费用,更不知道哥哥为了赔钱向渡边借了四万元。按说哥哥该知道我多少攒了点钱,但他准是难以开口用我的钱去还债吧。哥哥就是这么个人!要是哥哥别顾虑什么对我明说的话,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现在,我真怨哥哥太死心眼儿。我发觉渡边常来我家,大都是我不在家的日子。有时候碰巧我在家,哥哥老是匆匆忙忙地走出门外去谈,所以,我一点也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我心里直嘀咕,为这事也问过哥哥。那时,哥哥回答我说是渡边老太有个亲戚的孩子,为了明年考高中的事来跟他商量。可我也纳闷,为什么我在二楼家里的时候,渡边老太也就不上楼。究竟搞什么名堂,我也没细想过。那当口,我要是能刨根问底地问问明白就好了。可是,哥哥在我面前却装得若无其事似的,甚至比往常显得更轻松愉快。所以,我丝毫没怀疑过什么。 三月十九日的晚上,我发觉哥哥将近十二点才回家。那天,只见他脸色苍白,好象是累得直愣愣地发着呆。我吓了一跳,赶紧问他出了什么事?哥哥说在朋友家被灌了点酒,很难受,这么说了一句,就钻进被窝睡了。但是,我发现他身上没有一丝酒味儿,心里直犯嫌,但我也没放在心上。第二天早上,我把早饭准备好,唤醒哥哥说,要是还觉得不舒服,就多睡一会儿吧。说完我就去公司上班了。那天傍晚,我下班回来,哥哥随后也回到家。我看过晚报,说起渡边阿婆被杀均事,哥哥说他也看到这个消息了,显得并没有兴趣,坐到桌边给学生的试卷评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哥哥是故意避开我。过了两天,哥哥被警署拘捕,当我听到这个令人吃惊的消息,只觉得天昏地暗,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不信哥哥会杀死渡边阿婆。哥哥这样的性格是不会干出这种事来的。哥哥承认拿了借据,从十九日晚上的异常神色来看,我相信有这么回事。可是,我绝不相信哥哥会杀人…… 大冢钦三耳边回荡起姑娘的话声,那是好久没听到过的执拗的声音,那专注的神态全在这证词的字里行间涌现出来。大冢钦三一边抽烟一边阅读这些案卷,手撑着脑袋沉思着。不光在自己书房里,连在事务所里也抽时间研究案情。当然,要对这些案卷理出个头绪来,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大冢律师很忙,日常事务堆积如山,还有几桩案件的出庭日期迫在眉睫,为了及时做好准备,常常干到深更半夜。在繁忙之际的空隙里,还要翻阅柳田杀人案那份厚厚的卷宗,所以一时也看不完。而且,不能只翻阅一遍,还得细细反复看上几遍,将一些细节记住、消化,而后变成理论,从中找出别人不易发现的矛盾来。 然而,大冢律师觉得在柳田的案子里,似乎很难找到检察官所下的结论有何失误之处。物证收集得很充分,有柳田正夫在现场的指纹,沾上被害者血迹和现场灰末的裤子,还有他自供从现场的衣柜里窃取的借据,杀害渡边的动机也完全成立。这些物证、间接证据象组合成一只无缝的箱子那么具有立体感,能感觉出它所具有的份量。第一审判定有罪,未必能肯定是由于指定律师的无能。大冢钦三了解了案情的梗概,心中不由得迟疑起来。不用说,继续搞下去还是撂下算啦全是他的自由,又没有受人委任。原来就是想把案卷看上一遍,安安自己的心,所以也完全可以到此为止。总之,这是桩难以得到辩护效果的案件,案情似乎很明朗,即使自己承当这个案件,看来也不能将柳田辩成个清白无罪的人。 柳田正夫申辩他到达渡边家时,渡边己遭害,但验尸结果断定死亡时间正是柳田去渡边家的十九日晚十一点这个时刻。如此说来,柳田到渡边家的前几分钟里,该有人潜入渡边家杀了人逃走。天下有这么巧的事吗?即使有,也必须有证据证明另外一个人比柳田嫌疑更为重大。可是,大冢看了整个案卷也没找到一点儿蛛丝马迹。大冢钦三想,还是把这事忘了吧,自己还忙不过来呢。既然可以不再承担拒绝那位姑娘造成的恶果,也就心安理得了。可是,事情并没有就此了结,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定,耳边成天响着那个姑娘的叫唤声。所以,为了钱回绝姑娘的请求而带来的忧郁症却丝毫没见减轻。而且,河野径子也有意无意地参与了这桩罪恶。“先生,我哥哥蒙受着抢劫杀人的恶名死去了。”柳田桐子那干涩的话中,分明流露出毫不宽恕的恶狠狠的口气。 大冢钦三怀着满腹心事跟河野径子见了面,聊天时大冢的脸上好似笼罩着一层阴影,不时中断谈话,郁郁不欢地凝视着什么。聪明伶俐的河野径子看出大冢的异常神色。 “先生,”河野径子那双象渗了墨汁似的大眼珠疑虑地瞧着大冢钦三问道,“你有什么心事吗?” “怎么啦?”大冢钦三强作笑意反问道。 “怎么啦,你的表情象在沉思着什么。” “唉,这也没有法子,”律师回答说,“事情太多了。”在这件令人发愁的事情里,河野径子也有一份,当然她是不会知情的。 “你是个功成名就的人,为了这点事还要常常愁眉苦脸吗?” “这个嘛……” 河野径子露出雪白好看的牙齿无声地笑了。她修长纤细的身材,即使身穿和服并肩坐着,也象穿上华丽的西服那样娴娜多姿,楚楚动人。蓦地,大冢钦三在眼前浮起径子经营的座落在银座那幢西餐馆的建筑。那是家颇有名声的高级法式餐馆。店内的设备是第一流的,价格也昂贵。是径子原来的丈夫打下的基础。只是径子经营之后,才变得眼下这般蒸蒸日上。她是个具有管理才能的女人。 大冢钦三跟河野径子相识,还是在径子来找他商量打离婚官司的当口开始的。径子的丈夫在餐馆生意日益兴隆之后,开始寻花问柳。为此,径子无法忍受她丈夫的放荡行为。虽然丈夫对径子还有些恋恋不舍,可径子却已心灰意冷。尤其是听到那个情妇怀孕之后,径子的态度越发坚定了。当时,径子的丈夫正着手经营更大的买卖,协商的结果,同意径子提出的要求,把银座这家西餐馆折算成赡养费给她。当时这家餐馆的规模还不到眼下的一半,她丈夫打算付出七百万元。但径子不同意,她坚持要这个店。那时,大冢钦三受径子委托,为她打赢了这场官司,径子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这家餐馆。从此,两人开始熟识起来,两年来的交往直发展到今天这般关系。 她的店越办越兴隆,营业完全上了正轨,即使女店主不在,生意也没什么影响。从第一流的大饭店里挖来个善于经营的经理,有条不紊地管辖着店里三十来个职员。现在,河野径子去川奈、箱根玩上一两天高尔夫球,或是在生意繁忙的夜间,跟大冢钦三去夜总会消磨些时光也全然没什么妨碍。当她反问大冢钦三,象他那么个大律师也会遇到令人烦恼的案子时,意味着她自己这么兴隆的买卖有时也会有不顺心的时候。径子这句问话,不过是为了使情人知道一下自己营业的艰辛而已。 然而,用不了多久,终于被大冢钦三找到此案中的破绽。这只箱子无论装配得如何天衣无缝,还是找到了一条很隐蔽的缝道。这该归功于他独具慧眼的职业才能,也可以说是大冢钦三深藏于内心的一种自信。大冢钦三单枪匹马榄下了这桩已成铁案的判决,不仅仅是被柳田桐子的呼声所促动,在他心底里虽然没有十分的把握,但有一种能干常人所干不了的自负心理,认定准能找到些破绽。常年的律师生涯形成了这种自负心理,使他获得声誉和成功,当年,正值他血气方刚,他是个敢和警察、法庭决一高低的男子汉。 大冢钦三一下子发现这个破绽,还是去别处在不经意之中得到启发。当时,河野径子也在他身边,那是在t饭店的餐厅。那天,他接受委托会见一位企业家,这个委托人正住在这家饭店。他公事办完,打电话叫来了径子。在餐厅差不多坐满了客人。这儿外国人特别多,大冢钦三和径子坐的桌子对面,有一家子美国人在吃饭,夫妻俩带着一个七岁的女孩和一个四岁光景的男孩。在日本人的眼里看来,会觉得困惑不解:那位太太好象对孩子什么都视而不见,也不在乎;丈夫却为照料两个宝贝忙得团团转。大冢钦三不时瞧着这个情景,暗暗感到好奇。那个做父亲的不时照料着七岁的女孩,还不停地训斥她。大冢想,大概是在教她吃饭的规矩吧。奇怪的是,对小的那个却不象对姐姐那么费神。 “嗳。”河野径子低声地唤他,“你瞧那个女孩!”径子也留意着那一家子。大冢钦三已不止一次地观察着他们。 “那孩子是个左撇子,怪不得当爸爸的不厌其烦地纠正她呢。你瞧,这孩子右手拿刀显得那么不自在。嗳,一不留神又换了左手。”径子好奇地说。 大冢钦三定睛一看,果然,满头黄发的女孩趁父母亲说话没留神的当口,又把拿着的刀叉换了个手,自由自在地吃起饭来。 “西方人也讨厌左撇子哩。”径子低头瞧着自己的盆子说。 大冢钦三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用叉卷起意大利面条……其实,当时大冢律师还没能一下子领悟到这一点。那天把河野径子送到银座,让她在灯光暗淡的银行跟前下了车,然后独自驾车回家。那时,正好有一辆灯光明亮的电车在面前驶过,望见路右边有一条深暗的护城河。此刻,大冢钦三蓦地记起解剖报告上的一句话,还有写在鉴定书上的一行字: ……后脑偏右部位,有长达十公分的骨膜挫伤,前额稍左部位有自上而下右斜长达四公分的挫伤,左颊部位的眼眶有自上至下长三公分的挫伤…… 阿部启一把手头的事了结后,瞧了一眼印刷厂校对室里的钟,近十一点,已是深夜了。不知谁说了声今晚还挺早,一到杂志最后校对的日子,必须提前一天来工厂,回家总要过十二点。然后,有人提议去银座玩玩怎么样?三个年轻男子都不约而同双手赞成。主编和女职员都要急急赶回家去。 副主编是中年人,笑着说了句“你们精神真足”,谢绝了邀请。三个年轻人急忙去盟洗室刮胡子。三天里连续开了三个夜车,脸上油腻腻的,沾上灰尘脸色也变得暗淡无光了。 “差不多十一点半啦,去银座还喝得上吗?可不能悠悠地喝一杯啊。”山川说。 “没问题。这儿乘车去半个小时,到那儿十一点半,刚好赶上,还能坐到十二点过一点儿。”西本说。“我发现了新大陆,在一个小胡同里。那家酒吧一点儿也不显眼,关上大门,警察也不会注意,呆晚一点儿也行。”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阿部启一用水冲去手上的皂沫问。 “一个多月前。老板娘是九州人,女招待有半数也是九州来的。” “是吗,你是九州人?”阿部启一打量西本问。 “是啊。”西本正用毛巾擦脸。 “你的老家是个鱼米之乡,尽可以夸夸口。我可是生在北海道小樽那个穷地方,怎么样,今晚的酒钱你来一半吧。” 干完工作之后的心情格外轻松。不停地干了整整一个月就为今天这个晚上。所以把什么事都丢到脑后,杂志的优劣让社会去评论吧,至于销售好坏也只好听天由命了。三人乘上社里的汽车往银座驶去。在西本的指点下,车拐进跟西银座相反的路。 “怎么往那儿?”山川有点担心地说。那一带灯光昏暗,行人稀疏。 “是啊,越往西走你口袋里的钱越少。往后就去这儿。”西本说。 “一提九州,好象你有了后台似的。你倒挺照顾你老乡,叫我们都去光顾她们?” “我这个老乡客人没什么油水,所以只好尽力介绍些阔少爷去。”西本自己说。 这家不临街的酒吧在胡同深处,拐弯处一家西服店大门边上,与着“海草”的红字招牌,还画着箭头,西本走在头里,大摇大摆地推开用樫木做的大门,紧跟在西本身后的山川和阿部进了大门才看清这是家酒吧。在昏暗的灯光下映出了胖墩墩的女店主跟三个女招待的身影。 “您来啦!”那位胖胖的女店主对熟客西本招呼着,又对山川和阿部周到地致礼,“欢迎两位光临!” “请这边来。”女招待把西本他们引到没有顾客的一角。 “好久没见您来啦。”女店主对西本笑着说。 “忙啊。”西本接过手巾擦着脸,又把同事阿部和山川介绍给女店主。女店主又重新鞠躬行礼。 “这儿,听说有不少九州来的女招待?”山川问女店主。 “是啊,我是九州来的,刚来时就带了两三个同乡。打这以后,九州人越来越多啦。” 看来,这儿有七、八个女招待。 “西本也是九州人,要是让杂志社解雇,您就让他来这儿当见习酒保吧。”山川说。 女店主和女招待一起哄然笑了。 “啊,是啊。西本先生,这儿又来了个九州姑娘。” 女店主好象想起什么,对边上一个女招待说:“信子,你去唤她来。”那个姑娘立刻去了。 “好哇,这儿成了九州人的天下啦。”西本正说着,那位女招待带了个身材修长的女子走近桌边。她站立在饰满洋酒、明亮耀眼的酒柜前,所以,她的面容瞧不真切。 “理惠,你来坐这儿。”女店主挪动自己的座,让她坐下。 “就是这位姑娘。”女店主对西本说。 姑娘坐下来,桌上那盏圆筒形红色台灯的光映照在她的脸上。阿部启一此刻才看清这姑娘的面容,一见之下,不禁目瞪口呆。那是挂电话跟大冢律师事务所通话的少女——柳田桐子。 第五章 阿部启一用惊讶的目光瞪着柳田桐子。 桐子姿势很不自然地坐在女店主身边。细长圆筒形的红灯罩透出昏昏的灯光,使桐子对坐在她对面的三位客人的脸也看不清。看来她对眼下的职业还不习惯,只见她慌乱地不知该把目光投向哪儿才舒服。阿部启一的目光却与始终没离开过桐子。那低垂的眼帘,额头微微露出的青筋,细而挺直的鼻梁,紧紧抿着的小嘴,还有那稚气十足的脸庞,在昏暗的灯光下,脑海里浮起了以往的一幅幅情景。 “姑娘,你叫理惠吗?”西本柔声问,“你也是打k市来的?” “是。”柳田桐子低声应答着。阿部好久没听到她的声音了,简直象一场梦。 “请诸位多多关照。”女店主对西本说,随后又向阿部和山川道歉,“她初来乍到,还不太习惯哪。” “你头一回干这一行吧?”西本问。 “咱们这一行哪,就是要应酬敷衍啊。”那个叫信子的女招待笑着说。她打酒吧开张起,就在这儿干活了。细高个儿,若是喜欢把和服的前襟敞得比别人开些,“是我把她从九州唤来的。” “噢,是你。”西本一一打量着信子和桐子两个人。 “你们什么关系?” “她哥哥是我的恋人。”信子笑了,“其实也不是。从前我们两家住得挺近,所以很熟。她哥哥死了,我才叫她来这此干活。” “噢。没有别的亲戚?” “一个也没有。所以请诸位多多关照喽。” “真可怜。”西本说着,瞧瞧桐子,“我们来做你的后盾怎么样?” “你叫理惠姑娘?” “是。”桐子害羞地点点头。 “但愿别让信子教坏了你。” “哎哟,西本先生,瞧您说的。真怪!”信子伸出双手,撅起嘴说。西本仰身大笑起来。 这时,送来客人们点的兑苏打成士忌,桐子帮忙拿酒杯。 “请!”干杯时,阿部启一瞅着桐子。但桐子却看着西本,从桐子的神态看来,似乎她已经认不出阿部了。 阿部也装着不认识的样子,但心里却扑扑直跳。等待着她也许早晚会认出自己来。可是转而一想,记不起自己也是挺自然的事。打那回相遇以来已有半年多,等她打完电话,追上去约她进咖啡馆,最多,不过聊了十来分钟的话,真是萍水相逢。 “从九州来这儿的吧?很冒昧,听到您的电话,好象令兄出了什么事?”阿部还记得那时的话题是打这开头的。 “出了什么事?如果没什么妨碍的话,是不是可以说给我听听?您刚才说的事只是偶然传到我耳朵里。跟您通话的是大冢先生?在日本大冢律师可是个数一数二的律师。然而,收费一向很高。您对大冢律师全然不抱希望?” 对这接二连三的问话,桐子却固执地闭口不答,只是低着脑袋垂下眼帘,也没能看清阿部的脸。最后,她象一阵风似的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出了咖啡馆。阿部慌忙赶到门外,只见她已经溶进人群,也没回头打个招呼就远去了。 桐子从九州匆匆赶到人地生疏的东京来,对仅仅说过几句话的阿部,怕也不会留下什么印象。对东京只能留下点缥缈的梦。可是桐子绝没想到,阿部却已查阅过登载她哥哥——柳田正夫案情的报纸,除了当地人外,对那案件表现出如此兴趣和热忱的人,在东京可说是凤毛麟角了。而且,从报纸上已经知道了柳田桐子这个真实姓名。尽管如此,阿部启一做梦也没想到在这儿会再度相逢。虽然听说这家酒吧女店主是九州k市人,能理解被这儿雇佣的女招待自然会有不少同乡,可是阿部写出好多封信,连一张明信片都没来的那位少女,竟然在此相见,这使他一时目瞪口呆,没法相信眼前这个现实。 “我来介绍一下。”西本说,“这位是山川君,他邻座那位是阿部君。”女店主一一低头致意,然后吩咐道:“信子,把咱们店里的名片拿来。” 阿部启一咽了口唾沫。他想起那一回曾经给了桐子名片,后来又给她写过信,她听到阿部这姓准会吃惊地朝自己看上一眼。但没想到,桐子依然低垂着眼睛瞅着那只酒杯一动不动,好象跟客人聊天是女店主的事儿。转而一想,阿部这个姓太普通了,在日本多的是。 “请多多关照。”女店主接过信子从账台上取来的名片,送给山川和阿部。 名片上印着“海草酒吧益田乃里子”。店主的名字印得小小的,就象她那白白胖胖的脸上,长着细细的眉毛,小小的眼睛、鼻子还有嘴。 “理惠,”女店主说,“你去看看那边的客人。” 桐子顺从地站起来。对面包房有批客人正用吉他弹着流行曲喧闹吵嚷,女店主见他们乐得过了头,要桐子去照料一下。 “这个姑娘真不错啊。还很纯真。”西本目送着桐子的后影说。 阿部也望着桐子的背影,那是个熟悉的背影。那一回,这个背影就在咖啡馆里走出去,再也没回头瞧一眼,便溶进了人流中。 “那姑娘的哥哥出了桩怪事儿,最近死了。”女店主悄声地说。 “怪事儿?”西本伸长了脖子。 阿部的心不由得砰砰地跳起来。女店主朝身边的信子努努嘴说:“跟她住一间房。” “阿信的家在哪儿?”阿部启一这下开了口。 “嗳,嗳,怎么你也有兴趣?真难得。”西本挖苦道,“你这儿来得勤快点儿,就会告诉你的。信子姑娘,我说的是不是?”西本说完,信子笑了。 “阿信,你让这姑娘住一块儿,要是把你相好带进家里,可不方便哪。”山川挪揄道。 “哎哟,我可没这事,所以也不怕。” “你胡说。”西本说,“前些日子,我看见你跟一个英俊小伙子肩并肩一块儿散步。” “哟,西本先生你别瞎说。”信子揍了西本一拳,引得大家都笑了。 一看表已经过十二点了,有的女招待躲在不惹眼的角落里做回家的准备。 “啊,该回去了。”西本说。 阿部望见那间包房里闪过柳田桐子的背影。看来有些客人还赖着没走,不时听见阵阵歌声。阿部他们站起来,女店主马上喊:“理惠,客人们要走了。” 西本走在前,随后是山川和阿部。店主加上信子和桐子两个女招待把他们一直送到胡同口。直到分手,柳田桐子也没瞧一眼阿部启一。当着众人面,阿部启一没法跟桐子搭话,牵肠挂肚地跟在西本和山川身后上了车。车开动之后,喝得微醉的这三人一路上又说又闹。阿部启一寻思,打算明天单独跟桐子见个面。 第二天晚上八点光景,阿部启一拿出那张“海草酒吧”的名片,看了号码拨起电话。电话接通,他请理惠姑娘来听电话,对方竟奇怪地又问了一遍。原来桐子初来乍到,以为不会有什么熟客给她打电话。 “我是理惠。”电话里传来桐子那熟悉的声音。阿部心里不由得有点激动。 “是理惠小姐吗?我是阿部。昨晚我们三人很晚去的……” “唔。”理惠的答话分明很冷淡。 “很早前我曾经在东京见过你,你还记得吗?”阿部听不见桐子回答,以为她挂断了电话。不一会电话里响起了音乐声。 “我记得。”桐子停顿一会儿清晰地说,真出乎阿部的预料。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你一进酒吧,我就认出来了。” 阿部还以为桐子始终没认出他来,现在看来真有点儿蠢。说不定昨天晚上桐子比阿部更早认出对方来也未可知。但直到分手,她还装得若无其事,真象今年春天那回在阿部面前倏然离去那种作风。 “你,认识我?”阿部的话有点结巴,“那样就好了。我寄到九州给你的信收到了吗?大概看过了。” 桐子又沉默片刻,干巴巴地说:“是的,我看过了。” “就为这事,我想见见你。酒吧说话不方便,你们店附近有家咖啡馆,请你明天五点到那儿见面,行吗?” 决定五点,是因为酒吧女招待这个时候刚上班。 “恐怕不行。”桐子说。这是阿部估计到的托词。 “就十分钟,只想见一见你。关于令兄的事,我己经调查过了。当然,这跟杂志社毫无关系,也不足我对这事好奇,因为我也相信令兄是无罪的。还想向你了解些更详细的情况。”阿部充满热忱地说。 桐子默不作声。然而,这一回却是象在思考什么似的、迟疑不决的沉默。电话机里不绝地传来嘈杂的人声和吉他声。 “这很难办啊。”电话里响起桐子的回答,听口气却不象刚才那么强硬。 “怎么说都不答应吗?”阿部心想还得再加把劲。 “是。”桐子说,“再见了。” 桐子打声招呼挂断了电话。阿部耳边久久回想着最后那句告别声。阿部想既然如此,那就不管她愿意不愿意,非见上一面不可。阿部也固执起来。他一心想弄清案件的真相,此刻也顾不得其他了。那时,桐子对着电话嚷:“我哥哥是无罪的!”从阿部的直觉判断,他相信这句话是真的。 阿部就是这个脾气,一打定主意,就急不可耐立刻想干。校对结束之后第二天是休息,阿部焦躁不安地打发时光,他看了一场兴味索然的电影,又无聊地跑了一两家酒吧,好容易挨到十一点半。“海草酒吧”地处银座地带的冷僻角落,附近有许多大楼都没灯光,显得格外暗黑。阿部伫立在胡同口对面马路边,背后是幢银行大楼,正好隐没自己的身影。当他抽上第三支烟的时候,见胡同口走出好几个女招待的姿影,阿部踩灭纸烟,定睛细看:一共有五个女招待,三个走在前头,一路嘻笑打闹着走了,后面两个就是信子和柳田桐子。无论怎么暗黑,阿部相信自己一眼就能认出桐子的身影。阿部从大楼的暗处走出,他早就计划好,要不露痕迹装作从哪儿回家的路上偶尔撞见的。看来,信子在一旁更好,他们俩住在一块儿,桐子又是来东京投靠信子的,邀了信子,桐子也只好跟着去。眼前这两个女人站住了,信子对桐子在说什么。这时,阿部出现在她们面前。 “嗳。”阿部故意先向信子打招呼,“你回家啊?” “哟,”信子转过身,凭借着街灯的光亮瞧见阿部,很快地认出是昨天晚上西本带来的那位客人,立即很热情地回礼。“昨天晚上,多蒙照应。” 桐子显出惊讶的神色,但只得随着信子低头致意。阿部心想,机会来了。 “店刚打烊?” “是啊。”信子回答。 “我晚到了一步啦。” “那么,明天晚上请早点儿光临。”信子用老练的口气笑着说。 “我特意赶来,就在这附近喝点儿茶吧?理惠小姐也同去,行吗?” “谢谢!不过,我今晚还有点事……”信子微笑着说。 “哎哟,你是不愿赏光啊。” “不,不是那么回事,刚才我还跟理惠说来着。理惠,你怎么样,陪这位先生去吧?”信子瞧着理惠,但理惠好象很为难似地耷拉着脑袋。 “这是西本君的同事,不会有什么事的。” “哎哟,你的包票打得真有趣。”阿部笑了。 “这说的是实话,要是那些不三不四的客人,我才不会把理惠留下来呢。这是阿部先生。那么,理惠就拜托您啦!” “没想到全仗着西本君的面子呀。”阿部有点自我解嘲地说。 信子要把理惠交托给阿部的缘由,不一会就明白了。这时驶来一辆出租汽车在三人身旁戛然停下,车门打开,见里面坐着位乘客,并没下车,只是起身子挪到门边向信子招招手。 “信子。”声音虽低,但听得出是位年轻小伙子的声音。 信子朝那儿点点头,又向阿部和桐子说声“失陪了”,提起衣裙钻进车里。坐在车里的青年把身体往里移了移,信子随手把车门“砰”地关上。阿部无意中透过车窗看了一眼车里的那位小伙子,借着车内微弱的光,看清是位二十七、八岁光景的青年。可对方发觉阿部的视线,把脸扭了过去。信子伸出手挥了挥。那辆车亮着着红色尾灯,拐个弯消失在昏暗的街头。 一瞬间,阿部呆呆地伫立着,桐子也站在一旁。街上已没有别的行人了。 “那个小伙子是信子的恋人吧?”阿部想找个话头,来解除一下桐子的戎备心理。 “嗯,我不太清楚。”桐子的回答很暧昧。 阿部迈开步,桐子犹犹豫豫地跟了上来,阿部这才算放下心。 “这个人在哪家公司做事?也是你们店里的客人?”阿部走着,还把信子的那个恋人当作话题。因为方才见那人穿了件讲究的西装大衣,这也是为松弛一下紧张气氛而故意东拉西扯地说着。 “不,不是客人,是我们店里老板娘的弟弟。” “噢。”阿部做出副意外的神情,其实他对此毫无兴趣。这时,已经走到一家灯火明亮的咖啡馆门前。阿部用肩推开门,桐子正象他希望的那样跟了进来,阿部这时心里才落下块石头。 大冢律师查阅了柳田正夫杀死放债老妪一案的卷宗之后,发现了一些疑点。在现场勘查报告中,有这么一段话: 这间面积为八叠的房间,西墙放着一只衣柜。勘查时,见衣柜第二和第三只抽屉半拉开,露出被翻腾过的衣物,抽屉歪斜着,左端比右端歪出十公分左右。衣柜右下部有两扇门,左门被撬开锁,右门未见破坏痕迹。 引起律师怀疑的也就在此。抽屉的左端比右端歪出十公分左右,抽屉是歪斜着被拉开,这是怎么回事?一般说来,开抽屉在正常情况下,拉开抽屉时总是左右平均用力,当慌慌张张或是心急火燎的时候,才会出现抽屉右端比左端多拉出来的现象。这是因为无意中右手拉抽屉的力大的缘故。但是,在现场勘查报告中,分明记着抽屉左端拉得特别出。这又意味着什么呢?这就是说,作案的凶犯在慌乱中左手无意多用了力。这就充分说明作案开抽屉的犯人是个左撇子! 还有,衣柜右下端的小橱门,左边的门锁被撬开,右边的门却完好无损。衣柜下端的小橱门靠右边,假设凶犯站在拉开抽屉的那个位置上,或是没挪几步要打开衣柜右下端的小橱门时,惯用左手的人自然开左边那扇门,惯用右手的人就会开右边那扇门。这么推理不是合乎逻辑吗。这一点似乎也能证明凶犯是个左撇子。 这么一想,再瞧瞧验尸报告上写的: 前额左侧有拇指般大小的皮下出血点,未见骨折,左颊及皮下肌肉也有基本相同的出血点。 为此可断定伤害过程是:后脑偏右部位的挫伤骨折是当受害人向前扑倒时加以猛击造成,前额及左颊部位的挫伤是被害人仰面倒下时,从正面猛击所致。同时,还殴击第三肋骨周围部位。 用较长的棍子殴打对方,往往用力攻击对方相反的部位,就是说,用右手打对方的左侧,左撇子自然就打后脑的右侧。再看看尸体位置平面图,老太当时倒在离衣柜四十公分处,几乎跟衣柜平行。从面颊上的伤痕看,并非右颊受到攻击,是一条自左眉斜至右颊的伤痕。这伤痕不在后脑而在面颊上,所以可以断定左撇子在右侧,对受害者来说是在她左侧受到棒击的。衣柜跟尸体之间的距离很小,因此,如果用樫木棒行凶的话,不用说,挥起棒会碰到衣柜,凶犯尽可能会离衣柜远些,一般就会攻击对方的右颊。但是,验尸报告上说,左颊部位伤势严重。而且,用棒的一头垂直猛击头部,是因为当时凶手正站在被害者的脚边,这是由惯用左手的人干的。这么设想完全合理。 大冢律师正思索这些疑点时,蓦地变了脸色。从第九次审讯记录看,被告柳田正夫明明是个惯用右手的人。记得报告中有被告本人的供述:“我右手握棒随即朝阿菊婆的前额和脸上击去。”如此看来,真正杀害阿菊婆的凶犯只能是个左撇子。 大冢律师又翻起厚厚一叠的案卷,好似进了密林,不放过检察官和被告一字一句的细节仔细地研究者案情。当夜,被告进入被害者家中,沾上被害人血迹这个事实,是对柳田正夫极为不利的证据。血迹沾在柳田正夫所穿的裤子卷边上,渡边菊的血型是0型,跟裤子上血迹的血型完全相同。这个鉴定是对柳田正夫定案的物证。然而……大冢沉思着,在柳田的衣着上,沾上被害人血的只有裤子卷边这一处,在检察官的公诉书中曾提到: 即使用樫木棍行凶,不一定认为血都会溅到凶手的身上,尤其是樫木棍这一类钝器殴击面颊和头部,血液极少飞溅出来。因此,溅出的血迹不多这一点也不难理解。 大冢想,暂且按他这个论点凶器就算是樫棒吧,它虽不象利刃类凶器会切断血管及动脉,血是不会四下飞溅的,然而,也会有另一种看法。柳田正夫的裤子卷边处沾上血迹,但在裤子的上部、上衣上却没沾上一滴血迹,相反证明了杀害渡边菊的凶手不是柳田正夫。从渡边菊头部和面颊上流淌在榻榻米上的血并不多,但这不多的血却站到柳田正夫的裤脚上,可以认为当被害人的血流淌在地上之后,柳田正夫才进入室内在不知不觉中沾上了血迹。当时,凶犯对渡边菊的头部和面颊猛击之后,血液未必马上会流到榻榻米上,受了伤过些时间,血才会大量流出。因此,认为跟利刃凶器不同,一攻击对方,血会立即沾到裤脚上的想法太不合情理了。而且在柳田的裤脚上又沾上从火盆中飞出的灰末,这就是说:当渡边菊受到袭击,挣扎之时使火盆上搁着的铁水壶震歪,开水溢到灰上,扬起灰烬洒落在地上。这之后,柳田正夫走进来沾上灰和血。正象柳田正夫申辩时说的,他是在被害人死后进入现场的。 起诉书中说,渡边菊等待被告的拜访,这天晚上备好两只茶碗和一对坐垫,还在火盆边上放了陶壶、茶叶罐,水壶里煮了开水。可是,被告柳田正夫为欠债未还,曾受到渡边菊当面辱骂,柳田正夫屡屡求情,并没有将债还清。所以,就算柳田说今晚来送欠款,渡边也不见得相信柳田的话,不会把他当贵客来招待。因此,渡边菊等待的来客不是柳田。 现场的两只茶碗和一对坐垫,可以推断是主客两人所用。所以,来客是一个人。然而,象渡边菊这种老太太,在待客时,自己会坐那只特意备下的坐垫吗?一般说来,往往会用自己常坐的那块坐垫,甚至不用坐垫坐在榻榻米上,而让来客坐在垫子上。这么看来,来客不一定是一个人,更有可能是两个人。大冢钦三对此还存有疑问。 被告在陈述中这么说: 我到渡边菊家,见大门敞开,里面的拉门关着,屋内有灯光。我以为阿菊婆还没睡下,正在等我,觉得过意不去,就叫了两三声:“晚上好。”但没听见有动静。我想阿菊婆年纪大了,也许正在打盹儿吧,于是,把拉门扯开,见左边八叠那间屋门拉开着。到门口一瞧,只见渡边菊躺在衣柜边仰天睡着了。我想她果真是睡着了,喊了几声,不见她醒来。瞧见火盆上的铁壶歪斜着,开水都溢出来,榻榻米上满是洒落的灰。 渡边菊的脸上也淌满血。我才知道出了事,心想得赶快报警。这时,我才明白原来阿菊婆躺倒在地一动不动是被人杀死了。 警察一来搜查,我的那张借据就会公布于众,大冢都会知道我借高利贷这件事。这样,无论在学校、家长会还是社会上,我都没脸见人了。心里一下子起了个念头:快乘机拿走我的那张借据! 我就脱了鞋跨进房间…… 但是,被告明明知道渡边菊己被害身亡,竟然会为偷借掘撬开衣柜,若无其事地逃回家中,这是极不正常的举动。然而,被告柳田正夫是位受到学生的信赖、在学校和家长会中得到好评的正派青年教师。他从渡边菊处借了高利贷无法偿还,渡边菊又常常守候在路边当面催讨,破口骂人,使柳田苦恼不堪。对柳田这么个老实正派而又谨小慎微的人来说,准有着一般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不是该从这种心理状态去分析他的行为吗?当他见到渡边菊的尸体时,恐怕在他的脑子里一味想警察一来,自己借高利贷的事就会公开的可怕后果。就是说,他窃走借据并不一定有赖债的意思,而是想隐瞒借高利贷这件事。柳田正夫不堪忍受渡边菊催讨欠款,纠缠不休,所以一心想取走借据。柳田的这个动机是不可否认的。因为让警察知道一个小学教员借高利贷到期不还,传到社会上,没有比这更为羞耻和可怕的了。如果这么来分析他的心理状态的话,那么,柳田发现尸体在惊愕之余,还会走近尸体从衣柜里取走自己那张借据,这个举动不能说是不合情理的反常行为吧。柳田正夫的供词开始否认杀人,后来又承认,到审决时又翻供。为什么他要承认杀人罪呢?看来是该怀疑这供词的可靠性。 大冢钦三知道承接此案的指定律师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疑点,要有怀疑也一定会在记录上流露出来。然而,他看了当时律师的辩护要点,对以上大量疑点竟一字未提。柳田正夫在警署拒不供认杀人罪,过后不久,在第九次审讯报告中记录了他对杀人罪的供词。他供认道: 以往我否认自己杀害渡边菊,说她是被别人所杀。在警方的充分调查下,今天我陈述的是真正的事实:杀害渡边菊的是我,这是真的。 他对犯罪过程是这么说的:我进大门时见有根樫木的顶门棍竖在那儿,我心想把它当作凶器倒也称手,所以把它带进房里。渡边菊见我来了,说声欢迎,就跪起身到火盆边为我沏茶,我乘机用双手握棍朝阿菊头上狠命打去。然而,早就藏有杀机的人即使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难道会用被害者家顶门用的那根樫木棍吗?一般说来,蓄意杀人者会早点备下凶器。这案件按检察官的看法并不是偶发的,而是“有计划”的作案,那么,柳田正夫用被害者家里的东西作为凶器行凶是反常的,并且难以自圆其说。 在第九次审讯报告中还记录这样的供词: ……阿菊立即仰翻在地。我见她拚命挣扎起身,想朝我猛扑过来,我右手握棍随即朝阿菊的前额和脸上揍去,阿菊发出异样的叫声仰面倒下,再也不能动弹了。 这是极为含糊的供词。如果是凶手的话,至少会供述得更正确,细节也会更加具体些。恐怕柳田正夫是没法把当时杀人的过程说得更正确吧。因为想起报纸、杂志上报道过渡边菊为面部受伤,就作了“殴击了面部”这样的供认。警方也发觉这里的疑问。 在第十次审讯报告中供认说: 关于我上回供述杀害渡边菊的事实,昨天,对殴击的部位,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今天才想起,用樫木棍第一下好象击在阿菊后脑勺上,阿菊仰天倒下后,又殴打前额部的左侧和左脸,随后好象朝阿菊的胸口揍去。 为何柳田正夫对犯罪过程不能说得更具体些?可以说,这是他在想当然,或是得到了某种暗示。大冢律师从这件事中能得到这样的结论。记得在第九次审讯报告中有这么一段话:“我见她拚命挣扎起身,想朝我猛扑过来,我右手握棍朝阿菊的前额和脸上揍去。”当时,并没有提到殴击阿菊胸口的动作。这是因为报纸上对受害的伤势报道中只提到头部和脸部,没说起胸前的伤。如果柳田正夫是从报道中得知伤情的话,当然肯定不会想到还有阿菊胸前的伤势。由于凶手的棍子击在身着衣服的胸前,伤势并不重,虽形成第三肋骨的骨折,但在外部不见有伤。大冢以往听法医谈过,年老者并不需要受很大的冲击力也往往会造成肋骨骨折的现象。为此,检察部门也是看了尸体检验报告之后,经过解剖才知道第三肋骨骨折。所以无论如何,在罪犯指供词中必须要提到这个伤势。于是在第十次审讯报告中,开始有“好象又”殴击了胸部这样的供述。 还有,检察官认定,现场衣柜抽屉被抽开,衣物翻乱的迹象是柳田正夫窃取借据之后,为了伪装成抢劫现场而干的。这是认为现场仅缺少一张借据为前提作出的结论。警方也认为柳田正夫除了借据之外,并没有抢去其他东西。然而,究竟渡边菊被窃走多少东西,是很难作出正确判断的。她孤身一人,儿子和儿媳都和她分开居住。根据渡边菊的儿子隆太郎的证词,他们夫妻俩跟阿菊合不来,两年前就搬了出去。 隆太郎的证词是这么说的: 没听母亲说过她有多少钱,这一点我全不清楚。直到出了事,警察问我缺少多少钱?我是一无所知,也许母亲的手头会有些现钱的。 既然不知道被窃的余额,那么是少了钱,还是分文不少,全是一笔糊涂账。连儿子都不清楚,所以也有可能失窃了一笔相当数量的现金。因此,可以推断,真正的凶手倒是半拉开抽屉,窃走了一笔现金逃之夭夭的人。这事反证了柳田正夫是无罪的。真正的犯人倒是在柳田正夫到达之前那一刻逃跑了。 大冢钦三查阅研究了厚厚一叠卷宗之后,发现这么些疑问和矛盾。而这一切都证明了柳田正夫是无罪的。被告为人诚实这一点,有不少证人作了证明。他向渡边菊借高利贷,是想悄悄地赔偿丢失的那笔三万八千多元的学生旅行费用。 对这笔钱,小学校长是这么说的: 如果向我报告的话,不管怎样,我总能凑足这笔不到四万元的钱。可柳田并没这么做,而是自己承当了赔款的责任,从而酿成这场悲剧。由此也可以了解柳田正夫的个性和为人了。 大冢钦三的心情越发阴沉了。倘若当时自己承接下这案子,看来能为柳田正夫辨清冤案。现在想来,有这个把握。大冢钦三又想起来过事务所的柳田正夫的妹妹,那目光锐利、炯炯有神的少女。大冢当时回绝过她:“九川当地也会有好律师的。我看你也用不着老远跑到东京来请啊。” 那个少女断言:“我觉得只有先生才能救我哥哥。”她说的倒也是。九州的指定律师虽不能说是无能的庸才,但是,如果自己来办的话?结果就……自傲而产生的深深忏悔啮嚼着他的心。 “因为我付不出规定的辩护费,您就不肯帮忙?”被告的妹妹追问说。 在年轻姑娘的有力诘问下,他只觉得她是位个性倔强的姑娘。大冢有点儿不快,当时不想绕什么弯子,直截了当地回答她:“多少也有点吧。”,大冢至今还为这句多余的话感到后悔。那位少女准会为了钱拒绝她而恼恨不已吧。 “先生,我哥哥也许会判死刑啊。”这是她在临走时留下的一句话。第一审果然判了死刑,这是柳田桐子射向大冢心坎的第一枝利箭。她的第二枝利箭就是写在明信片上的那句话:我哥哥蒙受着抢劫杀人的恶名死去了。 大冢钦三将厚厚的一大摞卷宗用绳扎好,打算明天吩咐奥村寄还给九州的律师。他合上记事册,手支撑着脸,皱起眉陷入沉思。 “你为什么这样愁眉不展?”河野径子端详着大冢的脸说,“见到我就做出这副表情,真讨厌。请快活点吧。” “对不起。”大冢苦笑着连声道歉,“我不是不高兴见你,实在没法子。” 被炉上盖着条花色艳丽的被子,小桌子放着好几只酒壶,但大冢钦三却一点儿没醉。这是他常来的藏娇金屋。这儿的老板娘摸透他的脾气,他跟女招待也厮混得十分稔熟。自从跟河野径子相好上之后,他一直来这儿幽会。 大冢跟径子都换上薄棉睡衣。外头和室内都静悄悄的。只觉得室外的寒气直透进衣服里。不叫唤,女招待她们是不会进来的。不一会,耳边飘来邻室的喧闹声,还夹杂着三弦琴和女人唱小调声。不时扬起阵阵笑声。 “外头挺热闹啊。”径子取过酒壶说,“如果能为你助兴的话……” “好啊,”大冢钦三拿起酒盅说,“为我、唱一曲吧。” “哎哟,你别出我丑了。”径子笑起来很美,眼角上象有点红肿似的惹人可爱。 “我是你忠实的听众啊。” “你真坏。”径子做了个飞眼,她知道自己的眼睛长得很漂亮,这是勾魂摄魄的一瞥。 径子低吟慢唱起来,那柔细绵绵的音调沁人心腑。听着,听着,大冢的耳朵和脑袋各司其职了,脑子里又想起那桩案件来。蓦地,他发现径子已唱完,急忙轻轻地鼓几下掌。 “我唱你却不听。”径子责怪说。 “我当然在听。太好了,使我出了神。一支好曲子,能一停就鼓掌吗?” “去,,去。你别胡编一套哄我。”径子自斟自饮了一杯酒。 “你可别耍孩子气啊。” “你一跟我在一起,就净想你自己的事。”没想到经营银座第一流法式西餐馆的女老板也会耍起孩子脾气。 “我不想别的了。” “我才不信,你的脸上不是明摆着的吗?”径子仍不让步,“近来,你老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没有的事。今天见到你我不是很快活吗?” “那我太感谢啦。不过,你说的不是真话。你是不是还在担心以前那桩案子?”径子凝视着大冢问。 “不,那案子跟我没关系。”大冢钦三不觉这么说了。 “哟,没有关系不是更好吗?你可真怪。” 其实,要是毫无关系的话,也不会这么担心了。但并非是承接之后半途撒手不管,而是一开始就用正常的理由回绝了。虽然眼下有些案件也是这么回绝的,但并不见得有如此沉重的精神压力。大冢终于察觉到其中的原委了。那是因为被告柳田正夫已死于狱中。要是还活着,事至今日大冢还能出面想点办法,不管是九州还是别的地方,都能进行一番调查,可是,如今当事人已经死亡,一切都无法挽回了。这就使得他心中投下的阴霾久久难散。 “好久没去了,去玩玩高尔夫球吧?”大冢晃晃头说。 “好啊。”径子赞同道,“老坐在事务所里不活动活动,你的心情更加不会开朗啦。” “你也一块儿去吧?”大冢抓住径子的手,把她拉到身边来。 “去呀。”径子偎依在他的胸前说。 “你店里没关系吧?” “眼下是有点儿喽嗦事。不过为了陪你,无论什么时候都去。” 大冢钦三用手抚摸着径子的面颊。 大冢钦三来到了事务所。这天晌午前,有一位手持“论想社阿部启一”名片的青年,说是想为弄清案情特来求见。 第六章 办事员奥村把“论想社阿部启一”的名片送到大冢桌前。 “什么事?”大冢抬头问。 “说是为弄清一桩案情来的。我想简单地问一问情况,可那人非得直接找先生谈。” 大冢律师又看一眼名片上的文字说:“是为杂志社的事?还是为个人的事?” “说是个人的事。不过,他是杂志记者,也许为了收集材料找个借口也说不准啊。” 今天早上,律师心情特别好。要是在心情恶劣的时候,他会若无其事找个忙的借口回绝的。今天刚到事务所,还不愿立即搬出一大堆文件来办公,正想坐着跟什么人聊聊,来了这么个不相识的人,接待一下也不是件坏事。 “我见见他。”律师吩咐办事员说。奥村离去不久,就进来个高个儿青年。大冢一眼看去,是个很能博得别人好感的青年小伙子。大冢每天要接待十来个人,每个人都给自己留下或好或坏的印象。大冢很看重这一点,只要感觉讨厌,态度立即会冷淡。但是,今天出现在大冢眼前的这位青年,跟脑子里固有的那些世故圆滑的杂志记者形象截然不同,服饰整齐大方,表情明朗。 “是大冢先生?”年轻的来客微笑地一鞠躬,“我就是方才对办事员说的论想社的阿部。” “请坐。”大冢钦三指了指面前客人专用的坐椅,然后又瞅一眼搁在桌上的名片。 他抬眼问:“来询问有关案情吗?” “是的。务必请先生对一桩案情给予指教。” 律师掏出技烟悠闲地吸起来,在早上明亮的光线中,腾起一缕淡淡的紫烟。 “方才我听办事员说了。你说跟杂志社没有关系?”大冢看着这位叫阿部的青年说。这位青年紧绷着脸,神情有点激动。 “跟杂志社没关系。”阿部回答。 “就是说,这是你个人的事喽?” “要说是我自己的事嘛……,其实是我的一位熟人的事。” “原来这样。让我听一听吧。”大冢律师转动着转椅,身子歪斜着,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准备好好听听对方的话。 阿部启一从日袋里掏出本记事册,边看边说:“案情是跟一位老太被杀有关。” 大冢钦三心里“喀噔”一下,身子不由得晃了晃,椅子发出吱扭的声响。他慌乱地把烟放到嘴上,眯缝着眼,喷出口烟,想在来客面前,掩饰一下自己的失态。 “那就让我从头说起吧。这个老太太六十五岁,平时攒下点儿钱,以放高利贷为生。案子发生在三月二十日,这天早上八点光景,住在别处的媳妇,偶尔来婆婆家,发现她婆婆已经被人杀死。警察从尸体断定,已经死了有八、九小时,因此凶杀发生在前一天十九日晚上十一点到十二点左右。看了现场,推测老太太当时还作过反抗挣扎,身旁火盆上的水壶歪斜着,开水溢出来使火盆里的灰都扬起来。老太太是被自己家里的一根樫木做的顶门棍乱击头部、面颊伤至骨膜致死的。” 大冢觉得自己的嘴唇发了白。那年轻人一开口说话时,他心里就嘀咕会不会就是搅得自己心神不安的那件事?果然不出所料,当真是九州那桩杀人案!大冢钦三平日从不信天下有什么奇巧之事,此刻,不得不感到跟眼前正在滔滔不绝说话的年轻人有着奇妙而不可思议的因缘。大冢甚至没发觉手上的烟灰己燃得老长了,青年说的话,不仅传到他耳中,还钻进他的心坎里。 “这个老太太平日就以放高利贷为生,对到期不还的负债人追逼不休,当然也招来不少冤家。警方侦查之下,发现衣柜中少了一张借据,还有衣柜里的衣物被翻乱了。老太孤身一人过日子。虽然不知道被窃走多少款子,但从现场的情况来判断,一定抢走了一笔相当可观的钱。”青年的眼睛瞧着手中的记事册。 “但是,却从失窃的那张借据上找到线索,抓住了一个青年,了解到此人是位小学教员,曾经向老太借过四万元钱,但因为工资低,一下子还不起这笔钱,让这放债的老太催讨得窘困异常。不仅如此,当晚这个青年教员还到过杀人现场,物证是这青年的裤腿卷边沾上了被杀老太的血迹,血型也完全相同。而且,还沾上跟现场成分一致的灰末。”小伙子这时抬眼瞧了瞧律师。“警方对这个青年教员进行了严厉的讯问。起初,那青年一口否认犯有杀人罪,只承认借过老太四万元钱至今未还。而且,供认当天晚上曾去过老太的家偷走借据,但自己绝没有杀死老太。他说去老太家的时候,正是案发的当天晚上十一点光景,那是事先跟老太约定去请求缓期的,但那时候,老太已经被人杀死。” 大冢钦三耳听青年杂志记者陈述案情,好似在对自己的调查一一温习一遍。不,大冢的调查似乎更具体,更深入。不过,从别人的口中听来,有案卷上看不到的生动感。 青年记者继续着他的叙述:“按那青年教员的话说,为借老太四万元的高利贷,苦恼不堪,说定当晚去还清欠债,但一时凑不足钱而去请求缓期。当他见到老太的尸体,突然起了个念头,只要没有那张借据,自己就能跳出苦海。想到这儿,不顾一切找出衣柜里的一叠借据,抽去自己那张,毁掉之后逃回家去。 阿部启一瞧一眼大冢律师,律师歪着脑袋喷出口烟,还不时看看自己的笔记。 “不用说,这样的供认警察当然不信。他受到严厉的审讯,最后终于承认了杀人罪行。就是说,正象警方所预料的那样,当晚,他闯入老人的家,用顶门棍打死老人,偷走借据。为了伪装成强盗抢劫杀人现场,他把衣柜里的衣物翻乱。但是,没想到这个青年在检察官讯问时,推翻了在警署作的供词,又回到早先的说法,只承认窃取借据,矢口否认杀人,然而证据俱全,无论谁都认定这个青年就是凶手。因此,在第一审中,被指控有罪,判处死刑。” 阿部启一此时又看了看大冢律师,见他仍然望着墙角不发一言。那墙上装有书架,排列着许多案例书籍,书脊上的金字闪闪耀眼。 “案情的要点就是这些。”阿部说,“但是,这位青年教员始终申辩自己无罪,而且不服上诉。过了几个月,竟患病死在狱中。但坚信此人无罪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被告的妹妹。” 这时,大冢律师的眼珠转动了一下,但还是衔着纸烟,那蓝色的烟雾在光线照映下袅袅上升。 “先生,也许您对这样的简述还不能下什么结论吧。我相信这个青年教师是无辜的。如果需要更详细的资料,可以请当地寄来。能不能委托先生进行一下调查?”阿部启一定睛看着大冢的脸。但是,不管怎么说,大冢还是一言不发,不肯轻易表示自己的态度。 邻室传来电话铃声和办事员跟年轻律师们对承接案件的交谈声。大冢律师也仿佛在倾听邻室声音似的一动不动。阿部启一凝神瞧着大冢律师的表情,邻室清晰地传来接电话的话语声。 “仅仅这些情况我什么结论也不能下。”大冢律师眼望着那个青年冷冷地开口回答说,“就您这些材料是无法发表意见的。” “不过,”阿部启一微微低了低头说,“我只不过说了案情的概要。凭这点材料,是不能请先生发表高见的。我想说的是,如果先生有兴趣的话,可以再多收集些材料来拜托先生。” 大冢律师没有接口,仍歪斜着身子,两眼望着别处。此刻,从空中传来隆隆的飞机声,又渐渐远去,等周围归复安静了,大冢钦三才向阿部开口。 “你特意来这儿。”律师一字一顿地说,“但这件事似乎很难办。第一,当事人已经死亡,所以。很难重新对案情进行调查。” “但是,”阿部启一摇摇头,“当事人在不在人世,这不是主要的。为了他的遗属,也为了弄明白被告是无辜的,务必请先生进行调查。” 大冢律师对此似乎丝毫没有兴趣,他把烟蒂攒灭在烟灰缸里,下巴搁在支撑在桌上交叉着的双手间说:“我实在是力所不及呀。”明确地表示他回绝的态度。 “先生,您从前不也承接过好几件冤案的辩护,伸张正义吗?” “这个嘛……”大冢律师苦笑了,“我过去是办过一些案件,但也不能说所有的刑事案件都是冤案哪。根据你谈的案情,再深入调查一下的话,或许当事人的申辩并不正确,警方和检察官的起诉是有根据的呢。” “要是那样也行,反正,请先生调查一下案情,弄清真相。” “不过,那桩案件不是也有辩护律师吗?”律师插话问。 “有的。”阿部说,“但这样更糟。是当地的律师,又是指定律师,跟先生的水平相比真是天差地别。如果先生能出庭,也许能洗清被告的冤情。我认为被告说的是实话。” 律师的目光好几回向桌上的名片扫去,最后将它拿起,郑重其事地放到桌子一边去。 “总而言之,”大冢律师显示出不耐烦的神态说,“我对你说的那桩案件不感兴趣。而且,眼下我很忙,调查案件这类委托我一概不受理。请不要见怪。” “我的话也许说得不太妥当吧。”阿部启一老老实实地说。“我只是简略地说了说,也许先生还不能理解。如果看了更详细的材料,先生是不会无动于衷的。能不能请看看这些材料,重新再考虑一下,好吗?” “没有这个必要吧。”律师淡淡地回答说。他又压低些嗓音:“方才我已经明明白白地回绝你了。很抱歉,就谈到这儿吧,我非常忙。” “先生,”阿部这才睁大眼睛瞪视着大冢律师,“在这之前,您是不是听到过这个案子?” “你,”律师一阵脸红,抬头望着阿部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以前,被告的妹妹从九州赶到东京来见过您。先生,那时候总也听到过这件案子吧?” “我没听!”大冢律师愤愤然地叫起来,“是的,是记得有个女人来过。我很忙,所以没听她说就让她回去了。” “可是,听被告的妹妹说,”阿部盯视着大冢律师的眼睛说,“是委托人付不出辩护费,才被先生回绝的。” 律师听了这番话,顿时警觉起来。他被阿部启一一动不动的目光逼视着。 “她是来过。”大冢说。“你跟被告的妹妹有什么关系?” “没有什么关系。”阿部启一咬咬牙说,“我告诉您,她不过是我的朋友。她觉得懊恼的是,先生为了辩护费,没能细细听一听这桩案情。她说,如果当时能听一听她的话,她哥哥也不至于会蒙受杀人罪名死在狱中。” “简直是讹诈啊。”律师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说,“接受不接受委托那是我的自由。我不知道你跟那个被告的妹妹对我怎么看,但问题不仅仅是钱,当时我非常忙,也没空听案情的概况。对她从很远的外地赶来很同情。但是,预先没有联系,事出突然,没有法子我只好回绝她。” “我明白了。”阿部启一把记事本放进口袋说,“很抱歉,在百忙中打扰您。今天原来想请先生调查一下这个案子,听到您的答复,我明白了,这事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你,受了被告妹妹的委托?”律师抬头问。 “不,是我自己来的。见她太可怜了,我才想管管闲事。不过,想听听您的高见,解开我心中的疑团。当时先生不接受委托,她很懊丧,至今还耿耿于怀。打扰您了,请多多包涵。” “不,很对不起。”律师从椅子上欠欠身打个招呼。 见阿部的身影消失在事务所门口之后,大冢钦三从椅子里站起来,凝望窗外,只见行道树光秃秃的枝头在风中瑟瑟摇曳。这条街好象在山谷里,阳光照不进来。蒙上阴影的街上,行人来往不绝。这时,从窗口瞧见走出事务所的阿部。大冢律师盯视着他的身影,见他伸出一只手叫住一辆出租汽车,上车时,还回头往事务所瞧了一眼。当然,在那儿是看不见大冢的。阿部乘坐的车终于在窗口的视野中消失了。 不一会,办事员奥村进来了。大冢回到桌边听奥村的汇报,可心里还记挂着方才阿部说过的话。 老妪被杀一案,大冢研究了案卷,分明对被告有利。如果再深入调查下去,也许还能发现不少能证明柳田正夫无罪的证据。在富有经验的大冢眼里,很清楚柳田这桩案子是件冤案。然而,眼下大冢却没法把自己的看法对杂志记者发表。当时,听阿部启一叙述案情的时候,心里有股冲动,很想告诉阿部柳田正夫是无罪的。但是,最后还是抑制自己没吐露一字,因为自己一开始就回绝了被告妹妹的请求,而且跟钱的事纠缠在一起,怕招来更大的麻烦。但是,这使大冢的心中投下一片阴霾,久久不能消失。 办事员奥村向大冢念着今天一天的约见安排。平日倒不觉得什么,但今天听来奥村的话音却象虻虫那么嗡嗡地令人厌烦。 这天晚上,阿部向九州k市的r律师投出一封信,这位法庭指定律师的名字是从报上查到的。信中要求这位律师寄来老妪被杀案件的审讯记录,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借阅一个星期。案子由于被告死亡己算结案,但不知道r律师是不是会轻而易举地答应这个要求,心中七上八下毫无把握。阿部在杂志社里忙忙碌碌,但心里仍巴望着回音。过了五天,回信终于来了,那是张简短的明信片: 来函收悉。关于您提出的要求,不知有何用处?被告的死亡,本案业已结案。从来函推测,似乎用于贵杂志作素材。很遗憾,审判记录不能出借。但可以奉告的是,此记录于一个月前,由一位律师介绍,已借给东京大冢钦三律师。倘若想了解本案的详情,可向大冢律师询问。 阿部读到来信最后一段话,不禁吃了一惊。这以前,他还认为大冢对此案件毫无兴趣,从明信片上得知,大冢居然早已悄悄借来记录。上次去事务所跟他谈话时,他丝毫不露声色,装得象没这么回事似的,一个劲儿地吞云吐雾。难道那时候,大冢律师还没见到这份记录?而且,他当时一再声明对这案子毫无兴趣,还对阿部叙说的内容装出象头一回听到的神态。柳田桐子去拜访的当口,他对那案子当然不会了解。但是,在这之后他特地托f市的律师借来记录,很明显,这案子突然又引起他的兴趣。不光是兴趣而己,准有什么原因才促使他作出这番举动。不管怎样,事实是他借走了审判记录,恐怕是想仔细地研究一番吧。可是,为什么当我面却一字不提?阿部没忘记大冢当时凝望着墙时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容,冷冷的语调,一开头就表示拒绝的态度。然而,大冢钦三明明知道案情,可为什么却要装出一无所知、毫不关心的神态来呢?阿部捉摸也许自己当时的态度惹得大冢不快吧。不约而去拜会他,唐突地提出调查要求,这对大冢那样第一流的律师来说是很不礼貌的。但是从大冢律师由九州借走记录这件事看来,他分明对此极有兴趣,可为什么却装模作样地表现得那么无动于衷?阿部左思右想,感到百思不解。 阿部启一真想再去大冢那儿,拿着九州律师的明信片去追根刨底问个明白。一想到大冢钦三已经关门落锁,再怎么说怕也白费心思。大冢究竟为什么对自己已经看过案情记录的事默不吱声?又为什么装模作样象是一无所知?最近杂志社的事很忙,阿部也没闲工夫去对大冢的心思作种种揣摩。 阿部启一给“海草酒吧”的柳田桐子挂了电话,因为他终于在百思不解中解开了这个疑团。 下午两点,阿部启一来到往常跟柳田桐子见面的那家咖啡馆。桐子已经先到了,见阿部走近,抬起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迎接着他。桐子薄薄的嘴边漾起一丝笑意,但并没有象阿部期待的那种笑逐颜开。这位少女的表情,似乎和第一回见面时没什么变化。自从在酒吧干活以来,多少也变了点,不过,那执拗坚定的个性却依然如故。 “工作累不累?”阿部在她对面坐下。 “不,不累。”桐子低垂着那双带点蓝莹莹的眼睛回答道。 “每天夜里干得很晚吧?” “嗯,大都要将近十二点才打烊。” “这工作还不大习惯,会觉得很累的,身体受得了吗?” “不要紧。”桐子耸了耸瘦削的双肩。 “前些日子,我去了大冢律师那儿。”——桐子蓦地抬起低垂的眼帘瞅着阿部的脸——“大冢律师就象你告诉我的,他说对这案子一无所知。我去是为了托他调查这件案子的,律师对我说的案情内容显得毫无兴趣,还回答我,他一点儿不想过问,听了也没意思。” ——桐子仍凝视着阿部。她的神态真美,双眸炯炯有神,目光尖利,眼白还象孩子似的带点淡淡的蓝色。 “可是,我觉得这不过是大冢律师的托词。其实,我发现大冢先生非但有兴趣,而且有很起劲调查过的迹象。” “啊?”桐子低低地叫了一声,“是怎么回事?” “其实,我曾给k市的法庭指定律师r先生去了封信,想把案子委托这儿的律师再调查一下,所以提出要借阅一下审判记录。于是,来了回信说一般不能出借,而且在这之前早已经给大冢先生借走了。” ——桐子的脖颈转动了一下,咽了口唾沫,两眼还一动不动地盯着阿部,只是目光更专注有力了。 “我看了回信也感到意外。在这之前,我见到大冢先生的时候,他还装得毫不知情的模样。所以我没想到竟会有这种事。” “大冢律师为什么突然会想起调查这案子来?”桐子把声音放得很低地问。 “我也这么纳闷来着。是不是律师心里为了钱的事回绝你觉得有点儿不安?” “要是那样,”桐子睁大眼睛说,“阿部君你去的时候,大冢律师为什么不跟你明说他看过审判记录这事儿?” “这倒也是。”阿部不禁点点头,“我也拼命在考虑这件怪事。嗯,我是这么推测的,大冢先生所以一字不提,是因为他已经了解到案件的真相!” ——桐子屏息敛气不作一声,只是眼珠在转动着。 “这就是说,大冢律师已经找到能证明你哥哥无罪的根据。以大冢先生的个性来看,他是个一干就不罢休的人。所以,我想准是发现了什么问题。即使同样看这份记录,大冢先生的洞察力要比一般律师强得多。所以,我认为从指定律师r君处寄来的记录上,大冢律师发现了无罪的证明。要不,大冢律师见到我的时候,不会装出这副模样。要是案子正象法庭判决的那样正确无误,律师见到我,会主动告诉我的。眼下,这样瞒着不说,我认为大冢先生已经得出跟法庭相反的结论。” 律师究竟为什么不将真情告诉阿部,阿部不说,桐子似乎也明白其中奥秘。桐子低下头久久地陷入沉思,整个身子就象块石头纹丝不动,那双睁大着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咖啡杯。 今年春天,阿部在咖啡馆见到过周身竖起逆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桐子,可眼前的她,一副象要扑上去撕咬谁的神情,比那时候更怕人。阿部不由得一打了个寒噤。 大冢钦三刚洗完澡,浑身上下散发着热气,觉得暖烘烘的舒坦极了。他没穿薄薄的棉睡衣,裹了件浴衣伫立在窗前。窗外,箱根的山色在夕阳中渐渐隐去。这所旅馆居高临下,望得见座落在山谷间好多旅馆闪烁着点点的灯火。 这些灯火在雾气中时隐时现,对面山脚下腾起淡淡的暮霭。杉木林有一半显出白色,白茫茫的雾越来越浓了。大冢观望着雾气缓缓地翻腾,似乎听见浓雾发出隆隆的响声。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细细一瞧,山坡上有来往车辆的点点车灯在闪现着。 浴池里响起水声,大概是径子快洗完了。大冢还站在窗前眺望,耳边传来开门的声音。 “小心别感冒啊。”身后晌起径子的声音。大冢转过身去,径子穿着旅馆的棉睡衣,一副洗完澡后容光焕发的神态,手里拿件棉睡衣给大冢披上。 “你在看什么?” “雾。”大冢的回答很简短,“你听见过雾发出的声响吗?” “这,”径子坐到三面镜前,端详着自己的脸说,“没听见过。雾也会有声响?” 大冢默默不答话,点支烟坐在藤椅上。一坐下,顿时觉得今天玩高尔夫球带来的酸疼正袭上身来,不由得呻吟一声。 “累了吗?”径子一边化妆一边问。 “累了。已经不中用了。”大冢掸落了烟灰说。 “哎哟,”径子低低说了声,“不见得吧,今天也许太卖力了。” “是上了年纪喽。”大冢笑了,“不行啦,马上就感到累极了。” “不过,洗个澡就会恢复的。” “跟年轻人不同喽,一上年纪,非得睡一晚才恢复。你还不能体会。”大冢在一边看着径子化妆,径子脖颈的皮肤,看去好似凝脂般地有光泽。 “你净说上了年纪、上了年纪这种怪话。”径子朝镜子翘起小嘴,涂着口红轻轻地笑道,“今天我输了。”径子扭过那张化完妆显得神采奕奕的脸蛋,说起高尔夫球,可来劲了。 “不,你打得越来越好啦。”大冢微笑着说,“快赶上我了。” “是吗?”径子妩媚地瞅一眼大冢,“今天,你可不同寻常啊。我打得不好全怪风,球老是不听话。” “我是把风力估计进去才发球的。”大冢笑着悦。 径子走到大冢身边,无意中看了看大冢伸出的那双脚:“你的脚趾甲长了。”说着又返身朝放旅行皮箱那儿走去。 径子穿着旅馆里备下的睡衣显得身材苗条,她回到大冢脚边蹲下,摊开张纸,给大冢剪起趾甲。 “刚洗完澡,趾甲很软啊。”径子自言自语地说。 房里不停地响起剪趾甲的声响。径子盘在头上的秀发,温漉漉地闪着光,耳边的一绺绺湿发紧贴头上。大冢还在凝望着窗外,随着暮色降临,山谷里旅馆的灯火象繁星似的越来越多。 “吃饭吧,肚子饿了。”大冢说。 “好的。”径子给大冢剪另一只脚,剪下的趾甲在纸上堆成一小堆。 “去饭厅还得换衣服,太麻烦了。” “那就叫到房里来吃吧。”径子抬头说。 “不,还是去饭厅。”大冢说,“在这种旅馆的饭厅里吃饭也很舒适。” “这回倒难得。”径子惊讶地说。她以往跟大冢住过旅馆,知道大冢懒得走动。 大冢站起身,径子伺候他穿衣服,随后径子也换上西服。 第一流旅馆的餐厅装饰得豪华雅致,室外天色已暗,餐厅里却灯火辉煌。正是吃饭的时刻,客人满座,侍者好容易找到张空桌,四周的客人差不多全是外国人。径子看了菜单点了几个菜,大冢嫌麻烦,也跟着径子要了同样的菜。餐厅有暖气,显得春意融融。邻桌不时传来外国人的喧闹声和谈笑声。 径子瞧着大冢问:“明天什么时候回东京?” “嗯。”大冢眼望天花板想了想,“白天赶回东京就行。” “难得来,不多玩玩?”径子说。邻桌那些外国客人不时朝径子投来目光,明亮的灯光下,径子更显得光采动人。她姣好的容貌,即使走在繁华的银座街头,也往往会吸引路人的目光。今天晚上,又是难得离开东京住上旅馆,使她格外兴奋,一反往常变得喜欢饶舌,不停地翕动着那张好看的嘴唇,对大冢说个没完没了。这时,一个侍者蹑足走到径子身边,弯腰在她身边耳语几句。径子脸色一沉,拿着刀叉的手顿时僵滞不动,眼睛也往下凝视着,但很快又点点头示意侍者退下。 “怎么回事?”大冢瞧着她的脸色问。 “店里来了个人。”径子声调呆板地回答说。 “店里的人?”大冢吃了一惊,“从东京来?” “是啊。真讨厌,没想到会找到这儿。”径子皱起眉头说。 “总有什么急事,你去一下吧!” “嗳。”径子挪开椅子站起身。 门在大冢的背后,大冢想径子大概去了休息大厅,所以仍然吃他的饭。他无意扭头一瞧,见装饰着壁画华丽的饭厅门边,径子在跟一个小伙子说话。那小伙子有二十四、五岁光景,高个子,正对径子神情严肃地低声说着什么。从这儿望去看不见径子的脸,只觉得她有点焦躁不安的样子。忽然,那小伙子抬头朝这儿望了望,正巧跟大冢的视线相遇,便对大冢挺有礼貌地低了低头,径子也转身僵着脸看了看大冢。径子对那小伙子又说了两三句话,讲完之后,那小伙子快步朝大冢走来,又重新低头行礼。大冢从椅子上站起来,扯去胸前的餐巾。径子起来向大冢介绍这位小伙子:“这是我店里的领班杉浦。” “啊。老远赶来,辛苦了。”大冢向这位站得笔直的青年微微一笑。 “谢谢。”那领班低头致谢。青年有一双大大的眼眼,长得挺神气,身上的西服款式新颖,显得潇洒大方。 “有点急事,打扰了。”青年口齿清晰,又重向大冢鞠躬道歉。 “你好不容易来了,就一块儿吃点吧。”大冢招呼说。 “不,行了。”径子插话说,“他必须马上赶回去。” 大冢怔怔地望着径子把那个领班送到餐厅门口。不多时,径子回到桌边,又象方才那样若无其事地拿起刀叉俯身吃饭。但大冢看来,她有点心神不定。 “怎么啦?”大冢掏出支烟问,“有什么急事吗?” “不,没事。”径子平静地回答。 “老远从东京赶到这儿,不会没事吧?店里出了什么事?” 径子仍然边吃边答:“给我说点儿小事。其实来个电话就得了,还用得着赶来找我?真是太不会办事了,让我说了一通。” “哎呀,这太可怜了。”大冢说,“你也用不着马上打发他回去,该让他喝杯咖啡,吃点儿东西再走。” “成了习惯不好。”径子口气强硬地说,“在训斥他的当口,还是不这么做更好。如今的年轻伙计没这种念头。”——在这个时候,径子才显出了女店主的派头来。 “从东京来这儿,总有要急办的事,明天早点儿回东京吧?”大冢说。 “不要紧。”径子没留神,刀碰上盘子,发出“铛”地一声,“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让他去找经理。” 大冢钦三不好再追问下去,这是径子店里的事,不必去操这份多余的心。但是,打那以后,径子的神态有点不一样,在这之前还欢快地叽叽咕咕说个没完,可眼下,突然变得沉默寡言。这不过是大冢的推测,但看来她店里确实象出了什么事。径子绝口不提它,怕是让自己担心吧。好不容易来箱根度个愉快的假日,为了体谅我,不让自己扫兴。对这一点大冢心里很感激,但心中又暗暗为径子担忧。 “好象出了件让你担忧的事啊。”回到房里,大冢对径子说。 “不,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径子回到房间没有马上换衣服,怔怔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来临了,在夜色里还能感觉出雾比刚才更浓,路灯下,夜雾象浓烟在不停地翻滚。 “然而,你是在担忧什么。”大冢靠着椅子固执地说,“你的神色不对。” “你别说了。”径子说,“我说过没什么可担心的事。你不知道我店里的事,请别放在心上。” “那就好。”大冢讨好似地笑了笑。“你一个人管这么大一家店也真不容易。虽说可以让经理去管,总还有些事非得你过问不可。唉,要做买卖,总有操不完的心哪。” “我们就是为了抛开这些烦恼来这儿的呀。”径子对着大冢,睁大了眼,闪烁着难得见到的好似火焰般的光芒。 将近十一点半,海草酒吧的最后一位客人打算离开的时候,门被推开,走进一位客人。信子正要转身,想请这客人明日光临,定睛一看不禁吃了一惊。这位来客个子很高,大步朝账台走去,信子见状上前说:“小健,怎么这么晚才来?” 信子正要伺候来客脱大衣,那位客人侧了侧身表示不想脱,就这么支着肘坐到账台边。明亮的灯光照在客人脸上,他就是去箱根旅馆找河野径子的那个小伙子,二十四、五岁,眼睛大大的,长着张端正的脸。 “欢迎光临!”账台酒保向小伙子打招呼,“您要点儿什么?” “兑水威士忌。”小伙子大声说着,又环顾一下店里,“我姐姐在吗?” “刚有位客来,老板跟他一块儿出去了。” 青年鼻子里嗯了一声。信子走到他身边紧挨着坐下。 “小健,今晚的手气好吗?”信子打量着小伙子说。 “嗯,稍微赢了点儿。”那小伙子瞧也不瞧信子回答说。 “怎么啦,你们店今天关得这么早?” “我们店?”青年还是朝着一边说,“打白天就没去上班。” “啊,这可有点儿糟糕,没去哪儿逛逛?” “那儿都去了。”青年把招待送来的一杯威士忌伸向信子,“你喝点儿吗?” “谢谢。”信子有些喜出望外,“酒保,来杯杜松子酒。” “好的。”那个男招待朝信子眨眨眼笑了。 小伙子叫杉浦健次,是这儿海草酒吧老板娘的弟弟。他就在河野径子开在银座的西餐馆里当领班。杉浦健次郁郁不乐地喝着威士忌,突然他咬咬嘴唇,手伸进口袋寻找着什么。 “找什么,烟吗?” 他对信子的问话一句没答,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本记事册,胡乱地翻找时,一个女招待走过身边。 “喂,”杉浦健次眼睛抬也不抬,伸出手唤住那个女招待,“给我拨个电话!” 杉浦看一眼记事本,报了个号码。被唤的女招待就是柳田桐子。 桐子认识这个客人,他是前天晚上把信子带上车去的那个小伙子。这以前,在家里也见过两三回,听说是女老板的弟弟,跟信子似乎特别亲热。桐子按杉浦健次说的一个个数字拨了电话。忽然,桐子觉得这个号码跟自己曾经拨过的号码一模一样,那是在今年春天。桐子怔怔地望着这一连串的数字,蓦地,倒吸了口气,没错,是大冢钦三律师事务所的号码,那一串数字还清清楚楚记在脑子里。 桐子耳边传来了咕——、咕——的信号声,这是今年春天桐子挂过的那个律师事务所的电话铃在响。 “喂,”杉浦健次突然大声制止道:“别打了,挂断它!” 桐子见那青年苦恼不堪地抱着脑袋,她搁下电话怔怔地望着他。 第七章 “别打了,挂断它!”杉浦健次大声喊道。 杉浦双手抱头抓住头发痛苦的神态使桐子惊呆了。她想杉浦大概喝醉了,才会有此反常的举止。当桐子知道那青年说出的电话号码是大冢律师事务所的电话,不由得对小伙子发生了兴趣。只见杉浦健次再也不说一句话,目不转睛地盯视面前的酒杯。 “你怎么啦?”在一旁的信子瞧着他担忧地问。杉浦健次不答理她,闷闷不乐地喝酒。当然,信子不会察觉健次要给大冢钦三挂电话,还以为他想给哪个朋友挂的,没准又改变主意了。 “健次,今晚就好好乐一乐吧。”信子讨好似地说,“嗳,跟我跳个舞吧?理惠,给放张唱片吧。” “算了。”那青年制止桐子去取唱片,不耐烦地说。“我不想跳。” “今晚你真叫人摸不透。”信子有点无计可施,为难地说,“你怎么啦,究竟出了什么事?”信子凑近身做出副媚态问,可是杉浦把她推开。 “我现在要一个人想想,你在边上别喽嗦!” 信子被健次一推,身子倒在椅子上,她强捺下火气,讨好似地笑出声:“真狠心哪,阿健,你真怪。” 那酒吧的男招待面露笑容瞧着趴在账台上的杉浦健次。这不是普通顾客,是这家店主的弟弟。跟信子的关系倒无足轻重,但是在店里干活的人都得小心伺候着杉浦健次。 “酒保,”健次抬头喊,“给我来杯巴蓬酒1!” (1巴蓬酒,是一种美国烈性威士忌酒——棒槌学堂注) 信子立即嚷起来:“不行,这酒太凶!酒保,别给他喝。他已经醉了。” “你别喽嗦!”杉浦瞪起眼说,平时修饰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此刻显得很不听话似的散乱不堪,“我今天晚上要痛痛快快地喝个够!”杉浦醉得脸都发了青,醉眼朦胧直勾勾地瞪着信子,信子吓得不敢开口。 “那么阿健,就给你倒一点儿吧。”酒保用劝说的口气周旋着,从酒柜里取出美国制造的威士忌酒,往他的酒杯里倒了些淡黄色的酒。 “再倒点儿!”杉浦健次说。 “阿健,这酒可厉害了。”酒保也不肯再斟了。 “没关系。喂,再给我倒!”健次坚持说。 酒保见他神色非同寻常,也怕找麻烦,照他吩咐斟满了一杯。杉浦健次把满满一杯不兑水的酒,仰头把大半杯一口气灌进喉咙。信子看了直替他担心。 “呀,不行!”信子走近去抓住他的手,“酒保,把酒杯收掉吧。” “唔……你干什么!”杉浦推开信子,又把杯里剩下的酒倒进嘴里。 这个时候,要是没有客人再来,说不准杉浦健次的酒疯还撒个没完哩。此刻,从门口进来三、四个公司职员模样的男客,果然,健次变得老实了些,趴在账台上耷拉着脑袋没再吭声。 “喂,信姑娘。”刚来的客人打招呼了。 是信子的熟客,不能不搭理。于是,信子满脸堆笑说:“啊,欢迎光临!”她又朝一直伫立在电话机边的桐子使个眼色说,“理惠,这儿你照顾一下。” 信子去了客人那儿,桐子这才有机会接近杉浦健次。桐子眼看着头发蓬松趴在账台上的青年想:此人究竟跟大冢律师有什么关系?刚才满肚子不乐意地耍脾气,是不是跟大冢律师有关?或是有别的原因?桐子坐上刚才信子坐的那张椅子。 杉浦健次手拿着一口气喝下肚的盛纯威士忌的空酒杯,低着头,头发垂到账台上。酒保忙着为才来的客人配酒。隔一会儿,杉浦健次抬起了头,桐子对他说:“您喝醉了。” 健次听见一个陌生声音,猛地扭过脸,瞪起眼,显得神色凄楚:“你是谁?”他喃喃地说。 “对不起,信子姐去客人那儿应酬一下马上就来。” “信子?她不回来也行啊。”健次盯视着桐子。 “哎哟,您真无情啊。” “你也这么说我?”健次说。 “不是吗?您不象往常见到的杉浦君。” “你认识我?”健次放下酒杯,两手交叉搁在账台上,身子转过来朝着桐子,一绺头发垂到眼角边。 “嗳,我来这儿,见到过您两三回。可是,今晚才头一回跟您说话。” “是啊。”健次点点头,“我知道你来这儿。有多少日子,两个来月吧?” “您记性好极了,正好两个月。” 杉浦健次胡乱地从口袋里掏出烟衔着,桐子为他擦火柴,她暗暗思忖,要设法接近这个青年……杉浦健次让桐子点上火,喷出口青烟。 “你心情不太愉快吧。”桐子笑着说。 健次作个肯定的表情。小伙子侧影的线条很明显,脸上的皮肤还很滋润、白嫩。 “你,叫什么名字?”健次突然发问,他的眼珠还象个孩子那么清澈光亮。 “我叫理惠。”桐子回答说。 “是的,我听到过。” “杉浦君,听说你是我们老板娘的弟弟?”桐子问。 “是这样。”健次承认道。 桐子望望客人那儿,见信子正在跟三位客人干杯;又瞅一眼杉浦,他情绪好了些,眼神似乎在说:再跟我一起呆一会儿吧。桐子也想跟这青年说上几句,不,非说不可! “杉浦君,你为什么不在这儿工作?”话里的意思是,你是店主的弟弟,不在这儿干真有点奇怪。 “为什么?”杉浦对这位新来的,而且头一回当酒吧女,资格还嫩的桐子深感兴趣,他对桐子的态度显然跟对待信子不同,好似在对孩子说话,“人嘛,总有各种各样的情况啊。” “不过,这儿是您姐姐的店,姐弟在一块儿,总方便点儿吧。” “方便?”杉浦健次笑了,“也许是。在姐姐的店里,既有方便的地方,也有不便之处。不过,也许这样反而好。”杉浦的话指的是什么,桐子还不明白。不过,他已经醉了,醉话是不能当真的。 “您在哪儿工作?” 送完酒闲下来的酒保替他作了回答:“在银座叫‘水无濑’的餐馆,是家第一流的法式西餐馆。理惠姑娘刚来,还不知道吧?” “不知道。”桐子摇摇头。 “是家有名的餐馆。”酒保用指点般的口气说,“那家店的价钱可贵哩,但给客人享受到人间美肴,所以挺有名气,去光顾的客人都是些少爷阔佬。加上那儿的老板娘长得也美,她的美人照还常常被登上杂志哩。”酒保滔滔不绝地向桐子介绍的时候,那青年趴在账台上、脊梁在一抽一抽地哆嗦着。 “你行了,别说啦!”青年打断酒保的话说,“你说了我干活的店名就得了,还喽哩喽嗦扯到老板娘身上去干吗呢?” “眼下,您要是有家店,也能当老板啊。”桐子说。 “谢谢。”杉浦健次醉得迷迷糊糊,用力歪歪嘴笑了笑,“为将来当老板,干一杯吧?” “不行。”桐子制止说,“我不会喝,您也别再喝了。不喝酒干杯就没意思了,对吗?不过,我为你将来当上老板祝福吧。” “酒保,”杉浦喊,“给这姑娘来点儿什么淡酒吧。” “好的。”酒保昂起头问桐子喝什么。他知道桐子不会喝酒,给她倒了杯最淡的可可酒。信子坐在客儿那儿,不时往这儿探头张望,她见杉浦似乎好点了才放下心。信子一有机会就会从客人坐的包房里脱身回来。桐子寻思,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她拿起注满可可酒的杯子举到眼前,说声谢谢,喝了一口。杉浦健次果然没再缠着添酒,光点头致意。 “真好喝。”桐子应酬说。 “好喝?那就再喝点儿嘛!” “不,不能喝了。”桐子眼里露出笑意说,“喝醉了就糟啦。” “不,有时候醉了也挺不错呀。”健次说,“心情不痛快,酒是最好的药。” 桐子搁下酒杯,装着若无其事地朝杉浦健次凑近身子,放低声音说:“我认识大冢先生。” 杉浦健次听到此话,眼里一下露出惊愕的神色,讷讷地反问:“你说是大冢律师?” “是的。”桐子有意压低声回答,“方才您叫我打电话,我才发觉是大冢先生事务所的号码,我记得这个号码。” 杉浦健次的脸色突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在这之前,他嘴角上始终露出的淡淡冷笑,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怎么回事?”他还有点结结巴巴,“你怎么会认识大冢律师的?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不是亲戚,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桐子回答说,“而且,跟大冢先生关系并不是很密切的。再说具体些,也许正好相反。”桐子眼望着排满酒的酒柜,仍用低沉省力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我讨厌大冢先生。” 杉浦健次听了桐子的话,两眼直勾勾地瞪着桐子,翕动着嘴,似乎想说什么。这时,信子终于从客人那儿脱身回来了。 “你瞧,他心情好多了。”桐子朝杉浦健次笑笑,随后对信子用这话支吾过去。 “嗯,真不容易。”信子说。 桐子见信子来了,知趣地从杉浦健次身边的凳子上蹭下地。杉浦健次却不顾信子,仍扭头目送着桐子去包房的背影。 门开了,以为又来了客,原来是老板娘回来了。 “您回来啦。”女招待们纷纷招呼着迎接她。 “您好。”老板娘向客人点头招呼,走到账台边,一位女招待给她脱下外衣,露出了一套华丽的和服,只是人稍胖些。老板娘眼角里瞟见趴在账台上的杉浦,老大不乐意地唤:“阿健!”但是她弟弟好象没听见似地不答腔。老板娘走进账台,酒保拿票据给她一一过目时,她还不时将视线朝杉浦健次扫去,等她匆匆看完票据走到她弟弟面前,稍微放大点声音喊:“阿健!” “嗯。”健次好容易抬起头。 “你怎么啦?怎么变得这副模样?”俨然是姐姐斥责的口气——杉浦健次用一只手搔搔头,眼睛变得混浊了——“你喝了多少?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我在这儿喝过,才喝了一半。”健次憋着口气不满地说。 “你店里怎么啦?” “我今天休息。” “你怕是偷懒没上班吧?” “我偷懒不偷懒,你去问好了。” 当姐姐的一下子语塞,只是用审视的目光瞧着弟弟。健次好象为了避开这视线,重又低头趴在账台上。:“你们店里没事吧?”姐姐担心地问。 “马马虎虎。”健次终于把头抬起来,衔了支烟,在口袋里摸索一阵取出火柴。 信子见老板娘来了,有点顾忌,不敢跟杉浦建次靠得太近,也不好意思上前去为他点火,健次自己点了烟,顺手把火柴往账台上一撂。老板娘见火柴盒上的花火商标很显眼,顺手拿了过去。 “哎哟,你去过箱根?”老饭娘瞧着建次问,“这不是箱根f旅馆的火柴吗?” 健次露出很反感的神色,满不在乎地搔搔头,生硬地说了句:“是啊。” “什么时候去的?” “今天。”健次瞟也不瞟地姐姐一眼说。 他姐姐盯着问:“你今天不好好干活,倒去了箱根?”——在一旁的信子吃了一惊,瞪视着健次——“为什么去那儿?”他姐姐紧追不舍地问。 “就去玩玩。”键次不耐烦了,把那盒火柴揣进口袋。 “你倒逍遥自在去箱根玩?店里的工作不好好干,太不象话了!”正当老板娘数落着她弟弟的当口,客人在包房里唤她,“啊,这就来。”老板娘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没再开口,推开账台的矮门去招呼客人。 “啊,欢迎,欢迎!”随即传来老板娘应酬客人的声音。 信子走到杉浦健次的身边,露出跟往常不同,带有审视的目光追问道:“阿健,今天你去了箱根?” “嗯,去了。”健次冷冷地回答。 “跟谁一块儿去的?” “一个人。” “瞎说!” “谁瞎说了,不是一个人去又跟谁去?” “你一个人才不会去那种地方呢,准是带别人去的吧?” “你有完没完?”健次皱起眉说,“好吧,就随你怎么去想吧。” 信子撩起嘴,还想刨根问底弄个明白。不巧,这时又进来一位客人,二十五、六岁光景的青年,瘦高个儿,这是近来常能见到的一类无赖痞子,一副逞凶霸道的流氓腔,也是属于最流行的“款式”。此人进来之后,大大咧咧地朝坐在账台边的健次肩上拍了一下:“喂!” “噢。”健次扭头,蓦地表情呆滞起来。 “我要找你,去了你店里,说今日休息。我猜你在这儿,果然不出我所料。” “是吗,请坐吧。”健次挥手叫信子走开,叫她把椅子让给他朋友。 “欢迎,欢迎!”信子尽管嘴里这么说,但一面孔的不乐意。这个人以往来过好几回,总是跟健次一起来,据说是健次的朋友。 “请坐,山上君。”信子让出椅子。这个叫山上的小伙子对此只嘻嘻一笑,便毫不客气一屁股坐下去。酒保对这新来的客人点点头笑了笑,表示欢迎,那小伙子要了兑水的苏格兰威士忌酒。 “买卖干得怎么样?”健次问。 山上也许闻到健次满嘴酒气:“你喝醉了。在这儿泡了多久?” “不,才来。”健次摇摇脑袋说。 “外头喝过了,又转悠到这儿来的吧?你混得不错嘛!”山上反问,“我吗,这种地方没一点儿油水,实在没劲儿。嗳,我早想跟你说点儿事,待一会儿,出去走走怎么样?” 健次日不转睛地凝神听着,他的声调一下子变了,点点头爽快地说:“当然好。你就慢慢喝吧。”健次好象掩饰什么似的朝四下看着,只见信子在一旁瞪眼瞧着他,他避开她的目光,招呼正好走过这儿的桐子。 “喂,理惠姑娘,你来一下。”健次招手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山上武雄,也是咱们九州老乡。” “来了。”桐子走了过来。 “这是新来的。也是k市人,信子的朋友,才来两个月。” ——那青年瞟桐子一眼,只是冷淡地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什么也没说。 “理惠姑娘,你是k市人,大概也知道吧,他在k高中打棒球,山上的名气可响哩。” 桐子知道k高中,那是棒球闻名全国的学校。然而,桐子对棒球这玩艺儿一窍不通:“是吗,那您也是k市人喽?”桐子扭头问山上。 “不,我离k市还有点儿路。”青年低声说。 “不知道你熟悉不熟悉,”健次接过不愿多开口的山上的话茬说,“离k市不远有个n村,知道吧?” “啊,n村我知道,那儿有我高中的同学。” “对,他就是n村人。” “那离k市很近嘛。” 这么一问一答间,山上不停地啜着杯中淡黄色的酒精液体。 “这位先生什么时候来东京的?”桐子在客人面前总得找点话扯扯。其实,山上什么时候来东京,她压根儿没有兴趣,只是跟健次没话找话,东拉西扯。 “什么?我一直呆在东京!”山上冷不防冒出这句话来,随即又说,“呆在那乡下太没意思了,一出学校就来这儿啦。” “他是棒球选手,提起k高中的左撇子投手山上,谁人不知,可赫赫有名呢。所以,一毕业就来东京进了职业棒球队。” “是吗?是位职业棒球选手喽?”桐子瞪大了眼睛。 “不,眼下不是。”健次否定说。虽然他在眼神里并没有表露出来,但在话中却带着讥讽口气,“现在是预备队员,大冢都认为将来是个大有希望的球星,不过,他不知道怎么想的,却放弃了这个行当。” “啊,太可惜了。”桐子说。 “有什么可惜,”突然,山上插话说,“那玩艺儿跟我没缘分。念高中的时候被人家捧着,甚至想当个好球手。不过,没多久我明白自己走错了路,老打替补,哪有出头的日子,最后还是死了这条心。” “不过,你再忍耐一阵子,也许就有出头之日了。”键次转而对山上说,并不象出自肺腑的真心话,倒有点揶揄的味道。 “那种干不出名堂来的地方,再泡着也没意思,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 “哎哟,你再咬咬牙挺一下,说不准会象金田,义原那样成为不可多得的左撇子投手,被人家当成宝呢。” 桐子听了这番话,仍不知道这个曾经当过职业棒球队员的山上,眼下在干什么,而且山上的举止行为总给人一种来历不明、捉摸不透的神秘感。乍一看,既象个无业流氓,又象个干什么工作的,反正没法猜透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这两个人喝了一会儿酒,把两杯兑水的威士忌灌下肚之后,山上拍拍健次的肩说:“走吧。” “好。”健次把最后一点酒仰脖喝下肚去,作了个很神气的应答,然后对酒保说,“酒钱记在我的账上。” 山上笑了笑说:“就算是你开的店,账还是要付,我的账我来付。” 酒保问了问会计,山上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钱,健次装着没看见,任他付钱。 “姐姐!”健次向包房喊,“我回去啦。” 老板娘朝客人点点头,赶紧脱身出来,打量着弟弟,目光里露出想多留他一会的神色:“你要回去?” “那家伙,好象有事跟我说。”健次朝山上那边努努嘴。 “啊,山上先生,”老板娘对这位弟弟的朋友说,“还早着呐,不再多玩一会儿?” “谢谢了。”山上说着从凳子上蹭下地,“我还有点事儿。” “酒保,我的账先记上,下回一块儿付。”健次对酒保说。 “你不回这儿来了?”一直在一旁站着的信子,上前一步对健次说。 “啊,今天太晚了,回家啦。” 信子那含怨的眼神瞧着健次,众目睽睽之下,只能说那么一句,不好再讲什么。山上用肩推开门走了出去,健次扭头说声:“再见,姐姐。” “要好好干哪!”老板娘在身后紧追上来。 “你放心吧。”门外传来健次的答声。 三、四个女招待直送到门外。信子还想送几步,只听得身后传来老板娘恼怒的叫声:“信子!” 桐子她们送到店门外那个拐角上站住了。这两个年轻人肩并肩地走着,路人看来还以为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朋友哩。 “可真冷啊。”桐子身旁的一个女招待自言自语地说着,转身奔进店去,只有桐子位立着没动。街灯映照在身上,她悄悄躲在屋檐下,远远地望着健次的背影。 晚上挺热闹的街,一过十一点,差不多家家户户都闭上大门,街上变得昏暗冷落,只有孤零零的路灯映照地面。路灯灯光洒落在两人的肩上,桐子只见他们突然停下脚步,好象在商量什么,声音挺大,但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决不是亲密朋友间的交谈,杉浦健次好象火气挺大,而那个山上却象在尽力说好话。不久,两人的身影重合在一起溶进昏暗的道路,桐子再也瞧不清了。店门开处,信子探出身子往外瞧,桐子转身进了店,但信子却走出店外去张望了。 打这以后,杉浦键次再也没出现,桐子却眼巴巴地等着他,可他一次都没来,连同他的那位朋友山上也是这样。从那天晚上之后,两人仿佛说定似的,再也没见他们的人影。桐子想,只有尽力从信子那儿打听健次的消息了。 桐子和信子同住一间房子,六叠大小的房显得很狭窄。桐子就因为跟信子是同乡又是同学,所以才跟信子住在一块儿。起先,她不知道,慢慢才发觉自己来这儿之前,信子原来似乎是跟健次一块儿住在这儿的。店里工作干完之后,信子常找些理由让桐子一个人先回去睡。桐子明知道她在撒谎,准是在什么地方跟杉浦健次睡一晚才回来。每次回来脸色发灰,衣服总有点儿凌乱不整。 “我在这儿不打扰你吗?”桐子常对信子这么说。 于是,信子愤愤然地摇摇头说:“是我邀你来住的,不用顾虑什么,我说你就别多心啦。” 信子是位好心肠的女人,她挺照顾桐子。然而,这位信子姑娘一见到健次,就象丢了魂似的。这些都是桐子在店里亲眼目睹的。只要问问店里别的女招待,她们都会用很郑重的口吻告诉你,信子跟老板娘的弟弟要好得可热乎啦。实实,世上女人的毛病也就是明明是暧昧的事,她们却自以为洞若观火一清二楚。 桐子还想跟杉浦健次打听一下,他跟大冢律师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那天晚上已经很晚,他却要给大冢律师的事务所挂电话,突然又不愿挂了,当时那副痛苦不堪的神态非同一般。桐子直觉到里头大有文章。杉浦健次跟大冢律师之间准有什么纠葛。当然,这是桐子的推测,也是她想得到证实的事。可是,既然这关键人物健次再没露过面,那么也就无从问起,只有从熟悉健次的信子那儿打听些情况。 桐子问过信子:“健次君为什么不在自己姐姐店里工作呢?” “姐弟在一块儿毫无约束会很任性的,这样就学不到真本事,所以在别处找个工作。”信子似乎是代替健次作了解释。 “健次君早晚会有自己的店,为了作好事业上的准备,才出去工作的。自己拥有一家那样的西餐馆是健次君的理想。”信子此时说话的神态,仿佛已成了健次店里的老板娘。 “健次君是不是学过法律?”桐子进一步试探着发问。 可是,信子很干脆地一口否认:“法律?跟他可没缘分。你打听这干吗?” “没什么。”桐子天真地摇摇头笑了。看来,早晚得当面问健次,从信子这儿是摸不到多少情况的。 “健次这一阵子怎么没来?”桐子说。 于是,不知怎么信子露出厌烦的样子说:“他很忙,准会来的。” 其实,桐子心里明白,信子一定是背着她常跟健次幽会,从信子的行动上看得出来。打从桐子搬来信子这儿,无意中往往察觉信子有时变得心神不定,而那种日子,桐子就断定信子和健次在幽会。可是,近来信子的神色越来越阴郁,虽然有迹象表明她仍然和健次常常幽会,但在信子的脸上却找不到以往那种心醉神迷的快活模样。大概,两个人之间闹什么磨擦也未可知。然而,这类情人间的风波跟桐子毫无关系,她对杉浦键次感兴趣的只是跟大冢律师的某种关系而已。 一天晚上,店里来了个电话,正巧桐子在电话机旁,顺手操起电话。 “是海草酒吧。”桐子说。 “健次在吗?”对方突然问,话语粗鲁又带些醉意。 “不,不在这儿。”桐子回答说,心里砰砰直跳。 “是吗?那算啦。”对方挂断了电话。 桐子放下电话才想起这个来电话人的声音,听来准是那天晚上跟健次呆在一起的山上。老板娘站在账台里问:“谁来的电话?” “问键次来过没有,姓名也没说就挂了。” 老板娘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光皱了皱眉。离健次从箱根回来的那天晚上,已经过了二十来天。 阿部启一好久没来电话了,今天又接到他挂来的电话。他邀桐子明天下午四点在老地方见面,桐子有件事已经托阿部去打听了。 桐子利用上班出门的空隙在咖啡馆见到阿部启一,为此,他们总约在临近黄昏时分相会。 “我有个熟人的妹妹在‘水无濑’工作,所以,你托我的事很顺利打听到了。”阿部启一很高兴地告诉她。上回见到阿部,求他去打听这件事。当时,阿部问:为什么要打听这种事?桐子并没有告诉他原委。阿部虽然感到很奇怪,但还是接受她的要求一心去办。 阿部掏出本记事册边看边说: “‘水无濑’的女店主,是位三十一、二岁光景的美人儿。我不认识她,听说好几本杂志上登载过她的相片。你让我了解那个你曾经委托过的大冢律师,听说他俩的关系很好,不只是顾客和餐馆老板娘的关系,似乎好得非同一般。‘水无濑’店里干活的人都有点儿风闻。这是朋友的妹妹告诉我的。那个老板娘至今姿色犹在,必然会有不少人打她的主意。然而,大冢律师是她的老相好,这是店里人都知道的事实。我想是确实无疑的。” 桐子正在细细地琢磨着这番话。阿部瞧她咬住嘴唇,目不转睛的目光凝视着一点,显露出她特有的神态。 “你在想什么?”阿部支起胳膊肘问。他不知道桐子在转什么念头,也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热衷要打听大冢律师的私生活。没想到,她竟然说得出“水无濑’,餐馆老板娘的名字,阿部吃惊地觉得,这个姑娘想得比自己深得多。 “我只想知道些情况。”桐子对此是这么答复的。 她自从在酒吧干活之后,多少有些变了。以往那种执拗的个性,也开始磨去些棱角。眼下,她这么回答的时候,脸上还绽开笑容。 “我有些明白了,你对大冢律师有着特殊的兴趣。”阿部偷偷地打量对方的表情,“不过,也许我猜错了,你心里还是念念不忘令兄的事吧。” “我哥哥的事?”桐子抬起眼,一种不以为然的目光。 “是啊。令兄蒙受冤枉死去,你还是在尽力想为他恢复名誉,对不对?所以你才特别留意大冢律师,因为他是个关键人物。” 桐子一声不吭地听着,要是从前,她也许会激烈反驳。可眼下只是平静地说:“当然,我没法忘记哥哥的事啊。不过,哥哥已经死了,既然人已死了,一切也都完了。” “啊!”阿部瞪大眼睛,“你想法有点儿变了,从前可不这么认为。” “是吗?”桐子认真地点点头,她已经不再坚持过去的想法了,“阿部君,”她唤声对方,“我的想法,请你别声张,行不行?求你再帮我一次忙好吗?”桐子凝视着阿部的眼睛射出了强烈的目光,阿部见此,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可以照你说的去办。” “那就拜托你了。” “这一回要我帮你做些什么?”阿部作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在‘水无濑’餐馆干活的叫杉浦健次的人,我想知道这个人的一些情况。” “什么?这个人的情况吗?”阿部把这人的名字记在纸上之后问。 “这个人是我那家酒吧老板娘的弟弟,据说当领班,我想知道‘水无濑’餐馆的人对他的看法。” ——阿部觉得这个要求很奇特,不由得朝桐子瞟了一眼。 “阿部君,你想问为什么要打听这些吧?”桐子似乎察觉出阿部的心思笑着说,“不过,我自有打算,不久你会明白的。” 日子又过去了两天。这两天里,对桐子来说,生活仍旧那么单调、刻板。杉浦健次和他的朋友也没来过酒吧。信子的神情还是那么郁郁不欢。这几天,信子显得格外哀愁。这又怎么啦?桐子仔细留意起成天萎靡不振的信子来。 阿部来了电话。 “前儿天你托的事,我打听到了。”电话里传来阿部的声音。 “是吗?太谢谢啦。” “还在老地方见面吧。” “我也这么想。” “那么,还在那个时间等你。” “真对不起。”桐子心里觉得很过意不去。阿部有一次曾经对桐子说:“令兄肯定是无罪的,大冢律师心里明白。我想再去请教一下大冢先生,用我们的杂志来证明令兄是无罪的。”阿部的话洋溢着热忱,充满了真心实意,不仅是对桐子有了某种感情,而且也是为追求真理产生的一种正义感。 “算了。”桐子制止他说。 “为什么?”阿部问。 “我自有打算。什么打算,让我慢慢告诉你,迟早你会知道的。”近来,她老是用这句话回答阿部。 在约会时,阿部向她报告打听的结果:“我照你说的去打听了杉浦健次的事,人们对他的印象还不赖。”阿部边喝咖啡边说。 “是吗?我要知道得更详细点儿。” “杉浦健次正象你说的,在‘水无濑’店里当领班,对店里的活儿倒挺认真,听说连那些老资格的同事都见他畏惧三分哪。这畏惧三分是什么意思我可不明白,反正见他就象见了老板一样地害怕。这不用说,准是杉浦健次为店里卖命干活引起的。我朋友的妹妹也这么告诉我,处处想到这家餐馆认真干活的人,听说也只有杉浦君一个。” 桐子低垂着眼帘听着,但脑子里却紧张地在思考。那些有资格的同事见了杉浦健次也奇妙地惧怕他三分,而且,杉浦自己为了“水无濑”干得比任何人都卖力气,这是为什么?桐子想起那天晚上,健次从箱根回来时一反常态的举止,健次不过是老板雇佣的,为什么可以随随便便不到店里上班去箱根?他给大冢律师挂电话究竟想说什么?为什么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以后,那么大耍脾气也令人生疑,其中定有奥妙。看来,这跟信子近来的失魂落魄不会没有关系。但是,问她也白搭,而且,也不想跟信子说什么。 桐子的眼前又浮现出健次和他那个职业棒球手的朋友,在路灯下两个人影纠缠在一起,健次象在斥责,山上却连连道歉,这一切都是围绕着大冢律师发生的。 …… 阿部启一象探索什么秘密似的盯视着桐子那双怕人的目光。 第八章 柳田桐子伫立在望得见那家西餐馆的拐角上。餐馆的窗口灯火通明,薄薄的窗帘透出眩目耀眼的灯光。外面寒风凛冽,在银座,这儿是行人来往不绝的地段,行人们都把头蜷缩在大衣领子里匆匆走过,窗子射出的灯光给寒冷的街头平添了一丝暖意。 桐子打七点钟起就站在这儿,正好是个拐角,跟那家餐馆隔条马路。拐角上有家专售妇女用品、门面漂亮的店铺,桐子站在橱窗前并不显得引人注目。这家店相邻是家西服店,再过去是出售宝石和钟表的商店,桐子不时瞧瞧橱窗里陈列的商品,在这三家店之间来回踱步。但她的目光却不停地向餐馆那儿扫去,她并不注意餐馆的窗门,却留神着开在一边供餐馆职工进出、跟那个豪华的餐馆大门很不协调的边门,那儿灯光暗淡,显得冷落寒碜。 拐角对面有家茶室和纸烟店,纸烟店店堂里坐了位老太太。为了不惹人注目,桐子不时移动着自己的位置。对面过去一点是家银行,桐子就转到了那儿。今天她是受人之托来这儿的,求她当这个差使的是信子。桐子跟她同住一间房又是同乡,桐子也是全靠她才来东京的,初来乍到没有能力单独租间房,全仗信子的关照让她住在一块儿。这一回是信子请她来监视一个人,这人就是杉浦健次。信子这才把事情对桐子倒了出来,但桐子隐隐约约早有察觉。健次是信子的恋人,是酒吧老板娘的弟弟,就在眼前这家餐馆干活,常常来姐姐开的酒吧,这才跟信子好上了。但据信子说,健次近来对她很冷淡,所以心里怀疑健次是不是另有新欢,前些日子就有点犯疑,近来更加明显了。桐子联想起那天晚上健次来酒吧的情景也有此感觉。那天晚上,健次对信子就显得很不耐烦。 信子说,昨天她原来跟健次约好见面,突然被他冷冷地回绝了,信子怎么求他也没用。于是,信子认为健次突然背约,准是要去见另一个女人。信子呜咽着把这些事告诉了桐子。 “我要是去那家餐馆候他,万一遇到健次君,他准会发火的。所以,请你今晚休个班,代我去守着,要是健次出来了,你就悄悄地跟着他,别管花多少钱,唤出租车的钱全由我来掏。”信子这么说,店里的事交给她,决不会因为桐子休班受什么影响。信子下决心求桐子帮她一回。“真对不起,无论如何帮帮我忙吧。理惠,拜托你了。” 桐子答应了。不光是难以回绝对自己有情义的信子的所托,当她了解了其中的内情,也挺乐意担当这个角色。桐子对杉浦健次很感兴趣,他从箱根回来那天晚上来海草酒吧奇怪的举止,不由得引起桐子的注意。 健次怎么会认识大冢律师?这一点桐子固然很感兴趣,然而,她更想知道健次那天晚上,怎么会如此烦恼。从神态看,并非是喝多了酒撒撒酒疯而已。 听阿部说,杉浦健次在这家餐馆里干得比任何人都卖力,还处处为店里着想,健次想在这餐馆里好好学点本事,为他自己早晚独立经营作点准备,从这一点来看,他认认真真地干活是解释得通的。可是,处处为店着想,比别人干得多,桐子想找找是不是另有用意。今晚,桐子受信子之托来监视这家餐馆,也是出自个人目的承当起这个差使来的。此刻,在她面前,不停地有行人走过,也有人掉头走回去。桐子做出一副等人的模样,在这儿慢慢地溜达,压根儿就没有人注意她。其中有卖花的姑娘,有叫卖口香糖的孩子,这些人在她面前走来走去,都没有特别留意她。 桐子瞧了瞧表,八点了,在这儿已经站了一个小时。那扇小门不时有餐馆的职工进进出出,就是没见杉浦健次的影子。据信子说,餐馆九点打烊,从以往的经验看,健次常常会没等关门就脱身出来,所以让桐子七点钟就来这儿守着。桐子还是不时张望着来回踱步,当走到纸烟店门前时,西服店橱窗里射出雪亮的灯光使来往行人的心情变得格外兴奋。蓦地,她的目光恰好跟迎面走来的那个人相遇,没等她叫出声来,那个人已经在她面前站住。 “啊。”那个青年面对着她笑嘻嘻的。“你是‘海草’的女招待吧?” 桐子认出那人就是杉浦健次的朋友山上。那天晚上,此人比健次晚来一会儿,后来又一块儿离去。桐子送他们到酒吧的拐角上。不知怎么,那时候,山上的神情象是在向健次赔礼道歉。 “今天晚上你怎么啦?”山上打量着桐子,他指的是没去上班这件事。 桐子生怕跟山上说话的当口放跑了健次,所以扭过身来使餐馆的边门仍留在自己视线范围里:“今天晚上我休息。” “噢。”山上从大衣左边口袋里掏出支烟塞在嘴边,又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俯身点上火。那只打火机的式样有点怪,看上去挺累赘的。打火机的火光映出山上瘦削的脸。 “有什么好事在等着你?”山上喷出口烟,瞅着桐子歪了歪薄薄的嘴唇笑着说。他有一张额骨突出的脸,还有一对令人讨厌的眼睛。 桐子一下子找不出理由来搪塞:“我正要去看场电影。”心里却念叨着,但愿山上早点儿走开。 “所以在这儿等什么人吧?”山上仍笑嘻嘻地问。 “不,没这回事。我正溜达着考虑去哪家电影院呢。” “反正就你一个人吧。要是你一个人去,我正好也没事。”山上一副贼嘻嘻的样子。不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地说。 “对不起,下一回吧。”桐子心想要是让山上纠缠不休就麻烦了。 山上大声笑起未:“是吗?打扰你了,下回有空来约我吧。” 山上转身走进人群中去,桐子心里总算放下块石头。跟山上说话的当口,桐子的眼睛可没放过那扇边门,健次的人影还没有出现。无意中发现边上那家纸烟店的老太似乎在听桐子他们的谈话,眼睛直盯着桐子。又等了二十分钟光景,那扇边门开处,出来个身穿大衣的高个子男人。桐子瞅一眼表:八点半。她尾随着杉浦健次走去。 坐上出租车的桐子两眼没离开过前面的那辆车,特意关照司机绝不能放过前头的那辆出租车,还叮嘱司机尾随在后盯着它。 从银座乘车半小时后,汽车从寂静的电车道拐进左边,那是条只能容一辆车行驶的窄路。桐子捕捉着稍纵即逝的目标。穿过电车道对面有个澡堂,桐子见有两个象老板娘模样的人掀开帘子走进去。前头那辆出租汽车的尾灯在黑洞洞的小路闪烁着红光远去,桐子乘坐的那辆车前灯映照着沉寂的住宅区的路面,穿过了好几条小路。桐子心里数着经过的路口,当数到五时,前面的红灯停住不动了。 “就这儿停下。”桐子急忙对司机说,“你快把车倒出去。” 为了不让健次发现有人尾随,桐子下了车,把身子挨近房屋一边。她坐的那辆车开始倒退着出去。前面那辆车的车门打开,健次下了章,拐角的街灯映出他正在付车钱的身影,尤其是那对肩膀,一看便知是健次无疑。付完钱,健次转身拐进一条胡同,桐子尾随在后,两边都是公寓住宅的高楼,健次微微低着头走去,桐子紧贴路边跟在后面,经过一片公寓住宅,路更黑了。 到一幢小房子前,健次走了进去。这房子的邻家有幢很大的建筑,有一片高大的围墙,另一边是幢象做办公楼的红砖瓦房,中间夹着这幢毫不显眼、普普通通的屋子。跟踪而来的桐子从门开启的声响判断,健次确实走进了这幢房。这儿路狭楼高,显得更加寂然无声。隐约看得出,健次进入的那人家有棵树黑乎乎的枝头伸出矮墙。桐子走近那扇小门跟前,想看看门上的门牌,上面只写有门牌号码没有名字。不用说,这儿并不是健次的家,然而俨然象进自己家门一般毫无顾忌,既不叫门,也不按铃。蓦地,桐子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从这房子的地点和健次大模大样进门的神态看,这里怕是他的藏娇金屋。是谁住在里面呢?也许象信子说的,健次果然另有新欢,准是他情人的家吧。这是幢普通的房子,桐子没法进去看看,想去附近住家打听一下,可周围人家的大门都关得严严实实,没有个人影,也没法向人打听。桐子呆呆地站了二十来分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这时,突然听见木屐声从这家房里传出来,桐子急忙隐住身子,只见门里走出个中年妇女,不象是被打发去附近买什么东西的。那女人身穿外套,手里拎个提兜。桐子从隐蔽处出来去追那个女人。 “对不起,想打听一下。” 那女人转过身来,凭借远处射来微弱的光线,狐疑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桐子。 “请问,有没有叫田中的住在这一带?”桐子急中生智地问。 “不,没有。”那女人说完转身要走。 “不过,听说是住这儿。名叫田中,一对夫妻有个孩子,是不是也住在这幢房子里?” “没有这家人。”女人的答话有些不耐烦。 “真对不起。” 杉浦健次进屋不久,就出来了这个中年妇女,一副回家的模样,桐子只能下这么个结论。而这房子准是杉浦健次的秘密住所,那个中年妇女大概是看房子的,主人一来,她就急忙出去,就为了空出房子来。在杉浦健次不在的时候不会有什么事要干吧。桐子认为在健次身边还有另一个女人,这样就可以解释这位中年妇女这么晚还出门的道理了。桐子的观察判断只能到此为止,既然不能进屋去瞧,那么只有等健次再次出门时才能见到他。那时,可能是健次一个人,也可能带另一个女人出来,或许那个女人会送出一段路,桐子也只好在那种场合辨认那女人的模样。这都需要耐心守候。桐子看看表,已经九点半了。她估计,半小时之内,杉浦健次是不会出来的。 她朝大街踱去,在这行人稀少的地方呆得太久,容易招人怀疑。再说,一直不动弹也冻得够呛。穿出胡同就见到公寓建筑,从高楼窗子透出了灯光,路上也听得见传出的笑语声。过了这条路又是条冷静的街,这儿是桐子下车的地方,有点斜坡,下面就是电车路,记得就在这儿有家澡堂。走了足足十分钟光景,来到电车道,更显得冷落,偶而有行人走过。桐子转身瞧瞧刚才走过的那条小路,已经远远落在身后,有个男人从小路上走出来,拐进跟电车道相反的那条路。那人走得急急匆匆。过了四十来分钟,桐子慢慢地返回原路,又走过那条冷落的住宅区。 桐子走着,身边射来车灯的光束,照亮了面前的路。道路很窄,桐子几乎把身子紧贴墙上才让过车。车灯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直到车开过才看清车里坐着一个女人,桐子目送着红色车尾灯慢慢远去。当时,对乘坐车中的女人并没引起注意,但无意中见车就在杉浦健次下车处夏然停下,这才警觉起来。车门开处,走出个女人来,穿过对面消失在十字路口。这是个穿着黑大衣身材苗条的女人。桐子朝前走去,传来了关车门声。桐子一心想瞧瞧这女人究竟走进哪幢房子。转过拐角,在公寓大楼的灯光下,瞧见那个女人的背影。在暗处只能仗着远处的灯光隐约地瞧见这女人的身影,过了红砖瓦楼房,就是那幢小屋,在桐子的视线中,那女人的身影消失了。桐子想,果然她进了这幢屋子,接着响起扯开拉门的声音。 信子说过,健次的情人并不住在这屋子里。桐子这才知道这屋子是他们俩的幽会处。桐子脚下刮来寒风,随风飘来了纸片,除此之外,周围没一点动静。这幢房子的黑影隐没在暗黑之中,静静地没有一丝声响。桐子悄悄地走进小门,迎面就是扇格子门。门灯暗淡,屋檐低矮,是扇陈旧的大门。桐子走到这儿,发现在格子门边还有扇木制的边门没关。看来走进边门能来到房子的侧墙处,象是个院子,然而房门关着,望不见室内的情景。因为格子门紧闭着,只能凑近去听听里面的动静。那个中年女人大概还不至于会回来。远处传来收音机的声音。从光秃秃的树梢望去,天上没有一颗星星。桐子静悄悄地走近房门,听见里头有声响。她屏息细听,那声响突然变大。正在此时,格子门忽然拉开,桐子来不及转身躲避,一个身穿黑大衣的女人出现在她面前。桐子情不自禁发出“啊”的一声,那女人不约而同也喊出一声来,并且惊骇得僵住了,浑身不住地颤抖。 “不是我干的!”那女人喊着。桐子被这女人惊恐万状、瑟瑟发抖的模样和没头没脑的喊声惊呆了,“请你当个证人,这不是我子的!”那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又喊又叫。接着那女人一声不吭、气喘吁吁地瞪视着桐子,桐子见她神色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那女人身材修长,有副漂亮的容貌,在暗淡的灯光下,见她吓得面无人色,两眼瞪得大大的,外形好看的嘴张着,不停地喘着气。她猛地抱住桐子把她拉进门里,桐子这才明白她惊叫的原因。正门里头只有三叠大小,里面有六叠一间,再往里面还有八叠大小的一间。这些都是桐子事后回忆起来的。就在八叠这一间中央放着只暖炉,暖炉边上有个男人朝天僵卧着,血一直淌到盖在暖炉上的被子和榻榻米上,就象用颜料涂上去似的鲜红。这人就是杉浦健次,乱蓬蓬的头发上沾满了血,双手握拳,眼睛朝天花板瞪视着。顿时,桐子只觉得两腿发软。 “我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桐子身旁的女人紧紧抱住桐子的肩膀说,“我刚才进来……这个人不是我杀的,我来的时候已经死了。”那女人好象喉咙干渴极了,声音嘶哑。桐子终于明白了。她亲眼瞧见那女人走进这屋子,在她来此之前,杉浦健次已经被人杀死。那女人是没有时间行凶的。而且,从尸体的模样看,也明摆着不是这女人干的。 “请您给我作证!”那女人抖抖索索地说。 桐子从没见过人受到这么大的惊骇,竟会象打摆子似的浑身抖个不停,只听见那女人上下牙齿打着架。桐子没立即回答,瞧着这具尸体,健次的血从衬衫的胸口直淌到腹部,看来,在两人没来之前,他的手曾经痊孪般地抽动过。 “你、相信我吧,不是我杀的!”那女儿断断续续地说出这句话。 桐子点点头。那女人见她答应了,又睁大眼双手摇晃着桐子的肩说:“以后我遭到怀疑的时候,请你当我的证人吧,我真倒了霉,会在他刚被杀死之后走进这个是非之地。现在只有您能救我,无论如何请告诉我您的尊姓大名。” 一股血腥味直冲桐子的鼻子,而且,跟那女人用的高级香水味掩杂在一起。 “我会告诉你,也会当你证人的。”桐子这才开腔答话,“不过,你是谁?” ——那女人一下子顿住了,犹豫着没开口。 “你是谁?”桐子又问了一句,无意中在那女人听来却有一种威胁的口气。 “我叫河野径子。”那女人象承认什么似地说出了名字。 桐子打从见到这个女人起,心中早有预料,所以对她的话并不觉得意外。这位就是杉浦健次干活的那家餐馆的女店主。这幢房子是杉浦健次跟他女店主幽会的地点。这些都是桐子豁然领悟到的。 “我把我的姓名告诉你了,我是健次君店里的老板。”径子慌乱中忘了把健次就是死者告诋对方,反而使桐子留下了思考的余地。 一瞬间,桐子脑海里出现了以往种种的情景,她回忆起健次曾经要给大冢律师挂电话,没等挂通又不想打了,那副神色颓丧的模样,可以判断出健次的情人河野径子跟大冢律师之间的关系。健次的烦恼也完全跟径子和大冢有关,健次为什么要打电话给大冢律师,径子和大冢之间微妙的关系,健次正为此而苦恼……这些推测,短短一刹那间,在桐子的思维中形成了。 桐子打量了这间屋子,房里没几件家具,从过日子来看,似乎过于简单了些。但这些家具都很精致,显得跟这屋子很不协调,虽说少了些,却都是些昂贵的高级家具,说明这儿不过是男女临时幽会的场所。桐子的视线顿时停留在尸体身边地上的一个小物件上,那是只金属制成闪着银光的打火机,也许是死者的东西。暖炉上放着一盒打开的烟,烟灰缸里没有烟蒂,烟盒里散落出两三支烟来。 “请赶快告诉我您的尊姓大名吧。”径子急切地说。她好似将从绝壁上坠下,猛然间为抓住什么而苦苦挣扎着。 “我叫柳田桐子。”桐子仍然眼望尸体,冷静地回答说。瞧着这具尸体,年轻的姑娘竟没惊呼出声,只是紧抿着嘴,额头变得更加苍白。 “您住在哪儿?请告诉我您的地址。”径子又问。 “我在银座的海草酒吧干活。” 听到这话,径子的呼吸都停止了。她那双眼睛露出恐怖的神色:“‘海草’,不就是健次的姐姐开的?”径子直勾勾地瞅着桐子。 “是的。我就在那儿干活。”桐子不紧不慢地答道。 径子象咽唾沫似的动了动喉咙说:“我明白了,所以,你才会来这儿?” 径子误会了。桐子的意思是在健次姐姐开的店里干活,所以才会来这儿找健次,但她不想作什么解释。 “原来是这样。”径子的目光仍盯视着桐子点了点头,“你就是柳田桐子,柳田桐子小姐。”她为了再肯定,又重复了一遍。 “是谁杀的?”桐子口里嘀咕着。 “不知道,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是谁。”径子大声回答,用力地摇摇头,“咱们走吧。”径子接着又说,“一有人来就糟啦。那个看家的也许就要回来了,快走吧。”径子说完就在头里走了。桐子穿过六叠和三叠两间房,在大门口穿上鞋,见死者的鞋胡乱地脱在角落里。这时,径子已经走出大门,桐子来到电车路时,早已不见径子人影,她逃跑似地不知去了哪儿。对面就是那家澡堂,有两个拿着脸盆的女人说说笑笑地掀开门帘进去。另一头是男子入口,有三个年轻人拎着毛巾打里头出来。隆隆开过一辆电车,这些都被遮挡住了。路上不停地驶过汽车、货车,还有过路的行人。真是一幅平静的夜景,谁也不会想到,就在不远处,发生了血淋淋的惨案。 桐子朝电车站走去,站牌下有四、五个人影正在等车,没一个人知道眼前发生的凶杀案。桐子朝四下张望,不见径子的影子,她准是唤了辆车逃走了。桐子的脑海里还强烈地留着杀人现场的情景。那是跟眼前夜景迥然不同,就象在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事,但用不着走上三分钟,就有个男人僵卧在血泊之中。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一边哼着流行歌曲,一边往前踩去,桐子脑子里留下可怖的印象,渐渐被眼前宁静的夜景冲淡了。 突然,桐子不由得停下步,她脑子里出现了那只闪烁着银光的打火机。那只银色打火机就在鲜血流淌处不远,色彩相配显得很美,乍一看还以为是死者掉下的。一刹那,桐子陡然升起个念头:也许是凶手遗忘的东西!此刻,四周的景色一下子消失了,现场强烈的情景又占满她的脑子。桐子想,离开那儿不到五分钟,那幢房子里还不至于有人进去,返回去花三分钟就够了,桐子转身就走。弯过拐角,又见到那幢公寓,窗口还亮着,飘逸出欢声笑语。桐子悄悄地走近那幢凶宅的大门,伫立着竖起耳朵细听,不见有什么动静,近处的收音机也关了。桐子作出拜访的模样,打开房门进去,很镇静地脱去鞋。这时,突然瞧见门口掉了一只黑手套,不显眼处绣有雅致的蔓草花样,是一只女用的右手手套。桐子想起这是径子失落的,她随手拿在手里。穿过三叠和六叠两间房,桐子的足底从没这么敏锐地感觉到脚下榻榻米的弹性,软得似乎粘住脚底。走进八叠房,尸体、血就象房内的陈设那般没有任何变化,死者还一动不动地朝天花板瞪着两眼,嘴象刚要打呵欠似的张开着,嘴里的金牙闪烁着光,血却比刚才渗得更大了。这是桐子离开之后不久仅有的变化。那只银色的打火机还静静地躺在老地方,桐子俯身拣起它,打火机外壳别出心裁用金饰成葡萄、松鼠的浮雕,但两颗葡萄上有了裂痕。桐子想起那天晚上健次来酒吧吸烟的情景。当时,健次衔着烟伸进口袋掏出火柴,但信子早已麻利地给他点上火,他又把那盒没用上的火柴放回口袋。确实,当时他没用打火机。这么说,健次不用打火机。在被子上的烟灰缸里没有烟头,虽搁着包烟,看不出有吸烟的痕迹,但却有打火机,这倒有点怪。桐子直觉到打火机准是凶手遗留的东西。她把打火机放进口袋,这仅仅是不到五秒钟思考的结果。桐子右手还拿着那只女用手套,松开手让手套落到尸体身边,正巧掉在原先打火机的位置上。桐子就象陈列商品似的故意让它露出黑手套那纤细的手指部分,黑手套代替了打火机,红与黑倒也协调。 桐子走到大门处,穿鞋时又瞧了瞧脚底,尼龙袜上没有一丝血迹。关上门来到马路,黑糊糊的小路上没有一个行人,附近住宅里也没人出门。走过公寓前,见有两个年轻人开门出来,看了桐子一眼,桐子一点也不担心,这么黑他们是认不出自己来的。到了电车道,又朝车站走去。刚才等车的人都不在了,只有新来的两个人伫立在寒风中。桐子加入等车的行列,周围仍是一片宁静。 桐子去“海草”弯了弯,店没打烊,还有客人在。 “哎,理惠,怎么啦?”同事们问。桐子今天休班,难怪伙伴们要问。理由信子早给找好了:“乡下有人来,去接可没接到。” 信子正在陪客人,客人点了唱,用手风琴伴唱,见桐子来了,撇下客人走到冷僻角落唤道:“理惠,你来一下。” 桐子毫不慌乱地朝信子走过去。 “怎么样?”信子小声问。 “对不起。”桐子也低声回答,“没有看见健次君。” 桐子向信子报告了经过:“我站在门口等着,老没见他出来,打了个公用电话去餐馆问,回答说健次半个小时前就走了,准是我没注意的时候出来的。” 信子分明流露出失望的神色:“知道不知道去了哪儿?” “我问了,可对方没说,真坏。我全神贯注地留心等着,我想也许是我见到熟人说话的时候,没留意把健次放过了。我被那人缠住说了一会儿话,这才放松了注意力。” “那人是谁?”信子追根刨底想问个明白。 “山上先生。”桐子回答说,“是健次君的朋友,在这儿见过。没想到在那儿突然遇上他,他盯着我问到那儿干什么,费了好大劲才瞒过他。” “你遇到山上啦?”信子露出一副老大不快的神色,看来她对山上一无好感。 “于是,我就打电话,说健次不在,没法子,就进了电影院。我想也许健次君还会回来,后来又打了个电话,还是没找到他。” “那么晚也不会回来了。”信子颓丧地说。 “实在对不起,下一回一定好好干。”桐子道歉说。 “好吧,到时候再请你帮忙。”信子有火发不出,面露不满地说。 “喂,理惠姑娘!”有张桌上的客人唤,“到这儿来吧。” “哎。”桐子走过去,客人见她露出轻松无忧的笑脸。 “怎么,听说今天你休息。你的相好现在还没回来?”客人逗乐道。 “别瞎说,我可没那种人。” 客人停止调笑,问她要喝点什么。 “米杯兑苏打的杜松子酒吧。”桐子平静地说。 管家妇回来发现了杉浦健次的尸体。象是用匕首刺进胸膛伤及心脏致命,在现场没有发现凶器。报纸上头条报道了这桩凶杀案,有管家妇的证词,河野径子作为重大嫌疑犯被捕。报上这么报道: 杉浦健次是河野径子那家餐馆的领班。他在此店工作了两年。杉浦从九州来东京之后,并没在自己姐姐开的海草酒吧干活,打算将来自己开个餐馆,便去那家餐馆工作。一年之后,他跟河野径子发生了肉体关系。据径子说,她是受健次的诱惑。但杉浦比径子年轻,人已死也无从对证。也有可能正相反,那时,径子和丈夫已经离婚三年了。 径子对检察官作了如下的供述: 我跟健次的关系,不过是一时的冲动。事后,我冷静地反省下,觉得该了结我们之间的关系。可是,健次还在热恋之中,压根儿听不进我的话。他年轻,坠入情网就难以自拔。我打定主意要跟他分手,可他却死死地缠住我不放。我们之间的关系瞒着店里人,别人都看不出我们何有什么异常,但有些老雇员隐隐约约有点觉察,他们见杉浦对我有些避讳,才觉得有点不大对头。健次君由于我们的关系,为餐馆死命地干活,似乎不象我雇用的,倒象是他开的餐馆。不,是为我才干得很卖力气。这使我很感动。但是我想不能和这么年轻的人永远保持这种关系,而且,这对健次君也没有好处。 我们为了能偷偷幽会,租下了那幢房子,还雇个中年妇女看家,这个秘密无人知晓。然而,最近一段日子,我尽量不跟健次会面,那儿已经好些日子没去。可能的话,我想把房子退了。但是,在健次炽热的情焰还没有平息之前,这是很难做到的。因为健次还是一个劲儿地缠住我,年轻人想得太简单,在感情驱使下,不知道会干出什么蠢事来,这一点直到最近我才明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也只得毫不隐瞒把一切都说了。后来,我跟大冢钦三律师变得亲密起来,逐渐发展到特殊的关系。为此,我更想早日了结跟健次的关系。我把我跟大冢相好的事想方设法瞒着健次君,但是,不知怎么传到他耳中。其实,近来健次君对我说的话已经表示理解,也说要把感情冷静下来,但没想到,当他知道了我们的关系之后,气愤异常,他认准我是跟大冢好上了,为了抛弃他才说出分手的话来。 健次君好几回威胁我,但四周耳目众多,要找这种机会也不是桩容易事。他常常瞅准没人注意的时候,把我叫到角落里对我说:你要是不跟大冢一刀两断,我说不准会干出什么来!有一次拿出装硝酸的瓶子在我眼前晃晃,还有一回,给我瞧瞧他口袋里揣着的匕首。我害怕极了,真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一想到这儿,就浑身打颤。 我并没有把这些事告诉大冢先生。他把我看作是个正经的女人,我又怎么能把这些事向他摊明呢?我独自陷入愁闷之中。而且,每当我跟大冢先生见面的时候,眼前老是掠过健次君那恶狠狠的目光。说真的,每当和大冢先生见面,真是如履薄冰那么叫人胆颤心惊。我觉得太对不起信赖我的大冢先生。 一次,我跟大家先生去箱根打高尔夫球,临行前,我跟店里的人说,我有事到别处去一下。但给健次君看出了什么,突然竟追到箱根旅馆来。当时,我们正好在饭厅吃饭,我见到健次脸色苍白地站在饭厅门口,真是大吃一惊,顿时脸色也变了。健次君气得全身哆嗦地斥责我,要我到外面去说,我想劝他别发火,但由于被他找到了我们俩,再解释也无济于事了。当时,饭厅里有那么多人,大冢先生就在不远处,把我急得六神无主,几乎要昏厥过去。也许健次见我这窘态很可怜,所以总算同意我的请求,向大冢先生打了个招呼回去了。我对大冢先生说,他是有事从东京来找我,好容易在大冢面前支吾过去。 从此以后,健次的妒火越烧越旺,当时他说:“等我回去之后,打电话把一切都向大冢先生抖落出来,但是,如果你能立即跟他一刀两断,可以饶过你这一回。” 打那以后,接连不断地受到健次的威胁,他血气方刚,说不定准会杀了我。于是我开导他:我们纵然保持这种关系,由于年龄的悬殊,最终还是结不成夫妻的。而且,从社会舆论来看也不能老是同居下去。你还年轻,找个年轻的太太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不是更好吗?可他却说:除了我之外,无论哪个女人都看不上,觉得他们毫无可取之处。还说打算一辈子不结婚。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流了眼泪。我很同情他,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在我真心实意不断劝说下,终于,他同意跟我分手了。我说,如果我们分手,我一定拿出一笔钱给你作为将来开店的资本。可健次说他不需要钱,眼下用点钱也不觉得拮据,我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说要是从老板娘那儿拿了钱,那么,岂不只剩下老板娘跟雇员这点关系了。假如不见面,会感到更孤寂的。他希望那夭晚上,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原打算不去,转而一想要是再回绝他,万一发起火来就会弄得不可收拾。所以,我勉强答应了。 我们约定是九点钟,我雇辆出租汽车去那儿。按我们的习惯,先来者把管家妇打发走。这一天晚上,走进大门不见管家,我就知道健次已经先到了。其实,健次的鞋也在大门口脱着呢。我想,键次君准跟往常一样,呆在那间八叠房里,就径直往里去。不料,在这间房的暖炉边上,竟见到健次君躺在血泊中死去。一瞬间,我吓得几乎晕厥过去。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啦,一个劲儿只想从屋里逃到大门口去。当时,满脑子只有血淋淋的尸体那个可怕景象。说老实话,当时觉得自己的处境很危险,一旦受到怀疑就没法洗刷,一想到将会被捕受审,顿时,我的血都凝固了。正要逃出大门外,冷不防迎面碰上一位年轻姑娘,我当时吓得脸都变了色。我不认识她,她正在门外张望,这一点是确实无疑的。那时,我发觉也许在她眼里我成了凶手,于是,我紧紧地一把抓住她,对她解释这不是我干的,那姑娘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我一迭连声地向她申明不是我干的,求她为我作证。那姑娘点了点头,跟我一块儿去了里间,她也见到了健次的尸体。 我问了姑娘的姓名、住址,为的是好找她给我作证。姑娘回答说,她在海草酒吧干活,名叫柳田桐子。“海草”就是健次君姐姐开的店,我想准是这个道理,她才会找到健次呆着的秘密住所。不管怎么讲,那位柳田桐子说,她能证明我不是凶手。听了她这句话,我算放下块石头。我怕见那躺在血泊中尸体的可怕模样,也就没再多瞧一眼,急忙逃了出来,再也没顾得上柳田桐子,飞奔似地穿过那条暗黑的小路,叫辆车逃回自己店里,那时是十一点不到十分。 等我回到家里,心里稍稍安定些,才发现把右手的手套丢落了,也不知道掉在哪儿。后来,听说就落在尸体身旁,真吓了我一大跳,我无论如何记不起手套竟会落在尸体身边。当时,我只见尸体边上有一只打火机。那是只有葡萄和松鼠花样的打火机,我想柳田桐子小姐也一定看到过,请问问她吧。她能证明我是无罪的。 柳田桐子受到司法部门的传讯,她一口否定河野径子的供词:河野径子这个人我没听说过,更没见到过。那天晚上,我没去过那儿,我去看电影了…… 第九章 河野径子的供述跟柳田桐子的证词大相径庭。径子供述的要点,大体是这样的: 一、以前,径子跟自己餐馆里的领班杉浦健次有过肉体关系。此后,径子对健次失去了兴趣,但健次仍一心迷恋着比自已年长的径子。 二、打去年起,径子又跟大冢钦三律师发生了特殊的感情,但径子对大冢律师隐瞒了自已跟健次的关系。而健次却妒火中烧,为此不断地逼迫径子跟大冢律师一刀两断,否则,他威胁说要将一切向大冢摊牌,甚至还要加害径子。 三、径子一再劝说健次,为尽最后的努力,终于答应在以往租赁的秘密住所里见面,那儿只有一位看家的中年妇女。 四、当夭晚上九时光景,径子乘出租汽车赴约,走进屋内,在八叠那间房里的暖炉旁,见到了僵卧在血泊中的健次。她惊恐万状,拔脚逃出门外时,在大门口迎面遇见一位年轻姑娘。 五、径子急中生智,为了证明自已无罪,当即请求那位姑娘作证,陪她去看了杀人现场。那姑娘也承认径子是无罪的。当时,那姑娘说自己名叫柳田桐子,是海草酒吧的女招待。 六、径子从出事地点径自逃回银座的餐馆。因此,能证明自己无罪的是那个叫柳田桐子的姑娘。 七、自己右手的手套记不得掉在哪里。但奇怪的是怎么会掉在杉浦健次的尸体旁,真有点儿莫明其妙,因为不可能掉在那种地方。 而柳田桐子却对河野径子的供述全部否认了: 一、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叫河野径子的人,从没见过此人。 二、当天晚上九点钟左右,自己在日比谷一家电影院观看电影。 三、杀人现场的房子从没听说过,更没有一个人单独去的道理。 四、河野径子知道自己的名字,大概是听杉浦健次说的吧。健次常来他姐姐开的海草酒吧,所以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负责审理这案子的检察官,将双方的说法对照着研究了一番。 河野径子的供述,无论从表情上,还是从供述的内容上,都看不出有虚构的迹象。然而,证人柳田桐子双目灼灼有光,一口咬死,毫不让步。她长得象个小姑娘,但生性执拗,绝不改口。于是,检察官根据两人的陈述进行了旁证调查。 结果,没人能证明柳田桐子当晚九点钟去看了电影,但她说得出这个影片的内容。桐子来东京日子不长,在观众中没有熟识的人也很正常。同时,也没有证据能证明她曾去过杀人现场,找不到一个目击者。而且,正象她说的,没有证据能肯定她熟悉这个地点。xx衔的房子是径子和杉浦健次幽会的秘密住所,这是无人知晓的,因此,径子说在那儿遇到桐子的说法似乎难以成立。但是柳田桐子的朋友信子曾经托桐子去探听她恋人杉浦健次的行踪,当晚,有迹象表明桐子不上班去监视过健次。关于这件事,桐子是这么说的: 信子要我去看看杉浦君的动静。所以,我在杉浦君干活的餐馆前站过一阵子。我想那是七点光景吧。我等了好久不见杉浦君出来,站在那儿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又很无聊,腿也站酸了,所以改变主意去了电影院。我想那时候是八点四十分吧。我站在餐馆那会儿,附近有家纸烟铺,那店里的老太太看见我,也许还记得这事儿吧。 询问了纸烟店的老太,她说不认识柳田桐子,但是,七点钟光景有个跟桐子模样相象的人,在店前转悠着,象是等什么人。桐子跟被害人杉浦健次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只是健次常来桐子干活的地方——他姐姐开的店,才见过几次面。就象桐子陈述的,她完全不认识河野径子,至少拿不出跟径子有过交往的证据。 径子坚持说桐子是碰巧来到杀人现场的,这么说是不是过于偶然了。只要没有证据能证明桐子知道这个秘密住所,就不能任意认为桐子是作了伪证。这一点显而易见对径子很不利。然而,使径子摆脱不了重大嫌疑的却是她那只手套。径子自己也承认右手的手套丢失了。可是,为什么她只脱下一只手套呢?按径子的说法,她一进屋就有脱手套的习惯。那时确实是脱了一只手套走进房间,不料见了血淋淋的凶杀场面,吓得忘了再脱左手那一只。因此,只脱下一只手套的解释是符合情理的。颇费思量的是这只手套竟然会掉在尸体的身旁。径子回忆不起手套竟会失落在那儿,而且也不大可能。 还有,对尸体解剖的结果,证实杉浦健次是受锐利的刃器刺入背后直捅进心脏致死。现场勘查证明,当时暖炉边有人和健次并排坐着取暖的痕迹,这是凶手跟健次谈话之际,趁其不备,用短刀一类的凶器刺死了他。可以推断,杀害健次的凶手跟被害者的关系很密切。而且,凶手握刀须脱下手套,见被害人倒下,慌慌张张地逃离现场,那只脱下的手套也就忘了带走。这一点分明也对径子不利。 但是,有一件事引起了检察官的注意,那就是径手供述中曾说:在尸体身旁有只打火机,打火机上有葡萄和松鼠的图案花纹,我想柳田桐子肯定也看到过,请问一下桐子小姐。 问桐子时,她是这么回答的:我绝对没去过现场,怎么会知道什么打火机呢? 但是,这只打火机却在检察官心里留下了一个问号。调查结果,他的同事和朋友说,杉浦健次平日没有用过打火机。在餐馆里跟他接近的人证明,那一天,健次是用火柴点火吸烟的。因此,打火机掉在尸体身旁这件事,如果径子没有说谎的话,那必然是凶手所用之物。 径子也吸烟,据她自己说没有打火机。倘若径子是凶手的话,是不会故意说出有打火机这件事的。但是,她为了千方百计隐瞒自己的罪行,故意编造出些谎话来干扰侦查工作的进行,这么做也不是没有可能。检察官总感到径子的供述有一定的真实性。她甚至不顾一切把她跟大冢律师之间的私情也向检察官全盘托出。从她的态度来言,在很长一段时间对她进行审讯和观察的检察官也能直觉到她的供述不是伪装的,不得不相信她说的是真话。与此同时,对柳田桐子的证词却产生了怀疑。桐子对检察官的询问始终很镇静,简直有着不象一个姑娘该有的固执,只是一口坚持自己的说法,丝毫不动摇。 “在这儿说谎,就要追究你的伪证罪。要是不说真话,别人可就要判处死刑的啊。”检察官威胁她时,她镇静自若,面不变色。 “检察官先生,你认为我故意陷害河野径子喽?我没有理由要跟她过不去啊。而且,也没有理由要隐瞒事实。径子小姐跟我无冤无仇啊。”她两眼盯着对方说。 这句话很有说服力。无论怎么调查,也找不到柳田桐子和河野径子有过什么纠葛。不仅如此,甚至以往两人都没见过面。对证人柳田桐子的询问进行了三回,已告个段落。报纸上作为重要新闻刊登出来,说是件单纯的情杀案,嫌疑犯河野径子不仅是银座名餐馆的女店主,而且跟第一流的律师大冢钦三有私情。 大冢律师不仅在司法界、而且在社会上也颇有声望,谁都认为他是数一数二的大律师,对他以往的事业有很高的评价,他的名字常出现在报刊、广播和电视中。在报纸、杂志上登载过他的文章,电台也播放过他的讲话,可以说他是一个社会名人。没想到在一桩凶杀案中竟会泄露出有关他的丑闻,仅仅这些已成了轰动社会的一大新闻。而且,嫌疑犯河野径子拒绝认罪,也引起社会上人们的注意。这案子中缺少直接的物证,首先就是凶器。解剖结果表明,凶器是一种锐利的刃器,可以推断是短刀或者匕首。然而,并没有找到这把杀人凶器。而且,也没有旁证可以证明河野径子有这类凶器。从被杀的尸体来看,应该有血溅到凶手的衣服上,但河野径子的衣服上却没有任何血迹。还有现场盖在暖炉的被褥和其他物件上都没能找到凶手的指纹,只有在家具上有径子陈旧模糊的指纹,经过鉴定,认为并不是案发那天的,而是她以前来此和健次幽会时留下的。反正,这案子只有一些迹象,缺乏物证,引起了社会的注目。 阿部启一为了找柳田桐子去了海草酒吧。店里的女招待告诉他:“啊,理惠姑娘已经辞职啦。” “什么时候辞的职?” “从前天起。”那女人没好气地说。 阿部想,她被牵连进女店主弟弟被杀那桩案子中,所以不得不离开这家店。这么做也是无可奈何的吧。阿部又想找找那位跟桐子一起的信子,回答是信子也辞了这店里的活。 “那么,她眼下住哪儿?” “听说理惠姑娘也不住在信子那儿了,不知去了哪儿。” “那么眼下她在哪家店干活?” 那个女人说出个桐子新进的店名——“丽云酒吧”,在新宿那儿的一条小巷里。阿部启一为找这家酒吧花了好大工夫。百货公司的背后有一条小胡同,那儿有一些不大的酒吧和茶室,走到胡同尽里头才看到“丽云”的招牌,这是个平日走过也不会留意的角落。从前那家“海草”虽小,总算座落在银座大街一带;从那儿换到这么个小店来干活,桐子可怜的处境使阿部心里一阵难受。“丽云”是家很简陋的酒吧,阿部推门进去,左边就是个长长的柜台,一条过道上坐满了倚柜台喝酒的客人,进去得侧着身子,阿部立即找到了桐子,她在里面跟客人对坐着,见阿部来了,抬起头看着他。阿部故意不作声,挨着一个客人的身边坐下。他叫来份酒正喝着,桐子象个影子似的靠近他,用微的声音说:“晚上好。真没想到你会来。” 暗淡的灯光下,见桐子的模样比在“海草”成熟得多了。也许是环境造成的,或许是因为她被卷进那个案子之后自己才有这种感觉吧。阿部用不同寻常的目光瞅着桐子。 “你的事为什么也不告诉我一声,真是个怪脾气。”阿部为了不让酒保听见,压低声音带着责问的口气说。 桐子没立即回答,微微笑了笑。隔了一会儿,她直率地道歉:“一言难尽啊。真对不起!” “从报纸上知道了你的事,很想见见你,可你老是不在。”阿部也给她要了杯兑苏打水的杜松子酒。 “嗯,我那时候每天要去警署。” “打个电话告诉我也行嘛。”他话里充满了抱怨——桐子默不作声——“嗳,你换了家酒吧,是不是那件事使你呆不下去?” “嗯。”桐子没否认。但她的表情很平静,并没有一丝沮丧。 阿部好久没见桐子的这副独特神态了。他打算好好问问她,但店里人多嘈杂又夹进烦人的音乐声,没法细谈。 “我有话对你说,”他说,“店什么时候关门?打烊后,想出去走走,跟你聊聊。” 桐子嚼着浮在酒上的樱桃:“十一点半,你等我?”她的回答出乎意料地爽快。 阿部等在通往大道的拐角上,桐子就象在“海草”那样,拾掇完毕,朝阿部走来。 “在哪儿谈?”她问。这个时候咖啡馆都关门了,而且阿部也不打算深更半夜再去喝点什么: “边走边谈吧。” “好的。”她跟了过来,似乎有点兴高采烈的样子。 他们避开车辆不绝的大道,走在静僻的小路上。这一边是宫苑长长的宫墙,那一边却有些夜女神聚集着站在屋檐下。 “你的证词我从报上见到了。”阿部随着脚下缓慢的皮鞋声说着。 “噢。”桐子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那是你的真话吗?” ——一问起她的证词是不是真实,桐子立即用异常平淡的声调说:“我没说谎。我的事我自己最清楚。” “是吗?”阿部说完,好一阵子没再开口,脚边刮来了簇簇寒风。 “这么一来,大冢律师在社会上的前程就被断送了啊。”阿部喃喃地自语。 “是这样吗”桐子疑惑地问。与其说是疑惑,还不如说对此毫不理解。 “就是嘛。正因为大冢先生的名声大,那种丑闻一披露出来,也就意味着在社会上将会被人们唾弃。” 两人沿着曲折的路走去,一边仍是昏暗的宫墙,另一边却到处挂着红灯笼,一群女人喧闹着擦身而过。 “我想你的复仇目的达到了。”阿部故意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说,但他是下了决心才把这句话说出口。 “这是什么意思?”桐子的声调一点也没变,虽然看不清她的神态,但可以想象得出,象她这么个人是不会转动一下眼珠子的。 “你从前为了哥哥的事,不是曾经拚命地求过大冢先生吗?”阿部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然而,大冢先生回绝了你的请求,也许是把付不出高额的辩护费作为理由吧。当时,你愤慨极了,因为你特意从九州赶来,想仰仗律师大力来洗刷你哥哥的冤情。那时候,你准是哭哭啼啼回了九州。” 说到这儿,少女打断他的话,平静地说:“阿部君,你的意思是,大冢先生为这件事栽了跟头,就算我报了仇?” “你不这么想?” “不这么想。”桐子毅然地答道,“这样我还不解恨哪。过些日子,大冢先生一定又会东山再起。但是,我的哥哥却死了,而且背着杀人的罪名。”她最后的话里,分明流露出真实的感情。年轻人从他俩身旁冷漠地走过,在旁人眼里看来,这似乎是对恋人,深夜还情话绵绵,悠悠地逛马路呢。 “那你现在还不满意啊。”阿部追问道。 “不满意。如果说我满足了,那是谎话。” 阿部下了很大的决心又说:“我说的是假设。你是有计划地向检察官作了这样的证词,是不是?你就想以此来复仇的吧?” “我并不是有计划在检察官前作这个证词的。”桐子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她迈出的步伐还是这么平稳坚实。 “不。这是个假设。我说你这么做又是怎么想的呢?” “你说呢?”桐子反问道。 “我想你会觉得达到了目的。”阿部说。 “不,我还不这么认为。大冢先生准又会重新站起来,象他这样的人是不会丧失生命力的。这样,我还不能罢休呢。” 阿部穿着大衣,背上却感到一阵凉意。 大冢钦三为河野径子这个案子,遭到了意想不到的打击。和径子之间的私情公布于世,人前人后都受到了责难,同行们露骨地排挤他。以往,社会上都认为他是个正派严肃的律师?眼下,简直象被扯下了假面具似的受到激烈的攻讦,还受到他所属的文化团体的压力,使他不得不自动退出了好几个学术团体,没想到以往潜藏着的宿敌一下子都冒了出来。 家里也闹翻了夭。妻子知道他的丑闻之后,回了娘家,家里顿时变得满目凄凉。不光是家里,去事务所时,感到那些同事都用另一种目光瞧着自己,大家尽量不朝他看一眼,埋头工作。往日表示出恭恭敬敬的同事们,都一反常态变得冷淡无礼。肯定用不了多久,原先是他学生的那些年轻律师会找个什么理由离开这儿。已经有人来取消原先的委托,新来请求委托的人已经绝迹。报纸和杂志登出了讽刺挖苦他的文章。事务所原来就不亮堂,现在越来越阴暗凄凉了,他呆的那间办公室更象座坟墓那样一无生气。 然而,大冢钦三并不低头退却,过去曾经遇到风风雨雨时奋起拚搏的激情又在他的心头涌起。他相信径子,不仅仅在这个案子里;临近暮年的大冢坚信径子的爱,也准备为她的爱去殉情。名誉、地位,还有那些创业的经历,这一切对他来说都不再值得留恋。大冢律师几次会见了等待审决的径子。对案情报告,他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反复研究过。他相信径子是无罪的,也确信径子供述中没有谎言。这并非是大冢爱径子而产生的偏信,因为他没有为此失去职业上应有的冷静。关键在于径子所提出的证人这个问题上,大冢把柳田桐子的证词反复看了几十遍,直觉到桐子在说谎。但这只不过是他的直觉。无论从哪儿都找不到可以证明桐子的证词是伪证的依据。她的话说得很自然,似乎是天衣无缝,毫无破绽。大冢明白自己的直觉在法庭上起不了什么作用,只有客观地找到她证词中的破绽,才是唯一的对策。 他把全部心思都投进这个案子中,无论如何细小的调查都不委派事务所里的人去办,全由他亲自去干,也显露出他对径子的感情。大冢把力量集中在找出桐子证词中的破绽上去。蓦地,他想起那位曾经为桐子来请求调查案情的杂志记者。起初,大冢认为桐子是冲着自己来的,这也是他的直觉。经过调查,没有迹象可以证明桐子和径子是熟识的,径子也说在杀人现场才头一回见到桐子。问题在于桐子怎么会发现这个幽会的地点呢?当然,这前提必须在相信径子供述真实的基础上。大冢对此有些恼火。检察官也强调指出在这一点上,径子的供述有一定的隐瞒。对径子过去跟被害者杉浦健次的关系上,大冢并没感到受径子的欺骗。她的过失是让健次逼出来的。大冢爱着径子,也不想去责怪她的过错。自从径子爱上大冢之后,她想了结跟健次的暧昧关系。可以说,为了大家,径子才会卷进这桩意外事件中去。 大冢律师找出阿部启一的名片,想作一番最后的努力。阿部启一既然来求他调查九州k市那桩案子,说明他认识桐子。律师把这看成是一根救命稻草,想请阿部帮助去探听桐子的虚实。 阿部接受大冢律师嘱托的第二天晚上见到了桐子。阿部听了大冢的话之后,下决心再去找一下桐子,他自己也对桐子的证词深有怀疑。 阿部启一对桐子是抱有好感的,但他并不想在受骗之后还要袒护她,更不愿包庇她的错误。倘若桐子处在危难之中,他会不顾一切去保护她,但如今根本不是这回事。他对桐子哪怕还存在一丝的怀疑,也想去打消它,这不仅仅是因为受大冢律师之托。 又是个过了十一点半的深夜,阿部把桐子从新宿小胡同的酒吧间里邀出来,走在前几天走过的那条路上,一边是幽暗又无尽头的宫墙。 “我想再问一下,”阿部边走边问,“你是受信子的拜托去探听杉浦健次的动静,才去那家餐馆前的吧?” 桐子依然跟他并肩走着:“嗯,是的?这事我已经对检察官说过了。” “是啊。”阿部点点头,“这在调查报告中也记录着,那家纸烟铺的老太太作证说你曾经站在她店门前。这么说,你从七点起站了一个半小时光景,直到去看电影之前,一直在那儿喽?” “是的,是那样。”桐子回答得很自然。 “当时,你没遇见什么熟人吗?这很要紧啊。” “是啊。”桐子作出一副沉思的样子,突然好象想到什么似地说:“啊,遇到过一个人。” “喔,是谁?”阿部顿时停下步问。 “在海草酒吧见到过的一位客人,是健次君的朋友,我只见过一面。” “那人叫什么名字?”阿部问。 “据说叫什么山上君来着。” “山上?” “是。听说是健次君中学时的同学。” “是个什么人?” “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只听说从前加入过职业棒球队,是从棒球闻名的k中学毕业的。” “k中学?”阿部不禁暗中瞅了一眼桐子,“这么说,是你的同乡喽?” “是的。海草酒吧的人全来自九州k市一带,健次也是。所以,那人在k中学毕业也没什么奇怪。” “那个叫山上的人现在不是职业球员了?” “听说不干了。我没有当面跟他说过话,是听健次君说的。这家伙因为打棒球有一手才当上职业球员,但老是作替补队员,觉得没有出头之日,所以才不干了。” “是吗。”阿部说。“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是打什么的?” “反正是个投手吧,是的,还说他是个左撇手投手。” “左撇子投手?”阿部象是在思考什么不再说话了。然而,桐子并没有把所有的话都告诉阿部。她在离幽会地点不远,二百米开外的一条暗黑小道通往电车道处,曾经见到过这个名叫山上的人,但瞧得并不真切。她瞒下这个情节,并不是觉得没有把握才不讲,使她对检察官和阿部都绝口不提的原因是:如果一说,岂不是暴露自己去了现场这个事实吗?最要紧的,这样对径子,不,对大冢钦三都会有利。 大冢钦三听了阿部启一的报告之后,恍然大悟。杉浦健次的朋友山上是个左撇子投手,山上果然是个左撇子,而且生长在k市!这对杂志记者阿部不能明说。大冢自己对k市老妪被杀一案,即柳田桐子的哥哥柳田正夫蒙受嫌疑一案,曾借来案卷进行过缜密的研究,得出一个结论:真正的凶手是个左撇子! 大冢把这点隐瞒起来没说,是因为想到自己曾经为辩护费回绝了委托,而柳田正夫在第二审中却死于狱中;要是活着,他会把这个发现提出来,甚至义务出庭去为柳田辩护。过去,大冢年轻时也不取分文承接过好几个案子。可是现在,当事人已死亡。当时,柳田正夫的妹妹桐子老远从九州赶来,被他回绝,不料此事竟成了他的一桩心病,他完全能理解桐子怨恨的心情。正因为如此,眼下更没勇气公开这案子的真相了。 k市的指定律师始终没发现大冢看出的疑点,为此,在第一审中柳田正夫被判了罪。这个疑点只能隐藏在大冢心里,对谁都不能公开,将成为大冢心中的一个秘密。可是,这个左撇子却使大冢眼前豁然明亮。这是个稍不留意就会被疏忽过去的线索。杉浦健次被杀时,凶手准和他并排坐在暖炉前。凶手当时在健次的右边。解剖尸体确认健次的致命伤是背后挨了一刀直刺心脏致死。凶手并排坐在被害者的右侧,要从背后刺中位于人体左侧的心脏部位,是没法用右手干的。而且,端坐着没移动位置,乘对方不备下了手,非得用左手不可,才能造成一刀直刺中心脏致死的后果,这需要一定的腕力,也表明凶手左手的力气很大。总之,凶手是个左撇子。径子平时不用左手。顿时,大冢律师在面前望见了一丝希望。然而,他毕竟经过长期在法庭上的磨练,知道仅凭此理由跟检察官交锋还难以取胜。检察官也会据理力争:不一定是左撇子,惯用右手的人完全可以移动身子右手握刀刺去,或者虽在一起取暖,可以找个理由离开暖炉,乘人不备从背后袭击等等。大冢耳边仿佛听到了检察官的反驳。然而,大冢却深信无疑,作案凶手准是个左撇子。要增强辩护的说服力,必须有证明径子无罪的有力证据。这就需要物证。 检察官方面虽有一定根据确认径子有罪,但没有物证。因此,一旦能找到证明径子无罪的直接证据,是最有说服力的反证了。大冢钦三手抱脑袋。此刻,在他脑际闪过径子供述中提到的那只打火机,据她说是掉落在尸体身边。但警察官到现场时,却没发现有什么打火机。大冢始终相信径子说的是实话。她离开时这只打火机还在,等警官来到现场却不翼而飞。肯定是被人拿走了。不用说,打火机就是凶手遗留之物。那么,是谁拿走的呢?径子的供述中说起,柳田桐子曾跟她在一起站在尸体前,当时径子惊骇万分率先逃离现场,而桐子还留在那儿,也许就在此时,桐子悄悄地拣起打火机放进了口袋。这种可能性完全存在。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女,大冢第一回见到她时,就觉得她的个性特别,在这种古怪性格的支配下,有可能会干出这种事来。那么,她的目的何在呢? 大冢捉摸着:“柳田桐子企图对我本人进行报复。她认定我为了费用拒绝承担辩护,为此,她哥哥才含冤死于狱中。要说是讹诈,简直是最大的讹诈,真是岂有此理!我又不是宣判你哥哥有罪的法官,承接不承接案子是我的自由。”这个道理也对,但桐子却认为被日本数一数二的刑事专家大冢律师回绝,恰恰是使哥哥受冤的主要因素。为此,就要在精神上报复大冢。 大冢钦三始终深信径子的供词是真实的,在这个信念的驱使下,在他脑子里出现了当时的情景: 柳田桐子受同事信子之托,为刺探杉浦健次的行动守候在那家餐馆门前,时间打七点起站了一个半钟点,目击者有纸烟店的老太,还有偶然遇到的山上。桐子说她老不见杉浦出来,不耐烦再等下去而去看了电影,这恐怕不是实话。杉浦健次八点半左右走出餐馆,要了一辆出租车赶往xx衔的幽会处。桐子准是唤了另一辆出租车尾随而去。这么想来,桐子竟然会知道她从未去过的那个秘密住所的根据也就有了。随后发生的事就象径子说的那样,桐子为了探听虚实正在大门口徘徊时,正好撞见瞧见尸体惊骇地逃出门外的经子,径子为了证明自己清白无辜,神色慌乱把桐子拉到现场去,请她作证。对径子来说,桐子是位陌生人,在这种处境下,无论谁都会采取如此做法。桐子起初并没有什么别的企图,只是在事情发生之后才打起这个坑人的坏主意。根据是,当时桐子答应作证,还把自己的姓名告诉了对方。径子当时只想早点离开现场一走了之,留在那儿的桐子却拣起尸体身旁的打火机揣进口袋,就是那只刻有葡萄和松鼠图案的打火机。准是在她出大门时,拾到了径子右手的手套,心中的邪念驱使她又返身进去,把手套放在尸体旁后再离去…… 说不准柳田桐子早就知道大冢钦三和河野径子之间的关系。她处心积虑地想破坏他最珍视的东西给本人一个精神上重大的打击。对大冢来说,最宝贵的莫过于对河野径子的感情了。倘若这个假设成立,应该说桐子的复仇计划出色地获得了成功。径子将被问罪,大冢本人受到社会的谴责,家庭也分崩离析。跟往昔炙手可热的赫赫名声相比,简直形同一条丧家之犬。然而,大冢律师鼓起勇气,一心要救径子,把自己的成败荣辱置之度外,为了爱着的女人,年过五十的大冢此刻燃起了爱的火焰。 那个刻有葡萄和松鼠图案的打火机是凶手遗留之物,藏起它的就是柳田桐子。这是确凿无疑了。大冢要设法从桐子那儿把这物证取回来,而且还想让桐子说出真实情况,把打火机和桐子真实的证词提供给法院。为此,大冢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去得到它。大冢钦三打算不顾自己的体面、阅历、年龄甚至一切,去跪在那位少女面前苦苦哀求,无论她怎么痛骂怒斥,当面难堪,什么耻辱都能忍受,只要柳田桐子能满足自己的请求,准备接受应得的惩罚。 大冢钦三按阿部启一的指点,深夜十一点多,去了新宿那条小胡同里的酒吧。他最初想托阿部来邀桐子见面,转而一想不妥,桐子不一定肯赴约,而且当阿部的面有些话难以启口,还不如直接去见她的好。听阿部说酒吧在十一点半打烊,所以在十一点过一点儿去。大冢因为不知道她新搬的住址,也只得象阿部那样,在她回家途中去等她。 大冢钦三走在狭小的胡同里寻找这家“丽云酒吧”。大冢找到这家小店,推门进去,只见狭窄的店堂内弥漫着呛人的烟雾。一眼看去,尽是些低三下四的客人,跟大冢平日交往的人截然不同,这儿都是些地位低下的小职员和出卖劳力的工人。在这种地方坐下去,是需要点勇气的。大冢一进门就寻找桐子的身影,桐子的外貌在他的记忆中已经淡薄了,但见到她时有把握认出来。有四、五个女招待都分散坐在客人中间,店里的灯光暗淡,不便一来就盯着那些女招待一一看去,所以暂且往柜台前坐下。酒保从职业的敏感上一眼看出这是一位与众不同的顾客,衣着华贵而且有些年纪,身材又长得魁伟。这位新来的客人,在这儿引起人们的注目。 大冢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些不自在,为了掩饰不安的情绪,他把目光移到置酒的酒架上去。 “欢迎光临,您要什么酒?”酒保彬彬有礼地问——酒架上净放着廉价的瓶酒,没有大冢常喝的酒。 “给我来杯兑水的苏格兰威士忌。”大冢先要了一杯酒。 大冢喝着廉价的威士忌,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周围来。自己身旁有一个喝得微醉的职员模样的人,撑开着胳膊,大冢悄悄让开些,在昏暗的灯光下寻找起桐子来。然而,还没等他找到,一个身材纤巧的女子,在烟气浓重的昏暗中出现在他面前。 “欢迎,欢迎。晚上好。”那是桐子,是大冢在事务所里见到过的那个少女。脸上只稍稍浮起一丝笑容,说声“对不起”,随即在大冢身边坐下,完全是一副酒吧女的神态。 “啊。”大冢一下子找不出适当的话来,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好久没见了,先生。”桐子又开口说。 桐子的脸蛋上一点都没流露出意外的神色,仿佛在此相见是顺理成章的事,这不由得使大冢心里有点七上八下。而且,面对桐子如此老练地应酬客人,使大冢茫然不知所措,也许还不习惯这种低级酒吧的气氛,把早就准备好的话一下子都忘得精光。大冢来得很晚,过不多久,店里已经在作关门的准备,桐子也喝了杯混和酒。 客人们纷纷起身打算离开,大冢这才下定决心非说不可了。 “我有话对你说,能不能抽点时间,在回家路上跟你谈谈?”大冢小声说,说这番话是需要相当勇气的。 一瞬间,桐子的眼光怔怔地滞留在摆满酒瓶的酒架上,她的侧影使大冢想起曾经在事务所见到的那个少女,紧绷着脸,咬着嘴唇,额头上显出青筋。桐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律师提前走出酒吧,在门口等候。在这种从没来过的地方,只感到周身不舒坦。这时,身边不时走过一些醉汉,高声谈笑着,踏着踉跄的步履走去。还有一帮子不明身份的小伙子,三三两两缠作一团目瞪着他远去。十分钟之后,大冢和桐子并肩走在寂静的街上。大冢不喜欢去行人很多的地方,桐子才挑这条路走。律师对这一带很陌生,因为他是个惯坐小车走大道的人。 “先生,您大驾光临的时候,我就准备洗耳恭听您的话了。”桐子说。桐子的话直截了当,似乎并不顾虑什么。 “啊,这样我也好说多了。”大冢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他在出门来此之前,还盘算着从何谈起,现在看来没有必要绕弯子了。 “您不细说我也明白,您就为了这个案子而来的吧。是不是要我作证说‘我和河野径子都在现场’?” 律师膛目结舌,没想到桐子这么老练。他印象中的桐子,是个刚从九州来不谙世事、天真幼稚的姑娘。东京的酒吧生活使她变了,变成个能跟他这样的律师并肩行走也毫无惧色的女子。然而,当时她那种刚强的个性却一点也没变,甚至好象穿进一根钢丝似的变得更坚韧了。 “你说的不错。我并不是来责怪你,而是来求你。你从报纸上也看到了,而且你事前早已知道我跟河野径子的关系吧。”律师边走边说,“请你说真话。我知道你对我很反感,甚至恨我。这一点无论怎么赎罪、道歉都行,所以,请你在检察官面前说出真情吧。” “真情?”桐子反问道,“我对检察官说的是真情。”然而,律师觉得她的话中充满了讥讽。 “不。从我长年的律师经验看,径子说的是实话,这并不是因为我跟径子有特殊的关系。而且,我已找到了有关凶手的线索。” “您说什么?”桐子在黑暗里把脸转向律师问,“您既然有了线索,还不如花点工夫去找凶手嘛。” “当然要找。”律师肯定地说,“不过,有一定的困难,必须拿出证据来。而且,在这之前,先得证明径子无罪。所以,我求你有两层意思。我说的真正的凶手就是在现场丢下打火机的人,径子说见到过这只打火机,但在警察到达现场时却不见了。准有人拿走了,我想是你拿的。” 桐子没有吭声。她随大冢走去的步伐丝毫不乱。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路两边的店都关了门,偶而有辆出租车驶过。 “径子在供述中说,打火机上有葡萄和松鼠的图案,只要有这只打火机我就有把握逮住真正的凶犯。而且,根据我的调查,也许这凶犯就是杀死老太使令兄陷入囹固的凶手。不,我有证据。” “这是真的?”桐子第一回停下脚步问。 “这种事我哪能信口乱说。我翻阅了案卷得到这条线索。你不知道,我后来借来老妪被杀一案的案卷细细地研究过,这才明白令兄是无罪的,凶手是另一个人。这跟杀害杉浦健次的情况很相似。” 突然,在律师身边爆发出一阵笑声。 “你今天说出这话来,太晚了。我哥哥已经死了。”桐子激动地说,“那时候,你为什么不肯为他辩护?事后就算抓到真正的凶手,又何济于事?人死难以复生啊。眼下,凶手是谁都无关紧要了。我为了洗刷哥哥的冤情,在他活着的时候,想搭救他,拿出仅有的一点积蓄,从九州老远赶到东京来,象我这样的穷人咬咬牙在东京住上两天,就为了来求先生帮助。没想到第二天,先生竟然去玩高尔夫球了,还以付不出辩护费为理由拒绝我的请求。没钱的人就不能得到公正的裁判,现在的司法制度太不合理了。我至今还恨您,也不想听我哥哥案子里有真正的凶手这种话了。”桐子又说,“我没有拿过什么打火机。您想救径子,先生不是完全可以出庭去辩护吗?” 大冢钦三在事务所里也没法安下心来办公。年轻律师虽说还照旧上班工作,然而,办公室里却有种难以感觉到的冷寂。最明显的是年轻的律师们对工作已经不那么专心致志、兢兢业业了。打从案子见报以来,取消原先委托的人增多了,这可是大冢律师从未经历过的难堪局面。以往都是大冢律师事务所方面婉言谢绝,对方却频频恳求。眼下的情况倒了个个儿。不消说,已经无人上门来委托办案了。大冢想这样也好,乐得图个清静。眼下大冢钦三最要紧的是得到桐子真实的证词,还要从她手里取得重要的物证——打火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途径可救径子。尽管他有长年积累的经验,又通晓法律,但说到底,还不如一个姑娘的证词和一件物证来得重要。 然而,律师已经没什么事可干了。所有的案情报告读得滚瓜烂熟,一切辩护方法都考虑周全了,在这个案子中他该做的全做了,整日价坐在冷落的办公室里呆呆地发怔。窗子射进的阳光照在他低垂的肩上,律师蜷缩在椅子里,简直象那些无所事事的懒汉在懒洋洋地晒太阳。他走在路上或是乘在车里都是一副精神恍惚的样子。回到家里,大冢的心情更沉重,也得不到一丝慰藉。妻子回了娘家,跟径子的关系被报纸捅了出来,他妻子声称绝不可能破镜重圆,悔恨自己多年来受了欺骗。不过大冢想,那样也好。妻子走了,可以重新考虑跟径子结婚。但是眼前这种局面,谈什么都为时过早,先得把径子救出来。他至今仍坚信径子是无罪的,这事确凿无疑。但是在法庭上,信任、信念本身全起不了作用,仅仅靠主观判断毫无用处。 大冢在家里还是什么也不干。事务所和家里都放着有关径子案件的资料文件,皮包里还塞了一部分。可是,己经不必再看了。对这案件的记录如此仔细地一字一句去推敲研究,可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 他一动不动怔怔地坐着,不时轻轻地晃动着脑袋。他明白这是在消耗精力。眼下他好比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定不下心来。好容易熬到深夜,出了门去丽云酒吧。推开窄小的门,走进灯光惨淡的店里,大致是离关门前一个小时的时候,坐在柜台一角,要了杯兑苏打水的威士忌。 “欢迎光临!” 酒保、老板娘和女招待都喜欢这位出手大方的客人,既文雅又安静地喝酒的老绅士。大冢一来,老板娘和女招待就把桐子唤来陪他。她们知道这位体面又寡言的绅士是冲着桐子才来这儿的。 “欢迎,欢迎。”桐子身子紧挨着大冢坐下。 “也给我要点儿什么,好吗?” 大冢点点头,桐子要了杯白兰地。酒一送上,桐子便把杯子交给大冢。 “先生,请您给我温一温。” “嗯。”大冢接过杯子双手捧着,轻轻晃动着酒杯中的黄色液体,一阵芳香喷鼻而来。他紧紧地捧了两分钟,用手掌的暖气温了温杯里的白兰地。酒吧间有这种规矩,酒吧女对她喜欢的男客人往往会提出如此亲昵的要求。 “先生的手真暖和啊。”桐子接过酒杯,对有点微温的酒很满意,“嗳,温得很,这是先生的一片暖意呀。”桐子把酒含在口里,又喝了口杯子里的水说,“不过,听说手掌暖和的人,心可是冷的呀。”这是句老话,可用在这儿却有讥讽的含意。 “没这回事,我会为喜欢的女人把一切都置之度外。”律师喃喃的话语,纵然给酒保听见,只不过当作客人酒后的戏言。 “是吗,有这样的人?先生……您为了女人可以作出种种牺牲,不光是为您自己喽。您说是吗?”桐子用酒吧女的口气,瞧着身边的大冢说。 “这也是没有法子啊。我余下的人生道路已经不长了,也不可能第二回再来这世上,时间宝贵着呢。我可不想按别人的意愿无聊地度过这下半辈子。” “您的想法真不错啊,真叫人羡慕,这才是幸福。可是有人连平平庸庸地活着都办不到,生命太短促了。” 律师明白她说的什么。但每到店里,桐子总露出亲昵的笑容,既周到又亲切,难怪酒吧的同事都以为他们俩的关系非同一般。一到打烊时分,大冢付了账准备回家,桐子站在身后给他穿上大衣。一般的客人到此就握手告别。 “理惠姑娘,你就别管了,送送客人吧!”老板娘想得很周到。 “是。这就去送。”桐子毫不羞涩地答应,显得很快活似的。 大冢和桐子走在暗黑的路上,一出店门,桐子就跟大冢拉开了距离,亲昵的神态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老是提起令兄的事。”大冢随着脚下咯咯的皮鞋声说,“那是我的错。我已经说过好几回了,可你一句也没回答我。我对自己的过错追悔莫及,我愿意用任何方式来补偿我的过错。” 桐子把手插进大衣口袋里,径自往前走去。在暗中瞧不清她的表情,但大冢感觉到她在冷笑。 “桐子小姐,我有过错,我向你请罪。可是,径子是没有罪的。你理解令兄当时的处境,那么,径子也同样是无辜的。为了径子,请你说出真情吧。” 桐子仍默不出声。 “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可是,请你为径子想想吧。你可以对我报复,但别把她当作牺牲品啊。” “我没把她当牺牲品。”桐子低声回答说。 “可你现在的做法,径子就会受冤获罪的。” “那是先生心爱的人,先生可以去搭救她嘛。别忘了您是第一流的律师。” “说的是。不过,这需要你作证,还需要凶手掉在现场的那只打火机。有了这些,我完全能救出径子来。拜托了,请你把打火机拿出来吧。”大冢再三恳求,只觉得眼睛和耳朵里都要喷出血来。 “这些我全不知道。我了解的都已经对检察官说过了。”桐子迎着寒风回答说。 那是条阴暗冷落的路,大冢真想跪下来向桐子苦苦哀求。 大冢钦三已经接连三个晚上去了“丽云”酒吧。他心中明白,要达到目的,只有死不罢休地去缠住她,设法使她说出真话,大冢内心诅咒桐子,可又不得不去求她。要是让她逃跑了,径子和自己都将坠入绝望的深渊。 在酒吧遇到桐子,她总是面露微笑服务周到。酒吧的一套应酬待客,她已经完全学会了,不出限度地撒娇,不出限度地偎依在律师的肩上。大冢即使每晚都来喝上一杯,店里人也毫不见怪,有些上了年纪的客人被年轻姑娘惹得神魂颠倒也是常见的事。客人出手大方,老板娘也高兴。大冢回去的时候,老板娘总忘不了让桐子一块儿陪着去。一出店门走上那条阴暗的路,两人就成了仇敌,这么说也并不夸张。律师对桐子真是又恨又怕。 “您每天晚上都来啊。”桐子依然跟大冢拉开一段距离走着,“您每天来也没用,因为我一旦决定了就不会改变。” 今天早上下过雨,路面还没干,晚上又刮起了寒风。 “请你别这么说,我总得来求你。我当了几十年的律师,从来没有这么倒霉过。” “那不是很好嘛。”桐子冷冷地说,“您当了几十年律师,名也有了,利也有了,不用说,这些方面先生还是有力量的。几十年的律师生活,也救过不少人吧。尽管如此,为了金钱……”她把这句话说得很有力,“为了金钱可以拒绝辩护,见死不救,但这对当事人的亲属来说是无法忍受的啊。您要收很高的辩护费才肯出庭,要不就眼看人家含冤死去。当然,这是一笔买卖,这么做也无可非议。不过,先生,那些受冤死去者的家属,当时无论怎么求您,您却无动于衷,他们会怨恨一辈子的啊。” “我知道。这件事你说了好多回,我也每回向你赔罪。求求你了,请你救救我。请把真相对检察官说出来吧。还有那个证据——打火机也拿出来吧。只要你能原谅,让我干什么都可以。我跪下给你叩头也成。” “哎哟。”桐子吃吃地笑了,“您说的事跟我毫无关系,我只不过说出了被先生抛弃的人的心情罢了。跟径子毫不相干,一点儿没关系。” “桐子小姐!”大冢不禁怒火倏然升起,双手紧紧握拳。但是,他又强捺下心头怒火,双手不由得握住了桐子的手,“我求求你了,桐子小姐!” “干什么?”桐子听凭手被大冢拉住,仍冷漠地用轻蔑的目光看着对方,“这儿可不是酒吧。” 大冢不由得吃惊地放开了手“:对不起,我并没有这么想。我只想恳求你。我心里万分焦急,我还从来没有过象如今这般陷入困境。请帮我一把吧。”大冢在这姑娘面前不停地鞠着躬。 “先生,您这样多丢人啊。” “不,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作为一个平平常常的人……我给你下跪……” “这也无济于事。”桐子径自朝前走去。 大冢断断续续地竭尽全力说出了他的恳求,见桐子走远了,他追上去说:“桐子小姐,径子是无辜的呀!我已经找到了这案子的真正凶手……” 桐子蓦地停步问:“您说什么,您知道真正的凶手?” “我把一切全都告诉你,杀死杉浦的人,就是使令兄蒙受嫌疑,杀死k市老太的凶手……我研究了案情才知道那个老太是被一个左撇子打死的。我一直没说,是因为说出来已经太晚了。这是我在研究审判记录中发现的重要线索,为令兄担任辩护的指定律师竟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凶手要不是惯用左手,就没法干出这桩案子……令兄不是左撇子,是个惯用右手的人。” ——桐子象尊石像迎风伫立着。 “杀死杉浦使径子蒙受冤枉的凶手也是个左撇子。这是我从各方面得出的结论……虽然得出这个结论还不够有力,要驳倒检察官的起诉、说服裁判长还需要物证。” 听了大冢这番话,桐子脸色顿时变了,她的目光执拗地凝视在暗处的一点上,脸部的肌肉也僵滞了。在桐子眼前出现了山上武雄的面容,她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这个幻影,他曾经是个左撇子投球手。 “这个左撇子,”律师说,“杀死九州k市的老太婆之后,上了东京又杀死杉浦。杉浦君是k市人,这凶手大概也是杉浦君的朋友吧,恐怕还是k市同乡呢。所以,推测这个凶手在k市杀了老太婆,上东京又杀死杉浦,完全合乎逻辑。为什么他又要杀死杉浦君呢?只要逮住凶手,杀人的动机就水落石出了。然而,杉浦君虽在餐馆里当领班,也不是个善良之辈。” 大冢说到这里顿了顿。一刹那,他想起径子和杉浦健次的关系。 “凶手也许跟他臭味相投,但在两人之间发生了龌龊。这个原因是我的直觉,恐怕是为杀死老太这件事。在案子发生的当口,也许杉浦回过k市,知道这案子凶手就是他的朋友,或许是他俩合谋作案,那人是主犯,杉浦是从犯。在老太被杀一案中,受害者曾经准备着两只待客的坐垫。这两人到了东京仍然有来往,但在东京不知为了什么起了争端。” 桐子听律师说着,不禁想起不久以前,健次和山上武雄离开酒吧的情景:健次恶狠狠地威胁山上,山上跟健次来酒吧饮酒,总觉得对健次欠了什么情似的…… 倘若山上果真是杀害老太的凶手,杉浦被他叫去作帮凶,所以这个从犯就不断威胁山上,不消说,准是为了诈取金钱。然而,山上手头没钱,得设法张喽钱给他,一断了财路,健次又威逼他。几年前,健次从k市来到东京,其间偶然回到k市,受朋友山上的劝诱,入伙行凶作案。这以后,山上也来了东京。桐子眼前出现了山上武雄在k城和东京之间杀人作案的幻象。 “你能帮我证明径子无罪的话,”大冢窥视着桐子的表情说,“我就能查出真正的犯人来,关键就是那只打火机。径子在供述中说,那是只有葡萄和松鼠图案的打火机。你在现场拣起了它,只要你交出来,我既能证明令兄无罪,也能使径子得到释放。我求你了,桐子小姐。也为了你哥哥,请说出真情,把打火机拿出来吧。” “这不公平!”桐子口中吐出这句话,大冢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你说什么?” “不是吗?能证明我哥哥无罪当然好。不过,我哥哥已经死了,但径子却还活着啊。”——大冢一副愕然的神态——“我哥哥要是活着,也许我会照先生说的那样去傲。但是,我哥哥已经死在牢里了,而径子还能呼吸到世上的空气,岂不是太不公平了吗?先生也许觉得这是桩公平交易,但是……”桐子忽然闭上嘴不再开口了。 第二天晚上下起雨。 深夜十一点光景,大冢推开“丽云”酒吧的门进来,外套肩上的雨水直往下淌,头发都淋湿了。 “啊,怎么淋成这样!”桐子走来说,“这样要感冒的。先生,请赶快脱下大衣。”桐子勤快地帮大冢脱下大衣,拿去火炉边烤,又送来干毛巾给大冢拭去头发和脸上的雨水,“您真是的,趁还没感冒,喝点儿什么吧。” 律师默不作声,目光茫然,两肘搁在柜台上。他的白发增多了,原先饱满的脸庞明显地瘦削下去。 “还是来杯您常喝的威士忌?”酒保从酒架上取下唯一的那瓶有红色瓶贴的苏格兰威士忌,这是这儿价钱最贵的酒。 “喝吧。”桐子一手搭在律师肩上,一手端杯朝他口边送去。 无论谁的眼里看去,都象是在招待她最喜欢的男客,那男人在那个酒吧女的献媚撒娇下,似乎变得心荡神驰。这位客人每天晚上都来,而且回去时,总是跟桐子一块儿走,店里的人都认为这两个人正相好着呢。大冢钦三在酒吧柜台上坐了将近一个来小时,桐子不时娇声娇气地去搭讪几句。但今天晚上,大冢不大开口,原来这客人的话就不多,今晚更显得沉默寡言。他的眼珠象凝固似的一动不动,酒吧暗淡的灯光中,他的双眸闪烁着执拗的目光。到了关店的时候,他和桐子又并肩走上了那条小路。 雨下得豆大了。律师没有带伞。桐子竖起领子,披了块头巾,她对淋在雨中的律师并不表示什么同情,跟刚才律师进店来,为他殷勤烘烤大衣,拭头发,简直判若两人。他们还是走在那条多次走过的路上。在街灯的光晕处,映出了密密的雨丝。路的一边那堵长长的宫墙上,探出了树枝,另一边是住家,时间已晚,又是雨夜,家家户户都闭上大门。路上不见行人和来往的车辆,耳边只有哗哗的雨声,还有雨点打在白铁房顶上发出急促的咚咚声。 大冢走着走着,突然往泥泞地上蹲了下去,他在桐子面前双膝跪下,两手支地。 “我什么也不想说了,你的心情我理解。眼下,请你救救我大冢,把一切都照实说出来吧。请你听听我的恳求吧。求求你!”——雨声中听得见大冢的呜咽声,桐子冷冷地看着跪在她脚边的律师——“桐子小姐,求你了。我这么做也许打动不了你的心,但事到如今,我也只有这么来求你。让我以后干什么都成,请你对检察官照实说出真情吧,请把那只刻有葡萄和松鼠图案的打火机拿出来吧……” 桐子默默地站在雨中,她凝视着那个男人的模样。律师没等把话说完,就象匍伏着的一只动物捣蒜似地叩头。 “先生,”桐子终于开了腔,“我知道了。”——律师听见这句话抬起了头——“请您不要这样。” “你答应了?”大冢在暗中听出了桐子的含意,顿时,眼前露出一丝曙光,“你说你知道了……是不是答应在检察官面前作证……说出真相来?” “我会说的。打火机也还您。” “是真、真的?”大冢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可他还有点半信半疑地瞠视着桐子,好象要把她吞了似的。 “不瞎说。” “是吗?”律师喘着大气。 “请先站起来吧,这模样怎么说话啊。” “不过,你是不是真的原谅我了?要是你的气还没消,我就不起来。” “您别说了,快站起来吧。” 律师的目光中露出了希望,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那,什么时候能把那只打火机给我?”律师沾满泥水的手紧握成拳,急切地盯问。 “明天晚上。”桐子答道,咽了口唾液,“明天晚上请到我住的公寓来,我就把那只打火机交给您。” “太谢谢了。”律师用满是泥水的双手合十表示谢意,“明天晚上,太好了。无论去哪儿都行,我想你会把那只打火机给我,在检察官面前也能证明径子的无罪吧?” “我答应您。我会作证的,打火机也会拿出来的。” “谢谢、谢谢。”增添了不少白发的大冢泪流满面,“你的家在哪儿?” ——此刻,桐子才说出自己的住址。 “我的店十一点半关门。明天不必来店里,请径直去我家。嗯,稍过十二点就行,在这之前我一定赶回去等您。” 浑身是泥的大冢在雨中欣喜若狂。他竟没细想,深夜十二点去一个单身女子的家里会带来什么后果。 到第二天晚上,大冢按桐子说的地址去了她家,这是第一回去那儿,而且又是深夜。那是近郊一条偏僻的街,房子在小巷深处。走近公寓大门以为上了锁,一推门“呀”地一声开了,看来这门整晚不上锁。大冢在右首找到上楼的楼梯,那是桐子事前告诉他的。在大门边胡乱放着一些木屐,大冢迟疑着该不该脱下鞋,最后还是决定就这么穿着鞋上了楼。楼梯很陡斜,上了楼就有条走廊,有盏昏暗的电灯。走廊两边象医院病房那样有一扇扇门,桐子说她豹房间就在走廊右边最后一间。大冢简直象做贼似的蹑手蹑足地一步步走去,总觉得这些门会突然打开冲出个人来似的,提心吊胆地走到走廊尽头的那扇门前,轻轻叩了叩。从门里,传来悉悉翆翆的声响,不一会,门开了,从门缝里探出了背着房内灯光的桐子那张黑糊糊的脸影。 “欢迎,欢边。”桐子象迎接客人般地寒喧。 大冢赶紧挨进门。眼前是间六叠光景的房,室内飘逸着香气,小桌上放着香炉,冒出淡淡的一缕青烟。对面挂着块布帘。一块待客的垫子安放在榻榻米中央。 “我也刚回来,正等着您哪。”桐子换上件平常穿的和服,色彩却很艳丽。桐子端来酒杯和一瓶威士忌,没什么好招待的,请喝点儿吧。”桐子笑着对律师说。 大冢吃惊地瞧着桐子:她仿佛一下子老成多了,也许是换上和服的缘故吧。而且,桐子难得施粉化妆,分明是为大冢才打扮的。 “你别张喽了。”大冢眼睛不望着桐子,“请把打火机交给我吧。你不是还答应为径子作无罪的证明吗?” “我答应您。我会作证的,打火机也会拿出来的。不过,一给您,您就要回去了,对吗?请再在这儿呆一会儿吧。” 大冢从没听到过桐子用这种口气说话,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视着他。 “先生,喝吧,酒里可没有毒啊。”说话俨然象个成熟的女子,又是一副酒吧女的口吻。 大冢知道对手个性执拗,他不想违逆她的意愿,在这种时候得罪她。于是忍着性子勉强喝了口酒,不兑水的酒刺得舌头好辣。 “先生,嗳,您醉了。”桐子说着,趁势倒在大冢怀里,“回去的车让它在外面等着吧,没关系。我,先让先生喝个醉。” “打火机,”大冢喊道,“把打火机交给我!” “别着急嘛,请先生稍微坐一会儿,再喝一杯吧?” “够了。”大冢喘着气说,“请让我回去吧,把打火机给我!” “哎哟,真讨厌!”桐子冷笑一声,“光知道打火机、打火机,真烦人。再喝一杯就让您回去。嗳,好吗?这样,我就等您回去的时候把那只打火机放在先生的口袋里。” 大冢鼓起勇气,又喝了一杯。他从来不善喝这么烈性的浓酒。 “我要打火机!”大冢伸出手说。 “哎哟,先生真是个急性子呀。” 此刻,大冢的身边好象燃起了火,眼前模模糊糊见她的嘴唇翕动着,艳丽的色彩在他面前晃动。 “先生!”大冢耳里传来了唤声,随即他的身体被桐子抱住,大冢只记得被她拥着东倒西歪地走到布帘前——进屋时就见到的那块窗帘,只听得“嗤”地一声,那块布被撕破了,见榻榻米上铺着被褥。大冢呆若木鸡,难道是为他准备的? “这是干什么?” “真讨厌!”桐子用自己的身子朝大冢压去,大冢被推倒了。 大冢不由得仰天倒下,背睡倒在被褥上,后脑勺落到枕上。桐子随大冢一块儿倒了下去,她用肩和胳膊的力紧紧抱住大冢。 “你干、干什么?给我打火机!”大冢叫了起来。 “我说过会给您的。先生,先请您听我说句话。” “什么?” “我喜欢先生!”说完,桐子的手紧紧揪住大冢花白的头发使他脑袋不能动弹,然后在他的嘴唇、鼻子、眼睛、面颊上强烈地舔遍,简直象用牙咬似的用嘴唇吮吸,几乎要把皮都咬破了,“先生,我喜欢您!”她用自己的身子重重地把大冢压在底下。……请原谅我,是我故意使坏。不过,我爱先生,这才想跟您开开玩笑,您明白吗?” 大冢汗流满面,他想从桐子压着的身子下挣扎出来,但这反抗渐渐减弱了。他的目光盯视着面前桐子的嘴唇,另一股力量正在大冢的身子里凝聚起来。他缓缓地用手勾住桐子的脖子,在激烈的挣扎之后带来的疲乏,使他进入了一种无意识的状态。 此刻,桐子感到一阵恐惧,全身颤抖起来,然而,决不能就此罢休。蓦地,她的脑际闪过了阿部启一的身影…… 第二天,柳田桐子向调查河野径子一案的检察官寄出了一封信: 最近,大冢律师为了寻找河野径子无罪的证明,多次来我处纠缠不休,我为此辞去原在被害人杉浦健次姐姐经营的“海草”酒吧的工作,换了另一家酒吧。但是,大冢律师寻找到那儿。每晚很迟来,约我同路回家,在路上竭力要我为河野径子的无罪作证,要我证明当时我和径子同在现场,在径子来到之前,杉浦健次早已被害身死。还说:“可以认定是凶手遗落的打火机,准是你从现场拾到藏起的,把它交出来就能证明径子无罪,交给我吧。”我说:“在检察官讯问时,我已把全部经过说过了,并没有去过那儿。我怎么会知道径子和健次幽会的秘密呢?”尽管如此,大冢律师缠住我,要我按他说的上法庭作证,这样,径子就能无罪。就是说,要我作证说我去过并没去过的现场,见到了并没见过的径子,证明她的自供属实。这么做,是不是符合一个第一流律师的行为?显而易见,大冢律师硬要我作伪证,我拒绝了。尽管大冢律师接二连三守候我回来,对我纠缠不休,让我感到害怕,但无论如何是不能作伪证的,为此,我断然拒绝了他。但是,一心要救情人的大冢先生却屡屡相逼,而且在昨天晚上,终于跟随我到住所,我无论怎么拒绝,他还是死赖着不走,最后让他进了屋,还是纠缠着我不放,要我作伪证。此时已过了午夜零点。我一再拒绝律师的要求。没想到大冢先生猛然将我按到床上,逼迫我发生肉体关系。大冢律师以为采取这么亲密的举止,就能达到他的目的。当时我奋力反抗,但最后还是被他沾污了我的贞洁。 我并不想在这儿控告这个老奸巨猾的律师糟蹋我的罪行。当然,那将会使我一生沾上无法洗去的污点。比起这来,我更憎恨大冢律师强要我作伪证的恶劣手法。为了达到索取伪证,竟用奸污女证人的卑劣手段拉我入伙。在这世上竟有如此的“律师”!我为了揭露一个所谓名律师的真面目,强忍羞辱给您写信。恳请您能体察我的心情。 检察官召来大冢律师,给他看了柳田桐子的来信。 大冢钦三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只觉得浑身的血直往脑门上涌。 “怎么样,是事实吗?”检察官问律师。 “……” 律师己失去为自己辩护的勇气。他深知这是柳田桐子对自己的报复,但又没法否认这信上的内容。大冢钦三明白这一切都是桐子有计划地对自己的复仇,但她的身子原来是纯洁无瑕的,因此,这种犯罪意识成了律师最大的弱点。要向检察官说明真情也许并不难,然而,这不过是两个当事人之间的事,要反驳柳田桐子信中的说法,还没有证据能证明自己的驳论是正确的。不,还不如说是失去了反驳的勇气,比起丢丑现眼更难受的是自己内心有着夺去一个少女贞洁带来的犯罪感。 大冢钦三对检察官出示的这封信,既不否认也不承认。苍白的脸上浮出抽搐似的笑容。 强求证人作伪证是一个律师最大的耻辱,这将意味着律师生命的终止。大冢钦三辞去了司法界所有的职务,接着又告别了律师生涯。这都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去做的。那些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这个名律师因为过错才陷入了如此困境。 大冢置身在炼狱之中,他余生的日子将比饱尝铁窗风味的河野径子更加难熬。 从此,东京再也见不到桐子的踪影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