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的忧虑》 第一章 q报馆广告部主任植木欣作,每天一清早睁开眼睛,总是先在床上把报纸看一遍。这里面包括二份中央级的报纸和二份当地的地方报纸。他长久以来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读报总是自下而上,从下面的几栏开始看起的。 今天早晨也是如此,他伸出一只手把放在枕边的报纸拿了起来。顺序也有一定的规矩:先看地方报,后看中央报。这是因为中央报纸根本不是竞争对象,看起来也不过是浏览一下而已。 竞争的对象是r报,这是一份每日出版一大张的早报,每面有广告三栏,共计十二栏,这十二栏广告普通的读者最多不过花三、四分钟就可以看完,可是植木欣作却要在这上面花二十分钟左右。各家广告的地位大小;刊载广告厂商的好坏;是由哪一家广告公司代理,还是由广告主直接发稿;有没有因为无法填满的空白而随便放进去的免费广告等等,植木一边看,一边在心里对这些情况作着分析,并—一和自己的报纸作着比较。只要有一点儿胜过对方时,心里就感到高兴;不如人家时,就感到懊丧。 q报和r报一样都是发行量不到十万份的地方报纸。在战争时期,地方报纸都在“一县一报”的口号下合并了,等到战争结束,立刻又起了分解作用,晚报则更如泡沫似地出现了不少。q报和r报都是那些忽然变成晚报后消灭的许多小报中仅存者之一,自从发行早搞以来,虽然已有八年历史,但在经营上还是感到很大的困难。因为它们都同样地受到地方性垄断报纸s报的排挤。 正如其他大报一样,q报和r报为了填满早刊和晚刊共计二十四栏的广告地位,几乎全部得依靠东京和大阪的广告来维持。虽然一直在叫喊着发展地方事业,但在这种经济贫弱的地方都市里,疲惫的中小企业几乎是唯一的广告来源,报纸上见得最多的充其量也只是那些地方百货商店大减价的广告而已。尽管也有人创立了专门代理广告业务的公司,但在这种情况之下。毕竟还是不容易维持的。因此,大部分的地方报纸,还是必须依赖那些经营东京和大阪的广告的代理店。q报和r报一样,东京方面的广告稿,都是依靠一家名叫弘进社的广告公司供给的。 弘进社在广告公司中也只占着中等的地位。在全国的地方报纸电和它来往的也都是一些发行额不到十万或十五万份的小报,一般说,这种报纸的宣传效果并不太大,厂商对它们也并不看重。但弘进社还是努力活动,从各大厂商手里收集着广告的纸型。当然,不论是q报或r报,都不是仅仅和弘进社一家来往,和其他的广告公司也有着契约关系,不过这些广告公司对它们却不太热心。弘进社尽管对地方报纸的价值也看不上眼,但对这两家报纸倒是特别照顾。现在植木欣作正在看着的r报,它所刊的东京方面的广告,几乎也完全是由弘进社供给的。 植木看完了r报,接着就翻开自己的报纸,对广告栏创览一过。其所以只是浏览一遍,那是因为这些广告的内容,他早已在昨天的校样上都看过了。现在不过是对版面的气势,何一次确认和计算一下而已。 在第三版,也就是社会新闻版的右下方,有一则占去三栏一半地位的和同制药公司的广告。内容是该公司最近大事宣传的一种强壮剂新药,名叫“浪气龙”。植术满足地望着这一则广告。竞争对象r报上还没有登载。这本来只是弘进社的一种手法,r报迟早一定也会登出来的,但q报毕竟是占了先,这就使植木产生了一种优越感,对弘进社的好意表示感激。他对“浪气龙”这几个空心斜体大宇,以及与此配合的一个强壮的青年的照片,得意地欣赏了一会儿。 他在这上面获得了满足之后,这才将眼光渐渐地转移到高头几栏的新闻记事上去。他带着一种完成任务以后的轻松感,悠悠然地望着那铅字密集的部分。在这里,他也是一个寻找新闻的普通读者了。 忽然,他的视线接触到了一个二栏的标题:“危险的新药的中毒作用,注射后立即死去。”他把其他部分折到背面,眼光盯住着这一段报导: ——x日,本市xx街山田京子 (二十二岁)为了收复疲劳起见,在x x街重山医院注射了一针“浪气龙”, 注射后不久即感到气闷难熬,情况非常 严重,一小时后即气绝身死。所辖警察 署认为是注射中毒所致,正对重山医院 的医师进行调查中。“浪气龙”为某制 药公司最近开始发售的强壮剂新药,该 署已警告市内各医院及药房,对此多加 注意。…… 植术大吃一惊。这是真的吗?所谓“浪气龙”,那正是和同制药公司集中最大精力进行宣传的新药。不但中央级的报纸都不时地刊载大幅广告,连广播以及电视节目中,也常常插入这种宣传报告。正因为是地方板纸,所以迟至今天才获得这则广告。这样信用卓著的大制药公司,竟会出售这种不负责任的新药,那简直是不可想像的事情。患者由于注射了这种针药而死去,真会有这种事情吗?体质异常的患者,注射配尼西林后发生休克而死,这样的新闻倒也看到过,难道说,这种“浪气龙”也具称这种性质吗? 植木渐渐地感到不安起来。那倒不是由于对这种新药感到恐惧,而是因为这则新闻报导正巧刊载在“浪气龙”大幅广告的正上面。显眼的空心大字,强健的人物照片,这一幅广告的设计非常美妙,在读者眼里,它和上面的新闻报导,一定会形成一种突出的对照。不,更重要的是,和同制药股份有限公司以及弘进社在收到这份报纸之后,将会产生怎么样的感想呢?当然,如果没有这则广告,也就没有寄送这份报纸的必要,一个小地方的报纸上刊载的新闻,当事者也可能不会注意到,现在既然已经登了这一则广告,总不能让人家挨了一记耳光就算啦,何况,这份报纸对弘进社是每天赠阅的。植木刚才那种对r报的优越感,现在已全部化作灰尘,吹得烟消云散了。 他狼狈地重新翻开r报,那上面也有注射后暴死的新闻,不过登的地位很小,而且只说这是某制药公司出售的“新药”,提本没有提到“浪气龙”这个名字。这是非常慎重的处理方法。接着他又看了一下中央报纸的地方版,关于这段新闻都只有一栏地位,而且也仅仅说是“新药”。采用二栏标题,而且注明是“浪气龙”的,只有q报一家。 植木想使精神安定一下,点起一支烟来吸着。指头在微微地震颤。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和同制药公司和弘进社那种激愤的姿态。 他对编辑部这种经神麻木感到非常恼怒。从来不把广告部的事情放在眼里,这是他们的通病,编辑部把新闻报导看作第一生命。认为如果在这方面受到广告部的牵制。那是他们的耻辱。不但如此,他们还认为广告部只懂得做生意,因而对它表示轻蔑。平时总是尽量不让商品的名宇在新闻记事中出现,目的就是要不使新闻报导被人利用作商业宣传。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这一次的报导中,偏偏把“浪气龙”这种药名写得那么清楚呢?编辑部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肯定是这样的:“因为这种药对社会有害,所以要把它的名字写明白。”这一论点可能是非常正确的。可是由于这么一来而把广告部置于极度窘迫的境地,编辑部对此又是怎么想的呢?不,根本不曾想到过这样的问题,这是一定的。他们甚至还会说:“新闻报导不是为你们而写的啊!”那位老是衔着一只烟斗的编辑部长森野义三就是一定会毫不在乎地说这种话的人。 而且,不论是r报或是中央报纸的地方版,对这一新闻的处理都是巧妙地采用了慎重的态度,这也可能是受到了在新闻报导中不能出现商品名称这一法则的约束,并非专对这一条新闻如此,可是在面对着这些报纸的植木欣作看来,却不免有这种想法:这是编辑部对和同制药公司和广告部的照顾。特别是对r报来说,他刚才在心里产生的那种优越感,现在却反过来变成了失败感了。 他连早饭都没有吃,立刻就赶到报馆去了。 第二章 广告部主任的办公桌是背向着玻璃窗放的。从外面射进来的阳光投射在桌面的玻璃板上,冷冷地反映着窗框的影子。植木欣作把外套挂在衣架上,迟钝地在椅子里坐了下来。部下都已到齐;默默地在做着各自的工作,似乎都是带着期待的神色在窥视着植木。今天早报上的新闻,大家一定都已看到了。他们似乎都在等待着主任的来到,看看他有什么反应。这种心情形成了一种不安的气氛,使植木感到一种被包围的感觉。副主任山间内太郎看到植木,也只招呼了一声“您早”,便又伏在自己桌子上看着别家报纸的广告栏。可是从侧面看过去。他脸上也显露着不安的神色,似乎在等待主任提起这件事情。 植木喝过茶,点起烟来吸着,郑重其事地喊了一声:“山冈君!”他之所以不能不先这么喊一声,实在也有着非如此不可的苦衷。山冈内太郎连忙答应一声“是!”唰地放下手里的报纸,转过身子,把脸正对着植木,高高的身子微微地向前弯着。这位副主任生得颧骨突出,眼睛圆大,脸上虽然已经有些皱纹,但身材倒还有些运动家的样子。他老是对植木这样说:“我是您的助手,有事尽管吩咐我去做,请不必客气,广告部份内的事,我一定妥善处理,使主任的工作可以顺利进行。”他的这些活,一半是奉承,一半也是充满着自信的表现。 “今天早晨关于‘浪气龙’的新闻,已经看到了吗?” 听到植木这么说,山间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了,他仿佛对这句活已经等待了很久似的大声回答说: “在家里时就看过啦。这条新闻,太凶啦。编辑部里的那些家伙也太不象活了。看吧,和同公司一定要来讲话的。” 所有的工作人员仿佛感到等待了好久的活终于在主任与副主任之间开始谈出来啦。大家都显出了一种安定下来的神情,一个个都尖起耳朵倾听着。这种气氛仿雄是在附和着山间的话。 “编辑部的那些家伙,一点也不给我们想想。根本没有把‘浪气龙’的名字拿出来的必要啊。r报和其他的报纸都是把名宇略掉的。这是常识的问题。得罪了和同公司,以后广告不给我们,那怎么办?编辑部的家伙真是什么也不懂得。看来,这些人真的以为单靠报费的收入就可以维持一家报馆哩。” 山冈仿佛在附和主任似的,也燃起了一支烟,大声地这样说着。 和冈制药公司的广告稿不再发给我们。和山冈的这种顾虑一样,植木在读到这条新闻以后,立刻也就产生了同样的恐惧。和同是第一流的制药公司,产销的药品种类很多,因此在各报登的广告也很多。如果由于这条“浪气龙”的报导的关系,这家公司愤而停止向我们供稿,那真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对和同公司来说,象q报这样一张小小的地方报,当然是不在活下。事实上,都是由于情面难却,再加广告代理店弘进社的努力斡旋,才把广告纸型分给我们刊登的,植木对这种事实看得很清楚,因而非常害怕引起和同公司的愤懑。 “前原君!”植木把计算员喊到自己身边说,“你给我计算一下,在这半年之内,和同公司每月平均对我们的发稿量是多少。” 前原回到自己位子上,翻着帐簿,打着算盘。在这个时间里,植木自己也在头脑里暗暗地盘算着,眼神里显露着惶恐的表情。 “可是,‘浪气龙’会引起中毒作用而致人死命,这是真的吗?” 山冈凝视着植木的眼睛这样说。其实,植木心里也有着和他同样的疑问。 “哦。象和同这样一家制药公司,我想总不会轻率地出售这种药品吧?” 植木凝视着远处,这样地独自嘟哝着。 “也可能是由于体质特殊,因而发生休克致死的吧?” “也可能是这样的,不过.报导本身会不会有错误呢?” 山间把两只手捏成拳头,支撑着下颚。 “那总不致于吧。别的报纸也都有着同样的报导哩?” 植木这样说着。但山口却摇着头表示不同意: “问题在于到底是不是因为注射了‘浪气龙’而死的,死亡的真正原因会不会是由于其他的疾病呢?” 山冈说这些话时把声音压得很低,这是他的习惯,每当他思考着什么问题时,总是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显得一副够有介事的表情。 可是,植木却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是注射之后立刻产生的反应,所以除了针剂以外,不可想像还有其他原因。不过,究竟是什么原因,这倒可以不去管它,重要的问题是在于只有q报把“浪气龙”这种药名部登了出来。这种药,总不见得全部都会引起这种中毒作用,如果是的活,那么自从开始发售以来,已经经过很多时日了,其他地方也早应该发生中毒的事例啦。很可能只有分配到这里来的针剂中混入了什么不纯的物质吧。对和同制药公司来说,这一件事只说明了他们工作上不够仔细,运气不好。但在报馆来说,也大可不必抓住了这一例外的事件,对这家公司正以全力来宣传的药品,有意夸大其词地来报导啊。编辑部的这种愚蠢做法,使植木感到怒火中烧。 计算员前原把半年来的统计写在纸上,蹑手蹑足地走过来。植木戴起眼镜看着:和同制药公司平均每月登二十一栏广告,特别是最近登的栏数更多。那就是因为“浪气龙”的宣传关系。一家厂商单独刊登这么多的广告,这种顾主确实是不多的。因此弘进社对和同公司是多么重视,也就不难想像了。植木不但料到和同公司的愤懑,同时更害怕弘进社也要来责问的。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弘进社呢?东京方面的广告,绝大部分都是由这家广告公司代理的,得罪了它,那就变得一动都不能动了。不好的话,它可能会连其他厂家的稿子都不发给我们,以此来惩罚我们一下也未可知。植木想像到事态变得这么恶劣的时候,只感到眼前都昏黑了。 “到编辑部去问问看。” 植木这样说着从椅子里站起来时,时间已经是十二点过头了。所谓“问问看”,那是考虑到面前还有这么多部下,所以才这样说的。他实际上的意思是要去向编辑部提抗议。山冈看到他的心里,便鼓励着说:“这很好,非讲不可的话,是有必要向他们讲一讲的。” 植木弯着身子走上那宽阔而古老的楼梯。他脚底下一步一步往上移,心里却在盘算着应该采取怎样的步骤来向编辑部部长森野提出抗议。这时候,忽然记起了山冈讲过的一句话:“报导本身有没有错误”?报导恐怕是不会错的,不过引起中毒作用的也许并非“浪气龙”,而是还有其他的原因。报导的材料当然是从警察局方面来的,如果警察局方面的判断有误,那又怎么样呢?编辑部只要说是根据发表的材料写的,就可以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但广告部却不能以此来对付广告主和广告公司啊。广告主一定会来攻击我们,说我们破坏了它的信誉。说不定,由于这一则报导而使“浪气龙”的销路大减,厂商很可能还会以赔偿营业损失来威吓我们哩。这是把编辑部的责任全部加在广告部身上了。事实上,这种情形要比知道“浪气龙”是中毒的真正原因更为可怕得多哩。弘进社是把和同公司当作最好的顾主的,为了讨好这位老主顾,也可能对自己在发稿方面的疏忽先检讨一番,它不知道将对我们采取怎样的惩处办法,以便借此来平息顾主的怒气哩。植本想到这里,不由得脚底下也有些蹑缩了。 中午已过,编辑部的工作人员已经上班了。部长室是单独一个房间。植木推开那扇轧轧作声的房门,部长森野义三正在脱去高尔夫裤而换上普通的裤子。他把一条腿穿进裤管,弯着肥肥的身子向植木看了一眼。“哦”地打了一声招呼,掀动着嘴唇上那报小胡髭首先开口说: “真是,搞得一身大汗,这时候才回来哩。今天的成绩可真不差,这个星期天就要比赛啦。” 谈起高尔夫,他在本市的地位从来不曾落到过第三名以下,越是他自认为最得意的事情。植木带着笑容,等着森野在那凸起的肚子上拍好了背带。 “有什么事吗?” 部长一面打着领带,一面开口这样问。 植木结结巴巴地把来意讲了一遍。虽然尽量不显露出卑屈的样子,但说话的声音却很低。嘴角边还带着一线笑容。 森野在他的话快要讲完时就露出了显明的不高兴的样子。他那肥得重叠成两层的下颚,象硬质的陶器似的一动不动,眼睛里放射着白光。 “关于广告主的事情,”部长等植木的话一完就接上去说,“如果一一地都要这样耽心,老兄,报纸也就办不成啦。你这方面也许可以从生意眼出发,但在我来说,却是严格的报导第一啊。把名字登了出来也可能造成一些麻烦,可是,我们却为了社会的利益才这样做的。为了药商的关系而无视读者的利益,老兄,那报纸还有什么生命呢?你既然身为广告部长,也应该懂得一些怎样做报馆工作人员的道理阿。” 部长面对着站在那里的广告主任,髭着牙咆哮着说: “广告部连这些问题都要管,老兄,这是对编辑权的侵犯!” 植木的视线集中在部长裤子前面一颗没有抓好的扣子上。 第三章 第二天傍晚,弘进社的中田从东京挂长途电话来了。弘进社里面有一个地方报纸科,中田就是这一科的副科长。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中田的声音一开始就带着怒气,仿佛电话听筒都在震动一样。“看到送来的报纸简直吓坏啦。‘浪气龙’决不可能有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象和同这样第一流的制药公司,怎么会出售这种会引起中毒的药品啊,何况这是用了最大的力量在宣传的药品,这不是常识以外的事情吗?而且,把‘浪气龙’的名字都在报导中登出来,这又是什么道理呢?和同公司为此恼火得很哩,说今后一切广告稿都不发给q报啦,我们千打招呼万求情的,真是伤透了脑筋,你们也许觉得没有什么,可我们也许会就此失去一个最大的顾主,因而弄得走投无路哩。你们到底对此怎么解说啊!”中田的话象机关枪似的,说个没完。 “真是对不起,现在我们也正在和编辑部讨论这个问题哩。把‘浪气龙’这个名字登出来,这无论如何是我们的过失。编辑部这种漫不经心的做法,真叫人没有办法。无论如何,还得请你们大力帮忙,请你们跟和同公司通融通融,希望它务必看在你们的面上,就原谅这一次罢。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植木从前到东京去时,曾经和这位中田见面过一两次,现在他就在脑海里想像着中田的姿态,对着话筒点头哈腰的连连地打着招呼。 这时候,中田又针对他的话接下去说:“这也用不到你们多说,我早已持命地在向和同公司道歉啦,这和我们自己的买卖有关啊。”说着他的声音愈来愈响了:“如果这一次中毒死亡事件不是由于‘浪气龙’造成的话,那你们怎么办呢?至少也得以全三栏的地位免费刊载更正广告才行吧。和同公司自信是绝对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故的,因此已经表示要在今晚上派遣技师到当地来进行实地调查哩。万一是地方上的警察机关发表的事实有误,那和同公司对你们这种轻率态度一定会感到愤怒的,因此今后的发稿也要重新考虑啦。不但是和同公司如此,我们也不能不重新考虑哩!”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啪地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植木欣作慢慢地放下了象牛虻似地脑翁作响的听筒,觉得恐惧地预感到的那种罪恶的情况,已经变成现实而一步步逼近来了。他尽量抑制着自己,没有做出那种抱着脑袋的样子来,只是把背靠在椅子背上,伸出一支胳膊,用手指在桌子上嘈塔地敲着,接触到玻璃台板时的感觉,使他从指尖一直冷到指弯里。 “弘进社恼火了吧?”一直尖起耳朵听着的副主任山冈,搭拉着脑袋这样问着。他那眼神与其说是在耽心,不如说是一种好奇心的表示。 “是在发怒哩。讲话的是中田,哗哗地大闹了一阵。弄得不好,看来光是和同公司的停止发稿还解决不了哩。” “解决不了?你的意思是?” 山冈伸长上半个身子,弯向着植木的那边,仿佛在谈什么秘密似的。 “很可能弘进社的发稿也要削减一半哩。无论如何,在他们来说,和同公司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顾主,为了平息对方的怒气,恐怕至少也得这么处理一下吧。” “我看,这还不致于吧。” 山冈好象在安慰植木似地这样说。他的眼睛还是盯住植木的脸望着,仿佛对事态的发展感到很大的兴趣似的。 “中田已经这样说过了吗?” “他的话里是透露了这个意思的。据说和同公司已经派技师到这里来进行调查了。事情可麻烦啦。不管调查的结果向哪一方面发展,对我们都是不利的。” 植木用手支撑着面颊。他昨晚想了一夜心事,根本没有睡熟。他的大儿子今年考大学,通夜在准备功课,植木耳朵里似乎一直听到他在削铅笔的声音。除了这个大儿子以外,植木还有一个在高中念书的女儿和一个在初中念书的女孩子。 “这位和同公司的技师,就由我们报馆来接待怎么样?” 山冈提议说。他灵机一动,不加思索就想出了这样一条妙策,自己显得非常得意的样子。 “也行吧。” 植木搭拉着脑袋说:把技师接来好好招待一番,对事情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帮助的。不过,既然已经知道要来,当然也不能不有所表示。他觉得不管结果怎么样,接待一下总比不接待好。植木现在的心情是,只要有一线希望,任何东西都可以依赖。 山冈赶紧向东京挂了长途电话。他自得其乐地显露着高兴的样子。可是植木再一想,又感到还是算了罢,但是他没有很快地下决断。 电话接通了。山冈非常恳切地谈着,对方说些什么虽然无法听到,但是山口的脸色越来越阴暗,植木禁不住感到后悔,当时还是不让他挂这个电话的好。通话很快就结束了,山口转过身来皱着眉头向植木说: “他说,没有必要这样做。说话的就是那个中田,真是个混蛋,他还说,‘就是去问对方,人家也不会说什么的。这种多余的手腕,还是算了罢。’自己还是这么乳臭未干的小子,就知道这么摆架子教训人!” 山冈红着脸,咒骂着对方,同时也是想借此来掩饰一下自作主张的想法落空了。 不错,这确实是多余的手腕,植木只感到后悔得心痛难熬。对方一定越来越对我们轻蔑了。真是,心里越焦急,就越会做出这种常识以外的事情来。 植木忧郁地开始盘算万一弘进社削减一半发稿量时的对策。所谓对策,目前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东京方面的广告,过去一直是依赖弘进社一家供给的,大阪方面的发稿也有一定的界限,任何广告公司都起不了什么作用,这是肯定的。把对象转移到本地的广告公司罢,事实上可靠的广告来源也很贫乏,因此也不可能有什么发展余地。结果,弘进社削减的部分,除了让它空白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q报每月的广告地位共计为七百二十栏,其中有二百二三十栏是由弘进社包干的。如果要削减一半,那就意味着一百栏左右的广告没有了着落,这么巨大的空白,又用什么来填补呢?q报经由广告公司特约的广告收入,大致上是每栏二万圆,一个月的总收入约为一千四百万圆左右。这也正好维持一百五十个工作人员和编辑上所需的费用。如果弘进社的供稿削减一半,也就意味着每月减少二百万圆以上的收入。这对q报这样一家弱小的地方报纸来说,真是一个非常沉重的打击。植木想到这里,简直感到坐立不安了。 编辑部部长森野仿佛这些事情和他完全无关似的,照常楼上楼下的来来去去,见人还是讲他那一套高尔夫球。自从这一次事情以来,他看到植木也不加理睬。广告部主任竟敢向编辑提意见,他显然是非常生气的样子。 植本还在犹疑:要不要把这件事报告专务理事1。这位专务理事还兼任着营业部主任的职务。植木之所以还有些踌躇,那是因为弘进社对这件事的措施还没有十分决定,看来是要等和同公司的技师回去提出调查报告后再说。植木心里还存着万一的希望:象和同这样一家第一流的制药公司,大概总不致于那么小气,为了这么一顶点儿口实就对地方上一家小小的报馆采取什么苛酷的手段吧。弘进社讲的那些话,真意是否如此,恐怕也有疑问哩。‘乘这个机会吓吓他们!’中田周围的人们可能也是这样想法吧。植木这么一想,仿佛耳朵里还听到东京方面挂断电话就进发出哈哈大笑的声音哩。不过,一家小小的地方报的广告部是有它本身的弱点,因而广告代理公司的这种威吓也的确会产生一些效果的。 可是,植木欣作之所以在等待弘进社决定它的态度这一段时间里不忙把这一件事报告专务理事,那是团为他还考虑到不要使这件事影响到自己过去的成绩。 他已经先写了两封信,一封信给和同制药公司的专务理事,一封给弘进社地方报纸科科长名仓忠一,郑重地向他们表示了歉意。可是,他至今还没有收到回信。 1理事(董事)会为对业务进行实际监督而选派的代表。 第四章 回信虽然没有来,但在他发信以后的第三天,因注射药品而中毒死亡的原因却弄清楚了:经过本市市立医院精密检查的结果,发现注射的医师在注射“浪气龙”时,曾经混合了其他的药品,而这种药品却是劣质的东西。编辑部只用了很小的地位刊载了这一报导,事先也没有和植木进行什么联系。编辑部长的心底深处,似乎还抱着不容别人置喙的态度。 植木再也忍不住这一肚子的火气,当下就赶到编辑部去了。森野离开着座位,做着手执木棒的姿势,正在练习高尔夫球哩。 “部长!”植木这样喊了一声,意识到自己的脸是铁青的。“听说‘浪气龙’中毒事件是错啦?” 部长停止了练习高尔夫的姿势,肥胖的身子在旋转椅子里坐定,瞪眼望着植木,胡子开始掀动起来: “错了?这不是报导的错误,而是警察局方面分表的消息弄错啦。市立医院发现了这一错误,可是我们的报纸也把这一消息作了报导啦。我们的稿子是正确地根据发表的消息写的。” 森野把强烈的眼光直对着植木的脸,在斥责着他的无礼态度。 “不过,”植木出着一身冷汗接下去说,“事情弄清以后,我想如果能和我联系一下就好啦。” “联系?”森野的眼睛里射出了光芒。“关于什么事?” “我觉得,这一次的报导实际上是对上一次报导的订正。为了弥补对和同公司造成的损失,我本来希望这一次的报导应该登得大一些,和上一次的一样占二栏地位。” “没有这个必要!” 肥胖的部长突然用足全身力气提高了嗓门,好象再也忍受不住似的,可着嗓子叫喊着: “编辑部不是根据广告部的命令行事的。你,给我出去!” “可是,由于那一次的报导关系,对方说不再把广告给我们登啦。这么一来,广告收入就要大大的减少了。” 植木尽力支持自己的身体说。 “这是你的买卖,我管不着。出去!” 部长那张肥脸上青筋突起,满脸通红。这位森野义三过去在中央报纸担任过社会新闻部部长,后来由于男女关系方面出了事情才离开的,这一段经历至今还是他夸耀的资本。植木嘎啦一声拉开房门,走了出去。编辑部里的工作人员刚才听到里面的吵闹,现在都在各自的座位上抬头望着植木的脸。 植木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推开了就在背后的窗子,向外面望着。一辆电车驶过,里面几乎一个乘客也没有。售票员把背脊倚靠在车后的窗槛上,眼睛望着这边,植木似乎觉得售票员的眼光和自己的眼光碰在一起了。 和编辑部的部长发生了冲突,可是,这位森野对这一次的事件,根本没有象我一样的反应。他还把这个吹一口气就会飞走的小小的报馆,当什么大报馆一样看待哩。编辑是编辑,广告是广告,分得一清二楚的,什么报馆的收入问题,他装得一点也不知道的样子。弘进社不久就会宣告它对我们的处理的吧。这个危险,社长还没有知道,连专务理事、编辑部长都不知道哩。 植木感到周围在刮着狂风,把自己包围起来了。社长现在卧病在床,专务理事则到大阪出差去了。 山冈来报告,说给东京挂的长途电话接通了。他把听筒交给植木时,脸色显得非常沉重的样子。对方接电话的,还是那位地方报纸科副科长中田。 “昨天,中毒死亡的原因已经查明白了。到底不是‘浪气龙’的关系,毛病出在注射时混合了其他的药品。” 植木讲到这里,中田赶紧打断他的话头说:“关于这个问题,和同公司已经从他派遣的技师的报告中得知了,公司方面也跟我们联系过了。” 植木脸上热辣辣的,但中田的声音却和上两次不同,非常平静。是放心了呢,还是表示冷淡呢?植木一时还无法判断。接着,中田又问订正的报导是怎样处理的。植木结结巴巴地回答之后,中田又问“是一栏吗?一栏吗?”重复地叮问了两遍。在植木听来,这比干脆责问为什么不和上次一样登二栏更为难受。 “我们这就准备刊登订正广告,地位是二栏通栏或三栏的一半,当然,这是免费的。和同公司方面的意见怎么样?” “还没有提出正式意见哩”中田还是以克制的声音这样回答。“不管怎么样,和同公司对你们非常不满,希望你们首先要了解这一点。” “这意思是不是说,和同公司可能会停止对我们的发稿吗?” “那不仅是和同的问题,在我们来说,跟和同的来往,要比跟你们的来往重要得多哩。这一点你们也必须了解清楚啊。” “喂!喂!” 植木禁不住发出了慌张的声音。中田那种平静的声气,显然是表示冷淡的意思,这已经是没有问题了。尽管如此,他这种讲法也不能说它完全是恫吓的成分。山冈在一旁支撑着面颊,尖起耳朵听着。 “那么,名仓先生不在吗?” 现在,单听副科长中田的话已经不能定心了,如果不能和科长名仓忠一亲自谈谈,怎么也不会安心的了。可是中田却笑了一声回答说:“名仓不在啊。他到北海道出差去啦,还要四五天才能回来哩。不过,我是始终和他保持着联系的,所以,他的意见我大体上是了解的。” “他的意见怎么样?” “他的想法和我刚才讲的完全一样。也许可以说,名仓的意见比我更强硬哩。弘进社和贵社的关系,恐怕也只得就此一刀两断啦。” 中田这样说着,就先把电话挂断了。 植木很想在部下面前显得稳定一些,可是他擦着火柴的手却在震颤。 “对方怎么说?” 山冈从椅子里站起来,几乎把脸凑到植木嘴边问着。 “弘进社也许会对我们完全停止供稿哩。” 植木小声地这样回答。他似乎已经从自己这句话里感到了现实的胁威。 “全部停止吗?”山冈仿佛大吃一惊似的睁大了眼睛,凝视住植木的脸。“这么一来,问题可大啦。” 山冈简直呼吸都要停止了。他的声音里似乎混杂着各种因素,可也说不清是叹息呢,还是同情。不管是哪一种罢,这个声音却明确地透露了一种心情:他在这一问题上是没有责任的。 植木翻开了放在桌子上的r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在这一张报纸上,关于中毒死亡并非由于新药关系的报导,占了两栏的地位。上一次关于发生事故的报导,它只用了一栏很小的地位,而且没有把药名登出来。他们的做法是非常聪敏的。这样一看,和同公司和弘进社抛弃我们,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 弘进社的供稿量也许会削减一半,这种观察实际上是太乐观啦。现在植木眼睛里看到的是二百二三十栏的空白。象一片广阔的雪原一样。 第二天清早,专务理事出差回来了。植木是知道他的日程的,因此立刻就到他家里去了。传下话来说是在楼上相见,植木走上阴暗的楼梯,看到秃头而矮小的专务理事已经在楼梯口出现了,他穿一件棉袍,眼泡有些浮肿。 “哦,我正要吃早饭哩,一块儿吃罢。” 专务理事笑着这样说。实际上他的眼光是在探索植木的意图,这么一清早赶到自己家里来究竟有什么事情。他那两条眉毛虽然淡淡的,但眼光却非常锐利。 植木把事情的原委一一讲下去时,专务理事的脸色也跟着起了变化。他的脸色平常总是很好看的,额角、面颊、鼻尖总是发着光亮的,今天也许是刚才睡醒吧,总觉得有些混浊之感,而现在却变得更阴暗了。 “二百三十栏?减少四百六十万圆收入,那我们的经营上就有危险啦。” 专务理事这样说着,也许是有些担心吧,他的声音也在震颤。 “发行的成绩也不行啊,最近,在中央报纸的攻势之下,发行量一直在下跌。搞一下推广运动罢,结果也只是浪费金钱,效果不大。现在,广告方面又搞成这种样子,眼看就要垮台啦。” 专务理事用手按住了额角。 “我说,弘进社方面真预备这么干吗?” “事情虽然还没有十分明确,但对这种情况,我们思想上却有必要作好准备。” 植木这样回答。 “在弘进社来说,和同制药公司是非常重要的顾主,和我们断绝关系,也就是忠于和同的表示。因此,这种有能性是有的。” “现在,还有什么手段可以对付弘进社吗?”专务理事这样问着,用那只按着的手揉搓着额角。 “我已经在电话里跟他们讲过不知多少好活了。不肯听哩。问题是,讲话的是地方报纸科的副科长。科长到北海道去了,接不上头。” “他讲过科长什么时候回来吗? “据说预定是要三四天以后才回来的。” 专务理事蓦地放下手,睨视着植木说: “我说,你上东京去一次怎么样?” “哦,这……” “去向弘进社求求情罢。除此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你就在东京等着那位科长回来好啦。我们只好以最大的诚意,向他们低头认罪。同时把我们的营业情况向他们说明一下。请他们帮帮忙。除此以外,也没有其他的对策啦。” 植木也是这样想法:我们到东京去上门相谈,情况当然和电话里通话不同。所谓人有见面之情,对方也不致于太过分吧。无论如何,亲自拜访,恳托一番,看来也是最好的办法。 “编辑部长那方面,我会斥责他的。” 专务理事仿佛要平平植木的气似的,又和颜悦色地这样补充了一句。 第五章 植木当天下午就搭上了特别快车。山冈间要不要先挂个电话,把部长亲自来访的事情通知他们。但植木却说不必了。还是不要预先通知的好,与其让对方预先作好准备,倒不如出其不意地前去相谈的好。 植木在火车中一夜没有睡熟。他通过车窗数着飞驰过去故乡村里的灯光,直到玻璃窗上渐渐地显出了乳白色,才迷迷糊糊地阅了一会眼睛。 在八重洲车站下车,想起上次来到东京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地方上的一家小报馆,和东京是没有多大缘份的。虽然报纸上每天登载东京的广告,从东京的广告主收钱,可是直接的联系却是没有的。中间隔着一个广告公司,切断了两方面直接联系的线路;就好象中间有着一道玻璃的墙壁似的,可以看到对方的姿态,但手是触不到的。 一看手表,时间已将近十一点了。他在食堂里吃了一顿一百园的早饭,雇了一辆出租汽车驶往弘进社。前前后后都是汽车,列成了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长龙。在对面开过来的汽车中,有几辆的车头上飘扬着中央报纸的旗帜。 弘进社位置在大街旁边的一条小路上,是一座小小的二层楼建筑。因为附近都是高楼大厦,它也就显得更寒碜了。这么一座简陋的房屋,竟然可以操着地方报纸的生死大权,植木简直觉得有些难以相信似的。他推开漆着金字的玻璃门,里面挡着一块大屏风,屋子内部的情况是直接看不到的。 从屏风的旁边绕到里边,这才可以看见在长长的营业柜台后面坐着许许多多工作人员。这时候,植木仿佛感到有一阵威严冷峻的风,吹过来直扑在自己的脸上。他虽然已经来到里面,可是谁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一个担任收发的女人低着头在看杂志。植木向地方报纸科望了一下,科长名仓和副科长中田都不在,只有三个职员伏在桌子上工作。名仓出差没有回来,中田大概也有事出去了吧。一瞬之间,植木倒为没有在这里和他相见而感到安心。 问了一下那位女职员,据说中田大约下午二时左右可以回来。这时候,地方报纸科的一个科员忽然站起来,走到营业柜台面前问道:“这位客人贵姓?”植木记得一年前到这里来时见过这位白白瘦瘦的职员的。不过对方已经不认识了。植木递了一张名片,那职员接过去放近眼前看了一下,说声“哦,原来这样。”又重新对植木的脸看着。 看来他对于最近发生的事情是完全知道的,他立刻换了一副小官吏一样的脸色。嘴里说着“中田副科长要二点钟左右才回来,到那时候再来罢!”随手就把植木的名片向中田的桌子上一扔。 植木走出弘进社,心里盘算着上哪儿去。想起与其这样溜荡,倒不如先到和同制药公司去应酬一番。实在没有心思在街上闲逛。本来,最好是能和名仓或中田一起去,但现在一时办不到,那就自己先去向他们道歉一下罢。他又坐上了一辆出租汽车,脑子里还在盘算见到对方时应该如何讲法,因此对别来已久的东京街景,也就无心好好欣赏了。 和同制药公司的总店位置在河边,是一座漂亮的五层楼建筑。雪白方整的墙壁上排列着许多玻璃窗户,在阳光中闪闻发亮。植木下了汽车,定了定神,抬头望着,暗忖自己要去的地方不知是在哪一个窗子里面。一条布幅从最高的一个窗口挂下来,上面写着“浪气龙”的大字广告。 走上三级石阶,穿过大理石框的明亮光滑的大门,右手就是收发的窗口,一个穿着绿色上装的女人用手指推开了玻璃窗。植木递过名片,说明是来拜会宣传部长的。 那女人拔了电号机上的号盘。拿起听筒按照植木的话重复了一遍。对方似乎回问了什么活,那女人又重复回答了二次:“是q报馆的,q报馆的。”植木感到,仅仅这一点就是对自己斥责的表示。 “宣传部长不在。” 女人抬头望着植木,带着僵硬的表情这样说。显然,这是推托。植木又要求见见副部长,那女人重新挂了电话之后,回答说副部长也出去了,要很久才能回来。植木低头走出了大门。 虽然是个晴天,但周围却显得那么混浊而阴沉。植木的要求受到了拒绝,仿佛皮肤上还感觉到和同制药公司的愤怒打击似的。 他后悔着:还是不该一个人直接到这里来的,如果不是弘进社的中田陪着一起来,对方是不会接见的。非常清楚:对方不但感到愤懑,而且根本没有把q报放在眼里。植木站着等待出租汽车。 一辆雪亮的大型汽车驶到和同公司门口,在植木面前停下,车上飘扬着一家中央报纸的旗帜。车门开处,下来一个年轻男人。他大踏步地走上石级,进门到里面去了。这个人只有植木一半年纪。植木料想他一定是这家报馆的广告部职员,现在是到这里来拜客的。当然,这个人没有象植木那样被挡驾而回出来。 植木心里在暗忖,和同制药公司的停止供稿,大概已是不可避免的了。看来已经是肯定的了。每个月将丧失几十栏的广告收入。可是,决不会仅止于此的。一定还有更巨大、使人绝望的损失会随之而来的,这一种预感绞痛着植木的心。 他在热闹的大街上漫步着。一切的色彩都从视觉中消失了。走在这条全国第一繁华的大街上,简直和走在山野里一样。喉头干得忍受不住,他走进了一家吃茶店,果子露的味道象泥水一样。 时间已经将近二点了,植木又向弘进社走去。还是原来那座简陋的建筑物,但他却感到比刚才加倍的威力。转过屏风,这一次,中田在那里了。他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刚才那个瘦小的职员看到植木进来,便报告了中田。中田点点头,但对正在走近柜台的植木却看都不看一眼。他还是低头做着自己的事情。植木的心剧烈地跳动着。 这样地大概过了十分钟,中田这才抬起头来、向植木的方向望着,做着打招呼的样子,但连笑都不笑一下。他那长长的脸,给人的印象似乎是光滑得连一根毛须都看不到。那薄薄的嘴唇似乎是无可奈何地掀动了一下,说了声“请进来罢!”植木轻轻地点点头,打开了营业柜台一端的小门。 在墙角处有一个四方形的地位,这里放着一张圆桌和几只盖着白布罩的招待客人用的椅子。植木面对中田坐定之后,先就恳切地道歉着说: “真是,这一次给贵社添了这么多麻烦,太对不起了。” 中田装着一副苦脸说: “来得这么突然,是专为了这件事而来的吗?” 他说完,交叉着腿,拿出纸烟来。 “是的,怎么也定不下心来,实在耽不住,所以特为先来向贵社道歉一下。” 植木使尽力气这么说着,但愿对方能了解和接受自己的这一番心情和诚意。他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番话来的。 “哦,这样特为路远迢迢地亲自赶来,太不敢当啦。”中田带着忧虑的表情说。“不过,这一次的事情,看来,简简单单地收拾不了哩。我们这方面,你道歉也罢,请罪也罢,事已如此,那也就算啦。但和同公司方面,可没有这样方便啊。恼火得什么似的,真是没有办法。说起来,这也怪不得他们啊,用了这么大的力气推销着的商品。却被人家加上了这样的污点。尽管你们不过是乡下的一个小报纸,但损害了人家的信誉,怎么又能叫人家不愤慨呢!” “是啊,说得一点不错。真是,就因为我们和编辑部的联系不好。我看到‘浪气龙’的名宇在新闻里出现,也吓了一跳哩。这件事,实在做得太不对啦。” 植木除了谢罪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心里在暗忖,和同公司不登广告,也就算啦,如果弘进社也和我们断绝来往,那就什么都完啦。 “你说跟编辑部联系得不好。这种事情,连中央级的大报纸也不致于有的,何况是一家小小的地方报纸,这话更讲不通了。不过,也许贵报一向自夸可以与大报相比,所以会有这种事情吧。” “不,中田先生,请不要这样讽刺我们罢。”植木强笑了一声,连声道歉着。 “哪里,这可不是讽刺啊。只要看一下r报就明白啦。不,你当然早已看到啦。那种做法才是正确的哩。而你们却完全和它相反。订正的报导,不是反而只登了小小的一栏吗?自己做事这样轻率,又去怪谁呢?” 中田理直气壮地说着。 “您说得一点也不惜。无论如何,以后决不会再有这种事情了,务必请您在和同公司方面说说好话,原谅我们这一次罢。” “植木先生,”中田郑重其事地喊了一声。“你也许可以把问题看得这么简单,事态可要严重得多哩。要是你以为我在电话里开玩笑地吓唬你一下,那你可完全想错啦。今天因为名仓科长还没有从北海道回来,明确的处理办法还不能奉告,眼前首先要做的。就是要给和同公司登一篇‘浪气龙’的订正解释广告,地位要有四个整栏,当然是免费的啦。稿子已经由和同公司在起草了。这一点希望你先存了解。” “当然尊命。” 植木当下就一口答允。本来是说三个半栏的,现在又说是四整栏了。q报的制度是每页的广告只占三栏,这样一来,又得侵占一栏新闻的地位。这当然又非和森野打交道不可了。这虽然是有些麻烦的事情,但在目前的情况下,当然只好一口应承下来。不过如果通过这一次的奋斗而能维持与和同公司的关系,那倒也是值得庆幸的事情。 “还有,关于和同公司今后和贵报的发稿关系,你也应该作好解约的准备。” “什么,解约?” 植木仿佛突然被人打了一拳的感觉。 “是的。这样说也许有失礼貌,和同公司对于贵报本来就没有放在眼里的。这完全是由于我们的努力。再三恳求,才答允把广告稿发给你们的。你也得设身处地为我们想一想,我们也是花了很大气力,才跟和同公司建立了这样的关系。现在发生了这种问题,我们当然也不能不想些办法来平平他们的气吧。对我们来说,和同公司是一个很大的顾主,当然是不愿意放弃的。我们也是做买卖的啊。对方恼火得这种样子,单凭口头上做些外交工作是不行的了。没有一些具体行动的表示,对方是不会了解我们的诚意的。所以,也只好对你们不起,我们和贵社的关系,恐怕也只得一刀两断了。” 刹时间,植木的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了。 第六章 当夜,植木就在神田找了一家旅馆住下。这家旅馆位置在一条铺着石板的斜坡的半中腰。地方很雅静,也很寂寞。门外的坡道上,街灯稀疏,有很多地方都罩在阴影里;不时有成双作对的男女,肩并肩地漫步走过。从旅馆的后面下望,那正是东京的中心地带,一片繁华的灯火。 弘进社所在的附近也有着一点一点霓虹灯的光亮。但弘进社的窗子里,灯光当然是全部熄灭了。那些职员们,现在大概已经回到家里,或者是在什么小酒店里喝一杯了吧。这个威胁着地方报纸的怪物,一到夜里,所有的机能也都停止活动啦。那个噬痛、侮辱着植木的中田,这时候又在做些什么呢?恐怕不是在小酒店里由下女陪着晚酌,便是躺在公寓的小房间里看着杂志吧。不过是一个贫穷的靠薪水过活的小职员而已。可是一到明天,又会变成威胁别人的大人物啦。 铃声响着。植木挂的长途电话接通了。 “专务理事先生在家吗?” 对方回答说不在。是下女的声音,听来很幽远。 “我是专务派到东京来的植木啊。” 对方听到这么说,又改由专务理事的妻子来接电话,是一个嘶哑的声音。植木又问: “大概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恐怕要到十点钟吧。到那时候再打电话来试试看罢。” 对方的口气非常冷淡。看来专务理事的妻子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这正和他自己的妻子对他的事情一点也不知道是一样的。植木挂断电话,就通知旅馆开夜饭。今天一天都不曾感到肚子饿过。 他勉勉强强地吃着饭时,外面传来了三弦声、欢笑声和用手拍着拍子的声音。 “好象是宴会吧?” 植木对坐在前面侍候的下女说。下女告诉他这是贴隔壁的旅馆里传来的。 “客人,一个人很冷清吧?”下女笑着说。“去洗个土耳其浴怎么样?东京有名的啊!” “是吗?可是,已经不是这个年纪啦。” “哪里,很多上了年纪的人都去哩。” 下女向植木的耳边睨视着。植木知道,这里尽是白头发。最近以来,体重也一直在减轻。 下女把食具端走后,便开始为他铺床。植木坐在窗边的椅子里,向外面眺望着。街上的灯火似乎已经少了一些了。 电话铃响着,植木连忙从椅子里起来,跨着大步来到电话边。 “是从xx来的。” 接线生通知他这是长途电话。他正在想这一定是专务理事挂来的。耳机里已经响起了专务理事的粗壮的声音: “我是小林啊。” 这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墙壁似的有些模糊。 “辛苦啦。我刚才回来,听说你来过电话啦。” 他的声音里带着忧虑的心情。 “事情怎么样?” “情况不太好哪。” “啊,什么?” 下女铺好被褥,默默地行过礼后,关上隔扇出去了。植木放大了嗓子。 “真是,很不容易搞哩。地方报纸科科长名仓到北海道出差还没有回来,同此不得要领。” “他哪一天回来?” “似乎还要等四五天哩。” “是吗,那你只好在那里等他回来再说啦。” 专务理事的声音里带着拜托植木的回气。 “是,只得这样啦。” “那么,那边的空气怎么样?” “还是和我们在报馆挂电话时一个样子哪。” 植木用手掌围住了话筒。 “对方还是那个副科长中田啊,他唠唠叨叨地讲了很多话。不过,这个人有点儿摆架子哩。” 中田说的弘进社准备“和q报一刀两断”这句话,植木没有这个勇气如实地报告专务理事。而且,在没有听到名仓忠一的话之前,一切都还没有决定哩。 “和同制药公司那边去过了吗?”专务理事这样问。 “去过啦,我想无论如何,不能不去道歉一下,所以一到东京就去啦。” “哦,那边怎么样?” “他们说宣传部长和副部长都不在,不肯见哩。” 植木认为关于这件事还是讲实话的好。 “不过,我后来一想,这件事做得不太好。如果不是和弘进社的什么人一起去,这样做,反而刺激了弘进社。所以,我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中田。” 普通的地方报纸,除了礼仪上的拜访以外,一般是不直接和广告主见面的,见面时也只谈些“承蒙照顾,十分感谢”之类礼仪上的应酬话而已。有关业务上的来往,双方之间都隔着广告公司这一道厚厚的玻璃墙壁,不能直接接头的。广告主的意向要滤过广告公司,报馆的意见也要通过广告公司传达。但广告公司却并不是沟通双方的单纯的渠道,对于基础不太好的报纸,广告公司也会添加一些自己的意见。 所以,报馆的广告部主任即使是为了谢罪而直接去拜访和同公司,对代理广告业务的弘进社也是应该避席的。何况,和同制药公司对q报这样一家乡下报纸,根本就没有放在眼里哩。这种报纸的一个小小的广告主任,竟然独自一个人上内,那当然只好嗤之以鼻了。 “哦,是吗。” 在远程的电话里,专务理事的声音也低落下去了。他似乎自己也意识到了报馆地位的虚弱。 “无论如何,你就在东京等着地方报纸科长回来罢。除了好好向这个人恳求一下以外,也没有别的方法啦。” “是,知道啦。”植木说。“还有,关于‘浪气龙’中毒事件的订正广告问题。” “哦。” “稿子已经由和同公司在起草了。据中田说,地位要占四个整栏,费用也要全部由我们负担。我看不得已,只好免费给他们刊登啦。问题恐怕是在四个整栏上。因为我们的规定,每页的广告地位只占三栏地位,如果要增为四栏,那就非占去一栏新闻的地位不可,关于这个问题,希望专务先生和编辑部方面谈谈。” 植木的眼前又浮现着编辑部部长森野义三那张肥肥的圆脸。他又会怒喝着:“这是对编辑权的侵害!”植木是无力和他争辩的。 “这没有问题,由我负责就是啦。”专务一口应承下来。又说,“我们这方面任何牺牲都可以忍受,希望你也能好好地取得他们的谅解。” 最后又说了一声“辛苦你啦”,专务理事便把电话挂断了。植木慢慢地放下了话筒。 他拿出纸烟来吸着。看看下面中心区街道上的灯火,似乎比刚才又少一些了。他想着在这里等待地方报纸科名仓科长回来的五六天的日子。那是一段充满着焦急、烦闷的时期,每天晚上恐怕只好就这样无聊地眺望着这些霓虹灯来消磨时间了。出去玩玩罢,实在提不起这个兴致来。东京仿佛只是一个没有色彩的、阴郁的都市。在惩处没有决定之前,他的位子还在空中飘荡。因此,他还不得不每天到弘进社去一下,名仓科长也许会变更计划,比预定的日子提早一些回也来未可知。在这个期间里,还不能不带着卑屈的笑容去侍候年轻的中田那种悭吝、贪婪的脸色。这也就是他当前唯一可以做的事了。植木接连抽了两支纸烟。身体感到非常疲乏,但一点也不想睡。 第二天,植木又到弘进社去了。一推进门,心里就感到沉重起来。往里边一望,中田正和什么人谈着话。他似乎是瞥到了植木进来的,但还是装着不知道的样子。他坐在椅子里,弯着身于,扒开着两条腿,一副懒散的姿态。对方是一个中年男人,并紧双足坐着,堆着满脸笑容,恭顺地望着中田。植木一看就知道,又是什么地方一家小报馆里的广告员。 “中田先生,您好。” 植木在柜台外面打着招呼。 “哦,”中田装得刚才看见似的,无可奈何地应酬了一句,接着又把脸转向客人,连“请进来罢”都不说一声。 中田把面前的抽斗一会儿拉出来,一会儿又推进去。这种动作看来象是毫无意义,但在植木心里却非常清楚:抽斗中堆放着广告主存在这里的纸型,这也正是地方报纸渴望着的东西。中田,的动作也就是要把这些纸型露给他们看看,作为讲价钱的资本。棺木站在柜台外面,远远地看着他的这种动作。那个广告员带着困惑的神情苦笑着,中田还是装得满不在乎的样子,一会儿转脸望着别处,一会儿和通过身边的同事聊几句。那广告员终于垂下双肩,显出了被这种诱惑所征服的样子。 “植木先生!” 中田从椅子里站起来,打着呵欠这样说着。 “哦,请进来罢。” 植木慌忙丢掉了街在嘴角边的纸烟。 第七章 “我已经跟科长联系过啦。” 中田眼睛盯住着植木这么说。在植木看来,对方的话里面,似乎在说:“怎么样,昨晚上没有睡熟吧!” “哦,是吗,麻烦您啦。” 植木行着礼回答。 “名仓科长说,他不是从北海道直接回来。还要从东北到北陆去弯一下哩。所以,预定回来的日期又要延缓了。” 中田嘴角边浮现着微笑这样说。他生得颧骨突出,低陷的地方都是皱纹.应然年纪还轻。却给人一种不快的感觉。 “延期?大概要多少日子?” “大概要延迟三四天吧。” 植木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在这种情况之下,又得多熬几天啦。可是一瞬之间,他又产生了这样的错觉:这会不会是中田的坏心肠,有意编这么个谎话来使我着急一下的? “我已经告诉科长说你来过啦。科长说,让你这么等着,实在过意不去,还是请你先回去罢。” “不过,”植木喘着气说,“没有关系,我一直等到他回来好了。” “不,我们这方面是这样安排的。”中田一下子就关上了门。“即使名仓科长回来了,问题恐怕也不可能立即获得解决吧。事情毕竟不是这么简单啊。一方面要跟和同公司去谈,同时也不能不和我们的董事商量一下,需要相当的时间才行哩。你自己的工作也很忙,这样地拖在东京,当然也是不行的。我看,还是请先回去罢。” 这——在弘进社与和同公司方面来说,这样做法也许是不错的;可是,在q报馆来说,危机毕竟没有解决啊。 “不,多等些日子,倒没有关系。我本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 “不,这是我们科长的意思。”中田仿佛对植木的执拗感到讨厌似地说。“无论如何,请你回去罢。即使科长回来了,事情也得耽些时候才解决哩。” “那么,”植木感到事情落了空,带着绝望的心情说,“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听回音呢?” “这个……”中田慢吞吞地说,“名仓科长说他自己到你们那里去哩。” “什么,上我们那儿?”植木注视着中田的脸这样说。 “是的,名仓科长是这样说的。也不是专为了贵报,他反正还必须到那边的各个报馆去兜一下,那件事就可以乘此机会解决一下。” 植木眼睛里着地下。他摸不清弘进社肚子里是打的什么算盘。 “中田先生。”植木把上身凑过去这么说。 “什么?” “在这个问题获得最后解决之前,你们对敝报的供稿量不会有什么改变吧?我希望先知道这一点。” 一瞬间,中田倒被植木这种率直大胆的问题唬住了。 “哦,这个……”他似乎感到有些迷惑似的说,“科长什么也没有说。看来不致于有什么变化吧。” “谢谢,务必请您多照顾。” 植木表示着谢意。中田拿起桌子上的火柴,粗暴地点燃了纸烟。 “植木先生,”他换了一下交叉搁着的腿。“不管怎么样,这个问题是有些麻烦的。这一场祸害,是贵报惹出来的。” 他仿佛在挽回自己的威严似的接下去说: “和同方面的怒气看来很不容易平息哩。贵报方面固然感到困难,我们也感到很伤脑筋。我已经一再告诉过你,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找不到代替的大主顾,所以希望贵报对此也要负起充分的责任。当然,要你们负责,事实上也是没有办法的,因为和同方面是只跟我们打交道的。” 植木尽量抑制着自己的感情。 “实在是太对不起了。除了道歉以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如果您方便的话,还想劳驾一块儿到和同公司去一下,以便好好向他们谢罪。” “这就等我们的问题解决以后再说罢。这时候,你即使到和同公司去也是没有用的。” 中田脱口而出这么说。 “当然,当然。” 植木顺着他心平气和地说。 “可是,中田先生,我此番到东京来,目的也就是要表达一下我们的诚意,这一点务必希望您谅解,而且名仓先生以及和同公司方面,也希望您代为传达。” “这,知道啦。” 中田显露着一半厌烦的神色。植木站起来告辞。 植木当夜就搭上了火车。从车窗外望,东京那一簇簇耀眼的灯火渐渐地疏开、散落,最后变成了一片漆黑。他必须在车中睡一官,到明天中午以后才能回到自己家里。东京这个地方,不知怎么的就是令人厌恶。奇怪的是,他被中田这种小伙子用脚踩着倒还不觉得什么,就是对弘进社这古老、狭小的建筑物里面隐藏着的暴力,感到怒不可遏。 第二天中午,在雨中下了火车,广告部副主任开了报馆的汽车到车站上来迎接,他看到植木的脸色带青,满是油汗,显得很疲乏。 “真是太辛苦啦!” 山冈点头行礼,连忙接过了植木的皮包。 “怎么样啊?” 山冈在汽车里这样问着,皱着眉头显得非常耽心的样子。 “不妙。” 植木答道。山冈问的是弘进社的空气。事情的经过,植木在东京时就有过报告了。 “一切要等名仓到这里之后才能决定,中田的话很难听哩。” 听到植木这么说,山冈仿佛想安慰他一下似的,作着笑脸说: “中田大概是不知道底细的。名仓要到这里来,在我看,也就说明事情可以平安过去了。证据是,在问题没有解决之前,弘进社的供稿并没有变动啊。” 山冈这么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翻开来指着第一版的下面说: “这是今天的早报,你看,他们发的广告。” 植木看到“浪气龙”的订正广告已经刊出,果然按照对方的要求,占了四个通栏的地位,内容大致是说:“前几天当地曾有患者使用‘浪气龙’而中毒死亡的报导,现经警察当局与制药公司指派的技师共同调查,判明这一报导完全错误。按该公司为信用卓著的第一流制药公司,决不可能发售不良的药品。希望顾客安心继续使用。”这一段以大号铅字组成的订正,实际上也是一篇宣传文。 “编辑部没有话说?” 植木看着这段破例占了四栏的广告,问山冈说。 “编辑部完全合作,一句话不说,就让出一栏地位给我们。” 山口仿佛在给植木打气似的这么说。和编辑部打交道是怎么一回事,他是完全知道的,森野部长不知道又是怎样一副脸色哩。植木把眼光从报纸上抬起来,望着窗外。车窗的玻璃上雨水在挂下来,通过白茫茫的水雾,漠漠糊糊地可以看到他住家所在的街道。 专务理事看到植木走进办公室,“啊!”地招呼一声,摘下眼镜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辛苦啦,费了很大的劲吧。” 专务理事先生拍着植木的肩膀安慰他说。 “听说名仓先生自己要上这儿来?” “是的,那边一定要我回来等他,所以只好先回来啦。” 专务理事显出了勉强的笑容。 “那也没有办法。对方一定要你走,那也只好在这里等着他啦。可是,他会说些什么还不知道哩。这真是和在刑场上等待的犯人一样啦。” 专务理事只是一句开玩笑的话,植木听来,这个比喻倒是非常适切哩。 “好罢,等名仓一到,我们也只好尽量表达我们的诚意,好好的求求他就是啦。等他的日程一确定,你就好好的准备一下罢。” 这当然就是好好的款待他一番的意思。 “预算可以宽一些,要用多少钱都可以。” 专务理事又补充了一句。接着又问: “今天的早报,看到了没有?” “看过啦,山冈兄带到车站上来的。” 专务理事点点头,嘴角边浮现了一丝微笑。这似乎是有些踌躇的微笑。 “告诉你,森野这个人啊,”他谈起了编辑部部长的事情,“只要好好跟他说,也会明白的。这个人是大报馆的编辑部里出来的,对于广告和发行的事情不太了然。哎,我看你也想开一点儿算啦。” 第八章 接到弘进社地方报纸科科长名仓忠一即将来到的通知,已经又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了。在接到这个通知的三天之后,就是他预定的到达日子。 关于欢迎名仓的准备工作,植木不时地和专务理事进行着商量。名仓忠一的性格如何,他喜欢些什么,大体上都进行了详尽的研究。这个人看来仿佛很随便,实际上头脑非常灵敏,广告主对他的评判也不坏。在弘进社内部,论工作手腕,也数他名列第一,谣传他是最有希望接替专会或社长的人。他体重二十余贯1,爱喝酒,今年三十九岁。 他的妻子今年三十六岁,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和一个十一岁的儿子。这些情报之所以必要,那是同为和将来选择送什么礼物给名仓科长有着很大关系。纺织品是本地具有特色的名产,因为是手工制品,产量不大,价格也比较昂贵。现在准备送给名仓这种织物一匹,另外再检两匹花样比较新颖的送给他的妻子。专务理事和厂家很熟,准备亲自前去挑选最优良的产品。 酒馆也是预约了本市最大的一家,并包定了几名第一流的艺妓,以便到那一天陪伴客人。另外又特约了一家最近开张的、摹仿东京风格的西洋酒馆,作为第二次宴会之用。并决定前者由植术、后者由山冈负责接洽。据联系后所得消息,名仓科长预定在本市住一宵,因而又在旅馆里为他定了一个最高等的房间。 “简直是天皇巡幸的排场啦!” 植木耳闻编辑部长森野曾带着冷笑说过这样的话。这位部长还是对植木感到不快哩。虽然听了专务理事的话让出了一栏地位来刊登“浪气龙”的订正广告,但看来心里还是不满意的。植水遇见他时向他打招呼,他总是把眼睛转向别处不加理睬。在中央级的大报馆中耽过的人,把那时候的习惯和意识,原封不动地带到这个地方的小报馆里来了。曾经在大报馆里担任过社会部部长,这是他引以为豪的经历,因此他对营业与其说是不关心。还不如说是感到轻蔑更为确当一些。他对这专务理事都不会玩的高尔夫如此热心,似乎也觉得这是编辑部部长的体面哩。 1重量单位,一贯合3.75公斤。 可是,森野把名仓的出差说作天皇的巡幸,也许倒真是一句非常适切的评语。弘进社的地方报纸科科长名仓忠一在接洽业务的名义之下,每年都要到各个地方报馆进行两次访问。各报馆则不但是广告部主任,连董事都要亲自出来迎送接待。名仓虽然也把报馆称作主顾,但在地方上的小报馆来说,对这样一位可以在广告上置人死命的弘进社地方报纸科科长,当然是当作一位无上的贵宾看待的。每到一处,没有一家报馆不是诚惶诚恐的,把他捧得比天还高。不用说,谁都希望要求他在供稿量上尽可能增加一些,至少也是尽力不要得罪他,不使现在的广告稿有所削减,一般的情况都是这样的。只要能让名仓心。情愉快地离开,那就象天皇巡幸时不出事故而转往另外的县份去一样,大家也就可以安心了。 一般的情形都是如此,何况q报此番迎接名仓科长,更是与报馆生死有关的重要关键,固而在接待上略微夸张一些也是应该的了。 弘进社地方报纸科科长名仓忠一到达的那一天,天空里笼罩着云层,阳光暗淡。植木欣作带着副主任山冈由太郎和广告部的两名职员赶往车站迎接。他们在列车到达之前二十分钟,就已经等候在月台上了。植木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总是压制不住身子老是在震颤。 列车刚一靠站,山冈就排开从车厢里下来的客人,自二等车的入口处奔向前去。车窗里出现了名仓忠一的肥矮的身子,山冈连连地行着礼,伸出双手接过了名仓递下来的行李。 名仓在许多客人的后面下车。他头戴顶大鸭舌帽,穿一身谈茶色苏格兰手工粗呢西装,这和他那张紫膛脸和矮胖的身子,倒是非常配合的。 植木欣作慌忙抢前一步,点头行礼说: “名仓先生,欢迎,欢迎,旅途辛苦了吧。” 名仓说了声“哦”,把手指略略举到帽子的鸭舌边,作了一个招呼的姿态。他那淡淡的眉毛下面的一对细细的眼睛显出了笑意,厚厚的嘴唇嘻开着。露出了被烟油熏黑的牙齿,那表情一点也不象不高兴的样子。植木心里也略微安定了一些。 汽车准备了两辆,一是q报馆最好的一辆社长专用的卡特莱克牌轿车,由名仓和植木乘坐。另外一辆装载名仓的行李,由广告部的两个职员护送,山冈则坐在名仓前面司机的旁边。 “这一次真是,”植木在车中就低头道歉着说。“给您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实在太对不起了,事实上,我马上就到贵社去谢罪啦,不巧……” “他们都告诉我了。正巧我不在家,到北海道去啦。”白色鸭舌帽下面那张暗红色的脸在笑着。“北海道可真不错啊,正好又凑着这个季节。我可真有些不想回来哩。” 在汽车到达报馆大门之前,名仓那混浊的声音一直在发表登别啦、十胜平原的感想。情绪看来真不坏。可也有一些象是有意在避开植木那些谢罪的话的味道,这不免又使植木感到不安起来。司机席旁边的山冈不时地回过头来随声附和着名仓的话。 时间是早就知道了的,专务理事和编辑部长已经在报馆门口等待着迎接了。植木和编辑部长的眼光打了个照面,但部长立刻把脸转开去了。 名仓从汽车上下来,专务理事立刻迎上去点头行礼,森野也亲切地笑着。名仓脱下鸭舌帽,点着那向后光秃的脑袋,堆下了满脸笑容。 大家把名仓迎到专务的办公室。这里已为贵宾的来到而打扫装饰过了。名仓忠一在正面的沙发里坐定,专务理事兼营业局长、森野编辑部长、植木,围着坐在他前面的椅子里。 红茶和点心端上来之后不久,摄影记者又走了进来,镜头对准正在闲谈的名仓忠一,闪光唰唰地亮着,横的竖的,从不同角度一连照了几张,然后又行着礼退出去了。 “我也变成大臣啦!” 肥胖的身子深深地埋在沙发里的名仓在笑着。可是森野却一点也没有理会这句话的讽刺。 “请同意我们在今天晚刊上发表罢。” 他带着微笑向名仓这样说,口气里仿佛在表示这完全是出于他的指示哩。 这时候专务理事又从椅子里站起来,重新端正姿势,向名仓鞠躬行礼说: “真是,这一次由于我们工作上的不检点,引起了和同制药公司很大的不满,因而给弘进社添了许多意外的麻烦。我们当时就派广告部主任到东京来向贵社道歉,不巧名仓先生上北海道去了,因而未能奉达这个意思。幸好这一次蒙您亲自光临敝报,我们得以乘这个机会,对我们的过失向愈深深地表示歉意。这一次的过失完全是我的责任。希望您体察我们的诚意,予以谅解。” 专务理事这样致词表示歉意之后、森野和植木也跟着站起来。鞠躬行礼。不知怎么的,肥胖的森野竟比植木更加郑重其事地行着敬礼。 “啊呀,你们也不好受啊。” 名仓忠一伸手摸着光秃的脑袋,出声笑了起来。这是爆发似的大笑。 名仓的情绪很好。这样应酬之后,他又看着森野义三的肥胖身体问道:“部长的体重有多少贡?”听到森野回答说二十三贯,他又显得非常佩服似的说:“我这样二十贯左右狗身体,一到夏天就有些受不了哩。”于是森野又在椅子里把上身向前凑过去说:“玩玩高尔夫也许可以好一些吧。这种运动会使人瘦下去的。”名仓又说:“听了人家的劝告。事实上,现在已经开始在玩了。”森野听见谈到本行来了,于是又一连串的提了许多问题,并且奉承着说,“如果有时间。一定要向您讨教哩。” 名仓一直在笑着。谈话的内容仅限于工作范围以外的事情。笑虽然是情绪不坏的证据,但看他那种假痴假果的样子,还是猜不透他肚子里在打着什么算盘。 植木在中途站起来上厕所去时,专务理事也追了出来。 “喂,你看,这件事大概没有问题了吧?” 专务理事似乎也弄不清的样子。 “这个……” 植木因为名仓始终没有明确的回答,心里也感到非常不安。 “我也在担心哩。等一会儿,再跟他明确一下罢。” “不过,我看名仓是在肚子里做文章,样子看来笑得很高兴,实际上恐怕并不意味着事情的圆满解决吧。过于开门见山地谈,也许不大妥当吧。叮他一句固然也可以,但还是见机行事的好。” 专务理事也在感到困惑。 植木为了料理一些工作,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去看看。副主任山冈带着忧虑的表情来到他的身边。 “主任,名仓先生怎么说?” “他没有明确地讲。都是谈些题外的话,尽打哈哈。” 山冈自作聪敏地搭拉着脑袋说: “主任,我看大概没有问题啦。名仓先生气量很大。因此,这件事就此了结啦,也许是这样吧?” 山冈望着植木的脸,仿佛在为他打气似的。 “也许吧。” 山冈这种自得其乐的想法,多少还是使植木心里宽畅了一些。 第九章 在当夜的宴会上,名仓还是一样地兴致勃勃,笑声洋溢。论喝酒,他倒是宏量,植木主任和山冈副主任都不是他的对手。山冈还担任着照料工作,他那瘦小的身子,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动作非常敏捷。 名仓的谈锋转到了酒的问题。因为他正在各地旅行,所以讲的特别详细。在这方面能够随声附和他的对手是森野编辑部长,他对酒知道得也很多,特别是以前他当报馆特派员到外国去时喝过各种各样的酒,现在就把这些回忆都搬出来了。可是他发现名仓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显得对此毫无兴趣的样子,因此慌忙缩住话头,把话题转到别的方面去了。 森野对名仓显然是在阿谀奉承。过去他眼睛盯住着植木讲的“新闻报导不是为广告服务的,编辑是编辑。”这句话,似乎完全忘记了,现在是在为广告公司弘进社的地方报纸科服务了。不能想像他真的突然对广告有所理解了,也不可能是他对“浪气龙”新闻的刊载方法深深地引起了责任感。不,这都是另外的问题。总而言之,给人的印象是,他在专务理事面前采取了明哲保身的办法。 可是,他对植木还是不加理睬,也决没有和他谈话的意思。仍旧显示着露骨的故意。 艺妓在金屏风的前面开始婆娑起舞。这是带着乡土味的民歌和舞蹈。名仓眯细着眼睛,热心地欣赏着,担任舞蹈的是三个艺妓中间最好的一个,人也长得最漂亮。名仓的眼光盯住着她。 舞蹈完毕之后,艺技们都来到客人身边,执壶为他们斟酒。 “喂,”专务理事向那个舞蹈最好的艺妓说,“你去陪客人罢。” 名仓忠一背靠着柱子,肥胖的身子在喘着气。暗红的脸色越发红起来了。他还在一杯杯地喝着。 “名仓先生,”专务理事把身子凑过去说,“这个姑娘名字叫牡丹,她在本市是第一流中的第一流啊!” 名仓斜眼瞅着这个艺技,挺起身子来笑着。 “是吗?确实漂亮啊。” 他仿佛窥探似的望着艺妓的脸。 “哦,我看,她在东京的新桥或者赤阪也算得上第一流哩。好,先来一杯!” 说着就把酒杯递过去,大家跟着一起放声笑着,其中尤其是山冈的声音最响亮。 艺妓一共是六个人,三弦的声音热闹地响起来,客人也和在艺妓一起唱着,主人方面最先站起来的是山冈,他由下女帮忙打扮了一下,跟艺妓一块跳起了“活惚”舞。 “好!好!简直和艺人一样啊!” 名仓夸奖着说。 专务理事没有这一套艺能,只得婉言谢绝。森野唱了一支《都之逸》,植木也苯拙地唱了一支《黑田节》,最后名仓指定了一支小曲,要一个年岁较大的艺技为他奏起三弦,自己就和着伴奏唱起来,他那厚厚的嘴唇皱成了一个圆圈颤动着。声音倒是意外地沉着圆润。主人这一边一齐拍手赞赏。 “老爷,嗓子真好啊。再唱一个罢,我们一定静听。” 牡丹挽住了名仓的胳臂这样说。 “哎哟,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嘿!” “别开玩笑啦!”名仓拉住了牡丹的手说。 “我可不会唱啊。” “哎唷,这不是很好吗?您的声音使我感到恍恍惚惚的,请您再赏一个,我也好再恍惚一次啊!” 全场都笑了起来,在这种笑声中,也包含着迎合名仓的意思。名仓的情绪非常好,他一眼睛盯着牡丹,又开始唱了起来。 专务理事悄悄地向植木说: “看这样子,大概不要紧啦。” 他是指的供稿问题。 “还是不要贸然出口的好。名仓先生这种样子,说明他心里对这件事已经谅解了。可能要回到东京社里以后再给我们来正式的通知哩。大概万事都是由名仓一个人决定的吧。” 植木也是这样想法。 “我说植木,看来名仓很喜欢牡丹,你能不能和老板娘谈一谈?” 植木点点头,悄悄地到另外一间屋子里去了。和艺妓接洽陪夜的事情,在他来说,这还是第一次。他结结巴巴的和老板娘谈着,连自己的脸都红了。 “植木先生,谢谢您这么帮忙。” 一切讲定以后,老板娘抿紧嘴唇笑着。 回到宴席上来时,森野部长正在邀请名仓:“陪您再上西洋酒馆里玩一会罢?” “不,一有点儿累了,毕竟是年纪大啦。已经不想动啦!” 名仓瘫着身子,哈哈哈哈地大声笑着。 一个下女进来凑在牡丹耳朵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她悄悄地站起来往外去了。 这一晚,植木回到家里,一宵睡得很好。看样子,名仓忠一的意志大概已经决定了。他笑得那么高兴,对主人的招待这么满意,说明他心里对这件事已经完全谅解了。二百三十栏的广告得救了,这是q报广告地位总数的三分之一。想起来,正如经过了一番长时期的辛苦的劳动一样,回忆起在东京那三天里的绝望心情,真象是站在高处望着悬崖下面一样的感觉。才气横溢的中田的面影,也在名仓忠一的笑声里埋没啦。植木睡得那么舒服,这梦都没做一个。安心能给人这样舒服的宁眠,这倒还是第一次的经验。这么一来,也就可以没有什么责任啦。 按照预先的关照,妻子在清早七时就把他唤醒了。他起身后连早饭都没有吃,就赶到车站去了。专务理事、森野编辑部长,都赶来为客人送行。 “早啊,辛苦你啦。” 专务理事带着微笑向植木说。他的表情里充满了安定感。看来昨晚上一定也是睡得很好吧。森野装做没看见植木的样子,弯下身子在做着练习高尔夫的姿势。 “这下子好啦。” 专务理事挨近植木的身边低声说。 “我也安心啦。” 植木这样回答。 “现在可以告诉您啦,为了这每天七栏的广告地位的空白,我简直活不下去了哩。” 专务理事笑着点点头。他觉得植木的话多少有些夸张,可是现在听来,确实是有此同感了。 报馆的克莱斯勒牌轿车开到车站面前停下,第一个下来的是到旅馆去迎接客人的山冈。他慌忙开始搬行李。在这些行李里面,当然也包括了送给名仓夫妇的土产纺织品。 “哦,多谢啦!” 名仓忠一还是满脸笑容,把手举到那顶白色的鸭舌帽旁边打着招呼。在这个笑容里,当然也不是没有一丝为了昨夜和艺妓那一段姻缘而感到难为情的因素。可是,这是主人的估计错误,名仓忠一只是不得要领的豪笑而已。 “真是,招待太不周到啦。”专务理事低头行着礼说。 “哪里,哪里,惊扰你们啦,还送了这么多礼物,真是太不敢当啦。” 名仓走在先头,专务理事跟在后面,大家一齐来到了月台上。这里是一片列车即将来到前的忙乱气氛。名仓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专务先生!” 他这么喊了一声,首先离开植木他们站着的地方,向旁边走了两三步。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忘记了似的口气。心情轻松的专务理事跟着挨近了名仓那肥胖的身子。 “专务先生!” 名仓忠一说着,他脸上一直继续到现在的豪放的笑容,忽然全部消失了,淡淡的眉毛下面那对细小的眼睛里,放射着严酷的光芒。他把嘴凑近到专务理事的耳朵边: “我既然特为来了,对这一次的麻烦问题也不能不想些办法,和同制药公司那方面,恐怕也不能不带些‘礼物’去吧?这一点你大概也能了解的吧?” 这一段谈话,仅仅是列车进站停靠之前二三分钟以内的事情。 专务理事的脸忽然变了颜色。这是因为他弄清了所谓“礼物”的意义。 “好罢,谢谢啦!” 列车一靠站,名仓重又发出了他那种豪放的笑声,他挥着手消失在特别二等的车厢里了。 q报广告部主任植木欣作在专务理事的恳请之下,当天就提出了辞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