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墙有眼》 东京站头等、二等候车室 1 六点钟过了。一小时前去专务董事办公室的会计科科长还没有回来。专务董事兼营业部主任有单独的办公室,和会计科分开。 天空分外清澄。从窗外射进来的光线已很薄弱,暮色苍茫。室内灯光幽暗。十来个科员没精打采,桌上虽然摊开着贴本,却无所事事。五点钟下班时间一过,其他科只剩下两三个人影,唯有这会计科像座孤岛似地亮着灯,人人满脸倦容。 副科长秋崎龙雄想,科长一时回不来,于是开口对科员们说: “科长恐怕要迟一些回来,大家先走吧。”众人正等着这句话,一听立刻恢复了活力,开始收拾东西,一个一个关上灯,说声“我先走一步”,便告退了。他们三步并作两步,赶紧把自己的身影投到街上明亮的灯火下。 “秋崎先生,你还不走吗?”有人问他。 “不,我再等一会儿。”龙雄答道。 屋里只亮着一盏灯。灯光下,香烟的烟雾袅袅上升。 龙雄想着科长的事。巨额票据明天到期,又赶上发薪的日子。把银行存款和明天的进款一共计算在内,还差六千万元,票据要兑现,自不必说,薪水也拖欠不得。 这昭和电器制造公司,连同下属工厂和分店,共有五千员工,近发一天工资,工会是不会答应的。 会计科长关野德一郎从昨天起几乎席不暇暖。月底虽有进款,但还必须为筹划一部分应急现款而四处奔走。凡是涉及这类事宜的电话,科长一向不在自己办公桌上拨打,生怕走漏风声。对自己科员,即便是副科长,他也闭口不谈。需要交涉时,他去使用专务董事办公室的电话,和董事商量着办。 这种事以前常有,可是这一次和银行的洽谈似乎进行得并不顺利。还拖欠着同其有往来的银行一亿元,银行此时不肯再通融。从昨天起,科长设法疏通其他金融渠道,忙得晕头转向。这情形,龙雄心里很明白。 然而,今天这么晚,科长依然呆在专务董事办公室里,准是事情不好办。龙雄想,明天是个关口,董事和科长一定心急如焚。 “科长真作难啊!” 一想到善良的关野科长急得满头大汗、拼着命想方设法的样子,龙雄便不忍心先回家。 外面天黑了。窗上映照着霓虹灯光。龙雄看了看墙上的电钟,七点过十分了。 正想再点燃一支烟,忽听得“咯咯、咯咯”的脚步声,关野科长回办公室来了。 “懊,秋崎君,你还没走吗?”科长一边说,一边匆忙地归餐桌上的东西。 “办完了吗?” 龙雄的话虽然简短,但彼此心照不宣。 “哦。” 关野科长简短地应了一声,但声音里透出兴冲冲的劲头。龙雄心想,看样子事情办得还顺手。 科长转过瘦长的身子,从屏风后取下外套,穿在身上。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对龙雄说: “秋崎君,你今晚有事吗?” “没什么事。” “你住在阿左谷吧?” “是的。” “你乘中央线,正顺路。八点后,我要在东京站会见一个人,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龙雄回答说,可以。反正已经晚了,干脆让科长散散心,便一口答应下来。两人肩并肩走出漆黑的办公室。只有夜间的警备员留在那儿。董事大概已回府了,大门口不见他的汽车。 他们常去的酒馆在银座后街上桥旁,靠近公司的一条胡同里,十分方便。 在狭窄的店堂里,客人熙熙攘攘,烟雾腾腾。老板娘笑容满面,殷勤地招呼来客,从屋角里拉出两把椅子。 龙雄举起冰威士忌苏打酒杯,向科长表示祝贺,轻声问道:“事情办妥了吗?” “晤,差不离了。” 科长眯起细长的眼睛,眼角上现出几条皱纹。手里捏着玻璃杯,眼睛凝视着橙黄的酒液。龙雄见状不由得一怔,他发现科长神情紧张。每逢遇到这种情况,他的眼神总是这副模样。这是他的一贯表现。 科长心里并没有解脱,还牵挂什么事。对了,刚才他说要去东京站会见一个人。 也许就是这件事吧。龙华寻思,这事不难猜测,一定与当前的金融有关。科长的眼神说明他还没有完全放下心来。 然而,龙雄不便细问。这是科长和董事的事,作为一个副科长,不穿插嘴。当然,他也能猜个大概,但科长没有把详情告诉他,他不便直截了当地过问此事,其中亲疏有别。 龙雄对此没有什么不平。去年他被提拔为副科长,年纪轻轻,才二十九岁,晋升算是快的,因而招人妒忌。背地里自然少不了闲言碎语。为了不让人反感,眼下他处处谨慎小心。再说,除了董事的赏识以外,他没有别的靠山。 老板娘圆圆的脸,双下巴,笑容满面地向他俩走来。 “每次都让二位挤在角落里实在过意不去。” 龙雄伺机和老板娘搭讪,想逗引科长说话。科长偶而插上几句,跟着笑笑。其实他的心情并没有放松,一种无形的紧张束缚着他,无法自由自在。他不时地看看手表。 “走吧!”过了不多时科长说。已经快八点了。 春意盎然。银座后街行人熙熙攘攘。 “天暖和多了。” 为了让科长心情宽松些,龙雄随嘴说道。但科长不作回答,先坐进一辆出租汽车里。 车窗外闪过五光十色的街灯,灯光映照在科长的侧脸上,一亮一灭,显出惶惶不安的样子。 事情紧迫。明天必须筹措六千万现款。科长为此绞尽了脑汁。他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眼睛盯住方向盘前面的车窗,一动不动。丸之内一带的黑洞洞的高楼大厦从车窗外掠过。 “科长的工作真不轻松啊!”龙雄心里想道。 他特意点燃一支烟。 “您今晚回家会很晚吧!” “可能吧!”科长低声答道。话音里含着一种茫无头绪的意味。 “很久没到府上拜访了。”龙雄又说了一句。 科长答道:“过几天来玩吧,内人常说起你。” 从银座到东京站约十分钟。一路上两人只交谈了这么几句。龙雄几次想提起话头,但提不起劲。 汽车到了东京站的出站口。 科长先下车,朝站内走去。站内旅客们人头攒动。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氛像激流一般裹挟着人群,推来搡去。 科长没有径直走,拐向左首。明亮的灯光透过玻璃门,照射到门外。那是头等、二等的候车室。 科长推开门回头对龙雄说: “我在这儿等个人。” “那么我就失赔了。” “那好吧。”科长朝室内扫了一眼,又说:“好像还没有来。你进去坐一会儿吧。” 候车室和外部隔开,室内明亮宽敞。蓝色的沙发围着桌子摆了好几圈。宽大的墙壁上,镶嵌着日本名胜古迹的浮雕,地名用的是罗马字。 这儿与其说是候车室,倒更像座大客厅。实际上,这儿外国人居多,一群穿蓝色军服的军人凑在一块儿闲聊,还有带孩子的夫妇。正面窗口前,有两三个男人在打听什么,也有人仰坐在椅子上看报。那些外国人的身旁,横放着大皮箱。 只有三个日本人小声地说着话。 科长走到靠墙的椅子上坐下。龙雄隔着茶几坐在他身旁。 龙雄想:科长在等什么人下火车,要不,就是会见从东京站上车的人。 “多么豪华的候车室啊!”龙华说。 人们会以为这儿是外国人专用的候车室哩。 门开了,进来两三个日本人。科长没有站起来。看来不像是他要等的人。 龙雄随手拿起桌上的美国画报,一页一页地款起来。 刚翻了两三页,只见科长霍地站了起来。 龙雄目送着科长瘦削的背影,只见他慢吞吞地在有图案的地板上走过去,走到对面有京都风景浮雕的墙下站住,微微一鞠躬。 龙雄不由得一怔,那坐在椅子上的正是方才进来的两个男子。难道科长没有发现他们么?要不,科长压根儿不认识他们。 其中一人背朝外坐,另一个人打横坐。离得相当远。龙雄看那人的脸,约摸四十来岁,短头发,胖胖的红脸,戴一副金丝边眼镜。 两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向科长回敬一礼。背朝这边的显得更恭敬些。他向科长挥手示意“请坐”。于是三人重新落座。 龙雄看到这里便站了起来。他向脸朝这边的科长略施一礼,科长点头示意。这时,红脸膛的男子扭过头来,看了龙雄一眼,眼镜片反着光。那个背朝外坐的男子,一直背对着他,一次也没有”回过头来。 龙雄慢吞吞地向门口走去。 这时,他瞥见门外站着一个女人,穿着时髦的黑色西服,白皙的脸孔仿佛紧贴在玻璃门上。灯光的反射,把女人的脸和身影撕成两半,那样子分明是朝里边张望。 龙雄刚定睛看,那女人突然闪开不见了。也许她见龙雄走过来,有意躲开了。 龙雄大步紧走几步,推门出去。门外,人头攒动。穿深色西装的无计其数。他拿不准究竟谁是方才那个女人。龙雄想,这个女人仅仅出于好奇心才向头等、二等候车室张望呢,还是在寻找什么人?找人固然无妨,但好像盯着谁似的。 “奇怪!” 龙雄心里七上八下地走上中央线二号月台。 2 上午十一时二十分,会计科长关野德一郎接到一个电话。 “是位姓崛口的先生打来的。” 接线员的话音刚落,话筒里传来一位男子的声音。 “关野先生吗?” “是的,是崛口先生吗?昨夜太失礼了。” 关野一直在等待这个电话,语气中自然地流露出急切的心情。 “不客气。我已经和对方谈通了。请你马上来一趟,我在t会馆的西餐厅恭候。” 对方低沉地说。 “是t会馆吗?”关野叶间了一句。对方回答:“是的。”然后挂断了电话。 关野放下话筒,朝副科长秋崎龙雄看了一眼,正碰上龙雄从账本上抬起来的目光,龙雄的眼神表明他已明白电话的内容了。 “秋崎君,请准备一下,去取现款。”听关野的话音,好像才松了一口气,显得颇有活力。 “有三个大箱子足够了。” 科长指的是硬铝做的大箱子,公司每次从银行提款,总是用这种箱子。霎时间,龙雄也在盘算,十万元一捆钞票,三百捆该有多大的体积。 “是哪家银行?”龙雄问道。 “是r相互银行总行。”关野清楚地答道,“一接到我的电话,立刻派两三个人坐汽车去相互银行。” “明白了。” 听到龙雄的答话,关野立刻站起身来。 他用手摸了摸上衣里面的口袋,口袋里装着一只信封,里面有一张票面三千万元的期票,是今天早晨刚准备好的。 关野拿着外套,走到董事办公室。 董事正在会客,见到关野,从椅子上站起身向他走来,小个儿的董事,身高只及关野的肩膀,一只手插在裤袋里。 “办妥了吗?” 董事小声地问道。脸上虽然若无其事,其实心里也是挺担心的。 “刚才接到电话,我这就去一趟。” “那好,拜托你了。”董事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色。 关野斜眼看着董事回到客人身旁,才走出房间。 从公司坐车到t会馆只需五分钟,和暖的阳光洒在大楼林立的马路上,前面行驶着一辆游览车。关野从车窗茫然地眺望着乘客的背影,心想:春天已来到了。 到了t会馆,走过红地毯,进入地下室西餐厅时,那人坐在椅子上看报,一见关野进来,赶忙叠起报纸站起身来。 长脸盘,细眼睛,笔直的鼻梁,厚厚的嘴唇往下耷拉,毫无表情。总的说来,相貌很不显眼。此人自称崛口次郎,昨晚在东京站头等、二等候车室里,关野刚跟他相识。 “昨晚讨扰了。”崛口行礼道。 刚一坐下,崛口便递给关野一支烟。跟他的长相不同,人倒很机灵。侍者端来咖啡。崛口慢吞吞地吐着烟,说道: “刚才跟银行通了电话,说董事外出还没有回来。先在这儿等一会儿吧。” 关野不由得一怔,立刻想到时间紧迫。脑子里一盘算,拿到现款后,会计科全体出动,往工资袋里装现款需要多少时间。一看表,已经十二点钟了。如果赶上吃午饭,那更耽误工夫了。 “不要紧,一会儿就会回来的。”崛口似乎看透了关野的心思,安慰道:“已经谈妥了的,二十分钟准能回来。别着急,稍等一下吧。” “让你费心了。”关野脸上露出苦笑,心里稍稍释然。 “还有,…关野先生。”崛口从椅子上探出身子,凑近脸说:“我要的那一份错不了吧?”好像耳语一般,、声音很低,但很清楚。 “您指的是二十万元的回扣吧?我们答应照付,一切按约定的办,请放心。” 关野细声回答。 “多谢了。”崛口道过谢后说:“要说服大山先生拨款,可费了大事了。因为金额太大.连大山先生也掂量好久哩!” “您说得是。” 关野点点头,心想,大概如此吧。大山利雄是即将见面的对方的董事。关野事先查过人名录,知道此人现任r相互银行的常务董事。 “说实话,总算帮了我们大忙。” “哪里的话,因为贵公司信誉可靠才谈妥的,否则拆息再高,人家也不愿意担这个风险。这下可以放心了。不过金额实在太大了。” “是的。正因为数目太大,别处都不肯通融。”关野“别处”二字说得特重,暗指别的往来银行。 “下月十号到二十号之间,版公司除销售进款外,还可向大煤矿收回一笔资金。 不满您说,本来尚缺六千万元头寸,已经从别处筹划到一半。实在是为了应急,决不会失信。务请对方放心。” “我明白。我再三向他们说明,对方也想私下弄笔拆息。反正是交易嘛,只要讲信用谁都欢迎。”崛口说完,脸孔又保持原来的距离。 “听说目前煤矿很景气哩。”崛口恢复原来的声调闲聊起来。 “是的。销路不错,支付也很及时。敞公司……” 关野说到一半,侍者蹑手蹑脚地走过来。 “哪一位是崛口先生?” “我是。” “您的电话。” 侍者拉开椅子,崛口站起来俯视关野,说道:“可能是大山先生来的电话,大概已经回来了。” 关野目送崛口朝电话机走去,按了按上衣的口袋。 不一会儿,崛口堆着微笑走了回来。 汽车在日本桥r相互银行总行门前停下。新增建的粗大的希腊式圆柱,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两人下了车,一位头发梳得整齐、戴眼镜的年轻人在门口等候。一见崛口,赶忙走近来,恭恭敬敬地一鞠躬,问道: “您是崛口先生吧?董事正在等您。”那青年穿着筹洒,完全是一副银行职员的派头。 “我来给二位带路。” 此人机灵干练,他先迈一步,闪进搂内。营业大厅内像广场一样宽敞,天花板很高。无数的桌子上职员们正襟危坐,秩序井然。经过精心设计的一排排的日光灯,照得大厅灯火通明。一派特有的气氛,使顾客一进门便产生一种威严感.穿过大理石地面的顾客休息厅,年轻的行员领着崛口和关野进了会客室。四把蒙着白椅套的椅子围着一张桌子。桌上的花瓶插着温室栽培的郁金香。 “我马上去请常务董事。”行员微微一鞠躬,便从刚才来的广口出去了。 两人在椅子上坐下。崛口从招待客人的烟具中抽出一支香烟,吸了起来。关野则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企盼大山董事早些到来。 这时,与刚才进门的相反方向、通往内室玻璃门上,一个人影在晃动,轻轻地敲敲门,门开了。崛口赶忙把香烟扔进了烟灰缸。 一位红光满面、身材魁梧的男子进来了。银灰色的白发梳理得十分光洁。双排扣的苏格兰呢的大衣非常合体,露出一口白牙,笑容满面。崛口和关野不约而同站了起来。 大山董事对崛口说: “噢,日前诸多失敬,请原谅。”声音从容不迫,颇有含蓄。 “木,实在对不起。”崛口双手扶在桌上,低头行礼。站在一旁的关野,从双方的寒暄中听出弦外之音。 崛口瞅了关野一眼,向董事介绍道;“这位就是跟您提起过的昭和电器制造公司的关野会计科长。” 崛口转向关野介绍: “这位是大山先生。” 关野恭恭敬敬地递上名片,说道: “效姓关野,此次承蒙先生帮忙,实深感谢。今后请多关照。”说里深深地一鞠躬。 “不必客气。” 红脸膛的董事依然笑容可掬,收下关野的名片,又向崛口揪了一眼,说道;“我去安排一下,崛口君,回头请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崛口低头行礼,意思是“拜托了。”董事转达他那魁梧的身躯,推门出去了。 前后不过五分钟光景,彼此心照不宣,这本按照黑市拆息的三千万元巨额期票,顷刻之间成交了。 “真了不起,多有气派。”崛口望着董事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不禁赞叹道。 “大山先生没有给你名片是有用意的。对行方来说,这是一笔不宜声张的交易,只让内部人知道。董事考虑问题面面俱到。” 关野点了点头,暗自寻思,也许如此吧。说不定大山董事从这笔黑市拆息中捞到不少油水。不管怎样,此刻能弄到现款就行。 “那么,关野先生,”峪口将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说道:“您把支票交给我吧,我给大山先生送去。” 关野把手伸进西装上衣的里口袋,一边解钮扣,一边心里感到陡然不安。转强又觉得这是纪人忧天、多余的担心,便按捺住了自己。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这儿是行员引进来的银行会客室,大山董事也见过了。这一切全凭崛口从中斡旋。如果让崛口察觉自己心中的不安,惹起他不快,那是万万使不得的。此刻要紧的是把钱弄到手。万一因为这点小事,对方变了卦,后果不堪设想。从专务董事起,公司上上下下五千名员工都等着这笔钱。关野感到自己使命重大。 他掏出白信封,颤抖着手指将支票抽出交给崛口。 “这就是。” 昭和电器制造公司的支票,票面三千万元。 “噢,是这个。” 崛口眉梢不动一动,无动于衷地接了过来,他眯缝着眼睛,不屑一顾地瞟了一下支票的金额。 “没错。”说着就站起身来,“我去办一下兑现的手续,请在此稍等片刻。” 他把支票拿在手中弹了弹,朝通往内室的门出去。关野见他不走来时的门口,而进了大山董事出入的侧门,终于松了一口气。 关野想道,应该立刻作好提取现款的准备。他拿起会客室墙角茶几上的电话,打给公司。 接电话的是秋崎。 “是科长吗?” “嗯,一会儿要提取现款,你赶紧准备一下,坐车来。” “明白了。” 放下电话,关野回到椅子上坐下。抽出一支烟点燃,慢悠悠地抽起来。他似乎有些放心,但在没见到一捆捆的钞票前,仍然沉不住气。总之他心慌意乱地拍完了一支烟。 足足过了十分钟。 (这手续恐怕很费事吧!)他心中忐忑不安,又抽了一支烟。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地失去了平静,焦躁不安之情从脚后跟往上冒。他坐不住了。在打错的地板上踱了两三圈。他没有心思抽烟了,把视线停留在桌上的郁金香上,花的鲜红色燃起了他更加不安的情绪。 半小时过去了。 关野终于窜出了会客室。 他又来到宽敞而明亮的银行营业大厅。行员们个个正襟危坐在桌前,有的面对电脑。女职员坐在出纳窗口,数着摊开成扇形的钞票。顾客们静悄悄地等待着。 关野两打支在像镜面一样现出倒影的大理石柜台上,探出半截身子,急切地问一个行员。 “我要见见董事大山先生。” 行员手指上夹着钢笔,扭过头,彬彬有礼地答道: “大山董事五天前出差去北海道了,一星期后才回来。” 他觉得周围的景物地动山摇,“啊”地一声怪叫。坐在附近的四五个行员闻声倏地站了起来。 3 “这准是倒票爷干的好事。拿着到手的贴现支票逃之夭夭。用他们的黑话叫“倒票”。外国叫“吃票”。这种诈骗案多得是。”一位小个子的男子坐在椅子上快嘴快舌地说道。 当晚,昭和电器制造公司的头头们在办公室开会。职员们已下班回家。只有这个房间灯火通明。 所谓头头,包括经理、专务董事和常务董事等三人,是最高首脑会议。此外,在场的有公司的法律顾问濑沼律师和会计科长关野德一郎。 关野科长脸色苍白,垂头丧气,他仿佛已失去了思考能力。刚才化好像在讲一场恶梦似地哆哆嘻嘻地讲述了白天发生的事情经过。三千万的一张支票,转瞬间从他手中夺走。他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是现实。如此轻而易举同事态之重大,简直不成比例。 他脑海里一片空白,耳朵不住地嗡嗡作响,忽然想起年轻时读过的外国小说有这样一句话:“假如这是昨夜的梦境的延续该有多好啊!”于是茫然地遇想起来。 “濑沼先生。”专务董事向律师发话道。关野听来似乎是从遥远地方传来的声音。 “去银行查了一下,贴现支票还没有兑现。” “那当然晖。马上拿支票去兑现,那太危险了。看来支票已转到第三者手里,然后由第三者签上背书堂而皇之拿着支票去兑现。” 律师的话没有触动关野的听觉。 “在这场合,不能采取法律手段扣押支票吗?”专务董事接着问道。他的脸色也十分苍白。 “扣押?你指的什么意思?” “宣布无效。因为这显然是上当受骗,支票是被盗走的。” “那木行。”律师当即否定道,“票据,是个法律名词,它是一种无形证券,不受诈骗、偷盗等原因的制约。一旦票据转到第三者手里,就有效了。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开票人到期必须支付。明知支票被骗走,你不支付,即构成拒付。” 律师的话听起来似乎不怀好意。专务和常务保持沉默。说得确切些,已无话可说了。 “濑沼先生。”专务额角上冒着油汗,继续说道:“那么在报上登个公告如何? 声明支票被盗,宣布无效,就同报纸广告栏常登的遗失支票启事一样。” “那也不行。”濑沼律师把话顶了回去。“背书人若说没看报,不知道,照样要兑付,一切无济于事。再说,这样做,等于不打自招,宣布本公司被骗走三千万元支票。根本的关键在于不能公开报警。为了公司的信誉,还是秘而不宣为好。” “份首脑仿佛在一堵墙跟前僵住了,露出茫然与困惑的神底“关野君!” 经理这才开始喊他。听到喊声,关野德一郎不由得一惊,清醒过来。他应了一声,双腿并在一起,欠起身子,转向经理。 事情发生后,公司赶紧把经理从箱根请了回来。平时是位敦厚温和的长者,此刻额上暴起了青筋。 “事情的经过,你刚才谈了,大体已经清楚。我认为r相互银行也有疏忽的地方。”经理的声调竭力控制着感情,“你再谈一下到达银行后的情形。” “是。”关野德一郎应着,他感到口干舌燥,嗓口火辣辣地痛。他咽了一口唾沫说: “我和那个自称崛口次郎的人,一起到了r相互银行,一位二十四五岁身穿西装的小伙子在行门口等候。他将我们领进银行。” 关野的声音嘶哑,一边想着当时的情景。银行门前阳光灿烂,那小伙子的蓝色西装显得格外耀眼。 “你记得那人的相貌,可是一问别的职员,都说不认识他。是不是?” “是的。” “看来是同党。”一直保持沉默的常务董事插了一句。 “晤,后来呢?”经理不去理会常务董事,眼睁睁地盯住关野,催促他说下去。 “刚进会客室,那小伙子便告退了。接着自称大山董事的人进来了。此人头发花白,胖乎乎的,约摸五十四五岁。他同崛口寒暄,说日前诸多失敬,请原谅等等。 崛口把我介绍给大山董事后,大山推说去办理兑现手续便走了。崛口从我手中拿走支票,说是去送给大山董事,我信以为真,便交给他了。” 其实他并不全信。递支票给崛口时并不放心,掏信封时,手指在发抖。他想到公司正殷切期望这三千万元现款才打消了犹豫。压力和焦灼才使他把支票脱了手。 ——然而,这话关野说不出口。 “崛口拿着支票走上会客室,只剩下我自己在那儿等候。大约等了二十五六分钟。” 关野眼前浮现出那郁金香火红的花朵。 “我放心不下,一口气跑出会客室,向银行职员打听,要求见大山董事。他们回税,董事出差去了北海道。我惊了手脚,再问大山董事的长相。回答说,董事五十二三岁,瘦个子,黑头发,有些秃顶。我才知道受了骗。我窜进银行营业部内,要求警卫在银行内搜查。可是,哪儿也没有找到崛厂和冒充大山董事那个人的影子。 我急得团团转,立刻去找票据科长,他对此事一无所知。我讲了一下那冒充大山董事的人的长相,又问那个骗子如何能借用会客室。科长也危了一惊,查了一查,结果在营业部长那里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经理紧皱眉头,听着关野的叙述。 关野会计部长继续往下说。他已失去了思考能力,只是照本宣科地讲述事实。 “营业科长从桌上拿起一张名片给我看,名片上印的是岩尾辉输,头衔是xx党国会议员。” “是长野县选出的议员。在党内是个普通的角色。” 法律顾问如同加注脚似地插了一句。 关野接着说;“营业部长说,这张议员名片是骗子本人拿来的,他说要在银行里和议员碰头,可是议员还没有到,他们希望在会客室见面,向银行借用一下。部长寻思,这位议员和行长是熟人,以后通过《相互银行法》时,他可以在议会里出些力,所以就同意借了,再说来人仪表堂堂,也使部长相信了他。他还坐在部长旁边的椅子上闲聊了一会儿。看来像是在等候议员。不多时,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向胖子禀报说来了。” “那年轻人就是在银行门口给你们带路的那个人吧?”专务董事问。 “我想是的,部长以为年轻人是胖子的秘书。后来那两人就走开了。部长以为他们去了会客室,此后再也没有看见胖子回来。部长说,他一直以为在会客室里谈话哩。” “这是三人同谋。”律师接过去说,“冒充大山董事的胖子,自称崛口的人,还有带路的年轻人,一共三人,借银行会客室行金蝉脱壳之计,是他地道道的支票诈骗犯。” “关于岩尾议员的情况,已经调查过了吧?”经理问濑沼律师。 “打电话问过,据说一星期以前回长野县选区去了。但这案子恐怕与岩尾议员无关。骗子只不过利用一下他的名片而已。刚才已发出快信去问了。” “我也这么想。”经理点点头说,“可是单凭一张名片就把会客定借给陌生人,也太不像话了。正因为如此,光天化日之下才会发生这样的诈骗案。银行也太疏忽大意了。” 经理终于生气了,眼睛死死地盯在关野的身上。 “你把同崛口见面的经过从头至尾再说一遍。” “好。我是在麻布山杉喜太郎那儿听说崛口次郎这个人的。如您所知,以前我们有急用,曾向山杉通融过三四次现款。” 关野这么说着,经理用眼神表示他还记得有这回事。 山杉喜太郎是山杉商事公司经理,事务所设在麻布,经营范围是金融业,实际上是高利贷。他能通融大笔现款。在东京是屈指可数的。正如关野所说,公司以前曾去通融过三次资金,经理当然是晓得的。 “这次为了筹措资金,考虑再三,还是去找山杉。我是同专务商量之后,才决定这么做的。” 专务董事望着关野,脸上很尴尬。 “于是我打电话给山杉喜太郎。可是山村一听金额,认为数目太大,说他眼下也周转不灵,一度拒绝了。” “一度?这是什么意思?”经理问道。 “后来,山杉在电话里说,既然是急需,他可以再找别人商量商量。同意的话,叫我去一趟。过了四十分钟,我亲自去了一趟。可是山杉外出,不在事务所,由一位女秘书接待了我。” “女秘书?” “名义上是否叫秘书不太清楚,总之是负责接待的年轻女子,姓上崎。因为以前三次通融现款时,也是上崎经手,她好像是山杉喜太郎的秘书,所以认识地。上崎一见我就说,经理,即山杉,跟她提起过我的事。” “那么,那个姓崛口的男子是她介绍给你的吗?” “不能说是介绍。崛口经常到山杉事务所去玩。他在金融界当据客,以前给别人介绍过两三笔生意,都谈成了。女秘书上崎转达山杉的话,如果急需,不妨同崛日谈谈。我问她,慢回这个人可靠不可靠。女秘书说她不清楚。不过以前几次交易,金额也很大,都谈成了。我立刻赶回来向专务董事汇报。专务的意见是,明天就等钱用,不妨先谈谈看。我也这样想,事态紧迫,就是稻草也要去抓。我第二次给山杉商事公司打电话,是女秘书接的,说既然急需,她先同对方联系一下。五点过后。 来了通知,说崛口约定当晚八点十分左右,在东京站头等、二等候车室面谈。对方的标志是在桌上放一本经济杂志。” “这话也是女秘书说的吗?” “是的。我把情况转告专务,商量了一下。专务认为先见一百。我也想,非弄到钱不可。于是就去了东京站。” 关野德一郎一边说,一边想起了当时自己心慌意乱,为了排遣心中的不安,也把到科长秋崎龙雄拽到东京姑。因为这是公司的机密,所以中途就把秋崎打发回家了。他漠然地觉得,如果让牧峡一直踏着自己,也许能防患于未然。不管怎么说,当时自己一个人未免太浮躁了。 “后来呢?”经理目光炯炯地催他说下去。 自杀之行 1 关野德一郎在经理催促下,接着往下说。他的视线忽东忽西,嘴唇发干,像是在咬嘴唇似地不时用舌头去湿润。 “在东京站的候车室见到了崛口。我本来不认识他,只凭他在桌上放的一本经济杂志作标志。那时他正和另一个男子说着话。我走近去通名报姓,他让我在对面椅子上坐下,说了两三句应酬话,另外那个人很识相,站起来走了。” “那个人恐怕也是骗子的同党吧!”律师独自点着头说。 “剩下我们两人时,崛口马上谈到正题。他说,大体情况已听山杉谈过了。他估计可以想办法弄到这个数目。我一听喜出望外,当时我并不认为难题已经解决。 崛口提到r相互银行的大山常务董事,说他以前和他有特殊关系,可以请他帮忙通融,只要我们私下里肯出一笔拆息,他可以去接洽。我说那就拜托了。崛口提出要二十万元回扣,我一口答应了。他说,第二天一早就去见大山董事,有了结果用电话通知我。于是我们就分手了。” 后来的事情,方才已经讲过了,大家一清二楚,谁也没有作尸。 经理的追究转到另一个方面。 “你知道受骗后,立刻去找山杉了吗?” “是的,我从银行回来向专务汇报,和专务一起去找了山杉。” 专务董事对经理说: “是的,我听了关野的汇报后,大吃一惊。全部进程,关野都—一跟我商量过,所以我也有责任,于是就同关野一起去找山杉。” “山杉说什么来着?”经理没有去看专务,目光仍然盯在关野身上。 “当时山杉正在事务所,我和专务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山杉也非常吃惊,说那太遗憾了。” “遗憾?” “他的意思是此事和他无关。他说,崛口这个人经常出入他的事务所,如此而已。对这件事他不负任何责任,他的女秘书上崎也这样说。他们并没有把崛口介绍给我,只不过提到有这么一个人。问他崛口的住址和来历,山杉也不甚了了,说像崛口那样的据客有的是。他硬说崛口虽然常来事务所玩,但从来没有和他做过一次交易。” 经理陷入了沉思。 山杉喜太郎是位手段高明、心狠手辣的高利贷者。他的话令人迷惑不解,不知是否该相信他。山衫和支票骗子之间是否有一条无形的纽带? 经理抱着头,显出一副中了圈套、难以自拔的弱者的样子。 “经理,”专务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矮胖的身子立在经理眼前,深深弯腰一鞠躬。“对这次失误,实在抱歉之至。真诚向您谢罪。” 他两手贴在裤线上,毕恭毕敬。以谢罪方式而论,可谓极其标准。但这种礼节令人感到空泛,毫无意义。 关野德一郎仍然茫然若失地看着这一切。作为被告,他根本没有谢罪的余地。 他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是个旁观者。 “失误之类的话以后再说。”经理的手从头顶摸到脸颊上。 “当前首先要考虑的是这笔被诈骗的三千万的支票该如何处置?” “就公司目前情况来说,三千万元数目实在太大了。”常务董事说道,“我们总不至于眼睁睁地看着叫人拿走吧?上告司法当局,追查这伙骗子。如何?” “常务说得对。”懒沼律师说,慢悠悠地点燃了一支烟。“不过,这样一来,这一事件就会传到社会上去,有损于公司的信誉,总而言之,这种案子对智能犯来说,不过是略施小技而已。正因为简单,反而容易使人上当受骗。” 律师的言外之意是:如此简单的骗局,竟然也有人上当,社会上知道后,会笑掉大牙。 “那么明知是诈骗,支票到期难道还要照付吗?”常务望着律师说道。 “如您所知,支票的性质是无形证券,只要有正当的第三者的背书,就不能不支付。在支付前,想要采取法律措施,必须在骗子尚未将支票脱手前向警方申诉,但恐怕这也无济于事。此刻支票大概已转到第三者手里,双方联名背书去提款。所以,即使去申诉,只有徒然损害公司的信誉,毫无效果。这一点,我请各位慎重考虑。” 问题归结到一点,是损害公司的信誉和体面呢,还是秘而不宣? “这种事情,其他公司也碰上过吗?”专务问。他刚才已赔礼道歉过,此刻脸色稍好些。 “就我私下听到的,相当不少哩。”律师回答道。 “碰到这样情况,该如何处置呢?”经理问道。 “一流大公司,”懒语律师说,“绝对保守秘密。有一家公司损失达一亿元以上,可是怕事情外泄,他们不向司法当局起诉。” 再也没有人提问题了。在这间巨头办公室里,一片凝重的沉默,只有常务董事不满地嘟吹了几句。 经理又用两手重新抱起了头,将身体的重心斜到沙发的扶手上。那姿势谁也不敢正视,除了关野德一郎,其他三人的视线落到自己的鞋尖上。 只有关野一个人依然茫然若失不知所措。 经理突然松开两手,抬起头来,脸色通红。 “好吧,既然报警没有用,那就内部保密吧。”经理当机立断,他主张维护公司信誉。其余几个人微微一惊。谁都不敢去看经理充着血的红脸孔,赶紧移开了目光。 “关野君,你给公司造成这样重大损失,你要负全部责任!” 关野德一郎从椅子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下子瘫倒在油漆地板上。他趴倒在地,额角贴着地板。 关野走到外面时,已经八点过了。 银座大街人群熙攘。这正是热闹时分。 年轻的情侣和中年的伴侣,缓缓地漫步在街头。人们的脸上无忧无虑,显出兴高采烈的样子。谁也没有注意到关野德一郎这个被厄运压倒的人,张张脸孔都很快活,对今夜和明天满怀着希望。关野恍恍惚惚地犹如走在墓地里,周围的一切同他无缘。他是孤独的。橱窗里明亮的灯光,随着他身子的移动,照在他身上。 他走到舟坂屋前的小胡同,要了一辆出租汽车。他下意识地叫住汽车,身不由己地坐了上去。 “先生,去哪儿?”司机握着方向盘问道。 客人没有立即回答。其实,关野上了车,这才意识到,应该马上告诉去处。 “去麻布。”关野不加思索,随嘴说道。 汽车启动了。关野靠在座位角落里,眼睛凝望着窗外。汽车从新桥穿过御成门,行驶在芝公园中。公园里的树木,在车灯照耀下,呈一片白色摇来晃去。司机本来想跟关野搭讪,见客人不回答,也就不吱声了。 到了电车道上,司机问去麻布什么地方。关野才如梦初醒答道;“六棵树。” 关野下了车,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开始存心去找山杉喜太郎,一路上糊里糊涂,来到了这儿。在他的意识深处,他想再见一次山杉喜太郎,究明事情的真相。其实那也是徒劳无益的。山杉根本不会理睬他。然而,对关野来说,就是这个山杉把自己的命运逼到如此地步,不来敲敲这堵墙,他是不甘心的。此刻他心乱如麻,是一种本能把他推到这里来的。 山杉商事公司就在眼前,三层楼房,所有窗子都没有灯光,黑洞洞的。大门自然也关着。 关野拐进旁边的一条小胡同,绕到楼房后面。黑漆漆的楼房寒气逼人。他接了一下门铃。 楼下的一扇窗户亮了灯,闪出一个人影。那人推开半扇窗户,没精打采地探出头来同: “哪一位?”值班员说。 “我姓关野,山杉先生在吗?” “有事明天再办吧。经理今天傍晚到关西去了。生意上的事,明天找主管的人谈吧。” 关野顿了一下。 “那么,能不能把女秘书上崎的住址告诉我?我有急事,今夜务必要见她。” 值班员打量一下站在暗地里的关野的脸。 “你找上崎也没有用,她和经理一起走了。不知有何贵干?生意上的事,请您明天来找别人吧!” 他有点怀疑关野,说罢便关上了窗子。 关野在纸烟店里,拿起公用电话的红色听筒,对接电话的人说: “我是隔壁邻居关野。总是麻烦您,劳驾请叫我的妻子接电话。” 等了约摸三分钟,听筒里传来收音机播送的音乐。一会儿“咯咯”一声,听筒里传来妻子千代子的声音。 “喂” “千代子吗?是我。”关野说。 “嗯” “我摊上了点事,最近回不了家。你知道就行了。”他按照事先想好的说道。 “喂,喂,那么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知道,总之暂时不能回家了。” 听筒里妻子还在“喂,喂,”喊着,关野咋嚎一声,挂断了电话。妻子的声音还在耳际回响。 他叫住一辆过路的出租汽车,说去品川站。 湘南线的月台上,灯火通明。开往热海的列车进站了。关野上了车,身子往座位上一靠,闭上眼睛像睡熟了似的。鼻梁上冒出油脂,眼圈上渗出冷汗。将近两小时的路程,他没有睁开眼睛往窗外瞟一眼。 至汤河原站下车时,已过了十一点半了。出了站,他才发现已满天星斗。 打着灯笼的旅馆茶役摆出一字长蛇阵招待客人。 “内汤河原有没有旅馆?” 该地旅馆的人把关野送上出租汽车。 汽车沿着河岸一路上坡。家家旅馆灯火辉煌。关野想起从前和妻子来这儿的情景。 到了旅馆,女佣把他领到靠里面的房间。 “这么晚了,真对不起。” 关野对女佣说,晚饭已经用过,不必开饭了。其实,他中饭、晚饭都没有吃,但一点也不觉得饿。 洗完澡,他坐在桌前,从包里拿出信纸。 女佣拿来登记簿,他写上了本名。 “明天早晨您不急着起身吧!” “不,我要早起的,现在把账结清。” 接着他说马上还要写信,请她把信发掉。 写信花去很长时间。给妻子千代子、经理、专务董事、还有副科长秋崎龙雄,一共四封。 他写给秋崎龙雄的信最长,把这次事件经过详尽地告诉他。除了秋崎以外,没有别的可诉说的人了。 写完四封信,已经凌晨四点了。他把信放在桌上,并留下邮票钱。接着抽了两支烟,站起来穿上西装。 出了旅馆,关野德一郎从公路向山上走去。天还没亮,夜色朦胧。只听得河里流水哗哗响。他踩着春草,用手摸索着,走进黑洞洞的森林… 2 东京天气异常干燥,连日放晴。好不容易才下起蒙蒙细雨。 秋崎龙雄在麻布山杉商事公司门口下了出租汽车。这是一座很破旧的三层楼房,外观灰秃秃的,谈不上有什么格调。门旁黄铜做的横招牌上,有的字已经脱落。这就是在东京屈指可数的大金融家山杉喜太郎的老巢。据说他一次能调动几亿元资金。 一进门,便是传达室,一位坐着看报的少女,抬起头来。 “我是来接洽贷款的。” 秋崎递上名片。名片是昨天才印的,上面没有昭和电器制造公司字样。 少女接过名片朝里边走去。不一会儿出来将秋崎领进旁边的会客室。这间会客室十分陈旧,粗俗。墙上挂着一个横幅的镜框,是金池液糊的字画。题字和落款,龙雄都念不出。西式房间加上这样的摆设,显得不伦不类,倒和金融家的身份十分相称。 一位四十来岁的职员,手里拿着龙雄的名片走了进来,说道: “听说您是来接洽贷款的,我负责办理这项业务,能否请您具体谈一谈?” “两三天以前,我在电话里和贵公司经理谈过。具体情况想必他都知道了吧?” 龙雄反问道。 “跟经理谈过。” 职员把龙雄的名片重新看了一遍,只有姓名,没有公司名,歪起头想了一下,问道:“是哪一位介绍您来的?” “这个嘛,经理也该知道。总之,请您向经理通报一声。” 龙雄说得很硬。 “很不凑巧,经理昨天大大皈了。我没有听他谈起过这件事。” 职员相当客气。龙雄今天早晨打过电话,知道经理不在。 龙雄故意做出为难的样子。 “是不是另外有人听经理谈起过这件事广“那么,请您等一下,我去问间秘书。” 龙雄叮嘱一句:“那就务请问到。”他听职员说会间秘书,心里不由得暗暗高兴,但又不放心,怕来的是另外的人,或者就只刚才那职员一个人折回来。 过了五分钟,玻璃门映出一片蓝色,有人敲门了。龙雄想:准是来了。 一位身材苗条的年轻女郎推门进来了。一进门,一双乌黑的眸子就吸引住龙雄的目光。她睁着眼盯住龙雄的脸,眼神里没有任何表情,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 她手里捏着龙雄的名片。 “我是经理的秘书。” “名片我已经递上了。”龙雄说。 “看到了。” 她把龙雄的名片放在铺玻璃板的圆桌边上。 “对不起,访问贵姓?” “敞姓上崎。” 她递过来一张小巧的名片。龙雄瞥了一眼,上面印着“上崎绘津子”。 蓝色的西装衣裙非常得体,显出体形的曲线美。她一坐下,便盯住龙雄,意思是催他快谈公事。 “我想恳请贵公司通融三百万元现款。” 龙雄打量着上崎绘律予的容貌,一双乌黑的大眼珠,笔直而秀气的鼻梁,紧闭着的小嘴,从面顿到下颚还留下稚嫩的线条,这同她那刚毅的双眸和嘴唇不大协调。 “您同经理谈过了吗?”上崎问道。 “谈过了。两三天前在电话里谈的。他说,回头到事务所来谈陷,所以我今天来了。” “访问,您是做买卖的吗?” “我经营玻璃器具批发业。眼下要支付厂商贷款,急需现款。” “有介绍人吗?” “没有。” “拿什么做抵押呢?” 、“涩谷的店铺和现货,还有我现在住在中野的房屋。” 龙雄随嘴胡编了一通,边说边盯住上崎的脸。上崎绘津子不好意思地耷拉下眼皮,睫毛上的阴影使得眼睛更加黑亮了。 “我没有听经理谈起过这件事。” 她立刻又抬起眼皮,仍然是公事公办的口吻。 “经理预计明晚回来。回来后我向他转达,经理不在期间,我们也尽力去办。 是三百万元,对吗?” “是的。” “您可以打电话来,或者请亲自来一趟。” “那好吧。” 隔着桌子龙雄和女秘书同时站了起来。会客室暗淡的墙壁,把她蓝色的西装衬托得格外鲜艳,更见她亭亭玉立。 龙雄走到外面,依然是细雨蒙蒙。在他的眼帘里仍然残留着刚才见到的上崎绘津子的身影。 他正是为了记住这张面孔才来的。他必须认识上崎的面孔,现、在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一看表,还不到三点。对面一家小咖啡馆映入他的眼帘,他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 咖啡馆里只有一对男女,店堂里空荡荡的。龙雄在靠马路的窗户前坐下。窗上挂着白纱的窗帘。从窗帘的隙缝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马路的光景。眺望山杉商事公司的楼房,这儿是最合适的去处。 他要的咖啡送来后,为了拖延时间,便慢慢地喝着。现在是三点钟,离山杉商事公司五点钟下班还有两小时,他准备在这儿泡着,店里生意清淡,倒是个好条件。 那对男女凑近胜在低声说话,好像在谈一件复杂的事。那男的好像在说服女的,女的不时地拿手绢擦眼睛。 龙雄喝完咖啡,女招待送过来一张报纸。他装作看报的样子,眼睛却望着窗外。 怕上崎绘津子五点钟以前出来,所以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座灰溜溜的旧房子。 那女客终于把手绢捂到脸上,男的现出很为难的神情。女招待向他们瞟了一眼。 龙雄见到女客哭泣,不由得想起关野科长的妻子趴在科长造体上恸哭的身影。 关野德一郎的遗体,是他在汤河原山林里吊死后被发现的。洗温泉浴的人散步到了那儿才看见。从衣袋里的名片马上就知道他的身份。 警方同时通知公司和家属。 经理大吃一惊。 “这下可闯了大祸了。没想到他竟然那么想不开。 “你要负责任!”经理这句声色俱厉的话,后果竟会如此严重。然而,经理没意识到,对关野来说,退职与自杀相距咫尺,像关野那样性格懦弱的人,完全有可能走此绝路的。 遗书除给家属之外,另有三封,分别给经理、专务董事和龙雄的,都是邮寄来的,是关野德一郎自杀前在旅馆里写好的,在给经理和专务的信中对自己给公司造成重大损失表示歉意。 然而,给龙雄的遗书里,把事情前后经过详尽地写了出来。他对一向信赖的龙雄写道,这件事的始末,我一心只希望你知道,因此才写了这封信。 龙雄本来身处局外,只能笼统地猜想,现在看了遗书,才了解事情的详细经过。 这事在公司里绝对保密,还没有公开。可是夺走关野德一郎生命的人,却不受任何追究,逍遥法外,这难道是公平的吗?龙雄觉得太不合理了。 除此以外,还因为他平时颇得关野的信任,他要报答关野的知遇之恩。这一想法从今天的目光来看似乎太陈旧了。然而,面对这件不合理的事,他无从发泄自己的义愤。案子既然不能报警,那也无可奈何,他决心由自己来单枪匹马追根究底。 一边上班一边追究,那是不可能的。于是决定请假两个月。公、司规定,每年有三十天特殊休假。因为忙,去年和前年,他都没有休。因此,告六十天假,并不违反公司的规定。问题在于公司能否一次准假。龙雄拿定主意,万一不准,就提出辞职。于是他去找专务董事。 “是身体不舒服吗?”专务董事问。 如果称病,要有医生诊断书。所以他一开始就说为了个人私事。 “你请这么长的假,公司也为难。既然你这么说,也没有办法,希望你尽可能早日来上班。” 专务董事让了步。他一向很器重龙雄,当然那也是关野科长居中举荐之故。 龙雄将关野的遗书作了笔记,反复推敲。要打听自称崛口的“倒票爷”的下落,必须先去刺探山杉喜太郎。山杉虽然没有把崛目介绍给关野,但他们中间肯定有一条看不见的纽带。 不久,公司拨出三千万元现款承兑那张被骗的支票。支票上的背书,联名签上第三者的名字,无可挑剔。这真是惨重的损失。经济界目前虽然很景气,但昭和电器制造公司的营业成绩却未必见佳。千万元的损失是极其重大的,而一个科长的自杀对于公司的经营却丝毫未有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说,关野德一郎的死,如同死掉一条狗,微不足道。 专务董事对会计科副科长秋崎龙雄说,目前请假很困难,也是鉴于公司面临这样的处境。汉不管怎样,龙雄要去追究那个把关野逼上绝路的人不可。 山杉喜太郎是出名的高利贷者,他专门向企业贷款,据说同政界也有联系。这样一个老奸巨猾的人是轻易抓不到他的狐狸尾巴的。 秋峡龙雄看中的目标,是他的秘书上崎绘律予,想从她身上寻找突破口。所以,他今天首先认清了她的面孔。 下一步再考虑如何接近她。 一杯咖啡泡上两小时,实在不好意思。龙雄又要了一杯红茶。这时那对男女客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雨还在下,只要下开头,就像黄梅天似的,阴雨连绵。汽车驶过,溅起一片水花。东京的马路到处坑坑洼洼。 龙雄的眼睛猛然一亮。 一辆小汽车在对面灰楼前停下。他看了一下手表,还不到四点。离上崎绘津子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不知为什么,龙雄心里一阵骚乱。那杯红茶还没有碰一碰,他就一并付了账,跑到外面。 他假装行人的样子,溜溜起跑,目不转睛地盯住对面的灰楼。车还停在那里。 车身像镜子一样光亮,是辆大型高级小轿车。只有司机坐在里边,好像在等什么人。 虽然只有五分钟工夫,等起来也觉得很长。从旧楼的大门口出来那位刚才见过的女郎,身穿纯白的雨衣。司机挪动一下身子,好像在给她开车门。 龙雄环顾左右,一辆出租汽车正迎面驶来,水花四溅,、表示空车的红灯格外醒目。龙雄向这辆车招了招手,正好赶上。 “去哪儿?”他坐上车时,那辆大型高级轿车刚刚启动。 “跟住那辆车。” 龙雄指着前面的玻璃说。司机点点头,踩住加速器。前面的车从青山头条街开到极田原东京都营电车路上,从车窗左侧已能望见外苑时,司机问道:“先生是警察吗?” “晤,有些关系。” 龙雄无可奈何地答道。因为要跟踪别人的汽车,只好随机应变地回答。 前面的汽车在交通信号灯前停了一下,继续从新宿开到青梅街。盯车靠得太近,会被对方发现,他吩咐司机稍许离开一点,卡车和出租汽车便挤了进来。 “这辆车还是雷诺牌哩!” 龙推寻思,雷诺牌汽车万一遇到紧急情况,可以加速行驶。司机大概看出龙雄的心思,便悠然自得地说: “没事儿,先生,从新宿到获洼,一共有十二处红绿灯。即便开慢些,也保管能跟上。” 实际上,每逢红绿灯,前面的车刚一停下,他们就撵上了。从后车窗望得见白雨衣。 “先生,车里还是个女客哩。”司机起劲地说。 前面的车开到获洼,向南拐进幽静的住宅街。龙雄从前车的后窗里瞥见女人的姿影,突然想起,陪关野科长去东京站候车室时,映在玻璃门上的那个女人的信影。 3 前面的车在住宅街上飞驰。 “那是一九五三年出厂的达吉牌。” 司机回过头来对龙雄说。 这四五天来的雨水,把这一带的树水冲刷得碧绿澄清。其中只有八重樱显得调零败落,看来有点污秽。 汽车驶过前近卫公爵的别墅获外庄时,从两侧的围墙里伸出的树木茂密郁葱。 这里行人和车辆稀少。街道被雨水一冲,闪闪发亮。 “喂,停车!” 龙雄见前面的车放慢速度,往右一拐不见了,便马上喊道:“拐了弯没有路了。” “这儿停车行吗?”司机看着计程表,说道,“那辆车开进一座大公馆里去了。” 他跟踪达吉牌汽车,好像跟出兴致来了。 “辛苦你了。”龙雄付了车钱说道。 “祝您成功,先生!” 司机掉转车头走了。龙雄心里苦笑了一下。 雨依然渐渐沥沥地下着。湿淋淋的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路两旁,在修剪过的树木深处,隐约地看得见一幢幢房屋的蓝屋顶和白墙。 龙雄撑着伞在雨中缓缓行走,来到刚才汽车开进去的那座公馆门前,他若无其事地观察了一番。 足有二十米长的石头围墙,地上养着草坪,每隔一段距离,草坪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盆盆杜鹃花。院内树木茂密,只能望见绿树荫中屋顶的一角。 作为一座住宅,那是相当大了。从敞开的大门望去,能看见通向里边的石子路和庭园里的树木。 龙雄从门口经过,走了十几米又走了回来。这里当然听不见里面的说话声。这时,从对面人家传来了钢琴声。 门柱上挂着一块旧门牌,上面写着“舟坂寓”三个字,字体粗犷,颇有特色,也被雨水淋得亮光光的。 龙雄走到拐角处又踱了回来。街上没有行人。这样来回地走也不成体统。觉得好像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监视他可疑的行动,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不安。 他观察了三次,没有什么新的发现。庭园里的树木、石子路、和里面的屋顶,还有下个不停的蒙蒙细雨,丝毫没有变化。 龙雄踌躇再三,要不要等上崎绘津子从里边出来呢?谁知道她什么时候露面。 天又下着雨,再说,周围已暗下来。他没有耐心再等下去。而且这一带根本叫不到出租汽车。 那么这家公馆的主人舟坂究竟是什么样身份的人物呢?看那气派准是相当有钱有势。上崎绘津子为了什么事来的呢?是山杉金融生意上的事?还是同生意无关,为私事而来? 那辆一九五三年出厂的达吉牌车,是山杉商事公司的,还是这公馆里的?根据汽车牌号也能查出车主是谁,可是自己一时粗心,没记下车号。龙雄想道,到了紧要关头,自己的心眼总是不够使的。 舟坂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他在去获洼车站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车站前的药房有公用电话。龙雄突然灵机一动,走进药房。 “请借用一下电话簿。” 他从厚厚的电话簿里翻到“舟”字部。舟坂这个姓大概很少,只有三个名字。 舟坂英明,杉并区获佳00号。 龙雄心想,准是这个。他掏出记事本记下,顺便按下电话号码。 舟坂英明,难道就是那公馆的主人吗?是什么职业?电话簿当然不会提供这些情况。 没有办法,经过一家书店,他便走了进去,装作站着看书的样子,查找年鉴附录的人名录,没查到舟坂英明的名字。年鉴是一家报社出版的,这引起他的联想。 第二天下午,龙雄去报社拜访他的老同学田村满吉。田村接到传达室的电话,一边穿衣服,一边从三楼跑到门口。 “真是稀客。”田村满吉一见龙雄便说,“你公司就在这儿附近,很少见你露面。” “你现在忙吗?”龙雄问。 田村回答说,只有三十分钟空闲。 “想跟你打听一件事。” “是吗?那就到那边坐坐,喝杯茶。” 两人走进报社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顾客不太多。 田村摘下眼镜,用热手巾使劲擦擦脸,问道;“打听什么事?” 他还和从前一样性急,一点没变。 “嗯。我问的也许很怪,你知道舟扳英明这个人吗?”龙雄小声地问。 “不知道,这不是我接触范围里的人。也是作排句的吗?”田村立即回答说。 他早就知道龙雄会作现代排句。 “不是,你弄错了。我问的是报社知不知道这个人?” “叫什么名字来着?” “舟坂英明。” “舟坂英明?……”田村嘴里嘟囔了两三遍,陷入了沉思。 “这么一想,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他眼睛盯住天花板,自言自语地反问龙推道:“此人和你工作上有关系吗?” “嗜,就算有吧。” 龙雄点了点头,田村便说: “的确听说过这个名字,既不是大学教授,也不是艺术界人士—…·等一等,让我打电话问问报社。” 说着便站了起来,刚端来的咖啡连碰都没碰。 龙雄抽出一支香烟点燃,还没拍完,田村笑容可掬地跑回来了。 “弄清楚了。”田村搅着快凉的咖啡,说道。 “是吗?那太感谢了。是干什么的?”龙雄盯住田村的脸。 “刚才我就记得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过是很早以前的事,一时想不起来。 舟版英明这个人物……” “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一句话,是右翼势力的一个头子。” “哦?右翼势力?” “是的,当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三年前因恐吓罪被捕过。我总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个名字,那是在三年前。” 右翼头子和上崎绘津子有什么关系呢?龙雄呆滞的眼睛现出茫然若失的神情,田村见状便问: “你究竟有什么事?”神气中带着几分好奇。 “关于舟坂英明这个人,你不能了解得再详细吗?”龙雄答非所问他说。 “这个么……”田村喝完咖啡,点上一支烟,笑眯眯地瞧着力雄。 “你不要随便乱猜。”龙雄说,“以后要你帮忙的时候,我会全告诉你的。” 这是真话。龙雄私下里想,说不定真要他帮忙也未可知。 “是吗?那好吧。”田村爽快地点了点头。“我把刚才打电话问过的那家伙请来。他知道得详细些。很久以前我们出过一期专刊题为《最近右翼势力动向人他曾四处采访,了解情况较多。你等一下,我去打个电话,同他商量商量。” 田村站起来去打电话,没耽搁多久就回来了。 “他说马上就来。”田村转达说。 “是吗?现在正是忙的时候,真对不起。” 龙雄表示谢意。田村接着转了话题,两人谈了些朋友的情况,打发着时间。 不到二十分钟,一位留着长头发、面容清瘦的男子推门进来,站在跟前。 “这位是关野君,也是社会部的。”田村给两人作了介绍。自身像艺术家那样,用手指撩了一撩头发,便坐了下来。 田村指着龙雄对关野说;“他想了解一下舟坂英明的详细情况,你给他谈谈怎么样?” “百忙中麻烦您,实在过意不去。” 龙雄这么一客气,关野羞涩地笑了笑。 “以前我采访时曾经调查过右翼势力的一些情况。可是对舟坂英明这个人并不十分了解。”关野不慌不忙地开始说道,“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譬如说,……”’关野举了几个出名的右翼头子的名字。 “他的地位和战前已出名的大头目不在一个档次。怎么说好呢?或许是正统派的一支旁系。有人说他是某某的私淑弟子,后来又跳槽另立一派,又说他和老头子闹翻了,另一说他是被赶出来的。总之,情况不甚了了。不过,从以上情况,大致可以了解他的为人。” “以前那次恐吓罪是怎么回事?”田村插嘴道。 “那是借政府的补助金,向煤矿敲诈勒索。” “哦,原来如此。” 田村看了看表,站起来说: “我还有点事,失陪了。” 田村满吉走后,关野继续说道: “此类敲诈勒索的事,是他的家常便饭。他手段高明,有魄力,在战后出现的这类人物中,他很快就崭露头角。这些情况是两年多以前采访来的。目前看来,舟坂的势力已发展得相当可观了。手下的徒子徒孙,估计也不在少数。他的势力能发展到目前这样的规模,也说明舟坂英明在筹措资金上很有办法。” 听到“资金”两字,龙雄不由得一怔。 “他用什么办法筹措资金呢?”龙雄热切地问,心里翻滚起来。 “对舟坂来说,无非是敲诈煤矿公司。那次犯案,恐怕是冰山的一角,没有暴露的还有的是。” “敲诈的对象主要是公司企业吗?” “我想是的,因为向企业捞钱最容易不过。” “是否也用诈骗的办法呢?”龙雄又叮问了一句。 “那就不清楚了。不过,舟坂也不见得不干这种勾当。” “他筹措资金是否全凭这种恶劣的手段?” “这个嘛……没有真凭实据,无法肯定回答。不过,像舟坂这样无名的新兴的右翼势力,手头一定很紧,所以,采用非法手段,可能性很大。当然这只是猜想而已。” “你说得是。” “听说舟坂英明现在手面阔多了。好像影响也越来越大了。” “他是什么出身?” “听说是北陆一带的农家子弟,没有上过学,全靠自学。这都是传闻。我没有见过他。据说四十六七岁。没有什么理论,全是老一套忠君爱国精神。” “他的家在获洼吧?”龙雄问。 “是吧,听说住在那一带。” 说罢,关野眼神若有所指地笑了笑,问龙雄: “西银座后面有家红月亮酒吧,你知道吗?” “银座后街一带我比较熟,在什么位置?” “从林荫道往新桥方向……” 关野向他说明,龙雄不好喝酒,没听说过红月亮酒吧。 关野见龙雄摸不着头脑,便放低声音说: “听说红月亮的老板娘是舟坂英明新交的情妇。” 龙雄在咖啡馆同关野分手后,从有乐叮出来,突然迷失在银座里。用“迷失” 两字比较贴切,因为他漫无目的,信步乱走,为了追寻一个意念,下意识地移动着双腿。 本来,他认为“倒票爷”和山杉喜太郎之间有条无形的纽带,现在又出现了相互牵引的另一条线索。 说不定这三千万元已流入右翼头子舟坂英明的金库里去了。 右翼势力!龙雄碰上了这堵怪物似的障壁,不由得眼睛里现出迷们的神情。 —这不是一件单纯的支票诈骗案。 这个骗局里还有内幕。龙雄顿时感到那黑幕重重叠叠,而右翼这个不可理喻的暴力组织就在其中穿行。 龙雄不禁踌躇再三,或者说有些畏惧胆怯。仿佛有一把凌厉的白刃,蛮横地在他眼前掠过。 深究下去,太危险了。还是就此罢手吧。 然而,还有一个人牵系着龙雄的兴趣,一个亭亭玉立的倩影在他眼前闪现,那就是上崎绘津子。他在高利贷的事务所里见过她一次。在咖啡馆的窗户中也见过。 她的眸子炯炯有神。非同寻常。秀气而笔挺的鼻子,稚嫩而端正的嘴唇,整个脸蛋实在是光艳照人。 她难道是暴力组织中的一员吗?这个疑窦至少给了龙雄以某种类似解放的感觉。 好像船只遇险将沉之际,突然看见一个美丽的女客。同船的旅客会产生一种迷信的错觉。他们自我安慰,以为有她在,就能化险为夷。 龙雄想到上崎绘津子时,心里无形中也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似乎有了她,对右翼势力的畏惧也不复存在了。现实的恐惧离他远去,他又恢复了勇气。 这勇气,当然是为了追究把关野科长逼上绝路的那一伙人。同时也是为了弄清上崎绘津子究竟是什么人。从这一刻起,龙雄对案子的追查,下意识地变得异常热切起来。 红月亮酒吧 1 天气转暖,暮春之夜寒意料峭。 红月亮酒吧位于西银座一条热闹非凡的胡同.秋崎龙雄用肩膀顶开一扇漆黑。 沉重的百叶门,走了进去。 里面烟雾腾腾,这得灯光昏暗不明。站在一旁的女招待,扭过一张白脸嗲声嗲气地招呼龙雄。右侧是柜台,厢座设在尽里头。龙雄瞅了一眼,厢座里坐满了顾客和女招待。 两个弹吉化的人,站在里边弹唱,顾客搂着女招待跳舞。龙雄局促地从他们身后挤过去,坐到柜台跟前。酒保站在摆满洋酒的酒柜前兑鸡尾酒。他身旁站着两个女招待,一个穿和服,一个一身西装。 “您要点什么?” 眼睛大的一个问道,很漂亮、年轻,看来不像是老板娘。 “威士忌苏打。” 他要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这时,三四个女招待送走客人,便踱到龙雄跟前。 “您来了,欢迎,欢迎!” 龙雄喝了几口,这时一个女招待挨着他坐下了。龙雄打量着她的脸问道: “你是老板娘?” 女的笑了。 “对不起,您弄错了。妈咪还要漂亮哩,您瞧那边。”说罢,扭头用眼睛示意。 厢座里,三个女的挟着一个顾客,顾客已醉得相当可以了,一只手搂着女人的肩膀。分不清哪个是老板娘。他正要问,其中一个把脸转过来,手上夹着香烟,站起身走了过来。 “瞧!妈咪过来了。”身旁的女招待说。 那女子身穿和服,细高挑儿,比想象的要年轻,一长脸,细眼睛。黑地碎白花纹的和服上系着黄腰带,打扮得不俗气。她袅袅亭亭地走过来。 “晚上好,初次见面。”她端详着龙雄。笑盈盈地说,“不知该怎么称呼您。” 又立即对身旁的女招待说:“不仅是醉酒的缘故,也许是上了年纪?最近我常常把客人的模样一下子给忘了。”她转过脸,鼻子的轮廓很美。 “妈咪!” 女招待正要站起来,老板娘使了个眼色,示意叫她坐下,手指按住龙雄的肩膀。 “是第一次来吧?”她装模作样地歪着头,凑在龙雄的耳际,娇声娇气地问。 “是的,听朋友说,这儿生意兴隆。” 龙雄端着酒杯,扭过身来。凑近看,女人笑时,眼角上已有细细的皱纹,脸颊上还光艳照人。 “真的?那太高兴了。请多光顾。” 这时,三个客人推门进来。女招待在后面“妈咪,妈咪!”喊个不停。于是老板娘离开龙雄,身旁的女招待也朝新来的客人奔去。 —原来她是舟圾英明的情妇! 林子里的冰块磕碰着牙齿。龙雄喝着黄澄澄的饮料,出神地想着。女人的面影已留在眼帘里了,可是他还想看她一眼。 方才一直没有留意,坐在一旁同别的女招待说话的客人,此刻正盯住龙雄看。 一会儿,他拿起自己的杯子踱过来。 “你是第一次来吧?我今晚是第三次。” 此人戴一项贝雷帽,三十二三岁。样子像公司小职员,两眼醉意朦胧。刚才他一直独自喝闷酒。 龙雄不知所措。 他虽然没有放弃追踪上崎绘津子的念头,可是她的背后出现了舟坂英明。事态有了新的发展。案子的范围越来越广了。三千万元支票肯定落到右翼头子手里了。 迄今为止,龙雄总以为山杉喜太郎操纵着“倒票爷”,看来并非如此。“倒票爷”的后台是舟坂英明这个右翼头子。正巧山杉得知昭和电器制造公司急于筹措一笔款子,便把情报出卖给舟坂英明。 因此,在这个案子中山杉也扮演了一个角色,但运筹帷幄的主谋却是右翼头子舟坂英明。这样看来,在r相互银行中自称崛口的“倒票爷”和他的几个同谋是怎么一路货色了。议员岩尾辉辅的名片不过是戏中的小道具,被他们用来做手脚的。 龙雄从关野科长的遗书中,了解事情的详细经过,并把要点记在记事本上。至于岩尾辉辅议员这张名片,龙雄打算过几天去查一下来历。 可是,案子的关键人物自称崛口的“倒票爷”,关野只写了一行字,三十来岁,瘦长脸。没有记下别的特征,单说三十来岁,瘦长脸。不足为凭。不过,一般人对别人的长相只能留下模糊的印象。 龙雄之所以要来红月亮酒吧看看,因为他有种茫然的期望,或许能在这儿找到崛口。当内野提起这儿的老板娘是舟坂的情妇时,他脑子里便闪过这个念头。 龙雄本来不清楚崛口的长相,只是觉得崛口同舟坂有联系,他不会不到这酒吧来。崛口根本没有必要东躲西藏。警方还没有动手破案,他尽可以满不在乎随便上街闲逛,很可能在红月亮酒吧露面。龙雄觉得,只要崛口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有把握认出他来。 这样一想,上崎绘津子在他心目中渐渐淡漠起来。龙雄意识到,山杉商事公司已成为支流,发现崛口才是案子的主线,他直感地认为,追查这条主线才是关键。 然而,他又感到不安。 那就是因为有舟坂英明这个人在,或者说有右翼势力这个特殊组织存在。他担心崛口会藏身于这个组织之中。这样一来,置身在这个组织之外的他,便会感到束手无策。 然而,崛口会不会是普通的“倒票爷”呢? 这是_条可靠的线索。只要崛口不是那个组织里的重要人物,只是偶然被利用一下,他准会一个人在街上闲逛。 龙雄把希望寄托在这一点上,但他担心会出现别的情况。 他怕舟坂一伙得知崛口受到追查,会起而反扑。舟坂虽然是战后起家,却是右翼势力中的新兴力量。一想到右翼势力组织这个怪物,龙雄不禁不寒而栗。 可是,山杉商事公司的上崎绘津子为什么出入舟坂英明的公馆呢?他们仅是一般来往,还是有别的关系?龙雄不得而知。 他无法撇开上崎绘津子这条线索,中间为了追查崛口,才贸然进了红月亮酒吧。 秋崎龙雄游移不定,恰好说明他这个外行侦查的局限性。 坐在龙雄身旁的那个男子,举起酒杯,做出干杯的姿势。 “在这地方,你若不是常客,根本吊不到什么女人。” 可不是,他的身边一个女人也没有。他的身子挺结实,一副严厉的面孔。鼻子挺大,一双骨碌碌四处张望的大眼睛,脖子又短又粗,宽宽的肩膀,实在其貌不扬,衣着并不讲究,只有头上那顶贝雷帽还说得过去。像他这副尊容决计吸引不了酒吧女郎。龙雄出于无奈,随便应付他几句。那人已经醉了。 “老弟,老板娘倒对你有点意思。原先准是艺妓,不知什么人是她的老公?” 说罢,嘴里还不住嘟嘟囔囔地念叨,专拉下脑袋,用杯子敲敲柜台,大声嚷嚷要酒。 龙雄若无其事地朝老板娘瞅了一眼。此刻她陪着刚来的三个客人坐在厢座里,娇声娇气地说着话。另外还有四个女人挤在一起。这一伙大概是所谓“谈生意的客人”。 相比之下,老板娘确比哪个女人都洒脱。她嫣然一笑,侧脸是多么娇媚。应付客人相当熟练。眼睛不时向其他桌子瞟掠。只有这个时候目光才变得很锐利。她随时招呼旁边走过的女招待。吩咐她们送酒什么的。客人杯子里的酒,她也端起来喝,嘻嘻哈哈,可是对生意一点也不马虎。 一想到她是舟坂英明的情妇,龙雄不由得感到从她身上散发出一种妖气。 龙雄不动声色地朝店堂内的客人扫了一眼。 ——三十来岁,瘦长脸。 这是他要找的人的根据。起先他认为仅凭这一条很靠不住,可是没料到,此刻倒成了衡量人的尺度了。 四十岁以上的人可以排除在外。再说来这样酒吧的人中,上了年纪的居多。鉴别起来比较容易。 凡是白头发、秃顶的人,可以不管。显然是五十出头的人更不考虑。他以这个标准,用眼睛来回筛选顾客。 灯光昏暗,烟雾弥漫,看不很清楚。还有坐在厢座里的客人,更不能走过去张望。正在困惑之际,他心中又产生新的疑虑。 三十来岁,瘦长脸。关野科长写得实在太简单了。这岂不说明对方没有给他留下特殊印象吗?就是说,自称崛口的人,实际上没有什么惹人注意的特点。仅凭这些条件去识别相貌,实在无从着手。 既然印象淡薄,那么三十来岁也罢,瘦长脸也罢,都是含糊不清、不确切的说法。年龄的印象,因人而异。目击者的证词,往往有很大出入。即使说长脸也是模棱两可,实际上未必是长脸。 ——一仅凭这两点,难道能识别出来吗? 龙雄又把视线落到自己的酒杯里,手臂支在柜台上,茫然地陷入了沉思。坐在身旁那个戴贝雷帽的人醉意腰肌,低声哼起小调来。 龙雄第三次老红月亮酒吧,是在第三天晚上,九点刚过一点。 酒吧里仍然生意兴隆。龙雄刚一进门,女招待一齐朝他看。她们是现金交易,一见不是熟客,使转过脸,扭回到自己客人一边。 龙雄朝店堂内扫了一眼。老板娘不在。柜台前坐着五六个客人。上次见过的“贝雷帽”也在其中。今晚有两个女招待坐在他的左右。他似乎也变成熟客了,仍然是醉醺醺的,跟女人说着话。 龙雄刚坐下,一个扁平脸的女人镇到柜台前,问道: “您来了。要点什么?” 龙雄回说要威士忌苏打后立刻问起: “喂,老板娘呢?” 他马上意识到问得太急了,但这是他最关切的事。 “妈咪嘛,”女人眯起眼睛盯住他看,“刚出去,一会儿就回来。”说完抿着嘴笑了笑……龙雄喝着酒,还像前天晚上那样,观察着店里的情况。 厢座共有五个,一桌坐着一位白发绅士,手按着一个女招待的肩膀,劝她喝酒,另外四个女招待陪着他。大概是这里的上客。另一桌上,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带着三个年轻小伙子,看样子是上司带着部下来的。第三桌是四个中年男子在高谈阔论。 第四泰是三个已过中年的公司职员,一看便知为谈公事而来。最里边一桌,因为光线暗淡,看不清楚。好像只有一个顾客,却有三个女人陪着他,仔细一看,原来搂着一个女人。 —这样子能找到崛口吗? 龙雄忐忑不安,心里觉得这样做毫无意义,白费劲,空忙一阵。 忽然,后面有人拍他肩膀,回头一看,原来是‘贝雷帽”端着酒杯,在朝他笑。 “晚上好,您又来了!”说着,踉踉跄跄地在龙雄身旁坐下,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宽大的鼻子上起了皱纹。 “我好歹在这儿有点吃得开了。” 他显得很高兴,“喂!”的一声,招呼那两个女招待。 “那不错啊。” 龙雄举起酒杯。 “哈哈,你也快了。瞧你相貌堂堂,比我容易上手。”他端详龙雄的脸,嘻嘻一笑道:“不过,你好像在打老板娘的主意。” 龙雄微微一愣。话虽单纯,他会不会有更复杂的用意呢?怎样理解他的话呢? 龙雄一时难下判断。 这时门开了,进来一个人。龙雄朝门口处看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原来是上崎绘津子进来了。 2 龙雄赶忙朝柜台低下头,装作喝酒的样子。此刻不能跟上崎绘津子照面。 上次他去山杉商事公司,要求通融一笔现款,说是经理答应的。现在山杉喜太郎大概已出差回来了,上崎绘津子准知道龙雄说的是谎话。所以,在这儿叫她看见,事情不妙。再说要冷眼观察她的话,还是不被发现为好。幸亏上崎没有朝龙雄这边走来,在柜台最边上坐下。中间隔着三四个人,彼此谁也看不见谁。龙雄则用心地听上崎说话。 “妈味呢?”上崎问女招待,口气很随便,足见她是这里的常客。 “刚出去,马上就会回来的。”女招待回答。 “是吗?来林社松子酒加柠檬水吧!” “好的。” 头发梳得光溜溜的酒保,脸上堆着殷勤的微笑,向上崎绘津子微微一鞠躬。 “您来了。”说着摇摇鸡尾酒搅合器。 坐在龙雄旁边的“贝雷帽”探出身子,朝上崎望了一眼。 “喂,她是谁?”他小声地问旁边的女招待。 “妈咪的朋友” “是商店的老板娘吧?” “哪儿啊,不是的。” 女招待只是摇摇头,不加说明。“贝雷帽”好像被说服了,把酒杯送到嘴边。 从女招待的话里,龙雄猜测上崎绘津子同这里的老板娘有关系。那也是同舟报英明的关系。进一步说,是开场同山杉喜太郎的关系。其间骗取了三千万元的“倒票爷”在活动。那么,“倒票爷”潜伏在什么地方呢?三千万元不可能一个人独吞的,给三成酬金的话,也有六百万,凡是出了力的同伙,也该分到三百万把。 龙雄很难想象,他拿了一大笔不义之财竟能按兵不动。也可以考虑,骗子窝藏在舟圾的组织里。警方既不追查,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哪儿都敢去。说不定此时此刻带着女人去哪个温泉了,也可能在东京某个大饭店或什么酒家花天酒地哩。 为了这笔钱,关野科长做下妻儿老小自杀了。一方面是善良的人付出生命,遗属痛哭不已;另一方面则有人在暗中好笑,逍遥法外。想到这里,龙雄浑身怒火中烧,不抓到那个家伙,决不罢休。当然这是一件困难的差使,背后又有右翼势力这个怪物档住去路。他心里虽有所不安,但决不泄劲。 不管怎样,龙雄觉得那个自称崛口的“倒票爷”一定会在这家酒吧露面的。红月亮酒吧是舟坂和山杉这条纽带上的一个点。崛口不可能不在这个点上出现。 “山本君!”这时有个客人喊道。 “是。”酒保担过他那张殷勤待客的脸。 “今天你去过府中赛马场了?” 客人喝着社松子酒问道。龙雄竖起耳朵听。 酒保的脸上笑容满面。 “嗯,去了一趟。” “输了吧!” “嗯,……没赢什么钱。”酒保拿着威士忌酒瓶,边往酒杯里倒黄色的液体,边答道。 “不行哪!你说过不去,怎么又去了呢?” “嘿嘿。”酒保把冰块放进酒杯里,用手摸摸头。 “怎么?你也去赛马?”“贝雷帽”插了一句。酒保朝“贝雷帽”瞅了一眼。 “先生,您也好此道?” “今天我也去府中了。” “是吗?结果怎么样?”酒保隔着柜台盯住“贝雷帽”问。 “我赢了。” “你买的几号?” “第三场的六号和二号。” “啊!那是哈曼和明道尼西基。我没想到哈曼会出场。彩金是七百五十元吧。” “第六场我买了三号和五号一万元。” “噢,你都赚了。我买的正好相反,结果输了。彩金相当高,一张八百四十元。” “你倒记得很清楚。” “我赌的就是这个嘛,输了,彩金自然是忘不了的。” “你常去吗?” “哪能常去呢,一不经心,薪水输光,还得靠预支。” “那倒也是。难怪在马票售票处没见过你。” ’’嘿嘿!” 原来如此。这位酒保上了点年纪,年轻时大概是个美男子,胡子剃得光光的脸上,似乎还残留着早年纵情女色的倦怠。在这样豪华的酒吧里,看见这样一副尊容,龙雄不由得感到一缕哀愁。 门开了。女招待一齐回过头去看。 “您来了。” “贝雷帽”身旁的两个女招待也站了起来。酒保朝那边望去,远远地一鞠躬。 龙雄若无其事地回过头去看,一位白发梳得整整齐齐、身材高大的男子带着一位年轻的小伙子在厢座上坐下。西装极其讲究。那青年大概是跟包。 几个女招待一下子围拢在那客人身旁。一定是这里的大主顾。 一个女招待朝柜台走来。 “山本,先生来了。” 酒保点了点头,从柜台里取出一只黑酒瓶,动手董酒,想必连客人的口味都知道。 以“先生”称呼,龙雄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先生是什么人呢?在后银座的酒吧,进出的大抵是些文化人,可是这位白发绅士不是这种类型。一进门就称先生,难道是舟坂英明吗?但龙雄马上就否定了,因为舟坂才四十多岁。 令人吃惊的是,不知什么时候老板娘已经回来了,坐在“先生”面前,上崎绘津子也走到他们身旁。 龙雄坐的地方离那厢座有相当距离,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好像在闲聊,谈笑风生。龙雄背朝着他们,不能频频回头去看。 “贝雷帽”仍旧和酒保谈赛马的事。 龙雄向酒保示意。 “是” 酒保打断话,凑近脸来。 “喂,那位先生是谁呀?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听得龙雄问,酒保只是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笑,扭过头,又和“贝雷帽”聊起赛马来了。在这种场合,看样子不肯把熟客的名字告诉别人的。 这时,两个弹吉他的人进来了。 “阿新!”厢座里的女人在喊。 弹起了吉他,听见有人在唱。龙雄借此机会回过头去看一眼。 正对着“先生”的面,白发红颜。坐在身旁的青年很瘦。挨着老人坐的是上崎绘津子,和对面的老板娘说着话。老板娘身穿深色和服的背影对着龙雄。穿不同花色衣衫的女招待夹在中间。 正在唱歌的男子,穿一件花格子衬衫,身体很胖,手上弹着吉他,他身后的高个子拉着手风琴。 这些情景映入龙雄的眼帘后,他又回过头去。 那位“先生”到底是谁呢?和上崎绘津子很熟,同老板娘也很亲密。可以想象得出,他是舟坂和山杉线上的人。既然称为“先生”,必然是有来头的,而且身上的确也有那种气派。 歌声不断从龙雄背后传来,唱了一曲又一曲,全是流行歌曲。女招待世凑热闹跟着唱。其他客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这阔气的厢座。 一直唱了十五分钟,最后以军歌煞尾。 这时,隔座至一阵哄闹,客人站起来准备走了。龙雄前那方向瞥了一眼,上崎绘津子站在“先生”旁边也要退场了。 龙雄急忙吩咐结账。 “怎么?要走了?”“贝雷帽”担过头来问。 “晤,先走一步。” “贝雷帽”伸过手来握手,龙雄哪顾得上,出于无奈只握了一下。对方似乎学过剑术,手很有劲。 “先生”同青年及上崎绘津子,由女招待们送到门外,老板娘撵上去跟他们说话。 龙雄一时不知所措。他本能地想知道“先生”和上崎绘律予的去向。 老板娘一直送出胡同口,直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龙雄跟在这群人后面。 三人叫住一辆出租汽车,坐了进去。老板娘和女招待们在人行道上大他们挥手告别。 龙雄左右张望,找不到一辆空车,心里十分焦急。那辆汽车已经启动。眼睛盯住车身后面的车牌,车号是314362。直到汽车消失在杂沓纷乱中,龙雄嘴里还念了几遍车号。 他掏出记事本,借着旁边陈列着各种各样糕点的橱窗的灯光,记下了车号。 可是龙雄没有注意到,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穿白衬衣、系黑蝴蝶领结的男子一直盯住他看。龙雄一迈步,那人急忙转身,消失在小胡同里。 龙雄漫步踱着。每当想什么心事时,总是这样走法。今天脑子里一团乱麻。 该按哪条路线去追查呢?他无法判断。在红月亮泡下去,“倒票爷”崛口或许能在这儿出现,也可以观察一下舟报英明的“二“号”——也就是小老婆的老板娘的行动。但是崛口何时露面,不得而知,而且即使露面也不容易认出来。这完全成了守株待兔,至少目前还毫无动静。 现在出来活动的只有上崎绘津子。因此她一出现,龙雄便茫无头绪地追了上去。 但仔细一想。这样做也不是绝对可靠。崛口是否一定能出现在上崎绘津子身边,还是极其渺茫的。 龙雄有点失去了自信。他觉得自己在为一件徒劳无益的事而苦苦挣扎。 路过另一家酒吧,他便拐了过去。一杯威士忌苏打握在手中,依然排遣不开他心中的焦虑之情。 这家酒吧又暗又窄,没有几个客人。 女招待踱到他身旁,他也懒得跟她搭讪。那女的无所事事,就给他剥下酒的糖炒栗子。 门开了。来了两个弹吉他的。 龙雄不由得一怔。方才在红月亮卖唱的也是这两个人。他认得那个穿花格子衬衫的胖子。 他们专在这一带酒吧卖唱,到这里来,也不足为怪。 客人点了曲子。 龙雄想走了,付了钱,从狭窄的通道向门口走去。那个穿花格子衬衫的胖子挡住他的去路。龙雄不小心碰了他的吉他,那家伙叉开双腿,站在当中,简直是故意找碴。 弹唱声停了。 “喂,你怎么着?想妨碍我们做生意?” 不由龙雄分说,穿花格子衬衫的胖子使劲一把揪住龙雄的领子。 “出去!” 拉手风琴的高个子,趁势扭住龙雄的胳膊。店里的客人和女招待都站了起来,可是没有人去阻拦。那胖子打开门,将龙雄推到路上。 另外三个人在门口等着。他们把龙雄团团围住,免得惹起行人注意。这几个年纪都很轻,根本不容龙雄认清他们的长相。 这一伙人拥着龙雄在前走。别人看来,还以为是一群安分守己的良民。 到了没有行人的小巷深处,他们开始狂肆暴虐,拳打脚踢,把龙雄打得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告诉你,别多管闲事。” 其中一人说着还朝龙雄头上吐了一口唾沫。龙雄心里明白,这话显然不是指撞了吉他说的。 “贝雷帽”离他们不远,站在背荫的地方瞧着这一幕。 3 龙雄去了警视厅交通科。在窗o门主管人: “访问,根据汽车牌号,能否查出车主是谁吗?” “要查一下才知道。”主管人看着龙雄说,“发生什么交通事故了吗?” “没有。我乘过一辆车,好像东西忘在车上了。” “是出租汽车吗?” “是的。” “号码多少?” 龙雄把前天晚上记在记事本上的号码告诉他。主管人拿出登记簿翻了起来。 “那辆车是目白xx出租汽车公司。如果东西志在车上,我们可以负责联系。” 主管人说。 “不用了,谢谢。因为我还坐了别的车,记不清是哪一辆,还是我自己去问吧。” 也许因为从阴暗的屋子里出来,觉得外面的阳光极其强烈,亮得耀眼。有的人脱下上衣,穿件衬衫在护城河畔行走。 昨天一天,龙雄浑身痛得起不了床。虽然没有大的伤,但半边脸孔肿得很大。 昨天夜里还在冷敷,今天总算退肿了。因为蹭在地上,手脚擦伤的地方很痛。腰上挨了揍,也痛得不能动弹。昨天一直趴在屋子里转辗反倒。西服上全是泥,衬衫也撕破了,袖子上也染上了血。今晨他强忍着痛楚,硬撑着起了床。 如果说,因为碰了一下吉他,就遭到这样的报复,那也太过分了。仅仅是这个原因,决不会挨这样一顿打。那人故意站在狭窄的通道上挡住去路,一开始就存心找碴的。 可是,龙雄没有得罪人的地方,惹他们来找碴。无缘无故挨了一顿打,似乎潜伏着一种看不见的原由。过去他漠然地感到某种不安,现在终于成为现实,而且来得这么快。 那个弹吉他的先在红月亮酒吧卖唱,后来在黑胡同里把龙雄揍了一顿,又在他头上吐了一口唾沫,说什么“别多管闲事!”从这前因后果一想,说明龙雄的直感并没有错。可是,在红月亮酒吧里,龙雄有什么过分的地方呢?什么也没有。他只喝了一杯威士忌苏打就出来了。同普通客人没有两样。难道他的举止有什么地方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左思右想,龙雄才恍然大悟。是的。为了跟踪“先生”和上崎绘津子,他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那样子显得很不自然,于是被人盯上了。后来他借商店橱窗的灯光记下车号。这一切,完全有理由引起他们的注意. —不过敌人也暴露一部分真相。 龙雄心里思忖着,这红月亮酒吧肯定是什么人的老巢。谁是老头子?现在还不清楚。 奇怪的是,心里的不安没有变成现实之前,总是让他感到某种恐惧。前天夜里出了事,反而迸发出一股勇气。在这以前,看不到对手,才令人觉得可怕。 龙雄长了胆量,恢复勇气之后,便去查找“先生”和上崎绘津子乘坐的那辆汽车,想从他们的行踪里探出点结果来。 他到了目白xx出租汽车公司,向办事员说出汽车号码,要见当晚开车的司机,借口是东西可能忘在车子里了。 办事员查了一下出勤表,歪着头说: “司机叫岛田,今天他开的也是那辆车,不过,他没有上报车上有遗失物。” 龙雄觉得对不起那位司机,说道: “不,我还坐过别的出租汽车,现在不敢肯定,只是想去问一问。” “那么,请您去自白车站找他。他的车由车站管理,只要没出车,就停在那里。” 龙雄便向车站走去。 正是空闲的时候,有五辆车停在车站前。龙雄见过的那辆3-14362停在中间,沐浴在暗淡的阳光下: 司机躺在座位上看周刊杂志。 “是岛田司机吧?” 龙雄过去招呼,司机急忙坐了起来。 “是的” 一对不起,跟您打听一件事,前天晚上九点钟,在银座xx堂而前,您拉过一趟男女客人吧?” 司机露出惊异的神色,一边搜索着记忆。 “啊,男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女的很年轻,长得挺漂亮,对吗?” “对,您还记得他们在哪儿下的车吗?我是那女的家里人,她从前天晚上一直没有回家,想要找她。” 在这场合龙雄只得胡编了一套。司机觉得像个理由,立刻告诉说: “女的到了有乐呵车站就下车了,我看见她从检票口走进去的。” “市乐呼?” 看来上崎绘津子乘国营电车回家了。 “在车里他们的表现如何?比方说,是不是很亲密?” “这个—…·”司机又歪起脑袋想了一会儿,“没大注意。因为从上车到有乐叮,一共才三分钟工夫。” 这倒是。 “那么,那个男的,您送到什么地方?” “三宅板,议员宿舍面前。” “议员宿舍?……” 龙雄脑子里顿时闪过一个念头。所谓“先生”,不就是指的议员吗?对了。难怪要叫他“先生”。 龙雄临走时,硬塞了二百元给岛田司机,然后到车站售票口买了一张去有乐叶的车票。 龙雄在车上攀着拉手,眼睛眺望着车窗外飞掠过去的景色。树木已吐出了新绿,屋顶上飘扬着鲤鱼帜,白云不时地遮住阳光。 他的眼睛茫然若失地眺望这些景物,心里却七上八下地想个不停。 那议员肯定是岩尾辉辅。案子一开头,诈骗犯在r相互银行,利用他的名片去借会客室,安排了行骗的场所。 ——一看来得把事情告诉田村了。 龙雄在有乐吁车站下了车,直到站在报社门前,始终在想着这件事。 “又来麻烦你,请你找一张岩尾辉输议员的照片给我看看。” 在报社颇为煞风景的会客室里,龙雄一见田村满吉就这样说道。 “怎么?还是为了上次那件事?” 爱出汗的田村,身上只穿一件衬衫,额角上仍是汗津津的。他两眼炯炯有神,打量着龙雄。那眼神仿佛在说:“喂,该露点口风了吧。” “晤。我正想同你商量呢,不过,先把岩尼议员的照片找来给我看看。” 田村一听,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跑了出去。不到五分钟,便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将三四张照片扔在桌上。 “七里保存的只有这几张。” 龙雄随即拿起一张。丝毫不铝,就是在红月亮酒吧见到的那位“先生”。侧脸,在人群中和在演说时拍摄的。这些照片,全部证明他就是岩尾辉辅议员。 “这下我明白了。谢谢。” 龙雄把照片放回桌上。自己估计没错。 “我可不明白哩。”田村说,“查看这位资历浅的议员的相貌,是不是和上次舟坂的事有关?你该亮出点底来了。如果你不愿意,可以不见报。要不要我帮忙? 虽然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不过,像你这样一个外行东奔西撞,木会有什么结果的。” 田村点燃一支烟,抽了起来。在袅袅的烟雾中,他那双眯缝着的眼睛,炯炯有光。 经他这么一说。龙雄开始有点动摇。实际上也是如此。一开始他干劲十足,打算自己单枪匹马去追查案子。现在看来,这不是单纯的支票诈骗案,后面还有深不可及的背景,很可能堕入五里雾中而不能自拔。这些日子来,自己不是在同一地方转来转去吗? 田村育助一臂之力固然好,龙雄为难的是必须亮出公司的秘密,他不能不有所顾忌。 “你要是为难的话,可以不见报,这样担保还不行吗?” 田村直盯盯地望着龙雄。他的眼神似乎得意洋洋地说:就这么一张议员照片,你不是也得求我吗?不在报上发表,有了这个起码条件作担保,龙雄终于决心妥协了。 “这是公司的秘密,……”龙雄开口道。 “我猜也是。” “你决不能写成文章。” “行!”田村使劲地点了点头。 “公司不希望公开这件事,可是我不能置之不理。为了这件事,我的恩人自杀了。” “睛!” 田村探出身子,额角上的汗水更加油光光了。 接着龙雄将前后经过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田村叉着胳膊或托腮而坐,或咬咬手指头,热心地听他讲。待龙雄讲完,他拿动着鼻翼,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太有苦思了。”他兴奋地说,“被‘倒票爷’诈骗了支票的公司、商店,在东京有得是。其中有的公司损失达一亿元。可是,都和你们公司一样,不肯报案。 所以,实情不得而知。报社的社会部长曾说,要调查一下,选择时机,出一期专刊。” 田村看着龙雄,接着往下说: “你不用担心,我一定守信用。不过,像你们公司的情况,‘倒票爷’背后还有右翼组织在牵线,流转资金。这倒耐人寻味。好吧,我也来插上一手。” 报社的汽车沿着护城河向前飞驰。几辆游览车在皇宫面前停下,从车门中吐出一群外地来的旅客。 “我给岩尾议员打了电话,他说马上可以接见我。一位普通的议员,听说报社的人要见他,自然是很高兴的。他说开完议会,要在t宾馆举行座谈,叫我们去那儿等他。” 上车之前,田村告诉龙雄说,在r相互银行用的是岩尾的名片,因此见到他,首先质问这件事。 “我这么问,是有目标的。岩尾议员值得怀疑,看看他到底有什么反应。” 龙雄觉得田村不愧为新闻记者,这的确是个好主意。那么,岩尾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他是长野县选出来的。曾经当选过一次。老头子xx。他既然同xx老头子有关系,可以想象,他通过舟报这个点,和右翼方面接触。” 汽车开往t宾馆路上,田村满吉说了这一些。 在宾馆总服务台,请服务小姐打了个电话去,说是叫在大厅里等候。 没等多久,一位身材高大,白发梳得很光亮的男子,装模作样地慢吞吞地踱进了大厅。没错,就是龙雄在红月亮酒吧见过的那位“先生”。 田村手持名片,迅速迎上去。 “是岩尾先生吧?” “是我。” 因为身材高大,对矮胖的田村,采取居高临下俯视的姿态,嘴角上故意露出一丝笑容。 “很冒昧,恕我立刻谈正题。上个月月底,以r相互银行为舞台,某公司被诈骗了一张支票,俗称是‘倒票爷’干的,损失相当大一笔款子。” 岩尾议员立刻收起了笑容。龙雄在一套唯恐漏掉他的每一个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当时用的是先生的名片,不知先生是否知情?” “我不知道。”议员不高兴地回答道,态度很生硬。 “可是,他们用的是先生的名片。” “不知道,别人干的争,我怎么会知道?” “可以认为,这是拿了先生名片的人做了坏事。根据这一点来考虑,你看有什么线索没有?”田村钉住不放。 “你们有事找我,就是这事吗?”议员的脸色眼看涨红了。 “是的。” “你听着,我每天见人都送几十张名片,我可不是帝国银行事件中的那个松井,每张名片送给谁,都记得一清二楚。” 怒火冲天的岩尾议员瞪着田村,转过宽阔的后背,迈着大步走掉了。刚进来那神气活现的劲儿,早已烟消云散,踩在地毯上的脚步声,显得格外重。 “喂,看样子有牵连。”田村目送他的背影,嘴角上露出微笑。龙雄也有同感,从议员刚才的感情变化,以及前晚在红月亮酒吧的表现,都证实了他的直感。 当两人从宾馆大门走到太阳地时,龙雄猛然一惊,站住不动了。 ——如果岩尾议员真有牵连,刚才的会面,岂不是给同伙通风报信吗? 凶手 1 特快“鸽子号”,十二点三十分驶离东京站。 龙雄给乘这列火车赴大额的专务董事送行。小个子的专务在人群包围下,显得更加小了。在发车前,周围的人说说笑笑,气氛好像很融洽,但觉得有些凄然。 专务会大胶任分店经理,其实是明升暗降。显然是为了三千万元支票被诈骗的事。这对他也是一项处分。 不用说,送行的人全是昭和电器制造公司的职员。在这种场合,送行的人不会兴冲冲的,人们都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当事人不能不客气些。有的人还带着幸灾乐祸的目光。虽然谈笑风生,部透着虚伪的成份。 龙雄离开那群人,站在后面,还没有机会跟专务说句话。与其站在人群里随便打个招呼,不如站在远处默默送行。 列车开动了。众人挥着手。专务也从车窗中探出身子,从挥舞的手中渐渐离去。 专务也在挥手,这对他的视线突然停留在站在后面的龙雄身上。他尽力伸出手使劲挥动。龙雄这才用力地向他频频招手。感情如同旋风般地起了波澜。 当列车红色的尾灯出现在眼前,送行的人们渐渐散去。站台上一片空虚。人们三三两两,懒洋洋地踏上出口的楼梯。 龙雄打算今夜就写辞呈。休假的期限早已过了。靠着专务的力量,才把假期延长到今日。龙雄事事都仰仗他的照顾。 他还像一开始那样,劲头十足,可是至今还没有一点头绪,始终是徒劳无益的访任而已。什么时候能窥探到途径,此刻尚难预料。事到如今,他决不灰心丧气。 他考虑到辞职,就是为了腾出时间去寻找突破口。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家伙,逼得一个人自杀,又把另一个人赶下台,不把他揪出来决不罢休。这想法很固执,他不能容忍这种人在大街.上大摇大摆,招摇过市。当专务的孤寂身影从他视野中消失时,他胸中的怒火更加燃烧起来了。 混口饭吃,他想总会有办法的。在这种时候,幸亏自己是独身。一个人,那点退职金足可维持一年的生活。想到自己还年轻力壮,更促使他决心辞职。 龙雄往前走着,有人从后面拍拍他的肩膀。 一个穿戴整齐、上了年纪的人冲着他微笑。他一时没认出来,原来是公司法律顾问濑沼。浙语律师常出入董事室,龙雄认识他,但从来没有说过话。见他亲密地拍拍他的肩膀,一时不知所措,便向他一鞠躬。 “董事终于到西面去了。”濑沼和龙雄肩并肩走着,一边说道。他也是来送行的。 “有劳您特意来送行,多谢了。” 龙雄以公司职员身份向他道谢,又行了一礼。濑沼也点头还礼,注视龙雄的脸,没话找话似地说。 “近来没见你来上班。” “是的,我休息了两个月。” 在行色匆匆的旅客的人流中,两人慢慢地走着。 “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濑沼问。 “不,我在休假。” “晤。那就好。” 闲聊刚完,律师突然迸出一句话来。 “要保重身体呵。你还年轻,危险的事,尽可能避而远之。” 龙雄转过脸去看他,律师放声笑了起来。 “哈哈,……再见。” 哈哈一笑,转身就走。身子朝前弯的濑沼三步并作两步从龙雄面前走掉了。他的驼背转瞬间消失在熙攘的人群里。 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接了他一下,律师的话闪烁其词,该如何解释呢?龙雄迷惆不知所措,受到了冲击。未及去分析他的话,他首先有了直感. —律师知道我的事了? 这是忠告,还是警告? 龙雄想知道,这句话出于善意,还是出于敌意? 仔细一想,濑沼知道龙雄所做的事,也并不奇怪。可能他是听董事说的。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用平常的口吻来说服自己,却让人猜谜一样,真不可思议。 龙雄转念又一想,也许这话不便正面谈,这也可以考虑。这话确实是不能公开讲,律师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才那样说的吧。 在出站口,龙雄下意识地递过车票,这才喉咙干渴得厉害。天气异常闷热。赤日炎炎,火伞高张,照着广场和马路对面的丸之内大厦。从晦暗的车站里望过去,此景宛如镶嵌在镜框里的风景园。 龙雄猛地停住脚步。方才他没注意,原来律师弓着腰的背影就在眼前,正向右拐过去,龙雄还没看清,律师已推开一扇门,悠然地消失在里面。门上的字,龙雄不看便知。那是头等、二等候车室。 龙雄听得自己的心在悸动。这难道是不期而合吗? 案子发生的前夜,他和关野科长来过这儿。科长要在这儿等一个人。对方在这儿拉开序幕,逼迫科长走上自杀的绝路。现在,濑沼律师也弓着腰,走进这间有过一段因缘的候车室。 既然是候车室,谁都可以进去,这不足为怪。走到门前的时候,觉得这不过是巧合,但龙雄的心里仍然一阵子骚动。他掏出香烟点燃为的是稳住脚步,指尖在簌簌发抖,说明自己内心不安。 他站了一二分钟,终于忍不住向门口踱去,几乎是紧贴着门,朝玻璃门内张望。 穿蓝军装的外国兵,有的结队站着,有的靠在沙发上。曾几何时,他和科长一起来过。物是人非,车站毫无变化。不料,龙雄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律师颇有特征的背影站在那里,面对着律师那个人,遮着半边胜,却也是一个见过的人。 不等看清那人的面貌,龙雄首先认出了那顶帽子——贝雷帽。没错,就是在红月亮酒吧坐在他身旁的顾客。 律师的背驼得更圆了。他在听“贝雷帽”说话。 两人继续站着说话。龙雄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他们。 他朝里边凝视,一边陡然想起那晚的黑衣女人,也是这样隔着玻璃门往里张望,此刻自己的姿势不也同那个女人一模一样吗? —对,那个女人当时也是这样往里瞧的。 龙雄从切身的经验中得知,人得到某种启发,往往出于偶然。由此他产生了一个直感。 —科长那时已被人瞄上了。 的确,这个推测不会错。说不出什么理由,恍惚之中,在他脑海里浮现出上崎绘津子和红月亮酒吧老板娘的身影。 谈话好像结束了。律师吃力地靠在沙发上。“贝雷帽”则朝门口径直走了过来。 龙雄赶紧闪开。 突然跑走,会使别人觉得奇怪。龙雄便慢条斯及地朝月台方向走去。结果失算了。 脚步一直追到背后。 “你好啊!”就在龙雄背后打招呼说。 龙雄意识到刚才一定被发现了,于是回过头来。“贝雷帽”严峻的脸孔上堆着笑,依旧是在红月亮酒吧里坐在自己身旁的那张笑脸。 “‘哦,你好!”龙雄不得已应声道。 “对不起,我认得你这身西服,所以过来招呼你。” 原来如此。龙雄不禁苦笑了一声。平时总是穿这套西服,这也难怪。 “近来不常见你啊。我几乎每晚必去。”“贝雷帽”窥伺地说。他指的是晦涩的红月亮酒吧。 “你常去,那不错啊。”龙雄笑道,“不过,小职员常去也去不起啊,太贵了。” “是太贵。”“贝雷帽”应声道,“托您的福,终于也吊上个把女孩子了。哈哈,要下本钱啊。” 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香烟熏黄的牙齿。龙雄提高警惕,但对方好像并无别的意思。 “你不去玩玩赛马吗?” 问得很唐突,龙雄顿时想起他同红月亮酒吧的酒保谈过赛马的事。 “不,我是个外行。” “那太遗憾了。”“贝雷帽”确是很遗憾的样子,注视着龙雄。 “我现在就去府中赛马场。” 他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赛马表,拿在手中晃了晃说。 “今天下午的比赛挺有意思,怎么样?不跟我去看看热闹吗?” “我实在没有兴趣的。” “会有你感兴趣的,干脆一起去吧!” 他的话过于固执,“有你”似乎是故意说给龙雄听的。 “我确实有别的事。”龙雄嫌他太烦,使这样说道。 “是吗?那就没有法号罗。太遗憾了。” 好歹回绝了,举了举手,说声:“回见。”“贝雷帽”离开龙雄,急忙踏上二号月台的楼梯。 从背后看,那身西装是便宜货,而且皱得没有样儿,但好像很有钱的样子。这家伙究竟是什么来头?他和濑沼认识。龙华感到其中有一条无形的线索。 在商店街的一家咖啡馆里,龙雄一口气喝下一瓶橘子水。喉咙里干渴得厉害。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唱片,一边吸着烟。各种各样的思绪在脑子里浮现。 专务董事临行前那孤寂的身影还在眼前晃动。他又想起关野科长自杀前在电话里告诉家人“暂时不回家了”这句话,依稀看见科长在内汤河原黑暗的山林里徜徉徘徊的身影。 然而,此时此刻访俊徘徊不知所措不正是自己吗?迄今为止,究党掌握了多少线索?只不过影影绰绰地觉得三千万元的巨款从“倒票爷”流进右翼组织的金库里。 而且没有任何真凭实据。既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被别人嗤笑为想入非非,也无可奈何。 尽管出现了一些可疑的人物,如山杉喜太郎、舟板英明、上俯绘津子、红月亮酒吧老板娘等等,仔细一想也可以说是自己凭空想出来的人物,没有任何根据。而关键人物崛口这个“倒票爷”,更是连一点线索也没有。 那么,自己不就是追寻一个完全虚幻的影子,空忙一阵吗?绝对不是。的确有某种反响。那天走出红月亮酒吧时,自己不是无缘无故挨了一顿揍吗?这证明敌人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事情很棘手,但决不灰心丧气。方向没有错,敌人已露出一些蛛丝马迹来了。 想到这儿,龙雄不由得意识到另一件事。 访问岩尾议员,原来以为是自己轻举妄动,现在看来未必如此。如果他是同伙,那一定会向同伙通风报信,其结果,必定会出现某种征候。这就是机会。没想到这次会见竟起了试探的作用。太妙了。不但不是轻举妄动,简直是意外的成功。龙雄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龙滩上刻站起来,雕到电话机旁。田村是否也掌握了什么征候了呢?——龙雄这样思忖着。 电话里立刻传来了田村的声音。 “你的电话来得正好,我正想方设法同你联系哩!”田村的声音很低,但相当兴奋。 “什么?出什么事了吗?”龙雄一任。 “不,没什么事。我了解了一点情况。” “什么事?电话里不便讲,我马上去你那里。” “不必了。还是电话里讲吧。马上赶着发稿。” “那你说吧!” “晤。关于倒票爷的事,我现在知道那伙人进行交易的地点了。” “在哪儿?” “东京站的候车室。他们大抵利用头等、二等候车室,在那儿接头。这是可靠方面的情报。喂,喂,你听清了吗?喂,喂。” 东京站的头等、二等候车室! 龙雄忘了放下听筒,站在那儿出神,他脑子转个不停。 他想到的,不单是关野科长最初去车站那晚上的种种情景。 科长在遗书中提到的濑沼律师极力主张事情不用外传。“贝雷帽”在红月亮酒吧喝酒,自已被袭击是从里面出来之后发生的。这两件事,现在已经有了眉目。 濑沼和“贝雷帽”方才不就在候车室里谈论什么事吗? 律师那句话看来是对自己的警告。 龙雄把周围出现的人物,全当作敌人。 然而,他后来感到最后悔的是,无意中拒绝了“贝雷帽”的邀请,没去赛马场。 2 太阳当空高照。粗大的喜马拉雅杉树,只在树根分投下一圈圈的浓底无数的纸片散乱在地上。人们在那上面徘徊倘佯。 “贝雷帽”赶到这儿时,售票处空空荡荡。检票处也人影稀少。比赛似乎已经开场。他缓步向赛场走去。 马匹在远处奔腾。对于心不在焉的人来说,那奔腾的马的吼声好似一片虚空。 只有扩音器里报道着比赛的情况。“贝雷帽”从下面朝看台上望去。 几千张脸孔都盯住马匹奔驰的方向。要从中找出他的脸来,谈何容易。“贝雷帽”双手插在裤兜里,慢腾腾地迈着步子。从别人看来,他的动作过于缓慢了,显得无精打采。 欢声四起,人头攒动。色彩缤纷的赛马到达了决胜点。看台上的人向四处涌动。 天气晴朗,草坪绿草如茵,白色的栅栏在绿茵中格外显眼,远处农家的屋顶上洒满了阳光。 “贝雷帽”点燃了烟,改变了方向,跟在人流后面,但眼睛不住地搜寻着“他”。 售票处又挤满了人。“贝雷帽”也挤了进去。他把手插在裤兜里,并不打算买马票,只是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他侧着身子,便于看清别人的面孔。 售票处有一长排窗口,有的窗口忙,有的廖口闲。“贝雷帽”在窗口前挪动着身子,别人还以为他游移不定,不知买什么马票好。 从检票处涌来一股人流。售票处更加热闹了。“贝雷帽”也被挤来挤去,他的眼睛跟着东张西望,追得更紧了。 他的眼睛忽然落在某个场所不动了。以前他一直没有注意到这儿也是售票处。 这里人很少。上面挂着“千元券售票处”的牌子。 “贝雷帽”踱过去,在那儿等他。对了,“他”准会到这儿来。“贝雷帽”的眼神里出现了这种自信。 随着时间的推移,窗口前的人逐渐减少。买马票的人匆忙地动作起来。售票截至前最后五分钟的铃响了。可是“他”还没有出现。 “贝雷帽”朝赛场方向走去。忽然停住了脚步。一个穿醒目的蓝西装的男子朝这边走来,气急败坏地直奔窗口,伸进手去,一会儿手里夹着六七张纸片。 “贝雷帽”笑容满面地拍拍蓝西装的后背。 “哦,你来了。” 那男子盯住“贝雷帽”凝视片刻咧嘴笑道:“啊!您好。先生也买马票吗?” “看光景你的运气不坏啊。”“贝雷帽”指点着他手中的几张马票,说道。 “不见得。从清早起一个劲儿输,刚才,马厩中的一个家伙露了点口风,我赶紧跑来买了这几张,不知道中不中。” “原来如此,你押的是冷门。” 两人肩并肩朝看台走去。走在“贝雷帽”身旁的人,正是“贝雷帽”要找的“他”。 马已经开始跑了。赛马场风景优美,青葱碧绿,如同公园一样。一群马整齐地排成一行,向前奔驰,绕了一圈,又在眼前飞奔。 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会儿又气得在跺脚。四周人声鼎沸,像海啸一般。 “畜生!” 他把手中的马券撕成碎片,举手一扬,散落在脚底下。周围的人开始陆续离去。 马已跑过了决胜点,他还仁立在那里盯住不放。 “这次没中?” “贝雷帽”像是在安慰输掉七千元的地似地,这么问了一句。 “是那家伙告诉我的,真岂有此理!” 他咂了一下着头,脸上并不显得多么沮丧。 “你专门押冷门,是不是想发大财?” “那倒不是,我原以为他的情报是可靠的。” 他近开了步子,“贝雷帽”跟在一旁。 “你买的几号?” “三号和五号。殿军和后卫各要了两张。全吹了。” “怪不得。” “贝雷帽”没说出自己的看法。 “先生,您怎样?”他问道。 “今天我先歇歇。从早晨起好像不走运,我得谨慎些。” “你是玩牢靠的。” 两人来到检票处。出场的马正在慢慢地转圈。 他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赛马表,一匹一匹对着比较。脸上的表情甚为认真,鼻尖上冒着汗。 “你看,这回该买几号?”他突然问道。 “这个…”“贝雷帽”脸上露出一丝狼狈相。“二号和四号怎么样?看来有点意思。”语调里好像没有把握。 “顺?你也是钻冷门啊。”他不大起劲地说了一句。 他俩又回到售票处,二——四号只开了一个窗口,没有人过来买。女售票员看着自己的手,摆弄着玩。 他对百元券的售票处不屑一顾,又踱到千元券的窗口,伸进手去。当他缩回手时,“贝雷帽”瞥见他手中握着十来张纸片。 他向看台走去,“贝雷帽”依然跟在他身旁。 “先生,您买了吗?” “买了三张一百元的,我可不能像你这样阔气。”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睛望着刚起跑的马。 然而,这一场比赛结束时,他又将十来张马票撕得粉碎。一万元钞票顷刻之间变成了一堆纸屑,纷纷扬扬地洒落到地上。 “又输了。” 他又咂了两下舌头,声音比方才响得多,脸色也不大好看。 “看样子今天不会中了。”他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 “啊!嗓门干透了。”又向“贝雷帽”表示邀请,“先生,喝杯啤酒会,怎么样?” 小卖部里空无一人。 “来两瓶啤酒。”他付了款,擦着火柴点燃了烟。他气呼呼的,举止显得很粗暴。 “输掉多少?” “贝雷帽”给他斟啤酒,问道。他一只手伸出三个指头。 “三万元?嗯,损失不小。”“贝雷帽”眯起眼睛看着对方。 “平时身上带多少钱呢?"“也就是五张左右。” “五张?五万元吗?真是一笔大数目。和我辈不在一个档次上。”“贝雷帽” 感叹地说,嘴角上还留着啤酒的泡沫。 “看来,还是你们手头阔绰。” “那是原先赢了攒下的。”他嚼着舌头说,“反正是赢了输,输了再赢,周而复始,倒来倒去。” “你很会买啊!”“贝雷帽”夸奖他。 门上影子错杂,映出人流滚滚。 “等会儿还买不买?” “先休息一下吧,不换换手气不行。”他端起杯子大口喝着啤酒说。 “你说休息,今晚店里也不去了吗?” 听“贝雷帽”这么一说,他看了看手表。 “糟了!已经这个时候了。稍微迟了一点,该和店里打个招呼。” 他站起来,问女招待电话在什么地方,接着迈着大步走了过去。“贝雷帽”眼睛骨溜溜一转,目送他的背影,斟上啤酒。 他在打电话,声音传不到这儿来。起初他直着身子,渐渐弓起背,耳朵贴在话筒上,索兴弯下腰。像是专心地听对方说话。“贝雷帽”坐的地方离他较远,看不到当时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当然是会有变化的。 他放下话筒,茫然若失地站了一会儿,足足有一分钟,眼睛的焦点定在墙上某一点上,一动不动。接着,像弹簧似的,把身子一转,大步流星地走回到“贝雷帽” 身旁。 “贝雷帽”注视他的脸,但没有发现他神态的变化。 “今晚我不去上班了。”要说变化,就在这句话里。“贝雷帽”不动声色。 “腑?你休息?” “不知怎么搞的,提不起精神来。” “泄劲了?” “有一点。你还去买吗?” “这个……怎么都行。”“贝雷帽”含糊其词地答道。 “我要回去了。找个地方喝一杯,失陷了。” “等一等!”“贝雷帽”“噬”地一声把杯子放到桌上。 “别这样嘛,我也倒胃口了。和你一块儿回去吧。” “那就一起走吧。” 他眼睛里闪过一道光。“贝雷帽”只顾喝完最后一杯酒,没发现。 “那就走吧!” 比赛又开始了。扩音器在广播。售票处附近买票的人稀稀落落。喜马拉雅杉树拖着长长的影子。杂役在打扫地面。 两人肩并肩走出了赛马场大门。他向出租汽车停车场走去。 “去新宿!”他上了车,对司机说。 “新宿?想在新宿再喝一杯吗?”“贝雷帽”坐在他身旁说。 “那一带舒服,痛快。先生,你去哪儿?还是老地方银座?” “晤。”回答不很痛快,“这样吧,我也会新宿,和你一块儿喝,怎么样?行不行?” “那当然好。”他的眼光又一闪。 汽车在甲州街上奔驰。暮色苍茫。 “先生,你今天手气怎么样?” “你问的是赛马的事吗?”“贝雷帽”反问道。 “嗯,你今天赢了没有?” “没有。从早晨起没中过。” “第四场比赛,你买了几号?” “第四场?……”“贝雷帽”想了一下,“买的是几号来着?记得是三号和五号。” “三号?哦!那是‘日出’吗?真可惜,在紧要关头落到后面去了。” 听他这么一说,“贝雷帽”终于松了一口气。 “那匹马在重要的比赛中,会是一匹强劲的马。上次在中山赛马场,天下着雨,它还跑了第一。它起跑很快。五号是‘峰光’吧?” “是的。” “跑了个第一,比‘鹰市’落后六匹马的距离,按那匹马的实力来说,不该技下这么远。上次在店中赛马场你去看了吗?” “没有,那一次机会错过了。” “同‘滨风’只一头之差。那匹马有实力,它怕挤,一挤就完了。要看赛马场的情况怎么样。那么,第五场您买的几号?” “第五场?”“贝雷帽”的神情显得有点不自在。“是二号吧?” “二号?” “不对,是六号。” “是‘月王’吗?那一匹也不怎么样。” “不错,是六号。除了六号以外,还买了一张连环号三号。”“贝雷帽”颇为自信地说。 “三号是‘星元’。那匹马在第三拐角处被挤住了,结果脱不开身。听说在驯马的时候跑得相当快,到了赛马场就不行了。” “是那样。”“贝雷帽”随声时和。其实毛病出在哪里,他也没有把握。 “先生,您对赛马还很内行理!” “马马虎虎,喜欢而且。” 他的眼光阴冷,嘴角上露出一丝暧昧的微笑,新宿的高楼大厦就在眼前了。 3 在新宿歌舞使百,“贝雷帽”和地走进一家小酒馆饮酒。 不知不觉间,外面已黑了下来。下班回来的职员们和迷恋灯红酒绿的男人们挤满了店堂。 桌上摆着两盘下酒菜:醋拌凉菜和海睑苗拌乌贼片。旁边放着三壶酒。 “原以为你只喝洋酒,没想到你对日本酒也很爱好。”“贝雷帽”端起酒壶给他斟酒。 “您两种酒都来得?” “还行,不过我更喜欢日本酒,今晚慢慢地喝它一个够。” “慢慢喝嘛,好是好,”他眼睛骨溜溜一转,瞅了“贝雷帽”一眼,“不过,我已经想回去了。” “还有别的事要忙吗?” “倒没有什么大事,只觉得心里没劲。” “你可不是那种外行人,输了几张马票就垂头丧气吧。来!喝两杯。醉了,我送你回去。家在哪儿?” “我家嘛,”这时他的眼神又复杂地一闪,“在目黑。” “晤。目黑吗?目黑的哪一边?” “您简直在拷问我。” “贝雷帽”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的神情。 “对不起。我想叫车送你回去才这样问的。我住在品j!d,正顺路。” “我住在目黑佑天寺附近。” “贝雷帽”点了点头,没敢深问下去。 “既然没有别的事,那就再喝两盅。我一个人回去也太冷清。我来付账好了。” “不用,钱我有。” 最后,又要了两壶酒。刚喝完,他便抢着付账,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叠一千元的钞票,没有夹在钱包里,塞回去后袋子鼓了出来。 两人走出小酒馆。此刻行人熙熙攘攘。有抱着乐器到酒店挨门串户卖唱的。有勾肩搭背边走边嚷嚷,招摇过市。 “真热闹,就这样回去吗?”“贝雷帽”问。 “回去,你不必送我了。”他答道。 “再喝两盅嘛,我看你还没有辞,同我一起唱名个烂醉如泥。怎么样?” “喝醉了,可有好戏看了,是吗?”他嘴上露出一丝拧笑。 “醉了才百无禁忌哩。”“贝雷帽”说,“我看你是个好样的,我舍不得就这样同你分手。我是喝‘梯子酒’的。再睹我喝一通吧。地袋那边还有一家酒店,酒很不错。我来付账,算是我回请你,走吧!” 难道“贝雷帽”醉了吗?死缠住他不放。猛然看见一辆出租汽车是空车,“贝雷帽”拼命把手,抓住胳膊坐进车里。 “我决不放你走。”听“贝雷帽”的声音已经醉醒醒的了。 他默不作声。“贝雷帽”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望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路灯,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池袋西口,两人连喝了两家酒馆后,已经酩酊大醉了。他脸色铁青,从最后一家酒馆出来后说: “先生,我已经醉了,我想回去。” “是吗?要回去吗?好,我送你。”“贝雷帽”东倒西歪拍拍他的背背说。 “不用送了。我一个人能回去。”他拒绝道。 “那可不行,你已经醉了。咱们说好的,我一定要送你。” “一个人能行。” “不,不,别这样说,我来送你。” “路很远,给您添麻烦。我一个人没事儿。” “远怕什么?反正是顺路,我送你到家门口。” 两个醉汉相持不下,正巧一辆出租汽车看见他们,停了下来,解决了他们的争执。司机伸手打开车门,“贝雷帽”把他推进车里。这时,他意外地觉出对手很有劲。 “去自黑!”“贝雷帽”吩咐司机说。 汽车顺着环形路向西往回开。在黑漆漆的马路上,车灯像箭一般扫来扫去。十分钟后,又驶进灯火辉煌、繁华热闹的新宿。 经过伊势丹前的十字路口,一直靠在座位上,仿佛已朦胧入睡的他,猛地抬起头来,喊道: “牌车!” 车轮“嗤”的一声停住了。 “……什么事?”“贝雷帽”也坐了起来。 “我要在这儿下车。” 他打开车门,一只脚踩到地面上,“贝雷帽”也欠起身来。 “怎么?不回目黑了?” “想在这儿再喝一回,再见!” “等一等。” “贝雷帽”一骨碌跟在他后面也下了车。 “那么,我也奉陪。咱们一直互相搭档,别嫌弃我呀!” “客人,车钱。’! 司机叫要车费。“贝雷帽”答应着,从裤袋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一百元钞票,另一只手紧紧挽住他的一条胳膊。 “先生,你也太缠人了。” 他“啧啧”地咂着舌头说。“贝雷帽”泰然处之,没拿他当回事。 “别这样说。一喝醉,我就不愿意一个人孤零零的,你要去哪家酒店?在什么地方?” 他不作回答,气鼓鼓地径直往前走。“贝雷帽”紧跟着他,一步也不离。 “是这边吗?” 他穿过大街,又走过几条胡同。虽然喝得醉醺醺的,步子却迈得很大,很快。 奇怪的是“贝雷帽”也不认输,走得也飞快。 走过一段黑路,拐进了一条小胡同。路很窄,两旁的店家挂着一排排灯笼,当作招牌。小酒店紧密地排开,都是用木头搭的临时板房。女招待在门口招徕顾客。 “好阿哥——”三四个女招待一齐跑来小声地招呼着。 “这地方倒挺有意思。” “贝雷帽”抽着鼻子闻了闻。煮东西香喷喷的味道里,夹着尿臭。房子旁边便是公共厕所。 他走进一家酒店。“贝雷帽”自然也跟着进去。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叼着香烟,站在柜台里招呼他们:“您二位来了。”小小的店堂里坐上五六个客人就挤得满登登的了。有先来的两个客人,工人模样,脸晒得黑黝黝的,正在喝烧酒。 一个女人挨到他身旁坐下问: “您要点什么?” “啤酒。”他说。 “我也一样。” “贝雷帽”说着,掏出香烟,神情严峻地朝店堂里扫了一眼。铺面很窄,能用的地方全用上了。炉灶、货架、还摆着一架电视机。 “您的啤酒。” 两人接过冒着泡的酒杯。喝剩半杯时,他用手招呼女招待,贴着脸,咬着耳朵不知说些什么。徐娘半老的女人若无其事地给“贝雷帽”斟啤酒,一边问道: “您觉得这啤酒怎么样?” 年轻的女人菀尔一笑,对“贝雷帽”使了个眼色。 “您舒服吗?” 他在女人的膀子上拍了一下。那女人慢慢地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从客人后面向里边走去。 “先生,”他对捏着酒杯的“贝雷帽”低声说道,“我上楼和方才那个女的玩玩去,您在这儿等我,还是先回去?” 他嘻皮笑脸的。“贝雷帽”仰起头,盯住天花板,似乎已领会他的意思,露出为难、犹豫不决的神色。 “喝完去还不行吗?” “贝雷帽”问,可是他笑了起来。 “那好。我等你,算我倒拥。什么时候完事?” “三十分钟。” “我可是等你呵。咱们一起回去。”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开门走了出去。然后侧着身子从挨着隔壁铺子的过道中,打开旁门,进到里边。“贝雷帽”看清他的去向,转身回到店里。 老板娘眼角堆满皱纹,笑道: “您真的等他?少见。” “贝雷帽”接过啤酒杯问: “这一带全干这种营生?” “差不多,没法子。您要说出去那就糟了。” “我不会说的。我那伙伴常到这里来吗?” “不,是头一次。” “真的吗?” “真的。”老板娘一本正经地说。 “呢?他对这里倒挺熟的。” “贝雷帽”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 看看手表,他走了才十分钟。于是嚼着五香豆,又喝起啤酒来。第二次看表,过了二十分钟。 “嘻嘻,等急了吧?” “真不像话!” 三十分钟过去了。“贝雷帽”开始着急起来,猛地将杯子一敲,问道: “喂,你这店里只有两个门吧。” 老板娘一怔,望着“贝雷帽”的脸。瞧他目光锐利。 “是的。”老板娘觉察到“贝雷帽”在钉什么人,不由得变了脸色说。 “好!”“贝雷帽”推倒椅子站了起来,冲到里边,噎隆地跑上狭窄的楼梯。 纸拉门就在楼梯口。“贝雷帽”使劲敲敲门。纸拉门很不结实,立刻就晃动起来。 “喂!” 没人应声,又敲。 “来了。”女的在里边答应。 “我可要开门了。” “请吧。” “贝雷帽”把门推开。女的站在花被子旁边,正扣着短裙上的扣子。没见他的人影。 “他呢?”“贝雷帽”大吼一声。 “回去了。”女的抬头看他。“贝雷帽”朝屋里扫了一眼,三铺席大的房间,一目了然。红铺盖占了半间屋子。小桌顶上的搁板架摆着布娃娃。墙上斜贴着电影明星照片,此外.还挂着一件睡衣。窗上可看见外面的霓虹灯。 “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 “贝雷帽”跑下楼梯,想赶快跑出夹道,可是夹道窄,怎么也跑不快。好不容易跑到街上,左顾右盼。人群中不见像他的身影。他想朝一边跑去,猛地收住了脚步。 他两眼一转,仿佛想起了什么。房间里确乎有个壁橱。 “贝雷帽”于是慢慢地往回走,侧着身子穿过夹道。来到门口,正想拖腿上楼梯的时候,好像听见卖唱的走进酒店,吉他弹起快节奏的曼波舞曲。顾客门拍手相和,跟着唱了起来。 音乐声盖过了上楼时吱嘎吱嘎的脚步声。 “贝雷帽”猛地一下拉开门。被褥照旧摊开在那里,可是空无一人。他抬脚迈了进去。 亮锃锃的东西倏地在眼前一晃,刚要抽回身子,那个人扑了过来。“贝雷帽” 觉得有个硬梆梆的东西顶在腰眼上。 “慢,等一下。” “贝雷帽”眼睛瞪得大大的。楼下闹翻了天。弹吉他的,打拍子的大声喧哗。 那个人一言不发,好像用不着说什么,把枪紧紧顶住“贝雷帽”身上,“嗓”地一声,枪声显得格外沉闷。 “贝雷帽”的帽子被打飞了,他倒在花被子上,房间里硝烟弥漫。 那个人凝视着对手。倒下的人在爬行,手脚如同虫子的触角,东抓西摸。 楼下的吉他声还在继续,拍手的声音停了下来,有人在说话。 那人骑在爬行的人身上,被压在下面的人,骇然睁着大眼,翻出了白眼珠。 “畜生,你是个密探吧?赛马你不懂装懂。还不怕穷酸,用请客来诱我上钩,见你的鬼去吧!” 那人满头大汗,一只手按住“贝雷帽”的脑袋,一只手拿枪撬开他的嘴巴。他闭住嘴,咬紧牙关,拼死反抗。 那人像摆弄机件似的,硬撬开他的牙。枪口捅进嘴里,那样子好似嘴里衔着一把手枪。“喷”的一声,声音比刚才大得多,硝烟弥漫。他的嘴像石榴开花,鲜血四溅。 吉他声如同断了弦,嘎然而止。那人跑下楼去,仰面撞倒正要上楼来看情况的年轻女人。那人跑进小夹道,侧着身子,想快又跑不快,急得像爬泳一般,刚出夹道,便撒开腿,一溜烟跑掉了。 店里的人喊声四起,乱作一团。这时,那人早已溜之大吉,不见踪影了。 绑架 1 声音似乎来自远处什么地方。耳朵里清清楚楚地听见有人在喊:“秋崎先生,秋崎先生i”龙雄猛地睁开眼睛。 房东大婶跪在被褥旁边,睡衣上面披着和服外褂,肩膀正对着灯光,记得临睡时,电灯确实已熄掉了的。龙雄的意识渐渐清醒过来。 “秋崎先生,有客!” 房东大婶的背后,露出田村满青那圆圆的脸。 “原来是你啊!” 龙雄拿起放在枕边的手表看了看,刚过三点钟。 “你真能睡啊!” 田村满吉矮胖的身子,一屁股坐了下来,满脸通红,好像唱了酒。其实不然,额角上汗津津的,他兴奋的时候,老是这样呼陈呼解,鼻息很重。 “这时候睡觉还不应该吗?谁像你深更半夜闯到人家里来。” 房东大婶见龙雄坐起身来,便下楼去了。 “你这时候跑来,出什么事啦?” “是突发事件,你先看看报吧,清醒一下脑子。” 田村从衣袋里掏出叠成四折的报纸,摊开来,用食指点了点说: “最新消息,市内版,刚印好的早报。还飘着油墨香哩。你瞧,在这里。” 龙雄凝目而视。标题占四栏,字体较其他标题大。 刑警出身的律师事务所职员昨夜在新宿遭枪杀四月二十五日十一时五十分许,新宿区xx街,通称xx胡同,玉枝酒店(业主宇土玉枝,现年四十一岁)内发生一起凶杀案。昨晚有顾客两人闯至该店楼上。其中一人被枪杀,另一人在逃,估计他是凶手。该犯年纪三十左右,身穿蓝色西装。另一顾客头戴贝雷帽,四十岁上下。两人来到酒店后,年轻者和女招待t子(十八岁),去楼上嬉戏。戴贝雷帽者在店内等候。半小时后。“贝雷帽”上楼,隔门呼唤。据t子供称,年轻者曾说“此人甚可厌”,遂藏于壁橱内,令t子谎称“已走”。“贝雷帽”听而信之,一度离店而去。年轻者向t子道谢,馈赠千元,嘱其下楼。t子下楼后,在店堂内招待客人,发觉“贝雷帽”自外逸入,又闻得二楼一声枪响。t子至楼梯口察看动静,见年轻者自楼上狂奔而下,被撞翻在地。后年轻者从酒店旁夹道逃窜而去。t子上楼一看,发现“贝雷帽”躺在被上,已被枪杀。玉枝酒店遂拨“11矿’电话报警。警视厅侦缉一科科长里村率矢口警长等一班人马赶赴现场勘查。 被害者侧腹中弹一发,倒地后,口内复中一弹,死体修不忍睹。死者上衣袋内有名片,印有“港区麻布xx阿濑沼律师事务所职员田丸利市”字样,估计为死者本人。 据称两人均初次到玉枝酒店。警视厅在淀桥署特设专案组,开始搜索凶犯。濑沼律师现出差在外,不在东京。据该所值班员称,死者田丸原系列警,五年前入所供职。 警方现正录取t子口供,据称有卖淫嫌疑。凶犯所用凶器为柯尔特式手枪。经解剖已取出尸体太子弹,将由化验科精密鉴定。 “这条消息,刚刚赶上凌晨二时b报最后一版发稿。正好我值夜班,从派驻警视厅的记者那里接到这条消息,不觉大吃一惊。濑沼律师不是你们公司的法律顾问吗?” 是的,没错。——一龙雄没有出声,只在心里那么回答,好像说话给自己听。 睡意顿时烟消云散。龙雄赶紧把自己散漫的思考力集中到一点上。 “是吧?那个濑沼律师。”田村又叮问了一句。 “是的。” —贝雷帽,那个戴贝雷帽的人。在红月亮酒吧里,在东京站的候车室里都见过他。咽!对了。当时,濑沼律师同他在一起,正谈着什么。 “我以为这同资公司“倒票爷”事件有关系。不,肯定有关系。这是我的直觉。 你有什么线索没有?”田村口沫四溅,急匆匆地说。 —等一等。龙雄抱着头苦思冥想。迄今为止,自己一直把濑沼律师当作对方的人。看来是错了。既然事务所的职员当过刑警,不正是受律师委托,在秘密调查诈骗案吗?这么说来,是濑沼律师派“贝雷帽”、这个原刑警追查什么事了。——力雄想到这里,眼前浮现出“贝雷帽”在红月亮酒吧和东京站候车室里的身影。濑沼律师在候车室同地交谈,或许是商量什么事。要么是听他汇报情况。 “嗯——这样的话,也不是没有线索。”龙雄一边追索自己的思路,一边突如其来地说。 “听着,濑沼律师恐怕也在追踪那件案子。不愧为律师,在你神不知鬼不觉之中,已经干起来了。他们已找到诈骗犯的线索。结果当过刑警的那个人,在跟踪追查时,反被所害。” 是的,肯定是这样。——龙雄暗自思忖。自己堕入五里雾中,尚在摸索彷徨之际,濑沼律师已经一直深入到案件的核心。这就是内行与外行之别。龙雄不能不承认,自己是力所不能胜任的。不论自己有多大干劲,终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濑沼律师昨晚去热海了,据说是律师同仁聚会。得知这一消息后,我立刻从社里给他打了电话。”田村接着说。 “噶,律师在吗?”龙雄睁开眼睛问。 “在,他亲自接的电话。” “他怎么说?” “他说,方才警方电话通知他了。田丸利市确是他们所的人,但受害人是不是他本人,还须去现场认尸后才能肯定。明早,也就是今天早晨,乘早班火车回东京。” 龙雄听了田村的话,心里觉得奇怪。从热海坐出租汽车也可以赶回来的、既然发生这样大的变故,应该越快越好,还要等导班火车,也太悠哉游哉了。难道本所人员被杀,党觉得没什么要紧吗? “你没问问,田丸利市被杀的原因,他有没有什么线索?” “当然问了。他说没有掌握任何线索。律师的回答已经来不及发排了。” 关于被害的原因,他说没有线索,当然是撒谎。那位原刑警是在濑沼律师的命令下进行活动的。律师怕报社多事,才那么回答的,其实律师心里很明白。 他们追查骗走三千万元的“倒票爷”,是受公司委托呢,还是另有动机? 不管怎么样,濑沼律师肯定也碰上同舟饭英明有联系的右翼组织这条线。正因为如此,龙雄去东京站给专务董事送行时,濒沼律师才对龙雄提出忠告: ——危险的事,尽可能避而远之。 龙雄何所事事,他是了解的。而且也知道他在冒很大风险。 这里有两种解释。他既然知道龙雄在做什么,这可能是听专务董事说的。据此推测,濑沼律师的活动是受公司委托的。 另一种解释,从那个泡在红月亮酒吧的当过刑警、戴贝雷帽者的情况来看,也是有意在舟板英明周围进行搜索。 他拿出从前当刑警的手腕,紧追犯人。犯人被追得走投无路,反过来开枪打死追踪者。这究竟为了什么呢?难道事态已发展到非杀人不可的地步了吗? 田村见龙雄陷入沉思,便又张开他的厚嘴唇说道: “等到天一亮,濑沼律师就回东京了。他将到专案组出面认尸,看他会说些什么,很值得一听。这样,案子也许会暴露出来,不管怎么说,这可是一件杀人案。 警方必定要彻底搜查犯人的。” “可是,为什么要杀人呢?” “恐怕是狗急跳墙吧。” “充其量不过是件诈骗案,况且追查的人既不是警察,也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不过是律师事务所的一个职员罢了,何至于要开杀戒呢?”龙雄说。 “这正是这个案子深刻性所在。不论怎么说,只要濑沼律师一张口,总会抓到线索的。好久没有碰上这样能过把瘤的大案了。多亏你老兄,真不希望别人捷足先登啊。”田村说着,长长地吁了口气。他的小眼睛闪着光芒,表现新闻记者的一种野心。 过了一会儿,田村便急急忙忙赶回去了。龙雄送他到大门口,回到屋里一看表,四点已经过了。他钻进被窝,一时睡不着,便趴在被窝里抽了一支烟。刚才一直坐在那里的田村的宽肩膀,仿佛还留在自己的视觉里。 龙雄陡然想起同田村去见岩尾议员的事。会不会因为那次会见,岩届议员向其同伙发出各报了呢?如果是的活,对方说不定会有动静。这次凶杀,难道是一个征候吗? —慢着,龙雄闭起眼睛苦思冥想。 假定犯人被刑警追捕,也可以认为,他已经接到了警报,但他决不会束手就发。 因为这不仅关系到他个人,而且有可能暴露和破坏他背后的组织。所以犯人无论如何要逃出法网。于是他便反扑过来,开了枪。——能不能作这样的设想呢?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这个案子不是有计划的,而是偶发事件。但即使是偶发的,对方肯定也极其狼狈。因为对对方来说,这是计划外的突发事故。 龙雄想到最后,觉得事情很有意思。敌人一定手忙脚乱,想方设法弥补善后,可能又会出现新的动向。 那么,当过刑警的田九利市是怎样找到“倒票爷”的呢?那家伙肯定是诈骗关野科长的自称“崛口”的人。凭什么他又嗅出那人就是崛口?尤难弄不明白。龙雄对别人能够如此扎扎实实,深追细查清清楚楚,不由得发出了感叹。这是门外汉对训练有素的行家发出的感叹。相形之下,自愧不如。 “贝雷帽”严厉的面影,此刻又浮现在龙雄的眼前。第一次在红月亮酒吧见他时,他埋怨女招待部不喜欢他。第二次去时,他说有点门了而暗暗自喜。他天真烂漫,每晚必去,其实他在探查什么人。他和龙雄一样,知道红月亮酒吧的老板娘是舟报英明的相好,只不过力雄是胡乱瞎问,而他不同,他是对准目标在追踪。 龙雄又抽了一支烟。他凝视着袅袅的青烟,他脑海里又掠过一个新的念头。 昨天被杀的“贝雷帽”田九利市,曾经在东京站拍着自己的肩膀说: ——一起去赛马吧,会有你感兴趣的事。 他说了两遍“会有你感兴趣的事”。当时,龙雄没有理会,现在才恍然大悟。 他的用表分明要龙雄当场看看他所要追查的人。 这位当过刑警的“贝雷帽”对龙滩的行动目的一清二楚,是听潮沼律师说的吧? —当时跟他去就好了。既能看到骗子是什么模样,“贝雷帽”也不至于被杀。 太遗憾了。他后悔当时自己没有明白他的暗示。这是自己的失策。 可是,在自己一旁听他讲过赛马的事,那是谁呢? 龙雄猛地将香烟插在烟灰缸里。 —对!是红月亮酒吧的那个酒保! 当天晚报对“新宿凶杀案”是这样报道的: 濑沼俊三郎律师已于二十六日晨,自热海返京,立即亲往淀桥警察署专案组。 该氏认定被害者确系律师事务所职员由克利市(现年三十八岁),并对侦查一科里村科长的质疑一一作了回答。然而,该律师的陈述,并未涉及案件的核。心,致使当局颇感失望。因该氏精神倦怠,遂令暂先回家,候需要时再当传讯。濑沼律师声称,曾委托田九利市调查多种案件。此次缘何道此不测,尚难断言。所查各项事件,均系受人委托,个中内情,不容轻易外泄云云。 2 濑沼俊三郎律师当日傍晚在家里接见了三名分属不同报社的记者,他们先后到了他家。 “濑沼先生,田丸先生被害,您是否有什么线索?”记者们问。 “关于这点,白天在专案组你们都已问过我,我没有什么线索。”律师冷漠地回答。 “被害人田丸是濑沼先生事务所里的职员。他具体从事什么工作?”一个记者问。 “他的工作没有定规,杂七杂八。什么都干。” “也委托他去调查什么案件吗?” “也有过。” “是不是因为田丸当过刑警,委托他去调查某些特殊事情?” “虽然他当过刑警,但没有让他调查过特殊事项。那是你们妄加猜测。”戴语律师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最近让他调查什么呢?” “这个问题无可奉告。我必须为委托人保守秘密。” “今天您去专案组对,是否被问及过这个问题?” “至于问过什么问题,无可回答,即使是警方询问,我回答也有其界限。首先,他究竟为何被杀?我心中无数。也许因为个人问题,甚至酒后失和也未可知。” “决非酒后失和。”一个记者生气地说。他便是田村满吉,鼻子上冒着汗。 “据店方称,田丸的确在追踪对方,恐怕同某一件案子有关把。” “这只是你的想象吧。”律师对气鼓鼓的田村瞪了一眼。 田村本想就“某一案件”深究细问,因怕他社记者知悉,忍了忍,没有再同下去。 “看来您真是金口难开了。”其他记者做含嘲讽地说。 “并非有意隐瞒,在事情没有头绪之前,我不想多说。”律师怯懦地浇。 “您说‘有头绪’指的什么?”一个记者叮着问。 “那要看当局侦查的进展如何。” “我认为,如果濑沼先生坦率地说出来,正是警方所需要的。可是您似乎怕这。 演那,不肯直说。” 在这样场合,这是田村所能发出的最尖锐的责问。对方果然有了反应。 濑沼律师吃了一惊,望着汗流满面的田村。刹那间,他的眼神闪过一道疑虑的光,随即将视线转向一旁。 “明天专案组会传讯你吗?” “没听说,我随时听候传讯。” 说完,记者们便离开了律师的住宅。 大家都不满意。有人说了一句;“真是怪事。”别人也有同感。 直到后来才明白。濑沼律师为什么那么胆怯。 晚上八点钟,濑沼俊三郎律师乘坐自各汽车,离家给遇害的事务所职员田九利市守灵。 田丸家在大崎。从律师家到他家,路上要走二十五分钟。根据司机后来的证词,律师平时在车里总要同他说上三言两语,可是那天晚上却一直沉默不语,凡是他若有所思时一向如此,因此司机也没有在意。 田九利市家里,因为尸体送去解剖没有领回,佛龛上只供着相片。这样没有灵柩的守夜,好像是挺煞风景的。遗体解剖后,随即送去火化。 尽管如此,在狭窄的田丸家里,依然挤满了遗族、邻居和亲朋故旧,其中也有事务所的同事。 濑沼律师向佛龛上的相片鞠躬致哀,并向遗编表示亲切的慰问。身旁的两个孩子,男孩十六岁,女孩十一岁。遗播一边级法,一边向丈夫的雇主濑沼律师低头行礼。律师表示尽可能给予优厚的抚恤金。 律师离开佛龛,走到守灵的客人中间坐下。这时正好开始诵经,他瞑目凝神,听着经声。 与此同时,有一个人急忙走近那辆停在门口的律师的自各汽车。司机后来只记得当时那人是从田九家里走出来的,穿着黑色的西装,至于长相已经没有印象了。 或许因为在夜间,外面灯光很暗,更主要的是司机对那人丝毫没有怀疑。 “您是陆濑沼先生来的吧?”那人隔着司机座的车窗问道。 正在打隧的司机赶忙抬起头答道: “是的。” “先生说他守灵要守到明天早晨,吩咐车可以先开回去。” 那人口齿清楚,听声音大约三十来岁。 “先生还说,明天早晨他从这里直接去xx大学解剖定。到时候警视厅会派车的,你不必来接地了。” 司机听完后,点点头说;“明白了。谢谢。” 然后,他开了汽车,二十五分钟后便回到律师家,把这情况转告律师家里人。 这时,律师本人坐着听人诵经。听了约半小时,忽听得耳边有人低声说道;“濑沼先生。” 律师睁开眼一看,一位穿黑西装、胳膊上缠着黑纱的男子跪在一旁。 “有件事想同总商量,能否请您出来一趟?” 声音很轻,很殷勤。 律师以为是道族的亲戚,估计要谈抚恤金的事。 他点点头站起身来,跟在那人后边轻手轻脚地离开那狭小的房间。 在场的人都看见他走出去了。事务所的人以为他离席去同遗族商谈什么事,而遗族则以为律师同所员有事商量才离开的。 自此以后,两人再也没有回到原来的地方。 过了十二点,守灵的人陆续告辞,只留下亲朋故旧。谁也没有对律师离席感到奇怪。 然而,最后看到濑沼律师的,只有二三人。那是田九家的邻居。二十六日夜里,他们站在这不幸的人家门前,一边看守灵的场面,一边闲聊。 那时,从田九家后门走出三个人,他们不是分开走的,而是互相挽着胳膊。如果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中间的那个人是被左右两边架着走的。因为天黑看不清脸孔,只看见中间那个人个子比两边的人矮,是个胖子。这点观察很起作用。从身材判断,正符合籁泪律师的特征。当时九点左右,从时间来看也相符合。 三人默默地走着,坐进停在一旁的汽车里。车门是司机开的。好像是大型轿车,看不清是外国车还是国产车,也分辨不出车身的类别。车停在暗处,所以更加判断不出是自备汽车还是包车。那辆车二十分钟前开来的,一直熄了灯停在那里。三人上了车,就朝国道方向驶去。附近的目击者都以为他们是吊丧的客人,望着他们乘车而去。 因为有律师的口信,所以见他早晨不回来,也不以为怪。以为律师直接去了xx大学解剖室,然后到事务所上班去了。 两点左右,淀桥警署专案组打电话给律师事务所,说有几件事要问一下,请律师去一趟,于是引起一场骚乱。 “先生去xx大学着田丸君的尸体解剖。说是警方让他去的。”接电话的事务员说道。 “是我们叫他去的?我们没有找他喝。再说解剖已经完毕,尸体今天早晨交回给家属了。”对方电话里这么说道。 “可是,先生府上来电话是这么说的。” “是吗?那么我们再打电话去问一下。” 专案组立即打电话给律师家里,濑沼夫人接的,这才知道了情况。为了慎重起见,他们去xx大学查询,回答濑沼律师根本没有去过。 从昨晚九时起,已有十七小时的空白时间了。 专案组的刑警急忙赶到濑沼家里,向司机了解情况后,又去田丸利市家。 “我们不认识找濑沼先生的人,以为是事务所的人。”田丸的妻子回答说,而所里的人则说: “我们以为是遗族的亲戚哩。” 当时有几个邻居站在后门口,看见事情的经过,后来才从那里订听出来。 警方本想根据轮胎印,调查那辆车的型号。可是,接连四五天来,天气晴朗,地面干燥,鉴别起来很困难。 可以推测,濑沼律师是被人用计骗进汽车,绑架走了。 据目击者说,从三人的姿势来判断,律师肯定受到威胁,被人夹住胳膊,声音也不敢出,便给汽车载走了。 专案组一致认为,绑架者同田九利市被杀一案有关。 到下午三时半,专案组断定,濑沼俊三郎律师的失踪,是被人绑架走的。专案组内有人主张暂不公开,先秘密侦查,但大多数意见认为,仍然是公开见报为宜,以期一般目击者检举。所以向记者团发布消息已是下午四时了。 当然,这则消息来不及登在晚报上。那时,秋崎龙雄正在昭和电器制造公司里。 会计科长已由其他科的科长接任。 龙雄把事先准备好的辞呈套在信封里,放在新任科长面前。 “怎么回事?”科长将信封里的辞呈抽出一半,惊讶地问。 “是退职书。”龙雄低头答道。 “为什么?”旁边有其他科员,科长小声问道。 “身体不大好。公司很忙,休息太久,影响工作不合适,所以我想退职。” 龙雄刚说完,科长便凑过脸来说: “你休息的原因,经理已经同我谈过了。经理对关野科长的自杀颇为内疚。他说,当时他并没有训斥关野科长。听说他现在都睡不好觉。” 龙雄第一次听到这话,心里思忖,这也许是实情。 “现在经理不在,这个暂时放在我这里。”科长把信封放到抽屉尽里边,说道。 “那就拜托了。” “好,等事情定下来后,再来清理桌子吧。” 龙雄苦笑着点点头。 到公司来,也许今天是最后一次。一想到这一点,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心里不由得感慨万端。 “啊,你好!” “身体好吗?” 不知内情的同事,见了面拍拍他的肩膀向他问候。因为龙雄请假表面上的理由是“养病”。 忽然一股寂寞凄凉的感觉涌上心头,龙雄大步走出公司大门。 如果公司不再准假,那只有退职了。眼下丢掉这份好差事,不但可惜,简直是荒唐。然而,为了一个目标,为了燃烧起来的信念,决无退缩余地。自己还年轻,在自己一生里,即便干这么一次蠢事,也是值得的。 黄昏已降临银座。霓虹灯在闪闪发光。 龙雄站了一会儿,望着人群,然后穿过大马路,向红月亮酒吧所在的胡同走去。 脚下响起“咯噎,咯噎”的皮鞋声。方才的孤寂感已经淡漠下去,心里涌起某种希望。 秋湾龙雄推开红月亮酒吧的门,走了进去。与平时不同的是,时间还早,顾客寥寥无几。香烟的烟害也没有往日那么浓烈。 “您来了。”女招待招呼他。 其中一位迎上来说;“好久没见您了。” 扁平脸,依稀还记得尤雄。 “与这边坐。” 将龙雄领进一间空着的厢座里。来得早,座位也有空。三四位女招待也随着围拢来。 “您要点什么?” “威士忌苏打吧。” “好的。” 龙雄拿起送过来的手巾擦擦脸,若无其事地朝柜台扫了一眼。两个穿白制服的男子在柜台里忙活。年轻的一个以前见过,另一个是陌生人。 不对,不是他。酒保已换人了。眼前的这个,年纪四十上下,是个戴眼镜的胖子,正在摇晃银光闪闪的鸡尾酒混合器,不是那个以偷见过的三十多岁的长脸,那人同“贝雷帽”聊起赛马来,有声有色,目光炯炯。 —果然不出所料;龙雄心里怦怦直跳。 “您好久没来了吧?”扁平脸的女招待说。 “是啊,生意忙把!” ——这个中年胖酒保准是新来的吧。原先那个大概辞职不干了。 是问呢,还是不问?力雄心里颇为铸民刚坐下便问会”人生疑的。 “托您的福,过一会儿便高朋满座了。” “那敢情好。” 龙雄向周围扫了一眼,老板娘不在。 “老板娘呢?” “马上就回来,您悠着点儿。” 回来?那么说她出去了?上哪儿去了?——龙雄思忖着,终于拿定主意问道: “你们这儿好像换了个酒保,是不是?” 龙雄把脸转向柜台,不动声色地瞅了一下,可是喉咙里梗住了一日痰。 “嗯,原先那个辞职不干了。”回答很干脆。 “哦,什么时候不干的?”这话问得欠考虑。 “两天前吧,先请了假,后来索兴不干了。” 两天前。——龙雄在心中盘算。那天在东京站碰见“贝雷帽”,当晚他就被杀了。 “为什么不干了呢?” “不知道。你和山本很熟吗?” —不错,是叫山本,没有说姓崛口。他肯定在不同场合使用许多化名。 “不太熟。不过那人挺随和,会应酬,不知道现在在哪儿子?”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当酒保的和我们当女招待一样,总要时常换酒吧的。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说起,他又在哪家酒吧摇起调酒器了。” “说得对。” 关于那位酒保的事,扁平脸的女招待大概就知道这么多,不宜再细问。龙雄端起威士忌苏打喝了起来。 八点一过,顾客陆续进门。女招待过去迎接她01的熟客。龙雄身旁只有一位不太熟的、老实巴交的新手,呆呆地坐在那儿。 这正好便于他考虑问题。 他的直感告诉他,那个姓山本的额保是杀死“贝雷帽”的囚犯,他也可能是自称“崛口”的“倒票爷”。他的本行是行骗,而酒保是他的伪装。不,他的本行是酒保,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倒票爷”。总之,此人狡猾透顶。但背后操纵他的则是更大的人物。 顾客越来越拥挤,不能老是一个人干坐着。 走到外面,在狭窄的胡同里,各个酒吧进进出出的人很多。 刚走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一辆出租车“吱——”的一声停在面前。无意中瞥了一眼,、一着推开车门走下汽车的女人,龙雄不禁心中一动。他赶忙将身子闪过一边。 没错,是全崎给津子。站在车外等司机找零钱。司机磨磨蹭路,她足足站了一分钟。 街上五光十色的灯光,照着她侧脸。脸上的轮廓在明暗之中,有一种立体感,显得十分美丽。体态袅娜,极其匀称。龙雄像刚发现似的,心里不由得赞叹道: “真美!”这时龙雄的心境说不出的纷乱。 上俯绘津子向红月亮酒吧那条胡同匆匆走去。 汽车还停在那儿。司机正在填写行车日程表。龙雄陡然有所思,走向汽车旁。 “您去哪儿?” “青山。” 随嘴说了个地名。 汽车启动了。从日比谷穿过国会大厦,行驶在一条很暗的马路上。龙雄源了一下司机的例脸,是一位中年人,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便开口问道: “司机,方才在银座下车的那位客人,是哪里上的车?” “那位女客吗?”司机仍然望着前面说:“在羽田上的车。” “羽田?是机场吗?” 龙雄寻思,上崎绘津子难道乘飞机从外地回来的吗?可是,下车时手上没有旅行箱或任何行李。 “是刚下飞机的客人吗?” “恐怕不是吧,可能是去送客的。那个时间没有到站的飞机。七点三十分有一班飞往名古屋的末班机。我估计是去送行的。” “畸,你对机场情况很熟悉。” “我这辆车平时总停在机场。” “哦,是这样。” 上崎绘津子给谁送行呢?名古屋,名古屋。——龙雄嘴里念叨着,司机以为同他说话,“啊!”了一声,稍稍减缓了车速。 龙雄又叫车往回开到有乐街,在报社门前下了车。这是他灵机一动才决定的。 不知田村在不在报社,龙雄心里疑惑着,走进了报社的大门。传达室的姑娘换成了门卫,代龙雄给编辑部打了电话,田村还在,龙雄松了口气,掏出香烟来。 还没有抽半支烟,田村气喘吁吁地跑下楼来。眼镜滑落到油光光的鼻梁上。 “喂,”他拍拍龙雄的肩膀说,“你来得正是时候,有事要告诉你。” “我也是。”龙雄推了推田村,“马上同我到羽田走一趟。” “羽田?”田村瞪圆了眼睛说,“什么事?去飞机场吗?” “同那案件有关,具体情况上了车再谈,走得开吗?” “没什么,只要与案件有关就行。用社里的车吧,你稍等一下,我同编辑部说一声就来。” 田村满吉那肥胖的身子,衬衣几乎从裤腰里跑出来,他提了提裤子转过身去。 不到十分钟,两人并排坐在报社的专车里出来了。 “去羽田干什么?”田村心急地问。 “一个与案件有关的人乘日航班机去了名古屋。现在是九点钟,一小时半前,七点三十分走的。” “是男的,还是女的?” “还不清楚,现在去羽田机场查一查乘客名册。你带着有报社记者头衔的名片吗?” 龙雄说罢,田村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你怎么知道的?” 田村理所当然地问。可是龙雄不肯直说,他不愿意说出上崎绘津子的名字。很不情愿。可以说从这时起,在他心中下意识地在包庇上崎绘津子。 “等事后再慢慢告诉你。现在先想个办法出来。” 仓促之间,无可托词,他便搪塞了两句。托词有些不大满意,但也算一种表示。 “你说同案件有关的人,是指杀害当过刑警那人的凶手吗?” 这一问触及事情的焦点。 “还不能肯定,不过我觉得好像是。我认为烟票爷”和凶犯是同一个人。” 龙雄说着,眼前浮现出红月亮酒吧那个酒保的脸容。这也不能对田村说,还要等一段时间再告诉他。 田村的眼神仿佛在思索什么。 “这事儿有意思。名古屋?名古屋会有什么事呢?” 这话此刻龙雄也不清楚,仅凭自己想象而已。是某人让谁去名古屋避避风头。 所谓某人,与那个指使他行骗,又在幕后操纵是同一个人。 “方才作说有话告诉我,是什么事?” 龙滩刚提起来,田村便急急忙忙说道,几乎溅出了唾沫星子。 “告诉你,濑沼律师被绑架了。” “什么?真的吗?” “你以为是骗你吗?明天一早见报。” 从有乐街到羽田,汽车整整行驶了半小时。路上,田村把濑沼律师被绑架的经过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这事儿你有什么想法?”田村最后问道。 “这个嘛,濑沼律师肯定知道手下职员为什么被杀,因为是律师派他去的。” 龙雄叉着胳膊说。 “调查什么呢?” “当然是那件诈骗案了。我一直把律师当成他们的同伙。现在看来显然不是。 律师他们经过一番切实的调查,终于查到了犯人是谁,同时也碰上了犯人的后台老板—一舟圾英明这个右翼分子。律师手底下的人在追查中被杀,他完全知道是谁干的。所以他感到恐惧,那天我看报,觉得律师的态度很奇怪,发生了这样的突发事故,当天夜里他就该坐汽车回来的。” “濑沼律师的确很害怕。” “我想也是。他曾经忠告过我,事情很危险,赶快住手。他十分清楚,敌人是很可怕的。” “对方大概也怕律师,怕他会露出口风,所以绑架了他。” “警视厅知道这案子同右翼势力有关吗?” “恐怕还不知道。但律师被绑架,他们大概也意识到这案子非同小可。专案组乱作一团了。” “你没有把你知道的情况告诉他们吧。” 田村用鼻子低声地笑笑说。 “我要同警察比个高低,非胜过他们不可。这案子越来越有意思了。” 田村那粗重的气息,排到龙雄的脸颊上。 汽车穿过住宅街,行驶在黑漆漆的原野上。从东京市区开到这一片开阔平坦的地带便觉得像开进平原一样了。机场那一端,建筑物看起来很小,灯火星星点点。 航空管制灯排成一直线,向夜空放着光芒。风很急,从车窗中刮了进来。 “羽田到了。”田村探头看了看说。 汽车绕着跑道边上行驶。远处的建筑物像流水一样,越来越接近,视物越来越大。 机场一长溜的建筑物,最靠近的是日航办事处。快十点了。里面的灯还都亮着。 两人下了车,急急忙忙走进去。 一长排柜台前,挂着航线的牌子,只有一个办事员坐在桌前,一见到他们俩,便站了起来。都这样晚了,这儿没有别的旅客。 田村递上名片。 “今晚七点三十分有班飞机去名古屋,我们想看一下乘客登记名册。” 年轻的办事员拿着名片,看了看满头大汗的田村,说道: “有关报道方面的事吗?” “是的。请让我们看一下。” 内行与外行 1 一听说是报社的事,年轻的办事员将桌上的乘客名册拿过来。 “七点三十分起飞的有这些乘客。” 龙雄和田村弯着腰将摊开在柜台上的名册逐个查看。名册是卡片式的,每张卡片上记着姓名、年龄、住址、电话号码、联系处等项。 “一共多少人?”龙雄一边问,一边估算着卡片的数量。 “二十七人。定员是三十一人,可是,名古屋航线一般只能坐上八成。” 田村拿出报社稿纸,用铅笔抄起名单来。姓名、年龄、住址、电话号码,一个不漏地飞速抄了下来。 “乘客中有什么大人物吗?”办事员问。 田村一边抄,一边苦笑。 过了二十分钟,田村挥着汗;终于抄完。他拿着抄下来的名单同龙雄两人研究起来。 是谁乘在飞机里呢?如果是凶犯山本酒保的话,那么可以从年龄来识别,但四十岁以上的人也不能放过。木知道他背后还有什么人?龙雄暗自思忖。 ——上崎绘津子肯定是为这个航班的乘客送行的。是不是说说她的特征? 可是在田村面前,不愿意提起绘津子的事。他这个人知道之后,决不会白白放过去的。不知为什么,龙雄在所有人面前要为上崎给津子掩饰。 再说,送行的年轻女人不在少数,即使说了也无济于事。 “这个航班的空中小姐是哪一位?”田村抬起头来问道。 办事员回到桌旁查了一下,旋即又走过来说: “叫田中美智子,二十一岁。” 田村脸上的神情好像表示,二十一岁这句话是多余的,只记下了名字。 “这位空中小组什么时候回来?”田村问。 “明天早晨。乘第一班飞机从名古屋起飞,九点四十分到达这里。” “晤,给您添麻烦了。” 道谢之后,两人便走出这空荡荡的办事处。从耀眼的房地方走出来,外面显得格外暗,只有跑道上的灯照着夜空。 坐上等在外面的报社的汽车,田村说;“肚子饿了。” 被他这么一说,龙雄也觉得有点饿。 “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 “嗜,到银座随便找一家。”力雄说。 “不,到品川下车,品川随些。” 龙雄想,他难道饿得这么厉害?田村便说;“哦一边吃饭,一边还要工作哩。” “工作?” “哈,就是这个嘛。” 田村用手拍拍装在口袋里的乘客名单。 “我先查一查名单人有电话的人家,越快越好。” 龙雄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田村把这件案子寄托着自己的抱负。龙雄扭过头去望着他的侧脸。 汽车开到品川站前,在一家中国饭馆门口停下。 一进店门,田村立刻就问女招待有没有电话。女招待指了指取送饭菜的长台子,电话放在最边上。 “最好不要花时间的菜,对了,就要炒饭和肉丸子吧。” 点完菜后,田村从口袋里掏出纸来,一边看上面抄的电话号码,一边拨电话。 “喂,是xx先生府上吗?我是报社的,今晚七点三十分乘飞机去名古屋的xxxx,是您家先生?好,谢谢。不,没什么事,请不必担心。” 田村放下电话,用铅笔在纸上写的名字前做个记号。他对女招待说: “我要打很多电话,电话费回头按次数计算,一并付账。” 接着他便按照名单,一个接一个拨号,手指忙个不停。 于是不断传来田村的声音:“xx先生吗?”每打一个电话,做一个记号。 饭菜端来后,他叫放在自己面前,一面用汤匙吃,一面不停地拨电话,两脚叉开,仍旧站着。女招待都看呆了。 “真不愧为新闻记者。”龙雄心里赞叹道。他那样子自己是做不出来的。 田村最后放下话筒时,盘子里的饭菜也吃得一干二净。 “现在还有两家没有搞清。” 田村用脏兮兮的手帕抹了抹前额和嘴巴,指着名单说。 “没有电话的,共有五个人。这两处,我明天去核实一下。其他三个人是外地的,只能写快信去问了。” 龙雄看了看电话搞不清的两个名字,一个是三十三的男子,一个是二十七岁的女子。电话号码、住址和姓名都对不上。 “打通了电话,名字不对,大概是化名。”田村说,“但也不能肯定这两人就有问题。因为也会有人乘飞机私奔的。”田村笑了起来,摘下眼镜,边擦边说: “剩下这几个不查完,是弄不清楚的。” “外地人没法查。’呢雄说,“没有电话的人家,明天能查完吗?” “那还用说,下午就能查完。坐社里的汽车很方便。” “下一步怎么办?” “去羽田找那位姓田中的空中小姐。” “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我料到你也要去。”田村放声笑了起来。“从空中小姐那里,或许能打听出点什么来。这是我的希望。因为在飞机上,乘客的机票归她管,她应该记得名字和本人的样子。我把名单拿给她看,让她回忆一下每个乘客的容貌和举止。” 龙雄觉得田村这家伙很机灵。可是龙雄掌握着他所不知道的材料,所处地位比他更优越。 “这是个好主意、”龙雄夸奖道,“我来陪你去吧。” “好吧,下午两点钟在报社门口等我。” 两人约好就分手了。田村坐报社的车回报社,龙雄乘山手线电车回住处。 早晨,龙雄躺在被窝里看报。 “濑沼律师横遭绑架”的消息,以大字标题刊登出来。龙雄仔细阅读内容,同田村昨夜在车上说的没有太大出入。专案组的谈话认为,此案同新宿的凶杀案有关,表示要严加追查。 报上没提到红月亮酒吧的酒保及其背后操纵的右翼组织。不知警视厅掌握了多少情况。龙雄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外行的侦探,有它的局限性。他们内行也许会胜过自己。不,大低已经超过自己了。这使他感到很欣慰。自己掌握的情况,即使不告诉当局,你坏久也会知道的、。’一、。 总之,龙雄仍按自己的想法去进行,再也不能退缩了。哪怕自己当了堂·吉河德也决不翻悔。 同田村约好是下午二点,龙雄正在吃推迟了的早饭。 “秋崎先生,您的快信。”楼下房东大婶送上来一封信。 濑沼和电器制造公司的茶色信封。翻过来一看,龙雄不禁睁大眼睛愣住了。是经理亲笔署的名,顿时心里产生一种预感。 拆开一看,里面是一张信笺,以及他昨天刚交给科长的辞呈。龙雄忙打开信笺看下去。 “辞呈已阅,原壁奉还,不胜挽留之情。日前从大皈分店经理前任专务董事处,欣闻足下之事,今后鄙人将一如专务,予以方便,尚希曲谅。此次濑沼律师突遭意外,公司甚感歉疚、望足下善自为之,特准继续休假三个月,鄙人今夜将赴北海道,诸事请多加珍重。” 信的内容,不料竟同自己的预料完全相反。龙雄手中拿着信笺,怔了半天,辞呈落到榻榻米上。 龙雄想起新任科长的话,经理对关野科长的自杀颇感悔疚,悔不该当初如此叱责科长,事后他感到自己是有责任的。 对自己的事情,他说要一如专务董事,给予方便,那意思分明要自己继续追查案件。对濑沼律师的意外遭遇,经理也分担了责任。那么,准是经理委托律师去调查这桩案子的,结果招致了不幸。经理对这桩诈骗案,本想秘密了结,由于科长自杀,才改变了主意。现在律师又遭绑架,于是转而鼓励我龙雄。 龙雄心里有种奇妙的感触,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恩重如山的关野科长。 那个坏蛋把这样善良的人逼上死路,竟能在这世上依然逍遥自在,龙雄实在感到义愤难平。这决不是抽象的正义感,是同关野科长这样一个有血有肉灼人紧密相连的。 他即使辞职也决心追查到底。并非出于空洞的大道理,而是基于具体的人之常情。 同时,也想以此报答被贬到大版去的专务董事对自己的一番厚意。 龙雄思忖,自己并不是受经理委托才这么干的。既然经理有这意思,至少对自己也有方便之处。一次就准假三个月,显出经理的大度。 想到这儿,龙雄不由得心里感到宽慰。 两点钟,龙雄准时到达报社门口,田村还没下来。他坐在待客用的长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等地。 等了十分钟,田村还没来。龙雄心想,他的工作可真忙,便请传达室打电话给田村办公室。囔“他们说,田村先生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传达室的女郎转告说。 龙雄估计四村一定到那几家没有电话的作调查去了。不过,他昨天说过,中午前就能办完,而且还兴冲冲地约好,一起去羽田机场。到时候他一定会回来。龙雄拿定主意,坐着等吧。 报社大门口,进进出出十分繁忙。来访的人络绎不绝,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 观察观察可以消磨时间免得无聊。有的衣冠正正,有的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有老人,也有青年,年龄各异。他们来这儿究竟有什么事呢?他们都先请传达室拨电话联系。接着,有的上楼,有的败兴而归。其中还有在报上见过照片的知名人士。 女客最使人感兴趣。有位小姐,不知是谁家的千金,硬最把一张纸塞给从楼上下来的记者,弄得那人直抓头皮。那女的大概是酒吧女郎。女人刚走,记者对传达说,以后再来就说他出差不在。还来了一位中年女客,其貌不扬,却架子十足,被恭请到广告科,看样子是广告主。 过了四十分钟,还不见田村的影儿。传达室里的光景也看够了。龙雄衔着香烟,无所事事。随嘴吟了一句徘句: 春日高照,众生来而又复去。 “啊!对不起,让你久等了。”田村满头大汗,匆匆走了进来。 “走不走?” “走,走。刚发了一条消息便赶来了。” 田村抓住龙雄的胳膊往外走,坐进等着他们的汽车里。 “去羽田。”田村吩咐司机,擦擦头上的汗。 “怎么样?查明了没有?”龙雄问道。迎面吹进车里的春风拂着他的脸颊。 “嗯,听着,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呢。”田村突然转过身来瞅着龙雄,“专案组称,已经找到犯人的线索了。” “呢?真的吗?” “当然真的。各报社同时发了这条新闻。” 说着,田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是这条新闻的复印件。 “四月二十五日夜,新宿闹市区小巷内发生的凶杀案,凶手业已查明。确系中央区银座西xx街红月亮酒吧(业主梅井淳子)之酒保,该犯新揭县人,名山本一郎,现年三十一岁。专案组已向全国发出通缉令。作案当晚,该犯即离开住处,不知去向。据酒吧业主称,该犯于一年前由同业某人介绍雇佣。当局现正按此线索进行追查。又悉,此次得以查出凶手,因有目击者记得被害者原刑警田丸利市所戴之贝雷帽,并认识山本其人。当日曾见两人在府中赛马场,放向专案组检举。犯人山本酷爱赛马,时常出入中人、府中等赛马场。” 2 车过品川,行驶在京滨国道上,车速开始加快。从车窗中刮进来的风更加强劲了。龙雄凝视着专案组发布的消息。“凶手为红月亮酒吧(业主梅井淳子)之酒保,该犯系新泻县人,名山本一郎”这段文字,在龙雄眼里格外醒目。这时,他才知道老板娘叫梅井淳子。 “怎么样?”田村注视着龙雄问道,“你对这个犯人有什么线索没有?” 龙雄很难回答。因为他一直瞒着田村,事到如今也就不便开口了。但佯作不知,实在说不过去,便说: “我倒没有注意那个酒保。不过,模模糊糊觉得那个人很古怪。” “老板娘梅井淳子是舟坂英明的情妇,你是根据这一点推断的吗?” “是的。我上次听说后,常去那家酒吧观察动静。” “你到了酒吧,不觉得那个酒保可疑吗?” “我倒没有想到那个酒保身上去,只顾注意常去那里的客人。” 这句话半真半假,龙雄觉得很苦恼。田村这样卖力,他觉得对不住朋友。 “山本这个酒保是凶手,大概错不了吧。” 田村皱着眉头,苦死冥索,嘟睡了一句。 一点没错。这只有龙雄知道。可是警方很快就掌握了这个情况。他们不愧是内行,龙雄自叹不如。 “秋崎!”田村的眼睛在龙雄身上一转。“你注意到去名古屋的航班,根据是什么?” 口气是法问式的。这不能怪他。昨天曾搪塞说过后再谈,现在不能再敷衍下去了。 “你问这个嘛,那是因为……” 龙雄不想说出上崎绘津子的名字,要为她掩饰到最后。龙雄突然想起,当时老板娘不在酒吧里。便说: “我打听到老板娘去机场送入刚回来。” 他不能说这是向司机打听来的,而且把上崎绘津子换成了老板娘。撒了一句谎。 他感到心虚,也感到别扭。 好心的田村没有追问,“你昨天为什么不说?”在功名心驱使下高兴地拍起手来。 “那太棒了。”眼镜下面的一对小眼睛炯炯有神。“准是老板娘打发山本飞到名古屋去的。下命令的大概是舟坂英明。舟坂可能认为,把这个危险的家伙放在身边,无异于引火烧身,便叫他远走高飞了。他们想在警方还没有把搜查之手伸到那里之前,先采取了这个断然措施。他们也已意识到,这案子或许会成为导火索,导致他们全军覆灭。 对此,龙雄也有同感。山本这个冒失鬼还以为刑警在追查他,开了杀戒。现在舟报英明正竭力采取自卫手段。 “你听着,”田村加重语气说:“专案组可能还没有发现这个案子的背后同右翼组织有关系。虽然他们掌握了犯人的线索,只不过凭借目击者的证词,是犯人同被害者曾经在一起。我们现在比警方先走了一步。” 走进口航办事处,与昨夜迥然不同。白天,候机室里旅客熙熙攘攘,办事员也很多。 田村大步走到挂着“名古屋”航班牌的柜台前,昨晚那个办事员还记得田村,笑容可掬地离开座位走过来。 “您来了。” “昨晚给您添麻烦了。谢谢。” “不客气。事情查清楚了吗?” “正是为这事,我们想见见田中美智子小姐。” 办事员装腔作势地歪起了脑袋,微微一笑。 “不凑巧。田中今天不上班,她休息。” “哦,她休息!”田村神情沮丧地望着办事员。 “是的,昨夜她上了最后一班。” “那么,她是在名古屋过夜的了?” “是的,她昨夜宿在名古屋。那儿有青年会的空姐招待所。今天早晨乘头班飞机离开名古屋,又回到了东京。上午还在,下午回家了。要到明天早晨才能来上班。” 然而,这事情不能等到明天。田村赶忙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 “我们有急事要见田中美智子小姐。对不起,能不能将她的住址告诉我们?” 办事员说,“清等一下、”便翻阅一本名册。坐在近旁的办事员诧异地看着他们。 “在这——港区——” 田村按照办事员说的,在记事本上记下:港区芝二本厦xx号。 “谢谢!” 田村向站在后面的龙雄示意,匆匆走了出去。 “开到芝去。”田村吩咐司机,这才松了口气,拿出手帕擦擦脸。 “白跑一趟。”他迎着风,眯起眼睛说。 “你找空中小姐,就是为打听乘客的事吗?”龙雄问。 “那还用问。难道还有其他目的不成?” “你查出眉目来了吗?” “差不多。你看,这就是。” 田村翻开脏兮兮软沓沓的记事本。 “电话查过以外,今早又跑了一趟。结果知道这四个人登记的住址不对。头两个人昨晚打电话时就知道不对。” “晤。”龙雄拿起本子看。 1.荒川区尾久xx号高桥庆市三十三岁2.新宿区淀桥xx号西村好子二十七岁3.世田谷区深泽xx号前田兼雄三十一岁《.同上前田正子二十六岁“后面两个人,今天上午坐车去找过。那个门牌里没有这两个人,估计是化名。” 田村解释道,“可是,看了这几个名字,我发现有个共同点,你看出来了吗?” “你是说,这两个男子,年龄与山本相仿,对不对?” “对。”田村笑了笑,“我想向空中小姐专门打听这两个人,弄清他们的来历。” 汽车从品川向北拐,驶入五反田一带。 当天早晨,东京站客运科接到一个电话。 “我们是歧阜市来东京的参观团,一共是二十三人。有一个人得了急病,要用担架抬回歧早。我们准备乘下午一点三十分的快车,能否特殊照顾一下?” “要怎样特殊照顾呢?”站务员问。 “譬如让我们乘三等卧铺。” “乘卧铺恐怕不行。卧铺票一星期以前开始预售,现在一张也没有了。是什么病?” “胃溃疡,突然恶化。路上很不方便,又不能留下他一个人住院我们回去,所以现在很为难。” 站务员叫对方先等一下,便同上司商量这事。 “卧铺设办法了,如果是普通客票,可以让他躺在座位上,旁边有人照顾。这样不知行不行?” 听站务员这么说,对方沉吟了一下又说: “没办法,只好如此了。可是抬着担架从检票口进,会妨碍其他乘客。可不可以从其他人口始进去?” 用担架抬病人上火车,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例子。 “那么,就在车站大门口附近的小件行李搬运处进来吧。那里直通地下道。” 站务员按照过去的先例这么答应下来。 “从小件行李处进来,对吗?”对方又叮问了一句。 “对。上车前,请派人跟我们联系一下。” “好的。” 电话挂断了。一点三十分的这趟列车是开往佐世保的“西海号”。十一点刚过,一位矮胖的中年男子来到客运科的窗口前,说道: “我是今天早晨打电话联系病人担架的。”一身土里土气的西装,袖子上戴着“真圆会”的臂章。 站务员出来问了一卞情况,只见他说: “我是歧阜县真国会的住持。这次组织会员集资来东京参观。真圆会是会名。 我们一共来了二十三人,不料有个会员在旅馆里吐血,经医生诊断是胃溃疡。因为不便在这儿住院,大家决定带他回去。医生说要尽可能让他安静。病人十分虚弱。 所以,希望能用担架抬上火车。给您添麻烦了,尽量行个方便。” 从表面看确实像个僧侣,话说得相当委婉。 “明白了。就照电话里说的,担架从小件行李搬运处抬进去。”站务员说,“是在歧车下车吧?”问了这一句话,又说:“回头我们用铁路电话同歧车站联系。 火车是十九点五十二分到达歧阜。” 真圆寺和尚对车站周到的安排表示感谢后,便离开了那里。 “西海号”列车下午一点三十分发车。两个多小时前,旅客们就在检票口排起了长队。最前面的是二十几个男子,佩着“真圆会”的臂章,有的蹲在地上,有的坐在皮箱上,等着检票。火车站里常能见到这类外地人等着回乡的情景。一行人看起来很普通,跟通常的地方团体一样,里面没有妇女,年纪不算太老。仔细观察的话,也仅此而且,没有什么特别弓队注目的地方。 将近一点钟时,开始检票。这列长蛇阵,耐着性子,百无聊赖地等了半天,这才在站务员带领下,踏上月台的楼梯。排在头里的人,靠着耐性终于获得自由选择座位的特权。后面的人,担心找不到座位,一个个焦急地往前赶。 真圆会那伙人因为排在前面,便在三等车厢内,选好了地盘,悠然地坐了下来。 中间留了四个空位。后上车的旅客奔到跟前,坐在附近的佩臂章的人便拦住说: “这儿有人了。” 可不是。在蓝色的座位上放着叠起来的报纸,便是证据。要填补这空位的本人,此刻正从小件行李搬运处穿过地下道而来。两个佩臂章的人,一前一后,抬着沉重的担架,向月台走来。躺在担架上的病人,毛毯一直盖到脸上,只露出两只眼睛疲倦地紧闭着。站务员走在担架前面,领他们朝车厢方向走去。 担架一到月台上,三四个从车窗探头张望的人,接连跳到月台上帮着抬。 担架经四五个人的手,勉强抬进车厢里。他们生怕睡着的病人病情恶化,轻手轻脚,倍加小心,很费了点事,才把病人抬到一直空着的座位上。病人头底下塞进一个气枕,毛毯仍盖到鼻子上。 乘务员走了进来,俯视着病人问道: “坐到歧早不要紧吗?” “不要紧。”回答的是真圆寺的住持。“已经睡着了。方才还说很舒服的。让您费心了,真对不起。有我们在这里照料就行了。” 乘务员说了句“多加小心”便匆匆走开了。其他旅客的视线,起初也被吸引到照顾病人的这伙人身上,待列车一启动,人们便沉浸在各自的天地里去了。 此刻正是四月二十八日下午三点四十分左右。这时,龙雄和田村坐着汽车去空中小姐田中美智子家的路上,而载着病人南下的快车“西海号”已经开到静冈县的语津站了。 3 穿过二本厦市营电车道后,汽车开进一条狭窄的街道。司机一边查看门牌号,一边不住手地转方向盘。好不容易开到一家酒店门前停下。司机问过路后,又打开车门坐进来说: “说是在附近的一条胡同里。” 田中美智子家是第三幢房子。从黑色的木板围墙中,看得见院内的夹竹桃。 田村递上报社的名片,她母亲的脸上显出吃惊的神情。 “出了什么事了吗/’ “不,没事儿。我们想向田中美智子小姐打听一下飞机上旅客的情况,她在家吗?” “在。请里边坐吧。” “不必了。这儿就行。我们马上就要告辞的。” 大门口很窄,田村和龙雄便坐在台阶上。 ,田中美智子从里边走出来,是位二十三四岁、剪短发的姑娘。脸上笑容可掬,很善于应酬待客的样子。 “我是田中美智子。”口齿清楚、伶俐。 “您休息的时候,还来打扰,实在过意不去。” 田村向上推了一下眼镜,忙不迭地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 “昨天您乘了去名古屋的末班机吧?” “是的,是我值勤。” “我想了解一下当时旅客的情况。” “好。” “这两个人,您是否还有印象?” 本子上记着高桥庆市和前田兼雄两个名字。 田中美智子的大眼睛,灵活地瞟了一眼,那眼光是冷淡的。 “乘客中也许有这两位,可是我对乘客本人一点也不了解,实在无可奉告。” “您说什么?”田村睁大了眼睛说:“飞机上不是您掌握乘客的机票吗?” “我不掌握机票。”田中美智子微微一笑说:“我只保管名单,而且也没有拿名单同本人核对过,只核实一下人数。 “啊!是这样。” 田村和龙雄面面相觑。两人从未乘过飞机,所以毫无常识。田村神情甚为沮丧。 “不过,您在飞机上同乘客总有些接触吧?”龙雄开口问道。 “那是有的,端茶啦,送糖球啦,做些服务的事。” “当时您是否注意到,有什么形迹可疑的男客没有?” 听到“形迹可疑”,田中美智子歪起头想了想说: “这可难说。” “请您仔细想一想,就是昨晚的事,总会有些印象吧。”田村从旁插了一句,竭力想从空中小姐身上得到一些线索。 “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田中美智子沉吟了一下说。 龙雄心里思忖,这样提问,的确叫人不好回答,还应该具体些才行,于是问道: “是个男客,三十来岁。这样的人,乘客里没有几个吧?” “那是啊。”田中美智子抬起大眼睛问:“那人长相是什么样子?” “是个长脸,没有什么特征。很难形容,不算难看,不戴眼镜。” “服装呢?” “那就不知道了。” 田中美智子用小手指支着面颊,搜索着记忆。三十来岁的男客,她在努力回想在哪个座位。 “他的职业是什么?”田中美智子问。 不错。这是考虑的一个方面。平时看惯了形形色色的旅客,凭客人的外表,也能猜出他们的职业。 “是酒吧里的酒保。”龙雄这样说。 她便歪起头来,那神情仿佛轻易判断不出来。 “您有没有注意到,乘客里有没有心神不定、慌里慌张的人?”龙雄又补充了一句。 田中美智子问:“是做了什么坏事的人吗?” “是的。实际上……”他不便说出是杀人犯,便改口道,“是同某件案子有关的人。” 田中美智子这才恍然大悟,方知他们拿着报社的名片的来意。 “我不知道能否说他心神不定,”田中美智子说:“有个乘客非常急于赶火车。 对了,他倒是三十来岁。” 龙雄和田村不由得一齐盯住田中美智子。 “赶火车?” “嗯。他说要乘十点十分从名古屋发车的那趟火车。飞机是九点三十分抵达小牧机场。他问了好几次,飞机是否能准点到达;从小牧机场乘公共汽车去名古屋火车站需要多少时间。我告诉他,汽车要行驶半个来小时。他喃喃自语,说赶上火车就好了。看样子很焦急。” “八名文宽到什么地方的火车?” “他没说,那就不知道了。” “是十点十分从名古屋发的车吗?”龙雄又叮问了一遍。心想,只要查一下火车时刻表就会明白的。 两人郑重其实地道激告辞。田中美智子送到大门口。她是位报讨人喜欢的姑娘。 身材修长,穿上空姐的制服,准会很合体。 “看来,我从昨天起到今天上午。煞费苦心调查这张名单,实在很遗憾。难道竟白费了不成?”田村坐上车,苦笑着说。 “哪里,一点七木白费。”龙雄安慰他说,“单凭你发现乘客中有化名,这功劳就不小。” “可是,现在再也无法追查下去了。” “现在马上就查,喂,找家书店停一下车。” “哦,对了。” 不到五分钟的路,便有一家书店。汽车停住,田村跑去买来一本火车时刻表。 “扼——名古屋,名古屋—…·”田村租短的手指急忙翻阅时刻表。 “东海道干线由名古屋发车南下的,有二十二点五分的慢车,和下午十点十分的一班车差五分钟,不是这一趟。北上的有二十二点三十五分,那完全不对。” 田村又翻到另一页。 “关西线的车有开往龟山的,是二十二点整。这也不对,可惜差十分钟。剩下的只有中央线了。”田村急忙翻过几页。 “魄,名古屋,名古洛…··” 手指在时刻表上移动着,突然胳膊肘撞了龙雄一下。 “你瞧,是这个。” 乌黑的指甲指着时刻表上密密麻麻的铅字,递到龙雄眼前。 “二十二点十分,是慢车。” 龙雄凝视时刻表,田村的气息都吹到他的脸颊上了。 “可不,就是这趟车。中央线。”龙雄点点头说,“这趟车很怪,终点站只到瑞浪。” “是啊,他要去的就是那一带。” 田村数了数从名古屋到终点站瑞浪之间一共有多少站。 “主要有七站。不知他在哪儿下车?” 龙雄笑着问: “你已经认准他就是犯人吗?” “先假定他是犯人。” 田村这样说,龙雄对此也没有什么可不服的。反正飞机上的乘客中,肯定有一个上崎绘津子去送行的人。 似乎可以肯定他就是山本酒保,也就是“倒票爷”崛口。同田中美智子介绍的长相也相符。 “往后的时间还有火车没有?” 见龙雄发问,田村的眼睛又在时刻表上搜寻起来。 “此外还有两班快车。” “是吗?这样说来,他非乘二十二点十分这趟慢车不可了。” 龙雄觉得那人要赶这趟慢车,一定有他的原因,于是问: “喂,是哪七个站?” “嗜。是千种、大曾根、春日井、高藏寺、多治见、上歧津和瑞浪。”田村念了一遍站名。 “名古屋下一站和再下一站,可以乘市内公共汽车或别的车去。实际上乘火车去,理应在第三站以后下车。” “对。言之有理。那就集中查这五个站。这样省事多了。那么,先从这五个站查起。”·“你打算去调查?”龙雄打量田村那精悍的面孔。 “当然去罗。同部长商量商量看。名古屋有我们的分社,可是这样的事不能托分社那些家伙主办。”田村目光炯炯地说。 龙雄拿起时刻表,看了看那五个站名。 春日井、高藏寺、多治见、上歧津、瑞浪。——是哪一站呢?其中最大的站是多治见……龙雄想乘这趟车碰碰看,都是些乡村小站,也许去一趟能找到什么线索。 但是,他不像田村那样已经拿定主意,心里还有些游移不定。 当晚八时三十分,东京站客运科接到歧车站打来的电话。 “喂,喂,我是歧阜站副站长,关于三十九次列车‘西海号’有个病人从东京上车的事,你们曾同我们联系过……” “是的,你们辛苦了。已平安到达了吗?”接电话的站务员问。 “我们等了半天,还派了两名姑务员到月台上去接,可是并没有什么病人下车。” “怎么?没下车?” “是啊,下车的旅客都生龙活虎,一个个都挺健康的。”副站长的口吻还带着不满的情绪。 “这就怪了。明明说是在歧阜站下车的嘛。稍等一下,让我想想看,叫什么来着?啊,对了。有没有下来一伙佩戴‘真圆会’臂章的人?一共二十三四人。” “没有佩戴臂章的人下车啊!” “呕?……一个也没有?奇怪。他们是团体乘客,说好在歧卑下车。一伙人全戴臂章,用担架抬着一个病人。” “肯定是三十九次列车吗?” “没错” “那趟车没有这样的乘客下车,接到你们电话,我们便作了安排。” “是吗?让你们费心了。回头我们再向列车员了解一下。” 挂断电话,站务员很纳闷。——怪事!那伙人嚷嚷,要在歧阜下车,难道临时变卦了?一直坐下去了?本来这事也无所谓,可是既然通知了歧阜站,让人家白等了一场,倒有必要把事情搞搞清楚。 “西海号”二十二时三十分到达大饭,列车员在那里换班。 东京站站务员二十二点四十分跟大皈站通话,找“西海号”乘务员。 “您是三十九次列车乘务员吗?” “是我。” “东京站有个病人上车到歧阜,您知道这事吧?” “知道,是坐在第二节车厢那个病人吗?从东京一开车我就记得这件事。” “他们是在歧早下车的吗?” “这个……”站务员稍一沉吟,接着说:“火车从尾张一宫站发车时,我想提醒他们,下一站该下车了。这时发现他们已经不在车上了。” “什么?不在车上? “是的,是些别的乘客坐在那里。” “你知道他们是在什么地方下的车?” “哎呀,我没留意。”听声音,可以想像得出乘务员正在挠头皮的神情。“我忙着别的事,腾不出手。再说他们有人在旁边照顾,我挺放心的。” “他们全戴着臂章吗?” “在东京站上车时倒是全戴着的,过小田原,我去查票,他们全摘下了。” “这么说,”你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下的车罗!” “到滨松的时候,病人和那帮人确实还都在。我去那节车厢看过,所以知道。 可是从那以后,我就不知道了。” 结果,依然不甚了了。 “这真是怪事。”站务员咕咕哝哝,把这件事讲给在场的同事听。 正在这时,有个刑警闲逛着进来,碰巧听见这话。刑警是为濑沼律师绑架案、专在火车站进行警戒的。 搜查的眼 1 站务员正在讲着这件怪事,一个刑警正好走进来。他一听马上转过脸来问: “发生什么事了?”眼睛从黑色宽边眼镜后面射出了光芒。 站务员笑着解释道;“外地有一伙团体客来到东京,有人发病,要回歧阜,要求用担架将病人抬进车厢。我们同歧车站联系,要他们协助照看一下。方才歧车站来电话说,那个病人没有下车。我们正在念叨这事。” “没有下车?这是怎么回事?”刑警掏出省下来的半截香烟,抽了起来。 “可能中途在别的站下车了。这帮团体旅客都佩戴臂章,可是歧车站说,没有见到他们下车。上车前他们来了一个代表,说有病人,要我们行个方便。我们就通知歧车站照料他们。没有想到这帮外地人悠哉游哉,不知在什么地方下车了。” “晤。叫什么团体?” “好像是寺庙里的和尚。用互助金方式,攒下一笔旅费,来东京观光一番。” “对。乡下人经常搞这些名堂。我老家在九州佐贺,也常有这类事。那些老农,授上一年半载的钱,然后病痛快快玩一趟。” 近视服刑警怀起旧来,这样说道。也许思乡之情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没有再追问下去。结果,破案工作多耽搁了两天。此是后话。 专案组断定新宿的凶杀案的犯人,同c律师的失踪有关,决定双管齐下,同时出击。 目前他们掌握的线索,仅知凶手是红月亮酒吧的酒保山本一男,此外没有任何进展。起初专案组颇为乐观,以为知道犯人的名字,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岂知要想查出犯人的来历,谈何容易。 红月亮酒吧的老板娘梅井淳子供认,山本是由据客小野繁太郎介绍来的。小野是个浪荡公子,专在银座、新宿一带鬼混,代为介绍女招待和酒保,从中收取佣金。 小野本是舞蹈教师,今年三十二岁。如今当据客为生。看起来潦倒木堪,脸色苍白,神情猥琐。对警方的讯问,他是这样回答的: “我是一年多以前认识山本的。他说老家是山形县。我也不大清楚。反正是在银座酒吧喝酒时认识的。有一次,他说当过酒保,同我商量,想找个差事。恰好红月亮酒吧以前托过我,要找个酒保。我便把他介绍了过去。他究竟靠什么生活的,我一无所知。我们的交情不过是酒吧里的酒友而已。山本是不是他的真姓实名,我也不清楚。” 酒保和女招待一样,流动性很大。经常转辗于各酒吧之间。因此,红月亮酒吧老板娘梅井淳子说不知道山本的住址和他的私生活,是不足为怪的。 “听说他住在目黑佑天寺附近。”梅井淳子的话也靠不住。 警方在佑天寺一带,彻底清查了一遍,也没有找到他的住处。 “山本在店里干活很认真,也不大有朋友来往。他的爱好至多是赌赛马,好像也没有相好的女人。” 老板娘言外之意山本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想象不出他会动手杀人。 至此,警方查找“山本”来历的行动,一下子就搁了浅。 “山本”在新宿的酒店里枪杀田丸利市之后,即潜逃他去,不知去向。刑警们四出搜索,始终未获确切的线索。警方开始有点焦灼。于是将侦查的重点放在濑沼律师绑架案上。认为查出此案,山本一线的眉目也自会清楚了。因为: (1)濑沼律师受人委托调查某案,由所内当过刑警的田九利市负责秘密侦查,而杀害田九的凶手,该是与某案有关的人。 (2)凶手枪杀田丸是突发事件,律师被绑架,是由此引发的。原因是他们害怕律师会向当局供出什么情况。从作案手段来判断,这伙案犯人数众多。 至于濑沼律师查的是什么案子,警方问过事务所的职员,谁也不得而知。律师没有露过一点口风。所以所员说: “先生办什么绝密的案子时,从来不告诉我们。田九原先在警察署当过刑警,是先生硬是挖墙脚把他挖出来的。因为他有特殊本领。擅做秘密侦查。凡有这类事,先生常托他去办。” 警方为了查明濑沼律师经办案件的内情,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丝毫没有头绪。 律师没有留下任何文件。凡是秘密事项,他都记在一个大记事本里,带在身上。本子也随着律师的失踪而失踪了。 归根结底,除了尽快找到律师之外,别无良策。 侦查的焦点,在于查明律师被绑架到什么地方,可是一点线索也没有。据当时站在附近的目击者说,律师被押上去的那辆车,是大型小轿车。由此判断,不是自备汽车,就是包车,不可能是街上揽生意的出租汽车。但目击者的观察,未必准确,尤其是在晚上,没准将中型看成大型。不用说,警方在市内所有出租汽车公司彻底查过一遍,依旧是徒劳无功。既没有人报告当夜看见过那辆汽车驶过,也没有任何可靠的线索。 至于被绑架到什么地方,有两种说法。一说仍在东京市内,另一说已被带到其他县份了。起初市内说较为有力。随着时间的推移,外地说又占了上风。 濑沼律师的相貌一般都知道。警方印了三万份律师的照片,发给全国各地。在东京、上野、新宿、品川等各车站派了许多便衣警察予以警戒。估计犯人一伙在东京潜伏一时后,转移到外地去。 对东京市内的侦查,虽然几度频于绝望,但警方并不放弃努力。近年来,废除了派出所对管区内调查户口的做法,这给侦查犯人带来很大不便。在拥有八百万人口的东京市内,要寻找一个失踪者,无异于大海捞针。警方只有依靠顽强的毅力来对付这件案子。 各火车站戒备森严。检票口等处,站着一个个刑警,注意观察每一个乘客。 在东京站警戒的一位刑警,换班回到了专案组,在闲谈中跟同事谈起团体旅客和病人的事,已经是两天以后了。 “扼,你说什么?把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走过来问话的是坐在较远处的一位老刑警。 “外地来的团体客中,有人生病,用担架抬上火车。”近视眼刑警见对方气势汹汹,呆呆地望着他。 “什么时候的事?” “晤——两天以前,二十八号。” “混账东西,为什么不早报告?”资深的刑警大声申斥道。 立刻打电话去问东京站客运科,说是用担架从搬运小件行李专用通道抬到电梯里,然后上月台,抬进车厢的。警方得知这一情况后不由得紧张起来。尤其是听到陪伴病人的那伙旅客,没有在目的地歧阜站下车,而在中途销声匿迹了,更是乱成一团,以为是中了圈套。 “是戴真圆会臂章的吗?”又在电话里问客运科。 “是的。是由歧早的真圆寺组织的,先派来一位代表,四十来岁的和尚,同我们商量病人的事。”站务员答道。 “既然是团体代表,总该记下姓名和住址吧。” “没有记下。因为他们不到三十人,不作团体客处理。” “那么,你知道他们多少人。” “准确数字不知道,他们说有二十三四人。” 于是又找来当时那趟列车的乘务员。 “戴臂章的人全是三十来岁的壮汉。病人躺在双人座位上,毛毯把睑盖住一半,好像是睡着了。对面坐着两个人照料他。不知什么缘故,一过小田原,臂章全搞了。 一直到滨松,他们都还在车上。火车从尾张一宫发车后,我去看了一下,座位上全是别的旅客了。这趟车很拥挤。一有空位,马上就坐上人了。也不知道这伙人究竟在中途哪一站下的车。病人的事,我很留意,可还有别的事,便没有再到那节车厢去。” 经向歧阜县了解,不论市内或本县内,根本没有真圆寺这样的寺院。并说,最近也没有派参观团去东京。这情况也在警方意料之中。 据此,警方判断,绑架濑沼律师那伙人,人数相当多,仅在火车上同行的就有二十三四人,更不消说他们的后台了。 他们伪装地方参观团,把律师弄睡,装成病人,不经过普通检票口,而从小件行李搬运通道走。这说明他们有计划地瞄准了警戒网中的死角。 专案组向沿途各站调查,四月二十八日“西海号”上持去歧阜车票的,中途下车各有多少。各站的答复是:静冈下车的三人、滨松二人、丰桥四人、割谷三人、名古屋五人,一共十七人,还差几名。车站上中途下车木收票,只能凭站务员的记忆当然会有出入。 关于这个误差,专案组有两点疑问;l、所谓团体,是否确有二十三四人?乘务员尽管肯定有二十多人,其实也不知道确切人数。 2、假定人数是h十多人,除了确切的十七人以外,其余的人是在哪一站下车的呢? 就后一种猜测来说,下车可能性最大是在名古屋。这一站下车的旅客又多,又乱,容易蒙混出去。报回来虽说名古屋是“五人”,而实际下车人数还要多。 “到名古屋之前,是静冈、滨松、丰桥、割谷,在哪一站下的车呢?”专案组侦缉一科科长,一面看着表格,一面沉着脸说。 “估计是分头下车的,分散以后,到目的地下车就不会引人注意了。”侦查主任说。 “恐怕不对。”科长反驳道,“这伙人最后是准备回东京的。他们事先摘下臂章,也许同时在名古屋下了车,也可能在离东京最近一站下车。尽管化整为零,在小站上仍会引起注意。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真可谓用心良苦。” “那么,装成病人的做语律师又在什么地方下的车呢?” “名古屋。在人群中容易混过去。” “可是,抬着担架……” “顺,你这个人,……会让他躺在担架上吗?恐怕麻醉药过了劲儿,一边一个,夹着胳膊强迫他走。只要能溜出车站就行。律师受到威胁,不敢吭声。” “这么说,担架没用,应该还留在火车上。” “对,可以去查一下,不过未必会运到终点站佐世保。” 科长的话,两天以后便见分晓。有人报告说,担架卷成卷被扔在真鹤的海边上了。担架是常用的一种,到处有卖。专案组决定向制造商调查一下。 专案组没有料到,案情竟会牵扯得如此之广,开始忙碌起来。当即派出三名刑警前往名古屋。 “律师调查的是什么事呢?走私,还是贩毒?” “不会。激泪律师专门同企业打交道,捉摸不透。莫非是哪家企业废到抢劫了?” 科长在苦思实想。 这时,有关人员将杀人犯“山本”的模拟照片拿给科长看。 “哦——倒是一表人材。”科长说,“不过,相貌没有什么特征。” “是这样。照片是根据红月亮酒吧的老板娘和女招待形容的样子揣摩出来的。 因为实在没有什么特征,费了好大劲,也耽搁不少时间。即使如此,还有人说,不大像。” 科长听他说完,用手弹了弹照片,顺了叹舌头说: “这家伙现在到底藏在什么地方呢?” 2 九点钟左右,田村满青满面通红,来到龙雄的住处。 “喂,你没出去?”肥胖的身躯散发着酒气。 “你倒挺开心嘛!”龙雄眨眨眼睛,以笑容相迎。 “开心个屁!”田村脱口而出,一屁股坐了下来。脸上的神情的确不怎么高兴。 “怎么啦?”龙雄问。 “同副处长吵了一架。” “吵架?” “嗯,发了一通连珠炮。心里实在有气,跑出去喝了几盅,还消不了气,就上你这儿来了。” 田村解开衬衣钮扣露出胸膛。 “为什么事情吵?” “他不同意我去名古屋。求了半天,把我顶了回来。” 为了这事呀!龙雄心里想,田村听了空中小姐的话,准备到名古屋附近中央城各站调查一下。龙雄想起田村当时兴致勃勃的神情,完全能想象得出,田村遭到副处长拒绝后,会是怎样一副沮丧的样子。 “呢,什么理由呢?” “简直不上桌面、他说这种事可以让名古屋分社去查,没有必要花旅费出差。 我说,这样重要的事,能让分社那帮家伙去办吗?他又说,社里最近要紧缩开支。 非急需,一律暂停出差,尽可能利用分社去办,又说这种调查是采访不到什么消息的。我知道他的鬼心思,他怕我去游山玩水。我终于忍不住发了火,同他吵了一架便跑出来了。真没劲!” 田村一骨碌躺到榻榻米上,嘴里嘟嘟嚷嚷,长吁短叹。 龙华见这情景,知道没有办法劝他,只好邀他说: “哎,再出去喝一盅,怎么样产“好,走吧。”田村马上爬了起来。“这种时候,不喝个够,出不了心头之火。 不过,不会给你添麻烦吧。” “不,我也想出去走走。” 龙雄站起来换上西装。他想,田村是个好人,真够朋友。在这节骨眼,应该陪他一晚上。 两人来到新宿,喝了两三家酒店。每喝一处,田村就讲一通副处长的坏话。 “没有像他这样不懂事的。这种人还想办报呢,真笑话!”刚说完,又说,“早晚非叫别的报社超过不可,到那时,该傻眼了。眼看就能弄个水落石出,真他妈的遗憾。”田村摇晃着身子,真觉得窝囊。 走进最后一家酒店时,田村已酩酊大醉。 “喂,秋崎,”他搂着龙雄的肩膀说: “我是去不成了。你一个人去吧,这件事拜托你了。” 田村满吉的声音哭咧咧的,呜咽起来。 ——实际上龙雄心里也在考虑去名古屋的事。 早晨醒来,太阳已照到脸上。龙华本来就不会喝酒,可是昨夜陪着田村一直喝到一点钟。此刻脑袋昏昏沉沉,睡意未消。 房东大婶一向把当天的报纸放在枕边,龙雄习惯地打了开来。社会版上登了一则消息,说濑沼律师依然下落不明,无甚内容,却写了三版。只有这三段文字映入他的眼帘。 地趴在被窝里,点上一支烟。这也是他的习惯,奇妙的是在这一瞬间,龙雄拿定了主意。 ——好吧,到名古屋跑一趟。 不用田村说,龙雄心里也明白,除此以外,别无他法。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提起去名古屋,总以为路途遥远,其实这是长期形成的一种错觉。离开东京出去旅行,便当作一件大事,好像多么了不得。其实乘快车不过六小时行程而已。 主意已定,龙雄立刻起床,会附近书店买了爱知县和歧泉县两份地图回来。在桌上摊开来,盯着高藏寺、多治见、土歧津、瑞浪这几个地方。这几站地处平原的尽头,与美浓山区相接。 然而,去这种陌生地方,该如何着手呢?同田村商量的时候,虽说要一站一站下来向火车站打听,可是看着地图,觉得心里没底。自己不掌握情况,怎么开口问呢?三十来岁长脸男子,既无特征,也不知穿什么衣服,什么依据也没有。那位田中空中小姐不就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吗?龙华仿佛看见站务员笑着摇头。火车到达高藏寺是二十三点五十四分,多治见是二十三点十二分,上歧津是二十三点二十三分,瑞浪是二十三点三十一分。深更半夜下火车的人不多,这一点基强人意,还有一点希望。不过站务员当时有没有注意这个人物?而且是前几天的事,是否还记得?这些都是不牢靠的。 龙雄陷入了沉思。一支香烟烧成了灰。忽然他想起,不知上崎绘津子怎么样了? 她是不是还在东京?事情发生后,她恍如一个影子,老是京绕在龙雄的心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他竭力在田村面前将上崎绘津子的事隐瞒起来。龙推希望只有自己一个人去打听,去追查她的身世,掩盖他人耳目。他这种心理很像走火入魔。 龙雄左思右想,结果决定上街给山杉商行挂个电话。 “我是平山,上崎绘津子小姐在吗?” 如果对方回答说在,便打算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上崎小姐休息。”接电话的男人回答。 “只有今天休息吗?什么时候来上班?”龙雄心里有一种预感。 “从昨天开始休息,最近不来上班。” 一听说休假,龙雄心中不觉一动。 “是请假去什么地方吗?” “不晓得。喂,你有什么事?” 龙雄不作回答,便挂断了电话。 ——果然没有上班,一定有事儿。 瞬间的思索,也很有回味。龙推沉浸在回想默索之中。街上的风光已远离他的视野,只是下意识地迈着步子。 ——不在东京,又上哪儿去了呢? 中央线的地图仿佛又展现在他的眼前。 龙雄打电话到报社找田村,打算同他商量去名古屋的事,想不到电话里,田村的声音格外兴奋。 “正要坐车去找你。你此刻在什么地方?” 龙雄刚说出涩谷的一家咖啡馆的名字,田村便急口说: “好,我马上就去。你等我一刻钟。” 一刻钟后,田村推门进来。脸上兴高采烈的样子,和昨夜判若两人。他满头大汗,笑容满面。龙雄便猜到过了一夜,情况有了变化。 “出差的问题解决了?”龙雄抢先问。 “是的。”田村忍不住兴奋地说,“刚刚决定的,是处长叫我去的。” “这么说,你f(处长比副处长还懂事些。” “不是的。”田村凑过脸来说,“告诉你,事情有了新的发展,所以他们才肯派我去。” “怎么一回事?” “被绑架的懒沼律师的行踪有了线索了。专案组忙得不可开交。” 田村根据专案组发布的消息,从濑沼律师被抬上担架,逃离东京站,直说到由一伙乔装团体的旅客护送去读阜,半路上失踪的经过,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虽然病人是不是就是懒沼律师这一点尚待证明。但专案组极为肯定,派出三名侦探去名古屋彻底追查。” “去名古屋?” “是的。专案组认为律师是在名古屋被架下火车的。而打扮成团体旅客的其他人,分别在滨松、丰桥、割谷这几站下车。专案组判断,这些人在完成任务之后,重又返回东京了。” 从人数众多这一点判断,龙雄凭直感,认为这是舟报英明一手策划的。这个右翼头子动员他的部下,阵容庞大地将濑沼律师绑架到秘密地点隐藏起来。目的地为名古屋,不正和“倒票爷”崛口乘日航机飞到名古屋不谋而合吗? “这准是舟报!”龙雄兴奋地说。 “对。是舟坂英明!”田村两眼炯炯有光。 “专案组了解这情况吗?” “不会知道的。非但不知舟报英明,连右翼这条线都没掌握。他们臆测与贩毒、走私有关。反正目前毫无头绪,手忙脚乱。” “你没有告诉他们吧?” “别胡扯了。这可是我手中的一张王牌。一告诉警方,别的报社马上知道了。 我又何必这么卖力。不仅如此,即使对社里,我连右翼这个词儿都没有吐露过一个字。”田村故作神秘地笑了笑。 “那你有什么打算?” “不到案子有个眉目,我不打算透露什么。目前事态还不够明朗。” 这也许是实话。不过,田村仅凭这点线索就燃起这样大的雄心,使龙雄感到惊讶。 “怎么样?去名古屋之前,咱们先去会会舟坂英明,探听一下动静。你看好不好?”田村说。 正面进攻也是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但龙雄不免有点顾虑。袭击一下,固然未必会波及到濑沼律师的生命安全。但新宿的凶杀案对舟场来说,是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他免不了要惊心吊胆,狼狈不堪。绑架濑沼律师就是一个征兆。现在舟报听说报社来求见,他正惊魂未定,定会更感到事态紧迫,张皇失措起来。龙雄有种预感,怕打草惊蛇,引起不祥的后果。 龙雄说了自己的想法,田村正劲头十足,根本听不进去。 “我当然不会说刺激他的话,名义上是采访,请他发表谈话。见了面,观察动静。”田村竭力这样主张。 龙雄一听,觉得他的话也有道理,作了让步,乘上田村叫来的等在外面的汽车。 “去获洼。” 汽车从代代木开到青梅街,向西驶去。耀眼的阳光,如同夏天一般强烈。 来到获洼,汽车拐进树木茂密的小路。龙雄回想起上次跟踪上崎绘津子汽车的情景。车过了获外庄,停了下来。 大门、围墙,以及“舟权寓”的宅牌,依然如故。那一天,天气阴冷,春雨绵绵。附近传来悠扬的钢琴声,此时此刻,烈日照在枝叶茂密的树林上,泛着白光。 从石子路走到二门,只见房会很古老,但相当宽敞,比在大门外见到的大得多。田村按了一下门铃。 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壮汉,高颧骨,大眼睛,留着小平头,穿着一件现在不大时新的立领灰制服,裤腰上别着一条手巾。 “很冒昧,您是哪一位?”田村问。 “我吗?”那汉子微微一笑,“我是这儿的领班。” “领班?” “对,说领班有点奇怪,那叫总管也行。”那汉子咧着嘴笑着说。 不错,像舟场这样小小一派势力,应该有个总管。田村郑重地问了他的姓名。 “敝姓山崎。”出乎意外,他答得很爽利。但是一双大眼睛里,仍射出嘲弄的目光。 田村递上名片,说要见舟饭先生。那汉子冷淡地说: “先生出去旅行了。” 站在田村身后的龙推不觉咽了一口唾沫。 “哦?不知去什么地方了?”田村问。 “参拜伊势神宫去了。” “参拜伊势神宫?” 田村不禁一怔。那汉子瞥了田村一眼说: “为了对年轻的团员进行精神整训,带领二十个人去伊势了。这是每年的惯例。” 说话有板有眼,眉心却皱起了几条皱纹。 “什么时候回来?” “有何贵干?”对方反问道。 “想请他就时局随便发表些意见。” “请过一星期再来吧。五天前动身的时候是这么定的。” 走出大门,坐进汽车里,田村用手肘碰碰龙雄说: “暧,你听见了没有?刚才总管说的话,这事儿很蹊跷。” 龙雄也有同感。 “你指的是去伊势的事吧?” “是的。去伊势要在名古屋换车。这一切不全是指向名古屋吗?说在五天前,那正是用担架将濑沼律师抬到东京站,乘车南下的二十八号。” 龙雄脑子里掠过团体旅客的影子。 “啊!可不是。护送律师的外地参观团的那伙人,中途分别下车,决非警方估计的那样,是为了回东京。他们正好顺路去了伊势。暖。这是一举两得,真是绝招。” 龙雄不禁呼吸急促起来。 3 下午三点半,龙雄和田村乘坐“浪速号”快车到了名古屋。 火车是上午九时半从东京站发车。为了赶火车,田村起了个大早,火车一启动他便睡,一路上睡得人事不省,满头大汗,一直睡到小田原,经过真鹤海边才醒。 他把头探出窗外,喃喃地说: “担架是从这里扔出去的吧。” 火车驶过丹那隧道时,又睡起来。到了静冈,睁开眼睛便嚷嚷: “还没有吃早饭哩,吃饭吧。” 吃过盒饭,还是不停地打磕睡。 到了名古屋,田村走上月台,像做体操似地伸了伸懒腰说:“这一觉睡得真美。” 月台很高,俯视市区,可以望见午后烈日高照的高楼大厦,泛出白色的光芒,中间夹着浓重的阴影。 “我先去分社看看。”田村说,“去警察署,不如去分社方便。你同我一起去吧。” 龙雄沉吟了一下,摇摇头说: “你去警察署好了。我到日航办事处看看。” “晤。那也好。你先去查查机场的班车时刻表。” 田村表示同意。“山本”乘日航机到小牧机场,肯定坐机场的班车。打听一下,或许能得到些线索。 “那么一小时后在车站候车室见面。”田村提议进,“然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龙雄表示赞成。分社离车站较远。田村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将近傍晚时分,阳光依然很强烈。田村乘坐的汽车闪闪发光。龙雄目送着远去的汽车,在宽广的马路上越来越小,心头不由得浮起一缕淡淡的愁绪。 日航办事处在车站对面。龙华在灿烂的阳光下漫步走去。龙雄向出来接待的办事员说出“山本”到达的日期和时刻,要求会见当时班车上售票员。 正好是休息瞬间,一位十七八岁、脸孔瘦削的少女,出来见龙雄。 “向你打听一个人。”龙华先开口问,“四月二十七日二十一点二十分,乘本班飞机到的旅客是你送进城的吧?” “是的。” “当时汽车上有没有一个客人,急于要赶火车,坐立不安的样子?” 少女当即想了起来,答道: “嗯,有一位。”少女眼睛骨溜溜地打量龙雄,“我记得清清楚楚。他说要赶二十二点十分的火车,问我能不能赶上,问了两遍。” “后来赶上了没有?” “班车二十一点五十五分到达车站,那位旅客匆匆走进站里。当时我还想,能赶上火车就好了。我在班车上看着他。我记得这事。” 龙推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摊开来给少女看,问道: “那位旅客的长相是不是这样子?” 警视厅向全国发出了通缉令,在报上登了“山本”的模拟照片。女售票员睁大眼睛,凝视了片刻说: “我觉得又像又不像。” 一小时后,龙雄回到候车室,田村还没有来。又过了二十分钟,田村才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让你久等了。”一边说,一边擦擦脖子上的汗。“情况怎么样?” “事情很快就办完了。”龙雄说,“飞机上急着赶火车的那家伙,确实乘了机场的班车。大概赶上了二十二点十分的火车。班车售票员看见他走进火车站的。我拿出山本的模拟照片,她说又像又不像。” “是吗?” “本来嘛,模拟照片就不像,在我的印象中完全不是那个样。因此,售票员的话不全可信。不过,年龄相仿,这一点可以肯定下来,倒是个收获。以后再拿出这张照片反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龙雄说完,轮到田村介绍情况。 “我请分社专跑警方的采访记者陪我一起去的。到了警察署,说是目前正在侦查护送懒沼律师那伙犯人的行踪。” “有了眉目没有?” “没有。律师的下落也不知道。警方压根儿没有注意到舟饭英明右翼这条线,正无从下手,全凭四处打探。东京来的三个刑警特别卖力。” “原来这样。那么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我看,乘中央线去瑞浪一站一站打听吧。” 田村说着看看手表,又抬头查看墙上火车时刻表。 “十七点四十分有一班,正合适。这就走吧。” 说完,便向售票口走去。上了车之后,田村好像有什么心事,沉着脸不吱声。 “怎么啦?”龙雄关切地问。 “嗯。我非常想去见识见识舟坂英明。从这里到伊势,只有两小时的路程。” 田村好像心神不定,神经质地摇着腿。 “他还在伊势吗?” “方才分社给伊势的通信站打了个电话,据说舟坂一直呆在旅馆里。” 这一类联络查询的事,谁也比不上报社方便。 “还有,想起来了。东京来了电话,说是已经查出担架的厂商了。”田村告诉龙雄说,“是佐伯医疗器材公司。做担架的厂商很多,这是凭产品特点查出来的。 专案组现在正从销售渠道查询。” “畸?这样也许能查个水落石出。” “谁可知道。”田村抱怀疑的态度。“对手早就料到警方会去调查,故意扔在那里。我想他们也不至于愚蠢到主动露马脚的地步。” 从哪一站查起,这倒是个难题。两人决定按最初设想的方案,从高藏寺站查起。 到站时,周围已开始暗下来。这是一个乡村小站。他们随着下车的旅客,排在最后等待检票。等轮到了,他们向站务员说要见站长,便被领进门分挂着“站长室”牌子的房间。 田村递上名片,说明来意。 “啊,隔那么久,不大容易查哩。”老站长说着,翻阅四月二十七日的出勤表,把当天的值勤的检票员找来了。 “客人是二十二点五十四分在这一站下来的。到站的时间较晚,估计下车的人数不多,不知您是否有印象?” 龙雄将容貌描绘一下,站务员歪着头想了想说: “记不得了。这个时间下车的旅客大多是熟人。” “当地人很多吗?” “是的。半夜下车的旅客,很少有外地来的。大抵是去名古屋回来的人。”站长接口说。 “那么,陌生人应该有印象的,对吗?” “一般是应该记得住,不过那一天,我却没有一点印象。” 这一站没有任何收获。 等了二十分钟,十九点十九分火车到站,他们乘上车,又在多治见站下车。这时夕阳西下,四面环山的小盆地上,在夜空下,矗立无数烟囱。多治见是个生产陶瓷的小镇。 “实在记不得了。” 这一站的站务员仍是这样一句话。 过了一小时,他们又乘上火车到了上歧津。上歧律也是陶瓷产地,火车站里陈列着茶碗之类的瓷器样品。 “不记得了。”接待他们的站务员回答说。脸上的神情不很有把握的样子。 高藏寺、多治见、上歧律都碰了钉子,剩下只有瑞浪一处了。 “日子相隔很久,恐怕是记不得了。要不然便是山本根本没有下车。” 龙雄一说完,田村便接着说: “或许真的没有下车,深更半夜,下车的人不会太多。再说,多半是本地人,有外来的旅客,应该是很扎眼的。”田村的说法,也不大有自信。 在瑞浪站下车,已经十点过了。算上他们两人,从检票口出去的乘客一共十七八人。这十几个人都笑脸相迎,向检票员道了声“晚安”,走出站的。 见此情景,田村悄声说;“果然如此。你看,全是当地人。如果山本在这一站下车,他乘的那趟车,比我们晚一班,在二十三点三十一分到。下车的人更少。站务员不会不注意到他。” 龙推点了点头。小小的车站,许多灯已经熄灭了。最后两趟车是快车,经过这里不停。所以,到第二天早晨为止,不会有什么事了。 从售票口,望见里面的站务员在并起来的桌子上铺被子。头顶上亮着一盏灯。 田村敲敲玻璃窗。 “什么事?” 一位三十来岁的站务员不大高兴地走出来。 “二十七日正是我值班。” 站务员看到报社的名片,顿时变得和颜悦色。听了他们的问候,一边思索一边说: “我记得很清楚,那晚下车的有四十人。因为是终点站,人数较多,都是当地的熟人。其中有一个你提到的人。” 一听站务员说“记得很清楚”,龙雄和田村不由得探出身子。 “请您详细谈谈。” “没有同伴,单身一个人。深更半夜在这里下车的旅客很少见,所以记得很清楚。”站务员接着往下说,“他拿的是名古屋发售的车票,长相的特征我记不太清了。三十来岁,瘦长脸。扔下车票,便慌慌张张向出站口走去,所以给我印象格外深。” “他的长相你已经记不得了?”龙雄问。 “没有看清。方才谈的也是模糊的印象。” 龙雄拿出报上的照片试探一下,站务员老实回答说: “不太清楚。” “好,那么他穿的什么衣服呢?”田村接过来问。 “他穿的衬衣,上衣和手提箱拿在手里。” “上衣的颜色呢?” “好像是灰色。不对,也许是蓝色,我记不清了。”站务员脸上现出思索的神色。 “有人接他没有?” “没有。只见他一个人匆匆地出了站。”回答很肯定。 田村想了一会儿又问: “这儿有几家旅馆?” “三家,车站前的米屋客店,比较雅致。其余两家路远一些,也不干净。” 除此以外,再也没有什么可问了。两人道过谢出了车站。昏暗的广场对面,看见旅馆的一块招牌。 “这家伙还是在这儿下的车。”田村兴冲冲地说。 “是啊,站务员看到的恐怕就是山本。好歹算追踪到这里。”龙推回答说。其实,他直到方才这一瞬间,才意识到找到了线索。 米屋果然是家小客店,却很干净。女佣端茶来的时候,田村问: “你们这儿有几位女佣人?” “连我共两个。”胖胖的女佣回答说。 “晤。我打听一个人……”田村说出“山本”来的日子和时间,问她有没有住过这样的客人。 “没有。那样晚来投宿的客人,最近半年里,一位也没有。”胖女佣回答说。 龙雄和田村面面相觑。 美浓路上的小镇 1 “先生,先生。”龙雄听见有个女人在悄声呼唤,睁开眼睛,田村在黑暗里打着呼喀。龙雄打开枕边的台灯。 “先生,醒了吗?” 隔着纸拉门,龙雄听出是女佣的声音,便坐起身来答应着。看看手表,刚过午夜两点。 “警察先生来了。”女佣说。 龙雄推推田村。田村悟晤啊啊的,睁开通红的眼睛。 “警察!?” 田村赶忙起来。龙雄打开电灯,说声“请进!” “打扰了。” 拉开纸门,进来两个刑警,穿着皱巴巴的走了样的西装,一个拿着旅客登记簿,打量着田村和龙雄问道;“发生点情况,请让我们调查一下。你们二位,同登记簿上的记载没有出入吧?” “没有出入。都是真名实姓。”龙雄回答。 另一个刑警眼睛骨溜溜地盯着放在壁龛里的旅行箱。 “有证件没有?” “有名片和电车月票。”田村趾高气扬地回答。 “给我们看看。” 田村站起来走到挂上衣的地方,掏出名片夹,顺手把龙雄的也拿了过来。 刑警仿佛在详加比较,看看名片,又念念月票上的名字,然后原壁奉还,说了声:“谢谢。” “好了,深更半夜,打扰你们了。” “请等一等。”田村两眼炯炯有神地说,“方才说发生情况,是怎么回事?” 两个刑警面面相觑。 “你是报社的吗?” “是的。” “对不起。现在具体内容不能外传。请原谅。打扰了。” 说罢,两个刑警匆匆走出房间。 田村咂了咂舌头,从枕边拿起一支烟,衔在嘴上,擦了擦眼睛。 龙雄说,刑警深更半夜来查店,难道掌握了“山本”的线索?田村摇摇头说: “不可能。专案组还不知道山本搭机去名古屋的事。方才是临时查店,恐怕是搜查做酒律师的下落的。”田村说出自己的看法,“警方已经判断出,律师是在名古屋被弄下车的。于是把搜查范围扩大到这一带乡间来。” “看来,警方也竭尽全力哩。” “可不是,简直是红了眼了。” 田村盘腿坐在被上,吐出一缕缕青烟。 “我说秋崎,等天一亮,我直接到伊势市去一趟。” “伊势市?” “就是原来的宇治山田市。山本这条线索,在这瑞浪站下车后便失掉了踪迹。 这里由你一手包办吧。我呢,不去见一见舟坂英明,总有一点不甘心。让他在宇治山田市那里稳坐钓鱼台,我总放心不下。” 田村嘴里又叼上一支香烟,“嚏”的一声划亮了火柴。 吃过很迟的早饭,两人走出旅馆。外面阳光普照大地。 为了慎重起见,他们先到另外两家旅馆转了一下。两处旅馆说,近二三个月来,没有人深夜来投宿的。 “山本压根儿没住旅馆。” 田村向火车站走去,路两旁小杂货店栉次鳞比。他一边走,一边肯定地说: “站务员说的那个深夜下车的生客,我看就是山本,大概不会错。他肯定在瑞浪站下车。可是,没住旅馆,究竟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深更半夜不可能走远。” 龙雄同意田村的这个判断,说道: “他肯定住在这个镇里,可能一开始便把这里作为目的地。为什么呢?按理,应该在名古屋过夜,而他却心神不定地要赶二十二点十分的火车,后面的两趟快车在这一站是不停的。” “对。他没有必要在名古屋过夜。只要赶上火车,一个半小时便能到达这个目的地了。再说,他不愿意住在名古屋一定另有缘故。” 田村说到这里,龙雄便接了过去。 “他怕住在名古屋,万一被钉了梢,那怎么办?” “不错,不错。他是奉命要住到更安全的地方去。” “奉命?” “是奉命。山本的一切行动不可能是他自己的主意,一定受什么人指使。” “所以你打算到舟坂英明那里去试探一下,是不是?” “指使山本的是舟坂英明。山本在新宿杀了人,使得舟坂很狼狈。为了逃脱警方的追捕,舟坂千方百计把山本窝藏起来。因此,我认为山本后来的一举一动,都是舟坂严加指挥的。” 说话之间,已走近车站。 “火车要过十五分钟才到站。”田村看着手表,喃喃地说。 “舟坂绑架濑沼律师,把他藏起来,我认为这是失策。”龙雄边走边说道。 “此话怎讲?”田村注视龙雄。 “这事情和山本的情况不同。山本完全听命于舟坂,可以高枕无忧。但对濑沼律师却行不通。律师是在威胁和管制之下,对他不能丝毫疏忽大意,必须时刻监守着他。目前,警方侦查重点放在这个案子上,这就成了他们的累赘,弄不好反而会露出马脚。舟坂绑架了律师,湿手沾上了面粉,难于处置。” “这话倒挺有意思。”田村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对律师藏也不行,不藏也不行。真是左右为难,骑虎难下。依我看,舟坂坐镇宇治山田市,为的是指挥山本和濑沼这两件案子。所以我认为有必要去伊势市看一下。” “那么,我们如何取得联络呢?你还回到这里来吗?”龙雄间。 田村想了一下说: “我打算今天到伊势,明天早晨去会舟坂英明,晚上回名古屋。七点钟在名古屋分社碰面。” 在站台上送走了田村,龙雄坐在候车室的长椅子上想心事。刚才下车的旅客已散去,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站务员一边洒水,一边驱散在站台上玩耍的孩子们。 —濑沼律师的生命恐怕危在旦夕! 舟坂对濑沼律师的处置,实际上已束手无策。像律师这样的人物,要永远藏起来,那是十分困难的。何况搜查的铁爪已集中到这条线上。这情况对方心里十分明白。可是又不能把律师白白放走。他们正处于危急之中,坐立不安,焦虑异常。 ——濑沼律师说不定会遭暗杀! 外面强烈的阳光十分耀眼。车站前广场上,停着三四辆公共汽车。司机和女售票员在汽车的阴影下有说有笑。在水果店跟前,顾客们慢条斯理地选购果品。光着身子的孩子们蹲在地上玩耍。眼前的景象,严然天下太平。可是在人们不知的地方,将要发生一件惨祸。真是何等无知和残酷啊! 龙雄站起来;茫然若失地走在干燥发白的马路上。 —那家伙来到这块地面上,此刻不知藏在什么地方? 那家伙,指的是“山本”或“崛口”,身份是酒保,干的是“倒票爷”,实为右翼组织的一名走卒。他三十来岁,容貌平常。就是他,迫使关野科长自杀;又是他,开枪打死当过刑警的田丸。现在他还潜伏在这一带。他乘夜里十一点三十分的火车,不住旅馆。末班公共汽车早就开走了。在这乡间小镇,根本没有出租汽车,他上哪里去了呢? —没有人接,他自己也能走去,说明即使深更半夜,他也认识路。 莫非他以前来过此地?要么在这儿住过?按警方的行话,叫“老土地”。 —究竟他去了什么地方了呢? 镇子很小,住家不多,几乎算不上是镇子。有几家杂货铺和小店,除外便是住家。低矮的屋檐和污秽的院落。龙雄向着一家一家屋子望去,仿佛‘山本”藏身在这些黑洞洞的屋子里。 住家的尽头是一条河。从桥上向下俯视,河水混浊泛着白沫,是陶土污染的结果。 过了桥,是所小学。孩子们正在打棒球,吵吵嚷嚷。再往前走去,便是山路。 十几间茅屋,星星点点散落在山麓上。这时一辆装木材的卡车从身旁驶过。 远远望去,有座不知名的高山。夏日下,晴空万里,白云悠悠。 龙雄正要往回走时,忽然瞥见正前方的阳光下有一片黑黝黝的树林,一长排屋檐透过枝叶的间隙,闪闪发亮。 龙雄以为是小学的分校,可是距离方才的本校稍嫌太远。 走近一看,是三栋相当古老的房屋,中间一栋是二层西式木结构楼房。整个楼房阴森森的,四周有铁丝网,院内种着花草树木,房后便是群山,房屋仿佛盖在半山腰上。 龙雄走到门口,这时一个白衣护士从院里经过,一转眼就不见了。大门上挂着长牌,上面写着“清华园”。 这里有护士,看来是座疗养所。既然是疗养所,又显得太阴森幽暗了。窗户极小,房屋陈旧,墙壁已褪色。只有灿烂的阳光照着这寂寥凄清的院落,孤零零地坐落在山里,令人毛骨悚然。 龙雄开始往回走,沐浴在阳光下,却也不觉得十分热。迎面一个少年赶着粪车走来。 “请问,这房子是什么地方?”龙雄问少年。 少年头上包着手巾,拉住马,朝那边望了一眼说: “那儿吗?是精神病院。”说着,赶车走了过去。 难怪,这么一说,的确像座精神病院。尽管是夏日中午,房舍的四周却荡漾着明郁的氛围。龙雄走了一会儿。又回头望了望,林木掩映,一部分屋檐被遮住了。 艳阳高照白衣女,庭园悄然寂无声。 龙雄一边走,一边随口吟出一句徘句来。这是他对方才的疯人院的印象。当夜,龙雄独个儿没精打采地在这个乡间小镇过了一夜。 翌晨,龙雄向火车站走去。看见一间小小的邮政所。玻璃门下半截布满尘埃。 心里涌出羁留他乡的感慨。这儿离大皈不远,龙雄想写张明信片到大皈,跟专务董事通个音讯,致以问候。推开脏兮兮的玻璃门进去,邮政所比东京某些邮政代办所稍大一点。 从窗口买了一张明信片,到角落里一张污黑的桌子上刚要动笔写时,听见柜台里女办事员接电话的声音。 “什么?十万元?请稍等一下。” 女办事员拿着电话听筒,大声问坐在近旁桌边的男办事员: “哎,电话说,过一会儿拿汇票来兑十万元现钞,问行不行?” “十万元?”男办事员吃了一惊,“现在哪有这笔款子。快三点了,明天才能筹出来,叫明天下午一点来取。” 女办事员对着话筒说;“对不起。今天没有现款,清明天下午来吧。” 放下话筒,她用钢笔杆敲着下领,把眼睛瞪得老大地说: “十万元汇票,我从工作以来还没有见过哩。好家伙,真有钱。” “拿汇票的男人,不知是怎么个派头。”男办事员抬起头来说。 “不是男的,是个女人。听声音好像挺年轻。” 正在一旁写明信片的龙雄,对乡下邮局这种没有见过世面的对话,只当耳旁风,没有在意。他心里正斟酌着字句,没有理会这话里的重要意义。 2 田村乘短途火车到达宇治山田市时,已近黄昏时分。一丝风也没有。参拜神宫回来的一群学生,神色倦怠,坐在车站广场上休息。 报社在宇治山田市设有通讯站,田村掏出手册,查明地址,便乘上了出租汽车。 通讯站其实也就是家普通住家,夹在杂货铺和水果店中间,挂着一块不相称的大招牌。 田村只知道舟坂英明还逗留在宇治山田市,但不知道住在哪家旅馆。他离开瑞浪时,就打算清通讯站帮忙。 格子门拉开了,出来一个女人,四十多岁,系着围裙。 “我是总社社会部的,姓田村,你先生在家吗?” 一听说是总社的,中年妇女赶忙摘下围裙,鞠了一躬。 “真不巧,他出去了。” “办公事去了?” “不是。”女的脸上有点尴尬,“公事早办完了,请进来吧。” 根据记事本,这里只有一名通讯员,姓青山。不找他,事情解决不了,田村决定先进去再说。 六铺席大的房间,铺着陈旧的榻榻米,中间放着一张待客的桌子,角落里有张办公桌。周围杂乱无章地堆着旧报纸,有的是合订本,有的乱放在那里。没有一本像样的书。真煞风景。 “您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吗?”田村喝了一口凉菜。 “……”女的神情很为难,“他好喝酒,工作一完,便到处跑。只要一出去,不到十二点是不会回来的。” “这就难办了。” 田村嘟赠了一声。他希望尽快打听到舟坂的住处。只要知道哪家旅馆,准备今晚就闯上门去。 “请等一等,我打电话找一找。” 她走出去了,听得见她拨电话四处打听。足足打了二十分钟。 “实在找不到。您有急事吧?真抱歉。” 女人脸上十分过意不去的样子。田村也无可奈何。总不能在这家里等到半夜。 田村起身告辞,说明天一早再来。 在这家人家,丝毫感受不到报社的氛围。常听人家说,出差到外地,可以悠哉游哉。可是田村只感到荒凉和寂寞。他似乎体会到中年通讯员晚上借酒浇愁的心情。 他随便住进一家旅馆。为了抢到一则独家新闻,雄心勃勃地奔到此地。这时,一阵孤独之感不觉涌上心头。从东京出发时抱着满腔热情,这一瞬间似乎有些意兴阑珊。 九点左右,他打电话给通讯站,对方还没有回来。他留下自己下榻的旅馆名字和电话号码。 田村打着呼略睡熟时,电话铃把他惊醒了。一看表十二点整。 “实在抱歉。”通讯员用醉醒醇的声音道歉说,“舟坂住在二见捕的旭波庄。 方才向旅馆打听到的。就是这事吗?那么明晚清到舍下小酌,如何?” 还只有上午十点,太阳已经像中午一样炎热。 旭波庄是家大旅馆,院子挺大。田村踩着石子路沙沙作响。绕过花坛,走到楼门口。昨夜的孤寂感早已烟消云散,依旧是兴致勃勃,精神抖擞。 高楼门口稍远处是车库。田村瞥了一眼,有个男人卷起袖子正在擦车。比这更引人注目的是一辆绿色的中型新车。大概是旅馆迎送客人用的。心里下了这样的判断,对白色车牌也就不大经意地看了一眼。正在这时,女佣过来招呼。 女拥拿着田村递过的名片走进里面去。田村站在门口,心里盘算,舟级会不会拒不接见。 过了一会儿,从旅馆光洁的走廊上,急匆匆地走出一个瘦削的男子,留着平头,穿一件立顿服,高颧骨,双眉紧壤,两只大而机灵的眼睛。田村一见,、便觉得最近在什么地方见过。 “原来是你,居然撵到这儿来了!” 他微带笑容,声音沙哑。田村顿时淡然大悟。 “啊!原来是山崎总管。目前在获洼,舟级先生府上有过一面之缘。”田村说,“怎么您也来了?” “昨天到的。商量事情来的。”山崎总管嘻嘻一笑。 “呵,原来如此。长话短说,请通报一下,我要见舟坂先生。” “有何贵干?” “我来采访的,想请舟坂先生就时局谈谈看法。” “嗜。你倒挺热心!”山崎露出雪白的牙齿说,笑里带着嘲讽的意味。“不过,……先生现在很忙。” “占不了多少时间,只要二十分钟就行。如果他现在正忙,我先在这儿等一下。” “哈哈……没料到报社竟如此看重先生,真是受宠若惊。” 山崎挪输了一下。田村木由得要冒火,转念一想,这可不是吵架的场合,也就忍着没有接碴。 “总之,时间不长,请通报一下。决不耽搁他的时间。最近各学校相继恢复修身课,社会上议论纷纷。我是来听听先生的高见。” 田村再三请求说。山崎这家伙真叫人不痛快,但无论如何不见到舟坂,决不罢休。 “恢复修身课?……这倒也是。”山崎自言自语,仿佛有点动心,可是嘴角上仍现出讥讽的神情。 “怎么样?山崎总管,拜托了。” 田村几乎要对他点头哈腰了。山崎总管的高颧骨的脸上,这才颔首答应下来。 “好吧,我去通报一下,至于答应与否,可不敢说。” 他的大眼睛又盯住田村看了一眼,便转身进去。脚下的拖鞋啪达、啪达地响。 一会儿女佣出来,跪在发亮的地板上说: “先生说很忙,只能见十分钟。” 田村本来估计说不定会吃闭门羹。现在看来对方十分戒备。田村告诉女佣,十分钟也可以。女佣给田村摆上一双拖鞋。 田村被领到一间西式客厅里等候,舟坂却迟迟不露面。等的时间长,仿佛在摆出主人的威严,故意抬高身价。而田村在空落落的客厅里,的确感到一阵压抑。 田村忐忑不安,站起来着墙上的油画,是一幅二见捕的《日出》,画笔相当拙劣。田村权当在欣赏名画,实际上为了按捺心头的慌乱。眼看要见到魁首本人了,田村像初上阵的记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呼吸调匀了。 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田村的身子回到原来的位置,目光正好对住对方身上。 个子比意想的要矮,很强壮。头发留得短短的,戴着黑框的大眼镜。初见面的印象:面色赫红,身体肥胖。穿着一身黑色的和服,下身系着裤裙。舟坂给人的印象,仿佛像岩石一样坚硬。 假如此刻不是田村,而是龙雄,或许会认出,在东京站同关野科长会面的两个人中便有他一个。田村当然无从知道。 “我是舟坂。”声音嘶哑,“有什么事?” 分开裤格坐在白色沙发上,一边从眼镜后面将视线紧紧盯住田村。眼睛细小,但锋利得如同剃刀一样。 “想就时局问题,听听阁下的高见,特来打扰。” 见到了本人,田村稍稍定下心来。 “谈时局?为了这,你从东京追到这里来?” 舟坂没有一丝笑容,眼镜后面的眼睛射出了刺人的光芒。声音低沉,却有一种要撕裂什么的力量。 田村顿时意识到,东京家里想必已经告诉他,他不在期间曾有人拜访过。山崎在这里露面,就是个证明。想到舟坂已经掌握情况,田村不由得紧张起来。 “不能说追嘛。有事去名古屋,听说阁下在此地才来的。” 田村不露声色地说出“名古屋”三字,想测试一下对方的反应。但是舟坂的胖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 “什么事?你说吧!” 一身黑的舟坂,埋在白沙发里,双手泰然自若地放在扶手上。 “鉴于目前年轻人中的风气,有人提出在学校教育中恢复修身课。联想到阁下率领年轻人来伊势神宫修身养性,想清阁下就恢复修身课问题发表一些高见。” 田村为了装样子,从口袋里掏出纸笔。方才胡诌的一席话,自己还觉得颇为巧妙。既找到了借口,还打了个埋伏。 “谁说我率领年轻人到这里来的?没有的事,我是只身一个人来的。”舟坂的语调没有抑扬顿挫,很平板。 “是吗?那就奇怪了。我的确是这样听说的。” 对方想金蝉脱壳了。田村用铅笔头点着面颊。这是他在人面前装模作样时的常态。 “听说的?哪里听来的?”舟坂不动声色地问。 “在东京时,我曾去府上拜访过。是山崎总管告诉我的。”田村答道。 “你误会了,那是说说而已。”舟坂支吾其词地说。 田村一时语塞,不知再问什么,对方矢口否认,田村当然有办法追问下去,但此刻时机还不成熟,不能让对方摸到自己的来意。摊牌还是下一步的事。 “阁下在此逗留,有何目的?” 这提问显得太普通,习惯地一问。但田村意识到由此一步一步逼近问题的核心。 不过,未免有点单刀直入,显得幼稚,不够老练。 “休养。”舟坂一句话就顶了回来。 “不是很忙吗?” 话里自有弦外之音,但舟坂却丝毫不为所动。 “嗯。”鼻子里只哼了一声。 留神一看,舟坂的视线紧盯住田村的眉心,一双眼睛咄咄逼人。因为坐在沙发里,微低着头,让人看不到眼珠,只是向上翻着眼白,从额头上直射过来。目光凝滞,纹丝不动。 田村禁不住缩了缩脖颈,感到不寒而栗,猛然如梦初醒,意识到坐在面前的是什么人。方才那种从容不迫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田村不免有点狼狈。尤其是自己坐在这间客厅里,不知怎的,顿时失去了心理的平衡,感到局促不安。脸上汗水直流,便放意看了一下手表,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百忙中前来打扰,抱歉之至。我这就告辞了。” 一张纸片落到地毯上,他忙俯身去拾。 黑衣人裹了襄裤裙的下摆,站起身来,只简短地“嗯”了一声。 田村鞠了一躬刚要出去,脚上一只拖鞋脱落了。 “喂,听着!”嘶哑的嗓音叫住田村,“我同意恢复修身课,劳作特意从东京撵到这里来,我就干脆把意见告诉你吧。” “哦。” 田村满头大汗地走了出去。听见身后舟坂英明在哈哈大笑。 到了走廊上,穿立顿服的山崎总管站在暗处,两只大眼睛望着田村的背影,不知怎的,田村见了这人就心里发毛。 田村折回到宇治山田车站。 周舟坂英明的较量,不觉竟吃了败仗。这是自己准备不充分。以前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叫人害怕的人。 可是,田村丝毫也不退缩,“走着瞧,总会有一天逮住你的狐狸尾巴。”走在蓝天骄阳之下,田村忽然又精神抖擞起来。 在火车站,他给通讯站打了个电话道谢。 “田村先生吗?” 电话里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和昨夜不同,声音清朗。 “昨夜多谢您了。我现在就要回东京去。”田村说。 “事情办完了吗?” “啊,托您的福,总算……”嘴里这样回答,心里却有一种自卑感。 “您去过旭波庄了吗?”通讯员奇怪地叮问了一句。 “去过了。” 电话里稍微沉吟了片刻。 “那么,有件事想当面同您谈一下,您在哪里打的电话?” 听得说在车站前,对方便叫田村在那儿略等片刻,说马上就去,挂断了电话。 不到十分钟,通讯员顶着太阳骑自行车赶来了。 他有点秃顶,额角上布满了汗珠。 “我是青山。”一边拿手巾擦汗,一边说。田村再次道谢,两人便走进一家小饭馆。里面空荡荡的,一个客人也没有。 “您去旭波庄,是会见一个姓舟坂的客人吧?”青山开门见山地问。 “是的。你有什么见教?” 田村殷切地等待对方开口,心里巴望着,或许从他这里能得到些线索也未可知。 “木,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事情是这样的,三四天前,xx大臣下榻在那家旅馆,我曾去采访。来参拜伊势神宫的人很多,在这里工作,这类杂事也就不少。” 青山通讯员苦笑了一声。 “当时,我见到一个人,身材不高,留小平头,四十来岁,是舟坂吧?” “是的,是他。” “果真是他!我不知道他姓什么,所以那天晚上也没有留意。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田村犹豫了一下才说: “是个右翼组织的头子。” “畸?是为了什么案子来追查的吗?”青山瞪大了眼睛问。 “不,没什么事,只是想见见他而已。您要谈的是关于他的事吗?” “是的。”中年的通讯员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 3 当天傍晚,龙雄返回名古屋。同田村有约在先,便去报社找他。田村还没有到。 “既然已经约好,待会儿就会回来的。请在这儿等一下吧。” 分社的人将尤雄导!进会客室。说是会客室,其实徒有其名,只在编辑室的一个角落里放上桌椅而已。女办事员端来一碗温吞吞的茶。 龙雄取下报夹,上面夹着当天的日报,随便翻到社会版。他的视线被三栏标题吸引住了。 濑沼律师绑架案查及担架制造商这条消息报道如下: 据专案组宣称,濑沼俊三郎律师绑架案实同新宿区发生之该所职员田丸利市被杀案有关,现正同时并举大力侦查。日前,律师被装成病人,从东京站抬到火车上所用之担架,已被查明,其制造南乃系本市文京区之位伯医疗器材厂。经查该公司于一九五二年共生产此种担架二百五十到,除去大批供应医院和疗养所外,其余零售,均交鲸屋医疗器材店销售。大宗买主已经查清,唯零售部分尚在调查之中。专案组认为,此为特种商品,故而查明担架出处,也指日可待。破案工作进展神速,专案组顿呈活力。……消息很短,但不无暗示,当局仅仅查出一副担架的来历便雀跃不已,说明侦查工作搁浅很久。 龙雄寻思:只要专案组不掌握右翼组织这条线索,侦查工作的开展并非易事。 不过,现在他无意向警方检举舟坂。不是不肯协助,而是现在尚未抓到真凭实据。 说穿了,这一切不过是他的臆想。迄今为止,积所有的推测,已经初具轮廓,但还缺少事实来佐证。构思已有,实体还是一具空壳。进一步说,龙雄的本意是想亲自追查出置关野科长于死地的凶犯。 “屹,”田村精神抖擞地走进来招呼龙雄,“等了好久了吧!” 室内已亮着电灯,田村满面红光,像喝过酒似的。一望便知,他非常兴奋。 “不,刚来。”龙雄把报纸递过去。“我正在看这条消息,” 田村弯下腰念起来,然后指着报纸说:“警方磨磨蹭蹭,进展也太慢了,还在这种事上兜圈子。” “慢是慢一点,不过很扎实。”龙雄说。 其实,他心里也这样认为,警方的侦查脚踏实地,扎扎实实,步步深入。而自己做的努力,似乎浮在空中,虚无缥缈。 “slowlyandsurely?”田村兴高采烈,大不以为然地说:“要说扎实,我们并不比他们逊色。呢,你先说说,有什么收获?” “没有。”龙雄摇摇头说,“毫无线索,山本不知去向。” 田村点点头说: “那也没有办法,不过,我这方面好像得到点补偿。” “我见到了务级英明了。”田村兴致勃勃地说。 “哈。怎么样?”龙雄望着他汗津津的脸问道。 “果然名不虚传。要在战前,准会成个大人物。年纪不大,却颇有风度,堪称一党之魁首。说来惭愧,我居然有点畏首畏尾。” 田村脸上有些难为情,”没有具体说什么。 “会面倒没有得到什么线索,毫无破绽。率领年轻人参拜伊势神宫这件事,他关口否认,说是在那儿休养。他越是装腔作势,越是叫人怀疑,其中必有内情。” 龙雄完全意识到内情指的什么。 “他在宇治山田市运筹帷幄,对吗?” “宇治山田市有个通讯站。我见到通讯员,无意中,他告诉我一件事。”田村接着往下说,“通讯员因为别的事,去舟坂住的旅馆采访,说是看见了舟坂,身后跟着三四个年轻人,口口声声喊“先生”。通讯员还以为他是学校教师或什么作家呢。他问我,你既然特地从东京来见舟坂,想必是什么名人吧?由此可见,舟坂周围跟着许多年轻党羽。” “是吗?果然不惜!” “这且不说,我还听见一桩更有趣的事呢。秋崎。你猜是什么事?”田村目光炯炯,探出头来问。 “我怎么会知道?” “舟坂那儿来了个漂亮女人。从穿的西装极其标致来看,肯定是从东京来的。” “来了?你说的‘来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么回事麻。通讯员正要从旅馆回家,看见一辆汽车一直开到门口,车上下来一个女人,由女佣陪同去见舟坂。因为长得漂亮,通讯员那家伙便留了意。 第二天,又去旅馆办事,随便向女佣一打听,说那美人当天早晨还没有回去。怎么样?颇耐人寻味吧?”田村兴冲冲地说,“那女人肯定有事来找舟坂的。我灵机一动,那女人准是舟坂的情妇,红月亮酒吧的老板娘梅井淳子。” 田村嘴角上高兴地露出笑容。 “只是体态和容貌,凭印象稍有不同。老板娘比较丰满,可是,通讯员说,那女人身材颀长而窈窕,看上去不过二十一二岁,而老板娘总有二十七八吧。反正这只是刹那间的印象,不足为凭。因为是漂亮的女人,在长期住在乡下的通讯员眼里,便得了那种印象。” 龙雄听田村这么说,心里不由得怦怦直跳。通讯员的印象没错,那不正是上崎绘津子吗? 龙雄猛然又一怔。在瑞浪邮政所无意中听到的片言只语,此刻又在耳边回响。 当时不是说,有个年轻女人要用汇票提取十万元现金吗? 犯人既然是“倒票爷”,肯定相当有钱。在逃亡途中,决不可能携带大量现钞,而是兑成汇票,随时支取。这样既安全又方便。上崎绘津子是他们的走卒。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龙雄焦急的问。 “听说四天前。我打算马上给东京打电话,叫他们查一下,红月亮酒吧的老板娘在不在。不过,我认为现在还不必要严加监视。”田村自个儿起劲地说道。 侦查工作的进展 1 一小时之后,一个年轻记者走进来说:“田村先生,总社来的电话。” 田村应了一声,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少陪,马上有好消息告诉你。”田村向龙雄笑笑,走出会客室。 这一小时中田村曾打电话给东京,请总社的人去实地调查。回话来得很快。电话听筒已放在桌上,田村急忙抓起来说:“喂,是我。啊!小新吗?辛苦了。怎么样?”听筒里传来东京的声音:“我去红月亮酒吧看了,老板娘梅井淳子好端端坐在那里。” “怎么?在店里?”田村的眼珠子快突出来了。 “喂!你看清楚了没有?不会把别的女招待错当成老板娘吧?”“我虽然戴眼镜,每天都擦得很干净,包你错不了。我还跟老板娘说话来着。” 田村“哼”了一声,立刻又想起另一件事。“你等一等。老板娘一直在店里吗? 这四五天里,有没有离开过东京?这你没问吧?” “我想,总不至于连这点也要阁下叮嘱吧。”“好,你真机灵,不愧是小新,又能讨女孩子喜欢。”“别捧我了,你会失望的。老板娘说,这两个月来,她没有离开过东京。当然,我装作若无其事随便问的。后来,我又向对我眉来眼去的女招待落实了一下,确实没有离开过。”对方年轻的声音回答说。田村沉默了。因为他脑子里此刻乱成一团。“喂,喂,”对方喊他,“没有别的事了吧?”“嗯。”一时想不起话来,便听见:“副处长说有事,请等一等。”这时传来嘶哑低沉的声音。 “喂,老田吗?怎么样?事情有眉目了没有?”“还没有,不过快了。”田村对这位操大坂土语的副处长最为棘手。 “那你马上回来吧。你一走,忙得不可开交。” “你这样蛮不讲理,岂不叫人为难?我到这里不过才两天,事情刚开个头嘛。” “你倒沉住气,这么忙,难道你想一直呆下去不回来吗?听说这案子一时破不了,专案组已经摆好阵势,准备长期作战。咱们可没说奉陪到底。你出差时,不是说,案子已经打开缺口了吗?” “今天的报纸上说,查明担架的出处,便可打开一个缺口吗?”“那不过说说而已,版面上,不能不经常点缀一下。其实警方正一筹莫展呢。”田村私下里也同意这个看法。连查一副担架都这么费事,可见侦查工作进行得何其缓慢。即使查明担架的物主,这种智能犯也决不会立刻露马脚的。如果告诉副处长,说案件的背景是右翼势力,也许他能改变主意。但在没有掌握确凿证据之前,暂时还不能讲。 “是什么事啊?这么忙!”“又发生了贪污案。没有你老手在,简直应付不了。今晚乘夜车回来吧。”田村扫兴地“啪”的一声将电话挂断了。龙雄见田村一脸不高兴地走回来,便猜出准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啦?”“怎么也不怎么的,反正没有一件好事。” 田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狠狠地吐了几口烟。“红月亮酒吧的老板娘没有离开过东京,这是一。”“哦。”“命令我立即回东京,这是二。”田村的脸绷得紧紧的。田村深信不疑,认定去宇治山田市同舟饭英明联系的女人就是红月亮酒吧的老板娘梅井淳子。可是龙雄却判断是上崎绘津子。尽管事情已发展到这一步,龙雄依然不能将个中情形告诉田村。上崎绘津子同案子有关系,这是龙雄不愿意告诉任何人的,但也说不出为什么要这样做。不管怎样,要告发她,是违背龙雄的意愿的。 他的抵触情绪是很强烈的。“看来,破案工作没有多大进展。”田村毫不顾及龙雄的心情说,“所以,要我暂时先回去。我忽然想到,觉得回东京未必不好。”龙雄凝望着田村瞬息变化的脸孔。方才还绷着脸不高兴,此刻嘴角上绽出一丝笑容。从前他就是这么个喜怒无常的人。“方才不是说老板娘梅井淳子没有离开过东京吗? 我觉得这话靠不住。来找舟圾,除了她还有谁?回到东京我就去揭穿这个谎言。追查老板娘,或许能意外找到一个突破口。”田村两眼炯炯有光,笑嘻嘻地说。龙雄觉得对不住他。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想把上崎绘津子的事说出来。龙雄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表情有多么痛苦。“关于舟饭英明的行动,我已经北宇治山田市的通讯员去注意,到时他会同我联系的。说老实话,即便我在这儿呆下去,也干不了什么具体事。”田村一心一意想回东京了,“我打算先回东京,你怎么办?”“是啊……” 龙雄眨巴眨巴眼睛,做出思索的样子,其实他早已拿定了主意。去找舟报英明的女人肯定是上崎绘津子。 从宇治山田通讯员所描绘的长相和身材来判断,丝毫不错。绘津子现在在瑞浪,充当舟权和“崛口”的联络员。通讯员说,四五天以前见过她,自己今天白天在瑞浪邮政所从办事员的电话中,知道她的所在。从时间上说,大体上是一致的,上崎绘津子从东京到了宇治山田市,接受了舟报的指示,然后去了瑞浪。 瑞浪是那个人深夜下火车的车站。这样看来,自称“崛口”的人,一定潜伏在瑞浪附近。龙雄决定再到瑞浪去一趟。邮政所在电话里答称,手头没有现款,叫明天中午来取。好吧,我再赶到瑞浪邮政所看个究竟,去见来提取十万现款的上崎绘津子。一定能见到。“好吧,那我就晚一步回东京吧。”龙雄若无其事地说,其实他竭力抑制自己的兴奋。当夜,田村乘火车回东京。龙雄送他到车站。田村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挥着手离去。龙雄投宿在车站前旅馆。第二天一早。乘早班车踏上东去的中央线。这一回准能见到上崎绘津子。中午的时候,她会到邮政所去。快啦,快啦!他看着手表。 十一点多,列车到达瑞浪车站。龙雄凭窗眺望蜿蜒连绵的上歧川风光。其实他心不在焉,什么也没有看到。十一时三十二分到达瑞浪站。外面的风凉爽而尖劲,仿佛预兆台风即将到来。旧地重来,龙雄径直走上去邮政所的路。一边走,一边张望,说不定能碰上上崎绘津子。可是过往行人都是当地人。推开邮政所门走进去。 里面只有两三位顾客,都是男人。正面墙上的时钟才指到十一点四十五分,还来得及。龙雄坐在角落里顾客用的椅子上,悠然自得地吸着烟,眼睛一刻也不离开挂着“汇兑”牌子的窗口。冬开一次门,他便看一次。将近十二点的时候,开始有点心慌。好像银情人幽会似的,很奇妙。虽然同案件交相错综,但他丝毫没有阴郁黯然的感觉。门不知开过多少次,走进来的全不是她。时钟刚指到十二点,窗口便关上了,挂出“休息半小时”的牌子。邮政所职员打开饭盒,眼睛不住地打量龙雄。不到十二点三十分不办公,龙雄只好走出邮政所。这半小时他觉得长得无法打发。等不到十二点三十分,他又走回邮政所,仍旧坐在椅子上。站在汇兑窗口前的,全是些不相干的人,他又心慌起来,仿佛亭亭玉立的上崎绘津子,“咯隆,咯隆”踏着皮鞋突然出现在眼前。已经一点了,还没有来。龙雄这才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刹那间他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已经来过了? 女办事员从窗口招呼龙雄道:“您有什么事吗?”龙雄知道,在邮政所里坐得太久了,难怪人家会觉得奇怪。龙雄站起来,毅然走过去问:“我在等一位小姐,他要来提取十万元现款。”圆脸的女办事员诧异地望着龙雄的脸孔问道:“您认识她吗?”“认识。”龙雄咽了一口唾沫。年轻的女办事员的神情显得颇为踌躇,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龙雄,接着终于下了决心说:“她上午已经取走了。”龙雄不由得一惊。方才虽然也估计到有这种可能,不料竟猜中了。“上午?上午十一点三十分我就在这儿等她呀!”龙雄绝望地说。“她是十点半来的。”这么说,邮政所早已把现款准备好了。太早了。要是照电话里说的,上午来该多好。龙雄后悔得直想跺脚。龙雄还抱一线希望。“来提款的那位小姐,是个二十一二岁,身材高高的人吧?” “是的。”女办事员的眼神很警惕的样子。“长脸,大眼睛,鼻梁挺直……”龙雄讲起上崎绘津子的模样,不知不觉把她形容成美人。女办事员觉得挺可笑,嘴角上露出一丝笑容说:“对,是位漂亮的人,不是本地人。”果然不错。龙雄再作最后的努力,问道:“果然是我认识的人。这笔汇款,其中有某些情况,我不知道提款人用的什么名字,能否让我看一下?”女办事员又显露出警惕的表情。她默默地凝望坐在对面的男办事员。他一直在听他们的对话。男办事员离开座位,走到窗口前。 “按规定是不允许的。如果您真有什么情况,请您给我一张名片,稍看一下,也并不是绝对不可以的。”男办事员向龙雄表示了好意。大概没有引起什么怀疑。再说,所龙雄说有些情况,或许感到事情很不平常。龙雄送上了名片。“啊,您是从东京来的。”男办事员看过名片后,便吩咐女办事员去拿单据。他没有用规章作挡箭牌,就够龙雄感谢的了。女办事员从纸夹里抽出两张汇票结龙雄看。她提防地用手指压住汇票的一端。票据上每张票面为五万元。收款人是女的,但不是上崎绘津子的名字。上面写着:山梨县北巨摩区马场村新庄,吉野贞子。龙雄掏出笔记本,明知是化名,先抄下来再说。汇出的邮局名,盖着“东京京桥”的圆邮戳。日期是一个月以前的。一切都相符合。龙雄向两位职员道树后,走出邮政所,来到街上漫步。上崎绘津子还在这镇上,三小时以前刚在邮政所露过面。她提取的十万元现款是给“崛口”或者是给红月亮酒吧名叫“山本”的杀人犯用的。这么说,那家伙也在此地。两人又潜伏在哪里呢?上崎绘律于是何许人呢?她同舟级英明以及金融家关系都很密切,难道她仅仅充当联络员角色,抑或还有别的使命?龙雄的心情变得明郁起来。他不愿意想象上崎绘津子和那凶犯有特殊关系。他摇摇头。这是一件什么感情在作祟见?这两人究竟在附近什么地方呢?2担架是在神乃川县真鸿海岸,由一个少年捡到,向派出所报告的。现场在一个很高的悬崖下面,悬崖之上是东海道线铁路轨道。四月二十八日下午,不到三点钟,少年从悬崖下走过,看见南下的列车正经过那里,他没有看到车上扔下什么东西来。就是说,当时担架还没有落在那里。 后来查明那趟列车是开往伊东的“初岛号”快车。少年走过之后,在伸向海里的礁石上玩了二十几分钟,往回走时,在现场上发现来时所没有的担架。“初岛号”开过九分钟后,便是“西海号”快车从附近经过。这副帆布卷成棍棒状的担架显然是从“西海号”上扔下来的。 当天的“西海号”正是把濑沼律师装成病人,用担架抬进车厢的那一列车。担架由小田原警署交给专案组。专案组把绑架犯扔掉的这副担架当作重要线索的物证,开始探查它的出处。市内共有三家制造担架的厂家。刑警们拿着担架去验证,查明是本乡区佐伯医疗器材厂的产品。该厂的担架,帆布的缝法别有讲究,一看便知。 各厂都有自己的缝制方法。厂方根据担架所用的布料和木材,确认是一九五二年产品。难怪这副担架又旧又脏。当年该厂共生产二百五十副担架,一色用橡木做木架。 其中一百五十副大批售给医院和疗养所,其余一百副批发给鲸屋医疗器材经销处。 鲸屋根据订货,向地方小医院出售,或卖给上门的顾客。零售部分已查不出买主。 平素有订货关系的都登在账上。专案组根据佐伯医疗器材厂和鲸屋经销处的销货账,立了一份清单,决定分别—一调查。 这些情况已经见报。从担架使用得相当陈旧这一点,专案组估计是医院的用品。 于是便先从医院着手查起。这件事工程浩大。清单上虽列有医院的名字,但单查一九五二年出品这一项,就极其费事,有的已经用旧报废了,有的不知何时已经丢失,和医院的账目不相符合。如果这些都—一去查,实在需要很大耐性。 几名刑警分头去查,出乎意料之外,居然很快得到了线索。a刑警去市内墨田区龟泽吁有吉医院查问时,总务科长当即答道:“如果是那样一副担架的话,我们医院确实丢失过一副。”a刑警马上竖起耳朵,问道:“那是什么时候丢的?”总务科长查了一下工作日记,报出日期。一听说是做沼律师从东京站被押走的前一天,刑警禁不住心跳起来。他立即赶回专案组,把保存在那里的担架送到医院去。这时另有三名老练的刑警随同前往。“正是这一副,没错。是我们医院被偷走的那副。” 总务科长一眼就认了出来,肯定地说。“怎么被偷走的呢?请详细谈一下当时的情形。”刑警们拿出本子,准备做记录。“这副担架和其他担架一起,放在三号楼,靠墙立在门口。”总务科长说着,便领着刑警们去实地勘察。这医院相当大。三号楼是外科。同别的医院一样,楼道的尽头堆放杂物。那副担架也是靠墙立在那里的。 “担架放在这里,突然有人拿走,扛在肩上,从那里出去的。”总务科长指着医院后院的出口处说。 “扛在肩上?”一个刑警反问道,“怎么知道的?有人看见吗?” “有个护士看见的,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穿白衬衣黑裤子。大模大样的,护士以为是医院里的杂役。因为医院里勤杂人员很多,互不认识。然后,那个男子便从后院绕到前门,把担架放进等在门门的出租汽车里,自己也坐了进去,车便开走了。”“这也是那个护士看见的?” “不,是另一个护士。她又那人堂而皇之走出去,当时并没有觉得奇怪。等到十天后,清点物资时才发现。因为是副旧担架,也就没有报警。” 刑警们整理了一份记录,附上示意图,呈报给专案组。担架被盗那天,正是濑沼律师离开东京站的前一天,也是律师在田丸利市家被绑架的第二天。由此可见,这副担架一开始就是为了把律师送出东京站,有目的有计划偷盗的。 “带着担架乘出租汽车,司机该会留下印象的,立即彻查市内各出租汽车公司。” 侦查主任下命令道。不到两天,便查了出来。司机对拿着担架的乘客印象很深。 年轻的司机当即出面作证说:“那个乘客,是在那天下午两点钟,在神田三崎盯上的车。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穿白衬衣,长相已记不清了。乘到龟泽吁有吉医院。车开进大门里,他下了车,叫我等十分钟。不到十分钟,他扛着担架出来了。 他把担架放在驾驶座旁,自己也坐了进来,让我开回神田。我压根儿以为他是医院里的人哩。到了神田,他叫我在骏河台下停车,他便下了车。我收过车费临开走时,看了他一眼。他把担架竖在地上,两手扶着站在那里。太阳正照在他脸上。看样子像在等别的车。我把车开往银座,没再回头看他。”根据司机的证词,那人在骏河台下打算换乘别的车。于是再向各出租汽车公司调查。别的司机没有接送过拿担架的乘客。 侦查主任说:“没有再乘出租汽车,那准是坐自备汽车。他们怕自备汽车开进医院,车号有可能被别人记住,所以先乘出租汽车,在骏河台下车,约好在那里等候自备汽车。那么附近一带有没有目击者?”这一问不要紧,叫几十个刑警四出查问,结果劳而无功。岂止无人见他乘上自备汽车,甚至也没有注意到穿白衬衣扶着担架的人。这一带车水马龙,热闹非凡。附近是商店街,人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线索到此更然中止了。然而,侦查工作正在另一方面秘密进行。所谓秘密,不过是防止消息泄露给报社而且。最近的侦查工作一直是避开新闻记者的耳目进行着的。如果报上将警方的侦查情况—一披露,犯人就有可能了解到警方的作战方案。 这样做弊多利少。当然有时也可以反过来利用报纸,但大多数场合给侦查带来障碍。 现在不比战前,可以禁止发布消息。秘密侦查是从鉴别田九利市身上所中的子弹开始的。一发子弹打穿腹部后,嵌在壁龛的柱子上。另一发透过被褥钻到席子下面。 这一发是当被害人仰面躺在被子上时,从口腔打穿出去的。从外边包着铜壳、闪闪发亮的两颗子弹,确证凶器为美制1911型45口径柯尔特式自动手枪。专案组为之大惊失色。这个型号的自动手枪是美国驻军当局发给士兵携带的武器。然而,犯人不是美国驻军,毫无疑问是日本人。同美军有关的人员,主要是在驻军中工作的人,首先值得考虑的便是翻译。实际上确有许多翻译沦为流氓的。于是集中侦查翻译。 可是,凭着毅力努力多时,连一星点线索也没找到。“美军手枪的流失,未必限于在驻军里工作的日本人。有些美军的情妇和吉普女郎,被玩过后不要钱,要支手枪,然后以五六千元低价在黑市上卖给日本人。这种情况不在少数。” 有个刑警提出这种看法,颇受赞同。美国驻军的情妇和吉普女郎,大多数汇集在立川基地附近,到那里有可能找到线索。专案组便转向这一方面。案子发生以后,根据子弹鉴定出凶器为45口径自动手枪以来,专案组凭着极大的耐性,进行长期艰苦的工作。立川基地附近的流娼,嘴巴一个个都很紧,生怕被卷进案子里去。一涉及这些问题,谁都守口如瓶,如同顽石一样。此外,也因为她们暗地里干过一些昧心事。一些老练的刑警,坚持不懈,终于撬开了牡蛎壳一样紧闭的嘴巴。事情好在流娼之间不断发生内证。刑警们利用她们的不和,诱使彼此告发对方的隐私,从中寻找线索。美军士兵把手枪给她们作为嫖资,她们或者赠给自己的情夫兼拉皮条儿,或者以五六千元的低价卖给街上的流氓地痞。流氓地痞再以七八千元,转卖给专门收购美军军用物资的据客。 这些据客再一倒手,价钱已抬到一万元了。大抵情况就是如此。这样错综复杂的转手倒卖,单凭四处探听,—一追问,不仅困难重重,而且几乎是查不清的。即或抓住流娼的情夫或据客,如果他们守口如瓶,结果还是碰壁。然而,专案组坚持到底。因为物证仅此一宗,所以只好一味追下去。他们不向报社透露一点消息,在极其秘密的情况下,人不知鬼不觉,进行长期的侦查。与此同时,濑沼律师绑架案的侦查活动,在担架一项上搁了浅。一伙犯人分头在东海道线上各站下了车,终于去向不明。在一出入警署的记者们看来,专案组正处于郁闷和焦躁之中。到了夏去秋来,走街串巷比较惬意的时候,一个叫e的老刑警听到了可靠的情报回到专案组。 凶案发生以来,已经过去相当时日了。 这个老刑警风雨无阻,每天在立川基地附近奔走打探。“有个叫茉莉子的吉普女郎,今年二月,从相好的黑人士兵那里弄到一支45口径柯尔特式手枪。她和同住的人吵翻了,便把这事告诉了我。”e刑警向主任报告说,“我又去问茉莉子,她倒挺爽快,全都说了出来。枪已给了情夫,名叫阿安,是个拉皮条的。阿多后来变了心,又勾搭上别的女人。这一下,她又忌又恨。我去,找过阿安,可是那家伙已经洗手不干了,不知下落。”听到这里,主任的脑子里生出一个疑问:那个阿安会不会是开枪杀人的凶手?“我详细问过阿安的长相。他只有二十一二岁,戴高度近视眼镜,个子矮小。” e刑警先自否定了主任的怀疑。“我又向拉皮条的人—一打听,看样子阿安不大合群,谁也不知道他的去向。可是,有人告诉我,今年四月,他喝啤酒,同美国兵大打出手,被打断了腿。因为是拉皮条,不外乎是为了酬金的事吵了起来。他并不是洗手不干,大概是摔断了腿,干不成了。他究竟躲到哪里去了,一点也没有消息。后来我想,到他新的姘头那里打听一下,准能知道。我便去找那个女的,可是她已经离开立川老巢了。”老刑警一板一眼地说,“我又四处打听,终于打听到,她已搬到横须贺兵营附近。于是我就前往横须贺。”“在那里找到她没有?”主任急切地问。“找到了。我走得两腿都发直了。见到她,问阿安在什么地方?她说因为腿断了,正在住院治疗。她又告诉我,医院是在东京墨田区龟泽叮的有吉医院。” “什么医院?”主任惊愕地问。“有吉医院?她的确这样告诉你的吗?”“是的。 我怕忘,记在本子上了。”有吉医院,那不正是被盗走担架的那家医院吗?而且三号楼也正是外科患者的住院处!“好!”主任脸上不由得露出兴奋的神色,站起来说,“马上去有吉医院找阿安。”主任说要亲自讯问,急忙叫车。他们装成上厕所的样子,免得引起新闻记者注意。从后门溜了出去。一会工夫三个刑警便在门口碰头了。 3 主任一到医院,立刻找来总务科长,说明自己的身份。“有个叫阿安的,不知道他姓什么,同美国兵打架折断了腿,住在这医院里,有这么一个人吧?”“啊! 有一个。”总务科长打开患者名册。“名字叫小柴安男。左腿腿骨骨折。从四月份起住进医院。”“我们要见见他。”小柴安男,二十二岁,东京国分寺叮xx号——主任叫刑警记下来。听说要见本人,总务科长便先站起来,带领他们穿过病房的长走廊。“对不起,”主任喊住总务科长,“担架是在什么地方被盗的?”总务科长指了指说,就在那里,在三号楼甫道的一端。现在还立着三副担架。主任看了看放担架的地方,又打量病房的人口,然后又催促道:“好吧,去看小柴安男吧。”病房很狭窄,放着四张病床。 三个患者躺在床上。总务科长将小柴安男指给他们后,便回避走开了。病房里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气。小柴安男正支起半个身子在看书。看见生人进来,抬头一望,眼镜片上反着光。 “你是小柴吧?”主任怕同病房的人听见,低声问道,递过名片给他看。这个名叫小柴安男的阿安,看了名片,脸上倏地变了颜色。 “你不必担心。今天不是为你的事来的。是向你打听一个熟人。”主任安抚他似的,声音很柔和。阿安老老实实地点点头,神色仍然很戒备的样子。 “你把一支美制45口径的自动手枪卖给一个人了吧?”阿安的眼里露出惊恐的神情。“这事儿当然是违法的,现在不是来追究这件事,我们想知道买主是谁?” 主任温和地说。 “是茉莉子告发的吧!”阿安这才开始说话,声调里还带着少年的稚气。 “是她”“这个臭婊子,真拿她没办法。” “不要发火嘛,怎么样?能告诉我们吗?” “让我想想看。”阿安陷入了沉思。并不是犹豫不决,该不该说实话,而是买主不止一个,不知指的哪一个。主任觉察出来,便从口袋里掏出照片,是新宿区杀人犯的模拟照片。阿安盯住照片看,可是没有什么反应。 “有没有卖给这样一个人?” “我不认识这个人。”阿安的口气很冷淡,但仍拿着照片不放手。“再好好想想。” “先生,这个人因为手枪出了什么事了吗?”阿安反问道。主任见他脸上的神情似有所动,便毫不隐瞒地说:“你没有看报纸吗?”“自从住院以后,压根儿没看报。”“难怪,他在新宿开枪打死了人。子弹是45口径柯尔特式自动手枪。”阿安沉默了一会儿,吃力地挪动一下上了石膏的腿。 “年龄和照片上相仿吗?” “嗯。三十岁左右。”阿安又闭上嘴,看着照片。这时,主任凭直觉,看出阿安认识这个人。“我认识一个人,同照片上不大一样。年纪和脸上的个别部位很像。 瞧,发式和眼睛有些相像。”模拟照片画得实在不高明。 “晤。那么你把手枪卖给他了吗?不要担心,尽管说,不会连累你的。”阿安咽了一口唾沫。为了使对方心情松弛下来,主任便坐在旁边的一张床上,架起了腿。 “你卖给他的手枪是45口径的吧?”阿安点头称是。 “嗯。他叫什么名字?”“姓黑池。”站在主任身旁的刑警们神情紧张,用铅笔在本子上飞速记了下来。“黑池。那么叫黑地什么呢?” “黑地,黑地……唉——叫什么来着?我忘了。” “想不起来了吗?”“是十年前的事,真的忘了。” “十年前?” “是的。那时我们都喊他黑池老师。” “老师?”主任的眼珠子几乎瞪了出来。“他当过中学老师。那时我上一年级。” 阿安答道。主任两腿换了一下位置。为了镇静自己,他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吸了起来。 “噢,明白了。这个黑地是你的老师,对吗?”主任接着问,事情一步一步理出了头绪。 “是的。不过我只跟他学了一年。后来黑池老师辞职离开了学校,到别处去了。” 阿安脸上那种戒备的神色开始解除了。“学校在什么地方?”“我的老家。长野县南佐久区春野村,学校叫春野中学。”刑警oi在本子上做记录。“正好在儿岳山的东麓,那地方的风景真优美啊。”阿安仿佛很怀念自己的故乡,说到这里,表情也变得柔和了。“哦,黑地老师教你们,是你上中学一年级的时候吧?” “是的,那年我十三岁。”“黑池老师也是你们村的人吗?”“我想是的。他从横尾里骑自行车来上课的。根尾里在山里,离学校一里半地,我那时还小,对黑池老师家里的情形不大清楚。”“哦,是这样。黑地老师辞去教职,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听说去东京了。因为我还小,详细情况不知道。他体操特别棒,那时不过三十一二岁。年纪很轻。说是老师,不如说像个大哥哥。我们给他起个外号叫‘黑哥’。”阿安的眼神,仿佛在回忆少年时代的往事。“嗯。那么十年以后,你在东京又见到了这位黑哥,是不是?”主任问到了事情的核心。“是的。在府中赛马场偶然遇见的。他已经忘记我了。可是我还记得他。我觉得特别亲近,便喊他老师。那是第一次遇见他,是在今年二月。那天天气特别冷,我们就在赛马场的人群里说说话。”阿安说。“当时他就提到手枪的事了吧?” “是的。黑地老师问我在东京做什么事。我想瞒他也没有用,就老实说我当据客,买卖美国佬的物资。他想了想问我,能不能搞到手枪?我当时吃了一惊,便探他的口气,是不是想要?他带点苦笑说,他要护身用,他干的工作比较危险,不便对我说,要我无论如何帮他搞一支。他有钱,价钱贵一些也无妨。我私下里寻思,这个黑哥恐怕也是不务正业。那时我恰巧从茉莉子那里买到一支,正想脱手,便满口答应了。第二天也是赛马的日子,我们约好,还是在赛马场碰头。”“于是你把枪交给他了?” “是的。第二天照约定的,当面交给他了。看在从前老师面上,价钱较便宜,卖给他七千元。可是黑哥多给了一千元。看来,他很有钱的样子。” 阿安问,“那位老师究竟是干什么的?”“大概没有什么正当职业。”主任只回答了一句,又继续往下问,“你记得给他手枪那天是几号吗?” “是二月中旬,有赛马的星期天。您查一下就知道了。”那一天是二月十五日,新宿发生凶杀案是在两个月之后。“以后就没有再见面?” “没有。不过,有个二十六七岁的瘦个子来找过我。说是黑池老师打发他来的。 因为我曾把地址告诉过老师。那人说,老师要我再给他弄一支枪。我觉得这事儿太担风险,便推说现在没法搞,一口回绝了。” “那是在什么时候?” “记得是三月份。” “那个人的名字呢?”“他没说。一双眼睛贼不溜秋的,叫人一看就讨厌。长官,那个人老缠住我不放,总到医院里来。他去住处找我,打听到我在这里住院。 说是要买手枪,问我有什么门路,我又一口回绝了。” “等一下,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日期我不记得了,好像是将近四月底了。”主任听了这话,便闭上眼睛思量,那可能是偷担架的前几天。“你还记得卖出去的手枪上面的号码吗?” “没有。”“那好,谢谢。”主任站起身来,阿安看了他一眼,眼里又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 “长官,黑池老师用我卖给他的手枪杀了人吗?” “是啊,你给我们找的好差事。”主任说罢便跟在刑警后面,走出病房。专案组召开了侦查会议。主任在会上报告调查经过。报告完毕,他提出自己的看法: “我认为新宿的杀人犯,可以肯定是黑地这家伙。他在红月亮酒吧当酒保,自称山本。做泪律师所调查的案子里他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事务所的田丸利市对他跟踪追迹,咬住不放。他一时性起,开枪打死田丸。至于凶器,毫无疑问,是从小柴安男处买来的手枪。根据鉴定结果,用的是美制1911型45口径柯尔特式自动手枪。 之后,不是黑地便是他的同伙需用手枪,按小柴安男的证词,是一个瘦削的男子曾去找过小柴,被小柴拒绝了。等小柴脚上受伤住进有台医院,那个瘦子又去医院问他买手枪的门路。这次小柴还是一口拒绝了。问题在于那天的日期,小柴不记得,还没有查清。我估计可能在担架被盗前几天或前十几天。换句话说,当时那个人看到有几副担架立着,放在医院的走廊上。以后黑地枪杀田丸潜逃,同伙又进一步绑架做沼律师,感到有必要把做沼律师隐藏起来,以避开我们的搜查。他们便定计把律师装成病人送出东京站,干这种事,要用担架,而担架是特殊用品,如果买一副新的,怕留下蛛丝马迹。这时,准是同伙中的那个瘦子,想起去医院找小柴时,看到过立在走廊上的担架。他说到医院偷一副很便当。大伙儿都同意这么办。事情也正如他们设想的那样,轻而易举地办成了。这样一来,做沼律师便被放上担架,由东京站抬进南下的‘西海号’快车。这个推论,与事实大概不会有多大出入吧。” 对主任的分析,谁也没有提出异议。侦缉一科里村科长也参加了这个会议,热心地听完发言后,便向前探出身子,满脸通红地说:“黑池身上现在还带着手枪,潜逃的时候,难保不会干出什么事来,应该赶紧追捕。犯人已经暴露到这个程度,望各位全力以赴,乘胜追击。”侦查主任低下头,好像在暗暗发誓。当晚侦查会议人们都非常激动,谁都觉得前途光明。 隔了两天,派到长野县进行调查的刑警寄来报告说:“经查春野中学所保存的职员名册,黑池名健吉,于一九二五年七月生于原籍长野县南佐久区春野村横尾里。 一九四七年在该校代课,一九四八年退职。” 中央阿尔卑斯山上的尸体 1 八月底。 饭田林业管理局下属长野县西筑摩区的广做国有林管段主任去山里巡视。 那是在折古木山(海拔2168米)的西麓,中间隔着一条峡谷,同南木曾岳(海拔1676米)遥遥相对。主峰是狗岳,南北走向,构成中央阿尔卑斯山脉的一部分。 山上是一片原始森林,杂树丛生。如丝柏、花相。点丝柏、串柏、高野罗汉松等等。 这一带地势西斜,大多是断崖峭壁,断崖上露出特有的古生岩。 头天夜里下了一场暴风雨,为了查看损失,管段主任便来这里巡视。刮暴风雨时,风速可达二十公里,降雨量为四百二十毫米,然后改向东去。因此,这条山脉的西麓、木曾山一带,全年降雨量较多。 管段主任向周围扫视了一眼。墓地目光停在一处陡峭的斜坡下面。在森林底下,露出一片花岗岩断层。雪白的岩石上,横着一个黑色的东西。昨夜的雨水把树木淋得湿源源的,水珠一滴一滴往下滴。透过这片苍翠欲滴的绿丛,可以望见这个异常的情景。 管段主任开始沿着陡坡往下走,背囊随着身子轻轻摆动。脚下很滑,山上的流水在草际渐渐流过。他攀援着树根和灌木,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走下二十几米,方才显得很小的物体,此刻在他的视野中扩大了。突出的岩石,峭拔峻险,接连构成几块狭长的平台。有一个人,摊手摊脚,一动不动地躺在上面,紧贴着石头。 看到此处,管段主任重又顺着斜坡爬上去。他知道,躺在那里的是一具尸体,倒也不觉得恐怖。他的职业就是在深山密林里巡视。这种事已司空见惯,化成白骨的自杀者,一年里总能遇上二三次。 他走下山,费了不少工夫才到了有人居住的村落。村子坐落在一千二百米高的山坳里,有二十来户人家。只有一条道通向村里,名叫大平街,连接着木曾谷和伊那谷,位于木曾峰(海拔1400米)东面一公里的地方。 管段主任对村里人说,国有林里有个遇难者的尸体。他自己要去通知派出所的巡警,请村长挑几个小伙子去抬尸体。说完,他搭上一辆刚从山上开下来的装载丝柏的卡车。 “老师傅,出什么事了吗?”头上缠着手巾的司机问。身上发出一股汗臭。 “没什么。山里有个人遇难死了,要去通知一下巡警。” 管段主任坐在助手席上,嘴上衔着香烟。 “咂?八成是昨天刮台风,迷了路,从悬崖上掉下来的吧?三四天前报上就预报要刮台风,登什么山!自己找死,真胡来!” 管段主任听司机这么说,心里寻思,没错。从那姿势来看,正是从悬崖掉下来的。卡车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左拐右弯,终于爬于被。中途在一家茶馆饮了一回茶。 到达三留野镇上时,足足行驶了一个半小时。 三留野派出所的巡警当即把情况报告给木曾福岛警署,那时已经是下午两点来钟了。 警署派人到现场验尸,又要耽搁不少时光。那地方实在偏远,太不方便。警车沿着木曾街南下,从妻笼蹒跚地爬上大平街,到达木曾蜂附近的村落时,早已过了四点。山里回落得早,周围已是暮色苍茫了。 管段主任和四个青年在村里等候警方来人。来的是一名警司、两名巡警和一名警医。由发现人管段主任带路。这里没有像样的道路。因为昨天一场暴雨,没走多久,一行人身上已经半湿了。 从大平街到尸体横陈的现场,要走一个小时。现场在深山里面,上了年纪的警司气喘吁吁。 “那就是。”管段主任用手指了指说。 尸体仍然是原来的姿势躺在那里。一个巡警画着地形示意图。另一个巡警和四个青年沿着陡坡走下去。 死者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穿一件暗绿色衬衣,湿衣服紧贴在身上。 “果然是从崖上掉下来的。”随后下去的警医指着尸体的后脑勺说。后脑勺的皮肤有一处裂开了。 “先生,没有流血。”一个巡警说。 “恐怕被雨水冲掉了吧?” 警医一边说,一边开始验尸。手上的感触冰冷,推测死了三十小时左右,因坠崖而造成死亡事故。悬崖高度约三十米。死者背着一个瘪塌塌的背囊,里面空无一物,打开饭盒依旧空空如也。 尸体用带来的橡胶雨衣包好,缠上绳子吊到悬崖上去。然后四个青年用竹编的担架,扛在肩上抬下山去。天色漆黑,必须打着手电筒照路。树上蝉鸣哀哀,一个人大声唱起歌来,这一带常有狗熊出没。 尸体运到福岛警署已是深夜时分。在明亮的电灯光下,警医重新检验尸体。致命伤为后脑勺握在岩石上的裂伤。伤口长约二厘米,深五毫米。脱掉衣服后,肘、背、足部有擦伤,是掉下来的时候,碰在岩石上撞破的。不知为什么,腹部异常凹陷。从衬衣、裤子、鞋子等,找不到任何线索可以证明他的身份。穿的鞋不是爬山月的,是帆布鞋,并且大得不合脚寸。背囊是诸黄色的,又旧又脏,也没有名字。 肩上沾了许多泥,里面却空无一物。饭盒干净得跟洗过一样,上面也没有任何标记。 总而言之,这个四十来岁的遇难者是个身份不明的人。 “喂!”这时过来看验尸的巡警长轻叫了一声,“这个人好像是通令上找的那个人嘛。” 上了年纪的警司问:“是谁?” “东京电视厅转发的一个下落不明的人,好像是什么律师。” 警司便叫他把那份文件拿来。 “果然很像。” 警司按照通令上写的相貌特征和身高同尸体进行比较。 “八成就是他。先通知东京龙。”警和呼啦同警视厅电话联系。 专案组接到报告是在晚上八点钟,当即通知徽沼律师家属。律师的弟弟答应前去认尸。因时间不上不下,决定次日晨乘早车前身。这时专案组还半信半疑。 “跑到木曾山里,坠崖摔死,未免太离奇了。会不会是另一个人?”侦查主任狐疑地歪着头说。 然而,主任对这情况很重视,如果确是律师本人,这将是破案的重大关键,所以便派了副手并手警司和一名刑警同炎。 连同体师弟弟在内,一行三人第二天清晨,在新宿火车站来八点十分的快车出发。到达盐员为下午一点三十分,到达木曾福岛将近三点。福岛警署派人来车站接他们。尸体已经移到市内公立医院。木曾川流过市内,医院附近有座铁桥飞架河上。 尸体停放在医院的太平间里。我沼律师的弟弟一眼便认出,叫道:“正是家兄。” 说着,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并手警司又叮问了一句:“不会错吧?” 律师的弟弟斩钉截铁地说:“肯定没有错。但是比平时消瘦多了。” 东京来的警司当场听取木曾福岛的老警司参照五万分之一的地图和巡警画的示意图,详细介绍现场的情况。 木曾福岛老警司推论说,头一天刮台风,当事人遇到强烈的暴风雨没法下山,在深山密林里彷徨之际,失足跌下断崖的。 可是并手警司怀疑,濑沼律师被绑架后,在东京站乘上南下的快车“西海号”,事过多日,为什么要到中央阿尔卑斯山脉的木曾山里徘徊流连呢? “这件衬衣、裤子、还有鞋子以及背囊和饭盒,都是懒沼先生的吗?”并手警司问律师的弟弟。 “不是。家兄根本没有这样的东西。这些衣物从未见过。”弟弟否认道。 这些衣物不是新的,不可能是律师在路上买的,而是别人穿过用过的旧货。换句话说,律师尸体上的衣物全是借自别人的。 并手警司凭直觉推测,一伙犯人绑走律师之后,强迫他换上他们带去的衣物,然后把律师技进木曾山里,推下断崖。 这一推测是合乎清理的。警司立即要求说;“立即解剖尸体,查明死亡的真正原因。” 警司想,这事在东京就好办了。平时遇到这类死于非命的尸体,可送东京法医院解剖。而现在,这样一座乡村医院,果真有精通法医学的医生吗?他觉得自己的要求太冒昧了。 院长亲自操刀。花白的头发,出众的仪表。他先将尸体的外表所见告诉助手做记录,然后出乎警司意料之外,以极其熟练的手法,打开尸体的内脏,主动叙述尸体内部观察所得,仍由助手做记录。他对警司说: “看样子,这个人当时极度饥饿,回头再查查胃看。” 医生取下胃、心、肺,命助手称一下重量。 内脏查完后,院长又切开头盖骨。淡褐色的脑子,皱格得很整齐、匀称,上面覆盖着一层薄纸似的脑膜,仿佛是包在蜡纸里的名贵的果品。 “院长,这个地方请您仔细查一下。”警司说完,戴口罩的院长点了点头。 院长仔细观察,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对助手说: “头皮下未出血。”说罢,凑近眼睛察看,说道:“未发现受打击的现象。” “院长,这是什么意思?”警司问。 “如果后脑勺受到猛击,一般来说,头皮下就会有出血现象。可是,这个人一点血也没出。脑子的质地很软,这边受到冲击,相对的一侧,就会出现受到打击的征候。这里也没有这个症状。” “脑震荡有这种症状吗?” “是的。” “那么,没有这种症状呢?” “没有这种症状,也可能是脑震荡。解剖脑震荡的病例,查不出原因是常有的事。不过,这个人头皮下没有出血,是什么道理呢?受到如此猛烈的撞击,理应出血才是。” 院长查完脑部,便切开心脏,脸上忽然出现诧异的表情。 “喂,量一下体温。”院长吩咐助手。 助手用体温表插入肛门量了尸体的体温,向院长报告结果,院长微微点了点头。 “这是冻伤的征候。” “是冻死的?” “体温非常低。心脏里的血色,左右相差甚远。左面很红,右激发黑,极像是冻死的。” 警司听了院长的话,想起发现尸体的头一天刮台风,在将近一千五百米的高山上,淋了一夜的雨,或许是会冻死的。警司想,回头问一下气象台,现场当晚气温下降多少度。 “那么说,死亡的原因是冻死,而不是脑震荡了?”警司问。 “是否冻死,现在还不能肯定。我只是说,症状十分接近。”院长一边说,一边打开胃。“真干净,可以消化的东西,一点也没有,一定饿得相当厉害。可以想见,他又饿又乏。” 院长进而查肠。肠子里也是一干二净。查到大肠下部时,院长又显露出惊讶的神情,用镊子夹出一小拉黑东西。这种东西在大肠里积存许多。 “这是什么?”警司注视着问。 “小的是野草每,大的是通草籽。”说罢,院长歪着头沉吟了一会儿,便肯定地说: “并手先生,死亡的原因应该说饿死比较恰当。” “什么?是饿死的?”警司睁大了眼睛。 2 死于饥饿,实使警司感到意外。他一直以为做语律师是从陡坡上摔下来,脑子受到猛烈冲击而死。实际上,后脑勺确有一个深五毫米,长二厘米的伤口。 “饿死?……院长,能否把饿死的原因详细说明一下?” 警司在院长身旁叮住问。造成摔死或饿死的条件,截然不同。他暗自寻思,莫非这个乡下医生缺少医学知识?因为医生的专业不是法医,难怪警司要这样怀疑。 “首先,胃里空无一物,肠里一干二净。”院长将打开的胃和肠子指给警司看。 “你瞧,肠子下部只有一点消化过的残渣。至少表明他处于极端饥饿状态。这就是根据。”院长拿起玻璃容器,指着从肠胃里取出的野草毒和通草籽说: “这些东西还没有消化掉,保持着原来的形状。可以想象得出,他已经饿到饥不择食的地步,随手摘取山上的野果充饥。此外,也许还吃过树根和青蛙之类的东西。” “那么,人要多少天不吃东西才会饿死呢?” “时间长的,可以拖二十天,短的,两三天便饿死,要看各种条件而定。” “请您说一说,短期饿死出于什么条件?”警司问。 这话问得有些可笑,院长的眼里显露出笑意说: “说到短期饿死,精神上受到刺激,也会加速死亡。譬如恐怖、焦虑、极端的惊吓等等。” “原来如此。”警司想象做沼律师独自在深山密林里彷徨的情景。 “此外,气候寒冷也会促使死得更快。方才我提到有冻死的症状,因为体温非常低。在那样高山里整夜被暴风雨吹打,必然会有此结果。” 当时,东京来的刑警打电话问过松本气象站,报告警司说,台风经过的当晚,木曾附近一千米以上的高山,最低气温降到六度左右。 “果然如此。气温这样低,加上暴雨当头,其结果可想而知了。”院长在一旁说道。 饭盒里没有一颗米粒,背囊里空无一物。背囊里当然不是一直空着的,肯定装过罐头之类的东西,吃光以后全都扔了。看来还是饿死的。 “院长,死了有三十个小时了吗?”当初在现场验尸的警医问。 “差不多,从昨天的验尸的时间算起,已有三十个小时。”院长同意警医的看法。 警司凝神深思,假定时间相符,懒沼律师死于台风之夜的十一二点光景。如果饿了三四天,那么他在山里徘徊了五六天了。什么缘故呢?他为什么要独自在山上彷徨呢?井手警司猜不出其中的奥秘。 这时,院长用手术刀切开内脏各部分。他低声私语道: “太奇怪了。” 警司耳朵尖,马上问:“什么事?院长!” “我是说,他的膀胱里,”院长指着膀胱说,“尿非常少。饥饿的时候,会拼命喝水。可是他的膀胱里几乎没有尿。而且其他器官也好像很干枯。” 院长吩咐助手把尿取在量杯里。助手看着星杯上的刻度说尿量为。 “尿少同死因有关吗?”警司问。 “没有直接关系。但是水喝得少,愈发加重饥饿感。” 做沼律师为什么不喝水呢?当夜山里降雨量为四百二十毫米,不愁没水喝。 福岛警署的老警司一直沉默不语,听了院长和警司的对话,这时开口说道: “其实,他本人一定想喝水来着。尽管雨下得很大,那里全是岩石,雨水都流下山去,没有水洼。但在发现尸体的现场下面,却有一个水潭。我这样想象,做沼律师一定想去喝流到水潭里的水。人渴的时候,拼命想喝水,律师又饿又乏,身子软弱无力,一下子坠落在岩石上面。” 并手警司一边听,一边寻思,这个推论是正确的。坠落之后,无论引起脑震荡与否,人已经动弹不得,寒冷促使他饿死得更快。这时,井手警司本应想到更严重的事情,可是他竟疏忽了。 警司一心在捉摸做沼律师为什么要上木曾山?于是他问律师的弟弟: “懒沼律师是否喜欢爬山?他常去吗?” “不,家兄根本没有这种爱好。”弟弟回答。 “木曾附近有什么亲友关系吗?譬如说,有没有认识的人,以前来过这里没有?” “没有,没有任何关系。”仍然是否定的回答。 这就怪了。警司想;既不会爬山,又没有亲朋故旧,律师在中央阿尔卑斯山脉的折古木山里徘徊五六天,究竟是为什么呢? 并手警司年轻,不幸(?)又酷爱文学,想到做沼律师的怪死,不禁回想起海明威的《乞力曼札罗山的雪》这篇小说的楔子。 ——乞力曼和罗山是一座海拔一千九百七十一英尺的高山,靠西边顶峰附近躺着一具风干冻结的死豹。这头豹来到如此高山,究竟是来寻求什么呢?谁也说不清楚。 ——做沼律师为什么要登上这座高山,饿死在这里? 警司暗自背诵道: “靠西边顶峰附近,横躺着一具风干冻结的死豹。这头豹来到如此的高山,究竟为什么呢?谁也说不清楚。……” 然而,井手警司知道,懒沼律师毕竟不是豹。 律师是从东京被绑架来的。登上中央阿尔卑斯山脉的一角,恐怕不是出于他本人的意志吧。肯定是被暴徒押上山来的。 警司请院长将解剖所见详细记录下来,送交警视厅。随后,在福岛警署协助下,去现场附近搜寻线索。 现场附近,不外乎是从大平街到山里的路上,沿途星星点点地散落着少数人家。 因为离现场较远,估计不会像预期那样得到什么线索。 倒是从另一侧面得到了情报。三留野至饭田之间有一趟公共汽车。它的女售票员前来福岛警署检举。 在刮暴风雨的前四天,从名古屋开来的列车,上午十一点钟到达三留野车站,开往饭田的第二辆公共汽车,正好轮到她这一辆。女售票员说,车上的乘客中有一位很像是查找中的做沼律师。问她怎么知道的,她答说,记得那人穿一件暗绿色衬衣。 “是这个人不是?”并手曾司拿出源泪的照片给她看。售票员说,脸相记不清了。 “他不是一个人。”女售票员说,“有五六个人同他在一起。” “哦?他还有同伴?那些人有多大年纪?” “都是年轻人。不到三十岁吧。他们的长相我记不太清了。” “他们在车上是怎么个光景呢?” “尽在谈天说地。主要讲山里的事,具体讲什么,我没注意。” “穿绿衣服的人也和他们一起说话吗?” “不,只有他一个人不开口,对了,他离开别人单坐着,显得孤零零的。” “嗜。那么他们在哪一站下的车呢?” “在木曾岭隧道那里。五六个人一起下车。穿绿衣服的人夹在当中。” “后来呢?” “他们朝山里走去。排成一行纵队,因为山路很窄。” “我问一下,穿绿衣服的人,当时走在前面呢,还是在后面?” “嗯——好像在中间。” 警司寻思,如果夹在中间,前后都有人,我沼律师还是被这伙绑架犯强行押进山里的。 当时有辆运木材的卡车,迎着公共汽车从对面开来。后来那位卡车司机,他的证词同售票员的话相符。综合这些线索,便了解到下面一些情况。 3 中央线上,在名古屋和盐员两站之间,有个名叫三留野的小站。除了车站后面有条木曾谷腕过以外,没有什么特别风光,是个普通的山村小站。车站前面,沿着旧中仙过向前走去,不远处有一家马笼旅店,是岛崎藤村的小说《黎明之前》的舞台。只有爱好文学的人,才会对这个站名稍加留意。 上午十一点的火车到站后,等在站前的公共汽车将下车的旅客载完,便立即开走。公共汽车的起迄站是“三留野——饭田”。这条线是班车,从木曾谷开到伊那谷的饭田市,要越过验越山山脊,全程共四十四公里的山路,每天只开三越。 售票员记得那天是八月二十一日。当时车上有十四五个乘客。穿登山服的有五人。车票买到大平,所以售票员以为他们是去露营的。他们中间有年轻人,也有上年纪的。在车上闹闹哄哄,大谈山里的事。 汽车沿着蜿蜒的山路,慢腾腾地爬上陡坡。在中途一个村落,有三人下车,一人上车。再走十公里,山坡上有人家的便是太平。其余的路程都是盘山路,一面是压在头上的森林,一面是悬崖峭壁,深不见底的河水在山下流过。对面的云山变幻无穷。 汽车开了一小时左右,停车五分钟。峡谷对面有一家茶馆。 “木曾见茶馆到了。” 乘客几乎全下车了。车上只留很少几位。司机伸了伸懒腰,下了车,售票员跳到地上。 从这里望去,木曾谷便在脚下,尽收眼底。连绵林海郁郁苍苍。森林的另一端,与权会相连。阳光洒满溪谷,朵朵白云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阴影。白色的山路细如羊肠,回族曲折。只有这条山路,显得豁然明亮。随着山势峰岭变化,不时速上阴影,刹那间使人产生一种立体感。衡岳和德高山层峦叠蟑,色彩斑斓,将天空涂抹成一块一块的。 乘客有的走进茶馆吃杂烩,有的坐着春风景。也有人去爬竖着“御岳遥挥所” 牌子的悬崖。休息时间才五分钟,很短促。司机蹲下来逗小狗玩,女售票员则同茶馆的老婆婆闲聊。 穿登山服的一伙人在吃杂偿。他们一进去就问有没有激条,看样子肚子饿了。 五个人里只有一个人穿暗绿色衬衣,戴绿色的登山相。只有他不吃东西,也不同这伙人说话,恍如一个孤独的人。因为戴着一到墨镜,所以司机和售票员对他的印象十分模糊,事后完全不记得他的长相。在这个季节,跑山上这条线的公共汽车,遇到这样的乘客是司空见惯的。 五分钟以后,四散的客人重新上车,汽车便又出发了,依然像喘息的病人似的,爬上盘旋的山路,穿过茂密的森林,几乎看不到单独的行人。仍然在转弯处,会突然出现装运木材的卡车。除此以外,人们的视野只有山峰和森林,久而久之令人感到单调乏味。只有司机神经很紧张。 夜晚这条山路上常有野猪出没。有个乘客说起路上曾出现过狗熊,另一个接着说逮住过羚羊。据说大白天,猴子也敢大摇大摆地跑出来。 五个穿登山服的人坐在汽车后面的座位上,说说笑笑。只有戴绿色登山帽的人独自沉默不语,望着窗外。 这条山路自古就有,叫大平衡,连接中仙道和伊那街。改成公路,只不过把旧道稍微加宽而已。地质松软,许多地方有损方现象。泥土崩落的地方,可以垂直看见下面的溪水。溪水旁边是一片茂密的山白竹。汽车开到饭田盆地,要三个多小时。 女售票员无所事事坐在司机旁边。一大半乘客在打瞰。只右颠簸得太厉害时,才睁一下眼睛。除却群山,没有别的,刚睁开的眼睛便又合上了。穿登山服的人们依然在说笑。只有司机不停地转动方向盘,眼睛注视着前方。 这座山脉西临木曾溪谷,东有伊那谷,两谷之间发生断层塌落。只有中间隆起,形成了这座山。自北而南,有径岳、驹岳、南驹岳、念文岳、折古木山、惠那山诸峰。汽车沿着折古山南侧行驶。一千四百米高的木曾峰是这条山路的最高点。到了十一月,交通常被大雪阻塞。 云层在上面浮动。两个修理塌方的工人蹲在路旁吸烟。一路上就看到这两个人。 从三留野站出发,足足行驶了一个半小时,汽车吃力地向山上爬行。 在单调的视野里,总算有了些变化。前面的隧道映入眼帘。司机松了口气,总算到达顶峰了。 “喂,停车!售票员!”后面有人喊。 女售票员始了拍屁股回过头来问: “在这里下车吗?” 五个穿登山服的人叽叽喳喳站了起来。 “嗯,下车。” 司机正要踩闸门,不巧,从黑洞洞的隧道口开出一辆大卡车。 “请等一下,要倒一下车。”女售票员拦住乘客说。 这是运木材的卡车,看起来像个庞然大物。车上坐着两个人。公共汽车一面抖着车身,一面向道旁让路。路旁的树枝不断地敲打着汽车顶。 不等卡车开过,五个登山客便跳下车来。只有那个戴绿帽子的特别扎眼。汽车里的乘客和卡车上的人都看得很清楚。 后来,警察查问他们时,众口一词地证明说:“记得很清楚。” 五个人散开各走各的。如果仔细看,会发现戴绿帽子的人夹在中间,身旁跟着一个人。 有一个人抬头看隧道上面刻着“木曾峰”三个字,好像一块巨额。 另一个人指着进山的小路,仿佛说:“是这条路。”一会儿,五个人排成一列纵队,向山上爬去。绿帽子走在中间,他们几个人终于消失在山白付、松树和丝柏丛生的森林里。走在最后的一个人,还回过头来向公共汽车招招手。可是汽车上没有人理他。 司机下车解完手后,又握着方向盘。女售票员说口渴。 “方才的客人背着水壶,你怎么不要几口喝?”司机一面说,一激踩着加速器。 除了这两句话,再也没有提到那五个人。汽车穿过隧道,又继续走了一个半小时单调的山路。 警司暗自思忖,律师被一伙人裹挟进山,一路上乘了火车,又坐了公共汽车。 律师为什么不大声呼救呢?只要一喊,别人便会知道。然而,他不出一声,想必出一声便有性命之虞。 然而,他们为什么偏要把浙沼技进山里呢?实在叫人百思不得其解。懒沼最后一个人饿死在山沟里,那一伙人一定把他留下,然后全部撤走。 可是,那座山难道是人迹罕见、能饿死人的深山幽谷吗?警司提出自己的疑问,一个熟悉那一带地形的刑警回答说: “那座山几乎没有一条像样的山路,而且雾霭沉沉,天气多变。刚才还天气晴朗,刹那间乌云翻滚。甚至登山的行家也会迷路。何况又是没有一点登山经验的人,一个人迷失了方向,离开人烟愈来愈远。再说,那里是一片郁郁苍苍的原始森林。” 4 等并手警司一回到东京,专案组立即召开会议。 并手警司逐一汇报了情况。侦缉一科里村科长和负责此案的矢口警部边听边记下要点。 他们仔细地研究了医生的解剖报告。 “四五天就能饿死吗?”主任抬起头来问。对于饿死一节,有些怀疑。 对此,并手警司将木曾福岛医院院长在解剖时,关于短期饿死的条件复述了一遍。 主任一声不响地离开座位,像是去打电话,请教经常给这类死于非命的尸体做解剖的小岛博士,过了好一阵,主任才回来坐下,现出沉思的模样。 “我将有关徽沼律师的情况整理成这样几点。”主任边说便逐条写了下来。 (l)浙沼在东京站乘的火车,沿东海道线一路南下,目的地姑且定为名古屋。 (2)濒泪在中央线的三留车站换乘公共汽车,这是他第一次露面,距离他在东京站销声匿迹已陷了相当长时间。估计这期间他被绑匪监禁起来。但地点在哪里呢? (3)最初乘车去名古屋,而后在三留野换乘公共汽车。据此推测,他被监禁的地方应在中央线上名古屋至木曾之间。 (4)案犯出于什么原因,把徽沼技进折古木山?其最终目的是否为了将他饿死? (5)他们将律师一人遗弃在山里始于何时?如目的为了饿死他,那么,他在山里迷失方向,彷徨数目是必不可少的条件。随行的一伙人也必须在山里监视若干时日,直至他饿死为止。否则,做沼从山里逃走,对他们来说,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6)最后一点,为什么要采取进入深山,把他饿死这种手段?要杀死他,本可以用更简单而普通的办法。这究竟缘于什么理由? 侦查会议围绕上述几个问题,各自发表看法。 主任吸着烟,听取大家的发言,但对饿死这一点,总觉得不以为然。不知怎的,他认为其中似乎隐藏着某些不合理的因素。 然而,事实上做语律师确是饿死在那座山里。在公共汽车上有目击者;尸体的肠子中检出了野草萄和通草籽。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可是有个刑警提出一个奇妙的问题。 “根据解剖所见,尿量甚少,全部器官都缺少水分。做沼律师高饿死之前,为什么不喝水呢?” 5 东京的报纸,连续两天大肆报道“新宿杀人案”。 其一,侦查当局查出担架和手枪的来历,以及凶手的真实姓名。 据悉,凶手供职于红月亮酒吧,职司酒保,改名山本。现已查明,其原籍为长野县南佐久区春野村横尾里,名黑池健吉(三十二岁)。该犯曾于一九四七年,在当地春野中学任代课教员,一九四八年退职进京,以后便香无音讯。原籍已无亲属。 案发至今已届四个,侦查当局现正作好万全准备,逮捕凶手归案,指日可待。 翌日,各报就徽治律师之死,继续报道如下。 濑沼律师饿死于折古木山,究竟属何原因,实为难解之谜。当局确认,一周前曾有五六名登山装束的人,于中央城三留野站下车,换乘开往饭田之公共汽车,后在大平衡靠近木曾峰一地下车,其中一人当为浙招律师。不仅日期相符,并有汽车售票员等人予以证实。一行人中,有四五人为绑架律师离开东京站立案犯,当局正在搜查之中。另悉,做沼律师案同新宿杀人案有连带关系,故逮捕凶手黑池健吉,实为当务之急云云。 秋崎龙雄在寓所看到这两则消息,距他乘中央线去歧阜县瑞浪镇,徒劳往返,回到东京已经三个月了。在这期间,他虽然不是无所事事,但也没有得到任何结果。 一星期前,他打电话到报社找田村,想问他有什么收获。电话员告诉他: “田村先生出差了。” “出差了?去什么地方?” “九州。” “九州什么地方?” “不知道。”电话员冷淡地回答。他要电话员,等田村回来之后,给他打个电话。 田村不在期间,两桩案子都有进展。除了报上的报道,龙雄无从得到任何内幕消良。若是田村在,准会满头大汗跑来通报情况。 龙雄看着报,不由得不佩服。 ——警方毕竟是行家。自己虽然先走了一两步,但当自己脚根不前的时候,警方却扎扎实实,步步深入。以前虽也预想到,自己所作所为将会徒劳无益,而现在已成了事实。不论自己和田村如何心急如焚,终究达不到这样成绩。行家里手搞侦查,有组织力量作后盾。门外汉和他们相形之下实在力不从心。龙雄对外行人的局限性和无能为力,不能不深有感触。不知怎的,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感到自己吃了败仗。 黑地健吉,黑地健吉。——报上的这四个铅字,在龙雄的脑海里打下了烙印。 就是他,逼得关野科长自杀。用狡猾手段骗走了三千万元支票,连票专务董事也降了职。这个名字,在龙雄的记忆里终生难忘。濑沼律师的怪死,对龙雄来说反正都一样。使他感到义愤填膺的是,犯人依然逍遥法外,呼吸着同一大地上的空气。 龙雄下意识地反复念了几遍。原籍:长野县市佐久区春野村横尾里。在脑海里没起什么作用。突然心里一惊,刹那间神思飞跃,联想到另一个相似的地址。 龙雄急忙从衣袋里掏出记事本,迅速翻到了一页: “山梨县北巨摩区马场村新庄吉野贞子” 这是在瑞浪邮局一张汇票上看到的收款人的姓名和地址。那时他认为取款人可能是上崎绘津子。 凭直觉,龙雄觉得山梨县北巨摩区同长野县南佐久区,应该相距不远。 为了弄清底细,龙雄便去附近一家书店买回长野县和山梨县两张分县地图。 长野县南佐久区春野村位于长野县的南端,接近山梨县,地处八岳之东。但龙雄没有找到山梨县北巨摩区马场村的村名。恐怕这个村名和吉野贞子这个人名都是伪造的,而北巨库区处于长野县北部,同长野县南佐久区接壤。 这会是巧合吗? 龙雄摊开地图,一边吸烟,一边沉思。 这张汇票是躲在瑞浪镇的黑地健吉,指使上崎绘津子去邮局提的款。收款人的姓名和地址是黑地想出来的,由上俯绘津子填写。他们二人为什么要采取这种做法呢?真不知道搞的什么鬼?这一点倒大可以进行推测。 人,不论是谁,造假地址,总是记忆中曾有过印象的地方。设身处地,试想一下黑地的心理。他熟悉的地方,只有生身的故乡和混饭吃的东京。他知道自己在被追捕之中,写这两个地址时肯定会举棋不定,这两个地名,牵连到过去的生活,不免有种本能的恐惧。他怕空谷来风,从长野县和东京的地名,会给人发现什么线索。 因为作贼心虚,黑地健吉便把长野县改成山梨县。只要县份不对,便可心安理得。他之所以对山梨县记忆深刻,是因为邻近的北巨摩区在山梨县境内,他必定顺手写下北巨摩区,然后又胡乱编造一个村名。 龙雄对着两张地图,思前想后,最后推测出这样的结论。他对黑池的出生地长野县春野村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当然,黑地健吉根本不会在那里,但黑地健吉在那里一直住到二十二岁,在中学当过代课教员。他的过去跟那块土地是密切相关的。 那里还保留着他以往的经历。 “好吧,先去看看。”龙雄拿定了主意。 报上说,逮捕凶手黑地健吉当指日可待。或许警方已赶在龙雄之前。假如黑池落网,这事当然是求之不得的,自己同警方有什么可竞争的呢?为什么非自己逮他不可?龙雄觉得自己和田村不同,不是新闻记者。即使黑池落在警方手里,自己也丝毫没有可懊恼的。不管怎样,先去实地看一看再说。 查了一下火车时刻表,恰好十二点二十五分有一趟车,由新宿站发车。龙雄收拾了一下,赶到车站。 他先给田村的报社打了个电话。心想,万一田村回来了呢?可是电话员回答说: “田村先生出差还没有回来。” 龙雄想,他这次出差真够久的。走出电话间,阳光照在车站前广场上,经过最近一场台风,天气已有秋意了。 车过甲府,四点十九分到达小渊泽。去长野县春野村,必须在这里换乘开往小诺的小海线。但这条线很不方便,要等四小时才有车。于是龙雄一直坐到富士见站,下车游览了一番。 站在白指林里,朝对面山坡望去,是一排房舍,红蓝相间的屋顶,优雅别致。 高原疗养所,是一所白色的建筑物。夕阳照在玻璃窗上,光辉夺已登高远眺之际,龙雄忽然想起位于瑞浪镇外的山腰上那座阴暗的精神病院。 龙雄重新回到小渊泽,搭乘小海线,在佐久海口小站下车时,已经夜里十点了。 黑暗之中,山里的寒气冷彻骨髓。 火车站前有一座小楼,底层是小吃部,楼上兼作客房,窗上泄出了灯光。 老婆子把龙雄领进一间灯火昏暗的小房间,端来一杯温吞的茶水。 “大妈,这么晚来,给您添麻烦了。这里到春野村有多远?”龙雄门。 “到春野村还有二里路。在春要什么地方呀?” “横尾。” “哦,到根尾?那还走上一里路理。” “那儿有个姓黑池的人,您认识吗?八九年前在春野中学当过教员。”龙雄又问。 老婆子摇摇头说不知道。 第二天大清早,龙雄就醒了。昨天夜里下车时,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现在走到楼外一看,夏日的清晨,空气清新爽人。八岳山脚下的原野近在眼前,十分辽阔。平时看惯了山的西麓,而今山后又是另一番景致。截然不同。 吃过早饭,龙雄去等公共汽车。不论多么偏远的山村,都通公共汽车,倒也相当方便。 汽车在高原上摇晃了四十分钟,到了一个有村公所的镇上停了下来。大概是山村的中心,有两三家卖农具和日用品的杂货店。 在狭小的村公所里,有五六个公务员像影子似的,坐在暗处办公。 龙雄走到挂着“户籍”牌子的窗口前,问一个老公务员: “我想看一下户籍行吗?” “可以。谁的?” “本村横尾里黑地健吉的户籍。” 龙雄付过四十元查阅费,老公务员便从架上取下一本厚厚的户籍簿,用粗壮的手指打开后,翻到一处指着说: “就是这个。” 龙雄看了起来,上面写着:黑地健吉生于一九二五年七月二日,父母双亡,兄长一人,也已亡故。龙雄看到旁边一栏,眼睛被吸引住了,凝目注视了一会儿。 然后又回过来查看健吉母亲一栏。母亲名安子,是梅村黄松的长女,也是横尾里人。 “请让我再看一下梅村黄松的户籍。” 龙雄刚说完,老公务员站起来,从架子上抽出另一本户籍簿。” “是这一页。”他的粗手指打开了那一页。 梅村寅松有子女二人。长女即安子,下面有兄弟一人,已经死去。但生有一子,名音次,生于一九一四年四月十七日。龙雄将他的名字记到本子上。 “你是调查什么事吗?”老公务员合上户籍簿问…… 高原的夏日,气候干燥。龙雄走了一里路前往横尾里。 横尾里坐落在山坳里,只有三十来户人家,都是一些贫寒的农家。当然没有店铺。龙雄无处可打听。恰巧路旁有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坐在那里抽着烟袋。龙雄走过去问道: “您知道黑地健吉家吗?” 那老汉胡子拉碴,抬头看看龙雄,说道: “黑池家已经没有了。前些日子,派出所带着东京警视厅的人,来调查黑池健吉的事。先生也是警察吗?” “不,我不是警察。” “听说健音干了坏事。那小子一到东京就学坏了。” “梅村家在什么地方?”龙雄换了个话题。 “梅村家,谁啊?” “叫音次的。” “阿音家也没有了。阿音十五六岁时离家上了东京,至今不知死活。小时候是个挺聪明的孩子,现在也不知道怎样了?” 说话的时候,有个拉大车的人走过来,他向老双打招呼说: “您早啊。” “啊,你早。” 车上放着三个大酒坛一样的东西,外面包着稻草。从稻草没有包严的空隙处,可以看出是陶器。 “这是什么东西?”龙雄问。 “硫酸。村边上一个小皮革工厂,厂子里用的。” 大车在山野小径中渐渐远去。龙雄迷们地目送着远去的大车。 高原上气候很冷,只有金色的阳光洒落在一片草场上。 炎夏碧野横无际,难见红日空寂寂。 龙雄随口吟出一句排句。日影中似乎浮现出上崎绘津子的英姿。 在湖畔吊死的人 1 长野县北安昙区,有一个不大的湖泊,名叫青木湖。是海拔八百米高原上的淡水湖,为仁科三湖之一,方圆一里半。湖里有少量的苍复和石斑鱼。东西两岸是崇山峻岭。 湖西岸自北向南,有白马岳、春岳、鹿岛枪岳等将近三千米高的群山。 一天早晨,黑泽村的年轻人,上鹿岛枪岳与青木湖之间的一座一千五百米高的山上去砍柴,发现一具已化成白骨的尸体。从穿的衬衣和裤子判断,这是一具男尸。 大叮警署接到报警后,派警察前来现场验尸。 尸体躺在草地上,已经半成枯骨,上面贴着一块块腐肉。脖子上缠着绳子,烂绳已经发黑,当头的树上还挂着一段断头的绳子。 “是上吊死的,绳子朽烂了,禁不住尸体的重量,就断成两截。”警察推测说。 “死了大约有五到八个月的样子。”跟来的警医鉴定说。 “什么身份?” 从烂成碎片的衬衣和风吹雨淋的蓝哗叽裤子上,查了一番,没发现什么线索。 口袋里只有一个小钱包,里面装着六千元钱。 然而,在翻动尸体时,警察惊得目瞪口呆。尸体下原来有一把手枪。在阳光照射下,发出乌黑的亮光。 “他居然带着一把好家伙。” 警察又望了望死者的面孔。那已经不算什么脸孔了,只是骼髅上粘着烂肉的“物质”而已。 手枪拿回警署,经鉴别确定为美制19if型45口径自动手枪。 “等一等!” 警署里的工作人员忙找通缉令。对这支手枪记忆里尚有印象。 当天夜里,东京淀桥警署的专案组接到大呀警署的通报。 “长野县北安县区的山里,发现一具自杀者的尸体,好像是黑池健专。” 这对专案组是一大冲击。 里村科长和矢口主任颇为激愤。 “真糟糕!”矢口主任捶胸顿足地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查出犯人的真实姓名。他就死了。太遗憾了。” 对警方来说,没有比犯人自杀更令人懊丧的了。为了这桩案子,折腾了五个月,竟会落到如此结果。 “先不要悲观嘛。”里村科长安慰他说。“自杀者是否就是黑池,尚难断定。 要泄气,为时尚早。” “不,可能就是黑池。我总觉得手枪是不会错的。”矢口主任膜上毫无生气地说。 “呢,别气馁嘛。”科长仍然抚慰地说,“先核实清楚再说,事情还刚开头。 矢口君,你亲自出马,到现场去一趟,如何?” “明白了。”主任领会了科长的意图,答道。 报纸以“原新宿杀人案的凶手自缢身亡”的大字标题,报道黑地位吉溢死的消息。各报情报来源同出专案组一家,所以内容大同小异。 吊死经五月有余,尸体几成白骨。原系青缢树上,因绳索朽蚀而坠落于地。死者身份不明,但查其携带之手枪,大阿警署立即同新宿案专案组联络。矢口侦查主任火速赶赴现场。黑地健吉在红月亮酒吧做过酒保,为确认起见,约红月亮酒吧女招待a子及友人小柴安男随同前去认尸。因尸体面部腐烂不堪,几近骷髅,无法辨认。但a子(二十一岁)证实,死者所着蓝裤子和洗衣房印记,以及皮带扣确为黑池之物。矢o主任即sw京,已将手枪转交鉴定科。经查论波,该论为美制lgll型45口径自动手枪。同新宿区击毙濒沼律师事务所职员田九利市的手枪为阎一物。据此判断,尸体确为凶手黑地本人。据有关当局推测,黑池子新宿作案后,随即离京逃往长野县,最后在北安昙区白马村山林中自缢身亡。现场位于青水湖畔,鹿岛枪岳东麓之丛林里。此处平日人迹罕至,故陈尸五月之久未被发现。此外,抢内尚留有二发子弹。专案组宣称,黑池健告案侦查工作到此结束。今后当全力追查獭酒律师绑架一案云云。 秋崎龙雄是在甲府附近汤村温泉看到这则消息的。 这消息使龙雄惊讶万分。他逐字逐字地看着报上的铅字。 ——黑地位吉是自杀的吗? 他沉浸在既不是冲动也不是感慨的感情之中、不论是外行的他,还是内行的侦查当局,在尚未动手之前,黑地健吉早已自杀身亡了。正当双方竭尽全力,搜寻他的下落时,黑地健吉的尸体已经在信州的山林里开始腐烂。龙雄意料之中的徒劳无功,竟以出其不意的形式表现出来了。 但是,对黑地的死,龙雄还缺少一种真实感,觉得难以接受。 ——黑地健专不是那种自杀的人! 这是昨天他去八岳山麓下,走访那个高原山村时所得到的结论。黑地健吉的为人处世,在龙雄的心中已有了轮廓。 根据逻辑推断,侦查当局至今尚未知道,黑池在作案后,从羽田乘日航机飞抵名古屋。显而易见,他的背后有舟级英明在操纵。那么黑地怎么又会在北情浓的山里自杀呢?而且,陈月已达五个月之久。如果这个鉴定没有错的话,那么他作案后不久就自杀了。 就在一个月之前,还有人打发上俯绘津子去瑞派都局提取十万元现钞。这是黑地用来作为逃跑的路费。龙雄对此确信不疑。 黑池健古绝不是那种自杀的人。他的性格中具有一种野性的意志。尤其是他在舟圾英明的右翼组织中大肆活动后,这种野性更是有增无减。 报上说,黑池的尸体几乎腐烂成一堆白骨,面相已无法辨认。既然不知长相如何,令人感到有人为假象的可能。 作出判断的根据,只有裤子、皮带和手枪。因手枪与作案时所用的凶器属同一型号,故而认定是同一把手枪。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计谋呢? 龙雄请旅馆女招待找来一份地图。去北安昙区白马村,最近的路线是从松本站乘支线,经过越后的系鱼川,在梁场站下车。根据火车时刻表,从甲府乘火车去要五个小时。 龙雄鬼使神差达不回东京,而在甲府下车,他拿定主意先去现场探查一番再说。 梁场站仿佛是被人遗弃的一个小站。龙雄下车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在狭窄的走廊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 走出车站,有首便是青水湖。夕阳迟疑,波光怨和走到烟铺,买了一盒和平牌香烟,顺便向中年的老板娘打听道: “听说这儿附近有人吊死,不知在什么地方?” 中年妇女目光炯炯地说: “就在旁边这座山里。” 她还特意走到路上指给龙雄肴。小山!伤湖而立。山上树木茂密,山后便是鹿岛枪员。 龙雄从发电所旁边的小路走去。不一会儿便走到山坡上,在山明处有一个村落。 一个老人站在门口,一直望着龙雄。龙雄走过去向他打听。 “听说这儿附近有人吊死,不知在什么地方?” 老人咧开缺牙的嘴,笑着说;“看光是,吊死人这事儿传得很快,方才就有人问我。” 说着,老人指着右面一座陡峭的山,详细告诉龙雄去现场怎么走法。 “从这儿直奔山上,那儿有棵分成两权的大杉树,你就以杉树为目标朝前走。” 龙雄接老人的指点上了山,只有一条人迹刚走出来的小径。愈往山里,树木愈多。山高一千六百米。方才的小山海拔将近一千米,因而感觉不出有那样高。 爬上山顶,果然有棵两股权的大杉树。据说顺着山脊再向北走二百米,便是现场。 山的右方是青木湖,像片叶子似的,夹在两山之间。 树茂林深,人迹罕至。跑到这里自杀,可以掩人耳目达数月之久。 走到一处青草被踩乱的地方,龙雄才意识到,这里便是现场。大科是警察一窝蜂赶到这里的缘故。 抬头看了一下,枝繁叶茂。不知黑池吊死在哪根枝上。绳子早已被取走。 黑池健吉果真死在这里吗?——这个疑窦紧紧地拴住了龙雄的心。说是疑窦,毋宁说更近于思索。 龙雄瑞想当时那人在这里自杀的情景。他六种无主,悄然走上山来,若非这样,决不相称。 ——不是黑地位青,自杀的应是别人。 黑地决不是那种人。为了寻死,一个人独行,跑进深山。他腰悍、强劲、充满活力。不会像老弱病残那样,在这荒凉的地方投环绝命。即使准备一死,也要选择符合他性格的更壮烈的方式。手枪在新宿打了两发,送了别人的性命之外,枪膛里不是还留有子弹吗?对黑地来说,就该如自己头上打一枪。这才是他性格的表现。 此外,他有的是钱。在瑞浪邮局提取了十万元。既然有那么多钱,他根本不会自杀。 薄暮四垂,太阳已经落山,只有落b的余晖照得天空通红。 山荒寂更寒,归途向湖畔。 龙雄脑子里又浮起一句徘句。 这对,树林里有个人影在闪动。矮个子,胖身材。尤难不由得一怔。 “喀,”对方先打招呼,“这不是秋崎吗?” 丝毫不错。对方正是田村演古。龙雄陡然见他竟怔住了。 “他乡遇故知,想不到在这儿碰上你!”夜色朦胧,田村笑嘻嘻地从草丛里走过来。 “是田村吗?”龙雄这才开口问道,“方才在山下村子里,听说一人上山来,没想到是你。” “我也没料到你全站在这里。”田村的两眼在眼镜后面露出高兴的神采。 “你不是去九州了吗?”龙雄惊讶地问。 “昨天从九州回来的。在报社听到这个消息,今天一早就赶来了。” “你是想看看现场吗?” “可不是,我想查查清楚。” “查清楚?查什么?” “黑地是否真在这里上吊。” 原来田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龙雄思量着。 “那么你是怎样看呢?” “你怎样看?”田村反问。 “尸体已化成一堆白骨,究竟是不是黑地,已经无法辨认。我觉得尸体是别人。” 龙雄刚说完,田村拍拍他的肩膀喊道: “说得对。我也是同样看法。手枪、裤子、皮带扣,全是别人布置的,决不会是黑地健吉。他不会在这里自杀。” 田村十分肯定,龙雄凝望他的脸孔问: “有什么商靠的依据吗?” “依据就是操纵黑地的舟坂英明。” “什么意思?” 田村满吉没有立即回答,叼着香烟,将身子转向湖面,湖水在树林隙缝间,泛出幽暗的白光,·“我去了一趟九州。”田村换了个话题。 “听说了。去采访贪污案的事吧?” “什么贪污案,我不过找了个借口。”田村低声笑了笑,“我去九州,告诉你吧,是为了调查舟级英明的身世。” “顺?舟坂是九州人吗?” “不,这个人来历不明。听说他本来是朝鲜人。” “你说什么?” “我去了九州的博多,向一个朝鲜人团体作了调查。” 2 “天黑了,下川巴。”田村说,“反正今晚回不了东京,就在大叮住一宿吧。 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到了旅馆再慢慢谈吧。” 湖光渐暗源俄之中夜色沉沉。村子里更加幽暗了。不如趁早走出去,免得迷路。 下了山便是一个村落。在路上可以望见有的人家正在半暗不明的灯光下吃晚饭。 路的一端,向西走去,是通往鹿岛枪岳的登山口。 在村边一户低矮的农家前,一个老婆子背着娃娃站着。 “晚上好。” 老婆子见龙雄和田村走过来,从幽暗的屋檐下寒暄道。 “晚上好。老大娘有事吗?”.田村停住脚步。老婆子走近两三步问: “你们是电力公司的吗?” “不是。有什么事吗?” 五六天前有电工进山来,所以我问一下。他们最近要架高压线哩。” “哦,我们不是。” 田村说完,仍旧走自己的路。拐过下坡路,能看见梁场车站的灯光。小小的湖面上,暮色苍茫,微微泛着白光。他们二人在大叮的旅馆里下榻,吃了一顿误了时光的晚饭。 “方才在山上讲的事,请继续讲下去。”龙雄央求道。 田村洗完澡进来满面红光。 “好,我正想接着讲呢。”他擦了擦眼镜片。重新戴上。 “你说舟坂英明是朝鲜人,真出乎我意料之外。你从哪里查到的?”龙雄刨根问底。 “是从其他右翼团体打听来的。不是我问来的。” “不是你问来的?那么说,你现在不是孤军作战牌?” 龙雄凝视田村的脸。田村眼里微露歉意笑道: “不瞒你说,我一个人实在干不下去了。首先不能随意行动。常要派我去干不相干的事。不得已之下,我向部主任摊了牌。部主任一听,先发了一顿火,接着给我配备了几个人,组成小组。你可别见怪。” 龙雄也听说过,近来报社发表独家新闻,做法与过去不同。不是采取个人行动,而由小组协同进行。龙雄注视田村刚洗完澡的汗津津的睑想,田村的功名心难道竟在这个组织力量面前甘拜下风了吗? “专案组还不知道这案子同舟坂英明有关。我们的方针是,始终由本社独家采访。这是不在话下的。掌握了这许多线索,事到如今,再泄露给别的报社,那怎么可以。有人提出,要把舟坂的事向当局报告,我竭力表示反对。” 听起来,田村似乎不服输。也许是为了向龙雄作辩解的一种姿态。不管怎样,龙雄由此得知报社已经动员了组织力量了。 龙雄思想上有所抵触,他担心报社的力量会席卷一切。新闻的力量是迅猛而粗暴的,刹那间在他心头上掠过一道阴影,龙雄为之黯然失神。——他在为上崎绘津子担忧。 “舟饭是朝鲜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龙雄接着往下问。 “我去九州博多作了调查。博多那里有朝鲜人团体。根据与舟坂英明意见不合的另一个右翼组织的情报,舟坂英明生于朝鲜全罗北道群山中,名叫金泰明。他年轻时来到博多,在宝洋社派的某人手下干事。他受到了感化,或者说尝到了甜头,所以到东京以后,就靠右翼发家,成为新兴势力。因此我特地跑到九州去调查。这回是受到部主任和编辑部同仁的鼓励堂而皇之出差的。”田村洋洋得意地说。 “那么,你查清了没有?” “还没有。”田村摇摇头。“我在博多待了四天。朝鲜人中谁也不认识他。和支洋社有关的人里,也没有找到线索。” “他真是朝鲜人吗?” “我认为有可能。”田村说,“舟坂英明今年四十多岁,假定他十五六岁时改用日本名字,那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这中间打过一次仗,所以,事到如今,谁都不清楚了。” “那么,与他作对的右翼势力,应该知道他的底细吧?” “同行最知根底,相互间专门打听对方的隐私。种种迹象,我以为舟饭可能是朝鲜人。” ““什么迹象?” “他的身世。现在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他究竟生在什么地方?是在哪里哪个学校毕业?别人全不知道。有人说,舟极从来不愿意谈自己的事,恐怕他连户籍都没有。正因为他如此神秘莫测,恰’恰可以证明他是朝鲜人。” 龙雄想,舟坂英明会是朝鲜人吗?实在出人意外,但又不意外。从舟坂英明的行动来看,倒也互为表里。 “对了。”龙雄猛然想起来说,“红月亮酒吧老板娘该知道内情吧?她是舟场的情妇。” 田村意味深长地说: “梅井淳子和舟饭的关系,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深。当然,他们之间或多或少有些瓜葛。舟坂这个人,可不是那种沉酒女色的人。给酒吧出点资本,倒是事实。 可是也不过是利用酒吧,安插手下人当个酒保而已。他似乎还没有把老板娘拉到自己的圈子里。我也曾旁敲侧击地打听过,她反正是不时和舟饭幽会,有钱到手就好。 事实上经过调查,在酒吧的顾客中,老板娘有她的情夫。对这个女人,我们估计错误了。关于开饭的情况,再深一步,她也不知道。你还记得吧?那一次,有位漂亮的女人到宇治山田市的旅馆去找舟饭,我们一直以为是老板娘,其实,也搞错了。 他压根儿没离开过东京。” 龙雄当然知道那女人是谁。可是事到如今,益发不便告诉田村了。 “舟场没有老婆,也没有父母兄弟,完全是孤家寡人。怎么样?说他是朝鲜人,有什么不可信的?” “不过,”龙雄打断他的话,“山杉商事公司怎么样?应该了解舟权的来历吧?” “山杉喜太郎的事,由别人负责调查。”田村答道,“他是个臭名远扬的高利贷者。他们的关系只是在金钱关系上,暂时勾结在一起。恐怕开饭英明还不会同地推心置腹。山杉也没有必要打听清楚。他看重的,不过是金钱往来上的事罢了。” “那个议员怎么样?叫什么来着?他们之间交情很深吧。黑池在银行里,骗走我们公司三千万元支票,就是利用他的名片嘛。你忘了吗?咱们还去见过那个议员,他还大发雷霆哩。” “你说的是岩尾挥输吧?他哪里会知道?他不过是从开级身上弄几个钱罢了。” 田村当即回答道。他又想起了什么似地说:“对了,你一提,我倒想起来了。岩尾确是这个县选出来的议员。” “是长野县吗?” 龙雄当时并不在意,听过就忘了。 “噢,秋崎,我不是从东京直接来的。从九州回到东京后,马上去木曾福岛,从那儿转过来的。” 田村每逢兴奋的时候,小眼睛瞪得很大。 “你是去调查做绍律师的事吧?” “是的。木曾山里发现徽语尸体的时候,我正在九州出差,其出人意外,不是说他饿死的吗?” “你调查了没有?” “查了。说他饿死,我认为不对头。四五个人把他带进山里,让他一个人留下。 我觉得事情很蹊跷。饿死之前,难道会从山里走不出来?濑沼没有登山的经验;浓雾弥漫,走进峡谷轻易转不出来;又刮了台风山里风大夭寒,凡此种种,都是似是而非的理由。不管怎么说,饿死之前,他会找不到人家吗?这事太踢跷了。” “你到福岛实地勘察过了吗?” “我见到做尸体解剖的医生。饥饿致死,来得格外快。精神颓丧,极度疲劳,加上在寒冷的暴雨中露宿,确能加速饿死的到来。然而,令人奇怪的是,后脑上有裂痕,伤口五毫米深。可是,根据解剖所见,头皮里没有出血现象。此中颇有奥妙啊!” “什么奥妙?” “既然有裂伤,当然皮下要出血。——假如人活着的话。” “假如人活着的话?这什么意思?” “这叫活体反应。咯,下山总裁案当中,报界大肆喧嚷,常说这句话。” 龙雄这才恍然大悟。活人受伤要出血,死人受伤就没有血。这就叫作活体反应。 “那么,你认为做沼是死后才摔在岩石上的吗?” “死人不会自己摔下来的。我估计有人把尸体从上面扔下来的。” “等一等,你是说那伙案犯把律师带进山里,等他饿死后,扔下去的吗?” “不是在山里饿死的。他的看法是,在别的地方把微沼律师饿死后,运到山里扔下去的。” 龙雄不由得紧紧盯住田村的面孔。 “有什么根据呢?” “当然有。”田村颇有自信地回答。 “我是听医生说的。在解剖徽沼尸体时,发现内脏非常干枯。膀航里尿量极少。 东京来的刑警,听过之后便回去了。以后也没有提到此事,大概是疏忽了。” “这是怎么回事?” “据我推测,濑沼没有喝过水。”田村对自己的推测洋洋得意。他从浴室出来后,身上的热气早已消散,可是脸上仍不断流汗。“不错,现场没有水洼,但刮台风的时候,大雨倾盆,滴水不进,是令人难以信眼的。所以我的结论是,不是他不喝水,而是不给他水喝。不喝水,也是加速短期饿死的重要条件。” 龙雄终于明白了田村的言外之意。-“你的意思是,做沼被监禁在什么地方,得不到吃喝,饥饿致死的?” “对,我是这么看的。” “可是,懒泪的肠子里有那山上的野草毒和通草籽,这怎么讲?” “那是犯人作的手脚。把山上的野草毒和通草籽采来,强迫做沼吃下去就是了。 警察全受了他们的骗。” 龙雄对田村颇为佩服,不能不另眼相看。 “可是,大平街上那趟公共汽车在木曾峰停车时,下来的那伙人里,有个人不是很像激沼吗?” “那也是他们冒充的。记得吧?那伙人中只有一个人,服装的颜色与众不同。 帽子、衬衣、裤子,全是暗绿色的。他们是故意做给人看的,以便引人注目。尸体上的眼色做得完全一模一样。” “冒充的?” “那还用说?那当口,濒沼正监禁在别处,快要饿死的时候。” “可是,”龙雄争辩说,“你的假设有个破绽。” “什么破绽?你说!”田村耸了耸肩膀。 “犯人为什么要费那么一番周折?这个理由没有解释清楚。” “理由很简单。”田村满头大汗地应对着,“他们要人们相信徽语是死在木曾山里的。杀了人,如何处理尸体是个棘手的事。尸体不能随便扔在近处。为此,他们布置一个假象,叫被害者活着的时候,沿路走一程,去死在那里。这种饿死的办法,乍一看非常离奇,其实极为巧妙。这样一来,不就看不出是他杀了吗?” “那么说,他们杀害徽沼,应该在离现场很远的地方赔?” “是的。”田村的眼睛放出光辉,“我说秋崎,这回这个上吊的,你不觉得同做沼之死有相似之处吗?” 3 田村两眼炯炯,说这回吊死事件,同源语的他杀有相似之处。龙雄路加考虑后说: “你的意思是伪装成自杀的?” “不错。”田村回答说,“这个上吊的,不是犯人自杀。现在黑地健古还活在什么地方嗤笑哩!” “那——”龙雄神情恐怖地说,“上吊的是谁?” “这就不得而知了。我现在还猜不透。照一般无聊的侦探小说的写法,可能另外杀了一个人,作为替身,但从现实来说,却说不通。”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正在苦思冥想上吊的人究竟是谁?那个吊死鬼死了几个月,已经烂成枯骨了。肯定是将他杀害之后,用绳子吊起来。可是到了今天,已经毫无痕迹了。 “还有一点相似之处,”田村又开口说,“同徽沼的情况一样,尸体是从远处,即犯人所在地方运来的。然后把死者故意弄成黑地健吉自杀的模样。” “运来的?现在这季节运尸体谈何容易。用什么方法?乘火车?” “不知道。可能是火车。现场离梁场车站很近,可能性很大。” 说完,田村脸上顿时一愣,仿佛想起了什么事。 “怎么啦?” “如果由火车托运,事情很容易败露。人们马上就会嗅出臭味的。” “是啊!”田村心不在焉地随嘴敷衍。 “为什么非要假装黑地健吉自杀呢?” 龙雄一说完,田村便盯住他的面孔问: “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你想想看,黑地健吉在新宿冒冒失失杀了人,一伙人不是当即将做语律师架走了吗?这回如出一辙。警方刚查清杀人凶手的真实姓名,这伙人便感到大祸临头,于是就来这么一手,假装铲除黑池。这一定是在报上公布后才下手的。” “是在一星期之前吗?那就怪了。人已经吊死五个多月了。那时黑地刚杀了人,乘日航机逃离东京,难道那时已准备好尸体做替身吗?” 田村轻轻哼了一声,抓了抓头发。 “你说得有道理,不可能那么快。” 田村对自己词穷感到很苦恼。他对自己推论中的漏洞,一筹莫展。 “这事儿回头再考虑吧。”他搁下这个问题,接着又说别的事。“提起替身,倒想起来了。懒泪也该有个替身吧。” “你指的是公共汽车上那伙登山客里,穿绿衣服的那个人吧。” “对。”田村点点头。“我揣想,扮那个替身的是黑地健吉。” “什么?是黑地健古扮的?”龙滩睁大了眼睛问,“你有什么根据吗?” “没有。这是我的直觉。黑地这个人不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吗?” “嗯。” 经田村这么一提,力雄也有这种感觉。 “不仅如此,把那具尸体弄成上吊的样子,也是黑地想出来的。” 龙雄同意田村的这个看法。黑地健吉这个人,确实叫人觉得,他正是这一路货色。 “黑地也愿意把自己抹掉吗?” “反正是假的嘛。”田村说,“自杀是最好的办法。把自己抹掉了,追查、搜捕就到此为止,万事大吉了。” “黑池从此可以太平无事了?” “是的,他再换个名字悠哉游哉了。” 龙雄眼前浮现出黑池在红月亮酒吧当酒课时的身影。他的相貌没有什么特征,像砂丘上的一粒砂石,毫不出众。谁都不会留意。据见证人的描述,画的模拟照片便不太像。他的尊容,见过了立即就会忘掉。 黑地健吉藏在什么地方呢?关野科长被逼自杀的时候,龙雄一想到犯人还在这地球上逍遥自在,便激愤不已。如今,这种感情又在他心中复苏了。 黑地健吉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这时,在龙雄的视野里,仿佛在黑他身旁,同时又浮现出上崎绘律予的倩影。 黑地搭乘日航机离开羽田机场时有她,在瑞浪邮局提取现款时也有她。此时此刻,她一定在黑池身旁。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上崎绘津子仅仅是他们的联络员,抑或同黑地还有别的关系?龙雄觉得两眼发票,一涉及上崎绘津子,龙雄心里格外不平静。对田村,他有难言之隐,觉得对不起朋友。 “你在想什么?”田村点燃了香烟问道。 “我在想黑池的事。他究竟在什么地方逍遥法外呢?”龙雄回思过来,连忙说道。 “是的。这一点非追查不可。”田村吐了一口烟,附和着说。 “会不会窝藏在舟饭英明那里?” “也有可能。不过,未必在舟权英明身边。大概在舟坂庇护下,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们报社宇治山田市通讯站的人不是说,有关舟坂的行动,要同你联络吗? 他有什么消息没有?” “没有,我从九州回到报社的时候,他还没有什么消息。也许过几天会有。” 迄今没有消息,也许那位中年通讯员忙得顾不上,忘掉这回事了,要不就是没有值得一提的事。从田村脸上的神色看,他压根儿没指望他。 “这且不谈,黑地的替身,那个吊死的人究竟是什么人呢?” “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呢?” 准备一具尸体,这事非同小可。用的什么手段?简直无法捉摸。两人陷入了沉思。 清早。田村便叫起了龙雄,并已穿好了西装。 “这么早!” 一看表,还不到八点。 “哎,马上一起去梁场站。” “梁场站?” “昨晚我想起一件事。” 龙雄立刻起来穿衣梳洗。 旅馆的人给叫来一辆出租汽车。车一开出大呼市街,左面便是木崎湖。晨光微幕,湖水荡漾。 “去车站调查包装尸体的行李是怎么到站的吗?”龙雄在汽车里问田村。 “是的。一步一步按顺序查查看。” “上用的尸体已经有五个月了。到站也该在那个时候。” “五个月以前?不错。” 田村的神情有些疑惑。龙雄一提醒,方才意识到这情况,颇感困惑的样子。 “调查五六个月以前到站的货物,恐怕很麻烦。”田村望着窗外的景色,一边这样说。 “如果把行李的大小限定在一个人的尺寸,未必很麻烦。”龙雄说了自己的看法。“尸体是零碎的,那又当别论。可是那具尸体是完整的。以往有过这样的例子,有的装在行李里,有的用被子包起来,还有的装在皮箱里。总之大小不会有很大出入。” “也有放在茶叶箱里的。” “我们就以这个尺寸为准,查起来会省事些。” 汽车驶过木崎湖,沿着铁道疾驰,不一会儿就到了梁场站。 货物托运处就在检票口旁边。 田村见过副站长,递过名片,说是因采访一个案件,需要看一下收货单的存根。 “查五六个月以前的?”年轻的副站长,神情有些不耐烦。 “我们只看一眼就行。”田村请求说。 副站长从架子上拿出很厚一叠装订好的存根,他飞快地翻着,田村和龙雄的眼睛紧盯不放。 重量、形状、容量是调查的根据。梁场是一个乡间小站,货运很少。小件包裹居多。副站长说,收货人都是附近偏僻乡村的人,来历都很清楚。除此以外。还有些托运给当地发电所的电器机械之类。 在五个月之前的货单中没有找到什么线索。田村一直翻到最近的托运单。 “一个月以前的恐怕不在此例吧?”龙雄低声说。 ——尸体腐烂得快成枯骨了。如果是一二个月前,尸体臭不可闻,怎能发货?最有可能应该在没有发臭之前,刚刚吊死的时候。而根据尸检,推定为五个月前。所以龙雄认为查近期的到货是徒劳的。 这时,田村用手指指着一个地方问: “这件货是什么人来取走的?” 龙雄瞟了一眼,上面写着: 木箱一个,重量五十九公斤。品名:绝缘器。发货人:歧阜县土峡市xx街,爱知商会。收货人:xx电力公司白马村发电所。 到货日期在一星期前。 “啊!到货的当天傍晚,两个电工模样的人来取走的。”’副站长搜索着记忆说。 出了车站,田村向山路走去,一边说: “这事儿越来越有意思了。” “方才木箱的事吗?” “嗜,昨晚咱们从山上下来,走到村里的时候,不是有个背着孩子的老太婆吗? 她问我们,‘你们是电力公司的人吗?’还说,四五天前一电工进山来。这就是说,来车站取木箱的家伙进山了。” “照你的推论,木箱里装的是尸体,然后运到现场,吊在树上,是吗?”龙雄与田村肩并肩走着问。 “是的。” “可是,吊尸体的绳子经过风吹雨打,已经朽蚀不堪了。” “这点小玩意儿,作假还不容易?” “尸具怎么办?”龙雄又追问了一句。 田村像是头痛议的,脸上很尴尬,说这;“昨天夜里睡下去后,左思右想,就是这一点想不通。我突然想起老太婆的话,觉得有蹊跷。我上山去看过上吊的现场,根本没有上面架高压线的工程。如果要竖高压线铁塔,地面要震动,可是根本没有这回事。所以,我很奇怪。因为牵挂这件事,方才查到木箱到货存根,心就跳了起来。可是,关于尸臭这一点,我觉得最伤脑筋。根据尸体腐烂的程度,肯定具不可闻。不过,用布把尸体包好,再用布把木箱塞严,也许臭味散发不出来。” “可能吗?” 龙雄仍然抱怀疑态度。腐烂到那个地步,臭气一定极其浓烈。发货站和到货站的站务员竟没有一个人发现? “总而言之,先把木箱的事查查清楚。道理上讲不通的地方,回头再说。”田村固执地说。 沿着昨天的山路,走到那个村落。 “好像是这家门前。”田村抬头看了看低矮的屋檐说。 田村喊了两声“有人吗?”没有人答应。喊了三次,才看见老婆子从后院轰着鸡出来。 “什么事?”老婆子睁开发红的烂眼圈,问道。 “昨天打扰了。老大娘,您昨天说,一星期前有电工进山来。是吗?” “啊,啊!”老婆子呆呆地望着田村。 “来了两个人,还是三个人?” “不大清楚,因为天色已晚上了。” “什么?晚上才来的?” “是啊,天黑以后来的。我问了一声,你们是干啥的?他们就大声言语了一句,‘是来山上架高压线的。’说完就走了。” “当时他们是不是扛着一个木箱?” “没见到木箱,我影影绰绰记得,好像有一个人,肩膀上轻轻搭着一只工具袋似的。” 木箱和麻袋 1 “没有木箱,这倒奇怪了。” 田村告别老婆子,沿着原路往回走,嘴里自言自语地说。 “她说有个口袋,这口袋有文章。”龙雄也奇怪。“是不是老婆子看错了?” “不会把木箱看成口袋的。她说肩膀上搭着口袋,大概是电工装工具用的。” 田村轻声说,“太莫名其妙了。难道真的是电工?现在真是矛盾百出。” 发电所的白色建筑物就在眼前。周围电网纵横,上面密密麻麻缀着白色的瓷瓶,壁垒森严的样子。 “进去打听一下。” 说完,田村便走进开满大波斯菊的门内。甫道上铺着细砂,到处竖着“危险” 的标志。 进了发电所,各种各样的机器声不绝于耳。 “有何贵干?”门卫走出来挡住去路问道。 “打听点事,想见一下所长或主任。” 门卫走了进去,出来一位高个子,工作服上的口袋里,露出一截折叠尺,自称是发电所的主任。 “对不起,百忙中来打扰您。” 田村先寒暄道歉。机声嘈杂,必须高声叫嚷。 “一星期之前,歧阜县土歧津市是否给贵所送来一批电瓷瓶?” “电瓷瓶?”对方的声音也不亚于田村,大声喊道:“电瓷瓶常常有到货,可是一星期前却没有。” “车站有到货存根,发货人是爱知商会,收货人是贵所。是一个木箱。站上说,是电工模样的人去取的货。”田村拿出记事本,一面看,一面说。 “凡是材料订货,都通过总厂器材科。”主任回答说,“不过,爱知商会从来没有给我们发过货。是用木箱?” “是的。” “电瓷瓶是不用木箱装的,大的,如高压线电瓷瓶,用席子卷好,然后用木框加固;小的,用稻草卷起来,装在草包里。电瓷瓶包装,有固定格式,从来不用木箱。” “这就怪了。”田村故意歪着头说,“车站里有存根,说是电工去提的货。” “他们搞错了。”主任坚持说,“首先,所里即便不去提货,运输公司也会送来。再者,与工地现场不同,这里没有电工。” 仿佛有伤发电所体面似的,主任脸上略显出不高兴的表情。 “您要问的就是这件事吗?” 田村道了谢,当即匆匆告辞。主任赶忙转身朝里边走去。 “果然不出所料。”田村从充满噪音的发电所里走出来说。 “木箱不是运给这发电所的。里面装的也不是电瓷瓶,想必是那具吊死的尸体。” “五十九公斤重,”田村走出盛开大波斯菊的院子,放慢脚步继续说:“大概相当于一个人和木箱的重量。” “既然那么重,要两三个人才能搬得动。”龙雄说。 走完下坡路,两人便朝车站走去。 “一个人拿不动。”田村点点头说。 “既然如此,老太婆应当能看清楚,不论眼睛多坏,不可能看不清。” “可是,”田村反驳道,“老太婆说,当时太阳已经落山,天黑下来了。或许她没有看清。而且老眼昏花,也不完全靠得住。即便是年轻人,他们的见证也有不确凿的地方。” “你认为她把木箱看成口袋了?” “不,口袋也许也有。日落天黑,离得又远,也可能没有看见木箱。”田村斩钉截铁地说。“咱们来好好推断一下。发来的是只木箱,只能是木箱,不可能是别的。单是查这一项即可。取到木箱,这伙人在黄昏以后运进山里。当然要避人耳目。 恰巧被山脚下村里的老太婆看到了。这是意外事故,但还是顺利通过了。” 天空上的阳光亮得耀眼。在这将近中午的太阳光下,青木湖的一角在望。湖面极美,与昨天有天壤之别。 田村看了看手表说: “十一点四十分。我今天必须赶到松本分社,打电话跟其他几个人取得联系。 现在不比原先,彼此要通力合作。” 他额上依旧富汗,倒不是因为秋天的太阳直射的缘故,而是出于兴奋。 “然后看情况打算去土歧津。” “会上歧津?” “嗯。去查一下发货的经过。爱知商会大概是虚构的名称,也许实有此商会。 万一真有这个商会,那也是犯人擅自借用的名义。反正车站托运科一定记得送货人的模样。从这条线查下去,准能有点线索。” “准能有点线索?”龙雄不觉脱口而出,表示怀疑。 “当然牌。怎么啦?”田村不服气地反问。 “他们如此处心积虑,不会露出破绽的。而且站务员也未必记得顾客的相貌。 因为他们接待的顾客太多了,习以为常。你还记得吧?把尸体捆在行李里托运的那桩案子,当时不论是夕留站,还是名古屋站,不是哪个站务员都记不得犯人的相貌了吗?” “晤。言之有理。”田村没有反驳,“但也不可因噎废食。不去查一下,心里不踏实。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吗?我想,我不便妨碍你的工作,暂时先留在这里,然后再回去。” 田村已成为报社组织的、追查这个案子的“特别调查组”的成员之一。他要同“特查组”联系后才作下一步活动。——龙雄考虑到这一点才这么说。 田村搭乘开往松本的火车动身走了。地方支线的火车车窗窄,他挥手向龙雄告别。龙雄站在月台上目送火车向南驶去。 这样陌生的车站,这样黯然的分别,不免在龙雄心里引起一阵淡淡的哀愁。车站的木栅栏上,大波斯菊开得一片烂漫。花圃里的花草尽情地吸着白色的阳光。 下车的旅客只有很少几个人。龙推站在他们后面,走到检票口,正要把站台票递过去的时候,旁边有人“喂,喂”地招呼他。是方才去查到货存根时碰到的那位副站长站在那里。 “您是方才报社的人吧?” 名片是田村的,他以为龙雄也是报社的了。副站长好像有话要说。龙雄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副站长的表情,同刚才不耐烦的样子截然不同,显得好奇。 “关于木箱那件货,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有点事要问你一下。” “哦?” 龙华没有细说。对方颇为失望似的,可是他说出这样的话: “您二位回去之后,我想起了一件事。关于那件到货,原先有人来打听过。” “扼?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龙雄向副站长靠近了一步。 “四五天以前。” “是个什么样的男子?” “不是男子,是个女的。” “女的?”龙雄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畸,是个女的?” “又年轻又漂亮,我们站上难得见到这样的美人。从口音听,谁是东京人。” 是上崎绘津子!龙雄心里怦怦直跳。她居然也来到这里。 “她问的什么事?” “她清清楚楚说出发货站和货物名称。问最近从上歧津站发出的电瓷瓶,有没有到货?” 既然连这些事都知道,那么发运尸体,不,恐怕所有内幕,上崎绘津子都掌握。 龙雄好像遭到了电击似的。 “后来呢?” “后来,我们回答说,货早已到达,已经取走了。她很客气地道了谢,便向出口处走去。” “访问一下,这是发现山里有人吊死之后的事吗?” “啊!吊死人在我们这里轰动一时。我内人还背着孩子去看热闹。不错,不错。 那女人是过了三四天以后来的。” “哦。原来如此。” 上崎绘津子大概是来调查什么事的。龙雄又叮问了一句。 “那女人有多大年纪?什么样的身材?” “二十三四岁。身段苗条,举止高雅。怎么说好呢?好像是芭蕾舞演员,身材颀长。” 没错,准是上崎绘津子。 “我们这条线路,最近直通新渴县的系鱼川。今后从东京来的登山客中,大概也会有那样的美人。不过,那件木箱货物,不知和这位美人有什么公事关系?” 副站长说的,也正是龙雄想知道的。 龙雄走出车站,考虑自己的去向。车站前有简陋的小吃店,他有点饿了,便走了进去。 当地的风味小吃是养麦面。 等面的时候,龙雄将两肘支在餐桌上,茫然地吸着烟。当时有一个小伙子躺在角落里,伸开双腿,在听广播里的小调。 ——上崎绘津子来到这车站,问那件到货。既知道货物发自上歧津站,也知道木箱里装的是电瓷瓶。这桩犯罪案的始末根由,她全知道了。对了,她是完全了解根底的。 她什么都清楚,又来查什么呢?是来调查货有没有到?不,不可能。她是在报上看到发现上吊尸体的消息之后才来的。“货”已经运到了,她应该判断得出。 面端来了。粗糙得难以下咽。龙雄一边勉强吃着,一边集中精神思考这个问题。 她究竟抱着什么目的来查那件到货?其中必有缘故。是什么缘故呢? 龙雄剩下半碗面条,点上一支烟。收音机还在播送小调,并有掌声打断节拍。 突然,他想起了一个念头,便从矮椅子上站了起来。太阳当空照在头上,照得小路发白,尘土飞扬。在半路上,龙雄遇见一对背着行囊的男女。男的腰里掖着一张折叠起来的鹿岛枪岳地图,是五万分之一的那种。 龙雄走回到早晨刚来过的村子里。他这是第三次来了。 “四五天前有没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来过这里?是一个人,从东京来的。” 村里有十二三户人家。龙推一家一家挨着问过去。年轻的后生和女人都下地干活去了。留在家里的,不是老人,就是孩子。龙雄确信,像上崎绘律予这样的女人,谁见了都会记得。 果然叫他猜中了。 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说: “她到那山里去过。是我带她去的。” “你带她去的?有什么事呢?小弟弟。” 龙雄按捺住自己说。 “她问我,有没有见到过扔掉的木箱。前几天我刚在山里见过,便领她去看了。” 龙雄请男孩子给自己带路。 不是什么山,木箱被扔在路旁20来米远的草丛里,有一半已经散了架了。 里面装满破瓶烂罐,从破箱子里滚出来不少,散乱在草丛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力雄看了一下绳子上挂着的货签,上面沾了污泥,但字这还清楚:发货人爱知商会收货人xx电力公司白马发电所龙雄交叉抱着胳膊,站在那里出神。 ——上俯绘律子是来查这件到货的! 2 不知什么时候,男孩子已经走开了。龙华坐在木箱上陷入了沉思。双手托着下巴,一动不动。风吹拂着草丛,虫子在破碎的白瓷片下爬行。 思考的旋风在龙雄心中起伏回旋。这事还要沉住气去追查。——不要急,要沉住气。龙雄几次提醒自己。他左思右想,翻来覆去,始终茫无头绪。他的思考很活跃,可是身子依然一动不动坐着。 白云朵朵,不时遮住阳光,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缓缓地移动着。 龙雄的手支着头,越想越感到迷惆。他的思路碰了壁又弹回来。 ——上吊的尸体不是用木箱运来的!那么用的什么方法呢? 木箱里塞满了破瓷片。重量59公斤。显而易见,好像是托运一具尸体,为什么要故有疑阵呢?出于什么原因? 上崎绘津子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查看木箱?木箱扔在草丛里,木箱里装的什么,她已经看到了。当时她用什么样的目光看待这一切的? 各种线索错综复杂。不知线头隐藏在哪里?困难重重,但不是不可能发现的。 一定藏在什么地方。而且非藏起来不可。 龙雄感到疲惫不堪,从木箱上站起来。钻到破瓷片下的虫子又爬到别的破瓷片上,动作缓慢。龙雄心不在焉地望着其中的一只。 他暂时从思索中,不,不是思索,而是从麻痹状态下解脱出来。这时头脑里闪过一道亮光,一部分机能开始作奔放的想象。既不是靠意志,也不是靠努力,而是从刹那间的闪光,宛如艺术家产生天赐神助的灵感。 龙雄摘下挂在木箱上的货签,装进口袋里。然后走下山坡,枯草在脚下沙沙作响。 到了大路上,赶忙走回到方才那个村落里。秋阳之下,家家户户安静、闲适。 龙雄一家一家数过去,走到一户人家门前喊道: “有人在家吗?” 屋檐下用着柿子干,在回廊的纸拉门上映出念珠似的影子。 “谁呀?” 老婆子走了出来,一见到龙华,腾防不清的红眼睛睁得老大,那神情仿佛是,“顺?怎么又来了呢?” “老人家,电工肩上搭的口袋,的确很轻吗?” 老婆子抿着嘴,没有立即回答,好像要说,你怎么这样纷瞟?龙雄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一百元的钞票,塞到老婆子皱巴巴的手里。老婆子吃惊地朝四处张望。 “我也记不太薄了。好像不太重。”老婆子说。 “哦,好像很轻吗?” “嗯,看着很轻。对了,我想起来了。口袋鼓鼓的,撑得挺大,那个人还用一只手提着呢。” “怎么?用一只手提着?”龙雄走到她跟前。“就是说,他一会儿用手握着,一会儿扛在肩上,来回倒爷着,是吗?” “就是。” 龙雄急忙向梁场车站走去。 也许是没有列车到站,到站长坐在那里发愣,龙推隔着玻璃门看进去,副站长发现龙雄,便站起来问道: “怎么样?查明白了吗?” “查到了。是这个把?”龙华从口袋里掏出发签给他看。 “就是这件,就是这件。已经查到了?”不知内情的测站长笑嘻嘻地问。 可是,龙雄没有理睬他,只是说: “麻烦您,我再打听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知道,这只木箱何时发的发?何时到站的?” “发货?这木箱不是货运,是客运。”副站长当即回答道。 “怎么回事?是客运?” 龙雄叫了一声。仔细想一下,客运倒更合乎情理。 “哦,原来是这样。对不起,是哪一天运出的?” “请稍等一下。” 副站长回到桌旁,找开账薄,他非但不嫌麻烦,还把有关内容记在纸条上拿过来。 “当天早晨,由发货站运出,是123次列车运来的。” “几点钟到的站?” “十八点二十分。按先后顺序来说,九点三十四分由上歧津站发出,十三点三十三分到达盐夙。转到中央干线上。十四点十分发车,十四点三十七分到松本。同十五点三十分开往大呼的列车挂钩后,于十六点三十六分到大呼。同我们这条支线联上后,十七点五十分发车,到达本站是十八点二十分,因为中转站太多,相当麻烦。不过,各站停车时间很充裕,所以没有耽搁装车卸车。”副站长—一说明。 “十八点二十分……就是晚上六点二十分。” 龙推眼睛望着窗外,心里在思忖。晚上六点二十分,因为日长,天还比较亮。 走到那个村里,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时间正好相符。——龙雄又想,那伙人要随着货物在各站上上下下,他们非如此不可。他们必须在木箱运到发电所之前,抢先运走。 “副站长,”龙雄向,“十八点二十分木箱到站时,在下车的旅客中、有没有一个拿口袋的人?不知检票员是否还记得?” “什么样口袋?” “装得满满的,但分量很轻。一只手拿得动。大概是一只麻袋吧。” “恐怕记不得了吧。我去问问看。” 副站长问过检票员,说是记不得了。 龙雄向副站长点点头,道了谢,便离开车站。 龙雄又站停了。他想到,他们下车比货物来得快,货物再运到出站口,大约要二十分钟。 这二十分钟工夫,他们是怎样打发过去的呢?所谓他们,当然是几个电工打扮的人,站务员以为是发电所的人,便把木箱交给了他们。 龙华的视线落在出站前的小吃店。他方才在里面吃过养麦面。 他们在傍晚六点二十分到,肚子一定饿了。到取木箱,还有二十分钟空间。肚子饿的人,在这种场合该怎么办?是不言而喻的了。 于是龙雄径直朝小吃店走去。 一小时后,龙雄乘上开往松本的火车。他拿出记事本,聚精会神地研究上面的记录。本子里横七竖八,记着各种事情。听来的,自己想到的,统统记在上面。 其中有一段小吃店老板娘的话: “日子记不得了。好像是上吊案子发生前四五天,有三个工人模样的男子每人要了两碗面,急急忙忙吃了下去。我还记得他们有个口袋,是又粗又脏的麻袋,鼓鼓囊囊的,用绳子扎着口。因为是一个人手提着走进店里的,所以不会太重。吃面的时候,口袋靠着凳子竖在地上。临走也是一只手拎出去的。” 接下去是记的要点,字迹潦草。 *麻袋事关重大。分量很轻。一只手可以提起。约十公斤左右。 *木箱内破瓶烂罐,重五十九公斤。相当于一具尸体的重量。这是伪装。为什么要伪装?这是症结所在。这伪装做给谁看? *上崎绘津子来此调查什么?是主动来的?抑或受他人指使? *从车站取出木箱并扛到杂草丛里是三个人。木箱扔到草丛里,然后拿着麻袋上山。后来在这山上发现上吊的尸体。当时被村里老婆子撞见。 古吊死者是谁?可想而知。 *但尸体已有五个多月,腐烂得几近枯骨。这一点尚未搞清。死后已五个多月,不用说解剖医生,即便外行也知道,烂成白骨,当然要经过五个月之久。这样便产生很大矛盾,是推理上最大的障碍。解剖是科学,是严酷的事实。不可能有丝毫谬误。然而,他不可能在五个月前死去。不懂,怎么也弄不懂。实在无法解释。 *木箱发货站土歧津,同瑞浪只隔一站。两地有某种关联。黑地健吉和上崎绘津子确实在瑞浪滞留过。 *长野县南佐久区春野村横尾里。黑地健吉的出生地。户籍簿上的记载。梅村音次。 *上歧津九点三十分发车,盐局千四点十分到站;盐民十四点十三分发车,松本十四点三十七分到站,松本十五点三十分发车,大盯十六点三十六分到站;大时十七点五十分发车,梁场十八点二十分到站。木箱和入同搭一列火车。 *舟级英明身世不明。他是朝鲜人。据说,反对派说他是朝鲜人,根据是什么? 是舟权自己泄露的,说他是朝鲜人。是不是谣传? *舟级英明——黑地健吉——上崎绘津子,是什么关系? *黑地健专原籍是长野县南佐久区。发现期沼律师尸体的地方是长野县西筑摩区。吊死人的现场是长野县北昙区。——几处全是长野县。不仅如此,瑞浪和上歧津也接近长野县。此中原因,不难猜出。 记事本上的字,十分潦草。前后不连贯,支离破碎。但对龙雄来说,是份比作战地图更为详细的地图。 龙雄此刻看着本子,各种可能与不可能的事,错综交叉。形成无形的网状系统,展现在他面前。 ——上品的当事人是谁?已经猜出来了。但是,“他”至少一个月前还活着。就尸体而论,已有一半变成白骨。不用验尸,谁也判断得出,显然死在五个月前。这是怎么回事?实在弄不懂。 眼前碰上这堵大墙。龙雄用手指抓了抓头发。车窗外的景色,预示快到松本市了。外面已是万家灯火。 龙推去找报社的通讯站。在繁华街里首的一条小胡同里,挂着一块招牌。 满头乱发的通讯站主任走了出来。 “田村来过这里没有?”龙推刚问,对方便说;“您是秋崎先生吗?田村先生中午来过,同木曾福岛通讯站联系后,使上那儿去了。他说,您或许会来,有事请打电话给木曾福岛通讯站。” 龙华道了讲后门: “这时候他已经到了那儿了吧。” 主任看了看手表,那皮表带特别宽。 “该到了,您请进来坐吧。” 六销席的房间,角落里放着一张书桌。桌子周围乱得不成样子。主任拿起桌上的电话,关照火速接通木曾福岛。 .“马上就到发稿的时间了,对不起,少陪了。” 主任说罢,便开始在纸上写报道。大抵相当急,对龙华不着一眼。地摘下手表,放在面前,仿佛要同时间赛跑似的。 龙雄无意地看着表带想,这表带可真宽。这皮子,看样子又粗又硬。 皮革——龙雄脑海里的联想飞腾起来了。 在八岳山麓的高原上,草木在黄昏中摇曳,一辆大车在路上走过。车上载着几只稻草包着的小瓷坛。大车驶向村里的皮革厂。这段往事如同梦幻一般,还留在龙雄的记忆里。 龙雄的心怦怦跳着。此刻还没有形成一个直感,朦朦胧胧,极其抽象。但是,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白色的云窗之中,伸向天空。个别部分已开始对好了焦距。 电话铃响了。龙雄顿时惊醒过来。主任拿起电话,问田村回来了没有?随即把话筒递给龙雄。 “喂…”是田村的声音。 “有什么线索没有?”龙雄问。 “我还没有去上歧津车站。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田村的声音里透着兴奋,仿佛看到他满头大汗的样子。“伊势通讯站,也就是宇治山田,说两星期前,舟权英明就不在那里了。” “不在了?” “东京方面也调查了一下,说他没有回家。现在正全力以赴进行复查。据伊势通讯站调查来的情况说,他大概进精神病院了。” “精神病院?在什么地方?” “详细情况还不知道。另外,还有一件奇怪的事。” 3 电话接线员插进“喂,喂”的声音,田村叱贵了一声:“讨厌!” “奇怪的是,舟饭英明在半个月前,就开始收集各种各样的东西。” “各种各样的什么东西?” “玩具啦,药品啦,扫帚啦,以及珠子、空瓶子、儿室棒球帽…“漫着,漫着,他收这些东西做什么?”龙雄问。 “不知道,总之,乱买一起,然后运回东京家里,或送给朋友。” “这是怎么回事呢?”龙雄耳朵贴在话筒上,歪着头想。 “所以说奇怪嘛,是不是精神不正常。这个情况是伊势通讯站了解到的。那家伙干得挺出色。” “的确不惜。舟报会是精神病吗?”龙雄嘴上说着,心里却在思忖。舟报英明真要发狂了,那事情就麻烦了。 “是啊,这也是伊势通讯站那家伙报告的。有个医生给舟报看病,随即用汽车把他拉走了。” “是出租汽车吗?” “不是,所以不好办。是一辆自备汽车,坐进去两三个人。旅馆费用已全部结清,便离开了。据说是医生把舟板带走的,所以就有去精神病院一说。” “自备汽车的号码是多少?” “不知道。这些情况是从女招待那里打听来的。” “自备汽车是医生的吗?” “好像是。嗯,是自备汽车,自各汽车—…·你等一等。” 电话里停了三四秒钟。龙华知道田村准是在极力思索。又响起接线员的“喂,喂”声。为了盖过这声音,听见田村说: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 “什么事?” “算了,还有一点情况不大清楚,电话里说起来太长,我挂上了。时间到了。 马上就该忙起来了,有许多事要查。” 接线员说了声“时间到了”,便不由分说,切断了电话。 田村仍然是那么毛手毛脚,龙雄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对开饭英明的发狂,可不能大意。不论怎么想,总觉得是不可能的事。其中必有奥妙。 玩具、药品、扫帚、碟子、空瓶子、儿童棒球帽——买这些东西送朋友,这是为什么?这些东西不成统属,没有关连,杂乱无章。精神失常,难道由此引起的吗? 坐在一旁的通讯站主任写完报道,扔下铅笔,仿佛高呼万岁似的,举起两只胳膊,伸了伸懒腰说: “写完了。” 然后扭过头打量着龙雄。此公大概喜欢杯中物,眼睛放着光亮说: “我马上给总社去电话,稿子过四五分钟可以交代完。不知道用不用,马上就能见分晓。然后咱们来一盅怎么样?” 他要求龙雄等他办完公事,龙雄婉言谢绝,便走出门去。 外面一片茫茫夜色。 龙雄先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来。下一步如何走,还没有目标。今晚只能在松本市住一宿了。万事明天再走。 旅馆离市中心较远,靠近郊外,位于河岸旁。拉开纸拉门,河水从屋前流过。 女招待端来晚饭。 “您是独自一个人来游览的吗?”女招待体态丰满,肥胖滚圆。 “晤。是的。” “您爬山吗?” “不,不是爬山,来买东西的。” “此地没有什么东西可买。您想买什么?” “玩具、药品、扫帚、碟子、空瓶子、童帽之类的东西。” 女招待眼睛瞪得圆圆地问: “您买这些东西做什么呀?” “你不明白吗?” “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 女招待狐疑地看着龙雄,好像在想,这人脑子出毛病了吧?于是就不再开口了。 龙雄去治地洗澡,有人给他带路。走在细长的回廊上,心里仍在思索舟级英明买东西的事。在错综纷乱之中,他发现一个问题。 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敢情是为了装疯吧?舟饭英明不像会发疯的。此人性格刚强坚毅。 他为什么要装疯鲢?这原因不清楚。说他发狂只是单方面的推测。他买了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一个医生去看他,把他当成疯子,送进精神病院。这一切都是伊势通讯站员报告的。 龙雄泪在浴池里沉思。没有别人。浴室的窗外河水泥泪,喧腾不已。 龙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舟报买的东西完全不成统属,杂乱无章。不过,他要的东西恐怕只有一种,其余东西不过是打掩护。用不要的东西。掩盖要的东西,为了邀人耳目。 这时,浴室里走进来一位客人,向先来的龙雄点头致意,然后把身子泡在池子里。龙雄无意识地看着那人的举动,洗澡水一直没到那人的肩膀。 龙雄霍地站了起来,池水微薄。那人本来挺舒服地泡在池子里,不禁显出迷们的表情。 龙华顾不上擦干身子,披上花衣大步走回房里。各种想法在他大脑中奔腾起来。 他清出舟报英明需要的是什么东西了。是药品。他想起八岳山麓下的大车,和车上用稻草包着的坛子。 龙雄拿起电话,要求立即接木曾通讯站。旅馆里的贴息说,深更半夜,电话要耽搁一阵。 电话等了好半天。龙华脑子里一刻不停地思索着。他拿出记事本,看着上面记的要点。 一只手拿得动的很轻的麻袋……烂成白骨的尸体……长野县南位久区的偏僻的乡村……皮革工厂……电话铃响了。龙雄急忙拿起话筒。 “喂,总社的田村先生在不在?” “不在。”对方冷淡地说。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全上街喝酒去了。”口气仍很生硬。 龙雄感到沮丧。 早晨醒来,已经九点。龙雄立即给木曾福岛打电话。在接通电话之前,赶忙洗脸,准备吃饭。正吃的时候,电话来了。 龙雄要田村接电话,对方回答说: “他已经动身走了。” 不是昨夜那个男电话员的声音。 “走了?上哪儿去了?” “名古屋分社。” 撂下电话,龙雄叫女佣取来一张电报用纸,拟好电文: 速查舟故有无实铬硫酸查明后速报警。 一人生命危险。明日下午瑞浪站等。 龙雄把电文推敲了两三遍,打发女佣去邮局拍发。收报人为名古屋分社田村满吉。舟权英明实际上要买的是药品! 龙雄觉得刻不容缓。他固然理解田村功名心切,但现在已不是哪家报社的独家新闻的问题了。一个人的生命危在旦夕。为了救人,必须行使搜查权。 龙推乘上十一点发车的北上列车,是“白马号”快车。车厢里有几对穿登山服的青年男女,兴高采烈地谈论登山的事。 看到这些登山客,龙雄不由得想起爬上拆古山的一伙人。其中有戴绿帽子的源语律师。不,是假扮的懒沼律师。事情刚发生在一个月之前。以后此人便在青木湖畔的山里吊死了。尸体发现的时候,几乎已烂成一堆白骨了,看样子如同经过半年以上。 一个月前还活着切人,五个月前就死了?……舟报英明所买物品中,有可能解决这道难题的东西。玩具、扫帚、碟子、空瓶子、儿童棒球帽,这些全是不需要的东西! 火车开得很慢,盐反、辰野、上探访,这些地方站站都停。上润访站上来许多洗温泉澡的旅客。行车之慢,使龙雄心里更加焦急。 在小渊泽换车,经过八岳,到海口站。龙雄下车时,已经过了三点。 龙雄换乘公共汽车,在横尾里下。 夕阳照着层峦叠峰的八百山。晚风在枯黄的草原上吹过。低矮的石屋,那些贫穷的农家仿佛挤成一堆。 龙雄挨家挨户找过去。在“加藤大六郎”所门牌前停了下来。 屋里的泥地铺上席子。一个老汉坐在上面编草鞋。龙雄是真诚来走访这个老汉的。 老汉听见龙雄的声音,抬起头来。 “啊!你是上次来打听健吉和阿音的那个东京人吧?” 老汉满脸皱纹睁大了眼睛说。他居然还记得尤纸。 “上次多谢您了。”龙华施了礼。 “进来坐吧。” 老汉从席子上站起来,掸掉身上的草屑。 “我是为了阿音的事来求您帮忙的。”龙雄客气地说,“老人家,您对阿音的事很了解吧?” “瞧你说的,我们是一个村里的人嘛。什么了解不了解的。小时候,我还抱着他撒尿哩!”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吧!” “有年头了。”老人眯起眼睛在回忆往事。 “现在您见到阿音,还认得出来吗?” “认得出来。阿音离村出走的时候,已经十五六岁了。娃儿时怕认不出来,那时候他已经是半大小子了。” “老人家、”龙雄热切得望着老汉说,“能不能请您去见见阿音?” “怎么?去见阿音?”老人吃了一惊,“他到乡下来了?” “不是。他现在不在这里,在别的地方。想请您到那里去见见他。” 老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龙雄。 “是阿音那小子想见我吗?” 龙雄感到难以回答,只有扯谎道: “阿音见了您,一定会觉得特别亲切的。” “阿音年纪也不小了。以前他的脾气可挺犟。去了东京,一定有出息了。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见见他哩。什么地方能见到他?” “名古屋附近。” “名古屋?不是东京吗?” “他现在在名古屋。老人家,说来失礼,旅费之类由我负担。今晚我们先去上砌访温泉好好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去名古屋。” 加藤老汉仍旧望着龙推。 “你是阿音的朋友吗?” “晤,我们认识。”龙推不得已说。 “我倒是很久没有洗温泉澡了。” 老人脸上的表情有些动心的样子。 “我儿子和儿媳妇下地干活去了。马上就回来,我再和他们合计合计。” 死的沸腾 1 秋崎龙雄陪着加藤大六郎老汉乘上北上的列车。十二点零四分在中央线上的瑞浪站下车。 昨天半夜到达盐夙,在那里住了一宿。如果去上瞰访温泉,便赶不上这趟车。 本来答应老汉去洗温泉澡,只好改在回来时再去,便径直赶到瑞浪。昨晚很晚才下火车,今天又赶乘早车,老汉虽然不大乐意,不过很久没有坐火车了,兴致也很高,精神十足,一点不像七十岁的老人。 他们走出检票口,田村便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了。 “你好!” 两人同时伸出手来。 “看到电报了吗?”龙雄立即问道。 “看到了,看了才来的。” 田村很兴奋,回过头去,身后还站着三个龙雄不认识的人。 “都是我们社里的人,是特查组的。” 田村简短地介绍了一下。一见到龙雄身后的老人,不由得露出诧异的神色。 “是黑地健吉出生地,长野县南佐久区春野村的。”龙雄说。田村听了莫名其妙。 “是黑地健吉的……” “嗯,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龙雄先把老人安顿在候车室的椅子上休息。旋即走到”田村跟前问: “怎么样?丹绒买的什么药?查明白了吗?” “查明白了。昨天一早到伊势市,几个人分头去查。” 田村把记事本送给龙华。舟级拨购了大批浓硫酸和重铬酸钾。 “这是工业用品,一般人用不着。单买这两种东西,很扎眼,所以,另外买了玩具、碟子、扫帚等,来这人耳目。他这样乱买一起,别人以为是精神失常。其实,正是叫人以为他疯了,才来这一手。” 龙华说到这里,田村又问: “那么浓硫酸和重铬酸钾是做什么用的?” “用来处理青木湖畔吊死的那具尸体。” 田村和另外三名记者,目光一齐射向龙雄。 “我先从事情的结局说起吧。那具吊死的尸体就是黑地位吉。” “你说什么?” 田村惊愕得两眼滚圆。这怎么可能?他一直以为尸体是哪个不相干的人,用来做黑他健吉的替身。而龙华的见解恰恰相反,一口断定尸体是黑地本人。难怪田村要瞠目结舌。 “我再从头说起,装扮成激沼律师的模样、戴绿帽子、爬上拆古木山的人,恐怕就是黑池健吉。那时,律师不知在什么地方,被迫吃野草毒和通草籽,快要饿死的当口。他们为了制造律师是在山上遭难而死的假象,便设法让第三者看见律师活着上了山。假扮律师的就是黑池健吉。目击者只看到服装的颜色,没记住死者的脸容。——他们这一手搞得很漂亮。”龙华逐一说明自己的推测。 “当然,这是舟报英明一手策划的。律师本人已濒临死亡。他们大概趁着黑夜,在无人经过的大平街上,用汽车把律师运上山,再从木曾峰把他扔到现场。第二天刮台风,又是降温,可怜的潮沼律师终于在山上断了气。” “这些全明白。不明白的是这些事情发生在一个月之前,而那具化成白骨的尸体,如果是黑地健吉的话,他早在五个月前就死了。” “能解开这个谜的便是这些药品。”龙华指着记事本上的药物名字说:“如果把浓硫酸和重铬酸钾混合在一起,就可变成溶解力极强的溶液。加了葡萄糖可以还原,减低溶解力,再接上适量的水,溶液就更稀薄,可以用来疑制皮革。这两种酸的混合溶液,俗称浓铬硫酸,泡在里面,任何有机物都能溶解。倘若在澡盆大小的容器里倒港这种溶液,把尸体泡在里面,一个晚上便能溶化掉。” “哦,那具上吊的尸体化成白骨也是,…··”田村用手捂住嘴,惊叫道。 “不错,黑地健育被杀害后,给沉到铬硫酸池子里。大约有四五小时光景,尸体上还留些烂肉,看上去像腐烂的程度,便捞上来。用水把溶液冲洗掉,装进麻袋,一伙犯人带着上了火车。” “麻袋?那么说,那个老太婆说的口袋竟是真的了!” “对,一只手能提得动,那是相当轻的。重量大概只有原尸的七分之一。火车走的这段时间,还不至于发臭。对犯人来说,没有比这更方便的了。” 龙华接着说: “后来,他们把麻袋扛到山里,将尸体放在现场。他们要了些花招,把事先准备好的烂绳子,缠在脖子上,又在树枝上挂上一段,仿佛是新落下坠的样子。尸体在三天后发现的。一过三天,残留在栏肉上的药液已经阿空气氧化,完全是腐烂状态。发现的时候,尸体好像已经过了半年似的。连警医验尸时也被蒙骗过去了,弄得大家不明真相。” 听龙雄说到这里,田村的红脸变得像白纸一样,接口问道: “可是,他们为什么还要故弄玄虚,运一木箱电瓷瓶来?” “那是为了使某人相信,从上歧津用木箱运来一具尸体。” “为什么要这样做?某人是谁?” 龙雄脸上倏地掠过一丝苦涩的表情。 “那等以后再告诉你。” 田村凝视着龙雄的脸,又问: “你是从哪里得到启示,想到铬硫酸的?” “这也等回头再说吧。” “好吧。”田村接着问,“黑他健吉为什么被杀?” “因为他的真名实姓已被查出来,主犯感到发发可危,便干掉他,弄成自杀的样子,警方就不再追查了。” “是这么一回事!” 三个记者一直默默地听着龙雄说话。这时,有一个人走进来告诉龙雄说: “东京的专案组快解散了。” “哦?这正中主犯的下怀。”龙雄回答说。 “可是,主犯现在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知道。” 说罢,龙雄发现车站前的公共电话亭里有一本电话号码簿,便大步走过去,迅速翻起来,找到了一个名字。便向田村招招手。 “你来看。” 田村看见在密密麻麻的电话号码中间,龙雄的手指指着“清华园”三个字。 “清华园是什么?” “你再看这个。” 手指滑过去,指着“清华团精神病医院院长岩尾辉次”。 田村的眼睛瞪得老大。 “精神病医院,啊,原来他在这里。” 可是,不论是龙推,还是田村,两人顿时怔住了。 岩尾辉次,岩尾辉次……诈骗支票时用的那张名片,议员的名字叫岩尾辉辅。 “这么说j院长同那个右翼议员岩尾,不是兄弟,就是亲戚。” 两人的眼里清晰地浮现出舟圾英明同岩尾议员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 龙雄突然感到焦躁不安。 “你把全部情况报告警察了没有?”龙推问田村。 “还没有。单看电报不知是怎么回事?” 这也不无道理。龙雄知道自己太冒失了。因为详细原委只有自己知道,别人却未必了解。现在一刻也不能犹豫了。他算了一下人数,总共有五个人,怎么也能对付了。 “没办法,必要时咱们一起闯进去。”龙雄拿定了主意。 “舟板英明的事,我现在已经知道。他大概在这家精神病医院里。可是,你在电报上说,‘一个人生命危险!’此人是谁?”田村问。 “是个女人。”龙雄立即回答说。 “女人?”田村露出惊讶的神色。“哪个女人?总不见得是红月亮酒吧的老板娘吧?” “总之,去了就明白了。现在首要的是赶快去医院。”龙华嚷嚷着,“一切等以后再说。” 镇上没有出租汽车,决定赶紧步行走去。龙雄走到候车室同加藤老汉说: “老人家,咱们马上去见阿音,要赶快才行。不巧,镇上没有出租汽车,您走得动吗?” 老人张开没有牙的嘴,笑着说: “晦!我虽然上了年纪,在田里干活。两条腿也锻炼出来了。决不比城里的小伙子差。哦,阿音就在这镇上?” “对,您去见见他吧。” 老汉哼解一声站了起来。 从车站到清华园有相当一段路。龙雄、田村和三个记者径直大步走去。怪不得老汉能夸口,走起路来,腿脚的确很硬朗。 曾几何时,龙雄走过的那座桥,此刻又走了过去。他还记得隐没在丘陵中的一排屋檐,此刻又出现在眼前。这条路龙雄走过,所以熟门熟路。 走进正门,便是那座阴森森的楼舍。龙推走在前面,来到办公处前。他的心跳得厉害。 病房在侧面,窗子很小,装着铁栅栏,外面不见一个人影。 田村用手碰了碰龙华。 “你瞧!” 他用手指了指,压低嗓门说。办公处旁边是车库,可以看见汽车的尾部。 “这辆车,我去伊势,在舟场下榻的旅馆里见过。”田村说,“你前两天在电话里提到自备汽车的事,我猛然想了起来。也许期沼在饿死之前,把他送到木曾峰上的,正是这辆汽车也未可知。所以我随后打电话给伊势通讯站的通讯员,要他去调查一下。你猜怎么着?说是刮台风前三天,那辆汽车就不知去向了。五六天来都没有看到汽车的影子。据说,那辆车是舟场刚到旅馆对开去的。” “恐怕是这么回事。”龙雄点点头说,“把硫酸坛子和浓铬硫酸运到这里来,也一定靠这辆车子。现在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 龙华使劲推开了门,五个人连同老汉一齐闯了过去。 门房吃惊地望着他们。 “我们要见舟权英明先生。” 龙雄则说完,门房便装糊涂问道: “是住院病人吗?” “是不是住院病人不知道,反正那个人现在在这里。”龙雄说着,忽然意识到这样说不行,便改口说: “那么让我们见一下院长先生吧。” “您贵姓?” 田村从旁边递过名片说: “我们是报社的,不会耽搁很久。我们求见一下院长。” 门房拿着名片走进去。 他们还以为会遭到拒绝,不料,一个身材魁梧、五十上下的男子,穿着白大褂,眼镜片闪着光,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神情高傲,自命不凡。龙雄一眼便看出,同那个有一面之交的岩尾议员极其相似。他们肯定是乃兄乃弟。 “我就是院长。”他眼睛骨溜溜的向众人扫了一眼。 “舟权先生到贵院来了吧?他是否住院,我们不清楚,总之我们要见见他。” 龙雄开门见山地说。 “他没有来我们这里。”院长斩钉截铁地说。 “也许用的别的名字。反正您从伊势市的旅馆用汽车把他接来的那个人。” 院长神情窘迫,喉结动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 “不知道。我不记得有这样的事。” “有也罢,没有也罢。总之,我们要见舟级先生。”田村嗷起嘴来,大声说道。 “他不在这里。”院长睡了田村一眼。声音之响,也不亚于田村。 “应该在。不要把人藏起来。叫他出来!” “不在!你这个人不讲理。” “他在2我们打听到才来的。” “不在就是不在。” 在,不在!双方争执不下,竟至吵了起来。这时通向里面的门突然打开了,走出一个人来。 “你们这些人要做什么?” 声音响彻屋宇。龙雄、田村和三个记者都给唬住了。 小平头,高颧骨,满面怒容。因为生气,脸色通红,眉头紧缩,两只大眼睛仿佛要着起火来。穿一件立领眼,威风凛凛,双手插在腰上,两腿分开站在门口。 “啊!您是山崎总管!” 田村叫了一声,同时又听见: “噢!这不是阿音吗?是阿音,是阿音!叫人怪想你的。” 站在后面的加藤老汉,张开没牙的嘴,喃喃地说着,向前走了过去。 “什么?他是阿音?” 龙雄一怔,紧张得凝视山崎的脸。田村也呆呆地看着。 “原来你就是舟圾!” 到了这时才露出庐山真面目的舟饭英明,压根儿不理睬他们二人,愕然地望着老汉,达二三秒之久,他的身子颤动了一下。 “阿音啊!你真出息了。二十多年不见了。” 老汉亲热地伸出满是皱纹的手,几乎要碰到舟报的立领服上。 “您是加藤大爷吧?”舟圾盯住老汉的脸孔说。 “懊,你还记得我?我也老了。说是你要见我,是他带我来的。”老汉指着龙雄说。 舟权将火辣辣的目光射向龙雄问道: “你是什么人?”声音也同样火暴。 “是被你骗了三千万元支票的昭和电业公司的职员。” 龙雄用尖利的目光射向舟报。他的话满蕴着蓄积已久的憎恶。 舟板也盯住龙雄的脸,仿佛要一眼将他射穿似的。 “你干得好!”舟权只哼了一声,停了一下又说,“干得好!你把所有事都查出来了?” 他指的是龙雄甚至会把加藤老汉领来。从话音里还能听出右翼头目独霸一方的气势,但口气已失去从容不迫的劲头,令人觉得好像从喉咙里,带着血喷出来似的。 “舟板!你自首吧!”龙雄喊道。 “胡说!仅仅为了一张三千万元的支票吗?”舟报嘲弄地说。 “不仅如此,你指使党羽杀害了徽沼律师和黑池健吉。黑地健吉还是你表弟。” “混蛋!”舟饭凶相毕露地说。 “这还不算,你还要杀害一个女人。她也在这医院里,趁早把她放出来!” “女人?” “不要装糊涂!她是健吉的妹妹,化名上崎绘津子。” “连这些事你居然也查出来了?” 舟报的声音像从肺腑深处迸裂出来。与此同时,外面车声隆隆,在门口县然停下。 “是警官队!”院长惊叫了一声。 龙推、田村和其他几个人一齐回过头去看。一群戴黑制帽、穿制服的警察正陆续从卡车跳到地上。 警官队为什么到这里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容他们有思考的余地。舟报英明和院长早已一溜烟逃向里面,众人只顾拼命追上去。 穿过昏暗的走廊,是一座楼梯,通向黑洞洞的地下室。五个人追赶穿立顿服的舟板。无数脚步紧跟在后面,响起了回声。两侧铁窗里的疯子,像山呼海啸般地鼓噪起来。穿白大褂的护士吓得缩成一团。 眼看舟饭奔进一间地下室。龙雄和田村刚撞开门,紧接着听见水声和人的惨叫声。水声滞钝,一股腥臭味直扑进鼻子。 “危险!” 龙雄一把拖住失足滑过去的田村。 这是一间浴室,铺着白瓷砖。角落里有一个容得下两个人的方池,灌满一池黑水。 穿立领服的舟板跳进黑水里,翻腾挣扎。黑水淹没了他的身子,冒出无数泡沫腾起一股浓烈的白烟,泡沫如同火花一般,在他周围喷涌出来。 “舟报英明正在溶化!” 龙华凝目望着这情景。田村和三位记者也僵立在那里,怔住了。 “舟报英明在浓铬硫酸池里溶化了。” 喷涌上来的泡沫沸腾不已,室内弥漫着异样刺鼻的白烟。舟板的衣服腐烂了。 他的肉体也腐烂了。不多时,泡着人体的黑水,开始变成青绿色。这表示舟板英明的肉体在逐渐溶解。 随后赶到的警官们,一阵惊扰,他们无能为力,成了旁观者。 2 银座一带,灯光如昼。 龙雄和田村肩并肩走在有乐街上,跨过数寄屋桥,向北拐去。眼下这里正大兴土木,杂乱无章。人群在一侧川流不息。 两人从这片杂沓纷乱之中挤了出来,走下一间地下室。那里能吃到物美价廉的饮食。田村报社里的人是这家饭店的常客。 “欢迎光临。”女招待一见田村,笑脸相迎。“田村先生交了好运,恭喜您。” “怎么?都传到你的耳朵里了?”田村眯起眼睛微笑道。 “说是得了局长奖,真了不起!奖金有多少?” “没几个钱。还了宝号的欠账,所剩无几了。” “趁没有花完,欠账先清吧。” “胡说!”两人走进一间雅座,虽小倒也颇为精致。酒菜送来后,龙雄接过杯子问: “得了局长奖了?” “嗯。进报社十年,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田村笑容可掬。这次舟级英明案件,以头版头条发独家新闻,抢在其他报社前面。报纸的版面在田村的眼里,仿佛像梦幻似地还在摇曳。 两人互相碰杯。 “这一次真是旷日持久。” “这件案子真是拖得太长了。”龙雄附和着说,“开头的时候,天气还有些冷,不知不觉,暑往冬来,又到冷天了。” “从支票诈骗案开的头,最后发展到这样意外的结局。听你谈这件案子的时候,万万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田村挟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 “对舟饭来说,也一样。他未必料到自己会走上这条绝路。黑地健吉也太冒失了。惊惶失措之下,打死做沼律师手下的人,使得事情急转直下,急忙绑架做沼律师,藏不住了便杀掉。后来新宿凶杀案犯人的姓名被专案组查了出来。只好一不做,二不休,将表弟黑地健吉杀掉。结果弄巧成拙,破绽百出。” “可不是。”田村说,“你在什么时候发现黑池健吉是舟板的表弟?” “第一次去八岳山麓春野村的时候,查阅了黑地健育的户籍抄本。对了,那时你正在九州出差。从户籍抄本知道黑池健育有个妹妹和表哥。表哥的名字叫梅村音次,生于一九一四年四月十七日,四十三岁。不过。当时我没想到他就是舟级英明。” “怎么姓不同?” “因为健吉的母亲嫁了人。梅村音次的父亲,是黑地健吉的舅舅,继承了家业,所以姓不同,我写给你看,就明白了。” “黑池健吉还有个妹妹。”田村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紧紧盯住龙雄的眼睛。 “因为没想到她就是上崎绘津子。”龙雄答道,“我把黑地健吉的妹妹完全排除在案件之外了。” “那你怎么知道梅村音次就是舟圾英明?” “从那具上吊的尸体想到的。是知道浓铬硫酸能溶解尸体以后的事。我上次去春野村横尾里,遇见村里人给皮革工厂运输药坛子。皮革工厂需用这种剧性化学药品。而药品同尸体的关系,是在信州的旅馆里洗澡的时候联想起来的。当时,进来一位客人,看他泡在池子里。我茅塞顿开,恍然大悟。我们公司生产电池,要用硫酸。从前,下属工厂里一个工友被浓铬硫酸烧伤过。所以我对浓铬硫酸多少有些常识。我想,把人泡在浓铬硫酸里,不就像那具上吊的尸体一样,烂成一堆白骨了吗? 再把尸体装进麻袋里,一举手就可以提起来。想到这里,案子中的一切奥秘都迎刃而解了。后来,我又想,横尾里一个皮革工厂,当地人应该了解浓铬硫酸的用途。 而健吉表哥,十五六岁离村出走。到东京后下落不明。” “原来是这样。” “你曾说过,舟饭英明是朝鲜人。经过一番调查,依然弄不清楚。他的身世越查不清,越发使人怀疑。我左思右想,说他是朝鲜人,这种流言飞语,恐怕恰恰是舟报英明本人散布的。” “他为什么这样做呢?” “由于舟饭英明,也就是梅村音次生长的环境,或者说出生的环境,横尾里全是一些贫苦的农民,在附近是出名的穷村。梅村音次受不了穷,便离家出走。因为当地有种成见,穷给人瞧不起。” “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可不是。”龙雄说,“完全是错误的观念。于是梅村喜次便产生一种反抗心理,膨胀起来,就变成向瞧不起自己的社会进行报复。” “言之有理。” “于是他改名舟饭英明,转向右翼。他想在右翼打出一个旗号,独树一帜。这个人有才智,也有魄力。不知不觉手下有了党羽,当了一方面的头目。向社会报复的计划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嗯。” “可是,最近许多右翼小团体手头都没有钱。”龙雄接着说,“战前,右翼组织的经费靠军部秘密津贴。军部是他们最大的财神爷。战后老板倒台了。新兴的右翼组织不得不用非法手段搞钱。单单凭一点捐款,拉不开场面。所以战后的右翼没有品格,不讲信用。恐吓、诈骗、冒领等等无所不用其极。就舟权英明来说,他同金融家山杉喜太郎相互勾结,从山杉那里弄到情报,陷害开了票据而无钱贴现的公司,搞票据诈骗。当然也分些甜头给山杉。得来的钱,是舟报团体里的一笔重要收入。为此,他豢养了十几个为他卖命的党羽。舟板英明也就是梅村音次的表弟黑池健吉,便是爪牙之一。” 另外还有一个人,便是上崎绘津子。她给山杉当秘书,居中进行联络。但这件事,龙雄不想说。这时,女招待又送来一壶酒。 酒很热,田村朝酒盅吹着气说;“不过,”他看了龙雄一眼,“你在精神病院里,突然对舟场说什么他要把黑地健吉的妹妹如何如何,可把我吓坏了。这个女人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田村口气之中,颇带埋怨的意味;“你对我也算瞒到家了。” “舟场他们向梁场车站托运一箱电瓷瓶,冒充尸体的时候,”龙华这么说着,心里猛然一惊,“舟饭他们做好圈套,让人认为在青木湖畔吊死的人是黑地健吉,连警察也上了他们的当。不过,咱们当时认定,尸体并非黑地健吉。警方受骗上当,正达到舟欢他们的目的。发现尸体的前三天,装电瓷瓶的木箱从土教津站发出,运到梁场站。装扮电工的几个人,取了木箱上山到了现场。这是为了向人暗示,尸体已从别处运来。向什么人暗示呢?你自然不知道。我因为留下来没有走,亲自去扔木箱的现场勘察了一番。木箱扔在草丛里,里面装的是被瓷片。压根儿没有装过尸体的痕迹。那时,我想起老太婆看见麻袋的事。还听说头几天有个女人来看过木箱。” “原来如此。” “她先去车站打听到货的事,显然是核实木箱到了没有?为什么呢?为了证实上歧津站发出的木箱里,是否真的装的尸体。她出于什么动机呢?我想,她一定对黑池健吉特别关心。你可以想见,吊死的尸体是冒充黑池健吉的尸体。——舟场事先是这样策划的,并且告诉了她。她再一次被他们利用了。她之所以事后要去查证,大概是怀疑那具尸体,究竟是别人的,抑或是黑池健吉的?我这才想起户籍本上提到,黑地位吉还有个妹妹。” “嗯。你说得未免太兜圈子了。” “听起来很兜圈子,但仔细想想,不是没有道理的。警方查出了杀人凶手是黑地位吉,舟极大概就动了杀机,设个计借尸顶替的办法,找个替身,企图用黑地位青的自杀来阻止警方的搜查。顶替的尸体准备从上歧津附近的乡下墓地盗一具出来,然后装进水箱里运到梁场去。因为止歧津一带行土葬,盗尸容易。这样一来,黑地健育表面是自杀了,实际上还活着。这大概是他们计划的内容。这个计划健吉本人也同意,并且告诉了他的妹妹幸子,也就是改名换姓的上崎绘津子。” “果然有道理。”田村点点头同意说,“记得离上歧津市三里的地方,有个叫着岛的村庄曾发生一起奇怪的掘墓案,墓主人死了八个月了,但尸体完好无缺。这件事在地方报纸上登了一则小消息。” “不错,那又是舟场出谋划策的。”龙雄说,“黑池虽然是他的表弟,但舟板对他很不放心。新宿的杀人案,就是由于他的轻率,不知他以后还会干出什么事来。 而黑地健吉又不是一个安分守己、隐姓埋名的人。舟板的本心,实际上要除掉他。 估计黑地健吉是在精神病院地下室里被杀害的,泡在那个池子里,不消几分钟便变成了白骨。他们之间已无所谓表兄弟的情义了。” 龙雄继续往下说: “方才我说舟权知道浓铬硫酸的用途,可是精神病院不需要这种药品。而溶解一具尸体需用大量的药液。院方出面去买,会引起别人怀疑。所以,他们定计之后,舟饭就开始发狂了。他胡乱买各种各样东西,其中包括他01需要的浓铬硫酸。他装疯还另有用意,这样他可以住进清华园,动手杀害黑地健吉。精神病院与外界隔绝,最方便不过。事后我才知道,那里是他们的秘密巢穴。” “我插一句,你是如何发现清华园的?” “以前去寻找黑地健吉的下落时,在瑞浪的街上闲逛,看到过那家精神病院,于是便想了起来。” “院长是岩尾议员的弟弟。我原以为岩尾与舟饭暗中勾结,叫弟弟居中得些好处。其实正好相反,弟弟跟舟板是一伙,哥哥反倒是被利用的。” “对呀,他们杀了黑池健吉,当然木会告诉他妹妹,只是骗她说,健吉暂时在外面避风头。幸子看到报上登的掘墓的消息,以为事情在按预定计划进行。事先告诉过她,顶替的尸体是当作电瓷瓶,用木箱从上歧津运到梁场站的。可是幸子觉得事情有点嚼跷。大概她问过,健吉藏在什么地方,而他们的回答含糊其词,没有说出确切的地点。这样,幸子便决心实地去核实一下。她到发货站上歧津打听,装电瓷瓶的木箱的确已经发出。接着又去墓场查看,墓是被掘开了,但尸体却安然无恙。 于是她进而又去到货站梁场,木箱已经运到了,但她在山脚下草丛中看到的,不是取出尸体后的空木箱,却是装的破瓷片。这时,幸子肯定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吊着的尸体不是哥哥健吉的替身,而是健吉本人。” “你能推理到这一步,真不简单。”田村侃侃地说。 “只要把握事情的关键,便能迎刃而解。” “关键是知道幸于是黑池健吉的妹妹。” “对,其余都是后来的事件的推演所致。” “不过,单凭查证木箱这一点,便推导出她是健吉的妹妹,我却不敢苟同。” 田村嘻嘻哈哈地说,“你知道她,恐怕不是自木箱始,也许早就有线索了吧。” 没错,早就有线索了。上崎绘津子常在黑地健吉周围。无论健吉从羽田机场乘日航机逃往名古屋的时候,还是在瑞浪邮局提取现款的时候。可是这些事,他不能告诉田村。 “你为什么要瞒我呢?” “不是瞒你,实在是那时我刚意识到。”龙雄仍不松口,脸孔红了起来,仿佛内心的隐秘被人看透似的。 “后来你觉得妹妹的处境危殆了,是吗?” “是的,我想,幸子一定要责问舟扳。他原是被哥哥拖下水,不得已才当了他们一伙的走卒。健吉落到这样的下场,她必然要指责舟报。这样她的处境便发发可危了。我估计舟板对她也会对健吉一样下毒手。果然不出所料,我们闯进医院的时候,她已经被软禁在加铁窗的病室里了。他们大概准备晚上下手。” “可是,你难道没有发现,在此以前,她已经写信,向专案组自首了吗?” “那是出人意外的。警官队来的时候,我先吓一跳。不过,来得正是时候。” “舟报最后b裁,跳进那浓铬硫酸浴池,大概是给幸子准备的吧。” “正是。太危险了。要是再晚几个小时,她的结局要同舟板一样了。” “舟报的下场真是惊心动魄。那一刹那间,实在可惊可怖,教我终生难忘。尽管由于职业关系,凄惨的场面,我还见过不少。” “然而,山崎就是舟板本人,确乎出人意外,当时我竟愣住了。” “我也是。在伊势见到的舟板,是他的党羽假粉的。”田村手里的酒杯溢出了一些。 “仔细想来,舟扳英明这个人也够可怜的。”龙雄感慨地说。 “可不是。”田村也有同感。 同田村分手后,龙雄独自在街上信步漫走。穿过银座大街,一直向后面的小巷走去、这一带行人稀少,灯光昏暗。建筑物虽然富丽堂皇,却同郊外一样寂静。 万事到了头。长久以来,仿佛裹挟在一阵旋风里似的。风过以后,感到身上虚飘无力。 明天就要去公司上班。昨天见到了经理。报纸是公布了全案的经过。报道说,首犯自杀,逮捕其同伙八人,其中女子一人。经理说,看过之后,大快人心,”并向龙雄道了辛苦。因为田村在报道中提到了龙雄。 但是在龙雄心里却意犹未足。关野科长可以瞑目了,他的妻子也该心满意足了。 可是龙雄仍感到惆怅,心里不无缺憾。 他的皮鞋“咯隆,咯哈”响着。 身旁走过一对情侣,挽着胳膊,相依相偎。黑洞洞的高楼之上,是一片晶莹的星空,寒风料峭。这些情侣都出其不意地出现在龙雄面前。 龙雄突然产生一种幻象,恍如上崎绘津子同自己肩并肩走着。她那秀媚白皙的脸孔,顾长袅娜的身段,就走在自己身旁。他们步调一致,鞋声重叠。龙雄一面走着,一面竭力不使这幻象消逝。 ——对了,难道幻象不能变成现实吗? 这不是不可能的。也许要过一年半载,或许更久些,说不定也很快。不管怎样,龙雄拿定主意,过了那个期限,便向她正式提出。总之,取决于对她判决的时间,龙雄这时感到一股充实之感,如同潮水一般涌向心头。 他朝热闹的场所走去,心情也随之发生变化。行人熙攘,灯火辉煌。龙雄觉得上崎绘津子依旧走在自己身旁。 猛然一看,不知不觉走到一家点心铺前。他来过这条胡同,龙雄拐了进去。红月亮酒吧已经歇业,正在装修门面。 “换了老板了。” 站在隔壁的酒吧女郎回答龙雄的问话。龙雄又踱回到大街上。旋风过了。但痕迹还留在这里。 楼房、电车、汽车、行人—…·这一切都一齐奔凑到他的眼底。映在他眼帘里的,难道是现实吗?实际上,大都会真正的现实似乎远在视野所及的大于世界的彼岸。我们肉眼所看到的,不过是这断这一切的障壁。 龙雄觉得,街上的行人似乎都神情兴奋的样子,在街上熙来攘往。其实,他所以这样想,因为自己也有些兴奋吧? 上崎绘津子那自首的横脸,似乎仍在身旁移动。龙雄兴至神来,想出了一句徘句:八角金盘花开夜,壬梦如幻女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