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人们》 第01章 1 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光线从窗外射进来,一片沉寂。此时医院十分冷清,比较忙的时段是上午十点到十二点这两个小时。离这里最近的内科诊室传出一阵阵笑声,医生和护士们正在互相调笑。 最近真是越来越冷清了,户谷信一心里感慨着。三年前这家医院还十分热闹,但自从父亲的弟子——优秀的内科主任医师辞职后,态势就开始恶化,尤其是一年前医术高超的外科主任医师的辞职,更使得患者大为减少,如今已所剩无几。医院现在的情形是每况愈下,赤字月月都在增加。 尽管医院的经营状况不佳,作为院长的户谷信一却全然不以为意。对于赤字,他自有填补的手段,医院生意不好也无所谓,他压根就没有和其他医院竞争的意识。 这家医院是他已去世的父亲户谷信宽创建的,信一只是理所当然地继承过来,他对行医毫无兴趣,当上院长后既不为患者坐诊,也无心经营。 说起来,当院长其实还是不错的。虽然医院经营出现亏损,别人内心对你如何评价无从得知,但至少表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三十二岁的户谷信一已经深刻品尝到了名誉带来的甜头。 户谷信一经常在院长办公室里看一个名叫古龙轩的古董店送来的商品目录。最近那里有一些旧华族(华族:日本明治二年(1869)废除原来“公家”、“大名”的称呼,将其统称为华族,是次于皇族的贵族阶层。1947年5月3日,随日本宪法生效而被正式废除。)的藏品出售,他对一只古九谷的碟皿兴趣盎然,问了古龙轩才得知,买下至少要一百五十万日元。虽然实物还没看到,但据说相当有收藏价值。旧华族或称大名,他们的父辈大都是贵族院议员,也是当时有名气的古董藏家。 古龙轩的老板之前就曾喋喋不休地向户谷兜售道:“别人为了买到这个碟皿,早就开始了争夺战,我还是想把碟皿送到院长您这里来,像这样的珍品,要是不去它该去的地方,它会哭泣的。” 尽管是生意上的奉承话,户谷信一还是感到很受用。从学生时代起,他就对古董情有独钟,那时,父亲信宽经常在古董店的劝说下买回一堆古董。自己也就在不知不觉中受到影响,并养成爱好。周围人都说这一点不像户谷的作风,其实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户谷信一特意在医院二楼的一个大房间里安放了四列玻璃展览架,琳琅满目地摆满了自己的收藏品。这里的藏品以壶居多,林林总总有数千件,此外,还有几千件藏品在仓库里。 摆放陈列架的榻榻米边缘薄薄的,带点黄莺色。展室的角落里铺着红色的毛毯,放着小茶炉,挂着霰釜,四周立着竹柱,墙角悬挂着一幅水墨山水画。这种摆放格局让人感觉好像是进了一间高级古董店的特别陈列室,或是美术馆的一个房间。有幸前来参观者将获得户谷信一亲自演示茶道送茶的待遇,使用的茶碗看上去也价值不菲。 尽管医院的状况已是入不敷出,户谷信一仍不肯舍弃收藏的爱好。一方面固然是出自兴趣,另一方面,收藏也被他当做一项投资。说是投资,户谷却从未想过将其兑现。他宁可向人吹嘘自己拥有时价一亿日元的收藏品,也不会将其变卖解除医院的经营困境。事实上,他这样做,自有其用意,因为,被邀请观赏古董的女人们会情不自禁地被这种艺术品所营造的高雅氛围吸引。 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一袭白衣从户谷身后悄无声息地飘了过来,单凭敲门声,他就知道是护士长寺岛丰,这个女人一向轻手轻脚的。 “风见商会送来了付款通知单。”寺岛丰瘦骨嶙峋的手指捏着四五张叠在一起的纸,将其放在户谷的眼前,声音嘶哑地继续说道:“这个月是七万二千四百日元,药剂科的黑崎已经确认过也盖了章。加上以前欠的二十一万五千日元,一共二十八万七千四百日元。风见商会说暂时先付一半也行,还询问他们什么时间可以来取款。” 户谷用指尖拈起付款通知单,看也不看就扔进了文件夹。 “你跟他们说,我以后会打电话通知的。” 他回话时没有看护士长的脸,其实不看也知道:这张脸一点女人味都没有。寺岛丰今年四十岁,身材瘦削,眼窝深陷,脸上皱纹很深。 “您之前也老是这样拖延,请务必告知一个明确的日期。”寺岛丰之所以敢直言以对,倒不是出自护士长的威严,这个女人曾经是父亲户谷信宽的情人,也是父亲一人专用的护士——虽是十年前的事,而且父亲也在四年前去世了,但她却一直待在这家医院里。 “我已经说过了,以后会通知他们付钱日期!” 户谷信一声音低沉。他的双眼盯着古龙轩的目录,用余光可瞥见寺岛丰飘动的白衣。 寺岛丰一言不发地默默站着。尽管身为院长,户谷信一也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他早就想把这个女人从医院赶出去了,但一直说不出口。 寺岛丰阴沉地瞥了一眼古董目录,“风见商会说,要是再推迟付款,有可能会停止药品的供应。”她用干巴巴的音调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身离开,依然无声无息。 户谷信一朝门口厌恶地瞪了一眼,回过身去。 寺岛丰曾经也是他的女人,说起来,她还是他的性启蒙老师呢。即便在父亲还健在的时候,户谷每晚都会在正房里和寺岛丰偷情,回想起来这也是六年前的事了。他和寺岛丰一直保持这种不正当关系,直到父亲死后两年才结束。不过,现在他们什么瓜葛也没有了,寺岛丰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但是,户谷知道,在父亲死后,寺岛丰枯瘦的身体仍惯性般地怀念着父亲爱抚的滋味,同时,他也能感觉到,这个女人对风流成性的自己怀有怎样的居心。 这是一个危险的女人。 但是,户谷信一现在还没有能力把她赶出去。毕竟,是这个年长的女人教会了他情事,自此以后,他多多少少会感受到她身上散发的威严。这种复杂的情绪像是在面对回娘家住的姐姐——即使感情不和,也不得不生活在一起。 不管是药商的账单还是什么,户谷信一都不想管,眼下最要紧的是弄到一百五十万日元,把古九谷的碟皿搞到手。 藤岛千濑!户谷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这个女人的身影,她向来是出钱的最佳人选。不过,一周前他刚向她借了一百万日元,现在再让她出一百五十万日元会比较困难,还是一个月后再一次性向她借五百万日元吧,要是为了现在的区区一百五十万日元,把以后要借的五百万日元弄泡汤了,才得不偿失。 横武辰子呢?这个女人最近财运不济,老公病入膏肓,生意全靠她一个人撑着,经济上似乎比较拮据。要她马上拿出一百五十万日元,可能比较困难,五十万可能已经是她的上限了。 户谷信一又想起了槙村隆子,这个女人有的是钱,开着一流的洋装店,卖的洋装都是流行的款式,应该没少赚钱。据介绍人下见沢作雄说,她至少有一亿日元的身家,但是很遗憾,他和她现在还不是说见面就能马上见面的关系。 说起来,下见沢作雄倒是个挺有意思的男人,虽然名片上印着律师的头衔,却从来没打过官司,相反,他倒是热衷于结识富婆,然后将她们介绍给户谷信一,而下见沢自己和女人周旋的本领却乏善可陈。 户谷信一决定先给槙村隆子打电话碰碰运气,他们只见过三次,有一次是在她生意兴隆的店里,另外两次是一起在饭店吃饭。 槙村隆子二十七岁,因为丈夫有了外遇,她便起诉离了婚,最近刚办完离婚手续,隆子的工作能力像她的美貌一样让人赞叹,洋装店能有今天的光景,全靠她经营有方。据说她最大的梦想是办一家洋装设计学院。 户谷信一觉得,没有钱的女人,即使美若天仙,也和低贱的蠕虫一样毫无价值。而现在,他最感兴趣的就是槙村隆子。一旦搞定这个身家上亿的女人,他就不愁钱用了。户谷的策略一直都是一边俘获女人的心,一边弄到她们的钱,填补医院的赤字。 槙村隆子不但容貌标致,而且脸上还洋溢着成功者特有的自信的神采,和她一起进餐的那两次,户谷信一曾小心地试探过,但都被她断然拒绝。不过,希望总还是存在,户谷准备放长线钓大鱼。实际上,不论是隆子的美貌还是经济实力,这都让户谷无法轻易放弃。 户谷信一拿起桌上的电话,没有通过医院的接线员就直接拨通了槙村店里的号码。 “您好!这里是蒂罗尔洋装店。”一个女学徒的声音响了起来。 “请问槙村小姐在吗?我是户谷信一。” “请稍等。” 一会儿,一个悦耳的声音传了过来:“您好!我是槙村。” “我是户谷。” “哎呀,院长是您啊。”隆子的声音略带娇羞,“很久没联系,真是失礼啊。” “最近还好吧?”户谷信一望着窗外问道。 “托您的福,就是有点忙。” “出去散散心怎么样?太忙了对身体可不好啊,想去打高尔夫吗?” “我不是才跟您见过面吗?而且成天都要忙店里的事,觉得好累哦。”槙村隆子笑着答道。 “所以才要去打打高尔夫放松放松嘛!和我一起去吧,我会教你的。” “谢谢。”隆子只道谢,并未表态。 “我是认真的,总是这样工作可不好,身体才是最大的本钱。高尔夫也有益身体健康,怎么样?我们明天去箱根,我开车来接你,当天就回来,出去玩玩心情会变好,而且开车兜风的感觉也不错啊。” 户谷信一对高尔夫一窍不通,教隆子学高尔夫只是个借口,只要到了高尔夫球场,总会有朋友可以拜托。就算没有朋友在也没关系,把女人骗出去才是正题。 “真是太感谢了,不过我现在实在没法去啊。”槙村隆子拒绝道。 “我可是为你着想啊。放心,我很绅士,不会做出失礼的行为,这一点请相信我。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我去店里接你。” “真的不行。”槙村隆子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就算您开车来接我,我也是不会去的,请您不必费心了。” “总之,我明天开车来接你。时间是明天上午十一点。” 户谷一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他边抽烟,边凝视着袅袅升起的烟雾,户谷决定明天要赌上一把。 刚放下电话,铃声又急促地响了起来,仿佛已经焦急等待了多时。 “是横武小姐打来的电话。”接线员连珠炮般地说。 户谷信一这才想起,今天是和横武辰子见面的日子。 “是院长吗?我是横武辰子。” “啊,您好。”户谷信一担心接线员可能正在偷听,例行公事般补充道:“我准备八点去贵处,请问方便吗?”——这句暗语就算被接线员偷听到也没关系。 “方便。” “那就这样了。” 电话就此挂断,他看了看手表,还有时间,刚好可以办点其他事。 户谷信一用内线呼叫护士:“帮我把非那西汀拿来。” “好的。” 非那西汀是一种感冒药,一个叫米田的药剂科护士拿来五个小药包,里面分别装着分量为0.5克的白色粉末。 “是非那西汀吗?” “是的,非那西汀。” 户谷每次拿药时都会故意向米田确认药名,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如果以后出了什么问题户谷也可以自保。 突然,从米田背后闪出一个人来,这人正是护士长寺岛丰,这个女人每次进来,都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 户谷一时猝不及防,已来不及把药包塞进衣服口袋里。寺岛丰冷冷地看着他桌上的药包。 “这是要出去吗?”这个女人就像好事的妻子,每次总能预见他出门的时间, “嗯,有什么事吗?” “风见商会又来电话催款了。” 户谷心想,胡说,这肯定是寺岛用来打探虚实的借口。 他忍住怒气道:“我会打电话的。”然后从寺岛丰面前径直走了出去。 他把车开出车库,上了街。口袋里还装着白色药粉,虽然只是普通的感冒药,但横武辰子却相信它是一种慢性毒药,每次拿药时总是神色紧张。横武辰子是一家大型家具店老板的妻子,她相信,只要每天都给丈夫服用少量的这种白色药粉,就能在没有中毒迹象的情况下不露声色地将他毒死。 每次来取药,横武辰子都异常兴奋,这让户谷信一觉得很有成就感,他转动着方向盘,脑子里浮现出一个正忐忑不安等待着的女人的形象。 “客人来了,”女招待向里屋打了个招呼,拉开了格子门。 户谷信一随后走了进去。鞋垫上已经准备好一双拖鞋,户谷脱鞋的时候,女招待从外面把格子门拉上。 拉开隔扇门,户谷看到横武辰子穿着素色的和服,系着同样色系的腰带,背朝门口坐着。桌子上放着茶碗,茶叶沉积在碗底,看样子早就凉了。户谷比约定的时间迟到了一个小时。 “来迟了,真不好意思。” 户谷边说边脱上衣,横武辰子坐着纹丝不动。这个女人从来都是这样,见到男人来了也不会立刻起身,倒不是因为冷淡,而是在刻意抑制自己的情感。女人有很多种类型,既有那种一见到男人进来,表情马上就生动起来的女人,也有像横武辰子这样内向沉静的,更何况横武辰子是有夫之妇,年纪也不算轻了,户谷脱下上衣的时候,她才把双膝移出坐垫站了起来,那身和服素净得有些土气。 “发生什么事了?” 横武辰子看着户谷,温柔地笑了,但脸上仍残留着久候的疲倦。 “堵车,所以晚了。”户谷一边把上衣递给辰子,一边解释着。 “我想也是,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呢。” “对不住啦。” “最近很忙吗?” “还可以吧。” 辰子打开衣柜的门,把户谷的上衣挂了起来。她每次见户谷,都会穿上素色的和服。虽然平时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但每次在这样的见面场合,她都会有意打扮成这样,搭配和服的腰带也会选择很不起眼的款式。这个女人可是大型家具店的老板娘,店里有差不多五十个员工。 “把村衫也脱了吗?”辰子在户谷身后问。 屋里的风扇静静转动着。 “不用急。” 户谷一只手伸进衬衫口袋里,换了个姿势轻搂辰子的肩膀。横武辰子一只手支在墙上,闭上眼睛仰起了头,她的唇看起来冷冰冰的。 “给你……” 户谷从口袋里把手抽出,摊开的手掌上放着几个白色的药包。横武辰子瞟了一眼,很快转过脸去,压低声音说:“这个待会儿再说吧。” 她总是这样,从不会立刻把药包接过去,是那种“坏事拖到最后再说”的类型,明知最后还是要收下,但哪怕晚一点也好,总是试图往后拖延。她希望借此能够减轻自己的罪恶感,三十分钟也好,一个小时也罢,希望这样能够证明自己还良心未泯。 真是个愚蠢的女人,横武辰子是绝不会从图谋毒杀自己丈夫的意识中清醒过来的,她每天都在目睹丈夫一点一点地衰弱,她坚信丈夫之所以如此,正是因为药包里面的白色粉末。所以,每次拿到“毒药”,她都会感到兴奋,而这种兴奋会一直刺激着她。就像现在,心里想着一个小时后就可以拿到那白色“毒药”的情景,比见到“毒药”的刹那更加令她兴奋。 对户谷来说,辰子的这种情绪绝不是一件坏事,效果马上就在她的行为中体现出来。当她刻意移开视线说“这个待会儿再说”时,户谷早已察觉到了她眼中难掩的旺盛情欲。 “好吧。” 户谷把药包重新装进了口袋里。横武辰子在拿到那邪恶的东西之前,会一直处在不安和愉悦交织的情绪中,推迟拿到药的时间,也是为了延长这种亢奋的情绪。 两人一同进了浴室。横武辰子的身体光滑水润,年轻得让人想不到她已经三十二岁。在水汽袅绕的浴室中,她的皮肤像披着一层薄纱,泛着朦胧的光。 她丈夫得的是结核病,户谷曾给她丈夫看过病。当然,那是在没有跟她发生关系之前。她的丈夫病得很重,根本没必要故意下毒,也只有作为妻子的辰子相信那白色粉末能加速他的死亡罢了。 丈夫久病在床,夫妻生活早就不可能了。 横武辰子每个月从户谷这里拿一次药,罪恶感让她在床上十分主动,几近癫狂,而她自己则全身沉醉于这狂热之中。 “水……”户谷在极尽欢愉的筋疲力尽后喃喃道。 “等一下。”横武辰子趴在户谷身上伸手拿过枕边的水瓶。她含了一口水用嘴压住户谷干渴的唇,户谷的喉咙在她身下咕噜作响。 “可以了吗?” “嗯。” 户谷用手擦了擦嘴,辰子帮他点上烟,烟柱袅袅,一直奔向天花板。 “生意做得还顺利吧?”他轻轻问臂弯里的辰子。 “嗯,凑合吧。”辰子轻声回答。 户谷默不作声。香烟的火光在暗处泛着红光,忽明忽暗。 “喂。”辰子道,“在想什么呢?”她柔软的手指来回滑过户谷的胸膛。 户谷就等着她这句话,但没有立刻回答。 沉默了好一会儿,户谷才开口:“你……你能拿出一百万日元吗?” 这次轮到横武辰子沉默了,她八成是在考虑店里的营业额。户谷三个月前才从她那拿走八十万日元,但他现在已不记得那些钱都花在哪里了。 横武辰子的丈夫精明而吝啬,即使躺在病床上也要守着保险柜,银行存折、股票、房产证这些东西即便睡觉时也要压在身下,如今虽卧病在床,恐怕连每个月的营业额具体有多少他都能了解得八九不离十。横武辰子每次部钱给户谷都需要相当的勇气和手段,况且,户谷前前后后也已经从她这拿走将近五百万日元了。 辰子现在并非在计较自己已经给了户谷多少钱,而是苦苦思索怎样才可以再拿出一百万给他。她枕在户谷的胳膊上,为满足户谷的这一要求绞尽脑汁。一直以来,她都是那种无法拒绝户谷的女人,早已落入了户谷狡猾的圈套。 “拿钱做什么用?”辰子问道。虽然她态度还不是很坚定,但听起来应该是已经答应了。 “医院出现赤字,经营困难。”他叹了口气,想起刚才离开医院时,风见商会摆在眼前的二十八万七千四百日元的账单,以及如果不支付账单,就停止药品供应的要挟。 户谷打算从横武辰子手里要来一百万,用其中一部分支付账单,但并不打算全额支付,先付三分之一,剩下八九十万元拿去买古龙轩的那件古九谷的器皿。 “医院的经营状况真的那么糟糕吗?”横武辰子担心地问。 “很糟糕。都怪我经营不善,没有办法继承好父亲的事业。”他的父亲曾是当地名医,户谷的口气像是对自己无法子承父业的自责。 “真是不走运啊。”辰子同情地说,“总不能让医院就这样陷入困境,我还一直在祈祷您的医院能够不断壮大呢。” “就算祈祷,医院的经营状况也还是没有起色。”黑暗中,户谷故意又叹了口气。 “是因为跟我见面的缘故吗?耽误了您的工作时间,真是不好意思。”横武辰子似乎很内疚。 “不是的,是我缺乏才干。” “不,您不能这么想。医院的事情还是要好好处理。” 户谷在等着看辰子到底能拿出多少钱。虽然跟她要了一百万,但要她立刻拿出来也很困难,能拿出八十万就不错了。 “一百万的话,我一时拿不出那么多。” 她果然这样说。但是,她接下来的话却偏离了户谷的预料。 “先给您一半怎么样?要知道,现在我能从家里挪出五十万都是很不容易的事。” 户谷没有拒绝。反正也是白拿,少拿五十万也没什么损失。 “对不住啦。”户谷的回答很有男子汉的气势。 “不,是我不好意思才对。我丈夫还紧紧地把着保险柜,所以……”辰子的丈夫有一亿元的财产,等丈夫死了,她就可以自由支配那些钱了,但是,户谷信一才不会给她真正的毒药,他不会做这样的傻事。他首先考虑到的当然是事情败露的下场,所以要给自己留足退路。 拿假毒药给辰子自有户谷的道理。辰子是拥有亿元财产的商人之妻,折磨她、使她懊恼、让她为难,还多少能从她那弄些钱来,这使户谷体味到一种刺激感,同时,他还可以满足辰子谋杀丈夫的欲望。看到辰子痛苦,他会感到愉悦,看到辰子矛盾,他会感到满足。 另一个叫帘岛千濑的女人,拥有将近三亿元的财产。她的丈夫已经年迈,家业都是她一手创建。无论从她那儿拿走五十万还是一百万,都不会令她像辰子一样为难。只是,她非常吝啬,所以拿到钱并不容易,这和偷出丈夫的钱给自己的辰子有本质上的区别,后者是从丈夫那里窃取,前者则是掏自己的腰包。户谷信一至今已经从藤岛千濑那里得到了将近一千万日元,濒临倒闭的医院能够支撑到现在,也多亏了藤岛千濑。但是,这样得钱太轻松,无法像从辰子处来钱那样给他带来任何快感。说白了,他只需对藤岛千濑撒撒娇,就能解决一切,即使藤岛千濑眉头紧皱做出一副舍不得的样子,最终还是会把钱拿出来,但是,在户谷看来,这样得钱既非赌博,亦非冒险,毫无乐趣可言。 “我说,”户谷对沉默着的横武辰子道,“如果五十万也很为难的话,出多少都没关系,至今为止也没少跟你借钱。” “应该没问题的,”辰子把头靠到户谷的肩上,“这又不是别的事,你又不是拿去寻欢作乐,毕竟关系到医院的生死存亡,我会想办法。” 这时,横武辰子眼睛里多半浮现出了白色药粉的幻象。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户谷闻到了些许口臭。 也许,横武辰子即使在性爱的高xdx潮都在谋划着如何处置丈夫死后的财产。她深信那白色药粉的毒性,做梦都不会想到那不过只是普通的感冒药。 第二天是星期六。上午十点半,户谷信一换下白大褂,来到车库。无论周几,工作都不会影响到他私人的行动。汽车开出医院大门的时候,他远远地看到了站在正房门口的寺岛丰。她的脸朝向自己这边,虽然隔得很远,看不太清楚,但她的目光应该是冰冷的。户谷信一用力踩下了油门离开医院,拐进了加油站。今天的目的地也许会是箱根,所以得准备充足的汽油。 昨天在电话里,户谷邀请槙村隆子去箱根。这位二十七岁的女老板年轻漂亮,由于工作的关系,她总是穿着简约的洋装。洋装店的女老板适合穿洋装的太少了,可槙村隆子却是个例外,她匀称的身材简直可以和模特媲美。 户谷几乎每隔一天就给她打个电话,通过声音加深自己在对方脑海中的印象,让对方意识到绝不可能轻易摆脱他的影响是户谷对付女人的一贯策略。昨天的电话也是如此,不管对方是否答应,他都会单方面决定十一点开车过去,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对方。 户谷停好车走到洋装店门前。槙村隆子的店面并没有非常华丽的外部装饰,她认为,气派的橱窗根本没必要,不过,来这里的顾客大多都是有钱人,而且在店里工作的学徒也有二十多人。 户谷信一推开店门,正好遇上熟识的女学徒。 “你师父呢?”户谷问道,“跟她说户谷来了。” 那个女学徒站着不动,在他的面前鞠了一躬,说道:“实在抱歉,老师因为有事在身,今天不能跟您同行了。” “她不在吗?”话音刚落,户谷眼见店里的后门被迅速关上。 “是啊,已经出门了。她说如果见到了户谷先生就这样转达。” 2 户谷无功而返。然而,槙村隆子的躲避,并未让他灰心沮丧。户谷有信心这女人迟早都会成为自己的掌中物,只是现在计划落空后他不知道应该去哪里。虽然去藤岛千濑那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时间还早,他不想这就过去,出了银座,漫无目的开了一阵车,户谷突然想到去见见下见沢作雄,但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在家。户谷把车停到街边的电话亭旁。拨通电话,接电话的是下见沢家的老佣人。 “先生现在不在家。” 下见沢一直单身,家中只有这位老佣人, “我是户谷,知道他去哪里了吗?”户谷经常去下见沢家做客,所以对老佣人说话的方式也比较随便。 “不知道,他没说去哪里,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如果回来了,我会转告先生说您来过电话。” “不用了,我再打来吧。” “好,再见。” 老佣人的声音让人感到一阵心寒。下见沢一直和这个老佣人住在破旧的家中,已经三十五岁的下见沢,还没有结婚的打算,成天到处游荡,连续两周不回家可谓家常便饭,而且他绝对不会事先告诉你他的去处。 虽然如此,下见沢作雄却从未做过违法乱纪的坏事,也没有沉溺于欢场,可以说是一个没有嗜好的男人。如果硬说有什么爱好,他倒是有打听社会上各种小道消息的兴趣。 户谷又没了目的地,只好返回医院。他一边开着车,一边想槙村隆子的事情。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即使女人之前拒绝了,但等他真的开车过去,虽十分为难,但为顾及面子一般还是会上车的。槙村隆子却是个例外。 户谷认识槙村隆子也有三个月了,介绍人正是下见沢。 “我说,有这样一个女人……”下见沢当时如是说,从某个角度来说,他有点像故意在教唆户谷去接近槙村隆子。然而,下见沢在大多数情况下,完全不会过问他与女人们的进展情况,总是一副“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态度。即使户谷有时得意地向他炫耀和女人之间的情事,他也只是在听完后一笑置之。 户谷也跟下见沢说过和槙村隆子的事情。那是他们刚认识不久,户谷自己感觉跟槙村隆子多少有些发展的苗头,所以话说得有些过头。 其实,户谷只是约槙村隆子吃过几顿饭而已。对方看户谷是个颇具规模的医院的院长,也就安心地跟着去了。二人相约在银座一流的饭店吃饭,吃完饭后,户谷邀请她去酒吧,但被拒绝了。 在送她回去的车上,户谷趁槙村不注意时突然握住她的手,不料却遭到槙村强烈的反抗,一般的男人应该会对此感到很狼狈,可户谷早就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他不慌不忙跟没事儿人似的继续之前的话题。 第二次也是在车里,户谷又伺机用力握住了槙村隆子的手,这次她并没有强硬地将手缩回去,只是默不作声。根据户谷以往的经验,女人的羞耻心往往会使她们陷入男人的算计中。因此,户谷不但没有放开槙村的手,还抓着她略带抵抗的手指,塞进自己的嘴里,一根一根地吮吸着,槙村的手指上沾满他黏黏的唾液……在这种情况下,槙村隆子只好埋下头去,虽然她性格倔强,但也只能在昏暗的车里隐藏起难为之情,被早已轻车熟路的户谷恣意玩弄。 从那之后,槙村隆子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户谷面前。户谷打去的电话几乎都是学徒接的,她们总是机械地回答“老师出门了”,不用猜,肯定是槙村隆子拜托她们这样说的。 但是,她也不是完全不接电话,十回里大概能有一回听到她的声音。 “您邀请我也是没用的。”她用强硬的口气说道,“请不要再打电话了,我不想再见到您。” “为什么不想见?”户谷不知羞耻地反问道,“为什么要这样防备我呢?” “因为我害怕您。” “害怕我?为什么呀?” “如果继续和您见面的话,我可能会很困扰。”槙村隆子小声地回答。 “如果我有令你害怕的地方,我可以改。你说吧,怕我什么啊?” “不,没有说出来的必要,总之,我不想和您有任何来往了。” “我给你留下了那么不好的印象吗?也许是我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冒失行为,我可以改,下次出来找个地方,好好听我解释,我会反省并改正的。” “不,我实在是太忙了,完全抽不开身。” “忙的话也没办法。但是,太忙碌对身体不太好,多出来走走身体才会健康,和我出去散散心吧。” “不必了。不要为此再打电话了。” “我都说了,如果你因为害怕我而戒备我,我可以改的。槙村小姐,我想和你当面把话说清楚,你至少得听我解释啊!” “……” “喂,听得到吗!” “不要再打电话了,我挂了。” 户谷听到电话被挂断的声音,反而笑了起来,他认为,槙村在说害怕他的同时也证明了她对自己有兴趣。 藤岛千濑在银座里经营着一家大型服饰用品店,这家名为“pause”的高级店铺很受顾客青睐。户谷很少开车去她的店里,而是直接去她的家里——一座清静的宅院。藤岛家的房子是从一个二战前很有名的实业家手里买来的,长长的围墙环绕在外,茂盛的树丛中坐落着宽大的主房。户谷并没有把车停在她家的正门口,也没有停在侧门。他停车的出入口是一扇崭新的特别设置的门——那是主人藤岛千濑特地为户谷打造的出入口。藤岛千濑觉得让户谷从主门出入多少有些不妥,而又不能让他走便门出入,因此特别为他造了专用门,这足以表明藤岛千濑对户谷信一的态度。户谷到了藤岛千濑家里像进了自家大门一样,沿着庭院信步走着,透过茂盛的树丛,可以影影绰绰地看见玄关处的灯光。 户谷拉开格子门,走了进去。脱鞋的时候,女佣人安子走了过来,安子是藤岛的贴身佣人,在藤岛家的三个女佣中,安子是年纪最大的一个,已经四十二三岁了。 她一看见户谷,便跪了下来:“您回来了。” 户谷每次来到这个家,都会得到这样的问候。他点点头,往屋里走去,安子跟在他的后面。 “那个,主人不在家……” 虽然听到安子说藤岛不在,户谷还是毫无顾忌地走进了她的房间,藤岛的房间一分为二,一间是八铺席的和式房间,另一间是十铺席的西式房间,两间里面都摆放着奢华的家具。户谷走进那个西式房间,将双手插进上衣口袋,随意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去哪儿了?”他向安子问道,仿佛在理直气壮地询问自己妻子的去向。 “您有什么事吗?夫人去了美容院,之后会去店里转一转,夫人知道您要来吗?” “不,她应该不知道。” “哦,是这样啊。” 安子走开去给户谷倒茶。趁这个空儿,户谷从沙发上站起来,东看看西瞧瞧,突然发现化妆台上有一个方形的包裹。户谷将它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沉甸甸的。 户谷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个老旧的桐木盒子,根据盒子的重量判断,户谷猜想里面放的应该是茶碗。旧木盒用一根细细的棉绳捆着,户谷解开棉绳,揭开木纹斑驳的旧盖子,里面放着一个姜黄色的布包,打开布包一看,果然是一个茶碗。这个乳白中略带鼠灰色的茶碗上,有些笔触粗糙的花草图案。 “嗯。” 户谷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仔细地端详起来,这个茶碗应该是志野古窑烧制的。藤岛最近受户谷的彩响,开始对收藏感兴趣了。一定是古董商推销给她的,不过东西确实是好东西,价格肯定也相当可观。 户谷把茶碗拿在手里,反反复复地查看着。志野古窑特有的乳白色釉使茶碗上的图案颜色特别淡雅,釉面因为绘图的氧化铁原料有些泛红。 安子把茶端了过来。 户谷向她打探道:“这个茶碗是什么时候拿回来的?” 安子俯身放好茶杯,将视线转向户谷手里的茶碗。 “昨天好像古董店的老板来过。” “这是买下来的吗?” “我不太清楚。” 安子鞠了一躬便走开了。户谷把茶碗按原来的样子包起来放好,然后点燃了一支烟,在房间里踱起步来。地板上虽然铺着红色的绒毯,户谷却满不在乎,任烟灰直接落在绒毯上。 抽完一支烟后,户谷把烟蒂丢到烟灰缸里,烟灰缸里已有两个沾着口红的进口烟烟蒂。 离开藤岛家时,户谷顺手把那个装有茶碗的包裹也带走了,他心想,要么自己收藏,要么卖掉,这一趟可没有白来。 户谷是在三年前认识藤岛千濑的,也是由下见沢作雄介绍。藤岛对户谷的信任,不仅有赖于他医院院长的头衔,而且还源于他是名医之后。户谷接近藤岛的目的也与他接近别的女人不同:仅仅是为了获得物质方面的享受。 户谷和藤岛千濑认识不久,便向她借了两百万,理由是自己在岛根县的石见银山附近买了一座矿山,想进行开发,希望藤岛可以投一部分资金。当然,这并非户谷凭空捏造之事,他确实从一个矿产家手里买下了一座铜矿,只不过,这座矿山里根本就没有矿脉。虽然户谷事先已经知道这一实情,但为了得到拥有一座矿山的虚荣惑,还是花大价钱把它买了下来。 就是以这个理由,户谷让藤岛千濑出了一大笔钱,而且藤岛也没有丝毫怀疑,就把钱给了他,她相信户谷的院长身份。 那两百万很快就被户谷花在了其他女人身上,还款期限一到,藤岛便催促户谷还钱,户谷早就准备好应对之词。他对藤岛说:“为了开发矿产,我已经雇了当地人在那边开展工作,但是业绩怎么也上不去,所以我打算把矿山卖掉,用卖掉的钱还给你,矿山卖掉之前希望你能等一等。” 当还钱期限再一次来临,户谷又极力劝说藤岛:“不管怎样,我希望你还是先去矿山考察一下,如果仍觉得没有发展前途,那就卖掉。如果认为还有发展前途,我们就一起继续经营吧!” 藤岛其实也对拥有一座矿山的感觉非常心动,便接受了户谷的建议,两人不远万里,从东京赶往岛根县,到达米子时已经是傍晚了,这其实也是户谷计划中的一部分,他故意选了那班傍晚才能到达米子的火车。 “现在去工地的话,要半夜才能到,坐了这么久的火车你也累了,要不然,我们今晚就在附近的温泉酒店歇一夜?”户谷向藤岛试探性地询问。 藤岛打量着这个比自己小十五岁的男人:白晳的脸上已露出疲惫的神色,想来这个比自己小这么多的男人也应该不会打自己的主意,犹豫片刻后,她还是同意了户谷的建议。 在米子车站下车后,两人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皆生温泉酒店,这是当地最好的温泉酒店,在卧室里就能听见海浪的声音。 户谷和藤岛之间的新关系就是从这一夜开始的。 从那时起,户谷就知道,他从藤岛那里借来的两百万已经不需要还了。自己在石见经营一座矿山之事,确实不假,不过,户谷只是把矿山作为从藤岛那里拿钱的幌子。对藤岛来说,那点钱只是九牛一毛。 第二天早上,户谷对藤岛说:“夫人,昨天晚上我发了电报到矿山,今天早上收到了回电,上面说负责人去旅行了,三四天以后才能回来。” 当然,他根本没有发这样的电报,更不会收到回电,负责矿山的人从一开始就是户谷虚构出来的。 “现在那边的负责人不在,我们去了也是白跑一趟,不如先在这边待几天,等他回来再说。” 藤岛有些迟疑:“就算要等,难道还要在这边等吗?” “好不容易到这边来了,我们就好好玩玩儿吧。我有很多想去的地方呢,这附近就是保之关,还有松江和穴道湖,可以观光的地方有很多呢。” 藤岛低下头,没说话,户谷不停打量着她:经过一夜的欢爱,这个女人从昨晚开始就不再是以前的藤岛千濑了,自己已经无需再刻意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藤岛千濑是百分之百的女强人,手腕非常了得。当年,她在一家旅馆做过女招待,所以能讲一点英语。二战结束后,她把宝石卖给驻扎在日本的美国士兵,慢慢地,生意越做越大,最后发展成现在的这家服饰用品店。她的丈夫对她的事业没帮上一点忙——那是一个性格懦弱的男人,只知道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对她唯命是从,要说本领,还不及她的十分之一。 藤岛千濑费了千辛万苦才有了今天的成就,到现在还有很多关于她的传闻,大部分是关于她如何发迹的。例如,她奔走于驻日美军的军官们那里,主动把自己的身体献给他们,以此换取销售宝石的途径,等等。不管传言是真是假,她身体透出的风情,让人忍不住相信那是真的。当时,她刚过三十,正是女人最貌美、最有风韵的年纪,何况她身材丰满,个子高挑,确实是个难得的大美人。 她的丈夫藤岛春彦身体瘦弱,看起来忠厚老实。和藤岛千濑比起来,他明显缺乏男人的雄心壮志,一直给人一种未老先衰的感觉。因此,人们背地里常说春彦是被丰满的妻子吸光了精气,才弄成了现在这副形容枯槁的样子。招来这样的闲话,一方面是由于周围的人对在混乱时代,用那么短时间做成现在这样一家一流服饰用品店的藤岛千濑深感妒嫉,另一方面,也是对藏在她的背后直不起腰来的丈夫藤岛春彦的嘲讽。藤岛现在已年过四十,但仍然风韵十足,光彩照人,而她的丈夫看起来却像六十岁的老头子,这种外观上的差异,也透露出两个人在生理需求上的差距,显然,藤岛春彦已经满足不了他的妻子。 户谷信一和藤岛千濑认识后,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藤岛春彦只是名义上的社长,很少在店里露面,两人的关系酷似料理店主事的老板娘和吃闲饭的老板,藤岛春彦只是一个傀儡。事实上,藤岛千濑一个人把持着店里的生意。但她毕竟是女人,很爱打小算盘,她之所以答应户谷对矿山进行投资,另一方面也是想赚些私房钱。 在皆生温泉的那天晚上,户谷强行把她压在自己身下。她果然如传言所说,不,是如户谷自己所观察到的,是一个很饥渴的女人。最开始是户谷强行把她压在了身下,但没过多久,她似乎被点燃了,变得比户谷更积极主动。等到黎明时分户谷回到自己房间时,他已经快虚脱了。 结果,那两百万就如户谷所计划的那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了了之。 户谷有收藏壶和盘碟的兴趣,家里收藏了很多这类东西,他对女人甜言蜜语时定会这样说:“我收藏旧壶、旧盘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我从初中就开始收集了。现在,你明白我是怎样对一件事情倾注自己的感情了吧?我爱你也是如此,决不会朝三暮四。” 一般来讲,女人在听到这番表白都会被感动。实际上,户谷每次勾搭上一个女人,就会把她带到自己家里,不无骄傲地向她展示目己的收藏品。 这时候,户谷的演技非常之棒:他会泡一杯茶给对方,然后慢悠悠地走到那些陈列整齐的收藏品前,仿佛博物馆里知识渊博的讲解员,滔滔不绝介绍着那些藏品,女人们都会被户谷高雅的兴趣和广博的知识吸引,更何况陈列柜里的壶和盘碟还被户谷特意贴上了英文的解说牌。 户谷对藤岛千濑也不例外。 在户谷的彩响下,藤岛也开始对壶和盘碟有了兴趣。以前她对那些东西看也不看,现在却时常买来一些,迫不及待地要展示给朋友们看,但这样的状况只持续了一个月,渐渐地,藤岛千濑买的那些古董统统都流入户谷的陈列柜里。户谷向别人炫耀的那些东西有很多都是从藤岛千濑那里弄来的。 户谷每次从她那里拿东西的时候,虽满口答应着马上归还,实际上那些东西却极可能在转眼间就被卖掉,或是送给了那些他背着藤岛勾搭上的女人。 藤岛千濑在他面前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别人眼中的女中豪杰,自从认识户谷后就变了样:背着丈夫与户谷偷情,而且毫无内疚感。这也难怪,现在的事业都是由她一手创建,对她来说,丈夫一点价值也没有。 但是,藤岛在和户谷交往的这三年里,两人之间也发生过很多次不愉快。原因之一是由于户谷向藤岛索要钱财。每当这时,户谷的理由总是如出一辙: “最近医生也赚不到钱了,和我父亲那个时代不能比啊!你也知道,现在出了一个健康保险,看病全部改成了积分制度,这样一来,也就没法逃税了,简直没一件好事!药费九分利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哪里的医院日子都不好过啊。 “现在医生还能赚点钱的项目就是自由诊断费了,但这部分只占总收入的十分之一,加之现在的患者总是要求买那些不属于健康保险范围内的高价药,真让人为难啊。另外,现在的患者医学知识也很丰富,总是叫嚷着要买新药,要是不满足他们的要求,医院的口碑就会变差,越来越没有人气。何况现在不断有新的医院开张,竞争非常激烈,已经不是那个可以依靠老招牌吃饭的年代了。 “自由诊断费以前是逃税最好的方法,但现在自由诊断费还占不到总收入的十分之一,没有多少甜头。还有啊,现在的税金要占纯收入的百分之二十八,真受不了,和父亲那个年代简直是天壤之别。 “员工的工资也是一笔数目不小的开支,在我的医院里,员工的工资要花去医院总收入的百分之四十五,我自己的工资除掉税每月也只剩四五万日元,这样下去,我怎么保住院长的脸面啊!我知道这点钱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一点小零钱而已,但我却要累死累活才能挣到!”户谷害怕被藤岛千濑催债,所以才这样详细地向她解释。 但不知怎的,藤岛虽然对此种借口略感不满,但居然非常相信户谷的鬼话,事业兴旺的她对户谷的窘迫处境相当同情,兜里的钱也就接连不断地流入户谷的口袋里。 藤岛和户谷之间另一个不愉快是源自户谷拈花惹草的习性,有时候,户谷会敌意让藤岛知道他还有别的女人,以激起她的嫉妒心。但更多的时候,是户谷有心隐瞒却不小心露出了马脚。 藤岛虽然比户谷大十五岁,但身体还是显得很年轻的,她体态丰腴,胳膊和腿部的肌肤很光滑,犹如抹了肥皂一般,滑溜溜的,只是脸上有些细小的皱纹。 户谷注意到这些是在与她一起泡澡的时候。她圆润的肩膀看上去像是三十岁的女人,户谷欣赏着坐在自己对面擦洗身体的藤岛,从背到腰,再从腰到臀部,她的身体曲线优美而富有弹性,皮肤很白,有时候户谷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正在欣赏一只白色的海豚。 但是,藤岛也只能算是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被藤岛抱着的时候,户谷有时会感觉自己像是被姨妈或奶妈抱着一样。每当他厌倦了和藤岛之间习惯性的、糜烂的关系时,就需要到真正年轻的女人身边去,就像普通家庭里丈夫对妻子厌倦时那样。 然而,一旦知道户谷和别的女人交往,藤岛就会变得很疯狂,她会带着虐待和宠爱参半的心情,用自己白色海豚一样的身体向户谷发起猛烈进攻。 “你,把你的身体给我看一下。” “你要干什么?” “你今晚上是见了别的女人之后才到我这儿来的吧?让我给你检查检查。” “别胡说八道,我哪儿也没去,直接来的这里。” “你到现在还在骗我!你还在跟那个女人来往,不要再糊弄我了,你拿出证据啊!没有吧?好,那我给你看看证据!” “喂,快住手,别跟个傻瓜似的!” 户谷只能屈从于藤岛的任性,而这正是她想要的。 等到断定户谷是无辜的时候,她又会立刻堆出满脸的笑容,向他撒娇:“对不起啊,我居然这样怀疑你。” 然后,再过两三天,她必定会拿一些西服的布料来给他看,“这可是人家精心挑选的,快看看,怎么样啊?” 这是她一贯的道歉方式,那些布料都是从精品店里寄过来的进口货。 这时候,若是户谷说不要西服现金更好之类的话,藤岛便又会情绪大变:“你一点都不明白人家的诚意,女人只有为自己喜欢的人买东西才会快乐,而你呢,马上就想到钱,你又想甩掉我,把钱花到别的女人身上是吧?” 这样痛苦的经历对户谷来说已是家常便饭。要么做西装,要么做工装,他都只能老老实实接受,不过,这毕竟也没有什么损失。 “你就是想离开我,你能离开得了吗,我这辈子都不会跟你分开的……”大户谷十五岁的藤岛这时像小姑娘似的紧紧搂住他,博取怜悯。 “为了你,我就算把所有财产都丢到垃圾箱里也不会介意,我真是这么想的。” 这时候的藤岛千濑会温柔地眯起眼睛,轻轻吸口气,慢慢地将自己温热的气息传到户谷的耳垂上。 但是,这只是藤岛千濑在出神的状态下随口说出的话而已,现实中,她绝不会做这种赔本买卖,这也正是藤岛千濑作为一个吝啬店主的本质体现。 为了能让户谷自由出入自家房门,藤岛编了个借口,把丈夫赶到了银座店里的二楼去住。佣人们也已经把户谷当成了家里的男主人,每次他来时都打招呼说:“您回来了!”而不是说:“欢迎您来!”户谷和藤岛的关系已经持续了三年多,这期间,户谷无数次地问过藤岛:“我们之间的事,你丈夫知道吗?” 藤岛总是不耐烦地回答:“可能知道吧,不过没关系的。要是他来找我的麻烦,和他离婚就是了,大不了给他一间横滨的分店。” 藤岛的回答让户谷倍感安心,这个强悍的女人,连把丈夫赶到店里住这种事都做得出来,户谷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户谷最近又从藤岛那里搞到一大笔钱,是以给妻子赡养费为名目拿到的。 “我们这样一直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想和你结婚,所以我要和妻子正式离婚,但必须给她一笔赡养费。你也知道,医院那边财政很困难,暂时拿不出这笔钱。虽然很对不起你,但你可不可以先帮我把这笔钱凑齐?” 藤岛轻而易举就上当了,无论如何,和户谷永远在一起是她的最大希望,听户谷这样说,她眼里立刻绽放出惊喜的光彩,马上就给了户谷三百万。 “你真的会和我结婚吗?”她贴近户谷问道,“如果你真的和我结婚,我马上就离婚。只给三百万,你妻子会同意离婚吗?” “你不用担心啦,我们都已经分居很久了。谢谢你!我会在十天之内把这件事解决的。” 然而,十天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户谷仍然没有给藤岛带来已和妻子离婚的好消息。 藤岛前来责问他,他便说:“那三百万本来是想给我妻子的。可后来医院有急用,我就花了一半在医院上。是啊,我也知道这样做对不起你,可身为院长,我不能置之不理。那笔钱只剩一半也不好拿给妻子,碰巧事务长又来催要药费,没办法,只好用剩下的钱先抵上了……” 这种时候,户谷的神情就像一个成天不务正业的儿子在母亲面前羞愧地承认错误一样。 “没关系的,我那妻子,即使不给她瞻养费,我也离得掉。”户谷又强调说。 精明的藤岛从来没有一次性给过户谷很大一笔钱,但是,户谷还是从她那里前前后后搜刮走了近千万元。户谷有时会想,如果藤岛千濑的丈夫死了,那么她所经营的店铺和那些财产都会归她所有,如果跟她结婚,那些财产会不会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现在他几乎已经放弃了,因为他慢慢发现,藤岛千濑并没有那么好哄,给他的充其量只是些零花钱,她没有那种将自己的财产统统交给别人的度量。 3 户谷开车去见下见沢作雄。 下见沢作雄的事务所地处市中心,但却是个偏离中心街道的不繁华区域,附近是些旧仓库和破败的出租房,他只有穿过房屋间的窄巷才能进去,车也只能停在满是灰尘的大街上。 这是家有些年代的二层小楼,虽然牌子上写着“下见沢政治经济研究所”,但即使把它写成“裁缝店”也不足为奇,貌似还更合适些,下见沢正好在家,八张大的榻榻米上放着一张很旧的大桌子,摆着一把专为客人准备的摇摇晃晃的椅子,看上去快坍塌的墙壁上满是裂缝,一个更适合陈列在古董店里的书架靠墙而放,装模作样地放着几本法律书。 榻榻米已经被椅脚磨得粗糙不平。户谷一走上去,脚底就粘上了些黏糊糊的东西。 “你好。”户谷一进房间,便自觉坐在了那张为客人准备的椅子上。椅子破破烂烂的,连扶手上的弹簧都不好用了。 “是你呀。”下见沢作雄走到椅子旁边低声回答道。 桌子上放着本打开的线装书,不知道它的主人刚才是不是在认真阅读。 户谷已经和下见沢认识五年了,但下见沢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自己到现在也还琢磨不透。他是个很奇怪的男人,外人一直不清楚他的行踪。 按理说,既然是律师,应该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奇怪的是,不管户谷什么时候来,都从未碰到过有人来委托下见沢打官司。门口的牌子上虽然写着“研究所”,却没有一个研究员,也没有安排任何助手。每次来他这里,他都是一副阴沉的表情,慵懒地坐在椅子上,但看似却并未为钱而烦恼。而且,像他这样不受女性欢迎的男人也是很少见的,户谷注视着他,到现在为止,还从来没有从任何女人口中听到过关于他的花边新闻。 “怎么样?”户谷把提来的包裹放到杂乱的桌子上。 “那是什么?”下见沢一动不动,依旧靠在椅子上,无聊地瞥了一眼包裹。 “打开看看吧!”户谷点了支烟说道。 包裹里装的正是他趁藤岛千濑不在家时偷偷拿走的“志野”。 “难道是茶碗?” 户谷解开包裹,下见沢仍然一副兴趣全无的表情,似乎一看到这陈旧的黑桐木盒子就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了。 “什么茶碗啊!当然不是,好好看看。” “看了也没用。” “快看啊。” 下见沢没办法,只好从椅子上站起来,解开盒外的绳子,打开盖子,正要用双手去取里面的茶碗,户谷紧张起来:“这么好的东西,外行要小心!”说着,户谷拿开下见沢的手,“你那样拿的话,四五百万日元的东西马上就完蛋了。”户谷小心翼翼地把茶碗从盒子里取出来,放到桌子上。昏暗的光线下,茶碗的轮廓清晰而柔和。 “怎么样,样式不错吧?”户谷坐回椅子上,远远地欣赏着茶碗,“在志野中,这样的东西也很少见呢,不管是釉彩的质地,还是由于铁成分的变化而带上的红色都无可挑剔,越看越有韵味。” “都是些傻子。”下见沢嘟嚷道,“你这样的色鬼竟然热衷于这种古朴的东西,我真是不明白。” “都一样的。女人身体上每个细微的部分都各不相同,上帝用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人也各有各的妙处。茶碗也是,古代的工匠通过窑炉的温度、土的质地、釉色的深浅而使它们千差万别,看,连烧制出来的颜色也完全不同,这和女人是一样。” “你要那样说我也没办法,不过,你可别嫌麻烦,净收集这些脏兮兮的茶碗、盘子,虽然不管摆哪件感觉都一样。” “收藏永无止境,因为每个藏品都各有特色。每个盘子、茶碗中都包含着一种理想,而且各不相同。所以,就算收集几千几万个也不会满足,和交女友一样。” “怎么一样了?”下见沢作雄懒散地靠在椅子上。 “男人追求很多女人,正因为他的理想是多种多样的,在这个女人身上没有的,在别的女人身上有,每个人身上都各有一点点自己想要的东西,男人想要实现这种多样的理想,才一点一点地慢慢收集。在这个世界上,被叫做色狼的人未必是心思不专一的人,像我,就是那种一点点地不断收集自己理想的家伙。” 下见沢听着户谷的高谈阔论,一点也不起劲,随口道:“你这个茶碗是从哪里来的?” “古董店硬让我拿走的。” “撒谎,你是从藤岛千濑那里拿来的吧?” “算是吧。”户谷没有否定。说偷来的有点恶劣,倒不如说是藤岛不在家的时候背着她拿来的,这样会更好一些。 “都一样,反正是古董店先存放在她那里的。放在那个女人那里,还不如放在我这个有眼光的人这里,这小东西会很幸福呢。古董这种东西,如果不能给它找个好归宿,它会哭的。” “茶碗哭也没关系,但你要是过分地伤害藤岛千濑会怎么样?” “什么意思?”户谷原本得意地靠在椅子上,听到这句话,他稍微起了起身。 “最近,她的生意不太顺利。” “真的吗?” 因为出自下见沢之口,户谷不由得认真起来。下见沢通晓很多内部消息,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怎么得来的,但大到大公司的经营内幕,小到小店铺的经济状况,他都非常熟悉。 所以,下见沢说藤岛千濑的店经营困难,户谷不得不侧耳聆听。 “我可不是说谎,还有人说,她的经营困境跟你有关系。” “别开玩笑!”户谷虽面上矢口否认,但下见沢这么一说,又让他有些恐惧,“你怎么知道的?” 下见沢把胳膊支在扶手上,有些不安地说:“藤岛千濑说不定会被解除总经理的职务,还可能受到‘准禁治产’(准禁治产:因精神障碍不能处理自己的事物而由利害关系人向法院申请,经法院依法定程序宣告其为禁治产,禁止该人处分财产。)的处置,而且,接下来,说不定在各大报刊上还会登载像‘本店与户谷信一一概无关’之类的告示。” “简直蠢到家了!”户谷忿忿道,“藤岛千濑是店里的支柱,店面能有今天,可都是她的功劳。他们没有理由撤掉藤岛!” “但是,店铺是股份制的。藤岛千濑花大钱养着你,肯定有滥用职权的嫌疑。何况,她也没有把公司的钱和个人的钱分得很清楚。” “这是谁的主意?”户谷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最好注意点那儿的采购部长。” “是村上?” “对,村上,他可是社长那派的,你还是谨慎为妙。” “社长怎么了?那个老头子见了藤岛千濑头都不敢抬。” “社长再没用,如果有谋士,也得另当别论。” 听着下见沢的话,户谷渐渐坐立不安起来。诚如他言,户谷平时见到村上就感到莫名的厌恶,即使在店里碰面,也从来没有好好打过招呼,而对方却对自己格外礼貌。户谷曾听藤岛千濑提过,村上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如果他真的非常精明,很可能会像下见沢说的那样,暗地为社长出谋划策。 户谷从下见沢家出来,小心翼翼地把那个茶碗放到副驾驶座上。 下见沢的话让户谷不敢掉以轻心,到目前为止,他的话基本全数应验。他真是个让人摸不透的男人,刚刚三十五岁,乍一看却像是年过四十的样子:头发稀疏,还夹杂着白发,秃顶,额头宽大,鼻梁高耸,嘴唇很厚,下巴尖尖的,皱纹很深。 刚才走出玄关时,下见沢特意送户谷出来并问道:“槙村隆子怎么样了?”他很少这样笑着问。户谷照实回答后,下见沢显出一副嘲讽的表情。 户谷一边开着车,一边不停地琢磨着下见沢说的事,再这样迷迷糊糊下去,很有可能会失去一条重要的生财之道,他必须赶快告诉藤岛千濑。 停下车,正好看到前面有部公用电话,他便打电话到藤岛千濑的店里,她不在,又打到她家里,也没有回去。放下话筒时,槙村隆子的名字突然在户谷的心头闪过。 槙村隆子昨天听上去心情很好,这激发了户谷再给她打电话的热情。每天给女人打电话是愚蠢的,接连几天一直给她打,然后忽然音讯全无,估摸她想起自己的时候再打过去,按一般女性的心理,每天都接到的电话突然被中断,反而会变得更在意,户谷乐此不疲地使用这种电话战术,效果甚为显着。 户谷拨通电话,像以往一样,被告知槙村不在店里,但这一次,户谷注意到对方的声音并不是以往接电话的女学徒,对方也好像并未听出户谷的声音。 “您好,我是吉村,前几天拜托您这里做的设计,我突然想改一下。如果联系上老板娘的话,我想马上跟她说一下,请问她去哪儿了?” “说是去美容院了。” “是吗,那她大约几点回来啊?” “可能再过两小时就回来。” “谢谢。”户谷看了下表:四点。六点钟的时候槙村隆子就会回店里,户谷记下时间。 回到家里,户谷把那个志野茶碗摆放到自己的陈列架上,反复欣赏,真是意想不到的好东西,在自己迄今为止的所有收藏品中,堪称极品。户谷很满意。 户谷盯着那个茶碗,脑海浮现出槙村隆子的倩影。店员说要等两个小时,其实户谷用不着这么干等,槙村经常去一家固定的美容院,户谷以前也偶尔听她说过,那是家位于银座的高级美容院。回到院长办公室,户谷查了一下电话通讯录,拨通了那家美容院的电话。 夕阳洒落在窗户上,雪松树的枝头在风中轻轻摇曳。 “请问槙村隆子去您那里了吗?” 听户谷这样一说,对方疑惑地问道:“请问您是哪位?”户谷告诉她槙村隆子洋装店的名字,称自己是那里的店员。 “喂,你好!”终于,一个女人接了电话,正是槙村隆子。 “我是户谷。”他马上说了出来。 “哎呀!”对方很吃惊。 “我听说你在美容院,所以打电话过去。无论如何,今晚请跟我一起吃顿晚饭吧。” “不行。”槙村隆子虽即刻拒绝了他,但声音听上去并不很生气。 “待会儿我开车去接你。” “请千万不要那样做,我真的很为难。” “我在美容院前面等你,不管等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离开!就是一起吃顿饭,我绝不会做别的什么事。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请你放心吧!”户谷说完就挂了。 放下电话,他舒心地抽起烟,冷不丁感到背后有种异样的气息,回头一看,寺岛丰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像是标本室的骨头标本,把户谷吓了一跳。 “你来干什么?”他不由得厉害起来。 “横武辰子打了两次电话来。”这个女人的声音一向沙哑。 “你说什么?” “听上去,她非常着急,说是请院长回来后给她回电话。” “没说什么事吗?” “她从来不跟我说有什么事。” 户谷沉默了。也不知道门什么时候打开的,这个女人从来都是不敲门就进来,他每次都想怒吼一声,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寺岛丰总是对户谷摆出一副臭脸。他猛吐烟雾,一脚踢开了椅子,而寺岛丰依旧站在那里。 “还有什么?” “没有了。”寺岛丰走到门外。她每次出去时,必然会抬眼凝视一会儿户谷。 户谷变得十分烦躁。医院里鸦雀无声,医生们也早就回家了。病房里现在只有八个住院病人,这家医院有三十张病床,如果病床不住满十五张,经营就会出现亏损,父亲在世那时,经常还要拒绝想要住院的病人。户谷忽然想到自己从藤岛千濑那里拿不到钱的光景,无疑,下见沢的话在他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果真那样的话,将槙村隆子弄到手就成了当务之急。于是户谷连忙驾车外出,他刚才回医院的目的似乎只是为了将“志野”放到陈列架上。 三十分钟后,户谷将自己的车霸道地横停在银座那家美容院气派的入口前,这是一座极具现代感的两层建筑。面对这种伏击似的等待,槙村隆子不可能逃走。 时间过去了四十分钟,入口处的电梯开启过两次,出来的女人都不是自己期待的。户谷开始有些不安:会不会因为事前打过电话,槙村隆子已经逃走了?但事实上,这次是他多虑了。 门第三次开启后,里面走出一个穿着洋装的女人,正是槙村隆子!当她看到坐在车里吸烟的户谷时,立刻惊得停下脚步,睁大了眼睛。 户谷向她招了招手。 槙村隆子站在原地看着户谷,不知如何是好。 “槙村小姐,请上车吧,恭候多时了。”户谷像一个门童殷勤地为她打开副驾驶座位的门,等着槙村上车。 槙村隆子仍然一动不动,她看起来有些措手不及,但似乎并不想一口回绝户谷。 “您真的来了。”槙村隆子终于开口道。 “当然,若只是开玩笑就不会打电话了。”户谷拉着车门轻轻笑了起来。 “很抱歉啊,我这就要直接回店里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我也有事情要处理。”户谷很平静地回答,“只是吃个便饭,很快就好了。我打了这么久的电话,终于能见到你。请你也体谅一下我的心情。” “我的车还在……”槙村转头看着旁边。 “哪一辆?” 户谷的目光立刻开始四处搜寻,在美容院的拐角处,看到了槙村的车。 “是那辆吧?我去请司机先离开。” “但是……” 户谷并未接话,大步走过去。槙村的司机正盘着胳膊,在座位上打瞌睡。户谷从外边敲了敲车窗。 “槙村小姐要去别的地方,你可以先回去了。” 等户谷回来,槙村已向车靠近了一点,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 “我已经转告你的司机了,那么,请上车吧。” 槙村隆子无奈地坐在了副驾驶座位上。户谷飞快地关上车门,从车前绕回驾驶席。他生怕磨蹭下去会让槙村隆子逃开。 “真是强势啊。”车开后,槙村隆子轻声叹道,身上的高级香水味随风飘进了户谷的鼻子里。 “要去那里?”槙村僵着身体,尽量和户谷保持距离。 槙村的发型刚经过美容师的精心修整,显得很清爽。看着如此讲究的槙村,户谷不由得对藤岛千濑布满皱纹的脸和横武辰子疲倦的面容感到很厌恶。此刻坐在自己身边的槙村隆子,正充分展现着年轻女人的光彩。 “我知道的一家店,气氛很轻松,不用担心。” “什么样的店?”槙村隆子略感不安地询问着,生怕是有妓女作陪的酒馆。 “很普通的料理店,不过食物非常好吃。” “不会花太多时间吧?”槙村还是有些不安。 “当然,我们都是大忙人,不用对我抱着这样的警戒心,我很绅士的,相信我吧。” 户谷向着日本桥的方向开去。 户谷的目的地是“杉亭”,虽是很小的日式料理店,但他自有去那里的理由。 “就是这里。”户谷停下车,看着槙村隆子说:“请。” 槙村隆子无奈地下了车。 户谷在槙村隆子离开美容院之前成功赶到,无疑是他的胜利。绝大多数女性在受到异性邀请时,即使怀有强烈的心理戒备,也多少会存有冒险一试的心理。槙村隆子也不例外,在户谷强硬的进攻下,她同样对这种刺激心存向往。 “欢迎光临。”熟识的女招待听到汽车的声音,连忙来到玄关处迎接。 庭院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石头作为装饰,灯笼的点点火光倒映在深浅不一的水洼里。 “不过是吃饭罢了。”户谷故意大声告知女招待,这是为了让跟在后边慢慢走的槙村隆子听到,总之,只要让槙村进了包间,之后的事情就会水到渠成,这正是户谷的计划。 隔间还是户谷经常去的那个,位于走廊的尽头处,只有八叠大,里边还有专门的茶室。 “多好的房间啊!”进入房间后,槙村隆子赞赏道。她的话听起来有些故作镇静,可能是她觉得比起惴惴不安,还是表现得若无其事更加稳妥。户谷心里暗暗嘲笑她单纯的“智慧”。 壁龛处挂着一幅高僧写的“无”字卷轴,卷轴下面的香炉里轻烟袅袅。看来在二人到达之前,房间里就已经点上了香,现在整个房间已是香气缭绕。 “请。”户谷将上座让给槙村。 “不用了,我坐这里就可以。”槙村坚持要坐在靠门口的位置。 “这怎么可以?今天你是客人,不坐上座不合适啊。”户谷指着里边的位置。 “真的不用,我坐这里就可以了。” 利用这个小小的争执之机,户谷把手搭在了槙村身上。槙村隆子的目光瞬间变得严厉起来,户谷就没有再做什么,他暗暗告诫自己:机会多的是,不能这样唐突。 槙村隆子不再说什么,在上座坐下。 酒上来了,送酒的女招待看了户谷一眼,户谷佯装不认识。女招待低下头,意味深长地笑笑退了下去,准备下边的菜。 “来,干杯。”户谷举起酒杯,槙村隆子同样举杯,表面上配合着户谷的敬酒。 “为你的事业蒸蒸日上干杯。” “谢谢。”户谷一饮而尽。 “我喝一点就好了。”槙村隆子微微喝了一口。 女招待刚好进门,顺口问道:“要不要拿一些果汁来?” “不要。”户谷代答,然后对槙村道,“再喝一点没什么的,只喝一杯怎么行?” “这太强人所难了,我还是用果汁代替吧。” “这怎么可以?给我个面子,再喝两三杯。”户谷伸手在槙村尚未喝完的酒杯里又倒满了酒。 “这……” “真是位美丽的小姐!”女招待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槙村,“给您也是这样的印象吧?真的会让男人一见倾心!” “您不要这样开玩笑,”槙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这位女士”,户谷向女招待介绍道,“是银座知名洋装店的经营者,也是一流的服装设计师,作品都是日本时装界的最新款式。” “啊,这样啊!”女招待一改刚才的调侃态度,很正式地看着户谷带来的女客人。 槙村隆子依然低头不语。女招待不知是去端菜还是很懂得察言观色,很快便退了出去。 “槙村小姐,”户谷唤着她的名字,感慨道,“我能和你坐在这里,简直像是在做梦。” “是吗?”槙村隆子轻轻回答,完全听不出感动。 “当然了,我不知往你的店里打了多少次电话,每次都被告知你不在。” “我真的很忙。”槙村找借口似的嘀咕着。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很忙。不过,我这一个月里到底打了多少次电话,真是数不过来了。” “对不起。” “不用,我不许你这样说。不过,你今天能和我来这里,说得夸张点儿,我高兴得快飞上天了。” “您真会说话啊!”槙村努力保持声音的平静。 “不,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户谷大声强调,“我不会像初浴爱河的年轻人那样,成天说些矫揉造作的情话。但如果是为了你,要我牺牲什么都无怨无悔。为什么你却总是对我敬而远之?” 槙村隆子垂下眼睛看着桌角,壁龛里溢出阵阵香味。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很害怕您。” 户谷已经预料到槙村会这样回答,他悄悄往前挪了揶身子:“这个我已经听了很多次了。我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若我有哪里让你害怕,请直言相告,我一定会改。” 槙村隆子沉默了,她把筷子放在黑檀木质地的餐桌上,交叠两手轻轻放膝盖上。槙村微颤的睫毛和低垂的眼皮也别具风情地诱惑着户谷。 户谷开始了他的进攻。 女招待果然是察言观色的好手,不再端料理进来了。 “槙村小姐,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男人。”户谷开始解释,“我年龄也不小了,不能说过去从来没有过女人。但是,她们都和我不合适,妻子也因为性格不合和我分开了,没有一个女人理解我,我也不可能对她们动真心。说起来,我也是一个不幸的男人。”说着,户谷慢慢地靠近槙村隆子。刚才说那番话时,他对槙村没有任何举动,酒杯也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 槙村隆子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回应,她规规矩矩地跪着,注视着自己的短裙。 “然后,我遇到了你,说相逢恨晚一点也不为过,我打心眼里喜欢你,你却从来没有在乎过我,甚至对我存在误解。”户谷为了确认这番话的效果,不时窥视着槙村隆子的反应。槙村仍然一动不动,低垂着头,肩膀垮下去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沮丧,户谷对自己的口才信心十足。 “你还在怕我吗?” 槙村隆子依然没有回应。 “你想怎么样?我真有哪里不好,一定会改,你究竟怕我什么?”户谷像是被自己语言中的热情催促着,又向着槙村的方向靠近了一些。槙村像是要躲开,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老实说,我真的很害怕您,”槙村嗫嚅着,重复同样的话。 “所以,我才必须改正,你告诉我,我现在立刻反省,马上就改。” “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楚,并不只是针对您,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很害怕和男人交往。” “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你一个单身女子,资产丰厚,事业发展得也很顺利,对男人的追求存在恐惧心和警戒心,完全可以理解。但是,我并非贪图你的财产,只希望你能成为我的精神支柱。”户谷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却有着很强的力量,“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更不幸的男人了。我本来已经对女人失望,但是自从遇到你,我第一次从心底感受到一种充实感,一种对自己现在经营的医院从没产生过的热情。如果你能成为我心灵上的依靠,我不知会增添多少勇气,不但会对医院的工作竭尽全力,甚至连没有通过的博士论文也会努力完成,我想要研究的问题还有很多,我一定会努力认真地一一处理。而唯一能促成这些的原动力,只有你。如果你离开我,我就会陷入绝望,人生也将完全毁灭。” 说到这里,户谷已经完全入戏,他的感情喷薄而出,手微微颤抖,声音哽咽地发出请求:“槙村小姐,拜托了,救救我!你是唯一能让我得到救赎的女性。” 槙村隆子依然一动不动,但是,她原本平静的表情已经出现动摇的迹象。虽然她一直低着头,但从紧皱的眉头来看,她的表情似乎有些痛苦,这充分说明她在极力抑制自己的感情。 “槙村小姐,我不知道这些日子那个接电话的女学徒对我有何感想。也许她会嘲笑我,这点我有自知之明,但即使这样,我还是忍不住想给你打电话,所以,今天你能来这里,对我来说真是莫大的幸福。” 女招待依然没有进来。屋外不时传来其他客人的吵闹声,但却没有脚步声靠近。 户谷明白,自己的话正在猛烈撞击着槙村隆子的心理防线。他确信,即使现在立刻握住槙村放在膝盖上的手,也不会被拒绝。但是,他仍像极有耐性的狼一样忍耐着。 今夜,他要让槙村隆子平安回去,但是,在这之前,他有必要用语言攻势充分地软化槙村,不能操之过急。她既美丽又富有,如果今天忍不住出手,说不定会弄巧成拙,那才是功亏一篑。户谷现在的计划是采用语言攻势,同样的甜言蜜语多次重复,也会有相当的分量,而这一分量,最终必然会将槙村征服。 “槙村小姐,你能体会我的心情吗?我是个医生,你也知道,我的父亲非常有名气,但正因为这样,我反而失去了自我,这样的压力我从小就有。单就这件事来说,我是不幸的,但是,我也想让所有的人都忘记我的父亲,希望以医生的身份,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医学研究领域有所建树。可是,要达到这样的成绩,就需要勇气的源泉——这就是你,槙村小姐。” “我?”槙村终于轻轻地开了口,“我真的不是这个女人,不值得您如此期待。” “槙村小姐这么说我可以理解。你的话也许不是谦逊,可能你实际上就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对槙村小姐是我的心灵支柱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任何人都不能改变我的心意。” 户谷一点点地凑近槙村隆子。两人之间隔着的方形的桌子使得户谷的动作被桌角隐藏,他的行动呼应着他强烈的感情,看起来反而很自然。槙村隆子没有再往后退。 户谷心想着,就差一点点了。 这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原本宁静暧昧的气氛忽然被尖锐的铃声打破,这让户谷吓了一跳。他以为是前台要询问什么事,皱着眉头拿起了电话。 “是户谷院长吗?外线有电话打进来。”前台的一个女声问道。 “谁?” “是横武小姐。” 户谷吃了一惊。横武辰子怎么会知道他来了这里?难道是寺岛丰?对,肯定是那个女人告诉横武的。她曾经和自己说过,横武打来过两次电话,肯定是寺岛猜出了他要去的地方,在横武第三次打来电话时告诉了她。 还真是那个老女人的风格啊!她对自己每天的行踪了如指掌,自己和槙村在一起的事情她想必能够猜想到。这个可恶又多疑的女人! “是院长吗?” 户谷正在暗自愤懑,忽然听到了横武的声音。 “是。”户谷没有办法,只好应答。 “医生,不好了。我丈夫现在好像快要死了!”横武压抑着情绪,颤抖着声音低声叫喊。 4 户谷一时怔住了,本来,接到横武的电话就已出乎他的意料。现在又被告知她丈夫快要死了,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由得让他心惊胆战。 而且,槙村隆子还坐在屋子里。虽然表面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但她无疑也在侧耳恭听。她那微微低着的体态,更像一种倾听的姿势。怎么这时候打来这种电话?户谷不由在心里诅咒着横武。 “您说什么,我听不懂。”户谷一边察看着槙村隆子的神色一边说。 “我丈夫他……”话筒那头传来横武有些急躁的声音,“好像要死了。听明白了吗?医生,我丈夫……” 户谷将话筒紧紧贴住耳朵,他极度担心话筒里的声音会漏出去被槙村隆子听到。 “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了。”户谷很客气地敷衍着。他希望横武明白自己现在不便接电话,同样,这也是在槙村隆子面前的一种掩饰。 “他真的快要死了。医生,我该怎么办?”横武没有注意到户谷如此回答的用意,仍自顾自地说着。看得出,她已经因为丈夫的病情失去了方寸,快要精神错乱了。 “我明白了,我答应你。”户谷的回答毫无意义,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槙村隆子听到。 他偷偷地看了槙村一眼,她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子旁边,要是让槙村听到横武激动的声音,只怕会引起怀疑,不管怎样,必须尽快挂断电话,但是,要是户谷就这样挂了电话也不行,以横武的性格,自己如果那样做,她肯定还会再次打来的,以前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 “医生,我要立刻见到您。”户谷的回答让横武辰子更加焦急,“您能马上过来吗?” “好的,”户谷无奈地答道。总之,现在必须先把电话挂掉,即使自己答应了见面,并不意味着立刻就得过去。 “那太好了。我在经常去的那家咖啡店等您。现在这样的情况,您很快就会来吧?千万别迟到!”横武确认道。 “知道了,我尽快。”户谷稍微提高了声音。 “很抱歉,给您就餐的地方打电话……”听到户谷的回答,横武安心多了,语气也轻松了些。 “嗯,那我先挂了。”户谷放心地挂断了电话。 户谷刚刚回到座位上,槙村隆子便客气地开口道:“您要是有事,我这就回去了。” “不,也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情。”户谷为了冷静下来,取出烟盒,拿了支烟抽。他的耳边回荡着横武兴奋地诉说自己的丈夫就要死了的声音。横武一直认为户谷给自己的白色粉末会要丈夫的命,因为户谷始终让她坚信那白色粉末就是致命的毒药,而且只要每天掺少许混在其他药里连续服用就会让她的丈夫日渐衰弱,最终死亡。 横武一直盲目地相信着。不过,她并不知道:为了在出问题后自己能得以开脱,户谷每次拿药时都会让药剂科的相关护士记录下药名:非那西汀。横武却一直被蒙在鼓里。 户谷欺骗了她,并且用欺骗操纵着她的感情。但是,她的丈夫这么快就要死了,这让户谷大感意外。 “再多待一会儿吧,”户谷在心里一边咒骂着横武毁掉了他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一边安抚着美丽的槙村隆子,让她继续坐下,可实际上,他的情绪因横武的电话已难以平静,挽留槙村隆子的话语也不像之前那样强硬有力了。 “我先告辞了,谢谢招待。”槙村隆子从坐垫上起身,对着户谷郑重地鞠躬,然后拿起了自己的手提包。 看着她离开的窈窕倩影,户谷仿佛眼睁睁地看着一头美丽的雌鹿正从草丛中远去。 一小时以后,户谷到达和横武经常见面的咖啡店,一推开门,他就看到横武坐在老位子上,桌上的杯子已经空了,只残留着些橙汁的泡沫。不知道是由于兴奋过度还是来得太早,她的姿势看起来有些僵硬。 户谷站在她面前时,从天花板上射下来的光线映出横武惨白的脸。以前两人幽会时,她总是化着妆,今天却脂粉未施,头发也很乱。看到户谷来了,她也没有像以往一样笑脸相迎,而是继续看着斜下方。 户谷默默地坐下,他知道横武为什么脸色苍白,身体僵硬。他佯装不高兴地坐下,抽了一会儿烟。 “我等了很久。”横武用她干巴巴的声音说,“在等您来的这段时间里,我简直是坐立不安。”她显然在责怪户谷的迟到,自从注意到丈夫的病情,她就再也冷静不下来了,眉间多了些许皱纹。 户谷开车将槙村隆子送回银座的店里。一路上,他用尽全身解数讨槙村的欢心,所以耽误了不少时间,尽管他如此用心,槙村隆子的态度却非常冷淡,一下车便径直走进了自己华丽的店里,显然,敏感的她已经通过电话里的女声察觉到了什么。正因为这样,面对着横武,户谷一时无话可说,脸上也显出了不悦的神色。 注意到户谷不高兴的样子,横武立刻换了表情,诚惶诚恐地开始窥探户谷的脸色。 户谷假装不知道,自顾自喝起了咖啡。 “你倒是很清楚我在哪里。”户谷并没有直奔主题。 “嗯,我打电话去了医院,医院的人告诉我的,应该是护士长的声音。” 果然如此。户谷的耳边仿佛听到寺岛丰告诉横武自己的去向时那故作亲切的声音。 “横武小姐的脸色很不好看呢。”户谷终于转入正题。 “嗯。今天早上我丈夫忽然觉得很不舒服。我当时就慌了,本想立刻告诉医生您。看样子,他现在应该还在忍受着痛苦。”她悄悄瞟了一下户谷的眼神道。 “为这么点小事就立刻打电话过来,实在是让我为难啊。”户谷面无表情地说。 “但是,一个小时之前,他的病情恶化得更厉害了:脸色苍白,呼吸混乱,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我很害怕,不但叫了别的医生过来,还立刻跑出家门给您打电话。”她的解释仿佛是在请户谷原谅她打去的那个不受欢迎的电话。 “医生,”她脸色苍白,眼角上挑,凑上前低声问道,“是那个药起作用了吗?”这句话不能让别人听见,所以她的声音低得有些颤抖。 “没那么快。”户谷冷淡地回答, “但是,他的病情跟普通的症状不一样。他这些天更衰弱了,现在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为了和您见面,我特意坐出租车出来。在这段时间里,他可能已经咽气了。”即使只有一点点,横武的确在对自己的行为内疚。 这个女人果然还在迷信“毒药”的效果。户谷从她刚才提及的症状推测,她丈夫离死应该还有一段时间。看着横武失魂落魄的样子,户谷突然春心大动。 “不要紧的。”他像什么事情都没有似的道。 “嗯?”横武的眼睛里刹那间闪过安心的神色,但仍然存在疑惑,“真的不要紧吗?” “真的。”户谷吐了一口烟,开口道,“不过,你还真是很在意你的丈夫啊。” “不,不是这样的。不过,他要是死了也会给我带来不少麻烦。”横武的脸上显出了尴尬的神色。 “你这么慌慌张张的,应该不单纯吧!” “不,绝没那个意思,我对他毫无感情,现在我心里只有医生您。但是,想到他快要死了,虽然不会特别难过,至少还是有点可怜他。”横武辩解着。 “没事的,我是医生,之前也为你先生看过病,根据你的描述,我还是可以判断出大致的情况。” “真的吗?”她还是很不安。 “好不容易见一次面,愿意陪陪我吗?一个小时就够了。”户谷故意看着别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 横武辰子惊讶地倒吸一口冷气。“今天实在不行。这种节骨眼上,我……” “我已经说了,你丈夫的病情现在没有大碍,而且我也很想你。” “但是,真的不行。”她一边摇着头,一边垂下了眼睛。 户谷对她的心情了如指掌,她很害怕户谷对她产生怀疑。 眼见这一情形,户谷反而会因为对方的挣扎变得更加得寸进尺。 “你能体谅我的心情吧。如果你真的那么关心丈夫,我也无话可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现在是放着会死的病人不管,偷跑过来的……” “不会的。我刚不是说过了吗?”户谷直视着横武辰子的脸。 “真的没问题吗?万一在我出来的这段时间死了,后果就严重了。倒不是因为我爱着丈夫,而是这样在应付其他人时会很麻烦,亲戚们都会来的。”她移开了视线。 “没事,死不了的。而且,你现在掌握着店里的实权,不需要顾虑任何人的想法。” 横武沉默了一阵。“但是,我真的是见空出来的,这样的状况……”横武不再坚持,她抬起头用手摸了摸头发。 横武上了户谷的车,汽车在夜街上行驶着。 “很快就会让我回去吧?”她还是很担心,不厌其烦地确认。 “嗯。我本来觉得只要见到你就够了,但看到你后我又不想仅仅在咖啡店和你待上一会儿。”户谷像是对着风在说话。 实际上,他心里并非毫无畏惧。“不会死”这样的话,说起来简单,但户谷很明白,没准儿她丈夫现在已经咽气了,这样的可能性完全存在。 不,也许正是出于冒险心理,他才要强行拉走横武辰子。 横武坐在副驾驶座位上,飞闪而过的路灯映照着她的脸,显得比平常任何时候都漂亮。据说女人在激动的时候最美,原来还真是这样,而且,她还在不停地颤抖着。 户谷送横武出旅馆的时候,已将近夜里十二点了。 横武的脸色惨淡得有些吓人。 去旅馆的时候也是这样。横武一直担心着丈夫的病情,但又不敢明确地告诉户谷,她担心说出来会惹户谷不高兴。她的心思,户谷心知肚明。但越是到这种地步,户谷越发变本加厉。他本来就是那种见到对方越为难就越想欺负的人。 虽然约好只待一个小时,但实际上却在旅馆里折腾了三个多小时,其间横武多次恳求户谷让她回去,但户谷每次都会把她拉回自己的身边躺下。 “没关系的,你也考虑一下我的心情。”他握紧她的手腕,“我知道你担心丈夫的情况,但我不是说了不要紧吗?而且已经说了很多遍了。我毕竟还是医生啊。”户谷没有给她辩解的机会。 户谷每次抓住穿戴整齐的横武时,都会给他带来了一种奇特的乐趣。 “太过分了!”最终挣扎开来时,横武辰子哭了出来,“现在,家里肯定已经乱作一团了!他们一定会愤怒地红着眼睛追问我去哪儿了,要是丈夫在我离开的时候死掉,我怎么办?您说啊!”由于情绪激动,她连嘴唇的颜色都变得惨白。 户谷叼着烟满不在乎道:“你可以说自己去了寺庙祈祷,以求神灵保佑,也可以说是去了一个很好的祈祷师那里。” “您真过分!”横武瞪着户谷。 “是吗?你不是早就有准备了吗?这个时刻总会来的。”户谷喜欢用暗示的方式让横武明白他的意思。 “医生,真的是那种药起了作用吗?”横武目光炯炯地盯着户谷,罪恶感、神秘感等种种复杂的内容都包含在了她的视线里。 “说不好。”户谷含糊其辞。他不想过分强调假毒药的效果,不然以后就解释不清了。 “要是被别的医生发现了怎么办?”横武仍然担心着。 “不要紧的。到目前为止,医生不是什么都没说吗?” “嗯,这倒是。” “对啊。若是发现了什么,现在你肯定要被问东问西了,什么都没说,就表明医生没有丝毫怀疑。” “是啊,但是,他快要死时,身体上不会出现什么特殊的反应吧?” “绝对不会的,放心,我给你的不是那种药。”“不是那种药”这句话其实暗含了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他给横武的只是感冒药。只是横武一厢情愿地认为那是毒药,并坚信每天给病人吃一点就会渐渐发挥作用。而横武则会顺理成章地将“不是那种药”理解为:不是那种吃下去会在尸体上出现征兆的毒药。这样,万一以后事情败露,户谷也可以强调这一点,把责任完全推掉。 从旅馆到横武家,开车三十分钟就能到。夜深人静的街道上只剩下车,没有什么行人。户谷的车被好几辆出租车超了过去,他却还是不疾不徐地行驶着。他当然知道,这样的话,坐在车里的横武会因此更加焦急,若是平时,自己的车被出租车超过是绝对不能忍受的。 户谷把横武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时不时握一下,随着下车时刻的来临,横武恐惧得一动不动。 “到了。”户谷对横武说,他灭了车灯,抱了抱她的肩膀。 “医生,”横武的声音近乎低吼道,“我好害怕,要是我回家时他已经死了,怎么办?我实在害怕踏进家门。” “不要担心。”户谷安慰道,“如果那样,从今以后你就是店里名副其实的主人了,没有人敢指责你。” “但是,亲戚们会来的。” “你只要按我教的说就行。” 横武深吸一口气,迅速起身打开车门,像只猫似的蹿了出去。 户谷一边抽着烟,一边盯着她飞快而去,她的背影仿佛被风卷起似的消失在黑夜里。 户谷走进自家玄关时,佣人听到他的脚步声,睡眼惺忪地迎了出来。 “您回来了。要洗浴吗?” “不用了。关上门,你去睡吧。”户谷脱掉鞋,醉酒般摇晃着身子上了二楼。 回到自己的卧室,户谷本打算直接换上睡衣睡觉,但一想起从藤岛千濑那里拿来的“志野”,又忍不住走到隔壁的陈列室。打开灯,玻璃架上的藏品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户谷欣赏着放在架子上的“志野”,无论怎么看都非常喜欢。可能是众多藏品摆在一起,高下之分一目了然的缘故,让“志野”显得格外出众,户谷站了好一会儿,细细地品味着,虽然还不知道它是藤岛预订的还是买的,但既然已经放在了这个架子上,那就是他的东西了,要得到那个女人的东西,虽然开始要磨蹭很久,但最终还是会变成他的。 户谷正专注地看着茶碗,恍惚听到身后传来些许轻微的脚步声。回头一看,一身红衣的寺岛丰矗立在门口,和上班时的一袭白衣不同,她换了一件与年龄极不相称的鲜红色的华丽和服,户谷先是被她这样的装扮吓住,继而怒气腾腾。 “做什么?”户谷怒目圆瞪。 “您回来了。我泡了茶。” 寺岛丰两手正端着托盘,里面放着咖啡杯和茶碗。 户谷真想痛骂她一顿来发泄心中的不满,但每次又都不了了之。在这个女人强大的气场之下,他总会莫名其妙地觉得憋屈,有气无处撒。最多只能摆出一副臭脸,算作自己的抵抗。 寺岛丰的脸上化着妆,上班时她几乎都是素面朝天,不知为什么,下班后反而刻意打扮自己,浓妆艳抹。只是,她的妆容毫无品位可言,只是夸张地在脸上涂上厚厚的粉底,加上她眉毛本来就很稀疏,头发也紧贴在脑袋上,个子又高,活脱一个戴着面具在夜间出没的妖怪。 户谷装作视而不见,仍然欣赏着“志野”。 “又增加了新的啊?”寺岛丰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户谷又吓了一跳,莫非她已经知道了这个东西是从藤岛千濑那里偷来的?户谷没有回答,要是说什么,就好像是输给了她。接下来,她该说有关茶碗的事情了吧?户谷想。寺岛丰却只是沉默着,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这个女人为什么现在来这里?他不能示弱。 寺岛丰好像看穿了户谷的心思,脸上浮起一丝冷笑。这女人的脸上本来就少有表情。 “你不在的时候,藤岛小姐打了三次电话过来。”寺岛丰开口道。 户谷用鼻子哼了一声,他总算明白了寺岛丰提及“志野”的缘由。尽管户谷爱答不理,寺岛丰却完全不在乎,只是慵懒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默默注视着户谷的侧脸。虽然这让户谷觉得有些难受,但他还是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茶碗。 藤岛千濑打三次电话来,肯定是为了茶碗。寺岛丰为什么只把横武的电话转到“杉亭”?如果她告诉藤岛自己和槙村约会,事情就闹大了,户谷这才转向寺岛丰的方向。 “是你吧?是你告诉了横武辰子我在哪里!”见寺岛丰点点头,表情依然没变,户谷抱怨道:“你这样随便说出我的行踪,给我找了很多麻烦。” 寺岛丰没有回答。看着她那副样子,户谷心中的怒火开始越积越多。 “你回去吧!”户谷道。虽然他为电话的事情很生气,可声音上已不那么强硬了。户谷每次对寺岛丰发火,总是自己在最后气势全无。而且,不管事后如何恨得牙痒痒的,下一次又会重蹈覆辙。 寺岛丰仍然坐着不动,既没有说回去,也没有表示要留下。如果这样,那我回去算了,户谷在心里盘算着。寺岛丰就像是父亲的代理人,面对她,户谷无法像对别的女人那样,他总能感觉到血亲般的压迫感。而且,他猜不透寺岛丰究竟在想什么。 事实上,这个女人对户谷不无眷恋之意。但她或许还是在为自己考虑,所以没有采取什么积极的行动。相反,她总是一边监视着户谷和各种各样的女性交往,一边做出像今晚教唆横武打电话这样恶劣的事情来。 户谷正准备撇下寺岛丰独自回房间时,电话响了。铃声在幽深的夜里突然响起,让人感到不寒而栗。户谷快速向电话走去,寺岛丰也准备站起来接电话。户谷连忙跑去拿起电话,他有种预惑,应该是横武辰子打来的。 “是医生吗?”横武的声音很局促。 “嗯,是我。” 现在和在“杉亭”的情况类似,电话的旁边也有人在旁听,但是,和槙村隆子不一样,寺岛丰很露骨地竖起了耳朵。 “医生,他死了。”横武辰子的哭泣声让户谷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什么时候死的?”户谷自己都觉得这种反问的腔调有些不自然。 “一个小时前。我到家时,他刚刚去世。最终还是没有赶上……”横武哭泣着,“我回去以后,所有的亲戚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还是没有赶上……” “你没为自己解释吗?”寺岛丰就坐在面前,户谷无法畅所欲言。 “根本来不及,我一回去,刚脱下鞋子,就被亲戚们带到了死去的丈夫那里。”说到这里,横武忽然意识到户谷那边有人,“您那边有人在吗?”她压低了声音问。 “嗯。”户谷的回答让她意识到,现在不是说这么多的时候。 “好的,那我明天再打过来,总之,先告诉您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了。节哀。” “医生……”她压低声音,“请来的医生写了死亡证明书。再见。”随后传来挂断电话的嘀嘀声音。 “谁死了?”寺岛丰坐着问。 “患者。”户谷刚刚说完,就觉得露馅了,对医院的事情,这个女人比他了解得还要多。 “患者?有这么严重的患者吗?” “你不认识的患者。”户谷甩下这句话就走了出去。 看着他气冲冲地走出去,寺岛丰脸上浮出一丝浅笑。 户谷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真的很不擅长跟寺岛丰对话。每次生气时他都盘算着该怎样教训她,而一旦面对她,决心又崩溃了。户谷就像一个弱者那样不停地郁积着怒气,却只能在幻想中复仇。 自己不可能斗得过寺岛丰,户谷躺在床上思考着。那个头发稀薄、皱纹遍布的女人着实讨厌!要是能让她痛苦,那该多么爽快。只要她不在医院,他的心情就会好起来。若有不露痕迹的杀人方法,他真想立刻把那女人杀死。 忽然,他想到了给横武的药。是啊,如果确实存在这样的药,他就悄悄地让寺岛丰喝下去。户谷琢磨着毒药的名字,又意识到这种设想毫无可行性,寺岛丰是个经验丰富的护士,而且父亲在世时还经常派她和药商打交道,她像药剂师一样熟悉每一种药。 想着想着,户谷不知不觉睡着了。漆黑的房间里,有人像空气一样飘然而至。 5 半夜,户谷从睡梦中醒来,房间没有一丝光。他在梦中隐隐约约听到的声响,还残留在耳边。准确地说,那声音更像是一种气息。 户谷睁开了眼睛。 房门口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周围很暗,但依稀能辨别出大致的轮廓,以及那一抹红色。看到这种颜色,他立刻明白了来人是谁。 户谷正要起身,寺岛丰已经走到床前。户谷一时说不出话来,寺岛丰低头看着户谷,一言不发。两人就这样在黑夜中沉默良久,互相看着对方。 “你有什么事?”户谷低声问。 “回来吧!”寺岛丰仍然站在原地不动,“信一。”她终于开口,声音十分干涩。 户谷一时间精神恍惚。这个称呼,还是父亲在世时经常听到的,不过那已是四年前的事,从今夜寺岛丰刻意装扮和擅自进入陈列室的行为,户谷完全可以推断出她的企图。那个时候,他并非没有猜到,她果然还是来了。 “刚刚是谁打来的电话?你说是我不认识的患者,这不可能。比起信一,我更了解患者。那个人到底是谁?”她发出沙哑的低吼。 “这件事跟你无关。你晚上装糊涂跑过来刨根问底,究竟要干吗?” “不,我可不是装糊涂。你是不是正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你这是什么话?”户谷一怔,寺岛丰好像什么都知道,她精准的胡乱猜疑,总印证着她对户谷一言一行的监视。 “别瞒我了。你让药剂科的米田拿了非那西汀,是用来做什么的?” 户谷再三交代米田万万不能将拿药这件事说出去。寺岛丰竟然连这个都知道,想必是她用护士长的身份恐吓米田说出来的。 “我怎么做是我的事,不就是感冒药吗?难道还要请示你?” “不。”黑暗中,寺岛摇了摇头,“你一定是在谋划什么,这点事我还不明白?今晚你和患者家属的秘密通话,肯定和非那西汀有关。” “随你怎么想,反正跟你没关系,回去吧!”户谷故意使劲翻了个身,弄得床嘎吱嘎吱作响。 寺岛丰依然像岩石般杵在那里,户谷背对着她,那女人此刻究竟在用怎样的眼神注视自己?这么一想,户谷觉得自己的背部被她的视线烧灼着,开始隐隐作痛。 “你和槙村隆子经常见面,又是在忙什么?” “你没必要知道,别烦人了,快回去吧!” “不。我不回去。你还在像骗横武小姐那样欺骗槙村小姐吗?昨夜我猜你在‘杉亭’,结果你果然在。当时,你正和槙村小姐在那里,对吧?” 户谷快要发火了,他极力忍耐着想要跳起来打这个女人的冲动。 “你现在还没和藤岛千濑分手,你还在觊觎她的财产吗?你的自尊心呢?不管是想掩盖医院的赤字,还是为了自己享乐,你都不能逃离那个女人吧?那个老女人有什么好的?只是为了得到钱和古董,就那样搞在一起吗?” “你吵死了!” 忍无可忍的户谷猛地跳下床来。他顾不上开灯,就对着那个模模糊糊的身影狠狠挥了一拳。看来还是要在黑暗中才敢出手,若是在光亮处他恐怕还是做不到,每次和她正面相对,户谷都有一种挫败感。 寺岛丰稍微摇晃了一下身体,什么都没说,忽然紧紧抱住了户谷。户谷想要用力推开她,寺岛丰死死拉住了他的手腕,户谷用脚踹她,她更不管不顾地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户谷的脚。户谷一下子失去重心,倒在了床上,他想爬起来,却被寺岛丰紧紧压住,这个瘦骨嶙峋的女人力气倒是很大。 “混蛋,你要做什么?放开我!”户谷试图推开她。 “信一。”几滴冷冰冰的水珠落在户谷的脸上,是寺岛丰的眼泪,户谷的力气仿佛消耗殆尽,寺岛丰重重地压在他身上,死死抱住他的身体。 “信一。”寺岛丰用脸颊触碰着户谷的脸,他的脸已经湿了,“我没有想过成为你唯一的女人,我已经放弃了。但是,每月一两次,就像这样……” 寺岛丰用舌头舔着户谷的眼睑和鼻子,户谷一边觉得厌恶,一边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那应该是一种对亲人特有的情感。寺岛丰是父亲情人。这一事实,给了户谷一种错觉;而寺岛丰的口臭,则让他想起了母亲身体的味道。 户谷虽然抗拒着寺岛丰的进攻,却也在不知不觉间剥下了她的衣服,厌恶感和兴奋感让他陷入矛盾的漩涡中,这既是弱者被征服后的驯服,也是孩子拥抱母亲的陶醉。 寺岛丰轻轻唤着户谷的名字。 第二天早晨,户谷一想起昨晚的事情,就觉得不痛快,自己怎么会屈服于寺岛丰?明明对她憎恶至极,最后还是顺从了她,藤岛千濑和寺岛丰,年纪都比自己大,昨夜的记忆令人作呕,同跟藤岛千濑在一起的感觉一样。以前若是有藤岛的电话,就算不想立刻就去,户谷也总会抽空露一下脸。但是,昨晚经历了那样的事,他今天实在没有心情。 不论是藤岛千濑丰满的身体还是寺岛丰瘦弱干枯的身体,她们的皮肤都已经松垮垮的,上了年纪的女人都是这样,与之相比,横武辰子就好多了,她刚过三十岁,正是女人最美的时候,这让户谷非常满意,但是,横武毕竟是有夫之妇,夫家家具店的生意虽然规模很大,但不过是从小店铺发展起来的,行为举止难免粗俗而且缺乏品位。此外,横武的愚蠢也让户谷感到很不满,例如,她就那么固执地认为丈夫死于户谷给她的毒药。虽然户谷明白她对自己一片痴情,但是,这样的盲目毫无知性可言。 槙村隆子就完全不同了。横武辰子无论使用怎样高级的化妆品,即使刚在美容院做完保养,看着也跟黄脸婆没什么两样。槙村隆子比自己现在交往的三个女人都要好。槙村谈吐高雅,不论妆容如何华丽,在她那仿佛现代雕塑般质感分明的脸上都显得很完美,发型也是,无论怎么打扮都非常得体。 户谷做梦都想得到槙村隆子,昨夜就差那么一点点,还是让她逃走了,要是没有横武的电话,也许户谷就能如愿以偿,顺利得手了。然而,昨晚的那个电话使形势急转直下。槙村隆子反复强调自己的害怕之情,听上去她的确是有这样的感觉。她财产丰厚,开在银座的洋装店生意兴旺,而且名声一流。她自己也时不时出现在女性杂志上,可谓名利双收。更重要的是,她目前还是单身。不仅对户谷,槙村隆子对所有男人都心存戒蒂。 而且,她容貌美丽。户谷心想,到现在为止,肯定已经有形形色色的男人试图笼络、靠近她,全被她聪明地拒绝,说不定自己也是其中一员。窗外晴空万里,户谷对着窗户吐着烟圈。每次槙村从自己身边逃开,都会让户谷加倍想要得到她。藤岛千濑和横武辰子的财产自己未必得不到,但槙村隆子也非常富有。无疑,槙村隆子是最符合户谷理想的女人。 户谷眺望蓝天许久,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槙村隆子对自己的警戒,缘于有钱的独身女子担心被欺骗的恐惧。她说害怕户谷,也是这个原因,怎样才能消除她的戒心,打开她紧闭的心扉? 户谷拿起话筒,打电话给下见沢。 “是户谷呀?” “我今天想见你,下午在吗?” “在,怎么了?”下见沢慢悠悠地反问。 “到了再细说吧,到时见!”挂了电话,户谷长长地吐了一口烟。这时,锃亮的玻璃门上映出一道站立的人影,户谷屏住呼吸。那个细长的影子除了寺岛丰还会有谁? 下见沢作雄惊讶地看着户谷:“你认真的?” “当然。话从我自己的嘴里说出来,对方不一定相信,这时,如果由第三方代为转达,效果就不一样了。你今天能去见她吗?”户谷坐在下见沢事务所的脏椅子上问道。 “真让人吃惊。你真的喜欢上槙村隆子了吗?” 坐在户谷对面的下见沢穿着圆领衬衫,外边套着上衣,他的衬衫已经脏了,头发乱糟糟的,脏兮兮的脸上只有眼睛炯炯有神。但是,他毕竟是律师,世人相信的是这个头衔。 “爱情的使者吗?”下见沢又干又脏的厚嘴唇嘀咕出这几个字。 “拜托了,比起我直接表白,她可能更相信你的话。” 户谷的对策,是向槙村隆子求婚,委托第三者为自己担保,她就不得不惧重考虑。户谷要的就是这样一个能够追求她的契机,对于独身的槙村隆子而言,结婚不乏诱惑力,所以,要让她看到男人的诚意。虽然,她口口声声说害怕户谷,但这样说也隐含着户谷对她的吸引力,而不是拒绝。 结婚——作为世上最平常最正规的方法,是得到她的最佳手段了,这就是户谷仰望晴空时深思熟虑的答案,打开槙村隆子的心房就要靠这个。 “让人吃惊啊!你和妻子还没有正式离婚吧?”下见沢问道。 “果然是律师。本来就是没有爱情的分居,随时都可以离婚。”户谷自吹自擂道。 “这样对方不会接受吧?若不先离婚,那就没有完全变成独身,很难表明你的诚意。要是那边追问起来,我该怎么解释?” “这有什么?我和妻子现在已经分居了,彼此间没有任何来往,若是正式谈离婚,她没有理由不同意。” “那一定要给妻子支付赡养费吧?” “这点钱我还是会准备的。”户谷心想,至少也要给妻子五六百万,而这些钱也只有让藤岛千濑出。 “你真的这么打算吗?你确定妻子同意离婚?”下见沢用细长的眼睛瞟着户谷疑惑地问。 “确定。虽然真正离婚时她少不了抱怨一通,不过我们本来就不合适,也实在没什么别的办法,婚是离定了。” “好。既然这样,我就帮你一把。”下见沢勉强答应了。 “谢了,那就拜托你你今晚就去槙村小姐那边吧,她晚上有空。” “真拿你没办法。不过,我感觉她会拒绝的。”下见沢说了自己的看法。 “没关系,反正不会是一次谈妥的事。这得看你的本事了,女人们不是很信你吗?” 这话多半是户谷的真心话,下见沢作雄其貌不扬,但是,没有情史反而利于女性与他接近。当然,这不是说下见沢纯情,只是他身上的缺点让人感到真诚实在,女人怎会不信任他? “我会报答你的。这种事情还是请有一定社会地位的第三者帮忙,才更容易让女方安心。” “不过啊,她要是真同意了,你就麻烦了。你不是还和其他几个女人交往着吗?譬如藤岛千濑,她要是知道了,指不定怎么跟你没完没了呢!”藤岛千濑和横武辰子都是下见沢介绍给户谷的,虽然他对户谷的所作所为从未说过什么,但对一切了然于心。 “这没什么的。”户谷嘴上说得轻巧,事实上,他根本没理出什么头绪,和其他的女人暂且只能这样,现在,他只要很正式地传达给槙村隆子想要和她结婚的想法就好了。 第二天,户谷开车去了藤岛千濑家。 微弱的阳光洒落街头,户谷看了一眼手表,刚好下午四点,现在,横武辰子家里正忙着准备出殡吧。户谷眼前浮现出灵车上横武低垂着的苍白脸孔,那女人恐怕正在因为罪恶感而颤栗吧,她肯定会用手帕遮住脸来掩饰心中的恐惧。而且,即使坐在棺木前,心里也在不停地想着户谷…… 这场葬礼过后,横武肯定会对自己穷追不舍,这必然会是一场轩然大波。户谷摇了摇头。 “您回来了。”女佣过来迎接他。 “夫人在家吗?”户谷一边解着鞋带一边问。 “是的,夫人在家。”女佣站起来向屋内走去。 他不在家的时候,藤岛千濑给他打了好几次电话,至于电话的内容他大概也能猜到十之八九:若不是因为好久不见了,叫他过来聚聚,就是指责他拿走了“志野”,不管怎样,自己要是继续不闻不问,恐怕会惹怒藤岛千濑。 “我来了。”当他拉开隔门,看到藤岛千濑侧脸的那一刹那,户谷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藤岛千濑高兴的时候会马上起身笑脸相迎,若是不高兴,即便户谷来了她也会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就像今天这样:户谷虽然已经进来了,藤岛千濑却依然坐在火盆前,看都不看他一眼。因为丰满的胸部,她低垂的脸几乎看不到下巴。藤岛千濑刚刚做了个卷发,可户谷还是觉得她的头发很少,可能是因为不知不觉在与槙村浓密的秀发做比较。 “你给我打电话了?”户谷一边盘腿坐下,一边故作镇定地问道。 藤岛千濑头抬都没抬一下,她厚重的眼睑上有许多细小的皱纹。 “我最近忙得要死,不好意思啊。”户谷轻松地说道, 尽管户谷没话找话,藤岛千濑依旧不搭腔,户谷心里警戒起来,以往遇到类似情况时,藤岛还曾忽然动手打过他。丰满的藤岛虽然动作迟缓,但力气却很大,每当这时,户谷总会反应不及,以至于每次都被打得很惨,一旦她歇斯底里起来,户谷总是无可奈何。他猜测,这次藤岛千濑不高兴的原因是因为“志野”。但这仅仅是猜测,要是就这么不打自招,不知道会不会画蛇添足。户谷决定按兵不动,他拿出烟,慢慢抽了起来。 “你不在的时候,我打了三次电话。”终于,藤岛千濑开口了。她低着头,声音出人意料地平静。 “不好意思,我一直想着,但因为有急事,所以一时赶不过来。”看到藤岛千濑的表情有所和缓,户谷放心了,不过并未完全放松警惕。 “三次,我打了三次电话!你就算回一个电话也行啊。” “我不是说了因为忙所以过不来吗?而且我想,与其打电话,不如直接过来见你,别闹别扭了,高兴一点。”户谷半开玩笑地说道。 “我有话跟你说。”藤岛千濑的声音非常冷静。 至今为止,户谷不止一次听到藤岛这么说了,而且每次都是用这句话开始对他的讨伐,这次应该也不例外吧。 “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 “怎么了?是生意出问题了吗?” 藤岛摇了摇头:“不,我觉得我们像现在这样持续下去,很没意思。” 原来如此,和“志野”无关,户谷安心了。 “我不是说过会和你结婚吗?不论怎样,我都不会离开你,你怎么会这么想?” “不!你不明白女人的心情,你真会和妻子离婚吗?”她今天第一次抬眼看他,浮肿的单眼皮泛着异样的光芒。 “那当然。”同样的话户谷已经重复过无数次,“我和妻子早就分居了,就算真的离婚,她也不会对我有所留恋。”说完他才意识到,这些话,他昨天刚刚说过,那是让下见沢作雄当他和槙村隆子的介绍人时。而且,两次的说词几乎一模一样。 “真的?”藤岛千濑又确认了一遍。 “当然是真的。”户谷答道。今天的藤岛千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认真,像是钻进了牛角尖。他感到危险,立刻用语言自保:“我这边好说。你现在不是还有丈夫吗?就算你们的夫妻关系名存实亡,他也是你丈夫,要是你们没断干净,你又怎么和我结婚?” “我也在考虑。”藤岛千濑沉吟了一下,“我现在总是感到很难安顿下来,我既不属于丈夫,也不属于你,不上不下的,而且,你不是还有别的女人吗?”她最后这句话像是故意在自言自语。 户谷紧张了起来。他本以为藤岛千濑不知道横武辰子和槙村隆子的事情,可现在看来,她似乎已有所察觉,还好藤岛千濑没再说下去。平时,她若是抓到证据,肯定会不依不饶,这次却没有,所以户谷觉得,藤岛千濑说他出轨也许只是猜想。不过,他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我这两天晚上睡不着觉,一直在想,而且下了决心。我很快就会变老,而你还年轻,我不能不为自己着想。所以,我们结婚吧!” 户谷顿感愕然。这个女人究竟打算怎么处理和丈夫的关系? “我想和你在一起,我真心喜欢你。”藤岛千濑低声道,她那婴儿一样圆润的下巴几乎埋进了衣领里。“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算放弃所有财产我也不在乎,一点都不心疼。” “嗯?你是说要是结了婚,你就把所有财产都给我?”户谷半开玩笑地试探。 “那时候就都是你的了,你想怎么用都行。”藤岛千濑也用同样的语调回答。 听起来她真的会把所有的财产都给户谷。但是,户谷瞬间涌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藤岛千濑一直是爱财如命,一直以来,他从她手里拿钱全都是靠花言巧语的哄骗,没有一次是她心甘情愿的。 藤岛千濑一直对自己积累的财富感到自豪而且倍加珍惜,现在突然表示愿意把财产交给户谷,户谷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藤岛千濑既然提出结婚,自己就不能不认真地问问她打算怎么摆脱丈夫,户谷一直拿藤岛千濑是有夫之妇作为拒绝和她结婚的借口。现在,藤岛千濑却要除掉这个障碍。 “你和我结婚当然好,但还要逾越很多障碍。我离婚很容易,但是你行吗?你真的要和丈夫分开吗?” “真的。” “但是,就算你提出来,你丈夫会立刻答应吗?” 藤岛千濑摇了摇头。“不,那个男人要是离开我,什么都不是,所以,就算我提出离婚,他也不会同意。就像现在,他明明知道我们的关系,却装作一无所知,也是因为不想和我分开。” 虽然,户谷早就觉得藤岛千濑的丈夫对于他俩的事并非毫不知情。但是,现在直截了当地从藤岛千濑口中说出来,让他不禁直冒冷汗。 “他这样暗示过你吗?”户谷显得格外在意。 “这种事情他怎么敢说。那个窝襄废毫无生活能力,要是和我分开,还有谁愿意跟着他?正因为和我在一起,别人还当他是店老板。” “那就是不可能分开了。”户谷有几分安心。 “就算他不想分开,我也只能跟他说对不起,然后给些补偿。我想早点和你在一起。” “也就是说,你打算给他一半财产逼他离婚?” “凭什么对他那么好?何况就算给那个男人一半的财产,他恐怕也不会答应,他还喜欢着我呢。” 户谷并非不明白这些。藤岛千濑的丈夫虽然消瘦,生命力却像杂草一样旺盛,就算别人践踏了他为人丈夫的权利,他仍然不会离开藤岛千濑。恐怕藤岛千濑正是因为彻底了解丈夫的这一性格,才会说就算给他一半财产也不会离婚这样的话。 “喂,你,”藤岛千濑忽然盯着户谷,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亮,“你是医生,总会有办法吧?” 户谷顿时愣住了。 6 户谷回到医院已经很晚了,他在藤岛千濑那里耽误了太多时间。藤岛千濑性欲旺盛,加上和户谷很久没见,更是如干柴遇到烈火般熊熊燃烧。这时她根本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仗着在自己家里,无所顾忌,甚至对佣人光明正大地宣布:“我们现在有话要说,你们暂时别过来,有事会叫你们。”然后将隔门关上,不让任何人过来。 户谷起初难以接受这样的做法,不过最近慢慢习惯了。拉起防雨窗,再拉上窗帘,关上内侧的隔门,如同置身于夜晚,所以,户谷在藤岛那里待了三四个小时后再出来,也不会感到时间上的落差,因为房间里的状态和外边的黑夜已经自然而然地衔接起来。 户谷回到医院后,径直走进了院长办公室。他浑身疲倦,想去床上躺着,可是,晚睡的习惯让他无法马上入睡,虽然有点头疼,脑子却非常清醒。 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 户谷以为是寺岛丰,朝门口瞪了一眼,进来的却是一个年轻的护士。 “您不在的时候,横武小姐三次打电话过来。”护士说,“我告诉她,您可能晚上才能回来,她说到时再联系您。” “嗯,知道了。”户谷点了点头。他料到自己不在时横武会打电话过来。今天是她丈夫的葬礼,那个男人即将在火葬场化为灰烬,横武可能是要报告现在的状况。不过,户谷觉得这些事无关紧要。他现在只关心槙村隆子那边的态度。下见沢要是昨天去提亲,不知她会做何反应。于是,户谷马上拨通了下见沢的电话,想早点知道结果。 “是我,户谷。”他对着电话道,“昨天你去了吧?” “嗯,去了。”下见沢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耐烦。 “谢了,谈得怎么样?我想尽快知道结果,以为你会给我打电话。” “打电话你不在啊!” “是吗?你打过电话?”年轻的护士只告诉他横武打过电话。“你跟哪个护士说的?” “就是你那里的那个护士,不是有个什么护士长吗?” 户谷马上明白了:是寺岛丰接的电话。 “你都说什么了?”户谷有些慌了。 “只是让她传话而已。为了让你早点安心,我请她转告你,我跟槙村小姐提过了。” 真是对不恰当的人说了不该说的话!户谷心想。然而,事到如今,已无法挽回,寺岛丰肯定又在胡思乱想了。说起来,他今晚回医院后还没看到她。 “然后呢?”户谷催促道。 “嗯,那天受你拜托后,我立刻就去见槙村小姐,我把你的话完全传达过去。至于她的反应,只能说她听进去了。” 户谷稍微安心了一点。事实上,他害怕槙村隆子一开始就拒绝,但是,出于礼貌,她即使想要拒绝,也不会立刻回答。或者说,即使说她听进去情况也不容乐观。 “那她的态度怎么样?”从她的态度户谷可以判断大概情况,“是从一开始就很没心思回答,还是多少有点愿意?这个你注意到没有?” “嗯,”下见沢沉默了,好像在琢磨着措辞,“我感觉,这件事也不一定不行。”他终于出声道,“她低着头,一边微笑,一边认真地听着。最后说,‘我考虑一下之后给您答复’。” 户谷很想知道她当时的表情和神态如何,但是电话里不便问那么多。“什么啊,不过是老一套,哪里有什么希望啊!”户谷故意失望地道。 “也是,这些东西我可判断不了,警察的脸色我还看得懂,女人的想法就不明白了。”下见沢一点都不呼应户谷的话,只是老老实实地陈述自己的想法,对于女人,他的确一无所知,也就无法完全了解槙村的反应,户谷不禁有些失望。 “她没说什么时候给你回复吗?” “她说得想想,我也就不好说什么了,这种事又不像法律手续那样有固定期限。” “那就拜托你了。”户谷放弃了追问。 “晚安。”下见沢简短地回了一句,就挂断了电话。 这样也算是有了一个机会吧,毕竟不是闹着玩,而是正式求婚,槙村隆子心里多少会有些动摇吧。这正是户谷想要的。 电话铃响了起来。 拿起电话前,户谷就预感到是横武,果不其然。 “是医生吗?”横武的声音很慌乱。 “嗯。” “是我。现在说话方便吗?您身边有别人在吗?” “没有。” “我打了很多次电话给您。发生大事了!” “怎么了?”户谷料想横武辰子应该已经从火葬场回来了。刚才他还想象着横武的丈夫被熊熊烈火吞噬的样子。现在能发生什么?户谷暗想,莫非丈夫死后,她因为兴奋过度有些神经质了? “我丈夫的遗体没有火化,亲戚们阻止了。” “什么?你说什么?”听到横武这样说,户谷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怎、怎么回事?” “详细的情况电话里说不清楚,现在家里已经乱套了。” 户谷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医生,情况紧急,您能现在就过来吗?我想和您当面细说,我一个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横武辰子的话音带着哭腔。 “好吧,我现在就出发,去哪儿?”现在不能置之不理,都是自己给她的“毒药”惹的祸。 “我在xx街的电车站等您。您大概多长时间能到?” “三十分钟。” “我等您。” 挂了电话,户谷倒吸一口冷气,究竟是谁反对火化?她虽然说了是亲戚,但并未说明理由。户谷让横武给丈夫吃下的不过是感冒药,怎么会有问题?但是,如果户谷给横武药这件事泄露出去,不管是不是给的毒药他都会被牵扯进去。难道是横武不小心,喂药时被人发现了? 阻止火化这件事非同小可,如果怀疑死因,警方就会介入进行尸体解剖,户谷虽然坚信自己给横武的感冒药绝无问题,却总觉得自己早晚会被卷入一场很大的风波。真是一场无妄之灾!事已至此,还是早点见到横武,打听清楚为妙,户谷看了下表,已经十点半了。 出了房门,户谷走向车库,他发动引擎,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后视镜,只见寺岛丰如同嗅觉灵敏的动物,正用警觉的目光看着他离去。 将近十一点的电车站人迹稀少,户谷刚把车停下,灰暗的屋檐下就蹿出一个人影。 “医生。”横武的呼吸很急促。 户谷四下看看,没有人经过,只有亮着前灯的出租车偶尔驶过。 “先上车。”他催促着横武,要是过往的出租车上坐着认识户谷的人,那就糟了。 “您知道有什么方便说话的地方吗?我没有那么多时间。”街道两旁的店几乎都关门了,只有中华面馆和寿司店的灯还亮着。 “就在车里说吧,这里很安全。” 横武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她穿着黑色的丧服,头发乱糟糟的,身体不住地打着颤,双眼茫然地盯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户谷觉得这个女人穿着丧服的样子还真是别有风情。 “究竟怎么了?”户谷一边转动着方向盘,一边问道。由于没有什么要去的地方,户谷在路上漫无目的地开着车。 “大家烧完香,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小叔子忽然把我叫到了别的房间。”横武继续说,“我的小叔子在横滨做生意,平日里就看不惯我独掌这家店。他总觉得我会除掉丈夫,独霸商店,所以和我关系并不好。他恶狠狠地瞪着我,说无法接受哥哥的死因,扬言要找警察进行调查,把我吓坏了,他怕我在丈夫死后把家产据为己有,所以才这样恐吓我,他的性格和我丈夫完全不一样,非常狡猾。他对死因的质疑,让我大吃一惊,心里忐忑不安。我说医生已经写了死亡证明书,请他在葬礼上不要做这样对遗体不敬的事,但他完全听不进去,而且,丈夫那边的亲戚都站在他那边,我已经被孤立了。难道我的小叔子已经发现我给丈夫吃‘东西’的事了吗?” 户谷边开车边道:“他分明是在挑衅,怎么可能掌握什么证据?”感冒药怎会要了人的命?太可笑了。横武的小叔子怕是发现他们夫妻感情不好,才提出这一无理要求。说起来,这个男人对横武的言行倒是观察得很仔细。“后来呢?”户谷催促道。 “我据理力争啦!但是,亲戚们无论如何也不听我劝,最后,小叔子还是叫来警察,请求解剖丈夫的遗体。” “他怎么跟警察说的?” “他说怀疑哥哥是被毒死的,并解释说,虽然哥哥死于肺结核,但不该这么早死,而且他衰弱的速度有些异常。他知道,最近我给丈夫吃了不少治疗肺结核的新药,还接受了药物注射。所以,他怀疑我暗中下了毒。”虽然小叔子跟警察说的只是怀疑,但横武显得十分心虚。 “警方受理了吗?” “嗯。葬礼结束后,警方就把丈夫的遗体运到医院的解剖室了。现在应该已经开始解剖了。”横武全身虚脱般靠在户谷身上。 “有人随同前往吗?” “我小叔子和另一个亲戚去了。虽然我不答应,他们还是强行运走了丈夫的遗体,医生,要是真的检查出毒药怎么办?”听起来,横武的话音带着恐惧。 “你放心吧,绝对不可能。”其实,户谷现在完全可以坦承那不过是感冒药,但他觉得还没到时候,得让她有更多的负罪感才行。她越害怕,颤抖得越厉害,户谷的愉悦感才越强烈。 “真的没关系吗?”横武向户谷祈求安心感。 “没关系。只要按照我所说,一点点给他吃下去,绝对不可能检查出来。药物引起的内脏变化容易体现在肝脏上,但是,只要按照我的方法,即使解剖后进行精密检查,也不可能有任何发现,比起这些,你的态度最重要,你越害怕,越容易引起怀疑,他是在先动摇你的心理,而后试探你的反应。振作一点,你要有信心,这样才能对抗他的阴谋。”户谷鼓励着她。 横武必须振作起来,要是她精神崩溃了,恐怕会说出对他不利的事情。就算是为了自己,户谷也要诚心鼓励横武。 那天晚上,户谷被下见沢作雄叫了出去。两人去了一家很小的酒馆。不知为什么,下见沢虽然不是穷人,却从不选择去那些高级酒吧。 户谷为了听下见沢转达槙村隆子的回复,急急忙忙赶了过去。当户谷赶到的时候,下见沢正穿戴邋塌地自斟自饮。 “呀,你来得可真快!”他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旁边的户谷。 “前天辛苦你了!”户谷对他去槙村隆子家的事表示惑谢。 “我要说的就是那件事,今天她到我家里去了。” “这也太快了,她真的去你家了?”户谷吃了一惊。 “喂喂,就算我家里很脏,她也没有派别人来答复,她可是很懂礼仪的。” “对不起了。”户谷老老实实地道歉,随即又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她怎么说的?” 事实上,户谷越来越沉迷于槙村隆子身上散发的魅力,这恰恰是藤岛千濑和横武辰子缺乏的。当初向槙村求婚不过是权宜之计,现在他却感觉自己已真心实意爱上了她。 “你真是个傻瓜!”下见沢说,“这种事情,哪有人会马上答复的?” 既然没有给出答复,槙村隆子又为何专程拜访下见沢?户谷心想。 “这些话我只和你一个人说啊。”下见沢一边喝酒,一边开口道,“说实话,她配你真是可惜,她又漂亮又有钱,而且非常能干,简直无可挑剔。她来到我那间破屋子,真有蓬荜生辉的感觉!” 这话一点不假。户谷偷偷地打量着下见沢,生怕他也喜欢上了槙村隆子,然而,向来就对女人缺乏自信的下见沢,此刻正面无表情地喝着酒。 “她到了我那里,”下见沢连喝几口酒后接着说:“她说想认真考虑户谷先生的请求。” “是吗?”户谷激动得心跳加速,看来她也有结婚之意。 “你别高兴得太早了。”下见沢说。 “她是有条件的,她知道你是医院的院长,也大体上了解你的为人,但是她不知道你的财产状况,所以向我打听。” “原来如此。”槙村的举动让户谷有些始料未及。 “她是个务实的人,不可能和没钱的男人结婚。她知道自己的条件很不错,所以一个地方医院院长的名头吓不倒她。她非常清楚,很多大公司表面上看规模庞大,实际上却资金拮据,经营困难。所以,不仅要关注表面,还要了解实际情况。她和没钱的男人结婚显然会吃亏。” “那你是怎么说的?”户谷的心都快从嘴里跳出来了,他唯恐下见沢实话实说:“那家伙一毛钱也没有,医院老是亏损,债台高筑!”不,户谷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下见沢既然是媒人,就不会这样说,不过,想来他也不会替自己说什么好话。 “我跟她说我也不太清楚。”下见沢说,“不管怎样,我太了解你了,所以,说话必须慎重。我对她说,虽然是好朋友,但我对你的经济情况并不了解,我要问了你才能告诉她。” 户谷这才松了一口气。然而,躲过和尚躲不过庙,今后又该怎么办?如果把真实情况告诉槙村隆子,她肯定会当场拒绝这门亲事。 “槙村隆子暂时相信了我的话,不过,两三天后我就得给她答复。”下见沢醉眼蒙眬地盯着户谷,“她的财产不少,你想和她结婚,资产至少要和她般配吧,不然她肯定不会同意。” “这可怎么办?”户谷有些痛苦地嘀咕着。 “据我推测,她的身家起码有两亿,你要娶她,至少也得有一亿的资产。要不然,她会觉得这样的婚姻不是门当户对。” 户谷的眼神开始变得忧郁,他陷入了沉思。一亿的资产简直是天方夜谭,他的医院徒有其表,实际上几乎一文不值。今天早上他刚刚收到通知,因为无法偿还贷款,作为抵押的山林已经被没收,而且事务长也刚刚向他报告了这个月的财政赤字。 如果没有藤岛千濑的资助,他的财政赤字只会比现在更严重,户谷想:是不是槙村隆子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经济状况,才拿资产当借口,婉转地拒绝呢?户谷本来打算通过求婚扰乱槙村隆子的心绪,结果适得其反,户谷的心情反倒被打乱了。为了让槙村同意结婚,户谷开始变得焦虑起来。 7 户谷对没钱的女人从不感兴趣,哪怕生得再漂亮,也只能是逢场作戏。在他看来,虽然自己并非腰缠万贯,但只要交往的女人家财丰厚,他仍然可以尽情享受爱情世界的欢愉。户谷一直认为,没有比把钱花在女人身上更愚蠢的事了。 户谷的名医父亲还在世时,他就备受女人宠爱,眼光不知不觉变高,对贫穷的女人毫无兴趣。他认为,女人的容貌再出众,行为举止再高雅,如果口袋里没钱,内心便是贫乏的。他尤其看不起那些故作高尚的女人。 户谷和下见沢道别后走出了小酒馆。 得知槙村隆子在打听自己的财产状况,他就知道,槙村隆子和自己志同道合,她也不愿意和没钱的男人交往。户谷非但没有厌烦,反倒觉得这一举动自有其合理性,甚至觉得有这样的想法才是真正的知性。 户谷本打算用自己一贯征服女人的方法让槙村隆子上钩,但是,自从向她提出结婚的请求,形势就变了,原因之一便是槙村隆子马上亲自去拜访下见沢,了解自己的财产状况。户谷不想在她面前失去尊严,毕竟,自己也是一个爱慕虚荣的人。 户谷是真心想和这个精明实际的女人结婚,这绝非意气用事,而是他突然觉得槙村隆子是世上少有的优秀女子。只是户谷没有钱,也没有勇气向她坦白这一事实。虽然下见沢没有告诉她真相,让自己可以暂时安心,但是户谷更想骄傲地向槙村隆子炫耀自己的财富。然而,槙村隆子恐怕已经从下见沢含糊其辞的态度中有所察觉。 这样一想,户谷觉得应该给槙村隆子打个电话,亲自了解她对求婚一事的反应。一旦谈婚论嫁,女人便会变得极其认真,就连一向不拿男人的甜言蜜语当回事的妓女们的态度都会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户谷在半路停下车,给槙村隆子的店里打电话。 “我是户谷,前几天失礼了。”他直接问电话那头的槙村隆子,“我拜托下见沢的事,你考虑好了吗?”问这话时,他假装还没有从下见沢那里得到任何消息。 “嗯。”槙村隆子的答话声很小。若是平时,她会表现得无拘无束,现在却有些羞涩。 “喂,喂,听得见吗?”见槙村隆子不说话,户谷催促道。 “嗯,我见到了下见沢,也听他说了。虽然您急于知道结果,但我没法立刻答复您。”槙村隆子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 “不,我不是催你,而是担心。” “您担心什么呢?” “我担心你生我的气。” “我为什么会生气?又没有生气的理由。” “但是,一想到向你求婚,我就有些不好意思。”户谷不禁嗫嚅起来。 槙村隆子矜持地笑了,户谷还从来没见过她这样,他感觉到了槙村态度上的某种变化。 “本来我应该亲自跟你说,之所以拜托下见沢,也是为了表明诚意。”户谷又说,“不过,我不知道下见沢都说了什么,他虽然是我的朋友,有时也开些无聊的玩笑,所以我不知道他是否把我的意思正确传达给了你。我一直很担心,所以……”说到这里,户谷咽了下口水,“我想和你当面表示心意。今天晚上你有空吗?” 槙村隆子没有马上回答,户谷正要追问时,她拒绝道:“今天晚上不行。”声音虽小,却非常干脆。 户谷原以为,只要是求婚一事,她马上就会答应见面,但是,槙村隆子并不买账,这让户谷感到很挫败。 “我已经和别人约好了去歌舞伎剧场。对不起,我先挂了。” 回到医院,户谷仍在冥思苦想,怎样才能向槙村隆子证明自己的资产雄厚?自己的手头没有存款,医院每月总是亏损,如果不妥善处理,肯定会露出马脚。槙村是个谨慎的人,一定会想尽办法调查清楚,她和自己以前交往过的女人不一样。左思右想,户谷意识到,要使槙村隆子答应结婚,除非把藤岛千濑的财产变成自己的。 然而,这件事情并不那么好办。藤岛千濑爱财如命,而且这次需要的数额巨大,相较之下,自己以前从她那里得到的钱完全不值一提。户谷苦恼地抱着头,想到没有钱便不能与槙村隆子结婚,户谷便对她更着迷了,想要和她结婚的欲望也越发旺盛。 这时候,户谷突然想起一件事,前不久,藤岛千濑曾暗示自己想合谋杀死她的丈夫,虽然没有明说,但那句“你是医生,总会有办法吧”,却透着一股认真劲。藤岛千濑再怎么冷落自己的丈夫,他仍是一家之主,对藤岛而言,只要丈夫活着,她就不能随心所欲地支配财产。如果听从暗示,把她丈夫杀死会怎样? 对,没错,到时,他就能得到藤岛千懒三分之一的财产,不,甚至还有可能分到一半,户谷迫切地想得到钱,虽然藤岛千濑的丈夫一死,她肯定要逼自己和她结婚,但到时总会有办法。他可不想和比自己年纪大那么多的藤岛千濑同居或结婚,先搞到钱才是当务之急。 等等——先把藤岛千濑的财产据为己有,然后就把藤岛千濑一脚踢开和槙村隆子结婚。好主意! 那么,横武辰子怎么办呢?丈夫死后,她在家里越来越没地位。听她的口气,她的小叔子可不好惹,正准备从她手里夺走店面,横武辰子虽然没有明说,但从她的话里可以听出这层意思,就算没到那种地步,无法自由用钱已是不争的事实。 户谷对这样的横武辰子完全失去了兴趣。她丈夫活着时,户谷尚可以在偷情的刺激中享受到乐趣。丈夫一死,她不过是个平凡的女人,而且可能会一味依赖着户谷,成为他的一个麻烦。 一大清早,横武辰子就给户谷打来电话。 “医生,我想马上见到您。”她的声音透着疲惫。 “怎么这么早打电话?”户谷有些不耐烦,他刚到医院,正准备开始工作,就接到横武辰子的电话,自然有些生气。 “对不起。”横武辰子沮丧地说,“我现在在警察局。” “警察局?”户谷大吃一惊,“发生什么事了?”他用手捂住话筒,环顾了一下四周。 “我丈夫的尸检结果出来了,警察局的人说有毒药反应。” “……” “喂喂,在听吗?” “我在听。” “警察怀疑是我下毒,昨天审了我一个晚上,他们穷追不舍,问了我很多问题,还好我没有露出破绽,我想早点告诉您这件事,所以才打电话过来。” 户谷顿时呆住了。为什么会查出毒药反应呢?给他吃的明明是感冒药,不可能啊! 户谷甚至想:会不会是横武辰子的计策?但听她说话的口气,不像是在撒谎。 这样放任不管不行,即使户谷现在挂掉电话,之后她还会不断打过来,为了避免麻烦,他应承道:“好的,我马上过去。” 两人约好在常去的那家咖啡馆见面。 户谷匆匆忙忙把车开出车库。一路上,他心绪不宁,不停地诅咒着解剖尸体的法医。一定是法医哪里弄错了,警察拿到尸检报告,立刻传讯了横武辰子,但今早又把她释放了,说明警方目前对中毒一事也尚无定论。但被审讯了一个晚上,想必事态已很严重。虽然横武辰子在电话里邀功似的声称自己没有露出破绽,但是难保警察之后不会再传讯她,户谷感到很不安。 横武辰子坐在咖啡厅的角落里,她脸色苍白,头发凌乱,看来是刚从警察局出来。 “怎么回事?”他马上问道。 横武辰子抬头看着户谷,眼睛里布满血丝,才一个晚上,她的下巴就消瘦了许多。 “尸体检查结果出来了,警察要我协助调查,把我带去录口供,昨天整个晚上都待在警察局里。”她垂头丧气地说。 “检查结果怎么样?”为了平静情绪,户谷点了支烟。 “说是检测到肝脏组织有部分坏死,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啊?”户谷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然而,这是从专业的法医口里清清楚楚地说出来的,应该不会有错。 “警察怀疑是我每天给丈夫服下少量砒霜。昨晚,他们就这个问题轮流审问我。” 横武辰子的脸干燥枯黄,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把她皮肤的粗糙暴露无遗。 “医生!”她突然叫道,“您给我的药不会真是砒霜吧?”她睁大了因睡眠不足而显得浑浊的眼睛。 “荒唐!”户谷不满地反驳,“怎么可能呢!” “可警察是这么说的,肝脏出现的症状是因为每天服用了少量的砒霜。” “你该不会……”户谷努力克制住自己想发火的心情,“把我供出来了吧?” “医生,您放心吧,我没有说出来,我跟他们说我完全不知道毒药这回事,但是他们不肯善罢甘休,一直问个不停,我差点都受不了了。”她说着说着,泪流满面。 户谷醒来后,仰面躺在床上抽着烟。烟灰从脸颊一直滑落到耳根。横武辰子丈夫的尸检结果有问题,他最初认为是法医先入为主而导致的误判,但转念一想,对方毕竟是医生,不可能信口开河,死者的肝脏一定存在异常。 如果警察对横武辰子的审讯变本加厉,说不定她会把一切都招出来。一想到这些,户谷就感到不寒而栗。虽说自己并没有给横武辰子“毒药”,但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 户谷极度害怕从横武辰子的嘴里蹦出自己的名字。两个人偷会时一直小心翼翼,尽量不让别人发现。横武辰子当时是有夫之妇,她当然会非常小心谨慎,户谷当然也不会把他们的关系说出去,下见沢虽然是介绍人,但对他们交往的具体情况也应该知道得不多。 寺岛丰接到过几次横武辰子打来的电话,她一定察觉出了什么,不过应该没有确凿的证据。 至今,两人的关系一直掩饰得很巧妙。但万一横武辰子把自己供出来,那就完蛋了。昨天早上横武辰子哭诉警察审讯她如何凶恶,还邀功没有把自己供出来,但如果警察再次盘问她,说不定她就会屈服了。 户谷怒火中烧,他气横武辰子的小叔子,气警察,气解剖尸体的法医。 等等——户谷扔掉烟头,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会不会是她干的? 户谷从床上跳起来,准备动身去医院。 院长办公室收拾得很干净,他今天比平时早到了一个小时。医院里已经有来挂号的患者了。 户谷决定把药剂科的米田叫到办公室,但如果他亲自到药剂科去找她,其他护士一定会胡乱猜测两人的关系。 一声轻轻的敲门声后,米田走进了院长办公室。 米田刚刚二十出头,个子不高,脸盘却很大。她红着脸问户谷:“您找我吗?” “嗯,你过来一下。”户谷把她叫到办公桌前。 “我把药带来了。”米田拿出户谷拜托她拿的药。被院长叫过来,她似乎显得有些得意。 户谷瞥了一眼,那药已经没用了。他打开其中的一包,白色的药粉发出了一种耀眼的白光。 “我问你,”户谷问道,“这药是你自己配的吧?” “是,是我自己配的。”米田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招惹院长生气,脸更红了。 “你在配药时,有别人看见吗?药剂科的护士们除外,还有人知道是我要你配的药吗?” “我想没有。”米田一副东北口音。 “寺岛丰知道吗?”户谷继续问道。 寺岛丰确实知道这件事,还因此讽刺过他,但是,她并不知道药的实际用途。 “我想护士长她知道。”米田嗫嗫嚅嚅地回答。 “寺岛丰向你打听过什么吗?” “是的,她问我那药是做什么的,我说是为住院患者配制的,她就要我出示病历,我差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户谷咂起了舌头,这个寺岛丰,总是爱多管闲事。 “但是,我还是骗过了她。” “是吗?我再问你,你在配药时,是直接从药瓶里取的药吧?” “是的,我一直这么做。” “有没有在配药过程中又去做别的事,或者拜托过其他人配药?” “没有,因为是院长您吩咐的,所以我一直亲自在配。” 户谷怀疑是寺岛丰趁米田不注意时在药里加入了砒霜,所以才那样问。但是从米田的回答来看,似乎不是这样。米田是个诚实的人,她既然说了一直是自己在配,就不会有错,况且户谷叮嘱过她不要告诉任何人,米田应该会听从命令的, “你可以走了。”户谷说,“啊,对了,以后不用再配非那西汀了。” “是,我知道了。”米田红着脸对户谷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走出了院长办公室。 横武的丈夫已经死了,也就没有必要再配感冒药了。然而,麻烦在后面,户谷摇着头离开院长办公室,走进了药剂科。 因为户谷平时很少出现在药剂科,所以大家都非常惊讶。米田仍然红着脸,在窗口包药。 “黑崎君。”户谷叫药剂科的主任,“危险药物的保管没出什么问题吧?” 黑崎用手抚摸着整整齐齐的头发:“是的,不敢疏忽,仔细保管着呢。” “晚上呢?” “晚上有值班人员,危险药物都锁在了柜子里,锁也非常结实。” 户谷本想问砒霜的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以免惹上不必要的怀疑,他又问道:“晚上不管谁要取药,都必须有值班医生的印章,有没有严格执行这一规定?” “我已经严厉地叮嘱过值班人员了。” “即便是很熟的护士也没有给吧?” “绝对没有。” “很熟的护士”其实是在暗指护士长寺岛丰,虽然不知道药剂科主任是否明白这个意思,但他的回答还是让户谷感到很满意。 这时,药剂科的门被开了一条小缝。户谷不经意地看过去,竟看到寺岛丰的半张脸,他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而门又立即被关上了。 寺岛丰是偶然经过药剂科,还是事先知道户谷在这里来打探情况?户谷不得而知。但是,经过这次调查,可以肯定的是,寺岛丰要在米田配制的药里偷偷加入砒霜,几乎是不可能的,白天,药剂科的工作人员很多,众目睽睽之下,不可能有机会拿走砒霜;晚上,药品都锁在柜子里,又有值班人员看守。她虽然是护士长,也不能随意索取药品。 “山下君,你来一下,户谷把一个年轻的医生叫到了办公室。 山下是病理实验科的负责人。 “这是一包非那西汀。”户谷把米田拿来的药出示给山下。“我觉得它的质量不是很好,麻烦你检测一下它的纯度。” 山下惊讶地看着院长。 “是这样,我觉得这药有点不对劲,如果检测结果确实有问题,就必须给药品代理商提个醒。” “明白了。” “我要你马上检测,结果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大概两个小时。” “另外,希望你对这件事保密,因为这只是我的个人感觉,不要让药剂科的人知道,因为药物采购是由他们负责,他们知道会很麻烦。” “我知道了,我过一会儿就来向您报告检测结果。”年轻的医生走出了院长办公室。 再过两个小时,就能知道那些感冒药里到底有没有渗杂砒霜。如果果真掺入了,想必那个年轻的病理实验科负责人一定会大为震惊。户谷正是预料到这一点,才再三叮嘱他不要泄露出去,户谷用手指咚咚地敲打着宽大的桌面。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 昨晚,槙村隆子究竟和谁去的歌舞伎剧场?户谷对此非常在意。她看起来对户谷的求婚很上心,应该不会另有喜欢的男人,但是,她又不太可能和女伴一起去看歌舞伎表演,想到这里,户谷心里有些不快。 必须尽快让她知道自己的财产状况。而且,她随时都会去下见沢那打听自己这方面的情况,必须早点联系下见沢才是。电话打过去,下见沢很快就接了。 “是我,户谷,早上好!”户谷说,“那天以后,槙村隆子没找你问什么吗?” “没有啊。”下见沢冷淡地回答,“你真是急性子!” “不是我性急,她肯定会再来打探我的财产状况,我想告诉你怎么回答她。” “哦,怎么说?” “你就说我有一亿的资产。” 下见沢沉默了片刻,笑起来:“你行不行啊,吹这么大的牛?” “没关系的。”户谷斩钉截铁地保证,“再过不久,我就有一亿了。” “嗬,你真了不起,那我又该怎么跟她解释这一亿资产的明细?” “就跟她说全是股票。” “哪家公司的股票?” “没必要把股票的名称都说出来吧!总之,你跟她说,因为纳税的关系,股票是以别人的名义买的。” “行得通吗?万一她要看凭据怎么办?” “这个你不用担心,她真要看,我随时可以出示。” 户谷说得如此有把握,仰仗的是藤岛千濑持有的股票。只要槙村隆子说要看,他随时可以拿给她看。股票是以藤岛千濑的名义买的,不过没关系,只要告诉她这是他假借别人的名字买的就行了。 “我知道了,要是她问起来,我就照你这些话转述。” “谢谢,拜托你了。”说完,户谷挂掉了电话。 这样一来,即使槙村隆子再去打听,也不会有问题。然而,户谷真正盘算的并不是暂时借用藤岛千濑的股票,而是真正得到她一亿的资产。随着与槙村隆子间关系的日渐亲密,真到了结婚的阶段,再想欺瞒下去是行不通的,户谷必须拥有属于自己的财产。 户谷靠在椅背上,仰望着天花板。要从藤岛千濑手里拿到一亿的资产,办法只有一个——答应藤岛千濑的建议,跟她合谋杀死她丈夫,正如所有的河流最后都要流入大海,所有的想法最终都只能归于这个结论。 8 户谷又被横武辰子叫了出去,真是一个纠缠不休的女人。 为了不引人注目,户谷搭了一辆出租车从医院赶到咖啡馆。事实上,他的做法是明智的,如果自己开车过去,难保不会有人看到车牌号码。 户谷在咖啡馆外等了一会儿,横武辰子无精打采地走了过来,一辆出租车正好开到门口,两人便坐了上去。 “去哪儿?”司机问道。 户谷考虑了一下说:“去石神井公园。” 途中,户谷几次留意出租车的后视镜,并未发现跟踪的车辆。 石神井公园距离市中心很远,在几乎没有游人的公园里,只有两个清洁女工坐在草坪上休息。户谷带着横武朝人烟稀少的树林走去。 “在这儿就可以放心说话了。”户谷对横武辰子说,“好了,你说说怎么回事吧。” 她沉默了一会,想急于倾诉,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大概是匆匆离家的缘故,她只穿着便服,户谷越发觉得她寒酸了。 “小叔子正准备把我赶出去。”她走在户谷身后,终于开口,“小叔子一直怀疑我,所以才会向警察报案,解剖结果有异样,他对我的怀疑越来越深。自从被警察传讯,他就把我当成了杀夫罪人。”说到这里,她又哭了起来。 “你能不能不哭?”户谷责骂道,“你这样我怎么能听清楚事情原委?接下来呢?” “小叔子要把店改成股份制。”横武辰子哽咽着继续哭诉,“他说;大哥在世的时候,经营方式太老旧,不如趁这个机会改变一下。他没有跟我商量,就擅自召集亲戚们宣布了决定,亲戚们当场就同意了,他还说,店里的管理漏洞百出,都是我独掌经营权的结果,必须制定更合理的经营策略。他已经直接向我开战了。” “是吗?” “小叔子说我挥霍钱财,而且不知道那些钱都用在了什么地方。我丈夫活着的时候,他就对我说三道四,丈夫一死,他更是变本加厉了。” 横武辰子花掉的钱大部分都用到了户谷的身上,她定是通过巧立名目支取店里的钱。现在,她的小叔子应该是对这部分金钱去向产生了怀疑。 “那家店是我一个人苦心经营的成果啊,丈夫长期卧病在床,我拼命工作,店铺才有今天。现在,小叔子却要把这一切统统夺走。” “夺走?”户谷停下脚步。 “是的,他借口改成股份制,实际上是要担任社长,董事全是丈夫的亲戚,我只是一个小董事,没有发言权。财产也是如此,因为一直是我独自经营,所以没有把店里的资金和个人财产分开。现在小叔子要把所有的财产都看成是店里的,连员工们都为我抱不平。” 横武辰子已经是身无分文,也可以说是被小叔子抢走了一切。 “真过分啊!”户谷敷衍道,“你没有抗议吗?” “我抗议了,但也许是因为心虚,我无法过于强硬。”横武辰子诉说道,“我和医生的事谁也不知道,小叔子也不知道我有情人。他只是怀疑金钱流向,但具体情况并不了解,如果我和他争论不休,我怕我俩和毒药的事会暴露,所以……” “哦。”户谷一时无言以对,他理解横武辰子的心情,说起来,一切都是自己的责任。 但是,户谷却毫无愧疚感,他担心的是今后再也不能从横武辰子那儿拿到一分钱了。这个女人如果一贫如洗,还有什么魅力?和她交往到现在,户谷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眼前的她皮肤粗糙,脸颊干瘪,眼圈发黑,头发稀疏——她也只剩这些了。 “那么,改成股份公司的工作开始了吗?” “是的,完全不顾我的意见,一直在进行。” “都是因为你太蠢了!”户谷突然骂道,“在事态变成这样之前,你为什么不想法阻止?就是因为你的漫不经心,才会被小叔子骑到头上,总之,都是你的愚蠢造成的。”户谷越说越气,就像自己的东西被夺走一样,她在一瞬间失去所有财产的事实令他非常恼火。 横武辰子沉默着,不一会儿又哭起来。 “你再哭也没用。”户谷讽刺道,“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医生!”她一边哭,一边向户谷求助,“我现在一无所有,今后只能依靠您了!除此之外我别无他路。” 说什么蠢话?户谷在心里暗暗骂道,被这种女人缠上还得了。此刻,户谷越发觉得槙村隆子可爱,就像偶尔从云间射出的阳光。 横武辰子热烈地注视着户谷的侧脸,不过她的脸上完全没有了昔日的姿色,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怨妇的神色,这让户谷倍觉厌恶。 公园的池边依然不见人影,水面在树木之间忽隐忽现。昨天大概下过雨,小路湿漉漉的。 户谷环顾四周,树林里并没有女清洁工的身影。现在林子里只有他和横武辰子,而且,没有人知道他们来到这里,户谷是偷偷从医院出来的,横武辰子当然也是秘密赴约的。 也就是说,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里,就像与世隔绝了一样,如果户谷在这里杀了横武辰子,也不会被怀疑成凶手。发现尸体并展开调查时,应该会首先调查死者的人际关系网,而户谷绝对不会出现在其中,除非有人目击他行凶。 户谷再度环顾周遭,周围仍被树林、绿草和潮湿的小路环绕,一个人影也没有,横武辰子现在已经是他的一个威胁:失去资产的她会死死地抓住户谷不放,更烦人的是,如果户谷拒绝她,她一定会发狂。 之后说不定她会马上公开与户谷的关系,并且告诉警察是一个叫“户谷信一”的医院院长与她合谋杀害了自己的丈夫。到了关键时刻,女人常常会不顾一切。那时,即使他辩解说给横武辰子的不过是感冒药非那西汀,又有谁会相信呢?而且,自己卷入丑闻一事也会在媒体上曝光。 横武辰子依偎着户谷,有气无力地走着。她这个可怜的女人在经历了这场变故后,说不定会给户谷的人生抹上阴影。 户谷越发急切地想跟槙村隆子结婚了,她不知比现在自己身边这个落魄女人高贵多少倍。男人一旦失去一个女人,就会对另一个女人更加珍惜。 “你没有对任何人提过我们的事吧?”户谷信一为了确认,忙不迭地问道。 横武辰子脸色憔悴地回答说:“没有,我没对任何人说过,警察审问时我也没说出您的名字,这点请您放心。”她讨好的神情似乎是希望得到户谷的表扬。 “那就好,我们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对你很不利。”户谷的语气稍稍温和了些。 “我知道。”她像小孩似的点点头。 “你说的事我大致了解了,你的小叔子确实太过分,可即使知道了,我也无能为力。” 横武辰子听到户谷的话,惊讶地深吸了一口气。 “你说对吗?”户谷继续说,“这是你家的家务事,我不便出面,还是要你自己解决。” “医生!”横武辰子用哽咽的声音喊道,眼睛呆呆地望着户谷。 “事到如今,我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医生您了。我只想告诉您我现在的艰难处境,希望听到几句鼓励的话,从来没有想过要您帮我解决,可是您……”横武辰子泪流满面,“居然说‘即使知道了,我也无能为力’?这太过分了,我不是为了听到这种话才来找您的,您太过分了!”横武辰子再也无法忍受,蹲在路上啜泣起来。 真是个难缠的女人!户谷好不容易打发掉横武辰子,回到了医院。他偷偷溜进院长办公室,看过表才发现,和横武辰子见面花掉了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这比他预想的时间长出不少。他急切地想要知道自己离开时有没有人找过他,特别是寺岛丰,他感觉寺岛丰一定来过两三次。对此,户谷始终有些不放心。 虽说自己是院长,但既不巡诊,也不接待患者,这些事全部交给其他医生,管理方面的事务则交给事务长,但各种文件的签发还是需要院长签章,他平时也就用这些杂事来消磨时间。 有人敲办公室的门。应该不是寺岛丰,她总是默不作声,像影子一样飘进来,一定是别的医生或护士。进来的是病理试验科的山下,一个高个子靑年。他礼貌地向户谷鞠了一躬。 “本来想早点来向您报告,可是您不在。” “嗯,有点事,出去了一下。”户谷坐在旋转椅上问道,“怎么样,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 “你过来这边说话。” 山下顺从地走到院长跟前,眼镜的镜片里映现出窗户的轮廓。 “我已经检测了您给我的那包非那西汀,没有发现问题。” “是吗?”户谷如释重负。 户谷虽然要山下检测纯度,但实际上是想知道里面有没有砒霜,既然检测结果显示纯度没有问题,那就表明里面不含砒霜。 “辛苦了。”户谷高兴地说。 “这样就行了吗?”山下把报告书递到户谷面前。 户谷接过报告书浏览了一下,满意地说:“可以了,谢谢你。” 山下退了出去。 现在可以确定药里没有混入物理性的毒药,寺岛丰没有像户谷担心的那样,在药里加入砒霜。户谷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叉腰,走到窗前,天气真好,明媚的阳光勾勒出建筑物的轮廓,两个护士正并肩从院子里走过。 但是,为什么横武辰子丈夫的尸体里会出现础霜中毒的症状呢?听横武辰子说她丈夫的肝脏组织有部分坏死,那的确是渐进性的砒霜中毒现象。 奇怪啊!户谷眯起眼睛望着炫目的太阳光。突然,他脑子里灵光一闪。 没错,那不一定是中毒。最近,出现了很多治疗肺结核的新药。户谷曾听横武辰子说过,她给丈夫吃过新药。会不会因为乱吃新药而使肝脏出现与砒霜中毒类似的症状呢?没错,一定是这样!大概解剖的医生没有注意这一点,见死者家属向警方报案,就产生了“非正常死亡”的先入之见,继而主观认定死者死于砒霜中毒。 原来答案这么简单,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其实,那个解剖医生也没有断定是砒霜中毒,只是说发现类似症状。警察虽然怀疑横武辰子但却没有逮捕她,也是因为解剖的结果缺乏说服力。 这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给丈夫吃新药是为了伪装,既然如此,随便给他吃一点就行了,她却给他吃了那么多,以至于肝脏坏死,可见她还是救夫心切。想到这里,户谷不禁有些生气,原来这个女人在自己面前甜言蜜语,心里其实仍然爱着丈夫。 当晚,横武辰子又打来电话,户谷拿着话筒,心里非常厌烦。 “是医生吗?”她的声音有些怪怪的。 “我想马上见您,我在老地方等您,您过来吧。” 户谷愤怒地拒绝道:“不行!我很忙,不能这样三番五次地为你的事浪费时间。” “请您一定要出来。”这语气不是平时的哀求,而带着某种强迫性。 “不行!”户谷断然回绝。 “无论如何都不行吗?” “你怎么这么啰嗦?今天早上我好不容易才抽出时间去见你,我哪有这么多工夫?” “今天晚上也不行吗?”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行!”户谷打心眼里讨厌起横武辰子来。没钱是一个原因,而且她还瞒着户谷给丈夫吃新药,差点让户谷遭殃,这个无知又无耻的女人! “为了我抽不出时间,那为了谁可以抽出时间?”横武辰子仍旧不依不饶。 “我要工作,医院的事情很多,不可能总是为了你的事浪费时间。”户谷颇感意外,横武辰子今天一开始就带着挑衅的意味。 “浪费?和槙村隆子在一起就不浪费了吗?” 户谷大感意外,横武辰子怎么会知道槙村隆子的事? “您说呀!”横武辰子厉声催促,“我什么都知道了,您一直在骗我,我为了您付出了那么多,到如今这个地步也是因为您,您居然要跟槙村隆子结婚!” 她是怎么知道的?户谷在回答愚蠢的横武辰子之前,不禁产生了疑问。 “为什么不说话?”她的声音越来越尖利,“您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人可不能干坏事,已经有人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你别胡说八道!”户谷大声地说,“我不知道你听谁说的这种无凭无据的谣言!” “不是无凭无据的谣言!是从一个可靠的人那里听说的。” “那人是谁?” “那个叫槙村隆子的女人是一个设计师,在银座开了一家洋装店,她的一个朋友正好是我的熟人。槙村隆子跟我的熟人说了,一个叫户谷的医院院长向她求婚,还跟那个人商量这件事呢。” 户谷紧紧地咬住嘴唇。他做梦也想不到,槙村隆子的朋友刚好是横武辰子的熟人。 “怎么样,您没话说了吧?”电话那头传来横武辰子半嘲笑半悔恨的声音,“我绝对不会让您跟那种人结婚,即使您瞒着我和她结婚,我也会破坏到底。” “这是误会。”户谷硬着头皮说,“一定是你的熟人胡说,他是不是知道我们的事?” “怎么可能是误会?”横武辰子怒吼道,“如果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那还另当别论,可是她是毫不知情,我还能不相信吗?当时我脸色就变了,她也一定感到很奇怪。所以,任凭您怎么隐瞒,事实就是事实。如某您说那是谣言,您证明给我看啊。” “证明?什么证明?” “马上和我结婚,医生,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这时,横武辰子的声音突然哀怨起来。 户谷在脑海里想象着她此时的样子,一定是激动万分,泪水也已从眼眶涌出来了吧。 “我只剩下您了,请您一定不要和别人结婚,我活着的希望也只有您了,除了和您结婚,我没有别的生存意义。求您了,马上和我结婚吧!”横武辰子歇斯底里地喊道。 “我又没说不和你结婚。”户谷只能先安抚她,“可是,这种终身大事在电话里说不清,下次见面之前,我会做好明确的决定,你放心吧。” “真的吗?”横武辰子的声音瞬间就变了,“真的吧,医生,是真的吗?” “我从不会说谎。”户谷镇定自若地说,“所以,希望你等一等,下次见面我们再慢慢商量。” “那么,您真的会和我结婚吗?您现在就说这句话给我听,不听到您的承诺,我会不知如何是好。真的,听到那种谣言后,我像要死了一样,坐立不安。” “所以你不要相信谣言嘛。总之你要相信我,结婚这种事不是儿戏,你不也很清楚吗?” “我明白,我知道我的要求很无理,但是听到那种消息,我真的难以接受,所以才打电话过来询问,您真的会和我结婚吧?”横武辰子拼命确认道。 事态最终还是朝着户谷最害怕的局势发展了。横武辰子已被逼到绝境,如果户谷对她不理不睬,她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来,这次打电话过来就是她的冲动所为。以前,她为了尽量不给户谷添麻烦,每次打电话都尽可能长话短说,但刚才这个电话足以见出她的反常。 户谷跌坐在椅子上,用手支住了额头。 接下来该怎么办?虽然暂时安抚住了她,但这并非长久之计,而且户谷希望彻底摆脱她,了断得干干净净。 但是,户谷知道这绝非易事。横武辰子已经走投无路,以后,她一定会像昆虫伸长触角一样打探自己的一切。虽说槙村隆子的事她是偶然知道的,而且暂时被自己的花言巧语哄骗住了,但她一定会拼命打听槙村隆子的一切。 横武辰子的存在是一种障碍,理由至少有两条,其一,她威胁到户谷的社会地位。她若无法和户谷结婚,一定会自暴自弃,即使不向警察自首,也有可能自杀。届时,遗书里说不定会写些什么,假如她在遗书里承认自己杀了人并且说户谷是同谋,到时死无对证,户谷就没救了。 其二,她这么闹起来,户谷就无法和槙村隆子结婚了。户谷曾对槙村保证,自己和从前交往过的女人已经分得干干净净。槙村隆子相信了他,所以才认真对待户谷的求婚。倘若他和横武辰子的关系暴露,必将前功尽弃。 现在,横武辰子已经变成了一个危险的女人。户谷觉得呼吸困难起来,都怪那个非那西汀,要是没骗她就好了。当初为了寻求刺激随口编出的话,现在却成了横武辰子向他索命的道具。他的谎话反而把自己逼入绝境,必须除掉这个对自己构成威胁的女人。 幸好,自己和横武辰子的关系没有第三者知道,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户谷今早在池塘边散步的时候,就想到了杀死横武辰子,事已至此,看来他要认真考虑这个想法了。 的确,不能再磨蹭了。要不然,不知道横武辰子还会说出什么,到时候一切都迟了,现在正是下手的好时机。该用什么办法呢?因为时间紧迫,户谷开始焦虑起来。户谷在学生时代,曾让一个女同学怀过孕。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变大,他简直是度日如年,现在他的感受和当年一模一样,拖得越久,处境越危险。 身后又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户谷听出是寺岛丰,他懒得转过身去。 寺岛丰一言不发,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虽然隔着一定的距离,她凹陷的眼睛仍然定定地望着户谷。她的注视让户谷产生了一种自己的计划已被看穿的错觉,这让他感到很不自在。户谷像是为了逃离这种窘迫的境况,动了一下身子。 突然,一个女人冲了过来,一把抓住户谷的坐椅扶手,扑倒在户谷的膝盖上。 是横武辰子! 9 户谷惊呆了。 这个抓着自己的坐椅扶手,颤抖着肩膀哭泣的女人真的是横武辰子吗?户谷不敢相信,然而,他睁大了眼睛仔细看,眼前的女人确是横武辰子。她头发凌乱,连衣服也没有换,穿的还是白天和户谷见面时的衣服。 她压低声音哭泣着,犹如狗的低号。 户谷惊慌失措,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闯进他的办公室。她来干什么?又是从哪里过来的?她像一阵狂风般闯入,连门也没关。 坐在一旁的寺岛丰静静地起身关上门,看到寺岛丰镇定自若的动作,户谷瞬间反应过来:是寺岛丰带她来的。 关上门后,寺岛丰若无其事地坐回椅子上。她平静地面对户谷的怒目相视,嘴边浮现出一丝浅笑,露出讽刺的神情。 原来如此。 横武辰子说的熟人其实就是寺岛丰。这个黑心的女人!虽然他早就知道她十分阴险狡诈,但没料到她居然有这一手。 户谷目露凶光,积压已久的怒气涌上他的胸膛。此刻,他真想把寺岛丰踢倒在地,狠狠地教训一番,要是能抓着她的头发在地上拖几圈,不知有多解恨! 但是,户谷既不能出声,也不敢动手。因为横武辰子正紧紧抱着他的膝盖,要是在这时和寺岛丰翻脸,横武辰子就会知道一切。他只能愤怒地瞪着寺岛丰。 寺岛丰一动不动地坐着,厚颜无耻地回应户谷的怒视,愉快地欣赏着眼前的场面。 横武辰子一边哭一边抱怨:“我知道,不管我打多少次电话您都不会来。您在说谎!您的心向着谁,我一清二楚。” 横武辰子越说越伤心,已经泣不成声,全身都在颤抖。与此同时,她用力抱着户谷的大腿。 “您说话啊!您根本没打算和我结婚吧?一开始就在说谎。我被骗了,我真后悔……”横武辰子的头使劲在户谷的膝盖上蹭着,发卡都快掉下来了。 户谷沉默着,不理横武辰子,只是气愤地注视着寺岛丰。 “您没话说了吗?”横武辰子突然抬起头来,泪光闪闪的眼睛因为充血而发红,眼睛里、面颊和鼻子上全是眼泪,嘴唇哆哆嗦嗦地抖动着。 “您说话呀!”横武辰子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停止低声的啜泣,而且激动地摇晃着户谷的身体,使户谷险些从椅子上掉下来。 “你在干什么?”户谷低声斥骂。 “干什么?结婚的事您打算怎么办?是不是骗了我的钱就把我甩掉?您说呀!” 户谷无法当场反驳。要是只有他和横武辰子两个人,他把黑的说成白的都没问题。但是,现在寺岛丰正一脸嘲弄之情在旁边看着他们。 横武辰子继续哭闹:“还是您要继续骗下去?我可是有确凿的证据。您想和槙村隆子结婚对吧?是的,一定是这样!我都知道了!您一边说要和我结婚,一边又向槙村隆子求婚,您玩弄女人,您是个魔鬼!” 户谷现在无法把横武辰子一脚踢开,或是暴打一顿。事情发生在他的医院,他甚至觉得,护士和值班的医生们都已闻讯赶来,正透过窗户看着热闹。自己的最终目的是不让第三者知道他与横武辰子之间的关系,最终的计划也是以此为前提。这个计划就是;横武辰子失踪,然后尸体被人发现,而户谷的名字并未出现在警方的搜查范围中。 但是,这一计划已完全流产了,破坏者正是寺岛丰,亦即当前这个在户谷面前流露出愉悦表情的干瘦女人。 寺岛丰是不是看穿了户谷的计划? 她一直在户谷身边出没,不,她一直在窥探户谷的内心。这个有些神经质的女人像是能看透户谷的心思。现在,她的眼神带着旁观者的欣赏和阴谋者的得意,正看着伏在户谷膝盖上痛哭流涕的横武辰子和不知所措的户谷。 横武辰子仍然哭个不停。 “医生。”一直在旁边看着这出好戏的寺岛丰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慢慢从椅子身,“这位病人情绪很激动,是不是让她休息一下?” 她的声调毫无起伏,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寺岛丰用手轻轻地在横武辰子的背上拍了拍,对她说:“横武夫人,去那边休息一下吧,您现在这样,医生会很为难的,就像是在面对真正的患者,她的声音格外温柔。 “不,为难的人是我,我说的都是实话……” “看来发生了很多事情。不过,不管怎样,先休息一下,和我一起过去吧!”寺岛丰扶起横武辰子,户谷的膝盖终于轻松了。 户谷把自己的身体埋在椅子里,抱着头,不一会儿,寺岛丰独自回来了。 “医生。”寺岛丰压低声音,“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横武夫人是自己来的。“ 撒谎!这怎么可能?明明是受了她的教唆,她却厚颜无耻地睁眼说瞎话。可是,这话还是极大地安慰了户谷。 “即使别的护士看见了横武辰子,也会认为她只是普通的患者。”寺岛丰像是在刻意暗示户谷不用担心。 “她现在怎么样了?”户谷终于把手从额头上移开。 “我让她睡在八号病房,给她注射了镇静剂,现在已经睡着了。”寺岛丰冷漠的表情隐约露出些笑意。 八号病房是单人间。户谷能想象出她一个人躺在白墙围绕的房间里的情景。 “交给我吧,我会处理好的。”寺岛丰信心十足地保证。 户谷强压心中的怒火,他觉得自己正在被寺岛丰摆布得滴溜乱转。她在搅乱户谷秘密计划的同时也想打击横武辰子吧?寺岛丰的计谋像蓝图一样清晰地展现在户谷眼前。 户谷默默离开办公室,他想逃离面对寺岛丰的痛苦感。他向住院部所在的楼层走去,脚下的拖鞋啪嗒啪嗒作响。八号病房就在那层楼里,隔壁和对面的病房都没有住院的患者,而且又是单人间,像是一个与外界隔离的孤岛。 户谷走进病房,因为房间的狭窄,病床显得格外庞大,横武辰子盖着被子躺在床上。这个刚才一直哭哭啼啼的女人的鼻息里正发出轻微的呼吸声,她的头发胡乱地粘在额头上,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嘴唇干裂脱皮,粗糙而双乏光泽的皮肤毛孔十分粗大:这是一张没有生气、三十来岁的女人的脸。 户谷为自己曾经爱过这个女人感到不可思议,而且现在,她已成为了他的致命伤,从她那丑陋的嘴唇里说出的话极有可能置自己于死地。周围寂静无声,宛若置身于夜晚宁静的深山中,即使大喊大叫,也不会有人赶过来。 寺岛丰一声不响地走进病房。 “医生,今晚我会照顾横武夫人的,您放心吧。”她平静地告诉户谷,“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想,她会一直这样睡到天亮,万一醒了,我就再给她注射一支镇静剂。” “再注射一支?”户谷吃惊地看着寺岛丰。 “是的,要是她醒了以后继续哭闹,不是很麻烦吗?”她得意洋洋地看着户谷。 户谷感到喉咙干渴,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喝一大杯水。 寺岛丰到底在想什么?户谷明白她为何做出这一系列举动,但是,她究竟在谋划什么,就不得而知了。这些线索就像零散的拼图,无法凑齐全貌。她仅仅是要搅乱户谷和横武辰子吗?她接到过横武辰子的电话,应该察觉了两人的关系。得知槙村隆子的事,她便告诉横武辰子,让横武辰子来闹事,遍户谷陷入绝境。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啊。 事到如今,应该说,她成功了。但是,户谷仍然不明白她的真正意图。如果她想彻底地打击户谷,就应该让所有人都看到横武辰子的丑态,给户谷致命一击。但是,寺岛丰非但没有那样做,反而帮了户谷。寺岛丰虽然把横武辰子带到了医院,但是,她却刻意避开众人。横武辰子一哭闹,寺岛丰马上就把她带到八号病房,给她注射镇静剂,让她睡下。 “交给我吧,我会处理好的。”寺岛丰不是这么说了吗?那么,寺岛丰是不是想暗中使坏,只是表面上装作帮助户谷博取好感呢?这样解释似乎又过于简单。寺岛丰一定在暗暗酝酿新的阴谋。 户谷回到办公室,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横武辰子正睡在自己医院的八号病房,户谷对此坐卧不宁。他想,不如此刻去看看那些藏品,或许可以稍稍镇定情绪。 壶和碟皿被灯光照得透亮,泛出朦胧的光晕。每当户谷弦耀自己的藏品时,总会这样说:“壶和碟皿是好东西,它们不会像人类那样撒谎。”这种富含文学意味的言辞尤其受女性欢迎。现在,户谷对自己惯说的这句话感同身受。壶和碟皿既不会使他陷入混乱,也不会耍阴谋,更不会哭哭啼啼甚至歇斯底里。 户谷看着“志野”,这是他私自从藤岛家拿来的。不知为何,那个女人居然没有提起它。藤岛千濑就是和横武辰子不一样,虽然吝啬,但有钱得多,这就是有钱女人和没钱女人的差别。横武辰子已经是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了。 接下来怎么办?现在这个女人就在自己的医院里,虽然被注射了镇静剂,但天亮醒过来后,不知道又会做出什么举动,说不定又会像今晚那样冲到院长办公室,抱着户谷的腿大哭大闹。 不,说不定她会跑到槙村隆子家里。到时候,和槙村隆子的婚事肯定得泡汤了。他轻而易举就能想象到横武辰子在槙村隆子面前醋意十足、发疯撒泼的场面。 回到卧室,户谷只脱了上衣就倒在了床上。 真想把那个女人杀了,所有的灾难都是她引起的,就连和槙村隆子结婚、从此安定下来的前景,也因为她而变得渺茫。何况,自己的社会地位也会受到影响。杀她有充分的理由,杀了她也没关系,这是为了生存而自保,是正当的。 但是,户谷最初想到的方法已经行不通了。横武辰子就在自己的医院里,他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杀了。如果大家发现两人的关系,就算他用巧妙的方法不为人知地杀了她,自己也难逃警方的怀疑。 户谷冥思苦想,这时,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丝微风吹进,和平常一样,寺岛丰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她已经脱下白大褂,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红色的和服外褂。脸上涂了粉,擦了口红。 “医生,”她俯视户谷并压低声音问道,“您打算怎么处理横武?” 寺岛丰特意在睡衣外面套了件红色的和服外褂,化妆也分外用心。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看起来比素颜时年轻五六岁。 “你有事吗?”户谷从床上坐起来。 这个女人这样出现在这里已经是第三次了。户谷立刻明白她今晚的来意,所以眼神中带上了敌意。 “横武夫人睡得很香。”寺岛丰低声说。她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是你把她带来的吧?”他怒视着她。 “是的,是我。”寺岛丰懒洋洋地回答,这让户谷更加生气。 “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我是为了医生您,所以才会这么做。” “槙村隆子的事,也是你告诉她的吧?” “是我说的,横武辰子把我当成朋友。”话音未落,她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是在报仇吗?”户谷真想扑上去把她痛打一顿。 “不,不是,我是为了医生。”寺岛丰声音平淡地回答。 “你别装了!你这么捣乱,是想报复我吧?” “没有的事,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所以才把横武叫来。” “为了我?你真不要脸!” “是真的,医生的心我最了解。” 寺岛丰又说了同样的话,她的话让人不可思议地感到是真的。之前,她也曾走到他面前,默不作声地注视他,那时,自己的心思仿佛全被看穿了。现在,他不禁胆战心惊。 “别胡说了!你怎么可能了解?”户谷虚张声势。 “不,我了解,不管怎么隐瞒,我都能知道,你觉得横武夫人是你的绊脚石吧?” “你在胡说什么?” “你瞒不住我,你们俩以前怎么样我不知道,但现在你想和她断绝关系,你做得对,要是继续和那个女人交往,你会身败名裂的。” 户谷无语了,他想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横武的事我都知道了,那个人把我当成朋友,全都告诉我了。” “你一直在和横武见面?” “是的,你可能不知道,光这个星期,我们就偷偷见了三次。她对我哭诉说,医生您可能要抛弃她。她不知道我们的关系,还把我当成了朋友,因为我把你和槙村隆子的事告诉了她,她还格外感激我!呵呵!”她低声笑着。 户谷彻底服了这个女人的老谋深算,他本来只是怀疑她们通过电话,没想到居然直接见面了。 “听说横武辰子失去了财产,她小叔子把她的店和财产都抢走了,您已经不可能从她身上拿到一分钱了。这回轮到医生您来照顾提携这个穷女人了。”寺岛丰的语气充满嘲笑。 “你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才来的?”户谷无奈地问。 “不,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我刚才也说了,我是为了医生您才这么做的,你不能理那种女人,她不但会阻碍你的成功,还有可能要了你的命。”寺岛丰的话正切中户谷的要害。 “喂,医生。”看到户谷露出痛苦的神色,寺岛丰扑过去抱住了户谷的肩膀。 “你在干什么?”户谷挣扎着,但寺岛丰已经牢牢搂住了他的脖子。 “您听我说。”她趴在户谷的耳边低语,“您准备杀死横武辰子吧?” 户谷的表情僵住了。 “您不用瞒着我,这是理所当然的,不管是谁,这样被横武辰子缠住,都会产生那样的想法。” 户谷一下失去了推开寺岛丰的力气。寺岛丰用力摇晃着户谷的肩膀,道:“您根本不知道我有多为您着想,为了您我做什么都无所谓,最提防横武辰子的人也是我,让我们一起想办法吧。” 她的口臭传到户谷的鼻子里,是那种老女人的味道。 “要杀横武辰子,就要趁现在她还在医院时下手。” 果然是女人,不考虑后果。她一定认为横武辰子现在触手可及,杀起来更容易吧。但是,之后怎么办?这个女人把最危险的做法想成最安全的了。 “怎么能那么做?”他说,“在这里把她杀了,我马上就会被抓走。” “不会。”寺岛丰摇了摇头,“不是这样,横武辰子情况特殊,既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要说亲戚,也只有和她关系恶劣的小叔子。如果她死了,她小叔子高兴还来不及。” 户谷这才明白,这个女人原来比自己考虑得还周密,她要利用横武辰子的特殊处境。 “该怎么做?”他试探性地问道。 “她独自睡在八号病房,对面和隔壁的病房都是空的。我已经给她注射了镇静剂,她会一觉睡到明天早上,要是醒了,就补上一针。” 闻听此言,户谷吓了一跳。难道寺岛丰打算用这种方法让横武辰子一直睡下去吗? “不是现在就杀了她,只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才会给她注射镇静剂。这样,让她睡十二三个小时没问题。” 户谷一时变得很沉默。 “利用这段时间我们可以把她小叔子叫过来,让他过来探望。” 户谷默默地听着。 “她小叔子一定会奇怪,为什么她不打个招呼就来医院,到时候我们就说是她自己走在路上突然觉得不舒服来医院看病的。检查后发现她的心脏有些不正常,暂且把她安排到病房里留院观察,然后,我们找个合适的机会给她注射奎尼丁(奎尼丁:抗心律失常用药,但用法不当会引起脑检塞或心肌梗塞。)。” 户谷觉得她的话很可笑,“你以为这种幼稚的设想不会被人识破吗?太傻了。你可以说她是心脏病,给她注射镇静剂,外行不懂,这倒也无所谓,可是注射之后呢?她要是死了,仅有医生的证明书是不够的,只有经过法医的尸检才能完成法律上的相关手续。” 这时,寺岛丰怜悯地看着户谷。 “您都在想些什么啊?”她突然低声问道,“横武的小叔子跟她关系不好,不会整天都守在病房里的,其他人也只是表面上关心一下而已。要是她死了,反而对大家都好,没人会感到奇怪。最重要的是,您是医生,没有人会怀疑您的说法,也绝不会有人觉得死因可疑要求法医进行鉴定。对她小叔子来说,横武可是个大麻烦,能参加她的葬礼,估计心里高兴得跟过节一样呢!” 户谷屏住呼吸听完她的话,面色铁青。 “喂,那样不错吧?”她像是在教导自己的弟弟一样。 户谷一言不发,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很可怕。她早早计划好一切,应对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寺岛丰的话极具说服力,户谷从心底里承认自己输给了她。 “就这样办吧!”寺岛丰语气强硬地说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选择了!” 户谷忽然感觉眼前有些晕眩。寺岛丰解开自己的和服外衣,紧紧地拥住了户谷,户谷顺势往后一倒,她趁机牢牢钩住户谷的脖子,将脸凑了过去。 “快住手!” “不要!” 寺岛丰伸出舌头,用力地启开了户谷的嘴唇,放肆地吻着。一阵阵难闻的气味向户谷扑来,那是中年妇女身上特有的复杂体味,腋臭夹杂着私处的气味。 “户谷,我真的喜欢你。”此时此刻,再也没有所谓的院长和护士长了,有的只是性饥渴的中年女人和成为她的发泄对象的年轻男人。 “为了你,我什么都不在乎,下地狱也没关系。” 寺岛丰想要成为户谷的共犯,这种共犯意识不但可以点燃他们俩的爱情,还能让他们相守一生。想到这些,寺岛丰逐渐兴奋起来,她开始猛烈地冲击户谷的身体,难闻的体臭让户谷感到窒息。寺岛丰的眼中则流露出满足的神情,她敞开衣服,露出小巧的胸部,凸出的锁骨衬着雪白的皮肤。 一个小时后,户谷来到八号病房。昏暗的灯光下,横武辰子依旧躺在那里,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即使灯光很暗,她苍白的脸及脸上的雀斑仍然隐约可见,她的头发散在枕头上,嘴半张开着,枕边残留着一些口水的印记,眼睛微睁,呼吸很急促。 户谷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那张憔悴的脸愈发显得难看。寺岛丰悄悄走了进来,她穿着红色的和服外衣,胡乱地系着带子。户谷回过头来,看见她在冲自己微笑,眼角满是皱纹。 “横武会一直这样睡到早晨,今晚我们就给她家里打电话吧。”寺岛丰用撒娇的口吻对户谷说。 “我们找谁?”户谷反问道。 “当然是她小叔子,我想现在就应该把他叫过来。” “就那样吧。”户谷已经懒得回答她了。 寺岛丰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户谷,悄悄地走了出去。 夜深人静,没有人会因为这间病房亮着灯而走进来查看,四周的病房都空着,病房里死一般地沉静。 户谷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横武辰子,她嘴角的口水都快要流到下巴了,户谷依旧镇定地看着她,如果她此时睁开眼,大哭大叫,那自己的地位、婚事就全完了,他已经没有办法,只能按照寺岛丰说的去做。相比之下,自己先前的计划真是麻烦透顶,寺岛丰的主意则简单得多。而且,自己最初的谋划看似安全,实际上风险很大,而寺岛丰的计划则刚好相反。 户谷忽然觉得,自己暂时离不开寺岛丰。如果在一起合作的人很可能将来背叛彼此,那么自己将会陷入另一个困境,但即便如此,那也是将来的事,无论如何,现在必须摆脱眼前的困境。 横武不时发出一点呻吟声,她并未恢复意识,应该是在做梦,这样的声音也只能再听几个小时了吧?病房里弥漫着黑夜的气息,让人产生了无边无际的沉重感。 “我已经打过电话了。”寺岛丰回到病房向户谷汇报。 “谁接的?”户谷神情紧张,连忙问道。 “当然是她小叔子了,我打电话叫他过来了,顺便把情况说了一下。” “他来吗?” “他听完吓了一跳,说马上就过来,但他没说要一直守在她身边,肯定是跟谁轮流着来吧,应该会是哪个亲戚。”寺岛丰猜测道。 “但是,病人随时可能死去。”户谷有些担心。 “不会有事的,那些人巴不得她死了呢,就算是找个陪护,也只是帮帮忙。” 一切如寺岛丰所预料的那样发生了。 横武的小叔子接到电话后不到一个小时就开着车急急忙忙赶过来了,他身材肥胖,个子很矮,看上去就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他默然地站在横武辰子的床边,两只手揣在裤子口袋里,低头凝视。 “医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向户谷发问。 户谷解释道:“病人突然感觉身体不适,就来医院看病,我们检查后发现她的心跳很弱,就把她安排到这间病房里。一个小时前,她的病情突然急剧恶化,看着她那么痛苦,我们就给她进行了注射,之后她就一直睡到现在。” 听完户谷的解释,横武的小叔子脸上并无担心之情。“医生,能治好吗?”他似乎只对这个问题比较关注。 “目前情况非常危险。”户谷严肃地回答。 “你指的危险是什么?”他又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从提问方式看,与其说他关心嫂子的生命,不如说他是在害怕她会活过来。 “这样,也就是说她有可能救不活了?”他再一次问道,像是希望从医生处得到肯定的回答。 户谷对他说:“总之,她现在的情况非常危险,这是事实。” 医生一般不愿意向病人家属详细说明病人的具体情况,因为这只会让家属增添不必要的担心,并无好处。现在,这个习惯之举帮了户谷大忙,如果被问很多问题,他真怕露出马脚。 好在横武的小叔子并未深究,“要是这样,一切就交给医生,拜托医生了。”他的态度显得很没有礼貌。病人家属一般都期望病人能早日康复,对医生总是很客气,而从横武的小叔子这里却见不到半点那样的态度。或许是因为他希望嫂子早点死,所以故意想惹医生不高兴。 小叔子离开后不一会儿,陪护就过来了。这个陪护二十多岁,个子很矮,脸圆圆的,鼻子很塌,嘴唇外翻,目光呆滞,看上去傻乎乎的。 正如寺岛丰所料,横武的小叔子并没有安排亲戚过来照料,对于这样一个重症病人,他只派了一个女陪护。这个女陪护照顾病人虽然非常细致周到,但并不机敏,派这样一个人来,很清楚地表明了他的用心。 “我说得没错吧?”寺岛丰斜睨着那个愚笨的陪护对户谷说道,“横武的小叔子盼着她死呢!对一个病危的人弃之不管,就派个陪护过来,不正好说明横武在家里不受重视吗?” “是啊。”户谷也觉得有些过分,横武的小叔子明知嫂子可能会死,不但自己不来照顾,也不让亲戚们过来探望。 “这样更好,”寺岛丰在户谷耳边低语,“那个陪护什么也不懂,横武的家人都没在身边,以后也没权利过来找茬——不,估计他们根本没那个心思,本来就巴不得她早点死呢!” 横武依旧躺在床上安睡,发出轻轻的鼾声,像是在做着什么美梦。户谷给她把了下脉,她的脉搏跳动得很快。 “医生,”寺岛丰说,“我会一直在这间病房的。”她故意调高声音,让陪护也能听清楚,“这么严重的病人,我会一直看护的。”寺岛丰这么做也是为了不让其他护士再靠近这间病房。 寺岛丰在医院很不受欢迎,别的护士都很讨厌她,对她敬而远之,护士长既然主动去八号病房,别人自然不会再过去,而且,这样还会产生另一个良好的效果:一直安排护士长照看一个重症患者,即使病人死了,家属也必定会表示感谢。 由户谷亲自给横武诊治,也含有同样的目的,院长和护士长亲自照顾一个病人,会让人觉得医院的服务特别热情周到,此外,横武的小叔子找了个头脑不怎么灵活的陪护,也帮了户谷大忙:有病人家属亲自找来的陪护在场,出事时人们也很难产生疑问。 “镇静剂快没作用了,”寺岛丰说,“再给她打一针吧。” “随便吧。”说完,户谷走出了病房。 回到院长办公室,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应该说,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但为什么自己如此不安?本来,他想暗中处理掉横武辰子,因为很多犯罪行为最后会暴露都是因为有共犯存在。但是,户谷不得不服从寺岛丰更高明的计谋,可以说,寺岛丰现在已经慢慢地控制住户谷了。凭寺岛丰沉着冷静的行事风格,这次的计划肯定会成功,但他们以后的关系会怎样?她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与其说户谷现在是对杀害横武感到不安,倒不如说他是在焦虑已经看得到的黑暗未来。 夜晚。 寺岛丰没有再来院长办公室。户谷走到八号病房,寺岛丰正站在横武的病床边,看到户谷进来,她无声地笑了,是令人发指的冷笑。户谷又为横武把了下脉,她的脉搏比先前更快了。她还在沉睡,粗糙的皮肤格外显眼,头发不但已经失去光泽,还有些发红,凌乱地披散在枕上。眼睛依旧半睁着,嘴微微张开,呼吸时传来一阵口臭,不是户谷熟悉的味道,而是病人身上特有的臭味。 “你一直在这里吗?”户谷问道, “嗯,因为今晚太重要了。”寺岛丰回答道。 横武还在轻轻打鼾,寺岛丰的口气像是在宣告今晚那个呼吸就可能永远停止,户谷一时无言以对。 横武的小叔子找来的陪护正在擦床下的地板。 “我……”户谷在病房里很不自在,“我有事,先出去一下,拜托你了。” 寺岛丰抬起眼皮,死死地盯着户谷,什么也没说。 “我很快就回来。”户谷又恳求道。 “您去吧。”她没有再表示不满,很平静地答道。 户谷走出那间让人喘不过气的病房,他想出去走走,从压抑中解脱出来,寺岛丰今可能会有所行动,不,从表情和语气来看,她今晚肯定会采取行动。户谷这时跑出来,像是故意逃离案发现场。无论如何,他不想卷入寺岛丰与横武之间的争斗,如果一直待在医院里,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沉得住气。 户谷开车来到大街上。街道两旁霓虹闪烁,热闹非凡,行人们带着愉快的神情,不会有人想到,就在这黑夜的一角,就是现在,一桩谋杀案正在上演。不知怎的,户谷非常想听到槙村隆子的声音,跟她说说话,哪怕―句也好。 他中途停下车,用公用电话拨通了槙村店里的电话。 “你好,我是户谷,请问槙村小姐在吗?”若是从前,他肯定会遭到无情的拒绝,但是,现在他不必担心这些。 槙村接过了电话:“您好,我是槙村。” 听到那久违的声音,户谷像久旱逢甘露一样,眼前浮现出槙村漂亮的脸蛋。 “好久不见了,我想和你见个面,现在能去你那里吗?” “今晚不行。”槙村马上拒绝了。 “十分钟就好,你要是不方便的话,我们就在附近找个咖啡厅坐坐好吗?”户谷央求道。 “今天真不行,我没时间。” 户谷并非第一次遭到拒绝,因此也没有太灰心,槙村能立刻接电话,已经让他很高兴了。然而,槙村接下来的话让他更意外。 “虽然今晚不行,您要是明晚有空,可以和我一起去听波士顿交响乐团的演奏吗?我刚好有两张票。” 要在平时,户谷早就欢呼雀跃了,难得槙村会有这样的好意,但现在,躺在医院里的横武很可能会在今晚死去,他一时真不知该怎样回答。 “这样啊……”他犹豫着。 “没关系,如果没时间就算了,我只是随便问问。”槙村立即解释道。 “不,我会去的,我正好也想去听听。”户谷下定了决心。 “您真的没事吗?我也没问问您的安排就这样邀请您,真是不好意思。不能一起去也没关系的。” 想到自己拒绝她之后,可能会是别人与槙村同行,户谷心里顿时充满了嫉妒。 “不,我去,我们在哪里见面?”他急切地问道。 “您五点半之前能到我的店里来吗?”槙村好像不再矜持了。 “我一定准时到。”户谷再一次肯定道。 “那我等您。”槙村回答道。 虽然此时,户谷有好多话想要对她说,想听到她体贴的话语安慰自己的心灵,可是没等他开口,对方就挂了。走出电话亭,他茫然了,不知该去哪里,他不想在这时去找藤岛千濑。藤岛和横武有很多相同之处,户谷并不爱她们,只是从她们那里要钱,她们都是毫无魅力的有夫之妇,现在,户谷最想见到的只有槙村。他也不想给下见沢打电话,与其跟他谈一些无聊的东西,不如找些有意思的事情来做。他的心里难受至极,实在无处可去,只好走进了酒吧。 酒吧里也没意思。当心灵感到寂寞的时候,无论怎样都无法融入外界热闹的氛围,喝起酒来也没什么味道,户谷只待了一个小时就走了。走出酒吧,他还是不知道该去哪里,于是又向俱乐部走去,平时都是带着女人过来,今天却只有自己。 很久没来这里了,他叫了位小姐陪他跳舞,那个女孩个子很高,舞也跳得相当不错,但他再怎么振奋精神,情绪都非常低落。在酒吧里他喝了不少酒,来到这里又喝了些,但醉意全无。户谷一直想着横武的命运。 本来,他现在应该往医院里打个电话,但他非常害怕从寺岛丰那里听到任何变故。户谷觉得只有一个舞伴有些寂寞,又把吧台上两个闲坐着的女孩叫过来。今晚,他想尽情挥霍,不断给那几位女孩要酒,尽管如此,脑海中还是摆脱不掉昏暗的八号病房。过了十点,俱乐部的人开始多起来,户谷开始有些醉了,但心情依旧阴郁,与无尽的黑暗交错着。 俱乐部的表演开始了,一个菲律宾人唱完歌后,一个漫画家出现在舞台上。他让在场的人随便写个字,然后马上就能把字变成一幅画。在场的大多是外国人、有人写了个“smith”,那个画家随便添几笔就把它变成了妙龄女郎的头发或一件百褶裙。户谷被那个画家用手指点到,摇摇晃晃地走上了舞台,已被酒精麻醉的身体和未醉的心,像是热水与冷水搅伴在一起。户谷在那张大白纸上写下“kill”后,长长地舒了口气。画家看到这个单词,夸张地耸了耸肩,在座的外国人哈哈大笑起来。那位画家很认真地看了“kill”一会儿,然后拿起笔,把这个单词画到一张床上,床上仰面躺着一个女人…… 户谷离开了那家俱乐部。是的,没必要把这件事想得那么严重,就像那幅漫画一样,杀人也会成为对人生的一个幽默的讽刺。户谷努力让自己这样想,好让自己从压迫感中解脱出来。 回到医院时,正好是十点四十五分,因为自己一进门寺岛丰就跟了过来,他觉得寺岛丰可能已经动手了,不由得看了一下手表,所以他记得非常清楚。 “横武已经病危了!”寺岛丰笑得很狰狞。 户谷不知该怎样回答,急忙向八号病房走去,微弱的灯光下,横武虽然还是像先前那样躺着,但一看到她的脸,户谷立刻就清楚她已经不行了,她脸色苍白,呼吸细弱,嘴和鼻子像快死的鱼一样喘着气。户谷本能地为她把脉,她的脉象微弱,频率不稳。他拿起听诊器放到横武的胸前,她的肋骨已经凸出来了,但还有心跳。户谷马上挽起她的衣袖,她的手腕处有明显的静脉注射的痕迹,枕边还散落着几个空药瓶,有淡褐色的,也有白色的,看到这些,户谷立马严厉地瞪着寺岛丰。 “你给她静脉注射了?”他问道。 那个傻乎乎的陪护吓坏了,慌乱地蹲在了横武的床边。 寺岛丰一本正经地答道:“是啊,我给她打了,别担心。” 空药瓶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户谷看到其中一瓶是注射用蒸馏水。注射奎尼丁时,必须先把它融化在注射用的蒸馏水中,而且必须采用皮下注射或肌肉注射的方式,静脉注射的危险性很高,如果这种药流入血液,很快就会引起心肌梗塞,横武必死无疑。 户谷的额头上立刻冒出了冷汗,横武已奄奄一息。现在,这间阴暗的八号病房里只有户谷、寺岛丰,还有那个毫不知情的陪护。 “我想,我们现在应该给横武的家里打电话,死亡证明我已经准备好了。”寺岛丰平静地说道。 10 横武的尸体是她的小叔子领走的,他还特意来到院长办公室拜访户谷。 “这次真是多谢你们了。”他因为激动,额头上泛起了红晕,当然这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过于兴奋,对他而言,这个大麻烦终于消除了。 户谷从椅子上站起来,很客气地说:“请节哀,我们已经尽力了,实在对不起。”他的声音很温和。 “不不不,真的是很感谢。”他摆摆手,“人的寿限已到,再有名的医生也无能为力,已经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现在家里很乱,改天我再登门拜访致谢。”和上次来完全不一样,他对户谷感谢再三。 他走后,户谷长长地舒了口气,危险都过去了,横武的家人对她的死没有产生任何怀疑,尤其是她小叔子的态度,好像因为嫂子的死,对院方反而还非常感谢。 这场谋杀总算告一段落。 首先,不能让横武的家人有所怀疑。其次,这件事不能让第三者知道,只要家属不产生怀疑,随后的一切就好办了,户谷对此很有信心,只是接下来,户谷的职业道德有可能会接受考验。户谷现在已经精疲力竭了,他靠在院长办公室―子上,一动不动。 这时,寺岛丰进来了,她脸色发青,眼圈也很黑,不知道是因为昨晚熬夜的缘故,还是因为杀人导致样子发生了变化。 户谷从椅子上坐起来,寺岛丰盯着户谷的脸,眼睛里闪闪发光,户谷也转过头来,两个人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彼此对视着。寺岛丰额头上的青筋凸显,眼角有些向上吊起。她的沉默让户谷明白了她的意思。窗沿上,一只牛虻着翅膀,噗噗地敲着玻璃。 “医生,”她终于开口了,“横武的家人来拿死亡证明书了。” 她像汇报工作那样把证明书递给户谷,户谷看着上面的印刷字体,前所未有地认真读起来,等他填写完证明书,谋杀事件也就基本终结了。在死亡申请那一栏里,横武的小叔子已经签字盖章。另一边的空栏需要户谷填写,死因、死亡日期、时间、经过,字字刺眼,户谷怎么也提不起笔。 “家属希望早点拿到死亡证明书,葬礼安排在明天下午,一点开始,两点出殡。”寺岛丰的声音冷冰冰的,她站在那里没动催促着户谷赶紧填上证明书。 户谷点了支烟,想冷静一下,却怎么也点不着火。寺岛丰伸手拿起火柴,点着后递到户谷面前。户谷弹了弹烟头上的灰,深深吸了一口。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拿起笔在“死因”那一栏写上“心肌梗塞”,并填上日期,又从抽屉里取出印章和印泥,在上面盖上“院长户谷信一”的钢印。印章显得异常鲜红耀眼。 “好了。”看到户谷盖完章,寺岛丰小声嘟嚷道,然后一下子把死亡证明书从户谷眼前夺过去,“我这就交给他们。”寺岛丰拍了拍户谷的肩膀。 寺岛丰此时的表情,户谷并没有看到。 “不要担心,没事的,亲爱的。”寺岛丰说完便走了,步伐和以前一模一样。 听见关门声,户谷这才从椅子上站起来,作为医生的最后一丝良心催促他追出去,但已经晚了,一切都结束了,想要从寺岛丰那里要回死亡证明书已经不可能了。户谷隐约听到寺岛丰下楼的声音,不禁浑身发颤。杀死横武这件事结束了,彻底结束了。户谷盯着窗沿上的那只牛虻——这次的谋杀事件到底谁是主犯?是自己,还是寺岛丰?谁又是从犯?户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份死亡证明书很快就会送到区政府,办理一下简单的手续,火化许可很快就会交给横武的小叔子。谁也不会怀疑是医生杀了人,横武的尸体会被正常火化,最后变成骨灰。终于搞定了一切,户谷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外面没有风,太阳明晃晃地照射着大地,街上的行人和车辆熙熙攘攘,跟往常并无二致。“没什么大不了的,冷静下来。”户谷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不妨把杀人看成那晚在俱乐部里看到的节目,如果横武活着,自己会身败名裂,杀她是为了保全自己,不用在乎那张死亡证明书。” 到现在为止,户谷已经为在医院里死去的病人写过几十份死亡证明书,政府从来没有找他确认过那些人的死亡情况,也从未来电话询问那些证明是不是他写的,虽说这是出于对医生的信任,但未免也太不负责任了。要是有人居心不良,故意装成医生在死亡证明上编个名字,或者直接写上医生的名字,再盖上现成的印章,剩下的手续照样也会很快办好,就算是被害死的,政府也不会知道。死亡这么严肃的事情,政府居然这么漫不经心,而人们也都没有意识到。在现实生活中,这些事情就这么自然地发生着,每天都会有死亡证明书送到那里,有谁会去确认事情的真相?又谁会去确认这些证明的真假? 户谷原以为只有自己住的地方是这种情况,但听了其他地方医生的话才知道,其实哪里都是一样,而且,每个人对此都漠不关心,为什么政府的办公窗口不向提交死亡证明书的医生确认一下呢?是他们从心底里信任医生,还是本身就不负责任?要是猝死,情况会很严重,警察局可能派人来追查死因,若是病死,虽不能排除有人会拿着假证明谎称病死,但一般不会有人追究。这个漏洞或许是社会信任医生的一个表现,但正是这种过度的信任才导致这种事情的发生。户谷觉得医生这个职业很可怕,只要填好死亡证明书,病人的死就和自己毫无瓜葛了…… 在这个互不信任的社会中,这种荒谬的信任果真存在吗?户谷重新点了支烟,慢慢冷静了下来。自己写的死亡证明书现在大概已经通过户籍所的检验了,跟以前一样,这次也没收到区政府打来的确认电话,那份证明不是伪造的,确确实实写着院长户谷信一的名字,还盖上了他的印章。杀人之后没有出现任何麻烦,很多杀人犯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费尽心思地处理掉尸体,绞尽脑汁制造自己不在场的证据,毁灭凶器,但是,作为医生,户谷明天还将光明正大地去参加被害者的葬礼,世上还有比这更加完美的犯罪吗? 第02章 1 ——演奏会结束时,大概是晚上九点。 槙村端坐在户谷旁,演奏结束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太精彩了!” 热烈的掌声停下后,观众们还在津津有味地谈论着刚才的演奏。 “果然只有亲临现场才能感受到这种气氛啊!”槙村希望得到户谷的认同。 其实,户谷根本就没怎么听刚才的演奏,横武和寺岛丰的事情总是挥之不去。现在,横武的家人肯定在为她守夜,会有人为她的死亡和不幸伤心流泪吗?那个身材肥硕的小叔子或许正在灵堂隔壁的房间喝酒或者打麻将。可怜的女人,但实在是被逼无奈,如果不这样,户谷的人生就完蛋了。可是,参与这件事的还有户谷的同谋——寺岛丰,她已经借此控制住了户谷,凭她冷酷的性格,这件事根本不会让她产生任何罪恶感,如果这世上还有人因此在独自窃喜,那个人很可能是寺岛丰。她既毁掉了自己憎恶的横武,又握住了户谷的把柄,横武之死对她而言,可谓一箭双雕。 户谷此刻正在考虑下一个杀人计划,对象正是寺岛丰,但这次的行动绝不能沿袭以前使用的方法,毕竟寺岛丰是医院的护士长,而且她对户谷也非常警惕。 “医生,”槙村叫道,“大家都走了。” 户谷这才回过神来,周围的听众已经纷纷离开座位向出口走去,旁边路过的人也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户谷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今晚,槙村穿了件华丽非常的连衣裙,她把头发轻轻向上盘起,衣领微敞,颈上戴着一条镶着宝石的铂金项链,户谷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的宝石,椭圆形的宝石直径大概有五厘米,周围的人都被她的美貌和她胸前那条令人惊叹的项链吸引了。在灯光的照射下,槙村的脸精致清晰,从肩部到胸前的皮肤如同樱花瓣一样光亮,呈现娇嫩的淡粉色,异常动人,宛若一位外国贵妇。 她先站了起来,两人一起走出大厅,一路上,槙村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女人们的脸上充满了羡慕和嫉妒,男人们则表现出极大的欣赏和赞叹。户谷也将先前的郁闷抛诸脑后,此时此刻,他觉得有幸与槙村一同听音乐会真是莫大的荣幸。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得到槙村隆子。但奇怪的是,即使是在两人独处之时,户谷也从没听她提过求婚的事。虽然是她主动向户谷示好,但总感觉两人之间还有很长的距离,户谷想,既然她邀请自己听音乐会,就说明不是没有希望,不,她肯定对自己有意思,要不也不会特地准备两张门票。她完全可以把票送给其他人,单单给了自己,就说明她在心里已经承认了自己。 爱慕槙村隆子的男人不计其数,但他们都不可能下决心马上跟她结婚。如果只是交往或一块玩玩,比户谷条件好的男人有的是,但诚心诚意向她求婚的却只有户谷,自身条件不管多好,婚姻对单身女性而言,永远都是具有吸引力的。自从处理完横武的事情,户谷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要尽快得到槙村。虽然目前还只有自己向她求婚,户谷随时担心着会有竞争对手出现。 “现在还早,”槙村看着腕上的钻石手表,刚刚九点十五分,“医生,要不我们去附近的俱乐部坐坐?”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邀约户谷。 “走吧,”户谷答道。 车是槙村的,司机打开门,两人并排坐在后座上,户谷心里怦怦直跳,感觉自己和槙村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在车上,户谷轻轻握住了槙村的手,但她马上挣开了,若无其事地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路灯,她的侧脸美得让人心醉。 俱乐部恰逢客流高峰,这家店跟户谷上次去的那家不一样,最近刚装修过,设施豪华。户谷先请槙村入座,能跟她坐在一起,户谷显得有些得意。槙村的美貌和华丽服饰依旧十分引人注目,尤其是她胸前的那条宝石项链。 招呼他们的服务员鞠躬问道:“请问两位喝点什么?” “我要杯苏格兰淡酒。”说着,户谷看了看槙村。 “我要一样的。”她轻轻对服务员点了点头。 户谷心里掠过一丝害悦,想到槙村跟自己点一样的饮料,一股暖意涌上心头。酒上来了,两人碰了碰杯,槙村冲着户谷甜甜地微笑。灯光下,她的眼睛乌黑发亮,肌肤柔嫩而富有光泽。 “今天晚上跟做梦一样。”户谷说,虽话一出口便觉得自己有些矫揉造作,但他实在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现在的心情。 槙村正注视着舞池里的客人,听到户谷的话,不由得笑了起来,面部的轮廓如梦幻般美妙动人。槙村略带矜持的微笑让户谷更激动了,两人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看着跳舞的客人。舞池里的灯光音响都是最新配置的,现场演奏乐队的阵容也很豪华,天花板上别具匠心地贴满了菊花壁纸,使整个俱乐部洋溢着奢华的气氛,而且就餐的客人大多是外国人,为这里增添了几分洋气。 “我们跳舞吧。”户谷邀请道。 本以为自己会遭到拒绝,不想她却爽快地点了点头,户谷立刻起身为她拉开椅子。两人向舞池走去,这时,一个声音圆润的菲律宾歌手,对着麦克风唱起了优美的曲子,户谷第一次挽着槙村,紧张得浑身发抖,她的舞跳得非常好,户谷的手轻轻揽着槙村的腰,明显能感觉到她的温柔,此情此景正是户谷长久以来梦寐以求的。 户谷红了脸,而槙村则镇定自若,她一边附和着户谷的节奏,一边通过自己娴熟的动作调整户谷的舞步。户谷很小心,尽量避免接触到槙村的身体,若是对普通女人,他肯定会想方设法接近,唯独对槙村没有那个胆量,尽管他非常想抚摸她一下。 “您跳得很不错啊。”曲终,她笑着对户谷说。 “没有,还是槙村小姐跳得好。”户谷由衷赞叹道,“我吓了一跳,没想到你跳得这么好。” “没有。”槙村受到表扬后有些不好意思,流露出小女孩般可爱的表情。这让户谷稍微放松了些。下首曲子是伦巴舞曲,周围的人动作很夸张,而槙村只是轻轻跟着节奏跳,她的身体再一次让户谷热血沸腾,这次户谷稍稍用力,把槙村揽向自己,槙村没有反抗,依旧自如地跳着。从她脖子上垂下的宝石项链闪闪发亮,让户谷感到有些晕眩。 “槙村小姐,”户谷终于开口,“上次我跟你提过的事还没想好吗?”户谷指的是求婚那件事。 槙村没有马上回答,嘴角微微上扬,依旧轻摇身体,挪动着脚步。 “我等不及了,一直这样等下去真的很痛苦。”户谷搂住她,把脸转了过去,对面,一个高大的外国人正使劲弯着腰,把脸贴在女招待的脸颊上,陶醉地跳着。 “不用那么着急,这对我来说可是一件大事。”槙村虽这样说,却没有严肃起来。 槙村的眼睛异常迷人,鼻梁高挺,嘴唇微微张开。随着舞池里的灯光变换,她脸部的风情也在不断变化。 “确实如此。但是,我已经等待很久了。”户谷说道。 “不,”她摆出一副很神气的样子,反驳道,“直接答复你怎么行?这件事是下见沢告诉我的吧?如果不告诉下见沢,就失礼了。”她粲然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话虽如此,但我想早点亲耳听到答复,下见沢什么也没和我说。” “那是因为我还什么都没跟他说!”她一边挪动脚步,一边回答户谷。 “但是已经很久了,槙村小姐的心意一点也没有改变吗?” “是啊,比以前更坚定了呢。”模村俏皮地回答。 “我们能出去说吗?”户谷半开玩笑地问。 “你真讨厌,曲子还没完呢,虽说更坚定了,但我还想更进一步地了解你。” 这番话多少让户谷看到一丝希望。也许,她已经开始认真考虑户谷的求婚了,但在答应之前,还要仔细考查户谷一下。如果想调查某人,一般都会请私家侦探,是不是藤岛千濑的事已经暴露了?应该不会查到横武,要不麻烦就大了,和藤岛千濑的事不算什么,用不着太担心。户谷已年介中年,若与异性没有任何男女之情,反而没人相信,对于自己和藤岛千濑的关系,他有充分的信心说服槙村。 舞曲结束了,户谷帮槙村拉开椅子请她坐下,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可能是因为刚才跳舞的缘故,她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她从手提包里拿出手帕,轻轻擦着额头,手帕上散发出淡淡的高级香水味。 “再要一杯吧?”户谷问道, “不用了,我不能再喝了。”她向户谷使了个眼色,愉快地笑了。 户谷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得有些激动。“没关系的,再要一杯吧,你喝了不会有事,要是真有事我会照顾你。” “是吗?”槙村瞟了一眼杯子,同意了户谷的提议。 在户谷叫酒之前,穿着白色制服的男服务员快步走了过来。 “再来两杯淡酒。”服务员认真地记在本子上,然后绕过户谷,靠着槙村的耳边悄悄地说了些什么。户谷开始没太在意,以为是在向她介绍这里的菜。 服务员走后,槙村郑重其事地对户谷说:“不好意思,看见一个熟人,我去打个招呼。”她像是在祈求他的原谅,抬眼看着户谷,这是她一贯喜欢摆出的娇态。 户谷看着舞台上的人影,轻轻点了点头,现在也只能这样回应,毕竟她还不是自己的女人,他没有权利干涉她的自由,再说,他也不想让槙村觉得他心胸狭窄。 “那我先失陪了。”槙村推开椅子站起来,没有提手提包就从户谷身后走了过去。 户谷想看看她去了哪里,但不能马上那样做,他逼着自己把目光投向舞台。但还是忍不住,一会儿,他转了转身,悄悄地搜寻着槙村的身影。 这里客人很多,幽暗的光线下,户谷一时找不到槙村。终于,他在左边角落里的桌子旁,发现了槙村。 桌子上摆着一个圆形的烛台,里面点着蜡烛。朦胧的烛光下,隐约可以看见那里坐着一位四十岁左右、身材微胖的男子,旁边还坐着一个陪酒女郎。他斜着上身在跟槙村谈笑风生,因为太远,户谷看不太清他的模样,但他看上去很有派头,槙村不停地微笑着附和他。看来两人的关系相当亲密,槙村居然会主动去取悦对方,而且还显出愉快的样子。 户谷简直是妒火中烧。他努力控制自己尽量不朝那边看,不停喝酒,佯装投入地看着舞台上的表演,脑子里都是槙村的倩影。户谷偷偷瞄向那边,那个男人还在和槙村谈笑,不知何时,槙村的面前又摆上了满满一杯酒。不一会儿,槙村从椅子上站起来,紧跟着那个男人也站了起来,双双朝舞池走去。 槙村明明知道户谷一直在看着自己,却没有看他一眼,径直朝舞池走去,这时音乐正好换成了流行歌曲,那个男人伸开双手把槙村揽入怀中,两人亲密地跳了起来。 户谷快要嫉妒得发疯了,端起酒杯大口喝起来,但仍然无济于事,他还是忍不住向舞池那边张望。跳舞的人很多,夹在人群中的槙村和她的舞伴若隐若现。舞池的灯光被调得更暗了,户谷怎么也看不清楚他们的具体动作,何况还有其他舞客在槙村前面来回穿梭,户谷火气更大了,这叫什么事!好不容易把她带到这里来,她却跑去和别人跳舞! 那个男人到底是谁?那么亲密地跟槙村说话,他们肯定早就认识。他究竟有什么来头?居然毫不避讳地把槙村搂在怀里,还故意贴着她的脸颊,他们俩就那样一直跳着。 曲终,那个男人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使劲拉着槙村,脸上流露出陶醉的神情。户谷坐立不安,他再没心情去想今晚本是为横武辰子守灵的日子了。如果可能,户谷真想现在跑过去把他们分开,然后重重地给那个男人一拳,这首曲子对户谷来说太漫长了,只见那个男人又在槙村耳边嘀咕了些什么,像是邀请她再跳一支,这次槙村像是要拒绝,但那个男人一直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不放。 曲子开始了,这次是曼波舞,两人再次翩翩起舞,欢快地挪动着脚步。槙村踩着节奏,舞步娴熟,完全不顾及户谷的感受,户谷真想蒙上眼睛。他把剩下的酒一气喝完,又点了几道凉菜,但吃起来一点味道也没有。 “再给您拿点酒吗?”服务员跑过来说道。 酒又上来了,户谷大口大口地喝着,曼波舞特有的气氛让户谷愈发烦躁起来,跳舞的人看上去都很高兴。这种情形下,户谷揣摩着槙村的心情,他决定,等音乐结束,哪怕是强行的,也要冲上舞台把她抢过来。 音乐终于结束了,槙村和那个男人回到座位上。难道她还要粘在那里不回来吗?这样想着,户谷又瞄了槙村一眼,只见她轻轻地朝对方点了下头,便朝自己这边走来,户谷这才如释重负,但也对槙村的行为非常生气。 “那个男的是谁?”他直接问道。 槙村很放松,连看都没看户谷,一直凝视着舞台,脸上露出微笑。户谷越发焦躁了。 2 户谷和槙村并肩走出俱乐部,侍者为二人叫了一辆出租车,因为喝酒也许会喝到很晚,槙村让司机先回去了,户谷先让槙村上了出租车,然后自己也坐了进去。 “请问去哪里?”司机问道。 户谷让他先开到槙村的住处。户谷无法冷静下来:那个男人凭什么那么嚣张?不打招呼就把槙村叫走,还当着自己的面和她跳舞,是在挑衅吗? 户谷一言不发,转眼看着自己身旁的槙村,她一直默默地看着窗外的街道。街上人迹稀少,只有车辆来来往往,商店基本都关门了,剩下路灯寂寞地照射着清冷的大街。若明若暗的光线照在槙村的侧脸上,她肯定意识到了户谷的不快,但她却一直不理户谷,默不作声。如果是别的女人见到户谷不高兴,早就主动跟他说话了,而生性高傲的槙村却对他不理不睬。 户谷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问道:“那个男人是谁?” 她依旧保持沉默,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他到底是谁?”户谷再一次追问。 “你指的是谁?”槙村装作不知道,反问户谷。 “当然是在我面前和你跳舞的那个男人!”见槙村这样回答,户谷更恼火了,他毫不客气地说,“那个男人太可恶了!你明明是和我一起去的俱乐部,他还把你叫过去,邀你跳舞,太过分了,要是熟人,打个招呼也没什么,我可以理解,但你又不是陪舞的,他不能太过分吧?” 户谷情绪激动,语气也很强烈,像是在责备她。槙村低着头静静地听着,什么也没说。 “你们的关系看来不一般啊!你是和我去的俱乐部,却又跟别的男人跳舞,一次不过瘾,还跳了两次,为什么这么瞧不起我?”户谷控制不住自己了。 “我没法拒绝啊。”槙村终于开口,非常小声地回答户谷。 “为什么不能拒绝?”户谷怒视着槙村。 “不为什么,我们只是关系不错的朋友。我跟他说不跳了,但他不同意,我只好又眺了一次。”她声音还是很小。 其实户谷当时已经看清楚了,槙村想回到座位上,但那个男人紧紧抓住她不放,而且音乐开始后,他还旁若无人地把脸贴到她的脸颊上,他的目的似乎就是要向户谷挑衅,但是,他并不认识户谷啊! “我当时的心情你应该明白吧?你说说,他是谁?我现在还满腔怒火呢,你至少应该让我知道他是何方人士吧?”户谷往槙村身边靠了靠,紧紧盯着她的脸。如果可能,他真想使劲儿把她那张得意的脸转向自己。 “户谷,你很在意吗?”她慢吞吞地开口,像是在嘲笑户谷激动的心情。 “你觉得我过分在意了?”户谷不管车上还有司机在场,大喊大叫道,“你把我当成傻子了?你这样问分明是在侮辱我!” “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你为什么这么责备我?我真的很不明白。我只是不便拒绝熟人的邀请,跳了支舞而已,再说,跳完之后我不是马上就回去了嘛。”她的语速比刚才稍快,而且脸终于转向户谷这边。 “我明白,我只是看不惯那个人嚣张的样子,你告诉我,他是谁?” “他是银行分行的行长。”她冷淡地回答。 “银行?哪家银行?”户谷又问道。 “没有必要告诉你吧?别净往坏处想,他向我打听你时,我还说要当面给你们介绍一下呢。” “这样啊,我明白了。”户谷深吸一口气,又问道,“那个人很喜欢你吧?” “应该是吧。”她的语气又舒缓下来。 “他以前是不是邀请过你好几次了?”这让槙村不知如何回答,“肯定是这样的,他在追求你。什么银行家,一看就是到处拈花惹草的人,估计是瞒着妻子出来的,真是个浑蛋!” “你看你,”槙村有些生气,“他还没有妻子,是单身。” 槙村的回答出乎户谷的意料。他年纪已经不小了,竟然还是单身?而且槙村的口气像是在为那个男人辩解,这让户谷很不高兴, “说不定他是故意拿这个当幌子勾引女人。”户谷忿忿地道,“他肯定给过你不少好处吧?”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我从来没求过他什么!”听到槙村的回答,户谷稍稍安心了些。槙村的口气像是在反驳户谷,又像是在安慰他。 户谷稍微平静了些,“槙村小姐,我刚才的话可能说重了,请原谅。但是,你应该理解我为什么这么激动吧?看到别的男人在我面前搂着你跳舞,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 “户谷,”槙村突然开口,“我有话要说。”她的语气非常坚定,表情也严肃起来。 户谷顿时有些不安:“什么?你说吧。” “你真卑郦!和你相比,那个银行家才更像男人。” “你、你说什么?”户谷有些结巴。 “难道不是吗?你虽然已经向我求婚了,但据我了解,你还没跟你妻子离婚呢!” 户谷有些惊慌失措,他曾经让下见沢转告她:自己已经和妻子办完离婚手续了。 “我知道你们早就分居了,但在法律上你们还是夫妻,你说已经离婚了,但事实上明明没有离婚,你不应该向我求婚。” “槙村小姐!”户谷大声叫道,他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很快,出租车就开到了槙村的住处。 “对不起,司机,前边请停一下车。”槙村说。 “不行,不能停车。”户谷大声命令司机,“你一直往前开。” “你在说什么呀?”槙村用凌厉的目光瞪着户谷。 “不行,我们还没说完呢,今天一定得说清楚,要不就这样一直开下去。” “不行,户谷你要干什么?”槙村大叫起来。 “我们不能一直这样,我不能没有你,请听听我的心里话,除非你让我放心,要不我不会放你下去。” 见司机左右为难,户谷大声说道:“我会多付你车费,你沿着这条路一直开下去。”户谷一边说着,一边使劲按住槙村的手腕。 司机没有办法,只好在大街上一直开下去。 槙村试图用力挣脱户谷的手,但被他死死抓住不放。她是个很有修养的人,所以并没有对司机大喊大叫。过了一会儿,她不再挣扎了,努力让自己的身体不碰到户谷。 “户谷,你真卑鄙!简直是下流!”她说道。 “我知道这样做很没礼貌,但不说清楚,我不可能就这样回去,如果今天你不给我一个让我可以接受的结果,恐怕我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户谷较真道。 两个人挨得很近,如果可能,他真想把她揽入自己的怀中,现在他紧紧抓着她的手腕,要抱住她并不困难。但现在不能那样做,否则,事情会变得更糟,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会付诸东流,这点自制力他还是有的。 “你责怪我没有办好离婚手续,是你误会了。我爱你,所以不能带着误会和你告别。”户谷继续说道,“你说得对,我确实还没有办完离婚手续,还需要一周左右的时间,但只剩下手续问题,事实上我和她现在跟离婚没什么两样。” “户谷,”她看着窗外道,“我们回去吧,回去我再听你解释。” “不行,”户谷断然拒绝,“要是回去,你就不会听我说了。我想详细跟你说,说清楚了我们马上就回去,你放心,不会有事,请相信我!”他凑近槙村:“离婚手续的事我已经委托给下见沢,我和妻子分居多年,早就没有爱情可言,她对我也不关心,所以实际上我们等于已经离婚了。只是下见沢拖拖拉拉的,估计他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我会催促他的,相信我。” “嗯,我明白。”她马上认真地回答。 户谷清楚,她是不知道车子会开到哪里,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所以在敷衍自己。 “你真的理解吗?不是因为想早点回家才敷衍我吧?”户谷注视着她的嘴角。黑暗中,她刚才的微笑已经消失,表情有些僵硬。 “没有,我是认真的。” “真的吗?” “嗯。” 他真想搂住她,只是极力克制着自己,她单薄的肩膀对户谷充满了诱惑。 出租车在甲州大街上飞驰。道路两旁的居民家里的灯光早已熄灭,剩下一片片农田和漆黑的树林,槙村有些害怕地缩着肩膀。在户谷看来,她害怕的样子也非常迷人。 “你明白我的心意了吧。” “我明白。”她点点头,声音很小。 “如果这样,我想听听你的回答,我已经等不及听下见沢的回信了。现在为止,出于礼貌,我一直等着他告诉我结果,今天晚上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实在忍不下去了。你能干、漂亮、有钱,还是单身,肯定有好多追求者。今晚的事我现在还历历在目。” “户谷,你不用那么担心,我现在非常坚定。” “我相信你,但是发生了今天晚上的事,我已经失去耐心了,槙村小姐,请你嫁给我!” 她沉默地看着漆黑的窗外,显得有些不安。 “你说不出来吗?” “户谷,”她像是要阻止户谷继续说下去,终于开口了,“让车开回去吧,行吗?我们边走边谈!” “不行,你是要摆脱我,我要你现在就告诉我,现在!要不车子就会一直开下去。”司机笔直地坐着,专心地握着方向盘,户谷刚才说给他加车费,所以他更愿意听从户谷的安排。前车灯照着乡间的小路,周围的一切显得更深远了。 见槙村隆子流露出绝望的神情,户谷再也控制不住了,他伸手搂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到怀中。 “啊!”她轻声叫道,“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呀?户谷!” 槙村在户谷怀中挣扎着,户谷闻到她发际的清香,他几乎要发狂了,但此时,户谷仍然记得自己的计划。 “槙村,请你嫁给我,你快答应啊!”他紧紧地抱着她。 槙村一个劲儿地挣扎着,她气喘吁吁地开口道:“户谷,不要这样,你妻子怎么办?你先把离婚的事情办妥吧,要不我很难相信你的诚意,你要我现在答应你,真是强人所难。” “那只是手续的事……” “你已经说了好几遍了,关键是,手续到底办完没有?如果你不能真正恢复单身,我……” “那你是说,等我办完手续你肯定会和我结婚,你已经下定决心了,是这个意思吗?” 槙村没有说话,户谷感觉到她的肩膀在发抖。 “你怎么了?”户谷现在已经完全束缚住了槙村隆子。 槙村既害怕窗外无边的黑暗,又害怕户谷再三的逼问。看着她惊恐万分的样子,户谷忽然暗自高兴。 “槙村小姐,我真的很爱你,因此才会胡言乱语,对你做出这样的举动,真是对不起。如果你能理解我,哪怕是暂时的,答应嫁给我好吗?至于我妻子那边,明天我就去找下见沢把手续办好。” 槙村已经不想再挣开他了。 “先生,我们到底要去哪儿啊?”前面的司机突然问道。窗外,漆黑的森林伸向无尽的远方。 户谷抬起头看了看:“我们现在在哪儿?” “现在在多磨墓地。” “什么,多磨墓地?”户谷眼前忽然出现横武辰子躺在棺材里的样子。 3 户谷乘出租车回去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他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时,无意中看了看病房大楼。此刻,整栋楼一片漆黑,八号病房的窗户就在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旁边,黑乎乎的,不见人影。 我不会输的,户谷心里嘀咕着,我就是要站在这里,如果真有鬼,尽管出来好了。横武的遗容不断在户谷眼前闪现,此时,只有银杏树叶子轻轻摇曳着,像是在温柔地抚摸着横武死时住着的八号病房。叶子摇动是因为有风,有什么好怕的?鬼魂们要现身,那就来吧,户谷在心里大叫道,户谷感觉耳边嗡嗡作响,风刮得更大了。 突然,旁边的门开了,户谷吓了一跳,一回头,只见玄关处立着一道白色的影子。 “您回来了?”是寺岛丰干哑的声音。 户谷没有走过去。 “您在做什么呢?”寺岛丰站在暗处看着户谷,她当然知道户谷在干什么,也清楚他在看什么。 “快点进来吧,外面风大。”她一动不动地站着。 户谷走进去才注意到,寺岛丰穿的是睡衣,一件雪白的和服睡衣。以前她还会穿一件外衣,但现在只在腰间散乱地系着宽带子。户谷没有理她,径直走了进去。他一声不吭,直接走进卧室,点了支烟。 楼梯上传来一阵拖鞋的声音,寺岛丰很快跟了进来。 “换件衣服吧。”她在户谷身后说道。这时的寺岛丰不再是护士长,她从后面帮户谷脱下上衣,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妻子。 “今天回来得真是太晚了。”拿着户谷刚脱下的上衣走向衣柜时,她偷偷地闻了一下。 “今天难得你乘出租车回来啊,我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寺岛丰走到户谷跟前,帮他解领带。这个女人一直没有睡,等着户谷回来。由于她个子很高,所以哪怕再不情愿,户谷还是能看清她的脸,唯一亮着的一盏灯清晰地照出她满是皱纹的皮肤。 寺岛丰知道户谷身上的香水味是谁的,但却不问他,把睡衣给户谷拿了过来。 “给您。”她一边说着一边把睡衣放到了被子上。 户谷已经控制不住满腔怒火道:“你回去吧!” “好,好。”寺岛丰嘲笑似的应答道。 户谷不禁火冒三丈:“回去,离开这里!”户谷觉得自己脱下上衣后难看极了,急忙穿上睡衣。 谁知,寺岛丰抢过户谷脱下的裤子,又使劲闻了闻。 “你干什么!”户谷夺过裤子,无意间,一块手帕从裤子口袋里掉出来,户谷慌乱地捡起裤子,气势汹汹地把它扔到地上,腰带上的小金属片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寺岛丰冷笑着捡起那块被弄皱的手帕仔细看着,她已猜到那是槙村的东西。 “这是谁的?”寺岛丰咬住手帕的一角,用力把它撕成两半。“你太可怕了!”她直直地瞪着户谷,“你应该知道今天晚上是什么日子!还敢出去和别的女人鬼混,在你眼里就没有那间八号病房吗?”寺岛丰突然蹿到户谷跟前,用力抓住他的胳膊。 “你干什么?”户谷想甩开她,可是她使劲拽着户谷,她的力气比户谷要大得多。 “你来这边,我让你好好看看那间八号病房。”她大喊道。 户谷费劲地用手抓住门边的柱子,寺岛丰终于放开了手。 “你干什么?像疯子一样!”户谷非常恼火。 这样一说,寺岛丰更是死死抓住他不放了。 “你知道今天晚上是什么日子吧?今晚要为横武守夜。你还能开开心心地跑去找别的女人,你这个坏蛋!”她脸上的妆被泪水冲花了。 “小声点,别让人听见!”这里虽然离护士们住的地方很远,但还有几个女佣住在楼下。 “反正我已经做好死的准备了,但我不会一个人去死,你记住了!谁会傻到自己一个人去死?我死的时候你也得给我陪葬!” 寺岛丰无法理解户谷为什么今晚还会出去找女人,户谷正是因为害怕一直待在医院里,才去找槙村寻求安慰,他这种想要逃避的心情寺岛丰不会明白。 “小声点,”户谷捂住她的嘴巴,“别说傻话,到这边来。” 户谷想把她拉到房间里,她却一下子坐到地上,两只脚向前伸开,户谷竭尽全力拖着她。寺岛丰被拉扯得气喘吁吁,户谷也累得大口喘着粗气,两人仇视地看着对方,他们是同谋,正因如此,才会成为彼此的敌人,此时,槙村、藤岛统统从户谷脑海中消失了,剩下的只是被欲望和反抗冲昏头脑的寺岛丰。他们的共犯经历产生出一种奇妙的亲近感。 “今晚你到底去了哪里?”她站起来整理衣服。 “我明天再告诉你,你先去睡吧。”户谷说道。 寺岛丰很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她没有说出槙村的名字,可正因为这样,才让人琢磨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 “你真是从骨子里就喜欢玩弄女人啊,坏蛋!”贼喊捉贼,户谷觉得她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 “那你呢?”户谷讥讽道。 “我?我是深爱着你的女人,也是你的同谋!”寺岛丰死死地瞪着户谷,眼睛里亮光闪闪,额头上、鼻尖上也亮亮的,总有一天,这个女人会把她的所作所为都推到户谷身上,她故意对户谷撒娇说“深爱着户谷”,不过是想掩饰罪行,女人多少都这样做过:把所有的责任推给男人,把自己开脱得干干净净。 两人的争吵出现了转折。 “对不起,”寺岛丰忽然说,“对不起,我的话说得这么难听,是我不对,不早了,快休息吧!” 她刚才还在大喊大叫,现在却态度大变,还为户谷铺开了被子。 “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不用担心,我不会背叛你。”她突然抱住户谷,把嘴凑到他的脸上说,“我们和好吧!”唾液沾了户谷一脸,他清楚地看到了她额上的青筋。 “放开我!”户谷挣开她的手,“你回自己的房里睡!”见她不走,户谷用力推了她一下。 “不。”她立刻又冲向户谷。 “快回去!” “不!”她用力想要推倒户谷。 “混蛋,滚开!”户谷一下子就推倒了她,她的小腿从睡衣中露出来,在灯光下显得越发惨白,寺岛丰向前死死抓住户谷的胳膊,拼命想站起来,户谷一下失去了重心。 “我让你滚,你就快滚!”户谷终于挣脱开来,寺岛丰一下子趴了下去。 “你太过分了!”她顾不得自己穿的和服睡衣,张开双腿,使劲夹住户谷的身体。 户谷这下怎么也甩不掉她了,一股体臭味向户谷袭来。户谷终于放弃了。寺岛丰在他身下轻轻地呻吟着。 此时户谷心乱如麻,他突然给了寺岛丰一记耳光,报复她为自己设下陷阱让自己牢牢被她控制住。寺岛丰则像野兽般龇牙咧嘴。 第二天,户谷一直待在医院里。寺岛丰装作若无其事,每次到户谷这里来都礼貌地行礼,使用敬语,从她那职业化的行为中看不到伤心的影子。 然而,户谷在下午两点前一直惴惴不安,送来的文件看不进去,对事务长的工作报告也听不进去。因为,下午两点是横武出殡的时刻,两点半到火葬场,三点火化,只要过了三点,户谷就彻底安全了。只要她的尸体被烧掉,警察便无从查起了。 她的葬礼肯定会很隆重,她的小叔子会慷慨地出钱为她举办葬礼,因为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事了,他可以得到她所有的财产,当然也不会再来找医生的麻烦。 看着时针渐渐转过三点,户谷总算舒了口气,危险过去了。手续万无一失,他名正言顺地为她写了死亡证明书,政府职员义务性地接收了证明书,开具火化许可证,火葬场的工作人员也是草草瞄一眼,就把尸体推到火炉里。没有人会注意到这是一次不幸,横武的小叔子可能会吃几天素斋,但也应该兼备庆祝的意思吧? 电话铃突然响了,由于户谷正想得出神,听到铃声,不由得吓了一跳。 “是下见沢先生打来的。”听到接线员的话,户谷放下心来。 “是户谷吗?现在忙吗?”话筒里传来下见沢的声音。 “不忙,有什么事吗?” “那你现在到我这儿来一趟吧。”下见沢说道。 “有什么事吗?” “就是叫你来一趟嘛,槙村有回应了。” “她有回应了?” 户谷起初有点惊讶,马上又觉得这并非不可能,只是比预期的时间早了点。昨天才发生了那样的事,今天就有回音了。当时,槙村隆子还生怕户谷非礼自己,但是现在回想起来,这步棋还是有效果的,女人总是会被令她感到恐惧的对手吸引,户谷确信,自己的强势已经将她完全征服了,不过,她到底对下见沢说了什么?他揣测着她的回答,心里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具体情况等你来了再说吧。”下见沢说。 “好的。”户谷放下了电话。 现在已经不用担心横武辰子的事,可以全力应付槙村隆子了,这时,寺岛丰的影子掠过户谷的脑海。如果真和槙村隆子发展到结婚这一步,寺岛丰将是他最大的障碍。不过,这也不算什么,他有十足的信心应对…… 下见沢懒洋洋地坐在破旧的椅子上抽着烟。不过,他罕见地穿上了件礼服,像是刚刚从婚礼现场回来。他家里仍然脏乱不堪,毫无生机,一如他本人给人的感觉。 “坐吧。”下见沢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这把椅子也摇摇欲坠,户谷担心会坐垮它。 “这是从谁的婚礼上回来啊?”户谷望着下见沢褪色的礼服问道。 “什么婚礼,刚从葬礼上回来。”下见沢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情。 “葬礼?” “横武辰子死了。啊,想起来了,”下见沢瞥了户谷一眼,“听说还是死在你的医院里”。 “是的。”户谷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点上。说起来,横武辰子还是下见沢给他介绍的。他暗暗叮嘱自己,此时一定要镇定。 “横武辰子是突然来到医院的,那时已经是晚上了,诊断结果是心肌梗塞,由于是急性发作,再加上来得晚了,所以没救了,挺惨的。”户谷尽量将语气放得很平和。 “是这样啊。”下见沢点点头,漫不经心地用指尖弹着膝盖上的灰尘,这个无意的动作却增加了户谷的心理负担,他到底想说什么?户谷不由自主地警惕起来。 “还真是缘分啊!横武辰子还是我介绍给你的,你们交往了多久呢?”下见沢斜着眼睛问户谷。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是啊。”下见沢附和着,眯着眼吐了一口烟,话锋突然一转,“槙村隆子同意了。” “是吗?”户谷如释重负,有双喜临门的感觉。 “但是,是有条件的。她想要你和妻子赶紧离婚,还拜托我办妥你的离婚手续。怎么样,你真打算离婚吗?” “当然。”户谷回答。 “是吗?有钱人哪!哦,我说的是给你妻子的钱,这个我可以给你一些建议。” “得给多少钱呢?” “大概一千万日元。” “一千万!太高了!我可出不起。”户谷叫了起来。 下见沢慢悠悠地摇着吱呀作响的椅子,双腿交叉,很认真地弹着腿上的灰尘。 “高吗?” “太高了,没必要给这么多。” 下见沢停下手上的动作,抽出一支烟来。 “是么?你们结婚有六年了吧?” “是啊。” “你妻子今年三十一岁,儿子四岁,在儿子二十岁以前,你有出抚养费的义务,这么算起来,从现在开始你要出十六年的抚养费,平均下来每个月五万日元,怎么样?一点也不高吧?”下见沢解释道。 见户谷眉头紧皱,下见沢继续解释道:“这其中还包括妻子和儿子生病时的医疗费,这么考虑的话,可是相当划算的。” “那孩子怎么办?”户谷问道。 “谁抚养都一样,不过最后肯定是你妻子不顾一切地争取孩子的抚养权,你们不正在分居吗?她现在带着孩子过吧?” “是啊。那个女人把孩子看成命根子,真是蠢哪!一个人独自生活的话还好说,要是再婚就麻烦了,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这也没办法。不过话说回来,你对孩子还真没什么感情!” 确实如此。户谷对孩子从来没有尽过做父亲的责任,更不用说父爱了,因此,孩子对他也很疏远。可能主要是对妻子没什么感情,所以她生的孩子也被户谷打入“冷宫”。 “总之,一千万日元太高了,以你的能力,可否让她再少要一点?”户谷再次强调。 下见沢进一步说明:“毕竟,赔偿性质的钱,根据当事人的收入和社会地位,标准会有所不同。或者说,这种钱对丈夫来说是一种名誉税,要是公司的小职员或是小商小贩,则另当别论。根据你的情况,出这点钱是合理的,而且还包括精神补偿和财产分配,给完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精神补偿?”户谷喃喃道,“就算是法庭裁决了要给,执行起来也很困难吧。在外国,要是不给钱会受罚,在日本还不至于,所以就算是按月给钱,也有不给的情况。我当然会给,既然确定了要给,能少给一点吗?” 下见沢冷冷地看着他道:“你该不会把这个当成可以讨价还价的月租了吧?” “我好歹是个男人,不会斤斤计较,要付肯定是一次性付清,啊,等一下。”户谷意识到了什么,赶紧纠正道,“要说一次性付清,这账可不能这样算啊。这笔钱要是拿去银行存定期,一年也有六十万日元的利息,平均每个月五万日元,刚好可以作为离婚的抚养费,而且本钱也不会动。怎么样,想想办法让我只付一半行吗?” 下见沢默默地掐灭烟头,烟灰掉在他的膝盖上,他仔细地把烟灰拂去。这家伙似乎对这套礼服相当在意,而户谷对这身礼服却完全没有好感,因为下见沢刚穿着它参加完横武辰子的葬礼,这足以让他感觉不爽。 “还真是难办哪。”下见沢终于开口了,“你是个男人,做过不少对不起你妻子的事情,让你一次性出点赡养费也不过分,而且,你要是肯给自己妻子一千万日元,槙村对你的信赖也会增加,我就不细说了,反正对你是双赢”。 下见沢的话也有道理。确实,如果户谷给自己妻子一千万日元的赡养费,槙村隆子会认为他很有诚意,对他的信任倍增。 只是,户谷完全没有拿出一千万日元的能力,他根本没有这么多钱。尽管这笔钱他打算从藤岛千濑那里要来,但从她那里最多也就只能拿到一千万日元,要是全部都作为赡养费给妻子,那就太可惜了,而且,他还要准备给槙村隆子的聘金。 户谷想直接跟妻子商量,尽管这会招致下见沢的异议,但这个人不可靠,为了自己的利益,豁出去了。 户谷站起身来。 4 现在,户谷迫切需要得到一千万日元。他打算给离婚的妻子三四百万,剩下的六七百万留着和槙村隆子结婚用,虽说槙村已经通过下见沢表达了同意结婚的想法,但如果她知道了户谷的真实经济状况,肯定会马上反悔。槙村作为一个成功的女商人,根本不可能毫无心机。 得早点拿到一千万啊! 户谷想尽早和妻子做个了断。至于因此需要支付的赡养费,总会有办法解决,实在不行的话可以延迟支付,或把医院每个月的进账拿出一部分给她。 如果找人借一千万日元,这个人非藤岛千濑莫属。她对丈夫厌恶至极,满心期待和户谷结婚,正盼着丈夫早点死去呢。 既然这样,那就照她说的,除掉她的丈夫,这样就能自如地从她手里拿钱。一千万算什么?两千万、三千万都能到手,要得到她的一半财产也不是不可能,不过,那之后,藤岛肯定要对户谷逼婚,到时再坚决拒绝她就行。 不过,能甩得掉吗?应该没问题,她的情况不同于横武辰子。横武辰子是被小叔子算计得人财两空,走投无路才孤注一掷,拼命抓着户谷不放,而藤岛千濑却拥有着巨额的财产,在杀死丈夫后,藤岛千濑肯定会更加猛烈地向户谷逼婚,但如果户谷断然拒绝,她应该也不会穷追猛打。户谷是受她的唆使才帮助她杀死自己的丈夫,户谷可以牢牢攥住这个把柄,这样她也不会把自己逼得太紧。如果户谷态度强硬,藤岛千濑应该会打消结婚的念头,藤岛千濑和横武辰子不一样,她对自己的财产看得很紧,当然,也正因为她把财产看得很紧,所以才不会做出没有分寸的事情。 如是计划,不管是要想从藤岛千濑那儿拿到钱,还是让藤岛千濑打消和他结婚的念头,都有必要协助她杀死丈夫,那么,该怎么做?横武辰子的案例值得借鉴,不过太麻烦。安全但费事的手段不能考虑,而且用同一手法杀人难免招致怀疑。 再说,这一次也不能指望寺岛丰的帮助。在横武辰子的事情上,寺岛丰的嫉妒帮了大忙,但这次不行,不管户谷怎么请求,寺岛丰都会拒绝,而且,如果将藤岛千濑的丈夫也送到自己的医院,用同样的方法杀死他,仅凭户谷一人很难瞒过医生和护士们。横武辰子之事能进展得如此顺利,全靠寺岛丰的护士长身份和她的老谋深算才得以掩人耳目。 户谷陷在椅子里,双手交叉,闭目养神。此时,传来敲门的声音,进来的是一名护士,她将信件放在桌上就走了。 户谷随意翻看着信件。都是些不重要的东西,如商店的物品单、银行的宣传册、药品公司的目录、医学杂志等等。户谷走马观花地翻看着,忽然,一张明信片掉了出来,引起了他的注意。明信片正面用毛笔写着“户谷信一先生”几个大字,背面的文字加上了黑框,大意是感谢户谷参加了横武辰子的葬礼并送了吊唁金,落款是“丧主横武二郎”。 户谷紧紧盯着这张明信片,无法移开视线。“横武辰子”这四个字此刻看起来沉静庄重。现在,曾经为户谷发狂的横武辰子也安息了,虽说只是一张小小的明信片,却实实在在地让户谷感受到了横武辰子的死。透过这张薄薄的纸片,户谷眼前浮现出彼此灵肉相交的幕幕往事,而今斯人已去,只剩下这张冰冷的纸片了。 这张明信片引发的感想还有,“丧主横武二郎”不简单。哥哥死后,他对嫂子处处刁难,并对店铺进行资产重组,通过合法的手段将哥嫂辛苦经营挣下的家业悉数据为己有,这种行为才是完全意义上的犯罪。 户谷对这个小叔子既义愤填腐,又不无羡慕。他一把撕掉明信片,侧过头点了支烟。 好了,继续思考完全犯罪的手法吧。到底怎样用最安全、最实在的方法杀死藤岛千濑的丈夫?所谓完全犯罪就是让警察找不到任何犯案迹象的犯罪。也就是说,要实现完全犯罪,首先得确保警方不会动用搜查权。比如,在病死、自杀、意外死亡的场合,因为没有他杀的迹象在里面,所以,只有在这三种情况下巧妙地杀人,才可以称得上完全犯罪。 不管怎样精心构思,只要警方动用了搜查权,犯案者都会插翅难飞。就算犯案者侥幸逃脱了追捕,也会如惊弓之鸟,寝食难安。这样的犯罪就不能称为完全犯罪。 户谷正沉思着,粕谷事务长进来了, “请问您现在有空吗?”粕谷事务长留着小胡子,抱着账本。他看见院长懒洋洋地销在椅子里,桌上空荡荡的,就知道他现在有空。 “嗯。”户谷简短地应了一声。 粕谷事务长觉得户谷在院长办公室里总是无所事事,殊不知,此时户谷正忙碌地谋划着如何杀人。 “这个是上个月的账目。”粕谷事务长打开账本。 户谷这才意识到,又过去了一个月,因为事务长总是在月初上报会计结算。 上个月也是亏损。粕谷指着赤字的数字,有气无力地开始解说。看起来,医院一点也没有经营好转的迹象。户谷觉得有必要采取有效措施解除医院困境,但每次只是想想,一想到要落实又觉得很麻烦。不过,如果持续亏损下去,医院迟早要倒闭。 “我知道了。”户谷把视线从数字上移开。 事务长合上账本,瞥了一眼院长,退出房间。户谷踱到窗边,继续刚刚被事务长打断了的思路。到底有什么办法呢? 户谷一边考虑,一边眺望着窗外的风景。思索杀人方法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不停地找出已有计划的漏洞并将之完善的过程尤其令人兴奋。也就是说,正因为离执行还有一段距离,愉悦感才会油然而生,只有天马行空的想象才能将可能性无限扩大。 但是,户谷很谨慎。这不是只停留在空想阶段的事情,而是和现实紧密挂钩的计划,一着不慎全盘皆输。 所谓的完全犯罪,就是不允许有一丝漏洞,即便是微小的破绽,也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所以必须精心谋划,毕竟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户谷左思右想,也没有好主意,最后干脆决定先去一趟藤岛千濑那里再说。 当晚,户谷给藤岛千濑打电话,打到店里,被告知不在;打到家里,是女佣接的,户谷还没有自报姓名,她就大声向藤岛通报了。 “怎么了?”话筒那头传来藤岛幽怨的声音,“您可有些日子没来了。” “最近有点忙啊……” “你的事儿可瞒不住我啊!”藤岛千濑大声说道。最近确实和她没怎么联系,以前每天都煲电话粥,不是她打来就是户谷打过去。 “那我现在就去行吗?”户谷讨好地问道。 “要是没事儿的话就算了。”藤岛千濑显然不高兴了。 户谷问道:“那你什么时候方便呢?” “人就是这样,总有不方便的时候。” “这样啊,你有事就算了,我本来有重要的事情找你商量。” “要是有关钱的事就免谈,你总是一开口就要钱。”藤岛千濑气呼呼地说。 “不是钱的事情。电话里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现在过去行吗?” 藤岛沉默片刻,答道:“既然你一定要来,那就请便吧!” 户谷挂断电话,嗤笑一声。女人果然禁不起死缠烂打。他马上驾车驶向藤岛千濑的家。 “您回来啦。”女佣人照例迎到玄关。户谷脱掉鞋,女佣人跪在地上,满面笑容道:“夫人在里面恭候着呢。” 藤岛千濑在房间里翻着账本打算盘,尽管知道户谷来了,她并没有转过脸去。 “哦,生意不错啊!”户谷故意睁大眼睛,坐到她面前。 藤岛无动于衷,噼噼啪啪地打着算盘。不一会儿,她收好账本,慢悠悠地说:“生意怎么会好?” “肯定盈利了吧?” “没有赚到钱。”藤岛板着脸,对户谷很不耐烦。 “不会吧?你要是没赚到钱,这个世上就没有人能赚到钱了, “是吗,你把借的钱还回来,我就有钱了。” “别开玩笑了!你为什么这么急着要钱呢?” “我想再开一家店面。” “哦,真佩服你的事业心。” “那倒不是,钱闲着也是浪费。” “想在哪里开分店呢?” “现在日本桥有一家店面要盘出去,场地也不错,我想买下来作为分店,但至少得花四五千万,我现在正为资金头疼呢。” 说是头疼,看起来却一点头疼的迹象也没有。这个女人一直在盘算如何赚钱,虽口口声声嚷着没钱,脸上的神情却并不凝重。户谷推测她至少有两亿的财产,只是在发展事业时不想用自己的钱冒风险罢了。 户谷一直对自己从她手里骗走一千万日元的行为过意不去,听了这番话,顿觉自己野心太小,一千万日元算什么?拿走三四千万也是可能的,但是,户谷仍不动声色,只是专心致志地抽着烟。 “你看起来有点累啊。”藤岛抬起头来。 “是。”户谷附和。 “你就是坏事干得太多了,没来我这儿的这段日子不知又和哪个女人勾搭上了呢?”千濑乜斜着眼睛看着他。 “哪有的事!我一直都在想着你。”户答争辩道。 “你总是这句话,撒谎的技术也太低级了吧。” “真的,是心里话!”户谷露出认真的神情,“你不是拜托过我吗?我一直都在琢磨怎么做。” “我什么时候拜托过?”藤岛千濑惊讶地问道。 “难道是我想多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藤岛千濑皱起了眉头。 “自己说过的话也有可能忘记,是吧?” 户谷凑近藤岛千濑,含住她丰满的耳垂:“你不是说过,想让你老公早点死吗?” 藤岛千濑突然俯身下去,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僵硬起来。 三天后,户谷把寺岛丰叫到了院长办公室。 “你现在没事吧?” “有什么事吗?”寺岛丰冷冷地反问道。 这个女人一向如此,每次从不直截回答,而是先反问一番。 “要是没事,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寺岛丰默默地站在他面前,一副“有话就赶紧说”的表情。 “今天晚上是头七吧?” 寺岛丰浑身一颤,没有说话,两眼望向天花板,像是在计算日期。横武辰子的死没有引起任何怀疑,已经一个星期了,目前仍然相安无事。 寺岛丰大概也这么想吧。这个女人在任何场合都面无表情,杀死横武辰子的次日还镇定自若地穿着白大褂工作,和平常并无两样。户谷不由感慨万分,寺岛丰这个样子无疑是对户谷无言的激励,仿佛是在鼓舞他振作,但户谷到横武死后第五天才稍感安心。 不过,听户谷提到头七,寺岛丰还是流露出意外的神情,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已经到头七了吗?”寺岛丰的视线重新落回户谷身上,喃喃道。 “你还是去一趟横武辰子家吧。毕竟她是在这里去世的,好歹去露个面。” 听完,寺岛丰考虑了一会儿,拒绝道:“似乎没必要吧!” “为什么?” “我们只是医患关系,不用这么做。” “那倒也是。”户谷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她身边——院长办公室的门紧闭着,听不到外面任何声音——户谷和高大的寺岛丰并肩站着,继续道:“但是,那个病人是在我们这里死掉的,去露一下面,也在情理之中。”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先例。”寺岛丰还是没有动摇。 “是没有先例……”户谷把手背在身后,“不过露个面也没什么。” 寺岛丰仍沉默不语,眼睛也没眨一下。 “这样好么?”她似乎在自言自语。 “当然,大家都会觉得我们医院有人情味,因为很少有医务人员参加死者的头七。这是一件很特别的事情。” 户谷特意强调了“特别的事情”这几个字,寺岛丰垂下眼睛,犹豫不决。 “你是在考虑这件事吧?”户谷压低声音,“你放心吧,她小叔子对嫂子的死高兴得很。如果我们医院的人去参加头七,大家都会认为医院对死者家属抱有怜悯心,从而对我们留下好印象,这是很有效果的。但是,我作为院长不好亲自去,事务长去也不大好,还是作为护士长的你去最合适。” 寺岛丰默默考虑着,突然问道:“什么时候去比较合适?”虽然声音还是没有起伏,但明显已经答应了。 户谷忍住欣喜道:“是这样的,去得太早了不大好,你下班后去比较合适。八点怎么样?其实就是去上一炷香,再自然不过了。”户谷一边说,一边将手放在寺岛丰的肩膀上,“怎么样?你要是去了,我也就安心了。” “那就这样吧。”寺岛丰仍然面无表情。 当天上午,护士进来送信件时,户谷突然问道:“你的字写得怎么样?”初次和院长说话,年轻的护士一下子愣住了,她低下头,细声细气地说:“写得不好。” “写得不好也没关系,今天不用做后勤打扫了,先把这个抄一份吧。”户谷翻开手头的医学杂志,“抄这篇吧!”文章的题目是《中国北部地区居民的骨骼调查》,这篇文章和户谷毫无关联。 送信件的护士还是实习生,大概十七八岁,她红着脸接过户谷递过来的杂志,仔细地翻看着。 “直接抄下来,我急着要用,今天能写完吧?” 护士有点不安。 “只要能看懂就行,字写得不好也没关系,明白了吧?”户谷温柔地说道。 这是上午的事,寺岛丰不知道。 到了晚上七点,窗外暗起来,户谷仍待在院长办公室里,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无趣的杂志。 寺岛丰不敲门就径直走了进来。她换了一件开缝和服,脸上还化了精致的妆,但怎么看都像是已为人妻的中年妇女。 “还真是少见哪!”她指的是户谷这么晚了还待在院长办公室里,户谷从摊开的书上移开了视线道:“有件急事得尽快处理,你现在就去吗?” “没办法啊。” “辛苦你了。”户谷慰劳道,“去了就回来。知道怎么走吗?” “看地图就知道了,还用你教吗?”寺岛丰不屑地看着户谷。 “知道就好。”户谷故意轻描淡写,“早点回来吧。我今天哪儿也不去,就等着你。” “真的?”寺岛丰睁大了眼睛,她第一次流露出欣喜的表情。 “当然,你回来的时候我差不多读完杂志了,到时一起去吃饭吧。”户谷用手指敲着杂志说。 “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户谷觉得寺岛丰有些得意忘形,想得寸进尺。 “你准备就这么去吗?”户谷指着她的和服的开缝处问道。 “是啊。” “这个样子不大好吧?别人会议论的。” “那我去去就来。”寺岛丰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这一笑,皱纹马上就被挤了出来。 寺岛丰和刚进来时判若两人,满面春风地出去了。 户谷看着手表,心里盘算着。现在七点十五分,她到达横武家时大概是八点,烧完香再和家属寒暄几句估计要三十分钟,回来路上要五十分钟。也就是说,她回到这里大概是九点二十分。由于是第一次去,换乘电车可能要耽误时间,再算上这个时间,回来的时间只会更晚。 现在户谷又独自一人了,四周鸦雀无声,户谷盯着杂志发呆,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电话就在手边,户谷一直等待着。二十分钟后,户谷从椅子上起身,走到窗边向外眺望。外面一片漆黑,只有远处摇曳着霓虹灯的光彩。此时,寺岛丰大概还在电车上颠簸吧。 户谷又走到办公桌边,仍然静不下来。白天的时候,藤岛千濑打来一个电话,对计划进行了确认。已经八点多了,户谷有点焦躁,正准备换一本杂志时,电话铃响了,刺耳的铃声响彻整个医院。 户谷拿起话筒,心情有点紧张。 “是院长吗?”电话那头传来藤岛千濑高昂的声音。“我是藤岛。xx町的藤岛。” “啊,是藤岛夫人呀。”户谷按照预定的计划回答。 “是这样的,医生,我丈夫快不行了,您能马上来一趟吗?” “怎么回事呢?” “不知为什么突然就倒下了……” “倒下了?到底怎么回事?以前犯过病吗?” “没有,一直都很健康,是突然犯的病……” 户谷挂断电话,深深呼出一口气,不禁打了个哆嗦。为了镇定下来,他点燃一支烟,但没吸两口就掐灭了,已经八点十分了,他马上拿起电话呼叫内科。 “村井在吗?” “我是村井。”电话里传来一个细小怯弱的女声。 “是你啊,拜托你的事完成了吗?”户谷问道。 年轻护士听起来快要哭出来了,“还有一半没抄完呢……” “没关系,把做完了的拿过来吧。” 一会儿,门开了,实习护士红着脸进来,手里拿着杂志和纸,“只写了这么一点……” 户谷接过杂志和纸,放在桌子上,上面的字迹确实拙劣。护士满脸通红,不敢抬头。 “辛苦了!”户谷一边脱掉上衣一边说,“刚刚接到一个急诊,你跟我去吧。” “啊!”实习护士惊讶地抬起头来,眼睛睁得大大的。 “护士长外出了,经验丰富的护士碰巧也不在,还好有你在,就拜托你了。” “但是我……” “别担心,也不是很麻烦,我教你就是了。” 实习护士吓得浑身发抖,户谷打开抽屉,里面放着一个放有注射器的银色盒子,是户谷趁人不注意时放进去的。户谷把它取出来放进黑色的皮包里,还未经历过这种场面的实习护士颤抖着看着他一连串的动作。 “不用担心,有我在呢!”户谷温柔地安慰道,“你跟着我就行了,不会的我教你。” 户谷把皮包递给她,走出房间,实习护士则畏畏缩缩地跟在后面,户谷将车开出车库。 “赶紧上来吧。” 此时是八点四十分,寺岛丰应该在回来的电车上,户谷把寺岛丰支出去,正是为了趁此机带着业务不熟练的实习护士出诊。 开车从医院到藤岛千濑家最快也要三十分钟,户谷像开出租车一样加足马力在车流间穿梭。到了藤岛的家,户谷特意从普通的门进入。女佣迎了出来,和户谷寒暄几句后,很快便将他引了进去,藤岛千濑正等在大厅,见户谷进来,两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她便掀开和服的前摆跪迎上去,急切地说道:“我丈夫突然倒下了,请您赶紧给他诊断吧!” “怎么回事?”户谷边脱鞋边大声问道。 此时女佣们都在。 “他正在和朋友们打麻将,感到身体不舒服,就进了另外一个房间,刚躺下,情况就不对了,怎么摇他都没有反应。” 实习护士笨拙地抱着医生的黑色皮包,寸步不离地跟在户谷身后,在走廊里碰到的女佣们无不一脸惊恐。 “在哪儿?”户谷望着在前面引路的藤岛千濑的宽大后背问道。 “在二楼,打麻将的房间隔壁。”藤岛千濑扭着硕大的屁股爬上了楼梯,一个陌生男子走出房间,看到医生,赶紧又退了回去,肯定是牌友中的一人。 “就在这里。”藤岛千濑抢先拉开门。 千濑的丈夫像傻子一样张大着嘴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旁边坐着一个女佣和两个牌友模样的人,见户谷进来,他们都垂下了头,那两个男人的脸色同样苍白。 户谷坐到病人身边,藤岛千濑掀开被子。户谷凑向病人,用手指撑开他的眼皮。 “电筒。” 实习护士着了慌,在皮包里摸了半天才摸出来,递给户谷时还掉在了地上,她满脸通红地拾起来,羞愧地递过去。 户谷照了照瞳孔,把了一下脉,又说道:“听诊器。” 护士又是一阵慌乱。 户谷将听诊器放在病人胸前,俯身听着心跳,在场的人全部屏息凝神,不敢出声。户谷拿开听诊器,将橡胶管卷了起来,抬头对藤岛千濑说道:“情况很严重,最好送到医院做进一步检查,不过,现在还不能移动,先在这里治疗看看吧。” “阿米诺非林(支气管哮喘或急性心功能不全用药。)!” 实习护士又一次手忙脚乱起来。 “快点!不是有个盒子吗?” 护士紧张得越发慌乱起来。 注射后,病人安静下来,确切地说,是看起来安静了,实际上和以前一样,仍然张嘴睡着,布满舌垢的舌头显得有些僵硬,下巴满是胡茬,脖子上堆起层层皱纹。 牌友们在隔扇门边观望着这边的情形。藤岛千濑坐在丈夫身边,俯身看着他。病人一动不动,看起来注射有了效果。站在隔扇门边的男人们窃窃私语,其中一个瘦高个男人蹑手蹑脚地走向户谷,在他耳边说道:“医生,有件事想拜托一下。”然后用眼神示意他去别的房间。 户谷点了点头。 实习护士忧心忡忡地坐在病人枕边。户谷出去时,藤岛千濑抬起头,刚好和回头的户谷打了个照面,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她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那三名牌友将户谷引到打麻将的房间,麻将还散乱地放在桌上。 “医生,承蒙照顾!”还是瘦高个男人先合上双手,十分礼貌地向他鞠了一躬,另外两人也随之鞠躬,一个身材肥胖,另一个头发花白、身材短小。 “现在病人状况如何?”肥胖的男人问道,他是一家洋货店的老板,瘦高个经营着一家饭店,白头发男人经营着一家古董店。 “这个……”户谷垂下了眼睛。 这表情让洋货店老板感到事态严重,他和另外两人对视了一下,担心地问道:“医生,不会有事吧?” “这个嘛……”户谷露出为难的样子,手托下巴。 “医生,也许当着夫人的面不好说,请告诉我们实情吧。”古董店老板在一旁说道。 真是讽刺啊!实际情况只有病人的妻子最清楚。 “因为事情重大,所以不得不说了。”户谷谨慎地回答。 三人见此,不由又对视了一下,户谷开始问他们:“病人是怎么倒下的?” 三个人犹豫着,最后还是洋货店老板率先开口:“今天晚上,藤岛先生打电话约我们一起打麻将。” 户谷瞥了一眼桌上散乱的麻将牌。 “电话里藤岛先生似乎很有精神,高兴地说很久没在夫人的家里打麻将了。他本来就喜欢打麻将,加上兴致很高,我们就过来了。” 听洋货店老板说话的口吻,他应该很熟悉藤岛夫妇的情况。目前两人处于分居中,丈夫约朋友们到夫人家里打麻将,三人肯定以为他们夫妇已经和解,当然会赏光了。 “藤岛先生似乎很兴奋,所以今天晚上运气特别好,连着和了好几把,一直在赢钱。藤岛夫人也很高兴,在一旁出谋划策。”饭店老板接过话头,“然后,藤岛先生说了句失陪,就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当时我们只顾着打麻将,没注意他,现在想来,他就是那时开始感觉不舒服的”。 古董店老板继续道:“我们还以为他要去洗手间,就请他早点回来,我们还等着他出牌呢。于是,藤岛先生就出去了,我们等了很久,他还没回来,就放下牌开始抽烟。突然,夫人大声地叫我们过去,我们慌慌张张跑过去一看,藤岛先生已经倒在客厅不省人事了。” “说不定,藤岛先生回到家打麻将,就是一个不祥的预兆。”洋货店老板同情地说,“我们三个人和藤岛先生是好朋友,但是平常见面的机会比较少,今天晚上他叫我们过来,还以为有什么事。当然,我不是说藤岛先生会有什么万一,幸好他生病时夫人在家,我们也就放心了。” “是啊,可以让夫人照顾。”古董店老板点头附和道。 “医生,”饭店老板压低声音问:“到底是什么病呢?” “简单地说,就是心脏麻痹。”户谷答道。 “心脏麻痹?要紧吗?”三人神情凝重地问道。 “这个不好说,不深入观察无法判断。” 三人脸上流露出澳悔之意,怎么碰上了这种事情?他们悄悄商量着,病人的病情确定之前是否留在这里,低低的谈话声传入户谷耳中。他们达成一致意见后,洋货店老板转向户谷:“医生,我们很担心,本来是一起来玩牌的,不想藤岛先生突然病了。我们想待到明天早上,有事尽管找我们。” 古董店老板问道:“医生,要给亲戚发个电报吗?” 户谷故作沉思。他对藤岛千濑家里的情况很清楚:一家亲戚在大阪,另一家在北海道。 “该通知就通知吧。” 这无异于下了死亡通知书,三人再次大惊失色。 “我毕竟是外人,你们还是再和夫人商量一下。病人情况危急,我先失陪了。” “谢谢了。”三人一起向户谷道谢。 “啊,请等一下。医生您是一直待在这里吗?”古董店老板似乎在察言观色。 “那当然。” 户谷起身走出房间。他并没有马上回到病人的房间,而是装作去洗手间,来到走廊上抽起烟来,庭院漆黑一片,远处传来女佣们的声音。 现在藤岛千濑的丈夫已经气若游丝,大概再过一个小时就该咽气了。 将可怜的丈夫引诱回家,是藤岛千濑的主意。她丈夫很想家,只是在强势的妻子面前心存恐惧,所以不敢轻易回去,面对妻子的回家邀请,懦弱的丈夫欣喜异常,也在情理之中,藤岛千濑应该是这样对丈夫说的:“把朋友们叫来打麻将吧!”丈夫听后自然是乐得答应。 在这个杀人计划中,目击者是必要的。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一个人,会引起怀疑,将麻将牌友叫来,让他在他们面前自然死亡,谁都不会怀疑。总之,证人越多越好。 户谷曾将某种药给了藤岛千濑,藤岛千濑骗丈夫说是激活性能力的药,给他喝下,其实这种药会令人昏厥,打麻将时药效就开始发作,藤岛千濑的丈夫离席后就已经神志不清了。 在那之后,藤岛千濑按事先定好的计划给户谷打电话,户谷立刻驱车前来。在这种场合,经验娴熟的护士肯定是一个障碍,说不定会认出户谷注射的药剂,带毫无经验的实习护士则可以避免这种状况,所以,找借口将寺岛丰支出去也是这个计划的重要环节。 注射药是户谷事前从药房偷偷拿出来的,只要将药剂注射到静脉,不久就会产生心脏麻痹。 远处的女佣开始骚动起来,大概是因为主人的病情恶化。此时,户谷的烟刚抽了一半。 从今以后就可以自由地找藤岛千濑要钱了,和槙村隆子结婚的钱也有着落了。户谷马上就可以从当前不安定的生活状态中解脱出来,医院的连年赤字也可以早日解决。他已经厌倦了动荡不安的生活,如果和槙村隆子结婚,既可以维持医院院长体面的社会地位,又可以过上舒心的生活,而且,就算不满户谷和槙村隆子的婚事,藤岛千濑也不敢起诉户谷犯罪。她也是杀夫的同谋,自己还拥有庞大的财产,她除了为保住财产和性命夜夜以泪洗面,别无他法。 户谷扔掉烟头,红光在暗处慢慢消失。 户谷刚回到房间,两个男人就从走廊那头悄悄走过来,一个是饭店老板,另一个是古董店老板。 “医生,”古董店老板靠近户谷,“我们三个人本来准备待在这里,但是夫人让我们先回去,夫人既然这样说了,我们也不好坚持,所以只留下一个人,我们两个先失陪了。” 留下来的是洋货店老板。 户谷会意地点点头:“好的,辛苦你们了。” “那一切都拜托医生了,有事我们一定会赶来。”两人再次行礼道谢。 不让三个人同时留下是藤岛千濑的聪明之处,她担心人多嘴杂。女人就是这么胆小。 户谷穿过走廊进入病人的房间,蜷伏在枕边的藤岛千濑抬起头看了看户谷,她眼角上挑,面色不佳。丈夫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实习护士尽责地握着病人的手,户谷再次把了把他的脉,脉象很乱,也很微弱。 藤岛千濑使了个眼色,户谷便对护士说道:“你去倒一杯水过来吧。”护士畏畏缩缩地站了起来。 只剩两个人的时候,藤岛千濑贴近户谷身边。 “三个人都要留下来,最后只留下了一个。” “留下的那个男人在哪里?” “让他在别的房间里睡了。我请他先睡下,病情有变化会叫醒他。” “嗯。”户谷点了点头。 藤岛千濑凑近户谷的耳边,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问道:“没事吧?”她望望丈夫,确认他到底有没有死。 户谷用眼神示意:没事儿。 “由于他太安静了,趁护士去洗手间时,我拿镜子放在他的鼻前,都快没有鼻息了。” 藤岛居然如此细致,户谷内心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 “他什么时候死?”她问道。 户谷一惊,但仍用平静的语调回答:“快了,撑不过一个小时。” 病人仍然张开嘴缓缓吐着气,鼻梁上的肉已经塌陷下来,面色如土。 “我希望你走得安安静静。”她用指尖抚摸着丈夫瘦削的脸颊,然后握紧丈夫的手叹息着:“要是再冷一点就好了。” 病人手腕上的针眼渗出了一点细密的血珠,注入的液体应该已经通过血管到达心脏,产生反应了。但是,由于是医生注射的,即使留下针孔也不会招人致疑,旁人大概会认为是樟脑液之类的注射剂,属于常规处置。 藤岛千濑放下丈夫的手,说道:“没有痛苦,这样很好。”到底是不忍心看他受苦,还是担心别人看见会起疑心,听不出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护士规规矩矩地捧着一杯水回来,户谷装模做样地喝下了,然后充满关切地说:“你困了吧?要是困了就睡一会儿吧,我来照顾。” 还不习惯值夜班的护士赶紧摇摇头:“不,我不困。”她想一直坐在这里看护,以此弥补自己经验不足所犯的过失。 不睡也好,这样就多了一个目击者。另外一个房间里睡着病人的牌友,不一会儿他就该起来了:病人正在一步步走向死亡。 凝望着丈夫的藤岛千濑向户谷使了个眼色,然后起身走出房间。 户谷吩咐护士:“注意看着点。”随后也出去了。 户谷走进藤岛千濑的房间时,她正站在那里等着,眼睛闪闪发光,面色通红,皮肤上微微有些汗珠。她突然抱住户谷,屏住呼吸,用自己的舌头钩住户谷的舌头,搅在一起互相吮吸,在丈夫临终那一刻前,这个女人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了。 5 藤岛千濑的丈夫死了,户谷完成了第二次杀人计划。第一次杀人计划的对象是横武辰子。这两次的杀人方法基本相同,但也有不同之处。横武辰子死时,除了户谷,还有寺岛丰在场;而藤岛千濑的丈夫咽气时,在场的除了缺乏经验的护士,还有牌友。显然,后一个场合的安全指数更高一些,三个牌友都认为藤岛千濑的丈夫是病死的,对外也会这么宣称。而且医生出诊也带了护士随行,至于是熟练的护士还是实习护士,对于旁人来说基本看不出任何区别。 两次杀人案的执行者也不一样,第二次是户谷亲自所为,死者的妻子则是教唆犯和同谋者,户谷对自己和横武辰子的关系守口如瓶,所以横武只会被医院里的工作人员当做普通病人。不过,藤岛千濑和户谷的亲密关系虽然对外保密,家里的佣人们却知道得一清二楚,藤岛千濑为了户谷进出自如,还特意建造了专门的出入口。 然而,户谷正利用这点执行了杀人计划,大多数妻子杀掉丈夫是为了和情夫结婚,但户谷却没有这个打算,这点足以为他洗脱嫌疑。而且,藤岛千濑的丈夫是在朋友们面前倒下的,并接受了医生的紧急治疗,目击者做梦也不会想到医生为他注射的不是救命之药而是要命之药。藤岛千濑叫户谷过来为丈夫诊治也合情合理,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佣人们也是知情的,叫其他医生来反而显得不自然,这种突发状况,谁都会叫最熟悉的医生过来的。 失去丈夫的藤岛千濑不久就会向自己逼婚,但是,户谷完全可以拒婚,而且理由冠冕堂皇:“如果现在马上和你结婚,别人会怎么想?我毕竟是你丈夫临终时的诊治医生,你最好装作和我不认识,离我远一点。”户谷已计划好拒婚的完美借口。 户谷已将藤岛千濑丈夫的死亡证明书写好,死者家属会将它送到区政府,然后拿到火化许可证。这样,合法的杀人就此完结,毫无漏洞,按照先前的计划顺利地结束。 和从前一样,区政府没有打来电话询问户谷,户谷开具的证明书并未引起怀疑,这是两次谋杀的又一共同点,但户谷对此却隐隐有些担忧,他并不想故伎重演,多次采用同样的方法,势必会引起怀疑,也会暴露出执行者的无知。 户谷如是考虑着,同时也计划着下一次的犯罪目标:寺岛丰。 藤岛千濑为丈夫举行了盛大的葬礼,规格完全体现了在银座经营一家大型服饰用品店的藤岛家应有的气派,户谷也参加了,和横武辰子的情况不同,这次自己不露脸反倒不好,所以他堂堂正正地来了。 葬礼在一家着名的寺庙里举行,凭吊者众多,可见藤岛千濑交际甚广。 身着丧服的藤岛千濑始终背向坐着,不时拿出手帕擦鼻子,户谷感慨她的演技竟如此逼真。 灵堂里回荡着诵经的声音,户谷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异常,他一直担心有便衣刑警混杂在人群里。 他经常听人说,警察在调查他杀案件时,会混在参加葬礼的人群中,通过观察凭吊者的神色确定嫌疑人,犯人参加葬礼的不在少数,本来想要掩饰,结果却欲盖弥彰,因为表演得过头了。 所以,表现要自然。户谷站在一般凭吊人员当中,表情严肃。他很满意自己的表现,虽然还是会感到不安。户谷向四周张望,没有发现注视自己的人。大家都低着头,忍受着无聊而且毫无悲伤气氛的冗长葬礼。 该死的人已经死了。懦弱的丈夫即便活着,也得不到妻子的尊重,过着悲惨的生活,与其在世间苟且偷生,还不如为有能力的人做出牺牲。户谷认为,藤岛千濑的钱将会对自己未来的发展大有帮助,并暗暗盘算着如何使用它们。 凭吊者中没有人真正为故人哀悼,因为故人在世时碌碌无为,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亲友席上的人们也没有流露出忧伤之情,只是象征性地垂头肃穆。 轮到户谷上香了,由于后面有人等着,所以没有耽搁太久。户谷穿鞋时,听见后面有人叫他,一回头,看见一个肥胖的男人。 对方礼貌地向户谷行礼,户谷这才认出他就是那晚到藤岛家打麻将的洋货店老板。 “前几日辛苦您了,今天您特意来参加葬礼,十分感谢!”洋货店老板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死者家属。 “哪里哪里,应该的。” “医生您确实尽力了,但他还是走了。给您添麻烦了。” “您客气了。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千万别这么说!”洋货店老板挥着手,“这都是命中注定的。他能在夫人身边去世,又有医生您的照顾,也可以安心地走了,无论如何,谢谢您啊!” “您也辛苦。”户谷之所以这么客气,因为他是事件的目击者,说不定还是自己的重要证人,所以格外尊重。临别之际,户谷还郑重地对他弯腰致意。 户谷走出灵堂。他很久没来过这里了,这座寺庙历史悠久,建筑风格古朴,既然来到这里,不如顺便参观一下,散散心。 他爬上低缓的坡道,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户谷年轻时也曾来过这里,现在还记得山上有很多名人墓地。他当时似乎是在这里和某个女人幽会,也不知那个女人现在怎么样了,十二三年前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有些陌生了。 凭吊者们正陆续走向门外,户谷站在坡上,对灵堂的景象一览无遗。屋顶是古铜绿的,栏杆和柱子呈现出历经风雨的古韵。 夕阳西下,四周一片赭红,坡下似乎有所小学,不时传来孩子们的喧闹声。 户谷想起了寺岛丰,她才是最危险的女人。如果户谷果真和槙村隆子结婚,她一定会不顾一切破坏。她身无分文、无家可归,也就更加无所畏惧,这才是让人害怕之处。 眼下,寺岛丰十分关注丧夫的藤岛千濑和户谷之间的进展。那晚,寺岛丰按户谷的要求去参加横武辰子的头七,而户谷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当时她并未深究,只问了句:“只有实习护士吗?”户谷辩解事出突然,只能带实习护士前去。这个女人疑心很重,也许她早已看穿了户谷的把戏,只是没有马上揭穿。 户谷周围古墓林立,青苔密布的墓碑隐藏在厚密的草丛中。 和横武辰子及藤岛千濑丈夫的情况不同,寺岛丰没有亲人,如果将她处理掉,不会有人向警方提出控诉,何况,她在医院里也不得人心,大家都忙于生活,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人失踪或死亡,也不会太引人在意。这一次,突破口就是孤独,种种想法在户谷的脑海里隐约浮现,不过还没有成形。 突然,身后传来脚步声。户谷回头一看,居然是下见沢作雄。 户谷吃了一惊,下见沢却镇定自若,好像早就知道户谷一定会在这里。他背着手,一副自得其乐的表情。落日余晖照着灵堂的屋檐,户谷周围暗了下来。 “是你啊!你也来了?”户谷先开了口。 “你来这里做什么?”下见沢问道。 “没什么。倒是你,来这里做什么?”户谷不知道下见沢的来意,便盯着他的脸,想要发现什么。 下见沢没有马上回答,向前走了两三步才突然感慨道:“藤岛千濑的丈夫还是死了啊。”他还是穿着褪色的西服,表情暧昧。 “是啊!”户谷简短地回答,仍然盯着他。在夕阳的余晖下,他的表情更难辨了。 “是你诊治的吧?”下见沢望着别处。 “是夫人叫我去的。” “噢,很急么?” “没能赶上,”户谷同样回答得简洁明了。对下见沢问话的用意,户谷全然不知,但肯定不只是寒暄。他到底是在试探自己,还是有别的目的?户谷不能确定。 “我在凭吊者中看到你了。葬礼结束时想找你,却没见人影,没想到你待在这里。”下见沢突然话锋一转。 “这么说,你是特意来见我的?”户谷半开玩笑道。 “也不是,我很久没来这里了,就想到山上散散心,没想到碰到了你。”下见沢眺望着远处的风景。此时,夕阳已经消逝,墓地和丛林都笼罩在暮色中。 “找我有什么事?”户谷问道。 “就是你拜托我的事情。”下见沢回答。 “什么事啊?” “你忘了吗?是槙村隆子的事情啊。” “是吗,有什么情况?”户谷一直盯着下见沢。 “她打来电话,答应了和你结婚,但是她有条件。” “条件?” “以前跟你说过的。槙村隆子很在意你有多少财产,你是不是跟她吹嘘过?”下见沢嘲讽地看着他。 “她跟你说了?” “不管怎样,我还是你们的媒人,她想尽快看一下你的财产清单,否则不能安心。当然,这是我的猜测,她认为如果结婚,男女双方应门当户对。也就是说,无论是人品还是财力都不要有太大悬殊,经济上的不平等会为日后的婚姻生活蒙上阴影。”下见沢继续慢悠悠地说道:“我跟她说,户谷你很想和她尽早结婚,她同意了,只是希望尽早了解你的财产状况,这可不是随便说说,怎么样,你准备好了吗?” 户谷虽已想好从藤岛千濑那儿得到这笔钱,但也不能操之过急。 “怎么样,有办法吗?”下见沢追问道。 “再等一个月吧。我会有办法的。”户谷答道,他决定一个月以后再从藤岛千濑那儿要钱。 “那就晚了!再这么磨磨蹭蹭,她会起疑心的,她可是女强人。” “那什么时候方便?” “当然是越早越好。你现在有钱吗?” 户谷认为隐瞒下见沢无济于事,便实话实说:“现在没有。” 下见沢背着手,摇头晃脑地问:“那,你医院的房产有没有抵押出去?” “这个有。” “土地呢?还没有抵押出去吧?” 户谷沉默了。医院的地皮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这是父亲留下来的财产,所以户谷只抵押了医院的房产,仍然保留着八百平方米的土地。 “还没有。”户谷想了想,回答道。 “那,你把土地抵押了吧。毕竟,你拿给她看时,银行存款至少得有两千万日元,当然,我会跟她说这笔存款和医院的地皮没关系,我向你保证,她一直很相信我。”下见沢继续游说:“要向槙村证明资产,银行存款是必须的,这个不仅仅是亮给对方的底牌,也是一种资本。你之前告诉她自己持有绩优股,但是为了避税,转移到了他人名下,她如果想看股票,我也有办法处理,只要借一下就行了,但你得早点筹到银行存款。” 户谷陷入了沉思,从藤岛千濑那儿拿到一千万还需要时间,而且她一提到钱就会变得很吝啬。然而,她无法拒绝户谷这个共犯的要求,户谷手握她委托杀人的把柄,从她手里拿到钱只是时间的问题。按照下见沢的建议,先把土地作为抵押借来两千万,然后马上从藤岛千濑那里拿钱去偿还贷款,抵押土地也只是权宜之计。 于是户谷开口道:“就按你说的办吧。” 一定要和槙村隆子结婚!事已至此,如果就此罢手,槙村隆子会离他越来越远。 下见沢点了点头:“下定决心就好!你的地皮有多大?” “八百平方米。” “那一带的地价是一平方米五万日元吧?”下见沢在他面前踱来踱去。 “应该是七万!”户谷叫了起来。 “那只是估价。”下见沢马上纠正,“这种价格不是标准价格,你医院的房产已经抵押了,价格自然要打折扣,满打满算也只能借个一千五六百万,怎么样?借吗?” 户谷再次沉默,许久才瞥了下见沢一眼。周围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树木的缝隙中依稀露出寺庙明亮的灯光。 “怎么样?我来当中介,还是早点借到为好,利息方面我争取让对方给你优惠,虽说是高利贷,好歹可以填补你的资金漏洞了。”下见沢不紧不慢地说。 一千五六百万,算来最终还是由藤岛千濑来出,而且为了槙村隆子,户谷现在也不得不出此下策。 “好,那就拜托你了。”户谷下定决心。 “那好,我明天就去办,”下见沢的声音干巴巴的。 “有门路吗?” “正因为有,所以才和你商量。”下见沢抻了抻皱巴巴的衣襟。 “对方是什么人?” “是一家大商店的老板,这家商店是股份制的,他是那里的社长,信用很好。”下见沢信誓旦旦,竭力让户谷放心。 “先说到这里吧,我得回去了,”下见沢话锋一转,向户谷告辞。 “这就走了?” “还有急事,所以失陪了。我可是最最担心你的事,这才赶来告诉你。” 说完,下见沢转身离去。户谷仍然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夕阳下的石坡上。一丝难以名状的不安浮上心头,仿佛某种东西正在从自己的手中消失。 户谷回到医院,走进房间换上便服,他现在心神不宁,脑海里回荡着下见沢的话,他走进陈列室。灯光下,古铜的壶泛着幽幽的光泽,白瓷的瓷质温润细腻。户谷望着自己的爱物,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陈列架上摆着一个古濑户的壶,缺了盖子,古人经常把它当做骨灰盒。现在,藤岛千濑的丈夫也躺在骨灰盒里,即使有人怀疑也无济于事,证据已经灰飞烟灭了。 户谷看着陈列架上的志野茶碗,多少有些困惑。藤岛千濑为什么对自己拿走这个茶碗一言不发?忘了吗?不,不可能。受户谷的影响,藤岛千濑也经常买下古董,不仅如此,她也会向朋友和熟人夸耀。女人总是爱屋及乌,不知不觉地和爱人的兴趣趋同,这是女人对男人本能的阿谀。她虽生性吝啬,但有几次碰到珍品,也曾毫不犹豫地为户谷买下。不过,这需要事先和她商量。既然藤岛千濑对这个茶碗只字未提,户谷当然不会主动提起。 莫非,藤岛千濑一心想除掉丈夫,早就忘了茶碗的事情? 女佣悄悄地进来禀报:“您的电话。” “谁打来的?” “是槙村小姐。” 户谷离开房间,拿起话筒。 “贸然打电话给您,真是不好意思。请问您今晚有时间吗?”槙村的声音带着欣喜之情。 “有事吗?” “我想见您,如果方便,能过来一趟吗,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饭店。您吃过饭了吗?” “不,还没有呢。” “正好,一起吃怎么样?” 槙村隆子为什么今晚主动打来电话?傍晚时户谷刚见过下见沢,也许,下见沢已经给她打过电话了?不然,这个电话来得也太凑巧了。户谷心中有些忐忑,反正这种状态也没法待在家里,不如外出赴约。正要答应槙村,户谷感觉后面有人进来,只觉些许微风拂过,却并无脚步声。回过一看,果然是寺岛丰,他的声音不自觉地顿住了。 “您在考虑吗?”电话那边的声音直截了当,“如果觉得不方便,就算了吧。” “不不,没有的事儿。一会儿见!”户谷果断地回答。 寺岛丰走近户谷,站得离他很近,装作一无所知。 “我今天晚上八点关店,您八点四十来可以吗?” “应该没问题。” “那我就等着您了。” “好的。”户谷放下电话,瞪了寺岛丰一眼。 她也冷冷地回瞪户谷道:“谁的电话啊?槙村小姐吧?这次打算追她啦?” 6 那家位于赤坂的法式料理餐厅近来刚刚扩大门面,一下子名声大振。走在前面的槙村隆子进入餐厅时,四五个红衣男服务员朝她行礼。看得出,槙村是这里的常客。不一会儿,穿着黑色衣服、扎着蝴蝶领结的经理满面笑容地走了过来。 淡淡的灯光洒在白色的餐桌上,烛光照亮了顾客的脸。这里的顾客多是外国人,餐厅里回荡着现场演奏的钢琴曲。 经理带她到餐桌入座。 “吃点什么呢?”她移开菜谱,询问坐在对面的户谷。 今晚,槙村隆子穿着纯白色的和服,扎着黑色的腰带,这身和服看起来价值不菲,她穿和服的样子也显得更加娇媚动人。 “和你点一样的就行。” 槙村隆子点菜时,经理认真地侧耳聆听,然后立刻将菜品吩咐给旁边的服务员。 “祝您用餐愉快。”说完,经理和服务员低头退了下去。 坐在户谷附近的外国人用陌生的语言低声交谈着。餐厅角落里的钢琴前坐着一位黑衣男人,正面无表情地按着琴键。正对入口的墙面有一个大壁炉,奇特的是,里面的柴火正熊熊燃烧着。盛夏时节,在冷气房里烧着柴火,倒也别有风情。 “你经常来这里吗?”户谷问道。 “嗯,客人有时请我过来。”槙村隆子是一流的设计师,客人的地位、层次可想而知。 这是她答应求婚后两人第一次见面,虽然户谷抱有特别的期待,她却没有流露出异样的情感,穿洋装时就爱拿腔拿调,穿上和服仍然显得很骄傲。周围的外国女顾客大多穿得花花绿绿,所以,一身素白的她格外引人注目,旁人不时将目光投向她的身上。 户谷期待着槙村自己开口谈谈同意结婚这件事,可是,尽管酒和菜都端上来了,她仍然只字不提,虽然她有时表现出亲昵的动作,但也不乏礼貌和客套,就像一次普通的聚餐。她一直没有提到户谷期待的话题,只是和他泛泛地闲谈着。 户谷没有耐心再等了。他想,槙村隆子毕竟是女人,或许羞于主动提起这事,所以他尝试着在谈话中寻找机会。 “槙村小姐,”他开始转移话题,“之前那件事,太谢谢你了。”户谷严肃的表情中流露出感激之情,然而,拿着刀叉的槙村隆子听到户谷的话,却惊讶地抬起了头。 “什么事啊?” 户谷感到很扫兴,她明明知道自己的意思,却装糊涂,而且表情中看不到一丝害羞,反而显得很冷淡。 “不管怎么说……”户谷打算蒙混过去,但是心情很沮丧。他觉得自己再次看清了槙村隆子的内心,她的表情像是在责备他:“你不是还没给我看财产清单吗?结婚的事还没定呢!” 户谷将视线移向壁炉,白桦木在里面熊熊燃烧着。 “这感觉真浪漫啊,”户谷转而赞赏起壁炉来,“让我想起北欧的冬天。” “是吗?”槙村隆子这次接过话题,“是怎样的情景呢?” “北欧的严冬季节,家家户户的年轻少女都赤身裸体在壁炉前烤火。” “哦?” “是不是失礼了?” “不,没关系的,很有意思呢。” 户谷正要继续讲下去,邻桌有人叫槙村隆子。 “失陪一下。”她说着,静静地起身。 邻桌有五个外国人在吃饭,其中有两位是金发的美国人。槙村隆子和其中一位妇人交谈着,看样子,那位美国妇人是她的熟客,她们用流利的英语聊着天。 户谷独自等待着,看着弹钢琴的人那百无聊赖的表情,他想,也许自己现在的表情和他一样。 北欧的故事还没讲完,那是他从一个朋友那里听来的:一个在瑞典的日本男人和妓女一起待在有壁炉的房间里。妓女脱得赤裸裸的,还劝男人把衣服脱下,日本男人感到很羞耻,被强行脱光后,黄色的皮肤、瘦弱的体格让他非常尴尬。 户谷本想把这个故事加上自己的润色,有声有色地讲给槙村隆子听,不想中途却被打断,真是遗憾。 户谷忽然想象起她那被漂亮和服包裹着的身体,想起那次硬把她带到多磨墓地时的情景。那次,他隔着衣服触摸过她的身体,回味起那时的触感,更加助长了他现在的想象,她的身体柔软且非常富有弹性。 槙村还在邻桌坐着。听到她性感的声音,户谷想在饭后进行一次冒险,那是一个可以加快婚事进度的方法。 “失陪了。”槙村隆子回到户谷身边,“是我的一个熟客。”她坐定后,又拿起叉子,那柔软洁白的手指吸引了户谷的视线。 “我也猜到了,你的英语真流利!” “不不。只言片语而已。” 槙村隆子和横武辰子、藤岛千濑、寺岛丰截然不同,她的气质华贵高雅。朦胧的灯光和红色的烛光衬托出她姣好的容貌,户谷如饥似渴地想要得到槙村隆子。 正餐过后上甜品时,户谷故作随意地问道:“饭后有什么安排吗?” 槙村隆子在吃白兰瓜,看了户谷一眼:“没什么事,方便的话,一起去俱乐部怎么样?” “也可以吧。”户谷含糊地回答。 “咦,你已经有安排了吗?” “不,也不是。只是俱乐部去过很多次了,想去个不一样的地方。” “不一样的地方是什么地方啊?” “在这种洋气十足的地方用过餐,想去能坐在榻榻米上的地方。”户谷吞了口口水。 “咦,有这种地方吗?” “有啊,我知道一家,可以放松地喝一杯。” “离这儿远吗?”她一边切白兰瓜一边问。 “不是特别远,开车四十分钟左右。”户谷说道。 “是哪里呢?” “向岛。”户谷索性实话实说。 “向岛?”槙村隆子的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她已经猜到了去向岛的用意。户谷偷偷看了她一眼。然而,她脸上立刻恢复了平静,冷静地回答道:“好啊。” 户谷很兴奋,用完餐后便迫不及待起身道:“我们走吧。” 槙村隆子点点头,用餐巾静静地擦着嘴,并从怀里掏出粉扑低头补妆,户谷抽着烟等她,然后两人一同起身离开。 户谷叫服务员结账的时候,被槙村制止了:“今晚我来付吧!” “那怎么行呢?” “是我邀请您的,还是我付吧。”穿红色衣服的服务员站在槙村隆子身旁。 “既然这样,那就多谢款待了。”户谷微微低了一下头。 两人向门口走去,餐厅经理礼貌地把槙村送到门口。 “车子呢?” 户谷说停在附近,向停车场走去时,槙村忽然问道:“不会耽搁太久吧?”她说的是去下一个地方的事。 “不会的,一会儿就回来。”户谷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户谷开车经过言问桥,桥下的隅田川上浮动着许多小水灯,仿佛点点星光。 “真漂亮啊!”坐在户谷身后的槙村隆子由衷地发出赞叹。 一盏盏水灯在幽暗的水面上缓缓向远处漂去。过了桥,汽车进入向岛公园的内侧,这一带多是围着木板墙的住家。户谷开车驶入其中一家,这家店的性质想必槙村隆子已经注意到了,或者说,听到向岛这个名字时,她就已经察觉到了。户谷本以为她会反对,可她却默默地跟着走下车。 “这里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艺妓。把她叫来,咱们随便喝几杯吧。”户谷一边走向点着灯、有着漂亮格子门的玄关,一边提议。 槙村还是沉默着。 走过潮湿的庭石,熟识的女招待从灯影中走了出来,一边行礼一边揣测户谷的来意。 “哎呀,难得啊。”注意到户谷带来的陌生女人,她又重新行礼:“欢迎光临。” “我突然想来这里。”户谷说道。 “欢迎欢迎,快请进。” 女招待三十五六岁,个子矮胖,声音粗哑,眉毛稀疏。如果是平时,她也许会开些玩笑,可今天还有一位女客人,也就端庄了许多。女招待带二人去了户谷喜欢的房间,房间后面就是三围神社的黑森林。 槙村隆子坐在红漆桌旁。白色的和服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美丽,蓬松的头发因光线的投射,在额前留下淡淡的影子。 老板娘跟她打招呼,槙村隆子回以微笑,微微弯了一下身,姿态非常优雅。老板娘不禁认真打量起户谷带来的这位女客人。 “把力弥叫来好吗?”户谷问老板娘。 “好。的,这就去。” “她有时间吧?” “应该没问题,现在闲着呢。” 老板娘起身离去,户谷向槙村隆子介绍:“力弥是这家店的艺妓,还会唱些江户时的小曲。” “是吗?”槙村隆子嘴角泛起微笑,带着一丝轻蔑。 庭院坐落在三围神社的旁边,透过苇帘,可以看到幽暗的树丛。风扇慵懒地旋转着。户谷拿起酒壶给槙村隆子倒酒,槙村拒绝了,亲自给户谷斟上一杯。 “谢谢啊。”户谷谢道。 坐在日式房间里,槙村的和服被映衬得更加得体。从发型到穿着,很难想象她会是一位流行服饰的设计师,说她是赤坂或新桥附近的一流艺妓都没人怀疑,户谷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洁白的脖颈,心中不时涌起一种冲动。 力弥终于来了。这是个矮胖的艺妓,户谷在很久以前找过她两三次。她生性轻浮,此刻可能被槙村的气势压住了,也变得规矩起来。 “来,唱点什么吧。”户谷说道。 “唱什么好呢?”力弥拿起放在房间角落的三味线,她拨弄琴弦的声音让很久没有听到琴声的户谷耳目一新。 “怎么样,听这个不错吧?”户谷问槙村。 “嗯,在这样的和式房间里听着三味线,别有一番风味。”她看起来很满足。 “唱个你拿手的。”户谷道。 力弥唱了起来。户谷偷偷看了一眼槙村,她把双手放在膝上,专注地听着,身姿像是舞台上的演员。力弥大概已经适应了环境,原形毕露,边笑边讨好槙村隆子,不住地夸她漂亮。 户谷起身去洗手间时,在走廊上遇到了老板娘。她含笑凑近户谷,流露出好奇的神情:“院长,她是谁啊?” “一个熟人。” “哦?”老板娘拍拍户谷的肩,“那边给你安排妥当啦!” “嗯。”虽然回答得很含糊,但他已下定了决心。 户谷回到房间时,槙村隆子和力弥正在聊天。力弥很会应酬,她不断夸奖槙村的容貌、发型,虽然她姿色平平,但说话很讨巧,所以并不招人讨厌。户谷回到座位上抽着烟,不时看向槙村,和平时一样,槙村稍稍仰着脸,对艺妓的夸奖报以微笑。 户谷去洗手间前后的心情截然不同,准确地说,是下决心之前和之后的差别。户谷邀请槙村前来时并没有太多期待,带她进来时还心存犹豫,带有些许冒险心理。可是,听到老板娘说“那边给你安排妥当啦”,他顿时下定了决心,正琢磨着如何达到目的,怎样才能避免失败。为此,他开始专心观察对手。 槙村的眼圈微微泛红,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被带到现在的房间里感到既恐惧又兴奋?但她还是努力表现得很冷静。力弥的本性暴露无遗,开起了户谷的玩笑。由于言语风趣,槙村隆子时不时还会笑出声来。 “怎么样,偶尔过来体验一下气氛也不错吧?”户谷肆无忌惮地问。 “嗯,和平时不大一样。”她微笑着回答。 “哎呀,夫人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吗?”力弥插话问道。 “嗯,是第一次。” “真是不好意思,见到像我这样的女人,一定大吃一惊吧?” “不管是谁都会大吃一惊。”户谷接过话茬,“最近稍微习惯些了。起初,我看见你抱着三味线,大嘴一张一合,还真是让我震惊,现在都忘不了。” “我这张嘴不停地絮烦您,真是不好意思啊。”力弥低下头。 “院长经常来这儿吗?”槙村隆子不经意地问道。 “不,不常来,偶尔罢了。为了解闷才和朋友过来喝一杯,那次见到力弥,还被她戏弄了一番。”户谷说完话的瞬间,和力弥的眼神交汇了一下。 “的确,院长每次来消遣时叫上我都是为了让气氛热闹起来。”力弥马上心领神会,附和着户谷。 户谷带藤岛千濑来过几次,力弥进屋时,看到陌生的女客人,曾流露出意外之情,但立刻平静下来,观察着这位新的女客人。力弥和户谷不停劝酒,槙村隆子因此喝了不少,但她并没有放松警惕。 户谷一直在思考槙村隆乎为什么今晚会突然打电话约他出来,本以为是因为下见沢一直在撮合他们的婚事,槙村想亲自了解户谷,才会这样做,但他现在不这么认为了,也许,槙村隆子正因为知道户谷是个危险人物,才约他出来。或者说,她从下见沢那里听说了户谷和其他女人的风流韵事,对他产生了好奇心。不,恐怕即使下见沢一字未提,她也早已摸清他的底细,所以想亲自领略一番。这样一想,他仔细看看槙村,发现她越来越兴奋,她那竭力放松的样子,正说明了她在顽强抵抗着内心的激动。 换言之,槙村隆子也在享受这种冒险,她想看看户谷会怎么做,并狡猾地盘算着如何在他得逞前脱身,对此她自信十足,并期待着那种距危险一步之遥的刺激,她的脸蛋兴奋得有些泛红。 不知何时,力弥已经离开,女招待也不在了。 “艺妓怎么不见了?”力弥很久都没有回来,槙村隆子开始感觉有点不对劲。 “啊,她啊,已经回去了。”户谷无所谓地答道,“找她的客人可多了,虽然长相和技艺都不怎么好,但客人很喜欢她。” 槙村突然叹了口气道:“她挺有意思的,一会儿还过来吗?” “她说应酬完对面的客人就回来。” “哦。”槙村垂下双眼,长长的睫毛拢在一起。那种洞察一切的神情,说明她已看透了户谷的伎俩,并因此情绪有些激动,深深吸了口气。 “隆子,今晚还有安排吗?” 槙村愣了一会儿,压低声音答道:“没有什么,只是……我十一点之前必须回家。” “是吗,那再喝点儿吧。”户谷拿起酒壶倒酒。 “哎呀,已经不能再喝了,咱们还是聊聊天吧。”她掩住酒杯,微笑着阻止户谷倒酒。 “再喝点儿吧。” “不,真的不能再喝了,我已经醉了。”她用手摸摸脸,“脸都开始发烫了。” “本来以为你挺能喝的。” “不不,我从没喝过这么多酒。今晚来到这里,不知不觉,我的心情好多了。” “是吗,你能喜欢这里,我也很高兴。” “户谷先生,您接着喝吧。”槙村拿起酒壶,之前还悄悄看了看表。 “你可真是的,一边看表一边倒酒,连我都坐不住了。” “失礼了,不过已经很晚了。” “现在几点了?” “已经十点半了。” “再待一会没关系的。” “好吧。” “我们聊聊吧,能跟你面对面相处的机会毕竟不多,我现在正激动呢。” 户谷故意不谈论结婚的事。之前在餐厅时虽尝试提及,但槙村的冷淡回应狠狠打击了他,如果再次提及,气氛也许会变得严肃,何况二人之间还隔着下见沢这个介绍人,所以,还是不提为好,这样才更容易把槙村带到特别的气氛中。 女招待还是没有出现。刚才隔壁房间传来男女亲热的声音,不知槙村有没有听见,户谷漫不经心地起身走向格子门,像是去叫女招待,但突然转身走到槙村隆子身后,猛地抱住她微倾的肩,双手正好落在她松软的胸部。 “不可以,不能这样,快放开!”她立刻用手护住胸部,试图挣脱,但户谷用力搂住了她。 “隆子。”槙村的耳后传来户谷温热的气息,“我爱你……”户谷边说边试图把槙村的手拿开。槙村的胳膊紧紧夹在腋下,弯着身子。 “不可以,你要做什么……”槙村叫道,声音却因急促的呼吸而中断。 槙村洁白的脖颈就在户谷的眼前,户谷一边用力扳动她的上身,一边尽情亲吻她洁白的脖颈。 “啊!”槙村从户谷怀中挣脱出来,她的脖颈上现出了红色的斑点,因为沾上了户谷的唾液,在灯光下泛着亮光。户谷没有松手,又从后面强行抱起匍匐在榻榻米上的槙村隆子,压在了她的身上。 “不可以,会有人来的。”槙村压低声音叫着。 “谁都不会来的。”户谷凌乱的呼气吹在槙村的脸上,“隆子!” “不行,这样不行!” “隆子!” 槙村被压倒时,紧夹在腋下的胳膊松开了。户谷的手从她的和服开口伸了进去,抚摸着她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肌肤。槙村直起腰,伴随急促的呼吸,断断续续地呻吟。户谷的手稍稍用力,槙村又发出略带苦楚的呻吟声,户谷一只手搂着槙村的脖子,身体紧紧压住她,吻住她柔软的唇,槙村皱着眉激烈地摇头。户谷用力按住她,试图再次用舌头开启她的唇。然而,她用力把脸甩向一旁,长发掠过户谷的眼睛和鼻子。 这时,户谷突然没了力气。趁此机会,槙村急忙起身,迅速离开户谷,但却没有站起来,用双手支在榻榻米上,低着头拼命喘气,她脸色通红,衣领敞开,腰带也松了下来,双肩剧烈地抖动着。户谷没有再行动,就那样看着她:她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庞上,看起来非常愤怒,根本不看户谷。 户谷突然按住了槙村的肩,“隆子!”户谷抱住槙村,一只手伸进她的衣服中。由于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槙村完全没有防范的余地,她想抽出户谷的手,但那只手已经完全握住她柔软的rx房。 “快放开!”槙村隆子尖叫起来。 户谷静静地抚摸着手中那团温暖的东西。槙村发出病人般的呻吟,抵抗变弱了,她弯着身子,上半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户谷的双臂上。 户谷起身用力拖着她,一直把她拖到里间的门边,然后单手拉开了门,里间的屋子里放着纸罩蜡灯和友禅花纹的被褥。户谷双手用力把槙村拖过去,她突然喊道:“等一下!”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异样,户谷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请等一下。”槙村隆子重复道,她微微喘着气,看上去已经放弃了反抗。“不想就这样。”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什么?”户谷反问道。 “先洗澡……”她小声请求,“洗过澡之后再……”她微微眯着眼睛看向户谷。 “真的?”户谷咽了口口水,他理解女人想要洗澡的心情,而且自己也已经出了一身汗,于是他松开了手。洗澡水应该准备好了,他知道浴室在哪里。 “那我们快去洗澡吧。”户谷喘着粗气道。 “你先……”槙村红着脸蹲坐在蒲团上,“你先去吧,我随后就去。” “浴缸很大,不一起洗吗?” 槙村把袖子遮在胸前摇摇头:“你先去吧。” 户谷并未完全相信槙村的话,但如果此时再强迫她,恐怕会让她更反感。 “一会儿就来,是吧?” 见槙村默默地点头,户谷急忙脱下衣服,从筐里掏出浴衣换上。其间,槙村一直面向墙壁,背向户谷解下腰带,细细的脖颈在昏暗的灯光中清晰可见,户谷这才放心离开。 “那我先去了。”户谷拉开另外一扇格子门,穿过短短的走廊,拉开玻璃门,在更衣室脱下浴衣,走进贴着瓷砖的浴室。浴缸里的水一直浸到脖子,水温正合适。磨砂玻璃另一侧的灯光淡淡地透过来,户谷一边凝视着那里,一边躺着等待槙村隆子。 不一会儿,磨砂玻璃门上映出一道人影。来啦!户谷想,正是穿着浴衣的女人的身影,一定没错,户谷用热水胡乱洗了一下脸,但是,那个身影没有立刻脱下衣服,而是慌忙把门拉开一条小缝。 “先生。”是女招待的声音。 “怎么啦?”户谷吃了一惊。 “您带来的客人要回去了!”刚才的不安应验了,户谷气得脸色发白。 “笨蛋!还不快去阻止!”户谷赶紧从浴缸里起身,穿上浴衣回到房间,女招待正焦急地站在那里。 “您带来的客人已经走了,真是对不起!”女招待紧张地道着歉。 户谷一言不发地坐回原位,槙村吃过的东西还摆在桌上。槙村隆子的逃离羞辱了户谷的自尊心,他的心情格外沮丧。遇到男人被女人放鸽子的事,一般有两种处理方法:要么为掩饰难堪之情而装作若无其事,要么灰头土脸地离开。户谷不想装作毫不在意,更不想冲女招待发脾气,以免有失身份。 “把那些东西收了吧。”户谷用下巴向女招待示意收拾槙村隆子用过的碗,那个跑掉的女人用过的东西让他觉得碍眼,“再拿壶酒来。” 女招待连连道歉,总觉得让女客走掉是自己的责任:“我请她和您说一声,可是她头也不回就走了。一时间,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行了。”户谷简单地答道。 “真的是非常抱歉。”女招待越想安慰户谷,户谷越觉得扫兴,但立刻离开又不体面,只好借酒浇愁。 女招待收拾好桌子,重新端来酒菜这时已经十二点半了,若是平时,对这么晚还点酒的客人,女招待一定没有好脸色,可今天,也许她觉得自己过失重大,或是可怜户谷,一直用心地服务着,也不再提女客逃走的事。户谷是这家店的常客,小费给得也很大方,这个年过三十、瘦得像螳螂一样的女招待在户谷面前拼命地献着殷勤。 真是的,不应该先去洗澡的。户谷一边喝着闷酒,一边想着槙村逃走的事。那时,槙村马上就要败下阵来,不,是已经败下阵来,她之所以默默地跟他来到这里,肯定是出于旺盛的好奇心。她甚至想象过在迫不得已时逃走的情形,而且很享受那种刺激感,户谷凭经验完全可以猜测出她的心理。 她直到最后都满怀自信,坚信自己不会失误,所以才大胆冒险,真是浅薄的想法!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恰好中了户谷的陷阱,她低估了女人在精神和肉体上的脆弱,户谷回味着刚才触摸槙村隆子时的感觉,那次在出租车上所体会到的触感,加上今晚跟她的肌肤接触,户谷知道,自己已经渐渐地入侵了槙村隆子的身体。 她选择中途逃走,很可能是在户谷洗澡时突然警醒,鼓起最后一丝勇气做出的行为,并认为是理性使然,其实,那根本谈不上什么理性,只是户谷的疏忽给了她脱逃的空隙。 但是,既然槙村能够和他来到这里,就说明他的企图已经实现了一半儿。今晚,他在槙村的身体上又前进了几步,这意味着他今天的强行已经在槙村那获得了某种许可。 也许,明天槙村又会责怪户谷出格,并扬言不再理他。然而,潜意识里,她已经默许了户谷对她的触碰,就像弱国面对强国的侵略采取的无力抵抗,虽然表面上在抵抗,但其实已经放弃了。不,她多半是在享受这一切,她已经因户谷的行为暗暗地对他萌生爱意。 这样想着,户谷觉得今晚的事算不上失败,他一直想要接近的槙村隆子,其实和别的女人差不多,只差一步就成功了。等下一次吧,没必要着急,已经胜利在望了,这样一想,户谷的心情总算好起来,脸色也和缓了,酒也好喝多了。正当户谷打算心满意足地起身离开,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格子门被粗鲁地拉开。 “院长。”慌忙跪下的是另外一名女招待,“现在,那个,夫人来了。” 见女招待惊慌失措的样子,户谷愣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不禁心惊肉跳,在这里被称作“夫人”的除了藤岛千濑还有谁?他们两人曾多次一起来过这里。 户谷想要起身离开,但已经来不及了,藤岛千濑硕大的身躯出现在门口。她的眼神凶巴巴的,女招待慌忙让开道路,藤岛千濑一言不发地走进房间,站在户谷面前。 藤岛千濑红着眼睛,面部肌肉僵硬,颜色发青。“把女人……”她结结巴巴地叫道:“把女人交出来,藏到哪儿啦?” 单薄的女招待惊恐万分,躲到一边去了。 “说什么呢?”户谷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心虚,回嘴道:“什么女人?哪里呢?别说傻话了!快坐下吧。” 藤岛千濑仍然站着,不停地扫视房间,幸好桌子上只摆着户谷一人的酒菜。 “你来这里做什么?”也许因为注意到只有一份餐具,她总算坐了下来。平时她格外注意穿着搭配,今天穿的和服和腰带十分不相称,她应该是慌慌张张出来的。 “喝酒而已。”幸亏把槙村隆子用过的杯子收拾了,户谷渐渐安下心来。 “你不可能一个人在这里喝酒,肯定带女人了!”藤岛怒目圆瞪,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别胡说!”户谷回敬道:“我心情烦闷,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喝两杯。至于带没带女人,你可以问她。”说着,户谷指指一旁的女招待。 女招待虽然很害怕,但为了配合户谷,还是战战兢兢地走过来答话:“夫人,是真的,院长今天是一个人过来的。” 藤岛千濑轻蔑地瞟了女服务员一眼:“哼!你们做生意的当然要帮客人说话,别把我当傻子。你们藏了女人还骗我,我就把证据找出来给你看。” 她突然起身,一阵风似的从房间里跑到走廊尽头去翻鞋柜。远处传来翻东西的砰砰声,还混杂着女招待的劝阻声。 留在房间里的女招待看了户谷一眼,怯怯地问:“怎么被发现了?” 户谷已经猜到是寺岛丰所为。今晚他离开医院前正和槙村隆子通电话时,寺岛丰就冲进来了,“这次打算追槙村隆子啦?”她还曾这样愤恨地追问。 走廊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藤岛千濑走了回来,她当然没有什么发现。 藤岛千濑气势汹汹地瞪着户谷。女招待们在她身后惊恐地站着,无力介入两人的纷争,只好提心吊胆地站在走廊上观望。户谷一边喝酒,一边提防着藤岛千濑,故作镇定。 “你到底把女人藏哪儿啦?快说!我已经知道了。即使你们合起伙来骗我,我也有证据,你快把她交出来!”藤岛千濑咆哮着。 “好啦,冷静点儿。”户谷坐着回答她,“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到底是谁丢人啊?”藤岛千濑带着哭腔道:“你居然好意思带别的女人来我们经常来的地方,你才丢人呢!” 寺岛丰不知道这里,应该只是说出户谷去见别的女人了。而藤岛千濑是凭直觉追到这里来的。看来寺岛丰并未提及槙村,她不过是想给户谷找点麻烦。 户谷后悔莫及,即使不方便,当初也应该选择别处。不过,槙村隆子的逃走现在反而值得庆幸。确实没有女人在场,事情就好办了,这样想着,他的语气强硬起来,“你既然这么在意,那就随便搜吧。” “没错,我就是要这样做!”藤岛一边吼叫着,一边环顾房间。她突然冲向里间,猛地拉开格子门。女招待们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 藤岛站在门口看向里面:绯红绉绸面的被褥铺在地上,烛台的微光照着一只枕头,枕边放着水壶和一只杯子——不知何时,女招待已经收拾妥当。藤岛突然揪开被子,见白色的被单铺得平平整整,她蹲在床边,不顾一旁的女招待,像狗一样闻起来。藤岛千懒闻出淡淡的香味儿是这家店撒的花瓣香,这才安心下来,她站起身,气冲冲地坐回桌子前面,长呼了一口气。 “拿些水来。”她对看热闹的女招待们頣指气使道,女服务员们顿时如获大赦般离开了房间。 “怎么样,服气啦?”户谷喝着酒,假装关心藤岛。 藤岛千濑气呼呼地沉默着,仍然半信半疑,但因为没有找到证据,她多少放心了些,目光缓和多了,女招待端来一杯水,她一饮而尽,漏出来的水滴沿着她的嘴角流到双下巴上,把杯子放回女招待的托盘中时,她又叹了口气。 “哼,你说的话靠不住。”话虽这样说,但她的态度比刚才好多了。 “别老是胡思乱想,丢不丢人啊?”户谷说道。 “我是因为谁才会这样?”藤岛千濑瞥了户谷一眼。但是,她激动的心情已经恢复平静了。 “别说那些了,来,喝一杯吧。”户谷递去自己的酒杯,她一把抢了过去。户谷微笑着拿起酒壶满上酒,藤岛千濑一饮而尽,然后一言不发地伸出酒杯,户谷默默地再次给她满上。 “怎么样?放心啦?”他借机问道。 “还是不能相信你。”她耸耸肩。 “哪里不值得你相信啦?” “里间不是铺着被褥吗?” “那是这家店的惯例。”户谷沉着地应对道:“不知女服务员什么时候铺好的,但是,如果发生了什么,被褥也不会那么整洁吧?” “是已经跑掉了吧?” “别说傻话了,你来得这么突然,哪儿来得及啊?” “那就是先回去了吧?” “喂,适可而止吧。你不是已经亲眼确认,也亲自闻过了吗?” 藤岛千揪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双手托着脸颊。 “我说。”户谷观察着藤岛,温柔地劝慰道:“我怎么可能带其他女人来这儿呢?即使要带,也不会来你知道的地方,对吧?” “你脸皮那么厚,谁知道呢!”她还是托着脸,孩子般闹着别扭。 “不要闹别扭了。误会解开了,就别生气了,今天已经很晚了,不如在这里放松一下,喝两杯。”见藤岛千濑默不作声,户谷让待在房间一角正在为难的女招待再拿一个酒杯来,女招待连忙趁机离开。 “你知道我为什么独自在这里喝酒吗?”户谷改了说话的语气。 “我怎么知道?” “别这样,听我说好吗?现在医院的经营步履维艰,短期内筹不到钱,恐怕就要倒闭了,所以想跟你商量一下。”这是户谷刚刚想出的计划。藤岛千濑妒火中烧飞奔而来,显然,这个精明的女强人因为情绪激动,已经丧失了判断力。 户谷想利用这个机会向她要钱。他觉得,在现在的状态下,说这件事最有效果,藤岛千濑依然托着脸在深思,不知有没有听到户谷的话。 “怎么样?你有办法吗?”户谷正要心平气和地说下去,藤岛千濑突然伸手抓向户谷的脸。不巧,她刚刚修过的指甲很锋利,户谷来不及防备,脸上传来针刺般的疼痛, “喂,别抓了,快停下!”户谷推开购手。 “啊!气死我了,你这个坏蛋!”藤岛一边叫着,一边趴在户谷的膝盖上哭起来。户谷拍着她抖动的肩膀,脸上悄悄浮现出一抹笑容。 7 户谷感到昏昏沉沉的。回家时已经快要天亮了,大概是因为睡眠不足,他的头隐隐作痛,走进院长办公室,他恍惚地坐在桌子前面抽烟,打不起精神,头脑中只剩下昨晚的事。 粕谷事务长进来了。他留着一撮小胡子,个子很高,以前他总是对自己唯命是从,最近却变得有些无礼。户谷知道,如果医院的经营状况继续恶化,行政人员也会渐渐瞧不起自己。 不用听也知道,事务长是前来报告赤字。 “鲸屋要求先付一半款项,我们怎么办?”鲸屋是一家和医院经常有生意往来的药商,对于双方的债务问题,事务长再清楚不过。 “要求我们什么时候付?”户谷一脸不悦。 “说是后天之前一定要付给他们。”粕谷事务长也板着脸回答。 “积了多久的费用?” “五个月的。” 最近,户谷听说每家医院的经营状况都不太好,多少安心了一些。但其他医院顶多拖欠三个月的药费,欠费五个月确实有些过分,难怪药商会有怨言。现在,用来应急的钱还没有着落,户谷想到了藤岛千濑和下见沢作雄二人。虽然昨晚藤岛答应借钱给他,但拿到现金还需要一定的时间;下见沢虽然答应帮户谷以医院的土地作抵押办理贷款,但那些钱要用于向槙村隆子证明财力,不能用于医院的资金周转。 户谷答应考虑一下,让事务长先出去。窗外晴空万里,明媚的阳光与户谷此刻低落的心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人们都把医院的赤字归罪于他,拿他和父亲做比较,无情地批判他,可事实并非如此,父亲那时代没有健康保险这种可恶的制度,医生的收入主要来自药品和技术,而最近的健康保险制度却把药价排除在医生的获利渠道之外。更加不公平的是,健康保险制度完全不考虑诊疗技术的费用。这种制度将所有医生的诊疗技术都等同视之,厚生省对所有医生的水平都给予一样的评价,也就是说,无论名医还是庸医都采用同样的计酬标准,没有比这更愚蠢的规定了。从前,医生可以自行决定药费和诊疗技术费,这样,医生有足够的权力来诊疗、用药。虽然健康保险制度作为一种福利制度对大多数人是一件好事,但政府为了推行这一制度,让医生单方面做出牺牲的强制做法并不合理,毕竟,不论什么行当,没有利润也就无法激起经营者的热情,健康保险制度刚刚推行时,情况还好一些,现在,随着全体国民都纳入健康保险的制度中,医生的收入降得越来越低了。而且,政府在审查时还会擅自削减医院申报的预算。 如果是小医院,还可以动员妻子和女儿去药剂科帮忙或分担护士的工作,从而勉强维持下去。但像这种有三十张病床的中等规模的医院,法律不但规定了医生和护士的人数,还要专门聘用事务人员和杂役,这又是一笔不少的人事支出。一边是利润被降低,一边是雇员要求涨工资,医院又如何继续经营? 以一张病床为例,现在法律规定的床位费上限为五百二十日元一天。然而,在父亲担任院长时,对床位费并没有限制,只要口碑好,患者会蜂拥而至,床位费可以由医院自行决定,这正是医院的经营得以与诊疗技术挂钩之处。 被药商追着付账也很正常,医院总收入的三分之一都要支付给药商。如果有欠款,药商不但没有好脸色,还会拒绝供应治疗效果好的新药。这样一来,即使有疗效好的药品,患者也没法用上,例如刚刚来要求付药款的鲸屋,就只提供普通药品,上被控制着利润,下被药商追着跑,医院根本无力保持经营诚信,只好夸大预算的申报额度,欺负医生,算什么福利制度?这正是政治的弊端。哪怕多给医院一些预算,也可以促进医生工作的积极性。 而且,自从施行健康保险制度以来,申报预算的手续也变得很繁琐。以前只需直接向患者收费,现在为了拿到钱,还必须聘请专人费事地逐一计算,真是荒谬至极!再这样下去,医院迟早会倒闭。户谷绞尽脑汁盘算着削减人事费用的办法,丝毫没有心痛自己浪费在古董上的钱。 护士送来一摞信件,一如往常,大多数是广告,其中不乏制药公司寄来的新药宣传册。药商都停止供应新药了,医院还会收到这些信息,真是可笑! 在翻看信件时,户谷发现了一个久违的笔迹,仔细一看,果然是妻子的来信,真是少见!自从分居后,除非有非常重要的事,两人之间连一张互相问候的明信片都不曾寄过。户谷打开信封。 户谷信一先生: 分开之后,一切还好吧?如果不尽快处理妥当,我无法安心生活。我知道这种事情以写信的方式解决不妥,也知道离婚应当公事公办,之所以写信,是希望早点拿到赡养费。我们这样拖下去,对谁都不好,而且我希望用这些钱来计划新生活。我尊重你的意见,这次希望你直接写信答复,并写明支付金额和日期。如果你拖着不回信,我只好请律师和你交涉。 你的个性我很了解,很担心你迟迟不回信。现在是我人生的紧要关头,希望你早些回信,让我早日安心。寄出信后,我会等一周,如果到时还不回信,我会按照前面提到的法律程序处理。 庆子 备注:这件事请一定用信件回复,没有事先通知就来找我是没用的。 户谷大致浏览一遍后,又仔细读了一遍,然后把信扔到了桌子上,起身点了支烟,走到窗前。蓝天白云之下,是和平的人家,安宁的街道,然而,在这成千上万间的屋檐下,家家的生活状况各不相同,户谷想象想着庆子写信时的表情,这个冷血的女人向来爱拿架子,丝毫没有尽到照顾丈夫的职责。户谷总觉得,她写这封信时正和新男友在一起,读到最后的备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户谷嗤笑一声,倒不是因为嫉妒,他早就想和她彻底了断,以便和槙村隆子结婚,所以没必要关心她是否已经另结新欢。就算有,也肯定是比她年轻的男人,户谷觉得,给她的赡养费早晚会被对方骗走。这样想着,昔日在电视上见过的因被男人欺骗感情和钱财而悲痛欲绝的中年妇女,不知不觉换成了自己妻子的脸。 算了,无所谓。快点把钱给她,然后把离婚手续办妥,这样才能和槙村隆子结婚。然而,自己要向槙村隆子出示财产清单,要支付妻子赡养费,还得考虑医院的经营。唉!全都需要钱啊! 这时,户谷猛然意识到得赶紧联系槙村隆子。不知她是否还在为昨晚的事生气?会不会因此拒绝自己的求婚?不,不会的,她表面上会责怪户谷的失礼——那是出于女人的羞耻心——但实际上,她已经接受了户谷。至少,这样比起通过下见沢“传话”凑成婚事,两人在感情上又近了一步。毕竟她毫不犹豫就跟着户谷去了那样的店,这足以表明她的心意,如果她打算拒绝户谷,就不会接受他的邀请,户谷错在不应该单独留下她先行去洗澡,但整件事算不上完全失败。于是,户谷拿起眼前的电话。 “老师不在。”话筒那头的女声确认了户谷的姓名后如是答道。 “她出门了吗?”凭直觉,户谷认为槙村隆子是假装不在。 “是的。”女子没说她去哪里了。 “什么时候回来?” 电话里的声音有些犹豫:“可能会很晚。” “等她回来后,请转告她我来过电话。” “好的。”户谷挂了电话。 也许槙村隆子料到户谷今天会打电话来,所以才让那个女子这样说。她是在生气,还是在故意躲避?户谷无从得知。总之,这几天给她打电话也是徒劳,但是,户谷并不担心,他理解槙村隆子想逃避的心情。想了一会儿,户谷从抽屉里拿出信纸,抽完烟后,便开始动笔。受妻子来信的启发,他也选择了写信的方式。 槙村隆子小姐: 昨晚我失礼了。想必你非常生气,都怪我一时鲁莽,希望得到你的原谅。我们难得共度一段愉快时光,结果对你有所冒犯,真是惭愧。 可是,我的心情是真挚的,我是真心爱着你。只是我已不再年轻,羞于直接说出口,文字更能表达我的心情,我真的很爱你。我从前确实和许多女人交往过,但那些己经成为过去,现在也已经和她们分手了。也许你会觉得我是在装腔作势,但你真的是我这一生中最爱的女人。再写下去我自己都会感到很难为情了,就写到这里吧,希望你体谅我的心情! 我的心情无法通过这封信完整表达。我希望与你见面,而且保证不会发生像上次那样的事,请答应我吧。原谅我自作主张决定日期和地点:星期六晚上六点,我在银座的colombin等你。 我因为工作原因要离开医院五日,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户谷信一 告诉她自己要外出几天,是为了防止她打电话来拒绝,这种单方面的强行邀约让对方没有办法拒绝。户谷满心认为槙村在一周后的星期六傍晚肯定会出现在colombin,那之前,她也许会犹豫不决,但她一定会去,所以,现在不能让她有机会讨价还价,女人必须要服从男人的命令。 写完后,户谷又从头至尾读了一遍才装入信封并写上地址和收信人姓名,放到抽屉里,然后深深地吸了口烟。 星期六傍晚,户谷五点半到达colombin,和槙村隆子约在六点,现在她应该还没到。一名二十四五岁的女孩在前台低头打着算盘,户谷走到她面前,她抬起头来:“离开的时候再结账就行。” 户谷微笑道:“我不是结账,是想留个话。” “是要叫谁出来吗?”女孩准备去叫其他人,户谷赶忙拦住了,“不,不是的,我想请你给稍后要来的一个人一件东西。” “好的,那位客人怎么称呼?”女孩拿起铅笔。 “槙村小姐,有二十七八岁。” “好的。” 户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上面写着槙村的名字。 “我们约好六点在这里见面,我叫户谷,麻烦你把这个当面交给她。” 女孩接过信封放到前台上:“只要交给她就行了吗?” “对。” “知道了。” “拜托了。” 户谷硬是留下两百元的小费才走出店门,然后,他坐进停在店前的汽车,沿着银座路开过新桥,驶向赤坂的方向。 夜幕下,霓虹灯闪耀着五颜六色的光彩。户谷给槙村的信封中有一张地图,旁边写着这样一段话:“本应该在colombin等着你的,但是突然有急事,不能前往,出现这种状况,实在抱歉。可我无论如何都想见到你,我办完事大概六点半,这个时间你可以在地图里标注的地点等我吗?我真的很想见你,请不要生气,来这个地方好吗?求你了。我会在那里一直等着你。” 图上标的地点是从赤坂前往青山的一个街角,那附近有一家户谷熟悉的店。户谷打算这次把槙村引到那里,用上最后的招数。 虽然之前户谷决定约在colombin,但过后他想换个地方。毕竟大家都不年轻了,仅仅是喝咖啡吃点心,谈话很难进行下去。再者,槙村一定会装作还在生那晚的气,如果户谷在colombin里提议去别处,她未必会同意。户谷正是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写完信后又画了张地图。画地图并非易事,画了两次才成功。 槙村一定会出现在colombin。之前寄给她的信是一个单方命令,而这次的信是上一封的延伸,两封的措辞虽然礼貌,但却有着不容她拒绝的强硬,这也是户谷的计划之一:如果一开始就指定地图上的这个地方,她肯定不会去,然而,一旦来了银座的colombin,就说明她已经下决心与户谷见面,等她读完这封信后应该不会立刻拂袖而去。既然都已经来到colombin了,她必定会前去信里提到的地方,从银座到那里,只有七八分钟的车程,这是户谷寄出第一封信后才想到的绝妙主意,比起给等在colombin槙村隆子打电话变更地点,这样的传达方式会更有效。 户谷在六点时,到达了约定的地方,地图画得很详细,槙村应该不会迷路,;阳已经落山,周围渐渐暗下来,这附近没有商业街,连街灯都十分稀少。户谷身旁除了一家餐馆,剩下的净是灯光昏暗的人家。他把车停到路边,站在车旁抽起烟,耐心等着槙村。 户谷低头看表,已经六点十分了。如果槙村六点准时到了colombin,现在应该打车赶来了。不,说不定她会认为已经进了店,马上离开不合适,先点杯咖啡喝完再离开,这大概要花十五分钟,再过十分钟她就会到了。 户谷像年轻人那样吹着口哨,这时,从户谷期待的相反方向驶来一辆亮着车灯的出租车,伴随着一阵尖利的刹车声,车子停在了户谷的身旁。户谷一边纳闷槙村怎么会从相反的方向过来,一边仔细察看着出租车里的乘客:一个女人正在付车钱。车内灯光很暗,当户谷借着昏暗的灯光逐渐看清乘客的脸时,顿时面如土色,这时,寺岛丰推开车门走了出来。 户谷愣在原地,寺岛丰则像锁定猎物的狗,迅速走向户谷。 “院长,”寺岛丰绝望地叫道:“您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我……没干什么……”户谷变得语无伦次,一边竭力掩饰,一边猜测寺岛丰的来意。 “不可能!没事你会在这里傻站着?”寺岛丰的声音很尖锐。 “如果有重要的事,站在哪儿都不奇怪吧?” “你撒谎!”寺岛提高了嗓门道:“想这样骗过我是没用的。你和槙村隆子约在这里见面吧?” “不,没有的事。”户谷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一阵阵发虚。 寺岛丰的脸像中风一样扭曲,如果槙村隆子此时刚好赶到,该怎么办? “你以为我那么好骗?我清楚得很,你为了和她在这里见面,不是还给她写了一封信吗?” 户谷终于恍然大悟,画地图时,他把作废的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到了废纸篓里,肯定被寺岛捡起来看到了,户谷后悔着当初没把那张纸撕碎。 “好了,不是这样,这只是个误会。”户谷想起来,地图上并没有槙村隆子的名字,于是拼命辩解。 “还在骗我?那个女人一会儿就到了吧?等她来了,我就揭开你的面具,把你干过的坏事都告诉她。”寺岛丰眼神恶毒,看着路的那一边。 户谷的心怦怦直跳,他想,不管怎样,都要先离开这里,把寺岛丰带走,而且要趁槙村隆子到来之前采取行动,这个想法完全占据了户谷的大脑。 “真的是误会,在这种地方没办法谈话,快,先上车吧。”户谷推搡着寺岛丰。 “你要干什么?”寺岛丰推开户谷的手,身体颤动了一下,“不管你怎么骗我,我都不会上当,就算在这里等一个晚上,我也要和你一起等到她。” “喂,太不像话了,别这样!”户谷尽量压低声音。 实际上,昏暗的道路上已经出现围观者的身影。 “不,我无所谓。你别想蒙混过去,我也不管那么多了,除非见到那个女人,不然我就不走。”她继续叫喊着。 “好吧,知道了,我们好好谈谈吧。不过,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没法好好说。你看,有人看着呢!”户谷安抚着她。 远处的确有人在看热闹。这时,拐角处亮起车灯,向这边驶来,户谷顿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脑部。然而,那辆车径直驶过他们,车里坐着三个男人,寺岛丰冷冷地目送着汽车离去。户谷吓得够呛,担心下一辆车里坐的就是槙村隆子,连忙用力把寺岛丰往车里推。寺岛丰拼命挣扎,户谷怒上心头,揪住她的衣领,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啊!啊!”寺岛丰也怒了,“你敢打我!槙村隆子就那么重要吗?” “少啰嗦!”户谷使劲把她往车里塞,寺岛丰跌跌撞撞地上了车。 “畜生!”她扯开嗓子大叫:“杀人凶手!” 这凑厉的叫声让户谷心惊胆战。他一只手攥着寺岛丰干瘦的脖子,一只手打开车门,竭尽全力把她推了进去。虽然有路人围观,但都以为是夫妇吵架,没有人过来劝架。“杀人凶手”这句话也被认为是女人吵架时过分激动的辱骂。 可是,户谷万分紧张,他不知道这个疯狂的女人还会说出什么,他从外面关上车门,迅速坐进驾驶席,必须趁槙村隆子到之前赶紧离开。他踩下油门,急速驶向相反方向。 坐在后座上的寺岛丰伸出双手,狂乱地用指甲划着前面的座椅。 “你要干什么?放我下去!快停车!”她边挣扎,边对着户谷的后背大声叫喊。 户谷置若罔闻,尽量选择人烟稀少的道路,没有了障碍物,车子可以开得更快,速度超过了每小时八十公里。 “你要带我去哪里?我不回医院!”寺岛在户谷的背后喊着。 不知不觉,汽车已经行驶到甲州街道,户谷默默地转动方向盘,内心思忖着,刚才,寺岛丰大喊“杀人凶手”不过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但是,户谷却从中得到启发。虽然杀害横武辰子的凶手是寺岛丰,但作为教唆和帮助她的共犯,自己也是违法者。寺岛丰无意喊出的“杀人凶手”,让正想早点处理掉她的户谷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汽车继续在甲州街道上行驶,谁都不知道户谷的车里坐着寺岛丰,寺岛丰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要去哪里,因为她是擅自离开医院的,所以不会有人知道她的去向。换言之,她现在和周围断绝了一切联系。户谷考虑过如何创造这种条件,不想这一切却在不经意间实现:她的去向、所处位置和行动行踪,在这个世界上都无人知晓。 街道越发变得冷清,寺岛丰开始感到不安,这让她的情绪冷静下来。 “喂,你要带我去哪里啊?”她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些。 户谷很清楚这条路的前方是哪里,之前,他曾经带着槙村隆子来过这里。现在,槙村隆子应该正站在约定的地点,茫然地四下张望,也可能因为没有看到户谷而生气地离去。colombin也好,那个街角也罢,都是户谷擅自决定的,他却没有如约出现?这回,槙村隆子肯定会勃然大怒。但是,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处理好寺岛丰的问题。 “喂,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寺岛丰又问。 如果现在不回答,不知她又会做出什么举动。于是,户谷一边开车,一边平静地回答:“为了让你头脑清醒,带你兜兜风。” 听到“兜风”两个字,寺岛丰的心情转怒为喜,心中泛起了另一种情绪,她从兜里拿出香烟,蜷着身子点着了火,户谷故意沉默着,行驶到这里,汽车渐渐少了。周围的田野一片寂静,离居民区越来越远,已经可以看到前方漆黑的森林。 “喂,到底去哪里啊?”寺岛丰又问,声音中含着某种期待。 汽车继续在黑暗的道路上行驶,已经离开大路转入小路,离漆黑的森林越来越近,已看不到其他车辆。 寺岛丰自以为是的安心感曲解了户谷开车到这里的目的,对户谷撒娇道:“你真坏!你来这么僻静的地方。” 墓地和森林连绵不绝,虽然远处有隐约的灯光,但四周几乎漆黑一片。汽车在狭窄的小路上行驶着,树枝划过车顶,发出沙沙的声响,车灯照着杂草丛生的小路,开到树林的深处,户谷突然停下车,车灯熄灭的刹那,汽车立刻被黑暗笼罩住。 “怎么在这种地方停下?”寺岛虽然这样问,声音中却没有恐惧。 “下车吧!”户谷回过头望着她,透过微弱的光亮,可以隐约看到她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格外发亮。 户谷熄灭发动机,点了支烟。 “在这里停下来做什么?”寺岛丰看着户谷的侧脸问道。户谷沉默着,香烟的火星映在前车窗上。 “这里怪吓人的。” 这个地方远离人烟,无人路过,只有草丛中传来虫鸣声。寺岛丰并非害怕,她期待着户谷接下来的行动,户谷掐灭香烟,把烟头扔到窗外,然后开门下车,夜晚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 “做什么?”寺岛丰的声音有些激动。 “坐到后面的座位。”户谷终于说话了,他打开了后车门,坐到寺岛丰的身边。 “喂,为什么在这里停车?” “没什么,就是想在这儿待会儿。” “真是个怪人。” 寺岛丰坐立不安,等着户谷做什么,刚才赶到户谷和槙村隆子见面地点时的激动情绪一直在持续,只是程度和内容有了变化。她的身体在车里微微地颤动着。 “喂,要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见户谷仍然沉默,便在黑暗中握住他的手。 “头脑清醒了?”户谷总算开口说话了。 “嗯。”寺岛丰微笑着回答:“这都怪你!不管是谁都会发火的,知道你和别的女人在那种地方幽会,谁都没法保持冷静。”说着,她摇了摇户谷的手,“不过,出来兜兜风,心情好多了。” “那就好。” “你真是玩弄女人的高手啊,你原来不是这样的。” 是啊,从前自己不是这样的,户谷想起最初和她在一起时的情景。那时,寺岛丰叫户谷小少爷,而她是父亲的情人,两人发生关系之后的一段时间内,她依然叫户谷小少爷,这让他体会到和父亲的情人偷情的乐趣。现在,她的手干巴巴的,虽然她以前也很瘦,但有张鹅蛋脸,不像现在这样皮肤松弛、颧骨突出、眉毛稀薄、皱纹密布而且还有黑眼圈。 “我非常担心你,看到你的所作所为,总是很担心。你看起来喜欢玩弄女人,但其实是个老实人,只是总被坏女人勾引罢了。”她说。 “是吗?” “是啊。只是你自己没有察觉而已。”寺岛丰用教诲的口吻说道:“你啊,要不是我一直看着你,早就出事了。横武的事就是个例子,要不是有我在,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 汽车停在森林深处,周围漆黑一片,在这种地方,她居然还能无所顾忌地说出被自己杀害的女人的名字。 “不止横武,藤岛千濑也会给你带来麻烦,我很清楚。” “那就和她分手,这样可以吧?”户谷故意说给她听。 “嗯,不过现在还不能分手。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在拿到你想要的钱之前别无选择,我会好好看着她的。”寺岛丰对藤岛千濑毫无嫉妒之情,她知道户谷并不喜欢藤岛,而是在利用她,所以很看不起她。 对寺岛丰操纵藤岛冲到向岛那家店的事情,户谷装作一无所知。 “可是……”她的语调有所改变,“千万不要打槙村隆子的主意。她不像你想的那么单纯。也许你没有发现,但我是女人,非常清楚,她在骗你。你想对她做什么,我清楚得很,你瞒不住我的,但别被那个女人迷惑行吗?我唯独对她不能忍受。求你了。” 寺岛丰用膝盖蹭户谷的膝盖,摇着他的手。 “我为了你什么都可以做,不,我一直是这样的,你知道吧?”她说的是杀害横武辰子这件事。 “我知道。”户谷心不在焉地回应。 “为了你,要我死去也在所不惜。我这样为你着想,你怎么还忍心辜负我?而且非要和槙村隆子那种女人纠缠不休?” “我知道了。”户谷回答道。 “真的吗?” “嗯,真的。” “因为我比你年长,”她突然心平气和地说,“所以,就算你离婚了,我也不奢望和你在一起。但是,你拼命地追求槙村那种女人,我实在忍受不了,随便玩玩倒无所谓,我就是痛恨你对槙村那种认真的态度。” “好了,不要再说了。”户谷在黑暗中吼道:“是我不对,就按你说的做吧!” “就算你是在撒谎,我也很高兴,我只要听到一声安慰就足够了。你会信守诺言,离开槙村吧?” “会,我听你的。”户谷抱住了她的肩,“让你这么担心,对不起。” “今晚我也有些过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你扔在废纸篓里的地图,顿时怒火中烧,没告诉任何人就跑出医院,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想不到自己竟然会那么冲动,我这才明白,都是因为我太爱你了。” 寺岛丰说完之后,户谷把怀抱里的寺岛丰放倒在座位上,让她的头枕着柔软的座垫,自己低头压向她的脸,寺岛丰喘着气,双手在户谷的背上摩挲,户谷在她的耳边喃喃低语,她在黑暗中微微点了点头。 户谷把脚抵在寺岛丰的腿上,她的手指虽然干瘦,腿上却很有弹性,她的身体比脸要年轻一些。寺岛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等着户谷进一步的动作。户谷用手指轻抚着她颈部柔软的肌肤,她微微隆起的咽喉让他想起了鸟儿胸前的羽毛。她仰起下颚,颈上凸出两条细长的血管,户谷的手指在两条血管上轻轻地来回摩挲,这些动作都是在看不清五官的黑暗中进行的。她感到有些痒,期待着户谷接下来的动作,于是挺起背迎向户谷,呼吸变得更加急促……她以为这是爱抚因而毫无戒备,户谷的指尖原本轻揉着血管,却突然开始用力一掐…… “啊……”寺岛丰发出痛苦的叫声,她这才意识到户谷的企图,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户谷的膝盖用力压着她的双腿,已经来不及了。户谷用大拇指压着寺岛的颈动脉,其他手指绕到耳后,把她的头固定在座位上,然后使自己的重心集中到手指上,寺岛想要叫喊,但发不出声音,户谷已经骑到她的身上防止她起身,他手指上的力气毫无缓和,把她的血管压得凹陷下去。她伸手试图掰开户谷的手,结果却抓破了自己的脖子。 “咕,咕咕……”她的口中发出奇怪的声音。因为太黑,户谷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翻白的双眼。两分钟后,她腿上的反抗渐渐弱下来,户谷额头上的汗滴到她的脸上,她的后脑勺抬不起来了。户谷数着数:一、二、三、四……每数到十,他又重新数一遍,三分钟过后,她的抵抗已经十分微弱,头部摇摇晃晃的,但是,户谷的手指仍然没有减轻力量。寺岛丰的手脚一阵痉挛,在生命最后的痉挛结束后,她的身体变得像鱼一样柔软。户谷终于把手拿开,他的手指已经失去知觉,僵直的拇指无法弯曲。他握住寺岛丰柔软的手腕,发现已经摸不到脉搏了。 户谷仔细倾听,周围只发出虫鸣之声。他踢开车门,把寺岛的身体往外拉,先拉出双腿和身体,随后出现的那张苍白的脸让户谷吓了一跳,全身哆嗦。户谷把寺岛丰的衣袖撕下来盖在脸上,用腰带绑起来,以免看到她那张恐怖的脸。她的个子很大,体重自然不轻。被袖子裹住的头像铅块一样耷拉在户谷的胳膊上,户谷抱着尸体走在草丛里,虫鸣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户谷的脚步声。虽然没有月亮,但还是有微弱的光线,让户谷得以辨别道路。在夏草及腰的林子深处,繁密的竹子阻碍了去路,无数树木像黑色柱子般挺立着。 尸体越来越重,户谷的胳膊已经麻了,户谷走到悬崖边上,未经深思熟虑立即把手中的尸体抛了下去。白色的尸体在杂草丛生的斜面上像石头一样滚了下去,伴随着巨大的声响,这悬崖并不很高,可以看见一块块黑斑一样的灌木丛,白色尸体卡在当中若隐若现。两片树丛中间有一个拱形开口,尸体正好滚入其中,下半身露了出来,户谷可以清楚地看见脚上的那双白色袜子。 户谷凝视良久,然后按原路返回,虽然已走到丛林最深处,但却没有迷路。 回到停车的地方,户谷冷静片刻,坐上驾驶席,发动汽车,久违的发动机轰鸣声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他一边把身子探出车外观察路况,一边掌控着方向盘沿着狭窄的小路后退。当汽车转回刚才行驶过的宽阔道路时,依然没有车辆经过,树丛渐渐远去,远方隐约可以看到车灯的亮光。 终于结束了。筋疲力尽的户谷现在只有这个想法。之前寺岛丰坐过的位置空着,仿佛破了个大洞般空虚,一丝恐惧感朝户谷袭来。汽车驶入甲州街道后,路上飞驰着为数不多的汽车,由于车速都很快,所以应该没有人注意到户谷的车子是从边道驶入主路的。 户谷驶往新宿方向。因为职业的关系,他见过无数尸体,上学时也有过解剖尸体的经历,早已对尸体习以为常,但那是在死者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情况下。而现在,杀死寺岛丰的是自己,他实在没办法保持平心静气,拱形灌木丛里伸出的双腿和脚上的白色袜子一直在眼前浮现。虽然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但是新的麻烦又接踵而来:那具尸体应该明天就会被发现,判明身份也许需要两三天时间。不,不等警察找上门,就假称自己读了新闻,主动过去确认,医院里没有人知道寺岛丰是去找户谷,更没有人知道她和户谷在一起。 下一个问题就是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必须要证明自己在那个时间和其他人有联系,活着的凶犯不应该存在于孤绝的环境中。 户谷在计划杀害寺岛丰时,不是没有想过采取杀害横武辰子及藤岛千濑丈夫的方法。但是,反复使用同样的方法让户谷感到畏惧,他担心会出现破绽。而且,出于从医者的良心,即自己最后的一点职业道德,他对重复使用这种专业的杀人手法有些犹豫,所以没有用这种方法杀害寺岛丰。 户谷继续开着车。路上的车辆渐渐多了起来,车速也就降了下来。手表上显示的时间是十一点十分,回到医院应该是十一点四十分左右,这个时间要准确地记住。 当然,还要保证不出交通事故。否则,他来过甲州街道的事就会被人知道,户谷打了一个冷战,必须放慢车速,如果不留神,说不定真的会发生交通事故。汽车从几个警察身边驶过,正值夏天的夜晚,巡逻的警察在路边摆上椅子,边乘凉边观察路况。 户谷不认识这些巡逻的警察,他只知道在这种地方绝不能留下超速的记录。户谷更加谨慎地慢慢开着,后面的一辆辆出租车不耐烦地超了过去。 户谷在甲州街道变宽的地方向左拐入高井户街道,打算绕远回去,这里因为地铁施工,车辆不易通过,前面的司机正和施工人员在争吵着什么,户谷提醒自己,不能因为琐碎的小事给人留下印象,汽车上的车牌号就像招牌一样显眼,如果被人看到,也许会为自己留下后患。 户谷又驶向边道。一握紧方向盘,他就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寺岛丰的幽灵正在远方叮嘱自己要小心驾驶。户谷像初学开车的人一样,谨遵安全第一的规则小心地行驶着。 第03章 1 户谷决定先不回医院,他把车开到了藤岛千濑的家。他到达的时候是晚上十一点五十分。这时,户谷并不担心有人看到他的车停在这里,反倒希望有人能记下他的车牌号。 他从自己的专用入口进了玄关。 “您回来了。”女佣过来迎接户谷,这个家的人总是很晚才休息,户谷径直去了藤岛千濑的房间。 藤岛正坐在桌子前翻阅账本,手边放着算盘。她知道户谷进来了,看也不看一眼,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 “算账呢?看样子,生意一直不错嘛!”户谷在离藤岛稍远的地方坐下。 “不错什么啊?”她很不高兴地道,“现在正在为开分店的事想方设法筹钱呢,唉,哪容易凑到那么多钱呀!”她抓起算盘用力摇晃了几下。 “你说钱不够和我们说的钱不够,在数额上可是有天壤之别的啊!”户谷有点担心,她这样说,之前约定给他的那笔钱不知道会不会被借故拖延。“而且你啊,事业心也太强了,要是不见好就收,当心阴沟里翻船。” 藤岛也没有说话,只是耸了耸肩膀。 “啊?都过了十二点了。”户谷看了一眼手表道。 “你这会儿来干什么?”问这话时,藤岛千濑仍没有抬眼看他。 “当然是有事情和你商量啊。我最近也忙得不行,” “哼,不是跟哪个女人在一起吧?” “别开这种玩笑嘛。我现在也是为了筹钱辛苦奔波,今天去了一个人那里借钱,不过还是不行。你上次答应借的钱,没有问题吧?”户谷对着藤岛千濑的背说。 “今天晚上别提这个了。”藤岛今晚第一次离开桌边走向户谷,眉间虽然透出不高兴的神色,但对户谷的到来也未必就那么排斥。 “只要你遵守约定,我也就用不着开口提钱呀。算了,今晚就不提这个了,说点别的也好。” 户谷从口袋里拿出烟。藤岛亲手划了火柴给他点上,这时她不由得大吃一惊:“喂,你怎么了?” 户谷吓了一跳:“什么?” “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户谷摸着自己的脸道:“啊,是吗?” “身体不舒服吗?”藤岛眯着眼睛盯着户谷。 “没,没什么。真奇怪,看起来真那么苍白吗?” “是啊。不过你没什么就好了,可能是灯光的关系吧。”她看了看天花板上的灯。 “这些日子我四处借钱,今夜的商谈又不顺利,郁闷的心情就显在脸上了吧。真的没有问题吧?” “真是烦人!我们不是说过今天不说这个了吗?” “是啊。”户谷在明亮的光线下看着藤岛千濑的脸。那张毫无特色的扁平脸,现在看起来却充满活力,他握住了藤岛肥嫩的手。 “放开!你现在还和其他女人纠缠不休。”藤岛稍微挣扎了一下,就任由户谷摆布,倾斜了身体靠在他身上。 户谷舔着藤岛千濑的耳垂道:“你能帮我证明从今晚黄昏开始我就一直和你在一起吗?” “啊,怎么了?”藤岛迷离地望着户谷的脸,她的表情并不像语气里表现的那么意外。 “有点状况, “是因为没有按时偿还债务吗?” “嗯,就是这么回事。总之,不管谁来问,你都要说我从黄昏开始就一直和你在一起。” “好。”藤岛并未继续追问下去。 户谷深情凝视着她的脸,然后深深地吻上她的唇,之后又一次嘱咐道:“说不定也会有警察来问你,到时你一定要说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藤岛千濑听到这话,觉得事态有些严重,深吸了口气。 户谷解释道:“详细的事情我以后再告诉你,记住一定要这么说。” “到底怎么回事?”她仿佛猜到了什么,语气很沉重。 “等以后我慢慢告诉你。明白了吗?” 户谷特别强调了那句“明白了吗”,自从他们合谋杀死藤岛千濑的丈夫,这种共犯的意识仿佛成了一种强制,迫使他们在任何事情上都要共同进退。藤岛千濑虽然不了解事情的经过,却也不再打听什么,只是僵着面孔。 “今晚我想住在你这里,好吗?” 户谷将手伸进藤岛千濑的衣服里,一边轻柔地抚摸着,一边在她耳边私语。藤岛千濑虽然神色不安,但还是默许了户谷的请求。 户谷次日早上八点离开藤岛千濑家。 他的车整夜都停在藤岛千濑的家里。这样很好,过路的行人肯定都看到了那辆黑色的轿车,这也能成为户谷整夜都在藤岛千濑家的一个佐证。据藤岛千濑说,她比户谷早三十分钟到家。要假称两人从黄昏就在一起,瞒过千濑家里的佣人并不困难,只是要说明中间这段时间他和藤岛千濑在哪里一起度过,有点麻烦。藤岛千濑五点时在银座的店里,后来一个人去看了场歌舞伎表演,之后又去一家营业到很晚的餐馆吃了夜宵才回到家里。其实,只要把这些活动说成是户谷和藤岛千濑一起进行的就能形成户谷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户谷打算仔细琢磨这些细节问题,在警方发现寺岛丰的尸体来向他调查之前,他还有一段充裕的时间。 户谷到医院时正好九点。今早,他比任何时候都尽心尽力地处理累积起来的工作。事务长应该要来报告寺岛丰失踪的消息了,户谷暗想。果然,十一点半左右,事务长粕谷大摇大摆地晃了进来。 “护士长似乎从昨天开始就没回医院了。”事务长站在户谷身边报告。 户谷没有马上回答,在文件上盖章后才慢悠悠地开口问道:“怎么了?”问话时,他甚至都没有看事务长一眼。 “我也不知道。护士长不在了,护士们都很散乱。”粕谷事务长一副事不关己的口气。 “一个人悄悄离开的吗?”户谷转过头来面向粕谷。 粕谷用细长的眼睛盯着户谷道:“护士们都不知道。院长,您也不知道吗?” 粕谷对户谷和寺岛丰之间的关系稍有耳闻。不止他,医院里所有的医生、护士都在背地议论这件事。寺岛丰在护士面前很霸道,不仅是因为护士长的身份和好胜的性格,与户谷的特殊关系也是原因之一,粕谷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在说:“要是院长您也不知道,还有谁会知道?” “不知道。如果她有什么事,应该会向你请假吧?”户谷答道。 “反正我什么都没有听说,本来护士长就不怎么跟我说话。” “没有什么线索吗?” “昨天五点半的时候,有护士看见护士长穿着白色的和服急匆匆地出了医院,而且那时护士长什么话也没有留下,据护士说,护士长看起来似乎很生气。因为她的这种神情,那个护士感到很害怕,也就没敢问她的去向。” “呢。那个时候我刚好不在医院,什么都不知道。”户谷道,“不会有什么意外吧?你们去寺岛的房间看了吗?” “有护士已经去查看过了,家里和平常一样,衣服都还在,也没有留下什么信或字条。” “真是怪事!寺岛来这里后,从来没有过不告假就外宿的情况啊!” 户谷刻意歪着头,故作疑惑,他尽量不让事务长看到他的正脸,因为昨晚藤岛千濑已被他苍白的脸色吓住。他也害怕事务长看出自己脸色的异常。 “寺岛的工作安排好人接手了吗?” “已经让一个有经验的老护士接手了,现在已经开始正常工作了。” “嗯。” “但是,院长,护士长忽然失踪,实在很奇怪!”事务长好像认为护士长的失踪比起医院的正常运转更加重要,于是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是啊。真奇怪!”户谷仍旧是先前的语调,“再等一个晚上吧。要是还不回来,就通知警察。” “警察?!”粕谷事务长意外地叫道。 户谷心里有点慌了:“嗯。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女人啊。以前还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连续两晚都夜不归宿,这种事情还是先跟警察打个招呼,让他们来处理更合适一些。” “是啊!” “也许本来就不用想那么多,说不定她今天就会回来了,你是知道的,寺岛这个人的性格和别人不一样。” “那就先这样吧。”事务长盯着户谷的脸,看似什么都没有想,却又给人若有所思的感觉,然后慢慢地走出了房间。 院长办公室只剩下户谷一个人了,他实在没有心情继续工作下去。外面天气很好,灿烂的阳光洒在屋顶上,这样好的阳光,也能照到那片茂密的树林吧。户谷想起了昨天晚上看见的情景——夹在拱形灌木丛里的尸体,双脚外露,白色袜子在他脑子里异常鲜明,那是一种让人厌恶的记忆,抛尸的地方虽然很少有人去,但总还是有人过去附近吧,寺岛的尸体说不定今天就会被发现了,被害者的身份,警方也许一时还判断不出来,但应该很快就能判断出来。到那时,情况就有点被动了,自己还是先向警察报案为好。 压住寺岛血管时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尽管那些举动完全是在黑暗中进行的,可他却如置身明亮之处,能清楚地看到寺岛扭曲的表情。应该是错觉吧?实际上,当时暗得什么都看不见,应该是平常见那张脸的次数太多了,才会产生记忆错位。危险啊,要是有什么微小的错误恐怕会造成意想不到的破绽。说起来,寺岛的消失对他而言却是莫大的安慰,一直以来压在他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被搬走了。 这时,送来了三份晚报。户谷立刻打开翻看社会版,上面并没有登载多磨墓地的树林里发现了女尸这样的消息。他又打开一份,没有,打开最后一份,还是没有。户谷松了口气,看来今天尸体还没有被发现。不过,地方的晚报截稿时间是下午两点,尸体也有可能在截稿时间之后被发现。但是,下午两点之后,应该不会有人去那儿了吧?只要路过那里,肯定会注意到在灌木丛中伸出来的两只脚,那白色的袜子比什么都醒目。 那里不是密林的最深处,虽然没有路,附近的人也肯定会去,而且最近还在那里见过一对对的情侣。 护士长的失踪让年轻的护士们有些无所适从,她们虽然和平常一样上下班,但不安的气氛笼罩着医院。是不是自己担心过头了?户谷暗忖,可他又觉得这种看不见的不安应该不是自己的错觉。看来,明天就得把寺岛失踪这件事通知警察。现在,自己对情势的判断一定要冷静,而且也要尽快和藤岛把不在场证明的细节商量好。 傍晚时,电话响了。户谷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等尸体被发现而且身份辨清后,警察肯定会打来电话。 “户谷医生吗?”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槙村老师找您,请您稍等。” 是槙村隆子那边打来的,户谷稍微安心了一点,同时,心思也像水流一样径自奔向了槙村那边,一会儿,话筒那头传来了槙村隆子的声音。 “是医生吗?”槙村隆子的声音比他想象中的要冷静。 “啊,不好意思。”户谷先说道,“昨天失礼了。” “您很忙吧?” “还好,我本来打算去那里的,不过途中遇到了点麻烦……” “嗯,我明白了。我真傻啊,先在colombin等您,您没来,我又乖乖按着地图去了您指定的那个地方,足足等了三十分钟。” “真对不起,”户谷连忙道歉道,“那是因为有很多麻烦的事情,你生气也是应该的,本来就是我约你出来见面的。” “没关系。”槙村隆子答道,“我知道您很忙,请您不要再约我了,今后,我们也不要来往了。” “千万不要!你误会我了。”户谷急忙解释,“你先听我解释!我绝对不是有意的。只是因为那时有突发状况,我实在过不去,我真心向你道歉,让你在我指定的地点和时间空等,是我不对。” “不,您不要这样说,是我不该对您有所期待,是我的错。” “槙村小姐!”户谷在电话里高声叫嚷起来,“只要能消除你的误会,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总之,请你先听我解释。实际上,那时我遇到了交通事敌,本想立刻联络你的,但那个鬼地方根本没法打电话,耽误了一小时才赶到我们约好的地方,可你已经离开了。” “当然,谁会一直在那种地方傻等!。” “没错,也难怪你会生气。我们见一面好吗?我想当面向你道歉,不然我今晚会睡不着觉的。” “我马上就要出门了。” “槙村小姐,请不要这样,如果你听完我的解释还是不原谅我,那我也没有办法,但是,请你至少要听一下,拜托了!” “抱歉了。”那边咔嚓一声,挂了电话。 户谷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寝食难安过,早报会在六点半左右送来,今早户谷一睁眼,就让女佣立刻把早报送到枕边,他仔细地翻看着社会版,可却没有看到自己期望的报道。其他两份有关于杀人事件的报道,但跟户谷完全不沾边。 户谷趴着抽了根烟。昨天的晚报没有报道,户谷还以为尸体会在晚报的截稿时间后被发现,可今天的早报还是没有登载,而早报的截稿时间是凌晨零点,也就是说,昨天一天中都没有人发现寺岛的尸体。 伴随着失望的情绪,户谷又睡着了。他心中交织着两种情绪:一方面他希望寺岛丰的尸体早点被发现,另一方面他又安于目前事情尚未曝光的状态,户谷一点也不后悔杀了寺岛丰,他对这个女人没有任何好感,而且,她的眼神简直像一条毒蛇,让户谷毛骨悚然,如果让她继续活着,还不知会做出什么。杀了她,他罪恶感全无,只需为如何蒙过警方而操心劳神。 户谷再次醒来时,已经十点多了。户谷板着脸走进院长办公室,立刻叫来事务长。粕谷事务长态度傲慢地走了进来,那一刻,户谷下定决心过些时候把事务长也辞掉,这人太难使唤了。 户谷一脸不高兴地说:“昨天晚上寺岛丰还是没有回来,你去向警方报案吧。” “好。”粕谷的声音听不出惊讶之情。 “向警方提交的申请书上一定要写上她那天出去时的穿着,具体情形你可以问问当时眼见她离开的那个护士,记得今天之内交给管辖这片区的警局。” “好。”事务长并没有反问什么,趿拉着拖鞋闲散地踱出门去。 这是最开始的应对手段。之后就是发现尸体、警方询问、刑警前来。这一天,户谷什么事也没做,就等着晚报送过来。虽然今天有电话打来,但不是他所期待的来自警方的询问。如果尸体被发现了,警方先会验尸,死者的身份要晚些才能知道,所以户谷觉得,比起警方打来电话,还是在报纸上看到消息要早一些。 下午五点左右,护士送来了户谷等待已久的晚报。等到护士一离开,他立刻打开了社会版,快速扫过整个版面,还是找不到关于这件事的只言片语,另外两份也同样没有。户谷安下心,又认真地看了上面的内容一遍,即使最小角落的新闻也没放过,户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把报纸放在了桌子上。 今天也没有发现尸体,确实有些怪了。那地方的地形并不复杂,而且尸体也没有被隐藏得很好,谁路过都一定能看到那双伸在灌木丛外的脚。 户谷只能把希望放在明天的报纸上。现在他把心思转移到了槙村隆子身上,昨天虽然通了电话,不过对方却先把电话挂断了,她的愤怒可想而知。果然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虽然扫除了寺岛丰这个障碍,却也即将失去槙村隆子。户谷想,如果直接开车去槙村那里,以她的性格,肯定会强硬地拒绝见他,要么就是干脆假装不在,反正会让户谷颜面尽失。 户谷每天都打电话给槙村隆子,而且是每天不知道打多少回。槙村隆子当然不会接电话,但是户谷就是要这样做,就算让她觉得十分厌烦,还是会一直坚持这样做下去。户谷之前就是用这种死缠烂打的方法成功的,这次他也打算用同样的方法让槙村回到他身边,虽然不知道这次能否成功。想必槙村也希望再见他一次,就算已经决定不再和他继续交往,礼节上也应该当面说清楚才是。 对他动过心的女人怎么能一言不发就从他身边离开呢?她应该也是这样吧。唉,真是女人心海底针啊!户谷立刻又往槙村隆子的店里打了电话。 “老师不在。”就像预料中的那样,接电话的女学徒连转达来电的意思都没有,就直接回绝了。 “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啊,这个也不是很清楚。” “要是她回来了,请你帮我转达,有个叫户谷的给她打过电话,三个小时后我会再打来,我有重要的事情跟她说。请务必帮我转达。” 户谷千叮咛万嘱咐后挂断电话。看来,她果真不愿意接户谷的电话,但是他还是会坚持每天打。总有一天,槙村隆子会乖乖接自己的电话,如果每次都让人代为撒谎,自己也会觉得不好意思。户谷正期望着有这样的效果。 接着,他应该和藤岛千濑详细商量一下做假证的事情,寺岛丰的尸体十有八九在今天之内就会被发现,不,说不定此刻警方已经开始验尸了。若想假证没有任何疑点,任何细小的时间段落都必须准确计算,否则,恐怕日后在警方反复询问时会露出破绽,哪怕是一个微小的错误,都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户谷摊开一张白纸,开始构思那晚的不在场证明。首先,他把从黄昏到晚上十二点这一段时间以小时为单位划分开,然后再以十分钟为单位继续细化,逐一详细梳理,关键的时间段更以分钟为单位,精心打算。他曾看到过因为仅仅几分钟的误差而被警方抓住漏洞的犯罪案例。 户谷详细计算了很多内容,比如交通堵塞所浪费的时间、从自己住的地方到银座,再从银座到藤岛家的红绿灯数量以及停车时间,等等。那天零点以后,他一直在藤岛千濑的家里待到次日早晨,这段时间说明起来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他却比藤岛千濑晚到家三十分钟,他如想顺利解释清自己这三十分钟的行为,就必须要选择一个别人不可能目击到的地方。 户谷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音。粕谷事务长不等户谷回应,径直打开门,慢吞吞地挪到户谷身边,户谷不禁有些慌乱,忙不迭地收拾着桌上摊开的纸张。事务长眼神锐利地看着户谷这一瞬间的动作。 “我已经向警方报案了。”事务长的声音干巴巴的。 “好的,辛苦你了。警察问什么了吗?” “没有问什么特别的内容。他们只扫了一下报案申请,然后就把文件放进了文件夹,他们的表情就像在说:‘这种事还需要找警察吗?’” “这样啊!”户谷放心了。 看来,警察对一个老护士长的突然失踪根本就不当回事,户谷甚至还觉得,就算寺岛丰的尸体被发现了,警察的这种做事风格也能让自己安然无恙。这样想着,户谷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院长,”粕谷一直盯着户谷,“还有别的急事吗?” “啊?”户谷为了不让事务长觉得奇怪,故意装出一副惆怅的样子,“没有,辛苦你了。” “那我就出去了。”事务长很快就离开了,而且和往常一样趿拉着拖鞋啪嗒啪嗒作响——户谷极为讨厌这种声音,这个粕谷,要早点开除他才行…… 那之后,户谷天天等着报纸。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不等女佣送来,他就亲自去玄关拿新送到的早报;在医院里拿到晚报,也不等护士走远便连忙翻到社会版。 他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行为,却始终没有期待的收获。 户谷渐渐不安起来:那里又不是什么深山老林,尸体到现在还没有被发现,实在是太奇怪了。难道,那里比他想象的还鲜有人迹,所以一直没被人发现?户谷眼前浮出了寺岛丰渐渐腐烂的尸体。那个女人死亡已经超过一百小时了,而且那里又是一片湿地,加上炎热的天气,尸体应该早就腐烂了吧?户谷忍不住想象着米粒般的蛆虫从尸体的嘴和鼻腔爬出,然后遍布全身的情状,可能脚也已经腐烂了吧,恐怕只有那双白色的袜子还完好无缺,可是,为什么还没人发现尸体?户谷思索了种种可能,忽然,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但是,他很快又否定了这种猜测——难道寺岛丰的尸体被人移动到别处去了?由于在报纸上一直没有读到尸体被发现的报道,他竟然连这种荒谬绝伦的想法都产生了。户谷犹豫着,要不要亲自去现场确认一次?就装作无所事事出去兜风的样子将车开到那附近,然后下车散散步。虽然事发当时是夜里,但是他确信自己能找到那个地方,如果不亲眼确认一下寺岛丰的尸体究竟还在不在那里,户谷的心里就没法踏实下来。 但是,他又常听到“犯人必会重返犯罪现场”这一说法。若是警方故意不让媒体报道寺岛丰的死讯,悄悄在犯罪现场布下网等待凶手出现,又该怎么办?如果他去了,可能立刻就会被警查抓起来吧。而且,一个人去那种地方,要是被当时经过那里的人看到,早晚会传到警察耳朵里,自己不就成了重点调查对象了吗?况且,去那里也不能搭出租车,开自家车去,被目击者记住车牌号的危险同样存在。 为什么没有任何消息?户谷甚至想,要不干脆打电话告诉报社的人尸体在哪里,地形是什么样?无论如何,报社肯定会派人前去查看虚实。要不,用匿名的方式直接给警察局打电话?但想到这样做的同时,对方也会记住自己的声音,然后从中判断自己的年龄,甚至记住连自己都不太注意的口头禅等问题就又作罢。 户谷觉得,最理想的情况莫过于,即使尸体被发现,警方也无法推断犯人是谁,从而使搜查陷入僵局。如在电话中被人听到声音,从而推断出年龄和特征,那样就太危险了。 在向警方报案后的第四个傍晚,一位巡警(巡警:日本警官的最低一级,也被称为巡查。日本警察的阶级顺序由低到高分别是:巡查。巡查长、巡查部长、警部补、警部、警视、警视正、警视长、警视监及警视总监。)到医院来找户谷。听到这一消息那一刻,户谷心跳猛地停了一下:终于来了!不过,来人不是警视厅(警视厅:为管辖日本东京都治安的警察组织,分为总务、警务、交通、警备、警戒、公安、刑事防范八个部门。)的刑警,而是派出所的巡警。 “是您提交申请寻找一个叫寺岛丰的人吗?”巡警问道。 “是的。”户谷的回答尽量不动声色。 “之后没有什么消息吗?”年轻的巡警又问道。 “嗯,什么都没有。” “这样啊。你提出请求已经过了四天了,我想着是不是情况有所变化,所以过来看看。因为我们过去也有这样的案例:报了案就放着不管了,其实当事人已经找到了,也没有及时通知我们。” “是这样啊。”户谷立刻安下心道:“寺岛丰的确还没有回来,要拜托你们了。” “我知道了。那就在全国发布消息吧,在自杀者和意外死亡的尸体中要是发现身份不明、跟寺岛丰的体貌特征相似的人,我会尽快和您联系。”巡警郑重其事地敬礼道。 2 这两天的报纸依然没有关于中年女尸的报道。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就是发现不了呢?距离寺岛被杀已经超过一百二十个小时了。闷热潮湿的天气只会让尸体更早腐化,恶心的尸臭一定会引起路人的注意。 说起来,那附近应该有饥肠辘辘的野狗出没,可能尸体早就被野狗撕咬得四分五裂了,户谷想象着野狗衔着还没吃完的死尸头四处乱跑的样子,鲜血从野狗的牙缝间滴落下来,涂满了寺岛丰凌乱的长发,她的手脚都被扯了下来,零落地四散在草丛里。 户谷摇摇头,现在不是空想的时候。尸体还没有被发现,这才是现在最大的问题。难道真的像他之前考虑的那样,有谁移动了尸体?会是谁呢?户谷觉得自己又钻进牛角尖里面,立刻转换思路。也许,自己太过纠结于“尸体会被发现”这个假设,如果尸体变成一堆白骨,就算被人看见了也算不得什么。报纸上不是经常有这种报道吗?当然,要是被发现时只剩下树根一样的白骨,就再理想不过了。寺岛毕竟是被户谷掐死的,若连有淤血痕迹的皮肤都腐烂了,就不会留下丝毫证据。 再等等吧,对任何事情都不要盲目乐观,还是要做好寺岛的尸体迟早会被发现的打算,昨天仔细思考的那些不在场证明,必须要让藤岛千濑好好记住。 藤岛千濑这次肯定会帮助自己,一直以来,不管发生什么状况,她都能帮忙渡过难关。那晚户谷去找藤岛千濑时,她很快就觉察到了他的不对劲,当时,户谷还没有认真考虑不在场证明的细节问题,所以也没有告诉她真实情况,如果她知道这次杀掉的是寺岛丰,估计她会更加积极地配合户谷。 藤岛千濑对寺岛丰一点好感都没有。以前,她每次遇到户谷都会固执地质疑:“你和寺岛有一腿吧?”尽管户谷死都没有承认,但事到如今,也是时候对藤岛千濑和盘托出了,反正寺岛丰也已经死了,藤岛总不至于还会嫉妒得发疯吧。没准,当她听到被户谷亲手杀害的正是自己一向讨厌的寺岛时,她还会心存快意地站到自己这边。就算她不这样想,这回也轮到她来回报自己了,户谷上次可是竭尽全力地协助她杀害了自己的丈夫,再加上她又深爱着户谷,她应该没有拒绝户谷的理由。 户谷立刻给藤岛千濑的店里打去了电话。 “不好意思,她现在不在。”接电话的是店里的女招待。藤岛千濑和槙村隆子不一样,她不会假装不在,应该是真的出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对方听出是户谷的声音,更加礼貌地道:“她说要晚些回来,可能十一点左右吧。要是她回来了,我会转告她医生您打过电话,好吗?” “好的。”户谷想了一下,“那就这样吧。” 户谷听到藤岛千濑不在的时候,顿惑失望,竟然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户谷看看表,已经过了三点,该给槙村隆子打电话了。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会给槙村的店里打去电话。 电话接通了,还是每次接电话的那个女学徒。 对方待户谷说出名字,答道:“请您稍等一下。” 这次竟没被拒绝,户谷稍稍有些奇怪,不禁侧耳紧贴话筒。 “喂?” “是隆子小姐吗?我是户谷。”听到槙村的声音,户谷立刻兴奋地坐直身子。 “我知道,有什么事吗?”槙村隆子的声音很客气,听起来她的气似乎已经消了。 “你这样问未免也太泠淡了……这些天我一直在给你打电话。” “我听说了。” “你真的都不在吗?” “既然告诉您我不在,那当然是不在了。” “隆子小姐,请不要生气了,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当面向你解释。” “不,不需要劳您大驾,对于您的为人,我已经相当了解了。” “别这么说嘛,你根本就不了解我的心情。我想好好和你说说话,更想听到你的声音……” 这时,话筒忽然传来另一个女人“喂喂”的声音:“喂喂?你去向久保田先生说说我的事情吧,上一次见面的时候……” 户谷惊呆了,这是一个中年女人嘶哑的声音。 “喂喂,我们现在正在通电话,请你挂断电话!”户谷赶紧催促对方道。 “啊,好奇怪,”那个声音问道:“是串线了吗?” “是串线了。你打的哪个号码?”户谷问。 “真是奇怪啊。喂喂?那个,久保田先生……” 户谷乱了方寸,他有些害怕地在电话里大声叫道:“隆子小姐,喂喂!” “我在。” “我这边电话串线了,不好意思。” 经过刚才的突发状况,户谷现在觉得呼吸混乱,耳朵嗡嗡作响。 “我想解开我们之间的误会,请务必见我一面吧!” “我觉得没什么必要。总之,我已经看透你所说的诚意了。” “但是,隆子小姐——” “喂喂,久保田那边……”那个声音又插了进来,户谷倒吸了一口冷气。 “请你替我向他问好,上次的事情还没有说完,这次我想再跟他谈谈。请你转告他。”户谷仔细听着那个声音,几乎忘了自己正在给槙村打电话……那是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一样的低哑,一样的平板,简直就是寺岛丰的翻版。 “喂喂?又串线了吗?”槙村的声音传来让户谷如梦初醒。 “怎么样了?那个事情怎么处理?”户谷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什么?”槙村疑惑道。 “没什么。啊,对了,见面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户谷总算回过神来。 “我看没必要再见面了,您也不要再打电话给我了。” “隆子小姐,不要说这样的话。总之,让我再见你一面。明天晚上可以吗?” “不行。” “那后天呢?后天晚上可以吗?后天晚上我一定要见到你。”户谷不顾一切,内心乱做一团。 “这样吗?”槙村隆子意外地妥协了,“到时候看情况吧,你后天再打电话过来确认一次。” “谢谢。那后天下午两点左右我再打来。” “嗯,能不能见您,只能看当时的情况。” “好的,再见,” 户谷急忙挂掉电话。他现在无法平静下来,原因并非他终于等到了槙村隆子的允诺,而是因为刚才电话中掺杂进来的那个声音。户谷茫然地坐着,他想,应该是幻听,一定是自己太过忧虑寺岛丰的事情,才会把别人的声音错听成寺岛的,准是神经过敏了。虽然自己没有觉察,可身体究竟还是出了问题,户谷把手指塞进耳朵里又快速拔出,耳朵“嗡”的一声轰鸣,像是有新的空气进入耳朵里。 但是,那声音简直和寺岛丰的声音太像了,谁听了都会将其错认为是寺岛的声音。而且,偏偏在他和槙村隆子通话的时候串线,着实蹊跷!然而,户谷并不信所谓的“巧合”,科学已经否定了一切不合理的超自然现象,户谷不禁嘲笑自己的荒唐联想,寺岛的尸体早就不知道腐烂成什么样子了。 自那女人在被他掐住脖子的一瞬间,她的呼吸和声音就已经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到她死去那一刻为止,她从前对着户谷甜蜜私语的声音,就像是被橡皮擦擦掉一样,也从世界上消失了,再也听不到。虽然有和她极其相似的声音,但却不会是她本人,是的,在这个世界上和那女人声音相似的人可能成千上万,这毫不奇怪,一定要先振作精神才行。 户谷敲了敲自己的后脑勺,然后叫护士拿杯水过来。他一口气喝完之后,电话忽然响了。护士正好在一旁等着户谷喝完水,于是户谷就让她去接了电话。护士拿起话筒,户谷一动不动地在旁边看着。 “是下见沢先生。”护士把话筒递给户谷。 户谷如释重负,把杯子还给护士,接过话筒。 “是我。”户谷等着护士关上门才出声。 “我是下见沢。你很忙吗?”下见沢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一如既往。 “不是特别忙,什么事?” “有急事要找你商量,你妻子的律师给我打了电话。那个律师刚好认识我,他说会直接跟我谈这件事。” 顿时,户谷像是被人掴了一巴掌,心想:那女人终究还是把离婚变成了律师之间的对话,户谷竖耳倾听,这次电话没有串线,只有下见沢的声音清晰地传送过来。 “怎么样?能来吗?” “可以。”户谷问道:“什么时候?” “最好现在就过来。我一会儿还有事,明天必须去法庭,这种事要拖下去很麻烦,我想好好跟你商量一下该怎么做。” “好的,去你那边?” “对,我等你。” 挂断电话,户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女人到头来,还是不念旧情向自己发出了最后通牒。虽然不知道她想要多少钱,但数目肯定少不了,就算户谷明知那些钱是用来供养她的新情夫,可要是少出一分,离婚的事怕是解决不了。事实上,他手头可能连妻子要求的一半金额都没有,看来,必须让藤岛千濑早点拿出这笔钱来,下次跟藤岛千濑讨论不在场证据的时候顺便把这件事也一并解决了吧。 户谷来到车库,开车出门。 下见沢的事务所离医院很远。户谷的车朝着闹市区的方向驶去,道路两旁的行人从容不迫地走着。不,户谷觉得,他们肯定都各有各的烦恼,只是看起来悠闲罢了。 红灯亮了,户谷手撑方向盘把车停了下来。户谷的前方就是人行横道,透过车前的挡风玻璃,他木然地看着往来路人的侧脸。每个人的脸孔看起来都差不多,没有谁能引起他的兴趣。上班族打扮的男人、带孩子的妇女、手拉手走在一起的年轻女孩,全日本哪里都是这样的景象。 忽然,户谷的眼神停留在了左侧步行街正在行走的一群路人的背影上,目不转睛瞪着那里。透过人们肩膀之间的缝隙,户谷看到一个穿着和服的女人的身影。那和服和腰带的颜色,都是户谷再熟悉不过的,原本记忆中那个虚幻的身影仿佛正化作实体在自己眼前行走。这身和服和腰带,应该裹在北多摩郡山林里寺岛丰腐烂的尸体上啊! 信号灯变成了绿色。户谷故意把车速放得很慢,追逐着那个女人的身影,就连发型都格外相似。当汽车开到那女人旁边时,户谷感觉呼吸在瞬间停滞了。仔细一看,还好,他发现和服的花纹并不同,虽然看起来非常相似,但可以确定不是寺岛所穿的那件和服,只是因为和服和腰带的颜色相同,户谷才认错了。户谷的车超过那个女人的时候,回头瞟了一眼,这个瘦高女人和寺岛的相貌长得完全不同。 跟在户谷后面的车响起了催促的喇叭声,户谷加快了车速。他松了一口气,在内心深处检讨着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该不是真的有些神经衰弱了吧?寺岛丰穿的和服很普通,那种颜色的和服在这个世界上不知有多少件,振作一点!户谷一边叱责自己,一边用力握紧方向盘。 户谷到了下见沢家。 “怎么了?”下见沢坐着,抬头看着进来的户谷,“真不像你啊,头发乱糟糟的。” 下见沢的书房光线很差,让人感到很阴郁,现在明明是正午时分,却昏暗得像到了傍晚。就连门窗的质量也很差,要是遇上风大的天气,门窗还不停地吱嘎作响。 “来得急了点。”户谷道。 “我想也是,邋里邋遢也不像你的风格。你气色看起来也不是很好啊!”下见沢道。 “是吧……”户谷故意避开下见沢的视线,点上支烟,直入正题道:“那个女人委托的律师说了什么?” “这里有文件,自己看吧。”下见沢递了个信封给户谷。 是户谷妻子的代理律师写给下见沢的信,来信的大概意思是请下见沢尽快与户谷庆子的代理律师商谈户谷夫妇的离婚事宜。 “对方律师好像认识我,相信我们谈几句就能搞定。”下见沢远远地看着户谷道:“我觉得你还是尽快处理为好,反正你迟早都要离婚,早解决早脱身,何况你还要准备解决下一个问题呢!”下见沢的所说的“下一个问题”似乎是在指槙村隆子。 “我也知道处理这些麻烦事很费时间,到底要花多少钱才能解决?” “这个嘛,一般离婚须支付的赡养费大约是五六百万元,考虑到你的社会地位,给个一千万算是比较合适的。但你毕竟也不是什么富豪,估计花个七百万元就能办妥了。” “七百万吗?”户谷觉得这个数目还可以接受,“很好,就这样办吧。” “好的,那就用这个数作为谈判的底线。老实说,你真拿得出这笔钱吗?这种事一旦商定便要立刻付钱,以免节外生枝。” “能。”户谷干脆地答道,如果只要区区七百万,就找藤岛千濑要去,这点小钱应该不成问题。 “好,那我就这么跟那边谈去。”谈完公事,下见沢的表情缓和了许多,“你最近怎么样?和槙村小姐有没有更进一步?” “没有。槙村小姐正生我的气呢。” 户谷借机跟下见沢诉着苦,不过,他只轻描淡写说那天是因为别的事情让槙村白等一场,并未提寺岛丰一事,“那之后,我不管每天打多少次电话去她都不肯接,后来我接连打了四五天,学徒每次都说她不在店里。不过,她今天终于接电话了,但还是没消气。” 听户谷倒完苦水,下见沢笑道:“我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啊,槙村小姐从没跟我说过。” “什么?你一直跟她有联系吗?” “也不是一直,偶尔打个电话,基本上都是谈论和你结婚的事情。” “什么?”户谷情不自禁地凑近了上半身。 “就是商量你们的婚事啊。槙村小姐说,今年结婚应该不可能了,她想改在来年年初。她甚至还谈到,和你结婚后想继续现在的事业,你也继续经营着医院。她还为不知道能不能家庭和事业两者兼顾而发愁呢!” “真的吗?”户谷吃了一惊,从刚刚槙村对自己的态度来看,这样的话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真不敢相信。” “为什么?我真的是听她说的。” “……”户谷完全想象不出槙村会说那样的话,这好消息让他呆若木鸡。 下见沢坏笑起来:“你还真是不了解,女人不就是这样嘴硬心软吗?” “……” “唉,在你面前说女人真有点班门弄斧的感觉,不过,女人的心思难道不是这样吗?我还真是一点也不知道你在她那受的是这种待遇。听她说话的口气,我还以为你们正打得火热呢。” “可实际情况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那样。” “嗯,要真是这样,那不正好表明她对你有意思吗?” “……” “也就是说,她只是在和你闹别扭。要是她对你没有一点意思,还不早就和你解除婚约了,她这么跟你说了吗?” “这倒没有。她虽然没这么跟我说,但曾提出过要和我断绝交往。” “看!这就是证据,比什么劝说都有效。她虽然说了要断绝交往,但对结婚的事只字不提,这说明她还守着最后的底线。简单说来,她只是想和你斗斗气而已,毕竟,她天性好胜,你不这样觉得吗?” 户谷听下见沢这样一分析,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觉得情况也确是这样。 “槙村小姐还跟我提了一件很在意的事情。”下见沢继续道,“这事我前些时候也跟你提过,如果和你结婚,她还是想确认一下你的财产状况。毕竟,一个女人独立经营着事业,总有一种怕被男人骗的担心。” 这件事下见沢不知向户谷提醒了多少次。 “对方现在很着急想了解这一点呢。你啊,还是尽快解决这个问题为好,在某种意义上,女人就是要靠这种实际的事情才能最后下定决心。” “也许吧。”户谷发起愁来,一提到筹钱,户谷就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藤岛千濑的财产上,忽然,他想起之前下见沢曾说过帮忙借款的事情。 “你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你都没给我什么回音,我以为你不感兴趣,也就没继续下去了。” “不,我没那个意思……拜托你了,尽早借到钱最好。” “那好,只要你下定决心,我立刻就去办。”下见沢用力地点了下头,“实际上,我曾经当过对方的顾问律师,所以对方非常信任我。在给你打电话之前,我也跟他稍微提过一下,对方说只要是我开口借钱,两三千万都借。” “真是太感谢了!那,我能不能借两千万?”户谷在心里打着算盘:给离婚的妻子七百万,不,尽量压缩到五百万,这样,给槙村看的户头上就会剩下的一千五百万,应该可以顺利过关。先用下见沢借来的钱解决燃眉之急,反正这些钱只需从藤岛千濑那里拿来还上就行。 “两千万吗?”下见沢眯着眼睛,“好的。这么小的数目,很快就可以还上。” “利息高吗?” “高,这种钱的利息绝便宜不了,不过,你是打算很快就还吧?” “是的。” “这不就行了吗?如果是高利息,长期下来肯定吃不消,若是短期,这不是就是最好的筹钱方法吗?” “这倒也是。”户谷略微考虑了一下,他估计能在三个月之内从藤岛千濑那里把钱拿到手,于是道:“好,那就拜托你了。” “那就交给我吧。对了,还有条件。” “什么条件?”户谷盯着下见沢的脸问道。 “你花钱这么大手大脚,要是把现金全都给了你,还不知道你会用来做什么。” “我就这么没信用吗?” “你少装模作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坏事。” 户谷心头一紧,下见沢所谓的“坏事“是指他沉湎女色和乱花钱。 “没话说了吧?”下见沢故意苦笑道:“所以附加条件就是,这笔钱我会全部帮你存入银行,这样也能帮你省下不少麻烦。”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要是直接把现金给了你,没准给槙村过目的钱都会去向不明。” “不会的,你放心。” “不行!不行!”下见沢连连摇头,“而且,要是你日后不还就麻烦了。还是给槙村小姐看银行存折更好,不过,这东西存的时间太短容易露馅,存款时间还是要稍微长一些。这样吧,先存上一个月。槙村小姐可能会要求直接去银行查看你的账户,所以,这笔钱你可不能随便动用。” “别这样!”户谷申辩道:“我肯定能把钱还上。” “哦,你真了不起!你哪来这么强的自信?” “这个啊,暂时还不能说。”户谷自然不能告诉下见沢,他计划从藤岛千濑那里把钱弄来。 “看!你还是不可信。高利贷是你借的,要是以后还不了,首先遭殃的就是我这个中间人。” “那要怎么做?” “其实就是由我在银行用‘户谷信一’的名义开个账户,把两千万打进去,你只要让槙村隆子看存折就好了,很简单的。” “这样啊!那我明白了,就拜托你了。” 户谷觉得自己确实省了不少麻烦,所以干脆直接把事情全权交给下见沢,不管怎么说,就算借的这笔钱拿不到现金,总算也能达成与槙村结婚的条件。不过,这样的话,自己就没办法从中拿出七百万的现金给妻子,不,是五百万了。这个可是必须支付现金的,比起去和藤岛千濑要钱耽误时间,这钱从下见沢这边借来要更快一些。于是,户谷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下见沢。 “是啊。”下见沢裕酌着,“好吧,那我就总共借两千七百万,给你七百万现金。” “好,就这样定了。” “但这笔钱你只能看看,要原封不动地交给你妻子才行。” “那也没办法。” “这是你自作自受。好,那就这样吧,再有,借钱的手续你也全都委托给我吧,你应该不想看高利贷放贷人的脸色吧?” “那当然。” “真的委托给我了?” “我信得过你。” “好,那我就代办了,至于抵押的东西……“下见沢继续道:“就像我们上次说好的,用医院的地皮,对吧?就算对方再信任我,毕竟还是生意人,不会傻到在没有任何抵押的情况下,平白无故借出去两千七百万这么大一笔数目。” “行,但是,相关文件都要让我过目。” “当然,这种事还是小心为妙。你记住了,准备给槙村小姐看的钱也是临时借来的,一有钱就要马上还给对方,就算到时你不想还,我也会督促你还掉,钱一到你手头,就不知道会花到什么地方!对了,抵押的时间是三个月,还清借款的同时,抵押就会撤销,这些也由我来做。” “那就拜托你了!” “好,那我一会儿就给那边打电话。”下见沢敲着自己的后脑勺,“怎么样,最近有什么事吗?”他似乎轻松多了,拿出烟点上火。 被问到“有什么事”的时候,户谷突然产生了想把寺岛丰的事情告诉下见沢的强烈冲动,这时候不说出来反倒不自然。寺岛护士长失踪的事情无疑是个异常事件,要是现在遮遮掩掩,以后肯定会遭到质疑,倒不如先说出来,为日后铺垫一下。 “说起来,我那边有一个叫寺岛丰的护士长,你有印象吧?” “啊,就是那个岁数不小的护士长吧?实在没有什么好印象。她怎么了?”下见沢把上半身靠在破旧的沙发扶手上。 “那女人这些天突然不见了,一声不坑地走了。” “离家出走了?”下见沢一副颇感意外的神情。 “到底是不是离家出走,现在还不好说。她的行李都在,我已经向警方报案了。” “真的呀!怎么回事啊?”下见沢饶有兴致地看着户谷。 “不知道。她一直像个妖怪似的,替我那个死了的爹留守在家里。这次她忽然不见了,我反倒觉得很蹊跷。” 下见沢脸上浮出了浅笑:“你和她有什么吧?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 “说实话,老早以前我和她还有那么点关系,现在早就没有了。” “看,我没说错吧?你就是这种男人。” “不过,我们现在已经完全没关系了。” “她这次失踪恐怕与你有关吧。该不会是察觉了你和槙村小姐的事情生气了吧?” “不可能。” “那可不好说,女人的直觉特别敏锐。你要是真想和槙村小姐结婚,现在最好别出什么娄子。” “你尽管放心吧。” “我只能暂时相信你了,这次我是媒人,你最好别让我丢脸。” “我知道。” “警方那边有护士长的消息吗?” “什么都没有。”户谷故意表现得很乐观,“那女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自己回来了。不过,等她这次回来,一定得跟她做个了断。” “那就好。像这种会遗留祸根的芽,还是要全部提前摘了的好。” 户谷去了藤岛千濑的家。 “您回来了。”女佣一如既往地招呼道。 户谷问她藤岛千濑在不在,女佣点了点头。户谷连招呼都没打就拉开了隔门,径直走了进去,藤岛千濑正站在里面解和服的腰带。 “谁?”藤岛千濑回头,“怎么了?” 户谷很随意地坐在一个坐垫上盘起腿,目不转睛地盯着藤岛千濑。藤岛千濑像是刚刚回来,正在换上家居服。她有好几件价格不菲的和服,现在正在脱的这件,是其中最昂贵的一件。从她今晚的穿着和妆容推断,她应该是去见了位很重要的人物。 藤岛千濑旁若无人般任和服的长衬衣滑下来掉在榻榻米上,胸罩紧紧贴在丰满的肉体上。她把平时的家居服搭在肩上,扣上腰间的纽扣裹住圆润的身体。她拍了两下手,吩附女佣进来把她脱下来的衣服叠起,女佣接到命令后旋即退下。户谷嘴里始终叼着烟,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累死了。”藤岛千濑如释重负般,歪着坐下来。 “你去哪里了?”户谷问道。 “有个客人。”藤岛千濑打量着户谷的脸,“你的脸色不太好,怎么了?” 户谷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吗?我最近经济有点紧张,被逼得四处借钱。” “马上就提钱!”藤岛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不会又是从哪个女人那里回来的吧?” “别说傻话。我现在哪儿有这个闲工夫?”户谷正准备开口提借钱的事,藤岛千濑顺手拿出一根烟点上,抱怨道:“最近有点郁闷,我可能会去温泉住两晚。” “很好啊!”户谷问道:“哪里的温泉?” “想去鬼怒川那边,不过还没最后决定。” “咦?你一直那么拼命赚钱,难得听你主动说起去哪里玩呢。” “是啊,挣钱这种事,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再努力也没用!” “你好像彻悟了。” “嗯!” “谁让你明白过味儿来的?” 藤岛千濑的脸色一变,紧紧盯着户谷:“我自己想通了——你为什么这么问?” “难不成是被今晚见的那个人影响了吧?” “你在怀疑我?” “没有,算了,随你怎么说吧。” “你可别误会,的确是我自己忽然想休整一下。”藤岛千濑揉着额头道。 “还真是少见。” “什么?” “你怎么不邀请我一起去?” “我倒想邀你同去,但只待两个晚上,要是和你去,不多玩几天也不过瘾呀。” “这样啊,你自己安排吧,反正我现在也离不开东京。” “你就那么忙吗?” “是啊,忙死了。刚才不是说了吗?穷人哪里有空闲。”户谷试图切入正题,“我前些日子拜托你的事,怎么样了?” “钱吗?” “嗯。现在手头很紧,你能先给我两千万吗?” “说得轻巧,两千万可不是小数。” “这我知道,不过,就这一回了。有了这笔钱我也能缓过来。好吗?” “……” “反正我也快和你结婚了,帮我一把吧。” “你说得倒好听,你妻子那边呢?” “我现在正在和她办离婚手续,五百万就可以搞定,我跟你借的两千万里头就包括了这笔钱。” “真的?”出乎意料的是,藤岛千濑并没有表现出户谷所期待的感动,“你的这种话,我已经听了无数次了。” “不!这回绝对没问题。对方已经请了律师,我也拜托了下见沢,这次肯定能和她彻底断个干净。” “是吗?不过,你不总是用这样的理由骗我吗?” “这次真的没问题!你就再帮我一把吧,求求你了!你上次不是答应了吗?” “是啊!” “你真绝情!” “跟钱有关的事,谁会嬉皮笑脸?” “那肯定。不过,我现在已经穷得叮当响了,既要给妻子赡养费,还有好些别的开销。你能在四五天之内把钱给我吗?我问过下见沢,他说离婚不过是履行法定手续,一个礼拜之内就能搞定。但是,没有钱,一切都白搭。求你了!” 户谷望着藤岛千濑的侧脸,脸上厚厚的赘肉让她的鼻子显得更加扁塌,仿佛正在嘲笑他。 “我。”户谷锲而不舍道,“我为了你已经作出不少牺牲了。” 藤岛千濑的目光缓缓地转向户谷,锐利地盯住了户谷的脸。户谷不甘示弱地迎接上她的视线,有那么几秒钟,两个人谁也没开口,就那么僵持着。终于,藤岛千濑败下阵来,首先移开了视线。 “好,我答应你!” “真的?你真的愿意帮我?” “嗯,等我从温泉回来再说吧。” 户谷离开藤岛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一整天的奔波,总算是有所收获,不仅在下见沢那里搞定了那笔借款,藤岛千濑也答应了给他两千万一事。得到藤岛千獭的承诺,让户谷心里顿时轻松了不少,户谷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要是没有她丈夫的那件事,两千万这么大的数额,哪会这么容易到手?只要抓住藤岛千濑的这个致命伤,她就只能乖乖地服从户谷。 户谷从来不相信女人的爱情,不相信女人会对男人真心忘我地付出。特别是藤岛千濑这样视财如命的女人,绝不可能让爱情超越金钱。不,跟藤岛千濑之间还谈不上爱情,不过是满足肉体欲望罢了。 户谷若有所思地开着车在黑夜里疾驰。他忽然觉得就这样直接回家好像少了点什么,不如去那个地方看看,他一直很在意今天看见的那件和服。要是以前,他会因为警戒心,强压着想去确认的心情,可现在,他觉得如果不亲眼确认一下,就会像鱼刺卡在喉咙里般坐立难安。 下定决心后,户谷在中途改变了行驶方向。看看表,已经过了十一点,他跟藤岛千濑在房间里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和藤岛千濑丰满的身体纠缠过后,从窗户里吹进来的田间凉风让他感到甚是惬意。 甲州街道上人烟稀少,只剩下黑乎乎的田地。来往的车辆还有很多,每一辆车的速度都很快,户谷再次改变方向,驶进一条狭窄的小道。这里几乎没有车辆过往,车窗和道路两旁的黑色树梢划擦而过,车灯照向了杂草丛生的小路深处。快到了,户谷慢慢降低车速,缓缓开到山坡上。路越来越窄,只有零星的灯火偶尔从树缝间闪露出来,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户谷把车停下来,熄灭车灯。 有很长一段时间,户谷都一直静静地坐在车里。他透过玻璃察看着周围,并未发现人,但保险起见,户谷又在车里等了十多分钟。他仰望天空,只能从树梢间看到点点星光。终于户谷平静地打开车门,顿时,寒气十足的夜风划过脸颊,户谷像突然置身冰天雪地,他深呼一口气,不禁哆嗦起来。他从汽车工具箱里拿出手电筒,放在了口袋里,眼睛逐渐适应了夜的黑,他沿着一条小径走着,记忆中的树林就在这附近。拐过一个弯后,户谷走进了林子深处。 除了膝盖划过灌木丛的沙沙声,周围静悄悄的,澉白的小路隐藏在茂盛的草丛里,渐渐看不见了,户谷非常小心,一直没开手电筒,他记得,这个小树林的一侧是黑漆漆的灌木丛,沿着这些灌木丛走过去,下边应该有一个斜坡。就是这里,户谷停下脚步,在原地待了足足五分钟观察四周,确认安全后,户谷用脚慢慢试探着走了过去。 要是有谁故意躲在这里,这动静肯定会被听到。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就算是再有耐心的刑警,估计也早就放弃了吧?说到底,不过是自己胡思乱想罢了,事实上,这里压根就没人,不过,从最坏的角度考虑事情总不会出错。 户谷在黑暗中辨别着大致方位,尽管他感觉就在这附近,他也没有立刻把手电筒打开,哪怕是灌木丛里的蚊子跑到脸上,他也只是不出声响地把它驱开。过了好几分钟,户谷确信没有人在,终于打开了手电筒,灌木丛中浮出了一个圆形的白色光轮,树木的影子随之向后移动着。他的直觉没错,确实就是这个地方,他还记得这里树枝的形状。一往下看,户谷的呼吸瞬时变得艰难起来——什么都没有!本该从灌木丛中伸出来的白色袜子完全不见踪影。 那天,寺岛丰的尸体确实滚入了这个拱形的树丛里啊! 户谷瞪大眼睛,愣住了,手电筒的光线颤动一下,树木的影子也随之大大地颤动一下,他的手在抖!尸体竟然不见了!他将电筒光照进更深的灌木丛,还是一无所获,只是把一片片杂乱的草叶看得更清楚而已。 尸体被移动了!是谁?为什么?是怎么移动的尸体?户谷害怕被人看见手电筒的光,小心翼翼地照过去,他必须寻找尸体移动的痕迹,要不怎么能甘心?户谷极其小心地走下斜坡,杂乱无章的干枯树枝刺破他的裤腿,时不时还会钩住他的外衣,像被某人猛地抓住,他花了好些时间摸索着下了斜坡,下边遍布着杂草和灌木丛。打开手电筒,户谷把光束照向那个拱形的空隙,这里并没有飘荡着尸体的腐臭,树叶和杂草密密麻麻地交错重叠着,光只能照在表面。肯定不会错,尸体就是滚落到了这里,他绝不会眼花,现在那个空隙里的杂草也明显有被压过的痕迹。 户谷环顾四周搜寻着杂草被折断的痕迹,然而,也许因为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草已经重新长了起来,所以,无论是人的脚印还是移动物体的拖痕,什么都没有留下。 莫非尸体自己会走路? 莫非……一个念头在户谷脑子里一闪而过,不,不可能。他当时那么用力地掐她,她还怎么可能缓过气来,要是真的没被掐死,寺岛丰肯定会披头散发,径直找户谷兴师问罪。心胸那么狭隘的女人,怎么可能放过户谷这个杀人犯? 周围依然鸦雀无声,唯一能听到的声响,就是自己每次走动时和灌木丛的摩擦声。户谷慢慢地向前挪动着,小树枝踩在脚底下扎得他脚生疼。 突然,手电筒的光照到了一个地方有些奇特,那里没有长草,红色的土裸露在外边,而且比周围高一些,一眼就能看出,那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人为堆砌的。肯定是有人把地面挖开,然后又把土覆盖上去,被挖出来的枯草散在四周。户谷目不转睛地盯着隆起的那堆土,土色还很新,而且距离抛尸地方连十米都不到。 户谷把手电筒往相反的方向照过去,逃命似的往回跑。他跑得几乎喘不上气来,额头也被树枝擦破,流出了鲜血,他本能地支配着双腿在树枝和草丛间努力地奔逃,不知道被绊倒多少次,连脸颊和手都被荆棘划伤了。户谷双手紧紧地拽着草,爬上斜坡,喘息越来越急。户谷连滚带爬逃回车上,久久不能平静下来。他感觉喉咙很干,粗重的喘息像风声一样在耳边回响。 户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车沿原路返回的。车前灯照着遍布野草和小石块的小路上,他不顾一切地踩下油门,到底是谁把寺岛丰的尸体埋在了那里?户谷这才意识到,有第三者介入了自己的犯罪。 他开着车在甲州街道上行驶,后边赶上的车不知向他鸣了多少次喇叭。户谷的车在路上左摇右晃,后边的司机以为他在打瞌睡。而事实上,户谷全神贯注地紧紧握着方向盘,可不知怎么,就是使不上劲。 那是一具被掐死的尸体,谁看见都能立刻判断出来。那女人白晳的脖颈上清楚地现着青紫的指印,就像痣一样明显。为什么发现者不但没有报案,反而将尸体埋了起来?怎么会变成这样?那里的土确实很新,鼓起的土堆也恰好能埋下一个人,寺岛丰的尸体正在那个土堆下慢慢腐烂。 户谷的呼吸越来越乱,似乎永远也恢复不了平静。是谁,又是为什么把寺岛丰的尸体埋在那个土堆下?这样看来,那个人可能亲眼目睹了他犯罪的全过程,想到这里户谷不禁打了个哆嗦。刻意埋葬他杀害的人,是想要什么报酬吗?或者说,是勒索,不,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了。寺岛丰的脸早就慢慢腐烂,已经认不出是谁了,这样一来,勒索的筹码也会减少。要是真想勒索,早就该行动了,对方为什么还没有行动? 3 接下来的两三天,户谷的头都像顶着钵似的昏昏沉沉,到底是谁移动了那具尸体,他怎么也猜不出来,思绪越来越混乱。 户谷根本无法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一会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到窗前眺望。他总感到惶惶不安,觉得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直到槙村隆子的电话打来,才把户谷从惶恐焦灼的状态里解救出来。 “医生。”电话里清楚地传来槙村的声音,“您不是说今晚要来见我吗?”她的声音依然很生硬,但这种积极主动确认这件事的态度,足以表明她对户谷有意思。 户谷二话不说干脆地回应:“是的。我想今晚去见你!” “您可真过分啊!明明您说要打电话来确认,却又忘得一干二净。您要是不方便,不来也没关系。” “不!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户谷连忙解释道:“请你一定要跟我见面。” “不会给您添麻烦吗?” “隆子小姐,不要再挖苦我了,我真的很想你。” “我可无所谓。” “别这样,那就今晚七点,在xx会馆见,可以吗?” “我昨晚去过那里了,换个地方吧!” “你说吧。” “还是去n料理店吧,银座的那个,可以吗?” “好。” “这次不会迟到了吧?”槙村隆子讽刺道。 “你饶了我吧!别再难为我了。n料理店是吧?我会提前二十分钟到。” 六点,户谷从车库里开车出来。寺岛丰不在,没有人会追问他要去哪里了,要是以前,他每次出去的时候,那个女人肯定会在什么地方一直盯着他,现在少了这个盯梢,户谷感觉轻松多了。户谷想好了,今晚见到槙村隆子,就把结婚的时间定下来,反正钱也已经准备好了。今夜,他要把所有的烦恼、不愉快统统抛到脑后,好好享受和槙村隆子在一起的时光。听她电话里的口气,她应该已经原谅自己了。 户谷这次的确提前了二十分钟到达了银座的n料理店。穿着红色制服的男服务员为他打开门,另一个服务员将他带到了里边的餐桌,宽敞的餐厅里光线却十分昏暗。过了一会儿,服务员领着一个人走进来,服务员拉开户谷对面的椅子,槙村隆子一言不发地坐下。 户谷不知道今夜的槙村隆子梳的是哪种发型,她把头发蓬松地向上盘着,看起来十分别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许久不见的缘故,她特地换上了一套洋装,还化上亮丽的浓妆。她看了户谷一眼,就低垂下头,长长的睫毛整齐地忽闪着,眼睑上涂抹的眼影膏在烛光下氤氲出一片阴影。她胸前垂着的珍珠项链,像是为黑色的套装洒上一圈银粉。今夜,槙村隆子盛装赴约。 “你来点什么?”身旁站着的服务员提醒了户谷,还先从料理打开话题会轻松一些。 “您决定吧。”槙村隆子连菜单都没有看就答道。 “要这些……”户谷给服务员指了几样选好的料理。 “上次的事真的对不起。”户谷点完餐后道,“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的,你能来这里,我想你已经原谅我了,我就不再啰嗦地辩解什么了。” 槙村隆子唇边泛起了笑意,她抬头看着户谷,黑色的瞳孔在灯光下炯炯有神。“啊?”她轻声叫了起来,“你的脸色好差!怎么了?” 户谷用餐巾纸擦着额头,“没什么,可能有点累了。” “这可不行啊!”槙村的语气充满关切之情。 户谷原本以为这个好强的女人,会当面给他脸色看,他还为此想了很多讨好的话。不想,现在反倒是槙村主动在关心自己。 “你最近工作很忙吗?” “嗯。”户谷道:“就算我自己不觉得累,身体也还是受到了影响。” “做男人真是辛苦。”槙村同情道。 “可你做不是做得很好吗?” “为什么这么说呢?”槙村道。 户谷深情地看着槙村,从旁边投射过来的灯光照亮了她的侧脸,让她的五官线条变得更加立体。 “你不是在独自支撑者事业吗?虽然这么说有点失礼,不过许多男人都比不上你的才干。而且你还那么漂亮,这样的女人更加少见。” 槙村隆子害羞地听着户谷的赞美:“您这么一说,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不,你要是把我的话当成那些用于客套的恭维话,我会很难过的,这可是我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户谷虽嘴上这样说,却不像以前那样有种收放自如的感觉,在他心里的某个地方总像挂着钩子一样,牵绊着他的表现。 “户谷先生,您看起来怎么无精打采的呢?”槙村隆子盯着他的脸。 “是吗?我没觉得啊。”户谷用手抚着自己的脸道。 “不,刚进来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您的脸色真的很不好,有什么心事吗?” “没什么特别的。”户谷硬着头皮死撑,“只有一件事郁结在我心里——就是和你的婚事,你一直没有给我明确的答复,让我坐卧难安,而且,上次又惹得你如此生气,让我更加苦恼了。” “如果是这件事情,请你不需要担心什么。”料理端上来了,槙村一边拿起叉子一边道。 “你的意思是?” “这个嘛,我就是希望这样一起吃个饭,上次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好,这件事我刚刚已经向你致歉了。那,我可以对结婚的事情抱有希望吗?” “您从下见沢先生那里没有听到什么吗?”槙村反问道。 “是听到过一些。”户谷有些底气不足,“但是,我更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他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完全没有气氛。” “不行,”槙村很坚决,“这种事情还是遵循传统的好。要是一时冲动地追求浪漫的气氛,以后说不定会后悔的。” “你说得对。”户谷笑道,心里轻松了很多,“那我就直说了!”他放下叉子,“最近,我决定正式跟妻子离婚了。这件事我已经全权委托下见沢去办理,具体的时间你问他就会知道。另外,我跟你求婚的最大诚意,当然是我的爱情,不过除此之外,我也想给你看看类似财产清单这些具体的东西。” 槙村隆子沉默地点点头,慢慢动着刀叉。 “我想请下见沢把财产清单转交你过目,这样显得更公正,也能表明我对你的信赖。” “其实不必这样做。”槙村小声道。 “不,这点请你一定要答应我,要不然我会感到很不安的。” “如果您这么坚持,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她依然微笑着。 “这样的话,隆子——”户谷亲昵地唤着槙村的名字,“我们的婚期,尽量定得早些吧。不赶快娶到你,我怕会出麻烦。” “什么麻烦?”槙村有些吃惊地睁大了眼。 “嗯,你那么美丽,要是婚礼迟迟不举行,我怕你被别人抢走。” “这一点,户谷先生您也是一样的啊。”她回应着,“之前发生的那件事情,虽然您解释是发生事故才无法赶到,但是我总是情不自禁地觉得您是去见了其他喜欢的女人。” 户谷急忙摇头,“怎么可能?我对你可是痴心一片。那次确实是我的疏忽,你也是个经营者,所以应该很容易理解我的心情,作为一个医院的经营者,总会遇到些意想不到的麻烦事。” “嗯,这个我明白。不过我也是个女人,遇到这种事情难免会胡思乱想。” “啊,所以你才会那么生气吗?” “我也不知道呀。” 户谷看着槙村脸上的浅笑,整颗心都被她融化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连闻到她甜甜的气息都让他心旷神怡。 出了料理店,户谷主动和槙村道了别。好不容易才让她消了气,换成平时,户谷接下来肯定会邀请她再去喝一杯,不过今天还是算了。如果这时去做什么强硬的事情,会招致失败不说,也会让好不容易才修复的关系出现裂痕。 槙村隆子情绪很好,户谷目送她坐车离开时,还挥手向他告别。 户谷一上自己的车,心情立刻阴沉起来。仔细一想,他接下来没有邀请槙村隆子去别的地方,还是因为自己心情不佳的缘故吧,和槙村在一起时,他有如沐浴在春日田野间阳光下般的惬意和轻松,但独自一人时,心情立刻像下霜一样冰冷沉重。 为什么?原因只有一个。 他还不能确定寺岛丰的尸体是不是真的埋在那个地方。虽然昨晚他看到那里有掘土的痕迹,像是埋着尸体,但他并没有亲眼看到所埋的尸体,只是在落跑后,一厢情愿地认为那里埋的就是寺岛丰的尸体, 户谷中途停下车,在一家五金店里买了一把铁锹,现在刚刚八点半,天空中没有星星,说起来,最近入夜后的气温还真是变得凉爽了不少,只有今夜感觉格外闷热。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户谷深知那里并没有伏兵,连人影都看不到。今天的路线跟上次一样,甲州街道在农田中分出一条岔路,小路上有很多碎石,道路两边杂草丛生,很少会有车开到这里。 户谷打开前车灯,心中丝毫没有那天的恐惧,只有将真相追查到底的好奇心。车还是停在那个位置,户谷熄了车灯,树林里仍旧黑漆漆的,仿佛是之前的延续。户谷从车里拿出了刚买的铁锹,他依然警觉地观察了一圈周围的动静,进入树林时,一滴雨落在了他的脸上。 户谷注意着脚下,尽量避免像上次那样被树根绊倒,或被灌木钩到衣服。下了斜坡,他径直来到了那个可疑的地方。他提醒自己要更加小心,直到这里才打开手电筒,慢慢走过去。雨滴答滴答落在叶子上,那个没长草,红土裸露在外的小土丘出现在他眼前,户谷把开着的手电筒放在脚前的地上,他拿起铁锹,开始挖起土来。 户谷的呼吸愈发急促。要是这时被人看到,不管是谁都会觉得他这个举动非常阴森残酷吧。但户谷此时已经忘记了恐惧,他一门心思地挥动着铁锹。果然不出所料,这里的土质非常柔软,肯定是最近才挖过的,手电的笔直光束照亮着铁锹的前端,松软的土块和细沙被铁锹不断铲开。 户谷感觉呼吸困难起来,他并不害怕,只是担心他希望看到的东西不在这里。已经挖了一个很深的坑,户谷越来越谨慎。他的四周被黑暗包裹着,树林仿佛连成一堵黑色的墙壁,只有地上手电筒发出的光亮,能够照亮挖掘出的红土。 终于,铁锹前端第一次传来抵抗感,户谷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心急火燎地轻轻扒开了面上的土。 出现了!红土里出现了白色的东西。虽然被土弄脏了不少,但可以肯定是人的脚,那白色的东西正是套在脚上的袜子!户谷看到了连接袜子的那部分尸体,棒状的茶褐色的肉块突出在袜子外面,部分如脂肪般发白,像快要流出水一样。在那堆快要腐烂的肉中间,还有像牙齿般森白的骨头,很明显,那是胫骨的一部分。 眼见此情此景,户谷的情绪已将近崩溃。把土重新护进坑里时,他仿佛是在梦游,尸体的恶臭让他一阵阵干呕,户谷拿着铁锹,飞快地在灌木丛中往回走,完全记不得是怎么回到车上的,也想不起是怎么打开车灯驶入甲州街道上的。 雨滴落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户谷坐进车里时,才发觉自己已经全身湿透了。 “在!尸体真的在!”户谷的脑海里不断盘旋着这一意识。 4 第二天早上,户谷睡到很晚才起床,昨晚他还去了酒吧。那家店在地下室,营业时间到晚上一点,他连喝了五杯纯苏格兰威士忌,他平时都喝兑水的威士忌,不过,昨晚兑水的威士忌远远不能满足他所需要的刺激。下酒小菜端上来的时候,户谷觉得自己的指尖仿佛沾满了尸臭,于是在酒吧的洗手间里用香皂一根一根地清洗指头。但是,当他每次抓起花生米送到嘴里时,依然能闻到一种让人恶心的臭味。 “哦,好像有什么奇怪的臭味啊?”户谷故意向那些女孩子道。 “啊,什么?”女孩子们扇动着鼻翼,边闻边道:“什么都没有啊!” “真的没有吗?味道很大啊。” “啊,讨厌!什么味道啊?”女孩子们仰起头努力吸着鼻子,“医生,一点都不臭啊!” “嗯?那是你们的鼻子有问题吧。我可是清清楚楚地闻到了臭味!” “您的鼻子是不是和狗一样呀?”女孩子们讪笑起来。 “医生,是什么样的臭味呀?”一个女孩子问道。 “这个嘛,是腐臭。”户谷把杯子凑在唇边,故意皱着眉头。 “讨厌!是什么东西呢?我们这边可没有坏掉的鱼啊!” “不是鱼!”户谷故作严肃,“是尸体的臭味。” “天哪!”女孩子们夸张地用手盖住脸,“您可不要说这么吓人的话。” 户谷想自己可能是喝醉了,故意说出尸体的事情,多少有点自虐的倾向吧。要清醒一点,要不然就该惹麻烦了,户谷自我反省着。 “不,是真的!我啊,总是在和死人打交道。” “是病人吗?” “当然啦,医治无效、不幸撒手人寰的患者,我也遇到过不少啊!现在闻到的就和那时闻到的臭味一样。” “医生,您别再吓我们了,人家一会儿可是要一个人回家呢!” “奇怪啊!”户谷故意摇了摇头,“怎么就今天晚上闻到这个味道了呢?真是不可思议!” “医生,您喝醉了。” “没有,我一点都没醉。我的嗅觉跟你们不一样,尸臭其实和杏的味道很像,我闻到的就是这种气味。” “医生!”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柜台那边传来,“是不是这个?”男服务员从架子上拿下一个瓶子摇了摇道,那个深色瓶子里装的正是杏子味的利口酒。 “难道是这个东西发出的味道?医生您没来之前,我倒了些这个酒。” “嗯,就是这个,”户谷仰头大笑,女孩子们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好危险啊!怎么能开这种玩笑呢?户谷感觉脑袋沉沉的,他本来酒量就不怎么样,可只喝了那么一点酒就醉了,也太不符合常理了,也许是长期高度紧张的神经把身体拖垮了吧。 不过已经没关系了,现在可以完全放心了,户谷仰面躺在枕头上,吐着烟圈。昨晚发生的一切,就像是在做梦。但,那个土堆里埋着寺岛丰的尸体确是不争的事实。只要尸体在就好,虽然他不知道是谁埋的,但也没必要费精力去求证。一种极大的可能是那里某个恶劣的建筑工人,从寺岛丰的尸体上搜刮走了钱财,然后把她埋了掩饰罪行。寺岛丰应该有不少积蓄,这女人的收入不知要比其他的护士丰厚多少倍,而且她还特别吝啬。对了,一定是这样,用不着多想了。 若为这种事情殚精竭虑,简直笨到家了。据目前的情况看,警方没来调查自己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杀了寺岛丰之后的这段日子虽然发生了很多出乎预料的状况,但都是自己疑心生暗鬼吧,无论是像极了寺岛丰的那个声音还是那件和服,都是自己神经质了。 所谓眼见为实,他已经亲眼看到了寺岛丰穿着白色袜子的腐烂肉体,还担心什么?那些硕果仅存的骨头,说不定已经成了她的全部,那个强悍的女人现在什么也做不成了。 户谷接连吸了两支烟,才从床上坐起来。窗外阳光普照,他用拳头捶了捶依然沉甸甸的后脑勺,来到了院长办公室。 办公桌上堆放着一些信和事务长送来的文件,不过,他现在没有心情看那些东西,站在玻璃窗边眺望着街道。耀眼的太阳光线灼烧着对面的屋顶,这样的风景和户谷此刻的心情显然不适宜,反而是从远处建筑物的玻璃窗上反射回来的柔和光线贴合了户谷的惬意心境。 那个总是敛着足音,如猫一般偷偷进入房间的寺岛丰已经消失了,现在,他做什么都可以随心所欲,要是还让她活在世上,和槙村隆子婚事绝没可能顺利进行,那个女人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现在,再不会有这种顾虑了,他越想越觉得,冒险杀了寺岛丰实在非常值得。 户谷估摸着下见沢那边应该把要办的手续办好了吧。昨天见到了隆子,从她的言行举止已经可以充分判定,她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不久就能和她结婚了吧?想到这里,户谷不由得开始憧憬起和她的婚后生活。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 “是下见沢先生打来的。”接线员道。 “你打来得正是时候。”户谷首先开口,“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 “为那件事情吗?”下见沢的声音很平淡,“放心吧!都搞定了。” “谢谢。”户谷激动万分,“不好意思啊,让你这么麻烦。” “放心吧,我会收钱的。” “当然,我会多给的。” “这么大方。” “让你那么卖力,也是应该的。话说回来,你两边都摆平了吗?” “嗯,都搞定了,你妻子那边和银行那边都弄好了,就像我之前跟你说的那样……” 突然,一个男人的声音和下见沢的话音重叠着从话筒传来:“我明白了,这几天我就去你那边拜访,先办手续。” 那是一个户谷不熟悉的声音,又串线了?他急忙道:“喂喂,我们正在说话!” “不用客气。不管多少次我都会去拜访,那件事,你就放心吧。”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又串线了!喂喂?喂喂?”户谷对这一状况有些气愤。 “怎么了?”下见沢问道:“串线了吗?稍等一下,我再打一遍。”说完切断了电话。 又是串线!上次也是这部电话串线,那次是女人,而且是一个极像他讨厌的女人的声音,为什么老是串线呢?户谷点上烟,刚挂上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刚才真是不好意思。”下见沢道:“你妻子那边,我已经把文件准备好了,只要盖上你的印章就万事大吉了,你妻子已经盖好章了。” “钱的事呢?” “还用说吗?我已经给了,她也接受了。” “谢谢!” “怎么样?夫妻一场,你要见她一面吗?” “算了吧!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怕见了面会舍不得吗?” “说什么呢?我这是好不容易才脱离苦海。我这就去你那里一趟。” “那我等你。” 结束了。拖拖拉拉这么久的问题,终于有了个了断。不过,为什么最近老是串线?户谷打电话到总机去:“最近经常串线,请问这台电话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啊?我想,应该没有这样的问题……”总机的人说。 “今天就串线了!前些日子也发生过类似的状况,能查到原因吗?” “我们这里没发现任何异常问题。” “那串线的问题该怎么才能解决?” “要不请您问问电话局的故障科吧!” “那就请帮我接通那边。”户谷握着话筒等待着,一会儿就听到了对方的回应。 “你有什么问题?”故障科的人态度生硬粗鲁。电话局的家伙大概都是这么傲慢无礼吧?换做平时,要是稍微晚一点交电话费,他们立刻就会像催命一样催你缴费,可服务态度却差到不行,这帮人怕是认为他们的工作是在向用户施恩吧? 户谷说了串线的事情,然后询问对方是什么原因。 “这个啊,有很多原因的。”对方冷淡地解释道:“可能施工的时候和别的线混搭了,也可能是其他的,反正很多。” “这台电话就最近这些日子频频串线,给我带来了很多麻烦。你能帮我检查一下吗?” “电话号码是多少?”对方的语气依然冷冰冰的。 下见沢在家里等着户谷,看到户谷进门,他一边眉开眼笑地说:“喂,我弄好了。”一边从脏兮兮的抽屉里拿出两个信封。 他好像很久没洗澡了,脸上胡子拉碴的,因为屋檐太深,太阳光根本照不进来,在这样的房间里,让他更显邋遢。难怪不被女人正眼瞧,想到这些,户谷忽然觉得他很可怜。 “是这个,”下见沢拿出一个很长的信封,然后抽出里面的东西。这张薄薄的纸片,就是离婚协议书,上面公式化地写着双方同意离婚等简单几行字,旁边空白栏是夫奏双方签名的地方,妻子那一栏已经签好了,还盖上了印章,只不过用的还是“户谷”这个姓氏。 “这份是交给区政府的,这里还有一份。”下见沢解释道:“需要你妻子填的部分,我已经让她填好了。按照你说的,只给她五百万日元,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但为了你们将来不再有任何纠缠,也值了。”户谷打开一看,确实是妻子的笔迹,上面写着: 字据 鉴于本人与户谷信一先生业己正式离婚,且本人已从下见沢作雄先生处接受五百万日元赡养费,今后本人不会以任何借口向户谷信一先生提出任何要求,空口无凭,特立此为据! 田中庆子 昭和x年x月x日 户谷又读了一遍,下见沢解释说:“我付给她的是现金,为了安全起见,我就让她立下这个字据。” “你想得真是周到。” “怎么样,现在有何感想?”下见沢冷笑着问。 “我现在舒畅得整个人都轻松了。” “是吗?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下见沢调侃道。 “因为你一直都单身忘了自由的幸福啊!” 话虽这样说,户谷怎么可能会觉得下见沢幸福?不被女人当回事儿,一直娶不上妻子的男人,可怜他还来不及。 “看看,这是你上次给我的印章。”下见沢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装着印章的袋子放在桌子上,“我都办好了,按先前约定的,我拿你给的授权书做好借据,已经成功借到钱了,这是借款人的姓名。” 户谷看了一眼下见沢给他的记录本,借款人住在藤沢,应该是从事金融工作的,跟这种人打交道很麻烦。不过,等藤岛从温泉回来,钱马上就能还上。 “但是,利息还是高了点。”下见沢说:“能还就尽量早点还,你现在得哄着槙村,在你们结婚之前,你就先拿这个应付她一下,过一段时间你就赶紧把钱还上。反正,到时木已成舟,就算到时发现你户头上一分钱也没有也没关系吧?哄女人可是你的专长啊。” 这个不用你操心,藤岛自然会拿出钱来的,户谷心中默默地回答。 “这是存折,你好好看看。” 下见沢又递给他一个信封,户谷抽出里面的存折,上面存款人名字写着“户谷信一先生”、第一页标记着存入的金额——两千万日元。 “给槙村看的两千万日元,加上付给你妻子的五百万日元和利息,总共是两千七百八十万日元,也就是说,你的借款一共是两千七百八十万,明白吗?” “我知道!”户谷点了点头, “那么,你好好保管那本存折,印章在这里,一起还给你。”下见沢把桌子上装印章的袋子推到户谷面前,“在这张离婚协议书上面盖章吧。” 户谷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盖上章,作为见证人,下见沢和他的律师朋友也都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是因为印泥不好用,还是自己盖得不好,盖上的名字有些模糊,妻子的印章倒是显得特别清楚,可以看出,她当时很冷静。——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情总算圆满结束了。 5 户谷离开了下见沢家。 外面风和日丽。户谷觉得自己的心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好过,一切都很烦利,接下来的事情应该也会一帆风顺。他的口袋里揣着那本两千万日元的存折,在和槙村隆子结婚之前,他必须好好保管它,没有这个,他和槙村的婚事肯定吹了。 下见沢这次真是帮了大忙,如果没有这个存折,户谷不可能得到槙村,对于槙村,最能打动她的不是男人自身的魅力,而是男人的经济条件,或者说,经济条件已经成了男性魅力的一部分。 现在,一切准备就绪。和妻子彻底离婚之后虽然让自己如释重负,但毕竟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那么长时间,心里还是有一些淡淡的伤感。真的很奇怪,以前和她分居时总觉得她很烦人,现在真的离婚了,脑子里想起的竟全是两个人年轻时生活在一起的美好回忆。但不管怎样,他确实已经受够了,她老是一副妄自尊大、得理不饶人的样子,让人觉得压抑,每次户谷从外面回去,她虽然脸上表情淡淡的,却充满了对他的鄙视,户谷经常对此感到恼火。而且,最近她的脸因为年龄有些变形了,十足中年妇女的样子,让人看了就讨厌。 而槙村却非常迷人,她正处于女人风情万种的时候。出于对男人的戒备心,她从来不让男人靠近她,她的身体一定更有风韵,更加娇艳。而且,她有事业、有钱,户谷的这两千万日元只不过是能追求到她的一点点诱饵。然而,户谷忽然想到,现在自己手里的银行存折是不是真的呢?就算存折是真的,里面的金额该不会被人做过什么手脚吧?他并不是信不过下见沢,只是这件事必须格外小心,听说最近通过篡改银行存折进行诈骗的人很多,想到这里,户谷开始有些担心。他虽然非常信任下见沢,甚至可以把印章都交给他,但这件事还是查清楚为好,户谷把车停在一个电话亭旁边,看了看表,还不到三点,他按照电话薄上的号码打了过去,银行的业务员接起了电话。 “喂,您好,我是户谷信一。三天前我在贵行存了两千万日元,我想查下账户余额。”户谷说。 “是户谷信一先生,请问,是哪位户谷信一先生?” 户谷说了自己的住处。 “非常抱歉,这件事在电话里说不太方便。”银行的态度很谨慎。 “那我可以到你们那里去吗?” “您不用特地跑一趟了,如果您住处有电话,我们待会儿会给您打过去的,不是我们不信任您。不怕您笑话,通过打来的电话告知余额详情常常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 “我明白了,请一小时后打到我的住处吧。”户谷报上号码,“这是我们医院的。” “我知道了,请问您的存折号是多少?” 户谷从口袋里拿出存折,念了一遍上面的号码,然后问:“那我就等您的电话,请问您怎么称呼?” “敝姓高杉。” “高杉。好的,我知道了,那就拜托了。”户谷走出电话亭,这个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户谷回到车子里,忽然想起还有事,于是马上又回到电话亭边,但有个女孩正在打电话,一直打了很久都没挂电话,户谷只好开车离开。他边开车边左顾右盼,看能不能找到公用电话,但每个电话亭都是满的,连香烟摊前的公用电话都有人在排队等候,为什么打电话的人这么多呢?户谷很是不解。终于找到了一个没人的电话亭,户谷走进去,拨通了藤岛千濑家的电话: “我是户谷。” “您好,是户谷先生啊!”女佣接的电话。 “夫人现在还没回来吗?” “现在还没回来。” “鬼怒川那么吸引人啊?到现在还没回来?” “不是的,我听说好像是去了伊香保。” “是吗,改变计划了?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早上打来电话,说是再多待一天,大概明后天能回来。” “她是从旅馆打过来的电话吗?”户谷问道, “是的。” “伊香保的那家旅馆叫什么?” “您稍微等一会儿,”女佣让户谷不要挂电话,过了一会回话说,“是一家叫山叶庄的旅店。” “电话号码是多少?” “这个呀,我查一下,您稍等。” “算了。”户谷挂了电话,回到车上,藤岛前几天看上去还心事重重,现在说不定怎么逍遥自在呢,这个喜怒无常的女人看来是到更年期了。 今天的天气也很热,天空万里无云,看到在灿烂太阳光下浮现出的美妙景色,户谷忽然想到昨夜在雨中挖土的自己,一切都像是在做梦,毫无真实感。不必为寺岛那奇怪的幻影所苦恼,户谷心里这样告诉自己,看到耀眼的阳光,人的神经仿佛也变得强韧了,活着的人怎么可能被一个死了的人吓倒?户谷回到医院,刚坐下,电话就响了。 “是xx银行打来的电话。”总机那边说。 “您好,我们是xx银行,一直以来承蒙您多多关照,我是高杉。”对方声音和户谷在电话亭那边听到的一样。 “您好,我是户谷。” “是户谷先生对吧?您刚才打电话询问关于余额的事,是这样的,您户头还剩两千万日元整。” “是吗?”户谷总算舒了口气,“谢谢你!” “不客气,再见。” 两千万日元确实已经存上了,下见沢没有糊弄我,存折是真的,银行都这么说了,肯定不会有错,户谷心想。他现在感觉轻松多了,拿出烟慢慢抽起来,他觉得今天的烟抽起来格外有味。电话又响了,“是电话局故障修理部打过来的”,总机那边这样说。看来,电话串线的问题终于有回复了。 “你先前问的事情,”对方的声音还是很没礼貌,“我们检查了一下那边的线路。” “是吗,到底怎么了?”户谷问道。 “我们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这样啊……” 其实也无所谓了,在电话中总是听到像是寺岛的声音,实际上是因为自己当时精神恍惚引起的。但是电话局那边又说:“电话串线,有可能是电话线因为什么原因浸上了水,外面包着的那层皮破了,和其他的线连在了一起,但是,我们看了一下你那边的情况,并非如此,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们叫做接线板的那个连接电话之间的东西,”那边接着解释,“每条电话线在接线板上都有一个终端,如果不小心把脏东西落进去了,很可能使两条线连在一起,引起了串线。” “哦。”户谷应了一声,其实他根本就不懂。 “总之,施工时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但是检查之后发现,我们最近没动过什么地方,要是还串线,你可以检查一下是不是对方总机那边弄错了,还是……”维修部那边的人还想继续补充说明。 但是,槙村那边没有总机,再查也没什么意义了,于是户谷不耐烦地打断道:“我明白了,但是串线的情况确实发生过,今后请你们尽量避免这种情况。” 户谷有些烦躁,说完立刻挂掉了电话,电话的事先放一边,他现在一定要镇定。但这时,经常徘徊在户谷心里的疑问又冒出来了:是谁把寺岛的尸体埋在那里的?为什么要把尸体弄到那边去?不!户谷使劲摇了摇头,没必要为这件事心烦,就把它当成是哪个工程在那边施工有人不小心弄的吧,他们想偷钱,故意把尸体弄成那个样子,就这样想吧,户谷默默说服自己,只要那具尸体永远埋在那里,警察就不会找到,先前错看的和服、听到的怪声,都是因为自己神经紊乱造成的错觉罢了,自己怎么可能输给一具尸体? 天色渐黑,户谷想给槙村打个电话,告诉她现在拿到了存折,让她尽早安心。但是他们昨天才见面,如果现在再打电话过去,会不会显得自己太过着急呢?今晚就算了吧,户谷想,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拿起了听筒。 “你好,我是户谷。” “请稍等一下。”对方说道,过了一会儿,那边拿起话筒,“对不起,老师现在出去了。” 若是以前,这肯定是在说谎,但是自从两人和好如初,槙村应该不会故意躲他,她现在真的是出去了吗?这么想着,不由得开口问道:“那她说过去哪儿了吗?” “她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太清楚,真是对不起,如果需要留言,我可以帮您转达一下。” “不用,算了,回头我再打吧。” 户谷放下电话。女学徒的语气跟以前大不相同,肯定是受了槙村的影响,女学徒现在对户谷和气多了,虽然没能听到槙村的声音,但女学徒态度的变化让户谷也很满足。 她到底去郦儿了呢?已经五点多了,她经常去银座或赤坂吃饭,邀请她吃饭的男人很多,她曾经对他说过,他们当中有着名画家、公司社长,总之,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但都是对她图谋不轨的人,今晚有可能是跟他们去吃饭了,想到这里,户谷又开始焦躁起来,但是又没办法阻止,只有尽快跟她结婚。 户谷又试着给在伊香保的藤岛千濑打了个电话,这次,要跟她说点好话,尽量讨好她一下,等她回来之后,必须马上解决钱的问题,他先打电话到市外电话号码咨询处,问到伊香保山叶庄的电话,又请他们帮忙接通那边的电话。 “请问接通那边大约需要多长时间?” “大约要二十分钟。”接线员答道。 户谷懒散地坐在椅子上等待,他从来没感到这么满足过,一切都那么称心如意,一个人一生中会遇到很多次危机,每次都应该杀出重围坚持到底,在最严峻的时候,你可能感觉自己马上要崩溃了,但是,及至挺过去再回顾从前,所谓的危机其实不算什么,总之,一切都会过去的,何况自己一直如此,寺岛丰的事也好,横武辰子的事也罢,稍有不慎,都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但又有哪次不是平安无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电话响了,说是已经接通,户谷赶忙问遒:“请问是山叶庄吗?” “是的,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我是东京的户谷,请问有个叫藤岛千濑的住在那边是吧?” “藤岛小姐是吧?请问叫藤岛什么?”接电话的女招待问道。 “是位女士,叫藤岛千濑。” “好的,请您稍微等一下。”那个女招待像是去前台询问了。 户谷想等藤岛接电话时好好安慰她一下,问问她那边怎么样,心情好点了吗,再告诉她找个人按摩一下也许会舒服点,自己也想过陪她前往,但最近医院事情太多,脱不开身,这么难得的机会,一定要好好享受一下,回到东京后,一定要打起精神,好好保养,今天晚上特别想听到她的声音,就打了电话……这些说辞户谷在心里都已经想好了。 “对不起,久等了。”女招待的声音打断了户谷的思绪,“对不起,您找的人不住在我们这里。” “请再好好查一下。”户谷有些着急地请求。 “我们已经仔细查过了,没有您说的人的名字,会不会是名字错了?” 对了,她有可能用别的名字登记住宿,户谷一下子反应过来,藤岛千濑真的是一个人住在那里吗? “我也不确定是不是用这个名字登记的。”户谷对着电话想了一下,“但是她今晚上确实住在那里,刚才她刚给我打了电话……” “是一个人吗?”对方询问道。 “是不是一个人……”户谷有些含糊其辞,难道藤岛真的是跟别人一块儿住的?不会吧?刚才心里的疑问又涌上来,“有可能是跟别人一起,我……”户谷忍着难受的心情,“她今年四十八九岁,但乍一看也就是四十五六岁,胖胖的,眼睛很小,嘴唇很薄,鼻子很小,对了,她有双下巴。” “她穿什么衣服?” “这个……”户谷无言以对,藤岛外出一般穿和服,她有各式各样的华丽和服,可能其中很多户谷都没见过,因此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对方说,“这个我不是很清楚。” “她的头发是不是卷发,前面留着刘海?”对方问道。 确实如此,藤岛额头有点宽,她故意用刘海来遮掩,“是的,就是她,她在吗?” “是不是那位客人呢……”对方很谨慎,“按照您描述的样子,我们这里倒真是有一位,但她不叫藤岛千濑。” “什么?”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倒是有个人……” “我是她的亲戚,有什么话请尽管直说!” “是这样,她是和一位男士一同前来的。” 这句话无异于给了户谷当头一棒。 “是有这个可能。”户谷继续追问,“他们用什么名字登记的?” “我们的登记簿上只有那位先生一个人的名字,那位女士没有再单独登记。” “那位先生叫什么名字?”户谷接着问。“稍等一下。”说完,电话那边没了声音。 1 “不好意思,久等了,”对方终于开口,“那位先生叫津岛宗太郎。” “他住在哪里?” “他住在东京都大田区大森xx。” “多大年龄?”户谷接着问道。 “四十三岁。” “他现在还住在那里吗?” “是的,现在还在里。” 户谷真想让她马上把那个男人叫出来,但还是忍住了,他现在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很快就可以抓住他们的把柄,户谷这样想着,开口道:“谢谢,我找她也没特别要紧的事,所以我打过电话的事就不要告诉他们了。” “我知道了,怕您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才把客人的资料告诉您。其实,我也不想让客人知道我多嘴。” “谢谢。”户谷挂了电话,他刚才把藤岛的模样说得很清楚,那位女招待应该能分辨出来,连她的卷发都对上号了,那个人应该就是藤岛千濑,户谷马上往藤岛家里打了电话, “先生,是您啊。”还是刚才那位女佣。 “太太去伊香保的事,是真的吗?” “对啊,我先前已经跟您说过了,太太打过电话回来。” “伊香保的哪家旅馆?” “山叶庄啊。”女佣回答道。 “那你现在能帮我联系上她吗?我这边现在不太方便跟她联系。” “好的,我知道了。” “那请你快点帮我给她打个电话吧,你就说她走了后,我突然有急事,让她快点回来!”户谷说道。 “这样说就行了吗?”女佣问道。 “对,从东京打电话到伊香保接线时间很长,你告诉接线员事情非常紧急。” “我知道了,那我待会儿给您回复。” 户谷挂掉电话,点了支烟,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想,藤岛和一个自己不知道的男人住在一起,这怎么可能呢?她不可能背叛自己,她的身体、生命,一切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里——但是,户谷在努力坚信这一点的同时,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怎么也等不到电话,户谷想,该不会是她忘了吧?回去的路上,他又打电话嘱咐了一下。从东京到伊香保的电话,接通需要很长时间,户谷虽然知道这一点,但还是有些坐立不安。刚才大概用了二十分钟才接通,现在,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女佣终于打过来了: “先生,刚才我给伊香保打过电话了。” “怎么样?”户谷急忙问道。 “好奇怪啊!”女佣自言自语似的说。 “什么很奇怪啊?” “夫人不在那里,但她打过电话,说确实是住在伊香保的山叶庄。我又给山叶庄打电话,接电话的人说他们那里没有这样一位客人。” “你是不是听错了?”户谷大声训斥道。 “她真的说的是山叶庄,不可能不在啊!”女佣也有些着急了。 “那为什么人家说没有,肯定是你记错地方了!” “不是的,我听的就是那个地方,那怎么办啊?” “津岛宗太郎这个人你认识吗?”他的声音更大了。 “我不认识。”女佣答道。 “那夫人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再打电话?” “她没说别的什么,而且没有再打回来。” “那下次她要是再打的话,你问清楚她到底住的是哪家旅馆!” “好,我知道了。”女佣的声音听起来满是疑惑。 户谷看了看表:七点。窗外已经很黑了,家家户户的房屋闪烁着点点灯光,远处热闹的大街上霓虹绚烂,户谷心里被一股莫名的不安笼罩着。对于藤岛,他一直是很放心的,他们交往了这么长时间,关系一直很稳定,没看出她喜欢上了别的男人。她已经快五十了,身材很胖,看上去就是一个中年妇女,她没有丝毫魅力可言,为了拴住户谷,她一直对他千依百顺——户谷一直这样认为。但仔细想想,这也许是自己考虑得不够周全。藤岛是个富婆,别的男人也许看上了这一点,而且她死了丈夫,现在是单身,这样一来,机会就更多了,可能有男人比户谷更有吸引力。 最近,户谷对她也确实冷淡了些,但并不是有意要疏远她,可能因为长时间跟一个人在一起会产生厌倦感吧。现在,有新的男人出现了,为了她的钱,他肯定会不惜一切手段讨好她,这样,她很有可能会变心,而且,最近自己老是从她那里要钱,她那么吝啬,可能会故意疏远户谷。很奇怪,从来没有为藤岛吃过醋的户谷瞬间觉得酸味流遍全身,户谷突然有种被出卖的感觉,整个人都要被点着了,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从山叶庄女招待的话判断,对方应该是四十三岁,如果真是那样,那可比藤岛年轻多了,这一点也让户谷很担心。 户谷想,如果现在要去伊香保还能赶上火车,开车去可能会更快一点,只要两个小时就能到。现在是七点半,立刻出发的话,大概十点就能到,一定要把他们两个堵在屋子里。 但是,就算是到了旅馆,又怎么到他们住的房间去呢?户谷还没有想好,如果先跟那个叫津岛宗太郎的见面,他肯定不会承认自己的同伴就是藤岛千濑,要真是那样,他总不能硬闯进去吧?倘若想抓现行,只有在白天,等他们从窗户里往外看的时候或者是出来散步的时候,除此之外别无他策。今天晚上,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他拿出列车时刻表,八点三十五分有上野站始发的普快列车,十点三十七分就能到达涉川。户谷匆匆忙忙准备了一下,就出发了。 到达上野车站,户谷坐上了去越后汤沢的普快列车。两个小时的行程中,户谷一直紧紧地盯着漆黑寂静的窗外。他总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万一藤岛真的有了新情人,那他还钱的指望注定落空了,想到这里,户谷忽然想起来,藤岛跟他说要去鬼怒川疗养时,态度确实有些古怪。要是以往,她肯定会一个劲地拉着户谷同行,当时她那样说,户谷也没怀疑,还贴心地嘱咐她好好静养,早点回来。要是事情真是这样,那自己未免太大意了。户谷一动不动地坐着,心里痛苦万分。 在涉川站下了火车,户谷叫了辆出租车。 “您在伊香保订好旅馆了吗?”司机问道。 户谷心想,还是直接到山叶庄去吧,到了那里,说不定还能碰巧见到藤岛千濑。 山叶庄建在山上斜坡中央的一个悬崖上,要从伊香保的旅馆街穿过去才能到,旅馆的面积并不大,但是停车很方便。女招待走出来迎接户谷说: “今天真是不巧,房间已经全部预订出去了。” “什么样的都可以,反正我就一个人,请帮帮忙吧!” “真的很抱歉。” 户谷很想向她好好打听一下津岛宗太郎的事,但话到嘴边也没能说出口,毕竟,在这种地方问这个是很难为情的。没有办法,他只好在山下找了家有些破旧的旅馆住下。他洗完燥,又要了点夜宵,但由于胸口很闷,一点食欲也没有。在离这里不远处的旅馆,藤岛正在和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住在一起,想到这里,户谷的气就不打一处来,终于,他忍无可忍拿起桌子上的电话,拨通了山叶庄的号码。 “请问,你们那里有没有住着一位叫津岛宗太郎的先生,我是他的一个朋友。” “请稍微等一下。” 接电话的女招待跟今天白天的那位有点不一样,她好像正在把电话从总台接到房间里,户谷认真地听着,但话筒里混着杂音,根本听不清那边说什么,过了一会儿,那边开口道:“对不起,客人现在睡了,我们不方便叫醒他。” 听到这个回答,户谷更焦躁了,“津岛君是自己一个人吗?” “不是的,是跟他夫人一起。” 在旅馆里,凡是同行的女伴都可以说是夫人,户谷真想大叫几声,但突然又觉得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他们有没有说什么时候退房?” “稍等一下,我问一下负责的人。” 什么事都这么麻烦!户谷急得想跺脚。 “不好意思,久等了。客人没说会住几天。” “砰”的一声,户谷气急败坏地放下话筒。看来,今天晚上他真的难以入眠了。他跟旅店的女招待说出去散步,便走出了大门。十一点多了,外面大部分旅馆都已经熄灯,卖土产品的商店也关了门,户谷快步爬上石阶,这一带的旅馆大都筑有很高的石墙,月光很亮,照着狭窄的小路,终于到了山叶庄前面。 这家旅店也关上了大门,整个建筑黑乎乎的。旅店总共有三层,藤岛和那个男人会住在哪里呢?可能的话,户谷真想大吼藤岛千濑的名字,直接把他们叫出来。爬到山腰处,视野一下变得开阔起来,明亮的月光照着前面不远处的平原,对面的赤城山山麓隐隐约约显现在夜晚的雾霭中。 户谷第二天醒来时,已是十点多了,一看表,他不禁吓了一跳,马上从床上爬起来。昨天晚上,他心里一直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入睡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他想起自己昨晚是那么无助,既不能大大方方走进那家旅馆,又不能把旅馆的人叫出来问个清楚,之前他已经打过两次电话,再打也有些难为情。他在山叶庄前面徘徊了很久,什么也没做就又回来了。他一直在为自己考虑后路,若是指靠不上藤岛,是不是该再去找个跟藤岛一样有用的人来代替她?但是,想来想去,从各方面来看,现在能帮自己的只有藤岛。藤岛家的女佣的话听起来有些不着边际,山叶庄那边好像也在故意遮掩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呢?户谷又陷入了沉思。 户谷从来没觉得藤岛身上有女性的魅力,所以对她做什么也从不关心。但现在,只要一想到她和别的男人相拥入眠,户谷就火冒三丈,户谷悔恨自己没有提前留心这点,要是有所防备,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动。 户谷整理了一下思绪,最后得出结论——自己之所以这么生气,就是因为被藤岛欺骗了,人总是事后才感到后悔,户谷现在对这句话深有体会,这次他认为自己像白痴一样被人玩弄了,他还从未被哪个女人这么耍过,所以窝火到了极点。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如果藤岛离开他,从她那里就再也拿不到钱了。藤岛一直对他不错,户谷也从没担心过,但现在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了,万一真到了那个地步……这是户谷昨天晚上一直在考虑的事情。 对方究竟是何许人? 藤岛身边的人,户谷大都能猜得出来,跟她像普通夫妻一样生活了四年,对她的事情户谷多少知道一点,但是,他现在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对方究竟是谁,一直以为对藤岛了如指掌的户谷如梦初醒。无论如何都要查清楚那个人的底细!户谷暗下决心。 急急忙忙洗了脸,吃完饭,已经十一点多了。本想再打个电话,可户谷又想,万一那个前台的女招待不说实话,那还不如自己直接到山叶庄去。 户谷昏头昏脑地走出旅馆,昨天晚上住在这里的旅客已经准备返回了,他们大多是结伴出行,户谷仔细观察了一下,并没有发现藤岛千濑的身影。 比起昨晚,白天的山叶庄看上去更寒碜,所处的地理位置虽然优越,但建筑已经很破旧了,玄关也有些脏,并不是一家很高档的旅馆。户谷站在玄关前面,正好有个女招待从里面走出来。 “请问是不是有位津岛先生住在这里?能不能让我们见个面?”户谷问。 “津岛?” “是的,他叫津岛宗太郎,是我的一个亲戚。” 等他出来,户谷打算马上过去当众给他一拳,除此之外,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发泄自己心中的愤懑,要是发现弄错了,女伴不是藤岛千濑,大不了给他道个歉。 “请稍等一下,”这个女招待眼睛很小,脸圆圆的,一副没睡醒的表情,说完就走了进去。过了很久,她还没出来,户谷想,她该不会是直接叫津岛出来吧。又等了一会,出来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女招待,她彬彬有礼地跪着招呼户谷: “请问您是要见津岛先生吗?” “是的。” “对不起,他现在已经走了。” “什么?走了?”户谷很尴尬地愣在那里,“什么时候走的?” “好早上很早就走了。” “那他有没有说会去哪里?”户谷继续问道。 “这个……”大概是出于职业道德,她似乎不愿回答,语气吞吞吐吐的,“这个嘛,我刚才也问了一下当班的女招待……” “怎么说?”户谷急切地问。 “他说是可能要去日光那边逛逛……” “日光?” “嗯,说是去日光,或者是鬼怒川什么的,到时候再决定。” “真是不巧啊。”户谷咬了咬嘴唇,深深叹了口气。 “您真是太不凑巧了。” “那,我问你点事儿可以吗?” 户谷想向她打听一下,跟津岛在一起的女人到底什么样子,在电话中他大致问了一下,但这次他要刨根究底了解清楚。于是,他详细描述了一下藤岛千濑的模样,让她想想是不是跟津岛在一起的那个人。对户谷而言,详细描述藤岛的模样简直是小菜一碟,他早就看烦了她那张脸,她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甚至是她走路的特点,对她的了解甚至比对自己更清楚。 “是,就是那样。”听着户谷的描述,女招待一个劲点头,看来,他说的那些局部特征都一一对上了。 “简直一模一样!”那位女招待瞪大眼睛,吃惊地感叹道,而且不住点头,对户谷的描述十分赞同。 果然就是藤岛千濑。 “其实,我是那个女人的小叔子……”问了这么多,户谷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自己的来意,以免对方产生什么怀疑。“说起来真是太丢脸了。我嫂子跟别的男人勾搭上了,家里人现在都很苦恼,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两个人不声不响就离家出走,我怕他们会殉情,所以一下子问了这么多,真是不好意思!”他很自然地说出自己早就想好的借口。 “是这样啊!”她向户谷投来同情的目光,“干我们这一行的经常会遇到您刚才说的这种事情,有父母跑过来问的,有男方妻子哭着跑过来又哭又闹的,这种事情还真不少!” “可不是吗?所以我现在才必须打听到他们的下落,我嫂子到底怎么打算,至少应该让我们知道吧。” “对了,走的时候她穿着身灰色套装。”女招待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户谷说道。 户谷不知道藤岛有这套衣服,那应该是她为了这次旅行,偷偷瞒着自己置备的新装吧。看来她早就算计准备好了。忽然,户谷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那个女人住在这里的时候没有向东京打过电话吗?按说应该打过一两次吧?”户谷把藤岛家的电话号码告诉给女招待。 “您稍等一会儿。”女招待跑到前台去询问,回来后给了肯定的答复,确实是户谷说的那样。 果然,那个女人就是藤岛千濑,毫无疑问。既然是去日光,到底去日光哪里呢?总不能去当地旅馆挨家挨户打听吧?户谷不由得惆怅起来。大概是户谷的样子引起了对方的同情,她说,为了慎重起见,再去帮他问一下。很快,她跑回来对户谷说:“刚才我又问了一下,两人好像不确定到底该去日光还是去鬼怒川,他们考虑了一下,然后向我们打听景点附近有没有比较好的旅馆。” “那你们告诉她了吗?”户谷忽然眼前一亮。 “当然了,我们就是干这一行的。我们向他们介绍了几家旅馆,我还给了他们旅馆的名片。” “哪家旅馆?” “就是这两家。”女招待说着递给他一张便签,上面写着:鬼怒川的华流庄,以及位于日光中禅寺湖畔的琴月馆。 “电话号码是多少?” “给。”她用铅笔把电话号码写给了他,“我想,他们现在应该还没到,晚上差不多能到。” 既然知道了电话号码,只要往两边打电话问一下,很容易就能打听到,不用一直在这里等到晚上。户谷心想,不管怎样,反正他们都是去日光那边,现在要抓紧时间赶过去才行。对了,还要问清楚那个男人的长相,这也是一个重要线索。 “那个男人身高约一米六五,四十岁左右,脸型瘦削,面色苍白,看上去像是个普通的上班族。”她描述着。 户谷心里基本有数了,藤岛果真找了个比自己还年轻的男人,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还有,他头发很短,穿灰色西装,打着领带,声音听上去比较沉稳。”那位女招待又补充道。 “非常感谢。” 户谷谢过她,走了出去。那些女招待会不会正在背后偷偷嘲笑自己?想到这里,户谷觉得自己简直蒙受了莫大的屈辱,浑身不自在,都是因为藤岛千濑!从伊香保到日光途中,户谷一直被一定要抓住藤岛千濑这个强烈的愿望充斥着。他现在乘坐的这趟火车转乘很麻烦,考虑了很久,户谷决定还是先返回到大宫,再从那里换乘去宇都宫的车,这样最节省时间。想到这么折腾全是因为藤岛千濑,户谷心中的怨恨更深了。她的同伴到底是谁?她身边发生的事情,自己向来了如指掌,这次他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到了大宫站,户谷准备在这里换乘去日光方向的火车,但还需要等二十分钟左右,户谷急匆匆从检票口走出来,向车站的公用电话亭走去,从这里通往东京都内的的电话,应该可以马上接通。 “是户谷先生吧?”藤岛家的那个女佣的声音听上去悠闲自得。 “夫人今天跟家里联系了吗?” “没有,还没有联系。” 户谷一看表,已经下午两点多了,难道他们还没到旅馆?如果藤岛跟家里联系,应该是住到旅馆之后,现在还没打电话,不定在什么地方和那个男人卿卿我我呢。 “今晚上我可能还会打一次电话,如果夫人在这期间再打电话过来,你一定要记得问清楚她住在哪里!”户谷这次失去了耐心,训斥似的大声说道。 “好的,我知道了。”女佣答话的声音像是在抱怨:凭什么冲我发火啊? 户谷下午四点半到达鬼怒川温泉时,天色还很明亮。鬼怒川车站地势很高,从这里望去,能将鬼怒川对岸的一切建筑物都尽收眼底。前来温泉疗养的游客一般都会乘坐出租车前往目的地,当地人则会沿着坡道步行回家。这一带的旅馆风格各异,鳞次栉比地列在街道旁。溪流的上方有座桥,几名泡完温泉的游客穿着旅馆为客人准备的浴衣悠闲地走在桥上。 户谷一打听,这里离华流庄还很远,于是他又叫了辆出租车。过了那座桥,径直穿过旅馆街,然后向左转弯,很快就看到林立在溪流旁边的一些规模比较大的旅馆,华流庄就位于那些旅馆的正中央。和其他旅馆的雄伟外观相比,华流庄看上去只是一个二三流的寒碜旅馆,大概因为伊香保的山叶庄也属于这种二流旅馆,所以他们才介绍给客人差不多档次的旅馆。而且,一进到玄关处,旅馆里面比表面更显破旧。一和女招待照面,户谷就向对方打听有没有一个叫津岛宗太郎的客人住在这里。这样的问询多少有些让他担心,因为,对方未必会一直用同一个名字登记,但转念一想,既然是通过伊香保山叶庄介绍过来的,那他肯定还会在这里用相同的名字。 “没有,那位先生现在还没到。”女招待答道。 时间确实还早,如果在路上被什么事耽搁了,拖到八九点钟到也很正常。但两人是从伊香保直接过来的,要是真打算住在这里,早就应该到了。这样想着,户谷又打听道:“你知道伊香保的山叶庄吗?” “我们跟那边很熟。” “我刚才打听的那位客人,就是经山叶庄介绍过来的……”“ 是吗?这么说,您也要住在这里了?”她抬头看着户谷。 女招待这么一问,户谷反倒不知所措。当然,现在如果能确定藤岛他们确实会住在这里,那他今晚铁定也会住在这里,但他们真的会过来吗?会不会去日光那边找旅馆了?现在还不能确定他们的行踪。而且户谷注意到,他们一直找二流的旅馆入住,这恐怕不是藤岛千濑的意思,凭她的性格,不是一流的旅馆,她看都不会看一眼,在伊香保的时候,很可能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旅馆,偶尔住上一次,现在,那边又介绍一家二流旅馆,她还会住进来吗?户谷对此非常怀疑。不会的!不会的!住高级旅馆太引人注意了,很可能他们是故意选低挡的旅馆来住,户谷悄声安慰着自己。 见户谷一直站着不吱声,女招待觉得有些奇怪:“如果您有约,就请先进来吧。” “实际上……”户谷干脆坦白道:“那位客人是来这里,还是去日光那边,我也不知道。日光那边的旅馆也是山叶庄介绍的,非常不好意思,能借用一下电话吗?我想打个电话问日光那边的旅馆,确认一下。” “是吗?那当然可以,请用吧!” 户谷有些难为情。他走到一间像接待室一样的会客厅,拨通电话局的号码,请那边转接到日光中禅寺湖琴月馆,这次也是迟迟没人接听。户谷告诉接线员自己有紧急的事情,但是琴月馆那边一直是忙音,过了一个小时也没接通,户谷开始变得急躁起来,已经六点多了,天色也渐渐暗下来,外面也传来女招待为客人准备晚饭忙忙碌碌的脚步声。 干等了一个小时都没人搭理,户谷觉得自己很可怜,但又不能直接在这里住下,都是藤岛千濑害的!想到这里,户谷感觉异常的落寞无助,对藤岛的怨恨更深了。但是,户谷暗自庆幸,你藤岛绝对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我手上还有一张可以置你于死地的王牌,想跑,你就试试看! 过了一会,前台的电话响了起来。户谷马上意识到,很可能是和琴月馆接通了。旅馆的前台跟这个接待室仅仅隔了一条走廊,户谷能清楚地听到电话的声音。虽然女招待正来回走动着为客人送晚饭,但总机那边的声音户谷还是能够断断续续听见。 “我们是鬼怒川华流庄,一直以来承兼您多多关照……是日光琴月馆吗?请问老板娘在吗?” 户谷竖起耳朵听着,为了听得更清楚些,他已经走到了房间的进门处。但是,走廊上声音实在有些吵杂,他没法清楚听到那边到底在说什么,户谷急得恨不得一下子跑到总机跟前去弄个明白。但那样做实在太失礼了,虽然焦急难耐,但断断续续听到好像是在问什么。 “给您添麻烦了,谢谢您了!”挂电话的声音倒是听得格外清楚。 户谷坐回椅子上,女招待紧跟着走了进来:“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那边电话接通了。” “是吗,那他在那边吗?”户谷问道。 “好像是在那里。” “真的啊!”户谷惊喜万分,自己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也就顾不上保持什么稳重的语态了。 “好像今天下午四点钟到的。” 四点那阵子,自己已经快到鬼怒川了,果然还是应该先去日光那边,户谷简直是后悔莫及。 “确定是津岛宗太郎这个名字吗?” “是的,说是山叶庄介绍过去的。”她回答道。 “谢谢了!”户谷心里总算有底了。 “您快别这么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女招待的声音充满了同情,而对户谷来说,这声音听上去像是在对他扑空行为的嘲笑。 “能帮我叫辆车吗?”户谷问道。 “好的,我马上去。” “去日光大概要多长时间?” “大约一个小时就能到达。” 等车来的这段时间,户谷觉得自己格外落魄。一看表,都快八点了,一直没吃东西,身体虚得直冒汗,这里是温泉旅馆,现在,大部分客人已经泡完温泉,穿上宽松舒适的浴衣跟同伴们舒舒服服喝饮料去了。自己这副惨相,都是拜藤岛千濑所赐,无论如何也要把她找到! 出租车行驶在前往日光的昏暗道路上,从车窗向外望去,鬼怒川的四周都暗淡下来,偶尔有几盏昏暗的街灯,发着孤寂的光。道路两旁是漆黑的杉树林——今晚终于能看到津岛宗太郞的庐山真面目了。万一津岛拒绝见面,就冲进他的房间,狠狠教训他一顿。户谷想象着自己抓起藤岛的衣领,拖着她在榻榻米上的样子,忽然感觉像是丈夫抓到了对自己不忠贞的妻子的现行;内心畅快极了。 终于到了日光,穿过涂着朱红色油漆的神桥,接下来的一切跟户谷记忆中的一模一样。通过右手边东照宫漆黑的森林后,车子驶上了专门铺设的坡道,到了这里,私家车开始多起来,不经意地一瞥,发现上面都是成双成对的男女。也许藤岛正和那个男人坐在其中的某辆车子户谷一动不动地盯着车窗外。车子走到了一条z字型的坡路上,户谷以前曾和别的女人开车来过这里,白天行驶在这里时,两旁的景色让人心旷神怡,而今夜却只让户谷感到无尽的压抑。 户谷看看表,快九点了。华严瀑布附近有很多咖啡厅,现在都还没关门,穿着浴衣的游客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您要找哪家旅馆?”司机回过头问户谷。 “是一家叫琴月馆的。” 司机表示不知道,说下车去问路,在途中停下车,鬼怒川的司机竟然不知道琴月馆,想必那里也应该不是多有名的旅馆,户谷不禁有些恼怒,不一会儿,司机回来告诉户谷:“不远了,马上就到。” 沿着这条路继续向前走,街上的街灯逐渐多起来,只有正前方像被周围隔绝了一样,漆黑一片,那是中禅寺湖的一部分,湖边并排着很多旅馆,琴月馆看上去是最萧索的,和附近现代化的酒店以及纯日式的建筑比起来,琴月馆像是专门用来接待团体游客的。 下了车,户谷站在旅馆的玄关前,一个高个子的年轻女招待迎了出来。户谷连忙向她打听津岛宗太郎,她立刻瞪大了眼睛:“你找津岛先生啊?他刚刚走!” 户谷大失所望,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可是,他在这里还没住上一晚呢?” “是啊!”她看了看户谷,问道:“请问您是他朋友吗?” “这个……” “我就说嘛,本来伊香保那边说他们要过来住,把他们介绍过来,可来之后他那位同伴又说这里太无聊,就去别处了。”她解释道。 “你说的同伴是不是一个有些胖、大概有五十岁左右的女人?” “嗯!嗯!”那位女招待连连点头。 “但是我从鬼怒川的华流庄向这边打电话询问过,不是说大约四点才到的吗?” “哎呀!华流庄的电话就是您打过来的呀,您要是早说的话,我就让他们多待一会了。”那位女招待的语气充满了遗憾。 怎么可能提前说呢?要是提前说出来,藤岛千濑肯定会跑掉。对了,她不会是预感到在这里会有危险才又离开的吧。她肯定给东京的家里打了电话,得知户谷一直在打听她的消息,觉察到了危险,所以故意不在这里住的。 “她到这里之后给东京那边打过电话吗?”户谷问道。 “嗯,那位女士打过一次。” 果然如此。 “他们说去旁边的旅馆,有没有说去哪家?”户谷问道。 “应该不是日光的旅馆。” “什么?”户谷有些迷惑了。 “那位夫人说是来过日光很多次了,好不容易出来,不如去个远点的地方,然后向我们打听了很多关于她想要去的地方的事情,我们还给她介绍了一家旅馆。”她答道。 “那到底是哪家旅馆?” “他们可能去两家。” “两家?”这次还是两家,他们又没决定去哪一家,藤岛千濑像是在和户谷玩捉迷藏的游戏,又用了同样的手段,“这两家旅馆在哪里?”户谷又问道。 “一家是饭坂温泉,还有一家是浅虫温泉。” “浅虫温泉?是青森县的吗?” “是的,那位太太说如果去饭坂温泉,今天晚上九点半就可以到福岛,十点就可以住进旅馆。她的同伴则说浅虫太远了,今晚上坐火车就得在车上过夜,太累了,懒得过去。” “也就是说他们去了饭坂温泉?”户谷问道, “也未必。那位夫人当时一个劲地劝那位先生说,在火车上睡一觉,第二天很早就能到浅虫,听起来,好像无论如何她都要去那里。” “那位男士很不乐意吧?” “是啊,但最后他们还是走了,去赶晚上六点十八分从宇都官出发的火车了。” 户谷看了看表,已经快十点了。他已经没精力再去福岛,而且现在也没有能到的火车了。“我想确认一下,你们介绍的在饭坂温泉和浅虫温泉的旅馆在哪里啊?”户谷问道。 “这里。”那位女招待马上拿出一张便签,把旅馆的名字写了下来。 户谷决定再好好打探下津岛宗太郎的相貌,女招待说的跟他在伊香保听到的基本吻合——大约四十几岁,很瘦、长脸,而且脸色很难看,头发剪得很短,打着领带,穿着灰色的西装,声音不是很粗,给人很沉稳的感觉,最主要的特点是很瘦和脸色苍白。 户谷想来想去都觉得藤岛身边没有过这样一个男人,他们俩到底是怎么勾搭上的呢? “他们有没有登记?” “没有,他们说马上去别处,所以没给他们拿登记簿。”女招待说道。 户谷走出琴月馆。无论如何,今晚都要在这里住下了,但他不想住在琴月馆,走了一会儿,户谷找到一家西式旅馆。 “请问您是一个人吗?”看到只有一位客人,女招待也不怎么热情。 透过这里的窗户,可以望见漆黑的湖面。户谷马上往东京打去电话,大概是深夜的缘故,电话马上就接通了。 “是户谷先生吗?”依旧是藤岛家那个女佣接的电话。 “夫人打过电话吗?” “打过,先生的事我都跟她说了。” “那夫人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她只是听我说完就挂了,没再说什么别的,先生是从日光打过来的吧?”女佣好像从刚才的接线员的声音中听出来了。 “是啊。” “要是那样,你在那边没遇上夫人吗?” “没有。”户谷拿着话筒,不由得摇了摇头,“她好像是到过这里,但又去别的地方了。夫人在电话里没说吗?”户谷问道。 “没有,夫人又去别的地方了吗?” 户谷觉得自己似乎被这个女佣糊弄住了,躺在床上,他怎么也睡不着,各种猜测统统涌上心头,看着窗外漆黑的湖面,自己的心仿佛也已沉入湖底,户谷不是第一次来中禅寺湖,每次他住的旅馆都不一样,带来的女人也不一样,以前的记忆像湖面上的气泡一样浮现在眼前——藤岛到底在干什么?她这次对这个男人好像很在意,一次次更换目的地,简直就像是在私奔。现在,藤岛的行踪已经慢慢摆脱户谷的控制。“但是,你再怎么逃,也绝对逃不出我的掌心,这是你的命!”户谷心中默念道。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漂浮在漆黑湖面上的渔火,三三两两的红色灯光,像是在浩瀚无边的宇宙中漂游。看到那些红色的灯,户谷突然感到像是看见了埋在地下已经腐烂的寺岛丰的幽灵。他不认为自己杀了人,一切像是错觉,杀人的事到现在自己都没办法相信,怎么可能呢?寺岛的尸体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一到晚上入睡时,行凶的意识就会变得异常强烈,梦中经常可以看到寺岛临死前的样子,然后被吓醒,惊出一身冷汗,而早上睁眼的时候,他还是不能相信这个事实,以为只是旧梦重演。他现在急切盼望着早上的到来,没有比今晚更让人难熬的了! 起床之后,户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饭坂温泉打电话。那两个人昨天晚上坐特快列车过去的,十点多钟他们应该到饭坂温泉了,如果打电话得知他们不在,也省得自己再白跑一趟,户谷找出写有饭坂温泉旅馆名的便签,向电话局挂了急电,大概因为是早上,电话很快就通了。 “您请说。”旅馆那边的总机说。 户谷这次决定直接问那边的旅馆。 “是找津岛先生啊,您稍等一下。”那边的女招待说道。 “不,等一下!”户谷急忙叫住了对方,“现在不用马上接到他的房间,我想问一下,他确实是已经到了,对吧?” “是的,昨天晚上很晚才到的。” “他是跟夫人一起去的吗?”户谷问道。 “是的,夫妇两人一起来的。” “那你帮我接到他们房间吧!” “对不起,请问您是?”女招待问道。 “我是津岛的朋友,我叫冈田。”户谷随口说道。 “对不起,我现在不方便转接。昨天晚上,值班的女招待告诉我,津岛先生说要一直休息到中午,在这之前拜托我们不要叫他……”对方解释道。 “一直到中午?”户谷有些沉不住气了。 “是的,津岛先生交代过,昨天晚上他们来得太晚,旅途辛苦,要好好睡一觉,所以……” 现在这种情形,也就不好硬让旅馆那边把电话转到津岛房间。而且,即使津岛接了电话,他也不会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的同伴就是藤岛千濑。最好还是亲自去饭坂的旅馆直接找他,这样也有机会确认他的同伴到底是不是藤岛,如果现在多嘴,很可能招致怀疑。 “嗯,我知道了,等他起来的时候,不用告诉他我来过电话的事。” “好的,我知道了。” 户谷立刻查了列车时刻表。 他在十二点三十一分抵达福岛,下车后,户谷叫了辆出租车,直接驶向饭坂温泉。今天天气很好,到饭坂温泉只花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一条河流横贯整条大街,上面架着座小桥,两侧并排着很多旅馆,这些景致跟鬼怒川十分相似,凡是温泉胜地,大都依地势而建,大概哪里都是这样。 “您要去哪里?”操着一口东北口音的司机回头问道。 户谷告诉他写在便签上的旅馆名。 车子穿过桥面,沿着近山公路一直向前行驶,大街上,脖子上挂着相机的游客随处可见。下车后,眼前的旅馆果然和想象中的一样,又是一家二流旅馆,藤岛为什么一直选这种二流旅馆住下?户谷有些不解。来到玄关之前,不,应该说是从下了火车到这里的途中,户谷一直悉心留意,看能不能碰上藤岛和她的同伴,但是,到现在为止,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您找津岛先生啊?”旅馆的女招待跪在玄关处回答,“他刚刚走了。” 户谷突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感到自己快要晕倒了,“那他们坐几点的火车。”他边问,边抬手看了下手表,一点零五分,如果现在坐出租车返回去,或许还来得及。 “已经离开一个小时了。”那位女招待一看户谷急成那样,慌忙回答时不小心说成了方言。 “他们说去哪里了吗?” “今晚他们应该会住在浅虫温泉吧。”她答道。 浅虫——果然还是去了那里,藤岛还是坚持了自己的主张啊! “那他们坐几点的特快列车?”户谷想,现在可能还能赶上,但是,听到答案是十二点九分的火车,户谷彻底失望了,“是坐的特快吗?” “不是,他们坐的是普通列车。他们说坐那趟车可以在仙台下车,顺便在那边看一下风景,然后再去浅虫。” 如果在仙台下车,那他们肯定会去游览松岛。现在,户谷对悠闲自在观光游览的藤岛憎恶到了极点。 “你知道他们会入住浅虫温泉的哪家旅馆吗?” “我们这边倒是给他们介绍了一家。他们问我们有没有好的旅馆,我们就把经常有往来的一家介绍给他们了。”女招待回答。 “哪家旅馆?” “是北景庄。” “他们有没有说去别的温泉?” “没有,就说了这些。” 这次,他们好像决定了只去一处温泉,跟先前有所不同。只剩一个目的地,户谷十分从容地问:“把列车时刻表借给我看一下好吗?” 户谷看了从女招待那里借来的时刻表,十二点九分从福岛发车的普通列车到达仙台是十四点三十六分。如果他们当天晚上去浅虫温泉,肯定会坐十六点从仙台发车的特快列车“陆奥”号,而到达浅虫的时间应该是晚上二十三点二十分。 “他们有没有从你们这里预订浅虫温泉那边的房间?”户谷抬头问道。 “嗯,他们从这里预订了。” 若是这样,即使他们深夜才到,那边也有房间住。 “对不起,能给我张电报纸吗?” 户谷填好了女招待给他拿来的那张电报,在上面写道:请留下今晚一间单人房,大约晚上二十三点二十分抵达。 “请马上帮我把这份电报发过去好吗?”户谷把钱和电报纸一起递给女招待。 “我知道了。”她看了一下电报,点点头,“真是太不巧了,就差那么一点点。”听起来很是替户谷感到惋惜。 “他们说去仙台的哪里玩了吗?” “没有,这个我没问。” 户谷想,他们从仙台下火车再转乘另一趟火车,中间只有一个半小时,这么短的时间,他们只能乘车在盐釜附近转转,所以,户谷打算坐十四点十六分从福岛出发的火车,只要上了车,说不定不用到浅虫就能在火车上把两人逮个正着呢。 离火车出发还有一个多小时,户谷决定先在这里洗个澡,吃点东西。现在,自己的心情已经稍微平静了些。 洗完澡,户谷让女招待把饭菜端到房间里,这次,他故意叫了曾在藤岛房间服务的女招待过来。她看上去二十二三岁,长了张扁平脸,户谷先跟她确认了一下跟藤岛千濑在一起的男人的模样。果然,这里的女招待说的那些特征跟自己先前听到的一模一样。 “那个……那两位客人看上去关系不错吧?”户谷竭力压制住自己的怒火。 “这个呀……”女招待用手捂住嘴,笑了起来,“一对男女在一起,您觉得会怎么样呢?” “你还真是坦率啊……” “没有,只是习惯罢了。”对方好像也觉得很有意思,跟户谷开起玩笑。 “你有没有隔着门缝偷看他们干什么好事啊?” “瞧您说的,我怎么会那样呢?每次进去之前,都会有礼貌地敲门。”她撅起了嘴。 “比如说,你进去时他们正在接吻,或者正好抱在一起,看到你就赶紧分开了什么的,没有吗?” “接吻我倒是没见过,不过我见过两次他们拥抱在一起,看到我进来就慌忙分开了。” 户谷听后,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很奇怪,他还想刨根究底问清楚,“他们那时候什么样子啊?毕竟岁数不小了,是不是觉得有点厚颜无耻啊?” “怎么会呢?那种事谁都不会觉得害臊,倒是我,当时感觉很尴尬呢。”女招待回答道。 “他们一直那样拥抱吗?” “呵呵,那我怎么会知道呢?”她有些害羞,“先生,您认识那位夫人吗?” “啊,我是那位男士的朋友,那家伙跟一个比他大的女人泡在一起,我们都很担心他。” “怪不得呢!我就觉得那位太太年纪很大了,那位先生有妻子孩子了吗?”女招待一脸认真地问。 “当然有了,所以我很担心,才一直追到这里来的。现在两个人正打得火热,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还知道他们之间的什么事情吗?” “是的,我能看出现在他们关系很好,但那位先生像是一直在服侍那位夫人……”女招待补充说。 “是吗,他怎么服侍的呀?” “怎么说呢,他好像一直在安慰夫人,您知道,那位先生很瘦,而且看上去身体不太好,而夫人胖墩墩的,但先生很有精神,夫人却好像不怎么开心。”她解释着。 “是吗?”户谷说道。 藤岛果然是因为户谷,心里不能释怀,这样看来,好像是那个男人主动勾引的藤岛。当然,得到藤岛不是目的,最终目的是能得到她的财产。户谷越来越觉得,绝对不能放任事情这样发展下去。 “那么,那个男人是个小白脸吗?” “这个嘛,人各有所爱吧。”她含含糊糊地答道。 “那倒也可以理解。”户谷心里松了口气。 在容貌上,户谷还是很有自信的。当初藤岛看上户谷,就是因为这一点,可她现在为什么会被那种男人吸引呢?看来,对方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啊! “那他长得怎么样呢,是看上去很男人,还是很有精神,还是一见就让人喜欢的那种,你认为是哪种呢?”户谷问道。 “这个呀,”那位女招待笑了笑,“如果一定要说,大概是因为他比较瘦吧,看上去比较稳重。” “这样啊。” “哎呀,先生,您跟他是朋友,你还不知道啊?” “不是,我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我是个男的,站在男人的角度看,自然跟你们女人的看法不一样。”户谷说道。 “但是,我们再怎么想都没用,只要跟他一起的那位夫人看上眼就行了,不是吗?” “这个,也是……”户谷一时语塞,只好点了点头,“两个人有那么好吗?”户谷问道。 “他们两个人一起来温泉胜地旅游,大体也能看得出来,那位先生自始至终对夫人都很体贴。” 那个男人想着她的财产,当然会对她百依百顺了,户谷心想。 “他们是一起洗澡吧?” “那是当然了!”她答道。 “那早上他们的床也是你收拾的了?” “是啊。” “那早上他们的床上有多乱呢?或者说,你给他们叠被子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他们藏什么东西?说说看!” “真讨厌!”那位女招待笑了起来,“我怎么知道呢!” “随便说说嘛!比如他们晚上睡觉的样子,什么都行,你做了那么长时间的服务,应该很清楚吧?”户谷心里迫切想知道。 “这个嘛,大体也能看出来,我敢保证,那两个人一点也不老实。”她反问道,“先生,您干嘛那么在意他们的事啊?” “大概是因为好奇心吧,”户谷敷衍道,其实心中早已经火冒三丈了。 户谷坐上了十四点十六分从福岛出发的火车,这趟列车到达仙台的时间是十五点四十分。大约一个半小时的行程中,户谷心里一直在想藤岛千濑和跟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从在饭坂旅馆里的谈话,可以看出对方似乎不那么简单,他好像已经紧紧控制住了藤岛。一开始,户谷认为这不过是藤岛一时见异思迁罢了,但现在看来,这个男人对她确实另有企图,是在故意勾引她。 户谷想,这趟车到了仙台后,他俩肯定会上来。一看到他们,就狠狠地揍那男人一顿,然后直接带着藤岛千濑回东京。本来,藤岛的身体就只属于户谷一个人,这是户谷独享的权利,如果站在户谷的角度上看,藤岛的做法简直就是对自己的不忠。 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中,窗外能看到的只有一片片的田野,火车慢慢驶入仙台站,在这里,火车将会停留十六分钟。根据列车时刻表,这趟火车在这里将改为“陆奥”号。户谷从窗户探出头去,仔细观察着旁边的站台。 乘客们在火平进站前,就已经聚集到站台上了,火车一开过来,大家便蜂拥而上。这趟火车有两节头等车厢,从户谷坐的位置看去,不论乘客从哪节车厢上车,都能清楚地看到乘客的脸,但他始终也没发现藤岛的身影。或者,由于大家没有排好队按秩序上车,所以藤岛他们很有可能上车时被人群挡住了。而且,藤岛没在自己所在的这节车厢出现,会不会去了隔壁的那节头等车厢呢?户谷从座位上站起来,向隔壁车厢走去。从入口一直走到出口,又从出口走回入口,还是没发现藤岛。她果然没上来,户谷凝视着窗外,心里不由得慌起来。晚到了的乘客乱哄哄地冲上来,有的舒舒服服地坐在座位上,有的慌慌张张地收拾着自己的行李。没有找到藤岛和那个男人,在户谷看来,一切都毫无意义。 户谷看了看表,离发车只剩五分钟了。他们会不会不来了?户谷开始担心起来。他们在这里只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从那位女招待的话判断,他们两个说去仙台参观,也有可能从盐釜顺路去了松岛,要是那样,可能会因为时间紧赶不上这趟车。这样一想,户谷更不安了。 户谷理解藤岛极力主张去浅虫的心情,她一直都说自己还没去过比水户更往北的地方,现在跟那个新欢同行,好不容易玩一次,当然要去自己没去过的东北地区。所以,既然这次到了仙台,她肯定会游览松岛,但还有一种可能,藤岛在这次旅行中为了避人耳目,故意在她之前去的温泉胜地入住二流旅馆,会不会坐火车也选择普通车厢呢?如果是那样,户谷很可能看不到他们,户谷有些坐立不安,他再次站起来,从头等车厢往普通车厢的尽头走,车上的乘客并不多,巡视起来并不费事,但户谷还是什么也没发现,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心里失落极了。 离发车时间不到一分钟了,户谷心里异常焦躁,那两个人肯定赶不上了,他取下行李架上的手提箱,走到车厢的出口处,如果他们不来,户谷去浅虫也就没什么意义了,但是,从仙台下了车又应该去哪里?怎样才能找到他们?户谷心里毫无头绪,正举棋不定时,火车鸣响了汽笛。 户谷的双脚像是悬浮在了空中,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站台,那里已经没有乘客了,送行的人隔着窗户向里面的人挥手。户谷在最后一刻下定决心要下车,却怎么也挪不动脚。在仙台下了车又该做什么呢?一直徘徊在心里的疑问让他怎么也迈不开步伐,难道就这样放弃吗? 鸣笛响毕,火车慢慢开动起来。就在户谷下定决心的一刻,忽然,一个从站台那边急忙跑过来的人影闯入户谷的视线。火车开始加速的那一瞬,户谷清楚地看到了藤岛的身影,她跑了过来,但好像又在回头叫谁,在站台上停下了脚步。尽管火车越开越远,离户谷已经有一段距离,但那个人确确实实就是藤岛千濑。户谷想跳下车去,但火车的速度已经相当快了,月台如河流般向后流逝。 户谷瞪大了眼睛看着藤岛旁边的那个男人,因为太远了,已经看不清对方具体的模样。那个男人很瘦,个子比藤岛高很多,戴着顶浅灰色的鸭舌帽,穿着件相同颜色的西服,好像是横条纹样式的。但对他的印象只是匆匆一瞥,户谷的视线很快就被前面的建筑物挡住了。 户谷在火车上急得直躲脚,藤岛和她情夫的样子在他脑子里久久挥之不去,头等车厢里的乘客都在悠闲地阅读报纸杂志,只有户谷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户谷想在下一站下车,然后坐车返回仙台,他急忙从手提箱里拿出列车时刻表,查看从下一个车站返回仙台的火车时刻,但是,户谷马上意识到这样做也是徒劳。就算户谷赶了回去,他们也不可能在仙台车站来回闲逛。下一趟从仙台发出的火车是十七点四十五分的“初雁”号,这是趟特快列车,如果藤岛赶上这班火车,到达青森县的时间是二十三点三十九分,但是,它在浅虫不会停车,从青森坐车到浅虫,抵达时间大概是凌晨一点,还有一趟二十二点十七分的普通列车,到达浅虫是第二天早上五点四十分,再往后就没有当天可以坐的火车了。 那两人肯定会考虑到这点。与其坐这么不方便的火车,还不如在仙台,或者松岛附近先住一晚上,等第二天早上坐早些发车的火车再走,他们很可能会这么打算。况且,确实有一趟火车是早上六点二十分从仙台发车去浅虫,与其坐时间不方便的火车,他们选择这一趟的可能性比较大。 但是,他们会不会因为发车时间太早而不坐?户谷翻来覆去地看着时刻表计算时间。总之,那两个人确实会去浅虫,若是在这边一个劲着急,说不定又刚好和他们错过,这样就太惨了,户谷决定直接去浅虫等他们。火车到浅虫要开七个半小时,户谷就像受刑一样,想着那两人现在正在仙台或松岛的旅馆里逍遥自在,他就恨得牙痒痒。他一定要报复他们! 这次,一定要把藤岛千濑的钱弄到手。直到现在,户谷都还没有弄到两千万,是自己对她太仁慈了,要是再这样心软下去,恐怕就真的没机会了。对付这种视财如命的女人,就得狠狠敲她一笔,自己和藤岛之间可不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他们不仅交往了那么长时间,他还帮助她杀了自己的丈夫。现在,她却带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白脸四处游玩,还有天理吗?户谷一直琢磨着该怎样惩罚藤岛千濑,不知不觉,火车已经到达浅虫车站。 走上站台时,户谷的腰开始疼起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坐这么长时间的火车,走出车站,看到清冷的农村景象,户谷更加恼火了,凭什么我要来这种地方? 到了旅馆,因为提前发过电报,所以房间很快就安排好了。坐了那么长时间的火车,户谷已经累得不行。 女招待看到他筋疲力尽的样子,马上说:“很累了吧?我带您先去洗澡吧!” 户谷躺在浴缸里,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旅馆的后面就是海,昏暗的海面上隐隐约约亮着几只渔船的灯光。户谷静静地看着窗外,心中突然涌上一阵莫名的孤寂。 回到房间,户谷和女招待一起喝了点酒,但今晚的酒索然无味。那个女招待像男人一样毫无女人味,不知是不是因为过于忙碌,她的鼻子和脸上竟然渗出汗珠。过了一会儿,户谷说要一个人喝,就让她出去了。 户谷突然很想听听槙村的声音,她现在在做什么呢?户谷拿起电话,过了大约二十分钟,电话接通了。 “是槙村公馆吗?是隆子吧?我是户谷。”接电话的女佣像是没睡醒,很快槙村就接过了电话。 “户谷,是你呀!你从哪里打来的呀?”户谷好久没有听到她如此动听的声音了。 “我现在浅虫。”户谷答道,周围的一切好像突然都明亮了起来。 “浅虫?浅虫是哪里啊?”槙村有些不解。 “在青森县,就是青森县的浅虫温泉。” “什么?青森县?”槙村很吃惊,“你什么时候去的那里啊?” “我有些事,今晚上刚刚到这里。现在我很想你,虽然已经很晚了,但我想听听你的声音,所以就给你打电话了……” “我真高兴,在这么远的地方你还想着我!” “你在做什么呢?” “今天早上收到一大堆从巴黎寄过来的杂志,我非常喜欢,都看了好几遍了。”槙村好像很高兴。 “哟,你对生意真是很用心啊!” “看了那些杂志,我脑子里有了很多好主意,虽然可能实现不了,但也让自己更有干劲了!”槙村说。 “那明年的流行趋势是什么啊?” “你对这个感兴趣啊?” “今后要跟你在一起,我对这些必须也要知道一点啊!”户谷解释说。 “你现在在学习吗?”槙村笑了起来,“什么时候回来啊?” “这个么……”户谷有些犹豫,这得看藤岛了,“我在这边可能会待两三天,也可能会早点回去。” “你一个人吗?” “当然了!”户谷很果断地答道。 “温泉这种地方,一个人会很寂寞吧?是不是跟哪个喜欢的人一起去的啊?”槙村调侃道。 “别开玩笑,你可以问旅馆的人。我现在太寂寞了,所以都这会儿了还给你打电话。” “要是那样,你就快点回东京吧。我也很想听听你的声音,见见你呢。”槙村笑着说道。 户谷挂掉电话后,心情好了很多。 天亮后,阳光洒满了整个屋子,户谷起来拉开窗帘,眼前出现一片蔚蓝色的大海,美不胜收!不远处有个小岛,一座三角形的山峰坐落在小岛上,岸边停着两三只小船。 看看表,已经九点半了。 昨天晚上睡得特别香甜,大概是因为听到了槙村的声音吧,还是槙村好!等把藤岛这边的事处理完了,马上就跟她结婚,户谷再一次下定了决心,跟槙村相比,藤岛简直不值一提,只是在拿到钱之前,户谷也没有办法,还是要跟她交往。走着瞧吧!户谷心里暗暗说道。 现在户谷已经冷静下来了,但想到藤岛又有了别的男人,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当然,户谷不认为这是嫉妒,他只是憎恨藤岛对他的背叛,他一定会谨记这一点,将来一定要报复! 但是,户谷今天心情好多了,吃完饭,女招待过来问户谷什么时候走。 “我现在在等人,大概会在这里待到下午三点。”户谷说。 之所以说三点,是因为他觉得那两个人很可能会在上午六点二十分从仙台出发,到这里大概是下午两点十五分,要是再往后,就只有昨天晚上户谷坐的那趟”陆奥“号了。 女招待把早饭撤下去,正要走的时候,户谷下意识地问道:“今天一大早从仙台出发的火车上,有你们的客人吗?” “是的,有四五个。” 户谷突然感觉眼前一亮,“那些人当中有没有一个叫津岛的,跟一个女的一起?” “我去问问前台吧。”女招待放下帐子,走了出去。 户谷想,说不定他们也可能坐昨晚二十二点十七分的火车,电话终于响了,“津岛先生今天早上还没到。”对方说。 果然还没来,在火车上睡觉太辛苦,他们应该在仙台住了一晚。这样一来,户谷现在必须在这个房间里等到两点十五分到的那趟火车。女招待告诉他那趟火车上有他们的客人后,户谷觉得心里踏实多了。 还要等两个多小时,户谷打算给下见沢打个电话,毕竟他已经离开东京三天了,怎么说也得问问那边的情况。等了许久,电话终于接通了。 “你好,这是下见沢事务所。”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他是最近下见沢请的一位年轻助手。 “帮我转下见沢,我是户谷。” “好的,请稍等。” 下见沢接过电话:“你干什么啊,怎么去了青森啊?”刚才那位助手好像把在接线员那里听到的都告诉他了。 “嗯,我现在来这边了,在浅虫。” “去泡温泉了呀?你还真是悠闲啊!” “不是,我是有事才来的,以后再跟你慢慢说。” “去温泉,是跟别的女人一块去的吧?”下见沢像是在故意逗户谷。 “不是,我一个人来的。” “真的吗?随你怎么说吧,但不管怎么样,你不要惹槙村隆子生气,好不容易才有今天。”下见沢提醒道。 “没事的,昨天晚上我刚给她打了电话。” “你还真是有心啊,你们没事就好。对了,你打电话有什么事?” “那边没什么事情吧?”户谷有些担心。 “当然没有了!怎么啦?你出去旅游还变得脆弱起来了!”下见沢的这番话其实正说中了户谷现在的心情。 “哪有啊?就是有点想东京了。” “那你就别在那儿瞎逛了,快点回来!” 户谷告诉他自己会尽量早点回去,便挂了电话。 离两点十五分的火车到站还有一个小时,户谷实在无聊。电话费虽然贵,但他也只能通过打电话分散注意力,让自己稍微放松一点,他打完电话,又走到海边散步,期盼时间能过得快一点。 但是,两点十五分的火车上的客人到达旅馆后,并没有藤岛和她的同伴。不仅如此,后来的火车,再后来的火车上也没有,户谷等了一趟又一趟,天慢慢黑下来,户谷想,又得在那里待一夜了。 6 回到东京,户谷已经筋疲力尽了。 他在浅虫待了三晚,却一无所获,没有比这次旅行更痛苦的了!他本来以为,藤岛和那个男人肯定会来,就一趟趟等到站的火车,最终却都白费了,除了在旅馆里等,他甚至去了车站,但始终没有看到藤岛千濑,从车站出来的都是些不认识的人,最后,户谷认定他们不会来了,就搭乘早上五点四十五分的回程火车,到达上野站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虽然是特快列车,但也连续坐了十四个小时,现在的户谷身心俱疲。 到了东京站之后,户谷马上用公用电话给藤岛家打了个电话:“夫人在吗?”那时,他已经快要压不住心中的怒火了。 “没有。”接电话的还是那个女佣。 “她到底去了哪里?”户谷大声问道。 “是先生啊!”女佣任凭户谷大喊大叫,慢慢地回答,“她还没从那边回来呢!” 还没回来!他们到底是去了哪里?他们从仙台离开又去了哪里呢? “那她后来有没有再给家里打过电话?” “在仙台来过电话后再也没联系过。”女佣回答道,“我们也奇怪呢,有好多事要问夫人……” 户谷心里充满疑惑,怎么会没联系过呢?一直都对生意很上心的藤岛怎么可能不跟家里联系?这不可能!肯定是藤岛命令女佣那样跟户谷说的。 “你真的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我真的不知道,我们还以为夫人跟您在一起呢……”女佣反问道:“你们没在一块吗?” 户谷几乎要发疯了,他极力克制住自己:“也没发电报回来吗?” “没有!” “也就是说,根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完全不知道。我们也有好多事情要跟她商量,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呢!”女佣说道。 户谷真想直接冲去藤岛家,找那个女佣问个究竟,但就这样直接去,肯定会让自己很没面子。于是他什么也没说‘“砰”地挂掉了电话。 本来就料到藤岛很可能还没有回到东京,但真正确认了她没回来这一情况,户谷对藤岛的愤恨又重新燃烧起来。一切都得等她回来,户谷现在只能努力克制住自己,在密闭的火车上产生的那种烦闷,仍将持续下去。 户谷在车站叫了辆出租车,回到了医院。已经离开五天了,走进玄关时,虽然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医院,他仍觉得台阶太高,腿迈不上去,迎面遇到的护士们都跟自己点头致意,户谷却感觉她们是在嘲笑自己。虽然她们根本就不知道实情,但户谷还是觉得事务长趁他不在的时候跟护士们说了很多自己的坏话。这几天,户谷明显感觉自己体重减轻了不少。 户谷走进院长办公室,叫来了事务长。粕谷慢吞吞地走了进来。 “回来了?”粕谷的态度很冷淡,双眼紧紧盯住户谷,好像是在责备他:“这么多天你跑哪儿瞎逛去了?”要是平常,户谷肯定会说诸如“我不在单位时您辛苦了”之类的客套话,现在,他的态度居然那么傲慢,户谷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再对他客气了。 “我不在的时候没什么事吧?”户谷很理直气壮地问他,随便离开医院好几天的院长本不应该用这种口气跟自己的事务长讲话的。 但对方压根就不在乎:“没什么事。”事务长的语气一点也没变,听上去好像是在告诉户谷,你多少天不来都无所谓。本来,作为事务长应该问一下,这几天去了哪里,有什么事之类的,但柏谷什么都没问,明显是懒得多问一句。 “只是这些需要您过目一下。”粕谷指向远处的文件夹。光看看就知道累积了不少,这也是事务长刻意这么做的。他们之间虽然不至于正面发生冲突,但事务长说话的态度确实让户谷很反感。正常情况下,事务长也该解释一下,例如“攒了这么多实在是不好意思”“您真是辛苦了”之类的话,但他现在的做法好像是趁院长不在时故意不好好工作,等院长回来再把一大堆事情强加给他。 “还有,”粕谷本来已经穿着拖鞋出去,突然又想起什么,回到了院长办公室,“您不在的时候,警察来过了!” “警察?”户谷吓了一跳,为了掩饰自己的恐惧,他故意点起一支烟,拿起火柴轻轻地划了一下,“什么事?” “是关于护士长寺岛丰失踪的事。”粕谷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因为是我们提出的调查申请,他们当然会过来了解一下情况。他们问她现在有没有回来,还问了一下她的性格、经历、爱好什么的……” “是吗?”户谷漫不经心地说道,心里却很受打击——警察对寺岛的失踪开始真正的调查了吗?现在户谷确实无法镇定下来了,必须想一个万全之策,要不以后肯定会被怀疑。当初之所以说寺岛是离家出走,是因为这样说警察可能不会动用太多警力去调查。但从最近的情形来看,事实并非如此,难道他们发现了寺岛失踪的可疑之处? 户谷担心起来,但他还是故作冷静地在事务长前面抽着烟:“我知道了,你不用再说了!” “那我就先出去了。您辛苦了!” 终于冒出一句像样的问候话。跟以前一样,事务长踩着拖鞋走了出去,啪嗒啪嗒的声音在走廊回荡。 寺岛丰的尸体还在那里,警察并没有把这件事当成一个谋杀事件来处理。看来他们还没有发现她的尸体,万一哪天被发现了,警察肯定会过来调查。那具尸体已经彻底腐烂,即使找到了也辨认不出来了。但是,虽然尸体腐烂了,如果通过解剖还是可以确定为他杀。再退一步,就算不通过解剖,看到尸体被埋在那种地方,警方也会警觉到这可能是一起谋杀案件。 户谷被事务长刚才的话吓出了一身的冷汗,甚至觉得他的脚步声又远远地朝这边走过来了,他又想起一件事,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能证明自己当时不在场的藤岛千濑现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要是一直找不到她,该怎么办呢?只有她才能证明自己当时不在场。户谷一直认为藤岛会永远站在自己这边,必要时还会为自己作证,可现在这个人不在!不,她不会永远不出来的,但她现在却不让户谷知道自己的去向,这是户谷最担心的。跟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户谷也搞不清楚状况,他目前只能揣测那个男人是在玩弄她,想从她身上榨取钱财罢了。 他们到底去了哪里呢?会不会本来打算去浅虫,中途又改去其他的地方了呢?毕竟,仙台那边有那么多温泉。但是她很忙,对生意也很关心,怎么可能一直玩下去?估计明后天就该回来了,这次一定要去她家里问个清楚,现在再怎么着急,都无济于事,只能继续等待。户谷突然感到疲惫不堪,好几天都没睡好,尤其是到浅虫之后,每天都生活在烦躁与焦虑之中,坐火车回来也花了很长时间,感觉身体都僵了。 户谷回到自己的房间,懒濑地躺在床上,连睡衣都不想换了。要是再不躺一会儿,真的撑不住了,很久没躺在这么舒服的床上了,不到五分钟,户谷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户谷听到有人在叫他,好不容易睁开眼,看到护士很礼貌地站在那里:“医生,有您的电话,”看起来护士已经叫了他好几遍了。 “谁打来的?” “是一位叫槙村的小姐打过来的,她问您回来了没有,说是一定要跟您通话。” 户谷赶忙冲向电话机旁边。 “户谷君。”电话那边传来槙村的声音。 “是我。”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傍晚回来的,刚刚睡了一觉。”户谷回答道。 “很累吧?”她像是在安慰他。 “很累,快累死了。” “这次去的地方太远了,你从青森县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之前你什么也没告诉我……”滇村撒娇似的埋怨。 “对不起,我也是临时决定的。” “事情一定很重要吧?” “也不是,只是不能拖太久,所以……” “是吗?”槙村的语气舒缓下来,“今天晚上我想见你……”她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道。 “今天晚上吗?” “我知道你很累,可是我们都一周没见了,想跟你说说话。” 户谷的确很累,如果可能他真想就这样一直睡到明天早上。但听到槙村邀请自己,他怎么也无法拒绝,于是强打精神答应:“好的,我也很想见你。” 说不定见到槙村,心情可能会变好一些,至少可以消除疲惫。 “那我们去哪里呢?” 户谷看了看手表:“你想去哪里呢?” 槙村好像也在考虑:“要不还是去上次那家夜间俱乐部吧,我已经很久没有跳舞了。” 户谷听到去跳舞,感到有些厌烦,他现在腰酸背痛实在懒得动弹。但是,想归想,他也没勇气拒绝,说不定槙村可能会跟别的男人一起去。于是他应允下来:“那我就去那里等你。” “那太好了,一会儿见!” 户谷放下电话。槙村每次见面时都会很用心地化妆,选衣服也会花些时间,户谷想趁这个时间洗个澡,清醒一下,再换件衣服也不迟。他心想,干脆利用女佣准备洗操水的时间再休息一下吧!于是,户谷躺到床上,大概是太疲倦了,他又睡着了。 洗完澡出来还是一样困,原本打算立刻换身衣服出门,实在又想再打五分钟盹,于是又躺回床上,做起了莫名其妙的梦。突然,他想起了和槙村的约定,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看看表,已经过了二十分钟了。他连忙穿上一件新衬衫,换上西装,看到镜中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又赶紧理了理。 走出医院,户谷叫了辆出租车,这么疲惫的状态,自己驾车会很危险。最近,路上塞车特别厉害,从户谷的住处到赤饭的夜间俱乐部花了足足一小时。以前在街口遇上红绿灯只需等一次就可以通过,现在却需要等上四次左右。 到了和槙村约定的俱乐部,户谷把外衣寄存在前台,向舞厅走去。户谷以为自己来晚了,赶紧朝座位那边巡视一圈,却没有发现槙村的身影。他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服务员帮他点了酒,然后问他是否需要小姐陪他跳舞,户谷说在等朋友便回绝了。 现在正是俱乐部客人最多的时候,舞台上的乐队起劲地演奏着,那个菲律宾歌手也和着音乐唱得如痴如醉。户谷边喝着酒,边等着槙村。过了大约三十分钟,槙村还是没有出现。算上途中堵车的时间,从他接到槙村的电话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个小时,就算化妆要花很多时间,槙村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没弄好吧?户谷站起身来,朝前台走去。 “你好,我是户谷。”接电话的应该是槙村家的女佣,户谷问:“槙村小姐不在家吗?” “她出门了。” “她什么时候走的?” “两个小时以前。” 户谷又回到座位上,女佣既然说槙村两个小时前就离开了,就是说槙村跟他通完电话就立刻出门了,看来并不是他先前猜测的因为化妆耽搁了。从她家到这里,坐车大约四十分钟就能到。她现在迟迟不到,可能是途中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槙村料到户谷到这里需要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就利用这段多余的时间去办别的事情了,会是什么事呢?明明是她主动相约,莫非她在办完事后又遇到了谁?这也不是没可能,槙村的交际范围很广,如果碰到生意上的客人,也有可能临时脱不开身。 户谷帮槙村找着各种借口,这也算是在自我安慰吧。杯中的酒一点也不好喝,邻座的客人都是结伴而来,或找了个女招待一起喝酒尽兴,自己却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路过的服务员和旁边的客人时不时偷看他一眼,这让户谷很不自在,他觉得别人是在嘲笑自己的傻等。 户谷不知看了多少次手表,槙村就是没到。他想,既然已经等了这么长时间了,就再等十分钟吧、再等五分钟吧,就这样想着,始终无法断然起身离开。他总是预感如果此时离开,可能刚好跟匆匆赶来的槙村错过。 户谷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心情跟追踪藤岛千濑时的那种焦躁的心情很相似。那时,户谷是为了抓到背叛自己的男女而东奔西跑,现在自己等的却是主动邀约自己的槙村,自己已经够狼狈了,刚从东北回来,又在东京遇到这样的事,户谷心里开始生起闷气来。 正当户谷气呼呼地把椅子往后推时,穿着红色制服的服务员弓着身子,像猴子似的穿过一排排坐椅朝户谷跑来。当时舞台上正好有表演,他的姿势是为了不挡住大家的视线。 “对不起,请问您是户谷先生吗?”他问道。 户谷抬头看了看他:“我是户谷。”直觉告诉他,是槙村隆子让那个服务员过来的。 “您的电话。” 户谷走到前台,一个女招待正拿着话筒等着他。 “喂?”户谷早就知道是槙村隆子的电话,所以有点不耐烦。 “医生。”她的声音倒是很甜,“我很为难啊……” “怎么了?” “对不起哦,明明是我想见你,我却没能来……” “所以呢?” “你一定很生气吧?” 他本想向槙村抱怨自己足足等了一个半小时,但又意识到前台的女招待可能会听到,说不定会因此鄙视自己,于是便忍住了。 “对不起啊……”她一副慵懒的口气。 户谷听到她拖得长长的声音,就知道她一定是喝醉了,他更生气了,故意讽刺道:“你酒喝完了吧?” “还是被人灌醉了……” “被人灌醉了?被谁?”户谷气急败坏地问。 “你生气了?” “我一直在这里干等着,你却跑到别的地方去喝酒了,真是过分啊!” “我道歉嘛……确实是不能来嘛……” 户谷将话筒紧贴在耳朵上,试图听听槙村隆子身边有谁的声音,但什么都没听出来。 “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对不起……是我不好……”槙村隆子一改往日的爽快,可能是醉酒的缘故,声音有点软腻。 “你能来这里吗?都是我不好……” “还有什么事吗?” “你来嘛……到了我再告诉你,好不好嘛?” 户谷突然想起,说不定自己在酒吧里迷迷糊糊坐着的时候,槙村隆子那边大概发生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你到底在哪里?快点告诉我!” “你会来吧?那太好了!咦,这是哪里呢?”她似乎是扭过头去问旁边的人。户谷的胸口剧烈起伏着。 “喂?”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话筒里响起,“这里是‘葫芦屋’。地址是赤坂见附转进一木街的街口。”答话的应该是料理店的女招待。 户谷本想叫辆出租车,但从俱乐部到那家料理店其实只有五分钟的车程,与其花时间等车,还不如步行。于是,户谷便顺着人行道朝见附的方向走去。马路上的车川流不息,路上没什么行人,他一人独自走在暗淡的街灯下,这种气氛确实有些惨淡。 户谷走到一木街街口,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以前也来过。对,上次和槙村隆子约的见面地点就是这里,不想却是寺岛丰闯了过来,户谷还记得,当出租车的那束灯光照向自己的时候,户谷还以为车上坐的是槙村隆子。 没错,就是在那天晚上,户谷将寺岛丰拖到郊外,杀死并弃尸林中。寺岛来找自己的事谁也不知情,所以户谷才敢大胆地把她杀了。没想到如今,户谷却独自走在这条路上去见槙村隆子,恍惚间,竟有一种宿命般的感觉浮上心头。 “不行!这可不是我户谷的作风,这只是一个偶然,由于一个偶然的原因自己才再次经过这里,并不是什么死人的意志在作祟。要是一直这么想,可就自己把自己打败了,我要镇定地走过去。”户谷这么想着,不由得挺直了腰杆。他曾在半夜独自去过埋葬寺岛丰的地方,难怪会有现在这样的心理暗示。死者长已矣,现在的目的是活着的槙村隆子。她刚才说是被人灌了酒,到底是谁和她在一起?从她电话里的声音判断,就知道她醉得不轻,不知道被灌了多少酒,谁有这样的能力让她推迟和自己的约会? 户谷竭力将因果报应之类的想法从脑海中赶出去,径直向“葫芦屋”走去。那是一家店面很小的料理店,门口站着一个服务员。 “请问有一位叫槙村的小姐今晚来过吗?”户谷问。 “请稍等。”服务员叩了叩门板,女招待快步走了出来。 “您是来找槙村小姐的吗?” “是的,我是刚才打电话的户谷。” “请进。” 户谷脱掉鞋子,跟随女招待走过长廊。走了一段,户谷请女招待留步。 “请问一下,槙村小姐的客人还在吗?” “不在了,已经回去了。” “是男士吗?” “是啊!” “是什么样的人呢?不一定要知道名字,大概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不清楚。” 户谷认为对方肯定是有意隐瞒。 他走上楼梯,女招待在二楼走廊的转角处停下道:“您等的客人来了!” 另一名女招待随即拉开里面的隔扇门,向他行礼道:“您请进。” 户谷看到槙村隆子正趴在扶手上休息,朱漆的矮餐桌上摆着六个酒壶,杯盘狼藉,看餐具的数量应该是两人份的料理。 眼前的这一切,让户谷不由得妒火中烧。槙村隆子蜷着身子,露出白晳修长的后颈,秀发随意散着,缀有水仙花和南天竺的和服腰带也有点松垮。女招待退了下去,户谷在槙村隆子身边蹲了下来。 “隆子小姐!隆子小姐!” 槙村没有回答,依然埋着头,姿势看来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哭泣,户谷使了点劲摇了摇她的肩,边摇边喊。槙村还是没有反应,只是身体随之晃动。户谷一只手抄到她胸前,使劲将她抱了起来,她完全没有任何知觉,就这么软绵绵地躺在了他的怀中。她双眸紧紧闭着,嘴唇微张,浑身酒气。 户谷呆呆地凝视着那张脸,突然猛地将自己的唇压在那微启的红唇上,用力地吸晚着,槙村隆子既没有反抗,也没有积极地迎合。她微微睁开了眼睛,轻声道了句“不要”,然后转过头去。槙村隆子敞着衣领,双眼迷离,修长而白晳的脖子微微向后仰着,这种媚态怎么能不让户谷气血上涌?到底是谁让她醉到如此程度?而且,看她这副样子,那男人肯定在她身上动手动脚了。 “医生,真是对不起了……”槙村隆子用吹气般的声音含糊地说道。 “怎么了?”户谷搂着她的身子,“和谁喝酒了?” “和谁?和一个讨厌的家伙啊……”槙村隆子梦呓般说道。 “和哪个讨厌的家伙?” “你不认识。啊,真让人难受……”这明显不是指的酒劲,而是指那个人。 “必须和那人一起喝吗?” “为了借钱,只好强迫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啊!” “借钱?跟谁借?” “跟一家银行,那里的分行行长答应借我三千万。” “贷款就去银行正正经经谈,你就不该让我干等你那么久,更没必要在这种地方陪他喝酒。” “可是要向人家贷款,就必须有人情来往呀。” “必须?为什么必须去做?”户谷胸中郁积着一股怨气。 “你也应该有所了解吧,一个女人独自做生意,又是单身,愿意借钱给我的人总是怀有别的目的,我也是被逼无奈呀。当然,我绝不是那种会为了生意出卖自己身体的女人,但为了生意,对能借钱给自己的人,当然要上心啊!” “为什么非得向那种男人借?” “因为从别处借不到啊。从银行借三千万可不是件容易事,而且还会附加很多繁琐的条件,况且这种事情又不能跟你商量……” 户谷顿时无语。自己确实不是什么富翁,即便槙村和自己商量,自己也无能为力,但他就是讨厌那个利用行长头衔占槙村隆子便宜的男人。 “那家伙叫什么名字?” “这个不能说。” “那么银行的名字呢?” “请不要再问了!”她摇着头,用泪眼汪汪的眼睛望着户谷,“不用担心,我既然已经同意和医生结婚了,就不会和别人有不正当关系。” “真的吗?”户谷咽了口口水。 “是真的,我不会欺骗你的。” “那借钱的事商定了吗?” “嗯,两三天之内就可以批下来。和你约好在俱乐部见面之后,那个男人就来了,说是可以贷款给我,但一定要我今晚和他一起吃顿饭,我也没办法回绝,只好跟他到这里来了,虽然我一直推托说自己不喝酒,但还是被他灌了这么多……” 户谷完全能够想象出那男人的叵测居心,不过,槙村隆子还是把自己放在了心上,而且现在也算是平安无事。这样一想,户谷就把自己被放鸽子的事情抛在脑后了。 “总之,还是快点走吧,这种……”“肮脏的地方”这几个字眼户谷到底没有说出口。 “好吧,去哪里呢?啊,我说过要和你跳舞吧?” “现在不行,连路都走不稳,先离开这里吧,找地方醒醒酒。”户谷不由分说地将槙村扶起来,她的娇躯像柳枝一样摇摇晃晃地立了起来,她今晚穿了件色彩艳丽的和服,和平常的风格不同,看起来更像一个艺妓。 户谷抱起槙村隆子,在女招待的帮助下小心地走下楼梯,将她抱进车里。槙村将身子靠在窗边,神情痛苦地呼着气。 “不舒服吗?” 她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昏暗的灯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医生,我很难受,帮我把腰带松一下吧。”她突然握住户谷的手将它放在自己胸前喃喃道:“好难受啊。” 由于他们两人都还没告知目的地,司机把手放在方向盘上,一脸困惑,不耐烦地催促道:“先生,到底要去哪里?” 户谷决定先送她回家,刚一说出槙村家的住址,出租车就迫不及待地发动了。 户谷对槙村丧失抵抗能力的身体早就心猿意马,他一边用一只手去稳住她摇摇摆摆的身体,一边用另一只手摸索着去解她的腰带。 “快!松开腰带!”槙村又说了一遍。 户谷解开腰带的绳结,但松开的腰带仍顶在槙村胸部的下方。 “向后靠一点。”户谷一边说,一边将她的身体扳过来,这样一来槙村隆子便完全躺在了他怀里了。 “好了,解开了。” “谢谢。” 户谷不再顾忌什么,伸手抱住她的后背,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用下巴磨蹭着她的脸。 司机默默地开着车,他明知后面已经热火朝天,表面上却装作不知情,只是在车少的时候踩足油门,红灯的时候猛然刹车,以此暗示自己的存在。 “醉成这样真是麻烦啊!”户谷忙里抽闲向司机说道。户谷想到槙村的身体即将被自己恣意抚弄,心里暗自欣喜。槙村的衣衫已经很凌乱,淡青色夹杂银色丝绦的和服里面露出了淡红色衬裙的下摆。 “已经解开了吗?我觉得还是喘不过气来,帮我把前襟也解开吧。”她一边说一边向前挺了挺胸部。 户谷用手使劲一扯,白嫩的胸部已经裸露大半,户谷顺势把手伸了进去,用手指摩挲着她的皮肤,因为喝了酒,槙村的皮肤微微有点烫,户谷很想狠狠地吻下去,但司机就坐在前面,不得不让他放弃了这一冲动的念头。他把手探进去,一直绕到胸前,恣意揉搓着槙村的胸部。 “停一下!”槙村忽然叫道,“停车!我想吐!” 她边说边自然而然地将户谷的手拨开,用手帕掩在口边。 户谷向司机叫道:“把车停在路边!” 司机一语不发地刹住了车,轮胎在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由于惯性,两人的身子向前倾了一下。 这条路上人烟稀少,也没有什么商铺,只能看见远处城市中点点的灯光。 户谷摇下车窗,槙村隆子把头探向窗外,发出呕吐的声音,户谷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女人干呕时发出的呻吟让户谷欲火重燃,她深深喘息着,起伏的背部让户谷浮想联翩。 “谢谢!”她小声道谢,缩回了头,用手帕在唇边擦拭着,深深吐着气。 “好点了吧?”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臭味传了过来,这让户谷想起女人身上的汗味。他知道这附近刚好有一条旅馆很多的街道,便在槙村耳边低语道:“要是难受的话就到附近歇会儿吧!” 槙村拿开手帕,向外张望了一番,懒洋洋地问:“去哪里呢?” 户谷觉得,直接提旅馆的事也不好说出口,便含糊其辞:“这种状态不行,还是先稍微休息一下再回去吧。” “不要嘛!”她像小孩子一样摇着头。 户谷心想,虽然醉成这样,她头脑还算清醒,不过自制力也只剩一点了。 户谷向司机说道:“因为我的同伴醉了,所以拜托您开车慢一点,我会多出钱的。” 司机默默地发动了车。根据户谷的经验,司机大多对情侣没有好感,虽然司空见愤,但看到后座乘客卿卿我我、拥抱拉扯的举动,心情也不会好到哪去,所以,槙村隆子和户谷之间的亲密举止,一直让这位司机拉长着脸,尽管如此,司机还是接受了户谷的请求,放慢了车速。 让车慢慢开也是户谷计谋,他还没有放弃,在到她家之前,他还有机会,再努力一点,就能成功地让车停在旅馆门口。 他把她抱在怀里,但她一点都不安分,一会儿仰着头,一会儿俯着身。 “还是很难受吗?” “嗯……”她低声附在户谷耳边说:“医生,帮我把这个也解开吧。”声音虽然很小,但户谷却听得十分清楚。槙村一边说,一边握住户谷的手指伸进自己的衣领。 “胸罩后面的带子上有挂钩,把它打开……” 当然,不用她教,户谷早已是轻车熟路,他闭着眼睛也能摸出挂钩在哪里,刚才为她解开前襟时他就已经探准了方位。 和服和洋装不一样,解胸罩比较困难,户谷几乎将她的衣领褪到了肩膀上,她优美的肩胛骨露了出来,隐隐看得见深深的乳沟,她的皮肤像香皂一样光滑而且富有弹性。 户谷一排一排地打开挂钩,但最后一排怎么也打不开,户谷的动作急躁起来。 “怎么了?” “就快了。” 就在户谷快要打开最后一排胸罩挂钩时,槙村隆子忽然直起身来,轻轻地推开了户谷的胳膊:“这样就可以了,我感觉舒服多了。” “但是……”户谷懊恼无比,就差一步了,眼看紧扣在身上的胸罩就要脱落了,却…… 她不再倚靠着户谷,而是把身体靠在窗边,笑吟吟地合上衣领:“对不起了,让您这么为难……” 户谷悔恨不已,他不甘心地试着再一次靠近她,虽然她温柔而坚决地抵制住了,眼神却柔媚无比。户谷忍不住用力将她拉了过来,抚摸着她凌乱的头发,像是耳语般俯向她耳后,尽情吮吸起她的耳垂来,自己的膝盖狠狠地夹住了她的双腿。他一边吮吸一边用牙齿轻咬着,她小声叹着气,不停摇着头。 “隆子小姐,我……”他温柔而粗暴地咬着,想尽量传达自己的痛苦。 “你知道我的心情吗?当你和我不认识的男人在一起的时候,我都要发狂了,我希望这辆车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不要停……”户谷在她耳边低语。 槙村隆子没有马上回答,户谷正觉得她已经默许了,却听到她低声拒绝道:“不,这样的话,我……”她忽然之间又换了一种语气,“稍微再等一下吧……” 户谷抱着她的肩膀,摇晃着哀求道:“我已经等不及了,今晚请跟我在一起吧!” 槙村的头发随着身体的摇动更显飙逸,此情此景让户谷更加心旌荡漾。 槙村把手抵在户谷胸前:“再忍忍吧,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才敢毫不避讳地请你帮我宽衣解带,你还不能理解我吗?” “我不理解,我想要完全得到你。” “你是因为那个男人才如此在乎我的吧?是我不好,让你为难了。虽然是应酬,但礼节上也不得不去啊!”她喘了口气,“我不会和他再有瓜葛了,因为我有你了,我发誓,请相信我吧。” 她上下抚摸着户谷的领带:“借钱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户谷还是把槙村隆子送回了她的家中。槙村隆子在自己面前的失态,让户谷很是满足,这让他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完全得到了槙村。只可惜自己没有办法借到钱,他倒是很想说:“把这种钱还给人家吧,我有办法帮你借到,”但是,自己确实无法夸下这个海口。 他脑子里浮现出那笔通过下见沢借的两千万存款,这是户谷能够和槙村结婚的必备条件,这笔钱绝不能动。 不过,轻轻拍着槙村的背说的那些漂亮话又算什么,只说不做会被看成是男人的花言巧语,户谷又想起了那个银行分行行长,他以借钱为名,居然对槙村隆子的身体抱有非分之想,这种男人真欠揍! 尽管很生气,但真要揍那个男人一顿,为难的还是槙村隆子。最快意的是把借的钱甩在那男人面前,狠狠羞辱他一顿,不过,这样做也得有经济实力作后盾。 户谷回到医院时已经一点了,四处都静悄悄的。他去厨房喝了几杯水,喉咙实在太干了。 走进自己的房间时,户谷的心情还未平静。一定要和槙村隆子结婚,这种心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只有这一个女人了。以前,他同时拥有着三四个女人,但由于精力有限,没法全心全意对待其中任何一个,但现在,他的心里只爱着槙村隆子,她比自己以前交往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漂亮,又有教养,而且经营才能一点也不亚于男人,户谷觉得,如果这次自己失去了她,就不会遇到比她更好的女人了。 户谷在房间了待了一阵子,仍然心气难平,于是便打开了古董陈列室的灯。乳白的灯光下,那些陈年器皿散发出一种淡雅的光辉。看着看着,户谷仿佛回到了从前,这大概是因为这些器皿都是以前收藏的吧。陈列架上大大小小的器皿,都笼罩着一种怀旧的气氛,让他不自觉地想起以前的事情。 户谷在学生时代就对这些器皿颇感兴趣,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他就从零花钱里省下些买上一两个。此后收集得多了,户谷就对自己的鉴赏能力变得自信起来,甚至觉得自己的眼光比行家都要精准。 他倒也没有什么特定的收藏爱好,只要是古董就行。不仅仅是日本的东西,朝鲜的、中国的器皿,只要有人卖他就会买,但那还是医院没有陷入经营困难时的事情。 陈列室的一角放着一些茶具,只要是来参观的客人,户谷都会亲自展示自己的茶道。不过,后来却演变成了女客们的专利,女人们对户谷的这项爱好佩服不已,就算看不懂壶和器皿,也知道他的爱好很高雅,也许正是因为不懂,才抱有敬意。 还有,来参观的女客们都会被户谷煮茶时的风姿吸引,男人煮茶时的姿态在女人们看来别有一番风情。户谷在征服女人们之前必定要带她们来这里,而且屡试不爽。 但是,这种习惯已经消失很久了。自从横武辰子的事情以后,自己身边一直风波不断,这种闲情逸致也就没有心思去维护了。不过,这次一定要邀请槙村隆子前来,他想象着槙村隆子坐在自己面前,自己为她折叠着小丝绸巾演示茶道的样子,槙村一定会沉醉于自己娴熟的技巧。 但是,户谷现在进入这间房间,并不是光来思考这个的。他开始考虑要卖掉这里陈列的一些器皿,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助槙村隆子一臂之力。 这里的每一件陈列品都浸透着他的心血,都是不可替代的,数百件中只要卖掉三分之一就能换回相当可观的现金,户谷想着明天就叫行家来估价。 到底要卖哪几件,还真不容易决定。就卖那些市价不是很高的吧。户谷一边盘算着,一边一个个地浏览,随后,把视线落在了一个白色茶碗上。 这是从藤岛千濑那里拿来的志野茶碗。以前觉得它在户谷的收藏中是出类拔萃的,现在,经过了一段时日,看起来也不觉得怎么样了。果然是迷恋的时候失去了判断力,他再次明白了这个道理,这种东西需要经过时间和冷静的考验,方能现出器皿本色。 总之,先卖掉这个志野吧,反正是白拿来的。看到这个志野,就又想起了藤岛千濑,户谷熄掉陈列室的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随即拨通了藤岛千濑家的电话号码。现在她应该回家了吧,户谷拿起话简,等了一会儿,对方没有人接听,只传来单调的嘟嘟声。 他看了一下表,已经凌晨两点了,就算深夜不方便马上接电话,但电话响这么长时间没有人接也很奇怪啊,半夜打电话也不是第一次了,偏偏就今晚没人接。 户谷再拨了一次,传来的仍然是无人接听的信号声。 8 第二天早上,户谷被护士叫醒了,大概是昨天睡得太晚了,他睡得很死。 “院长!”这声音一下子把户谷从梦境拉回了现实世界。 “什么事?”他睁开眼,看到护士站在离床很远的地方。 “有警察想见您。” 户谷一下子睡意全无,他急忙起床,穿衣洗脸,要见警察,必须有相应的体面和威严,他换上西服,还特意在外面穿上了白大褂。 户谷走进待客室,看见一位约摸四十岁左右的警察正坐着抽烟。 “让您久等了。” 警察站起来,朝户谷点了下头说:“早上好!” “早上好!啊,其实也没那么早了。”确实,都已经过了十点了。 “看来您很忙吧,晚上睡晚了?”警察笑着说。 “都是因为工作的缘故啊!” 户谷从警察的表情判断,这次来应该没什么要紧事,如果有什么紧急的事情,绝不可能他一人前来,而且表情也不会这么温和。户谷从烟盒里拿出烟。 “在您休息的时候打搅,真是对不住。实际上,我这次前来是因为贵医院寺岛丰护士长的事情。”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啊,户谷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 “还是没什么线索吗?”他反问道。 “是这样,我们昨天接到一则通报,有一具无名死尸,从年龄、长相等方面的特征比照来看都和寺岛丰很相似,所以过来确认一下。” 警察的话听来平淡无奇,但户谷心里却如同晴空霹雳。 “找到了吗?是不是在东京郊区?”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您在说什么?”警察困惑地望着他。 “啊,我随便猜的。”户谷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有些慌乱。不行!言多必失,一定要镇定! “尸体是在琦玉县的川越发现的。我们接到川越警方的通知,年龄大约四十岁,身高大概一米六五,瘦高个,死亡日期在二十天以前。”说完,警察从户谷身上移开视线。 川越?寺岛丰的尸体不可能在那么远的地方,虽然年龄、身高、死亡日期都很符合,但地点却不相符。 “由于尸体上没能找到可以明确身份的线索,恐怕需要熟识的人去警察局进行尸体辨认。” “明白了,应该不会有错吧?”户谷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们也不清楚,川越方面给的资料也比较简单,具体情况还是要等到尸体辨认后才知道。”警察的表情很平静。 警察应该已经注意到自己的失言了吧,虽然他的神情看似不大在意,但自己突然冒出一句“是不是在东京郊区”这样的话实在太轻率了。户谷在内心狠狠斥责着自己。 “院长,尸体的年龄、身高、体格都很相符,还是请您去一趟川越警察局吧。”警察又强调了一遍。 这么一说,户谷觉得拒绝尸体辨认会显得很不自然,于是告知警察自己的工作太忙,一定会派医院其他工作人员前去,便打发警察回去了。 户谷把警察送出玄关后,正好在走廊上碰到了事务长粕谷。 “警察来了吗?还是关于护士长的事情吧?” “是啊,说是在川越发现了特征相似的尸体。” “川越?是让辨认尸体吗?”粕谷脸上流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是的。” “那么,就让我去吧!” 这个人很少主动揽活儿干,这次还真让人刮目相看。 户谷处理完医院的事情后,三点多钟时驱车去了藤岛千濑家。大概是好久没来的缘故,他觉得藤岛家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第一次前来的陌生人。 户谷打算从自己专用的门进去,却发现木门已经紧紧锁住。他吃了一惊,又绕到大门口,从普通访客的入口进去。进门后,陌生的感觉更加强烈,其实藤岛千濑家的格局没什么改变,大概是心理作用吧。 户谷站在玄关处敲了敲门,这种事情也是第一次,以前都是从自己的专用通道进去,像主人家一样大摇大摆,现在,像客人这样站在这里等待的情况,只有在藤岛千濑的丈夫去世时,自己作为出诊医生前来时出现过。 女佣从里面走了出来,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户谷从未见过。 “请问您是?”新来的女佣问道。 这还用问?但是因为是新来的,户谷不好发作,便忍耐住怒气回答:“敝姓户谷,夫人在吗?” “夫人?哪个夫人?” “当然是这里的主人——藤岛千濑夫人!”户谷有点哭笑不得。 女佣一副搞不懂状况的样子,但仍然行了礼:“请稍等,我去去就来。” 女佣退了回去,看她笨拙的样子,户谷觉得自己也恍惚起来,不久,女佣回到玄关处,但脸上的表情并没有热络起来,仍然是那副面对生客的样子。 女佣领着户谷走进庭院,户谷对这里的构造烂熟于心,从这里一直走到头去就到卧房了。他期待着在路上看到相识的女佣,结果一个人也没有看到。 户谷问新女佣:“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女佣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们就已经到了卧房门口。这个房间是按茶室的风格建造的,还开了一个小门。 走到这里,户谷惊讶不已:房间的门都已经被完全改造过了,以前是纯日式的格子门,现在却是西式门了,看起来更像个事务所。还有让户谷更为吃惊的:门上竟贴着“关东观光连锁株式会社创立事务所”的字样。户谷正准备踏脚进去,一看见这行字便收住了脚。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几日没来,藤岛家居然发生了如此重大的变化。 户谷正在发愣,女佣道:“请进!” 房间内部也是焕然一新,以前摆着四张茶几的地方换成了四张办公桌,桌旁还有几个陌生的男子在忙碌着,一副办公室的景象。 “欢迎光临!请问您是找社长吗?”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站在户谷面前,殷勤地问道。这个男子秃头,身材瘦削,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语气也很温和,如果不是秃头,他倒还是一表人才的。 社长应该指的就是藤岛千濑吧,不是服饰用品店的社长,而是“关东观光连锁株式会社”的社长,藤岛千濑什么时候当上这个社长了? “是的,我想见一下藤岛社长。”这么琢磨着,户谷用敬语说道。 “社长外出了,您是户谷先生吧?” “是的。” “您是有什么公事需要谈吗?还没自我介绍,在下是这个公司的发起人之一。” “不是公事,我找藤岛社长有一些私事。” “要是这样的话,只有等到社长回来再说了。”这个男人用余光瞥了他一眼。 “那社长什么时候回来呢?” “社长现正在关西进行事务考察,大概一星期左右就会回来。” “藤岛社长创办的是什么公司?我怎么没听她提过呢?”户谷不由得吞了口口水再问。 “想必您已经看到招牌了:关东观光连锁株式会社。简单说,就是在各个温泉景点开办连锁旅馆,推出物美价廉的旅游产品。”男人从容不迫地回答。 “是这样,那请问会什么时候开始筹划准备的?” “半年以前就开始了,筹备工作进行得很周详,总算是顺利开张了。” “她怎么都没跟我说啊!”户谷突然脱口而出。 “您说什么?不好意思,请问您和社长是什么关系?”听到户谷的话,男人眼睛一亮。 问得这么直截,户谷也很难直截向对方挑明。要是以前的女佣还在,还能有人可以证明,但是,现在女佣们全都换成新的了。再说,自己也是有社会地位的人,怎么能告诉一个陌生人这段不光彩的关系?总之,先避开这个话题,要是对方再追问下去自己就该词穷了。 “啊,只是认识而已!”户谷最终回答道。 “这个计划是秘密进行的,若是被其他公司知道了这个计划,难保不会被人捷足先登,所以社长谁都没有告诉。”男人圆滑地说。 户谷心想,这人肯定在说谎!凭借藤岛个人的力量绝对谋划不出这么周密的计划。户谷恍然大悟,原来藤岛千濑背着他前往伊香保、日光、饭坂各地的温泉,是去实地考察。藤岛千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新情况?要不然,这个计划也不会突然启动。 户谷看着在这个办公室里忙碌的工作人员,觉得他们和藤岛千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连锁旅馆分别开在哪里呢?” “这个是商业机密,提前泄露恐怕会招致同行竞争,所以抱歉……”男人彬彬有礼地道歉。 “那什么时候公布呢?” “大概半个月后吧,到时公司就开始正式运营了,认购的股份也都到位了,然后就是注册和召集股东大会。目前一切准备工作进展顺利。”男人显得很自豪,说话的语气好像自己就是公司的核心人物,不过户谷完全不清楚他的来历。 “那么,请问您贵姓?”户谷问。 “啊,是我失礼了,对社长的熟人应该先进行自我介绍。” 他的语气充满歉意,连忙拿出一张崭新的名片递给户谷。名片上面写着“关东观光连锁株式会社筹备委员田中秋治”。户谷也拿出自己的名片和对方交换。 “啊,是医生啊?” 男人提高了声调,他这种反问的语气显得很微妙,但听起来好像完全不知道他和藤岛的关系。看来,藤岛这次是故意把自己排除在外,自作主张了。不能够让她这样!户谷心想,既不能让藤岛逃出自己的手掌心,也不能纵容她无视自己,他还还牢牢抓着藤岛的把柄呢!要是万一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状况,她也休想逃脱责任。户谷这么想着,多少也安心了些。 “田中先生以前就和藤岛社长认识吗?”户谷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是她已过世丈夫的堂弟。” “什么?”户谷不禁大声起来。 “堂兄死后,堂嫂一个人独自经营,我们这些亲戚都觉得不太安心,在经过她同意之后,我们将资产重组,建立了一个新的公司,当然,之前的服饰用品店就关门了。” 户谷听说是藤岛亡夫的亲戚,浑身不自在,眼睛也不知该看哪里才好。 “社长现在带着随同人员去关西出差了。前天刚去东北考察过,一回来就去关西了。”田中秋治又把“堂嫂”的称呼换为“社长”,他跟在户谷身后一边走,一边详细解释着。 户谷发动汽车离开了藤岛千濑家,他双手只是机械地搭在方向盘上,遇到这样出乎预料的事情,他的心情怎能平静下来? 那个叫田中秋治的秃头男人再次浮现在眼前。他完全无法理解藤岛为什么会让亡夫的堂弟参与自己的新公司,她到底是怎么考虑的?如果这个男人觉得自己堂哥的死因不对劲,就会一直将事情的真相追究下去,是不是这个人已经找到了堂兄猝死的疑点?要是被抓住把柄了,藤岛也会被对方要挟住吧? 如果是这样,藤岛应该会事先给自己打招呼的,她又为什么不说呢? 户谷又想起陪藤岛在各地温泉旅馆考察的那个男人。那个人应该不是公司职员吧?如果是公司职员,也该分房睡才是。如果户谷没记错,在饭坂的女招待曾亲口确认说他俩是同床共枕,这两人之间一定有私情。 看来,这次的事情一定是那个男人为藤岛出的馊主意。户谷本以为藤岛不过有点水性杨花,事实证明是他想得太过简单。“关东观光连锁株式会社”到底是什么性质的?对了,户谷突然想起,藤岛选择的伊香保、日光、饭坂的温泉旅馆都有相似的特征:伊香保的旅馆建在山路环绕的半山坡上,旅馆的前方是涉川和前桥的一片低地,再往远处,可以望见赤城和白根山,景观相当迷人。而且,从旅馆后面的山路上去就是榛名山的山腹,此处的山景更令人心旷神怡。有如此优越的地理位置,旅馆的经营状况看上去却不大好,外观年久失修,里面的装潢也十分陈旧,好像藤岛入住的日光和饭坂的旅馆情况也和伊香保的差不多。 户谷梳理着这些对旅馆的记忆。他一开始就对一贯大手大脚的藤岛千濑选择这些二三流旅馆下榻的动机产生了疑问,并怀疑她是为了避人耳目,现在,自己的猜想得到了证实。藤岛的主要目的不是去游乐,而是去进行交涉,目的是要收购这些地理位置好却经营不善的旅馆。 这样,一切疑问也都迎刃而解。 当户谷一家家拜访藤岛千濑曾经住过的旅馆时,藤岛千濑早就料到户谷会前来盘问,于是授意旅馆的老板统一口径。但是,她如果就想摆脱自己,不让旅馆的人告诉户谷自己的行踪就可以,当时这么明确地告知户谷自己的所到之处,到底用意何在? 藤岛该不会是故意耍得自己团团转吧?想到这一点,户谷更加惊愕,也就是说,藤岛千濑让自己在伊香保、日光、饭坂、浅虫之间辗转奔波,目的就是为了拖住他,打发他离开东京。 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毋庸置疑,就是要让户谷对藤岛千濑新开的公司毫不知情。要是他在东京,难免会经常造访藤岛家,这将是她计划中的主要障碍。如果将户谷引出东京,则可以顺利地转移他的注意力。 等户谷登门拜访藤岛家发现家中格局大变时,她已经实现了自己的计划,户谷这才知道自己被藤岛彻底欺骗了,而且,她居然答应和亡夫的堂弟结盟,这种转变和那个在温泉旅馆陪伴她的男人一定有什么关联。总之,一定得尽快弄清事实真相,如果她真的是完全背叛了自己,户谷一定要以牙还牙。 不过,她的方法还真是巧妙,那个叫田中秋治的男人告诉户谷藤岛去了关西,这消息是真是假还有待辨别,很可能是阻止自己和藤岛见面的借口。而且,趁户谷不在东京时,将以前的女佣全部换成对户谷一无所知的人,也是怕留下户谷认识的女佣使计划施行起来遇到麻烦。 户谷在寻找藤岛千濑的途中曾给她家打了很多次电话,接电话的那个女佣势必一直和藤岛千濑保持着联系,还帮着诱导户谷去了东北。 至于去浅虫,那也是一种策略。藤岛的目的地肯定不是浅虫,他在仙台车站偶然看见藤岛千濑和那个男人,大概那时他们是准备从仙台到别处去。他们成功地将户谷牢牢控制在了浅虫,同时腾出时间来实施计划。 以前的疑问一一得到了解答,户谷不由得悲愤交加。他中途停下车,向电话亭走去,他准备给下见沢打电话,居然是下见沢亲自接的。 “我是户谷,好久不见。” “啊,怎么了,这段肘间怎么没听到你的消息?”下见沢沙哑着声音,悠然自得。 “有很多话想跟你说,现在方便吗?” “现在吗?”下见沢的语气听上去有点犹豫,“不大方便啊!二十分钟以后我要去法庭,有急事吗?” “很急,十分急。” “别着急嘛,到底是什么事?”下见沢轻轻笑道。 “电话里就长话短说了,是关于藤岛千濑的事。” “要是她的事,没有人比你更熟悉啊!”下见沢开起户谷的玩笑。 “没有的事。藤岛千濑转行了,她关掉了服饰用品店,改开观光公司了。” “观光公司?什么时候的事?”下见沢也很惊讶。 “我今天去她家的时候,看见门上挂的牌子才知道,好像是刚开张的。” “我还真是不知道!真令人惊讶啊!”下见沢的语气很茫然。 “你也不知道?” “完全不知道。藤岛千濑还会这一手?” “所以才拜托你帮个忙。那家新公司好像是藤岛千濑亡夫的堂弟在张罗,其他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我想把事情早一点调查清楚,这个就拜托你了。” “好的,知道了。” “我有她丈夫堂弟的名片,这人叫田中秋治,秋天的秋,明治的治,你记一下,公司的名字叫‘关东观光连锁株式会社’。” 下见沢一边听一边记着,“今天的庭审五点半左右能结束,然后我就去调查一下。藤岛夫人也有些过分啊,这么重大的事情都没跟你商量,你之前没去过她家吗?” “没去……其实是不能去。” “那又是怎么回事?” “等见面了再细说吧。总之,拜托你了。” “明白,等调查清楚了我就给你打电话。” 户谷挂上电话,心情失落到了极点。他一直以为藤岛千濑始终都会对他俯首帖耳,没想到这次她居然主动背叛了自己。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听到槙村隆子的声音,于是他又给槙村隆子打了个电话。 “医生,不好意思哦!我现在身体不舒服,正躺在床上呢。” “怎么回事?生病了吗?” “没那么严重,可能是昨晚着凉了,真是抱歉,能明天再给我打电话吗?” 槙村隆子还不至于对他撒谎,说着凉了,应该是真的。但没能听到她多说几句,户谷更觉寂寞。挂上电话,户谷觉得全世界都把他抛弃了。 他不由得想起这几年和藤岛千濑交往的旧事,有时她就像只小猫一样乖巧听话,有时却像一只因嫉妒而发狂的母狗。记得有一次,户谷和某个酒吧女相约去热海,不知怎么被她知道了,据她后来说,因为察觉到户谷不对劲,提前一周就雇佣了私家侦探跟踪他们。藤岛赶去时,户谷和那个女人睡得正香,她不顾旅馆服务人员的阻拦,气冲冲地闯进来,猛地掀开被子,把半裸的两人用铁丝捆了个结实。 她对户谷着魔的迷恋如今也快消失了吧?尽管和藤岛千濑交往让他身心俱疲,但现在她抛弃了自己,户谷感到既气愤又失落。 这样胡思乱想着,户谷把车开到了医院。天已经黑了,医院里亮起了灯。 户谷刚走进院长办公室,就听见敲门声,来人是事务长,他平时总是板着脸,今天不知怎的,满面春风的样子。 他大步走到户谷面前道:“院长!我刚从川越的警察局回来!”他的语气很有精神。 户谷这才想起事务长今天曾主动告知过自己要去川越警局辨认尸体的事情。自己明明还没有下令他去,他却自作主张先跑去了,不过,还是听听结果吧!看到事务长精神焕发的样子,心里反倒有些不安。 “结果怎么样?”户谷尽量让语气更镇静一些。 “应该是寺岛丰护士长没错。”粕谷直截了当地说。 “真的吗?” “不管头发还是体形都十分相像。从尸体腐烂的程度看,和护士长出走的时间也很吻合。虽然脸部的皮肤已经腐烂得十分严重,但从大体轮廓看,应该就是她。”粕谷看了眼户谷的表情,继续道,“这尸体十有八九就是寺岛丰护士长,我已经和警局商定,解剖后就把尸体送到这里来。” “你说什么,把尸体送到医院来?” 户谷一向对粕谷的自作主张十分恼火。以前都是公事,现在不一样了,没经过户谷的同意,就把不明身份的尸体运回医院,这算什么事? “可是,寺岛丰也没有别的亲人,除了我们帮她安排安葬,应该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确定真的是寺岛丰?” “没错,我看八九不离十。” 怎么能从已经腐烂的脸轻率地做出论断?据警察说这具尸体是被绳子勒死的,寺岛丰却是被自己掐死的,这点就是一个很大的不同。而且,抛尸地点也对不上,那具尸体肯定不是寺岛丰,户谷这么琢磨着,当然,这些话不能对粕谷直说。话说回来,寺岛丰的尸体确实也被人移动过,而且还被埋在了土里,不过那应该是附近的建筑工人或是流浪汉之流干的好事。 “死因是被类似绳索的东西勒死的吧?不是被掐死的吧?”户谷再次确认。 “警察是这么说的,不过还要等解剖结果出来了才能确定,尸体现正在浦和的医院进行解剖,院长您需要亲自去确认吗?” 粕谷把手撑在桌上,暗中观察着户谷的脸色。 户谷倒真想亲自去确认下,但若是被警察盘问起关于寺岛丰的事情,可能会露出破绽,还是不去为妙。这样看来,还是由医院这边来处理这具无名尸体最安全。 户谷望着粕谷傲慢的脸:“你来之前不是把一切都决定好了吗?” “啊,可是,如果院长您不放心,还是亲自去确认一下比较好。” “没有这个必要,你确认了就可以了。” “那么,遗体由我们出面领回吗?” “就这么办吧!” 粕谷一副胜利者的表情,走出了办公室。 真是个让人讨厌的人,早晚要让他打包走人!粕谷提出领回尸体的处理办法到底对户谷是好是坏,户谷已经失去了判断力。但是,寺岛丰的案子这样就算已经平安了结,这一点让他还算放心。 但是,要是寺岛丰真正的尸体被发现了怎么办?虽然就这么冒认可以混过一时,等真正的尸体被挖出来只怕会有更多麻烦。寺岛丰的尸体究竟是不是被埋在那堆土里?如果粕谷的判断是准确的,在川越发现的女人尸体就是寺岛丰,难道有人把死尸移到别处了?看来,还得去抛尸现场确认一次,看看尸体是不是还在。虽然之前去过一次,但之后情况是否有变化就不太清楚了。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粕谷又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还是一副精力旺盛的样子。 “院长,川越警察局那边有消息了,浦和医院的解剖结果出来了,要点都记在了这上面。” 粕谷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便签纸,开始念起来:“死者年龄四十岁左右,身高一米六五,体重约四十六公斤,瘦高身材,死亡原因是受外物勒住脖子引起的窒息死亡,凶器可能是麻绳之类的物体。内脏器官未见异常,无妊娠经验,腐烂程度严重。” “既然浦和医院的解剖结果已经出来,不如将遗体直接在那里火化了吧!”粕谷建议。 “这样也行。”户谷觉得这样更好,省得还要运回那具尸体。 粕谷本想问户谷是否要亲自去处理遗体的火化,见户谷完全没有提及此事,便说:“那由我去办理火化的相关手续吧!” 第二天下午,粕谷出发去浦和,临出发前,他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问:“葬礼由我们这边来操办吧?” “那也没办法啊,寺岛从父亲时代就在这里工作了,而且她现在也举目无亲。”户谷无奈地回答。 “那需要医院休假半天吗?” “没这个必要。她又没有什么亲戚,就是我、你,还有几个护士送她到寺庙里供奉就行了。” “那就这么办吧!”粕谷罕见地和户谷达成了一致意见。 户谷望着窗外,神情恍惚地抽着烟,考虑着这种处理方式到底合不合适。 一阵敲门声后,走进一个年轻的护士,她转交给户谷一张名片:“医生,有人想见您。” 名片上写着“川越警察局搜查科嘉治贞一”。到底还是来了!但户谷也没太意外,寺岛丰牵涉的是一宗谋杀案件,而且她又是这家医院的护士长,川越警察局派人前来询问是理所当然的。 “让他在待客室等一下吧。” 户谷又点了一支烟,以此稳定一下情绪。户谷必须得打起精神拿出院长的威严来。 待客室就在院长办公室旁边,户谷一推开门,四十岁左右身材宽大的男人和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人急忙一同站起来。 “我是院长户谷信一。” “您好!我是嘉治贞一。” “欢迎!请坐!” 三人寒暄一番后坐了下来,四十岁左右的警察没有直接进入主题,和户谷闲谈起来,比如东京的车很多、医院很气派之类的,年轻男人则一直点头附和。 护士端来三杯茶,年长的警察像是一直在等着上茶这个契机似的,迅即把话锋一转,步入了正题。 “贵医院的护士长遭此不幸,实在令人同情。” “有劳阁下费心。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我一直感到很震惊,事实上,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来!” “请您节哀顺变。”由于粕谷已经向警方确认是寺岛丰的尸体,所以川越警察局的警察也就没有对尸体的真实身份产生怀疑。 “请问尸体是在哪里被发现的?”户谷还是忍不住问道。他只是从粕谷处听说是在川越附近的山林,但不清楚具体的地点。 “尸体是在从川越往所沢方向去的半路被发现的,那一带属于武藏野,周围是长满密密麻麻的丛林,那里倒是新近开发了不少疗养院。”警察的回答很琐碎,“具体位置是在离街道两百米处的丛林中,发现尸体的是附近的小孩,那里本来就是人烟稀少的地方,所以发现得也迟,发现时,尸体横陈在树根旁,由于天气闷热,又是湿地,加上周围密密麻麻的树林,所以,尸体腐烂的程度十分严重。” 从所沢到川越之间的路段,户谷也曾驾车去过。确实如警察说的那样,道路两旁都是连绵不绝的茂密丛林。发现尸体的地点正好和户谷把寺岛丰尸体抛下的地点形成一条直线,从那里出发,经过都下北多摩郡田无町,再通过所沢的街道,就到琦玉县的川越了。把寺岛丰的尸体搬运到川越,倒也不是不可能。 这么说来,难道这次被发现的尸体真是寺岛丰?但还有一点没法解释,户谷是将她掐死的,而这具尸体是被麻绳之类的东西勒死的。 “虽然现在还没有找到疑犯,我们也曾向事务长大致了解了一些被害人寺岛丰的情况。” 粕谷这个家伙到底对警察说了什么?对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不报告!这人真是多嘴,户谷心想,自己现在答话要谨慎些了,要是和粕谷说的口径不一致,必然会招致警察的怀疑。 “寺岛丰在我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就在这里担任护士工作,那时我还是中学生,她在这里工作已经快二十年了。”户谷一边说,警察一边拿笔记录。 “请问她是不是一直独身?” “她一直未婚,不过,”户谷只好如实相告,他有一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这里面还有点隐情,说出来不怕您笑话,她和我父亲曾在一起,所以错过了结婚的年龄。” “哦,这么说,寺岛丰就是家父的情妇了?抱歉,这么说有些失礼啊!” “没关系,事实如此。家父四年前去世了,由于他们的这层关系,她没有马上离开医院,一直留在这里当护士长。实际上,她的工作能力的确很强,而且经验丰富,资历也深,担任护士长一职也是得心应手。” “是这样啊!那您父亲去世后,寺岛丰小姐没有恋爱过吧?” 户谷听闻,暗暗咒骂粕谷这家伙,他对自己和寺岛丰的事应该觉察出了些蛛丝马迹,不知道他到底说了没有?户谷决定先避开这一点。 “也没怎么听说。她年龄也大了,而且一直在医院里工作,也没什么机会出去社交,再加上她长得也算不上漂亮。” “她才刚刚四十岁啊,正是女人一枝花的年龄,不是吗?院长您也许不好说出口,我们还是要确认这一点才行。” “这一点我确实没太留意。事务长应该有所关注吧,您问过事务长了吗?”户谷反问道。 “事务长也说没有,不过,根据我们的判断,这次的案件应该是情杀。” “情杀?” “是的,由于尸体已经大部分腐烂,无法判断死前是否有过性行为,但这种死亡方式不像是劫杀或仇杀。” “原来是这样,你们是这方面的专家,我没意见。但是我实在不认为她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恋爱关系,又或者,是我没注意她这方面的情况。” “那其他护士呢?女人对这种事情应该格外敏感吧?” “也没有听说过。” “那么,她出走当天是什么情形?”警察的问题转到了新的方面。 “她离开时,我正好不在医院。她一直对工作认真负责,几乎从不休息,突然外出一定是有什么急事。可是,她离院后好几天都没回来,我们这才开始担心,而且向警方报了案。事情经过就是这样。” “被害人外出时有没有跟谁说过?” “我问过护士,她们都不知道,大概是偷偷出去的吧。” “这种事情以前发生过吗?” “没有,这是第一次。” “真奇怪啊!第一次这样就被害了,有些让人想不通啊。她是不是在别的地方有情人?” “我想应该没有,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多少都会知道一点。”户谷实话实说,还是不要耍花招为好。 “案发现场人迹罕至,就算乘坐西武线,离车站也有相当的距离。因此,我们认为被害人是乘车去的,于是拜托警视厅协助调查东京都内所有出租车,但还是没有线索,所以,我们怀疑她是乘私家车去的。” 户谷不禁打了个冷战。不过他马上又安慰自己,警方发现这种出行方式非常符合常理,因为死者是在十分偏僻的地方被发现的,被害人和凶手驱车前往案发地也合乎逻辑。警方调查出租车没有线索,转而将视线放在私家车上,这也是合情合理,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于是,户谷又平静下来了。 “是这样啊。”他平静地回答。 “要是用私家车调查起来就麻烦了,不能像搜查营运车那样进行地毯式搜索,而且也过了一段时日了,调查难度非常大。而且,那一带非常偏僻,很少有汽车经过,我们向周围的住户也打听了一下,也没有人对此有印象。” “那还真是麻烦。”户谷把胳膊支在椅子上说。 “是的。院长您有私家车吧?” “嗯,有的。”户谷心里一惊。 “被害人寺岛丰外出是在八月二十七号吧?” “是的。” “那天您开车了吗?” 户谷极力控制住内心的波涛汹涌,一时不知该怎么作答,警察的问题让他措手不及,要是说没开车,被揭穿就麻烦了;如果说开车,警察肯定要问自己去哪儿了。 他斟酌着词句:“我的确是开车出去的,因为回医院得知寺岛丰失踪的事情,所以记得很清楚。” “那您……是去出诊吗?”警察笑问。 “不是,我一般都不直接出诊。” “也是,大医院的院长一般都不会做这样的事情。那您是去哪里了呢?我们只是想确认一下,请不要介意。” 果然在自己预料之中,得好好回答才是。马上回答对方反而可能会弄巧成拙,考虑一下再回答,才符合常情。户谷把手抵在前额,低头思考了四五秒,才抬起了头。 “那天晚上我去了朋友家,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哪个朋友?” “她姓藤岛。” “非常感谢您!我之所以这么问,是怕有人会盗用您的车做坏事。” “做坏事?难道您怀疑我们医院里藏着杀害寺岛丰的凶手?”户谷故意作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警察有点慌了,赶紧解释:“因为被害人是死于情杀,所以我想确认一下医院里面有没有和她关系密切的人。” 户谷吓了一跳,如果说有和她关系密切的人,也只能是自己了。要是粕谷对警察坦白了,警察肯定会问到自己这方的问题,但警察的表情看来很平静。 “您只有一辆汽车吗?” “我有两辆车。其中一辆进口轿车上了锁,从不外借人使用,另外一辆车的车牌号是4568。”糟糕!又多嘴了,警察问都没问的事情自己却主动供了出来,户谷后悔不迭。 警察在记事本上记录下来,点了点头说:“谢谢您的合作。” 户谷以为询问到此结束,终于松了口气,不想警察仍然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院长,我还有件事想问您。您认识横武辰子吗?”警察突然睁大眼睛问。 什么?横武辰子?他到底从哪里听到的?户谷顿时汗流浃背,竭力让自己的呼吸缓和下来。 “认识。” “请问她是怎样的人呢?” 户谷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肯定是粕谷这家伙说出来的,要不警察怎么会知道?畜生,他是要把我逼到绝境啊!等等,他应该不知道横武辰子的事才对,那天晚上他已经离开医院下班回家了,第二天上班时才知道她死了。粕谷对医学知识一窍不通,他抓不到户谷的把柄! “您是从哪里听说这个人的呢?”户谷反问道,心想对方多半会说出粕谷的名字。 “实际上,是这里的事务长在警察局告诉我们的。” 果然是这个家伙! “寺岛丰和横武辰子似乎认识?”警察拿出记事本,急忙翻阅。 “她们认识吗?”户谷反问。难道粗谷这样说了?真是狡猾!他故意让警察从这一点入手来怀疑我,倒还真有胆量。 “我不清楚。既然事务长这么说了,那就应该是吧。” “横武辰子是在您的医院去世的吧?” “是的,这一点我可以肯定。患者去世之前那天晚上因为突发病来医院进行紧急抢救的。诊断结果是心肌梗塞,虽然我们已经全力抢救,但最终还是回天乏术。那个时候我和护士长寺岛丰都在场。” “是这样啊。” “是不是事务长误会了?这个病人是我和寺岛一起抢救的,好像寺岛和这个病人并不认识,至少我没发觉她们认识。” “那可能是事务长误会了。” “一定是,横武辰子以前的确找我看过病,后来就再没来过医院。” 自己和横武辰子的关系谁都不会知道,不管是她的丈夫还是医院的人,两人一直暗地来往,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的只有死去的寺岛丰,但她却永远不能告密了。还有,寺岛丰和事务长关系不和,寺岛很讨厌他,几乎不怎么和他搭话,更不可能告诉他横武辰子的事情。 “我知道了,被害人是这里的老员工,我们一定会尽力找出真凶。”警察把记事本放进口袋里。 “那就拜托了。” “事务长已经去领遗体了吧,葬礼是明天吗?” “是的。因为她没有亲戚,只好由我们这边来操办。” “那她在天之灵一定倍感欣慰。真不好意思打扰您这么久。” 两个警察一起站起来,那个年轻的警察始终默默做着记录。户谷将二人一直送到玄关处,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呆坐在椅子上。他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动也不动,目光直直地盯着某一点。 他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粕谷跟警察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这让户谷很被动,但是现在不能认输,粕谷没有证据。横武辰子死于注射,死亡证明书是户谷写的,他有医生从业资格能够开具死亡证明书,当时区政府也没有怀疑,而且遗体已经火化了,就算警方怀疑也无济于事。更何况,共犯寺岛丰也死了,横武辰子的事情已经是死无对证。 户谷这么想着,稍微放松了些。但是,他必须尽快确认一下寺岛丰的尸体是否还埋在那里。 当天晚上七点,户谷驾车出了门。事务长还没回来,户谷打算在他回来之前把事情办完。 他先去了两三家酒吧转了转,一是消磨时间,二是喝酒壮胆。八点半左右,他把车开上了甲州街道。 户谷凝视着前方,脸上杀气腾腾,他已经超了好几辆车,时速已经超过了八十公里,交错而过的汽车司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户谷的车绝尘而去。 甲州街道过了调布一带,车辆就少了。户谷驶入小路,两旁茂密的森林让人感到很压抑,只有户谷的一辆车行驶在这里,而且路上也没有行人。 这一带的住户全都门房紧闭,而且越往里行驶,人烟越稀少,路面也越发昏暗,只有车灯指引着户谷前进。户谷在小路尽头把车停下,熄灭车灯,他打开手电筒,走进杂草丛生的小道,已经是第四次来了,绝对不会走错。 他在灌木丛生的斜坡上停下脚,就是这里!斜坡下黑压压的灌木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拱形,寺岛丰的尸体最开始就是被自己扔在了这里。但自己第二次来时尸体就不见了,而被移到了别的地方。隔天晚上再来掘开土堆时,就发现了套着白色短袜的足骨,户谷从这双白色袜子判定该人正是寺岛丰,于是马上重新埋上土,迅速逃掉。现在想来,当初还是太草率,应该看清尸体全貌再下判断。 户谷一只手拿着准备好的铲子,小心翼翼下了斜坡,再过一会儿就可以确定事务长领回的那具尸体是不是寺岛丰了,无论户谷怎么小心,还是免不了被途经的灌木划破裤腿,不过,这次户谷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了用新土堆起的土包。 户谷用铲子使劲挖起来,这对他来说已经是驾轻就熟。出来了!一片黑土里露出了白骨森森的腿骨,户谷稍感宽心的同时,更大的不安也袭上心头,他告诫自己鼓起勇气,只有克服了现在的恐惧,以后才能高枕无忧。 于是,他继续在白骨周围挖起来。他一边挖一边竖起耳朵听,还时不时直起身来观察周围的动静。四周的森林在天空连成了一片,月亮在忽明忽暗的云层里时不时露出点点光亮,这画面连户谷都感到阴森恐怖。 笨蛋!还磨蹭什么呢?一鼓作气赶紧挖下去!冷静些!拿出当年做实验解剖的勇气来! 户谷动作机械地铲着土,沾满泥土的腿骨逐渐呈现出来。挖出的腿骨已经只剩下骨头了,旁边的泥土中混着些腐烂的肉,户谷像着了魔似的一直往尸体上身挖。 这时,户谷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景象。作为人类的腿骨,这骨头未免也太大了,简直大得不成比例,等整个腿骨被挖出来的时候,户谷不由得大叫了一声,吓得面色苍白。 埋在土里的不是人骨,而是穿着白色短袜的牛骨头! 第04章 1 户谷张皇失措地驾车逃出森林,回到了甲州街道,他实在太累了,神情恍惚地握住方向盘,但脑子里一直盘桓着刚才那个怪异的幻象。 那里没有寺岛丰的尸体,埋在土里的居然是牛的尸体,而且还穿着和寺岛一样的白袜。肯定是有人故意干的,这绝不是流浪汉的恶作剧,看来已经有人知道了户谷的罪行,从而挖好了陷阱,等着他主动上钩,这个手段真是高明。 而且,对方居然还想到把套着白袜的脚露在外面转移他的视线! 户谷像一条落跑的狗一样大口喘着气,心怦怦跳个不停,到底是谁?这个人一直沉默地看着户谷。那头牛应该很早就被埋在那里,他杀掉寺岛丰再度回现场查看时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现在已经又过了两个星期,对方还是静静观察户谷的动向。想到这里,户谷不禁瑟瑟发抖。 户谷停下车,深呼几口气,这样开下去恐怕会出交通事故。他熄掉车灯,整个人趴在方向盘上。 对方将寺岛丰的尸体移到川越的林中,然后又在牛尸上套上白袜埋在这里,这样做其实相当麻烦。为什么对方要不辞辛劳地将尸体搬到二十公里开外的川越?还有,对方是怎么知道自己行凶的?户谷百思不得其解。 有可能就是自己身边的人干的,不然不会想出这么巧妙的办法。 户谷再次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寺岛丰是突然出现的,只有槙村隆子知道自己在那里,因为自己在那里等她。难道有人尾随着自己的车?不可能,当时自己看了很多次后视镜,甲州街道的车流拥挤,自己开车拐入侧道时,后面没有人跟着。 车在林子深处停住,自己一边观察着周围的动静,一边爱抚着她,然后将她掐死……之后搬运尸体时也是时刻小心谨慎,如果有风吹草动,肯定会注意到的。 但是,自己忽视的第三者应该一直在暗中观察他的行动,要不也不会使用这样的掉包计。户谷不相信怪力乱神,这世上不会有超人存在,肯定是有人捣鬼,而且这人的头脑和自己不分上下。 回到医院时,事务长已经从川越回来了,正等着户谷。平常他都是六点一过就回家,今天却一直等到十点半,看来,事务长是准备要向他报告从川越领回遗体的事情。 “院长,我一直在等您,有一件紧急事。”事务长用责备的眼神看着他说。 “哦,刚好有点事和朋友出去了一趟。” “川越的事情办好了。”事务长说话的语调有些兴奋,事发以来,他突然连说话都有精神了。 “是吗?辛苦你了。” “在那边拿到了尸检报告,也办好了火化许可证,已经把尸体运到了川越的火葬场,明天早上就可以取骨灰了。她户籍地那边的手续也由我一并办理了吧?葬礼定在明天晚上。” “好。”对事务长如此周到的安排,户谷只好满口答应。 “警方对嫌犯的搜查有大致眉目了吗?” “现在还在搜查中,还没有锁定目标。” “今天来了两个警察。”说这话时,户谷盯着事务长的脸说。 “来了吗?”事务长面露惊讶之色。 这个家伙还装什么,连横武辰子的名字都说出来了,害我在警方面前这么被动,居然提都没跟我提过,分明是故意找茬!户谷心想。 事务长意味深长地问道:“警察都说什么了?” “问了很多关于寺岛的事情。” 户谷没提私家车的事,要不,粕谷肯定会就此纠缠不休,他本想质问事务长横武辰子的事是不是他说的,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就住了口。他真是越来越胆小了。 倒是粕谷主动开口:“是吗?倒没怎么问我。” 当然啦,人家是没问,全都是你主动抖出来的,户谷又想。 “他们可能想亲自请教院长吧。我的报告就是这些,我有点累了,先回去了。” “那辛苦你了。” 寺岛丰当时到底断气了没?户谷是在确定了她的呼吸已经停止后才松开压在她咽喉上的手。被害人遭到勒掐之后一时昏厥然后又缓过气的例子也时有耳闻,而且,丢下寺岛丰尸体的地方灌木众多,说不定夜晚的露珠顺着叶子滴落下来,恰巧把寺岛丰滴醒了? 户谷把手支在桌子上,两眼狠狠地盯着窗外。 死里逃生的寺岛丰会做什么呢?她有三条路:第一,发狂地奔到户谷的住所,和他拼命;第二,就这样逃亡下去;第三,向警察报案。 首先分析下第二种情况。寺岛丰清醒后逃离了现场,她会去哪里呢?她在东京也没有亲戚……但她肯定是跑到某处躲起来,不然,她无法在藏尸地点故弄玄虚,而且,她很可能就藏在东京附近。 她应该不会向警察报案。因为,她自己也是杀人凶手,不可能自投罗网。她对户谷的报复从这些小花招就可以看出来,她想从暗处攻击他。 寺岛丰难道还活着? 尽管仍觉得不可能,但经过刚才的推论,户谷又觉得这一论断显得很合乎逻辑,真是想想都让人毛骨悚然。 第二天下午,事务长拿着用白布包裹着的骨灰盒从川越回来。 户谷让人一大早把一个闲置不用的房间布置成灵堂,事务长表情肃穆地将骨灰盒放到祭坛上。临时买来的花束摆放在祭坛两侧,水果和点心堆放在骨灰前面。前来吊唁的只有事务长和五六个老护士,事务长还非常庄重地穿上了正式的礼服,户谷本来也打算穿上礼服,但后来又嫌麻烦,只是换了一条黑色的领带。 骨灰盒周围青烟缭绕,请来的三个僧侣絮絮叨叨地念着经文,让人昏昏欲睡。 户谷觉得这一切愚蠢至极,这样祭拜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骨灰,真是滑稽。 事务长在自己身旁虔诚地捻着佛珠。他和寺岛丰关系并不好,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彼此之间也从不讲话,现在却对这个女人的灵魂如此郑重其事,这让户谷觉得他这不是出于对寺岛丰的情谊,而是存心讽刺自己。还有什么比这更荒唐的事? 户谷想,要是在这里把事实真相都说出来,该多痛快!但他不可能说出来,事到如今,他已无法说出祭坛上放的不是寺岛丰骨灰的个中缘由。 一切都进展得顺理成章,好像这真是寺岛丰的葬礼。户谷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相了,索性就把骨灰当成是寺岛丰的吧。僧侣念完经,祭拜者开始轮流上香。户谷走上前,双手拿着香高举至额前,然后点上火。此时,僧侣又开始念起其他的经文。 大家的表情都很肃穆,一个接一个上着香,事务长尤为恭谨,大概是时常参加葬礼,他上香的手法格外得心应手。 “院长!”等到僧侣和护士们都离开后,事务长开了口,“已经决定把骨灰寄存在寺庙里了,过些日子再修建一个墓吧。” 一切都想得很周到。 “哦,对了,我忘了一件事。”事务长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来,“这是警方在寺岛丰尸体发现现场拍的照片,还是请您过目一下吧!” 户谷从信封里拿出川越警局在现场拍的照片,尸体的整体、脸的正面以及前后几个侧面等角度各拍了一张照片,特别是脖子上被绳子勒过的部位,还特意进行了局部放大。 但是,从照片根本无法辨识人的容貌,尸体腐烂的程度相当严重,很多地方像水蜜桃一样表皮脱落,眼窝像骷髅一样凹下去,鼻梁断裂,扭曲而大张着的嘴里露出鬼魅般的牙齿。 “这是寺岛吗?”户谷故意问事务长。 “没错!喏,你看,容貌是看不清楚,但不管从脸部很长的轮廓,还是从体形来看,都和寺岛一模一样。” 尸体是全裸的,肋骨像是被修饰过一般根根分明,腰部和腿部的骨骼都很细,头发也完全脱落了,唯独脖子上的勒痕清晰明了。 “这样腐烂的尸体,即使亲人来辨认也认不出来,但是,这绝对是寺岛丰护士长,从整体来看,我有十足的把握。”事务长坚持说。 晚上,户谷正一个人胡思乱想的时候,电话响了。 “是医生吗?”是一个很好听的女人声音,“我是槙村。” “啊,是我。”户谷松了一口气,他没想到自己闷闷不乐时能听到她的声音,感到很开心。 “晚上好!”她娇滴滴的声音渗入户谷的耳朵里。 “前几天真是失礼了,让您看到我的丑态,很不好意思。”她笑着道歉。 “没有,没有,你感冒好了吗?” “已经没事了,医生,今天晚上我想见见您,不知道可不可以?” “没问题,有事吗?” “是关于钱的事情。这种事我不想隐瞒医生,所以就决定向您坦白……您能借我两百万周转吗?这两三天就要,我现在真是一筹莫展啊……” “你需要两百万周转?!”户谷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是的。这真是太难以启齿了,我只打算跟您说。做生意就是这样,有时候真是一点小钱都需要操心。能在这两三天内借给我吗……” “那就今晚见吧。”户谷想,先见了面再说。 2 户谷来到槙村隆子指定的饭店。今晚他打算尽情痛饮一番,如果可能的话,再与槙村共舞几曲。寺岛丰的事情让他郁闷透顶,他也想借机转换一下心情。 槙村隆子已经到了,她正坐在饭店幽暗的一隅。她今晚穿着黑色洋装,带着黑色手套,脖颈处的肌肤显得格外白晳,户谷大老远就看见了她曼妙的身影。 户谷默默坐在她对面。槙村隆子看着他,抬起眉梢微微一笑。尽管是在暗处,墙壁上微明的灯光仍将她的眸子映照得熠熠发光。她今晚还特地带上了镶有金边的椭圆蛋白石,与她素黑的洋装相得益彰。 “不好意思,我来得有点晚。”户谷轻轻点了下头。她每次都让自己等得发疯,今天却意外地先到了,可见她多么需要用钱。 她把手放在唇边,不好意思地笑了:“让您看到了我失态的样子,真是不好意思啊!” “哪里。”户谷看着她胸前白嫩的肌肤,想起那晚差点就得了手,那种快感现在还停留在自己的指尖呢。 “医生,在电话里我也说了,我现在真的很苦恼啊!要是能向银行借到钱,也不会向您开口了。”她突然直入正题。 “很难想象槙村小姐也会为钱的事犯愁啊!做生意碰到这种事情我完全可以理解。不过,您这么说就是把我当外人了。” “啊?真是失礼了。实在是迫不得已,店里突然需要两百万急用,只要借我周转一个月就行了。” 户谷本想问她借钱的用途,但考虑到会显得自己很小气,就忍住没问。 “行啊。”户谷一边抽着烟一边点头答应。 “啊,真的吗?”听到户谷的话,她黑色的眼眸里突然燃起一丝希望。 “是的!不过还需要一点时间准备,得两三天后才行。” 户谷在考虑卖古董之事。拜托下见沢外借的两千万银行存款绝不能动,这是要拿给槙村作为财产证明的。至于那些收藏品,户谷有信心能卖个好价钱。只需把玩腻了的那些卖给古董店就行,那些古董现在应该也增值不少,虽然有些心疼,但为了槙村也只好割爱了。 大概卖三十件就够了,以前,就算医院资金周转再困难,他也没动过卖古董的念头,古董可是他的生命,但为了槙村隆子,他觉得非常值得。 “啊,太好了。真是有救了。”她像少女一样松了口气。 “你高兴,我也就高兴。”他故意大声说道。 “真是谢谢了。”槙村微微仰起脖子喝下玻璃杯中的酒,颈部优美的曲线深深映入户谷的眼帘。 “隆子,今晚能与我共度吗?” 槙村垂下了眼帘,没有说话。 “啊,我的意思是有点想跳舞了,不知怎么的,最近觉得很闷,你陪我解解闷吧!” “这样啊,不过……”槙村吞吐起来。 “不行吗?” “不是不行,只是今晚还有个约会。因为是和别人有约在先,所以有些不方便啊……” 户谷刚才还以为她是为了自己才特地这么早前来,原来是自己会错意了,他不由露出失望的神情。那么,她今晚这身打扮又会是为了自己吗? “真是抱歉啊!把您叫出来,又提出这么冒昧的要求,我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了。”见户谷的脸色阴沉下来,她赶紧妩媚地道歉。 槙村一边拿起包,一边允诺:“下次一定让您尽兴,今晚就先失陪了。” 户谷送槙村走出饭店。 “告辞了,槙村将手伸向户谷,“下次一定补偿您。” 槙村向户谷嫣然一笑。看着槙村就要离开自己,户谷觉得她的笑容格外美丽。她走向等候在饭店外的汽车,坐上去,户谷只好挥着手目送她离去。 以前若是遇到现在这样的状况,户谷肯定会去藤岛千濑那里寻求慰藉,但现在已经行不通了,藤岛千濑已经完全将他扫地出门,而且还背着自己开了家新公司。 户谷最心痛的不是失去了藤岛千濑这个女人,而是再也不能从她那里拿到钱了。而且,藤岛千濑也不再是以前那个藤岛千濑,现在,她的钱不再是个人财产,而是变成了公司的财产,不能由自己随意支配。应该说,藤岛千濑正是为了防止户谷抢走他的财产,才成立了新的公司。 户谷琢磨着,到底是谁教给藤岛千濑这一招的?她一个人绝对想不出来,以前她可是对户谷言听计从的,现在却变得这么有防范意识了。 户谷想起了在仙台站看到的戴帽子的瘦高个男人,肯定是这个藤岛千濑趁自己不注意时新认识的情人指示她这么做的吧。还有,她亡夫的堂弟也成功地在一旁策动了她吧?是他告诉户谷藤岛千濑还在关西视察,说不定她其实已经回来了,啊,一定回来了! 她要是回来了,户谷想和她单独谈谈。户谷对拿住藤岛千濑很有自信,他相信自己能够把新公司的格局逆转过来。她对自己这么迷恋,就算有新情人,户谷也能把她说服,让她哭着向自己道歉。 户谷下了车,走向电话亭,以前一直是自己熟识的女佣答话,今天却是一个新声音,格外礼貌,自然有种疏远感。 “社长还没有回来呢。” “社长?藤岛夫人已经是社长了吗?”户谷追问道。 “是的,大家都这么称呼的。” 新公司已经成立了吗?也有可能还在筹备中,反正她迟早都会成为社长,就提前这么称呼了。 “她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是户谷。” “我也不是很清楚啊。” 户谷挂了电话。感到兴趣索然,如果槙村隆子答应陪自己跳舞,也就不会这么扫兴了。现在,一想到要回到放着无名骨灰盒的家中了,就让他更加郁闷。 他去几家酒吧坐了坐,不管去哪里都是孑然一身,实在寂寞。女招待的调笑、奉承从他耳边流过,却不留一丝痕迹。 户谷最终还是回了家,香烛的气味扑鼻而来,真让人不快。他没有进入摆着骨灰盒的房间,而是径直走进了陈列室。以前,每次看到这些收藏品都会令他心情大好,这次却有所不同,主要是这次他是抱着出售的心思打量着它们,尽管每一件都充满回忆,想到要卖掉更加不舍,但必须在两三天内凑齐给槙村隆子的两百万才行啊。 户谷边看边清点准备出售的物品,他算了算,大概卖十五件就能凑齐一百五十万了。 第二天晚上,户谷叫来了两位古董商,一位是老年人,一位是中年男人。这些人本不是户谷的座上商宾。户谷自中学时代就开始收藏古董,只要在街边看见了喜欢的就会买回来,有时也会把从乡间挖掘出来的极品直接带回去,很少通过固定的古董店购买。 而且,这些藏品中还有一部分是从藤岛千濑那儿拿来的。藤岛千濑对户谷着迷时,为了迎合他的兴趣,也从古董店买了不少。但是,她到底是从哪个古董店买的,自己却无从得知。 户谷和往常一样准备着给他们上茶,毕竟自己也想卖个高价钱。与此同时,这两人也在陈列架边转来转去,弯腰低头仔细看着那些收藏品,不停地感叹着。 “看这个。”户谷把昨天清点好的物品一一指给他们看,有器皿、壶、香炉等等。 两人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其中一个人戴着老花镜,一会儿凑得很近,一会儿又伸长胳膊从远处整体观察。看完表面看内胎,又用手掂了掂重量,态度很是慎重。最终,年老的那个人放下了器皿。 “怎么样?”户谷迫不及待地问。这是带有青铜锈的器皿,户谷很自信,它至少值十万。 “这个不行啊!”古董家低下了头。 “哪里不行?”户谷有些不满。 古董商说“不行”,一般是用来特指赝品。 “我觉得还是您自己留着比较好。”年老者说。 “我是真心想卖给你们,不是请你们做鉴定,开个价吧?”户谷有些底气不足了。 “这个嘛,稍微有点常识的古董店都会觉得不适合。”年老的古董商笑着说。 “不适合?找不到买家吗?” “恐怕很困难。” “您怎么认为?”户谷转头问那个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正拿着器皿翻来覆去地看,只是嘿嘿笑着,并不发表意见。 显然,他也认定这些都是赝品,户谷取出六七年前买的古伊万里初期作品,价值不菲。依他自己的鉴定,就算不是出自李参平(李参平:被尊称为伊万里陶瓷的“陶祖”)之手,至少也是柿右卫门(柿右卫门:肥前地区的陶瓷家,成功制成了第一件涂釉瓷器,完成了赤绘烧)之作,时价应该在百万左右。他本想让他们大吃一惊,结果他们感叹归感叹,却没有流露出收购的渴望。 “怎么样?愿意要吗?” 年老者将器皿小心翼翼放回原处,只是笑着,并不表态。 户谷将古濑户的壶、古伊万里的器皿、志野的茶碗一一拿出来,结果二人判定它们都是赝品,户谷顿觉眼前一黑,其他古董商姑且不论,他对自己从中学时代积累起来的看古董的眼光一直很自信,现在这些自己眼里的珍品在这两位古董商的眼里居然都是不折不扣的赝品! 户谷也想换一个古董买家试试,但他又急需用钱,已经答应借给槙村隆子的两百万得尽快凑齐,但是,像现在这样,就算全部卖光也凑不齐十万。 二人明确表示想要的只有志野茶碗,也就是从藤岛千濑那里偷拿回来的那只。 “这个卖吗?” “开多少价?”户谷有气无力地问。 “我们能出四万。” “四万?!” 户谷瞪大了眼睛。话说回来,反正也是白拿的,这个陈列架上三分之一的东西都是从藤岛那里白拿的,贱价卖对自己也没什么损失。这个志野恐怕也是她为了迎合户谷的兴趣,不知从哪儿买来的吧。 户谷的自信心受到了强烈的打击,自暴自弃起来。 “好吧,你爱出多少就是多少吧。” 户谷卖掉了五十件,总共到手的钱也只有不到二十万。这些只是槙村隆子需要的十分之一。 3 一早,户谷就被护士叫醒了。他一睁开眼便发现窗外已经阳光灿烂了。 “什么事?”他不耐烦地问。 护士犹豫地站在门口:“有个叫槙村的小姐来电话了,说是有急事。” 户谷皱起眉头,肯定是为了钱的事。户谷昨晚从古董商那里仅仅换回不到二十万,而且自己从年轻时就颇为自信的收藏品居然都被判定是赝品,只有从藤岛那里拿来的志野卖出了最高价,真是莫大的讽刺! 户谷昨晚醉得一塌糊涂,现在宿醉未醒,如今又听说槙村隆子打来电话,更是头疼。 户谷走向电话旁边,想着种种借口。 “啊,医生。”她的声音轻快明媚,“上次真是失礼了,真是很想和您跳舞,但我确实是有约在先。” “没事,是我临时邀约的,我说不好意思才是。” “不,是我找您出来提出冒昧要求,突然说要借钱的。” “嗯。”果然是为钱而来!户谷想。 “我今天突然给您打电话,就是要跟你说声抱歉,我已经在别处筹到钱了。” “啊,怎么回事?” “我从一个人那里意外地借到了两百万,医生您这边就不用操心了。让您担心了!” 户谷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但他接着又担心起来,到底是谁借给她两百万?难道是自己见过的那个银行行长?难怪她那天穿得如此隆重,肯定是为了去见那个人。 “我都已经准备好了——真遗憾啊,没有派上用场。” “真是对不住,医生您肯定会觉得我是个善变的人吧?” “筹到钱了就好。借你钱的那个人是谁呢?” “是一个亲戚,虽然利息有点高,但总算解决了燃眉之急。” “的确是这样。” “我总觉得,这么借钱比起无期限、无利息的贷款更加安心。” “那当然了,这种家伙一定另有所企图。”户谷劝告她。 “我今天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让医生这么操心,所以也想早点告诉您,您还在睡觉吗?” “是啊,昨天碰到了一个朋友,喝了很多,今天头有点儿疼。”户谷的心情豁然开朗。 “这样对身体不好哦,我们过两天再见个面吧。” “不如就今晚吧?” “不行!每天晚上都出去玩,店里该没生意了。两三天后我再给您打电话吧。” “好吧,下次一定要陪我久一点啊。” “嗯,我保证。”槙村答应得很干脆。 户谷顿觉四周一下子明亮起来,警报总算解除。原先因为没有筹到两百万,户谷还准备从两千万的银行存款里取出两百万来。下见沢虽然说过这笔钱绝对不能用,但关键时刻不得不用了。 他心情轻松地在院长室里吸着烟,这时事务长粕谷悄悄进来了。 “院长,寺岛丰的骨灰不能一直这样放着吧?”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 “附近的寺庙里有个存放骨灰的地方,先把骨灰寄存到那里去吧?” “可以。” “坟墓在周年忌的时候开始建造,如何?” “我也赞成。”户谷马上就同意了粕谷的建议。这种情况还真不多见。 “那我就照办了。院长,经过这件事,我发现孤苦无依的单身女人真是可怜啊。”粕谷略带同情地说。 房里只剩户谷一人了。 这次,他看到槙村隆子向人借钱,突然记挂起自己拜托下见沢借到的两千七百八十万元。那笔钱是通过下见沢从某个地下钱庄借到的,看在下见沢的面上,利息要算得低一点,偿还期限是三个月,户谷惊讶地发现,目前已经过去两周了,必须先交清这个月的利息才行。 户谷准备把卖掉古董得来的钱用来偿还利息,车到山前必有路,为槙村隆子准备的钱用不上了,就拿来偿还利息吧。 他给下见沢打去电话,接电话的是常年在他家的老女佣。 “律师出门了。” “什么时候回来呢?” “恐怕一时半会回不来。” “去哪里了?” “去北海道调查案件去了。” “北海道?这么远。”。 户谷本以为下见沢是门可罗雀的律师,看来生意还不错。不过,北海道也太远了。 “那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一周吧。” “什么时候出发的?” “前天出发的。” 这么说,下见沢暂时不会回来了。 “那他在北海道有固定的联络地点吗?” “他什么也没说,只说有人来访就请对方留言,您有事吗?” “其实没什么事。” 这下麻烦了。下见沢这家伙,出差去这么远的地方也不打声招呼。虽然放贷人的名字在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但据下见沢说,他和对方交情不错,那等他一星期以后回来再支付利息也应该无所谓吧。 这么一想,户谷有一种突然白白赚了二十万的感觉,于是打算拿着潇洒一阵再说。户谷真想拍手称快:那个讨厌女人的骨灰已经被送到了寺庙,槙村隆子借钱的事也解决了,贷款的利息又可以延期偿还,真是否极泰来之象。 户谷的心情刚刚愉快起来,护士就拿着一张名片走了进来,上面写着:“某某警察局侦查课伊藤明治”。 那个警察局不管辖这一片,如果是寺岛丰的案子应该是川越警局派人来才对。他为什么而来?最近警察的造访还真是频繁。 “让他到待客室等一等吧。” 户谷故意磨磨蹭蹭,十分钟后才走出院长办公室。 待客室里坐着两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一位比较年长,一位是年轻人。年长者红光满面,年轻人则白白净净的。 “您是院长吗?”两人同时站了起来,年长者从西服的上衣出警察证。 “我就是户谷。” “在您忙的时候前来打扰,真是抱歉。” 最近来的警察都很和蔼可亲。 “医院这么大,患者肯定很多吧。” “是挺多的。” “我们时常造访医院,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设备都很先进。” “是啊,医界竞争也很激烈啊。”他到底想问什么?户谷琢磨不透。 “是这样,之前有警局人员来访,对有些地方还不明白,所以想再问您一下。” 护士端来茶水后,年长者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横武辰子是在这里接受治疗的吧?” “是有这么一个人。” 户谷这才注意到,某某警察局的辖区就是横武辰子的居住区。之前川越警察局也来问过横武辰子的事情。户谷心头顿时涌起一丝不安:大概是川越警察局跟那边联系过了吧?不行,不能让他们察觉出自己内心的恐惧。 “患者入院不久就死亡了吗?” “是的,是急性心肌梗塞,到这里时已经快不行了,我们抢救了六个小时,最后还是无能为力。” “那您之前认识这位患者吗?” “不是很了解,虽然之前也来看过病。”户谷慎重地回答。 “是吗?”年长者微微点了下头。 他点头干什么?户谷觉得不大对劲。 “就是说,不是很熟悉的患者?”警察再次确认。 “是的,到底有什么事?” “实际上,我们收到了一封很有意思的举报信。”警察笑着说。 “举报?” “嗯,有很多举报都是糊弄人的,我们也经常因为假举报而烦恼万分,信上有时会写得跟真的一样,等我们仔细一查才知道被人耍得团团转。” 会是什么样的举报呢?户谷怎么也想不明白。 “有人举报说横武辰子经常来找医生。”警察说道。 “绝对没有的事!”户谷立即全盘否定,“你可以问问这里的护士,那绝对不可能。” 户谷坚信根本没有人知道他跟横武交往的事,举报也肯定是无中生有,户谷认定没什么好担心的。 “原来是这样。”警察自言自语道,“但是,举报信上还提到,横武辰子的丈夫也是在横武辰子死之前不久刚死掉的,关于这一点,信上说,横武辰子从这里买了药给她丈夫服食,而那些药中掺杂着毒药。” 户谷不禁笑了出来,不知是谁故意逞能,写这样的举报信。自己确实跟横武说过那是毒药,但其实只是普通的感冒药。因为想看到横武相信后被吓得哆哆嗦嗦的样子,觉得这样很有意思,所以才对她撒了谎。换言之,自己不过是故意让她兴奋,以满足自己的情欲罢了。 “真是太奇怪了。”户谷笑着说道,“横武辰子丈夫的事我也听说了,给他诊断的医生不是已经开具了明确的死亡证明书么?举报信肯定是乱写的!” “您说得没错。”警察回应道。 “况且横武辰子的丈夫很早之前就一直患有肺结核,好像长期卧病在床。” “医生,您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警察惊讶地问道。 户谷突然发现自己说错了话:“我也只是偶然听到的,好像是住在附近的……”户谷还没说完就停住了嘴。他本来想说,是住在附近的一个人来医院看病时,从他口中得知的,但这样一来警察肯定会追问那个人是谁。刚才真是太危险了,户谷心中暗叫不妙。 “流言嘛,本来就不知道是谁说的。”户谷改变了说法。 “是啊,您这边病人那么多,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估计那个人也是随口一说。”警察分析了一番户谷的话,“那就谢谢您了。”他向户谷道谢,“真是不好意思,啰啰嗦嗦问了这么多。但这些事关案件的进展,我们必须谨慎行事,所以还请见谅。您刚才的意思是,您确定没有专门给过横武女士药物,连普通的感冒药也没给她?” “没有,她根本就没来过我们医院,我怎么给她药呢?”户谷反驳道。 “是啊,这些毫无根据的举报信真是烦人。”两位警察站了起来,“打扰了。” “没关系。” 户谷把他们送出玄关,回到院长办公室,他开始不安起来。到底是谁给警察写的举报信?信上竟然还说横武从户谷这里拿毒药害死了自己的丈夫,谁的想象力这么丰富?但不管警察怎么追查,在毒药这件事上户谷问心无愧。 但让人费解的是,写举报信的人是怎么想到横武辰子是从他这里拿的药呢?直觉告诉户谷:一定是她,是寺岛丰,除了她以外没有人会这么做。对于户谷和横武交往的事,应该没有人知道才对,只有寺岛对他和横武的关系产生过怀疑,那次横武突然闯进院长办公室,还是寺岛带的路。 “我知道,不管我打多少次电话您都不会来,您在说谎,您的心向着谁,我一清二楚。”当时横武大喊大叫,“您说话啊!您根本没打算跟我结婚吧?一开始就在说谎,我被骗了……骗了我的钱就把我甩掉?您是个魔鬼!”当时,横武不顾一切地抱住户谷的膝盖,拼命喊着。 当时寺岛就在旁边,她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是的。户谷一直都谨慎行事,从那以后事情就出现了破绽。不错,只有寺岛知道他跟横武的关系——“医生,”当时寺岛曾冷静地说道,“这个病人太兴奋了,我们让她冷静一下吧!”然后她就开始了通过注射药物来杀人的计划——没错,就是寺岛丰,除了她没有谁会写出那种举报信。她不仅知道了户谷和横武的关系,还推断是户谷给横武毒药,让她害死自己的丈夫,户谷给横武的药只是药房的护士调配的普通感冒药,寺岛作为医院的护士长,很可能是她在户谷给横武的感冒药中掺上了毒药。 但户谷对那封举报信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给横武的药绝对是无毒的感冒药,它们不会导致横武丈夫的死亡。横武的丈夫得的是肺结核,身体本来就很虚弱,迟早也是要死的,完全可以认作是自然死亡。他们竟然都错误地相信横武丈夫是死于户谷给横武的毒药。但不管怎样,现在再调查也无济于事,尸体早在一个半月前就被烧掉了,没什么害怕的。警察尽管来吧,自己坦然应对就是。 但是,虽然这样安慰自己,户谷心里还是会担心。他感觉寺岛好像又活过来了,潜伏在某个地方,想要置他于死地,今天,警察因举报信而来,就是最好的证明。寺岛还活着的可能性与那封举报信像团黑雾一般,紧紧地包围着户谷。那个女人到底藏在哪里?真是顽固啊,心眼太坏,都不能老老实实地去死,户谷想象着,在黑暗处的一角,有一双像黑猫的眼睛一样发光的女人正在窥视自己—— 这时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穿着白制服的护士,户谷因为一直想着寺岛丰的事,所以看到护士出现吓了一眺。年轻的护士说:“医生,有个从川越来的人想要见你。” “川越的?川越的谁?”户谷问道。 “说是前几天你们见过。” 户谷明白了,是川越警局的警察。真是帮烦人的家伙!户谷让护士把他们带到待客室。好不容易今天早上心情不错,烦心的事又一桩接一桩地来了。 到了待客室,果然还是上次那两位警察。 “不好意思,总来麻烦您。”警察从椅子上站起来,礼貌地跟户谷打招呼。 “没事,请坐吧。”户谷摆出一副意欲质问对方有何贵干的姿势。 “您现在不忙吧?”那位年龄稍大的警察问道,看上去很体贴的样子。 忙不忙反正你们都来了,还问这么多干什么呢?这么想着,户谷主动问:“怎么样,调查还顺利吗?” “这个啊,”警察低下了头,“我们成立了专案小组,现在正在全力以赴调查,今天就是为这件事来的,从现场情况看来,被害者是被人用车载到那里的,这是我们发现的一条很重要的线索。” 警察进一步解释:“所以,我们正在清查所有的汽车资料。而在出租车方面,我们已经得到了警视厅的协助,除了对川越县内,还扩大对东京都内所有的出租车展开全面调查。另外,我们也考虑到凶手会使用私家车犯案,这部分也同时展开了调查。上次我们曾问了一些关于您私家车的问题,这次我们也是为了这个前来。” “嗯,怎么了吗?”户谷有些紧张。 “关于您的私家车,上次我们已经跟专案组汇报过了,但事关重大,所以我们想再次确认一下您的车在出事当天外出的情况。”警察问道。 “确认?什么意思?”户谷问道。 “请不要误会,我们绝对没有怀疑您的意思。但因为死者是你们医院的护士长,所以原则上我们需要了解一下,那天晚上您在做什么?” “这样啊!”户谷松了口气。警察说话总是拐弯抹角,让人猜不透他们到底想说什么。“也就是说,你们想确认一下我当时是否有不在场证明?” “坦率地说是这样,但并不是说医生您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是作为参考,我们想确认一下,把这件事弄清楚了,也正好说明您跟这件事确实没关系,所以……” “也是,”户谷装出沉思的样子,闭了闭眼睛,“那天晚上我大约五点出去的,在一位女士那里一直待到凌晨两点多。意识到天色不早的时候,我看了看表,吓了一跳,就赶紧回来了。” “嗯……”警察拿出记事本,“不好意思,那位女士叫什么名字?您放心,我们不会公开这些信息的。” “她叫藤岛千濑。”户谷看着认真做笔记的警察,又补充了她的住处等内容。 “不好意思,请问,医生您和那位女士是什么关系?” “那位女士经营着一家服饰用品店,在银座有一家很大的店面,她和我一样,正好也喜欢收集古董盘子、茶壶什么的,所以我经常到她那里去。她起初是我的病人……”户谷答道。 “我明白了,那天晚上你们一起讨论到很晚?”警察问道。 “是的,聊一些感兴趣的话题,不知不觉就忘记了时间。”户谷说道。 “可不是嘛,我喜欢象棋,又下不好,每次还没走几步,就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警察在那边自言自语,“也就是说,您当时不在场,这样我们就清楚了。”警察露出了笑脸。 直觉告诉户谷,接下来警察很有可能去藤岛千濑那里,于是开口道:“可能是我多管闲事了……如果待会儿你们打算去藤岛那里,恐怕要白跑一趟了。” “是吗,为什么?” “她现在好像出去旅行了。”户谷说。 “什么时候去的?”警察有些吃惊。 “好像是一周之前。” “一周之前的话,现在也该回来了,就算白跑一趟,我们也该过去问一下。每次都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太谢谢了!”说着,两个警察站起来。起身时,年轻警察不知对那个年长的警察嘀咕了些什么。年长的警察点了两三下头,有些难为情地笑着对户谷说:“医生,对不起,他说现在胃疼得不行,能麻烦您给他开点儿药吗?” 户谷看了看那个年轻的警察:“怎么了?” 年轻的警察低下头:“我胃一直不好,现在感觉胃液都翻上来了,想吐。” “这样可不行啊!”户谷心想,大概是胃酸过多,于是叫护士去药房配了点药拿过来。 一会儿,护士拿过来三包药,户谷递给那位年轻的警察:“你把这些药吃了,应该马上会好。” “是吗,那太感谢您了!”那位警察谢道。 “你先在这里服一包再走吧!”户谷说。 “不了,我们还有点事,在路上再喝吧。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实在是不好意思。”警察再次道谢。 那位年轻的警察很仔细地把药夹在记事本里,然后放到胸前的口袋中:“这个多少钱?” “这点东西,不用给钱了。”户谷爽朗地笑起来。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那位警察又对户谷行了个礼。 两位警察走后,户谷心里七上八下的,藤岛千濑现在不在家,但警察早晚也会见到她的,到时候她会怎么说呢? 以前户谷曾经对藤岛说过:“今天晚上我从傍晚开始就一直待在你这里,如果有人问起,你也要这样回答。”当时是考虑要制造不在场的证据,所以才那样说,但后来也没有再跟她提起,藤岛还记不记得呢?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必须好好跟藤岛讲清楚,那段时间他们两个做了什么,也要跟她统一口径。万一藤岛对警察说的跟户谷对警察说的不一样,可就麻烦了,警察会从每个小细节上追根溯源。但是,藤岛千濑已经不是以前的她了,她现在想要摆脱户谷,即使她记得当时的话,万一她不按照户谷说的那样回答,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户谷开始想象那两个警察很快就会再来时的情形,他们再来的时候也是自己生死攸关的时候。虽说如此,户谷还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两个毫不相干的人逼到那种境地。 在川越发现的死尸并不是寺岛丰,人明明不是自己杀的,又怎么会被人看出破绽呢?户谷心里乱极了。可恶的寺岛丰,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恶劣的女人呢! 户谷现在被两件事困扰着,一件是横武丈夫的死,另一件就是川越的杀人事件,两件都不是自己亲手做的,现在自己却被它们死死纠缠着,这实在太莫名其妙了! 这时,护士拿着一封信走进来,是一封挂号的存证信函(存证信函:通过邮局来证明发信日及内容的一种证明函件,具有告知义务)。户谷很少收到这样的东西,他翻到信封背面一看,上面印着“天地商事株式会社”,也就是通过下见沢借到两千七百八十万日元的那家借贷公司,户谷脑子里闪过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急忙打开信,只见上面写着: 催告书 根据弊社与阁下之间由东京法务局所属公证处制定的昭和三十x年x月x日债务偿还合同公证书关于债务偿还日期之有关规定,阁下的债务偿还日期为昭和三十x年x月x日。 弊社多次发出通知,但都没有收到阁下的回复,对此我们深表遗憾。在本催告书到达之后两日之内,请速到弊社来办理相关手续。 如若不能按时偿还,我们将采取必要的法律措施。 特此告知! 东京都港区二本夏xx号 催告人天地商事林式会社 法人樱井太郎 被催告人户谷信一先生 昭和三十x年x月x日 读完信,户谷眼前一黑。 虽然户谷有点在意利息支付时间,但他做梦也没想到会收到这种催告书。所有的事情都是通过下见沢办理的,一直也都很顺,没有什么意外,会不会是什么差错呢?催告书上竟然还写着“多次发出通知”这样的字眼,户谷还从来没有被别人这样催促过。这件事原本就不是自己直接去办的,下见沢是中间人,这封催告书也可能是催下见沢的,但如果这样,下见沢肯定会提前跟他联系。 户谷很疑惑,他马上拨通了下见沢家的电话:“下见沢还没回来吗?” 接电话的是他家的女佣:“是的,现在还没有回来,之前我跟您提过,他现在在北海道。” “北海道哪里?你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吗?”户谷大声喊道。 “对不起,我实在不清楚。” 这个老太婆总是这样,一问三不知,户谷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对下见沢恼火过,他知道自己再怎么问也没用,干脆扔下了话筒,户谷立即拨通了写在信封背面的天地商事株式会社的电话号码,他简直要窒息了。 4 “您好,我是天地商事的营业部主任,请问有什么事吗?”对方很有礼貌地问道。 “您好,我是户谷信一。” “是您啊,一直以来承兼照顾了。” 什么一直以来?这可是第一次借钱!户谷心里暗想,又问对方:“我现在已经收到你们的催告书了,根据上面所写,如果过了返还期限不能马上支付,就要采取法律措施,是吗?” “是的,我们确实是这样通知的。”对方很平和地回答。 “这不是很奇怪吗?”户谷心头的怒火蹿了上来,“你们根本没有事先通知我,突然就给我下这样的催告书,这跟逼着人变卖家产清偿债务又有什么两样?” “先生,”对方的态度依旧很温和,“我们是按照合同约定的两个月期限依法催告,在这之前,我们已经联系下见沢先生很多次了。” “两个月?不对吧,下见沢告诉我明明是三个月。如果是这样,你们是催缴利息吧?” “不是,这不是利息的问题,利息已经在预付款中被扣除了。”对方解释道。 户谷这才意识到是自己误会了,利息已经被事先扣掉了。 对方又说:“至于归还期限,刚才您说是三个月,但我们和下见沢签订的合同上写得很清楚,还款期限是两个月,上面还有您的印章呢!” “这怎么可能?”户谷想争辩,但自己并未亲自签订合同,而是把一切都委托给下见沢处理,下见沢有可能在合同上写的是两个月,但告诉户谷的却是三个月,借钱是九月初的事了,现在都快十一月了,关于返还日期的事他从没再提起过。难道下见沢也在跟他耍心眼?户谷一直觉得,下见沢作为律师没有才能,但为人正直,值得当做朋友。他从没背叛过户谷,而且每次都会站在自己这边,替自己解围。 “如果您有什么疑问,可以去问下见沢先生。”天地商事的营业部主任说。 “我当然会去的,但下见沢现在不在家,他去北海道已经一个星期了,所以我现在没法问,为了弄清事实,能不能请你们等他回东京后再说?”户谷问道。 “很遗憾,”对方的语气充满歉意,“我们也是按合同办事,这些都是社长的命令……” “可以请你们社长听电话吗?” “真不巧,社长现在正在关西那边旅行,预计一个月后才能回东京。”对方客气地说。 “不管怎么说,”户谷不禁火冒三丈,“这件事我是委托给下见沢处理的,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合同上做了什么手脚,如果他不回来,你们再怎么给我寄催告书都没用,我也没办法。” “先生,您如果那样说,我们只好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 “是的,按照合同上写的,我们将采取法律手段没收您的柢押物。” 催告书上写的是在到达之日起两天之内不能返还,他们将没收作为抵押物的医院土地。营业部主任的话并非威胁,他们只是按照催告书上所写的内容执行罢了。 户谷惊慌失措:“你们……你们太卑鄙了!你们再怎么放高利贷也总得讲人情吧?更何况我根本就没看那份合同!” “先生,这个跟我们没关系。您没有看合同,那是您的责任。” “那就是说,如果两天之内还不上钱,你们就硬来了?”户谷冷冷地问道。 “我们也是没办法,只能那么做。”对方的回答不带任何同情和怜悯,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气。 “好吧,”户谷愤怒至极,“我明天一定会把那两千七百八十万日元还上的。” “如果这样,我们也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那么就一切拜托了。” 户谷砰地挂掉了电话,他要把在银行里的两千万存款全部取出来,把钱狠狠地丢还给天地商事的人。 本来就是为了和槙村结婚才借的那笔钱,但到了如今这田地,已经本末倒置了。如果失去了医院和土地,一切都完了,更别想跟槙村结婚了。至于要拿给她看的钱,到时随便找个理由拖延就是了,总之,得先解决目前的困境再说。 想不到下见沢居然敢欺骗自己!户谷因为信任他,才会委托他全权负责,但下见沢跟他说的还款期限是三个月,而天地商事却说是两个月,如果的确是两个月,下见沢为什么要撒谎?这样一来,下见沢说自己去了北海道,看起来也像是伺机有意离开东京。下见沢这个混蛋! 户谷因为被下见沢出卖火冒三丈。好吧,天地商事的利息就算自己吃亏了,还是尽快把那两千万日元从银行取出来,还回去吧。会不会是下见沢跟天地商事合谋从自己这儿骗取那二百八十万日元,然后再平分。这一怀疑从户谷脑中一闪而过,下见沢的确很穷,是一个连从那脏乱不堪的家里搬出来都做不到的穷律师。是不是受到别人的诱惑,连自己的好朋友都出卖了?总之,等那家伙回到东京,再找他好好算账。 户谷从保险柜拿出银行存折,看着上面的两千万余额,只有这存折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他把印章放进口袋,急急忙忙地从医院出来,户谷看看表,已经两点多了,他急忙开车向银行驶去。那个银行离自己的住所有相当一段距离,不过不管有多远,现在都要尽快赶到那里。 来到银行,户谷立刻拿了一张取款单,写上两千万的金额,盖了印章,然后交到办理窗口。 “欢迎光临。”银行职员很有礼貌,头发整洁的年轻职员接过户谷的单子,递给户谷号码牌。户谷在等侯席上坐下来,视线一直停留在银行职员那里。户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注视着银行职员的手,存折确确实实是真的,上面的余额也有银行支行长的印章证明,但是,户谷心里还是有些莫名的不安,忐志地注视着职员的一举一动。 那个银行职员打开一个很大的账簿,比对着户谷的取款单,看了好一会儿,他才盖了章,把取款单交给下一个职员。可这些连贯的动作突然停止了,那个职员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咦,怎么回事?户谷从远处看到这一情景,有点吃惊。有什么不对吗?难道印章不对?不,应该没错啊,自己确实把印章交给了下见沢,让他去银行开户的,职员的脸扭向自己这边,看着取款单喊道: “户谷先生。”户谷立刻从椅子站起来,等他走近柜台后,那个人把存折和取款单拿到他面前说:“请问,您没有弄错吗?刚才查了一下,您的存折里的余额只有两百万元。” “什么?”户谷差点跳起来,“怎么可能!我可一次都没动过这上面的存款,你瞧,这里不是写着余额是两千万吗?”户谷用手指着存折上20,000,000的数字,情绪非常激动,“我一次都没有从这上面取过钱,你没看见吗?” 银行职员沉默着,又拿回存折和取软单。然后站起来,走向坐在一排桌子正中间的年长的银行职员处,两个人面对面悄悄说着什么,户谷看到这情形,更加不安起来。过了一会儿,那位看似主任的年长职员手里拿着户谷的存折和取款单走到里面的格子间,那里好像是支行行长或是副行长的办公间,在那里两人又低头交谈了很久,户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过了一会儿,像是主任的人从那边迅速走向柜台,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面部表情十分平静。 “请问,您是户谷先生吗?”他的态度彬彬有礼。 户谷从座位站起来:“是的。” “实在不好意思,可以请您来一下会客室吗?”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户谷望着主任的脸。 “是的,有点事情想问您,请——”主任抬手指向会客室的方向,户谷沿着柜台往前走,心中十分惶惑不安,一进入会客室,微胖的银行副行长和高个子的主任分别递上名片,向户谷恭敬地低头行礼。 “给您添麻烦了,谢谢您的合作,快请坐。”女职员端来茶水,然后退了下去,户谷心神不宁地轻啜一口,这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已经渴得不行了。 “您存款的事……”主任把刚才户谷交给柜台职员的存折展开,“虽然存入了两千万,但实际上余额只有两百万了。” “啊,到底怎么回事?”户谷盯着主任的脸,“我没从里面取过钱啊!” “不,这里面应该有什么隐情吧?”一直沉默的副行长开口说话了,“请问,您是自己存的这笔钱吗?” “不是,是拜托别人帮我存的。”户谷回答。 “那个人是下见沢作雄吗?”副行长慢悠悠地问。 “是的。” “不好意思,冒昧地问下,这两千万日元应该不是您手头的钱吧?” “确实不是,是我委托下见沢从别人那里借的,存到了这家银行。” “原来如此!在您的存折里确实曾经一次性存入了两千万日元。” “曾经?”户谷看着副行长的脸,表情充满疑惑。 副行长和主任凑到一起说了些什么,然后主任又拿出一张纸,放到户谷面前。 “这个是以您的名字开出的从银行借款的担保书。”户谷发现,上面是下见沢的笔迹。写的是以现在存在银行里的两千万日元为担保,从银行借出一千八百万日元,上面还有户谷信一的名字和印章。那个印章正是户谷交给下见沢保管的,户谷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不好意思,还得问您一下,这个印章是您交给下见沢保管的吗?” “是的。”户谷声音沙哑,“从高利贷那里借钱的时候,我给了下见沢空白委任状,那时,我把印章也一起交给他保管了。” “原来如此,这样就明白了。这笔钱在九月三日存入,以这笔存款作担保借钱是九月六日,中间只相隔了三天的时间。那个叫下见沢的人还给你印章是在什么时候?” “这样算来,是在交给他保管的四五天之后吧,” “是吧?也就是说,一切手续都办好之后,他才把印章还给你。” “这么说,我是被人欺诈啦?” “非常遗憾。”副行长语气充满了同情,“就是这么一回事。” 户谷一直很信任下见沢,他们是老朋友,过去没少为户谷出谋划策,户谷相当倚赖他。难怪今天早上听到下见沢去北海道的消息,觉得有点怪怪的,可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严重的欺诈。 “类似的事情经常发生。”副行长的声音听上去变得虚无缥缈起来,“作为银行,我们尽了最大努力来防范。可是,一旦出示了正式的文件来申请,我们也没理由再怀疑了,像这次的事件,因为有您的印章在,我们才会把钱借出去。” “这是欺诈!”户谷叫道,“这两千万是我从高利贷那里借来的。如果后天之前不还回去的话,我医院的土地就要被夺走了……两千万这么大的数目,我无论如何也没法在两天之内凑齐,没有能够解决当务之急的办法吗?” 户谷大惊失色,一脸惨白地合掌央求两位救命。副行长和主任对视一下,说:“这种事真的是没有办法。我想,还是尽快联络警察比较好吧。” “算了吧,找警察又有什么用?下见沢已经逃到北海道去了,而且,就算抓住了他,也未必会立刻把钱还回来,我这边的担保可是过了明天就到期了啊!” “不好意思,您用来作担保的土地时价是多少啊?” “是中野最便利的地方,最近听说又涨价了,每平十万元。面积是八百平。”户谷虽用嘴在说明,自己的头脑已经相当混乱了。 银行一边推说自己对这件事没有责任,一边把存折和印章还给了户谷。 当初下见沢拿回存折的时候,他为了慎重起见,还特地打电话到银行询问过,那时银行职员的回复是存折里确实有两千万日元的存款,自己也就放心了,但是,钱不是被直接从存折上取走的,谁能想到会把存款作抵押来借钱这种事情。而且,一般人都会相信存折上记录的数字,背后会有这样的勾当,户谷连做梦都没想到。户谷觉得口袋里的印章很沉,都是它,就是因为把它交给下见沢保管,才会遭遇这样的欺诈。户谷紧紧握住口袋里的印章,但话又说回来,下见沢这个家伙真是太坏了!想不到他这么黑心。好吧,我要立刻到警察局以欺诈犯的罪名起诉他。 但是,就算立刻起诉他,也解决不了眼前的现实问题。关键是,再过两天医院的土地就要被收走了,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阻止这件事。可是,自己现在没有钱,这样去请求金融公司延期,恐怕反而会引起对方的警觉,说不定,他们和下见沢还是一伙的呢!对下见沢的愤怒和失去医院的危机感使户谷浑身颤抖。 从会客室出来,走到银行门口,推开门,户谷这一系列动作都是无意识的。外面阳光刺眼,秋日的天空也很蓝,就在刚刚走下两三步石梯时,突然有人挡住了他的视线。 “不好意思,您是户谷信一先生吗?”像墙壁一样挡在自己面前的是两个年轻男人,一个穿着皱巴巴的风衣,一个穿着皮夹克。 “是的,我是户谷。” “我们刚才给医院打过电话,得知您来这里,就立刻赶过来了。”穿风衣的人说。 “您是?” “失礼了。我是……”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黑色记事本,出示夹在里面的警察证,是户谷所住辖区的刑警。“有什么事吗?” 户谷并没有感到意外,之前,就有警察来找过他。而且,现在自己刚好想要以欺诈罪告发下见沢,所以并未惊讶。 “有点事想跟院长您谈谈。”穿风衣的人说。 “是吗?我正好也有事想要跟你们说,希望你们能够帮忙呢。”听到这话,两个警察都露出奇怪的表情,互相看了一眼。 “哈哈,是什么呢?”穿皮夹克的刑警问。 “这里说话不太方便,我们去那边的咖啡店吧。”户谷提议道。 银行的前面就是商业街,那里有一间门口摆着棕榈树盆栽的咖啡店,店里没什么人。户谷率先在角落里坐下,两位警察一个坐在户谷的对面,一个坐在户谷的旁边。 “喝点什么?”户谷问。 “不用管我们了。” “实际上,我现在遭遇了很严重的欺诈。”户谷赶紧说道。 “您是说欺诈?” “是的,请听我说。我有一个朋友叫下见沢作雄,他是个律师,住在墨田区向岛xx番地……”户谷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一定要说出来!户谷越说越兴奋:“我通过这个男人,从高利贷那儿借了两千七百万日元。当时,那家伙要了一张空白的委托书,我还把印章交给了他保管,不想却被他钻了空子,借到的两千七百万中,有两百八十万是利息,还有五百万他帮我用来支付前妻的赡养费,他告诉我已经将剩下的两千万以我的名义存入银行,还给了我存折。看到存折上面确实记录着两千万,我也没有怀疑。但是,刚才我去银行取这笔钱时,银行的人说上面只剩下两百万。我询问了事情的经过才知道,原来下见沢那家伙以我的名义用存折上的金额作担保,从银行借走了一千八百万日元。也就是说,我在不知不觉中被诈骗了一千八百万日元,直到刚刚才知道……警察先生,我要以诈欺罪控告下见沢作雄。” 在自己的诉说过程中,两位警察虽然看似在侧耳倾听,眼睛却一直飘忽不定。怎么能不静下心来听别人讲话啊!户谷暗自嘀咕。 穿风衣的警察开口道:“好,你说的事我们已经了解清楚了,请您向警方备案吧。” “备案?”户谷反问道。 “是的。请先去备案,再提交告诉申请,警方马上就可以受理。” 要这么久!户谷心想。一千八百万被骗走了,警察应该立即出动才对!什么备案啦,申请书之类的之后再补不行吗?如果顾及受害人的感受,应该立刻联络警局或立刻去抓捕犯人,总之应该立刻展开行动才对。可是,这两个警察居然这样平静!难道是他们挣得太少,无法理解被骗走一千八百万日元的受害人的心情! “下见沢他……”户谷仍然情绪激动,“现在据说是逃到北海道去了。只有一个老佣人在看家。你们赶紧去问问那个老佣人,肯定能知道他的去向。请立刻进行搜查!” “知道了!”警察像是在安抚户谷,“这是一件大事。你先备案,我们会立即向上司汇报,然后采取必要的行动。” 回答得可真冷静!户谷正想继续说些什么,“好啦好啦!”坐在正对面的警察打断了他,“这些事,之后慢慢解决……” “你说慢慢解决?” “好啦!请听我说。这样的欺诈事件,任何时候都可以调查。现在,请您听听我们要说的话。” “……” “我们之所以前来见院长您,不为别的,只是院长最近是不是出手了一些古董?” “啊!”户谷很失望,他们完全不理解自己的心情,还有什么可说啊? “好像卖了不少吧?” “嗯!卖了有五六十件吧,”户谷心不在焉地回答。 “其中……”一个警察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翻了一会儿,“有没有志野的茶碗?” “嗯,有。”那是从藤岛千濑那里顺手拿走的东西,当时也被古董店的老板狠狠地杀了一番价,不过,即使这样,也只有它卖的价钱最好,户谷记得很清楚。 “确实是院长您卖给那家古董店的吧?”对方又强调一遍。 “是的,卖了。志野是我的藏品。” “院长是在哪里买到那个茶碗的呢?” “不是买的,是一个熟人让给我的。” “哦,花了多少钱得到的呢?” “不,没有花钱。因为比较熟,对方免费让给我的。”警察到底想要说什么?户谷紧张起来。 “这就有点为难啊!”警察挠挠头。 “为难?为什么?” “那是因为……”警察低头看看记事本,“关于那个茶碗,有人来报案说是被人偷走了。” “啊?你说什么?”户谷吃了一惊。 “有一个叫吉富弥三郎的人在街上散步时,突然看到一家古董店里展示着那个茶碗。他感觉那个跟自己以前收藏的很像,走近一看,发现原来就是自己的那个。” “……” “吉富先生也是古董店的老板,据吉富先生所说,那个志野的茶碗是寄放在一位叫藤岛千濑的服饰用品店女老板那里的。可是,他没想到自己居然在其他的古董店看到了它。” “……” “吉富先生吓了一跳,马上进到店里询问事情的始末,店主回答说是从户谷院长那里买来的。” 户谷觉得喉咙干渴,感觉自己的脸色开始变得很苍白。虽然当初也猜到藤岛千濑的那只茶碗八成是古董商留下的,可是,自己把茶碗拿回家后藤岛千濑并没有追问这件事,户谷就把它当做自己的东西了。 “根据院长刚才所说的,确实是从您那里卖出茶碗的,可是,您又说是藤岛千濑免费出让给您的,这样一来,有盗窃嫌疑的是藤岛千濑女士呢还是院长您呢?” 户谷的脸色更加苍白。“别,别开玩笑了。”户谷变得结巴起来,“那是从藤岛千濑那里得到的。” “是这样吗?”警察又在挠头,“这可真是为难啊!要知道,这件事可是有目击者的。” “目击者?” “是的。院长您默不作声地把茶碗从藤岛千濑的住所拿走时,被藤岛家的女佣看到了。那时,藤岛女士不在家,是吧?” “那是因为女佣不了解情况。”从哪里冒出个女佣啊!户谷继续争辩道:“那是之前就和藤岛千濑商量好的,那个女佣应该不知道这件事。” “如果是这样,事情有点复杂呀,还是麻烦您去警察局一趟吧,还是说清楚比较好。” “去警察局?” “真对不起,我们并不是要逮捕您。只是希望您作为知情人去一趟警局帮我们厘清案情,这样也给您省去日后的一些麻烦。” 日后的麻烦?这句话在户谷的脑袋里打转,这应该指的是盗窃的嫌疑吧。不管怎样,古董店的老板提交了备案申请,作为警察也就必须受理,他们也是不得已才调查自己。如果因为这件事给警察们留下不好的印象,被诈骗的案子还不知他们会怎么处理呢!总之,既然提出了去一趟警察局,那就去吧! “知道了。”户谷说,“咱们现在就走吧!” “真的吗?麻烦啦!”两个警察同时低下头行礼,客气道:“给您添麻烦的地方,请多见谅。站在我们的立场也很为难。” “我有汽车,跟我一起坐车过去吧!”户谷建议。 “真是麻烦您了!”说完,两人跟户谷走出咖啡店,一同坐上车。 5 到达xx警察局在路上花了整整一个小时,近来交通十分拥挤,汽车在市中心近乎没有办法前进,可能是因为开车时神经过于紧张,以至于户谷到达警察局时显得心浮气躁。 “请走这边。” 进入警察局大门,警察直接领着户谷走向里边。他们并没有把户谷带到堆积了一堆业务文件的警务前台,而是穿过旁边一条狭窄的走廊,再穿过中庭进入另一座建筑物中。这座建筑物中有一条长廊,两边并列着许多小房间,门上挂着“xx警部”的名牌,全都是审讯室。 户谷被请到了这里其中一间,与其说是请,其实户谷是被押进去的。在房间靠窗边的桌子上,坐着一个体形偏胖、三十四五岁上下、身着西装的男人。 “我们带来了户谷医生。”两个警察以立正的姿势向他报告。 闻听此言,一种莫名的担心在户谷心里油然而生。警察的话音刚落,那个男人立刻微笑着把头转向户谷这边:“哦,是户谷医生吧?”他对户谷稍微点了下头,“哎呀,麻烦您来一趟,快坐快坐!”他用手指着隔着桌子放在自己对面的一把椅子,“我是井上警部,请多指教,”这么一说,户谷想起进门口的名牌上写的正是这个名字。 “来,抽一支烟吧!”井上警部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打开。 “不,不用了。”户谷拒绝道。 “哦,这样啊。”警部缩回手,朝一位年轻的警察说:“喂,你们做什么呢?还不快给医生上茶?” 窗外就是中庭,十几个巡查脱了外套正在做体操。 户谷拼命挥去自己内心的惶恐,坐在这种地方,好像总有一种看不见的压迫感莫名来袭。 “医院忙吗?”警部自顾自地吐着烟圈。 “还好,怎么了?” “这就好。”警部眼睛看着中庭,“天气越来越凉了啊。” “是啊!” “天气冷了,病人也就多了,去年这会儿不是正爆发很严重的流行性感冒吗?” “是啊。”户谷在回答同时,心里却想,他怎么老说些无关紧要的事?还不快点切入主题。 “说起来,今年正月的时候,不光我妻子感冒,家里的三个孩子,也轮着病倒了,体质真是弱!没办法,我只好请了三天假,在家给他们做饭。” “是吗?那真是太麻烦了。” 警部打开抽屉,若无其事地慢慢拿出一份文件,“说起来,户谷医生。”井上将手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正好压着刚刚拿出来的文件,像是要把它隐藏起来,然后接着说,“有件很麻烦的事情啊,关于‘志野’的茶碗……” “啊,关于这件事,我刚才听你们大致提了一下。”户谷抢先说道:“我听说别的地方有人报案,说是被偷了。不过那东西是藤岛千濑让给我的,现在怎么又会有人报案说被偷了?我真是搞不懂。” “这样啊。我猜也应该是这样,像医生您这样有社会地位又有名誉的人,怎么会为了区区一个茶碗做那种事呢?” “是啊。那东西经过估价最多也就值三四万。要怪也只能怪那古董商自己,老是闷不吭声带东西去藤岛千濑那里,放下就走,才惹出这种麻烦。” “嗯,您说得没错,不过,很伤脑筋啊……既然已经有人报案了,我们就必须受理。” 警部的话让户谷感到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虽然对方说话的态度很温和,却在暗指户谷有偷窃的嫌疑。 “既然如此,你们去问藤岛千濑吧。”户谷强硬起来。 “问题是,藤岛千濑目前好像不在东京。”警部表情柔和,但语气十分严肃,“我们只找到了先前在她家工作多年的女佣,那个女佣现在已经不在藤岛家工作了。她告诉我们,是您趁藤岛千濑不在家的时候擅自拿走了那个茶碗。” “她只是个下人,根本不知道具体情况。我之前已经和藤岛千濑说好,所以就算她不在,我也可以拿走那个茶碗。” “但是,我这边既然已经接到了被盗的报案,不得不进行调查啊。” “您的意思就是说我有盗窃的嫌疑,是吗?” “真是不好回答的问题啊。”警部避开户谷的问题,喝了一口刑警刚刚端过来的茶,仿佛是在考虑接下来询问户谷的步骤。 户谷觉得因为这种事情被带到这里来实在无聊,相比之下,自己遭遇欺诈的案件又该怎么处理?跟一个茶碗的问题比起来,被骗走一千八百万自己的损失不是更加惨重吗? “警部先生,”户谷道,“实际上,我刚才也跟刑警说过,我刚刚发现自己被人诈骗,金额是一千百万日元,对方就是我的朋友……” “啊,这件事,我知道了。”警部打断他,“这个问题我们稍后再慢慢说。” “不能拖延下去,那些钱对我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嗯,等处理完眼前的事情,我会派人马上去调查。该怎么说呢,今天请您过来,主要是为了处理现在手头的事情。” “……” “茶碗失窃的事听您说起来似乎另有隐情,等我们进一步调查后再作讨论,我想顺便请教一下贵院护士长寺岛丰被杀一事。”警部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茶碗的事情,又开启了新的话题,“我听到川越警局那边的报告才知道这件事,真是令人遗憾啊。” “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户谷回答。 “我问了一下办理案件的警员,听说当时医生也提交了搜查申请。不过,近来这种申请越来越多,虽然我们也觉得应该一件一件认真调查,可惜人手实在不够。现在,提出捜寻的对象遭到杀害,我也在反省,要是当时接到申请便立刻去搜查就好了。”他的话让户谷感觉不舒服,“变成现在这样,我们将带着将功赎过的心情彻底调查案件。” 户谷心底一惊,抬起了头。 “我和川越警局那边取得了联系。听说寺岛丰被杀那天,医生似乎开车外出了?” “要是这件事情,川越警局的警察来时我已经解释过了。”户谷小心翼翼地回答。 “这个我听说了。”警部点头,“不过,像川越那样的抛尸地点,凶手只能用车将被害者运过去吧。我们特别想弄清楚这件事情的真相,刚才也说了,我们是在深深反省,所以请你一定要协助我们。” “那是当然,我会竭尽全力配合您的调查。” “嗯,那就拜托了。我们向川越警局的人打听了医生当晚开车去了哪里以及开车出去的理由,据说藤岛千濑女士还能为您作证是吗?”警部看着手下压着的文件,“真是难办啊,要是藤岛千濑女士在这里就好了,您说呢?” “是啊。我也希望警方能尽快找到她问个清楚,这样大家都放心。”户谷表面上故作平静,内心却越发不安起来。他开始后悔当时自己没来得及跟藤岛千濑好好对对口供。 “话说回来,请问医生您和藤岛千濑夫人究竟是什么关系?”警部问道。 “所谓的关系是指……” “失礼了,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据您所言古董商失窃的那个‘志野’茶碗是藤岛千濑女士让给您的;而寺岛丰案发当日您开车外出的地点也是藤岛千濑女士家,似乎很多事情都和藤岛女士有关联啊!” 户谷觉得警部在故意装傻,所有的事他肯定已经从女佣那里听说了。现在若是自己故意掖着藏着,反而会对自己不利。 “说来真是不好意思。”户谷垂下眼睛,“我和藤岛千濑,很早以前就有特殊的关系,所以经常在她家进进出出。”这样,自己那晚去藤岛千濑家的说法也就更合情合理了。 “啊,这样啊!不过像医生这样身份地位的人,这也是常有的事。”警部对他和藤岛千濑的情人关系表示了理解,“说起来,这位藤岛千濑女士的丈夫,已经去世了吧?” “嗯!”户谷心里又涌现出新的焦虑。他在警察面前承认了和藤岛千濑的关系,但也招致了警察对藤岛丈夫死因的质疑,他觉得自己脑子开始“嗡嗡”作响。 “那个死亡证明书,是医生您写的吧?” “嗯。” “就是这个吗?”警部翻了翻手边的文件。 那正是户谷提交给区政府的藤岛千濑丈夫的死亡证明书。 户谷的心跳得越来越快。警部竟然从区政府那里拿来这东西!这说明警部的调查比他所预料的还要深入。事到如今,户谷确信警部间他茶碗的事情不过是个借口,他真正想问的却是这个!户谷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 “这个死亡证明书上写的死因是心脏麻痹啊。” “是的。”最关键的证据——遗体已经烧成灰烬了,所以,户谷对此毫不担心。“他丈夫一直身体就不很好,当天也是忽然发作,等我迅速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原来如此。”警部沉吟着,端着冷掉的茶喝了一口。 窗外的阳光渐渐变弱,房内暗了许多。户谷心里有点发毛。 “还有一份死亡证明书,”警部又拿出一张纸,“这个也是医生您写的吗?” 户谷朝警部手里瞥了一眼,大吃一惊:是横武辰子的死亡证明书!连这种东西警察都从区政府拿来了! “是的。这个患者突然闯进医院,直到她过世前都是由我治疗的。” “是心肌梗塞吗?” “是的。”户谷受到警部接二连三的逼问,越来越沉不住气。他告诉自己必须要冷静,藤岛千濑的丈夫也好,横武辰子也好,自己都是以医生的身份开具的死亡证明书,程序上没有任何问题。不论警部再怎么质问,自己都不需要担心。 “当时没有别的医生在场吗?比如医院里的年轻医生……” “没有,那时没有别的医生在场。” “那除了您之外还有谁呢?” “护士长寺岛丰也在。”户谷说完用力地咽了下口水。” “寺岛丰?就是在川越发现的被害者吗?”警部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也就是说,只有你们两个人在场?” “嗯,患者那天傍晚突然来的,事情发展得很突然。” “那横武小姐和你是什么关系?”不知不觉,警部已经把对医生“您”的尊称换成了“你”,“她是你之前的熟人吗?” “也算不上是熟人,她很久以前找我看过病。可能是这样,那天傍晚她忽然发病时才会忍着疼痛来医院找我。” “真的是这样吗?”警部语气阴森地又确认了一遍。 “您是什么意思?” “横武辰子和你的关系,真的只是医生和患者这种单纯的关系吗?” 户谷嘴唇不由自主抽搐起来。警部改变了询问自己的方式,而且话中透出了十足的自信。 “是的……”户谷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 “唉,户谷先生要是你这样隐瞒的话……”警部直勾勾地盯着户谷的脸道。 房间里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人。微弱的阳光下,一只干瘪的苍蝇在窗户上缓缓爬行。 “隐瞒?”户谷豁出去了,“我什么都没有隐瞒,我说的都是真的。” “不,户谷先生,”警部突然笑起来,“你再怎么努力也没用,我这边已经搜集到了足够的证据。” “什么样的证据?” “你知道一家位于四谷的柳庄旅馆吗?” 户谷顿时语塞,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 “啊,请不要误会,我们没有丝毫掲露你私生活的意思。”警部继续解释,“只是有些事情一直让我很疑惑,所以派部下带着你和横武辰子的照片到所有的旅馆搜查了一遍,结果柳庄旅馆的人告诉我们二位曾去歇息过。” 户谷低垂着头,脖子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要振作啊!看来警方已经布好圈套只等自己来钻了。既然他们都调查到了这个程度,户谷也没办法再隐瞒下去了。不过,就算自己和横武辰子的亲密关系被曝光了,也不至于违法吧,偷情这种事在社会上不是随处可见吗? “非常对不起。”户谷干脆坦白承认,“既然你们已经调查得这么清楚,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过,警部先生,”户谷反击道:“为什么连这种事情都要调查?这属于的我个人隐私吧?我不认为警方有权来干涉。” “哎呀,请不要生气。”警部语气温和地应对户谷的质疑,“你说得也有道理,要是我们有什么太过的地方,在此向你道歉。不过,既然你不承认和横武之间的关系,我们也只能想方设法去求证。” “你们根本就事先调查好了吧。既然如此,我也不否认我们的关系,不过,我还是想保护自己的隐私。就算是警察办案的权限,这样调查公民的私生活也未免有点过度了吧?” “在一般情况下,我们当然会接受你的意见。不过,”警部慢条斯理地回答,“要是和犯罪案件关联,我们还是要这样做,站在警方的立场,这种时候即便要侵犯当事人的隐私,也必须彻底调查。” “犯罪?”户谷愤怒地瞪着警部,“我犯了什么罪?” “这个,我也正想要问你。”警部将视线冷冷地落在户谷身上,“从前xx警局去找你问话的时候,你完全否认了和横武辰子的关系。而且他们问你是否给过横武辰子什么药物的时候,你也完全否认了,对吧?” “我更正前一个否认,但后边的那个,说我给过横武辰子什么药,这是绝对没有的事。”虽然语气还是很强硬,但户谷自觉比起之前,现在的气势已居下风。以前户谷坚决否认的给过横武辰子药物这件事,是建立在自己和横武辰子没有任何关系的基础上才成立的。但如今这个前提已被颠覆,之后的说辞怎么都站不住脚了。 “尽管你否认了给过横武辰子药物,但你一直和她在柳庄幽会,提供给她药物的嫌疑大增,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是你给她的药。” “简直是胡说八道!”户谷叫道,“只不过是有机会,你们就能确定是我拿药给她?这样不是太牵强了吗?” “可是,”警部站了起来,“请你看看这个!”说着,警部拉开抽屉,用指尖夹出两张薄薄的纸片。户谷瞪大眼睛看着警部拿出的纸片。“这两张是贵院用来包药的纸吧?” “是的。” “确定吗?请拿近仔细看看!”其中一张又旧又皱,另一张还有清晰的折痕,看来还很新。 “这确实是医院的包药纸。” “是这样。这张新的是川越警局那边的刑警因为腹痛,向你讨药时拿到的药包。另一张比较旧的是从横武辰子梳妆台抽屉里搜出来的。”警部看着户谷的眼神极为锐利,“怎么?你还想否认给过横武辰子药这一事实吗?” 户谷无话可说。是承认还是继续坚决否认?两种策略在他心里纠缠着。他下定决心,好,就先承认吧。反正那药只不过是感冒药罢了,尽管户谷欺骗横武辰子是毒药,但这个谁都不知道。 “怎么样?是你给她的对吧?”警部看着户谷,采用了前所未有的强势态度。 “是我给的。”如今铁证如山,他也就没必要再否认,给感冒药有什么不妥? “你总共给过她多少次?” “大概五次。” “哦,五六次啊,那每次份量有多少?” “每个药包大约是0.5克,每次五包,总共2.5克。警部先生,请你不要误会,那药不过是我让医院的护士配制的名叫非那西汀的感冒药。” “感冒药?”警部忽然笑起来,“感冒药也能毒死人吗?” “什么?” “横武常治郞,也就是横武辰子的丈夫,就是被这个药毒死的。”警部说完,嘴角残留着一丝轻蔑的笑意。 “毒死?”户谷觉得对方是在套自己的话,“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户谷也笑了起来,“被感冒药毒死这种事还真没听说过,中了那种毒究竟是什么症状?” “请稍等一下!” 警部翻找着压在手底下的资料,抽出其中一张。户谷瞥了一眼;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一眼就看出那是正式的验尸报告。 “重金属盐类的中毒症状。”警部读着上面的字。 “重金属盐类?”户谷立刻明白那是指氯化钡。氯化钡的结晶状看起来像是冰糖,只要使用两克到四克就能致人死亡,警部声称的氯化钡中毒症状究竟是从哪里得出的?户谷本想立刻反驳,又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对方的圈套。医生已经为横武的丈夫开具了死亡证明书,而且遗体也已经被火化,从骨灰里绝不可能查出这种物质。能从遗骨里检查出的,顶多是砒霜这类的毒物。户谷一个不小心,就会中了警部用乱七八糟问题设置的陷阱,还是自己主动出击粉碎对方的企图吧! 打定主意,户谷开口问:“重金属盐类中毒吗?为什么写死亡证明书的医生没诊断出来呢?” “是啊!要是那个时候检查出来就好了,这显然是那位医生的过失。”警部回答道。 “但是,”户谷紧接着追问:“当时尸体确实被送去解剖了吧?” “你知道的真多啊。”警部看着户谷的脸,笑了起来。 户谷怔了怔。这是从横武辰子那里听说的,但这么一来,自己和横武辰子经常联络过的事就等于不打自招了。 “嗯,听横武辰子提过一点。”户谷主动解释,“好像是说,她丈夫的亲戚们对死因有所怀疑,所以送去解剖了。” 那时她丈夫的亲戚们怀疑横武辰子毒死了丈夫。但当时的解剖结果并没有给出准确的判断,尽管做了精密检查也没查出明显的毒杀征兆。 “真是奇怪啊!”户谷质疑道:“那时的解剖不是什么都没找到吗?” “的确是这样。若要追究,这是负责解剖医生的失误。” “真是太荒唐了!”户谷涨红了脸‘“你们说得轻巧!什么都是当时的失误。中毒症状究竟是什么时候确定的?” “大概五六天前吧。” “那怎么说得通?遗体早已烧成了灰……难道说,还能从骨灰里检验出这种毒素?”户谷脸上浮出一抹嘲讽之情。 “不,不是从骨灰里检测到的。”警部也用嘲讽的眼神看着户谷,他那张扁平的脸长得跟螃蟹一样。 “咦?不是骨灰?那么是什么?难道是从土葬的腐烂尸体中检测出来的?” “东京地区按规定都是火葬,不可能土葬。”警部回答道。 “这样的话,既不是骨灰,也不是腐烂的尸体,岂不是没凭没据?科学搜查再发达,也不可能无中生有吧?” “户谷先生。”警部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事实上,尸体的一部分现在还保留着呢。” “什么?”户谷吃了一惊,“尸体没有被全部火化吗?” “全部火化掉了,在火葬场烧得很干净,只剩下骨灰了。” “那不是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吗?” “不,留下了,户谷先生。你刚才已经提到了。” “……”户谷咽了口口水。 “当时曾经应家属要求对尸体做过精密检查。”警部神情愉悦地说。 “那又怎么样?” “这坏事还真是做不得啊!虽然那时的精密检查没有得出准确结果,但用石蜡包裹着的内脏,也就是横武常治郎的内脏,现在还保存在法医那里呢。” 户谷恍然大悟。检查尸体中是否含有有毒物质时,解剖医生一般会切下一部分内脏,除去水分,裹上石蜡,待到干燥固定成形后,做成纸片一样的切片,将其染色后放到显微镜下观察。胃、肝脏、肠这些部位会各切下一小部分,检查是否有中毒反应。也就是说,那些切片至今还保存着呢。 “怎么?难道你没想过会留下那样的东西吗?”警部一副胜利在望的口气。 户谷紧咬下唇。想不到居然还会留着那种东西,好像是横武辰子的亡夫正阴魂不散地纠缠他。即便如此,也不能就此证明这桩命案是户谷所为,但是自己却承认了与横武辰子有染以及给过她感冒药,这下可说是大难临头,户谷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自己真的在感冒药里掺了毒药。这一切都是警部用熟练的审讯技巧设下的圈套。 户谷用力吞了下口水:“可是,警部先生……”户谷的声音好像被痰卡住了一样,“的确,就像您所说,我并不知道脏器的切片还保存着,可我也没必要知道这些啊!我只是给过横武辰子感冒药。”如果再说下去,恐怕还会出什么纰漏,现在只要让对方相信自己没有下过毒就可以了。 “可是,户谷先生,”一副螃蟹脸长相的警部继续说,“就算你一直否认,可你的确和横武辰子存在特珠的关系,还经常幽会,而且每次幽会的时候,你都会给她2.5克所谓的感冒药,这些你都已经承认了,而且横武辰子把药拿给她丈夫常治郎服用也是事实,这位常治郎又因重金属盐类中毒而死,按照这样的逻辑来看,不论谁都会认为那感冒药中是你,是你……”警部用食指指着户谷,“是你掺入的毒药。” “请等等!”户谷打断了他,“当时明明已经对遗体进行过解剖,也做了精密检查了,结果是什么都没检测出来,现在又突然得出这种结论,难道不奇怪吗?”户谷试图攻击对方的弱点。 “我刚才已经说过,这是当时检查失误造成的。亲属当时怀疑可能是服用砒霜中毒,因此提出尸检申请,但当时却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这次,被保存的脏器切片被拿到另一所大学的法医研究室检验,在那里又进行了一次更为精密的检查,从而得出了刚才提到的重金属盐类中毒死亡的结论,如果当初就拿到这个法医研究室进行检查,事情早有结论了。” “我明白了,但是,一开始做检查的解剖医生也同意这次检查结果吗?”户谷做出最后的反击。 户谷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医生大多注重面子。一般而言,医生会在学术的名义下坚持自己的看法,加上牵扯到学派之间的纷争,所以经常会有法医围绕死因发生学派间的争论,一开始的解剖医生对于这所大学法医研究室的结论会有何看法?恐怕不会心悦诚服,但是,警方肯定只会采用对案件有利的论断。 “一开始的解剖医生也认可了这次的鉴定结果。”警部不慌不忙地回答。 “……”户谷无话可说了。 “了不起的态度吧?那位医生不顾面子,只希望找出真理,不过话说回来,最初的那位解剖医生原本就毕业于那所大学,而且那个研究室就是自己的恩师成立的。 户谷知道大势已去,自己怎么争辩都是徒劳。他忿忿地想着,这拫本不是自己干的!一定要坚持这个事实。 “不管你说什么,”户谷气愤地说,“这件事都跟我没有关系。我只不过给了横武辰子非那西汀,你们去跟医院药剂科的护士核实一下就能确定。我只是原封不动地把那个护士配的药交给横武辰子。” “表面上或许是这样,不过,在从护士手里拿到药再到交给横武辰子这期间,你有相当充足的时间去动手脚啊,谁也不会做直接叫自己医院药剂科的护士把毒药掺进去的蠢事吧?” 警部的话的确符合逻辑。户谷恼怒得恨不得上前抓住他的衣襟。这时,一个念头突然从自己脑中闪过,难道警部说的都是事实?横武常治郎确实是死于重金属盐类中毒?户谷的眼前浮现出横武辰子的脸,难道是横武辰子干的?!虽说寺岛丰也有嫌疑,但是她的可能性应该不大,这药的确是由护士配好直接送到自己这里的,寺岛丰再狡猾,也没有机会来投毒。况且,氯化钡是像砂糖一样的结晶体,必须先研磨成粉才能掺进惑冒药里。这么麻烦的事情,短时间内是做不到的,而且,即便寺岛丰事先准备好,也没有掺进去的机会。这样看来,应该是横武辰子干的,是不是她早已察觉到户谷在撒谎,所以悄悄给丈夫服用了真正的毒药?户谷想到这里,冷汗直往下淌,他现在才体会到那个女人有多想杀死自己的丈夫!而且正因为横武辰子每天都在给丈夫服食毒药,所以与户谷约会时才会显得异常兴奋。 “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户谷大叫,“我绝封没有做过这种事!很可能是横武辰子自己在药包中掺入了毒药!” “哦?”警部眯起眼睛,“这么说,是横武辰子自己买的毒药?” “应该是吧,我怎么知道?” “可是,这种重金属盐类可不是随便能买到的!” “……” 是啊,横武辰子是从哪里弄到的氯化钡呢?寺岛丰的脸在户谷脑子里一闪而过,会不会是寺岛丰给横武辰子的?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寺岛丰如此痛恨横武辰子,没有理由帮助她杀人。难道说是横武辰子笼络她丈夫的医生,从他那里拿到的药?如果寺岛丰那边解释不通,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横武辰子从她丈夫的医生那里拿到的毒药。 “怎么样?”警部得意地看着户谷思索着的脸问道。 “警部先生,”户谷开口道,“真的不是我干的!如您所说,毒药很可能是从其他医生那里得到的。” “其他医生?哪个医生?” “经常帮横武辰子丈夫诊断的医生啊!那个女人八成笼络了对方,而且,她丈夫的死亡证明书也是那个医生写的,说不定这里面有什么玄机呢!” “原来如此。”警部从喉咙深处爆出笑声,一张大饼脸都变了形,“俗话说,螃蟹都是随自身的大小来掘洞的哦!” 听到长得像螃蟹的警部从自己的口中提到螃蟹二字,户谷吓了一跳。 “你认为别人也会做你做过的那些坏事?” “坏事?” “死亡证明书的事啊,你看,你自己刚才说的……” “死亡证明书?”户谷突然觉得自己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深不见底,“死亡证明书又怎么啦?” “哈!哈!哈!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横武常治郎的主治医生写了死亡证明书,也就是说,即使是被毒杀,那个医生也可以在死亡证明书上写普通死亡,你是想说这个吧?” “……” “医生这种职业真是方便啊!谁都不会怀疑到医生的头上。我的家人也是,前几天他们因为感冒,找附近诊所的医生治疗,不管是吃药还是打针,都毫不怀疑地接受了,都怪患者把医生当成神一样信赖,所以,死者家属对医生开具的死亡证明书也百分之百信任。” 户谷的耳朵嗡嗡作响。警部此后想要说的话自己已经能猜到了。 “所以,医生开具的死亡证明书交到区政府后,根本无需确认,就可以立刻开出火化许可证,但是,如果是黑心的医生给非正常死亡的尸体开出正常死亡的证明书,估计世上就没有人知道真相了。” “但是……,户谷想说点什么反驳,却想不出可以立刻进行反驳的话。 “但是什么?”警部盯着户谷,“难道你想说不会有那样的医生?你刚才不是说横武常治郎的主治医生可能写了不真实的死亡证明书吗?” “不,我只是打个比方啊!“ “可我听到的就是这个意思!如果这样继续往下想,还真是可怕。我这么说不是怀疑医生的良心,但医生写死亡证明书时没有其他人在场,要是再和家属合谋,医生怎么写都可以啊!”说到这里,警部好像恍然大悟一样叫出声来,“啊,对了对了!这么一说,横武辰子的死亡证明书还是你写的呢!” 户谷感觉在自己眼前出现的黑洞正在把自己往深渊里吸。 “她是在你的医院死亡的。据你所说,横武辰子突然去医院就诊,第二天早上就死了,而且当时没有其他值班医生在场。这样一来,她临终时只有你和护士长寺岛丰在场,是吧?” “可是,我……” “等等,先听我说下去,”警部扬手制止他。“横武辰子不是普通的患者,而是和你有着亲密关系的人,而且还是有妇之夫,这种关系还真是麻烦,很容易被人察觉……所以,为了摆脱这种状况,你也很可能会做出一些极端的事情吧。” “警部先生!”户谷大叫着,“你这分明是诱导!就凭你主观的假设来诬陷我吗?” “好啦,好啦,冷静一些!”警部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这些还让我想起另一件事,是关于藤岛千濑丈夫的死因,他的死亡证明书也是你写的吧?”警部从抽屉里抽出一支烟放到嘴里,慢慢地划着火柴。这缓慢的动作让户谷更加急不可耐。 “是的。”户谷解释,“是他们找我出诊的。作为医生出诊治疗,死亡后开具死亡证明书,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的确如此。”警部不慌不忙地说,“但是,这件事也有些奇怪,和横武常治郞的情况很像。横武辰子和你有特珠的关系,藤岛千濑和你也有特别的交情,而且,她们两人的丈夫都死了,这该怎么解释呢?” “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寿数已尽,正常死亡的啊!” “寿数已尽,说得好听!请描述一下你给藤岛千濑丈夫出诊的经过。” “当天,藤岛千濑突然打来电话。”户谷开始讲述,“当时已经是晚上了,我急忙带着护士赶到藤岛家里,她丈夫那天叫来三个朋友打麻将,突然感到身体不适,藤岛千濑就急忙给我打电话,但我到时他就已经不行了。” “你好像给他注射过是吧?” “是的。” “注射的是什么?” “樟脑液,也打了阿米诺非林。” “带的是个有经验的护士吗?” 户谷立刻哽住了:“不,很不巧,当时有经验的护士都不在,是一个新护士跟我去的。” “哦,是实习护士吧?” “是的。”户谷对警部无所不知大感惊叹。这是轚方特有的套话技巧吗?只用套话就能完全切中要害!“可是,警部先生,虽然我不知道您在想什么,但当时藤岛千濑和她丈夫的三个朋友都在现场,他们目睹了我整个急救过程。” “但是,注射液到底是什么谁也不知道啊!只要是外行,就算有一百个人站在那里看你注射,也看不出什么蹊跷来。”警部在暗指没人知道户谷给藤岛千类丈夫注射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这种说法只是一般推论,但从警部嘴里说出来,充满了怀疑和恫吓。 “警部先生,我可以发誓,那注射液绝对没有问题。” 警部的螃蟹脸上有一丝似有似无的浅笑:“那么,注射液从医院拿出来的时候,是谁放到医生的提包里的?” 户谷听了又是一惊,那时是自己从药剂科把注射液放到提包里的。他还暗自庆幸当时天色已晚,药剂科的护士都已经下班了。户谷本想说注射液是让药剂科的人开出来的,但一旦警方去调查势必会被拆穿。 “注射液一直放在我的提包里。”他这样辩解,“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需要出诊,所以在提包里准备了一些必要的药品和器具。” “可你是院长啊,在医院就很少为患者诊疗,又何必准备出诊用的东西呢?”警部的问题越来越尖锐。 “我虽然是院长,但也是医生,做这样的准备很正常。” “没错,就像武士随时拿着自己的刀一样吧!”警部皱了皱眉头,“你刚才说跟你去的护士是个实习生吧?她了解关于注射液方面的知识吗?” “知识?” “是的。她分辨得出药瓶上的药名吗?” 如果户谷回答说可以,就又成了一个谎言。“不,她应该没办法清楚地辨别吧,但是……” “是这样啊,注射液早就备在你的提包里,跟你同去的又是一个没有药品知识的实习护士,死亡证明书也是你自己写的,死亡的患者又是你情人的丈夫,将这些情况组合在一起,可以得出一个推论。” “推论?”户谷突然害怕起来。 “你可能利用注射液杀害了藤岛千濑的丈夫。” “简直是胡说!” “好,你先别急,我们来客观地分析一下这件事。按刚才的逻辑顺序,谁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正因为这个推论具有客观性,必然会推导出同样的结果。” “原来如此。”户谷感到冷汗沿着后颈直往下流。他本来想大大方方地笑出来,却挤出一个无声的诡异笑容,“我曾听说,警察无论做什么都是根据直觉判断,您刚才的这种说话方式还真是名不虚传!”户谷想虚张声势,可是,警部的这些信息到底从哪儿来的呢?他的每个问题都切中户谷的要害。如果是套话的技巧,那他的技术也太高超了。会不会是在某个地方活着的寺岛丰告了密?户谷觉得真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测,突然冒出的疑惑使户谷一下子丧失了自信,他感到筋疲力尽,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在打转,警部的螃蟹脸一瞬间也变成了两个。 不,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寺岛丰自己不也是杀人犯吗?是她通过注射的方式杀了横武辰子,她怎么会自投罗网向警方告密呢?就算她恨自己,也不会做这样的傻事。寺岛丰差点被户谷杀死,她本可以立刻去警察那里控告户谷谋杀,但她选择默默逃走,不正说明她害怕暴露自己的杀人罪行吗?户谷疑问重重。 可是,警部的审讯也太精准了,不可能总能抓得这么准才对。肯定是寺岛丰,藤岛千濑丈夫的事,她虽然没有亲自参与,但她那么狡猾,肯定已经猜出了事情的始末,向警方写了告发信。如果那个女人还活着,又会在哪里呢?户谷想起寺岛丰那张干瘪的脸,可一会儿又变换成了槙村隆子的脸。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每个窗户的人家都点上了灯。户谷害怕起来,他感觉自己会就这样被一直留到半夜。一种孤独袭遍全身,如果被槙村隆子看到他这副模样,她会怎么想呢?她是一个那么骄傲的女人,会不会彻底抛弃自己解除婚约呢?有没有可能会因为女人的母性,对自己产生同情? 下见沢的脸一下又蹿进户谷的脑海,那个混蛋把自己害惨了!虽然说是去了北海道,说不定他此刻正在东京逍遥自在呢!自己被那个男人骗走那么多钱,就连医院的土地也会不明不白被放高利贷的人夺走。自己已经被他害得够惨了,却还要在这里饱受警察折磨。这真是太不公平了! “警部先生,”他愤怒了,“您只顾追问那些问题,我被欺诈的事您打算怎么处理?” “欺诈?”警部沉稳地反问。 “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被骗走了一千八百万日元。如果后天之前不还上两千七百八十万日元,医院的土地就要被高利贷夺走,您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明明知道罪犯的名字,为什么不出动逮捕他?” “好啦好啦,户谷先生。”警部说,“这件事刚才我们谈过,我也回答过了,只要你办了手续,我随时都可以处理这件事。” “可是,事情十万火急啊。如果我中了放高利贷之徒的圈套,医院的土地被夺走,说不定医院明天就要关门了。你当然可以冷静以对,可也得为我想想啊!不只是我,也关系到在医院工作的几十名员工的生计。” “这个我很理解,户谷先生,警方肯定会公正以对,这点请你放心,只是,比起那个,还是我问的问题更加重大。” “重大?” “是的。你今晚恐怕不能回家了。” “什么?”户谷觉得头脑发涨。 “请看一下这个。”警部抽出文件最下面的一张纸,户谷用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看,是逮捕令,当上面“涉嫌谋杀横武常治郞”等字眼映入眼帘时,户谷完全发不出声音。 “户谷先生,”警部突然坐直了身子,声调也突然严肃起来,“既然已经拿到了逮捕令,接下来我要履行职责对你进行审讯。你最好也能有所觉悟,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户谷觉得自己已完全坠向了黑洞的无尽深渊。 “不过,如果有你不想回答的问题,你也可以不予回答,在法律上嫌疑犯还是保有缄默权,在此提前跟你说明一下。” “嫌疑犯”这三个字沉甸甸地压到了户谷身上。一开始听到就像清风拂过耳畔完全没有真实感,但户谷渐渐感觉到这几个字的分量,最后完全被它们束缚住了。 “那么,接下来我们正式进入审讯过程。” 这时,像是接受到信号一样,从外面走进来一个男人。他默不作声地坐到户谷和警部旁边的另一张桌子那里,拿出纸和笔准备做笔录。看到这一幕,户谷更加真切地感到自己已经被当成嫌疑犯了,反抗、绝望、焦躁的心情在心中相互交织着。 “户谷先生,请说出你的户籍地、现住所、姓名和年龄。” 被这样重新审问的时候,户谷感觉自己的人格一下子不再受到尊重。旁边的男人记录着户谷说的每一句话,钢笔在纸上沙沙划过的声音,从自己的耳朵一直传到心里。 “你承认和横武辰子认识后发生过肉体关系吗?” 真是让人厌恶的词语!警部把恋爱关系用“肉体关系”这样粗俗的词语来表达,使用这样的措辞表明警部的教养实在不怎么样。 “我承认。”户谷回答。 “你们平时在什么样的场所见面?” 警部其实什么都知道了,而且问的还是自己刚刚回答过的问题。可是,警察的审问就是这样,让嫌疑犯一遍遍地回答相同的问题,然后从中找到矛盾之处,抓住把柄。户谷承认了和横武辰子的关系,却坚称毒杀她丈夫的绝不是自己。可是,那看不见的陷阱正慢慢将已经精疲力竭的户谷包裹进去。 “在哪间旅馆,见过几次面?”警部试图用与横武见面的详情,重组证据。“你们这么频繁地幽会,你完全有机会把东西交给她吧?”警部反复强调相同的推论。 “是感冒药吗?把名字说出来!”警部很仔细地一一确认。 “是你把重金属盐类混到感冒药中,让她给丈夫服用的吗?” 户谷坚持否认,自己本来就没做过这种事。 “听到横武辰子丈夫的死讯,你是怎么想的?” “觉得很遗憾。”户谷继续回答。 “只是这样吗?”警部不停给户谷施压。 “只是这样。事实上也不会有别的想法,如果是自己的亲人,还会感到悲伤,如果是没有关系的人,也只会感到遗憾。” “你没有‘别人的死活与我无关’这样的想法吗?”真正要问的问题来了。 “没有,除了关系特别的人,一般不会有那种想法吧。” “‘特别’是什么意思?” “就是与自己有着利害关系的人。” “横武辰子丈夫的死亡,对你来说应该能获得特别的利益吧?” “没有的事。” “不是指物质方面,而是在精神方面你可以获得利益吧,只要横武常治郎一死,你就可以独占他的妻子横武辰子了吧。” “从结论上看大家可能都会这么想,但如果从结论来认定我早有那种目的,这很不妥当吧?” “可是,横武辰子是你的情人,而她也是别人的妻子,在情感上,你应该会很憎恨她的丈夫,觉得他是一个阻碍吧?” “没有的事。我反而对她的丈夫感到很愧疚。” “罪恶感是可以随着对方化为灰烬而烟消云散的。既然人都已经死了,你也就没必要怀有罪恶感了。”警部开始咬文嚼字地推敲起来。 “我可没这样想过。”户谷很干脆地回答。 “是吗?据死者家属,也就是横武辰子小叔子的控告,横武辰子挪用了店里的大笔资金,而且这些钱都是用途不明。你没有从横武辰子那里拿过钱吗?” “绝对没有!”户谷像受了羞辱一般,强烈地否认。 “根据家属的陈述,你想通过杀害横武辰子的丈夫来掠夺她家的财产。” “无稽之谈!这纯粹是无中生有。太荒谬了!” “你的医院经营得顺利吗?”警部话锋一转。 “还行吧。” “‘还行’是经营处于盈利状态,还是赤字很小的意思?” “说实话,医院确实有不少欠款,经营状况也并不乐观,可是,我绝不是谋财害命那种人,而且,我父亲在医学界很有名望,我很珍惜父亲的和我自己的名誉。” “真是了不起!但是,我问过贵院的事务长,听说医院的经营已经陷入了相当困难的境地。” 事务长这家伙,又说了多余的话!“是的,确实不是很乐观。” “为此,你才被牵连到了刚才所说的欺诈事件中,从高利贷那里借了大笔资金,对吧?” 这点他猜错了。借钱不是为了填补医院的赤字,而是为了跟槙村隆子结婚。但是,这个不能说,要不然,不知又会牵连出什么事情来。 “是这个原因。” “你刚才说欠款是两千七百八十万日元对吧?借这么多才够吗?” “实际上是两千五百万日元,两百八十万日元是利息。” “这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也就是说你借了两千五百万日元?” “是的。” “这代表医院的经营的确是亏损了,所以你有充分的理由从横武辰子那里拿钱。” “警部先生,您总这样主观臆断,我绝对没有做过那样的事。” “知道了。”警部看了一眼旁边做笔录的警察,又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今天你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很累了吧?先到这里吧,明天再继续审讯吧。” “明天还要来吗?” “你已经不能回去了。”警部笑着说,“刚才不是给你看过逮捕令了吗?当然要把你留在这里了,拘留期是十天,这期间如果你有比较熟的律师,可以联系一下。”警部说着,又皱了一下鼻子,“不过,你本来熟识的下见沢律师也已经联系不上了吧?” 6 户谷被关到拘留所的单人房里。领带和皮带全被没收了,裤头仅用纸绳穿过扣孔绑紧而已。 户谷坐在只有两平米大小的隔板间里,听着负责巡逻的警察告知这里的注意事项,他特别提醒,这里不可以盘腿而坐,寝具只有一个很硬的枕头和一条很薄的毯子,天棚上的电灯泡会整夜通明。警察来回巡逻的脚步声不停从远处传来,隔壁的多人房时不时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但只要稍微大声些,警察便会大声呵斥:“禁止交谈!” 警察应该会通知医院户谷被拘留的事情。所以,也许明天会有人给自己送些日常用品来。而且,明天的报纸上也很可能会用很大的字体登出户谷医院院长被捕的消息。户谷依然认为这件事很不合理,警方用藤岛千濑的“志野”做引子,把自己引到这来,这样的手段太卑劣了,而且还申请了逮捕令,指称自己涉嫌谋杀横武常治郎,简直是太荒唐了! 户谷敢向天地神明发誓,自己绝没做过这件事,所以不管怎样,都要在法庭上力争到底。但是,横武辰子和藤岛千濑两人丈夫的死因却让户谷很担心,这两件事对户谷极为不利,也使得户谷的斗志被削弱不少。那个警部什么都知道,肯定是有人通风报信,根据那人提供的线索才能调查到这个地步。 “麻烦您一下,我想去小便。”对面房间有人发出可怜兮兮的哀求声。 巡房警察的脚步声停在那间牢房附近。房门的金属锁链劈啪一阵响,户谷才切实地感到自己已与世隔绝、遭到监禁了。看到报纸上的报道,人们一定会觉得十分惊愕吧?颇具规模的医院院长,着名医学界泰斗的儿子,居然成了杀人犯!这样一来,与槙村隆子的婚事彻底吹了。那个女人不可能还会和蔼可亲地来这里看望自己,非但如此,她肯定还后悔跟自己有过一段交往,从此对此只字不提,前妻更加不可能来看自己,说不定还会和小男友一起嘲笑自己呢! 藤岛千濑呢?现在看来,那个女人明显已经背叛了自己。她虽然曾经对自己疯狂迷恋,但一旦有了新情人,心就完全跑到对方那里去了。为了防止自己的钱落到户谷手里,她还成立了新的股份有限公司,而且在筹备时为了隐瞒户谷,还故意辗转于各个温泉旅馆。但这种故意把户谷从东京支开的伎俩不是她的头脑能够想出来的,不知是谁在暗中指使,可能是她的新情人,要不就是她丈夫的堂弟,或者说,丈夫的堂弟就是她的新情人? 即使医院有人会来看自己,也不会是出自真心实意。事务长势必会掌控全局,说不定还会故意派人送来恶意嘲讽的物品。 那么,发自内心想要来看望自己的会是谁呢?户谷想了很久,除了已经去世的横武辰子,他想不到别人,如果是横武辰子,不管自己犯了杀人罪还是被判了死刑,她都会真心前来看望。如果户谷让她去死,她也会高高兴兴地视死如归,虽然户谷极度厌恶横武辰子。可是,即使被户谷讨厌,只要她活着,肯定愿意为户谷搭上身家性命,户谷对此坚信不移。 户谷唯一动了真情的是槙村隆子,户谷是真心实意想和她结婚,可是,户谷心里非常明白,槙村不是会终其一生来爱自己的女人。 前妻、藤岛千濑、寺岛丰以及其他和户谷好过的女人,户谷觉得没有一个人会来看望他,真心为户谷着想的人只有被自己杀害的横武辰子。 户谷第一次流泪了,可是,那并不是悔恨的眼泪,而是自己曾与那么多的女人交往过,最后值得信任的却只有横武辰子,他为自己感到无尽的悲凉。 巡逻的警察发出就寝的命令。可是,电灯整晚亮着,根本就睡不着,而且,户谷觉得喉咙很痛,这是因为极度干渴使得内黏膜溃烂造成的,户谷一直没注意到这个,说明自己刚才实在太紧张了。户谷直到现在都不认为自己会坐牢,他坚信过不了几天自己就会被放出去,至少怀着这种希望可以使自己得到暂时的安慰,没有这个作支撑,他实在无法在这种地方待上片刻,至于出去之后的打算,户谷想了很多,首先,必须控告下见沢欺诈。户谷决定,明天一被那个警部传唤,就当着他的面写起诉书。高利贷那边,先把事务长叫来,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好,总会有办法的,不能这样消沉下去。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耳边又响起了警察的脚步声。 第二天早上,户谷睁开眼睛后,感到后背很疼,微微的亮光从铁格子窗照射进来,光线很艺术地分隔成条纹状。警察把被拘留的人一一放出来,命令大家刷牙洗脸,今天的警察已经不是昨晚那个了。洗漱间里一片混乱,警察不停地训斥人们“安静一些”。先洗漱完的人路过刚被关进的户谷的房间时,都会朝里面窥探几眼。 “户谷信一。”警察叫道。 被人这样直呼其名,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最后一次叫他全名的,应该是他的中学老师。警察打开门锁放户谷出来,没有腰带的裤子直往下滑,他两手一边提着裤子,一边走向狭窄脏乱的洗漱间。 户谷觉得自己看起来像一只老鼠。住在单人房的户谷和隔壁多人房的四五个人同一批次去洗漱。他按顺序等候着,这时,站在他后面的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在他的耳边低声问:“喂,你犯了什么事进来的?”他泛青的脸上长满胡茬,只有眼睛像孩子一般清澈,从他眼神里看得出对户谷的轻蔑。 “谋杀罪。”户谷用被剪成一半的毛巾擦擦脸上的水珠。 户谷这样一说,年轻人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户谷:“你杀人了?真了不起啊!”年轻人一脸惊诧,对户谷钦佩不已。 不久,早饭送来了,饭里掺着外国产的劣质大米,上面盖着两片腌咸萝卜,还有一碗飘着几片菜叶像白水一样的味增汤,而且,筷子的漆已经快掉光了,户谷一口没吃,原样还给了警察。 今天肯定也会被那个螃蟹脸的警部一直审讯到深夜,他的线索到底从哪得来的?这个必须仔细考虑一下,户谷注意到,昨天的调查丝毫没有涉及寺岛丰被杀的事。虽然一开始调查过自己的汽车,但之后并没有继续,那个难缠的警部没理由对寺岛丰的被杀默不作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样看来,警部应该比谁都清楚,川越的山林中发现的尸体并不是寺岛丰,虽然那具尸体被事务长那家伙贸然断定为寺岛丰,还领回了遗体,但警察并非如此草率之辈,他们肯定已经判明那尸体并非寺岛丰。 那么,警察是怎么判明的呢?答案很简单。因为他们知道寺岛丰还在某个地方活着呢。所以,关于川越的杀人事件警部没过多追究,虽然问过户谷的不在场证明,但没有深究下去。但是,警察能确定那尸体不是寺岛丰,绝对不是靠自己调查出来的,很可能是寺岛丰出现在警察面前,这样,之前的川越杀人事件也不得不重新调查。然而,狡猾的警部并没有把详情告诉自己。 寺岛丰把一切都跟警察交代啦?她为什么现在才出现在警察面前?是因为太痛恨自己了吗?可是,如果这样做,她应该知道自己也会鱼死网破吧! 难道说,她并没有亲自出现,只是写了匿名信告发户谷?但是,这样很难令警方信服。因为,要证明在川越发现的尸体不是寺岛丰,就必须让警方亲眼见到她还活着。户谷对这一点始终想不通。话说回来,如果寺岛丰还活着,她会藏到哪里呢?户谷之前认为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下见沢作雄那里。没有被下见沢出卖之前,自己绝对不会考虑到他,但现在,除此之外,好像没了别的可能性。 寺岛丰差点被户谷掐死,等她恢复意识后,没有立刻报警,也没有去找户谷算账。她想要对户谷进行最惨烈的报复,所以去了下见沢那里。这件事似乎不现实,但说不定狡猾的寺岛丰早就看穿了下见沢的阴谋,所以才会去找他。 对,一定是这样!这样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寺岛丰跑到下见沢那里,下见沢不仅知道了寺岛丰差点被杀的事,肯定还通过她知道了横武辰子和藤岛千濑二人丈夫死亡的真相,下见沢会不会因此才开始背叛自己?他想“反正户谷已经杀害了两个人,早晚会坐牢,不如把他的土地夺过来?他肯定是那时候下的决心,然后,他让藤岛千濑创办新的公司,以此切断户谷的资金来源。自己一直以为藤岛千濑丈夫的堂弟是幕后黑手,现在看来,这么高明的计策还得出自那个黑心律师之手。 为了把户谷引出东京,他还故意安排藤岛千濑和情人一起到东北的各个温泉旅游,恐怕这些都是下见沢的鬼点子。还有,让穿戴和寺岛丰很像的女人出现在街头,应该也是寺岛和下见沢的把戏。户谷不就是在下见沢家附近看到的吗?经过抽丝剥茧的分析后,这种装神弄鬼的把戏反而让人觉得滑稽。 直接下手杀害横武辰子的不正是寺岛丰吗?是那个女人在横武的血管里实施的注射。而且,户谷杀害藤岛千濑的丈夫,也是受到藤岛千濑的教唆。这两件事,自己都受到了那两个女人的唆使,并非主动杀人。虽然是自己写的死亡证明书,但是,证明书上所写的“心脏麻痹”、“心肌梗塞”,并没有现实的证据能证明它们是虚假的。这样看来,自己还是处于有利地位,好,一定要坚持自己无罪。警部一定会通过审问用威吓、怀柔等手段继续向自己发动攻击,可是,不管怎么威胁,都不能屈服;不管怎么怀柔,也不能上当! “户谷信一。”警察来唤道,“要去接受审讯了,出来吧!” 门锁哗啦啦一阵响。打开门后,户谷还是像刚才那样提着裤子,警察在后面跟着他走。还是在昨天的审讯室,长着螃蟹脸的警部坐在桌旁看着文件。户谷又坐到对面的椅子上,他无事可做,无聊地看着窗外,早晨灿烂的阳光洒进室内。 “哦。”警部好像才注意到户谷,总算拾起头来,“久等了。怎么样,昨晚睡得好吗?”他的用语已经跟昨天完全不同了,刚被带到这间屋子时,警部还把他当医院院长对待过一阵子,现在完全是对待犯人的态度了。 “睡得很好啊!”户谷赌气般回答。 “是吗,那就好。”警部随口应道,“这是你昨天的审讯记录,好好看看,如果没什么问题,就在姓名下面按上手印。” 警部刚才看的文件就是户谷的审讯记录。户谷大概看了一下,昨天自己说的内容重点都被简单扼要地记录下来。可是,户谷读完却总感觉它们和自己的口述有些不一样。虽然记录的内容和户谷说过的话从结论上看是一致的,可细节部分多少有些出入。比如,将疑问句变成了肯定句,总之这些用语看起来对警方更加有利。 “觉得哪里不对吗?”警部好像看出了户谷的踌躇不决,和善地问道。 “是啊,总感觉和自己说的有点不一样。”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如果一字一句来分析,记录的内容的确跟我说过的是一个意思,可是语气的表达上好像不一样。” “语气?”警部笑了起来,“这个不算问题,总之,与你供述的内容没有大的出入就可以了,在那里按手印吧!这种东西只能作为参考,真正用来作判决的东西,是检察官写的调查书。”警部像是在催户谷按手印。 最后,户谷还是在审讯记录上按了手印,虽然总感觉上了警部花言巧语的当,但如果不配合,没准会遭到更加恶意的逼供。 “这样可以吗?” 户谷把审讯记录还回去时,警部满意地点点头:“可以可以。” 警部将审讯记录对折后放到抽屉里,他抬头看到户谷手上沾着的红色印泥,“噢,手脏了吧?擦擦。”他边说边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纸巾,户谷接过纸巾擦了擦手指,纸上立刻沾上了朱红的颜色。 “户谷。”警部用眼睛盯着那纸巾,“看到这个,你不会想到什么吗?” “什么?” “染红的纸巾不正好跟血的颜色一样吗?” 户谷没想到对方会从这里开始。“不,我不这样认为,印泥就是印泥。” “是这样吗?我呀,一看见红色的东西就会想到血,因为我经常会在犯罪现场看到惨不忍睹的场面。” “您是因为工作关系,可能自然会联想到,但我完全没感觉。” “可是,医生不也要给流血的患者治疗吗?” “有时确实需要。” “不管看到什么,只要看惯了也都会有免疫力的吧?” “不是,我是以内科为主的医生,用不着像外科医生那样经常见到血。” “哦?”警部好像接不上话,陷入了沉默。他从抽屉里拿出香烟盒,“怎么样,来一支?”他打开盖子,香烟整齐地摆放着。“抽惯烟的人要是一晚上不抽,很难受吧?来,不用客气,抽一根吧。”警部自己先拿了一根。 如果户谷现在再矫情客套,反倒会让对方瞧不起,而且自己也确实想抽支烟。户谷拿了一支,警部划了根火柴,给他点上。两个人吐出的青烟和太阳光线交织在了一起。户谷连抽了两三支,情绪终于缓和下来。 “刚才,你虽然说自己不怎么看外科的病,但也见过肺病患者咳血吧?”警部像是在和他闲聊。 “这倒是见过。” “会吐很多血吧?” “如果是很严重的情况,有时会咳出半洗脸盆那么多。” “如果是胃出血状况的时候会怎么样呢?” “你是指吐血吗?也会吐很多。可是,警部先生,即使这样,我也不会把印泥的颜色看成是血的颜色啊!” “也是,印泥的颜色过于鲜艳。这样一说,咳出的血和吐出的血颜色好像不一样吧?” “当然不一样了。咳血是因为肺部血管破裂,所以颜色是鲜红的;而吐出的血会有一点暗红。” “是吗?”警部眯着眼,那表情和平家蟹一模一样,“那在掐死和勒死的情况下,从被害人口中流出的血又是什么颜色的呢?”这轻描淡写一问,让户谷的身体一下子僵硬起来。 “这方面您应该更清楚吧?您不是经常去现场吗?”户谷尽量使自己保持冷静。 “嗯,那也是鲜红的血呢。可是,不像用刀割断动脉的情况下那般鲜红,有点浑浊。” “那是因为混入了其他的分泌物。” “你见过吗?” “没有。” “不会吧,见过吧?肯定见过!” “没有!” “啊,对了,如果是晚上,就看不清楚了。” “你说晚上,晚上怎么啦?”户谷听到这些,脚尖都僵住了。 “哦,我是说,如果是晚上,应该看不清血的颜色。” “那当然,除非有街灯。” “街灯吗?原来如此,那里没有街灯啊。” 户谷想,糟了,自己又说了多余的话。警部正匍匍前进,伺机寻找攻击的机会。 “你有车吧?”他突然改变了询问的方向。 “啊?有啊。” “自己会开吧?” “是的。” “有开车去过没有街灯的昏暗地方吗?” “没怎么去过,东京市内再怎么偏僻的地方,也都会有街灯。”户谷想,必须要沉着应战。 “在深夜开车出去兜过风吧?” “也不是没有过,但通常都是在市中心地区。” “去藤岛千濑家时也是这样?” “是的。” “去过郊外吗?打算散散心什么的,去过吗?” “很少有那种时候。” “很少,也就是说有过,是吗?” “只有几次。” “哦?都去哪里了?” 户谷犹豫起来,应该说哪里呢?如果说去了甲州街道,那里离寺岛丰的案发现场很近,应该尽量避开那里,这一瞬间的思考让他没办法顺畅地回答问题。干脆回答说川越街道好了,反正川越林中发现的尸体又不是寺岛丰,这件事警部自己也很清楚。但这样一说,又可能被刨根揭底地追问一番,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怎么样啊?”见户谷迟迟没有回答,警部催促起来。 “这就多了。” “很多是指哪些地方?” “郊外,但都是各个不同的地方。” “那就想到哪个说哪个。” “去过青梅街道,一直开到冰川附近,也去过中仙道到熊谷附近,其他还有千叶、多摩川附近等地。” “应该还有吧?从你的住所出发往西走,也很方便啊。” “……嗯,还去过川越街道。”户谷说完,偷瞄了一眼警部,警部听到川越街道时,却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 “中仙道、青梅、川越、千叶、多摩川……还有吧?”警部罗列着。 “能想起来的就这些了。” “你家离甲州街道也很近啊,没去过那里吗?” 如果说没去过,就是在撒谎,户谷又装作一副终于想起来的样子说:“对对,还有甲州街道。” “沿着甲州街道往哪里开?” “去府中那一带玩过。” “是吧,你怎么可能没去过甲州街道呢……那是白天去的还是晚上去的?” “白天。” “可你刚才一直说的都是晚上去郊外兜风的事啊?” “那是其他那些地方。甲州街道是白天去的。” “甲州街道有几条岔路是通向比较偏僻的地方,南边是农田,北边是山丘,应该有通往山上的路吧?” “可能有吧。” “你开车去过那条小路吗?” 一股寒气从脚尖开始袭向户谷的全身,然而,他拼命压制住,不让它表现在自己的脸上。“没有。我没事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是吗?不,你应该去过吧?” “没去过。” “你晚上开车去过那条路。那边的路很狭窄,也没有街灯,当然也没有其他车经过,路的两边都是杂树林,往里开两百米左右,汽车就无法前进了……”警部闭上眼睛,像独白一样继续道,“因为没办法前进,你只好在那里下车,附近杂草丛生。那里有一个小山坡,沿着只能容纳一个人走的小路向上山上走,又是一片茂密的杂树林,长着榉树、抱树、栎树或橡树等武藏野特有树木。走进树林,又出现一个斜坡,上面长着一片茂密的灌木……”警部还是闭着眼睛,完全不理会户谷想说什么,像念台词一样不停叙述,“沿着灌木茂密的斜坡走下去,就到了稍微平坦一些的地方,上面被杂草和灌木覆盖着。谁都不会去那种地方,也许附近的农民会偶尔经过,但一到晚上,连当地人也不会靠近那里。” 这一定是寺岛丰告诉他的,除此以外,没人能这么准确地说出那里的地形,这不是警部故弄玄虚就能说出来的事情。 “真是一个适合行凶的场所啊!” 警部终于睁开了眼睛,那锐利的眼神仿佛是寺岛丰附在了他的身上。可是,这种事情在现实中绝不可能发生。警部盯着户谷的双眼,对户谷瞳孔的颜色、眼神变化、睫毛的颜动丝毫都不放过,突然,警部的眼里放出凌厉的光芒。 “户谷,你晚上去过那里吧?怎么样,我描述得对不对?” “我哪知道?”户谷还在装糊涂,“我从没去过那里。” “真的没去过吗?” “没有。” “之前你说八月二十七日的晚上去藤岛千濑那里了吧?”那是针对川越女尸案问询户谷的时候提到的。 “是这样。” “那天之后,你有没有给你的汽车换过轮胎?” “嗯?”户谷愣了一下,警部到底想要说什么? “你有两辆汽车吧?那晚你外出开的是车牌号为4568那一辆,我现在问的是,八月二十七日之后,你有没有给那辆汽车换过轮胎?” “没有换过。”户谷用力咽了下口水,他偷看了一眼警部的表情,好像户谷的回答正中他下怀一样,他正得意地点着头。 “果然是这样……轮胎还很新呢。”他嘟囔了一句后,突然提高嗓门,“可是,户谷。”警部弯下腰去,从桌子底下拿出来两块白色的石膏,户谷瞪大了眼睛,两块都是轮胎的胎痕石膏模型。 “这块石膏上的胎痕是你4568那辆车的,是从你停放在车库里的车子上取到的,印迹很清楚呢。瞧,轮胎这个地方还有个裂痕,这是个特征啊。”警部拿着另一块石膏,像是教授指给学生看标本一样指给户谷看,“这个胎痕印得不是很清楚,形状有点模糊,可是,这个和刚才那个的纹路是一样的,你仔细对比一下。” 户谷的视线一片模糊。 “看,虽然这个的纹路很浅,也能隐约看出这个裂痕吧?和刚才那个完全一样。也就是说,两块石膏模型的纹路来自同一个轮胎,怎么样,你也看得出来吧?” 户谷凝神看着,但视线的焦点开始摇晃起来。 “怎么样?不是一样的吗?” “……我觉得是。” “承认啦?一样吧?” “一样的。” “可是,这块石膏就像我刚才说的,是从停在你车库里的车子上取得的,而这个印迹比较浅的是从我说的那条小路,也就是甲州街道通往山林的那条路上采集的。” 警部的话好像石头一样砸在户谷的头上。 “自从你开车离开后,那条路上积满落叶,加上又下过雨,拿到这个还真是费了不少工夫。不过,人真的不能做坏事啊,因为那地方很少有人经过,车胎的痕迹并没有被破坏。你看,就是这里,非常完整地保留着。” 户谷浑身冒汗。 “你在撒谎,对吧?你的汽车除了你没人开过,你去过那里吧?” 户谷没有回答。 “怎么样,没法回答了吧?” 户谷紧闭着嘴。 “哦……缄默权是吧?”警部不慌不忙地开始抽第二支烟。这一次他没有逼户谷回答,“好吧,缄默权是正当的权利,那我们就往下说吧。我刚才说的那个斜坡,下面长满了灌木丛,里面正好有一个空隙,从坡上面往下看,正好呈现一个三角形。看,这里有张照片。” 警部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户谷把寺岛丰的尸体从上面抛下去的时候,尸体正好卡到了那个空隙之间,只露出来一双脚。“当然,这个是在白天拍摄的,可能跟你在夜间看到的感觉有所不同,但是你应该对这个地方有印象吧?” “……” “呦,这又是在行使缄默权,是吧?那再给你看一张照片。”警部从抽屉里又拿出一张照片,那是埋着寺岛丰的“尸体”的地方,照片拍得很清楚,只有那里没有长草,土色很新。 “你应该在这里挖过寺岛丰的尸体,而且是在深夜,对吧?开着同一辆汽车来的。对了,这么一说,你的轮胎在那里来回过很多次啊!如果你只去过一回,也许就不会留下这么多痕迹。你去了现场至少三次,当然会把胎痕留下来啦!”警部看着户谷铁青的脸补充道,“第一次是你和寺岛一起去的,你在车里把她掐死,然后把尸体运到了这张照片里的地方;第二次是来看现场的情况;第三次是来到这张照片上的位置挖尸体,然后逃走。” 户谷的指尖颤抖了起来,他把手放在膝盖上拼命握紧拳头,却依然止不住地颤抖。已经不需要怀疑,很明显,寺岛丰活着回来了,并把一切都告诉了警部。可是,她肯定隐瞒了自己通过注射杀害横武辰子的事实,户谷的脑子混乱极了,如果她想对户谷进行报复,那她应该在苏醒后就立刻跑到警察那去报案才对,而且,如果她受到了下见沢的教唆,寺岛应该会害怕自己的罪行暴露,而不会轻易听从。 “警部先生,”户谷不禁大喊,“寺岛丰是杀人凶手!是她用注射的方式杀害了横武辰子。那个女人是杀人犯!”他恨不得上前揪住警部,拼命地喊着,“那种女人说的话能相信吗?与其逮捕我,还不如去逮捕那个女人呢。” “我们当然知道。”警部笑着说,“那个女人早就被抓起来了。” 7 听到警部说寺岛丰已经被捕,虽然之前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但户谷还是显得很震惊。可是,仔细一想,警部能这样准确地掌握户谷那天晚上的行动,除了寺岛丰的供述,不会有其他人。而且,即使告发信也没法说得这么详细,肯定还是靠被害者的直接供述。采集胎痕模型这项工作,肯定也是寺岛丰带他们去现场进行的。警部已经明确地告诉户谷寺岛丰被捕,那么她的罪名一定是谋杀横武辰子,那件事除了寺岛丰和自己没有第三人知道,所以寺岛丰应该是自首。 “警部先生。”户谷用沙哑的声音说,“寺岛丰是自己主动承认罪名的吗?” 警部看着户谷认真的脸笑道:“是不是自首无所谓吧。” “不,请您告诉我!” “你很在意吗?” “是很在意,请您告诉我。” “好吧,这个以后告诉你吧。”警部打断了这个话题,“先回到之前的问题。你是在车里掐死寺岛丰,并以为她已经当场死亡,然后把她抛下山的吧?” “不是这样的,那个女人在撒谎。”户谷想守住最后的防线。 “是吗?如果是那样的话,你为什么开车去现场三次?” “……” “就算你强词夺理,现场留下的胎痕已经说明一切,那可不是只去过一次留下来的,而是至少三次往返的结果。我们可是一一拍下来了,这已经是铁证如山了。” “……” “如果你坚持说寺岛的话是一派胡言,那你倒是解释一下,你那辆车牌号为4568的汽车为什么会往返命案现场三次?” 户谷无言以对,警部直视着户谷的脸:“怎么样啊?” 户谷咬着下唇,拼命地为自己寻找理由,可是,他根本没法推翻警部手里握着的证据。 好吧,那就承认它吧,他这样想,即使承认了,也不是谋杀罪。寺岛丰不是活着回来了吗?最多也只是杀人未遂。而且,寺岛也因为谋杀罪被逮捕,谋杀这样的女人,也不是罪不可恕,户谷决定只承认寺岛丰这一个案子。 “非常对不起。”他装出形式上低头认罪的样子。 “哦?这么说,你承认了对寺岛丰杀人未遂。”警部窃笑。 “是的。” “哎呀,户谷,你要是早点承认,就不用这么灰头土脸了。嗯,没办法,能这样也不错了,那现在开始,你就痛快点儿,把一切都交代了,把藏在心里的事都说了吧。”警部傲慢的声音掠过户谷低着的头,警部现在心情一定很愉悦吧。 “之前我一直隐瞒,很抱歉,可是,警部先生,寺岛丰从现场逃出来后,藏到哪里了?”户谷很想知道这个,虽然猜测她是在下见沢家,但还不能肯定。 “寺岛丰吗?”警部笑了。“她在被你谋杀之后立刻逃了出来。没来找你而是去了某个人的住处。” “是下见沢吗?” “好了,户谷,这些你很快都会知道的。这是之后要提到的,现在先不提它。” 果然是下见沢。在土里埋下牛骨头的伎俩除了下见沢没人会想到,警部虽然故意卖关子,但户谷自信这点小事自己还是能判断出来。 “既然你也期待得到问题的答案,我们就快点往下进行吧。”警部拿出别的文件看了一眼,故意不让户谷看到。“你杀了藤岛千濑的丈夫,是吧?” “没有。我承认杀害寺岛丰,但藤岛千濑丈夫的死跟我毫无关系。” “可是,藤岛千濑的丈夫突然发病的时候,你被叫到藤岛千濑的家里,那个时候他还活着呢!” “是这样的,可是……” “藤岛千濑的丈夫是在你抢救之后才死亡的,现场有目击证人。她的丈夫找来三个朋友打麻将,中途突然感觉很不舒服,倒下去后再也没起来,之后立刻把你叫了过去吧?” “是的。这件事之前我已经跟您说过了。” “死亡证明书是你写的吧?”警部说出死亡证明书时,户谷的脑袋像撞钟一样咚咚直响。 “那个时候你给藤岛千濑的丈夫注射了药物,还特意带了一个没有经验的实习护士一起去……看,你昨天的审讯记录还在这里呢。”警部指着户谷按了手印的审讯记录,“那个时候你把自己带去的药,说是应急抢救用药,注射到了藤岛千濑丈夫的静脉中,之后不到一个小时,她丈夫就死了。” “确实如此,可是,这也不能说明我注射的是毒药啊!” “好好,听我说。问题在于,她丈夫本来一直好好地在打麻将,却突然感到身体不舒服,那三个牌友都说以前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那天晚上,你把什么都不会的实习护士留在医院,藤岛千濑的丈夫便突然感到身体不舒服……这可真是太巧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事情就是很凑巧啊!” “你说凑巧,是吗?户谷,你怎么还在说这样的话?我不是说了吗?把真实情况都交代了吧,爽快一点不好吗?” 警部自信的说话方式让户谷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难道,连藤岛千濑也自首了?不可能的,是警部在套话。 “当然是凑巧,我没隐瞒什么。” “不,你在隐瞒,还有应该交代的事吧。” “我没有!” “好,那我问你,你怂恿过藤岛千濑把她丈夫杀了吧?” “别开玩笑了!这种话我怎么可能会说呢?”户谷突然感到很不安,他确实跟藤岛千濑说过那样的话,但那话也只有藤岛千濑才知道。 “不不,你的的确确跟藤岛千濑说过那样的话,趁你们的关系还没有被发现,把她丈夫杀了为好,是这样说的吧。” “一派胡言!”户谷愤怒了,“请不要诱导审讯,您有证据证明我说过那样的话吗?” “确实没有证据啊,因为没有录音,你这样问我,我还真拿不出证据来。可是,这是当事人亲口说的啊。” “什么?藤岛千濑说的?”户谷盯着警部的脸,“她在哪里?” “她也已经被捕了。”警部沉着地回答,“户谷,警方是绝对不会差别对待的,不光申请了你的逮捕令,共犯也全部逮捕了,这点请尽管放心吧。” ——共犯? “你把药给了藤岛千濑,并告诉她,只要把药给她丈夫吃了,就会让他感到身体不适,”警部自描自述起来,“那天晚上,藤岛千濑诱导她丈夫叫来三个朋友打麻将,你跟她商量好,要找个适当的理由让她丈夫把药喝下去。那药的效果惊人,在打麻将的中途,她丈夫突然就感到身体不适,倒了下去。如果只有他们夫妇在场,事后恐怕会被怀疑,如果现场还有三个目击证人,事情就可以蒙混过去了。”警部说的都是事实,除非听了藤岛千濑的供述,否则也不会这么精准。 可是,是谁告发的藤岛千濑呢?不管是寺岛丰也好,还是藤岛千濑也好,她们两个的事也太巧了。 “户谷,顺便把那个药名也告诉你:是xxx吧?”户谷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藤岛千濑不可能连药的名字都知道,当然,这也不是外行的警部能说出来的,就算他经过反复思考,也不可能直接说出药名,何况类似的药品也很多。 户谷眼前泛起了寺岛丰在警部耳边窃窃私语的场景,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户谷没有回答。 “xxx这种药,在你的药剂科里应该有。这种药只用于病理实验,普通的药店是不卖的,甚至连规模小的医院都不会备有。除非是像你的那样能进行病理实验的医院,才会有的药。” 事实正如警部所说。 “你可别说你的医院里没有这种药啊!这里有你们医院药品的库存表,我们已经调查过了。” 这一次,事务长的脸也浮现出来,户谷能够想象事务长殷勤地跟警察报告的场面。 “那种药医院里的确有。”户谷终于回答,“可是,这也不能说我使用了那种药啊?” “适可而止吧!”警部第一次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你的那些诡辩在这里是没用的。告诉你,药的事情藤岛千濑已经供认了,而且我们还掌握了很多证据可以证明。藤岛千濑的丈夫喝了你给的药就倒下了,你被藤岛千濑叫过去,立刻对他进行了注射,很快她丈夫就死了。然后你也当场开具了死亡证明书……把这些放到一起考虑,足以成为强有力的环境证据,户谷,你别搞错了,即使没有物证,如果环境证据可以证明不可动摇的事实,也具有和物证相同的效力,要判定有罪,这些证裾就已经足够了。” 户谷陷入了混乱,一直很平静的警部突然爆发的愤怒给户谷增加了很大的心理压力。但是,比起这些,最让户谷崩溃的是藤岛千濑也落到了警察的手里。本来还想通过狡辩推脱罪名,但得知这出乎意料的事实,自己连最后的反抗机会都失去了,像户谷这样的知识分子,抗压能力总是特别弱。藤岛千濑是在哪里被捕的呢?寺岛丰又为什么会自首?现在,户谷很想知道这些。 “警部先生。”他直冒汗,“请告诉我,藤岛千濑和寺岛丰之前藏在哪里?警方是在哪里抓到她们的?” 周围的东西好像开始倾斜,户谷感到头晕目眩,他只想弄清这件事情。他坚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警部笑了:“对这些你那么在意吗?” “请告诉我,我想知道。” “哦——”警部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慢慢走到窗前,窗外的天空中积满了厚厚的云,警部眺望着对面的建筑物,他把手背在身后悠然地站立着。 “好吧,既然你这么在意,那就告诉你好了。”他依然背对着户谷,“藤岛千濑和寺岛丰都是在京都被捕的,因为她们当时在一起。” “一起?”户谷嘟囔着,京都?旅馆?两个人一起?!户谷恍然大悟,仙台车站站台上藤岛千濑和男伴的身影鲜明地出现在自己眼前。“这么说,寺岛丰当时是女扮男装?” “哦?你已经知道了?”警部转过来,发问的口气不无嘲笑之情。 户谷意识到自己被骗了。瞬间,一切真相大白, ——寺岛丰在谋杀现场恢复了知觉,她曾经想过回去找户谷理论,但这样达不到报仇的目的,所以她改变了计划。 ——她去的是下见沢那里。下见沢听了全部事情经过后,拟定了一连串计谋,并立刻把旧识藤岛千濑叫了过去。 ——寺岛丰在藤岛千濑面前把一切都说了出来。藤岛千濑终于明白了户谷是什么样的人,于是开始实施下见沢的计划,把自己的财产以成立新的有限公司的形式冻结起来,切断了户谷的经济来源。 ——可是,这一计划不能让户谷知道。于是,下见沢要藤岛千濑以收购各地温泉旅馆为名,进行一趟温泉之旅。若不编出这样的借口,藤岛也不会听从下见沢的主意。 ——事实上,藤岛千濑也被骗了。虽然成立了新的公司,但从一开始下见沢就没打算做什么事业。藤岛千濑却被他蒙蔽,为了新的“事业”,开始去各地考察想要收购的旅馆。让寺岛丰女扮男装跟藤岛千濑一起旅行,则是故意让户谷吃醋。促使他一直追踪两人的去向。等这一切计划都实现,然后,下见沢便忠告藤岛千濑,告诉她待在东京很危险,让她和寺岛丰以旅馆考察为名去了关西地区,之后又找机会给警方写了举报信。因为他已经听藤岛千濑和寺岛丰述说全部经过,所以举报信的内容既具体又正确,于是警方便立即出动,在逮捕寺岛丰和藤岛千濑的同时,也申请了对户谷的逮捕令。下见沢的目的是既让户谷丧失财产,又把被他利用的两个女人交到警察手里,最后除去户谷这个人…… “咦,怎么啦?”警部伸长脖子观察户谷的脸,“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心情很不好吧?”警察流露出担心的表情,内心其实满是讥讽。 “警部先生。”户谷虽然全身颤抖,但还是颤颤疯窥地站了起来,“下、下见沢怎么样啦?请你逮捕那个男人!那个家伙从我这儿夺走了一千八百万日元,而且还打算夺走医院的土地!请立刻逮捕下见沢!把下见沢……”话没说完,户谷已经痛哭流涕:“只要你逮捕他,我什么都说,什么都坦白。” “你总算这样说了。”警部的脸上露出感动的神情,“一直等着你这句话呢!好,一定会逮捕下见沢的,你就放心把一切都说出来吧。好了,别那么大负担,撑到现在很辛苦吧。”警部这次说话的语气像是户谷的亲人。 “真的能逮捕下见沢吗?”户谷神情恍惚地嘟囔着。“肯定能抓到。那家伙躲在哪里,很快就会查出来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那么,接下来,把你做过的事从头到尾说出来吧!”警部重新拿出一张审讯记录纸,拿起笔,等着户谷的坦白。 可是,户谷没有说出话来,“呜呜呜”像小狗一样地呜咽起来,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8 开始户谷的第二次审讯记录时,已经是夜深,之前晚饭时,警部请户谷吃了鳗鱼盖饭。他俩面对面坐着,看起来很亲密,警部把淋了酱汁的米饭大口扒进嘴里,咬鳗鱼时还发出了满意的声音,并津津有味地喝着茶水,户谷也几乎把盖饭都吃光了,从昨晚开始就没有吃过东西了,直到吃到鳗鱼盖饭的时候,才感到自己已经饿了。 “呦,都吃完了呢!”警部端详着户谷捧着的饭碗,心情看起来不错,“户谷,这是因为你的心情平静下来了。怎么样?吃得很香吧?之前你一直吃不下饭,是因为你一直试图隐瞒真相,心里憋得难受。现在因为决定都坦白出来,也就轻松了,胃也开始活动起来了。” 吃完饭,警部一边拿牙签儿剔牙,一边喘着粗气。真是粗俗的吃饭习惯!想到自己被这样的男人威逼利诱调查取证,户谷觉得很丢脸。可是,他并没有打算全部承认警部所说的罪行。 问:你使用毒药杀害了横武辰子和藤岛春彦,并以横武辰子是急性心肌梗塞、藤岛春彦是心脏麻痹为名,写下了死亡证明书。这一点你承认吗? 答: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死亡证明书是我作为一名医生对病症做出的判断。 问:可是,你承认了护士长寺岛丰给横武辰子注射了毒药这件事。 答:那是我后来才发现的事实。当时横武辰子的症状跟心肌梗塞很像。如果说是误诊;倒也罢了,但绝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她是中毒死亡而故意隐瞒。 问:藤岛春彦的死是因为你直接给本人注射了xxx。但你把死因写成心脏庥痹,又作何解释呢? 答:对于藤岛春彦,我只是应他妻子的要求做了应急抢救。注射的是樟脑液以及xxx、xxx等药物。可是,xxx这种有毒物质没有注射过。 问:可是,护士长寺岛丰作证说你注射过。事实上那种药品还储存在你的药剂科。 答:寺岛丰没有资格作证,她的证词纯粹是一派胡言。而且,那种药确实作为常备药品储藏在医院里,但是给藤岛春彦注射、致其死亡的事,我绝对没做过。无论如何,死亡证明书是我凭着医生的良心写的。 问:只要医生写了死亡证明书,把它拿到区政府的办事窗口,不受任何怀疑就可以给家属开出火化许可证,这件事你知道吗? 答:我知道。 这是户谷最后的抵抗。户谷觉得,他可视情况承认自己杀害横武辰子和藤岛千濑丈夫,但作为一名医生,拒绝承认写过假的死亡证明书是他最后想守住的“良心”。医生利用工作的便利来做坏事,因此而遭受的指责要比做杀人犯更加痛苦。这看上去貌似他最后残留的些许“良心”,实际上只是作为医生的虚荣心而已。但如果否定了捏造死亡证明书这件事,杀害横武辰子和藤岛春彦的前提也就不成立了,难怪警部会抓着这点不放。 审讯一直持续到夜里十一点,户谷和警部都已经筋疲力尽了,户谷拼死守护着最后的这道防线。晚饭时还在一起融洽用餐的两个人,到深夜时已经变成剑拔弩张的对手。户谷那天晚上承认的只是杀害寺岛丰未遂这一事实,对利用重金属盐类谋杀横武辰子的丈夫常治郎这一点予以否认,虽然承认给过横武辰子感冒药,但完全否认在里面掺入毒药。警部基于户谷每次与横武辰子密会都会给她感冒药,一直试图让户谷承认掺入毒药这件事,但他顽抗到底。尽管通过对横武常治郎的脏器切片进行精密检查,已经测出中毒反应,但他依然否认了自己的行为,户谷坚持,是妻子横武辰子擅自把毒药混进去让她丈夫服下的。 十一点的钟声敲响时,警部表示今天晚上先告一段落。 “户谷,看来你还是没有醒悟啊?”警部的表情变得很难看。 “醒悟?您是指什么啊?”户谷毫不客气地回答。 “就是把你心中的污垢彻底清除掉!你还迷茫呢,还在试图抵赖,因此,你没办法全部坦白啊,你这个懦弱的男人!可是,都这个节骨眼上了,你还是把一切都坦白出来为好,那样才能给检察官留下好印象,像现在这样一直撒谎,谁都不会同情你的。好,明天还要继续,你先回拘留所,一个人好好想想吧!” 户谷已经满头是汗,痛苦地离开了座椅。他早已打定主意,再怎么想,也是同样的回答。 “你已经无法重回社会了。”警部目光犀利地看着户谷,“如果你能否认全部罪状,也许还有机会立刻被释放,可你至少承认了谋杀寺岛丰未遂。单凭这一点,你已经无法再在社会上立足了,你的心情可以理解,总是想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是吧?可是,你已经一无所有了,既然如此,何不全部交代?这样也可以轻松地站在法庭上,更能够得到世人的同情。你再怎么狡辩,也都是人证、物证俱在啊。” 户谷起身后,警部随即站在他旁边,像恋人一样抓住他的手腕。 审讯室的门打开了,他们来到昏暗的走廊上,没走几步,突然,户谷眼前闪出刺眼的光芒,他的前面和走廊两边现起此起彼伏的闪光灯。 “是报社的记者,”警部低声说,“如果你不想被拍,我们可以拿毛巾盖在你头上。” “不,没关系的。”户谷昂然挺身,“这样没问题。” 户谷想起出现在报纸上的犯人的照片,凶犯总在头上戴着头套或者蒙上毛巾,像在进行舞狮表演。户谷不想被世人看到自己那样丑陋的样子,什么都不盖,反而可以让世人看到主张自己无罪的态度。这一瞬间,户谷又想到了槙村隆子,报社记者拥了上来,警部试图穿过人群。 “请等一下。”人群中有人喊道,“两三分钟就好。请让我问疑犯几个问题!” 警部进退两难。 “户谷先生!”质问立刻被抛了出来,“作为医生,犯下这样的罪行,让人很难理解,能不能把您现在的心情坦白地说出来?我们希望能把您的心境传达给读者。”一群人的眼睛立刻集中到了户谷身上,闪光灯不停地闪烁。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户谷对着报社的记者答道。 “可是,您曾试图谋杀护士长寺岛丰是吧?” “这件事在法庭上可以得到答案。” “通过捏造死亡证明书来隐瞒杀人行为,是以往从未发生过的完美犯罪……”由于户谷一直表现得很大方,记者们的提问方式也就更加直截。 “不,没有这样的事。作为医生,我是凭着良心写下的死亡证明书。”闻听此言,记者团一片哗然。其他警察赶来,试图让户谷通过人群,但却无济于事,记者团更加兴奋了。 “可是,藤岛春彦是您通过注射杀害的吧?” “不是我。我判断他死于心脏麻痹,也是这样写在死亡证明书上的。”户谷尤其强调这一点。 “横武辰子好像是死在您的医院里吧?” “是的。” “是你毒杀她的吗?” “不是我,正如死亡证明书上写的,那是心肌梗塞的症状。” “毒杀和心肌梗塞的死亡症状很相似吗?” “是不是相似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根据病患的情况做出的诊断,写下的证明书。” “给横武辰子毒药让她毒杀自己的丈夫,是真的吗?” “绝对没有这回事。” “医院会关闭吗?” “还没有考虑到这一步。” “可是,据说医院的土地从明天开始已经不归您所有了,不是吗?” “你说什么?”户谷瞪着那个莽撞的记者。 “我的意思是,您抵押给高利贷的土地明天就到期了。” 对了,今天是最后的期限,户谷想了起来。 “我们报社也调查过了,天地商事说很快就要把医院的建筑物拆毁。”户谷听完,盯着警部。警部慌忙地想要封住记者的嘴。 “警部先生,”户谷瞪着握着自己手腕的警部,“刚才的话是真的吗?” “不,还不知道呢!喂,你不要胡说八道!”警部好像比户谷还要生气,对着记者怒吼:“快!让开!让开!” 9 户谷以杀人、杀人未遂以及违反《医生法》等犯罪嫌疑为由,被送到了位于巢鸭的东京拘留所。 他从拘留所坐上巴士前往地方检察院。从镶着铁格子的巴士窗户向外看,倒也变成一种乐趣。东京的道路依然拥挤,即使是押犯人的巴士也没办法快速通过,遇到红灯,就会跟其他私家车、出租车和卡车一起等很长一段时间。 街上秋意渐浓,柔和的光线落在人行道和道路两旁的树叶上。嫌疑犯所乘坐的巴士比那些车要高出一截,因此可以俯瞰私家车、出租车和公共汽车上那些自由的人,他们好像很不耐烦地坐着等着呢。其中有漂亮的女人,也有互相握着手的情侣,还有一起出游的很热闹的家人。户谷的头抵着车窗,看着停在眼前的车辆,对方也在朝着这不吉利的巴士看。 检察官的询查是以警部提供的审讯记录为依据开始进行的。检察官要比户谷年轻,可是对工作可是充满了热情,看得出这名青年即将平步青云。 检察官以“给横武辰子毒药教唆她毒杀丈夫常治郎”为由起诉户谷,物证就是常治郎的脏器切片,而到这时户谷才知道,寺岛丰因做了杀人帮凶一同被起诉了,检察官正比照着寺岛丰的供述对户谷进行调查。藤岛千濑也同样作为杀害自己丈夫的帮凶被起诉。 “这太荒唐了。”户谷怒号,“杀人的是那两个女人!我什么都没做过。”他不自觉的叫喊,正好落入了检察官的圈套。 “你早就知道她们杀了人是吧?”检察官追问道。 如果户谷承认早就知道那两个女人杀了人,也就相当于承认了捏造死亡证明书的事。户谷本来只想保住这条底线,但最后还是被冲破了。他痛恨背叛了他的那两个女人,居然把一切的罪名都推到自己身上,她们却以一个“帮凶”的轻微罪名而减轻惩罚,她们肯定会获得缓刑。 户谷坠入了绝望的深渊,主张自己没有杀人的也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而对方有两个人。在法庭上,比起自己一人的主张,那两个女人的供述可信度更高一些。而且,检察官始终认定是户谷间接杀害了横武辰子的丈夫,不管户谷怎么申辩是横武辰子干的,也会遭到检察官这样的怒斥: “死人哪能开口申辩?你真是一个卑鄙的男人!杀害横武辰子也是为了灭口吧?!” 户谷虽然请了辩护律师,但那人看来也不是什么有才能的律师,他偶尔会来拘留所看户谷。听律师的口气,横武辰子丈夫的毒杀案件因为有了物证,已经无能为力,好像早已放弃了关于这一点的辩护,看来就连自己的律师也认定那是户谷干的,谋杀寺岛丰未遂这样的罪行使户谷已经丧失了可信度,律师的辩护以争取酌情减刑为目标。 审判拖得很长,秋天结束了,冬天来临,户谷的一审判决已经下来:以杀人、杀人未遂以及违反《医生法》等罪名被判处无期徒刑,户谷立刻以事实有重大误判为由提起上诉。进入二审之后,基本上都是对文件的审查,所以他只能在拘留所中跟孤独的生活作斗争。户谷给槙村隆子写了十封信,光从丰岛区巢鸭xx番地的地址就知道是从拘留所寄出来的,但槙村一封信也没有回过。可是户谷并没有因此失望,他原本就没有期待她能回信。之所以不断写信,大多也是为打发时间而已。他本来也不相信槙村真的爱自己,因此,她也不算背叛了自己。 户谷控告下见沢伪造文件、欺诈、掠夺等罪名,但下见沢的行为都巧妙地躲过了法律上的约束,并没有明确触犯哪条法律,所以起诉书成了一纸空文,户谷根本没有胜算。 比如,下见沢以户谷的名义从银行贷款一事,他始终坚持自己得到了户谷的允许,下见沢虽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主张,但户谷也没有证据证明下见沢非法掠取了那笔资金。这种案子拿到哪儿,都是没完没了的口水仗,双方的辩护律师试图把这个案子从刑事案件转到民事案件处理。“天地商事”把户谷抵押的土地以正规手续进行拍卖,当日由第三者拍得买走,这都是符合法律手续的,没有过错。不利的是户谷的囚犯身份,户谷的律师更愿意把利益卖给比户谷更有钱的对方,待在四个角的狭小屋子里不能踏出一步,这是户谷的致命伤。 在狱中,户谷收到了事务长简单的来信。医院解散了,决算后留下了很大的赤字,医生和护士没有拿到一分钱,就被遣散了,信里只有事务方面的陈述,安慰或同情户谷的话一句都没有,从中可以看出对一个都无法给职员退职金的院长的责难。当然,户谷也被医生协会除名。他有杀人的嫌疑是原因之一,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户谷利用医生的地位写了虚假的死亡证明书,对患者来说,医生就是神,户谷的行为给这份神圣抹了黑,世人对户谷没有表现出丝毫同情,只有深切的责难围绕在户谷的周围。对他的判决报纸做了大量报道,认为没有判死刑是不合理的投稿大批涌到报社。 户谷的父亲曾经是医学界的泰斗,他的学生也遍布全国,可是,没有一个人为户谷写请愿书。对于户谷的案子还有很多不明了的地方,户谷意识到,被骗的其实只有自己而已。最坏的人其实是下见沢,可他却在外面大摇大摆地呼吸自由的空气。寺岛丰和藤岛千濑也是,听说那两个女人被判处一年有期徒刑,缓期三年。世人的同情也都集中在她们的身上,觉得她们为了户谷而犯罪,体现出来的的是女性的软弱,户谷对此嗤之以鼻。世人都认为只要是女人就一定是弱者,其实心最黑的还不是女人?软弱只是女人的盔甲。户谷觉得自己被寺岛丰和藤岛千濑耍得团团转。 二审公布判决:裁判长宣布驳回上诉。户谷当日就向最高法院提交了上诉书,律师劝说户谷再上诉也是白费力气。 下见沢才是真正的坏人。那个男人利用藤岛千濑和寺岛丰设局害自己,两个女人因为想要对户谷进行报复,自然愿意帮下见沢。可是,下见沢为什么会选那两个女人做帮手呢?户谷不明白,找藤岛千濑估计也是想侵吞她的财产,至于寺岛丰,既没有作为女人的魅力又没有金钱上的利益,户谷不明白自己怎么得罪下见沢了,他想不出能让那个男人这样害自己的理由。 最高法院的判决日到了。户谷坐上拘留所的巴士前往日比谷。天气真冷啊!户谷向车窗外望去,目光停在了红灯前停着的一辆车上,里面坐着一个女人。正当户谷吃惊的时候,信号灯变了,车子开走了。虽然没有时间仔细确认,但他相信自己看到的就是槙村隆子。那车子走在户谷坐的巴士前面,随着车流行驶着,户谷瘦了很多,脸也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从没有过的白发也悄悄爬上了耳后。 户谷已经不相信律师了,户谷痛恨那个律师,而那个律师也蔑视户谷。最高法院宣布判决还不到五分钟,审判长驳回上诉,维持原有判决,户谷走了漫长的一路,终于到达终点了,而终点的风景跟他途中想过的一样,下达判决的那一瞬间,他眼前突然浮现出小时候的事情,和人临死的时候一样,想起的不是最近发生的事,而是毫无关系的遥远的儿时的事。 其实,户谷曾听从律师的建议写过呈报书。可是,在写的过程中他陷入了绝望,发现这不过是用来打发无聊的时间的事情,他把写好的草稿全部撕了,一封都没有交上去。 最高判决下达后,户谷从巢鸭被转交到中野刑务所。这是根据罪状和服役时间决定最终刑务所之前的暂时住所,所有人都是从这儿被发配到各地去的。户谷的去处定下来了,是北海道的纲走。 户谷想,自己要在那儿终老一生了吧。出发之前,所长来看望户谷,安慰他说,虽然是无期徒刑,但根据犯人的表现,可以减刑,再次回到社会上还是有可能的。虽然是亲切的劝告,但是,被送到那么冷的地方,自己的身体能不能坚持住,还不知道呢。 户谷乘坐的巴士从刑务所出发,驶向上野车站。已经是晚上了,巴士偶然从户谷的医院的旁边经过,只有那里灯火通明。医院的建筑已经夷为平地,空旷的工地上,工人们在忙碌,电灯泡照亮了旁边的告示板,户谷的眼球被那张告示板吸引住了: “槙村洋装设计学院建设用地院长槙村隆子理事长下见沢作雄” 巴士开得很快,那文字很快从户谷的视野里消失。那一个瞬间,户谷终于明白了下见沢的利益在哪里了。 告示板上的文字,在从上野车站到达纲走的这段时间里,一直没有从户谷的眼前消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