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凤药传奇》 第1章 虎口逃生 德庆十三年,秦凤药十岁。 德庆十年开始,老天再没下过一滴雨。田地龟裂,一道道裂缝像一张张渴望雨水的大嘴。 三年来,凤药再没吃过一顿饱饭。 大家先是吃掉了种粮,之后连树皮野草都被人扒光了。 再后来,开始有人吃观音土。 凤药尝过,那土块苦涩难咽,且只敢吃一点点,用口水洇开了,伸长脖子才咽得下去。 多吃胀死的,大有人在。 此刻凤药捏着土块,少气无力靠在床上,连动一下都要先攒会儿气力。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臭气,不重却足够恶心。 五天前,邻居家传来几声哭叫,他家七口死得只余下旺儿和他奶奶。 那个寂静的夜里,旺儿也咽下最后一口气。 旺儿奶奶哭了几声,便没了声息,黑暗中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凤药家里爹、娘、奶奶和弟弟都还活着,靠着爹,一家每日能吃上一口东西,比饿死也就多口气儿。 旺儿死的这五天,每日都能听到隔壁传来“咣咣”声响,响几下,停一会儿。 那是旺儿奶奶在挖坑,孙子她的心头肉,她不想看着五岁的娃娃直挺挺烂在家里。 可她没力气。谁又有力气呢?整个村子不知从何时起,弥漫着死气,连个雀儿啼都听不到。 往更远的地方看,整片大地沉入沉寂,看不到炊烟,听不到狗吠,没有一丝人烟。 黑暗中,凤药瞪着眼,胃里一阵一阵泛着酸水,闭上眼想起小时候吃过的白面馍馍,回忆中甜甜的麦香激得她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今天一天,她什么都没吃到,爹从外面回来空着手,凤药满怀希望看过去,却看到爹看她时那如刀的目光。 一家子早早睡下了,睡着就感觉不到饿,凤药只觉胃里像猫抓,疼得要命。 她咬住嘴拼命忍住疼痛,此时,只听黑暗中传来一声轻呼,“凤儿。” 凤药张大嘴巴,却因为正在忍痛没吱声,她不想爹娘再为自己多操心。 “凤儿睡着了。”娘怪怪的,为什么压着嗓子说话? “邻村老高说,凤儿给他,给五斤高梁面儿。”爹的声音沉沉的。 隔壁又响起挖坑的声音,娘的声音听在耳中似乎变得阴森起来,“想保住宝弟,只能舍了凤儿。整整五斤。” 一阵沉默,爹微微叹口气,“她也是你身上掉下的肉。” 娘的声音带着哽咽,“我也舍不得,可是能卖的只有她,要不卖我吧。” “村里没余下几户了,死得差不多了……能找到老高愿意买她,也是看她不大不小……很合适……” 又是一片死寂,娘的声音像爬行的蛇,阴冷诡异,“他爹,你知道高家买她是干嘛的吧。” “嗯。” 凤药死死咬着被角,眼睛却干涩得流不出泪。 那个传闻莫非是真的…… 把人当作牲口卖掉,被卖的人叫做“两脚羊”,钱货两清后,不许过问生死。 两脚羊的买卖是饥荒第二年开始的。 他们怎么忍心?凤药不信。 第二天,窗外刚透出亮光,爹和娘就一起出门了。 奶奶抱着弟弟,弟弟的哭声小得像老鼠,少气无力。 “凤儿,爹和我去亲戚家串门,一会要是方便,亲戚会来接你,记住,来的人姓高你就跟他走。”娘目光躲闪,语气却坚定。 凤药心下一片冰凉,那不是梦,是真的。 他们走远了,凤药挣扎着走到院子中间,臭味更浓了,旺儿奶奶挖坑的声音却停了。 凤药费了好大力走到墙边,扒着墙头向里面看,院子里有一道浅浅的坑,刚够躺下一个孩子。 不多时,门口有响动。接着有人扬声问,“屋里还有人吗?” 凤药好久没听过这么洪亮声音了。 这么快?凤药认命地捂着饿得发疼的胃慢慢挪到门口。 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女人,那是凤药这一年里从未见过的,健壮的、圆润的、完整的一个人! 她挽着油亮的发髻,脸膛红润,身材丰膄,凤药盯着她,只等她说出“我姓高”这三个字。 “卖孩子吗?女娃一贯钱。”原来是专门买卖人口的人牙子。 她脸上堆起笑意,大声向屋里问,眼睛上下打量着凤药。 身后的驴车上坐着几个女孩子,一个个面带菜色,瘦成一把骨头。 凤药瞧见其中一个女娃,眼睛一亮。 那女孩子叫阿芒,手里拿着一块黑馍馍,正小口地吃。 “不卖就走了。”人牙子转身要走。 “卖!”凤药踉踉跄跄走到她跟前,腿一软跪倒在她脚下。 她断定这人牙子不是做“两脚羊”买卖的,买去做“羊”的人,不可能给吃食。 “你家大人呢?”人牙子眼中闪过贪婪之色。 凤药指指屋里,“奶奶和弟弟在屋里,我自卖自身。” “不过,得拿粮换。” 凤药抽着鼻子闻着空气中混在臭气中黑馍馍的甜味儿,直勾勾盯着人牙子。 她心中燃起了希望,姓高的一来,她必死,只要跟着人牙子走了,才能逃过一劫。 她忘了恐惧和伤心,只想活命。 “行吧。现下缺人,走了三个村子才收了这几个丫头,连你这样的货色也不会赔。” 她从驴车上拿出满满一袋蒸好的黑馒头,给凤药。 凤药将布袋送进屋里,拿出两个,自己揣兜里一个,拿着另一个去了隔壁院子。 旺儿奶奶坐地上,身子伏在床上,旺儿细瘦的手臂垂在床边,泛着令人恶心与怜悯交织的青黑。 “奶,给你个馍。”凤药站在顺儿奶奶身后,小声说。 对方没反应,她心中升起一股不安,夹着强烈的恐惧。 她向前移动几步,轻轻推了旺儿奶奶一把,老妇人的身子没有一点温度,随着她的力道,软软倒在了床边。 第2章 一线生机 旺儿奶奶不知什么时候咽了气,眼睛张得老大,眼角挂着一道干涸的黄色泪痕。 凤药死死咬住嘴唇,硬生生憋回一声尖叫。 她心头泛着酸涩与无奈,回到自家院里跪下,对爹娘的恨意消散了不少。 自己这一去,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爹娘一样生的希望渺茫,她看到邻居就在自己身边一个接一个死去,才刚明白这一点的。 他们已经走到绝路上了。 凤药垂着头与爹娘告别。 爹娘,女儿不孝,自此别过。你们要五斤高粱面儿,现在这口袋黑馍馍大约也有五斤,能暂时保弟弟一条小命,也能给女儿一个活命的机会。别怪女儿逃走,来日女儿有了出息,再来孝顺你们。 磕完三个头,凤药抹掉泪水,头也不回上了人牙子的驴车。 车子走在村里的羊肠土路上,两边的树都枯死了,姿态各异,一阵风吹过,一团团黑色球状物轻飘飘滚过小路。 抬眼望去,整个小路遍布着这种黑色东西。 “那是什么?”凤药口中细细嚼着黑馍馍,含糊地问。 一车女孩子都沉默着,赶车的女人冷笑一声,“你细看看。” 凤药盯着一团黑球仔细瞧,待瞧清楚了,一阵恶心翻上来,又被强吞下去。 那是一团团头发,有些还连着头皮。 “你们这几个村子快死空了,越来越难收到像样的人。”她语气淡然,早就见惯的样子。 “待会儿,你们都好好表现,若是没人买,那就按两脚羊称重卖了。”她高高扬起鞭子,狠狠抽打在驴子身上。 凤药心中一激灵,赶快吃完馍馍,将头发拢一拢,用袖子擦擦脸,让自己看上去干净些。 阿芒在小声哭泣,她回头望着来时路,哽咽道,“娘说了,开春有了收成就去寻我。” 凤药觉得她太天真,只需向两边的树林深处望望就知道回不来了。 树林深处随意丢弃着一具具被一领破席卷起来的尸体。 有些已经化做白骨,有些刚被丢进去。 空气的中的臭味,风吹不散。 凤药顾不得伤心,大夜里听到爹娘的话,她就无家可归了。 她一心要活下去。希望爹娘也能想到办法活下去。 车子走了三个多时辰,过了一道高高的城墙。 凤药惊奇地睁大眼睛,那道灰色的城墙隔开了两个世界。 墙外是灰色的,而这里是彩色的。 这儿的房子多是两层小楼,窗棂有朱红的、褐色的,糊的都是明亮的纱,街上摆着很多摊子。 她闻到了食物的香气,寻着味儿望去,香气来处是个漂亮小楼,大门敞开,小二在门口热情招揽顾客。 人牙子看她直勾勾盯着小楼嘲笑道,“那是饭庄,乡巴佬。”。 又走了半个时辰,驴车停下来,“到了。”人牙子道。 这里破旧不堪,搭着一个个尺来高的木台子。 台子上站着不一样的人,一样的衣衫褴褛,面色青白,神情麻木,活像一群不知世事的牛马。 台下站着的人牙子吆喝揽客。 她把几个丫头赶到台子上,用鞭子指着她们,“一会儿贵人来了,都好好巴结。” 凤药个子低,缩在几个丫头中,一对眼珠子好奇地到处看。 不多时便来了两位女客。 一个身着绫罗,珠翠满头。一个穿着干净的布衣,梳着玉珠髻,插戴着一只镶嵌素色珠子的发簪。 绫罗女子人未走到,一股浓浓的令人发昏的暖香先飘过来。 她嘴唇鲜红,腰上佩戴着玉环,一走动便叮当作响。 “梅绿夫人要买新人?”人牙子谄媚地拱着腰迎上去,“今儿都是丫头,您掌掌眼,有合适的价格好说。” 那女人目光在几人身上挨个扫了一遍。 几个丫头都凑过去,想被她挑走,凤药独独站在后面,偷眼打量她身后的另一个买家。 穿粗布衣的大娘揣着手,气定神闲并不急着挑人,她走动一下,裙下的脚露出一半即刻缩了回去。 只那么一下,被凤药瞧见了。 凤药与她目光相遇,眼眶一红,含着一泡泪水望着她,大娘脸色柔和,目光变软了几分。 “这俩丫头倒清秀。”穿华丽衣服的女人指着凤药和春燕,“都多大了,来了癸水没?” “我七岁半。”凤药壮着胆子扯了个谎。 那女人一顿,嫌她年幼,“哟,这么小的人你也收,白吃几年饭才能当个人使唤啊?” 凤药出人意料跳下台子,绕过华服女子,扑到那大娘身边“扑通”跪下,“大娘买我吧,我虽小却什么都会做,我吃得也特别少,不费粮食。” 人牙子没料到这丫头如此大胆,当着自己的面扯谎,但主顾在前也不好道破。 阿芒老实说自己十二了。 “不知好歹的丫头,跟我去,大米白面吃个饱,绫罗绸缎穿到烦。”绫罗女人不屑地翻个白眼。 凤药打心底不喜欢她涂得鲜红的嘴唇和指甲,不喜欢她闪着精光的三角吊梢眼,不喜欢她身上熏得人发昏的香气。 她使她打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惧。 凤药拉着大娘的衣角,望着她,眼泪要流不流,可怜的很。 大娘安慰地拍拍凤药的手背,抬头笃定地对人牙子说,“这孩子我要了,多少钱。” 最后以五两银子成交。 阿芒被穿华丽衣服的女人买去了,整要了十两银,只因她十二了。 出了人市,大娘笑眯眯问凤药,“为什么要我买你?” “大娘看着就是善人。”凤药低下头小心翼翼回答。 “鬼精灵,说实话。”她说话温和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来我府上当差,忠诚老实第一要紧。” “大娘穿的虽是布衣,鞋面子却用了绸缎,那东西又贵又不耐穿。” “想来一双鞋做下来也得费几十文吧,大娘不怕鞋子烂得快,家境肯定是好的。” “所以,我猜大娘必定特意穿的简朴,不想张扬,一来不会被虚要高价,二来必定是家道极好,去了您家不会吃亏。” 缓了缓凤药又补充道,“那个姨姨,看人的眼神我不喜欢,大娘我只在年纪上说谎了,其实我十岁,什么都会做,您买我划算。” 一番话给大娘说得哈哈直笑,她伸出脚看看自己的鞋,“你胆大、心细、机灵,年纪也合适。” 她意味深长地又说一句,“最关键的,你这丫头运气着实好的很呐。” 凤药顾不得大娘话里的意思,暗暗长出口气,揣度着自己应该是逃出虎口了。 第3章 常府当差 大娘说自己是张王氏,要去的地方是常府大老爷的宅邸,大老爷是三品京官。 她一再告诫凤药,这里是皇城,天子脚下。 皇城大宅门,规矩最大,想要保全自己一定要守规矩。 说话间,两人到了一处宅院,院墙很高,青砖黛瓦,张大娘带凤药打一处角门进了府。 她是三道院总管家,夫人的陪嫁,一路上遇到的丫头都笑嘻嘻地向她行礼。 两穿过抄手游廊,房梁上雕刻着漂亮的花纹,廊柱是鲜亮的朱红。 一路走来,有池塘、花圃,不知过了几道门,终于走到一处房前。 凤药觉得自己眼都不够用了。 她以为到了,张大娘笑言,“傻姑娘,这是下人浴房,你先好好洗洗换换衣裳,瞧瞧这一身的稀脏。” 大木桶中盛着大半桶温热的水,凤药局促又讶异地站在桶前,不敢相信一个人能用这么多水来洗个澡。 桶边放着一套崭新的衣裳。 她净了手,轻轻抚摸着衣服,不是绫罗,却柔软舒适。 又望望桶中的热水,这是大旱之年的水。 她们一家子吃水得跑很远的地方打,打来的黄泥汤子,先用细纱布过滤,再用明矾澄了,烧滚方能喝下。 就那样的黄泥汤,也是两个村子唯一的水源,两村为着用水发生大规模械斗,血流入泥塘中,泥水都染红了。 她用手撩了撩干净的热水,跳入桶中,第一次体会到灵魂都舒展的快活。 等洗干净收拾好,大娘笑盈盈地打量着她,“瞧瞧咱们凤药,洗干净是个多俊的丫头。大娘带你吃饭去。” 进了厨房,凤药就哭了。 厨房里头蔬菜成山,满满的白米堆在大缸里,一条条新鲜的肉码在案上,泛着令人心醉的油脂,案子下“扑棱”一声,是养在盆里的活鱼。 架子上齐整地码着瓶瓶罐罐。 大娘摸摸她的头安慰道,“莫哭,好孩子。”使人端来一只海碗,里面装着多半碗米饭,给了些素菜。 她捧起碗用力吸了吸鼻子,太香了。 凤药的手微微发抖,拼命忍住想一下把饭倒入口中的冲动,小口小口尝着美味。 米饭的香甜充满口腔,带着幸福咽下肚腹。 她舍不得吃第二口,细细感受——胃在欢腾,心也在欢腾。 吃完,凤药捧着碗,怯怯瞧着大娘。 张大娘疼爱地说,“晚间还有一顿呢,你饿得久了,一次吃这么多,身子受不住,放心吧孩子,到了咱们常府,没人会挨饿。” 凤药只觉自己在做梦。 今天本是她的死期,可她没死,还吃上了白米,穿上了新衣,进了仙境一样的大宅院。 人啊,即便走到绝境也要坚持活下去呢。 晚上,张大娘将凤药带去给夫人磕头。 夫人摸着她瘦弱的肩膀,温声道,“既来了常家,以后就是咱们家的人儿,放心住,明天起我请了老师教你学府上的规矩。要用心。” 张大娘在一边点头道,“这丫头机灵又细心。能进咱们府的福气,是她自己赚来的。” 她笑着将凤药只瞧了一眼她鞋面儿就跟她走的事讲给夫人听。 “夫人可知道差点把凤药买走的是谁?”张大娘撇嘴一笑,“是梅绿夫人。” “可知我说凤丫头有福没错吧。”张大娘说得夫人直点头。 满屋子丫头都跟着夫人笑起来,这里香气缭绕,珠翠耀眼,凤药偷摸用力掐自己一把,好疼! 第二天,府上来个女师,给凤药讲了京城世家女子要守的规矩,身为下人又要守哪些规矩。 这样大宅的贵族女性,言行举止皆有规范制度。 正学着,一个丫头挑帘子进来,那丫头穿戴精致,身量很高,看起来有十七八岁。 她板着脸,冷眼打量凤药道,“规矩若是学不好,或学好了却不照做,是要被罚的。咱们府上待下虽宽容,却不纵容,你记住了?” 凤药点头称是。 女师介绍,“这是夫人的大丫头,胭脂。现在大小姐院里伺候,以后你们是要做伴儿的。” 待她走了,师傅告诉凤药,胭脂其实只有十四,是夫人掌眼从一群家生子儿里挑选并亲自调教的人。 她为人刚毅,做事一板一眼,特别受夫人喜爱,才拨到小姐的兰汀院使唤。 师傅还说开始伺候就能算月钱,凤药马上支起耳朵。 竟有这样的好事,有吃有喝有住的,还给钱。 当她听师傅说小丫头一月有八百钱,大丫头有一两银子时眼睛都直了。 当晚,凤药撑着不睡,将师傅教的规矩一字不差背诵如流,才肯睡觉。 第二天,女师惊呆了,问她,“凤药,你可识字?” “不识。”凤药拿出一张纸,上面“鬼画符”般圈圈点点,按只有她自己能理解的意思,写了一整张。 女师拿着纸,笑得浑身直抖。 这天师傅不止教了规矩礼仪,也教了基本衣料、府上器物的简单认识和用途等日常。 三天凤药就过了关,女师带她到夫人处,“府上的丫头都是我教出来的,凤药是我带过最伶俐最知道操心的。” 胭脂就站在夫人身边,轻蔑地撇撇嘴。 过了这关,凤药终于可以见小姐了。 常家长房大老爷只有一个正头夫人,育有二子一女。 这个女儿便是她要跟随的千金,小字云之。她是长房长女,自然骄矜,凤药心下有些忐忑。 然而第一次见到云之小姐,凤药便喜欢上了她。 没人不喜欢她吧,如此精致漂亮的人儿,只该在画上。 她肤白如玉,身量纤纤,一双眼睛那样黑那样亮,像汪着一潭春水,嘴唇柔软红润,一笑便露出贝壳样雪白的牙齿。 “娘亲,这是你给我新找的伴儿吗?”那声音脆生生的,宛如空谷莺啼,她拉着夫人的袖子,一副娇憨模样。 凤药向她规规矩矩行个礼,“奴婢秦凤药,见过小姐。” 她示意凤药起身,一双眼睛好奇地瞧着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小丫头。 凤药冲她眨眨眼笑笑,垂首站到一边。 “娘亲,女儿喜欢这个伙伴儿。” “那就让她陪你读书、刺绣,可好?”夫人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凤药心中狂跳——能陪小姐读书,便可识字。 虽则不知女子识字究竟能做什么,但村里唯一能识字的秀才可神气呢。连村长见他都尊称一声“先生”。 晚间伺候小姐用罢饭,小姐去更衣,凤药收拾小姐随身的小玩意儿,胭脂走过来,眉眼结了霜似的,“你不是个安分的,能瞒过夫人却瞒不过我去,敢带着小姐淘气,我定将你赶出常府。” 凤药恭敬地答道,“胭脂姐姐放心,凤药不敢。”胭脂冷哼一声,甩手离开。 第4章 祸起话本 世家小姐的日子清闲得紧,每天上一个多时辰课,读些女则、女训之类的书。 闲暇时不是刺绣,就在小花园子里逛。 小姐出门参加宴饮的次数有限,动辄一大群丫头婆子跟着。 与其他姑娘们说话时,教养婆婆就站在不远处盯着,提醒小姐不可出格。 凤药好动,很快和二道院的小厮们混熟了,常托他们带些蝈蝈笼子,泥人娃娃小姐,小姐稀罕得不得了。 闲来她又爱去厨房,和管事熟悉后,一呆半天,学了一手做菜的手艺,甜食做的比外面卖的还好。 一次家里日常吃饭,上了道夫人爱吃的“葱烧海参”。 夫人尝了尝放下筷子问,“这不是李妈妈的手艺,厨房添人手了?” 凤药站起身,福了福,“是奴婢做的,前儿夫人说过,小姐进补,海参温和,适合女儿家身子,便跟着李妈妈学了,今日央了李妈妈让我做一回,若是夫人不满意,千万别怪李妈妈。” 夫人笑道,“我就说味儿不一样,海参烧得更鲜嫩不说,浇汁也不是往日吃腻的味儿,你做事很上心。” “娘你不知道,凤丫头做的糕,比外头稻彦斋的点心还好吃,女儿给这糕取名叫芙蓉糕。” “那咱们可都得尝尝。”张大娘站在一边凑趣道。 厨房送了芙蓉糕来,糕子是花朵的模样,外皮晶莹剔透,色泽由粉到白,入口软糯,咬开才吃得到里头酸甜的馅料。 “呀,这芙蓉糕真好看,都舍不得吃了。”一个小丫头惊奇地将一只糕托在手心里。 “馅儿倒不腻,也开胃,是什么做的?”夫人尝了一口问。 “回夫人,是山楂和红枣。”凤药笑得眼睛弯弯,很开心。 打这天起,凤药便升成了一等大丫头,按胭脂的等级领月例。 她时常想念娘亲,没有弟弟时,娘亲待她也很温柔,帮她扎小辫,裁衣裳。 可每想到那夜娘要把她当牲口去换粮,就像有人用刀剜她的心。她也明白再吃不上饭,一家子都要像邻居一样一个个饿死。 可是,若娘亲拿她换粮时能有多一点不舍和伤心,她也能好受些。 现在这每月一两银能换多少粮,够不够家中度过饥荒呢? 夏天很快来了,凤药已将常府上下摸了个透,哪里的砖是裂开的她都知晓。 白日长了许多,小姐不爱读四书五经,闲得慌加上天热,整日恹恹的。 二道门的小厮雨墨伺候老爷的二公子,说二爷屋里有好看的书,“二公子每看,都着了迷的。” 凤药心想,若二公子喜欢,那小姐必定也爱,便央雨墨偷一本出来,拿五块芙蓉糕来换它。 二人约了见面时间、地点,雨墨真的给她一本油布包着的本子。 她打开来,书封上无字,扉页上写着——西厢记,书里带插图,有趣得紧。 她宝贝地将书放进衣襟中,刚转身,便看到胭脂黑着脸站在不远处。 凤药倒抽口冷气,镇定下来,若无其事迎上去行礼。 “和雨墨偷偷摸摸说什么?”她板着脸问。 “二道门的小厮你少来往,有事禀张大娘知道,需要什么大娘会安排人买过来。” “姐姐说的是。” 凤药赶紧赔笑,“天气炎热,小姐几日不想茶饭,刚才突然要稻彦斋的水晶枣糕,雨墨每日这时候出去采买,怕回了张大娘再过来他就走了,才直接来要了。” 胭脂板着脸点点头,“小姐若淘气,咱们只有劝的份,万不可助着她。这才是真为小姐好。” 她训了一回,又仔细打量凤药,没可疑之处才叫离开。 凤药内心暗叹,胭脂明明才十四岁,老成得像嫁过人的姑奶奶。 话本子给了小姐,可了不得,她等巡夜的妈妈们走了,点上蜡烛去读。 一本两天就读完了,凤药也读了,故事起起伏伏,公子佳人有趣得紧,看完还想看。 可哪有这样便当的事儿,二公子房里的书是有数的,话本子不多,少上一本很明显。 雨墨只肯拿正经书,说什么也不肯偷拿话本子。 “上回你同我说话,胭脂来问我说了什么,我支吾过去了,真不敢再拿。” 凤药不死心,追问这书哪来的,他说外面卖书的地方多的是,可他整日伺候二爷不得空,无法去买。 且话本子在府里是禁书。 “凤药你别冒险,府里爷们儿给抓了,训一顿,再将贴身小厮打顿板子。小姐要被抓到,贴身丫头要倒大霉。对了,千万莫惹胭脂,她比夫人还难说话。” “会挨板子?还是被卖掉?”凤药好奇问他。 雨墨撇着一边嘴角冷笑道,“你这丫头真真天真,这种大宅门里只有买人的,哪会卖人?轻的会撵出去,重的……” 他没来及说,外院里传出喊他的声音,他挥挥手逃命似的跑走了。 真的吗? 第5章 一位故人 几天来,小姐痴缠着凤药,她不敢为这事去扰她二哥。 家里向来对女子要求极严苛,这是常府家风,女子若做了有辱门楣的事,影响的是整个家族。 常家家族几百口子,在朝为官的、宫里当差的,不在少数,是真正的几代贵族,把门风看得比命重。 可凤药不知道,在她心中,小姐待她那么好,就是她的天。 夫子也说过: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凤药的命都是常府给的,身上一针一线皆来自常府。 她一想起在家时的日子,心中便起了一阵战栗。 顺儿那细瘦青黑的手臂、顺儿奶奶倒在地上张大的眼睛一直在心头打转。 来常府的头一个月,她常被梦魇住,狂叫着醒来。 云之便温柔地把凤药搂在怀中,轻声安慰着她。 听她讲在村子里的日子,听她讲自己怎么把难吃的观音土用力咽下。 听她讲为了争水源,两村青壮年斗殴后,她去打水看到被血染红的土地和水塘。 云之陪着她流泪,陪着她点上蜡烛熬过一整夜,白天顶着黑眼圈去听夫子讲书。 两人眼下泛着青白,却为一起怀着小秘密而生出小窃喜。 凤药知道自己是买来的奴婢,却生出小姐是她的亲姐姐的感觉。 她对自己父母的感情是粗砺的。那也怨不得她,穷苦人家哪里容得下那么细腻的心思。 其实,出府不被旁人知道并不难,好几条小路都出得去。 小姐怎么都哄不好,芙蓉糕、各种精美小炒摆上来,她只是冲凤药浅浅一笑,吃上两口就罢了。 “凤药,你别费劲了,我就是感觉无聊得紧,李妈妈整天念叨那些女德我听得耳朵起茧子了,哥哥们想去哪去哪,骑马、射箭、踏青,甚至入朝堂建功立业,我们呢?囿在这比水井大不了多少的地方,闷到死。” 天气热起来了,白日越发长。 小姐坐在墨绿的房梁下,穿着苍绿的罗裙,靠在朱红的廊柱上,看着花园中的池塘发呆,一条珍珠头锦鲤在水面吐了个泡又沉入水底。 她乌发如云,一朵红色花瓣飘落在肩上,这一切像幅画,画中人却愁眉苦脸。 “不就一本破书,有什么可为难的。”凤药嘀咕一句。 小姐一下坐直身子,脸上带着笑意,“那你是能找来的了?” “出个府的事,只要我不在时小姐能瞒得住人,别叫知道就成。” “你要出府买?你也出不去呀。就算求了张大娘跟出去采买,她眼皮下你怎么进书局?” 凤药早想好了,小姐这话本子瘾不是一本能治好的,肯定有了这次还有下次。 求别人不如自己去的方便。 “反正我能搞来就是了。”凤药很肯定。 这天很快就到了,胭脂被夫人叫去,陪着一起上国公夫人家去参加宴饮。 凤药早早找雨墨要来一套男式衣裳,小姐帮她换上,两人嘻嘻哈哈地打扮着。 重新梳了发髻,换上衣服,镜中人活脱脱一个利落小厮。 出府的方法有二,整个常家院墙很高,但有一处角落,墙头的砖缺了几块,明显低于别的地方一截子。 若是在墙内垫点什么,很容易就翻出去了。 另一条更容易,小姐的兰汀院紧临凌水上游,院墙与河道只有极窄的一个落脚点。 在绣阁里能听到潺潺的流水音。 从此处翻墙出去,根本不会被人看到,只需有只小船即可。 又安全又方便,自然,那只小船凤药已央了雨墨备下了。 她怀中揣着碎银,盘算着,好容易出府,要好好逛一逛。 一切都很顺利,她去了房山书局,正当午,书局无人,她走到柜台前,将一两银子放在掌柜面前。 正打瞌睡的老板立刻堆起笑脸,伸手想拿银子,却被凤药按住,“小人有个要求。” 她将一个书单放在柜台上,上面列着时下最流行的话本名字。 “你只需这么做……我们家管得严,公子们读的书是有要求的。”凤药一脸神秘。 老板一副了然的样子,这样的世家公子遣来的小厮,心眼和手段他都见识过的。 “明天即可来取,包你家公子满意。”老板笑嘻嘻地收下了银子。 凤药又逛了许多店铺,她太久没出府门,出了门便如放开缰的野马,跑得几乎忘了时间。 买了一堆玩意儿,才想起时辰。 抱着一堆东西急急向停船处赶,走过一处十分惹眼的建筑。 那个座极高的牌楼,粗大的朱红柱子,红得刺眼,巨大的牌匾上提着三个金色大字“欢喜楼”,阳光下反射着光芒。 她好奇地驻足,看着牌楼后那的三层楼宇直咂舌,它的琉璃瓦闪着光,房梁上雕花,墙壁上绘着精美的花鸟,全都用着极鲜亮的色彩。 阔气却沾着俗艳,生怕别人不知道。 更寻思,建筑的角门突然开了,一个人跌跌撞撞冲到街上,张惶地四处张望。 跟着她后头冲出来几个管家样的男人,那人忙向前冲,脚一软滑倒在凤药跟前。 她一伸手抓住凤药衣襟下摆,抬起了头。 凤药屏住呼吸,呆愣愣看着她秀气的脸,目光又移到她露的出一截手臂,那上面鞭痕烫伤交织,不忍直视。 身上的衣服破旧油腻,一股子老房子的霉味直冲鼻孔。 几个男人已然冲过来,一个带头的领小鸡仔似的提着她领子将她提到一边,狞笑着,“你扒着这位小爷干嘛?是相上他了吗?” 她蹬着两腿,沙哑的喉咙发出听不出音节的喊叫。 凤药看了眼角门,那里站着一个没有表情的华服女子,抱着臂,半歪着脑袋,瞧着几个男人对一个弱女子动粗。 直到几人都回去,角门关上,凤药仍站在原地。 她又想哭又想笑,扑在她面前的是她的乡邻,与她坐在同一驴车上的阿芒。 那角门处的华服女就是买下阿芒的梅绿夫人。 此刻,她终于明白张大娘在买她那天意味深长的话是何意思——“你这丫头运气实在太好了。” 也明白了欢喜楼是什么样的所在。 她一口气跑到系船的地方,划到小姐闺阁外的河道边,将船锚挂好,攀着河堤上挖住的小坑利索地爬上只能站一人的窄道上,利落地翻进了墙。 神不知鬼不觉从侧窗钻进屋里,上二楼换好衣服,并藏好书,将男式衣服挂到墙外,这才出来。 却见兰汀院二门外,站着所有的丫头婆子,小姐在自己闺阁门前焦急地走来走去。 凤药吓一跳,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仔细看去并未见胭脂,她稍稍放心轻轻拍了下小姐肩膀。 “呀!”小姐惊叫一声,待看清是凤药才缓和了脸色。 此时,听到三声沉闷的钟声,小姐面色惨白,院子里所有人都望向钟鸣的方向。 一阵风吹过,树叶飒飒作响,大夏天的让人心头发冷。 恰在此时,胭脂低头沉脸匆匆从夫人院里走过来,站在二门外对着所有人道,“连带小姐并所有家人,去祠堂外跪候,今夜开堂。” 小姐腿一软,几乎瘫在地上。 第6章 沉塘之祸 黑沉沉的祠堂大门洞开,这门足有三个成年男子加起来那么高。一尺高的门槛里放着三层的高架,上面陈列着常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大院里跪着常府三房所有族人并下人。 每房分成男、女两拨跪在院子前后。 凤药初时害怕,等看到这阵仗知道不会是为自己偷出府这点子小事,便安下心,又起了好奇,什么样的大事,值当全族出动。 天将傍晚,起了点风,跪着几百号人的院子里不闻声响,只有归巢的乌啼,如泣如诉。 与外面的黑暗不同,祠堂里灯火通明,一排排白蜡照着黑漆牌位,像一个个严肃的先人,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院中子孙。 “请——族长!”一声长喝中,一个穿戴整齐的男子缓缓走到祠堂前。 他是常家大老爷,云之小姐的父亲。 只见他面色沉重,眼光扫视一圈跪在院中的族人们,长长吐出口郁气,开口道,“咱们常家,能有这百年兴旺和基业,靠的是三个字,守规矩。” “府中各人,各有各的纲纪,各有各的职责。比如妇人在后院,就要守着妇德,别亏了德行。莫做出那等猪狗不如,有辱门楣之举。” “大家都知道咱家三爷,马上升任詹事府少詹事,那是常家最近的大事,出不得纰漏,三爷上任前的声望最要紧。” 凤药眨眨眼,想想方明白,三爷是小姐的三叔,老爷的三弟。 听说这位三老爷只有一个庶出女儿,没有儿子成为他的憾事,娶了五房侍妾,想续上香火。 回过神却听族长怒斥道,“这种不守妇德,私会外男的女人,必要受到严惩,方绝了这院里几百号人不遵纲常之心。” 凤药又细听一回,原是三老爷的五姨娘是给父母卖入常府的。 她原有娃娃亲,便遣自己的侍女给青梅竹马的相好送信,私定约会地点,结果信被大管家截住了。 老爷咬着牙根儿喊了一声,“带淫妇!” 一个纤弱的女人被两人押到祠堂前。 紧跟着的家丁拽着另一个女孩子,只有十几岁而已,被堵了口舌,五花大绑,瞪着惊恐的双眼,不停挣扎。 “先处置了这个不守规矩的下人。”大老爷一声断喝。 一个男家丁上前冲女孩腿窝里一踹,女孩跪下,两个家丁垂首搬过一张死沉的实木条凳。 二人将女孩子松开面向下放在条凳上,用麻绳一圈圈缚紧,不论她如何挣扎,也掉不下来。 眼见麻绳陷入女孩肉中,一直被押着的五姨娘突然哀哀哭叫起来,向女孩方向扑,又被家丁按下。 “打!”一声令下,那两个家丁拿出长长的板子,一人一下不分部位向女孩后背打去。 天已晚了,只有祠堂中的灯火照亮门前的一小块地方。 板子打在肉身上闷闷的声音令人颤栗。 不一会儿,还在蹬腿的女孩子不动弹了,血渍浸透了她的衣裳,家丁仍未停手。 直到管家上前试了试女孩的鼻息,看向族长。 凤药不知是自己跪得太久,还是吓得,腿肚子一直抽筋,疼得她一头一脸汗。 下人们直挺挺跪在砖地上。 主子们跪坐在中部,一人一只软垫。 族长隐在黑暗中仿佛挥了下手,打板子的家丁猛地用力,一板下去,女孩子堵着的口中发出一声呜咽,脖子向前一梗,猛地软下去,再没了动静。 五姨娘瞪着血红的眼,直勾勾盯着黑暗中,大约是在寻找三爷。 这丫头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沾着亲,本想跟去大户人家,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却死在了常家祠堂前。 凤药第一次感觉到了“规矩”二字的份量,它不再是两个简单的字,它是沾着血和命的咒语。 所有人都抬起头看着五姨娘,凤药想已经处置了丫头,信件也截下了,对五姨娘的惩罚是不是了结了呢。 她与跪在身旁的菊叶对视一眼,这是兰汀院管洒扫的丫头,在府里伺候好几年的老人儿了。 菊叶咬着嘴唇,脸色苍白,两只手不停绞着手中的帕子,她明白了凤药的意思,微微摇了摇头。 “五姨娘不守妇道,欲与人私通淫奔,影响我常氏满族清名,此乃大罪,着——沉塘。” 凤药一屁股跪坐在青砖地上,在她看来,五姨娘只是写了封没送到的信,怎么就送走自己一条性命呢? 接下来发生的事如做梦。 内院的夫人并小姐等正经主子们先回房休息,所有下人和侍妾一起观看沉塘。 凤药随着人群麻木地一起从内门穿到二房院内。 常府的三房老爷的宅子连通在一处,整条七里街的东街都是常家的宅院。 二房占地更大,里面有园林,园林中有个很深的水塘,引来凌河上游的水入塘,养了满塘荷花。 下人们划着小舟穿过盛开的荷花丛,水声“叮咚”,荷叶摇曳,夜风习习,小船荡出的涟漪水波,极美。 他们将她带到水塘中心,在她身上绑上几块大石,扔个物件般把她抛下了水塘。 几人高举火把,照着她入水的地方,那里冒出一串密集的水泡,便归于沉寂。 一切结束,凤药跟着大房所有下人,深一脚浅一脚向自已院中回。 “你今儿日去了哪里?”突然有人在她耳朵边说了一句。 凤药一激灵,回头就看到胭脂白着脸压着嗓子问。 “我今儿一直肚子疼,小姐说不必伺候,让我院子里随便逛逛。” 凤药一边回,一边脑子里迅速盘算,胭脂陪夫人去国公府,最快也要申时回得来。 应该同自己前后脚进院,只需咬死没出园子即可。 “胭脂姐姐找我有事?”凤药问。 胭脂怀疑地盯着她,“你别做带累小姐的事,再敢与二院小厮来往,我回了夫人先打你二十板子。” 私自出府倒不算大事,只要禁书别给发现就好。 三房出了这等大事,此时给人发现自己偷买禁书给未许配人家的小姐看…… 她一想起板子打在肉身上的声音,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心想着自己的事,又看了五姨娘沉塘,凤药受了刺激,没发现一起回去的人群里,雨墨杀鸡抹脖子地冲她使眼色。 回了兰汀院,夫人那边传话不必去请安了,凤药服侍小姐更衣,问道,“胭脂陪夫人回来后,来找我没?” “问了一声,我说你院子里逛去了。”小姐平复得倒还快,左右看了看,小声问,“怎么样,书呢?” “订过了,明儿才拿得回来。” 夜深了,小姐发出均匀的鼻息,凤药睡不着,心里像搅着一团浆子。 白白净净的五姨娘就这么死了? 夫子总念叨,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女子要遵守四德,德、言、容、功。德为立身之本。 凤药第一次觉得,住在这大宅院里,也有不好的地方。 第7章 一个小局 凤药记起一件事。 当时恰是醉人春日,风吹得缠绵。 夫子正解读妇德,如意纹窗棂边,凤药托着腮问夫子,女子视贞洁为性命,若是为了保命而失了贞洁又当如何? 不知这小小问题怎么就激怒了夫子,他涨红面皮拍着桌案斥道,“君子便是死了,也要保全大义,妇人便是死了也要保全贞洁。” “可是,没了生命一切都消散了呀。”凤药摊着双手,表示不明白。 “如此放肆,如此不知……”他还要骂时,小姐按住太阳穴颦眉道,“夫子,我头疼,今天就这样吧。” 夫子将笔扔在桌案之上,溅起一片墨迹,拂袖而去。 两人相视一笑。 第二天小姐一直催促她去书局。 经了前夜的事,凤药打算缓两天再去。 她不明白,昨天刚死了两个人,小姐怎么像没事人一般。 “可是,女子与人淫奔,放在哪个官宦大族中,都是死路一条呀?”小姐天真娇憨回道。 “她到了常府必定有妈妈教她府上规矩,她还敢和人私相往来,那不是找死吗?怪不得爹爹,再说三房不上报这件事,爹也不会知道。三叔就没打算保五姨娘。” “别说她们了,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凤丫头你再不去拿书,我就闷死了。”她拉着凤药袖子撒娇。 “我的好小姐,你刚说过五姨娘自己不守规矩自寻死路,现在就让我不守规矩,是不是想让奴婢被赶出去呀。” “她是她,你是你,你有了错,先不能嚷嚷出去,满院子知道就瞒不住了,之后,我给娘求情把错处揽在我身上,不完事了吗?总之,有我在,不会让你出一点事的。”小姐搂住凤药肩膀,很认真的说。 云之消停一下,惋惜地说,如果是常家的下人被姨娘收买去送信更好办。 外院的管家小厮,都会赶到庄院去做个两三年苦力,家生子儿奴才,过段时间还会回府上。 但五姨娘肯定活不了。 不被当众沉塘,也可能“病”死,她神秘地冲凤药眨眨眼,“查不出病因的慢性病。” “咱们常府对外面的人,可严厉得很。” 凤药恍惚了一下,那自己又算哪的人? 小姐很快将这件事抛之脑后,兴奋地喊起来,“有主意了,今天张大娘出门。谁找你我就说让你和张大娘一起出去帮我买东西就行。” “或者不理她完事。”小姐满不在乎。 听小姐这么安排,凤药只得答应,她也想出去散散心,园子虽大却让她有些压抑。 又过两天,凤药瞧着胭脂松懈了,便在当日巳时,仍然从后院翻墙,走水路去书局,拿到书便回了府。 回来时,小姐去夫人那边用饭,兰汀院里空空的。 凤药将书藏在自己预先想好的地方,这才换了衣裳,将衣裳依旧用绳子吊在船上,这才去接小姐。 两人在屋里翻花绳、下棋、又睡了一会儿,才见胭脂气哼哼从外头进来,瞧了一眼转头便走。 这天晚上,院与院间已落了锁,胭脂忽然带着两个夫人房里的一等丫头,打着大灯笼进了兰汀院。 小姐已换了衣服躺下,凤药也在偏榻上铺好了被褥,脱了外衣。 “做什么呢?”小姐不高兴地瞅着胭脂,“胭脂,你就见不得我舒服一点吗?” 胭脂向小姐恭敬行礼,指着凤药说,“奴婢很疑这丫头带着小姐不学好,回禀了夫人,特来检查。” 这话已经表明,今天无论做什么,都是夫人允许的。 小姐气吁吁的,眼睛瞟过凤药,闪过一丝惊慌。 “不知姐姐要查什么?”凤药慢悠悠穿好衣裳问胭脂。 胭脂有些疑惑,她预想中这个野丫头的慌张并没有出现。 可箭在弦上,她咬咬牙一挥手,“把小姐请到东厢房,我们先找这里。” 小姐频频回头,担心地看着凤药,后者一脸平静,坐在自己榻上。 几人翻了被褥、梳妆台、花盆下、衣橱里,甚至连床板下面都找了。 胭脂的目光落在小姐的书架子上。 她走过去,眼睛扫过码得整齐的书,易经、诗经、礼记、乐经、春秋、三苍,全是类似的书。 抽出一本翻了十来页,的确是正经书本。 她更疑惑了,巳时她来找过一次凤药,听说不在便急匆匆出了兰汀院,整个园子里都没见到凤药。 之后她喊上几个家丁守着院墙巡逻,想当场拿下凤药。 直到未申交接之时回来,却见凤药和小姐在屋里玩耍。 她确定对方定是不经允许出府去了,却没拿到人,也没找到自己想要的“赃”。 她在第一次撞见凤药和雨墨偷偷摸摸说话时就留了心。 细打听过,雨墨的确偷拿过二爷一本书给过凤药。 那猴崽子精明,发现自己打听便死活不出手了。 她的确不喜欢凤药,常家的外来奴婢都只能做些粗活,在外院帮忙,或做些浣衣、帮厨的粗活,万不会进入内院,还能做到贴身侍女。 这样的宅门里,贴身侍女不但出身稳妥,为人可靠,还要经过数年调教,才得用。 她自己就是家生子儿,打小在夫人跟前学做事。 这个秦凤药只来几天投了小姐眼缘,拿着一等大丫头份例,和自己平级。 这都不算最让她不快的,那丫头的来处太可憎。 那里的人做出禽兽不如的事,将人当动物贩卖。那种地方出来的货色,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她更讨厌秦凤药的眼睛,太亮太活,太野! 回了夫人,胭脂闷闷不乐回厢房睡下。 夫人却仍未熄灯,对张大娘点点头,“去吧,把凤药叫过来,莫惊动云之。” 凤药迷迷糊糊在睡梦之中被人推醒,又被捂住嘴,带出房。 她在月光下看到张大娘似笑非笑的表情,心里一慌,却什么也没说,老实跟着大娘向夫人的松韵轩里走。 夫人屋里亮着灯,张大娘轻推她一把,“进去。” 屋里只有夫人自己,凤药瞧她面色温和,稍松口气,夫人转过身,声音和平日一样和缓,“跪下。” 凤药心头一紧,心跪下,低着头。 “买来的书,放哪了?” 凤药沉默着。 “你能瞒过胭脂,以为也能瞒过我吗?我也是打年轻时过来的,云之又是我肚子里出来的,我能不知道她什么脾气?” 夫人像在聊天一般,“唉,这官家小姐,也就未出阁有几天好日子过,咱们家的条件,她又是嫡出,必定嫁得门当户对,过去便要做掌家大妇,为夫家生儿育女,三从四德,有什么趣儿?” “你起来。” “你这丫头对小姐忠心、为人机敏多智,做事从不居功,正是我想选给小姐的伴儿。胭脂刚毅有余,智谋不足,若做陪嫁丫头不是最合适的。” 她话锋一转,“书单上都有什么书啊?” 凤药不好再瞒将订的书目一一道出。 “别的书倒罢了,雷峰塔传奇是本好书,云之该多看看。” “我就不问你怎么跑出去的了,只问你把书藏在了哪里?” 凤药低头道,“并没有藏,都放在书架上,只不过装订在了那些正经书后面。” 那日在房山书局足足多添一倍银子,要老板将话本子装订在正经书后半部,又选较平时更薄的纸张,看起来书的厚度并没有变。 胭脂略识几个大字,所以挑书时,连书目都挑得简单,四书一类。 夫人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继而掩面大笑,指着凤药,“你这丫头,这招藏叶于林用得好,却害苦了胭脂,累她大热天在外晒了两个时辰。” 她平静下来拉凤药起身,“我把小姐交给你了。要好好看护她,不论现在,还是将来。” “若胭脂姐姐找到那些书呢?”凤药好奇地问夫人,对方温柔地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且去吧。” 凤药独自往回走,来来回回想着夫人的话,心中一寒。 第8章 大变前夕 凤药思量着夫人的意思,若这关过不去,是不会保自己的。 便如自己和村里孩子们斗蟋蟀一般,斗到最后赢了的,才是最厉害的。 这一局,凤药赢过了胭脂。 再有两年,小姐便要及笄,要许人家。 夫人想培养最堪可用之人给小姐,真真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禁书一事,说起来可大可小,若要开发了自己,足够用了。 张大娘走进房中,为夫人更衣,夫人照着铜镜,皱起眉。 “夫人这是怎么了?小孩子不懂事,教导就是,凤药那丫头心地瓷实着呢,调教得好,将来做掌家大妇的陪房也够用的。” “我担心得不是这个,外头的风声越来越紧,老爷是要员,怕不能独善其身啊。” 房里的灯熄了,人心却还在躁动。 凤药回了房,想起这两天出门,很不稳妥。 好在一次订的书够多,小姐也会消停一段时日。 第一次出去,外头流民一窝一窝的,很多店家早早歇业。 第二次去正赶上禁军驱赶流民,自己初时进城的南永兴门已经封死。 东西方向的小门也只让大宗商品出入,只留了城北平和门,凭路引进出。 一直以来,大批流民被赶出京城平和门。 平和门向北数十里地有个野人沟,原是村落,里面人死得七七八八,和荒村没两样。 流民不愿离去,都在那里落了脚。 流民与流匪本只隔着一个充分饥饿的胃,只要足够饿,别说做匪,便是做禽兽,也只一念之间。 京城暂时恢复平静,但细闻闻便能闻到大风暴来临前的紧张味道。 天冷下来,眼见到了年下,挨着京城的几处地方闹起雪灾,许多灾民围在京郊。 皇上下旨,四皇子代皇上去赈灾。 谁曾想灾粮出了问题,灾民连冻带饿死了上千人。 灾变起的突然,镇压的也快,整个京城笼罩在肃杀的氛围中。 这些都是朝堂上的事,内眷们忙着家宴,年下宴请也多起来。 这日,常家家族宴饮,又赶上夫人生辰,摆了几十桌席面,府里点起大片红灯笼,很是喜庆。 打从早起,来恭贺的就没断过人,直忙到晚上,举家庆贺。 男女分席,平日里女席总是先结束,这日偏男宾早早散了,二房、三房女宾也就纷纷告辞回府。 只余下大老爷一家女眷,都是自家人,他也不避讳,坐了主位,大家说笑,可老爷一脸愁相,长吁短叹。 夫人放下象牙箸问,“老爷这是为了赈灾之事发愁吗?” 老爷长叹道,“旱灾三年,百姓啼饥号寒,饿殍载道,我们这般人家锦衣玉食不识人间疾苦,旱灾结束又来雪灾,不知何故,赈灾粮中十之七八是沙子!” 他手腕发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重重放下杯子,“我看,咱们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这句话像诅咒,一时间满屋都静了下来。 “今日不必等我,我与二房三房男眷要在祠堂议事。”他起身看着夫人想说什么,终究长叹一声离席。 晚间小姐卸了妆,恹恹的,连话本子都不乐意翻了。 “凤药,我打小就没见过爹爹这样发愁过,你说,他们议事都议些什么呢?” 小姐与老爷父女感情很好,老爷两个儿子,只得这么一个姑娘,颇有些娇惯的意思,总让夫人不必管她太严苛。 小姐散着如瀑黑发,起身拉着凤药来到梳妆台前,拉开螺钿小柜子,取出一只精美的首饰匣子打开来。 里面放着一幅精致的点翠头面,光是放首饰的盒子便价值不菲,盒子上写着珍宝斋,这是京城有名的首饰铺子,只接待又贵又富世家夫们小姐。 这副首饰并不合适年轻姑娘,却合适做为压箱底的陪嫁。 小姐爱惜地摸摸首饰,“这可是外祖母留给我娘,娘传给我的。” “我真的睡不着,凤药,我担心爹爹。”云之不像她哥哥称自己父亲为老爷,每见到只呼爹爹。 凤药也忧心忡忡,她不懂得这些,却在死亡边上走过,很敏感,出去那两次已感觉到外面时局不好。 因为有常家这把大保护伞护着,即便下头下刀子也落不到自己身上来。 “要不,我去偷听?”她试探地说了一句。 小姐眼睛一亮,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嘻笑着,“我可不告诉你爹他们议事总在祠堂边的洗砚阁中。” “我睡着了啦。”她拉起桔黄闪银缎面牡丹花被蒙上脑袋。 桌上的碟子里放着几只芙蓉糕。 是小姐让凤药当日现做,带给老爷做夜宵的,结果老爷心情不佳,她没拿出来又带回了房。 凤药拿块手帕将糕包起来揣入怀里,蹑手蹑脚出了门。 园子里的路她熟的很,所有角门院门都落锁,这难不倒她。 捡着小路七拐八绕,她远远看到洗砚阁的灯火。 从其旁边的大树爬上去,由房顶过去偷听最合适。 凤药将裙子撩起来绑在腰间,利落地上了树,跨上房顶,爬到了洗砚阁正上方。 她轻轻揭起几块瓦片,向里瞄了一眼。 房里坐着常家所有成年男子,一片肃穆。 “皇上久不立太子,党争之氛愈重,太师钟意四皇子,现在逼我们常家站队,该当如何?”说话的正是老爷。 “我常家素来只忠于皇上,来日哪位登基,自然是我们的主子,又何必现在冒险?”说话的男人压着怒意。 他约莫三十来岁,眉眼和老爷有几分相仿,是老爷的嫡亲弟弟,常家二老爷。 “现下三品以上官员都分了派,一边保贵妃的六皇子,一边保皇后的四皇子,唉,要想中立,难呐。”老爷长叹一声。 “那四皇子行事无状,听说私德有亏,不是可保之主,可他是嫡子,立太子的可能性最大……”二老爷分析道。 “不立四还好,若是立四,怕你我之祸还在日后。”老爷点上烟袋锅,深深吸了一口水烟。 凤药听得个大概,心中惦记小姐,小心翼翼离开房顶爬上了树。 四周黑漆漆的,她向下一跃,却掉在一人臂中。 月亮恰在此时出来了,银白月辉洒在那人脸上。 凤药一伸手捂住那人嘴巴,脱口而出,“好姐姐别做声儿。” 那张面孔在月光下美到妖艳,眼角一颗红色泪痣,愈发显得眼神惑人。 “我是男子。”他打横抱着凤药,尽量将手臂伸远,不挨自己身体。 一脸嫌弃夹着厌恶。 “好好好,大哥哥,烦你别出声。” 那人将凤药轻轻将放下,一只手如生铁钳住凤药一只手腕。 凤药被抓得龇牙咧嘴,他不但不放松,反而抓得更紧,一脸戒备。 “你是谁家细作?最好直接说实话省得受刑,你熬不住。”他眉毛都竖起来了,一双眼喷火,活似要吃人。 第9章 胭脂发威 “我我我,我是小姐的贴身丫头,秦凤药,不信你去问小姐。” 凤药本来被捏得脸色惨白,扭着身子却甩不掉那只铁手。 听她这么说,手腕松了些,却没放开。 “我自会核对,你一个后院的丫头跑到洗砚斋来干什么?” 他瞄了凤药一眼,“她叫你来你就来,听到什么了?” 凤药此时方想起自己的裙子还卷起来塞在腰间,忙放下裙子,理了下头发,对着男人行个万福,“那你又是谁?是这里管家?” 说完她便知道自己判断的不对。 这男人弱冠左右,身着藕荷色云绫锦长袍,头发束起,插戴着翡翠簪,腰上一条月白玉带。 云绫面料柔软,越发衬得他身如松竹般挺拔。 光看衣料便知道是位贵公子,怎么自己眼瞎当人家是管家,可公子哥这深更半夜怎么在洗砚阁附近? “我是能管得住你的人,你是哪房丫头,为何来偷听?不如实回答,只能先关到马房,等天亮禀了主母再处理。 凤药见他说得严厉,表情却温和,当下从怀中摸出一只手绢包,“我是云之小姐身边的,小姐见老爷晚间没用多少饭,叫我送宵夜过来。” 男人似笑非笑捏过手绢包,举到眼前看着,“你又是爬树又是上房,告诉我来给老爷送夜宵?你当我傻?” “云之丫头使坏,让你偷听。” 提起小姐名字,他终于展露一丝笑意,轻轻吐出两个几不可闻的字,“淘气。” 凤药认真点了点头,“小姐担心爹爹。” 他冷笑一声,“她是个乱出主意的,你最好约束着她些,出了乱子被罚的是你。” “那便送进去吧。”他伸手想推凤药。 他身量高,凤药一猫腰,敏捷地从他手臂下钻过去,撒丫子便跑。 边跑边回头瞧,他抱臂站在月光下,冷脸看着凤药鼠窜,并没追来。 翻山越岭地好容易到了内院,里面并没点灯,心头一松,刚想进屋,一道身影闪出来挡在堂屋门口。 凤药心下道声不好,连忙堆出一脸笑,“胭脂姐姐,夜都深了,怎么还没睡下。” “我倒想睡。”她眼里冒火,“说!去哪了?” “我,我肚子疼,又不想吵到别人……” “你打量我好骗呢。” “好姐姐,我今天真的肚子疼,翻来覆去睡不着,就往园子里转转,好点就赶快回来了。” “再不说实话,我就捆你交给夫人了。” 凤药正转着脑子,想主意糊弄她,小姐早在屋里听了多时,隔着窗子冷声道,“胭脂,吵到我了。” “凤药晚间腹疼,我叫她出去别在屋里翻腾。” “我这会子倒睡着了,你却在窗外吵闹,叫不叫人安生了?” 凤药长出口气,事情应该盖过去了,好歹小姐也是小主子。 胭脂冷笑一声,拉着她进了小姐房内,推她一把,顺势向膝盖窝里猛一踹,凤药腿一软跪在地下。 “她撒谎你也帮她,汀兰园里今儿我上夜,内外都转了几遍,没见这丫头影子。” 小姐刚想开口,凤药转过身向胭脂磕个头道,“大姐姐,我说实话。” “今天你也见了,老爷心里不安生,一家子都不好过,小姐担心得什么似的,一直念叨爹爹没用饭,身子要紧,怕老爷再有什么不适,想叫我去瞧瞧,送两块点心给老爷,可院门早早落了锁,我一时错了念头,想成全小姐的孝道,就翻墙去找了。” 凤药说得极诚恳,且这番话就算拉到夫人处,也挑不出理。 “我倒忘了,在胭脂姐姐这里,人情算不得什么,规矩才最大。” 小姐瞪着胭脂,凤药知道这个温吞水性子的千金已真的生了几分气了。 “点心呢,交过去了吗?你要知道,内外院大防很是要紧,你以为夫人为何将我拨到内院来?” “是芙蓉糕,下午新做的,翻墙时丢了,没送成。” 胭脂举着烛火瞧瞧,裙子脏了一片,信了六七分。 “哼,胭脂姐姐这么认真,人在汀兰院当差,眼里只认夫人,就将我与凤药捆了去见母亲吧。”小姐没表情,说得很平静。 “只捆我便罢了,我违反府里的规矩,与小姐无干,夫子说百善孝为先,凤药忘了,规矩比什么都大。” “她是一等丫头,你也是一等丫头,我这个主子没说话,她敢在我面前捆人?”此时,凤药才见了这主的真面目,并不是泥人儿性子。 胭脂并没因为小姐的话软下来,仰脸想了想,“明天我去外院打听,若撒谎仍要告诉夫人知道。” “到时若是撵出去,莫怪姐姐无情。” 小姐不等凤药回话,从床上下地指着胭脂鼻子骂,“这院子里就你拿大丫头款儿,什么了不起,我这主子你也不放眼里,今儿倒做起我的主了。” “请小姐穿上鞋子。”胭脂再迟钝也知道小姐生气了,忙恭敬跪下。 “啪啪”两声脆响,小姐和凤药都惊住了。 胭脂用力扇了自己两耳光,脸上顿时红肿起来。 “胭脂先认罚,冲撞了小姐,可规矩就是规矩。胭脂与凤药的确都是一等丫头,可我是夫人房里的,指派过来就是为着约束这些不守规矩的小丫头们,奴婢不敢渎职。” 她说罢起身,恶狠狠盯着凤药道,“现在我要代替夫人好好教训这目无纲纪的小蹄子。” 她用力揪住凤药的衣领,不让其乱动,卯足力气狠狠扇过四记耳光才罢。 直扇得凤药眼冒金星,脸上火辣辣疼,嘴泛出一股甜腥。 等她甩手出去,小姐扶起凤药轻声问,“疼吗?” 凤药见她眼泛泪光,知她心疼自己,心中大起知已之感,忙转移了话题。 一脸神秘道,“我知道老爷为什么烦心了。” 凤药告诉她老爷们说的话,又说了差点被捉住的事。 云之笑得倒在床上捂着肚子,“你叫他姐姐,难怪他生气。” “那是我大哥,平时不在家,难怪你不认得他,昨天定是爹把他喊回来的吧。谁料你这么倒霉,被他活捉。” 常家两子一女竟都如此好颜色。 “大公子原是神仙样的人物。”凤药由衷赞叹,“不过,还是咱们小姐最好看。” 小姐得意地点头,多少世家女子都喜欢我哥哥。你说谁才配得上他。” 凤药歪着脑袋很认真地思量一会儿,“那得是金枝玉叶方能配得上他。” “我们村里所有男人加起来不及他一根头发好看哩。” 小姐垮下脸,“我大哥不喜欢任何与皇家有关的事情或人。” “他偏在宫里当差,可见人生于世上,总有不如意之事。” “爹爹为难的事情,咱们也分担不了,唉。”她忧心忡忡躺下,辗转一会儿,终于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胭脂说到做到,去外院打听头天夜间谁可见过内院的丫头,辗转打听到大公子手下人那里去。 大公子说的确是云之让人送了点心。 汀兰院与外院的门房加了人手,院与院之间加了巡逻的更次。 以前只是有人上夜,如今大白天也有人一遍遍来回走动检查,连凤药也觉得管得比往日严了许多。 第10章 大灾骤降 虽不得出门,凤药也闻到一丝诡异的紧张气氛。 约莫过了个把月,没什么动静,人们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凤药一次宅子也没得出去。 遇到过几次雨墨,他躲着凤药走,使得凤药心中不安更盛。 若连常府都紧张如此,外面不知乱成什么景象。 凤药入府当差后,从不乱用银钱,攒下不少体己。她思忖着,如若有突发事件要逃,带着银子太不方便,不如换成银票的便当。 却不知道自己这点银子连最小面额的银票也换不到。 银票只有一百两、五百两、一千两面额。 晚间与小姐闲话,小姐说这事可以问问二哥安之。 常家三房的公子们皆从太学回家,入读家学,未经允许,不得出府。 凤药趁着家学散了,等在二公子要过的连院小门处。 见雨墨拎着东西跟着安之公子走过来,便先行了礼。 安子站定认了认眼前的小丫头,“这不妹妹跟前的凤丫头吗?有事去传?” 凤药将自己所求之事说明,二公子也没笑话她钱少,只说自己问问,又问她想换的数量,说若成办成,自己先替她垫上,送票子时再取。 没两天,雨墨送来了银票,取走了凤药的银子。 晚间,小姐和凤药一起瞧那票面,小姐说与平时爷们使的票子一样,只是面额很小,像是单为她印的,不过上面盖了一个红色印章。 “便是这章子最有效力,没了章子,谁给你兑?”云之笑了笑,跳下床将自己点翠首饰用一张包袱皮包起来道,“若跑时,拿起就能跑,岂不便利?” 凤药跟着笑,心道若带着这个跑,那是嫌死得慢了。 她抽时间将银票藏在一处稳妥的地方,备好衣裳,放多了一分安全感。 过不几日,城里已开始宵禁。 一连数日天阴沉沉的,不见日头,还起了北风,似要下雪的样子。 夜来伺候小姐躺下,由于汀兰院紧挨凌河,听着河水潺潺流动着,更显出夜的寂静。 熄了灯火,凤药心中一直不安,耳中隐约听到一丝铮鸣,细听又听不到了。 又感觉黑暗的远方隐藏着什么,气氛有些诡异的紧张。 她身体不由挺得笔直,用力侧着耳朵听着,一切归于沉寂。 然而,那不安却是真实的。 她心里的弦绷得又紧又直,跟本躺不下,于是拉开门又侧着脑袋竖起耳朵听。 直听了一柱香的功夫,刚想回身,却真的捕捉到一串乱而孤单的脚步,飞快向这边奔来。 那人没惊动门房,用钥匙小心捅开了角门。 凤药知道肯定是府里的人,提前站在门前,来人不料门口有人,吓得惊叫一声,又立即止住。 原是张大娘,她头发散乱,眼角带泪痕,衣服扣子也没系,鞋子胡乱套在脚上。 此时,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几声喝骂,又沉寂下去。 凤药情知出了大事,张大娘是个极修边幅之人,平日里连头发丝都不许乱上一分。 张大娘跑得急了,喘了几口大气,将几张纸塞进凤药手心里。 “好孩子,万万拿好这东西,带着小姐逃出去。要快,马上官兵就把我们整个常府围了。” 她狠推凤药一把,凤药还没问,她已拼命狂奔而去,顾不得一丝仪态。 这院子里四个大丫头睡在偏房,并上夜的婆子都睡下了。 只留了院中一盏孤灯亮着。 凤药低头将那几张纸塞入怀中,只觉脖子一凉,抬头看去,天上稀稀拉拉飘起小雪花。 她知道这是生命攸关的时刻,进屋推醒小姐,“小姐,穿好衣服。” “我们被官兵包围了,张大娘让我带你先跑。” “母亲呢?父亲难道不管?”她一边穿衣,一边急急问道。 凤药哪知道这些,耳中那些原本隐约的声音并非错觉,已能听到正在逼近。 她穿好衣服,凤药又拿了银鼠皮披风裹在她身上。 凤药自己穿起小厮衣服并男式靴子。 她不舍地打量一回自己平时住的这间屋子,狠下心拉起小姐的手轻手轻脚向屋外走,回头将门掩好。 后墙临着凌河小河道,水流有些急,好在不算深,平日偷出门用的小船泊在那儿。 凤药熟悉地翻过墙,在墙外接应她。 小姐骑在墙头,看了看极窄的落脚处,凤药勉强贴墙而立,又回头张望黑乎乎的府中。 她犹豫地问,“凤药,我们偷出府,万一没出事,是要请家法惩治的。” “万一家中无事,家法我担着,夫人那么疼你,定会保下你,小姐快跳下去吧,没时间了。”凤药心急如焚,她已清楚听到马蹄声,且数量不少。 小姐还是频频伸长脖子向院中瞧,我已听到院里有人起了,大声喝,“什么人?” 二道院里已有人起身说话,此时又听到许多脚步声在常府前的七里街奔跑。 “我的大小姐,再犹豫,我们就都被围起来了。”凤药急得跳脚。 “我,我有点怕。”她看着黑漆漆的河道微微发抖。 奔涌的水流平日隔着窗子听去,颇有几分诗意。 此刻似催命般“哗哗”流淌,一股股的水草腥气直钻鼻孔。 水气夹着冷风吹得凤药直发抖,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更近了,还掺杂了刀剑碰撞之音,叫人胆寒。 她要跳下的地方是极窄的一条小边道。 所以府里巡逻也无人来这里看,都是到大路尽头便罢了。 “我托着你,张大娘拼了命才给我们争取到这一点点时间,我们别辜负她,别辜负夫人,快跳呀!” 她抽泣起来,“我想娘,我情愿和娘一起被捉去,好歹一家子在一起。” 说着她身子向院里歪,说话间要跳回院中。 凤药不再多话跳起身,抱着她搭在墙处的一条腿向下用力一拽。 她没防备,身子一歪就要掉出墙,凤药又用力托住她穿着软底绣鞋的脚,她哆嗦着侧身站在了边道上。 小船就停在河道边,被冲得摇摇摆摆,看着极不安稳。 凤药强拉着她从挖出的豁口处攀爬到船上。 凌河上游离河道太近,很容易被人看到,我让她伏下身子贴在船上。 将船上穿来出府的那包衣服解开,拿出暗色的一件盖在她披风上,掩住颜色。 这段窄道只到石桥处就会宽敞,岸上必定站得有人。 待快划到桥时,凤药将船杆用力一撑,小船借着划力借着水流,快速穿过石桥,向下游飘去。 凤药伏在小姐旁边,好在身上衣裳是灰黑色,在黑夜里不显眼。 经过石桥,能看到常府正门。 那里点着无数火把,亮如白昼兵丁众多,老爷带着几房爷们正在与领队的官军分辨着。 他无措地支叉着双手,不知说些什么,却被领头军官一把押住,反过手臂压到地下去。 府中传出女人们的尖叫哭喊,凤药心里缩成一团。 她一只手伸向船外拽着划水的撑杆,一只手臂紧紧压着小姐身体。 小姐几次挣扎想坐起来被凤药硬生生按下。 小船顺水飘出二里远,河道变宽,水流也缓了,凤药松开手臂,方觉手麻得举不起来。 冷风吹得像刀割似的,小姐表情呆滞,凤药知她伤心惊惧,柔声喊她一声,她像座石雕一动不动 ,呆呆望着水面。 “云之小姐。”凤药又唤了一声,对方慢慢抬起头看着她,紧接着抬手便是一巴掌,将凤药打懵了。 第11章 逃亡之路(1) “为什么?!” “为什么不让我回府同爹娘在一起?”小姐声音带着哭腔,却忍下眼泪。 凤药没有马上回答,她活动一下,举起撑杆,将般撑到岸边。 岸边水浅,可到底划不到地面上去,她只得脱了靴子,用力把船拉得离岸近些。 寒冬腊月,水冷得刺骨,小姐无论如何受不了。 凤药站在船边俯下身,“先上岸,我再同你解释。” 云之不动,死死瞧着凤药。 “小姐快跳上来吧,水里冷得很。”凤药发着抖,手扶着船才勉强立在水中。 “你为什么不叫我再看我家一眼,为什么压着我,为什么不让我和娘呆在一起,哪怕坐牢,看着我娘我也放心,为什么?” 她声色俱厉,却压不住话里的颤音。 “我们到岸上,我就告诉你。”凤药再次弯腰。 云之她哭起来,到底软下身,趴在凤药背上。 凤药将她放在干地上,剥掉她的大氅与绣鞋,又回到船边。 从船上拿了那包男式衣服,将小姐的衣服用力丢在水面上,绣鞋底向上丢在小船上,又将船送到水深之处。 船儿随水飘向远处。 待回到岸边,恐惧和疲劳夹击下,凤药觉得力竭,一屁股坐地上。 她身上那身衣服的下裳湿到大腿处,风一次,寒气像刀一样刺入骨缝中。 云之缩着肩膀,站在风地里,顿了一下,转头向回家的方向走。 边走边说,“我不想逃,我要回家找爹爹娘亲去,你是个怕死的叛奴,只记得逃命。” 凤药全身酸软无力哄她,只喊她一声,“云之小姐,我只说一句,你若还要回,我与你一起回,死的时候咱们还做着伴儿。” 小姐半信半疑转头看着她,凤药拍拍身边的地,“你来这里,放心我不强拉你。” 云之慢吞吞挪过来,她没穿鞋,凤药将那干燥的男靴子给她,“穿上,光着脚踩了石子脚就破了。” 小姐不动,凤药又道,“闺阁女子的脚给人看去,还怎么做人?” 小姐哭着蹲下身赌气将靴子套在脚上,“现在你快说吧,说完我要回去找娘了。” “你记得夫子说过人之风骨吗?他说,人在得意时未必看得到风骨,在失意时才可见其风骨气象。” “君子有铮铮铁骨,难道女子不堪为君子?” “现在府上遭了难,我们保全自身以徐徐图之,若是大家都死在一处,谁在外面操劳奔波?” “可我们女子,平时宅院都不出,怎么奔波?”她哭着说。 凤药自顾自说,“此时,在牢中之人无法可想,无消息可传递,难道不需要个能跑动的人,哪怕有人传个话也行呀。” “说句更难听的,看这阵仗,三房爷们都遭了难,这是连坐,不似小事儿。若当真是要杀要剐,是不是也得有个人尽孝收尸?非等着别人一锅端吗?” 小姐听到“要杀要剐”瘫在凤药身上,哭得快昏过去。 凤药知道已经说服了她,拍着她的背,“小姐你再思虑,今夜来传消息的是张大娘,你娘亲的陪嫁,她来递消息,还会是谁的意思?” “此时你不听夫人的话,还算孝顺吗?” 她眼里燃着火,坚定地扶着小姐的肩,看着她的眼睛,“咱们要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凤药从怀中拿出张大娘给的纸展开,是身契,里头夹着路引。 名字写的是秦春和,女。秦春生,男,并两人详细情况。 凤药眼圈红了,强忍泪水。 夫人给两人改了名字,她可以改成别的,可她让两人都姓秦,小姐随了自己的姓。 那是对自己天大的信任,又将凤药改成男子,方便两人逃跑。 她定然知道凤药平日假装小厮出府。 她什么都明白。她明白云之身为闺阁女子毫无自由的苦,凤药就是她为小姐无聊生活中添上的乐趣,让小姐灰暗的日子有了色彩。 怪道张大娘说她很合适。 凤药所做的一切,是夫人默许的。 夫人敏锐感觉到时局不对且为二人做了最坏的打算。 从上次常家在祠堂开会,怕是夫人已起了念头。 自那日夫人是怎么熬过一个又一个长夜,警醒着,才在官兵来抄家时提前让张婶报信。 给小姐争取了这点宝贵的时间。她没选胭脂,而选了凤药,来护小姐周全。 这份信任,让凤药心底发热。 她暗下决心,定将小姐护住,逃出追捕。 凤药擦掉脸上的泪,问小姐,“你现在体谅到你娘亲的苦心了吗?” “我也想夫人,也想与他们呆在一处,就算在牢里心里也安生,可是不行!” “常家爷们儿多是官身一个都跑不掉。需有人先在外应着,咱们家三四百口子的大家族,我不信一时就败了。” 凤药将船上的衣裳给小姐穿上,唯独少了双鞋。 “小姐,从现在开始,你是秦春和,我姐姐,我是春生,你的弟弟,记住了?” 零零星星的雪花从苍茫的天空纷纷飘落,向前看,一片迷茫。 此刻小姐绣房里的地龙烧得正旺,被窝里的汤婆子也还温着。 每每下雪,府上都要行赏梅宴,公子们做诗,小姐们猜迷戏耍迎接第一场雪。 也就明夜此时,整个家族将一同宴饮,乐到半夜。 却不知此时此刻,府里已乱成何种景象。 这么冷的天儿,全府上下都被拘在院子里了吧。 一想到夫人那么尊贵的女人也被逼在凄冷的夜色中,跪在冰凉的青砖地下,凤药直心疼。 “走,先找户人家去。” “干嘛?你想投宿不成?”凤药目光投到她手里的小包袱上,心下一沉。 那东西随身带着恐怕二人活不过几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左顾又盼一番,此处没有人烟,倒有不少荒坟。 “拿来。”凤药伸出手。 “干嘛?”云之把包袱抱得更紧了。 “我们不能带着这么贵重的东西走夜路,等安置下来,再来取也行,万一遇到强盗,谁能保住这些钱财呀。” 她想想说的在理,便将包袱交与凤药。 第12章 逃亡之路(2) 凤药顶着北风折了根粗树枝,在坟圈子里转了几转。 看到一座无主荒坟,被动物掏出个洞,能看到里面的棺材,棺材已经朽了,盖子破了条缝。 用枯枝向棺里一拨,“哗啦啦”作响。显然死人已风干成了枯骨。 她趴下身,摸索着将包袱放在骨头底下,又把棺盖盖好。 “你不怕吗?”小姐颤抖着声儿问。 “切,这可是在棺材里的死人,扔在路边的我也见过不少呢。” “死人不可怕,活人才吓人。”凤药起身,拍拍身上的土。 用一些枯枝烂叶与碎石把动物扒开的坟洞子掩盖起来。 “还是你聪明。”凤药转头看了小姐一眼,吓一大跳。 她披着黑衣,可里面苍黄缎子小袄也太亮眼了,映着雪光老远就能瞧得见。 “春和姐姐,把衣服穿好。” 凤药光着脚踩在冻实的土地上,觉得脚疼,便趁着夜色走到一户庄户人家前。 她踮起脚,隔着矮墙向里看,窗台上晾着双破得露出黑棉絮的鞋子,心中一喜。 偷偷跳入墙内,拿了鞋子利落翻出来,套脚上只走了一步才发觉,那鞋的底子与鞋面已分开大半,根本走不了路。 她只得又寻了段破草绳,把鞋子绑在一起。 两人跑了一段路停下歇息时,小姐累得脸泛红晕,映着雪光,虽身穿男装,也如仙女般美丽。 凤药二话不说蹲下身抓了把泥,给自己涂了点,余下全部糊在小姐脸蛋并衣服上。 心下不尽心疼这件好好的衣裳,单看那庄户人家就知外面现在什么情形。 大约连穿身完整衣裳的百姓都找不到。 她心知前方一定百般艰难,必要打叠起精神应对。 二人顶着风,一步步向挪。 老天爷仿佛在与人做对,雪由零碎转为鹅毛大片儿,专拣着人脸打,不多时,两人头都白了。 凤药不敢停,天亮时必得走到南永兴门才行。 那时出城可能还容易,出了城门过了野人沟,有一处小镇,在那里落了脚,再做道理。 凤药摸了摸怀里,那里藏着她的身契和夫人为她们准备的路引,那两张路引给了她无限力量。 小姐走不惯路,等两人到了永兴门,天已大亮,只不过由于还在飘着雪花,天又阴,看着时辰还早。 门前排起稀稀拉拉的队伍,都是要出城的百姓。 进城的多出城的少,凤药立刻紧张起来。 眼见守出城的官兵一个个细细查验路引,而入城则松散许多,凤药心知不妙。 两人排在队尾,云之好奇地左顾右盼,丝毫不知现在的处境有多凶险。 这时,来了两个骑马出城的公子,看穿戴非富即贵。 两人排得与云之和凤药隔着几米,谈话清晰可闻。 “昨夜常家出事了,你可知晓?”其中一个男子问。 “闹腾一夜,怎会不知,我二弟在禁卫军中当差,听说昨夜常家死了一个夫人呢。”另一个男人说道。 凤药心头一紧,小姐也听见了,她紧紧攥住凤药的手,眼圈已经红了,凤药用力回握,用眼神示意她不要急。 “哦?抄家也不会对家眷怎么样,怎么就死了一个?” “那夫人烈性的很,好像查她的嫁妆,她不乐意,她家老爷又给人按在院子里,她身有诰命去与人理论,护自家男人,一时气急便撞了柱,血溅当场。” 常家三房正头夫人都是有诰命的,不过说起脾气,最硬最烈的当数三房正头夫人。 她没生出一男半女,但管家有道,三老爷姨娘喝多,却很敬重她,三房在她手上越来越兴旺。 最有可能触柱的是她,凤药不知该悲伤还是该庆幸,心情复杂地看了眼小姐。 云之也想到了,长出口气,又撇嘴想哭,好在自己及时调整了情绪,没当场哭出来。 这时,守门的卫兵拦住两个做伴儿出城的,那两人与我们身量相仿,是两个小乞丐。 “脸擦干净!”卫兵喝了一声,两人胡乱擦了擦,卫兵又打量几眼,又让对方将手里的破包袱打开,里头只有几块发馊的干粮,这才放了行。 凤药心下大骇,没想到有了路引还会查得这么严。 她自己还罢了,小姐细皮嫩肉,长得又水灵,别说擦净脸,就只洗净了手就得露馅。 她一双手,指甲晶莹透明,半点茧子也无,手指细长如葱根一般。 怎么办?凤药站在雪地里急得内衣都汗湿了。 小姐这会儿也意识到不对,焦急地看着凤药,又看着越来越短的队伍。 恰在此时,一辆夜香车过来,气味逼人。 赶车的中年汉子大约日日出城,本与守城卫兵相熟,跟本不看这日守城的换了一批人。 他也不排队,长赴直入,想直接把车赶出城门去。 “停下!排队去。”卫兵指着他喝了一声,又转过头捏着鼻子。 夜香车装得扎实,摇摇晃晃不时泼洒出一些,此时大家都躲到一边,队形乱了起来。 “官爷,咱是良民,见天儿给城外送夜香,您通容一下让咱先出去吧。” 后头骑马的男子用马鞭指着守城卫兵骂道,“让他过去,别他妈的拿着鸡毛当令箭。快熏死老子了。” 周围排队的百姓纷纷附和,指责守城人太死板。 卫兵本想放他,此时有些下不来台,他急眼道,“今天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排队一个个验明身份。” 凤药瞧瞧夜香车,那种车在村里时,她常见,用得久了车轴变形极难行路。 雨雪天里,不会有人推这样的车子出门。一旦遇到坑洼不平处,极易歪倒。 想到此处,她眼睛一转,生出一计。 第13章 趁乱脱身 她偷摸拿了几块碎石头趁乱扔粪车轮子下。 就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吵吵时,一个骑马的人影从城里极远地方打马而来,口中狂喊着,“让开,快让开,紧急军务。” 眼见那人越来越近,并不减速,路又窄,夹着笨重打滑的粪车,大家拥挤时,凤药用力扑在粪车上,口中喊着“哎哟”,用尽力气将粪车一推。 车子打着滑,车把式用力把握方向,可是没用,轮子轧过碎石失了平衡,带着满满一车粪,倾斜着倒在路当中。 车子倒下的太迅猛,粪水一下泼洒出来,溅得老高,周围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沾上一些。 军官骑的马儿踏在粪水上一个打滑,活生生摔倒在路当中,差点砸到一个出城的老头,老头躲他的马,脚下踉跄,被带倒了。 老头的儿子不乐意,拉着那人理论。 官爷岂是好惹的,手握军报,谁也拦不住,挥起鞭子一下下抽在年轻男人身上,打得他棉衣烂个大口子,棉?飞了出来。 老头不好惹,管他谁,看儿子挨了打,扑上去又哭又闹,还咬了军官一口。 城门前顿时乱做一锅粥,凤药趁乱在身上沾了粪,向小姐示意。 她前头故意扑粪车时小姐看到了,也明白其用意,咬紧牙关,眼含热泪一步一步走到粪车边故意一打滑倒在满是污水的路上。 秽物沾了她一头一身,她起身干呕起来,呕完流着眼泪一瘸一拐坚定地向城门口走去。 凤药与她隔了两个人儿,守城人一边看这边的乱子,一边对路引,轮到小姐,小姐一身臭气惹得卫兵十分不悦。 她一边哭泣一边抱怨自己就这一件衣服,弄上大粪怎么换呢,将自己手上的路引递过去。 “快滚,快滚。”守城人嫌弃地看了一眼沾一粪的路引,挥手让她过去了。 他本想忠于职守,却惹得众怒,出了乱子,心上也懈了,后面几人都随便看一下就放行了。 出城门,小姐站在不远处等着,凤药用眼神示意她快点向前走,别停。 走出几十米,凤药追上她,后面陆续出来的百姓都停下此处,聚在一起。 她们所要去的地方名为青石镇,途经野人沟。 野人沟原名十八里村,原是有着千来户的大村子。 大旱三年闹饥荒最凶时,村子里的人死了多半,空下许多房。 许多灾民往京城里来,进不了京,便聚集在此处。生死之间,流民就是流匪,为了活下去,他们相互厮杀,留下了最心黑手辣之徒。 如养蛊,一堆毒虫放在一起,能活下来的便成了蛊。 这里没了十八里村,成了现今让人闻风丧胆的野人沟。 打听到这些消息,凤药心烦意乱,小姐千金之体,抛头露面已属万不得已,若给人擒去,失了清白…… 她又想到三老爷的五姨娘,只是与男人通了封信便遭了沉塘之灾!对小姐即便有回护之情,若失了身,也绝不会保她。 世家女子向来清白比生死还要重要。 自己便是拼尽全力保她性命,回到家族,也是被处死的结局。 北风越刮越紧,才上午便如傍晚似的阴沉。 小姐轻声唤她,凤药回头看她脸上,头一夜涂上的泥干掉后脱落,露出的地方带着不自然的潮红。 她低着头小声说,“我,我不是故意拖后腿,我好难受。” 凤药一惊,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滚烫。 经过昨夜一夜磋磨,今天又沾了湿乎乎的污水,她发烧了。 “能忍受住吗?”凤药问,马上心里暗骂自己,这不是白问吗,受不住也得受呀。 云之忍住快滚下来的热泪,用力点点头,“我能忍,就是怕万一晕过去,你可怎么办。我……。” “你胡说什么呀,你忘了?我们可是亲姐弟。”凤药拍拍胸口放着路引的地方。“春生与春和,对吗?” 说罢,又指着自己脑袋,“别小瞧我,这里,有的是主意和计谋。” 小姐抱着凤药,将头放她肩上轻声说,“我知道。” 这时,凤药看到那个咬传令官的大爷和他儿子相携走出城门。 大爷因适才摔了一跤,走路一瘸一拐。 小伙的脸被鞭子抽出一道血口,还在淌血,他满不在乎擦把脸,扶着大爷向着这边走来。 等他们走近凤药过去搭讪,“两位也是去青石镇的吧,咱们结伴儿一起走吧。” 二人对视一眼,老大爷没开口,一泡眼泪先涌出眼眶。 两人青石镇上有亲戚,来信说青石镇的日子还算平静,若是京里混不下去,可去投奔。 他们一直没去,是因为京城里开好几家饼铺,生意很好,也攒了些银钱。 流民大量入城时,很多外来乞丐成帮结派,一起来要饭,不给就不走。 后来发展为不给就抢,不光抢店面,还抢顾客,搞得普通顾客看到有乞丐就不敢上门。 再后来,世道越发艰难,关了好几家店,只余最后一家。 一家子商量好余下的面粉卖完就去投奔亲戚,京里说什么也不能呆下去了。 小姐同情地点点头,凤药却敏锐地捕捉到说不通的问题。 “大爷,京里早就开始驱赶流民了,后头连城门都不叫进,乞丐都清理到永兴门外,您怎么还关了好几家店呢?” 小伙子目光一闪,带着些佩服看看凤药,“这位小哥家中是不做生意的吧,也察觉出不对?” 老汉无奈地摇摇头,小伙子扶着他爹,愤愤地说,“苛政猛于虎。” 小店利薄,被抢走几个饼并几个大钱影响没多大,只是官府越来越重的税负叫人承受不了。 开始赔钱,自然不愿再做下去。 家里老太太看不得官家三天两头上门找茬,奈何斗不过。 等不及带着小伙的弟妹先走一步。 老大爷计划带着大儿子处理完生意和店铺便去青石镇与娘仨汇合。 过不几日,亲戚送信来说老太太和两个孩子没过去。 他两人顾不得生意出来寻亲。 向周围走过野人沟的邻居打听,都说原来白天里结伴走没问题,匪徒只在夜里出没。 后来,大白天就有剪径的土匪。 官府几次剿匪无功而返,御林军还在集合,信儿就先递过去了,待官兵过去,只有一个空村。 普通百姓不好过,两种行商却过得去。 一种有钱,请镖局护镖。 一种上缴官府买路钱。交过钱就发个腰牌,遇劫匪亮腰牌。 官匪勾结狂征暴敛至此。只苦了普通百姓,没钱上缴,只能拿命来搏。 凤药自打从自已村子来到常府当差就没再出过皇城。 只晓得自己的村子在皇城北部,她是从城北平和门进的城。 “那咱们若绕道呢?就算多费些脚力也无妨,只要平安过了野人沟就行。” 大爷摇头,“原本从北平和门出城绕个大圈也能到。现今平和门都封了。” “东西小门更不用想,只给皇商过。” 且野人沟西边靠着大山,山前一片树林子,里面是乱坟岗。 大白天的暗无天日,需点火把前行。 东边就是恶人聚集的村落。只有这一条小路直通青石镇。 凤药听了大爷的话,忧心地看了看摇摇欲坠的小姐,心中有了计较。 这办法冒险,却能一试。 第14章 一条妙计 小姐发着烧,不能在路上耽误,无论如何得闯过这一关。 她看看小姐的靴子,想了想转头问小伙,“大哥,我和姐姐身无长物,您两位呢?” 小伙犹豫一下,凤药赔笑着解释,“咱们一起走,按我说的做,可保住你的钱财。” 只有一个条件——一切必须听从凤药安排。 大爷怀疑地打量凤药,“这位小哥年纪不大,难道诸葛在世?你用什么计谋过得了这雁过拔毛的野人沟?” “曹冲六岁称象,大爷别小看少年人呐。”凤药笑道。 正说话,小姐身子一软,靠着凤药就向地上滑,凤药赶紧蹲下身,将小姐背到自己背上。 “遇上就是缘分,就咱们做伴吧。”小伙子满口答应。 大爷没吐口,看向路上别的行人。 大家豪气万丈,三五成群,折了树棍拿在手上,打算仗着人多硬闯。 凤药背着小姐对老汉道,“大爷要真不信我,你与大哥先远远跟着那些人,他们过得去,你们跟着过去就行。” “若是过不去,我在后面等着您二位。” 小伙抱歉看了看凤药,扶着大爷和大群人先走一步。 凤药不急背着小姐向前慢慢走,她这条法子,天气越糟,越得用有效。 只是小姐,隔着衣衫也能感觉到她浑身发烫。 一夜磋磨,一早上未有一口汤饭下肚,又下着雪…… 只要自己别倒下,就能看顾她。 小姐迷迷糊糊醒了一次,低声问,“他们不与我们结伴吗?凤儿他们可是嫌了我?” 她的热气喷在凤药脖子里,气息微弱。 凤药慢慢走着,低声说,“他们是看那堆人多,乌合之众不足成事。” “野人沟声名在外,若几个人拿着棍子就能过岂非浪得虚名。” 凤药巴不得他们能过去,自己背着小姐慢慢走也能过。 但她几乎能确定,那堆人是过不去的,用自己的法子,有七成把握能过去。 她咬牙顶风向前走着。 那些人结伴走得很快,一会儿就看不到人影了,长长的小路上,只余凤药一人。 天空又开始洒落细碎的雪片,小姐无声无息,晕过去了。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她自己踩着积雪的脚步声。 抬头看不到尽头,回头没有来路。 路北的荒坟一座挨着一座,枯枝遍地,不时听到一两声乌鸦啼叫。 走了一个多时辰,天近未时,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从前方传来,三三两两路人呼号着往回狂奔。 及看到凤药和后面陆续出城的人,这些逃客才放缓脚步。 “别往前走,死人了。”惊魂未定的人们通报着前面的情况。 “强盗杀人啦。”有人一身血呼号狂奔,路过他们一步没停向城里跑。 凤药干脆停下脚步,不多时,大爷和小哥都垂头丧气回来了。 看到凤药,小哥有些不好意思,想说些什么,凤药打住他,“没关系。” “小兄弟好判断。”大爷抬起松垮的眼皮打量着她,“不知是何好计,与犬子商量即可。” 凤药瞧了瞧他手上包袱,“大哥,你可有御寒衣物?家姐受了风寒,已经晕了。” 大爷担心地看了看伏在凤药背上单薄如纸的女孩子,“你那计策,能保这女娃也一起过得去吗?” “此计正由家姐而来。”凤药看起来胸有成竹,心里虚得很。 那小伙爽快拿出一件半旧夹袄,衣服上带着男人的气味,凤药顾不得许多,将小姐放下,套上宽大的棉袍。 她脸上没涂泥巴的地方变成了恐怖的青白色,手脚冰冷,身上发热。 凤药知道这是高热的前兆。 她让小哥拨点枯草垫着,将小姐放在草上,靠着树坐下。 大爷看了看小姐,摇摇头,“你们有什么准备的快着些,这娃娃看着不好啊。” 他自己蹲在离小姐不远处守着她。 凤药将小伙拉到一边,“我这计不十分吉利,且只有七分把握……” 小伙生得十分高大,半弯下腰认真听着。 “路西有荒废宅院,我去找辆车。” “你……”凤药看看他,他点头示意我继续,“说吧,不管多难我都尽力而为。” “你去找个荒得久些的坟,挖开,把棺材起出来。” 他吃了一惊,凤药抬手制止他,“听我说完,我知道挖坟是大忌,对死者不敬,又怕妨生者。” “可是大哥,你看看现在的世道,还有什么忌讳,想活下去罢了,别人敢杀人,我们只是挖个坟而已。” 小伙摇头,“你误会了,我是问你要棺材何用。” “你愿意出多少买路钱?”凤药直截了当问他。 他说自己怀里揣着一贯钱,别的银子在他爹怀里。 刚才幸而离得远,看情形不对先跑了,否则一搜身准保不住。 “你看家姐只剩一口气,我的计划是声东击西,具体如此……” 我叫他找到一口深棺,但材质要够差。 将小姐放在最下面,银钱全部放在小姐身上,卡上一块板子,将一副枯骨放在上面。 到时候我们上演一出“声东击西”,必能将小姐运过去。 小伙大喜,觉得此计甚好,两人分头行动。 凤药去了东边,找到一个无人的荒宅,推开主门,进门就感觉自己头皮被“刮”了一下,眼睛也叫灰给迷了。 她站在堂屋里,揉揉眼,回头看惊得魂飞魄散。 一具白骨挂在正当门房梁上,她推门带进的风惊扰了亡魂,骨架摇摇晃晃,脚尖刚好蹭到她头顶。 她无心翻找东西,猫着腰逃出去,在院中看到一辆比散架略好些的两轮车。 车子太旧太破,很难推动,勉强能用,与她的计策刚好相合。 犹豫一下,她又反回了那屋子,避开头顶的枯骨,翻找一番,找到几件补丁摞补丁的旧衣服。 她利落从里到外都换个遍。 其间,又在厨房里,后院中各发现一把散乱的骨头。 往深里想,自己在偷死人东西,这般行事放在常府上,能被打烂屁股。 凤药暗暗叹息,才两天自己在常府受的一切教养都归了零。 或者,自己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 想活,就先把尊严放一放吧。 第15章 生死关口 她不再多想,收拾好东西,拉起木车去找小哥。 大爷眼睛半睁半闭,昏昏欲睡,小姐不知生死,双眼紧闭。 她把车放在道边,跑到乱坟堆中,轻声喊着,“大哥,你在哪?” 树林深处有动静,寻声而去,小伙正用一把匕首挖开坟包,凤药赶紧上前一起用手刨土。 二人合力将一口破烂薄棺扒拉出来。老天保佑里面的尸首年深日久,化为白骨。 棺材很深,足够能放下小姐,再将白骨隔着薄板放她身上,不厚重。 二人做完这些已冻得说不出话,手也僵了。 “稍等一下。”凤药左右看了看,找到一座看起来稍新的坟茔,“麻烦大哥,用一用匕首。” 小伙蹲在地上,看起来有些劳累,掘人坟墓的事着实不好做。 他倒底帮忙,棺材露出来,凤药毫无表情道,“行大逆之事,兄弟我一个人做,你且背过身去吧。” 凤药撬开棺钉,一推盖子,一股臭到能让人死过去的味儿飘散出来。 那小伙突然明白过来,他面色死灰点头道,“兄弟,你年纪虽小,胆识却大,心又细,将来必成大事。” 凤药从衣服上割下一块破布,包在手上,伸入棺材中,硬取了一小节指骨用布包好。 弄完,她再也忍不住,蹲下呕吐,只是胃里空空,只吐了些酸水儿。 两人扛着棺材,各怀心事,深一脚浅一脚向路上走。 凤药只觉得棺材板子硌得肩膀疼,只是个空棺,一把枯骨,竟比她想的沉上许多。 “前头路上真有人死了?”她问。 “那人带把刀,被人怂恿冲在头里,嚷嚷着一起打强盗的人全跑了,只留下那人独斗,才被杀了。” 乱世,这样容易轻信,自然死得快。 “他们好像求财。”小伙说强盗没有追着跑掉的人斩尽杀绝。 把棺材卸在道边的林子里,用小伙衣服垫在底部,将气息奄奄的小姐放进去。 大爷将身上的银票交给凤药,她将票子与自己的身契路引塞入小姐衣襟中。 卡着棺材两头放块薄板,将枯骨放上去。 包着指骨的布包凤药给它垫在头骨下方。 其实这样并没多隐秘,但凡人家把枯骨挑开,掀开隔板,或直接将棺材掀个底朝天,这计就败了。 凤药抬头看看天,天黑沉沉的,老天爷,就看你让不让我们活了。凤药心中默念着。 凤药将此计全部解释一遍给小伙和大爷听。 其中最关键一步来回讲了几回,两人都称明白了。 这一步演足,方保得住大家性命与钱财。 冬日昼短,将申时,天已暗下来,大家动手将棺材绑在车上,其间小姐动也不动。 凤药很是担心,只能加快行动。 她扔过几件烂衣服到棺材上,示意大爷和小哥换上。 “套在外面就行了吧。”小哥问。 “从内到外都换了,既扮了,就扮得彻底。”凤药催促。 大家本就狼狈,换上这烂衣服,看着像长年没洗过澡。 “想求小哥一件事。”凤药推起车,即将出发。 小伙子一脸严肃,“小兄弟请说。” “关键时刻请借匕首一用。” 他惊疑不定,现下凤药扮做他弟弟,若是突然发疯必定连累大家。 “放心,我要保家姐清白,计策失败,姐姐被擒只怕……” 凤药没说完,小伙子明白了。 只要被发现,凤药便一刀杀了她,好过被那帮凶残的匪徒玷污清白。 一切准备妥当,凤药推起车子发力,木头车只在地上来回扭动,不向前行。 她再用力,脚趾冲开鞋子,跑到鞋外,那本就只连在一线的鞋底鞋面彻底分开了。 小哥“扑哧”笑出声,“小兄弟,没怎么干过粗活还是力气太小,我来吧。” 他牢牢握住推车把手,均匀发力,车子终于在雪地上前行起来。 凤药在一边帮忙用力,越向前走,心中的弦绷得愈紧。 天色更暗了,朔风阵阵,碎雪扑面,凤药脚趾先是针刺般疼,之后便没了知觉。 小哥埋头推车,大爷瘸着腿跟在后面,勉强不掉队。 生死在即,谁都不说话,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正走,小哥突然停下了,凤药诧异地抬起头,隐约见着风雪中有点点火光,雪片飘得迷迷茫茫,看不真切。 “是一堆火把,拦在那里呢。” 她听到自己心“砰砰”直跳,牙一咬,“现下回头来不及了,哪怕阎王殿也要闯上一闯了。” 小哥心中升起一股豪情,笑问,“小兄弟,姓甚名谁?这一遭也算生死之交了。” 凤药心中悲观,这世道,有今天没明天,初次见面,谁又能推心置腹,谁又敢呢? 若此时告诉他我是女子,会不会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到。 他也许不是坏人,关键时刻,他会不会为保全自己而推出她们? 夫子教导过: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是人心。 还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教导那日,春光正浓,小姐懒洋洋望着窗外的桃红柳绿,她却听得认真。 夫子说,这些道理要懂得,但愿我们一生用不上。 被人好好护着,天真一辈子,是种福气。 神思一晃,凤药回过神,恭谨地回答,“小哥说得是,我叫春生。” 凤药还不习惯自己的新名字,但说谎并没有想的那么难。 小哥大力推起木车,深深望她一眼,“在下曹峥。” 大家继续前行,渐渐能看清——前方路上拦着一道木栅栏。 二十来号人,看面相绝非善类,叉着双腿,铁桩似的钉在栅栏后头。 打头的头上包着头巾,是个独眼龙,一脸横肉。 一把鬼头大刀杵在地上,很放松地瞧着越来越近的棺材车。 离他们还有几米远,一个喽啰抬手凶巴巴喊道,“停!” 大家原地站定,风带着哨音劈头盖脸地吹,雪打着旋儿围着脚跟转,凤药头发早不成样子,此时一缕一缕给风吹得满脸都是。 大家都衣着褴褛,面色青黄,破棺材薄得一碰就快灰飞烟灭了。 第16章 一个漏洞 强盗上下细细打量着几人,眼光落到凤药脚上,那双鞋被麻绳捆了几圈,仍张着大口,她的脚趾不安地蜷缩起来。 “呸!晦气,一窝儿穷酸。” 瞧这几人没甚破绽,又哆哆嗦嗦手无寸铁,头领放松下来,大喊着问,“去哪?” “送我奶奶灵柩回乡,老家青石镇的。”曹峥按我们事先商量好的回答。 头领从栅栏后纵身一跃,轻松跳过来,围着曹峥几人转了一圈。 风雪中凤药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独眼龙用刀柄敲了敲棺材,冷哼一声,“不会是用这口破棺材运送财物的吧。” “想骗过我们黑爷,那不可能。” 小喽啰在一边点头哈腰拍马屁。 “啪。”在风雪呼啸中,凤药听到棺材下部传来一声细小的敲击声。 好在风声很大,夹杂着周遭枯枝“哗啦”和火把燃烧的“噼啪”之音,掩藏了这声轻响。 凤药心中的弦已快崩断,她感觉自己双腿不自主在打颤,汗顺着内衣向下淌。 “打开,让爷瞧瞧。” 凤药竖起耳朵,听到一声微弱的叹息,吓得她头发根直竖,口中不由发出一声尖利长号,吓得独眼龙一哆嗦。 她腿已软了,索性坐在地上哭,“奶奶呀,咱们家这么倒霉,您老人家都化成白骨了还要遭人开棺呐,呜呜,这是什么世道啊,老天爷你开开眼,打个雷劈死这帮坏蛋呐。” 她又骂又哭,大爷此时也很配合地开始用袖子擦眼泪,“儿不孝,让母亲遭这等大罪。” 曹峥直勾勾瞪着独眼龙,目中喷火。 独眼龙冷眼瞅着,用手拍拍棺材,小喽啰上前开始起棺材盖。 那盖子本就没钉,只用草绳捆着的,木头也朽了,的确是埋了多年的样子。 盖子一开,一股臭气先涌出来,独眼龙用袖子掩住口鼻道声,“?气。” 凤药心下一激灵,心知自己犯了个弥天大错。 她哭得快晕过去,曹峥很识趣假装下意识后退两步。 独眼龙就着小喽啰举起的火把瞧了瞧棺材里,用刀伸进去划拉两下。 凤药冲过去捶打独眼龙,口中大骂,“你敢辱人遗体,我奶奶她老人家今夜就来寻你晦气。” 她疯了似的在地上打滚嚎叫,大爷也跟着哭,两人的声音终于盖住了小姐发出的细微响动。 凤药守着棺材,躺在地上只管哭,耳朵却竖起来仔细听着棺材中的动静。 小姐大约是晕过去了,棺材里终于安静下来。 独眼龙却发现了曹峥的不正常。 一家子里老的小的又哭又叫,他却站在一边警惕地看着这一切,不做任何动作。 “都起来!”他暴喝,凤药放低了哭声,顺从地从地上爬起来。 他挨个搜身,虽然穿着破棉衣,但他将凤药浑身上下摸了个遍。 一股耻辱涌上心头,凤药眼中喷火,直想扑过去咬掉独眼龙的肉。又或插戴玉簪般,将匕首插进他脖子里。 大家都停了哭声,紧张地看着独眼龙。 曹峥捂着胸口蹲在地上开始挣扎,可他一拳难敌四手,还是被众人按在地下。 几个火把同时照在他脸上,独眼龙一把掏出他怀里的那贯钱。 他扑上去抓住那串钱,也不说话,就是死不松手。 大爷见儿子吃亏上去帮忙,被推倒在地上。 一群人涌上来又踢又打,凤药抱头一个猛蹿,抓住钱串子,在独眼龙手上用力咬了一口。 他吃痛一把推开凤药,狞笑着走过来,高高举起鬼头大刀,面目在火光里显得阴森森,“要钱不要命是不是?” “大王饶命!没钱实在活不下去啦。”她抱头求饶。 独眼龙狞笑,“早晚活不下去,现在老子就送你见阎王。” “大王饶命吧,别打啦,给我们留几百钱,我们一家子就靠这点钱了。”曹峥终于服软,跪在一边求告对方。 独眼龙虽放下了刀,却并没打算放过这一家子。 他走到栅栏边,抱臂靠在栅栏上,一时大家都安静下来。只听到火把燃烧时的“噼啪”声。 他打量三人,小的单薄,老的行将就木,目光最终落在曹峥身上。 指了指曹峥,“把他衣服扒掉。” 凤药吓得闭住呼吸目瞪口呆,万万没料到有这种操作,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万一他们脱了他的衣服不算,还要来搜自己,要怎么办呢? 她偷眼瞧瞧旁边的黑树林,绷紧神经。 只要独眼龙一开口,就向那里跑,再不行,扑到棺材上,匕首藏在棺底,自尽好了。 可是小姐怎么办呢? 心神大乱之际,几人不由分说上前,将曹峥衣服一件件扒掉,连鞋子也脱了,只留一件中衣。 他抱着膀子立于风雪中,健壮的身体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显然这些强盗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他们将衣服一件件抖了抖,确定里面什么也没藏,才扔给曹峥。 “行了,叫他们滚吧,后面再等几个人就回村,也好早晚的了。” 独眼龙打个大大的哈欠,懒洋洋把一贯钱放入怀中。 曹峥被揍得不轻,又给一顿羞辱,蔫了。 凤药腿肚子哆嗦只求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怕小姐此时醒来又怕她再也醒不过来。 且这计划中的漏洞此时还没给他们发现,再晚一会儿,等对方醒悟过来就糟了。 在这种矛盾心情中,凤药推起小车,示意曹峥快走。 他太卖力了,脸有淤青,腿也跛了,口中喃喃地控诉着强盗的残忍,世道的艰难。 他推起棺材车凤药在一边扶着,三人连滚带爬离开了野人沟。 走出十几米,曹峥精神气也来了,腿也不跛了,大爷也行走如飞。 凤药更是在一边用力将车子推得飞起。 推出几十米后,听到后面传来“给我站住”的喊声。 第17章 小额银票 三人只恨双腿没插翅膀,推着车子狂奔起来,不知怎么能跑得那么快,彻底甩了追兵。 一直跑出十几里,方泄了劲,天也黑透了。 三人停车暂做休整,凤药将小姐背出棺材,探了探,还有微弱鼻息。 将棺材放入密林,财物还给大爷。 把衣服盖在小姐身上,使小车推着她,行至午夜,终于到了青石镇。 找了间小客店,通铺一夜十几个大钱,热炕热水。 曹峥看凤药带个女子不方便,出了二十大钱包个单间。 凤药费力将小姐放在炕上,掩了房门,神经仿佛突然断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控制不住流了出来。 她用被子堵住了嘴脸,放肆哭了一回,缓过神,伸手去摸小姐额头。 小姐烧得滚烫,凤药取来温水,又问店家要了毛巾,将毛巾泡了水绞干搭在她额头上,又替她擦了手心。 她自己取了热水来泡脚,加了三四次热水,脚趾又麻又痒,终于有了知觉。 凤药将小姐脚上靴子除掉穿在自己脚上。 原先还嫌弃这男靴做的又粗又丑。当真是在常府好日子过得太久了。 一路穿着烂鞋走下来,方觉脚上这双靴子是个宝。 鞋底子做的很厚踩了石子也不怕硌脚,鞋面儿夹了棉,穿起来保暖,靴筒还高,不怕雪厚灌入鞋子内。 烂衣裳卷起来扔了,换上自己那身布衣。 曹峥爷俩住在隔壁大通铺,凤药收拾利落去道谢。 他们也刚拾掇好,大方叫了三碗热羊汤炝锅面,热腾腾的面带着绿色小葱端上来,香气四溢。 一口下去,幸福的热泪涌了出来。 葱花和香油的味儿包裹着整个舌头,热汤顺着喉咙滚滚而下,温暖了整个身体。 辣椒与陈醋让食欲大开,什么赤豆糯米团、水晶枣糕,都靠边儿站。 凤药怀着感激,饱含热泪喝完了一大碗热面,用袖子擦擦嘴看着曹峥,两人同时开口,“谢谢你。” “明明应该我谢你。”凤药回想起整个闯关过程,心里门清,凭自己无论如何过不去。 光是推那辆破车,她一人断断推不了几十里地。 “小兄弟客气了,没有你的计谋,我们怎么能瞒天过海,我只是奇怪,后来他们怎么发现的。” 凤药目光一闪,瞧了曹峥一眼,低下头,“都怨我思虑不周,是因为臭味儿。” 凤药先前在村里时,太熟悉尸臭,知道那是种让人难以靠近的奇臭。 她只想着让对方别太靠近棺材,增加棺材的恶心程度。 却忘了棺材里的死人都成一把枯骨了,哪里还有这么大的气味呢。 那白骨至少得埋了两年了,臭味却是新尸特有的。 最关键的一点,所有从大旱之年幸存下来的人,都闻过这种臭味,且都能分辨出这是几个月内新尸的气味。 若非当时闹得厉害,对方未想到这层,早就露馅了。 “就算有此一漏,兄弟也是我见过的最机智,最冷静的人。” 曹峥赞道,大爷闭着眼抽起旱烟袋,也不时点头。 凤药不想久坐,站起来深深一辑,“还得谢谢小哥出手相助,害你损失一贯钱。” “一贯钱算什么,最怕赚得来,留不住,这世道!”曹峥拍着桌子骂。 “这样,等我们安顿下来,慢慢还你,这个损失本该一家一半,不能让你吃亏。”凤药赔着小心。 “一贯钱换回四条命,太便宜了,别再提钱,小瞧我曹峥。” 他收了笑意,已有三分生气。 凤药不敢强求,“那就谢谢,咱们就此别过,青石镇不大,以后还会相遇的。” 冲他抱抱拳行礼,曹峥爽快与之告别。 回到房间,凤药发呆,非是她对曹峥太客气。 而是过关时其实有两个漏洞,一是那节残肢,二是曹峥本人。 强盗扒掉他衣服,凤药当时就被他的身子惊呆了。 那般健壮,若说是铁匠还说得过去,打烧饼,断断打不出那样的身材。 小姐哼哼声不断,凤药守着她,不停给她擦身子降温。 她突然抽搐起来,眼见挺不到天亮,凤药脱掉鞋子,抽出鞋垫,从鞋垫上方拆个口子,抽出一张二两银票。 看着银票,只觉从前在常府的日子,犹如前世。 票面上的章该是钱庄老板的私章了,它不流通,却能凭着那章子见票即付。 专为自己印发的小额银票,钱庄老板大约以为是常二爷哄自己的亲妹妹玩呢。 若非当时的执念,今日又怎会得了这种方便。 找掌柜打听了镇上哪家医馆比较好,请了大夫来瞧病才晓得夜间诊费要比白天高一倍。 在常府不觉得什么,吃穿用度,公中出钱,凤药不买旁的东西,本想着存下来有机会送给爹娘,现在成了救命钱。 在府上一年多,连着赏钱加月例,也存了三十两之巨。 可如今吃喝住用都要钱,三十两坐吃山空,不得不省。 他开了方子,连药带诊费,一两银子就这么没了。 老大夫见了二两银票,怒极反笑,“你这小骗子,没钱就说没钱,我是大夫,好歹要救你。老夫虽穷却也知道,银票没有二两的面额,你又何必呢。” 他甩手走了,方子也没带走,倒省下一笔。 小姐后半夜安静些,凤药歪在她身边略歇歇,天光大亮才寅时。 凤药问明票号所在位置,直接找过去。 小伙计接过二两票子,仔细验明印章,好奇地上下打量凤药,殷勤请她入座,还端来茶水点心。 恰掌柜的过来,接过票子,仔细看了看。 “小伙子,我就不多问你家主人与老板的关系了,想来必是老板要紧的朋友,否则老板也不必为这点小钱费事,多送您五十钱,拿去买糕饼吃。” 凤药开心地接过钱,抓了药,想了又想,诊费终是没送过去。 第18章 谋逆之罪 她没急着回去,在镇上转悠打听。 这里空房子很多,在最繁华的街道上有条岔路,很是安静,进去不远有处合适的空房子。 房子前后两进,后进很小,有个上下两层的小阁楼,下层基本无用,上层有个小房间,摆着床与小桌,只这两件家具。 前进却宽敞,有一大片空地,能种菜养鸡,还能摆几张桌子,厨房也不小,柴房,小厢房一应俱全。 房子虽旧并无破损不能使用的家什,也没什么灰尘,凤药爽快租了下来。 回到客栈时,曹峥父子已经离开。 掌柜帮忙煎了一服药,喂小姐喝下,盖上被给她发汗。 凤药独自去打点租下的房子。待一切准备妥当,天已黑了。 她借了车来接小姐,小姐一直昏着,始终没有知觉。 车子把两人拉到新家,凤药把小姐背到二进院楼上,盖起新被子,自己在一边坐下来,自言自语着,“夫人,凤药没辜负你,小姐现下安全了。” 这夜,屋里生了火盆子,二楼离地面远,寒气小些,映着红红的火光,让人从脚心暖到心窝里。 与常府比,这里只是陋室。与风雪中的逃亡之路比,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小姐出了一身大汗,夜半醒来一次,轻声问,“我是死了吗?” 凤药开心极了,扑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小姐,一切安好,咱们都活着。” 她虚弱地笑了一下,想抬手摸摸凤药,抬一半就软下来。 凤药摸着她脏脏的头发,安慰道,“放心,有我在,一切都会好的。” 她在枕上略点点头,一滴泪顺着眼角流下,被凤药用袖子擦掉了。 凤药算算账,租下房子,银钱所余不多,坐吃山空万万不可。 且不说常家牢狱之灾要持续多久是未知,单算两个人的开销,也不是小数。 此次多亏提前应对,又存些体己,才得以保命。 可见想有抵御风险的能力,必定要有充足的银子。 她算盘着,这镇子坐落在山角处,丛林茂盛,木柴易得。 养殖牛羊的人家也多,羊下水极便宜,整个镇上又没几家做羊汤馆的。 穷苦人家,用在吃食上的钱也有限,卖力之人尤其需要荤腥。开个羊杂汤馆应该可行。 此处离主街很近,那边卖力的多,那些人不在乎多走几步,只需将汤饭卖得便宜些,一定会有生意。 置了桌椅和大锅,凤药想着自己力单砍不了柴,便与一个樵夫以极低价格谈拢,每两日送一车柴来。 此地屠户那里也答应每日寅正时分送骨头与羊杂来,先日结,待合作满一个月,有了信任,便可月结。 寅时刚到,窗外黑漆漆的,凤药从热被窝里爬起来,去院里起火烧锅。 天边还亮着一颗星,木柴燃烧起来,升起袅袅炊烟,将羊汤的鲜香能送出两里地去。 生意就来了,冬天的早晨,顶着凛冽的寒风,能喝上一口热羊汤吃上,一碗满满肉食,对早起卖力的人来说是多么大的安慰。 她定的价低利薄,生意就旺起来。 每天都攒下很多碎骨,她将骨头砸一砸,挖个坑先埋起来。 等开了春,养几只鸡、两头猪,再种些菜,她相信日子才好起来。 安顿住自己,风声不那么紧了,再想办法去探探夫人。 院子里活儿多而琐碎,拢鸡窝,盖猪圈,开出一块菜地。她舍不得请人,自己一点点做。 生意很快稳定下来,利不多,胜在稳。 夫子说过:细水长流。凤药倒不急。 猪圈很快做好了,鸡窝也垒成了,土地上了冻,她划好菜地,过了惊蛰就开地。 小姐的烧退了后,还需静养段时间,凤药抽空去了趟医馆,将诊费还给老大夫。 他瞧了半天方认出是那天用二两银票付诊金的“小骗子”。 这小子深深鞠个躬,口中称,“多谢大夫当日救命之恩。”又给了多一倍的诊金。 老大夫只收了自己应收的部分,教导他,“年轻人,没钱就直说,莫要行欺瞒之事。”那小子恭敬地点头答应。 凤药回家同小姐说了此事,小姐纳罕,为何不和老大夫说明银票的确能换来银子。 凤药摇头,“现在我们俩无依无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银子能给我们就不错了,哪里还敢张扬?” 小姐心思沉沉,心忧家人,又大病初愈,瘦得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 凤药瞧着自己的客人中有常来往此地与皇城间做生意的,便有心打听一下。 这些日子,她与青石镇的客人混熟了,听他们说野人沟中有来自青石镇的乡邻。 有着这层关系,与青石镇的乡邻们有个特别优惠,持了青石镇的路引,交十几个大钱就能通行。 前提是持了青石镇的路引。 这些客人中有在青石镇与皇城之间常来常往的,凤药观察许久,其中一个客人,为人豪爽不爱计较。 有一天,他来的晚,待用完饭,周围没了别人,凤药悄悄求告于他。 他很快就应了,没几日便回了话。 常家罪名是涉嫌谋逆。 这四字一出,如泰山压顶。 凤药惊得拿不住碗,一松手,碗掉地上摔得稀碎。 客人左右看了看,小声说,“小官人,你挺住,可别与他们沾上关系呀。” 凤药做了多种设想,从没想过常家会和谋逆有任何关联。 也难怪,只有这个罪名可将常家老小一网打尽。 她冷静下来,现在能做的就是,守好秘密,在青石镇站稳脚跟。 万万保住自己,才能保住小姐。 也许,常家最后只余小姐一人独活。凤药心头酸涩难忍。 她挤出个难看的笑,给客人打上一大碗汤。 第19章 典当头面 凤药虽心中大骇,表面仍做若无其事,请这客人连喝三日免费羊汤做为答谢。 他倒不好意思,“你这小哥也太够意思了,你生意本就利薄,还这样请客,你托的事,皇城中无人不知,一打听就知道,不费钱不费力的,哪里好意思。” 凤药心中巨痛,不能言语,只管大碗盛汤与他。 “小哥儿真是实诚人呐。”他笑呵呵同旁桌的人说。 这大哥介绍很多新客人来,生意一天好过一天。 凤药心底压着大石头,不知如何向小姐开口。 此等大罪,常家几百口,除了家中看家护院的狗,一个不落全下了大牢待审。 拖了一些时日,那客人特特又跑来告诉,“听说有一个哥儿没押进去。” “是位哥儿?还是位姐儿?”凤药打叠起精神。 “我特特问过,是哥儿!还说是宫中有贵人庇护。” “常家与你什么关系?如今风头正紧,若是亲戚,还是不要沾染的好。”客人劝诫。 “他姓常,我姓秦,原是沾着拐弯抺角的乡邻,想着投奔富贵,进不去皇城,就想打听一下,看有没有路走。”秦凤药勉强笑着解释。 思来想去,秦凤药还是决定先不告诉云之。 与凤药一墙之隔,住着酿酒的一家三口,他家儿子大牛十六七岁,与凤药很快相熟起来。 他喜欢来喝汤,每来凤药便送他一牙儿饼,不叫他再多破费。 她原意是想打点好乡邻关系,毕竟自己是外来的。 吃过几次,大牛说告诉过父母,不能总白沾凤药的光,要将家中酿酒余下的酒糟赠给她。 东西喂猪极上膘。 近些日子,总有流民经过,凤药央大牛找只小土狗来看家。 他祖辈都在青石镇,与这里许多人都沾了亲。 上午求了他的事,下午他便抱来一只小黑狗,刚睁开眼睛。 凤药喜欢得不得了,开了后院锁,直接抱回后院去给小姐解闷。 她正闷得不得了。 大牛伸长脖子向后院看,待凤药出来他好奇地问,“春生弟弟,后院住着谁呀。” “家姐。”凤药淡淡回答,“她生着病见不得人。” “你姐多大了?” “家姐十八,许给我老家大西营村的许家,可惜闹旱灾时,大家都逃荒出来,我与姐姐同大家走散才跑到这里。” “日子稳下来,我们是要回去寻亲的。别看现在只有我二人,但我们秦家也是大家族。” 凤药句句意有所指,她原本有点怨夫人,为何路引上她是秦春生,男的。小姐却仍要写作女。 后来才想通了,她扮男装很容易,小姐却不易。 她的言行举止打小训练,一时改不得,生得细皮嫩肉,做了男装,很快会露馅。 写做女的,凤药将她藏于楼上不见人,也好瞒得过去。 穷门小户的黄花大闺女,出阁前不见人的也有不少。 想通后,才知夫人深谋远虑。饶是如此小心,小姐的美貌还是种下了祸。 两人原是都住后院阁楼,小姐大好之后,凤药便住在前院西厢房里。 院门单薄,凤药一心系在店里,生怕丢了家什。 狗儿见风长,两个月就很大只,凤药将它拴在前院里,给它起了名字叫“黑风”。 它吃生骨肉,膘肥体壮,威风凛凛,凤药专门锁着它,它变得很凶。 小姐不乐意,这事却由不得她。 “黑风要看家,你撒开它,它老见人就不凶了。”凤药解释。 “我就是想要它亲人。凤丫头我在后院很寂寞,你又不来陪我。你如今待我不如从前好了。” 凤药无语之极,“小姐现下乱世,赚来银子已经很难了,我哪能像从前时时刻刻陪你。我也分不了神呀,寅正天都不亮我就得起床生火,一直忙到日落西山,我也想念从前的日子,听听夫子讲课,翻墙去为你买买东西,我也想呀。” 小姐表情生硬,用责备地眼神看着凤药,“我早说将那点翠首饰卖了我们度日用,你不肯,现在又来和我哭穷。” “常家世代为官,父亲和叔叔们一直忠于皇上,我不信我家能有什么大错处,很快爹就能来接我们,你何必自苦如此。” 她不耐烦扯扯身上的粗布衣,“你瞧瞧这衣裳,我打生下来,就没穿过这么粗的布,一整日下来,皮肤都红了。” “凤药啊,你来常府时我们家是怎么待你的?”小姐不高兴转过了身子。 凤药思虑良久,在她对面慢慢坐下来,“小姐,我想护着你直到老爷平了冤,所以有事未曾相告,想来也是时候与你商量了。” 听罢小姐怨怼,她方才明白过,自己扛着所有事并非对小姐好。 “先说那点翠首饰,小姐可知典当有期限吗?” 我问她,她瞪大眼睛,果然一无所知。 “一般当期六个月,到期不赎,这东西就成了死当,人家能随意处置。” “六个月难道爹还出不来?”她哼了一声,“凤丫头你是思虑过度还是小瞧常家?” 凤药不错眼地看着她,“我经历过更坏的时候,不得不多思虑一步。” “那东西是夫人留给你的念想,是你最后的依傍,是兜底的宝贝,一千多两的首饰,拿到当铺当二百不错了,我们吃多大亏?” “当首饰的事,别想了。”凤药斩钉截铁说道。 她也气了,“腾”地站起身,“你忘了你是我的侍女,怎么能这么跟我讲话。” 凤药每日扮做男子提心吊胆。 万一被人发现身为女子,路引是假的也会给查出来。 后果是两人将会走上更加艰难的逃亡之路。 现如今的日子,她不觉得有多苦,比起前几年饿肚子好过得太多,精神上的恐惧却让她喘不过气。 第20章 挑衅之人 火气直冲天灵盖而来,她一下站起身,然而下一刻—— 阿芒倒在街上的模样一下出现在脑海中。 她又想起自己坐驴车去皇城时,一路上看到的恐怖情景。 没有常府,她不过是路上不知名的一具饿殍。 小姐抱着她一起哭,为她挡着胭脂的责骂一幕幕涌入心头。 做人要知恩图报,君子更要有始有终。 小姐本是千金贵女,何曾吃过苦头?这一路走来,她穿过男子衣,沾过大粪,走了长大以来最远的路,数月来吃了一生没吃过的苦。 自己爹娘入狱前,她哪曾知道世道艰难? 想到此处,她又慢慢坐下,缓缓神告诉了小姐昨天听客人讲的一件真事。 “那客人傍晚路过野人沟,他亲眼看到流匪将一个姑娘污辱了,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几十个匪人点着火把,过路的行人没一个人敢多说一句话。” “那姑娘想死都死不成,给几个男子按在地上。”凤药冷冷地说。 “你的首饰就算想拿过来,谁能过了搜身那一关,那东西价值千两,现在谁出门敢带超过五百钱?你敢把东西托付给旁人?” “那我们如何过的野人沟?”她不相信,以为凤药在编故事吓她。 “你是烧糊涂忘记了。” “本不想告诉你,怕吓到你。” 凤药将当日她烧晕被放入棺材,上面盖着木板,压着白骨才将将过关的事告诉了她。 又跟她说独眼龙把关检查时,她突然醒来在棺内发出声响,差点被发现。 曹峥为了配合被打得浑身淤青,凤药也被人搜身摸了个遍。 “小姐,这种苦头,我不想你再吃,也不想你知道。” 她低头绞着手帕,半晌幽幽地问,“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一并说了吧。” “常家罪名是谋逆……” 凤药话音未落,小姐一下站起来,又翻着白眼倒下了。 凤药扶着她,将她放平在床上。 她急痛攻心,一时头晕,躺下就醒过来了,低声问,“所以,我们是没依靠了……” “爹爹他们认罪了吗?” “我托人打听,说还没审,还说除了小姐你,有一位爷未下大牢,宫中有人庇护。” “常家与宫里有联系的多,但能得人庇护的就只我大哥牧之了,他在四皇子跟前当差,很得信任。”一滴泪顺着脸流到枕头上。 这次凤药没帮她擦,转身出门,留她一个人在屋里好好想想。 开春凤药养上了鸡、鸭,开了菜地,猪圈里喂了两头小猪,老爷的案子仍没开审。两人重燃希望。 前院每日里开了锅似的,人来客往,鸡鸣狗叫。 凤药在客人用餐的地方与院子之间盖个矮墙,黑风长成一条健壮的大狗,被铁链锁在大门边。 晚上放开,它就在院子里溜达。 外面仍不太平,小店生意不错,怕有人惦记,黑风凶恶总能震慑一二。 这小院比不得常府,后院巴掌大,小姐着实闷得慌,总央着想到前院转转。 凤药劝她等自己将院墙加高,外面的客人看不到她,便可出来放风。 有一天,凤药推开二道门发现小姐搬着凳子,坐在二道门口,扒着门缝向外瞧,她又好笑又心疼。 之后便叫她瞧着客人稀少时出来转一下,透透气。 她初时恶心那些鸡鸭乱拉,猪圈难闻。 凤药告诉她鸡蛋和钱一样好使,蛋能直接换盐与蔬果。 鸡粪与土一起怄发还能当肥料卖,又是一笔收入。 她便再也不嫌弃脏臭。每日里起大早拿毛巾系在脑后,掩了口鼻,将鸡烘扫起来攒肥呢。 自小猪买回来,大牛便开始送酒糟,小猪上膘极快。 菜圃一片生机勃勃,菜苗都发了芽。日子开始好过起来。 这日大牛来喝羊汤,凤药有一搭没一搭与他闲话,半天不见他回应,回头只见他呆愣愣瞧着院子里。 小姐侧身蹲在地上正收树下的枝叶。 太阳晒在院中,她嫌热,去掉了面巾,一张侧脸俊秀无比,白晳的皮肤透着红晕。 “姐姐,先回去,太阳下山一并收拾就好。”我粗气粗气唤她。 她一惊,赶紧先围上面巾,才回头冲我点点头,跑回二院去了。 大牛久久回不过神,凤药心下不安,只求他别到处去说。 “怪不得你小子把姐姐藏起来。她是不是仙女下凡呀。”大牛由衷赞叹。 “请大牛哥不要在外人面前提起家姐。我们和家里联系上,家姐就会被接走完婚。” 大牛没再多言,走出门还向着院中张望。 太阳落山时他又来一次,凤药晓得原因,大牛憨厚,不会做出过份举动,再说她实在太忙了。 她最近在挖化粪池。 西厢房临街处,重新开道角门,以方便运货的马车出入卸货。 此外,她又在柴房挖了地窖,存放过冬的萝卜白菜。 凤药自己住的西厢房及小姐住的二道院楼下各挖地道,以备不时之需。 这几日,大牛常来帮忙,总将话题引向小姐,凤药就对他冷淡了许多。 等他走后,凤药拿出铜镜照了照,自己扮了这许久男子竟没一个人怀疑。真不知道是扮得好,还是长得像。 连轴转了几日,才发现放酒糟的桶早空了,大牛有几日没来过了。 凤药只当上次冷了他,他存了芥蒂,在闹别扭。 第二天一大早便听到有人在他门口拉扯。走到大门前向他家张望,原是青石镇臭名昭着的街痞,王二。 大牛压低声音,看样子是在求王二放过。 两人歪缠一会儿,听到王二发出两声得意地笑,带着两个小混子向这边走过来。 几个客人看到王二都有些不自在。 凤药扒着矮墙看到大牛垂头丧气向屋内走去。 “大牛。”她喊他一声,他略停顿,加快脚步向屋内走去,没有回头。 王二已坐在桌上,敲打桌面不耐烦地喊,“店家,没看见大爷来了?” 凤药打量一番,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穿着补丁摞补丁却还算干净的衣服,眉眼也周正,一脸挑衅的模样。 第21章 故人出现 “快点呀,没看到咱家王哥来了吗,快上碗羊汤,多放肉。” 他旁边站着个比他小点的少年,说话时夹杂着吞口水的声音。 凤药站着不动,那少年脸上出现一股戾气,“看不起爷?信不信我砸烂你的汤锅?” 凤药盛碗汤,端到他面前,又拿碗放上两大块饼给他。 “初次见面,先不收你保护费,算是爷的礼,以后看爷心情,我会常光顾你的。”王二咬了一大口饼,含糊不清地说。 “一碗汤五文,饼算送的。”两个小弟吃惊地看凤药,又低头看着王二。 他只顾喝汤吃饼,跟没听见似的。 一大碗汤一滴不剩喝干,他用袖子擦擦嘴道,“跟我要钱?” 他伸长脖子,“来,爷没钱,用命抵给你。” 凤药瞟了一眼平日里剔羊的刀,他们三人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都有些惊讶,很快便遮掩过去。 凤药个头只到王二下巴,他走到凤药跟前,贴着她的脑袋,低头瞅着她,“以为爷怕你?想砍只管来。” 他紧了紧腰带,踢开院门向内院走。 凤药生气了,跟着过去,并未拦他。 他直奔后院,指着门上的锁,“打开,爷要进去转一圈。” 凤药情知对付这种地痞,报官是无用的,便学着他的样子,伸长脖子,“来,砍死我,踩着我的尸体过去吧。” “王二,莫要欺负外乡人,你收钱归收钱,去别家屋里,过份了。”为凤药说话的正是那位帮她带消息的熟客。 那人生得人高马大,一脸络腮胡子,不像好相与的,王二哼了一声用手指点着凤药的脑袋,“好小子,爷记住你了。给爷等着。” 王二离开,凤药知道此人不会善罢甘休。 当夜,便翻墙去找大牛。 她轻轻敲了几下门。 “谁?”隔着门传来大牛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慌乱。 “是我,有些事想请教哥哥。” 凤药看他脸上带伤便知是为了转移那个混混的注意力泄露的自家有个美貌小姐。 她心知对混混示弱,是摆脱不了对方纠缠的,打蛇打七寸,得找到对方弱点,方治得了他。 王二是青石镇有名的破落户。 爹死的早,单靠他母亲养活,活路本就少,又逢大灾之年,他母亲落花,做了站街的妓子养大他。 现今母亲年纪大了,做不了那行,只能将就做些洗衣、缝补的活计,糊半张口。 王二其实年已弱冠,因为缺吃,个头不高,显小。 他母亲脾气暴躁,王二哪里做得不好,就一顿毒打。 打他时,不许他喊叫,否则打得更狠。 时间长了,王二养成了逢挨打拐头就出去和旁人斗殴的习惯。 大牛说他打架时凶狠至极,状如疯狗。 别人告到他家,他妈带理不理,“小孩子家打架,凭自家本事,有种叫你儿子拿斧子砍王二,砍死这个孽障算他倒霉。” 王二极孝顺,抢来的钱都贴补他母亲,现今个子虽高过母亲,那妇人打他时,只咬牙挨着。 此人心眼极小,睚眦必报。 凤药点头谢过,依旧翻墙回去,大牛站在墙边低声说了句,“对不住了。” 凤药骑在墙上对他笑道,“明天来喝羊汤,我还送你饼。” 回到西厢房,推开门小姐坐在自个儿床上一脸愁容。 “我们怎么办哪。”王二闯门,她于二楼尽数看在眼里。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看情况不对就快从下面地道跑。” “若论起来,我们才是亡命之徒,他王二不算,他在此有家。” 凤药只是在安慰小姐,她尚未想出办法。 小姐轻松跳下床,“凤丫头,我知道你一定能想出办法来。” 她回了二院,二门上内外各上一道锁,凤药放开黑风在前院守着才放心回屋睡下。 后半夜,黑风突然狂吠,凤药披了衣服从窗缝向外瞧。 一道黑影趴在墙头向外逃,黑风死咬住那人脚踝,被带离了地面也不松口。 凤药吹声口哨,它松开口跑回来,黑影逃走了,墙根留下一滩血迹和一只鞋子。 这人倒是急性子,有仇不隔夜。 第二日起床,温度骤降十来度,倒春寒来了。 这气候家中饲养的家畜容易死掉,凤药把床底铺上草,小猪夜间赶入屋中,让它钻入床下。 屋里升了小炉子,房顶加铺稻草,窗户多糊几层纸,盼着倒春寒快些过去。 家里事多,也就顾不上旁的。 这日凤药如常招呼客人,只见离大门远远的,一个不辨男女的行人蹒跚着脚步向店中走来。 此人远看,衣服烂成条条缕缕,脏得看不清颜色。 一条破旧的围巾将头脸包得只留了眼睛,两腿踝在外面,腿上净是细小伤痕,赤着两只脚,一手拄着竹棍,一手拿着一只旧碗。 凤药知是遇到讨口的,她一向对这样的人大方,备了饼,待会儿,再打上一大碗热汤,说不定就保了一条命。 那人摇摇欲坠,不知是病了还是饿的,走几步歇一歇。 凤药心头开始打鼓,感觉此人眼熟。 待人再走近些,她已认出那是何人。 心若擂鼓,转了一百个念头,是假装不认得?还是赶走?此人到来会引来祸患,还是多了帮手? 她定定神,心中拿了主意,待对方走到门口,便过去引着对方向里走。 “天冷,里头坐着喝碗热汤吧,出门在外的不容易。” 凤药不由分说接过对方的碗,走到汤锅前打了满满一碗汤。 那人注意力全放在食物上,没注意凤药,绕着客人走到凤药放汤的位置坐下。 凤药将饼放在汤碗边,弯腰低声说,“别喊叫,是我。” “胭脂姐姐怎么跑出来的?”她喊出对方名字。 那人身体一僵,不敢相信抬头看了凤药一眼,惊得要站起来。 被凤药一把按住,大声说,“客官慢用。” 胭脂明显吃得急,心思却并未在食物上。 她憋着一肚子问题,一肚子委屈,想一吐为快。 眼前人虽是她原先最瞧不上,最讨厌的小丫头,也正是这丫头将小姐带出抄家之祸。 她跑了,在皇城里流窜数天,私里拦过其他夫人的轿子,都称帮不上。 最后是夫人的闺阁好友私下告诉胭脂,大牢里吃不上喝不上,还闹起疫病,生死有命罢了。 谋逆之罪,非天子近臣,哪个敢言?此事没有任何先兆,大家都摸不透皇上在想什么,是以无人开口。 胭脂起了先找到小姐的心思 第22章 心存死意 待客人少了,凤药将胭脂带到自己屋里,胭脂急惶惶问她,“小姐安好?” “安好。”听到这两个字,胭脂松了口气,垮着脸,一副愁容。 “你换了衣服,我带你去见她。”凤药忍住一肚子问题,打了热水,拿了衣裳。 “我亦如你一般,扮做男子,行事方便。”胭脂板着脸,凤药拿来一卷白布,扔给她,自己先出门。 “凤药……” “我名春生,她名春和,……你做我们小叔,叫运来吧。以后咱们仨相依为命。喊错不得。” 凤药在外靠着墙说,虽然刚才她有一瞬间的犹豫,并不想与胭脂相认。 可现在胭脂在这儿,她心中升起一股莫名安全感。 好像,累久了,有了依靠。 她听到里面传来水声,和胭脂强忍的啜泣声。 待胭脂装扮好,开了门,恰如一个端正的大小伙子,她太合适男装了。 那一卷烂衣服,被她拿到院中,点火烧了。 她呆呆盯着那团火,眼睛不眨一下直到衣服化为灰烬。 凤药直觉不大对劲,胭脂进屋对她说,“先莫告诉小姐我来了,我先熟悉一下,等能做事了再说不迟。” “相聚不免哭哭泣泣,现下我实在无心,若在此地无用,我是不会留下白吃饭的。”她如在常府般冷硬。 “如果注定要告别,不如别相见的好。”说到此处,她已语不成声。 凤药未打扰,先出去了,叮嘱她先别作声,自己会想办法给她搞身份。 到了晚上,凤药果真没和小姐说起胭脂。 胭脂细问了凤药过野人沟的情况,又问了凤药到这里的日常生活作息。 直到三更天,凤药呼吸均匀,她却一直在黑暗中双目炯炯。 世道不公啊,她暗想着,明明常家那么忠心皇上,却被打成谋逆之罪。 明明自己先入府,夫人却将小姐托付给凤药。 也幸亏托给了凤药,事实证明,自己是不如凤药机灵的。 若将小姐托给自己,连府门她都走不出去,别说安全带到青石镇了。 她无声流着泪,任由眼泪顺着脸流入耳朵里,回想着自己一路经历的苦楚,难道上天真的不给她活路吗? 她这样因循守规之人,上天为何给她如此残酷的考验? 凤药睡得香,她轻轻起身,穿好鞋子,走到柴房门口,把一段麻绳挂在房梁上,将脖子伸进绳圈里。 “死在此处,可想过我怎么处置你的尸体吗?” “想过仵作验尸时,我怎么解释你是个女人吗?” “你由何处来,去住何处,为何死在我家,我怎么说?” 胭脂没有转身,她听着凤药一连串的诘问,痛苦地捂住脸,蹲下身蜷缩着身子,呜呜哭起来。 “姐姐并未做错任何事情,为何用死来惩罚自己?” 胭脂泣不成声,胸腔里有一只利刃将五脏绞碎,她如受伤的野兽跪在地上嚎叫,拼命捶打自己的身体。 凤药等她发泄完,平静地走过去蹲下身,将她用力揽在怀里,按住她的脑袋低声在耳边说,“你没做错,错的是这个世道。” “要死,我也当死,可我偏不死。”凤药喃喃说道,似安慰胭脂,也似宽慰自己。 不多时,胭脂从她怀中挣脱出来,理好衣服,对着凤药磕了个头,“自今日起,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但凭差遣。” “去见见小姐吧。”胭脂起身拍打干净衣服,面色如常。 三人相聚,一夜倾诉。 胭脂说那日官兵锁拿常府所有人丁,她是被抄家的御林军从床上拉起来的。 跪在院中,才知道小姐与凤药跑了。 常府有几百口人,队伍拉得极长。 大家过凌水桥时,胭脂自队伍中跑出来,跳进刺骨的水中,游走了。 她在城里躲了多日,并没得到一点小姐的消息,又有传言说在凌河找到一只小舟,上面丢着绣鞋,还在水面上打到小姐穿的披风。 传言说小姐带着丫头投水自尽了。 “我不信,凤药绝非能自尽之人。”胭脂认真地看了凤药一眼。 她猜测两人无处可去,定是来了青石镇,便跟着寻过来。 “那你是怎么过了野人沟的?”小姐问,“我们过得可难呢,多亏凤丫头瞒天过海。” 胭脂愣了,凤药极自然接过话头,“她扮做男子,身无分文,也就过去了。” “哦哦,那就好,万不可做女子装扮,那些土匪无恶不做的。” 小姐拍拍胸口快活得吐了下舌头,见到府里的老人儿,如见了亲人。 凤药与胭脂对视一眼,她已决定将这秘密烂在心头。 一大早,胭脂让凤药先去休息,由自己做粗活,等客人上门,凤药再起也不迟。 凤药有个相熟的客人。 对方帮他打听过常府情况,还在王二挑衅时出言阻止,是个极稳重的人。 她托对方再办张路引。 客人拍着胸口满口答应,“现在的官府,只要付钱,没有不给办的,真真有钱能使鬼推磨。” 凤药付了对方整整三两银子。这是她一个大钱一个大钱攒起来的。 胭脂有了新身份,凤药在外称她“小叔”,胭脂行事沉稳,颇有长辈的架势。 胭脂在二院楼下搭个小床,守着小姐,也让凤药放心不少。 只是倒春寒不减,小鸡冻死好几只,害得凤药心疼不已。 这阵忙,倒把王二忘得一干二净。 第23章 清白尽失 这日入夜,大牛愁眉苦脸提着灯站在矮墙处。 “春生,今儿我去给人送酒,遇到王二,他嚷嚷着找你报仇,我送他瓶酒,叫他别再找你,可他不依。” “谢谢大牛哥提醒,有黑风护院,我无妨。” “此人阴狠,小心他投毒。”大牛提醒。 “我家黑风只吃我喂的食物,不吃外来食。” “那你多加小心。” 凤药将那日王二丢下的鞋子给黑风嗅了多次,令它记住气味。 凤药断定对方恨她至死,肯定要对她生意下手,没想到王二的坏远超她想象。 这夜不知几时,黑风开始狂吠。 凤药睡意沉重,支着身子侧耳听了听,只有风声,提着精神到窗边看了一眼,的确无人。 黑风不停狂叫,在院子里跑了几圈,扒拉二道院门。 凤药一激灵,突然醒了。她穿上鞋冲出门边跑边穿棉袄。 只见黑风支棱起上半身,人立着不停扒拉木门,凤药拿钥匙开门时,隐约听到小姐阁楼上有响动。 “姐!”凤药喊了一声。 小姐压低的哭叫传过来,“救我!” 凤药开了锁只见胭脂倒在一楼,不知死活。三步并两步跑上楼, 眼前的一幕让她血气上涌。 王二一脸淫邪,压在小姐被子上,小姐正拼死抵抗。 被子给他掀开上半截,小姐里面贴身穿的薄棉衣已给撕开领口,露出修长雪白脖颈与玲珑锁骨。 “大牛没说错,小姐果然貌若天仙,肌肤生香。” 他色欲上头,面色赤红,映着火光,活似恶魔现世。 “滚开!”凤药抢上前去,撕拉王二,那厮看着不高,却很厚实,一条手臂粗壮有力,他用力一推,凤药向后趔趄,腰部撞在梳妆台上,疼得她眼前一黑。 “老子知道皇城里到处张榜找常家千金,瞧你模样绝非普通人家小娘子,骗得过隔壁傻子,骗不过我!你的缉拿令要不得几天就贴到咱们镇了,到时候老子就揭榜领赏!” 此时,一个人影摇摇晃晃走上楼——是胭脂。 她目眦欲裂,浑身发抖,靠在墙壁上不使自己跌倒。 王二还在淫笑,“好漂亮千金小姐,我王二也有此等艳福,今天就是死在你身上也值了。” 胭脂大吼一声,从腰上抽出腰带,走到床边一脚踏上床去。 她蹲在王二身后,将手中布带缠上王二脖子。 快速缠了一圈,用膝盖顶住其后心,手上猛一发力! 只一下,王二眼珠子被勒得突出眼眶,眼皮子上翻。 再看胭脂,并未松手,红着眼,一圈又一圈将布带缠在自己手上,用力向两边拉扯。 王二一只手向后抓,抓到她一绺长发,死劲拉扯。 凤药缓过一口气,扑上去,抓住王二食指用力撅,那厮疼得松了手,“咔嚓”一声夹着惨叫,生生掰断了他一根手指。 他身体忽地软下来,胭脂托住他,将之拖到地下,她自己也泄了力,瘫坐在一边。 死一般的寂静。 三人谁都没说话,小姐掩着领口忘了哭。 凤药先缓过气,对胭脂说,“你去看看有没有人给他望风,看他是怎么爬进来的。” 胭脂没动,低着头,还在发抖,这下,连小姐都注意到她的异样,轻声喊她,“胭脂?” 她一只手撑在地上,手指甲几乎抠进了地板缝里。 好久好久,她呜咽着,“天杀的,都该死……他们……就是这么对我的。” 小姐光着脚下了床,将她抱在怀里,凤药也走过去,三人抱做一团。 寒夜的风,扑打着窗棱,“呼啦啦”“呼啦啦”,格外萧瑟。 凤药拉开扯着自己的手臂,她明白现今最要紧的是收拾残局。 连滚带爬下楼查看一番,墙外无人,只架着把梯子,此人应该是只身前来。 上楼来,屋里烛光昏暗,凤药站在楼梯口问,“他死了吗?” 胭脂伸手探了探王二鼻息,冲凤药摇摇头。 两人眼神交汇,都明白彼此心意,此人不除,永无宁日。 凤药将梯子搬回院中劈成柴,早起升火时烧了。 王二给他扔到远点的大街上,天这么冷,他挺不过一夜。 他这样的地痞,死在街上也不会有人管。 胭脂将王二背下楼去,凤药推来小车,二人合力将王二放于车上。 “我去丢。”两人同时开口。 “我对青石镇比你熟悉些,你也不知扔到哪里合适。” 凤药拿些白酒,倒在他身上,又捏着他下巴,灌了一回。 最好没遇到人,若遇到只说亲戚喝醉了。 明天被人发现,也以为喝多酒冻毙在街头。 凤药偷偷摸摸开了角门,推车出去了。 所幸,这几日突然降温,更叫人觉得异常寒冷。 所有人早早关门闭户,街上一片黑,少有人家亮着烛火。 凤药战战兢兢,一点动静都能吓得头皮发紧,那车轮轧在地上的声音也觉得刺耳得很。 老天爷保佑,风刮得紧,连打更人也偷了懒。 将他推出两条街外偏僻地方,找个街角,把他拖下车,竖起来靠着墙根。 中间,他一直没有任何动静,凤药心中打鼓,莫非死了? 推着空车回来,勉强锁了角门,在地上坐了半天,才感觉到了入骨的寒意。 寒意裹着恐惧,从身体每个毛孔钻进来,她站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 胭脂这时拿着薄被飞奔到院子里,兜头将凤药裹进被子。 被子带着些许温度,她用力架起凤药,连扶带拉,把她弄进小姐房里。 大家守着火盆,谁也不言语,心中都清楚,没事便罢若有事,便是灭顶之灾。 “要不,我们关几天门?” “无缘无故关门不是更可疑? “他活该,自己找死。”胭脂寒着面孔。 “此事事发,我来担着,只说我失手杀了他。”她说。 “这不是担着的事。”凤药皱着眉思量着说,“我们没杀他,也没和他结仇。”她说的是官话。 “和王二不对付的人多了,不只我们一家,大牛被他敲诈不止一次,收保护费的也多了去了。” “只需一口咬定没见过人就好了。” 凤药心知,现在最要紧的是王二说过的那句,皇城里到处贴着寻找小姐的缉拿令。 她转着别的心思,没注意到自己和胭脂一直讨论,小姐一句话没说。 “我们是不是再也不能回家了?”小姐冒出一句。 “是了,再也不能回去了。”她补充道。 胭脂莫名其妙,凤药心中了然,“今天的事,天知地知,咱仨知道,不会外传,小姐你放心好了。” 云之呆呆地捂着领口,“凤药、胭脂,我被那厮看了身子,又给压在身上,已没了清白。” “已经让家族蒙羞,回家也是给吊死。” 她的确说得不错,别说给地痞摸过,便是给看到,放在世家贵女身上,也已铸成大错。 若给摸过,必要宰了那男子,再吊死小姐。 家风与清白是世家命门,是誓死要守护的东西。 “我倒不若那日没跑出来,死在牢里的好。”她自言自语。 胭脂蹲下身仰视着云之,“莫说傻话,不要因为别人犯的错惩罚自己。” “若按规矩,咱们三人,我该最先去死,毕竟过野人沟,我被那独眼龙全身摸了一遍。” 凤药给小姐讲闯关一事从未提过这件事。 “我更该死。”胭脂恨恨地咬牙道。 “小姐,你若要寻死,我们陪你一起,你若打算活,就把此事烂在肚里,莫再提起。” 第24章 死人失踪 天擦亮了,不管头一夜发生什么,日子还要过下去。 凤药安排小姐睡下,自己和胭脂一起将劈开的梯子,置于灶下,泼了些油,烧起火来。 小姐受了惊吓又发起热,凤药让胭脂照顾小姐,她来招呼生意。 火烧得旺,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春生。”只不过一声招呼,把凤药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大牛哥,我烧火出了神,没听到你过来。”凤药拍拍屁股站起来。 大牛看起来别别扭扭,凤药忙盛了汤,放在桌上。 “你和你姐都好吧。”他小口吸了口汤,热气蒸腾,看不清眉眼。 凤药心中警觉起来,随口回,“好呀?大牛哥为什么这么问?” 恰在此时,只听到街上有人一路吆喝着,“王二,我的儿,你跑哪去了?” 大牛抬头看着声音的方向,“是王二他妈。” 不多时,声音出现在门口,“乡亲们,谁见过我儿王二,他从来不在外过夜,昨天一晚未归,谁见过?” 一个高颧骨,细眼睛的中年妇人站在门口向里张望着。 这些客人中多有受过王二欺负的,大家当没听见,没一个人与她搭话。 也许一会儿,她就能找到王二冻僵的尸体吧。 然而,一整天下来,并未听到街上发现尸体的消息。 凤药心中纳罕,又不敢刻意打听,便使胭脂看着店面,自己假装买东西去抛掉王二的地方瞧瞧。 到了那里,她震惊地发现,头夜明明将王二摆在街角,现在,那个地方空空如也。 行人如常,她慢慢挪动脚步,走到王二靠着的墙边,没有看到任何痕迹。 这么过了几天,街上一夜间贴了很多寻找王二的榜文。 听说王二母亲去找里长,里长因为总有人状告王二作恶,根本不理会他母亲。 她请人写了很多寻亲榜文,到处张贴。 尸体不会平白消失了,那就是没死。 凤药不怕王二死了,死了人并不好查,就怕他没死,她起过杀心。 在街上时她停过一回,看着车子上的王二,想要再勒他一会儿,确保对方死掉,可汗巾拿在手里,却下不去手。 她没想到,杀人竟那么难,即便是为了自保。 冷汗出了一身,湿透了衣裳。 几天恍恍惚惚过去了,只有王二妈到处哭叫儿子,时不时扰到她已经绷紧的神经。 与胭脂商议时,胭脂问她,小姐一直在二院楼中藏着,怎么会招惹那种杂毛? 凤药才将大牛看到小姐,为了转移对方的骚扰说出小姐的事告诉给胭脂。 胭脂气极,质问凤药“你就这么放过那小子?” 凤药反问胭脂,“出一时之气有何用?他已经说出去了,结果无法挽回,他想保护自己推出别人,也无可厚非,怪只怪我思虑不周,再说,我不怪他,他心存愧疚,反而有事能出手时会出手帮一下,毕竟是邻居,不可反目成仇。” 她又劝胭脂,“我知道你一向嫉恶如仇,有时,也要忍耐一下,来日方长呀。” 她突然想起府上的日子,问胭脂为何那么讨厌自己。 胭脂跳起来道,“没良心的小蹄子,我以为你知道我的苦心,说我妒忌你是有,讨厌你可从来没有,你也看到五姨娘的下场,我那是怕!” “说起来这规矩,是专来约束女人的,我怎会不知它的厉害,我在大宅门里长大,这些个夫人奶奶们,厉害着呢,我不想你被别人抓到小辫子,累了小姐吃亏。” “再说……”她突然扭捏起来,“你的来处,的确可怕。” 凤药知道她闻听过自己村里将人做“羊”卖掉的事。 “那你知道不知道,我们村子饿死了多少人?十之五六!一村子千余口活活饿死一半!余下的都逃荒走了。” 凤药苦笑一下,她自己也差点被人当肉羊买去,卖她的是自己亲生父母。 这些天来,王二妈妈总在她家附近转悠,有时出门,能看到对方身影,见到自己就躲开了。 这天,胭脂出门买菜,出门不久便一阵风似的跑回家,拉着凤药走到一边,喘着大气低声说,“不好了,缉拿令!贴到青石镇来了!” 怕什么来什么,胭脂问,“要不咱们跑吧。” “不行!”凤药抬手阻止胭脂,且不说现在没存到什么钱,路上不好走,光是带着小姐,两人就不敢保证,能护得住小姐周全。 流民不只野人沟有,到处都是。 “这里混不下去,去哪都混不下去!”凤药肯定得说。 “你这几天且别呆在家中,附近转悠着,看着点。有事提前报信。” 她也没有好办法,只求有路引傍身,能证明自己身份。 她内心十分害怕,这次面对的是官家的人,对方搜捕得是罪臣之女,此番情形远不是野人沟那关能比的。 “你去让小姐用冷水洗脸,站到太阳下晒,手也要如此操作。” 凤药最先想到的是改变小姐样貌,自打来了青石镇,小姐仍没下过阁楼,细皮嫩肉,行止都是大家闺秀模样。 行为习惯难改,先改改模样再说。 胭脂明白,和小姐说了其中利害关系,让她拿着湿面巾擦了脸在窗口吹风。 双手也沾上水吹干,再沾水再吹。 只一天,小姐脸上出现两团红晕,还皴了。她直喊疼,想擦些蚌油。 胭脂和凤药异口同声说,“不行!” 这天来得这么快,一大早,在外放哨的胭脂跑回来说官府来人了,一个小队七八个,正向这边过来,王二他娘跟在队伍后面。 第25章 身份危机 凤药拉着胭脂到大牛家,大牛正在院里收拾,“大牛哥,能否让我小叔在你家躲一会儿?” 大牛忙点头,指着鸡棚,“进那里,快!” 胭脂钻入鸡棚,大牛掩上鸡棚的门,继续打扫院子。 官兵已堵住了凤药家的大门,为首的大喇喇喊了声,“办案,都别吃了,滚!” 所有客人都跑出去,却也没离开,围在门口看热闹。 凤药沉着地招呼客人们,“都先别走,待会儿官爷查完,大家接着吃,免费加热汤。” 领头的官爷疑惑地看了队尾一眼,王二妈妈藏在人群后,转头对凤药道,“将你路引拿来。” 凤药请官爷先坐下,又招呼几个同来的兵丁一起坐,口中道,“既然来了就是客,一早上麻烦爷们跑一趟,喝碗热汤暖暖身子。” 俗话道,抬手不打笑脸人,肉汤的香气飘得老远,实在拒绝不了。 小队长略抗拒一下,就坐下了,凤药一边盛汤一边说,“放心,咱们是良民,不怕查,真有事咱也不跑,不耽误爷们升官发财。” 热汤热饼端上,大家先吃,她去厢房里拿了路引,大家吃饱喝足,小队长细看了路引道,“货真价实的官府文件,和缉命令上的常家没有关系。” 王二妈妈不干了,从人群中挤进来,又哭又闹说官家包庇坏人。 “这厮的姐姐绝非普通人家女子,生得花容月貌,细皮嫩肉,整个青石镇也没有这般人物,不是官家千金怎么可能,拉出来大家瞧瞧才算。” 后面人群一阵哗然,有人冷笑,“怪道你能养出个好儿子,欺男霸女,不讲道理,这话你也说得出,你当人家的黄花大闺女和你一样,抛头露面,什么人都见么?” “只是见见?不躺躺?”有人接了一嘴,大家又笑。 王二妈妈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有人直戳她肺管子,她怎么能不疼?大家都知道她做了什么营生养大了王二。 她干脆躺在地上打滚撒泼,“老娘要进京告状,要犯在此,你们不抓,却来为难我一个寡妇。” “你可算寡妇?老公怕不是太多了吧。” 凤药向前一步,对王二妈妈说,“家姐久病,几乎不下楼,别说是大娘你,就算邻居,哪个见过我姐姐的模样,大娘开口就说我姐姐的样貌,怕是夜里翻墙爬楼私闯民宅进去看见的?” 此话有理有据,大家都安静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妇人,那女人忘了打滚,语塞说不出所以然。 “那便是诬告了?” 凤药转过头看着小队长,低声说,“家姐不便见人,一来久病,二来已定了人家,现在待嫁,不方便。” “您看这么可好,您老一人上阁楼,瞧一瞧姐姐是否和这大娘说的一样。” 小队长吃人嘴短,本就为难,王二他娘也不占理。 但事关罪臣之女,又不能随便糊弄。 看凤药如此配合,就坡下驴道,“王二他娘,你起来,我这就去看看,你若还闹便去衙门里闹吧。” 他甩手和凤药一起进了二道门,上楼。 一进门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药气,窗子关得严严的,糊了深色窗纸,屋里很暗。 凤药走过去开了窗,“这样亮堂些,爷好瞧得清楚。” 小姐躺在床上,脸上两团红晕,脸蛋皴了,嘴上起着干皮,头发枯黄打缕,她闭着眼在昏睡。 这副模样与美貌毫无干系。 凤药见官家皱着眉,便去关窗,“姐姐受不了风。爷看清了?” 关了窗,她从怀中拿出一个纸包塞到小队长手中,“爷拿上,给兄弟们打点酒喝,今天白跑一趟。” 那人虚推一下便接了,凤药又道,“在下外乡人,不知怎么得罪了人,求爷指点。罪人二字实在当不起。” “不必理会,那个老娘们不是良人,不过她既揭了缉拿令来报官,我们也不好不接。” 官爷走回前院,对围观群众抱拳道,“在下领命来查朝廷要犯,现已查明此间所住秦春和、秦春生奈良民,乡亲们今天多有打扰了。” “爷们有空来喝碗热汤。”凤药跟在这一队人后头扬声喊道,又招呼刚才没吃完饭的客人进来接着吃。 给大伙换了热汤,一人送一个饼。 王二母亲站在门口,盯着凤药,目光阴毒。 凤药不再客气,拿起扫把,边扫边道,“哪儿跑来的老鼠,惹人嫌恶,一只老鼠坏一锅汤。” 她挥舞着扫把,将妇人赶出门去,女人悻悻离开了。 客散时,胭脂从大牛家溜回来,两人上楼,小姐抬起身子指着凤药怒道,“你为何给那军官塞银子,一碗汤才挣几个大钱儿,你就这般大方。” “小姐息怒吧,我们现在求人都没方向,送上门的小官,先巴结着吧。” 胭脂向凤药郑重行个礼,“妹妹,姐姐为从前在常府的事向你赔不是,你是知道轻重之人,是我错了。” 凤药赶紧扶起她,她又说,“这次多亏邻居相帮,本来我是不服的,只觉得一切祸事皆为他多嘴而起,还想着报复他一下,是我错了。” 凤药三人转炉而坐,她挑挑眉道,“我看这事,没完。” 门口响起拍门声,胭脂去应门,拿着个信封回来给了凤药。 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上书“要查原籍”。 第26章 不速之客 凤药心下感激,知是那位接了银的官爷通风。 说明他并没有完全相信凤药并小姐是无辜的,也或者,他跟本不在乎,受了她的钱财,通风也是回报。 “还好是个糊涂小官。”凤药烧了纸条,只希望那边村子同她家一样,早成了空村。 “怎见他糊涂?”胭脂问。 “我与小姐来青石镇的时间太巧合,恰是常家落难第二天。第三天便搬到这房子里,稍微操点心就能查得清。” “那个时间落脚的人就那么多,一一排查清楚,我与小姐年纪最符合,再找个婆子验了我的身子,怕是插翅难飞?” 胭脂拍着胸口,点着凤药脑袋,“多亏多亏,那小官没你这么精明。” “他未必不精明,只不过现在为官都是这样糊弄,他又何必劳动自己,查不出就算了,查出来功劳也不是他的。” “我猜他连缉拿令都没细看过。” “也由此可见上梁不正下梁歪,官府烂到根儿里了。”凤药拨弄着火盆无所谓地说。 小姐瞧着凤药,不似生气,“那爹爹也是这样吗?” “老爷是大员,皇帝眼皮子下面做事,他为人又在意官声,想来不会,唉,我也不知道。” 没几日,一大早头锅汤刚熬好,香气四溢,只听一声招呼,“好生意呀,春生兄弟。” 凤药抬头,自缭绕的雾气中看到那天的小队长来了。 她脸上堆了笑,打了碗汤,“官爷这么早来捧场?” “都是乡邻,我家就在这条街前头,鄙姓王,看得起我称一声王哥就行。” “那我不客气了,王哥。”她端着满满的汤碗,里头的肉多得冒尖放在王哥面前。 自已顺势在他身边坐下来,那人喝了一大口汤赞道,“好汤。”随即放低声音,“东营村调查下来了,兄弟你无事在身。” 他挑了一筷子肉,看了凤药一眼,“你秦家在东营那边可是大家族,春字辈的兄弟姐妹二十几个,只现在离散了,家中不余几人。” 凤药低眉顺眼笑着,心放下来,“兄弟是良民,在此间只为寻亲,赚够盘缠还要继续走的。” “呵呵。”王哥笑着瞧她一眼,“良不良不知道,只知道老弟来的太巧,咱们不得不跑这一趟,你忙去吧,哥哥就是来告诉一声。” 两人都了然,凤药这套说辞和来路有极多漏洞。 他吃完,凤药又打包一份,说什么也要他带回去给家中母亲。 原来,当日他带队走后,凤药已向大牛打听清楚这人背景,包括住哪里,家中还有何人,在镇上为人如何。 王哥眼神带着赞许夸凤药,“你这小兄弟太会为人,前途不可限量。” 吃罢饭,王哥擦擦嘴提了一句,这几日都来不了,衙门有事要忙了。 她将这事告诉了小姐和胭脂,让两人放心。 她自己则为夫人心思缜密程度喝了声彩。 办个假路引,对她来说易如反掌,能将事情细致到这种程度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她挑了离散的大家族,也真有秦春生秦春和两人,这身份经得起查验。 那姐弟俩该是不在人世了,她二人才得以顶替这身份。 凤药不敢往深处再想下去,只觉细思极恐。夫人谋划深远非她所能及。 常家三房男人,只有任族长的大老爷只娶一房正头夫人。 她原以为是老爷在乎官声或是与夫人情深如斯。此时看来,却是夫人手腕了得。 接下来该有一番清静日子,凤药难得哼起小曲来。 此时她想,是时候教训一下那该死的寡妇了。 在一堆麻烦里,春光真正笼罩了小院,鸡与猪疯长。 王二他妈早起推开门,闻到一股奇臭,她左右瞧瞧,院子里干干净净。 向前几步,推开大门,臭气扑面而至——自家门上,门前的地上被人用粪水泼得到处都是。 她家与其他几家邻居隔着几步路,独有她家被泼了粪。 心知自己儿子得罪的人太多,她叫骂几句,根本没人理她。 只得悻悻收拾干净,然而,第二天,又如此。 第三天,仍是这样。 第三天夜里,她干坐一夜,竖着耳朵,想抓个现行,却白坐一夜。 她不知道,那天夜里,凤药、胭脂和云之在家烤肉,凤药还向大牛打了些米酒,三人喝着廉价的酒,豪放地在院子里吃着烤肉,黑风在一边欢快地绕着圈子跑。 鸡开始下蛋,还抱了窝,小猪见风长,上膘上得喜人。 春天的夜风吹着几人被火光映红的脸,好个静谧的夜,犹如岁月静好已经降临。 一直喝至玉轮东升,云之已不胜酒力,被胭脂背至阁楼。凤药听着胭脂回到自己厢房,不多时便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小院里的一切都睡着了,连黑风也趴在地上小憩。 她躺到了自己的小床上闭起双目,待想到那寡妇早起看到门口粪水时的表情,嘴角忍不住挂上一丝微笑。 此时只听黑风突然叫起来,接着传来很轻的扣门声,夹在狗吠声中,不细听便错过了。 她机警地起身披起衣服,喝住黑风,走到门口,歪着脑袋,又传来三声轻叩。 “哪位?” “凤药,常牧之。” 她心中惊骇如掀起滔天大浪,“露馅了”三个字突然出现在脑海中。 怎么会有人知道凤药这个名字,还冒充常家大公子之名来试探她? 是王二?还是常家死敌? “开门细说。”门外的声音温润谦和,是许久没听过的语调。 “没有这个人,我也不认得常牧之。”凤药隔了门低低回答。 那人从门缝中塞进一团东西,她捏着一角,拉进来只看了一眼,便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身披斗篷,脸部隐在篷帽中,见门开,他侧身进来,反手锁上大门。 大踏步走入亮着烛火的小屋。 凤药跟着进来,手中拿着一方手帕。 那夜,她跳到大公子怀中,用这方帕子包着芙蓉糕,帕子上精心绣着一朵芍药。 大公子去了斗篷,回身将那方手帕又拿走,顺手塞入袖笼中。 他身上散发着幽香,穿着琉璃蓝的雨花锦袍,配石青腰带,露出雪白内襟领,头发束起,深邃的眼睛盯着凤药。 第27章 心怀不轨 那颗绯色泪痣在烛光下越发妖艳,衬得他眼如含情,目若游丝。 一个男人,长成这样,也太标致了些。凤药腹诽。 “她好吗?我想看她一眼。”牧之开口问。 凤药肚子里一团气愤,看他样子,过得相当不错,还能漏夜来访,该是有手段的。 怎么将自己与云之扔到这破地方,问也不问,直至今日才来相访。 “我时间有限,好不容易抽空跑出来的。”牧之仿佛看出凤药心思,略解释一句。 “我只告诉你一句,我自身难保。待我缓过来,定要救常家一族,多亏你将云之带出,常家子弟在牢中已有几十人染了疫病。” 凤药的气顿时烟消云散,是呀,牢里关着他的娘亲,他该是最急的那个。 凤药轻手轻脚带牧之上楼,小姐睡得香,他不作声在微弱的灯影中细看她许久。 这才依依不舍转身下楼。 站在小屋的窗前,牧之背对着凤药感慨,“想不到,命运如斯。还要多谢你。这里生活可过得去么?” 凤药晓得他定是手紧,这话是不必问的。 她自己拉扯着小姐,靠着小小羊汤铺子养活三人,还要使钱打点人。 “过得去。” “这一路,经历不少辛苦吧。”他又问。 “大约和公子差不多。”凤药说,牧之忽地转头深深看她。 他本不应该过来,他还在为常家平冤运作。只是,代价有点大。 身为男子,他自小被教育,男子流血不流泪。 他是常家嫡长男,将来要担起族长一职,为常家的安宁兴旺担起责任。 常家只想中立自保,中立也是种站队。 这次的构陷只为教训常家一族,什么百年旺族,在权利面前,如踩死一只蚂蚁,百年家族灰飞烟灭只在一念之间。 宝座上的那位,坐山观虎斗,什么忠臣?任由他们在牢里百病缠身,虽然最终请了大夫,还是死了几个小辈,病倒一大片。 牢房真不是人呆的,常年湿冷,墙角放着便桶,吃饭给个破碗,只给些馊的、冷的。 那是个磨砺人志气与尊严的所在。 那人故意带他去大牢,名为让他瞧瞧家人,以解思念之苦。 他身负几百条血亲之命,他不能看着他的家人在这种地方等死。 再骄傲,也只能低头俯身,在权利面前,跪下! 他袖口绣的竹,清幽、孤寂,尤其下雨时,雨打竹叶,空阶到天明。 他喜欢的却是松柏,可这一生,他再也不可能像松柏一样挺着身板做人,他有了污点。 那么这个月光下的女娃呢?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瞧着他,那目光中含着期待、希望,和崇拜。 他从未在哪个人的眼睛中看到过那么旺盛的生命力,对“活”的热切渴望。 野人沟里的匪类有多凶残,他知道。 常府大难那天,他得了消息,跌跌撞撞跑回去,那人陪着他一起,答应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七里街几乎绝了人迹,街东边常家大爷二爷三爷的三处宅邸连做一处。 他自角门进去,里面一片死寂,空荡荡,才一夜而已,他的世界轰然倒塌,全部倒在了他的肩膀上。 往日大雪之时,府上最热闹,公子小姐们都不上学,在府里打雪仗,堆雪人。 屋里要吃热腾腾的锅子,仆人们来回穿梭,端着满满的羊羔肉走在游廊上,到处是人的笑声。 而今,喊上一声,都能听到回音。 整个府,连下人都被锁拿下狱,除了云之。 他当时得了消息,跟本不信,一再确定,这个妹妹跑掉了。 就在森严的看守之中,几百禁军眼皮之下! 是那个秦凤药,带着云之跑掉的,她怎么做到的? 他记得那丫头,鬼精灵一般,将自己认为女子,还从自己臂弯下溜走了。 他忍不住带了一丝笑意,心中有了几分安慰。 他和父亲一样,极疼爱云之,父亲没有妾,他只有这么一个妹妹。 得了妹妹确切下落,他坐不住了,实在担心才冒险来看上一眼。 月光下,沉默中,两人相对而立,凤药感觉自己看错了,大公子眼里含着泪。 “我得走了,别告诉她我来过。过段时间,该能去探监了。” 他拉开门,走到院子中,细细打量了一圈,对凤药笑笑,离开了。 他走得很快,身影越来越小,月色洒在他黑色大氅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待他消失,凤药突然打了自己一耳光,哎哟,那野人沟要怎么往返? 这么重要的事,忘了问! 她心里轻松很多,可能是因为知道有人还在为常家破局,随即又担心起来,他只有自己。 牧之走了很远,走到系马处,解了缰,跨上马,一鞭子抽打在马身上,泼风般离去。 他手上持着黑金腰牌,代表最高权利,能过所有通道,能穿所有门禁。 一路猛跑,子夜时到了皇城角落的修真殿。 殿中高高低低点着许多红色长明灯,光辉暖而暧昧。 光影中置着一张沉香木拔步床,普通人家多用梨花木架子床,偏她喜欢拔步床。 沉香木珍贵,用作香料,她爱那香气,便拿来做床。 她说这床够大、够宽、够香,才够快活。 床上的镂花,集了皇城中最好的工匠,雕了三年。 内账挂着皇后才够格用的天青烟雨罗,这倒无妨,她是正经皇室。 外面的帐子,竟然用南京云锦,那是龙袍凤袍所用的料子。 一张床做下来何止万金。 此刻,一位妙人斜靠在床上,黑发散在胸前,一手支着自己脑袋,一条玉腿搭在床沿上,稍一动,脚踝上的金铃便发出愉悦的脆响,一双媚眼风情万种。 宫女跪在地下,托举着玉盘,上面放着果子和酒,一旁的玉炉香鼎冒着袅袅青烟。 她对牧之招手,将杯子亲手递给他。 他毫不犹豫一口饮干,一脚踏上床,随手拉下云锦帐。 殿内不久便充斥着欢悦的金铃,伴着女子婉转娇吟,宫人无声无息退出修真殿。 凤药没提大公子来过的事。 她认为不管是来往于皇城,还是探监都还是很遥远的事,她不想给小姐,也不想给自己虚幻的希望。 开门迎客,门口站着一个意料不到的人! 王寡妇似笑非笑走进来,将五个大钱放在桌上,要了碗羊汤,喝光,坐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凤药一直留心她的动作。 她一连来了一个月,有时还逗弄黑风。 她从不与凤药说话,但总用一双细眼睛时不时盯着凤药。 那眼神着实让人不舒服,像条冰凉的蛇在身上游走。 凤药将事情告诉胭脂,并很肯定地说,“王二定是与这妇人联络过了。” 第28章 还你一局 否则她不事劳作,哪来银钱? 凤药唤过黑风,将它拴在门边,它已长成一条健壮、皮毛油亮的大狗,威风十足,还能听懂简单指令。 凤药拍拍它的脑袋,它很听话卧下了,“看好家哦。” 黑风叫了一声,听懂了似的。 第二天,这女人又来了,她坐下像往常一样,要了碗汤,只喝一口便泼在地下,破口大骂。 肉里混着许多杂物,女人一连骂了一刻钟,胭脂忍不住想和她理论。 凤药拦住胭脂,不动声色将女人的汤钱放于桌上,静静盯着她。 那双静如深潭的眼睛没有一丝恐惧,就那么瞧着她,让她心里别别扭扭,只觉得泄了劲。 胭脂向其他客人道歉一并奉上汤钱。 她接过钱,阴狠而得意地瞥了凤药一眼,离开铺子。 大家散了后,胭脂重重坐下,一拍桌子,气呼呼道,“为何不让我与那妇人理论!” “这东西定是她搞鬼。” 凤药转过头,眉头拧成疙瘩,“那你觉得我看不出吗?” 胭脂一想也是,以凤药的机灵劲,怎会不知。 “若为泄愤,打她一顿又如何。打完之后呢?这次,你该谢她!”凤药加重语气。 胭脂不解,一脸疑惑。 “你该谢她只是向汤锅里投了树枝石子,而不是下毒。” 胭脂大骇,她拍着自己脑门,连连叹息,“是我太笨了。” “小叔,我们出来行事艰难,遇事切要冷静,以你之见,王寡妇想得出这计吗?” 凤药心中有计较,这次的事件,前半段细腻、缜密,后半段太随意,不像一人所为。 她推测,前面是王二给他妈支招,坏了凤药生意。 他大约说得匆忙,后面的事是王寡妇自己想出来的。 她的阴狠不及王二多了。 凤药道,“你想想,她能先来喝上大半月汤,只为黑风认得她,下手时别吵醒我们,光这一点,以她的眼界怕做不到。” 两人正说,一边的黑风突然站起来,嘴角流着涎水,翻着眼睛,忽又倒在地下,四腿乱蹬。 “它中毒了,快拿碱水来灌下。”凤药推着胭脂,自己跑过去,按住狗儿,一边安抚它。 可还是来不及了,胭脂端来碱水时,黑风抽搐几下,闭上了眼睛。 胭脂气疯了,将碱水连盆砸在地上,咬紧牙挤出几个字,“此人不除,我们不得安宁。” 她蹲在凤药身边低声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何?” 凤药机警看看四周,“你想?” “她怎么对黑风,我就怎么对她。” 凤药略思索坚定地否决了这个计划。 “万万不可,今天她做的事,落在这许多客人眼中,我们与她结仇不是一个两个人知道,刚与我们闹了纠纷,突然死了,谁的嫌疑最大?” “此其一,其二她一个妇道人家,敢惹我们有两个男人的店铺,谁给她胆子?” 胭脂若有所思,“王二。” “现下最要紧的是逼她说出王二下落。” “以那寡妇心智,经不得一激,胭脂,我有办法可以一试。” 她与胭脂商量一回,先在自家院落中挖了坑,将黑风掩埋掉。 又打听此地快出青石镇的郊区,有一狗场,专为富贵人家养狗。 凤药拿了二两银子给胭脂,又交代了买狗的具体要求。 胭脂诧异,“这可是二两!街上一条小狗才十来个大钱,这时节人都吃不饱,哪管得了狗,恨不得白送你呢。” 凤药只管推她,“你去吧,记住便宜没好货。人家敢要,就有别人不知道的本事。” 胭脂去了,凤药重新洗锅烧柴,熬制骨汤。 大牛过来帮忙,凤药奇道,“哥哥今日倒有空?” “生意不好,爹娘去亲戚家了,须有一段时间不回。我也闲。” 大牛向灶台中加柴,有些丧气的样子。 “说起来,少见伯父伯母,总是你独自打理生意。”凤药与他闲聊,大牛低着头不接话。 两人静了半天,大牛抬头突然恳求她,“别惹王寡妇了,你斗不过。” “再,再说,也是你对她不住在前。”他声音逐渐小下去,仿佛知道些什么。 “这话说得不公,我并没有什么对不住她的地方。”凤药说得冷淡。 打从来到这个小镇被王二索要财物,她一直被动应对人家的挑衅。 顶多泼了三天粪,教训对方一下,并未对她造成任何实际伤害。 王二起了淫心,企图污辱小姐在前。 那是在要三人性命。 小姐失了清白,凤药与胭脂必要陪葬。 现在只后悔,为何没有一下将其治死,留下这么大一个隐患。 大牛长叹一声,“总归是我多嘴,都怪我。”他说着扇了自己一巴掌。 “小弟原谅哥哥吧。” 凤药拉起大牛,“大牛哥这不怨你。小镇上能有这样的祸害而无人治理,才是根本的错。” 大牛怔怔看着她,仿佛从未想到过此节,他无奈地长叹一声,离开了。 时至傍晚,凤药站在门前张望几遍,才把胭脂盼回来。 远远瞧着,她像牵了头小牛犊子。 走得近了,才看到那狗儿长得如棕色雄狮,壮而高大。 狗头一圈生着浓厚的鬃毛,人立起来如健壮男子。 嘴上套着笼头,涎水不停流下来,只看外形便知其恶。 “让开。”胭脂走得一头汗,“这狗儿现下只认得我。” “什么狗,这么厉害。” “狗场说是獒犬。不是我们这边的种儿。专为护院准备,斗得赢野狼呢。” “在那边光是听我指令就花了半日,这狗得从小养,你只要成年狗,人家租给咱们了。” “狗主说了,它吃得多,我们算替他养几日,省下不少嚼吃,租银倒没几个钱。” 那狗很沉稳的样子,将它拴在院内,它只向地下一卧,闭起眼睛。 一群鸡跑过去,凤药倒吸口气,刚想喊,大狗一只眼眯起一条缝,瞄了一眼并不理会。 胭脂很得意,“主人家说了,这东西灵得很,能闻得出人的恶意。只要不是来做坏事,它轻易不会叫。” “你别近它就行了,咬到了,不撕掉块肉不会松口。厉害的给咬到喉咙,立时就死了。“ 晚间两人将狗拴在铺子里,松了笼头。 王二他娘晚上的确又过来了回,隔着墙只听得隐约像有野兽的喘息呼噜声。 她拿砖头垫着脚向院内看,先闻到一股臭气扑到脸上。 再低头,一双绿油油的眼睛,与她只有几拳的距离。 原来那畜生听到有声音,便两爪搭墙,立了起来,并未吠叫。 女人吓得半条命几乎丢了,一下从砖上跌下来,脚踠子顿时肿得老高。 她恨得心中暗骂对方小兔崽子,不得好死,将对方祖宗骂个遍,一瘸一拐不甘心地回家。 第二天,她气不过又来捣乱,拄着拐大大咧咧坐在桌前。 “你们这些外乡人在此做生意,也不本份点,汤里不干不净,谁来吃?” 桌前早就坐满客人,并未有人搭理她。 胭脂早就等着她来,端起一碗汤走到她面前,撇嘴笑着说,“你说汤不好,咱们白送你一碗好好尝尝。” 一边说,一边将一大碗半热的羊汤,兜头盖脸淋下去。 汤汁顺着寡妇头脸向下流,葱花挂得满脑袋都是。胭脂接着说,“你一个无儿无女的妇道人家,心地恁地狠毒,向我锅中投放垃圾,毒死我看家护院的狗,你儿在地府等你多时,你怎地还不去寻他团聚。” “好个王八羔子!”女人怒火中烧,指着胭脂鼻子尖骂,“不知死活的小乞丐,你死八百遍我儿也不会死,你等他从野人沟带人来绑了你,烧了你的店,你才知道厉害!” 第29章 铁打筋骨 所有人都看向她,如白日见鬼。 野人沟是什么所在,大家都知道,没人明目张胆喊出来。 做了土匪还这么嚣张的,她是第一人。 胭脂冷笑对众人说,“大家都听到了,这妇人自己说的,王二做了土匪,官家早有令,捉到一个土匪,赏银十两,这小财大家伙可要发呀?” 妇人后悔不已,自知失言,强行辩解,“我只是吓吓你,我儿没做土匪。” 可众人眼光告诉她,没人信她。 十两银子,庄户人家够半年花销,是个不小的诱惑。 妇人顾不上一头葱花香菜,灰溜溜拄着拐杖逃了。 胭脂很高兴,王二暴露在众人面前,他只要敢出现就会有人报官,这段时日总不用悬心了。 凤药却不这么想,“他现在地位低微,哪天手上有了几个喽啰,以他之恶,绝不放过我们。” 胭脂像下了大决心,拉住凤药的手,“你放心,我的命是你给的,若的需要,我拼了这条命与他玉碎。” 凤药看着胭脂,少有地温柔笑了笑,“要与他斗,却不能将你的命给他,他不配。” “办法总会有的。去睡吧,容我想想。” 王二虽恶,却只能恶在暗处,官府贴过榜文,缉拿强盗土匪,一经证实,枭首示众,他报复也不敢过了明处。 凤药将自己房子各处备了火油,他若带人过来,便找机会点了,此处房子多毗邻而建,且为土木结构,最怕着火。 一烧起来,整条街都会烧光,到时只需喊声“着火了”,大家伙都会出来相救。 若喊“有强盗”倒不一定有这样的效果。 现下她最愁的不是王二,是如何能通过野人沟,去探探老爷夫人。 每日头锅汤熬好时,她总遣胭脂打一碗给上次那位官差头目家的老母亲。 且交代一定要等官差走了,方送进去。 如此,方显情义,一碗汤又不贵重,凤药就是要送个人情。 这样的小官,难得有人巴结,却在关键时能起大用处。 夜来,她三人一起做工,缝制不少衣裳。 她还细心买来许多细稻草,准备一并雇车送到牢里,夫人小姐们都好过些。 一切准备妥当,只等大公子消息,他打从那日离开,就再没消息。 胭脂泼了王寡妇一头汤后,对方消停下来,日子平静如水。 天气暖起来,夜长了,凤药关了铺子自有消遣的,她买了话本子睡前翻看解解闷。 顺带着,也看看别的杂书,她不挑剔什么都看,渐渐悟了些道理。 这日里,她见胭脂那边已熄了灯火,便起身点灯,想看会儿书再睡。 一看就入了迷,直看到二更天。 只听一声闷响,她抬头愣愣神,又听到獒犬威胁地低吼。 她忙站起身到院子里,月色很好,她一眼扫到一团黑色物什在墙根处。 獒犬在抓挠铺子门。 凤药喝了一声,狗子消停下来,她走到那团黑色物什前,原是个裹着黑斗蓬的人,蜷着身子靠墙瘫在地下。 那人听到脚步,抬起头,吓得凤药退后一步。 那怪异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两只黑眼珠咕噜咕噜转,那人冲她做个“嘘”声的动作。 外面一串脚步声低语声从门口经过,她站着没动。 待人走远了,她皱眉看着地上,那里一摊血迹,男人靠墙动也不动。 她上前轻轻用脚踢了对方一下,男人勉强“唔”了一声。 凤药打叠精神,将他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扶他起来。 等他站起身,凤药只到他胸口处。 她一只手拉紧肩膀上的手臂,一只手扶着男子腰,口中称,“你自己也用点劲,走一走,别只靠在我身上,你多重自己不晓得是吧。” 男人不吱声,显然已经用尽力气。 几步路走得艰难,进了屋,他只往床上一倒,长腿就跌在床下,半跪的姿态晕过去了。 凤药拼了命,将他两腿都放床上,解开披风,扔到一边,男人腿上有一大片血渍,还在不停向外淌。 她用剪刀剪开对方裤子,倒吸口凉气。 那么可怕的伤口她头次见。 小腿上有个血洞,箭射入肉里被人硬生生扯出来,箭上应该带了倒钩,拔出时扩大了伤口,血洞边挂着碎肉。 凤药有点脚软,这会儿出去请大夫不太现实,她只得硬着头皮自己处理伤处。 她滚了些热水,拿来烈酒与剪刀、针线。 又拿了块破布缠在一根筷子上,掰开男子嘴巴,让他咬住那根筷子。 她俯身在男人耳边说,“你忍住些,别嚷,我给你处理伤口。” 男人哼了一声。 凤药将白酒尽数浇在男人伤口处,男人绷紧了身子,浑身发抖,没发出一点声音。 凤药自己也吓得很,她拿剪子的手微微发抖,男人轻声说了句,“只管做,不必管我。” 她烧了烧剪子,咬着牙,将男人碎肉剪干净,针在白酒中泡了泡,便开始缝男人伤处。 大约用了一炷香时间才缝完。 “啪”一声,她抬起酸疼的脖子,只见男人把缠着布条的筷子咬断了。 凤药身上的衣服都湿了,伸手摸了摸男人,不出所料,他衣服也湿了。 “不知大哥姓甚名谁,小弟现下要为你换下上衣,你这样的伤口,着了风了不得。” 对方毫无反应,也不知是不是晕了,她困难地将男子上衣去掉,给他套上自己衣服。 却发现自己身量太小,男子穿上后,前襟都掩不拢,露着胸膛。 她只得心疼地拉开自己的新被子,为男人盖好。 她自己倒在稻草堆上迷糊一宿。 胭脂起得早,烧好汤才来唤凤药,推开门却见床上躺个陌生男人,惊得张大嘴巴合不拢。 凤药被亮光刺到眼皮醒过来,胭脂指了指男人,责问她,“哪来的野男人?你现在越发胆大了啊。” 第30章 生死一线 凤药将她拉至门外,“什么野男人,你说话小心点,这是我救下的人。” 她把头天夜里发生的事告诉胭脂,胭脂仍是皱眉。 “既然有人追捕,他肯定是大麻烦,你又来多管闲事,我们尚且自顾不暇。” “都倒在我面前了,怎好不管?”凤药拍拍胭脂肩膀,“放心,不会有事。” 胭脂开门做生意,凤药回屋,揭开被子,男人怪异的面孔仍让她不习惯。 男人睁开眼,他虽虚弱,双目中射出的光芒却让凤药不愿对视。 “拿些吃的来。”男人低声说。 “哟,我以为你会先说谢谢呢。”凤药讽刺一句,转身出去,盛碗汤,细细掰了几块饼泡进碗里。 想了想,自己把汤喝掉,饼也吃了。 重新沏了滚水,打了三个荷包蛋,洒些白糖。 在胭脂惊讶加谴责的目光中,将此“豪华”大餐端入屋中。 她看男子抬手都费劲,自己用勺子舀了勺鸡蛋,吹了吹,喂到男人嘴边。 男子闭着眼,张嘴接了,惊讶地睁开眼,他知道鸡蛋对普通人家多金贵。 多拿来换盐换粮,是硬通货,更不用提白糖了。 “你我素不相识,为何如此相待?”他声音天生低沉,还带着病中的沙哑,听起来颇沧桑。 “好不容易壮着胆子给你缝的针,当然想你活,不想你死。”凤药没好气又喂了勺鸡蛋。 “我是卖羊汤的,那是发物,你不能吃,不然你以为我舍得给你鸡蛋?”她反问,手上动作却没停。 “我可报答不了你什么,你会失望的。”男人吞下口鸡蛋,似是饿了好久的样子。 凤药早就看过男人穿着打扮,除了那件披风还算完整。 身上半旧的粗布袍,布腰带,千层底靴子,都是手工缝制并不见贵重。 昨天剪开他衣裳时也看过了,连个钱袋也没有。 “放心,我不讹你,看你那穷酸样就知道不能给我什么。” 男人发出奇怪的声音,像硬憋回一声笑。 凤药也没理会,喂他吃完三个鸡蛋,“晚上才会做饭,你歇着,晚上让你吃饱。” 胭脂不乐意凤药收容这不明来历的男人,担着风险还浪费粮食。 凤药说不必她负责,自己来照顾。 晚上收了铺子,她进屋就闻到一股气味,又香又臭,急忙开了窗,走到床边,男人脸上潮红,推推他,毫无反应。 胭脂做了饭端进来,一推门就说,“好臭!” 待看看男人脸色,忧心道,“可别死到这里。” 凤药让她把饭拿走,这人眼看吃不下了。 她摸摸男人额头,烫手!心道不好,拿了钱袋便去请大夫了。 老大夫原给小姐看过高热,来了后,剪开伤口,只见才一天,伤口处发黑,化了脓。 “这伤口中毒了,臭气是腐肉的味儿,香气来自毒药。” “伤口没清干净,毒素进入了身体,老夫只能勉强先排排毒,给些药粉,小官人还得另请高明。” 凤药打着下手,老大夫重新豁开伤口,让血流出来。 昨天流的血是红色,今天已开始流黑血了,臭味重到让人睁不开眼睛。 老大夫去了腐肉,口中称,“此人并没晕过去,老夫从医几十载,未见过如此硬汉,难道没有痛感?” 又道,“这药制得歹毒,故意让人保持清醒,看着自己一点点烂完。” 凤药被伤口吓呆了,只觉得大夫挖腐肉快挖到骨头去了。 她自己身上一阵发麻,仿佛那伤是伤在自个身上。 听了这话,她回头瞧了瞧男人,那人没什么表情,只是咬着牙。 “唉,小官人,你看不出他戴着面具吗?” 凤药再向男人领口看去,发现衣服湿得能拧出水来,才知他在忍着剧痛。 她只觉男人可敬可叹,又有点可怜,伸出手去,握住男人的手。 心里已打算好,若此人死了,将他埋在黑风边,不能声张。 男人却不知这鬼丫头一时间连自己的葬身之地都打算好了,只觉手心中一热,他不禁用力握住。 “嘶!”凤药叫了一声,“你倒真不客气。” 大夫处理好伤口,洒了许多生肌的药粉在伤口上,交待凤药不可包扎,拎了药箱走出房门。 凤药给钱,他却拒了,“这么重的伤,老夫第一次见,这毒药曾在书上看到过,叫七日夺命散,喝下去是无事的,必要见血方才生效,这次也算开了眼,不收费了。” 他走两步又回头说,“这人我是救不活了,这世上若有人能救他,必得是京城的杏林神医,薛家传人方可。” “我与人家没有交情,帮不了你,那家人古怪得很,并未开设医馆,不认识的人见也不见。” 他叹口气,眼见自己的病人治不好,他心里也不好过。 凤药回去,坐在床边盯着那人不知怎么办,见那人微微睁开了眼,她叹气道,“我尽力了,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些吧。” 虽然见过多次死人,可要硬生生看着这个大活人,一点点死在自己面前,那感觉却不好受。 她眼里含着泪,又用袖子抹去,“我说你,活不了几天了,把面具去了吧,怪难受的。” 说着,便伸手去摘,男人躲了一下,身子太虚没躲过,被她从下巴处捏着个边儿角,一下揭起来。 面具下出了许多汗,湿淋淋的。 凤药绞了毛巾帮他擦净了脸,又绞了凉毛巾给他擦了手心,让他退退热。 “你生得倒齐整。”凤药说。 男人长着一张削瘦的脸。 眉骨高,眼窝很深,一对儿深棕色的眼珠瞧人时像鹰隼般锐利,两道剑眉,衬得他英气勃勃,鼻梁高而挺,下颌棱角分明。 总之,好看倒好看,却很凶。 “你都听到了吧,大夫的话。”凤药小心地问。 男人倒很坦然,眼睛里有种让人心安的自信和坚毅。 他点点头,不在意地一笑,“都快死了,别忌口了,我闻到羊汤香气了,盛些来。” 第31章 冒险回京 凤药只给他一碗汤,没多给肉与饼。 收了摊,她拿出手段,做了红烧黄鱼、辣椒小炒肉、芙蓉虾、清炒豆苗、醋溜银芽。 胭脂各拨走些同小姐一起吃,她自知道男人要死,倒也不多说什么了,只说挖坑埋人时凤药只管开口。 凤药在屋内支了小藤桌,将菜摆上,蒸好的米盛了一大碗。 男人拖着残腿坐在桌前,深吸口气,赞,“看不出小丫头有两手。” 凤药顿时张大嘴巴,惊得动弹不得。 男人大口扒饭,瞧瞧她的样子,没表情,却能从眼里看出一丝笑意,“怎么,骗大傻子呢。以为自己装得很高明?” “你!你是怎么发现的。”凤药一句话已经承认自己假扮男人。 “我抓你手时,你叫的那声,是个男人都叫不出来。”他说着说着声音低沉下去,似是生气了。 凤药扫他一眼,他的确生气了,脸上线条紧绷绷的,凤药只觉得此人匪夷所思得很。 他高热并未退却,脸上病态的潮红一直都在。 饭吃得却不少,一副不在乎生死的样子。 “你中毒几日了?”凤药漫不经心扒饭。 “怎么?看我快死了,所以不担心秘密会泄露是吧。”男人讽刺她。 凤药气极,自己救他,他不感激就罢了,还这么不客气,她只气了一下,又想他反正没几天活头儿了,何必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呢。 “你真心愿意帮我?”男人将饭一口气扒完,放下碗认真看着凤药。 凤药怜悯地将目光稳到窗外自己掩埋黑风的地方。 她点点头,“我会把你埋在那边墙下,与我最爱的狗儿做伴,这样你也不寂寞了。” 男人愣了一下,爆发出一阵洪亮的笑声。 凤药赶紧探过身子捂住他的嘴,“你干嘛?不是有人追捕你吗?怎么这么大意?” 男人抓住她手腕推开她,站起身,晃摇一下又坐下来,“你当我会死?” “只要你肯救我,我便不会死,你若不肯,我死了就赖在你身上,化做鬼来寻你。” 凤药没见过这样耍赖的人,她见的人要么是常府上的爷们,个个有君子之风。 要么大奸大恶之徒,如拦路的独眼龙,或王二。 凤药看人凭直觉,基本挺准,这人却亦正亦邪,完全看不懂。 “哦,那你倒说说你叫什么?” “我姓金,你叫我金大叔就行了。”他瞥她一眼,拿起筷子又开始吃起来。 “你怎么还占上便宜了?”凤药不满意地嘟囔。 “抄菜手艺很看得过去,不像普通人家的丫头。”他夸了句。 “尤其这道芙蓉虾,你不会是大户人家的厨子吧。” “扶我一下。头晕。” 他忽然捉不住筷,一只手伸在半空中,凤药搀他,他将大半重量依在凤药身上,只走到床边,便轰然倒下。 腿上又开始流黑血,将药粉都冲走了,臭气越发浓郁,盖住了那股腥甜。 她好容易将其抬到床上,自己愁眉不展坐在一边。 那人晕过去足有一个时辰,再睁眼时,眼神恍惚,他动动嘴唇。 凤药将耳朵伸过去,他尽力大声,却仍是哼哼出的音节,“我,不是坏人。你要信我。” “衣服拿来。” 凤药将他衣服尽数抱来,他摸索着,从衣角里拿出一枚拇指大小的金色印章。 “金子的哟。”他虚弱地挤出一个坏笑,“想不想杀了我拿走?” 凤药气得脸上一阵白一阵青,“等把你埋了,用它做我的辛苦费好了,毕竟你身材比寻常人高大许多,我得多挖半个时辰呢。” “听好了。”那人突然正色,眼神坚毅,快速而小声交待。 “拿着这印章,我有官府颁发的缴银凭证,可保你通过野人沟,青石镇的边郊石林深处栓着我的黑马,你骑马,去京城寻薛连青神医,将此印给他看,他大概会和你同来,不来也无妨,把印章给他就好。他未必愿意救我,哈哈。” 他笑了几声,剧烈咳嗽起来,之后就彻底晕过去了。 凤药将被子给他盖严实,如若天擦亮就出发,顺利的话,可能晚间就回来了。 她看着那人闭眼皱眉的模样,不知道自己救他是对是错。 看了看手里的金印,小小的,沉甸甸精致至极。 胭脂已睡下,被凤药从被窝里拉出来时还迷迷糊糊。 耳朵里只听见“我要进京”四个字时,一个打挺坐起来,睁大眼问,“你说你要回皇城?” 得到肯定答复,又知道她是为救那男人时,胭脂发怒了,大声说,“我不同意。” “理由一,回去要过野人沟,太危险。” “理由二,这里离不开你,小姐和我都需要你。” “理由三,这男人既是被官兵追捕,不是个好人,你何必为个外人拿自己冒险,还将自己家人丢下不管。” 凤药都想过,她背着手把玩着掌中金印,当初救人时她不图任何回报。 可现在她有理由相信那男人非普通人,而她们处境一直艰难,便存了些私心。 且,她早想回去一次。 有了缴银凭证,她要亲自回京打听老爷夫人情况,若是可以把衣服送进大牢也不是不可。 但她不想现在告诉胭脂和小姐,此事并无十足把握,她不想那两人报了希望,再承受失望的打击。 二来,尽力请来薛神医,救活那人总是积德的事,书上读过一句:行善事莫问前程。 三来,她想去取走那套点翠头面,一直放在外头她不放心。 在青石镇既站稳脚跟,又能顺利通过野人沟,就把首饰取来. 听说银号里有保管业务,大公子并未进大牢,银号老板也还得看三分面子,不会因为欺负她们势单而昧了这套首饰。 她想得又多又细,无法一一和胭脂说清,只能硬着头皮回道,“我决定了,来和你说一声,你只需自己照顾生意,快的话,一天我就能回来。” 胭脂见说不动她,疯了似的,披头散发跑到院中,拿铲子开始挖坑。 边挖边说,“我能为你做的就这一件事了,我看他救不动,先把坑挖好,省得你再费劲。” 第32章 用计诓骗 凤药知她是心中害怕,她顶着个假身份,扮成男子,还要照看小姐。 她还不习惯自己担起一堆责任。 凤药走到她身后干巴巴地说,“胭脂,我真的有很多原因,必须去这一趟。” 天已蒙蒙亮,她转头出门先雇个车,家中现有十五两家当,全部带在身上。 将三人做的所有衣物和准备的铺盖、稻草等物都带在车上。 整好衣冠,她轻声对胭脂说,“姐姐,我走了。” 胭脂已经开始煮汤,正在向灶里添柴,手上停了一下,头也不抬。 “烦劳姐姐看顾一下屋里那位郎君,他伤得很重。” 她上了马车,拿起鞭子,胭脂最终还是追出来,含泪叮嘱,“路上千万小心,一定回来,我们等着你。” 她硬着心肠点了下头,扬起鞭子轻轻抽打在马儿身上,车子摇摇晃晃向着京城方向驶去。 远远看到那道木栅栏先是心头一紧,随即发现,这些人多面对京里向青石镇的方向。 只有几人守着青石镇进京的方向。 她稳住神,只装出一副常来常往的样子,停了车,将怀中那张缴银证递过去。 一个小喽啰接过瞧了眼,“哟,阔户。”将纸还给他,凤药拿出几十个大钱向那小喽啰手里一塞,“小爷打点酒喝。” “我替我家爷去京里办事,打听一下,这缴银证不一样吗?还有多少之分?” 小喽啰得了钱很高兴,大咧咧说,“你家爷一交便是一年,可不是阔户?多数人一月一买。” 他看看路那边的人,低声说,“一年后我们在不在都说不准了。”再问便不肯说了。 小喽啰拉开栅栏便放了行,整个过程轻松得让凤药不敢信。 有了路引进皇城也容易,只是看到皇城中贴的有缉拿令,上面画着常云之的模样,还提到小姐带着名为秦凤药的丫头。 若是对着画像抓人,怕是再抓一百年也抓不到。 凤药只瞧一眼,便先投宿。 自己走到大牢处询问狱卒,常家可有人来探过没有。 小卒抬眼看她,见是个普通小百姓的打扮,没当回事,“他家罪名撇清都难,哪有人看。” 凤药心中一酸,又问现下可以探监不。 小卒问她是谁,凤药说自己是常家原籍村里的同乡,家道艰难,本想来投奔,到了京才知道常家没了。 都来了,看一眼,尽尽同乡情谊。 小卒听着没多少油水可榨,便伸个手,“两吊钱,一刻钟。” 凤药为难地说,“这么多呀,我们只是乡亲,又不沾亲,少点吧。” 最终一串半钱,她赶了车子来,抱着衣裳挎着提篮进了大牢。 一进去眼前一暗,什么都瞧不清,等看清牢里情形,凤药悬心起来,牢中又脏又臭,还有老鼠。 关押的犯人无一不是脏到辨认不出颜色,从面孔头发到脚,一水儿的灰色。 卒子将她带到一个大点的牢房前,“嗯,到了。” 里头关着常家重要女眷,凤药细看好久,才看到角落里蹲坐的是自家夫人。 她放下篮子,待卒子离开喊了一声。 夫人抬起头,眯着眼瞅了半天,突然睁大眼睛,不敢相信似的揉揉眼,“我的儿。” 她喊了一声,爬行几步,站起来两手从牢房中探出抓住凤药的手,眼中流下泪来,“真是你。” “她很好很安全。”凤药知道夫人最担心的是云之。 夫人明显身体一松,不停拍着凤药,“好孩子好孩子,亏得你了,我没看错你。” 凤药将吃食、衣裳、细稻草都拿进去,帮忙铺好,稻草上垫上自己做的褥子,那褥子絮了极厚的棉花。 牢里阴冷,外头已经穿夹衣,牢里穿薄棉袍还能感觉到寒气。 与夫人关在一起的都是常家直属女眷。 被拿下当夜,三夫人触柱而亡,二夫人带着常家小姐并常府所有姨娘都在这个牢房中。 两人说话时都是背着她们小声说的。 等凤药进来帮忙铺床夫人才说,“这是老爷未中举时,同乡家的姑娘,本是进京投奔,却不想咱们落了难,老爷原帮过她家,特来探望。” 好在凤药只贴身伺候小姐,平时不去二房三房府中,家中人口众多,并未有人认出她。 说了一会子话,卒子来催,夫人才抹着泪,恋恋不舍走到牢门口,一直拉着凤药的手。 “大公子会救你们出去的,夫人要相信他。”凤药耳语着,用力握握夫人的手。 出来见了大太阳,心里的郁结才散开一点。 她直奔了薛府,和预料的一样,门房看她穿戴,连通传都不通传。 口中骂道,每日里来求见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哪有工夫见? 要看病拐角去医馆看。 凤药不死心,看到门口多有拿着扁担,绳索卖力的人,蹲在墙根晒太阳。 便找了个有些年纪的,过去打听一番。 薛青连每月逢了初一十五会上凡云岭的金钟庙上香。 走六德街从皇城东安泰门出城。 今儿十四,就是明天,他卯时出门,凤药先回客栈准备一下。 第二天寅时她便换了女装,扮成小乞丐模样,并忍痛对自己做了些手脚。 六德街书院挨着书院,书院间有极窄的间距,她便缩在书院间的角落中。 薛大夫的青棚马车快来时,她冲出去,只管倒在马车前,不停呻吟,她就是不信,一个被人称为“神医”的老先生,能见死不救。 车夫明显想绕开她,凤药抱着手臂地上打滚,口中只管喊,“谁帮忙砍了我的手臂吧,疼死啦。大夫们都是废物,都瞧不好我的病……” “停下。叫她上车。”车里传出一个男子的吩咐。 凤药麻利窜上车,车夫挑着帘不满地看着她。 “放下!”凤药斥了一句,“我要给薛大夫瞧手臂,你一个闲人想跟着瞧本姑娘的玉臂不成?” 车夫嫌弃地刚想回嘴,薛青连一个眼神制止了他,对方悻悻放下布帘。 车厢看着不大,里面却宽敞,还放着暖炉、脚凳、食盒、茶壶等用品,宽背椅铺着干净的棉垫子。 凤药尚在打量,薛青连拉过她的手臂,掀起她袖子瞧了一眼,将她手臂扔回去。 撇嘴一笑,哼了一声,粉唇轻启,露出一口雪白牙齿,“你乌头过敏,还敢拿来擦手臂,我的面你也见了,劝小姐自重,任何男人都不值得牺牲自尊和性命。” 他把凤药当作倾慕自己的轻浮女子。 第33章 神医驾到 “只需清洗好伤口……唉,我还是给你处理一下吧。” 他将凤药手臂放在自己腿上,轻挽起袖子,手指如羽毛一样轻柔,拿出药箱处理了红肿的部分。 凤药慢慢放下袖子,自顾自说,“薛大夫的面太难见,不是无法可想,谁愿自残呢。我并不是女子男扮女装而已。若非男人都有怜香惜玉之心,我又怎能用这么一点伤就面见尊驾?” 她丝毫不掩饰讽刺,在薛青连发火让她滚出去之前,举起那枚金印,“你的看门狗不替我通传,我只得出此下策。” 薛青连看见那印章,脸色突然凝重,将印子接过,挑开车帘在光下盯着细看,又手指来回婆娑,确定是真的才问,“印子主人呢?” “在青石镇,中了七日夺命散,快死了,若昨天见了你,怕此时你已为他上过药了。还好今天就是十四,不然等到初一,你就在他坟前祭拜吧。” “回府!”青连挑开帘子喝了一声。 “我需回去拿药箱,还要准备些药材,你先回去,记住不可给他吃喝任何东西。” “为何。” “我的药虽管用,却十分疼痛,严重时会让人失禁屎尿齐流。”薛大夫一派云淡风轻。 “你我同为男子,本人说话直白些也无妨吧,到时还请小官人打打下手。”他重重咬着“男子”二字。 车驾绝尘而去,留下凤药一人在扬起的灰土里发呆。 凤药驾车去了小姐同自己逃走时去过的荒地,在坟洞子中找到点翠头面。 直接置于车中她始终不放心,还是将首饰盒粘在车底板上才作罢。 胭脂心神不宁,将挖了几铲的坑弃在那里,走到凤药房门前,推开条门缝,一股气浪涌出,熏得她退后几步。 她几乎以为男人已经烂在房里了。 拿湿毛巾捂着口鼻进去看了一眼,那人面孔泛着黑青,不似活人,使手探探鼻息,又探不出什么。 只得薅了根鸡屁股上最轻的绒毛,放在男人鼻下,绒毛还有轻微颤动。 男人只余一口气吊在那里。 中午忙完那阵生意,大牛过来了,提着酒糟放在院中。 盯着那大坑问胭脂,“请问秦家小叔,挖这么大的坑做什么用。” “春生兄弟去了哪里,今天一整天都不见他人。”他又问。 胭脂因大牛说出小姐的事,一直耿耿于怀。 虽然也借他家躲过官兵,终对他没好感,爱搭不理。 “做些泥砖好加高院墙,我侄子没规矩,总垫了石头越过院墙和你搭腔,要么就翻墙越院的。” “知道的说咱两家儿关系好,不知道的只会说我这个长辈不会教导子侄。” 她阴阳怪气,墙高已是一人多高足够用,大牛很爱在那边露个脑袋招呼凤药,胭脂烦得很。 难道对方不知道院墙是干什么用的? 这么随意搬砖偷窥不如拆了墙,大家做一家子算了。 她顶顶讨厌没规矩的行为,说了两句难听话出口气,心下舒畅又带出笑脸,“多谢大牛兄弟送来的酒糟,杀猪时放心好了,定将最好的留给你。” 大牛讪讪地走开了,走两步又扭头看看凤药住的厢房。 回青石镇时,凤药将马儿打得起飞,拉着空车可劲跑,耽误一晚,不知家中如何了。 到了天擦黑她到了镇上,先将车子还了,拿着首饰盒又去郊区,进入石林。 石林很阴森,平时连樵夫都不来此地,偶尔几声鸟叫,惊得凤药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找到黑马,打马回了家。 胭脂见她,欢喜得跑去拉着她的手责怪,“怎么才回?我以为……” 凤药将首饰盒子递给她,“快去放小姐楼上,放好。” 胭脂打开看了一眼,惊呆了,凤药推她,“快去,晚会我还有话同你与小姐说。” 她急匆匆回了房,看了男人一眼,心下懊恼,觉得自己晚了。 探不到气息,也听不见心跳,她一路赶车赶得车都快散架了,骑马也骑得飞快,还是来不及了。 她呆呆坐在一边,想到人死需换件干净衣服,擦洗一下。 绞了温毛巾,那男人本就穿着自己不合身的衣衫,露着胸膛,擦起来倒也方便。 凤药边擦边念叨着,“你命怎么这么不好?我已经尽力,也请了薛大夫来,你就这么急性子,那边有亲人等着吗?” 她又给男人擦脸,“你瞧你,长得还挺俊,看着也有把子力气,若活着,给我当个伙计一起把店开大,多赚点钱。分你一股也不是不行。” “对了,你那一坨金子,我给薛青连了,挖坑钱也没落下。” “他家看门狗太气人,说尽好话也不通传,我又耽误一天,你做了鬼,找谁报仇,自己知道了吧。” 她边说着边打散男人头发,做了个公子们常梳的发式,珠丸髻。 那张脸棱角分明,是个英俊的年轻儿郎。 凤药给他洗净了面孔,将衣服尽量弄得整齐些。 “不敢大张旗鼓给你办丧事,只能偷偷埋了,我会多烧纸给你,我家狗儿埋在你旁边,名黑风,你要好好待它。” 做完这一切,她推窗散气,自己到院中拿铲子挖坑,她不能停下,停下就觉得心里堵得慌,有种想哭的感觉。 胭脂过来听她说男人死了,怎么也不信,非去查验。 两人又将一根鸡毛放在男人鼻子下头,仔细看,觉得绒毛尚有一丝颤动,又拿不准是不是风吹的。 总之此人若没死也只余一口气,还是准备好坑再说。 胭脂抬头看到邻居墙头人影一闪,低声对凤药说,“我极讨厌那家的儿子,整日里偷偷摸摸,老看咱们家。” 凤药连轴转跟本没在意,这一天她又是赶车又是骑马,乏透了的人,话也懒得接,一铲接一铲挖土,心中升起一股凄凉。 也不知他何方人氏,做过什么,就这样死在陌生人家中。 若他娘亲还在,会是什么心情,又想到自己娘亲,悲从中来。 坑挖一半,传来扣门声,“笃笃笃”三声轻响。 敲完后不再有动静,就那样等在门外。 凤药快步走过去,打开门,薛青连一人站在门外,衣冠楚楚,儒雅之极,手中提着药箱,另一只手握着缰绳。 见凤药打门,他对她温柔一笑,又瞧见院子里的坑,脸沉下来,“他死了?” 第34章 铮铮铁骨 “不会呀?我算好时间的。”他将缰绳一扔,凤药接住。 他自己急步走入院中,胭脂拿着铲子,指向凤药厢房,他对胭脂一点头跑了几步,跨入房中。 胭脂停下手里的事,过来帮凤药牵马,示意凤药进去帮忙。 听见凤药进屋,薛青连头也不抬吩咐道,“升炉子!将蜡烛全部点起来,有多少点多少。” 他掀开被子,将男人全身露出,拉开上衣,又将其裤子剪开全部去掉,只余一件中衣。 回头看了一眼凤药,见她脸红耳赤,调侃道,“小兄弟,大家同为男子,别扭捏了快来帮忙。” 那条伤腿伤口处变成全黑的,臭不可闻,一动就向外涌血。 连青收了嬉笑,正色道,“我要重新清洗伤口,你将他上半身捆住,你按住他两腿。” 凤药机械地走过去,捆绑男人上半身,“捆结实,否则一会儿不好处理。”青连严肃地交代。 “不必怜惜他,上面捆得再紧也没关系,待会腿疼会让他忘了自己亲爹是谁。” “再说他这人,一向硬气得很。哼。” 她捆罢麻绳,挨着青连伸手去按男人两条大腿。 只是那人腿上全是肌肉,腿宽顶上她两个手长了。 “你这样不行,我没法清创,你且骑在他身上,用尽全身力气按住腿部才行,不然他一脚就把我踹飞了。” 凤药咽了口唾沫,对这种事情闻所未闻。 她虽大胆,又一直做男子装扮,可现在要她骑在一个几乎全赤的男人身上,如此不雅,实在做不来。 青连低头未看她,却也知道她心事。 “今日这事,你知我知他知,不会再多传一个人。我知你顾虑,请务必帮这个忙。我答应你,将来不管你有何所求,我也帮你一个忙。” “你若不动手,只靠我一人做不下来这套治疗,此事机密,我不能多带一人。” 他直起身冲凤药突然笑了,烛光下的脸带着诱惑,“再告诉你个天大的秘密。” “这天下间,但凡规矩,都是给守规矩的人定的。” 凤药仔细想着这句话,如一道闪电劈在她脑海里。 规矩!是给遵守的人定的! 野人沟的土匪,不守规矩,私设路障。 官府里的官人,也不守规矩,与匪人互通消息。 老爷守了规矩,被打入天牢。 凤药又想到自己,从逃走开始,自己一直不停踩踏规矩冲破底限。 若守规矩,自己现在身在大牢染了一身疫病,她心下了然,表情也变了。 “骑他身上。”青连命令道。 凤药上床,整个人“跪”在他两条大腿上,用自己膝盖加身体重量压在男人腿上。 青连拿出一把锋利小刀,在火上来回烧灼,不等降温,猛地划在伤口处。 快速用一叠厚纱布盖在伤处,足足一寸厚的纱布“忽”一下吸满了血。 直到此时伤者都没动一下。 “别急,不到疼的时候,普通刀伤对这家伙是家常便饭,他就是醒了也能一动不动。” “按好了,我要洒药了,这个药拿来拷打人最合适,任你是铁嘴钢牙也得开口。” 青连说得虽轻松,脸上却严肃,他拿出一只黄铜小瓶,瓶身带着缠枝花纹,拔了木塞子。 倾斜瓶身,左手托右手腕,用一只手指轻轻弹着,将药粉均匀洒在伤口上,薄薄一层。 被洒上药的地方,开始冒泡泡,并伴随着流出黄水。 一开始像将开未开的汤,冒着细碎的小泡,之后泡泡越来越大,如沸腾一样,还“滋滋”出声。 药气混着臭气扑面而来,床上的“死人”身体抽动起来。 上半身动不得,他开始抽动双腿。 凤药用力按住,仍被他颠得几次快要掉下去。 “按紧了。”青连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胭脂!”凤药明显按不住了,大喊。 胭脂挑帘子进来,被这一幕惊呆了,口中喃喃道,“这!这也太,成何体统。” 此时,男人大力挣扎,并伴着野兽般的嘶吼。 “堵上他的嘴。或给他个东西咬住。”凤药自己挣扎出一身汗,对着胭脂大喊。 胭脂拉了件衣服一卷,塞入男人口中。 男人睁大眼睛,双目没有焦距,瞪着屋顶,上身如濒死的动物扭曲着。 凤药快脱力了,急眼道,“你死在那里了,过来一起按住他。” 胭脂跑过去,口中说着,“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呀。” 最终眼一闭,不去看男人身体,用力按住男人靠边的腿。 两人一齐发力,这才将将按下来。 青连还是给踹了一脚,力道极大倒在地上,他一直举着那把刀,怕被污染了,自己摔得不轻。 “贼厮鸟,真不好惹,都快死了,还这么凶。” 他拿起刀,开始刮流黄水的地方。 那里全是腐坏的肉与脓血。 不管男人怎么呜咽、颤抖,他下手毫不留情,口中骂骂咧咧。 直到开始见红,方拿出另一种药粉,厚厚铺洒在伤处,那里已成了一个大血洞。 “这个药去腐生肌,很快会长新肉,不过,每六个时辰需洒新药,若有黑血,得清洗干净,若无黑血,直接洒上即可。” “对了,清洗的时候也会很疼,我留了大瓶清洗的药水在此。” 他将药瓶与药方放在桌上。 “生肌之药的配方,是我自创秘方,若有坏死的地方哪怕要截肢,也可一试。”他轻描淡写,却自信至极。 “还有张方子,抓来煎给他吃,苦得很,有助于排毒,看他吧,爱喝不喝。” “完了吗?”凤药尤自跪坐在男人腿上,揉着酸疼的手腕。 “呀,把你忘了,小哥下来吧。” “对了,发高热时给他多喂水,火盆不要熄,他现在体弱会觉得冷,若麻烦,冷着他也罢。” 他洗洗手,整理了药箱,一番折腾下来,寅时已到,角门处有人敲门,是送羊杂的货车。 胭脂答应着去开门,凤药送青连从大门离开。 他牵了马回头对凤药说,“好孩子,你不知你帮了多大忙。” “好大哥,和你家的看门狗说清楚,下次见你,别让我自伤自身,就多谢了。” “你只需报上贵姓,我开大门亲自迎你。” “什么贵不贵的,鄙姓秦。” 凤药知道对方瞧出自己是女子,仍潇洒抱拳对他告别。 青连哈哈一笑,“可惜呀,你的坑白挖了。” “我从来不白干任何事。”凤药冲他挥手道别。 她早打算好了,那里可以种棵苹果树。 薛大夫走后,凤药骑了男人的黑马,去找那老大夫,照方抓药,并把去腐生肌可救断肢的方子给了他。 老大夫认真看下来,激动得热泪盈眶,“真药神下凡哪,好方好方,天哪,老夫真是井底之蛙,这次算见识了。” 第35章 复仇之魂 “小哥儿,以后你家瞧病一概免诊金,药材只收本钱。” 他两眼放光,支开伙计,亲自照方抓药。 医馆里的小伙计都惊讶地看着平时呆板的老大夫,手舞足蹈亲送凤药至门外。 男人昏睡半日,一直高热,凤药每半个时辰,托起他脑袋喂一次水。 晚间再来,他已睁开眼睛,眼神清明。 只瞧见凤药托着腮在昏暗的油灯下瞧着他,“你请来了姓薛的。” “喝药吧。”凤药端过黑色难闻的药汁,按时间熬好,浓稠得很。 “我也没贪你的金坨子,还白刨一个大坑,你昏迷时还把青连大夫踹到了地上。” “那厮,踹他便踹了。”男人端起碗一口干了,直皱眉头,“这厮整我,故意给我加苦药。” 凤药也看出他俩好像不对付,她伸出手,掌心放着一粒饴糖。 那人不客气抓起糖塞入口中,终于舒展了眉头。 他怕脏了床,将伤腿伸至床外。 凤药看时辰到了,便查看伤处,伤口上只搭着一片薄纱布,布片湿透了,凤药细看,只觉得上面还沾着几缕黑色。 她将纱布扔一边,需沸汤滚一滚晒了才可使用。 取了清洗的药汁,她抬头看看男人,“喂,我给你洗伤,你别踹我。” 男人不好意思,“我那是晕着的,若不晕,怎么疼我也不动。” 凤药将药倒在伤口上,男人果然不动,只是抓紧了衣襟,想必很疼的。 重新洒了药粉,将一片干净布片放在伤口上,算是操作完了。 男人肚腹一阵鸣响,“饿。”他说,眼睛看着凤药。 又开始摆出无赖的样子。 “不必炒菜,弄碗汤,四五个烧饼。” 风卷残云般吃喝完了,男人舒服地长出口气,抱臂靠坐在床上,像在思虑事情。 “唉,你不是说姓金吗?名字是什么。” 男人一怔,脸又垮了,凤药心里暗骂一句,喜怒无常。 “我没大名,小字玉郎,金玉郎。”他面无表情,生着闷气似的。 凤药起身要走,金玉郎唤住她,“你名字也该告诉我吧,真名。” “凤药,秦凤药。” “好吧,阿药。” “玉郎。”凤药叫了一声,就觉得奇怪,这名字一喊出来,好像两人有多近乎似的,她又改口,“金先生。” “不必这么客气,喊大哥即可。” 凤药看着金玉郎,心底直叹薛神医不是白叫的。 经他一治,这人明明垂死,这会子,拖着一条快烂穿的腿,像个没事人一般。 金玉郎抱臂靠在床上,气定神闲,从容悠然,身带一种少见的气度:只要他在,一切尽在掌握。 “凤药。”金玉郎思虑一下喊她,“你有银子吗?” 凤药脱口而出,“你要借钱啊。” 他一笑,“你有多少?我看过你的生意,替你算过,一月下来也就存个几两的样子。” “这点钱,没有抵御风险的能力。”他指指椅子,叫凤药坐下。 凤药预感他要说正事,且是大事。 “我瞧你为人,谨慎有之,机智也够用,有宗生意说与你听。” 凤药正支起耳朵,金玉郎突然直起身子,侧着脑袋细听了听外面。 回头对凤药摆手道,“你今夜去和你那小叔一起挤挤,不必过来,生意的事,明日再说。需准备些银两,本钱多少决定你此次赚钱多少。” 他像换了副面孔,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冷意凝结于眼角眉梢,小小斗室升起一股肃杀之气。 她忙挑帘离开。 她与胭脂住东西厢房,房子相对,隔着院子。 从胭脂窗子向对面张望,那边已经熄了烛火一片寂静,连人影痰咳都不闻。 甚至没听到狗叫,凤药疑惑地盯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到。 凤药房里,金玉郎盘着腿坐在床上,地上跪着两人黑衣人,像两道影子,贴在地面上。 “大人,属下来迟,请大人责罚。” “免了,我走得急,没留下记号,若不是薛青连,我算着两天后才能找到我。” “要不是伤口紧急,我情愿多疼两天,不想欠那厮人情。”金玉郎皱眉,拉着嘴角。 “现在需立即杀了这些人灭口吗,请大人示下。” “杀!” “是!” “杀你个头,杀!要脑子做什么用的。” “属下蠢钝。” “找我之前,都查清了吗?” “回大人,都清楚了,还有意外收获。” “此间三人皆为京中人犯,还有,那边有奸细。” “如何处置?请大人明示。” “那二人于路上斩杀。别的,先等等。” 金玉郎脑中冒出凤药的模样,她会怎么处置这件事? “我需在此间养两日,等……” 他看看自己盖在薄被下的伤腿,最少得包扎起来,穿上裤子才能离开。 那伤口疼痛不止,像时刻在用烧红的烙铁烙他皮肉。 他强咬牙才使自己看起来如常人无异,内衣早湿过一遍,他挥挥手,黑衣人无声无息退出房间。 夜半时分,凤药正处于黑甜梦里,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了。 她眼皮像粘在一处,费了半天劲,听到压低声的人叫和狗儿的怒吼。 接着有刀剑之音,獒犬从威胁到狂吠到呜咽,彻底让凤药醒来,她推了推旁边的胭脂。 胭脂累了一日,勉强睁了眼,迷糊着问,“怎么了?” 院子里忽一亮,像是突然日出,映得窗纸都红了。 两人没来及披衣,“砰”一声响,有人一脚踹开了门。 一个男人得意洋洋翘起一边嘴角,嘻笑着,“两位,认得我吗?” 胭脂凤药皆不作声,凤药一直料着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 那张让她恶心不已的笑脸,是害她几宿不得安睡,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的王二。 第36章 杀戮之夜 她在房子四处准备了火油,只等机会冲出去放火。 到时邻居必定要来救火。看王二还敢不敢如此嚣张。 可她没等到机会,王二一挥手,几个人走上来,将她与胭脂一起拉到院子中间。 中间升着一堆火,几人又拉又踢,将两人拖到火堆旁边,押着她们跪下。 王二手里提着把鬼头刀,绕着火堆转来转去。 “想掐死老子,还想冻死老子,撅断老子手指,臭娘们,今天要让你们痛快死了,算我输。” 火光之中,王二五官端正的脸比鬼还让人恶心。 凤药眼睛转着去找火油桶,“你放心,你的房子顶头,那边我已叫人守住了,不会有人救你。” “押过来。”他高呼一声,狞笑着眼看手下砸开二道门,从楼上拉下衣衫单薄的小姐。 “别动她。”凤药、胭脂同时喊出来。 但又同时被死死按在地上,还有几个小喽啰从凤药出来回禀道,“那屋里没人。” 王二瞪着眼,色迷迷地看着面如白雪的女孩子,他从没见过这么清丽的妙人儿,只觉一股血气从天灵盖直击胯下,浑身燥热难耐。 他慢慢走过去,在火边便刀背挑起小姐的脸,小姐急火攻心,眼含热泪恨不得一头将这色中恶鬼撞入火中,看他烧死方才痛快。 可她连扭动一下身子都做不到,那几只押着她的手只让她感到屈辱。 “别动她!别动她!”胭脂激动地大喊,“我替她。” “不可!”小姐叫道。 “你?”王二惊得张大嘴巴,“你?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尊容,再说你一个男人真不懂小爷要干嘛?” “闭嘴!”凤药对着胭脂大喊,她很清楚,就算胭脂说出自己是女子,想替换小姐去受辱,不但不能使王二放人,还会多一个受害者。 胭脂用血红的眼睛盯着凤药,凤药咬着牙面目扭曲重重对她摇头。 “兄弟们。”王二只觉神清气爽,支配别人性命的感觉让他上瘾,他喜欢看着别人跪在他面前求饶的样子。 “今天爷与你们有福同享了,这两个人……”他用刀指指凤药和小姐,“都他娘的是女人!” 小喽啰们一阵兴奋,地上交错的影子,像一群跳舞的小鬼。 “今天不管拿她们怎么办都可以,谁叫她们是——皇城里捉拿的要犯呢。” “一个常家千金小姐,一个小姐的贴身侍女儿。赚了,兄弟们。” 王二早就猜到两人身份,她们来到青石镇的时间和常府跑了小姐的时间只差一天。 他见过小姐,和缉拿令画的不像,但那模样,跟本不可能是普通农户人家的姑娘。 凤药咬着嘴唇,再次冲胭脂摇头,对方眼泪鼻涕流出来,五官扭曲,无声地扭动着身体,试图挣脱出来。 王二此时兴奋得脸发热,他等的就是今天。 那日他在街头清醒过来,忍着疼痛爬离街道。 他没回家,回家等待他的是王寡妇的又一通暴揍,他挣扎着出了镇子,投奔野人沟,做了土匪。 交投名状时,他眼都不眨一下,一刀劈下受害人的头,赢得头领的信任。 他太合适当坏人了,也许他就是天生的坏种,每次抢劫,他都像过节一样高兴,多数头领图财,他却喜欢抢完东西再痛打被抢之人。 终于他也混成了小头领,这一天就是他回青石镇报复的日子。 野人沟,连官府都拿它没办法,杀了人躲在沟里,做起坏事来更无忌惮。 他走过来,用刀尖挑开凤药的衣领。 胭脂暴发出一声尖叫,凤药噙着泪,不喊叫不求饶,只是下死眼看着王二。 她要把这张脸刻入脑子里,若是得幸今日没死,总有一天自己要手刃了敌人。 这时只觉有动静,目光不由飘过去,表情突然一变,成了惊讶。 所有人顺着她的目光向二道院那小楼看去,只见楼顶站着一个异常高大的男子。 男人披着长至脚踝的黑披风,面孔半隐在帽兜里。吹起得他袍摆哗哗作响。 他面孔蜡黄而僵硬,没半分人色,一双眼眸射出寒光,火堆边正狂欢的人突然齐齐噤了声。 男人吹起口哨,高低起伏、甚是悦耳,只见院子的黑暗中突然涌动,十几条影人,像是由黑暗剪出来的一般,自黑暗中走出来。 他们从头到脚都是黑色,只露出一双眼睛,只听高大男人又吹两声口哨,每人手中寒光一闪,多了一柄利刃。 动作快到谁也没看出是从哪里抽出的武器。 十几个影人整齐划了单腿跪下,口中齐呼,“请直使大人下令!” 一阵风吹过,带来夜枭不祥的啼叫,“桀桀”…… 整个院子的人像被施了魔法,都直勾勾盯着黑袍男子,无法移开目光。 王二打个寒战,他一次感觉到“杀气”,似乎可以摸得到——粘稠而冰冷,在这小小院落中涌动。 他轻轻朝着门的方向移动,想出其不意跑出去。 男人发出一声沙哑的命令,“杀!” 影人齐刷刷起身,各有各的目标,一人一个,手起,剑在黑暗中划出优美的弧线,人如被收割的瓜果倒下。 影人手一伸,托住倒下的死人,一点声音没发出,甚至没流到地上一滴血。 他们每人负起一人,无声退出院子,消失在街道上。 杀戮,原可以如此安静,生命便凋零了。 王二腿软了,他知道自己逃不掉,冲着男人跪下。 男人脸上没有表情,眼睛却瞧着凤药。 王二瞬间明白,他膝行走爬到凤药面前,“小,小……” “饶命啊。” 他在地上不停磕头,磕到头上的血染红了地面。 凤药走到小姐身边扶起她,云之像不认识看凤药,盯着她看。 又回头看了自己房顶站着的男子,“他是谁?你从哪里结交的这种人?” “胭脂,带小姐回房休息吧。”胭脂从地上爬起身,将一件衣服搭在小姐肩上,“走吧。” 凤药走到哪,王二爬到哪,嘴里不停求饶。 “杀掉他。”凤药看向男子,吐出三个字。 男人从袍中扬了下手,一道光如流星,从他所站位置飞向凤药这边。 她不动,眼看流光没入王二身体。‘ 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体,并不疼,也没什么感觉。 一股巨大的冷意包围了他,力量散去,他困了,头一歪,一只大手接住了他的身体。 一个影人站在王二身边,接住他,将其负于肩头,离开院子不知去向。 一群人如秋风扫落叶被刮走,院子里空荡荡。 若非那堆燃烧的柴火堆,凤药以为自己做了个怪诞的梦。 第37章 世人审判 男子从二楼跳下来,口里抱怨着,“薛青连真不中用,这腿治好跳下来出了这么大动静,下次有得话说。” 凤药带着责备看他一眼,拉开自己房门让他进去。 他自站在楼上便一直从斗篷里侧抓住斗篷内襟,连从二楼跳下来也没松开。 进了房松开手,斗篷洒开,凤药一眼瞧见“扑哧”笑出声。 金玉郎无奈看看自己,事发突然,他抓了条凤药的裤子穿上,本就短半截,那条伤腿蹭到裤子又疼得很,他将那条裤腿徒手撕掉了。 此时的他,披着斗篷,带着面具,目若寒星,只看上半身是个让人猜不透身份的怪客。 下半身像个小丑,凤药笑得捂住肚子,就差满地打滚了。 “你就不害怕吗?”金玉郎肃声问她,“刚才你差点就被人……” “怕!”凤药擦擦笑出来的眼泪。 “害怕有什么用呢,我当时只求他留我一条命,我会好好谢谢他。” 她若无其事地说,“他不会杀我。我与小姐还在缉拿令上,这厮定会拿我们去换钱。” “常家是给人构陷的。” “算了。”凤药眼着玉郎那条烂腿,刚才那一跳,腿又流血了,她无奈地说,“你还是别动了,好好养上几天。” 她拿出药粉,金玉郎很配合地将伤腿架在凳子上,凤药清了伤口,又洒了药粉,下意识轻轻吹了吹伤口。 一口暖气吹得玉郎腿上一阵轻痒,他不由动了动。 “很疼吧。”凤药看他一眼,低下头用片干净纱布遮住伤处。 “嗯,挺疼的。” “你若能活下来,会如何。”金玉郎很好奇凤药刚才没说完的话题。 “复仇!杀了他,我才能继续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他活着,我永远不干净。你懂吗?我脏了,不光这世道容不下我,我自己也容不下自己,清洗自己的方法不是我去死,是要杀了弄脏我的人。” “之后呢?” 凤药耸耸肩,露出明媚笑容,“他死了,我便干净了,自然能活。” “天真,世人只会觉得你脏了,还厚着脸皮苟活,更觉你可恨。” 凤药脸色发白,她知道玉郎说的是真的,“可世人不能,也不该决定我的死活,我没做错事情。” 金玉郎发出一声叹息,“原来世上真有与我想法一样的人。” “嗯?”凤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没听到玉郎的感慨。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你知道为何你家的事,这么快会传到王二那小子耳朵里吗?” “你隔壁住的,是野人沟设在此处的细作。哼,说他们细作也是高看他们了。” “你的事情,最初你家小姐就是大牛说给王二的,不过那是不小心。” “大牛不知父母是细作,所有事情都是他爹娘传递。” 凤药点头,她自己也奇怪,王寡妇来找事,来得太蹊跷。 本以为是自己向她家泼粪招致麻烦,原是有人告密。 “我杀了那两人。”玉郎轻描淡写加了一句。 “啊?”凤药一时接受不了。 “向来细作被抓,只有两种处理,一是双重奸细,为我所用。一是处死。” 凤药不说话,她觉得罚得太重,又觉得自己人微言轻法说服对方。 这时候不如沉默。她自己也不喜欢轻浮而聒噪之人。 “你大约觉得我心狠。”玉郎看凤药脸色几度变幻,知她心里有想法。 他也不知为何自己要向一个小丫头解释这些话,“细作这种东西,人虽微,却能造成重大破坏。” “好在他们没来及发现我,不然,坏了我的大事,剐了他二人也不够赔的。”金玉郎说得杀气腾腾。 “你既是我金玉郎的救命恩人,我也不瞒你,我是绣衣直使。”他停顿一下。 凤药面色如常,她实是不知这四字的份量,好奇地瞧着玉郎,等他说下文。 金玉郎所到之处,只要有人听到“绣衣直使”,无不面露惶恐,点头哈腰,这职位手握生杀,夺人性命只需一句话。 “我知道你不是土匪歹人。”凤药点头,“你不告诉我,我也猜得出。” “明天我就要走。”金玉郎弹弹衣角,“你可知道,疫情已快闹到皇城了?” 凤药依稀记得有过生病的流民从路边过,有咳嗽与发热的症状。 “这病初时似风寒,但人挺不过去,最后会吐血而亡,你记住有两样药材,大量囤货,我估计最后能炒到价如黄金。” “你有多少本钱都投进来。” “赚到钱,别忙着回京,在此地开家更大的食肆。越豪华越好。”金玉郎笃定地说。 进药材赚钱很好理解,若开食肆,在京城开肯定比这小破镇上开生意要好呀? “为何在此处开豪华食肆?” “在这儿开肯定赚钱,不比京中赚得少还安全。再躲出京城的时候,你不想有个落脚处吗?” “还有个原因,等你开了食肆我再告诉你。” 凤药听他意思,自己的事像是查了个底掉,又听出等自己开业时,他会过来,生出几分高兴。 “好吧,金大哥,若药材赚了钱,我就信你,开家豪华食肆。” 看金玉郎有些疲倦,凤药起身要他休息,自己回胭脂那里去。 看凤药走了,他熄了灯火,吹了声口哨,一个影卫无声进入房间单膝跪下。 金玉郎端坐床上吩咐,“四号、五号,暗守。” 意思要两人暗中保护凤药。 “卑职自己即可完成,不必出动五号。”四号低头反驳。 这样简单任务还要两人,对他是种侮辱。 “此是我救命恩人,不可大意,不日我将发起剿匪,可能会波及至此,更要护好。” 金玉郎职属东监御司——最大的特务机构。 他亲自潜入野人沟,打探虚实。 将流匪人数、头目、地形、暗桩、地窖,乃至小卒都登记于花名册,务必一个不少一网打尽,且要以少胜多。 对方数目远超他想象,已经是个不容小看的群体。 他紧张中带着兴奋。 以他潜伏的手段,跟本不可能被野人沟那些不入流的散兵发现。 只恨最后被自己人暗害,中了毒箭,差点丢了一条腿。 他如潜入深渊中的龙,又如伏击猎物于草丛中的猛虎,只待机会来临,方能给出致命一击。 他睡不着,走到凤药桌前,那算个简易梳妆台,他信手拉开抽屉。 里面放着几本书,他好奇地拿出一本,翻了几页,露出一丝好玩的表情。 前头写着“兵法十计”,他暗自惊叹。 刚翻没几页又出现个封面,上书“艳女夜奔”四个字。 第38章 银庄借款 里面讲了一个女郎为等心上人,变做艳鬼报复负心男人的俗艳故事。 想到那小丫头坐在灯下认真读着故事时的表情,他笑出声来。 凤药一直睡不着,她处于兴奋中,凭直觉她知道机会就摆在眼前。 有了这笔钱便可将生意做大,源源不断赚更多钱。 大公子一直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该是举步维艰吧。 有了钱,可以帮助大公子。 可让小姐过得如从前般舒适。 可好好安置胭脂,为她将来打算一番。 可多雇伙计,自己不用再面对如王二一般的鸟人。 她由此悟出个道理,越有钱,越安全。 小姐和胭脂定会支持自己。 她迷迷糊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 这一夜胭脂没回来,是陪着受惊吓的小姐去了。 一早凤药去自己房间,那里人去楼空,留了张纸条,“黑马仍在石林,乌头与疔毒草”。 凤药怅然,想到采购药材一事又兴奋起来。 她急匆匆去二道院,上楼,小姐已起床,胭脂在为她梳头。 两人听到声音都没说话,胭脂冲她使了个眼色。 凤药有些发迷,那眼色是叫她向小姐请罪。 她一脸迷茫却还是撩开袍子跪下,“小姐,凤药不知做错什么,请小姐示下。” “你眼中哪里有我这小姐,我也不敢当你这一跪。” “从常府跑出来,我就仰赖你活着呢。”小姐语气淡淡的,让凤药心头一凉。 “小姐,凤药一片心思都为咱们好,你有哪些不快,直接告诉她吧。” 云之回过头,垮着脸责备凤药,“我们只是暂时呆在这里,你不该招惹事非,像王二那样的人,欺到头上,我们应对也就是了,这个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就不是一般人,我们沾惹他做什么?” 凤药将那日男人受伤翻墙倒在自己厢房边的事说了。 “你既知道是官府拿他,就更该把人交出去才是。” 凤药不吱声,低着头思量着,过会儿说道,“此人是东监御司的直使,于咱们常家是有益的。大公子其实来探过你一次。” 凤药只告诉过小姐,自己去探了夫人,送了衣裳吃食,并未告诉大公子来过一事。 “什么!真的?”小姐高兴地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那我们是快回去了吗?” 凤药跪在地上摇摇头,“若是快回了,大公子何必偷偷看你,我瞧他似有难言之隐。” “京里形势艰难,只靠他一人为常家洗脱罪名,还需时日。” “从上次来过已一月有余,他没递消息过来。” “多亏有那个直使,我才顺利过了野人沟,他那张一年期的缴银文书还在我手里,再去京里也能过得去。” “只是现在小姐不方便露脸,由胭脂或我代劳是可以的。” 小姐一脸愁苦坐下,嘴里喃喃说,“他一定很难。” 她忧心大公子,凤药接话道,“是,所以凤药必须照顾好小姐,不使他分心,倘若你有什么闪失,大公子决不能安心解常家之困。” “现在大公子应是急用钱之时,不知小姐可否舍得那套点翠首饰?” 云之毫不犹豫起身将“珍宝斋”的首饰盒子交给凤药,“给他!” 凤药在地上接过首饰,心里酸涩又愧疚,对不住了小姐。 她下楼,胭脂跟着也下楼,起火开门做生意。 凤药将盒子藏好,无力地捂住脸,胭脂奇道,“你这是怎么了?” 当她知道凤药对小姐说了谎,自己其实要当了首饰,出门采购草药时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你,怎么?你怎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你在诓骗小姐,你知道吗?!她落魄了,可也是我们的主子呀。” “那你要去告发我吗?”凤药听天由命看着胭脂。 胭脂无奈抬头看天,“罢了罢了。” 她恨恨地一下下点着凤药的脑袋,戳得凤药如不倒翁般前后点头。 口里直骂道,“你这个无法无天的小祖宗,只求你能安稳回来。” “何不道明原因?小姐也许能理解。” “此去有危险不说,还要垫上她娘家财产,我怎么开口,我必须全力去应对要做的事,也没精力解释,按小姐脾气不会许我去做此事,我不能丢了这么宝贵的机会。” 凤药拉住胭脂的手,可怜巴巴,“姐姐,你可信我?现在我将你与小姐当我家人看待,我想照顾好她,也想给你做个长远打算。” 胭脂眼红了,擦擦溢出来的泪,“只恨我帮不了你,不能和你一起出门。” 她蹲下身看着凤药,“我来时就说了,现在一切都听你安排,她那边,我帮你瞒着。” 她换上最好的男装,打扮成贵公子家的贴身跟班,去石林取了黑马,不由赞叹金玉郎行事心思缜密。 世人向来势利,打扮得越富贵,越能得人青眼,向来如此。 凤药从未诟病过这样的规则,她明白,清楚规则、遵循规则是达到目的的捷径。 至于规则定的合适不合适,不是她关心的事情。 那黑马着实惹眼,俊美矫健,马鞍用得是莱阳制造的牛皮硬货。 辔头马鞭都是出尖儿的好东西。 人骑上去也精神三分,她打马向银号那边去,她不想去当铺,当铺此物只当得十之一二,太少。 她来到银号,也不下马,当大宅门里的恶奴架子摆了个十足十。 “你家老板在吗?”她的皮鞭在阳光下闪着光泽,半搭着眼皮问小伙计。 小伙计喊来掌柜,掌柜是老油条了,马上认出这小厮是老板朋友家的,累老板给私印过小额银票,哄着家中小姐玩儿。 对方从怀里漫不经心拿出个首饰盒子。 他一掌眼便知这盒子里装的是硬货。 光是盒子的木料就价值不菲。 接过盒子更肯定了,盒子是金丝楠,珍宝斋家才会将上好材料用在这些没要紧的东西上。 里面衬着黑色锦丝绒,放着一整套点翠头面。 “抵押借点银子,急用,一个月还,利钱您老说了算。” 凤药很干脆,态度带着一丝傲慢,仿佛告诉对方,借你家钱是看得起你,别给脸不要脸。 在常家当差时,这种仗势欺人的狗东西,她见得多了,此刻学起来毫不费劲。 心里却打鼓,她对利息跟本没数,不知多少算多,怕对方不买帐。 “小哥想借多少?” “一万。”凤药双手架在马上,看着掌柜的,目光毫不闪躲。 “照理,我们老爷和你家老板打声招呼也借得,可他老人家不乐意欠这人情。”凤药从鼻孔中哼了一声。 掌柜为难地看看首饰说,“这东西值个六千,多借超过老朽权限了,还得和老板说一声。” “不必,就六千吧。” 写了字据,要了五百一张的票子,共十二张厚厚一叠。 秦凤药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能身怀这样大一笔巨款,整整六千两!她家一辈子也赚不了这么多钱。 第39章 疫病暴发 银票入怀,凤药感觉自己身上沉了许多。 她打马先去租下个大而空的破房子。 也有货物虽暂存卖方的规矩,可一旦涨价,对方赖账很难处理,不如全部运过来储存好。 这房子很合适存物资,又便宜,主家不过问她拿这房子来做什么。 到时再多租几条獒犬来看住货物,比人省心好用。 打算好,她便骑马出镇,走过一家生药铺,只听得一阵大哭大叫。 几个伙计拉着一个浑身稀脏的孩子扔出店外。 那孩子顶多八九岁,一张小脸看不出颜色,跪在店外不停磕头,才几下,店门台阶便沾了红。 她不忍心,下马拉过旁边卖果子的农妇问缘由。 这小乞丐是外省流民,和他母亲流浪至此,他母亲病倒了,高烧不退,咳血,小乞丐身无分文,想用自己顶债,请宝林堂的大夫给开些药。 “这些日子,零零星星有人病倒,都是这个病,不晓得怎么回事。” 凤药进了屋,给些碎银,帮小乞丐付了诊费并药钱,托大夫为他母亲看病。 只那掌柜尖酸刻薄得不得了,虽收了凤药诊费却没个好脸给小乞丐,说了好些难听话。 凤药急着办事,顾不得与他争吵。 出门儿瞅了瞅宝林堂三个字,打马飞奔,那小乞丐含着热泪一个劲对着她离开的方向鞠躬。 她一去便是二十多天,为着保护好银子,住店也不敢脱衣,灰头土脸。 她以宝林堂的名义收购药材商所有疔毒草与乌头两味药。 交付日为三天后,由对方运至青石镇北郊,到时有人接应。 天也热起来,待采购完,她算算时间,三日也够跑一趟了。 她又跑到京城,去大牢瞧瞧夫人,只苦于找不到大公子,无法询问谋逆一案进展。 小卒子都疲了,这多么人押在这儿又不审,前段日子有人打了招呼,不能使常家一人因病而亡。 大家便知“上面”使了劲,常家有八九成是不会死了,都不敢对他们太苛刻,吃食也有所改善。 她放下心,情知最危险的时刻熬过去了。 事情都办妥,她松弛下来方才发现这日皇城比平日热闹许多。 大家都说今天公主的画舫要从凌河经过,所以桥上聚了许多瞧热闹的人。 小商小贩也都出来凑热闹,卖糖画的、卖面人儿的、卖炒货的,把个石桥挤得水泄不通。 凤药从人堆里硬钻出个缝,挤到栏杆处向河面上瞧。 天气晴好,岸边柳条摇曳,大家爆发出一阵惊叹,一艘三层楼高的画舫驶过来。 太阳下,画舫描金的地方闪闪发光。 “听说过吗?咱们这位大周公主,最喜奢华,画舫上的金色不是金漆是贴的金箔!” “你去掀下几片就发财啦。” 大家说什么的都有,凤药垮着脸跟着看,画舫最高一层做成四角亭模样,雕着精美花纹,挂着云烟青纱帐,阳光射进去,变得柔和清爽。 一个女子云鬓高耸端坐在宽大的盘常花纹禅椅上,椅上垫着云锦绣的软垫,脚下放着一个条榻。 风吹起纱帐,大家一阵惊叹,条榻上一个美男子半躺半坐,靠在公主腿上。 男子眼睛半睁半闭,穿着价值万金的赤锦烟霞袍。 未束腰带,松垮垮系着条家常妃色汗巾,领口大敞,露出雪色胸膛,眼下一枚红色泪痣,他随意的眼波流转比春风还要醉人。 “唉呀我的妈呀,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少年,当公主真值了。”凤药身边一个半老徐娘夸张地叫着。 她犯起一阵酸楚,只有她瞧见了吗?那露出的胸膛上有新旧交错的红痕,似是鞭子抽打的。 船上少年向桥上望了一眼,便引起一阵尖叫。 凤药明知他不可能在如织的人群中望见自己,可她还是慌得一缩,钻出人堆。 他心中该有多难过呀,倘若他看到自己,那种痛苦会不会绞杀了他。 她提前归家,站在门口和胭脂打了照面,对方只将她当作普通客人招呼。 “是我呀。” 胭脂抬眼看她一眼,又看一眼,怀疑地走过来,认清她的模样,捂住嘴惊呼,“老天爷呀!?” 她一脸受了惊吓的样子跑上前,拉住凤药的手仔细打量一番。 只见凤药眼睛发亮一脸喜气,知道对方只是累,便放了心。 凤药给了胭脂时间地址,叫她那天不要出摊,提前搞上四条獒犬,雇个大车去约定地点找自己。 胭脂也不多问,满口答应。 第二天傍晚镇北郊区,来了好几辆马车。满当当载着她要的货。一包包打点整齐。 赶车的是药材商的送货管家,一脸凶相。 “小公子,你要的货咱们都送到了,快点好,给了银子我们好回。” “你可是宝林堂的少东家?”男子又问。 凤药冷着脸只验货并不说闲话,对方见他态度,也不敢轻慢。 这时传来一阵狗吠,他们齐齐望去。 只见一青年公子,赶着辆大车,车上载着四个牛犊子大小的狗,甩着鞭子欢快地冲他们过来。 那人见了凤药,下车,帮着验了货,双方交割完毕。 管家问要不要帮着送到仓房,凤药说自己呆会有伙计过来,一伙人乐得轻闲,赶着车离开了。 直到目送这些人全部走得不见人影,她对胭脂点点头,这么多货,今夜就靠她们两人般了。 好在胭脂没有一句废话,也不多问,两人将药一包包先搬车上,将狗儿栓在药山旁,四条狗各看守一个方向,绳子给得松松的。 这个地方天一黑断无人烟,十分荒凉,几乎不会有人过来。 四头凶兽看守这些草药还是很安全的。 两人来来回回搬运,累了就休息一下。 天亮时才忙完,凤药嘱咐胭脂今天不开门,歇业一天。 直歇一夜方才缓过神,只是腿和手臂还酸疼。 瘟疫刚开始只是零零星星,后来便在流民中传播开了。 再过些日子,每家每户都有病人,开始有大量人咳嗽吐血。 药房与医馆挤满了人。 药品开始涨价,胭脂很紧张,她们囤的那两味药并没涨多少。 此时脱手,小赚不赔,但有几味药已一飞冲天。 “先别急。”凤药看到瘟疫真的爆发,心中很惊奇。 她先去了与自己相识的老大夫的医馆,老大夫拉着她激动不已。 原来他用薛青连的方子治好两个腿上长肉疔,腿坏死一截的病患。 他医馆里虽人满为患,可开出的方子喝下去却没什么效果。 “小公子,你与薛大夫那么熟,他连神方都给了你,眼下的瘟疫可有什么好方子没有。相烦你问问。” 第40章 神医神方 救人是积德的事,她决定自己跑一趟。 晚上三人一起在楼上用饭,凤药说想去讨张方子,胭脂有些为难。 这些天她俩一直关注草药的事,铺子几天没开张了。 小姐不高兴地说,“家用已经很紧,你却要为别人奔波。” “瞧瞧这菜素成什么样了,真的没胃口,好凤药,没点好的真吃不下饭呀。” “放心,过不了多久,什么好的都随你挑。”她安慰几句,放了筷子下楼去了。 胭脂收拾完也跟过来,“凤药,小姐娇养惯了,你别怪她。” “怎么会,她也是我疼爱的人。我去瞧夫人了,牢里恐怕也要闹起这病了,讨了方子既为他人,也为我们自己。” 两人正对着灯说闲话,有人拍响院门,一阵紧似一阵。 凤药穿了鞋子过去,是个年轻男人,牵着马,见凤药便问,“可是秦家小哥?” “是。”凤药莫名其妙。 那人从怀中拿出只竹筒,递给凤药,“主人交代这东西要紧,请小公子收好。” 说罢跨上马就走了,弄得凤药一头雾水。 凤药拔开塞子,里面有个纸卷。 展开纸卷,上面写着——吾弟:此为目前你最急需的药方,按方抓药即可,薛青连。 她将方子照样抄下一份,塞入靴筒,牵过马便去了老大夫的医馆。 老大夫拿到方子,热泪盈眶,握住凤药的手,连声夸她救了青石镇百姓的性命。 凤药脸红扑扑,心里怦怦直跳。 方子上有两味药,正是自己大量囤积起来的乌头和疔毒草。 凤药连忙回去将此好消息告诉胭脂。 这两味药平时用到的不多,尤其是乌头,此味药用量极讲究,它有弱毒性。 药房为保质量不可能大量采购。 若遇阴雨,大量囤药晾晒、干燥工作量就会很大。 草药一旦受潮发霉,即便处理好,那都是蒙人的,属于废药。 晚间小姐问起凤药上京城的事,凤药只说去看了夫人,一切安好,她没提起大公子。 小姐起了疑,“凤药,点翠头面给了大哥吗?他拿去换银子定然比咱们换得多。” 凤药犹豫了,不知该不该把大公子与公主在一起的事告诉云之。 那对云之会是一个巨大打击。 他不是驸马,而是寻常百姓街头巷尾笑谈的“面首”,这个词等同于“玩物”,难听又带着些许恶毒,她说不出口。 在她心中,大公子是神仙般的人物,高山雪松一样的品格。 若不为常家几百口子,怎么肯俯就那个嚣张的女人? 她在犹豫,小姐却急了,一拍桌子站起来,“你到底把头面弄哪去了?眼见外头乱了,那是咱们三人保命的东西。” “啊?!”凤药刚回过神,拉拉小姐,软语道,“你先坐下。” “我不坐,你说清楚,你把东西丢了,还是叫人抢了,不敢说?” “首饰没丢!在丰隆银号里存着呢,咱们这破屋子,放着那么贵重的东西,到底不放心,上次我换银票时结识了此间票号掌柜,先存在那里了。” 小姐长舒口气,胭脂一直紧张盯着凤药,此时放松下来,问,“那你没见见大公子?” 凤药心里反复掂量,她自己不会因为这件事看轻一丁点大公子。 她心疼他,孤单一人在森冷无情的皇宫,明知有人为让常家低头而构陷常家。 手中拿着权利,将利剑架在自己血亲脖子上,他又有什么办法。 他只有他自己。 这种牺牲,凤药心里明白,她坚信大公子能挺过这关。 可让人更心痛的是,当大家都知道此事时,没有人会一直感念他的恩。 他的付出与牺牲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慢慢被人淡忘。 铺天盖地的流言会像利刃一样刺伤他。 尤其是来自亲人的怀疑和指责。 这一关比之他自己那关难过千百倍。 “大公子他……” 凤药瞧瞧小姐,她站在那里急得眼尾发红。 心道,这事总归瞒不住,先把最亲之人这关过了吧。 “他没在别院,我寻过了,他住在皇宫,修真殿。” 世人皆知修真殿之奢华,是公主居所。 屋里一片安静,胭脂张大嘴巴,小姐瞪着凤药,石化了一般。 不怪她们吃惊,大公主恶名在外。 美貌阴狠,行为放浪,嫁过三个驸马,死了三个驸马,太医对宣称驸马有隐疾突然发病而亡。 坊间传闻公主对男女之事有瘾,为满足自己用尽手段折磨男人。 几个驸马都熬不住死在她床榻之上。 云之慢慢坐下,眼泪顺着眼角向下流,口中喊着,“大哥,我可怜的大哥啊。” 凤药黯然,她走过去弯腰搂住云之单薄的肩膀,“他还有我们,我信他,能挺过这关。” “可大哥的名声……他还要走仕途,这将是他人生中的污点,永远抹不掉,他的路得多难走哇。” “那不是普通女人,是大公主!人家会说大哥是靠当人家的……才上了位。可我哥哥是栋梁之材!”她伏在凤药怀里痛哭。 “不就是那些个词嘛,面首、男宠、相公,世人怎么说,不重要,我们知道,他自己知道。” “面首”这个词——像一把冰椎,活生生刺入云之耳朵、心口,搅得她提不起气。 自己如此难过,大哥哥那么骄傲的人,贴上这种标签,他怎么承受! 母亲和父亲怎么承受,常家家人怎么看大哥。 凤药知她一时难以解开心结,叫胭脂陪着她,自己去药材那边看看。 毕竟现在,这个仓库是她们三人身家性命。 金玉郎在凤药家养病时细细观察过她,心知她生性谨慎,想的也较寻常女子多些。 在这个年纪中算是多智的,但没想到她还那么能吃苦。 她与那个叫胭脂的女娃,为了保密仓库位置,自己动手将那些药材搬入仓库。 又牵了四头獒犬守着。 她没想错,利润只要足够大,什么“信守承诺”“钱货两清”全白扯。 四号五号来报说药材商那边组了些人手向青石镇这边来了。 这是摆明要硬抢。 只靠那四条狗,两个丫头,怎么可能守住药? 他负手而立,四号汇报完毕,等他示下。 “你是想把人杀死在荒山野岭里吧,就地一埋,给他来个失踪算拉倒。”一个青年锦衣公子,背向他站在窗前看着风景。 “哼哼。”金玉郎干笑两声。 第41章 夜黑风高 那人转过头,却是薛青连,“我已把药方给了秦丫头,你却还来烦我,你欠我的情跟本就赖账不还,你的恩人你自己报答不算完还扯上我!” 金玉郎大马金刀向太师椅上坐下,瞥他一眼,“青连,你我打交道,何时叫你亏过?你这人,又有哪个有本事把亏塞给你吃?” “秦凤药能想到把药藏起,已出乎我意料了。她能做的全部都做到了,一路上没让我插手过一件事,第一次做生意做到此种地步,买来的药材是一等货,没次品,价格公道没买贵,你评评她做得如何?” 薛青连心底对凤药有几分佩服,却不肯表露。 “那你去不去?价格很快会升上来,不出七天就可出手,再晚,南边药材商出动,就会跌价。” 金玉郎胸有成竹敲打着桌子。 “有利自然起早,我这就去。” “依我说,不必杀人,也别让秦家小妞知道你在帮她,出几个影卫,埋伏在仓库边上,就依我所说,这样……” 他对玉郎耳语几句,金玉郎无奈地点头,“儿戏一般。” “哪怕是猴戏呢,管用即可。” 凤药骑上马刚出门,就看到不远处一个扎眼的人物,边走边摇着洒金白萱纸扇,穿的别提多富贵了。 “薛大夫好。”凤药赶上前去行礼。 “我正要找你,咱们边走边说。”薛青连毫不客气拉住马儿缰绳,轻轻一跃,跳到凤药身后,不容分说从她身后抢过缰绳,将她揽于怀中。 “没不好意思吧,反正大家皆为男子。” 他语气中憋着笑意,拿捏秦凤药,不,拿捏任何人都让他觉得好玩。 他这人,就不喜欢一本正经,人生苦短,行乐方是上上策。 凤药没见过这种人,明明一身潇洒的公子款儿,内里儿怎么和个流氓差不多,还带着孩子气。 “我有要事。”凤药耐着性子解释。 “可是看守药材?我与你同去。” 凤药一惊,青连老练地一抖缰绳,马儿飞奔起来,风中带着花香,预示着一个温柔恬静的夜。 “我告诉你秦小官人,但凡他金玉郎知道的事,大约也逃不过我的耳朵。”他笑着说。 “你二人是朋友?” “他算个什么?一个特务头子,他也配。”青连认真贬损玉郎。 “对了,我也有要紧事,你那批药材有了买主吗?” 凤药摇头。 “我有个好买家,钱家药局。我可帮你联络上他,只是我要三成抽成。” 见凤药不说话,青连知她赚自己要的多,暗笑一会儿又说,“你想赚多少?” 凤药想着自己头回做生意,此次押的六千银子全花在药上了,想着无论如何赎回小姐头面,自己可落个四千银子。 盘个店铺,尽够开销了。 二百两就可买下个二进的宅子。 四千可不是小数目,她从没见过这么多钱。 她把自己的想法说给青连,青连暗暗摇头,这丫头到底没做过生意。 这种生意就是高风险,高回报,赚的都不翻倍怎么可算高回报呢。 “你听我一次劝,哥哥我不会诓你,你给我三成抽成,我保你赚多一倍。” “给你三成我还能落六千?”凤药不敢相信。 “不信可以签字画押。” 他们很快来到仓库处,凤药拿出一只铜哨子吹了一声,狗儿们安静下来。 两人下马,薛青连捡了个破树枝,在仓库前划了一道深深的直线。 前头又用树枝写着“不准越线”这四个大字。 “怎么了?” 从遇到薛大夫,她就觉得不是偶然,听他说要抽成,以为他是为此事过来。 到了这会儿,她再傻也知道,药材被人盯上了。 她马上警惕起来,向四周看了看,拉着青连走入仓库,将狗儿们的牵绳放得松出许多,扩大狗子们的攻击范围。 青连心底叹了声,好机敏的丫头,这么快就猜到了自己的来意。 论看人,自己终究差了金玉郎那小子一头。 两人进入仓库,薛青连问,“唉,秦小官人,身为一个男人,你以为什么样的女娃能入你的眼啊。” “身为男人我就不想评价,大没意思,身为女子的话,薛大夫这样的男人我是不会喜欢的。” “哦?连我这般郎君你都瞧不上?”他顿时来了精神,直向凤药跟前凑。 “我性情直率,不做伪君子,为人直来直去不藏奸,生得眉清目秀,哪里不叫人喜欢?我可是京城女子春闺梦里人呢。” 他生得是好,不说话的时候尤其好。那俊秀的侧脸,多智的眼神,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气质,哪哪都好。 接触了才能发觉,这人内里儿和外在毫不相干。 两人斗着嘴,不知不觉到了深夜,风声送来了嘈杂的脚步声。 人数大约有二三十个,从仓库门缝向外看,稳约可见火把。 对方可能没想到这破房子就这么孤零零立在这儿,连个门房也没有。 四条狗扑过来,龇牙狂吠。 一个男人走到狗子咬不到的位置,对后面喊,“这里有字。” 送药的管家走过来,口里读“不、准、越、线”他笑呵呵地说,“里头现在放的是咱家的黄金万两。” “扑”一声,一条狗儿被一只飞刀刺中身体,倒在地上,并未马上死去,扑腾着四条腿。 凤药立时怒了,拉开条门缝,对着管家喊,“张头儿,你这是要毁约?” “以后还做生意不做了?” 清连摇着纸扇也不急,在后头看热闹。 “你们也是老药材商了,如何为这小利毁了自己信誉。” “乌头的价格才几天?翻着跟头向上爬,你把我家乌头买空了,我损失大了去了,你敢说没提前得了消息?” “有油水大家一起赚才是,你还我一半,我不于你计较。不还,别怪我不留情。” 管家想要一半货却没提退一半钱。 “他压根不是真心退货。”青连坐在一包草药上,提醒。 凤药不耐烦道,“我知道。” 她闻到了危险的气味,对方怕是要开杀戒。 什么世道,做生意的要操刀。 她心疼自己的狗,后悔该把狗放开的。 管家不再犹豫,打头踏上那条线。 却不知为何,刚踏上线,他身子软着就倒在线外。 一起来的那些人初不知怎么回事,将管家扶到一边,以为他犯了急症。 又一个人踏上线也倒下了,大家才知有诈。 可是看了一圈,管家全身不见伤也没有血迹。 队伍里有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儿建议多点些火把,去了管家衣服查看。 扒了他上衣,肩膀处有个很小很小不易察觉的红点儿。 第42章 日进斗金 这老人吓得脸色发白,左右查看,然而除了风在吹、树叶在摇,他什么也看不到。 这却让他更害怕了,他哆哆嗦嗦地说,“这种伤需用磁铁对准伤处,将里面的小针吸出来,才可进行后续治疗,不然,他会肠穿肚烂而死,而皮囊却完整如初,吃再多药都没用。” 他声音很小,起身对打头儿的人抱拳,“小人有家有口,此次惹的人来头太大,小人担不起这风险,告辞了。” “敢走!扣发月钱。” “不要了。”老人摞下一句,趁着夜色跑得比兔子还快。 打头的也犯了嘀咕,出暗器的人明显也留了情,否则打在头发里无论如何是找不到的。 这会儿连狗都不叫了,夹着尾巴呜咽着,也许它们察觉到了杀气吧。 凤药在屋里惊得不知说什么了,她看看青连,“你早就知道。” “嗯。你说的梦话我想知道都能知道。”他得意地说。 “里头的小官人,给咱们治治伤吧。” 凤药回头恳求地看着青连,青连点点头。 他与玉郎商量过的,此情此景都在他们预料之内。 按金玉郎的意思,这些人敢打这药的主意就已经是群死人了。 于半路荒野中伏击他们,扔到提前挖好的坑里,神不知鬼不觉。 来一批杀一批,看谁还敢打药材的主意。 青连不同意,“你要给凤药机会,你把麻烦都拦下,只会让她越来越傻,她还不承情,当你是杀人魔头,越来离咱们越远。” “你让她自己看看善良能结出好果子不能,若是结了恶果,你猜她下次还会留情不会?” 玉郎想起自己杀了大牛父母时,凤药看他的眼神。 她一句话也没说,可她心里是不赞同的。 玉郎心中了然,口中却骂道,“老狐狸也没你这般奸诈。” 青连苦笑一声,“我不是奸诈,是吃多了恶果而已,谁和你一样,生就一副铁心肠。” 他对凤药点点头,凤药隔门喊,“把人扔到线内。” 她和青连将人拉入屋内,青连从怀里拿出一方磁铁,吸出一枚细针,用镊子夹起来丢在一边。 又从荷包里拿出两丸药给两人服下。 凤药盯着他的荷包,抢过来捏了捏,诧异道,“你就带两颗药?” “万一对方伤了三人呢?” 青连无辜耸耸肩,“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他们试了两个人还来踏线,得去看脑子。” 他本嘻笑着说,看凤药板着脸,解释说,“这药难配死了,十天半月配不出一副来,前头的也用了不少,只余两丸,伤了三人,他们只好猜拳定生死吧。” “我来保护药材,不是来救人的。”青连赌气说 。 “可你是大夫,大夫天职不就是救人性命吗?”凤药反问。 他笑了,摊开手,“巧了,我还真不是大夫,家里世代行医不假,我却没当大夫,还真说不着我。” 他弹弹衣角,抱拳笑道,“不才,内阁大学士,薛青连给您请安。” 这次轮到凤药说不出话了。 神医只是人家副业,甚至副业都算不上。 他于医药上有天赋,没兴趣。 家中医书他翻个遍,方子了然于胸,却不愿行医。 他说医生救得了病救不了命,这世界才有病。 平日里行事放浪不羁,家中拿这个幼子毫无办法,只能由着他。 这两人服了药丸很快醒来,连滚带爬出了仓库,凤药松口气,青连道,“我看这事没完。” “他们吃过亏了,应该不会再来了吧?就不怕再吃次毒针?” 青连摇头,凤药机敏有余,对人性之贪的戒备不足啊。 “你且看明天的药价。” 第二天,两样药材各涨一倍,饶是如此,药房医馆备药不足,许多病人都配不上药。 凤药才知药商管家所言不虚,这哪里是药,是一屋子元宝。 那批人也没走,去宝林堂打听,得知凤药根本不是宝林堂的人。 再看宝林堂也满世界找药,不像有药装没药的。 当草贱卖的,原是金子。 东家许了一分利给管家,算下来,拿到手也够自己大半辈子使了。 他心内起了贪念,也知道凤药该是有背景的,想着找个地头蛇傍傍,怎么着也得捞点好儿。 他找到宝林堂的东家,告诉他有大批乌头,只要对方肯出头,大家平均分。 宝林堂的掌柜是个无赖出身,靠着无赖起了家。 他有几个当初结拜的兄弟,都是混子,现投在野人沟里,都混成了头目。 自己在青石镇算个人物,不好出头去抢,店中伙计皆是正经学徒。 这都不是问题,兄弟那边有得是亡命徒,只要利给够,没有办不成的事。 金玉郎听着四号汇报对家动向,面上一片平静心内痛骂薛青连十八代祖宗生出个忤逆玩意儿。 一件简单的事给搞得这么复杂,牵连自己围剿野人沟的计划。 又想着这次出这么大的本儿,好好给凤药个教训,叫她知道不是好心都能得着好报。 凤药在仓库守了一夜,早上回去梳洗了,胭脂经营店铺,薛青连赖在摊子上喝了碗汤才出发。 两人见了钱家药局的采买掌柜。 凤药本想在本上加五成半的利,可对方理都不理她,一双眼都盯在薛青连身上。 她刚想开口,掌柜抬手制止了她,对青连道,“咱们还是管事的和管事的直说吧。” “你们开价我听听。” 青连如一头看到猎物的狐狸,摇着纸扇,“您家药局开了一百多家,我怎么好开口要价儿?” “再说您吃的是帑币,看着市价给吧。” 凤药提前问过青连,青连说钱家是有皇家拨款的。有内廷采买资格。 所以这些草药最终制了药丸,除了贡给宫里,哪里有病,哪就会有卖药的。 只不过进的药这么贵,成药肯定更贵,买家吃不吃得起,他却不管。 凤药不忍心,买药的多是百姓,进了这么贵的药,吃亏的是百姓。 “这你就不懂了,这种生意不是长久生意。偶发事件得按偶发事件对待。” “这些官家采买不怎么精明。从买下药到制成丸药,到卖出去,是有时间的。” 凤药听明白了,疫情流行也就一段时间,过了这段时间这两味药,就不值这个价了,还会跌回去。 可是现在立等着用,吃得起的人不在乎钱。 赚的就是有钱人的钱。 想通后,她不吱声,由着青连和对方讲价。 听到最后,以她不敢想的翻了三倍的价卖给了钱家药局。 有多少要多少,只有一条,当天取货。 青连咧着嘴与对方签约,回头喊她,“当家的,来签字。” 把对方采买大掌柜惊得瞠目结舌,堂堂薛大学士,医药世家竟不是这批药的东家。 “这,这位是东家?” “对,咱们少东家,有名有姓的山西秦家,生意马上做到青石镇喽。” 对方连忙失礼,口称得罪。 凤药还礼,心里恨不得踢死薛青连,这人只要逮到机会就要捉弄人。 第43章 雷霆手段 当天交割,两味药她各留一麻袋,预备拿去给老大夫。 大掌柜着人过了称,自己拿着本子记账,小伙计搬药,一切有条不紊进行着。 天边突然出现一抹诡异红光,不一会红光越来越盛,只听到厮杀之声。 “我们搞我们的。”青连若无其事催促大掌柜验货,只是带着深意看了凤药一眼。 凤药浑然不觉外头的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帮忙搬药,走到外面,看到一条火龙向此处而来。 这间房子远离闹市,所以那条火龙异常显眼。 她诧异地望了望天边的红光,又看看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火龙,待近了才看到一群蒙面匪人手持火把,腰挎大刀向自己逼近。 “都回仓库,快!都躲回仓库。”凤药将药包全部扔回仓库中,大喊着。 大家都回过味儿来,可是过了秤的药都装上了车,再想向屋里移来不及。 “人都先进去!别伤到了。” 所有人躲回仓库,关上大门。 一群人全部身着黑衣,还蒙了面。凶恶程度和昨日来明抢的那伙药贩显然不在一个级别。 隔着门缝瞧,大刀片子在火光下闪着寒光。 “将药车赶走。”一个人手一挥。 “这人是头儿。”凤药指指那个指挥的。 “我要说这些人是昨天那伙儿,你信不信?秦小官人——” 可恶的薛青连拉长声音喊凤药。 自己昨天给那两个歹人治伤,稍慢点她就皱眉。 叫她看看自己亲手救下的人来取她性命是什么感受。 “不可能!你看这杀气,看他们进退有度,绝对不是昨天那批。” “把药都交出来!不然我们就放火了。”为首的大汉举起火把,后面有人将火油向着门上泼洒。 凤药满心以为这些人还会如昨天一样,被毒针所伤。 等了半天,没一个人倒下,反而对方越逼越近。 其中一个土匪等不及了,将火油泼在了狗身上,举起火把就要烧狗。 凤药一把拉开门,薛青连拉都拉不住,气得脸都青了。 “别烧它。”凤药制止他们。 “药材分你们一半,和气生财。” 她算了笔账,分走一半,她也还是赚的,不赚钱也没什么,大不了回去开她的羊汤铺。 她尽力了,倒也不伤心,这钱不是她这份量的人赚得到的。 若金玉郎想赚,也就是拍拍手的功夫。 她没家丁,没武器,没功夫,再小心也小心不过“贼惦记。” 输了,认输而已。 “怎么样?” “瞧瞧这小官人,一双手白白净净,刀都没掂过,空口白牙和我们讲价儿。”匪首哈哈大笑。 突然,他止住笑声,“能全部都拿的,我为什么拿一半?” 笑声中有人悠悠然接话,“因为另一半可以留做你的买路钱,给你多烧些纸,不然黄泉路上你吃喝什么呢?” 这声音自得却带着三分森然,八分不耐烦从黑暗处发出。 一道高大的影子从一边的树影里走出来,蜡黄僵硬的脸上,只露出两只怪异的孔洞,孔洞里两道利刃般的目光盯在匪首脸上。 他走到光亮处,全身披着黑斗篷,抄着手,闲庭信步在门前极窄的地方踱步。 凤药紧紧闭着嘴巴,她知道那是谁,心中一阵释然,又涌上一股暖意。 那人慢步到凤药面前抬头说,“左起第三个,是你昨天救活的药贩子。” 他抄着手慢条斯理走到一个药包前,坐了下来,“你心软,今日无人替你做决定,杀还是放,都由你。” 暗影里似乎隐藏着无数影子,蠢蠢欲动。 时间仿佛静止了,双方对峙着,火把燃烧着,风在吹,树叶在哗啦啦响。 所有人目光集中在她身上。 “妈的,给老子烧。”一支火把扔到仓库房顶上,火开始燃烧起来。 房子是木制的,里头马上热得站不住人了,几个年岁小点的伙计哭喊起来,又不敢出去。 她看看金玉郎,对方垂下眼眸,气定神闲坐在药包上。 似乎这里就是毁灭了,也不与他相干。 薛青连看着她,眼里藏着说不出的神色。 土匪被这情形惊住了,第二支火把朝着狗扔过去,狗子反应灵活,给躲过了,只烧了一点狗毛。 狗子的惨叫似乎刺激到了凤药,她看着穷凶极恶的土匪,冷静下来,扬声道,“你们现在走,还来得及,我说的话做数,车上的都给你,屋里的归我。” “走?你身后放着我一半金子,让我走?” “烧!”对方只当他们为鱼肉,可以任人宰割。 凤药不再犹豫,咬着唇狠下心,抬起手一挥。 她轻轻说了声,“杀。” 一支支利箭破空而来,准确刺入土匪胸膛。一人一箭,毫不浪费。 一场争斗,二十几条人命,只消一个字,几秒钟便结束了。 凤药第一次体会到了“辗压”的威力。 金玉郎起身走到凤药面前停顿一下,说了声,“辛苦了。” 他就这么走了。 后面的事都如做梦一般。 十几具尸体,被拉下面罩,青连硬着心肠推着凤药过去查看。 其中有几人都是昨天见过熟面孔。 尸体被人清理干净,没发出一点声响,没留下一点痕迹。 凤药木呆呆,隐约听见青连对掌柜的说,今天发生的事一个字都别向外说。 掌柜的老成地反问,“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有事。” 他因先前对凤药低看,恨不得扇自己几耳光。 毕恭毕敬,点头哈腰,余下的货也不点了,直接按凤药报的数搬上车。 钱货两清,车子赶得飞起,麻溜跑了。 火在屋顶上烧透后落下来,青连把留下的药包扛出来,拉着如木偶一样的凤药离开。 这里化作一片焦土。 两人同骑一马,这次青连在前,凤药自后面揽着他的腰,一路上一言不发。 青连慢悠悠打着马儿,新鲜空气涌入胸膛,凤药感觉一阵清爽。“你可知一句话?”青连问。 “唔?” “菩萨心肠,雷霆手段。” “凤药,我知你心底良善,然而善良不长牙齿,很容易变为懦弱。” “今日所杀之人,没有一个冤杀的,个个恶贯满盈。你放他走,他会害其他人。” 天边的红光仍没散去,“这是怎么的了?哪里着了火?”凤药指着天际问。 第44章 绣衣直使 “哦,今天是老金围剿野人沟的日子,他潜伏野人沟数十天,里头摸得门清,还绘了地图。” “他做事向来利落,一个喽啰也跑不掉。” 凤药看着天际若有所思,他在指挥围剿,却还能抽空来看自己,该是觉着自己不中用,不放心才过来看看? 凤药又想到青连所说雷霆手段,问他,“杀掉这么多人,里面一个错杀的也不会有?” “我的傻姑娘,野人沟中上万土匪,算得上小型战争了,你自己想呢?难道他们做尽恶事,还得先审审不成?再者说,你可知老金带了多少人?” “二千。” “二千对上万,按你说的办法,老金他们都得死完,那些士兵冤不冤?” 青莲知道,凤药有心结,今天死的这些人都算是死于她手。 青连回头看她一眼,凤药知道他和金玉郎多是担心自己。 心中明白对方今天为什么要这么做。 “行了行了,快走吧,先把药给老大夫送过去。”她推了青连一下,对方欢快应了声,打起马儿回速跑起来。 这场围剿,也没那么惨烈。 金玉郎控制了大大小小上百名头目,小喽啰便跪地求饶了。 这里人数虽多,大多是乌合之众,聚在一起成祸,只要打散,就什么也不是。 现在正缺手,他心中有了计较。 这些土匪有个议事厅,挂着个破木匾,上书“聚勇堂”他抬眼瞧瞧,轻声吩咐道,“取下。” 一个影卫轻轻跃起,手上寒影一闪,破木匾落下来,另一人接住,掷在火堆上。 上百头目齐齐被押在没了牌子的“聚勇堂”前,跪成一片。 “你们所犯之罪,皆是死罪,所有沾着野人沟的,我可告诉尔等,都没有好下场。” 此话一出,全场寂静,所有人犯都伏得更低了。 那个戴着面具的怪客,披着黑斗篷,声音沙哑低低沉尤如死神。 下面的人心如死灰,涕泪横流,不敢作声。 “我也知道,很多人落草,非自愿是为形势所迫。” 他在土堆前来回慢悠悠踱步,“按上头的意思,一个不留。” “那边的大坑能埋个上千人,挖好了。” 一片寂静,上头说话之人仿佛在思考,下头跪着的,心弦绷得快要断掉。 “我看很多人拖家带口的来此定居,我自作主张,且先饶过女人与六岁以下孩童。” 跪着的人堆中传出一阵细碎的抽泣声,有人轻声说了句,“谢大人饶命。” 影卫将这些能活的,带至一边,令其重新跪好。 生死已被划开,跪在另一边的那群人已经有人软在地下。 “六岁以上女孩子,也跪到一边。” 又分出去一批。 他指着前头的头目,“此皆罪大恶极,不配全尸。” 他走到一个留大胡子满脸横肉的独眼男人面前,“黑头陀。” 男人“呸”了一声,别过头去不理会她。 “本使听说你是个最贪花的淫奸小人。” 黑头坨报了必死之心,本不想再多说一句,听了这话,脖子、头上,青筋直跳。 伸长脖子咆哮道,“我娘我妹妹都在此处,哪个嚼蛆说老爷我奸淫?说我贪花,没有的事,喊污蔑我的人出来!” “若有一桩,我自抹脖子不劳大人脏了刀,手要软我算不得男人! “你不贪花还有得救,凡男人欺凌弱小,皆为鼠辈。男子汉该当效力沙场,为国捐躯,方是顶天立地!” 他一番话说得慷慨。 黑大汉流出泪来,“大人,谁不想为国捐躯?谁不想啊……” 所有人都为之动容,国家动荡,温饱且顾不上,哪里还有大义。 “我倒有个门路,可教你为国效力,只要上了沙场,博个封妻荫子也未可知。” 本是该死之人,突然能走上官道,黑大汉激动得满脸通红,咚咚磕头。 “但凡大人说出来,我黑头陀定当尽死效力!” “那你先将这百十人中,该死该杀之人指出来。”一句影卫端过椅子,玉郎翘足而坐,手拿热茶,一口口品尝着。 “请大人指示,标下照做!” 黑头陀声如打雷,地上人抖如筛糠。 “凡有奸淫妻女者,杀戮幼子者,杀无赦。” 黑头陀不再多话,他在野人沟只混得个中层小头目,对野人沟中一些无恶不作没有底线之人痛恨至极。 今天得了些令,怎能不出口腌臜气,他向前一跪,“请大人归还小人鬼头刀。” 握住自己的大刀,他站在火堆前,狞笑一声,“跟着大人做事,痛快。” 手起刀落,一颗人头滚落在火堆前。 他一气砍了十几颗头。 又推出几人,“这些人未有大人说的罪,也做恶不少,请大人示下如何处理。” 金玉郎早已想好此间人怎么处理,在他潜伏间便已订过必死之人的名单。 黑头陀这人在野人沟威信极高,今日一举收服了他,让他出面杀人,更具震慑之力。 将来治理这片地方,可省心力。 他并不如外界所传,一味好杀滥杀。他做事皆有自己原则。 但他也不介意别人将他传做一个冷面无常,坏名声反而带给他不少便利。 他将自己名单交给影卫六号,逃过黑头陀一刀的难逃他金玉郎的屠刀。 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这片土地千疮百孔,他踩踩脚下的泥土,心中早有计较。 他将这上万人打散,编成营、每一营分成小纵队,选出小队卫与营卫统由自己的影卫负责。 此三卫为他手下基础编制,与皇城禁军内卫和兵马九司各不相扰。 这里留下几名得力干将,比照皇城内金骑军标准训练,他要悄无声息在此处埋伏一支宠大的军团。 原先的荒地由这些人垦了,能自给自足。 大家做好死的准备,突然听说可以不死,自然叫他们做什么没有不情愿的。 有的一家子抱在一起痛哭。 更多的跪在金玉郎跟前磕头。 唯一费事的就是一群散兵游勇,成为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 好在这一块,金玉郎有的是经验。 他志得意满,未伤一兵一卒,得了个预备军团。 唯一不足的是,潜伏之事被西监御司发现,害自己中了毒箭,这个仇,他铭记在心。 第45章 深谋远虑 凤药和青连赶着把药送去给老大夫,里头挤满病人。 青连要凤药在外面等,别过了病气,自己掩了口鼻进去送药。 老大夫忙得一头汗出来谢了凤药又说,“病人极多,方子很管用,不如也各抄送到全镇所有医馆,小官人你看如何?” “这两大包药,也可分给大家一起出力,否则只靠老夫一人之力,怕病人等不起。” 凤药点头,拿走一些药,打算分发给全镇各医馆药局。 人堆里跑出一个七岁左右的小男孩儿,看到凤药跑来扯住她衣角,“哥哥,再求你一次,救救我妈妈。” 她细看,是那日在宝林堂的小乞丐,小男孩说宝林堂的药没用,他妈妈高烧不退,一直吐血。 “我去瞧瞧吧。”青连跟着小乞丐去给人看病,走两步对凤药说,“你先回去休息,这病不是一天两天能遏制住的。” 凤药执意不肯走,她心头惦记小姐的点翠首饰,只等天亮便先赎出,再把答应青连的钱一并给他,这事才算完。 所以,跟着青连去给女人瞧病,女人蜷缩在医馆外的墙角边。 天已暖和,她却不胜萧瑟,微微发抖,脸色青黄,手指细得只剩骨头了。 看到儿子,女人眼里闪过暖意,“好孩子,你肚子饿了吧。” “娘,儿子没事,能讨到吃了。”小男孩从袖口中拿出一个发了霉的干馍,将霉点抠掉递给母亲,“娘,今天遇到好心人,我吃了两个,给娘留了一个,你吃点。” 女人掰下一小块,放入口中,嚼了半天也没咽下。 青连为她号号脉,回头冲凤药摇摇头,起身对她低语,“她救不了了。元神都散了,脉博弱到摸不到,留着这口气只为看看她儿子。” 女人恋恋不舍摸着儿子乱篷篷的头发,叹口气,“我的儿,娘舍不下你。” 又望着远远的长夜,“好想一口热粥喝。”她眼角流下一滴泪,摸着儿子的手软下来,眼睛半睁半闭没了气息。 凤药不忍心听小男孩扯着嗓子的哭喊,她含着眼泪走到小男孩身边对他说,“你就留在医馆这里,不要乱跑,哥哥办完事来找你。” “若有了病,瞧病也方便。” 小男孩已将凤药当做自己的依靠,抓住她衣角不松手,一双黑眼睛饱含眼泪瞧着她,也不说话。 凤药一下便想起自己被卖时初遇张大娘的情景。 她与这孩子模样一般无二吧。 青连知道她又要多管闲事,硬拉她离开这里。 一路上,道边净是些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的人,不断有哭泣的孩子。 每过一个,青连用马鞭指着问,“这小孩儿该如何处置?你要收留吗?” 问了几次,凤药恼了,“薛青连,你不就是看我打算收留那小男孩吗?何必阴阳怪气,我知道管不过来,太多了!我能做到的,微不足道,如若不做我会一直愧疚。” “我不为他!我为我自己!”她气得抢过马鞭,用力抽了马儿一鞭。 天亮了,城里乱哄哄的,青连陪她取了首饰,数了余下的银子。 这一票,她赚了足有一万,她分出三千给青连,对方摇着纸扇并不接钱。 “我已为你的新店想好了名字叫做——玉楼春景园。” “本公子不要钱,我要分你新店股份,还要建造园子之职。” 凤药道,“一个酒楼,你起这么大的名儿,还春景园,一万银子建个毛的园子,玉郎说了,建个豪华酒楼而已,酒楼后头连建几间上好客房。” “银子就这么多,建不起什么园,你想要几成?” “你我各四,玉郎得二,你看该不该?” 凤药摇摇头,青连奇道,“你难道嫌自己得的太少?” “切。”她不屑一笑,讽刺道,“我道你是大家公子,竟说出如此小气的话。” “这次赚钱,虽有难有险,可一切皆由消息而来,那条消息最值钱,所以玉郎得四,你我各三。” “不愧是山西望族秦家小哥,哈哈。” “你什么意思啊,跟钱氏药局也说我是山西秦家?”她狐疑。 薛青连摇着扇子,金玉郎最擅长但是消息,认识凤药后,早将她身世经历都查遍了。 他说于青连,提到了她的假身份,山西秦家。 过去一查才知,那是大家族,祖上出过四品官的,县志中记得有,家中族谱祠堂都有,也算当地叫得出名的一号。 秦家有秦春和与秦春生这两人。 全国旱灾时,那一县闹得很凶,当真滴雨不下,河道干到了底。 一县人都跑出去了,秦春生秦春和失踪。 连金玉郎都查不到消息。 他想自己所识的女人,满腹经纶的有之,擅女红的有之,通韵律诗书的更不在少数。 独独心智计谋深远的,当属这位不相识的常家大夫人。 她不但察觉到家中政治危机,还提前给女儿预备了“真身份。” 心思细腻,手段狠辣,不让须眉。 最让薛青连服气的是她挑了凤药保护她的千金。 心胸、眼力、胆识更是让薛青连敬服。 那一路的凶险,据金玉郎讲说,精彩堪比戏文,听了这故事,他便想着,有机会要好好与这奇女子结交。 与她相处一段时日,知道她所有详细经历。 他更觉得金玉郎选她是对的。 他伸出手,“拿来吧。” 凤药毫不迟疑将银票给他,犹豫一下,抽出一张二百两的。 “我需要用点钱,将来分红了扣下,可行不行?”她问得认真。 凤药去打听了房子,此时房子价格比她刚到青石镇时更贱了。 用了一百两买下三进院子,院子格局紧凑合理。 胭脂在家正常开门做生意,来了个小孩子传话,说秦春生叫她去悦来酒店有急事。 胭脂见凤药一夜未回,镇里向野人沟方向着了半夜的火,心中本就担心。 听了这话,放下汤铺便去了酒楼。 凤药完好无损地坐在酒楼一角,桌上还坐着不认识的人。 她急匆匆走过去也不落座,“是药材出事了?” 凤药起身将她按在座上,问她,“你身契上的名字是什么?” “莫怕,告诉我吧。”凤药见她瞧了眼桌上的陌生人,一脸警惕。 “我姓宁,单字一个安。” 那人一听,便在文书上开始写起来。 胭脂一脸莫名,直到那人写完,便收了笔墨离开了。 凤药将几张纸递给她,“姐姐,这是我答应过你的,给你的安排。” “常家无事我们回去,回不去的话小姐另说,这便是你的家。” 她接过纸,低头认真看着,那是张房契,端正写着自己的名字:宁安。 那个从六岁进了常家没再用过的名字。 胭脂疑惑,也许连夫人都不记得了。 眼泪扑扑落在纸上,她抹抹脸,对凤药说,“秦凤药,我配不上做你姐姐,我便把你当做恩人了。” 第46章 执意舍粥 胭脂拿着房契含泪着,“你已救过我一次,又给我安了家。” 凤药按住胭脂的手,“你也不止一次帮过我。现下我们收拾了,搬过去。汤馆暂时关门,小姐的首饰,拿去给她收好。” 她手里还有一百两银子,只是房子跌价跌得让人起疑。 办妥了此事,胭脂收拾房子,凤药去医馆接小男孩。 医馆里人头泱泱,小男孩孤单单靠在外面墙根处,抱膝四处张望。 待看到凤药,眼里一亮,起身撒丫子跑过来,扑到凤药怀中,“哥哥,我以为你不要我了。”说着,眼泪又涌出来。 “小小男子汉,怎的又哭了?” 凤药帮他擦了泪水,见外面许多人坐在地上,面有菜色,不停呻吟,心下觉得可怜不已。 她是挨过饿的,知道饿肚子的滋味。 正想着,青连来了,大老远笑道,“我就知道你来领小叫花子了。” 那孩子将身子藏在凤药身后,露着眼睛看了青连一眼。 “青连,我想在此处设个粥棚,一人不多,给一碗粥吃。” 薛青连苦着脸,“你真是暴发户,有钱没处使了是吧。你打算出多少钱?我先说,我不赞同,一分没有。” “不让你出钱,我有五十两。” 凤药刚说完,薛青连笑得快摔倒,“五十两,你想设粥棚?你知道什么是粥棚吗?你知道设粥棚需多少人手?” 凤药算过粮价,一斗粗粮十几个大钱,一斗粮便能出一大锅粥,五十两不少了。 青连笑罢,冷着脸道,“我说了我不赞成,你跟本不懂舍粥怎么做,自已异想天开,你随意施舍善心,我告诉你……哼,我不必告诉,你自己再试试好了。看来那些粮商烧你房子给的教训还不够。” “那些本就是存心不良的恶人。”凤药争辩。 “你错了,那些是经商多年的商人。人的好坏只在一念,这一念就看诱惑是多少了。” 他用扇子指指那些倒在街角的饥民,“一碗粥的诱惑对于将饿死之人又有多大?” 凤药沉默了,也许大到能把亲生女儿当牲口卖掉。 她决定听从青连的劝解,放弃这事。 正走着,忽听一声不像人声的惨叫,回头见是个女人,扑到一个四岁孩子身上。 女人狂喊着孩子的名字,孩子小小的身体被她推得乱晃却没回应。 见此情景,青连眉头紧锁,默默长叹一声。 他跟着凤药过去,那孩子小脸瘦得脱了形,当妈的还在狂哭,一边抽自己耳光。 “是妈妈没本事,没吃没喝,呜呜,丫头你下辈子莫再投胎到我家了,你没了,妈也随你走,咱们娘俩做个伴,你莫怕,你莫怕呀。我的娇儿……” 她抱起孩子瘦小的身体,摇晃着、哭喊着。 凤药心头一阵酸楚,若当初她妈妈肯这样待她,就是一家子死在一处,她也没一句怨言。 入了常府她想过找寻自己家人,一想到那晚她母亲那森然而坚定的声音,她心头便升起一股怨气。 她走过去,拍拍女人肩膀,示意她把孩子先放下。 青连走过去,摸了摸孩子脉搏,对凤药点点头。 “孩子还有救。” 凤药说,那女人当即下跪对着青连和凤药“咣咣”磕头。 两人拉都拉不住,直磕到地上见血。 “您二人救我女儿,我给你们立长生牌位,下辈子投成牛马报答您两位大恩大德。” 青连见不得这些,转头去医馆抓药,借火煎药,又随从去买了碗粥。 当妈的将碗吹凉了,喂给女孩,喝了半碗女孩睁开眼睛,瞧着她妈,“娘呀,这是啥东西,这么香。” “这可是大米,有年头没喝过了,乖儿,快张嘴,喝了病就好了。” 周围围了一圈子饥民,凤药只听到有人直咂嘴,对于他们,别说大米,粗粮也难吃到。 救过小女孩,两人沉默着向回走,青莲没再阻止凤药舍粥。 但他心内是不赞成的,个人去做官家该做的事,就是一种违规。 他一早断定此举行不通,但他也知凤药心善又执拗,不会听他的话。 便让她去吧。想通了,他也不再气闷,转而建议说,“你千万别煮得太稠,这样可多几人吃得到,再就是,买最便宜的陈粮,虽口感不好,却能多买几斗。” “那该熬到几分稠?” “插筷不倒即可,太稀不顶饥,一泡尿就没了。” 皇城中那次赈灾,他是见识过的。 送凤药回家,他便去寻金玉郎。 对方怒不可遏,“她不懂,乱来就罢了,你也乱来。” “你行,你没见当时情景,那孩子瘦得一条手臂和你大拇指差不多粗细,你铁心肠,净叫我干这些难事,你试试去,人间地狱也就这样了。” 他气哼哼坐下,端起茶一饮而尽,抹了把脸,不能让金玉郎看到自己忍了半天的眼泪。 玉郎少有的没再说话,反而拍了拍青连肩膀,“好了好了,我是替她急,她去做这些,你必定也要跟着去,我怕你们有什么危险。” “这不是来找你了吗?” “先说好只保你们性命无碍,别的我是不会出手的。” 青连知道他有难处,西监御司的老东西一直盯着他,寻他错处。 他答应保两人命,青连总算松口气。 这些事不在监御司职权内,一本滥用职权奏上去。 金玉郎就算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也种了颗怀疑的种子。 他不得不小心,宫里的争斗,错一步便万劫不复。 青连见过四皇子开粥棚的经过。 那是趟避都避不开的浑水。 凤药留了五十两银子交给胭脂,算了算这些钱足够一年开销。 余下的钱全部买了高粱、粟米,顶饱便宜的粮。 头天,天就阴沉沉的,青连怕下雨,找了几个人帮忙搭了个棚。 大锅和柴都准备好了,粮食也运过来。 准备的时候已经有人围上来,等烧上水,天下起牛毛细雨。 饥民已经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还有人跑去通知自己认识的同乡。 青连加上他带的人再加上凤药胭脂一共七人。 粥还没煮好,已经开始有人喊着“快点”“饿死了”…… 胭脂叉着腰对包围了粥棚的人喊,“都排好队,否则不给粥。” 一阵乱,队伍终于排起来。 凤药没想到,饥民比她看到的多得多,按她算的一人一大碗还有剩,边煮边分,发现队伍越来越长。 有人喊来同乡不算,打过粥,拐头排队打第二碗。 由于人多,她也记不清谁打谁没打。 第47章 踩踏事件 眼见粮食越来越少,队伍里一次没吃到的人开始口出怨言。 “粮不够就别施粥了,又想要好名声,又不出够银子,做梦呐。” “别人有,今天老子也得有。” 凤药只得给后到的人少盛些。 等打到一个中年男人时,不知他排了多久,衣服头发都湿透了。 他跪下哀求道,自己老婆孩子患了病,动弹不得,多打点给家人们也喝上一口。 青连碰了碰凤药,示意她别这么做。 那男人高举着破碗,“行行好,孩子吃口热粥就活了”的话说了一车。 一个大男人为了老婆孩子,跪在这里乞求,凤药实不忍心。 只得多打半勺,后面队伍里的人都嚷嚷开了,“老子家里也有人等,我也要多打。” “行行好,我来打饭,婆婆年老,走不动还在等着,两个孩子还要吃奶。” 整个队伍骚乱起来,凤药懵了,只余半锅粥,地上还有一袋粮,面前是看不到头的队伍。 雨突然大起来,倾斜着洒入粥棚里,凤药身上也湿了,她擦擦脸正想法子。 突然有人喊了一嗓子,“别等了,没粥了!” 长长的队伍顿时乱起来,所有人像崩了堤的洪水向粥棚涌来。 凤药觉得手臂上一股大力,有人扯着她跑出人潮十来步,她回个头的功夫,见搭的棚子已经塌了。 有人被推倒在水坑里,人堆里又是哭又是骂,有人抢到了粥,哈哈大笑。 有人跑到他旁边,一手端走了他的碗,边跑边吃。 那人在后面追着打。 这时,不知谁拿到那口袋还未煮的生粮,抱着粮就跑。 别人岂肯放过他,也伸手抓着那只口袋,又有几人看到粮食。 一只袋子上抓着数不清的手,每个人在雨中叫骂着。 突然一只手松开袋子,开始打人。 被打的还手,很快地上倒着许多扭打成一团的人。 更多的人还在向前涌,想捞口饭吃。 有人倒下了,痛苦地叫喊着。 “别看了,快走!” 这一切几乎发生在几分钟之内,表连推着凤药赶快离开。 凤药还想过去维持秩序,她看到一个人被人群踩在脚下,想去拉那人起来。 可更多人向前挤,她已经看不到那倒下的人。 “走,快走吧。”连胭脂也感觉情形不对。 一个被打得一脸血的男人一眼看到他们几个,指着他们喊,“就是他们,都是他们干的好事,别叫他们跑了。” 凤药他们几人势单,眼见后面千军万马地追过来,她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上。 没命地逃跑,她回过头,见有人在拦着那些追兵,穿着官府的衣服。 青连跑得飞快,也顾不得狼狈,“那些是假官兵,就是吓吓他们,咱们跑快点,别连累人。” 直跑得后面没人跟上来,几人停下来,凤药快疯了,她想了很多后果,唯独没想到会成糟糕成这样。 几人跑到胭脂新家,那里未收拾,连张凳子也没有,他们站在空荡荡的屋中躲雨。 凤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从买粮到搭棚,到准备柴和水,每件事她都亲自参与。 忙得顾不上吃饭,带着小姐逃亡那夜都没这么累过。 心头涌上一波又一波的苦涩,她不断怀疑自己,怎么搞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她哪里做错了吗? 还是,善心本就用错了地方。 她眼前一阵发黑,腿也抖个不住。 为缓解这种感觉,她跪下去双手撑地想挺过去,却觉得眼皮有千斤沉。 她用力睁也睁不开,耳边听到隐约胭脂焦急的声音,“怎么了?” 再有了知觉时,觉得自己被一团云朵包围着、拥抱着,全身暖洋洋,身体一阵通泰。 用脚蹬了一下,传来的触感是上好棉布,手伸出被子摸了摸,缎面儿。 “睡够了吗?” 耳朵边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凤药这才想起自己是施粥晕倒了,一个激灵坐起来,自己身处一间布置得像书斋的房间里。 巨大红木架子上放满各种书籍,写字的案几前端坐着一个高大男人。 束半发,头发披在肩上,松垮垮穿着件苍青色常服,袖口带着暗纹。 他回过头,眸深似海,“头还晕吗?” 凤药摇摇头,他转过身背对她问,“今天我若不帮你挡下追你的人,你可知道自己什么后果?” 她想了想,有些后怕,低头不语。 “你在做一件事时,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是不是你自己能做的到的。” “我……我想过的。”凤药低声说,“我大约估过灾民人数,算过需用多少粮。” “按顺序,一人盛一碗,是够的。” 她有点不忿,跳下床为自己辩解。 “你知道为什么你还能活着在这儿和我吵吵吗?”金玉郎走到凤药跟前,胸口离她鼻尖只有一拳。 他低头俯视着凤药,带来的压迫感让凤药不敢抬头和他对视。 “因为我围剿野人沟,将这里所有人都收编了。否则以我手中这一点点人力,全部洒出去就是一点盐洒进米饭,哪怕这点人是花数年时间训练出的精锐。” “我此生最烦与愚人打交道,这次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点拨你一次。” 凤药看着没有任何表情的金玉郎,一肚子委屈。 她做这件事出于善意,也没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金玉郎待她像待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玉郎像看穿她的心事,说,“秦凤药,你要学会清醒而理智地看待事情,处理事情。” “事情做坏了,没什么委屈的,你有千百条理由,终其原因,你不行。” “我来问你,皇城里四皇子赈灾时,你已在常府了,是吗?” 凤药点点头。 “你可有打听一下,当时皇城灾情,灾民有几何,赈灾出动多少人手,用粮多少?” “连官府都办不成的事情,你想办成,认真评估过自己的实力吗?” “一个人做事仅凭善良和冲动,十成十做不好。” “青连阻过你的,你不听也不想,甚至不给自己计划的时间。” “你也可以来问问我关于上次赈灾实情,问青连也可以,你都没有。” 玉郎毫不留情,凤药低头不语,眼泪已经涌上眼眶,耳朵里听着玉郎说,“上次出动御林军千余人,金骑营三百骑,镇压了乱子,踩死百姓二百三十五名,其中孩子三十七人,最小的只有两岁。” 凤药眼泪一下流了出来,她冲上去拉住金玉郎的袖子,“这次呢,有没有人给……给……” 她说不出“踩死”二字。 第48章 一点教训 “伤了五个,有一人腿折了,一人肋骨折了,皆为成人。” 凤药松了口气,她走回桌边坐下时,深吸几口气,平复了心情。 “我知道自己错在哪了,这次给你添了麻烦,可你为什么不阻止我?你明明可以先告诉我这些。” “你该学会自己思考,卖粮时你经历过善心恶报,如今又经历一次。” “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次我已经出手干预了。” 他不耐烦地挥手,“你先走吧,胭脂在外面一直等你。” 凤药走后,青连从偏房摇着扇子出来,奇怪道,“你明明那么担心她,从她去买药材就叫人盯着,生怕出差错,说话却这么无情,你不怕她恨你。” “我会在意别人恨不恨我?”金玉郎拿起笔继续写字。 “她不是别人,是你恩人。” “若恨我能让她在这乱世活得好些,我倒情愿她恨透了我,恨与不恨并不重要。” 他语带讽刺,“一个人要成熟起来,总得吃点亏。我不该太早出手,该让你们再被多追一会儿。” “那几个抢药的都查明身份了?” “嗯。” “除了药材商还有谁?” 金玉郎一阵冷笑,“宝林堂的老板,可笑秦凤药还留了些药材白送他们。” “杀了?” “连带野人沟里与他有勾结的一起都杀了。” 玉郎不眨眼一口气写完一封信,绑在鸽子腿上,手一撒,鸽子飞上蓝天。 凤药和胭脂一起回去,一路沉默着。 胭脂知道她心里难受,却不知从何安慰,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 凤药回到自己小房间关了门,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思考,从自己被卖掉开始,一直想到现在的生活。 直到月亮升起,她都认为自己并没有做错任何事。 那么,哪里出了问题? 胭脂将饭菜做好,放在她门前,唤了唤她名字,“凤药,多想无益,我们且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青连本欲找凤药商量建园子的事,被玉郎挡下了。 这件事对凤药打击很大,他想留点时间给她思考反省。 青连一改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模样,担心地问玉郎,“她不会振作不起来吧。” 玉郎给自己倒杯酒,一饮而尽,肯定地说,“不会。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我识人不会错,她不是那种人,她这个人越打击,越站得直。你瞧着吧。” 凤药将饭菜端回屋里,尝了一口,自言自语,“胭脂做饭还有进步的地方呢,没本姑娘做得好哟。” 正吃得香,有人重重撞了前院门一下,她吓了一跳,从窗外看去,胭脂窗子暗着,是去后院陪小姐了。 她跑到前门,开了半扇门——大公子红着眼,靠在另半边门上,直愣愣瞧着她。 “凤药……救我。” 他身上有股子奇特的气味,嘴里还散着酒气,脸颊飞红,喘得急而短。 “怎么了这是,发烧了吗?” 凤药踮起脚去摸牧之额头,被牧之一把握住手腕。 他发着抖,气喘吁吁,盯着她好一会儿,突然用力将她推得远远的,“哪里有水,凉水。” 凤药突然明白,他给人下了药,又用酒催化,此时药性正浓。 她跑到家里用的水缸前,打开盖子,“快,跳到这里来。” 牧之跌跌撞撞奔到那里,整个人跨了进去,对凤药道,“你走开。” 说罢,猛吸口气,整个人沉入水中。 过了一柱香时,凤药听到水声,开了门,牧之从头湿到脚站在房门口,眼里与脸上的红已经褪去。 她备了自己的干净衣衫递过去,又将房间让给他。 待他换了衣衫,凤药热了碗汤端入房中,“大公子,此药伤身,你喝碗热汤吧。” 她自升了火盆,拿出架子帮他笼上衣服,待干了好给他换。 自己的衣服他穿在身上,短了一大截。 牧之垂首坐在房内,凤药知他心中难过,将汤碗放在他面前。 他端起碗不言声,一口一口将汤喝个干净,抬头露出个笑脸,“我好多了。” “老爷夫人已快出来了。”他的手放在桌上,紧握着,指节发白。 凤药不忍心再问,牧之却说,“那日,在桥上,我瞧见了你。” 一阵沉默,凤药在牧之对面坐下,望着他道,“倘若你觉得我会因此而低看你,你便错了。” “我反而更敬佩你,男子汉该当能伸能缩,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你身担几百条人命,谁能说出你什么?” “自家骨肉只要知道你的好,外人便嚼舌根,又何必在意。我虽不姓常,也敬佩公子,为了家人能做的都做了。” 这种事,放在常家人身上,比之剜他一块肉还叫他难受。 他淡淡笑了笑,松开了拳头,“夫人很快就出来了,现已平了冤,到时你与云之都可以回家去。” “只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 凤药等着,他倒像有些为难,“我说出来,你别觉得我是忘恩之辈。” “你先说说看。” “若母亲要认你做义女,你会答应吗?”牧之认真问道。 “你想要凤药怎么做?”秦凤药觉得他问得让人摸不着头脑。 夫人认为自己有恩于常家,再将自己当做下人使唤,一来心中不忍,二来也落了外人话柄,让人说自家不知感恩。 她能答应凤药的无非两条路,一是为她寻门好亲事,为她准备好陪嫁。 二是当做自家姑娘养,认到门下,入了族谱,当做女儿,也一样要寻门好亲事。 总之,女人未来过得好不好,全看夫家。 凤药摇摇头,“我不想在常家做小姐。” 光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就让她头皮发紧。 入了族谱一切都得照着家中规矩来,一言一行都被辖制住。 别说常府,就是做娘娘,她也不乐意。 牧之点头,又瞧瞧天色,“我今天不走了,胭脂那屋是空的吧。我想明天看看云之。” 凤药将他引到胭脂房中,第二天见了云之,云之又悲又喜,哭了一场。 胭脂与凤药退出来,让他兄妹二人好好叙叙。 到院子里,碰到大牛从隔壁伸出头来,“秦兄弟。”他喊道。 大牛一脸愁容,凤药好久不见他了,但知道他父母已死,又不好多问,只得寒暄,“大牛,你可好,连日不见,去哪里了?” 第49章 构陷之徒 “我父母去送货,好久不归家,我去寻他们,一直没找到。” “大牛侄儿,过来这边说话吧,别隔了院子,多不方便。” 胭脂没好气儿,她顶讨厌大牛隔院墙说话,一副没规矩的样子。 “多谢小叔。”大牛憨憨答应着,从院外绕过来。 胭脂没想到此人这么顺杆爬,更不高兴,转身走开,只留凤药在院里陪他。 凤药不想将人让到自己屋里,便在院里拉了旧凳子坐下说话。 胭脂大张旗鼓收拾东西,大牛奇道,“兄弟这些日子没回来,你不做生意了吗?” “生意不太好,做不下去了。”凤药糊弄一句。 “那是要搬到哪里?” “先收拾一下,没想好,也许去投亲,也许再找个住处。” 胭脂斜着眼睛给凤药做手势,让把人打发走。 大牛只坐着不动,气得她白眼快翻到天上去。 凤药也不想多嘴,两人就这么坐着,好巧不巧,青连摇着纸扇,踏着方步,晃到她家门口,大老远便喊,“凤丫头,给哥哥下碗面。” 大牛站起身向外瞧,只见一个头插玉簪,身穿月白罗袍,腰系浅蓝织金腰带的俊俏公子向院里走来。 凤药冷着脸站了起来,大牛看看院外,又看看凤药,结结巴巴问,“这,这可是你姐夫?” 大牛这么猜是当然的,在他看来这院子里的女子只有秦家小哥的姐姐了。 这人大呼女孩子的闺名,定是人家的夫君。 “啊?啊!是的。” 她急忙走到大牛前头,对着快到门口的青连使眼色,偏那厮今天心情好,完全没注意她脸色,反而笑问,“你迷了眼?怎么老眨眼呢。” “姐夫,姐姐尚未起来,你来早了。” 青连站住脚步,马上理解了,一脸后悔,打着哈哈。 大牛也上前施礼,凤药赶快介绍,“这是我家邻居,大牛。” “大牛,咱们回头再聊,我家有点事。” 大牛一脸明白,这就要走。 “那人是谁?”一声娇斥从二道门传来。 小姐刚好送牧之出门,看到院子里站个陌生男子,斥责道。 “姐姐忘了,这是咱家邻居大牛。” “不是说他,你旁边那位,哪家公子随意进别家院子?” 牧之也看着青连,他们是相识的。 青连少年成名,在朝堂中一向倨傲,与常家家训“慎独”背道而驰,他与青连并不熟悉。 青连同时瞧着牧之,对方穿着荼白云绫锦,这种料子“寸锦寸金”。 在阳光下散发淡淡光辉,藕荷色袖口重工绣着梅花,配着同色腰带,挂着双鱼玉佩,他肤白如玉,乌黑发髻上插着翡翠簪。 那衣料穿在他身上更衬得他整个人珠玉之姿,如仙人下凡一般。 青连看了半天,内心感叹着,今日细看才明白那个妖女为何会缠上了他。 又想,自己若是女子,非把此人搞到手不可。 大牛看呆了,他一生之中没见过纨绔子弟,也没见过富贵公子,这次一下见全了。 “凤丫头,你先送这位小哥出去,咱们大家屋里说话。” 牧之温声提醒,凤药圆不过谎只能硬着头皮先送大牛出去。 因有外男在,小姐先回了房。 凤药很担心牧之身体,问过牧意见后,请青连为他诊脉。 牧之心知自己与公主的事其实是举朝皆知,便不再遮掩。 青连搭了脉,要了纸笔,边写边说,“亏你和此女在一起时间不长,她给你服的药,药效霸道,很伤身子,你年轻底子好,我给你开个方,你服上一个月可调养回来。” 胭脂什么也不知便问,“大公子吃了什么药,药还有伤身的?” “催情药。”青连随口道。 他与牧之都弱冠之年,这个年纪未曾娶妻也有通房丫头或纳妾。 家里都如此,是以也没回避胭脂。 他却不知,常家两位公子既无通房也未纳妾。 胭脂红了脸,找个借口出去了。 青连换了话题问道,“听说你家平了冤,马上要出来。” 常牧之点头,“常家被人构陷,可惜了三婶娘,还有几个子侄白白在牢中送了性命。” 三婶娘便是常府被拿下那夜,触柱而亡的三房正头夫人。 青连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手中摇着扇子,看着牧之,“那你定是答应那妖女什么条件喽?” 牧之示意凤药出去,关上门后正色道,“今天你我并未见过面,若有一句半句闲话传出去,我是不认的。” “自然。” “我的确答应那人助他上位,不如此他不会放过我家人。” “但我也知道,那位不是可扶之主。” 常牧之坐下来,边思量边说,“此时若要自保,还需好好谋划。” “你知道他是何为人就好,我只怕你拿错了主意。以为扶他上位你家就可继续飞黄腾达。” 两人互看一眼,都明白,真正的夺嫡大战已经开始了。 第50章 上好地皮 等道别时,青连心中清楚最起码,常家还在观望,并没打算保哪位皇子上位。 常家三位爷身居要职,是夺嫡重要砝码,他要将此事赶紧告诉金玉郎。 他甚至比常牧之看得清楚,但不忍心道破。 其实,牧之的牺牲完全没必要,即便不与公主苟且,常家也不可能获罪,被放出来,官复原职,只是时间问题。 常家没罪,坐在龙椅上的皇上,比谁都清楚。 他不开金口,常家死不了。 他们服侍的这位主子,对外昏聩不堪,内斗起来,比谁都狠、都有手段、都看得清。 博弈才刚开始,他握紧拳头,又松开,换上一副笑面孔,叫道,“秦小哥儿,陪爷出去走走。” 他拉着凤药去瞧地皮。 那块地非常之大,百十亩是有的,背靠青山,东临湖水,位置极佳。 凤药咂着嘴,心里算了算,地虽不贵,可建造下来,万把两银子跟本不够看。 凤药不傻,她叉着腰质问青连,“说吧,还有什么瞒着我的,怪不得叫做玉楼春景园,原是看中这么大的地。” 青连表情怪异,高兴中夹着一丝恐惧,接着又出现无奈和酸楚。 “我告诉你,再过段时间,这地皮压根用不了什么钱就能拿下。” 他面部有些扭曲,“甚至可以不要钱。” 凤药诧异极了,知道这人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但从不乱说话,是个极靠谱之人,心知必有原因。 “各地方官府粮官上报,存粮见底了。” 凤药愣着,她一时并不明白其中含义。 青连解释道,“旱情刚解,大家都能种地了,可是新粮出来还得大半年,官府要慢慢放粮来平衡供需。现在连官府都没粮可放……” 粮要大涨!更可怕的是,有钱也买不来粮。 凤药惊慌了,她不想再饿肚子,现在连官府都没了粮,可怎么办? “现在官府都停了出粮,先要保住士绅阶层用粮,老百姓只管自生自灭了。” 凤药有点明白为什么青连要选青石镇,这里有山有水,就算没了粮,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有了吃的,百姓只要能过得去,就不会造乱。 做生意就怕时局动荡,也喜欢时局动荡。 占了这里,既落了安稳,又吃到动荡的利。 青连一脸苦涩,“凤药,你知道我为何不拦着你舍粥吗?” 凤药反问,“是我太执拗吗?” 青连摇头,苦笑道,“我又不是畜生,瞧着小孩子嗷嗷待哺,母亲死于饥寒,心中会好受么?” “建这园子,我想光明正大买下他的地皮。但局势我看在眼里了,多给他几两银子,他也好不到哪去。” 凤药压根想不出最坏的结果,她没经历过,也没读过史书。 青连却知道,这地皮再过段时间一两不镇。 地价最贱的时候,一亩地只要三斗米,或一百个大钱,跌了不止十倍。 太平时期,一亩地要一到二两,位置好的,要到十两也有的。 他还有没说的,这块地的主人一大家子,此时不囤粮,挺不过多久,就是饿死的结果。 可他不能说出来,金玉郎告诉他这些消息时,淡淡叮嘱过一句,“此事不可泄露。”青连不敢多说。 当时玉郎在看书,漫不经心地提醒,“先不要交银子,到时候也许你一斗米就拿下地皮也未可知。” 玉郎修长的手指翻着书页,正在翻看“历代大饥荒”那一章。 青连看过,饶是他见过世面,也为其中之惨烈心惊。 他不能提前告诉任何人这个消息。 凤药只道坏到底就像她经历过的三年大旱。 她不懂得,百姓还没缓过气,已经弱到接受不了任何灾难了。 “我看很多人返乡了,大家开始种庄稼,明年收成下来会好的。” 青连看着她清澈的,不谙世事的眼睛,苦笑起来。 “你们要贩粮吗?”凤药想到什么问青连。 “这种钱赚不得,私藏粮食,官府查到重罚,而且到时候多少钱都买不到。”他加重语气说。 凤药马上明白了,她告别青连,回去叫胭脂当日就把家搬过去。 好在那边有现成地窖,她分批采买粮食,又将自己家养的猪宰掉,腌制打算做成腊肉。 神不知鬼不觉先将自家吃用准备好。 她也明白青连不让提醒任何人的决定。 一旦引起恐慌,出了乱子,后果不是她或青连能承担得起的。 金玉郎的那句,“你认真审视过自己的实力吗?”像刻在了心头。 那次舍粥,她自问要是胭脂出事,会怎样? 她一直得不出结果,因为她想都不敢想胭脂被人踩死的情景。 若因为自己心软可怜他人,而使真正在意的人受了伤害,或只是受了委屈,也不是她愿意看到的结果。 想通这些,她对金玉郎原有的一点怨气也消散,转而变成了感激。 地,肯定要拿,早晚的事,青连给了她一个难题——常家复官后,她要何去何从。 园子建起来,要一个台面上主持的人,这个人需由她来定。 青连的意思,凤药过来,最合适。 凤药犹豫不定,她只开过小小羊汤馆,没真正做过生意。 一来怕担不起这个责任,二来她猜到几分,这园子不是单用来赚钱的。 金玉郎的消息是顶极灵通的,一个消息便让她一个小丫头赚了上万两银子。 他不缺钱。 他与青连都是官场上的人,她自己只是个小丫头,身份相差太远。 他们结交她做什么? 她救了金玉郎,他帮她赚了钱,还在踩踏事件中又出手救了她一次。 前后加起来,他救了她三次了。 他们早就两不相欠,那他为何还对自己这么好呢? 还有那个薛神医,当初求他时,自己连门都进不去,门房说每日里寻他的,没有一百也有几十,该是真话。 求财、求官,都和她秦凤药一文钱关系沾不上,他们还能求什么? 青连去了金玉郎扎在野人沟的驻地。 那里现在立起路碑,重新唤做“景阳村”。 道路恢复了正常通行。 他此举挡了不少人财路,无妨,那些人知道是东监御司绣衣直使做下的事,谁也不敢吱声。 第51章 常家起复 “好清闲的直使大人。” 随着声音,青连挑帘进屋。 金玉郎嫌弃地说,“怎么又来了。” 青连将自己去找凤药,遇到常家大公子常牧之,以及看地皮的过程告诉给玉郎,又道,“凤药眼看到回常家,常家为人不会亏待她,你为何偏要她参与玉楼春景园之事?” “你说呢?”玉郎反问他,“你怎么看秦凤药?” 青连“哗”一下打开折扇,摇头道,“不漂亮不娇气不做作。” 金玉郎眼神如刀般剜过来,他忙收了玩笑,正色道,“凤药机智、聪明、大胆,这都不是最可贵的。” “哦?” 他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饮了一口接着说,“她善良而勇敢,又不刻板,脑袋里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知道变通,不认死理……” “总之,她不那么守规矩,但又有底线。”他一口气总结道。 金玉郎深以为然。 他职责所在,见识过太多阴暗、丑恶之事。君子也有,凤毛麟角。 大多数端方君子总那么执拗,不懂变通。 一开口便是文死谏,武死战,这样的人在盛世明君前自然是好的。 眼下的情况,用这样的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其实,我瞧那姑娘,持家必也是好的,此次回去,常家定是厚待她。” “那就看她怎么选了,我金玉郎决不勉强。” 青连听玉郎口气淡淡的,却有一丝愠怒在里面。 常家一夜之间又回到从前,常府再次兴旺,一切看起来和从前一样,又有什么东西已悄然改变。 这是在青石镇的最后一夜,明早常府会来接人,常家一放出来,夫人便遣人来送信。 傍晚时分,大牛来了,凤药已复了女装,他憨憨地笑着,“没想到喊了你这么久弟弟,竟是娇娇女娃。” 凤药感谢了大牛这些日子照顾,大牛告诉她这院子已经被原房东卖出去了。 凤药想着他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父母已经没了,过去那些事,他也并没有太过分之处,忍不住提醒对方,酿酒也需要粮食,现在粮不贵多买点。 大牛拿着支素银簪子递给凤药道,“对不起,一句话给你惹了那么大麻烦,这个算我给妹妹赔不是了,不知可否告诉我你叫什么?咱们到底做了这么久邻居。” 凤药内心感叹良多,犹豫许久还是推辞了,“大牛哥,我没怪过你,东西我不能收,此次我要随小姐回府,那边男女私相收授给夫人知道,我就待不住了。” 大牛低头把玩着那支银簪,好久才慢慢说,“那我们是再也见不到的了。你结交的都是神仙般的人物。” 凤药不接话,她自己不是什么高贵出身。 但她与大牛应该再不会有交集,又何必留给他人念想,不如忘了的干净。 凤药到医馆找到那日想要收留的小乞丐。 那孩子见到她如见到亲人,扑到她怀里不撒手。 他扑棱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凤药,口中道,“原来你是个姐姐。” 凤药问他愿意留在医馆,还是愿意自己另安排地方给他。 他低头不语,半天语带悲伤问,“是不是我给你添了麻烦,你不想要我了?” “我什么都能做,姐姐我想跟着你,哪儿也不想去。” 凤药蹲下耐心跟他说,“你是男孩子,姐姐要为你将来着想,你再大些,跟着姐姐也不方便了。” “那倘若我是女孩子呢?” 凤药吃了一惊,旋即笑出声,摸摸他的脑袋,“那最好不过,姐姐喜欢女孩子。” 她叫黄杏子,凤药没为她改名,好让她记得自己的来处。 她将黄杏子交给胭脂,黄杏子认得胭脂,知道她和凤药一样都是女扮男装,原也是姐姐,非常高兴。 胭脂正觉孤单,却得了个伴,看着小黄杏子,她有些惭愧,当日自己心中还嫌弃凤药多管闲事。 常家人出了大牢,只用一晚上赶着把卧房先打扫出来。 第二天一早,牧之带着管家并一群下人来接小姐回府。 轿辇直到后院门口,小姐从后院出门便上了辇。 胭脂没跟着回去,她拖着残破之躯,想想从前的自己,再想想常府的规矩,虽惦记夫人,可回去每每如打脸一般,不如留在这里痛快。 女眷们聚在中堂,小姐一到,夫人迎上去,抱着小姐哭出声来。 娘俩哭完,夫人拉过凤药,眼泪直流,“好孩子,亏了你多次来探望,我们才得在牢里也有个人样。” 她用帕子擦了眼泪,“你带着小姐开着汤铺已经着实辛苦,又做了那么些衣裳,我瞧那针线都是你亲做的吧。” “是小姐带着奴婢和胭脂一起做的。”凤药恭敬答道。 夫人感慨,“我们常家偌大家族,入了牢里,素日亲厚之人没有一人来探,只有你,轻了称你一声有情有义,重了说声恩人也不为过,自古雪中送炭难。” “大娘说的是,多亏大娘机智,安排这么个人精在云姐姐身边,不像我们,白白坐牢吃了那么些苦头,是该好好谢谢这位凤药妹妹呢。” “瑶儿,不懂规矩,少说几句吧,大夫人别见怪,瑶儿心直口快。” 凤药打量说话的这对母女,一个是三房四姨娘,一个是姨娘所出庶女常瑶。 常瑶与云之小姐脸型相似,但眉眼更像她娘,眼角微微上眺,尖下巴,显得冷艳、孤傲,不似小姐那般温润。 她对这位庶出小姐有些印象,牢里生活太苦,她较从前单薄许多,整个人瘦伶伶的,倒生出几分清丽出尘之感。 夫人听了这些酸话并未睬她,单拉着凤药的手,“好孩子,等我和老爷说了,认你为义女如何?” 凤药已料到以常家家风,绝不会亏待自己,青连一早就问过她这个问题。 她跪下磕头感谢夫人,口中道,“凤药做的只是奴婢本份,何况常府于我有恩在前,凤药出身不高,入了族谱只怕将来尴尬。” 夫人立时听懂凤药意思,她与常家没有血缘关系,认做义女,将来婚配就成问题。 高门大户只认血统,要求娶只会求娶常府真千金,若低嫁,又因为入了族谱有辱常家门楣。 “是我想得少了,将来倒耽误你。” 凤药没有辩解,磕头道,“只要还能留在小姐身边,凤药别无所求。” “那也要以常家大房二小姐之礼待你,我会知会整个常家,你以后不是下人,是小姐的妹妹。” 凤药松了口气。 “也是,做千金可没那么多好处,想翻墙出院是不成了。哪有做下人自由,想扮男子扮男子,想穿红装穿红装。”常瑶酸溜溜地讽刺。 “四姨娘,哪个妈妈教导瑶儿的,咱们常家是真要败了?如此目无尊长,不懂礼数,长辈说话,哪有晚辈插嘴的份?” 四姨娘拉着常瑶站起来听训,夫人端起茶碗饮口茶,润润嗓子,慢慢教导,“四姨娘,你也太心急了些。” 第52章 亲情崩塌 常瑶被忽视太久了,平日家宴,云之如个金凤凰,家里、外头的女眷们个个捧着她。 自己如山鸡一般灰溜溜站在一边白着着。 如今,她就要变成嫡出女儿,三房没有儿子,她就是嫡出长女。 不管婚配、嫁妆都较之庶出升了一大格儿。 一场牢狱之灾倒成就了她常瑶。 她见惯了母亲对着父亲和夫人做低俯小,如今只要她争气,配个好姻缘,她母亲也能扬眉吐气了。 常家爷们此刻聚在祠堂,一家子祭拜祖宗,得祖宗庇佑,保全子孙。 大家心里都不好过,百年基业若毁在他们手里,怎么面对祖宗? 自大牢出来,流言、消息满天飞。他们也都知道自己是怎么获救的。 没人指责牧之,倒是二爷、三爷都安慰他,“你救了常家一族,是咱们常家的恩人,将来族长之位也必由你担当,你担得起。” 他们商量几个时辰,从早晨议到深夜,争论不休通宵达旦。 第二天,散了朝,皇城里传遍了常家三个爷不睦的消息。 朝堂上,三位爷由于政见不合,争论不休,下朝各走各的道,话也不多说了。 大爷位居三品兵马司府台,二爷位居从三品大司农,三爷是个闲职,詹事府少詹事,四品官阶在皇城只算个不大不小的官。 可这个职位,认识结交的官员多。 因为此次坐大牢,二爷、三爷受了带累对大爷颇多怨言,生了嫌隙。 此后下朝三人各走各道,各回各家,竟是不多说一句话。 也有不少人半信半疑,常家百年不倒靠的就是兄弟齐心。 一次牢狱之灾,三位爷就真的闹崩了? 然而,接下来的一件事让皇城根的人开了眼。 由于各地缺粮,闹出灾变,不停有地方政府上报出兵镇压暴乱。 大爷奏报大司农失职,应该受罚,然粮仓无粮,也不是大司农造成的,接连天灾大家有目共睹。 二爷身为大司农为自己辩解,吵着吵着,大爷动了意气,指着二爷鼻子骂,“在家我是大哥,在朝我比你品阶高出一阶,起奏你本是正常,百姓无粮可吃,就是你大司农无能,你哪儿像常家子孙?” “我是不是常家子孙族谱上列着呢,也不是大哥你说的算。” “你眼中没有我这个当哥的,我也没你这个弟弟。” 二爷眼睛翻到天上去了,回说,“感谢大哥,跟着您没享着福,苦倒吃了不少,大牢里的虱子差点没给弟弟咬死。” 还向皇上告病,三天未上朝。 常家一夜之间分崩离析。 大夫人主持分了家,宅子不必说,田产、铺子、庄园,都一一划分清楚。 至此,皇城里的人都感叹,人的情分只有经了灾祸才看得清楚。 最春风得意的莫如三爷的四姨娘,她果然抬了正妻,入了族谱。 不仅如此,三夫人殁了之后,家产充入公中,也由这位四姨娘开销。 青连到常府求见,指名道姓找凤药,若不是他身份贵重,竟是连个常家丫头也见不着。 凤药私下禀了夫人,在青石镇薛大夫对小姐和她多有照顾,才得了应允可以见面。 她如今被当做二小姐看待,出门不似从前方便,两人都气恼不已。 青连嫌麻烦,凤药嫌气闷。 从前在青石镇,她自在惯了的,自己做自己的主,现在出个门,还得请示。 “不如下次你翻墙出来吧,反正你穿的男装。”青连骑在马上,春风得意。 他这人同自己人在一起,什么时候都喜气洋洋。见了生人,马上变脸,一副生人莫近的高冷模样。 凤药同青连一起出来也不好打扮成下人,做了几身富贵公子衣裳,她生得白,虽不如青连那样惹眼,却也眉目清秀。 “你急火火喊我出来是要去哪?” “还不是为着园子的事。我带你去看个地方,我们要做就得比那家做的好。” “我得先瞧瞧胭脂去。” 两人纵马去青石镇,一路上经过景阳村,道路畅通,但人烟极少,竟没遇到什么路人。 路边野草高处有一人高,偶尔传来一两声鸟啼,遥望远处,有房屋却无炊烟。 凤药皱着眉,春光正浓,她却开心不起来。 现在回到常府,日常与往日无异,饮食却没有往常的精致。 她留意去看了厨房,原先做杂差的娘子升成厨娘,张大娘在牢里病重不治,人不在了。 她还记得第一次进厨房里的惊诧,那些吃的、用的,皆是自己未见过的东西。 如今除了白米,厨房也有了粗粮,鱼肉这些也不如往日充裕。 问了问才知道,现在下人们都只能吃粗粮,饶是如此,厨娘也感天谢地的,说吃口饱饭已经是祖上积德了。 一切都如玉郎所料。粮食亏缺已波及贵族及世家,外面更不知有多惨了。 胭脂那里她不担心,提前存的粮足够胭脂过活。 但才数十日,青石镇已经没了往日热闹景象。 青连两人一起去了看上的那块地的主家。 家门口拍了半晌门才迟迟来了个妇人应门,原来养不起门房和下人,都散了。 偌大的房子只余主人一家子生活,空了许多。 东家是个五十开外的地主,等了好久,这人才出现。 一看就是饿了许久的样子,凤药想着这样的中富之家吃不上米面,粗食还是能吃饱的,看样子比她想的糟糕百倍。 那人见了青连眼前一亮,问他是不是还愿意要那块地,现在不要银子,用粮食换即可。 还介绍了家中其他产业,愿意全部拿来换粮。 青连硬着心肠只要了那块地,比他要价多给了些粮。 粮食是从景阳村玉郎那里出的,由士兵护送到地主家。 两人说成此事签了文书便离开,并未等粮食送到。 第二天天擦亮,凤药还未起床,胭脂带着黄杏子回了常家,拜见过夫人,叙了话,说是着实惦记家里,来看看。 见过夫人小姐,她让黄杏子在内院玩耍,自去找凤药,掩了门,坐在凤药床上捂住心口,显是受了惊吓。 胭脂敢大冬天跳进凌河逃走,一人独闯野人沟。 与凤药一起在青石镇闯荡,经历了王二、王寡妇闹事,小姐被侵犯,差点勒死王二,被官兵缉拿,粥棚踩塌被人追着跑…… 她虽守规矩,却见过风浪,不是胆小之人。 这会儿看起来像是胆吓破的样子,凤药端了杯热水给她。 第53章 恐怖一夜 这会儿看起来像是胆吓破的样子,凤药端了杯热水给她。 她接水时碰了凤药的手,凤药只觉她整只手都是凉的,觉得奇怪,“什么事把你吓成这样子。” 胭脂看着她,从怀里拽出一只小布口袋,里面装了拳头大小一把粟和高粱混合杂粮。 将口袋塞到凤药手里,张开口没说出一个字,趴在桌子上哭起来,越哭越凶,直哭了有一刻钟,才慢慢缓过气。 “没吓到你吧,我就是太憋得慌,哭过就舒服了。” 凤药默默绞了条热毛巾递到她手里,胭脂擦净脸,舒口气,“你坐下,听我慢慢说。” 那天凤药和青连签过文书离开时,交代了胭脂地皮已经买下,凤药顺口提了句多给了东家一点粮。 其实一共就一石,一辆小车就装下了。 那日玉郎并未在景阳村,驻扎地有个小头领知道此事,就随便派了个小兵将粮送到地主家。 天擦黑时,他家卖地换粮的事不知怎么就传遍整个镇子。 镇上几乎所有人都出来了,将他家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地主不理会,一群男人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棵粗大枯树,大家合力撞开了门。 天黑下来,没人点灯,就着一点月光,隐约能看到模糊人形。 镇里人将地主一家押到院子里,要他交出粮食。 他咬死不说话,家里人哀求他,他还是一个字也不说。 人群中走出几人,将地主倒吊在树上,眼见地主头脸胀得通红,他就是一言不发。 大家挨着搜查他家,把那一石粮到底给找到了,将地主塞住嘴巴,没人顾上放他下来。 所有到场的人都分到一把粮食。 胭脂站在黑暗的人群中,不敢吱声,也不敢不接那袋粮,更害怕自己家有粮被人发现。 太阳快升起来时,人群散了,地主孤零零死在那根绳上,死时仍睁着血红的眼睛。 地主家的妻小跪在树下只顾痛哭,年近半百的地主倒吊在枝杈上荡荡悠悠。 他家人也不知是哀悼当家的不在了,还是心疼那一石粮食被抢,竟无人先去给他的尸身解下来。 那副情景让胭脂胸口堵得喘不上气,像有块石头重重压在心头。 她将布袋塞入怀中,便直奔常府而来。 她怕了,比独闯野人沟还要怕。 看到坏人做恶,只是恨。 看到普通人乃至平日里认识的人做恶,才感觉到彻骨寒意。 青石镇曾让她感到温暖安全,像找到了家,出了这件事,只让她感觉到陌生和害怕。 那边存的粮比常府整个府里加起来的粮食都要多。 凤药猜想这次饥荒怕是比上次还要凶险,说不好这些粮食能救命。 凤药手握这么多粮,她先想到青连和玉郎。 又一想,自己消息都是对方告诉的,人家必定做好了准备,不必自己多情。 能商量的人只有大公子。 大公子听说她手上有几十石粮食半天说不出话,再过月余,粮食堪比金价。 但也是要命的祸根,这些日子,连宫里当差的都开始吃混合粮了。 除了主子们,奴才一律用粗食,份例减半。 有个一官半职的吃混合粮,也减了例。 她手上却有几十石大米。 他不错眼地看着凤药,心里惊讶她的镇静,脱口而出,“你别怕容我想想办法。” “没时间了,若官府不出手,老百姓就会去抢有粮的人家。那边宅子的地窖虽建得隐秘,却也不是特别为藏东西建的,总能找到。” “我有两个办法。” 凤药来找大公子时已想好了,大公子手中没兵,家丁有限。 前车之鉴,就算能将粮安全带回常家,也瞒不过那么多双眼睛。 现在这些粮不是救命,是要命,不敢给人知道。 她想着,那宅子也不豪华,加上走得急,没收拾,镇上很多宅子都空了,并不会太显眼。 就唱出空城计,将家什砸烂,做成久没人住的样子。 常家若有粮食告急之日,使心腹夜里去取便是了。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求金玉郎,他定有办法把粮食运走。 但她不愿这么做。 一来不想再欠他更多人情,二来也怕给他添麻烦。 他位高权重,仇家又多,他本就是一些人的眼中钉,自己不能再为这些事烦劳他。 其实,她这次真的高估了金玉郎。 抢粮的事第二天就传到玉郎耳朵里。 他想骂薛青连,凤药糊涂是可以原谅的,青连却不能。 那么一车粮食大摇大摆运过去,注定落不到地主手里。 不想亏了地主,找几人,一人带个两袋粮,用破衣服掩盖一下,人不知鬼不觉送去就好。 要按玉郎的意思,给几斗粮,意思意思把地皮接过来就好,他自己去交易,一斗粮就能换块地皮。 金玉郎从没那么多善心布施。 论起结局倒是金玉郎能救地主,凤药与青连想救地主却害了他。 善良就一定有好结果?心狠一定有坏结局? 对粮食的事,金玉郎也愁,他只能保住自己影卫吃喝。 官中拨的粮已经开始掺沙子了,好在他消息灵,早就预料了形势,提前在景阳村为影卫储备了粮食。 他的营地重兵把守,倒不担心有人抢。 但悄声无息偷运几十车粮,瞒过所有人耳目他也做不到。 景阳村周围布的就有西监御司的眼线,私贩粮食这条罪名他背不起。 好在,收编野人沟是私底下上报给皇上,是为皇上囤的私兵。 这些兵平时就做村民装扮,分拨在背山校场练兵。 他又叫垦了地,种些菜。目前将将顾得住自身。 常牧之和凤药去了次青石镇,在镇上遇到大牛,他拿个碗正挨家讨饭。 见了凤药,大牛眼睛一亮,走过去问,“凤药妹妹,你怎么来了。” “取点东西,这里没饭吃,胭脂姐姐回府去了。” 常牧之留下雨墨暂时看守房子,门从外头锁上。 屋里也按两人之前说的,将家什都砸坏,留了一小间厢房给雨墨住。 那间房虽小,床身后有一凹槽,刚能藏一人,万一生变,雨墨可躲进去保命。 回去的路上,凤药和常牧之商量,这件事只限于他二人知道,别告诉任何人,包括老爷、夫人。 牧之很放松,问她,“我也这么想。你倒怎么能想得到,我一直以为让女人保密是件很难的事。” “可能因为传播秘密的女人不知道,不保密就得丢了命。” “我存粮时没想这么多,现下看来,不多日,咱们家得接济二爷三爷家了。” 凤药听说三房的新夫人焦头烂额拿着先夫人的陪嫁高价采买粮食。 现在粮食有市无价,粮商都没办法。 第54章 欢喜楼中 牧之倒奇了,“二房三房与老爷闹掰了,整个皇城都知道,你不会不知吧。” 凤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大公子拿我当外人原也没错,凤药不姓常。” “不过,以凤药一点愚见,为着政见不和、一起下过大牢这么点事便分崩离析的家族,是成不了百年大家的。” “常家家风我见识过,夫人风采我大约比你知道的还多些,常家几个爷不知为官如何,演戏倒是不错的。” 她自己也觉得说话太尖酸,“对不住大公子,凤药失仪了。” “是我失仪,你冒着性命危险救小妹,你帮我多次,不是你,那时候我大约撑不下来。” “我是奇怪,这次分家是不得已,老爷与两个叔叔和我密谋了一夜,连夫人也不知道,你怎么猜到的。” “你们爷们总以为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依我看,夫人也很清楚这是做戏。” 可是,有人把分家当了真。 三夫人心里苦,先头的夫人生不出儿子,却是把持家好手,陪嫁也丰厚,她在时待几个姨娘都不错。 五姨娘沉塘,别的姨娘看笑话,是她去求老爷开恩,将五姨娘撵出去算了。 虽然没说成,合府的人都打心眼儿里敬佩她是个心善的。 谁料自己才刚接手,就遇到粮灾,家里下人常抱怨换了夫人饭也不给吃饱。 他们也不看看常家二爷堂堂大司农,二夫人跑来吐苦水,家里都吃糙米了,还问她有没有大米,借点。 二爷管粮食的都没米,三爷一个小詹事能去哪买米? 大米涨得吓死人,买一斗心疼半天,只敢偷偷在小厨房给女儿做上一口。 可怜她女儿常瑶先是在牢里病得七死八活,出来就赶上灾荒。 没享到千金的福,倒把丫头的苦吃个够。 原想着出来调理调理,谁成想连吃饱都不能够。 身子越发单薄,还好出挑得越发动人。 出大牢后,家里下人回乡的投亲的散了不少,府上人手不够,三爷说叫等等,庄园里挪点人到府里用。 她不这么想,现在外头找来的人,不必给月例,只管吃住就做。 庄子上拨过来的人,还照开月例,有些还带着孩子,人吃马嚼又一大笔开销。 庄子现在没有半分产出,还得到来年再看。 身为主母,虽不能开源,节流总该做到的。 她没有先夫人那样的陪嫁,又是小门户出身,花钱总有些畏缩,生怕别人嚼舌根。 内院做粗活的婆子少了两个,她想着添一位就够了。 便托了掮客,寻个靠谱的粗使婆子。 不几日,掮客带来个中年女人,细眼睛,高颧骨,打扮得很爽利。 掮客介绍说这女人夫家姓王,为人能干,就是命苦丈夫死的早,只她一人过活。 主家随便给口吃的就愿意留下,她身体又好,手脚也干净。 平时务农,要不是闹饥荒守着地也过得下去。 三夫人看那女人四十来岁,既然能种庄稼,应该挺能干。 掮客又说得天花乱坠,便留用了。 岂知大户人家用人要极留心考察来历,或只用家生子奴才都是有原因的。 这么草率招过来的人,应该只留在外三院,内院门都不能进。 可这女人嘴头甜,会做眼面活儿,哄得三夫人高兴,没多少日子,拿她当心腹,进内二院伺候了。 这女人就是王二跑掉的寡母,王寡妇。 王二莫名和她断了联系,她觉得有蹊跷,又找不到一点痕迹,打听个遍没人见过他。 野人沟被剿灭死掉的头目中并没有王二。 凭着感觉,她知道儿子大约是遭到不测。 王二去了野人沟当土匪和她悄悄联系过,她知道是那卖羊汤的小子害她儿子。 她去找过那小子,没斗过人家,结上了仇。 那小子和他叔叔害得王二差点冻死在街头,还撅断了儿子一根手指。 要说和王二仇最大的,当属这两人。 后来,她在镇上看到羊汤铺人去楼空,找大牛打听才知道,王二没猜错,这两人确是当时被缉拿的常家千金和叫凤药的野丫头。 从王二失踪,她就离开青石镇,在皇城谋生路,天可怜见,竟能进常府。 她以为进到常府能吃个饱饭,顺道打听儿子的消息,没想到也半饥半饱。 厨房管得比库房还严,想偷吃点都不成。 本想捞点钱走,进来一段日子,发现三夫人糊涂,耳根子又软,她改了主意,决定留下来。 这位夫人长得漂亮,哄男人有一套,家中大事小情拿不了准主意。 嘴又快,没个把门的,把家里的事都说给王寡妇听。 王寡妇便开始留意常府三个房头的动静。 玉楼春景园很快破土动工了,因为管吃,哪怕没工钱,也有的是人抢着做。 来做工的人将工程管事当做祖宗般对待,生怕这楼盖一半人就走了。 凤药心中一动,因工程管事都是青连心腹,便都安排在胭脂的房里,调回了雨墨。 青连知道屋里藏着粮,性命攸关,向玉郎借了影卫四号五号,潜伏在房子周围,凤药终于能安心睡个好觉。 房子起得很快,这日青连约她出去,却不告诉她去的是哪里。 待走到那座“三间四柱”冲天式牌楼前,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什么场所。 牌楼红亮高耸,正当中写着“欢喜楼”三个金光大字。 两边低些的楼牌上一边写着“八分春情”,另一边写着“十分欢喜”。 凤药怒道,“你自己吃花酒就罢了,带我到这种地方做什么。” 青连嘻笑着,“让你尝尝做公子爷的快活。” 青连骑着一匹阿哈尔特克马,马头上配着金当颅,牛皮络头,黄铜攀胸,三花、云珠、秋,一样不少。 关键是这马皇城极少见,金色皮毛闪闪发光,骨骼纤细,走到哪都有人回头看。 他自己身着紫蒲色重绣交织棱袍子,配着玉带,头插翡翠簪,贵而不俗,把个贵公子款儿拿得十足十。 他再加上那金毛马,惹眼之极,站在朱红楼牌下,虽奢靡却也美到极致。 凤药出门更衣时,青连交代要她“打扮打扮”。 她不理会,穿件寻常豆青暗纹雪缎衣,骑着玉郎的黑马,也只放了牛皮马鞍,不似青连那般招人眼目。 龟奴见了薛青连如得个宝,带人满脸堆笑迎出门来,亲在马前跪了,让青连踩着背下了马。 青连抬手给了几粒金瓜子,龟奴更殷勤了。 早有鬼精的小厮报于老鸨知道,才登上台阶,凤药便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暖香。 抬头向上望去,只见梅绿夫人衣冠华丽,站在台前迎接二人。 她早认不出只有一面之缘的凤药,端庄微笑着将两人让进屋内。 屋内四角各摆一盏芙蓉石双耳三足炉。 炉体颜色称做“美人霁”比梅子熟时稍淡些的色彩,光鲜明丽,熏着清雅的焚香。 青连翘足而坐,如在自家中堂般随意。 第55章 又见故人 “梅绿夫人越发年轻娇俏,你屋里的丫头们太年轻倒少了你这份风韵。” “我的薛爷,你可真会说话,果真如此,今日妈妈我亲自陪爷?” 梅绿夫人笑不露齿,话虽亲热,态度却端着。 原来花楼玩的就是这套,明明是窑姐儿,拿着千金小姐的款儿。 越清高公子们越爱。 她们除了出身,原也不比千金少会些什么,头牌与当红歌舞伎,必定精一样乐器。 世家子弟所学君子六艺,必要挑出一门照死了学。 吃穿用度一律用顶格的,调教也照贵门千金调教。 在这上头,梅绿夫人舍得砸钱。 她手下的小姐出来就同其他楼中的不同,端庄大气,仪态万方。 最红的三位姑娘,分别称状元、榜眼、探花。 人家是状元郎,她家就称状元女郎。 最往后有会元、解元、接着是贡生。 竟如诗书人般将姑娘按学识分为几等。 凤药头次来,只觉此间过分富丽,令人眼花。 “今儿,雪雅姑娘得空?”青连熟门熟路点了个名。 “回薛爷话,姑娘在楼上月闲阁陪贵客,不便喊出来。” “那给爷安排照水花厅,叫绯叶姑娘来吧。” 不多时,凤药跟着青连进了一处雅致的大房间,房门上写着“垂花厅”。 这房间有一面打通连着个水榭台,台上可摆酒。 台下流水潺潺,如坐在溪流之上,水上有游船、画舫,夜来有歌舞表演,吃酒听曲极为享受。 等席面摆好,侍从都出去,青连问凤药,“你都看到了吧,这才是我们玉楼春景园要做的样子。” “你们只说是豪华食肆,怎么成了花楼?” “我只说要你看看内部模样,又没说要姑娘。” 青连摇着纸扇,悠然自得,他早有更好的主意。 有人轻敲三下门,接着一位姑娘穿着石榴裙轻移莲步走入房中。 她脸上毫无调笑轻浮之态,抱着一柄“绕殿雷”琵琶,对着凤药和青连轻轻蹲了下身,算行过礼。 随行小丫头搬过春凳,她坐下轻启朱唇,“两位公子,想听什么曲儿?”一口软糯江南语调。 凤药听她说话,嗓音语调叫人通体舒坦,原来梅绿夫人调教女孩子细致到这样地步。 青连点了支曲,她轻拨琵琶,如珠落玉盘,凤药不懂乐理,只觉悦耳,青连却闭眼沉醉其中。 一曲终了,青连起身彬彬有礼送绯叶离开。 青连倒了杯酒大赞绯叶琵琶弹得比宫廷乐师还要高超。 两人闲聊着,听到隔壁传来一声脆响,似打碎了茶盏,接着一个男子暴喝骂人。 青连侧着耳朵去听。 接着传来女子叫声,男子与女子声音交织在一起,门被踢开,两人声音已移到回廊。 青连十分好奇,开道门缝向外张望,在他下面,凤药也蹲着偷看。 一个高挑年轻公子揪住一个姑娘头发拖到廊上,伸手连扇女郎几个耳光。 口里不住骂道,“梅绿夫人教导你们堂前做千金小姐款,没告诉你们塌上如何服侍?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是哪家贵女?一个婊子罢了,今儿打残了你,叫你知道我是谁。” 青连眼珠一转推开门走出去,凤药正看得起劲,差点摔出去。 男子举起一只白瓷盖碗要砸女子的头,青连一把托住男人手臂,“这不是四公子吗?好巧,不如来兄弟局上凑一桌?” 男人瞥青连一眼,甩开他的手,没好气,“薛青连,少管闲事。”不屑之情藏都不愿藏。 凤药更新奇了,她与青连相识以来,就没见薛青连吃过瘪。 走到哪报上名号,都有人给三分薄面。 她忍不住出来向男子所在房间看了一眼,门上写着“月闲阁”三字。 这女子就是刚才青连想找的“雪雅”姑娘。 她低头看了跪坐在地上的女子,女子侧着脸,脸上一片红肿,只见乌黑发髻凌乱不堪,钗环掉落一身。 凤药觉得一道目光射在自己身上,顺着目光向月闲阁里面瞅。 屋内站着三四个人,她与一人目光相对,两人都僵住,没料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对方。 那里站着个翩翩美貌公子——常家长房长子,常牧之。 他本不欲管闲事,看到凤药,款款走出月闲阁,言语清冷,“算了吧,四爷,男女欢情本凭自愿,此女有眼无珠,白瞎一副好皮相。” 梅绿夫人见缝插针使个眼色,几名绝色女子围上来,几句吴侬软语哄得男子消了气搂着女子香肩回了月闲阁。 青连使眼色要厚着脸皮跟进去,凤药不理她,月闲阁的门“砰”一声在青连鼻子前关上了。 梅绿夫人此时换了个面孔,冷眼恶相看着坐在地上的女郎,咬牙道,“你皮又痒了是不是。” “唉唉,妈妈,我等了半天,雪雅姑娘得了空,不如去我屋里吧,难道本公子不如那等粗人够格,不配雪雅姑娘伺候?” 青连夹枪带棒说得梅绿夫人一笑,挥挥手,“小蹄子再不仔细伺候着,给我小心。” 凤药扶起地上的女郎,从怀中拿出手帕。 本想着她要哭,谁知道梅绿夫人刚下楼,她对着梅绿背影狠狠啐了一口。 自己揉了揉脸蛋,转身对青连和凤药冷冷淡淡行了个礼。 凤药盯着她呆看半晌,连青连都逗乐了,“没见过美人儿?看你那没见过世面的呆相,净给本公子丢脸。” 凤药却喃喃喊出声,“阿芒。” 女郎左右看了看,拉着凤药去到“垂花厅”问,“你怎会知我名字?” “你是谢家三女谢阿芒。”凤药再次肯定。 女郎上下打量凤药,目光落在她脸上,只觉眼熟仍是认不出。 凤药身量较从前高出好几寸,不再做农活后,人也白了许多。 她束起头发扮成富家公子,别说阿芒,便是凤药亲娘来了,也认不得。 她拉着阿芒的手,听着乡音只觉亲切,“我是秦凤药。” 女郎想起来与自己一起坐驴车的瘦小女孩,再看看如今她的打扮,不由感慨命运不公。 两人叙叙旧,阿芒已经断了寻亲的念想。 “凤药,你若回乡,见着我母亲,可代我给她些银子,告诉她我死了。”阿芒擦了下眼泪。 “刚才那人为何打你?”青连见个缝连忙插话。 阿芒也不瞒着,撩了撩头发,“反正我已是没脸了,就告诉你们吧,别看这些富贵公子,人前个个装模做样,关起门来,狗都不如。” 一句话骂得青连尴尬不已,“也不全是狗,偶尔还是有人的。”他拍着自己胸口辩解。 阿芒一笑,“你不是那些人里的,你是菩萨心肠大善人,阿弥陀佛,也不知哪家姑娘有福气将来做你妻子。” 夸得青连面红耳赤,连连摆手,“得了,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阿芒偏不放过他,指着他道,“他是熟客,又是大夫,楼里姑娘们的身子,他没少照顾。” “还给了许多养身子的方儿,外头买都买不来,只他是真心不嫌着我们。” “刚才的四爷,是宫里贵人,具体什么身份我也不知道,猪狗不如的脏东西,喝点酒起了性,当着人将我按在塌上行鱼水之欢。” “我不从他就打人,这人十分暴虐,楼里姑娘都挨过他的打。” “他常来?”青连又问。 雪雅点头,“十天里总要来上四次吧。” “你好好养伤,过几天我拿雪肌养容膏给你。”青连应承。 “真的?这东西在楼里顶金子使,姐妹们都喜欢。” 两人在欢喜楼上下转了一圈,那几个陪客的姑娘已给送出月闲阁。 青连带着凤药离开时,欢喜楼热闹得沸腾油锅一般,月闲阁静悄悄紧闭着门。 第56章 她的决定 凤药瞧着青连骑在马上喜不自胜,十分不解,“怎么了?抓耳挠腮的。” “凤药,你真是我的福将。”他高兴地大喊一声。 天都黑了,他却拉着凤药去找玉郎。 那人在书斋看书,几盏白烛照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孔,他盯着书页,沉静入迷,直到听见响动才抬起头。 看到青连拉着凤药不悦问道,“这么晚,你带着她跑出来干什么。” “我的金直使放心吧,一会儿我把这金疙瘩亲自送回常府。” 他还在兴奋中,在房里来回踱步,凤药别别扭扭行万福,坐下来问,“你伤可好全了?” “未曾好全,不知道哪个没医术的,先前缝的针歪七八扭,又扯开重缝,还挖得好深个洞。” 凤药没忍住笑了,头里的针是她自己咬着牙缝的,太害怕不敢看仔细,缝得不好。 “对不起了。”她放轻声音,一进这屋里,她就不知怎么,浑身别扭。 “无碍。”金玉郎脸上硬朗的线条柔和下来。 薛青连灌了一大杯凉茶,冷静下来,“玉郎,你不是一直想查欢喜楼吗?机会来了。” 他指着凤药,“这丫头的老乡,是欢喜楼的女状元。” 啊?阿芒是欢喜楼花魁?凤药心中一酸。 阿芒不过十五岁,这几年不知受了什么样的磋磨,做到花魁。 那次她们相遇,阿芒被打得满地打滚,她还是云之贴身小丫头。 回过神她问,“为什么要查欢喜楼?” 青连接着说,“欢喜楼针插不进,总也找不到机要所在,现在好了。” “等一等,你们打什么哑迷,我听不懂。” 金玉郎站起身,按住青连肩膀让他坐下,自己来解释。 “你可知今天遇到了谁?”他眸色深深,看人极专注,凤药强迫不移开视线。 “那是四皇子,皇后嫡子。” 他长叹一声,满是无奈,“你也看到了,他性子暴躁极难相处。” “皇上一直未立太子,四皇子与六皇子是夺嫡大热人选。” “四皇子母族强大,六皇子深得皇上喜爱,皇上还有两子年纪尚幼……” 青连收了一向嘻笑的模样,叹道,“我朝无可扶之主喽,总的看来六皇子好过四皇子。” “然而扶六皇子极难,我朝重血脉,六皇子曾祖母家是察哈尔过来联姻的公主,非汉人血脉。” 他又徐徐讲了许多,凤药明白了,常家获罪的原由。 常家忠心耿耿,没参与站队,四皇子拉拢许多朝臣保自己为太子。 常家三位大人在朝中有举足轻重的位置,不近钱色,铁桶般结实。 既然腐蚀不了,他就构陷常家谋逆,把整个常府数百口子投入大牢。 不过,最终决定权在皇上,常家能被放出来,不是四皇子想放人,是龙椅上的那位没糊涂。 凤药心中涌起一股酸楚,这么说大公子的牺牲是无用的。 那个夜晚,他饮了迷药,从头湿到脚,孤立无援站在破旧的院子中的模样还在眼前。 原来,结局早就注定。 朝廷虽然腐掉了,还是有不少忠良之臣。 让金玉郎奇怪的是,很多能臣重臣都对四皇子低头。 其中不乏忠良之士,他们明明知道这位爷什么德行,为何愿意保这位提不起来的皇子? 玉郎查了很久,怀疑四皇子是欢喜楼真正的主子。 欢喜楼的用途不言而喻。 专用来收集百官资料信息,拿他们的错处。 更有贿赂官员的账册,记着美色金钱一笔笔交易。 所以两人一不做二不休,建一个玉楼春景园和他对着干。 若两边皆拿着官员的短处,这些官员还敢明目张胆保举四皇子为太子吗? “难道只能拉拢这一条路可走?”凤药问。 “原先只有这一条路,现在你既与欢喜楼状元女郎有交情,我们也可以找找别的路。” 薛青连笑得一脸狡诈。 他想让阿芒帮忙监视梅绿夫人,找到账册和百官行止档案存放在哪里。 那便是四皇子建立小朝廷的实证,皇上不至于治罪于他,但决不会再立他为太子。 青连补充说,“这位四爷是赚钱好手,除了欢喜楼还有手下为他挖矿,走私官盐,他有大量进项,却查不到开销在哪里,也是疑点。” 金玉郎抬手阻止他再向下说,看着凤药很认真地说,“这些事你知道多了于你无益,我们做的是掉脑袋的事,实在没必要连累你。” 两人都不再说话,青连看着凤药,玉郎转头看着窗外。 凤药心知二人等自己回答,她犹豫着,自己一个小小女子,这天大的事,她能做什么? 玉郎走到她对面坐下,敲打着桌子,若有所思瞧着凤药问,“你可找到爹娘?” 凤药有些内疚,摇摇头,刚开始顾不上,后来有点钱常家又出事了。 “我替你查过,你娘已经不在了,你爹带着你弟弟逃到外乡,还没查到下落。” 玉郎停顿一下,狠狠心继续道,“你走后,你奶奶先饿死,你爹没办法将你娘也卖了。” 凤药垂下头,她对爹娘有怨,然而此时听到娘的遭遇,眼泪还是漫上眼眶。 “你走后,官家先是出了人手,每日收尸,集中焚烧,后来人手不足,就不再管了。村子十之八九的人都没了,你的村庄荒芜了。” 这只是一个村子,全国闹旱情的有几个大省份,放眼看去,死了多少人,恐怕连上边那位也没数。 所以开始星星点点闹起疫病。 只是村里几乎死光,传播得慢,及至下过雪旱情缓解,人们开始回家,想重新垦荒,病才流传开来。 “凤药,你所经历的苦,你看到的灾难,都是怎么发生的?难道是百姓的问题?” 凤药心里知道,是世道、是管理者、更大胆地说,是皇上无能导致的百官不作为,才让百姓吃了这么多苦。 玉郎不想逼凤药做决定,对她说,“你回去好好想一想,要不要帮我们,决定了再回答,即便你不想参与,你仍是于我有恩的人,也仍是青连的好朋友,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怎么只是他的好朋友,难道我不是你的朋友?”凤药很想问,但张张嘴,看看玉郎深邃的眼,说不出来。 青连送凤药回家,马蹄声回荡在街道,十分寥落。 “其实,你好好过你的日子,常家根基深,你吃不了什么苦,也不必非得掺和这一摊子事。” 凤药心内燃烧着一团火,她不知道那是从何起来的,只觉得连血都在冒着泡,精神百倍。 于她而言,要走的路是有选择的,这一点身为男子的薛青连大约体会不到。 头几天,她隐约听到夫人说要帮她相看人家,订了亲她有了将来的去处才算对得起她。 她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但很清楚自己不想做人家的妻子,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男人,生儿育女,把那个男人当做自己的天。 她不要! 第57章 粮食危机 好在夫人只是提了提,没再向下说。 如今府上日子也不好过,顾不上别的事。 大房下人多,大宅门里从未有过因为不够吃喝把人撵出去的道理。 从夫人自己开始,大家一律吃混合粮,先保住都不饿肚子,见夫人自己和下人吃得一般无二,全家上下无不敬服。 回到家,家中灯火通明,凤药过去一看,夫人陪着二夫人在中堂说话。 云之坐在小凳子上擦眼泪,牧之站一边陪着。 她急忙更衣,回来给夫人们请安问好。 “凤丫头回来了,正好。”夫人招手让她过去。 原来是因为二爷,他身为大司农,本来家里最不该缺粮食。 可他为官一清到底,一点不肯动用关系,二房上竟是三家里过得最苦的。 二夫人说自己连日没吃饱过,家里米缸里别说大米,连粗粮也顿顿想办法。 去三房借,三房也说没有,她一家子从上到下都快饿死了。 好在下人们都是使出来的老人儿,看到连夫人都吃不饱,也没几个抱怨的。 只得厚着脸皮找大夫人借粮。想来还是不分家的好,有大夫人操持,从未有过这么艰难的日子。 牧之看向凤药,两人目光一碰,都知道后面有事做。 大夫人决然不会不管二房,她将家里最后一点粮都给了二夫人,并告诉她,“家里都难掀开锅,你也别急,都能挺过去。” 二夫人是个实心眼,眼看大夫人把米缸里最后一点粮都给了她,感动得眼泪直流,抓住大夫人的手,“你们明天可怎么办?” “牧之下朝会去采买,叫他们爷们儿想办法吧。” 大夫人没告诉二房,她已经开始用自己的陪嫁贴补家用了。 三房府中,三爷从下值就开始听三夫人絮叨。 为什么大房就不缺粮,自己家吃都吃不上。 分家时,三房是不是吃亏了? 三爷为何把这些烦难事都推给她? 把常三爷烦得甩袖子走了,到三姨娘屋里睡去。 三夫人哭哭泣泣,王寡妇挑帘子进来假意安慰。 “我的夫人,别哭坏了身子,谁心疼啊?咱们家比不得大爷,人家是兵马府台,巴结的人多了,听说还照顾到二爷家呢,对咱们家连问都不问一声,可是不把您放眼里?” 三夫人叹息道,“她本就是官家小姐出身,在她眼里我算什么东西。” 王寡妇转转眼睛道,“明天我出去打听打听,瞧瞧有没有人送粮食给大爷,若没有……那您说,大爷家的粮打哪来的?” 三夫人眼睛一亮,“王嫂,若大爷犯了事,咱们三家都分家了,连累不到三爷吧。” “当然,要我说若早些分,咱们家连大牢都不可能去陪着坐上一回。” 王寡妇继续挑拨,“有了坏事,您和三爷一起替大房分担,有了好事怎么不想着您和三爷?” “夫人早点休息吧,明天我给您打听去,有什么难事我帮不上忙,也能和您唠唠解解闷不是?” 王寡妇伺候三夫人睡下。 她不傻,大房采买的下人与她极熟,整天为难之极。 还有件事,她来常府三天,便姘上了常府大房宅院的一道门的门房。 那是个五十岁极稳妥的鳏夫,只是独过许多年,经不起她勾引,姘在一处。 王寡妇与他没半分情分,她只是算计着,常家所有事,都瞒不过一道门门房的眼。 她瞧着门房刚好独居多年,这么好的机会,她岂会放过,果然轻易就上了手。 老鳏夫为人忠厚,每日分发不多的粮,还留给她一口。 大房从老爷夫人到下人都吃的混合粮,据说以后连混合粮也吃不上,都要吃粗食了。她都知道却故意不提。 二夫人走时,大家出去送,牧之冲凤药使个眼色,对方没看他却轻轻点点头。 常府全部熄灯后,牧之换了衣服在角门等着,不多时角门闪出一个穿粗布衣的小厮,正是凤药。 管马厩的奴才睡下又被牧之唤起来,说宫里传信来说有要事,叫他备马。 凤药牵不出马儿,只能与牧之共乘。 牧之骑的是枣红阿拉伯种马,马背到她脑袋那么高,凤药上不去。 她左顾右盼,想找块石头垫着爬上马背,却感觉身体一轻,已经被牧之抱起来。 “跨上去。”他在凤药耳边说,气息吹到她脸颊上了。 待凤药坐好,他轻轻一跃,坐在她身后,伸出长长手臂轻松揽着缰,双腿一夹马腹,马儿飞快跑起来。 “下次赶车去吧,白天其实更方便。”凤药的轻言飘散在夜风中。 她只闻到一股似兰似麝的幽香从牧之袖口处飘散过来。 牧之束半发,披在肩上的长发不时散到她面孔上,弄得她痒痒的,不时伸手去抓。 “坐好别动。” 此次去青石镇实是意料之外。他本来算好的,粮食明天也够一天用。 二夫人好不容易开次口,自己母亲哪有不管的,家里粮食一分出去,明天自己再去上朝,难题就都留给母亲了。 街面上已经极难买到粮,几家粮店因为不卖粮让人砸了。 他本不想动凤药存的粮,现在已到了无法可想的地步。 他对凤药是越来越惊讶的,第一次见,她莽撞地喊他姐姐,叫得他生出几分愠怒。 她跑得比耗子都快,做出的芙蓉糕倒比外头卖的可口。 常家全被皇四子构陷下狱时,他从初时的震惊中平复下来,听说跑了个小姐。 坐实了凤药带着这个娇娇妹子跑了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打听到野人沟土匪聚堆,他由惊讶变成担忧。 生怕妹妹受了辱耽误一生。 等打听到她们在青石镇的落脚处,他初次登门,敲响那扇门时,他才发现,自己竟有种回家的轻松。 她在青石镇老房子那儿对自己说的话犹如昨日,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竟如此有想法。 再到后来,她看到游船上自己的模样,却没有丝毫轻视,他已将她当做知己,也当做常家一分子。 他们拿了粮,经过原先野人沟那条道,野草都被拔得干净。 他不由赞了声,“这个金玉郎倒是个能员,不知为何名声那么坏。” 凤药一直惦记着欢喜楼的事,听到他说玉郎才回过神,“可能那人表现得太冷肠冷肺,也不在乎自己名声。” “今天……”凤药斟酌着用词,不知如何开口。 牧之心知她要问什么,他沉默着没言语。 第58章 内宅管家 内心里实在不想凤药缠到四六之争里,但私心更不想凤药误解他。 常牧之不是奴颜媚骨之徒,四皇子这仇,他铭记在心,决不敢忘。 同时,他也很想知道为什么薛青连要带凤药去那种肮脏地方。 且不说她一个女孩子,就算是他自己,若不是因为有所图也决计不会喝花酒。 “你为什么会在那儿?”牧之反问。 凤药知道事关重大,便没说,只道自己就是跟着薛青连去开开眼,看看爷们平时都消遣些什么。 “我也是头次去。”牧之解释。 常家官复原职后,他不再理会公主,公主是四皇子的亲妹妹。 兄妹两人一样暴躁,公主淫荡酷爱折磨人,当时为了保住常家,他才肯服就。 公主面首众多,只偏爱牧之,一直鼓动她哥哥,说牧之可以信任。 牧之与公主纠缠之时,四皇子没理会过,等他拂袖而去不管公主如何纠缠都不回头,四皇子反而认为他是个人物。 他也知道常家人将脸面看得极重,常牧之与公主的事已成了牧之一生污点,不好出人头地,倒更肯相信他归顺于自己。 青连心腹认得凤药,两人顺利取了粮,回去时凤药自角门偷偷入府。 牧之开过门,将一柄钥匙放进凤药手心,玩笑道,“以后别再翻墙入户了,这是你家,你自当有钥匙。” 凤药小心收好,心中感慨万千。直到她走入内院,牧之从大门还了马,将粮食放入厨房,才回了自己房中。 第二天,门房领了饭,吃了一半,留一半给王寡妇。 那女人留心,混合饭里大米比往日还多些,便仔细问门房今日采买哪里买到了粮,三房家全吃粗粮,难以下咽。 门房没在意只说有银子定能买到吃的,随口提起,昨夜大公子半夜出了门。 他一个老爷们,有口吃的才不管去哪买,王寡妇却晓得整个城里都没处买米。 她又假意找采买闲聊,知道采买今天压根没去买粮,只要人送了些菜入府。 心中有了计较她回三房宅院,恰遇到常瑶到她母亲那儿去请安。 两人一起去夫人房中,她假意提起说今天大房吃得不错,又不见人家采买,大爷倒有本事。 三夫人被她撩得一肚子火儿,常瑶只顾自己吃得好便罢,可是这几天母亲为她开的小灶也做的粗粮,便一肚子气。 她一个千金,哪知道世道艰难。 三夫人知道王寡妇与常家大宅的门房姘在一处,并没责怪,反而叫她多留心那边动静。 常瑶等王寡妇走后责怪母亲道,“咱们本是一家,你拿了人家的错处要做什么呢?大哥哥和大伯如果有事,咱们家又落不到好处,还吃瓜落,何必呢。” “你心倒向着别人,他有好处怎么不分给你?我们快饿死了,有钱都买不来粮,你去找你大娘借去!我一心想着你,省下银子给你置办像样的嫁妆,你还替人家说话。” 常瑶不语,她和云之都已到了婚配年龄,此事还需大夫人张罗。 她母亲出身小门小户,不得世家贵妇们的待见,虽说她现在已是三房嫡女,结亲一事,还要看整个常家威势,主要看大夫人心中为不为自己操心。 上巳节马上要到,到时各高门大户家未婚配的小姐、公子都会出门踏青。 这是一年中唯一能光明正大出门,亲见各家公子的时机,今年尤其隆重。 四皇子六皇子都过弱冠,房中只纳了妾,未曾娶妻,所以今年也会参加赏春会。 凡云岭金钟庙周边几十里都是皇家园林,上时大家都会到那里游春。 牧之拿回粮食的事瞒不过夫人,城里断粮,朝廷对所有官员按级分发,老爷下朝时带回粮,家中已做好饭。 夫人没吱声,把牧之叫回房,屏退众人,小声问他粮食从哪来的。 她数日来悬心粮食紧缺一时半会儿缓解不了,夜里睡不着。 常家在她手上要裁人,传出去她也没脸。 最主要一大家子马上断粮,连老爷也不知下顿上哪找,只说让她自己想办法。 为买粮食,采买已经越跑越远,她只是尽力,其实若皇城里买不到,去哪都买不到的。 知道凤药偷偷在青石镇存了这么大一批粮食,她不由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娘不害怕吗?此时私存粮食是大罪。” 牧之看到他母亲脸上宽慰的表情时,心下疑惑,家中有三五斗粮,和有几十石粮不是一回事。 他只当母亲是个宅院妇道人家,有事总瞒着,怕吓到她。 大夫人冷笑一声,“当朝没本事,让百官挨饿,还怪人家自己想办法?害怕也不耽误饿死!多亏凤丫头了,几次三番解我们危难。” “你们闹分家,我也不能不管二房三房,都是自家骨肉。” 牧之想起凤药说过,大夫人也知道他们闹崩只是权宜之计。 对家中后宅的女人们,他此刻有了全新的认识。 “母亲周济两家可以,但不可太过。”牧之劝告大夫人。 自打三房抬了新夫人,分过家就不怎么见。 大夫人以为三爷是稳妥之人,哪知道在用人这块,他压根没管过。 她做掌家主母,定过规矩,所有进院子的人,都会查明三代,有作奸犯科之徒决不任用。 她叫来凤药,挑明自己已经知道粮食之事。 拉着凤药手直感慨,“你是我家福将,解我之困不是一次了,粮食的事你别怕,我给你兜着。” 凤药原来就想告诉夫人,又怕责怪自己惹祸。 夫人这么明理,终于松口气,两人商量用车先挪回一部分。 夫人房中有密室,原是为躲战乱准备的,现在可以先放那里存着。 “凤丫头,你以后就代替张大娘,替大房掌家吧。” 夫人打开梳台上的螺钿小柜子,拿出一大串钥匙郑重交给她,“以后你便是内宅掌。” “你若不愿意,就保留原姓,若愿意改为常姓,入我族谱也使得,全在你心意。” 她有所思量,望着凤药。 第59章 一丝念想 她有所思量,望着凤药。 凤药入府,她查过凤药家,普通农户,提不到出身。 从牢里出来,她秘密将常牧之叫到房里,过问常家出狱过程,牧之没有欺瞒,将自己和公主之事告诉了母亲。 男人尚未娶妻而有床塌之事,原不稀罕。 只是对方公主身份,自家孩子背了个坏名声,原吃亏了的,以后说亲肯定要低娶。 不过娶妻娶贤,小门户里也有上得大台面的女子。 这件事上夫人没太担心。以她家根基不至于令大公子娶不上妻。 她只求孩子平安,不求大贵,是以反倒安慰牧之。 看牧之对凤药似是有情,却不知凤药是何想法。 没坚持让她入族谱也是想着两人若有情,一入族谱成了正经兄妹便没了可能。 现在,她将这个选择交给凤药。 对方如果愿意改姓,对牧之定是无意,以后两人之事不提也罢。 要是不愿意改姓,就看牧之自己造化了。 但她不会错看凤药,将这个家交给凤丫头,她一百个放心。 让她先操持看看,自己在一旁指点着,以后真成了自己儿媳,肯定是个好主母。 “你不急着回我,这是大事,好好想想。” 夫人对凤药现在只有一片慈爱之心。 凤药接下管事一职,先去见了二夫人,二夫人的陪房周大娘管着内院,两人约好有事一起商量。 又一起去找三夫人,三房直到现在还没有内院管家,是夫人自己照看。 原先的内院管家是先夫人陪房,极能干老道又忠心的一个妈妈。 先夫人过世,她原想留下,发现这个夫人不是明白人。 先夫人又无子嗣需要看顾,屁股一拍辞工回老家去了。 周大娘和凤药都有些为难,她们比夫人低一级,只想有事与平级管家商量,这边没有管家,她们过来身份尴尬。 三夫人端坐主位,也不给两人看座。 “我们家还过得去,有事我会找你们夫人商量,且请回吧。” 周大娘还想问,凤药拉拉她袖子两人从角门出了三爷府。 “三夫人留下陪嫁丰厚,想来也够她们一家嚼用,咱们先顾自己吧,我先在这儿谢谢你了,没你们周济,我们要断炊了。” 周大娘亲亲热热拉着凤药边走边说。 凤药只觉一边树影一动,细瞧过去,又没见人影,由于是在府内,并不防备也就过去了。 王寡妇兴奋至极,她一眼认出凤药,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 特别是听周大娘说的话,大房手里的确有存粮。 只是这粮放在何处呢? 她进三夫人房里,原想借着闲聊套套话,夫人不在,却看到桌上放着账册。 上面登记着库房存物,大多是先夫人的陪嫁,里头不少好东西。 三夫人打算拿出几件去当了,支过这段的开销。 王寡妇因进来时只说给饭吃,没有月例。 每每花销还得问老鳏夫索要,那老头十分抠门,总要问清做什么使,才按需给钱。 三夫人有时打赏,也很小气,给的不多,王寡妇一肚子怨气。 现成的东西,她偷个几件不就成了。 她涂抹了几处,将库存销掉,趁着夫人整理过去帮忙,将东西拿走。 都是些首饰之类的,小巧好戴又值钱。 早起,夫人嘱咐凤药,等牧之下朝,天晚些再去取粮。 大白天车子进出要登记,赶入内院也惹眼。所以傍晚时去,夜里回最好。 “辛苦你们两人,府上下人我不放心,此事只我们三人知道,老爷也不能告诉。”夫人一再嘱咐。 这次出门被一直蹲候的王寡妇看在眼里。 虽不能上前掀开布帘看看里面放着什么,但这时间出门,又问过门房晚间两人一起回来,将车子直接赶入了内院,她有了猜测。 且两人去了哪里是瞒不住的,王寡妇告了假回了青石镇。 最了解秦凤药的该是她邻居。 找到大牛家却看到院里一片颓败,她坐在门口等着,直等到大牛拿着破碗回了家。 “大牛,你父母还未找到?” 大牛看王寡妇一眼,没理她,他对这个女人从没起过好感。 “你隔壁的丫头回常府了呢,那可是纯高枝儿。” 大牛听到这话回头看着她,终于开口,“你见过她?” “常见。”王寡妇不客气跟着大牛进了他家。 大牛神色间有一丝扭捏,被王寡妇捕捉到,她嘲笑大牛,“人家可是攀了高枝了,你死了心吧。” “我问你大牛,你可知道你父母到底去哪了吗?” 大牛呆愣愣摇摇头。 王寡妇带着几分悲伤外加一丝猜到真相的得意,“告诉你,他们大约不在人世了。” 大牛猛回头,想到王二给你自己添的麻烦,因自己多说一句话得罪凤药,之后她待自己就冷淡不少。 等那公子哥儿上门他才知道凤药是大户人家千金的贴身丫头。 她是个会持家的,又生得清秀。他当凤药是男娃时就喜欢这个爽快的小兄弟。 当他见了凤药穿裙子时感觉自己脑袋像灌了浆子。之后,脑袋里都是凤药的影子。 自己虽是小门户,但也略有薄产。 她是丫头出身,门第是般配的,自己也不算妄想。 都是因为王二,若不是他过来捣乱,哪至于自己被人家恨上,一点儿机会也没有了。 从凤药拒绝自己给她的银簪子,他就知道凤药对自己没留一点情。连朋友都不愿和他做。 现在看来凤药在常家过得很得意,自己一个饭都吃不上的穷汉高攀不起。 如今王二的妈又来嘲笑他,还诅咒他爹娘死了,他恶向胆边生,扑上去掐住王寡妇的脖子,口里恨恨道,“你儿子死就死了,什么好东西,我看你还嚣张不嚣张,还咒我娘?” “你先松手!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死了。” 大牛只是泄愤,并没胆子杀人,他松开手一屁股坐在地上。 王寡妇摸着脖子,心中默默骂了句没用的废物,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你以为你爹娘是哪的好鸟,王二后来没找过你的事吧?那是因为你爹娘也投靠了野人沟。” 大牛起初不信她说的话,后来想起来有好多次,家中酿的大桶酒水,都是她和爹送货出门。 自己要送,父母都不让。但是平日镇子上少量要货却都是自己送。 父母还总是结伴一起出去,一去两三天。 他想起家中账册,卖酒得钱并不很多,父母这几年还攒下钱买了几块地,说再等等就种地去。 想到这里有几分信了,问王寡妇,“你家王二提没提过我父母去哪了?” 第60章 上巳佳节 “我连他的影子都找不到,去哪打听你家的消息,听说野人沟被围剿后,只杀了几个作恶多端的头目,里头没有你父母。” “她在这儿时,你没少照顾她,她走了一点情分不留,发达了连邻居都不顾,你还念着她。” 大牛眼中无神,“她有路走是她自己的本事,我没什么好嫉妒的。” “我看你就是个傻子,秦凤药吃得饱穿得暖,你沦落到现在这样,她伸只手就能帮到你,还不是袖手旁观?那是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她也只是个丫头,在别人手下混口饭,顾住自己就不错了。” 王寡妇冷笑着,“那你就不知道了,人家现在是常家内宅大管家。说不好以后是大奶奶,哪只眼瞧得上你呀。” 大牛见过那两个公子,不知哪位是凤药良配。 总之哪个都在天上,他自己是个俗之又俗的蠢物罢了。 王寡妇从怀里掏出一个黑馍递给大牛,“讨了一天,啥也没讨到吧。” 大牛饿了好些天了,看到馒头,想有点骨气推开。 那只伸过去的手却不听使唤拿住了馍馍,大口大口吃起来。 王寡妇拿他破碗舀碗水给他,“你慢点吃吧。我且有话问你。” “你见过那丫头回镇上没有?” 大牛两口吃光馍馍,抹抹嘴,点点头,他心里难受也是因为上次在街上见了凤药,对方对自己带搭不理。 “这两天又来了没有?”王寡妇心中有了几分成算,又问。 大牛摇头说,“没见她来,不过倒见她家买下的那房子常有人出入,说是租给了在此盖房子的管事。” “昨天还见有个蓝顶车来过。” 大牛当时在那讨饭,那边因为盖房管饭,有时能讨到馍馍。 盖房的地方离凤药买下的房子只十几步远。 蓝顶车很怪,直赶进院子,车子一进去,还把院门关上了。 车里坐着谁他就不得而知了。 “你盯好,记下来车子来的次数和时间,我下次回来还给你带吃的。”王寡妇叮嘱他。 她心里有了计划,她还不知道私藏粮食现下是犯罪,粮食一事只能用来挑拨三房和大房的关系。 但她知道世家小姐的清白比什么都重要。 她手中握着重要消息——常家大小姐早不清白了。 到时候放出来,必定要毁了常家名声,常家一族女孩子都得受连累。 云之小姐的清白就是被她儿子亲手毁掉的,虽没失身,只被她儿子看过,却已不贞了。 她咬牙想着,王二多半死了,说出去也不能再把他儿子找出来鞭尸,就当报仇。 只是,需要耐心等个时机。 大牛记住王寡妇的话,他不是为了报复,他很想再看看凤药,若对方果然活得风生水起,他就死心。 蓝棚车又来时,过了已有五天,他追在车后头壮着胆子喊了声,“凤药妹妹。” 车子缓下来,一人挑起帘子,并不是凤药,是胭脂。 上次凤药从窗帘后头看到大牛,见对方落魄,她本想帮一把,可是自己做的事机密,不能随便出头。 第二次,她托胭脂过来,她不想再和牧之一道处于狭窄的空间内。 “是大牛兄弟,这里是我的住处,凤药怎么会来?我来收租的。”胭脂笑盈盈地上下打量大牛。 她看到对方如今落魄的样子,心里只觉出口恶气。 当日他多嘴一句,导致小姐受辱,成了洗不掉的污点,回了府也没了往日欢颜,她与凤药多经历许多磨难由此而起。 加上她自己的亲身经历,对此种事深恶痛绝,格外厌憎大牛。 凤药托她带些吃的给大牛,她不情愿,凤药说,“他一个穷途末路之人,何必再计较。” 她口中答应,却并没有拿。她心里恨! 每一口吃的,都是她与凤药冒着危险赚来的银子,存下的粮食,绝不能给仇人。 她这人,帮过她的不敢忘,结过仇的也绝不会轻易放手。 大牛受不了她的目光,一向有些害怕她,结结巴巴询问凤药过得好不好。 胭脂笑道,“你看我就知道她好不好,她那么聪明的姑娘,只会比我更好。” 临进门,她又回头补一句,“特别好也谈不上,不用讨饭吧。” 大牛愣愣站在原地,面红耳赤,手上用力,生生折断了掌心的筷子。 他手伸入怀里,里面的纸片上记着蓝棚车来过的日期,次数,还在车走后的路上捡到过几粒粟和黍。 此刻他不再犹豫,这东西下次他就要给王寡妇。 上巳节到了,春意浓得化不开,皇家园林中比花朵还美的是世家小姐们。 常家到了出阁年纪的只有云之和常瑶,云之长常瑶几个月。 大夫人想着两位小姐一起出门,三房回绝了,说这边有车,自会送小姐到园子,让两位小姐在园子里相见。 夫人和凤药一起为云之选了裙子,春光正好,满眼都是绿意,夫人说穿得应景就好。 选了条月华裙,这是新近流行的款式,浅色画裙,一裥五色俱全,裙幅有十幅,非常轻盈,微风吹来,裙裾摇曳,色如月华洒下,显得女子极为柔美。 用料柔薄而不透,很显苗条。 站在绿意盎然的春色里,活生生一支美人花。 裙子很是华美,便没再选太招惹的发饰,只插了只梨花玳瑁钗,颜色与裙子相近。 凤药不喜欢艳丽色彩,只选了件简单的直领对襟褙子,颜色是她喜欢的千山翠,束了玉带。 将头发梳做简单的单螺髻,插戴一支珊瑚头簪,夫人说太素,换了支金镶珠翠挑簪,凤药笑笑顺从地戴上了。 小姐从青石镇回到府上一直郁郁不乐,好在有胭脂带着黄杏子每日逗她开心。 好容易出来散散,凤药扶她上车,两人一同坐入车内,她托着腮从帘缝向外瞧,并不怎么高兴。 “小姐怎么啦?”凤药很奇怪,若放从前,能出门她得兴奋一晚上。 “我思念从前府里的日子,虽说现在父亲官复原职,可是张大娘没了,你也分出院子住,不似从前那样时时陪着我,胭脂虽忠心却不贴心,黄杏子太小,凤药,我好寂寞。”她长长叹了口气。 凤药想起那个夏天,云之穿着水绿裙坐在朱红的游廊上,为着一个泥娃娃能高兴半天。 才一眨眼,再回去已不是从前。 此次出门,胭脂换了男装骑马跟着,凤药怕她听到,挑帘向外看看,却发现外头一阵骚动,不知是哪位贵人出门引得百姓争相观看。 胭脂也回过头去瞧,只见很长的出行队伍,撇撇嘴,“好大的阵仗。” 对凤药道,“像是皇家的什么人。” 高大的车辇上以金箔装饰龙凤如意纹,光是随行人员就拉扯十几米,游街一般。 出行主路线事先由士兵将闲杂人都清干净了,小姐们的车驾才经过。 这日出门竟如盛世再现,凤药却知道这是个漂亮的空架子。 第61章 一见钟情 粮食紧到按日分发,一点多的都没有,光是清出皇城去的乞丐就上千。 若不是金玉郎接管了景阳村,用不了多久,又一条野人沟就会出现。 全国上下,可能就金枝玉叶能吃饱肚子。 虽然吃不饱,可小姐们的婚事是要紧的,所以上巳节仍要过,且比寻常时候更热闹。 夫人和她密谈过,现在府上统共胭脂、牧之、夫人、凤药四人知晓粮食之事。 夫人手越发收紧,大家偶尔饿一饿不打紧,都吃饱了传出去不得了。 周济二房时也欠着些,时给时不给,并不是每次都应下,并不为吝啬那点吃的,是怕让人起疑,为了做戏,偶尔也会去找二房借粮。 三房那边,由周大娘经手帮一帮,凤药特别交代了,别告诉那边是大房帮的,只让她们承二房的情就好。 自打分家以来,三家来往越发少,连接院子的角门都锁得紧紧的。 下车后,小姐自去和相识的小姐妹们打招呼闲谈。 莺莺燕燕映衬着绿叶红花十分热闹。 胭脂跟在小姐身后,那些小姐们凤药不十分认得,便站得远远瞧着。 只觉一个美人儿惹眼得紧,只是因为离得远,看不清。 大好的春光,小姐们都穿得鲜艳。 这美人儿,却穿着银月白留仙裙,裙边露出石榴色衬裙,在一堆颜色里,反而出众了。 头发梳做随云髻,单戴着一支红宝石花钗,映衬得整个人雪肤花颜,又瘦伶伶的弱不禁风,惹人怜爱。 白衣胜雪上面挑的金银丝线在日光映照下闪着光,她整个人也如同发着光的珍珠。 凤药眼睛盯在美人儿身上,无法移开,只道谁家姑娘生得如此无双,还这么会打扮。 自家小姐与之相较也略逊色。 看得入了迷,身边突然有人说话吓了她一跳。 “我看常家是有出美人的惯例呢。” 凤药回过头,却见青连着宝蓝暗纹锦袍,配苍蓝织花腰带,神清气爽站在自己身边。 还时不时冲着小姐聚集处点头示意。 他歪头看看凤药神情,“你没认出她吗?这是你家常二小姐。” 她不禁向前走了几步又看,确是常瑶。 青连得意地摇着扇子,“我对漂亮女子过目不忘。” 一段时间不见,常瑶又清减不少,瓜子儿小脸上一双清寒的眸子,配上一袭白衣,站在花树下,别有一番风情。 她与凤药心中早前见过的女子完全重叠不上,以前的常瑶婴儿肥的圆脸,一派天真的神气。 “真真美人儿,绝世独立。”青连大加赞赏,凤药斜他一眼,“可要为你介绍。” “不不不,那倒不必,美人如花,可远观,没必要折枝。”他对凤药嬉皮笑脸。 两人正谈笑,园子来路上喧闹起来—— 一辆超大金碧辉煌车撵停在路上,下人们列队站好。 车门打开,依次下来两位锦衣公子,其中一人回头伸出手去接车里人。 一只玉手伸出来,雪藕似的腕上戴着镂花空心金镯,指尖涂着鲜红蔻丹。 一位身着十二幅石榴裙的女子缓步踏出车辇。 女人云鬓高耸,头戴金镶玛瑙凤凰步摇,耳挂明珠坠子,腰间环佩叮当,脖上挂着璎珞玉锁,打扮得华丽夺目。 从人搬来圈椅垫上丝垫,放好脚踏。 女子坐下,挥挥手对两位公子道,“你们且去游玩,不必管我。” “妖女好大排场。”青连用扇子掩着嘴说,“大公主来这儿猎艳还是寻人?” 凤药认出其中一位公子,正是那天在欢喜楼殴打阿芒的四皇子。 “另一个就是六皇子。”青连对凤药耳语。 那公子看起来毫无皇家气派,脸上带着浅浅笑意,跟在四皇子身后,手摇纸扇,见了世家贵女便停下身行礼招呼。 四皇子却一派傲慢,六皇子行礼时,他只站着不动,待小姐们向他行礼时只稍稍点头。 若论礼数,正式场合下男子先向女子行礼,女子还礼。 但于皇家,下级先向上级行礼,他自持皇子身份,做的也不算失礼。 “四皇子和大公主同为皇后所出,不愧一母同胞。” 此时,云之带着胭脂过来,几人小声闲谈皇家逸事。 “你们知道六皇子生得秀气,小时候他母亲曦贵妃总把他扮成女孩子吗?还给他梳仙女髻,唬得皇上以为是贵妃宫里新来的小宫女儿。” 青连讲起故事来活灵活现,把云之逗得用帕子掩嘴直笑。 六皇子眼风扫过,落在青连身上,脸上浮出一个大大微笑,离开四皇子,快步走过来。 离有半人距离站定,先向几位女子一一施礼,小姐、凤药和胭脂都还了礼。 青连笑着说,“六爷今天有空?也来凑这种热闹。” 又为他介绍,“这位常家大爷的嫡亲长女,云之。这位是我朋友,凤药。” 又指着胭脂,“此为常家小姐的……女侍卫。” 说得六皇子一笑,转头对云之道,“你与牧之很像,一看便知一母同胞,你哥哥可是满腹才华。” 他与青连极为相熟,两人闲谈,目光扫过园子,落在树下独立的常瑶身上,再没移开。 他向前走两步,与身边女眷们错开距离。 青连跟在后面,他小声问,“那位白衣女子,兄台可识得。” “那是常家三爷的小姐,原是庶出,三爷那事你知道的,抬了这位小姐的母亲为正妻,现在入了族谱为三爷嫡出之女,单名一个瑶。” “好一个瑶池仙子。”六皇子喃喃自语。 离得近了,凤药细打量,六皇子眉眼很出众,举止有度深沉内敛,就是身子有些单薄,不如四皇子那样孔武有力。 青连十分知趣,招呼大家散散步别总站着说话。 走到常瑶处,凤药与胭脂向常瑶施礼,又重新介绍过,大家刚好一起游园。 第62章 危机来临 六皇子有意无意与常瑶交谈,对方十分冷淡。 倒是云之与他侃侃而谈聊得投机。 走了一会儿,大家拐到一处小路,此处遍地野花,开得繁茂。 云之只顾看,脚下一滑,软底绣鞋踩到一颗石子,身子歪斜就要摔倒。 她身边走着六爷,身后跟着青连,前头是凤药。 六皇子反应极快,架起手臂,让云之扶住自己大臂。 这样既免了小姐跌倒尴尬,又不显得自己轻浮,还避免了用手触碰小姐肢体。 云之涨红了脸,轻声道谢。 “你无事便好,女孩子穿着软底绣鞋不便远行,小道不平,我们还是回吧。” 他体贴地转头走在前面,遇到不平之处,便提醒后面的女孩儿们小心看路。 凤药感觉到背后似乎粘着一道目光,她四处张望,在极远的密密的松林边上看到一抹黛青身影,如松柏般挺拔,负手而立。 两人遥遥相望,她认出那是金玉郎,不由招了招手。 对方后退几步,隐入林中看不到了。 天交晌午,游人已散了不少,四皇子已上了车辇,不耐烦地招呼六皇子。 大公主盛装出行,没见到要见之人,失望之余催着离开。 六皇子不急不缓,和几人道别,还说过几日宫中宴饮,亲下帖子请几位过去。 待六皇子离开,几人互相道别,常瑶草草行礼便上了自己车子先离开。 不几日,常府真的收到宫宴邀请,特别注明携家眷同行。 大爷告诉夫人,这是皇后与贵妃举办的宴请,意喻明确,是为两位皇子选择妻室。 两位皇子都未封王,选上的妻室先封皇妃。 待封王,便是王妃。 一朝哪位皇子被立为太子,那便是太子妃,登基后就是一国之母。 所以有适龄小姐的贵族世家,分外重视。 此次宴饮,皇后与贵妃要相看待选世家女的才貌、性情、谈吐、举止…… 从园子回来,凤药察觉到云之异常,她常常神思飘忽,和她说话也三句不着两句。 云之平日除了自己哥哥和父亲没接触过男子。 唯一接触的男子是让她产生恶感的王二。 六皇子温润如玉,有君子之风,为人沉稳,除了大哥,他是云之见过最和婉的男子。 凤药将此事说给夫人,夫人私心不想与皇家结亲,但大爷与二爷三爷的意思,若是六皇子,可以为两位小姐考虑。 他们私底下认为六皇子夺嫡胜算不大,常家只图自家子女安稳,不图富贵。 看六皇子平日为人,品貌才情俱佳,是个如意郎君。 且论起做个王妃,常家女儿们的家教和门第,都配得上。 来日四皇子继位,以四皇子脾气性格,那凤位是不好坐的。 宫中连日为宴饮做准备,大张旗鼓,奢靡非常,珍馐佳肴一样不少。 宫外民怨沸腾,因为买不到粮到处有小规模暴动。 粮食紧缺引发的不满已经像在油桶边放了引线,就差个火苗了。 就在世家小姐们入宫前几日,皇城里闹出了乱子。 一家大型粮仓,连续几日不开门,每拖一日,粮价涨上一番。 三天后,大家都受不了,许多人将粮仓围起来,不知谁在人群中扔出第一块石头,引发一场大型暴乱。 大家冲上去砸开粮仓大门,里面空荡荡,放着可怜的几袋粟、梁、稷、黍。 原来粮仓不是故意囤粮不放,它也没东西卖了。 这仅有的几袋粮食被人争抢引发了斗殴,大家打得头破血流,直到士兵将粮仓围住,将为首几人拿下。 第二天东市口这几人因抢粮被枭首示众。 常府三房冷冷清清无事可做,王寡妇去看热闹。 听到令官宣读罪行书,其中一人罪行并不为抢劫粮仓,而是私藏粮米五斗为邻居所揭发。 她心里掀起一股狂风巨浪,只为五斗米,就掉了脑袋。 凤药和胭脂带着黄杏子坐在离人群不远的棚车里,本要去拉粮,不想被堵在此处。 凤药挑起一角帘子,看不清砍人的血腥场面,只听到围观人的叫喊。 人群中她看到一道身影很眼熟。 她盯着那影子,认出了那是王寡妇。 在青石镇王寡妇给她惹的麻烦可不小,双方结了仇。 凤药想,既然王二流窜到野人沟后同王寡妇联络过,那王寡妇必定知道王二对小姐施暴,被自己和胭脂撅断手指扔到大街上想冻死他。 后来她多次到羊汤铺寻事也是为此,心中定是将自己和胭脂列为仇家。 王二失踪她也一定怀疑过自己。 虽然王二死在影卫之手,但的的确确死在她的院子里,死在她眼前。 她推断王寡妇出现在京城不是偶然。 感觉到巨大的危机正在迫近,凤药皱眉,闭目靠在车内思索。 此次去青石镇,黄杏子一直闹着要去医馆看看老大夫。 她已经识字,对书本一点兴趣也没有,总念叨着一个一个草药名。 凤药想将她托给老大夫学学医理,等有了基础,交给薛青连调教一番,做个医女也算有前途。 与夫人商议过,她也同意,便在出门时带上了黄杏子。 杏子聪明伶俐,看到凤药皱眉便帮她按摩太阳穴,“姐姐有什么烦心事?我帮姐姐按摩,大夫说按这里能保持灵台清明。” 凤药突然有了主意,问杏子,“你愿意帮姐姐做件事吗?” 杏子忽闪着眼睛点头,“当然可以。能帮姐姐解忧杏子愿意。” 凤药挑开一角帘子,指着王寡妇的蓝布衣,“那个穿蓝衣服的妇人,看到没有?你偷偷跟着她,看她住在哪,是什么人。” 杏子瞧了一眼,嘻嘻笑道,“那是咱家大门门房爷爷的相好儿。” 凤药心里一跳,扶着黄杏子的肩膀,“你可看清了?” 她认真点点头,“我见过不止一次,爷爷对她可好了,每次都留饭给她吃还给她钱使。” “她住哪?” 杏子摇摇头,“那我不知道,姐姐要我查清楚吗?我跟着就是。” “待会她回到哪,我记下路便回府等你。明天记得送我去医馆。” 杏子欢欢喜喜跳下车,凤药给她几个大钱,叫她买糖和瓜子吃。 凤药和胭脂等人群散了赶了车去青石镇。 看到王寡妇,她有种刀把子架上脖子的感觉,心中不安又落不到实事上。 第63章 一点情愫 车子经过玉楼工地,赶上工匠歇息吃饭,她看到蹲在墙角的大牛。 原来他去工地,找了份差事。 车子停入院中,凤药出来,提着一小袋杂粮馍馍并几件粗布衣裳来找大牛。 大牛正吃饭,觉得面前一暗有人挡了光,抬头看到凤药,脸一红又低下头并不搭话。 “大牛哥怎么这样生分?见了熟人都不说话啦。” “我一个臭要饭的,高攀不起。”大牛淡淡咬着黑馍,喝了口能照见人影的汤。 “别再说傻话了,什么高攀低攀的,我做了几件衣服,我针线工夫不好,要嫌弃扔了拉倒。” 旁边竖起耳朵的工友笑道,“大牛有贵人朋友呀,这衣服不要给我吧。”说着伸手要抢。 大牛忙接过包袱揣入怀中,“我妹子做的衣裳,你也配穿?” 他端着碗走开,凤药跟在他身后问,“现下过得去了吧,有差事做比什么都强。” 大牛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你瘦了不少,难道当了内宅总管还吃不饱?” 凤药心内了然,笑道,“我在别人家不论当什么差,都是外人,人家感谢我救了女儿,我不能不识抬举,小心当差罢了,什么总管不总管。” “上次我就托胭脂送东西来,她只顾着自己的租子,把我的事忘得精光。” 大牛心里一阵窃喜,原来她是记挂着自己的。 他从怀里摸出那支素银簪递给凤药,“做个纪念吧,我知道配不上你,就当是哥哥送给妹子的,瞧不起我就扔了它。” 凤药接过簪子,插在发间,大牛心里一暖,知她是照顾自己脸面。 “我以后不常过来,你有事托胭脂给我捎话吧。”凤药说着便向院里走。 “等下凤药,且告诉你一声,王寡妇来过几次打听你,还问我你的车多久来一次,你小心。” 凤药感激地点点头,车子回去时,她板着脸对着胭脂,胭脂奇道,“怎么出来一趟,我惹着你了?” “大牛对我冷言冷语,你上次没按我说的做是不是?” “对!”胭脂仰脸答应,“我对他冷嘲热讽来着,怎么了?” “他对我们做了什么!对小姐做了什么!” “他父母已死,受的惩罚也够了。”凤药沉着声音说。 胭脂并不知道此事,愣了一下,凤药解释一番说,“就算他有心,胆小也好,自保也好,说错了话,事到如今,我们也不必再多结份仇。” “他并没有亲自做什么,你讨厌他不理他就完了,我们虽不怕事非,却也不必招惹是非。” 她又告诉胭脂王寡妇回镇上找大牛打听自己的行踪,气得胭脂直跺脚。 “大牛这样的人,不能帮我们成事,却能败事,不必招惹,你当我是原谅他了吗?” 凤药为了胭脂别再生事,把心里想法告诉了她。 “你记住,宁可得罪君子十个,不可得罪小人一个。” 她说着,去掉发间的簪子,纳入袖中。 凤药在半道景阳村下了车,让胭脂先回。 玉郎的侍从认得凤药,将她带入书斋,并告诉她玉郎大约酉末回来。 说完便离开,凤药在书斋打转,翻翻玉郎的书,看看他写的字。 他的字一笔一划刚劲有力,字迹劲瘦,凤药暗笑字如其人。 他的黑色斗篷挂在衣架上,凤药瞧着四周无人,拿下来披在自己身上。 又戴上帽子,斗篷盖住了双足,整个人如隐形在了斗篷里,又如被人圈在怀中。 衣服上有股淡淡的松枝和着烟熏气息,想必主人常立于松林之中。 书桌上的书半开着,她拿起来,是本兵法纪要。 书下面放着一叠宣纸,整整齐齐,旁边有本字帖,上面的字便如他写的一般,原来他练的是瘦金体。 屋子中半明半暗,她眼尖看到宣纸下有张仿佛用过的,沾着些许墨渍,从其他纸张里伸出一角。 她拉住那一角慢慢将纸抽出来。 那是张工笔画,画着一个女子背影对窗而坐,低头看书。 凤药心中先是一酸,又感觉女子眼熟。 再细看,那衣服,那简陋的木笄,身影分明是女子,却做了男子装束。 她心头涌上一种生平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又酸又甜又快活。 画中的自己的身影,但她从未在玉郎面前看过书,他怎么会画出这样一幅画呢? 这画背后写着一行小字,凤药并未发现。 正看着窗外传来玉郎声音,是那传令兵在汇报凤药过来,他在问,来了多久。 凤药将画又放回纸叠下,又发现自己披着玉郎披风,已来不及脱下。 便索性裹着披风坐下来,玉郎挑帘进屋看到她穿了自己披风,一怔。 小兵跟在身后举着蜡,吓得结结巴巴,“姑,姑娘你怎么穿咱们大人的衣服,他的东西不许人碰。” 凤药也觉尴尬,解释道,“突然感觉有点发冷,这里只有这件便披上了。” 她起身飞快解开帽上绳结,金玉郎向前一大步,按住她,将手贴她额上皱着眉说,“是不是发热了,好好的怎么会冷?” 旋即又松开,淡然道,“没发烧,即冷披着吧。” 挥挥手令小兵出去,自己点上蜡烛。 等屋里亮堂起来,他不知是不是故意,坐得离凤药很远问,“等急了?今天校场演练故而回来晚了。” “校场很远?”凤药裹着披风,闻到的都是松木气味,仿佛身处树林之中。 沾染这么大的味道,他该不是在那林子中站了许久吧? “实地演练太小肯定不行。你来找我有事?” “那日看到你也去园子了?怎么不过来一起走走。” “唔。”一个字,便算做回答,凤药接触他多了,渐渐了解,金玉郎不想答的问题不多说一个字,只得罢了。 她有些别扭,玉郎早已不欠她情,她救他一次,他还了三次,还帮她赚了钱,她得到巨大好处,可是一有事却总想找他。 “有话就说,没事的话,我叫人送你回家,天也晚了。”他起身做出送客的架势。 “有难事。”凤药说,他又坐下。 第64章 缱绻情长 “先给杯茶吃吧,一下午没喝水,你的侍卫只将我送到门口便走开了。” “是我说的,我不在谁也不准进书斋。” 他高声喊了句,“热水。” 不多时有人提了茶壶,拿了大杯子倒上水置于桌上,退出书斋。 “干净杯子,喝吧。” 凤药觉得玉郎对自己总是远远的,可说话做事有时又很亲切。 她端起杯子将自己被人盯上的事说给玉郎。 她想把粮食转移走。 玉郎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他比凤药更知道形势,因为不停有人为他搜集消息。 凤药一个小小宅院女子警觉性这么高,倒让他侧目。 此时全国粮食形势已经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局面。 为了一袋粮而杀人的不止一桩,人们为了活下去,会退化成野兽。 他问了凤药余粮多少,算了算,怎么也要十几车才运得完。 可是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运走这么许多粮,他一时还没想到主意。 两人隔着一室烛光皱着眉沉默相对。 玉郎肚腹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咕噜”,他长叹一声,“好饿。” “上次在你那个破院子中,那顿饭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一顿。” “粮灾过去,我再请你。”凤药脱口而出。 她眼一亮,“我有办法了。” “这招便称做偷梁换柱。” 她将计策细细说给玉郎听,他觉得可行。 两人又商量了细节,直到月亮升起才定好,明日便可行动。 玉郎写了密信用鸽子传给青连。 “那我送你吧,我回来已错过饭时,这里没余粮。”玉郎站起身帮凤药挑起门帘。 “那我陪你饿一顿好啦。”凤药站在月色下冲他一笑。 玉郎停住脚步,想起什么来,“你且等下,我有东西给你。” 他回屋拿了个包袱,并没递给凤药,自己提着,“我送你。” 凤药解下披风还给玉郎,他想说什么又闭上嘴。 接过披风,那上面带着凤药的体温,染上一丝女孩儿的气息。 他大手一挥将披风披好,翻身上马伸过手,凤药将手伸入他宽大掌心,他的掌心生着薄茧。 马上的人用力一拉,将凤药就势跨上马,坐在玉郎前面,披风一拢,将她整个人包在披风中。 原来那披风做得极宽大,包住两人足足有余。 凤药有些脸红,还好玉郎看不到,她想说这不合礼数。 可又舍不得这样静谧的时光。 整日里在刀尖上走,也许明天就死了,管它礼数不礼数。 她抓住披风内襟,靠在玉郎胸膛上,能清楚听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 秀发上的桂花油被热气一熏,直向上升。 待到了离常府还有数百米,玉郎勒停马儿,自己先下来,将凤药接下马,又将自己拿的包袱递与她。 凤药望着他,期待他能说些什么,可月光下那人居然没有一丝表情,淡淡道了声,“再会。” 凤药拉住他的缰绳,踮起脚左右看看,低声说,“粮食拉走后你只管吃,别再饿肚子了。” 玉郎嘴角挑起一丝笑意,点点头,飞身上马一抖缰绳飞驰而去。 凤药拿着书向角门走,此时她已经怀揣整个府上钥匙,再也不用担心回家的问题。 角门那里站着个人,凤药三两步跑过去紧张地问,“家中出事了吗?” 常牧之目光从玉郎离开的地方收回来,摇头,“没有,胭脂今天回来跟我和母亲说了王寡妇的事,我觉得有必要商量一下,便在此等候。” “唉,吓死我了。” 牧之伸手接过凤药包袱,“好沉,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凤药自己没察觉到,她开口便带着笑,喜气洋洋的。 “他送的。”牧之又问,“像是书。” “你爱看书?”他一连串问题把凤药问住了。 想了想说,“以前爱看,后来总没时间,把这事都忘了。” 又自言自语,“他怎么知道我看书?” 玉郎快马加鞭回到景阳村,准备第二天的实战训练。 回到书斋,他脱下披风,蒙在脸上深吸口气,那桂花香深入脾肺,这便是此生他允许自己离凤药最近的距离。 “凤药。”他低低唤了一声,又唤一声。 从宣纸堆下抽出画,画的背面写着一行小字“此女爱看俗艳话本”。 不知他找来的话本,她看了没有。 凤药没顾上看,一回府就去了夫人房中。 若有人举发大约也就是这几日的事。 密室中存的粮有点多,因为夫人不放心凤药和胭脂一次次频繁来往青石镇,便叫两人这两回多拉了些粮回来。 没想到倒成了把柄。 现下既不能全府敞开供应都吃了,也没有什么好地方能藏。 他们经历过一次抄家,查得有多细也自知道。 凤药心下虽然也紧张,但这么点粮食倒不难藏。 那王寡妇恨得是自己,想害的也是自己。 她咬着嘴唇脑子里不停思索。 这件事不能只躲过去,也得给对方一个反击。 凤药心想,王寡妇知道自己在常府已升为内院掌事,也知道小姐是官家之女。 她还敢放肆,只有一种可能,她猜到儿子已死,想要报仇。 不整死自己,对方是不会死心的。 几人正沉默相对,黄杏子揉着眼打着吹欠扑到凤药怀中撒娇,“姐姐怎么才回来,杏子完成任务啦。” “那你说说看。” “那个穿蓝衣服的大娘往三老爷府里去了。” “你没看错?”凤药抓住杏子肩膀问。 “绝对没有。” 大夫人气得一拍桌子,“早和那个没见识的说过,用人必要查访清楚来历,她偏不听,招来的人不害她们,倒来害咱们。” “连累咱们出了事,我倒想问问三爷,对三房有什么好处。” 凤药忙劝和,“夫人息怒,兵来将挡,好在我们先得了消息,过了这关再清理内宅。” 夫人有些疑惑,看看牧之和胭脂,神色凝重,挥手说,“你们俩先退下。我与凤药有话说。” 屋内只剩两人时,夫人神情严肃,凤药从未见过她如此凝重表情,忙跪下,“夫人有什么吩咐?” “究竟这女人为何盯着你不放。” 凤药思虑半天回道,“夫人,是我没照顾好小姐,求夫人责罚。” 夫人脸色煞白嘴唇颤抖语不成声,“她失了清白?” 第65章 挑拨离间 凤药直磕头不知道怎么说,夫人急了,“你平时那么伶俐怎么不说话了。” “应该不算吧。”她硬着头皮将那夜发生事情简要说了。 她将如何过的野人沟,小姐发了高热,如何惹了王二,王寡妇因她和胭脂差点杀了王二而记恨两人。 说王二骑在小姐身上,隔着被子,扯开领子,并未怎样。 夫人气得头发昏,坐了好半天才开口感叹,“可怜的云之,怪不得她回来后闷闷不乐。” “夫人,只当此事没发生过,小姐到底不曾失身,我和胭脂烂在肚里也不会说的。别为难她了。” “那这王寡妇是留不得了。”夫人语气极为平淡,“她为她儿子报仇,刚好,我也想为我女儿报仇。” “你是怎么想的?”夫人转头把凤药拉起来,“好孩子,我没想到你吃了这么多苦,辛苦你了。” 凤药说夫人最好知道的越少越好,粮食这件事,只交给自己与大公子处理,请她回去休息。 两人就着灯商量将粮食放哪里合适。 不能放另外两府去,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 凤药想着,现在自己独住一个小院,也没要使唤丫头,只一个黄杏子跟着她,拿取粮食都方便。 两人决定将粮藏在她院里,随便挖个深坑埋起来。 凤药从柴房拿来铁锹,两人对望一眼,同时开口,“你行不行呀?” 又同时一笑,月光下,出现奇特一幕,一个漂亮的锦衣公子,一个穿绫罗的女孩子挥汗如雨,院子里拿着铁锹挖坑。 凤药手都磨出水泡来了,坑挖得足够大足够深,两人合力将大包粮食埋入坑中。 另挖两个小坑,埋了日常吃的。 将土填好,洒些草根干土,直做得像平时一样,天也露出微光。 “青石镇怎么办?”牧之忧心,又想到什么,“你昨天去找他是为了这事吗?” 凤药点头,牧之舒口气,“那人办事该是很妥当的。” “累坏了吧。”牧之温柔地将她头上一片草根摘下来丢掉,“常家的智多星,去睡吧。” 王寡妇心里藏着两个秘密,兴奋得一夜没睡好。 一早便找三夫人,“夫人不是买不到粮吗?” 三夫人愁得眉头紧皱,“一家子指着我吃饭,我又能去哪抢粮食,昨儿周大娘送了点粮,今天可怎么办,粮店门都不开。” “夫人可知道咱们虽缺,大房二房可不缺。” 三夫人坐直身子,直勾勾看着王寡妇,“你知道什么?” “总之大房二房都不缺吃,不然怎么周大娘总能周济咱们家。” “二老爷是管粮食的官,路子比咱们多。”三夫人猜测。 “他要有路子,粮店还关门?是大爷家均给她的。” 三夫人不信,着人传周大娘过来,直接问她,“多谢你家夫人总周济我们三爷,只是不知道你家粮食从哪个店里买的?怎么我着人去买都买不到?” 周大娘说不出所以然,三夫人逼问,“难道二爷有路子不给亲兄弟说?还是你家的粮是大爷给的,只瞒着我们一家?” 周大娘实在被逼不过说道,“虽然分了家也是至亲骨肉,我送过来的粮也是大夫人着人让我送的,人家时时念着咱们呢。” “她哪来的粮?” “大爷和大公子都在朝中,大公子又与贵人交好,比咱们强些也是有的。” 三夫人不信,她听三爷说过,现在人人难过,都自顾不暇,哪有能力顾及他人。 每家都按份例领,自家都不够。 等周大娘走了,王寡妇问,“您信了吧。” “我知道大夫人将粮藏在哪里。” 三夫人像见到耗子的猫眼睛一亮,“哪儿?” “你忘了吗?她家小姐从哪回来的。” “青石镇!” 王寡妇点点头,“我也是青石镇人,她家丫头在那买了个房子,每五六天会有辆蓝顶车去拉粮食。” “你觉得能有多少?” “总得有数十石吧。” 三夫人想了想,她想大房存粮该分成三份,兄弟三人一人一份。 可粮食烫手,捉到了不得了,砍头那件事她没去,也听王寡妇她们说了。 她一时没了主意,大房的确一直照顾她们三房,就是现在估计也不会看着她家有人饿死。 查出来充了公,大爷一家不管谁坐牢,她家又得不到好。 现在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就是常瑶的婚事。 马上要进宫面见贵人,如能入了贵人的眼,她女儿就要飞上枝头变成金凤凰了。 从大牢出来后,她发现女儿变了,身段清瘦许多,别有一番风流体态,说话做事很得三老爷喜爱,说她有大风风范。 就是没有从前亲近自己这个母亲。常瑶心思很重,她身为亲娘也不知道女儿在想些什么。 粮食的事情且放放,等她想好了再说。 进宫的日子越来越近,三夫人裁了几身新衣,拿给常瑶。 常瑶看着母亲大红大绿只管拿,摇摇头。 她心里一直委屈,原先做庶女时,尊卑有别,她年纪也小,倒不怎么在意。 现在想来,倒不如先夫人在时。 先夫人出身名门,自己没有孩子,所以待她挑不出毛病。 连读书识字也是她告诉父亲送自己去女学上了几天,又拿书来给她看。 她记得先夫人身上的香气,她温柔又决断的模样。 她也给自己裁制新衣,那时自己还小,她教自己认得料子,什么料子做什么裙子好看。 什么颜色搭什么首饰才配。 常瑶不明白,连自己都觉得先夫人比自己亲娘各方面都好上许多。 为何父亲却宠爱自己娘亲? 直到有一天,她睡不着,去娘亲房里想钻娘的被窝。 听到父亲在屋里,两人说话,娘腻腻的声音和平时不同。 她站在窗下,夜风吹着,月辉洒了一地,她惊讶地发现了母亲获宠的秘密。 令她不齿,又令她心生怜悯。 第66章 抓到把柄 这院子里谁都不知道,先夫人殁了,最伤心的竟是这个庶女。 她嫉妒常云之,从她名字开始嫉妒,常家嫡长女,常玥,字云之。 读书的雅人才会起字、号。 她就没有,先夫人没想到,她娘亲说起那么多名字麻烦,父亲只想要儿子,平日看都不看自己这个不起眼的庶女。 瑶儿、瑶儿,听到这个名字她心里就泛酸。 云之、瑶儿,只将名字放在一起,她就差了堂姐一大截! 大夫人为她请女师,教礼仪、规矩,带她出入顶级宴饮。 合家团聚时她与堂姐一起玩耍。 堂姐像夜明珠一样散发光彩,两人并肩站在一起,人家的目光都不由自主被堂姐吸引。 她像乌鸦飞在黑夜里,想看见她都难。 堂姐又什么都懂,那些个好东西她从小看到大,自己像个穷酸一样没见识。 她与堂姐一起进过宫,跟着大伯父与父亲参加宫宴。 姐姐一行一止皆有制度,她在一边默默学,一副东施效颦的丑样子。 堂姐在皇家宫殿里如鱼得水,从容有度,她却什么都要惊讶一番,那富丽堂皇吓到了她,那里站着的人儿,都那样高高在上。 她连手脚都不知往哪放。回去的路上,父亲把她好一顿骂,说她一副穷家小户没见识的样子,给常家丢脸。 明明两人都住在一个大宅院里,只隔着几道小门。 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先夫人在时,太忙,见她总要抱一抱,可她母亲总不乐意,背地里骂她不知远近。 若当时有主意,只管跟着先夫人,是不是也可以同堂姐一样,犹如天上月亮一样完美? 她想得很多,却只是一闪念而已,厌恶地看看床上的衣裙。 仙女裙竟然用了云锦,那么贵的料子都废了,还有僭越之嫌。 云锦支架,料子偏硬,合适正式场合外套,仙女裙要轻而软的料子,贴身显身形才好。 她拿起衣服细看看,又摸了摸,二等云锦,织废的料子。 宫里扔掉的料子,流通到市面上,也就哄哄母亲这种又想高贵又不舍得用钱的没见识的妇人。 “母亲不必管我衣着,我自有主意。这些……”她皱眉指指床上的花红柳绿,“都拿走。” 三夫人不知女儿怎么了,越大越难讨好。 她费尽心思打听着,才买到这样的衣料,贵得要死,自己针线好,亲自裁了衣服,女儿却不领情。 她想说什么,却看女儿冷冷清清的模样开不了口。 “哦对了,宫宴那天,请母亲安静些,坐在自己位置上一就好,不必想着结交哪位命妇,女儿只求这一点,其他不劳母亲费心。” 她扬着白如凝脂的小脸,漆黑的眸子里一点温度也没有,说是叮嘱却像在通知。 自己的未来,还能靠谁呢? 大夫人对自己没有养育之恩,没有感情,不然常家落难,她怎么只想着让自己女儿跑掉? 有这个机会,多通知一人,让她也少受点罪不行吗? 一个人跑和两个人一起跑有什么区别? 在大牢里她几次差点死掉,身上长了白虱咬得她两腿上抓出条条血印,头发里也都是。 出了大牢养了几个月才慢慢下去。 只这一件事就看得出,大夫人在大事上是不会顾及自己的。 即便想顾及自己,中间还隔着自己亲娘,她听说过那边来的内宅管家都被母亲冷待,之后再也没上过门。 伤心还被母亲埋怨,人家还不乐得清闲? 她打开衣箱,打算找找现正的衣服有没有可穿进宫去的。 身后传来请安声,“大小姐忙着呢?” 她回过头见是母亲极信任的,新近才入府做事的王大娘。 “老奴帮你吧。”王大娘很殷勤。 “上次小姐出游穿的仙女裙,倒把大爷府的小姐比下去不止一点。” 常瑶心内诧异,看了王大娘一眼,心道你还有几分眼力。 “春日里,各家儿小姐们打扮得花红柳绿,银月白素净反而显眼得多。”她补充道。 掌瑶侧目,摆摆手,“那大娘来看看,入宫我穿什么好?” 王大娘在柜子里扒拉,一眼看到床上的新裙子,摇头,“可惜这么好的料子,颜色别这样华丽做成褙子,搭个深裙,钗环选贵重却不花哨的就可以。” “娘娘们什么没见过,即是选儿媳,端庄大方举止别轻浮才好啊。” “王大娘原是做什么的?怎么懂这么多。” 王寡妇笑笑,“我不是什么大户,可是却知道做婆婆的心思。谁选 儿媳会喜欢轻浮不稳重的姑娘?” “论穿衣,各公侯府上的小姐肯定争奇斗艳,咱们家虽不错,比之国公府又如何,最后不还是看人吗?” 常瑶心服口服,一个下人都看得懂的事,母亲却这般糊涂。 褙子显人稳重老成,所以王大娘为小姐选了条彩晕锦的,色嬾可以抵消几分老成。 让她到那天梳随云髻,她脸小,这个发髻显得娇俏可人。 又叹道,“可惜没有点翠花钿。不然那才美呢。” 其实是有的,先夫人嫁妆里便有套点翠头面,里头有花甸,王寡妇偷走了,还抹了账本。 她看着娇如风中梨花的常瑶,才会想到那套首饰,心道可惜你戴不成了。 “其实,你不用怎么打扮就比常家大小姐强千百倍呢,女儿家清清白白最要紧。”王大娘低头为她整理衣裳。 常瑶心中一动,假装随口问,“大娘哪里人?” “青石镇”三个字一出来,常瑶心中砰砰直跳。 “她……在那儿出什么事了吗?” 常瑶假装若无其事,王寡妇也假装支支吾吾,“小姐问旁人吧,这事青石镇闹得挺大,很多人知道,奴婢不敢乱说。” 常瑶出房门看看左右,回头说,“这里没人,王大娘只管和我说说吧。” “小姐被当地一个混混缠上了,听说晚上那男子潜入她家,两家因此闹来闹去,当时说是带着弟弟和小叔,后来大家都知道是她贴身侍女和她房里的大丫头。” 王寡妇的话半真半假,若去打听,自然打听得到小姐落难留在青石镇,带着女扮男装的贴身丫头。 但至于受辱,都发生于半夜无人时,并不能坐实。 常瑶听她说出女扮男装,还能说清是跟去了贴身丫头和大丫头,心里却信了五六分。 第67章 宫宴之中 “跟她去的丫头叫什么,你知道吗?” “凤药和胭脂。” 那便有八九分是真的了,怪道姐姐这次回家后不如从前那样爱显摆,事事争先。 五姨娘传个信都能沉塘,姐姐若给家里人知道已失清白,会怎么处置? 她点头说,“出去吧王大娘,别再和其他人说起此事,事关姐姐名声,传不得。” 她之前嫉妒云之,可并不想毁了对方,现在知道她为了不坐牢逃走,受了这样的折辱,心里平衡许多。 进宫那日,三夫人比常瑶还激动,这是她第一次和那么多贵族一起参加宫中宴饮。 她与瑶儿同乘一车,看着女儿秀美的侧颜,她下决心,无论如何要为女儿寻个好人家,不能像自己做人妾室,活得低声下气。 这日宴饮摆在紫微城的西隔城,一路点着宫灯,从嘉豫门进宫经宝城入西隔城,再走一刻钟到九洲池,乘游船途经凤来亭到瑶光殿。 女宾席设在瑶光殿大厅,男宾在凤来亭。 到九洲池时天已黑了,湖面点起莲花灯,一盏连着一盏,星星点点。 二层高的画舫停在湖上,舫上灯火通明,有丝竹之声传入耳中。 划船的太监沉默不语,只要有来宾便起程将贵客送入九洲池中央。 瑶光殿建于水中小岛上,整个大殿装点的火树银花,虽是夜间,琉璃瓦反射着灯光,竟比白日美上十倍。 若是男宾便停在凤来亭,这里设有水上戏台,有伶人于水上献艺。 三夫人看得目迷五色,张大嘴巴合不上。 常瑶暗中握了下她的手,她深吸口气,小声说,“天上人间不过如此。” 她们到时,大夫人带着云之已先到了,平生第一次,三夫人见到常家人感觉亲切。 带着常瑶先给皇后、曦贵妃请安行礼,旁边自有人介绍来者,两位贵人各有封赏。 尚未开宴,大家可随意行走。 三夫人背了人打开礼盒,皇后赏的是珊瑚珠全套头面,贵妃赏的镶银宝珠璎珞项圈一只。 她也弄不懂这礼算不算重,喜滋滋收下了。 看到大夫人在同其他夫人聊天,便凑过去寒暄起来。 贵妇们都是懂礼数的,再看不上谁,也不会当着人家的面叫人下不来台。 听到三夫人询问大夫人云之收的什么赏,互相看了看,心下便看轻了三夫人。 没有当着人就打开礼物的,更没有当着人便打听别人收了什么。 礼物按品阶诰命各自有数,宫中赏赐历来如此。 宴会上,自有人站在贵妃和皇后身边一一指点各家小姐。 皇后严厉,婚事上不由四皇子拿主意,他便连出现也不出现了。 贵妃对自己儿子却宽宏的很,想挑几个门第、样貌合适的,也让儿子自己掌掌眼。 六皇子站在偏门纱画屏风后向大殿里瞧,殿内明亮,他看得很清楚。 找到那日见过的白衣姑娘,今天穿着稍喜庆的对襟褙子,独自站在水榭台上,夜风吹乱她的额发,她只盯着水面出神。 她那么纤弱,好像风大些就能将她吹落池中。 云之看到她,走过去,两人并肩而立,可六皇子却无法将自己目光从常瑶身上移开。 他很想走过去,将披风给常瑶披上,握一握她的小手看看冷不冷。 母亲的不止一次透露过,很喜欢常家大小姐的落落大方,一看便是出身大世家的千金。 他小时候就见过云之,对她并不反感,向来大世家与皇家娶妻称为联姻,为家族为将来为前途。 他不如四哥的母家强大,在夺嫡之争中很需要强势的岳父支持。 常家大爷虽不带兵却执掌兵马分调,二爷手握粮草,三爷人脉广阔,旁支别系更是众多,深入各个部门。 大爷肩负常家族长,娶了常云之,几乎能得到常家所有男人的支持。 那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若常瑶是庶出多好。他娶了云之,纳常瑶为妾,一切就都完美了。 他控制不住脚步向常瑶走去。 贵妃看到儿子如此善解人意,很高兴,皇后也有心与常府联姻,只是常家出了大牢后,恐怕她心愿是落空了。 她的四皇子与四公主一向跋扈,只知道用强,当日暗示常家站队不成,竟敢造假书信构陷常家谋反,还动用御林军和金骑营一举拿下常家数百口人,恨不得连狗都抓起来。 虽说现在常家大公子看样子投靠了老四,依她之见真情假意都未可知。 老四和皇后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常家不敢造次,等自己的儿子可与之匹敌之时再看吧。 她眼见扫过皇后,恰对方也在看她,旋即收了锋芒,露出个微笑。 “常家两位小姐木秀于林啊。”皇后感慨一声。 曦贵妃说话绵里藏针,“可不止,常家是惯出美人儿的,男女相貌皆出众人。” 皇后听出对方的嘲讽也只得忍耐,她的女儿已经死了三个驸马,她又能怎样? 好在是金枝玉叶,谁也不能拿公主怎么样,放在普通人家,早被勒死了。 公主此刻就在画舫上,于贵妃塌上半卧半坐,几个貌美小厮为她倒酒布菜。 只是这些男子,空有其表,内里如空心木偶一般无趣。 若只有美貌,便该更美些,倾国倾城才好。 她用脚尖勾了勾为自己捶腿的年轻男人,那男人脸上浮现出谄媚的笑。 那是她最讨厌的一种表情,用来掩饰内心的虚伪!恐惧! 她勾勾手指,男人膝行过来。 几分与他相似的脸上着实不该有这样的表情,他从来没有,他是高高在上的,孤绝冷傲的。 哪怕她压着他,他也如不可征服的高山一般。 她喜欢他在她身上驰骋,可他不愿意! 除非喝下她的迷药,猝不及防着了她的道。男人,有了一便想要二。 公主脸上浮现出一股迷人笑意,她生得妩媚,细而弯的两拢眉,长长的睫毛垂下,掩盖满不在乎的眼神。 她自从被母后毒死青梅竹马的爱人,她就视名声为粪土,多活一天是白赚的,除了行乐,这世上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了。 第68章 自取其辱 直到看见他。牧之,这两个字被她放在唇舌之间反复把玩、咀嚼,除了她第一个爱上的男人,她只对牧之动了心。 光是吐出那两个字就让她心旌摇曳,脸上如着了火,心底如猫抓。 她垂眸看看眼前卑微的男子,突然抬手狠狠扇了他两记耳光。 红甲片划烂了他的脸,尤自不解恨,抽出腰间玉带,命他站直,亲自抽打他,直打到手臂酸痛。 “疼不疼?”她轻声细语,上前抚摸那红色刺眼的伤。 男人眼中恐惧与欲色交织,令人作呕。 “哦?”她声音甜美如下了砒霜的蜜,“那便将你扔到水里,自己游上岸去吧。” 她吐出口郁气,命人调转船头,将船开到凤来亭。 思念咬得她睡不着觉,她要去找自己的解药。 船近凤来亭,她在二层凭栏处,一眼便从人群里看到了牧之。 一种酸楚带着甜蜜的滋味在心间翻滚,看着他,又痛苦又快乐,想流泪却露出了微笑。 他的目光像风吹过草原,无谓地掠过她,只是掠过毫不停留。 那些欢愉的时光他都忘了吗?公主咬着牙,姿态万方走下画舫。 站在凤来亭阶梯上,整个亭里的人都静止了,这里除了伺候的宫女,并无女眷,她的到来格外刺眼。 饶是她不在意旁人目光,也觉得不自在。 “牧之,过来。” 常牧之面色如常,于人群走出几步,“公主传召,可有事吩咐?” 他离她的距离足够听到她说话,却容不得她耳语。 “同我上画舫去。” “公主若有旨意请宣旨,若无事,容臣告辞。” 牧之不卑不亢,行个礼便走入人群,将她晾在如刀一般的目光中任人宰割。 公主的举止就像当众扇他耳光,难道她怕别人不知道他曾做过她的男宠? 牧之咬着牙坚持到宴饮开始,头脑里昏昏沉沉,众人怜悯的眼神将他的自尊一寸寸凌迟。 他努力让自己行为同平时无异,但内心如焚,侧目时,游船还在公主不见了踪迹。 小太监斟上酒,他强忍住颤抖的手,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喝下酒就觉得不对,酒香中含着他闻过的那种恶心的异香。 他起身走到偏殿抠着喉咙呕吐,可是药力已经发作。 一个柔软的身体贴上来,声音含着危险的甜蜜,“随我上船,牧之,我想你想得心口疼,你摸摸。” 黑漆漆的殿里只有从正殿传过来的一点微光。 正如她同他的关系,偷偷摸摸,不见天日。 他用力推开她,目光不再遮掩自己的厌恶。 “我从开蒙受教,未见过你这样置廉耻于不顾的女人,明明是世间最尊贵的身份,偏生做出如此下作举动。” 他喘着粗气,一把掐住她的下巴,“我今日告诉你,我看见你的每一次,都觉得恶心。” “你逼我做不了君子,你逼我面对自己最阴暗的一面,你逼我抛开自尊,你逼我做你的奴隶!” 他用力压着欲望,手指在她脸上摩擦,心底浮起一双眼睛水灵灵对着他看。 公主娇吟着,含住他的手指,他在她舌尖颤抖,突然像甩一条蛇一样甩开了她。 他用力推开她,再一次从她眼皮下跌跌撞撞离开。 公主的气恼终于败给了仅存的羞耻心,她站在黑暗中无声流泪,握紧双拳。待泪尽,若无其事从后门溜回船上。 这世间,也有她倾尽全力得不到的东西。 他骑马飞驰,让夜风吹散欲望,然而一股无法压抑的热从丹田涌出来,直冲脑门,让他无法思考。 他一路狂奔,到大门跳下马将缰绳扔给门房,向内院疯跑。 凤药!凤药!他心底什么也没有,只有这两个字。 凤药在窗口点了盏蜡烛,对着光,解开玉郎给她的包袱。 第一本书名是六艺。 好无聊!她心里狂喊一声,忍着头皮发紧翻了几页,咦? 下面又出现一个封面,红拂夜奔。听名字就很有趣。 她迫不及待读起来,心里又奇怪,他怎么知道自己爱读这样的话本子? 翻开一页,一发不可收拾,红拂女自已选择了夫君,还与虬髯客结拜,做出一番事业。 单是自己选夫便惊世骇俗,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看上了李靖就深夜去拜访。 那不就是被世人唾弃的淫奔吗? 她看得荡气回肠,合上书望着月亮发呆,耳朵里听到一声闷响。 仿佛有人捶门。 开了房门,只看一道修长人影站在自己面前,他整个人贴在门板上,开了门自己鼻尖就快碰到他下巴。 一股似兰似麝的香气钻入鼻孔,凤药忙后退一步,却被牧之一把揽到怀中,紧紧拥抱着,似铁箍一般。 他喘息粗重,不似平日。 “你又着了人家的道儿?谁害你?” 凤药用力推却推不开他,她心下有几分害怕,她院子里只有自己在。 “公子,放开手吧。” 牧之不想克制自己,抱着凤药,他只觉得一股力量上涌,让他面红耳赤。 他经历过男女之事,没有体会到愉悦,事后还会厌恶到呕吐。 此时抱着凤药,有种从未体会过的快活。 从前公主喂他喝下药酒时曾说过,这药名曰快活散。可令人自内而外享受欢愉。 原来这药也需有真情在,方才显效。 “凤药。”他在她耳朵边呢喃,气息扑打在耳内,凤药觉得痒痒的浑身发毛。 “公子!常牧之!”她大叫一声,一口咬在他肩膀上,用了七分力。 常牧之吃疼,手臂一松,肩膀被凤药咬破出了血。春衫薄,一下就浸透了。 她是嫌弃自己?常牧之脑子还不清醒,突然一瓢冷水兜头浇下,他擦把脸,又挨一瓢。 第69章 女儿之愿 接着,凤药将他按在椅子上,拿了毛巾按在肩膀伤处,“醒了吗?” 她心疼地帮他上药,口中唠叨,“谁家傻子一而再被人下药呀,你总得有点防人之心。哪个心肠烂了的,下这种毒手?” “还疼吗?” 牧之低着头,内疚和忧伤一齐涌上心头。 “我不该这么轻薄。” “大公子什么人凤药心中有数。不用解释。你是中了迷药的缘故。”凤药眼中的信任更让他难堪。 他是中了药,可他也是故意纵了自己一回。 凭哪家姑娘,没有人再对他说过那样的话,那样待他。 不把他当做天,也没因他的做为鄙视践踏他,像支解语花一样开在了他心底。 按了会儿肩膀不再出血,她剥开肩头衣服,小声叫道,“呀,我上辈子可能是狗,咬了这么深。” 她拿了药粉帮他上药,又包扎好。 烧水泡了热茶给他,看着他把茶喝掉,那双眼睛忽闪忽闪,灵动清澈。 “我正好有事同你商量。”凤药正色道,“你得帮个小忙。” 牧之忙把心神收回,听她说话。 瑶光殿众人并不知道来凤亭发生了什么,六皇子与常家两位小姐站在一起闲聊。 常瑶向一边站了两步,静静听着两人谈论诗词。 六皇子目光掠过常瑶,见她毫无参与话题的兴趣,便问,“不知瑶儿妹妹平日如何打发时间?” “我不喜诗词。”常瑶淡淡地说。 “哦?为何?”六皇子颇感意外。 “诗词多为抒情、咏志,那么多情绪堆在短短几行字中,何必把情感宣之于口?要人人都明白自己,故而不喜。” “那瑶儿妹妹喜欢深沉之人?” 常瑶没有回答,又盯着远远的湖面,突然说了句,“我喜欢围棋,落子无悔。” 六皇子点点头,“改天倒想请教妹妹棋艺。” 没想到常瑶一反常态点头应承,“那便试试。” “听说爷的棋艺经过手指点,若下得过我,我便唤你声老师。” 见两人聊得投机,云之打个招呼走一边找其他人攀谈。 皇后看着这一幕露出得意的笑,余光打量贵妃,贵妃难掩失望。 曦贵妃将目光移到常瑶母亲身上,又看看常家大夫人,两人站在一起,高下立断。 三夫人看人的目光带着畏缩,举止小气,实在入不了眼。 待宴饮快结束时,皇后先行离开。 贵妃传旨留下常家两个女孩,大夫人与三夫人一起入偏殿。 “今儿热闹,想和两位好好聊聊也没得着空,云之小时候常进宫的,你比琮儿小,却打哭琮儿,可忘了吗?” 她招手,宫女端过金漆托盘,一只盘里放着个羊脂玉如意,一只盘里放着锦盒。 “宫中赏赐都是份例,大家一样,这是我单给两位姑娘的。” 她指了一下,宫女将锦盒拿给常瑶,贵妃笑道,“这是大内出的首饰,比外头做的精致些,姑娘戴着玩吧。” 又指指玉如意,“这是我母家传下的安神如意,我自小带在身边,时常把玩,赐给云之。” 她拉着云之的手,对大夫人说,“孩子大了,倒不像小时候那样随意。时常来宫里走走,别生分。” 大夫人笑着点头称是。 常瑶已品出味儿,这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她垂首看不出表情。 三夫人一直插话,贵妃礼貌而冷淡,常瑶快崩溃时,终于结束了。 贵妃离开瑶光殿,几人跪送,宴饮算结束了。 常瑶如屁股长钉一般,起身就朝外走,三夫人对大夫人歉意地一笑,“这孩子今天疯魔了,也不知谁惹了她。” 大夫人怜悯地盯着常瑶背影,“快去问问吧,女孩子大了心事多。” 待三夫人走远了,她才感慨,“常瑶如今心气倒高。” 云之闷闷不乐,六皇子摆明对常瑶感兴趣,贵妃赏家传如意给自己,净是难堪。 大夫人想看穿她的心事,像小时候一样牵了她的手向九洲边走。 开导她,“世家女子婚姻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婚后幸福不只在那一点男女之情上,男女之情不可持续,夫妻之道在经营。” “你无论许配谁家,过去就是主母,要当得了家,让丈夫不为后宅操心,至于旁的都不重要,爹娘在此,你主母的地位是不会动摇的。” “再有就是男子纳妾,身为主母不可嫉妒。”常夫人慈爱地望着女儿。 “爹爹就没有纳妾呀?” 夫人一笑,“纳过的,你小忘记了。”任云之再问不肯多说。 “总之去大宅做主母,肩负一家兴旺之责,并不容易,和皇家结亲更难,你要想好了。” 她意思很明确,若云之喜欢六皇子,六皇子喜欢谁都不重要,最后还是要抬她入府。 常瑶现在嫡女身份,不可能姐妹同嫁,做人妾室,云之不必担心嫁过去有人分宠。 “娘看你有意于六皇子,才和你提一句,其实不嫁皇家,以咱们家的门第,世家公子由你挑选。” 常瑶和她母亲同坐一车,从上车就一言不发。 她母亲喜滋滋打开首饰盒,拿给常瑶看,“瑶儿,内工就是精致,你瞧瞧,配你再合适不过。” 常瑶只瞧着窗外,心里却一直想着母亲在贵妃面前谄媚的模样。 她心中窝火,人家没瞧上自己,母亲还偏这样上赶着。 什么大内首饰,成批做出来的东西,废铜烂铁也拿出来赏人。 她回头看了一眼,是套红宝石头面,也算过得去。 “娘亲,女儿喜欢点翠,不爱宝石,尤其红色。” “点翠?!”三夫人一拍脑门,“看娘这脑子,点翠首饰咱家库里有啊。” 常瑶有些吃惊,点翠工艺复杂,极难得。 母亲虽上不得台面,对自己是不藏私的,自家有这么贵重的东西,她怎么没提起过。 “你出嫁时,这些首饰都是你的。” 三夫人高高兴兴合上锦盒盖子,这次入宫她只有一点遗憾。 没看到各家公子的风采,没能为常瑶好好选选夫婿。 第70章 一个诱饵 第二日,金玉郎带人练兵,换了地方。 在青石镇郊区,凤药与人交接药材之地,有大片树林与山地,合适隐藏。 他将士兵分成两边,进行军事对抗。 全部按实战来操练。所以还有辎重部队,双方各带自己粮草军需。 其中一方混入自己心腹,推着满车草草充粮,操练结束后,回去时,还是这些人路过胭脂宅子调了车辆,将真粮推回营地。 大批兵士过路,净了街,换车的军士在队伍最后头,神不知鬼不觉,带走粮留下一堆草。 这主意是凤药想出来的,她对青石镇每处地方格外熟悉,又赶上玉郎练兵,细节由玉郎补充完整。 一切进行得异常顺利。 胭脂宅子清空,工程掌事依旧住在那里,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凤药做好了准备,倒担心王寡妇偃旗息鼓,她不动,便如个炸药桶躺在那儿,倒不如炸了的好。 王寡妇有点急,三夫人不动声色,她的计划便行不通。 接下的几天,她一直在门房大爷那待着。 直到有一天,门房提了嘴,明天又得熬着不能早睡,公子傍晚出门总在夜间回来。 王寡妇第二天傍晚躲在常府大门不远处偷看。 那辆蓝顶棚车出去又回来,去时轻盈,回来时明显马儿拉得吃力。 连车子都压得吱吱作响。 离宅门还差十来步,一个后轮车轴断了,车子停住动弹不得。 车上下来一人,正是常家大公子。 什么要事,要个公子哥亲自赶车去办?连车夫都不带? 她问过门房,但凡蓝顶棚车傍晚出去,不是凤药与胭脂同去,便是胭脂自己去。 大公子若有空,有时也会跟过去,从不带下人。 门房出来帮忙推车,车载太重推不动。 只得一袋袋搬,棕色麻袋,共抬出十一包。 第二天,她借着送东西名义来找相好的,大爷摸着肩膀直喊肩膀疼。 她连忙给大爷按摩,借机套话。 大爷说头夜搬到柴房许多麻袋,不知何物,重得不得了。 她忙去向三夫人汇报此事。 除了粮食还有什么东西值当这么小心? 为了查实此事,她又回了趟青石镇,找到大牛,询问蓝顶车是不是前日又来一次? 大牛压根不睬她,自从凤药送了衣服,又收了银簪,他又活络起来,一颗心都牵在凤药身上,哪里顾得上王寡妇。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去找三夫人时,总感觉她整个人对自己冷淡不少。 三夫人虽小门户出身,眼界短,在钱上可一点儿不傻。 自从宫里回家,她清点库房,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套点翠首饰。 那东西放在一只梨木首饰盒中,里面做着镶嵌的模子,衬着绒布。 库房钥匙只在自己手里,瑶儿能摸得到。 王寡妇在自己点东西时,帮忙拿账本清点数目。 再去翻账册,也不见这东西存档。 她不喜欢下人知道东西多少,所以没有喊丫头过来,只有王寡妇一人进来过。 她问过常瑶知不知道娘打算给她什么嫁妆,常瑶说母亲只有自己一个亲生女儿,妹妹是三姨娘出所,母亲自己先挑好的给自己,难道留着给妹妹? 常瑶不可能开库房私自将东西拿走,早晚这些都是她的。 她日日防着其他姨娘防贼一般,钥匙别说摸着,见都不给她们见。 起了疑心,自然待王寡妇不如从前。 从上次见过常瑶后,六皇子便常打发人来接常瑶入宫。 常瑶有些犹豫,三夫人欢喜得恨不得把女儿捧过去。 急忙叫人为常瑶梳妆更衣,她的女儿压过云之是多大的脸面。 凭你赏什么玉如意,六皇子还是只接自家女儿。 好在常瑶并不十分在意来人是六皇子,她对六皇子只停留在说过几句话,刚刚相识的印象中。 她对男子有种天然抗拒,也许是看了父亲的薄情,母亲为了讨好父亲时在床榻上的所为,都让她迷惑而厌恶。 对于婚事她还没经历少女怀春,刚萌芽的心思便直接被父母的相处碾碎了。 对她来说,婚后便要时时对一个人低头,以对方的心情为天,事事依从,她看到的夫妻相处之道便是如此,她不喜欢。 所以相看公子,挑选夫婿,她热不起来,能在家多自在一天,为何要早早出嫁? 母亲热辣辣的心思她也理解,一辈子没出过大气儿的人,能攀高枝扬眉吐气了,巴不得。 然而六皇子打发人来接自己私自入宫,究竟算不算于礼不合,她还是很当心的。 王寡妇所说的云之在青石镇的遭遇,警醒了她。 自己父亲将五姨娘沉塘那夜的恐惧,如同刻进了她骨头里。 她叫人开了角门,自己过去给大伯母请安,顺带问问姐姐有没有受邀一起入宫。 再问问,若没请姐姐单请她于礼合不合适。自己该当如何应对。 大夫人掌家时,是个公道的主母,想来这些事情上愿意指点一二。 如果不是自己母亲先远着大伯母,她与云之两姐妹可能会比现在亲近许多。 她从院子中间穿过去,大夫人院里的丫头告诉说夫人去兰汀院,她便沿着小路向兰汀院去。 门口的小丫头在打扫,她便摆手说不必传自己只是随意走走请个安。 因为是自家小姐,丫头便由她去了。 岂知房中的大夫人和云之闲聊没想到中间来了外人,一时都不避人。 房中传出夫人声音,“六皇子的事你想好没有?” “女儿还是不舒服,六皇子看上的是妹妹,我为何上赶着。” “傻丫头宫里等回话儿呢,什么赶不赶的。” 云之抱怨,“妹妹这几次出门打扮得惹眼,六爷眼中只有她。” 夫人安慰她,“傻孩子,女子的婚姻与相貌没有关系,她母亲出身微贱,加上你三叔只是四品詹事,没有实权,她便是生得如狐狸精一样,想做皇家正妻也难。” “你父亲说六皇子为人不错,你若愿意,母亲必定十里红妆,将你风光大嫁。” “唉,三婶若还在世该多好啊。” 第71章 恨意绵绵 常瑶沉默了,在姐姐、伯母眼里,自己母亲永远做不了三夫人。 死去的那人才是,哪怕她入了族谱,庶女像烙印一样打在她身上。 微贱。这种恶毒字眼从她素来敬佩的大夫人口中说出来,像刀一样伤了她。 但有件事伯母说得对,如若自己也做了妾室,那自己的孩子有可能哪天被人看成微贱出身。 她对六皇子谈不上喜欢,但她很想让自己的姐姐和伯母难受一下。 改变主意,她趁着院里没人,转身离开了。 第一次见面,六皇子迎在嘉豫门,由他亲自带着过了宝城向西隔城去。 他们沿着九洲池散步,之后带她泛舟。 六皇子接触的女子众多,大多熟悉之后都活泼开朗。 不管他说什么,常瑶应答之时眉间总带着一抹淡淡的忧伤,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他和常瑶下棋,棋如其人,常瑶总是做出让他意外的取舍,杀他个出其不意。 倒也下得有胜有负,得了些趣儿。 且下棋时她分外专注,风吹乱她的额发,她爱穿浅色衣衫,出尘脱俗,令六皇子有种按捺不住的冲动。 六皇子请常瑶入宫的事很快传入贵妃耳中,她训导儿子,婚姻大事是不会由着他乱来的。 六皇子洗耳恭听,转头又请常瑶入宫。 让贵妃忍受不了的是,常瑶有时只带个管家婆,连贴身丫头也不带。 与六皇子两人孤男寡女,万一儿子做下什么事,咬着牙娶个不中用的儿媳,未来大宝就真与他无缘了。 这些年她与皇后结怨颇深,娶进门这么个丫头,皇四子掌权,她娘俩不会有好日子过。 六皇子喜欢和常瑶相处,她不爱说话,偶尔说出的话都切中要害,也明白自己心意。 哪怕两人静静散步,什么也不说,他瞧着常瑶的侧脸出神,她像不染凡尘的仙子。 瓜子大的小脸,乌鸦鸦的黑发,漆黑的瞳仁,她的打扮偏素净,喜欢罗纱白衣。 宫里莺莺燕燕很多,花红柳绿,每次见到常瑶,他仿佛在一堆肥腻的肉菜中看到一盘清爽的、白绿相间、脆生生的小白菜。 虽没尝到味道,光是想象那可口的滋味就妙趣横生。 他不急于下手,前头的拉扯很得滋味。 这日,两人下棋,皇上传召六皇子,他挥挥手对太监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轮到常瑶落子,她正思考,天将傍晚,风变凉了些。 突然她的脚给一只大手握住了,温热透过薄薄的鞋底传到脚上,她惊慌失措,手中黑子掉在地上。 六皇子抬起头,眼中闪着光,含笑问她,“瑶妹妹,你脚隔着绣鞋都这么凉,可冷不冷呢?” 常瑶涨得面色通红,她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奋力想挣开,对方却松开了手,起身拿起一边椅子上搭的鹤氅展开披在她肩上。 他动作很慢,体贴地帮她披好,整理好她鬓边碎发,常瑶第一次和男子离得这样近,完全不知道做何反应。 “瑶儿喜欢喜欢琮哥哥吧。要不也不会总是孤身一人过来,连贴身丫头也不带。” 常瑶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从她庶女身份说起? 从她父亲从未重视过她说起? 从她跟本没有固定的贴身丫头说还是从她家管家不做了,她母亲从外面找一个妇人顶硬顶两人的工? 总之不管说与不说,要么落了六皇子的轻视,觉得她轻浮。 要么扬了家丑,给他知道家人对自己的轻视。 她一开口便全是对常家的牢骚,只能闭紧嘴巴。 六皇子轻声说,“瑶妹妹,若你进了王府,我什么都听你的,不管你做不做王妃,我是不会让你吃半点亏的。” 门外太监连声催促,他从怀中掏出一支九宝花钿插在她发间,“我叫尚宝司为你特制的,只这一支,不许丢了。” 又轻轻吻了一下她头发,叹了句,“好香。”在她耳边低语,“等我回来。” 常瑶呆呆坐下,说不出话来。 等醒过神发觉整个殿中空无一人。 她向门外看去,一个女子身影逆光向自己走来。 走近了,方认出是六皇子生母,曦贵妃。 她赶紧起身行礼,半天也没听到贵妃喊她起来。 常瑶只觉得一道严厉的目光久久盯在自己背上,如针刺。 她想如平常一样,不在乎地起身,大不了自己以后不来了。 可她却动弹不了身不由己。 那女人高高在上的身影像有种魔力,将自己钉在青砖地上。 “常瑶,琮儿不能娶你。”她声音缓慢而低沉,所以格外郑重。 “你尚且年轻,我身为长辈告诉你,哪怕皇家,也跑不掉娶妻取贤,贤妻不单指女人能操持家事,还必须能为丈夫的事业添砖加瓦,你能吗?” 两人沉默良久,夕阳最后一丝余晖也渐渐熄了,殿中一片昏暗。 “你母亲是你父亲从哪里挑出来的,你该知道吧。” “你父亲为何纳她,你也该清楚的。” 这话问得无情,常瑶自然知道,父亲娶母亲为了生育,母亲生不出孩子,就只有沦为玩物。 贵妃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你知道琮儿此时在哪吗?” “皇上在瑶光殿宴请三品以上官员,你大伯母带着你姐姐就在那灯火辉煌之地,琮儿奉旨相陪,将你独自留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 “你父亲做到詹事,在官场已经到头儿了,他的人脉只能给你大伯二伯和堂哥们助力,对自己毫无用处。” “你大伯却不一样,他有牧之,二公子也快从书院读出来了,你家连继承人都没有,你认为自己够格做王妃吗?” “不属于你的硬拿,只能对自身无益。” 常瑶尚自回味这话,眼前只余一片黑暗,贵妃早就离开了。 第72章 猫鼠游戏 整个殿内没有一个太监来掌灯,她在黑暗中独坐许久。 进宫这么多次,若说对李琮没一点男女之情,常瑶心里也说服不了自己,原先只想给堂姐难堪,结果自己却有几分动心。 李琮温柔小意,不管她在做什么,她在哪,他那双桃花眼总脉脉含情看着她。 若离得近了,他又一副君子模样,不多说一句,不多动一下。 搞得常瑶摸不透这位皇子究竟在想什么。 等了许久没见到琮哥哥过来,也不遣人送她,不知给谁绊住脚,往日也有他先离开的时候,门外有大批太监宫女守着,车轿备着,她出了门便有成群的奴才恭送。 偏他们这次坐着轿辇去到陶光园的逢春阁,这里楼高临水,风光很美。 可离嘉豫门太远了,这里出门就是花园子,净是些石子路,有些地方生着青苔,灯火全无。 她乱走一通,扭了脚,裙子也污了。 直走得绣鞋都湿透了才遇到巡逻侍卫。 问明身份将她送至宝城,途经九洲池,丝竹之音隔水听起来格外清亮悦耳。 隔着水面只见瑶光殿通身光明璀璨,高高在上,影子映在波光粼粼的水中如仙宫临世。 她神思恍惚,心内剧痛—— 这一切近在咫尺,同六皇子在一起,感觉只肖伸手便都是她的。 原都是误会啊。 这里属于常云之,她此刻光明正大坐在殿里,自己却地黑暗中艰难前行。 此时,九洲池上飘着一只两层高的画舫,凭栏处站着芝兰玉树的李琮,身边亭亭玉立的美人儿正是云之。 上车后,常瑶觉得脚上又湿又疼,去了鞋子白嫩的脚上磨出几个大水泡。 绣鞋拿在手上恨不能将其撕碎,她又冷又乏顾不得仪态倒在软垫上。 曦贵妃今日给她一个警告。 没有得到认可的女人进入皇宫便如在没有灯火的路上夜行,多艰而危险。 常瑶饿着肚子回到了家,愤怒和委屈顶得她不但感觉不到饿,还吐了几口酸水。 她喊了丫头过来卸了妆发倒头就睡。 云之此时还未回府,她同父亲母亲一起盛装进宫。 李琮与李琏都在,四爷李琏身材更高大,一脸沉郁。 六爷李琮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很明显更得皇帝喜欢,封王只是早晚的事。 此时的他站在灯下,一脸笑意,压根看不出刚被贵妃狠狠训斥过。 就在一旁的偏殿,贵妃冷脸叫他跪下。 他一开始还嘻笑着,看到贵妃真的恼了才收了笑意。 “你怎么想的?难道真看上了常瑶?” 他低着头不语,贵妃最气他这副赖皮相,道,“今天你必须和娘亲说明白。” 李琮不爱诉说心事,但听到贵妃自称“娘亲”,他还是软下来,“娘亲不会真以为儿子是个傻子吧。” 他声音低下来,含着无尽郁气。 自他小时候,皇后给自己母亲使过多少绊子,他都记得。 母亲今天虽是贵妃,走到这个地位,付出什么代价,他也晓得。 他倒想做个寻常公子,可深宫生活的熏陶,早让他不再单纯。 “儿子自当得到云之妹妹的欢心,母亲放心。” “那个常瑶呢?” 他想起常瑶被自己握住脚,瓜子小脸上惊慌的表情,漆黑眼瞳里一片没藏好的天真。 那个样子怕才是她的真面目,他脸上露出笑意,“儿子也是喜欢的。” “娘亲别担心,儿子并未打算娶她。” “那就别误了那姑娘了,什么女子你得不到,招惹她家做什么。” 李琮走出偏殿,坐在西侧上首。 他与云之座位不在一处,远远看到她饮酒,着人挑了果子送去解酒,着人带话要她少喝点。 她看向他那边,他带着谦和的笑对她举举杯。 饭后,他带着随从邀她一起乘画舫游九洲池。 两人同站在二层凭栏处,风儿送来茉莉花香。 李琮自腰间解下一枚海棠玉佩道,“云之妹妹,这是我贴身之物,赠与你表我心意,你愿意收下吗?” 云之抬眼看着面前的男子,那男人眼波流转,仿佛映着星河。 他帮云之亲手佩戴,“请妹妹给我绣个荷包做回礼好不好?”云之点头应允。 那只玉佩是皇上在他出生时赐下的礼,他一直戴着从不离身。 他从身上脱下披风披在云之肩上,“起风了,别着凉。”自披风下偷偷拉着云之的手。 云之挣了下,对方宽大的手掌将她小手握得更紧,她脸上火烧似的红起来。 这小小的逾规之举,让她心中泛起一股新鲜的刺激感,又有点甜。 李琮听从贵妃吩咐哄得云之开心。 婚事定不定不要紧,不要让四皇子占了先,听说皇后也有意与常家联姻。 云之心高气傲,本觉得李琮心中既想着别的女子,不论这女子是不是常瑶,她不嫁,也不屑去争风吃醋。 她容忍不了自己丈夫最爱的不是自己。 看李琮待自己和常瑶不同,倒更体贴些。 李琮心中有自己的打算,散席已经晚了,逢春阁人去楼空,佳人不在。 他是故意的,带走所有随从,散了看守逢春阁的太监宫女。 要么她等着自己,要么想办法自个儿出去。 按常瑶那个性子,必要走的,尝过有自己相伴的甜,那就尝尝苦。 在这偌大的深宫里没人庇护,连出行都难。 那双穿着绣鞋的小脚,磨破了吗?去了鞋子,双脚是不是雪白的? 他用扇子掩住面孔,掩住自己的笑意。 第73章 一点甜头 第二天,常瑶一大早起来,想起头夜的事,下了决心不再进宫见六皇子。 耳朵里只听母亲与王大娘在院里嘀咕。 依稀听到,“人家囤得多着呢,不给也没办法”的话头儿。 她饿得不行,丫头却说家中没有早餐,没米下锅了。 待母亲走开,她喊王大娘进屋问她出了什么事。 王大娘手一摊,“老爷没下朝,今天的分例没拿回来,我去二房借米,人家做的刚够自己府里吃的。” “大娘那边呢?”常瑶饿得前心贴后背,头天晚上就空着肚子,算下来一天没吃什么像样的东西。 “角门都上了锁,哪过得去,周大娘说她从前门绕过去大门进去借,等会儿送来。” “咱们等了好久了,周大娘说大房也得再等会,采买的还没回。” 王大娘左右瞅瞅,“我头几天明明看到大房运粮回家,整整十一麻袋!一家骨肉眼见弟媳开不了锅,做长嫂的都不管。” 常瑶撩撩头发懒懒坐起身,想起去宫里下棋时,六皇子说过,现在不让任何人贮备超过一天的粮,否则重罚。 每天不论官员还是百姓,一天一次,每家按常住人头买粮。 只有官府登记造册的,才能领到买粮票子,若有亲戚投奔,官府是不管的。 普通百姓私藏超两天的粮,处以极刑,官员则重罚。 父亲倒是恪守本份,他不回家全家都要饿肚子。 常瑶此时心里燃烧着一团火,已感觉不到饿。 好容易等到父亲回来刚赶上周大娘来送蔬菜粮食,说是大房那边也是刚买到,分过来一份。 常瑶冷笑着看着这一幕,父亲的感激令他像个小丑,难道他真不知道自己大哥连对弟弟的怜悯都要慢一拍吗? 云之一个失了清白的女子,有什么好骄傲的? 若大伯父知道女儿的丑事,是不是会主持开祠堂,像沉塘五姨娘一样,将女儿亲手勒死? 她唤来丫头为自己简单梳妆,她要过去给自己的好堂姐请个安。 云之头夜回的晚,才刚起床,凤药来为她梳妆,带过来自做的点心。 一见是“芙蓉糕”,云之高兴地说,“凤药你好久不做这个了。” 两人聊起当日往事,一起做点心,翻墙出去买泥娃娃。 上房偷听老爷聊天,将大公子当做女子…… “最厉害的还是夫人,她早知道我常出门为你采买小玩意儿。” 凤药回忆,“她好疼你,怕你闺中寂寞,才看着我们淘气。” 云之心情大好,捏起一只糕,放入口中,母亲父亲这样疼自己,哥哥也把自己当宝。 连凤药现在已是府上二小姐一般,仍事事以自己为先。 她心里泛上一股甜,抱着凤药撒娇,“哪天我出阁了没有你可怎么办?” “害羞不?这就说起出阁的事儿了?”凤药打趣。 她红着脸低下了头。 内院丫头来传,说二小姐来了。 由于凤药没入族谱,大爷府称她是二小姐,可整个常家女孩儿中,常瑶才是正经二小姐。 云之忙请进来,常瑶进来,凤药行礼上茶,自己先退出去了。 她没走,站在门口听着里面人聊天。 上巳节她偶然看到这位二小姐从背后望着云之的眼神,只是一瞬间却被她捕捉到了。 常瑶的目光落在那碟精致的点心上,皇城里的点心铺尽数关门了。 各家肚子都吃不饱,哪有闲情做点心。 原先普通东西现在成了稀罕物。 王寡妇说大伯父家有余粮是真的。 曦贵妃说自己父亲的人脉只不过在帮助大伯父与大哥哥。 她心中为那个对自己没尽过父亲义务的男子又恨又同情。 云之将点心推给她,常瑶腹中饥饿,拿起一块尝了一口觉得比宫里的点心还适口。 “这是凤药亲手做的。” 云之压根没觉得缺过什么,也不晓得吃的东西有多金贵。 点心里的山楂苹果馅还不算什么,可糖已经比前涨了数倍,仍缺货。 她那云淡风轻的样子,浅尝辄止的风度,都让常瑶怒火中烧。 常瑶饮口茶吃块点心,闲聊两句改了主意。 她走后,凤药进来收拾,漫不经心问云之,“小姐可知糖价?” 云之摇头,“我管糖价做什么?” “前些天在菜市口有人因囤了五斗粮被砍了脑袋。”她看似无心又说了一句。 云之睁大眼睛,她只听说有人哄抢粮店,才招致杀刑。 糖比从前涨了十倍。 粮食压根买不到多余的,按日供应。 “你吃的点心,除了宫里满皇城可能没有第二家吃得上。” 凤药耐心点拨她,“你刚才那种见惯了好东西的样子让二小姐十分难堪。” “三房府里今天还过来借杂粮。”凤药静静看着云之。 她恍然大悟,口中道,“怪不得瑶儿走的时候脸绷得那么紧。” “青石镇的教训望小姐记住,千万别让人惦记上了。” 凤药收了茶盘,提醒云之。 还是晚了,常瑶已经顾不上家族。 她只想让云之知道这世界上除了甜,还有种滋味叫做“苦”。 没几日,她接到六皇子邀请,说得了珍贵棋谱,邀她共赏。 她这次带了个丫头一起入宫。 六皇子说是还在朝堂,让她坐自己车驾去。‘ 那辆车与往日不同,车子有普通车子两倍宽长度也比寻常车子长许多。 内置宽大坐塌,厚厚的锦丝棉垫子,车角置了香炉,燃着淡香,还有个精致方盒,打开里头放着新鲜果子并宫制点心。 窗子用月牙银勾勾起来,只余了一层薄纱。 路上来往宫女太监见了车子,拿着东西的面向宫墙低头而立,有些远远便跪在道边。 巡逻的侍卫看到车子,齐刷刷行礼。 明明车内只有她自己,常瑶觉得心里怦怦直跳。 天家威严便是这种感觉。 第74章 藏私暴雷 李琮并无半点屁事,他吩咐自己的车接上常瑶沿着人多的地方转一圈。 他自己在母亲行宫,横躺在春凳上正用脚尖去挑跪在地上的小宫女的裙子。 曦贵妃“啧”了一声,骂他,“畜生知足不知羞,人呢是知羞不知足,你算是什么?” 他直身坐起,“母亲不懂,征服的过程才有趣,得了手便没意思了。” 曦贵妃虽看不上三房现在的夫人,却懂做娘的心。 “你虽喜欢常瑶,她现在是嫡女不会给你做妾。她母亲那关就过不了!” 娘吃过的苦,不会想让女儿再吃一次。 以常家根基,找个寻常富贵公子嫁去做主母才是上佳之选。 李琮不想听母亲啰嗦,一跃而起,照着宫女儿胸口抓了一把,吓得宫女缩成一团。 他才心满意足嘻笑着整了衣衫,换副面孔走出母亲的紫兰殿。 走到昭庆门,等了片刻看到自己的车撵晃晃悠悠过来,他不等停下便跳上车。 常瑶神色如常,李琮扫了眼车内,知她用了点心和果子。 他抓过常瑶小手,那双手除了绣花,什么也没做过。 细皮嬾肉,柔若无骨,那么纤细,仿佛一用力就能捏碎所有的骨头。 常瑶冷着脸抽回自己的手,“六爷自重。” 他从自己怀中掏出一双云锦绣鞋一晃,“瑶妹妹,听侍卫说那晚你自己走出逢春阁,想来绣鞋走坏了吧。” “这是皇后做凤袍用的料子,我拿了一块,嘱我的绣娘为你赶制出一双,妹妹这等人物,普通东西可配不上你。” 李琮坐过去,在她耳边低声说,“妹妹脚那么凉,我问过太医,女子气血不足才会脚冷,故令绣娘做了药草鞋垫。” 常瑶看了看那鞋子,一只鞋子上坠了青玉石,绣了凤鸟。 另一只上攒了珍珠花,花心用的那颗珠子圆润温和,车内光线暗,鞋子散发着淡淡光彩。 鞋面上的绣工非市面所有,精致异常,微微带着药香。 “妹妹喜欢吗?”李琮轻声蛊惑着她。 他像看到猎物的猎手,并不急着下手,而是慢慢戏耍。 “妹妹知道这世上什么最快乐?”他的声音变成了气语,在她耳边喃喃,“拿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晃了晃鞋子,“这上面用的珠子是东海珍珠,不论是珠玉还是料子并绣花,都是皇后的例,这是僭越,逾矩。” 他不由分说将她双腿抬起,置于自己腿上,撩开裙子露出双足,为她换上新鞋。 “看琮哥哥亲手为你量的尺寸准不准。” 常瑶内心又惊又怕又喜,盯着自己双脚看了看。 李琮凑近问,“感觉怎么样,我的千金小姐?” “只有你才配穿这样的好东西。” 常瑶心底积攒的恼怒烟消云散,甚至没听出六皇子言语中的戏谑。 内心升起一股纳闷,李琮时而轻浮,时而沉稳,像在撩拨自己又像无心,让她一颗芳心来回摇晃不定。 她同李琮来到书斋,桌上摆好了棋盘。 往日她早急着开局,此次却立于窗口前发起呆。 “妹妹若有烦心事,我倒愿意听一听,也许能解妹妹之困。” 李琮又变得一本正经,摇着纸扇一副翩翩公子模样。 常瑶狠下心,开口问。“若像大伯这样的人府上偷藏私粮该当如何?” 李琮一愣,常瑶有些后悔可话已出口。 “当真?今天早朝父皇刚颁布过粮食临时法令,私藏者革职查办呢。” 常瑶以为不过是罚俸类的处罚,没想到会革职。 “有知情不报的一并查处。”李琮看着常瑶表情变幻,加把火。 常瑶从宫中出来,觉得头脑昏沉内心安慰自己,这一切不是她的错。 大伯不应该藏粮,又或明明藏了却只顾自己,连一母同胞的兄弟都不管。 大房不顾三房死活,她又为什么手下留情? 云之日日被人捧着,自己一样姓常活该被踏进泥里。 想到此次检举的后果,她既害怕,又有点想看看姐姐一家的模样。 常家大门再次被官兵包围起来,这次打门的小兵客气得很。 凤药一个打挺坐起身,心道终于来了。 随意穿件衣服,带着内院所有丫头们候着,片刻,小姐夫人也穿戴好来到院中,一大家子不闻一点声响,大家都忧心忡忡。 凤药笑着跟丫头们说,“听说是有人接了举发,说什么咱家私藏粮食。哪有的事。” 大家都松口气,纷纷附和,说压根吃不饱,连夫人小姐都吃得粗食,哪会私藏。 大爷带着牧之和外院管家们跟着士兵浩浩荡荡一群来到二进院。 所有人呼啦啦跪成一片。 她对上牧之眼神,微微点头,两人相视一笑。 领头的军爷一脸抱歉,对大爷说说接了举报不得不查,望见谅。 凤药走过去对着领头的军士行个礼,又对大老爷行礼,“老爷,我是夫人新任内院管家,一家子吃住全由我负责,这次便请老爷准我协助这位军爷查清些事,还我家清白。” 大老爷点头道,“好孩子,你既知道的清楚,就你协助吧。” 她得了允许转头对军爷说,“请问官爷怎么称呼?” “鄙姓岳。称我岳军门即可。我们悄悄查了便走。” 凤药摇摇头,“不可!军门即是接了举报,定要细细查过,别到时有人说军门徇私就不好了。” “且我们常家是大家族,三房连在一起,既要查我家,二爷三爷怎么可不知。” 她叫小丫头将灯火全部点上,整个院里照得雪亮。 又遣人将二爷家三爷家的都通知到,管家以上都到大爷府上集合。 就说这边查私粮了! 第75章 家贼难防 军门拦都拦不住,求助地望着大公子。 大老爷颤巍巍指着军门,“老夫一身清廉,家小都跟着饿肚子不算,竟然有人扣我屎盆子。” “查清了好还我家清白!” 他气得浑身哆嗦,恰二爷三爷都来了。 不但爷们来了,后面跟着家眷,个个一脸迷糊,眼见是刚从被窝里出来的。 常瑶跟在队尾心惊胆战,她本以为此事悄声无息进行了,抓了大爷就算完了。 却没想到她自己也得跟着观看整个过程。 几十个士兵举着火把站在院中间,比之上次抄家的气势弱上不止一百倍。 但她害怕的程度却比上次多上一百倍。 凤药问岳军门,“不知从哪里接的举发,举发人可有无证据,举发人可否到场?出了结果也好有个对质。” 她停了一下又接着说,“查出有此事任罚,若无此事,单凭军门一句话,我常府这么多人半夜里起来应对,传出去难免会说官府办事不力,常家又太好欺负。” 她伶牙俐齿,说得全都在理,岳军门犹豫着向队伍里看了一眼。 一个士兵本是低着头站在暗处,听到她这么说,抬头走了出来。 常瑶肝胆俱裂,六皇子亲自到府上来了。 “是我接了举发,不查过不了父皇那关。” “举发人不便透露,查过我会给府上一个交代。” 六爷既出来了,岳军门松口气不必自己担责任,只办差就好。 他带人去了柴房,凤药在后面跟着。 柴房里散落着柴草,扒拉开草杆子,下面放着数十只大麻袋。 岳军门脸色一变,指着麻袋对士兵道,“搬出来。” 一家人面如土色,大爷结结巴巴,“这,这是何物?” 六皇子笑笑,“这是问谁呢?” 凤药上前回道,“我家修花园子,这是拿来修补小路的材料。” 大家都松口气,六皇子挥挥手,对带来的人说,“你们去别的地方再找找,都认真找过,再来打搅是不许的。” 又指着地上的麻袋,“打开。” 士兵上前解开口袋,是满满的碎石与沙子。 十几只口袋个个如此。 常瑶腿都快软了,回头去找王寡妇,却没看到人。 “听说——”六皇子故意拉长声音,观察众人脸色。 “青石镇有你家丫头买的一处宅子,里面也藏了不少粮食?” 其实他一点不在意常府夹私。 现在,这些个官儿们要不用点心,压根养不活一大家子人。 要他说压根别管,物竞天择,自己想不出办法的都去死好了。 可惜父皇却听了四哥的,治乱需用重典。 杀掉的净是些草民,藏个几斗粮送了命。 胭脂不知那边处理没有,看向凤药,凤药还是那副恭敬的模样。 她又走上前去回禀,“我府上的确有丫头那青石镇置了房,出府打算在那边安家,至于藏粮食,却是无中生有的事。” “以现在的粮价,我们买不起也买不到。” “当然六皇子大约觉得常家有大司农,未必不会徇私舞弊,那请士兵现在就去查明白,也好还我家大爷二爷清白。” 六皇子有点诧异,常家一个内院管家这样好口齿还心思细密。 注意了一下,是个生得极普通的大丫头,只一双眼睛分外灵动有光彩。 “请各位爷辛苦一番,一并查查方干净。” 二爷三爷也都执意要查,必如此才算清白。 六皇子笑了笑,对后面人说,“你们瞧瞧常家,一个丫头想得比你们都周到,怪不得兴旺。” 凤药依旧退回人堆里跪下。 六皇子向跪着的人堆走过去,扶起云之,又指指凤药,“小管家去搬两把椅子。” 他在云之耳边低声说,“接了圣命不得不如此,云之别见怪。” 一群人就这么看着他藏了私心,将云之带到二院廊上,还置了椅子,让云之坐下。 常瑶有些紧张,他不会让自己也出去坐下吧。 她想多了,六皇子又请出夫人也到廊下去坐。 余下人等,依旧跪着。 天光大亮,骑兵半夜去了青石镇已跑回来。 回报那边房子租给盖房的工人们,里面只放着入秋加厚房顶的稻草。 也在周围打听过了,并没有人大批拉过粮食。 常瑶面白如鬼,她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心头一片空白。 大家连声抱怨,都说整日吃不饱现在觉也不让睡,净整这些没用的。 六皇子和几个爷去屋里聊天赔罪,凤药对牧之使了眼色,自己在一旁伺候茶水。 “既然还了常府清白,请问六殿下诬告之人何在?如何处置?” “且此人既能告到殿下跟前,想必不是普通人吧。”牧之因为气愤,声音绷得像琵琶弹出的高音。 “别这么咄咄逼人呀。”六皇子笑着让牧之坐下。 常家几位爷谁也不接话,都瞧着六皇子,个个心想今天不给个说法不能放这小子走。 六皇子大摇大摆抽出扇子,接过凤药的茶饮了一口赞道,“好丫头,好茶,好手艺,好家教。” “几位想问在下也可以相告,不过为着脸面,你们还是不要问的好。此事对你家并无妨害,过去就算了成不?” “自然是不成的。”牧之已打定了主意,也放松下来笑道,“此事必定有个说法。” “俗话说得好,没家贼引不出外鬼呀。”六皇子哈哈一笑,跷足而坐。 几个爷莫名其妙互相看了看,大老爷问,“六皇子有话直说吧。” 李琮将怜悯地看着三老爷,“那我就说了?” 他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抖开,是宫中专用的“金花笺”。 纸上工整地用梅花小楷写着常家粮食所藏处所及数量,并指明是大房所藏。 那一笔字正是出自常瑶之手。 第76章 知人知面 别人不认得,三爷已是气得头发晕,站起身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待他醒来,已躺在自家床上,三夫人坐在床侧。 他气恼地看了这女人一眼,继夫人其实是无所谓的,管好内院便罢了。 他也不知道为何三夫人养出的常瑶为何这么愚蠢。 这些日子女儿不好过他知道,大家都不好过。 他私下问过大哥,大房里也常不够吃。 云之就无所谓,没脸色也没抱怨。 大嫂总安慰大哥,一家子一起挨饿总能挨过去,饿不死,不必那么焦急,下人没撵走一个拿着私房钱贴补家用。 反观自已屋里,稍晚拿回粮,三夫人便每每垮着脸,别的姨娘也对她颇有微词,说她不会管家。 明明先夫人留下那么多陪嫁,该花销时总紧得很,对自己女儿却明显偏心。 又不是她的钱。 三爷懒得理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没成想常瑶给他戳个大窟窿。 这样一个对自己家都不忠心的女子,哪个世家会娶她? 大家族里,官宦浮沉是寻常事,下了大牢再起复的人多得是。 一朝天子一朝臣,心胸不开阔,难有善终。 只是忌讳家中有心志不坚之人,抗不住风浪。 说得难听点,常瑶没有大家之风。 这些夫人们,耳报神灵得很,这么大的事怎么瞒得住,正当婚配的年纪,她竟惹出这么一番事。 三夫人前些日子唠叨瑶儿的婚事,他心中本看好了一个公子。 他父亲是个道台,这公子才学很好,心思敏捷,将来必有好发展。 家中关系简单,公子之母是从宫中出来的宫女,他向宫里老人儿打听过,从前最老实勤快的。 公子之父古板清正,未曾纳妾,瑶儿嫁过去不必面对太复杂的关系。 他私里观察,自己女儿空有好颜色并无好心智,处事轻浮急躁,不适合嫁到大世家。 这样的家庭,虽不是望族,也能过得幸福。 他和那公子的父亲提了提,对方是乐意的,和公子商量了就能回话。 这个节骨眼儿常瑶闹出这样的事来。 前些日子风传女儿与六皇子过从甚密。 他提醒夫人,别让瑶儿起了不该起的心思,六皇子若娶常家女,必是娶大哥家的云之。 三夫人托着脑袋守在三爷床边,听到响动回头,却见三爷一张脸阴得像要下暴风雨。 她想问却给吓住了,三爷道,“把常瑶叫过来。” 丫头回说小姐不舒服,躺下了。 三夫人壮起胆子,“既是不舒服,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不迟啊。” “今天就算是病死抬也要抬过来。” 三爷拍着床板吼道,“去!把这个有胆子做,没胆子认的东西拉过来。” “不必拉,女儿自来请罪。” 常瑶走入房中,在地上跪下,“是女儿举发,大伯家的确藏了粮。” “大爷家有粮母亲也知道,大伯同父亲一样领宫中份例,他家怎么有多余的均给二伯伯和我们,既是私藏了,依律……” 三爷像盯着什么脏东西般盯着女儿,抬手一记耳光,重重打在她脸上,半边脸一下红肿起来。 这一下没收力,将常瑶打得跌坐在地上,眼泪立时便流下来。 “父亲心中,大伯家比自己家重要得多,云之姐姐也比我重要得多。” “从小父亲就没正眼看过我一眼,也不理会母亲,现在才来训导,不觉得晚了吗?” “你想攀皇宫里的高枝且看看自己够不够份量!”三爷低吼着。 “是女儿不够份量,还是父亲不会做官,才让人家瞧不上我?” 三爷听到这忤逆之言,抬手又要打被夫人抱住手臂,哭着说,“瑶儿还不快给你父亲认错?” “这是你教出的好女儿,我请的老师净教她些什么?” “将她关在自己房里,不许出来。” “都滚出去!” 常瑶不等丫头来扶,自己爬起来,回房去了。 三夫人哭哭啼啼,“姑娘说得也不是全错呀,这是我们的亲女儿,你何必如此?” “好歹她占着嫡女的身份,有点子想头也正常。” “大爷家这次不也没出什么事吗?” 常三爷坐在床上叹着气,“你们娘俩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你以为大哥出事咱们家还能有好儿?” “兄弟之间一向同气连枝,这么简单的道理,她读过书都不通,我与她没什么好说的,唉,常家这次丢脸丢大了。” 六皇子拿出金花笺时,扫向他的轻蔑眼神比刺他一刀都让他难受。 他哪来的脸去见自己的两个哥哥。 他常老三宁可再坐次大牢,也不想经历这种局面。 “我只告诉你,这皇城里,她想嫁去谁家做主母已是难了。” “你们娘俩好自为之吧。” 三爷觉得疲劳难耐翻身躺下。 三夫人去看常瑶,女儿隔着门问,“母亲外头请来的好人儿去了哪里?出事了要我来顶缸,不是她说得真真的吗?连多少斗藏在哪都知道,怎么没搜到。” “你怎么能怪母亲?我也没让你去揭发呀。” 再拍门屋里没有一点动静。 六皇子志得意满,骑在马上,常瑶的表情足够他回味好几天的。 且等几天,此时她必定在受责罚。 他兴冲冲先去紫兰殿给母亲请安。 曦贵妃看儿子心情大好问他,“一大早打哪来呀。”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生得一副好皮相,却是个十成十的坏种。 越大自己越摸不透他心思了。 小时候最会演戏,将小狗折了腿,去他父皇面前装好人,为小狗治伤。这类伎俩让她这个做娘的都心惊。 在自己面前,他倒不瞒。 大胆承认反正只有自己这一个儿子,想来曦贵妃也得向着自己。 还好没有弟弟,否则他还得费一番事。 这话说得曦贵妃后背发凉。 他将自己去常家的事细细说给曦贵妃,连各人的表情都描绘一番。 贵妃将一支花钿插入发间,不经心地问,“你又出的什么主意?” 六皇子手中拿着一只鲜花,为母亲比划着并没戴上,他晃了晃,“这花除了好看,还有什么用?” 见母亲不解地看着自己,他将花瓣一片片撕下来,放在手中揉碎。 “越美的东西,被毁掉时越好看。” 第77章 自食其果 “她先前是清高啊,我想看看她能清高多久,能抗住多大的诱惑。” 他把手中的花扔到地上用脚慢慢地、来来回回地辗,直到和地板腻在一处,脸上温和的笑意一点没变,“不过尔尔,没意思。” 过了几天,三爷下朝,遇到他相中的那位公子,对方如他所料,称自己身份低微,不是常二小姐良配,婉拒了这门亲事。 他失望之极也可怜女儿,便放她出屋了。 六皇子便派了车去接她入宫。 常瑶梳妆,只管穿了那双鞋子,踩着东海珍珠的感觉的确不一样。 这个家,连带着自己的父亲,一味作贱自己,她一直守着庶女的本份。 老天给了她机会,终于成了嫡女。 她原先只是认为小姐命好,自己不被喜欢是命。 待成了嫡女为何还是样样屈居常云之之下。 现在她只把常云之恨到骨子里。 贵妃说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硬拿于自身无益。 常瑶此刻却认为六皇子说得对,拿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着实痛快。 六皇子将她约在逢春阁,由太监直接将她送到逢春阁楼下。 她上得楼来,六皇子站在二楼廊外,阳光将他周身染得金黄。 他衣冠楚楚,露出她从未见过的意味深长的笑,将手中一支白色梨花插在她发间,拉着她的手走到栏杆处。 四下静悄悄的,送自己来的太监已经不见踪迹。 连刚才洒扫的宫女也都消失了。 只听得远远的水声和偶尔的鸟啼。 “这里,尚在修缮,还未完工。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常瑶心里升起一投股不安,慌乱地四下张望,口中道,“逢春阁,不是个普通大殿吗?原是哪位贵人的住所?” “父皇刚登基时,迷上过一个舞姬,那女子有心上人一直不愿成为父皇的女人。” 他凑近了常瑶,离她非常之近,低头嗅着她的头发,叹道,“你好香,为着见我特意打扮的吗?” 常瑶只觉得今日六皇子异常得厉害,后退几步,口中道,“琮哥哥今天怎么了?先送瑶儿出去吧。” 对方只不慌不忙再次走近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将她拉入自己怀中,用手臂箍住她,并抬起她的下巴。 “你那日站在梨花树下,我对你一见钟情,当时就想把你带到此处了。” “你那时看也不看我一眼,神游天外,当真如仙子下凡。” 他突然歪头将常瑶耳垂含在口中,吸吮之时常瑶浑身一阵酥麻。 她挥手打了六皇子一耳光。 对方反而笑了,扶着自己半边脸,戏谑,“你难道还不知道?你同我常常私会,早传遍皇城命妇耳中,不会有人上门求亲的。” “你只能是我的……妾。” “做的好是宠妾,做的不好……便是贱妾。” 常瑶呆了,此时她才看清六皇子真面目。 “从了我还是老在家中?你选,只有一次机会哦。” 他什么都知道——她的不如意,她的无奈,她的委屈,她的软肋! 她痛苦地弯腰抱住自己,为什么,她的命这么苦。 “你娶云之时,可将你一同从角门抬入皇子府。” 他欺身上前,一只手从她衣襟摸进去,一只手去掀她雪白裙角,将她压在栏杆上。 “那舞姬不从父皇,被父皇带到此处,她便站在你现在站着的位置,父皇在此宠幸了她。” 剧烈的疼痛让她头发昏,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几时一种奇异的愉悦感又从身内升起,令她忍不住抓紧了李琮的手臂。 李琮欢愉地低语,“叫出声,常瑶,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她忍住羞耻之心,喊了李琮的名字,起初只是轻喊一声,李琮仿佛很喜欢这样,她得到对方的回应。 从低语到高声,从压抑着羞耻到放下一切…… 她想要的很多,她想让把自己不当回事的人都向她低头。 她想让娘亲抬起头做人。 她想看到云之被妒忌折磨的面孔。 所有的一切,只肖讨好眼前的男人就能得到…… 回去的路上,她如一具尸体靠在窗边,她以为自己会痛哭,然而却没有流出一滴泪。 她的命运终究和她瞧不上的娘亲如出一辙。 贵妃向皇上求了恩典,要求指婚,后面便是琐碎漫长的嫁娶仪式。 每件小事都使云之的心像泡在蜜罐里,像阳光透过树叶洒在院子里,暖洋洋,让人忘了时光流逝。 合婚庚帖送入常家这天,天上下着瓢泼大雨。 常府中,云之撒娇求着母亲,她多次说要带走凤药。 母亲都拒绝了,这天她再次提起要带走凤药,并说凤药一定愿意。 小丫头来找凤药时,她正坐在窗前听着雨声翻话本子。 合上书还在发呆,不知玉郎现在如何,她很久没见过他了。 听夫人院儿里的丫头说小姐要让自己做为陪嫁一起去皇子府,心下有些不快。 青连一直同她谋划着玉楼春景园的事。 她已是自由身,且烦腻了在府上的种种规矩,很想过几天自在日子。 当即决定去回了这差事,刚好趁着小姐夫人都在场。 她边走边想,夫人为小姐挑了极出色的四个丫头做陪嫁。 云之嫁过去便是正室,有礼制约束,妾室不敢对主母如何。 她只需打理好府内事务。 大夫人也可以从旁指点,凤药并不是非去不可。 她走得急,没走大路,直接切入花园,直接向夫人房中走。 刚好错过来找她传话的外院丫头。 此时青连站在府外等她,不停看着常府的牌匾,在府外不停来回踱着步。 他自玉郎处过来,就是为了阻止凤药答应和云之一起去六皇子府。 听玉郎说了些李琮的密闻,青连跨上马就向常家来,一路不停抽打马儿,泼风价死命狂奔。 玉郎在他身后喊都喊不住,无奈地说,“薛青连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冲动了,非白跑一趟你才死心。” 薛青连不顾玉郎阻拦,他不想凤药做那龌龊之人的陪嫁。 打心底他待她如自家亲妹妹。 想到那个人渣有可能染指云之的陪嫁丫头,他心里犯上一阵恶心。 骑到常府门口,他的马儿喘着粗气,口角流出白色泡沫。 放在往日他定会心疼地安抚一番,此刻却是顾不得这心头肉了。 凤药跨入夫人院子,看到院子盆景边有一人,白衣胜雪,背对院门茕茕孑立,周身笼罩着孤独。 那人呆呆地看着盆景上的飞虫,直到凤药走到她身后方转过头,漠然对凤药说,“她们在屋里亲亲热热,我不便打扰。” “你既来了,替我告诉一声,我已应允棕哥哥,做他妾室。” 第78章 各人选择 凤药很惊讶,以常瑶如今的身份,稍稍低嫁去做个当家主母,比到高门大户家做妾强上百倍。 一个处处当家作主,一个处处看人眼色。 “你为何自毁?以你容貌门第,明明可以过得更舒服。”凤药脱口而出。 凤药知道人之交往,最忌交浅而言深。 她们不算熟,本不该说这样的话,可她眼看着常瑶要走一条苦涩无比的路,还是忍不住阻拦。 “哼,人生就没有好走的路。” 她眼底闪过一丝嫉恨看向屋里,“人总要有点用,你说是不是。” 常瑶抬头一笑,带着决绝,“我的用,就是给我一生顺遂的姐姐添点堵,叫她知道生活不只有甜,还有毒刺!” 她声音略略有些颤抖,“你定要帮我把这话带到。这里的空气我闻着发腻,先走了。” 她转身离开又停下,脸上带着轻蔑的笑,“凤药,我与姐姐同一天进门,你当男人能有多深情?” 凤药看着她的背影,思索良久,这些日子她也听了些传言,三爷本给常瑶相了门很好的亲事。 举发事件后,对方婉言拒绝了,且此事传到了常瑶耳朵里。 凤药觉得奇怪这种事本属私密怎么传得这么快,除非有人故意为之。 她猜得没错,所有的一切都是六皇子所为。 他就是想逼得常瑶无路可走,常家两个女儿都在自己手上,他会好好利用她们。 他就不信,单一个大公子投入四皇子门下,常家能站到四皇子那边去。 毕竟,常家下狱是老四所为嘛,只是他从中挑拨煽风点火没人知道罢了。 连常牧之与公主的相遇也是他从中安排的。 常家大公子好颜色不输女子。大公主常年寂寞,如何不爱他? 看着大公主对常牧之用手段,一点点毁了他何尝不也是种乐趣。 现在,常云之就要带着大笔嫁妆嫁到六皇子府,还有那个抱在怀里弱若无骨的常瑶。 他李琮现在志得意满,人财两得。 凤药走入屋内,只见云之含着泪伏在夫人膝上,口中喃喃,“娘,女儿舍不得你,舍不得家,女儿想一直陪在母亲身边。” 夫人也流泪了,“傻姑娘,女儿家哪有不嫁人的,你还会孕育自己的孩子,你也要当上娘亲,看着你的孩儿长大。” “娘会帮着你、扶着你,做好你的掌家夫人。” 凤药心头一热,窗外鸟儿叫得正欢,花影摇曳,这亲切而熟悉的地方以后再想见便不容易了。 常瑶的事无论如何不能此时告诉夫人小姐。 “凤丫头。”夫人看到凤药进来招手让她过来,拉住她的手,扶她坐在自己身边。 她慈爱地摸摸凤药黑亮的头发感慨着,“一眨眼,从进府的小女娃长得这么高这么大了。“ 凤药身量已和小姐齐头。 她生得一双好眼睛,灵气十足,清澈有神。 打眼看去整个人英气有余,柔媚不足。 “好孩子,我没看错你,你是个能干的。现下有件事,我想求你一求。” 恰此时,牧之来给夫人请安也听到了,他一脸惊讶,自己母亲是个外柔内刚之人,看着虽柔和宽仁,内里是强硬的。 前几日她将牧之叫入自己房,嘱托他务必找到王寡妇。 不必在意手段,除掉那女人。 那时的母亲眼含杀意,却还挂着笑容,他问母亲是为给三爷出气吗? 母亲什么都没说,只说,“你想你妹妹以后过平安日子就让这毒妇消失。我决不会把我的孩儿们置于被人威胁的危险之下。” 牧之想将捉拿王寡妇过了明路,夫人明确拒绝了。 “从她嘴上不能说出常家一个字,不能累常家一人,传出常家一句流言。你明白吗?”她严厉地看着牧之。 牧之跪下点头,他有生之年只见过两次母亲这样严肃。 上次还是父亲想抬小妾入府的时候。 此时的母亲含着眼泪对凤药说出“求你一求”。 他想不出这世间能有什么事能让他母亲这般为难。 常夫人这一生的确没向任何人低过头,她没读过多少书,只信奉一条——不管遇到什么事,总有办法可想,总有路可走。 常家满门被押在大院那天,天上下着大雪,她跪在青砖地上,也没有过一丝自怜。 她相信这一关常家挺得过去,但她做了挺不过去的心理准备。 只要女儿逃走了,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牧之有人护着,只有老二,她对不起老二。 他在书院读书,她保他不住。 但若有赴刑场的那天,她会陪着老二一起赴死。 叫儿子别怕,有娘亲在,做了鬼黄泉路上儿子不会孤单。 只是低头而已,为了儿女死且无惧,何况低个头。 她看重凤药,此女多智而坚韧,心正忠诚,是可以托付之人。 云之只有小聪明,太过娇惯,她放心不下,张大娘若在必要指过去扶持云之。 她没挺过大牢的苦日子,也是夫人心中一大遗憾。 出来后,她将一处上好田庄给了张大娘的儿子,帮他娶了房贤惠媳妇以补心中愧疚。 凤药见夫人说得郑重,便跪下了。 牧之走到母亲身边,夫人内疚地看了他一眼,他已有几分明白。 “凤药,我知你心高一直想出府,我没有留你的理由,你不欠常府,是我们欠你。我只想请你扶持云之在六皇子府立住脚,你想做什么都可以,要钱我可以全力支持你。” 当凤药知道常瑶要抬入六皇子府时已经知道云之的路不好走了。 云之的确如常瑶所说,没吃过苦,这样的人心里天真太多,一如当初的自己。 云之斗不过常瑶。 她感觉到常瑶心中的恨意和决绝。 当一个人处于绝望便没有了底线,这样的人就是身边最大的危险。 夫人眼泪落在衣衫上,云之可怜巴巴看着她。 她长叹口气,现在这情形,她决计说不出拒绝的话。 第79章 永不外泄 牧之心中一片复杂,他不舍得凤药,也不忍心看妹妹无所依靠。 女人出嫁,有些连夫君什么样子都没见,盲婚哑嫁。 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和一个陌生男子相处。 若是不爱,囿于一方小天地里,终身寂寞相伴。 若是爱着,眼睁睁看着夫君与别的女人同床共枕。 身为主母还要抚育别的女人为夫君诞下的孩子,心里会痛苦吗? 凤药点头允了,夫人将她拉入怀里,口中只道,“过段时间她熟悉了那边你便回家来,娘也舍不得你。” 说着她揉着凤药头发又哭了,她着实将凤药也看做了自己的女儿。 一句话说得凤药眼圈红了。 这一天注定是薛青连空留遗憾的一天。他等了许久方见到了凤药。 刚开口说了一句,“只求你别去六皇子府。” 凤药撩一下头发一脸平静,“你说晚了,我刚已答应下。” 青连着恼,不由分说拉着她离开常府,走到街角问她,“我们不是说好将玉楼建起来,你来操持吗?还有很多大事等你来做呀。” 凤药低下头无奈地说,“我和她共过患难,闯过生死关,不能置她不顾,单是六皇子娶她我不会去,现在她结个自己都不知道的仇家,我怎么袖手旁观。” 青连还想说话,凤药道,“你需要我时,凤药一样毫不托辞。”她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仿佛从眼睛能看到她心底。 青连知她说的是真心话,想了一肚子反驳之言,说服之法,现在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若连身边的人都顾不到,还做什么大事,心怀天下难道不该从小事做起吗?我只要看着我在意的人都活得好好的。” 他郁郁回到玉郎的书斋,气得将桌上的摞书划拉到地上。 “唔?这就无能狂怒了?我告诉过你不必白跑去碰软钉子,那丫头心里有主意。只凭张嘴你说服不了。” “你就不在意?她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玉郎一笑,“在意的,但我更信她。她会有办法应付过去,且她去了,于我们做事是有益的。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更多关于六皇子的消息吗?现在一手的消息源就在我们手上。” 薛青连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瞪着玉郎,“你连自己的恩人也要利用!” “这不叫利用这叫顺便,也叫信任。”玉郎淡淡指了指门,“你今天情绪上头去冷一冷脑子,滚吧。” 常家大小姐常玥小字云之。出嫁那日成了皇城里的传说。 新郎风流倜傥,芝兰玉树,骑着枣红高头大马。 新娘光是檀木及红花梨箱子便三百一十五抬。 真正十里红妆,恨不得头抬箱子到了新郎府,最后一抬还在家门口。 迎亲用了高过迎娶公主的仪制,宠大的仪仗是皇城里的老人儿也未见过的,烈火烹油般热闹。 沿途洒下的喜钱糖果如雨点般,竟是要全城同庆了。 夫人眼含热泪看着送亲队伍离开常府,凤药走在喜轿旁,直到瞧不见凤药的身影。 她伸长脖子看着队伍越来越远,直到喧闹声渐轻直至沉默。 满地鞭炮纸屑,周围半个人影也无,冷清寥落,所有人跟着队伍看热闹去了。 她的心里空了一半,牧之明白夫人心情扶着她回房,低声说,“娘亲可以放心妹妹,你去看看柴房里绑着谁。” 为着这个人,为着保密,常牧之去求了金玉郎。 他默默听了半晌,只应了一个字,“好。” 不愧是绣衣直使,云之出嫁前夜门房听到敲门,开门地上扔着个捆成蚕蛹的包裹,看不出是个人。 包裹上贴着张纸,只有两个字——牧之。 门房吓一跳,将包裹拉入门内左右瞧瞧无人,锁上大门。 他一溜烟儿叫来牧之,大公子面色如常,将此物件放入柴房。 四下无人时,他检查了包裹确定里头人仍然活着,也许给下了药,睡过去了。 第二天是妹妹好日子,全府放一天假,给足红包,下人都出去庆祝了。 妹妹走后,他将母亲带到柴房,大夫人看着儿子亲手破开包裹。 看到那个细眼睛,吊梢眼的女人。 她好久没做过这等事情,这次她要破例了,她面无表情看着那个害自己的中年女人,心下没有一丝怜悯。 那女人先是磕头求饶,看到对方眼中的冷意和不为所动,她开始破口大骂。 说云之是个破鞋,早被儿子搞过了,不是清白之身,残花败柳。 不等夫人指示,牧之将女人的嘴堵死,气得脸色煞白问母亲,“她说得是真的吗?” “重要吗?只要传出一声半句,云之不必做人了。” 鞭炮声尤在耳边,那一抹艳红还在眼前,牧之深吸口气,将女人打横抱起。 夫人在前头领路,后院死角,此处盖了一个小小屋子,只容得下一人立着进去,像如一口棺材立着放的形状。 大门上着把生锈的锁,夫人摸出一枚钥匙,开了门。 屋里只有一口井,上面盖着块大青石。 牧之稳开青石,将女人封紧了嘴,头向下掷入井中。 夫人回头锁了门,像没发生过任何事对牧之道,“走吧。” 第80章 入府立威 六皇子府上宾客盈门,送礼的人流水般进进出出。 贵妃及皇后的赏赐置到大堂给来往宾客观赏。 正热闹,皇上的圣旨到,封六皇子为王,封号“贤”。 众人呼啦啦跪下一片,山呼着“恭贺六贤王,六贤王双喜临门。” 直闹到了半夜,六皇子心满意足,他只喝到微醺。 众人散去,他独自前往新房。 云之听到他的脚步,心头满是暖意与羞怯。 经了繁复的三聘六礼,终于到了洞房夜。 新朗用秤杆挑了新娘红盖头,烛光下云之一脸娇俏,艳如桃李。 他与云之喝了“合卺酒”,亲手解开了云之头发,看着黑发散开,两人结了发,他眼中浮现出欲色。 但他不急,烛光下,他挑起云之下巴,她颈子的皮肤如凝脂,如白玉,他手指轻轻抚摸着露出的颈项,向上抚上她的红唇。 自己凑过去,蜻蜓点水般轻吻一下。 云之头晕目眩,眼前一黑,六爷将盖头又盖在她头上。 “等着夫君。”李琮转头吹灭了蜡烛,一声“夫君”令云之隔着盖头红了脸。 他看看时辰走到远离角门的地方立定,一乘小轿合着时辰抬入府中,随着轿子的是两抬水曲柳木箱。 云之住的三进内院名为“微蓝堂”取其出门即看到遥阔蓝天之意。 此院甚是奢华宽大,凡用品无不精心挑选,院中大缸莲花,锦鱼。 还有立起的太湖石,生着鲜绿的苔藓,是从太湖挖出运到府上的。 每变得潮湿便是第二天要下雨,无一不准。 屋内用的香炉便是千里挑一的“胭脂霁”,千金难得,釉亮而色艳,一派华丽喜庆的款儿。 一如他六贤王,这一生他注定要过着奢华而高高在上的日子。 常瑶入住了“妃荷院”,是个幽静偏僻院落,新打扫整齐,下人分列两队。 共四个大丫头,四个洒扫丫头,两个婆子,一个院管事。 常瑶下了小轿,院里烛火通明,佣人有序。 “可还满意?”身后传来男声。 众人下跪,她也蹲下身,男人伸出手扶她起身,拉着她的手进到屋内。 他散了众人,常瑶坐在床边的贵妃榻上。 “这是你的地方,在这儿所有事你说了算。” 他嘱咐一番,起身要离开,常瑶拉着他的衣袖,一用力将六王拉坐在贵妃榻上。 李琮没想到常瑶突然这么大胆,愣神之际,常瑶一扭腰身坐在他腿上,歪头在他耳边轻语,“别走。” 李琮只觉一股酥麻自头顶直灌到脚下,他眼睛红着,单手拦腰抱起常瑶…… 他毫不温柔,像攻城掠地的兽,像要将对手斩杀殆尽的战士,冲锋陷阵。 常瑶的眼泪顺着脸流下,洇湿一大片锦被。 屈辱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她忍住撕裂般的疼痛,咬住嘴唇,口中弥漫着血腥味儿。 “怎么样?满意不满意?” 李琮整理衣衫,由着她瘫软在地上,扬声唤了丫头进来伺候,自己迈步出了“妃荷院”。 直到晨起梳妆,云之都很满意自己的夫君,凤药拿了首饰进来。 李琮一愣,“你娘舍得把凤药给你?” 云之陪嫁丫头端了热水进来,六皇子因指着凤药,“你来伺候本王穿衣。” 来王府才第一天,凤药不想顶撞这位新晋王爷。 她过来离着他能有多远有多远,帮忙穿衣系带子,一直低着头不与他眼神相接。 王爷瞟了眼正用毛巾擦脸的云之,恶作剧似的在凤药手上捏了一下,脸上带着好玩的表情。 凤药退后一步,抬起眼警告地盯着他。 李琮却换了副正经表情,弹弹衣角对云之道,“夫人,我先去了,午膳回来。” “你可满意你的夫君?”凤药从铜镜中看着小姐的花容。 她的笑像化开的蜜,像风里招展的花儿,光是看着便尝到了幸福的甜香。 凤药为她收拾床铺,白单上一抹艳红,她不动声色收起。 “他,很好。”云之像刚从梦里醒来,回答凤药的话。 他回来重新挑开她的红盖头。 红云攀上脸颊,他对她极尽温柔,像拆礼物一样,一点点拆开散发着幽香的常云之,得到了满屋惊喜。 她是大家闺秀,含羞带臊的样子让他疼怜。 这种喜悦甜蜜维持到六王的侍妾们来请安。 后院住着五个妾,凤药在她踏出寝室时也提了一嘴,说来了个新妾室。 待侍妾全部跪在堂下为她请安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常瑶跪下堂下,仰起一张煞白的小脸得意地对她一笑。 云之看了凤药一眼,对方的表情说明她一早知道这一切。 云之忍住心中的愤懑,让凤药分发赏赐,由于不知常瑶头一夜入了府,所以没她那份。 云之所有好心情云消雾散,挥手示意其他妾室散了,只叫常瑶留下。 众人有些不解,都慢慢起身准备离开,却见新来的妾室悠哉地端起青玉莲瓣杯口中道,“姐姐昨夜等了琮哥哥好久吧。” “妹妹和姐姐同一日入府的呢。”她望着云之气得发白的脸,心中涌上一股舒畅。 云之没有与人绊嘴的经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凤药上前一步,“从前在府上你与小姐是姐妹。现在王府,你是妾,夫人是八抬大轿,由六王亲自正门迎进府上,姨娘是从后角门没声没息抬进来的。” “请姨娘谨言慎行,记得上下尊卑礼仪纲常。” “对了,姨娘的陪嫁怕是没登记过吧。后院管家哪位大娘,出来!” 妃荷院的院管事是个五十多岁的妈妈,急忙上前一步跪下。 “如今六王既娶了夫人,内院便由夫人照管,各房各院都得有规矩才好,晨昏定省都有规定,望各院姨娘并管家都要晓事才好。” “夫人是宽容大度的,但也不会一味纵容,都记下了?” 众人都齐声答应,“是!” “管事大妈起来说话。” 第81章 道高一尺 妃荷院本是个空院子,这大娘也是刚提上来的,见凤药说话条条在理,不敢轻慢。 凤药看看手上的册子对管事大妈道,“王大妈,在王府当差也有年头了,别忘了去库房给姨娘的东西登记入库才好。若少了什么,你是担干系的人。” “昨天姨娘就进门了,怎么妃荷院的伺候名单都没进上来,你这个妈妈莫不是想给夫人下下马威?” 这话说得重了,一屋子人谁也不吱声,王妈妈跪在地上直磕头。 “老奴已写好,出院子急忘了拿,姑娘不信遣小丫头跑个腿,我若说谎,现在就罚我。” 王妈妈有些害怕这个年纪不大伶牙俐齿的姑娘,答道,“姑娘放心,入库的事,一会儿就登记清楚,一共就两个箱子。” “啧。”不知哪个妾室发出一声怪音。 这话像扇了常瑶一记耳光,她母亲已捡着值钱的东西给她了。 多是前夫人留下的,也不能都给了她。 三姨娘有女八岁,两只眼睛日日盯着她母亲,总怕都给了常瑶,自己女儿落不着好东西。 常瑶被凤药戳到短处,沉着脸不作声,心中突然感觉自己在王府的日子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她这个姐姐也没想的那么好对付。 “大伙不知道吧,这位五姨娘是我的堂妹,是我们常家三房的嫡长女。” “难道六爷一直请我入宫,姐姐是不知道的?为何答应琮哥哥,你若不应焉知琮哥哥娶的不是我。” “好糊涂的话,并不是我答应,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子婚姻一向父母做主,又是皇上指婚,光明正大。妹妹好自为之。” 云之拂袖而去。 “昨夜,到底他先来我房里了。”常瑶在她背后轻轻说道。 凤药怜悯地看她一眼,“五姨娘,青天白日的别说这些话了。” 常瑶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几位姨娘都眼睁睁看着她呢。 她低头快步离开“微蓝院”,后头几个姨娘的议论还是落到耳朵里。 “什么大家小姐呀,青天白日满口胡唚。不知羞。” “不是詹事府的嫡女吗?也和咱们一般落得做妾,可笑啊。” “还是夫人,那嫁妆、那风度、那才是真正的大家小姐。” 常瑶觉得眼前发黑,头也晕,扶着丫头回房去了。 早饭摆在红木月牙桌上,她刚吃一口,便觉胃里顶得慌,来不及传口盂吐在了地上。 传了大夫来瞧,竟已有二个月身孕。 她不知是悲是喜,只觉老天给自己开了个玩笑。 这下满院里都知道她进门之前就和六皇子搞在一处,“淫妇”一词怕是逃不掉的。 果然怀孕的消息满大院知道后,四姨娘唤做云鹤的,和下人们说笑,“都道娼门女子下贱,我竟才知道官家小姐不过如此。” 她是歌伎,手段得了,勾搭上六皇子却一直没让他得手,一直等到抬入府上才与之圆房。 她事前并未告诉六皇子自己卖艺不卖身。 六皇子只当她一直不愿意是拿着自己的手段。 没想到圆房之夜落了红,对她落入烟花之地还能出淤泥而不染多出几分敬佩。 其余几个妾出身小户,或娘家官位低微,当个妾也是攀了高枝联了皇亲,无一不是规矩人家。 越如此,常瑶日子更难过了。 在后院侍妾中,她出身是最高的反而最受排挤。 六皇子回府先到微蓝院,正堂已摆了饭菜,王妈妈此时过来带着歉意躬身道,“五娘子昏倒了,爷可过去看看?” 六爷想了想起身对云之说,“那是你妹妹,她做妾已委屈了,我也不好薄待,于你脸上也不好看,我去看一眼。” 过去却见常瑶靠在跋步床边,恹恹的,别有一番病西子的风情。 他左右看看无人,过去挑着她下巴道,“小蹄子可是想夫君了?” 常瑶打掉他的手,楚楚可怜地趴到他怀里,环住他的腰,“王爷,我有喜了。” 说着抬脸看着他,眼泪流出来。 “这不是好事嘛,怎么倒哭起来。” “我才进门便有了孕,其他人会怎么看我。” 李琮冷笑,“你是我的人,就算是妾谁敢看低你,且有了孕更金贵了,乱想这些有的没的,我会着人照看好你,先养着吧。” 他告诉云之常瑶有了孕,凤药在一旁伺候两人用饭,听了马上对小姐说,“夫人免了五姨娘每日请安吧。” 云之看着凤药片刻,不想当着别人面驳回只得不情愿点头。 待六爷走后,她责备凤药,“常瑶怀了孕又如何,她不来请安,别的侍妾是不是也如她一样,肚子大了就不把我这个主母放眼里了?” “凤药,你以后别自作主张,有事我们商量了你再开口。” 凤药知道她心里堵,本该最甜蜜的时光,平白多个人出来。 就像吃上美味的点心,咬开里头有只苍蝇。 她不急不缓跟小姐讲理,“你先开口,和她不懂事持着有个肚子目无主母是不一样的。”她意思再明白不过,主母客气客气,妾室还是要懂事,该来还来。这是人情世故。 “院子里这么多双眼睛都瞧着你们俩,小姐若先动了意气就输了。” “小姐既为主母,假装也得装得有气量。” “她生下孩子也是庶出,对你也要称母亲。” 凤药说得明白,不管常瑶生还是不生,地位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就是恼。心口憋股恶气出不来。” 不一会儿整个王府的女人都知道新来的侍妾进门一天就有了孕。 侍妾先有孕再入门的并不少见。 身为官家小姐,先有了孕再以妾室进门的,只有她一个。 自此以后,不管她走到哪里总能察觉到别人异样的目光。 虽无言语,光是这目光就让她心中憋屈。 第82章 一个赌局 孕期的种种反应和六王的冷待更让她心塞。 娶妾娶色,妾的义务是让夫君开心,她有孕不能侍奉,又害喜得厉害,整日里脸都肿着。 云鹤没少给她脸色看,一有机会就冷言冷语,指桑骂槐。 大家都在时,她又规规矩矩,妹妹长姐姐短亲热得不得了。 云之嫁入王府三个月后,请了青连来府上。 她几乎日日和王爷相守,肚子还是没动静,城里最好的大夫就是这个不在太医院的大学士。 青连为她号了脉,她当年于雪天里逃走,身子受损伤了元气,不好有孕。 青连开出方子,说按自己方子调理,一年半载便可恢复。 她心情郁结,便要回娘家,但凤药却不便跟着回去。 现如今她是六爷府上内宅总管家,一刻也离不得。 只能小姐带着两个丫头回去休养几天,留下两个给凤药打下手。 当晚小姐在王府和六王一起用晚饭,明日一早就要回娘家。 六王爷眼见着十分不悦。 小姐便随口问了问,李琮道,去岁端王赛龙舟,他输给了四哥,被嘲笑一年。 今年又要在四哥府上举办“赛武”,父皇也要去看,再输了实在没脸。 各皇子都养了府卫,就从这些人中挑出高手,互相比试。 听说此次连皇上都从自己亲卫中挑人出来比赛,还设了赌注。 先皇传下来的龙纹如意,这柄如意是开国皇帝那代传下的国宝,意义非凡。 四皇子府上热闹非常,他好武养的侍卫比六皇子多出一倍,自然选出的好手更强。 “唉,除了娶亲这方面我比四哥强,其他竞技处处被他压得抬不起头。” 凤药低头偷笑被六皇子看到了,他对女子一向随意,倒也不生气,对云之说,“瞧你的好丫头,连主子都笑话起来了。” “我笑六爷看不穿,想赢不难,最好还是输得起。” 六贤王眼一亮,“你一个女子,能有什么好主意,说说看。” “我猜皇上必输。” “不不,父皇手里的高手如林,挑出三个并不难,四哥再厉害也敌不过。” “那我们也设个赌局才过瘾。”凤药自入六王府每天忙得脚不点地。 王府一家子比常府大房人数多得多,事事都要她调派。 原想着兼顾玉楼建设一事,竟是分身乏术,她也觉十分无趣。 六皇子提起这事,她心里痒痒,也想赌上一赌看自己瞧得对不对。 二来解解府里的乏味。 “不赌赢,赌谁输。” “反正我赌皇上输给四爷。” 六爷来了兴致,使丫头将各房妾室都喊来,讲了府里赌局,参加不参加看各房。 姬妾们各各来了精神,纷纷下赌。 云鹤下了与凤药同样的赌,也是赌四爷输的。 总之没人敢下注赌六爷输。 凤药又细问了出人的规则。 皇上与四子、六子对局时出的人手不同。 一次比赛用一个不同的人。 与四子比三场出三人,与六子比三场再出三个不同的人。 她胸有成竹,押了大注,五百两。 其实她没这么多钱,押了后一直对小姐使眼色,叫她也押。 五百两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了。 她一个丫头敢下这么大注,妾室都纷纷叫苦,嘴里叫嚷着,下手却狠。 六皇子坐庄,赔率翻倍。 常瑶一直未做声,云鹤可不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她轻蔑地看常瑶一眼,“我一个歌伎都拿得出的钱,不会千金小姐押不起吧。” “大约是因为你嫁进门之前做歌伎,为你花钱的爷们多。”常瑶冷脸反击。 “哈哈,嫁进门?姑娘别借着我抬高自己了,咱们是打小门抬进来的侍妾,嫁字咱们配用吗?” “且我完璧之身与咱们王爷圆的房,姐妹哪个不知道。可没以残花败柳之躯入府呀?” 她生得娇俏,眼角眉俏总带春意,很是喜庆,六爷尤其喜爱这样长相的女子,很是娇宠她。 常瑶不信皇上会输,按她所想,那如意既是传国之宝必定不会做了赌注,太子未立,给谁都不合适。 云鹤就没想着赢,她只是出钱讨好一下主母罢了。 五百两对她不算什么,她的钱拿去放贷一个月也出息不少。 在王府除了给下人点赏,她没有使钱的地方,手短了对着六爷撒撒娇就有了。 常瑶却不肯开口向六爷要钱,她宁可穷点,也不想给人嘲笑。 却不知这样的府上,没钱是迈不动腿的。 这些人都是势利场上常年打滚的,拜高踩低是常情。 常瑶有月钱开销也大,对下人打赏就是一大笔开支,院里丫头加婆子就有十个,再有别院过来传话的,次次都要打赏。 她虚背着个千金的名号,不能太小气,不然又是嘲笑。 陪嫁的东西当了几件才宽裕点。 前些日子,妃荷院闹了个不大不小的乱子。 那几天她月例用光了,手上有些短,接连几日连外院跑腿的都没赏。 丫头们大概被人家嘲笑了,做事不十分上心。 那天她喊了王妈妈好几声不见人答应。 她气急了,自己怀着六爷的种,这些人就敢这么冷待自己。 她气势汹汹去偏房,王妈妈和其他丫头在吃饭,她拿起王妈妈的碗便摔了,还赏了她一巴掌。 王妈妈躺在地上直哭,说自己是王爷家奴。 为着对姨娘好才放屋里使唤,又没做错事就挨了打。 她在府里伺候一辈子,老了让主子责打,不如死了算。 常瑶尴尬至极,几个丫头有些扶王妈妈,有些安慰常瑶。 等王爷过来,常瑶捧着肚子面如金纸,见了王爷哭诉,“一个奴才,指使不动也打不得,当日王爷说过我的院子什么都我说了算,把这老货拖出去打她二十板才算。” 六爷让王妈妈出去,哄了常瑶半天,又换了主事,答应她多来陪她,才息事宁人。 常瑶睡着了,浮肿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王爷出去骂了王妈妈一顿,罚了两个月月例,将她与云鹤屋里的李妈妈换了换。 常瑶本想立个威,又遭了嘲讽。 例来大府上没有主子伸手打奴才的,动了手倒显得降低了身份。 第83章 田忌赛马 可常瑶没带贴身大丫头,也没跟过来可靠的大娘。 她想,若自己母亲当年有陪嫁,使唤到如今也有五十岁,跟过来就好了。 又老道又可靠,或是自己有从小用到大的丫头,一起过来也好过直接使唤王府的家生子。 她心里苦,要有自己带来的家奴,还用自己伸手? 就如姐姐,什么话都不必说,凤药就全想到了。 今天的事放在姐姐院里,只凤药就不会让王妈妈好过。 她想讨公道,全凭自己。 那天,她醒来死活不依,屋里的杯盘盏砸个遍,又哭又闹。 王爷被缠得头疼,又怕伤了胎气。 只得叫王妈妈跪在院中,常瑶从窗子后亲看着外院管事打她十个耳光,打出鼻血才算完。 常瑶抬眼看了凤药,这丫头比她第一次见时变了好多,像换个人。 明明年纪不大,举手投足间的笃定便让人不敢轻慢。 这都是大夫人调教出的人儿。 自己母亲便只会贪小儿。 云鹤一脸轻慢,激她,“哟,大家都下过了,常妹妹怎么了,堂堂詹事府千金不会拿不出钱吧?” “我下二百两,赌四爷输。” 她轻描淡写,心里却十分紧张,二百两是这次典过东西余下的所有银钱。 凤药看她一眼,口中再次问道,“五姨娘真押四爷输?我和小姐同押皇上。” “人家能掐会算,姑娘何必提醒?到时赌败了小心讹上你。” 云鹤拦着凤药的话,用手帕捂着嘴娇笑。 凤药没理云鹤,看着常瑶,常瑶摇头说自己不变。 说话各姨娘都差人回院里取银子,把银子交给凤药。 小姐取了一千两一张的大额银票,将她同凤药的一并付了。 连六爷都把钱给了,常瑶只得让丫头将银票取来也押上。 几个姨娘说说笑笑离开了主院,院里只余云之、凤药和常家陪嫁丫头。 六爷经这么一闹心情好了许多,“好了,现在咱们大管家可以说说为何皇上会输?” “因为皇上跟本没有真心和儿子比赛。” 凤药数着银票,登记下各人赌注及赌资。 “唔?”六皇子依旧没想通。 “那你说说若我要赢怎么做。” 凤药笑得跟花朵盛开一般,“田忌赛马即可。”说完乐得捂住肚子一阵有失体统的狂笑。 六皇子一拍大腿,懊恼道,“妙啊。本王怎么没想到,可笑我的谋士还让我找个死士和对方同归于尽,别失了王府脸面。” 凤药冷笑,“脸面?脸面有什么重要的。” “我劝王爷无论如何输了比赛。” “既然有计谋在此,为何又不赢?” 凤药感觉自己今天有些失态,但到了这里不说也不行了。 “因为事关立储。皇上年纪越来越大,现在大周最要紧的除了粮灾便是立储。” 皇上想平安立储,别被儿子逼迫禅位得了善终,立储极为重要。 此次考较,一个老皇帝看到两个儿子一个虎视眈眈,府上养着精兵强将。 另一个儿子找来死士与对手同归于尽,他心中什么想法? 他会不会提防着那个很强的儿子? 自古皇家亲情就少得可怜,因忌惮而杀子的老皇帝不在少数。 六爷吓出一身冷汗,就在昨天他还同意了那位谋士之法,在侍卫中悬赏找死士。 “倒也不必撤了悬赏,侍卫中肯为王爷赴死的,不正当重用吗。” “爷身边的人平日说漂亮话的不少,刚好这次有事,看看谁是真心的。” “好个智多星。”六爷一拍大腿,对云之连声说,“你的好管家。” “听说从前在青石镇,你向来扮做男子?” 凤药知道这事瞒不住,点头老实说,“是。” “奴婢还开了羊汤馆,因小姐在二进院从不下楼,所以奴婢险些累死。” 云之点头叹息,“是我连累了你。” “小姐千金之体,落了难也尊贵。算不上连累。” “那好,对赌之日,你扮作本王伴当陪本王去看比赛。” “本王就大大方方输给四哥。” 凤药看向云之,见她点头,便提醒,“也别太草率,拿出王府该有的水平。” 六爷再次感慨,是凡皇帝都不喜欢被人猜到心思,凤药是太机灵了。 比赛那天,凤药穿着豆青天丝锦袍,千层底京靴,头发全部束起,戴着根天青缎精绣玉抹额。 一双眼睛格外灵动,越发显得英姿勃勃,骑着玉郎那匹黑马,真真富贵大家的俊俏公子。 与盛装的王爷并行,惹得街头众人纷纷驻足。 “小丫头骑术不错嘛。” “王爷过奖,粗使下人哪个不会骑马,关键时还能逃命。” “丫头们会骑马的不多。” 凤药看他一眼回说,“我是被官府悬赏缉拿过的丫头。” 说得六贤王一笑。 去了四爷府的校场,场地不算大,周围摆着一层层看台。 凤药一眼就从人群中看到了牧之,他现在名义上是四皇子门客。 但让她意外的是看到了玉郎。 他戴着黑色云纹胸甲和肩甲,还戴了深红的护臂甲,腰上挎着剑。 面上扣着半具“遮面”,挡住自鼻子以下的部分。 但那双深邃的眼睛还是让凤药一眼便认出他。 玉郎也认出凤药,细细打量她一番后微微颔首。 在人群中她看到好几个同玉郎打扮一样的人。 六王顺着凤药的目光看去,告诉她,“那是四哥挑出的顶尖高手。” “待会儿咱们的人就和他们对阵。” 凤药啧啧称奇,“看起来都好厉害的样子,说不定用田忌赛马也胜不了。” 六皇子和相熟的人打招呼一边对凤药低语,“你也太小看本王了,虽比不过四哥,手里也有几个使得上的人。未必胜他不过。” 凤药一直小心比六王慢半个身,以他为先。 他侧目看凤药一眼,“出来了就不必这么拘束。” 凤药口称不敢,仍远着他。 此时场上来了三名身穿金甲的男人。 全场哗然。 四皇子的战士穿的是黑甲,共六名。 凤药看看六皇子,他头也不回挥下手。 只见一名远远跟在身后的男人微躬身,去了场外。 不多时他带着六名穿铜甲的男子。 凤药时不时用眼角余光扫视金玉郎。 一直淡然的玉郎却像盯上兔子的鹰,兴奋而锐利的目光看着一个金甲人。 “呀。”凤药叫了一声,她意识到自己计划的缺陷。 第84章 有仇必报 六爷接话问,“怎么了?” “田忌赛马之计有个漏洞。”她抑着脸,是玉郎的目光提醒了她。 她不知道为什么金玉郎盯上那名金甲人,但若他只想与之对战,必定不管哪个上场,他都不应战,只等此金甲人。 也就是说,上场的顺序若非事先定好,此计流产。 看大家模样,每个人打扮得分不出谁是谁,金甲人与黑甲人都戴着头甲,蒙了面。 她肯定地说,“必定不按顺序随机上场。” 六爷肯定说是按顺序的,这是规则,出场武士不必挂名但戴了号牌。 凤药眼见那名金甲兵感受到玉郎目光,绕过众人躲开了他。 玉郎眉眼结霜,找个地方默默坐下,从腰间抽出佩剑认真擦拭起来。 六爷找到比试总管,对方说起早皇上送来旨意,改了规则。 他一笑,走回来用纸扇轻拍一下凤药脑袋,“小机灵鬼,又被你猜到了。” “今天有好戏看了,知道吗?不但规则更换,还立了生死签。上场不论生死,赏金丰厚得让你猜不到。” “最终赢家后半生可以逍遥了。” 如意赏于赢家主子,斗胜的战士赏金万两。 黄金! 凤药急了,不知这事玉郎知不知道。 她找个借口离开六爷向玉郎走去,只走一半便被玉郎注意到了。 他用目光制止凤药继续向前。 微微摇头一只手轻抚胸口,放在腿上的手比了个大拇指,表示自己无碍。 凤药仍不放心,但还是掉头回到六皇子身边。 她回去时,牧之已站在李琮身边两人正寒暄。 六爷看到凤药走近,趁她没提防一把揽住她的肩对牧之道,“你家这丫头伶俐得很,甚得本王之心。” 不等他说完,牧之拦住话头道,“家母思念凤药,王府诸事理顺望她快回。” 凤药挣脱开他的手,在他搭过的地方弹了弹。 六爷头次被人这样嫌弃到明处,还当着人的面,却并未生气,反而哈哈一乐。 牧之也笑了,“凤丫头一向可好?” 凤药嘴角挂上温柔笑意,“我和小姐都好,请夫人放心。” “看到你好,我也放心了。” 六爷看牧之一眼,场上一片喧嚣,比赛开始了。 第一场,皇上的金甲人上场,对战四皇子的黑甲斗士。 玉郎扫了一眼金甲人站起身,其他蠢蠢欲动的黑甲人都坐下。 他走到场边时,对方突然退了场换了个人。 玉郎不急不缓,手一摆,一名黑甲人走上场去,与之相斗。 比赛很激烈,六皇子既打定主意不必赢便安心看起比赛来。 黑甲人险胜,但对方及时投降,黑甲人收了手,第一场并无伤亡。 第二场玉郎仍没上,黑甲人输一局,两方战平,直到第三场。 那名被盯上的金甲人躲不过终于上来。 玉郎眼里像燃烧起火焰,光是站在场上的气势便足以震慑人心。 “此人真非凡品。”六爷由衷赞叹。 两人打斗起来方能看出对方并不弱,实战技巧娴熟超过玉郎。 但玉郎招招狠辣至命、出招速度迅疾如闪电,怪招连连。 甚至有时为了击打对方,将自己要害部位暴露出来。 竟是性命相搏的架势。 对方逮到玉郎破绽,扑打上来,玉郎身体后缩,金甲人扑个空,被玉郎从背后一击扑在地上。 玉郎没给他投降的机会一脚踩住他脑袋,用剑柄直冲太阳穴重重一击。 全场安静到只闻呼吸,此为杀招! 只此一下非死即重伤,金甲人倒地之时已想投降,只黑甲人出手太快,没给他机会。 就在大家还在惊诧之际—— 金玉郎一只手伸入对方护胸甲中,在他后背某处穴位,四指收紧用力铲下去,只听到一声“咔”的脆响。 金甲人躺在地上,手脚像面条一样软绵绵。 玉郎起身用脚踢了踢地上的“人”确定不动了,高高仰起头,傲视全场。 三场比赛第一次死了人,虽然打斗得精彩,可没人喝彩,大家一时不知怎么办。 四皇子站上场道,“既是有规定,按规定就是。我会好好补偿这位勇士。” 来了几人要抬走尸体,其中一人掀开金甲人面具。 大伙齐齐发出惊叫。 死人是西监御司的绣衣直使——万千云。 东监、西监为大周两大特务机构,绣衣直使被赋予先杀后奏之权。 此两位直使权柄熏天,在四爷场上,被活生生打死一个。 凤药一头雾水,她知道玉郎那条腿的重伤便是西监直使出的手。 当日若非青连出手,他此时已烂在自己的小院墙根下。 她想到那时金玉郎生死未明,她与胭脂已先挖了坑打算埋他。 自己和胭脂累到半死,后来坑里种了颗苹果树。 她笑起来,强忍住没出声,视线在空中与玉郎交织在一处。 这一幕被六皇子李琮瞧在眼中,很是好奇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见到杀人不但一点不怕,还笑得如此愉悦。 金玉郎那条腿伤得严重,虽好得差不多,腿上深深凹进去一块再也长不出来。 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忍着这口气直到今方舒畅了。 凤药心内奇怪,不知玉郎如何得知此人要参与竞技。 还扮做金甲兵站在皇上那方。 玉郎虽然擅于搞情报,但各方出战人员名单该是保密的吧。 “比赛规则究竟是什么,六爷可否给凤药说明?” 她听了李琮细讲,只觉得这规则定的奇怪。 倒像是约束着万千云务必与金玉郎打上一场似的。 双方出战人可以三人也可以六人。 若你的高手特别厉害,你可以三人对战两局。 比如四皇子可用三人先同皇上的金甲兵打,再和六皇子铜甲兵打一局。 三人打两场,在体力上是吃亏的。 也可以六人,每三人各人只打一次便可以了。 等于出场打四皇子的和六皇子的不是同一轮的人。 这样比较容易偏心哦,用强的打一方,弱的打另一方,便可将你喜欢的一方送上赢家宝座。 皇上大约也想对两个儿子公平,所以用同样三人打了四皇子再打六皇子。 死掉一个,对方立刻又补上一个。 凤药跑出去到处去瞧,发现皇上指过来了四个金甲兵,仿佛算好他这方定会死一个! 六皇子的铜甲兵与黑甲兵打得尽心尽力,但还是输了。 这轮没有死伤。 四皇子拿到如意并黄金万两。 李琮虽输了比赛,兴头却好。 第85章 东监直使 凤药告了假说回常府看望夫人,他允准了。 回家后,即刻着人赏了凤药一套出自珍宝斋的七宝首饰。 她不在就放她房里,并叮嘱她手下的丫头。 宫里的东西好看却不做明价。 珍宝斋的东西不但精致好看,还保值。 他很自得,哄女人这块,他自信整个宫中无能出其右者。 秦凤药再聪明也是女人。 还是个有价值有趣的女人。 凤药并没去常府而是赶去玉郎的书斋。 玉郎还未归来,但青连躺在玉郎日常休息的榻上翻书。 看到凤药戏谑道,“智多星来啦。” 凤药把比赛告诉青连,青连冷哼一声,“这不是很明显嘛,连遮掩都懒得遮掩。” 青连说这肯定是皇上的主意,临时更改规则除了皇上有这权利。 再说比赛时皇上并未露脸,为什么?有人会把比赛全部过程详细说于他听。 并将两位皇子的情况也一并汇报给他。 玉郎帮四皇子打赢这场也不稀奇,这也算他的投名状。 他日后想常来常住于四子府,必定得出点什么说明自己的忠心。 这黄金他是不会要的。 “你听说过双面细作吗?”他枕着自己手臂说,“我看金玉郎就是皇上和四爷的双面细作。” “再说他本就是供职于细作坊。” 听他将东监御司说成细作坊,凤药哈哈大笑。 一人挑帘进来,皱着眉抱怨,“我这指挥处,活生生被你二人变作茶楼,老远听到你们笑,未免太猖狂了些。” 玉郎已换了常服,又是冷峻模样,但看向凤药时目光柔和许多。 凤药询问他为何会在四爷队帮他赢得比赛。 又告诉他李琮那边对比赛的态度,玉郎道,“六爷此次倒比我想的聪明些,我以为他会强争那支破如意。” “不是说那如意传国之宝吗?怎么就破如意了。” “身外之物罢了,只是意头好些,便让人生出了妄想。” 青连笑嘻嘻点头,“信了拼命去抢,才是冤大头。眼光放得长远些方为上策。” 玉郎一腔心事,书斋里光线渐渐沉了,他没有传蜡烛,三人沉默坐在黄昏的余光中,一时谁也没说话。 “我已下决心铲除李璟。” 凤药心下惊讶,表情仍是如常。 “此人暴虐无常,黎民疾苦从未放在心上,胸无点墨志大才疏。” 青连接着说,“因为有他在,皇后家族干政太过。很多有识之士空有治国之才不能施展。” 玉郎点头,看向凤药,“比如说常家大公子,他有治国之才,若不站在四皇子一方,别说施展才华了,被灭族只在四皇子一念之间。” “对了,今天下了圣旨,皇上封他为端王,应该是他外祖家运作之功吧。” “今天被你杀掉的直使大人又是怎么回事?”凤药此来就是好奇这件事。 玉郎偏过头太阳余晖从窗口洒在他半边脸上,那张俊脸被照得半明半暗,一双眼睛神采奕奕。 他看着凤药很认真地说,“这件事真不能告诉你。” “只能告诉你,那人不死在这次比赛中只会死得更惨。” 比赛前夕,皇四子发疯般找功夫高手,生怕那柄传国如意给贤王赢去。 他比贤王年长两岁,却比弟弟晚封王,已觉丢脸,若再次传国如意输掉比杀了他更叫他难受。 玉郎知道他着急,比赛头夜拜访,只是报上名号,皇四子便欣喜若狂。 绣衣直使金玉郎,大名在外,却很少有人见过此人,皆由他冷峻不近人情。 他不参加任何宴请,不私会任何大臣。 不管什么人求见,统统不买账。 手握先斩后奏及面圣直奏权,手段狠辣,谁惹得起这个活阎王。 三人聊天太阳落山,凤药意兴阑珊去常府接了小姐一同回六王府。 王府门前站着微蓝院的丫头婆子,见了两人从车上下来,都急得不得了。 一个婆子迎上前扶着云之,眼睛却看着凤药,“夫人和凤管家再不回,王爷要急死了。” 凤药诧异,进了主院,却见六王背手立在荷花缸前,听到响动回头,只对云之说,“夫人先去更衣吧。” 那淡然的表情,与往日大不相同。 云之看了看凤药不知自己不在时发生了什么,只得先回房。 六王向别院走,示意凤药跟着。 走进他书房,掩了门,回头对凤药说,“跪下!” 凤药一头雾水,跪下抬头看着他,六王问,“你去哪了?” “先看了朋友,之后接小姐回来。” “什么朋友?” 凤药生了三分气,“我只是来帮小姐忙,并不是你家下人,望王爷知晓,且我想交什么样的朋友凭我喜欢,如此审问一般是何道理。” 六王一拍桌子,“你不是我府的,也是下人,这不是和主子说话的态度。” “行吧,我去看金玉郎了。”她直呼玉郎大名,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六爷却大为震惊,这人一向不见外客,他派去跟踪凤药的人却看到她大摇大摆进了玉郎设在景阳村的营地。 显然不是第一次去了。 金玉郎狠辣及不讲情面是出名的,平常人躲着,权贵想结交也难见其人。 一个小丫头难道是他派来的细作? 六爷得知凤药去了景阳村,感觉自己身边的人个个可疑,都像东监御司派来的奸细。 “我早就认得他,何况今天在赛场上我看到他了。” 六爷怔怔坐在凳子上,“他今天去看比赛了?你一个小丫头你认识绣衣直使?” “你是他派来卧底的吧。” 凤药摇头,“我才不听那人吩咐。你不会不认得金玉郎吧。” 六王摇头,“他大名在外,我却的确不认识他。” “不只是我,知道他真容的没几个人,今天他坐在哪里观看比赛?” “他在场上。” 六爷想了一下,直接说,“下手杀人的是他?” “怪不得,杀的是西监御司万千云,那个好大喜功之徒。”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六爷只顾问,凤药不耐烦地挪了下腿。 六爷伸手将她扶起,“我一时着急,以为家里进了外贼。” 第86章 谁被冤枉 凤药心上不满,抱怨道,“不是我家夫人求我陪云之小姐,我才不会过来白干活。” 她的确并未领六王府月例,王爷有些尴尬。 “六爷说的也没错,凤药是奴婢,不过是小姐一人的奴婢。” “那你又是如何认得的金大人?” “我救过他的命。” 凤药突然灵机一动,“此人恩怨分明,我救过他,所以在青石镇才能保全小姐到常家官复原职。” “不然凭我,怎么和小姐一起生活下去。开个小馆子的钱只能贴补家用。” 凤药猛夸一通金玉郎是好人,知恩图报,在青石镇一直保护着两人安全。 六王点点头,他自己贪淫好色,娶入门的姑娘必定要清清白白。 虽然是联姻,新娘若非清白之身,他断不能忍。 娶云之前他调查过小姐在青石镇的往事,但野人沟已剿灭,当日如何过的关查不到了。 青石镇的事只查个大概,结果还是令他满意的。 人只道开羊汤馆的小哥有个姐姐,却没人见过,足证凤药所说是实情。 他当下点头,并起了结交金玉郎之意。 “大管家不会真和本王较真了吧,你回去更衣。” 凤药回房见了珍宝斋的首饰盒,又听了小丫头的回话,只将东西放入柜中。 她只当这东西是自己给六王爷出主意的谢礼并没往心里去。 隔天云之叫她到房中询问,知道是为了玉郎吓到了六爷,已经没事了,才松口气。 凤药挑着话缝想说明六爷赏头面的事,还没开口房里来了几个院的姨娘并婆子。 回事的请安的,倒把首饰的事忘了个干净。 大家来得齐都忙着问赌局输赢,一个小丫头扶着常瑶慢腾腾走进院子。 “皇上输给四皇子。”凤药笑嘻嘻地和大家说,又说,“王爷说要双倍赔的,下对了注的别忘了找爷讨钱。” 姨娘们有输有赢,赢的笑输的骂,院子里热热闹闹,常瑶白着张脸站得远远的。 云鹤一眼瞥见,高着嗓子说,“咱们凑趣的赢了钱,那一心要赢的却输了,不知心里什么味儿,啊?” 常瑶扭头便走。 之后她称病不出门了很长时间,快年下了,府上人来车往热闹得很。 只一件事令云之不快,月初,三姨娘阿桃也有孕了。 王爷与她恩爱有加,她却一直没有身孕,日子长了便成了心病,总是郁郁不乐。 为了哄她,凤药这日早上打发完回事的请安的,备下了料要为云之做芙蓉糕。 凤药见屋里没事,云之只在榻上卧着,便悄悄去到厨房。 只待了不到一刻钟,跑来一个小丫头,急匆匆拉着她,也不说什么事便向主院跑。 “到底怎么了?”凤药边走边问。 “了不得,瑶小姐,不不,五姨娘在微蓝院摔倒了,非说是大小姐推的。”常家跟来的陪嫁丫头急慌慌说。 “有人看到没有?”凤药追问。 “正因为没有,成了打不赢的官司。” 凤药到了微蓝院,刚好六爷下朝刚到家也刚迈进院里。 只见常瑶瘫坐在地上口里哀嚎着,一面涕泪磅礴,“姐姐,你是我的亲姐姐,因我们同嫁一夫,你憎恶我也罢了,可肚里这个也是喊你母亲的呀,是王爷的骨肉啊。” 小姐白着一张脸,朱唇微张,什么也说不出来。 常瑶只嚷着肚子疼,手伸入裙下,伸出来手掌上沾了血。 王爷气极败坏,快走走到常瑶身边打横抱起她,恶狠狠回头对云之道,“我只道你出身大家,贤良淑德,却也这般好妒。” “我这孩儿无事便罢,哼。” 凤药冷着脸看着六王抱着常瑶向偏院去,待他没了影子,方问云之,“怎么回事?” 云之说自己散了丫头们…… 自己在屋里歇着只觉身边有人,她疲乏得很,口中喊了声凤药的名字,无人应答。 睁开眼只见常瑶站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弯腰盯着自己看。 云之吓一跳猛坐起身,指着门叫她出去。 常瑶恍惚地笑笑,慢悠悠向外走,她仍然很瘦,从身后几乎看不出已有四个多月身孕。 云之起了怜悯之心,姨娘们瞧不上她,云之知道些,她没放在心上。 在她看来,常瑶这是自找。 云之初见常瑶时那种震惊和痛苦很快过去了。 她并不想过于为难自己这个堂妹。 云之看她一个人过来,又加上那瘦伶伶的背影,心里酸酸的。 “是院子里短了什么吗?”她不由问。 此时她站在台阶上,常瑶站在院中花树旁,突然她趔趄一下,脸上带着挑衅的笑,看着云之的眼睛,慢慢倒在地上。 她扶着肚子,坐在地上,凄惨地笑着对云之说,“姐姐你入府一直没有孕,心里急,气我恨我才出手推我的,是不是?” “我和王爷一直恩爱,早晚有孕何必嫉妒你一个淫妇?”云之气坏了,口不择言。 “正是呢,我一个淫妇王爷爱重,还有了身孕,你更气呀。这不是合情合理吗?” 小丫头此时过来看到此情此景再愚笨也知道大事不妙,时值王爷下朝,说话就会回来,才急忙找来凤药。 “所以,你根本碰也没碰她,她也是慢悠悠倒下,并不想真的失了孩子,对吧。” 云之还没从震惊和委屈中清醒,迷糊地瞧瞧凤药,“凤药,刚才王爷抱她走时,她对我说了什么你听到了吗?” 见凤药不答,她苦着脸说,“我恨你……我做什么了?” 凤药去妃荷院,丫头们倒也不敢给什么脸色,迎入院中,只听屋里传出李琮声音,“自今天起,你们都看到姨娘,跟前得有人,再出事别怪本王手狠。” 她站在门口,云鹤和有孕的三姨娘及二姨娘都来探望。 丫头进去通传,常瑶眼泪汪汪拉着王爷袖子说,“爷,我初时衷情于你,反是我做错了,姐姐骂得没错,姨娘们也都看不起我。我,我谁也不想见。” “她骂你?骂你什么。” “淫妇。”她扑在被子上放声痛哭起来。 第87章 妙手神医 此事还是因王爷而起,他头上青筋爆起,沉声说,“不要再哭了,以后谁再提起此事,我定不轻饶。” 走到院中,凤药直视王爷行个礼,“小姐叫我来看看姨娘如何了。” 王爷板着脸回道,“主母很会当着本王的面关心人,王府掌事人竟然心窄到这般地步,容不下自己的妹妹,叫她在院中反省反省,本王不发话不得出院。” “小姐是该责罚,微蓝院领受!但有句话必须在些说清楚,小姐并未推过五姨娘,她自己倒在地下,赖给小姐,希望王爷查清楚。” 她说话响亮,几个姨娘交换下眼色,常瑶在屋听得清楚,接了话头道,“姐姐在家就看不上常瑶,她骂我时姑娘怎么不说?我自己摔了,孩子有了好歹,我在王府还有立足之地吗?” “这可是我的护身娃,我断断舍不得的。” 王爷见两人隔着窗子拌嘴指着院门对凤药说,“出去。” 他其实很气凤药的桀骜不驯,想压压她的气焰。 “还是望王爷放一放气性,查清此事,好教众人心服口服。” 凤药行个礼头也不回出了妃荷院。 四姨娘扭着小蛮腰跟着凤药出了院,追上她拉她一把,“姑娘。” “姑娘说的是真的?那个主儿自己摔倒赖到姐姐身上?” “云之小姐不会骗我,真要推她也必是我去呀,你见哪家主子做坏事自己去的。”凤药要笑不笑扫四姨娘一眼,只管向前走。 四姨娘紧跟着她,“可她出血了,她自己说的,孩子是她在此立足的护身符,她怎么肯摔的那么重?” 凤药停下脚步,看看四姨娘点头道,“你倒有点脑子。” “笑话,我要没脑子也不会做到第一歌伎的位子上,姑娘别看不起我,当年我是卖艺不卖身的,清清白白一个人抬入王府,我的嫁妆比不得你家千金,可比那位,强出十倍不止。” “我需好好想想。”凤药向微蓝院去传达王爷命令。 随后又有人来传,除了凤药,所有微蓝院奴婢,概不得出屋。 凤药知道王爷一肚子气,并不从常瑶身上而来,气自己的反而多些。 她不是谁家奴婢,在常家也能一走了之。 且她没领过王府一分月例,来时便说过是帮忙的。 他处置不了她,左右不了她,控制不了她,这才是最让李琮生气的地方。 他一向拿捏女人拿捏惯了的,不管清高的、活泼的、冷傲的,哪种女人他没见过。 他若生于草莽,便活生生一个采花贼。 云之无精打采靠在床上,见凤药进来问,“他不信?” “我是说不清了。” “王爷未必在意的是小姐推她,常瑶在房里说你骂了她,故意说给王爷听,激怒王爷。” “她和王爷有私情说起来不能全怪常瑶啊。”凤药叹息着坐下来,敲打着桌子想对策。 云之不满意地反驳,“她自己答应入宫私会,她不去王爷能跑到常家对她施暴不成?” “她……心里也苦,三夫人是糊涂人,三爷的心没在她身上,她又生得那样,心存了攀高枝的想头也不是错处。” “可是,她过得苦并非做坏事的借口,毕竟她现在的境况不是你造成的。” 那边请了大夫过来,凤药差人请青连过来,她必须知道且让王爷也知道常瑶的肚子到底怎么回事。 云鹤跑来找到凤药,告诉她王府请来的大夫和自己很熟,她拦住大夫问过了,常瑶虽瘦,胎儿一切都好。 只告诉王爷孕妇需要多陪伴,情绪方能稳定,对胎儿有好处,且常瑶腹中很大可能是个男孩。 就在两人说话时,流水般的赏赐进了妃荷院。 云之不出门,也知道了,她感叹着什么夫妻之情,再有情也经不起考验。 深宅大院里不必拼恩宠,只比嗣便好。 孩子们中若有一个出息了,一辈子就有了指望。 否则,三爷就是个例子,府里凋零的厉害,平日里冷冷清清,三爷也没了心气儿。 反观自己母亲与父亲,一派蒸蒸日上的气派。 可她的肚子怎么不争气呢。 青连得了消息便来王府,门房回王爷说大学士薛青连前来拜访。 李琮与薛家从来过往,薛家虽是几代望族,家风古板,眼高于顶。 一家子正经读书人,把文人的酸腐道理刻进了骨头里去,不屑于讨好任何人。 薛青连年少成名,整日里上朝见面时嘴巴里“之乎者也”,张口道理,闭口文章,最无趣的一个人,他来干什么? “请进来。”他手一摆,去中堂会见这位平日不拿正眼瞧人的薛大学士。 进了中堂,他眉头一皱,秦凤药与青连面对面坐着在说笑。 那青年生得好样貌,平日不苟言笑。 若非今日见他笑得这般放肆,李琮一直认为他们薛家人的笑功能早就消失了。 “薛大学士,今天贵躯临贱地,有何指教?” “凤药,你怎能与客人平起平坐?” 见李琮进来,青连收了笑脸,彬彬有礼起身,“无碍,凤药和在下妹妹是一样的,不必拘礼。” 李琮不动声色,心中却大受震动,余光瞧了瞧凤药。 她神色如常,并没因为这句话而受宠若惊。 他虽对薛家作风不甚喜欢,但皇城中不少世家贵女都愿与薛家结亲。 这位未婚配的薛家小公子,有学识有门弟有本事,又生得清秀,是不少姑娘的良配。 听说太师的嫡孙女在宫宴上远远见过他一眼,很得那姑娘的青睐,太师家托人试探过,被薛家婉拒了。 他正胡思乱想,青连开口,“听说王爷爱妾孕中有恙,想过来帮忙瞧瞧。” “不必,我府上大夫已瞧过,只需滋补。” “若只是普通有恙,自是不必请我过来,想我薛青连也不是什么人都乐意瞧一瞧的。” “既是事关两位故交纠纷,还是请个外面的医生看看方显得王爷公平。” “故交”一词说出口,就表明青连原也认识两位小姐。 李琮心中本不太在意常瑶是自己摔的,还是云之推的,倒不好推辞。 “别叫云之在府上受了委屈,常老爷心疼啊。” 李琮看着青连似笑非笑的表情,很想扇他一耳光。 第88章 疑点暴露 凤药抬出这宗菩萨,他狠狠瞪凤药一眼,对方坦然面对,毫不惊慌。 “没想到,我的家事还要请外人来断。” “王爷此话谬了,倒不为断案,只是怕胎儿有了闪失,我们小姐担不起这个责任。” “青连既来了,不如看看胎儿,他的本事王爷可能只是耳闻,我却亲见过,金大人腿受伤本是活不成了,是青连救了他的。” 李琮听到青连也认得玉郎,马上换副面孔,“那就有劳大学士,里头请吧。” 常瑶听到来了位神医为她看胎,心是惊慌推说累了不想再看,自己也好多了,不必劳动大夫。 王爷站在一边并不发话。 凤药隔着窗子对里头说,“五姨娘既然没睡还是看看吧,不然驳了王爷一片心意,还劳神医白跑一趟。” “这位可是王爷好不容易请来的京城杏林世家,王爷如此上心,姨娘真不给这个脸面?” 这话实在压人,平日凤药待人一向宽厚,也不爱责罚人,没想到如此会拿话压制人。 李琮心道,真是小瞧了这丫头。 见里头一直未回话,凤药直说,“那我们进去了。” 青连为她诊过脉轻声说,“姑娘身子虽瘦,底子还是好的。我开个滋补的方子,吃上一个月,保管生下的皇子壮实健康。” 出了房门,他摇摇头,开了方子给王爷。 到了院里才低声说,母体没有丝毫损伤,并不像跌过跤的样子。 脉像很稳,孩子没事,毫不见出血症状。 “那就是根本没出血了?”凤药再次询问。 青连肯定地点点头,“出了血脉像会弱会乱,怎么着也有迹可寻,我断孕女脉案从未错过。” 他对王爷抱拳道,“孩子康健,提前恭喜王爷了,多半是男胎。” “在下与云之小姐为故交,请王爷允准探望故人。” 李琮摆手准他过去,气哼哼看了凤药一眼,背手进屋去了。 “拜托王爷善待薛家小妹秦凤药。”青连在后头追着喊了句。 常瑶躺在床上对李琮道,“哪里请的神医?好无礼。” “好无礼?薛家就是递上我的名刺也不定能见,是托了秦凤药的福罢了。” “什么好丫头,手眼这么活泛攀得上御司还攀得上杏林世家。”他不服气嘟囔,“连王爷也不放眼里。” “那就快打发走吧。”常瑶闹这一天的确累了,侧过脸昏昏欲睡,耳朵里听到一句似是,“我……不信了……轻易……。” 一只温热的大手放在她腹部,“给我生个好儿子。”她听着王爷低语安然入了梦。 凤药请青连到微蓝院有她的想法。 小姐一直没有身孕,为此郁郁寡欢。 当年风雪夜逃出常府,没备厚衣服,小姐受寒高热,又躺入棺材时间太久,皆因自己没照顾好。 若因此让小姐不能受孕而影响未来前程,她心下十分过意不去。 青连为云之请了脉,脸上表情变幻莫测,凤药和云之都忐忑至极。 “按我所开方子服药,有七分可能有孕,但想诞下孩儿,怕有些难。” “你先服药,我对凤药自有交代,此事分两阶段,先服药调养,有孕后必要再换方子。” 凤药了解青连,知道他肯定有话要交代自己,便请出去写方子。 两人坐下,凤药急切问他是不是因为当年受的寒入体寒才伤及根本。 青连很肯定地摇头,“我倒不为你开脱,当年受寒同今日不孕并没有任何关系。” “你家小姐身子不易受孕是被药物伤了根本。” “她大约在此间不知情时服过什么。” 青连开方子,却见李琮走入院子,远远扬声问,“聊得如何?” 他停笔有些来不及,便写完了方子,给凤药示意她收好。 “冬日易进补,我让青连给我开个温补的方子,炖些花胶鸡汤给院里的丫头们。” “你们禁了足,倒自在起来。” “不管怎么罚,日子总得过。”凤药起身,送青连出去。 路上她疑惑,“你看到李琮进来倒像不想当他面开方子,为什么?” 青连埋头向前快走,“你说我多疑也好,云之能毫无防备喝下东西,谁嫌疑最大?” “她的吃喝都是你经手的,你若没下药,谁下的?” 凤药心里一凉,青连笑着说,“当日不想你进王府就预备着有这么一天的。” “大宅院里为争宠无所不用其极,我见过。” “所以你才说这胎怀上还会有事?” “他不想小姐生育,肯定是生不下来,你就算在,总不能不闭眼,你防不住枕边人,且女人……” 凤药瞪他,“什么好话,说一半?” 青连苦笑,“女人一用了情就难说了。你别落得没下场。” 凤药点着头,“你疑得过了,我和她是经过生死的。” 青连一副“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表情,“常人一向共患难易,共享乐难。” 自此,她悄悄亲自煎药给云之,哄云之说千万别告诉李琮,到时给他个惊喜。 青连并没肯定是李琮给云之下了药,只说他嫌疑最大。 贴身用的人都是常家带来的,吃喝上尤其用心。 姨娘们想往主院塞人不好塞,且对主母下了手,正妻的位子也落不到姨娘头上。 若害了云之,谁最得利?该是常瑶,她要有这手段,也不用自己推自己了。 凤药想来想去,李琮最有可能,但又没理由。 皇家一向子嗣为重,他若儿子众多,在皇帝眼中也是加成项。 犯不着自绝后路,李琮这人相处起来不难,对人也亲近,但总觉得假,不知哪副面孔才是真的。 凤药只好兵来将挡,只是眼下想离开王府是不行的了,这里活似个泥潭。 夜深了,她睡不着,一院子丫头都禁了足,她想不出解法。 这次请了青连来,更把李琮往深处得罪,这个局,怎么解? 正烦恼,有人敲门,她开了门云鹤已卸了妆披着长发站在门口。 灯下,她细眉高挑,妖冶无双。 第89章 美人心计 “怎么不请我进门?” 凤药让入屋里,云鹤很直白,“我就是讨厌常瑶那个拿腔拿调的样子,做的比谁都下贱,装的比谁都清高,呸。” “也就王爷吃那一套。” 常瑶来之前,云鹤最得宠爱,她一来便有了孕夺了云鹤的宠。 又总摆出不食人间烟火的劲儿,让几个姨娘都看不惯。 私下骂常瑶坐着妾室的位子摆着夫人的款儿。 “我倒有个想法,她那个血从何而来,她又不出府,总得有来处吧。若是她跟本没出过血的话。” 凤药一个激灵,这几天总觉得心中有什么事,一直想不起来。 经云鹤点拨,就是此事,青连诊过脉,她当时就想顺着这条线向下查。 结果被小姐叫人下药的事给搅了心神,倒忘了。 她感激地看了云鹤一眼,云鹤说,“夫人是极好的人,宽仁待下,这才是大家闺秀的模样。” 她告辞出来,凤药沉了眉眼,闭目思索怎么审人、拿人。 她想到一个人来,此人定能帮她破了疑案。 此人便是最早入了妃荷院,得罪常瑶被开发掉顺带领了十个大耳光的王妈妈。 第二天打发了各院婆子,分派完活计,她独留下王妈妈。 王妈妈巴不得出妃荷院,常瑶手太紧了。 不过对那十耳光,她一直心有怨怼。 得了凤药召唤,一进屋便见到桌上明晃晃摆着个千足纹银元宝。 她一时不知是何缘故,凤药指着元宝,“这是个给妈妈的,日常总麻烦妈妈,没谢过你,今天一并谢了。” 那婆子眉开眼笑,伸手去拿,凤药却按住元宝,歪头看着王妈妈,“只需再劳动妈妈一件事,除了元宝,还有谢礼。” “老奴一定尽力,不知是何事啊?” 凤药要她要听清楚,常瑶出事的前三天,厨房里有没有宰杀活物。 她特特问过青连,血液最多能保存几天,青连说三天是可以的。 通常血流出来很快就凝固了,想要保持流动只需加入香豆素。 这东西好找,但不常用。 也就是说有人去买,药房肯定记得住。 凤药让她打听清楚谁杀了活物,给过谁血。 拿到血的人务必让其说清血给谁了,并保证需要时站出来作证。 王妈妈一听就明白是为了什么事,点头保证只要有此事,必定打听得水落石出。 李琮自青连来过后再不进微蓝院,只在各姨娘屋里歇,又对常瑶无微不至。 云之被冷落后,差凤药去请王爷。 王爷像要下云之的面子,几次推托,云之心高,虽然难受也不再请。 两下里冷起来,凤药不急,出门请了当红的角儿来唱戏,王府本就有戏台,现成的局子。 正式给几个姨娘下了帖子,又差小丫头挂起灯笼,放了新奇果子,每桌前笼着旺旺的火盆。 大家热闹到半夜,都尽了兴,并不曾请王爷和常瑶。 隔不几日,凤药又请了皮影戏班子来,各位姨娘常看戏,但皮影戏不多见,都好奇,一说要请大白天就聚在微蓝院中看那些道具。 晚上常瑶说做东请吃饭,云鹤肯定不理会她,三姨娘与四姨娘要好,说去干什么都是一道。 去了孤零零一个二姨娘,坐不一会儿,王爷只顾照顾常瑶不怎么理会二姨娘,倒把二姨娘得罪了。 她找个理由离了席,去微蓝院看皮影戏。 看皮影时把常瑶当着她的面表演与王爷如何恩爱说给另几个女人听,大家一起痛骂一通。 玩得起性,凤药说入了春搭上个大的秋千架,大家比赛荡秋千。 云鹤来了精神,“别入了春呀,现在架起来,天儿暖的时候就可以荡一荡呢。” 姨娘们都还年轻,个个爱玩,哪有错过热闹的份。 怂恿着叫快点支起来,支一个大的,两个小的,小的平时玩,练习好了再荡大的。 凤药给下人们也开了小局,主子们坐大桌,下人们坐小桌,一时间大家喝酒的、猜拳的,微蓝院像开了锅的稀饭。 不知什么时候王爷一个人过来了,站在院门口观望一会儿,却没人发觉他。 他待了会儿又不好意思拉下脸进去,又回了妃荷院。 常瑶时常犯困,院子里早早熄了灯。 他并不困只得去了书斋,主院的音乐声,笑闹声一浪接一浪翻滚着卷过来,搅得他心中乱糟糟的,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早上下了朝,已经好几天不进主院的六贤王去院里转了一圈。 前院一群工匠忙活着,不见女人们,只一个婆子看着,说是装秋千。 几个女人并凤药不便见外人,在后院一起用早饭,用完后不散场,斗起雀牌。 李琮心中不忿,秦凤药什么时候不方便见外人过? 带着头玩耍罢了,幸而女人不大好出门,不然不知野到哪去了。 下午起来,整个王府安静下来,微兰院上了锁,屋里传出诵经声。 说是今天金顶寺沐佛节,凤药和几个姨娘带着贴身丫头上香去了。 云之因为被禁足,请了姑子在家讲经,所以锁了门。 把个王爷整得除了妃荷院无处可去了。 常瑶除了撒撒娇,并没有什么可与李琮交流的,他乏味之极,但叫人备了马去了欢喜楼。 晚上回来去云鹤屋里,她睡下了,王爷一肚子牢骚。 云鹤不乐意,勾着王爷脖子嗔道,“爷不知哪里染了一身没闻过的骚香,妾身不怨王爷冷待,王爷倒打一耙?” “本王不想染,却无处可去,一个个都野出去,云之还锁了门,真是反了你们。” “沐佛节,安国侯夫人来请夫人一起去,夫人去不了,凤药才带着我们一起陪着去的。” “姐姐那边倒是禁了足,夫人们来往谁打点?”她冷笑一声,“不会是待妃荷院那位诞下皇子,抬了做夫人吧?” “要不明日我起早给她请安去,省得去晚了巴结不上。” 李琮一把拉过她,抱在怀中,假意怒道,“就你个小蹄子话多,她是妾便是云之没了,也不可能抬到正室。” “规矩就是规矩。” “是是是,爷的规矩最大,明日且请去娇小姐那边呆着,别再找过来又摔一跤。我明儿在微蓝院陪主母吃锅子听书,爷千万别拦着,陪夫人是妾室的本分,夫人就是禁足了也是正室。” 王爷支起身子竖起耳朵,“你们去干嘛。” “姐姐说母家送来西北有羔羊肉,极嬾请妹妹们吃锅子去呢。”她喜滋滋地说,大约想到明天又有好一番热闹,“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李琮披衣起来,传人煮醒酒汤,让云鹤自去睡,他去了书房。 云之的脾气,他知道几分,绝对没这么潇洒。 那边院里潇洒的只有一个。 第90章 出血之迷 他想来想去,人家又听戏,又说书,又扎秋千,没了他过得风生水起,没来抱怨过一句,勾得姨娘们整日围着微兰院转悠。 下人们也喜欢主母,问起来都说主母是极慈悲极温柔的人。 一来二去把李琮弄得早没了脾气,也想品尝一下羊肉锅听一回书。 这些个女人倒是会享受。 他没去微兰院,没几天过年要进宫,他要和云之一起进宫请安。 云之一直担心这样会让王爷更生气。 凤药安慰她,“咱们没惹他,都禁足了自己找点乐子有什么要紧。出事我担着。” “可我的干系没洗清呐。” 连云鹤都说,“那位的肚子又没怎么样,姐姐的心放肚子里吧。” “咱们且乐咱们的,王爷只说禁足,又没说禁笑,是吧哈哈。” 这一日的宴请,二姨娘没到场。 凤药瞅个空,叫个小丫头端了一锅羔羊锅子,去给二姨娘送去。 才走到她院门口就听到里面凄切的哭声。 院里的丫头都去主院听说书了,哭声分外放肆。 凤药放轻脚步,接过羊肉,示意丫头回去,她走到门边咳嗽一声。 哭声停下了,过了一会儿二姨娘走出来,粉面上两只眼睛肿得桃一样。 “姨娘空着肚子吧,哭得也没力道,吃点锅子先垫垫,有什么难处给凤药说说,说不好能帮上忙呢。” 二姨娘在王府出身虽不像云鹤,是歌伎,却还比不上云鹤。 云鹤有钱傍身,她是小户人家的女儿,有模样性格也软,王爷骑马路过她家时讨过水喝。 一眼相中容貌秀丽的二姨娘,给了彩礼,二姨娘空着手抬入王府。 她老实话少,做事踏实,其实更合适嫁到小户家里当家作主。 接着抬了三姨娘四姨娘,她更不显眼了。 凤药送羊肉已是出乎意料,又这么体贴安慰她,她哭着说,“谢谢姑娘,你和你家小姐一样都是好人。” 原来她母亲病重,就为一点看病钱,儿子儿媳就给冷眼子瞧。 可怜二姨娘每个月紧巴巴抠出那一点银子托人带去补贴娘家。 现在眼看着娘亲病在床上,想要弟弟弟媳好生照顾,却被说是一盆泼出去的废水。 “我没用。”她哭着趴在凤药肩膀上。 凤药拍拍她的背,“好了,多大的事,明儿我先去看看老人家,给她请个大夫瞧瞧,抓了药给你弟弟。” “只是你别再贴补娘家银子,折成东西送过去都比给银子强。” 二姨娘点点头,千恩万谢。 凤药第二天果真去了二姨娘家中,破旧的房屋里连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 屋里一床破棉被露出灰黑的棉絮,被子下露出个人形,薄薄的,几乎成了一片。 她带着大夫,轻轻拉下些被子,露出妇人青灰的面容。 大夫号了脉开了方了,只说了四个字,“灯干油尽。” 她开了七天的药,去邻居家打听,只气得暴跳如雷。 那做儿子的拿着姐姐的彩礼钱,也是他娘亲所有的钱,带着媳妇跑掉了。 连房子也卖了,过不几天人家就要来收房,这女人连个遮雨的屋顶也没了。 凤药留了些钱,托邻居每日煎药送过去叫女人喝了。 她将此情况告诉二姨娘,二姨娘跪下求凤药,能不能给王爷说说,叫她过去伺候几日尽尽孝。 凤药找了王爷,硬着头皮说了二姨娘的情况,王爷冷冷瞧了她一眼道,“你管得宽了点。” 管家送她出门时告诉她,不怪王爷,二姨娘家要了天价彩礼。 相当于把女儿卖到了府里,两下有契约,二姨娘与娘家人再无瓜葛。 王爷不算薄待她,也知道她日常总贴补娘家,也没追究过。 听了那个数目,凤药也觉得自己无话可说。 只得又将王爷的意思告诉过去,二姨娘流着泪说,“不怪王爷,求姑娘怜悯,帮帮我。” “我不能看着我娘去死啊。”她坐在地上,毫无仪态嚎啕起来。 凤药只得每日抽空去看看,租了间客栈,加钱让伙计照顾一下。 二姨娘每见凤药都要下跪,弄得凤药不敢总出现在她面前。 云之初时也惦记王爷,可被凤药拉着玩耍,每日安排得满满,越玩越有趣味,把那烦恼都抛到了脑后。 惦记雀牌比惦记男人好玩多了。 凤药早起给她梳头告诉她,“男人呀,别事事顺着他,多逆着他些,对你们夫妻感情反而有益。” “你信不信,冷他这几日,今天晚上一起入宫,车上就得讨你欢喜。” 入宫那日,王爷和盛装的王妃一起相携出门。 众姨娘在门口相送,云鹤赞道,“郎才女貌,这才是一对儿璧人。” 常瑶翻了个白眼,自回房,当天晚上王爷要带着妻妾守岁,晚上还有得闹。 傍晚时分,两人回家,云之眼角眉梢带着春色,对凤药笑笑点点头。 更了衣,略歇歇,府上的夜宴也开始了。 大家嘴上说着吉祥话,交杯换盏,酒过三巡,话过几轮。 凤药突然起身走到王爷和王妃面前跪下,一时间满府都静下来。 “凤药叩请王爷解了王妃禁足。” 李琮有点不悦,解禁只是他一句话,他垂着眼没表情只问她,“凤药你可知自己僭越了?” “若无理由凤药的确僭越了,若有证据证明小姐是被冤枉的呢?” 大家都睁大眼睛,主母被禁足这么久已经是王府头等大事。 现在有了反转,大家都竖起耳朵想要听听。 “带上来。” 两个前院奴才押着个丫头走到主院,那丫头一见王爷瘫软在地上。 “你说。”李琮阴森森地命令。 常瑶扶着下人摇摇晃晃站起身又坐了回去。 丫头哆哆嗦嗦,语不成声,“是五姨娘嘱咐我,用鱼漂子收集鸡血给她用。” “那日只需坐在地下用力挤压,那鱼漂子里的血就会流出来。” “厨房的妈妈亲手帮我装的,奴婢不敢说假话。” 李琮变了脸瞅瞅常瑶的样子心知十有八九是真的。 第91章 一计不成 李琮变了脸瞅瞅常瑶的样子心知十有八九是真的。 又问,“鸡血流出来不多久就会凝固,又是使了什么手段呢?” 问这话时眼睛一眨不眨瞧着凤药。 凤药一副“就知道你要问这个”的表情,拿出一只小瓶子晃晃,“用香豆素就可以避免血液凝固。” “咱们厨房几乎日日宰杀禽类,血液好得,这东西是外头弄来的,只需审审常出门的奴才就知道谁替她买的。” 一个洒扫婆子连滚带爬跪上来,“老奴买的,图她几个跑腿钱,并不知道用来做什么,若晓得是这个用处,万死不敢隐瞒。” 凤药说,“这东西的确少见,她没说谎。” 王爷阴寒的眼风扫向常瑶,对妃荷院的丫头说,“扶好你们的主子,回院子去,从今天起五姨娘不得出屋,吃用照旧,所有奴才罚俸三个月,减半九个月。” 妃荷院所有奴才都跪下来,直磕头却不敢求情。 等于一年少给半年份例,这份处罚对常瑶来说太严厉了。 她没钱贴补奴才们,又挡了奴才们的财路。 日后多用心就别想了,怕是事事行动都会有人盯着。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除了爷,就是微蓝院的夫人。 人家被罚,关在微蓝院夜夜笙歌,吃香喝辣。 妃荷院等着张嘴喝北风吧。 一群奴才簇拥着常瑶安安静静退出微蓝院。 “凤药,你可满意了?” 凤药假装听不出他话中的刺磕头道,“王爷一向最公正。” 云之毫不费劲,志得意满,还立了威,也没坏了夫妻情份。 这一场小别扭,两人倒如胶似漆起来。 晚上,那灌鸡血的丫头跑到凤药屋里,跪下直磕头,“大管家饶了我吧。” 当日王妈妈很快便找到是谁要了血,她与厨娘要好,一问便说了。 这丫头认了是自己灌了血,咬死不认给了常瑶,只说自己灌来玩的。 买香豆素的婆子也认了,厨娘也答应做证。 只差她,死活不开口,被凤药叫人按住施了刑,两只手扎都全是针眼。 那丫头亲眼看到认了的每人得了一百赏两,才说常瑶许她五十两银子叫她做完闭好嘴,不然拿去打死。 如今钱还没拿到,若是招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凤药站在她面前,高高在上瞧着她,抬手给了她一耳光,“这一巴掌是告诉你,别害人。” 又一声脆响,“这一巴掌是告诉你坏人不好当,就算害人也看清对手。” 丫头捂着脸哭着说,“姐姐,是我糊涂,她是主子……” 粗使婆子拦住她话头,“傻丫头,咱们内院的主子只有微蓝院那位。” “是,我学会了。” “到那天晚上,你知道怎么说。” 丫头一个劲磕头说知道了,凤药两个手指夹着张银票,一百两,轻轻一撕,扔给她一半,“回去伺候一切如常,若要她看出什么,你就死定了。” “事情过后,那半张银票记得来拿。” 此刻她将银票给了丫头,看她欢欢喜喜接住了,一边谢一边说还是跟着主院的夫人才有好日子过。 常瑶每日山珍海味供着,却食不知味。 王爷不来了,整个院子的下人都灰着脸,没一个有点活气。 奴才连院子里的花都懒得浇,枯死一片。 吃的东西都是好的,却没人上心烹饪,好东西做出坏味道。 她虽不开心,却习惯了逆境。 别人的脸色不看就当没了,可冷清却是深入骨头缝里的。 其他院里欢欢喜喜张灯结彩,自己这儿一片冷清,明明有八个丫头却像没人似的。 好像自己在家做姑娘时,家里也总是这样。 是因为自己没有真正的贴心人,娘亲每天把心思用在争宠上。 从没想过唯一的女儿需要个情投意合的小丫头伴着一起长大。 她只想争一把富贵给女儿。 一切皆是命啊。 可有一点她不服,她虽与六王先有了夫妻之实,可那时她是清白的大姑娘。 常家家风严厉,对女孩子尤其如此。 连家宴也是内外眷分开,参加外头的宴饮几乎都有两个丫头跟着,教养妈妈不离身。 她除了六王,对其他男子,只躲在轿帘后头张望过。 比起她,云之不是更下贱吗。 姐姐可是被外男摸过,亲近过的,说不好连身子都被看光了。 凤药与胭脂打死不会说出真相。 该去哪求证呢? 她看着窗外萧条的灰色天空,姐姐的院子叫“微蓝”,站在台阶上便可看到高远的蓝天。 那院子真大真美,冬天也虽没有花,鱼儿们也游得欢,太阳一升起便照进院子,连角落都沐浴着光辉。 就像姐姐的人生,每一天都是光明灿烂的,偶尔有阴影,很快就散了。 再看看自己的小院,雅致干净,摆设考究,可是照不到太阳。 墙角的苔藓清都清不干净。 地气潮湿,丫头们晒被子需寻个有阳光的地方。 常瑶咬牙切齿地打量着外头,看着那一点点暗下的阳光。 她对云之的恨意已经彻骨。她住不进微蓝院,但只要不让姐姐住就好。 她哭闹着说肚子不舒服,这事丫头们不敢怠慢,赶快请大夫又叫了王爷。 常瑶此时孕期已到五个月,有了胎动,她脸上的浮肿也下去了,那种冷清傲然的气质,楚楚可怜的模样又恢复了八九分。 她躺在床上不说话,望着王爷,眼睛里都是泪水,娇梨带雨的模样倒让李琮心里一动。 “哪不舒服?”李琮终于在她床边坐下,她拉起王爷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这里堵的慌。” 丫头与大夫都退出房去。 李琮的手像条鱼顺着衣襟溜进去,触手一片滑腻,“想本王了?” 常瑶翻身跪在床上,“王爷,我想我娘,请王爷批准叫娘亲来小住几日,解我苦楚。” “我没姐姐那般本事,没有王爷也逍遥自在,我的世界只有你一个男人,你如今不来我院里,是罚我犯了错,我认,可是王爷,这肚子里是你有骨肉,也要受这般苦楚吗?” 第92章 男子之心 李琮想到云之与自己琴瑟相和,不论说什么,她都有一番自己的看法,虽带着闺阁气,倒也十分有趣。 诗词上也有一番功夫,棋牌玩得纯熟。 送了自己一只荷包,绣工也蛮看得过了。 这样的女子几乎是世家贵女的模板,他喜欢但也只是喜欢。 但自从上次闹过别扭,她只请了自己两次,便开始自己乐自己的。 他到上了心,激得他起了征服欲。 两人一进入宫给皇上请安时,同乘一驾,她偏着脸看窗外,不理六爷。 李琮先开口问,“为何只来请本王两次。” 云之后脑勺对着他,嗤笑一声,“微蓝院是我住着,也是你的院子,用得着我请王爷?且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王爷的脸是脸,我就不要脸面了?” “王爷既把我的脸摔在地上,我就捡起来自己乐喽。” “不知街面上有什么好玩的没有?” “怎么了?突然想起这个?”李琮莫名其妙。 云之狡黠地歪着脑袋打量着李琮,“先想好项目,下次爷再罚我禁足好叫凤药喊来乐一乐。” 李琮将云之用力一拉,拉到自己怀里,摩挲着她的秀发,“一个小女子,主意却不少,不敬夫君,今晚要好好罚你。” 他跑了神,还是常瑶拉着他衣袖又哭起来,“爷,把我母亲接来吧。” 看她哭得可怜,挺着大大的肚子,也知这些日子过得不如意,李琮就允了。 第二天去辆小车将三夫人接来府中。 常瑶退了所有下人,盘问母亲有没有再见过王寡妇。 自那日起王寡妇就消失了,三夫人抱怨说她偷了自己好几件值钱首饰。若找到了她定要送到官府里。 常瑶有了主意,她叮嘱三夫人拿着首饰图去各典当行问问有没有典这些东西的。 再找到王寡妇在外头的住处,这个可以问大房的门房大爷,他应该知道。 三夫人不明白她为何急找王寡妇,常瑶咬牙说,“姐姐看不惯王爷爱我,处处刁难,总说我以不清白之身入府,她才是不清白的那个。” 她将自己入府受到的种种磨难讲给母亲听,却没提自己做了什么。 三夫人耳根本就软,听到女儿受的罪流着泪说,“本想着你与常玥共侍一夫,你姐姐看着姐妹情面看顾你几分,没想到她竟不顾亲戚磋磨你。” 她擦擦眼泪,拉着常瑶的手,“我的儿你也算是有福的,入门就有了孕,等诞下孩儿你就有希望了,若是男孩儿且是长子,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那就拜托娘亲了。” “放心,我定然打听清楚。” 凤药一连几天忙着发昏。皆因二姨娘所托之事。 这夜,她眼见那女人快咽气,便守了一夜,好处理后事。 谁知女人吊着口气竟不闭眼。 待早上回了府,二姨娘已等在院门口,又是一通哭。 凤药一夜未睡,接着又要处理府上琐事,两只眼圈只熬得发青。 不多时院外传,说客栈伙计来寻,说是别让女人死在店中,太晦气。 凤药只得说尽好话,又多使银子,方将那伙计劝回去。 这一幕被回府的王爷看在眼里,他将马缰扔给门房,嘲笑道,“现在知道了?” “那一家子,沾不得。” “我再告诉你,不是他儿子拿了钱跑了,是二姨娘的亲娘把所有钱给了儿子,告诉儿子不用管自己,有女儿贴补。” “那个儿子是不成器的玩意儿,不但拿了钱还把房子卖了。” 二姨娘的母亲从没把女儿的付出放在心上过。 死也要连累女儿,撇清儿子。 凤药长叹一声,“没办法,受人之托,终人之事。多谢王爷指教,受教了。” 终于在一个飘零着小雪花的夜里,那妇人咽下最后一口气。 二姨娘还是没得出府的机会,王爷不许她去治丧,说不吉利。 凤药一个外人,请了办白事的人,将二姨娘的母亲葬了。 她回府时,雪下得大了,王府挂着红灯笼,亮上一夜,她站在灯笼下看着天,感觉到背后有一道目光。 她回头四望并没找到任何人。 回到院里,她直接去了二姨娘屋里,二姨娘正在屋里踱着步转圈。 火盆烧得旺,凤药进去,雪都化了,她抖抖衣服的功夫,二姨娘已经跪下。 凤药忙去搀,二姨娘哭道,“一整个院子,除了姑娘,没人把我死了亲娘放在心上,今儿我听着院里唱了一天戏,想着我娘连纸都没人烧。是姑娘帮我上的香烧的纸,你一定要受我这三个头。” 她说着“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姑娘以后就是我的恩人,什么事我都愿意替姑娘做。” 凤药虽有些后悔粘上她的事,但本着既已接了手,就替人办好。 她没想着要二姨娘回报,将二姨娘拉起来,“这院子里的,能帮我都会帮一把。” 二姨娘擦擦眼泪,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们常家今天来了个夫人,去看五姨娘了。” 凤药细想想,常瑶因为禁足心里不爽,求着王爷要三夫人来陪陪也是有的。 按规矩,该是临盆时请来陪着。 玉楼春景园已盖起来,薛青连解散了工人,请了专做内饰与做园林的行家来设计园子与房内装饰。 大牛没了差事,又要面临饥饿的威胁。 这日他垂头丧气回了破屋,屋前停着辆马车,他刚走到门口,车帘掀开,一个贵妇探出头来,招呼他,“小哥,请上车说话。” 大牛走到车前,还未上车就闻到一股香气,他扭捏着看看自己沾着泥巴的衣服,站住脚。 那妇人热情地招手,递上一只热馒头,大牛接过咬了一口,里面夹着肉! 他好久没吃过这么实在的饱饭。 热馒头蒸得又大又宣,且是白面,里头的肉带着酱汁夹得满满当当,咬一口都通掉出一块肉来。 他得心满意足,这才红着脸问,“夫人找我有什么事吗?平白无故吃你这么大一只肉馒头。” 妇人将门帘挑得大大的,“外头冷,小哥上来说话。” 车内生着个小炉子,热气加上香气直向外扑。 大牛衣衫单薄冷得够呛,不再推脱上到车上。 火盆里的炭堆得隆起来,仿佛炭不要钱似的,外头飘着零碎雪花,里头却像春天般舒服。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烤着火。 妇人脚边放着只竹篮,她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条雪白的湿毛巾,放在火盆上烤上一烤,热了方递给大牛。 “小兄弟,干了一天活吧,快擦擦脸吧。” 第93章 一个指控 见大牛犹豫,她拉过大牛的手,替他擦手,“大男人有什么扭捏的,你和我儿子差不多大呢。” 大牛拿着毛巾感激地擦擦脸,雪白的毛巾立刻变灰了,妇人却毫不在意,大牛想起自己母亲也是这样待他,眼眶红了。 “小兄弟,你母亲父亲都好吗?” 他沉默着摇摇头,王寡妇再没回过青石镇,他想问清楚父母的事也找不到人。 “夫人若有事询问直接问吧,无功不受?,我既吃了你的馒头,若有知道的一定如实相告。” “住在你旁边的姑娘,你都知道些什么?” “你是?……”大牛怀疑地看向三夫人,这女人年纪不大,姿容出众,打扮富贵…… “我是常大小姐的三婶娘,凤药现在算是常家长房二小姐,见我也得称一声婶娘。” 她一直注视着大牛,听提到凤药,大牛眼神一亮,而后又黯淡了。 “听说,常家想将她许给大公子,牧之呢,也不知她自己有没有心上人?” 大牛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并未接话。 “这姑娘家要是不清白,就不能高嫁了。你说,云之在此处,凤药真就护得她那么周全?” “衣食住行,皆要人出头的,那丫头再强,就能自己都撑下来吗?” “小姐从未露过脸,就在那巴掌大的小楼上待了快一年的时间?” “丫头,也能嫁给公子?” “傻孩子,人家不是普通丫头,人家是清白女儿身,又对我们常家有恩的,我们家不能让别人说常常府台家,竟是忘恩负义之辈。” 三夫人转着眼睛,拉起大牛的手又说,“好孩子,我看你憨厚老实,其实凤药也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与你是门当户对的,就不知道你可对她有意?她当日在此,对你有没有过承诺?” 听她问话,大牛以为对方特地来调查凤药,看看是否行止有亏,能不能做个合格的儿媳妇。 “如若她和常大公子不成,我便将姑娘说给你,帮你们买下良田百亩,置个三进小院子,大夫人那边不会亏待她,嫁妆丰厚,你们的小日子肯定过得滋润得很。” 大牛虽不吱声,心里却被三夫人几句话撩拨得热腾腾的,好像那好日子就在眼前冲他招手。 “就一件事想问问小哥儿。云之那时的日子是怎样的。” 其实那天凤药从角门推车出去,去丢王二“尸体”,大牛看到了。 因为那段日子倒春寒,酿酒的温度不够,他在屋里烧火,就睡在那酒窖里。 屋子贴着街道,一点声音都能听到。 夜半无人,却听到角门作响,他隔门看到凤药推出个木车,车上堆着一些草,隆得老高。 之后王寡妇便到处找儿子。 在王二失踪前,他送酒还遇到对方,那时王二就满嘴喷粪,一时说要报复姓秦的小子。 一时说要办了那小娘们,而当时凤药一直是男装,“那小娘们儿”就只能是云之了。 好歹,王二不知小姐闺名,不然只是让这种下贱混混叫了名字也是奇耻大辱。 “那王二究竟对小姐做过什么吗?” 大牛心中只是念着凤药,又想起上次凤药留下了素银簪子,还直接戴在了头上。 她是否也对自己有一点点情分? 他想起那天凤药束着女子发髻,插着银簪,穿着青色衣裙,别有一番气韵,心内一片滚烫。 “若能说成此事,我才能告诉你小姐在此间的状况。” 三夫人一听,喜上眉梢道,“那就是大小姐在这儿真的发生什么了?” 她拿出一只手绢包,放手中掂了掂,“这是二十两银子,你先将自己安置好。需要你时,你只须能出来说几句真话,院子和地我提前买好,说完拿了地契就可以走。” 大牛怔了半天,又低头看看自己破得露出脚趾的鞋,和烂了的衣服,点点头。 他的确缺的就是个勤快的好媳妇。 父母给他留了些薄产,若娶个好女人,他勤快老实,能把小日子过好。 眼看最艰难的日子就要挺过去。 是不是他大牛的好日子也该来了? 常瑶没想到事情进行得这么顺利,终于露出了点笑脸。 肚子里的孩子已开始有了胎动,她总叫王爷来陪。 她把李琮的手放在肚子上感受小生命的动静,李琮头次经历这些,感觉十分新鲜有趣。 趁着他高兴,三夫人求情解了常瑶禁足,也被允准了。 前后只禁了她十天,连上元节都没到她就出来走动了。 云之被禁倒有月余。 常瑶十分得意,下人看主子受到王爷重视,心内虽恼她带累,也不敢十分轻慢。 上元节王府挂满彩灯,坠着灯谜猜中了有彩头。 大家兴趣盎然,猜完灯谜就吃团圆饭,之后放花炮。 大家都正高兴时,常瑶起身,走到李琮和云之面前盈盈一拜道,“请王爷和夫人给常瑶正名。” 所有人都静下了,凤药挥挥手遣退下人。 常瑶道,“为何要让下人走开,大家都可以听一听,反正我的闲话大家都没少听。” 凤药冷着脸,下人们没人敢停留都退下去了。 李琮垮着脸注视着常瑶,“有事就快说吧。” 常瑶磕了个头,“请王爷告诉诸位姐妹,我跟随王爷之时是不是清白之身。” “常瑶马上要生下孩儿,不想孩儿以后听到娘亲名声有亏。” 李琮不耐烦地说,“对,五姨娘的确清清白白跟了本王。” “以后不要再嚼闲话了。”他手一挥想继续开宴。 常瑶阻拦李琮,“那若有人并非清白之身,却假冒清白来欺瞒王爷呢?” 李琮眼里布满乌云,不知是对常瑶的行为生气,还是对她说出的事情生气。 云之不自在地绷紧身体,被常瑶看在眼中。 她心中更确定,姐姐在青石镇一定如那粗俗的乡人所说,被人辱过。 第94章 海棠银簪 那感觉,像扎在肉里许久的刺露出一小截被掐在指甲里,马上要拔掉,又快意又兴奋。 “那,你倒说说谁如此大胆敢来欺瞒本王,嗯?” 凤药感觉到李琮仍然平静的语调后潜藏着的雷电,他清秀的脸上线条绷得紧紧的,一双眼睛盯牢常瑶。 他对常瑶的逾矩很不爽。 “云之姐姐,实在对不起,但不清白就是不清白,你还是照实告诉王爷吧。” 全场像白日见鬼,全都安静地看着她,常瑶不自在地挪了挪腿,眼睛看着李琮,因为激动,她重重地喘着气,胸部一起一伏。 云之与凤药对视一眼,却见凤药很平静,她也瞬间静下来,决定先不做声,到时再与凤药配合见机行事。 正舒口气之时,耳中却听到常瑶说,“我有人证。” 恰似晴天挨了一记闷雷,她脑袋里嗡嗡直响,人证?什么人证。难道她找到了那个无耻之徒? “带上来。”随着常瑶一声喝斥,妃荷院的下人带来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男人。 李琮细打量一番,看起来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人而已,也不似大奸大恶之徒。 他向太师椅上一靠,也不作声,只看常瑶怎么说。 大牛第一次见到真正世家一角,已是头晕目眩,又看到花团锦簇中坐着一个锦衣男子,腿一软跪下了。 “这人叫大牛,是云之姐姐的邻居,他就见过云之姐姐。青石镇有个无赖叫王二,那人垂涎姐姐的美貌已久,就是那人,辱了姐姐。” “怎么辱?” “何时辱?” “怎么进的屋子?” “当事人为何没有喊叫?”、 “王姨娘既有本事找到大牛,为何不找到王二才证得清楚。” “一个莫名其妙的邻居,凭你一句话就说小姐没了清白。” “你与云之小姐连枝姐妹,竟下如此狠手污蔑于她,只为了王爷宠爱,我瞧你这样的女子嘴里说出的话,竟不可信之一二!” “女子没了清白是可以沉塘之罪,常瑶!你狠毒心肠无人可敌。” 凤药一连串的问话,打得常瑶跪不稳,瘫坐在地上。 她抬头看到众姨娘鄙夷的眼神,又看到云之稳坐主母之位,伸手拿着果子放入口中,竟是与她毫不相干的悠然。 常瑶心下气急,爬到李琮跟前,拉着他的衣袍,“爷,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细问这男子。” 李琮将目光转向大牛,“你既愿意来做证,想是有什么要说的,且说来听听。若有不实,别怪本王不客气,我这大门,好进不好出。” 他说得慢慢悠悠,却句句藏着杀机。 大牛抬头壮着胆子看了一圈,认出云之,又看到身着锦衣,头戴钗环的凤药,心道凤药果然是出息得自己配不上了。 却未瞧见凤药盯着他眼中喷火。 想了想那位贵人说的话,他看向李琮磕个头,“小说只说自己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 他先是指认了哪位是云之,证明自己确实见过这位“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 又吭吭巴巴描述了王二是什么样的做派,平日如何为难了凤药。 两人结仇后,王二亲口对他说要报复凤药,他知道小姐的存在后,就惦记上了小姐。 当着众多食客的面就闯过一次后宅,没进去。 后来,某天深夜,大牛亲眼看到凤药从角门推出一辆木头车,只是看不清车上是什么。 从那之后,王二就消失了。 “也就是说王二那天晚上进入了小姐房间,至于发生了什么就只有她们主仆知道了。之后,可能两人合力弄晕了王二将他扔到车上推出门去。” 常瑶在一边补充说。 凤药不耐烦地撩了下头发,等没人做声后,问了句,“说完了?” 大牛突然看向她,“凤药妹妹,你与我订了情的,你怎么进了大户人家的门就不认我了?” 秦凤药被他喊得起了一起鸡皮疙瘩,眼神也变了,先前只是不耐与愤怒,此时已变成了不屑。 “你若污蔑我与哪位公子有私情也算你有点心计,我与你有私?满青石镇打听打听,常家接小姐走之前,有没有人知道我是个女的!” “与你有私情,你也配!” 她厌恶地拿出一支素银簪子,“凭你这不值半两的银簪子?” 凤药走到空地上,对着王爷行个礼道,“请王爷先允凤药说清自己的事,再撕虏小姐的事。” 见李琮饶有兴趣地点头,她拿出银簪晃晃,“我秦凤药在常家就跟着小姐一起读书,礼义廉耻学的不比哪位小姐少,好歹香臭分得清楚。” “我也知道自己将来出嫁有嫁妆有媒人,说不到什么高门大户也得中等人家三媒六聘,正经嫁到别人家做正妻。” “常夫人在我陪小姐来常府之前已为我备下丰厚嫁妆,不能说我是大富大贵,吃喝一生不愁总是有的。” 凤药并不是瞎说,她陪小姐上喜轿前,夫人将她拉到一边亲口对她说过,并将放置她嫁妆的钥匙塞给了她,让她放心。 “大牛,你说我与你有私情,除了这根银簪,你送了两次,第二次说是留个纪念,把我当妹妹看我收了,还有别的凭证?” “青石镇那么多乡亲,可有一个人见过我与你私会?” “我的铺子寅时升火开张,人来客往怎么与你有私?” “一个正常人谁会放着好好的人家不嫁与人淫奔?” 常瑶勉强撑住身子,愤愤盯住凤药。 凤药越说越气,将那支银簪放在手中用力折断。 丢在地上,轻蔑地用脚踢到大牛面前,“你以为是你穷,才招我厌烦吗?” “无媒无聘,敢来舔着脸说这些混账话,你的脑子里装的是酒糟?” “你就是个毫无信用、出卖他人以求自保、看着老实,其实善变的小人。” 大牛面如土色,仍固执地说,“可你也收了我的定情信物。” “果真,人不能心软……”凤药低声感慨,她走过去蹲下身轻声对大牛说,“若是可以,我希望你当时出卖我时就死去。” 常瑶讥笑道,“你既收了,怕是平日就有情的吧。” “那支簪子是海棠花簪,新打制的玩意儿,不是老物件,可寻青石镇打首饰的银匠询问,若是我走时才打的,我与他不可能有私。” “男女有私情必是当时便互送信物,更何况,我收他簪子是在第二次回青石镇时所收。” “把他关在柴房中,等查清楚还我清白再放他出来。” 凤药一声吩咐,几个家丁上前架起大牛离开主院。 第95章 六王心机 “请王爷现在就派人去查青石镇银匠,好还凤药清白。” 凤药拍拍裙子,看向常瑶,平静地说,“现在来说说小姐的事吧。” 常瑶不甘示弱,“何不叫姐姐自己说?” 凤药一笑,“她一个千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知道什么?” “与王二结仇,我结的,泼王二家大粪我泼的,他一直恨的人是我。” “大牛说那天夜里我推车出去,意指我与云之小姐将他打晕或是杀了,再把他扔出去。” “若他没死,第二天必来寻仇。可他没来。” “若他死了,又怎么去了野人沟当了土匪,还和王寡妇勾结,此话是王寡妇当着众多乡亲的面说出来的,有据可查,不知……” 凤药回头看着常瑶,“五姨娘有没有让人去查过了呢?” “所以,那天晚上不可能是王二来过我家。” 常瑶面无表情,凤药笑了,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我们离开那天,车撵都来了,大公子亲自来接,小姐那天出门,恰好遇到大牛,认出来不奇怪。” “单凭这几句话就说小姐失了清白,也太草率了。” 常瑶直起身子冷笑,“那单凭凤药几句话就说小姐是清白的也太草率了。” 凤药此时已怒火中烧,回头目不转睛看着常瑶,慢慢向她靠近,眼神专注得令她不断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凤药直走到与她脸对脸,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耳语问她,“云之从未害过你,不知你何以如此痛恨她以至想置她于死地?” 此话说得极快,一瞬间她便后退一大步对李琮说,“我在青石镇救过一位贵人,那人派了人一直暗中守护我们的院子。” “若用了那样的守卫还能给人偷溜进去辱了小姐,明日王爷大可上朝参他一本,说他无能。” 李琮知道凤药说的是谁,他一下起了兴趣招手将凤药招至跟前,“你说有影卫护你二人?” “是。” “莫不是用了十二金牌影卫中的一个?” “奴婢不知谁是金牌。只知道那人叫四号。” 李琮心道,那便是的,一直传闻金玉郎训练一支影子卫队能杀人于无形,但最好的是前十二个,称做金牌影卫。 这十二人专做最机密的任务,竟被派来看守一个小破院子。 “啧啧,这人倒算个重情义的人。”他不由脱口而出。 “知恩图报是做人根本,以怨报德实乃畜生。”凤药伶牙俐齿地骂。 李琮责怪地看她一眼,“放肆了,下去吧。” 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看着这位捉摸不透的王爷,等他发布指令。 “凤药,委屈你和五姨娘,本王会查个水落石出,来人带她二人下去吧。将房门锁起来。” 云之表情复杂地看了凤药一眼,凤药冲她笑笑,她略宽了心。 第二天天刚亮,看守柴房的下人跌跌撞撞跑到微蓝院跪在院门口,冲着王爷所在东厢房直磕头。 直到李琮起来一问才知昨天晚上莫名其妙那男人就消失了。 就在看门人眼皮子底下。 早上看门人查看柴房才发现里头人没了。 能做到如此地步的只有影卫了,那人用这种方法证明凤药说的话是真的。 在常瑶出来告发云之时,他就有几分不信。 只当是女人争风吃醋,没有认真,但听下来,有几件事是让人起疑的。 一件是半夜凤药推车出门,到最后她也没说半夜出门干什么去了。 一件是时间,救金玉郎的时间和那无赖缠上凤药云之的时间。 若是先缠上凤药,后救的金大人,也有可能那人对她们下了手,或许常瑶说的是真的。 不过新婚之夜,云之落红是真的。 他懒得追究是否真有个已经死掉的无赖生前是不是觊觎过自己的正妻。 常家对自家子女教导之严格是皇城里出了名的。 女子自小学习女德,男子送到书院读书,家风又好。 就连常瑶这种庶女出身的女子,一开始也并未对自己有过任何谄媚之意。 隔不多久,便传来有个男子醉酒淹死在道边小渠的消息。 那人正是大牛。 李琮心内有些愤然,自己家竟然有人来无影去无踪,家丁和侍卫形同虚设。 此事便只得大事化小,他将常瑶与凤药都放出来。 凤药一直感觉有人在暗中注意着自己,她平日有过猜测,又觉自己想的太匪夷所思,现在她知道,金玉郎的确派人一直暗中看着她。 至于是护着她还是监视她,又或着只是在监视六王府,只有那位心思深沉的金大人自己知道了。 凤药去向他请安道谢,只听他在书斋与人说话,对方来报去岁全国饿死人数。 整个大周两千万人,光是饿死的便达数十万人之众。 凤药驻足,心内一阵悲伤,想起黄杏子的妈妈又想到抢夺自己粥棚的灾民。 人到快饿死时就如野兽一般无二了。 正伤心却听李琮轻描淡写,“哦,无碍,这个人数我们承担得起,开春一种粮,饥荒很快可以缓解,人口数量也很快会恢复起来的。” 那口气像财主家死了几只羊牛。 “可人口锐减,今年征兵也难,西南小国一直扰我边境……” “这事留给父皇担忧吧,他不是手里握着私兵嘛,何愁没人打仗。” 凤药掉头离开书斋,心头郁郁。 她如今大了,已看得清楚在许多皇族和世家贵族眼中,世人之命如蝼蚁,不值得什么。 当日这位客人一直留到傍晚,用了晚膳方才离去。 凤药早早回了自己房间,她心绪不佳,虽说除掉了大牛这个隐患,但终归是一条命,更令她郁闷的是外表温文尔雅的六皇子,原是这种人。 她真的不知道影卫是怎么将一个大活人悄无声息弄出了柴房,又带出王府大院。 将蜡烛挑亮,她拿出话本子,翻开几页,托着腮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银月如钩,遍洒清辉在这王府大院,各院都灯火通明,隐约还能听到说笑之音。 她打听过,外面日子不好过,她嘱咐胭脂多关照青石镇医馆与黄杏子,那丫头正长身体,不可少了吃食。 可家宴从不缺少任何美酒佳肴,仍和从前一样。 “唉……”她悠悠长叹。 “怎么了?有什么心事?”有人在门外突然问出声,吓了凤药一跳。 “谁呀!”她喝问,走去打开门。 “六王爷。” 门外青石台阶上,六王身着银灰掐丝金线勾如意纹常服,腰整宽边同色腰带,一双眼睛如寒星,举头望着天上月。 第96章 谣言四起 “才送了客,有些酒沉,在院子里散散,就走到你这儿了。” “陪本王走走?” 凤药行个万福,低头道,“本不当辞,可凤药身体有些不适,请王爷叫夫人相陪。” “你怕我。”他向前走了一步,凤药没有后退,口中道,“王爷待人宽和,凤药并没害怕。” 他伸手在她肩膀上摸了一把,“穿得太单薄,去拿上大氅陪本王散步。” “王爷何必强人所难。” 凤药突然抬头看着李琮脸上毫无笑意,“王爷,小姐所钟爱的东西,凤药不会多看一眼,请王爷自便。” 说完又行一礼,要走,李琮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强硬地说,“若是本王命你相陪呢?” “恐怕王爷不能相强,凤药即便是奴才也是常家出来的人,不是王爷的奴才。” 她用力将手臂抽出来,将李琮晾在外面,自己回房去了。 李琮身为皇子,又有一副好皮囊,享受的从来都是女子的倾慕,从未碰到硬钉子。 就算常瑶,初遇时冷淡,下了帖子请,一样乖乖去了。这种行为就是一种默许。 他不信有女人能真心讨厌自己,或真能拒绝得了自己。 软的不行,略略用强,大多数女人就会从了。 他看着凤药的房间,里面的灯熄灭了,他这才悻悻离开。 常瑶不甘心,她不相信这么严重的事王爷查都不查就信了秦凤药的话。 更气的是,好好关在柴房里的证人,一夜之间在守门人眼皮子底下消失无踪,死在城中的小河渠里。 肚子里的胎儿越发沉重,晚上她常常因为喘不过气而睡不安稳。 连日生了气,这天她更没了困意,便在院子里溜达。 只觉自己的院子小里小气,不够宽敞雅致,用的物件同微蓝院更不能比。 在常家自己就处处“次一等”,来到王府仍是如此。 她只觉得心里憋屈得要炸开似的,不知不觉走出院子,到处转悠。 当她看到李琮拉扯凤药时,心里先是一惊,接着便有种恍然大悟之感。 怪不得李琮事事向着云之,原是看上了她的丫头。 凤药这两年出落得越发高挑,虽不是顶级姿色,却有种寻常女子没有的明朗,看到她就像看到艳阳天。 王爷腻了温柔小意?端庄大气?想换换口味不成? 她心里只觉得好笑,云之啊云之,等你知道你的侍女与自己夫君勾搭到一起时,看你是什么表情。 院子里不知何时开始传了流言,说王爷与内宅管家有私情。 等传到云之耳朵里时已经难听得不成话了。 她初是不信,来请安的姨娘却说有人亲见夜里王爷去凤药房里寻她。 半夜三更孤男寡女,能有什么事。 还说连订情物都有的,是珍宝斋的头面,让小丫头放在凤药房里。 云之起了疑心,难道凤药真有此意? 那她也该先来和自己说一声,出嫁前母亲暗示过想把凤药许给哥哥。 她问过母亲在意不在意凤药出身,母亲没有明确回答这个问题,只说凤药当得起世家主母职责。 她心内烦躁,李琮心情好的时候,可说是个十全十美的郎君。 温柔细心,会帮她挑选衣服,给她画眉,甚至吃饭时会夹了小菜送到她口中,羞得她抬不起头。 心情不好时,谁去跟前都被不耐烦地遣走,云之这才晓得这个男人是个极难取悦的。 接触时间长了她发现李琮是个心肠极硬之人,且打定主意的事轻易不会更改。 可是。 他是她看在眼中的第一个男人,她实在忘不了上巳节他温文尔雅的模样。 他好的时候太让人着迷。 凤药这天出门,云之溜到她房间里,在她的小柜子里找到一套首饰,确实是珍宝斋的。 打开来,那款式确是她平日里喜欢的,莫不是她真与王爷暗通款曲? 她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可若她如此行事,怎么能嫁给牧之为常家主母呢? 若李琮真的看上了她,自己又要怎么办? 云之放好首饰,深一脚浅一脚,如踩在棉花上,好不容易走回了微蓝院,倒在床上称病一整天没出院。 晚间李琮听说夫人病了,过来瞧了瞧,陪着她用了晚饭,在房里呆着翻会书,“你今儿不舒服,早些歇着吧,我到书房再待会儿。今晚不过来了。” 云之答应一声,等他出去,她穿好衣服,也走出院去。 她先去书房,里面黑着灯,她心下一凉,不由自主向凤药的小屋走去。 她躲在树丛后,看到自己的夫君站在凤药窗外,听不清说的什么。 里面本是亮着灯火,但后来就熄了,到底自己的夫君没进屋去。 眼泪顺着脸向下淌,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 男人本来就是三妻四妾的,自己为何还要难过。 等李琮走了许久,她还站在月影里发呆,窗子里再次亮起了灯,她呆呆向屋里走去。 “扣扣扣”凤药在屋里听到叩门声头都大了。 “夜深露重,我已歇下,不管有什么事,请回去,明天再说吧。”她对着窗子说。 “是我。” 凤药开了门,拉过云之的手,不停责怪她,“怎么这么凉呀。” “这么晚不在屋里好好休息,跑出来做什么?咦你眼睛红了,哭了吗?” 云之委委屈屈坐在床边,靠在凤药肩头。 “怎么了?你夫君与你起争执了?” 云之摇摇头,凤药一时猜不到她心思就轻轻拍着她的背以示安慰。 终于,云之忍不住问,“凤药,你觉得……王爷怎么样?” 凤药拍她背的手一顿,接着推开她,不可置信看着她,“你说什么?” 云之一狠心,“你对王爷可有意?” 凤药哈哈大笑,突然停了笑声,“这话从何而来呀。” “我什么时候表现过对王爷有意了。” 她冷着脸像个陌生人责问云之,“莫不是小姐听了几句谁传过去的混话就开始怀疑我了?” 第97章 人上之人 云之也气极,一想到自己的夫君站在冷风地里隔着窗子跟自己的丫头低声下气,她胸口烧起一把火来。 “那你为什么收他的礼?” “莫不是他也同大牛一样想认你做妹妹?” 凤药一脸不可思议,起身拿出那只首饰盒晃了晃,“你说这个?” “这是谢礼,你我之间明明可以直接来问,何必用这种方式。” “凤药,你现在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我是想着留着脸面。” 凤药缓缓坐下,语气中带着点悲伤,“小姐若是想给凤药留脸面,就不该怀疑我。” 她摇摇头,“你所爱的东西我不会染指,以你对我的了解,我若喜欢一个男子会如何?” “你竟会不信我啊。” 云之心头闪过一丝后悔,可这一切是她亲眼所见,首饰也是真的,整个王府风言风语传得到处都是。 “凤药没有家世,亏了夫人,现在也算有些薄产,但我在青石镇公然抛头露面,结交朋友,并非普通男子良配……” 她无奈地看小姐一眼,压住内心骄傲跟她解释,“况我并没有想过婚配之事,别说妾了,就是做正妻我也没想过。” 两人相对无言,蜡泪堆得老高,凤药起身拉开门,“小姐早些回去休息,此间事已了,凤药可以择日回常府了。” 云之走到门口回过头哀求地看着她,“别生我气。” 凤药挤出个笑意,“我累了,明天还要起早。” 这一夜云之和凤药都没睡好。 第二天凤药在微蓝院分过差事,趁着几个姨娘都在,走到院当中对云之行个万福对众人道,“凤药在王府多日,承蒙各位姨娘照顾,这里一切都安排妥当,凤药也该告辞回常家了。” 常瑶先看云之,待看到对方眼底划过的懊恼和诧异,知道是因为王府的事两人闹过了,心下爽快之极。 大家客套一番也就完了,唯有二姨娘是真的难过,待别的姨娘都走了,她含着泪拉着凤药的手,倒让凤药有些出乎意料。 当时照顾二姨娘的母亲原是举手之劳,她倒如此念恩。 二姨娘擦擦泪对云之和凤药说,“你们可知道这流言谁传出来的?” “原先我房里伺候的丫头娟儿后来拨到妃荷院,是五姨娘告诉下人们,自己姐姐不约束贴身大丫头,成全了内宅管家和王爷一段佳话。” “还说王爷手面大,两人还不怎么就送上珍宝斋的首饰,叫丫头偷偷放在屋里。” “两人常月下相会,互诉衷肠。” “还说,让大家等着马上就有六姨娘了。” 她不舍得拉着凤药,“若为这些,大可不必急着离开。连我都看得出,你和夫人情同姐妹,千万不可因为小人而离间彼此感情。” 一番话说得云之心内一阵愧疚。 凤药道,“谢谢二姨娘,不过与这些流言无关,起初就是说好的,这边理顺我就要回去。” “那就好那就好。”二姨娘不舍地又絮叨一会儿,方离开微蓝院。 “你真的要走?” “是。这里已经理顺,凤药该回常府去了,东西我都收拾好,那首饰请帮我还给王爷,我本就没打算留着。” 云之相信凤药,心里才更酸,凤药那样的人决不会开口向李琮要东西。 凤药越长越大,她发现自己越来越不了解这个原来自己的贴身小丫头。 她在想什么?虽说她认得有富贵公子,但对人家都大大方方,绝没有男女之情。 若为财,她对自己和母亲不卑不亢,并没有为了财而屈就的意思。 但她是讲义气的,光是在青石镇护自己周全就让母亲私下感慨多少次。 若无这丫头,光是牢狱之灾她常云之就挺不过去。 可是,自己的夫君的确对凤药动心了,不管是喜欢还是别的什么。 李琮挑头面挑中了对方素日最喜欢的款式,该是留心了的。 凤药如往常一样笑着,心里却感觉两人不再像从前那样亲近了。 “等等!”云之跑过去拉着凤药的手,“你再多陪我几天好不好,今天说走,马上就要走啊?” 她如在闺阁之时摇着凤药的手臂撒娇。 “小姐想要我待几天?”凤药笑着问。 云之心中不是滋味,放在以往,她定是满口应着,“好好好。” 现如今讲起条件来,这番挽留变得索然无味。 “就七天吧。” 凤药点点头就离开了,出了王府,她跨上马,纵马飞驰。 风在耳边呼啸,吹着碎发,她心中渐渐平静,心里窝的莫名一团怒火也渐渐散去方觉刚才对小姐冷淡了些。 她去青石镇寻薛青连一道看玉楼春景园。 园子初具雏形,看外门只觉是大户人家,相当雅致,粉墙黛瓦,里面规划的园林也一步一景。 光看这些花费便不止万两,青连从园子里迎出来,还是那副嘻笑模样,向外一伸头四周看了看,招手让她进去。 “你带了尾巴。”青连关上园子门回头对凤药说。 凤药一愣才想起刚才只顾想心事,好像自己骑马时听到后面也有马蹄声,只不过离得远没放心上。 直待到傍晚方回王府。 她没去微蓝院,直接在房间收拾自己东西。 直到被一个影子挡了光线方察觉房间里进了人。 她直起身看到李琮负手站在屋内不知许久,忙许个安,“王爷。” 李琮深深看着她,半晌幽幽问她,“那天你说你是谁的人,听谁的话?” 凤药警觉地抬头看他,口中答,“身契早已还我,我自由了,可我的心是小姐的,是常家的。” 李琮看着她点头,“去看看云之吧,因为你执意要走,她伤心地很。” 凤药答应一声,看着李琮离开,过了片刻,还是将手中东西放下去了微蓝院。 驻足于院中,她看到亮着的窗子里小姐在屋里来来回回踱步,似有什么令之不安的心事。 她站在门外站了许久,终于推门进屋。 “凤药!”小姐惊喜地回过头,过来拉住凤药的手。 “小姐可是有事?” “唉……”她长叹一声,自去床上坐下,手中绞着帕子。 “若有凤药可为小姐分忧的吗?” “凤药,你……你可愿意……与我一同服侍王爷吗?” 此话一出,凤药只觉自己犹如被人重重扇了个耳光。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云之,不敢相信这话是从自己尊重爱护的小姐口中所说。 第98章 一处裂痕 “他是王爷,身份尊贵,嫁于他也不算辱没了你。凤药我舍不得你,想一生与你相伴,只肖我们嫁给同一个男子便可不分开。” 云之眼中闪着热烈的光,“再说,若有一天王爷登临大宝,那你的身份便贵不可言,我们同经生死,与其他人情份不同,我决不会嫉妒你,到那时后宫便是我们的。” 她话锋一转,“你不会喜欢我哥哥吧。” “哥哥是好男儿,可他与公主那一段已经成了他仕途上的绊脚石,他需要强大的支持!” “凤药,你若是想对他好,便是不要与他产生感情,让他找一个母家强大的姑娘联姻,这样他才能在朝堂上走得更远更轻松。” 凤药不觉得云之说的有错,心里却一寸一寸冷下去。 她一直想要自由,来王府云之知道她不想来,可她为着两人的情分还是来了。 现在云之又想将她永远留下来,不但要留在这里,还想留在宫墙之内,囿于一个男人的后院之内。 这原没错,错的是云之知道她不愿意过这种生活。 “凤药,将来你会是万人之上,人上之人!”她过来摇着凤药的手,“你难道不想吗?” 凤药将手坚定地抽出来笑着摇头,“凤药没有这个福气,凤药一生之想,不过是自由自在,不必听任何人差遣吩咐。” “小姐是有福的,也许有一天母仪天下,凤药会诚心恭贺小姐,至于凤药的前路,凤药自已会安排。” 小姐像突然从梦中惊醒,回过神看着凤药,“凤丫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 “我们真的生分了吗?” “在凤药心中,小姐一直是最亲的,并没有生分。” “你不喜欢六王爷?那也无妨……” “凤药不愿夺人所爱,也不愿嫁给六王。小姐不必再劝,若无他事,凤药先告退。” 两人气氛略有些僵持,就在此时突然有人来报说三姨娘腹痛不已。 照顾有孕姨娘是主母之职,两人先将自己的事放下,去瞧三姨娘。 云鹤也在,叉着双手急得不得了,桌上放着吃了一半的梅花雪片洋糖。 “都别动这些东西。呆会儿给大夫瞧瞧可有什么不妥。” 凤药问房里的丫头,说已请大夫去了。 云之就在屋里坐下,等着大夫,人还未到只听帐中三姨娘惊呼,“我流血了。” 大家心中暗暗吃惊,三姨娘身子健壮,连害喜的时间都不长,胃口很好,有孕后一向馋得很,为人也大大咧咧。 大夫瞧过后说已经流血,这胎恐怕难保,先吃吃药看。 由于三姨娘腹疼前只吃了洋糖,凤药就将那包糖推给大夫,让他瞧瞧。 大夫尝了点,又闻了闻皱眉道,“这糖普通人吃无碍,孕妇不能吃,里头掺了活血的药粉,量不大,若吃糖吃得多了怕是不成。” 所有人噤若寒蝉,大家都低下头,梅花雪片洋糖,每个人都得了。 凤药与云之屋里也有一包,所有人的糖都取来让大夫看了看。 只有三姨娘的糖里混了药。 这糖,是常家三夫人来时带给常瑶的。 由常瑶分给各房,大家都尝尝,很多人没动,三姨娘馋嘴,只有她的吃了一半还多。 常瑶被带到房中时一脸茫然,当知道三姨娘吃了自己给的梅花雪片洋糖便出血时,她表情由茫然而震惊,既而变成了真切的恐惧。 “不关我的事,这么多糖怎么偏她吃了有事?” “可巧,偏她的糖里下了药,这是怎么回事?”云之一拍桌子,盯着常瑶,“可是你仗着自己有孕,想独得王爷爱宠,而不愿其他侍妾也生下王爷子嗣?” “一包糖经了这么多人的手,可知不是其他人下的手呢?” “并非没有这种可能,可其他人为什么要害三姨娘呢?” “侍妾中独你最受王爷宠爱,便要在糖中下药也该下你的,不该下她的呀?” 常瑶额头上冒出汗来,耳朵里只听得女人尖利的喊叫。 帐子中的三姨娘喝下大夫的药,不停地尖叫着,“肚子疼!天杀的,谁下了药,等老娘好了我要杀了你。” 云鹤在里间陪着,哭得眼睛红肿,口中骂骂咧咧。 呼号声夹着众人的目光刺得常瑶坐不稳,腿一软跪在地上,仍冷着脸,坚持道,“我不知道,不是我。” “把五姨娘扶起来,地上冷别伤了胎气。”云之命两个婆子将常瑶架起来,仍在凳子上坐着。 小丫头来报说三姨娘流了很多血,大夫又去查看摇头叹气说,“吃下的活血药太多,保不住了。” 话音刚落,三姨娘跌跌撞撞,一裙子的血从床上下来,冲进堂屋扑着常瑶而来。 云鹤跟在后头,一脸的恨意,她和三姨娘一起冲向常瑶,帮忙抓住常瑶的手臂。 三姨娘抓住常瑶的头发狂喊,“我把你这狐媚子,臭不要脸的淫贱货,动我的孩儿,我要打杀了你。” 一把下去,抓得常瑶雪白的小脸上多了五道指印。 丫头们护着常瑶,婆子去拦三姨娘,又要拉开云鹤。 三姨娘披头散发,瞪着眼狂骂,“我死也不与你完事,你等着我的孩儿去索你孩儿的命。” 她的血顺着裙子向下流,双眼一翻,晕在地上。 云鹤哀哀哭倒在地,口中直骂常瑶心狠,不得好死。 大夫又上前诊治,常瑶哭得一脸花,尖叫着,“不是我,不要来害我的孩子。” 好容易将两边安抚住,将常瑶带去妃荷院休息,又为三姨娘调养身子,不至于伤了根本。 直忙了有一个时辰才算安抚住两边。 云之步伐沉重,吩咐两边丫头婆子严守院子,不可再生乱。 不许三姨娘出院子,也不许常瑶再出来。 凤药回房休息,却见门前立着个单薄的影子。 是二姨娘,对方见她来了,露出个凄然的笑意。 “快进房去吧,外头凉。”凤药开了门把二姨娘让入房内。 一进屋二姨娘就对凤药行了个礼,口中道,“姑娘帮过我的大忙,我再次谢谢姑娘。” 凤药忙加礼又拉她起来,“这怎么使得,你娘的事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别再伤心了。” “我早就死在那天了,本来还有一点点牵挂,那天也断了。” 她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目光里没有焦点,“这院子里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毫无趣味,也没人在意过我,只有姑娘,将我当个人看。” 说得凤药心头一酸,但她安慰不了,二姨娘说得一切都是真的。 第99章 有人下药 “我会报答姑娘,让姑娘放心离开王府。”二姨娘一笑,看着凤药,“姑娘不是一直想走吗?” 凤药一时竟起了知己之感,一个不起眼的姨娘,是这府上最了解自己的人。 “姑娘心情与我是一样的,所以我才看得出。只是我已没了希望,只希望姑娘出了府去过自己最想过的人生。” 说了这些莫名的话她便离开了凤药房间,如个梦游的魂魄,飘然而去。 到了傍晚,一个婆子慌慌张张跑到微蓝院,喘着粗气跪下,半天说不出话。 云之心道不妙,“究竟怎么了,好好说!” 此时王爷刚到家,迈着方步悠然自得进了院儿,“怎么了这是,起反了?” “五、五姨娘也不好了。” !!! “怎么不好?说清楚。”云之声音颤抖着。 “五姨娘腹痛不已,已是要生产了。”婆子带着哭腔。 “可那孩子才六个多月,怎么要生了。” “下午不知姨娘吃了什么,吃完就觉得身上不爽,躺不一会儿,开始阵痛,大夫已在那边了。” 云之一阵头晕,刚站起来又一屁股坐了下去。 凤药忙安抚她,“小姐陪着王爷休息一下,我去看下情况,怕是张妈妈慌了说不清楚。” 情况比想象的更糟糕,常瑶在床上嚎叫着,几个妈妈才勉强按住。 她的汗水打湿了头发,眼底都红了,眼泪顺着脸向下直流,嘴唇毫无血色。 “我是不是要死了,去喊王爷,有人要害死我。” 房间里满是血腥气,凤药皱着眉退出房间,感觉常瑶怕是不好。 她喊来手足无措的大夫,那老大夫一天被喊来两次,一次比一次严重,已是吓得麻木了。 他擦着额头,喃喃道,“怎么会这样?这位夫人胎儿……恕老夫无能,还是快点请薛家的人来吧。” 凤药吩咐人备马,找个丫头传话给云之,自己打马亲自请薛青连。 青连听说二话不说随她来了王府,凤药跑得头发都乱了,下马顾不得许多,缰绳一扔,拉着青连向常瑶房间跑。 院子里下人们跪成一片,云之和王爷在房间里。 常瑶的声音已经哑了,头发沾在脸上,青连先从自己随身锦囊中拿出一颗药放在她口中,轻声道,“别怕,用津液含着慢慢服下。” “这个先止痛,减缓宫缩。” 他蹲在床边,为常瑶诊脉,他将四指搭在常瑶腕上,脸色越来越难看。 两人出了常瑶房间,云之也急匆匆出来,连声要青连定要保住常瑶胎儿。 “若是刚开始便有我在就好了,现在母子俱是危险,有可能双亡,胎儿并未入盆而提前生产,对母体来说就是鬼门关。” “她一直胎像稳定,怎么突然提前发动了?”凤药不明白。 青连缓缓说道,“她服了红花。” 此时恰李琮出来,听了一脸震惊,不像是装出的。 他看向云之,姨娘们的胎一向是她照看,一天内两位姨娘的胎儿都出了问题,理应是她的责任。 云之丝毫不知怎么回事,连忙道,“姨娘们的吃喝都是各房自己做的,三姨娘的梅花雪片洋糖掺了药是常瑶给的,常瑶喝下的红花并不知从何而来。” 凤药转向李琮跪下道,“不如此事交给我来查吧。” “查!给本王查!看谁敢毒害本王的子嗣。”李琮知道两个姨娘都没了孩子,且是被人所害勃然大怒。 他气得五官挪位,咆哮的声音响彻整个妃荷院。 云之从未见过李琮如此生气的样子,受了惊吓,一时头晕腿一软栽倒在青砖地上。 下人们七手八脚扶起云之,抬到软榻上,青连给她诊了脉,给凤药使个眼色。 李琮发过脾气,责令凤药查清真相,离开妃荷院后,青连跟凤药说,“云之一直服着我开的方子?” “是。” “她有孕了,现在嫌疑最大的人是她,你看有孕之事要不要告诉你家王爷?” 凤药想想摇头,“还是先查清事实再说吧,她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可我不明白……” “为什么六王爷不想让云之怀孕?” 凤药点点头,“我真的不明白。嫡子不是每个宗室男人的愿望吗?” “若他是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就不一定。”青连若有所思,轻声说。 两人对视一眼,皆感觉背后发凉。李琮心机深到此种地步。 四皇子与六皇子夺嫡未分胜负,他竟然已经为了登临大宝做准备。 “六王若为皇上,云之做了皇后有了自己的孩子,母家太强对皇上必定是威胁。她若无子,抚育别人的儿子呢?没有自己的孩子省得起了那么多妄想。” 凤药看着青连,“你的意思,常瑶没了孩子倒救了自己一命?” “塞翁失马。” “难道是她自己?常瑶看穿王爷想去母留子才自己动手?” 青连摇头,“她要有那个眼力,就不会嫁给此人为妾了。” “事情倒不难查,有人难免要倒霉。” 青连没有任何同情,“自作孽不可活,何必做此叹息,各人有各人的因果罢了。” “还有件事,咱们的园子修好了,你务必找阿芒,说服她来春景园,不管她完成我交代的事没有,都得离开欢喜楼了。” 凤药看青连说得严肃,便问自己在王府这段时间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青连左右瞧瞧低声说,“我又去了几次,交代阿芒尽量找到欢喜楼的帐册放在哪里,还有他们拿到的百官行止存在哪里。” “这件事连影卫都查不到,一个小小阿芒怎么查得到?”凤药奇道。 “这……”青连挠挠头,“那小妮子抱了大腿了。” “投其所好,这四个字想来是无敌的,哪个人都逃不掉。” 青连不知想到什么,脸红一下,略有些尴尬,“她现在不接别人,只陪好那一位就行。” 凤药伸出四个手指带着疑问看着青连,对方点点头。 “现在她在欢喜楼说一不二,连梅绿夫人都看她三分脸色。” “怎么做到的。”凤药追问。 “就是那四个字,投其所好,那位爷有点特殊癖好,被那妮子知道了。” 凤药打了青连一下,“你就不能直说。” “房中秘事怎么好直说,反正你知道阿芒现在欢喜楼混得风生水起,已经被梅绿夫人视为肉中刺,又拿她没办法,她和二掌柜差不多,那妮子鬼主意也多,她搞了几个事情让欢喜楼当月赚的钱比往日多出四成。” 第100章 失子之痛 得知现在阿芒境遇,凤药点头,“虽不是什么好差事,混到顶尖日子就好过些。” “可她也是踩着刀尖跳舞,还是早点拿到东西跑掉的好。” 青连开了药方,嘱咐煎给常瑶喝,以保母体平安,又说那孩子是万万保不住的。 能平安生产就不错了。 青连又为三姨娘诊脉开了方,说她无碍,毕竟月份小,身子将养后还可以生育。 “常瑶已不再是你家小姐的障碍,一个妾不能生育是无法在这种大世家中生存的,老了全仗小姐善心,你大可放心离开王府了。” “不是小姐做的。”凤药说。 青连一笑道,“你觉得我在乎吗?做了又怎么样。人是利益为上的动物。” “常瑶行为出格,不敬主母,生下男孩不免恃宠而骄,你家小姐若不能生,她踩在主母头上不稀罕,不过,我看六王爷内里不是好说话的,常瑶日后如何行为全看王爷。” 先前两人猜测六王大约有去母留子的意思,但也摸不准。 李琮有时做事没有章法,一通任性。 有时又颇具城府,让人摸不透。 若真存了去母留子的心,那此人心计着实深沉。 常瑶疼了一整日,打下一个成形的男孩。 她身子倦透了,也虚透了,顾不上伤心就在床上睡得晕死。 丫头们熬了补药,按时辰给她服用。 她并不知道自己身体不能再生育,下人们都已传开。 凤药去小厨房查看煎的补药,恰遇到李妈妈和小丫头唠闲话,李妈妈道,“等伺候完主子小月,我就求主母换个院子伺候。” 小丫头问为何。 “这主已经毁了,跟着她落不着好儿,不如换一房。” “妈妈怎么知道,主子怎么就毁了?她还年轻,王爷只要怜惜,还是宠妾呀?” “你懂个屁,看在你娘与我一起进的王府份上,我告诉你趁早出了妃荷院,男人家哪有长情的,新鲜劲过去,没有孩子傍身,早晚这院子和二姨娘一样,冷清得鸟都不拉屎。” “这位身子毁完了不能再生,你且看着吧。” 凤药挑帘进了厨房,也不说话,只看着煎药的妈妈。 妈妈有点慌,哈着腰没话找话,凤药冷冷问她,“你怎么知道五姨娘不能再生,她只是流了孩子,养好身子自然可以生养,谁定的规矩,做下人的随意背后议论主子?” 妈妈眼睛转了转,冲小丫头使个眼色,小丫头出去留下凤药和妈妈单独在厨房里。 妈妈搬了小凳子给凤药自己站着回话,凤药见她并不慌张,心中奇怪,自己明明有处置她,赶她出府的权利,她犯了大忌怎么一点不在乎。 妈妈道,“没人告诉,老奴怎么敢随便乱说。姑娘只说老奴说的是不是实情呢?” 凤药一时无语,青连告诉自己常瑶不能生养是私下说的。 只有她自己和云之,以及青连知道而已。 心头一个激灵,正在讶异。 “主子唤了奴婢过去,要老奴小心伺候,说是五姨娘伤了根本不能再生了。” 这妈妈在王府伺候了一辈子,什么话听不出来,自然心领神会,将话传得妃荷院满院都知道了。 现下不知道的只有床上昏睡的那一位。 凤药心中感慨万千,小姐只这一招,便洗了前耻。 她并非温良,那些恨意与耻辱她一直记在心底,只待时机。 常瑶在王府的日子,已经看到底了。 可凤药得给出一个交代,她将当天给常遥送过吃喝,以及做过吃喝的人全部集中在妃荷院中。 她坐在厨房里一个个喊进来问话。 做饭的是厨房大妈,送饭及伺候常瑶用饭的是她屋里的大丫头,鹃子。 做饭大妈只过来掌勺,她还给三姨娘小厨房采买。 可她哭天喊地说自己没做过,自己同两位姨娘没有仇怨,两位姨娘都对她很大方,她没有害主子胎儿的理由。 娟子是个年轻姑娘,做事细心,从十二岁就入府,伺候过三位姨娘,拨到妃荷院前在二姨娘房里当差。 这些饭食由厨房大妈做好,她拿到主屋里布置,并在一边伺候。 常瑶的汤药之类也是她监督小丫头做好,拿去给主子服下。 凤药搜了两人房间,没找到活血的药物,没人会傻到害过人还留着证据。 下人没有任何理由害人,定是有人指使。 指使的人只能出于嫉妒心理,这院子里只有二姨娘和四姨娘。 二姨娘已经久不得王爷宠爱,出身不高,在王府只是混个安稳度日罢了。 四姨娘云鹤一直与王爷恩爱,常瑶来之前她是专宠,难道是她嫉妒常瑶? 可她一向与三姨娘要好,三姨娘有孕时她高兴得直接打了金项圈金镯子,提前备了大礼,说她也是孩子的妈。 三姨娘没了孩子,云鹤哭得眼睛肿成了桃,还发热了,凤药去瞧她,她睡下了,枕边放着婴儿的金项圈,那是她备的礼。 听到动静她睁开眼,见是凤药挣扎着坐起来,靠在软枕上望着凤药一笑,目光转向窗外,呆呆瞧着外头的天。 “没有孩子,这日子是多么冷清孤寂啊。” “我太想和三姨娘一起抚养她的孩子了,我已经将那孩子当做自己的了,怎么就这么没了呢。” “常瑶的孩子也没了,你可知道?” 云鹤自闹过那一场发起热就闭门不出,在屋里躺下了。 她一愣,突然狂笑起来,“她不是活该嘛,搞别人的孩子,落了报应吧。” 笑声戛然而止,云鹤瞪着一双桃花眼死死看着凤药,“凤药,你不是认为那孩子是我搞掉的吧。” “我要搞也会等她把孩子生下来,谁肚皮里生出来的都是王爷的种,贱人死不足惜,孩子是无辜的。” “那要你说,谁最有可能下手?” 云鹤想了想,“要我,就查她。”她比个二。 凤药心中早有定论,二姨娘莫名来找她,过后常瑶便流产了。 第101章 也曾幸福 凤药打心底不愿意是二姨娘,那是个可怜人。 “那个女人和僵尸差不多,活了和死了没区别。我本来是怀疑你家小姐,可妾室生得再多,也碍不着主母的事。她那个身份,谁也抢不了她半点风头,将来她生了孩子不管老几,都是嫡子,若王爷有那一日,那就是太子!何必在意小小妾室?这个道理我明白,她必定更清楚。” “最主要的,这几个妾室都是身份低微之人,除了常瑶也是常家的千金,与她有一争,哈哈,这么一说,倒像是你家小姐做的呢。” “不过,常瑶越不越得过她,得是常家的家事了吧,若是你们家族不许,常瑶翻得了天吗?” 云鹤眼珠子一转,“若常瑶生了孩子后自己身子不好,不是更便利,将孩子放在主母处养着,哈哈……” 凤药没想到这女人虽出身不好,脑子却好使得很,不便再听下去,挑帘要走。 “真的,你好好查查二姨娘吧,那女人平时少言寡语,我都害怕她。” 大白天的,二姨娘的院子里静悄悄,下人们做事也轻手轻脚。 二姨娘不喜欢吵闹,这院中似无人存在一样。 下人看到凤药过来,向她请了安,指了指屋子,小声说,“姨娘在房里。” 凤药在门口喊了一声,挑帘进屋,屋里烧着炭盆,却还带着凉意。 二姨娘坐在窗边绣花,绣得是金鱼戏水图案。 那绣花上有干涸的水渍。白底的缎子已经微黄,图案也不鲜亮了,不像新近绣的。 “这是个婴孩肚兜。”二姨娘低着头看着肚兜自言自语。 “王爷二百三十八天没踏入过我的院子了。我不会有孩子。”她那语气让凤药浑身发冷。 云鹤说二姨娘活着和死了差不多,说得没错。她除了眼睛会眨,会呼吸,浑身没有一丝活泛气儿。 “你还年轻,身子也好,怎么说这样的丧气话。” 她叹口气,理了下头发,“我才二十岁,已经生了华发。一个大活人被埋在坟墓里,没个孩子哪有一点生机。” 她抬起头,目呆呆的眼神中突然鲜活起来,“我也有过一个孩子。” “那应该是个女儿,我给她绣了漂亮的金鱼戏水肚兜,给她打了长命百岁锁子。” 她从自己内衣中拉出一只银锁,亮给凤药,“你看看,漂亮吧。” “可她没了,就那么没了。” “他一点也不在乎,他说没事孩子还会再有,可他却再也不来这屋里了。” “是他害得我没了孩子。凶手!他是个凶手!”二姨娘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挤出的话语如刀片子一样带着杀气。 “我恨死了他,把我拘到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来,说什么富贵,谁稀罕。” 她流着泪,“我娘我弟弟稀罕,他们拿了钱把我送到这里来。” “没人在乎我过得好不好,他们拿了钱再没来看过我,只会叫人递话捎钱回去,这里的人看不起我,娘家的人只问我要钱。” “呜呜……老天爷,为什么这世上要有个我,我是个废物啊……” 她捂住脸,压抑着自己的哭声,眼泪从指缝中流出。 凤药心中情绪翻涌,说不清是对二姨娘的同情、怜悯、憎恶还是茫然…… “我没有什么可回报你的,你帮我埋了我娘,好姑娘,你是这府上唯一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的人。” “是你做的了。”凤药黯然。 “是,五姨娘没了孩子,你家小姐最顺意不是吗?”二姨娘凄惨一笑,“三姨娘只是赔上了。” “现在你可以安心走了。” “五姨娘不是明白人,她说你与王爷有私情,这怎么可能呢?我一句也没信过。姑娘要的从来就不是男人与富贵。” 二姨娘擦了眼泪,眼睛里没了神采,一片灰败,凤药只觉得这里一片死气,这院里的树、花、草,连同这里的人,都是枯萎的。 可这个半死之人却是比小姐还要了解自己心思的人。 “是我做的,我不想看到她们有孕,主母是好人,你也是好人,好人应该有好报。” 她起身从自己的床边的小柜子里拿出一包药,“我就是用的这个。” “梅花雪片洋糖,三姨娘吃了自己那份还不够,我把我的那份下了药给了她。” “她没了孩子,大约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没人会想到我的目标其实是五姨娘,刚好下手。” “五姨娘屋里伺候的娟子是我房里用过的人。她老子娘在外面快饿死时,是我省了我院里的口粮给了她,她才愿意帮我下手的。” “你知道吗?我特别会做豆腐脑,我做的豆腐脑鲜嫩、滑爽,入口香甜。”二姨娘向往地看着远处的天空,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她脸上带着虚幻的憧憬,“我本想凭着自己的手艺,开个小店,养活我娘不成问题,若是有那没家没口的汉子,招个进来做夫婿,一起过日子养家糊口,再养个胖娃娃,那日子该有多好,就算是家里人一起饿肚子,心里也是暖的。” “可惜呀,我没有这种可能了。” 她惨白的脸挂着的笑像太将晚时勉强挂在天边那一丝太阳,余热也不多了。 “我不欠你的了。”她看了凤药一眼,长出口气,独自坐在不甚明亮的窗边。 凤药拿着药出了二姨娘的房,用力吸了几口清冷的空气,方觉心头舒畅一些。 她回头看了看黑黢黢的窗子,里面连人影也瞧不到,那窗棱上的红漆早斑驳了,透出褐色的朽木。 花架子上的枯枝缠得满藤架都是,地上落着几片枯萎的叶子,没人清理。 这里是被人遗忘的角落,一个正该鲜活的年轻女子独自在这里默默凋零。 凤药知道她那个孩子,她刚进王府也得过宠,有过甜蜜时光。 她还怀了孩子,可王爷不爱惜她,禁房事的月份里与之同床,生生将孩子折磨掉了。 王爷有那么多女人,以后还会不断有女人,孩子总会有的,都是他的。 从没想到过,她可能只会有那唯一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对她多么重要,能温暖多少个不眠的长夜,能让她的心起死回生。 他不知道,也许他知道却毫不在意。 她没了孩子时,三姨娘与四姨娘先后入府,中间还有别的女人,从没断过。 那以后就只是来看看她,那些残缺的日子,他将她一个人留在黑夜中。 在失去腹中生命的那一天,她已经死去了。 之后便恩爱全无,只当白养个人而已。 第102章 欢喜楼里 凤药觉得悲悯,这院子里的女人没人过得幸福。 她慢慢走到微蓝院便听到有人喊着,“二姨娘悬梁啦”一串脚步声急火火向主院而来。 和云之讲完了事情原委,云之将娟子打了二十板子,发还身契撵出王府。 她穿着孔雀蓝的织金线褙子,太阳底下这种料子能发出淡淡光辉,如今的她珠圆玉润,一双杏眼满是光彩,养尊处优的生活滋养得她更动人了,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闺秀风姿。 “你不该告诉妃荷院的下人们常瑶不能再生了?你有青连调养身子,必能得子,何必将她逼得没路可走。” “她未来的日子已经可见悲惨,我并非可怜常瑶,只是穷寇莫追,我怕的是祸及你自己。” “另外,对王爷,莫总是顺着他,一味柔顺不会让他更喜爱你。” “若是夫妻闹别扭,别忘了你是从常府出门的千金,带着一百多抬嫁妆嫁到这里的,你拿拿架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待你好你开心,他不待你好,你且自己乐自己的,便是将他放在心上,也不可以表现为将他放在心上。” 云之听她全是嘱托自己,的确为自己好,一片情真意切,眼圈红了。 凤药笑笑上前抱她一下。 小姐与她一起长大,她不再是原来的温润如玉的小姐。 她也不是从前的赤胆忠心的凤药。 常府对她的活命之恩,她终于觉得自己还完了。 她还完了。 “对常瑶,我只能说她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你再逼她,于你是无益的,除非你敢不露痕迹杀了她,否则还是宽容她一些,并非要你大度,而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她可不是小白兔。” “她先挑起来的,我一味忍让你觉得她会感激我的大度?” 云之露出个凤药以前从未见过的笑,虽在笑,却是凉薄的。 她露出几颗贝齿,如葱白般的手指挑着一块罗锦帕子,上面精绣着一丛兰花,指甲透粉,手背白皙,那么优雅。 “她只会耻笑我懦弱。能和我同一天进王府,就别怨我心狠,她不给我脸面,我也不会给她好日子过。”一丝怨恨闪过眼睛,只一瞬间,随即就恢复了笑容。 “我是主她是妾,对待下人太过宽和是不成的,下人只会骑到你脖子上去。” 云之站起身,“我大婚当夜,王爷将我留在房间,去接常瑶,我一直哭了半个时辰,你猜如何?龙凤喜烛亮了一夜,这个男人就没发现我哭过。你说那个夜里,多少人在笑话我?” “人生本该最甜蜜的新婚之夜我过得心惊胆战,全拜她所赐,好在王爷又回来了,不然我在王府还立得住脚吗?” “她又冤我推她,害我被禁足,造谣说王爷与你有私情,让我伤心欲绝,她看得出我对王爷的情意,故意用我最亲近的人来伤我。” 云之慢慢说着自己对常瑶积累的恨意,脸上笑意不曾减退一分,“我又不是泥捏得,容不下这口气。” “凤药,你为什么非走不可?留下来,与我一同侍奉王爷,四爷没希望继承大统,将来我们就是人上人,有你在,后宫是我们两人的。” 凤药摇摇头,“小姐若对王爷有情,该是容不下别的女子分享王爷的爱意。我不喜欢王爷,也不会动你心爱之物,不管你心爱的人还是东西。” 她看看这雅致豪华的宅院,又看看天空,“小姐你看天上的鸟,它们会喜欢金子打造的笼子吗?” “若我求你呢?我舍不得你,你就像我亲妹妹。我想你一直陪着我。”云之固执地坚持。 “对不起小姐,凤药做不到。” 云之长叹一声,“罢了罢了。” 凤药想着与二姨娘也算有点缘分,便打算等丧事办完再走。 王府一连没了两个孩子,又去了个姨娘,整个王府陷入一片沉郁。 宫中却一片热闹,皇上要办寿诞了。 因还有青连交待的事,凤药换了男装,去了欢喜楼。 下马一锭台州千足纹银扔过去,龟奴笑得快化了,跪下当垫脚石,让凤药踩着背下马。 进了欢喜楼中,梅绿夫人迎上来,后头一个艳装年轻女子,四个清俊华服小跟班跟在女子两边,派头十足,让人无瑕顾及梅绿夫人,眼珠不由自主便被女子吸引过去。 “这位是我的熟客,凤公子好久不来了呀。”女子一挥手,上前一个小跟班做个“请”,绕过梅绿夫人将凤药向楼上带。 凤药不想太过份,便过去和梅绿夫人寒暄几句,将小锭金锞子奉上,转头挽着阿芒向楼上走。 梅绿夫人脸一阵青一阵白,又不能不笑,脸上扭曲得不成样子。 女子便是阿芒,她带着快意走在凤药身边,边笑边低骂,“老虔婆,以前对我又打又骂,给我等死吧。” 又问凤药,“老妖婆脸色好看吗?” 听了凤药形容,她发出一串银铃般的肆意笑声,“真是痛快,她也有今天。” “不知她悔不悔当初没勒死我。” “必定是悔的。” 凤药身上带着青连给她的一包回春膏药,进了房间交给阿芒。 阿芒接过药膏脸一红,娇羞一笑,将药收好,“他好久不来了,一切都好吧。” “他很好。”凤药坐下来,“你在此有心腹吗?叫过来一个,不然我们也太不自然了。” “自是有的。” 阿芒唤了阿芍来,吩咐她抓筝,自己叫了席面陪着凤药饮酒。 待音乐响起,阿芒才靠近凤药,两人耳语起来。 第103章 玉郎之心 凤药受了青连托付,一再嘱咐阿芒道,“他叫你不管打听清楚没有都快离开这里,别再呆在四爷身边了。” 阿芒眼睛亮晶晶的,“他真这样担心我?” “他交待的事我都打听清楚了,可我不能走,我一走,百官行止他们肯定就要转移地方,这些日子我的功夫就白费了。” “还是等他拿到东西我再跑,他们一时也不一定就怀疑到我头上的。” “我若一跑反而露馅了。” “可青连一再吩咐,让你速速离开,别的交给他们去处理吧。” 阿芒脸上出现一种凤药没见过的神色,她咬着牙,眼里闪着仇恨的光,“我帮薛公子不止是因为他对我们姐妹好,把我们当人。” “凤药,一场大灾,咱们村子灭村了,我爹娘都是饿死的,我们这批被卖掉的孩子,只有我和你活着。” “我原是恨他们的,现在我早不恨了,我只恨自己没多卖几两,好让他们保住命。” “一起卖过来的春燕不肯接客叫梅绿打断一条腿,清白也没了,扔在柴房里,她发着高热,喊了一天的娘,等不及医治死了。” “梅绿说她不识时务,这次挺过也是个顺从,不如一开始就从了,少吃多少苦。” “不瞒你说我挨了许多打都没顺着梅绿,直到看到春燕死我方明白,我想做粗使丫头跟本不可能,她宁可我死,损失买下我的银钱,也不能让我如愿。” “你说这是谁的错?谁又该为这么多条人命负责?” “我跟了四爷才知道他心中没有家国,只有权利,就算踩着所有人的尸体登上皇位,他也会那么去做。” “他对身边的人尚是如此,更不必说老百姓,他才不在乎死了多少人。” “对造反的百姓,只有一条路,就是死,有多少杀多少。” 阿芒拉起衣裙一角,露出身上红色伤痕,“他打的,你猜为什么?” “就因为他招待一个客人,我推门进去送酒时,没听到他说等一下。他当着客人面拿了马鞭抽我,还不许我叫。” “他和梅绿是一路货色。” “我帮青连,不只是因为青连是个好人,我是不想看着四爷这样的人如意。” “账册我抄录一本,你今天就带走,另一本册子在……”她将嘴巴凑到凤药耳朵边低声说起来。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凤药起身告辞,叮嘱阿芒切记护好自己,行动前青连会通知她离开。 阿芒送凤药到欢喜楼牌坊前,依依不舍同她道别,直到凤药走出很远,回过头看到阿芒仍然矗立在高高的牌楼下,孤独而美丽的身影带着股清冷的决绝。 她咬着牙回过头,阿芒,你受的苦不会白受,你会如愿的,阿芒。 金碧辉煌的英武殿中,中年皇帝坐在龙椅上,地面上跪着高大冷峻的男人——金玉郎。 他正和皇帝汇报自己的发现。 “朕早知道他心中所想,他是朕的儿子,有想法是正常的,不过……” “你可大胆去查,查到的东西只向朕一人汇报。” “你可知道西南起了战乱?” 金玉郎点头,皇帝道,“国库空虚,没钱打仗,朝局只能稳定。” “臣明白了。” 皇帝疲惫地挥挥手,让玉郎退下。 大殿中静悄悄地,龙椅冰冷,烛火燃得旺盛,却也是没有多少余力了。 当初他勉强坐上这个位子,文有太师保驾,武有府台及皇城提督辅佐。 外有辅国公相助,他才登临大宝,甚至在登基时还如同做梦。 他没有夺嫡,他看着自己的几个哥哥争得头破血流,庆幸自己只想做个富贵王爷,不必担起那么重的担子。 他太喜欢享乐,不爱负责,这么大的国家,亿兆黎民,这么重的江山,统统压在他肩膀上。 他想做个好皇帝,想看着国家海清河晏,可是坐上这宝座才知道做点事情那么难。 大臣分帮结派,拉踩同朝,没有谁的心是放在当差上的。 连娶妻都不能按自己意思来,他娶了太师之女,坐稳了宝座。 权利的滋味又太美妙,他不甘心被人一直左右,在立太子这件事上,尤其执拗。 这些年他吃够了外戚之苦,他对皇后没有爱意,空余憎恶。 对贵妃,那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人,他也早就厌烦,只不过每看到自己假意疼爱贵妃时皇后的模样,他心内就升起一股快意。 不管他对皇后好不好,她都要尽心尽力将后宫管理好,那些看不到的条条框框,那些女子需遵守的规矩,早已如铁链般将皇后拴得死死的。 那些东西如同烙印在她脑子里,他发脾气她只能向他躬身行礼谢罪,哪怕他毫不占理,只是宣泄情绪。 那种随意踩踏别人尊严,随意取走别人性命的感觉,像迷药,喝下去让人如在云端,那样上瘾。 他起身走下金銮宝座,回头看看闪着金光的龙椅,离开了英武殿。 金玉郎知道事情紧急,若惊动了那人,转移了东西就不好了。 他回景阳村收拾自己东西,这里终于如他所愿又回归了原有的模样。 这里开出上千亩良田,愿意回去种地的,分了房与地,愿意进兵营的,打散分入御林军与皇城禁军中。 原先的驻地中只留了千余人。 本是为皇帝囤的私兵,随着春耕快要开始,百姓的心思放在农种之上。 粮食压力有所减缓,已用不到这般紧张,他便想办法向皇上缓缓进言,解了这里的兵。 他所建的临时书斋处立着个人影,他驻了马细看过去,一丝欢喜漫上心头。 话出口却是平时惯常的冷淡,“你怎么来了?” “可是家中有事?”——这句话不好,显得急了,不可如此,他心里对自己道。 那丫头一笑,在夜幕下如烟火一般明亮。 她歪头眼珠子溜溜转,“有事才可来寻你?也许我是路过讨杯茶吃。” “那便进书房吃吧。” 他将马儿拴好,此时已没了近身服侍的小兵,他是王家的小儿子,已回了父母身边。 他分了处大宅,很破旧。 还分得良田百亩,农具若干。 一家子存了劲儿要把房子好好改建一下,把日子过起来。 他带着一家子来谢恩的那天,玉郎记得清楚,他父母年近六旬,在灾荒中失了女儿和大儿子,只余这个小儿子。 两人老泪纵横,万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过上太平安稳的日子,他们对他这个年纪和自己大儿子一样的年轻人磕头。 他端坐着,脸上并无多余表情,不露心中波澜,他喊人扶起两位老人家,给了银子,送他们出去。 百姓所求甚少,只求太平而已,这也是他金玉郎此生所求,求一个太平盛世,求没有饥荒、没有战乱,求百姓安乐。 “那些书都看完了?” 凤药想到那幅画,心中一热,看向玉郎,“大人怎么知道我爱读话本子?” “在青石镇时偶尔得知,我记得那时你读的是一个女郎等待爱人变做了艳鬼,整日里找男人复仇。” 凤药笑弯了腰,点头称是,“是了,那故事我读哭了,那女子终于复了仇。” “金大人的书都是正经书,我建议你也偶尔放松一下。” 玉郎并没有笑而是转头看着她,一派严肃,“情情爱爱不是金某所求。” “情情爱爱虽不是人终生所求,也如菜中的盐一样,没了这些,生活不会无味吗?” 凤药大着胆子,第一次与男子讨论这样的话题,可玉郎却没接话。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她寻了壶,烧水烹茶。 第104章 悬崖之下 两人一时都没做声,她从怀中拿出那本被包得仔细的账册交给玉郎。 水发出细小气泡碎裂的声音,玉郎方缓缓说道,“有些人……饭都吃不上,哪里顾得上有没有盐。” “可日子总有好起来的那天,总有吃得饱的那天,人不会总吃树皮草根,总嚼观音土。” 凤药低头沏茶,“我吃过土,却没想过自己会一直吃那些东西。人总得抱着希望活。” 玉郎接过她递来的茶,拿在手中,他低着头,高大的身影半明半暗,凤药总觉得他周身笼罩了一层哀伤。 “若你身处绝境呢?以为自己明天就会死去。可还会想着盐不盐的事?” 他一仰头将茶饮下,一同饮下的还有他下的某种决心。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之中,外面突然传过许多杂乱的脚步声,本来很暗的书房也被外面突然出现的火把照亮。 一个身着甲胄的卫兵跑进来,单腿跪下,“爷,半里外有很多骑兵向我们这里来,哨兵没发信号。” 玉郎一下站起身,冷静地对凤药说,“你先离开这里,别从主路走。快点,明天我会让青连与你联系。” “不必担心我。” 凤药想问什么,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黑马边上,将自己黑色大氅脱下为她披好,双后放她腰间不由分说用力一举,将她举起,口中道,“上马。” 凤药只觉一双大手坚定而有力,温度透过衣衫传到身上,带着无限力量。 不管有什么样的危险,只要玉郎在身边,她从来没怕过。 玉郎看出她不想离开,低声说,“你走了我才不会分心。” 凤药知他担心自己,腾起一股小小欢喜,点头拉了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马儿风一般跃出去,踏风而行。 她信他,信他处理得了任何乱子,她只肖等着明天青连送信过来。 斗篷被风吹得鼓鼓的,像要兜着她起飞,上面仍是带着一股子木头气味,像下过雨的松树林。 那是他的气味儿。他是不是总披着这斗篷坐在斗室中,于烛火中翻着那些书,是不是披着这斗篷画的那幅她的肖像? 可他又总是待她冷冷的,似乎并不想她离他太近。 她在月光下跑得飞快,没注意到前方小路上伸着一根细细的绊马索。 马儿被绊倒的那一瞬间,她的身体飞了出去,同时,看到路两边蹿出几名身穿锁子甲的卫兵。 糟糕,中埋伏了,这下要给他添麻烦了……这是她晕过去之前最后想到的。 她睁开双眼时,天擦亮,她被人五花大绑丢在冷冰冰的土地上。 头发已经乱了,绳子勒进肉里,皮肤火辣辣地疼。 嘴也被塞住,所有人都穿着甲胄,只有一人,坐在一块石头上,穿着常服,眉眼硬朗,眼神中流露出戾气。 那人她见过,是四皇子。 见她醒转,那人起身向她走来,一把揪住她已经散乱的头发,将她拉起来,推着她向后退,她知道后面是悬崖,便驻足不肯再退。 四皇子用力向后拉她头发,逼她抬起头,大声喊道,“金大人,此人可是你的细作?” “咦?她有耳洞,是个女的呀,这是你的相好?你再不出来我就叫人用箭射死她。” 他话音未落,几名锁甲兵便对准她拉满弓箭。 凤药绝望地发出呜咽,四皇子拉出她嘴里塞的布团,大声喊,“你只需将我的东西还我,我就把这姑娘放了。” “你出不出来?”四皇子耐心用尽,怒火中烧,瞪着血红的双目向四周看去。 见四周静悄悄,并没有人影,他一手抓着凤药头发,一手伸向她的衣领,“我数三声。” “一!”可他并没有遵守自己说的话,只数了一声,便用力一撕“刺啦”一声,凤药的绫罗袍子被撕开一片,露出里面的内袍。 “二!”他又数一声,手已拉住内袍领子。那袍子是缎子,经不得用力,凤药咬住嘴唇,她虽被绑住上身,腿却没绑。 绷紧了腿,她用力踢向四皇子下身,这一下她带着满满恨意与厌恶,用了十足十的力道。 四皇子发出一声不像人类的惨叫,捂住下身,口中呜咽语不成声。 “放……箭!” 他用尽力气只憋出这两个字,蜷缩着身体如一只大虾倒在地上。 弓箭手松开弓弦,一支支箭迸发出金属鸣音,破风而出,向着凤药射来。 就在此时,一个黑色身影闪现,扑向凤药,将她卷入怀中,背向敌人,为她挡住所有射来的箭,与此同时几条影子将剑舞得密不透风随着这身影一起闪现,抵挡如雨箭矢。 凤药眼睁睁看着一支箭穿透男人肩膀箭头透过肉身停在她面前。 男人抱着她,身后的敌军密不可数,只有几个随从拿着刀剑与万马千军对峙。 两人已经悬崖边,随着盾牌兵的推进,所有人都摇摇欲坠。 “怕不怕?”男人低声问,他已用匕首割开了凤药身上的绳索。 “你疼不疼?”凤药回问。 “抱紧我。”男人没等她回话,双手环住她,直接向后倒,同时口中吹起尖利的口哨。 只有风声,和急速下坠带来的心脏收缩之感。 她不自觉用力抱紧男子腰身,两人贴在一处,男人身上披着的披风被风吹开,像巨大的黑色翅膀。 崖上伸出许多枝蔓,男人伸出短剑向崖壁上插,划着崖壁以减缓下落的速度。 然而两人加在一起太重了,虽然用剑划着崖壁还是迅速向下坠落。 好在崖壁多是土石混合,是以生长出许多树枝、蔓草。 他们掉在枝杈上,被挡一下又掉在突出的岩石上,滑落在一处石子甚多的陡坡上。 两人一起滚到了崖底。 金玉郎一只手拿着短剑,一只手环着凤药,掉在谷底忙向突出的石头下滚。 刚躲下支,上面便砸下雨点般的石头,还传过四皇子暴躁的吼声,“给我砸,第四队第五队第六队给老子下崖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老子要亲手剥掉金玉郎的皮!” …… 第105章 绝情藏爱 他的吼声在山谷中回荡,上面传来众士兵齐刷刷的声音,“是!属下领命!” “不愧是四皇子,亲卫队果然厉害,可与我的十二金牌影卫相敌的,整个皇城怕只有他了。” 玉郎松开了手臂,凤药因为太害怕仍然用力搂着他的腰。 “松开。我没被他射死快被你勒死。”玉郎盘腿坐在岩石下,闭着眼道。 凤药红了脸松开手,她身上处处都疼,是滑下山崖时被突出的石头撞击和剐蹭所致。 她低头掩了掩被撕开的衣领,发现上面沾了血,抬眼再看金玉郎,只见他双目紧闭,肩膀已被血全部染红。 “我们得找个地方躲起来,我来给你处理一下伤口。你身上带有火折子吗?” 玉郎缓缓点头,他一整条手臂发冷发麻,那是失血太多造成的。 待他站起来,凤药看到他长衣下的一条腿下沾了血,拉开袍子下摆一支箭穿透了膝盖上方,只是方才玉郎盘腿坐下时将那箭给折断了。 她搀扶着玉郎向谷底深处走,走到一处很深的裂缝处,玉郎道,“此处看起来缝隙很窄,但挤进去后,里面是个洞穴,暂且躲在此处,最多一日,我的卫队会带人过来。” 凤药不多说话,收集一些干燥树枝,用火折子点起来。 拿过玉郎的短剑,割开他受伤处的衣服,将箭头切掉。 血是鲜红的,她长长出了口气,玉郎道,“正常对垒,不会有人给箭上毒,只有万千云那种阴狠小人才会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 “说起来老四倒也算是磊落。”他想起头天晚上四皇子找不到自己气得差点背过去,呵呵笑起来。 凤药板着脸,狠下心拿着箭柄用力一抽,血便“滋”出来,将伤口都挡住了。 她觉得一阵眩晕,眼前发黑,脸色惨白,颤抖着手对准伤处,闭上眼一狠心将烧得滚热的刀贴在伤口处,只听“滋”一声,伴着一股肉被烧焦的气味儿,伤口不再流血。 她担心地看了玉郎一眼,对方闭着眼,只是咬着牙皱着眉头,并未喊叫一声。 “你可是没有疼觉?”凤药问。 “疼的很呢。”对方仍是闭着眼柔声说,伸手从腰间揪掉荷包,“里头有创伤药,化开敷在伤口上。” 凤药四处看了看,此处很干燥,并没有从石缝中漏出的水,她想了想问,“用津液化开的话,不知会不会感染了伤处?” 玉郎摇摇头,“应该也可以。” 凤药将丸药嚼了嚼,用手指一点点涂在伤口上,将自己袍尾撕掉一条,缠在他腿伤处。 “到了晚上可能会很冷。”凤药自言自语。 玉郎听言一笑,“不必担心担心任何事。” “有可能我们压根活不到晚上。” “他不会轻易放过我,搜山的一会儿就会下来。” 凤药倒奇了,“那你还这么悠哉悠哉,我们现在跑吧。” 他摇头,“老四肯定派有野外生存经验的人,或是猎户出身的人来。” “这处石缝一来很窄,我也是练兵时偶然发现的。不挤进来跟本不知道里面会有这么大。” “二来,石缝附近有熊粪,他们不会在这里停留很久。” “万一他们进来呢?” “反正我们跑和留在这里死掉的可能相比,跑,反而更容易死。不如就这么休息一下,省得累得半死又给人杀掉。” “你怕吗?” 凤药心想,与你死在一处,我不怕。可她只是摇摇头,嘴角向上一勾,“要不是卖到常府,我早就死了的。已经多活这么许多时候,无妨。” 凤药靠着石壁,玉郎毫无恐惧之意,脸上净是擦伤,手臂上的衣服也磨烂了。 “真对不起,要不是为我你就跑掉了。” “嗯。”玉郎简单答应了一声。 “你我已扯平,此次我救了你,你如何报答我呢?” 他说这话时表情很平和,凤药心中却起了波澜。 这话什么意思?按话本子上,难道是要自己以身相许? 他是喜欢自己,不好意思说,才用这种暗示? 她有些扭捏,毕竟自己没有与男子相悦的经验,低声问,“那金大人想让我如何相报?” 说到“相报”两字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玉郎觉得奇怪,睁开眼只见凤药两颊飞红关切地问,“你是发烧了吗?是不是昨夜被捉到冻住了?” “我没事。”凤药起身动了动身体,除了脚踝肿了,身上略有些疼痛,别的都好。 玉郎见她无事点头,“这里缺医少药,不病便好。” “若是方便,再多捡些柴来,晚上怕是不好过。”玉郎说着又闭上了眼。 此时他的伤口撕扯般疼痛,火烧火燎,只是凭着意志压制住而已,薛青连给他配的药总是效果奇好,却总叫他受点苦头。 药被嚼烂涂在伤口上,便开始产生一种火直接烧在肉上的之痛,又夹着入骨的痒感,若非他意志坚定,早就满地打滚了。 他咬牙将所有意念都放在忍受伤口之痛,没注意到凤药其实已经走不得路了。 凤药脚踝初时并没什么感觉,只是肿了,等她此时想站起来,却发现那只脚用不上力。 她不由“哎哟”一声坐在地上,玉郎双目如电,看向凤药,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起身走过去。 她跌倒的地方不平整,有许多突起的石块,玉郎双手放她身下,将她打横抱起,凤药只觉脸上发热,从脸颊直烫到耳朵。 她将脸贴在玉郎胸口处,只听到有力的跳动声。 玉郎向着平整处走,低头看她一眼,只见怀中女子,头丝散乱,脸颊红润,心中不由大动,但他强忍住心中悸动,冷着语调问,“疼得厉害吗?” 凤药被他一问心中涌起一股子委屈,刚想说不怎么疼,眼泪却流出来了。 玉郎一慌,将她放于平地上,去掉她鞋袜,查看伤势,原本纤细的脚踝肿得和小腿一般粗。 他皱着眉头对凤药说,“我帮你检查下,你且忍住疼。来,先把眼泪擦了吧,像只花猫似的。” 他将自己衣角撩起,像安抚小孩子一样去为凤药擦脸。 凤药抢过他的衣服蒙在脸上,抽泣起来。 “为什么我们总在这样的情境下相处呢?”她抽泣着问。 “我们是不是会死在此处?”她用哭红的眼看着玉郎。 玉郎将脸转开,只留给她一个冷峻的侧颜。 他一直在控制自己的情绪,不想流露出情绪,在他看来,情绪是软弱的表现。 他早以为自己与情爱是绝缘的,在生死一线时,他只求一件事,活下去。 人不能纵容自己的欲望,欲望永远填不满。 他回过头时已恢复冷静,可凤药死死拉住他的衣服,一脸涕泪。 第106章 一点心动 他只觉心中疼痛又夹着一丝按捺不住的欢喜。 那便是情爱的滋味吗? 他控制不住自己,将凤药搂在怀抱里。 凤药只觉自己快要窒息,金玉郎怀抱宽广而温暖,双臂如铁箍般紧紧拥抱着她。 他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肩膀处,不顾那里还受着伤,他的身体微微发抖,呼出的气息喷在她头顶,他内心如掀起巨浪,强行按捺自己别太过份。 她感觉到对方汹涌的爱意,可他就是不愿表明。 金玉郎放开她,头一次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问,“凤药,除去情爱,你的理想是什么。” 凤药有点不懂他话中深意,想了想道,“凤药虽是女子,可也心怀家国,一想有个执手携老之人,二愿国家太平,百姓安乐,三愿我自己做个阔人儿,毕竟这世道无钱走不动一步。有了银子便几乎没了烦恼。” 玉郎深深望着她,几乎想望入她心底去,半晌道,“你我想要的几乎相同,我们有一样的理想,第一条我大约是做不到的……” 凤药心中一沉,心乎又要哭了,玉郎托起她下巴,强让她看着自己,“我……没有给过这世间任何一人承诺,哪怕给我第二次生命的人,我也杀掉了他。可是我现在要告诉你,我希望与你一起,相扶相帮,达成你我之理想。” 凤药拨开他的手,“你我相帮,等你有了夫人还会这么说吗?” “大人既然携手老去的人不是凤药,何必给一个女子做承诺?” 金玉郎朗声大笑,“小凤药,我的承诺何止价值万金。你竟不要?” 他强硬扳过凤药身体,要她面对着自己,“我说不定哪天就死了,不愿与任何人相携变老,我大约是等不到变老的那天。” “胡说。” “此次,我必要我们都活着出谷,还有许多事要做。从这里出去,我们就密信联系,但别再公开见面,你别告诉任何人识得我,对你我只有好处。” “你想要富贵与平安喜乐,那就去拿吧。” 他轻轻向前又停顿住,心内犹豫一下,对自己道,便纵容这一次吧。 他将唇轻轻贴在凤药额头上,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温柔地说,“我金玉郎会像爱护眼珠子一样爱护你。”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一起携手变老? “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你信不信?”玉郎同她一起靠着崖壁并肩坐着。 “我的命运早已被安排好了,我不会和任何女子有关联,除了你,我也不会娶妻生子,一个踩在刀尖上被人称为屠夫的人,不应该有儿女情长,不应该有弱点。” “你不懂,但愿你不要懂。” “你的命运掌握在你手中。” “你愿意进宫当差吗?”玉郎问她。 凤药心中奇怪,“为何要进宫,不是要我经营玉楼春景园吗?” “玉楼我打算送给六皇子。” “什么?!”凤药坐直了身体。 玉郎伤口又开始疼起来,他闭起眼睛,口中道,“你可知道,皇上除了四皇子与六皇子,其实还有个儿子。” “那孩子才刚十四,是个小官之女,本是宫中一个小女官,偶尔为皇上所幸生下他,这孩子吃了不少苦,心性坚韧,又肯读书,与他那两个纨绔哥哥,毫不相同。” “我本以为我们大周已没了希望,看到那孩子觉得还算有可扶之主,否则……” “否则如何?” “呵呵,我又何不夺权自为?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我不是想要权利,我想要还这片土地一个清净,让百姓安安生生过日子,要所有人不再受我所受过的苦。” “金大人是人上之人,连皇子提起金大人也带着三分敬畏,大人也受过非人之苦?” “何止。”他脸上一片平静,内心卷起万丈波涛,那些不堪的往事在心中翻涌。 一个人在乱世想活下去,要受多少磋磨,被当做牲畜般对待,低贱到尘埃里。 他从不把杀人当做负担,他杀起人来如砍瓜切菜,有人说他心肠是铁打的。 他是! 他的残酷配得上他受的折磨。 所以,他看到凤药才会被打动。 她同他一样受过苦,虽然不及他所受之苦的十分之一,可她没变,仍然对生命充满热爱,不责怪任何人,没有变得残酷无情。 她是生机勃勃的,她又有心机与智谋。 她远远没达到她所应该达到的高度。 “大约想找到一个携手变老的人,比之坐上皇位还要难上一万倍,人之善变……”玉郎只觉没受伤的那侧一沉,一颗毛烘烘的脑袋靠在他肩膀上,凤药累了,口中喃喃说,“我却不这样觉得呢。” “我送你的话本子都看了。” “看完了,挺好看。” “我知道你爱看这类本子。” “哪类?” “俗艳之流。”金玉郎闷声笑了。 这石洞之中,这一刻,是他一生中少有的轻松之时。 可惜,轻松之时总是短暂的,他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 他轻轻将手捂在凤药嘴上,凤药正昏昏欲睡,惊醒过来,睁眼坐直,紧张地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玉郎拉着她向石洞深处慢慢移动,躲在一块巨石后头。 “此处有熊粪!有脚印!长官,这里大约是熊瞎子出没之处,还是速速离开为妙。” “到了晚间就太危险了,我们还是快点搜过去,我看前面有脚印,还是烧过火的痕迹。” “你挤进去,看看里头有人没有。”一名长官命令小兵。 小兵不情愿地挤进石缝在里面草草看了几眼,口中不满地嘟囔,“有什么可搜的,他可不是傻了,往熊洞里钻。” 这小兵干脆坐在一块石头上歇了一会儿,才起身出了洞,回道,“回军门,里头没人。” 脚步声渐远,玉郎道,“那是上次带兵演练留下的痕迹。” “四皇子这人,凶狠有余,可惜治下除了严格,还要恩威并施,他只有威没有恩,下面人对他只有怕,没有敬了。” “玉郎。”凤药突然喊了他一声。 金玉郎一生中没人这般柔情万种地称呼过他,他只觉得心中猛地一跳,好似心脏要从嘴里跳出来一般。 他手上一紧,将凤药抱在怀中,脑子里迷迷糊糊,嘴上答应一声,“唔?” “你真不愿娶任何女子?” 金玉郎心头一片苦涩,虽然心中澎湃,口中却冷淡,“嗯!” “我愿进宫,我要自己拿到我想要的。” 玉郎心道,我愿你拥有所有想要的,还愿你将来儿孙满堂,有相爱的夫君,尽管那人不是我。 第107章 寒夜漫漫 他松开手臂,低头看了凤药一眼,又看一眼。 “我们升起火吧,谷中晚上冷得很。等他们走远了,我的人会来接应我们。” “我该怎么做?” “你这样……” “你可担心你家小姐?”玉郎知道两人感情非同寻常。 “她有常家做靠山,那是百年大家族,又有六皇子为夫,不须我担心,我也该为自己活着了。” “李琮不是良人。”金玉郎简单总结。 “都无所谓了,她已经嫁过去,还能如何?这世道给女人的路本就不多,哪有可选的,她虽背靠常家,可也被常家所约束,被那些个规矩框住行为,以夫为纲,夫死从子,呵呵。” “小门户的女子,若在乱世,无田无银,哪怕想做个小生意,何其艰难。除了去给人家做佣人,就算识字又有哪里愿意用女子为工?还有只能倚门卖笑。” “再就是嫁给男人,生儿育女,不管这男人是人是鬼,一辈子都赌在他身上。” “若敢有相好钟情的,就是在自己找死,大家里沉塘是合规的,小家子里打死不论,真是好人生。” 凤药冷笑着,“我本就不喜欢世间女子所走的寻常路,大人刚好绝了我最后一丝念想,倒也干净。” 两人正说话,金玉郎突然噤声,同时捂住凤药嘴巴,起身抱起她又躲起来。 只听石洞口传来一阵声响,一名穿着黑锁甲的士兵拿着长枪摸了进来。 他不似前面那个士兵只是随意四处看看,而是一点点用枪探着各处能藏人的地方,细细检查起来。 凤药示意玉郎放下自己,两人躲在一块巨石后头,凤药比划一下,自己去石头的另一边,一会儿那人先搜到任何一人,另一人可支援。 那人冲着玉郎那边过去,玉郎身上只有一柄短剑,给了凤药。 他赤手空拳,对方拿着长枪,他又怕对方喊起来,外面万一有支持,他与凤药两人就完蛋了。 他向凤药投去信任的一瞥,自己盘腿坐在石头后。 那人很快探到此处,将枪先刺进石头背后,玉郎一把抓住枪身。 那人一惊,伸过头,看到玉郎一身是血,手中握着枪杆,他只轻轻一抽,玉郎便松了手,身体向后慢慢倒去。 他大喜心中只顾着活捉玉郎官升三级,赏黄金五百两,松了警惕。 眼见玉郎晕过去,他向怀中去摸绳索,慢慢走向玉郎,待走到他跟前,玉郎突然一睁眼,一个绞锁,两只大长腿缠住了他。 一只手用力将他搂住,不让他动弹。 但肩膀受过伤的那只手臂却用不上力,那人拼了命地挣扎,想冲出约束。 玉郎手臂如铁锁一般,士兵用一只手狠命向玉郎受过伤的肩膀上痛击。 玉郎只咬紧了牙,一声不吭,时间久了也觉力衰,仍是用尽力量锁住男子。 凤药提了短剑,慢慢靠近男人,一时无法将短剑插入男子后背中。 眼见那人击打玉郎肩膀伤口,她又气又急又恨自己,举起剑就是刺不下去。 玉郎明明看着了她,可以催她,可他不吱声,想凭自己双手绞死男子。 玉郎肩膀又开始淌血,很快血不只是渗出来,便成向外淌。 他脸色青白,可任凭对方再怎么用力就是不松手。 凤药眼泪漫上眼眶,她向前一步,用力刺向男人后背,原来剑并不容易刺进身体,要用很大力,她一用力,将剑送入男子身体。 可男子像没知觉,还在动弹,也没喊叫,凤药一狠心,握住剑柄向下划拉,硬是划开一条道巨大骇人的伤口。 血,像小河一样流淌出来,多得让她惊讶。 那男子后背的血肉翻了出来,伤处成了一个丑陋的大豁口,凤药头一转,哇哇吐了出来, 直到玉郎喊了她几声,她才醒转过来,呆呆直起身体问道,“他死了吗?” 她不敢低头看那人面孔上的表情。 “死了。你悄悄瞧瞧外面可有旁人。” 凤药向外瘸着一条腿,另一只脚点着地,一点点走向光亮处。 玉郎将男子拼力拉入洞穴深处,放在凹陷处,再用石头掩盖起来。 他已用尽所有力量,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又被射了两箭,此时已脱力,浑身发冷。 凤药回来说这人是独自过来的,但此处肯定不能待了。 她与玉郎两人互相搀扶着,向洞外走去,谷中怪石嶙峋,夹着密林,极难走。 好在玉郎来过此处,便指着路,两人慢慢走到一处林子中。 一路中玉郎留下了记号,以便他的人能找过来。 天将黑,两人饥肠辘辘,凤药看玉郎因为失血过多而惨白的面孔,又担心他的人不能及时找过来,问道,“有什么我能做的?要不先找些水来喝?” 此时她已在玉郎指点下升起了火,玉郎道这附近有他们点过火的地方,可找找有没有容器。 凤药跛着足,找到一个破了一半的陶罐,先去溪边打了些水,玉郎告诉她,水最好要过滤一下,她将自己内衬的衣服撕下一块,折几折简单过滤了水。 罐子摔得只余一半,所以只能接得很少。 烧上水,她又向林子深处走,幸运地看到一只野鸡,她顾不上脚疼,扑过去,抓到鸡,用剑抹了鸡脖子。 杀鸡时想到自己杀掉的那个人,又蹲在林子里狂吐一番。 直到吐得只有清水方才停住,她跪在地上擦擦嘴,缓了缓力气,调整好表情才慢慢走回去。 烧了几回水将毛拔净,内脏取出,烧在锅内,不多会儿,香喷喷的鸡汤味儿飘散开。 “你辛苦了,快喝吧。”玉郎睁开双目关切地看着凤药。 “第一次杀人都会难受,这是正常的,给自己点时间就好。” “不必自责。” 凤药蹲在火前,挑出一只鸡腿大口吃起来,吃到只余骨头,满足地长出口气。 “杀了他,你我才能活,我懂,我就是……”凤药想哭,强忍住了,有些事必须给自己时间,慢慢消化。 她将罐子从火上取下,催玉郎快吃。 “你先吃饱喝足,你体力太弱,又不在野外呆,不吃点热的会病。” 凤药也不客气,又喝了许多鸡汤,余下的玉郎一气吃干喝净。 她也不客气,走到玉郎身边挨着他坐下,将头枕在他肩上,两人披着同一条大氅,依偎在一起。 一晚上,又躲过两次搜山,后半夜才消停。 只是冷得让人直哆嗦,又不敢生火,草叶上结了白霜,又潮又冷。 玉郎将凤药拉到自己怀中,搂住她,再把大氅裹紧,挺过漫长一夜。 天蒙亮时凤药已醒,感觉玉郎呼吸平稳,他定是还在睡,便闭着眼,他的怀中很温暖,披风将她完全罩住,连头也不露。 “醒了?”玉郎松开拉着披风的手。 凤药眼前一亮,耍赖地笑,“你怎么知道,我又没动。” 第108章 玉郎心情 “今天我手臂感觉没那么疼了,我去找些食物,你在此处不要动。” 玉郎站起身,活动一下,却听到有人呼喊着“金大人”向此处而来。 凤药心头一喜,又一悲。 此去,分别就在眼前。 不过两人已是商量好如何联络。 她已下了决心,不再与常家有关联,自己已做出选择,既然不站六皇子,便等于不支持常云之。 常夫人给她东西她也不愿再要。 玉郎第一次将她带回自己宅中,是个大宅院,却没几个佣人。 “我不需要那么多伺候的,几乎不在此处过夜。” 他们刚到,薛青连就来了,先为两人看了伤。 反是凤药的比较严重,玉郎的伤势看着瘆人,却都是血糊糊的皮外伤。 凤药的挫伤却要养很久才会痊愈,且容易再伤到老地方。 青连为玉郎上药,又喊凤药来做助手。 他身上旧伤留下许瘢痕,又添新伤,有些陈旧伤看起来已经很久很久了。 后背上多有条状深褐色的皮肤,与其他地方皮肤颜色不同。 这样的色差到处都是,形状也不规则,不像一种东西造成的。 最恐怖的还有烙印,烙印好了又被人强行挖掉的样子。 这是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常人哪有不怕疼的,偏他不皱眉不喊叫,什么样的伤也忍得下,是吃惯了苦罢了。 “你轻点吧我的好大夫。”她只嫌青连手重。 青连觉着气氛奇怪,看看金玉郎又觉得他仍如往常,冷心冷面。 倒是凤药,有种看开了的爽朗。 他早知道凤药心思,也知道她和金玉郎是不可能的。 凤药用情至深到自己都没察觉反被青连看在眼中,这次她倒像看开了的。 玉郎包好伤口,吃顿饱饭马上感觉自己好了。 他带凤药云看给她准备的房间,四处打量一番抱歉地说,“这里简陋了。我素日不在家,他们只管打扫干净,没有布置过。” 房里除了床、桌椅,并无他物,连书也没有一本。 “佣人也不多,浴房里,我帮你放了热水,我叫人去买了成衣,你换换吧。” 玉郎手中托着一叠衣服放在床上,自己向椅中坐下。 其实白天并不冷,可两人在山中冻了一夜,玉郎还是让人在房里升了火炉。 炉火烧得旺,上面放着把水壶,水已开了,壶盖吱吱直响,水气将壶盖顶得直向上蹿。 水气氤氲,室内静谧。 两人都觉得此时是最好的时刻,不需说话,满室温馨。 玉郎只坐了一会儿,觉得浑身燥热,他调整内息仍觉呼吸乱了,便起身道,“走吧,我带你去沐浴。” 又是一副生了气的样子,搞得凤药莫名其妙,她已习惯金玉郎的变化无常。 只管翻看衣服,是自己喜欢的天青豆绿色衣衫,还有一只翡翠包金簪子。 也是她喜欢的圆珠造型,做工十分精致,不像街面上的货色。 “这簪子好漂亮。” “嗯,偶尔得的,为你留着一直没机会给你。我瞧你喜欢这样的。” 他突然想起会,拐头出去,留下一句,“等一下。” 片刻又回来,手上拿着一只包袱,“我去别的地方,顺便逛了书局,挑给你的话本子,我不爱看,也不知这些故事都讲的什么,老板说卖得好的我都买下了。” 凤药心头一阵酸涩,她自己那点小爱好,他都放心上了,去了别的地方,怕是有任务去的,杀人还是蹲墙角?将她一个小小话本子放心上的人,也只有金玉郎了。 那衣服是缎面,她不喜欢绫,谁也没告诉过,他也知道。 明明他心中将她放在很重的位置,为何一再拒绝她? 为国为理想,也不必绝情绝爱呀。 她委委屈屈,摸了摸衣服,对玉郎笑笑,“都是我爱的。难为你怎么知道,没少让人蹲我墙角监视我吧?” 玉郎酷爱藏书,他四处奔走,能去很多地方书局,青连每到他各地方安的“家”都会搜刮一翻。 青连自金玉郎的书房出来,拿好书,他站在院子里喊了一声,“谁送我一送。” 凤药走出来,笑盈盈的,青连感慨道,“上次假装小子拦我车时还是小孩子模样,一转眼你长大了呢。” 又瞧着她头上的翡翠簪子,有些感伤地叹息一句,“还是打了簪子啊。” “怎么你认得这簪子。玉郎说是偶尔得的。” “屁!你千万别听他说什么话,你要看他做什么事,那人宁愿把心给你也得骂你三声。那是块翡翠原石,颜色不一,打成一对镯子最好,他只说一句,你不爱戴镯子,只取其中最绿、水头最好的一点点,打成金托翡翠珠簪。” 青连走了,凤药站在原地,心内酸楚又幸福。 他总摆着张臭脸,几乎不笑从而脸上线条刚硬严肃,让人望之生畏。 他那种生活,原是没有什么可以让他笑的事吧。 凤药心中软软的,像吸饱了海绵的水,只要有关玉郎,不能触碰一碰就想流泪。 玉郎家的浴房很大,没必要的大,池子蛮深,已放好热水,旁边放着一壶茶,小点心,干净毛巾。 “我在外面守着,有事你喊我。” 凤药进宅子就发现,这宅院中一个女佣也没有,连洗衣服的都是男子。 他怕她洗浴不安心,自己搬了椅子坐在不远的院子里晒太阳。 隔着窗,凤药问,“干嘛把浴房盖得这么大?都不聚热气了。” 其实,浴房生了火,火上放着青鹅卵石,浇上一瓢热水,便腾起热浪,一点不冷。 “原先不大,后来扒掉重盖的。” “有人行刺,施展不开。”玉郎远远扬声,语气平淡。 可这一句话就能听出他的生活。‘ 这就是他的生活,随时有危险,随时有人想杀了他。 连泡个澡,都把刀剑放在伸手能拿到的地方。 这样的人不想自己有软肋,这次若不是抓到她,他也不用跟着跳下山崖。 “那次你受伤了吗?在这儿。”凤药扬声问。 一股子香味飘出,白汽从窗子升起,水声哗哗,撩拨着玉郎的心弦。 “嗯,腿上被划个大口子,好在我带着青连的药,划的也不是重要地方。” 凤药不吱声了,玉郎经历过那么多这样的事,她只与他一起经历一次就感觉自己变了。 这条命是捡回来的,那么高的崖,她以为死定了。 第109章 绑架梅绿 从村里逃荒出来,她将常家视为恩人,没有常府,她该和阿芒一样的命运。 也许和其他被卖给老男人做小老婆的女孩子一样悲惨。 常府给了她选择的机会,也给了她自由的机会。 下狱那次,常家子侄重病死了几个,佣人则死了一半。 狱卒看在常家位份,不大为难这些主子们。 可佣人算个屁,抽鞭子不给饭,生病了听死由命。 连张大娘都死在牢里,其他三等奴才死得更多。 为着夫人的信任,她又躲过此劫。 因为去了常家,她没挨过饿受过冻,没当青楼女,没在未成年给老男人做小老婆,还识字念书开了蒙。 恩重如山,不过如此。 她付出所有力量去报答这份恩情。 可她看到了外面,见识过广阔的天空,便不想再囿于牢笼。 她想要更广阔的天地,若是老百姓的日子变好了,而这“变好”中,有她秦凤药微薄的一点点力量,她也很高兴。 人总是要面临选择的。 也总不会被人所理解,都是常态。 她坐在池中,被热水明明地裹着,想得入神,直到听到金玉郎的吼叫,才回过神。 “凤药!”声音就在门口,感觉人已进来了似的。 “怎么了,喊什么。” “我以为你晕在里面了,喊了你几声都不回答。快出来吧,泡得久头晕,先吃饭。” 凤药擦了头发,穿好衣衫。 玉郎等在外面,见她出来伸手去扶,一切都那么自然。 她头发还滴水,他拿了条干毛巾搭在她头上,帮她擦头发。 她头顶只到他下巴,像个小姑娘似的乖乖由他擦。 “脚踝如何?” “疼。” “疼还抓到一只野鸡,看把你能的。” “多养两天,好些了给我炒个菜,青石镇那顿饭我惦记多日了。” “不给你炒。” “那不行,抵你食宿费。” “青石镇你吃我的住我的,连坑我都给你挖好了,你拿什么结算。” “我再出门,看到好看首饰还照着给你打。”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过了三天,青连来说王府和常家都在找凤药,特别是常牧之,来找青连多次,每下朝就堵住自己,逼问凤药去了哪里。 青连最后受不了他,就混赖起来,让他去问问自己妹妹,是不是逼凤药一起侍奉六皇子,凤药不愿意才跑了。 四皇子那边的事瞒得铁桶般,竟没走漏一丝风声,只有皇上心中清楚。 那本账册已交给皇上,只是现在并非处置官员的时机。 朝局摇摇欲坠,一旦乱起来,祸至灭国也有可能。 要按规矩处置官员,大约是连朝也不必上了,官们几乎个个宿娼。 欢喜楼这样的招牌,谁没光顾过。 四皇子私养府兵,手握虎奔营兵权。 但御林军与铁骑营,兵马府台与皇城提督都不在他手中,他没有把握才不敢逼宫。 若给他这样的机会,他会如何? 账册在手也不能有所行动。 外省兵马节制权,也该移移权柄了。 青连心慌的不行,他找不到阿芒了,去了欢喜楼几次,梅绿夫人一脸淡定说阿芒不在。 叫了别的姑娘来服侍,他不敢坚持要看阿芒,怕露出破绽。 凤药拿到账册,按约定第二天,他在约定地方等阿芒,从日中开始等了两个时辰,她也没来。 青连赶紧去欢喜楼,直接点了与阿芒要好的姑娘,问了说阿芒一大早坐车出去便再没回来。 来接的车子高大华丽,但以前没见过,来接的人只叫了梅绿夫人,没进来,所以连接的人也没看到。 凤药本打算这天为玉郎好好烧顿饭,还提前准备了她喜欢的“玉泉春”,她遗憾地看看玉郎,对方与她相视,安慰地一笑。 待回过头已换了冷峻模样,略沉思,“只能来硬的。” “怎么做?”青连和凤药异口同声问。 …… 凌晨时分,一室喧嚣落幕,偶尔传来一声娇笑,整个欢喜楼脂粉香浓。 有人送客至室外牌楼处,欢喜楼的灯火寥落,启明星已经升起。 梅绿夫人送贵客出楼,目送对方远行,方回头,却奇怪自己随身跟着的几个小厮不见了人影。 她四处张望,牌楼在地上投下巨大影子,从影子处浮现出人的模样。 黑衣人仿佛是黑暗化身,由黑暗而来,利落地上前,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一伸手将面巾蒙在她脸上。 她软软倒地,另一黑衣人无声出现,伸手接住她,两人首层两端将人抬起,放入一辆停在道旁不起眼的车上。 牌楼后扔着几个梅绿夫人的小厮,他们已经全无气息。 梅绿夫人被冷水泼醒,火光映在她脸上,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她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挣扎了一下,她发现那椅子是固定在地上的。 她的两只手臂被分别绑在两只宽而平的铁扶手上,只绑到手腕处,手掌仍能动弹。 一个低沉的声音问她,“阿芒在哪?我只给你三次机会,现在是第一次。” “她跟着豪客私奔了,连自己的财物都拿走了,不信可以问楼里的姑娘。” “第一次用完了。” 男人的声音毫无感情,“你常用右手拿那只带刺的鞭子抽姑娘们?如果没有大拇指是不是应拿不起鞭子了。” 一个蒙面人,拿着闪着寒光的刀走过来。 “等下,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吧,我可是……” 那人像个机器,毫无停滞,利落地拉起她那只放在铁扶手上的手指,砍瓜切菜般,她的拇指消失了。 刀很锋利,血喷涌而出时,她不痛,疼痛是随后汹涌袭来的。 “给她上药。”男人命令。 蒙面人从怀中拿出一瓶药粉,当梅绿以为是止血的药时,那人用两指捏起一点粉末洒在伤口上。 一股比切割更疼痛一百倍的蛰痛、刺痛、夹着痛痒感袭来。 让她原先下定的决心一点点崩溃。 她之前恐惧背后的四皇子,那是个暴虐冷酷的男子,情绪无常,每见他,她都提心吊胆,哪句话没说对,莫名就吃上两耳光。 这还是对亲信,对楼中的姑娘,打骂是轻的。 他会让她们做连畜生都想不出的事。 梅绿一直怀疑他精神有问题,可她惹不起,而且四皇子是有恩于她的。 恩情她早报答完了,原先的感激全部被恐惧替代。 她想好了,对方如果要杀她,杀掉就算了。 可这疼痛,她无法忍受。 第110章 最深的爱 梅绿夫人感觉过了很漫长的时间,男子终于出声了。 “夫人,现在一支香才刚燃了十之其一。” 时间好像变慢了,她咬住牙还是忍不住身体自己发出的声音,太疼了! 她想晕过去,可是大脑却奇迹般地在疼痛的袭击中保持着清醒。 “你是阿芒的相好?”她咬着牙拼了老命才说出一句话。 蒙面人上前又在她伤处洒了些药,突然!那疼痛消失了。 就像,那疼痛是一个膏药贴,随意就被人揭掉了。 那种舒服,快意,愉悦让她感觉到惊奇,她没体会过这极致的感受。 先到地狱而后突然飞升到了天堂。 那人将药粉放入怀中,又拿出先前那只小黑瓶,摆好要洒上去的架势。 “这种小伤,人身上哪怕受上一百处也不会危及生命。” 暗处的人慢悠悠地说,梅绿夫人甚至感觉到他的声音带着愉悦。 “我只给三次机会,但我不要你死,这里有的是地方,我会将你关起来,直到我自己找到阿芒。” 梅绿夫人想骄傲地“哼”一声以示自己的不屑,可是她的眼泪却自己流出来了,牙齿咬得紧紧得,跟本哼不出来。 好像身体自己有了意识,在反抗她的作死行为。 黑衣人再次将药粉洒在伤口上,暗处的男子道,“这种药粉会让你每次比上次更痛苦。” “那是种有点糟糕的体验,记住这是第一次。” 蒙面黑衣人退到黑暗处,找不到了。 那男人像完全消失了,连呼吸都听不到。 她被淹没在无边的痛苦之中,伤口没怎么出血,她全身像投入到了火海中。 明明只是一个小小创面,灼烧感漫延至全身。 连离手指最远的脚趾都在被火烧,被针刺,她想叫奇怪地是叫不出声。 她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疼痛上,想快点挺过去。 火把的光在她眼中变得不堪忍受地刺目。 “香烧了五之其一。” 金玉郎在黑暗中翘足而坐,其实这药只是让人扩大痛感,对身体伤害并不大,它也没毒。 他自己是尝过这滋味的,它的作用不在于伤害身体,而在于摧毁意志。 这只是一个小手段,投石问路,对待懦弱的人足够,但对于真正的铁汉是没用的。 他将一只手臂支在椅子扶手上,托着自己下巴,悠然等待着。 他憎恨自己对什么都没感觉,别人的痛苦丝毫不能触动他。 他甚至对自己受苦都无动于衷,怎么可能对他人的痛苦有感触。 曾经的他不是这样的怪物,他也有过心肠柔软的时候。 是万千云将他训练成了魔鬼,他对于反杀万千云只有一个遗憾,就是让他死得太痛快了。 那次借由赌输赢,他混在四皇子队伍中,击杀皇上的金甲队,他看到万千云倒下时的目光。 是解脱、是欣慰,大约这是他万千云能为自己想到的,最好的死法。 他的确应该高兴。金玉郎与他敌对多年,被这只老狐狸暗害过多次。 其中就有中了毒箭,被凤药所救那次。 回忆到这儿,玉郎眼中浮出一丝柔情。 那姑娘假扮男子以为谁都认不得,她给他做了菜,将好吃的东西都埋在他碗中。 她以为他死了,挖坑时偷偷抹眼泪时他瞥见一眼。 她心底柔软敏感,她摘下花朵会先四处看看,没人时才会用力闻一闻,放在耳朵边比划一下。 她日头未出便开始哼着歌劳作。 那歌声,让他心弦颤抖,为什么?有人在这样的逆境下还能愉悦地对生活抱有享受之情。 她抬头看看月亮都能笑出声,响晴的天她哼歌,下雨时她坐在窗前托腮看雨,为着能偷次闲而悄悄快乐。 她是个女人,在森然的规矩之下假扮男子抛头露面。 一旦被地痞盯上,他认为她没有自保的能力。她的无畏是不是无知造成的呢? 他暗中观察,他认为她可能有点蠢。直到发现她从容面对地痞的挑衅。 她独处时没有愁容,没有自哀,没有埋怨,她努力过着每一天。 和过来喝汤的客人寒暄,因为别人夸她汤好喝由衷地开心。 那一次,她以为他要死了,挖好坑来房间到处翻找干净衣服,还自言自语,叫他对旁边埋的她的狗儿——“黑风”好些。 她对自己的命运是顺从的,却在顺从中又努力将这一天过好,过完美。 这就是她独特的,微弱又强大地对命运的反抗。 他看过她的话本子,她在触动她的地方用指甲掐出痕迹,认真读下去,那些地方也触动了他。 他并未发现自己已经被触动了心弦,只是希望她能好好的。 她像他在焦黑的废墟里发现的一只小花,带着露水在稀薄的晨曦里毫不在意地招展。 不!她不是小花,小花经不起风霜。 她是一株树,肆意地扎根在这土地上,用力生长,满怀希望。 他所站立的这片土地,满目疮痍,用废墟形容并不过过,它在腐烂发臭。 若金玉郎还有什么生命中不能释怀的地方,便只有这一点了。 初时他不知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他与万千云争斗,却不想对方立时就死。 没了万千云,他还做什么,那时他已经是权柄在握的绣衣直使,他的名字能止小儿夜啼。 在看到凤药后,他过了寻常人的生活。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对所生活的这片土地深沉的情感。 他不能看着他所站立的大地一次次受到凌辱。 他想看到海清河晏。 他想保护好这废墟上开出的花,长出的树。 她才十几岁,有权利犯傻、天真。 时间无情,她总要长大,快点长大才好。 在他心中老而天真是可耻的。 他给她任务,让她去经历磨难,让她后悔,让她哭泣,让她置疑她自己。 置疑善良置疑真心置疑所有美好的东西。 有些美好必须被牺牲。 直到那天,他亲眼看着她,手刃敌人。从被人攻击而不愿舍弃敌人性命,到不眨眼地将短剑送入敌人心脏,他的小姑娘长大了。 他用尽了所有力气,握紧了拳头才忍住没去亲吻她的嘴唇。 第111章 刑讯之苦 他已没了这个资格,不必耽误她。 可是她就是牢牢攀在他心尖上不肯离去。他怎么做也赶不走她。 那张画像,他亲手画就,数次想烧了,火盆烧得旺盛,画放在火上却松不开手。 同样的大氅他有十二件,她穿过的那件被他收起来。 上面沾染的花香气已经散得几乎闻不到了。 只需她活着,他在暗处看着她就好。 这一生,就好了。 如今她选了她的路,他要带着她在修罗场上打个滚再让她进那吃人的场所。 他要保证她最大程度能护好她自己。 香烧至一半,他收回思绪,问梅绿,“还有一半香。” 蒙面人拿着烧红的烙铁和先前那把锋利的小刀,站在她旁边,等着示下。 梅绿眼泪流得好像要流干身上的水份似的,那人先给她止了痛。 她的精神出现一片空白,身体轻盈地像飞上云端。 “第二次,早晚要说不如早说,我的拷问没人能坚持住。” 金玉郎不紧不慢说着,“我不爱看这种画面,不如你说了我们都解脱。” “我不会杀你,不过你既然来了一次,残疾是逃不掉的结果。” 梅绿开始哭喊,声嘶力竭,“不是我不说,你惹不起的。” 蒙面人上前,蹲下身除掉梅绿夫人鞋袜,只用小刀轻轻在脚后一划,便上了止痛药。 她没任何不适的感觉,只觉得脚上微微一凉,低下头却看到一股血像小溪一样从脚下蜿蜒流出。 这种恐惧比之从前的疼痛还盛,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里在不停流血。 只看到那血液在椅子前汇成一滩,还在不停扩大。 她用力勾头去看,她的脚被捆在椅腿上,根本看不到血流出的伤处。 “你对我做了什么?你这个魔鬼你是谁。” 更可怖的是那黑衣人走到另一只脚边,已经除了那只脚的鞋袜。 “我说,我说,停下。”梅绿狂喊着,崩溃得说不成话。 黑衣人动作停了下,像在等她,她不敢停顿,打着嗝说,“四皇子有个外宅,里面高手如云,里面有个地牢,阿芒被关在那里,不过恐怕已经活不成了。” “百官行止在哪?” 梅绿瞪大眼睛,她此时突然明白,这人不是为了阿芒,而是想要那本“证据”能证明四皇子心怀不轨的证据。 她感觉自己已经活不久了,不说现在就得死,说了那人定要她死。 “我只知道那册子每天换地方,谁送的,送到哪,只有四皇子一人知道,晚间传了信儿,才知道它会在哪。” “那妮子起了心意被发现了,四皇子起疑,亲自藏了,没人知道。” “我说的都是真的,大宅里有佛堂,佛龛后头有密室,本来册子在那里,不信可以去查。我也只去过一次,那地方到处是暗哨和卫兵。” “我有脚怎么了?求求你快给我止血。”梅绿夫人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突然一个女声让梅绿一下止住了哭声,更大的恐惧漫上心头。 “阿芒刚去你那里时,她是不是想做个粗使丫头还你买下她的银子。” 梅绿夫人哆哆嗦嗦睁大眼睛向黑暗处看。 此时的座椅上的人已换了。 玉郎在捉到梅绿夫人,将她押到自己的密室中,凤药一直跟着他。 他要她看着自己如何逼供。 她必须面对残酷的现实,这个现实有两层,一来他金玉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魔头,另一个现实,外面的世界撕下伪善的面目后的真实模样。 凤药坐在那椅子上,怒火中烧,盯着眼前妆已花得不成样子的梅绿。 “她、她那样的姿色,不可能做粗使丫头,即使做了给客人看上,也一样。那种地方保住清白就像掉河里不湿衣服一样。” 凤药不想听,也不敢听。 她与阿芒在村里只是相识,后来卖掉后也没再见面。 可她深感自己欠了阿芒,若遇良人,她有没有机会逃出魔窟? 有没有机会过她自己内心向往的生活。 像二姨娘想开个自己的豆腐脑小店,像有的女子遇到了相爱的男人,结婚生子。 她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家中爹娘若是都在,能不能还回到村里,守着父母做个农妇? 她摇摇头,没有什么可选择的,饥荒时,最先死掉的就是女人。 有幸存者的村子,无一例外,活下的是精壮汉子。 那些惨案,金玉郎不肯告诉她,说是“无法言语”的恶性事件。 事实就是,不管她还是阿芒,在被买走的头二年逃回家是死路一条。 可她还是恨,不知恨什么,她找不到来由去路。 “另一个脚也不必留着了。”凤药对蒙面人说了一句,“完事将她关在水牢里。” 所谓水牢是只一米高,里头有七十公分污水的大箱子。 将人锁在里头,人若坐下,会被淹住口鼻。 想活命就得半蹲半站,又站不直,因为上面是盖子。 黑衣人只在梅绿夫人脚后跟一抹,她两只脚的脚筋都断了。 这次没给她上止痛粉,她张开嘴刚想叫,凤药冷冷说道,“敢叫一声,把你嘴粘上,到了水牢你就只能用鼻子呼吸了喔。” 梅绿夫人硬生生将那一声尖叫吞到腹中,浑身瘫软,被黑衣人拖去水牢。 凤药不打算让她活着出来,她也算恶贯满盈。 欢喜楼建成三年,进门因不从调教致死女孩一百五十八个,年纪大给卖掉的二百八十三个。 因打残而处理掉不知其数,身患疾病而被“处理”掉的一百多名。 她在离皇城不远的荒山圈了块地,专埋欢喜楼的女孩子。 整片土地下,处处都有尸骨。 天将拂晓,凤药坐在阴冷的地牢中等待,她看着梅绿夫人凄惨的样子…… 梅绿夫人养尊处优,此时泡在污脏的水中,水里漂着虫子、粪便,水脏到看不出颜色,她用力撑住两侧,不使自己脸面没入水中,腿酸得打战,若不放出来,溺死在脏水中只是时间问题。 同时她又很担心,梅绿夫人口中的四皇子帐下有众多高手效力。 玉郎能保全自身安全同时不暴露身份将阿芒带回来吗? 第112章 阿芒的爱 凤药多虑了,金玉郎近身十二金牌影卫皆是身经百次任务的高手。 擅长隐藏、巷战、近身击杀、速战速绝,每个影卫都进行过疼痛训练,对疼痛的忍耐度是普通人的十几倍。 准确说,他们是精准度极高的杀人机器。 不杀人的任务不必出动这些金牌影卫。 “拔除所有暗哨,凡挡我路者,皆杀,留有活口,你替他死!” 金玉郎将宅子位置发布给十二金牌影卫,所有人穿戴停当,全身溶入黑夜中,只留一双眼睛。 十二个男人,浑身散发着骇人杀气,刀剑锋利发出铮鸣,迫不及待饮人鲜血。 这是前哨,所有“钉子”拔掉后,玉郎及其他影卫会悄悄进入大宅内,将所有侍卫杀掉。 控制宅内其他没有战力的众人,不管救人还是取物,完成任务即可。 但这次,金玉郎在一瞬间发布新的指令,他面色阴得滴出水来,“此次出行不得有目击者,除了一人,不留活口,按第二方案结束。” “还有不清楚的现在问,出了岔子,你们知道结果如何。” 十二人无人出声,玉郎一挥手,几人快如闪电,身形一闪,溶入黑暗。 玉郎将堆在脖子上的面罩拉高,盖住面容,只留一双朗如寒星的双目,他带头,后面跟着二十个二等影卫,一道杀入黑暗。 凤药坐在椅子上打了个盹,梦中,一个陌生男人站在她面前,他浑身是血,向下淌着,汇成了小河,他伸着手抓向凤药,双眼空洞,如索命恶鬼。 凤药在一身冷汗中醒来,她摸了摸自己内衣湿到了领子。 自从刺死那个士兵后,她总做梦,她一遍遍安慰自己,不杀对方,自己与玉郎都会死。 那人必须死,不然惊动其他人,捉到她还要连累玉郎,为着日后大计,这人该杀。 可她还是做梦,哪怕她说服了自己,也深信自己应该杀掉此人,可还是阻挡不了时不时的恶梦。 克服恐惧最好的办法是直面恐惧,玉郎审梅绿时,她要求跟着一起看看,玉郎没犹豫就允了。 他拉起凤药的手,用力握了下,好像明了她的困扰她。 她与他一起身处黑暗之中,火把只照着梅绿,她看着他对梅绿施刑。 那是种奇异的感受,想吐又快意,这个阴毒的妇人,这是她该得的。 她没见过人流那么多血,被她刺死的那个人也没流多少血就倒下了。 她也没听过一个人可以发出那样不像人能发出的哀鸣。 一共十三处暗哨,全部拔掉,两个卫队交叉巡逻,全部被无声杀掉,连“哼”都没来及哼,被人从后面勒住脖颈一刀割喉。 人被扔到带来的车上,一个叠一个。 玉郎带着二等影卫分为两队,第一队半蹲,托举另一队踩着他们借力上墙,转身将第一队全部拉上来。 所有人一起用锚钩滑落高墙,地毯式推进,遇人就杀。 十二金牌在后面护卫,若有漏洞,出其不意上前补刀。 如此这般,扫荡整个宅子,不论老幼男女,一个不留。 整个院子成了坟墓,他一挥手,开了大站,那辆拉着死人的马车牵入院中。 死人被一起放入一个房间,浇上汽油。 车子空下来,他一个眼神,所有影卫开始搬这宅子的金银细软。 东西搬完,他检查了那个佛龛,果然找到了密室,那册子如梅绿说的一样,没在那里放置。 已有影卫找到地牢,从里面抱出一个认不出人形的血涂肉团。 地牢中除了“她”没有别人。 “死了?”金玉郎皱起了眉,“还有气息。” 玉郎捏住“她”的下巴,将自己用的续命药丸塞了一丸到“她”口中。 又脱下自己的衣衫裹住此人身体。 “烧。” 一声令下,影卫在所有泼了油的地方开始点火。 待火烧起来,所有人已经走得无影无踪。 这件抢劫案竟然没掀起波浪。 四皇子这处宅子是处密宅,专藏自己秘密的基地。 地处京郊,安插十二时辰暗哨一刻不停看守此地,里面金银无数,是他的训养私兵的底气所在。 此时一下被人抢了,他怒火中烧却无从下手。 报官就要上报损失,国库空虚,他父皇连寿诞都不愿操办,是贵妃与皇后坚持,甚至凑了私房为自己的夫君庆生。 他身为大儿子,私藏着国家一年岁入那么多的金银,怎么上报。 好在此处只是秘密基地其一,他不可能将所有财物集中在一个地方。 损失上百万两金银,如有人拿了他米锅里的米,留下空锅不算,还往里放了一坨屎。 他头一个怀疑金玉郎,怀疑他没死,向自己报复。 可金玉郎从掉下山崖,一直没找到尸首,也没露过面。 他放在金玉郎几处常在之地的细作汇报,并未见过其人出现。 原来,金玉郎各宅子,甚至东西两监都各有秘道。 此案,他只能秘密托付京兆府府尹暗中调查。 只是这些主事皆在长期尸位素餐,都混成了酒囊饭袋。 有点本事的各有主意,沾上夺嫡之嫌的事,都躲得远远的。 他打掉牙齿和血吞,若能找到线索,必要斩草除根,他要一寸寸撕碎对手,恨不能喝其血,断其骨方才解了胸中闷气。 胸口堵得他上不来气,又接人报告,欢喜楼主事,梅绿不见了。 一同不见的还有她房间里所有值钱的物件。 他只觉胸口剧痛,一股甜腥上涌,一张嘴喷出口血。 自手中有了权,他从未吃过这样的暗亏。 吐出口血,胸口瞬间畅快了些,他猜测必定是这娘们,被人拿了短处,背叛自己,卷了细软逃了。 他知会京兆府府尹,发布缉拿令,悬了巨额赏金拿人。 玉郎此时已在府中喝着凤药提前准备的热茶,小小斗室里升起火盆,烧着滚水,青连一脸严肃,凤药含着泪蹲在床边。 她在为青连打下手,为阿芒治伤。 阿芒伤得太重了,服下续命丹她终于睁开眼,意识也清醒过来。 青连暗自摇头,眼眶里蓄满眼泪,却不愿意当着阿芒掉下来。 阿芒想抬手为他擦泪,只动了动手指,“别哭啦薛公子,你哭得阿芒心碎了。” 青连咧嘴挤个笑,“我哪哭了,我是心疼你。” 阿芒眼睛一亮,“真的?” 第113章 复仇之夜 青连用力点头,“我一定想办法治好你。” 阿芒哈哈一笑,摇头,“治不好了,我眼睁睁看着他切下我的脚了。” “我还能做什么?” “你仍然能做我们玉楼的大掌柜。” 凤药擦把脸,也笑着说,“阿芒,梅绿夫人已经给捉住,现在就在这宅子的地牢里。” 阿芒眼中闪出一丝快意,喘着气儿,断断续续道,“那真是好,让她看看我的模样,按着我的样子,给她个全套吧,来!趁着我还有力气,给我再服个丸药,吊口气,只要看着她难受,我这心头呀马上就爽快了,感觉又能活上几年。” 青连从自己荷包里拿出一粒金色丸药,放入阿芒口里,“慢慢含服,这药我只给自己配了几丸,极难得连老金我也没给,可觉得神清气爽些。” 阿芒笑着点头,“极好。”她仿佛精神也好了许多,示意将自己抱起。 凤药小心地将一张薄被盖住她残缺的身体。 她不只脚没了,手筋断掉,舌头也少了一小截,是被人盛怒之下剪掉,但只剪一半,因为怕她说不出话。 身上交错的新伤更是无断,断脚在地牢中没找到,怕是找到也接不上。 骨茬露在外面,没死于失血过多,是因为当时伤口有人处理过。 对她这么做的人也不希望她死掉。 青连小心翼翼抱起阿芒,凤药引路将她带向地牢,一路上,她靠在青连胸口,脸上因为兴奋泛起红晕。 她眼睛闪亮由下仰望着青连,温柔地说着,“别哭薛公子,这会儿早就不疼啦。” 她抬手轻抚掉他的泪,青连泣不成声,“是我不好,我没照顾好你。” “都是我大意了。” “薛公子,我爽了约你急疯了吧。我知道你定会来救我,你看你真的就来了。” 三人已为到地牢,梅绿夫人已蹲不住,又不甘心就此溺死,正在污水中挣扎。 阿芒睁大眼睛,得意地望着梅绿夫人的惨相,她大口吸着气,阻止人将他立时捞出,“让我多看一会,哈哈,真是过瘾,梅绿呀梅绿,你这会儿还自称夫人吗?” 凤药觉着阿芒情况不好,示意人将梅绿水牢打开,将她捞出。 她一出水落在地上,马上四肢着地跪在地上,急速喘息着,等她缓缓抬头,张嘴想要求情,却看到欢喜楼的常客薛公子怀里抱着个被子团。 被子中裹着什么她看不到,却因为凤药与薛公子的表情心头立刻被恐怖所笼罩。 她双腿战栗,跪着向两人磕头,“我知错了,小姐、公子我错了,饶了我吧。” “求我们没用,求她吧。” 青连强压心中愤怒,抱着被子蹲了下来。 被子轻轻拉开,里头露出一张轻蔑笑脸,“没想到还会见面吧?” 梅绿夫人控制不住自己尖叫起来,一声连着一声,停不下来,一边叫一边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看到了?可还要求饶?” 阿芒挑着嘴角笑问,“夫人,你不是知道四皇子其他秘密宅子吗?交待了没有。还有,他的百官行止,究竟在哪里?” 梅绿心中知晓自己决然没有活下来的机会,索性咬牙不语。 “你若说了,能得好死,不然这里所有手段,你可都尝上一尝。” 梅绿还在犹豫,凤药哆嗦着手指拿过一只锦盒,里面由细到粗排布着长长的银针。 最细的细如发丝,粗的如纳鞋底的锥子。 她拿起那根最细的针,晃了晃。 两个黑衣人过来,一人按住梅绿身体,一人拉出她的手,凤药对准她的甲缝,缓慢将针刺入指甲中。 梅绿的惨叫若能成形,必是最利的尖刀,能刺破边防御敌的城墙。 凤药拔出银针,眉眼结霜,“还有粗点的,夫人要试吗?” 青连无情地接着说,“这岂能算疼?我这里有药,能扩大痛觉并控制她不要晕过去,最好刺到穴位中,那才让你后悔生而为人。” 梅绿狂叫着,被人按住挣扎不动。 凤药两手抖得几乎拿不住针,那种眼睁睁看着好几寸长的针刺入甲床中的感觉让她胃部极度不适。 她压制住恶心,强迫自己看着,告诉自己,她们就是这样对待阿芒的。 比这还要恶心百倍狠毒百倍。 阿芒睁着眼睛眨也不眨瞧着梅绿夫人,满足地长叹了口气,轻声低语,“能给你抱在怀里,看着仇家受此大刑,阿芒死也值了。” “我现在是不是丑极了,凤药帮我整整容貌吧。” “你在我心中是最美的姑娘,世间没有比你更美的人。” 青连真诚地回答,紧了紧手臂。 凤药知她已到弥留,示意青连将她带到房间里。 强笑着用干净毛巾帮她擦干净面容,一边说道,“你将来可是玉楼的大掌柜,你爹娘知道你出息了必然为你高兴。” 阿芒微微摇摇头“凤药,将我葬在姐妹岗,记住,那里有块石碑,是我提前为自己准备的,一定要把我葬在那石碑处,切记。” 凤药说不出话,含泪为阿芒擦净身体,轻柔地擦过那些伤处,给她换上最柔软的罗衣,将她的头发梳做最喜欢的发式。 “青连……我、我是个不干净的女子,可是,你能抱着我吗?我好冷。” 她一手握着凤药的手,眼睛瞧着青连哀求着。 青连坐在床边,把阿芒抱入怀中,“阿芒,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光景,你的美丽惊得我说不出话。直到今天,你还是我心中最美的女子。” 又安慰她,“你能好,我的医术医得好你。等你好了,我便娶你。” “凤药,我们虽见得不多,我当你是朋友,姐妹岗有我很多要好的姐妹,死了能一处斗斗雀牌。”她露出个稀薄的笑,叹息道,“我也没白活一场。” 阿芒被青连抱在怀里,青连下巴着阿芒的头顶,阿芒用微弱的声音说,“今天好幸福。” 她就这样闭上了双眼,细瘦的手臂,软软地连着断了的手掌,滑出被衾。 青白的皮肤下看得到血管,她那么单薄,身体好似连一套衣服都撑不起来。 凤药站在旁边泣不成声,青连抱紧了她细瘦的身体,泪如泉涌。 玉郎叫人从秘道中送来棺椁,秘密将阿芒葬在“姐妹岗”。 凤药与青连都跟去了,他二人本担心找不到阿芒说的石碑,待到了那片荒地,才知道自己担心是多余的。 也心酸阿芒提前为自己立了块碑,原来那“姐妹岗”上并没有一人立碑,连坟包都没有。 满目枯枝败叶,脚下埋着死人的地方没有标记,走路时避都无从躲避。 大约每一步的土地下都有尸骨。 第114章 珍贵情报 只有那块汉白玉的石碑孤零零立在荒野中,上面只有一个名字“白阿芒”。 挖坑时从石碑后头挖出一只布包,打开来是阿芒自己所记的去过欢喜楼的官员的名字、为人、爱好、品性等消息。 她在欢喜楼没有自由,没有任何东西真正属于她自己,这东西藏在哪都不放心,便埋在这处被欢喜楼所有人忌讳的地方。 这里有她的姐妹保佑着她,只有在这儿,她才是真正放心的。这片既肮脏又纯净的土地,是她最后归属之处。 青连抱着这布包,哭得几乎晕过去,两只眼睛肿得桃一般。 凤药虽伤心,还能自持,青连告诉凤药若不是他的过失,阿芒原不必死,是他的失职才导致行动的失败。 阿芒将账册给凤药后应该立即去接她离开。 他当时耽误了,当夜消息便走漏了,导致凤药和玉郎落下山崖,阿芒被抓到秘密基地受刑。 “青连你站好,忍住眼泪。”凤药平静地说。 “阿芒她已经去了,你要做的是好好地把她那份人生一起过好,完成她未完成之心愿,这才是我们活着的人能为她做的事。” “待完成心愿,我们可将她的尸骨移到一处山青水秀之地,让她看看这大好河山看看岁月静好是什么模样。” “我们也要让仇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血债必须血来偿!”她没哭,可是话说完,眼泪已无声顺着脸流下来。 青连转头抱着凤药嚎啕大哭起来,“是我对不起她,对不起她!她为我才愿意接下这冒险的事情。” 凤药推开他,“不!你太低看阿芒了,她不只因为爱你,她也想为打破这不公的世道出一份力。” 青连止住哭声问,“真的?” 凤药点头,“我亲耳听她说的,别伤心了。死了的已经去了,活的要更努力地活。” 青连思索片刻,眼里现出光芒,“是了,我要更加努力,才对得起阿芒。” 两人慢慢往回返,送阿芒过来的人早已散得无影无踪。 青连仍是满腹愧疚,“凤药,阿芒喜欢我,我其实心知肚明,我也想过想为她赎身,可我是个穷大学士,想赎她的人不止我,她的身价我出不起,我起了心思,想和老金借点钱,老金告诉我,不必借,若家族许可,他送我银子赎了阿芒。” 他不再作声,凤药问道,“后来呢,你向家里提过吗?” “妈的,我就是个懦夫。”他骂自己。 “我本想着,娶了她不做正头夫人,做妾我也会好好待她,给她一段静谧时光。” “不知为何,家中竟了然我的心思,宗族会议,没提我名字,却处理了我拐了几道弯的表兄纳了好几年的妾,他偷养在外,原是唱戏的,家族决定赏她一尺白绫,尸首葬于乱坟岗。” “我那打过仗杀人无数,踩着别人尸体建立过战功的好表兄,一个字不敢说,回去便处死了爱妾。” “我敢害阿芒吗?我在我家就是个纨绔子弟的代表,每次开会都要提着我名字骂,这次却没吱声,我那表兄突然约我喝了次酒。我才知道那可怜女子原不必死,我表兄为家族做出的贡献令宗室原可以对他睁只眼闭只眼。” “是为了警示我,才处置了那个妾!” “我当时就扇了表兄,他没还手,淡淡地说,那是女人,你是家人。牺牲了她让你走上正路,她死得不亏。” “我气得当时掀了桌子离开酒楼。” “你知道我回头时看到了什么吗?” 凤药惊住了,没想到一个书香门第会如此草率对待一条鲜活生命。 “啊?你看到什么?” “我表兄,打仗时几乎被一刀砍掉半张脸捂住脸继续杀人的大男人,在酒楼里抱头痛哭。” “我还敢?我还能?我是对得起阿芒还是对得起那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弱女子,就为我起了这种念头?” “大世家的男子,每一个行为都关系整个家族,由不得你自作主张,你非一意孤行就会有人为你的行为背负莫须有的罪!” “自那以后,我就避着阿芒,她看向我的眼光我明白,我做不到啊。” “我对不起她,我该告诉她我的难处,挑明了说出来,而不是让她误会我嫌弃她。”青连抹了把脸。 凤药想安慰他,张张嘴什么也说不出。 相对阿芒,凤药在常家逢难时,不止救的是小姐,也救了她自己。 若无此功,她一个身契放在别人手中的小小女婢,顶多做了小姐陪房,最后不外乎在内宅里与其他女人斗得死去活来。 幸运了,生下一男半女,平安老去。 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她的付出若算是生意,收益远超付出。 现在她所要做的一切,已是背叛小姐,也算是背叛常家。 但她对常家的感情像对家人,想两全就要自己强大。 她要强大起来! 不管最后小姐多么恨她,她既要走自己的路,还是要顾及小姐安危。 实在走到无路可走,她要小姐明白,一个女人,有了钱没了并不相爱的男人,其实便是拥有了自由。 规则,是为遵守规则的人制定的。 云之嫁过人了,若有孩儿更好,没了男人,手握偌大财产——世界就是她的。 外面的世界,着实大得很呐。 她的小姐那么聪明,迟早会明白的。 两人回到玉郎处,先议定大家保持联络的方式。 玉郎给了凤药一本密码本,上面是与玉郎联络所用密码,所有信件来往,皆用密码写就。 “我与老金通信也是用这个。等你进了宫,我与你就不再联络,有事通过老金。” “现在的问题是你怎么处理六王府的事。进宫只能通过六王,现在不是决裂的时候。” 凤药点头,她在翻看阿芒留下的册子,翻到虎奔军领军曹七郎,突然有了主意。 “现在四王是不是比六王强得多,势力极强,连皇上都忌惮他几分。” 玉郎和青连一起点头。 “那二位大人看,在我们成事之前,与四皇子斗狠谁出面最合适?”凤药问。 第115章 恨意入骨 “我们也想过,自然是六皇子最合适,这也是皇上乐意看到的,两人相斗,不要一家独大,现在四皇子不但手握虎奔军,还有太师支持,六皇子虽然阴险,但势力不大,斗他不过,他还能活着一是因为他防范严密,二是皇上暗中支持六王。” “那我们就帮帮六王,让他别弱于四王太多,势均力敌斗得才精彩。” 她翻开阿芒的册子,指着虎奔军的曹领军,“从曹七郎入手就能撬开口子。” “四王武力方面除了自己养的私兵,就只掌握了虎奔军,皇城提督,府台都不在他手上,若能将虎奔军抢到手,六王肯定做梦都笑醒。” “你有什么主意?” 凤药低头颦眉,“有点主意,就是有点阴毒了。” 她扬扬手上的册子,“上面写的七郎性格,你们看看。” 两人凑上前:曹家七郎,性格勇猛,家世显贵不骄不奢,与士兵同吃同睡同训练,极护短,深受士兵爱戴,极讲义气。 后面口气一转,此人为色中恶魔,每到楼中,便要伎子为他做掌中舞,专使士兵下注。 女子要在他双掌上舞蹈,他若撑得住,大赏。 他若撑不住,每每叫骂梅绿,说她欢喜楼是养猪场,心情不好便鞭笞舞蹈女子。 抽死过舞伎三名,只因他撑不到半只曲子致舞者掉下手臂而士兵取笑了他。 另,此人极爱状若女子的小厮。 “收买他应该不难。” “梅绿不在,现在欢喜楼正乱,正是玉楼崛起之时,不如将玉楼送给六王,既是我们送的,安插人手就简单了。” “好!”青连一连拍着桌子,口中直称好。 “之后,我就要进宫,可是怎么进,先去哪个司?” 玉郎微一沉思,对凤药说了几句话,凤药笑道,“太好了,那我得回去好好准备下。” 王府中,云之的日子不好过。 常瑶一口咬定是云之害了自己与三姨娘。 云之有孕的事也瞒不住了。 她有孕必是想要自己的孩子做为嫡长子出生。 二姨娘不过是为了报凤药之恩才自尽,她失宠活着也没意思。 常瑶没有证据,攻击的话却在情理之中。 六王因为凤药失踪正着恼。他想通过凤药拉拢金玉郎,那人极傲,放着现成的人情,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这关口,她失踪了。 他派出许多人暗查,一点消息也没查到。 景阳村金直使的驻点已经人去楼空,土地分发,百姓已步入正轨生活。 他不得不承认,此人不仅是个顶尖特务头子,若为地方官也是个能员干将。 这样的人材,要是给四哥抢去,自己将无望皇位。 更让他生气的是,只两天,他私采铁矿之事不知为何泄露了,他只能忍痛放弃,杀了知情人,保住自己。 皇子严禁采矿,特别是铁矿,有了实证就是造反的依据,一律按谋逆处理。 为了安抚顺从,他花了大笔银子,又损失了铁矿,导致他手头紧张。 他不及四哥有钱,老四比他大,不但有上好封地、还派人私采人参、挖煤、走私官盐,把持运输业。 他的门客算过,四哥手中的财富可抵国家一年岁入,他老爹都没四哥有钱。 好在这些粮荒,他大发一笔横财,而上次赈灾,他暗中捣乱,买通人在赈粮中掺了一半沙土。 对于灾民的凶狠,他比老四了解得多。 他四哥含着金勺子出生,哪里知道什么叫短缺,什么叫饥饿。 他尝过,所以他知道人饿的时候是兽。 这些暗中捅的刀子,并不能动摇老四根基,却叫他更恨自己。 他登基以他睚眦必报的个性不会饶了自己和娘亲。 常瑶又来了,不顾自己刚流过产的身子,跪在院中又哭又喊。 什么该说不该说的都向外说,他本已因为朝堂之事有三分焦躁。 常瑶又哭着控诉他欺骗她,将她骗到宫中,占有自己却不为自己做主。 他又恼了四五分。 她的哭喊没了从前做姑娘时的清冷感,尖利刺耳朵,全然不管没有证据无法处置正堂夫人。 那是常家嫡女,大房的嫡女,她父亲马上又要升官了! 常瑶也姓常,他不能太过分。 他又疑惑自己明明给云之下着药,打算常瑶生了儿子,便叫她“生病”将儿子给云之养。 孩子小什么也不懂,云之有了养子,有了慰藉,将来也不会为着一个养子而在立太子时给自己添乱。 可惜,两个姨娘都失了孩子,这关口,云之有了孕,很难让人不多想。 云之害喜害得厉害,闻到什么就压不住的恶心上涌。 她吃不下饭,常瑶不在王爷书房前哭就在微蓝院外哭叫。 她心烦意乱,又不能对自己的堂妹下死手。 常瑶受着下人们的冷待,王爷对她的委屈坐视不理,姐姐的院里不声不响,却滴水不入。 她只能在院外哭一哭她失掉的儿子。 小小的婴孩,本是健康的男孩儿,生下活了半天,她已有了母乳,没喂孩儿一口,那婴孩太小,无法哺乳。 她抱着婴儿,整日流泪,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没了气息。 她在屋里升着数个火盆,给孩子包着厚厚的被子,孩子的小脚是凉的。 她掀起衣服将孩子贴着自己的身体也暖不热那小小身体,直到孩子全身慢慢冰冷。 婴儿睁开眼睛茫然看了娘亲一眼,无力啼哭,合上双目,没有了气息。 她将孩子抱在怀中,不给人拿去埋葬,夭折的孩子不能下葬,她不舍得她的儿子小小身体还要经历风吹雨淋。 她抱紧孩子,王爷却下了命令,五姨娘疯魔,将孩子拿走处理掉。 那是他的亲儿子,什么叫处理?! 她疯狂喊叫,像头护崽的母狼,她张着嘴,露出尖牙与抢她孩子之人决一死战。 她输了,被四个婆子按住,她们掰开她的手臂,她咬伤一人,踢断一人肋骨,可是孩子,终是被抢去了。 她过去,门在她面前合上,她倒在地上不眠不休狂哭砸门。 没有人理会她,她被人丢弃在永夜之中。 她恨,恨所有人,常云之、她的娘亲、她的父亲、她的夫君、她院子里的佣人、微蓝院的下人,还有那个秦凤药。 她要杀了她,她深信是秦凤药指使的二姨娘,那个不声不响,木头美人,心这般狠呐。 是秦凤药帮她葬了母亲,二姨娘为报答她,除掉所有挡了云之路的女人。 一定是这样的。 她将所有失子之痛化为恨意,唯有这恨意方才能让她活下去。 第116章 常瑶癫狂 整个院子都传内宅大管家失踪了,她不信。 那小女子粘上毛比猴都精,一双眼睛灵动无双能看透人的灵魂。 那样的人不会轻易死掉,若真死了,才如她所愿。 没了凤药,她常瑶一定要重振精神,不把常云之斗下去,让她跪地站不起来,自己怎么能合上眼睛。 失子之后,她曾有一刻是怀着希望的,虽是妾,但她的夫君该对她有爱意,她想扑到他怀里痛哭,她想让他有力的手臂抱紧自己,把所有的委屈在他肩上哭出来。 她还能对世界怀有善意,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痛苦是她自己的,王爷的气性,如向湖里投入一颗小石子,涟漪过后湖面一片平静。 她站在痛苦中不能自拔,他却连悲伤的时间都不留给她。 他迅速恢复情绪,得知云之有孕,常瑶掀起滔天恨意,却没生出嫉妒。 因为王爷没有半点喜色,甚至没有流露出知道她与三姨娘有孕时的开心。 常云之日子也不好过,谁在乎。她只想报仇,她的儿子死了,得有个人为她儿子陪葬。 一个满心仇恨的人是不可能爱任何人的,她与王爷已没了半点情分。 在他站在门口,对她说出那句,“不必再哭了,二姨娘自尽,你莫失了仪态。” 她心底的冰凉不止是失去孩子,她感觉自己的心肠正一寸寸变得越来越硬。 她跪在微蓝院外哭喊,她只有这么微薄之力,她的叫喊能给常云之添一丝堵,她就会一直喊下去。 云之的不爽,就是她的愉悦之源。 一个下人匆匆跑过来,一脸喜气,边跑边喊,“夫人,凤药姑娘回来啦。” 云之一个挺身,连恶心都轻了许多。 常瑶被丫头扶着停了哭泣,移到树影后看着凤药从二道门沿着小路向微蓝院走来。 云之勉强维持该有的夫人的仪态,捂住嘴站在月亮门处看着凤药走近。 还离得很远便伸出手,急走几步,扑进凤药怀里。 她明明比凤药大着两岁,不知何时凤药已比她高出半个头,像她的姐姐一样,凤药是有办法的,她回来一切都会好的。 云之在她怀里哭起来,又不好意思,在她肩上把泪水擦干。 六王爷摇着纸扇,悠闲地走过来,他心中长舒口气。 凤药在,常瑶也会收敛许多,他被后宅之事吵得不得安宁,终于可得清静了。 更让他急切的是问清楚凤药失踪时和谁在一起。 他发动过自己所有关系,也没打听到金玉郎那几天在何处。 “回来了。” 云之松开手,凤药向王爷行个礼。 “姑娘无端消失一段时日,连个信儿也没留下,咱们王爷和夫人多担心了,姑娘这是去哪了,也让我们有个了解。” 说话的人清伶伶站在不远不近的树下,扬着一张雪白小脸,嘴唇红润,表情冷淡,说话语气不善。 下人们也都围在跟前竖起耳朵。 常瑶突然的疯癫不止是因为失了孩子。 孩子没了后,她娘来瞧过她,带来了常府的大夫,开了些补药。 娘亲一副有话不说的模样,常瑶本就身体与心里都不爽利,见不得她娘那副提不起来的样子。 “娘亲有话就说吧。”她躺在床上,语气冷淡。 常三夫人叹着气,“你父亲没福,一直没个儿子,家里开了宗祠,写了族谱,已经……” 常瑶躺着却不由自主聚起精神听着她娘的话,“族里已经把大房的二子,安之过继给了你父亲,你以后就有兄弟了……” 她话没说完,常瑶一咕噜坐起来,顾不得孱弱的身子,气恼地喊叫起来,“我出嫁父亲连个像样嫁妆都不给我备,只当我死了,现在怎么着?连田产房子也不给我留一份?” 向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除却嫁妆,家中产业只与男孩相关,女孩也不需给父母养老。 三夫人是愿意有这个儿子的,安之在书院十分出色,以后肯定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她也算有了依靠。 她自己的女儿给人做个小妾,是件上不得台面的事。 就算不是嫡女,也能嫁个中等人家。 常瑶的自甘堕落、背叛家族已经气得常三爷不认这个不听话的闺女。 待知道女儿是带着肚子进的六王府,三爷在家砸了常瑶满屋子的家什,骂自己养了个淫贱材。 又让满府不得再认这个女儿。 要不是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常夫人也不好再来王府探望。 自打常瑶知道自己真的被家族遗弃,孩子也没了,再无依仗,就谁也不在乎了。 她变得尖酸刻薄,总想找茬和人争吵。 只云鹤有时接她几句,两人你来我往,被云之打断为止。 凤药并不接她话茬,表情平静,“劳五姨娘记挂,你该好好养养身子,旁的事少操心对身体才好。” “凤药有些不便说的原因,不得不离开几天去处理,自然对王爷与夫人有所交代,劳烦大家跟着惦记,请大家去大门口领个礼物,人人有份,是凤药的一点心意,千万别推辞。” 凤药回来时带回一车礼物,停在大门口,大家欢天喜地去领礼物,谁还操心她做什么去了。 众人散去,伺候常瑶的小丫头眼巴巴瞧着自己主子,盼她发句话,自己好去领东西。 凤药将各人礼物放入盒子中,外面贴了名字。 年纪大的送上整匹耐穿的料子,回家给家人裁制几身衣服。 年纪小的送些外头卖的稀罕玩意并小银元宝。 各姨娘送匹贵重衣料并掐丝珐琅工艺嵌宝石金钗一支。 独小姐的是一颗老参,她保胎的方子里有这一味。 四爷挖参的队伍散了后,全须全尾的人参都是有年头好的东西,价格一路水涨船高,有价无市,找都找不来。 这支是青连给的,她拿来借花献佛。 四爷摇着扇子,含笑望着凤药,一双桃花眼含着潭春水般,“那本王的礼物是什么?” 常瑶恨得要死,丫头偷偷拉她一把,想让她快点离开这尴尬之极的地方,人家三人跟没看见她似的,她还浑赖着不走,做丫头的也觉没脸。 她一片好意,常瑶回头就扇她一巴掌,尖声说,“一个下人反了你了,催什么,凭你出身再比别的奴才高些,也不过是我的丫头,轮不到你做威。” 第117章 莫要深情 凤药心下不以为意,王爷却阴了脸,“本王还在此处,何时轮到一个姨娘大声骂人?她再不好也是我家生子奴才,你不喜欢就换了她,何苦打她,她才十三。” 这丫头是张妈妈的侄女,张妈妈在府上伺候几十年,这丫头的爹在六王爷的皇庄管理佃户。 在奴才中算是有身份的。 常瑶是嫁过来的女儿,出身再好,进了这里就是妾,凭你原来是千金,现在也落到了泥里。 小丫头只管哭,凤药说,“别哭了,你主子一时气不顺,你不要往心里去,快去领东西吧,你那份我给你放了全套的大阿福的泥娃娃,拿去玩吧。” “方才我瞧你娘没来,怕是有事耽误了,你把她那份也领了,别人都是一匹料,你娘得了两匹,叫她别小气给你裁身新衣服,是凤姐姐单送你的。” 她这一番话滴水不漏又异常暖心,云之与王爷都是一笑。 小丫头破涕为笑,没请示常瑶,飞奔着跑掉了。 常瑶脸色青白不定,凤药向她微微颔首,转身与王爷、夫人一起向主院中堂而去。 “秦凤药,你一个奴婢出身的贱人,竟敢对我如此倨傲,你……” 常瑶正待破口大骂,凤药突然回过头,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所含深意,让她硬生生止住话头。 她突然感觉凤药消失短短一段时间,气质和从前大不相同,有种凛然不可侵犯之感。 明明一个下贱胚子倒养了一身人上人的气质,她怎么敢的? 凤药略错五爷、夫人半身,她再次回头看了常瑶一眼,常瑶正心慌没注意到,那一眼,满是怜悯。 云之走在前头,低声对王爷说,“待会,我想和凤药单独说会儿话,解解闷儿,请王爷恩准。” 云之极力放低声音,可是凤药还是听到了,“王爷,正好凤药有事想分别和小姐与王爷商量,请王爷恩准先与小姐聊一聊。” 李琮眉毛一挑,半侧身露出英俊侧颜,“哦?有事单独和本王说?那会是什么事?” “王爷方才不是问凤药要礼物吗?还真有三重大礼赠予王爷。”凤药卖个关子,低头之时眼角流露出一丝志在必得的坚毅。 王爷与二人并行至主院便抄西路去书房。 云之停下脚步笑意盈盈回头看着凤药,等她一起上台阶。 凤药也停下,做个“请”的手势,让小姐在前头。 “他都走了,还做这样子干什么?” 云之伸手拉过凤药,凤药缩了下手,云之拉个空。 “小姐走前面,虽然王爷不在跟前,免不了有嚼舌根的,一句两句传出去不打紧,说者多了,对小姐治家不利。” 周围有打扫或做事的下人,人来人往,云之顿归明白凤药的意思。 凤药虽是自由身,在众奴婢眼中,她是云之的侍女出身,充其量只是个得了主子信任的一等奴婢。 给人看到自己对下人这样不论尊卑,的确不利于自己立威,这里到底不是娘家。 她收了活泼,端起身子,踏着莲步走向堂屋。 凤药跟在后面心里感慨万千,眼睁睁看着那鲜活的、光彩的身影抬脚踏入堂屋。 屋内白天未点蜡烛,阳光未照进屋内,她彩色的身影隐入暗影中不见了颜色。 凤药跟随进屋,转身关了门,小姐终于放下架子,身子一松用力拥抱着凤药。 两人坐在小叶紫檀木四仙桌两边,凤药按老习惯,起身泡茶。 “你究竟去哪了?”小姐急匆匆问她。 凤药没回答,反问云之,“我在外很担心你,你好吗?”。 云之将自己的遭遇讲给凤药,抱怨着,“也不知常瑶是着了什么魔,非与我对着干,当日明明有路,非和我嫁给同一个男人。呸,她是淫奔,嫁什么嫁,一个妾室。” 凤药低头拨着茶叶,没接话,接着,她听到小姐意味深长的一句话,“若她不在该多好。” “那王爷再娶呢,怕是已经有人选了吧。五姨娘废了,三姨娘没了孩子,二姨娘……你又有孕,用不了多久,王爷马上会抬新人进门。” “你怎么知道?”云之捏起一块精致点心,只咬了一个小角,便放下了。 “咱们王爷是长情的男人吗?”凤药讽刺,又说,“男子有长情的吗?一生只钟情一人有吗?” 她闻了闻茶香,浸人心脾,“你何必在意,新人永远都有,主母只有一人。” “左不过一个王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云之无精打采 “一个王妃?这七进院里,你是后宅的天。”凤药不咸不淡反驳一句。 她饮了口茶,长舒气,赞道,“枫顶红,只采茶尖,由未婚处子放在胸前暖着,吸饱少女的体香,冲入沸水,香气爆发,饮之满口生津。” “咦?你喝过?” 凤药笑了,这是玉郎的情报,这些钟鸣鼎食之家,每日见过谁,吃的什么喝的什么用的什么,统统上报。 这茶香气异常,只采茶尖,茶汤清亮发绿,口味浓淡适宜,十分顺口,据说喝过后说话吐气都带香味。 前些日子,有人求着六王办事,送过二斤据说整个大周连皇上也不定喝得上的“枫顶红”。 此茶一两千金,千金难求,有钱没处买。 “小姐的烦恼只是常瑶?”凤药放下茶杯问得随意。 云之气呼呼地说,“我拿她没办法,毕竟姓常,又不能杀了她,你不知道常瑶和三姨娘滑胎之事,你查过后,王爷又查了一遍,甚至找到了帮她购买红花的丫头,又找到那家药房,让伙计指认了那个买药人,娟子被我撵走了,他找来娟子,让她演示一遍是怎么下的药,怎么拿给常瑶的。” “还留下了娟子,还在院里当差,这不是打我脸嘛。” “都查实了,他还是疑心我和二姨娘有勾结,背后是我所指,常瑶也不消停,我快被烦死了。” 凤药很认真地告诉她,“你大可不必理会,不管王爷现在想不想让你有孕,你已经有了,是他的嫡长子,这不是好事?你放心,我有办法向王爷进言,我保证很快,不,马上他会对你有所转变。” 云之闻言立刻喜上眉梢,“真的呀凤药?我就知道你会有办法的。” 凤药没如从前那样,云之开心她也开心,反而忧心忡忡。 “怎么了?”小姐奇怪地问。 凤药道,“若没了凤药,云之小姐该如何自处?就算没了常瑶,还会有别的女人,常瑶心机并不算深,心肠也不算烂透了,再有新人,小姐怎么处置?” 小姐撒娇说,“那你莫走。” 凤药知道她又要提老话,截住话头说道,“我愿意保护你。但你的人生总是你自己的人生,我的人生也是我自己的。” “你是嫌弃我事多吗?”小姐委屈地问。 凤药看着小姐,她脱掉了少女的青涩,越发有女人的韵味,她现在拥有的是最好的年华。 那么智慧与心计也该和岁数一起增长,老而弥纯是为耻。 纯真只适合于青葱岁月。 第118章 三重大礼 凤药脑海中思绪翻涌,这是她最后对小姐的忠告,所以掏心窝的话她只说一次。 “你想要什么,想从什么人手里拿走什么,就要投其所好。” “王爷最想要什么?”凤药一字一字问她。 “你想从王爷那里拿走什么?” “你一定要从他那里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吗?” 凤药问了云之三个问题。 “他是皇子,想要什么当然不言而喻,四哥确实没他合适那个位子。”云之不假思索回答。 “我……”一抹红云浮上脸颊,云之羞涩地说,“自然是我夫君的恩爱。” “这东西只能从他那里得到,难道我还能与其他男子恩爱不成?”云之睁大眼睛,看着凤药。 在云之心目中,凤药该是最了解自己的人,这些问题的答案一早她就是知道的。 话到此处,凤药已无话可续,点不透就不能再点了。 凤药心中希望她能看透情爱,在现实中,情爱是点缀,不是必需品。 不强求情爱,是因为男子三妻四妾,没有可能将心思放在一个女人身上。 女人总是很天真,每一个都认为自己才是男人心目中最特别的那一个。 男人比女人想像的要现实得多,当日李琮对常瑶更有兴趣,她大胆出格,性格冷淡高傲,更能激发男子征服欲。 李琮仍然娶了云之,她的背景、财富更合适做六王妃。 凤药希望小姐看淡情爱,就如那日被禁足,且乐她自己的,给李琮吃点挫折,反而和好后,恩爱更胜从前。 连夫妻之道尚需动脑,凤药觉得大户人家的后宅无趣透了。 动的所有脑子都为夺得男子宠爱。 若是遇了好男人还好,像李琮这种内里自私的男子,对妻妾给出的爱最多就那么点儿,没有同情同理心,后宅女子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这院子里,倒是云鹤最适合后宅。 “凤药还有一事想问一问。” 云之看着凤药,只觉虽然自己仍对凤药十分亲近,对方也待她亲切有礼,可总有一层看不见的隔阂横在两人中间。 “为何小姐一再提出让凤药做王爷侍妾,小姐是知道凤药不想嫁人的吧。对大公子也并无觊觎之意,我自知身份低微不配常家大公子,凤药一直有这份自知之明。” 她自在地拨弄着金边盖碗,没有抬头。 “是王爷求我讲的,他说娶了你,你对我这么忠心,我在后院的日子就省心了,还说……” “说你和金大人、薛公子交情颇深,他很想得到金大人的支持。” “那六王是个糊涂人。”凤药毫不留情脱口而出。 她抬眼瞧了小姐一眼,对方那惊讶的表情让她莞尔。 是的,做为妻子和妾室,永远不能这般辱骂评价自己的夫君。 毕竟夫为妻纲。 “我一旦入了后宅就不能自由走动了,你见哪个大家的夫人姨娘同外男来往?” “嫁了人的凤药一文不值,想同人家攀交情,不来往怎么行?” “凤药又不是江湖游侠,与那两位大人是结拜兄妹,嫁来王府还有哥哥来探亲。懂了吧我的小姐,我一婚配就同外界一刀两断了。” “强行来往,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淹死我。就算王爷也顶不住。” 云之恍然大悟,点头道,“是这个理呢。” 凤药起身,“我还是那句话,云之你遇事要多思考,想想你要什么,对方要什么,说白了,一切都是利益交换。” 她言下之意,上次的利益交换,你没拿准王爷的利益,你给不了他想要的,你就拿不回你想要的——王爷的重视与恩爱。 换来的恩爱还是恩爱吗? 因为你有用而产生的重视,仅仅是利益关系,与情爱无关。 云之此举——拿利益去换情爱,失败早就注定了。 凤药向书房款步走去,王爷在书房来回踱步,看到凤药过来,请她入座,叫人看茶。 “王爷可知道欢喜楼?” 李琮愣了愣,没想到一上来凤药竟然会问这种问题。 只一瞬他如往常一样,点头,“知道,皇城下最红的青楼能不知道吗?” “王爷可去过?” 他点头,“去过。” “那王爷可知道这楼谁是幕后老板?” “我问过那里的夫人,说是位大商人,不肯透露姓名,做着很多生意,不常来。” “若我说那个是贼窝子,王爷可信,并且贼头就在王爷身边。” 李琮吃了一惊,他在朝中有交好的官员,打听下来,没人知道这座神秘的欢喜楼背后金主是谁。 他是常客,里面有个相好,听说四哥还有自己几个其他表兄也是常客,大家在聚会宴饮时也谈论过这欢喜楼的主人。 都说这楼是个聚宝盆,会下金蛋。 大家哈哈一笑就过去了。 他心知若有人查出欢喜楼背后主人是谁,那个人必然是金直使。 若动用金直使去查访,这楼就不简单了。 “是六王的皇兄。” 李琮吃了一惊,但又感觉意料之中,能在皇城下卧虎藏龙之地开这么豪华气派的青楼,无人前来寻衅滋事,背景一定不简单。 “欢喜楼还是他的情报中心,专门收集百官行止,当然收集的是把柄。” 李琮心潮澎湃,原来这个没脑子的四皇兄竟有这一手,怪不得有些官员,怎么收买都收买不动。 “现在欢喜楼的梅绿夫人失踪了,欢喜楼正乱,不知王爷可有手段操持另一家给官员们寻欢作乐之地?可与欢喜楼一较高下。” “这就是凤药带给王爷的第一重大礼,王爷满意吗?” 李琮被这突如其来的泼天好事砸蒙了,他无法继续维持往日的风度,急火火问,“真有这等事?什么场所怎么从来不见……” 他突然醒悟,带着复杂的心情看着凤药,目光泄露了他的心情。 佩服夹杂敬畏,恍然大悟中又有对自己迟钝的纠结。 “青石镇那座园子。”他喃喃地说,他跟踪过凤药,她去青石镇过景阳村时总会去看看驻扎在那里的金大人。 他那时何等浅薄,竟会以为凤药是金玉郎派来的奸细。 原来他们一直在密谋此事,同时他又处于惊讶之中。 他一直处心积虑拉拢的金直使本来就站在自己这边? 那样的园子盖下来要不少钱吧,他就这么送给自己了? “不过有一事相求,金大人也有手伸不到的地方,宫中消息一直不通,不知皇上心意,所以……”她抬头看向六王爷,目光坚毅,“请王爷为凤药助一臂之力,送凤药进宫。” “这……” “凤药进宫就是送给王爷的第二重大礼。” 第119章 一番磋磨 六王立时就明白了,他自然是愿意的。 凤药可堪担此大任,她伶俐,持了一份有限的善良,容易结交人又时时警惕,不容易上别人的当。 她像条机敏的、藏起了牙齿的狼。 这种人为自己所用最好不过。 可是想把她塞入宫里,并放在皇上身边,倒不好办。 虽然一下放皇上身边办不到,倒也可以先放自己娘亲身边,再想办法向皇上身边调换。 “还求六皇子不要泄露凤药的身份给曦贵妃,我的身份知道的人越少,越方便,如果从曦贵妃处调至皇上身边,太惹皇后注意,到时一双双眼睛盯着凤药,不好有所行动。” 六皇子思索许久问凤药,“分管内务的管事太监倒是我的人,分过去如何?” “不好,进宫的宫女有严格要求和选拔,且从普通宫女得到皇帝信任并不容易,而且时间太长,不能及时拿到需要的信息。” “我还听说皇上用人都要自己亲自挑选,并非什么人都可以。” 李琮突然明白什么,哼了一声,“你若有好办法,就直说吧。” 凤药不好意思地理了下碎发,白皙的面庞上,一双眼睛亮如寒星,李琮只觉她别有一番明艳动人之处。 “确有一法可试,只需王爷帮个小忙。” 她低声和李琮商量起来。 事情议完,天色擦黑,李琮邀凤药道,“让你空着肚子同本王说话,是本王的不是了,先传饭,我们边吃边聊。” 凤药坐着没有反对,微微点头应允了,“我的确累了些,第三重大礼就等吃饱了再说。” 王爷站在门口喊外院管事,“老王头,爷今天要和凤姑娘共用晚膳,要头等贵客席面,一个菜一个菜上,桂花白露酒合适女子,取一瓶来。” “麻烦王爷做几道小姐爱吃的菜。”凤药插话。 “行行行。听见了没?”他对老王头儿喊道。 老王头儿都呆啦。 他年轻时伺候贵妃,李琮开牙建府后他跟过来,用了几十年的老人,头一次见王爷站着传饭,内宅的丫头倒坐在桌前侯着,王爷说话她随便插话。 这像什么话?成什么体统?叫什么规矩? 这还不算,传过饭,王爷笑嘻嘻回头给那丫头添茶倒水,她干坐着受用。 老王直龇牙,李琮瞪他一眼,骂道,“老货不快备饭,发什么呆,饿着凤姑娘你可担待不起。” 说得凤药低头一乐,果真人若有价值,别人都得高看你一眼。 待老王头离开,她对李琮说,“待会叫小姐来这边一起吧。” “听直使大人说皇上对没有皇孙是很介意的,先生下皇孙,皇上必定高看一等。” 李琮通透,点头道,“回头再添两个老成的妈妈专门管理云之的饮食,不能有误。” 关于第三重礼,凤药本该开口就先说的,她犹豫了许久。 一个丫头匆匆跑来回禀,“王爷,五姨娘疯了,闯入夫人房里,非逼着夫人喝她煮的药汤子。” 李琮大怒,抬脚出了书房,凤药起身紧跟在他身后。 到了微蓝院,里头一片乱,李琮停下脚步,凤药向前一步比他略前了半身,刚好侧眼能瞧见他脸上的表情。 只瞥了一眼便知李琮已没了耐心,他脸上阴得出水,眼里没半分焦急和对两个女人的担忧,只有嫌弃憎恶。 凤药在心底叹息一声,走进屋内高喝道,“王爷来了,还不停下。” 屋里的凳子倒在地上,四个陪嫁丫头压在常瑶身上,云之护着肚子缩在床里侧,地上摔碎一只碗,药汁全部倾倒在地上,地板上踩满乱七八糟的湿脚印。 几个丫头手一顿,不知如何是好,趁着这工夫,常瑶摆脱束缚,用力向床上扑去。 她举着拳头就要捶打云之的肚子,手已举起被一人狠狠抓住,她那细瘦的手腕疼得如折断一般。 她跪在床上,披头散发,脸上一团污脏,回过头看到六王那张俊美而冷漠的脸。 “王爷……”她微带颤抖,做出一副梨花带雨的可怜样。 “拿镜子来。”王爷保持住握紧她手腕的姿态,一声喝令。 所有人跪在堂下,一个丫头送上铜镜,李琮对着常瑶举起镜子,“你看看你的模样,是对得起你大家闺秀的身份,还是配得上我王府宠妾的身份!” 常瑶看着镜中自己披头散发毫无尊严的样子呆住了。 李琮用力一推,她半撑着身子坐在云之床上。 李琮越过常瑶,将手伸向云之,换了一副温柔模样,“过来,没吓着你吧。” 云之的确给惊到了,先是为常瑶的癫狂,再是为李琮的变化。 从常瑶失子起,他对云之一直不冷不热,已经好久没用这种亲密的态度待过她。 他暖起来像冬天里的小炉子,火烧得不大不小,让人舒畅通泰。 云之伸过手,李琮握住,用另一只手挡在常瑶身上,怕常瑶突然发狂袭击云之。 等云之越过常瑶,他干脆打横将她抱起,走了几步,才小心把她放在地毯上,对那四个陪嫁丫头说,“你们护主有功,本王有赏,一人到帐房支五十两。” 四个丫头喜得磕头谢恩,云之扫了凤药一眼,她抄着手站在一边,只是看着。 云之知道王爷态度转变定是凤药说了什么。 可她怎么也想不通,凤药究竟说了什么,能让王爷一下子就对自己转了性子。 无非是嫡子的重要性,哪个男人不得有儿子。身为皇子,开枝散叶更是义务。 还能说什么?她猜不透。为了肚子里这团肉,曦贵妃赏赐了几次,李琮只说让她收着,并没有特别欢喜。 贵妃说还没告诉皇上,等孩子过了三个月,胎像稳了再说不迟。 若是出了意外,空欢喜若得皇上再生了气反倒不好。 李琮并不晓得云之小心思,只当她受了惊吓,护着她。 那边管家差人来问书房上菜不上,李琮斜了常瑶一眼,“她这么喜欢在这儿闹,所有人都退出去,让她在这儿呆着吧。” 又对跑腿的小丫头说,“和老王头说一声,先做王妃喜欢的菜,她害喜不经饿。我们马上到书房。” “对了,去把书房竹帘挂起来,里面升最小号无烟炭炉。” “这是做什么,现在又不冷。”云之嗔道。 “一会饭菜气味大,挂了帘子开着门好散味,省得你又难受。升个小炉子,有冷风吹进来不会凉到你,对吧凤药。” 凤药一直沉默跟在二人后头,听到李琮点了自己名,只得答应,“王爷思虑果然周到,凤药当差时也不能比。” 她说这话带着揶揄,绵里藏针,李琮干笑两声,云之太开心没注意到凤药说话带刺。 第120章 曹氏七郎 一起用了饭,凤药一直很沉默,李琮对凤药的殷勤终于引起了云之的注意。 她心中百感交集,一时感慨凤药总是做到自己想不到的事。 二来又有一丝害怕,若凤药不与自己站在一边,或是站在自己对立面……那她是个多么可怕的敌人。 好在凤药无心情爱,若有此心,真入了王府,常云之自问斗不过秦凤药。 凤药想事情与常人不同,总有些奇思妙想,有时甚至过于大胆,视规则于无物。 但她行事又有条有理,不是乱来的人,她又是按照什么规矩行事的? 李琮对云之如在蜜月之期,事事以她为先,这种感觉让云之很上瘾,特别是经历过李琮的冷待,更觉舒畅。 凤药一直低眉颔首,吃得也不多,饮了几杯酒,便放下杯子,说饱了。 席间李琮离席片刻。 云之趁机好奇地问凤药送了王爷什么大礼,王爷的喜色藏都藏不住。 “你猜猜。”凤药眠嘴一笑。 “总不会是个美貌小妾。” “你待产我送他小妾,我是疯了吗?” 微蓝院里,所有灯火都熄了,下人人遵王爷吩咐,都退出去。 好大一个院子黑灯瞎火,安静却又能听到别院的欢声笑语,黑暗却能看到隔墙亮着烛火。 她无声坐在跋步床上,床是维腊木做的,雕着精细花纹,全部照着云之喜欢的样式订制的。 只有主母房里有这样的床,因为王爷不在任何姨娘房中留宿。 她突然对自己的地位有了清醒的认知。 “玩物。”她低声嘟囔一句,眼泪不停顺着脸颊向下淌。 她起身,如没有思绪的僵尸一样向院外走,摇摇晃晃,一直走到妃荷院。 下人发现她过来扶着她到房间,她没胃口,倒在自己床上,睁着双眼望向高高的屋顶,也不传火烛。 黑洞洞的房间里除了她的呼吸声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好一个冷冰冰的坟墓,好一个狗男人。”她对自己说。 没有人在意常瑶的心情,云之回到微蓝院时,整个院子灯火通明,床上所有用口一概换了新的。 丫头们说是王爷叫人传话吩咐过的。 云之心中一片甜,她毫无防备,这甜是瘾。 书房里,桌子已收干净,“枫顶红”上桌,凤药端起盖碗语带讽刺问,“不知王爷要给人办什么样的难事,难得着这样的谢礼。” 李琮一笑,“这就冤枉我了,送礼的人从前跟过我,算是我的老部下,二来,枫顶红没街上传的那么神,不过是茶叶,产量又小知道的人又少,编了故事好卖个高价。” 他得意地端起碗来,打开盖子整个房间茶香四溢,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茶。 凤药低头品茶,心里骂他,油滑! 六王爷试探地问她,“那第三重礼……” 凤药只顾吃茶,话也不接。李琮尴尬地打住,书房里一片沉默。 王爷打不定主意这丫头到底在想些什么,从面上什么也瞧不出来,只觉她一腔心事。 突然,她打破沉默道,“王爷可知晓曹家七郎?” “可是那个满门武夫的曹家?”王爷的口气让凤药心中不乐。 曹家祖上跟随大周开国皇帝打仗,累世从军,且曹家家风一向对子孙极其严厉,只需提起曹氏子,在军中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无论从哪方面,六王爷都不该这么看轻或不应该用这样轻浮的语气说自己的臣下。 曹家大郎已六十,还在地方管理军队,子孙家眷都在皇城,常年不得相见。 曹家七郎才刚三十,虎奔军领军,予下恩威并重,待自己军中士兵如亲人般。 只是,没人提过此人实乃色中恶魔。 犹好纤弱之女。 凤药低着头缓缓说着曹七郎个人信息。 “他实非可以用金钱收买之人。”凤药提醒李琮 李琮点头,一脸不忿,“那倒是,只要打仗,他们可都是半匪半军,城破之时,士兵就是土匪,随意杀人抢劫。” 凤药无言,大周开国,晌银不足,军纪中有不得奸淫妇女,不得伤害儿童,却没有不得抢劫这一条。 大家跟着主子拼命,不为财能为什么。 李琮其实与曹七郎在欢喜楼有过冲突,他与这个小字称做“阿满”的军油子同时看上一位姑娘。 真是巧了,两人都爱楚楚可怜那一类的女子。 曹七郎明知他是皇子,一点不让他,嘴里不干不净,六皇子赏他一耳光。 他回头就是一个窝心拳,打得李琮当时就被人扶住才没倒下。 青楼里有规矩,进来的客人不论身份高低。 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走出这楼,你还得面对上司,没人敢得罪比自己高阶的官员。 偏这七郎完全不当六皇子是回事,还好留了几分力,不然李琮当时得一头栽到地上,那丑就出大了。 传到父皇耳朵里,就会变成皇子与人在青楼争风,为抢女子大打出手!自己在父皇心中会是什么形象? 他忍住一口老血,勉强维持风度,给人扶到房间里才倒在床上,那一拳,打得他吐血。 曹七郎并不为投靠四皇子,他只是要争夺女人。 李琮不好意思说这段往事,但心中着实憎恨上了曹七郎。 但此刻听凤药提起他又是另一种心情。 四皇子知道两人斗狠之事后,拉拢了七郎。 又通过七郎结交虎奔军督军,那人好财好权,巴不得结交未来储君,两人一拍即合。 “七郎这人,不好收买,他内里高傲。但好结交,他重义气,若是接受你对他好,就好办,若是不理你,这件事算完了。” “如何结交?” “现下就是好机会。” 虎奔军现在山沟沟里拉练,一进山就是三个月。 如此好色之人三月不近女色,想拉拢还不好说? 他又极好“楚腰纤细掌中轻”,喜欢让女子给他做掌上舞,投其所好就能结交。 所谓掌上舞,就是男子持一圆盘,叫女子在圆盘上跳舞。 “王爷只需细选作舞之女,且在衣装上有所改动,比如裙子……肯定能让他一生难忘,若能挑动得他久一点,更佳。” 说完,她面无表情饮着半冷的“枫顶红”眼睛却观察着李琮。 李琮回味了一会儿,理解了其中深意,这房中秘事,一个小丫头片子竟知道得这么深,总不会这东西也是金玉郎教的吧。 不可能!金直使他懂个屁。 他只懂蹲墙根子听壁角,抓人审讯逼口供。 第121章 死灰复燃 好个深藏不露的丫头,他一转眼与凤药目光相对。 凤药眼底一片平静,没有寻常女子提到男女之事的羞怯与慌张。 见王爷点头,凤药又说道,“他还有一不同常人之好。” “秘不可宣,无人知晓,现在就可告诉王爷。以此进一步拿捏七郎,定能搞定。” “王爷可知七郎喜爱女子,亦好男风?” 李琮略有些吃惊,本朝对男子好男风相当排斥,谁有此种爱好都藏着掖着。 这种秘不可宣的事,也被金直使打听到了。 这人若是自己的敌人,真是个可怕的对手。 七郎好勇斗狠之名他早有耳闻,也有可能是某种癖好得不到满足所产生过多不能释放的欲望。 这种欲望产生的压力长时间积累,总会让人产生某种变化。 他收回神思,询问地看向凤药,凤药低垂眼帘,眼观鼻,鼻观心,烛光下,她长长的睫毛垂下在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 她那样沉静,明明就坐在面前,却产生一种离你很远的清冷感。 可她明明就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这种清冷感和常瑶完全不同,凤药像座覆盖白雪的雪山。 常瑶像风中摇曳的挂着露珠的小白花。 “那依凤姑娘之见,怎么下手比较好?” 李琮态度已经发生他自己没有觉察的改变,“主要我现在想找到曹阿满所喜欢那类女孩子,再训练也太费时间了。” 凤药仍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像曹阿满那样的人,军中难道没人为他找姑娘?想来他不缺。” “结交曹阿满也难,也不难,那人据我看,是个犟脾气,王爷与他有过梁子,服个软请他过来,他不会不买账,只要进了这个门,就是给了王爷机会,王爷想掌握住这个机会恐怕要显示一下自己的诚意,只需诚意就能结交此人,别忘了他是个讲义气的汉子。” “你肯割爱于人吗?”凤药想了想觉得不准确,补充说,“你要让他认为你是割爱于他。” 她给自已的茶续了热水,“枫顶红沏上第三遍才最香,初时还是青涩了些,女人也不一定黄花大闺女最有意趣……” 她打住话,静若寒潭的眼睛直勾勾看着李琮。再不懂就是大傻子了。 李琮没那么笨,已经知道了凤药的意思。 男子之间最大的诚意要献上自己珍藏的,对方最喜爱的东西。 对方爱剑,献上自己珍藏的“龙泉”。 对方爱马,献上自己的血汗宝马。 对方爱女子,自然要献上自己的爱妾,才显得出自己有多么大的诚意。 董卓舍不得貂蝉,最后结果如何了呢? 他瞬间明白,凤药看他表情终于松口气,接着说,“玉楼春景园全部建好,我看咱们既然离了皇城,索性大胆些,里面就训练些美貌小厮好了。” 李琮这一夜被凤药惊到很多次,这次更是觉得她过于大胆,但考虑后不得不为这一决定喝彩。 玉楼出了皇城,却离皇城不算特别远。 客人只要不在天子脚下,更放得开,多跑些路也不怕。 训练些才貌双全的小倌,像七郎这样有权有势的男人不会不来的。 独此一家的垄断生意。 甚至可以训练一些女子做门面,只有熟客才可以点小倌,岂不更妙。 不是贵宾级客人,没有这样的待遇。 妙啊,他眉飞色舞。 除却收集情报,拉拢官员,光是收入一定能胜过欢喜楼一截。 凤药已经完成此次任务,起身道,“王爷,我也乏了,先去休息。我的小院还留着吧。” “早叫人收拾干净了,凤姑娘请吧。”李琮心里大喜,待凤药只恐不周。 在用饭时他出去一会儿,那会子,已叫了下人从库房搬了许多好东西到凤药房中,重新布置一番。 凤药住的小院子不大,院墙边种着几棵竹子,取其清幽,青砖铺地,简简单单。 此时房子角檐上挂着两盏琉璃宫灯,照亮了整个不大的院落。 光线不刺眼,走路也不至于跌跤,推门进去,东厢房里的床换成了跋步床,流苏床幔被拉起。 睡觉时放下,里面像个小屋子,又舒服又聚气。 床靠墙的位置打了个架子,放着青瓷花瓶等装饰,都是古董。 中堂的四仙桌后头的架子上放着时下最流行的七彩镶宝金边炉。 炉嘴正袅袅吐着香气,气味淡雅,似有若无。 凤药一向不爱熏香,此时深吸口气,也觉清爽。 床上的被衾都换过了,鸳鸯戏水图的缎面花被,肯定新续的棉,褥子烤过了,没有半分潮气,暖暖的。 茶具也置换过了,最主贵的是桌上精致的陶罐里的茶叶。 凤药打开看,整整一罐“枫顶红”。 怕是库里只有这些了,都给了她。 她转了一圈走到中堂,连窗纱都换了新的,她最喜欢的天青色。 刚坐下,一个伶俐的丫头已拿着烧好的热水进来,“凤姐姐,我叫晴天,专门伺候姐姐,有事只管唤我,我在门外守着。” “这一壶是泉水,老远送过来的,王爷交待是专门沏茶用的。” 她把水放在桌上,又回禀,“您洗漱的水待会我用大铜壶烧好拿过来。洗脸的药粉一会儿一起送到您屋儿里。” 晴天口齿伶俐说得清楚。 相貌也讨喜,一笑两个小酒窝,并不十分漂亮却看着舒服。 凤药知道六王的确用心了。 用不用心不在送出什么东西,最看小事。 富贵人家不缺钱,缺心思。 再贵的东西,给钱,差人,就送到你面前了,小事上留心才难。 凤药累了一天洗漱完,躺下却睡不着。 她的未来又重新开始,完全陌生的环境和人。 玉郎的手即使伸得到宫里,也顾不得周全,一切要靠自己。 凤药脚上仍然疼痛,她倒不希望这疼痛那么快消失。 每走一步,她就会想那在山谷的那一晚,每一步都能让她思念一次金玉郎。 凤药离了书房,李琮就换了身衣服,又去库里拿了件东西向妃荷院。 小路上点着灯,走到妃荷院却看到院里一片漆黑。 他站在院门,“院里的奴才都死光了吗?怎么不点灯,怎么伺候姨娘的!” 一声怒喝,正偷闲的奴才一个个屁滚尿流跑出来。 为首的妈妈被李琮一个窝心脚踢过去,“你是伺候了几十年的人,竟如此轻慢,我看你是混到头儿了!” 余下几个丫头婆子,他只说了句,“每人十耳光,自已动手。” “快点,打完把灯点上。煮两盏白蛤血燕,五姨娘身子弱,正需滋补,我陪她一道用。” 几个奴才互看一眼,心里都暗暗叫苦,明明已经失宠了姨娘,怎么呼啦巴的又热起来了? 他等着奴才拿来蜡烛,自己举着推开了房门。 第122章 虚情假意 门一开一股子凉意扑出来,他咆哮道,“要死了你们!屋里这么凉浸浸的,姨娘身子还没养好呢。” “你弱,本王太忙照顾不到时,你要照看好自己。”他温柔得像一个真正爱着妻子的夫君。 常瑶从半梦半醒中惊坐起,听到李琮在院里骂人,她疑惑着自己是坠入梦中了吗? 等那英俊男人推开门,带着温暖的亮光走入房中,她才惊觉,他真的来了,温柔得像在梦中。 “你呀,太傻了。”王爷坐在床边,拉起她的手,“怎么手这么凉?” “把炭盆子升起来,姨娘这屋里再有冷气,我就赏全院每人二十板子。” 小丫头拿了炭盆子过来,屋里又点起几支蜡,顿时暖和明亮起来。 “泡茶,准备点白粥与爽口小菜,我们先吃点,再用燕窝。”李琮吩咐过,拿过衣服亲自为常瑶披上,又扶她下床。 “可是,可是今天你不是还在生我气?”常瑶期期艾艾。 李琮爱怜地看着她,帮她理了理鬓边散落的头发,“我心疼你还心疼不过来,怎么会生你的气?” “你傻不傻呀,我那是做戏给你姐姐看。”他松开了手,长叹口气,皱起了眉。 “怎么了?”常瑶只觉得李琮满腹心事。 “没什么,四哥的事。”李琮看着常瑶,“若不是为了得到常家大爷的支持,我怎肯娶常云之。我一早禀过母亲要娶你,吓到了她,我想顶皇座,就得斗败四哥,唉,哪有那么容易,他是长兄,他母亲又是皇后,我虽身在皇家,日子并不好过。” 这是李琮第一次和常瑶诉苦,也是第一次提到与四皇子夺嫡之事。 常瑶打起精神听着,李琮眼里含情,“我一直不想告诉你这些糟心事,是怕你担心我。” “我听你娘提过一次,你喜欢点翠首饰,你瞧瞧我给你留了什么?” 他拿出一只首饰盒打开,里头一支点翠凤钗。 凤钗可不是谁都能插戴的,李琮笑着帮她插在头发上,“我说过,最快乐的事就是僭越,越不让做的,越要去做。” “我若登顶,必立你为贵妃。后宫专宠,到时我为皇帝还怕什么常家、太师家、皇城提督……我要提你父亲为内阁大臣又如何,他很够格了。” 常瑶表面平静,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好像那泼天富贵,唾手可得。 “真的吗?” “你也进过宫,满宫问问,我邀请过哪家贵女到宫中同车共游。” 下人们摆好饭菜,李琮顶住饱胀的胃,拉起常瑶的手,“本王今天忙了一整天,还没用饭就来找你,就是怕你生气不肯好好吃饭。” “你不是陪姐姐和凤药了吗?”常瑶奇道。 李琮点点她的头,“数你心眼小,我只说了几句话就去办事了。” 常瑶被他哄得五神迷乱,乖乖坐在桌前。 她一整天只顾生气没吃什么东西,此时看到清爽小菜只觉胃口大开,绿粳米散发着清香,配上小菜很合适晚上用。 她回了碗却见李琮只捡得清淡的小菜夹了两筷子就不动了,满面愁容,不由关心,“王爷怎么了,怎么用得这么少?” 李琮勉强笑着哄她,“我看你用得香就开心,不必管我。” 他这么一说,常瑶反而放下筷子,“王爷好了,我才会好,你不好,我怎么放心?” 他伸过手摸了摸常瑶头发,“委屈你了。” 一句话说得常瑶流下泪来,李琮起身走到她身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拍着她的后背。 她在爱人怀抱中痛哭起来,所有情绪有了出口,哭得悲痛,心中却慢慢轻松,一丝轻松夹着喜悦在胸中扩散。 李琮再无情也是她第一个男人,也是她人生中唯一一个男人。 她记得他在巍峨的宫殿前,负手而立,身上带着一种别的男子所没有的气质,无比尊贵。 他是长在天家的男人,她不管在他面前多么冷淡,心中是仰视他的。 她从未被人注视过、在意过、呵护过。她过着冷冷清清的日子,自然养成冷冷清清的性格。 等到她学会追问自己的内心,才发现自己不是不想要,而是因为长期得不到,只得做出不需要的模样。 做得久了连自己也信了。 她记得清楚,第一次坐着李琮的车辇,车身上有他的府徽,车子大小,车棚图案都说明了他无比贵重的身份。 她坐在车中,掀帘向外偷看,人人对着这辆车子行礼,跪在道旁,或转过身去,不敢看。 她内心是什么样的滋味,对,就是那天,她终于正眼看了李琮,看了自己,她第一次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人人对她的仰视,她不再想要别人的喜欢,她要别人匍匐在她脚下。 所以,她才甘愿做六王的侍妾,都是一场怀孕害了她。 不然,凭一个戏子出身的四姨娘也想对她逞威风? 除了云之,她不应该是这后院最得宠的女人吗。 她早忘了自己一开始对做人侍妾的厌恶和鄙视,她曾对自己娘亲的轻蔑。 在被常瑶抱住痛哭时,李琮强忍没露出不耐烦,等她哭了会儿,李琮抬起常瑶下巴,轻吻了一下,“好好吃饭,别让本王心疼。” 他抬脚要走,却被常瑶抓住衣角,他回头温柔哄她,“本王有要事处理。” “什么要事?”常瑶问。 李琮心中开始起了怒气,果然女人都是不知分寸,顺杆爬的东西。 本王的事要你过问吗? 他走到常瑶跟前,“你想一生为妾?还是想做贵妃?” 常瑶激动地不知所以,镇静一下才说,“谁甘愿下贱?” “那你可愿为本王向前更进一步而出一份力?”他咄咄逼人的目光注意着她。 常瑶迷惑了,她没有钱,也没有背景,在常三爷面前,她这个女儿等同透明。 自打她出卖了常大爷,又嫁给六王为妾,父亲对她这个女儿失望透顶,她在王府过得好不好,父亲问也不问一声。 她能出什么力? 第123章 真情实意 “自古皇帝厚赏的都是追随自己的有功之臣,开国皇帝封赏的都是立下战功的臣子。” “你是我的妻妾,也是我将来的臣子,我自然是论功行赏,要知道贵妃可是正一品,别的女子可为本王绵延子嗣,你虽不能再生育,也可为本王做别的事,我一样看重你,毕竟你是我喜欢的头一个女人。” 常瑶先是迷惑,待听到李琮说她不能生育了,她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自己又爱又恨的男人。 “瑶儿,本王不想欺瞒于你,你的确伤了根本,不能再育。” “我可请宫里太医院正为你诊治,我们先看看能调养好不能。” 他怜惜地看着常瑶,她脸上一片迷茫,仿佛迷了路找不到娘亲的孩童。 厄运一再降临,已经让这个可怜的女人反应不过来了。 后宅的女人,流产的、生下孩子又早夭的很多啊,她们都又怀孕生育了,终究有了自己的孩儿。 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只丢掉一个孩子,就再也不能生育了? 她不信,她挺直了身子,露出惯有的那种虚弱的倔强,“我不信,我能为王爷绵延子嗣。” “别担心,你即使不能,本王一样宠爱你,只要你能为本王的将来考虑。” 他走了,带走一屋子的热乎气儿,哪怕点着炭火,蜡烛高照,屋子里的寂寞快要压死了她。 常瑶让人收了桌子,去床上躺下,一定是府里的大夫在欺骗她。 明天等宫中院正到了,她一定要问个清楚。 再去求凤药,让那个神医来为她瞧瞧。 她还年轻,一定能养好身子。 王爷回了微蓝院,云之对着梳妆镜在梳头,从镜中看到夫君俊俏的脸庞。 他接过她的梳子,轻轻为她梳着一头青丝。 “云之,你嫁妆中有没有让人一见难忘的宝贝?” “有对金镶玉菩萨,出自李大通之手,是他死前最后一件作品。” 云之并没起任何疑心,通常夫家不会动用夫人陪嫁。 这是大世家的规矩,陪嫁是给女方自己用的私房,证明自己有身家,不求着夫家养。 李大通!是大周最有名的玉雕匠,脾气古怪至极,他擅长玉雕。 尤其他雕的菩萨,仿佛被神灵附体,看过的人都说,那玉雕不是个死物,真的有神灵附在上面。 可他不怎么接玉雕菩萨的活儿,所以市面上能找到他雕的旁的物件,唯独菩萨,都是有主的。 能供着菩萨的,都是信奉佛教之人,想求人出让几乎不可能。 没想到常家还藏着这等好宝贝,抄家那次没给抄走? 曹七郎家的老爷子望八十的人了,笃信佛教。这东西送给七郎,肯定送到他心尖上。 他一家兄弟七个,都是极孝顺之人,对老爷子言听计从。 曹大郎都六十的人了,老爷子叫他呆在边关莫要回来,他就呆在那里足足三年没回过家。 “夫人此物可赠予为夫?”李琮询问地看着云之。 云之毫不犹豫,点头道,“好呀。明儿我到库房取给你。” “我的好夫人!”李琮开心地弯下腰,从镜中深情与妻子对望。 云之脸上浮起红云,李琮低声问她,胎像是不是已经稳了,打横抱起云之…… 他心内欢喜,现下万事俱备,只需东风,只是这东风要他自己谋划。 戏,必须做足。 凤药辗转难眠,只觉得燥热,她干脆起身推开窗,看到竹子丛边立着个高大的黑影。 她吓了一跳,很快平静下来,那人拉下帽兜与她两相对望着。 月色下,他的眼睛很亮很亮,满含没有说出的的深情,故做的冷漠也无法掩盖住眼睛中奔腾的感情。 他就站在那里,不声不响,也不来敲窗子,如果她不开窗,他打算在这里站上多久,而后再默默离开? 她在窗内心中酸涩难耐。 “玉郎。”凤药自己没觉得,但金玉郎听出她声音中带的一丝哽咽,心内一痛。 “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睡。”他万语千言,只说出一句。 “原先是烦躁,现下是欢喜。” 凤药只有在对着玉郎时方才流露出小女儿的一丝娇。 玉郎心中又甜又苦,他懂那一丝“娇”是单给他的。 “进来。”凤药甜甜一笑。 他迈步,走至窗前轻轻一跃,无声落地,人已在她面前。 那梦中思念了千百遍的人,就在眼前。 两人互相打量着,像经年未见。 凤药知道自己不动,玉郎是不会有任何动作。 她走过去,不由分说抱住玉郎的腰,头一扭吹熄了蜡。 月光从窗子中洒入房间,她就这样紧紧箍住他的腰,听着他的呼吸由平静转为急促。 他用力想掰开她的手,又不敢下太重的力。 凤药两只手只管勒住玉郎偏不松开。 “松开。”玉郎喘着气。 凤药先是不愿,但敏感捕捉到他语气中些微的那一丝苦涩。 她诧异地松手后退一步,盯着玉郎俊美无双的面孔。 他转过脸只留下完美侧颜。 “你怎么了?”凤药追问,“有什么心事都告诉我。” “真想一走了之,不管这堆烂摊子,带着你浪迹天涯。” 玉郎这句话藏了许久许久,久到他不知道自己何时产生的这种想法。 今天,终于一吐为快。 “那你带我走,和你在一起,天涯海角我都愿意,过再苦的日子,我也只会觉得甜,我养得了你。” 玉郎笑了,凤药头次见他这样放开了笑,笑的如此畅快。 他笑起来灿若星河,让人看得入了迷。 玉郎笑了许久,捂着肚子,退后坐在凤药床上,拍拍身边,“来,坐我身边。” 凤药乖巧地走过去,并未顺从他坐在他身边,反而耍赖只向他腿上一坐。 她感觉他的身体僵直了,一动不敢动。 凤药侧过身,一手勾住玉郎脖颈,“说好的,你既不娶我,这一生不许娶旁的女子。” “可你得嫁个好男儿,活到百岁,儿孙满堂,我替你掌眼,不合格是不会同意的,若他敢欺负你,我便杀了他!” 玉郎说到“杀”字时,目光一变杀气腾腾。 “我不会嫁旁人。”凤药哽咽着说了一句,再也说不出话,眼泪已浮上眼眶。 玉郎对她一笑,笑得柔情万种,凤药嗔道,“只准给我一人这般笑容。” 他舒服地躺在宽敞的跋步床上,凤药帮他去了靴子,他略拒绝便由她去了。 她又放下床幔,床上如同一个封闭小房间,柔情四溢。 金玉郎枕着自己手臂,仰躺着,凤药蜷起身体躺在他身边,他抽出一只手臂,她默然枕在他手臂上。 倦意一下袭上来,她用力撑着眼皮,不想浪费这珍贵时光,想记下与玉郎相处的每分每秒。 均匀的呼吸,悠长眼帘,长长睫毛微微颤动,她睡着了。 玉郎支起身体,苦涩再一次涌上心头,那种悔恨与遗憾交织的心情将他淹没。 第124章 情潮汹涌 金玉郎从不允许自己软弱,从不允许自己后悔。 每见到凤药,他都会控制不住情绪,如决堤洪水汹涌而来。 他对她不设防!他完全信任她,她哪怕伤了自己也不会伤他。 就后悔一次,遗憾一次,为了她,让自己放肆一次。 金玉郎,这个被人割开胸膛也不愿求一声饶的铁石心肠男子,容忍自己漫上眼眶的泪水。 他将手臂从凤药脖下抽出来,默然擦去眼泪。 这一幕他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 软弱的时间结束!他再次变回那个冷面无情的杀人机器。 第二天,流水般赏赐流入妃荷院,上好面料、金银器皿、首饰头面…… 三姨娘与云鹤来微蓝院请安,三姨娘自从没了孩子一个恹恹的。 云鹤气得竖起眼睛直骂常瑶狐媚子。 “也不知使了什么媚术,难道不要自己身子了吗?” 云之端坐太师椅,此次她一点不气,反而有种不好的感觉。 六王爷对她忽然的转性与对常瑶突然热情都同凤药回来有关。 可凤药不向从前那样知无不言,六王也不说,只说与后宅女人们无关的大事。 她知道李琮,小事上随意,大事上不许人多嘴,为人娇纵任性,不随着他的性子,惯会冷落人。 男人便是这样,妻妾成群,一处待得不舒服,高兴了哄你两句,不高兴了抬腿就走,十天半月不来一次。 女人的寂寞,男人不会放在心上,想开心就要讨好他。 云之心头升起一股自己没有察觉的烦躁。 李大通雕的镶金玉菩萨一早她开了库房拿给李琮,他去做什么也不说。 只说求人办事要送礼。 云之有很多宝贝,她在乎的不是钱,就是说不清为什么李琮的态度哪里不应该。 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给东西后,心中不爽。 她在乎的不是东西。 难道是李琮那副理所应当,连一点抱歉也没有的模样? 她端正坐着,耳朵里只听到云鹤叨叨许久,挥了手让她们散了,自己去寻凤药。 凤药正发呆,天光擦亮时她醒了,空阔的床上,只有她自己。 但他把斗篷留下了,告诉她昨天不是梦。 她抱着斗篷坐在床上怅然若失。 敲门声响起,她忙披了衣服,拢了拢头发,开了门。 云之面色本就不悦,一眼看到桌上放的“枫顶红”,家里一共就那些,李琮没和她说就全拿来了。 凤药拉开椅子,请云之坐下。 自己自得地坐在她对面,伸自很自然地拿过茶罐,喊了声,“晴天烧水。” 晴天是伺候王爷笔墨的丫头,最伶俐的,生得喜庆很王爷喜爱。 他还提过等晴天到了年纪,开脸做个通房,回头抬了姨娘。 他把晴天也给凤药了,云之心里形容不出的五味杂陈。 凤药泡茶,眼睛里留意着云之表情,心中觉得很有趣。 茶泡好,她坐下舒展身体端起茶碗,“小姐,喝茶呀。” 云之在凤药跟前从不克制情绪,拿起盖碗品了一口,重重放下碗,“托你的福,以后想喝口茶得到你房里了。” 又环顾四周,“东西都换过了。我这个当家的原是摆设。” 凤药一听就知道这是在气李琮,只不过逮不到机会冲他,迁怒了自己。 “可不是呢小姐,多喝几口,明儿我走了,你可一口也喝不上了,这茶我很喜爱,是要带走的。” “走?你要去哪?” “你夫君没告诉你,我要进宫为他效力了。呆在皇上身边我才能为他将来提供最大价值呀。” “小姐的梦想不是更大更深的后宫吗,只凭六王爷现在的实力根本斗不过四王爷。” “你!你竟肯为他而进宫,可是你明明想要自由。” 凤药低头不急不慢品茶,心道,你都知道,还要我留在王府啊。 “可你为什么突然愿意了?”云之急切想要知道。 “若说为国之大计,小姐可会觉得凤药可笑?” “我单纯觉得四皇子不合适做皇上。” 云之松口气,她如今哪个女人也没放眼里,再来新的妾也好,外李琮寻欢所交好的女人也罢。 头开始凤药说的话,她刚回过味儿。 这宅子里,只有一个主母! 大家族的规矩恼人,束缚人喘不上气,却也保护她这样的人的利益。 因为,正是“她们”制定了规矩。 云之知道自己说话会惹凤药着恼,可她也无奈。 有时她非常羡慕凤药,凤药并不像她自小接受世家教育,那些繁文缛节刻入了她的骨子里。 她的行为难以改变,改变习惯比改变性格还难。 一件大事或经年的磨难会改变人的性格,可是养成的习惯,不论好坏都会伴人一生。 凤药敢不听闲话,以未嫁之身出去开小店,敢扮男装出远门,敢做当下女人不能做之事。 即使没有惩罚,她也难做到,那样抛头露面给别人看到,她只觉得难堪,心中也劝自己,没什么大不了,可她就是做不到。 外面的世界很大吧,正因为没见过,所以甘心囿于这小天地里。 她并不痛苦,甚至有时很惬意。若是见过世界之大,同样的生活会变得痛苦。 一切只在人的心境。 各人有各人的命,凤药做的事她是做不来的。 此时的凤药已将对金玉郎的情感藏入心底,用心考虑进宫的事。 她必要让皇上开口向六王讨要自己,此事才算成了。 自己抢着要的,和硬塞过去的,待遇天差地别。 宫里的日子本就难,她不想给自己一个地狱开局。 她先让六王给她搞来宫里膳房一份全面的菜谱。 皇上现在正当壮年,胃口正好,她不会别的,在常家她最爱进厨房。 烧的菜连见过世面的夫人都赞不绝口,现有玉郎情报在手,她只求自己能对了皇上的胃口。 玉郎情报上有几件事,让她笃定自己若做的东西得了皇上喜欢,皇上一定会开口向六王爷讨要自己。 皇上表面大度,实则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且性情贪婪,他看到的东西必要收入囊中,看上的人则要收入麾下。 两个皇子分权是他当下最恼怒的地方。 受众多因素牵制,他不得不忍下一口气,那么多给他些气,当压力大到一定程度,必要反噬。 这是凤药、玉郎和青连在玉郎宅里秘密商议的。 凤药先入了宫,皇上会将她放在自己的小厨房里,到时再找机会进书房伺候笔墨。 第125章 宫宴规矩 大周皇帝用膳皆照祖制,上百道菜品轮着做,不管哪样菜皇上特别爱吃也不能重复着做。 想吃只能待下次。 皇上的口味没人知道,因为每道菜由宫人试过菜后,取一定份量放入干净小碟,送到皇上跟前。 大宴如此,皇帝若在自己居处用餐,也有司膳官派人看着。 违背祖制一经发现,就再也不能进入膳房当差,下入刑房受刑。 膳房一向是肥差,下面人犯事,上级连带下级一同受罚。 没人敢由着皇上性子丢自己差事和性命。 这样做的好处,一来省得有人投皇上所好,借满足皇帝口腹之欲达到自己目的。 二来以防有人投毒投到皇上喜欢的菜品中。 不过,凤药此次有备而去。 六王爷派人送来膳房菜单,凤药看着菜单叹口气,大部分菜寓意很好,可是要提前做好,等上菜时温一温。 温火膳还有个屁吃头,什么好东西热二遍味道下滑一倍不止。 上菜有制度,到时间上哪道菜,不能叫主子等。 特别是大型宴会,没人真的在宴会上吃东西! 那里是交际、攀附之所,拉关系、结交人才是重点。 谁去吃饭! 这一次,她要让皇帝好好享受美食。 她绞尽脑汁按皇上的喜好准备了菜单,列了开了一长串单子。 其中有几样东西现在的季节难以寻找。 好在六王人脉广,这些事交给他,他毕定比做她娘亲交待的事还用心。 六王这几日繁忙得很,他先是去请七郎,以为对方会给他下不来台。 没想到七郎一听是六王给他赔不是来的,还当着那么多同僚的面,很爽快就答应下来。 两人约定好时间,六王爷邀请他同乘马车,送他回府。 他爽朗地呵呵笑道,“咱是粗人一个,从来不爱坐车,咱都是骑马,便利。” 六王顿时感觉自己从前大约是有些错看了他。 七郎骑上白马,那白马高大健壮,神骏无双,六王假意恭维,实则打探,“好马!七郎爱马?” 如铁塔般结实的曹七郎毫不在意地挥起鞭子,“这玩意儿就是个畜生,没什么爱不爱的,跑得快跑得久就行。” 他道声“告辞”挥鞭打马而去,一会儿就跑得没了影。 六王不得不叹金直使消息之准确。 他还听说打仗的骑兵常互换马匹,为了训练马儿不认生,也为了不和自己的坐骑产生太多感情。 马儿甚至人在战争中死掉是正常的事,他们不愿在战时伤心过度而分了神智。 现下,他只有一件事了。 妃荷院里又有丫头婆子们捧着赏赐过来。 全部是做好的成衣,有素雅的、有艳丽的。 院里的下人们忙着接东西、登记入库,一个个喜气洋洋。 常瑶这几天可得意了,六王爷破例地日日整夜留在妃荷院陪她。 连早饭也按她的口味做了,他陪她一起用过,直接就上朝去了。 连一向尖酸的云鹤也沉默了,除了对她翻翻白眼,不再多说一句刻薄话。 常瑶有时不去请安,推说王爷起得迟,自己要伺候过不来。 云鹤讽刺过她一次,被王爷当着常瑶的面申斥,她当时就假笑着,只说自己在和瑶妹妹开玩笑。 瑶妹妹会伺候,大家学都学不来呢,要是都能像妹妹那样,王爷和夫人就省心了呢。 说得滴水不漏,一又眼睛冲着王爷使飞眼,弄得王爷发不起脾气来。 只笑骂一句,小蹄子。晚间倒去了云鹤那里陪她用了晚膳。 云鹤看着上个墙头草的性格,其实心里有数。 她从常瑶进门就看不上这个大家闺秀,现在虽是低低头,心里还是看不上。 云鹤见过太多人情世故。 人的淡漠无情和残忍,人的善良与义气,她都见过。 在这大宅院里,她是最敏锐最有眼力见的女人。 凤药来时云鹤只看看她的眼神与行事,心底就喜欢上这个人。 这姑娘不偏私,虽是小姐的人,待她们这些姨娘也心存善意。 这小小的善意在大宅中像下雪天野地里的炭火,很难得。 果然,当二姨娘有难时,是凤药伸的手。 云鹤封了丧仪给二姨娘,她只有能力做到这一步。 王爷冷待的人,惯例是大家都会给冷眼,凤药不在意这些,她只按她自己的想法行事。 云鹤试探过王爷,发牢骚般说凤药日日寻不到人,竟是去帮二姨娘操持家里的事。 难得王爷说了句人话,由她去,二姨娘有那种家人也是可怜。 云鹤暗中舒了口气,又感慨王爷也不是彻头彻尾的畜生。 她和这院里其他女人不一样,她们对王爷有爱意。 云鹤把王爷当老板,她就是个当差的。 当好了差事可以要赏赐,当不好缩起头,服个软,填塞几句好话,混过去完事。 什么情情爱爱,她在外面看都看腻了。 那些个山盟海誓是因为世间少有,才搬上戏台子。 这些女人还当真了,云鹤怀疑这些本子都是男人编的,拿来哄女人,好让女人都相信爱呀恨呀。 反正她见过的凡是爱上哪个人的,统统倒大霉。 云鹤已经攒了不少体已,这院里除了夫人,她才是隐藏的富婆,就这还时不时和王爷哭穷,卖惨。 这才是当差的王道。 偏李琮吃她这一套。 这不,晚间就来了她的院子,吃了晚膳,还答应她独给她一人制一身新衣。 那不是一条裙子,是一整套,配套的首饰,裙子、坎肩、腰带、玉佩、绣鞋…… 云鹤从不走空趟。 欢欢喜喜,假装不舍送走了王爷,她转头坐在床上翻出自己的账册,喜滋滋看着上面又多一笔入账。 她长叹口气,仰着脸想着最近的事。 凭感觉,常瑶快完蛋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常瑶那个蠢货,爱得颠三倒四,也不看看对象。 戏文上演的,皇帝想弄死谁,一向先突然封赏,无功受禄,常瑶就不起疑? 云鹤只等着看大戏。 六王这天早就下朝,但没马上回府。 王府附近有个清幽的茶馆,他要个房间,一壶“老君眉”配四碟点心,慢悠悠思索该怎么开口说才能说成此事。 事情迫在眉睫,若不成,即便用强也要做成此事。 打好腹稿,他信步向家走去。 第126章 一个噩耗 天近黄昏,正是饭时,家里下人穿梭在各院间。 厨房升起的炊烟带着饭菜香气。 他先去凤药院中,她的窗子开着,她拿着笔低头专注写着什么。 一片花瓣飘飘摇摇从窗口坠落,她的目光随着花瓣而动,之后又低下了头,只看得见她垂下的眼帘,长长的睫毛随着眼帘的开合而忽闪。 那双眼睛灵动而闪亮,像是藏着千言万语。 即便不开口,只看眼睛,若她愿意,也能让你读懂她的心之所想。 然而,这扇窗户也会关闭,拒人千里。 这是个如雪山般的女子,即使对你热情时也隔得远远。 她好像累了,抬起头一手抚着自己的颈部,眼睛一转看到门外树下站着的李琮。 李琮迈步走入院子,停在院中,口中称,“凤姑娘有什么吩咐吗?” 恰老王头过来,又被惊动,张大了嘴,一个毛丫头让王爷亲自询问,还“吩咐”除了皇上,谁能吩咐咱家爷? 王爷顺着凤药目光回头,看到张着嘴站在那里的老王头,不禁气笑了,“什么规矩,偷听主子说话,要不是看你在王府几十年,非治你个细作的罪。” “咱没偷听王爷说话,赶上了而已,门房说您回来半晌了,这不是饭点吗,咱来问问爷在哪院用饭。” “妃荷院,告诉夫人一声。”李琮吩咐,又交代,“下次不必急着找我,我难道不知道是饭点?” 老王头不知所措,饭点请主子用餐是规矩,怎么一下又不让来请? 他只能揣着满肚子疑问先去回了妃荷院,准备好王爷的餐具。 凤药将一个信封交给李琮,里面是她要的东西。 李琮揣好信封,待要走又停下回头问,“晴天那丫头伺候的还好?” “很不错的丫头,细致体贴,又不多嘴,用的时候总在,不用的时候像没这个人儿似的,又安静又能干。” 凤药十分满意晴天,“王爷替我多赏赐些吧,凤药先谢过王爷。” 李琮这才点头,背着手信步离开。 常瑶满腔柔情蜜意,对着镜子仔细涂好深红口脂,又重描了柳叶细眉。 傍晚已点了蜡,妆面太淡烛光下完全看不出,必要浓些方才显得好颜色。 她又在两颊敷了些胭脂,镜中玉人面生红晕,顾盼生姿。 那边有人传话王爷已经过来了。 她带着丫头,急走两步,伴着“叮当”的环佩之音来到门口。 远远的,那锦衣公子正向院里走来,他龙章凤姿、芝兰玉树,那是深爱她的男子,也是她深爱的人。 她的,唯一的,男人。 待男人走至跟前,她行了礼,李琮将手伸到她面前,拉她起来,上下打量一番赞道,“今儿不但气色好,衣裳搭的也好,这双鱼玉佩配着蔷薇红的衣裳,正合适你的气韵。” “这个颜色赶明儿让裁缝再制两套不同款式的,用蜀锦更好看。” 他拉着常瑶的手走到桌边才放开,常瑶羞红了脸。 李琮挥挥手让下人们都退下,“我与姨娘自己用,你们不必伺候,倒耽误我们说闲话。” 堂上只余两人,常瑶奇道,“丫头们在这里也不误我们聊天呀?都走了谁伺候。” “你夫君亲自伺候可成?”李琮真就拿起常瑶的碟子,夹了她素日爱吃的鱼,剔了刺放入碟中。 “丫头们在我怎么好这么宠着你,明儿满院子人都知道了,我倒不怕笑话,只是个个都要我来伺候,你不心疼你夫君?” 常瑶心中欢喜异常,又有一丝不安,王爷的转变来得又奇怪又突然。 他一直为常瑶夹菜,自己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常瑶吃了两口停了箸,“王爷若有心事,可不可以与瑶儿说说,看看瑶儿有什么能为王爷做的?” 李琮长叹口气,“你可知为夫现在最难的是什么?” “是没有兵权,除了一个虎奔军可以争取一下,别的都掌握在父皇手中。” 他愁眉不展,“现在倒是有个机会,只是……” 常瑶一脸关切,“怎么?” “这人原是四哥的人,倒肯赏个脸来府上一聚,我得拿出对方看得上的筹码才行。” “那四爷是怎么收买此人的?我们高出一截不就行了。”常瑶建议。 李琮点头,“我倒是这么想的,可是你知道四哥给了他什么吗?” “银子?” 李琮摇头,“对方世代为将,积累的财富你夫君未必比得上。” “那是文玩玉器。” “钱能买得来,都不稀罕。” “那、那还能有什么,四爷究竟给了他什么好处?” 李琮将目光移到她脸上,蓦然地,常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目光恰如一条蛇看到了一只小鸡仔,又或是狼盯上了羊。 她大口喘着气,不肯相信她的夫君目光中的含义。 李琮知道常瑶无论如何不会先开口。 他拉起常瑶的手,常瑶犹豫地问,“四哥可是将自己宠爱的歌伎赠予对方?”、 常瑶一把抽出自己的手,又被李琮抓了回去。 她那张脸失了血色,连胭脂也遮挡不住那惨白。 不不不,她一定是理解错了,六王爷可不会像四王爷那样龌龊。 “王爷什么意思?” “那人有怪癖,喜欢看人家的内室做舞。” “云鹤不是更合适。” 王爷松开了手,那双手又大又暖,带给她那么多安慰。 他抽回他的手,像突然在冬天里拿走了本密密裹着她的皮毛大氅。 她不甘地盯着他的手,李琮平静地说,“四哥舍不得他的宠伎,只是让她陪了那人一晚而已。” “那人走后,四哥抬了宠伎为姨娘,赐宅院一座,可以单独居住,赐良田数百亩,将名下绸缎铺拨给这姨娘。” 他一点不慌,他太了解常瑶了。 常瑶虽是大户闺秀,但并没有当做嫡女教导。 她同他自己内里是一样的,一样审时度势一样利益当头。 只是常瑶还不够了解她自己。 “你只需练习一支舞曲,跳给他看。” 他要一点点撕掉她那层虚伪的外皮,帮她看清自己。 如果她不乐意,那就是筹码不够高。 若是最后的那些矜持还在支撑着她快要坍塌的教养,那他是不介意给点强硬手段来逼迫她的。 “我,是不会让你失望的……瑶儿你呢?” 第127章 一份补偿 若是给足好处还不愿意,那就再加点强硬的手段。 当初他用皇家车撵接她入宫,让她体会到权利的滋味。 当他掀开车帘看到她的表情,他就清楚知道,常瑶和自己一样,都是能被收买的货色。 “你知道为何本朝武将这样有势力?” “因为有了他们才有了大周的江山,他们帮开国皇帝打下江山,才有了累世的财富和权利。” “现在本王也需有人出力帮助本王登顶皇座,到时也要论功行赏。” 他目光变得炽热,探过身拉住常瑶的手,“我从不小看女子,有时一个小女子能顶上万马千军,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 “你是我爱妾,可愿为了本王,为我的贵客做舞?” 常瑶泪水琏琏一直摇头。 李琮像个魔鬼般喃喃低语带着满满诱惑,“我会给你哪怕我死了,你也能安然到老的补偿。” “我财力比不了四哥,可没他那么小气,你的地契我已经拿来了。” “这是田庄五百亩。”他将地契拍在桌上。 “这是我刚为你买下的首饰铺,送给我最爱的美妾。”他又拍下一张契子。 常瑶的心开始“砰砰”乱跳,她可耻地承认,她动心了。 李琮挑了挑眉,暗藏好自己的得意,“别急,还有,贵客若是满意,我再送你黄金千两,你姐姐陪嫁里金条也只有五百两。” “待他为我所用,我再送你一个脂粉铺子,爷说话从不落空,铺子我已买好,只等着填上名字了。” “此事保密,我不会泄露出去,到时还会有谁敢看低你?在这院子里,只要别触你姐姐的霉头,旁的人没人比得上你。” 常瑶不满地撒娇,“王爷还是更在意姐姐。” “哼,皇上那边放了话,看我与四哥谁先诞下皇孙,要不是你失了孩子,我也不必这般哄着云之。” 常瑶彻底听了李琮的鬼话,早忘了这个男人是怎么用强得到了她。 一次次突破她的底限、压迫她、欺负她,他太了解常瑶这样的女人。 曾经他也想这样待云之,先对她温柔相待,柔情蜜意。 等她不听话时,突然冷待或惩罚,让她从云端跌入地下。 可惜那次有凤药,带着一屋子姨娘乐翻了天。 从那时他就注意上了凤药,不是喜欢,就是激起了征服欲。 他这样的人,心中没那么多柔情爱意。 长在深宫里的人,只懂斗争,阴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他此刻已经戴上了那张迷人的面具,深情、忠贞地对着常瑶起誓,“我若成了,你就是我的功臣,将来论功行赏你排第一。” 这鬼话,把常瑶感动了,她也不用用脑袋想明白一个道理。 两方肉搏,一方人不够,有人说训练狼过去咬死对方。 咬死敌人后大赏,封赏出主意的人还是大赏咬死敌人的狼? 李琮大约是戏瘾犯了,滴下两滴泪,拉着常瑶衣袖给自己擦泪,“本王没用,要你受委屈,若有办法我也舍不得你。” 常瑶有了种悲壮的心情,挺直身子应允了此事。 李琮将两张契约给了常瑶,让她收好,现在的她已是有了私产的人。 李琮交给常瑶一个木制圆盘,告诉她所做之舞必要在此小小方寸间完成。 常瑶会跳舞,世家小姐学舞不专为跳给谁看,为的是身姿柔软,气质出众。 再来就是增加闺房之乐。 等李琮离开,她叫人撤掉饭菜,自己走到床上去躺着,她请了几个大夫看了,太医院正也瞧过。 几个名医都说无法再治,底子毁掉了。 她注定没了希望。 所以,她无法拒绝李琮,不吞下这份耻辱,早晚有别的更大的难堪等着她。 等了不几天,凤药拿到了她单子上所有物品。 李琮将包裹给她时交待,“陶罐里的梅花费了我多少精神,这东西这个季节不好得,只有这么点儿。” 凤药当然知道这东西的金贵,点头让他放心。 这种汤羹做法已经失传,是玉郎给她找的各种古籍里夹着一本“食志野记”。 她闲来翻看,发现是本记录以前贵族中不多见的吃食做法。 真真叫一个食不厌细,烩不厌精。 她得得津津有味,得空时也曾试过一两种,都做成了,很是新奇,好吃又吃不出是什么东西做的。 李琮离了妃荷院,直接来了凤药院里。 这次他叩了门,凤药请他坐下,沏了普通的香片给他,李琮奇了,“怎么放着枫顶红不喝,反喝起这个?” 凤药无所谓地说,“王爷喝惯了好的,口味下不来了?” 那茶她可不打算再喝了,那是有用的,头天她出去对比食材专程去了给大内贡茶的老茶商处。 那老头本不见外客,门房见凤药衣着华丽,气度不凡,便通报了一声。 凤药暗示了自己是“皇”字头的人,拿出那茶给老头品鉴。 在老头怀疑的眼光中,她抱臂站在一旁,老头打开其貌不扬的茶叶罐子,目光逐渐改变。 他揉揉眼睛,仔细看了一眼,离得很远就闻到一股奇异的、仿佛一下将身体所有浊气涤荡干净的香气。 他做一辈子茶叶,这样的茶叶他晓得,年轻时跟着父亲去过产这种茶叶的地方。 这茶金贵的地方在于,它只产在那个山上,所选暖茶女只能是十二岁已来癸水之处子。 大约是风水的关系,那茶采下被暖着时就会散发奇异的香味。 更可贵的是喝了这茶有强身健体,百病不侵之效。 这茶有多金贵? 暖过此茶的茶女被视为吉祥身,不管出身多低贱,都能选个家底殷实之家嫁过去做正妻。 只有一点,这茶产量太少了。 因为抢茶发生了一次大型械斗,自那时这茶就消失了,一消失就是一甲子。 事情的起因是有次购茶去了两个买家,谁也不让谁,商定一起出价,价高者得。 结果价格越出越高,购茶双方斗红眼一次次加价。 茶山所属的村子所有人并没有高兴,买家出的价让他们开始害怕。 买得起茶叶的人都是有权有势的人。 这些人往往也是最狠的人,能用钱解闷当然好,解闷不了,就会使上见不得人的手段。 加价不成,两个领头人走到一边商量几句。 突然开始指挥手下袭击村民,本是喜气洋洋的一天,卖茶所得足够村子一年开销。 这一天是分钱的日子。 却成了血洗村子的一天。 大家惊恐地躲避,对方带着兵俑,手持长枪短剑,进行了单方面的屠杀。 为了那几斤茶叶。 听说最后整个村子只活了一个老人,他已经太老了,没有任何威胁。 待抢劫者带着茶叶离开,他一把火烧了茶山,发誓再也不种此茶。 这茶本叫“奇玉香”不知怎么又现身在茶市,换了名字叫“枫顶红”。 想必那天,村民的血染红了整个茶山和小小村落吧。 第128章 炒高身价 老商茶极力掩饰自己的惊讶,躬身做个“请”的手势,将凤药请进堂中。 他拿茶勺舀出一些茶叶,仔细看了看,又离得略远,将勺子在鼻子前来回过往几次,深呼吸去闻那香味。 “这茶价值几何?”凤药问。 老人激动得有些哽咽,“没想到老夫到这把年纪,做了一辈子茶叶,有幸见到传说中的奇茶,此生无撼了。 “不知姑娘这茶从何处得来?”老者恭敬地询问。 凤药矜持端坐桌前,“我说了我是大内的人。” 老者轻轻摇头,“姑娘能找到我,必定知道大内的茶是老夫所贡,我没有这个本事,能采购这种奇茶。” “若要你出价,你出几何?” 老头收好“枫顶红”的罐子,本端起茶碗,凤药冷不丁一问,他手抖了一下,滚烫的茶汤泼洒出来,他好似没感觉一样,激动地问,“这茶你肯让?” “你若肯将茶贡给皇上,我便肯让出一半。”凤药望着老者,一脸沉静。 老头不假思索马上答应了。 “价格你出。”凤药加了句,气定神闲端着盖碗饮茶。 老头心底已做出判断,这是位深藏不露的贵人家包衣出身的总管,打小好日子过惯的假千金。 并不是凤药气质与真千金有差,而是真千金不能像她这样抛头露面。 他给了个凤药总得满意的价,凤药要了银票,又问他用什么器具装“枫顶红”。 得到答案后她也要了一只同样的精美瓷瓶,将茶揣入怀里,就这么步行离开了。 老茶商摇头感叹,怀揣着这么贵重的东西,连个从人也不带,真是个神秘的女子。 凤药由此断定六王爷并不知道茶叶的来历和身价,他只当这是普通上好茶叶。 她不想给他看到茶少了这么许多,且这茶她留着还有旁的用处。 凤药岔开话题问李琮过来有什么事。 李琮将自己同常瑶已商量好,“常瑶同意给那个兵油子做舞。” “只是这样?”凤药追问。 “是,别的我没说。”李琮没提自己许给常瑶的好处。 他也没说自己打算,常瑶不从哪怕用强也在所不惜。 事情还没到那一步。 “下一步王爷怎么打算?” “我已请的了最擅舞的老师明天来教她,一支学精足够。” “不够。”凤药简短地说。 李琮思来想去,不知还有什么可做的,诚心问,“莫非姑娘有好主意?” “主意就未必有……”凤药似笑非笑抬眼瞥他一眼。 李琮怎么就觉着心中不忿,在那一瞥中看到些许嘲讽,像在笑话他思虑不周似的。 “挑刺倒挑得出。”凤药悠悠说道,“一个人,喜欢别人未必能被人发现,但讨厌谁,被讨厌的那人一定能觉察。” “你当七郎是傻子,他就会证明给你看,他不傻。” “别小看任何对手,在七郎没收入麾下之时,他就是你的对手。” 李琮觉得有道理,猜测凤药看出什么不对,便一作揖,“姑娘赐教。” 就是这么巧,这一幕又被老王头儿看到了,他倒吸口冷气,悄不响地踮脚离开,不让主人发现。 他家小主人内里有多傲气他从小主人出生伺候到他成人。 老王头儿怕主子知道他看到这一幕将来找借口打发了他。 完美偷跑之后,他实在藏不住这挠心的秘密。 不多时,整个院子都知道凤药姑娘不是普通人,连王爷都恨不得供着她,人家姑娘还不放在眼里。 凤药却看到了老王头,她没点破有她的用意。 有了这些亲眼被下人看到的情景,云之从前对她在礼仪上有所失礼,太过亲近之处,都说得过,没人敢在心底起不敬之意。 她能为云之做的只到这里了。 只希望以后,她心中的愧疚能少一些。 她仍爱敬云之,敬重常家,待有能力时能护必定仍要回护。 “常瑶跳得越好,越像从外头临时请来的舞伎,七郎起了这心思,你将如何证明?就算他起了这心思,也不会说出来,你所有计划就泡汤了。” 李琮严肃起来,一时还真不好应对,总不能找个人证,或拿出下聘的礼单? 真这么做就是看轻对方,不相信对方,也是不妥。 凤药又点他,“一件东西,你自己说好算好,还是别人鼓吹你更令人信服。” “自然是他人。”李琮笃定。 “那就传出去真实消息,众口铄金,让大家都知道你六王爷有多爱重五姨娘,且最好是带上她的身份,常府三房嫡女。” 凤药知道自己此举太狠了,但六王已经把常瑶当做了棋子。 那就别费了这颗宝贵的棋子,她要确保这棋子发挥最大的价值。 谁让女子的身份就如金元宝一样值钱呢? 一个王爷的姨娘——美貌无双、气质高冷、深爱王爷、后宅独宠,要风得风,还是常家的千金! 光是这些条件,就够在皇城传颂一段时间了。 这个女人是别人的,而那个人将此女拱手相让。 就问你!动不动心、感不感激、知不知好歹! “皇城里需预定的衣铺、首饰铺、脂粉铺的掌柜,想必王爷都识得?” 李琮点头,“那是自然,这些人专为有钱人服务,皇城里哪个世家不认得?” !!! 他瞬间领悟了凤药话中深意。 这些店铺是贵族女子最常光顾之所,也是所有小道消息传播最快最广的小道消息集散地。 无聊的世家女子、贵妇没别的活动,最爱逛这些地方,一日之间就能把消息散播开。 凤药深谙后宅女人的无聊和八卦。 他佩服之极,看着凤药连赞三声,“好好好,凤姑娘不愧得金大人青眼,还能结交薛公子这种眼高于顶的人物,当真好头脑。” “只是这心计从何而来的呢?凤姑娘倒是越来越聪明机智。” 凤药心道,大约是因为你们男人家读的书,我也读了。 她早不只读话本子了,玉郎的藏书叹为观止,她什么书都看。 不知不觉阅读量比不少上书院的公子哥都巨大。 自然,她不会告诉别人. 毕竟女子读除“女则”之外的书,不合规矩。 第129章 皇城传闻 第二天李琮一股脑将皇城贵女最爱逛的店铺掌柜都请到王府。 这些人安敢不来? 一早王府门口停满了各色高级马车。 这些人下车都蒙了,怎么全是各种同行? “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啊,王府有喜事?” “王爷是要讨夫人欢心?” “这哪知道?” 一个机灵的,拉住门房小声打听,门房左右看看,耳语道,“咱们王爷的王姨娘,前段时间失了孩子,太过悲痛,王爷想尽百法都不能让她笑一下,这才请了各位,这位姨娘很喜欢各位铺子的东西,王爷要为她加急定制一批好货,哄她一哄,她要高兴了,咱们合府上下有赏。” “一个姨娘,至于吗?”一个掌柜问。 “小声!”门房呵斥他,“这姨娘可是常家三府的嫡女,正经千金小姐,从前在家娇宠惯的,来王府也要风得风,王爷都不说,你说什么?” “哦哦哦。”几位掌柜都恍然大悟,原是个千金,难怪王爷看重。 待入了府,一个个去见姨娘面,也赞叹其高雅美貌,难怪王爷这般上心。 六王爷让他们将所有货单向后推,务必先做出自己家的。 掌柜们都面露难色,虽说王爷身份贵重,可别的客人也不好得罪。 六王一声冷笑,龙头银票甩出去,“误工费够使吗?” 几位不敢再推辞,总之有话和客人解释就好。 头面花册给五姨娘,光头面,不同材料的就选五套,都是价值千两的贵重首饰。 六王坐在一边喝茶,气定神闲,一点不心疼,由着姨娘挑。 其实,他在店家来之前就告诉常瑶,自己要送她首饰衣裳做为谢礼。 他知道她心疼自己,但这次不许给他省,首饰不能挑千两之下的货色。 不少于五套。 光是点翠就挑了两套,这种首饰工艺极复杂,又昂贵,交货日期就延后。 五姨娘不高兴了,轻轻哼了一声,王爷就让她再挑两套别的材质,交货快的,先凑合着戴。 又多了两套订单。 衣裳从内到外,也订了五套,是跟着首饰的颜色款式,订制搭配首饰的。 之后制鞋铺跟着订了不同颜色绣花的鞋子,什么衣服搭什么鞋子,衣服的绣花要同鞋子配合。 就譬如衣服绣着梅竹双韵,意味着夫妻情意,鞋也也要比照此例挑选合适花图。 整个做下来,所费不菲。 交了订金和误工费,六王爷眼睛瞧也不瞧掌柜们,只放在五姨娘身上,挥手打发走了这些人。 这下好了,不出半日,六王得罪了一遍在这些店里订过货的贵妇们。 奇怪的是,他的名声在皇城女眷中反而高出一截子。 这些女子回家都数落自家男人,同样身为夫君,人家对自己的姨娘都这么上心,那女人是托了什么福啊,找到这么疼爱自己的夫君。 姨娘?姨娘怎么了,都是女人,就算是夫人嫁过去只守空房,不如做姨娘得到夫君全部宠爱。 又将五姨娘的模样传得神乎其神。 这话自然也传到了七郎耳朵里,他本对去王府没什么所谓。 上次答应,也是因为人家六王都开口了,对于青楼打架他就没放心上,别说他没吃亏就是吃亏了也怪他自己,技不如人。 别人诚心道歉,他本人是个实心汉子没那么倨傲便答应了。 听到这传闻他倒上了点心,什么样的女人,既说是五姨娘,那便是后宅不少于五个女子。 只这一个得宠自是有她的独特之处,听说是个仙子般出尘的女子。 若六王知道了七郎的惦记,怕是要高兴死了。 费了多少事,埋垫多少前情,终于鱼儿快咬钩了。 终于到了这天,七郎按约定来到王府,一下马就有门房接过缰绳。 主门全开,佣人分列两边,六王穿着华丽的常服,摇着纸扇迎接他。 只能说这规格待遇不能更高了。 七郎不免得意洋洋,他虽心实,也知对方可是皇上亲儿子,有可能坐上皇座的潜在大贵人。 虽然有时犯浑,他也不至于太过分。 到时真的六王坐了皇位,这是不是算段争风的佳话? 七郎长年在校场摸爬滚打,打熬的好筋骨,穿着锦衣也掩藏不住他铁塔般的身段。 他身上没半分风流倜傥,却有股不容小觑的威风。 李琮做个“请”,他竟让了七郎先,自己错后半个身位走在一边。 这个面子,已经给足了。 七郎已对这个从没有过交往的王爷有了三分好感。 李琮风度翩翩,当然,这只是在他需要风度翩翩时表现出来的模样。 六王府有七进,曲曲绕绕,游廊池塘五步一景,走起来倒不枯燥。 他边走边例数七郎各种功绩,可以说非常了解对方了,“七郎少年英雄,并非皇城里那些纨绔可比,本王一直想结交,可惜没机会,现在倒与你不打不成交了。” 七郎很喜欢对方这种爽快的样子,也不掉书包,他于文墨上十分有限,也讨厌文人那股酸腐的莫名傲气。 好男儿当在战场上打出一片丰功伟绩,写些个劳什子奏折,告点刁状,大没意思。 没想到李琮也流露出不大明显的对文人的轻视。 “现在正需要好男儿保家卫国,征战沙场,可惜父皇心中爱重文人,一向重文轻武,可是以本文之愚见,以文治国有些软弱了。” 七郎没接话,心中却起了知已之感。 李琮带他走入一个大房间,中间已摆了桌子,上面放着八个凉瓶,一壶酒。 “热菜现做才好入口,我们先喝点。” 七郎左顾右盼,这屋子装饰得就是普通富贵人家的样子。 倒是饭桌正前方摆着个小圆台。 七郎围着小台子转了一圈,这台子太小了,闻之有檀木之香。 “这是沉香木。”李琮不好意思一笑,“让小将军见笑了,这原是我与我一个爱妾用餐之处。” “这台子嘛……”李琮大有深意一笑,手掌抚着那台面,“这是我爱妾为我做飞鹤舞之处。” “她身姿轻盈,能在这小小方寸间舞出仙鹤翩翩起飞时的美妙姿态,世间能得此女子之青睐,我也算个有福之人。” 李琮说着,将七郎引入自己的位置上。 下面,他要开始表演了。 第130章 欲望之火 “来来来,我们先喝点儿。” 两人边吃边聊,竟十分投契。 原来六王早就把七郎平日的喜好打听了个遍。 投其所好,自然聊得开心。 李琮有一个特长,若想表出什么模样,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此刻的他,十分豪爽,说话随意一点也没有平日的谨慎矜持。 七郎从前一直觉得六王瞧不上他,也瞧不上他们这帮武夫。 没办法,皇上重文轻武。 今天看来从来是他对六王有误解。 这直脾气的汉子自己倒不好意思了,端起杯来,“我敬六王,原来六王也是同咱们一样豪爽之人,不似那些酸腐文人,别的不行,一肚皮花花肠子,一句话能拐九道弯说。” 他一饮而尽,两人喝到微醺。 七郎话锋一转,“最近六王十分出风头啊。” “哦?”李琮刚夹了一筷子清淡的瑶柱百合炒芹菜,这道素菜平日他极爱吃,清淡鲜香。 七郎平日习武,多爱荤腥。 桌子一桌菜肴,只两道清素,一道滋补汤品。 听七郎说起这话,心头一喜,筷子一抖把菜掉在桌上。 “怎么了?”他装作毫不知情,问七郎,“我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若给我那四哥知道了,别告到父皇跟前我吃不了兜着走。” 这话大有深意,李琮听七郎提起这话知道这色胚真正想问的是自己那传遍皇城的美貌小妾。 然他反问的话也抛出一个问题,看看七郎对自己四哥是什么态度。 “四爷告状?他若是这种把这样的小事都要上报之人,我七郎就是识人不明。” “不就是点风流事嘛,有什么好上折子,英雄难过美人关。” 原来在他心里,关于女人的事等同于宠物差不多的小事。 根本不值一提,风流是男人的勋章而不是罪过。 他自己既有妻妾还养了几个外宅,当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琮眉毛一挑,心下明了,乐呵呵地故意夸耀,“不瞒曹兄,这个女子是我的心尖儿。” 他故意打住了话,余光打量七郎。 对方急吼吼瞪着俩眼盯着他,嘴巴都合不上了。 “她不但生得美貌,擅歌舞、琴棋书画都来得……” 李琮不紧不慢夹口菜放入口中,细嚼慢咽,又向七郎举杯。 对方明显心不在焉,目光落在那张小小圆几上。 李琮也将目光投到那张沉香木的小圆几。 那张几其实充其量算个圆柱,比餐桌还高出不少。 直径只有尺来长。 “我爱妾小名瑶儿,擅做鹤舞。”他得意地加了一句。 “长相更不必说,不像凡俗女子,超凡出尘,如仙子临世。” “本王的确宠爱了些。” “不过,她值得。正如七郎你是英雄,值得本王敬佩之意。” 曹七郎一杯接一杯吃酒,菜也不多夹。 李琮得意一笑,对方已入瓮。 这酒可不是普通酒。 今天这道宴上有一味汤,是加了料的,是种草药,不能与酒同饮。 否则有缓慢催情之用。 而世间最催情的不是汤药,是人的欲念想象。 李琮就要让对手想象个够。 七郎夹菜的手微微发抖,李琮知道时机差不多了。 “今天本王想表达对曹兄之敬意,小将军满门忠烈,本王心向往之已久。” “我李琮从没将曹兄当作外人呐。” 七郎心中知道李琮意思,他并未接话,只听到李琮说,“老王头儿,把五姨娘叫过来。” !!! 曹七郎诧异地看着李琮,女人在他眼中不算什么,但自己最宠爱的女人一向是藏于深阁,不让人见的。 “今天让我的宠妾为将军做鹤舞,如何?” 七郎当下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六王待七郎如此情真,叫七郎怎么报答。” 说话功夫,听到门外一阵环佩叮当,鼻子里只闻得一股雅香,冷淡清幽之意。 冷美人儿,未见人而先有形。 一个女子头戴面纱,迈步进屋。 她穿着一身白裙,腰部盈盈一握,肩上披着全黑的云肩,那肩上密密绣着羽毛纹路,精美异常。 女子肩膀单薄得好似轻轻一折就会断掉。 她步履轻盈,如一朵云霞飘然入室。 常瑶忍着屈辱之感向两人行礼,此时她鼓起的是赴死的勇气。 只当自己死了一次,再活过来,就不是这样的生活。 不这么想,她连路都走不动一步。 她背上背负的是大世家女子,从小刻入骨子里的荣辱观。 甚至她自毁地想,父亲不认这个女儿是对的。 她骨子里就是这种人,利益当头,自私自利。 七郎眼睛都瞪圆了,难怪六王这般宠爱,此女一身清冷气质,像朵高山雪莲。 面纱下的面孔隐约可见的清丽。 不清反而更勾得人心痒难耐。 他想伸手撕碎那面纱。 六王起身走到她身边,一只手搂上她纤腰,轻轻一用力,她便站上了高台。 七郎这时才看到她裙子下摆。 白裙下半部用的纱很薄很长,直垂到地,现在她站上高台,裙下是一双纤细小腿,两只雪白小脚未着罗袜。 脚踝上系着银铃,怪不得刚才走路有这般动听之音。 人还未舞,七郎只觉自己已然醉了。 李琮走到门边,在这个院子中间有间亭子,刚才还是空的,此时已坐上器乐班子。 他手一挥,远远的丝竹之音传了过来。 反而比近听更有意境。 常瑶舞蹈经过最专业的舞师指点。 老师说舞蹈最重要要跳出意境,运作到位,而无意境,不是上等之舞。 反而有些人跳得肆意,挥洒自如,跳出心中所想,反而更能感染人。 舞蹈既要纯熟,也要去掉匠气。 常瑶在舞蹈上很有天赋,一经指点便领略要点。 一曲鹤舞飘飘如仙看得人如痴如醉。 七郎看呆了。 裙中的双腿在小小圆盘上飞快转动,跳动,一双雪白的小脚,脚趾上染着一点红。 他心中的血在燃烧,熊熊燃烧。 第131章 掌上之舞 一曲好短,不舍得眨眼也结束。 然而,并没有结束。 仙女并没有消失还站在高台上。 李琮走到一边,拿出一块与高台台面一样大小的圆盘。 他将圆盘一扬,七郎顿时心跳加速,难道,六王要做出如此牺牲? 肯让爱妾…… “听闻七郎臂力惊人,开得七力弓,不知真假。” 提起校场之事,七郎顿时像变了个人,沉声应道,“自是真的。我曹七郎,不但能开七石弓,还能骑射。 “果然神勇,那就让我爱妾在你手臂上一舞,你若能坚持住,本王有重礼相赠,不过话说头里,若是坚持不住,就什么都没有哦。” 七郎看着圆台上的女子,血脉喷张,伸手接过圆盘。只觉那盘子十分沉重。 心中反而释然,他倒不想六王给自己个轻盘,像是看轻了他些。 他用盘子放在小手臂上,四指握住盘边。 此刻的常瑶站在圆台上,如遭雷劈! 李琮与她的约定中没有这条。 他只说让她跳舞,可没说要站在男人手臂上跳舞。 何况她光脚穿着那样的裙子。 站在男子跟前,转起圈来,裙子能转到男人脸上去。 可她看向李琮时,被他眼睛里流露出的意味吓到了。 那些地契、铺子、温柔、抬举,都是有代价的。 此刻若不如李琮之意,不但这些没了,还会有她想象不到的惩罚等着她。 这惩罚比之从前的冷落更恐怖。 她已凭李琮平日所为看出他为人。 只是还存着侥幸,以为自己能成为不同的那个人。 她所爱的男人,包着糖衣,将风度相貌做成一件衣服,穿在身上迷惑人。 内里是个冷心冷肠,没有半点同情心的冷酷男人。 她怕他多过她爱他。 站在这高台上,她像等着被出价的娼。 双腿的战栗出卖了她。 李琮用眼神警告她,不要出错。 他付出这么多,不能容忍全打了水漂。 七郎握好圆盘走到圆柱台前,蹲下一点身,伸出一只手。 常瑶犹豫着,瞟了眼李琮的表情,不情愿地慢慢伸出了自己的手。 七郎生满老茧,常年握着刀剑的手只觉手心一凉,一只小小的、柔若无骨的小手放在了他掌心。 他第一次除了好玩,寻乐子,生出一股怜惜之情。 那只手那么凉,还有些发抖,他轻轻摸住,用他的大手覆盖对方的小手,心想,那双小脚是不是一样冰冷? 常瑶轻轻踏上那圆盘。 鹤曲一直在循环演奏,待曲子重新开始。 常瑶在那圆盘上起舞,这次她跳得心惊。 心中那丝羞耻感挥之不去。 可慢慢的,她越跳越投入。 那被叫做七郎的男人的眼神,像团火,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眼神。 来自一个男人毫不掩饰的赤裸的爱意与欲意浑合的眼神。 这眼神让她既羞耻又有些着迷,原来男人可以用这样的眼神看女人。 她的心怦怦直跳,在旋转时,裙裾张开像伞一般,将七郎罩住。 等裙子落下,七郎竟然流鼻血了。 一舞跳完,常瑶行个礼,向七郎主动伸出手,七郎转头看了看李琮,见对方沉默,并安坐椅上。 常瑶是蹲着的,他站着,与常瑶隔着面纱对望。 他体会了一阵从前没有体会的战栗,从身体到心灵一起战栗。 一伸手,他用壮实的,杀过人的手臂搂住常瑶的纤腰,只轻轻一抱,将她抱起。 另一只手丢了圆盘,拉过自己来时披的披风,向地上一扔,这才将她轻轻放在披风上。 常瑶向他再次行礼,七郎回头对李琮道,“请王爷退了器乐班子,拿双绣鞋来。” 李琮按七郎所说,自己走出门挥手散了亭中众人。 一个丫头拿了鞋子过来。 李琮将鞋子拿入房中,并没有递给常瑶,反而给了七郎。 七郎也肯放下身段,他单腿跪地,另一条腿做支撑,让常瑶坐他腿上,不由分说,拿起她一只脚,那脚果然如他所想一股冰凉。 他用自己的大手握紧常瑶的脚。 并无半分他想,只想让它暖一些。 常瑶心情十分复杂,李琮也握过她的脚,却不是这般感觉。 脚上暖暖的,男人的手掌十分粗糙,甚至有点磨脚。 可是她很舒服,心里身体都舒服,他的腿很结实很暖,手也是暖的。 他小心为常瑶穿上了鞋。 等她起身,将自己的斗篷拿起来拍了拍,转手为弱小的女子披好。 用粗哑的嗓子道,“且去吧。” 常瑶隔着面纱看着那男人,他相貌并不出众,眼神炽热。 头一低,她恢复了常态,作出一副娇羞状,低声道了谢,转身离开这修罗场。 回了自己房间,她关上门,扑到床上开始哭,先是小声之后放声大哭,哭到几乎昏死。 她到底,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的啊。 这边,七郎已将六王视为胸怀广阔的知己。 “实话告诉七郎,今天本王请七郎过来,一是想为上次欢喜楼之事向七郎赔罪。” “二来嘛,也想认识一下胡督军。” 七郎心中明了,他很爽快,“胡督军极好结交,好处给够即可。” “不过,这种墙头草,我劝六王爷不必费心思,给多少好处关键时刻,他也是见机行事。” “我曹某不才,倒也有几个好兄弟身在要职,比胡督军更管用……” 他打住话,为自己倒杯酒,独饮起来。 李琮内心暗笑,这点子心思如秃子头顶的虱子,明摆着。 “来人!” 老王头一直侯着,听召便使人抬了东西进屋。 一个下人端着个漆盘,上面的东西用红布盖着。 “这是什么?”七郎瞧着跪下的佣人问李琮。 “听说曹老爷子修佛,此乃李大通所雕菩萨坐像。” 听到“李大通”这仨字,七郎不得不买账,这尊菩萨别说赠他父亲,就是御贡也是够格的。 关键李大通已死,这东西成了绝版,价值越涨越高。 他咽咽口水,想着自己心思大约没了着落,也是,人家的爱妾,自己想什么呢。 这礼物足够重了。 他沮丧的表情哪里逃得过李琮的眼睛。 第132章 衣锦回府 七郎跌跌撞撞走入房内,闻到勾人心魂的幽香醒了一半。 待看到红纱帐中侧身而卧的纤纤身影,全然精神了。 这一夜七郎收了粗鲁,全然温柔小意哄着常瑶,倒比李琮初占有常瑶时温情得多。 他待她宛如捧着易碎而珍贵的瓷器。 常瑶窝在七郎怀中睡得安然,七郎一夜未眠,只觉怀中玉人从哪个方向看都那么完美。 天擦亮,常瑶醒来迷迷糊糊只觉被一双炽热的眼睛注视着。 她睁开眼睛,只见七郎不错眼看着她,她脸一红把头埋到他怀中,“将军怎么醒得这样早,难道……昨夜还不累?” 一句话挑得七郎按捺不住,事后他一声接一声长叹着,“若我遇到你该多好。” “我要八抬大轿抬你入府做我的正妻。”他这话情真意切,说得也是心里话。 “你我也算门当户对,大不了,我去哪都带着你,日日守着你,另辟宅院好了。” “我还没问你,你愿意跟我走吗?”七郎侧头问常瑶。 常瑶面露哀伤,“我已是残败之躯,有何面目再做此举动,将军这是为难我。” 七郎噤声,他明白常瑶意思。 她若做此举动,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淹死她。 这世道对青楼女子在某些方面反比对世家女更宽容。 就像人们对待好人与坏人。 好人做遍好事,做一件坏事就会遭人唾骂。 坏人做一辈子坏事,做一件好事,就被人赞美坏人变好了。 七郎感慨命运无常,他起身穿衣,常瑶欲起来侍候他。 他却按住常瑶,“时间尚早,你且再睡会儿。”又为她盖了盖被子。 李琮这夜宿在书房,早早的就起来了,穿戴齐整,等着同七郎一起上朝。 他要断绝七郎摇摆的念头。 吃了他的喝了他的用了他的睡了他的,就得坚定地站在他这方的阵营。 七郎不是拖拖拉拉的人,他来谢过李琮,并将话挑明,愿意忠于李琮,很快会将与他交好的人都介绍给李琮。 要知道七郎举家自开国,世代从武,无论在军营中,还是边关的军队中,都有铁党。 若能充分利用七郎这颗棋,很快他就能在武将中开辟出自己的一派势力。 这尊菩萨送得值,至于常瑶,本在他心中已属于边角料,现在又有了价值。 身为男子,他自然懂得一个男人心悦女子时的表现。 所以,他要好好赏赐常瑶。 只要七郎开口,将常瑶送给七郎也并非不可。 两人一起去上朝,下朝一起去了酒楼,很快六王与曹家交好的消息就传开了。 六王给常瑶在外买了间宅子,将常瑶安置在外。 这次,常瑶学精了,所有下人她坚持自己挑选,不用一个打王府出来的奴才。 但他没有告诉曹七郎这件事。 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段时日,凤药一直思索关于进宫所做准备之事。 她的目的是留在皇上身边。 必须要牢牢抓住皇上心思。 若进宫没一下诚去到皇上身边,再想巴结上,连边儿都靠不上。 她虽没进过宫,看看王府就知道宫中只会比这里互相碾轧的更厉害。 外院奴才想巴结个近身伺候的差事,都要拐弯求告。 跟在主子身边,拿的赏、出门的机会、得到的月例都比远着主子的奴才多出几倍到几十倍。 说得近些,最高等的奴才是王爷的几个妾。 巴结得好的云鹤,虽然还没为王爷诞下孩儿,却暗里是王府收益最高的。 主子,也未必都是强势的。 一旦势微被奴才欺凌也是有的。 这世界就是这样的规则在运转。 可想而知皇宫是什么情形。 低头走道想得太专注,一头撞在一人身上。 没想到那人伸手推她一下,她抬头,看到一个魁梧的男人抱臂站在路上。 凤药行个礼,绕过去想离开,那人却一把拉住她,“王府的下人,这样傲慢吗?” 凤药一甩手,没甩掉,十分生气,“请大人自重,这是王府,一草一木都是王爷的。这位大人又是哪个?” 她知道他是谁,没想到私下里是这副德行。 “呵呵,你说的对,不过现在我要是向王爷求告,要你陪我一天,你猜他会不会同意?” 凤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猛抬头注视着眼前衣冠楚楚如铁塔般的男子。 “那大人尽管去试试,可惜我不是王爷家的佣人。” “哦?”铁塔上下打量一番凤药,穿着算不上华丽,且无随从,不是哪家来串门子的千金。 “那你是谁?” “既然我不是王爷的家奴也不认识你这位不知什么大人,你管得着我吗?”她心里喷火,眼里结冰。 “你这丫头辣得很,不过爷喜欢柔情似水的,要是落我手上,看我怎么调教你。” 凤药简单怒不可遏道,“大人从武不要紧,不知识字不识?” “识又如何,不识又如何。”铁塔不知她为何这么问。 “大人可知羞耻两字是怎么写的吗?” 凤药不想再与他纠缠,转头小跑着走了。 “小丫头太过伶牙俐齿,改改,对爷们家要温柔,不然嫁不出去!” 曹七郎在后头高声调笑道。 凤药本是去找李琮要件东西,再探望下小姐,这几天常瑶得势,她怕云之心中不痛快。 没想到却遇到这糟心事。 她干脆找个小厮传话叫王爷晚间饭后到她房中一趟。 直接去微蓝院,走到门口只觉得十分热闹,院子里的人比往常多不少。 她抬手止住通报的丫头,自己站在院门边向向里看。 只见常瑶站在院子当中,身后跟着四个面生的丫头。 她身着轻罗衣,里面穿着簇新的全套仙女裙,脖子上挂的,腰上戴的,头上插的,皆是最新款的珍宝斋首饰。 一副耀武扬威的模样。 凤药原只觉得她有些蠢,此时却发现蠢人得势比普通人更招人烦。 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别人不知道,她自己心中明明知晓。 既然住在外宅,何必再回来炫耀,已经有机会开始新生活,何必再来宣战。 云之表面平静,但凤药看她拿着手帕的手放在了裙下。 她在生气。 第133章 府外生活 连云鹤这次也不出声,她完全不明白常瑶是怎么突然复宠的。 “早说来请安,看望主母,这是妾室的本分。”常瑶用丝帕掩嘴笑着说。 “可妾身实在太忙,王爷给妾置了田产与铺面,妾身要和账房对账,又要收拾新宅子,所以来迟了。” 云鹤睁大眼睛看着常瑶,嫉妒之情完全不带藏着的。 凤药心下好笑,李琮,你晚上有好日子过了。 三姨娘也一脸不忿,要论失了孩子,她也失了,为什么王爷只补偿这个再也生不出蛋的鸡蛋,却不管自己。 “既忙,许你告假,这几日不必过来请安了。”云之冷淡地说。 “多谢姐姐体贴妹妹,对了,这四个丫头是那边我新买的。” 常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举止十分浅薄遭人厌烦,可她就是忍不住。 终于,她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她只想着出口恶气,并不在意其他的。 她把自己的自尊、骄傲全都亲手碾碎了。 看着后宅几个女人的表情,她心头虽气顺,却也没有想象的高兴。 告别出了微蓝院,她大摇大摆去妃荷院收拾东西。 出了门不远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回头对四个丫头道,“都等我一下。” 她急走几步追上去,“凤药,秦凤药,你躲什么。” 凤药不想和她打照面,只想躲一边等她走了自己再去找云之。 倒不是出于别的原因,只是因为提前看到了她的结局不会太好,不想多费唇舌。 常瑶每次在做选择时,都能选到最不好的那条路。 凤药想过,李琮如果逼近常瑶,对方不肯,最后会怎么样。 常瑶会失宠,但李琮不会断了她的供给。 后宅女子的路不多,几乎只有讨好夫君这一条路。 可凤药觉得还有条路。 比如:攒够了钱,和夫君搞好关系,讨张休书。拿了钱,有娘家略做调整,再寻别的出路。 甚至大胆的女人可以连娘家也不要回,再寻个好人家二嫁。 总之,只要你不想要这个夫君,并且没有处在战乱与大灾之年,还有路走。 娘家强大,回娘家也不错。 在后宅终老,自得其乐也可以。 常瑶选的路看似是条捷径,可最苦。 不过,那是她自己想走的。 常瑶趾高气昂道,“怎么见了我不行礼?” “五姨娘忘了,凤药是自由身不是王爷家的佣人。”凤药平和地回答。 “五姨娘若无他事,凤药先行告辞。” 常瑶一把拉住凤药衣袖用力一拽,将她拉回自己面前。 两人脸对脸,常瑶一步步向前紧逼,凤药后退到墙边,眼睛一眨不眨与她对视着。 “你害我,是不是?孩子是你指使的。” “随你怎么想,我说不是说你信吗?你孩子没了总要个背锅的,是我会让你心里好受点吧?” “我与那木头人素没来往,她何必害我孩儿?是常云之不想让我产下孩子对不对!” “她妒忌我。” 凤药忍不住冷笑一声,“听听你在说些什么胡话,她嫉妒你,嫉妒你是妾、嫉妒你没嫁妆、嫉妒你被娘家抛弃?” 凤药猛地推开常瑶,“你突然得宠,居然甘之如饴,我若是你就多加小心了,不要行差踏错,失了你男人的心。” “好好巴结你男人别张狂了。” 凤药甩手就离开。 常瑶不依不饶,挡住她去路,“秦凤药,我恨你,恨你一副明明是奴才却没有奴才样,恨你站在姐姐身后为她殚精竭虑,恨你……” 凤药怜悯地看看她,“恨意能让你舒服些你就接着恨。” 常瑶恶狠狠地说,“我不会让姐姐和你好过的。” 凤药头也不回直接走掉了,连背影都透着轻视。 常瑶快疯了,她想像的自己锦衣回府,定要后宅的女人妒忌得发疯。 妒忌自己独占王爷恩宠。 凤药走到月亮门处突然回头道,“常瑶,有的事,骗骗别人就算了别把自己也骗了,你好自为之。” 一句话像冷水一样浇到常瑶头上,她浑身打颤,暗道难道这丫头是看穿了什么? 凤药拐回微蓝院时,姨娘都离开了,进了屋只见云之独坐在桌前,神情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看到凤药她笑了,指着座位,“快坐吧,这些日子在做什么。” “咦?我以为你在生常瑶的气呢。” “我早想通了,再说……”她低下头犹豫着,片刻抬头嘴角挂着无奈的笑,“我的夫君是什么人我已经渐渐知晓,他突然对常瑶如此做派定是有原因。” “常瑶得宠该是在刚入府时,那时王爷也不曾这般待她。” “且我打听过,王府从前也有过姨娘,病的病死的死,咱们王爷绝不是个怜香惜玉之人。” “所以我根本不放在心上,可笑云鹤说她气得肚皮都胀了。” 凤药长舒口气,点头道,“小姐越来越聪慧了,你看得开日子才会好过。” 云之点头,“只论男女之情,原不长久,倒不如利益捆绑来得结实,喜欢归喜欢,也得用心谋划方能心愿得偿。” 凤药品出她话中对李琮一片情深,不论对方人品如何,她也没得选了,他们夫妻一体,王爷好王妃自然好。 常瑶住出府去才发现有一点很不好的地方。 李琮很忙,来瞧她都是只坐会儿就离开了。 原来在府上,不管借着请安或身体不适的借口,还能见着李琮。 现在,只要他不来,自己根本没处去寻他。 只是刚搬不出来,她也不好提出再回去。 更有一件让她不舒服的事,她请的门房让李琮撵走了,仍然用了家里的老人儿。 她一举一动,门房皆汇报给李琮。 此间是个三进小院,她一个人住足够,可院中不似王府有花园景致,有能逛上一个时辰的广阔庭院。 王府还养了戏班,时不时可以听听戏。 在这儿,绸缎店首饰铺逛个几次就腻了,李琮不许她在外听戏听书。 她在这三进小院进来出去,又不必她操持家务,几乎闷疯了。 漫漫长夜,她也不想睡,反正早上没事可以一直睡到中午。 她倒惦记着给云之请安了,打扮得漂亮些,炫耀一番已成了她唯一的乐子。 第134章 请君入瓮 这种日子持续没两天,她突然找到乐子,出门买水粉遇到一个女子,两人本不相识,买过水粉,坐车回家发现两人竟是邻居。 那女子同样寂寞,十分愿意来串串门子说说话。 虽是戏子出身,身份低微,只是人家的外宅。 这女子对常瑶十分巴结,说若有一天能被抬成贵妾,如常瑶一般就好了。 又说常瑶想回府就回府,府上住得不顺就来外宅,她家男人对她实在好极了呢。 那艳羡的目光让常瑶心中十分舒畅通泰,堵在胸口的气又出了几分。 这人呐,幸福竟是靠对比而来的。 原先常瑶只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凄苦的千金,最倒霉的世家贵女,与这女子一比,也算天上地下了。 可她仍是寂寞的,女子来过几次,她就不想与她再接触了,她说的话,她想的东西与自己根本格格不入、愚不可及。 夜又变长了。 入夜,李琮如约来到凤药处,凤药嘱咐他一定要按自己说的去做,这关系到她能否成功进宫。 李琮细听她分析原由,心内赞她行事细腻。 他正好有一个难处,无法说给自己的门客幕僚。 是关于曹七郎的,李琮心内郁结得想爆。 原来四皇子不愿放手,也在拉拢七郎。 曹七郎不好,也不敢太驳四皇子面子,毕竟未来不是六子便是四子是自己主子。 李琮怕他顶不住,自己的心思就都白费了。 若不从他这里撕个口子,他没有一点兵权,就算立了诏书,他也未必坐得上那位子。 然他拉拢七郎的手段太见不得人,无法与人商量,只得告诉给凤药。 凤药听着王爷诉苦,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沉思着,烛光高高,洒在她专注思考的面孔上。 她已有了计谋在胸,他曹某人的好名声不就是“讲义气”嘛。 这是他的优点,利用得好就是弱点了。 他的人脉、他的交际都来自于他这人够朋友,讲义气。 “前段时间他家不是奏请皇上想让他大哥回来吗?” 李琮点头,“是,曹家老大年过六旬,身体自己不如年轻人,说是病了,想回来养病。可皇上驳回了。” “你能不能上一本,将他大哥保回来,并推举曹氏其他子弟替他大哥戍守边关,哪房势大你推那房的嫡子前往。皇上若准了,你就算对七郎有了恩。” “有恩后切不可亲近他,只远着,不必要他还你人情。” “若有机会可保七郎一本,令他小升一级官位,此时仍不要亲近于他。” “然后呢?等他自己选择,就像君子追求女人那样?” 李琮气急败坏,“这小子收我好处,就得站在我这边!” “一种选择是站在你这边,一种选择是做你的狗,不敢不听你差遣,你选哪个?” 烛光一闪,阴影在凤药脸上晃动,她看起来胸有成竹。 李琮眼睛一亮,“当然让他当狗,放着人不当,本王就不再给他机会。” “那你就先按我说的做。” 凤药已想到办法,将常遥按在地上摩擦,踢弯曹七朗的腿窝让他跪下。 曹七郎那边十分为难,自己受了李琮天大的好处,却不得不应酬着四皇子。 两边都不敢摞磁实话,两头都不讨好。 这日上朝,意外地听到皇上准了李琮的奏请,准了他大哥回家。 他很开心,曹家一族虽然人多,却很一心。 家中写了几次折子,皇上都不准,这次竟是李琮帮了大忙。 大哥在外劳苦,落了一身病,身上的伤一到冬天也疼得走不得路。 皇城到底条件好,可以回来好好养一养身子。 这个情他得记着。 本想着下朝,六王肯定要找他攀谈。 可散朝时六王和薛大学士一同走出朝堂,并未与自己攀谈。 他松了口气,心中也舒畅了些。 刚好四皇子邀他一同吃饭,便应承下来。 凑巧,几人都去了同家酒楼。 也有别的同仁在那里吃饭的。 到处是熟人,都招呼一圈,分桌坐定,各聊各的。 一顿饭下来,七郎吃得心不在焉。 李琮竟是没向他这桌看过一眼。 倒像此次奏请并无所求,只是公事公办。 六爷先走一步,只在经过他们时打了个招呼,就策马离开。 四爷倒是满意,“老六总算想通了。七郎你也别为难,你心里的想头我知道,总怕得罪谁。我也不是逼你,现在刚好。” 七郎意马心猿有一句没一句听着,别了四皇子,自己骑马回府。 他骑到最繁华的街巷时,慢下来,人群中冲出一个孩子,跳起来拉着他的手臂,口中喊着,“大爷行行好,赏个大钱,您老必定公侯万代。” 他伸入怀中拿了几个钱,刚想扔,那小鬼头叫着,“别扔别扔,扔出去我抢不到。” 他笑笑将钱递给小孩儿,手心里多了张字条,抬头时小孩儿不见了。 纸条上娟秀的一行小字,“妾已搬至皮鼓巷13号,可寻机前来相会。” 他思索片刻,胸中燃起一团火焰,再没别人,定是她。 自从那夜别了常瑶,他日夜记挂,竟一直没再找过任何女人。 欲火一旦燃起,便烧得他没了思考的能力。 皮鼓巷位置特别,虽是条从大路上拐进去的小巷子。 那条大路却是很多世家与王公安家的主街。 街上每日过的,十个有八个都是身份贵重的。 就算遇个国公爷也不稀罕。 而这条悠长的巷子,多是富贵公子的外宅所在地。 世家家规大,纳妾也要很多规矩,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入府。 公子们要有上不得台面的相好,便养在此处,离家又近,来往方便。 他们并不怕家中知道,只要不抬到府上,怎么着都可以。 家规是个带毒刺的铁框,别碰就安然无事。 常瑶住的地方凤药曾经过,也听说过皮鼓巷是什么所在。 她心中感慨李琮的冷血。 那里离王府不近不远,其实离王府更近的合适的地方多的是。 他把宅子置在那里,只能说明了常瑶在他心中的位置 这倒方便了她这次的计策。 巧不巧?常瑶左边住着恰是虎奔军的胡督军的外宅,从戏班子买的“青衣”。 若让他抓到曹七郎,以他那贪婪的个性,会放过曹家吗? 动了王爷外头的女人只需小惩,可那人恰是自己的恩人,曹家落个恩将仇报的名声,曹家能打断七郎的腿,养他一辈子。 对曹家,男丁固然重要,重要不过曹家的门风名声! 那是整个家族立足之本。 第135章 拿奸拿双 更不必说其他邻居,哪个拎出来都够说一说。 所以这里房子价格高得出奇。 凤药怀疑李琮是不是故意的。 曹七郎心痒难耐,硬生生等到晚上,先去王府门口转了一圈,王爷回了府了。 他才放心向皮鼓巷去,门房灯火通明,他不能直接这么近。 直在外面待到午夜,他翻墙进了院子。 丫头们都睡下了,房里点着盏孤灯,冷冷清清,却让七郎心中的火燃得更盛。 他的瑶儿穿着白寝衣,独坐桌前,寝衣垂在地上,她单薄的身体被丝绸包裹着,起伏的曲线让他喘不上气。 他用气声轻轻喊了她的名字。 常瑶以为自己听错了,怀疑地转过头,只见那日侍候过的男人铁塔般的身躯就在门口。 他眼神燃着小小两簇火苗,却盛满柔情和思念。 常瑶虽不甚聪明,但对男女之情只凭本能也知道这男人落入了自己的温柔乡,不能自拔。 “小将军?”她清灵的声音喊出这三个字,让七郎不能自抑。 三步并做两步走过去,将她搂在怀里。 他并没慌着做什么,只是紧紧地拥抱住常瑶瘦弱的身体,嗅着她的香气,用脸颊蹭着她的发丝。 并说出了自己这一生从未对任何女人说过的话,“你太瘦了,多吃点饭,我会担心。” 一句话说得常瑶流下泪,为了控制体重好做掌上舞,那几日,李琮一天只准她喝一碗鸡汤,她饿得躺在床上,胃里灼烧般地疼。 李琮来看望她,带着金银玉器,连一块点心都不带给她。 眼前的男人却要她多吃点。 她终于回应了七郎,垂着的双手搂住七郎的腰。 七郎打横将她抱起,爱怜地说,“我会找机会向王爷讨要你。” 这夜,七郎极尽温柔,常瑶至此,做妾许久,又失了一个孩子,方体会到男女之爱的乐趣。 原来七郎不止顾着自己快活,也会照顾常瑶。 他是十分老道于此的,常瑶身体酥软,脸色红润,像又活过来了。 事后,常瑶抚着七郎的脸,轻声道,“我愿意跟随你,可我已是残败之躯,况且你家中……” “你放心。我来解决,我不嫌你。” 两人说不尽的山盟海誓,天快亮七郎才离开,他决定直接和李琮讨好常瑶。 可他没等到这机会,李琮一连几天没上朝,他去王府被告知王爷身体抱恙,不见外客。 七郎忍不住夜夜与常瑶相会。 这日他熟门熟路进了院子,还带了酒菜与常瑶灯下小酌再双双同入鸳鸯帐。 李琮带着人,高举火把在拐角等了许久了。 此时已是午夜,街上空无一人,十几个火把将长街照得通明。 待里头给了信号,他带人进了一道门。 留下几人,他只带了四五人,进了二道门。 将二道院所有丫头婆子捆了,塞了嘴。 进三道门,只有两个守夜的丫头,就在门口坐着打盹。 火把的光亮刺疼了眼睛,两人都迷迷糊糊睁开眼。 上去两人直接将这两个丫头脖子拧断丢在地下。 李琮使个眼色,其中一人上前一脚踢开大门,直闯入房内。 常瑶只觉自己坠入一个醒不过来的恶梦。 若只是个梦该有多好。 那明晃晃的灯光照着李琮阴冷如蛇的眼睛。 她此时此刻明白自己一直以来有多么害怕李琮。 那深切的恐惧如刻入了骨头中,她一直在迁就讨好着他。 和七郎在一起后她方才明白和爱着自己的人在一起,可以那么随意、自在,不必在说话时考虑会不会激怒对方,对方是不是不爱听? 小心翼翼的,从来和相爱没有关系,是奴役。 她用被子捂住身体。 李琮慢慢走至床前,七郎翻身跪在地上,“请王爷听我解释。” “闭上嘴。”李琮平静而断然打住他的话,眼睛里出现一种七郎从未见过的阴冷。 “这就是本王看上的人,曹家子弟,恩将仇报的东西。” “恩将仇报”四字一出,本来挺直身子的曹七郎,像被疾飞过来的箭射穿了身子,浑身一抖,双手撑地,一个字也说不出。 李琮走过去,不顾常瑶没穿上衣服,拉着她的头发,将她拉到七郎身边。 常瑶一手还拉着被子,拼命遮挡着身子,李琮用力向后拉她头发,将她脸对着自己,“敢背叛我,嗯?!” 那一声“嗯”带着腹腔共鸣,极低沉压抑,吓得常瑶缩成一团。 李琮眼睛血红,“我待你如何?你心中没数?” “我许你什么,你忘了?” 七郎想过去挡在心上人前面,可他被人按在地上。 “常家和曹家教导出的好子弟。我只需将你,常瑶还回你们常家,将曹七郎交还给他家,你们两家想通婚,可以!本王还会送去贺礼。” 他轻松坐在手下搬过来的太师椅上,挥挥手,手下人都退出去。 七郎跪行几步扶着李琮的膝盖,“都是我的错,我翻墙来找了她。” “你强迫她了?”李琮硬生生将后头刺心的难听话咽下肚去。 他本是将两人当做棋子,可当看到这一幕,仍觉刺心,生气是真生气。 七郎不语,他对着李琮磕个头,“这事传出去她就没办法做人了。” “求王爷饶了他,家里怎么处置我没关系,求王爷替她保密。” “呵呵,曹七郎,你旁边住着胡督军呢,你不知道吧,此时他正睡得香,我若将他喊起来,会是怎么样的情景?” 常瑶已经喘不上气,这么一来,她只有死路一条。 她父亲是怎么将自己那个小妾沉塘的,她亲眼所见。 父亲的为人,绝不会为自己网开一面,一定将她浸猪笼,或直接吊死。 她软在地上,心思和头脑都僵住,一时心中一片空白。 眼睛移到七郎身上,她升起一股强烈的意念,她喜欢这个铁塔般的男人。 她挺起身子道,“七郎,男儿膝下有黄金,莫跪他,只要同你死在一处,瑶儿不怕死。” 李琮突然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五姨娘,你在做梦,你是那名牌上的人,你死也要葬在我的地盘上,至于他……” “他是不会为了你一个女人去死的,曹家七郎一生摧花无数,你只是其中之一,你想和他一起死,你做什么白日梦。” “曹男人死要死在战场上,死在敌人刀下,若是传出曹氏子死在女人身上,死于殉情,他不要脸,他一大家子也不要脸了?” 李琮说的话像刀一样一刀刀割在七郎心上。 因为,这些话都是真的。 他真心喜欢常瑶,喜欢到愿意开口向李琮讨她,喜欢到愿意回家去和家中坦白要抬她做妾。 但绝不会为了她去死。 “还有件事,曹七郎,常瑶不能生育,听说你家不管娶妻纳妾只有一个要求,要能生!” 这也是真的。 第136章 一条走狗 曹家最重后嗣,家中男人多上战场或从军,没有男儿是不成的。 不能生的女人在曹家的境遇不如个奴婢,生得男孩越多地位越高。 “你向我讨要常瑶,我会给你,不过一个女人,在我李琮心中兄弟高过女人。可你不该偷,不该恩将仇报。” “你大约不知道你已升任虎奔军金领军,从黑领军到金领军只是小小一级,却也是我保举的,只为你是个人才。” 曹七郎心防彻底崩溃了。 这件事只要传出去,不久就会人人皆知,他自己名声无关。 可整个曹家会被他连累。 他瘫在地上,“只怪我一时糊涂,王爷怎么惩罚我都行,别告诉家中,别宣扬此事。” “我被蛇咬了,你还要我放了那条毒蛇……凭什么呢?” 李琮像抓到耗子的猫,将耗子踩在脚下,只为戏耍。 “从今天起,但凭王爷差遣!决无二心。”他深深低下头。 常瑶心里慢慢冷下去,每次刚刚暖热就会有点什么事让心一次又一次死去。 她起身,冷漠地走到帐边,松手让被子滑下,毫无任何羞耻,一件件开始慢慢穿起衣服。 七郎心中难受,心疼常瑶,可现在的他没资格向李琮再提要求。 曹家名声就握在李琮手中。 若因为常瑶激怒李琮,而连累整个家族,曹家会如何对待常瑶他不敢想。 他们肯定不会放过常瑶。 天色已大亮,隔壁响起胡督军的声音。 还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咦?常姐姐门口怎么这么多人?王爷出行阵仗就是不一样。” “王爷?六王爷吧,我去拜见一下。” 胡督军的声音响起。 七郎双腿已经开始发抖,李琮要想毁了自己,只需让那督军进来看上一眼,再放他走,自己就全完了。 汗珠顺着脸滑下,砸在地上。 来了个下人弯腰站在门口等着示下。 “不见。”李琮道。 七郎长出口气。 “起来吧。” 七郎没动,他以为听错了。 “起来吧,把衣服穿好。” 曹七郎不明所以,头晕脑胀将衣服穿好。 “此事可大可小,说小点,就是风流债,这笔债本王就替你记上。” “后面如何,看你表现了。”李琮起身,一眼未瞧常瑶,一甩手出去,“快穿上衣服,与本王一同上朝。” 再次下朝,七郎跟在李琮后头,不远不近的距离。 四皇子招呼他时,只得到七郎一个抱拳,“得罪了四爷,七郎近日不得空。” 便急匆匆跟着六爷离开朝堂。 李琮交代他只可与自己私下来往,朝堂之上不必亲近。 皇上寿诞已到,宫中设了家宴。 宫宴设在“瑶光殿”此殿阔大临水,若一时兴起想游船,两层的画舫已备好。 整个大殿点了数不清的烛火,水中呈现的倒影映着水波,真如仙宫临世。 皇上居中而坐,桌前摆着精雕细琢的菜肴。皆是宫宴必备菜品。 这种宴会,厨房只求别出错。 一大部分菜是提前备好的。 皇上并未多高兴,他胃气不适,脸色蜡黄。 头几日多食肉菜,虽是一直在用消食汤药,却仍觉胃腹胀满,闻到饭菜之气想吐。 且这温火膳,好看大过好吃。 宴会仍是老一套,大家寒暄,两个儿子坐他东边,有儿女的妃嫔们坐在他西侧。 大家不停恭贺皇上成岁,又说今年国泰民安这些漂亮话。 丝毫不提各小国对大周的侵扰。 皇帝因为胃里不适,十分不悦。 一丝音乐后,有片刻空档,他板着脸坐在主位,只听到一声压抑的干呕。 心下以为有人和自己一样讨厌宫中温火膳。 他看向作呕之人,原是自己的六儿媳。 “怎么了?大宴之上如此不知礼仪。”皇后出声责怪。 贵妃挑了下眉眼,心说就等你这句了,“恭喜皇上,要当祖父了。” “六皇子夫人已有了喜,过三月了,原是怕胎像不稳一直不敢回。” 皇上这才精神了些,“可是真的,不知能给大周诞下位皇子还是公主呢?” 凤药捏了把云之,她张嘴刚想回话又用帕子捂住嘴,一阵干呕,只剩喘气的力气。 凤药上前跪下回道,“请皇上许臣女为我家小姐做碗汤,喝了此汤,小姐会舒服的。” “哦?那你快做。”皇上挥手。 “只需赐臣女一壶滚水即可。”凤药又道。 乐声响起,宫宴继续。 大家的注意力分散开,一个小宫女拿了铜水壶过来。 凤药取出自己带的瓷瓶,挑了些东西出来,将滚水浇入碗中,搅拌开后,调入些许蜂蜜。 一股子清甜的幽香一下子散开在殿中。 皇上止了乐,只觉连日里顶的着胃部舒散了许多。 口中只觉生津,馋虫也上来了。 “你这汤是何名目,如此清香?” 凤药将汤端给小姐,自己走到殿中跪下回说,“这是臣女自制的汤绽梅。” “怪不得这么香,是了,是梅花的香气,可是现在哪有梅花?” 皇上边问边吞口水,这香味太引逗人。 宫女们也都盼盼看向端着汤碗的云之。 “是臣女想出办法保存了冬天梅开的花苞,开水冲下,这梅花在汤碗中便都开了,故名汤绽梅。” “沏一碗来朕尝尝。” 凤药奉上汤品,一旁太监过来试汤,凤药挡住道,“若要试汤,请皇上准臣女来试,不用劳动公公。” “这又为何?” “此汤难得,臣女平日也不舍得用,既要试我来试好了。” “大胆!什么小丫头敢自称臣女?”皇后训斥。 “你何苦吓唬一下小丫头?她又没进过宫,怎么懂宫里的规矩。” 皇上头了不回冲皇后摆摆手。 凤药磕个头,“早听闻圣天子待下人宽严并济,是个最好的皇上,今日见了,果然。” “回皇后娘娘话,臣女是常家外放的使唤丫头,已发还身契,所以自称臣女。” 皇上没理会,埋头深闻一下碗中汤,只觉心头一片爽快,如夏日里吃了冰湃西瓜,胃里一下通顺起来。 李琮在一边暗笑,这是凤笑交待的,买通御膳房的人,头一周顿顿给皇上做了油腻的菜品。 这汤最合适没胃口的人食用。 皇上先看看碗中,只见花开如生,闻之清香四溢。 品上一口,香浓、味柔、汤清。 小小一碗汤,做的极其讲究。 皇上深谙享受之道——这道汤看似简单,功夫在汤之外。 第137章 一夕幸进 这丫头该是个伶俐懂事的。 因又问她,“你还为你家小姐备了什么吃食吗?” “是,皇上怎么知道?”凤药问得一派天真。 “宫里菜肴多素少,想来孕妇是不爱吃的,你既然已是自由身还愿意回来伺候你家小姐,自然在饮食上多有顾虑喽。” “的确备了些东西,需要用一用宫中小厨房。” “配殿那里有,你尽管去用,快去快去别饿着你家小姐,做双份,朕也尝尝。” 凤药领命,带着自己的东西去了偏殿。 皇上整个宴会郁郁寡欢,此时肉眼可见高兴起来,大家都纷纷称赞这小丫头机灵懂事。 “传歌舞吧。” 皇上有了兴致,手一挥,乐师搬着乐器鱼贯而入。 “等等,你们谁会什么乐器,去替了乐师,奏得好,朕有赏。” 见大家面面相觑,贵妃先起身,“臣妾会弹琵琶,不如……” “去!”皇上兴致盎然。 见贵妃都动了,在座各位都不客气,吹笛的吹笛,抓筝的抓筝,吹埙的吹埙。 一时殿里嘻嘻哈哈,一片热闹祥和。 演奏一曲众人耳熟能详的曲子。 因配合不好,各奏各的,有人是乐器高手,有人刚入门,曲子弹得乱七八糟。听曲儿的和奏曲儿的都笑倒一片。 此时,凤药端着一只托盘走上殿中,跪下举起托盘。 一边的太监将托盘呈上,他瞟了眼盘子没敢提试尝。 原是那两小碗东西太精致,他要是舀上一勺,恐怕就不剩两口了。 皇上瞅着托盘上的小碗小盏,由衷叹息一声。 若非用心,恐怕不能做成这样。 一只碧色碗中盛着半碗清如水的汤,并不见油星。 碗是碧色,清汤就显出碗的绿意,这绿色水中飘着着了色的碧绿莲叶,和粉白的荷花。 叶子两片,上面还滚动着露珠,荷茶三朵,花瓣晶莹剔透,真如刚从水中摘下放入碗中。 一朵荷花只有拇指大小。 皇上换了小号银勺,舀起一朵花放入口中,入口有花香,这么小的花,竟然带馅儿。 他又尝了口荷叶,是软的汤饼。 舀起口汤入口,汤是清水壮,越鲜甜可口。 皇上味觉大动,一口将汤与花吃得干净,不顾皇后劝阻。 又端起另一只白瓷碟,那只碟上放着五块点心,一块也只一口。 五种花朵,每种颜色不一,都按真花模样制作。 玫瑰形的入口奶香带着玫瑰花香,里面放了甜味很弱的赤豆细沙,那沙做得很湿润,一点不涩口。 一口下去,香甜不腻。 再一朵是梅花,做得分外精致,和玫瑰的不同,这朵是用糯米做的皮,半透明,越成显得梅花花瓣可爱娇俏,连嫩黄花蕊都根根分明。 花朵栩栩如生。 闻起来是梅花香,入口是酸甜的果馅。 皇后在一边提醒,“皇上,你用得太多了。” “你偏要在朕的寿诞上惹朕不悦?朕不欢喜时不见有半分能力哄朕高兴,偏在这些事上与朕过不去,是见不得朕好过是不是!” 皇上虽未变脸,可语气严厉,皇后不敢再作声。 他一口气将五块糕都用得干净。 呼出的气尤带着花香。 他很爱甜食,但平时饮食极其克制,宫里供餐也按制度,皇帝更是表率,他不愿在别人面前为点口腹之欲而起纠葛。 整个皇宫无人知他爱食甜食。 “很好。” “很好。”他连夸两声。 这五块糕不但做的好,意境也好,特别那道汤。 “你做的汤可有名字?” “没什么好听的名儿,就叫莲叶荷花羹,小姐爱喝,就是费事些。” “今天这宴,尝到你带来的这几道汤点,不亏得今天这场宴。” “好丫头,你叫什么?” “臣女秦凤药。” “好孩子,你愿意来宫里伺候吗?” 满殿静下来,都看着跪在地上的丫头,不知她交了什么好运。 这般进宫,满宫谁不得给她三分面子,这可是皇上本人亲招! 只有状元榜眼探花才有资格进行殿选,由皇上亲自选拔。 那是荣耀。 “臣女不愿。”凤药回答得嘎嘣脆,在安静的大殿里回荡。 这次,连李琮都变了脸。 她不就是为了进宫吗,怎么又变主意了。 他很怕皇上突然生起气来,当场见血。 “那是为何呢?”皇上少有地耐心,和颜悦色询问。 “因为……在王府赚的银子着实很多。” 就在所有人都呆住,看着皇上脸色时,皇上突然暴笑起来。 众人都跟着笑,唯独四皇子脸上阴出水。 待笑声小了些,四皇子从座位上起身,走到凤药跟前,俯视着她。 “大胆奴才!皇上的旨意你也敢违搞,理由竟是王府给的钱多,一个能被利益收买的人,岂不是小人?” 大家都噤了声,笑的人和发话的人,是这个国家站在权力巅峰的两个男人。 谁都怕说错一个字招致杀身之祸,奴才们都将头低得更低了。 皇后接着说,“的确,小小年纪,一身铜臭,两眼只盯着银子,虽然为人机灵,可是德行有亏。” 皇上好奇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小丫头,她张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毫无惧色望着自己。 “皇上,我能说话吗?”她朗声问。 “当然可以。”皇上笑得很温和。 “臣女之所以愿意在王府是因为王府给银子多,可是臣女要银子并不是为了自己呀。” “怎说臣女一身铜臭毫无品德?” “臣女爹娘带着弟弟从外地回了老家,地也开了荒,家中要添的家具、家畜很多,用钱的地方也多,臣女想好好侍奉爹娘,皇上以孝治天下,臣女奉行的正是皇上提倡的孝道,有何错误?” “在王府,王爷和小姐对臣女十分厚道大方,臣女虽在照顾小姐,也可以随意出府看望爹娘,帮忙家中农活,所以不愿进宫。” “臣女只想出息,让爹娘过好日子,这样也错了?” “好孩子。”皇上赞了一声,又责怪地看着四皇子,顺带不满意地瞟了一眼皇后。 这一夜,母子俩净给他添堵。 “你们听听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都知道孝敬爹娘。” 皇上环顾四周,随意感慨一句,并没针对任何人,四皇子瞬间不自在,连在皇后都尴尬起来。 第138章 汤的故事 “唉。”贵妃感叹一句,“这丫头的年纪和臣妾进宫差不多大。这样懂事,臣妾有点赏赐些什么,不知道皇上可否允许。” “这次不必了,她若愿意进宫,有的是机会,留着你的银子到时候再赏,省得落了小丫头说咱们宫里还不如个王府厚道。” 这话又不像好话,贵妃瞬间噤声。 “儿子思虑不周,惹父皇生气,儿子孝敬父皇之心天地可鉴。” “先下去。”皇上淡然打发了四皇子。 “凤药啊,你可知道这宫里比王府出息得多呢,你若能进宫伺候,你爹娘肯定高兴。” “真的吗?那凤药该告诉爹娘伺候的是哪位贵人?” “你这样又孝顺又伶俐的丫头自然该伺候最尊贵的人。” “那就是皇上您啦。今年村里好多人都回来了,都说皇上仁厚,免了大家税赋,若是伺候您,村里的人都会替凤药高兴的。” 一边的四皇子听了这话几乎想冲过去掐死这丫头。 这马屁拍得皇上龙颜大悦,宫中臣子说他好,不痛不痒,每日里净是说假话拍马屁的,早听腻了。 可一个来自宫外的小丫头站在百姓立场上说他好,哄得皇上心花怒放。 “那朕就先不封你品级,只在朕身边先待着学学规矩,若是感觉宫里日子好过王府,再待着,到时,朕再封你。” “那……”凤药回头看了看六皇子和云之,两人都及时站起来,“这丫头能让父皇高兴就好,只怕她不懂事,到时惹了祸。” “惹事自然是姑姑没教好,自不与你二人相干。明日送这丫头,宋德海!” “是!”一个须发花白的五旬壮年男人穿着领事大太监服饰的,走上前来。 “明日安排好秦姑娘。” “遵旨。” 一个领事大太监安排个刚进宫的小丫头! 只这一句,秦凤药已然成为大家眼中,未来的皇上跟前的红人儿。 众人在宫里混了这么久,都是玲珑心思的老狐狸。 谁不知道想巴结皇上,请个一品大臣都不如皇上跟前的人随便提一句,吹个风。 这,就是红人儿。 李琮万没想到事情顺利成这样,心花怒放,只是压着不敢露了行迹。 连贵妃和皇后亦觉得只是个巧合。 “李琮啊,快册封你的夫人为王妃吧。”皇上起身看似随意交代一句。 又笑着看了眼凤药,“你们且继续乐,朕累了,先休息。” 众人跪下,送皇上出了瑶光殿。 待宴饮结束后,云之一定要凤药与她同乘。 李琮在也在里。 凤药一上车他就压低声音说,“你在宴会上回答父皇说不愿进宫,我都担心死了,怎么不按说好的办?” 小姐跟着说,“万一节外生枝怎么好?” 凤药挺直着身子,垂着眼帘,“一下就答应,着了痕迹了。” “就算当时皇上没起疑,事后有人提醒,说我是六王爷故意塞在皇上身边的人,一旦皇上有半分疑心,就像种子埋入土中,长起来大家都完蛋。” 车上暂时陷入沉默,李琮知道凤药说的对,仍觉此举太险。 他的父皇变起脸来的样子,凤药没见过,他可见识过。 天子之怒,流血才是正常。 “我宁可失败,也不想给小姐王爷带来危险。” 云之伸手搂住她,凤药却低下了头,对小姐的拥抱略抗拒又由着她去了。 “此次进宫,是皇上一再要求的,不过能不能留下,还在两可。” “你们也听到了,皇上说先让我适应,那意思不就是我若做的不好,仍会打发我走。” 李琮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 皇上的确说过这话,听起来选择权在凤药,此时回过味不由叹了声,这丫头心思机敏细腻,很合适宫中生活。 那儿的人说话,从不直说,都带着拐弯,一不小心就会将人绕进去。 想到这里他很坚定地相信,凤药能留下来。 小姐突然想起什么来,拉着凤药手好奇地问,“你究竟做了什么?” “两道汤,一道汤绽梅,主要难弄的梅花,是王爷找来的,我也会,但着手太晚,这东西得冬天梅花初放,采摘保存,春夏享用。” “可那汤一冲开,真是香呀,闻着就生津,我也很想喝呢。”小姐由衷赞道。“怎么从前你没做过?” “这道汤谱我新得的。从前若是知道,怕是天天盼着冬天了。” 凤药少见的笑了,她想起初入常府的日子。 那是多少的快活轻松,她从没有过心事,最大的烦恼是胭脂总和她过不去。 “还有余的,你回家我冲给你喝,开胃的很。” “另一道汤可就麻烦极了,我备了好几个时辰。” “那些荷叶莲花还好说,用花汁调色,有模型扣出来,但汤要清澈见底。” 光是调汤就费她多少精神,那是给皇上喝的,皇上什么好的没吃过没见过。 汤她用了鸡配火腿、蹄筋、干贝、海参、鲍鱼调成高汤。 这一步要三个时辰,汤要鲜浓。 这时的汤是浓白的。 用鸡鸭猪精肉分类按批次剁馅儿,干净肉臊子去吸汤中杂质,重复三四次,方能汤清如水。 看着没什么,一入口方知其鲜香。 荷叶与花朵在开水中焯熟,轻涮一层没有任何气味的油,放入汤中,用汤浇上,在花瓣和叶片上留下露水。 趁热端给皇上,汤闻起来鲜香无比。 其实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她没说。 这次二道菜加一道甜品都以“梅”为主题。 皇上一向爱梅,这一点很多人知道。 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大家只认为梅花香自苦寒,品性高洁,故而皇上爱之。 她观察皇上,皇上低头时眼底明显划过一丝和他年纪、身份不匹配的伤感。 他还是皇子时,众皇子中不显眼,曾与一个叫“梅娘”的女子相恋过。 那时的他还一片天真青涩,只有十五岁。 对方是府上的丫头,出身小户,做他的妾也不配。 很不幸这丫头也爱上了他。 两人相恋的事被他母亲,后来的太后给察觉了。 某天他回府,却怎么也见不到梅娘,问母亲,说是梅娘家中来要人,已发还身契送她回家了。 少年失魂落魄回房,扑在床上大哭,母亲骗他都懒得用心骗,梅娘早就没了家人了。 她在这世上孤苦无依,只有他了。 梅娘在府上时,最喜欢府里池中的粉莲。 那碗汤一端上来,他瞬间想起梅娘。 第139章 请个帮手 皇上什么也没对母亲说,也没去寻那女子。 那时的他有多懦弱,现在的他就有多讨厌强势的女人。 就有多讨厌如今对他指指点点,有母家撑腰的皇后和太师。 这些事连皇后都不知道。 只有胆大如玉郎,才敢连自己的主子都细查一遍。 才有了凤药所能掌握的情报,这些情报在她手中实现了价值。 她不会也不舍得让玉郎白费力气。 回府后等微蓝院熄了灯,凤药提着灯到大厨房,那里养着一笼鸽子、鸡鸭。 她从中找出一只脖子上带白羽毛的鸽子,将一封密信绑在鸽子腿上,手一扬,放飞了鸽子。 密信是给金玉郎的,让青连将黄杏子塞到太医院,那儿已经有女医官,叫她跟着学习,也可成为自己的帮手。 接着她又去马房叫人备马。 胭脂已搬去了青石镇,她现下很需要她。 一个时辰的飞驰,就到了胭脂位于青石镇的家。 院门上了锁,但里头还有微光。 凤药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若有男子,她就不再开口,马上调头回王府。 却只听到胭脂在院里哼唱着戏文。 她暗笑,这很是胭脂的风格。 拍了拍门,里头也不问话,直接就听到脚步声过来。 门“哗啦”一下被拉开,与此同时一个女子的声音随着开门声响亮地扑面而来。 还夹带着怒气,“干嘛!?” 胭脂嘴里叼着根草,一手举着灯火,一手拿着把锃亮的镰刀,刀上沾着泥。 两人互看数秒,胭脂手一松,镰刀掉在地上,她眼圈红了,一把将凤药抱在怀中,“你个天杀没良心的,终于想起来看看姐姐我了。” 她用力地抱了凤药,又将她推开,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上下打量着凤药。 又哭又笑,“没良心的东西,只知道让人捎钱,姐姐我还缺钱吗?” “你呀你呀。”胭脂一下下点着她的脑袋,“什么时候多为自己想一想。” 原来,凤药求了恩典,让夫人将给自己准备的银钱里,分十分之一给胭脂,余下的她就不再要了。 这事,凤药是瞒着胭脂的,可胭脂一再推辞,直到夫人说是凤药交代的,她才收了。 小院被收拾得干净,院中被划出几块地,种了些菜,一拢一拢规划得有条有理。 还种着根小树,小桌子小凳子都是照着从前两人所住的宅子弄的。 “唉,你还记着那些日子。” 胭脂擦把脸,“可不是,我没你这小没良心的那么健忘,要知道那时候是我过得最充实快乐的事。” “光靠你怎么能熬过去?那时候,要没我,那个家得散!” 她叉着腰,骄傲的宣布。 凤药笑笑,拉开个小凳子坐下,她看到胭脂的日子过得挺好,又不想开口了。 可胭脂太了解凤药了,先烧了水拿来冲茶塞她手中。 “说吧,不是遇到难处,你怎么会这半夜过来。” 凤药嗔怪,“我想你了,来瞧瞧你,看你很好,我就放心了。” “这里的日子多好啊,还有杏子给你做伴。” “那丫头大了,心思都在她的草药上,整天忙得飞起,哪有空来看我呀。” “你究竟是怎么了?”胭脂已有点急了,“是不是云之她给你气受了,做的不开心就不做了,你和她不一样……” “不是。”凤药否认。 “我真的就是来看看你。” 胭脂“嚯”一下站起来冷下脸来指责凤药,“对了,你现在是大管家,结交的都是贵人,我们这些人哪配听听你的心事呀。” “真没事你走吧。以后不必来,你的银子还你,我胭脂不需要施舍。” 凤药仰着头道,“你先坐下,多大了都,还是这个急脾气。坐!坐了我就说。” 胭脂这才缓和了脸色,“你这人总这样,什么都非自己兜着,嫌我们没用是吧。” “我要进宫了。” 胭脂又站了起来,“为什么?做什么去?” 凤药也起身,在院子里来回踱着步,不知怎么解释自己要做的事。 “我一时说不清,只告诉你我想做点事情,不想就这么过一辈子,总觉得没意思。” “我这条命其实也是捡的,不想白活。” “可我的命,是你救的。”胭脂平静地说。 “你其实不是来道别的吧。”胭脂一语道破。 她走到凤药身边,两人一起望着天上的月亮,她将手搭在凤药肩上,“我早觉得气闷了。你知道我不会嫁人,那种养一群孩子的日子我过不上了,倒不如陪陪我的好姐妹。” “你说吧。”胭脂紧了紧手臂。 凤药伸出一只手拉住了胭脂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我想请你也进宫,我好有帮手。” “好!” 她进屋修书一封,其实就几个字,将房子留给了老大夫。 两人同骑一匹马,胭脂很开心,这日复一日的生活她早过够了。 她本是还想回常府,或去王府陪小姐,还没想好凤药先找来了。 “杏子也会进宫,我让青连把她放在太医院,跟着女医官好好学习医术。” “那丫头该是很愿意,她呀一生都在医术上。” “如今已能给人开方子了。” 回了王府,凤药将马还回去,马厩的小厮被人从被窝里叫起来,并没有半分不悦,反而毕恭毕敬,点头哈腰接过缰绳,口中直道,“凤姐姐辛苦了,这半夜的还出去。” 这可是老王头指名道姓千万别惹的主儿。 王爷给她倒茶,她敢端坐着受用的女人。 轮到胭脂惊讶了,“哟,妹妹在王府也混得风生水起。” 凤药在胭脂面前是完全放松了,瞧她一眼,“你妹妹我在哪混得不好?” “走,看看小姐去。”凤药拉上她就走。 胭脂压低声音,“你别太过份啦,几更天了你喊她起来做什么。还有王爷呢。” “就是要喊王爷起来。” 胭脂目瞪口呆,她只是觉得凤药在下人中有威信而已,毕竟是小姐陪嫁,入府就被高看一等。 可现在完全不是如此。 到了微蓝院,守门的小丫头不多问就开了门。 凤药径直走到窗前先喊了声,“王爷。” 里头寂静无声,外间守夜的丫头已点上了蜡烛,她提高了声调,“王爷!先别睡了。” 胭脂瞪着眼看着凤药发疯,里头传来穿衣服的声音,还有小姐迷迷糊糊的声音,“怎么了?” 王爷说,“是凤药,可能有事。”听他语气并无半分不悦。 “你给这两人喝迷药了吧?”胭脂小声问。 第140章 真正至交 房门被完全打开,守夜的丫头躬身道,“凤姐姐请吧。” “你退下去。”凤药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对那小丫头说。 王爷穿着外袍,领口松松垮垮,脸上还带着睡意。 云之坐在床上,拥着被子,只穿着寝衣,待看到进来的是胭脂,高兴地张开双臂,“胭脂!” 胭脂上前行礼与小姐拉着手,好半天的寒暄。 “王爷,你可将胭脂放在你娘亲身边吗?” “别告诉你娘亲实情,只说是你相好的姑娘,放她身边你好见面。” “若贵妃问起我入宫的事,你只说是意外。不可泄露我的目的。” “咱们做事的,嘴巴严是第一。” 毕竟,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 这个道理,李琮懂。 他答应了。 第二天李琮一副纨绔模样出现在曦贵妃殿中。 “来干嘛,昨天不是刚见过面吗。”曦贵妃侧躺在贵妃榻上。 李琮过去跪他娘亲身边,一下下帮贵妃捶着腿。 “娘,你找人,把这丫头收到你房里呗。” 贵妃只打量一下胭脂——今目胭脂专门打扮得素净但衣着低调华贵,还化了精致的妆容。 “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丫头,你要干嘛。” “儿子与她相好,可云之有孕,儿子不想让王妃孕期不快,又想常与这丫头见面,所以才……” “娘亲在宫里经营许久,不会这点事都不愿给儿子办吧。” 贵妃拧着李琮的耳朵,疼得李琮直龇牙,胭脂看得一乐。 她入宫多年,混到贵妃,真当她只凭着美貌吗? 只扫一眼她就看出这丫头身量高,骨架大,眉眼有男子英气,身上半分媚意也无,搞不好一拳能将儿子打趴下。 这压根不是儿子所喜欢的类型。 当日她只会为常瑶而担心。那才是这个祸害精的心头好。 “行吧,留下好了。就说是我新近提的贴身大宫女好了,我会做好一切,还有屁事没有,没有快离了我这里。” “我会常与娘亲通信,请贵妃娘娘放心,儿子必定为娘娘报当日所受委屈的仇。” 他摇摇晃晃消失在门外,贵妃回首打量胭脂,一言不发,她倒看看这丫头是什么货色。 胭脂看出贵妃乌发松散,这是刚起来还未梳洗。 她跪下低头道,“奴婢胭脂,是六王心腹,请娘娘先给胭脂位份,好叫胭脂做事时好有规矩,另请娘娘给胭脂请个教习姑姑,胭脂不想因不懂宫里规矩,给娘娘丢脸。” 说话还算清楚,周全。 “先封你个四品宫女,除了我宫里的管事姑姑,你算第二等的宫女了。” “玉容。”曦贵妃扬声喊道。 一个不过二十多岁的女子,端着铜盆,里面洒了花瓣,手上搭着毛巾走入殿内。 “玉容,这是胭脂,我儿子送来的人,你照顾一下,胭脂,玉容是我陪嫁入宫的,最老成可靠,你就跟着她学习宫规。” “玉容一定好好教她。” 两人都恭敬称“是”。 贵妃自会安排胭脂身份,但她一进来就做了大宫女,着实招人记恨了。 李琮很担心,皇宫里拜高踩低,一步步混上来的奴才,都是狠角色,或立了大功。 幸进之人,往往最招嫉妒。 凤药的路并不好走。 凤药走到宫门口时,突然想到什么,她叫送她入宫的小厮骑快马去找李琮,为她传句话。 李琮回了府,老王头儿来回常瑶求着要见一见王爷。 原来那天出过事,李琮就将皮鼓巷给秘密封了。 让老王头看着大门,只供吃喝,不许出门。 他没时间料理常瑶。 听了老王头回报,他才想起还有一档没了的事。 七郎这段时日对他,真如凤药所说,和狗没什么区别。 事事顺从,也不再与四皇子有勾搭。 只可惜他没长尾巴,不然见了李琮必要好好摇上一摇。 李琮十分得意,他的玉楼已悄然开业。 开业当日,他去了趟欢喜楼,只见欢喜楼门可罗雀,想到四哥那张暴怒的脸,心中不禁暗爽。 玉郎帮他挖了阿芒的好姐妹,阿芍过来主持玉楼事务。 此女擅弦乐器,行止端庄,不笑时仿佛大家闺秀。 若笑,又媚态天成,评花魁时只差阿芒一票。 在欢喜楼已有六七年,虽年轻,却已熏陶得十分老道。 最关键的,她与阿芒十分要好,阿芒在她一次重病时,亲自守在薛府门口一天一夜,守到了青连。 当时她与青连没有交情,只能使钱,用了自己全部的积蓄,换青连为阿芍的一次诊治。 她救了阿芍的命,所以阿芒蝉联花魁多年,也是阿芍为感谢她而避其锋芒,不与相争。 阿芒外刚内柔,徒有个厉害的壳子,内心软得一塌糊涂。 阿芍与之相反,看起来是个弱女子,内心要强,很有主意。 她比阿芒更合适主持玉楼事务。 阿芒救了她后,她醒来只骂了阿芒一句,“你真傻,我死了你日子不是好过得多吗。若我与你对换,铁定不会救你,所以你也甭等我报答你。” 阿芍与阿芒平日多有不对付,她那人待人不远不近,没什么亲密朋友,眼里只有两种人,“金主”与“非金主”。 她生着一颗八面玲珑心,想在这稀脏的乱世里好好保全自己。 阿芒当时在给她切苹果,嘴上“呸”了一声,“你的报答值几个钱?我才不稀罕。你当我为了你报答才救的你?你要死了,再没人来气我,我得多寂寞呀。” 她笑嘻嘻将苹果塞到阿芍嘴里,“吃吧,看堵得住嘴堵不住。” 阿芍偏过头不肯吃。 待阿芍知道自己垂危之时,阿芒拿了所有身家去求薛神医,才将她救回来,暗骂,“傻掉了,没心没肺的。” 她并没有改变对阿芒的态度,仍与她斗嘴。 但她将这份厚义埋在了心底。 有这份情,阿芍听说要她去主持玉楼春景园的事,做大掌柜,思索不到一柱香便只应了一个字,“好。” 她一直以为阿芒与人私奔了。 青连找她时,她才知道阿芒死了的事。 回了房三天没出来,眼睛肿成了桃。 第141章 了无生路 幸而梅绿已死,欢喜楼里乱成一团,没人管她。 她应了欠阿芒的情,她要还给自己死去的好姐妹。 此时欢喜楼新任管事还摸不着头脑,她趁乱走了。 还一并偷了梅绿密室里藏的私房钱。 阿芍更名“凰夫人”,将玉楼管理得井井有条。 主楼分为东西配楼,东配楼与西配楼分隔开,两楼不通。 东边养着清俊小厮,楼上修了暗道,以应对官府检查。 西楼无暗道,养着一群美貌歌舞伎。 来这里玩乐的客人,甭管你多有钱,若不遵守玉楼的规矩,通通打一顿,扔出去,永不接待。 还真有个二品官家里的纨绔子弟不服,被揍过带了几百个府兵来找事。 府兵到大门口,还未砸门,只听身后一阵疾驰而来的马蹄声。 回头看是家里府上总管家,比府里那些不得势的主子身份还高出几级来。 少公子有些发怵,总管家下马,面色铁青,拉着少爷领子对府兵只说了一个字,“回!” 少公子向征性挣扎几下,总管家一把抓住他的脖子强硬地拉近自己低声说,“我带着家法,别逼我在这里打你。” 所有府兵看到总管后压根不再买少爷的帐,走得干干净净。 这孩子,回到家还是被亲爹结结实实打了一顿,边打边骂,“你死就死,别带累一家子,知道惹了谁不知道就在外头胡来。” 皇城里整一个月没再见他出过门。 那顿板子把他屁股打烂了,养了一个多月方敢穿裤子。 人都传玉楼的背景大得吓人,来玩的客人自然不敢再找事。 但玉楼的服务比之欢喜楼更细腻,想得更周全。 且一点不嫌贫爱富。 穷有穷的玩法,富有富的享受。 入门五百两,这是穷玩法,有吃有喝,有漂亮姑娘做陪。 一样的尊重,一样的笑脸相迎,一样的八珍席面,不让客人有丝毫不适。 富玩法,一夜销个万金也不成问题。 整个园子分前后楼,前楼很大,接待普通客人。 后楼被一片湖隔开,湖中夜间雾气弥漫,走水路才进得去。 花上万金的客人,会有人引着,泛船而入,极为神秘。 这些钱,李琮全部记清了账,其中一大部分要分给金玉郎。 通向王座的路是尸骨和金钱铺就的。 他并不吝惜钱,有了权就有钱。 此时就是他最得意的时候,突然被老王头打断,才想到常瑶还封在外宅之中。 他十分扫兴,常瑶为他拉拢七郎的事他已抛之九霄云外。 什么恩不恩的,那是哄她时的虚情假意。 在李琮心中,别人对他的牺牲都是理所应当的。 他生在权利最顶端的皇城里,除了父母,兄弟姐妹,其他都是奴才。 他早习惯了要什么就得什么。 常瑶的痛苦从没在他心头留下一点痕迹。 除了他娘亲,谁的痛苦也不会让他在意。 他去了伪善的皮,与四皇子是同样的人。 四皇子同他不同,生下就是嫡子还是长子,他甚至不需要扮演一个宽仁慈悲的少主子。 他不需要啊。他从小被他母亲教导,他是天下之主。 六皇子不同,他很擅长偷窥人心,抓住人的弱点,取悦还是伤害就看这人是谁了。 他看起来儒雅、风度翩翩,有着迷惑人心的气质。 看到老王头的那一瞬,他感觉自己一天的好心情骤然被破坏掉了。 他原先就打算只要曹七郎表现得够好。 可以将常瑶赠予他。 但是赠出去是一回事,背着他主动勾搭在一起是另一回事。 她还背着王府姨娘的名字,这么做是在打他的脸。 常瑶听到门外传来的声音,心中先是一阵悸动,之后恐惧袭来。 那天被李琮撞破她和七郎在一起,直到此时还是那么不真实。 就像坠入噩梦,这些天她一直躺着,分不清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 她怎么这么不小心,就被发现了呢。 也是这些日子,七郎接连过来,她沉浸在温柔乡早就忘了危险。 原来,温柔乡不止女人可以给男人。 男人也可以给女人那么多温柔。 那粗糙的男人,竟然能对她那么柔情,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里宝贝。 此时,她听着外面的响动,心中想的仍是七郎。 若是七郎向李琮讨要她,她愿意跟他走。 没名没分也可以,只恨当初她先遇到的是不是曹氏七郎。 李琮黑着脸踏进堂屋,常瑶仍躺在床上,没“跪候”他。 他慢慢移到床边,心中很疑惑是不是这贱人已经羞愧自裁了。 却见常瑶未施粉黛,还穿着那天被他撞破两人奸情时所穿的肚兜,外面胡乱套着寝衣。 一股恨意打从心底升上来,他就那么俯视着常瑶。 她头发散乱,身子比刚来王府时还要削瘦盈弱,可她仍然很美。 苍白、病态的美,很想让人上手折磨她、摧毁她的脆弱的美。 “跪下,求我。”李琮退后几步,坐在太师椅上。 常瑶几天没好好吃饭,摇摇欲坠,坐起身,掩了衣服,拖着身体顺着床溜下地,一跪。 跪得十分潦草。 “求王爷饶恕。” “饶恕什么?”李琮反问,“说清楚。” 常瑶抬起雪白的巴掌小脸儿,眼神刀子一般一闪又低下头,“饶恕我在夫君的诱惑逼迫下向曹公子出卖身体,以求利用他的关系为王爷铺路。” 她那倔强的模样,冰冷的态度,像初见时一样点燃了李琮的欲火和怒火。 他慢慢起身,走至门边,关上了房门。 常瑶看着那双穿着千层底绣如意龙凤双嬉图靴子站定在自己面前。 头皮猛地一疼,她不由被揪得抬起了头,看着李琮。 李琮生硬地将她拉起来,拉到自己面前,“七郎和我,谁手段好?” 常瑶从未这么恨过李琮,笑着说,“王爷比七郎,就是庙里的银样蜡枪头,不中看也不中用。” 李琮松开常瑶,一记耳光扇得她转了半个身子倒在床上。 之后她就被李琮生硬地按住,那薄如蝉翼的寝衣是经不起一丁点力道的。 “嘶啦”一声就会碎成片片。 那么娇弱,那么美,那么易碎。 第142章 心事重重 常瑶没哭,咬着嘴唇,口腔里一片血腥气,她抓住被衾,忍受着李琮。 直到结束,她一声没出。 李琮虽发泄过,却还是生着一肚子气。 “处置了她。”他走出门对老王头说,“在皇庄里找个地方葬了,通知她家说得了急病。” 老王头拿了条结实的布带走入房中。 只听得常瑶长呼一声,“七郎”,郎字卡在喉咙里,便香消玉殒。 李琮叫了热水,洗洗手,擦把脸,把这糟心事扔在脑后。 常瑶还留有余温的身体就是他身后的床上。 外面传来呼喊之声,“王爷——” 送凤药进宫的心腹小厮连滚带爬跑入院子跪下,“爷叫我好找,先回了府又跑到这里,凤姑娘交代,万万留着常瑶性命!” 李琮一愣,“你来晚了。” 小厮又道,“凤姐姐特意交代,若人已没了,不要告诉任何人她没了。” 李琮摆手让他退下,吩咐老王头,“快点叫人把这里收拾了,房子用最快速度卖掉。” 天色晚了的时候,一队人无声无息将东西全部运走,连同那具已经冰冷却没有穿好寿衣的尸体。 她穿着受辱时的衣物,已经破碎到不能掩住身体,一床被子一卷,藏在车上,一并拉走。 李琮回府后,只告诉云之一声,常瑶身子不大好送至皇庄长住,以后不会过来请安了。 云之逐渐了解李琮个性。 在他明显不悦时不要过问,也不惹他。 李琮闷闷不乐,不明白为何不能杀了常瑶,不过很快他就知晓了。 收拾的队伍回来后,将那里的家具摆设收入库房。 常瑶也已着人送到皇庄掩埋。 晚饭过后,门房便来回话说有人求见。 李琮让把人领到书房,来的是曹七郎。 一见李琮就跪下了,倒让李琮不好发作。 “王爷,七郎知道对不住您,可盼您大人有大量,看在我对您一片忠心的份上,把常瑶赏我。” 李琮沉默不语,七郎继续哀求,“她在您这里已是戴罪,留着她对您没有任何用处,我会好好待她。” 李琮翘脚坐着,端着茶碗饮了口茶,“唉,七郎,你这是上门打我的脸。” “我的宝贝邀你一同赏玩,你却起了抢劫的心思,没抢走就上门直接伸手要,你家就是这么教导子孙后代的?” 七郎眼底血红,在道理上与道德上他都没什么可狡辩的。 “那天吓到了常瑶,我送她去皇庄休养,你放心,她还是我的爱妾,我不会把她怎样。” “女人如衣物,你穿过也无妨,不过她还是我的。” “六爷,求你,把她给我,赴汤蹈火,我七郎也不皱眉。” “好呀,且等一等吧。看看你表现再说。” 李琮再次拿起茶碗,这是端茶送客之意,曹七郎不好再赖着不走,只能不情愿地离开。 只要有空,他都会去皮鼓巷远远看看常瑶住的那宅子。 只要里面亮着灯火,他就离开。 可是这一日,他过去,里头黑漆漆一片。 他不放心,翻墙入院,惊讶地发现,里面只余一个空荡荡的屋子。 什么也没有了。 他不顾李琮仍对自己十分冷淡,厚着脸皮跑到王府去求李琮。 答案不是他想要的。 他沮丧地接过王府门房递过的马绳,试探着问了句,“请问老伯,这几日王府是否派了人送五姨娘去皇庄?” 门房是个老头子,垂着眼睛,少气无力答,“老奴不知,客人见谅,主家的事,客人还是直接问我们主子。” 他连马也不想上,脑子里全是常瑶的音容笑貌。 也不知怎么的,他和着了魔似的,在校场、在家中、在路上,她最后楚楚可怜的模样像用烙铁烙在自己心上。 一想就痛,那时的她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被自己的夫君和情人抛弃。 他没机会多和她说一句话,就三个字,“等着我。” 曹七郎无情,但是有义,他会为她负责到底。 皇庄,这些个皇子的皇庄分布得到处都有,顶得上几个县,叫他上哪去找? 正走着,遇到个几个小厮低头急匆匆向王府走。 他扯住最后一个,直接将一锭小金锭塞到小厮手里,“请小哥借一步说话。” “前头有个小酒馆,我等着小哥。” 眼见那人收了,才放心。 直等了半个时辰,那小哥方才迟迟过来。 不肯进酒馆,只站在外头的暗地里,七郎过去问他,“你们王姨娘被送到哪个皇庄了?” “城南五十里外的岚韵山庄。”他低着头答。 七郎略放心了些,对方急着走,“客人没事我得回了,给王爷知道私会外客,会打死我。” 岚韵山庄在城南雾林山山脚下,因每日清晨山岚从山脚升起,氤氲有致而得名。 这山庄还不算太大,不过养的人也得有百十口子,打听起来并不方便。 第二天他告了假,一早骑马去了山庄,打听一上午,并没有人知道送过来一位姨娘在此休养。 他心里觉着不对,花了五百两大银票,才买到一个二等家奴的消息。 说是前天夜里,王府回来过几个人,直接向后山野地去了,连皇庄也没进。 “后山野地也是王府的用地吧,别人不能随便进入?” “那是。这山也是咱们王爷私产,普通百姓不能上山打猎砍柴。” “后山野地做什么用?” “埋人,犯了家规被打死的家奴都被埋在那里。” …… 七郎一阵头晕,有八九分相信。 他心中起了怨气,不理解李琮这么做的意义。 王爷无非想要人牵线搭桥,将虎奔军变成支持他的私兵。 他可以帮忙,常瑶都已经和他睡过一次,就算两人又有了私情,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想不明白,就像一双鞋已经湿了,现在外面下着雨,穿着这鞋出去踩水坑有错吗? 都已经湿了。已经…… 青天白日的,突然打了个闷雷,天就这么阴下来了。 他失魂落魄回了家,一天没去校场。 没了常瑶,他一个小小金领军,跟着四皇子还是六皇子有什么关系。 这些养尊处优的玩意儿们,对军队懂个屁。 没有带过兵,到关键时刻,一个首辅也不一定指挥得到一支十人的小队。 第143章 无事可做 没有兵符,你收买人是没用的。 七郎想了很多,心中郁闷,直到过了几天,李琮下了帖子来请。 他回绝了,并且一直闭门不见。 李琮一点办法没有,这才知道为什么凤药让他别动常瑶。 说白了,常瑶就是七郎的把柄。 此人胆大包天,没有把柄想拿住他,让他摇尾巴很难。 消息一定走漏了。 他想同凤药商议,也只得等到第二天,去给他母亲请安,让胭脂带消息。 胭脂入宫没几天就发现玉容很讨厌自己。 规矩不好好教,出了错就责打,她光手板子挨了几十板。 好在她是李琮带来的人,只是打打手心,也没怎么着。 打听到凤药这日没差事,她去了凤药住的御书房的西配楼。 皇上的书房有东西暖阁,供当班的宫女休息。 暖阁分东西暖阁,书房正后方被隔开还有间中暖阁,那是皇上自己休息的地方。 凤药在捣鼓吃的,回头就看到胭脂站在自己正后面,吓她一跳。 马上关好门,低声说,“别随便来找我。” “我气不过,又没人说,只能找你。” “贵妃紫兰殿的玉容姑姑总针对我。” “她明里暗里针对你。”凤药忙着手中的活,她在用面团捏东西。 “肯定暗里。” “那你想办法让她变成明里针对你,看看有人管没有。” “再说还有李琮,他肯定愿意帮你,你是我和他之间的唯一联系,你心情不好也可以甩脸子给他嘛,他能拿你怎么样。” 凤药抬起头,脸上沾着面,心情很不错,“这是宫里,你要多动动脑子。” 趁胭脂不备,用沾着面的指着点了她脑门一下。 胭脂这才开心,她这人,只要这口气出了,再没别的事。 “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凤药等她出门对着她背影喊。 凤药自己的差事当得…… 她根本还没当上差。 皇上召她过来后,就把她忘了! 宋德海接了她进宫,就将她安置在西配楼那低矮的小房间里,说待传召再说。 她没位分,就不能登记在册,排差事时根本不排她。 什么时候皇上想起她,再看皇上的意思。 凤药并没有着急,而是观察皇上身边所有事情。 有空了捣鼓些吃的,翻翻带过来的书本。 几天过去了,这天傍晚,过了饭时估摸着大家都吃过晚饭了,凤药提着个小茶壶去找宋大公。 “大公公,凤药给您老请个安。” 她隔着帘子喊,宋德海不在皇上跟前时,有好几个小太监伺候他。 马上出来一个小太监,尖着嗓门问,“姑娘有什么事交代给我吧。” “这是凤药孝敬公公喝的,你可不许偷喝。”凤药笑盈盈地举起一只小壶说。 “什么破玩意儿,也敢拿来给咱们大公公。”小太监不接东西,一脸轻蔑。 那壶只是低等宫女用的粗陶小壶。 宋德海在宫中混了几十年,深知一个道理,别得罪宫里的女人,哪怕是个小宫女。 宫里的女人升迁比太监升迁快得多,也许只差一个机会。 不管是宫女还是不得宠的妃嫔,他从不怠慢任何一个后宫女人。 “凤姑娘,什么事?” 他走出门去,喝住小太监,“小桂子,这可是皇上亲自召见的凤姑娘,不许无礼。” 凤药将瓷壶递过去。 “什么好东西呀?” 宋德海和气地问,却并未伸手去接。 “就是上次皇上说好喝的汤绽梅,我闲着没事,制了一盏给公公尝尝。” 宋德海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忙伸手接过来,自己拿着。 “多谢姑娘惦记,赶明儿咱们求着姑娘的时候多着呢。” 凤药行个礼,蹦蹦跳跳回屋去了。 宋德海不稀罕金银,他混了几十年,养老的银子够自己再转世活上好几轮。 “什么破东西,您老也接着?”小桂子伸手帮忙去拿。 手上挨了一巴掌,“眼皮子浅,你懂什么,这东西皇上喝了都说好,满宫连皇后也没尝过,咱家是第二个品尝的。” 那天他在瑶光殿伺候,亲眼见着凤药用滚汤沏这汤,满屋子那个香哟。 他回了房迫不及待倒了一盏,果然梅香满屋。 小桂子吞了下口水,眼睁睁看着宋大公一饮而尽,满足地叹了声,“这丫头人不错。” 宋大公将汤绽梅喝了个光,刚用过饭本有些胀,喝过后只觉通体舒畅。 皇上又要到书房批折子,他整整衣服,拿上拂尘当差去了。 皇上写字,他在一边帮忙研磨,一边注意着皇上动静。 只见皇上只写了一行字就停了笔,抬头闻了几下,“什么味儿?” 宋大公吓一跳,忙回道,“皇上这书房每日都擦得干净,奴才并未闻到异味。” “不,是香气。” 宋德海不知道,他饮过汤绽梅后,自己闻不到自己嘴里的味,可那味道会一直延续许久。 皇上突然想到了什么,“梅香,嗯!朕交代你的让那小丫头进宫,你办的如何了,这般不用心,也不知回话。” 按规矩,宋德海该来回一句,可凤药是白身。 皇帝日理万机,为着一个白身来打扰,宋德海有些怕皇上不高兴。 “皇上奴才不敢,只那小丫头一个小百姓,奴才哪敢为着她来打扰,她现在就在西配房,皇上要见吗?” “叫她过来,朕见见,你办得好差事,倒先享受了朕的好汤。” 宋大公一头汗,看皇上并没有生气的迹象才斗胆回了凤药送汤给自己的事。 “人家哪是孝敬你?是让你带个信儿,说她到了。” “你是老糊涂了。”皇上哈哈笑着说。 宋德海再不敢怠慢,他已经发现,凤药统共接触皇上两次。 次次哄得皇上开开心心。 这叫什么?对奴才来说,这就叫本事。 回头再细想,这丫头厉害,一个字没提他宋德海的错处,一个字没求着他,不欠他人情,还让皇上想起了这事。 这件小事提醒宋德海,以后要善待凤药。 宋德海四十年的宫廷生活要说学到了什么,就是一件,相人。 他已经决定有事要向着凤药。 这种人,心地清明,你待她好她心里都明白。 第144章 马屁连篇 第二天,宋德海待皇上从英武殿回到书房,将凤药带去了书房。 凤药跟着宋德海,手中提着一只小包袱,蓝底白花粗布面。 他以为是随身衣裳,没多问。 进了书房,凤药跪下,带着恰到好处的愉悦表情,抬头看着皇上。 “磕头呀丫头。” “别为难她,回头再让姑姑教规矩,你先出去吧。”皇上对宋德海说。 “凤药,你喜欢皇宫吗?”皇上支着手臂,坐在御案后温和地问她。 “还不知道,臣女只觉皇宫好大好漂亮,若是此时让臣女自己走出去,怕是会迷路。” “对了,我回家和爹娘说了要进宫,村子里的乡亲都高兴极了,还托我给皇上捎了礼物。” 她将手中蓝色包袱举起来。 皇上没动,只说,“是什么?你打开朕看看。” 凤药将包袱放到地上,解开,是新收获的几种菜,棵棵鲜亮可爱。 这几日为着这些菜,她可真是煞费苦心。 拿到宫里先找块地,把菜种下,省得打蔫,每日都浇水,可惜还是没保住几棵,她不得不打着皇上名义去厨房要东西,趁机偷了几棵补上去。 她拿起一棵菜放到鼻子下头闻了闻,很珍惜地捧起它。 “皇上,您看看,这是荒地重新开垦的第一茬菜!” 她的眼圈发红,“大家都很感谢皇上免了税又发放农具,菜的收成很好。他们说您是好皇上,让我好好当差,照顾好您。” 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皇上,眼底一片清明单纯,毫不掩藏自己对眼前中年男人的敬重和热爱。 皇上被这真挚、炽热的情感打动了。 从座椅上站起来,过来拉起凤药,“起来吧,你下次回去替我谢谢乡亲们,他们是我们大周最好的老百姓,朕会励精图治,给大家一个清平世界。” “你的村子叫什么?” “大东营村。”凤药答。 她的身份,爹娘都已经被玉郎重新安排过了。 不得不说玉郎做事的谨慎。 她与“爹娘”只见过一次,不知玉郎怎么找的人。 爹娘竟真的与自己亲爹娘有几分相似。 凤药从车上下来看到两人就哭了。 她一直积累的思乡之情在这一刻得以释放。 大东营村在饥荒第二年,就成了空村。 整个村子光秃秃,这个光秃秃不是形容,而是准确的描述。 地上光的,一根野草没有。 树是光的,树皮已经被剥光,每根树枝是光的,没有叶子。 屋里是空阔的。 这片被死神慢慢掠夺过的土地,连虫子鸟雀都没有一只。 甚至连老鼠都没有。 举目一望,全是灰白色,一直灰到天与地连接之处。 死亡原来是寂静的,它不是黑色。 而是你看到的、闻到的、听到的,皆是一片空旷的寂静。 到最后,连臭气都消失了。 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惨案,不敢被人们提起,不敢让人回忆。 大东营村有大片平原,合适种植庄稼。 玉郎找来没家的灾民,将他们安置在此处。 有人的地方很快有了生机。 当她下车再次看到家乡,被它丰盈的生机感动。 她的“爹娘”先是有些畏缩地站在她家门口,看着“闺女”。 待听到“娘”,那女的先忍不住哭了起来,伸开双臂,奔跑过来将她搂在怀里。 夫妻两人在灾难中以极其残忍的方式失了自己的闺女。 若闺女活到现如今,就该是凤药这个样子。 就这样,她又重新找到自己的家,旺儿奶奶那一户与她相邻,住了两个中年人带着一个老太太。 只是没有孩子,整个村子,安置下来时没有一个孩子。 很快,新的生命就纷纷诞生。 第一个孩子出生时,全村都去恭贺。 接着诞生第二个小生命,村子里的田地开始发了芽,树也重新抽了枝叶。 村子的景象在凤药的描述里一片美好。 皇上拍案而起,“好好好!这才是朕想看到的情景。” “好丫头你留在书房吧,就打扫打扫,有事听朕传召,住在……东暖阁,那里冬暖夏凉,四季衣裳我会让孟德海给你安排。” 凤药不知住在书房意味着什么,只是懵懂地答应着,脸上也一片迷糊。 皇上笑笑,宣孟德海,告诉他在东暖阁给凤药安排被褥,别让小丫头受委屈。 孟德海得了旨意马上去办,一边走一边暗道:我这双老眼还没昏花。那丫头会灌迷魂汤,几句话给皇上哄得,把东暖阁给她长住。 暖阁一向只在皇上晚间批折子,熬夜时,给贴身最信任的人小憩用的。 里头的确舒服,且东为尊,一向留人休息都先用西暖阁。 这丫头一来就住了东暖阁,连磕谢皇恩都不知道。 凤药心里什么都知道。 皇上感动着老百姓的勤恳,为着天下苍生热泪盈眶时,凤药心里是冰冷的。 从她拿出菜,说那是第一茬出的菜,她就心凉了。 她盼着皇上说一句,哪怕问问她,在出这菜之前,大家是怎么活下来的。 第一茬啊! 德庆十三年开始的饥荒,现在德庆十九年,中间六年!百姓是怎么过的。 六年!全国死了几十万百姓。 皇上流了一滴泪,红了红眼圈。 凤药和村里人吃高岭土时、饥荒易子而食时、流离失所时,野人沟土匪横行时…… 皇上在宫里不缺衣食,那时他为老百姓的遭遇着急过吗,流过泪吗? 大周所有老百姓在最困难的时候,仍然在供养皇宫里的“蝗虫”。 她记得清楚,她跟随小姐去六王府,那时六皇子未封王。 饥荒已到尾声,大家仍然吃不上喝不上,王府大小宴会一次不少,吃的用的仍是顶尖。 宫中更不用提。 百姓和皇族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百姓只是供养人,可以随时牺牲的“羊”。 市面上甚至出现了“菜人市”。 把人当菜明目张胆开卖。 凤药常做梦,梦到自己没跑掉被卖了,她被扔到一锅开水里煮。 这梦,她谁也没告诉,差点被吃掉的恐惧和痛苦伴随她多年。 她不允许自己软弱,离家多年,她不许自己哭,也不去想那些日子,也不敢想娘亲是不是让人吃了。 就算那次她没被当羊卖掉,没被人吃而是留在家里。 她那个年纪在后来各种灾难中也活不下来。 第145章 奴才难做 孟德海乐呵呵为凤药安排好住处。 请旨安排姑姑教凤药规矩,皇上却说不必。 他一直觉得宫里乏味,他很清楚自己在位期间无所建树。 直到现在太师党仍在左右朝政。反正太师不敢造反,随他去。 人生苦短,他已觉得身子和精神都不如从前,不如及时行乐。 他很喜欢凤药对自己说话的直爽,她看着自己的目光中没有索求,也没有恐惧。 这两样东西,他见得倦了、厌了,人人不是怕他,就是谄媚地巴结,想从他手里拿走点什么。 她是无所求的、是鲜活的。 像一阵风,不由分说闯入了封闭已久的空间,带来一股外头的新鲜空气,在污浊中劈开一道空隙。 先不必给身份,就当个布衣行走,在书房解个闷挺好。 凤药就这样安顿下来。 胭脂听了凤药的话,回去真的思考了很久。 她知道凤药叫她来是有个帮手,不是让她来拖后腿的。 想了很多办法,不知可不可行,但她最大的依仗是她表面是在为李琮当差。 玉容教规矩教得潦草,说话连讽刺带挖苦,说胭脂笨,一点规矩还问来问去学不会,心里只盼着胭脂出丑。 玉容二十了,二十五能不能出宫都是一回事。 她跟的主子不是好说话的主儿。 就算放她出了宫,她已过了嫁人的好年纪,只能找鳏夫。 说不定过门得做后妈。 或找个大户人家给人作妾。 都不是好路。 她照着镜子,模样只能算周正。 比不得容貌出挑的那些女孩子们,也正因为如此,几个陪嫁丫头死光,她才被贵妃家送进了宫。 她进宫时,李琮十三,她十五。 那时这位皇子已经会背着他娘出言调戏宫女了。 不过他对她很好,哪怕这种好只是顺手而为。 他给她带外头的小玩意儿,带新下来的果子,带外头的点心,有时还会带蝈蝈笼子。 她想,若是出了宫,能进王府,做妾她也愿意。 可随着李琮年纪渐长,却对她越发敬重。 见面必尊称“姑姑”,对着别的小宫女调笑,一见她就规矩起来。 她想是不是自己太严肃,又是贵妃的身边人,才吓得这位公子爷不敢亲近她。 她见过他用脚去挑跪在地上的小宫女的腰带。 用扇子挑起那些白净小宫女的下巴。 还会突然从后头抱起专给她娘打点衣装的丫头。 但他从没这样对过玉容。 一听说胭脂是李琮带过来塞给贵妃的,玉容就感觉心中扎了根细小的刺。 她打量着胭脂,个子挺高,眉眼也算端正,可远算不得漂亮,甚至有种年长女子才有的威严。 玉容在宫中多年,进来就是贴身娘家侍女的身份,在紫兰殿她说了算。 让她更气的是,胭脂来了李琮进宫的次数明显多起来。 请完安第二句就是“胭脂在哪”,娘娘对这个儿子向来宽纵,也不管他。 王爷抬脚就去胭脂房里,玉容在一旁提醒,这样不好。 贵妃却说这是紫兰殿,她的儿子想干嘛就干嘛,谁敢出去嚼舌头,立刻拉去打死。 玉容低下头,娘娘说的打死是真的一板子打死。 她打死了四个陪嫁,有一个因为私下和皇帝说话,被她发觉,不问情由拉去要了命。 在玉容眼中,皇帝与风流倜傥不沾边。 他不爱笑,脸上线条因为长年绷着脸而变得过于硬朗。 别说勾搭皇上,就是想说闲话都有种张不开口的感觉。 这天李琮又来了,玉容听到小宫女通报时正分派活计。 她给胭脂分了很多杂活。 李琮并没说过这丫头进宫要特别照顾,那胭脂就也归她玉容管。 不但多派活儿,还挑刺,让她知道别以为有了男人撑腰就能在紫兰殿为所欲为。 胭脂听到李琮在殿内请安,眼睛一转,想了个主意。 她自己狠着心抽了自己几个大耳光,然后抢过小宫女的铜盆,自己给贵妃送梳洗的热水去。 宫中规矩繁琐,连端水的姿态,毛巾搭放的位置,递毛巾的动作都有规定。 胭脂烦得慌,她弯腰恭敬地低着头将水端至胸前位置,走入殿内。 可那毛巾却没叠齐,斜搭在盆边。 贵妃这日穿着件深紫寝衣。衬得皮肤细白水嫩。 虽然儿子都成年了,她姿容比之刚进宫不减分毫,如开得正艳的花朵。 “娘娘,胭脂伺候您梳洗吧。” 贵妃斜看一眼,不悦地说,“为什么换人了?瞧你毛巾搭的。” “玉容姐姐说胭脂进宫是来做事的,不是当主子让人伺候的,得多做事,不能每日闲着。” 她跪下抬头,还端着那盆水。 一抬头正被李琮看到脸上的红印,“谁打你了?”他声音高了些,明显有气。 “娘……”李琮欲言又止,挥手先让宫里其他宫女出去。 “胭脂入宫不是来受磋磨的。” 贵妃本有些气玉容,听了李琮的话,淡淡反问,“那来这儿享福的吗?” “你又不说清,她在这儿身份只比玉容低一个等级,入宫就是大宫女,还要我怎么着?整日看着她?” “行吧行吧。胭脂跟我出去,夏至!进去伺候娘娘梳洗。” 李琮将胭脂带到人少的地方,低声问,“凤药有什么消息没有。” 胭脂神气冷淡回嘴说,“能有什么消息,我给拘在这儿,有个眼线恨不得天天盯在我身上,怎么给你打听消息。” “凤药刚进宫,你不问她有没有什么难处,直接上来就问消息,我们没那么能干,爷要不满意先把我带出去,这里人人不待见我” 李琮被胭脂顶得一愣一愣,怪不得凤药和她好,两人都是不把主子当回事的人物。 他气急对胭脂道,“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先给你出口气。” 他抬脚就走,这次入宫,他是急了,因为七郎那边从常瑶死后就见不到人。 曦贵妃在梳头,宫里一股甜甜的桂花头油的味儿。 玉容站在一边托着一只四面镂空卷草纹方形托盘。 里头珠光宝器各种首饰等着贵妃挑选。 “玉容,倒茶。”李琮自凤药走后,得意没两天就来了一屁股事。 他又理不清,一股浊气闷在胸口,不得发散。 第146章 暗波涌动 这个零碎事李琮又理不清,一股浊气闷在胸口,不得发散。 金玉郎传了消息,说驿县到到皇城的粮道管事需换成六王爷的人。 这样六皇子在粮草和兵营都有了掌控权。 金直使可能还不知道,一个虎奔军领军小官就把他搞得焦头烂额。 他太任性,看到常瑶气涌上头,就把她弄死了。 那会儿是爽了,忘了常瑶其实就是七郎的活把柄。 现在后悔来不及,七郎压根缩着头不出现。 他急火上涌已经失了智。 不只是掌握虎奔军的事他没搞定。 他更怕金玉郎认为他不是良主扶不起来。 进而放弃他转投向四哥阵营,他就失了一大势利,这是他无论如何不允许的。 哪怕要说服母亲杀了玉容他也不在乎。 玉容答应一声,将托盘放在妆台上,出去倒茶。 滚热的茶递过去,李琮明明伸过手了,接了茶碗,玉容松手茶碗却从他手中滑下,一碗滚茶洒在李琮手上,当时就红了。 李琮甩了下手,伸手就是一耳光,力气用了十足十。 玉容一只耳朵当时就听不见了,眼前直冒金星。 “没用的蠢货。”他怒骂一句急匆匆将手伸进已经凉掉的洗脸水里,疼得“咝咝”吸凉气。 玉容忍住眼泪,因为不能在主子面前摆出“哭丧脸”这是宫规。 她强笑道,“是奴婢的错没拿稳,王爷有事吗?” 胭脂等了多时,拿着草药进来,先递了干毛巾,又默默帮李琮涂了药,这才退到一边。 贵妃一直心中疑惑,胭脂压根不是儿子喜欢的类型。 此时的情景更说明儿子有别的事。 胭脂和李琮一直没眼神接触。 男女相悦,根本藏不住,可这丫头看也不看儿子,就算眼神瞟过去,也毫无感情。 李琮更不必说,看着胭脂的样子,像看着债主似的。 她明白了,吩咐玉容,“以后胭脂的差事,我亲自吩咐,没吩咐她不必当差,晓得了?” 玉容当差很小心,也忠心。可是太笨了,又容不得人,爱争风。 这样的人在宫里要不是在紫兰殿,早死过百次。 娘家挑过精明的,都被她打死的打死打残的打残,再挑人只拣着笨笨的老实的送过来。 胭脂瞧着李琮又瞧了瞧玉容,李琮马上接了话茬问了一句,“将你放在此处可还满意?” 胭脂将目光转向玉容。 这话精明人一听就明白,这不是主子给奴才谋差事。 也不是私藏相好。 明显说给玉容听,她再不明白,就真的太蠢了。 放在此处若不满意,可以放在别处。 胭脂不是为了谋差事,也不是私会李琮进宫的。 玉容被打得头晕脑胀,一只耳朵一直吱吱响,压根没在意他们说的什么。 “出去!”李琮见不得她不明所以的表情,一脚踹过去,玉容这才站起来悻悻出了门。 胭脂叹息一声,恐怕后头还没完。 凤药在暖阁里待了一天,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皇上在书房时多数时候很沉默,只是看折子。 不过也看不了很久,一会儿就会走神,明显并不喜欢这些事。 这日午后,凤药在小厨房忙了许久,做了几块芙蓉糕拿到书房。 洒扫的宫女已经打扫干净书房,皇上刚在案几前坐下。 她端过刚做出的新鲜糕点,又沏了壶茶。 默默放在案上,自己回了暖阁。 中午听皇上说了一句,午饭太腻,她猜测皇上没用好午饭,下午肯定会饿。 还不等皇上传点心,她就先送上自制的芙蓉糕,模样好看,里头的馅料山楂和苹果,酸甜可口。 山楂去皮,捣碎,苹果先蒸熟再取用果肉,加蜂蜜和一点盐及其他辅料,单吃馅也好吃。 皮用的糯米所制,软弹、耐嚼,平时会馋点牛乳,这次她没加乳,更清爽。 一共做了四块。 凤药出来收拾,皇上已在批折子,盘子空了。 她不说话,默默收好东西,迈着轻盈的脚步走开。 皇上从背后注视着她的背影,心情开朗许多,低头写字。 如此几次,皇上准她随时可用小厨房。 书房所在的位置配备的小厨房没有专门的司厨,因为皇上不大在此处用餐。 只是有时热饭,烧个水。 所以厨房成了凤药专用之所,她在厨房里笼养了几只鸡与鸽子。 将与玉郎联络用的鸽子与这些用来吃的家禽养在一处。 瞒天过海就能与外面联系。 书房里有个专门伺候笔墨的五品宫女,叫云砚。 这丫头很爱说笑,皇上批折子累了,便唤她来研墨,与她说话解闷儿。 云砚来自南方,说话声音很好听。 皇上会闭上眼睛,让她讲讲自己家乡,连带给自己捶捶腿。 这时候,凤药都会退出书房到自己暖阁中待着。 多数时候都是宋德海和手下的小太监伺候。 皇上似乎很偏爱云砚,有时候云砚研好墨也不走,站在一边看皇上批折子。 并不管皇上是不是在处理要紧政务。 她识字,光这一点就比满宫的宫女强,这也是她能进到书房给皇上研墨的原因。 凤药除了观察皇上喜好,习惯,并没有接近过皇上。 皇上也没拿她当回事,只觉得她很有眼色,做事让人舒心。 皇后与贵妃时不时也过来请安。 有几次,云砚也在,皇后的目光停在云砚身上片刻,凤药捕捉到眼神中一瞬间的不满。 凤药知道皇上的一举一动,皇后都会细问。 这书房最好只有自己在,多一个云砚,她做什么都不方便。 她心中有个想法,云砚貌美若能爬了龙床,肯定不会再呆在书房。 这位置只要空下来,她定能补了这个缺。 还没打定主意,皇上开始差她传话了。 去各宫跑跑腿,就能得着赏银。 最轻松的就是去给各个娘娘们传旨,说皇上要来用晚膳,定能得着丰厚赏银。 传了几次话,皇上问她,“怎么样小凤药,这里比王府出息得多吗?” 凤药笑起来,直点头,“爹娘肯定会高兴,凤药出息了。” “好孝顺的丫头。” 慢慢云砚与凤药熟悉起来,她一副江南女子的温婉模样,喜欢娇嫩的颜色。 与凤药相安无事。 “云砚你真美,我去各宫传旨,你比那里的娘娘也不差什么。”凤药诚心称赞云砚。 “怪不得皇上愿意让你伺候笔墨。” 云砚怪异地瞧了凤药一眼,眼神浮现说不清的意味,低头不语。 第147章 祸从口出 这日是皇后过来给皇上请安的日子。 皇上午睡未起,书房里只有云砚坐着刺绣。 见皇后来,马上起身请安。 殿中太安静,两人压低了声音说话,偏殿仍能听清。 皇后例行问了皇上起居饮食,一切如常。 又问她,新来的丫头怎么样? 凤药没有午睡的习惯,一直安静地待在东暖阁看书。 云砚以为她还在睡,低声说,“凤药说……说奴婢生得美能做娘娘。” …… !!! 半晌才听到皇后沉着声音说,“好个丫头。” 凤药没想到云砚竟有这样的心机,她明明只说了云砚生得不比各宫娘娘差。 自然这话可以解读为单纯赞美云砚容貌,也能深一步解读为因为她生得美所以也能作娘娘。 “请皇后明鉴,云砚没有这种想头。” 后面的凤药听不进去,她从后门出了暖阁去园里逛去了。 云砚心思太毒,一句话就能断送她。 她既能和皇后这么说,也能和贵妃这么说。 这是宫里权柄最大的两个女人,凤药惹不起。 云砚上来就让她得罪了执掌中馈的皇后。 等凤药有了身份,做了有品阶的宫女,皇后不但有权利将她调离书房。 还能随意找个错,处置了她。 她倒不害怕就是心里堵,恰遇到前来找她的胭脂。 胭脂将一张纸条递给她,那是李琮传给她的,上面写着——常瑶已死,狗要咬人。 “你帮我带两句话——旧把柄没了可以制造新的。” “那人最要紧的机密现在可以利用了,让他只耐心等着就是。” 最要紧的机密?那是什么? 胭脂字字都听到了,却不懂凤药什么意思。 她刚要走,凤药拉住她问,“有没有什么想要的,还有条消息,你代传过去,要什么李琮得给你什么。” 胭脂眼一亮,“真的?” 凤药很肯定地点点头,“你只需告诉他,粮道官员的事,凤药来想办法,叫他千万先别上折子,就这一句你只管要吧,要什么他得给你什么。” “行呀,咱们姐妹在宫里好好赚他一笔再出宫,到时候游山玩水,玩够了,你嫁人,我给你带孩子!” 说得凤药一笑。 胭脂去敲竹杠,被敲的人还高兴得不得了。 他正发愁粮道之事怎么保奏,由谁保奏。 胭脂带的话就属于,走得脚起泡给他牵了匹马。 他自然愿意出这个钱。 胭脂又说,“在宫里行走,处处要用钱,王爷不可太小气。” 李琮私下给她两千银票,要她捎给凤药,又说不必给他省钱,该使钱的地方只管使。 他不能直接找凤药,必须由胭脂传话,连带胭脂他也不能得罪。 虽是从他府上出来的丫头,现在即是进宫,就是皇上的人,他不能随意去探。 惹了皇上怀疑得不偿失。 不过他又好奇,这个小丫头,一介白衣,怎么能左右皇上粮道用人? 凤药去鸡笼逮住那只鸽子,写了密信放出鸽子。 玉郎收了信,也放出鸽子,将要做的事交代给玉楼的阿芍。 玉楼春景园夜间并不吵闹,它低调神秘。 每来客人,都有人默默接入园中,客人不会遇到其他客人。 每位客人不论消费高低,都是贵宾,会被单独带到一间装饰华美的大房间内。 一排排美人儿轻飘飘鱼贯而入,在客人面前走上一圈。 有满意的可以留下,不满意,继续换。 都不满意,或是想要更好的服务,可由引领人带着渡船去后楼。 后楼名为“烟雨阁”。取“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意境。 船到对岸,又有接引人接待客人。 前楼与后楼分开,各不相干。 后楼每个房间都确保客人能从窗子近距离观看湖景。 湖面靠近前楼处烟雾缭绕,形成天然屏障。 靠近后楼置有圆形水台,台子甚大,环绕圆台与之空出一米,有一条与之“平行”的环形台面。 离远看,就是半条环围着圆。 据说环形台面是坐乐师的,而圆形舞台是演“秘戏”的。 有客人包下秘戏,那一天,整个“烟雨阁”只接待这一位客人。 后面的服务,前楼的人一概不知。 后楼客人须签保密协议,烟雨阁不泄露任何人的资料,但客人也不得将所享受的服务说出去。 一旦说出,永远不再被烟雨阁接待,还会受到惩罚。 这些规矩,没有客人不满意的。 条件虽然苛刻,但对客人自身是有益的,特别是去过欢喜楼的人。 阿芍收到信时正在烟雨阁的房间休息。 她脚下踩着春开富贵图的深蓝羊毛地毯,面前小叶檀木圆几上放着纯色白瓷盖碗,里面的茶汤清香扑鼻,浅绿澄清。 她看罢信,将鸽子放飞,闭目思考。 上面只写着几个字,却没告诉她该如何做。 她转转眼睛,思考一会儿,想到一个人。 这人该是可以完成此任务的合适人选。 她张开眼睛,看向窗外,此时她就像一只铺开网的蜘蛛,哪里有猎物,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玉郎给阿芍、凤药、六皇子分别去了信。 六皇子所接到的任务其实完全可以由阿芍和凤药完成。 但他不想让六皇子太悠闲,这个王爷在玉郎眼里,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 只会坏事。 没事,让他去,有自己兜底,且让他得意得意。 皇上并不知道凤药因为一句话得罪了皇后。 仍差她到各宫跑腿,赚赏银。 这日她去皇后的清思殿传旨,这里靠近九洲池,是皇后亲自挑选,她喜欢靠水的地方,说是心静。 这殿虽不是最大的,用料与装饰都出自当朝名匠之手。 只可惜,那人只造了清思殿就一病不起。 本来皇上打算居于此处,不知为何最后还是给了皇后。 皇上选了处于中轴线的怀运殿。 离清思殿没多远。 凤药边走边欣赏皇宫美景,这里比她一个村子都大。 到了清思殿,有宫女进去报说皇上派人传旨。 凤药被人领入殿内。 中堂偏房里,坐着珠光宝器的美妇。 凤药忙过去行礼,“皇上说今日过来用午膳。” 皇后盯着她,凤药得体地微笑回望着皇后,其他妃嫔看到她这样都会很温和地对她,皇后面无表情,说了句,“跪下。” 第148章 背后刁状 凤药心知为了那日云砚传的话,只怪自己太心急,只得跪了。 心中一再告诫自己,以后行事万万小心。 “你的身份,本不该本宫亲自训导,不过,本宫执掌后宫事务,你虽没身份,也少不得指点你一句,闭好嘴,别仗着皇上喜爱你就胡说八道。” 凤药假装惊惶,一直磕头,“民女不知哪里错了,民女再也不敢了。民女刚入宫,没学宫中规矩,错了的地方还请娘娘直接指出。” 皇后只觉可笑,这样一个蠢笨的女子,皇上是怎么看上的。 “宫里不是闲磕牙的地方,你可有说过云砚能做娘娘?” 凤药恍然大悟,“可那是云砚问我的,我怎么好不回答?” 她心道,云砚呀云砚你别怪我。 来之前她料到皇后对此事心中不满,她不怕皇后指责,就怕皇后放在心里。 之后再有错处,憋在心中爆发出来更可怕。 此时更是嫁祸的好时机。 “民女在王府也见过美貌女子,可是和宫里各位娘娘比起来,就是仙宫的仙子校之凡人。” 凤药脸上露出神往,“这里又巍峨又漂亮。” “那日我与云砚闲聊说起这些话,云砚便问民女……” “她问了什么?”皇后不悦地问。 凤药跪坐着抬头看着皇后,“她问,我呢?” 凤药眼睛亮晶晶,嘴角带笑,“云砚虽是宫女,可确实美貌呀,比之各宫娘娘也不差什么。” 皇后脸色眼见阴沉,凤药只做没看到,事关自己将来,此时万不能看主子脸色行事。 她只管说,“民女就照实说了,民女说……”她加重语气“云砚姐姐的容貌不比娘娘们差什么。” “就说了这一句。” 皇后看着凤药清亮的眼睛,她毫不躲闪,与宫里待得久的女人不同。 那些女人说话都是低着头的,无人敢与自己这般对视。 皇后已信了,一个对宫廷生活毫无经验的丫头,说话不知轻重倒没什么,可恨的是云砚,竟把此话往深里说了许多。 人家只说你容貌不比娘娘们差,你就理解为你能做娘娘。 可笑,做娘娘只需要容貌就可以的吗。 常有人说六皇子生得更像皇上呢,是不是他就可以直接做皇上了? 她倒想得美。 凤药却不放弃,追问,“皇后娘娘,我说错什么了?是不是不能夸云砚美?” “夸她无妨,不能与主子们相较。”皇后紧绷的语气放松下来,指点她。 “那娘娘怎么知道我夸她美了呢?难道云砚告诉了您?凤药说错了话,云砚可以当面指出来,为什么一点小事就背后告状呢?” 皇后看着凤药,这丫头眼圈红着,含着眼泪,委屈巴巴。 心中冷笑,暗道,大约她是怕了你。 人一向无欲则刚,她怕你,定是心里还存着什么不该有的念想。 怕一个突然得了皇上喜欢的小丫头代替她的位置。 那份差事不过是个五品小宫女,那么怕被人抢走,更主要的是不想离开皇上吧。 此事本来到这儿就结束了,无非宫女争风而已。 在宫里每天都在发生。 凤药却突然蹦出一句,“她告诉娘娘此事,将娘娘置于什么境地了。” “嗯?”皇后听出凤药话里有话,“你这话何意?” 凤药趴在地上不吱声。 “恕你无罪。只管说。”皇后回重语气问。 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玲珑喝斥凤药,“主子问话,马上要答,不能让主子问第二遍,这是规矩。” “你莫要吓她呀,可怜见的,又没见过这么大世面。”皇后唱起红脸。 凤药磕个头,“民女知道皇后宽仁,可这么小的事她就告状,皇后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了管还是不管?” “既知道了不管不行,管的话,芝麻小的事,我是白身又没学过规矩,别人会不会认为皇后没容人之量,为难一个宫外小小民女?” “这么小的事云砚告状若只是看不惯我倒无妨,可坏了娘娘宽仁的美名,岂不事大?” 皇后点头,凤药又说,“只是传个旨,民女这么久不回去,等回去皇上必定要问,民女又该怎么做答?” “这几日可为皇上制了点心?”皇后话锋一转。 “是。不过皇上吃得不如那天宴请时多,大概吃厌了。”凤药撒谎了。 皇上不但吃得干净,还要她每次将点心做的大些,别那么小的块,一口就完。 皇上非常爱吃甜食,却在宴会向一点甜食不沾。 凤药只捡着云砚休息时为皇上做点心。 皇上很明白凤药的伶俐,也不点破,两人竟在吃点心一事上,达成了某种默契。 “赏她,你且回去吧,以后说话要多注意。” 玲珑代皇后赏了一把金瓜子,凤药当着她的面喜滋滋地收下了。 “皇后待人真好,不但同民女聊家常还赏银子。” 皇后点头,此话说得圆滑,已经明白告诉皇后,回去了皇上问起,她不会乱讲话。 待她走了,玲珑嗤笑,“小户人家出身的孩子,就是这样。” “她倒实在,只求金银,也算孝顺,听说常送银子回去?” 玲珑答,“是,查过了,自从进宫,得的银子几乎都送回家去了,她家在村里盖了大瓦房,过得很让村民羡慕。” “不去管她了。去看看公主过来没有。” 皇后心道,玲珑你真看差了,这丫头着实精明,光是这番刁状告得多高明,不但将自己摘得干净,还反咬云砚一口。 不过到底她说得也没错。 云砚实在可恶。 凤药去传旨时云砚暗自幸灾乐祸,皇后看着宽和,其实刚硬。 惹了皇后,就算是皇上的人也不会客气。凤药此去定要受罚。 皇上低头写字,听到揭帘子,抬头问,“怎么高兴得这样?得了赏?说出来也让朕高兴高兴。” “皇后赏了金瓜子,还问了皇上胃口好不好,点心还用不用。” “那你说什么?” “皇上可能吃烦了,臣女还做,可皇上不怎么吃了。” “唔,朕不喜食甜,是你心思细做得好,才吃两口。” 这话是说给站在一边的云砚说的。 今日,皇上要写对联与斗方赏给臣子。 云砚拿了砚台,从书柜里取了新墨,准备研墨。 凤药也拿了块墨,道,“你那块皇上肯定不会用,用这块吧。” 她略带微笑看着云砚,故意挑起对方怒气。 第149章 文房四宝 云砚内心十分厌憎凤药。 对方一来,跑腿的差都没了,自己少了多少赏银。 她暗暗翻个白眼,“皇上整日里喜欢把玩这方墨,肯定就是喜欢这个,如此旧墨用完了,就用这方不行吗?” 皇上闭口不言转头看看凤药,凤药看着皇上,“皇上的意思?” 皇上看看凤药手中选的墨说,“你再为朕挑写字的纸吧。” “是。” 凤药到书柜前放置文房四宝的架子上翻了翻。 拿出写斗方的纸和写对朕的纸。 皇上让她将纸铺好,问她,“你挑选纸与墨是基于什么理由呢?” 云砚不服气地看着凤药,凤药内心叹息她有这么好的机会跟着皇上在御书房学习,竟毫不用心。 连自己伺候的差事都搞不明白,只知道拿起墨磨上几下,将墨汁备好就完事了。 御书房的书架子足有四米高,高处的书要用梯子爬上去取,浩如烟海的书目摆在眼前,她却一本不读。 当下转向皇上,“墨分类那么多,皇上只是赏个臣子,又不打算入松墨堂留下传世,不必用方制标有梅墨,若是有功之臣,用个五龙墨就足够,此墨光洁细腻,也是上好的墨啊。” “斗方用洒金蜡笺,对联用虎皮宣就可以。” “听到了么?”皇上转向云砚笑道,“你那个墨收起来吧。” “为什么?”云砚仍不明白,皇上有些不耐烦,“凤药你给她讲讲。” “你那墨上有梅花的精致图案,凸凹有致,图案清晰细腻,墨中混有麝香、冰片、梅片等上好香料,质地坚硬、有光泽,墨汁香气浓郁、经久不散,且价格十分昂贵,墨块稀有,用来收藏把玩最合适。” “那块墨名为标有梅,是名墨。” 云砚小声嘟囔,“不都是墨嘛,再贵皇上难道用不起。” 凤药丝毫不让着她,“青羊玉樽只是摆在架子上观赏,也没人真拿它喝酒。它不也是装酒的嘛。” “对了,墨块年份越久越值钱,你那块墨有一百年了,市价两千两银子,皇上用得起,你赔不起。” 这话纯是凤药唬云砚的,吓得云砚不敢吱声了。 皇上看起来很高兴,一边写字一边和凤药聊各种墨与纸品的长短处。 凤药一一对答,云砚平时最爱闲聊,此时却插不进去一句话。 原来皇上是文房四宝深度爱好者。 他若不做皇上,做个书法家也做得的。 不批折子时,他喜欢呆在书房练习书法,各种名家字帖堆得老高,皇上写的字不落款,拿出来连书法家也连连称赞。 凤药哄得皇上高兴了便退出去,这日云砚只在上午当班,皇上用午膳时她就可以回配楼休息。 所以下午凤药会给皇上备茶点,她退出书房去小厨房忙活自己的事去了。 经此一事,云砚对凤药已经由讨厌变成了憎恶。 书房贴身伺候的只有她与凤药,自打凤药来了,宋大公就明显偏爱凤药。 也不知这丫头灌了什么迷魂汤给皇上和宋大公。 平时最爱板着脸的两人一见凤药就面带笑容,语气温和。 本来宋大公不论得了什么好的,除了皇上先想着她。 现在吃喝用度都紧着凤药一个布衣小丫头,她倒成了书房二等奴才。 她虽品阶不高,可因为仗着是皇上贴身的人儿,走到哪都被人称一声“姐姐”。 连皇后、贵妃宫里的姑姑见她也客客气气。 这才是呆在皇上身边最大的好处。 她怎么能忍下这口气。 凤药做糕点时,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东西。 她那番状告得叫一个刁,皇后却没任何动静。 在书房时她也仔细观察过,皇上对云砚无任何狎昵之语,说明两人无男女之情。 在她看来云砚只是个姿色中上,气质娴静的普通宫女。 这样的女子,宫中一抓一把,连皇后身边的玲珑都强她一截。 她又怎么能一直留在皇上身边? 别说这是个五品宫女,就算没品也有的是人抢着做。 想到这儿,她拿取了笔墨写了字条,字条上写着“务必查清书房云砚所有情况。” 想了想,在字条末尾加了一句——晓看天色暮看云。 写毕看着墨汁淋漓的字条,莞尔一笑,将字条绑好,放飞鸽子。 玉郎收到字条,缓缓展开字条。 待看到那句“晓看天色暮看云”先是抬头冷眼扫视周围一圈。 并没人注意他,低头时,脸上冷峻的线条柔和下来,挑着嘴角一笑,心里骂了句,放肆! 诗的下半句是“行也思君,坐也思君”这样直白,可不是放肆之极。 他立刻差人去收集云砚家中所有资料。 凤药低头忙活手里的面团,云砚走过来靠在厨房门框上,抱着手臂阳阴怪气,“小丫头,你不会以为会做个点心哄皇上开心就能向上爬吧?” “这宫里藏龙卧虎的人多了,哪个是没点靠山的,你的靠山是谁?你不过是从常府出来的奴婢,大东营村的小村姑,下次皇上问你,你还是回你的村子去吧,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里没别人,只有凤药和云砚。 她彻底不装了,只管吓唬凤药。 凤药坐在矮凳上,看她一眼低头认真揉面团,口里拉家常似的问,“你认字吗?” “这关你什么事?” “闲着没事,书房的书拿一本看看也比和我斗嘴强。”凤药将手里面团用剪刀剪出花瓣。 “看书识字出入将相,那是男人的事。”云砚斜眼看着凤药, 不屑地反驳。 “女子当做好女子的本份。” “那你是宫女也当遵守宫女的规矩喽。咦?娘娘。” 云砚立刻调整站姿,站得挺直,双手交握自然放于胸前。 然而,转过头——身后空空如也。 再回头,凤药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你也知道你没守规矩?” 云砚气极捏起凤药做好的梅花点心举过头顶就要砸烂。 凤药突然拉下脸,一双眼睛眼神如刀,慢慢站起身,“你敢动我的点心,第一我一定打得你三天当不了差,我可不是娇滴滴的千金,有的是力气。” 她盯着云砚,面上浮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第二这是皇上指定要的,今天交不了差我就把这捏坏的东西呈上去,看谁倒霉。你摔一个试试。” 第150章 寸步难行 凤药打进了书房一直谦逊有礼,看着很好拿捏,又不爱说话,多数时候站在墙角像在发呆。 云砚只当她是个极老实的丫头,一时走运才入宫玩几天。 过几天就走,没想到这丫头还有如此厉害的一面。 面团在她手中,此时她砸也不是放也不是。 凤药站起来比她足高出大半头,一把抓住她手腕,生生硬拉下来,掰开她手指,将那只梅花糕拿出来,已被她捏得不像样子。 凤药甩开她的手,厌恶地说声,“滚!” “敢进我的厨房,下次要你好看。” “你竟敢这样对我说话,一个乡下丫头。” 凤药将梅花小心放下,瞪着云砚,“对我粗野得不行,你恐怕没见过女子打架吧。”她拿起面杖对准云砚就扔,面杖擦着云砚面颊飞过去,重重砸在门框上。 云砚吓得边骂边跑出厨房,“好个不懂规矩的村姑,你等着。” 凤药将那梅花略整理一下,下午上点心时,按这捏扁的形状送上了书案。 皇上拿起一块,“今儿不知是什么馅的,倒叫朕好惦记。” “咦?怎么今天的点心做坏了吗?” 凤药一张嘴,眼泪先掉下来,她自己也佩服自己,可真会演。 “皇上,不知云砚姐姐何故这般讨厌凤药,点心不好成型,她将我辛苦做的花朵捏扁了,我整不出来,再做一朵又来不及,才成了这样。” “她骂你什么?” “倒也不算骂,说我野丫头,没调教的村姑,粗野不懂规矩,说的也没错。” 皇上边吃边笑,“那你怎么不回嘴。” “我在乡下有人欺负,不会骂还,只会打架。”凤药低着头。 “你打了她?” “没,我用面杖扔她,扔偏了。” 皇上笑得差点呛到,“然后呢?” “她说我在宫里没依靠。就走了。” “那你怎么觉得呢。” “我怎么没依靠,皇上就是我的依靠。” 凤药心道,依靠这东西怎么能当真,当一个人把所有指望放在别人身上,那她最后必要失望。 信任可以有,完全靠别人,她不会也不敢。 她那样的草根出身,若只想着找个靠山,怕是早已经死了。 紧要关头,她的确谁也不信。 爹娘尚能卖子求生,她只信自己。 皇帝饮了茶,夸凤药,“今天换了馅,很新奇好吃。” 又说,“谁说你是村姑?你明明很识大体,不过在宫里可不许打架,不然要罚你们两人。” 当晚,凤药收工,从书房出来,只见皓月当空,满天星斗,她驻足良久,移步小厨房。 鸽子带来玉郎回信,她用心记好要紧的信息。 才移开按着最后那行字的手指,慢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似此星辰非昨夜。” 她低声接,“为谁风露立中宵。你可为我整夜不眠过吗?” 走出厨房,她抬头看着天上星斗,喃喃自语,“你此时可在看着同一颗星星吗?” 一丝红晕悄然爬上脸颊,接着连耳朵也烧起来,似厚涂了茜素红的胭脂。 云砚第二天当班时想告状,被皇上一句话挡回,“朕在写折子安静。” 云砚的倚仗是祖上跟着开国皇帝上过战场,不过并未立过什么战功。 皇上还是照拂了些许,一直到她父亲这辈,做了个知府,正四品官职,不高不低。 不过到底是地方官,不比皇城里,什么都方便。 他没有特别的功绩,也没有过错,多少年不升不降。 随着年纪渐长,也想活动一下回皇城,毕竟儿子也大了,留在皇城,不为自己也得为儿子的将来谋划。 做个地方官,想巴结都没处巴结。 他这一族本就单薄,再不向上爬一爬,子孙恩荫到这里就断掉了。 这意思他写了几回信和家中透露,也在想办法找门路。 云砚守着权利顶峰的男人,想调一调职位,不过那人一句话。 父亲却不知云砚一个小小宫女,一直伺候的小心翼翼。 皇后在她刚入书房就敲打过她,别做妄想。 四品官的女儿做个宫女混个女官就不错了,想入后宫,是做梦。 云砚害怕皇后,那女人每次见她像戴了张面具。 看着带着笑意,眼睛却是冷的。 她只敢规矩伺候笔墨,哪里敢和皇上多使一个眼神。 皇上对她无意,不过男人,若是勾引哪有勾不到的。 和姿色没有太大关系。 父亲来了几次信问她,叫她怎么办好? 本就难行,又来了个千伶百俐的村姑,不过会做点吃食,怎么就入了皇上的眼? 做的再好能有御厨好? 莫不是打着做点心的名义,与皇上有什么首尾? 不然怎么就住了东暖阁。 她怎么分析都觉得凤药和皇上是不是有情? 可是观察过,她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凤药不算合格的女子,生得倒白,皮肤像玉脂似的,一双眼睛那么亮。 可是神态没有女子的温婉、柔和、娇媚,没有一点女人味儿。 她看人,目光又直又硬,这样的女子,不会得男子喜爱。 皇上喜欢她,目光中并无男人对女人的欣赏,倒像看到什么好玩的玩意儿, 对,她秦凤药就是个玩意儿,皇上烦了她就走到头儿了。 她稍放点心,父亲的信又来催。 胭脂那边以为李琮给过玉容教训,日子该当消停下来。 她一心想在紫兰殿站稳脚跟,才好帮凤药。 玉容白挨那一耳光,心中不服。 她是贵妃家里指过来的,是贵妃的娘家人。 可打她的是李琮,贵妃没为她说话。 只是让玉容好好歇几天,又请了太医来瞧。 听力受了损伤,不好完全恢复。 她该恨李琮,却把账记在胭脂名下,完全没听到当时李琮点她那句话。 玉容在宫里久了,宫里品阶大一级压得死人,小宫女见了大宫女个个心存敬畏。 这是她所处的规则,所以她不服。 胭脂是新人,五品宫女,她自己是三品。 胭脂见了她就该恭恭敬敬,老老实实。 就像她对主子。 李琮打她,他是主子,贵妃哪怕处死她,她也没什么说的。 可是胭脂,不行! 伤好了,听力不能完全恢复,她总是更注意听主子吩咐,脾气也更暴躁。 第151章 孤立胭脂 玉容过得不顺,便拿人出气,常大呼小叫训斥宫女。 更不必说动私刑,掐、拧、打耳光,小宫女苦不堪言。 她想杀鸡儆猴,做给胭脂看,胭脂全然不在乎。 规矩,是制定给守规矩的人的。 胭脂抱着双臂看她责打小宫女,一脸淡然。 她打完,胭脂转头吐口唾沫,去做自己的事,气得玉容要炸又拿她无奈。 胭脂知道玉容没被李琮打服,还会找事,不过,她不怕。 她是独自过了野人关还能活下来的女人。 不过玉容下手还是狠了些。 贵妃在外八面玲珑,十分得体,与命妇相处融洽,人缘也好。 嘴又甜,又擅察言观色,哄得皇上开心。 本来嫁皇上该是她长姐,轮不到她这个庶出小女儿。 当时皇上刚登基,地位摇摇欲坠,实权又掌握在太师手里。 曦贵妃家心疼长女要受制于皇后,但为了巩固自家位置,送了小女儿进宫。 没想到小女儿很受皇上待见,一路高歌猛进,做到贵妃,还产下皇子。 在家做小女儿时,贵妃就懂得讨主母欢心,让自己和亲娘日子好过些。 打小会看人脸色,知道说什么话能说到别人心眼里。 又不像皇后,母家强到她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 夫为妻纲,也只是维持在表面。 贵妃谨慎行事到今日,能位列皇后之下,并非因为情爱。 她心底明确知晓自己从未得到过皇上的真心。 家里的搓磨令她深谙一个道理,情爱能成为站住脚的起因,并不能成就站住脚的结局。 所以她不在乎皇上宠爱谁,都是过眼云烟,大家既然上了场,不斗个你死我活是不会罢休的。 她太识时务,自己是制衡皇后的棋子,否则前朝后宫都是太师的天下。 她安心做好这颗棋子,就能安烹富贵一辈子。 关上紫兰殿的门,她就去掉了谨慎的面具。 皇上位置略稳时,家里曾想送她长姐入宫。 贵妃四个陪嫁丫头中的一个原是姐姐的贴身丫头,姿容出众,年岁与贵妃相当。 家里的意思用这丫头帮贵妃固宠,贵妃没许。 家里又递了消息说送长姐入宫。 贵妃毫不手软,得了消息的当天,乱棍打死这丫头,放进大棺材里,叫人送丫头的尸体回府。 她没用家奴,让自己宫的大太监亲送尸体回府。 家里战战兢兢开了棺盖,尸体胸前放着张纸。 敢送姐姐入宫,这丫头的下场就是姐姐的下场。 她已不是府里那个任人捏扁搓圆的小女儿。 自此才熄了府里再送女子进宫的念头。 她靠着忍辱负重,一点点崛起,在一众女人中,凭着隐忍和抓住时机,做上了贵妃。 她扶自己的子侄上位,朝堂上相同位置有皇后的母族,也就会有她的母族。 从那时起,家里再见她如见活菩萨,连主母也恭恭敬敬。 毕竟两个哥哥能不能再挪动挪动,都靠她给皇上吹枕头风了。 从她诞下李琮,她那颗心就放在保住李琮一条小命上。 孩子生下来不算本事,养得大才算本事。 她事事谨慎,照顾孩子起居饮食的全是受过她大恩的心腹。 孩子终于大了,她的心才放进肚里,可以真的安享富贵了。 在宫中,孩子是最后的依靠,皇帝早晚有去的那天,有孩子的妃嫔和没孩子的妃嫔的日子天差地别。 她的确纵容李琮,即使她不纵容,他也是天之骄子。 在宫里待得时日久了,对娘家多了份耐性,所以才允了玉容入宫。 玉容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她家口不多,六七口人的小家庭。 一家子好拿捏,都在她叔伯兄弟手里讨生活。 第一天见玉容,她先敲打了玉容,别辜负家人的期待。 她心里有一丝对玉容的怜悯,能被家人送进宫做奴才的,几乎等同被家里放弃的那个。 不过,打从混到妃位,她的日子就明显好过了。 果然当你强大后,世界都对你温柔起来。 更不必说升了贵妃。 她还想再进一步,李琮若是争气,她娘俩都能再进一步。 日子对她来说已经走入顺境,她身体康健,对老男人心中无爱,又有儿子,不要太舒服。 李琮的烦恼和困境,她这个做娘的很清楚。 若论保举的人数,她的儿子不会输给那个老女人的四皇子。 皇上心意谁也不清楚,一直不立储君,难免让人担心。 李琮没有兵权,若有兵有粮,就算到时打起来,也能有几分胜算。 她做贵妃后没少给皇后添堵,四皇子一旦登基,她和儿子就没好日子过了。 皇城里外的兵都属于近卫军。 大数目囤兵远离皇城,这些军队具体数目她不清楚。 李琮告诉过她,但目前能争取的,只有虎奔军。 她没心思理会下头丫头们的斗法,随她们去,谁能斗赢留在她身边都可以。 反正她只有一个要求,掌事姑姑只需忠心、听话。 至于聪明,她不需要奴才聪明。 忠心这条,她是不信人品一说的。 她只要那人不敢不忠就行了。 她对胭脂来路毫不怀疑,李琮不好的地方很多,但精明处随她。 胭脂被紫兰殿所有人冷落了。 连之前同她要好的洒扫丫头也不同她说一个字。 她找个没人的时候去问那丫头,玉容怎么对她们说的。 丫头很惊慌,那表情像是胭脂要害她。 “姑姑说了,谁理你视同违犯宫规,不是挨打就是扣月例,我们一家都等我这点月例过日子,好姐姐,你去和别人说话吧。” 她说完就跑开了。 胭脂耍赖又找别人宫女问话,人家不理她,她就威胁说,“你不理我,我一直跟在你后头,你要理我,我马上就走,告诉我玉容怎么和你们说的。” 玉容不止让大家别理她,还发动所有人告密,谁理她,让人瞧见举发的,被举发人罚的钱,归举发人所有。 另外,她分差事时一点活也不给胭脂。 现在的胭脂没人理,没活干,不当差也不准进入紫兰殿。 胭脂听了站在原地,冷笑一声,出殿去园子里游逛去了。 第152章 有理有据 她不能事事都找凤药拿主意,她自己也得会用脑子。 想打破这种局面,要么等李琮帮忙。 这么做不妥,玉容并没有怎么样她,两人对质她也不占理。 玉容只需分辩说,因为知道胭脂是王爷的人,所以才敬着她。 这样反而显得她小气。 想破局也不难,只要舍得自己。 泼出去,受次罚,先得罪贵人,才有了说话的机会。 她又想了好半天,拿定主意,慢慢走回紫兰殿中。 贵妃的梳洗一直由玉容照看,洗脸时大部分是玉容伺候的。 要花汁、洗脸粉、温水、面油、毛巾,再在水房多备一小壶热水,随时听招呼送进去,好兑成主子喜欢的温度。 每天早上整个静悄悄的宫殿,打从贵妃挑起床帘那一刻,就如同一部上了发条的机器开始运转起来。 贵妃先要梳洗,玉容去取东西,就在她双手捧着铜盆上了台阶时,胭脂拿了一盘花也走过来。 那花是她抢了送花的小宫女。 她个子高又有力气,小宫女不是她的对手,眼睁睁看着她把一盘子鲜花拿走了。 “怎么会有你这种人啊?”小宫女哭喊着。 胭脂回头邪气一笑,“别哭了小妹妹,回头姐姐赏你银子,给你买好吃好玩的。” 她看准玉容捧着水的时候走过去,直接用肩膀扛了她一下。 玉容捧着水一晃,水洒出去小半盆。 她气得恨不得眼睛放出飞刀,扎死胭脂,胭脂一笑,拿着花进了紫兰殿。 此时再把水端回水房加水,来回要费不少时间。 贵妃已经坐在妆台前等着了。 多等一会儿她就要发火。 玉容一扭脸看着拎着泉水壶的宫女。 那水是外头水车送来专供饮用的山泉,每宫有定量。 洗脸水与饮用水一向是分开的。 玉容管不了许多,喝住拿水的小丫头,“给我回些泉水,快点。” 小宫女犹豫一下,“姑姑真要用喝的水洗脸吗?” “少费话。”她压低声音骂,“快过来。” “玉容!你在磨蹭什么?”贵妃带着三分气的声音从窗口传出来。 玉容看着宫女将水兑入铜盆,端着水进了殿。 果然贵妃刚把手伸入盆中,就骂她,“怎么做事的,这水只温温的,都不热,快去取热水,越发纵得你不经心了。” 玉容知道主子今天心情还好,放在心情不好时,一把就掀翻这盆子了。 她心惊肉跳,一边答应一边退出殿外,飞奔着去取热水。 给贵妃兑好热水,自己又试了试温度,将花汁倒入铜盆,又将洗脸粉捧在手中,一个宫女过来,将浸足热水的毛巾绞得不干不湿,递到贵妃手中。 她要先捂脸,再涂抹洗面粉,让皮肤保持白皙。 各宫都是直接在太医院领的洗脸粉。 独她这里是太医院给了方子和制作过程,由宫女领了药材,自己在宫中制作。 她所用都需十分当心,不给敌人留任何下手的机会。 皇上虽不爱她,可在她这里留宿的时间最多。 她的脸就是利器,像士兵手里的刀剑一样重要。 敷完脸就感觉不对,脸上轻微麻痒。 她放下毛巾,取过药粉,向镜中照了照,怒气由丹田一股子冲上天灵盖。 她“呼”一下站起身,转头看向弯腰端水的玉容。 一把掀了面盆,几耳光打得玉容莫名其妙。 等玉容抬头瞧着主子时,自己吓得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满是水的青砖地面上,裙子瞬间由外湿到里。 贵妃又照照镜子,尖叫一声,找了条纱巾蒙在自己脸上。 玉容直接跪着爬到贵妃面前抱着她的腿哭叫道,“娘娘饶命,奴婢也不知怎么回事。” 她一回头窗外人影一闪,她顿时明白,自己中了胭脂的计了。 “奴婢知道是谁害了娘娘,请娘娘先息怒,否则打死玉容,奸人一定得逞了呀娘娘。” 说话间,她已被贵妃扯着头发又扇耳光又拧手臂,幸亏贵妃手边没有家伙什,头发上也没插戴发簪。 不然她身上早挨不知多少下了。 贵妃一脚将玉容踹出老远,喘着粗气,“说,是谁?” “肯定是胭脂,娘娘把她交给奴婢,奴婢定能将此事审个清楚。” 看贵妃犹豫,她紧爬几步,“刚才胭脂故意撞了奴婢,奴婢才加了些吃的泉水,水温才比平时低些。” “定是水有问题,奴婢回去拿热水之前,她来殿中放下花先出去了。” 胭脂此时迈步进了屋,拿起那壶热水,当着玉容和贵妃的面说,“不是我。我现在就证明。” 她拿起热水,张开嘴倒入口中“咕咚咕咚”喝了个痛快。 喝完擦擦嘴,摊开双手,“这水没烧开呀。带着生水味。” 站了半天,她一点事没有,贵妃转过头恶狠狠看着玉容,“你还有什么话说。” 胭脂在一边煽风点火,“胭脂相信玉容姑姑没有下毒,但她没当好差,没有下毒也有失职之责。” “让你照看洗脸水,你能让人投了药,明明失职,你推到别人身上,那让你照顾饮食呢?出了事你也推到别人身上?” 玉容无话可说,但她仍不服气,浑身发抖说不出一句话。 胭脂跪直了身子,向贵妃道,“请娘娘先让玉容姑姑出去,奴婢有话回禀娘娘。” 贵妃坐下,脸上痛痒减弱了些。 仍能感觉到肿胀,她气呼呼问胭脂,“有什么屁话快说。” 胭脂将玉容最近的所作所为告诉给贵妃。 “奴婢无所谓,大不了离了宫,不过玉容姑姑欠考虑,她用这种手段控制紫兰殿,后果远比想象的严重。” “紫兰殿不再可靠了娘娘。” “为何?”贵妃摸着自己的脸问,她一心在脸上,并没认真听。 “互相举发,只会养出一群小人,大家为了那点罚银就能举发身边朝夕相处的姐妹,哪里还有仁义和忠心,将来别的宫若给咱们紫兰殿一点甜头,这宫里的人是不是会将娘娘平日的事都向外说去?” “玉容姑姑为了挤兑奴婢,真是太费心了,不过,她只考虑自己,没将娘娘放在第一位。” “胭脂现在受了孤立,没什么大不了的,娘娘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再说此举得罪了多少宫人,安知哪个宫人被罚了月例,怀恨在心?” 贵妃此时方听进去了,大喊道,“玉容!半夏!” 第153章 李琮进宫 两人进殿跪下,玉容半边脸又红又肿,委屈地捂着脸看着怒气冲冲的主子。 “玉容从今天起,你仍负责我的起居,再出事就不是打你这样简单了,不过你不再是紫兰殿主事宫女。” “打今天起,半夏升为主事宫女,掌一宫事务,玉容暂时服从半夏安排,你服不服。” 玉容磕个头,“玉容不为品阶,只想找到那个下毒要害死娘娘的人。” “出去吧。”贵妃没答应,等两人出了殿,她转头对胭脂道,“你跪下。” 胭脂毕恭毕敬跪下口中称,“只要娘娘安危有保证,紫兰殿不会出叛徒,胭脂就放心了。” 贵妃慢慢起身走到她身前。 胭脂垂首只看见一对穿着“双色缎麒麟合凤”软底鞋的脚站定在自己面前。 一只玉手伸到她下颌处,伸开一根水葱似的手指,长指甲轻轻挑着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 胭脂对上一对毫无感情的冷眼,她屏住呼吸。 “以为有我儿子给你做靠山你什么都敢做?” 贵妃慢吞吞地说,仍是用那最软糯的嗓音,语气却阴沉沉的。 “这宫里送出一口棺材给了我娘家,不介意再送出一口给我儿子。” 胭脂进宫多日,一直觉得贵妃是个爱享受爱奢华的漂亮女人。 她说话软软的,见了皇上皇后、妃嫔都未开口便带三分笑,连带用下人也平和的时候居多。 没想到背着人时,还有这副嘴脸。 胭脂第一次有点“怕”的感觉。 “娘娘什么意思?” “我若说药是你下的,你必定说你没动过那水壶,你既是我儿子的人也没有动机来害我。” “那水房来来回回走动的人不少,怎么能咬定是你?” “再说还有最近玉容得罪过的人也不少,你认定我就算怀疑你,也没有实证,有动机的人太多了。” 胭脂心里一沉,贵妃说的的确就是她想的。 她低着头,心里想着不管怎么样,贵妃不能要了她的命。 贵妃突然笑了,“哈哈,瞧你的样子,是不是以为你是李琮的人,我不能把你怎么样?” “我的脸,就是我的兵器,你毁了它你一定活不成,我若是战场上的士兵,此刻你夺了我的刀剑,你猜我怎么办?” 贵妃穿着珍珠云纹软缎寝衣,这料子在有一点微光的地方就会散发珍珠般的幽光。 触手滑腻,若隔着衣料抚摸身体,会带来奇妙的手感。 她所有寝衣都用这种昂贵的料子。 苍兰色的寝衣微微闪着珠光,配着她散开的一头墨发,只噙了下茜素红的口脂纸,雪白的脸配上鲜红的唇,她来大殿中来回踱着步,美艳不可方物。 她突然弯腰凑近胭脂的脸说,“我会扑到对方脖子上,咬断对手的血管。” “哈哈哈,我走到今天,你以为我会被一个小小宫娥所胁迫?不管你是谁的人,或是谁的女人,你现在跪在我面前,就得受我所制。” 胭脂有点后悔,这女人和她判断的完全不同。 她伪装的太好了,别人只戴面具,眼神还会出卖心思,她连眼神都是伪装的。 都怪她平日太慵懒、太温柔,活像屋檐下晒太阳的猫,让人放松了警惕。 “我的确没证据。”贵妃对着镜子爱惜地用犀牛角梳轻轻梳着自己一头青丝。 话锋一转,“我有两点判断这事是你犯下的。” 胭脂竖起耳朵,贵妃瞥她一眼,“我明明脸成了那种样子,你却进来就拿了热水壶喝水,说明你知道热水壶里的药不碍,只对皮肤起效,喝下去无事。” “胭脂,这世界上没有不惜命的人,如果真不是你做的,你为何冒险去喝那水。” “再说盆里的水有山泉有普通热水,你怎么不去喝泉水,因为你知道药是下在热水中的。” “你想过吗?整个宫里有两个……算是有两个皇子和六位公主。你不奇怪吗?皇上能使妃子受孕,却只生公主?” “如果后宫妃子们诞下的皇子和公主差不多数量,为何皇子少于公主数倍?” “哈哈,胭脂……我以为我儿子看上的人有多聪明呢。” “现在猜到了吧,因为,别的皇子的娘亲没有我精明,保不住自己的孩儿,可是我保住了。”她哈哈大笑,带着点癫狂。 “现在你知道紫兰殿是什么地方了吗?这里每个人都查过祖宗三代,都受过我的恩,才能接触到我贴身吃用的东西。” “没人敢!只有你,是刚来的,你一来我就有事了,不怀疑你怀疑玉容?” “玉容犯事,要死六七口子人呢。她敢吗?” “至于我处置了玉容,是因为你说的对,她坏的是大规矩,我的宫人若是习惯出卖人和被人收买,这里就不安全了。” “你去掖庭吧,受了刑你就会说实话了。”贵妃喊了一声,进来一个小太监,不由分说将胭脂拉出紫兰殿主殿。 “等等,娘娘,胭脂有话说……” 胭脂怕是压根没想到自己会有被拖行的一天,也没想到自己会大声喊“饶命”。 她心中一阵后悔,要知道贵妃这么厉害,她应该再忍忍。 若是凤药陷入困境,会怎么破局? 她这次输在不了解对手,甚至列错了对手。 她以为自己的对手是玉容,却将最大的对手——贵妃忽略了。 这么大的漏洞,要用性命去补。 胭脂被关入掖庭一个时辰不到,李琮就进宫了。 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娘亲,所以他在宫里安排了个小太监,紫兰殿所有事情,都要告诉他知道。 胭脂进宫后,他专门告诉那小太监,胭脂有事必须第一时间送消息出宫。 他一进宫就跪下了,娘亲视脸面比性命还重要。 事情经过他还不了解,但必须先保住胭脂,不然凤药绝对不会再为他效命。 失了一个七郎已经让他非常被动。 凤药这条线绝对不能断。 贵妃已经梳洗打扮好了,那肿胀只维持了小会儿就下去了,更做实了她的猜想。 她不开口,李琮“咚咚咚”磕了几个头,梗着脖子。 贵妃起身,绕过儿子要出去,李琮扑上去拉住娘亲的裙角,嬉笑着,“娘亲不听别人说话,总得听一句亲儿子的吧。” 第154章 李琮碰壁 “都下去。”李琮挥走散了众宫人。 “娘,不是她。” “怎么不是她,敢动本宫的洗脸水,没当场杀了她算本宫慈悲。” 李琮听娘亲开口就是“本宫”就晓得这次她真的气极了。 “我没说事情不是她做的,儿子说的是——不是她。” 贵妃这才回过头,皱起眉细想儿子的话。 “进宫帮你的人不是她?” 贵妃压低声音耳语。 李琮点点头,“可以放胭脂出来了吗?” “你既看不上那丫头的色,她脑子也不够使,用了她早晚得受她连累,不如娘替你解决了这个麻烦。” “她有什么用?”贵妃冷然道,“没用就留在掖庭好了。” “我现在来找她拿消息,你说有用没?” “那个真正替你做事的是谁?” “娘亲莫管。” 贵妃点头称,“可以先放胭脂出来,你连娘亲也信不过,做事的人你说出来,娘替你看着点。” “不必,她很稳妥。”李琮看看贵妃神色补充说,“需要娘亲帮忙,我会告诉的。” 贵妃始终不肯松口。 “娘娘考虑清楚,当年让我夺嫡的是娘娘,我已顺从娘娘,既然娘娘这么爱拿主意,那就娘娘自己去抢这个皇位自己坐上。” 李琮从地上站起来,弹弹袍角,看了母亲一眼。 曦贵妃无奈地叹口气,她就怕儿子突然甩手,软下口气来哄他,“娘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李琮走后,贵妃喊来玉容,玉容跪下时眼睛还红着。 “玉容,你伺候本宫有多少年了?” “回娘娘,八年了。”她抽泣一下。 “我待你如何?”贵妃声音听不出情绪。 玉容琢磨着主子这么问的意思。 “你照实说就行。” “主子对我一家恩重如山。” “那倒谈不上。”曦贵妃淡淡地说,“不过,你跟了我一年你一家子最少比从前多出息千把两银子是有的。” “后宫妃位多少出息?” 玉容答,“三百两一年。” “所以,一千两银子,已经很多了。多到你哥哥除了你嫂子又纳了房妾,还偷偷养了外宅,他与外宅生了两个儿子,小儿子已经四岁了。” 玉容深深俯下了身子,头上密密出了一层汗。 她一家子被贵妃的堂兄安排了差事,都明白贵妃什么意思。 家里为着防备有什么不测,别断了家里的根,让她哥哥偷偷在外头养了外宅,就为生儿子,续上家中香火。 这个外宅和生下的孩子并没有上报。 主子也从没提过,她一家都以为做得隐密。 没想到连这种事贵妃也查得这么清楚。 “你哥哥这几年置了几个铺子,多少亩地,我都是知道的。也为你高兴。” “我希望跟着本宫的奴才都能过得好,不然谁还愿意为本宫做事?” “但是胭脂这件事,你不该这么做。” “李琮把她送入宫中,有他自己的意思,不为别的,你懂了吗?” 玉容磕了个头,“奴婢知错了,娘娘宽恕。” “等你二十五,本宫亲自为你指婚添妆,你要知恩,心眼放宽些,你是能跟着本宫走到最后的人,再与别人斗气,你就太小气了。” “我的儿子空有个好皮囊,并非女子良配。” 她幽幽长叹,“宫里的男人多凉薄,我要给你寻门弟中等,个人品可靠的。”她早看出玉容对李琮存了别样心思。 “你嫁过去为主母才能过上安稳日子。”她说得语重心长,无比诚恳。 “不管再来什么人,地位也不可能越过你,你是我宫里最后的娘家人。” 玉容前头的认错是出于对主子狠辣手段的恐惧。 此时已经被贵妃的贴心与体已话感动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奴婢真的知错了。”她不停磕头认错。 “行了,去把胭脂从掖庭领出来吧,以后按她的品位安排差事。” 曦贵妃看着玉容退出紫兰殿,嘴角勾起一抹淡然无聊的笑。 驯服奴才不过如此,大棒加萝卜,打一巴掌一定要给个甜枣。 她什么也不在乎,只是不允许有人对儿子不利。 可惜她无法只手遮天。 有人就不买六贤王的账。 李琮去玉楼碰了个软钉子。 在楼下等了半天,才等到了姗姗来迟的阿芍。 见到王爷,这位漂亮却出身微寒的老鸨,不卑不亢行个礼,抬头与李琮眼神碰撞毫不躲闪。 并没有寻常奴才见主子的拘谨。 “六爷是来问账目的吗?” “并非,我此来有些事与你商量。”他说着要向玉楼中走。 阿芍玉臂轻抬,将他拦下,“爷低调点吧。这里的东家是必须保密的。” 她轻声说着,“爷若不是来寻欢且请回去,有事用信鸽送密信不要亲自过来。这是提前说好了的。” “账目每月会送到府上,银子也会及时以您的名义存入丰隆。” 她淡淡汇报,实际是挡下了李琮。 “我有重要事在信上说不清,只能当面说。” “曹氏的事?”阿芍一语道破。 那语气只当那是极普通的一件小事,压根不值得这样兴师动众。 李琮只觉得被一个青楼女子小看,登时来了几分气。 “你可知此事事关重大。” “知道。”她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不在意着实让李琮不舒服。 “你……既是知道了,难道有办法。” “我等宫中的密信。”阿芍的谎话随口就来。 她等的是金玉郎的信。 执行的金玉郎的命令。 钱每月照给,帐上的主子是李琮。 他是玉楼有名无实的东家。 连门也没进过一次,里面提供的服务,经营的项目,有多少歌女小厮清倌,他统统知道。 情报与账册也的确给到他了。 谁来过玉楼,谁花了多少银子与哪位舞女小厮相好也都告诉他了。 他挑不出毛病,也不能在玉楼门前大吵大闹,据阿芍汇报,这里接待的大人物是从前欢喜楼也没接待过的。 且在玉楼寻欢不必只在晚上,一天十二时辰,不分昼夜时时接待贵宾。 甚至只要预约,玉楼可以到指定地点接人。 如此一来,玉楼的营业时间比欢喜楼多得多,接待一次客人,价格高得吓人,从而使唤玉楼像个聚宝盆一样,源源不断产出财富。 第155章 设好骗局 李琮心道阿芍等的宫中的信是凤药传的信。 凤药他也不是随时可以见到的,要让胭脂传话。 胭脂应该刚从掖庭放出来。 一想到胭脂,他对玉容就一肚子气。 明知是自己送去的人,还与胭脂过不去,真不把他这个主子放眼里。 此时他就像在对着空气出拳,又气又急却没办法。 他强自镇定情绪,对阿芍道,“那你都安排好了?” “请六爷等阿芍消息。” “区区七郎是小菜,还请王爷缓上两天,阿芍会给您上份大礼。” 李琮再傻也知道阿芍是金玉郎的人,他倒真想瞧瞧金玉郎的手段。 这位绣衣直使能把曹家七郎利用到什么程度。 阿芍再次嘱咐,“请六爷再别随意上门。这么做把你我都置于险境了。我们还是密信联系。” 她让人送李琮打偏门出去,目送着李琮走开,她转身缓缓从园子里穿过走到渡船边,去了后楼。 金玉郎坐在阿芍房间暗处的太师椅上,听到推门问,“他急了?” “是。” “就照我们的计划行事,先拿下曹家。” “是。” 玉郎起身要离开,阿芍走到乌木柜旁拿出只布包,走到金玉郎面前递给他。 “这是我为大人做的银貂皮大氅,冬天快到了,大人的披风也快要换厚的了。” 玉郎退后一步,低头看了眼包裹皱眉道,“不必,我的事情有人打点,你只需做好自己的事。” 他转身走出满是暖香的房间,头也不回离开了。 阿芍怅然若失,看着手中的包裹半晌,又收回衣柜中。 总能送出去的,她打听过,金大人从未婚配,也没有相好女子。 …… 安国侯家跟着开国皇帝起了家,现已成了空架子。 现在袭爵的小侯爷没有补实缺,每年爵位补的那点银子不够他一个人挥霍的。 他喜好排场与奢华,曾是欢喜楼的常客。 玉楼一开,他又成了座上宾,但他只玩得起寻常局。 后楼听闻过,每每勾得心里痒痒,只是没钱玩。 他平生有两大喜好,美女和赌钱。 在玉楼,美女比欢喜楼的有趣。 赌局比欢喜楼的尽兴。 欢喜楼的美人有千金的款儿,他一点不喜欢。 端的是冰清玉洁的架子,顶的是多才多艺的名头。 娶回家的女人就是这样,出来还玩这样的就无趣了。 玉楼不一样,他头一次来挑选美人,过来的女子,或妩媚或娇俏或端庄,门关上,却都放得下架子。 什么浪说什么,百无禁忌,把他哄得心花怒放,正对他的口味。 却不知,这里给客人推荐女人时,正是按客人平日的喜好来挑的。 小侯爷的婚事由家中选定,挑的是端庄贤淑的三品实缺官员家的嫡女。 嫁妆丰厚,与他刚好合适。 又是世家女子教育出来的嫡女,端庄持家都是好的,但行事一板一眼,与小侯爷跳脱的性格完全不对付。 明明是大家闺秀,却被他说成木头美人。 到了玉楼,一群知情识趣放得下架子的美人儿围着他,他怎么还想得到回家。 这里人识趣,吃得是珍馐,喝的是琼浆玉液。 他开了赌局,一玩就不知晨昏,累了搂着美人儿睡一觉。 醒了接着赌。 头开始手气顺得很,注下得大,赢得也多。 他喜欢排场,赏银厚,引得几个女人为了争着服侍他大打出手。 那是他最得意的时刻。 赢的尽头就是输,他输红了眼,歌伎说阿芍掌柜可以借款,贵宾无息。 他正在兴头上,怎肯罢休,便找了阿芍借银子,签了借条。 签了多少次他也忘了。 到了第五天的早晨,他再去借银子,阿芍没说不借,只说他玩了五天,家中找不到他该是急了,要他先回家去。 不几日,阿芍坐着四匹大宛名驹拉着豪华马车,拿着账单亲到安国侯府去找小侯爷。 车子就停在“安国侯府”正门前。 车夫喊来门房,点着小侯爷的姓名,叫他出来。 小侯爷在府上正听祖父教导,门房只得偷偷摸摸递眼色。 小侯爷一听阿芍名号,连滚带爬跑出来。 安国侯祖上为开国立过功,后来没落了,小侯爷的父亲过早去世让安国侯家雪上加霜。 他这么不争气,若给祖父知道,必定请家法打他个半死。 他跑出来,不顾侯爷身份,钻上车子在垂着帘子的车上给阿芍跪下。 “好姐姐你宽限我几天,等我骗出来我夫人的嫁妆就来还你。” 阿芍心中恶心一把,面无表情,“爷要赌的时候,钱我帮你出了,现在要还钱你却要我等,爷用我的钱时我可没让爷多等一分钟。” 那样过份豪华的车辇停在侯府门前,不多时就有人来问,小侯爷着实害怕,一再恳求别在大门口说话。 阿芍又受他磕了几个头才松了口,“走吧,回玉楼再说。” 此时的玉楼已经没有致命的吸引力,只有致命的震慑感。 他灰溜溜下了马车,却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阴暗的房间的大门口。 “这是玉楼的地牢,小侯爷若不还钱只能暂时居于此处,家中有人还了钱,自然放爷回去,阿芍对不住爷,我也没办法。” 小侯爷还没说话,几个粗壮的汉子,身穿黑衣,蒙着面从阴暗的房间里走出来。 光是那比小侯爷高出一大截的身高,粗出一大圈的体魄就让他胆寒。 他纨绔这么多年,知道自己遇到了硬茬,屋里飘出的屎尿臭与血腥味吓得他腿已软了。 他痛哭着拉住阿芍的裙角,“姐姐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缴清欠下的账。” “用什么交?” 阿芍温柔对他一笑,那张漂亮脸蛋映在小侯爷眼中像是勾魂的恶鬼,笑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阿芍扬了扬手里的一叠账单,“猜猜你欠了多少?” “五六千两?我夫人嫁妆很是丰厚,还得上。” “动用五六千两,你夫人自然拿得出,可惜,这不是千两之数?” 小侯爷,心神俱裂,“难、难道过万了?”他哆哆嗦嗦,一想到祖父那张老如树皮的面孔,硬如铁块的脾气,心中实在害怕。 第156章 背叛友情 “五万八千两。”阿芍轻飘飘地说,“也不算十分多,就是不知道你夫人乐意替你还这笔钱不?” 这个数字他承受不住,他知道家中早就空了,此次娶的夫人他不喜欢也没办法。 男人家动用妻子嫁妆本就是件极丢人的事,那嫁妆是夫人私房,拿来供自己开销的。 他一伸手要拿走五万多,是瞒不过老侯爷的。 这时他已经丧了心魂,软得像瘫泥,“姐姐我死吧,这钱还不上,我只能死了。” “自缢还是匕首?”阿芍仍是微笑,那笑容好似生在她脸上一样。 小侯爷涕泪横流,抽泣着,“那,那我就自缢吧。” “赌账不拿拿还,这是玉楼的规矩,你想死也不能死在这里,回府上自缢吧,我会把账单拿给安国侯。” 阿芍说得风轻云淡。 小侯爷知道就算找到祖父也拿不出这笔钱。 本就成了架子的侯府若是闹到要卖祖宅,他们一家都没脸面见祖先。 他死也不能安宁,他用头撞着冰冷的地,想哀求阿芍,却说不出话。 “唉,你们瞧瞧,这么齐整又有身份的小侯爷落得这步田地,真让人可叹可悲。” “他祖上为国立过战功,我真不忍心下此狠手。” 阿芍自说自语,垂下双目看着地上像虫子一样的男子。 那男人闻言如她预料的一样,匍匐在她脚下,不敢伸手触碰她,只是哭着求她,鼻涕淌到地上一摊。 阿芍被恶心地退后一步,她见过太多男人得意时和落魄时的样子。 仍没习惯男人巨大的落差模样,几乎不是同一个人。 看人,要看人在失意时的样子,多数男人都挺不过。 能挺过去不倒架的,都是好汉。 她被恶心地不敢开口说话,怕一说话会吐出来。 早起吃的鲜汤鸡汁小馄饨,用了几只鸡吊汤,她可不舍得为了这种货色吐干净了。 “给这位爷收拾干净带到外间儿来。” 阿芍屏住气息,吩咐一声,自己先出去了。 等小侯爷出来,脸已经擦干净了,畏首畏脚站在阿芍面前。 外间空阔,只放一把椅子。 阿芍不错眼盯着小侯爷看,年轻公子在这种灼灼的目光下站不住又跪下了。 阿芍眼里露出一丝笑意,一闪而瞬,她像只玩弄耗子的老猫,把这“小老鼠”戏弄了个够。 “想活?” “想想想。好姐姐,只要你给我指条路,我一定给你当牛做马。” “你只要能把一个人给我带到玉楼,我请你们玩后楼。” 小侯爷一听连忙摆手,“不敢不敢,姐姐,我我我,我不玩小倌。” 阿芍板着脸俯看着这个狗屁不通的男人,这样的人承袭爵位,绝属把安国府往死路上带。 她不耐烦地一脚踢在男人胸口,男人跌坐在地,又赶紧跪好,生怕惹了阿芍生气。 “我是请你玩的?” “哦!哦哦。那姐姐想叫我把谁带过来玩?” “曹阿满。” “阿满?”小侯爷突然没了可怜样,跪直了身子,“你、你要害他?” “我要拉拢他,结交他,我这人不喜欢结交废物,但仰慕英雄。” 曹家与安国府祖上一起跟过开国皇帝,且有一起打仗的情谊。 两家一直有来往,但曹家人丁兴旺,对子孙要求甚高。 安国府却日薄西山,由于子嗣艰难,是故越发娇纵,子孙不但稀薄且不成器。 曹家家规就是娶回家的纳入府的,都要能生,并成立一支专职家仆队,由接生丰富的产婆带领,族中妇人一旦有孕,皆接入专门的一处宅院,由此家仆队伺候到生产。 并安排人伺候产妇月子,摒弃世家请乳娘哺乳的规矩,开立贵族女子亲自哺乳先河。 一个母亲配四个养育过孩子的中年仆妇,帮助她养育孩子。 在孩子三岁时,男孩皆入家族学堂开始接受身体训练。 曹家一向认为强健的体魄才能带来健康的精神。 家族子弟个个身强体壮,孱弱的孩子在这个家里是不受重视和待见的。 孩子们产生矛盾,由大人带着去家中校场,摔跤定夺。 在这里孩子们只羡慕强者。 两家一直交好,孩子们也互相认识,曹家孩子到这一代都不喜欢小侯爷。 看不起他孱弱的身子,也瞧不上安国府如今的地位。 只有阿满带他玩,安国府到曹家打秋风,阿满就带着他在府上花园里疯跑,掏鸟窝,脱了衣服到池子里戏水。 他们从小玩到大,小侯爷袭爵后,阿满入了虎奔军,官至金领军。 阿芍将小侯爷最后的遮羞布,做为“人”的那张皮也撕了。 他也只有这个了。 此时小侯爷才醒悟过来,安国府的惨淡事实,他是躲不过去的。 不是摆个阔就能转变别人看待他家的眼光。 也不是醉生梦死就能熬过去的。 他低着头不做声。 “怎么?没想好?还是觉得自己想做次真正的男人,用死来清洗家族丑闻?” “我告诉你,你清洗不掉,你祖父会在你死后不久就随你而去。你的夫人还未有身孕,你家到你这里就结束了。” 他捂住脸,眼泪顺着指缝向外流,浑身颤抖却不发一言。 阿芍松了口气,她手段毒,心却留着一丝善。 这世道让她看了太多恶,她才更珍惜那一丁点的善。 那一丁点的善是漆黑冬夜里的一簇火苗,虽不足以温暖她,却给了她前行的希望。 阿芒的死是她心中过不去的坎,她只在深夜无人时才敢思念阿芒。 因为只有那时她能放声痛哭。 阿芒就是她心里的光和热,是来自对手的善意。 是让她在污泥里还活下去的理由。 现在的她还活着,是活的阿芒的那一份。 她盯着这男人,希望这年轻人能站起来,挺起腰板做人。 曹家此次必须为金玉郎所用。 但也许曹阿满的牺牲能警醒这个虫子一样的男人。 他哭了许久,擦擦脸问,“我需要做什么?” 他身上那种假装的满不在乎,可骨子里的惊惶逃不过阿芒的眼。 在阿芒眼中他就是个没长大,被世界吓坏的孩子。 “只需邀他来玩耍,别的不必你管,人带过来就行。” 阿芒将一张五千两的龙头银票,用两根玉葱似的指尖夹着,轻轻一扔,丢到地上,“人带来,你的账免了,这五千两是谢礼。” 第157章 诱饵出现 小侯爷呆呆看着地上的银票,好半天,才用颤抖的手捡起那张票子。 “来人,送公子出门。”阿芍喊人过来,眼看着小侯爷满眼绝望走出门去。 她回自己房间推开窗,静静看着湖面,荷叶摇曳,烟波浩渺。 这园子造得如此精致,一砖一瓦都透出用心,带着一种假装低调却巴不得人知道的富贵。 这园子是只伪装的兽,等着吃人。 小侯爷回府,第一次用心打量自己的妻子,她算不上漂亮,却有种从容不近的气质。 见到丈夫,端庄行礼,小侯爷走过去拉住了她的手,那双手柔软细滑,指甲晶莹剔透,精心保养过。 妻子脸上飘过两片红云,却没抽出手,娇羞之下有种别样的鲜艳,他以前从没注意到过。 他得挺过这一关,别无选择。 小侯爷等在阿满回府经过的路上,假装与他偶遇。 七郎此时正是郁闷之时,他没见到常瑶的尸体,一直心存着一丝希望。 但从他与常瑶的事情被发现后,他与李琮互不搭理。 他拉不下脸去问,问就是送皇庄养身子去了。 他甚至开始怪自己,为什么这般急色攻心。 多等等,过段时间六王掌握了虎奔军,他再开口,对方一定会将常瑶让给自己。 正闷闷不乐,看到同样骑着马一脸郁色的小侯爷。 “李世兄!”七郎先出口喊了一声。 小侯爷回过头,勉强笑了笑,七郎顿时好奇起来,这位倒灶的李世兄,与自己自小交好,一向没心没肺,从未见过他脸上出现过这般神色。 有点迷惘有点悲怆,那种自心底发散的沉郁,让他竟一时忘了自己的烦心事。 “曹世兄,别来无恙?” “嗨,别提了,没什么好事。”七郎纵马赶上小侯爷,两人并肩而行。 “听说你已官升金领军,前途似锦,还说没好事,我不是该去投湖了结了自己?” “各有各的难。”七郎不想多说自己的事。 “那不如今天本侯爷做东,且与阿满一同乐一乐,不知世兄可否赏脸?还是世兄看本侯落魄……” “莫要这么讲,我七郎是那样的人吗?” 曹七郎毫无防备,丝毫不知眼前的侯爷,是根抛出的鱼线,自己就是那条大鱼。 鱼饵呢? 阿芍这日不接受后楼任何预约,不接待客人。 整个后楼准备接待一位贵宾。 “可都排练好了?”阿芍冷冷问眼前两排璧人。 一排清倌,全部十八岁,个子、模样都是顶尖的。 一排舞姬,全部十六岁,个个色艺双绝。 “凰夫人放心。”他们齐齐应答。 “去准备好。”阿芍挥挥手,等人退下,她也回房间去更衣。 今日,她要盛装。 她穿了黑底的蜀锦,暗纹花纹,花纹用银线勾了边,不打眼却华美。 头上戴着整套的点翠头面,镶嵌红蓝宝石各十三之数,足登大珍珠镶嵌凤凰绣花鞋。 所用数量皆比照后宫皇贵妃制。 她候在大门厅,坐在罗汉软床,床上的小几上摆着四样鲜果四样干果。 茶香四散中,她闭目等待着。 不多时只听到门口响起马铃声,她戴好面纱,只露出一双寒潭似的眼睛。 开了门,她静静立在高大沉重的双门之间,眼睛里含着如同凝固的微笑。 “恭候侯爷多时了。”她先向小侯爷行礼,眼睛上抬看他一眼,眼中的闪的光仿佛侯爷是金子铸成的。 由于不准客人在外提起玉楼,不接新人,只接熟人带人,所以并没有人大肆宣扬过,七郎不知晓此处。 而凰夫人的装扮更让他疑心此女是宗室女子。 即使如此她也僭越了,被参的话是要受惩罚的。 “夫人怎么称呼?” “凰夫人。请两位爷跟我来。” 七郎存了些许警惕。 凰夫人似乎看透了,“不必担心,侯爷可能没为你介绍清楚。” “我们这里专为客人提供想要的任何服务。进得了这道门,你就是玉楼的贵宾。我们只接熟客带来的可靠客人。” 七郎心中惊叹这里竟是欢场青楼。 欢喜楼他是常客,梅绿夫人他也多次打过交道。 虽然衣着华丽,但神态动作仍带着寻常老鸨的俗气。 面前的女子却高远冷清,对他们不热情不谄媚,似雪莲,带着不能随意亲近之感。 七郎只觉此女有几分熟悉感,却全然没想到这是阿芍,他在欢喜楼多次打过照面的。 只是阿芍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故而两人只是见过彼此。 阿芍带路,将两人带置湖边,一片粉色莲花一支连着一支,荷叶摇曳,雾气蒙蒙的湖面,看不到对岸,一丝若有若无的忧伤箫声传入耳中。 七郎顿觉连日的浮躁被抚平了,心神一片安静。 一只不大不小如水墨画上搬下来的乌篷船在荷叶中劈出一道路,划到岸边。 一只水鸟贴着水面飞过去,传出一两声啼叫。 船夫也不说话,只将船靠岸,几人上了船,船夫用力一撑,船儿平稳地向湖中心划去。 船只经过湖心亭,速度放慢,亭中坐着一个白衣胜雪的少年,乌发束了一半,披在肩上,腰整银带,闭着眼专注吹箫。 听到水声,他停止吹奏,走到亭边。 一双深邃的黑眼睛打量着凰夫人身后的两人。 当他将目光移到曹七郎身上时,七郎只觉自己心跳停了,他毫无知觉地屏住呼吸,鼓起勇气与之目光对视。 他从没想过和男子对视也会需勇气。 对方目光与他目光相接许久,也许只有一瞬,躬身抱拳,“两位安好?” 不待七郎说话,对凰夫人又行一礼。 船已划过了亭子,七郎不由自主回过头看着白衣男子。 那人的目光也停留在七郎身上,一直到互相看不到。 七郎神思恍惚,感觉自己正在走入一个大胆的梦境之中。 后楼没有正门,侧门一楼封闭着,直接顺着楼梯上到二楼。 二楼入口是条长长的铺着深蓝羊毛地毯的长廊,脚踩在上面完全没有声音。 长廊一侧是一间间关闭的厚木门,另一侧是一扇扇透明窗子,可以看向一楼。 楼是回形,一楼是封闭的天井,天井中有一处几寸高的台子,台子上铺着黑色厚地毯。 七郎觉得有些怪异,从未见人用黑色毯子铺地。 却丝毫没想到,这张黑毯所承载的东西,将带给他深至灵魂的震撼。 第158章 阿满沦陷 凰夫人带着他们走到中间位置,推开一扇很厚的木门。 屋子很大,一边放着一张过大的跋步床,要登上两级台阶才上得了床。 床幔放下就是个小房间。 床上铺着纯白衾褥,像云朵般的质地,看着就想躺下做场好梦。 中间摆着罗汉软床,别的罗汉床两边各置软垫,中间放几,方便放茶放果子。 这罗汉床,只有一长条宽大的软垫,置物的木几放在靠边的一侧而不是中间。 七郎有些奇怪这样的摆设,凰夫人做个“请”的手势,两人踩着脚踏坐上罗汉床。 凰夫人拍拍手,只见过来一队美人儿,小侯爷和七郎面前转了一圈。 七郎一直心不在焉,眼睛向外瞧。 凰夫人一挥手,将众美人儿散了,再拍拍手。 一队穿白衣戴斗笠的人儿走入房间。 每人都被面纱遮住面部,七郎听着自己心跳越来越剧烈。 他恨不得马上掀起斗笠一个个看看那少年在不在这队伍中。 “去了斗笠。”凰夫人吩咐。 “这些小倌人都精通乐理,可以陪客人玩赏乐曲。” 随着所有人去了斗笠,这些小倌个个清俊明郎,身形也都相当。 七郎只将目光锁定在湖心亭吹奏玉箫的男子身上。 别的都如同无物,那人也注视着他,七郎一生之中从未像此刻之样小心翼翼。 他很快收回目光,很怕身边的安国府小侯爷发现端倪。 心中正自纠结,一个美貌丫头过来对着凰夫人说了几句话。 夫人面色一滞,转头对小侯爷责备道,“侯爷知道玉楼规矩的吧。” 曹七郎回了心神,不由问,“什么规矩。” “我们这里为每一个客人保密,在提供服务之时要签下保密协议,我们不泄露客人身份,客人也不许对外人提起玉楼。” “另外我们只接待熟客,除非熟客带人,否则直接来的客人一概不接。” “小侯爷,为何你家人仆人会找到此处要人?” “玉楼不再欢迎你了。” 小侯爷赶紧求阿芍,“夫人,我是不得已,这几日家中管得严。我只说这里是我朋友府宅,朋友是隐士,并未提及玉楼半个字呀。” “好吧,且信你一次。” 安国侯回首对七郎抱拳道,“阿满兄,回头见,此次我来会账,你只管玩得尽兴。” 他急匆匆跟着那丫头离开了房间。 “小侯爷为爷安排了东洋秘戏,请七爷移步长廊。” 他出了门,很长的走廊被两扇屏风隔出一个小隔间,隔间中放着把太师椅。 “请贵客独自欣赏。” 凰夫人绕过屏风,缓缓离开了长廊。 七郎好奇地绕过屏风向两边看看。 悠长的走道上,只有他一人。 他心中奇怪,既然只有自己,为何还用屏风阻隔? 此时突然响起一丝萧声,他不由向下看,台子上还未有人。 接着乐器合奏声响起,能听清,却又离得很远。 一排美貌妙龄女子先踏上铺着黑色地毯的低台。 那舞台实在太低了,着实像是只放了个厚垫子般。 女子上装皆为半袖,一双玉臂甩出飘带,裙子只到脚踝,裸着的玉足踏在黑色毯子上,白得惊心动魄。 随着女子舞动,一排年轻白衣男子鱼贯上台,一起吹起玉箫。 随着箫声起,合奏的乐班停了乐器,只留了琵琶,伴着箫声。 女子们则开始低吟浅唱,合着时续时断的音乐声。 词曲淫糜不堪。 男子则都将手中玉箫放下,与女子一起作舞,其动作令号称欢场常客的七郎呼吸急促,不敢直视。 一对对男女用舞蹈做出轻柔互动的姿态。 七郎只觉血涌上头,呼吸不能自抑乱成一片,身体已经有了反应。 那湖心亭吹玉箫的男子一边跳舞,一边看向楼上七郎坐的地方。 明明在和别的亲热,眼睛却看着七郎燃烧欲火。 曹七郎勉强站立起来,后退几步,狼狈地靠在房门上,不敢接着向下看。 可他又不愿离开,慢慢向前一步,耳朵中传来男女欢爱之声。 那年轻男子失了七郎踪影,眼睛里写满失望。 再次捕捉到七郎身影,他锁定七郎眼睛一眨不眨,盯牢对方。 七郎只觉得身体如受刑一样,全身被投入熊熊燃烧的火堆,煎熬得无法动弹。 终于,一曲结束,他像条被抽了筋的狗,四脚着地爬回房内,倒在罗汉床上。 身体的反应却越来越强烈,他咬住嘴唇,房门被人推开。 那吹箫男子的白色长袍松垮垮挂在腰间,露出劲瘦匀称的上身,墨色长发披在后背,他炽热沉静的目光对上七郎的眼睛。 回身慢慢掩上房门,一步、一步走向七郎。 “阿满。”他忧伤而深邃的目光深情看着曹七郎。 七郎快崩溃了,他将自己裹紧,哆哆嗦嗦小声说,“你、你出去,快……快出去。” 那哀求那么脆弱。 “阿满、阿满……”他悲伤地将七郎的小字放入口中,用牙齿轻咬,用舌头戏弄。 “阿满。”再一次,他唤着七郎,唤得缠绵悱恻。 呼唤着要他自己去打破世俗的无情冰冷的枷锁。 七郎仰面躺倒在罗汉床上,男子伸出一根冰冷的手指去抚摸他的面庞。 下滑到他脖颈处,七郎感触着他指尖的凉意,只觉自己的血液已经烧得滚热,甚至能听到在血管中流动的声音。 他终于坐起身,伸手一把将男子拉入自己怀中。 “弦月。” “我叫弦月。唤我名字。阿满。喊我……” 靡靡之音自水上飘过来,如梦如幻。 弦月半躺在阿满腿上,发丝倾斜在他腿上、腹上,那双黑宝石样的眼睛一刻不肯离开他的脸。 阿满用粗糙的手抚上弦月细嫩的脸,弦月却心疼地将自己白嫩修长的手覆在他的大手上,来回摩挲。 然后,做了一个让阿满炸开的动作。 他将阿满生着厚茧的一根手指含入口中。 曹七郎觉得身体化了,但每个毛孔都在燃烧,他下了罗汉床,抱起弦月走向跋步床…… 两人衣衫凌乱,弦月脸上红晕未散,枕在阿满腿上,轻轻把玩阿满衣衬衣角。 “带我走好不好。我不想再继续侍候别的人,阿满。” 弦月眼圈通红,眼泪只含在眼眶中,并没流出来。 第159章 情之一字 两人衣衫凌乱,弦月脸上红晕未散,枕在阿满腿上,轻轻把玩阿满衣衬衣角。 “带我走好不好。我不想再继续侍候别的人,阿满。” 弦月眼圈通红,眼泪只含在眼眶中,并没流出来。 七郎突然没了做梦的感觉,神智恢复了。 他锐利的眼睛看着弦月,用粗糙的手抚着对方脸颊。 “凰夫人。”七郎突然喊了声。 弦月害怕地躲在七郎背后。 门被随从推开,凰夫人站在门口。 “公子有何吩咐。” “我想赎了弦月。” 凰夫人面无表情,身后站的四个美貌女子都睁大眼睛用一种看白痴的眼光看着七郎。 “怎么?他赎金多少我出。” “进了玉楼,生是玉楼人死是玉楼鬼,弦月没告诉你?” 弦月跪着向前几步,向凰夫人磕头,“小子与满将军一见如故,想追随他的脚步,夫人放了我吧。” “玉楼的规矩是铁打的,谁也不行!”凰夫人眼里闪过危险的光,“你想出玉楼,横着出去。” “曹小郎君,我待你为上宾,一场密戏五千银子,我送你白看了,请吧。”她做个送客的动作。 “夫人,我们好商量。” 弦月拉住阿满衣角,“我走不了的,望将军常来看望,千万别弃之如敝履。” “弦月出去,我同小将军谈谈。” 所有人悄声退出房间,只有弦月红着眼圈回头依依不舍看着阿满。 门关上,凰夫人推开房间窗子,房内欢爱的气味让她作呕。 一股新鲜空气涌入房间,她脸色稍缓,拉把椅子坐在房间中间。 “人,是不卖的,不过你若听从我的安排,我可以在此给你留个长包房间,这间房只允你一人住,弦月我许他不侍候其他客人。” “你要我做什么?” “目前……”凰夫人拿出坠着珍珠的羽扇轻摇,“只需你好好享受。” “什么也不要?一月包房要多少银子?”七郎皱眉问道。 “对你?不需。”凰夫人扔下这句,就离开了。 等凰夫人走后,弦月闪身进来,阿满怜惜地拉过他,“没为难你吧。 弦月摇头,“可以先不走吗?陪我几天。” 阿满此时脑子里空空如也,只看着那深不见底的美目,不由点点头。 他在这里呆足了五天,差人帮忙送信给同僚,告了假。 两人不分昼夜晨昏,颠鸾倒凤,不知时日。 直到第六天,已然海誓山盟,生死不离。 弦月依依不舍送他到坐船处,还将自己玉箫赠予阿满,“见箫如人,望常相忆。” 阿满拿着玉箫,骑了自己的马,平日空荡荡的内心只觉满满的。 好似压抑的怒气和不如意都像云烟,压抑不值得为它们费一点心。 玉楼内,凰夫人问歪在罗汉床上的弦月,“有几分把握。” 弦月一条手臂支着脑袋,慵懒地横陈在织金的软垫上。 “七八分,夫人如何奖赏弦月?” “上次赌局你拿了不下万金,出这点力还要赏?”阿芍冷着脸问。 弦月并不怕她,翻身坐起,伸出修长的腿,“看看这淤青,那人真似头野驴,不过粗中有细,倒也不是全然蛮横。” 他露出回味的表情,“这次我累惨了,要好好歇上几天。” “我不会让你接待别人,你且放心休养。” “其实,他蛮有人情味儿。并不是那种凉薄无情之徒。出不了三个月,我叫他长住玉楼。” “那不必,想常住的人多着呢,大周亡国也轮不上他。” 她掐了把弦月的脸,赞了声,“你演的一场好戏,夫人没白疼你。” 凰夫人回自己房间写了信说了此处情况,又加了句,“天气愈发寒冷,大人可遣人将大氅取走。” 凰夫人没有收到玉郎的回信,却等到了个不速之客。 薛青连来了,自阿芒离世,他消沉许久,心里像被撕开了一块,待心情稍好,他不再似从前那样爱说笑。 凰夫人将青连让到房间,青连给所有玉楼的小倌和舞伎先检查身体。 之后给女子留下避子汤药药方。 给男子留下了泡浴和清洗的药方。 散了众人,他独叫来弦月,连同凰夫人一起问话。 “为何不按原来计划行事?”青连面无表情先问凰夫人。 “计划有变,自然不能按原来计划。”凰夫人毫不慌张。 早前玉郎的指示是暗地放六王爷进来,在阿满颠鸾倒凤之际一举拿下。 大周朝虽糜烂不堪,可好男风养娈童是遭万人唾骂鄙视的。 这个把柄一旦拿到手上,不愁他不配合。 可是凰夫人赶走了李琮,也没有当场拿下七郎。 情况传到玉郎那里,他才令青连过来责问。 “金大人情报不准。” “嗯?”青连面无表情表示怀疑,“玉郎在情报方面敢说属二,无人第一。” “那也背不住有犯错的时候。” 凰夫人耐心地解释,“我且问薛公子,想通过别人做成一件事,让你的仇人去做好,还是让你的朋友去做好。” 青连明白她的意思,嗤笑一声,“朋友?” “凭着他睡了你的小倌,就成了朋友?” “可笑你不懂情之一字的厉害。”凰夫人讽刺道,“威胁,属于低级手段,让人心甘情愿为你卖力,才是玉楼该做的事,不然和欢喜楼有什么区别?” “是,大家都怕威胁,心里呢?怀着怨气为你做事,做的好吗?” “兵法上好像有个什么兵不血刃,不战而胜是上计,最次的才是拼杀,对不对。” 青连一愣,脱口而出,“上兵伐谋?是的,亏你没读过书却懂这个道理。 “我替他养着他的爱人,他必定要回报回报我,实在不行再行威胁也一样,不过何必威胁他呢。“ “还是那句话,情之一字,薛公子你理解得太浅。”她意味深长看了青连一眼。 青连不由想到,若能让阿芒活着,他愿意做到哪一步? 想到这里他佩服地望着阿芍点头,“我与金玉郎对这方面并不很……了解。此次都托付给你了。” 七郎只离开一天,第二天就又来看望了弦月,两人在房间紧紧相拥。 他只停留一刻钟就离开了。 来回快马也需一个多时辰,只为这十几分钟的见面。 第160章 一方宝墨 七郎走的时候,将一柄剑留给了弦月,“这剑陪我祖父上过战场,我是唯一心爱之物,你的玉箫我留下了,这宝剑留给你,见剑如见我。” 他匆匆来,又匆匆而去,只为送柄把剑,他怕弦月太思念他。 弦月送别阿满,独自在湖心亭坐了良久。 玉楼建起时间不长,他已接待过不少“贵宾”。 情浓时也会说些山盟海誓的屁话,不过做戏。人走茶凉,大家彼此心里都知道。 可是阿满不一样,他虽是个粗鲁的武夫,却有着不为人知的细腻一面,正是这细腻的情感,打动了弦月。 若说之前的一见钟情是演的,此时,他倒真的动了几分真心。 据他所知,凰夫人想要的可不是小小的金领军,她想要曹家的重磅人物。 凤药一直在犹豫,云砚乱说话虽要害她,却没造成任何后果。 她要做的,会让云砚倒大霉。 可她要的是书房只有她一个人留下,想要云砚自愿离开是不可能的。 跟着皇上可谓舒服之极,宫中除了皇后,哪个也不敢得罪皇上贴身的宫女。 宋德海常念叨,“皇上身边哪怕一条狗,也是尊贵的。” 别说是会说话,用心思的人了。 凤药还是想再试试,若是云砚知道深浅自行离开最好不过。 否则,她已想好了计策对付云砚。 东暖阁独属凤药一个人用,她的确得了皇上青睐。 皇上有时在书房随便说句话,她都接得巧妙,哄得皇上展颜。 云砚发现凤药留在书房的时间越来越长,心中有些惊慌。 凤药好像对她还和从前一样亲密,有时会叫她到暖阁,两人一起绣花、吃东西。 次数多了,云砚不用她喊也会到暖阁找她。 “凤药好像已经交到了朋友。” 一日午后,皇上用着点心和凤药拉家常。 凤药这次做了山楂馅的酥饼,饼皮奶香起酥,馅料软和细腻、酸甜适口。 凤药揉揉眼,笑笑没说话。 皇上也不计较瞧了她一眼道,“眼睛怎么红了?” 凤药大大方方承认,“我刚哭过。” “怎么了?”皇上关切地问,像个邻家大伯。 “我想娘亲,想村里的乡亲们,宫里太大,家里人也不能来探。” 皇上宽和一笑,“这有什么难,过几天你想回了就和宋德海说朕说的,你可以回家探亲,每月两次够不够?” 凤药开心地原地跳了一下,逗得皇上哈哈大笑。 “真的?真的?我可以见娘亲了。”她开心之下给皇上鞠了好几个躬。 宋德海不用“告诉”,他就在殿外站着,直撇嘴。 宫里规矩甚严,宫女从入宫到满二十五没人可以探亲。 只能托人送些东西出去,也是偷偷的。 送宫女进宫家里一向哭成一团,这一去多少年不得相见。 这丫头破了宫中的例,不过,她还是白身,也许皇上就是因为这个才许她出宫。 也许她根本就不会留在宫中。宋德海摇摇头,不太可能,他没见过哪个女子能这般同皇上说话毫不忌讳,又能讨得皇上欢心。 皇上的脾气他最知道,皇上不会放她回家。 就算养个玩意儿,也得收在身边。 这女娃成为“红人”指日可待。 背着皇上,宋德海问凤药打算什么时候回家去,凤药调皮地笑笑,“我这就走宋大公不想我?皇上可没说许我去多少日哦。” 她软软的把宋德海的问题抛到一边,一蹦一跳跑开了。 “要出去我会提前告诉宋大公。”远远的传来她的回答。 宋大公摇摇头,他气不起来。 每晌午皇上歇午觉,云砚会来找凤药,这日她拿着自己的绣品又来东暖阁。 一进去,却见凤药慌慌张张将什么东西塞到墙上的一个小柜子。 那里原本就是个墙面,什么时候多了个柜子? 原来东暖阁有密柜。 她往里放什么东西? 回头凤药不好意思笑了笑,云砚只做没看到,将自己的绣品递给凤药,“你瞧瞧我绣的桃花,好不好看。” 两人闲聊了些别的,将此事混过去了。 但云砚留了心思,她待在书房的时间也比从前长了。 下值时她也会拿了布东擦擦,西整整。 皇上并不留心这些,由着她去。 凤药仍和从前一样,没自己的事就回暖阁去。 但她心中的弦已经绷得紧紧的。 云砚想找机会入暖阁瞧瞧那密柜中究竟放了什么。 可她逮不到机会。 每到暖阁,凤药都在,不是练字就是刺绣,总之好像她除了书房和暖阁哪都不去。 这日,皇上在书房让云砚将自己的“标有梅”拿出来。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过段日子就会轮流把玩自己收藏的墨、砚。 “标有梅”是他最喜欢的墨,嗅之清香宜人,图案上半枝梅,花蕊都清晰可见,十分可爱。 可云砚怎么也找不到,她慌慌张张在放置墨和砚的那层仔细找了半天也没看到。 凤药恰出来,见她慌得脸色都变了问道,“怎么了?” “皇上那方标有梅怎么不见了?” “不可能,前天擦柜子还看到的。” 凤药让她下来,自己上去找,那方墨块压在一个砚台下面,她一下就找到了,可云砚看不到上面的情况,放墨的地方要踩了梯子上去,下面看不清上面人的动作。 那墨块是凤药故意压在砚台下面的。 她将墨交给云砚道,“你小心点,这都是宝贝,丢了不是玩的。” “万一谁偷去了,我们都得被带累。”她别有用心提醒云砚。 心内却道,云砚啊云砚,只要你没有害我之心,我也不会无故加害于你的。 你胆敢害我,可别怪我手狠呐。 云砚终究让凤药失望了。 每七天一轮,皇后会在皇上歇中觉之前来书房。 一来请安,二来过问皇上饮食起居。 包括但不限于——皇上批折子到几更天,心情好不好,有没有发过脾气,为了什么发的脾气。 将皇上在书房的吃食记档翻看一遍。 除正餐外的点心都用过些什么,用得多不多。 有没有伤胃伤脾的吃食等。 通常皇上接受过请安,皇后就移到偏殿,把贴身伺候的人都叫过来,将上述问题问一遍。 都是例行公事,完事,这一轮就结束了。 下一个七天她再过来。 第161章 螳螂捕蝉 皇上每到这一天,甜食都用得比平常时候多,他不开心。 当然凤药做的点心,只在记档上记一小部分。 品种也没那么多。 这一日皇后来时,凤药不在,云砚在收拾书柜,将每一格的书拿出来,柜子擦净,再次书放回。 皇后踏入书房时,皇上在练字,听到声响,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皇上万安,臣妾带了参汤,皇上刚用过午膳,喝点汤可好?” “放案子上,待会再喝,这会先不用了。”皇上低着头答道。 云砚慌慌张张从梯子上下来,跪下磕头。 他写得专注,皇后无奈地招手,让云砚到偏殿问话。 皇上不悦地皱皱眉,凤药感觉时候到了,伸个懒腰从暖阁出来,走到皇上身边。 皇上小声说,“还做山楂奶酥,多加四个枣泥软皮饼再要一碗甜汤。” 凤药也小声说,“会不会吃撑用不了晚膳?” “不碍事。你的点心做的小,再少不够吃。” “把那参汤带走倒掉,一股子药气。” 凤药拿走参汤,耳中听到皇上小声嘀咕,“真是奇怪,朕是天子却没人听到朕说话,早说了不爱喝参汤。次次送这恶心东西。” 倒完将碗放回原来的案子上,听到偏殿皇后一拍桌子怒喝,“大胆,皇上的东西谁敢动?” 皇上重重将笔扔在写好的字上,染黑一大片字迹,凤药忙上前将笔拿起来,并不似别的宫女那样劝导皇上“息怒。” 她只将案几收拾干净,便垂首站在一边。 据她观察,皇上极没耐心,尤其讨厌来回事的人说车轱辘话和废话,请安之类也是应付着点点头。 息怒。小心龙体这种片汤话,皇上耳朵都听得起了茧子,他才懒得听。 皇后走进御书房,身后跟着云砚,见了皇上,她稍稍收敛,放平声音道,“皇上一向珍爱的墨方少了一件金龙舞珠墨,皇上知道吗?” “如何?”皇上坐在书案后的御座上沉着脸问。 皇后犹豫一下,“若有人偷拿了,此风断不可纵啊皇上。” 皇上道,“朕书房的事皇后也要伸手?” “臣妾不敢,皇上本宫夫妻同为一体。” “哦?那就是你伸手管理御书房也是应当的,反正我们同为一体,要不这个御座你来坐,折子你来批,简直匪夷所思。” 皇后低头不为所动,继续道,“这方墨必须找到。” “朕屋里没贼,用不着兴师动众。”皇上淡然拒绝。 凤药眼见气氛逐渐剑拔弩张,不由捏了把汗。 不为自己,为云砚。 她的禀报原是为陷害自己,现在得罪的却是皇上。 至于为何不直接报告给皇上,她大约只想到皇上有可能会包庇自己,那她一番心思可就白费了。 她完全没想到皇后与皇上对质,要找到偷墨人,皇上最气的未必是皇后。 “书房里只有两个贴身宫女儿,云砚报告,那必是另一个宫女拿的了。” 皇后眼睛瞟向凤药。 凤药不说话,眼睛看着皇上。 “这里进进出出的人多了去了,把宋德海叫过来,他一样有嫌疑,还有他手下的小桂子,大海都叫进来,对了,洒扫宫女也能进来打扫,也一并拿下,都交给掖庭,一顿审。” 皇上轻轻敲打桌面,“那个,不招的话,掖庭大约有一百零六种审问方式,全用一遍,看能不能逼出个冤鬼。” “皇后一向宽厚仁慈,想必会赏这一书房的奴才全尸吧。” 一顿夹枪带棒,说得皇后变了脸色。 “洒扫的奴才的确可以进屋,可都是两三个一起,宋公公伺候多年,绝无可能偷东西,余下的就只两个丫头,其中一个没了嫌疑,那必定是另一个呀?” 皇后只顿了一下,就回话。 “你究竟想干嘛?”皇上板着脸厌烦摆到了明处。 “只需搜一搜秦凤药的暖阁。” 凤药又望着皇上,眼睛亮晶晶的,皇上点头,“凤药可有话讲?” “民女没偷东西,墨这种东西,主贵的很,可民女拿走有什么用?我又没地方卖,村里没人认得,一亩田都换不来。这是其一。” 她说得很明白,这东西主贵只在某一部分人眼里,在农民眼中,屁都不算。 她这身份拿这么贵重的墨,出去销赃都不好销。 “其二,不知丢了什么墨?” “金龙舞珠墨。” 那方墨是圆形,质地坚硬,墨色黑而有光,香气浓郁,经久不散。 墨面上了金粉,雕了金龙舞珠图,十分精致,是仅次于“标有梅”的名墨。 “呵,真是我就偷标有梅,不偷金龙舞珠。” “咦?为何呢?”皇上来了兴趣,将手臂支在书案上,歪着头问凤药。 “皇上把玩墨块有顺序,一次一种,标有梅前儿刚玩过,下一轮还早着呢,金龙舞珠今天就要看一看的墨,我为什么要偷这块,一早给发现?” “另一个,我要偷标有梅也不放今天,我放在出宫那天,直接带走多好,拿贼拿赃,没有赃物,想赖我没门哦。” 她这番话说得有道理,也大胆。 皇后一时语结,无从反驳。 “先搜一搜暖阁再说吧。” “哦,藏赃物我也不会藏在自己睡觉的地方,我找个树根埋起来不好吗?放在自己屋里一旦翻出来,不是自掘坟墓吗?” 皇上板着脸,眼底却流露出一丝讽刺,转过头去对着皇后,“你怎么说?” “先查到赃物是第一步。”此时的皇后已经有些后悔,她太急了。 这并不关系一块墨的问题,而是凤药的进宫,处处都不合规矩。 以白身混在皇上每日呆得最久的书房更不合适。 上次凤药去传旨本想拿她一头,没成功。 凤药已不代表一个简单的小丫头,代表皇上和皇上争高下,谁能赢。 她就是想把这个不懂宫规、外来的野丫头撵走。 后宫本归她管,皇上破坏规矩,不同她商量,简直就是当着众人打她的脸。 若是个男子,皇上直接召入前朝,她也不会憋着这么大劲。 可这是后宫,一举一止在她管理下皆有制度的地方,皇上非给她来这么一出。 她忍了许久,云砚上次传小话,被凤药反驳回后,她找到云砚交代对方要注意着凤药,若有犯错马上汇报。 她已经上了心,非把这个不知死活的野丫头赶出宫去,心中才清静。 这不是一个小宫女的事,她在和皇上斗气! 第162章 陷害失败 云砚本来没那么傻,她当然知道自己是谁的人,该靠哪棵大树。 但上次想给凤药吃个小亏没成,又兼着这次逮到这么好的机会。 那密柜的存在简直就是在她瞌睡时给了个枕头,她怎么能忍住不利用一番。 平日凤药虽表现得跳脱活泼,但其实很谨慎,她观察许久,有她在时,凤药在书房连话都不多说。 谁又知道背着她这丫头给皇上灌了什么迷魂汤。 这个中年皇帝,明明每个宫女太监见了都像见鬼一样小心翼翼,怎么偏她就相处起来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真是太让人生气,让人眼红了。 上次知道那黑乎乎的墨块竟然那样值钱,她开始动心思。 没想到自己动了手,留下这么多不合情理的地方。 皇上转过脸瞧着凤药,凤药机灵地跪下磕头,“只要能还民女清白,搜就搜。” “不过,我已经说过了,我秦凤药饿死不偷不抢,我们一家子都是清清白白的良民。” “请皇上亲自主持。”凤药不卑不亢说完,磕了个头。 皇上自然明白,自己必须在场,否则搜查时谁给塞个东西硬说是她藏的,也不是没可能。 他本有些生气,此刻乐呵呵起身,跟在三人身后去了东暖阁。 暖阁里所有东西都和凤药进来住的时候一模一样,窗明净净。 东西很简单,她东西也不多,就几件衣服。 皇后示意云砚,云砚虽有些慌张,但她知道东西在哪藏着。 上去先在被子枕头床底翻找一番,然后摸到了墙上。 墙角处有一凹陷,并不明显,但用力便可按下去。 凤药一把拉住她的手,“你搜屋子就搜屋子,动这里做什么。” “你没偷东西慌什么,这里为什么就不能动,不都在暖阁中吗?” 凤药冷笑一声,“找不到东西就赖我,我倒感觉你是贼喊捉贼,怎么就知道不是你拿的呢?” 云砚铁了心一甩手,用力按下那地方,本来完整的墙面分开,露出一只小柜子。 看着凤药绷得硬邦邦的脸,她得意地一把拉开,“这里放了什么?” 皇上皇后都伸过头,好奇地向里看。 里面放着十几本书,旁边还有一只大包,包得结实。 皇上放心地出了口气。 皇后问,“怎么有这么多书?” 皇上不等凤药回答,抢着说,“我朝不准女子读书吗?” “她识字懂道理,想要看书,我就许了,这么多书摆在那里,不见有心的宫女太监来讨过一本。” “既进宫来侍奉,就该把心放在侍奉上。” “皇后说的是。不该把心放在别的事上才对,凤药以后不看就是。” 皇后目光落在那只大包上,伸手一拿,沉得很。 动了动,还有叮当之声。 她将包拿出来,解开来,是大小不一的银锭,还有许多金瓜子。 “大胆秦凤药!” 凤药不等皇后问话,翻开床褥,拿出一张纸。 上面写着各宫名字,每次传旨赏银多少,清清楚楚。 皇上接过瞧了瞧,“哟紫兰殿最大方。” “贵妃娘娘阔气得紧。”凤药回道。 “嘉妃赏得也不少,都是金瓜子呢。”皇上调侃,“你倒会哄娘娘们开心。” 皇上把纸还给凤药,语气轻松地问,“还要继续搜吗?” 皇后低头道,“是臣妾的错,只想着当差的不操心,丢了皇上的心爱之物。” “那先找找,到底丢了没,上次不也是虚惊一场?若是没丢,搞这一惊一乍,你们也真够会办事的。” 皇上训斥道,又补了句,“以后不劳皇后来书房请安,逢十五,朕会去看望皇后,希望你好好整顿一下这后宫胡乱攀咬的歪风。” “等一等皇上。”云砚不甘心,“奴婢明明看到凤药把墨拿到屋里了的。” “那你当时怎么不阻止?”皇上问。 云砚慌了一下,很快想到理由,“因为盗窃在宫中是重罪,一下不制止,大家都这么做,宫中不就乱了。” “若拿了凤药好好惩治,必定不敢有人再犯。”云砚振振有词。 “哦?那赃物呢?她若说是你盗窃的,你该如何自证清白?”皇上接着问。 汗滴顺着云砚额头滴落下来,她已经无话可辩。 皇后忍气狠狠瞪了云砚一眼,退出御书房。 凤药已经明白过来味了,现在自己就是个由头,皇后将她赶出宫,整个后宫都得看着她的脸色行事。 现在书房只余皇上、云砚、凤药三人。 云砚不死心,又到书架上找了一番,可上面仍然没有那方墨。 她是在皇后到达前将墨放入密柜的,那会儿凤药去小厨房用饭。 皇后来时凤药应该刚吃过饭,在不知道自己要栽赃的情况下跟本不可能有机会将东西换地方。 那方“金龙舞珠墨”到底去哪了? 凤珠觉得很不舒服——墨被她踩在鞋里呢。 站着硌得慌。 她压根没吃饭,躲在园子里。 待皇后快到时,她从后门进了暖阁,打开密柜,那会儿,恰是云砚在装模做样收拾书柜之时。 墨块一时没地方藏,她脱了鞋,把墨放入鞋子,自己踩着那方墨。 好在墨块够硬,踩不烂。 云砚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皇上问她,“你可知今天若真的在凤药柜子中找到那方墨,她会有什么下场吗?” 云砚不吱声,皇上一拍桌子怒道,“宫里规矩是什么?主子问话,你等着朕问第二遍?” 云砚无力地磕个头,期期艾艾回答,“她……会被押至掖庭。” “然后呢?” “皇后宽仁,也许只是小惩大诫。” “云砚,你不实诚,跟着朕做事只需两条,诚实,忠心,朕不需要你聪明伶俐,能忠于朕就可以。” “你祖上也算有功,在书房伺候已经是朕对你祖上的回报,你却如此待朕。” “既说她偷了墨,为何不先报朕,却报了皇后?” “皇上一定会宽恕凤药,自凤药来了,皇上就明显偏疼她。” “所以你就敢背主。”皇上声音淡得厉害,毫无发怒的迹象。 第163章 胭脂脱罪 凤药心中怦怦直跳,她直觉皇上生了大气了,要处置人,可现在她不想云砚死。 情急之下,她跪下猛磕三个头,磕得“咚咚”直响。 “皇上,这事云砚姐姐做差了一点,不过也不全错。” “她不该越过皇上禀告皇后,不过说到底书房遭窃也是大事,必须找到小偷,报给主子知道是理所应当的。” “皇上看在她一时心急,还是再给次机会吧。” 皇上怀疑地看着凤药,他一直认为凤药机灵且心底瓷实,不像软柿子。 凤药读懂了皇上的疑心,回道,“民女有几句话想单独说给皇上。” “出去。”皇上一眼也不瞧瘫在青砖地上的云砚。 云砚站不起来,跪着爬出了书房,一直忍到出了屋,才抽抽嗒嗒哭起来。 等离得远些方敢放声大哭。 “说吧。” “老祖宗有句话,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民女想着祖宗的话流传下来必是有理的。”她抬头看着皇上说。 “嗯。” “云砚想栽赃凤药倒有几分理由,说白了为着皇上的偏宠,这种事在宫里每天都在发生,根本杜绝不了。” “人有时就是会走错路,若是踏出一步便再也没了机会,未免严苛,她走错一步,便治了死罪,传出去有伤皇上仁化之道。” “民女想着是不是按老祖宗说的,初犯不计较,再犯不原谅?” “这只是民女没见识的一点小看法,也不知道对不对,所以想请皇上圣裁,跟着皇上也好学些为人的道理。” 瞄了一眼,皇上至少已经有了些表情,这主儿,越生气越淡然。 若是骂了几句,踹上一脚其实是没事的。 暗自松口气,先保住云砚的命再说。 “你说得也对,朕不能不教而诛,这次饶了她吧。不过……” “朕看你并不惊慌,你是全然不知,还是有所准备啊?” 凤药没料到皇上在这儿等着,她只犹豫了一下便决定说实话。 这会和皇上撒谎没有半点好处。 她做事秉承一个原则,不小看对手,不高看自己。 凡是能翻脸要她命的,一概是为对手。 所以,皇上也是。 从小受过欺负,浸润宫廷多年,露个亲切笑容,自己就能当他是邻居大叔,那自己早晚要死在宫里。 她磕了个头,道,“皇上饶了凤药死罪,凤药才敢说。” “呵呵。朕不怪你。” “其实皇上的墨,谁也没偷。” “它在哪?” 凤药本是跪着,此时向后一滑坐在地上,脱下了右脚的鞋子,“事发突然,民女无处可藏,只得先放鞋里了,料来皇后娘娘娘不会搜身。” 皇上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整日在手中把玩,珍爱无比的金龙舞珠墨从凤药的绣鞋里拿了出来。 她跪地举起双手,支支吾吾说,“要,要不先放太阳下晒晒?” 皇上先是愣了愣神,突然间开始爆笑,笑得不可自抑,笑得凤药莫名其妙。 “皇上,您是怎么了?您没事吧。” 连宋德海都被惊动了,慌张跑进屋里,“皇上没事吧。” 皇上连连挥手让他出去,他跟本说不出话,捂住肚子,好半天才止住笑声。 “好丫头,朕说过不怪你,一言九鼎,不会反悔,你别怕。唉,朕好久没这么笑过了。” 皇上问她是怎么回事,她才编了个谎,说自己回来时远远看到皇后仪仗,赶紧向暖阁后门跑。 她很怕皇后,想躲起来,从窗口经过发现云砚鬼鬼祟祟打开自己的密柜,向里放东西。 可她跑回暖阁,又看到云砚去收拾书柜了,打开密柜,里头多了方砚。 此时再对质已经来不及,皇后到了书房前门不远处。 她只觉得这东西放自己柜子准没好事,就顺后将它塞入鞋子,藏了起来,打算人不知鬼不觉再放回墨堆里。 没想到云砚竟然告她状,说她盗窃。 “她诬告你,若是成了你就会受大罪了,有了赃物,朕也不能保你,你真能原谅她?” “那怎么可能!”凤药脱口而出,“她害我,我原谅不了她。” “那你还为她求情?” “她也没害成,要因为这事受了重罚,若是死了,等于我间接害了她。那我也不想干。” 凤药昧着良心瞎扯,希望皇上别再追究。 “好孩子,你既不软弱,也不狠毒,很知道分寸。”皇上夸她,又转而问道,“你什么时候出宫。” “经此一事,我现在就想走。”凤药老老实实回答,每一句都在给云砚挖坑。 “这里的人也太……太,我也说不好,宋大公就很好皇上也很好,可也有总想欺负人的。我更想娘亲了。” “哪里都有坏人和好人,凤药回家看看要快点回来,朕要给你个宫女当当好不好,那样你就有月例拿了。” “民女想和娘亲商量商量。还想去王府问问小姐,毕竟民女是从小姐那儿来宫里的。” “不忘本很好,朕给你五天假可好。” “进宫就再也不能出宫了吗?”凤药天真地问,“那我想娘想得很可怎么办?” 说着她眼圈红了。 “谁告诉你的,五品宫女一个月可以探亲一次,二品女官可在宫外安家。” “一品女官可置业。”皇上笑着说。 “那民女今天就回家了,五天后回宫伺候皇上。” 出宫前,她去瞧了胭脂,胭脂在掖庭只待了一天不到,所幸没受什么大罪。 她听说刚入掖庭是要先被吊着,吊的高度刚好能踮脚站着,吊个一天一夜,让你先泄泄气。 等没劲了再审。 回紫兰殿,胭脂进殿就对贵妃跪下了。 “娘娘恕罪,药是我下的,不过真的不会伤害娘娘面孔,而且还会对皮肤有好处,这是款敷面的中药粉,只是量不能太大,是滑嫩肌肤的。” “奴婢不敢说谎,不信娘娘摸摸脸蛋。再照照镜子。” 曦贵妃怀疑地摸了摸脸蛋,胭脂问,“怎么样娘娘?给奴婢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真的拿毒来害您呐。” “别说奴婢是王爷送过来的,就是皇上自己送来的,我也不敢。” 贵妃又照了照铜镜,镜子中的女子皮肤比从前更有光泽,以前只是白,如今倒像珍珠一般。 想来宫中宴饮,在一众女子里也是出挑的。 她对着镜子顾盼许久,才回过神问胭脂,“这东西叫什么,从何处得来,宫中的东西向来是最好的,你怎么会有宫里没有的东西。” “这是玉颜粉,请娘娘莫问来处。奴婢不敢说。” 胭脂当然不敢说,这东西是青楼里的姑娘们用的。 第164章 凤药出宫 贵妃起了好奇之心,“说,饶你罪过。” “娘娘可知欢喜楼?” 贵妃没吱声,胭脂只得接着说,“玉颜粉是欢喜楼的一宝,姑娘们第二天要见重要客人时,才会在前一天,按量敷在面孔上,第二天容光焕发去见心上人。” 说完她俯下身子,很怕这女人突然发起疯处置她。 过了很久,对方都没出声。 在她想要抬头时,贵妃淡然道,“起来吧。”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无奈和自嘲。 “贵贱原是一样的。”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这东西还有吗?”贵妃又问。 “娘娘可能不知,现在欢喜楼乱得很,这东西现在不好找了,奴婢可以试着找找方子,回来咱们自己配。” “好,若找到了,有重赏。”贵妃慵懒地挥手打发她离开。 胭脂斗胆问道,“不知娘娘有何重赏。” 贵妃愣了下,突然来了兴趣,嘴角挂着一丝讽刺的笑,“你想要什么?” “奴婢用玉颜粉的方子和驿县至皇城的粮道官职,换紫兰殿头等掌事姑姑的位置。” 贵妃一下坐直,眼睛精亮,“你说的可是最紧要的皇城粮道三品实职?” “正是。” 她冷笑一声,“王爷一直想把这位置换成他的人一直没做成,凭你?” “娘娘安知奴婢身后又是谁支持的?”胭脂沉着应答。 “不然王爷为何费这么大事,将奴婢送进宫来?” 贵妃思索了一会儿,“我原看不上你,现在看来你机智不机智不好定论,胆色倒足,敢和我讲条件。” “若是没胆子又没机智,王爷也不会平白送我入宫,他是什么为人,娘娘最清楚。” “你就不怕我不知道你是何角色就处死了你?” “奴婢死过一次的人,从不怕死。” “好!”贵妃站起来在紫兰殿来回踱步,“好个大胆狂妄的胭脂。” “我就喜欢这你份胆气。” “你若和你那宫中一同做事的好伙伴将此事做成,本宫许你长姑姑之职。” 胭脂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宫女最低是正八品,从正六品开始才能被称为姑姑。 姑姑上面是从五品的长姑姑,六品以上的妃嫔才配备这个职位的宫女。 贵妃品阶能配一位长姑姑,胭脂知道曦贵妃对自己很大方了。 长姑姑是紫兰殿最高位份女官。 想从从五品做到从四品风仪女官,曦贵妃得升为皇贵妃,下面的奴婢才有可能升迁。 目前,她是贵妃,宫里没资格配从四品的宫女。 妃位之下的各宫嫔妃只能用从六品以下宫女。 所以大家都是宫女,跟的主子位份越高,宫女晋升的空间越大。 胭脂混到长姑姑后,别宫的掌事姑姑见她都要行礼,更不必说玉容。 而礼教司仪,正四品女官,有资格教导正七品以下小主! 奴大欺主正是由此而来。 胭脂磕个头道,“那贵妃您等着好消息,咱们主仆双喜临门。” 她身后不止站着王爷,现在还有贵妃。 玉容再也不能成为她的威胁。 不过现在她还只是个宫女,还需忍耐。 凤药来时,她正打扫自己的配房。 她住在主殿的西配楼,配楼盖得低矮,房间也小。 好几个宫女住一间,只是个简单睡觉的地方。 好在贵妃将一间单独配房分给她一人居住,好好收拾一下,虽小也比那么多人挤一间舒服很多。 她心情大好,只觉屋里一暗,回头看到凤药站在房间里,关上了门。 “我要出宫一趟,之后开始行动。但是成与不成还在两可,我还没和金大人通过信儿。此次动作,配合得好最重要。” “你这里等我消息就好。还有,我搞到些钱。”凤药晃了晃她手中沉甸甸的银包。 “我也搞到了。”胭脂撇嘴一笑,两个指头夹着银票一晃,“千两大银号,见过吗?” “行了,要置办什么东西告诉我,我一并给你办了。”凤药接过银票。 “这里真是金银窝子,来钱太容易了,想想我们从前受的罪,开个小羊汤铺子,起五更熬半夜,赚那几文大钱,呸。” “行了你,没事我走了。” 凤药接过银票,她打算帮胭脂理置些良田、商铺。 胭脂这一进宫,没几年出不去。她既不打算找男人,钱就是最大的保障。 出了宫,她先去看了自己的“爹娘”,给他们留下百两银子。 又到镇上铁匠处,给大东营村每家订了全套农具。 这才又去王府,她回村时不想张扬因而换了粗布衣裳。 到王府门口,门房认了半天硬是没认出她。 恰老王头经过,凤药喊了一声,“去通知你家王爷,凤药来了,再不让进我就走了。” 老王头定睛一看,哟,这主儿回来了,王爷给她亲手沏过茶,作过揖。 回头吼了门房一声,“认衣服不认人的瞎眼玩意儿,凤姑娘回来了。” 忙忙躬身将凤药迎进王府大门。 “您慢慢走,咱先去通传。” 凤药拿了个银锭塞给老王头,对方喜得眉开眼笑,一溜烟蹿没了影。 等她走到微蓝院,院中所有丫头们排成两队,见了凤药一起半蹲请安,口中齐称,“凤姑娘万福。” 王爷和小姐并肩站在台阶上微笑望着凤药。 两人在前,将凤药带入她早已熟悉的主屋中堂里。 这里她来过千百遍,但没像今天这样踏上过台阶。 连平日玩笑惯的云之眼中也出现一种她有些陌生的意味,不似从前那亲密,带点疏离,却让她很舒服。 之后很久很久,她在宫里浸淫时日长了,才明白那叫敬畏。 进了中堂后,将招待贵客的该有的程序走了一遍,云之起身对凤药笑道,“待会我们说体己话,这会儿我先安排下午饭,你别走,多待会。” “叫我上哪呢?”凤药笑着说,“我是打算叨扰两天的。皇上准我出来五天。” “是吗?”云之惊喜之下叫出声,又赶快掩住嘴,露出从前才有的小儿女情态,开心地张罗饭菜,将堂屋让给王爷和凤药。 待人都出去,掩上门,王爷与凤药相对而坐。 第165章 出宫目的 李琮并不知道凤药为什么要出宫,又怎么开口求皇上开恩许她出来的。 便问道,”才去没多久就出来是有事吗?“ ”又有事又没事。“凤药笑道。 ”出来是为了粮道官员一事,其实也不必做什么,但必须要出宫一趟,到时你就知道了。“ 李琮听着凤药打哑谜,知道她此刻不愿点明,就转了话题。 “宫里怎么样?父皇好相处吗?” “目前还好,他待我像待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你不必急,待我先将书房多余的宫女清出去,否则风险太大。” “此事小心为上,万万不可冒进。我与你不能随意走动,还是通过胭脂。只要你娘亲圣宠不减,我就可以常见到胭脂。” “都听你的,需银子时不必替我省。” “很多事情单用银子解闷不了呀,我的爷。”凤药瞧了李琮一眼,端起茶碗品了口茶。 她不想让李琮感觉一切得来太容易,将茶碗放下道,“凉了。” 李琮倒放得下身段,拿了热水来亲为她冲泡第二遍。 “别的都靠凤姑娘和金大人操作,我只有银子。” 他不吝夸奖,“我那么多门客幕僚倒不如个年轻小姑娘能干。” “那倒不是,此为时、命、运,刚好轮到我而已。那些大人读书多懂得多,凤药万不敢相提并论。” 凤药托他置办田产房子。 让李琮惊讶地是,这些产业全部是胭脂的名字。 “凤药你自己不要吗?” “我只需一个宅子即可,可否烦王爷为我相看,要离皇宫越近越好的。” “这又是为何?等你有了身份,做了宫女可就出不了宫了。” “难道王爷不知道五品女官可一月探亲一次,二品女官可在宫外安家,一品女官可置业。” 除却置业这条,好多宫人有了钱都会偷偷置业。 二品女官可安家倒是有,但宫中没有二品女官,到四品风仪女官差不多到头了。 而这出宫一条,李琮闻所未闻,他自小在宫廷长大,没见过进了宫伺候的宫女还能探亲。 他疑惑地问,“谁告诉你的?不会是诓你的吧。” “皇上御口亲言。” 他低着头,修长手指放在自己的描金兰花白瓷盖碗上,思索片刻明白了,这是凤药在告诉自己,目前皇上对她的信任。 为了将她留在宫中,破例给了她假。 “那父皇说没说,给你几品宫女之职?” “从六品开始做,已经不错了,没给八品,最低可是九品呢,那才叫难熬。我知足了。” 李琮看着凤药,头一次感觉到这不起眼的小丫头是怀着野心的。 未来她秦凤药想要做到几品呢? 四品风仪女官只有他的皇祖母带过来的娘家陪嫁女,为主子挡过一箭,才做上了此职。 皇后是不乐意宫中有这样高位女官存在的,这样会分皇后之权,也会多一双眼睛盯着皇后。 “只求王爷替我相看,置办个宅子即可。等我高升五品宫女出宫好有地方去。” 虽然这是从未有过的先例,但李琮倒觉得她能开口向自己要东西,才是最让他放心的一点。 不然他真不敢相信凤药。 她入宫犯险,所求为何? 现在由她亲口说出所愿,也算表了忠心。 他大喜!眉开眼笑,“凤姑娘起点可真高。” “姑娘心智,高位女官是早晚的事。” 这个“高位”,自然不会由他父皇所封授喽。 “接下的计划成不成还在两可。我只有七分把握拉掉现任皇城粮道官员。” 在李琮听来,那几乎是成了的意思。 “粮道一职空缺后,最关键的一点就在于,有平时与你明显没什么关系的重要官员一起保举,此事可成。” “我负责将粮道官员拿掉,你负责上折子保举人上位即可,你可有说得过去的人选?” “倒有一个,此人从前运送过军粮,也曾在大司农手下做过小吏。” “我本忘了此人,还是金大人提醒,说这人资历干净,推举起来更好上位,皇上也不会起疑。”李琮说。 “金大人还说,将此人先推上去,再拉拢到我门下,这样更保险。” “那你就让云之去信,让常家二老爷也上道折子吧,常家是中立,不扯入党争,皇上比较信服。” 李琮服气地点点头,“几方入手,一定不会有失。” 凤药心中清楚这个位置有多重要,它的重要性放在平日并不明显。 不若想走造反这条路,粮道是胜败的关键。 假如对手将皇城围起来,一旦掐断粮道,能不战而胜。 当然若是己方造反,粮道在手,保证皇城里供粮不断,才能控制好军队。 就算别的地方驻军前来勤王,等军队赶到,新皇也已经登基了。 李琮并不知道,凤药从打算进宫那日起,已将自己如何计划,都做什么,全部细细告诉了玉郎。 连宫宴上准备什么吃食,说什么话都细细讲给玉郎听。 自然,玉郎也帮她打了掩护。 大东营村的百姓交口称赞皇上? 的确称赞了,可他们不知道自己落的实惠,并非出自皇上之手。 皇上出的是永不加税文书,到了官员那里,既然有永不加赋,就有永不减赋。 对不起,税还按从前交。 这些钱,是金玉郎暗自承担了。 添置农具?也添了,一堆放在库房里锈迹斑斑的旧家伙,有的一拿起来,能断成两截。 此次凤药回去才真的帮大家添了农具。 玉郎为大东宫村做了许多必须持续做,才有意义的事。 一旦停下,不但得不到感谢,还会落一堆埋怨。 比如,他正修的水渠,修好后,能解决大家用水远,打井贵的问题。 水渠修得几乎能从每家第户门前过,然而,只挖了一半就停下了。 到处碎石,挖了一半的沟停在每家门口。 同时他停了帮村里人承担税赋,沉重的税赋一下落在还没收成的村人头上。 人人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每日里被收税的小吏们逼得鸡飞狗跳。 凤药此次出宫,就是为了“偶然”目睹这些事件的发生,好向皇上告状。 第166章 设了个局 两人将事情议完,李琮离开主院,凤药迈入内室,只见一盏烛火之下,云之坐着在发呆。 她神色并不如刚见面那样开朗。 凤药太了解小姐,一见即知刚才的夫妻和睦,一切安好都是假装出来的。 她移步到云之对面,对方才惊醒似的看过来。 “有心事。”凤药坐下,托着腮细看小姐。 云之已有了成熟妇人的韵味,完全褪去了青涩,肚子越发明显。 脸上富态许多,饱满而圆润,加上孕后期难免犯懒,美貌之中带着一丝懒意,倒添了丝别样女人味儿。 她这次没再假笑,悠悠长叹,“妃荷院里又住了个新人。” “是个戏子,十六岁。” 凤药听说皇城最有名的金玉班里来了个角儿,号“金麒麟”。 只来没几天红遍整个皇城,一票难求。 这角儿只唱了不到十天就被人买走了。 买下她的,是六贤王。 “那女子脾气硬得很,整日早上在院子里耍弄刀枪,吊嗓子。” 凤药一笑,“这大约不会困扰你。” “她唱她的,动不到你的位置,你好好保养肚子里这个,事情一件件办,有什么可动气的。” “倒也不是动气,只是觉得王爷……” “府里如果没有不准人唱的规矩,她就没犯错。再说才十六就给拘到王府,她未必心里乐意。” “女人的命,什么时候由过自己,卖她的也是班主罢了。” 凤药劝慰云之。 云之酸溜溜说了声,“你可大方得很。” 凤药笑了,“我若坐着主母宝座,天天光是乐子就找不完,哪里顾得上生这闲气,又有钱又有闲又有儿子,夫君是王爷,未来还能更进一步,自寻烦恼做什么。” “我呀,每天先叫一桌八珍席,吃完再叫当红戏班子来唱,让最俊的小生给我单唱,听完了就去查我的铺子,地产,看着我的钱越来越多。” 云之被她逗笑了,“叫你一说,我的日子倒像勾了蜜。” 凤药却收起笑意,无奈地感叹,“自古痴情多是女子,你说为什么?” 云之在烛光下看着她,凤药无奈叹息,“因为男人的世界很大,女子的世界太小,你把心思多放在产业上吧,这世道有钱你能横着走。” “常家给你陪嫁那么多,何不趁着这两年,番上它一番。”凤药眼睛闪闪发亮。 “我又不缺钱,根本用不完,管它做什么。” “凤药你没喜欢过男人,动了情,哪是说收就能收得回来的呢?” 凤药黯然,真心付出,就再也装不下别人了。 不对,那也要看人呢,像李琮这样的人,只谈合作,不必用心。 一个女人报着真情嫁到帝王家怕是最不合适的。 时间还早,她换了男装,同云之打声招呼,要出门去。 云之羡慕地看着她,“瞧你多么自在,想骑马就骑马,想见哪位公子就见哪位公子。” “我放得下的东西,云之你是放不下的。” 凤药骑在马上对云之潇洒地一抱拳,双腿夹下马腹,马儿“嗒嗒”跑了起来,清脆的声音回荡在青石路上。 云之明白,凤药出身让她吃了苦,也给了她一部分不得已的自由。 凤药要谋生,不能坐享其成。 云之锦衣玉食,却受着条条框框约束。 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哪种生活更好。 凤药去见青连,约到醉仙楼,真的叫了桌八珍席,两人对饮,自在之极。 只可惜,她此次没见到玉郎。 青连说杏子很有学医天赋,已经能独挡一面,而且她心思玲珑细腻,在太医院很受一众老太医喜爱。 凤药出宫逛了一圈,很快到了回宫的日子。 她将买的特产礼物都打了包,从宫女该走的门回了宫。 走的时候开开心心,回来时安安静静。 凤药悄悄找宋大公,将礼物送给他,宋大公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她送给宋大公的是串琥珀玛瑙珠,每颗珠子从珠芯里刻了佛经梵文。 宋大公笃信神佛,珠子再贵重他也能找来,凤药细腻的心意更让他高兴。 她给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喊大家来找她拿。 宫女们都很高兴,云砚磨蹭到最后才来了暖阁。 她知道凤药为自己说情的事,可心中恼怒和羞愧更胜过感激。 她内心恨着凤药,自打这女的来了之后,她不但银子拿得少了,父亲也一个劲来信催她这边能不能给吹吹风,调调职。 难道父亲不知道她只是个宫女,说是有品阶,在后宫不过芝麻大点。 不过凭着跟在皇上身边,才能多捞点油水,就这,让不少人暗地眼红。 她又没爬上皇上的龙床,若作了皇上的妃嫔,还能说上话。 不过皇上批折子时她倒也看过几眼,略知道些前朝官员的皮毛。 父亲太贪心了,知府虽然不在皇城,也是从四品官员,在地方是土皇帝一般。 父亲来信在皇城做个五品也比省外从四品强。 她不懂,只觉得很为难。 父亲上过折子保四皇子为太子,算投在四皇子门下,那时前朝刮过一阵“立储风”。 臣子纷纷上折子保奏自己看好的皇子做太子。 可惜,皇上不理不看不回答。 皇上春秋鼎盛,不立储也说得过去,大臣们熄了火。 既是四皇子的人,为什么不走走四皇子的门路。 她自然不懂,一个外放官,想入四皇子的眼最少也要是封疆大吏。 目前,她顾不上父亲的事,只想把凤药踢出书房。 而且,凤药只是小农户家的姑娘,怎么说她也是官宦家的小姐,凤药怎能压她一头。 在这场博弈中,她没搞清楚一件事——宫里斗争,特别是低阶宫女之间,不靠出身,要靠脑子和手段。 她自己不是凤药的对手。 她思来想去只觉得自己被暗算了,不然,凤药肯定被踢出御书房。 自己仍是最得青眼的贴身宫女。 她先栽赃陷害凤药却不提,只觉得那是自己被逼无奈才出的下下之策。 在凤药来之前,除了宋大公,的确她过得最舒服,比很多宫的姑姑都舒服得多。 事情清闲,赏银最厚,还是闷声发财的那种。 都是因为这个村姑进宫,挤了她的好差事。 凤药分礼物,她不想要,但又不想被别的宫女说自己不知好歹。 磨蹭到最后,待大家都散了,书房安静下来,她方走到暖阁边,探头向里看去。 凤药躺在床上! 她有点吃惊,自从这女的进宫,没从见这贱婢躺着。 第167章 好戏上演 姓秦的贱婢有把子好力气,精力像用不完。 不是在做事,就是在翻书,要么就是厨房捣鼓东西。 从没见这人闲下来过。 今天怎么了这是? 接着,安静的暖阁传来抽泣的声音,仔细看去——凤药头向窗,脚向暖阁门横躺在床上,身体抽动着,她在哭!! 这女的还会哭? 自打进宫,她什么时候不是开开心心,仿佛什么事都不算事。 皇上那么偏心她,事事顺她心,连宋大公见她都带上三分慈祥的笑意,她有什么好哭的? 云砚好奇心躁动起来,她轻轻走到床边才喊了声,“凤药?” 凤药被吓着了,猛地坐起来,还不忘先胡乱擦擦眼,可那红红的眼圈还是出卖了她。 “你怎么了?”云砚坐在床边轻声询问。 凤药摇头,“没事。” “眼都哭红了还说没事?” “宋大公要点灯了,眼见皇上要来,你这个样子怎么回话?” “你帮我告个病,我就不出去了,不然皇上问了我没办法回。”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扑向被子,抱着被子又哭起来。 “你倒是说说,说不定我们一起出主意能帮你一下?”云砚推着凤药追问。 凤药又哭了一会儿,终于停止哭声,肿着两只眼睛坐了起来。 她低头发了会儿呆,抬起头目光直直瞅着云砚,“姐姐眼着皇上久了,我有一事不明白。” “皇上是不是一言九鼎?说出的话都要算话的。” 云砚兴奋得寒毛都竖起来了,这个蠢村姑,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冲着皇上去吗? “难道天子还能失信不成?”云砚话里带着挑拨。 凤药心中冷笑,脸上却悲痛不已。 “可是皇上如果失言了,会怎么样呢?又没人能管得住他。” 她说的话云里雾里,一会儿又揉着眼长吁短叹,把个云砚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不对,皇上那么圣明,肯定下头有人蒙蔽圣上,不告诉他实情,可是要怎么说呢?”凤药肿着两只眼睛,口中自言自语。 云砚出去倒杯热茶,又拿了条热毛巾给凤药,凤药接过来擦擦脸,道了声谢,又说,“我是气极了,糊涂了呢。” “这次回家,村里被征粮的小吏闹得乌烟瘴气。” “皇上明明说了今年免钱粮。” “管征粮的衙门说,下头征的粮不够,一路走一路征。今年都是新垦的地,去岁没有收成,哪有粮上交……”说着凤药眼睛又红了。 “我在宫里有些进项,拿去交钱抵粮,可全村那么多人,我哪有那么多钱帮大家交呢?” “真的太惨了,刚过了两天舒心日子,也不知这粮官是怎么当的。” “你说这事能告诉皇上吗?怎么开口说呀,我才刚说过皇上圣明,村里日子很好过。转头就说下头人糊弄圣听,皇上会不会生气怪我?” 云砚心中好笑,真是村姑出身,官员给皇上脸上抹黑,皇上生你的气,你倒算根葱。 忽然她心中一动,粮道官是个肥缺,而且如今管着驿县——皇城粮道的,是四皇子的门人。 既然都是四皇子的人,这个不称职,换另一个不也可行? 刚好她父亲想调回来…… 凤药歪在床上,像生了病一样毫无生气,两眼呆呆的。 “你就好好休息吧,夜上我伺候就可以,皇上说话儿就要来了。你先睡会儿,我就说你累了。” 她体贴地帮凤药盖上被子,吹熄了蜡烛,轻手轻脚出了门。 凤药在已经渐渐暗下的房里独自靠着窗抱膝坐着,心中感慨。 云砚原是个体贴的女孩,要是真心待一个人,会是个很好的朋友。 凤药只想通过她告诉皇上自己村子的情况。 皇城粮道不合格,换个人说,换个环境,比如在朝堂上被人参奏,有很大可能不是什么大事。 此人是皇四子的门人,出来几个官员为他说说好话,他可能一点屁事没有,申斥几句就完了。 只要不动摇国本的事,都是小事。 皇上不会太在意,死了几十万百姓他都无所谓。 官府强迫百姓交点粮,在皇上眼里原本算不得大事。 所以告状必须要告到点儿上。 这个“点”很重要,不然你想给谁点“眼”,都是白费。 皇上的“点”在前面已经被凤药种下了。 就是凤药说过的,全村人都当着她的面夸赞皇上的“仁政”。 刚夸过,就被官员破坏了此等“仁政”,不是在打皇上的脸吗? 皇上很看重脸面,大约因为做皇子时就被压迫。 成为皇上又不能全然按自己心意行事。 在这方面,他极度敏感。 被百姓称为仁君,是每个皇帝能写入史书的荣誉。 不管是不是真的,他很享受凤药拍的马屁。 光是想像村民们对自己感激到热泪盈眶的情景,心中就很爽。 从同一个人口中,刚夸过,就因为同一件事再被骂,是很难受的。 凤药想,皇上不可能原谅那个坏了他“名声”的坏官。 刚好此时没有各路人马为这个官说好话,是最好不过的时机。 这才是她必须出宫的原因。 为了让这些话看起来更真实,更叫人痛心。 若是家里传的信儿,威力会大打折扣。 这就是“演戏”搭景的重要性。 凤药安安静静等着上台。 云砚在一边静静看着皇上在书案后坐下,正思量怎么开口。 却见皇上好奇地左右瞧了瞧,“咦?凤药呢,宋德海说她今儿回来了,怎么没来请安?” 云砚假装难过地抽了下鼻子,“奴婢才刚哄了半天,她心情好些,哭得眼睛肿得桃儿一般,奴婢想着代她当值,让她静一静。” “哦?是家中出什么事了?”皇上追问。 云砚添油加醋将凤药说给她的话学了一遍。 皇上皱着眉听完了,挥手道,“把她叫过来。 云砚有些忐忑,她以为皇上会当场发怒,处置那些鸭子官儿。 打眼一瞧,烛光下皇上的脸阴晴不断。 云砚到东暖阁喊凤药过去。 凤药到了书房,规规矩矩跪下磕了三个头。 “凤药,你今天脸色很不好啊。”皇上问。 凤药低着头不吱声,也看不清她表情。 宋德海的徒弟小桂子就隔着窗在外头站着,听到里头皇上问话,凤药敢不吱声,心中大感焦急,恨不得替她答应一声。 主子问话,奴才必须作答,不能让主子问二遍,这是必须牢记的规矩。 “凤药!”皇上又喊她一声,声音中已带了几分焦燥。 第168章 相思入骨 凤药抬起头,皇上惊见这个天天面带笑容的小丫头,满脸眼泪。 她不是不想说话,是一张嘴,泪水就向下淌。 “奴婢不敢说,也不想说。”凤药抽噎着勉强回答。 “小桂子!给凤药端盏热茶,拿条热毛巾,让她静静。”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凤药不哭了,脸也擦干净,这才重新跪好回话。 她是故意的,这些话一旦说出来,得罪的不止那个官员,还有四皇子,皇后,她不得不做出被迫才说的模样。 小桂子就是最好的见证。 这事过不了明天,整个宫里的太监会最先知道,之后会传入宫女耳朵中。 最后,各宫主子也会知晓。 这才是她一拖再拖不肯说的原因。 她在刀尖上走路,不敢不走一步,看几步。 饶是这样,还是为她日后埋了刺。 “皇上,一村老少都在凤药眼皮下受苦,凤药还能高高兴兴,还配为人吗?爹娘说过做人不能忘本,我们家得皇上庇佑,虽过得去,可满村都是哭声,爹娘岂能安枕?” 她眼泪流下来,想到自己坐着驴车走在漆黑的小路上,车轮撵过的一团团头发,路边累累白骨,怎么忍得住。 那时她的心思全在生存,从来没仔细想过。 这些年,她越长大越认清了当年的惨状。 若是这个坐在皇位上的男人能做些什么,百姓至少可以少受些罪。 后来兴起“菜人市”时,她入了常府没亲眼看到,那种惨状,她连想一下都不敢。 而少时吃过的高岭土的味道和被亲生父母卖掉是她一生的噩梦。 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经久不散的臭气,她直到现在,还会在梦里闻到。 有些伤,在受伤的当时是意识不到的。 越是年纪大起来,懂得多了,再去回顾才会知道,哦,原来当时的自己,竟然受过那样重的,不可言说的伤害。 她怀里揣着一首从金玉郎的书斋里抄来的“菜人歌”。 讲的是两个恩爱夫妻,都快饿死了。 丈夫远在他乡需要盘缠才可以回家。 妻子将自己卖到菜人市,托人把钱捎给丈夫。 读到“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馄饨人争尝”,凤药潸然泪下,打湿了整个书页。 更有类似“人死满地人烟倒,人骨渐被风吹老。”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这样众多词句。 凤药不敢将这样的诗拿给皇上,面对从未经历过的苦难,他是不会感同身受的。 更大可能会觉得受到了冒犯。 “皇上费了那么多心思,将百姓重新安顿下来,又拨款给咱们发农具,让开地种粮,大家都感谢皇上恩德,可为什么官府不按皇上意思来,枉费皇上爱民如子之心呢?” “凤药愚钝,想不明白,若是官府不同皇上一心,这些官安的什么心?” 皇上被凤药最后一句话惊住了,他本觉得自己被搞得脸上无光,有几分生气。 听到“官员不同皇上一心,安的什么心”彻底怒了。 安的什么心,安的不过是想夺位之心。 那个破官整日上赶着巴结四皇子,正经主子坐在皇位上七旺八旺呢,他就敢开始谋划皇上没了之后的后路。 又想到皇后连同太师把持朝政,皇后对自己恭敬却冷淡的态度,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那个什么破粮道官不是想巴结下一任主子吗,就让他好好巴结去。 皇上淡然垂下眼帘,“你们都退下去,只让宋德海伺候就成,朕今日累了,要早些歇息。” 两人退出殿外,皇上直接下旨,剥了现任粮道官服,贬为庶人,永不叙用。 又下旨,没有合适官员前,由东监御司绣衣直使暂时执掌驿县——皇城所有皇粮运送事务。 包括下头官员任免。 凤药看着云砚去了配楼,自己到小厨房,将那日的荷茶莲叶汤做了一份送到书房。 扑鼻的清香弥漫书房,皇上脸色略霁,用了碗汤,对凤药说,“朕处置了那些欺负乡亲们的官吏,莫再伤心了。没管理好他们是朕的失职。” 凤药利索将碗收到托盘上,低头说,“乡亲们都说皇上是好皇上,是下头人不听话。” 宋德海立即去传旨,旨意肯定不会收回了,粮道输送主事已经空下来,就看谁能上位了。 她回了暖阁,今日皇上应该不会在书房歇息,她点亮蜡烛,毫无睡意。 铺好宣纸,拿出紫毫笔,一笔一划写道,“人有生老三千疾”。 只把这一句来来回回练习多次,直到写完三张纸。 放下笔悠然长叹一声“锦书难托思君意,笔下付尽心中情。” 却听到一个让她心跳直接加速的低沉声音,“为何不写下半句。” 她猛回头,却见在心上千回百转思念之人就在眼前。 窗子半开,那人就站在窗子前,毫无笑意的脸上,眼神却是温柔的。 凤药招手要他进来,提笔在纸上写下,“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无药医。” 她以为玉郎又像从前一样,视若不见。 却见他拿过凤药的紫毫笔,在那句诗下又写了一句,“它朝若能共淋雪。” 凤药心脏一阵狂跳,玉郎停下笔深而略带感伤看了她一眼,接着写,“此生也算共白头。” 她看向玉郎,对方坦然对上她清澈双眸,第一次主动将她拉到自己怀中。 大手摸了摸她的发,低声道,“我此生不能给你的名字冠上我的姓,但我可以把你放在我心上。” 凤药伸过手环住他劲瘦的腰,头贴在他胸膛上,像是要确认这情感抬头看向玉郎,却发现他眼中表面的笑意下藏着深深的忧伤。 她将脸埋在玉郎胸口,喃喃说道,“我从未如此幸福过。” 片刻她推开玉郎,怀疑地说,“你从不表达感情,今夜是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玉郎拉开把椅子端坐烛火之下,上下仔细打量着凤药,眼神直白又具有攻击性。 凤药也不躲闪,反而走到他面前蹲下仰头看着他,“若你有事,一定让我最先知道。” “做什么?再给我挖个坑吗?”玉郎调侃道。 凤药伏在他膝上,“若真有那天,那个坑必定是我挖的才可以。” 说了这句话,心中酸涩难忍,泪盈于睫,为什么他们每次见面,都如最后一面。 第169章 各方下场 玉郎拍拍她的背,“说傻话了,我这么坏的人是不会轻易死掉的。” “那今天究竟怎么回事?” 玉郎沉默着,思索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这不是一句话能说清楚的。 “大约,因为我说到底是个自私的坏人。”他的回答让凤药有点迷惑。 “远离你,才是对你好,到你身边只是在对我自己好。”玉郎又加了一句。 “我这一生只想对得起自己,但现在,这个名单里我想加上你。” 玉郎突然痛苦地将她推开,“因为我做不到,情到最后是一场空,会给你带来多少伤害和痛苦。” “我不能总是做坏人,我想做次好人,离你远点,可是……” 他无力地垂下头,眼中含着万语千言,只说出一句,“我每天静下来,都会想你。” “我已经克制了,但克制不住。” 凤药从迷茫变为喜悦,管它后来怎么样,人到最后还都不免一死呢。 “我想对得起今天。”她伸出手,伸向玉郎。 两人拥抱在一起,玉郎在她耳边用力呼吸,她的发香在他难眠时总会萦绕心头。 他想把这气味刻入骨中,在相思难解时,用来回味。 “你记住,在宫里有难时,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不管用什么方法,先保住自己,我会帮你。” “不管用什么方法?”凤药抬头看着玉郎。 “对,换个词吧,不择手段。”玉郎平静地望向她眼眸深处。 “污蔑也好,背叛也罢,造谣、中伤、攀咬……我只要你活着。” “那样的凤药,你还会喜欢吗?” “你道我是什么好人么?这些事只要需要,我都做得出来。” 玉郎收起柔情,眼睛闪着寒光,“想成大事,就别拘小节。” “我也反问你一句,这样的金玉即,你喜欢吗?” 凤药没有回答,抱紧了玉郎的腰。 “我得走了。”玉郎推开她,深深望了她一眼,又看看她从入宫就插在发间的那支翡翠簪,头也不回大踏步走出暖阁,转个弯便不见了。 她久立窗边,望着玉郎消失的方向发呆,思索着玉郎说的每句话。 第二天,粮道输送官被贬之事传遍朝堂。 皇后盛怒,不只因为一个小官员被贬,而是生气,这几次不顺心都是因为这个新进宫不懂事的丫头。 别人都没事,偏她出个宫就遇到官吏上门催粮。 那些官儿在外一向如此的,皇上又不是不知道,偏这次皇上就生了气。 可她无法进言,甚至太师一党对贬职官员也不能保,此事事关皇上颜面,事关政令不通。 说白了,皇上下的圣旨是无效的,这层遮羞布一旦被撕开,事情就难以收尾。 此事牵连甚广,不能深查。 事到如今,最关键的事是快点将这个肥缺用自己人补上。 玉楼正上演着一场好戏。 正如弦月所说,曹七郎开始常住玉楼。 当大家都为粮道输送官免职而震惊时,他却沉溺在温柔乡中不可自拔。 弦月穿着苍青丝绸寝衣,身体美妙的线条在丝绸的覆盖下,犹如最珍贵的礼物。 七郎的手把玩着他的一缕黑发。 弦月将七郎的一缕头发同自己的头发绑在一起,拿起一把锋利的小刀,一划,头发飘下,被七郎粗糙的大手接在掌心。 “放你荷包里。”弦月起身,接过头发塞进七郎荷包中。 两两相望,七郎心神激荡,他将弦月轻轻拥抱在怀中,像抱着稀世珍宝。 门在此时不合时宜被人推开。 凰夫人穿着一袭玄色锦衣,纤腰束着苏芳宽幅腰带,更显人苗条利落,脚上同穿着苏芳色千层底鞋,鞋面缀着大颗珍珠。 头上未插戴任何首饰,一头乌发全部梳起来,盘成简单的单螺髻,表情严肃。 七郎坐直身体,他的外袍敞着,露出结实的胸膛。 凰夫人走到他面前郑重行了个礼,七郎惊得从床上跳到地上,扶起凰夫人关切地问,“夫人是有什么事吗?帮得上忙,七郎绝不会袖手旁观。” “正是有事求您。”凰夫人道,“皇城粮道运输官被免了职,我想请您说服你家二郎,上折保举太仆寺常太卿调任粮道官。” “常宗道?”七郎皱起眉头问。 “正是此人。” 他转着眼睛,这人他不算熟,不过听说常宗道为人清正,先帝在时,曾任过省粮道司丞,主持过军粮输送事务,很负责。 他年纪同自己二哥差不多,已近五旬,二哥该是熟悉此人。 “为何要我二哥上折子,他的事我怎好开口,我可以自己上折子。” “太仆寺卿一职官居从三品,调至皇城粮道属明平暗降了,但实际却能落好处,他自己应该不会有意见。” “你的折子可上可不上,他与你关系不大,你级别太低折子无足轻重,还是让你二哥上。” 凰夫人面容平静,表达得很清楚——你可有可无。 曹家仁途最顺的就是二郎,现居要职,与常太卿是同年,过从并不密切,比较中立,说话也有份量。 可是二哥是个城府颇深,为人古板之人,七郎谁也不怕,在这个家中,最怕的就是二哥。 他平日寡言,开口就是道理,虽是一介武夫,却并不像家里其他人那样讨厌文人,结交很多朋友也是文官。 二哥自己有间书房,在曹家算是颇通文墨之人了。 七郎虽然还没明白此中牵连,也知道凰夫人开口必有重大关系。 二哥可否被自己说服,他完全没有把握。 寻常事情他是不会向皇上进言的,他常教导家中子侄辈“万言当前,不如一默”自古以来祸从口出。 多少人因为多说一句话而被灭口。 七郎不想答应自己做不到的事,也怕此事牵连家族。 弦月紧张地拉住七郎袖口,七郎拍拍他手背,对凰夫人道,“我若不同意呢。” “那也不敢为难。您既是我们玉楼的贵宾,我们仍是恭迎恭送。” 七郎松了口气,凰夫人撇嘴一笑,话锋转了,“既然你只是我们的客人而不是朋友……” “我便以待客人而非待朋友之道待大人。” 她从怀中拿出账单,“这是大人这些日子在玉楼消费的单据,我们对贵客有延时付款的优待。” 第170章 七郎之策 凰夫人将那一摞账单夹在手指尖摇了摇,面上带着讥诮的一抹笑。 “另外给您留的房间有客人要,我们只能先来先得。已有位公子等了弦月半月之久,付了一千两预订银,今天他必须要接待这位公子。” 弦月用力拉扯七郎衣服,微微摇头。 七郎看着那账单,单是第一次的歌舞表演就五千银子。 后面房间加上弦月只接待他自己,吃喝住用,一共开销达十万之数。 就便他家是累富之家,他自己的私房也没有这么多,必定要惊动公中。 十万银子他家拿得出来。 但到那时,他逛玉楼,包小倌的事就不得不公开。 对曹家那是天大的丑闻。 他的仕途没关系,可是家里男丁怕是要受牵连。 玩女人、养外宅没关系。 玩男人,会被万人唾弃,在军中,将军颜面尽失如何领军。 在朝中,没有威严,说话等同于放屁。 这样的代价,已经不是银子所能计量。 更何况,他舍不得弦月。 他的弦月。 弦月那修长的眉,郎月般的目,棱角分明的唇,一口洁白贝齿。 每与他相处,他一切的躁动都平静了。 世人将男子与男子在一起,视为罪恶。 他却在这罪恶中感觉到自己如被净化。 他清楚地知道,弦月大有可能就是凰夫人的圈套,他从未后悔。 甚至,弦月对他的情感都不再重要,他看清自己才最重要。 “我试试看。”七郎松口。 “那今晚戌时为限,给我个信儿,那位公子今晚就要来玉楼,让弦月陪他,还是我亲自说服他选其他小倌,全在七郎。” 凰夫人再次行礼,退出了房间。 弦月扑上去抱住七郎,“阿满我不想见那个公子。” 七郎单手抱着弦月,闻着他颈中清凛香气安慰他,“那就不接,晚上我还会回来,他敢过来,我揍得他再也走不动道。” 他用力在弦月臀部抓了一把,笑着整理衣衫。 四皇子那边在早朝上已有人上奏,和了一番稀泥。 先大赞皇上之仁政,再谴责粮道运输官惘负皇恩,罪该万死,话锋一转诉说今年年成没下来,粮食送不上就是死罪,历数粮官之不易。 皇上坐在上面无聊地跑了神,这番“宏论”他早就想到,甚至几乎一字不差能说出来。 一向出了事都是这套,皇上没错,臣子也有难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皇上打断这人的话道,“朝中事多,此事不必再提,有别的事就说事,没事别浪费时间。” 那人打住话,事发突然,大家都还没写折子,只得就西南边陲战乱之事又提了几嘴,便退了朝。 用过午膳,折子雪片般呈上来。 皇上毫不意外,展开略看了看,只把注意力放在保举官员名字上。 每个被保的官员,党派分明,他气愤地将折子扔到一边。 又打开几份折子,能上名单的就那么几人。 四皇子自己也上了折子,令他意外的是六皇子一份折子也没有。 他将明显有党派之臣的折子都扔到一边,只挑着其他几份奏折看了看。 最后决定,先将此事压下不提,看看谁着急。 七郎任务紧急,他骑着马想了一路。 二哥吃软不吃硬,他虽古板,心中却疼爱几个弟弟,特别是年纪越小,越受他重视。 他绝对不会看着自己倒霉,而不过问。 当然他不能把实话告诉二哥,否则以二哥的脾气,给他一条白绫也说不定。 七郎回家直奔二哥书斋,进门掩上门就跪下了。 二哥一阵头疼,家中他对七郎要求最严苛,心中实在最疼爱的也是这个幼弟。 他的大儿子比七郎还大着一岁。 他管教七郎比管教自己的儿子还费心,儿子自有师傅和他娘亲操心。 七郎不服师傅,家中请来的老师被他打跑四五个。 大哥远在边关,他只得自己亲自教导。 七郎在兄弟几人中最能惹事,虽淘气也最能吃苦。 自开蒙打架斗殴没有停过,顶多赔钱了事,没见七郎当成过事。 他并不挑衅,也不打寻常百姓,斗殴对象都是和他差不多的世家公子,或宗室子弟。 家里上门赔罪再赔银子,大家同朝为官,只要不太过份,都不会为难曹家。 原来出再大的事,也从未见过他这样惨淡神色。 “你惹了什么事?” “二哥别管,七郎有事求二哥担待。” “那你起来说。”二郎指指旁边的红木太师椅。 七郎却不起身,只是扇了自己几个耳光,“七郎不孝,不能给娘亲送走,还要让娘亲白发人送黑发人,求哥哥将我名下财产平均分给几个争气的侄儿,最好能瞒住老娘我死的消息。” 二郎越听越心惊,“你这是怎么说话的?好端端交待后事做什么?” “这次七郎捅的蒌子太大了,不想再连累家族,我死就没事了,只求哥哥看顾老娘。” “你把话说清楚,你心中既有母亲,就不该说出要自尽的话,有多大事是曹家摆不平的,你是不是打死人了。” 他不吱声,二郎更心惊了,一拍桌子将所有平日刻意摆出的儒雅都抛之脑后,低吼道,“快把话说清楚,不然我使家法先打断你的腿,再将你绑在床上,看你死不死得成。” “那弟弟就绝食。” 二郎冷哼一声,“咱们家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何必做此模样。” 七郎打个冷战蔫不拉叽,“我、我赌钱输了。” 二郎松了口气,原来是钱的事,“多少?” “十万。” !!! 一个三品官一年俸禄不过几百两。 若非先祖打仗积下财富,曹家只以薪俸度日,跟本撑不起偌大家业。 二郎气得脸胀得通红,七郎忙膝行几步抱住哥哥的腿哀求,“二哥莫生小弟的气,小弟以死谢罪好。 他说着抽出靴筒中的匕首就向脖子上割,饶是二郎手快夺下,他脖子上也划出一道不浅的刀伤,血涌不止。 “十万银子公中出不了,我手头也只拿得出万把两,不过兄弟们凑凑也拿得出。” 二郎妥协七郎却耷拉着脑袋,还不起来。 “起来吧。”他长长叹息一声,不过也不觉得如何,不过是钱,曹家最在意的是族里的子弟。 有了人,什么都有可能。 不曾想,这个不争气的弟弟还是低着脑袋,无精打采,并不起身。 难道他还有别的事? 第171章 得寸进尺 “二哥,我、我还没说完……” “还有什么!”二郎怒而起身,一个窝心脚踢得七郎趴在地下。 “我这次真的死定了。”他重新跪直身子。 二郎负手站在他面前面色逐渐阴沉,疑惑道,“你莫不是想逆反,被人抓到了把柄?” “不不不,就是抽我的筋,我也不敢在这上头出错儿。”七郎赶快摆手。 “那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说吧。” “我把六皇子的爱妾给……给那个了。” 二郎身体摇摇欲坠,险些栽倒,他忙扶住椅子,缓了缓。 “可是那些天盛传的那个绝世女子?”见七郎点头承认,他摇头叹息,“怪道六爷突然又纳了当红刀马旦。” “原是因为你做的好事。” “他请旨将大哥调任回来,又让你三哥的嫡子去边防赴任,算是对我们曹家有恩,不然,大哥可能病死边关也未可知。” “他虽是有心拉拢,却待你不薄,你怎可如此做为?传到别人耳中,只道我们曹家是白眼狼,谁还肯帮我们。” “那女子呢?” “已被他打死。” “他怎么没打你也打死。”二郎“啐”他一口,“你这个见色忘义的不孝子。” “现在不是正好有个报答他的机会吗?若此事我们出上一份力,我也不算欠他人情了。” 七郎周旋一圈子,终于把自己的目的说出来。 “粮道一事?” “可是他胁迫你的?” 二郎已转了多个念头,若要他们曹家保六爷门人,相当于公开宣布他们曹家站队了。 七郎说出一个令他想不到的名字,他甚至想了半天才想起这人是谁。 常宗道,任太仆寺卿,品阶不高不低,不过是个没什么权利的闲散衙门。 “是他说的?” “嗯,他说此人是可用之材,办事牢靠,还说与咱们家祖上有过交道。” 二郎左思右想,认为这人对曹家利益并无任何威胁。 便应下七郎,打听过后,只要此人没有问题,他不但自己上折子,还会挑几个朝中任职的曹门幕僚一起保举此人。 但是不能急,要等一等,他要调查清楚方可行事。 二郎低头端起茶碗,眼睛却一直盯着自己的幼弟,见其由衷舒口气,面露喜色。 七郎走后,他疑窦丛生,总觉得自己的幼弟哪里不对。 他细想想自己弟弟为人,弟弟好色,这在曹家不是秘密。 不过自小七郎在斗殴和女人上犯过事,从没赌过大钱。 军营中军士闲了会玩点小局,几两银子已经不少了,上百两的大局营房里不敢开,更不必说上万银子。 但阿满说欠了十万两,该不是假话。他了解阿满,阿满是个直肠子,不擅长撒谎。 他说睡了六王的宠妾和欠银子的事,看神色都是真的。 二郎却不知,七郎也知道自己若撒谎逃不过二哥的眼睛。 干脆假话真说,说的全是实情,却非同一件事。 刚才被七郎逼得急,他没来及想,现在一想全是疑点。 他怕的不是七郎被人设局骗钱。 现在夺嫡暗潮汹涌,他怕弟弟在政局中被人利用。 走错路赔上的是曹家一族的前途。 想到这儿他唤来自己的心腹小厮,吩咐一番。 二郎不放心,叫人下贴请了自己几位至交到酒楼碰头,多方打听这个常太卿。 最后得到的消息都是此人为官至简至廉,且不爱交往,是个极沉稳之人。 他才略略放下心来。 二郎的心腹小厮找人去打听两件事,一件是六王府有没有死过一个宠妾。 二是七郎欠银是真是假。 常瑶的死已经不是秘密。 常二夫人来过一次,本想闹上一场,自己好好的女儿就这么不明不白没了,连尸体也不让娘家人过来瞧上一瞧。 李琮连面也没露,将事情交代给云之。 并将实情的一部分告诉了云之。 他只说常瑶与云之和别的妾室不和,所以将其养在府外,哪知自己在府外同好友饮酒,常瑶与自己好友勾搭在一起。 被他当场拿住,已将常瑶处死。 云之无法细问,一来这种丑闻事关王府脸面,另外细节她实在问不出口。 且常瑶出了这种事,常家也没脸。 由她处理已是给了常府面子。 看着李琮说完,毫无一丝悲伤、愤怒,如常走出厅堂,云之心中空空的。 消息来得太突然,她虽讨厌常瑶,却并没有想让常瑶死的想法。 她只想这个堂妹能安静些,别给自己找事,待在妃荷院过她的日子。 常瑶突然复宠,她就一肚子疑惑。 听门上说起来,王爷那段时间同一个虎奔军里的小将来往甚密。 她不敢胡乱猜,但李琮对常瑶突如其来的宠爱实在奇怪。 那既不是爱意,也不是愧疚。 问起来李琮都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让她放心。 常瑶搬走后回来过几次。 一身华服,从头到脚昂贵的服饰让云鹤嫉妒得每每都失态,在常瑶走后破口大骂。 云之一肚子疑虑,每每用怀疑的目光审视常瑶,对方都将眼睛转开了。 按她的性子,该看着自己的眼睛,用最得意的语气宣扬她的胜利。 云之一肚子心事接待常瑶的娘亲,自己的婶母。 二夫人红着眼圈坐在厅堂上,云之低头看着手中的丝帕,不知如何开口。 “你说说,云之,你妹妹虽说瘦弱,在咱们家好好的,抬到王府时也是全乎人儿,怎么能说没就没,也不举丧,哪有这种道理,虽是妾室,也是王爷的爱妾,哪有不办丧事的。” “婶娘。”云之深吸一口气抬起了头,“实话告诉您,常瑶不是病死的。” 二夫人睁大眼,“我就说,那孩子……” “她是自尽。”云之干脆打断了二夫人的话。 !!! 她对二叔的这位继夫人既无亲情,也无厌憎,只觉得她很陌生。 时至今日,她也不敢相信她的亲二婶娘已经过世了,她小时候常与婶娘亲近,那是个亲切温柔的女人。 这位继夫人,常日不见面,只有些微的印象。 她平静地看着对方因为突如其来的噩耗而变形的脸。 “怎、怎么会?好好的,她连句话都没留,怎么会自尽呢?她到底在王府过着什么日子?” “她过得很好。”云之将那一叠地契放在二夫人面前。 “你自己看看,她只身过来,王爷看她没什么陪嫁,为她置的业,以免在王府受人轻视。” 夫人拿起地契看了看日期,虽是新置的,却是在常瑶死之前购置的。 “她在这里不开心,王爷在皮鼓巷买下三进小院,给她独住。” “这份恩宠在整个王府是头一份。” “可她,她勾搭了王爷的好友,被王爷亲手逮住。” “奸夫的名字二婶娘需要吗?” “常瑶亲口承认两人好了一段时间了。这事王爷看着我的脸面才压下了。” “那些田产王爷说都留给婶娘,毕竟常瑶是他最宠爱的妾室 。” 二夫人目瞪口呆,她太知道女人一旦做下这种事的结果,没被绑起来沉塘已是好的了。 第172章 长乐宫殿 二夫人心头一片茫然,不知该当堂大哭一声,还是赶紧走人。 待了一会儿,她跌跌撞撞离开了王府。 连自己对云之这个侄女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 坐上马车,她还在发呆,不敢相信那个待人淡淡的女儿,竟然真的没了。 她想起女儿尖削的下巴,总是绷得紧紧的小脸,单薄的身子,悲从中来,泪从雨下。 她女儿命怎么这么苦,她这个做娘的没让女儿过上一天好日子。 哪怕最后女儿成了嫡女,依然没逃过庶女的命运。 那个如跌落凡尘的仙女一样的女儿,就此香消玉殒。 手中那几张地契是女儿用性命换来的,她捏着那几张薄薄的,已被泪水完全打湿的黄纸。 她不打算把事情真相告诉常家任何人。 只说产后恢复得不好,患了产后风,治不好才没了。 车外的天空渐渐暗了。 常瑶的死在常家只换了几声叹息,二老爷听了继夫人回话,什么也没说,如常用完饭回了书房。 只是这一夜,那页书,他没再向后翻过。 曹家分别到王府和常府打听,的确六王爷刚失了位宠妾。 那妾是常家二房的嫡女,与王爷感情甚好,前些日子死于产后风。 曹二爷有了几分相信。 自己判断的不错,七郎没有说谎。 那十万银又花在了哪里? 他使人在城里的名的几个赌坊打听,并没有七郎欠钱的记录。 又托人在军中打听,最近没开过大笔输赢的赌局。 派去跟踪七郎的下人回了一条让他没想到的消息。 …… 得知粮道之事几乎成了定局,凤药松口气,她这部分要做的已经做完。 中午皇上去皇后的清思殿用午膳,书房的人都可以喘口气儿。 这日原不该和皇后一起用膳,云砚心想皇后定是生气了,皇上不得已要哄一哄。 皇后生气,谁会倒霉呢? 此事由云砚和凤药而起。 云砚担心皇后会不会拿着她二人出气? 她来东暖阁,凤药在练字,一笔一划毫无心事。 云砚靠在门口悠悠说了句,“真羡慕你。” 凤药头也不抬,口中答,“我一个村姑,没门弟,没背景,有什么可羡慕的。” “我若有个当官的爹爹,不知多开心。” “外头的折子这几日多出好多,真是莫名其妙,整都整不完。” 凤药继续认真写字,随口说,“云砚你先整一下,分分类吧。我这会儿不得空。” 云砚答应着去书案前,折子的确多了许多。 折子最上方会写个台头,比如“为南方水患事上书”…… 这一日一半都是为粮道输送事上书的折子。 云砚回头看看暖阁,那边无声无息,她壮着胆子翻开一本看了起来。 都是保举官员为送粮官的。 她又翻几份,才明白这个官位,是个实在的肥差,大有油水可捞。 又因为送的是大内和皇城所有卫队的军粮,所以虎奔军、金羽卫、善扑营、御林军等皇城近卫军头领都与粮官相熟。 听说军队其他补给也打算交给皇城粮道官一起统办,这个位置的权利就更大了。 云砚心思活络,想让父亲也托人活动一下,看能不能补上这个缺。 京官不好出缺,有了肥缺大家都挤破头推自己人上位。 既然父亲是四皇子的人,被贬的也是皇四子的人,他决计会继续保举自己人,不会平白丢了这么好的缺。 她连忙给父亲去信,让父亲拿银子活动。 皇上从皇后处回宫,似是生了一肚子气,把所有归整好的折子,一股脑全扫到地上去。 又指使唤凤药和云砚将所有保举官员的折子全部归置到一处,放柜子里去。 他已说过此缺先空着,上折子的大臣像聋了一般。 窗外的叶子都黄了,一动便落得一地,晨起晚间不笼炭盆房间已有了凉意。 他拢拢袖子,走到窗边略站了一会儿,便喊了凤药称自己要出去走走,不必宋德海陪着,只叫凤药跟随即可。 凤药走在皇上身后,足足走了二十分钟,才走到一处远离皇城中轴线的鹅卵石路上。 沿着石子路走到尽头,坐落着一处老旧的殿院。 门牌的颜色已经斑驳,但很干净,上书三个字,“长乐殿”。 那字是皇上亲笔,凤药日日在书房看皇上写字,认得。 不过字迹比现在青涩。 “是朕不让人换牌子的。”见凤药的目光落在牌匾上,他解释一句。 皇帝驻足在殿门前,脸上似悲似喜,“需要奴婢叫门吗?”凤药问。 “你去说一声,晚间给朕留着门。” 凤药前去叫门,只拍了一下,门便开了一条缝,随之而出的是股阴凉之气。 门缝小得凤药看不清里头的人长什么样。 她传过话,里头只说了句,“知道了”门便在她面前关上了。 皇上只远远看着,看凤药传过话,便带着凤药离开了。 凤药沉默着跟在皇上身后。 “以后只有朕带着你,便不必如此拘谨。”皇上突然说了句。 “是。凤药并不拘谨。”凤药安静跟在皇上身后。 “你是不是很好奇,长乐殿中是谁,为何朕想见一见还要深夜造访。” “那不是凤药该关心的,皇上是天子,想做什么自然有自己的理由。” “凤药只要做好自己份内和皇上交待的差事。”她认认真真回答。 “那朕有件事托你办,你要替朕照看长乐殿,别让缺了东西,那起子小人只会作践她。” “是。” 当晚凤药下值便打算去长乐殿。 夜风冷冷,她加了件披风顺着长长宫道走向长乐殿。 有穿着深蓝布衣的太监,拿着火种依次点燃宫道上的长明灯。 灯火次第亮起,无尽宫道映着墨黑的长空,更显寂寥。 凤药自己提了盏小灯,与一队巡逻侍卫擦肩而过,只觉其中一人十分面熟。 她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已经走过去的侍卫队。 恰巧那人也回头望,凤药与他对视片刻,心中一下想起那是谁来。 那人却还是一脸迷糊,凤药先喊出对方名字,“曹峥大哥。” 那高大的侍卫见一个面熟的小宫女喊出自己名字,更确定自己认得这人。 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对方是谁。 凤药一瞬间回忆起自己闯荡野人沟初次遇险。 便是眼前这位英气勃勃的曹大哥,与自己配合渡过了险情。 “想不起小弟了?”她一歪头,在对方愣怔的表情里笑弯了腰。 第173章 左右摇摆 七郎紧赶慢赶,在晚上到了玉楼,将自己已和二哥说过,并把二哥的答复一并告诉凰夫人和弦月。 “夫人只需再给我些时间,等我二哥查过常太卿,就可上折子,他已经答应了。” 他眼底掩藏不住喜悦,看向弦月。 凰夫人点头,“那请有了结果七郎再上门吧。” “夫人!”七朗没料到是这般结果,急了眼。 “那弦月呢?” “玉楼的事不容旁人过问,曹大人请回,事情办妥,您还是玉楼的好朋友。” “十万银子欠条能给我吗?” “你要还?”凰夫人眉毛一挑,“大人不是第一次出来玩吧,不见银子怎么能给你欠条?” 七郎无话可说,蔫头耷脑回了家。 曹二郎已得了小厮小消息,知道幼弟是被欢场给迷了神魂。 他想断了七郎再去青楼的念想。 这个弟弟十分倔强,他们一家子都是吃软不吃硬,万万不能发火,要好好讲。 七郎回府已是后半夜,牵马的下人说二爷还在书房等他。 七郎神思混乱,心中虽有不祥之感却无暇多想,直向书房飞奔。 推开书房门,看到四哥五哥也在,心里一顿,叫了声“不妙”。 “怎么哥哥们今天都有空?有事吗?” 他装做若无其事,拉把椅子,还没坐,二郎将桌上的东西向前一推,“拿去。” 七郎走到案前伸手拿起一看,恰如被雷击了,那一叠子,是十万两的银票! 全是五千一张的龙头大银票,共二十张。 “不喊你四哥五哥,我一个人哪有这么多。” “可,可是……二哥不是说查一下常太卿……” “那是一回事,你的事是另一回事,你去哪了?” 七郎在几个哥哥面前没了与人斗殴时的狠劲,低头吱唔,“找个朋友逛了逛。” “街面上世家公子纳一房妾是一千到三千两,这里还有一张银票,你可以把你相好的姑娘赎出来养在外面。” 二哥垂着眼帘,其他几个哥哥都不作声,明显是商量过的。 大家都认为只有这个办法能让七郎收心。 青楼女不能入府,但养个外宅没关系。 回来生了儿子抱回家养也是可以的,认到谁跟前都是曹家的孩子。 “但是那个地方不要再去了。”四哥接过话茬。 “这姑娘只要能生育,咱们家没别的要求,生了认成谁的孩儿都不会亏了他,都与曹家的男孩子一起教养。” 三哥安慰七郎道。 曹阿满懵了,他万没想到几个哥哥宁愿花上十万银子,也不考虑保举一个官声不错,又中立的三品官,而且只是平调! “那保举之事……” 四哥起身拍拍阿满肩膀,“这个你不必操心,也别乱上折子。皇上都没作声,我们不要乱动,等皇上那边透了风声,看圣意再作决定。” 曹七郎觉得自己就是晴天被雷劈,好好的突然遭劫。 等他回过神,几个哥哥都走了,连二哥也不在书房。 没人理会他,蜡烛晃了晃也熄灭了微弱的光。 只有桌子上的大红酸枝镇纸牢牢压着的一摞银票,告诉他这不是场梦。 他不稀罕银子,他舍不下弦月。 喜欢俊俏清雅的男子,是他沉甸甸压在心头的秘密。 像一条被苦苦镇住的恶龙,一旦放出来,再也关不回去。 他也喜欢女子,但相较女子,他更会被俊郎男子吸引。 这件事如若被人知道,他只能一死才能免去曹门一族的耻辱。 他爱动怒,因为一肚子怨气,满腔压抑无处释放,哪怕一点小小火星,都能引出他巨大的怒意。 被人打他不怕,打得越惨,痛得越狠,他心中越能平静。 常瑶是个例外,常瑶是他见过最娇弱的女子。 两人私会,常瑶抱怨李琮待她很粗暴,入府第一天就被李琮凌辱。 在皇宫里,李琮引诱了她,在她不从的情况下仍然粗暴地占有她。 他知道常瑶心中的苦,反而更心疼这个娇柔的女人。 两人在一起时,常瑶会一直缠着他,阿满喜欢被强烈依赖的感觉。 好像没有他的保护,她无法独自存活在这世间。 他从没这么讨厌过银票,那厚厚一摞,简直是他的背不起来的愧疚。 怎么就走到现在这步? 银子给了凰夫人,弦月就与他再无联系了。 他实在无法入睡,拿起银票,直接让小厮把马牵出来。 小厮惊呆了,看看主子的脸色不敢多言。 七郎跨上马,狠狠抽了一鞭子,马儿嘶鸣一声,风一般飞驰而去。 凰夫人没料到,板上钉钉的事泡汤了。 她眉眼淡淡,只说了句,“弦月没结交好你这个朋友。” “七郎请回吧,若是劳累,可在此歇息一晚。” 凰迈步出去,对门边的小倌说,“把弦月带到我房里。” 七郎跟在凰夫人身后,还想解释,凰夫人停下脚步客气地对他说,“贵客请回房休息。” 态度十分疏远,但又十分客气,他的脾气在这里完全发不出来。 那条长廊其中一个门被推开,七郎向里望了一眼,只觉自己的心脏在那一刻被什么东西击穿了。 一种中了箭的感觉贯穿身体,弦月衣衫零乱俯卧在罗汉床上,一个生得很清秀的公子,散着发只穿着合欢襟,盘坐在他身边。 屋里传出一股檀香混着男子体液的气味。 他一只手挑起弦月的头发在指尖把玩,另一只手抚弄着弦月。 满屋翻滚着撩人的暧昧。 弦月一眼望到站在门边的七郎,张嘴想喊又咬住嘴唇,眼圈瞬间红了。 七郎感觉自己走不动道儿,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痛。 仿佛有人正拿着锤子,将一颗钉硬生生砸进他的天灵盖里。 他起了杀意,手摸向靴筒里的匕首。 就在此时一个冰凉凉的声音唤醒了他,“曹领军,你要知道,弦月不是你的,也不是他的。是我的。” “夫人让你到她房间去。”随行清倌对弦月道。 弦月起身整了整衣衫,走出房间。 经过七郎,他头一低与之错肩而过。 他身上带着水果与树木混合的香气席卷而来,留给他一道孤绝的背影。 第174章 人的欲念 七郎背靠着墙,屋里的公子懒洋洋走到门边同他一起望向弦月身影,那公子对七郎说,“你也是弦月的恩客?” “他可真嫩。”他不识好歹又说一句。 七郎斜眼瞥着他,站直身子反手一耳光,力道用了十成十。 抽得公子打了几个转倒在地毯上,晕过去了。 七郎顾不得自己惹下的乱子,跟在凰夫人身后,追到她房间里。 房间的门闭得死死,门板很厚,听不到里头的声音,他不顾下人劝阻,用力拍打大门。 门开了一条缝,凰夫人面露怒意站在门口,“贵客有事吗?”声音已失了耐心。 七郎从凰夫人头顶望过去,弦月跪在地毯上,裸露的上半身布满一道道血痕。 他想硬推开凰夫人,又觉得太无礼,怕会给弦月带来更多麻烦。 凰夫人两手把着门不让他进。 七郎索性弯下腰,将凰夫人一把抱了起来,闪身进屋,腿向后用力关了房门。 他把凰夫人放下,对方脸色青白不定。 双手抱拳赔礼,“对不住了夫人,咱们有什么事都好商量,我七郎岂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十万银票足能说明我的诚意。” 他将弦月从地上拉起来,又心疼又生气,“凰夫人你这是做什么。” 弦月站在七郎身后不停推他,“你别管我,快走吧,以后别来了。” 七郎只觉得弦月手掌冰凉,回头看他在微微发抖,嘴里不停说,“走吧,夫人生气了。” “曹阿满,你也太不知进退了。我待你为上宾,你一再不守玉楼规矩,当我是纸做的吗?” “弦月是我的奴才,我就是杀了他,你又能怎样?我这里就是不赎身你又能怎样?” 她怒极,走到七郎身边,抽出他靴子中的匕首,招手示意弦月过来。 她自己走到椅边坐下,弦月跪行慢慢挨到她面前。 “趴下。”凰夫人说。 弦月乖乖跪伏在羊毛地毯上。 “知道为什么我的地毯用深蓝色?”凰夫人柔声问那铁塔般站在房子中央的男人。 七郎惊愕地看着弦月,对方一眼也不瞧他,咬着下唇,发着抖跪着一动不敢动。 凰夫人一手拉着弦月长发,将他拉得头向后微仰,对七郎道,“血渍很难清理干净,毯子又贵,用深蓝色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她将匕首贴在弦月的脖子上,七郎摆着双手,脸色急得发白,“别别别,我错了,我真的不该不守玉楼规矩。” 他单腿跪地,双手抱拳,“夫人宽恕七郎这次,也别伤他,我自会再想办法……” 凰夫人不听他废话,手上用力,弦月脖子上出现一道血痕,鲜血从伤口处缓缓渗出,顺着白皙的脖颈流到胸口。 “你到底要我怎么办,你才放过他!”七郎大吼,一把拉开自己衣衫,“我代他死好不好,要不我留在这里给你当牛做马,把他放走。” 凰夫人差点被他逗乐,“你留下?你想让我的玉楼早点倒闭是吧。” “夫人,我的好夫人。”见凰夫人脸色稍缓,他赶紧跪得近些,伸过手去要自己的匕首。 “你太不懂规矩。你在军营违反军纪,受什么罚自己有数吧。” “这儿有我的规矩,你不该闯进我房间,阻我惩罚自己的手下。” “到底怎么样才能给弦月赎身,你开个价吧。” 凰夫人一笑,“我早说过我的人,只能死在我这块地上。” “不过……”她口气一变,看着七郎如饿狗一般盯着自己,心中暗笑,“你若还能按从前的条件,我允你将弦月带走,在你的宅子陪你一段时日。” “而且这十万银子我只收一万的费用,别的奉还给你。我们仍是朋友。” “你若答应,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凰夫人不慌不忙,端坐椅上。 “你若不答应,玉楼不再接待你,不过,你可以把弦月的尸体领走,成全我们最后一点交情。” 她把玩着自己皓腕上顶级水头的翡翠手镯,仿佛在说着一只猫儿狗儿的命运。 “他可是个人!”阿满低吼。 凰夫人将眼光转向窗外,淡然回答,“要怪就怪他命不好吧。我无能为力。下辈子希望他投到你这样的家族里,那样他也可以像过上你这样的日子。” 她略带讽刺地抬眼瞟七郎一眼。 “我并不是铁石心肠,我可怜不过来这些人,太多了,到处是这样的,左右不了自己命运的人。包括你我,何必在意呢,弦月没了,还有别人,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 “宽限我几天,我定能说服……” “算了,弦月不值得,凰夫人说得对,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七郎很快会忘了我。” 弦月突然插嘴,双目流泪,满含深情看向七郎。 他突然暴起,抢过凰夫人手中的匕首向自己脖子上抹去。 凰夫人惊了一下,然后,就那样看着,一动不动地看着。 七郎动作很快,一把握住弦月的手腕,口中大喊,“别做傻事。” “我答应你的条件。我答应,但是,今天我就要把他带走。” 七郎大声回答,一边将弦月搂在怀里,将匕首插回自己靴筒中。 “就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为期三天,你最好快着些,不然就当这三天是告别的期限。” “我安排马车送他,你可有不住的宅院?把地址给我。” “你们分开走,你家是不是有人一直在跟着你?” 七郎一惊,今天事多,他倒忘了这事,家人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定是二哥叫人跟着他。 “多谢夫人提醒,放心,保举常太卿的事,我一定做到。” 他将自己一处久不居住的宅子地址留下,又将一张银票给了凰夫人,叫她费心收拾好宅子。 他自己则再次连夜赶回家。 这次他要改个方式说服二哥。 回府休息不多时天就亮了,他用这点时间写了个奏折,天亮时二哥去上朝,他一挑帘子,钻进了同一辆马车。 这次这个方法一定能行! …… 凤药一早便在小厨房捣鼓吃食。 她在食野杂记中发现一个失传的食谱,想试试看能否复原。 在做东西时她心中想到一个主意。 能挑起云砚念想。 一个人但凡起了欲念,但总想要冒险去试试拿一拿那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凤药本以为粮道出缺后,云砚定会迫不及待求皇上,考虑将自己父亲调回京城。 没想到她受了几次搓磨,没敢随便开口。 她要老老实实就这么待着,凤药想独在书房当差就成了妄想。 所以她一直在苦苦思索让云砚行动的方法。 还真想到了一着。 第175章 危险降临 书房多一个人,凤药每次借着整理奏折偷看几眼,都提心吊胆。 书房里头虽然不能随便进人,但外头人来人往,她不能冒险。 据她所知,臣子对较高机密的事务都用密折上奏。 密折是上锁的,偷看一次需要很长时间,她现在完全做不到。 她给玉郎发了密信,要对方找人保举云砚父亲,有三四份奏章即可。 很快这些做过标记的奏章就送到了书房。 折子写得花团锦簇,将云砚之父在任屁大点的功绩夸成了花,说他是个能员。 皇上掌权多年,这点见识岂会没有。 这折子也就哄哄初上朝堂,任事不知,摸不着北的新人罢了。 就是写给云砚看的。 折子被凤药放在一堆奏章最上头。 皇上来之前,二人做着最后的准备,检查所有皇上要用到的东西。 凤药一伸手,碰掉最上头的折子,折子掉在地上,翻开来,凤药故意一脚踩上去,口中叫了一声,“呀,踩脏了。” 云砚幸灾乐祸,“毛手毛脚,你也配在书房伺候?” 凤药捡起那道被踩脏的折子,自言自语,“可怜这位章平泽大人,名字刚好被我踏个脚印,也不知擦得干净不。” 云砚猛回头,伸过手,“拿来,笨死你了,我能擦净。” “算了我还是自己来吧,省得你又骂我。” 凤药拿块干净布擦拭纸面。 云砚走过去劈手夺过奏折,指挥凤药道,“你快把香末点上。皇上马上要到了。” 凤药只得去拿香,她轻手揭开凤鸟衔环铜熏炉的盖子。 用香钥挖了一点龙诞沉香末放入炉内。 云砚一边假装擦拭一边看着折子上的内容. 一股令人沉醉的幽香随着袅袅青烟悠悠扩散在书房,她脸上漾出一丝笑意。 “我去小厨房看下我的汤。”凤药交代一声转身出了书房。 凤药放慢脚步,从侧窗瞟向屋内,云砚果然在翻书案上那一堆奏折。 她认字,读得懂那些文绉绉的废话。 再回书房,云砚轻声哼着曲,眼角眉梢都是喜色。 她大约真的以为自己有个政绩卓着的父亲。 父亲这样的人才不应该被埋没,她云砚向皇上进言,不只为私欲,更为父亲能干好这差事。 玉郎在给凤药回信中提过一句,“此僚甚贪,尸位素裹。” 接到凤药的信件,他已经明白凤药的想法。 她的办法他也了然,不过那个办法较为被动,并没有十成十把握能激怒皇上。 皇上对女子比对男子宽容。 为父亲进言,此事可大可小,可以算是干政,也可以算是父女情深。 再说,一个贴身伺候多年的小宫女犯了错,哭一哭,求求情,也有可能逃过一诛。 他打算帮凤药一把。 他自己就有直奏之权,也有密折。 这一招使出,顺带就能除掉章平泽,父亲出了事,必定牵连在宫中的女儿。 云砚想再在书房伺候就不可能了。 他又指使几个人上折保举章大人。 再过段时间皇上秘密召见他时,他会将自己写好的东西上呈御揽。 到时候倒霉的可不止一个章大人。 他自靴筒中抽出一份名单,召来十二金牌影卫,吩咐他们潜入这些人员家中,务必调查清楚他所交代的事宜。 凤药不知道玉郎要从外部帮助自己,她算了时间,皇上用过午膳会来书房喝碗雨前龙井,再去小憩。 这个时间,就是云砚为自己父亲求情的最好时间。 恰皇上也刚看过那些折子,对她父亲也留有印象。 一上午时间在两人的心事中过得很慢,好容易挨过皇上喝茶,凤药借口到小厨房备下午的茶点,走开了。 她绕了一圈,从侧门进入东暖阁,趴在地上轻手轻脚爬到门边,小心露出半只眼睛,偷看书房里的情形。 一边看一边暗骂自己,真是个当细作的材料,不知玉郎见此情景该怎样取笑她。 云砚跪在地上,大约已经说过为父亲求官的话。 皇上板着脸看不出表情,用一只手拿着茶盏盖子,刮着碗中浮着的茶叶。 “你在干政,可知罪?” “奴婢知罪,冒死进言,不只为父亲,也为皇上,父亲是能员,皇上可考察父亲政绩,满朝臣子皆是皇上的奴才,那皇上也是捡着能干的使唤吧?” “你且起来,朕只当没听过你的胡言乱语,你父亲离得远,他好不好朕都不敢说,你怎知一个地方官员政绩?可是你父亲常常通信透露地方事务啊?” 这一问,问得重且刁钻,回说“没有”无法解释她说过的“父亲政绩卓然”,回说“有”,她父亲随意向不相干人员透露政务是重罪。 云砚跪在地上不说话,皇上挥手疲惫地说了句,“退下吧,朕乏了。” “对了,你好好学学凤药,她来得晚,却懂事。” “只当好自己的差,朕若每每见你们都是开心的,你的差事就算完成得不错。” 凤药忙退出暖阁,跑到小厨房去。 经过配房时,并未见到云砚。 下午备好茶点送至书房,凤药看向云砚,她板着脸,与凤药眼神接触时透露出一丝厌恶。 拿凤药与自己做对比,云砚恨不得一脚把凤药踢出皇宫,让她就此消失。 皇上休息一会儿起来,只觉得头疼欲裂,这些日子为着个实缺,各路人马纷纷上场,闹得他连吃饭的胃口也没有。 可笑皇后整日假装贤惠,用午膳时只管明里暗里叫他听从太师建议。 连他没胃口只用一小碗碧粳米,菜都没夹几下也没发现。 此时他坐起身,觉得头晕,凤药在屏风后头轻轻喊了声,“皇上?是不是身子不适?” 他一番惊讶这丫头的敏感,一边应了声,“朕头疼,叫宋德海进来伺候。” 片刻皇上出来,凤药道,“皇上定是空着肚子才脸色不好,这几日总觉得皇上食欲不振,奴婢做了道小食,请皇上尝尝,若合口味就垫垫也是好的。” 她打开白瓷小盆的盖子,是清汤,里头有几块白色方糕。 香气清淡,汤色澄清见底,方糕雪白,不知何物所做。 皇上舀起一勺,尝了尝,鲜咸可口,方糕松软,一咬就散开了。 “是什么?” “主料是鱼,搭了别的肉糜,调味蒸糕,切成方块,提前吊好的汤开了一小罐,将鱼糕稍煮即成。” “胃不好时吃了很受用。你很用心。”皇上眉目柔和,称赞她。 “还有的话都拿来,朕这会儿吃上一口倒饿起来了。” 凤药将一小锅都端入房中。 “你退下吧,弄了一晌去休息,这里只留云砚。” 云砚更不高兴,凤药听了自去园子逛没再呆在书房。 皇上没有将云砚踢出书房出乎她料想,她需要好好想想下一步怎么做。 园子里很多树木的叶子已经发黄,风稍一大,叶子如蝴蝶纷纷坠地。 就在此时,长公主到御书房给她父皇请安。 凤药入宫的第一次危机,如一头巨大的猛兽,正中蹲在她身后,缓缓张开血盆大口…… 第176章 花落谁家 七郎上了车,将自己折子递给哥哥。 二郎疑惑地瞧他一眼,展开奏章,上面写着“为推举xxx为粮道官上书”内容密密麻麻,都在说此官多么能干。 而那名字处是空着的。 “你要推举谁?”二郎抬头问,“这上头的片汤话套在谁身上都可以,你要把名字填成谁的?” “崔成灏,六爷最大的幕僚,大周最有钱的富商。” “胡闹!”二郎气得直哆嗦,“昨天几个哥哥刚给你凑够十万银子还你赌债,你就这么回报你的哥哥们?把我们往火坑里推?” 曹家实在并不站队六皇子,他们同常家一样,老老实实只为皇上做事。 谁登基,谁就是主子。 曹七郎这一举动等同于把曹家推到风头浪尖,高呼着我们是六皇子一党的。 不但得罪四皇子,同时得罪了皇上。 皇上极讨厌结党。 但大多数人都想赌一把,站对了队,到时就是新皇最忠实的新朝功臣。 特别是如今混得不好的那一批,都暗自站队,想在新皇登基时分上一杯羹,向上爬一爬。 曹家不需要,他们树大根深,只需站稳脚,别随便卷入党争。 新皇登基,仍要用他们这批老臣稳定朝局。 “哥哥不愿保常太卿,那弟弟只能上此折子,我们家没有一份奏折,我这份就代表咱们家了。” 二郎张嘴要骂,七郎将揣在怀中的银票塞给哥哥,“我的债务不用哥哥们还,有人替我还。” 二郎抬手一掌打在七郎脸上,压低声音训斥他,“是六贤王?” “你收了他区区十万钱子,就把曹家卖了?” 七郎低头不语,也不为自己辩驳,“哥哥不愿保举常大人,我就填上姓崔的名字。” “今天夜里,我等哥哥消息,最迟明天,皇上的御案上要么是二哥的折子,要么是我的。” 他说罢下了车,二郎气极,却不敢误了上朝,只得忍着一肚子气向宫里去。 经过一整天商议,他们只能迁就这个愣头青弟弟,上了道折子保举了常太卿。 好在此人极其低调,这几道折子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这些折子,的确上了皇上御案,但没有阅读。 他将所有折子统一归置。 令哑太监抄录每份的节略用密折方式送给金玉郎。 就这样,朝廷在风平浪静中度过一段时日,而敏感的官员都感觉要发生大事,这只是掀起巨浪前,暂时的平静。 不几日,皇帝等来了那道期待已久的密折。 里头有一份单子,归纳被保官员名字,和保举人,保人和被保人是否归属哪个党派也都列得清清楚楚。 云砚的父亲章平泽也在此列,他的名字后面被标明四爷党,保人那一栏,被写上了“系花钱买通上奏”。 常太卿只有几人保举,保举人多为常家和曹家的人,保人后面标注的是:没有得益关系,常太卿的名字后注着:中立。 中立二字在这些名单中有多么宝贵,就如一块金光闪闪的免死牌,又像一块前途光明的里程碑。 这两个字,好像说得是这人没在争嫡中站队。 其实更深的意思,这人效忠的人是皇上。 另有一份名单,列举有实证的要员名字、贪赃的数目、隐藏财产的手段及位置。 几乎全是四爷党的在朝大员。 也是太师的得意门生。 皇帝看着名单暗道,做得好。 他下道密旨,未调用任何皇城近卫军一兵一卒。 动用金玉郎手中掌握的东监御用皇卫队,在看似平静的某个深夜,同时抄了几大要员的家。 并将其全员锁拿,关进东监御司衙门的大牢。 此处除了皇上亲临,谁来也不得入内。 东监御司为大周最高防卫机构,也号称皇帝的小朝廷。 拿着皇上的御用黑金腰牌,才可入内。 大部分臣子连御司衙门内部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等知道就是被抓进去的时候。 这一举动震惊朝野,放往日,雪片般的奏折早就飞到书房了。 这次没有一个人写一个字,谁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了。 一处置就是一批大员要员,且毫无前兆。 只知道皇上派人抄了这些大员的家搜出巨额财产。 有多巨? 光是登记财产的册子就写了好几本。 官员被秘密带走,至今无人知道数十位大人被关押在哪里。 其家人被押至大理寺,一时连牢房都不够用了。 金玉郎查清各官员财产就耗费一年多的时间。 上次抄了四皇子一处窝点,抄的那点钱,和这些大人们比还是差了一些的。 所以,他拷问起这些官员来,就如同踩住国之巨蠹,毫不留情。 就算一脚踩死,那对方也是死有余辜。 六爷那边也折了几个人,不是他不想邀买人心,是他势弱,大员都站了太师和四爷那边。 此次上折子,他按玉郎交代,自己没对保举一事多说一句。 也没发动自己门客幕僚上折子多嘴。 这次活活上演了“塞翁失马”六王府倒比平时热闹许多,四王失势,上门求见的官员比往常多得多。 他一概闭门不见,事情没结束之前,他还是别太得意成了别人眼中刺。 云砚知道父亲受牵连被锁拿时间已经过去几天了。 她一下被吓得失了魂,一整天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做什么错什么。 凤药叫她去配楼休息,莫要惹怒皇上。 这日茶点时,她做了甜咸两种小食。 锦鲤模样的是软玫瑰豆沙,颜色鲜艳可爱,鱼儿灵动。 七彩舞狮是酥皮椒盐点心,这个可费了她不少时间,做了多少次才做成了。 狮子眼睛大大的,同舞狮的头部做得一模一样,看了真不舍得下嘴吃它。 茶没有备御用的茶,而是她从王府捎带过来的“枫顶红”。 她熄了香炉,开窗散了气,将茶点备好时,皇上也整好衣衫,由宋德海陪着从休息处来了书房。 宋大公一进殿就嗅了嗅,“哟,今儿凤姑娘备了什么好东西?怎么这么香?” “是茶香,公公下了值,凤药也给公公奉上一盏尝个鲜?” 皇上也觉着这香气怡人心脾,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又觉自己有些失态,“歇了一会儿,口里干。” “茶的回甘这样明显,香气不似朕从前喝的那些名茶,这茶朕没饮过,刚进贡的吗?” 凤药道,“这可是奴婢的私房茶,平日舍不得喝的好茶。” 第177章 生命危机 皇上心情好,胃口也好,捏起一只小鱼,又看看舞狮型的酥皮点心,笑呵呵对宋大公说,“这丫头心思灵动的很。” 他尝了一块,口味不错,不过前些日子凤药也做过了。 只是造型换了换,大约是怕自己吃腻了。 “先留着吧,凤药留下,宋德海去忙你的吧。” 凤药研墨,皇上展开奏折,只听书房外面远远的一阵吵闹。 声音离书房越来越近,只听宋德海慌慌张张地拦人,“大公主,皇上不见人,您稍等,奴才给您回一声,公主!公主!” 门被人用力一推“哗啦”一声,全开。 这是凤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公主。 只觉她打扮得似乎全身都闪着光。 头上的凤凰花枝步摇的流苏有九条之多,照理公主该戴三至五道流苏的步摇,插戴的发簪皆为金子镶嵌宝石。 小金方配翡翠耳珰,脖上挂着和田玉长流苏璎络,腰带配着金带扣,扣上镂刻着繁杂的玫瑰花纹,坠着凤鸟玉玦。 鞋面用了金陵南锦,绣双凤祥云,嵌着东珠做点缀。 这身装扮富贵逼人且多处不合规制,一身下来约有万金之数。 她眉毛漆黑,眼神带着攻击性,嘴唇胭脂皆用茜素红这种最艳丽的红色。 整张脸明艳却不能让人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身上,盯着她只会让人不舒服。 凤药低下头,整个书房静悄悄的,皇上放下紫毫笑,抬头看着自己的大女儿,“唔?今天想起你的老父皇了?” “父皇一点也不老,不但不老还是那么俊朗,宫里的丫头们哪个不惦记着父皇?” 这话前半句还像样,后半句实在有失大家闺秀的礼仪体统,说得露骨又僭越。 皇上笑意淡了许多,又拿起笔边批折子边问,“是你母后叫你来的?” “女儿惦记父亲,来看看请个安,还需要母后提醒?女儿久不进宫,一进来父皇就要训斥女儿吗?” “只是问一句,就成了训斥了。”皇上淡然回道。 公主不以为意,看到茶点,目光落在那狮子上,扞起来放在手掌上,托到眼前细看。 小狮子做的活灵活现,十分精巧,她赞道,“真好看。” 一把掐掉狮子的头,酥皮掉了一地,她展开手掌,看着一塌糊涂已经不成型的点心,一松手,将点心丢进盘子里。 拍了拍手,转而将目光移到一边的凤药身上。 凤药虽低着头,却能感觉到那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在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 她就像被一条毒蛇吐着信子舔了一遍似的,心里直犯恶心,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公主明知父皇并不欢迎她呆在这里,她却偏一屁股在书案一边的红木太师椅上坐下,对着凤药说,“过来。” 凤药感觉到一股危险的气息,她规规矩矩低头小步走到公主面前。 “跪下,本公主走得有些乏,腿要抬高些方才舒服。” “凤药给公主搬个脚凳,让她踩。”皇上抬头吩咐一声。 公主不等她父皇话说完,重重踢了凤药一脚,“你这样木头般的东西也能在书房伺候。叫你跪下聋了吗?” 又转头对她父皇道,“一个奴婢而已,女儿不想踩脚凳,怪凉的。” 凤药只得忍住,在地上跪下去,双手撑住地面,放平背部。 公主将两只脚翘到她背上,舒舒服服坐好,吃起点心来。 一坐就是一柱香,皇帝心中烦燥,连字都写歪了,他丢下笔,起身对公主道,“安也请过了,点心也吃了,回去吧,问你母后安。” “父皇,女儿刚过来一会儿父皇就赶女儿走,要走也可以,把这丫头借我使唤几天?” 皇上的目光凝在公主身上,不悦地皱着眉,“这丫头伺候的经心,我离不得,你要缺人使,去内务司要人吧。” “父皇——”她拉长声音撒娇,目光却是硬而坚定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几天?” “四五天吧。”公主娇滴滴地答。 “那过四天朕遣宋大公将她领回,这是圣旨。” “知道了知道了。”公主起身,踢了凤药一脚,“跟我走。” 凤药跪了半天,腿都麻了,挣扎着起身,皇帝不忍地看了她一眼,叮嘱一句,“莫惹公主生气,四天后宋大公去接你。” 公主走在前头听到此话,不屑地冷笑一声。 好丫头好手段,一个奴才,哄得自己父皇如此惦记,害母后生了几场气。 此次四哥受牵连起因亦是因为皇城粮道输送官出了事。 也是这丫头回村一次惹出的事端。 自己这次要好好替母亲出口气。 她压根没想让凤药活着回来。 知道凤药被公主带走的第一个人是胭脂。 她急火火赶回紫兰殿,找到和李琮联络的小太监,叫他把消息送到六王府。 公主没在宫里停留,直接带着凤药回了公主府。 她一肚子火,下车走得飞快,满府的下人奴才全部跑到公主府门口,列队迎着主子回府。 所有人都寒着脸,管家及以上的奴才深深弯着腰,其他人全部跪在青石地下。 全院不闻人声,只听到风从树梢上刮过的声音。 公主最讨厌深秋,她讨厌萧瑟,她喜欢热闹繁盛。 急步走到自己宽阔的大房间里,她摘下头上的步摇、金钗、金笄全部扔在地上。 后面跟着的丫头跪在地上,一件件收到托盘里。 公主燥得心慌,将腰带上的玉玦一把扯下来,狠狠砸在地板上。 上好的玉玦摔成几瓣。 书房里父皇看她的眼神像刀一样深深扎在她心尖上。 那眼神中满是轻蔑和失望,连掩藏也懒得掩藏。 她就是皇家的耻辱,父皇恨不得将她藏起来,别出来丢人现眼。 了解她脾性的女婢赶紧端过葡萄酒,公主抓起杯子一饮而尽,犹嫌不过瘾,抓起长颈瓶对着瓶口狂饮起来。 酒液顺着脖颈向下淌,她一口喝掉三分之一才感觉心头顺畅了些。 将身上所有配饰都摘得干净,打散头发。 脚上用来做皇上朝服的料子制的鞋子一脚踢飞,她倒在绣榻上,眼睛看向床上坠着的一串金铃。 思绪回到很久之前,自驸马死后,她唯一感觉到自己又活过来,就是从见过他开始。 第178章 呼吸之间 他的模样浮现眼前,细长的眉,薄荷一样的眼神,凉薄的双唇,挺窄的鼻子。 一个男子,不该生得像女子一样明艳。 可是她爱他,却换来了他的恨。 他该恨她的。 她用诱惑他不成,用他的家人威胁他就范。 她将他高傲的自尊按在地上摩擦。 为什么,她明明想叫他留在自己身边。 可她就是想磋磨他,给他喝下药,两人在这绣榻上欢好。 她脚上缠着金铃,她喜欢那叮当的欢愉之音。 公主的目光移到床上绑着的那串铃上,伸出修长的手指拉住它,轻摇一下,悦耳轻脆的声音在空旷的屋中回荡起来。 一个男子穿着松垮的寝衣从里间走出来,声音低沉,“公主唤我么?” “牧之?过来。”她伸出手,那男子眉眼与心上人有五分相似,男子伸出手握住公主的手。 将她拉入自己怀里,公主贴在他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闻着他的气味。 一切都静谧美妙,突然公主不知是何原因,推开那男子,劈头盖脸打了他几耳光。 “滚!滚出去。”她厉声骂道。 他身上的香味不对,不是牧之寻常用的那种香料。 可她也不知道他用的什么香,时间太久了,久到,她快忘了他望着时是什么模样。 她好想他。 眼泪喷薄而出,她扑到床上,痛哭起来。 她在乎的人,都留不住。 现在的她妄自披了层人皮,内里是只孤独的恶鬼,叫人避之不及。 人人表面恭敬,背后不知怎么骂她不知廉耻,她的存在就是皇家的污点。 连父皇也嫌弃她。 她招手,奴婢端来酒杯,她又饮下一杯。 拿着酒杯的手垂向一边,酒意上涌,她手一松,杯子滚落到床边。 她空洞的眼神落床幔上,百无聊赖,突然想起了带回来的小宫女。 一轱辘爬起来,她鞋也不穿,走到屋门口,只见那丫头垂首立在门外。 “来人。”她声音轻快招呼下人,一奴婢哆嗦着上前,只听公主吩咐,“抬我的水晶箱到房里。” 那人强忍惧意答应一声。 不多时,一个半人高全透明的长方体箱子被人抬入屋里。 “灌水。”公主眼风看向一个婢子,那婢子搬了宽大到几乎能横卧的软垫靠背椅过来。 公主坐在椅上,侧身卧在椅上,一只手支起脑袋,看着一桶桶水被注入水箱。 直到水离箱顶还有尺来长,公主软绵绵喝了声,“停,把这贱婢投入水中。” 凤药白着脸,她万没料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死在这种货色的上位者手中。 公主掩着口打个哈欠,催促道,“快点。” 凤药被几个女婢架起来,其中一个婢子吓得一直在流泪,可她也只能遵照主子的意思,将凤药抬进水中。 随着一声,“合盖”水箱上方被压上一方重重的足有一扎厚的实木盖子。 盖子上又压上一块大青石。 不过盖子上钻着几个孔洞,做过透气孔。 公主并非想将人一下闷死在水箱中,她就是喜欢看人垂死挣扎的模样。 凤药在箱子中以跪着的姿态泡在水中。 但必须用力将脸仰起来,才得以呼吸。 水位超过了胸口,直达半张面孔处。 胸口处压迫得厉害,喘气本就困难。 而如今正是深秋季节,天已经凉到晚上需要披上大氅。 她浑身冻得直打寒战,很后悔午间没多用些饭食,可抵挡寒冷。 冷到快晕过去时,她用力咬了自己的嘴唇,血腥气在口腔漫延。 她清醒了一些。 还有很多事没做,还有很多话没和玉郎说。 还有留给胭脂的钱没告诉她藏在哪里。 还有黄杏子,希望青连能照顾好她。 为了保护她,自己一直没去过医馆看望她。 死在这里后,希望她有限的那几个朋友别为她难过。 玉郎万万不要为她做傻事。 再有一生,她要坚定地陪着玉郎,天涯海角,生死相依。 实在太冷了,她用力向上抬头,眼泪流出来那一点点温热,一下就散掉了。 她哆嗦着,大口呼吸,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她用力瞪着箱子外头的那个女人。 那女人眼睛半张半合,像看耍猴一样盯着水箱。 自己的挣扎像是让她很舒服,她的眼睛平静下来,不再狂躁。 凤药挣扎着想多坚持一分钟,再多一分钟。 公主酒意上涌,唤人拿来丝被,舒服地盖好微凉的身体,愉悦地观赏一个人慢慢在自己面前死去。 凤药嘴唇已成了青紫,她坚持不住身子一软,呛了一大口水。 剧烈的咳嗽几乎耗尽她所有力气。 腿上麻得半分知觉也没有了。 她头发全部湿掉,贴在脸上背上,更觉寒冷。 坚持住啊,秦凤药,坚持住。 她在心里对自己一遍遍重复。 此时此刻,她没有想过会有人来救自己。 事发突然,她根本来不及传消息出去。 但她就是固执地想多活哪怕一秒,这是对眼前这个残忍的女人最大的抗争。 她要凤药快点死,凤药偏不如公主的意。 除非对方用刀一下捅穿她的身体,亲手杀了她。 想让她自己放弃生命,她绝对绝对不会这么做。 她咬紧牙,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慢慢流逝,可能再有几分钟,她就会失去意识。 一次又一次咬破舌头,嘴唇,任由鲜血一股股喷到水中,她就是不愿就死。 公主本来已有了睡意,用这个手段,很多人从进了水箱就崩溃了。 她以为这个小宫女坚持不过半炷香。 直到她一口一口向外喷吐鲜血,公主没了睡意。 一炷香的时间已过去了,那水可是冷的。 她歪头对凤药产生了兴趣,唤来婢子,“去冰窖取些冰加到水里。” 那小婢子早就吓得腿软,几乎说不出话,爬着出了房。 过了许久,冰块被人取来,公主亲自站起身,让人打开箱盖,将满满一盆冰一股脑倒入水箱中。 水位一下涨过箱顶,漫了出来,淹过了公主的光脚。 冰凉的水让公主打了个寒战,她挑起嘴角一笑,“我倒看看你有多倔。” “给她留三指空。” 这个空太小了,关上盖子,人只跪着直身是呼吸不到空气的。 她就是想溺死凤药。 第179章 倾诉思念 一个丫头狂跑着进了寝殿,慌慌张张喊着,“常家大公子来了,已经走到二道门。” 公主一惊,又一喜,顾不得凤药,自己奔到镜子前,拿了口脂涂在唇上。 整了整寝衣,又涂了香膏。 只这一会儿功夫,常牧之已站在寝殿门边,喘着粗气,眼睛喷着怒火,看着水箱。 他一眼不看公主,上前探入一只手,抓住凤药,将她提起来,水淋淋地抱起来,对殿外候着的所有人道,“浴池加满温水,快去!” 他怒吼着,回头望了公主一眼,“你在这里等着我,我有话同你讲。” 他大踏步,抱着晕过去的凤药到浴房去。 水只放了池底,幸好公主平日脾气古怪,要做什么立时三刻就要做到。 热水一直备着,就怕她突然要沐浴。 所以池子很快放满,牧之鞋子也不去,踏入一阶,接着抱着凤药一步步走入池子中间。 凤药的身子冰得可怕,气息几乎不可闻。 他侧头将耳朵凑近她口鼻,感觉不到呼吸。 现在能做的只有将她紧紧贴在自己胸口,温水泡着她的身体,有一刻钟,她出一口气。 牧之觉得眼眶一热,还好赶上了。 此时,他才将凤药慢慢放在台阶上,热水漫到她胸口下部,温暖,但不压迫。 他穿着湿衣扶着她,叫人拿来温过的黄酒,喂她喝下。 凤药睁开眼睛,恍恍惚惚看着眼前人,唤了声,“大公子。” 牧之轻声答应一声,“我在这里,没事了。” 他叫来一个小婢子,嘱咐她,“好好照顾她,待会儿暖过来,给她找套厚衣服。” 这样的天气,泡在冰块水中,多恶毒的人才能想出这种办法折磨人。 他气呼呼穿着湿衣去寝殿中找公主。 那女人,穿着正红丝绸寝衣,横卧床榻上,一只手拿着一串金铃,正在把玩。 她很放松因为见了牧之又十分开心。 “为什么这么做?”牧之压着怒意问。 公主无辜地睁大漂亮的双目,“怎么做?你在说什么?” “干嘛要折磨人。她快死了你看不出来?” “哦,那个小宫女,她呀死得太慢了。”公主漫不经心地说。 “她可真能坚持,比我从前溺死的人坚持得时间都长,若是下赌注,她会害得我赔得精光呢。” 公主嬉笑着上下打量牧之。 许久未见,牧之身上完全褪去了青涩、拘谨。 他眼神深沉,行为稳重,举手投足皆是君子之风。 他看人时犀利而略带霸道的模样让公主沉醉。 那是她找了多少面首,不论其面容与牧之有多么相似,却绝不会让人认错的原因。 那些男人,缺少这样的眼神。 她却不晓得牧之是受了多少搓磨,才铸就了这样刀枪不入的模样。 那些原本不必经历的磋磨正是她自己造成的。 不过,她才不在乎带给别人多少苦难。 她只知道,自己是金枝玉叶,从生下来起倍受宠爱,要什么就必须拿到什么。 牧之强压眼底厌恶,才勉强迫使自己站在这里没有走开。 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恶心。 甚至沾过这里气息的自己。 “先换身衣服吧,穿着湿的,容易着凉。”公主带着醉意脚步踉跄走到牧之身前。 牧之稳住自己,没后退躲避。 她将自己的脸贴在牧之胸口,听着那有力的心跳,快乐从心底升起,这一切像做梦一样。 她正用饮酒压抑思念,他就出现了。 她退开再次上下打量牧之,踮起脚用手抚摸他的脸,眼圈一红问,“你可知道我多么想你吗?” 不等他回答,她跑开去翻找衣服。 不多时她拿着一整套簇新的衣服走过来,“我按你身材订了许多衣服,一直想着你过来时可以更换。” “可能有些过时……你许久不来了。” 她声音低下去,带着些许伤感。 “呵。”牧之冷笑一声,“公主也并不曾空闲着啊。” 他讽刺地接过衣服,走去偏房换衣服,却被公主拉住袖子,“就在这里换。” 牧之最厌憎的就是她这些行为,他虽与她有过肌肤之亲,可心底并不觉得两人很亲近。 “请公主放手。” “我偏不,就要你在这里换。” “公主!”他声音带了几分怒意,这个女人!真的能让所有人失去耐心,且从不知羞耻。 “请公主放尊重。” 话一出口,公主身体一僵,接着挑着嘴角一笑,“我若不尊重呢?” 她松开手,走到床边向后仰身,支着身体随意坐着,远远打量牧之,为什么世上会有这么完美的男子? 牧之转去偏房换好衣服,只觉身体已从内而外冷透了。 他想喝点热茶,却没开口,他不想碰公主府任何东西。 公主为人不但任性,且不择手段,什么阴毒的招数都敢用。 他提防之下,还被她下过药。 一眼看到她床脚处放的葡萄酒瓶,是她刚喝过没喝完的。 走过去,拿起来,对着瓶口灌了几口,身上才有了些暖意。 他担心着凤药,心下很忐忑。 虽然与公主相处过一段时日,他仍没有把握能说服这个情绪不稳定的女人。 换好衣服,他走到床边,站在公主面前,那女人穿着大红寝衣,肤白若雪,露着颈下大片肌肤。 她面色酡红,朱唇半张,露出雪白贝齿,眼神迷离看着他。 他低头,她的裸着的脚上下摩擦着自己的小腿,还继续向上…… 他一侧身,避开后坐在她身旁,唤人沏醒酒茶来。 公主哼唧着道,“我不喝,我不想醒过来。” 她倒在床上,枕着自己的手臂直勾勾瞧着牧之,“你想过我吗?” 牧之未顺着她的话向下说,转移话题道,“你知道四皇子眼下正处困境吗?” “嗯。”公主漫不经心。 “你父皇对四王爷不满,对皇后……不冷不热。”他尽量说得委婉。 “你不如说父皇对我们娘仨都厌恶。” “那你还做这些事?你明知道你父皇现今最得手的太监是宋德海,用得最顺的宫女就是眼下这个小宫女,为什么要把她强行带走,还要害死她。” 公主沉默不语,半晌道,“所以,你就是为了她而来。” “我为的是你和四皇子的处境!不要再恶化!” “恶化?我们一直都这样。父皇偏爱李琮打我小时候就是如此。” “再说,他再用得舒心,也只不过是个末等小宫女,懂事点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死了再挑新了就好了,她死还能为我带来点乐子,死得不冤。” 她一条腿压在另一条腿上,无聊地晃着光脚,大红的蔻丹红的刺目。 第180章 杀意既起 公主瞧着牧之的神色,戏谑道,“你生气了?” “不,我只是发现你我之间的差距。” “我们常家家训,下人也是人,没有犯大错,不会要他们的命。” “对呀,犯了错你们也会处置人,我们本就是人上人。” “把她送回去,送到你父皇身边,别惹他生气,你不只是你父皇,更是天子。” “不。”她斩钉截铁地拒绝了牧之。 把凤药带走时,她就已经打定主意弄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这偌大的皇宫,待她最好的就是她母后。 公主爱她的母亲,也曾恨过母亲,说到底,母亲是将她放在心上的。 这丫头一次次惹母后不高兴,就该死。 第一次告云砚的状,第二次因为一块破墨,弄得父皇对母后摆了几天脸色。 第三次,回了次家再回宫,哭了两嗓子,粮道就出事了。 虽然任用官员尚未定下,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由此而引发轩然大波,导致四哥多年经营轰然倒塌,损失惨重。 都是因为这丫头回了次家之后,告发粮道官员催逼百姓交粮而起。 她这个灾星,就灭到自己手上好了。 牧之听了她的语气,知道自己没办法从这方面打动她。 “这丫头是从六王府出来的,你知道吧?” 公主无可无不可点头,意思是那又如何。 “她是我妹妹的贴身丫头。” “怎么?我一个公主不能动六王妃的丫头?你妹妹再尊贵,也高不过大周长公主。” “可她救过我妹妹的命。也算我家的恩人。” “哟,拿常家压人?常家,也是皇上的奴才。”她挑衅地看着牧之。 “微臣不敢,只求公主高抬贵手,放了她,我们常家不愿欠人恩情,做肖小之徒。” 他话里带着讽刺,公主冷笑,答应道,“想放她,那你留下来,伺候得我开心了,她的命就保住了。” 牧之低着头,血向上涌,他咬着牙,耳中听到公主得意地嘲讽,“怎么样?常家不是不愿欠人恩情,那你就用这种方式救那丫头的命,还她恩情,只需陪我三天,我就放了她。” 牧之上次屈就于她,是为了整个常家。 常家出了大牢,他早已下定决心,宁可死,也不再受这样的侮辱。 就算为了凤药,他也做不到。 “不行?那就别标榜常家有多高尚了。” 从牧之自称“微臣”她就生气了,牧之太知道如何让她不痛快。 她坐直身子,抓起酒瓶就要狂饮,牧之上去将瓶子夺下,端起婢子送来的茶送到公主面前。 “喝下去。” 公主摇着一条腿,接过茶碗故意露出轻浮的笑意,“我们又不熟,你是臣子,却用命令的口气同本朝公主讲话,你犯上了。” 她虽然半醉,说得却对。 牧之无从反驳,只得一撩袍子,跪下举起茶碗,“请公主饮下醒酒茶。” 公主轻笑一声,接过茶碗放一边。 牧之已经计穷,知道硬将凤药带走根本不可能。 要是请四皇子出面,一来太兴师动众,二来他一样没把握说服一个王爷为着个丫头走这一趟。 他急得额上已经出汗。 公主得意地用脚勾了勾牧之的身体,放软身段,轻语,“牧之,为何你不能做我的驸马呢?” “我去向父皇求恩典,将公主府换了名字,我答应你,娶了我,我便事事顺从你,别说一个放走一个小小宫女,你就是让我放火烧了修真殿我也愿意。” 常牧之推开她的脚,面色不善,自地上起身,走到她身边,伸手拉住床边金铃,一摇。 一个男子偏门走入寝殿,看到牧之一愣。 牧之打量着这张与自己相仿的面容,轻蔑一笑,“你怎么能说出要我做驸马的话?” “你将我做为男子的尊严放在地上践踏,还期待我能与你结为夫妻?你明明需要的不是夫君,你只需要奴才。” 公主大怒,她起身奔到那男宠面前狠狠推他一把。 又左右乱看,从自己妆台上抓起一只钗,就扑向男子,举起钗刺入男子胸膛。 牧之上前抓住她高举的手,沉痛地说,“别闹了好不好。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如此行径,你偏这么做。” “能不能别像个疯子一样。”他用力一推。 公主退后几步,酒醒了大半,冷笑着,“我一点没疯,你今天来就为了那丫头,实话告诉你,我非要她死不可。” 正在此时,负责照顾凤药的小婢子前来报告,“回公主,那个……公主带回来的那位姐姐说求见公主殿下。” 两人都愣了一下,牧之抢在公主之前说,“带过来。” 小婢子怯怯地看了公主一眼,公主也点头,“我也很好奇,这样一个丫头,差点死在本公主手上,还敢求见于我。” “胆子倒是不小。” 凤药嘴唇冻得青紫,还没恢复,身体也有些僵硬,慢慢走入殿中,跪下先向公主行礼。 又向牧之请安道,“大公子安好?夫人安好?” “家中都好,母亲很是想念你。”牧之回答。 凤药的眼睛始终看向地面,未与牧之对视。 公主歪着头看看凤药,又看看牧之,问她,“你要见我有什么话要说。” “特来求公主缓一缓再杀奴婢。” 公主睁大眼睛,大感好奇,“你知道我存心杀你?” “奴婢不小心得罪了皇后娘娘,罪该万死,但奴婢绝对不是故意的。” “你倒直爽。” 凤药诚心诚意说道,“为向皇后娘娘及公主赔罪,奴婢可为娘娘做一件事,此事成了,娘娘绝对会原谅奴婢原先犯下的错,若是不肯原谅,那时再杀奴婢也不迟。总之,奴婢肯定逃不出公主掌心。” 这番话凤药想了很久,她心知此番想活着走出公主府已是很难了。 牧之没有充足的理由将自己带走。 由公主的行为也能判断,她有心杀自己,除非皇上亲自驾到,否则谁来也没用。 此时最有可能救走自己是只有玉郎,然而她等不及。 就算自己拖延时间,咬牙坚持到他动用影卫将自己劫走,隐患仍在。 第181章 王妃产子 公主随时可以向皇上要走自己,更难逃一死。 公主好妒、任性、跋扈,她想让谁死完全不需要理由。 公主府每年补充的佣人数量在皇城里不是秘密。 没人愿意将自己家的孩子送到她府上做下人。 故而她总向皇上要人,要大内拨人过来伺候。 更别说凤药多次得罪皇后,皇后整日生活在皇宫,不好直接开罪皇上,但公主却可以不管那些。 她是皇上亲生女儿,且是第一个女儿,受尽宠爱。 若是自己不显示出对皇后有利,此番必死无疑。 思考许久,她只能靠自己。 “奴婢能帮皇后娘娘除掉曦贵妃。” 一句话出,牧之和公主都惊住了。 片刻后,公主怀疑地问,“我倒不必瞒你,母后不是没想过,但曦贵妃是个狐狸精,进宫这些年,紫兰殿的防备铁桶介严实。” “不然你以为我愿意多个六弟?” “我母后都做不到,你凭什么能做到?” “因为我是六王府用出来的人。” “只有我能进出紫兰殿而让贵妃放下防备。” “那你想如何行事?直接下毒?” 凤药摇头,“下毒要是能成功,曦贵妃大约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要下药,必须光明正大让她自己服用。用毒是下下策。” 公主大感好奇,“那怎么才能让她自己主动喝药?” “她还能生育……”凤药提醒,“若有孕也许皇上会再升一升她的位分。” 殿中三人都没有说话,牧之惊讶于凤药短短时间内想出这样的计策。 这计划听起来很可行,又很有诱惑力。 两宫斗了多少年,不分高下。 皇后靠的是背后强大的依仗,贵妃靠的是皇上。 皇上多宠爱她也未必,但做出的样子是宠的。 只有这样,才能让皇后别太放肆,有所收敛。 若有机会除掉贵妃,皇后怎会不愿。 他佩服地看着顺从地低着头跪在地下的凤药。 她自救的能力远比牧之想象的还高。 公主马上明白了凤药的意思。 皇上很乐意有借口将贵妃升为皇贵妃。 贵妃也很乐意再巩固一下自己的位份。 皇后更乐意看到贵妃一命呜呼。 那药若送过去,贵妃能不喝吗? 凤药出自常府,她果真做成此事,常牧之就更得和四皇子绑在一起,下不了船。 想到这里,她悠悠长叹,“可惜了。” “今天杀不了你。” 一句话凤药、牧之都松了口气。 “你家公子可以先将你带走,待我请示过母后,你就可以动手了。” 牧之将凤药带出公主府,上了马车,凤药靠着车棚,双颊飞红,她用力说了一句,“去六王府。”便晕过去。 牧之坐过去,将她的身体靠在自己身上,又摸了摸她额头,烧得滚烫。 马车飞快来到六王府门口。 门房通报后,六王急步亲自出来迎接。 “怎么回事?”六王爷知道牧之不会轻易上门,定是有事。 却没想到他带着奄奄一息的凤药。 “公主带走了凤药,好不容易才出了公主府。” 牧之将凤药交给李琮,对方用披风将凤药整个包裹起来,抱起她隔着衣服也觉烫手,便对牧之说,“恐怕一两天好不了,你让那主儿给皇上告个假吧。养好再回宫。” 牧之回公主府传话。 此时天已全黑,离凤药离开皇宫,只过了三个时辰。 她已经历了一次生死劫。 李琮知道凤药与青连一向要好,便叫下人拿了自己名刺去请青连。 凤药的房间还留着,李琮将她抱入内院,云之挺着肚子着急地等在院子里。 她分娩就在这几天。 房间里升起无烟银丝炭盆,将被子给凤药盖好。 原先伺候凤药的晴天也被喊过来。 大家都等着青连,不多时青连跟着引路的丫头气吁吁来到凤药房内。 “王妃回避,你马上临盆,不可过了病气,其他人也不需留下。只留一个丫头,另留一个跑腿即可。” 除了晴天,李琮叫来心腹小厮,嘱咐他薛大夫有什么事,立即去办,不必回禀。 青连为凤药诊脉,手搭上她脉搏,心中一沉。 他细细诊治,做实了心中的想法。 又见其头发散乱没有梳髻,伸手摸了摸,头发里面又湿又凉。 心中十分奇怪,为何凤药深夜会在王府。她本来应该在宫中。 他开了药,煎好喂凤药喝下。 守到天明,凤药呻吟了一声,缓缓张开眼,看到青连用力笑了一下,“你来了。” “好好休息。”青连心中难过。 凤药奇寒入体虽及时喝了他的药,也伤及宫体,怕是会影响之后的生育。 凤药从前过野人沟时已有了病根,只是那时小,未来癸水,所以不明显。 对一个未婚女子来说,没有比这种病症更让人难受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寒症来得又急又重。” 凤药将事情前后告诉青连。 “这个阴毒的女人,简直有病,像条疯狗,还是发情的疯狗,见人就咬,见男人就扑。” 青连气急,捡着难听话只管骂。 “你后面怎么办?”他担心地问。 凤药疲惫地闭着眼,心想当然是给皇后好好送份“大礼。” 此次皇四子损兵折将,皇后一定对贵妃更加忌惮。 那就让她的对手更强大一些,最好强大到让她夜里无法安枕。 用了青连的药,她很快退了热,就赶着青连离开,不必守着。 除了虚弱、头晕,她并没有其他不适之感。 她还不知自己落的病根,会在她每次来癸水时让她痛不欲生。 云之得知凤药是从公主府出来,烧得人事不知,急得一夜没睡好。 天亮时,几个妾室照例来请安,云之被窗外女人们叽叽喳喳说话声吵醒,知道自己起晚了。 她急忙坐起来,只觉一股热流自身下涌出,惊得话也说不出。 好在王爷找的接生姥姥早就来了王府。 云之急呼,“姥姥快来,我怕是要生了。” 外头的女人乱成一团,姥姥从容指挥,让云之重新躺好,垫高下部,等着生产。 以防产程过长,羊水先流光了。 从白天到晚上,随着宫缩间隔越来越短,云之的惨叫一阵接着一阵。 那孩子头太大,服下催产药,仍是生不下来。 姥姥眼看着王妃下体一点点被撕裂,鲜血一股股涌出来…… 第182章 暗地挑拨 六王接到家中通知,急匆匆赶回来,带回了宫中太医。 云之喝下催产的药剂,直到第二天天微亮,云之只有出气的力,嗓子喊哑了,终于生出一个女娃。 她疲劳过度,睡过去,姥姥将孩子清理干净,包起来,到外间给王爷报喜。 同时低声在王爷耳朵边道,“王妃下体撕裂,需养将,请王爷知晓。” 乳娘接过婴儿,自去照顾。 王爷大赏王府下人,他高兴不起来,自云之有孕,他一直期待云之能一举得男。 这将会是皇上的第一个皇孙,谁知道皇上会不会因为有了皇孙在传位之时,给他李琮加个几分? 现在是完全不可能了,看来他还得再努力,为皇室开枝散叶多用心。 听说四哥府上有个小妾也有了身孕,不知真假,若他先得子,自己又陷入被动了。 所以他只是瞧了瞧自己的女儿,并没多上心。 孩子,自己会有很多,最重要的是早点生下男孩儿,为夺嫡增加砝码。 凤药得知云之生了个女儿,为她开心,也为她遗憾。 若得个男孩,小姐能放下心了。 生育之苦,凤药没见过,但她也耳闻一二。 云之让人请凤药过来,凤药拖着疲惫的身子,一进房看到小姐同样惨白的脸,两人相视一笑。 她坐在云之身边,云之拉过她的手,还没说话,眼泪流了出来。 “没想到做娘,这样难。” 凤药拍拍她的手,“听说女子第一胎一向辛苦,你这是从鬼门关走了趟回来了,命这么大,福气还在后头,别哭了。” “再生不会这么疼了吧。”云之轻声呢喃着,“做女子实在太辛苦。” 下人端来汤药,凤药接过来,一股子怪味儿直冲脑壳,“什么药,这么难闻。快拿些蜜饯来。” “这是回奶药。”云之接过来,一点没犹豫,一饮而尽。 见凤药诧异地看着自己,她一笑,“生过孩子,你就知道这点苦不算什么。” “经历过生育,女人才会真正长大。” 凤药拿了蜜饯喂她一块,她眼里没有做母亲的欢喜,反而全是迷茫,“我再想要孩子,最快也得等一年。” “你闻闻这房间里的气味,一股子腥气。” 虽然屋里点了香,的确掺杂着一股怪味儿。 “生产过后,身体要排出很多秽物,所以有怪味。” 她靠在枕上,“这还是王府,真不知道普通人家的女子,要受什么样的苦,自己喂养孩子,还得劳作。” “你可好些了,那女人如此待你,心肠当真歹毒。” 凤药摇头,“各为各的利益,她想杀我不奇怪。” “你可想好办法应付了吗?这次是哥哥救的你?” 李琮是第二天早上才接到凤药被公主带走的消息,那时候凤药已经被牧之安排在他家后院了。 若不是牧之得到消息快些,凤药大约已经凉了。 这次真正救了凤药的,其实是贵妃。 胭脂知道凤药被公主带走,心知大事不好,她知道李琮与公主不对付,通知李琮未必有用。 便直接到紫兰殿跪求贵妃,快通知牧之。 贵妃自然知道牧之与公主那点首尾,倒也佩服胭脂脑子转得快。 她当然有办法马上送信给牧之。 所以牧之才能用最快速度去公主府。 在凤药昏迷之前将她从冰水中捞出。 但凤药才是李琮真正放在宫里的内线,这件事瞒不住贵妃。 她点头,宫宴上见过一次,那丫头的确机灵。 更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儿子,竟然心机这么深,那天的事,连她都以为是偶然。 没想到是儿子特意安排的,想在皇帝身边布个眼线。 她不得不顺手再帮凤药一把。 皇上几日不见凤药,只觉事事不顺手。 午后茶点,膳房净送些他不爱吃的。 上次凤药给他喝的茶,不知是何茶叶,寻遍宫中,无人识得。 他只得先作罢。 贵妃带了自己厨房的小点心来请安。 在书房看到云砚故意问,“那个机灵丫头呢?” “哼。” “皇上不知道她在哪吧,妾身却知道。” “不在公主府还能在哪?” “在六皇子府上,那可怜丫头几乎没死掉。” 贵妃做出一副慈悲模样,“可怜她爹娘,不知要多伤心。” 皇上放下笔,皱着眉问,“怎么回事,你知道什么,快说。” 贵妃犹豫着,“唉,你也知道公主闹起来也没轻重也不顾人,她把那丫头弄回府里,扔进冰水里泡了一个时辰。” “臣妾斗胆,请了常家大公子去公主府要人,听说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人带走。” “可怜见烧得不省人事,差一点死在冰水箱里。” “你怎么消息如此灵通?” “也是那丫头应该命大,那日我馋点心,要我的宫女来要点心方子。刚好碰到公主带走了那丫头。” “前段时间凤药得罪过皇后,谁不知道,给公主带走能有好事?” “一个女孩子进宫为婢本就可怜,臣妾怕她有个好歹才传了消息去看看。” 皇上气得脸色青白变幻,是他允许公主带走凤药的,不好当着贵妃发脾气。 贵妃见自己的刁状告到皇上心底,便起身告辞了。 只要皇上听进去那句,“公主闹起来不顾人”就可以了。 “不顾人”两层意思,不顾被闹的人,对凤药无怜悯之心。 不管被闹的是谁的人,对皇上无敬畏之心。 皇上自然听得懂。 这次皇上没有发火,忍下来了,下次他还忍,贵妃不相信他能忍耐多少次被人挑衅皇权。 一个皇上,连下人都护不住,约束不住自己亲女儿。 滑天下之大稽。 皇上看起来神色淡然,好似早就知道此事,他只是不愿在别人面前失态。 两人到底做了多年夫妻,贵妃知道皇上心底是在意的。 他最在意的便是他人对其权利的挑衅,哪怕这人是亲生女儿。 哪怕公主的存心并非要挑战父皇的权利,而只是想为母亲出口气。 贵妃得意之极,步履轻快回紫兰殿,连车都懒得乘。 凤药还不知道因为自己离开,上演一场暗地里的斗法。 第183章 妾室心计 凤药还不知道因为自己离开,上演一场暗地里的斗法。 她问云之,“刚才看到一个陌生女子,是六王爷新纳的妾?” 云之点点头,“是,常瑶死后,他纳了当红的刀马旦,住进了妃荷院。” “那女子极受恩宠。”云之无奈叹息了一声,“随她去吧。” 她自然不会随她去的。 李琮待那女子何止与别人不同,简直什么都由着她了。 先是将妃荷院扩大到原先两倍。 又在院内搭了个戏台,由着那女子在戏台上穿着戏服演给他一个人看。 日日天蒙蒙亮就开始在院中吊嗓子。 云鹤看不惯,找着李琮吵闹,两人不欢而散,李琮从那时起不登云鹤的门。 “你知道,他一向会冷待人。” “云鹤找我多次,我身子不适,没管她那档子事,王爷太不像话了。” “你呢?你生气吗?”凤药问。 云之苦笑,“光是肚子里这个闹得我每天梳妆的劲都没有,哪里顾得上这些争风吃醋的破事。” 坏消息则是一个接一个。 云之刚产下女儿三天,妃荷院传来消息说梅姗也有了身孕。 消息传到四姨娘那儿,她正吃午饭,在屋里将桌子都掀了,盘儿盏儿砸了一地。 谁知第二天,梅姗仍起个大早在妃荷院舞枪弄棒。 吓得李琮披了衣服就去看她,梅姗压根不理他,自顾自耍弄刀枪棍棒。 李琮只得破了规矩,不顾正在月子里的王妃,宿在妃荷院中看着梅姗。 凤药来瞧云之时李琮没在跟前,云之神色淡然,只顾着逗弄怀里的婴儿。 凤药了解自家小姐,看她如此,放宽了心,云之抬起头与凤药目光相交,她眼神复杂,有无奈也有决绝。 这种眼神,凤药身在常府,在老夫人眼中见过。 云之心情复杂,若是常瑶有孕,极大可能,她产下的孩子会养在自己这个主母跟前。 常瑶无论如何活不下来。 否则李琮不会在自己刚入府时给自己服避子汤药。 他不想让云之生下自己的儿子。 养子毕竟隔着一层肚皮。 若是自己生的儿子,将来六爷君临天下,自己为后,儿子为太子,勾结太深,祸乱朝政。 但梅姗不同,她若产下男孩。封为侧妃指日可待。 “小姐你保重,凤药得回宫了,你记得身体不适可叫青莲帮忙诊治。” “你只管放心去,我顾得住自己。” 凤药坐了李琮的车悄无声息回了皇宫。 云之一刻没停,差人叫来了云鹤。 云鹤因为梅姗的事正心烦,正好和王妃诉诉苦。 在王府没有孩子再没了王爷的宠爱,日子将会一天不如一天。 自己这些年存的那点儿体已完全不够挥霍的。 她不得不忍气吞声。 云鹤知道自己出身不高,想向上爬就得看着王爷脸色。 她想过靠云之,可这个主母不好巴结,看着亲切客套,态度却是疏离的。 王妃刚产下女儿,心中大约不会痛快,后宅的女人哪个不想一举得男。 只要生下个男孩子,二胎生女儿生儿子都随意了。 王妃生了女儿,身体心情都还没恢复,那边的贱人就有了身孕。 简直给人伤口上撒盐。 李琮好久不来云鹤院里了,她委委屈屈跟云之行了礼。 “你与王爷闹矛盾多久了,还没好。” “那个狐狸精勾着王爷不放,我哪儿有机会。” “你可知道要不了多久,咱们宅子里就要多个侧妃了。” 云鹤睁大眼睛,虽然侧妃迟早要有,乍听之下,仍觉心里堵。 “我其实是属意于你的。”云之接着说,云鹤目光一闪。 “我来之前你就伺候王爷,是王府的老人儿了。” “可惜,梅姗虽然来王府时日短,肚子却争气,我怎么向王爷开口。” 云鹤多精明啊,顿时有些明白王妃的意思。 马上跪下道,“云鹤仰慕王妃,只是云鹤出身微贱,怕高攀不上,王妃若有需要云鹤的地方……” “我倒不需要,我已有了女儿,早晚会有儿子,我看你是个伶俐的,少不得点点你。” “别忘了,梅姗有了身孕。她与王爷不能亲近,我会劝着王爷去你那边,梅姗从前在戏班,你呢?那一把琵琶,如今弹得如何?” “谢王妃提点,云鹤若能封侧妃,一切当以王妃为先。” “你别急,梅姗是不能侍奉,但只要有了儿子,王爷再爱你论功行赏你还是得靠边。” 云鹤已听懂了,她一点不含糊,她恨那个小狐狸精不是一天两天了。 “王妃出了月子是不是要去烧香?容妾身侍奉在侧吧。” “也好。”云之满意地点点头。 出月子之前,她已开始重新管理王府。 马厩主管被她换成了常府过来的下人。 专管车马调度使用,所有马匹,马夫都归他管。 下人也调过来一批自家庄子上使唤过第二代的熟手。 这些下人皆为男子,都放在外院重要岗位上。 其他宅子里的女佣、婆子、不管内宅的还是粗使的,一一训话,差使做的好的,不惜银子,要赏。 差事做的不好的,重罚。 恩威并施下,整个宅子面貌焕然一新。 合家下人都知道,宅子里的事,王妃是当家的,且是个不好糊弄的主儿。 王妃没出月子时,妃荷院里就不安生,梅姗这胎怀得辛苦。 要么“后不利”几日不大号,要么“便塘”整得她没了力气早起。 云鹤再也没听过她起床吊嗓子,耍花枪。 心中十分畅意。 云之并没劝过李琮去四姨娘屋里,她晓得自家王爷,越是塞到怀里的越不稀罕。 必得他自己求得,方是好的。 李琮奇怪,四姨娘原先总缠着自己。 每下朝时每在二道门翘首以待,撒娇撒痴,缠着他过去陪她。 突然有一天,她不在那里了。 李琮有些好奇,故意从四姨娘院子经过,听到里头珠玉落盘之音。 一个娇憨之音在唱曲儿,还有人打云板,有人拉弦子。 勾得他心中直痒痒。 一连几天如此,他听到一处弹错的地方,忍不住迈步走入四姨娘房中。 她打扮得精致,桃红的衣衫是她与他初次相遇时穿的那套。 见了李琮她凤眼一挑,口中唱着,“姑娘在闺中想啊,张郎在书馆盼。” “一个是青春,一个是少年。” “相思成疾病,两情如线穿。” “藕断丝连你种下了根源。” 她唱得旖旎婉转,春情澎湃。 李琮听了戏笑她,“鹤娘为谁相思成疾啊?” 两人像毫无芥蒂,云鹤行礼,她未曾生育,容光焕发,眼角眉梢含着情,身上带着淡淡酒气。 第184章 内宅争斗 李琮瞧见桌上还放着佳酿与菜肴,上前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鹤娘好兴致。” “妾久不弹奏,手都生了。” 她身子一软,李琮忙接住她,她抬眼望向李琮,“王爷觉得妾身唱得可好?” 李琮打横抱起她向塌边走,“昆山玉碎,芙蓉泣露。” 两人自此和好如初。 李琮向来没耐性,梅姗是个高冷的,虽身子时有不适,却不爱叫李琮来陪。 李琮听大夫说过,瞧过几次,想着云之有孕时也有这样的一段时日,以为女子皆是如此。 梅姗不适时更不会软语哄他,时常不耐烦,他更不乐意去了。 时间一晃,云之出了月子。 这日王爷不在家,各院请过安都散了。 王妃叫马房备车,她要去上香,云鹤与她都戴了面纱,登记时只写了王妃和房里两个贴身丫头的名字。 谁也不知四姨娘也跟着王妃一同出府。 赶车的是常家过来的人,马房里也是如此。 云之不担心有人会说出去,府里上下说得上话的几乎都是她的人。 王爷这天回府该是傍晚了,时间充足。 两人走到一半,车停下放下云鹤,继续向金顶寺方向走。 云之上过香,估计时间差不多向回走时,在放下四姨娘的地方接上她。 四姨娘上车时对云之点点头,云之放下心来。 四姨娘没入府前有自己的关系,此次出门是为了拿到需要的药。 从前和姐妹们一起登台,很多姐妹都有相好,最不缺“那样”的药。 不管是避子汤还是落胎药,应有尽有。 云鹤很小心,没去药房,若是有心查,皇城所有药房就这些,全部查下来也并非不能。 看王爷对那小贱人的宠爱,也许真会去查,她不得不小心。 既要做,就得尽力万全。 与她最要好小姐妹有两个。 一个姐妹最困难时,云鹤拿出体己帮她度过难关,那是她存了一整年的银子。 另一个曾在她有难时帮过她。 她想找那个自己帮过的姐妹,毕竟那女子欠着她一个人情。 云之知道后先是问了问欠她人情的女子现在什么处境。 那女子仍在登台,并且还算红。 云之告诉她去找那个曾经帮过她的。 “可我没对她那么好,也没回报她呀?” “听我的,就找她,她帮过你一次,就会帮你第二次,她不求回报才是真心想帮你。但凡要回报的人,为了利益出卖你的可能性很大。” “你虽只是王府的妾室,比之你从前的姐妹已经云泥之别,女人的嫉妒是毒药,你怎么能保证她不会因此坏你的事?” “你找帮过你一次的那姐妹,只向她诉苦说你现在过得惨,再开口寻药。” 更让她震惊的是,云之从座椅下拿出一套寻常府绸衣服,半旧不新,又从她头上拔下那支水头太好的翡翠镶金发簪。 “换上这身。” 云鹤深感云之心思细腻,乖乖听从了云之的建议。 她顺利拿到了三种药,给昔日姐妹留下一包银子。 那三种药一种能损伤女子宫体的绝子汤,一种落胎药。 还有种秘药,她揣在怀里,连云之也没告诉。 若给梅姗直接用绝子汤,她可能会丧命,必须先打了胎,再服用绝子汤。 云鹤并不想要她性命,也并不怕她得宠。 云之说得对,这宅子里,会不断上演新人笑旧人哭的戏码。 得宠又如何,也不过一段时光。 二姨娘、三姨娘、云鹤、常瑶、梅姗…… 一个接一个,一轮又一轮,不过重复前一个女人的命运。 何惧之有? “你我也只是顾着眼前,等你有了子嗣,再过上十年,二十年,王爷没了心力,日子也就消停了。” 云之说这话时,眼中无喜无悲,像在说个极平常的事。 两人在王爷回府前先到了家。 晚上云之心情不错,唤了整个宅子的人一起用饭,王爷坐了主位。 很稀罕地问,“心情这么好?” 平日云之讨厌吵闹,都是各人在各人院子用饭,今儿是怎么了? 云之道,“身子舒服许多,心情自然也好了。” “孩子也满了月,健健康康,只当大家聚聚,自家乐一乐。” 用过饭,云之对李琮道,“梅姗身子不适,你好久没陪过她,今晚多陪她一会儿吧。” “还有一件事。”云之似笑非笑,端着架子。 “我封了王妃,四姨娘就该避下我的讳,以后别唤云鹤,就称做鹤娘吧。” 她眼睛看向云鹤,对方一愣,没料到有这出。 随即很配合地表现出不满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起身道,“是,全凭王妃做主。” 云之责怪地瞧了李琮一眼,这事本该他说,他却全然抛之脑后。 李琮打哈哈,“对对,本王这些日子忙,倒把这事忘了,鹤娘这名字好,就鹤娘吧。” 李琮瞧了云鹤一眼,见她没使小性子,又瞧瞧梅姗腊黄的小脸,点头道,“梅姗今天用饭比平日好些,王妃多费心了。” “妹妹没胃口,厨房备了几道酸辣口的,自然会多用点。” 妃荷院最靠里,李琮去陪梅姗必要经过鹤娘院子,果然她站在院门处在等李琮。 “王爷这么急着陪她?不如进来喝杯茶,听个曲再过去如何?” 李琮想了想,梅姗身子不适,不能唱不能跳,连聊天都恹恹的。 过去得早,两人也是干坐着。 便依言去鹤娘房里,吃了盏茶,听她弹了个新曲子。 又听她私下发了通王妃的牢骚,抱怨对方封妃又产下女儿,够得意了,偏和自己名字过不去。 絮叨耽搁一番,这才整整衣衫去了梅珊房中。 梅珊已卸了钗环,墨发如云散在肩上,屋里温暖如春,整个王府她最早笼了火盆。 因为这个,还叫人回了王爷,提前领银丝无烟炭。 她身上穿着日常的寝衣,衣袖上密密勾织了忍冬花纹,花纹中掺着银线,精细素雅。 她喜欢素净些的颜色,不爱红绿之色。 嘴上连胭脂也没涂,看惯浓艳之色的李琮倒瞧着她在病中别有一番风情。 她自小练功,身材削瘦却结实,较之寻常女子别有一番飒爽之姿。 李琮第一次见她登台就被迷住了。 梅姗忍住强烈的想呕吐的感觉,饮了些酸梅汤才舒服些。 看着她苗条的背影,李琮不由心动,走过去,从她身后看向镜子,越看越觉梅姗惹人怜爱。 不由两手搭上梅姗香肩,她肩膀削瘦,顺着肩膀抚到手臂,手臂却极其紧实。 那是长年练功造就的美妙线条。 第185章 王爷上套 梅姗对李琮始终抱着逆来顺受的态度。 她从小被爹娘卖给戏班子,挨打是常事,冬天里小孩子懒,起得晚些,师父把她绑在柱子上用鞭子抽。 还告诉她唱戏是辛苦活,偷懒永远成不了角儿。 她条件好,更要刻苦。 以后会红遍皇城。 她学成了,刚登台,乍红便被李琮买走了。 这几乎就是名伶最好的结果,可她十分迷茫,对生活对命运感到迷茫。 对于有孕这件事,她毫无准备,也丝毫不懂孩子对于女人的意义。 她就是厌烦,身体上的不适打断了她从小的生活习惯。 她喜欢早起,喜欢练功,这是她唯一学会的东西。 对于李琮,她不冷不热。 他待自己不错,不过她红了后,师父和师兄弟都待她不错。 李琮的“好”带着别的目的,对她是可有可无的。 钱她已经自己能赚,赚的还不少,红起来后师父说过她已经是班里的台柱子。 她耍花枪是皇城有史以来的刀马旦中耍得最花哨、难度最大、最好看的。 唱戏的伶人虽不入流,可是红了的感觉令人满足。 这种满足比拿到大把银子还让她畅快。 可是,因为李琮,这种快感被强行中止。 师父劝了她一夜,又道李琮是惹不起的人物,再分析她未来的前途。 一再叮嘱她入了王府好好伺候李琮,混个侧妃一步登天,到时记得照顾一下师父和师兄弟们。 她来不及接受身份转换,就入了王府。 在这里她受到的是冷遇和不明显的轻视。 主母是千金小姐,书香门第,对她客气而疏远。 她明显感觉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这种感觉让她分外孤独。 只在晨起练功,吊嗓子时心情能放松一下。 只是这样,也有人一直向王爷告她的状。 她真的不懂她做错了什么。 她就是个唱戏的,难道入了王府就得遮掩这一事实? 再遮掩也不能抹掉她入府前的生活。 她就是下九流的戏子。 她不理睬任何人,想着自己不去惹别人就可以。 经过女师教习礼仪她才知道,这样也不可以。王府有王府的规矩,虽是出身不高,也得按王府规矩来。 在宅院里唱唱喝喝就是失仪。 她独自在房里痛哭时李琮看到了,她扑到他怀里央求他让自己回戏班子,他才允了她可以在王府唱戏练功。 梅姗明白了些东西。 只肖讨好眼前的男人,就可以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东西。 他爱看戏,她便要他搭个戏台子,独唱给他。 戏得他开心时,要求他把院子扩一扩,这样小的院子,出来就觉得气闷。 他也允了。 慢慢的,梅姗对李琮的感觉变得比从前更复杂。 之前只是无感,现在起了心思,好好观察他,把握他的喜好,她的日子能好过些。 她不喜欢其他几个姨娘,主母虽冷淡,却不约束她,也没对她的事多说过一个字。 她感觉不到肚子里的孩子,孩子还太小,就能将她闹得不得入睡。 过了些日子,她终于能接受自己有了孩子的事实。 突然发现李琮不怎么来妃荷院了。 一向不在意的她,开始心慌。 听院子里伺候的婆子说起来,这院子曾住过一位冰美人儿。 再问,婆子却说被送到皇庄养身子,不会回来了。 她猜测,大约是失宠了。 原来,失宠是这样的,有权的上位者可以将不喜欢的人移到自己眼睛看不到的地方。 她很好奇那人过着什么样的冷清日子。 婆子看四下无人劝她千万不要打听那个女人的事。 那是府里的禁忌。 梅姗收了好奇,开始打算静心养胎。 李琮好久不来,她从感情上无所谓,但理智告诉她自己若是失了他的欢心,下场不会比之前的五姨娘好。 跟着李琮时她是处子之身,对男女之事,她提不起精神。 除了羞耻和疼痛,她没有任何感觉。 还要做戏,假装喜欢。 有孕倒给了不侍奉的理由。这样她只需同李琮聊聊天,说些闲话即可。 独处时李琮是随和的,但万万不能说出他不想听的话,否则他甩手就走,数天,数十天不进院来。 这种冷遇连主母都经历过,梅姗确定她自己只是需要李琮,并不喜欢李琮。 所以,她还是乐意敷衍一下王爷的。 但今天的王爷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他从镜中瞧着梅姗,眼中似乎有情意在流动。 梅姗没从他眼中瞧见过这样的眼神。好像他有多么怜惜自己,多么爱重自己似的。 梅姗虽说红了没多久就被李琮买下来了,但她也有过一段不红的日子,只在台上跑龙套,看其他角儿的热闹。 大家族的男人们的生活,她见过。 那些人的敬重、爱意,都留给正头娘子了。 不管真情也罢,假意也好,正头娘子都是与他们身份相当,受过良好教养的女子。 是在世家中娇养长大的吧。与她这种大冬天穿着单身练功,被绑起来抽鞭子的女子完全不同。 成角儿之前,她身上的没有一块没受过伤的部位。 她看起来是美娇娘,却实在与“娇”毫无关系。 她的骨头是硬的、冷的。 李琮不眨眼地从镜中打量她。 他也奇怪,自己从前只觉得她很美,很特别,此刻却有种别样的情愫在生长。 悦然而轻飘飘的欢喜在心头蔓延。 他轻轻为梅姗揉着肩膀,他记得她提过一嘴,说有孕后肩膀酸疼,从前受的老伤又犯了。 他的大手热乎乎的,沿着她后背向下放在她腰部,“腰是不是也很酸?有孕是很辛苦,夫君都知道。” 他连声音都与平时不同,那样温柔体贴。 梅姗被这话暖到心尖,眼圈有点发酸。 她不记得爹娘,师父也严厉有加,温暖不足。 此时此刻,她初次体会到有“家”的暖意。 李琮弯下腰轻轻吻了吻梅姗的后颈。 酥痒的感觉惊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并不反感。 李琮却觉得今日自己的身体很奇怪。 先是一腔柔情,在吻过梅姗雪白颈子之后。 小腹像一小簇火苗突然被浇了一瓢油,“腾”地燃起一股子邪火。 他先是突然直起了身子,任由那欲火冲撞自己的身体。 待他反应过来再看梅姗时,梅姗从镜中惊讶地发现李琮的眼珠子红了。 第186章 铁打意志 察觉到王爷不对,她吓得起身回头,却看到了她已熟悉的那张,充满情欲的面孔。 梅姗向旁边闪了几步,李琮没去拦她,而是抢上几步将门锁死了。 “梅儿不想本王?可怜见王妃侍奉不了,鹤娘闹小性子,你又有着身孕,本王回了自己家竟没个怜惜的人。” “王爷可去鹤姐姐屋里歇息,梅姗有孕不能伺候。” “你与她们不同,你底子好从小练功,身体自然强壮些,不碍事,你只管侍奉本王,待产子,本王自会封你为侧妃,在这宅子里除了王妃,谁见你也得低低头。” 梅姗想向门外去,让李琮静一静,可跟本走不到门口,只觉李琮表情扭曲,被欲望烧得面红耳赤,已经不能自抑。 伺候的婆子自然听到了屋内的响动。 吩咐自己好好为五姨娘养胎的是王爷,现在留在房里的也是王爷。 那婆子急得如火上蚂蚁,突然想到厨房里的安胎药,赶紧煎了一服,待完事,送进去,让五姨娘喝下,最好能稳住胎。 “皇天菩萨,保佑姨娘这胎好好生下来吧。”她一面念叨着,一面向厨房走去。 梅姗只觉小腹异样,像是微微抽筋的感觉。 李琮大约是欲望太强烈,反而持续时间不长,她不觉得有什么大事。 除了抽筋,没有疼痛感。 稍稍放了心,反而李琮熄了火觉自己太过了,安慰梅姗道,“好在你身子康健,孩子该是无碍。” 伺候梅姗的婆子,正是为夫人接生的姥姥,对待孕妇很老练稳妥。 她端着药碗隔窗问道,“王爷,老奴煎了安胎药,备了蜜糖,姨娘需要喝一服吗?” “端进来,喝了安心睡觉。” 姥姥端了碗走进房内,将手中蜜糖放在一边。 梅姗闻到了平日闻惯的药味,这药打有孕隔三差五地喝。 这药味她已经熟悉了。 一口气喝干苦药,她端过蜜粮小罐,舀了一小银勺蜜放入口中,慢慢和着津液吞下。 姥姥拿了茶给她漱漱口这才退下。 梅姗横躺着,小腹里那股抽筋的感觉又来了。 “觉得怎么样?”李琮披着衣服坐在她身边问。 她闭目不吱声,腹部的抽筋,变成了微微的疼痛,疼了几下消停一会儿。 鹤娘在自己房内没有睡觉。 她心不在焉拨弄着琵琶,曲不成调。 李琮去梅姗那里之前,她给他喝了迷魂茶。 那茶很香,李琮喝完不过瘾又要了一碗,吓得她都不敢给他了,怕他立时发作,留在自己房里。 好在天色晚了他急着陪梅姗,这才走了。 这是梅姗的第一道关。 也有可能他的行为不会导致梅姗滑胎,毕竟她是个能将丈八花枪耍得水泼不进的女人。 她看起来有着无穷的精力,身体结实得像铁铸的,一个女子,长成那样的身体就是种耻辱。 女子该是娇的、弱的,哪怕你装的呢。 鹤娘觉得梅姗不聪明,她不该在王爷最宠她时透露有孕的消息。 唉,她那么年轻,哪会懂这宅子里的肮脏? 虽然疲乏,鹤娘还在等。 看第二关,她闯不闯得过去。 果然,夜中时,一个婆子匆匆向微蓝院小跑。 鹤娘机警地躲在院门后,竖起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 在云之向妃荷院急走时,她解开两粒衣扣,拿了条披风,打开了大门。 “怎么了这是,大晚上的。” 接生姥姥道,“五姨娘不大好。” 她披了披风,跟在云之身后,两人谁也不看谁。 进了妃荷院,满院亮着烛火,只听到压抑着的呻吟。 像有人在极力忍住巨大的疼痛。 几人进了内室,鹤娘惊呆了,她看到梅姗口中咬着条毛巾,汗水打湿了头发。 她既震惊,又害怕,眼泪瞬时掉下来了,“梅姗怎么了这是?” “晚间用饭时还好好的。” 李琮沉着脸坐在一旁,云之瞪了鹤娘一眼,差人喊府医。 府医诊了脉,皱着眉头道,“五姨娘这胎极稳的胎像,虽说胃口不好,但不影响胎儿发育。怎么会这样了呢?” “怪我,今天与梅姗有房事。” 云之责怪地瞧着李琮。 “那也不会,五姨娘宫体极康健,胎儿着床也很好,发育得一直不错,不会仅仅因为一次夫妻之事就落胎的。” 李琮疑心顿起,想起那碗药,喊来姥姥,“那药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姥姥慌得立即跪下,“一直服的这药,不敢有差。” “把余下的药包和药渣都拿来。”李琮道。 鹤娘的冷汗一下就下来了。 她在用饭时离开一会儿,偷偷将药放在梅姗日常的药包之上。 包装都是一样的,姥姥煎药必定拿最上面这包。 她没想到会检查药渣。 此时转着心思,若是查到药渣有问题,也不一定能查到是谁换了药。 但又担心自己往妃荷院来时有没有被下人看到? 她慌慌张张压根没注意到旁的。 现在再回忆实在不知当时周围有没有他人经过。 她只觉得心跳加速,眼前发黑。 李琮的狠心她是知道的,到时怎么办? 查到她时,要不要供出是云之指使? 她抬起头,却看到云之给了她一个镇定的眼神,她深深吸了口气,先静下来,别现了行迹。 她忘了自己才刚和李琮说过与云之不和之事。 真到翻脸时,王爷是信姨娘一面之词,还是信当家主母的话呢? 姥姥将当天的药渣拿来,大夫闻了闻,又倒出来仔细一样样检查了。 鹤娘提着一口气到嗓子眼,耳朵竖起,听到那大夫说,“药是没问题的。” 她突然整个人一软,几乎倒在地上,幸而旁边有把椅子,她扶住椅子,才稳住身体。 云之警告地看她一眼,她才觉得自己实在太不老练,好在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梅姗身上。 此刻的梅姗,浑身大汗,只觉得腹中如刀在绞,疼得她眼前发黑。 她经历过疼痛的。 她比寻常女子强壮也更能忍耐,她受过这些生活在大宅院中的女人想都想不到的苦。 回忆伴着疼痛回到那年冬天。 那时,她还是个孩子。 第187章 梅的往昔 那一年的冬天,风如刀子割在皮肤上。 她尚年幼,贪着热被窝迟起一刻钟。 师父将她绑在木头柱子上,抽了她足足十鞭子。 打得她整个背上都是血痕,血把单薄的衣服浸透了。 那也很疼,她直发抖,又加上寒风打在伤口上,又冷又疼。 打那时起,她再没偷过懒,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遭受比挨打更难受的事。 日常打个板子,掐一下拧一下,都是正常。 只是那日的寒冷,烙在了骨子里,自那时起,她就异常怕冷,讨厌冬天。 来到王府,她是头一个笼火盆的。 刚入秋中午还热烘烘,晚上才将有了凉意,她就将无烟银丝炭盆升起来了。 连李琮都笑她,看她身体最好,竟是最怕冷的。 怕冷的不是身体,是心,他不懂。 可是今天这种疼,像有人在用刀子生割她,一刀一刀,没穷没尽。 疼上一阵就停一停,再接着疼。 她明白,那是肚子里的孩儿不想离开她,孩子在挣扎,而她的身体在向外推那孩子。 疼起来时,她便咬住毛巾,不让自己大喊大叫。 看她抓着被子的手,关节发白,用尽力气咬住毛巾的样子,云之知道打下这一胎,和自己产子的疼痛该是差不多的。 “有没有可以止痛的药给她一服,这么疼着不是事。”云之命府医写方子。 “先服安胎药,看看能不能留住这孩子。” 府医开了方子,李琮马上叫人抓药来,姥姥煎了给梅姗服下。 可疼痛还是止不住,且她开始流血了,梅姗终于忍不住,在血流出来的时候流下眼泪。 不是因为疼,是因为自己肚里那孩子,已经坚持不住要死掉了。 “开服猛药,帮我把孩子打下来,快点,我受不了了。” 梅珊淌着冷汗和眼泪,狠狠地对大夫说。 云之指使姥姥同自己一起上前揭开被子看了看,姥姥摇摇头,云之也看到了那血量,绝不是能保胎的量。 “开吧。保不住了。” 一剂药服下,天亮时从梅姗腹中掉下一团血块。 疼痛也缓了许多,又喝了一剂安神药,她终于安静下来。 这一夜惊心动魄,在场的人心思各异,但都对梅姗有些刮目相看。 她坚韧,决断,在要求大夫开打胎药时毫不优柔,不似寻常女子。 孩子出来时她没流泪,只长出口气闭上了眼,由着姥姥伺候,还没换完裤子她就睡着了。 鹤娘心中一团迷雾,不知道梅姗打下孩子,倒底是不是她偷换的那剂药造成的。 若是,为何大夫查药时说没问题? 总之,这孩子没了与李琮没有关系,她给李琮下药只是为了嫁祸给李琮。 那药梅姗绝对服了。 云之身心俱疲,这一天,她先是借着上香把鹤娘带走,拿到药,再举行家宴,把全家聚在一起。 这样鹤娘才有机会潜入妃荷院,没想到鹤娘那么笨,只是将药包放在梅姗寻常喝的药包上面。 幸亏她叫了心腹丫头偷着去瞧了。 丫头把药拿回来,她亲自动手,将药煎好混在蜜罐中。 因为药有气味,她不敢加太多,所以混了一味红花。 所以梅姗才会那么疼却打不掉孩子。 药力不足导致她多受许多时辰的折磨。 云之眼看着她的孩子在自己眼皮子下没了,她没心思可怜梅姗,暗自使眼色,叫丫头将蜜罐子换回来。 “王爷先去微蓝院歇息,叫下头人去告个假,今天别上朝了。” 云之体贴地吩咐下去,又让丫头扶着李琮先回大院。 李琮只觉这一夜莫名其妙,他累了没多想先去休息。 云之一直没再看向鹤娘,只吩咐所有人都回房,不许多嘴,不许打听,凡私下议论的一旦拿住,赏二十板子,并罚一个月月俸。 待所有人都散了,闹了一夜连下人也累了,整个院子死一般寂静。 云之将两只一模一样的蜜罐其中一只交代自己的陪嫁丫头如何处理。 她自己走到厨房,检查一遍,没有遗漏这才又进入房里去看梅姗。 她睡得不安稳,睫毛与眼皮时不时抖动。 云之长叹一声,替她盖好被子,差人叫来晴天,晴天宿在书房,所以头天夜里没来妃荷院。 她让晴天守在梅姗门外,又给她一包药,让她煎好后给梅姗服下,并交代五姨娘服完药要吃蜜糖,还要漱口。 她一直守着,直到看着晴天服侍梅姗服了汤药。 那汤中加了强效的安神药,也并非保养身子的药,而是绝子汤。 这个时候是最好下手的时候。 药渣她轻而易举处理了,再煎的药方是府医开出的补药。 梅珊年轻,底子好,这药伤不了她根本,只是生不下孩子了。 不出云之和鹤娘所料,府上赶车的马夫私下来报说李琮差人将城中所有药铺问过一遍,有没有人这段时间开过打胎的药。 若有,必要追查是谁在什么时间开的药。 自然这开药的人中,是不包括“姑娘”们的。 她们一年四季时不时会来开那种药。 好在没人开过药,李琮疑心消了些。 又在门房处拿到所有人出入登记。 只有云之那天去金顶寺烧了香,没有其他人出入。 他转了转念头,不觉得云之有害梅姗的理由。 她地位最高,又有了女儿,与梅姗身份云泥之别。 想必她是极瞧不上梅姗的,怎么会为着一个伶人自降身份去害她? 最可疑就是四房,云鹤这小蹄子惯会拈酸吃醋,不过她没有出去过。 梅姗出事时她在府里一天,门房不可能涂改她的出门记录。 近一段时间,云鹤都没出过门,连胭脂香粉时新的料子都是府上统一采买的。 这一来他也没了头绪,只希望梅姗能快点恢复好身子。 至于她伤心不伤心,李琮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女人失了孩子都伤心,过段时间自然会好的。 他对女人自认不薄,他喜欢女人对自己温柔、软糯、顺从,他出手大方,也愿意在某个范围内宠爱女子。 但只到此为止,再多的他不愿费那样的心,也不想惯出女人的贪心。 他是个情薄而不自知的男人。 第188章 凤药之计 凤药回了皇宫,先找宋大公上报回宫日期。 又到书房给皇上请安。 皇上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凤药,眼睛一亮,温和地问,“回来了?” 凤药跪下磕头,答道,“是,奴婢回来了。” 皇上等了许久,并未等到凤药哭泣说话。 “没什么事和朕说吗?” “无事上报,只是凤药伺候公主有些疲劳,想歇一歇,求皇上恩准。” 皇上心中暗暗称奇,若放普通宫女身上,要么吓落胆,要么哭着来告状,求自己主持 公道。 这两样凤药都没选,着实聪明。 既知道父女之情在前,自己顶多申斥公主,公主则会更记恨她。 胆子也够大,并不怕公主再来作贱她。‘ “你的事朕知道了,是朕没小心叫你受委屈了。” 凤药抬头道,“这不关皇上的事,皇上仁慈……” 她说不下去,低着头,耸动的肩膀说明了她的内心。 眼泪滴到地上,她擦擦泪道,“皇上不必苛责公主,只求皇上一件事,以后别再让奴婢去公主府就行。” “那是自然,珺儿任性妄为,朕不会再准她带走任何朕的宫人。”皇上严肃地承诺道。 “这次多亏贵妃细心,常大人出手,奴婢才保住一条命,奴婢人微不知如何感谢,想到贵妃跟前去磕个头,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常大人是奴婢旧主,不好见面,求皇上替奴婢道声谢吧。” 皇上赞赏地点点头,“你很知恩,贵妃虽是恰巧救的你,也的确是你恩人,去吧。” “牧之是朕之爱卿,自然会替你说话。” 他很高兴凤药识大体没哭哭涕涕哀求自己。 不然他身为皇上不能为一个小宫女做主,会很为难。 由此,他更喜欢这个机灵有眼力的小丫头。 “云砚呢?奴婢歇了,云砚该在这里伺候的呀。” “小桂子先伺候就可以,你且去吧。” 凤药磕头离开书房。 她心中笃定,云砚已经彻底离开书房,以后书房就只有自己一个宫女伺候。 受了这些罪,总算有个好消息。 她心下放松向紫兰殿走去。 路上远远看到皇后的仪仗,她没有躲开,垂手站在道边。 待皇后经过,突然行个礼道,“凤药给皇后请安了。” 皇后这才看到道旁的小宫女是自己很讨厌的书房笔墨丫头。 她自然知道自己女儿做的荒唐事,眯起眼睛,“你倒恢复得挺快。” “多亏贵妃娘娘通报消息,才使人及时捞出奴婢。” 皇后面色一沉心道又是这个贱人,处处与本宫作对。 “想必公主已见过皇后了吧。”凤药补了一句。 皇后未做回答,只保留一丝笑意,心里却骂,大胆的丫头! 若非公主来见过本宫,这会儿早把你按住,打烂了你。 “奴婢正要去紫兰殿给贵妃娘娘请安,请皇后放心。” 皇后眉毛一挑,本以为她就是在胡说八道,想拖延时间,讨个活命的机会。 此时有三四分信了。 “她是贵妃,你是奴婢,想怎么谢她。”皇后低头看她时,眼神凶狠。 “像奴婢和公主说的那样,多谢公主饶奴婢性命,奴婢自当报答恩情。” 皇后不再理她,带着仪仗大摇大摆向花园中去。 凤药等到皇后看不到人影,起身大大方方向贵妃紫兰殿走去。 阴谋藏在阳谋之内,才是高明的谋略之法。 皇后、皇上都知道自己去贵妃那里了。 皇后以为她要谋划动手害贵妃,皇上以为她去感谢贵妃。 但凤药自己知道,皇上不会为了一个小宫女受委屈而为她出头。 报着这样的想法,那就是太天真了,她已看透了上位者的规则。 除非这个宫女受的委屈和他的利益相关。否则就是死了,也同死个猫儿狗儿一样。 她快步走到紫兰殿,守门的宫女听到她名字,打开门领她到主殿。 殿内的摆设很明亮,窗上用的贝纸,亮度还可以,可贵妃仍高高低低点着很多蜡。 她坐在主座上,放松慵懒,双腿横放在座上,那座子比寻常位置要宽大许多。 以至于她的儿子,六贤王也可以坐在她腿旁边的空位上。 贵妃挥挥手,打发走主殿内所有宫人。 凤药行了礼,王爷直接道,“坐下说话。” 贵妃横他一眼,没吱声,凤药没“坐下”只是站起身,垂手而立。 “奴婢前来一为感谢贵妃救命之恩。” “嗯。”贵妃歪头看着这丫头,头一次见她是在宫宴上,没怎么细看。 此时看她,长得倒还齐整。 只是一双眼睛亮如寒星,皮肤白得发光。 宫中这样姿色的女子数不胜数,贵妃也知道一个女子想上位,不只靠美色。 像她,除了美貌还有许多别的手段,否则上位也无法盛宠不衰。 “除了谢恩,还有事要说?” “是,奴婢想请贵妃娘娘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李琮坐直了身子,那意思不就是,贵妃升至皇贵妃,别看一字之差,地位差别可大了。 皇贵妃一切用度比之贵妃高出一大截不说,权利更大得多,可以置喙后宫管理,位同副后。 一般情况下,为着皇后脸面,是不会封皇贵妃的。 除非立下奇功,比如生了八个儿子。 或皇后太过失职。皇贵妃的宝座,从大周开国,从未有人坐上去过。 更不要说现今皇后权势之大。 凤药道,“现在是最好的机会,皇后四皇子一派刚被打掉一部分势力,只要此时贵妃再给点力,皇后再稍稍让皇上生点气,皇贵妃不是不可能。” “我能给什么力?后宫干政本就是皇上最厌烦的,我一个妃嫔……你不会是想?” “妃子的职责是为皇上开枝散叶,皇上后嗣不多,生孩子就是大功。” 贵妃想了想,以她的岁数倒也不是不能,虽犯了点险,不过回报倒是巨大的。 “可本宫一直承宠,雨露之恩并不少,一直没有再受孕,你有什么奇方不成?” “贵妃需受些苦。坐胎药与养生药不能断。” “若还不成呢?”贵妃问。 凤药心中有谋划,只是此时还不能说。 最好贵妃能怀上皇嗣,不然她只能冒个奇险。 “宫中近期有人有孕吗?” “有,有个低位的美人怀过,滑胎了。”贵妃从鼻孔里冷哼一声。 她的儿子已经成年并封王,她不在乎别的女人生育皇子。 一个小皇子想长成本就很难,孩子平安长大不但要精心养育,还得靠点运气。 就算美人生下皇子,养大也难。 何必动手,脏了自己的手。 谁知道谁做下的脏事,也许她自己身子就不好,没养下孩儿。 什么也没自己的身子骨重要,活得长就能干翻很多对手了。 这是贵妃有了儿子以后对宫廷生活的智慧总结。 第189章 百尺杆头 凤药让贵妃请青连来宫里,又请李琮查一查今天当值的女医是哪位,若是姓黄的务必请来紫兰殿。 皇后在书房与皇上说话,听到有人来回说,贵妃身上不爽,听闻城中有位神医并未在太医院当差。 想特意请这位薛大学士薛公子来瞧瞧。 刚巧六王爷在贵妃处,能否用六王的腰牌叫薛大学士进宫诊病。 “既然身子不爽,由她召见好了,省得又说皇上皇后苛待宫里妃嫔。” 皇后怕皇上因为自己在此处而不准,抢在皇上前头回答。 她未注意到皇上不悦的表情和阴沉的面容,只顾暗自惊讶,不知那丫头怎么说服的贵妃。 凭一个小丫头的话就能让贵妃和六王一起开口,求皇上恩准外官入后宫给一个妃子诊脉?! 怪不得她告诉公主,只有她能进入紫兰殿。 皇后不由猜测,她入宫前伺候六王,怕不是和那个孽障有什么首尾,才哄得他言听计从吧。 不管怎样,她真去做了,倒是个可用的丫头。 怪不得皇上愿意使唤她。 皇后只知道公主饶了凤药一命,所以凤药为报恩才愿意替她效命。 却不知道她的好女儿将顺序说反了,是凤药愿意为皇后铲除贵妃,公主才将其放走。 顺序不同,意义大不相同。 若是先放了人,人家报答不杀之恩是一回事。 人家先想到计策,你才放了人,那算什么呢? 再多了解一下凤药,不难发现,这丫头是个报恩也报仇的秉性。 又或者她足够了解自己的女儿,就会知道那狠毒的、不将下人当人的好女儿拿定主意要谁的命时,谁也说服不了。 贵妃和牧之才是凤药真正的恩人。 可是这小小细节,无论如何是皇后没想到的。 她知道女儿一向钟情常家长房长子,定是见了那男人才乐意放了野丫头。 凤药进宫后的确出了一系列不利于四皇子的事,但她并未将这些事和一个小宫女联系在一起。 那个不起眼的丫头顶多是不吉利而已。 想到未来能除掉贵妃,皇后终于感觉胸口长期结下的郁气缓了几分。 太医院的女医果然只有姓黄的小医女当值,贵妃宣她进殿。 黄杏子个子已到凤药下巴处,脸上还带着一丝青涩。 给贵妃行过礼,她就盯着凤药,眼里的快乐快要溢出来。 凤药脸上淡淡地,只冲她微笑点点头,心中也十分开心,她的小杏子长大了。 贵妃没想到凤药刚入宫就与太医院的人攀上了关系,暗自称奇,也对儿子用个宫女做眼线的做法,心生赞许。 一直以来儿子与她绸缪计划,将精力放在前朝,收买官员,拉拢人心上。 后宫是皇后的天下,她想伸手一直没有机会。 现在,这个情况也许经过这丫头一搅和,生出点机会也未可知。 青连拿了六贤王腰牌快马入宫。 杏子请贵妃躺下,她为其诊脉,边诊边说,“娘娘宫体康健,完全可以再次生育,不过受孕机会与承受雨露君恩有极大关系。” 她又细问了贵妃癸水之期,“怪不得娘娘一直没有再次受孕,癸水周期太长,先要调理身子将周期缩短,之后按臣女给的日期承宠,受孕几率会大很多。” “若想快些受孕,也可以。不过药方子猛烈,得等青连哥哥进宫与他商议用药。” 黄杏子说得很清楚明白,贵妃只是感觉她太过年轻,不很放心其医术。 宫中女医太少,愿意将女儿送入宫中学习医术的书香门第也不多。 普通女子识字的不多,想当医女的门槛高,不识字是万万行不通的。 大多数世家小姐宁可学习礼仪女红,等着嫁人,也不愿去学习一门“技艺”。 哪怕是成为医女,也觉得有辱门楣,到底是伺候人的差事。 贵族小姐怎么能持业呢。 结果造成太医院几乎全是男子。 后宫妇人有些妇科症状,不严重的不太愿意请太医。 黄杏子已经小有名气,很受妃嫔们喜爱。 她伶俐却话少,只看病,不说闲话,这一点深得凤药教导。 凤药不但是杏子的恩人,也是她的姐姐。 在青石镇若无她和胭脂常常关照,她哪里有机会跟随老大夫学医? 若不是凤药绸缪,她更没有机会进宫和医术更高的太医学习,也不能常常见过青连哥哥了。 随着宫人进来禀报,杏子眼睛一亮,青连哥哥到了。 贵妃放下帘子,露出戴着纯金镶嵌彩宝镯子的雪白手腕。 青连搭上丝帕,为其号脉。 半晌说出的诊断同黄杏子一样。 “只是需要时日会长些,最快要两个月,慢的话半年十月也有可能,将癸水间期调至三十日左右。” 杏子建议一边调理一边服用猛烈些的方子,再由青连开服强身健体的方子,一同服用。 “这样也可以,可同时进行,节约时间。” “不过,那药不好喝,贵妃可愿意受这般苦楚。” 她可愿意? 她当然愿意,能压一压皇后气焰,叫她吞刀片也愿意。 皇后难以安寝的模样,只是想一想,就能减少她吞刀片一半的苦楚。 更别说几碗苦药。 杏子和青连到一旁商议药方,杏子执笔,青连诉方,两人配合十分默契。 杏子看着青连时眼里崇拜的星星跟本遮挡不住,弄得青连十分狼狈。 他一个堂堂成年男子,竟会不敢与毛丫头片子对视。 太医院的方子、诊疗都有记录。 他们只报了进补的方子,坐胎药方留在紫兰殿,让六王爷自宫外带进宫中。 皇后知道太医院去贵妃处为其请脉,自然要看一看脉案和药方。 只是那药方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是进补的方子,并无不妥。 也有人说里面有几味药不合适贵人使用,味道难以下咽。 皇后召来凤药询问她到底什么计划。 凤药如实答,“奴婢告诉贵妃,要她服用坐胎药和补药,她为了瞒住皇后只报了补药,所以太医院的档案里少了一个方子。” “如此一来,她不论出什么事,与太医院并无关系。” “曦贵妃不傻,坐胎方子你给她,她就喝?” “那方子拿给谁看,都是真的坐胎药方。”凤药镇定答道。 “不过,煎药时若下一两味别的药,想来没人能发觉。” !!! 第190章 曹家私隐 “药渣是留着的。”皇后质疑。 若是下了药,例来查药是要查药渣,煮到一起怎么也挑不干净。 “煎药的宫女,是奴婢结拜姐妹。”凤药老实回答,这些都经得起皇后调查。 “加入的药用纱布包起来,煮过后捞出丢掉,查药渣也查不出。” 凤药答道,当然这都是莫须有的事。 皇后很惊讶她心思缜密,连这细节都想到了。 凤药的确心细,以皇后秉性,定要将紫兰殿所有人查个底朝天。 由她费力查去。 凤药所有的谎话都掺在实话里。 这才是说谎高手。 皇后让凤药离开后,马上安排人调查。 果然查到紫兰殿一个宫女与凤药有来往。 且凤药只与紫兰殿这一个宫女有过来往。 这个宫女名胭脂。 负责贵妃贴身用的东西,也为其试毒。 皇后仍然好奇,凤药是怎么与紫兰殿宫女攀上关系的。 再查下去,查到胭脂与李琮有些猫腻,她更迷了,难道两人都是李琮的相好? 她素来知道六皇子,以紫兰殿与宫女们胡天胡地,不成体统。 真真污秽不堪。 凤药在御书房没了阻碍,如鱼得水。 背后点眼药及时除掉云砚的竟是贵妃,这一点让凤药又吃惊又好笑。 大约是那名单上有云砚父亲的名字,而云砚父亲也是擦边的四皇子党。 没了云砚,凤药一边研墨顺道就把皇上写的东西看了。 她知道皇上已决定驿县至皇城粮道官的任用。 正是常家和曹家保举的太仆寺太卿常宗道。 牧之独上奏折保的是四皇子的幕僚,他早就知道这奏折只是个样子,这个肥缺轮不到这个幕僚。 曹家并未庆幸自家保对了人。 他们举家陷入了隐秘而巨大的麻烦中。 曹二郎派心腹跟踪阿满,发现了他竟然将一个男子安置在自己私置的宅子里。 二郎叫来四郎将这难以开口的事情告诉了自己的四弟。 两人面面相觑,曹家开宗立族三代,没有一个这样的人。 一个“兔爷”“玻璃”! 曹二郎都张不开口将这两个字用在自己最宠爱的幼弟身上。 他已查明宅子里的男子名弦月。 名字听起来就不像个正经名字。 他知道欢喜楼是皇城里最有名的青楼,也隐约听说过此楼归属一个位高权重的贵人。 但打听下来,里头没有小倌。 那小倌有时出来下馆子,他找人打听,小倌只有十七岁。 这就是了,小倌最多不超过十九岁。 最好的是十四到十七之间的俊美男子。 他就奇怪了,七郎从哪里找的小倌。 光是逛窑子还不够吗?他听了心腹回报后痛心疾首,心绞痛发作,躺了半日才缓过来。 差点没要了他这条老命。 好在大哥仍在路上没回家,不然被大哥知道小弟这般不争气,他曹二郎的脸往哪搁? 大哥走时正当壮年,他谆谆教诲,把家族交到二郎手上。 现在大哥要回来了,自己也已成了半老头子,脸却要丢在这种丑闻上。 四郎经在外奔波,见多识广,安慰二哥,“现在的年轻人大约不止七郎有这种癖好,只是一时好奇。” “他是一时好奇,万一被政敌发现,或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我们家族的姑娘怎么嫁人?男子如何走仕途?” “你别忘了,常家老大,学富五车,栋梁之材!因为当过公主面首现在什么处境,处处受人排挤!只能投奔四皇子门下,那老四是什么好货色。” “玩小倌比那个更令人发指!曹家丢不起那个脸。” 二郎一激动,胸口又开始疼。 老四道,“二哥有什么主意吗?” “要不挑明,叫七弟把他送走,神不知鬼不觉……” 二郎冷笑一声,端起冷掉的茶喝了一口,“你细看看这个好弟弟就知道了,他早迷进去了。” 四郎这才想起,近一个月未见过弟弟的面。 曹家男子向来晚上一起用饭,没什么要事,举家男子一起吃晚饭。 饭后交流朝中事务,或有难处说一说,一起帮忙解决商量方法。 整个家族,所有成员因为这一传统,很团结,有事也能快速解决。 然而,老七有近二十天没露过脸了。 二郎摇摇头,“我叫人盯了他五六天了,日日从军中离开都与那个弦月厮混在一处,怕是早把自己祖宗姓氏忘掉九霄云外喽。” “我原怕这个弟弟在女人身上栽跟头,没想到男女的火坑他都要亲自跳一跳。” “我看不用怕。现在的朝局没人敢笑咱们曹家。” “你是说南边的乱子?” “是。” “皇上指望着武将上呢,真要出兵,怕是谁也顾不上一点丑闻,到时把七郎送到军营,立个功,什么都解决了。” 二郎不同意四弟的观点,“皇上历来对战事优柔寡断,说要打仗,我看几年内不一定动弹,我就怕七郎被人按住。” 七郎的确乐不思蜀,他日日与弦月作伴,下馆子饮酒,听戏,泛舟玩得不亦乐乎,得意忘形。 四皇子对七郎在自己和李琮之间的反复跳跃十分不满。 虽然最后曹阿满既没投靠自己也没站队六皇子,他还是有些生气。 曹家到底保了个常宗道。 此人一直没入过皇四子的眼,皆因其实在沉默木讷。 在太仆寺,没人相离的同僚。 也不交往同年。 下朝便回家,不参加任何私人宴请聚会。 没有任何不良记录,为人低调生活简朴。 家中只有一妻一子一女。 教导得极为严格,女儿小字容芳年十一,一直养在绣楼,从不出门。 儿子庆芳年十五,从五岁在书院读书至今。 两个孩子都生得清秀、气质娴雅。 他虽老来得子得女,却不娇宠孩子。 两个孩子都不是原配所出,而是因为年过四十原配未有所出,所以纳了房美貌小妾。 有人嘲讽他,大人不是不好色吗?为何纳妾同别人一样纳色? 他一本正经回答,“本官既为生育而纳妾,为何不纳个漂亮的,不为本官,为的是孩子们未来的路走得轻松。” 人家都以为他在为自己开脱,没想到他真只为要孩子。 那美貌小妾生过两个孩子后,他搭了份丰厚嫁妆给她寻个殷实人家,称做自己丧夫无子的妹妹嫁出去了。 自此,两个孩子都当主母是亲娘,极乖巧孝顺。 常道宗接到调任书,同僚要送他婉言相拒,大家以为他只是客套,将送别宴设在杏花楼。 谁知等了整晚,这位常大人真的没来。 清晨,常道宗担着两箱书,带了一名书童,骑着马简装上路赴任。 第191章 盛宠之妃 凤药虽只是六品小宫女,因为受皇上喜爱,在宫中过得很顺心。 皇后因为听说紫兰殿真的开始每日里进补服药,不再找凤药的事。 她除了全心侍奉好皇上,当好眼线,每日空闲时也常在宫中走动。 由于她极为细腻的心思,当真给她发现一件皇上的秘密。 皇上在宫里,看起来最宠爱曦贵妃,实则对贵妃并没有爱意。 然而,他其实是有放在心尖上的爱妃的。 就是他托凤药稍稍照看的“戴罪”的嘉妃。 嘉妃受宠时皇上还年轻,并不晓得妇人之妒有多毒。 嘉妃闺名丛兰兰,十六岁的年纪,生得娇俏,最让皇上喜欢的便是那一腔天真。 她并非出身大家,没被教养成闺秀,也没经历过大家族的生活洗礼,她的娇憨让皇上一见情动。 别人见皇上恭顺有礼,她见皇上连行礼都不低下眼睛,一双媚眼直勾勾看着皇上。 可她只是含元殿的一个宫女。 皇上召幸她那天,她跪在皇上面前为皇上解开金包玉扎栉腰带,面如桃花,嘴角挂着笑意。 “你笑什么?”皇上奇怪,大部分女子头次侍寝都是害羞的。 独她瞧着皇上,虽是红着脸,皇上认为那是粉面含春。 她忽闪着大眼睛说皇上生得俊,还说自己很高兴自己的郎君这么好看。 那时的她只是个小宫女,便敢称皇上是自己的郎君,连皇后也没这样喊过皇上。 事情传到皇后耳朵里,把皇后气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头次见爬龙床爬得这么光明正大不知羞耻的。 她是直白的,快乐的。 来到皇宫,别的女子因为长久见不到家人而悲伤。 她的快乐因为她真正爱着皇上。 这种爱意,皇上只在她一人身上体会过。 皇后端庄大方,管理后宫手段刚硬,自我要求也高,举止有度。 连走路都被礼仪嬷嬷赞赏有大家女子风范。 贵妃事事顺从皇上,温柔小意有,却没有爱意。 皇上只觉无聊,以为男女之情不过如此,后宫与朝政密不可分。 然而这时他有了嘉妃,宫中女子大部分不喜欢丛兰兰。 她进宫后虽经嬷嬷训导,整个人还是与大家闺秀不同。 她面对人多的场合,会束手束脚,皇上怜悯她,竟叫她坐在贵妃旁边,为着好照看她。 还训斥宫中其他妃嫔,“她决定不了自己生在哪里,你们又何必嘲笑她?” “你们都是朕的女子,该相互照看。兰儿身子弱,胆子小,你们宽容她些。” 现在他回想起来从前的自己,实在是蠢,全然不懂女人。 兰儿喜欢打扮给他看,有时穿衣着实有些僭越,这不是什么大事,改了即可。 皇后勃然大怒,说嘉妃扰乱后宫纲纪,不惩罚不足以正宫规。 禁足兰儿七天不能出门。 兰儿哭着说自己真的忘了,宫中礼仪繁琐复杂,她搞不清楚。 她那样柔弱,看得皇上爱怜不已,觉得皇后处罚太重。 生生把七天改为三天,兰儿一出宫就向皇后请罪去了。 态度诚恳,皇后却生了大气。 教养嬷嬷当众打了她一记耳光,说她恃宠而骄,公然挑战皇后威仪。 因为一个兰儿,后宫整日鸡飞狗跳。 直到兰儿有孕,被封妃达到顶峰。 她封妃前位列九嫔中第八位昭仪。 直接跳过一级封了妃位。 前朝后宫都沉默了,这样越级封赏不合规矩。 但皇上已下了旨,诏书也写了,再反对就是公然对搞皇上。 好在当时皇上与贵妃都先后有了孕。 因为多个女子要保胎,宫里安生几个月。 嘉妃的胎儿保到四个月,不知怎么就流了产。 这件事皇上查了许久没查出个结果,太医院的太医几乎换了个遍。 兰儿失子后,为了安慰兰儿,皇上重修未央殿,整个殿占地比清思殿还广。 内饰更是奢华,用的一针一线都倾尽整个库房,挑选最好的。 整个宫里的人敢怒不敢言,朝堂上有人上折子说嘉妃是祸国妖妃。 皇上将那进言之人贬为庶民。 嘉妃已经成了皇上的短处,谁也不能碰。 失了孩子后,嘉妃郁郁寡欢,很久不露脸。 大家以为日子就这么平静下去时,未央宫失火。 价值万金的宫殿一夜之内烧成齑粉。 死伤宫人无数,那夜皇上刚好宿在未央殿,守卫甚多,嘉妃才逃过一死。 侍卫拼死进到殿中救皇上,皇上当时只说一句,“先救兰儿。”就昏了。 后查了失火原因,是蜡烛引燃烛台旁放置的金陵云锦。 金陵云锦面料挺括,是做朝服的好面料。 只准用在制作皇上与皇后的朝服上。 后宫女人都怀疑,这样的料子出现在未央宫内是何意思。 难道皇上有意拿掉皇后,转而册封丛兰兰为后? 还是说要封她为皇贵妃,再次跨级大封? 并为她破格使用金陵云锦做朝服? 皇后与贵妃都惊疑不定。 未央宫烧毁后,皇上将嘉妃禁足于长乐宫,不许她再出来。 说她管理未央宫不当,才导致价值万金的一个金殿烧至灰烬。 而此时虽然国库空虚,皇后却开始派人修整清思殿。 这殿原十分破旧,位置虽好,但因为没钱修缮,一直空置。 请来的木匠乃是当时最有名的大师。 屋檐上的六兽,独创的重檐庑殿顶及镂空隔层,庄重雄伟。 色调明快,屋顶舒展平远,放眼整个皇宫,独一无二。 清思殿冬暖夏凉,夜间点起灯火,从各镂花窗透出的暖火,倒映在潭水里,犹如仙宫临世。 清思殿修好后,皇后马上搬入其中。 与此同时大师修好清思殿,本该接着为皇上重修含元殿。 他劳累过度,暴病而亡,清思殿成了他封神遗作。 因为一次大火,一匹料子,举国震荡,皇权遭到前所未有的挑战。 朝堂之上,折子如雪片般飞到皇上书案上,当时皇城防务隶属中央军。 中央军由安国公把持,国公爷亲自上奏,言词恳切,要求杀了嘉妃以正视听。 国公一族忠心耿耿,最大周最老的家族之一,毋庸置疑的保皇党。 皇上无论如何不能不买账。 他终于退缩,朝廷动荡随着将嘉妃永远封在了长乐宫为结束。 第192章 嘉妃兰儿 查到了,牵扯出各方势力,怎么处理? 为了安定,皇上只得咽下这口气,气虽咽了,却顺不下去。长久堵在胸口。 自那时起,他就生了不立储之心,不到死的那天,他是不会写下遗诏的。 叫这些生着异心,只顾自己利益的人去争去抢。 皇上稳坐中央平衡各方势力。 一个没有背景的小小丛兰兰,他实在无法独自为其出头。 皇上也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他虽给不了嘉妃更高的荣宠位份,却能在他羽翼下,先护了她平安。 这是他能为她做的全部了。 凤药只进过长乐宫一次。 长乐宫比皇后的清思殿小一些。 外面看着斑驳破旧,里面却别有洞天,一个大殿该有的,它全都有。 甚至有一方不小的池,里面养的锦锂又肥又大,种的荷花种类齐全。 听说嘉妃从前很喜欢在高处坐在攒尖顶亭台中休憩。 长乐宫的假山上修建的全部是攒尖顶亭子,挂着簇新的纱帐。 这种纱轻薄透明,防蚊虫,却不耽误赏景。 假山虽是用寻常石头建造,却比宫内其他假山高上许多。 也是因为嘉妃喜欢登高望远,加上皇上要将她终身幽禁于此,愧疚之下的弥补。 这样,他的爱妃就可以在高处俯瞰整个皇城,以解幽怨之情。 凤药进过一次主殿内,嘉妃身着绛红长袍,系着缎制长腰带,头发未束,穿着单薄的苏芳色未绣花的软底鞋。 她背对着凤药,却仍能给人以惊艳之感。 那束起腰带的绛红长袍,曳在青黑色的地上,她的长发如饱蘸五龙舞珠墨渲染过,那样亮而顺滑。 腰肢盈盈一握,从绛红衣领中露出的半截脖颈,白得惊心。 如一朵白梅映衬在朱红的宫墙之上。 自始至终她只是对着铜镜,没有转过身,却让凤药生出许多瑕思。 她得美成什么样?是不是倾国倾城到让人感觉不安全,必要将她关起来方才安心些? 宫中未有任何熏香,只有茉莉发油的轻微香味。 听说就是因为熏香有问题,才导致了她流了孩子。 自此她再也不用任何香料,连香囊也不佩戴。 一切都晚了,她不能再生育,只能眼看朱颜空老。 长乐宫什么都不缺,一切用度仍是不逊于皇后的规格。 它独缺一点“生气”,虽然住满宫人,它没有活力。 连同住在宫中的人,也同纸剪出的人儿,美虽美,却不真实。 这宫中唯一有活气儿的怕就属那只西施犬了。 凤药进来时,差点被它咬了。 它毛色锃亮,被养得肥嘟嘟的。 从凤药进宫开始狂吠,想咬她被负责豢养它的太监套上绳拉住,一直到她离开长乐宫才停止那叫声。 凤药急匆匆将皇上交代的事办完,当即想要告退。 嘉妃一直没出声,听她说完,并由宫女接过皇上写给她的信,看过后,将信扔在梳妆台上。 “娘娘有没有话让奴婢带给皇上?” 嘉妃只摇摇头,说了句莫名的话,“麻烦你跑一趟,这里这么偏远,天气寒冷,带个热的东西走吧,如意带包……热烤栗子给姑娘。” 离开长乐宫凤药长长出了口气,带着凌冽的凉气让她舒服很多。 她怀中真的揣了包热栗子,赶走不少寒意。 天气实在太冷,她仰头看看天空,雪花如碎琼乱玉从天空中纷纷落下。 深红的宫墙边每隔一段便有一盏不甚明亮的小小宫灯。 此时万籁俱寂,她能听到雪落的声音。 她想抄近路,便走北御园,经过已经废弃的御驷院,回自己所居之处。 走过园中梅林时,闻到一股子沁香,顿时起了兴致,走入梅林中,打算折取一支带回暖阁,养起来。 刚入梅林没几步,就被惊吓到了。 梅林中有一个正在扎马步的小太监。 身着粗衣身形削瘦。 雪在他身上落了薄薄一层,足见他已在此站了不短的时间。 凤药见他的双腿明显在抖动,已是站不住的样子,便好奇地驻足看他究竟能站多久。 又过了一会儿,他坚持不住,一屁股坐在湿冷的地上,挣扎着又起来,倔强地再次扎起马步。 “冻坏了,不但锻炼不了身子,还会毁了你的身子哦。” 凤药看他个头与自已相仿,脸上青涩未脱。 猜测对方是个进宫不多时,受了欺负的小太监。 他听到了,却还是倔强地站在梅树中间。 “发起烧来,你会没有胃口,吃不下饭,变得更瘦弱呢。” 明显这小孩儿被她说动了。 “瞧你瘦的,你在哪个首领太监手下当差的?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告诉姐姐听听,看你做错事没,若是没有,姐姐替你出气。” 那少年气呼呼转过头瞪她一眼。 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了几声,在这寂静的夜色里,听得分明。 凤药忍住笑意,怕自己再笑,这少年要生气。 他眉眼分明,明明朗眉星目,却因为面色发黄,显得有几分寒碜。 “你住哪啊?” 他还是不说话,回头指了指,凤药怀疑地问,“御驷院?” “那里不是封了吗?” “没。”少年终于开口,惜字如金。 他转头要走,经过凤药,被凤药一把拉住。 “我也不知道谁得罪了你,你这样气呼呼的,不过姐姐我可没做什么,你把这个拿上。” 少年只觉手中一热,一股甜香飘入鼻中。 他低头一看,是包热烤甜栗。 再看凤药时目光中的戒备少了许多。 就在这时,一声狗吠传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白色影子冲着凤药扑过来。 是长乐宫养的那只西施犬,它看准凤药就咬。 少年眼疾手快一把拉过凤药,同时飞腿踢出,将它踹翻到一边,小狗伏地猛叫,却仍是目露凶光。 凤药慌张地左右张望,只怕再叫几声侍卫就要来了。 “放心吧,这里才不会有侍卫过来。鬼也不会有一只。” “侍卫不来,太监来寻狗也不好办。”凤药回道。 “这是谁的狗,你知道吗?” “放心吧,没那么快。” 他蹲下捡起块石头向那小狗走去。 “闭上眼。”他对凤药说,“我当然知道这是谁的狗。” 第193章 狗肉锅子 凤药想阻止,已经来不及,只一下,那石头砸得狗倒在地下,四脚抽动,少年再次举起石头一下下把狗砸死。 “这狗趁我不备,咬我脚踝一口,要不是我命大早死了。” “对了,你会炖肉不会?” “快走吧,这狗是那女人的心头肉,待卫不会来太监很快会来。” 他疾步向前,凤药本想离开,却又莫名其妙不由自主跟着他向御驷院走。 她很好奇已经废弃的御驷院什么时候住上了下人? 御驷院离长乐宫不远,怎么没听皇上提起过一次? 院里亮着微弱的灯火,“这里只有我和一个老太监住着,他睡得死,你进来吧。” 御驷院果然是荒芜许久了,一间大的主房,东侧配房已经损毁得不成样,西配房还完整。 小太监住西配房,自住的低矮配房边的那间改成了灶房。 他进去拿了矮刀,对凤药道,“你先去灶台升下火,这样可以暖和些。” 凤药依言而行,从窗子看那小太监端了盆水,利落得将狗洗剥干净。 屋里冷得像冰窖,凤药直哆嗦,好容易火升起来,才暖了些,她本想问小太监为何不住主屋,此时知道了,还是小房子聚暖儿。 屋角放的炭不多,住在冷透的主屋,想暖过来,这么点炭不够。 且这炭烟太大,好在灶上连了烟囱,否则能把她呛死。 饶是如此,她也双目发红,熏得直流泪。 锅里的水开了,她将肉分割成小块,丢进砂锅里煮,等肉煮得料乎,只放了盐。 喷香的气味散发出来,热腾腾的蒸气驱散了寒气。 凤药在灶台前忙活着,只觉得有道目光一直落在自己后背上。 汤在锅子里“咕嘟咕嘟”肉已炖入味,软烂带弹。 她看着灶台边一只已经缺了角的破碗,舀了半碗水,将碗洗了洗,盛上一大碗,招手叫小太监进来。 “外头冷,进屋吃。” 那小孩犹豫一下,小厨房的确太小的,凤药一个人站着就显得满当当,再加个人,两人就跟挤在一起似的。 “呀,小孩子家家,还害羞什么,进来吧,你瞧瞧这雪。” 刚来还是零星的小碎雪花,现在已经变成鹅毛似的大雪片。 那孩子头顶、肩上都落满了,他衣衫很是单薄,看起来不胜萧瑟。 凤药自己坐在角落里,将一大碗肉放在灶台上。 小太监进屋端起碗先夹起一大块汁水淋漓的肉,一下塞进口中。 凤药还没来及阻拦他,只听他含糊不清“咝”了一声。 肉太烫了。 他呼了两口气,只嚼了几下就将肉块吞了下去。 然后停下看着凤药,凤药奇道,“饿了就快吃吧,发什么呆?” “只有一只碗。” “姐姐不饿,你吃。” “你冷了吧,我看你有点发抖。”小太监将目光落在凤药手上。 凤药去长乐宫时,只觉天阴,没想到会下雪,只穿了件中厚的斗篷。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略微有点抖,笑了,“小孩子眼倒尖。” 小太监不吱声只是将手中碗递过去,“喝点汤。” 凤药倒也不客气,接过来,就着碗边直接喝了几大口,只觉一股热流顺着喉咙向下流去,身子整个热乎起来。 “真不错。”她称赞了一声。 小太监看着她,邪气一笑,重新接过碗,一口气将一锅肉全部吃光,汤也喝得不剩。 “可惜了。”他用袖子擦擦嘴,“没馍馍,哪怕黄面的也行。” “你多久没吃饱了?”凤药看他狼吞虎咽,便问。 少年注视着她,突然开口,“姐姐,你刚才要我唤你姐姐,我唤了,你可以帮我个忙吗?” “先说来听听。”凤药并没有马上答应,她觉得这小孩眼睛精光四射,一看就不是个安分的。 明知道狗主人是谁,还敢砸死它,怎么可能安分。 “明天肯定因为这狗闹得不安生,请姐姐帮忙把狗皮狗内脏给处理了,我走不远,没法扔。” “你杀狗时怎么没想到这些?” 他突然露个坏笑,凤药明白了,这小孩儿怕是当时就想到了。 砸狗时她在旁边,那时他就想了吃了狗,把狗毛丢给自己。 “我也替姐姐出气了,一个畜生敢对着人放肆。” 他走到门口,弯腰拿起个包袱,原来他杀狗时就把皮毛包好了。 “我若不帮你扔呢?”凤药问了一声。 少年露出那个邪气的笑,“你也吃了,真要倒霉有人陪着也不错。” 凤药又气又笑,接过包袱。 “再见,谢谢姐姐。”他打开门,做出个“请”的手势。 “这血怎么办?”凤药指了指地上。 “那你就别管了。”他抱臂斜着身子靠在门框,脸上的表情与年纪完全不相符。 凤药突然想到了什么,“你说明天会闹起来,可是嘉妃已经失宠了啊。” “哼。”小屁孩从鼻孔中哼了一声,“等着瞧。我看你就是个末等小宫女,知道个屁。” “对呀,我这个未等小宫女不知道,你这个首领小太监知道的最多。” 他又笑了,一扫之前的阴郁,笑从心底而出,面目也可爱了许多。 凤药感觉这小孩挺机灵就是目光太阴鸷。 不过深宫中没依没靠,年纪尚幼,没被剥皮抽筋吃干抹净已经不错了。 待凤药走远,沾了鲜血的地方,已经被冻硬。 少年将这些血冰铲起来,跑到花园最近的小池边,打破池子中的冰,将这些冰丢到冰洞中。 那冰洞很快就会冻起来。 下面是温度稍高些的水,很快这些结块的血会和水化为一体。 凤药无奈拿着狗皮狗毛向书房而去。 快到书房时,宫灯多起来,开始有侍卫巡逻。 她裹着斗篷走得飞快,天实在太冷了。 迎面碰上巡逻的一队卫兵。 她头皮发紧,这一队看衣着是负责内卫的善扑营卫队。 刚才遇到的都是虎奔军的人。 虎奔军的人大大咧咧,穿着宫女太监服制一般都不多过问。 善扑营的人看谁不顺眼都要盘查一番。 凤药因拿着那包狗皮狗毛,有些不自在。 第194章 长乐不乐 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打头的卫兵见了凤药,也不知是闲的还是怎么,突然暴喝一声,“哪个宫的,这么晚还在外头。” 凤药心中紧张,偏把头一抬,“我为皇上办差,还管时间?” “皇上?让你一个小宫女这么晚出去办事?太监都死光了?” 凤药气得笑了,“这位大哥,你这话是说我一个小宫女还是在说皇上啊?” “凤药?”队伍中有个人叫出她的名字。 凤药向队中看,“曹峥大哥。” “别吵了,这是皇上御书房的贴身宫女,秦凤药。” 打头的卫兵再傻,也清楚“贴身宫女”的意思,松懈下来,“原来姐姐是皇上身边人,怪不得这么晚还差姐姐办事。” 曹峥走出队伍对其他几人道,“你们先走,我同我老乡说几句话。” 其他几人说了几句调笑话走开了。 曹峥上下打量凤药问,“这些日子我还寻思,怎么见不到你了。” “我就是个伺候人的,整天在皇上身边打转。” “你怎么样?”凤药笑问他。 “老样子,妹妹怎么这么晚了还出来办差。”他锐利的眼神打量着凤药。 凤药的手明明缩在斗篷里,却莫名紧张一下,用力抱着自己的包裹。 “曹大哥,可愿帮妹妹一个忙,不过先说好,这事违规了。” 她想赌一把,其实狗毛烧掉最好。 可书房旁边的配殿住得满满都是宫女。 此时再跑到哪个角落里去点火也不现实,在宫中私自点火本属违规。 “妹妹存了私房想带出去换钱?” “不不不。那事可大了,万一夹带了皇宫里的东西,抓到就是罪过。” “我这只是违了小规。” 凤药带着试探望着这个曾和自己闯过生死关的男人。 “把手伸到斗篷里。”她小声说,这高大壮实的男子听了这话脸一红。 他依言伸手,触手是个软软的包裹,他捏了捏,感觉像件薄棉衣,心中更疑惑了。 “你拿着这包,只说是我帮你做的内衬棉衣,带出宫,帮我烧了。” 曹峥想了想,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烧件旧衣服吧。 他答应下来,接过那包袱,幸好包袱表面尚算干净,天黑也看不太清。 他下了值,到了荒地去烧它时,才发现里面是小型动物皮毛。 看样子是条小狗。 他想了想,并不记得哪个贵人宫中养了狗。 于是将那包裹带皮带瓤一并烧为灰烬。 第二天,凤药起个大早,还没穿好衣服,小桂子就在外头压着声音喊她,“姐姐可起来了,有事找你。” 凤药懒懒走到门口,开条门缝,见小桂子冻得嘴唇发紫,惊奇地问,“怎么了这是?” “别提了,昨天半夜来了个不很熟的小宫女,张嘴就要见皇上,我当什么急事,原是被软禁的嘉妃走丢一条狗。” “真是冷死了,找了一整夜,我们这些奴才的命不如一条狗。” “唔?” 小桂子压低声音道,“长乐宫里的太监已经冒着大雪找了大半夜,找不到才惊动了皇上。” 凤药心里惊奇,原来真如小太监所说,“闹”了一夜。 她心不在焉,皇上喊她过来,顺便问了问头天去探望嘉妃的情况。 凤药如实说了,嘉妃看起来没精神,心情不好。 皇上面露不悦,皱眉许久,方道,“你去告诉她,过几天朕就去探望她,到时朕会为她带条新的小狗。” 凤药正巧也想去看看那小太监。 她傍晚时带了吃的,又拿了一床被子,正发愁东西拿不住,小桂子来喊她,说外头有人找。 她出去一愣,没想到曹峥这么快又来找他了,看来已经知道长乐宫丢狗的事。 她左右看了看,先走到一边人少的地方,曹峥跟过来。 “你知道了?”凤药问。 “嗯,东西烧了已经,你为什么杀狗。” “一句话说不清,总之那狗咬我,就被人宰了。曹大哥要举发我?” 曹峥生气了,“我是那样的人吗?只不过来问问是怎么回事,再说我帮你带出去的,举发你我不也是帮凶吗?” “你是算准,只要我把东西带出宫肯定不敢举发你吧。”曹峥突然清醒过来。 凤药低头不语,这一把是现学现用那小太监的。 “走吧,帮我拿点东西,刚好我拿不动。”凤药不同曹峥见外。 这件事三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曹峥背起一只大包裹,凤药拿着个食盒,此时各宫都在用晚膳,路上人不多。 两人踩着积雪走到偏道上,几乎没遇到人。 很快到了御驷院,曹峥左右看看道,“这是原来皇上养马的地方,你来这儿干嘛?” 凤药到矮小的偏房处叩了扣门,里头没人应,直接推门进去。 房子虽小,却干净。 她解释道,“昨天遇到个小太监,穿的太单薄,可怜见的,我拿床被子给他。” 她铺好床,又把食盒放床边上。 “我还得去长乐宫看看嘉妃,曹大哥先回吧。” “那件事记得保密。” 她向长乐宫去时,又看到十数个太监并排搜查长乐宫周围。 还在寻找那条狗。 她细看时,那些太监的头发都结了冰霜。 “公公找了多久了?” 其中一个年纪小点的太监连脸上都挂了冰,鼻尖上的鼻涕也冻住了。 他红着眼道,“从晌午找到现在,那狗不找到嘉娘娘是不会罢休的。” 凤药无能为力,皱着眉向长乐宫走。 宫女通报后,凤药进入殿中。 小宫女直接把她带到了嘉妃的寝殿中便退下了。 凤药将皇上的话转给嘉妃。 她很奇怪,这才刚入夜,各宫还在用晚膳,嘉妃已经上床就寝了。 外层厚的床幔没放下来,但里头的纱帐已放下了。 “打扰嘉娘娘就寝实在不该,不过皇上让奴婢带话过来,请娘娘不必着急,不几日他会来探望娘娘,到时会带条新的宠物给娘娘。” 床上的人有气无力地答,“打扰什么呢?我躺了一整天还没起来。” “你既然来了,伺候我起来吧。” 两边小宫女闻言忙打起纱帐,里头的女子坐起身,她面容姣好,肤如凝脂,坐起身后,腿上半盖着被子就开始发起呆。 凤药跪在地上半天,一直不听动静,抬起头,只见嘉妃两眼空洞,好像灵魂已经飞走了。 第195章 吃人之地 “娘娘?”她试着喊了一声。 嘉妃像被惊住,身子一抖。 她转过眼看着凤药,“哦?什么来着?对你伺候我起床呢是吧,他们找到珍珠了吗?” 珍珠,是那条狗的名字吧。 凤药轻声道,“娘娘先梳梳头,大家都在找着,天冷,不知它跑哪躲暖去了。” “可怜见的,那么小,冻坏了怎么使得。叫皇上加人手找到为止。” “万一,它死了怎么办?”凤药斗胆提醒了一句。 外头滴水成冰,刚才搜查的太监没有穿斗篷,在外头一整天,冻死人也不稀罕。 “娘娘。”一个小宫女跑过来,“不好了,搜查的公公里,冻倒了个小太监。” 嘉妃眼瞬间红了,她捂着脸抽泣起来,口中低语着,“天呐,这可怎么好?” 凤药更奇了,这有什么难办的。 升起火,让太监结束搜查,快回来暖和,再饮些黄酒暖暖身子。 但长乐宫毕竟不是她当差的地方,她左顾右盼想找个穿姑姑服制的宫女,却没找到。 她看着低头只顾哭泣的嘉妃,觉得自己跪得双腿发麻,动了动身子,“娘娘别哭,小心哭坏身子。” 小宫女也呆呆跪在地上,等着她发号施令,那冻晕的小太监也就十二三岁,抬在石凳上等着。 凤药等得快疯掉,嘉妃抬起头,两眼红得像兔子,终于开了金口。 “快!” “所有长乐宫宫女都出去,给我找,连人都扛不住冻,珍珠怎么抗得住?” 说着那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又开始向下掉。 她哭得梨花带雨般,红的眼,白的皮肤,别有种楚楚可怜的风情。 凤药胸口快炸了,奇怪这世上怎么有这样磨叽的女人,她一直都是这种性格吗? “你怎么了?”嘉妃突然直勾勾看着凤药。 那眼神让凤药一惊,心中模糊感觉这嘉妃是不是被禁足久了,脑子已经有点糊涂了? “奴、奴婢腿有点麻。”凤药结结巴巴回答。 她并非害怕,只觉得这女人同正常人不大一样,一时给问住了。 细细看去,女人眼神清亮,表情也如常人,看着凤药时关切不像是装的。 “快起来,别跪坏了腿。” 她指着一边的软垫春凳,“去坐会儿。” “宫里的主事姑姑在哪?奴婢有话代皇上嘱咐一下。” 嘉妃喊了声,“如意。” 过来一个宫女,穿着厚棉衣,披着大斗篷,面带凄色,“奴婢在。” “你怎么穿这么厚?”嘉妃突然问。 凤药头都大了,这娘娘想起一出是一出,自己都被带偏了。 “娘娘不是说让所有宫女都去找珍珠吗?” “对对,看我这脑子,唉,去吧去吧,带件珍珠的小衣服,找到了快穿上,我想它了。” “等一下!”凤药彻底坐不住了。 “容奴婢告退一会儿,和如意姑娘说几句话。” 出寝殿,凤药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嘉妃抱着双膝,靠床里坐着,一脸茫然。 远离殿门,她问如意,“你们娘娘一直这样?” 如意擦擦眼睛道,“那个小太监怕是救不回来了,求姐姐告诉娘娘娘一声,求个恩典,快叫抬回来吧。” 凤药差点原地蹦起来,“你们长乐宫的人说话都这样吗?我问你家娘娘是不是一直这个样子,你和我说小太监!” 如意恢复神志,不好意思地说,“那冻伤的小太监是我干弟弟我一时着急。” 凤药无奈长叹口气,“我同你一起去,你去拿瓶黄酒来。” “还有救,带着火绒子。” 如意如同卸下千斤重担般,跑去拿了东西,和凤药一起出了门。 天不作美,又下起雪,凤药来到停着小太监的地方,拿出黄酒,解开小太监的衣服,用黄酒给他擦胸口。 来回揉搓几十下,给他饮下几口黄酒,再揉胸口,来回数次。 小太监青灰的脸终于恢复了些人色。 她又指挥宫人拿了枯枝过来升起火,大家围着火取取暖,暖好身子再找。 当然她也知道,那狗肯定找不到了。 “如意,我回去求个恩典,你们先烤着火吧。” 凤药犹豫了一下,终是一跺脚,将自己的斗篷解下来盖在那冻僵的小太监身上。 “长乐宫的姑姑何在?”凤药问,“叫姑姑同我一起去。” “姐姐,长乐宫没有姑姑,最高位就是八品宫女,就是如意了。” 如意抱歉地跟在凤药身后,喋喋不休。 “娘娘犯错被禁足,皇上不舍得再罚,皇后娘娘不罢休,说主子犯错奴才一同受罚,妃子的位份虽不降,奴才统统降为八品以下,嘉娘娘不得用八品以上的奴才。” 凤药心中郁闷,差一个品阶,相差的俸银对主子来说不算什么,这些拿俸银养家糊口的就差一大节。 这些事容不得她一个宫女置喙,主子犯错宫人受罚,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苦笑向长乐宫走。 影影绰绰,只看到床上有个孤单的身影,抱膝坐着。 单薄的身影缩在宽大的床上,像个鬼影子几乎与床幔溶为一体。 屋里全黑下来,原来刚才点的蜡熄了。 嘉妃就这么蜷在床上一动不动,一直到她们回来。 “珍珠可找到了?”她一开口眼泪掉下来。 凤药一入长乐宫要面对这位娘娘就犯怯。 她那么爱哭,给凤药带来无形的压力。 “我猜那狗儿跑出宫了,可能被好心人收着了。” “不会的,不会的,它不会离开我。” 嘉妃失望地跌回床上去,拍着着枕头大哭。 如意脸上出现惊恐的神色,凤药从进了长乐宫,一整个摸不着头脑。 还在纳闷为何如意会露出害怕的表情,那边嘉妃突然坐起来,抽打自己耳光。 吓得凤药直接脑子空白一下,赶紧扑上去,拉住她的手,“娘娘住手啊。” 除了这句话,她想不出别的词。 这时如意突然像听到什么动静,跑出去,又风一般跑回来,同时口中喊道,“娘娘,皇上驾到。” 嘉妃停下手,转头向门口看去。 及至看到皇上挺拔的身姿出现在宫门口时,手脚并用从床上爬下来,跌跌撞撞扑向皇上。 凤药赶快退出寝宫,经过皇上时,瞥了一眼皇上的表情。 他表情十分复杂,似喜似悲。 第196章 病根深种 她回去时又拐到御驷院,西配房已亮起小灯,她叩了叩门。 里头传来懒洋洋的声音,“门没锁。” 凤药进去,长长出了口气,发现屋里不十分冷。 “我不傻,这屋里有炕我才住这屋的,烧过了,所以暖。” 他枕着头,“谢谢你送来的被子和吃的。” “你是哪宫的小太监?”凤药站在门边。 房顶只比她高出不多,个子高点的男人大约就会蹭到头顶了。 “你又是哪宫多管闲事的小宫女?” “明天你还来看嘉妃吗?要来能带点好的吗?”他说话的样子像两人相识多年。 凤药气笑了,看着他,“你要吃什么?” 他拿了张单子,凤药接过去细看。 手上一顿,宣纸上一笔漂亮的簪花小楷,列了长长一串菜名。 “呵,好大气派,伺候过主子吃宴席是吧,见识的不少。”她将纸放进怀里,“我做不出来。” 她转身要走,“等下!” 少年不好意思地说,“那麻烦姐姐顺道的话,给我带个糖糕吧,这里吃不到甜东西。” “这个倒做得到。”凤药也不知为什么,还挺喜欢这小孩。 她走了没多远,听到身后传来喊声,有人在叫自己。 是如意从长乐殿追出来,跑得气喘吁吁,“姐姐回去,皇上要你回去,一会儿一起走。” 凤药听到又要去面对嘉妃,头皮发麻。 又不得不跟着如意,如意只要不在宫里,很轻松自在。 立刻恢复了十几岁少女该有的模样走起路一蹦一跳。 “宫女们都回去了吗?”凤药问。 “还没,不过一会儿会让回的。”如意停住脚回头看着凤药笑嘻嘻说,“娘娘是个心软的,不会故意害人。” 那意思是她要害了人,都是不小心?凤药心中画了个问号。 凤药被皇上叫入寝殿,她一万个不愿意。 进了殿,只见嘉妃依偎在皇上怀中,皇上来时穿着苍蓝常服,此时外面的袍子已去了,内衫凌乱。 他单手搂着嘉妃,嘉妃一只雪白手臂伸出来勾着皇上脖颈。 “凤药,把朕带来的小狗牵进来给嘉妃瞧瞧。” “是。奴婢想请旨,天又开始降雪可否叫外头搜了一天的太监宫女们回来?” 皇上低头看了看怀中柔若无骨的玉人儿道,“叫回来吧,每人赏银二两,都辛苦了,一人领一壶黄酒。” 凤药传了旨,再将笼中只月余大的小白狗牵出来。 把巴掌大的狗儿抱在怀中走到殿中。 嘉妃的眼睛盯在凤药的狗儿身上,面孔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小毛球哼哼唧唧十分惹人疼,凤药摸了几下将狗儿抱到帐前,伸手递过去。 皇上接过狗儿,举起来巴掌大的小东西对嘉妃笑道,“你看看可爱不可爱,是不是比你前一只更好玩儿。” 嘉妃挺直身子,凤药这才瞧见她的表情,吓得退后一步。 嘉妃面孔变得十分凶狠,单手抓过那只奶狗,下了床,高举起来将狗用力向下一摔。 狗子太小,侧躺在地上,四肢抽动几下,口鼻出血,就不动了。 凤药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不明白嘉妃到底哪根筋搭错了,发的什么脾气。 嘉妃却回头扑到皇上怀里。 呜呜抽泣得上不来气,“皇上,妾身一生只能爱一个人,谁也取代不了,也一样一辈子只养珍珠,你们都当妾是喜新厌旧的货色,妾不是妾不是!” “把这条傻狗拿走!我不想看到。” 她又哭又闹,眼泪弄湿了皇上脖子。 “皇上。”她一下停止哭泣,睁大眼睛看着皇上,“你会不会烦了兰儿,再也不来了?” “没了你的恩宠,兰儿活着做什么,兰儿就是为了皇上而在这活死人墓里坚持着呀。” 凤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过皇上似乎很受用,用力一拉将嘉妃拉到怀中,紧紧抱着。 “说什么傻话,朕说宠你一生就宠你一生。” “凤药,把狗扔出去吧。” “不喜欢就算了,朕知道你是专情之人,心中只有朕一人。” 算起来,嘉妃、皇后、贵妃都是最早伺候皇上的妃嫔。 嘉妃体态与做派看起来比皇后与贵妃年轻的多。 像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凤药感觉自己与她相较也老成许多。 她身量单薄得像没发育,眼神清澈含怯。 面白如玉,唇上不点胭脂也是粉嫩的,手脚都较常人要小一圈。 她很美,特别在昏黄的烛影下,美得不像真人。 她红着眼圈含着泪,用怯生生的目光看着男人时,铁打的汉子也会马上缴械。 皇上在她这里大约最能体会到当皇帝的快乐。 所以愿意什么都顺着她来。 凤药来了几次,美人儿爱穿各种颜色衣服,次次不同,次次美得不重样。 皇上不来时,她郁郁寡欢,皇上来了便能逗得她开怀大笑。 从长乐宫出来,凤药小心跟着皇上,皇上心情很放松,问凤药,“你说一只小狗,能跑哪去?” “这么冷的天,人都差点冻死,何况一只那么小的狗,不定冻在哪块雪地下面了,开化就能看到了吧。” 凤药话中有话说,她很希望皇上关怀一下差点冻死的小太监,能约束一下嘉妃,对下人宽怀些。 可这话她说不出口,嘉妃最绝的一点就是让人没法准确描述她的“错”。 她做错什么了,奴才去帮主子找狗,主子没有打骂奴才,找到有赏,找不到也不罚。 奴才自己没用,冻得几乎死掉,和做主子的有什么关系? 总之,照看嘉妃已成了凤药最头皮发紧的差事。 这天从长乐宫回,皇上就病了,这次寒症来势汹汹,皇上起了高热。 含元殿跪了一殿太医,院正为皇上把脉,说是邪寒入体,调养十天半月就会好。 他拟了方子,等太医们走后,皇后独自在含远殿前殿召了凤药过来。 邪寒入体就奇了,各殿炭盆都烧得足够。 皇上含元殿烧地龙,温暖如春,不可能冒了邪寒。 凤药跪下磕头,皇后没让她起身,她只得低头跪在地上。 半天,皇后问她,“你现在是皇上最信任的宫女,他最近可曾去过奇怪地方?” 凤药老实道,“皇上最近只在书房午歇,晚上大约批折子到戌亥交接便回含元殿,离开书房皇上去哪里,奴婢实在不知不敢乱说。” “皇宫东南角反了天似的,你真不知?” “听闻哪位娘娘的狗丢了,和奴婢无干,奴婢没多打听。” “贵妃……” 凤药马上打断她,“贵妃娘娘一切安好。” 皇后起身向殿外走,凤药跟在后头。 出了门走出老远她才敢说话,“贵妃喝了坐胎药,奈何皇上一直未去过紫兰殿。” “必须要先怀上龙胎吗?” “那药可难喝得紧,没怀上子嗣,贵妃怎么肯信我,每每叫人存了药渣,晒干保存。若非小心,现在奴婢与奴婢姐妹可能已领了鸩酒。” “她还存下药渣?” “正是呢娘娘。”凤药小声回禀。 这是她想了好久才想出能拖延时间的对策。 “她可真是谨慎,都有了一个儿子了还这般精明。本宫以为她宽了心会松懈下来……” “皇上又遇了奇寒,这又得十天半月。” 皇后只得作罢,“那就再等等吧,你好好操心差事。” “是。” 皇上点了凤药的名侍奉,这是个累得不得了的活。 她与含元殿的一帮小太监一起轮值,每三个时辰换一班。 皇上身体不适,睡不了长觉。 一会儿一叫人,事情繁琐,一天下来也很疲劳。 凤药去膳房要了点心茶水,分发给含元殿来不及用饭的小太监。 大家都道凤药体贴。 吃着茶点她想起问她要糖糕的小太监,几天没见,倒想去瞧一瞧。 第197章 真情假意 凤药心里猜测,皇上去长乐殿的事瞒不住皇后。 但她也着实不能说实话。 好在皇上总在深夜过去,想来皇后也只能是怀疑她撒谎,拿不住实证。 早晚是要见皇后,越晚越好。 皇上染病倒下只是皇后生气的开端。 贵妃那边迟迟下不了手才让她着急。 曦贵妃喝了这么多苦药一直等不来皇上一样不甘心。 终于忍不住,贵妃差胭脂去召凤药过来。 恰赶着凤药侍奉汤药,皇上已比前几天有了几分精神。 他一口口将药喝尽,悄声对凤药说,“从今天开始你不必在含元殿当差了,替朕瞧瞧兰儿,朕突然不去怕她想不开。” “是。”凤药顺从点头,“皇上你可要快点好起来,爱惜龙体。” 凤药说的话发自内心,她自皇上突然卧床才醒悟皇上若突然驾崩,将是多么大的灾难。 后宫必遭血洗才会再次宁静下来。 后宫之人恐怕多半遭遇不测,包括她自己。 她从含元殿出来,才发现在门口之外十几步之遥一直踱步的胭脂。 胭脂见她远远便大声问,“贵妃担心皇上龙体,特遣奴婢前来相问,可需要贵妃过来侍疾?” 凤药走过去,胭脂又道,“贵妃请姑娘过去说话,想详细问问皇上龙体情况。” 凤药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低头匆匆向紫兰殿去。 “贵妃已经等不及了,皇上这段日子都去哪了?她翻了记档,没有召任何妃嫔侍寝啊。” “皇上一连去了长乐殿几天,都是深夜去的,所以没记档。” “贵妃急了。” 进了紫兰殿,凤药向贵妃行了大礼,“行了行了,起来吧。” “看座。” “奴婢不敢,站着回话就好。”凤药恭顺低头回答。 她将皇上一直私会嘉妃的事告诉了贵妃。 曦贵妃冷笑,“那个贱人,现如今什么模样了?总有好些年头没见过她了。” “她……”凤药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嘉妃的世界实在太小了,小到皇上就是她的全部。 她能怎么样? “她精神有点和常人不同,但是容貌,宛如少女。”凤药尽量只照实描述,不加一点形容。 “还是爱装柔弱,搏同情,哭哭泣泣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 原来她一直都是那样啊。 “她倒吃准了皇上。” “现在皇上病了召见不了她,你可有办法让皇上康复后,召见本宫?” 凤药心道这是什么问题?你们夫妻床上的事,我一个奴婢怎么向皇上进言? “这苦喝得我心里都发苦了,他再不来,我真的受不住了。” 刚好喝药时间又到了,温热的汤药呈上来,的确不好闻。 贵妃提着一口气,一下干完,赶紧吃块蜜饯顺一顺。 一张娇艳的面孔皱成一团。 “容奴婢想想办法。” 一个小宫女走入殿内报说六王爷过来请安了。 王爷格外精神,见了凤药道,“巧了,刚好有事需要你内部帮个小忙。” “你猜我头天夜里见了谁?”他得意地坐在火盆旁,烤着手问凤药。 凤药低头答,“奴婢实在想不出,谁能让王爷这般高兴。” “我见了常家大公子。” “漏夜来访,肯定有要事。”凤药带着疑问看向李琮。 不但有事,应该还和自己相关,若是政务她一个宫女无能为力。 李琮不会告诉她。 既当着她的面提起来,定是有需要她的地方。 那又能是什么事? “牧之受不了公主,想设个局,摆她一道,这计若想成,还得有个能在皇上面前说上话儿的。” 李琮翘腿潇洒地坐在太师椅上,侃侃而谈,“咱们大家到时见机配合,这件事单靠一个人是做不成的。” “可是已经有具体计划了?” 李琮点点头,头一夜,牧之造访时已是子时,全府上下一片寂静。 一道门房悄悄喊了二道门房,门房又让值夜的丫头只偷偷喊起来李琮一人。 若非常府那金光闪闪的名刺,门房说什么也不敢造次喊醒睡梦中的王爷。 凭着那沉甸甸的名刺加一锭千足纹银,他才冒着险帮了牧之这次。 李琮被人从热被窝里喊醒,勃然大怒,丫头赶紧按门房交代的报上牧之名字。 虽然不痛快,但六王知道牧之不会无故夜半过来。 忙穿戴好,将人请到书房去。 牧之说出自己打算先从公主入手,再打一打四皇子的气焰。 公主、四皇子、皇后是一体的。 公主犯了错,四王与皇后都得受牵连,这个跋扈张狂的女人,不好好利用利用,真是白费了好材料。 “你真的不在乎?”六王问,言下之意,这是他曾经的枕边人。 牧之变了脸,在灯下凶狠地瞪着六王,反问,“你最得用的人现在皇上身边,差点没被她治死。凤药若那天死了,你还有这么得力的眼线吗?” 六王干笑两声,“我瞧牧之兄是怜香惜玉之人,怕你心软不出手,我这个好姐姐也得意够了。” 两人议了一夜,天交寅时,牧之离开王府。 王爷天亮就进宫来了。 凤药只是心奇,皇上几个儿子,就没有一个真的心疼自己父亲的。 除了上个折子,殿外请了安,背着皇上都是没事人一般。 皇家亲情真真淡薄的很。 皇座上坐着的亲兄弟说话间就能断了下头站着的那人生死,亲情只能向一边放放。 “我做什么呢?” “你只要哄好皇上,让他开开心心地,到时……” 李琮看了看自己母亲,贵妃清空大殿,一个不留,连门口守着的人也让胭脂赶得远远的。 李琮将计划细细透给凤药,成与不成,全看能不能请得动皇上了。 凤药又提出个建议,让李琮告诉牧之,想办法说动公主翻修公主府。 双方须得密切配合,此局才算完美。 贵妃点头称赞凤药心思细腻。 凤药不但不开心,还心惊胆战,此时的夸奖放到来日可能就是诛杀自己的理由。 她连忙摆手,“哪是奴婢细腻还是王爷和大公子的计谋周全,如此一来,已不是皇上的家事,将会闹成皇室丑闻。凤药决计想不出这样的主意。” “那倒也是。”贵妃深以为然,李琮意味深长看看凤药。 “我这肚子的事,你这孩子也要快点想办法。”贵妃亲切嘱咐凤药。 凤药忙表态,自己肝脑涂地也得为贵妃更上一层楼添砖加瓦。 李琮同凤药一起出了紫兰殿,凤药始终跟在他身后,他走得慢她更慢。 “你在宫里混得风生水起,还如此谨慎?” 李琮带着些许嘲讽,凤药低头也不答话。 “你是怕我娘亲卸磨杀驴,瞧你刚才在紫兰殿上那副小心的样子。” “主子杀下人,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凤药不敢不恭。” 李琮回头若有所思看着凤药,“不必怕,本王不是那种人,真不行本王纳了你,也会保你周全。” “谢王爷美意,凤药宁可青灯古佛,也不敢进你的后宅。” 凤药心下怅然又好笑。 她遇到有心纳自己入后宅的男人,并没有人单纯是因为喜爱她而提出的请求。 不管联姻还是纳妾,必要皆出自利益吗? 她虽能执掌一个大家,却也想有人只出于对她的爱意而提出结亲的愿望。 对成亲一事,秦凤药不是非要不可。 若有钱有闲,一生不成亲又如何。 只听说过刀枪杀人,没听说过谁真能被唾沫喷死的。 为着闲言去寻短见,那还是不够“泼”。 对待命运,原不必那么客气。 两人说会话便散了。 凤药注视着李琮远去的背影,很为小姐忧心。 云之啊云之,但愿你早早悟了这个道理,万不可将真心系在一个薄情男子身上。 第198章 一枝白梅 此时积雪已化,阳光明媚。 但空气仍是冷得吸入空气像刀子一样割人。 她拐个弯,回小厨房拿了些甜食和一些肉,去了御驷院。 那小太监果然不在,她将东西放到配房旁边的小厨房内。 甜食她带了两盒,留下一盒,手中留着一盒。 到梅园折了两枝梅花抱在怀中,先去了趟太医院看了看黄杏子,将一盒糖食给她,“奉旨”去长乐宫看望嘉妃。 见了如意,她将手中精致的小盒子递过去,“给你带的糖食。” 如意很喜欢这个姐姐,接过盒子,笑嘻嘻带她去嘉妃寝殿。 果然嘉妃见不到皇上时,一副恹恹的模样,要死不活。 每见她凤药都有种奇怪的感觉,她自己也形容不出来。 总觉得窒息,殿内永远暗沉,点着昏黄的蜡,又不肯多点。 而嘉妃在光影下柔媚得像个醒不来的春梦。 凤药还没请安,梅花的香气已经惊醒了昏昏沉沉的嘉妃。 她支起一边身子问,“什么香气这么清新?” “奴婢刚经过梅园折了枝梅打算回去插瓶,它能开上好几日呢。” “奴婢很喜欢这种香,没有香料能比得上它。” 嘉妃闻了半天,喃喃说道,“是的,是的,天然的东西是最好的,配出的香料怎么比得上?” “我好久没闻过这么香甜的味儿了,这枝留给我吧。如意找个裂纹玉壶春瓶装它。” “若是红梅最配那瓶子。” 她越看越爱,伸过手,将梅花接过去,放在鼻子下深深嗅了嗅。” “红梅的确更娇艳,不过白梅香气浓郁。” 如意找来瓶子,装梅花修剪一番插入瓶中。 凤药告诉嘉妃皇上病了。 她着急地问皇上龙体如何,又怨恨地说自己不能出去,不然一定要亲手为皇上煎药,喂他喝药,守到他好起来。 她着急是真的,不是客套的虚礼。 听说皇上病了,她从床上下来,在大殿中走来走去。 凤药不忍心,劝她先梳洗起来。 “女为悦己者容,他不来,我打扮做什么?” 凤药说,“打扮好了,自己也舒服,精气神就来了。” 她本来有点精神,听凤药一说,又泄了气。 萎在床上抱膝,“不过是废人一个,哪来的精神。” “奴婢为娘娘梳梳头吧,现下外头流行了新发式,娘娘试试,下次梳给皇上瞧。” 她打起些精神,“真的?外头还流行起新发式来了。” 她终于坐在梳妆镜前,凤药犀牛角梳沾了些桂花水为她梳通头发,才发现她的黑发中掺了些许白发了。 她的确白净,远看如少女,到底有了些年纪,脸上细看不再有少女皮肤的光泽。 不过只需烛光不明,她仍是明丽娇俏的。 怪不得这里整天不见光。 凤药慢慢梳发,心头一阵悲哀,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 发式做好了,那是个偏少女的发式。 嘉妃看着铜镜中自己模糊的影子回头问如意,“好看吗?” “娘娘梳起这发式,倒像奴婢的妹妹那般年纪。” 如意笑嘻嘻地说,“太好看了。” 嘉妃有些羞怯,低头道,“凤药帮我传个话,皇上好好养好身体,再来看我吧。” 凤药回去“缴旨”,说嘉妃娘娘情绪稳定一切都好。 皇上躺在床上没动,长长出了口气。 这天到了下午,如意便来寻凤药,请凤药代为转告皇上,嘉妃最近都不宜面君,千万不要让皇上过来,就算他身子恢复了也先别来。 “为什么?皇上肯定要问我总得有话说呀。不然皇上急了今晚就会过去。” 如意只得说了实话,“不知怎么回事,下午娘娘开始全身发痒,起了一身疹子,太医院过来看了,说无妨但全部消下去大约总要月余。” “那我还是同你一起去瞧瞧,也好回皇上话。” 凤药披起斗篷同如意一起过去,专程去梅园重新折了红梅带给嘉妃。 进入长乐殿寝宫,偌大屋中,只燃着两三支蜡。 在这样空旷的殿里如鬼火一般,看东西勉强能看个影儿。 “娘娘?”凤药连床上躺没躺人都看不清。 “我没事。”声音从身侧传来。 凤药向殿中西侧看,罗汉床上坐着个影子。 她向前道,“奴婢可不可以瞧瞧娘娘的疹子,严重的话还得回一声。” 嘉妃伸过一只手,雪白的皮肤上布满密密麻麻红色的小颗粒。 黄杏子说过,疹子分很多种,这种可以完全消下去,不过就是用时长些。 正是凤药要的效果。 “放心吧娘娘,我会禀报皇上,他很惦记娘娘,请娘娘好好将养。” 她看着嘉妃上床,伺候她盖好被子,又安慰许久,才帮她放下外层帐子。 自己将带来的红梅代替了白梅这才悄悄离开。 如意一番感激,说这么多年,最惦记娘娘的除了皇上,就是凤药了。 “那我可真不敢当。”凤药笑着对如意道,“快回去吧,外头冷。” 长乐宫门关上,她呵呵手,顺路向御驷院去。 冬日里天黑了早,此时大约只是酉时。 若是夏季天还亮着呢,可此时已需要打个小灯笼。 凤药走到御驷院,配房亮了灯,她叩了下门,推门进去,那小太监在习字,写得认真。 凤药瞟了眼那漂亮的簪花小楷,转身去厨房。 糖食已不在了,其他东西还在灶台上。 她这次熟练地升起火,开始做饭。 烧了三道菜,香味飘出来,少年无心再练习下去。 “我也饿了。一起吃吧。” 凤药叫他找个破几,擦净,将菜放上去。 一荤一素,一个锅子,一小锅米饭。 锅子保温性好,还在“咕嘟咕嘟”冒着泡,香气四溢。 “我烧得都是我爱吃的,请吧。”凤药笑嘻嘻对小太监说。 小太监听出话中善意的嘲弄之意,也不计较。 端坐在她对面,用力吸了吸飘在空气中菜的香气。 不多说话,去舀了一大碗饭,指着一道色红、汤汁浓郁的菜问,“这是什么?” 凤药抢先夹了一筷子,蘸了浓浓的汤汁。 用手接着,送入口中,一脸满足。 口齿不清回答,“本该是白汁鱼肚,不过我改了方子,你尝尝,保管多吃一碗饭。” 那少年看了凤药不讲究的吃相,也夹了一筷子送入口中。 一股浓香的酸辣一下炸开在口腔。 鱼肚弹软十足,味道厚重至极。 一口下去,味蕾全部打开来,他突然觉得饿得前心贴后背,一口气扒完一碗饭。 锅子中炖的是栗子鸡。 另有一道素些的,却是大葱炒蛋,葱先爆过了,极香。 两人都不说话,低头猛吃。 一锅米饭很快见了底,两人这才一人盛了碗汤,慢慢喝起来。 唉。 凤药叹息一声,“怪不得先人有话,仓禀实而知荣辱。今天饿一天,只吃一顿,就连吃相也顾不得了。” 少年本来很平静的脸突然严肃起来,皱起眉道,“你尝过真正饿肚子的滋味吗?” “你尝过?”凤药反问。 少年边大嚼鸡块,边含糊着说,“我真的尝过。” “第一天只会觉得腹内烧灼,身上没力气,第二天,腿是软的,头也晕,注意力集中不起来,第三天,只要想到吃的口水就会不由自主流出来,腹痛加剧,眼冒金星……” “我吃过土。”凤药淡淡说着,喝了口汤。 少年愣了,似乎在领会她的话,又似乎没听懂。 “我们村里,有人因为太饿吃多高岭土被胀死。” “你闻过死人的臭气吗?” “满村的人都被饿死无人掩埋,而散发的恶臭。” 凤药端着汤碗,嘴角带着的抹邪恶笑意。 “比粪水难闻百倍,经久不散。” “你见过满地的头发吗?连着头皮,被风一吹,飘得到处都是……” 凤药还说边吃东西,面色如常,并没有停下筷子。 第199章 皇帝上勾 对方不吱声了,脸上神情却放松下来。 “刚开始断粮时,只用咸菜就着粗食也是很美味的一顿饭。” 凤药指指面前几道菜,“你也尝了,我喜欢味重的菜肴,贵人们清淡的口味我吃两顿还好,到底是不爱吃。” “口味有什么贵了贱了的。好吃就行,你菜烧得极美味。” 少年第二次笑了起来,如阳光穿透乌云,照亮了昏暗破旧的小屋。 “对了,你带的点心很精致,不过没有我爱吃的糖糕。” “这些日子,皇上病了,我也跟着伺候,没空做。” 少年收起了笑,吃干净碗中最后一点鸡肉,重重放下碗,像生气了似的。 “怎么了?没吃到糕这么大火气?叫声好姐姐,下次给你带。” “切。”他不屑地横了凤药一眼,沉默良久。 将目光从小小窗户中投向看不清的“远方”。 “皇上他……不是好皇上。” 少年犹豫许久方才说道。 凤来顿时来了兴趣,这个问题她思量过很久,心中模糊不清。 “那你觉得什么样的皇上是好皇上?” 小太监仍然看着外面晦暗的夜,像在思考又像只是单纯发呆。 灶内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显得夜格外静谧。 “有个词叫爱民如子。莫不是说皇上要把百姓看成孩子般去爱护吗?”凤药托着腮问。 少年嘲弄地冷笑道,“爱民如子,并非所有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呢。” “但是……”他话锋一转,“没有牧人会不爱自己的牛羊,你看过人放牧吗?” “突然变天时,牧人能从热被窝中爬出来去给牛羊圈盖上油布呢。” 凤药虽然感觉这比喻有些别扭,不过她自己也确实在冷天时,将猪儿赶到生着炉子的房内同自己一起睡。 怕天太冷冻坏了小猪给自己造成损失。 “好皇上如同好牧人,时刻将百姓疾苦,冷暖放在心头就够了,有了这个心,才能谈到能力。” “若有人偷牛偷羊,还损坏羊圈呢?” 凤药想起自己在书房内看到皇上批阅关于战乱的折子。 “你说的可是有人侵犯我大周国土之事?” 他站起身,眼如明星,语调铿锵掷地有声,“祖宗疆土,不可尺寸于人,当以死守!” 他回头看着凤药,眼中如同燃烧着火苗。 语调透着同年纪不符的悲凉,“我们的好皇帝如此懦弱,割让土地就在眼前呐。” 他好像回到了现实,眼光落在灶台上,又扯了扯自己的粗布衣服。 “我今天练了一天功,乏了,姐姐请回吧,来日再见。” 瞧他心情低落,凤药闭上嘴,也不多问。 整了东西便离开了,只听到身后门响了一声,好像那小太监偷开了门,从门缝中看着自己远去。 凤药托胭脂问问贵妃,皇上召寝的档案,记下皇上正常多久召见一次妃嫔。 再记下来,除了贵妃和皇后,谁被召见得最多。 没多久胭脂就给了回信儿,“皇上召见皇后最少,贵妃这里……档案上她的名字出现的次数倒挺多,贵妃让我告诉一声,皇上多数过来就只是……睡一觉。” 凤药点头,“那谁召幸最多?” “有个不起眼的安美人儿,位份不高不低,后宫众多女人中不太惹眼,隔三差五皇上召她,从未连召,但一查次数,她竟然是最多的。” “一周召幸几次?” “大约二到三次。”胭脂奇了,“你又不是分管房事的,管这做什么。” 凤药瞪她一眼,“只要有我在,你自己肩膀上扛的东西就不用,什么都问我。” 她点着胭脂脑袋嗔怪着,“我不在时,你脑袋也挺灵光的。” 胭脂笑着说,“有你在我操个什么心。” “我会告诉杏子盯着太医院,大夫说皇上可以召幸时让她通知我一声,你叫贵妃准备着接驾。” “皇上可能不召见贵妃,接什么空驾。” “我说的是劫驾,皇上肯定召见安美人儿,不会见贵妃的。” 凤药拍了拍胭脂肩膀,“好姐姐快去回你家娘娘吧。” “贵妃能住上紫兰殿就肯定知道怎么才能半道让皇上心甘情愿被她劫走。” 胭脂原话说给贵妃听,追问道,“劫了皇上,会不会被侍卫杀了啊。” 贵妃红着脸笑着瞟她一眼,胭脂突然明白了其中深意。 “劫”即为勾引的意思。 她暗自瞅瞅贵妃,内心怀疑,皇上好久不召幸贵妃,该是对这个风韵犹存的妇人厌倦了吧。 皇上四十左右,但宫中多的是十六七岁花骨朵儿般的女孩儿。 那位安美人她在宫中走路时遇到过。 姿色与豆蔻年华时的贵妃不能相提并论。 与现下的贵妃比一比,就新鲜得多。 贵妃胜在仪态从容,艳丽不可方物,她像朵开到最盛的芍药,碗大的花儿迎风招展。 安美人儿却如沾着朝露开在枝头的梨花,色淡蕊黄娇嫩无比。 再艳也有看倦的时候,凭着那张熟得不能再熟的脸,贵妃她能“劫”皇上? 又过数日,杏子传来话说皇上大好,可以召见妃嫔了。 其实再休养几日更妥,可皇上坚持说自己已经完全康复不必再等。 晚膳后敬事房会按皇上意思安排妃嫔侍寝。 头天夜里,贵妃让胭脂拿来玉颜粉,她忍住对轻微中毒的恐惧,涂了许多在脸上。 脸肿得眼睛都只余一条缝了,之后喝了安神药,第二天一早起来,整个人容光焕发,皮肤白得发亮。 她惊喜异常,将提前准备好的新制的仙女裙取来。 天气寒冷,那裙子用了轻柔面料,为了配这薄裙子,她又做了条毛皮大氅,将发式梳做年轻女子常梳的“坠马髻”,和新裙子相得益彰。 发饰也采用素色简单的款式。 脸上不再化那样重的妆,而是淡淡扫些胭脂,用了浅粉的口脂,美貌像是浑然天成。 打扮好,连胭脂也惊呼,“娘娘像是换了个人。” 皇上大好后,去书房处理积累的奏折,连续看了两个多时辰没抬头。 好容易他收起折子,活动一下酸痛的身子。 凤药端上新沏的“天目青顶”,此茶醇厚,冬天喝最合适。 又端过新学的银丝虾仁酥和玫瑰冻糕甜咸两样点心。 皇上闻着茶香和新出的点心香,精神大振。 端起热茶先喝了一口,赞道,“八分烫,正是朕喜欢的程度。还得你来伺候。” 凤药故意推开窗,屋内的炭盆拢得火热。 清凉的风夹杂着梅花甜香吹入房中。 皇上心情舒畅,走到窗外欣赏窗外冬景。 却见窗外远远的地方,一个妙龄女子正仰头去嗅一朵梅花。 红梅下,那女子身量苗条,姿态优雅,穿着崭新的大氅,雪白的风毛显着她乌发,头发梳得俏皮可爱。 “那是谁?朕不记得宫中进了新人啊?” 皇上眯着眼,看了半天,仍没认出来。 “宫中的女人除了宫女,不都是皇上的女人吗?要不要奴婢唤她过来?” “去吧,说话时别吓着她。”皇上以为是哪个尚未承宠的新人,特别嘱咐道。 凤药走过去,两人竟聊起来,把皇上急得不停瞄着两人。 两人说了会儿话才向书房走来,女子一直低着头。 到书房她默默行礼,皇上侧着头好奇道,“抬起头,朕怎么没见过你?” “皇上笑话臣妾,老夫老妻的,和臣妾开这种玩笑。” 贵妃娇滴滴地嗔怪。 她抬起头,容光焕发的模样让皇上小小吃惊了一下。 “凌儿?”皇上脱口而出贵妃的闺名,贵妃带着三分羞怯地低下头,心知今晚稳了。 第200章 牧之复仇 “卓凌,抬起头让朕好好瞧瞧你。” 皇上龙颜大悦,霸道地命令。 屋中温暖,她去了大氅。 那柔软的素色仙女裙勾勒出她美妙线条,走动起来裙角飞扬,翩若惊鸿。 皇上伸出手,眼睛一刻不离她身体。 贵妃伸手握住他宽大手掌,皇上引着她便向书房后的休息室去。 凤药见些情景,连忙关起门窗,自己从东暖阁退出去。 并告诉宋公公莫打扰皇上雅兴。 宋公公虽担心皇上初愈的病体,却也没胆子上前阻止,只得屏退众人。 屋外风如刀割,屋内满屋春情,一室旖旎。 卓凌上位凭的就是“花样妖娆枊样柔”的媚态。 这一天,她少女的模样与媚态混合,别有一番新奇滋味。 让皇上早将别的美人儿抛之脑后。 他禁欲许久,哪经得起卓凌这样勾引。 欲拒还迎之下,两人几番缠绵,几度春宵。 直闹得鸳鸯绣被翻红浪,粉融香汗流山枕…… 却不知皇上受的邪寒并未好得干净,这么一番闹腾,留下了除不掉的病根。 打从这里,便慢慢虚下去。 在贵妃处,皇上仿佛得了新滋味,常过去紫兰殿。 月余,贵妃真的怀了龙种。 皇上大喜,却不理会贵妃暗示,未提一句关于升一升位份的事。 皇后得知贵妃有了孕,虽是提前知晓会有这一遭,然而,看她盛宠之下,连容貌都更艳丽,心中酸涩。 有心爱男子的眷顾,虽未握有实权,日子却过得有滋有味。 她自己却如王家一族的垫脚石——权利的垫脚石。 她打从生下来,受的教育就是怎么母仪天下。 要有一国之母的威仪,女子做为国母,行为要端庄,对待君主要恭敬有度,她既是妻子也是臣子。 谁也没告诉过她,身为一个女子怎么得到夫君的疼爱。 她从未向其他女子那样随意地对皇上撒娇、使性子,就像他只是寻常夫君而非皇上。 自从产下皇子公主,两人如同一起完成了任务。 皇上来清思殿也只是休息,再未有夫妻之实。 她觉得自己才刚三十几岁却早枯朽凋零了。 这日她召见凤药,因为贵妃有孕而胸口发堵,自然不会给凤药好脸色。 “好了,现在她不但有了孕,还再获盛宠。你的药下到哪去了?她怎么倒……越发鲜艳起来?” 凤药伏下身子道,“越是登高越是跌重。” “娘娘且容她得意几日吧,那药……待生下怪胎,娘娘才知道药的厉害之处。” 什么?药竟是致畸的? “真有这种药?” “有的。” “谁开出的方?” 凤药只磕头不说话,皇后也晓得此事机密,对方帮凤药也是提着脑袋做的。 “你,许了人家什么好处?” “凤药倾家荡产,才拿到的方子。” “药也不是太医院开的,另在外头开了带入宫中的。” 皇后听她说得真切,也知道最近李琮进出紫兰殿频繁。 怕是带来了药,还以为是为他娘亲补养身子的。 “贵妃出了事,六王必受牵连,你有什么好处。” “六王受连累也有限,毕竟产下畸胎与他无关,贵妃只是失宠,皇上不会要她性命,凤药能保全自己,皇后看到凤药忠心会说服公主不再为难奴婢,这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皇后点点头,凤药算暂时过了她这关。 等瓜熟蒂落时,皇后再想为难自己那是几个月后的事,那时时局如何还未可知。 眼见宫中出了即将添丁的喜事,皇上心情放松。 一箭双雕的复仇计划刚刚开始。 由于粮道出事而罢免了一大批官员,近期大部分缺都补上了。 先补上的都是三、四品高阶官员。 一部分仍是太师门人,私底下众官员称其为“王半朝”,意为能执掌半边朝政。 在常、曹两家的举荐下,还有一部分缺补上了无党派之争的正直臣子。 但都是低阶些的官职。 因为罢免不少太师门生,太师插手官员述职。 将类如布政司这样的大员也调派了自己的门生故旧。 好在五军都督府和皇城布防都把持在常、曹这样的大家族手中。 太师这时插不进手。 皇上才略略放心,但心中郁郁不乐。 朝堂上抓住新任云贵布政使不熟悉当地事务而被参之事大发雷霆。 几乎掀翻了龙案,甩了袖子冷脸出言讽刺道,“有事回给太师即可,刚好朕不舒服,他当家就行了。” 他的不满让满堂文武惴惴不安,皇上喜怒一向是左右朝局的风向标。 这一举动,待下了朝便在百官中传开了,令想投入王太师门下之人望而却步。 牧之在宫外也没闲着,趁着这机会,赶到了公主府。 公主一见他,如见了稀世珍宝。 牧之将皇上在朝堂上埋怨她祖家之事讲了。 又怨她,“上次你拿他贴身宫女出气之时我就说了,要你顺着你父皇,哄着他,你比四王爷方便许多,你却不听。” 公主以为牧之为她着想,转了心意,心中十分快乐。 直接拉着他,要他当晚留宿在公主府不要走了。 牧之负手打量了公主府一番,“这些大约都是前驸马使过用过的东西,留下来看着也是心中酸涩不痛快,还是算了。” 公主听出他话中醋意,心中狂喜。 更确定他是转了性,加之他早过弱冠,一直未订下任何姑娘,皇城中视他为心上人的姑娘可不少。 虽说牧之与自己有些不好的传闻,也挡不住愿意投怀送抱的女孩儿多的是。 听闻他家自复官后,被官媒快踩破门槛。 他却都婉言谢绝,那样孝顺的人,不顾母亲生气,也不愿娶妻纳妾。 她撒娇拉住牧之衣袖,“公子怎么想的,怎么突然转了性儿?” 牧之转过头,用寒星般的眼眸望着她。 他生就朗月之姿,那双眼含着春水。 被那样的眼睛望着的女子,谁能与之长久对视? 公主脸红上来,仍固执地等着他的回答。 他伸手撩起公主一缕头发缠在手指上,“不过读了几本关于魏晋之风的古书,方才觉得本朝与先人相较,太过古板。” 见公主不明所以,他又补充一句。 “还是先人风流快活些。” 公主看了看自家半新不旧的宅阺道,“是旧了些,本是不舍得翻修,这里有很多回忆。” 这公主府是她与第一任驸马一同监管着建造起来,一同收拾布置。 陪她度过生命中最纯真最鲜亮的日子。 她原是舍不得,可前几日,她发现自己连第一个驸马的长相都模糊了,心中一阵悲哀。 这世上原是什么都留不住的,连回忆也留不住。 更加确信,人活着该追求眼前之乐。 否则一切欢愉,如手中沙,稍纵,即逝。 “我马上找人翻新公主府,你喜欢什么告诉我。” “你喜欢的就好。最好还是请名家来设计建造。毕竟入住的人是金枝玉叶。”牧之对她一笑。 “家母传我还有事,牧之先走一步,工期紧着些,我等着看新的公主府。” 他纵马离开公主府,直到跑得没了影,公主犹在门口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发呆。 贵妃开始有了孕期轻微的反应,心中欢喜得不得了。 自入宫,她一直万分谨慎,八面玲珑,奉承皇后,顺从皇上,面软心硬。 加上一点运气加持,一路从美人做到贵妃。 她的小心翼翼来自父亲殷勤叮嘱。 自打准备进宫,父亲就告诉她,万事小心,自保为上。 父亲后来也官至尚书,在朝中有了一席之地,成为她的依靠。 她在后宫地位水涨船高,也为父亲长脸。 若非在家看着母亲怎么做主母治后宅不安分的妾室。 她也不会把这后宫的妾室做得如鱼得水。 她太清楚主母的忌惮,主母的忌惮放在后宫不就是皇后的忌惮吗? 第201章 新公主府 紫兰殿被她管得铁桶价严实。 养大了六王,她真正舒心了,但皇恩不再。 现下,再次有孕,她感觉自己一生都不断被运气砸中。 那进补的药调了方子,她依旧只要太医院的方子,不开药,药让六王直接带入宫中。 再苦,她喝着心中是甜的。 虽然皇上没有封她皇贵妃的地位,一旦孩子产下,不愁没有进封的余地。 不封自己,也要封一封贵妃之父。 怎么着她都不亏,万一又是个皇子呢。 皇贵妃指日可待。 又到陪皇后用膳的日子,本不想过去,皇后亲自来请,皇上出了含元殿看到如意站得远远,见皇后也在,那丫头不敢上前。 皇上这才意识到有日子没去看望嘉妃了。 两人用膳守照祖宗规矩“食不言”。 皇上很烦某些老规矩,不过此时只觉得轻松,用不着说那么多废话。 用过膳,热茶沏上,他喝了口提了一嘴,“贵妃有了孕,是不是该封赏一下?” 皇后心中一顿,缓缓进言,“贵妃有孕是宫中大喜,不过月份尚小,也不知是公主是皇子,不如缓缓,胎儿大些稳定了皇上爱赏她什么就赏她吧。” 两者说话一字之差,皇上明明说的是“封”,皇后却偷梁换柱说“赏”。 皇上心上觉得一股腻歪,又联想到公主差点溺死自己正得用的小宫女。 也不知一个六品小丫头能有多大错处,惹着这娘俩,差点被治死。 而这天中午又看到参奏公主大修公主府,劳民伤财的折子。 他本觉得大周公主修个公主府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很烦一点小事就报到他跟前,要求给个说法。 那些奏章多得像看不完,批完一堆还有一堆…… 心中越发烦燥,起身对皇后说,“你管管公主,修个公主府能不能别那么张扬,搞得折子都上到朕的书案上了,你问问怎么回事吧!” 他重重把茶碗放到紫檀木小案几上,甩手走了。 皇后不急不躁,冷着脸直到听不到皇上脚步声,抓起那只用过的茶碗狠狠砸在地上。 吓得玲珑忙掩上殿门,将碎片收拾起来。 嘉妃已经大好了,皇上便留宿在长乐宫。 可这夜他惊恐地发现自己“不行”了。 只得对嘉妃说自己这段时日过得既糟心又累。 嘉妃一味温柔侍候、宽慰他,在皇后处生的闷气方觉舒缓。 压在他心头的大石头,不止党争之氛愈浓,还有战事。 他以为乱子同以前一样,闹一闹就过去了,这次偏偏愈演愈烈。 叛军一路向北打过来,这还不算,西南边接壤的小国也蠢蠢欲动。 很有可能要开战,可打仗要钱要粮! 国库虚空,哪来钱粮打仗,又能派谁去打? 从前当皇子时只觉得做皇上乾纲独断该是件爽快事。 等自己当了皇上才知道一个宠大的帝国运行起来,这么多繁杂的事情要处理。 这么多关系要平衡,头几年还好说,年轻精力旺盛。 这两年眼睛看久折子都花,写字时不时手会抖。 以前一连批上五个时辰,睡一觉起来就有了精神。 现在批两个时辰就顶了天,累得睡不醒似的,饶是参汤喝着,太医日日平安脉请着,还是感觉自己不中用了。 这两个时辰所批折子好多还是先经了辅政写了节略过来。 否则有些地方官儿动辄长篇大论。 一件鸡毛事能洋洋洒洒写个宏论过来,最主要是后头请安的话。 也难怪他们,一年到头未必见得上皇上一次,不请安生怕皇上将自己忘掉。 好容易熬到又一年,可以休息休息。 年末宫宴。 这一年过得不易,来年恐怕更难,大家都强打精神。 四王六王连同皇后,有了孕期反应的贵妃都到齐了。 没请一个外臣,算是皇上家宴,举家欢庆。 儿子们纷纷过来敬酒,一副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欢乐场面。 六爷又来敬一轮时,对皇上说,“父皇这一年劳苦,儿臣愿意拿出一年俸银加上王妃的一点私房,为父皇重修含元殿。” 他脸红红的,激动地说,“父皇辛苦,操劳国事,儿子孝敬也是应该的,就是四哥也着实心疼父皇。” “是!”四皇子抢着说,不能让好听话都叫六弟说完了。 “父皇辛苦儿子们看在眼里,不能为父皇分忧是儿子们不孝,六弟既出一年俸禄,儿子也沾沾光出两年的俸银,父皇含元殿的确早就该修了。” 当时清思殿修建完,大师没来及修含远殿就去世,皇上也引为憾事。 对建筑他有欣赏和鉴别能力,园林造景也颇有研究。 他若只做个王爷,定是个有情趣有爱好的王爷。 可惜做了这九五之尊,权力大了不少,快乐却没增加多少。 当下就被四六王骚到痒处,大谈园林造景,及宫殿材料、结构。 重檐歇山顶、重檐庑殿顶哪个更好看,一直谈到山墙的颜色,悬鱼的样式,博风的花纹…… 足足说了一柱香,才遗憾地叹口气道,“清思殿一看就是大师作品。” “大师不止一人啊父皇,您可听说过新近出了个汪师傅?” 皇上的确耳闻过,但清思殿在前,他听了这个名字觉得可能只是个平庸之辈。 真正大家几十年才出一个,不但手艺要好,还要见多识广,有审美! 六王见父皇不当回事,从怀中拿出张图纸献上去,“父皇请看,这图出自汪师傅之手。” 这师傅不一般!算是建筑师中的国手。 是六王花费大精力从北寒之地请过来的。 特地荐给公主,公主看过他的作品后大加赞赏,便将公主府改建全部交给此人。 工程做完,此人已被李琮送走。 皇帝接过图看了两眼就被吸引了,就着灯细细看了起来,看到细节处拍案叫好。 “现下时间还早,不如儿子陪同父皇走一趟,直接看一看皇姐新居可好?” “咱们不要空手去,只学学小户人家串门子,带上礼物去贺一贺。” 贵妃凑趣儿也跟着说,“日日在宫中家宴也怪腻的,带上妾身也去开开眼。” 此时几个有孩子的妃嫔因时间晚了已退了席。 没孩子的女人巴不得出去走一圈,见识见识传说中淫靡不堪的公主府什么样子。 皇上被图纸吸引,也愿意凑个热闹,欣然同意。 一大堆人带着太监侍卫,乌央乌央向公主府出发。 由于出行有些晚了,路上没什么人,顺利到了公主府。 公主府坐北朝南,五重房屋四进院落。为亲王建制。 大门紧闭,六王亲自下马去拍门,大门刚开始只开道缝。 门房大约睡下了,迷糊着没看到外头那样多的人等着,只顾揉眼,被李琮一把推开,大门全然洞开。 侍卫列队,皇上打头走入府中。 看门的吓得跪在一边,话也说不出。 李琮在府阺建造时便常过来“看望”皇姐,对府上格局非常熟悉。 他引着皇上向二重院去。 皇姐当晚设宴就设在二重院的大堂上,那殿堂非常宽敞,处处雅致又与平原地带建筑有所区别。 很有观赏性。 皇上边走边指点着哪处设计好在哪,哪处格局做的妙。 待走到二重院时,院落里灯少,堂中烛光通明,看得清清楚楚。 公主宴请的多是王公贵族家的年轻人,还有一些品阶不高但相貌俊美的官员。 宫中虽对皇子和官员来往有所顾忌,但对公主并无这方面的严格要求。 见到几张熟悉面孔皇上并没有太在意。 他在外瞧了一圈却没看到女儿。 里面的人已喝得八分醉,乐班子奏得正欢。 皇后紧跟皇上,心中已觉不对…… 第202章 五石药散 六王道,“你去赶走他们,不然通宵达旦,咱们等不起。” “咱们天家骨肉好容易聚在一起,别让人扫兴。” 李琮说着,去了殿上赶走众人。 大家伙都绕开院中人马,从边路逃走。 堂上空下,皇上迈步进入屋中。 殿中点着上好的手腕粗的高火金烛。 这烛火最为光亮,火焰粗大,几支顶普通蜡烛几十枝。 屋中大大小小点着数十枝金烛,一支普通蜡烛和油灯也没点。 外面院子用的倒是油灯,公主不喜欢灯油燃烧的气味。 这金烛也是她叫人特制的,里头掺了名贵香料。 点燃后火光亮而不刺目,没有烟尘还有香气。 她光是照亮一项的开销就快顶得上皇宫几大主殿加起来的灯烛开销。 所有物什多用金色,富丽堂皇。 不知哪个妃嫔小声感慨,“公主真有钱,这儿比皇宫还富丽。” 皇上到底走动着瞧稀罕,奇怪地问,“这屋里怎么连个伺候的也没?” “哪有主家招待客人,客人没走,下人都睡觉去的。” 大堂正后门是上了锁了,但边门开着,六王带着皇上从边门向后绕。 后面还有几大间供人休息的房间。 装饰的各有特色,皇上带着皇后贵妃一间间看。 配房看完就要到主房时,听到一声极让人尴尬的声响。 一个不着内衣,只着丝绸外袍的男人奔走出来。 他面色潮红,披头散发,口中“呼号”有声。 不顾门口众人,飞快跑出门去,外头尚是严寒天气,他连鞋子也未着。 四皇子已觉察不对,赶紧先一步挑开珠帘,门本就开到一半,他看到不堪入目一幕。 屋内弥漫着药气与香气混合的气味。 公主眼睛翻着半晕迷仰躺在金丝楠桌的台面上,姿态不雅。 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几个男女,一道云母屏风隔开前两屋。屋后依稀听到人声。 公主像没了知觉一样,这屋中虽然暖和,但也没有热到能穿单衣的程度。 但倒在屋里的人都只着绸衣,且衣服宽大,松松垮垮。 皇上等的不耐烦,推了瞠目结舌的四皇子一把,四皇子想拦已拦不住。 皇上皱着眉只责怪一句,“你怎能走到皇上之前……”便说不出话。 一阵天旋地转,他踉跄一步,李琮赶紧上前勉强将父皇揽在怀里。 后头的妃嫔及近卫都看个一清二楚,全部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 皇上撑住身子说了句,“都退出去”便倒在六皇子怀里。 六皇子惊恐地发现一件意料外的事——他父皇中了风疾。 嘴歪眼斜,抽个不住。 李琮气急败坏,破口骂道,“什么金枝玉叶天潢贵胄,原是不知羞耻的荡妇!” 他和一个侍卫将皇上抬出府去,将一辆车撵赶到厅院中,将父皇平抬上车。 并连夜急召薛家已经致休多年的老神医连同薛青马上进宫。 这一切都出乎四皇子和皇后意料。 连六王爷也没想到皇上会气得犯了“风疾”。 此时他的老父皇可不能出事。 他是真心为父皇龙体安康担忧。 公主什么也不知道,她处于深度睡眠或是昏迷之中。 所有事情缘于修建公主府那段时间。 她受到牧之邀请,住在牧之买下的郊区大宅中。 那宅子依山傍水,下雨时如水墨画一般美丽。 在那里,她学会了服食“五石散。” 第一次见牧之服用,她很好奇。 牧之在大冬日里身着单薄而柔软的丝织旧袍,敞胸露怀却毫无寒冷之态。 他闭目,脸上尽是通泰舒服,“这是古籍中的仙人散,又称五石散,服之神思清明,强身健体。” 这药的确有短期让人强壮和精神焕发之感,但它有毒。 长期服用如慢性中毒。 “此时天冷还好,若天暖时,需得行散。” 公主不知何为“行散”,也十分好奇这药究竟能让人舒服到何种地步。 牧之拿出一剂,眼含笑意,如魔鬼诱惑,“想知道自己试试?” 此宅阺中只有他二人,连佣人也没有一个。 公主不怕出丑,拿过药剂便和水服下。 这药石用了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五种方子,服下后燥热绘烈。 魏晋之时,服食五石散流行于文人之间。 夜间若看到有人赤着身子在疯狂奔跑,大约就是那人在“行散”。 这只是“行散”的一种方式。 这药其实是为房事助兴之物。 公主服下后,顿觉精神百倍,神识清明,过上一会儿又有种从头顶通泰至脚心之感。 又觉心内燥热不堪,难以自控。 牧之见她双颊发赤,知道生了药效。 将她抱起,走到自家浴房内,池内有微温热水,在此季节这温度着实有些低。 可公主进入水中却觉得十分受用,仿佛夏日最热时吃了片冰湃西瓜。 她闭起眼睛,通身五感较之服药前灵敏数倍。 清晰地感觉到水波在轻抚她的肌肤。 泡了五六分钟,牧之将湿透的公主从水中抱起,一件件帮她将湿衣除掉。 公主觉得四肢软绵绵,缩在牧之怀中很自在、整个人轻飘飘,心内却还在发躁。 牧之在她耳边低语,“知道发散还有种方法吗?” “唔?”她眼睛微闭,身若无骨。 眼前男子仿佛浑身散发光芒的仙人下凡,她只想将自己献祭。 在这郊区,她体会到借助药石之力,飘飘欲仙的快乐。 一旦体会过就再也戒除不掉。 服过五古散后,她忘掉一切世俗的烦恼。 身体至上的快乐,单纯又猛烈至极。 她在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状态下,与牧之登顶快乐之巅。 这快乐同原先体会到的完全不同,它太激烈太刻骨,以至于从前那些让她上瘾的事情全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事后,药石的作用慢慢消散。 她乏力至极,瘫软在床榻之上,极致的激烈过后无比的放松让她一下上了瘾。 “有这样的好东西,为何不早些拿出来。” “从先想不开,只觉太过放纵是软弱,可后来读了先贤的书,又觉人生苦短,何必为难自己。” “这东西古来有之,便配了尝试。” 公主在此期间,只有两个妇人在饭时过来打扫加做饭。 其余时间,只要牧之无事,便会在宅子里同公主行乐。 “公主府修缮完毕,你搬去与我同住可好?” 公主在这里住过一段时日后,觉得心中所有郁结一散而空。 整个人都焕发新的光彩,从前的沉郁也都不见了。 牧之玩弄着她的头发,懒洋洋地说,“有何不可?” 公主很开心,靠在他怀里又说,“我回去就将那些……男子都散了,打发他们一笔安家费,只有你与我相守。” “那却不必。”牧之仍然懒散地回道。 公主闻言一下支起身子,警觉地看着牧之。 对方却温柔地将她按进自己怀里,“你紧张个什么?我都说了人生苦短,不必要求自己过多,留着他们,大家一起快乐,怎知快乐不会翻倍?” 公主坐起身子,审视着牧之,对方只是枕着手臂,静静与她对视。 “你真愿意?” “我愿意,不过我话说头里,我并没有想娶亲的打算。人既然要追求极致的欢乐,就别再给自己戴上世俗的枷锁。” “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我常牧之是做不来的。” 公主但凡多经历一点挫折就会怀疑一下常牧之这么突然而巨大的转变。 可她从小到大从未被人背叛,被人忤逆过。 别人待她好在她心中,全然是理所应该。 牧之从前不理她时,她郁结难挡,使手段耍性子,皆是因此而来。 第203章 皇上中风 公主一贯秉承“快乐至上,顺从身体”的原则。 有人若不按此行事,她倒感觉那人不正常。 所以牧之的转变,她视他为“想通了。” 她伸手摸着牧之的脸颊,腻声说,“你这么一说,我都有些等不及府阺快点修好了,到时请上我们的一帮朋友一起服用这好东西。” 她所谓的一帮朋友,不过是一堆耽于享乐的纨绔子弟。 平时牧之只当他们是国之蠹虫,死不足惜的一群人。 此时他点头,“好啊,我也认识认识你的朋友。” 公主背靠牧之,被他搂在怀中,完全看不到牧之那厌恶的表情。 元日这天相聚是牧之提出的,公主不疑有他,便下了帖子。 牧之又说大白天服药不雅,须等到入夜,夜深人静之时。 公主提前一小批人一小批人请到府中行乐。 大家都已知道五石散的滋味,元日这天接到帖子的无不到场。 先是吃喝,到了午夜,公主打发掉所有下人,不管外头什么响动都不许人出来。 那些下人前几日已习惯公主这一奇特的要求。 不过是早上收拾满府狼藉,晚上吵闹倒也无妨。 所有下人都觉得公主府些次修建好后,公主脾气改了不少。 她很少责打下人,对他们只是不理不睬,偶有做错事,也不像从前那样一顿毒打,几乎去了半条命。 大家都认为公主是夜夜笙歌,消磨了精力才会变温和,巴不得她每天都搞宴会。 …… 皇后面色铁青,从前公主闹得再出格,都没像今天这样,把脸丢到大家面前。 从前还能为她遮盖些,今天这一出,别说公主,她这皇后的脸都丢尽了。 还能站着没倒下已耗尽她的精力。 旁边妃嫔的窃窃私语、曦贵妃故作惊讶的叫喊,传到她耳朵里都变得模糊。 她强撑着抖动的双腿,直到妃嫔们惊叫看着六王扶着皇上出了公主府。 人都散去,才压低声音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好好善后。” 四皇子忍住一肚子怒意,看着自己一母同胞的皇姐雪白大腿整条伸在裙子外,躺在桌台上如死掉一般。 他走到寝宫想拿条棉被,眼见榻上倒着几个面貌俊美的年轻男子,个个衣冠不整。 连他都觉得公主此次太过了。 抽出棉被他扔到皇姐身上包裹严实,将她抱到床边,用力扔到床上。 从桌上抄起一支烛台,掂了掂还算称手,挥起照床上的男子身上用力猛砸。 一下就见了深深血痕。 那几个人只是哼了几声,好像连痛觉也没有。 他更惊异不知公主是不是中了毒,只得又请太医来府上。 在太医到达前,他指挥侍卫将屋里所有男子扛到浴房,用凉水浇。 待人清醒痛快抽顿鞭子,再让他们滚蛋。 不打得见血,不许走人,还有,别给他们厚衣服,只穿单身滚蛋即可。 脸面不脸面的,此时都顾不上了。 太医号了脉说公主只是睡得沉,并没诊到中毒迹象。 四皇子觉得屋中寒冷,不知为何连公主在内所有人都穿得单薄。 他喊起来下人叫人生了火,看着公主,自己才离开公主府。 心知这件事很快会变成皇家丑闻,传至整个宫内乃至各大世家。 最好的结果,坊间百姓并不知道,没闹成全国性的丑闻。 皇上被六王背到含元殿,躺在床榻上说不出话。 他挣扎着将怀中一个锦囊塞到六王手上。 囊中硬梆梆的,六王打开看了一眼,心中一阵狂喜,那是宫禁中央军调兵的兵符。 中央军是皇上最最近卫的布防。 说白了,调动中央军不是出了内乱就是怀疑有人谋逆。 皇上此刻最担心的是四皇子与皇后会不会趁着自己虚弱,兵行险着。 不过他只是心急引发的中风,行动能力都好好的。 薛青连骑着马,被冷风吹得头脑清醒起来,他祖父行医五十年了,最拿手的便是“灸”。 老祖父须发雪白,闭目坐在车上养神,青连的心也安静下来。 到了宫中,青连为皇上诊脉开方,祖父把关。 开过药让侍卫亲盯着太监煎药。 薛家老大夫拿出跟随自己多年的针盒,里面放着各种型号的银针。 他让皇上闭上眼睛,放松心情,为皇上施针。 经过一夜反复刺激穴位,到早上皇上嘴歪的程度已好了许多。 最少他不再合不上嘴,不停流口水了。 这一夜当属李琮最忙碌,他动用兵符调动中央军将宫禁围得铁桶价结实。 四皇子因为处理长公主的事情回宫晚些,竟无法进入宫禁中。 父皇如何他毫不知情。 他很想调动自己的府兵闯进去,又怕父皇无事,自己落得谋逆之名。 一整夜他心中七上八下,一直守在禁宫外围,等着父皇消息。 最怕的是父皇暴毙,六王假借父皇之手立了传位疑诏,他就完蛋了。 但得知薛家请了老大夫连夜进宫,他心中稍稍安定。 恢复神智才发觉刚才自己急躁中失智了。 现如今的情形,六王爷不敢矫诏,皇城兵权他只拿到禁宫守卫权。 等于只是掌握了几千左右兵权。 这些点兵,一旦知道父皇真的龙驭殡天,自己只凭府兵就能勤王。 而朝臣大多数掌握在自己外祖手中。 他长舒口气,庆幸自己没随便行动。 第二天公主聚会淫乱之事传遍皇宫,连侍卫营和掌管皇宫内务的各司也都知晓了此事。 六王守了父皇一夜,眼见皇上好了许多,这才想起“封口”一事。 他集合皇宫首领太监和各宫掌事宫女,交代私传小道消息者当场拿住的,一律打死。 这摆明告诉大家,此事是真的。 侍卫来报告说四皇子在皇宫二道宫门守了一整夜。 大臣们上朝也都等在宫外。 李琮马不停蹄去宣旨,先令朝臣都散了。 这才走到自己哥哥面前,诚恳说道,“昨夜实在太紧急,父皇交待不准任何人进入宫禁之内,小弟给哥哥赔不是了。” 四皇子一肚子气,又在冷风地里守了一夜。 此时见弟弟抬出父皇压自己,出语讽刺,“父皇最信任的人自然是你。” “阿姐出了这种事,皇兄还是自保为上。”六皇子跟在四哥身后小声建议。 四皇子此时并没有想到怎么向皇上进言。 这事不好处理,不罚她肯定不行,大肆罚更不行。 少不得又要帮她遮掩些许,只说她得了失心疯。 四皇子在含元殿外求见。 宋德海摇着头走出殿外赔着笑脸道,“皇上还在气头上,请四王爷去公主府,带公主到宫里,皇上即刻要见,皇上说若公主未醒,扛也要扛过来。” 四皇子松口气,一来皇上能下旨说明龙体无碍。 二来他要亲手处置皇姐,便与自己无干,想进言,也得等皇上气消一消再说。 母后对公主疼爱有加,不忍心看到女儿被皇上责骂,定会让自己去劝解皇上。 他也希望皇上能好好管管这个谁都不放眼里的姐姐。 回到豪华的公主府,公主还在睡着。 也难怪,下人说过公主日常要睡到吃午饭时才会起来。 夜夜笙歌欢宴,起得来才怪。 他让人拿了条浸了冰水的毛巾,一把捂在公主脸上。 公主被冰得一激灵,眼都没睁,甩就扇了四皇子一耳光,气得他反手还了公主一巴掌。 这一下用足了力道,他心中实在气苦。 所有人闹了一夜,父皇气得嘴歪眼斜,姐姐倒睡得踏实。 公主这才睁开眼,看到弟弟站在自己面前,忙将被子向上拉拉。 “呵!还知道羞耻?昨天仰面朝天躺在桌台上,衣不蔽体怎么不害臊呢?” “昨天?我记不清楚,你昨天夜里来了?” 公主拿件棉袍套在身上,从床上下来,踉跄一下喊下人拿热水来喝。 那药服完后第二天会异常口渴。 当着弟弟的面,她直接拿着沏茶用的壶,不顾仪态一通狂饮,喝完两壶水才放下茶壶。 四皇子见的女子多了,从没见过像自己姐姐这般狂放的女人。 第204章 太监身份 “你也太过分了,有没有一点贵女仪态。” 公主向床上一倒,半坐半歪,斜眼看着气呼呼的弟弟道,“仪态?你试试做女子一天,端一天试试,这是我的公主府,我想怎样就怎样,再说贵女拿架子是为了嫁个好人家,我不求男子爱慕,更不必让自己受累。” “我一个寡妇,怕什么?” 她用脚尖勾着鞋子晃悠着,说着尖酸刻薄的话。 四皇子冷笑,“你心中除了自己可有母后和我这个兄弟?” “昨夜你的丑态被父皇与后宫几个妃嫔看个够,连侍卫都看到了,你还说得出这种话?身为女子,不不不,身为一个人你能要点脸吗?” 公主抓起脚上绣鞋砸在弟弟身上,“我不要脸怎么了,丢我自己的人,你叫父皇发个圣旨,断绝我与你的关系,从此我只丢我自己的人。” 发过脾气,她蔫下来,问道,“你在吓我吧,父皇怎么会突然来我公主府?” “还不是你修的好府阺?父皇爱好建筑与园林你难道不知,昨天家宴无聊,话赶话说到什么狗屁宫殿,李琮说你家的宅子建得讲究,提议过来瞧瞧,一大群妃嫔凑趣一起就来了。” “进门就看到一个赤身男子冲出院子,在庭院飞奔,像疯了似的。” “再进来就看到你不堪的样子。” “还看到什么了?”公主不安地问。 “这会儿你知道急了?父皇只看到你躺在桌上,地上倒着一群人,就气得发了风疾。” “父皇病了?” 公主站起身,鞋子也没来及穿,冰得她脚趾抠地。 “是父皇下旨要你速速进宫,恐怕要斥责于你。” 公主收拾了,乖乖跟着四皇子进宫。 她很担心,服药时牧之也在,不知他受连累没有。 不曾想四皇子只将大公主送到禁宫外围就被一小队等候在禁宫外的中央军拦下了。 他有点慌张,因为这支小队中有善扑营的人、有金羽卫的人、还有御林军的人。 明显将各卫队打散重新编了小队。 这样一来,这种队伍只能听令手持军权之人的命令。 想抱团作乱是不可能的事。 “请王爷将公主放心交由我们带领进入禁宫以内,皇上下旨,四皇子安抚朝臣,不得生乱。” 四皇子接旨后回头看着大公主乖乖跟在小队后面向含元殿方向去。 他则去安抚还聚在二道宫门外的朝臣们。 得知皇上无碍,大家方才散去。 皇上经过薛家老神医针灸,又熏艾治疗,青连判断十日内皇上可以如常说话。 一个月能痊愈,在此期间,要静心休养身体,按时服药。 “你就留下来吧。”皇上口歪眼斜,不清不楚,说了好几遍,青连才明白他的意思。 皇上让他留下来帮自己处理政务,他本就是大学士,这是他份内之事。 兼会医术,皇上目前相信的人不多。 除了玉郎,青连是朝中为数不多可以信任,无任何派别的青年官员。 青连留在宫中,侍卫护送薛家老大夫回府。 侍卫回报说公主已跪在殿外等候。 皇上并没打算见公主,他连下三道旨。 第一道,将公主禁足于修真殿,那里本就是公主宿在宫中时一直住着的宫殿。 第二道,曦贵妃再孕有功,升为皇贵妃,保持封号不变。 第三道,翻新未央宫,翻新期间嘉妃不再居于长乐宫,暂住含元殿。 三条圣旨一下,皇后如坐针毡,每一条都明显针对自己。 皇后找不到理由,也不敢现在去含元殿与皇上对质。 毕竟,教导不好女儿,完全是她这个做母后的全责。 与此同时,凤药收到玉郎密信,字条上写着,“照顾九皇子,他居于御驷院,名李瑕。” 凤药暗自讶异,原来她以为的小太监是皇子。 信上并未要求她点出对方身份,只说照顾好他。 玉郎从来不会轻易看顾废物。 那日与九皇子聊天,从对方言语中,凤药感觉少年有抱负有见识还有暗藏的、不易被人察觉的野心。 她立即明白,这位皇子才是玉郎日后要扶持之主。 是立即与之相认? 还是先默默照顾,为之后的路先铺垫铺垫。 他日,这少年若真成了九五之尊,今日之情份即为来日之阶梯! 直到此时她仍对金玉郎抱着仰视的情感。 她想有一天,可以不再被对方保护,还要能保护他,保护其他自己在乎的人。 她自己只是有这种模糊的想法。 她想要的不是站在玉郎身后,而是能与其比肩。 凤药反复掂量。 如果被九皇子发现自己是别有用心接触他……有句老话叫“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还有一句叫“有心为善,虽善不赏。” 她犹豫着拿不下主意,这事没人可商量。 这一天她没吃上一顿热乎饭,暮色四合时,她带了些面粉去了御驷院。 那少年在屋里写字,凤药没惊动他,自去灶台升火,舀了水和起面来。 “怎么不叫我?”李瑕靠在厨房门边抱臂问她。 凤药一下下和着面,脸色并不好看,“快累死,只想消停吃顿热饭。” 少年来了兴致,“我一整天没吃饭,这儿的太监都跑光了,不知做什么去,宫中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皇上龙体欠安,所有奴婢都等着招呼。”凤药简单提了句。 “你在哪里当差?”少年看着凤药随便问。 凤药打从在青石镇开羊汤铺子,就总结出一条真理—— 一起吃东西,能迅速拉近人与人的感情。 这少年初见时如刺猬,为了吃狗,还“挖坑”给自己跳。 一起分吃过几次东西,他收起了刺,开始同凤药聊闲话。 “六品小宫女,在书房行走,我姓秦。” “哦。”少年答应一声,没如常人般介绍自己。 “你呢?”凤药挑起眉,“一点礼貌也不懂。”她骂道。 少年听她骂反而笑了,“我姓李。” “哟,大姓儿。我是不是得叫你声国姓爷?”凤药嘲笑他。 “姐姐,我鞋子破了,你可不可以为我补一下?” “那你怎么谢我?”凤药两手都是面,被灶火烤得脸上通红。 少年入迷盯着她看,“我教你写字好了。” 凤药点点头,“我瞧你字写得很漂亮。” “你识字的吧。” 此时她已擀好面条,将面切成细条,烧锅,用葱和猪油呛了下锅,香气一下散开。 少年肚子咕咕直叫,抽着鼻子,“你做饭好香。” 很快葱油素面做好了,两人一人一大碗,少年呼噜呼噜喝得很香。 屋外响起脚步声,听到两人鬼鬼祟祟说话的声音。 少年拉下脸,还没说话,“砰”一声,一块泥巴砸在厨房小门上。 “别理他们,是王成王炎两兄弟,仗着是尚衣司总管太监的老乡特别爱欺负人。” “胆小鬼,出来打架。” 又一块烂泥扔在窗户上。 少年咬牙不肯出去,接连几块泥块扔到门上窗户上,还带着两人嘻嘻哈哈的笑声。 凤药心中简直惊讶至极,难道他们也不知道李瑕的身份? 李瑕到底在这宫里用什么身份生活啊。 怎么说他都姓李,身上流着皇上的血,怎么能落到这步田地。 她喝干最后一口面条汤,刚好又一块泥被扔到了门上,带着骂人声。 凤药一把拉开门,李瑕拉她一把,“别和两条狗一般见识,来日我杀了他们全家满门。” “哪条狗扔的泥巴?”凤药走出去,王成王炎没想到屋里出来个宫女,先是一惊,开始起哄。 凤药走上前去,一把揪住其中一人辫子,用力向下拉,伸出手在那人脸上扇耳光,打得啪啪响。 边打边在心中念叨,姐姐出了这口气,可是保你一命。 否则,等那位爷有了权,处置你如处置一条狗,连带你家人也不能活。 第205章 爱意深沉 另一个太监见自己兄弟吃亏怎么肯?上来就踢凤药。 凤药尖叫一声,骂道,“你个小王八蛋,把尚衣司的老太监给我叫来,叫他磕三个头,姐姐才饶得了他。” “你算老几,哪个宫里的小宫女?”被拉着辫子的那太监叫骂着。 “宋德海管得了你管不了?我现在就喊宋德海过来。” 凤药松开手叉腰看着两人。 李瑕刚吃完面,擦着嘴走出来道,“你敢不敢今天不叫人,咱们俩对他们俩,找上一架。” 凤药闻言回到厨房拿了粗大的擀面杖,和李瑕站在一起,啐了一口,“我有什么不敢的,打死个臭王八而已。” 李瑕捡起一块石头,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稀薄的笑意,扔起石块又接住,率先用力对准一个太监扔出去。 他臂力很大,石块带风准准砸在一人脑袋上,那人当时就被砸得后退三四步,脑袋上开始淌血。 凤药也不甘落后,挥起面杖用力向一人抡去,那人身子一晃,这一杖砸在他肩膀上。 凤药不依不饶一下又一下挥着杖子追着其中一人打。 那人蹿得很快,丢下脑袋流血的太监自己跑掉了。 李瑕上去发了疯似的一下下踹他,“你是不是觉得爷没有出头之日?你等着吧。” 小太监被他疯劲吓得连滚带爬四肢着地逃走了。 他也不追,拍拍手回头道,“你好大威风,管宋公公喊名字。” “你不怕他真的来了啊。” “我和他可熟着呢。”凤药心中琢磨要不要跟宋大公提上一嘴。 她又在小破屋子里呆了会,拿走两张李瑕写的字,自己回书房暖阁照着临摹。 第二天傍晚她又去,拿了一摞自己写的字给李瑕,李瑕将她的字圈圈点点,哪里不好讲得很清楚。 又拿了张纸铺在破桌子上,让凤药现写,她写不好时,李瑕从她身后,握住她的手,一笔笔带着她写。 “我还是自己练习吧。” 凤药觉得他离自己实在太近了。 大概是感觉到了凤药的不自在,少年退后一些脸上挂着那种带点邪气而稀薄的笑意,“我是太监,你怕什么?” 凤药懒得与他纠缠,细心写字。 他却起了戏耍之意,呵了凤药痒痒,这小屋子地方本来就小,凤药无处可躲,又怕痒,笑得面红耳赤。 怒道,“别闹啦。再闹我生气了。” 少年停下来,懒洋洋地说,“你脸红到了脖子。” 凤药听了这话,只觉脸红得发烧,放下笔,到厨房做吃的去。 少年捡起笔,在那张写了一半的宣纸上接着写下去。 明月几时有? 明月几时有? …… 公主一个人凄凄凉凉,还在迷糊着被关入修真殿。 这次,父皇是真的生气了。 从前她的荒唐父皇和母后都会为她遮掩,特别是母后,对她很是娇宠。 自从有了弟弟,父皇的心思就不再放在自己身上了。 他有了新的女人,对母皇冷淡许多,儿女亲情也淡了许多。 她也有过一晃即逝的快乐时光,情窦初开,爱上过一个男子,想与之白头偕老。 到底哪里出错了呢? 为什么她想与之偕老的人,并不想和她一生共白头。 是从她不小心失了孩子? 还是从他眼里进了别的女人? 凡是他多看一眼的女人,她都会照死里折磨。 他对她大叫大喊,说自己和她在一起压根做不了男人,看见她就没有欲望。 他在胡说。 明明她那么美,铜镜中的她正处于最好的季节。 她折磨那些女人时,他才会服软,为那些女子说好话。 她看着他的眼睛,用针刺、用掌掴,她发明一套折磨人不重样的方法。 他终于爆发,两人再次陷入争吵。 他怪她太不温柔,她怪他对感情不忠。 他终于被一杯毒酒送了命。 他忘了,她不是普通女人,她是公主,也是皇权的一部分。 藐视皇权的下场,只有一条路。 她不再是那个一腔天真的女子。 她喜欢上一种游戏,便是考验男人。 看上去越正经的男人,越是好上手。 从无败绩,所以心才死得透彻。 男人可以纵情,女人为什么不能? 别的女人大约是做不到的,她却敢试试。 她沉迷于男人的侍奉,身体的快乐,这一切才能填满她空空的胸口,无聊的时光。 只要不太出格,父皇从未说过她。 她初以为这是父皇的溺爱,后来才想通也许仅仅是漠视。 那一日,无聊宴会中,她一眼看到了他。 常牧之。 他在一群人中,仿佛自带光芒,让人一眼就能瞧见。 她不错眼盯着他看,他感知到目光,皱着眉穿过人群与她对视。 他的目光像暖暖的春风,穿过沉郁的夜,吹在她面庞上。 好久了,她再一次感受到心湖起了波澜。 而他,只瞧了她一眼,便将目光移开,仿佛她只是个极为普通的宫女。 她不信,喊了人为自己介绍,那男子只如君子一般向她行个礼,并未像别的男子那样偷看自己。 她知道自己名声已经坏了,并且是一个有权势的坏女人。 哪个男人不想在她这里捞点什么? 要么是权利,要么是进入顶级权贵圈子的阶梯。 最少也可以捞到与金枝玉叶共度良宵。 她看烦了假正经的伪君子,只肖看一眼,她就能识别出那些只披了一层君子皮囊的小人。 一场宴会下来,牧之总是躲着她,她突然起了小女子的玩心。 她躲在他会出现的地方,与他相遇。 会私服与他同时出现在一家酒馆中。 有时也会骑马等在他上朝的路上,和他并行。 他并没有任何小看、嘲弄、巴结、轻视于她。 待她如同朋友,如同她是个普通的女子,彬彬有礼,尽显君子心性。 他光明正大,坦坦荡荡。 甚至劝过她,不要这么频繁与他一同出行。 虽是公主,世俗也对她有寻常女子的要求和规范,对她不好。 她动心了,没有人站在她的位置上为她想过。 他们畏她、敬她、妒她、恋她、轻视她、嘲弄她…… 唯独没人关心她。 她沉溺于他劝慰自己时的柔软,说得她心中痒痒的,一种久未体会的温柔之情涌上心头。 然而,止步于此,当她想亲近他时,他迅速躲开了。 不再走原来要走的路,不再在原来出门的时间出门。 公主明白了,他所有的行为,既可以对她,也可以拿来对待所有女人。 那只是他的教养,并不是独给她的特殊待遇。 他当真只把她当平常女人。 和别的贵族小姐没什么两样。 越是得不到,越让人疯狂。 终于,她有了机会。 也是这时,她才真正注意到常牧之是常家大爷的嫡出公子。 被家人细心教养长大,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君子六艺,技技出色。 只需经过历练便是真正无双国士。 这样的男人,最终会和谁缔结秦晋之好? 一想到他会穿着红衣,挑开另一个女子的大红盖头,会与那个女子洞房花烛。 她心里扭曲得犹如滴血,长夜无眠,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她等了他十几天,终于在他回家时堵住了他。 不问一声她不能死心。 “牧之可曾体会到我的心意?我心悦于你久矣。” 她从未这么胆怯过,鼓足勇气才说出心中所想。 他疏离的表情和她心中所想一样。 他对她一辑到底,口称不敢,“公主金枝玉叶,牧之不敢高攀。牧之心在朝堂,于富贵闲散人生毫无兴趣。” 是的,凡做了驸马,便不能再从政,驸马只有一件事好做,就是侍奉好公主。 眼见牧之一骑绝尘,她怀着沉重心情,回了公主府。 第206章 政务繁杂 牧之!牧之!! 那是她永远得不到的皎皎明月。 这样沉郁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四皇子找她伪造信件,用来污蔑常家勾结外敌,试图逆反。 公主擅临摹。 却没想到自己的这一小小技艺要用在构陷心爱之人身上。 她歪在妆台前,耐着性子听四皇子说完,恹恹地直接拒绝了。 “你不是一直想得到常牧之吗?” 四皇子斜眼看着无精打采的皇姐。 “这么好的机会你不要?” “等他全家下了大牢,你若及时出现应承他救他家人,他怎么谢你?” 公主动摇了,再次拒绝,“那样也只能得到他的人,得不到他的心。” “人在你身边,不敢忤逆于你,事事顺从,你还要什么?你多大了,嫁过几次人了?还要憧憬男人的爱?” 四皇子放肆嘲笑姐姐的天真,“你真是蠢得让弟弟我刮目相看。” 是么?她怀疑了,男子是不是没有真情?也不会对一个女人永存爱意? 既然早晚都要消失,那么,只得到他的人便可以。 是她亲手写了那些信,是她得了消息,急忙冲到他休息的地方,将消息传递给他。 是她看着他跪在青砖地上痛苦地流下眼泪。 是她第一次,用安慰的理由,将他的身体抱在了怀里。 答应他自己会护住牢中他全部家人,给他留够调查的时间。 她得到了她想得的。用卑鄙和无耻。 他终归是她的了。 之后的日子里她将这个男人放在心尖上,出于爱意也出于愧疚。 他在她身边,又不在她身边。 他再也没有那种灵动俊逸的风采。 整个人笼在一片阴影中。他失了魂。 她心疼,可她没办法,她不能放他走。 他是她的灵魂,他在这儿,她终归是有灵魂的,哪怕是个不快乐的灵魂。 他若离开,她就只余个空壳。 她偷偷哭过,后悔过,纠结过…… 到最后,她还是向父皇进言,好好调查常家之罪,她不信这样的忠臣会做出通敌之事。 常家起复那日,他走得干脆,好像他早就受够了和她之间的牵绊。 他走了,只留着那间两人尽享欢娱的空房。 里面飘浮着他的气息,留着他的残影。 空到她心疼得倒在床上,狂饮到天明,痛哭一整夜。 可他不会再回来了。 此次,父皇生了大气。 她做过比这更过分的事,也没见父皇生气。 她抱膝坐在床上,天气尚冷,她走得匆忙,以为只是向父亲请罪。 厚衣服也没穿。 修真殿自己久不来住了,这里是自己的旧寝宫。 自打同牧之断了关系,她不再回到这里。 这里满眼都是回忆,她和他共同的回忆。 他们在这里不分昼夜享受过鱼水之欢。 宴请过年轻的朋友们,都是同他们一样有着锦绣年华的青年男女。 他们饮酒,高谈阔论、吟诗作赋、行酒令…… 此时整个殿中空空荡荡,昔日的快乐在嘲讽今日的寂寞。 被子冷透了,又轻又薄,她披在身上依旧哆嗦。 这就是坐牢的滋味吗? 她走到门边,门从外面锁着。 用力拍打宫门,一个侍卫面无表情闪出来,“公主稍安勿躁。” “我冷,去给我拿点酒,拿些衣服来。就算明天要喝鸩酒,今日还是贵不可言的公主!” “快去,不然等我出去第一个斩了你的脑袋!”她颐指气使,高声命令。 侍卫沉着脸答,“公主所有要求,臣都会上报,至于执行,看皇上的意思,咱们只是当差的,公主不要为难我们。” “公主只要传这几句话吗?”侍卫追问。 “不然呢?” “你的父皇现在卧床不起。” 侍卫说完便无声无息离开了,像只鬼影。 公主才想起,四皇子说过一句,父皇被她气中风了。 这次父皇不止生气。 他发怒了,所以,修真殿没有一个宫女,天色已晚,没有人送来一支火烛。 她虽是公主,却也身处皇权之下,被禁足、缺衣少食,只是皇上一句话。 她蜷缩在床上,披着那一床薄被发呆,被门锁打开的声音惊醒。 门外传来私语声,门被开了条缝,一个人闪进来又迅速关上了门。 “牧之?!”公主脱口而出,声音含着惊喜。 “是我,还在做梦!”声音很熟悉,来人走到床前,将手中一只大包裹丢在她身上。 是四皇子,收买侍卫进来给她送衣物和被子。 “你不会还没迷过来吧?这件事不是偶然。”四皇子一语惊醒梦中人。 公主脑袋此时清醒过来,开始回想整件事起始。 只觉心如刀绞……那一天,牧之突然来拜访她。 她被惊喜冲昏头脑,那么容易就跳入他布下的陷阱。 之后的事顺理成章,她以为对方改变心意,答应住进他家。 在他的引导下,服用令人神魂颠倒的药石。 公主府请来的师傅也是安排好的,的确是能工巧匠,也的确是个鱼饵。 上钩的是最喜爱建筑和园林的父皇。 来公主府亲眼目睹自己的“丑态”。 服药那日,牧之也在。 那段日子,他们常这样玩,牧之从未令她失望过。 每天早晨在心爱之人的怀中醒来的感觉简直让她上瘾。 所以她才开心地喝下含着大量“五石散”的酒。 她甚至想不起来,那一晚牧之喝了那酒没有。 他该是没喝,前面所做的一切,都在铺垫那晚。 为什么?时隔这么久,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残忍? 她不由问出了声。 四皇子抓住她的衣领,恶狠狠地反问,“他若是知道是你亲手写了勾陷常家的信呢?” 公主惊慌地捂住胸口,大口喘气,她所有信件都在公主府的密柜之中。 翻修公主府时,她交代过寝宫中有一面墙不动。 这件事瞒不过牧之,他常去查看公主府的建造进展。 “你快去看看,我府上寝宫中,床铺靠墙床底下,有只密柜,里面的信件还在不在。” 四皇子冷冷瞪着她,“你真是个蠢货,要不是看在你是我姐姐份上,我真想扇你几耳光,你不配生在帝王家。” 他摔门而出直奔公主府。 不出意外,那些重要证据,早不翼而飞了,现在那些信摆在谁的桌子上都不一定。 皇上在含元殿一边养身子,一边处理政务。 这主意是青连出的,把内阁大学士中年轻有为的挑出几个来,成立临时军机处。 全部听从皇上指挥,专职处理政务及军务。 又快又省皇上精力。 所有大臣子暂停上朝,有事全部奏折处理。 在青连悉心调理下,皇帝嘴歪眼斜虽未康复,却已能控制表情、正常说话。 由于皇上突然病倒,朝上流传多种说法,折子比往常多出几倍。 青连带领大学士一同分类。 请安的放一边,清晰回复:圣躬安。以稳朝局,减少猜测。 政务集合在一起,由大学士写出“节略”,交给青连。 青连按节略跟皇上口述,皇上给出意见,代笔回复。 皇上躺在床上闭目,只需听取所有事务简略版。 给出意见即可。 凤药被临时调到含元殿打杂。 她亲眼看到青连的另一面。 做起事来雷厉风行,口述各政务清楚有条理。 皇上给出意见也能及时发现不足或遗漏。 一边询问一边写回复,待皇上给出答案,回折一气呵成。 政务还好说,节气快要回暖,老百姓春耕种可以正常进行,就是国泰民安的基础。 而南边战乱升级,大周国土被敌军反复践踏。 当地老百姓被屠杀,被奴役,已到了不得不伸手的阶段。 在场所有青年大学士边读边写,深深为边城百姓的遭遇叹息。 为大周所受的敌方凌辱而愤慨。 有的臣子边写“节略”边落泪。 其中有都指挥使、布政使这样的大员一封接一封上折。 也有地方知府、同知、知州这些低位官职的官员上报。 里面没有请安问候拍马屁。 大部分折子写得简单干净。 只有一个中心—— 什么时候出兵? 谁带兵? 第207章 找到证据 军情已经紧急到需要做出决定是否马上开战打仗。 一连几日,军报一日比一日急。 一座又一座城被敌军铁蹄踏过。 落在纸上是数字,每个数字后头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含元殿里的气氛沉重得仿佛凝固住了。 只听到有人压抑地用力呼吸、翻纸、研墨、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没有一人说一句闲话。 青连一连几天没好好休息过,凤药也跟着帮忙照顾。 为了让大学士都吃好喝好有精神,凤药让宋德海将食材拿到含元殿的小厨房,只需一个主厨带几个干练的小兵,随时候命。 顿顿现做,粥和点心随时供应,参汤一天四次,为日夜操劳的大学士和皇上提吊精神。 三日后的一天深夜,皇上结束一天政务,所有近身大学士回家沐浴更衣。 第二天他要临朝,关于战事,他必须听听文武大臣的建议。 这一夜,皇上显得特别苍老。 连日处理政务和突受刺激造成的中风,令他疲累不堪。 “青连啊,这会儿没外人,我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 “回皇上,青连……” 凤药紧张盯着薛青连,主战主和分为两派,一旦按谁的主意来,说对了好说,说错了是要受处分的。 “我们这是私下里谈,不记档又不在朝堂,你怕什么。” “青连不怕,青连主战,不但主战,还要请求战时让青连随军。” 薛青连在这几日中早就想好了,他虽是文人但会医术,在军队中是有用的。 皇上点点头,沉默着挥手让他离开了。 凤药还在含元殿,所有人散去,只余下侍奉的几个宫女。 殿中空荡荡的,书案上放着一张很突兀的奏折。 一声长长的叹息散入夜色,皇上披衣站在殿门口,看着夜空。 “皇上早些休息吧,这些天您也累了。” 凤药眼看着皇上脸上扎得刺猬一般,还坚持同臣子一道处理政务,的确辛苦。 “国库空虚,朕既不能逼迫百姓,又不会无中生有,打仗,未开局就要烧钱,这几年国家连遭灾祸,羸弱不堪,怎么打?” “凤药,你为我写个密诏,我要见一个人。”皇上迈着沉沉步伐回到书案前。 他看到那份孤零零的折子,烦躁不已,将之放到一边。 凤药展开宣纸,等着皇上发令。 她边写心中升起一股窃喜,这密诏是给绣衣直使的。 明夜在御书房召见他,商议要事。 南边乱子初起,玉郎早已派了线人过去调查。 对于皇上禀性的了解加上对于南边战局的摸底,他胸有成竹。 凤药送皇上回含元殿寝宫休息,整个前殿灯都熄灭了。 她一人收拾书桌,左右无人,她翻开那本折子,看到熟悉的笔迹。 那是牧之的奏折。 里面详细写了常家被陷害,以通敌谋逆之罪被下了大牢,背后推手是四皇子与公主。 折子上还提到四皇子公主诬陷常家的“证据” 凤药又翻找一通,除了这张奏折,并没有任何别的东西。 “证据”是什么? 为什么这折子单独放在桌案上,明显是看过,却没有处理。 皇上是怎么想的? 当初放常家出来,只说常家没有谋反之事实,无罪。 却没查清诬陷常家的祸首。 害得常家死了一位诰命夫人,还在牢中病死几个子侄小辈。 下人们因病没挺过去的更多。 当初最疼凤药的张大娘就是因感染瘟疫没救过来。 常家侥幸逃出大牢,还能官复原职已是万幸,并没考虑找到陷害之人。 后来想到了,却不敢去问,此举等同于责问皇上。 牧之从未忘掉过这刻骨仇恨。 自己所受之耻及整个家族受到的灭顶之灾出自谁手? 一开始怀疑公主是因为一次酒后欢好。 公主不小心说漏一句话,引起了牧之怀疑,可他再追问下去,公主却怎么也不愿说。 当时,两人侧卧于修真殿的跋步床上。 公主把玩着牧之散下的黑发,将那缕头发与自己头发缠在一起。‘ 她脸颊通红,喝到半醉,张狂而浮浪地笑着,“常牧之,我就知道你把家人看得太重。否则你不会同我在一起的。” 他庆幸那一刻他是清醒的。 他陪着公主,顺从她的无理要求,饮过被下药的酒,被她抽打过,但他总能最大程度保持清醒。 这句话他回味良久,公主已睡着了。 等醒来后,他拐弯抹角打听常家逆反,是谁举发,有何证据,公主推个干净,都说不知。 跟从四皇子后,他请求四皇子调查当年陷害常家之人,四皇子推三阻四。 然而,只要做过的事,就定有破绽。 几经波折,他方得知全部起因是因为一些信。是常家大爷里通敌国的信件。 信中因为还提到过二爷、三爷。 所以将他们全族都押入大牢。 没有头绪之时,公主瞧他不开心,拉他去看名家字画。 那是个晴朗的天气,他依稀记得那个春日,莺飞草长,满眼绿色。 他们两人穿着常服,公主少有地着了男装,两人骑着高头大马,你追我赶。 鸟儿在耳边鸣叫,身边的女子笑得明艳,马铃响得悦耳,花儿开得热闹。 有那么一瞬,他感觉到旁边女子看向自己时眼中的深情。 他心底明白。她爱他。 只有那一瞬间,然后他亲手熄灭了那一点点感觉。 两人来到名画收集馆。 牧之没想到公主对书法、绘画颇为精通。 特别是各个大家的书法,她一幅幅点评。 一派活泼明媚,与在宫中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她讲着自己小时候,不爱看书,但很喜欢写字。 同她父皇有着相同爱好,站在窗前就能写好几个时辰。 皇上那时候很爱重她,将她抱在膝上,教她认各种字体。 “你可知道,我用父皇笔迹回过大臣折子,被父皇发现,差点挨了板子。” “你弄坏了奏折,不该挨板子吗?” 一束阳光打在公主细嫩柔滑的脸上,她那么青春貌美。 她肆意笑着,露出一口贝齿,“因为我写得字同父皇一模一样。” 这句话,像一道闷雷炸响在牧之头顶。 以至于后来公主又叽叽喳喳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公主府有一间房间是上锁不让进的。 原先她说那里留有从前驸马所有东西,不想被打开,勾起难过的回忆。 这天趁公主睡着后,牧之从窗子进入。 那只是间普通的书房。 各种最好的纸品,各种文房四宝,一一码在书架上。 书案边放着写过字的宣纸。 他打开一束,第一张是极漂亮的瘦金体。 后面有各种字体练习。 行书、狂草、楷书,都写得很漂亮。 一看就是深爱书法的人所书写。 他正看得入神,一道清丽的嗔怪打断了他。 公主面带责怪,“你不睡觉偷偷打开我这间旧屋做什么?” “这里谁也不能进。” 公主拉他出来,他却沉着脸说,“我以为我们之间没有秘密,就算是前驸马,也没什么可隐瞒的,那代表你的过去。” 公主很沉默,拉着他回寝宫休息。 牧之却感觉到她一直在装睡。 第二天他离开公主府,公主一反常态一连几没去找过他。 后来串起来一想,都想通了。 她做了那些信件,自然会有些愧疚,哪怕是她那种不把别人当人看的金枝玉叶。 当他笃定诬陷一事与公主脱不开关系时,他为那个春日曾有过一丝丝动心而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他若耽于一个女人的深情,而忘了自己肩负的责任,忘了自己受过的屈辱,都是对尊严的践踏。 那是与他常家不共戴天的仇人! 第208章 皇后心情 他不信那些信件全都被毁掉了,不会只有那几封的。 那应该是来来往往一系列的信件,并不好伪造。 他又找了公主不在时进入书房。 在里面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又将墙面、墙角、书架摸了个遍,也没找到有暗格密柜之类的。 他一直没有死心,与公主决裂后,这件事成了他的心疾。 直到公主对秦凤药下手,那时的他早掐灭对男女之情的火焰。 当看到凤药几乎死在那冰水中时,他的愤怒突破了隐忍,终于爆发了。 就在那一刻,一个主意突然出现在脑海里。 不但可以光明正大搜查公主府,翻个底朝天,还能顺便帮秦凤药报仇。 一箭双雕。 他没料到公主也有执拗到连他的话也不听的时候。 他凭自己的力量没能救走秦凤药。 还是凤药自己想了一套说辞,说服公主放了她。 他的复仇得逞了。 不过要将公主做的事公布于天下,是不可能的。 这一点他很清楚。 他只想让皇上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什么货色。 皇后等了几天,待公主做的荒唐事冷一冷,再做处理。 皇上开始忙别的事时,她悄悄去修真殿探望自己的女儿。 公主在殿内已经度过开始的惶恐与不知所措的那段时光。 她是皇上骨血,没什么可慌的,只要不亡国,她永远是金枝玉叶。 父皇顶多关她一段时间,出来依旧做她的公主。 修真殿里的寂寞清冷让她发疯。 每日天一亮,她便开始疯狂拍打大门。 待卫一开始还劝她稍安勿躁,后来便不再理她,任她一整天聒噪。 只要醒着,她便守在门口,像条孤狼,绕着门口来回打转。 自打死了驸马,她自由自在,像只长了翅膀的鸟,随意飞翔。 突然将她锁在笼子中,她抓心挠肝地难受。 将她关在笼中的,不是这道木门,是权利,她出不去。 这日皇后初次来探女儿,刚到修真殿门外,远远便听到女儿凄厉的呼喊,夹着拍门的声音。 皇后心中一紧,先是心疼女儿,紧接着便有三分生气。 都这个时候了,仍不知收敛。 岂不知她不但是皇上的女儿,也是太师王家的外孙女。 同时还是自己的女儿,是皇四子的亲姐姐。 这种行为,不止代表她自己,也代表皇后不知教导女儿。 她的一言一行都在打自己身为皇后和母后双生身份的脸。 皇后疾步上前,隔着木门低吼一声,“别拍了。” 公主听到皇后声音,顿了一下,爆发似的尖声哭出声来。 “母后!母后!放了女儿出去,女儿受不了了。这里又冷,又寂寞,吃不好睡不好,母后!!” “安静!”皇后被这个不争气的女儿气得浑身发抖。 “你自己做出没脸的事,还在这里大呼小叫,你心中除了自己,有没有王家的脸面,有没有将你的母后放在心上。” 里头终于安静下来,侍卫远远看到皇后也走过来,向皇后请安。 “打开门。” 侍卫为难地左右看看,单腿跪地没动。 “难道公主没有出来的那天吗?你也不想得罪本宫吧。” 皇后冷着脸拿出国母身份教训侍卫。 侍卫起身道,“皇后快点出来,也算心疼一下咱们做下人的。”他卑微地请求。 “开门吧,不会让你太为难。”她将一个金锞子塞入侍卫手中,“和你兄弟们打点酒喝。 待卫顺手将金子收入袖中,打开了锁。 皇后闪身进去,关上门。 昏暗的光线下,她那本是貌如春花的女儿,此刻如被大风吹倒的野草,一身凌乱,散着发坐在地上。 一床被子被扔在地下,已是弄脏了。 皇后重重出口气,走到床边坐在床沿上。 “你要沉得住气,难道你父皇真能将你关一辈子?皇家的人,哪个能顺顺当当一辈子?别说咱们,就是小门小户也不都是安生日子。” “女儿,你是大周公主,要拿出公主的气魄。” 公主走过去,伏在皇后腿上,痛哭流涕,她抬头看着母亲。 她的母亲,大周皇后,在这样的光线下一样灰头土脸。 这个女人一生没得到过夫君的一点怜爱,独自坐在皇后宝座上,何尝有过真正的快乐幸福? 皇后不耐烦地推她一把,“你听进母后的话了吗?” “是。”在这皇宫里,她最爱的人就眼前这个华贵端庄的女人。 公主乖乖擦擦脸,坐在皇后身边,靠在母亲肩上。 两人都陷入沉默,片刻公主直身转向母亲小心地问,“母亲,你能否让弟弟问问……牧之为何没来看我?” “女儿有话想和他说。” 皇后变了脸色,“你还在想着他,我问你如若设计害你的是别的男子,你当如何。” “我……肯定会杀了他。”公主回答得轻声但很坚决。 “那放到他身上呢。” 公主低着头,不说话。 皇后气急,“你呀你……” “是我先对不住他。” “所以,他给我服了五石散,我……” 皇后起身走到门后,回头留给公主一个冷冷的眼神,“你快醒醒吧,那男人心中对你只有恨。” 皇后派人在公主府搜出余下的五石散,并上呈皇上,做为常牧之引诱公主做出有伤风化举动的证物。 皇上只是瞟了一眼些东西,告诉皇后将东西放下,马上出去。 “咱们的女儿被人引诱,做下这种事,她有不对,可引诱之人不可恨吗?” “比你女儿的床榻之事要紧千万倍的事多如牛毛,朕不管国事,去管她那点屁事?” 皇上冷言相讥,“东西放在这里,朕知道了,那也是朕的女儿,朕不会将她怎样。” 他嘲笑道,“那么多女子,偏她受了引诱,你真做的好母亲。” 皇后灰着脸,不言语。 “朕让着你,你就别得寸进尺了,出去。” 皇上皇后不睦已久,像今日这样不留情面,这是第一遭。 皇后行个礼退出含元殿。 她身后虽然站着整个王氏,可她只是皇后。 三纲五常压着她,她既使有权利,也并非来自她自身。 而是她的父兄,宠大的王家。 经营多年的王氏,光是门生故吏遍布朝廷。 上到士绅,下到芝麻小官。 可她,只是摆在后宫凤位的王家一个招牌。 皇上待她的客气礼遇不是出于对自己皇后的爱重,而是对王家金字招牌的无奈。 她深吸口气,这命运,在她出嫁时就已注定了。 皇上说过几句难听话,心中舒服许多。 这一天他过得极不顺利,因为南边战事,大臣们吵得几乎将朝堂翻了顶。 主战与主和的吵成一团,却没有一个人说说,钱从哪来,粮从哪来。 他自己也开不了口,宫内正大修未央宫。 他怎么能说出国库空虚这样的话。 最关键,大周建朝以来,没有出过战败皇帝。 若是他有了败绩,写到史书上,他将遭万世唾骂。 他也无颜去见祖宗。 可他却未想过,自己丢了祖宗打下的疆土又怎么有脸去见列祖列宗? 想退缩时,人总能为自己找到千万个理由说服自己是身不由己。 他本以为臣子们都知道国家这几年情况,会支持和谈。 却不曾想有一大批臣下听不懂他的暗示,仍坚持要打仗。 特别是以曹家为代表的武将们。 他们信誓旦旦,要将失去的国土夺回,将敌寇杀得片甲不留。 却不知从兵甲未动,粮草先行。 打仗,打得是后方! 终于,皇上忍不住问了一声,“要打仗,钱粮从何而出?” “国库还有百万两银子,够军队走到哪里?” 一句话结束了吵闹,也结束了这次令人窒息的朝会。 他走出朝堂没几步,刚松口气,就被一声“皇上”叫得又悬起心。 回过头看到来的是何人,眉头紧锁起来。 第209章 刁钻进言 皇上耐着性子问,“牧之,有何要事急着见朕。” 常牧之跪下抱拳道,“请皇上给臣下一个公道。” “公道?” “臣的折子上了数日,未见皇上……” “你想要什么公道,朕查清你家未有过谋逆,令你全家官复原职,还不可以?” “你上的折子朕看了,也处置了她,你想要朕杀掉自己的骨肉?” “还是公布于天下,告诉天下人,朕治家无方,国母也无力约束自己的女儿啊?” 牧之语结,待他回过神,皇上已走远了。 牧之想了很多结果,并没想到皇上只用几句轻飘飘的反问就终结了他的提问。 他的仇恨绵延了数年,终于找到了害他家人的罪魁祸首,费尽心机,牺牲了所有精力。 家中为他相看无数贵族小姐,他无心于家庭,不知如何与一个女子永结秦晋之好。 他不但身体有了污点,精神也被这些年的苦楚折磨得残疾了。 他发现自己没办法对那些小姐产生一丁点情感。 心如止水。一个心中充满恨意的人没办法去爱一个女人,又何必误人终身。 他虽不能爱,却懂得爱。 懂得这个世道,一个女人没有夫君的爱,将会独自度过漫长人生。 他不想像家人嘱咐的那样,只要完成绵延子嗣的任务,他就完成了身为常家男丁的一大任务。 那个为他完成这个任务的女人,却没人提起。 母亲了解牧之,她安慰他道,“咱们家会给她一个掌家主母的尊严。只要你不娶小,将来整个常家都归她掌管,女人最终的归宿就是这个。” “她只需多生几个孩子,孩子就会给她精神上极大的充实和慰藉,也让她有了依靠。” “儿子,以你的身份与资质,何愁没有女子愿意与你相守一生?你只需尊重你的妻子,女人要的并不多。” “如果一个女人一生只想得到夫君的爱,母亲瞧着那是有点太过天真,你问问你父亲如今对母亲的爱意还余多少,这不代表他待我没有真心,所有的爱意终究会变成亲情。” 牧之只是沉默。脑袋里一片空虚。 ………… 夜来,玉郎独见皇上,从含元殿出来后便去寻凤药。 她点着灯托腮坐在窗前等他。 看到他的身影她唇边不由自主漾出一抹笑意。 他目光从老远便放在她脸上,目不转晴看着她。 可他没有笑意。 直到走到窗外,他与她对视良久,伸出一指手根,轻轻在她脸颊上抚过。 轻得像一阵偷偷刮过的风。 轻得像一根落在脸上的羽毛。 他眼睛深处藏着很沉很重的伤感,和一丝决绝。 “出事了?”凤药只凭一个眼神便知晓他有心事。 他笑了,“我什么也没说,也没有表情啊。” “那可能你眼睛里的情绪藏得不够好。你可不算个合格的绣衣直使。这么快就被人识破心事。” “那你猜是什么事。” “这还用猜,早朝吵得朝堂都快掀了顶了。” 凤药走到桌边,为玉郎泡茶,后者只轻轻一跃,从窗子跳入屋内。 她将“枫顶红”的第一道茶汤倒掉,沏出第二道喷香茶汤,递到他手中。 他闻了闻,赞声好香,却放下了茶碗,“恐怕难开战,皇上说国库空虚,打不起。” “缺钱想钱的办法,怎能放敌人这般放肆,辱我大朝尊严。”凤药皱眉轻声说。 “这些都在我预料之内。” 玉郎看着桌上烛火说,“可心头仍然……有点难过呢。” 他自嘲一笑,“没想到我铁石心肠金玉郎也多愁善感。” 说到后面,他声线紧绷,咬金断玉。 “说到钱,我愿意捐出所有私款,我也存了些体已,我相信如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我们可以想办法。总有办法可想的。” 她伸过手,握住玉郎宽大温暖的手掌。 玉郎神色缓和下来,温柔地看着凤药,“你不必如此,钱是有的,玉楼赚了不少,还有那次抄了四皇子的私库,还有别的进项。” 玉郎脸上少见挂着微笑,“你对面这位绣衣直使这些年可不是白干的。” “筹集军费有的是办法。现在最难的是皇上内心不想开战。” 他话锋一转,“他想和谈,就让他快点和谈也好,谈不成自然要开战。” 两人还想多说会儿话,却听到宋德海的声音,“皇上驾到。” 已经是深夜,皇上该在含元殿休息了,怎么突然来御书房? 凤药一肚子疑问,弄乱自己的头发,假装从床上刚起来。 将鞋子脱掉,踩着后跟,跑到书房,“皇上,夜深了,还没休息有伤龙体呀皇上。” “朕倒想休息,一个一个都不让朕省心。” “那皇上要不要喝盏茶,用些点心再休息?” “也好,此刻倒没睡意,点心不用了,吃盏热茶。” “宋公公不必伺候,让他早些休息,就让小桂子守夜皇上说好不好?” 宋德海劳累一天,感激得看了看凤药。 “也好。” 皇上吃了盏第三泡的“枫顶红”,心思烦乱也吃不出味道。 此刻,玉郎就在暖阁中,端坐着听皇上与凤药说话。 “皇上为什么烦心?” 皇上突然想到什么,瞧着凤药说,“你已是自由身,又与常家相熟,替朕劝劝牧之,不要揪着过去的事不放。” “遵旨。”凤药伶俐行个礼,又欲言又止,皇上瞧了她一眼,“有话只管大胆说。” “皇上容奴婢大胆。” “说,恕你无罪。” “皇上指的过付出的事可是指得常家被人诬陷下狱之事?奴婢不敢干政,只这事当时闹得太大,奴婢也在常家,所以知道一二。” 皇上阴着脸点点头。 “恐怕大公子不是委屈而是忧心。” “此话怎讲?” 凤药深吸口气跪下却不吱声。 皇上知她担心说错话,就道,“你随意一说,朕随意一听,你在常家多年,比朕更了解常家的人。” “大公子非心胸狭小之人,怕是忧心能以伪造书信而诬陷常家,想来也能伪造别的东西,若是要紧文书,误了某人前途是小,若误了国家大事呢?” “倘若通敌之罪成真,皇上没有查出书信之事而断然向与之通信之国家宣战了呢?” “常家莫须有成了奸细,若真挑起战事不就损失大了吗?” “这次那人虽未成功,下次伪造其他文书没被识破怎么好?” 原来,牧之与凤药串通令公主被禁足后,他便与凤药通了信儿,告之自己不但报了仇,还拿到公主伪造书信之实证。 凤药偷看那道奏折后,没等到皇上批复,后来连折子也找不到了。 她便知道皇上不会再提公主之事。 她为常家挽惜,也为牧之不值。 这事向深里想一想,倒也不是不能再操作一下。 公主是皇上最亲近之人,比四皇子更亲近。 因为她是女孩,在宫中和任何人都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 她更容易接近皇上,也更让皇上没有防备之心。 可这个亲女儿如果有了政治偏向就不同了。 皇上一直只当她只是有些荒唐,身为公主,自己这个做父皇的自然包容一些。 只要不丢皇家脸面,他都不会降罪于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女儿。 可这些年她越发荒唐,不知收敛,这次禁她足,便是要治一治她的跋扈。 却未想过她也可以是政治棋局中的一颗棋子。 皇上仍处于鼎盛,没多想过身后事,向深里一想,只觉齿冷。 这个公主一向与皇后比对自己亲厚。 未来若自己身子骨不行,或突发疾病…… 那一手“好”字,可改写大周命运。 第210章 母亲教诲 当前最要紧的是皇宫布防。 自己哪天暴病不起,确保布防不能乱。 只一瞬,他脑子中闪过无数念头,回过神让凤药平身,“朕累了,凤药退下休息,小桂子守夜即可。” “是。”凤药退出书房,回到暖阁。 玉郎无声为她拍了拍手,“告得好刁状,你也太过了解皇上了。” “我进宫不就是做这个的吗?若投到你东监御司门下,说不好是最顶级的细作。” 玉郎怜爱地看她一眼,话题转到牧之身上,“今天牧之实在不该就公主事向皇上进言。” “为何说不得?不处置公主就算了,难道常家受这么大冤屈还不能说一说?” “这冤枉原是皇上给的,的确不能说。”玉郎淡然否定牧之做法。 “在政治上,他太理想太幼稚,万言当前,只要涉及皇家的事,不如一默。” “别说这些了,今天晚上月色倒好,过来看看,这么平静的日子不多了。” ………… 牧之此时也在望着月亮,他没心思欣赏月华之美,一腔愤懑无处诉说。 这一夜无眠之人不止他们。 还有云之,她伤口已好,却仍旧独宿。 李琮自她好之后,只留下来过一夜。 生育过后,云之只觉夫妻之事不似从前,似乎感觉都钝了,不免反应也慢。 李琮也觉与云之欢好不如从前痛快。 想到产婆说的话,明白大约是产道受损造成的,便不再勉强。 他待云之仍似从前,但亲密感却越来越稀薄,两人过得相敬如宾。 时至今日,云之方知晓“相敬如宾”用来形容夫妻,是多么可笑的一个词。 可这事无人可说,只能放在心中憋成暗伤。 这日早起,王爷自云鹤屋里出来,到王妃房中用早饭。 云之为他添汤加饭,似是随意提道,“云鹤与王爷感情甚笃,不如给个侧妃的位份吧。” 李琮横了云之一眼,面露诧异,直接回绝,“不可。” “为何?王爷不是一直很宠爱云鹤吗?” “宠爱是一回事,名分是另一回事。”王爷将碗置到桌上。 “云鹤出身微贱,不宜给过高位份。” 云之心中一凉。 “可她到底是你屋里的老人儿了,比我嫁入王府还早。” “此事不必再提,我会再娶侧妃,她不行。”李琮说得斩钉截铁。 云之心知无望,呆呆坐着,直到送到李琮,不知如何向云鹤交待。 这后宅也不全是她做主啊。 她很怕云鹤来问她位份之事,叫了马车又无处可去,索性回娘家。 远远的,门房看到王府马车,赶紧迎出来,一个小厮跑着回去报告,“大小姐回府啦。” 一连声的喊着,夫人急匆匆出来迎接。 云之下车带着陪嫁丫头走到二道门与母亲相遇,她等不及行礼便扑到母亲怀中。 “娘亲。”刚喊出一声,眼泪“刷”一下掉了下来。 大夫人将云之揽在怀里,“儿”一声“肉”一声地唤,声声尽是疼惜。 娘儿俩就站在二道门上哭做一团,吓得仆人赶紧找来牧之。 “妹妹出什么事了?”牧之一连声问。 “没事,娘俩太久不见,太想得慌呢。” 云之右手挽住母亲手臂,左手拉住哥哥,一起向院中去。 “今儿说什么也要留在家中,哪儿也不去,只和娘亲哥哥做伴儿。” 云之腻住母亲,大夫人极了解女儿,知道她肯定是有什么事。 当晚吃过饭,便将她叫到内屋细细询问。 连牧之也不让进屋,急得牧之只得坐在外间干等。 云之委委屈屈将王爷因自己生育而冷落自己之事告诉母亲。 又将梅姗落胎一事也毫不隐瞒一一道明。 她心中不自在。又能和谁诉苦? 母亲没有像云之料想的责备她,或惊讶于她在心内自嘲的“狠毒”。 她起身,拉起云之,“跟娘去个地方。” 她走在头里,缓步而行,像要带女儿去散个步。 牧之还等在外面,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两人。 “牧之等在这里。”夫人吩咐。 云之瞧着母亲点上灯笼,亲自打着灯笼,也不叫人跟随,带着她向院子最西北角落走。 云之跟在母亲身后,她很好奇,母亲所居的宅子她从小玩到大,每个角落都那么熟悉。 母亲要去的地方,能是哪里? 夫人带着云之拐到三道院最偏的一个角落。 这里挨着院墙,与旁边房子中间仅有一个狭窄通道。 别的墙边都种着花草,有取水井。 这里光秃秃的,母亲挑高灯笼照着脚下。 走到尽头拐角处,有个类似放大的“佛龛”的小间。 门上有把锁。 母亲将灯交给云之,从怀中拿出钥匙环,从中取出一柄钥匙。 打开那把结了蛛网满是锈迹的大锁。 推开来,里面非常浅,甚至站不进一个人。 门内是口很深的枯井。 井中埋了土,有股怪味。 “这井非常深。是后来挖的。大约是我入府的第八年,叫工人挖出来的,这里没水,却有十三米深。” “现在它只有九米深了。”夫人语调轻飘飘的,听在耳中鬼气森森。 云之心下有些害怕,这条小夹缝终日晒不到阳光,角落更阴冷,井口向上直冒霉烂的气味。 她一时忘了问话。 母亲拍拍她的肩,示意她自己要上锁,边锁门边问,“知道为什么少了四米吗?” 她愣愣望着母亲带着慈爱望着自己的面孔。 “里头埋着两个人。” “一个是你父亲抬入门的贱妾,是个不懂事不尊主母的女孩子。” “有了身孕,以为你父亲会为她宠妾灭妻,这种低级不懂规矩的女子不该进入贵族圈子。” “不是不让低门小户的女子嫁给世家子弟,可她必须要懂事,要懂得地位高下之分。” “若嫁入咱们家的是地位相当的大家女子呢?” “不论是谁,主母就是主母,纲常不容僭越。” 云之吓坏了,她从不知道那么温柔、慈爱的母亲,那个因为看到冬天乞讨老人没寒衣而落泪的母亲,会亲手将父亲的妾室丢进井中。 “你哥哥该对那女子有印象,你那时还小,我从不许你来这里玩耍。那女子没了时你才三岁,早就忘了,你一直以为你父亲对我一心一意。” “打那时候,你父亲便不再娶了。” “娘、娘亲……” “娘为了你哥哥与你过得好,什么都可以做。” “我是这个家是唯一的主母,才护得住你们两人。” “母亲说里头埋了两个人,那个是谁呢?” 既然父亲没有再娶,母亲又能与谁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青石镇王二的母亲。你出嫁那天,你哥哥捉到她,我们亲后将她丢入这口井中。” 母亲深深望着云之。 云之如同突遭雷劈,连惊叫也忘了。 她们早就走出小夹缝,夫人带着她缓缓在花园中散步。 小小灯笼只照到一小地块方,娘儿俩谁也没说话。 云之由震惊中清醒过来,她轻轻挽住娘的手臂,将头靠在娘肩膀上。 “娘,谢谢你把我护得这么好。” 夫人放下心,她很怕女儿的不理解,可她更怕女儿优柔寡断。 万一王府进了有身份有手段的女人,女儿就是被吃干抹净的小可怜。 她宁可女儿觉得她这个娘心狠手辣,也要教会她立身必须具备的手段。 这些手段,她可以一辈子用不上,却不能不知。 “娘,我现在该怎么办?鹤娘那边……她为我做了那些事,女儿已将她视为……同伴也好,朋友也罢,总之是亲近之人。” 夜风冷冷,夫人长长叹息一声,“云之,在后宅中,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利益系在一起就是朋友,利益散了,人情也散了。” 第211章 云之心思 云之听着娘亲悉心教诲。 “这一点你要牢记,你现在是王妃,将来若是皇后,更是如此,你是上位者,没有什么朋友,只有同盟。” “那位四姨娘所做之事不是为你,是为她自己。将来攀咬也攀不到你,没有证据。” “二来,不肯封她为侧妃的人不是你,是王爷。这一点你必须让她清楚地知道,上位者任用下人,承诺了就要守信。” “另外,你可再拉拢她,虽暂时给不了侧妃之位,可以给她别的……比如,孩子。” “那王爷不与女儿亲近怎么办?” “那也只是时间问题,你还年轻,身体会恢复如初,你是主母也是女人,英雄难过美人关,想再要孩子,你就得用心计。” “王爷再怎么样,也不过是寻常男子。” 云之一时不解,夫人深深看她一眼。 云之突然领悟了母亲的意思,脸红了。 她心中两件事都得到了答案,松快许多。 回到主屋,见哥哥仍在等着自己,她很是感动,有这样的家人,她怎么敢不好好生活。 他们就是她的底气啊。 “哥哥回去休息吧,我没事了,有母亲陪伴就好。” 见母亲和妹妹都一脸轻松,牧之终于放下心,回了自己房中。 夜虽已晚,他仍点了灯火,写了主战的折子。 国土便是尊严,怎么能容得贼子随意践踏。 云之第二天天亮便回了王府。 王爷已上朝去,这段时间朝局紧张,他在家的时间并不多。 云之将鹤娘喊到房中,屏退下人。 鹤娘期待地看着眼前端庄的女子,身为千金小姐出身的王妃说话该是极有份量的吧。 却只见云之冷眉冷眼,面色并不好。 指了指凳子,“鹤娘都是姐妹,又没外人,坐下说话。” 鹤娘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梅姗没了孩子,现在你可以放心了?”闻听此言,她更确定自己封侧妃是没戏了。 “你是王府的老人儿,伺候王爷伺候的又好,侧妃本就该是你的。” 云之低着头拨弄着茶盖,吮了口“枫顶云片”虽没有“枫顶红”那般绝顶滋味,也很难得了。 “我心中并无第二人选,这一点你要知道。” 鹤娘听出王妃的美意不好不接话,便起身道,“谢王妃美意,还求王妃成全。” 云之将茶碗重重放在桌上,“咱们家的爷,你也知道,心思哪里肯放在一个女人身上。” “昨天我将你的事说于他听,他一口回绝了。” 鹤娘白着脸问,“王妃可知为何,鹤娘无依无靠,只想在位份上有个保障,他为何不愿?” “我说给你可以,但你万不可与王爷生了嫌隙,若是那样就是你不懂事了。” 云之指点鹤娘,她须得明白在这府上再得宠,也要知道自己是哪根葱,这里拥有绝对权利的,只有一个人,就是王爷。 鹤娘点点头,“妾身都凭王妃指点。” “梅姗不足为惧,她那个脾气,失宠是早晚的事。王爷的耐性有几两几钱,你我都试过。” 见鹤娘一脸惨淡,云之也不忍心,“今晚我还要再向王爷提你位份之事,你到时可以悄悄过来听一听,别惊动别人。我会支开院中杂人。” 鹤娘不能不承这份情,云之做到这份上,已经很给她面子了。 她忙行礼,谢过王妃。 晚间,鹤娘一听说王爷回了微蓝院,马上过来,也不带侍女。 进院看到院中空空,王妃果然将院中人都清干净了。 屋里留了两个陪嫁丫头伺候。 王妃正亲手侍奉王爷更衣。 换了常服,李琮顿感身上松快许多。 云之奉上新沏的茶,李琮接过品了品,赞了声,“好茶。” “茶是好茶,水也是好水呢。” “王爷尝尝有没有梅花的香气。” “果然,清香甘冽。” “四姨娘孝敬我的,你是跟着沾光。” 李琮放下包金雪青骨瓷茶碗,“难为她知道敬你这个王妃。” “夫君,她不但知礼,也识趣,对你侍奉得也上心。” 李琮仰脸想了想,点头道,“的确。” “那早上我所提之事,夫君可以再考虑考虑吗?” “将来若有那日,我给她妃位是可以的,但现今是给不了她侧王妃之位。” 他这话一出,不但鹤娘在外变了脸,云之也品着味儿不对。 “为什么?除了她出身不高还有什么原因?”云之问。 王爷看着云之很直接给了答案。 “我打算即曹氏女为侧妃,已经着官媒去提亲了。” 云之脸色顿时变了,六王此举也太不把她放眼里。 鹤娘听到这儿,心中不止为自己的事不平,也对云之起了怜悯之意。 她忙悄悄离开,再听下去实在不好。 “为何不先和我商量?” “我娶侧王妃是必然的,要娶就得娶门当户对,对我前途有益之人,眼下,谁比曹家女儿更合适的。” 他瞅瞅云之脸色,安慰道,“你放心,她过来仍尊你为主,不会妨碍到你。” 云之并不只为他娶侧妃心烦,而是因为常家一直与曹家不睦。 大周一直文武不和。自从打下江山,武将就不再受皇上重视。 和平之时,军权就成了皇权的隐患。 所以皇帝一直重用文治,武将虽有不平,也无奈。 曹家不但代代从军,与常家温和治国的政见也不同。 是以两家虽都是大家族,却算政敌。 如今她刚处理好梅姗这个隐患,又来个曹氏女。 李琮见她不悦,起身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我瞧瞧梅姗去,王妃要休息的话不必等本王了。 孤灯照着云之,她突然理解了母亲的决绝。 曹氏女嫁入王府,和其他人都不同。 别人是一乘小轿抬进来的,是王爷的玩物。 不论是梅姗、四姨娘、死了的二姨娘、门第不高的三姨娘…… 都是打边门抬入府上,赏个院子就住下了。 而曹氏女,则由李琮亲自请了媒人。大约贵妃也出面了。 连与她商量也不商量,知道她会反对,甚至懒得哄哄她。 就要再走一遍大婚之礼,再做新郎。 没人考虑王妃的脸面。 曹氏女还未进门,就先声夺人了。 云之紧紧握住茶碗,直到指节发白,她垂着的眼帘,无人能看到她发红的眼圈。 美貌也罢、家世也罢、财富也罢,对有权的男人来说,都不会放在心上的。 因为,太容易得到。 云之撇嘴笑了一下,她不再是那个怀着一腔天真,爱慕夫君的小女孩儿了。 曹氏女也好,王氏女也罢,她只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正如娘亲告诉她的:主母的尊严,不容践踏。 第二天后宅几房姨娘过来请安,散了众人,云之单叫住鹤娘。 四姨娘偷眼打量云之,却看她精神十足,并不像头天晚上那个郁结。 “昨天的话,你可都听见了?” 云之叫来丫头沏上好茶,并端来果子,倒像要与鹤娘长谈。 “妾身只听了……” “听到就行。”云之一笑,打断了鹤娘。 鹤娘再装下去也没意思,讪讪笑道,“王爷是个薄情的。” “那倒不止咱家王爷,世家男子大约都这样。” 云之翘起兰花指,捏了块梅脯,放入口中慢慢品尝。 “你尝尝,五芳斋制的果脯,城里最好吃的就是这家,听说家中有孕的女子,都要备着。” 看云之放松的姿态,鹤娘也放松几分。 不知怎么的,原先虽觉得主母待人客气而疏远,地位也比自己高,却并不叫人忌惮。 现在云之不管见哪个妾室都带着笑,十分家常随和,却让她感觉到了压力。 就如此时,她笑着指着果碟叫自己品茶吃果,鹤娘却有几分扭捏,总觉得放不开。 第212章 无名皇子 “你怕是已经知道,咱家后宅又要多个妹妹。”云之招呼丫头添了茶。 “我倒无妨,还是主母,可你们几个就多个要行礼的。” “我想着,你还是争取一下,一来得有财产傍身,二来要有孩子,咱们都还年轻,宅子里的日子长着呢,不能不打算。” 云之句句说到鹤娘心坎上,说得她眼圈红了。 她的确还年轻,心态却像过完了半辈子似的。 “唉,你倒哭上了,快把那没用的东西擦了吧。” “你吃块杏,可酸了,酸儿辣女怕是等你怀上了求着我给你买呢。” 鹤娘擦擦眼,听到这话愣住神,不可思议看着云之。 对方正慢悠悠将一片薄薄的云片糕放入口中。 “王、王妃此话,何意呀。”她不敢相信自己猜到的意思。 “就是你想的意思,我想要你怀上王爷的孩子。” “最好是男孩。” “曹家女子入了府,若要有孩子,在你之后对你比较好。” 鹤娘不傻,当下便走到云之跟前跪下了。 “若能得子,生死追随王妃。” 她拉住云之裙角,“可是妾身试了很多药,都怀不上。” 云之并没有马上扶她起来,由着鹤娘跪在地下,“那是你请的大夫段位不够。” “坊间都传说我婆婆都又怀了胎了,你这么年轻,用了她那个方子还怕怀不上?” 云之笑眯眯瞧着云鹤,后者已被这天大的喜讯冲昏了头。 “快起来,地上凉,仔细着身子,你可是要准备做娘亲的人,别动不动就往地上跪。” 在鹤娘起来还没回过神时,云之又从怀中掏出张房契晃了晃,拍在桌上,“咱们王爷亏待了你,本王妃都给你补回来。” 鹤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起身上前将那张薄薄的旧纸拿在手上,是王妃陪嫁中的一个绸缎铺,生意兴隆。 “这!这是……” “你身无产业,这是赏你的。” 鹤娘拿着那薄薄的纸,只觉重有千斤,喃喃道,“这可怎么谢得过来。王妃待妾身亲厚,妾身必不负王妃。” “回去休息,我会入宫去取那方子的。” 云之一直等到鹤娘走得不见了身影,低头看着手中茶碗。 将残茶泼在地上,指着果碟道,“都给我扔得远远的,什么五芳斋的破玩意儿,难吃的要死。” 当日,云之拿了牌子进宫去向自己的婆母——尊贵的皇贵妃请安。 她特意带上了小女儿,丫头婆子一大群一起到宫门口。 其余人在宫外候着,她只带着乳娘和女儿进了紫兰殿。 向容光焕发的婆婆请过安。 云之细瞅着皇贵妃道,“母亲大人倒真是越发年轻了,让我这个儿媳自惭形秽,与您在一起,倒像姐妹似的,我虽年轻却不如母亲会保养。” 皇贵妃现在最得意自己身子好,不但还能生养,连保养都比其他女人保养得好。 听了这话,自然开心,道,“你生下孩子时日还不长,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女子产后恢复得可没那么快。” 听了婆母的话,云之低下头,再抬头眼圈红了,“婆母,媳妇有句话想说。” 皇贵妃当她是因为曹氏女要进门心中不自在,才进宫找自己诉苦,点头道,“好孩子,你且说吧。” “儿媳生下女儿,身子受损,怕是一年半载也难恢复,王府中只这一个女孩子怕是不行,想请婆母将坐胎药方赐给儿媳,媳妇虽然身子不成,还有几位姨娘,哪位怀上都是王爷的血脉,儿媳无用,不能为王爷绵延子嗣,可也不能一味好妒,所以求母亲成全。” 皇贵妃听了直点头,“你是个懂事的,不愧是大家闺秀。你放心,方子一会儿你带走,还有一张进补的你也拿去,好好保养身子,将来还有的是时间,肯定能再有孩子。” 皇贵妃抱着孩子逗了会儿,娘儿俩唠会儿家常。 云之告辞出来,将方子放入怀中。 她很想见见凤药,皇宫太大,她心知遇到的可能不大,自己的一腔心事唯有自己揣着,回想凤药在府上的时光,方知其可贵。 又想起当日凤药说起她自己若为主母,不知道能过得多潇洒。 又有钱又有闲,才不要为一个男人发愁。 各人境遇不同,所求之物自然不同。 云之无法将凤药的想法放在自己身上,但她明白一个道理,自己所遇的问题与烦恼,转个角度,也许屁事都不算。 想到此处,她心境放宽,轻松许多。 凤药此时正带着宋公公寻尚衣司的麻烦。 上次王成王炎两兄弟滋事,她没想放过这二人。 虽是惩罚,也算是保全。 他们眼界太窄,把落毛的凤凰当鸡,却不知凤凰总有展翅的那天。 那天就是他们的死期。 她打听过,这两人年纪小不懂事,爱打架有时也欺负人,但都没太过分。 若有心计,也不会来欺负有皇室血脉的龙种。 叫他们吃个教训,长点记性对两人只有好处。 宋公公听过凤药诉说,心中有些疑惑。 据他观察这丫头是个极知进退的人,从不过问旁人的闲事,向来不传闲话。 她所说之事,只是小太监之间打闹的小事,按她性格绝不该闹到自己跟前。 他是皇帝跟前的首领太监,品阶虽高,不过也并非尚衣司的直属上级。 按说他管不着尚衣司的闲事。 但考虑到凤药平时处事,他还是决定去瞧瞧。 他直接去了御驷院,心中直犯嘀咕,没听说过这里住上了人。 这院子废弃后,没用场所以没翻新,时日久了,破旧得连太监住处也不会寒酸至此。 凤药搬来旧凳子,请他坐下。 小桂子去传尚衣司司官太监,那人姓黄,带着两个小太监巴巴跑来。 远远见着宋公公,紧跑几步,忙下跪磕头。 黄司官在尚衣司混了二十年,年近四十才混到司官,再向上就得找门路。 平日他见不到宋德海这位炙手可热的首领大太监,上赶着巴结都找不到地儿。 此刻正是结交的好机会,先冲宋大公公磕了几个头。 眼睛一转看到凤药,马上猜出凤药的身份。 起身向凤药打个千,凤药还礼,“公公哪能向我行礼,我算得哪牌名上的人。” “哎呦我的好姑娘,什么牌名不牌名,宫里谁得皇上宠信,谁就是这个。” 他伸出大拇指比了比,“秦姑娘和宋公公可不是皇上最红的红人儿吗?” “您二老吹吹风,咱们内宫都得跟着动一动。” 他赔着笑脸,心中犯嘀咕,不知叫他来这废掉的御驷院所为何事。 “今儿喊你来,不为别的,你这两个徒弟随便欺负别宫小太监,这是什么道理?恰那日我也在,差点连我也打了,不信你问问。” 黄司官这才知道,两个小徒弟惹到了皇帝身边的红人。 宋德海却知道其中定有隐情。 他混迹宫廷多年,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知道凤药是个吃起得得起亏的人。 她不会为这种小事把人喊过来申斥。 真是她挨了打,她不会吱声。哪怕受伤只会自己咬牙忍下来。 黄司官回头狠狠骂了两兄弟几句,转头问,“不知打了哪宫里的小太监,叫过来我让王成王炎给他赔罪。” 凤药晓得每日晌午李瑕会回这里。 她向四周张望,果然看到小道上遥遥有个人影正向此处而来。 “小瑕子。”她高声喊道,又冲小道招招手。 宋德海与黄司官都顺着她招手的方向看过去。 宋德海最先认出来人,“腾”一下站了起来。 黄司官看看宋德海的脸色,又眯起眼向小路上瞧,等来人走近了,他揉揉眼又仔细看了看。 第213章 皇子身世 宋德海已经跪下了。 他惊慌得也赶着下跪,又拉住王成王炎的衣角,“小畜生,快跪下。” 两人不知为何连大太监宋公公都下跪,迷迷糊糊也跪了。 李瑕有些尴尬地站着,眼看只有凤药站着发呆。 她指着李瑕,“你们这是干嘛,他就是我说的小太监。” 王成直着身子指着李瑕,“师父,他是尚膳司钱司官钱老贼的老乡啊,咱们和尚膳司是老对头,打他怎么了?” 王炎也跟着一通乱叫。 李瑕慢腾腾走过来,吁出口气,知道自己的清静日子算完了。 他走到宋德海坐的那凳子前,自己向凳子上一坐,翘起脚来问,“宋公公的大礼我受不起。” “九王说笑了,您也是老奴的主子。恕老奴不知情来晚了。” “既不知情便不罪,都起来说话,吓到秦姐姐了。” 宋德海回头看了看凤药惊讶的模样,心中骂了句,这个狡猾的小丫头,连你宋公公都敢戏弄。 可她的惊讶太真实了,像完全被蒙在鼓里,问李瑕,“你是谁啊。” 宋德海只得配合她,“这位是皇上的九皇子。还不快行礼?” 凤药只看着李瑕,带着询问和疑惑的目光。 李瑕被看得不敢与她目光对接,点头道,“是,我就是破落户无人问津的九皇子。” “给九皇子请安,恕奴婢先前不知之罪。”凤药脸色淡淡,行了大礼。 她的转变令李瑕十分难受,本来在宫中十分寂寞,自结识凤药,他总算有了朋友。 这个朋友还十分会照顾人,在这冷清清的皇宫里,秦凤药就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有人不因身份,只因为他这个人本身,待他好。 身份被道破,那些温馨而短暂的时光再也不会回来了。 黄司官先是被惊呆了,自己的徒弟打了皇子,那可是要死的。 他拽过王成王炎下死手扇了两人几耳光,打得手都麻了。 边打边骂,“不知好歹的东西,龙子你们也敢上手。” “他说自己是膳房的,不信你问他呀,怎么怪起我们来了?” 王成脸瞬间肿起来,王炎躲不及,鼻子牙齿都出血了,顺着脸向下流,两人哭成一团。 李瑕悠闲地看着王成王炎挨打,他被这两人欺负多次。 怎么奈他太瘦弱,虽手狠对不是二人对手。 在宫里,他从小到大受的欺负多了去了,王成两兄弟欺负他不是最厉害的。 “算了。”待两人被黄司官拳打脚踢半天后,他终于发了声。 “九爷,老奴没记错您该是住在承庆殿。” “是,整个皇宫最外侧,上书院学习都要走小半个时辰,我又没资格在皇城骑马,所以我找个废院子,离书院近些。” “老奴该死,自明天起老奴每日派车接九爷去书院读书。” “您是千金之躯,这地方实在……” 李瑕一直看着在边上低着头的凤药,心中莫名多了几分急躁,“你们都退下吧,王成王炎的事就算了,他们不知道我是谁。凤药留下,我有话同你说。” 宋德海看了凤药一眼,挥挥手叫走了黄司官和那俩倒霉蛋。 人都走远了,李瑕从凳子上站起来,想拉凤药的手。 凤药退后一步,做个万福,低着头。 “您是金尊玉贵之体,奴婢不敢造次,从前是奴婢无礼,请九皇子恕罪。” “我只是个不受皇上待见的皇子,你真不必这样,我把你当朋友,你若总这么生分,才真叫我难过。” “宫里下人虽还算尊重,却也看不起我。我是落毛凤凰不如鸡。” “您是龙子不可自轻自贱。”凤药终于抬头看向他。 “那你可否还像从前那样待我,只当我是个不知名的小太监。” 凤药笑着摇摇头,“奴婢做不到,你是主子,我还这么做就是不知礼数了,在我心里你还是那个……朋友,礼数上却不能再随意了,这样可好?” 李瑕知道再劝无益,点点头,“好吧。” “听说今天朝堂上皇上发了火。” “因为常牧之上的折子,洋洋洒洒十几页,痛斥皇上主和不主战,写得淋漓,痛批龙鳞。” “皇上生了大气,连书案都翻了,朝堂今日真真热闹。” “那常家那三位爷是怎么说的?” 凤药心中一紧,为牧之担心不已,皇上别的都好说,却最在意脸面。 公主的事就是最好的说明。 若不是那天看到她失态的人太多,让皇上的脸没处放,他是不会关公主禁闭的。 就算上次公主真淹死了她秦凤药。 死个奴婢对皇上来说只是小事,虽说是贴身宫女,难受几天也就罢了。 所以贵妃才在“触碰皇权”这一条上告公主刁状。 同样的事,从不同角度出发,说出的话的份量完全不同。 公主任性带走凤药,只是给皇上心上埋了个种子,让他先不痛快。 接着才是活生生撕了皇上脸面。 “府台大人说他们听从皇上一切决定。不论和谈也好宣战也好,他们都尽力办好皇上交付的差事。” “我叫人将常牧之的折子抄了一份,打算多读几次,此人是真国士,我很敬佩他的。” 凤药心不在焉点点头,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必须见一见玉郎和大公子。 大爷分管兵马,二爷分管粮食,三爷广交人脉。 常家爷们的职位都和打仗有关,若被皇上认成主战派…… 曹家却没这种忧虑,他家世代武夫,主战是正常,且国家养他们已久,打仗正是效力之时。 曹家一向谨慎,此次主战之声与和谈势均力敌,他们家却同时噤声,只等皇上乾纲独断。 凤药眼睛看向李瑕,若想见牧之——见面之地,就在眼前,放在李瑕的住处最安稳。 这个不受待见的皇子住在最靠禁宫边缘。 那里连侍卫都少见。 “你可愿意见一见这位真国士?”凤药问。 李瑕眼前一亮,“当然。” “你还是回你的承庆殿去住,那里靠着皇城最外侧,方便他出入。” 两人约定,凤药便要告辞,李瑕一把拉住她的袖口,撒娇道,“姐姐以后还给我烧菜吃吗?” 凤药无奈抽出袖口,“有空自是去看望你的。” 李瑕懒洋洋站在原地看着凤药慢慢远去,才向宫侧而去。 他本来住在这破院子里,一来离皇家书院近些,二来这里离长乐殿也很近。 他十分想见见自己的父皇,算起来总有两年没见过一面了。 为了得到父皇重视,他日日锻炼身体。 听伺候自己的嬷嬷说,他生下来就孱弱,皆是因为在娘胎里没养好,先天不足。 皇上见他一面便十分嫌弃,道他这样弱小怕是要夭折。 他生下就没见过亲娘,被养在不受宠的妃子跟前。 皇上几乎不怎么见他,偶尔一见,也总是叹息着这孩子怎么看也不像龙种。 谁叫他母亲是贱奴出身呢。 皇子公主没有高贵出身的,在宫中举步维艰,也有一项好处,没人重视相对安全很多。 被皇上加以青眼的,整个皇宫的眼睛都盯在那婴孩身上。 多少孩子因此夭亡。 九王本来因为出身郁闷,待大些想通这个道理,终于释然。 世事本就是福祸相依。 当天夜间,凤药如约来到承庆殿,此殿紧挨皇城边沿,远离中轴线,来往宫人稀少。 她站在殿外台阶上裹紧斗篷,直到听到一个低沉声音从身后传来,“外头冷,看着了风。” 心中一阵猛跳,她深吸口气回过头,只见玉郎高大的身影就站在她身后。 两人对望,凤药的眼睛闪闪发亮,欢喜之情满溢,任是谁看了也要动容。 远远的,牧之皱着眉看着两人。 身后承庆殿里也有一双眼睛注视着他们。 第214章 牧之选择 心中一阵猛跳,她深吸口气回过头,只见玉郎高大的身影就站在她身后。 牧之眼见二人情态,心中涌起一阵酸楚,若是一切都回到从前有多好。 凤药只是妹妹的贴身丫头,又淘气又机灵,爱吃爱玩爱说笑。 他看着凤药眼睛落在玉郎时脸上压不下的笑意,眼中泛出的情愫。 这单纯而美好的感情啊。 他早就亲手掐灭了自己心中泛起的那点情思。 若能回到从前,他仍是那个干干净净的男子。 即便没有凤药,也会有一个女孩子这样望着自己。 他羡慕的,是没有一点心结的纯粹随心的爱恋。 他惋惜的,是这一切美好的愿景,已经与他无缘了。 现在的他,是一个披着好看皮囊,满腹仇恨的男人。 “快进去吧。”他听到自己低沉的声音散在薄而凉的夜色中。 几人进了承庆殿,里头很昏暗,偌大殿堂只点了四五支蜡。 “几位里头请。”连九皇子的脸都看不清,只看见一个削瘦的轮廓。 玉郎不满意地皱起眉。 影卫汇报过九皇子诸多事迹,玉郎知他是个暗藏野心,胸怀家国之人。 可影卫独独没告诉过他,这孩子如此孱弱矮小,身量只和凤药差不多。 承庆殿虽大,却四处漏风,炭盆中烧的炭的二等松木炭。 会有些许烟尘,所以炭盆放在门口处。 殿中空荡荡,李瑕道,“各位将就吧,既无热水,也没有足够蜡烛。” “这些蜡已是招待贵客之数。贵客有话快说,点完就没灯火了。” 凤药万没料到身为皇子竟能窘迫至此。 玉郎请他坐了主位,他与牧之分坐两侧。 凤药自己站在一边静静听着。 玉郎开门见山,“皇上决意和解,哪怕割地也不愿打仗。” 牧之涨红了脸,他今日已被皇上当着众臣之面训斥。 皇上只说他言辞激烈,目无尊上,并未表达和解之意。 原来,皇上掀了龙案是为着自己忤逆了他的意思。 九皇子赞他策论写得极好,他惨淡地说,“百无一用是书生,除了会写点没用的文章,还能做什么?” 玉郎也为他挽惜,知他一片忠君爱国之心,问道,“皇上下了决心要与对方和解,你错站了队,和谈成功,将来不免受牵连。” “你可愿意做先锋使者,远赴南疆前去和谈,你过去,我倒放些心,我们可以保障大周最大权益。”玉郎道。 “这位先生天真了。”李瑕一直听着,此时突然插嘴。 一句讽刺,连凤药也白了脸。 她没来及介绍玉郎身份,李瑕不知对方是全国最高权力机构的头子。 负责监视整个大周朝最有地位之人的动向。 对通敌叛变之人,有先杀后奏之权。 如今最大的讽刺是,这背叛国家之人坐在龙椅上。 “哦?那你说说,我怎么天真了。” 九皇子淡然道,“你这年纪,该是老江湖,怎么会不知不战而谈,等于踩着自己的尊严去谈。” “你自己都不要尊严,别人怎么肯给你留一分脸面。” “他们必定不留情面,狮子大开口。” “即便这位国士亲自出马,为保疆土与对方谈判。他身后并未站着千军万马,对方不会将他看在眼中,此去定是一番受辱。” 玉郎佩服地点头,并不在意他之前的冒犯。 牧之一脸萧瑟,“我愿前往,略尽绵薄之力,能保一点是一点,君可知对方若不要地,只要钱,我们的百姓要苦到什么地步?” 玉郎未开言,九皇子面如冰霜,“君此次前去,命途多舛,竟还在牵挂百姓,若咱们大周之臣子都如……” “这种话不必讲了,想报效国家朝廷的爱国之士多得很,牧之不算什么,苦于无门。” “比如此次,筹集军饷,我宁可将自己私财散尽,全部拿出来,只是皇上不下命,空有报国之心。” “是,如牧之之士多得很。可惜了。” 几人又说了好会儿子话,心中已认定和谈是势在必行,那不如选个君子,力保我朝权益。 大家也心知肚明九皇子所说之言,怕要成真。 去的这人,舌灿莲花,也是无用,但总好过去个奴颜媚骨之徒。 这是大周最后一点颜面了。 皇上因为牧之激烈的言辞而生气,原因有二,一是因为公主的原因。 皇后已向他进言,说公主失态是因为服用药石的缘故。 那药石就是常牧之给公主的。 而那日晚上起兴去公主府而是李琮怂恿的。 虽说公主不检点,六皇子勾结外臣而致皇上龙体受损,罪在不赦。 更让皇上没想到的是,常牧之会与李琮在勾结。 双方都有理,皇上只觉得吵闹烦躁。 也无心理会谁与谁一党,谁想陷害谁。 每天政事都处理不完,还要来断家务事。 说到底,公主丑闻算他的家事。 但公主伪造书信,能模仿字迹也是真的,放纵她后果不堪设想。 自己女儿自己了解,蠢而娇纵,自己身子骨熬不过皇后,到时四皇子让女儿矫诏,她一定会做。 出于这种考虑,他还是要将公主关在修真殿。 皇后进言后,修真殿所配宫女太监和一应吃用已经恢复了公主应有的待遇。 但侍卫却换了新调配的中央军。‘ 这些侍卫是皇上喂饱了银子,每个人都是皇上亲自选拔任用的。 他们只听皇上一人之言,有着坚不可摧的信念和意志。 皇后和四皇子再想随意进入殿中探望公主是不可能了。 第二天上朝,牧之向皇上赔罪。 对于自己折子中不敬而偏激的言辞当着百官跪下认罪讨罚。 他说,“皇上考虑和与战是高瞻远瞩为大周所考虑,并非人臣站的角度所能看到和想到,请皇上恕臣短视之罪。” “为表臣之悔意,臣愿意远赴南疆去做和谈使者。” 皇上大感舒心。 一来挽回了面子,二来常牧之满腹学识,人又生得潇洒俊逸,气度不凡,很合适做天朝使者。 “你有这份心,朕很感激,常家儿郎前途不可限量,和谈是大功德,为大周避免了一场战事。” 他和气地夸赞牧之。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皇上没有当堂下旨,大家都清楚,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本来大家都暗自担心,和谈使的差事落自己头上,皆小心翼翼。 这差事两头不落好。 谈成了成了大周卖国奸臣,还要去卑躬屈膝求人家,颜面尽失。 听说倭贼是未开化的野人,全然不通礼仪,一味凶残暴虐。 没人愿意和这样的族群打交道。 谈不成就是个差事办砸的无能之辈。 办成办不成都不落好。 见牧之接下这活,对他很是同情同时对自身安危放下了心。 再者,交给一个君子总好过交给个一心只想讨好皇上的奸佞。大家都这么想。 当天,去他家送礼慰问的人络绎不绝。 常家举家一片肃穆。 他们一家都是主战的,国家尊严,国之疆土,哪一样都不该丢掉。 可皇上不愿意,他们空有一腔报国热情。 来家中的客人,由常家三位爷接待。 气氛十分奇怪,送礼慰问的也不见欢喜,收礼的一脸严肃。 大家都唉声叹气。 等人散了,常家男丁集合在一起开了会。 一时没人说话,只有浓郁的烟雾萦绕在众人头顶。 一片惨淡。 此去遥遥千里,背负着屈辱的任务。 “牧之……”先开口的是三爷,“你去吧,家中一切你放心。” 三爷已过继了牧之的弟弟安之为子,安之也在一旁道,“哥哥……你尽量保全大周颜面,若有……” 安之强压住喉头哽咽,“若有不测,小弟与各位兄弟会好好照顾好伯父与伯母。” 他再也忍不住流下眼泪,又倔强地用袖子擦去泪水。 第215章 公主之悔 牧之强颜欢笑,“有你在,为兄很放心,家里都劳各位叔伯们照看,爹爹 ……” 牧之起身走到自己父亲面前跪下,“儿子不孝,若有不测不能在二老身边给二老送终了,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儿子只能舍孝取忠。” 大爷一袋接一袋吸着烟,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他心中怨,怨皇上这样软弱,事关国体,轻而易举不打先认了输。 常家虽是文人,却长着一副硬骨头。 他扣了扣烟袋,“大家都散了,只留二爷三爷与牧之,我有话交代。” 身为族长,他一发话,所有人起身。 与牧之平辈的都敬佩地望着他,行注目礼。 长辈则拍拍他肩膀,心中无限惋惜,叹着气离开会议堂。 “牧之,你真愿意冒这么大险去和谈?若有性命之忧呢?”父亲问。 “骚扰我们边境的是最为凶残的倭人,对方如未开化的野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牧之凛然道,“儿已准备好一去不返,若落得尸骨无存,一条命尔,与国之大义相较算得了什么。只是儿舍不得父亲与母亲。” “你们年事已高,儿却不能侍奉在侧。” 大爷望着儿子那年轻英俊的面孔,心中万般不舍,“好孩子,父亲没有白教你,你……” 他说不下去,已是老泪纵横。 二爷三爷一片凄然。 “你断不可将和谈谈成。我们常家断不能卖国求荣。”大爷擦把眼泪斩钉截铁地说。 二爷、三爷好似已料到大爷这着,并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 牧之见父亲道破自己心意也一惊,抬头望着父亲那满是皱纹的面孔。 老年丧子是一个人最大的不幸,他不但不阻止自己,还提前做了打算。 “父亲!”牧之泪流满面,“儿子不孝。” 几人商议和谈之事到深夜,圣旨大约用不了多久就是下发。 牧之在朝堂上要求去和谈的事很快传到修真殿。 公主乍然得知,心中一片冰凉。 她将自己服用药石之事虽是告诉了母亲,只是为了报复一下。 她从没设想过,牧之哪一天会完全消失在自己的生活中。 一想到牧之有可能再回不来,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个人,她心慌得站不稳。 直到此刻,她方才后悔自己从前做下的荒唐事。 若再重来,她不但会阻止四皇子诬陷常家,还会将此事告诉牧之,让他防着被人陷害。 她再也不会用伤害对方的方式来得到对方。 这一切觉悟都因为,她刚意识到大约牧之这个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关于他的一切,都化为泡影。 他站在窗前,忧郁地眺望晚霞,披着一身孤寂。 他仰头喝酒,潇洒却漠然。 直到这时,她方发觉,她自以为幸福的瞬间,他是怀着一腔痛苦的。 若可重来,她宁可只与对方是普通朋友,坐看云卷云舒。 或是做政治上的盟友,她暗中帮他实现政治抱负。 她明明清楚他是个胸怀天下的男子,却为着自己的私欲而将他拉入泥潭。 她胸口为这晚到的意识而疼痛。 她捂着胸口跪倒在床边。 可再也没有机会修补这一切了。 她的眼泪喷薄而出,口中喃喃道,“别去,傻子,南方路途遥远,对方又凶残不已,别去!!!” 她奔到门前用力拍打房门,可这次,没有人回应她。 “牧之,我错了,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你别去南疆牧之——” 她恐怕再没机会,对牧之好好道一声——对不起。 痛彻心扉是这样的感觉。 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色渐晚,又看着窗纸染上朝霞的颜色。 空气还是那个气味。 殿中仍然空寂。 宫里依旧人来人往。 花儿在开,叶子在发芽。 太阳升起来了…… 那个人不在了。 一切都似昨天,胸口却被活生生挖出一个大洞。 似乎听得到风能从胸口贯穿。 她抱着牧之换下的旧衣,闻着衣服上清冷遥远的香。 那香已经很淡很淡了,总有一天,会一丝不留。 像他从未来过。 …… …… 为着九皇子之事,玉郎夜访凤药。 他忧心忡忡,那孩子太过孱弱,仿佛随时会被一场疾病夺走性命似的。 自己怎么能这么粗心,一心收集关于九皇子为人处事的情报,却唯独忘了问问他身体如何。 他偷偷潜入暖阁时,她已睡下。 他就坐在她身边,注视着她的睡颜。 她睡着时,很恬静,像是没有一点心事。 这么许多时日过去,经历过这么多事,她为什么看起来还如初次见面,一片赤子之心。 仍然保存着对人的善意,还是那么容易笑。 是不是还如从前一样爱读艳情故事? 凤药翻个身,被子翻开一角,她不老实地伸出一条腿,将被子压在腿中间。 玉郎又气又笑,初春了,天还微凉,他为她将被子盖起。 她梦中感觉到有人,慢慢睁开了眼。 见是心上人坐在一边,她什么也不顾,睡眼惺忪张开手臂。 玉郎心内想拒绝,却无论如何拒绝不了。 他心中痛苦又快乐,伸过手将还散发着热气的姑娘抱在怀中。 干脆将她抱起,放在自己腿上,又将被子结实裹在她身上,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想我啦。”凤药娇嗔着,“你真可以,来去自如,当皇宫是你家。” 玉郎笑笑,“也差不多。本使要去的地方,大约无人能拦。” “那你怎么不当皇上。” 玉郎在她身上轻轻拍了一下,“休再胡说,下次打得可就狠了。” 他正色道,“金某顶天立地,不会做乱臣贼子。” “皇帝不是谁想做就做的,天时地利人和都要具备。” “那太祖皇帝开国前也是普通人。” “那时本就战乱,现在虽有人乱政,可还是和平时期,怎能随意挑起战争,还不是普通百姓吃亏。” “还记得饥荒吧,打起仗来比那还惨数倍。”他柔声解释。 “其实我知道,就是跟你瞎说罢了。” “我现在可不是只读话本子的小丫头了。”凤药笑着将头依偎在玉郎怀中。 这短暂而美好的时光啊,它停留不住。 玉郎将她松开,自己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 忧心忡忡问她,“你怎么看九皇子。” “在皇上几个皇子中,他已是出类拔萃。” “皇子其实不必太优秀,能做守成之君即可。” 玉郎熟读史书,知道别说优秀的皇帝,优秀的普通人也少之又少。 不需一个人太优秀,庸才有能臣辅佐,也能做好皇帝。 “可皇上最基本的德、行,还是要有的。” “九皇子那样孱弱,一个男子没有强壮的身体,难有强劲的精神。” “大周从强到弱只经历一个皇帝而已,新皇若无强健体魄,怎么能夙兴夜寐,朝政既枯燥又累人。” 金玉郎愁得眉头不展,凤药“扑哧”一声笑了。 “你呀你,为着这些事头发都白了。你想如何?皇上子嗣单薄,只有这几个皇子可选。” “难道你想选六皇子?” 凤药认真听着玉郎牢骚,温柔开解。 “你知道六皇子在外什么名声吗?”玉郎问她。 凤药满眼问号。 “乐善好施,哪个官员有难处,他只要知道,没有不伸手帮忙的。” “四皇子一味用强,背靠外祖家,骄横不已,六皇子到处结交大臣,邀买人心。” “唉。” “那你就是还不死心喽,不如试他一试。” “怎么说?” “六王与你合作已久,你让他上折了主战,试探一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毕竟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得到大事上才能看得出。” 玉郎想了想,就开战还是和谈,六爷好像从没说过话,倒真不知道这位深藏不露的六皇子是怎么想的。 李琮怎么想的? 他高兴还来不及。 第216章 山高水远 牧之可是他李琮的妻兄,他去和谈,路遥且艰,谈成对他六王只有好处。 晚上回到府上,门房上前回禀说王妃叫他一回家赶紧到微蓝院去一趟,有急事。 他知道云之为什么这样着急。 他偏不先到微蓝院,先去瞧梅姗。 被守在路口翘首盼望的鹤娘截个正着。 这日他心情好,不想扫鹤娘的兴,便由她拉着自己的袖子拉到四姨娘院中。 屋里摆了酒菜,菜香四溢倒勾起他的食欲。 索性坐下,由着鹤娘弹着曲儿,他吃喝起来。 喝至微醺,鹤娘放了琴,坐在他腿上,一双手不老实上下游走。 他哪里经得起,抱起鹤娘走向床榻。 鹤娘已服了那坐胎药和补药,这些日子的确感觉精气神都比往日强上许多。 折腾大半个时辰方罢。 她身子冷下来,心也渐凉,由着李琮穿起衣服,去瞧梅姗。 待脚步声远去,她坐起身传了热水重新洗漱。 心中无可无不可,管他李琮还有没力气再去折腾梅姗。 老娘反正先受用了。 瞧过梅姗,他才去了微蓝院。 云之急得在院子里转了不知多少圈,青石地都磨光亮了几分。 见李琮身影姗姗来迟,她远远就问,“哥哥的事为何不告诉我。” “现在你不也知道了。”李琮淡然回答。 “你哥哥前头那折子和狂吠差不多,父皇没处置他都算开恩了。” “和谈就算谈成难道不是大周之耻?”云之气昏了头,口不择言骂道。 话音刚落,伴着一记耳光,同时只听李琮痛喝一声,“大胆!” 云之被李琮打踉跄一步,捂住脸愤恨地低下头。 “女子不该干政,这是其一,其二所有政务父皇都有其考虑,我们大周现在千疮百孔,哪有精力打仗。” 她猛抬头看着李琮,“南疆的百姓在忍受倭寇的糟践!他们就不是大周百姓吗?” 李琮冷着脸走到云之面前,“以后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少在本王面前说。” 她本想求求李琮,别让哥哥去和谈。 不但有损常家之名,路途遥远哥哥是文臣,路上也不安全。 没成想还未开口,只是质疑皇上向弹丸小国求和有辱大国之威,就被丈夫打了。 自嫁入王府,她受了太多窝囊气,强咽太多委屈。 她生就傲骨,不得不因为“夫为妻纲”而放低姿态。 她想要的举案齐眉,从来没有得着过。 李琮打心中是看轻女子的。 他把女人当做男人附属。 女人是不会产生自我心意的“宠物”。 她瘫坐在地上,几个陪嫁丫头忙过来搀起她。 “王爷又要月余不来微蓝院了吧,请王爷走好。” 这次云之不再屈就,硬梆梆甩出一句,转头回房去了。 李琮浑不在意,云之有脾气,他一向知道。 过上一些日子,她气消了,两人自然就和好了。 现在他的心思全在迎娶曹氏女身上。 若和谈不成,皇上要打仗,曹家又要回到权利中心。 兵权也有可能要变上一变。 他拐头又去了鹤娘房中。 却见屋里灯都熄了,鹤娘为着能怀上胎,日日早起早睡,积极进补。 非但如此,她每天算着李琮回府时间。 十几天来有一半日子,李琮都被她用了各种手段——撒娇、假生气、亲自下厨……勾到房中。 到了日子,癸水真的未来,叫府医一瞧,真的怀上了。 鹤娘喜极而泣,先到微蓝院去报喜。 她去的那日,恰皇上下了旨,不日常牧之要启程去和谈。 圣旨是凤药伺候笔墨,眼看着皇上一笔一笔写下的。 未动一兵一卒,先求和,丢尽大周脸面。 外头阳光和煦,凤药研墨的手凉得快要持不住墨方。 那一笔笔写的不是字,写的是大周朝国运。 写的是大公子的前程。 写的是多少忠贞之士一个个不眠夜,一片片断肠声…… 她红了眼圈,尽量压下情绪。 当天下了值,她传信求玉郎让她万万能见牧之最后一面。 那晚,见了大公子,凤药正经向他施了一礼,“公子莫扶凤药,让凤药行完这一礼吧。” 凤药哽咽着,好久才起身。 “公子不要以为凤药女流之辈,不懂政务。凤药心中知道大公子牺牲了什么。公子风骨以后会被人所理解的。” “什么理解不理解,我是不在意的。” 牧之凛然道。 烛光下他风姿皎如玉树含春冰,带着不可亲近的疏离。 凤药肃然,“小女还有一事相求。” 她想请牧之给公主写封信。 牧之心知凤药不是以德报怨那种人。 她一向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公主所为,凤药绝不会原谅,还让自己写离别书,其中定有深意。 凤药将自己所思所虑说了一回,这封信原是种尝试,也算是个保障。 到时这信管不管用,还看公主对牧之究竟报了几分真情。 这一步棋有可能起了大用,也有可能毫无意义。 牧之心下佩服凤药走一步看三步的心机,当下请她研墨,自己写了封长长的决别信。 凤药心中悲凄,自己求他,他肯写,两人都心知肚明此去,彼此认定此去便是绝别。 否则不如等他回来再写也不迟。 这一夜,凤药失眠了,为牧之不值,为云之与夫人心碎,为大周忧思。 下旨和谈的消息在民间传开了。 连鹤娘这样从不关心政治与国事的人都在心底看不起皇上。 街头巷尾都流传是常家大公子上书要求去和谈的。 他走的这天,百姓自发到郊区送他——不过都是辱骂于他。 甚至有人向他扔臭菜叶,他淡淡拍了拍丢在衣服上的菜叶、垃圾。 几位知己好友,常家同辈与晚辈都来送行。 他阻止了大家,既不与百姓对骂也不向他们解释。 他一脸淡然,“既已身担此职,还在意世间区区误解吗?” “我心已死,不在意百姓怎么骂,他们肯骂我倒欢喜,证明我们的百姓还有血性。大周便还有希望。” 一杯水酒送上,他昂头饮下。 翻身上马抱拳对送别的朋友亲人道,“山高水远,各自珍重。” 挥鞭纵马,带着大周和谈的人马起程而去。 直到他悲壮的影子消失在路的尽头,众人听到一声哭喊从来路上传来。 是云之。 她焦急地从车棚窗中探出半个身子狂喊着哥哥的名字。 脸上的面纱掉了一半,一脸的泪水,眼中满是悲怆。 李琮不让云之来送别。 云之假做不在意,若与之发生争执,只所更费时间。 直等到李琮出门,才叫人套车赶过来。 到底晚了一步。 她俯在车窗上失声痛哭。 离她很远的灰顶马车上还有一人与她心情一般无二。 那是牧之与云之的母亲。 眼睁睁看着儿子远行的背影,心碎无声。 云之没看到那棚车,她太难过了,边哭边要人赶车,她要立刻见到凤药。 这个家里,除了母亲,只有凤药才能理解她心中苦痛。 她不忍心再去烦母亲。 哥哥离开已经够让母亲心碎。 若再加上不省心的自己,母亲无论如何不该承受双重痛苦。 她借由给皇贵妃请安进了宫。 先去给婆母请过安,找机会唤出胭脂,让胭脂帮她喊来了凤药。 一见凤药她强忍下的悲伤,连同在府中受的委屈一起崩溃。 扑入凤药怀中痛快哭出声音。 凤药与胭脂两人对视,心中都清楚是因为牧之此次远行凶多吉少。 她轻轻拍打着云之后背,心中与云之一样忧伤。 初次与大公子相遇仿佛就在昨天…… 她将小姐带至自己暖阁中,加以抚慰。 等云之渐渐冷静下来,详细告诉凤药李琮这几日与她说过的话。 那些话听了叫人先是心惊,而后心寒。 不止寒的是云之做为发妻的心。 叫外人听着,都觉此人心中只有利,没人味儿。 有些坏蛋,卖国求荣、没有道德,却能对妻女上心,哪怕死,也考虑到妻女如何安置,给家里人留个好生活。 有些人待家人淡漠,却将国家大义放在心头,宁可牺牲全家人,也要保卫疆土。 那李琮呢? 第217章 背后阴人 云之凄然,“他完全不将百姓死活放心上,也不在意我们要不要将那片地划出去。” “只要不闹大,不闹到皇城,他压根不在乎,他现在只惦记着快点将曹家女娶入门。” “这样在他与四皇子夺嫡时又多个砝码,他曾对我说过,真打起来,皇上一样要起用曹家,他必须娶了曹氏女。” “他还说,常家这次得罪了皇上,本来只要主和就可以。等需要开战再上书请战,做个墙头草即可。” “他责怪常家不识时务,偏要在该主和时主战。真到后面开战,常家世代文人又出不了力,什么好也没落下。” “现在是只考虑自己落好不落好的时候吗?”凤药怒道。 云之哭得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哭到眼泪流干了,起身说,“就这样吧。不曾想夫妻一场,他竟然不顾我家人死活,我心已冷透。” “你万不可自弃,当下我朝并无女子可自行离开夫家一说。你让我想想,有没有好办法……” 凤药温声劝慰,很怕小姐一时想不开做出过激的事情。 云之回头惨然一笑,“凤药,你不是说过,有钱又有闲是天下间最快活不过的事吗?” “我虽心凉,却也有家人要顾及,不会自弃,我们常家人什么时候也不会自弃,这一点你最清楚。” 凤药用力点头,“我清楚常家风骨,我们都清楚。” 胭脂说不上什么,点着头,“小姐我们都是你的家人,你还有我们呢。早晚奴婢要出宫,到时再到你身边与你作伴。” 云之红着眼,点了点头,离开皇宫时步伐走得稳稳当当。 皇后那边,因为统兵之事与四皇子吵翻了天。 四皇子与皇后商量向皇上进言,若和谈不成总要想好下一步棋。 那就是开战。 他想亲自带兵,确保兵权不落入六皇子手上。 皇后坚决反对,刀枪无眼,她只这么一个儿子,不能送到战场上。 不管残疾还是死掉,她多年棋就全白下了。 况且在四皇子离京时,万一皇上有什么情况,六皇子只需拿到中央军军符,便占了先,就算矫诏登基也没什么稀罕的。 “到时儿子就率大军杀入皇城勤王。”四皇子言语凶狠。 “那就晚了我的儿。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此时万不可离京,一定要呆在你父王身边。” 皇后在清思殿来回踱步,激动不已,“到时放出你姐姐,你手持遗诏,口含天宪,有你外祖做保,皇位,必是你来坐!” 四皇子犹豫了,觉得母后说的极有理。 抢兵权和抢占先机两者之间还是先机重要。 此时,所有人都将牧之远赴南疆与自己下一步政棋走法结合起来。 宫内唯有一人真正在意他的命运。 此人被幽禁在修真殿。 公主得到牧之要到大周国境的最南边,几乎要疯。 她砸了殿内所有能砸之物,双眼赤红,来回奔走。 自从修真殿恢复了公主用度,母后与皇弟再未来瞧过她。 她不知道皇上换了修真殿的防卫,皇后和皇四子连大门也不让靠近。 她打开修真殿大门,两队侍卫如金刚,杵在大门一米远的两侧。 目不斜视,身如松柏。 那一日,天降大雨,公主跪在殿前苦苦哀求侍卫去请父皇。 她想为牧之求一求父亲,换个人去和谈。 她还想求一求父亲,若不能换人,让自己去送一送牧之。 无人理睬她的请求。 侍卫只说了一句,“公主请自重。”便不再多看她一眼。 哪怕她扑上去撕打,那侍卫随她怎么打,并不还手,只要她不踏出修真殿的台阶。 她只要敢跑出一个台阶,侍卫就会执行皇帝旨意,将她锁入殿中,关闭大门整整七天。 她又要如从前一般不见天日。 胆敢从窗子出来,便将窗子钉死。 公主再刁蛮,无人买账,都是枉然。 她哭倒在殿门边,没人理会这份渺小的痛彻心扉。 这一切,溯之源头,大约皆为她那些假造的信件而起。 悔不当初已经晚了。 公主哭着回忆自己短暂的一生。 初尝情爱时,她不懂什么是爱,对第一任驸马,只是以为自己是爱着的。 而今,她终于懂得了爱,明了自己的心意。 却亲手将此生唯一所爱之人送上了死路。 由于此时时局紧张,玉郎便时常进宫来寻凤药。 一来打听九皇子情况,二来掌握皇上动向。 凤药将李琮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玉郎。 他反而展了眉头,“那就是别无选择了。” “只有那孩子一人,你多瞧瞧他,留心他言行,你须知人即使假装,也总会露出马脚来。” “你当心观察他的人品。” 凤药接下这个重任。 同时,李琮的凉薄实实令她不舒服。 一想到此时此刻,小姐与大夫人正心碎难眠,她感同身受。 这口气实实咽不下去。 她不想让李琮好过。 皇上现在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疑心倒与年纪一样越长越大。 想埋下怀疑的种子,现在正是最好的时候。 她细细思量起来。 她本以为当下局面,和谈是天大的事。 却不曾想,接下来的日子,宫里平静如初。 战争与和谈像投入湖中的一颗石子,荡出几圈波纹就完事了。 真是“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这日在书房正伺候皇上写字,皇上让凤药去传旨,让李琮进宫。 “皇城护卫也该让他试上一试,上次他做的不错。” 凤药知道“上次”指的是公主出事那几日。 皇上突然中风,怕有不测,将宫禁防务交给李琮。 皇六子对皇帝心意了然,防的就是老四,所以连宫禁也没让老四进来。 凤药不动声色,道声“奴婢先伺候您用过茶点,他是皇上的亲儿子跑不掉的,在奴婢心中还是皇上的事更要紧。点心在炉子上,交给别人奴婢也不放心。” 皇上听得舒心,笑着点头,“你一向对朕的起居饮食最操心。” 凤药烹茶的手艺自进宫起精进不少。 她向来会投皇帝所好,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她没少用心。 什么烹茶、做点心、笔墨纸砚的优劣、园林布景鉴赏…… 只要是皇上心爱的,她便去学一学,最少在皇上谈起来,她接得住话。 吃喝上就更讲究了。 一本茶经快被她翻烂了,还专程请教茶师。 什么样的茶配什么样的水,出什么样的香。 第几道最香,她都熟记于胸。 那“枫顶红”被她珍藏许久,此时方派上用场。 此茶原先用白梅雪水烹就错了。 因为枫顶红的原香最珍贵,须用玉泉山这种软水质水冲泡。 泉水过滤几遍,与“大雪”节气这天的雪水掺在一起,味道最妙。 不须加别的香源,只饮它本身香气。 茶与水的比例也有讲究。 凤药按书中所言在书房一角烹茶,烹茶前,熄了熏香,开窗散了房中原有气味。 茶的香在第二道时达到最高。 整个屋中飘散着沁人心脾的清冽甘甜之气。 皇上精神一振,“什么茶?” “奴婢不知,不过整个皇宫大约也找不到这么一种茶。” 凤药得意洋洋将烹好的茶端到皇上跟前。 她入宫许久,时刻牢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皇上一颦一笑,一个表情都入她眼里,藏她心中。 她太清楚怎么说话才能让皇上心中产生芥蒂。 皇上不似平时那样高兴,他眼睛是笑的,眉毛却耷拉着。 这是他典型的假笑,心中有计较的表情。 凤药一脸天真,“皇上先尝了,觉得好,奴婢便告诉这茶的出处。” 皇上品了品,实在说不出“不好”二字。 心中没有一丝品茶的兴趣,只疑心这茶从何而来。 第218章 倭国野兽 皇上有些不耐烦,“顶级好茶也就如此了,现在可以告诉朕了吧。” 他连装也懒得装,脸上一副漠然。 “这是奴婢进宫前,六皇子赏的,大约是别人孝敬他的,因为云之小姐舍不得奴婢,进宫前夜与奴婢抱在一起哭来着。” 凤药不好意思低头笑了笑接着说,“那时奴婢不懂事,王爷为哄好奴婢,便把本来给王妃的茶给了奴婢。” “这茶贵重,奴婢不敢要,六王爷说没关系,待明年再出新茶,还会有人送到王府。” “这茶叫枫顶红,相传……” 枫顶红就那几棵茶树,早绝种了,这典故,熟知各种好茶的皇上怎会不知。 凤药看到皇上脸色不太好,便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名为建筑纪要的绝版古本放在书案上。 “皇上不如先看看闲书,奴婢去备点心。” 他缓和下心情对凤药说,“你说得对,朕的亲儿子跑不掉,朕不想用点心,叫宋德海进来。” 凤药依言而行,宋德海莫名其妙领了道旨,去宣给大内供茶的茶商进宫。 这期间凤药就呆在书房做她的差事,一边听着动静。 茶商听宣吓出一身冷汗。 他马不停蹄赶到皇城,被宋德海带入书房。 皇上吩咐凤药去小厨房做些芙蓉糕,他今日不想吃别的,只想一口糕吃。 凤药高高兴兴领旨而去,不必听皇上的问话也猜得到一二。 点心做好时,凤药端着托盘进书房。 皇上边吃边做出随意聊天的姿态向凤药问起茶的事。 凤药大大方方承认,自己进宫前卖掉过一半茶叶,将钱留给家人。 “六王府倒真有好东西。” “那是。” 皇上一听,突然想到凤药在王府照看王妃许久,对王府之事该是十分了解的,禁不住又问起六王日常起居。 这次问得很细。 凤药吱支吾吾不肯爽快回答。 “进宫前王爷说过不许奴婢乱讲话,说惹了皇上不高兴是六王不孝了,毕竟奴婢是从六王府出来的人。” “你现在是朕的人,不许再说是从王府出来的。” 皇上严肃地纠正凤药。 “朕听说六皇子从前偏疼常家三爷的嫡女,可惜那孩子害了产后风人没了。” “嗯。”凤药点头有些愤愤地说,“那位小姐在常府时奴婢也曾见过,生得芙蓉面、杨柳腰,王爷的确偏疼她一些。” “再怎么着也不能越过我家小姐去,小姐才是正经主母。” “怎么个偏疼。” “就说用度,全部超过主母,那肯定是偏疼喽。” 凤药一边擦拭着并不脏的御案一边小心挑着话说。 要点李琮的要害,还不能连累云之。 “大约也就是绫罗绸缎一类的东西,能怎么超过你家小姐。” 皇上毫不在意,这种女人们争风吃醋的事,他没少经历。 一个得了一匹料,那个得了一匹半就不行。 这个得了步摇,那个就要得个金钗,多半都是鸡毛蒜皮。 凤药摇头,“那料子是绸缎庄买不到的东西。” 皇上本已不想再聊这个话题,听她这么说,心中一动。 “那个妾室用的什么料子,你可知道。” “不知道,不过奴婢见过皇后娘娘穿过,料子花纹不同,但肯定是同种料子。” “那种密织的花纹普通绸缎承受不住,缎面需得够厚,才接得住重绣。” 皇上胸口闷得很,接着问,“皇后哪件衣裳?” 他其实已猜到了,这样的锦缎只有一种,便是朝服用料。 普通缎子针刺上去便是一个小孔,根本不好刺很密的图案。 唯有金陵云锦方能承受得住重绣。 在阳光照射下华美无双。 那种锦难织又工艺繁复,是御用贡品,街面上自然买不到。 很多人不知其名。 “那妾室做了衣裳?” “只是得了一匹,未来及裁制衣裳,人就没了。” 那种料子,京中裁缝压根不敢接活,都称没见过不能动剪,怕做坏了赔不起。 “不过……” 凤药将书柜整理好说,“她有一双鞋,鞋面是那个料子。” 皇上脸上一冷,不由鼻孔中带出一声“哼”。 平生他最厌恶之事,便是乱了“礼记纲常”,自己两个儿子都很清楚这一点。 那料子是帝后朝服专用衣料,其他人未经允许使用就是僭越。 凤药行个礼道,“皇上奴婢收拾完了,现在去传旨着六王爷来书房可使得?” 皇上挥挥手叫她去了。 她出了书房,一阵暖风拂面,不知不觉又到上巳节。 算起来,牧之走了近一个月了。 这么暖的风,不知吹散牧之心头的一丝郁结吗? 牧之日夜兼程奔赴南疆。 地气越来越暖,他无心欣赏沿途风景,春花已开,风从中原地带的冷硬变得又暖又软。 于他,这一切都味同嚼蜡。 离泉海县越近,情况越糟糕。 倭寇所到过的地方,一片寂灭,让人心惊。 房屋烧到焦黑,田地荒芜。 从北向南,这样的状况越来越糟。 似乎那些强盗不止图钱财。 玩弄人命,践踏大周国土,是为一乐。 泉海县的大门已换了倭寇兵卒把守,俨然成了敌方一处大营。 以整个县为营,继续行侵略之事,大周自建朝闻所未闻。 牧之看到一路状况情绪已由最初的激烈变为压抑。 这一切都该让当政者瞧一瞧。 看到他的衣着装扮,以及带着的队伍,打着的旗帜便知是皇家派来的人。 那是为百姓撑腰的人啊! 那是久旱盼来的甘霖,是解救一方百姓的神灵。 所经之处,百姓无不出来欢迎,他们跪在夹道两边,高举着双手,乞求着皇家救他们于水火。 以大国之威震慑那些外来的祸害。 那些如蝗虫一样的小人,所经之处寸草不生,焦火一片。 他们的残暴,不经历只道听途说,你是不会相信的。 但凡是人,便做不出那样的事,便是畜生也得对他们退让三分。 没得侮辱了“畜生”这个词。 牧之头顶乌云一片,眼前不时泛黑,像是突然失明一般。 那是情绪压抑得太过分造成的。 行至海泉城门口,他下马,城门未开,只从城上丢下一条绳索,上面挂了个篮子,让他将要送呈的东西放上去。 牧之把旨意及自己名刺放在上面。 以为等上一段时间,对方主帅看过后,会开城放他们入内。 不想分分钟,那道黄绸圣旨被人从城门上连带着他的名刺一同扔了出来。 圣旨已沾了污渍,臭气熏天,名刺被划烂,不能再使用。 当地有通商之人可说倭语。 他代为沟通,为牧之翻译对方语言。 既来求和,为何不见诚意。 一封信在他们眼中,如同狗屎。 所以信上沾上狗屎还给你们。 牧之气到浑身发抖,他故意忽略做为翻译的当地人对自己满含轻视的目光。 “你告诉对方,圣旨中写得很清楚,我们可以谈一谈对方想要的东西,请他们退还我们的泉海,还老百姓平安。” “他们想索要何物可以告诉我们,我朝与倭国一向互通往来,何以不告而犯。” “他们比狗都不如,就是犯贱,你和他说这些道理无异与虎谋皮呀大人。”翻译官苦着脸说。 他看了看牧之阴得滴水的面孔,赤红的眼圈,不得不再次向城上喊话。 既来了就要受辱,这都在牧之意料之内,可不曾想受辱的滋味竟如生吞铁钉。 他哽在喉头,憋得眼珠发胀,喘息不动。 整个队伍寂静无声,一片肃穆。 这些人是选出的死士,但他们的任务比死还叫人难受。 如此来回几次,守城人姗姗开了城门,态度倨傲。 城门既开,却见正中间立着一匹马儿。 马儿横着立在门洞中,两边留的空隙太小,过不了人。 第219章 牧之受辱 翻译官喊话叫守城人将马牵走。 守城人身后数十米站着对方队伍。 嘻嘻哈哈对着城门指指点点。毫无半分尊重。 牧之看去,只见大部分人,神态可鄙,毫无仪态可言。’ 自己大国之威严,竟要对这样的一批人低头。 他若非任务在身,真想血溅当场。 牧之身后跟着一个身穿布衣的影卫,那是玉郎专程派去保护牧之的金牌特务。 此人名“三号”一路上从不讲话,只做自己应做的事。 此时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士可杀不可辱!” 他从未感觉到过自己如此蓬勃的杀意。 几乎按压不住,只想让宝剑从剑鞘中飞出,一剑斩掉对方首级! 到时那首级也该保持着这般愚蠢的笑意,挂在城墙当中,晒它个七七四十九天。 藐视天朝,踏我国土,当得起这个下场。 三号心中默念,将目光转向牧之。 他从事杀人事业以来,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同情。 牧之整个人负手挺立,似苍山之雪般高洁。 与对方的猥琐相较如松柏对比野草一样鲜明。 对方哇哇怪叫,翻译官为难地看着牧之。 他已品过味儿来,此次来的队伍,都非情愿执行旨意。 他哀叹一声,低声对牧之道,“对方要求这边全队从马儿胯下钻过去。” 牧之知道这一关无论如何要过,叫翻译官告诉对方,“就算行礼,我身为使者只对他们的首领行礼,问他有没胆量受我一礼?” 翻译官将话喊过去。 从那边队伍中走出一个敦实的矮子,肌肉如野兽般紧绷,面目可憎,脸上生着虬髯。 他抱臂站在马儿后头,脸上一副蔑视,与牧之目光对接,头一偏向一旁吐了口唾沫。 牧之走过去几步,一撩袍角双膝跪地心道,贼寇!今日受我一礼,来日要你性命相还! 所有人都咬着牙,看着自己主帅受辱。 牧之俯下双手,撑着地,一步步从马腹下钻了过去。 对方爆发出哄然大笑。 他在对方的注视下从马儿的胯下钻过去,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 大声道,“你们是信守约定的君子还是不守约定的小人?” 翻译官站在队伍中大声将话翻译过去。 矮子挡住想上前挑衅的士兵,一挥手让人牵开了马。 他很知道牧之来的意思。 这人带来的是成千上万的财富,稍稍给个难堪即可,不能和钱过不去。 这一关由牧之低头顺从迈过去。 更难的还在后面。 ………… 这一天,李琮过得并不顺心。 他已听说皇上有将皇城布防移交自己的意思。 自己就成了皇上的近身侍卫首领。 这消息非常可靠,所以当他听说父皇要自己去书房,心情雀跃。 到了书房,见父皇阴着脸在练字。 他不敢打扰,垂手站在一旁,等了足有一炷香,父亲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朕的儿媳可好?朕的小孙女可好?” “啊?哦,谢父皇关怀,她们都很好。” “你要努力为咱们李家绵延子嗣,为父子嗣单薄,到时你便知皇子太少是什么滋味了。” 这话怎么听都大有深意,像是皇上对自己和四哥都不满意。 他连忙跪下,“父皇恕儿子不孝,不能为皇家开枝散叶,云之身体还需将养,家中四姨娘已有了身孕,争取这胎得个男孩儿。” “儿与曹家女的婚期将近,将门虎女想来身子骨是好的,将来不愁生不出健康的皇孙。” 皇上表情稍霁,“招你来没什么事,为父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想多看看自己的儿孙……你去吧。” 皇上目光突然落到凤药放在书案上的绝本古籍“建筑纪要”上,心念一动。 “喊六王回来。”皇上吩咐小桂子。 李琮已走出书房十来米。 听到小桂子追出来喊自己,停下脚步,返回了书房。 只见父皇正在翻着本旧书,很随意地问,“公主府翻新图纸还有吗?为父想再看看解解闷儿。” 李琮心头一阵乱,公主出丑一事,他是参与者。 这事过去那么久了,公主也被禁闭于修真殿,怎么皇上突然想起这件事。 他目光落在皇上手中的书封上,建筑纪要,原来如此。 “在府上,父皇要儿臣马上去取。”他轻松回答。 “取来。”皇上认真看着那本书,半天没翻动一页。 李琮走出书房又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他在暖风里茫然走了半天,突然醒过来那奇怪之处。 是书房的气味。 往日,书房中是墨香与熏香之味的混和。 今天却是清冽之气。 闻起来异常熟悉,却又着实想不起是什么味道。 也难怪他,那茶一年出不了多少,他未必真得了新茶。 去岁的旧茶,他自己也只喝过两三次,早忘了味儿了。 兼之凤药烹茶和从前的方法不同,用的水也不同,茶香中剔除梅香,比从前纯而清冽。 导致他只觉得熟,只以为是哪个女人身上新式熏香或香袋,再想不到茶上去。 他叫来人差去宫门外吩咐家中下人去取公主府的建筑图纸。 自己则向紫兰殿而去。 皇上拿到公主府的图并没看,将之丢在书案上。 他不是真的想看图,而是提醒李琮,这件事身为皇子做得过界了。 闹家务朝朝代代有之,却没人将皇家的脸面丢到别人面前去。 皇上既起了疑心,基本已将此事当真。 没有这么巧的,刚好公主开始服药,刚巧修好公主府,刚巧是能工巧匠,刚巧图纸在李琮手中,刚巧过节大家凑到一起…… 总之这么多人为巧合,才带着自己走向公主府。 在侍卫太监妃嫔宫女的见证下,见识了本朝公主能荒唐到何种程度。 想一床锦被盖上是盖不上了。 他被迫处置公主,更是因为凤药点醒了自己,公主能伪造书信,与四皇子和皇后沆瀣一气,就敢伪造遗诏。 这一点才是他最在意的。 但凡他有一口气在,没人敢越过自己。 连同王太师,号称王半朝在内,不管心中怎么想,行为上不敢僭越半分。 这便是纲常,谁也不能踩踏的一条线。 可他身体越来越衰老,儿子们闹家务是正常的,总有立遗诏的那天。 但是在那之前,谁敢作乱,他便诛谁脑袋。 将公主关起来,也是对她的爱护之心。 他心中是疼爱公主的,那是他第一个孩子。 第一次让他心胸充满父爱的孩子。 ………… 皇城中四大家族分别为常家、曹家、安国公、太师王家。 曹家嫁女,又是嫁给王爷为侧妃,仅低于王妃一阶,自然要风光大嫁。 曹家女儿的嫁妆有上百抬。 抬嫁妆的下人出动几百人。 常家在前,曹家比对着常家只多不少。 曹家女儿向来嫁到别人家都做掌家人,此次为着是嫁给王爷才肯向常家低低头。 嫁妆上万不肯再低常家一头。 十里红妆,八抬花轿里面坐着个女子,红盖头下,凤冠霞帔、红妆点翠,粉面含春。 女娃年方十七,生得面如满月,杏眼桃腮。 眼睛亮晶晶地,不时偷偷掀开红盖头从花轿窗子向外瞧一瞧。 街上可真是喧闹极啦,百姓争相围观。 去一个全新的环境,她只觉着好奇新鲜,毫无半分胆怯。 曹家女子皆放在一处教养。 她们曹家女儿不止学女训、也学骑射,锤炼体魄。 曹家历代谨遵家训:强健的体魄能给人带来强大的精神。 他们家不论男女,不养怯懦鬼,宁可孩子们淘气些,也不可养出软骨头。 对于捅篓子的孩子,曹家兜底,也教养引导,罚得也狠。 但若与人产生冲突,躲藏哭闹,等着的是比捅篓子还凶狠的惩戒。 曹家的孩子守规矩,但是胆大! 第220章 血海深仇 曹家女子皆放在一处教养。 她们曹家女儿不止学女训、也学骑射,锤炼体魄。 曹家历代谨遵家训:强健的体魄能给人带来强大的精神。 她们姐妹从不偷懒。 刺绣会些皮毛,骑射不输男子。 教养嬷嬷说了哪家大户人家请不起绣娘? 小姐们刺绣是玩玩罢了。 这种自己不落好,专事讨好人的东西知道些皮毛就好。 又不能上殿考较女红得状元,费那个劲做什么。 歌舞乐器一概不碰,优伶伎子的玩意儿,取乐于人的招式曹家不管男女都不让碰。 尤其女子。 族中会琴会笛的,反而是男子。 家中连嬷嬷也都是直来直去,爽利的个性。 在锻炼身体上,嬷嬷对她们姐妹要求和男孩子不相上下。 早上不许晚起,女子校场对她们全天开放。 书本上,识得字能读书,看得了帐本即可,并不考较。 骑射每年都会由族长主持考较两场。 兄弟们一场,连叔伯这样的长辈也会上场与子侄、孙子辈的年轻人比试比试。 姐妹们一场,由习武女师陪着,族长观摩。 虽不如男子那场激烈,也一样精彩。 这样大家族的热闹日子她过惯了。 除去这些,便是学习掌管后宅事务的方法。 曹家称自家是大俗人,俗人离不开置业赚钱。 他们的庄子铺子几乎都由女子掌管。 所以曹家女子除去锻炼体魄,最重要的就是学经营看帐本。 一个柔弱无知的主子,必定受豪奴欺瞒。 曹家教导女子不能无理任性,但内里要强大。 女子在家中是比男子更强大的存在。 一个家族的强大,由女子撑起了一大半。 男人一旦政途不稳,甚至获罪。家里的稳定皆来自女人。 此次出嫁的为曹家三代女,曹元仪。 按辈份唤七郎一声叔叔。 女方送嫁的人中就是七叔。 他骑着高头大马,神气非凡,数十个叔侄兄弟有在前头开路的,有在后头护送的。 曹家男丁极旺,势头超过四大家族的安国公,仅次于太师王家。 曹元仪虽是嫁于六王做侧妃,出嫁的仪仗比常家还盛大。 这一日,整个城里像过节一样。 围观百姓光抢洒的喜钱就抢了一个时辰。 送亲的队伍,起头的到了王府,队尾还在曹家没动。 想想这个阵势,就晓得曹家对嫁女儿有多看重。 这种看重,不分嫡出庶出,一般无二。 所以曹家庶出女也嫁得上高门大户做主母。 在曹家女风光大嫁之时,牧之正在度过人生最艰难的时光。 这种艰难不是生活条件的简素,而是被别人践踏尊严却无能为力的苦。 倭人生得矮小,面貌丑陋,性情凶残。 整个泉海被侵占后,所有男子皆被屠戮。 包括不满三岁的孩童,倭人说这是跟随大周学的一个词,“斩草除根。” 女子更惨,贼子攻入泉海前,都吊死在自家大门口。 这是身为女子面对无法抵御的强敌,最后的尊严。 家中男子已经去和贼子搏命,身为女子怎会甘受敌贼污辱? 她们将家人集合在一起,先伺候老幼吃上最后一顿上路饭。 眼瞧着家中老小先走,强忍悲痛,将所有家人掩埋于院中事先挖好的深坑内,好让他们入土为安。 她们自己,在送走所有人后平静地将白绫悬于门前。‘ 从容赴死,陪伴自己的丈夫和家人共赴黄泉。 只是她们要挂也必须挂在门口。 做人时没守住脚下的土地,做鬼也要看守好自己的家宅。 不允许敌人肮脏的身体迈入家宅。 倭人人数并不多,用不了那么多房屋。 他们只整理出自己用的房子,余下房屋,随它挂着尸首也不收拾。 牧之带着队伍进入泉海城门,扑面而来的是飘在空气中的臭气。 随着队伍向前走,臭气渐浓。 许多空屋前挂着摇摇晃晃的骨架,也有烂了一半的尸体,不成样子。 街上没有行人,所有商店被砸烂,有些则被烧成焦炭。 秃鹫在上空盘旋,乌鸦一群群从头顶飞过。 整个泉海寂静得如一具死掉的尸体。 牧之一行被眼前的活地狱所震惊。 为海泉所有男女老少的血性所震惊。 为大周子民的钢骨所震惊。 他强忍泪水,紧咬钢牙,走在倭人之后。 腰上铁剑铮鸣作响,心中的恨意像地狱的火在烈烈燃烧。 三号跟在他身后,低语道,“大人,这已不能忍了吧。” 可是牧之身上揣着大周皇帝的求和圣旨。 用卑贱的语气表示大周愿为倭人付回去的船资,共计二十万两。 倭人国小民刁,资源匮乏,抢夺侵略成性。 大周在他们眼中无异于一块肥肉。 而这块肉无人看管,任人拿取。 这二十万两是抛出的诱饵,钓出对方膨胀的贪欲。 对方将营地安扎在地方衙门,这里里外几进套房,房子宽大,适合倭人群居。 牧之心中冷笑,他们倒会找地方,这是多么强烈的讽刺。 牧之回头,让队伍找个房子,打扫一下做为他们求和期间暂居之地。 他自己跟着倭人头目进入衙门里。 衙门里住着倭人军队,他刚进去,便被两人按倒,“你们大周见了地位比你们高的人不是要行跪礼吗?” 牧之强行令自己弯下腰跪下,向堂前坐着的倭寇主将行礼。 他呈上擦干净的圣旨,将皇上的意思说明白。 不出所料,对方听到二十万两白银,两眼放光。 整个堂上的矮子都不吱声。 他们被突如其来的财富砸昏了头。 泉海四季如春,土地丰美,海产丰富,本就是富饶之地。 周边有山,山青树密。 他们垂涎这里已久,只是碍于大周国富民强,一直不敢进犯。 此次两千余人攻入泉海,遇到的抵抗只是普通民众,未经组织力量薄弱到他们惊讶。 官府如同虚设,等他们攻到衙门时,里头的官员已经逃得没影了。 只有那些百姓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抵抗他们的鬼头大刀。 他们是职业军队,百姓不可能挡得住。 倭人凶暴无情,与野兽无二,很快便拿下泉海。 他们高兴得快疯掉,一面暗暗害怕。 怕大周派出军队来荡平泉海。 可等来的却是求和小队。 带队的男子,仪范清泠,风神轩举,对他们恭敬有加。 都说大周男子膝下有黄金,可此人宁可下跪甘受畜生胯下之辱。 他们马上对传说中的泱泱大国起了蔑视之意。 二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唾手可得。 这么大的国家,就是他们的银矿。 他们对牧之客气许多,将他送出衙门,留下那道污了的圣旨。 牧之出了门,三号等在门口,带他去暂时落脚之处。 队中成员都闷着头挖坑。 此房女主人死去多时,无人掩埋。 他们在院中已有的一处坟包旁边,又挖了个深坑。 将女主人埋在坟包旁。 又打了水将挂过尸体的那片地冲洗许久,方才将地上的血污清洗干净。 倭人小兵送信过来,要牧之晚上到衙门,他们将领有事吩咐。 翻译官等小兵走后告诉牧之,对方语气十分轻薄,很不敬。 牧之久久望着天上盘旋的乌鸦,淡然道,“我还在意敬与不敬?” 影卫像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一直小声嘀咕,“大人,我能暗中杀了他而不被发现。” “我们一来对方将领就死了,你以为他们会放过我们吗?” “再说,我要的也不是出一时之气,我没怄气,这是血海深仇,你懂吗?”他平淡、凛然的语气,让三号恭顺地道了声是。 牧之他们所选位置和衙门相望,只隔一条小街道。 对方的喧闹不绝于耳,夹着难听放肆淫荡的笑声。 吵得牧之皱眉闭目也安不下神。 影卫无声无息溜了出去。 片刻后他又回来,天色尚早他却戴上了蒙面巾。 “怎么?”牧之瞟了他一眼。‘ 觉得此人正压制着心中强烈的情绪。 他拉下面巾,眼珠全是血丝,猛地看上去,像眼球流血一般。 牧之不由坐起身问,“出事了?” 第221章 妙计良策 身为金牌影卫三号,他的刀可能没直使大人快,但杀过的人比绣衣直使还多。 见过的大场面,闻过的血腥气,清理过的杀人现场,比上过战场的战士也不差多少。 他自诩世上最硬一副心肠不是金直使就是他,不分伯仲。 然而,他却见了比杀人开膛更叫人作呕的场面。 “他们,在污辱大周女子。”他干呕几下。 牧之受到的刺激已经超过他来之前做过的设想。 他一时无法处理这个信息,脑子像转不过来,愣了半天询问,“你刚才说什么?” “那些没毛的怪胎,把她五花大绑在春凳上,肆意污辱。” 三号嗓子沙哑。 眼睛因为气愤和怒意,毛细血管崩裂,目如滴血。 “杀掉她。”牧之说。 “可是……她已经咽气了。” 二号别转脑袋,好像不想让人看到他眼中的泪。 若是当着别人的面流了泪,他一世英名尽毁,对不住他铁石心肠金牌三号的名头。 人人皆道他们影卫是钢铁意志,石头心肺。 为什么他的喉咙这么酸涩? 眼睛也像进了沙子? 是了,是这里的风太大,扬起了沙尘迷了眼。 可那刚烈的女子的影子却挥之不去—— 她顶开了塞在口中的毛巾,用力咬住当时正辱她的怪物的耳朵。 将那人耳朵生生从脑袋上撕扯下来。 用力嚼碎,和着血吞到腹中。 被撕咬的矮子怒极,将女人嘴巴重新堵起来,又按住她鼻子,顶着一脑袋血继续动作。 女人被绑住,挣扎不动,被矮子侵犯加上窒息,没活下来。 房顶的人看得几欲想冲下去剥了矮子的皮,然重任在身,不由自己。 影卫三号这一生的遗憾又多一条。 他下死眼将那矮子的模样记在心上。 发誓总有一天亲手宰杀此畜生。 “大人不是要杀了他们的将领以破坏求和的吗?” 牧之沉默良久,终于摇了摇头。 二号怒极道,“你是怕了……” 牧之摇头,“杀了还不够。” 他转过头,二号从他脸上看到种似曾相识的表情。 那是金玉郎生了杀机时的犀利模样。 直使大人每浮现这种表情便要大开杀戒。 可牧之是书生,可能连只鸡也没杀过。 “我不怕死,我命金贵,不能白白送死。” “若杀了这倭贼,我获罪不要紧,皇上必定还要派人过来继续求和。会开出更过份的条件。” “没有用,我们得动动脑子。” 牧之深深看了三号一眼。 “要破坏就要破坏到底,不能有缓和余地。” “从今天起倭人会源源不断往泉海来,他们就像尝到血的老虎,食髓知味不会停歇。” “唯有以暴制暴,杀得他们不敢踏上我们的国土一步。” 三号不喜欢牧之的眼神,像在告别。 他跟了牧之一路,很欣赏这个面貌俊俏心思深沉,不爱说话的男人。 他气质高冷,与金直使很相似。 两人大多数时间都很沉默,看不出在想什么。 然而牧之心思细腻远超自己那位顶头上司。 事事会为别人着想。与之同行,是件轻松的事。 三号不得不承认自己很喜欢常牧之,不想看他送死。 “大人什么打算?” “我要抛出更大诱饵,让倭人将我们看得再低点。” 走到这一步,他已将自己尊严、生死,置之度外。 所有的牺牲都要值得。 当夜,他去衙门听倭人将领“吩咐”。 极尽谄媚,卑躬屈膝,将自己往日最瞧不起的样子,演了个够。 到最后已经恶心地快吐了,三号一直暗中瞧着。 最后大家都喝得酩酊大醉,倭将踮起脚搂着牧之的肩膀,“你,是好朋友。” 牧之弯着腰,好让那倭将够得着自己。 不停点头应和对方。 整个夜晚,他都在描述皇城的富丽恢弘,皇宫中财宝满地。 连地板都用玉石铺就。 此刻,区区二十万白银在倭人眼中,粪土不如。 皇宫中的一切,才配得上他们。 倭将问牧之要海泉、孜集、曲河三个城,再要一百万银子。 满足这些条件,他们就保证三年内不再骚扰大周其余城池。 这三个地方是南疆最好最大的三处要塞。 通商过海都要经过这几个地方。 是大周税收极为重要之地。 他们倒敢张口。 不知皇上晓得自己喂出这样一群贪得无厌的怪物是否后悔求和。 一百万白银!够二十万大军打上三个月。 牧之请翻译告诉他们,他们要的太多,自己只是皇宫中普通官员,说得不算。 想向皇上要这么多钱,需对方来一位级别够高的人物方能与皇帝对话。 对方得意地告诉他,自己的大部队正向泉海而来,十万大军只需几日便要在此登陆。 牧之夸对方作战勇敢,若是国家的最高主帅能亲自到皇宫拜访,别说一百万白银,再多割让些城池,多给些黄金,也是可以的。 倭人哈哈大笑,得意非凡。 在等待的时间里,牧之遣人去附近城中买了很多好酒好茶,只管送那将领。 他们虽在城中抢夺很多财物,却没什么见识。 牧之与之结交,将酒与茶的好处说与他们听,满腹才学挥洒而出。 听得对方五神迷乱,又与对方比试骑射,发挥得好却稍逊对方一些。 牧之私下又给了他不少银票,告诉他只要在大周,在票号拿着这银票就能兑出现银。 倭将搜刮的财物拿出来,牧之帮他相看一番。 告诉他什么东西值钱,可以拉回家。 什么东西看上去值钱,其实只是样子漂亮,大周遍地都是,没必要拿走。 倭将已被他广博的见识打动,什么都听他建议。 在那堆珠宝首饰中,矮子选出一支海棠玉钗递给牧之,“这个送你。” 他大方地说,“这是你们住的那户人家女主人头发上戴的,那可是有钱人家。” 那女人被牧之手下从门梁上摘下来时,已成半骨架。 头发乱七八糟,是不是这野兽从她发间拔下海棠玉钗时弄乱了她的发髻。 女子衣物用的上好衣料,虽经风吹日晒,也看得出穿上时小心翼翼,干净整洁。 她未想到死了还要受辱。 没“人”能想到,有“人”会去摘取新丧之人的头面首饰。 连盗墓贼偷了墓主的东西也不会随意动尸体。 唯有这些未曾开化的野兽做得出。 倭将很高兴,看着牧之用丝帕包起那枚海棠玉钗。 待对方大批军队到达泉海,他已将牧之当成自己至交。 牧之将玉钗埋在女子坟中。 那应该是她生前最喜欢的饰品,现在物归原主吧。 倭国最高将领倭帅傲慢地接见了牧之。 听牧之平静地将自己所来之处描述一遍。 那是个满地黄金的宝地。 最重要的是大周皇帝的软弱,伸手拿走他的东西,如同欺负一个小儿。 贪念无限放大。 牧之说服倭国主帅带上最信任的手下和他一起回皇宫。 见识见识大周真正的繁荣之地。 将心腹都带上,省得到时候拿不动大周送的礼物。 主帅完全可以放心,他的军队驻扎在此处,大周不敢把他怎么样。 再说我天国是礼仪之邦,讲究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出使的倭人将全部享受大周朝接待贵宾的最高礼遇。 见对方主帅仍有些犹豫。 牧之又说,泉海、孜集、曲河三处内外通商要地,是大周税收重要来源。 想要这三个城,必须亲自和周朝皇上谈,自己做不了主。 他带来的圣旨对方看了。 只许他们常驻泉海一队人马,建立倭国与大周行商接待处。 二十万银子做为送其余倭人回程的盘缠。 现在贼子们已经看不上这些条件。 听说可要三座城,还能索要一百万银子,主帅动心了。 犹豫几天后,倭帅给出答复,愿意前往皇城同大周皇上亲自谈条件。 牧之听了回话眼中精光一闪,随即下笔开始写信,八百里加急发回大周。 这真是天赐良机,可以将倭人将领一把屠戮殆尽。 还能打个时间差,趁倭首在京假意和谈,在此处发动兵变,一窝烩,全端倭兵。 以免后患。 ………… 第222章 九子雄心 这日适逢初一,各宫妃嫔全部到齐向皇后请安。 队伍中多了一个十分刺眼的美人——嘉妃终于大安,可以出来了。 她大安这日正是未央宫重修完工之日。 未央宫离含元殿只需半炷香即可走到。 大家都知道这是何意,时隔多年,嘉妃重新复宠。 或说,她从未失过宠。 皇后已不在意这一切,嘉妃独得恩宠又如何,毕竟四皇子六皇子都已成人。 贵妃也成了皇贵妃。 早已物是人非,宫中多出那么多新面孔,皇后很乐意一个一个为嘉妃介绍。 嘉妃脸上的脂粉盖不住岁月无情的痕迹。 到底十年过去了,她保养再得当,也敌不住时光荏苒。 她座后长长一排位置,坐着她未来日子要对付的劲敌。 张美人、王婕妤…… 皇后笑着一一为她介绍这些鲜嫩面孔。 嘉妃以为自己得意,皇后已不再将她视为对手。 皇贵妃坐在皇后下首,肚子已遮挡不住,脸上越发圆润。 懒洋洋地截住话头,“嘉妃妹妹,别看新入宫的姐妹多,皇上倒底念旧,还想着你呢。” “未央宫里缺什么只管让人来告诉我,都给你补上。姐妹们有什么事也别往心里放,空了来紫兰殿说说话,咱们也好解闷儿。” 皇贵妃一向八面玲珑,与人交好,宫里的妃嫔喜欢和她来往。 有点大事小情,她能帮都帮,与六王爷一样,博个贤名。 反而衬得皇后苛刻。 大家都七嘴八舌交谈起宫中杂事。 皇后板着脸叫大家都散了。 宫嫔三五成群,跟着皇贵妃到紫兰殿闲话去了。 皇后急召凤药过来。 她忍受不了皇贵妃的嚣张。 放在从前,皇贵妃绝不敢在自己讲话时开口。 这种小事她若发火,显得自己小气。 她不发火,肚子又憋屈,皇贵妃很会在小事上给自己添堵。 时间快到晌午,凤药才过来。 进门先向皇上请罪,“娘娘恕奴婢来迟,今天奴婢当值,一直在皇上跟前伺候,不得空闲。” “皇上的差事自然更要紧,我只想问问你,皇贵妃那边什么情况。” “皇上莫急,再怎么样也需产子之时见分晓。” “十月怀胎,我等不及了。” 凤药只磕头不作声。 皇后走到她面前,阴沉着脸说,“抬起头。” “你不能提前动手,叫她早产么?” 这几句话说得慢吞吞,杀气腾腾。 “最近每煎药,两三人一同看着,已经很难下手。”凤药如实回答。 她就怕皇后提出难以应对的要求。 “若皇后真要奴婢试试,奴婢勉力一试,若是暴露,也许会引起皇贵妃警觉,再下手就难了。” 皇后觉得也有道理,好不容易里头插进去内应不能随意暴露。 这人需放到紧要关头再用。 “你把日常多下的那药包,用过的拿来一包我看看。” “用过的”三字,皇后加重语气 凤药磕头应下,她早有准备。皇后这是想拿自己下药的证据,好在必要时威胁自己。 皇后见自己说话凤药无有不从,又问,“你可有办法给皇上吹吹风,放公主出修真殿?” “奴婢勉力一试。” 凤药从清思殿光明正大出来,顺着大路回书房。 她去的时候是绕的小道,小心翼翼避开人。 因为不知道皇后找她为的是何事。 当知道皇后要她吹吹风,放公主出来时,她大方走出清思殿。 不多时,皇上便知道自己的贴身宫女被皇后召见了。 他喊来凤药问她皇后有什么事。 “只是问问皇上有没有考虑过放出公主。” 凤药低眉顺眼道,“奴婢虽贴身伺候皇上确实不知。无法回答。” 皇上思虑片刻,“你去传旨,公主可以在修真殿院中散散步,不得出院。” 这已算是恩赐,可以走出暗沉的殿堂,走到太阳下。 凤药去传旨,公主自殿内看到了她。 她素面朝天,手中拿着酒瓶,穿着火红丝绸寝衣。 堂内生着数个火炉,房门大开,这样又亮堂,又暖和到不必穿太多。 天色尚早,她已喝得半醉,看到凤药,她指着对方,“来,小丫头,陪本公主喝点。” 凤药心中厌恶,面上平静,向侍卫传过旨意。 转头对殿中脚步踉跄的女子道,“公主已经可以在殿外活动活动了,只要不出院门即可。” 凤药向侍卫行了一礼离开。 公主追出来,拉住她,眼神热切盯着她,“牧之怎么样了,他回来没有。” 凤药用力挣脱开公主双手,“他为什么情愿冒险去南边,请公主好好思量。” 说罢,她快步离开修真殿。 身后巍峨殿堂的琉璃瓦在蓝天下闪闪发光,站在院中的人格外渺小。 “替我给父皇磕个头,谢谢他格外开恩。” 公主靠在门框上对着凤药的方向大喊,火红的裙角被春风掀起。 侍卫都回避了眼神,她却毫不在意,举起酒瓶向口中灌。 晚间凤药去探九王,带了许多肉食,简单熬了个汤。 李瑕在烛光下看书,见了凤药拿的菜。 懒洋洋地问,“现在懒得给我现做吃的了?果然九皇子还不如个小太监值得你关心。” 他一跃而起,凤药四处打量一下,伺候他的净是太监,连个宫女也不见。 回过头,李瑕站得离她几乎贴在她身边。 凤药退后一步抱臂无奈瞧着他,“九殿下,注意言行。” “若我偏不注意呢?”他笑嘻嘻向前逼近一步。 “那我再也不来送东西了,反正你是皇子,谁敢亏待你么?不欠我一个巴结的。” 李瑕眼睛一黯,自嘲地退后几步,“谁都嫌我,哪有人巴结我这种不受皇上待见的皇子,我小时候他们喊我野种。” “大胆!”凤药严肃喝斥说,“哪个奴才如此大胆,该拉去打板子。” “放心吧,我记着呢。现在我大了他们也不敢怎么着,不过伺候得不经心,无所谓。” 桌上摆下四道菜,一道汤,两肉两素,凤药疲惫坐下,对着昏黄烛光拿起筷子递过去。 “你喜欢一起吃,我陪你。” “闲了我还烧菜给你,写了水牌,你喜欢吃什么我都烧给你。” 李瑕拿着筷子久久不下筷,凤药奇道,“又怎么了?” “不知牧之大人在受什么罪,食不下咽。” 凤药也放下了筷子。 “倭人骚扰南疆不是一天两天了。”李瑕平静地说。 “我想去那里,驻守在那,我不怕苦不怕远。与他们厮杀便是死了也好过闷在这活死人墓,无所作为。” “你愿意上战场。” 李瑕起身,去床边墙上取下挂着的一柄剑,抽出。 那殿堂内十分空阔,他慢慢舞起剑,口中道,“你当我只是个孩子,连你也小看我。” 剑舞得越来越快,他懒散的目光逐渐锐利。 纵跳腾挪,身姿十分灵活,一看就知平时没少练。 “我的骑射可经和老四老六比一比,我只是瘦,并不弱。” 他大约总被人小看,对自己身材十分敏感。 “你既知道自己身量不够,还不好好吃饭?”凤药温柔指了指座位,“坐下。” 她用稍稍霸道的口气吩咐,“多吃饭,多锻炼,会越来越壮实。” 李瑕合上剑放回原处,夹起一筷子肉,汁水淋淋塞入口中,“总有一天,我要杀光倭人,杀光所有敢冒犯我大周的敌人。” “那你多加小心,刀剑无情。”凤药帮他舀汤。 他眼睛亮闪闪问,“你会哭吗?” 凤药不理他。 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本翻烂的书放在凤药面前。 “兵法策”边缘已破损了。 “借我也瞧瞧?”凤药边吃边翻了翻随口问。 “你爱看书?” “不一定比殿下看得少。”凤药笑答。 她识得这是本古籍,珍本,被翻成这样,实在心疼。 第223章 曹氏元仪 夜晚,她一页页将书页整理,粘整齐,又包上一层书皮。 第二天她把书还给李瑕。 对方看到翻新的书感激地望着凤药,“你是我见过最细心的女子。” “你该说我是你见过唯一的女子。” 凤药无奈一笑,“你哪里接触过女子,不就我一人吗?” 李瑕挠挠头不好意思笑着说,“倒也是。” 两人用了晚饭,李瑕展开宣纸。 凤药开了窗,春风习习吹散人心头郁结。 屋内一室静谧,李瑕静静将兵法一条条写下来,簪花小楷十分工整。 “你来抄。”他见凤药站在一边看得认真,便将笔递过去。 凤药接着他的字,向下继续写。 她的字经过李瑕指点,一笔簪花小楷已经写得像模像样。 李瑕拿了自己的薄披风披在凤药肩上。 他自身后执了凤药的手,“这字外人看了还过得去,我却能看出哪里没写好,你瞧这里……” 他帮她一笔笔纠正写的不好的地方。 “人只需将一种字练好就可以。拿得出手又不过多浪费时间。毕竟大多数人不靠写字吃饭。” “你在说你父皇?” “皇帝但凡有爱好,便有人投其所好,给了人钻空子的机会。” “帝王除了国事,不该为别的事分心。这样大的国家,治理好已经要全力以赴了。” “即使有爱好,也不该给任何人知道。” “那你的爱好是什么?” 凤药在他指点下将字改了改,果然精进不少。 “大约没有机会实现。” 少年长长叹息一声,松开握着凤药的手。 目光浮现与年纪不相符的深沉,自嘲一笑,“不说也罢。” 他倒在床上,枕着自己手臂,“我只担心常大人可不可以平安归来,他是国士,我想他回来敬他一杯,聊表敬意。” “你大概不信,我为他心疼。” 我也是,凤药心中暗说,我也为他心疼,他那样的人为什么命途多舛。 他们谁也没发现,承庆殿顶,一个身影枕着臂膀看着星空。 两人对话一字不差听入耳中。 ………… 曹元仪大嫁当天,云之将自己手中的财物全部重新造册。 家中热闹嘈杂,都没分得了她的心。 她只当这是普通一天去过,唤了马厩小厮套车,她要去巡视自己的铺子田产。 手中册子写得清楚,位置、大小、收益,她从前都交给账房,自己从未亲去查看。 车子套好,她盛装扶了丫头的手,钻入车中,放下车帘。 车子摇摇晃晃出发,马铃轻脆,马蹄嗒嗒,刚好能掩藏她轻柔压抑的抽泣声。 曹家来了两个能干的嬷嬷配合家中总管操持婚礼。 侧妃所居的“落云轩”早已收拾一新。 当夜,李琮专心陪伴,一夜缠绵。 鹤娘肚子已有两个半月,她一心扑到胎儿身上并不在意落云轩的热闹。 管谁进门,她产下这胎,若身体保养得好,她还要继续生。 孩子,就是她的目标。 王妃就是她的靠山。 王爷,只是留下种子的工具。 他不必做个好丈夫,对自己有多好,只需做好孩子的依仗即可。 这样一想,山高水阔,心头敞亮。 别提多开心了。 落云轩鞭炮齐鸣,锣鼓敲得震动门窗。 她房门一关,大吃大喝。 梅姗静静听着外头的炮音,将桌上赐过来的酒液尽数倒到地上。 她唱戏,嗓子最重要,不宜饮酒。 外头再吵闹,她心里一片平静,像戏班门前那片冬天的海子。 热闹的日子她过过,这些热闹入不了她心底。 饭要好好吃,觉要好好睡。 别人能给她气,能给她苦难。 她自己不能给自己喂下难过伤心。 喊了丫头收拾东西,她早早睡下。 传话叫院里下人随意,去看热闹讨喜钱也好。 别误了下人发财。 只有一人辗转难眠,便是云之。 她忙了一天,以为自己能倒头就睡。 喜庆的音乐传到耳朵中,如哀乐般催心肝,断肝人独守空房。 尽管李琮伤了她的心,她仍然爱着他。 情根一种下生了根,想拔除会连着骨血,会疼彻心扉。 她不许自己再多掉一滴泪。 今天在车里,她已经痛快哭过了。 为李琮对她的无情,也为娘亲对她的一片疼惜。 盘点了手上的财物,她才知道娘有多疼她,生怕她到了夫家受欺负。 那么多产业,是娘一点点赚到手,再将其扩大兴旺。 决不能在自己手中败了这份家业。 娘为了自己已经操碎心,再为个狗男人作贱自己,她便不是常家女儿。 她怪自己明明看清丈夫的薄情,还控制不住为他落泪。 换了衣服,卸了妆发,她早早安睡。 再伤心最后这一次,明天开始,她只有二重身份。 王府当家主母,执掌中馈。 常家的千金,爱惜自身关注家人。 李琮的结发妻子?她已经不稀罕了。 一大早李琮宿醉未醒,元仪已经起来。 院子中静悄悄,只有值夜的丫头守在门口。 丫头伺候着梳洗,嬷嬷挑帘子进来道,“给侧妃道喜,给侧妃请安。” “天色尚早呢。”嬷嬷看着眼前的姑娘从个小丫头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她疼爱这孩子像疼爱自己的孙女儿。 “我都嫁人了嬷嬷别再宠我,我可不想头天就失了礼。” 她走出院子,先了套五行拳,一如从前做姑娘的习惯。 这院子哪都好,就是没有设个箭靶子,也没有专余出片地,叫她好展展拳脚。 正打着拳,听到不远不近有人在吊嗓子。 她好奇地问嬷嬷,“王府附近可有戏班子?” 嬷嬷面露不屑,“那边住着王爷的小妾,是那贱人在唱。一大早成什么体统。” 元仪却不这么想,她向“那边”走去。 嬷嬷要拦,元仪正色道,“如今我是府上正经主子,八抬大轿抬入王府的侧妃,嬷嬷管得这么多不如回曹家好了。” 顿时,嬷嬷不敢再多嘴。 “对了,王爷的妾也是有身份的人,以后别再叫我听到贱人二字。” 她施施然穿过花丛小路,声音明明很近了,却被一道墙拦住去路。 这可难不倒元仪,她搬起块大石头,站上去看到正在吊嗓子的梅姗。 对方穿着练功服。不光唱了一段,还耍起刀枪,耍得极精彩。 元仪看呆过去,不由喝了声彩。 梅姗转过头,只见墙头上露着张稍带孩子娇憨的圆脸,乌黑溜圆的大眼睛钦佩地盯着自己。 “你是哪院的丫头,我怎么没见过你。”梅姗声音清脆,劈开早晨氤氲的薄雾。 “我是落云轩的。”她的声音带着天然的快活劲,仿佛对什么都兴致勃勃。 “怪不得没见过,你不伺候你主子,怎么跑这儿来,当心她起来不高兴了惩你。” “她不会的。哪儿能进你院里呀?” 梅姗向自己身后指了指,“你走错方向了,从那边绕过来。” 没想到这女子却用力一跳,双手撑墙,翻过墙来,动作十分利落。 她拍拍手,梅姗本来笑眯眯瞧着,待看清她身上的云霞锦,笑意顿时被吹散在软风里。 “姐姐怎么不高兴了。” 元仪开开心心拿起一支花枪上下细看。 她小时候喜欢过一段琵琶,求了父亲很久要学,却被痛批一顿,说那些东西是供人取乐的玩意儿,大家小姐不必学。 元仪和父亲争辩,“我可以只供自己乐,又不拿它卖艺有什么了不起的。” “杀人越货的强盗还使枪呢,父亲使了枪就是强盗一流吗?” 最终被教养嬷嬷罚跪了一个时辰,因她不尊父亲,肆意顶撞。 琵琶终究没学成。 她不喜欢家中教的东西。 她喜欢诗词歌赋,她的哥哥们多是武夫。 但是也有因为爱好而学会作诗的。 有会吹笛的,有能唱歌的。 女子相较之下,走路说话都必守劳什子规矩。 好容易出嫁了,她再不要有人来约束她。 想做什么,想结交什么人,都要由她自个说了算。 偏要请个乐师来教她弹琵琶。 她还想唱戏,偏学些从前家中不让学的。 上花轿时,女子要哭嫁,她全然哭不出。 第224章 元仪其人 爹对元仪要求严格,慈爱不足。 女孩子集中在一处受教。 一周才回娘亲房中,与娘亲说说话,撒撒娇。 她性子野被父亲说教得多,两人总闹得不欢喜。 绕膝撒娇的时光实在太少,离别之情也就淡了。 可是家中待她实在好得很。 除了这些小事,她同姐妹们在一起的时光都很快乐。 家离王府不远,头天夜里看六王,像是个好说话的。 想来回娘家是简单的事。 堂中没有婆母当家,王妃同她一般年轻,该是好相与的。 …… 梅姗将手中花枪放下,向元仪施礼道,“给侧王妃请安。” “又没旁人,不必生分。我叫曹元仪,姐姐怎么称呼。” “梅姗。”她对着一张圆圆的笑脸实在没办法甩脸子,只得答了。 “你若肯教我唱戏,我就拜你为师,还得向你行礼才对呢。” 梅姗搞不懂元仪,不知她是不是在客气,便没接话。 只是向房间走,“该向王妃请安了,妹妹回吧。” “一起去不行吗?我从不睡懒觉,早起要练拳,要不我们作个伴好不好。” 梅姗随意敷衍几句,元仪见她不高兴就问,“你有爱好,以前还是红角儿,为何这般郁郁寡欢?” 这问得过分了,梅姗平时很讨厌别人提起她唱戏的身份。 这次却没生气。 她从元仪眼中看出对方没有一点看不起她的意思。 “戏子是下九流,你为何要学戏。”梅姗反问元仪。 “不管哪一行,做到最好就不容易。那是下了功夫的。什么下九流上九流,谋生手段罢了。” “下九流不想由人欺负也能想到办法。” “便是皇帝老子,自己不要强,不是照样被倭人打得求饶赔钱吗?” 梅姗听了觉得新鲜,脱口而出,“我流过一个孩子,不能再生育了,所以不高兴。” “那就更简单,外头养不活的孩儿多得是,你若真爱孩子,领养一个或几个都随你。” “领来的孩子王爷怕是不喜欢。” 元仪似笑非笑反问,“究竟是你喜欢孩子,还是王爷喜欢孩子,还是你想借由孩子讨王爷喜欢,姐姐可要搞清楚。” 梅姗突然心如平镜,连日阴郁的灰暗的扫而光。 元仪没有假装,所有问题在她看来都是自寻烦恼。 她那样直率,那样明朗,那样真诚。 像一盏阳光兜头洒来,任谁洒了这光辉,也能心头敞亮些。 她从掉了孩子第一次露出个发自心底的笑。 “可人总是有烦恼的。”梅姗穿好了衣服,同元仪并肩向微蓝院走。 “是呢,人最终的烦恼无非两件,一件自己生病要死了,一件亲人死了,除了生死,人生没有大事。” “可这生死之事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你既左右不了,更不必烦恼。” 梅姗惊诧地细打量元仪一番,她小小年纪竟这般豁达。 “这是我老师说的,我不是很理解,不过感觉很有道理。” “那若你郎君不爱你呢?” 元仪哈哈大笑,“什么时候男人的爱意成了女人快乐的必要条件了呢?” “历来如此啊。”梅姗说。 “那是你认为的例来如此。”元仪摇头晃脑,毫不在意。 “你真不在意王爷爱不爱你?” “昨天晚上我们第一次见面,能多爱?他不爱我怎么了,我也不爱他呀。” 元仪口无遮拦,恰被陪嫁嬷嬷听到。 她变了脸不顾梅姗在场,交元仪拉到一边训斥。 “小祖宗,这种话怎么能随便说?王爷是你夫君,做为媳妇自然要对夫君既敬又爱!” 她压低声音眼睛左右瞧了瞧见没人注意说,“就算你不爱你丈夫也不能宣之于口吧。” 无仪吐吐舌头,“昨天之前我都不认得他,怎么会一夜就爱上他呢,不让说就不说好了。好嬷嬷别气。” 她欢快地追上梅姗两人进了微蓝院。 不多时鹤娘同三姨娘也到了。 这时主屋大门打开,云之穿着华丽的云锦新裙,头戴凤衔牡丹步摇耳朵上挂着散发微光的圆润海珠坠子。 面如脂玉,淡淡敷层香粉,精神十足。 “姐妹们都来了,坐吧。” 大家落座,元仪却一直站着,待大家坐定,走上前向云之行礼。 嬷嬷已备好茶,她恭恭敬敬向云之奉了茶才落座。 云之一身新,打扮隆重就是想压一压新妇气势。 却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元仪虽也穿了云锦,打理得很好,还是旧了。 云锦轻柔,不经穿,价又贵,打理又麻烦。 很多贵妇只在大宴会时才会穿出来。 元仪这衣服看着像是日常常服,细看衣边都磨了细细的毛。 但云锦料子本身带着哑光,很合适晴天穿到室外,美丽却不招摇。 她穿在身上浑不在意似的。 坐在椅上,手肘便支在小几子上,肘部很快会磨烂。 云之一一为她介绍三姨娘、四姨娘和梅姗。 她们位低,每介绍到哪位,都要过来给元仪奉茶行礼。 鹤娘奉茶时,元仪一眼看她微微凸起的小腹上,惊喜地问,“鹤娘姐姐是有孕了?” 云之笑着称是。 元仪毫无不快,开心地取下自己颈中戴着的项圈,起身双手递给鹤娘。 “这是我给你腹中娃娃的见面礼,我可是这未出世孩儿的二妈呀。” 嬷嬷在一边提醒,“主子,那是老爷游天竺时捎回的乌金圈,这边没这样的货色,咱们带来的好东西也不少,您再挑一件送给姨娘,想来姨娘也愿意的。” 鹤娘手中掂了掂那圈子,份量可不轻。 项圈亮堂堂的,不知什么工艺。 听说那边出的金子掺了一种别的东西,做出的首饰不会发暗,不必过段时间到金店“炸一炸”。 璎珞和圈上的七宝也精致,是件好东西。 “不过一只项圈,我给孩子的东西当然得给最好的。只要孩子出世鹤姐姐多带他找我玩,给我抱就成。” 她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鹤娘,眼睛里藏着笑意。 鹤娘语结,看看云之又看着元仪,不由点头,“自然多给你抱,你别烦就成。” 元仪跟着父亲出过远门,那时她已记事,见过异地风情,讲了许多途中趣事,大家谈得十分开心。 毫无初次见面的生分。 六王少见地也来了微蓝院,驻足窗外多时,才进到屋中。 大家都起身向六王行礼,他道,“本王正要出门,走过院外听到里头又说又笑,进来搅扰一番,你们可别多嫌着本王。” “晚间在微蓝院摆桌,大家一起共用晚饭,本王先走,你们继续。” 他有要事进宫与皇贵妃商量,匆匆离开。 皇上又病倒了,这次倒不像上次那样来势汹汹,却缠绵病榻已有七八天。 说是没精神,不能长时间久坐。 总感觉没力气,请了太医看,只说是气虚需徐徐调养。 意思就是皇上年岁渐长,身子越来越弱是正常的。 药一直喝着,皇上处理政务的时间越来越短。 有时他自己躺着,由着大学士先过一遍,只捡重要事务汇报一声。 李琮很担心,万一皇上哪天真不行了,连诏书也没有。 他与四哥之间免不了一场厮杀。 现在最重要的防着厮杀时自己太弱。 重中之重就是中央军防务职权握在谁手。 中央军防务就是专防皇城禁宫范围。 外圈有各军各营分权,各管各的。 而内圈只要握在手中,关键时候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可行。 他与四皇子都是皇上亲生骨血,谁坐皇位大臣都得俯首。 所以这个中央军必须争一争。 否则自己掌握了虎奔军,只在皇宫外围打圈,没圣旨谁也不敢硬闯宫禁。 出来个托孤大臣站宫禁内墙头吹口气,虎奔军全军都得送上人头。 他只是奇怪这次父亲再次卧床有些奇怪。 同样奇的还有青连。 他已是内阁大学士之首,带着一帮年轻大学士几乎住在含元殿,不分昼夜办公。 他愿意呆在含元殿,这样可以第一时间接到南边来的八百里加急密信。 他心中如百爪挠心。 牧之在南边的军报设为一等紧急,青连日日等着牧之加急送京的折子。 第225章 爱欲痴缠 牧之折子上详细讲述了对方种种不敬。 虽然没提他自己如何受辱,青连也能想象得到。 又说对方十分傲慢,其实实力不强。 倭人自称来了十万军。 牧之跟随倭将去迎主帅,瞧了瞧泊在港中船只,又看看对方扎营情况,心中有数。 判断对方只有一万人左右。 他们就敢说自己来了十万军。 别的他没多说,换个人大约都会起了灭了对方的心思。 这么点人,不够我方铁骑踩上一踩的。 皇上看了密信什么也没说,青连不解。 往后再接边防官员密折他才知道皇上的苦衷。 原来大周西边莫卧儿国与大月氏小月氏也都蠢蠢欲动。 想趁着倭人不断挑衅,大周无瑕分神,也欲刮分点利益。 特别是大月氏,曾是大周朝贡国。 皇上继位后,大月氏称自己国小民弱,拿不出贡品。 皇上为显仁德免了他们年年上贡。 此时这些跳梁小丑也敢出来作乱。 若要动兵,先对谁出战,钱粮从何来,谁来出争能保打得赢。 只需打赢一仗,其他小丑便不敢轻易动作。 但若输了,或只是传出输了的谣言。 那些瞧上大周这块肥肉的国家一起出动,大周就苦了。 而且又是皇上身体虚亏之时。 两位皇子对皇位虎视眈眈,若因为闹家务而不得善终。 写入史书,皇上就成了历史上的大笑话。 战死也好,病死也好,都好过死在亲儿子手上。 帝王家向来情薄也皆因此缘故。 他不能,也不敢放在此时发动战争。 李琮去了紫兰殿,却在殿中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嘉妃坐在母亲下首,两人有说有笑。 这日皇后免了请安,她过来单给皇贵妃请安。 见王爷来了,嘉妃娇怯怯向两人行礼告退。 王爷一直目送她离开,见自己娘亲意味深长在瞧自己。 “那可是你父皇的爱宠。”她提醒儿子。 李琮笑笑,“娘亲把儿看得太不堪,儿子现在光是妻妾也一后院,哪里见个女人就会动心?” “那你盯着她瞧什么,眼睛跟伸个钩子似的。” “我只是觉得这女人哪里别扭……” 胭脂搬来软垫椅,李琮坐下,叫她去寻一寻凤药,若得空过来一趟。 胭脂却回道,“爷若有话我捎过去罢了,您一进宫,就找凤药,皇上知道了会怎么想,若皇上皇后都提防起她来,再做事就不容易了。” 李琮想想也对便罢了,只交待胭脂带句话,所有皇上说过的话但凡涉及立储,务必马上告诉紫兰殿。 皇贵妃肚子已经很大了,她坐不久,腿也肿胀。 殿中没有旁人,她穿着软底绣鞋,将双腿放在罗汉床上。 靠着金丝软枕,腹部搭条软罗小盖褥和六爷闲话。 “我想到了!”李琮一拍腿,被皇贵妃狠狠瞪了一眼,“你稳重点吧。” “这里只有儿与娘亲,有什么稳不稳,这面具我当着皇上的面戴戴就完了,难道当着娘亲也要做戏?” “我知道为什么嘉娘娘看着那样别扭了。” “嗯?”皇贵妃懒洋洋应了一声,“哪里?” “那女人明明不年轻了,怎么那样做作?装着少女的表情姿态,好生别扭。” 皇贵妃本来半闭着眼,听闻此言猛地睁眼,“莫要乱讲话。” 她左右打量一圈,殿中无人,放松下来,“她一直那个样子。” “你不知道她现居的未央宫,连贝纸也不用,用的暗色窗纸。” 贝纸是用贝壳磨成粉,掺了竹浆制的糊窗材料,透光性好却不透风。 还比窗纸窗纱耐用,私密性也好。 自从有了贝纸,别的材料各宫都不乐意用了。 偏嘉妃还用窗纱窗纸,还用色暗的。 好好未央宫内,大白天不点蜡烛便看不清东西。 “住得跟个黑窟窿似的,怪得很,皇上偏偏喜欢这副模样。” “听说嘉妃在外从不照镜子。”皇贵妃叹息着。 “她生不了孩子,怎么不恐惧年华老去,女人老了恩宠不再,在宫中怎么生活呢。” “你们男人理解不了,她也是可怜人。所以趁着皇上还喜欢她,我不得不拉拢她。” “你可知道此次你父皇为何又病倒了?” 李琮听到这话,知道父亲这次的病果然有蹊跷。 马上坐直身体侧过耳朵,听他娘细说。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皇后与嘉妃不对付已久。 现在嘉妃对皇后而言就是落在脚面上的癞蛤蟆,纯恶心。 加上皇上在未央宫修缮好之前,将嘉妃安置于含元殿。 在那段时间里,皇上连书房都少去。 一应宫人全部调到含元殿。 不就为了陪着这个刚放出来的贱胚子吗。 皇贵妃一向精于算计,她买通含元殿小太监,问了皇上宠幸嘉妃的次数。 皇上不许敬事房记档,小太监道第一夜皇上宠幸她三次。 皇上都多大年纪了,竟这样不知保养。 后面也是不分白天夜里,来了兴致便到含元殿后殿寝宫宠幸从兰兰。 小太监道,只要皇上不处理朝政,几乎都呆在后殿。 那里自嘉妃入住就换了暗色窗纸,大白天一进去,便如黄昏时分。 她自己也不出殿,穿着单透的寝衣,燃着炭盆。 皇上去了也只得更衣,两人衣着单薄,嘉妃在殿中常备美酒果子。 皇上一到,就亲手上前帮他宽衣,奉上果子酒水。 说是少喝点解解乏,一喝就收不住,总喝到半醉。 有时下午就不再办公。 只苦了等着的大学士们。 待皇上醒来,一大摞折子等着批复。 皇上说一句,他们在折上回一句,有时搞到半夜。 皇上中间是歇过的,大学士却陪着苦熬。 待未央宫修好,那里离含元殿不远。 中午皇上若不去,晚间是要去看一眼的。 一去,很难出来,这是常有的事。 嘉妃缠人,所有妃嫔都知道。 大家不乐意,找到皇后一同告状。 嘉妃只要伺候皇上就寝,早上便不来向皇后请安。 说是皇上起得晚,她只能陪着。 好容易挨到一次她没侍寝,躲不过,才姗姗来迟。 新入宫一年的一个王美人儿,面色不善,想是忍了许久。 毕竟嘉妃没出来前,她最得皇上喜爱。 说话不免带着气,众人行礼落座,她便看向嘉妃,上下好一通打量,看得嘉妃不自在别开脸。 “嘉妃姐姐不要太小气,总一人霸着皇上,你我都是皇上妾室,总该分些雨露给旁的妹妹。毕竟妹妹还年轻,怀上龙子的可能性也比姐姐大些。。” “姐姐既不结果,就让一让妹妹,我们可都望眼欲穿盼着皇上恩泽呢。” 话说得非常之刻薄、露骨,嘉妃一言不发,眼圈先红了。 她泫然欲泣,却换来那小美人儿一声冷笑,“你就省省吧姐姐,皇上没在这里,你装这副样子给谁看?” “换个妹妹也算是梨花带雨,姐姐你做这副模样怎么形容呢?雨打老芭蕉?” 众妃嫔暗自憎恶嘉妃不是一天两天,大伙爆发出一阵哄笑。 嘉妃直接哭出声来。 她垂着泪不说话只望着皇后。 皇后不得不发话,“本宫还在这里坐着,你们就闹,成何体统。王美人,你不尊皇后,出言无状,罚俸一个月,都散了吧。” 能进宫的女子,哪怕是小小美人,哪个没点家世。 罚俸一个月,等于隔靴搔痒。 “嘉妃妹妹,你留下本宫有话说。” 皇后怎么会不知道嘉妃魅惑皇上的事,嘉妃低着头看不到表情。 “你也不想历史重演吧。” 皇后拨弄着茶碗中的茶叶,敲打从兰兰。 “朝中大臣若再次参你,你觉得皇上会像从前那样保你吗?” 她抬眼看从兰兰一眼,看到一滴眼泪从她脸上滴到裙子上,洇湿一大片裙子。 第226章 一枚棋子 皇后突然就释然了。 这样一个女人,她从前怎么会那么紧张? 嘉妃压根不配做她的对手。 这个女人不是假装的柔弱。 皇后、皇贵妃,虽然仰仗皇上的宠爱,争夺宠爱,她们是把宠爱当做手段,当作上场豪赌的筹码。 嘉妃不是,她是缠在皇上身上的菟丝子。 她是扔到狼群中的狗。 皇帝的爱意是她呼吸所需的空气。 一旦没了,这女人就全然没了生机。 “注意一下言行。宫里女人多,别的妃嫔也需要皇上偶尔陪一陪。毕竟他不能只做你一人的夫君。” 嘉妃抽泣着点点头。 皇后不耐烦挥挥手让她离开。 她柔弱的身影从宽大的朱色门框中一闪,转过弯不见了。 刚刚离得近了,皇后清楚地看到嘉妃眼角生出细密的纹路。 心中竟生出一丝怜悯之情。 那样的性格,在皇宫中没了皇上的庇佑,会被活活生吞了。 真不知道没了孩子,对她是幸还是不幸。 嘉妃离了清思殿,昏昏沉沉走了几步,遇到专程等在此处的皇贵妃。 “好妹妹,别介意那个小贱人说的屁话。” 皇贵妃一手抚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从容华贵,仪态万方。 慢吞吞走过来亲热拉起嘉妃的手。 “妹妹保养得这么好,若不是妃子服制,离得远姐姐我还当是哪个刚入宫的小狐媚子呢。” “你瞧瞧我,怀了这个孽障,从前的衣裳都穿不下了呢,怪不得皇上总留在未央宫。” “换成是我呀,也让妹妹陪着。” “王美人儿自己没本事留住皇上,就来为难你,姐姐下次替你骂她。” 嘉妃娇怯怯对皇贵妃行礼道谢。 “你我姐妹多年,你只比我晚进宫几天,情份自然与那些妃嫔不同,走吧去紫兰殿坐坐。” 皇贵妃句句话说到嘉妃心底,说得她十分舒畅,跟着皇贵妃去了紫兰殿。 自那时起,她在宫中只与皇贵妃交谈。 闲了也会来紫兰殿陪皇贵妃,为她的孩子做绣品。 “后来呢?”李琮情知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皇贵妃答非所问,“儿子啊,你是不是还得再娶一位侧妃?” 李琮娶元仪前,皇后也向曹家提过亲。 条件给得比李琮给的要高,元仪过门娶便是王妃,正妻。 曹家却宁可把元仪嫁给六王做侧妃。 皆因太师之故。 太师与武将不和,大周重文轻武有他一大半功劳。 加上此次他坚定主和,暗中得罪一批武将。 包括但不限于曹家。 从头到尾,曹家没上过主战折子,但也没主和。 他们没说话,不代表心中没有计较。 四皇子六皇子前后脚求亲,曹家推说先答应了六皇子,从而推掉了四皇子。 “我呀,给了嘉妃一点助兴的丸药。里头加了稍重的朱砂。” 她用宫纱玉柄扇掩着嘴,轻声轻气笑意盎然,一双凤眼亮得可怕。 “你!”李琮站起来,又坐下,用耳语责备母亲,“若查出来,你我都要倒霉。” “这丸药出自太医院是正常强身之药,不过拿回来娘亲又给它加了点料而已。” “你猜太医院那么条人命,敢不敢说皇上龙体突然虚脱是吃了太医院的丸药之故?” 她简直压不住自己的笑意。 那丸药给了嘉妃,她就敢用,皇上就敢服。 皇上毫不怀疑嘉妃,这宫中但凡有一个女人愿意为他去死的,便是嘉妃。 那女人啊每见到皇上,爱慕便从眼角眉梢流淌出来。 皇上心如明镜,晓得她为何总爱用暗色窗纸,屋里总只点少量蜡烛。 他心疼她的心意。 吻着她的眼角与她不再紧实的身体纠缠。 心中的快乐比同年轻嫔妃在一起多出数倍。 那种缠绵,如生如死、如梦如幻。 宫中女人虽多,带来这种极致享受的,只有嘉妃。 她将那红色丹药递给他时,他毫不犹豫一口连她手指一起含入口中。 药石服过后的确感觉精神强了很多。 他与嘉妃缠绵后,能继续处理政务至深夜。 连年轻大学士们也不敌他的龙马精神。 青连瞧出皇上不对劲,他精神虽足,眼底却略发青。 这是过度纵欲造成的,亏得是底子。 他要为皇上号脉,却被拒绝了。 青连只得用“望闻问”三种方法,让太医院开些温补的药。 老参汤熬了阿胶吊着皇上精气。 他暗示皇上不可由着性子胡来。 连皇贵妃也不敢再送丸药,嘉妃来得着实太勤了些。 嘉妃还问了个让她心惊的问题,“姐姐,这药怎么没有开始有劲了?” 皇贵妃知道那是服过得太多。 药石之力已补不上他虚亏的速度。 她停了嘉妃的药,对方却已尝到甜头,自己向太医索取。 不加料的药想起效,只能加量。 待皇上某天早上刚起床,却又一头栽倒时,身子已剩个壳子。 一时要不了命,却只能长期将养。 李琮不明白,“娘为何这么做,皇上未立遗诏,万一……” “乱中才有机会,不然以你之力,皇上立不立诏,你都坐不上皇位。” “我问你,现在中央军军权由谁掌握?” “儿子卸了权后,仍由安国公老大人……”他忽然明白娘亲前头说的话的意思。 安国公与太师不只不对付,而是政敌。 他绝不会任由四皇子上位。 皇上病倒后,中央军权归属尤其重要。 拉拢了安国公,便对自己大为有利,怪不得母亲刚才问自己是不是该再娶个侧妃。 第227章 王府晚宴 中央军权归安国公,虎符在皇上手中。 四皇子就算拿了虎符也不一定指挥得动那个老头子。 善扑营,金羽卫在太师手中。 这些管的都是宫禁外三围的地盘。 各有归属,权利分割混乱。 但中央军一直整整齐齐,只听从皇上及国公的调遣。 若想矫诏上位,必得拿到中央军权,或拉拢中央军。 国公爷的孙女已满十四,正是婚配的年纪。 李琮从宫中回家,只觉得春风得意马蹄疾,简直太顺利了。 傍晚时分,王府门口早早点起了大灯笼。 地气越发转暖,云之干脆将席面摆在院中,四周亮亮点起灯火。 一家子又齐整又宽敞。 王爷坐了主位,王妃侧妃分两边坐下。 元仪十分殷勤,亲自执壶给王爷各姨娘倒酒。 李琮心下有些不悦,论礼不该侧妃做这事。 不过看元仪很开心,他识相地闭了嘴,挥手让下人们退下去,喊了再上前。 元仪让了一圈酒,李琮声音不大不小,“让下人们做就完了,又不是在自已房中吃,注意些。” “我是主子,爱怎么吃怎么吃,难不成我倒倒酒就做不了主子了?” “你们男人不是还讲究礼贤下士的嘛。”李琮初次体会元仪的伶牙俐齿。 “家中教女则吗?”他不动声色点了点元仪。 “教,不过也教兵法骑射,刀枪棍棒元仪也玩得溜。”元仪似乎没领会他的意思。 元仪笑嘻嘻地从侧面瞧着王爷面孔,戏谑道,“郎君生得漂亮,不知校场上武艺漂亮不,正想求王爷给落云轩开个场地。曹家家训元仪不敢忘。” 她边吃边说,不误饮酒。 话说得不软不硬,顶得李琮一愣,不知发火还是不发火。 元仪一脸天真笑盈盈的,不像有意顶撞。 李琮本来有些气,看了她有些气不起来。 元仪的嬷嬷吓得直冒冷汗。 家中做闺女时,这丫头野是野点,不过算是听话。 怎么刚嫁来一天就这般出圈。 她一直冲元仪使眼色,累得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那小祖宗硬是不看她一眼。 “老祖宗说过食不言寝不语,你少说两句吧,满席上数你年纪小数你话多。” 李琮端着身份训她一句。 “那多无趣,寝不语我瞧王爷昨天夜里说得话也不少嘛,怎么规矩用到自己身上就不管用了呢?” 她仍是笑模样,顶得李琮肺疼。 梅姗眼见李琮要发作,忙执了酒壶走过来。 一只手扶住李琮肩膀,暗暗一捏,“王爷,这个妹妹梅姗喜欢,恕她年纪小性子直,她才几岁啊,再说了一家子团聚在一起吃饭就图个热闹团圆,一句话没有,哪还有大家子的气氛。” “真的是,那规矩是做给外人瞧瞧就罢了,关起门还不是一家子。” 鹤娘没白收那只乌金项圈,也跟着打顺风拳。 “给王爷满上,恭喜王爷又得新妇。”云之不冷不热吩咐。 梅姗给李琮玉樽满上一杯女儿红。 大家都纷纷说着喜庆话,干了这杯。 这才哄着把李琮的火压下去。 元仪不傻知道大家在帮她,尤其是梅姗,便起身执壶去敬酒。 两人都爱舞刀弄枪,也算投了缘。 当日请过早安,元仪又去妃荷院寻梅姗,把戏文讲究说得头头是道。 梅姗心中明白她是个懂点皮毛的票友。 两人说了好久,元仪定要拜梅姗为师,打点唱功底子。 听说梅姗是刀马旦,她起了兴,耍了套曹家枪。 耍得一身汗,很认真问对方自己若入门是不是能比寻常人学得快。 元仪那曹家枪是健身强身的花把式。 她耍得极熟练。功夫底子是有的。 见元仪耍得花哨,梅姗忍不住叫声好。 元仪眼珠一转,一个侧身翻,远远将枪丢过来。 梅姗眼疾身快看准方位,用背将那横着落下的枪杆一顶—— 枪身高高飞起、落下,她腿一曲大腿上顶,再把花枪踢飞起来,轻轻跃起接住枪杆,稳稳落地,扎个漂亮的落势。 把个元仪激动得手都拍红了,梅姗一兜功夫刚好遇到识货的。 她被元仪真心实意的奉承打动了。 王府长日无聊,收个机灵的小弟子倒也不错。 她半推半就应下,被元仪塞了只水头上好的翡翠镯子做拜师礼。 李琮见元仪与王妃和姨娘都相与融洽,心下诧异。 但凡抬入门的新人,大多要经历一段时日才会与后院女子熟络。 算上云之,也没有一人像她这样这自熟。 入门一天就和女人们姐姐妹妹,像认识许久。 细看起来,最挑剔爱使小性子的鹤娘对她的喜爱也不似假装。 云之慢条斯理道,“元仪起得这样早,倒显得我这个主母懒惰了些。” “话可不是这么说,我起早是曹家养的习惯,梅姐姐起得早,我正好每天练拳脚,与她做伴刚好。” “王妃姐姐只管多睡会儿,养好身子再给我们添个男娃娃来玩,到时我教他打拳。” 她兴致勃勃,一个人制造的热闹胜过一大家子。 后宅女人中梅姗与元仪擅饮,见梅姗杯子空了,元仪执壶又给她满上。 “这是怎么了,单待你梅姐姐这么亲热,也不给本王添酒。” 元仪拿了酒壶,俏皮了对李琮行个万福,为他倒酒,口中道,“你是我夫君,关系亲近晚点添上也无不可,她却是我师父,要敬着。” 李琮拉下了脸,将杯中酒一口干了,干巴巴问,“什么师父。” 这是已有了七八分生气了。 一家子都噤了声。 第228章 大胆侧妃 “学戏的师父。” 元仪感觉到了李琮的不快,仍直爽回答。 梅姗与其他几个姨娘也看到了李琮阴下的脸。 梅姗起身淡然道,“元仪是小孩子心性,我带她闹着玩罢了。” “我却是认真的。” 元仪坐下来,仍带着浅笑回答。 “你该协助王妃管理后院,莫总想着玩耍,把那些拳脚也放一放。女人家该有女人家的样子。” “女人家该什么样啊?” 全院一片寂静,所有人白着脸听着元仪一句句顶撞李琮。 这个时候按礼数,就算是正妻身份也该起身离座向李琮赔礼。 口中该说,妾身知错了,日后请王妃姐姐指教。 妾身定恪守王府的规矩,做好侧妃本分。 云之也一时呆住,没阻止元仪。 大家停杯投箸,纷纷看着李琮。 席上只余元仪一人还在吃东西。 捡着自己喜欢的菜夹上一口,细细品尝。 “嬷嬷告诉厨房,今日海参发的不够好,咬到最后有点硬芯。” 那嬷嬷很怕李琮暴起捶元仪一顿。 刚嫁入夫家就因顶撞夫君而被打,她这个嬷嬷等着受死吧。 她一头冷汗,眼睛盯着李琮,防着他跳起来,那样她便扑上去护住元仪。 打她一顿也比打到元仪强。 李琮娶妻纳妾这些年头一次被一个小丫头片子顶得还不上嘴。 他将手中杯子重重砸在桌面上,所有妻妾统统站起了身。 只余他和元仪仍旧坐着。 元仪打量着大家都站起了身,她这才轻轻放下筷子。 慢悠悠站起来,恭恭敬敬对李琮道,“夫君,我们都站起来,大约是因为夫君刚才砸酒杯代表您生气了。” “元仪年纪小,还请夫君教导,是在生元仪的气吗?若是的话,元仪错在哪里,请夫君明白告诉,下次元仪不敢再犯,今天元仪回房便将错误抄上十遍提醒自己记得。” 她说得认认真真,绝不似作假。 李琮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气得拿不住筷子,指着云之,“你教她。” “妹妹,夫为妻纲,家中一切该以夫君的话为准则。” “哦?哪怕他说错了也要照做是吧。” 李琮冷笑一声,“你能说出我的错处,便不必遵守。” “你说女人家该有女人家的样子。” 元仪无辜地看着李琮,“我哪里没有女人该有的样子了?” “本王只说要你多管家事不必再耍拳脚。” “本朝哪条规定女子不能习武?” “太祖皇帝打天下时,我太爷爷与太祖一同上战场,太爷爷身中数箭,是太奶冒着枪林闯到战场上,在尸山血海里将太爷背出战场,才有了后来的曹家满门。” “六王爷愿意上门求亲也是看中我曹家家风吧。” 她徐徐进言,“曹氏女个个自小习武。不可因嫁人而偷懒荒废。这是曹家家训,王爷给个明示,嫁入王府是不是要废了曹氏家训。” “这里刚好有嬷嬷在,给妾身做个证,以后回娘家受家中考较不要说是我自己偷懒才好。” 李琮拿起桌上酒壶扬手砸个粉碎,酒液溅了他一袍角。 元仪灵巧一闪,一滴没溅上。 她向李琮行礼,口中仍道,“请王爷恕罪,请王爷息怒,发火对身子骨不好。都是元仪不知如何说话,望王爷指教哪些话说了会招王爷不开心,好让元仪……” 她话没讲完,李琮迈腿走了。 元仪的嬷嬷急得两眼一黑晕在地上。 大家都面面相觑。不知是不是要散席。 元仪最先坐下,指着倒在地上的嬷嬷喊,“过来个人,把嬷嬷抬到她房里休息。” “我还没吃饱,你们呢?” 元仪笑嘻嘻地用那对小鹿般的黑眼睛望着在座各姐妹。 鹤娘跟着坐下来,抚着肚子,“我生不得气受不得饿,肚子还扛着一个呢,姐姐既做东,容咱们吃个饱的?”这句是冲着云之说的。 梅姗则叫过下人,吩咐再上一壶温过的女儿红,“黄酒喝温的才美。” 云之坐下,先是发愣,突然爆发出一阵爽快的大笑。 众女子都跟着笑了起来,一时惊得下头人从院外纷纷伸头向里看。 梅姗接过酒给元仪满上,点着她的脑袋,“你呀你呀,真是个大胆的丫头。” 元仪满不在乎,“老师说过,除了生死,人生没大事。我们这样的人家若还活不好,岂不愧对祖宗?” “这话怎么说?”云之反问。 “祖宗浴血杀敌,建功立业可不是为了子孙受气受辱的。” “喝起来。” “干杯。” 李琮以为自己发过火,宴席肯定要散,没想到微蓝院闹到半夜才结束。 第229章 朝局变幻 元仪有了酒,走路跌跌撞撞,进了落云轩也不喊人点灯。 径直向主屋走去。 中间有陪嫁丫头来扶,被她一把推开。 “告诉你们,现在这里我说了算,都滚开,我偏不梳洗更衣,明早起来沐浴,姑娘我想来,热水就得备好娄,都听好了?” 丫头不敢违拗。 她走到自己房门前,突然发性,跃身飞起一脚,口中喊道,“嘿!” 一脚将木门踹开,她呵呵一乐,进了屋。 黑灯瞎火将门一合。身子软在门上。 嘴里叽叽呱呱说着,“好酒,好味道。” 说罢,身子向前一扑,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她一惊,大约酒沉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反手一记掌劈,带着力道斩向来者后脖颈处。 “狂徒轻薄姑奶奶,吃姑奶奶一记断魂夺命掌。” 她那一掌速度不快,被李琮一把抓住手腕。 一只有力的臂膀伸到她膝窝里一抬,将她打横抱起。 她拼命晃着双腿,叫嚷着,“放我下来,我还要喝。” 被一双软唇将话堵在舌尖上,变做含糊不清的呢喃之音,而后化做热烈的娇吟。 “你这烈性的小蹄子,看夫君如何收拾你。” 李琮按着她双臂,由她在身下挣扎。 元仪身上沾染着熏香与酒香混合的气味。 少女的味儿。 李琮心动不已,方才元仪的话又浮上耳边,他咬着她的耳朵问,“我若上了战场回不来,你可为我守节?” “我便如祖奶奶一般,将自己夫君从尸山血海背回来。” “之后我们也如曹家,开枝散叶,子孙满堂。” “那现在你就给为夫生个儿子。” 他搂住元仪结实的腰身…… 元仪偏不老实,她身子一翻,将李琮压住,学着他的样子,按住两只手臂…… 李琮觉得有趣,他经过的女子两只手伸出都数不过来。 这位又倔又蛮又俏又憨的丫头,是头一个敢在塌间这么放肆的。 偏偏不觉得“淫”。 她低下头在李琮耳边道,“郎君太严肃,元仪不喜。元仪喜欢郎君如昨天那样温柔。” 她呵得李琮直痒到全身酥麻,“夫君日后待你温柔些。” “是了,你温柔待我,我便乖巧对你。” 两人一夜欢好,和好如初,越发甜腻。 元仪一早起来,真的就去梅姗院中,又是吊嗓子,又是学功夫。 请早安时她等不及回门儿,差人将昨夜晕过去的嬷嬷送回曹家。 顺带捎回一封家书,只画了三个鬼符般的字,“不中用。” ………… 这夜,宫中传来皇上龙体垂危的消息。 李琮漏夜前去侍疾。 他纵马疾驰,心中焦灼不安。 此时他最心焦的便是中央军权究竟花落谁家。 此次进宫,气氛与原先大不相同。 他从宫外经承天门向宫中去,先遇了一队不认识的侍卫查腰牌。 即使知道他的身份,腰牌仍是看了又看才放行。 一路侍卫不断。 李琮追问他们归属,说是临时成立的防卫军,只认直接上级。 这支临时防卫军归谁掌管他们也不知道。 队中侍卫从善扑营,虎奔军,金羽卫中各抽的有人。 像是随机抽人编的队伍。 专门负责查看进出所有宫门的任何人腰牌和进出宫的理由。 执金腰牌以下的,还要有带印章的签条写明原因方可出入。 侍卫巡逻,两道门之间能遇到三四次。 要知道皇城之大非普通宅院可比。 两门间遇到这么多次,足见派出的巡逻队有多少。 他心头紧张,很怕父皇就此咽气。 待跑进了含元殿,看到烛光下父亲虽闭着眼,但面容平和。 跪在他面前伺候汤药的,正是从六王府出去的秦凤药,他略略放心。 “父皇现下觉得如何?”他伸手要接汤药碗。 凤药摇头,“禀王爷,有旨意,喂皇上汤药只能奴婢一人,煎药的与送药的也各有专人负责,所以请王爷恕罪。” 离得近了,李琮方觉得父亲脸色发青黑,特别是眼下一圈。 皇上昏昏沉沉也不说话,片刻,好像是睡过去了。 六王守在床前无所事事,只觉殿中药气浓郁,便走出殿外。 宋德海手下的小太监走过来传达了皇上的意思。 “皇上有旨,他身体一时无碍,王爷可先行离开,宫中有事会随时传召王爷。” “王爷若想守在含元殿,配房已让人收拾干净了。” 李琮等了一会儿,不见凤药出来,想了想还是先离开了。 将他约束在这里,可什么也做不了。 就算此时皇上在他眼前咽气,他也坐不上龙椅。 守夜的宫人都累得东倒西歪,换班宫人都还没来,凤药一时怕是出不来。 李琮打含元殿出来,向紫兰殿而去。 屋里一直“昏睡”的皇上睁开眼睛,失望地坐起身。 嘉妃从殿后走出来,将一只靠垫放置于他身后。 她眼睛红肿,温柔地问皇帝,“郎君觉得轻快些没有?” 皇帝抚了抚她的黑发,“你几夜没歇了,去睡觉吧,这里有凤药。” 嘉妃将头埋在皇上衣襟里,声音因为哭得太多有些沙哑。 “多亏皇上允兰儿待在这里,不然我要急疯。” 李琮走到紫兰殿门外,被守门侍卫拦在外面。 “有旨意,皇后与皇贵妃,及各宫嫔妃不得私会外人,不接旨不得前往含元殿。” 李琮懵了,打从他在皇宫生活,从没听过这样的旨意。 皇上龙体不适,妻妾不准去探望,还被软禁? “可皇贵妃怀有身孕,临近产期,我得瞧一瞧她。” “王爷请回,太医院全体大夫昼夜当值,不会让宫中一人因生病而耽误治疗。” “放心吧,皇贵妃腹中怀的是龙种,不容有失,产婆都已入住紫兰殿了。” 皇贵妃拉着脸与自己儿子隔着门遥遥相望。 第230章 军权空悬 眼下的情势,他们都没预料到。 本以为皇帝出事,宫禁以外由自己掌握的虎奔军与四皇子的善扑营互相牵制。 等夺过中央军的军权,便可在禁宫内为所欲为。 现下的兵权一乱,他摸不到头脑。 同样迷糊的还有四皇子。 他觉得父皇是病糊涂了,仗着四皇子身份,在广运门同侍卫吵吵起来。 可他忘了带腰牌,队中净是没品阶的小兵,没人识他也不放行。 硬挨了半个时辰才见到一个能叫上名字的六品小武官。 可惜那个武官此时只是编入巡逻队的一个小兵。 队伍不按品阶来。 老四到处张望,看到慢腾腾走出来,一腔心事的六弟,忙高喊六弟。 李琮一看他模样便知他碰壁了。 走过来将自己遇到的情况同他讲了。 四皇子抱怨个不停,六皇子劝他,“此时四哥最好叫下人去拿腰牌再进宫。” 他不理会皇四子,自己出了皇城。 直接找到专为皇室宗亲说媒的官媒人,让对方为自己去安国公府说亲。 老国公掌握着中央军军权数十年,对皇上忠心耿耿。 外围防卫打乱了,禁宫内围呢? 中央军现下什么情况? 若皇上依旧信任安国公,娶了国公家的女子,就能得到第一手情报。 情报对四皇子和六皇子来说,价比金贵。 对玉郎来说却唾手可得。 负责管理宫禁防卫的可统称为“领侍卫内”。 那些兵卒不管金羽卫还是善扑营,都算“卫内”一块。 卫内本就是他职责的一大部分。 “领侍”的太监们并不起眼,却是不可小视的势力。 已全部被他数年经营收于麾下。 东监御司监视百官行止,密切掌握所有官员在朝廷的动向。 对有谋反意图,且有证据的,可直接斩杀。 此次所有的举动,都出自他手。 是他打乱外围巡逻的编制。 这样谁也不能完全掌握某一个队伍。 也是他求了皇上旨意先不许内宫两个最有权势且有儿子的女人随意见客。 宫中一大情报来源出自太监。 自己能收买太监,她们也能。 谁也不知道这些能在宫里自由走动的人会传播出什么消息。 皇上并没有传说的那么糟糕。 病危的样子也是做出来的。 看谁最先急不可耐跳出来。 皇上很失望地发现他的两个平日争着“孝顺”的孩子,没有一个在他病重时守在榻前。 一个两个出了含元殿便向自己母亲殿中赶。 玉郎防范森严除了因为皇上身体的确不好。 也是因为得了情报,牧之就快回来了。 他不但暂停了南边的骚扰,还将对方统帅带回了国都。 这是大好机会,不知牧之费了多少精神。 密报上说,常牧之巧舌如簧,几乎说动对方所有精兵强将一起跟着回来。 后面就看皇上的了。 金玉郎张开了一张天罗地网,网上带着毒刺。 只等一声令下网住企图进犯大周的所有倭贼头领。 所谓擒贼先擒王,一举杀光这些贼首。 即便对方想再作乱,重振旗鼓也需要时间。 如此便可先对大月氏用兵,灭了大月国不是没可能。 金玉郎凭多年对敌手的侦查,有这个自信。 四皇子终是等来腰牌,进去瞧了瞧自己卧床不起的老父亲。 之后一样被侍卫拦在清思殿外。 玉郎需要皇上自己看到四、六两子暗藏的野心。 这野心已经膨胀到能让他这个老皇帝不得善终。 ………… 六皇子没让金玉郎失望,他托的皇家媒人去到国公府上。 老国公爷亲自接待,来人是给六皇子提亲。 说的是老国公大儿子的幼女。 此女庶出年十四,论身份,能嫁给六皇子做侧妃,并不算低嫁。 老国公却客气一番说自己这个孙女还小,家中舍不得,要再留几年。 老国公话很干脆,谁来说现在也不能许配。 媒人听他话音,知道对方真心不想结这门亲。 她将意思传达给六皇子。 六皇子暗骂了声老狐狸。 没想到天将傍晚,宫里传来一个消息,无异于晴天响雷劈在他头顶。 老国公爷自请卸了皇城防卫之权,并交出黑金双鱼兵符。 他算了下时间,应该赶走媒人,国公便进宫面圣了。 非但如此,国公爷还向皇上请旨将自己大儿子调至川陕边区练兵去了。 说是为国囤兵,以为后计。 自打开国有了国公府,时至第四代孙仍然兴旺,不是没道理的。 第231章 有子行九 中央军权空悬,谁能夺得那枚兵符? 兵符分为两半,一半在皇上手中,另一半在掌兵人手中。 皇上调兵只需将自己那一半兵符交给自己信任之人。 此人拿着皇上的右半兵符,能与掌兵人的左半兵符完美契合,便能调兵。 现在一整枚兵符都被皇上拿在手上把玩。 兵符玄铁打造,沉甸甸的,经过百年岁月洗礼,乌黑发亮。 李琮心知只肖到明天早上,雪片般保举四哥的折子就会送到皇上御案前。 他不能坐以待毙。 保举之人不在数量多,而在份量够不够。 更令所有人惊讶的是,皇上下了明诏。 所有官员推举合适掌握中央军军权之人。 其实,最合适的人皇上心中有数。 莫过于御前带刀侍卫长曹家五郎。 曹家一知道中央军权空悬便召开紧急家族会议。 曹家男子几乎全部在朝,或高或低都是武官。 这件事无论如何越不过曹家。 且每人一本折子,光是他们家的折子就能摞一摞。 保谁?怎么保? 最怕的是让曹家出人掌管中央军。 国公爷老奸巨滑,先收了手。 等四六开战,哪边打赢登基,他再跳出来做他的护国柱石。 曹家不想掺和夺嫡。 皇上不立遗诏,万一暴亡,禁宫肯定有一争,中央军到时站哪边? 这件事,事关曹家全族命运。 因为国公爷的举动,整个皇城都陷入紧张之中。 大家都知道,已到了夺嫡关键时刻。 四皇子,六皇子无论谁拿了中央军防卫权,几乎可以肯定谁就是未来君主。 有派别的纷纷去找自己的上级。 没有派别的想着如何写折子可以不得罪新君。 皇上松驰地靠在软枕上,把玩着手中兵符。 他赶走嘉妃。寝殿中只留了凤药一人。 前殿青连带着大学士在处理政务。 可以听到前殿传来的脚步声,还有窃窃私语。 反而更显寝殿安静。 自从皇上抱恙,就成立了临时政务处理组。 由青连带着众年轻大学士专门处理日常琐碎事务。 她觉得今天气氛十分异常。 皇上服过药脸色好了许多。 “秦凤药。” 他突然喊了一声吓得正出神的凤药一哆嗦。 她忙走到跟前听吩咐。 “跪下。”皇上盘腿端坐于床上,手中的兵符放在膝头上。 凤药心中大感不妙,有一瞬间她已把最坏的结果想好了。 无非一死,一定不能连累朋友。 她的梦想从未因为进宫而熄灭。 反而在宫中待得时间越久,见过的上位者越多,燃烧得越发剧烈。 牧之八百里加急送回含元殿的折子,每一章她都读过。 她为那些远在南方的大周百姓难过。 为那里的烈性女子而悲哀。 为倭人残暴而愤怒。 她每一日站在角落里看着这殿中上演全国各地各种各样的问题。 大周,千疮百孔! 她渴望有一个人能站出来,力挽狂澜,还大周盛世之态。 此刻,她冷静地磕头道,“皇上,有何吩咐?” “你是谁的人?”皇帝声音平静却似有千斤压在凤药颅顶。 “奴婢是皇上的人,是大周最忠实的子民。” 凤药毫不迟疑回答。 殿中一阵让人喘不过气的沉默。 前殿的私语与脚步似乎隔绝在另一个世界,而在这个寂静的世界里,秦凤药正处于生死关头。 “你夜来无事都在做什么?” “何以无缘无故亲近联的儿子。” ………… 凤药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了。 虽然她隐隐感觉自己哪里做的有疏忽,可一连串发生的事情让她一时无暇细想。 倒把自己与暴露身份的九皇子过从甚密这事给忽略了。 她深吸口气,压抑住紧张心情,缓缓说话。 “奴婢……不敢欺瞒皇上,请皇上细听奴婢陈情。” 她从自己雪夜遇到一名小太监在练功讲起。 一直讲到有人欺负那小太监,自己帮他出头,之后请来宋大公,才晓得那是九殿下。 之后,凤药就常去看望九皇子。 “奴婢有错,之前由于不知情,只当对方是宫中太监,而对皇子失仪,请皇上恕罪。” “你既已知他是朕的儿子,又被下人冷待,何不来回禀?” “奴婢思虑皇上爱子之心并无差别,只眼下世事繁杂,皇上难以顾及所有事情,所以常去探望。再者,九皇子一直惦念皇上,又不敢打扰,常问及皇上身体安康,奴婢感动于九王爷一片纯孝之心,所以夜里无事有时去探望。” 这话说得很高明了。 既说明自己是怕打扰皇上于政务,又说明皇上爱子并不偏心。 还说出了九皇子对皇上一片惦念的父子深情。 皇上看着凤药说得真诚,虽有为自己开脱之嫌,也有二分信了。 “对了,九殿下与奴婢相遇于御驷院附近,他在已废弃的御驷院住了许久,只想能遇到皇上一次,远远看一看父亲的身影。” 凤药低着头,说完这些一直没听到皇上说话。 她壮着胆子偷偷瞟了皇上一眼,只见他半边脸隐在黑暗中,似在沉思。 “你说……有太监,胆敢欺侮九皇子?”皇上问。 凤药悬着的心,放下大半。 “是,奴婢禀明宋大公,已处罚过了,请皇上看在他们不知情的份上,饶他们一回。” 其实自那之后,王炎王成两兄弟在凤药的指点下成了九皇子的小跟班。 也没再有人敢轻慢九皇子,王炎王成两人在太监中是出了名的“混不吝”。 倒让九皇子不再缺衣少食。 第232章 甜美之夜 凤药悬着的心,放下大半。 “请皇上放心,奴婢禀明宋大公,已处罚过了,皇上看在他们不知情,就饶他们一回。” 自那之后,王炎王成两兄弟在凤药的指点下成了九皇子的小跟班。 也没再有人敢轻慢九皇子。 王炎王成两人在太监中是出了名的“混不吝”。 倒让九皇子不再缺衣少食。 院里其他下人看到有人巴结他们主子,都打起三分精神。 日子比往常起色许多。 李瑕虽没言语,心中却知道这些是凤药暗中手脚。 他内心骄傲,不愿意说谢,甚至不愿她伸手帮忙。 又见凤药毫不提起,不像特意去做,只是随手之劳,才不再拘谨。 他势微,所以特别不愿意欠人情。 “他惦记朕?”皇上若有所思。 “是,他说宫中只有您一个亲人。” 凤药听到幽幽一声叹息,抬头看去,皇上表情复杂,似愧疚似欢喜。 他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个不受待见,原本还招他心烦的儿子。 “他如今也有……”皇上一直语塞。 “九皇子十五未满十六。”凤药接过话。 皇上扫她一眼,“这么大了啊。朕这些年亏欠他了。” “男孩子,经历一些磨难未必不是好事。”凤药专捡皇上心病戳。 皇上想到自己两个从生下就养尊处优的儿子。 一个靠着太师迫自己立他为皇储。 一个出门就去向国公府求亲,意欲何为,不言而喻。 偏这中央军现在他没想好给谁。 就让他们再表演一会儿。 “你且替朕先看顾好九皇子。” 凤药最高兴莫过于自己去九皇子住的承庆殿过了明路。 也庆幸皇上对九皇子还留着父子之情。 ………… “你真这么想?皇上对老九有父子情?” 凤药将这夜含元殿中发生的惊险一幕告诉了玉郎,他反问。 “他只是形势所逼,才想到这个儿子。一个男人但凡对孩子有一点父爱,不会将他抛之脑后十五年的。” “这些年这孩子奋力挣扎,活得辛苦。我暗中观察许久,发觉他异于常人的坚韧,才愿意扶持他。要知道扶持一个没有任何权力背景的皇子特别艰难。” “若非这两个提不起来的豆腐,我也不想费这许多心。” 玉郎半路截住去承庆殿的凤药。 凤药莫名其妙,被玉郎牵着手,七拐八绕将她带到皇宫东北角。 他告诉她这是宫里地势最高的地方。 那里修建着一个很大的高台,高台上建着一处廊亭。 奇怪的是这亭子并不是寻常的攒尖顶或盔顶,而是抱厦勾连塔顶。 这种顶的斜坡很缓,顶上还有凹陷,形似波涛。 他俯下身子,让凤药趴在他宽大的背上。 凤药看着他半蹲在地上的身影,心中万千感慨,酸涩又欢喜。 走过去,将身体贴在他背上。 他负着她纵身攀爬,两人上到屋顶。 “这是我最喜欢来的地方,心情不好时我都会一个人来到这里,你仰起头来。” 凤药依言仰头,满穹的星星像在围着她闪烁,平视前方,可将整个皇宫尽收眼底。 一排排恢弘的宫宇楼阁重重叠叠。 一盏盏灯火在阁中闪烁与天上星星相映成辉。 这样的景,显得人格外小,小到似一粒微尘。 两人并肩坐在屋顶,风吹得衣角猎猎作响。 此时,什么都不必说,玉郎默默牵起凤药的手。 “你来这里时定是心中不乐,看了天空的星星与灯火连成一片又瞬间开朗对不对。” 凤药喃喃,玉郎将她削瘦的肩搂在怀中。 “是。我好久不来了。自打……你进宫我再没来过。” “我常在皇宫周围,一想到你离我这么近,我与你同时遥望天上月,便没了孤寂之感。“ “现在我把这里分给你一半,许你不乐时也过来坐一坐。”玉郎露出少有的温情。 “为何不乐之时才来,我们欢乐时也该来这里坐一坐,那样,一经过此处,便全是快乐的回忆。” 凤药将头靠在玉郎身上,“你是有事找我吧。” “就是特来嘱咐你任何时候都要自保。我预感有大事要发生。” 他这样的预感曾有过一次,这是第二次。 “关键时刻,定要自保为上,你懂我的意思吧。” 玉郎用力握一握凤药的手。 凤药紧紧回握,眼睛望着他点头,“我会见机行事。” 她的眼睛在夜空下闪着光辉,整个人都像笼罩在光晕中。 她的美让玉郎眩目,呼吸也急促起来。 他不由将凤药整个人圈在怀中,将宽大的披风拉过,笼住两人,仿佛这世间只剩下二人存在。 风在吹、星在闪、花在开…… 他们彼此心中、眼中,只有对方。 他轻轻吻了凤药的秀发、额头,克制地用手将她头按在自己肩上。 凤药伸出手臂,勾住他的脖颈,风儿吹乱了她的碎发,她大胆望着玉郎的眼,轻声耳语,“大人的脸,红了。” 她微闭双目,将唇轻轻贴在对方唇上。 玉郎轻推她一下,又很快用力抱住她。 他的手臂似铁,勒得凤药快喘不过气,又觉得心底迸发极致的快乐。 他霸道地顶开她的唇齿,一只手按住她后颈,吻得凶狠而专注。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松开她,轻声呼出一句几不可闻的话,“死也值了。” 被风吹散在星空下。 凤药一腔甜,一腔惧。 她怕这只是命运捉弄她的小插曲,她怕未知的命运给她毫无防备的痛击。 命运历来如此,总不让人顺畅快活。 第233章 六王算盘 留给李琮的时间不多了。 四皇子有太师为靠山,一半朝臣都会上折子保他。 四大家族中太师王家保举四皇子。 国公退出此次事件。 还有常家和曹家,这两家是此事避不开的大世族。 王妃常家大小姐与侧妃曹元仪得为自己出份力了。 两家推举自己是自然而然的事。 他登基,云之与元仪一步登天。 常家与曹家便是保举自己的功臣。 地位可在四大家族中更进一步。 毕竟王家居首太久。国公紧随其后。 这是个好机会,打击对手抬高自己。 一切一定很顺利。 刚好赶上这天元仪回门,李琮与她一道坐车回了曹家。 到曹府,所有元仪长辈都在会客大厅等候李琮。 这阵仗倒让李琮吓一跳。 元仪与叔伯见过礼,二伯道,“姐妹们一早就念着你了,快去吧。” 元仪答应一声,飞跑着到后宅见自己的姐妹娘亲。 例来曹家女子回门,女学都休一天学,陪伴姐妹。 他们之间亲情深厚皆由各种类似规矩而来。 既对子辈要求严格,又兼顾人情。 王爷与曹家长辈彼此见礼落座。 大郎从边关归来,去曹家医馆调养,所以家中暂时以二郎为尊。 “王爷不必拘束,曹家女子回门,按家族规矩一向由所有长辈接待,不分嫡庶一概如此。” 这是向女婿示意,曹家女不论嫡庶都受到家族关爱与重视,不使女子受到夫家苛待。 同时由全族长辈接待也是对男方的重视。 平辈男子要么在曹府私学上学,要么有公事,去当差。 凡未成亲的男子,下了差也要到私学学习,不得耽误。 李琮心里很佩服曹家治家有方。 “本王不耽误大家时间,彼此也见过面了,随安吧。” 李琮笑呵呵与所有长辈招呼。 按规矩待会儿晌午,他们还会一道用饭。 此时只是接待,见了面,只留族长和元仪父亲就够了。 “不知可否与二哥及岳丈大人私聊片刻。” 大家表情各异散了。 元仪之父是急性子,三人进到书房,刚坐下,元仪父亲便开口道,“王爷可是为了中央军权,皇上下旨让推举掌兵人一事?” “小婿正是为此而来。”李琮也不客气,直接承认。 “论道理我们已是亲戚肯定支持你,不过曹家不宜直接上折。” 他很直接拒绝了李琮。 二郎责怪地瞧自己这位心直口快的堂弟一眼。 李琮已然变了脸色。 他有些冷淡地靠着椅子,翘足而坐,一副雍容之态。 “王爷莫怪我兄弟说话太直。” “我们一家还不曾上折子。” “你上位对我曹家最有好处,这一点我们很清楚。” 二郎点上烟袋,深吸一口,吐出烟圈故意停下来,直到李琮压不住疑惑开口问,“那为什么不宜上折?” “你并不了解皇上啊我的王爷。” 二郎意味深长地看了李琮一眼。 “依我之言,六爷不要串门子,拉拢大臣,也让自己幕僚稍安勿躁。” 李琮不以为然。 “你不信?”二郎笑着抽口烟袋。 “只要我们曹家有一人保你六爷,不但中央军权不会给你,到时也肯定不会给曹家。” 他斩钉截铁断言。 “六爷继位我们曹家肯定尽职保您坐稳龙椅。这一点请您放心。”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现在想要我们家保你,那是不可能的啦。 “请曹大人明示。” 李琮已将称呼变为官称,他生气了。 二郎神色如常,叩叩烟枪,“我只说一点,你认为皇上会把守卫禁宫权交给你或四爷,万一出现突发情况,由着你们厮杀,而将他载入史册吗?” “四皇子也来求过亲,我家却将元仪许给你,这已经表明曹家的态度。” 李琮不死心,阴沉地站起了身,“你们不帮我,四哥继位你们家不会好过。” 二郎并不怕,也起身整整袍子不软不硬回道,“他也不敢把我们家怎么样。” 曹二郎站在光影之下,他身后的曹氏男子遍布六部、五军、都指挥使,各要职。 他并非在说大话。 李琮碰一鼻子灰,连午饭也不吃,直接告辞。 二郎客气送他出门,暗自摇头。 此人心胸狭窄,做事目光短浅格局太小,不能成事。 他没等元仪先回了王府,他故意这么做,曹家不随他意,他也不会高看曹家姑娘一眼。 他赶回王府,想趁着天色尚早带着云之一起去常府。 云之淡淡回应,“哥哥大约快回京,家父没心情接待任何人。” 李琮知道她记恨自己。 当日不肯为她出头劝阻皇上,调换求和的人选。 她不想牧之背负千古骂名,也不想父亲唯一的儿子,自己的亲哥哥远赴南疆冒险。 如今没有李琮求情,哥哥也安然回来了,并不代表她能原谅李琮的薄情。 李琮已在曹家碰壁,此时的怒火几乎喷薄而出。 云之一扭头看着他,“不信你可以去试试,不必非带我。我回不回去,父亲母亲都不会忘了你六王爷是常家女婿。” 李琮不信邪,只管赶去常府。 常家大爷不在,二爷从边门二房府上过来接待他。 常家一片寂静,下人做事都轻手轻脚。 一问才知,夫人自牧之离家就病了,一直缠绵病榻。 茶、果倒是上得快。等了很久,才见到气喘吁吁赶来的二爷。 说起保举之事,二爷道,“我只是司农,内廷防卫与我职责无干,我不了解情况不能冒然上折,否则皇上问起来为何推选六爷,我总不得回答因为我与六爷是姻亲吧?” 二爷说话让李琮犹如挥拳打空气,他皮里阳秋,一副不着调的样子,让李琮毫无办法。 一股烦躁涌上心头…… 第234章 元仪受罚 二爷这副尽了礼,却不亲近的态度,让李琮毫无办法。 他不求着谁,自然谁也不怕。 二爷清廉,举朝有目共睹。 做事尽职尽责,恪守本份,不敢越规一步,是典型文臣之风。 谁想拿他错处抓他把柄,还真拿不住。 三爷更不必说,顶个四品少詹事之职,本该辅佐太子,本朝连太子都没立,他是个空职位。 毫无权柄,整日里六部乱蹿,交得一群酒肉朋友,李琮避他都不及,不敢沾惹。 大爷在常家至关重要,常家看似散乱,却是大宗族,只要族长出面组织便是不可小觑的力量。 他虽进了常府,却连常家大爷面都没见上。 云之母亲称病卧床不能接待。 他白坐好一阵子,那个二爷无聊至极,两人话不投机,尴尬之中李琮只得告辞。 兴兴而来,铩羽而归。 常家棉花般的态度,让他一肚子火说都说不出。 坐在轿上,觉得胸口压了块石头似的。 曹家对皇上的判断是正确的。 二郎点了李琮,他却不识相。 曹家与御医薛家世代交好,对皇上的脉案与用药,通过薛家老大夫,有所了解。 皇上一直调养却称重疾本来就可疑。 加上国公的卸职来得太突然。 论起信任,第一是皇上亲手创建的东、西两监御司。 第二便是国公爷。 监御司是阴谋,见不得光。 任用国公来确保皇上安危是阳谋。 从哪个角度看他都不会将宫禁防卫交给两个儿子中的一个。 除非他已立下遗诏,方才是真心将宫禁交给皇子,也是将自己的性命交给皇子。 这一点曹家也考虑了。 所以才会联系薛家,皇上若身体真的不行了,那必定秘密立过诏书。 此时方是上折子的好时机。 然而皇上身体只是小恙,那必定是在考察皇子。 这是帝王心术。 可惜李琮还是太嫩。 嫁出一个曹家女,只是因为曹氏认为六子比四子更有可能继承大统。 毕竟皇上对太师集团分权不满已久。 四子继位则太师更加权势滔天,自己的四子未必斗得过亲外祖。 外戚干政太过,导致皇帝不能专政的例子很多。 曹家基于这一点认为六子更有希望。 那也不代表曹家会把所有赌注押给他。 如今,皇上还是庄家。 只要在位一天,曹家为保稳定便不会轻易站队。 二郎也确保自家会尽全力护住家族所有在外子孙。 不论男女。 李琮没接元仪回府,由着元仪自己回来。 他本以为曹家会叫人送她。 没想到元仪只是用了曹家的车,带着陪嫁丫头一起回了王府。 晚上全家一同吃饭,她满面春风。 唯有她是开心的,别的人似乎都感觉到了山雨欲来的压迫。 几个姨娘连同云之都不言语。 元仪也不找话,自己开开心心吃饭饮酒。 匆匆结束压抑的晚饭,姨娘们告辞回院。 云之称累也回了房。 元仪起身被李琮拉住,“你可知今天本王在你家碰了壁?” “王爷为何要同元仪说这些事?” “莫不是要元仪出面为王爷说话吧。” “若有此意呢?” 元仪用力一抽,将自己手臂从李琮手中抽出来。 “王爷上次还说要元仪守规矩,男子的政务难道是我这种后宅女子可以过问的?” “王爷见谅,曹家从来没这种规矩。” “元仪虽得曹家长辈宠爱,也不敢触碰家规。” 她行个礼施施然走了。 李琮上前几步挡在她面前,“这样对待夫君是何规矩。” 元仪干脆行了正规的深礼,“容妾身告退。” 她的倔强之前李琮觉得是种小情趣。 此时却认为是在挑战他的耐心和夫权。 云之自窗内暗暗看着,有些为元仪担心。 她自然知道这一日李琮去过曹家和常家了。 看样子,在曹家也碰了壁。 自哥哥远赴求和,六王不出一声开始,常家已对这位王爷心生嫌隙。 肯定不会为他上这道找死的折子。 他一天内两次碰壁,常家的冷淡在他意料之内。 曹家却给他一记闷拳,他自然会和元仪过不去。 元仪入门,并没对云之有任何不敬。 也没因为两家男子政见不和对云之表现出一点儿敌意。 相反她的天真娇憨让云之淡然的生活一亮,像阴天里破开乌云的一小束阳光。 云之虽与李琮因牧之闹僵,可心内仍在意李琮。 看李琮光火,她心情复杂。 元仪顶得李琮毫无说辞,硬拿出夫君之权来压元仪。 这就很没风度了。 自然云之是了解李琮的,他的风度是织着花纹的锦衣,在需要时披一披而已。 元仪却不知道自己夫君秉性。 此时看到李琮道理说不过,拿主子身份硬要压制自己,心生鄙夷。 也不屑服软相求。 李琮罚元仪跪在微蓝院跪够一个时辰。 真要罚,叫元仪回落云轩跪。 他偏叫她跪在主母的微蓝院,就是要从意志上折辱她。 他要好好打磨这个不听话的侧妃。 云之刚入府也有着小小倔强,现在不也乖乖的么? 他眼见元仪翻个白眼,悻悻跪下,甩手出了微蓝院。 第235章 元仪情思 元仪仰脸看着李琮,从容跪下,就跪在微蓝院门口一动不动。 李琮走后,云之拿了个厚垫子走到院门处递给元仪。 “垫着吧,仔细腿疼。” 天上亮起一道闪电,片刻后轰轰雷声自天边滚滚而来。 “起来吧。” “不必,我自跪够一个时辰,这点子惩罚对我来说跟本不算什么。” 元仪倔强跪在院门处,不在意过往下人好奇的目光。 “像什么样子。”云之拉了拉她。 她甩开云之的手,“这话该当说给王爷听。” “男人在外不顺心,回家拿自己妻妾出气,像什么样子。”她冷笑一声。 云之听了这句话,先是愣住,接着脑子像闪过闪电。 她回忆起李琮种种行为。 他的确如元仪所讲,只要在外有了气,必定回家发火。 元仪脸上挂着冷笑,雨点已稀稀拉拉落下来。 顷刻间变成大雨,她仍不肯回屋。 云之也陪着站在院子里,唬得一众下人打着伞为两人遮挡。 又有人拿了衣服,为两人披上干衣。 云之恍恍惚惚,仿佛脑子里灌了浆糊,元仪一句话将那些浆糊挖出去了一些。 她一直审视自己的感情,想在感情上脱离李琮。 却只想过李琮在男女方面薄情。 从未质疑过自己夫君本质究竟是个什么人。 她抹把脸看着跪在雨中的元仪,小丫头衣服湿透了,仍昂着头。 她走到元仪身边,从下人手中接过伞命令道,“你们全都下去。” “可是……” “下去!”她厉声喝斥。 屏退所有人,她蹲下身用一把大伞遮住两人。 “王妃何必如此,你不是讨厌我吗?” 云之有些诧异,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从此时此刻开始,我再也不讨厌你了,可以吗?” 她伸过手温柔握住元仪的手。 元仪虽淋了雨,手却是温热的,她回握住云之,“好姐姐你进去,我必定跪足一个时辰。” “逞强做什么?自己的身子不金贵?有我呢,当家主母不能决定这点事还要主母做什么。” “他可有尊重过你?”元仪劈头盖脸问云之。 又道,“我不会给他借口因我而迁怒任何人。” 这话说得不给人留半脸面。 云之也不气,放弃劝说,站在雨中为她撑足一个时辰的伞。 元仪起身时,腿麻了,踉跄一下几欲摔倒,云之稳稳接住她。 两人相视一笑,大雨浇在伞上,发出巨大声响。 眼前一片白雾看不清远处房屋,恍如末日。 云之牵着元仪的手,带她去浴房。 她提前命人放好热水。 两人穿着寝衣进入汤池。 被热水包围,元仪舒服地哼出声,“淋过雨泡浴比平日舒服得多。” “我与你不同。”元仪将热毛巾顶在脑袋上,溜圆的眼看看云之。 “我心中有爱慕之人,也求过母亲为我做主。” 她意味深长地说。 “嗯?”云之警觉地左右望了望,又看向浴房门口。 那里只坐着个自己的陪嫁丫头翠袖。 她责怪地看了元仪一眼,“这话即是对我也不该随意说出口。” “不!就因为是你,我才可以随心所欲。” 元仪如小鹿一般的眼浮上一层水汽。 这是她第一次流露出脆弱。 “你太容易相信人了。”云之提醒她。 “我信的是你,不是旁人。” 元仪移动身体,坐得离云之近些,目光温柔地上下打量云之,看得对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而后,她又伸出手去触碰云之脸颊。 云之要躲,被她一把拉住,“别动好吗?” 元仪眼圈红了,倔强地不肯流下泪。 “我喜欢的人,是你哥哥呀。云之姐姐。” 她轻柔地抚着云之的面颊,“你与他生得真像。” 云之心头一震,身子软下来,由着元仪像做梦般深情看着自己。 元仪透过这双眼睛看到另一个男子。 那个人,衣似苍山之雪,目如碧海而清,皎如秋月孤高。 站在人群中也显得遥远凄冷。 元仪第一次见他便是在瑶光池宴饮时。 那一日—— 她仰慕地遥望牧之。 云之正与李琮共乘画舫。 常瑶穿着软底绣鞋,深一脚浅一脚,磨出水泡走出皇宫…… 命运早已安排好所有人的缘分。 孽缘也好,福缘也罢,半分不由人。 “曹家不许家族女子嫁入常家并非因为政见不合。” 元仪玩弄着湿漉漉的头发向云之倾诉。 “家族联姻迟早成为皇上的心病。” “文武联姻更是踩踏皇上底限。” “姐姐细想,文武不和,从何时起,为何而起?难道不是皇上刻意为之?” “一个小小女子的情爱,在家族利益面前算不得什么。” 她靠在台阶上泼洒着水花。 “我不在乎他心里喜欢谁,我喜欢他,只要能呆在他身边就足够了。” “他去了南疆,我的心也死了,六王看起来也颇有君子之风,却没想到内里不是个男子汉。” 她用嘲笑的口吻说。 云之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元仪。 她自嘲一笑,“姐姐还不明白?我们的夫君是个内里软弱且没有底线的男人。” “不信,走着瞧。” 她所说的话给出的消息太多,云之一时接受不了。 元仪说话的模样显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她见云之半信半疑,“我们曹家最好的一点就是,兄弟姊妹众多,且关系融洽。” “女子虽不参政,却能从哥哥口中听说不少。” 她从池中站起,“牧之回京时,望姐姐能带元仪一起探望,元仪便知足了。” 第236章 公主计策 曹家拒绝了六王爷,自己也不打算接这烫手山芋。 五军都督府中尽有人才。 他们打算挑选沉稳能干,且不参与党争的人员推举为中央军军尉掌管禁宫布防。 “其实,不一定非要任用有军职的人来管理中央军。” 二郎又点上一锅烟,这几日他接连熬夜,精神却还好。 他心中早有不二人选。 “只要这人忠于皇上,不结朋党,都可以保举。” “说的是,但咱们家还是别保文臣的好,皇上多疑,以为我们与文臣搅在一起那就不妙了。” “常家大爷老成可靠人品贵重,我心下很是佩服,他家牧之堪称国士。我心内属意于他的。” “二哥此言差矣。” “皇上绝对不会任用牧之,哪怕他没任何错处,常家处于鼎盛时期也不会授他权柄。” “哦?为何?” “帝王心术与你我不同。”三郎道,“牧之忠君爱国,但他有一条皇上不愿他有的品质。” 二郎疑惑地看着弟弟。 三郎带着惋惜与伤感道,“胆!” 他摇摇头,“牧之若生于我曹家该多好,那是个帅才。” 有学识、有见地、有忠心、有谋略、有胆量! 这是二郎对牧之的评价。 二郎深深吸了口烟,曹家常家政见不和已久。 那都是两家韬晦之术罢了。 文武对立,四大家族不和,皇上才放心。 他们的皇上性子虽软弱,心眼子可不少。 越是不中用的人,往往又很敏感、警觉。 否刚不会看着儿子们斗得鸡飞狗跳,无心政务,他只作壁上观。 牧之快到京郊的消息传遍皇城,修真殿也得了消息。 公主一次次苦求侍卫帮她带话,求见父皇。 侍卫劝她,“皇上有旨,公主一应衣食住行要求都可以满足,其余一概不必去回,咱们不敢不遵旨,公主还是稍安勿躁。” 之后不管她发什么疯,侍卫只如石雕一样矗立在殿门外,全不理会。 “那求你告诉四王,或母后,叫他们来瞧瞧我。” 公主一次次哀求侍卫。 最后一次,她喝得大醉,拿着烛台走到门口,用台上插蜡烛的尖刺对准脖子,手上扬着一张纸对侍卫长道,“去叫我母后过来,否则……” 她晃了晃那页薄纸,“这是我的遗书,上面写着你对我不敬,辱骂我是妖女,还骂我母后教女无方,才生下我这样的亡国公主,我受不得刺激才自寻死路。” 她手上用力,雪白脖颈划伤,渗出血渍。 吓得平日不苟言笑,威猛的侍卫长大惊失色,赶紧下跪。 连带所有守卫公主府的侍卫都跪倒,“公主,臣下马上去通知皇后,请公主冷静啊。” 别说自尽,她敢划个大点的血口子,自己职位不保是小,再扣个什么罪名,这辈子自己就完了。 侍卫长吓得脸都白了,耳中听到公主命令他,“现在就去跑着去。” 队长起身一溜烟,窜得比兔子还快,向清思殿而去。 公主撇嘴一笑,软软靠在修真殿围墙上,她想再见牧之一次。 想对他说声,对不起。 她那时不懂怎么去爱一个人。 牧之受了那么磨难,皆因她的欲念。 皇后被侍卫长请来,她面容平静,内心波涛汹涌。 侍卫长本想要求两人就在殿门口处说几句。 皇后哼了一声,只管向殿内走。 边走边说,“要么本宫进殿,要么你看着公主去死,等着进大理寺。本宫只当没生过这个不孝女。” 侍卫长一肚子委屈,本本分分当个差,摊上这么难伺候的主儿。 偌大殿内,只有皇后与公主两两相对。 “说吧。”皇后坐在椅上,一脸不耐。 “娘——”公主拉长声音喊了一声。 皇后僵着的面容松下来些,公主跪行到她膝边将头脸埋在她腿上,“女儿想你。” 公主眼泪顺着脸向下淌,“女儿知错了。” “娘亲和父亲说一说,放女儿出来好不好。” 皇后再恼恨公主丢了自己的脸,此刻也心软了。 她摸着公主头发,心中一阵阵纠结。 到底还是狠下心肠,深呼吸后缓缓说,“女儿,你弟弟与六皇子争位已到紧要关头。我与你父皇可说势同水火,你该知道为什么。” “都因为你外祖父势大。皇上忌惮我们王家。现在中央军权落在不相干人手中,你弟弟想登基,很困难。” “娘的意思,现在没空管女儿吗?” “女儿只想见见牧之,娘也知道,那些信是四弟指使女儿伪造……” 她刚说完,猝不及防挨了皇后一耳光。 “你胡说八道什么!想你弟弟快点死吗?” “母后!”公主捂住脸。 睁大眼睛看着一向疼爱自己的母亲咬切齿,脸上出现她从未见过的凶狠表情。 “不过伪造几封信而已,我说的都是实情,打我做什么?” “难不成父皇会因为几封信让弟弟去死?” 皇后站起了身,在殿中来回踱步,像被围困住的母狼。 第237章 热门人选 “坐不上王座对你弟弟来说与死无异。” “对我们王家就是走下坡路的开始。” “强敌环伺,你却整日萎靡不振,你配做我们王家的女儿吗?” 公主颓丧地坐在地上,毫无仪态,“母后忘了?我与弟弟都姓李。” 皇后冲上前来抬起手,公主抑着脸毫不在意看着皇上眼睛,“想打就打吧。” 她面带讥笑,“母亲何时在意过女儿内心想法,何时在意过女儿痛苦不痛苦?” “四弟得不到的东西,母亲想尽办法都要帮他得到,那女儿呢?” “你为了一个男人死去活来,值得?你弟弟要的是家族荣光,未来的权利地位,你要的只是你自己的私欲。” “那不是私欲,我爱他。” 皇后轻蔑地看着瘫在地上的女儿,“爱?天真,不论男女,只要手握权利,什么都能拥有。” “你弟弟坐上皇位,便是你想要薛绍与张易之也不是办不到。”(这两位是大明宫词中的大美男) “女儿只求母后想法子解了女儿禁足,我想见牧之,他马上要回京,我必须见他一面。” 皇后恨铁不成钢看着女儿许久。 终于答应,“我办不到,我失爱于你父皇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你弟弟可以试试看。” “起来,沐浴更衣,梳洗打扮,看看你还有没有一点公主的姿态。本宫白给你一副好皮囊。” 皇后整理衣衫,端庄地从修真殿走出去。 回望一眼修真殿华丽宽大的宫门,失望地离开。 ………… 中央军分为东、西、南、北、中,五路军马。 专职守护禁宫安全,是离皇帝最近的军队。 安国公卸了中央军权后,各家纷纷上折。 直到现在还没定下人选。 皇四子花大价钱在城中最好位置给宋德海买了处大宅子,只买他将皇上日常说过的话放给自己。 经由宋德海放出的消息:皇上看了百官推选折子,心中属意五军都督中的“签事官”。 宋大公久经宦海沉浮,很知道不必把话说瓷实。 只说自己听过皇上念叨好几次此人姓名。 也赞过此人无门无派,为人心底清明,不是糊涂虫。 这话抛出,余下就靠皇子自己悟了。 这人很好打听,姓归,单字一个山。 性如烈火,桀骜不驯,淡薄权利,除了皇上不敬任何高官。 他自己品阶本就不低,只是没实权而已。 总体是个随性之人。 斗鸡、蹴鞠、打猎样样精通。 好美酒好美食好美女。 唯独不好权利,能混到签事官也算奇迹。 这职位俸禄丰厚,却是闲职,很合适他。 他一直远离政治斗争的旋涡。 这消息不知怎么就走漏了。 大家都认为归山马上就要进入权利中心。 现在他不得不应付马上会蜂涌而至的人情往来。 送礼的、结交的,纷纷上门。 他见势不妙,躲出去让管家将人都打发走,礼物一概不收。 等家宅清静,他才悠闲地踱着方步回来了。 入府更衣,泡好热茶,展开新得的字画,慢慢赏玩。 门房乐呵呵地来告诉他,有一位爷,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来拜访。 自己已告诉对方老爷不见客,可那人只说通报一声,报上名字老爷还见,就走。 归山瞪了这个跟着自己数年的老管家,“给了不少吧。” 管家一乐,哈腰道,“手面的确大方。” “对方说姓李……” 归山一听心道不妙,脸皱成苦瓜,连忙整理衣冠,大步走出宅院去接迎接贵客。 来者是四皇子。 他背着手站在归山的院子中左顾右盼。 归山家在他这个品阶算是简寒的。 “先生何以简素如此?” 四皇子带来的人将一只小箱抬到院中。 “听说先生喜欢字画,这是本王在自家收藏中捡出的一些大家之作,请先生鉴赏。” “里头有砥柱铭,还有……平安帖。” 这两样书法作品,可称为传世珍宝。 但凡喜欢字画的,没人拒绝得了。 四皇子一双眼睛像猎鹰一样盯着归山。 但凡他有一丝欢喜都被四爷收进眼底。 归山心中叫苦,他不敢收这些东西。 “平安贴”虽宝贵,他的命更贵。 一旦收了,这份人情说不定得用性命去还。 他留着这贱命还想多享受几年人生。 他不爱任何人情与牵挂,自他老妈被病痛折磨数十年才两眼一闭撒手而去,他想通很多事。 周围三五至交好友,妻妾相斗家宅不和的有之。 儿子太多,争锋斗气兄弟不睦的有之。 官场上想向上爬而用尽心机,到头一场空的有之。 贪财受贿最后落得抄家流放的有之。 他见得太多人世之苦,早看开了。 人立足于官场,无欲则刚。 活于世间,轻若鸿毛,万不可高看自己,好好活好自己这辈子即可。 他打着哈哈对四皇子道,“卑职只是玩玩,并不专业,不敢为皇子掌眼。” 这是种软拒绝,识相的将东西拿走就行了。 不过这规矩只适合同僚,不适合对上位者。 四皇子挥下手,下头人只管把东西抬到宅子内。 归山只得瞪眼瞧着,心中暗暗叫苦。 第238章 帝王心术 四皇子左右看看,背着手微微叹息。 “你住得太苦,本王平日关照不到,不要放在心上,我会为先生备好新宅,到时您尽管搬去,家什就不必带过去,会给您备好。” 四皇子这就要告别,他一抱拳,“朝中有事,还请先生多多关照。” 归山只觉肩上担了千斤担子。 他挑不动。 那只小箱,前脚四皇子出门,后脚归山让下人速抬去四皇子府。 让管家带话——只说自己不辨字画真假,请皇子见谅。 那宅子,他决计不会搬进去,也不会收下房契。 他决心与所有皇子们离得远远的。 签事官俸禄足够他用。 他没了双亲,也没娶亲,更无子嗣。 家中亲戚都说他情薄,自己高升不管子侄。 他也不争辩,有宗族子弟来赶考,他提供食宿,赠送盘缠。 多余的不多说一句,不多管一下。 考不考得上,全凭本事。 考试座师尽有他相识的,他并不肯将家族孩子姓名写下来递上去。 而朝中有此惯例,在朝之官,在会试时有照顾名额。 因为这一点,他受尽家族中的埋怨。 虽然他提供了吃喝、住宿、银子,也没落个好名声。 慢慢的,家里都知道他的做派,能不烦他尽量不来相扰。 他乐得清静。 四皇子见财帛不能打动归山,也没生气。 这人做派,他打听过了。 虽看起来纨绔爱玩,心里是个有计较的。 他只是试试,看归山是不是像传言中那样不近人情。 那箱字画上粘了种透明丝线。 柔韧、牢固且极细,不易被看到。 箱子送回来,丝线尚在。 归山连箱子也没打开过。 字画、财物都不会有用的。 果然那房契也被人送还。 归山带话说自家宅子是父母留下的祖宅,不愿擅离。 身无尺寸之功,不敢收授四王爷的东西。 四皇子派出去的人汇报说调查过归山。 此人很是纨绔。 他宅中有专养斗鸡的下人,休沐时会带着自己的斗鸡去赌。 家中美婢成群。 日日出门,只要不上朝,衣物极尽华丽。 对吃食与美酒颇有研究。 家中还养了数匹连皇子也没有的奇特马种。 请了专职牧人饲养,还亲自给马洗刷,甚至会亲手钉马掌。 他还能客串戏子,最擅反串老旦…… “他还公然带着娈童出入酒肆,实在放荡不羁。” “行了。”四皇子听了头疼。 只感觉这人做派,像是那种最容易拉拢的,实际接触却油盐不进,根本无从下手。 他心事重重,进宫给皇后请安。 将自己听到的消息,父皇很有可能将中央军权交给归山一事说给皇后。 皇后遣走所有宫女,思索片刻,这一消息她也听说了,还未想好对策。 虽说上兵伐谋,可是谋略不管用时,也可以用强。 “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既然不要钱财与前途,那想必也不想要罪名喽?给他一个只有你知道的罪名,他还敢违逆于你吗?” 四皇子仍不明白,归山私生活虽放荡,为官处事却谨慎,怎么安罪名? 他单枪匹马,总不能说他意图谋反。他不贪不拿,不结交党派,很难有把柄。 母后一直皱着眉不说话。 四皇子知她心中有计,催问道,“是什么方法能让这犟种获罪?这人难搞得很。” 皇后在此之前犹豫许久,要不要这么做。 可她想了很多种方法,只有这一种办法最可靠。 不但不会外传,还能有效震慑归山。 彻底降服这个看着一身毛病,其实毫无破绽之人。 手段虽见不得人,心肠也狠毒了些,但,有用。 她下了决心,忽然有种疲惫感涌上心头,“过来珩儿。” 四皇子走上前去,皇后细细与他交谈。 第一, 必定要做实是不是真是归山掌权,消息来源须得可靠。 第二…… 四皇子听了母后的话也有一瞬间的犹豫。 但他细想,也赞同母后的话,此计虽毒了些,却几乎可算万全之策。 归山最爱惜的不是“羽毛”,是性命。 四王离开清思殿,去给父皇请安。 还未见父皇,先见到父亲身边的贴身丫头。 他对这个丫头有印象,第一次六弟带她入宫宴饮,就让自己吃了个暗亏。 她名秦凤药。 “凤药。”他缓和下神色,招呼低头走道的小宫女。 凤药抬头,惊了一下,走过来向他行礼,手中托着只花梨木卷纹方漆盘。 上头放着白瓷深盘,一股甜香飘出。 四皇子伸手去掀,凤药却下意识退后一步。 “四王爷,皇上有旨,是凡吃的用的,从厨房取出到放上御案,中间不许任何人过手。” “皇上用过这些东西,若有不适,便好归责,请王爷见谅,里头是皇上用的茶点。” 四皇子没想到父亲于饮食上这样小心。 看来不止对自己和老六,连同身边人,都生了戒心。 下毒这种低阶手段,虽有效,却也最易暴露。 不到图穷匕现谁会用这样低端办法取人性命? 他心念一转,能买通宋德海,这小丫头整日挨着皇上,知道得比宋德海还多,为何不买通她试试? 他从怀中拿出只小金锞子甩给凤药。 凤药接了,眉开眼笑谢过四皇子,继续向含元殿去。 打从皇上生病,就少去书房。 所有得用之人也都调到含元殿,凤药也听差遣时常到含元殿。 她的确知道得比宋大公还多。 第239章 皇上的局 四皇子与她并肩而行,随意地问,“父皇身子现如今可算大好?” 凤药慢下脚步,落后四王半身,拘谨地回答,“好多了。想来再过些时日就能上朝呢。” 光这一条消息就值个金锞子! 太医对外一直称皇上不能上朝还需徐徐调养。 原来皇上早就好了。 这么说,留给自己操作的时间并不宽裕。 有一多半人并不相信皇上会将中央军权授给一个归山那种不靠谱的浮浪之人。 大家还在观望,连同自己这个有部分执政权的皇子也不知这消息真假。 “皇上平日最喜欢哪个官员,有没有发脾气骂过谁?” “皇上最近只骂过一个人。” “哦?” “大公主殿下。”凤药低头小心翼翼捧着托盘。 四皇子心头乱跳,此话事关重大,“他骂皇姐什么?” “说她太作践自己身体,五石散自魏晋之后就失传了是有原因的。” “那药服不得。” 四皇子大感意外,他以为皇上会骂公主丢人现眼,不顾皇家体面。 其实皇上的确骂了,除了说过五石散伤身,短时强体,不能长期服用。 还说了许多难听的。 凤药自然不会把皇上骂的难听话学给四王李珩听。 她很清楚四皇子肯屈尊和一个芝麻小宫女说话是为了什么。 此时走到人少之处,四皇子停下脚步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晃了晃,凤药瞧了票头印花,是丰隆号大票,足足一千两。 她左右四顾,这个动作让李珩很是好笑。 还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好收买,他怎么提前没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宫女? 每每来请安,秦凤药都如个木头般,低头站在角落里,像个雕塑。 为人沉默、安静,应主子吩咐时也只说最简单的几个字。 “是”“好”“尊旨”。 这样一个小丫头,不知为何惹恼母后与皇姐,让皇姐与一个宫女闹别扭。 竟将父亲身边最得用的小宫女投入冰水中。 打狗还要看主人,皇帝身边的人,说带就带走,说杀就投进冰水,听说差点溺毙了。 唯有皇姐敢这样放肆。 父皇与母后那么疼爱她。 他琢磨着现在父皇该是消气了,也许早就原谅了皇姐,只等一个台阶。 也是时候求一求恩典,放皇姐出来,如此,大公主便欠四王一个天大人情。 唯一没考虑进去的是,眼前这个收了银票的小宫女,受过公主何等虐待。 她吃过的苦会不会让她记恨上大公主。 一个差点被自己亲姐姐害死的人提供的消息,他该当挑捡着相信。 他只是不觉得一个下人有资格成为皇族的仇人。 下人而已,杀便杀了,死就死了。 活生生的秦凤药站在他面前,对他而言只是个物件。 “那父皇夸过哪个官员吗?” 凤药仰脸想了想,四皇子追问道,“记得名字就好。” “归山。”凤药慢吞吞说出个名字,“这几日提得最多的是归大人。” “说他什么了?” “只是批折子时念叨过几次,说此人是个聪明人。” 聪明?四皇子还在思索,凤药已经走远了。 他与凤药拉开距离,等在含元殿外,他已下决心为姐姐求情解了禁足。 待凤药再次出来,冲他点头,“皇上请四王爷进殿。” 她退到含元殿门外,冲小桂子使个眼色。 宋德海身边的人与含元殿的小太监都与凤药交好。 人人喊凤药大姐姐,凤药是皇上得用之人只是原因之一。 这些掌权的宫女中,只有凤药对他们最贴心,真心待他们好。 其他人都忙着讨好主子,谁愿意多看奴才一眼? 小桂子知道凤药让自己盯着四皇子,这只是顺便的事儿,他没多想跟着进入殿。 前殿仍是大学士们坐在书案旁边的矮几上给折子写节略。 皇上居中坐在御案前,案几上摆着成摞已被大学士先筛过一遍的奏折。 四皇子上前请安,皇帝有些冷漠,“有事吗?” “父皇……”他对上皇帝有些浑浊的双目,迟疑了。 最终还是下决心,“儿臣想着皇姐已被禁足这么久,她思念父皇,也知道错了,父皇可否解了皇姐禁足?” 皇上扫了一眼正在写字的大学士们。 转过目光,若有所思看着四皇子,“你去瞧她了?” “父皇许她在院子中走动时,儿臣去远远看了一眼,皇姐瘦了许多,看着儿子只会哭,还问及父皇安否,说自己错了。” “皇姐有错在先,本不该为她求情,可她也是因为服了药,有人唆使才犯下大错。看在她心中一向念着父皇,也知错了,可否原谅皇姐无心之失?” 皇上一脸疲态,听着四皇子陈情,脸上带着一丝讥讽。 “你倒念着你姐姐,你的老父皇病了这么久,没见你请过几次安,怕是在外头忙得很吧。” 四皇子心里一慌,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又一时不知怎么解释。 “算了,传我旨意,珺儿可以出来了。” 四皇子心中一喜。 同时也感觉到父皇病愈后对自己的不满。 那么中央军权给归山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军权不给自己也绝不可能给到李琮。 若给了自己,皇帝有个三长两短,他绝不手软,一定杀了李琮以绝后患。 反过来李琮也会这么做。 做父亲的不会看着儿子互相残杀。 倒也不见得对儿子们有多少疼爱之意,更多是怕被写入史书,成了千载大笑话。 他感觉自己已经掌握了皇上真实的想法,领旨快步朝修真殿而去。 第240章 说服公主 这天少见的,大公主没喝醉。 她托着腮从窗子看向远处天空,眼神沉郁复杂。 四皇子站在门口观察她很久,感觉皇姐陌生许多。 他从前从未在姐姐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 他熟知的公主李珺是直白的、热烈的。 也是美貌的、刁蛮的、高傲的、强势的,唯独不是复杂的。 她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快乐还是生气一眼读懂。 现在他突然看不懂这位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公主姐姐。 也许是长久的禁足令她成长了。 “皇姐。” 他轻轻喊了句,大公主轻轻皱皱眉,像在埋怨弟弟打扰了自己的清静。 “站在那里那么久,又不说话。有事?” “我已向父皇求情,皇姐可以出来了。” 她眼神一跳,面上浮现出一个恍惚的笑,下一句便问,“牧之何时到皇城。” “我要去郊迎。” “他带着倭人一起回,那些倭人如没开化的野兽,姐姐还是别去了。” “我必须见他。” “我把他带来修真殿见你可好?”四皇子求她。 她突然站起来,又恢复成往昔那种凌厉眼神。 直勾勾盯着四皇子,“珩儿,我是你亲姐姐,打小和你一处受教养,你什么人瞒不过我,说吧,找我何事。” “过不了几天,我再向皇上求情,恩准皇姐回府,我想请姐姐帮我说服归山,待掌握中央军权后,为我所用。” “你怕是已经试过了?这种事你做不到,姐姐就可以做到么?我与那人素无来往。” “他是个极有趣之人,凡享乐之事,无不精通。想来姐姐会喜爱他。” 公主冷笑一声,斜眼看着弟弟,“一个签事官,爱玩乐,与我清谈一番,就能乖乖听你的话,同你一起伪造诏书,助你登基。是你幼稚,还是你以为姐姐是个酒囊饭袋什么也不懂?” “你忘了,与我交好的都是年轻官员,朝廷上那点龌龊事逃不过我的耳朵。你姐姐只是不爱耍心眼可不是傻。” “也不见你精到哪去,不然会着了常牧之的道,又陪睡又让人骗。”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四皇子眼前一黑。 大公主凌厉盯着他道,“我愿意和谁睡就和谁睡,我不想的,你求我也没用。那个归什么山,你自己去搞。我万没想到,别人不敢当着我的面骂我,自己的亲弟弟先把姐姐当做娼妇看待。” “什么我会喜爱他的,不就是想叫我陪他睡,好拿住他的短处吗,可笑之极,皇家子孙用这种下作手段去抓臣子的把柄,就你也配盯着王位?” “九五之尊给你坐,都玷污那个颜色。” 四皇子理亏被姐姐一通骂,恼羞成怒,回手还她一掌。 “你陪谁睡不是睡,这些年你少睡男人了?怎么就多他一个!” “为了能坐上那个位子,当老子的能杀了儿子,我只是叫你睡个二品大员,还辱没了你?!” “我下作,你帮我伪造信件勾陷常家你不下作?” 听他提到常家一事,公主冷笑着指向宫门,“滚!” 四皇子还不走,公主走到紫檀架前,拨下挂在墙上的长剑。 剑身寒光一闪出了鞘,举剑便奔去刺杀四皇子。 李珩没想到姐姐真会跟自己动手,忙向院中跑。 公主追不及,在大门口将手中剑用力掷向李珩,“当啷”一声响,剑落在地上。 四皇子跑得没了人影。 公主无力地靠在门框上。 天边霞光红得像世界马上要覆灭。 她目光落在殿中的赤霞酒瓶上,手指发抖,心里有什么在召唤。 终于,她走到酒瓶前,抓起瓶子,仰头猛灌一通。 赤红琼浆顺着嘴角,洇湿衣襟,她突然低下头抽泣起来。 越哭声音越大,最后索性坐在地上。 小宫女吓得急忙来扶她,将她半搀半扶弄到床上。 她俯在床上哭了个痛快。 光影从窗子投入屋内,由亮到暗。 她一直躺在床上,两眼空洞洞像在看什么又像什么也没看。 滴在衣服上的酒已经干掉,留下一片难看的褐色印记。 殿门被推开的声音也没有惊动她。 “珺儿。”一个凉凉的声音带着新鲜空气和沉水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种单方香料一向为母亲所爱。 她机械地转过头,呆呆看着眼前衣着华贵,持重端庄的女人。 那是她深爱的母后。 是她在人世间最温暖的牵绊。 她伸出手,皇后抓住她的手掌,一股暖意传到公主掌心。 “母后。”她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喃喃唤着自己的母亲。 皇后在床边坐下来,云锦衣料制的裙子索索作响,华丽贵重,触感却不似平时所穿的绫罗那样柔软。 “这衣服像盔甲。”公主嫌弃地别过了脸。 皇后低声细语,“好孩子,牧之就要回来,母后会想办法让你单独见他一见。” 公主闻言撑起身子,眼睛里终于有了点光彩。 她还不知道,来自亲人的刀剑,伤人才最痛。 第241章 李琮对策 皇后赞叹,“那孩子的确是个人才,此次能说服倭人所有头领一起进京,若最终停止对南边骚扰,算他大功一件。” 公主心中关切,说出的话却带着嘲弄。 “哼,要是对方狮子大开口,又要钱又要地呢?那是大功还是大过?” “我管不了这些男人的事,我只想见他。”公主冷漠而直白地对皇后坦言。。 皇后起来,整理了下裙子,告诫公主,“皇家国事与家事分不开,皇室男女皆有责任。你身为公主,便负着国家职责,只是现在没用到你,用得上时,需你去和亲,你也得去。” “历朝历代和亲的公主少了吗?” “一个女人的牺牲换来国家数十年安定,这便是女子最伟大之处。” 公主不耐烦地翻个身,什么国家,政治,与她何干。 “现在这个责任落在你身上了,孩子,到了你做出选择的时候。” 公主坐起来,和皇后对视着。 她明白了母亲来探望自己的目的。 为了四皇子。她此次过来就是为了劝说自己拉拢归山。 她想从母亲脸上看到愧疚和不忍。 也许母后没办法,只能牺牲女儿,母后同她一样是被迫的。 然而没有,皇后眼睛里只有坚定和决绝。 “女儿若不愿意呢?” 皇后吃了一惊,脱口而出,“为什么?” “为什么?”公主重复一句,很好笑的看着母亲,“为什么。” “大概因为我是个尚有一丝廉耻心的女子?或者我是任性惯了的金枝,不想和不喜欢的男人睡觉。” “你弟弟若坐不上皇位,你的荣耀靠谁托起?你以为你天生就该是最尊贵的公主?” 公主不在乎地说,“什么荣耀不荣耀,我不稀罕。” 皇后看着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女儿,怒道,“别忘了你有多少个妹妹,哪一个尊荣如你,哪一个有你的封地、食邑?” “因为你是我的女儿!皇后之女!因为我们王家一直站在权力巅峰!” “你的生活正是由你不稀罕地东西带来的。不要放着好日子不过,非给自己找不痛快。” 看着女儿倔强的样子,皇后下了最后通牒,“助你弟弟登上皇位,他需要你的时候,你必须伸手。” “若是不呢?” 公主瞥了母亲一眼,第一次发现母亲随着年纪渐长,脸上的线条却越发硬朗,完全没了小时候记忆中的柔和。 “我将通告天下,与你断绝母女关系,收回你所有采邑与封地,你的封号与公主府也将收回来,宫里不止你一个公主。” 公主发出刺耳的笑声,笑得捂住肚腹停不下来。 皇上诧异地盯着自己失智的女儿。 “可我是你的亲生女儿,你身上掉下的肉!!” “我生的孩儿背叛了我,换作你,心痛不痛?”皇后反问。 公主目光一闪,突然变得恭顺,“母亲说得是,女儿照办就是。” “女儿被关得久了,神智不清,让女儿缓几天,我会在公主府宴请归山大人。” 归山要掌中央军权一事也吹入李琮的耳中。 他闷在书房里和府中幕僚一起商议对策。 归山为人什么样子,手下人已经调查清楚。 他束手无策时,想必四哥和他面对着一样的难题。 这消息出来好几日了,却没见旨意下来。 说明皇上还在犹豫。 他还有机会。 皇上不愿意自己儿子掌权,六爷的一帮幕僚都建议还是曹家人出任此职最合适。 六王怎么说也与曹家沾亲。 曹二郎老奸巨滑,不会轻易入瓮。 只要能拿住曹家的把柄,拿捏曹家就简单了。 曹家的把柄不就摆在自己面前吗? 曹阿满,这段日子过得也太滋润,该为自己出把力了。 凰夫人早就接了玉郎命令,从这日起,六爷说什么她只需照做。 要银子给他,要人也给他。 当李琮气势汹汹赶到玉楼时,大门早早已打开,凰夫人恭候多时了。 李琮一下马,凰夫人行过礼,将手一摆,把李琮让进玉楼。 百官名字,在玉楼所花销银两,相好之人,全部记录在册,归拢成箱,摆在花厅中。 李琮只带走了弦月和册子。 七郎得了消息,很快赶到六王府,被下人带入府中,见了李琮便跪下了。 “求六王开恩,许我赎出弦月。” “你们曹家若知道此事,当会如何?”李琮仔细瞧着好久不见的阿满。 对方眼中焦急与关切情真意切。 六王很满意,阿满越在意弦月,便越对自己有利。 曹阿满抽出短刀,惊得六王后退一步,“你想干什么?” 阿满将刀对准自己脖颈,“六王想要阿满的命,我现在就可以给你。” “只一件,别为难弦月,别将弦月交给我二哥。” 阿满不似做伪,那刀尖已刺入肉中少许,见了血。 “不要!”一声惊呼传来,阿满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 弦月扑上来,拉住他握刀的手,哭道,“你这是何苦,你的命换弦月的命,不值!不值啊!” 第242章 一语道破 六王安坐主位,看着这对苦命鸳鸯,心中毫无波澜。 一双圆溜溜的眼自书房屏风后偷露出来,盯着厅上发生的一切。 “七郎别无所求,弦月能活就行。我说不出什么好听话,总之,听凭六王吩咐。” 六王打开折扇,摇得悠然,“我以为只有女人家才闹这些儿女情长。” “曹七郎,按你家训,你应该死在战场,马革裹尸才是死得其所。” “为着一个男宠,你不怕污了你祖宗的名号?” 这句话如一把尖刀,狠狠刺中曹七郎的心窝。 他手一松,短刀掉在地上。 若是家中知道自己整日里和一个男伎混在一处,还寻死觅活…… 他不敢向下深想。 弦月一直俯在地上,此时他目光一闪,突然捡起短刀用力刺向自己。 阿满眼疾手快抓住弦月手腕,反而被刀划伤了。 他不顾自己流血的伤处,狂吼道,“你做什么?我们早说好了,等我给曹家留了后,就随你而去。” “天地之大,难道还容不下你我?” “我死了,你就再也没有短处。”弦月哭喊着。 李琮太阳穴青筋暴跳,心中怒骂凰夫人,养出来的好倌人,竟对客人如此情真。 吃喝用度全是玉楼的,当着主子的面背叛玉楼。 同时也很怕弦月真就死在这里。 “行了吧,要死要活等我走了随便你们。我只一句话,中央军权不落我手中,也得归你们曹家。” “劝劝你二哥,别和我唱反调!想好后果。和我一队,将来荣华不会少了你家的,和四哥一队,站在王家后头,曹家永远别想出头。” 他说得没错,四皇子家不可能给其他家族超过王家的机会。 曹家既然早晚要站队,何不现在选择。 “你们好好想想吧。”李琮抬脚出了书房。 天色暗下来,弦月呆坐着,他从没奢望过自己这样的人,能在烟花之地得到一个人的真心。 这种幸运真的落在他身上,他舍不得放手。 现在,因为他的存在,成了心上人的短处。害得阿满受人胁迫。 若阿满为着弦月能活下来,同时为着保全曹家脸面,自尽了。 弦月罪孽深重啊。 何不用自己的死,保全阿满名声和性命,保全曹家再无短处。 人死万事空,就再也成不了把柄。 “阿满,你让我死吧,有你陪着的这些时日,顶我活一辈子了。” “我只是贵人们手里的玩意儿,同你一起,我做了回人,值了。” 阿满双目发红,脑子里是空的,事发突然,他又不是善用计谋之人。 他不惜命,但是他清楚自己若是死了,虽能保全曹家颜面,却保不住弦月。 他是隔绝弦月与这个恶毒世界的一道墙。 他倒了,弦月面对的是所有人的恶意。 最先面对,也最痛苦的,是来自家亲人的恶意。 自己几个哥哥不会放过弦月。 李琮也绝不会放过弦月。 七郎爱怜地看着弦月,他一头乌发披在白衣上,哀婉凄绝、忧心忡忡。 若能以死换阿满安宁,弦月毫不犹豫会把尖刀刺入心脏。 这一点曹七郎毫不怀疑,刚才那一刀就用足了力气。 然而,李琮提出的条件,他无论如何达成不了。 这件事能左右曹家未来政治立场。 曹家站队也会影响朝廷中本来举棋不定之人。 若现在被皇上记恨上,对曹家是场灾难。 如果四皇子登基,今日之举算不算得罪新皇? “你们谁也不用死。” 七郎被这突如其来的第三个声音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抬起头,看到一双湿漉漉、圆溜溜的眼睛。 元仪从屏风后闪身出来,“七叔,元仪不是故意偷听偷看。” 她其实是来书房找话本子打发时间,刚好被李琮堵在书房。 她不想和李琮说话,便躲起来,刚好目睹这一切。 “起来吧,地上怪凉的。”元仪伸手扶起弦月,好奇地盯着弦月上下仔细打量。 弦水没有这样接近过千金小姐,他很怕对方对七郎起了蔑视,心上忐忑,不敢与她对视。 “你生得与七叔怪般配的。”她捂着嘴浅笑道。 “坐下说话,他不会这么快回来。”元仪指着主位,“七叔上座。” 平日,七郎很少注意自己这些侄女,并不了解元仪性情。 他担心,元仪把自己与弦月的事告诉二哥,一直沉默着。 “七叔,你按六王爷的意思,就让曹家保咱们自家儿郎,我看三叔就可以,他品阶高,又是武职,完全可以与那个纨绔签事官一比高低。” “一味撇清也不是好主意,明明曹家有合适的人却不保举,倒显得我们家只考虑自己的政治前途,而罔顾家利益。” “只要问心无愧,保的人对路,那人只是恰好姓曹罢了。” “皇上不准,也对我们家没有任何损失。二叔不愿意保自家人,是钻了牛角尖了。” 七郎没想到一个小丫头,看事情却十分眼毒,很有政治远见。 “我们家与各大世家联姻的不少,但也有不少兄弟姐妹只是嫁娶普通无党无派的普通官员。我虽嫁给六王,不影响我们家中立的格局。” “我瞧皇上不会因为曹家与李琮有婚约就把曹家当做六王一党的。” “元仪之父既不身居高位,元仪也只是个庶女。说白了,我在曹家根本不算什么。皇上怎么会因为一个小官的庶出之女,将曹氏满门视为六爷党?” “要看也得看二叔、三叔家的姐姐嫁给谁,兄弟娶了谁。” 七郎心中豁然开朗,佩服地点点头——他们看问题太钻牛角尖。 第243章 内外有别 曹家老二因为全心全意放在曹家满门身上,担着重大责任。 大哥病痛,他又兼起族长之职,很怕出一点点错,耽误曹家。 六王门第太高,自然注意力放在六王府上多一些。 其实曹家子侄娶高门之女的不在少数。 曹氏女嫁朝中大员的也不在少数。 说他们是哪一党的,都可以。 这也是二郎一直举棋不定的原由。 保谁都能被别有用心之人解读为“站队”。 七郎眼前豁然开朗,赞道,“没想到你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看得这么清。” “旁观者清,保咱们自己才是向皇上示意,咱家没私心。” 七郎点点头,目光无奈落在弦月身上,元仪一笑,“你答应六爷保举曹家人接手中央军,暗示以后对他忠心,要他把弦月身契还你。” “我笃定他会给你。他以为男子同男子要好是丑闻是把柄,其实这只是私事,有点瑕疵的人才更叫人放心。” “七叔将来是要上战场,立战功的,等你成了英雄,谁会计较你喜欢男子还是女子呢?” 七郎被元仪说得心头敞亮,“好孩子,将来你有什么事,叔叔能伸手的,你一定告诉叔叔知道。” 弦月也感激地望着元仪,“你家有你这么好的男子,还有如此出色的女儿,怎能不旺。” “侄女希望叔叔与这位公子一起快快乐乐,毕竟人生苦短,知音难求。” 元仪趁着李琮没回来,拐弯离开书斋。 不多时,李琮再回来,七朗翘足而坐,弦月也安静站在他身边。 两人已没了狼狈凄然之色。 他有些疑惑,坐下还没开口,七郎便抱拳道,“王爷说得有理,七郎已经想通,待我回去说服二哥,保我几位哥哥中的一个接手军权,我们曹家要与姓归的抢一抢。但成与不成,还看皇上心意。” 李琮明白七郎意思,不成也别怪他,点头应道,“自然最后还是看父皇属意于谁。” 七郎停下看着李琮也不说话。 李琮莫名其妙,待目光落到弦月身上,恍然大悟,“弦月你尽可带走。” 七郎仍然不动,李琮低头喝茶不再接腔。 书房内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 “帮你六王爷的忙,如此不值钱?”七郎讥讽道。 “你拿一个小倌拿捏我,不过看我对他情深,你我同为男子,你也明白男人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哪天我不喜欢他了,王爷你用什么拿捏我?” 七郎既然开口,便不再客气,手一伸,“我要弦月的身契,行了我就回家说服哥哥们。不行一拍两散,王爷另请高明。” “弦月,不管王爷怎么处置你,我曹七郎定将你好好埋葬,年年给你烧纸上香。” “是。”弦月平静而决绝地回答。 李琮尴尬一笑,“瞧你说得,一个小倌,本就是要送你做为谢礼的。” 他从怀中抽出一张纸,两指捏住轻轻一摇,“随身带着,足见诚意吧。” 七郎一把从他手中抓过那张决定弦月命运的薄纸,向李琮一抱拳,“告辞。” 李琮沉着脸瞧着七郎离开自己书房,冷哼一声,他有六到七成把握,曹家必站自己。 还有三四成,他们作壁上观,静观其变。 六王要做的就是逼他们下场。 现在他已经做到了。 七郎这次说服哥哥并不难,只需将政治利弊讲清楚,对曹家有益无害,哥哥定会同意。 “弟弟考虑的还有一点,六爷一直拉拢咱们家,此次我们保举自家人,若是不成他也可以死心了。” 二郎定定看着七郎,像看透了他似的。看得他直心虚。 “你说得的确有道理,还有什么事和哥哥说吗?” “此事是大事,七郎自己的事自己都能解决。” 二郎只得点头,上折子无妨,他已看透了帝王之心。 曹家折子一上,雪片般保曹家的折子都跟着上奏。 含元殿上,皇上让青连带人将所有保曹家人的折子归拢到一处,“不必看,只放那里就行了。” “记下保举者姓名吗?”青连问。 “不必。”皇上歪在宽大座椅上,挥手,“所有保四、六、曹、常、王家的折子都归到一边,不必拿来看。” 青连十分不解,龙椅上这位皇上是不是病迷糊了。 这些天所有大学士都在忙着整理百官推举的奏章,没一个人知道里头写了些什么—— 所有奏章,连皇上带所有大学士一封也没看过。 也没统计都保的哪些人。 在推举期,所有大学士全部住在宫中。 不许接触外人。 不许和任何人交谈,包括太监宫女。 但可以彼此交谈。 以防信息外泄。 关键是,他们没有消息呀? 他们也不知道折子上写了谁,皇上从来不说自己属意于谁。 这些大学士若是出宫,必定惊讶,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外头官员却一窝蜂笃定,归山就要上任了。 外头疯传的消息,据说都是从宫内透露出去的。 这些消息又是打哪来的? 这是皇上布的局。 宋德海宦海浮沉这么多年,一直得用,最主要的原则,就是抱紧皇上的大腿。 万不可生了异心。 四皇子一送礼,他马上就上报给皇上,不敢擅做决定。 礼物是什么,四皇子说了什么话,一字不落,全告诉了皇上。 “给你就收着,你对朕的忠心,值得这些。” 当时凤药也在,皇上对凤药道,“若问到你头上,给银子你收着,朕的儿子有的是钱。” “按朕告诉宋德海的回话——朕属意都督签事归山归大人。” 让所有人都摸不透,是身为帝王的基本修养。 第244章 蛇蝎美人 于是便发生了诡异的一幕——外头人都知道归大人要掌握禁宫兵权。 里头处理政务的人,对此事一无所知。 “是。”凤药简短回答。 跟着皇上办事,可以猜心思,但要少说话。 宋德海与她对视一眼,都感觉四皇子不妙。 李琮拼命拉拢曹家,四皇子却认定了归山已是军权在握。 他要抢在圣旨下发之前,先将归山收至麾下。 软的那一套明显不管用。 他听从了母后的建议,用威胁的手段拿下归山。 那人没什么短处,毫不掩饰自己纨绔一面,很不好下手。 只能让他皇姐出手。 他本有些不忍,母后一番话说动了他。 “女子的尊荣是系在娘家人身上的。她既享受了这份尊荣,该出力时她便必须出力,不管是嫁人还是和亲,身为公主所拥有的只有一己之身和那个光亮的头衔。” “头衔是父母给的,想保住,牺牲身体又算什么。” “再说你姐姐已经是个寡妇,不是初嫁女,也不在意名声,这些事对她来说不是易如反掌吗?” “本宫虽疼她,不单是因为她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也是因为她心中是有成算的,为着你的皇位,哪怕叫她和亲,她也得去。” “你放心,珺儿懂事。” 可他差点被皇姐用剑在身上捅个窟窿。 皇后只得亲自出马。 当然只肖她出头,女儿无有不从。 珺儿从小就是这样,只听母亲的话。 到底是皇后放在膝头上带大的孩子。 公主的确听话了。 可她看着皇后的眼神,却透出股让漠然,让皇后心惊继而有些痛惜。 皇后只能硬下心肠,皇权一向是用鲜血铺就,牺牲一下女儿不算什么。 她走出修真殿回首看着女儿鲜艳的身影隐在昏暗的屋内。 母女俩遥遥相望,公主伸手,皇后以为她挥手与自己告别,刚举起手,公主关上了殿门。 她那只手,举起了一半,无奈地放下。 她相信,总有一天,公主会明白自己的苦心。 会明白权利的重要。 到时自然会原谅自己的决定。 四皇子再次上门时,公主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涂最艳的口脂。 戴最华丽的首饰。 穿最昂贵的衣裙。 她看起来像座高不可攀的雪山,又美又远又傲。 这样的女人,四皇子不信归山不动心。 公主彻底明白,牧之与她已成陌路。 也明白牧之有多恨她。 她不求对方原谅,但她仍然坚持要见对方一面。 此时牧之车马已行至京郊。 宫禁防卫权肯定会在召见倭国主帅前尘埃落定。 她不得不行动。 公主为庆祝解了禁足,在公主府大摆宴席,请的是朝中新贵。 其中就包括归山。 她艳名在外,归山这种人怎么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亲眼近距离看看公主做派。 更何况公主喜好奢华,精通美食,新修宅邸风格与众不同。 光是公主府就值得一游。 各种原因累积,凡被请之人,无不登门。 宴席之上,公主居主位,旁边置着一把略矮的檀木圆椅。 人人道是留给四皇子的。 没想到宴席开席时四皇子并未出现。 “归大人,来坐这里。” 公主高高在上,玉葱手指轻点檀木圆椅。 所有人目光艳羡地聚集在归山身上。 公主忍住心中厌恶,假装亲切。 演戏她太会了,可是对着这样的一个人,她实在懒得演。 归山坐在公主身边,被公主的气势所震撼。 他参加过宫宴,远远见过公主。 这么近挨着公主是头一回。 离得远时,只觉得打扮得比寻常女子华丽些罢了。 坐在她身边才知道—— 原来公主身上的香气这样独特。 光是闻着就令人心醉。 公主雪肤花颜,目光锐利。 不似寻常女子与男子对视便躲躲闪闪。 公主的衣裳,稍动一动,便发出悦耳的“索索”声,隐约夹着环佩之间。 公主端起夜光杯的姿态风流自在。 公主高高在上睥睨万物的模样更让人如望雪山,可赞美不敢亵渎。 他听过公主的流言,直到面见公主,他将所有流言全部抛之脑后,那不是流言,是谣言、是中伤。 公主对归山勉强以礼相待,内心实则厌恶。 她甚至懒得演一下“青睐”这位什么都精通的签事官。 只肖一眼,她便识出这种人的内质。 这种人压根没有能力爬到权力中心。 签事官俸禄虽不低,真正的能人有几个凭俸禄过活。 他靠着俸禄生活只能说明两点。 第一他没有经营财产的能力,不会以小搏大。 第二他没有向权利中心攀登的能力或是根本不存在这样的野心。 牧之也没有野心,但他有报国的壮志。 两者完全不同。 后者励精图治,为的是定国安邦,辅佐皇上做圣明君主。 归山之流只是做好本职工作,求个安稳富贵的日子。 恬然淡泊也没错,但强行把烫手山芋交到这种人手里—— 他接得住吗? 公主发自内心的冷淡,对归山毫无兴趣。 归山只觉公主高傲。 这样的人倒是合适做驸马,给他个闲散生活便心满意足。 可惜,他没生得一副好皮囊。 扔到人群中瞬间被淹没的人,怎么配做驸马或只做面首? 公主敷衍着,头一次觉得宴会也能这般无趣。 好容易到了尾声。 她听着归山在耳边侃侃而谈那些打猎、蹴鞠的趣事,强着打精神,自斟自饮,已然半醉。 她一边自己痛饮,一边给归山倒酒。 等客散时,归山不知不觉被公主灌得大醉。 公主不顾堂中狼藉,将下人都赶出去。 归山酒杯中被她下了五石散。 她冷笑着扶起趴在桌上的男子。 将酒杯喂给他,被归山一把推开。 “臣……不能再饮,臣告退。” 他身材较普通男子略高,微壮,公主扶不动,他一头栽倒在地上。 看他仰面朝天,公主干脆将他头抬起,放在自己腿上。 归山只觉身上一软,靠在一个香喷喷的身体上。 他微微睁开眼,一双妙目正凝视着他——他有这般艳福,躺在大周公主腿上。 公主一手托着他的颈部,一手拿着盛着红色酒液的夜光杯。 轻仰玉颈,饮了一口酒含在口中。 慢俯身躯,将那酒亲口喂给归山。 任他是铁打的男人,也得张嘴。 他一张嘴,公主不但将口中的酒给他,又顺手把手里的酒杯一倾,满杯酒水尽数倒入归山口中。 公主懒得慢慢喂,倒得又快又多。 他来不及下咽,呛得直咳嗽。 一部分酒液喷洒出来,公主皱着眉后退,腿一收,将他留在冰冷的地板上。 “臣冒昧,唐突公主。”归山跪下赔罪,同时一股子燥劲自丹田上涌,呕得他想要狂叫奔跑。 公主退坐在一旁,仿佛感觉不到地上的凉,眯着眼瞧他。 那药剂,公主按自己服用最大量翻一倍混入酒中。 就是想看看服药过量,是不是会死人。 归山痛苦不痛苦,怎么个死法,或死后中央军权怎么处置,宫中会出什么样的乱子,都不在她考量之内。 她只是看着对方倒在地上,用手拉开脖颈处的衣裳。 一双眼睛血管暴裂,双目赤红。 他由不得自己,去了上衣,将身子贴在冰冷的地板上。 后面便失去了知觉。 公主这才自地上爬起来,踢了踢地上瘫成一团烂泥的男人。 那人动也不动,鼻孔流出血来。 “来人。”她懒洋洋喊了一声。 “将这人抬偏殿床上去。” 下人按公主吩咐把人抬到内宅西配楼的客房里。 公主怎肯俯就这样的人,就算睡男人,她一向只挑年轻貌美的青年才俊。 她闻着空气中陌生男子的气息,胸口翻起一阵恶心。 跑到院外呼吸会儿新鲜空气才又回了屋。 这一夜她没睡,用手试了几次归山的呼吸。 确定此人没死,只是陷入昏迷。 第245章 君子内里 奇怪的长相,公主打量着晕过去的男人。 五官分开看都好看,怎么放在同一张脸上,就这么不和谐? 头发很浓密,身材也健壮,有点不像读书人了。 说起话来,的确头头是道。 她无聊地歪头,心中纳闷,他怎么还不醒来,那些药不会把人给吃傻了吧?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她干脆叫人过来扒了归山衣服。 她自己乐呵呵在一边瞧着,只觉得一切都那么可笑。 看看天色,已经破晓,她差人叫来四皇子。 然后,动手把自己衣服也扯得凌乱,上床侧躺在床内侧。 归山被一条冷毛巾捂住脸,勉强睁开眼,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模糊看到一片黄色。 那是四皇子穿的杏黄缂丝彩云金龙夹蟒袍,他板着脸死死盯住归山的身体。 对方一低头看到自己不着寸缕,再回头看到公主露着雪白脖颈,用被子捂住胸口的模样,心下大乱。 从床上滚到地下,又觉不雅,赶紧拉被子,被公主抬手赏了一巴掌。 原来两人只有一床锦被。 他只得胡乱拉件衣裳把身体稍做遮挡,跪在四皇子面前。 公主侧躺在床上,垫着软枕。 半睁半闭双眼,悠闲看着皇弟收服这个以闲云野鹤自喻的男人。 归山性情的确像鸟。 万不该沾惹他们这些狼虫虎豹。 归山耳朵中只听到山呼海啸般的怒吼。 他心中的慌张过后,并没有因为四皇子的怒火而产生惧意。 逼自己迅速平静下来,他努力回想头一夜发生的事情。 他的确在仕途上不用力,但不代表他脑子不好使。 他也曾打马御街前,读书毫不费力,博览群书,只是为人太过豁达懒散,这种不求上进的路,是他自己选的。 他可不笨。 所有回忆到公主用嘴喂他喝酒戛然而止。 稍微想一想,也知道这事有套。 现在他的问题是,怎么才能自证清白? 公主裸着香肩就在床上躺着,自己几乎算是被按在当场。 他抬头看着四皇子因为发怒而扭曲的脸,跪得双腿发麻,便挺了挺身子。 突然脑中迷雾如被闪电劈开。 他的确被公主和四皇子诬陷了。 回过头不舍得看看公主,她头发凌乱,有一缕长发从发髻中散出来,随意地飘在脸颊上,更添媚态。 他本就该想明白,这样的女人,不可能属于他。 他依旧用力瞧着公主,将那雪肤花颜印在脑中,将那甜暖慵懒的香味用力吸入肚腹。 公主与归山目光相触,这男人不像头天夜里那样胆怯,大胆盯着她,目光像是看透什么似的。 她挑着嘴角,带着三分愚弄一分轻蔑,冲他一笑。 看透又能拿她如何? 归山冲四皇子磕个头,直接站起了身,公主大惊失色,没想到归山会突然这么大胆。 连四皇子也呆了一下,才骂道,“狂徒!敢在公主面前放肆。” 归山一乐,“我们头天夜里不是都睡过了么。我身上哪里公主没见过?” “既然已失身于公主,我还害羞什么?” 他从从容容一件件把衣服穿好,整好头发。 回头意味深长看了眼公主,“四皇子,我们外头说吧,这些男人之间的话还是不必公主听了。” 四皇子皱着眉头回头看了公主一眼,公主全身缩进被子中,冲他一龇牙,四皇子没奈何先出去了。 归山走到院中忍住身体的不适,冲他一辑,“四爷,既然昨天醉酒冲动,下官愿意辞去签事官一职,娶令姐为妻。” !!! 四皇子万没想到归山会说出这种话。 他原以为自己姐姐名声烂透了,没有世家贵族愿意与之攀亲。 是凡接触公主的,都想捞点什么,占点便宜。 他忘了归山是寒门出身,不爱攀附权贵,也未娶妻纳妾。 高不成低不就,单身至今。 他的名声不比自己姐姐好上多少。 “你做梦呢,等着死吧你。敢对公主用强,五马分尸都不亏你。” “此言差矣,顶多我与公主你情我愿,这可是在公主府,又不是荒山野岭,谈何用强,公主府的府丁下人,随便听她招呼就能来一个队,将归山打成肉泥。归山一介书生如何用强?” “不知做驸马需要准备些什么,四爷可遣人通知,下官好早做准备。” 他又是一辑,竟然这么就走了。 这个人,不要权不要官不要脸。 四皇子硬是没想出说辞,眼看着他弯过垂花圆拱门。 一拐过弯,归山马上弯下腰,捂住肚子夹住大腿,用一种怪异的姿态小步却飞快地跑起来。 他腹下部位坚硬似铁,感觉自己马上要炸开了。 四皇子跟着归山一出门,公主便跳下床跑到窗边向外偷看。 耳朵里听到归山的话,不知为何,对归山有了些许改观,觉得此人好像真的有点意思。 直到那人直接将皇弟晾在院中,自己抬腿走掉,公主才见了他的真颜色。 敢给四皇子甩脸色的,大约除了常牧之也只有此人了。 披着纨绔的外衣,内里有些君子之风。 她抿嘴一笑,这场戏,她只是配角,且看四弟与母后如何表演。 她喊来一个得用下人,叫他跟着归山,看此人出门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归山出了公主府,便去了街上有名的一处青楼。 青楼向来上午不开门。 他不管不顾,用力拍门,青楼老鸨衣着不整地应了门。 见是熟客来不及寒暄,归山直接三步两步闯上楼去。 推开相好住的那间屋,如饿狼般直扑过去。 直经过大半个时辰才从屋里出来。 女人整理衣衫,埋怨道,“爷这是坐了禁闭半年没碰女人么?” 归山多付一倍赏银,整好衣衫,慢悠悠走下楼。 府丁等得正不耐烦,终于见他走出青楼,直接回了家。 他把这些汇报给了公主。 公主正饮茶,听到归山直奔青楼一口热茶喷出,闷着笑低声说,“他倒有办法。” 五石散服过后,要么冷浴,要么跑动吹风“行散”,要么房事。 他昨天晕过去,哪一样也没做,郁结于内,怎能不难受。 “他真的进去大半个时辰?”公主又问。 “是。”府丁认真回答。 “下去吧。” 公主心道,这厮身体倒好,昨天扒他衣衫时,看他身材也颇为雄壮。 看他对待四皇子并非谄媚阿谀之肖小,有几分胆气。 也许人家真的就是不爱走仕途,只喜欢逍遥呢? 她想了下便将这人抛之脑后,一心一意想着去见牧之。 归山并非随意受辱之人。 权力再强,也不能随意斩杀无罪之人。 他在家思虑许久,做了个决定。 刚入夜,他大摇大摆踏进一处烟花之所。 这里上至老鸨下至姑娘都同他相熟。 他从后门出去,七拐八绕走到一个禁止普通百姓靠近的僻静岔路。 路口竖着把沉甸甸的巨大木牌,黑底金字上书“行人止步。” 这里便是百官闻之色变的“东监御司”。 顶尖的特务机构,里面豢养着皇上的耳目鹰犬。 他走上前去,一个全身黑甲连头上都戴着黑色盔帽的守卫沉声喝止,“止步!” “本官从二品都督签事归山求见直使大人,有重要紧急事务报告。” 那人一挥手,归山明明见他身后街上空无一人,却从暗影中闪出一道身影,飞速消失在长长的青石小道上。 不多时,只听到一声夜枭啼叫,那人侧身一让,“去吧。” 归山进入神秘的东监御司。 听闻被带到这里的人,九死一生,且没几个人见过直使真实面目。 他走到尽头推开唯一一道黑沉沉的大门。 堂上靠门处点着烛火,深处却黑暗一片。 第246章 归山胆魄 光亮处有把椅子。 一个声音从暗处传来,“归大人请坐。” 声音暗沉,声线是悦耳的男低音。 “我想面圣。不被任何人知道,私下面圣,有些话我要亲自向皇上说明。” “只有直使大人能做到。” “有关何事?你不说明我怎么好代为转达安排?”那人问。 “事关争夺中央军权,因为涉事之人位高权重,我无处申诉,只得面圣。” “你等在此处。” 那人说完这句话便没了声息。 归山只觉万籁俱寂,那安静中又似潜藏着千军万马。 他从没体会过这样的感觉,坐如针毡,心如猫抓。 还有一丝不得不承认的恐惧。 “大人?”他轻声呼喊。 “安静。”一个声音不知从何处回答他。 归山更笃定,虽然瞧不见任何人,但自己的确被人监视着。 大约过了一柱香,一个黑甲兵走进门对他抱拳道,“请归大人上轿。” 他回头,一顶小轿无声无息已在院中。 一个人将他眼睛蒙起来,把他塞进这顶只容得下一人蹲在轿厢的小轿上。 轿子晃晃悠悠,他沉入于完全的黑暗中,不分方向,也判断不出时间。 过了许久,轿子停下来,一人拉他出来,将他按着跪在地上。 伸手扯下他眼上的黑布,他揉揉发浑的眼睛,睁开双目。 面前九龙盘珠红木太师椅上,赫然坐着当今九五之尊。 他一时冷汗浃背,忙行一跪三叩之礼。 “你要见朕。何事不能在朝会上讲,非要漏夜前来。” “事关下官遭遇的阴谋,不好青天白日朝堂说明。” 他深深伏在地上,胆气已回到身体,镇静自如回答。 “下官因传闻要掌中央军权而被各方势力盯住,实难承受。” 他侃侃而谈,将头一夜在公主府经历的一切说了出来。 又道,“四皇子并没对下官提任何要求,也许只是下官多想了。这一点请皇上注意。” “若公主清白因下官而被玷污,下官万死不足以弥补,愿娶公主为妻,也愿意辞去签事官一职,不再入仕,侍奉公主。” 皇上的耳目不是白设的,公主府的事他已知晓。 李琮所作所为当然也尽收眼中。 曹、常两家有能力有胆量拒绝李琮,不来告状也情有可原。 状告龙子,不是“正常”人所为。 敢到他面前开口告状,只有归山一人。 “中央军权由你掌握?这事朕怎么不知。”皇上反问。 归山听闻此言,心头一松。 但又立刻紧张起来,他心中明白这一切是布的局。 坐庄的正是端坐于龙椅上,这位看起来和气亲切却威仪十足的皇帝。 目的不言而喻,就是看看自己的儿子们究竟为了皇位能龌龊到什么地步。 他冷汗狂出,自己差一点就卷入九死一生的夺嫡之争中。 “下官还有一事,必须禀明,下官真的不记得与公主是否有过鱼水之欢,不过下官甘愿辞官迎娶公主是出于对公主诚心诚意的爱慕。” 皇帝脸色青白不定,叫人到公主府召公主即刻进宫。 公主打扮得花枝招展,来到含元殿,一进殿就看到跪在地上的归山。 她脚步一顿,马上整理好情绪,先向父皇请安,又问跪在一旁的归山,“大人昨夜才见过面,怎么这么巧又见面了?” 归山转过身体,跪向公主道,“是,下官前来向皇上求娶公主。” 公主脸色大变,骂道,“什么好狗,青天白日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凭你也想娶本公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货色。” “可昨天晚上公主不是这么对本官说的,昨天公主说……” “住口,信不信我叫人拔了你的舌头。” “并不相信。下官乃是皇上的朝廷命官,公主不能动用私刑。” 一番有理有据的顶撞,气得公主张着嘴却无从骂起。 皇上心内一乐,看到自己骄横跋扈的女儿也有吃瘪的时候。 “不过,公主要真的想打死下官,下官愿意辞去官职,娶了你,做了驸马公主想怎么惩罚归山都是可行的。” 公主睁大眼看着这个桀骜不驯的狂徒,一时不知说什么。 皇上遣退所有宫人,责问公主,“你若不喜欢他,何必与他有男女之实?” 公主骄傲地抬头,冷笑一声,“我身为大周最有权势与财富的寡妇,怎么可能睡自己不喜欢的男子?” “我与他并无男女之实。” “可是……”归山迟疑着,那些话说出来太露骨,他一时没想好怎么说。 公主替他说,“可是你明明赤着身子躺在我床榻之上?” 她放肆地说,“脱光衣服也不代表有什么呀。只是扒了你的衣服而已。” “公主你?” “我穿的好好的呢。”她面露邪恶笑意。 “胡闹!”皇上气得脸色发青。 一拍御案骂道,“你可知女子的检点?可知公主该是大周表率?” “寻常女子是要检点,我不需要。”公主昂首回答。 “不喜欢的人,不必勉强自己去睡他,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这才是公主应有的觉悟呀父皇。” “就算睡了他,我也只是做了普通男子做的事,怎么就不容于父皇,不容于大周?” “归山他从公主府一出来直奔青楼,照样做他的签事官,怎么我一个公主,连和谁睡觉都要遭人议论。” “这么说,你冤枉归山不是出于自愿。” 公主闭了嘴,她心知此话一说出来,事关重大。 能左右四皇弟在皇上心中位置。 她犹豫着,含元殿一片安静。 许久,久到归山想抬头看看公主面色时。 耳中听到她很平静地回答,“的确如此。” 皇上好像不相信,重复道,“你被迫的。” 公主点头,“女儿若真想污蔑归山,假戏也要真做。做到他无可抵赖,的确,女儿不愿。” “谁用什么方法胁迫你?” “女儿被禁足修真殿,不能与牧之相会,女儿不能忍受,才答应了。” 皇上从未想过自己这个娇纵到甚至有些残忍的大公主,只是为着与一个男人见面,能做出此事。 “女儿对牧之一片深情,早已散了府上所有男宠。一直安分守己。父皇真该给女儿建个贞洁牌坊,算起来,我最少还能守他个三十年,哈哈哈。” “三十年!!哈哈哈。” 她不顾仪态体面,放肆在殿上狂笑,边笑边擦掉脸上滚落的泪水。 男子无论士绅农商,都能三妻四妾。 有权将女人以不贞之名投入水中。 赐一尺白绫,赐一杯鸩酒。 堂堂一国公主,因为和喜欢的男人有关系,便会遭人看不起。 乃至连普通百姓都可以唾骂她。 会越传越脏,什么屎盆子都能往她身上泼。 贵为公主,也要承受寻常女子所遵守的男尊女卑,贞节烈妇的规矩。 这些她都不在意,只要不说到她脸上,只当没听过。 伤她至深的是自己的弟弟与母亲。 她以为最少还有两人理解自己的苦衷。 直到弟弟对她提出要她用身体拿住归山的把柄。 用以威胁归山,抢夺中央军权。 她想找皇后哭诉,想扑到母亲怀里寻求安慰。 又怕母亲为了弟弟的薄情而伤心。 最终等来的是母亲劝解,要她顾全大局,牺牲身体换取权力。 她突然明白,这一切不是四弟的主意,而是来自自己心底最依恋的母后。 心碎时,身体是凉的,力气是被抽空的,连动一下手指都困难。 这个世界,连生身母亲都算计她。 她只是棋子,给四弟的皇权之路做垫脚石,她还需要给对方留情吗? 她抬头看着父皇,烛光下,父皇已有了老态。 却没有对四皇子做下的事的惊讶,他疲惫地挥手,“你回去吧。” “请父皇保重龙体。”公主行了礼,刚要走,归山突然问了一声,“皇上请示下,下官到底用不用辞官,准备娶公主?” 公主转身重重踢了归山一脚,“做你的梦,我宁可守贞三十年,盖个大牌坊,也不嫁你。” 第247章 糟心一天 归山跪在地上仰视着公主,诚心诚意央求,“下官诚心诚意倾心于公主,情愿辞官!归山从不将公主流言当真……” 皇上无语地看着跪在地上苦求自己女儿的签事官。 觉得此人既有几分风骨,又莫名有点好笑。 “朕倒愿把公主许给你,只要公主愿意。你可以退下了。” 他仍被人蒙了眼睛,秘密送出宫去。 “怎样?”皇上对着空空大殿问。 龙椅背靠屏风,后头闪出一人,躬身道,“皇上认为怎样?” “你预料的都准了。”皇上无奈地长叹道,“朕的儿子们还真是不让朕失望啊。” 中央军权空出,四皇子拉拢接权之人,不论谁来掌权,难逃他威逼利诱。 这是遇到了油盐不进,身无背景的归山。 归山无心仕途,平时为官一清到底,才逃过四皇子威胁。 别的官员呢?难说关键时候能守住内心清明。 一边是行将朽木的旧主,一边是能给自己一世荣华的新皇。 谁都知道选哪边对自己更有利。 “唯有一人出任,即能忠于皇上,又令两位皇子偃旗息鼓。” 皇上心知玉郎说得是谁,终于点头,“朕见见他吧。” 早朝宋德海宣旨。 宋公公手持圣旨大声念诵:应天顺时,受兹明命:皇九子李瑕勤勉克已,深肖圣躬,着即封为端亲王,领中央军总领军之权,禁宫守卫之职。钦此。 四皇子和六皇子呆立于朝堂上如遭雷劈。 举朝安静得只闻得呼吸之声。 所有人,都忘了,皇上还有一个亲生儿子。 虽是贱奴所生,的确也是龙种。 队尾一个不起眼的少年人站于堂上,声音洪亮,“儿臣接旨。” 少年精神十足,身着半新不旧锦袍,个头不算高,身形削瘦,眼神专注锐利。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毫不露怯,干净利落上前接了圣旨,谢恩领旨。 倒有几分龙子凤孙的气韵。 李瑕封王算正式被皇上承认身份,且一出现便是领侍卫内近臣。 足见皇上对四皇子与六皇子多不放心。 大臣心思各异,散朝自是各去各的聚会场所。 今天之事过于突然,大家心中都没了底。 皇后在后宫接到消息,不敢相信,她连九皇子长相都记不清楚。 印象中只有一个小小的瘦弱的身影。 这些年九子生死她都没关注过,早把这人忘到九霄云外了。 “呼啦”蹦出个新对手,怎不叫她心烦。 她抚额坐在清思殿大殿,怎么也想不通,究竟哪里出错。 归山掌权是一再落实,宋德海和秦凤药都实证过的消息。 绝无差错。 她突然感觉心惊,难道是皇上故意放出的消息? 这个夫君,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 曾经在她刚入宫时,也想过走进夫君内心。 她很清楚入了宫,她就和从前的自己说再见了。 闺阁中的自己是一生,入宫后又是一生,生完皇子再一生。 她的人生经历三段,越过越苦涩。 情感若是像条河,她的水早没了源头。 没有对夫君的爱,刚入宫时的甜蜜和新鲜感如白驹过隙一闪即逝。 爱意成了冷漠。 皇上如何她不知道,只知道在一次次付出感情被忽视后,她变得越来越淡然。 宫中新人太多了。 她的感情掺杂着王家的权力斗争。 皇上心中有芥蒂,有时刚对她展露一点温情,很快就熄灭了。 她注定是牺牲品。 那又如何呢,身为女子,又是贵族女子,谁还能自己选夫君。 盖头掀开,才知道自己要和谁过一辈子的多了去了。 可她见过皇上的,皇上是个儒雅的青年,面如冠玉,风度翩翩。 她满怀憧憬嫁入皇宫。 偌大的宫殿,一重一重的楼宇像翻不完的山。 她初时是惧怕的,怕宫里的空,也怕内心的空。 皇上封她为后时,已有了其他妃嫔。 他不能夜夜陪伴她。 夜又凉又长,宫殿又空又寂。 她是怎么熬过一个又一个孤单长夜的,现在已经忘了。 那个还会害怕的少女,早不复存在。 现在的她,犹如内心穿着盔甲的女战士。 没有什么能吓倒她的。 这个内心懦弱的老男人,摆她一道。 男人对不爱的女人,向来心狠。 所以她不想约束公主,皇后被身为太师的父亲一再责怪,没好好教导自己的外孙女。 她一笑而过,女儿早早做了寡妇,还年轻着,约束什么。 她想要女儿自由自在同喜欢的人在一起。 她纵容、包庇公主,甚至故意由着她的名声变坏。 身为皇后明白,一旦脱离规矩的约束和道德的绑架。 她的女儿便可以为所欲为。 没有什么可以捆住一个帝国公主。 然而,她可怜的女儿终究逃不过做棋子的命运。 这是她亲自做出的决定。 听闻归山宁可辞去签事官,迎娶公主。 她思虑重重,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恰此时,有人来通传,说贵妃破了水,要生了。 她一肚子心事只能先放放,只希望皇贵妃这个贱人可以因为产子而死掉。 她迫不及待想看看皇上看到自己的小皇子或小公主是个怪胎,会是什么表情。 天不随人愿,皇贵妃康健得很,疼了一天一夜,产下个皇子! 是个健康的儿子。 皇上喜得亲自研墨写下小儿子的名字,璟。 意为玉的光彩。 喻这襁褓中的婴儿为玉,这是多大的赞誉。 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中。 只有皇后两眼发黑,双腿颤抖。 满殿里有两人注意到皇后异常,皇贵妃和秦凤药。 凤药知道对自己最大的考验到了。 皇贵妃在榻上对皇上笑言,“皇上,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说!今天你要星星,朕就给你建摘星台。” 说得皇贵妃抿嘴一笑,“臣妾觉得皇上身边的凤药勉用心,想让她侍奉妾身一段时日,等妾身调养好了身子,再把这丫头还给皇上,不知皇上舍不舍得。” “一个宫女,怎么会舍不得,再说凤药的确做事用心认真,就留下照顾你吧。” “臣妾再求个恩典,给凤药升至从五品宫女,皇上可愿意?” “她做事很合朕心,本就该升,朕这就下旨。” 皇贵妃意味深长看向凤药。 这一行为,等于公开告诉皇后,凤药是皇贵妃的人,也灭了凤药左右摇摆的心思。 凤药怎么会不懂,她心中苦笑,就算她不是皇贵妃的人,只是为了报复公主要杀自己,欺骗皇后已把皇后得罪惨了,哪还有回旋余地? 她规规矩矩叩谢皇贵妃和皇上恩典。 “凤药尊旨。” 行礼时,她只觉两道阴森森的目光落在她后背上,如针刺般扎得她浑身不自在。 皇后勉强压住心头快爆发的怒意,维持平静,“皇上,皇贵妃再诞皇子,功劳巨大,不知皇上赏她些什么呢?” “朕自会思量。”皇上久违的神清气爽。 那婴孩子眉目清秀,养下来啼哭声洪亮有力,满宫嬷嬷、乳母、宫女都说生得不像贵妃倒十成十像皇上。 皇贵妃早在发动时就告诉满宫太监宫女,不管生男生女,定要一同夸孩子长得像皇帝。 其他妃嫔自然不好扫兴,只得随声附和。 这一招果然有用,哄得皇上心花怒放。 “好好好,还得是朕的皇贵妃,不愧朕多年疼爱你。” 每一句赞美皇贵妃的话,都像耳光,响亮地打在皇后脸上。 皇贵妃这些年的郁结,在此刻烟消云散,不枉她喝了那么些苦药。 凤药略放了些心,一时皇后是拿她不能怎样的。 这段日子,她就待在紫兰殿,不给皇后接近她的机会。 紫兰殿吵吵闹闹,忽听一声通传,“公主驾到——” 大殿里突然安静下来…… 第248章 国宴倭贼 来凑趣的妃嫔都静下来, 心中对来人既轻视,又好奇。 不知她是怎么厚着脸皮敢到后宫中到处晃悠的。 公主带来一套赤金长命锁,赠与皇贵妃。 俯身看了看孩子,叹道,“你才是后宫女子中最有福气之人啊。” 这话说得真诚,连皇贵妃也不得不买帐,谢过公主。 皇后像看到救命稻草,一直注视着女儿。 女儿该先向自己问安,再去探看皇贵妃。 可公主却像没看到她似的,径直走向包着孩子的襁褓,之后将装着项圈的锦盒给了皇贵妃。 皇上很高兴女儿终于懂事了,今天行为低调沉静。 公主怎么可能突然对后宫女子有兴趣。 她是专程来看看母亲的狼狈的。 皇贵妃受封,已经好似在她口中塞了泔水。 此次又诞下健康男婴,简直是在背后刺了母后一刀。 自进宫,皇后从未受过这么大的暗算。 还是来自一个六品小宫女。 公主心知凤药的报复有是因为上次自己的任性,差点弄死这丫头。 那时自己是多么傻多么天真。 心中全是母后,皇后受了委屈,她比自己挨刀子还难受。 母后却将她视为娼妇,把她往阿猫阿狗床上送。 母后心中不是没有她。 而是当涉及到四皇弟的利益时,任何人都可以当做弟弟的垫脚石。 包括她这个长公主。 看到母亲青白的脸色她便知道母亲此次受的打击不小。 她亲耳听到母亲得意至极告诉她,皇贵妃卓凌儿在喝有毒的坐胎药。 那药会让她怀上孩子,但孩子生下便是怪胎。 皇后当时的模样真真趾高气昂,得意非凡。 她告诉公主,先让皇贵妃得意个够,登得越高,到最后摔得越重。 她要亲眼看着这个女人彻底倒在自己面前。 然而登高跌重的人却是皇后本人。 这一局,皇后不但输得惨,还输得难看。 公主贺过皇贵妃便退出紫兰殿。 不出所料,皇后跟了出来。 她脚步虚浮,伸出手哀求公主,“珺儿,你要为母后出了这口恶气。” 公主迎着朝阳转过身,对母亲一笑,“怎么出?再将她带走,弄死她?” “母亲一点不在乎女儿在父皇心中的份量吗?” “父皇的心已经都放在这个小儿子身上了,母亲与其让我为您报仇,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让这孩子夭折到襁褓里更实际些。” “一个小宫女,你弄死她,若被皇上知道会怎么看你,彻查下去,母亲就不怕查出来是您授意她去害皇嗣吗?” “我这个父皇也许当时不会处置您,但这账是要记到您头上的。” 皇后面色雪白,哆嗦着手指指着公主,“你,你这是记恨母后了吗?” “母后那时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可惜啊,您算计不过父皇,还赔上了女儿。” 公主双手一摊,“我都照您的意思做了,归山爬了我的床,可惜他没拿到禁宫防卫权,父皇打开始属意的人就不是他呀,哈哈。” “母后打哪拿到的消息?消息不准就把女儿卖了。这次赔惨了吧。” 公主句句话像刀一样凌厉,刺向皇后。 “原谅母亲。” 皇后走上去,拉住公主手臂,“母亲是为了整个家族着想,为了皇权别旁落到他人手中。” “女儿,你一定要为母后出这口恶气,至于卓凌儿生出的小畜生,等母后再想办法。” “好的,母亲。”公主的突然的乖顺让皇后松了口气。 她很怕女儿与自己离心。 公主姗姗离去,她心中还是不能全然憎恨母亲。 看到母亲那狼狈的模样,她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却很痛苦。 她的母亲,就是一个得不到夫君之爱,身处深宫的不得自由的妇人。 在公主看来,身为王家这个最大氏族的嫡长女,一生不嫁也没关系。 王家父兄养得了一个女儿。 一生不嫁也比当这个皇后快活。 ………… 牧之带着倭人团驻扎京郊后,皇城进入了雨季。 整日里厚厚的云层笼罩在皇城上空。 搞得人心中极其压抑。 牧之很忙,安置好倭人后,自己进宫面圣。 将自己所见所闻一一向皇帝说明。 他心中已有了决断,所以并未带情绪,讲述得很平静。 朝堂之上,所有人听着他讲述边城百姓被倭人践踏蹂躏,却毫不畏惧毫不屈服的故事。 这些事皆是他亲眼所见。 他又讲到倭人对大周妇女的侮辱。 死了的乱动尸身,抢死人东西。 活着的被抓绑在春凳上肆意侮辱,最后残杀。 他说得平静,听的人更觉凄然。 皇帝勃然变色,他很怪牧之在朝堂之上讲述这些事情。 战争、入侵,必然会带来杀戮。 牧之却刻意渲染了这种惨状。 他虽有功,做出这等不合皇帝心意的举动,也被抹平了。 “如此,我们更不应该发动战争,若是和谈成功,他们不再向北入侵,可保海泉向北的百姓安然无恙。” 皇帝一句话,已经表了态。 牧之并没抱希望,自己一席话就改变上面坐着的男人的心意。 朝堂上少有的一片安静。 那些主张和谈的,连同一直要求和谈的太师也沉默了。 这巨大的耻辱,令他们哪怕为了争权夺利,也张不开口。 皇上怒意渐生,下令退了朝。 当天晚上他要设宴款待倭国贵宾。 开宴前,他安排了对方主帅前来品茶。 他向来以大周茶道而自傲。 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倭贼,就让他们见识见识大周身为礼仪之邦的国粹。 这次茶艺只开了个头,便被倭国主帅打断了。 大周人讲究焚香品茶。 焚香是茶艺表演的前奏。 分为展示香具,焚香准备,介绍香料,极尽细腻与享受。 当香气飘散的那一瞬间,可让人心旷神怡。 之后便可细细观看茶道表演。 一番下来,懂的人都会感到身心愉悦。 为他们表演茶道的是宫中茶道大师。 对方却如同屁股长了钉子的野猴子。 不懂欣赏也罢了,连坐姿礼仪也不顾,一通乱晃,时不时插嘴。 皇帝怒极,盯着负责翻译的随从。 此人吓得脸色惨白,结结巴巴解释,来之前自己已和主帅交谈过。 也告知需注意的礼貌和尊重。 对方明明听懂了,却偏不照做。 主帅穿着新衣,像玩杂耍的小丑,皇帝听说对方矮小,却没想到矮到如孩童般身材。 赶制新衣来不及了,只得拿了孩子的衣服赠给对方。 主帅早被皇宫的富丽、巍峨惊住了。 他知道牧之没说谎,这里遍地黄金。 这里的繁华超过他的想象,也超过牧之的形容。 这种震撼更激发了他的贪婪。 皇帝的谦逊在他眼里是软弱。 礼让在他眼里是退缩。 他故意不顾仪态大声说话喊叫,在屋中走来走去。 就是想看看大周的帝王能退到什么地步。 侍卫都看不下去了,一直盯着皇帝只等一声令下。 抓到这个可笑的猴子,杀鸡一般一刀抹了脖子才痛快。 皇帝也没了兴致,挥挥手让不悦的茶道大师退下。 直接开始了宫宴。 出席宫宴主座为皇上、皇后、太师、常家大爷、牧之、曹二郎等重臣。 四皇子、六皇子、九皇子皆为陪座。 客座共给了十个坐席,对方可来最重要的十人。 整个宴席如一场马戏表演。 这些杂毛上来就狂饮,像一群野兽。 公主为了能多看牧之几眼,也参加了宫宴。 看到这群野狗式的人物,惊得面色青白不定。 她不可思议将目光转向牧之,带着询问。 牧之第一次对上她的眼睛,眼中全是痛苦与无奈。 公主早就听说倭人作派,亲眼所见才发现自己的想象还是匮乏了。 她心中明白牧之为这次和谈付出了什么,一阵痛惜。 对这些毫无风范的野人一阵蔑视,对父皇坚持和谈也充满怀疑。 在复杂的心情下,她起身走到牧之身边。 她实在太惹眼了,那样华丽而高傲,虽然已经尽量放轻脚步,还是被很多人看在眼中。 第249章 公主一怒 宴席之上,牧之也不好离开,只得由她。 “我有几句话同你说,从你走后我便在等你。” 公主在他耳边垂首低语。 “我被父皇禁足好几个月,我不怪你。” 牧之漠然看着前方,口中嘲讽,“只是禁足,还是在修真殿中,有太医有御厨,公主还是觉得受了天大委屈吧。” “不,这是我应得的。对比你受的委屈我受的还远远不够。” 这句话说得牧之回过头,仔细看着公主。 公主心头一酸,诚恳道,“我等你这么久不为过来纠缠于你,我只想对你说一句,对不起。” “终是我负了你。一切报复都是我活该。” “是我害了你的家人,害了常家。你要我如何弥补都不为过。” 牧之只觉得一切声音景象都在快速远去,他的世界只余两人。 他恨了这么多年,怨了这么多年,直到此刻,这怨气如被戳破的皮球,一点点泄了出来。 公主说到这里已经哽咽难言,她不想当众失态,起身疾步走出大殿。 牧之紧随其后,外头阴沉沉,连月亮也不见。 天边滚过一道雷,闷闷的,和着哪里传来悠长而遥远的钟声,高高台阶上,广阔的墨黑苍穹之下,两人相对而立。 公主抽泣道,“请你原谅我年少无知,想爱却不懂爱。” “我只知道占有,丝毫不懂得尊重。” “我一直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无人教导,无人指引……” 她拼命压抑着抽泣,不想让自己涕泪磅礴的样子被心爱之人看在眼中。 “牧之,我们自此别过,从今夜起,我再也不会找你烦你,你可以不原谅我,永远恨我……只求,只求……你别忘了我。” 她站在无尽的黑夜中抽泣得仿佛能听到心碎的声音。 牧之不知说什么,那些恨已经刻进骨头,成了习惯。 他看着公主,她像朵遭了风霜的花。 可他没办法敞开双臂将她搂在怀中抚慰她。 两人在公主的抽泣声中沉默。 一声怪叫打破了沉默,两人同时回头,殿中乱七八糟。 喝醉的倭人在殿里又蹦又跳,和着音乐跳舞。 看得人几乎想放一把火烧了这被践踏过的大殿。 “真令人恶心。我从没见过这样不开化的人类。” 公主眼泪已被风干,带着无比厌憎“呸”了一声。 “我先告退,实在看不下去。” 她又带着恶意瞥了殿上一眼,拂袖而去。 这次,她没有回头,她在来之前就下定决心,再也不会回头了。 这次换了牧之目送她远离。 就在牧之打算转回殿中,余光看到一道贼溜溜的影子,远远跟着公主。 他左右看了看,殿里起了乱子,所有侍卫都过去维持秩序,外头几乎空了。 担心之下,他没回殿中,而是追随公主脚步,他只需远远跟着别惊了公主,等她走到有侍卫巡逻之处,他就回来。 公主心绪烦乱,从点着宫灯的花园抄近路向修真殿急匆匆走。 侍女得知主子离开,从殿中追出殿门。 她们离得比牧之离公主还远些。 等走到小路与大路岔道上,待女选了大路而行,与公主错过。 那道影子在小道上跳出来,是个倭人。 他少了个耳朵,正是被海泉烈女撕掉一块肉的“杂毛”。 公主皱着眉停住脚步,瞧着这个身高只到自己胸口,长相丑陋的外来人。 “滚开!”她厉声喝骂,“敢挡本公主的道,你活腻了。” “我可不是父皇,他让着你我却不会让。再不滚,我喊来侍卫扒你的皮。” 那人上下打量公主,一脸色欲上头的丑样子。 公主自然懂得这眼神,她差点吐出来。 那人上前一步伸手去碰公主。 公主左手挡开那爪子,右手高高举起毫不迟疑脆生生给他一把掌。 金制短护甲深深划过他的脸颊,划出一道血口子。 鲜血一下便涌出来。 倭人摸把脸,气得哇哇直叫。 恰此时牧之赶来,倭人指着公主骂骂咧咧。 牧之同他相处已久,日日呆在一处,能听懂些许倭语。 “他说要向皇上提议要你陪他。否则……便不和谈。” “做梦吧,野狗。” 公主只恨手上没家伙,不然一刀便捅穿了这丑东西。 那人吱吱又说几句,牧之浮起个冷笑,“他要你向他道歉,看在你美丽的份上,只需陪他一夜便原谅你。” 公主气极反笑,她摸着手上护甲道,“他可知本公主身份。” 牧之点头,“他知道。” 公主知道那人说的话中必定有极难听之语,牧之只捡着一部分告诉了她。 牧之想劝那人回殿,伸手去搂那人肩膀。 倭人头 一低从牧之腋下钻过,扑向公主,右手摸向公主左胸。 公主可以躲开,但她动也不动,眼瞅着倭人抓住自己。 牧之回头,一道闪电划亮天空,公主脸上闪过一丝邪恶的笑。 她趁着倭人得意,将早已去掉,握在掌心的护甲从斜上方用力扎进倭人脖颈。 她故意由着他,在他松懈时好一击即中。 还嫌轧得不深,以掌为锤,以护甲为钉,用力一拍。 整个护甲全部刺入肉里,口中狞笑细语,“千万别拔出来,不然必死。” 倭人后退几步,脸上淫笑变为恐惧,伸手摸着全部刺进肉中的护甲,“啊啊”大叫。 牧之一个箭步,上前捂住他的嘴。 那一下刺入了动脉中,倭人活不下来。 现在他只能控制住对方,别惊动其他倭贼。 此处离大路没多远。 两人响动,惊动大路巡逻至此的待卫。 “谁在花从里?”一名待卫大声喝问。 “本官喝多出来散散步。不必大喊。” 那倭人不知死了还是晕了,倒在地上。 牧之抢上几步走到大路上,“花从中方便一下,你们走吧。” 自他回京,是个人都知道常家公子虽年轻,却是个勇的。 没签求和书还将所有倭人带回皇城。 所有人心中的猜测都一致。 全部带回的意思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牧之及朝堂上的大部分官员却心知肚明,大约所有人都会失望的。 “腌臜的野狗,今天就用你的血熄熄本公主的火气。” 公主小声说,眼睛里的残酷一闪而过。 她走上去蹲下身,将金护甲用力拨下来,在那人身上蹭掉血迹,重新戴回指甲上。 倭人的血一下涌出来,她嫌弃地退后一步,回头镇静地问牧之,“现在怎么办?” 牧之一筹莫展,只听花从的暗影中传来一个声音,“你们走,交给三号。” 原来是影卫三号。 跟着一起去了海泉城,负责保护牧之。 他任务已经结束,只是没接到金玉郎指令,便依旧影子一样暗暗随行。 这一夜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收入他眼底。 看到公主敢明目张胆杀了来使,他在暗中也一惊,马上为这个跋扈的女人喊了声“妙”。 “那就交给你了,不知名的大侠。”公主郎声道。 公主拉着牧之快速离开这里,来到大道。 松手放开他的袖子,“我且回自己宫,你有事可差人来报,有需要本公主责无旁贷。” “那条野狗死不足惜,若有牵连,本公主一人承担。” 她傲然承诺之后,转身离开,步伐决绝。 牧之不由拉了她一把,随即又松开。 细碎的雨滴落下,公主脚步一顿,幽长叹息几不可闻,被雨声遮住了。 两人分道扬镳,公主硬着心肠没有回头向修真殿而去。 若知道这是见牧之的最后一面,她会不会后悔此时没有回头? 大雨倾盆而落,殿中宴饮不欢而散。 牧之淋得如落汤鸡回到驻扎地。 殿中最后所有倭贼喝光了备下的御酒。 像耍马戏一样疯了许久,酒器砸碎不少,地毯也污了。 更过份的是,这些倭人当堂搂住宫女,便想苟且。 皇上震怒,也只是令侍卫将他们送回营地。 这一夜,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夜。 第250章 精神断裂 皇上终于肯下令,倭人回扎营地,不得擅出. 等酒醒后,主帅由牧之带领一人进宫和谈。 早起,牧之侯在外面,主帅出来告诉牧之,小队长一夜未归。 牧之心道,那个不知死活的玩意儿可能已被埋入哪块荒地上了吧。 他推说不知,也许去哪玩得迷了路也未可知,别误了正事,还是先进宫。 外头迎接贵宾的仪仗已经等了许久。 主帅望着外头的阵仗,心头一阵得意. 小队长失踪抛到九霄云外,耀武扬威走出营帐。 和谈十分不畅,主帅见识了京师之繁华,狮子大开口. 要每年一百万两的“和睦费”还要海泉等三个海外通商要塞。 常家代表皇上与倭帅谈判,被对方轻浮、不尊重、傲慢、张狂……气了个透。 大爷几次停下来,到外头透气,不然怕会当堂气晕过去。 不管他们怎么说,对方咬死,这点钱买边城百姓安宁是很合适的价格。 对大周来说,也很便宜。 否则,自己驻在海泉的十万军队立即开打。 倭帅嘲笑谈判的大臣,大周把钱花在建造宫殿上,花在享乐上,花在各种无用之处。 独不花在军队上,没有他们来攻,也会有别的国家来抢夺这泼天富贵。 所有人只能受着倭人的窝囊鸟气。 看着这个不到自己胸口高的矮子,在精神上像个巨人般俯视他们。 他轻慢而骄傲,这种傲气,凭着唇枪舌战打不掉,只有靠拳头,见了血,叫他知道厉害,他才会偃旗息鼓。 倭人是欺软怕硬的狗,看到人手里的棍子,才会趴下。 这一日的谈判没有任何结果。 牧之向皇上汇报时,看着皇上面无表情的面容,心中涌起巨大的悲哀。 他所有的疲惫——远赴南疆、编造谎言说服倭人所有头目一同回京、处心积虑将所有人安置在京郊,聚堆住宿在营帐中…… 甚至包括纵容倭人在宫宴上放肆、出丑…… 这一系列的举止,只为一举歼灭这群妖魔。 他以为,只要皇上看到倭人的丑恶嘴脸,看到能灭了这群怪物的可能性,会有所行动。 他低估了皇上的懦弱,甚至没办法理解其一味的退让到底是为什么。 宁可出让一部分国土,也不愿与侵略者开战。 战败与割地写入史书,一样耻辱。 倒不如死在战场上来得光荣。 他无法理解——皇上的为难。 牧之退出含元殿,皇上松驰下来,瞬间老了十岁。 凤药端上热茶,皇上摸着露出白色胡茬的下巴,将茶推到一边。 他眼窝下两处淤青,明显头天夜里没有睡好。 “边境不止倭人在挑衅,大月氏已正式向我大周宣战,周边小国蠢蠢欲动……哪里顾得过来哟。” 天还是阴沉沉的,头天夜里的雨,没有下透,太阳依旧躲着不露脸。 殿里湿漉漉泛着潮气,粘腻地令人发狂。 皇上托住额头,撑在御案上,天色暗得要点起灯火了。 凤药听到他喃喃道,“不能打,真的不能打,还得谈。” 她心中一沉。 夜来,玉郎到承庆殿与凤药汇合。 一来教九王如何驾驭中央军五路兵马。 二来见了凤药听她说说皇上的心思。 三来,他还想同牧之好好谈谈。 这些日子,流水般的情报送到他案头。 他对牧之有了进一步了解,被其一片爱国之心深深打动。 进而产生了他人生中几乎没体验过的情感——怜悯。 在全面掌握各方情报与动向后,玉郎已断定和谈的结局。 而牧之还在做无谓的挣扎与努力。 这种明明弱小,却一腔孤勇对抗宿命的精神,让玉郎动容。 那注定的悲惨心碎的结局,让玉郎无法不怜悯这个长相俊美,内心固执的清贵公子。 牧之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披荆斩棘向前独行。 玉郎此次前来,就是要牧之知晓,他不孤独。 好叫牧之明白,他的身后还站着玉郎,站着其他暂时藏在黑暗中、没有现身的勇士。 九皇子听了和谈的局面,在殿中来回踱步,心内仇恨、愤懑的火,烧得他无法安坐。 他还太年轻,没有学会遮掩自己的情绪,他激愤地说,“难道皇上就这么坐看我们大周百姓受外人凌辱?” “那你认为要如何处置此事?”玉郎安然转过头,淡淡问他。 九皇子初次涉政,摸不到头脑,拜了玉郎为师。 玉郎抓住机会,指点自己的学生。 “自然是与他们开战。” 九皇子走到玉郎面前,“老师,难道身为国君,身为将士,不该在这样的时候挺身而出吗?” 玉郎让他坐下,“事情要一步步来,激烈的情绪不利于你做出理智的判断,你且安静。” “开战可以。粮草怎么处理?大月氏及周边小国的战乱由谁去平定?同时开战银子不够打仗,将士们的衣食无从保障怎么办?” “所有朝臣若都反对,怎么说服?战败怎么处理残局?” 九皇子深吸口气,一时语结。 “打仗不是喊喊口号那么简单。”玉郎道。 “那就先表态,再集思广益,将所有问题列出来,一个一个解决。” “钱不够?” 九皇子露出个稀薄残忍的笑意,“各官员乐捐。还不够,查抄几个大员贪贿。再次乐捐。国将不国,人人都只捂着自己的钱袋子,像什么话。” 九皇子冷静下来,安坐在椅上,一副不服就打的刺头模样。 “这点你说得倒对,国将不国,少不得动用手段,不过里子面子还是要给够的,太强硬会生乱子,若到那一步,为师再教你怎么剥这群贪官的皮。” 两人相视,同时像狼一样露出笑容——温和之下潜藏着獠牙。 承庆殿的大门被人轻飘飘推开了,牧之像梦游般踏着绵软的步子“飘”进来。 他一脸颓丧,对几人道,“我怕是要退出和谈了。” 他从含元殿而来,这日和谈结束,他很惧怕,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求见了皇上,陈辞激烈,要求皇上拒绝对方提出的无理要求。 皇上耐心听完他说话,只回道,“你来回奔波,身心俱疲,朕给你一个月假,瞧瞧家人,也瞧瞧公主去吧。” “这摊烂事,放下吧。” 两句话将他打发走了。 大约他所做的一切,不但没起到原定的作用,还适得其反。 本来五十万银子能打发走这群倭贼。 为着能团灭这帮贼寇,他将人带到京城,反而激发其贪欲。 皇上不肯动兵围歼他们,也不愿开战。 也没被这群入侵者的丑态所激怒。 其结果只有一条,同意对方的条件。 “我就是个千古罪人!” 牧之瘫坐在椅上,泪流满面。 像被抽了筋,软绵绵倒在椅子里。 他被折损的不是身体,而是精神。 那紧绷数月的精神一旦断开,身体也随之倒下。 “你莫急,我们想下办法。”玉郎劝慰他。 “你要知道,同你一样想法的不止你自己,不可操之过急。” 玉郎心中有成算,但不能宣之于口。 一个人如果连保守机密的能力都没有,这个人将一事无成。 长久执行特务,他早就养成“闭好嘴”的习惯。 他已做了万全准备,一旦对方拿到皇上圣旨,离开京城。 他的卫队将在最险要的野外伏击这群倭贼。 一个不落全部杀干净。 只要没有活口,就无从对证。 之后,拿上二十万银子,遣人到南疆吊唁对方痛失国之将领。 将姿态做足,将对方残兵送走。 只要没有头领,再多士兵只是一般没有组织的散沙。 一切保密,对内只说对方国内出了乱子,或别的借口,对方全部撤兵,回国了。 在海泉招兵、训练、布防,再有人入侵,第一时间给出反应,灭了入侵者。 而这一切计划,最紧要的,便是保密。 对内保密,对外保密,对所有人都要保密。 第251章 三号惩罚 等到出兵那一日,发令之前,执行杀人任务的手下都不会知道自己将要去哪里,杀掉何人。 那些卫兵只是他训练出来的冰冷的杀人机器。 这个计划已经被玉郎推演多次。 他轻易不出手,出手一击,必定正中要害。 杀人这件事,是他立身之本,不敢轻慢。 他的刀永远是锋利的。 他的眼睛永远是张着的。 他的神经永远是紧绷的。 他不许自己迟钝。 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一把刀。 但他苦于不能告诉牧之,而且,他最不擅长的就是安慰人。 憋了许久,他只说出一句,“真的会有办法,不止你一人为大周忧心。” 牧之慢慢站起了身,眼睛由原先的黯淡,到闪出光芒。 他转过头,面对凤药,“你要替我照顾好云之。不要因我而受到连累。我意已决,继续劝谏皇上,哪怕要骂他,也不能停。” 一阵风吹过殿中,打着旋,殿里安静得像没人存在。 “不可!”玉郎先反应过来。 凤药觉得呼吸困难,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她走到牧之跟前,直视其双目,严肃说道,“你不能再参与和谈,你现在已经钻入牛角尖,若在朝堂上直接谏诤辱骂皇上,不止你不得善终,恐要连累常家全族。” “小姐可是已经有了孩子。常家一旦败落,你让她怎么在王府立足。你让夫人怎么立足。整个家族都要受你连累!” 牧之满含热泪,张开双臂呼喊道,“国将不国,哪里还有家与族?” 他癫狂的样子吓得凤药后退几步。 自她入常府,从未见过牧之这样失态的时候。 一腔热血被辜负,大约能使有志者疯狂。 凤药不能全然理解牧之。 毕竟她没经历过牧之所经历的一切。 没有亲眼目睹国土遭人践踏。 没亲手解下过悬于门上的尸首。 没亲手埋葬过被刀刺肚腹的孩童。 没体会过那惨如炼狱的场景击中心脏的痛苦。 可她知道事出从权。 先安置好家人,再做出行动,与同伴商量一起行动,总比一个人单打独斗要好。 “这个给你,你与公主之间的矛盾,我只能帮到这儿了。” 牧之苦笑一声,将一封信交到凤药手中。 凤药接住信向玉郎使个眼色。 对方心领神会,一掌劈下,牧之软绵绵倒在地上。 “绑起来吧。”凤药建议,“我真的很担心,大公子精神不对劲。” “他这是愧疚。”玉郎了然对方心情。 好心办了坏事,要整个国家为他负责的愧疚实在太沉重。 他又是那样骄傲的男子。 依言将牧之绑起,放在九皇子床上。 “明天他若醒了求你,万万不可解开他,必要时可以堵上他的嘴。” 长夜漫漫,多少人怀着沉重的心事无法安眠。 玉郎暗中护送凤药回紫兰殿,承庆殿门口有紫兰殿的宫女太监等着。 凤药每出门都必带上三四个人随行,以防皇后对她不利。 若中途被皇后劫走,好叫皇贵妃立刻知晓,前去营救。 凤药一直警惕着,严防皇后,皇后的清思殿反常地安静。 牧之离京前留下过一封书信。这是第二封。 凤药没拆开看,信封了口,表示牧之不愿别人看到内容。 她心情复杂,第一封信是她授意牧之写下,当时牧之要启程去南疆,凤药很怕他回不来。 提前要他写了封情真意切的信,劝公主不要掺和进党争。 也例数四皇子不合适做皇帝之处。 明确规劝公主万不可矫诏。 以防皇帝突发不幸,公主写了假圣旨,四皇子篡位。 那是封“反”书。拿住了可判牧之重罪。 只有他能那样直白地劝诫公主。 玉郎远远看到凤药安全回到紫兰殿。 他返身回东监御司,那里还有场好戏。 ——被“三号”擒回的倭贼,没有死! 玉郎很为他感到遗憾,落在三号手中,不如那时被公主的护甲刺死的好。 三号没愧对自己当时在南疆许下的承诺。 他为公主叫好时才想起,自己这一生只对女人当面称赞过一次。 且这女人是活着的。 他想送这个勇敢泼辣的女人一个礼物。 他切下了倭贼的右手。这只手玷污过公主。 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的心情是愉悦的,甚至还在地牢吹起了口哨。 被玉郎救下时他十岁。 那天天下着大雨,村官看上他娘,将他爹害死,强行带走他娘。 他倒在污水坑里,看着提刀的家丁向他走来。 他娘挣脱了束缚,撞墙自尽。 家丁举起刀,却没有砍下来。 一个男人身披黑衣,如天神降临,从家丁身后无声无息抹了家丁脖子。 提起他衣领,将他从污水坑里提出来问,想死想活。 想活。 那人松开手,当着他的面,抓过村官,将一把短刀递给他。 村官惊慌的脸和母亲濡湿的尸体交相映入眼帘。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生怕自己看不清。 毫不犹豫将刀送入害了他一家的仇人的胸膛。 男人就是金玉郎,帽兜下的脸看起来不比三号大几岁。 却有着与年岁不相符的表情。 狠辣无情、果决冷静。 一瞬间就成了三号心头的神。 他跟着玉郎回了东监御司,然后就看不到玉郎了。 他苦练杀人技艺,终于做到金牌位置,再次见到当年的恩人。 金玉郎仍然冷心冷面,多智腹黑,并且一眼认出了他。 三号得到玉郎不动声色却很满意的眼神。 他成了玉郎最得用的影卫,成了玉郎手中最利的刀。 此时,他吹着自在的口哨,将刀在水中浸湿,叼在口中。 他用纱布将倭人断腕包起来。 那只手,放在一只精美的纸盒中,盒子里放满了粗盐粒。 这样,这只手可以烂得慢些,好留足送出去的时间。 这只盒子,是他表达对公主敬意的上好佳礼。 他心内认定,公主是懂得这份厚礼的。 公主的礼物完成后,方才开始送给他自己的大礼。 湿了的刀子闪着寒光。 他包好伤处,从口中取下刀。 先是静静欣赏对方惊恐的表情。 他要多欣赏一会儿,就像女人闻到喜欢的香料,就爱多闻一会。 看到喜欢的首饰,就要反复试戴。 他喜欢看仇家恐惧,像植物需要阳光水分。 对方恐惧却浓稠,他心内越兴奋。 通常他其实是很仁慈的。多数情况会给对方一个痛快。 他精通自己的专长,能使对方在几乎没有疼痛的情况下一命呜呼。 同样,也能让对方久经疼痛极限却吊着一口气。 很久没用过这项绝技了。 这是三号对自己的补偿。 在南疆时,三号眼睁睁看着此贼凌辱大周妇人。 为顾全大局,忍住没下杀手,几乎没憋伤。 他当时就说了,有机会要剥了这人的皮。 机会这就来了,还是高贵的公主送到他手上的。 一切那样完美。 他哼着歌,用锋利的小刀朝着倭人肚腹上一划。 划出一道笔直优美的竖线…… 全部完事时,他洗干净手,在纸盒子上贴了张“大仇已报”的条子。 希望公主能喜欢。 …… 公主不喜欢! 她看到莫名其妙躺在大殿门口的盒子。 看到那张字条上沾着的一点点暗红圆点,心知不是好东西。 那盒子又硬又糙,不像装贵重用品的。 她放在鼻子下嗅了嗅,闻到一股死亡的气味。 关了门让宫女拿到一边打开,吓得宫女发出半声锐叫。 另一半被公主凌厉的眼神硬塞回了嗓子眼儿。 公主倒了杯酒,看着那只断手,慢慢饮个精光。 低声说了句,“礼是好的,送的太鲁莽。” 纸盒重新合起来,被人深深埋入殿门前的树下。 每日,公主都会经过的地方。 ………… 时间那么无情。 第二天的和谈终于还是来了。 第252章 牧之死谏 九王穿戴好,回头看看依旧躺在床上昏睡的牧之。 他大踏步离开承庆殿,自今日起,他要好好担起自己的职责。 与那群老兵油子相处,对他这么年轻的皇子来说,是一大挑战。 他要他们对他敬服,就不能只靠手上那枚兵符和一道薄薄的圣旨。 倭帅板着脸到了含元殿。 对换了和谈大臣十分不满。 同时他也敏感地察觉到,坐在龙椅上的男人虽然愿意和谈,但周围到处充满着敌视的目光。 皇上的臣子和皇上并不一心。 这次,他打算退让一步。 他要公主与倭国和亲。 他对皇上说自己打听过了,公主没了丈夫。 他们国的君主可以与大周联姻,这样对通商、相互往来都有好处。 并且,他可以让出两个城池,只要海泉和岁银一百万两。 如果公主服务好他们的君主,一百万两明岁可减半。 参与和谈的大臣被倭帅的无耻一再惊到。 公主那样烈性的女子,愿意和亲才怪。 这只是其次,倭帅所谓的“退一步”本就是大周不愿让的那一步。 本来就没打算割地出去! 你来我往,谈至中午,皇上觉得头痛欲裂。 站起身,头摇手颤,九皇子眼疾手快,上前扶住皇帝,命众大臣先退下去,等候旨意。 他将皇帝扶到偏殿,皇上靠在软枕上闭眼养神。 九皇子有条不紊安排青连给皇上诊脉。 同时轻声征求皇上意见,让青连参赞政务。 日常呆在含元殿,在偏殿常住。 处理一应奏折,让皇上可以最大程度得到休息。 皇上都点头默许。 他又将布防重新编排。 将新兵及没有靠山家世的兵卒编在一起,由他亲自指挥。 这些人离开歧视、欺负他们的老兵求之不得。 又跟着新得势的主子,眼看有了出头之日,一个比一个尽心。 九皇子又拜访了曹家,以自己没有经验,邀七郎加入中央军,统领老兵油子。 此事对曹家只有好处,军权既已落定,眼见九皇子要起势,曹家怎会不同意。 七郎进入中央军先没给职务,做了九皇子副手。 把个李琮气得直咬牙。 军务趁手,九皇子才能抽出时间,好好考察宫内各方势力,以做出自己的判断。 ………… 待所有人都走了,牧之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动了动身体,绳子绑得结实,他挣不开。 想了一会儿,他决定用“怀柔”政策,软化九皇子殿中太监。 “来人”他声音不大,很平静。 一直紧张守在殿外的太监,忙进了屋。 “大人有何吩咐。主子走时说了,要喝水要吃饭,奴才喂您。” 那人跪在地上,恳求道,“主子说过,不能给您松绑,请大人体谅奴才难处。” “先喂我喝水吧,渴得很。” 牧之乖乖从太监手中的水碗里喝了一满碗热茶,长舒口气笑道,“昨夜失态,吓到你家九爷,对不住了。” 其实,太监压根不知道头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绑起牧之时,殿中一个下人也没有。 “我昨天喝多了。”牧之抱歉地说。 太监也知道常牧之大名在外,不敢得罪。 因赔笑着,“咱家不敢过问,大人有什么要求,咱家能做的照做。” 牧之哄他说自己要如厕,不必解开,只松一点绳子就可以。 再有就是把自己怀中揣着的信给紫兰殿的凤药姑娘送过去。 这事比较紧要。 这太监年纪大约二十多岁,比较老成,牧之看他样子,是承庆殿的管事太监。 信在他怀里揣着,他让太监摸出来,“这信你亲自去送,非常紧急,万万交到凤药姑娘本人手中。” 太监拿出信,上头的字他也不认得,便揣起来。 帮牧之松绳子时,牧之冲殿外叫了声,“来个人,给本公子拿点吃的,饿了一夜,受不了。” 来了个十三四岁的小太监端着粥和点心送到桌上退下了。 松了点绳子,确保不勒,也不会让牧之逃开,管事太监拿了信去紫兰殿。 “快点回来,凤姑娘说了什么一字不落全告诉本官知道。” “是。”领事太监跑得飞快而去。 “来人。”牧之待他走远,喊道。 送点心的小太监进来,“大人有何吩咐?” “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小太监老老实实回答。 “知道就好,松开绳索,伺候本大人用饭。” 牧之冷淡却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小太监没得着九王吩咐,也没听到管事太监与牧之前头的对话。 他只看到牧之虽让绑起来,管事太监刚才就在给他松绳子,态度恭恭敬敬。 他也照做,松了绳索,牧之端起白瓷碗闻了闻,赞声,“好香的米。” 一口气吃完一碗粥,又捏了块点心问,“还有吗?再来一碗。” 小太监去拿粥,牧之趁机在大殿中取了些东西。 不慌不忙离开承庆殿,消失在满眼绿意的小路上。 凤药接到承庆殿的信,信已封死,上面写着自己名字。 她感觉有些不对,头天夜里她与牧之都在承庆殿中,对方一晚上都没把信给自己。 今天一大早却叫太监来送信,他明明被绑在殿里。 她暗觉不妙,承庆殿管事太监道,“你快回去,看着牧之。今天一天不许他离开,皇上准他休息一整个月,万万不叫他出承庆殿大门。” 见太监还在犹豫,她大叫一声,“快去!跑了常牧之,九皇子饶不了你。” 这时,太监才感觉自己好像着了道,飞一般往回跑。 凤药站在大门口立刻拆了信,读了几行,手便开始发抖。 凤药:吾妹…… 上面从她入府开始写了常府下狱的过程,他的心思和仇恨,他的抱负与失望,他的理想是如何一点点破灭的…… 字字平淡,却在凤药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那文字充满一个人和世界诀别的平静和毅然。 她摸摸怀中,玉郎给的腰牌还在,冲出紫兰殿大门。 一路沿月华门甬道狂奔,那里属善扑营分管。 她跑得太快,引得宫人纷纷侧目。 小小骚乱引来侍卫,善扑营的巡逻队截住凤药,凤药眼尖一眼认出其中一个是曹峥同仁。 “你是曹大哥的朋友。”她叫道。 那人认出她,“哟,秦小妹。去哪宣旨?跑得快飞起来了。” 道上一阵骚动,公主的仪仗刚巧也行至此处。 凤药避到一旁,突然又想到什么,闪身冲到道中央,拦下公主队伍。 公主高高在上,注视着这个差点死在自己手上的小宫女,漠然道,“秦凤药,什么事拦住本宫车撵?” 皇后依旧要公主杀了凤药,宫中不好动手,凤药又得皇贵妃庇护,皇后才想让公主动手。 “请公主借一步说话!” 她一头大汗,脸色发白的样子,引得公主起了疑心。 她一挥手,太监大声唱道,“落轿。” 公主一边搭着下人的手从轿上走下来,一边道,“若没旁的事,别怪本公主罚你,别以为你认得牧之……” 凤药顾不得仪态,拉住公主袖子将她拉到一旁,从怀中摸出牧之的信,哽住嗓子说不出话。 她用力一咳,才逼自己发出声音,“这是牧之留给公主的信。” 公主脸色一喜,但感觉事情有点怪,“你倒快点说,平时挺伶俐的人。” “叫侍卫给我一匹马!” “公主快去拦,大公子他要谏诤皇上!!” 公主毫不犹豫,指着善扑营,“去!给本公主牵匹马来,超过一炷,不,半炷香的时间,本公主要你们死。” 她气焰嚣张,疾言厉色。 侍卫们都知道公主是个什么泼辣货,不敢怠慢一秒,其中一人“嗖”一下,跑得没了影。 这才是飞一般。 凤药急得原地直跺脚。 “只是谏诤,不一定当场会被父皇怎么样。” 凤药喉头酸得咽不下口水,一直推搡公主,“求公主救牧之,他存了死志了。” 眼泪“哗”一下从凤药眼中涌出。她胡乱擦了一把哀求着。 公主马上上轿,命轿夫,“快去含元殿!越快越好,赏金十两!” 第253章 国士无双 轿夫抬着轿子疾走,要不是怕把公主颠下去,他们得狂奔。 公主在轿上不顾仪态挥手大喊,“都闪开,都给本公主闪开,快!再快点!” 吓得一众宫人面壁贴墙给公主让道。 这个早晨,整个皇宫笼罩在一片肃穆、紧张的气氛里。 皇上暂时还未召见倭国主帅。 一众大臣立于朝堂如丧考妣。 王太师见没人说话,缓步上前,道,“皇上请做决断,时间急迫,早日恢复正常政务与军务为上。” “太师如何看待?” 皇上几天没有休息好,手中端着热参汤,吊着精神。 “这……” “咱们君臣是议政,说错了朕也不罪。” 皇上饮口参汤,缓缓宽慰众大臣。 “臣无用,臣该死。”王太师沉痛至极。 “如今大月氏、小月氏在妫水河两岸不安分,带着一众小国向我大周境内进犯,若不管不顾,恐怕造成的损失比倭贼还要严重。” “可倭人要求娶公主,朕万不会准。” “那只是借口。他还是想以此为由多要点钱。倭贼小国尔,等我们收拾了大月氏腾出手来再收拾他们。” 太师老成之见赢得一部分朝臣赞同。 正说话间,一名太监跑入殿上,跪下道,“常大人在两仪门处大喊大叫,侍卫拿他没办法。” 皇上“腾”地从龙椅上站起来,指着常牧之的父亲,“你养下的好儿子,目无尊长,不服约束,藐视圣上。” 他从龙椅上走下来,问太监,“他说什么?” “大人说……说,皇上若签了此辱国条约,则要成为历史笑柄,大周……大周千古罪人……大周的脸面和尊严……都叫……叫皇上您……” 学话的太监不敢再说下去,只是在青砖地上磕头磕得“咚咚”响。 “好!好!好!”皇上一连说了三声好,眼前直发黑。 这个毛头小子原来压根就没赞同过和谈,也从未改变过主意。 他将所有倭贼带回来,是打着一举歼灭的主意。 却不晓得自己这个皇上当得窝囊,无法按牧之所设想的去做。 堂堂天子,被牧之逼得快要捂不住最后的秘密。 盛怒之下,他一把掀翻御案,咆哮着,“朕倒要看看这个骄傲的,有尊严的常大人能不能亲自上战场打跑倭寇。” “一味叫嚣逼朕,是不是只想在史书上青史留名,做个纯臣、全臣!他可领悟朕之艰难!国之艰难!!” 皇上快步向两仪门走,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他推开来扶自己的太监,疾步而行,所有大臣心思各异,跟在皇上身后。 宋德海小跑跟在皇上身边小声快速地说,“皇上息怒呀皇上。” 他一边小跑一边冲自己的小徒弟小桂子使眼色。 小桂子极机灵,领悟师傅的意思,忙跑去找九皇子。 牧之之所以被挡在两仪门口,就是因为九皇子为了保护他,且也领了旨,牧之有一个月假期,不再上朝。 两仪门内便是内宫禁,他吩咐中路中央军护卫好此处,不得放常家大公子入内。 小桂子在校场上找到练兵的李瑕,焦急地叫他快去两仪门,牧之正在谏诤,辱骂皇上。 李瑕心下焦急,很怕皇上一怒之下处死大公子,找了匹马,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泼风般纵马飞驰。 此时,公主已经赶到,离得远远狂叫牧之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声音凄厉。 “来人呀,给本公主绑了大公子,赏金五十两!” 她对着侍卫队大叫一声! ………… 此时,凤药纵马已到了六王府。 这些日子,李琮因为政务不顺,军务没份,整日里称病不上朝。 凤药一直在紫兰殿,看顾皇贵妃,有日子没见过李琮。 九皇子上位,她提前没有给过李琮一丁点风声。 李琮回过味来,对凤药很有些怨气。 但他还是没搞明白,怎么皇上呼啦巴儿地想到了这个贱婢生下的九弟。 他连自己这个弟弟长的什么模样都记不清,却突然被他夺走垂涎已久的军权。 起初他有些懵,之后便颓废起来。 曹家送七郎进中央军协助九皇子管理五路兵马,他更气愤。 他想不通,自己拼命拉拢甚至威胁七郎,才勉强令他们上折子保曹家三郎做五军都督。 现在九弟拿到此职,轻而易举就升了七郎职位,让曹家主要男成员为他效力。 曹家七个男子是曹家家族的顶梁柱,这七人的动向代表着曹家人的心意归属。 自己哪里不如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儿。 不过是九弟没依没靠,说到底是皇上不放心自己这个成年儿子。 当然,也不放心四哥。 他们的落败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扔出一块“肉”看着儿子们争抢。 父皇啊父皇,你真是打得好算盘。 想通之后,他重打精神,打算进宫看看春风得意的母亲。 听到院中一阵喧闹,他冲着在院中耍弄花枪的元仪喊,“去瞧瞧怎么了。” 元仪一去却不见回来,李琮心烦地嘀咕着,“一个个没了王法了,全不把本王的话放在心里。” 一边自己披了衣服,穿好鞋子向外走。 凤药此时已跑到微蓝院,元仪也跟过去。 凤药只觉心中的不安越扩越大,堵得她大口用力才能喘息。 “小姐,大公子恐怕不好,他被皇上强行休沐一个月,却不顾劝阻,方才去找皇上谏诤去了。” 云之脸色变了,她明白什么是谏诤,谏得皇上恼了,当场赐死的都有。 皇上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平日虽看着温和,心中却是疑心极重。最恨别人践踏皇权。 牧之此举太激进,可能连累整个常家。 凤药低声将头天夜里的事全部告诉云之,并说牧之是挣脱绳索跑出来的,足见其志之坚。 这次谏诤恐怕说得话不能入耳。 “小姐带着孩子先躲一躲吧,你已嫁给六王爷,许是没事,只是防备,毕竟已经有孩子,不能连累孩儿。” 元仪恰恰进院将凤药的话听了个全。 她返身就跑去叫人快速备车,跑回院中,“姐姐我们快走。” “去青石镇,找凰夫人,她可以保全你与孩子,你们都去。”凤药嘱咐。 来不及再多说,推着她们上车,又将怀里平时带的银票尽数塞给云之。 元仪将银票推回去,坚定地说,“放心吧,我会保姐姐平安。这次牧之哥哥若有牵连,还有我曹家支撑,不会让姐姐受委屈。拼死也会保住姐姐与小侄女。” 元仪看云之慌得手脚发软,自己接过云之的女儿,喊住乳娘先向车子走去。 走到拱门处,她突然回头,含泪对凤药说,“见牧之哥哥,一定给元仪带句话——好好保重,下了大牢,总还有出大牢的机会。留得青山在。不可自弃!” 李琮躲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 他只觉得机会来了。 …… …… 公主喊声刚落,侍卫又见皇上远远也向两仪门走来。 大家都怕落罪叉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放任牧之在大门口发疯,引得众人驻足观看,足以处罚所有守门侍卫。 可牧之名声在外,又是四品官员,就这么扑上去绑起来,也太不雅,侍卫一时不知怎么处置。 得了公主之命,已有人摩拳擦掌打算扑上去。 却见牧之将一瓶液体从头泼洒到脚。 冲着已向自己走来的皇上痛呼 ,“皇上,臣以死谏,不要签下辱国条约!!不要啊!!” 第254章 牧之身后 公主浑身颤抖,她看高牧之高举的手中拿了什么。 “都是臣的错!”牧之咆哮着,“是臣引发倭贼的贪婪,是臣搞砸了和谈,是臣自作聪明将贼人引入京中,是臣……” 他声音哽咽,心里一片破碎。‘ 他的国,因为他一人的决定,要承担起百万赔款,这些钱落到百姓身上,是什么样的负担,他太清楚了。 而这一切,由他而起,他背负不起这样的错误与责任。 都是因为他,眼泪顺着脸颊向下淌。 耳边嘈杂之音都在远去,他眼角余光看到一个冲过来的士兵…… 手轻轻一抖,一枚火星落在满是灯油的衣衫上。 火“忽”地爆燃起来,瞬间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 锦缎衣裳易燃,又加上灯油助燃,那火起得凶猛,根本无法接近。 火光中,牧之似乎没有痛觉,缓缓盘腿坐下,如老僧入定般,直视两仪门内,文武百官。 直视着统驭整个大周朝的圣天子。 所有人被他突如其来的行动震懵了。 如被定住,眼睁睁看着他周身燃着熊熊大火,面容平静。 “牧之——!” 公主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牧之只是缓缓点了下头,却没回头看她。 公主从轿上下来,只跑了一步便趴在地上。 她知道,他已经救不回来了,她逼着自己眼睁睁看着牧之身上的火从大到小。 等有人提来水桶,泼上去时,牧之已烧成一具焦炭。 凤药匆匆报过信,赶回皇宫,用玉郎给的腰牌一路通畅。 从嘉猷门走千步廊经归真院和安仁殿是回禁宫最快的路。 她遇到巡逻侍卫,便下马,说明马的来处,将马儿交给侍卫,由他们还给善扑营。 她则快步向含元殿去。 刚走到没人居住的安仁殿,一个太监突然出现,面色不善。 凤药左右看看,竟没一个人,一时后悔不该抄近路走人少之地。 她果断回头就跑,一头撞到个高壮身体上。 一条毛巾塞住嘴巴,一乘小轿抬了过来。 高壮太监将凤药塞入轿中,凤药心知此次大大不妙。 ………… 皇上怒火中烧,加上休息不足,见到此等惨烈状况,一时又恨又恼又愧又气,双眼突然不能视物,一片漆黑。 似乎连老天都为牧之的惨状不平,天上打起雷,倾盆大雨瞬间泼洒下来。 那焦尸被雨水一打,倒在地上。 公主扑上去抱住被烧成炭的爱人,不顾一切狂喊狂哭。 眼泪混着雨水纷纷落下,从人劝也不是,扶也不是。 忽然而来的一阵叫喊压住了公主的哭声。 “皇上!皇上!!来人快护驾!” 皇上被一幕接一幕的情况气晕了。 群臣乱做一团,驾住晕过去的皇上。 侍卫找来一只宽凳,让皇上平躺着抬起来。 雨来得太急,没人拿伞,只得几人在旁边用衣服为皇上遮些雨水,送入含元殿。 宫女太监伺候皇上更衣,青连常驻含元殿上前为其诊脉。 牧之自焚,刚点燃青连远远看在眼中,火烧起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人没救了。 不忍看下去,青连悄悄退回偏殿中,他有他的职责要顾。 国家危乱之际,政务更要一稳再稳。 他不敢懈怠。 九皇子只能带着侍卫先顾父皇。 待皇上安置好,他这个卫内大臣之责才算暂时告一段。 他又悔又恨,为什么不交代得更详细些。 叫他怎么面对牧之家人,怎么面对自己的师傅。 悔恨之余,他也对牧之有了更深的尊敬。 原来,文死谏武死战,是这般情景。 他打算先好好安葬牧之尸身,无论如何按国士待之。 再缓缓向皇上进言,不可因牧之之举迁怒常家。 惨局已经发生,唯今之计,安顿好他的家人才是明智之举。 他没时间后悔难过,匆匆赶出殿外。 牧之尸体已经不见了。 只余一个守着两仪门的侍卫站在大雨中,如铁塔般一动不动。 雨水从头到脚浇在他身上,他若平时一样坚守岗位。 其他人都去找雨披了,只有他自己留了下来。 “你叫什么?” “三等侍卫曹峥。”那人大声回答。 “卑职是九皇子从善扑营挑来的新人。”他补充一句。 他就是那批没什么背景,斗不过老兵油子才被挑入中央军中路军的侍卫之一。 是九皇子的心腹小队,只是九皇子刚接手,还没一个个都识全。 他单腿跪地,抱拳回话,十分利落。 九皇子拍拍他肩膀,“曹峥,我的亲卫队,你来做队长,升为二等侍卫。” “是!”曹峥大声回应。 “其余擅离职守的,全部罚俸一月。每人去领十板子。” “常大人的尸身呢?” ………… 抱着常牧之尸体的人,是归山。 他心情十分复杂。 原本他只觉得自己虽已官至二品,却只是个闲散之职。 朝中大多数有党有派官员全都背景深厚。 没有背景的也强行巴结上司给自己找背景。 他是当年的探花,打马游过御街的。 不过仕途平平,并没被哪个贵人瞧上眼。 寒门学子出身,混成他这样,也正常。 看了太多趋炎附势,谄媚向上之徒,他不屑此道,也灭了向上之心。 游戏人间久了,他倒忘了自己当初的心意是真是假。 他是真的对朝政死心了么? 牧之的一把火,烧得他脸红。 原来世家公子并不是他想像的那样,一味浪荡。 是他见识短了,一叶障目。 看到公主哭得撕心,他心下不忍。 公主理应爱上牧之那样的男子。 与他相较,犹如蒿草对比于松柏。 国家受辱,他从未上过折子。 主战主和不是他这样的人说得算的。 叫嚷几声也没人听。 牧之与他的困境一样,牧之做了自己的选择。 归山也做出了选择,他选择沉默。 牧之点燃自己,而后缓缓坐下的那一幕,让他震撼到难以言语。 他的脑袋一直是蒙的,嗡嗡作响,直到大雨浇下,他才醒过来。 归山将自己的官袍脱下,轻轻盖在牧之身上,又强行扶起公主。 “再哭他也不会醒过来了。”归山硬起心肠提醒公主。 迎接来的是一个耳光。 打得他头一偏,心疼地看着跪在地上钗环散乱的女人。 大雨浇湿了她的头发,她的金钗歪在一边,她像是不能承其重,软在地上。 归山将她头的首饰统统去掉,揣入怀中。 “你是谁,你管不住本公主,滚。”她推搡着归山。 归山由着她又踢又打,将她扛起来,塞到轿上。 这天她乘的轿是无顶的,轿夫都感激地看着归山。 “送她回修真殿。” 他自己则抱起披着自己官袍的牧之,跟在轿子旁边。 公主已经哭到麻木,冷着脸,靠在座椅背上,一言不发任由大雨浇在自己身上。 旁边心爱的男人,曾与她一同乘辇游街。 那时的他,沐浴着阳光,身上仿佛会发光,墨发披于肩上,横卧在自己脚边。 那时她怀着一腔幸福,忽视了脚下的男子是多么痛苦。 她扭曲地向旁边看了一眼。 被归山抱在怀里那小小一团就是她最爱的男人。 牧之啊牧之,你活着同我在一起没快活过一天。 今天的报仇,也算同我扯平了吧。 眼泪再次和着雨水向下流淌。 让她哭个够吧。 趁着这雨声,趁着这乱子,趁着无人注意她的时候。 归山以为公主会被击垮,毕竟她与牧之的事拉扯几年了。 骤失爱人,怎么可能一下振作起来? 他再次被眼前女人的做派惊到。 正当他叉着手不知怎么安慰公主时。 这女人,突然就停了哭声,挺直身体,扬声道,“备热水,伺候本公主更衣梳妆。” 归山不由问她,“你要去哪?我陪你。” “归大人在这儿等我,我要面圣。”她冷静地回头看着归山。 第255章 心计手段 公主快速匀了面,草草敷上脂粉,没用口脂,找了身素色衣衫穿好。 除了眼睛红肿,看不出刚刚还在痛彻心扉,歇斯底里。 马车已备好,她也不要人陪。 自己打起伞,惊得小宫女忙跪在一边,一个劲认错,以为自己哪里惹到公主,才让她不开心不叫自己伺候。 “别怕,起来吧,我就是想一人进宫而已。”她没有往日的疾言厉色。 提着裙子走下台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归山说,“你饿了自己传饭,小厨房随时可以做。” “今天,谢谢你做的一切。” 看着公主决绝离开的背影,归山感觉她哪里和上次见面不一样了。 她求见父皇时,大臣们已散去。 青连说是人多不利于皇上康复。 九皇子让群臣先退朝,由他亲护卫父皇。 大家都放心这个刚刚上位的少年皇子,禁宫防卫没有比他更上心更合适的人。 他不会偏心任何一个哥哥,反正和谁都同样没交情。 也不会起了自己坐皇位的心思。 大家散去。公主站在殿外说要见九皇弟。 公主注视着这个与自己差不多平头的少年,他气质沉静,眼中有种不容任何人小视自己的凌厉。 大约因为受了太多白眼,这种戒备并没有因为突然的封王而减少。 他简单行了礼,一只手扶在腰刀上直接问,“公主来此有何事?” “你该当称我一声皇姐。”公主放软声音。 她有些悲伤地一笑,“按理我们是骨肉至亲,我身为长姐只知道荒唐放纵,从未关心过自己的弟弟,是姐姐做的不对。” “这些年,你受了不少苦吧。” 她温柔而怜悯的看着眼前已长成少年的九弟。 她对这个弟弟的印象还停留在对方孩童期。 那时他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像只小鸭子。 九皇子顶讨厌别人提及成长时的狼狈。 可是眼前这个眼睛里藏着无尽忧伤的曼妙女子,让他讨厌不起来。 “我想看看咱们的父亲,他醒了吗?” “我很怕他生气而加罪于牧之。” 她别开脸,不想让九皇子看到自己快要流泪的模样。 九皇子被打动了,故意说,“常公子破坏和谈,父皇不会原谅他。” 他从牧之自焚起就在考虑,怎么才能向皇上进言,别降罪于牧之。 虽然他接触自己的父亲时日不多,也有些感觉到自己父皇的为人与行事被激怒时会很极端。 父皇定要降罪给牧之,搞不好还要连带常家人一起受罚。 文死谏,的确是文臣最烈性忠心的死法,却说明国君昏聩无能。 这是皇上最短的短处,最痛的地方,被人戳中,怎么能不怒。 罚得厉害不厉害,就要看皇上心情了。 他想说却不知怎么才能说服皇上,又不牵连自身。 毕竟以九皇子在皇上心中的位置,痛批龙鳞只会适得其反。 事情至此,应该不会和谈了吧。 这么大的事,倭人肯定也会听闻。 使者用这么激烈的方式死谏,坚持和谈,等同于叛国了呀。 雨水打在伞檐上,连成珠串,伞外与伞内被隔绝为两个世界。 公主回过头,炽热的目光打在九皇子脸上,“你真这么想?” 她态度突然变得疏离,“你还小不懂和谈对大周的耻辱,我不怪你,只求让我见见父皇。” “你若不允,别怪我不客气。” 九皇子心下有些佩服这个从不知畏惧为何物的女人。 自己现在掌着防卫,只需一声令下,就能把她拒之门外。 她能怎么不客气? “你会怎么样?” “我是公主,你的侍卫敢把我怎么样?他们不能碰我,我却能杀了他们。” 公主脸上漫上一个邪气的笑意,此时,九皇子方想起来,这不是什么温柔敦厚的小女人。 这是他声名狼藉的长公主大皇姐。 她并非浪得虚名,什么疯事都敢做。 “我便杀了你的侍卫,又如何。” “你乳臭未干,小小年纪却和四弟六弟一样是为卖国求荣之徒。” “本公主或身为男子,此时就带兵去围剿了那些狗东西!砍瓜切菜般剁了他们。” 九皇子一下委屈起来,但仍不敢轻信公主。 他毫不躲避长姐刀子似的眼神,与她近距离对视着。 “你可知道杀得了这一点点倭贼,一旦传到南疆,那里的百姓将遭受什么样的亵渎。” “那便动我大周军队,一个一个,全部杀光。没有一点震慑只靠德政想让小人服从,无异做梦。” “岂不闻小人畏威不畏德,岂不闻菩萨心肠雷霆手段。” 公主一连串反问,末了不屑地说,“我又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懂个屁,只说让我进去不让吧。” 她恶狠狠几乎与九皇子快要碰到鼻子,面对面盯着他。 “你不想上我的仇人名单吧?”她突然阴森地放低了声音。 一只手其实摸到了腰上的短刀。 她从牧之被烧成炭的那一刻,其实已失了智。 这暂时的冷静,完全是强压情绪,装出来的。 那些情绪压在胸口,如千斤铁块,如一座山峰,让她喘不上气,让她想狂喊,想要见谁流了血,想看到倭贼在自己面前被活剥才可以舒散些许。 她长这么大没有被人忤逆过。 捅天大的捅子,出天大的丑,顶多得着父皇几句申斥。 她一向作威作福,不容任何人对自己说“不”。 自牧之出使南疆,她已开始觉醒,反思自己荒唐的过往。 她已在悄然改变。 可这改变并没有抵过嚣张跋扈的禀性,不能一蹴而就。 这一天,她忘了一切,只想为牧之报仇。 九皇子软下来,“皇姐,我懂得的,我也读书受教,知道什么是耻辱。” “实话同你说了吧,常公子头天夜里其实在我的承庆殿。我们一向有来往。” “我把他当做国士,他去和谈前夜我也见过他。” 公主突然轻了下来,目光也变了,“他提起过我吗?” “他一心忧国,无心男女之情。” 九皇子低下头,不想看公主失望的眼神。 “算了,他这人……” 九皇子接过公主手中的伞,“走吧,长姐,去瞧瞧父皇,不过不能气他。” “我知道轻重。” 走到含元殿中,绕过屏风就是皇上日常休息的寝殿。 公主刚过屏风便跪下了。 “父皇?”她抽泣一声,很轻很轻,却让人听了揪心。 “你不孝的女儿来探望父皇。父皇好些了吗?” 她没听到皇帝的回应,膝行向前几步,“父亲别怪女儿。” 仍是没有声音。 她跪坐在地上,带着哭腔问,“爹爹真的不要女儿了吗?” 这一声“爹爹”喊得皇上在帘后心中一软。 那是公主小时候刚学说话时,除了娘亲,学的第一个词。 她一直这么喊到四皇子出生。 那时皇上后宫没这么多女人。 公主是第一个孩子,软软嫩嫩,婴语咿呀,她不会说父皇这样复杂的词。 便一直称他爹爹。 直到她进了学堂。 那是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是他心中最软最暖的日子和回忆。 他终是敌不过岁月留下的一丝缱绻,让他的铁石心肠有了缝隙。 “起来吧,地上凉。” 公主在地上爬过去,扑到皇上被子上。 将头埋在父皇胸口,“父亲,珺儿真的知错了,珺儿从前太荒唐,气到了父亲。” “珺儿再也不会了。” 她毛绒绒的头发蹭着老皇帝的下巴,让他不由自主暂时忘了君主身份,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头发。 “那珺儿过来看望父亲是有什么话说吗?” 皇上从旧时回忆中清醒过来,理智回到了脑袋里。 身为一国君主,他很想看看女儿在这种敏感时期究竟要做什么。 他想知道自己的女儿究竟是不是个蠢货。 第256章 权势之争 公主委屈地说,“女儿就是担心父亲,过来探望,另有一事提醒父亲。” “嗯?你说。” “此次常家大胆,纵容常牧之做出如此不顾大局之事,他们必定要受罚,不过……” 她趴在皇上被子上委委屈屈说,“外公家就得意了。说不定此时就在欢宴庆祝呢。” 皇上心中一直在气,气常牧之让自己左右为难。 处置他,又会令朝中忠臣心中对自己起了嫌隙。 常牧之这叫文死谏,极有尊严的死法,为得又是大周荣辱。 本来他只想悄悄把合约一签,不要大张旗鼓。了结此事就算了。 不处置牧之,人死了,留给自己这样大一堆烂摊子,叫他如何收拾。 那些倭人大约等不了几天。这合约自己签是不签。 他头剧烈疼痛,在看到牧之纵火的那一刻,他心中浮出几个字,麻烦了。 处于两难之间,完全没顾上想别的后果。 他不由坐起身,怀疑地盯着女儿,这个女儿一直和皇后一心,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公主见父皇的眼神有疑,从地上起来,坐到父亲对面,很认真地说,“父皇,女儿刚才说知错,不是说着玩。是认真的,以后,女儿是父皇的女儿。” 她还在犹豫,后头的话要不要说。 还没打定主意时,外头侍卫来报说,皇后驾到,问皇上能不能见一面。 “叫她走,朕累着呢。” “父皇!此时前来,何不听一听,来说事非者即是事非人。” 公主想让皇后落井下石,最好是狠狠告上常家一状,更能说明公主刚才说的话全是真的。 四大家族,两文两武,文的是太师王家,和望族常家。 常家一没落,朝中太师独大,对皇上来说那将是多大的威胁。 公主一语点破,皇上不会置之不理。 这样常家就保住了。 哪怕为了制衡王家,也不会过分处置他们。 公主见皇上点头,自己闪身到屏风后头藏起来,好把空间留给皇后。 皇后听闻出了这么大事,波澜不惊,前来慰问皇上。 她行了礼自行搬了圆凳坐在床前,细看了看自己夫君脸色。 “皇上瞧着脸色好些,多亏了青连医术高明。臣妾就放心了。” 皇上嗯了一声,并不多说话。 “照理说,身为皇后不该置喙朝政,可是和谈是大事,岂可因为常家一人之缘故而改变原有策略?” “大周一连经过几年天灾,百姓刚稳定,百业待兴,皇上真要用兵?” 皇上终于转头将目光落在皇后身上无奈叹口气。 “朕不想用兵,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办法?” “百官都看着朕!”他气恼地看向房顶。 “若皇上有所牺牲呢?百官能体会皇上良苦用心吧。” 皇后小心翼翼观察着皇上脸色。 皇上一时没转过弯来,迷惑地问皇后,“朕有什么可牺牲的。” “大周给他们钱和地就是朕最大的牺牲。” 皇后摇摇头,“国,公器也。” “皇上私人的东西,可肯放弃?” 皇后见皇上仍想不起来,只得点破,“那矮子最后要的是什么,皇上忘了吗?” 皇上先是一动不动,像定在那儿。 然后,慢慢转过头,目光怀疑地落在皇后身上,眼神由疑惑变成震惊继而移开眼神,里面浮出一丝轻蔑。 公主在屏风后听着自己母亲的话,血一寸寸凉下来。 九皇子也在那儿待着。 公主从进殿,他便绕到床帐旁换衣屏风后头坐着。 公主所有表现他都听在耳中。 不由对自己这位陌生的皇姐心中升起佩服。 她句句在为常家求情,句句不提常家。 常家不被牵连,牧之的事就好办。 恩典既然有了,不在乎再多一些。 牧之是千古罪人还是英雄,就在皇上一念之间。 他更服气的是皇姐对皇上心思的拿捏。 那声“爹爹”听得九皇子都心碎了,那样委屈那样小心,那样示弱。 他不由暗自叹息,女子的柔弱若被用作心机和手段,无往而不利。 更何况皇姐用得不着一点痕迹。 虽是手段也有真情在里面。 这才是高手。 牧之的事到最后,只能落到这个女人身上。 只听外头皇上声音问询,“你真舍得?不会是拿女儿试探朕之心意吧。” 皇后温和的笑声,落在公主耳朵里觉得阴森森的。 “怎么会,女儿是皇女,是公主,身担公主职责。和亲换和平,古来有之。” “可那倭人生得龌龊恶心,足见其国尚未开化,珺儿自小到大娇生惯养,你不怕她吃苦?” “为了大周利益,不忍心也不行啊。”皇后叹道,“她享的福顶得上普通女子的几世的了。” “只给公主与银子,不给国土,想来倭人知道牧之死谏后本该对和谈绝望,皇上此时给出这样的条件,他们高兴还来不及。” “行了,朕乏透了,你先下去。朕自会考虑。”皇上挥手赶走皇后。 皇后去了许久,公主仍然起不来。 九皇子扶了她一把,怜悯地看着皇姐。 她虽面无表情,心中大约掀起惊涛骇浪了吧。 皇上看着女儿跪在地上垂着头,安慰她,“朕不会要自己女儿和亲去的。朕宁可拿土地和银子换大周暂时的平静。” “朕不动常家。你说得很对。”皇上给了公主一个信任的眼神。 “起来,地上凉。” “牧之的身后事交给你去办吧。以国士之礼入葬。”皇上发话。 至此,公主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她此来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皇后打定主意,必定要常家不得善果。 和谈关键时刻给皇上出这么大一个难题。 这个难题是由她们王家解决的——用亲生女儿,大周公主换来的和平。 功过自在大家眼中。 公主去和亲,王家必定掀起参奏常家的大浪。 至于公主怎么想,愿意去不愿意,原不在皇后考虑之内。 她爱公主,更爱权利和儿子。 这一点她自己心知肚明,养公主也是为儿子有个帮手。 不然女儿养大招个驸马也不入仕,有什么用。 公主很懂事,对皇上道,“为堵皇后与王家之口,女儿会遣归山来求亲,女儿愿意下嫁归大人。” 皇上怜惜地看着她,“你真不想嫁,也不必勉强。” 公主却很坚定,“父皇,女儿想好了。归大人人品贵重,女儿愿意。” 没人会责备他这个皇上有私心,为保女儿而牺牲重要城池。 公主以国葬规格安排牧之后事,晓谕天下。 举朝文武松口气,没人想看到有志之士下场凄惨。 公主更是因为对牧之一片深情而转了口碑。 连坊间都道公主是个有情有义的。 从前的荒唐事竟是一笔勾销了。 凤药失踪是在第二天被胭脂发现的。 她不可能一夜不归。 胭脂急得直跳脚,她听凤药提过九皇子,满口称赞九皇子在诸皇子中最知爱惜百姓。 这话明摆着两人亲厚,否则和国家百姓有关的话,一个皇子怎么可能对普通宫女宣之于口? 更何况凤药在书房伺候,九皇子没做领侍卫内大臣时,胭脂跟本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更说明,九皇子与凤药关系匪浅。 她硬着头皮找到禁宫里侍卫休息处。 请人去请九皇子。 九皇子听说有宫女找他,只当凤药来了,跑得飞快。 气吁吁推开休息室门,看到一个陌生宫女不安地在屋里来回转悠。 “给九王请安,凤药她不见了,我没人可找只得寻你想办法。” 胭脂说凤药知道牧之出事,怕皇上震怒之下处置常家,出宫去通知云之暂时躲起来,结果一去再没回来。 他马不停蹄打听各宫出入情况,知道凤药的确进宫了。 他放了点心,马上又悬心。 回宫却不见人,这事更复杂了。 第257章 声东击西 进宫还能失踪,定是被有心人劫走,既是有心,那肯定不好找。 敢在宫中不声不响将人捉走,还能藏起来不叫人发现,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肯定不是皇上,皇上想处死谁一句话的事。 也不是皇贵妃,凤药伺候的好好的,又没得罪她。 皇后。 凤药为活命,撒谎拖延时间,戏弄皇后之事他知道一点。 凤药没说得详细,只说皇后恨她入骨。 她只得暂时躲在皇贵妃宫中。 从前出门来承庆宫都是独自前来,皇贵妃产子后她次次来都带着三四个从人。 这次因为事出紧急,她顾不上带人,结果真就失踪了。 去皇后宫里要人,着实不好办。 连皇上去要,皇后只说没看到过这个人,皇上也不能搜查清思殿。 她有心藏,搜查也不会有结果。 就如他那日杀了嘉妃那条狗,到现在嘉妃还在奇怪,那小狗跑到哪去了。 整个皇宫翻了个遍,也没找到。 李瑕出了一身冷汗,凤药别是已经被皇后杀死,埋在清思殿中哪棵树下了吧。 只能等入夜,通知金玉郎,叫他想办法。 ………… 玉郎得知凤药失踪,面上平静,心内如焚。 他拿皇后也没办法。 如果凤药就在清思殿的某处暗室里关着,影卫也不好潜入。 他百思不得其法,正一筹莫展,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属下有办法。” “三号?你怎么敢跟踪我?”金玉郎一脸黑气,“出来!” 一条影子轻飘飘从梁上落下,三号影卫单膝跪地道,“请金大人恕属下失职,属下没保护好常大人。” “这不怪你,从南边回来你的任务就结束了,常大人存了死志,谁也救不了他。” “看得了一时看不了一世。”金玉郎冷静回道,“你且说说救人的办法。” “皇后那里,只有公主可以随意来去。” 九皇子一拍脑门,对呀,皇姐去要人,最合适。 对于皇姐的手段,九皇子已充分见识过。 只要这女人想要,便志在必得。 “李瑕去求公主最合适,我们,都说不上话。”玉郎对这种娇矜的女人毫无办法。 “凤药还藏着牧之最后留的一封书信。” 玉郎不知道皇上寝宫里发生的那一幕。 这对母女感情已然产生巨大裂痕。 “事不宜迟,我此刻就去。” 九皇子到修真殿找公主,她操持牧之的丧事,白衣胜雪,不施脂粉。 九皇子知道和皇长姐来虚的没意思,直接将姐姐拉到殿中无人处。 “求姐姐一事。”他躬身抱拳一辑到底。 “嗯?”公主脸色不好,劳累加上伤心,心情沉郁,一挑眉毛,只哼了一声。 她抱着臂不耐烦瞧着眼前这个不相熟的少年,既无憎恶,也无喜爱。 甚至,谁做天下,她都不在意。 自从皇后对她撕掉虚伪的面具,露出丑陋真实的嘴脸—— 四皇子坐不坐得上皇位…… 王家会不会衰落势微…… 她都毫不在意了。 她意识到一个事实——只要是父皇的骨血,她就是金枝玉叶! 她的身份不由母后所赋予,也不由王家赋予,公主的尊荣实实在在是父皇给的。 “秦凤药被皇后拿住,不知带到哪去了,想请皇姐救她出来。” “那小丫头死了活的,和你什么关系。”公主不耐烦问他。 怎么一个小宫女和谁都能攀上关系? 九皇子有些不习惯皇长姐态度的转变。 求着自己进殿探望父皇时一个态度,姐呀弟的。 转脸就不认人,翻脸比翻书都快。 “不瞒姐姐,九弟活得像条狗的时候,只有她善待过我,虽是一粥一饭之恩,不敢相忘。” 公主心念一动,目不转睛看着与自己齐头高的少年,那脸庞还带着几分稚嫩。 一粥一饭之恩不敢相忘? 她有点呆,一切不都是理所当然的吗? 她与他都是皇室血脉,从出生就享受所有人的供养,是天然就享受的权利呀。 “听说,凤药身上还留着常公子写的诀别书。” “给谁的?” “说是紧要之时给皇姐你的,不到时候不让拿出来。凤药也没读过。” 凤药死了,这就是千古谜题。 公主思虑许久,没想出可以说服皇后的办法。 若不是憎恨凤药刻骨,皇后没必要在皇宫里悄然拿下她。 皇后和一个小宫女一般见识,那是掉价。 可皇后还是这么做了,足见她恨之深。 直接问对方不是好办法。 皇后只要说没见过,公主不能搜查清思殿。 那可不是一间屋,重重叠叠百间房屋。 又是大师所建造。 清思殿图纸被皇后做为机密藏起来。 无人见过建造图。 有密室有地宫都没准。 想在里头找出一个人,太难。 便是手持圣旨搜宫也未必找得到。 皇后敢青天白日绑走凤药,早就想清楚这一点。 公主思考半天,也没想好有什么万全之策能说服皇后一定可以把凤药还她。 皇后做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肯定不打算承认。 更可怕的是,凤药万一已经被杀,那皇后更不会承认。 除了已经破裂的母女情,她还有什么说法,让皇后心甘情愿把人放掉? “我去试试,我欠那丫头一条命,这次能救她算还给她了。” 公主长出口气,若非上次自己要弄死凤药,也不会逼得凤药为保命出主意先是骗了自己,之后报复在皇后身上。 公主自己也没发现,她已经变了。 从前的她杀掉一个宫婢,如踩死一只蚂蚁。 什么欠不欠,主子处置奴婢,天经地义。 本来他们的命就卖给了帝王家,宫女就是属于她的一个物件。 譬如一件玉器,打碎了就打碎了,再添新的即可。 她一辈子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说出“欠宫女一条命”的话。 归山在门口探头探脑向殿内看了一眼。 公主一眼瞧见,招手道,“归山过来。” 归山受宠若惊,之前公主一直冷淡称他为“归大人”。 “公主有何吩咐?” “我想到皇后那里去救个宫女,怎么做才能让皇后心甘情愿把人给我?” 她把皇后憎恶凤药的原因讲了一遍。 又告诉归山,皇后是暗中拿下凤药将之藏起来的。 归山只仰头想了一下,便说,“皇后在意的是什么?” “自然是我四弟坐不坐得上皇位。” 九皇子目瞪口呆。 他见过皇姐哄皇上的手段,只觉对方是个有心机的深宫贵妇。 却不曾想这种机密话题,能这样堂而皇之宣之于口。 他实在想不出公主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究竟是城府深,还是缺心眼。 归山已经习惯了公主的作风。 也知道修真殿中宫人畏惧公主至深,没人敢向外传话。 否则,满宫宫人一起打死,公主也做得出。 归山说得对,皇后最在意的便是皇权最终归属。 公主只要抓住这一点,如抓住蛇的七寸,皇后必定老老实实听话。 她心头一亮,瞬间有了主意,同时给了归山一个赏识的目光。 后者受宠若惊,赶紧狗腿子般送上手臂,让公主扶着出门。 公主出修真殿主殿拐到书房,随意拿张宣纸,写了几个字。 将这张纸折好放入怀中,转头看向九皇子道,“肯定能成。” 施施然向清思殿方向而去。 后头仪仗赶紧都跟上去,被公主全部赶走。 到了清思殿,皇后虽放她进了殿,却没个好脸色。 公主一脸明朗向皇后请安。 “母后怎么如此烦忧?可是为了九弟?” 皇后白公主一眼,“九弟都叫出来了,你真是个好姐姐。” “一个没背景的毛头小子而已,不值得母后如此烦扰。” 皇后完全不理会公主,连看她一眼也不愿意。 公主心中冷笑,宁可让女儿下嫁与野兽,还给脸色,皇后可有将自己当人看? 为了儿子坐上皇位,若需将她这个公主挫骨扬灰,皇后怕也是愿意的。 公主装作安慰皇后,走到皇后面前,从怀中拿出张纸,扬了扬,两根手指夹着送到皇后面前。 皇后用眼角余光瞟去,突然就睁大眼,一把抓过来。 那的确是皇上御笔所书,“册封皇四子为太子。” 第258章 凤药获救 诏书所用纸张是最普通的宣纸,明显是假诏书。 字是真的,诏书是假的。 “都是假的,不必看了。”公主见皇后看得太认真,插嘴道。 皇后疑惑抬头看着公主。 瞧见女儿一脸戏谑的笑,问道,“这是你所书?” “不然呢?”公主反问,像只按住老鼠尾巴的猫,走到皇后身边挨着她坐下。 “母后忘了,我可是被父亲抱在膝头上学写字的。” “少时还偷批过奏折呢。” 皇后冷静下来,将那纸张扔到地上,公主捡起马上在蜡烛上烧掉了。 她歪头边烧边看母亲,“娘亲,这可是女儿的罪证。” “皇上若见了这个,可不得再把女儿关起来。” 皇后后悔了一下,那个表情稍纵即逝。 公主说得太对了。 若不把这东西还给公主,便是天大的罪证。 皇后因为焦虑,几天几夜没睡好觉。 心急而降智,她什么都顾不住了。 “娘亲别急啊。” 公主讽刺道,“只要女儿在,这东西不是随手就写的吗?” “你还愿意帮你四弟?” “笑话,我们是一母所出,我不帮他难道帮老六老九?” “老九拿着真诏书,也坐不上皇位,别说假的了。” “老六,就是个绣花枕头。” 公主从容坐下,瞧着母亲摇摇头,单刀直入说,“娘亲,把凤药给我。” 她直接开口,皇后一脸奇怪,“什么凤药,她在紫兰殿伺候那个贱妇,你怎么问我要人?” 公主不耐烦,“咱们娘俩就别打哑迷了,谁不知道谁似的。你给是不给。” 皇后冷笑,“我没见过秦凤药那个死丫头。” 公主放了点心,至少皇后态度说明,秦凤药活着。 “你也太糊涂了,怪不得四皇弟一直上不了位。” 公主话说一半起身就出了清思殿主殿大门。 她赌她母亲肯定会拦住她。 母亲舍不得与她决裂。 果然走不出十米,小宫女急急跑出来,超过公主跪下求公主回去。 公主也不端着,又拐回清思殿。 “你为何要那个丫头。” “母后看不出吗?和谈肯定失败了。” “那和这丫头有什么关系?”皇后还是不明白。 “现在便是四弟监国的好时候。” 公主见皇后一脸迷茫,便知她仍处于迷局之中。 “接下来打仗,需要个坐阵的皇子,你想谁去?” 皇后像是有些明白。 “老四和老六肯定百般推辞,若能将老九支出去……” 皇后从座位上起身,在殿中走来走去。 “你父皇很信任他,不然不会把宫禁防卫交给他。怎会舍得把九皇子派出去?再说祖宗规矩皇子并非必须出征,只派大将军前往也可。” 公主摇头,“的确可去可不去,若他自己请战呢。” 皇后哼了一声,“他傻?皇上一天不如一天,他好歹挣个金腰带侍卫近臣,怎肯去上战场吃苦,万一战败回不来呢。” “他身无尺寸之功,换个新皇,他还能当金腰带?” “他若怕死,只需将凤药放出。她绝对可以说服老九自己请战。” 皇后不太相信,“就凭那丫头?” “就凭那丫头把你我耍得团团转。多活好几个月,若不是她自己疏忽,母亲不是照样拿她没办法吗?” 一句话问得皇后说不出话。 公主补充道,“那丫头在九弟没发达前就一直照拂他,对他有恩。” “放出来,她也不敢向皇贵妃说什么,那个贱妇不会为了个宫女出头,现在什么时候,她那么精明怎么会在此时给皇上添堵?” 这点皇后倒是深以为然。 思虑一番,觉得自己放了凤药没什么损失,便同意了。 她不再假装,带着公主走向偏殿。 在一处看起来严丝合缝,毫无破绽之处,搬动一个装饰性雕件。 墙壁打开,出现一条通道。 通道又窄又暗,一条楼梯向下而行。 皇后手持蜡烛,引着公主走下楼梯,边走边说,“你不知道那丫头嘴有多硬。” “她什么都没说。” “我本疑心她是六王使手段送入宫中做眼线的,她却咬定自己根本不想进宫。” “什么也没问出来,我已经打算杀了算了。” 皇后絮絮叨叨说着,提着裙角向下而行,这个地牢修得很深。 本该是个避难所,里头可储备粮食与水,供人躲藏使用。 当看到秦凤药时,公主稳住心神,没露出同情的目光。 公主是惯常不把下人当人的,此时也觉刺目。 这小宫女浑身是血污,衣裳已成一缕缕,结成硬条。 有些地方衣服打烂了,露出里头的皮肉。 头发结成一大块,比乞丐还不如,脸上污得没了颜色。 “是她吗?” “不会错。”皇后道。 “行了,把人给我吧。” 凤药仍坐着来时那顶小轿,不过她晕过去了,被绑在了座椅上才不至摔出来。 公主将轿子直接交给李瑕,“行了,抬走吧。人在里头。她醒了你告诉她我不欠她情了。“ 李瑕掀了下轿帘,用力咬住下唇,回头谢过大皇姐,抬着人离开了。 直接将轿子抬入承庆殿殿内,清退了所有下人。 他小心地把凤药从轿子中抱出来放在自己床上。 亲自烧起热水,备好剪刀与清创药。 小心地从手臂把衣服剪开,先用凉下来的滚过的水,一点点为她擦拭创口。 血肉翻起来,他刚擦了一下,凤药便发出恐怖的尖叫。 吓得李瑕向床上看,凤药并未清醒。 九皇子停下手,给她灌了加浓的安神药,又等了许久,才再次开始处理伤口 这次她只是哼哼着,那些伤口,有的实在太深了,恐怕好了也会留下疤痕。 九皇子咬牙切齿,只恨自己弱小,无力保护任何人。 他连自己也只是鱼肉,而非刀俎。 那些污血滴下来,像滴在他心头,使他生出一股从前未有过的狠厉。 他足足处理了两个多时辰,才将伤处全部处理完。 他累得内衣全部湿透,好在凤药没有因为疼痛而醒来。 听她呼吸平稳,李瑕放了点心,又帮她洗了头发,换了衣裳。 她脸上没什么伤,这是唯一让李瑕欣慰之处。 他很怕凤药伤了脸,她得多伤心啊。 姑娘家谁不在意容貌呢。 李瑕看着凤药安静睡着的模样,脸上一红。 转过身又忍不住再回头去看她。 在他心中,凤药是满宫里最端正好看的女子,哪怕素衣荆钗。 凤药悠悠醒转,张开双目,先认了认自己身处何方,接着开口道,“给我口水。” 李瑕听到呼喊,赶紧走到她身边,拿着水,托起她的身子,一点点喂给她喝。 “我身体废了吗?”她喝够水温,“到处都疼。” “伤得虽重,但都是皮肉伤,没动到骨头。” 凤药在他怀中紧绷的身体一松。 受刑时,她满脑子都是金玉郎,当时看他忍痛也不觉得怎样,只道他勇敢。 轮到她受刑,才知道疼痛到极点,想要求死。 打她的人若能一刀要了她的命,她反而会谢谢他。 那沾了盐水的鞭子抽在皮肉上,真让人生不如死。 若非心中还存着亲友,存着玉郎,存着一线生的希望,她好几次都想咬舌。 傍晚时,金玉郎来了,他急匆匆大步流星快跑起来,一阵风似的走入内堂。 一双眼睛里的急躁遇了火就能着。 看到凤药张着一双清亮的眼瞧向门口,与他视线相对,他一颗心“咚”一声落了地。 “还好你活着。” “不然呢?”凤药终于露出被绑走后第一次笑容。 “不然我可能要行谋逆之事!” 金玉郎这次没有约束自己,一下把凤药抱在怀中。 疼得凤药“呀”一声叫出来。 第259章 雨夜屠杀 金玉郎轻轻如拿瓷器般将她放下。 “九王说你未伤到骨头,真是万幸。” “应该伤得不重,包扎时我没有一点感觉。” “醒了才疼起来。真不知当日我救你时,你伤得都能看到骨头会有多疼。” “你怎能与我相较。” 玉郎平静地说,“我几乎没有痛感。” 那是真的。 他通过了极其严酷的痛感训练。 在那之前,他也只是普通人。 天已黄昏,刚停下的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 玉郎问了她都伤了哪里,凤药别过脸一时没说话,过了片刻,像下了决心,“全身都是伤。” 她咬了咬嘴唇,听宫里人说她的伤是九皇子亲手拿了药为她包扎的。 玉郎只是点点头,“你保住命了,别的都算不得什么。” 大殿中气氛有些怪。 凤药总觉得金玉郎有事在身,可他表现得如平时一般无二。 她知道问也多余,伸出手拉住玉郎的手。 两人目光缱绻纠缠,谁也不说话。 室内连空气都温热了几分。 九皇子躲在门口,若有所思望着她与他。 终是抵不住那飘在空气中的情愫退出殿外。 “腿疼。”凤药忍不住哼了一声。 玉郎到底不放心,解开包扎小腿的纱布,看了一眼。 伤口又多又重,烂肉没被剪掉,伤口一塌糊涂,但也能看出处理的人已经用心了。 “用的药是极好的,先别动,养一养,下次我来为你换药。” 他粗糙的大手紧握住她的小手。 她浅笑着说了句,“我等你。” 又说了一句,“我保住了秘密。” 听在他耳中如同雷鸣。 许久他咬着牙说道,“我知道。” 她说了他也不会怪她,但她没说才是保住性命的关键。 一旦什么都说了,下场只有死。 他不想她受苦,但又必须要她受苦。 他再次握了一下她的手,随即松开,“等我再来为你换药,好好休息吧。” 一道闪电划亮天空,也将殿内照亮。 凤药看到玉郎深沉的脸,在闪电中明暗交替。 他绝对有事。 承庆殿里空荡荡的,守夜的小宫女依在她床边打着瞌睡。 值更的太监每个时辰便敲打梆子报时。 在风雨中,那声音更显夜的寂静绵长。 她迷迷糊糊,却睡不踏实,一会儿一醒,李瑕不见踪迹。 承庆殿静得像坟墓。 大约丑时,外院一阵小小骚乱,只一刻钟,但又归于安静。 凤药听到有人轻轻进了屋,坐在她床边,悄悄瞧她。 她听出那是九皇子,他身上带着外头的雨气与泥土混和的新鲜空气。 还有种说不出的腥味儿。 她眯起眼,对方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瞅她。 以为她睡着,便走开了。 烛光虽暗,凤药仍是瞧见地上滴了水,李瑕甲胄在身,淋得透湿。 她直觉出了大事。苦于起不了身。 直挨到天亮,听守夜的小宫女说,九王去禁宫当值。 夜来虽有风雨,但很平静。 她等不及叫人去喊紫兰殿大宫女胭脂。 胭脂远远看到她包得像具尸体,小跑着冲过来,“凤药,你是要死了吗?” 说着眼泪夺眶而出。 “别扯你娘的臊了。” 凤药身上隔了一天反而更疼了,她有气无力骂道。 “我哪有那么容易死。” “宫里发生什么大事了吧。”凤药虚弱地问。 胭脂凤药没事,又哭又笑,擦擦脸反问,“你跟尸体似的躺着,怎么知道的。” 凤药想到头天夜里玉郎的异样,和李瑕回来时身上的气味。 果然胭脂道,“倭贼一夜之间死光啦。龙颜大怒呀。” “那不是好事吗?不必和谈,杀到南边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全歼。我们可以清静多少年了。” 凤药长出口气,心内为九皇子和玉郎喝声彩。 “哪那么简单,杀光也就算了……” 凤药的心提到嗓子眼儿。 ………… 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当事人,谁也不会知道。 那一夜,是复仇之夜,是杀戮之夜。 是尽情释放压抑已久的愤怒之夜。 天上下着倾盆大雨,似在为此次行动助兴。 玉郎和九王到京郊集结,黑夜里,两人如鬼魅潜行在如注大雨中。 京郊处,曹峥已集合五百精兵,大家整齐列队,寂静无声。 玉郎的目光滑过每个人的脸庞,人人眼中燃烧着仇恨。 手中的长矛短剑已等不及饮血。 玉郎将五百兵按对方扎营数量划分成十个小队。 每队五十人,围剿一个营帐。 这五十人又分为十人一队,共五队。 这五小队如此排布: 留在外一队十人将营帐围起。 负责把跑出营的倭人扔回去。 确保不逃走一倭。 其余四队冲入营帐。 第一队站在第一排手持盾牌,挡住后头队友,手拿短刀,保护自己不被倭兵伤害。 他们不进攻只防守。 第二队选最高之人,执丈许短矛,倭人身矮,这十人从盾牌后头伸出手臂去捅人时,倭人还手够不到他们。 用矛戳中倭人身体,使对方丧失反抗之力,尤如鱼叉插鱼。 第三队执三丈长矛,站在第一队后头专刺第一队没刺到的漏网倭兵。 第四队在最后头,保护前三排队友不受倭人伤害。 若有漏网之徒从旁进攻,归第四队负责。 玉郎有令,前三队有死亡者,后一队负责护卫的士兵陪死。 第四队虽然最安全,不在进攻最前线,却是最用心的一队。 他们一举杀光所有倭兵。 这四队退出。 由在外防卫的士兵进入营中“补刀。” 每一名倒在地上的倭人,不论死活再受一剑。 使剑对准胸口捅穿过去。除恶务尽。 外头已有先锋兵在野地挖好大坑,将所有倭兵扔入坑中,浇上灯油,一把火烧之。 待火燃烧到自行熄灭之时,将所有倭人来时的用品,帐篷全部丢入坑中,第二次焚烧。 之后掩埋清楚,将所埋之地,还原成原来模样。 甚至将草都移过来一些,不使人认出这里曾挖过坑。 那血染红了草地,本是个难题,可天降大雨,将血水冲刷一遍。 杀人最简单,他们都是长期受训的杀人机器。 进入营中这些精兵有条不紊,在他们列阵之后,倭贼还在睡梦中。 排头兵举盾半蹲, 第二排士兵已从盾间缝隙将锋利的矛刺入睡梦中倭人的胸膛。 人受一枪不会立即就死,他们发出的惨叫混和着雨声,在黑夜中格外瘆人,也格外解恨。 第三队用长矛将没受枪的倭人挑起来,利用长矛臂长像挑只猴子那样,让他们四脚离地,只能挣扎。 第三排小心看护队友,偶尔有偷摸想溜,想从旁杀入队形的倭人,难逃他们手段,一一被诛。 小队各做各的事,相互配合,全歼对方不用十分钟了事。 后头烧人费了不少时间,不然九王也不会忙到快破晓才回了承庆殿。 至于怎么向皇上汇报,发现的官员自会想办法,欺上瞒下这块,当官的做的最熟。 倭人安营之处是京郊荒野。 宣旨官到了地方,满目野草,连一点人住过的痕迹也没有。 别说营帐,连动物也没有一只。 头夜下了大雨,草上结着露珠,偶尔传来一声鸟啼,在空谷中分外美妙。 宣旨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带着侍卫将附近所有地方找了个遍,没找到任何住人痕迹。 好像倭人从未进过京。 他莫名其妙,想着是不是牧之的死让对方产生了畏惧。 对方推测我方皇上肯定不会放过他们,这才趁着夜色,全部逃走。 这么解释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倭人什么鸟样,他见识过,一群不知廉耻的兽类。 那样的人怎么知道害怕。 他蹲下身拨弄着荒草,仔细检查。 泥土全部湿漉漉的,他抓起一把泥,用手指抿开,细瞧瞧又放在鼻尖下闻了闻。 眉头紧锁,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在疯狂呐喊—— 怎么偏是老子这么倒霉?碰到这种事!怎么交差! 那泥土颜色发褐,明显有血腥味。 头天夜里,这里定然发生了大屠杀! 草,这可怎么办。 第260章 叛国何罪 宣旨官站起身拍拍手,心头一片茫然。 是不是有志之士结成团伙,一起杀光了倭人,并把尸体移走了。 大周从来不缺少有血性的男人。 他心中的确十分佩服那些人。 可差事还得办呀,怎么和皇上开口?皇上还等着自己带着主帅回去继续谈。 他一筹莫展。 跟着前来宣旨的有一小队,一队五人皆是皇上近卫队成员。 受九皇子指派一起传旨,以确保不出乱子。 这五人常年在校场摸爬滚打,个个如铁塔般壮实,都是个中好手。 其中队长曹峥,是九皇子新收至麾下的心腹,为人沉稳,十分可靠。 他不是白来的,就是防着宣旨官发现什么情况,专来堵漏的。 九皇子原先的意思,一定要瞒住皇上,只说倭贼连夜逃了。 眼见宣旨官发现端倪,他上前一步,想说些什么。 就在此时,耳中听到远远传来马蹄疾驰,听音离得大约还有一里。 马儿跑得飞快,曹峥立刻闭了嘴,与宣旨官对望一眼。 大早上,这荒郊野岭,定是有事。 “等一下。看是不是宫里来的。”曹峥建议。 两人就这么面面相觑,等了片刻。 只听到有人在薄雾中一声声狂喊,“曹队长,出列。” 曹峥怔住了,没想到来人是找自己的,还这么紧急。 他定睛一看,骑马的是自己手下,更确定有紧急情况。 向宣旨官点点头,他走得远远,迎着骑马的军士而去。 那人跳下马,跌跌撞撞跑向他,差点跪下,低声道,“你还没和宣旨官说吧。” 他头天得了九皇子的意思是捂住此事。 刚才正想进言,被马蹄音打断。 曹峥回头看了一眼,小声说,“没来及说呢,他发现了。” 那人面色苍白,“今早清点倭贼名册……昨天夜里杀掉的倭贼对不上数,少了一个。” 曹峥呆了,头夜的屠杀他也参加了。 每个营帐围得铁桶加严实,不可能跑出来一个倭人,而没被发现。 除非,那人那夜就没回营地。 “九王说,确定跑了一个,捂不住,只能照实说,反正没人知道谁干的。” “我得回去复命,那边急得起火。曹大人看着办吧。” 军士骑马回去了。 曹峥踩着军靴走到宣旨官身边问,“大人有什么发现?” 说完不等宣旨官回话,也蹲下身检查起来。 那些泥土中的确混有血迹。 他回望着脸色煞白的宣旨官,心中暗骂一句脏话。 “倭人是带不回去了,看样子是死了,咱们等着领罚吧。” “要、要不就说他们吓跑了?”宣旨官哆哆嗦嗦提议。 曹峥狰狞一笑,“大人的谎话张嘴就来啊。” 这一句噎得宣旨官不敢吱声。 “只能照实回答。” 玉郎他们埋人时数过倭人,但杀过去时没拿花名册。 回来对人数才发现少了一人。 两人经过激烈讨论,商量出对策,只能说实话,并且大张旗鼓寻尸。 将事情闹大后,才可派各路段张贴倭人画像,缉拿此要犯。 并且动用民间力量,让赏金猎人一起捉拿。 这里距离南疆几千里,几十天不信抓不到个倭人。 只是玉郎不信这是疏忽,他们围住营帐时,确定没跑出来过一人。 那么,怎么会有一个倭人刚好没在营帐过夜。 他能去哪? 玉郎推断少的那个人该是倭帅。 绝对有人窝藏了那人。 若是奸人想结交倭人,请了到家中宴饮,此时出事,那人会不会为了掩盖自己的行为,而不敢交出倭人? 他百思不得其法。 只能先将事情闹大了,刚好洗脱他们的嫌疑。 倭人收的礼物,尽数被他收走,折成银子,发给了五百勇士。 并告诫大家,钱能拿,嘴要紧,谁敢透露一丝风声,等着影卫诛杀全家。 那五百精兵不但杀了倭人出了腌臜气,又拿了大笔银子。 光是训练他们杀人的阵型,若非杀人无数,积累实战经验的人根本想不出。 大家无不敬服玉郎胆量,畏惧玉郎手段,谁敢多说一个字。 ………… 胭脂感慨着,“咱们家大公子没白死。” “这不就有人为他报仇了吗?” 皇上怒不可遏,满朝大臣无言以平息皇上怒火时。 九皇子出列启奏道,“现在最要紧的是,快找到尸体,才好做出应对之策。也许还能找到线索,抓到是谁做的此案。” “这事先不经大理寺的好,变成公案反而不好办,请父皇恩准儿臣先找到尸体,再行决定。”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皇上跟本没有对策,交给大理寺,就是奇案,传到老百姓耳朵里不知要编排出什么诡异剧情。 那得显得朝廷多么无能。 他挥手让九皇子挑选侍卫快去寻找。 当日申时便被九王找到了,上报说全部人员皆烧成灰烬,但财物都不见了。 皇上一阵头疼。 让他难受得还在后头。 九王带着一身湿气闯上朝堂跪下奏报,“启奏皇上,儿臣清点倭人数量,发现……跑了一人。” “什么?!”好几人同时不由发出惊呼。 皇上一阵头晕,他按着不停跳动的太阳穴,脑海中蹦出四个字。 天不助我! “儿臣奏请皇上,马上下发缉拿令通缉倭人,凡我大周子民发现倭人上报,并能助官府拿到者,赏银万两。” 曹二郎深以为然,赞许地看着跪在地上,英姿勃发的九皇子。 这少年虽瘦弱,身上却有股子“劲儿”。 不服输不低头认真做事的劲儿。 他就喜欢这样的少年郎。 身为武将出身,他很理解九王进言的重要性。 他站出队列朗声道,“臣附议。” 以曹家为代表的高品阶武官纷纷附议。 事实在就摆在眼前,要么全死掉,要么全活着。 全活着,和谈完事。 全死了,出兵打他个出其不意,全歼了对方即可。 兵贵神速。只要在对方毫无防范时出手,以一敌五也不是问题。 特别是晚上突袭,以己方最小伤亡,团灭对方。 有武将解释了发缉拿令的必要性。 王太师及其党派也纷纷附议。 在国家利益前,大家没有冲突。 再说,现在的局面,对太师集团没有好处。 动一动,才能有变化。 在变化中才能寻找机会。 缉拿令以最快的速度分发下去。 所有人都紧张地等待着。 一个很明显非大周的异族人,不会本地语言,身上带不带银子,他都躲不了几天。 大家都认为缉拿令发下,很快能捉到此人。 偏偏音信全无,完全没有一点线索。 ………… 那不是没有原因的,没人帮助,他一个倭贼此刻就如扔到饥民中的流浪狗。 一定有人窝藏此人! 玉郎这夜到九皇子承庆殿中,带了金创药,让胭脂帮凤药换药。 他郁闷地在殿中踱步,九皇子激动地建议,“我们就上奏,开战吧,现在抓紧时间还来及,哪怕那个倭人跑去报信了,我们也赶得上。” “上报等着皇上下令会很麻烦,等来圣旨再出发,又是粮官又是督战官,走得也慢,不是上上策。” “既然已经不守规矩了,便彻底打破规则,离泉海最近之地的囤兵我们用不动,不如先派自己的私兵向南边做为先锋军,可惜可惜,牧之若在,他最合适带着队伍先去,他熟悉那边情况。” “你我都走不开,日日需在皇上面前应卯……” “那个倭人应该跑不远,我以为发了缉拿令马上会有消息,我的影卫也洒出去了,竟毫无踪迹。” 金玉郎抚额皱眉,他推断的事情很少出错,这次偏落空。 找个异族的矮子如大海捞针一般。 这个倭人能藏到哪去? 这个问题只有一个人能回答—— 李琮。 第261章 利益至上 李琮看到满城缉拿令,暗自得意,又暗自焦虑。 得意自己判断对了要开战,焦虑怎么是这样的结果,其他人都没了,只余这一个倭帅。 那天凤药来报消息,说牧之要谏诤皇上,会很激烈。 他当即便判断出和谈要变风向。 本来和谈就是皇上一人的主意。 这是个很好的契机,牧之谏诤必定惹怒皇上。 接下来要打仗,李琮手中没兵权。 本想掌握中央军,以控制住禁宫内,到时矫诏登基也不是不行。 可中央军权落在九皇子那个小崽子手里。 朝堂上支持自己的臣子肯定比不上四哥那么多。 内外他都处于下风。 倘若现在倭人能打败皇上派出的军队,谈条件时,以皇上的性格,他李琮便可以在对方的支持下,坐上太子之位。 只要他登基能给对方更多好处,对方肯定愿意支持他。 他那天当即做出应对,赶紧去找到倭帅,将他秘密用一乘小轿抬到到自己王府。 先好好招待一番,送了许多礼物给对方。 之后他想找个机会向对方提出支持自己的要求。 就在那时,传出牧之自焚的消息。 事情发展远超他想象。 他告诉倭帅和谈可能要延后,自己父皇突然病了。 不过倭帅可以先在他府上住下。 稳住这人,李琮连忙进宫。 目睹自己皇姐因为过度悲伤,扑在牧之烧成炭的尸体上痛哭。 皇上气坏了,朝臣乱成一团。 李琮无法马上做出应对,只能先拖延。 事情就此急转直下。 先是整个倭人营地被端掉。 再之后便是发现跑掉一个倭贼。 现在铺天盖地都是缉拿令,只肖倭人一出现,便会被人举报。 绝对难逃一死。 这倭帅是他如今手中最大的底牌。 但怎么用是问题,他要让这矮子发挥最大作用。 他本就弱于四王,又跳出个九王,一出现就得了皇上信任。 皇上自然更相信没有一点背景的小儿子。 九皇子也并非酒囊饭袋,表现很亮眼。 他更觉得一种暗藏的危机在向自己逼近。 若是现在献出倭帅,父皇会怎么样? 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自己,连特务机关都找不到的人,六王找到了。 父皇是开心儿子的能干,还是怀疑儿子与倭帅勾结? 巨大的情报网都没有网住的人,自己的皇子网住了。 是不是变相说明六王手中掌握着更强的人手? 不管从哪方面想,交出去都不如不交。 这倭帅交出去,只有一条路,就是被大臣上奏,杀掉。 因为实在不能留。 那他费尽一番心意又有什么用? 他本计划牧之一闹,和谈失败,双方正常交战,已方被打败,再次和谈,对方要钱要地,同时提出条件要大周立六皇子为太子。 一切都变了。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与倭帅谈好条件,自己秘密送倭帅出城,越快越好,对方必须答应打赢后保自己为太子。 不然一旦要打起来,主帅不在,倭贼被一锅端,计划就全泡汤了。 为了打探消息,他进宫去给皇上侍疾。 他这次真的来对了。 ………… 李琮没有注意到自己家笼罩于奇怪的气氛中有好几天了。 最先发现李琮秘密的是元仪。 倭人来和谈之后,李琮只要有时间只陪伴元仪与云之。 和谈时文臣作用较大,他不能冷落云之。 若打仗曹家必定出战,元仪那里他少不得多去一去。 凤药将牧之谏诤的消息递过来,元仪马上动身陪着云之去了青石镇。 路过曹府,她特意下车,和家人交待一声,有什么消息一定要通知给她,并将地址留给七叔。 一路上马车颠簸,云之紧张得面色发白。 她实在担心牧之,也担心皇上盛怒之下连累整个常家。 元仪握住云之的手,很坚定地说,“姐姐放心,元仪会照看好你与孩子。” “照我看,不会有什么大事。皇上就是发怒,也不会发落牧之哥哥。” 云之只当她随口说说安慰自己。 元仪看出她所想道,“处罚了常家,谁与王太师做对呢。难道皇上愿意看着太师一家独大?王家已经占了朝廷半边天了。” 看到云之恍然大悟,又露出佩服的目光。 元仪不好意思地说,“我这是偷听伯伯叔叔们说话时听到的。” “皇上不满王家久了,朝中能与王家抗衡的就是常家,他再怎么气也不会把常家怎么样的。” “所以牧之哥哥不管说的话多难听多过分,皇上一时发怒处罚常家,最后也还会像上次一样,将常家好好的放出来。” “咱们躲得只是一时之灾。” 云之这才放心下来。 她们照凤药给的地址到了玉楼。 云之惊叹青石镇盖起这么雅致一座园子。 更惊讶的是开门的女子,盛装华服,等报上凤药名字后,那女人虽不热情,却接待得很体贴。 看得出她的冷意只是性格中的一部分。 她本人很欢迎元仪与云之。 接着,让云之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大厅两边的楼梯纷纷下来许多美丽的姑娘。 可这玉楼分明照着官家宅院建的,她本以为是哪个隐退的大官的私宅。 “这里是烟花之地。”凰夫人淡然介绍说。 “凤姑娘没告诉你吗?” 云之这才回过神,摇了摇头。 她拉着元仪想离开。 一个世家小姐跑到青楼,传出去,常云之就无法在贵妇圈中立足了。 元仪却开心得不得了,“这里又美又安全,谢谢夫人收留我们。” 凰夫人疼爱地看着她。一下就有点喜欢这个爽快的丫头。 云之责怪地瞥她一眼。 元仪大方回看她眼中闪着新奇的光,劝她,“我们只要闭好嘴,谁知道我们来过?这地方男人家天天来就没事,我们逛一次怎的?” “好姐姐我们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凰夫人开腔了,“两位夫人大约不知道,这是六王爷的产业。” !!! 元仪更开心了,“那我们就好好玩喽。” 她们安顿好,元仪为了宽慰云之,强拉着云之泛船湖上。 就在她俩人划船时,凰夫人在大门口接住了送消息来的弦月。 弦月骑马跑得疯掉似的送来了消息。 他从马上翻下来,跌跌撞撞扑到凰夫人怀中,呜咽着告诉凰夫人,“牧之先生……他,死谏主战。” 夫人还未没惊愕中回过神,弦月抱住凰夫人肩膀哭得悲痛,“他自焚而亡。” “这可怎么和两位夫人交待啊,我的天,那位公子竟有这般胆气。” 凰夫人一向冷静自持,此时也红了眼圈。 送别牧之时,她曾去远远围观过。 心中只是惋惜,那公子清俊儒雅,怎么会是把软骨头? 她对政事没有兴趣,坐在车上瞧了番热闹便回玉楼了。 没想到那是她见到牧之唯一一次。 更没想到,被百姓扔菜叶的男子原是国士无双。 她缓慢而沉痛地走向湖边,静默地远远看着湖上泛船的两个女子。 云之愁云满面,元仪嘻嘻哈哈。 两人几乎同时注意到立于湖边的凰夫人。 元仪冲凰夫人挥手,对方动也不动。 离得远看不清夫人表情。 云之一阵心慌,她捂住胸口沉重地吩咐元仪,“划到岸边。” 元仪也察觉不对,摇着船到了岸边,等看清凰夫人表情两人心中都“咯噔”一声。 待船靠了岸,云之脚软得站不起来。 还是元仪搀着她下了船。 凰夫人沉着脸没出声,元仪止不住颤抖,刚张口,眼泪便滚落下来,“是他?” 夫人悲痛地点点头。 云之发出一声类似小动物般凄厉的悲鸣,眼前发黑,一把抱住元仪,将身体全部靠在元仪身上,勉强撑住。 “怎么个……?” 凰夫人沉默良久,伸手扶住云之,不忍心说却不得不说。 “自焚。” 云之的脑子像是缓了一会儿,才领悟了这两个字的意思。 这一次她撑不住,彻底晕过去。 第262章 元仪惹祸 待醒来,云之不肯待在玉楼,带着元仪和孩子匆匆向家中赶。 哪怕因为哥哥的死,全家一起下大狱,她也不能跑。 此时她要好好陪在母亲身边。 云之奇怪地没有再流下一滴泪。 她冷静地吩咐元仪打点行李。 并将孩子也交给元仪照看,若常家获罪,孩子是王爷血脉,待在王府不会受波及。 她自己要骑马先行,弦月不放心,陪着云之骑马先回常府。 元仪带着孩子坐车,由玉楼派人送她们娘俩回王府。 车到王府前,元仪进门便发现王府前院的佣人都不见人影。 除了门房有看门人,平时忙忙碌碌的下人一个不见。 门房吱吾半天也没说出个一二。 元仪性子急,匆匆向内院跑。 等过了二道门,进入内院,发现所有下人严阵以待,手持木棍,三姨娘、鹤娘、梅姗被下人挡在身后。 她转到一旁才看见,这道人墙挡住一个身高只到普通男子胸口的男子。 那男人约有三十来岁,过分敦实健壮。 厚重的身体,配上粗野的表情,一对凸出的眼睛,滴溜溜乱转。 色眯眯盯着梅姗和三姨娘。 让人看了只觉浑身不适。 “怎么回事?”元仪喝了一声,将手中孩子交给乳娘。 “侧王妃回来了,咱们现在怎么办?这野猴子不知是王爷打哪请来的客人,咱们府上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客人,直向内宅闯的。” “又不敢打他,只能用棍子挡住不让他行动。” 怪不得外院男子都不见了,原是为了护卫内院女人。 “绑起来!”元仪大喝一声。 “就算是王爷的客人,也不能在府里撒野,这样的人不配做我们的客人。” “你是谁?”元仪指着矮子斥责道。 那男子哇哇乱叫,口中说着听不懂的胡言乱语。 元仪脑海中闪电般想到两个字,倭人。 在她一愣神之院,那人扑过来,元仪几乎下意识一蹲身子,腿扫出去,那人没想到一个妇人腿脚这般麻利,被绊得磕在地下。 元仪用力向他下巴一踢,那人瞬间满嘴血喷出来。 原来是被元仪踢得咬到自己的舌头。 那人气得凶相毕露只顾乱叫,大约在骂元仪。 “绑起来!”元仪暴喝一声。 几个早就看此人不顺眼的下人,拿着粗麻绳将倭人捆了个结实。 那绳索恨不得扎到肉里头去。 “拿戒尺。”元仪一股狠意自心底升起,不打算就这么放过这个机会。 “按他跪下。”她又道,不怀好意接过铁打的戒尺,拍打着自己的掌心,斜眼瞅着跪在地上只有一尺多高的倭将。 那人喷着血沫还在骂。 元仪猝不及防一戒尺下去,打得倭人头偏到一边,一口血喷出老远。 元仪做了个闭嘴的动作。 倭将怎么肯被一个女子污辱,仍骂骂咧咧。 元仪眼里带着笑,对他道,“我反正听不懂,只道你在骂我,就这一点就够了。各位都给本姑娘做个人证。” 她甩开戒尺左右开弓,直打到倭将脸上高高肿起,再也骂不出声。 “骂呀,让你骂个够。”她一边嘲讽,一边不停挥动戒尺抽打此人。 她的恨不是无缘无故,不止因为牧之的自焚而伤心,郁结在胸,想用倭人出气。 元仪聪慧,她猜得到牧之做为和谈使,定是受了不少倭人的肮脏气。 但及至看到倭人的形象,那恨意才具体了起来。 那样好的牧之哥哥,竟受这种野兽之辱。 她幼时听过祖父讲起与倭人对战。 战事之惨烈,大周对投降的倭人不杀不虐,留着战俘交换己方人质。 对方却不这么做,他们将大周将士虐待致死,将残缺的肢体扔回到我方阵上。 他们毫不在乎被大周捉到的同伴。 大周不得已也处死了倭人,干干净净一刀杀了他们。 等战争结束,他们才知道自己的同伴受了什么样非人的折磨。 祖父每提到这些倭人,总是开始变得暴躁粗鲁。 那时祖父已修身养性多年,也读些书,常以读书人自诩。 只是每说起那场战争,就原形毕露,破口大骂,脏话连篇。 搞得家人不得不把女孩子都带出去。 那时元仪也只六岁左右,“倭人”一词给她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直到这天,元仪才真正见到倭人的样子。 也明白祖父的憎恨中夹着强烈的厌恶从何而来。 这分明是没有进化好的兽人,没有礼仪,没有道德。 她痛扇此人,不但为着自焚的牧之,也为过世的祖父。 为着那世代继承下来的仇。 曹家教导,德要一代代传下来,仇也不能随便忘却。 以德报德,以怨报怨,德方能长盛,怨不易再生。 元仪不停手,周围佣人看呆了。 直到梅姗看到倭人被打得一颗牙带着血飞溅出来,忙喊道,“住手吧元仪。” “让府医给这人医治。把人带到书房,找人看着书房门,别让他出来。元仪你跟我来。” 元仪这才醒悟过来,把人打得太重了。 她深一脚浅一脚跟着梅姗而去。 打从知道牧之哥哥自焚开始,她就觉得自己坠入一场醒不来的梦境中。 被梅珊拉到她房中,梅姗拧条热毛巾帮她擦了擦脸,她愣怔地看看梅姗,方明白过来。 一切都是真的,牧之死掉了,还是用那样激烈的方法。 她再也忍不住,觉得嗓子一股腥甜,张口想说话却没说出来,一口血喷出来,胸口堵的那块大石头移开了。 她郁郁寡欢,但是,此时她也只以为这是六爷与倭人一场普通的来往。 做为皇子与和谈方友好会见。 她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 “大不了请罪。”元仪起身想一走了之。 想了想此时牧之新丧,云之不在府上,自己必得主持王府内务。 她嫁做人妇不能再任性,须得担起自己的责任。 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明白,这会子真不如先回娘家拉倒。 既便她与云之都不在王府,一时王府也不会塌了天。 元仪清晨被李琮从热被窝里揪出来,被他拉着头发揪到地上,元仪还在迷糊,李琮一个窝心脚踢在她身上,把她踢得仰面翻倒。 他手中提着条马鞭,鞭子在腿上一抖一抖,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他面色阴冷瞅着元仪,“仗着背后有曹家,把我也不当回事了吧。” “藐视夫君!我想怎么处罚你就怎么处罚你,你伯父来了也拿我没办法。” “王爷想打我,何必提及伯父。既提及了必是有顾虑,不然直接打就是了。” 元仪心知是为着昨天打了倭贼的缘故。 她尚不知今晨宫中传来消息,头天夜里所有倭人都被屠杀干净。 整个大周都在缉拿最后这一个倭人,他是主帅。 李琮接住个烫手山竽,此时公开将倭人献出去,这人一身伤,难逃一死。 他还要说清自己为何那么巧在倭人全部被杀前夜,救出倭帅。 既救出倭帅,又为何打成这副模样,是憎恨倭人所以与人勾结端了倭人老窝? 不交出去,整个王府都知道自己藏着这么一号人。 交与不交都很麻烦。 一个人说出去,都能给他带来大麻烦。 他一早将府上所有人包括姨娘,全部集合在院子里。 郑重地警告所有人,谁敢透露出一个字,王府私藏倭人,等待所有人的,就是大家一起死。 他李琮得了皇上惩罚,先回来切了所有人的脑袋,自己再死。 吓得一众家丁及姨娘都不敢说话。 之后才进到房中,将元仪拖下床。 他心知元仪胆大妄为,为人倔强任性,不会乖乖听话。 这次只能用强。 他把院子最深处没人住的一间空房打扫出来,把元仪绑在那空屋里。 不但四肢动不了,连嘴也塞住。 每天四次有三个粗使婆子,伺候她如厕、吃饭,之后再绑起来。 唯有这样,这个不安分的女人,才不会给他惹乱子。 不然她跑回曹家说上一嘴,自己就前功尽弃了。 第263章 只能自救 云之因为回娘家躲过一劫。 王府上下统一口径,只说元仪回娘家了。 李琮又将云之的陪嫁丫头吓唬一顿,敢说出来连云之一起绑到小屋里,若想对你家小姐好,乖乖闭好嘴。 那个倭人暂时安顿在书房中。 在与倭人沟通时,他发现倭人识字,便用写字与之交流。 先告诉对方,“你们来的人全部被人杀死了。” 倭人用粗而沉的声音又跳又叫,骂人打滚地发泄怒气。 李琮坐在一边皱着眉看着。 等此人发完疯,又告诉他,“我是救你的人,六皇子。” “整个皇城围起来缉拿你,没我你跑不掉。” “我能送你出去,但条件是你要领兵支持我当皇上。” “我当了皇上,会给你很多钱,给你很好的条件。” 倭人听明白了,但没答应。 他想了想,在纸上写了两个字,“报仇”。 又写了两个字“欺骗”。 李琮坐在一旁看着这个脸肿得像个馒头的男人。 心中泛起一股股恶心,自己怎么会和这样的人合作? 那人看到李琮目光,又拿起笔写下两个足以让李琮动心的字——十万。 这么个货色,统帅着十万和他一样狂暴的野兽兵。 那是不容小觑的一支力量。 用得好能助他登上宝座。 到那时,再养精蓄锐,灭了他们不迟。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现在暂且忍他。 那人写了封手书,从怀中摸出个印,小心翼翼盖在信上,将信递给李琮,连打手势带写字,让李琮将信遣心腹送至南疆。 这信提醒南边提前做好打仗的准备。 李琮把信揣入怀中。 倭人不耐烦地敲打着桌面,指着他方才写的那字。 “欺骗。” 意思是李琮会不会骗他。 李琮笑问,“本王贵为王爷,有什么可骗你的。” 他伸出手,倭人犹豫着与他握了握手,指了指“报仇”这两个字。 李琮沉下脸道,“我要能为你报仇,找到谁杀了倭人,还用你帮忙坐上皇位?” 那人听懂了,摇摇头,拿笔又写下两个字。 “女人”。 李琮怒意渐起,知他是指元仪打了他的事。 这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这些给自己惹祸的女人。 那人很执着地一直指着这两个字。 “你为何与一个小女子过不去。” 倭人瞪着一对死鱼眼,直愣愣看着李琮,一眨不眨,用力敲打着“女人”二字。 见李琮一直不动,伸出手,要李琮将自己的信还回来。 “死。”他在纸上写。 之后,便站起身走出书房,向外走去。 李琮知道这人意思不帮他出这口气,宁可出去送死。 ………… 元仪听到门被人推开了,她被绑着,还塞了嘴巴,不过体力倒是可以的。 看到进来的是李琮,她愤怒地“呜呜”叫起来。 李琮静静立在床前,元仪的眼神转向地面。 那里,李琮的影子重叠着另一道影子。 她的愤怒里夹杂了些许惊恐。 那道影子慢慢闪现在李琮影子旁,与他并肩,影长却只有他的三分之二长。 元仪一双眼睛几乎喷出火,怒视着这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用薄情寡义都说轻了,他简直寡廉鲜耻。 她毫不退让看着李琮,瞧也不瞧那矮子一眼。 矮子不怀好意龇牙笑着。 李琮手上拿着根戒尺,是元仪用来抽打矮子的那根。 一想到李琮要用同一根戒尺来抽自己,元仪若不是被绑住腿,非跳起来,咬掉李琮一块肉,再和矮子同归于尽。 李琮狠着心道,“我是你的夫君,你给我惹了这么大麻烦,该罚。” “叛国的小人!”元仪骂,听起来只是,“呜呜呜呜呜。” “来日等夫君做了皇上,会补偿你。”李琮温柔地哄她。 “现在就算为了夫君能借用倭贼的兵,你忍忍吧。” “做梦。”——“呜呜” “啪”。 一戒尺下去,元仪一边脸肿起来。 矮子兴奋地直跳,得意得像个表演成功的小丑。 元仪一双圆眼直勾勾盯着李琮,眨也不眨。 嘴巴里全是血腥气,她一伸脖子将血咽下腹去。 此仇必报,除非你今天有骨气打死我。 她心中对自己说,李琮你给我等着。 最后冷冰冰看了李琮一眼,元仪闭上双目。 戒尺频繁落在脸上,先是疼的,后来已经麻了,只觉得面部一抽一抽,不再疼痛。 嘴里的血气越来越浓。 她向床上一栽,不动了。 听到李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收了戒尺,小声说了句,“这也是你不助我的报应。早让你二伯父支持我,也不至于走到今天。” 元仪没晕,她是装的。 躺在床上,听到这句话,几乎忍不住想跳起来与李琮理论理论。 但她的理智硬生生压住了情绪。 混蛋,有本事凭自己让二伯伯支持你。 走裙带关系,呸。 是我不帮你吗?回了曹家我就被赶去和姐妹们一处做伴了,你自己碰了壁却将这笔账记到我头上。 你怎么不当时就和叔父们翻脸。 你怎么不当时与我翻脸。 如此记仇,又如此没有担当。 元仪压住呼吸,听到门被关上,心里一寸寸凉下,怒意却泼了油般烧得她张开口大口喘息。 粗使婆子来送饭,看到她受了伤倒在床上,惊恐地呼叫府上大夫。 大夫为她诊脉,敷药,她才悠悠睁开了眼。 婆子帮她摘了塞口的粗布,她虚弱地喊了声婆婆。 大夫责怪地瞧了婆子一眼,“妈妈,不是我怪您老,你老糊涂。” “这是侧王妃,就算暂时惹怒了皇子,那是记在李家族谱上的人。” “将来生了儿子,可是皇室血脉,你就敢真这么绑她,叫你塞布,你做做样子就好,怎么能塞得这么紧?” 元仪不在意在动了动腮帮子,那婆子手重,麻绳勒得肉疼,粗布塞得她的嘴巴都张到极限了。 此时酸得不得了。 她感激地看府医一眼,回头对嬷嬷说,“您听王爷的话没错,不过也多为您自己想想,你对我松松手,我必不叫您老落空的。” 那婆子是李琮使出来的老人儿,一家子都在李琮手里讨生活,不敢不听王爷的话。 此时也觉得自己太死板,怪不得一直在外院做粗活,原是不懂得变通。 这么个香饽饽,好容易落自己手里,不赶紧讨好,还在严格执行王爷规矩,笨到家了。 她忙跪下给元仪磕个头,“二夫人,老奴不省事给您老赔不是啦。” “可是,王爷的要求老奴不敢不遵守啊。” “你只管守着您的规矩,我只要你送饭时,每天送的饭比照着主母房中膳食即可。” “一应银子,我自己支付,不动用公中银两这样可以吗?” “可以可以。” 医生看了看元仪,心中感叹这姑娘冰雪聪明。 绑在这里,也不过一段日子,别因为这点事搞坏身体才是。 气性大的女人,他见过,最后结出的苦果无一不是自己吞掉。 你以为男人会心疼你?那才真是天真了。 像李琮这样的男人,愿意嫁入的中等家世的女子多得很呐。 任何人都不会对唾手可得之物珍惜。 女人,在男人眼中,就是个“物件”。 他为元仪敷好药,那药用在脸上凉凉的。 “放心,很快就能消肿。” “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府医走后,嬷嬷又来堵元仪的嘴。 元仪一歪脑袋,冷淡地说,“我不要堵嘴,王爷这段时间都不会过来。” 元仪从手上去掉个玉镯子递给嬷嬷,“上好的羊脂玉,能给嬷嬷换套房还多,赏你了。” 那嬷嬷听了,心中挣扎一会儿,依了元仪。 第264章 失去自由 婆子高兴得接过镯子,小心翼翼藏到怀中。 拿起麻绳抖了抖,“我给主子捆得松些,主子体谅做奴才的,咱们也是没办法。” 元仪从婆子手中抽过麻绳,向门外一扔,冷笑一声,“还捆?我都说了王爷最近不会过来。” 婆子为难地看着元仪,“王爷罚起来不得了,老奴也没办法。” “婆婆,富贵险中求,你既愿意收我的镯子,就得多少冒点险。” “想捆我。”她手心向上,“镯子还来。” 婆子眼见到手的小院,怎么肯再拿出,笑道,“不捆了,我瞧着些,王爷过来,我抄小路,先给您松松地捆上,王爷不知道就好。” 她喜滋滋揣着镯子,反身锁了门。 元仪不会想不开,她要好好养身体。 自己好了,才能为心爱的人报仇。 李琮是个记仇的人,也是个爱猜忌的。 元仪在屋里左右没事,便细想等出了这房子该怎么办。 她苦于无法传递消息。 婆子不傻,松松绑这样的事能为她做,传递消息这种事,她敢做吗? 晚上婆子送饭过来,果然丰盛。 她摆了小桌子,问婆子,“婆婆可以为我拿纸笔来吗?” “做什么?”婆子突然警觉起来。 “只是想请您老捎个消息,让云之姐姐快回来。” “你们俩人要好,老身知道。不过现在王府管得很严。出入要记名,还要记清去哪,见何人,说何事。” “告诉您一声,倭人叫人一窝端了。王府现在防人防得疯了似的。” “带消息这事不是帮忙,是要老身的命,你非要我做,我把镯子还你,就当没听过这回事。” “还告诉您一声,夫人回来也不敢为您说情。王爷打算把夫人也关起来。” 元仪这才知道为什么李琮会发那么大的火,会一大早把自己拉出来痛打。 一窝端?真叫人痛快。 她心中快意,吃了两大碗米饭,果然有人为牧之哥哥出头报仇。 她该敬这位英雄一杯。 …… 李琮虽不能立时送倭帅出城,但信件是好送的。 那封信很快被他送出皇城。 他是打定主意,不但要倭人与大周开战,还想要倭人赢。 赢了就可以提条件,他们若以十万大军压境愿意助自己上位…… 先割出几座城池有什么打紧。 之后再抢回来,或是就送给他们,做为谢礼又如何。 大周可大得很呐。 这意思他也告诉了倭帅,对方很得意地表示,自己的军队一定风卷残云地打败大周,取得胜利。 襄助六皇子登基。 在这之前,他的老父皇可千万要身康体健。 他想到自己母亲当时由着嘉妃勾搭皇上,搞得自己父皇掏空身子。 这可不行,他得禀明母亲万万保养好她夫君的龙体。 现在皇上万万死不得。 云之陪了母亲七天等哥哥头七过了,她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王府。 进了微蓝院,院门在身后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她正诧异,进院时没有任何异常啊,怎么这样对自己。 是因为哥哥? 连皇上都许以国葬礼遇下葬家兄,六王爷做这样子给谁看呢。 她问及丫头原因,连丫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又喊自己的陪嫁丫头,被告知,陪嫁丫头这段时间不能来伺候。 她一再追问原因,逼得丫头自扇耳光,还是不肯说。 云之眼睛一转,转而问起元仪。 “二夫人被关禁闭了。” 看来禁忌话题不是元仪。 她便假做身体不适,不再过问府上任何事情。 院中所有下人看起来都松了口气。 清晨,云之从窗子看到有人在门口与门外二道院的管事嘀嘀咕咕。 她便知是问自己情况,汇报给李琮。 她千思万想,再想不到那个逃掉的倭帅,竟是藏在她的家中。 “来人。”一个脸生的丫头走过来。 同时一个叫莺儿的丫头一直站在门边不离开。 那丫头是李琮指过来一直在微兰院伺候的二等丫头。 一等丫头四个,皆是自己陪嫁带过来的常府的下人中挑出的人尖儿,个个机灵能干。 云之注意到莺儿最近几日总在自己身边晃悠。 她看过去时,那丫头便移开视线不与她对视。 云之便知道,这是李琮派来盯着她的。 不是元仪出了什么事,就是王府发生了什么不能告诉她的机密事件。 对着镜子,云之对梳头丫头道,“今天换个发型,万一王爷来房里,好给他看看。” “莺儿。”她叫道。 那丫头进了屋,云之指指桌上的锦盒,“这次回娘家带了不少母亲给的首饰,我戴不完,瞧你最近挺勤勉,这个赏你。” “打开吧,看看喜欢不。”云之从镜子中观察莺儿。 莺儿打开,见是只少有的粉玉海棠步摇,一道惊喜从眼中划过。 “王爷不喜欢我戴粉色,以后有粉的都赏你好了。” “谢王妃赏赐。”她欢天喜地出去了。 “戴那支玫瑰红宝簪子,王爷喜欢。”云之声音不大不小,足够那丫头听到。 当夜,王爷便来了微蓝院。 “王爷好久不来了,刚好一起用点宵夜吧。” 李琮饮着乳鸽汤,一边偷眼观察云之。 她喝得欢欢喜喜,也不问为何将她关在院中不让出门。 “你又是戴玫瑰簪子,又是赏莺儿步摇,不就是要见本王?有话要说?” “有是有,怕王爷偏心,不向着我。”云之似笑非笑瞥了李琮一眼。 “你倒说说看。” “哥哥谏诤,我是临时得着消息,躲出去时元仪那丫头非要跟着,她不听话,惹得我心烦,我们闹得很不高兴,我想请王爷惩治她。” “王爷如此待我,定是她回了家,先告了我的状,王爷心偏才关起我?” 李琮奇道,“你们俩不是平日挺好的么?” 云之“哼”了一声反问,“皇上瞧着你与四哥关系也挺好的呀。” 李琮心内好笑,果然妇道人家,只会争风吃醋。 “曹家不将我们常家放眼里,那丫头也不敬我这个主母,王爷真的不管一管?” “朝上文武不和非要闹到王府后院来?” 云之越说越气地将手中汤碗重重放下。 “下次再敢顶撞我,必要让那丫头知道谁才是这院中主母。到时王爷可别心疼。” 他更放了心,道,“都是小事,明儿就放你在院子里走动。先在微蓝院中散散。别找姨娘们串门子,二道院更不要去。” 他的外书房在二道院西路,很偏。 内宅也有书房,是他常去的。 倭帅被他藏到了外书房里。 现在指了两个外院男丁专门伺候着。 倭帅知道自己带来有精兵头目都被杀光,也不敢乱跑,老老实实待在外书房,等着李琮找机会送他出去。 他的信想来已经在半路了。 整个皇城几乎被翻了个遍仍没找到倭帅。 所有人都猜测,倭帅要么已死,要么早就溜出皇城。 风声开始松懈下来。 云之垂下眼帘,乖巧柔顺。 趁着李琮高兴,求李琮放自己的丫头翠袖进来。 “今早梳的发型不好,那丫头手笨得很,这些年都是翠袖给我梳头。她很会搭配首饰,我用惯了。” “好吧。”李琮开恩,云之欢欢喜喜谢过王爷。 那高兴不似装的。 李琮很满意,离开了云之主院。 云之一夜睡不安枕,天亮时她想到一个好主意。 她起床时,翠袖已来了微蓝院。 梳妆打扮好,她吩咐翠袖,“研墨,铺纸。我要练字。” 她特意叫来翠袖回来并不为这丫头梳头好,而这因为她识字。 云之从前就爱写写画画,练字也是常有的事。 莺儿没多在意。 她就站在窗外,与云之写字的桌子一墙之隔。 转转眼就能看到云之写的字。 可惜,这院中的丫头一个个都是“睁眼瞎”。 没一个识字的。 第265章 设计脱身 翠袖聪明,知道小姐意思,铺好纸,安安静静开始研墨。 云之一笔一笔写,“我问你只点头摇头,明白?” 翠袖不动声色,微点下头。 云之一笑,低头写,“院里出事了。” 点头。 和元仪有关。 点头,又摇头。 云之皱眉,有关又无关? 元仪惹祸了。 点头,又摇头。 惹祸了,又不完全是元仪的事。 元仪也被关起来了。 点头。 她惹了王爷? 点头。 因为我们躲出去。 摇头。 因为顶撞王爷。 摇头。 云之再猜不出什么事,不由有些着急。 因为曹家? 摇头。 元仪关在自己院中? 摇头。 云之想了想,又写,关在废弃的东路偏院中? 点头。 云之心中惊惧,元仪惹了什么事,能让李琮生这么大的气。 那个院子死过一个女子,下人语焉不详,那屋子封闭许久了。 平日通往那院子的路都不让几个姨娘去。 云之很害怕元仪犯下的错是“女德有失”那样的话,很难救出来。 你看到了全过程。她写。 点头。 云之心想那就好。 你写给我看? 丫头摇头同时脸上出现惧意。 云之继续写,王爷不让你们提。 点头。 我知道也可以假装不知。 丫头眼圈有点红,她微微摇头。 你觉得我做不到。 点头。 和我有关? 点头又摇头。 又有关又无关,那会是什么事呢。云之苦想。 是咱们王府的事? 摇头。 她心中一惊,王府的事是家事,不是家事,难道是…… 国事。 点头。 云之有些害怕,将这张写满了字的纸放烛上点燃,叹道,“好久不写字,手都生了。” 看着纸张化为灰烬,又重铺一张。 想了想,她写,“不让我去外院与这事有关。” 点头。 只有我不知道此事。 点头。 是国家,又只有她一人不知,那么元仪知道这件事。 若能见到元仪,便能知这事首尾。 王爷会放元仪出来。 摇头。 会关她很久? 点头。 比我还久。 丫头想了想,轻轻点头。 天哪,元仪惹了什么天大的祸。 难道,是曹家出兵暗杀了倭人? 不会,这种事怎么可能整个院的人都知道,独自己不知。 你能偷偷找机会告诉我吗? 犹豫许久,丫头还是摇摇头。 李琮会因此杀人? 丫头肯定地点点头。 云之急了,直想捶自己的脑袋。 可她真的猜不到,谁也猜不到,一个大周的皇子,竟会叛国。 她死了心,将纸烧掉。 云之躺在床上,屋里熄了所有蜡烛。 直到半夜,万籁俱寂,她偷偷起身,此时,她突然想起凤药。 想起常府被抄家的那个夜晚。 凤药就是在深夜,冒着风雪拉着她,逃出被官兵包围的常家。 现在天气已暖,可她仍然有些发抖,也许是第一次如此逾矩,也许是害怕所面对的真相。 她穿了卧房中穿的软底绣鞋,从院子边门偷偷溜出院子。 整个王府她都熟悉,她偷偷摸摸避过巡逻的家丁,直到来到那条荒芜的小道上。 这里没有点灯,只靠着点月光照亮。 连虫鸣听起来都格外瘆人。 等走近院子,主房边上的配房里传来惊人的呼噜声。 证明有婆子在看守这里。 云之一生之中从未像此时这么紧张过,她一生中最害怕的一次就是和凤药出城,被哨兵查路引时。 而这次,却比那次还要怕。 她此时方明了,若是肩上担着旁人的性命和责任,该有多么沉重。 院门上落了锁的,好在院墙不高。 云之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得自己爬墙头,想当年的那次,是凤药托着自己爬过去的。 现在她有的,只有自己了。 她不知怎么,生出一股勇气,搬来几块石头,踩着翻上墙。 墙离地比她想的要高,她很害怕。 好在墙边长着许多荒草,最少跳下去时,垫一垫,别发出那么大的声响。 她支起耳朵听着那一声声呼噜,觉得那呼噜声如此悦耳。 手掌刚才在翻墙时蹭得生疼,她摸了摸,盯住一处草丛,闭上眼,向下一跳。 发生“咚”一声响。 她心里也同时“咚”一声,闭住声,蹲在草丛中。 呼噜声,断了。 过了片刻,声音又重新响了起来,她才发现自己憋气快憋炸了。 她蹲下身,从婆子休息的配房一点点挪到主房。 里头一片黑暗寂静。 她细听,能听到元仪的呼吸声,很平稳,也许已经睡着了。 此时的元仪大睁双眼,瞪着虚空。 她知道自己这一次被关起来,要关许久。 若没有倭人被屠杀事件,可能赔那倭贼点银子算完。 她这篓子捅大了。 李琮窝藏敌人的消息,怎么才能送出去? 她重重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被门外云之听个清楚。 云之欣喜地涌出泪花,伸出手轻轻拍打一下窗子。 那一下很轻,元仪一咕噜坐起来,盯着窗子,一个纤细的人影映在窗上,明显是女子。 她赤脚跑下床,踮起脚尖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拨动门栓,打开了门。 看到云之,她激动得脸蛋发红,向外头左右看看,拉着云之进屋。 两人坐下,元仪捂住云之的嘴小声道,“先别吱声,我有重要事告诉你。” “万不可泄露给别人你已经知道了。” 云之坚定地点点头,“相信我。” “跑掉的那个倭贼,被李琮藏在王府里,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云之心中虽掀起惊涛骇浪,面上仍保持平静。 “我打了那倭贼一顿,当天夜里所有倭贼被杀了个干净。” “第二天早上我就被锁起来,不知道李琮留着那人要做什么。” 云之点点头道,“你好好养着,现在我也不能帮你什么,且忍耐。” 说完她站起身,回头留给元仪一个带着谢意又决绝的眼神。 她小心溜出院子,这次,她一点都不害怕。 翻过院墙,东躲西藏回了微蓝院,刚进屋便听到外头有动静,是李琮喝醉的声音,“云之,给本王准备个醒酒汤。” 接着便听到有人跌倒。 她的衣服上带着划痕,脚上的绣鞋全是泥草。 情急之下,她脱了鞋子掀起褥子,压在褥子下面。 一时找不到新鞋,她只得先拿件外套,套在自己勾丝的衣服外,对着镜子整整头发,光着脚打开门。 两个丫头扶着醉醺醺的王爷,高举着两支烛火。 “我来,你们都下去,吩咐厨房给现做碗醒酒汤。” 她没点烛火,怕自己没收拾干净露出破绽。 李琮向前一扑,跌入云之怀抱中。 那怀抱又香又软。 带着他闻惯的甜香。 带着天然的安稳。 那是他的妻子他的王妃,连用香都稳稳妥妥的大家闺秀。 他喜欢她的发香,喜欢隔着她穿的丝衣抚过肌肤时,她娇羞的模样。 他把头靠在云之肩头,新婚不久后,他也曾喝醉过。 她把他照顾得很稳妥,也如这日,风暖花香,他把头放她肩上。 她在他耳边低声呢喃责怪,“哎呀,怎么喝这么多?” 那声音软软落在耳朵里,酥酥麻麻。 她那么心疼他啊。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闻着她的头发。 奇怪的,没闻到惯有的香气。 他半闭着眼,摸摸索索拨弄着她的发丝。 却从头发上摸出个草杆。 云之心中一惊,强自镇定,从他手上拿走那根草棍,向地上一扔。 “好大的风呢。真是的。” 说罢,扶着李琮进了屋。 将他安放在床上,让他靠在床头,又给他腰间垫个金丝软枕。 李琮醉眼迷蒙,“我的好夫人。” 他眼中云之脸带红晕,笑意盈盈。 却不知王妃因为假装得太勉强快要尖叫出来。 他道,“夫君晚上来你这里,高兴吧。” “你真会照顾人,不像鹤娘那个小浪蹄子,给本王吃闭门羹。” 他打个酒嗝,喷出一股酒臭。 云之差点吐出来。 她责怪自己,这就是她亲眼看上的夫君。 去掉这层锦绣皮囊,内头的灵魂泛着黑臭。 第266章 传递消息 不救牧之,尚可理解为秉公不徇私。 哥哥为了不让倭贼践踏国土,自焚于宫禁之中。 这样惨烈,李琮毫无一点情感波澜。 还藏匿倭帅! 他为什么这么做? 云之想来想去,倭贼对李琮没半点用。 她知道凭自己的见识不可能知晓李琮真实用意,只求快点进宫。 把这个消息传给凤药。 至于若是被李琮发现自己私传消息,会有什么后果,她顾不得了。 在家陪母亲度过哥哥头七时,听父亲提起皇上没动过常家人的职位。 但对常家冷淡许多。 常家现在对皇上还有些许用处,不过若皇上有心扶持别的家族,常家的败落是很快的事。 父亲对此并不很在乎。 命运起伏向来如此,没有人能一直处在巅峰状态。 一个家族也是,看开这点,就不会畏惧。 云之已经看穿李琮是个什么货色。 也许,他会杀了自己,云之这个念头跳到脑海中时,打了个寒战。 对呀,杀了她,可是件好事呢。 李琮能得到大笔的财产。 还能甩掉她这个再也没有价值的女人。 可以空出王妃之位,留给新人。 通过联姻,进一步提高他的地位。 而且,做成是病死,她还留下个女儿。 有外孙女在,常家若还能起复,李琮只需做出一副深情悼念亡妻的样子,再扮成好父亲,常家怎么可能割断与他的联结。 说不定比她在时还会多关照这个女婿。 这人可是条毒蛇,一旦坐上皇位,最先除掉的就是帮过他的这些人。 云之胡思乱想,一夜只稍稍睡了一小会儿。 在李琮起床前,她悄悄先起来。 薄敷脂粉,掩藏自己难看的脸色。 又安排丰盛的早餐。 饭菜香气飘出,李琮睁开眼睛。 只见美貌娇妻笑盈盈瞧着自己,“爷,昨儿睡得香?” 她手中拿着王爷外衣,等着帮他更衣。 李琮十分满意云之的表现。 冷落她一段时间,她总算懂点事。 等自己事成,把元仪放出来,他要好好驯服这个倔强的妮子。 他得意地坐在主位,看着云之亲自为他舀粥布菜。 “王爷,好久没进宫看看婆母了,咱们一起瞧瞧吧,我也有礼物想送给小皇弟。” “什么好东西?” 云之假装兴致勃勃,将礼物呈上来。 有五毒肚兜、虎头帽、虎头鞋,一整套赤金长命锁并一些小玩意儿。 她知道李琮今儿是不得空的。 牧之刚因谏诤而死、接着倭人被屠杀,一大堆国事等着皇上处理。 身为王爷岂有空闲。 听李琮说无法陪同,云之不高兴嘟起嘴。 “王爷好久不陪我,现在连一同向母亲请安也不去。若来日你做了皇上,我不得寂寞死。” 李琮开心得哈哈大笑,拧了下云之的脸,“我做皇上?那你做什么呢?” 下人们都识相得避出门外。 “难得你这么懂事。”李琮心情大好。 两人夫唱妇随,一起出门。 车子已为云之备好,李琮等着下人牵马。 云之回头望着这偌大的王府家宅,想想关在废弃院中的元仪。 想想同自己要好的鹤娘、梅姗,没有存在感的三姨娘灵芝。 她下了个决心。 车轮滚滚而行,她撩开车帘,像第一次见李琮,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的夫君。 心情十分复杂。 他仍然意气风发,黑得发亮的头发,面如冠玉,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衣着合身华贵,连香气都淡淡的。 有什么用呢? 那样美的皮,套着一个肮脏的灵魂来迷惑年少的姑娘。 她没眼光,常瑶也没有。 她尚能保全自己,常瑶却枉死在这大院里。 那么温文尔雅的男人。 连母亲也瞒过去了。 不到大事上,谁又会知道他是什么德行。 她念头转到自己哥哥身上,心口一疼。 元仪才是后院所有女人中,最聪慧的一个。 打她进门,自己还可笑地要与她斗一斗。 人家根本没把李琮放在心上。 能仰慕哥哥的女子,才是真有眼光。 她自己不再有别的可能了,此生也不会再有爱情。 男子若娶了个没见识没情趣坏德行的女人,能休掉,能再娶,能纳妾。 女人只有一次机会,一旦嫁错人,这辈子就完了。 简直是拿命做豪赌。 她的目光一直留在李琮身上。看得李琮一笑,“王妃今天是怎么了?” “一会儿就分开了,不能多看看自己的夫君?” 李琮感觉云之同从前不一样了。 从前哪怕做出乖巧的模样,心里总藏着一丝不服、不满,时不时要与他唱反调。 现在她对自己处处敬服,让他只觉得舒服。 也许她总算明白了,在王府,只有得到他的青睐女人,才能好好生活。 两人在皇城前走不同门入宫,就此分开。 李琮先行,走得老远一回头,看到云之车子停在原处,车帘挑起一角,她还在望着自己。 他一笑,心底涌起小小一股蜜意柔情。 被女人爱着原是这样受用。 放下帘子,云之揉了揉自己笑得僵了的面孔。 头夜没睡好,加上得了这么个重大消息,再加上接下来命途叵测,让她心力交瘁。 她靠在椅背上,昏昏沉沉。 直到落轿,她整理好表情,在宫女挑开轿帘时,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从轿子上迈步下来。 她照例给皇贵妃请安,那女人满脸带着慈母的光,爱怜地看着自己怀里的小儿子。 这个年纪还能再得个儿子,她要高兴疯了。 地位牢固不说,她的生活又焕发了生机。 整个紫兰殿都充满活力,哪还有从前的沉闷。 一个孩子带来的快乐让她忘了丈夫正缠绵病榻。 什么争宠,什么让皇上留宿,这是新入宫的女孩子们要做的。 甚至顾不上李琮与四王的争斗。 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忙。 云之夸了襁褓中的婴儿几句,皇贵妃得意非凡。 再夸张的赞美,做母亲的都能欣然承受。 并觉得那些词用来形容自家孩儿真是太准确了。 哪怕生出的是个黑乎乎的丑猴子。 云之呈上礼物,皇贵妃直夸她懂事。 她从紫兰殿出来,让胭脂带自己看看凤药。 远远看到凤药,云之脸上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快乐笑意,快步走过去狠狠拥抱了自己的好姐妹。 她迫不及待想与之分享最重要的信息。 还有旁的更要紧的事与凤药商议。 三人一同到书房暖阁,皇上最近不怎么来书房,凤药很清闲。 进屋,云之去前后门检查一遍,确定无人在门口。 她回头严肃望着凤药,情绪激动。 一直强压着的情绪肆无忌惮地爆发了。 破口而出一句脏话,自己先愣住了。 凤药、胭脂都直勾勾看着她,胭脂甚至毫无仪态地张大了嘴。 这个从前连与男子对视都能红了脸的少女,竟然骂了一句顶级脏话! 凤药最先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胭脂不甘其后,哈哈狂笑。 笑声惊动不远处的小宫女,跑过来伸头向里看。 “都下去,不叫你们不必过来。” 凤药擦着眼角,挥手赶跑小宫女。 严肃的气氛瞬间被破坏。 云之委屈地看着两人,“怎么了?别人骂得,我就骂不得。” “骂得骂得!你不但骂得,以后还打得呢。” 凤药收住笑,捂住肚子坐下。 心中做好听到顶级坏事的准备。 “我知道那个跑掉的倭贼在哪里。” 凤药不由站了起来,“不会是在……你家?” 云之淡淡纠正,“在王府。” “是李琮将他藏在了王府,整个王府的人都是见证,现在所有人都闭上嘴不敢说话。” 书房里静悄悄的,凤药和胭脂都在消化刚听到的炸裂消息。 第267章 云之打算 她将自己的遭遇——回府就被软禁在微蓝院…… 连自己陪嫁丫头也不能见。 后又怎么哄着李琮,怎么问翠袖,晚上怎么翻墙看望元仪…… 全部竹筒倒豆子,倒个干净。 这下遭了,不妙不妙。 凤药一边道了几声不好。 她对云之和胭脂道,“我不能陪你们,这事我处理不了,得找人去。” “你们若无事可先待在这里等我,若有事只管回。” 她交待完,匆匆走出暖阁,去寻李瑕。 营房处净是侍卫,凤药眼尖看到曹峥,招呼道,“曹大哥。” 曹峥回头见是凤药,跑着过来,“凤妹妹有事寻我?” “你能找到九爷吗?我有很重要的事告诉。” “我直接把信儿给你捎过去不行吗?” 凤药摇头,坚决地说,“此事重大,不敢随便说,望曹大哥见谅。” 曹峥只得答应去找九王。 “我就在此处等。”凤药冲他背影喊了声,“你倒是快点啊。” 曹峥撒丫子跑起来。 很快他与李瑕一起走过来,这几日李瑕为着找到倭帅,翻遍皇城,人毛也没一根。 他没怎么合过眼,眼下一片青。 凤药迎上去,看了他一眼又看曹峥一眼。 曹峥识相地躲开,被李瑕一把拉住。 “没关系,他是我的人。”他淡然说道。 凤药对着曹峥点点头,“那就好,我知道倭帅在哪。” 两人同时瞳孔放大,盯着凤药。 “李琮把他藏在王府了。” 李瑕略一思索,便觉得时间点很关键,若是杀了所有倭人之前,就被藏起来,那可不可以把整件事栽赃到李琮头上? 李琮若不知道倭人会被全部杀掉,为何那么巧只把主帅带走? 让李琮为破坏和谈顶缸,不是很好吗? 现在只怕皇上找不到倭帅,就要让大理寺破案,是谁杀了倭人。 找到凶手也行。 所有倭人被杀,李琮恰巧救了逃出来的倭帅可能性不大。 这一点李瑕比任何人都清楚。 杀戮那夜,他在场,那个阵形一只老鼠都跑不掉。 也因为少杀一个主帅,所有参与行动的精兵都很窝火。 现在最重要是抓到那个倭帅,才能算拿奸拿双。 他重重点头,“消息准确吗?” 她凑上前,只对李瑕耳语,“云之一知道就赶着进宫告诉我的。万不可泄露是她提供的消息。” “那人在李琮二道院的西南角不常用的书房里。” “还有,那倭人被李琮的侧妃曹家姑娘狠打一顿,那姑娘被李琮关在一处废院里。我认为这消息是准的。” 李瑕应了声,“放心,我会先查实。” 捉到倭帅有两个选择,一个继续和谈,可能性不大。 另一个选择——杀了倭帅,突袭南疆倭兵老巢,夺回泉海城。 而李琮,光是欺瞒圣上,就是大罪。 他吩咐曹峥代替自己值守片刻,他直奔承庆殿去传密信。 必须马上告知金玉郎。 即刻去查倭帅是不是在六王府。 李瑕则带人等着,只要给出信号,马上围了六王府,势必一举将其拉下马。 密码册李瑕也拿到一本,他写了密信,放出信鸽。 由玉郎派影卫潜入王府,大白天王府佣人繁多,不好下手,最快也要入夜时。 这一天李瑕都心不在焉,一直等着信号。 人手都备好了,他对小队成员说有最高机密任务。 执行时不要犹豫,叫拿谁就拿谁! 李瑕已通过杀掉倭贼,快速培植出一批死士。 然而,直到他下了值,再次走向承庆殿也没等来信号。 李瑕心知不对,以玉郎做事的风格,要动手早就有信了。 直到现在也没动手,怕是不妙。 果然,他一踏进承庆殿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自己书案前。 那人皱着眉回头,语气焦燥失望,“他不在那儿了。已被李琮随行商的队伍,走水路送出皇城一整天了。” 这意味着,他们连追踪也做不到。 说好的下发缉拿令到全国,玉郎很知道下头官员做派。 能做到皇城官员的十分之一就不错了。 那人必然如狐狸般谨慎,想再拿住,动用的人力得是皇城出动人力的几十倍。 他不甘地叹口气,“这一局,败得莫名其妙啊。” 李瑕气得脸通红,一拍书案,“一点不莫名其妙,我真不懂老六是为了什么,全城都在找这个人,他纵使开始是看皇上心意,想拉拢对方,后来都发缉拿令了,何不献出此人。” “献出来,对他只有麻烦,倒不如直接杀了干净,他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冒险送走主帅?” “李琮这人可是利益至上的。”玉郎喃喃自语。 “我们现在就去面见皇上。”他下定了决心,与李瑕一起向含元殿而去。 ………… 凤药传过消息回暖阁时,以为云之和胭脂已经离开。 没想到两人还在等着她。 “有事求你。”云之也不拐弯,直接说。 “求?咱们生分到这地步吗?”凤药笑着烧上热水,“我伺候两位姐姐吃茶。” “我想借黄杏子几天。” “身子哪里不适?府医调不好吗?” 云之脸一红,低头道,“你们可能会笑话我,不过……” 她抬起了头,待脸上的烧灼感下去,方坚定地说,“我决计再要个孩儿。” “此次事件,元仪牺牲良多,她一时不会放出来。” “本来是希望她能怀个儿子……” “指望不上她,我必须生个儿子,很有必要让黄杏子帮我调调身体。” “杏子帮我婆母生出儿子,鹤娘用了那方子如今也有孕,我也想用那方子,再怀一胎。” 她脸上的坚决不像要生孩子,倒像要上战场。 她心情复杂,与李琮再生个孩子,对她来说很困难。 就像爱好和平的人硬给扔上战场。 凤药觉得她这一天极其怪异,与平日大不相同。 “你还年轻,怀胎自然怀得上,为何非用那虎狼之药?” “正是年轻,才经得住猛药。你只说能不能让杏子还给我调养身体?越快越好。” 生下女儿时,云之说过自己哪怕只有这一个女儿也足够了。 孩子还不满周岁,她就改了心意。 凤药瞧着她在不宽的暖阁里来回踱步,一双手用力绞着手帕,就知道她有心事。 并且不打算告诉自己。 “今天她不当值,你可以按我给的地址去找她。” 凤药写了地址交给云之,在她拿纸条时握住她的手,“你知道的,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云之感激地看了凤药一眼,点点头离开了皇宫。 一出暖阁,她嘴角微扬,带上令人舒适的和煦微笑,端庄稳重。 如一个最合格的王妃那样。 晚上,云之算好的时间,等在门口。 李琮下马看到云之含羞带笑的模样,既意外,又有点甜。 云之与他并肩,院中的花开得热热闹闹,云之与他走在前头,丫头们在后头跟着。 “王爷晚上留在微蓝院吧,鹤娘也能好好休息,刚还抱怨说怀着孩子辛苦,腰疼。” 李琮将手搭在云之肩上,放平时,她就挣脱开了,说丫头看着不好。 这次,她却将头轻轻靠在李琮肩上。 这样的温柔小意很让李琮开心。 大家闺秀的小放肆才让他觉着刺激。 若是梅姗,他倒愿意她冷一点。 饭罢,云之更换寝衣,穿着一身他从没见过的新寝衣。 用的正红绸缎,烛光下衬得肤白胜雪。 她含羞大胆地看着李琮问,“王爷可敢用药啊。” 李琮先一愣,被撩拨得心头一热问,“为夫难道不让你满意?还得用药?” 云之给的药是黄杏子配的丸药。 杏子没来王府,就在她自己的住处,一边开方一边像说闲话似的问她承宠次数。 “你用药,我就不开太猛了,多少是伤身的。” “不怕,我受得住。”云之连忙强调。 黄杏子抬头看她一眼,低头继续写。 “若是急着要孩子,不必按我算的时间同房,你能哄着他在你房中连住处十日,这个月即可怀胎。” “用了我的药,头胎又是女儿,七成保你怀个男丁。” “这样灵?”云之惊喜地望着眼前才十几岁的少女。 杏子原来在常家呆过不长一段时间,但云之记忆不深。 只觉得是个很依恋凤药的小娃娃。 这少女,脸上挂着与年龄毫不般配的狡黠与成熟。 一双眼睛透着与年龄不相干的成熟老道。 第268章 考验李瑕 黄杏子很自信地告诉云之,“我就算不当医女,光卖这方子就赚得盆满 ,小姐太小看杏子啦。” 方子开好,药抓好,她神神秘秘从药匣中拿出几丸药给了云之。 “想少伤你的身子,只能伤他了,你看着用。” “这药是……?” “能让你夫君龙精虎猛,此药可放在两次癸水之间服。” 云之算了算日子,可不就是现在? 这几天,她定要好好“服侍”自己的夫君。 看李琮目光中的怀疑,云之自己咬下一块服下,将余下的药用嘴刁着送到李琮面前。 他欲火焚身,什么也不顾便接了那丸药。 大约连着留宿微蓝院四五天。 其间李琮也奇怪为什么云之突然变化这么大。 两人欢娱之后他问过云之,对方回头给一个娇媚的笑,“自然是少了个碍眼的侧妃,我心中自在。” “真是个爱吃醋的女人。” “善妒犯了七出,王爷要赶我走吗?” 云之对镜细心梳着一头乌发,漫不经心地问。 “自然不会。你我是结发夫妻,李琮永不休妻。” “云之也保证永远不会被你休掉。” 李琮以为云之是指永远不做令自己不快的事,大为得意。 他含情脉脉看着云之,对方恰也温柔看向他。 这句话中藏着只有她一人明白的杀机。 ………… 李琮之所以冒奇险是有原因的。 这个原因是他偶然获知。 也是皇上极力想保住的秘密。 别说朝臣,连金玉郎都不知道,事关大周国运,他不得不闭紧嘴。 大周已经没什么兵力,兵力虚空到身为皇上不敢面对。 皇上只想避免开战,慢慢补上虚空的兵力。 安国公进宫解除中央防卫权是不得已,也是必要。 皇上派他去燕京重新囤兵。 全国性的饥荒和瘟疫,让大周军队折损十之七八。 余下的也没有粮食银子养活,又解散一批。 国家几乎是没有士兵镇守的。 不止如此,军中都出现饿死的人,谁也不敢想整个大周饿死多少百姓。 他怎么开战? 这才是一再退缩的主要原因,究其根底,皇上认为自己运气太差了些。 逃避是他唯一能做的。 一直退到此时此刻,退无可退。 玉郎与李瑕一同到含元殿,由李瑕主导进言。 皇上实在无奈,屏退所有宫人太监,目光平和注视两人,“你们有心理准备吗?” “现如今,我最信任的臣子,就是你二人。” 他不紧不慢说着,语气像拉家常。 两人刚想说些谢恩的话,被皇上一抬手制止住。 打仗的重兵囤在对大周极为重要的五处军事要塞。 这几处囤兵之处已几乎空了。 可以说所有精锐都守在皇城里。 全部加起来也只二、三万人。 这点兵只够护卫整个皇城。 打仗也不能抽走这儿的兵力。 皇帝接不住大月氏的作乱,也因此而来。 得知真相,玉郎看着皇上,又想仰天长啸,又想痛哭一场。 全国上下,他只拿这个人没办法。 一阵无力感袭来,他感觉自己接了一记重捶,无法还手。 大殿中足足安静了一炷香的时间。 君臣三人一时谁也不知说什么。 “那也不能不管。”九皇子单腿跪地,首先打破寂静。 玉郎从沉痛中即刻清醒。 现在不是责怪任何人的时候,有了问题解决问题即可。 首先是对方兵力,其次是泉海地形。 这两点对于他们怎么打这场仗至关重要。 两人对视,一种深重的责任感与庞大的使命感从心底涌出,给玉郎与李瑕注入无限力量。 大周岌岌可危,必须有人力挽狂澜。 玉郎脑中如过了闪电,一下照亮他的疑惑。 他知道李琮为何放走倭帅。 看了看李瑕,他瞬间做出个决定—— 将此事告知皇上。 他很明白,说出这件事对他本人没有半点好处。 发现倭贼藏身之处,却没捉到。 只有口供没有证物的指控,对他这种专业特务头子来说,是种职业侮辱。 他只想顺势垫李琮一下,抬一抬九子李瑕在老皇帝心中的位置。 他使个眼色,让李瑕先出去。 待大殿只余他一人,皇帝了然地看着他,等他开口。 “还有什么朕接受不了的事啊?”皇上等了半天,玉郎也不说话。 “臣……该死。” 玉郎斟酌着用词,想了半天没想到任何可以婉转表达的词汇。 “臣查到了那个逃走倭兵的下落,并且查明对方是倭兵之首,倭帅。” 他低头不去看皇上脸色继续说,“他是被人故意藏起来的。” “何人藏之,有何意图?”皇上问,“难道是为了引战?” 玉郎表情复杂地抬起头,面露同情,“皇上,那人本来一直主和,是六王爷。” 他眼见本已站起来的皇上摇晃一下,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 “可这人已跑,臣没抓到此人,无法用证据证明是六王所为。” “不过,满院佣人都见过倭兵,如果皇上真要彻查……” “不必!”皇上坚决地一摆手。 “查到朕无法处置,也无法向天下人交代。” 玉郎听明白,皇上已有打仗的决心。 一旦打仗,同时证实六王窝藏放跑敌方主帅,那就得按叛国处死。 如果仍旧和谈,放跑主帅不得没问题,和谈成功,还是大功一件。 救了倭首的命嘛。 玉郎了然便不再说话。 “没有一个成器的。”皇上哀叹一声。 “金直使,朕有事同你商量。” 金玉郎忙跪下,垂首聆听。 “南疆之事,朕全权托付给你,我已去信问安国公囤兵情况。” “大月氏那边正式向我大周宣战,我还没在朝堂议政,待有了回音再说。” “你是朕最信任的人,你处置倭贼之事朕放心,派谁去,怎么打你决定吧,只是,朕这次得保全这个逆子一条命。” 皇上老态毕现,一声接着一声长叹。 “也不知朕犯了什么错,生出的儿子一个比一个忤逆朕……朕,是个无用的皇帝。” 他眼泛泪光,颓然靠在椅背上,挥手让玉郎出去。 金玉郎心情沉重。 他本不必在皇帝伤心处撒盐。可他不得不这么做。 这件事告诉了皇上,就断了李琮继位的可能。 若是皇上立李琮为日后之主,金玉郎不愿意扶这样的人坐稳皇位,像他一样不愿辅佐李琮的大臣必定很多。 到时,大周将处于动荡之中,受苦的仍是百姓。 玉郎猜测李琮感觉到自己无望皇位,才冒险与倭人缔结联盟。 六王做出此等举动,还未做皇帝,便可拿国家利益换取私人利益。 若是当上皇帝,对国家兴亡能负多大责任? 四皇子虽刚愎自用,也比卖国强得多。 纵使没九皇子,瘸子里挑将军,李琮也瘸得太厉害。 玉郎决定自己亲赴南疆,最大的问题就是兵力。 洒出去的暗卫、影卫不能收回来。 他们单打独斗、潜伏隐藏,都是顶尖高手。 可打仗打得是团队,个人不必太强,只需配合好即可。 他自己只能凑出五百人。 中央军不能动,善扑营、虎奔军等各营抽出点人凑凑,仍是太少啊。 没关系,总能有办法。 他下定决心,先迈出这一步。 玉郎心中对四皇子与六皇子都十分不喜。 六皇子卖国行径更让他失望透顶。 他对皇上的龙子已经不抱任何期待。 包括对九皇子。 虽说一龙九种,可皇上的儿子一种比一种劣等,同一个父亲,九皇子能比那两个强到哪? 他即刻对九皇子进行考验。 第269章 战事已定 若九皇子通不过自己的考验呢? 玉郎决定杀完倭贼,便回宫带走凤药。 她想去哪里,想做什么,他便助她完成心愿。 她本来的心愿是与他一道共扶可扶之主,共同振兴大周。 没有成器的主子,那便一起远走高飞。 逍遥自在,一蓑烟雨任平生,也不错。 他下定决心,向承庆殿而去。 九皇子自从拿到中央军权,掌管禁宫防卫,可谓春风得意。 每日与年轻军官在校场混在一处,切磋武艺。 谁见了都得恭恭敬敬行礼问安。 那种被人仰视,被人尊重的感觉会让人上瘾。 撇开这些,还有人上门塞银票,送礼物,有人提出将自家女眷说予他做妾室。 巴结的花样百出,应接不暇。 九皇子倒很泰然,也并非不通人情,有些东西接下,有些不接。 女人却是一概不收。 宫里也收拾得焕然一新。 仍是那些老宫人伺候。 态度却完全不同。 一样的活儿,从前也做,拖拖拉拉不情不愿。 现在腿上恨不得生上翅膀,一声招呼,小跑着过来跪下听训。 来求见的人多了,他们赏银自然多,油水捞得足足的,怎么会不上赶着巴结主子? 李瑕心中清楚,懒得计较。 他在承庆殿等得心急,终于看到自己的老师踏着沉重的步子走进殿来。 “怎么样?师父。” 九皇子急着问。 “皇上不予计较,毕竟我们没拿到人证。让那倭贼跑了,说不定还带着从我大周拿走的银子做军费反过来咬我们。” 玉郎端正坐在红木圆背椅上,心事重重。 九皇子站在一边不安地问,“师父怎么了?” “别喊我师父,我虽教导你道理与操练中央军的要领,却不敢当你师父。” “您是唯一真心教我的人,虽未行拜师礼,我也必定以师礼待您。” 玉郎见他说得真心诚意,便随他去了。 “我只问你一句,你舍得下这中央军权吗?” “没了军权,你可不是那个千人拥戴一呼百应的九皇子了。” 九皇子冷笑一声,负手走到承庆殿门口,望着无边黑夜,那里一轮明月高悬,遍洒清辉。 “师父看看你手边的木头匣子。” 玉郎看到桌上的小木盒,有锁鼻,小铜锁是打开的。 打开,里头是一张张面额不等的银票。 “这是我掌权后别人送的,还有一些礼物,我都拿出宫换钱了。” “我掌权时间短,只有这些。” 玉郎心中小小震撼一下,那些银票总额并不算多,是九皇子所有家当。 “皇子的月例,我从没拿到过全额,都是减半给的,所以没有体已,这些钱是我所有的家产。” “皇上不是说没兵吗?我们自己招兵,我是宁可死在外头,也再不吞一口窝囊气。” 他虽平静,却带着丝丝狠劲儿。 “我钱不多,明日,我召集所有中央军二级侍卫以上军士开会,大家乐捐,有了钱一切好办。” 他还在说着自己的计划。 玉郎已站起了身,“不必乐捐,钱我有,招兵却不能这般大张旗鼓。” “若吃了败仗不是玩的。” 九皇子回头诧异地看着玉郎,“师父已有计划?” 玉朗点点头,李瑕意识到对方是不信任他,涨红了脸,“师父,你为何不相信李瑕。” 玉郎淡然道,“等你历练多了,有一天自然会明白我的心情。现在同你解释你也听不懂。” 九皇子收了委屈,抱拳乖乖道,“是,师父。” ………… 这件事许多人不知,只当和谈事件已结束,用不了多久,皇上就会下旨将倭人赶出大周。 人人都觉得大周仍是刚建朝那个强盛的大周。 公主与归山大婚这日,九皇子也参加了。 她请的人不多,毕竟不是头婚。 归山十分开心,喝得大醉。 宴饮中,九皇子起身想离开,来了个不起眼的小宫女,将一个纸条塞到他手中。 九皇子重新坐下,一盏接一盏饮茶。 有人不声不响送来一碗醒酒汤,他也喝了。 字条上写着:别走。 人散得差不多时,李琮走过来,要与他同行。 老九摇摇晃晃站起来,假做喝高的样子。 公主高声责怪着,“倒底年轻,也不知节制些,喝这么多。” “归山,扶他先坐下,看跌破头,喝碗醒酒汤再说。” 六王看归山也喝得面红耳赤,与九弟还在互相劝酒,便先自离开。 李瑕坐下,目光清醒看着自己的皇长姐。 公主示意他跟着自己,走在前头,进了后院。 后院清静,院中摆着点心水果,热水煮在炉上。 “坐下。” 皇长姐气势十足,自己先坐下,将头上凤冠取下随手放在一边的凳子上。 桌子边种着棵苹果树,在微风中微微摇晃着枝叶。 明月高悬,岁月静好。 “我这人向来喜欢直来直去。” “九弟,你最好解了此处军权,去南疆打倭贼。” “和谈崩了,父皇不能不管南疆百姓,仗是必打不可。”公主笃定地说。 归山这时已换了常服走入院中,朗声道,“你姐姐说得对。” “这是我分析的。”他有些得意。 “目前你看似拿到军权,早晚这禁宫军权会收回去。” 归山一双同仁黑得似夜,深得像潭,清明无比。 原来他醉酒也是装的。 “目前势力格局已成定局,你很难培植自己的政治力量。”归山点破。 这一点,九皇子很清楚。 他不作声,公主可是四哥的亲姐姐,自己多说一句不该说的,明天传到别人耳朵里,传到皇上耳朵里,他就吃不了兜着走。 “我知道你信不过我。” “但我告诉你道理,你自己掂量着办,你去坐阵,战胜战败,朝中都会有人站到你这边,最少大周危难时,你站出来了。” “若是胜了,你就有了政治资本,那帮武夫哪个不得站你?” “光是国公与曹家支持你就不得了。”归山补充。 “你们这是?” “我那四弟不成器,我不会仅仅因为他是我弟弟就为虎作伥。” “你现在虽没势力,但我打算支持你,就是这么回事。” 归山见李瑕仍是将信将疑,“我们也不勉强你现在就信任我们。只告诉你,现在你力量薄弱,无法与老四、老六匹敌,不管他俩谁登基,你连富贵闲人都做不到。只能做个闲人。” “快去向父皇请战。”公主一句话总结了今晚要说的话。 “还有,我要向父皇进言,立四弟为太子!” 她一句话石破天惊。 九皇子都打算离开了,听到这话又坐下。 公主却不打算解释,“你听我的话吧,不然老四上台,你一样没好日子过,他对你可没存好心。” 这句话半劝告,半威胁。 公主一向如此,刚说过支持九皇子,转头就说要进言立四皇子为太子。 她理了理裙子,“明天为期,老四会成为太子。” 九皇子心事重重,他本来就是要出战的。 他存了心思要打赢倭贼,的确想为自己将来攒些政治资本。 让皇姐一语道破。 他只是怀疑,公主为何这么有把握能说服皇上立四哥为太子? 他回到承庆殿。这几日玉郎都待在这里,为着秘密筹备军队。 就在这几日,他们便要悄声无息开拔。 他把公主要进言立老四为太子之事告诉了玉郎。 玉郎略一想就明白了其中关键点。 他点头夸赞,“没想到,他平时不显眼,斗鸡走狗,却是能人,目光如炬。” 又想一想,赞道,“如此甚好。” 玉郎拍拍九皇子的肩膀,“得了公主夫妻的支持,你成功的可能性又多不少。” “有归山这样的能人在朝,朝局安稳,我出远门放心得多。” 九皇子还是莫名其妙,抱拳求教,“师父说明白些吧,李瑕愚钝。” ………… 云之找了好几个大夫来瞧,都说的确有了孕。 她开心得流下泪,这件事暂时没告诉任何人。 天气晴好,她在王府中散步。 走到梅姗院门前,想着梅姗与元仪交好,便想去说几句话。 进门让丫头不必回,自己向主屋走去。 屋中无人,问丫头说在后头花园里晒太阳。 云之又绕过屋子,远远看到梅姗背对着她,安安静静坐在葡萄架下。 她起了玩笑之心,悄悄走过去,想吓吓梅姗。 走得近了,看到梅姗肩膀微微抖动。 她在悄悄哭。 第270章 帝王之爱 云之驻足半晌,确定对方在哭。 看着那削瘦的肩膀,心中不禁怜惜,绕到一边轻声问,“妹妹怎么了?” 梅姗赶紧将身体转到一边,擦净了脸,转过头勉强笑道,“没事。” 云之坐到她身边,“妹妹是把我当外人了。有什么心事说出来我为你消遣。” 梅姗不做声。 云之猜到几分,梅姗没了孩子后,与李琮关系愈渐冷却。 她又不爱使心计,也不像鹤娘那样,肯俯就李琮。 这院子里连佣人都懒懒得。 人一旦心气没了,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再往下,就会毁了身体。 云之也为她愁,虽然梅姗和鹤娘出身都是下九流,两人却完全不同。 鹤娘身上有使不完的精力,压不下的好胜欲。 梅姗却像条水草,随波逐流。 她身上不知何时,带了股对一切的厌倦感。 这也怪不得她,她红了不久就被买入王府。 手中没攒几个钱,光这一点就同鹤娘没法比。 鹤娘是个爱钱好利的主儿。 只要惦记,就能想办法,入府这些年没少从李琮手中捞好处。 节俭之下,也小有积蓄,加上云之给她的绸缎庄,也算有了产业。 又怀了孩子,心中有了底气越活越精神。 梅姗不一样,就算现在还在唱戏,也有时间限制。 年纪一到,唱得再好,也挡不住一个个新人。 所以很多角儿最后都立了班子做了班主。 “你爱唱戏吗?”云之问。 梅姗点点头。 又摇摇头,“爱唱也没用,不如不爱。” “那你便不要丢了傍身的功夫,命运这种事可说不准,万一哪天用上了呢?” 云之意味深长地搂住她的肩。 “元仪怎么还不放出来?” 梅姗懒洋洋问,“为个倭人,至于吗?” 云之左右看了看,低声说,“王爷不是不让你们乱讲话吗?你不在意恩宠,也别惹他不高兴,平白把自己折进去有什么好处?” 不知哪句惹了梅姗情肠,她流下泪来,“我就是求死又怎么样?呆在这牢笼里,守着个不如畜牲的男人,活着有意思吗?” “我虽不懂男人的事,也知道倭贼是敌人,王爷在通敌。” 云之大惊,“这话只在我这里说说罢了。” “且看眼前的事,你不为别的,看在元仪拜你做师父的份上,你也要帮她一帮,她可是惦记着你呢。” 梅姗素来对云之无感。 这种大家千金,与自己这样微寒出身的女人云泥差别。 她不想攀附,也不想了解。 元仪是特例,她很爱元仪的个性。 尤其是元仪对李琮那份毫不在意的洒脱。 她犹记得元仪说的那句话,“什么时候男人的爱意成了女人快乐的条件了。” 当时便觉得震撼,过后越想越有道理。越发不爱搭理李琮。 为什么一个人生下来,注定就要靠讨好另一个人活着? 脑子里既有了这样的疑惑,就再也讨好不下去。 李琮妻妾多,梅姗落得清静。 她对云之亲近不起来。 还有一层原因,她能感觉到这满宅的女人中,只有云之是爱着李琮的。 眼睛不会说谎,云之看着李琮,眼睛中流露的爱意是实实在在的。 元仪被关起来,她没了生活中唯一的意趣。 不再早起练功。 看到李琮巴结敌方的态度,她更心凉。 人生还有什么生趣,没了趣味,活着做什么呢。 她也不能再生育了。 云之抱歉地看着她,梅姗孩子没了,是她的主意,谁知道命运会这般捉弄人? “元仪还在受苦,你可愿意为你的徒弟求一求王爷?放她出来吧。” 梅姗头依在架子上,目中无神,口中敷衍一声。 云之瞧她这状态是带了死意。 心下愧疚道,“她若出来,我们先在府上搭好戏台,自家人唱唱玩一玩,男人玩票就多得很。” “我告诉你,你若有心,我与你徒弟资助你开个戏班子,你做个幕后的老板不也可以吗?” “没事过去指点指点。好歹我们是嫁过人的妇人,不比大姑娘出不得门。有好日子,何必自苦?” 听了这话,梅姗眼中终于泛了点活气儿,坐起身,“你说要我求王爷放元仪出来?” “你私下求。告诉李琮你会劝元仪闭好嘴,不再提倭人之事,这件事已过去,既要打仗,曹家必定带兵,元仪早晚要出来,李琮不愿得罪曹家,肯定就坡下驴。” 梅姗终于打起精神,“之后呢?” “之后你去见元仪,将此话告诉给她。就说我说的,让她闭好嘴,给李琮认个错,先出来再做打算。” 梅姗眼睛一亮,脱口道,“原来你和元仪这样要好。” 云之笑了,“可能比你想的还要好。” 梅姗点头,“好,我今天就请王爷过来。” 聪明的她注意到云之提起李琮,直呼其名,既不称王爷,也不叫夫君。 从前提起李琮时眼中的光彩消逝殆尽。 ………… 云之确定怀孕后,便只让黄杏子来为自己诊脉。 只可惜,梅姗的身子是真的调养不好了。 这是云之最大的遗憾。 黄杏子拿着药箱熟门熟路进了内宅。 搭了脉,拿出方子,调了药,快速边写边说,“注意胃口若好别吃太多。” “胎儿不必过大,不好分娩。” “补药还是继续吃,对母亲孩子都有好处。” 她很老练地开方。 云之漫不经心问,“有什么药,人服了,会慢慢中毒,却没有很明显的中毒症状,很像自身有病?” 黄杏子飞快抬眼瞅她一眼,复垂下眼帘继续写方子。 “有的。” “有的药还能服了让人瘫在床上,呼吸停止,心脏却还跳动。” “救回来就是傻子。” “这里坏了。”她用毛笔末端点了点脑袋。 “大多毒药少量服用,前期没有什么症状,很难诊断。” 黄杏子开好方子,没有任何表情,一双通透的眼看着云之。 云之眼神闪烁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这是天大的事,她没下决心。 ………… 公主大大方方从含元殿边门进了殿中。 拐了弯去了寝殿,殿中关着窗点着蜡烛。 大白天,从外头明亮之处乍一进来,公主像失明似的什么也看不到。 适应了一会儿,她看到嘉妃扭扭捏捏坐在桌旁。 “请嘉妃娘娘安。”公主行个礼,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子。 殿中的宫女个个诧异,转头看着嘉妃,都不敢吱声。 连嘉妃在内,人人惧怕这个恶名在外的公主。 公主深吸口气,转眼发现所有人目光都在注视自己。 她突然明白什么,带着假意的笑问,“嘉妃娘娘不介意吧。” “我有事同父皇说,嘉娘娘要不先回避一下,事关国事,娘娘不宜旁听。” 嘉妃腹诽,你也是女子,怎么能随意置喙国事? 你能说我为何不能听? 她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匆匆离开寝殿。 公主走过去,嘉妃坐着的地方,放着一套皇帝的寝衣。 刚才嘉妃在给寝衣刺绣。 不敢想,殿中这么暗,她就将衣服拿到眼前一针针绣,那龙纹绣得相当细致。 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她抚额长叹一声,嘉妃对她父亲的爱意,瞎子都能感觉到。 嫁过人后,公主叵拿起针就一件事,扎人。 刺绣这种技能早忘光了。 她为牧之绣过兰花,牧之表示了感谢,并表示不要再绣了。 说绣的是兰花中该当除去的杂草。 想到牧之,她眼泛泪光,将衣服放下。 安安静静坐下等她父皇。 满屋子宫女不知什么时候溜光了,只余她自己。 坐了一个时辰,父皇满脸倦容走入后殿。 估计心中压根没多想,余光只看到有个人影坐着,喊了声,“兰儿。倒杯茶,说得口渴。” 那声音让公主惊讶,她不知道自己父亲有这么温柔的一面。 那么家常,没有一丝帝王威仪。 第271章 懂爱的人 她眼见着平日威严的父亲,像个刚从地里种地回来的汉子,跟婆娘讨水喝。 那是父亲从未展露过的一面。 “父……父皇,是儿臣,嘉娘娘刚回自己宫里了。” “定是你吓到了她,她胆小。” 放在从前,公主定然一声冷笑,再嘲讽几句。 可看到那衣服上的刺绣,听到父皇呼唤嘉妃的声音,她沉默了。 “有事?” 皇上又恢复了帝王的架子,正襟危坐。 公主倒杯茶端过去,“父亲,喝茶。” 皇上接过茶饮了一口,很累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有事尽管说,为父听着呢。” 公主乖巧地跪下,“父亲听了儿臣的话,且不要生气,也别急,听儿臣把话说完。” 皇上不说话,只是闭着眼,如睡着了。 公主知道父皇听进了她的话。 “女儿此次前来,是代归山大人进言。” “虽说做了驸马不能再致仕,他心在大周,所以请女儿代奏。” 她看看父亲,清了清嗓子道,“请父皇立四皇子为太子,以安朝局。” 皇上只是动了动身子,继续闭目养神。 公主大胆陈述理由,“先说为什么要立太子。” “若果儿臣没猜错,九弟肯定要请战去打倭贼,此战意义重大,不可能没有皇家成员坐阵,四弟、六弟都不合适,也不可能愿意上战场,而九弟却很需要此战立威。” “只有打赢这一战,他才真的能与四弟六弟平起平坐,四弟有太师支持,六弟自不必说,也有一党,九弟若有战功就不一样了。” “女儿是支持九弟的。可是九弟一走,中央军权给谁为好?” “归大人说,立四子为太子,由太子监国。若不立太子,四子六子势均力敌,自然相斗,战争期间,朝局稳定为上。” “立了太子,六弟如小孩子,四弟如大人。争斗自然停下,最少不敢那么明目张胆了。” “待九皇子回朝,封王封爵都好,就有了自己的力量。” 皇上睁开眼,平静问了句,“此时太子该当如何,你们不会以为太子想立就立想废就废吧。” 公主耸耸肩膀,“只需他犯了大错,就可以废黜。” 皇上盯着公主,“你这般笃定,怕是那个大错就握在你手中?” 公主俯在地上磕个头,俯低身子,“是。只求父皇别生气,目前四弟还有用。” “你何故如此,要送你四弟寻死路,废了他,就再无起复可能,朕也不会杀他,毕竟是朕的儿子。” “父亲也不敢杀他,外祖树大根深一时是挖不干净的。” “儿臣不为别的,为大周,为百姓,为苍生……” “为你母亲把你送给归山?为你母亲要将你送给倭贼和亲?为你母亲毒死你第一任丈夫?” 皇上一连串发问,问得公主哑口无言。 “不管女儿为了什么,这个办法是现如今平定朝局最好的办法。” “你起来吧。” “朕包容了老四老六的小动作,还能容不下你?” “都是朕的骨肉啊。” “那想必中央军权归属你也有看法了?” “是。”公主没平身,依旧跪着。 “父皇敢不敢破此例,中央军权交给归山。” 公主胸有成竹,“此人,有脑子、心智沉稳,最重要的,他不扰浑水忠君爱国。” 她想想自己的新夫君,轻笑一声,“就是同女儿一样,名声不好。” “若是父皇同意,待九弟出征后再宣旨。” 皇上无声一笑,“看来这个归大人是天意所归,当掌禁宫护卫之责。” 原先传闻就是归山掌管中央军。 皇后费了老大劲,让四皇子拿公主勾引归山同榻,以威胁归山。 最终,公主不但真的下嫁归山,连军权也真的归了这位归大人。 待宣过旨,不知她是喜是愁啊。 翌日,李琮与云之一起入宫,给皇贵妃请安。 他想探一探由谁出兵南疆,何时出兵,兵力多少。 ………… 有一次他进宫,在书房等皇上。 书房无人,恰看到安国公的与皇上来往的密信匣。 他心念一动,看皇上连个影也没有,便偷看了密信。 这才知道大周兵力空到何种地步。 根本打不起仗。 招兵虽能招,可是要训练。 散兵上战场,是纯送人头。 光是新兵练兵,到上战场最快也要六个月。 当时他只是诧异大周国库空虚、兵力空虚到这种程度。 没想到这条消息这么快派上了用场。 不管谁去打仗,必输。 听那倭帅说倭兵十万就扎营在泉海。 倭方打赢再谈,提出条件自然这边不能不答应。 他来来回回想自己的计划,总觉得这一次没有漏洞,万无一失。 …… …… 公主自含元殿出来向清思殿而去。 她好久不见自己母亲了。 大婚时,母亲送上许多礼物,却没带来一句祝福。 公主毫不在意,在她母亲把她当做“物件”当做娼的那一刻,她就死心了。 她想过原谅母亲,毕竟是抢夺皇位。 让她再次心寒的是,母亲愿意让她前去与倭贼和亲。 那些算不上“人”的家伙! 一个大周公主,再怎么声名狼藉,也是大周的皇室! 她的浪荡与她母亲的薄情相较,根本不算什么。 她是多么把母亲放在心上啊。 风吹杨柳,天都热起来了,她迈着轻松的步子向清思殿而去。 皇后百无聊赖,与两个嫔妃聊了几句,恹恹的,对方也就识趣地离开了。 连窗外的鸟儿啼叫都惹她心烦。 “给母亲请安。”公主带着快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皱着眉松开紧按太阳穴的手,强压眼中不耐,看向女儿。 女儿自大婚起,一扫从前的阴霾和颓废,人变得明亮起来。 从女儿第一个驸马起,就从没露出过这么轻快的表情。 爱情是苦的,只有少有的甜,像抛出的饵,让你去寻觅,不停探索。 痛苦多于快乐,是皇后对爱情的感受。 爱而不得,充斥了她的人生。 不过看公主现在的模样,倒像是嫁了个合适的驸马。 归山与公主很合得来。 那个甚至有点丑的男人! 公主看到母亲带着惊讶的目光——从第三者的角度也顺便打量自己一番。 她的确很快活。 归山那个人,不在意一切,公主所有烦恼他都接手过来,轻轻一吹,便吹散了。 他其实很懂察言观色,但总是嬉皮笑脸。 他从来没有害怕过公主,一开始的惊艳过后,他像条钻进她心中的虫。 洞察她一切心意,她初时有些惧意,不想给人知道心事。 归山大大咧咧告诉她,“一个男人倘若根本不在意你,他是不可能知晓你的心意的。知晓也假做不知。” “我那么爱你又不会害你,你怕什么?” 相处久了,公主发现,归山小事上嬉皮笑脸,一到大事,是个可以依靠的男子汉。 牧之死那会儿,公主悲痛不能理事。 所有一应丧事是归山主持,有条不紊。 与礼部接洽,定下仪制。 接待来宾,礼金登记造册。 那些琐碎的事被他一手包揽,才留给她足够的时间缅怀故人。 他没有邀功,也没勉强她接受好意。 他像个体贴的影子,安安静静待在她身边。 看着她受伤,看着她哭,看着她慢慢平复心情。 像太阳,习以为常,叫人心生暖意。 像春雨,润物无声,叫万物焕发生机。 待她心情好些,他亲手为她换装。 帮她贴假胡子,找合适衣服,扮做清俊小厮。 他兴致勃勃,不为讨她高兴,就是爱玩。 带她去看斗鸡,去赌坊教她下注。 带她去游园,看别人赌蛐蛐,逛古董店,淘古董字画。 他会玩,也懂行,边玩边讲其中道道。 与他在一起,公主发现自己有时一整天都没再想起过伤心事。 他身体力行,教她懂得人真的可以“哀而不伤。” 自然也可以“乐而不淫,怨而不怒。” 那张丑脸映在公主眼中,慢慢变得可爱起来。 哪一个夜里,她记不得了,两人骑在马上并肩而行。 公主突然问了一句,“你向父皇说的话可当真?” 他悠悠回了句,“自然。这些日子我不都在认认真真讨你欢喜吗?” “当然你不答应也没关系,我过得很快活,谢谢你多日陪伴。” 公主明白了为什么归山名声不好,却仍能做到签事官。 第272章 御前失仪 归山这样的人,你不会不喜欢他。 他纨绔得太有尺度和格调了。 有所谋,却似无所谋。 他图着求娶公主,却毫无谄媚巴结,坦坦当当。 公主看向他,恰他也看过来,丑脸上露出不羁的笑,瞬间有了几分魅力。 “答应我就行了。满朝男子我替你看过了,我最合适。你与我在一起会幸福的。” 现在看来,他不是胡说,一切都是真的。 公主一天天眼见笑意越来越多,心情明亮,人也光鲜起来。 皇后不会看不出公主的变化。 她讽刺道,“嫁个愿意为着你而不顾仕途的男人是何感受?” 公主答非所问,“人在江湖中,避不出江湖。” 她意指归山身在政治中心,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归山性格恬然,可是并不懦弱,胸有城府。 皇后懒洋洋靠在榻上,“安也请过了,公主无事回吧,本宫疲倦了。” 公主心中发凉,母子之情淡到这种程度,皇后连挽留之态也不愿做一做。 她走到母亲身边,坐在榻边,轻声说,“我已向皇上进言,立四弟……” 她停下来,皇后眼睛像看着羚羊的母狮,厉声说,“你把话说完。” 公主软绵绵地说,“立四弟为太子。” 皇后一扫慵懒之态,挺起身,“你在玩笑还是真的。” “母后耳报神不是很厉害吗?叫个人来问问我来清思殿前去了哪里?” 皇后自然能知道公主动向,却没想到她这么大胆。 这些日子,立太子的话题被朝臣在下面议论烂了,朝上无人敢提。 一提就是皇上春秋鼎盛,此时急于立太子,定是心怀叵测。 眼见因为太子之位空悬,四六皇子势同水火,皇上却像毫不知情,不为所动。 看不出皇上心思,便没人敢轻举妄动。 只有公主,唯有公主,敢说也能说。 因为她牵扯的利益最少,说什么都不可疑。 她是嫁出去的女子,政务与她无关。 她是公主,四皇子六皇子哪个坐皇位,她地位没有任何影响。 “皇上怎么说。” “皇上不置可否,可是他没生气。我看不几日就会有消息。” 皇后又躺因去,冷淡地反问,“凭你说句话,皇上就能改了心意?” 她认为这只是公主向自己低头而选择的说辞。 很快她就认识到自己小看了女儿的能量。 也没想到女儿不但快速成长了政治觉悟,身边还有了智囊。 ………… 同样受到暴击的还有李琮。 他开开心心进宫看望皇贵妃。 到了紫兰殿看到自己父皇正在抱着小儿子璟逗弄着。 很久没见过父皇这样放松的模样。 一家人欢欢喜喜围坐在一起,倒有几分小家子的热闹烟火味儿。 老皇帝逗着儿子,似是不经意间提道,“朕这些日子感觉身子大不如前,唉,不服老是不行了。” “哪有啊,皇上正是壮年呢,臣妾可是盼着您万岁万万岁。” 皇贵妃说话永远溜光水滑。 不过她知道皇上话中意思,迅速瞟了眼李琮。 李琮更是竖起耳朵听着。 皇上却住了口,只是逗着怀中的孩子。 云之意识到什么忙起身道,“儿臣好久不见凤药,想去看看,请皇上、皇贵妃娘娘恩准。” 皇上一挥手,她赶紧快速出门,拐个弯打算从紫兰殿偏门出去。 走至偏门却看到院子里静悄悄,宫女们不知忙些什么,偏门附近无人。 她壮着胆子拐回到殿旁边,隔着纱窗偷听里头说话。 皇上的声音再次响起,不急不缓,说出的话却让殿中所有人屏住呼吸。 “朕决意立太子了。” 好一会儿,殿里没有说话。 “皇上打算立哪个儿子?” 皇贵妃的声音细听有些微微颤抖,她极为紧张。 “你觉得谁好?”皇上反问皇贵妃。 “皇上的儿子个个儿都是好的。” “老四勇武,老六体贴,都不错。” “朕倒认为乱世开拓,太平守成,现在恰是乱世,老四更合适太子之选。” “朕想叫他监国试一试。” 李琮一下站起身。 消息来得太猛烈,他被击懵了。 他不能任由这么多心血付之东流。 尤其是他千辛万苦搭上倭帅。 给出去几十万银子,还费人费力送他出城,保他平安回南。 这么多付出,皇上一句话,化为乌有。 全白费了! “为什么?!” 他声音大得连自己也被吓一跳,璟儿在皇上怀中哭了起来。 皇贵妃喝道,“你喊什么?皇上的决定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皇子说话。” 她看出李琮失态,尽力提醒儿子。 可李琮一直深藏的短视此时暴露出致命缺陷。 他狂怒之下无视皇贵妃一再冲他使眼色。 在殿上喊叫起来,“儿臣孝顺父皇,为何在父皇眼中就是不如太师的外孙!” “父皇是真认为四哥比儿子强还是惧怕太师那个王半朝?” “你拿不下太师,连皇位也要送给王家的外孙,皇上究竟是明君还是昏君?” 皇上先是诧异这个平时一惯顺服的儿子,竟有这样的嘴脸,倒也第一次见。 他把幼子交给皇贵妃,盘腿端坐着听李琮狂吠。 李琮的话戳到皇上痛处,他受了半辈子王家的掣肘,最恨别人提及他对王家的妥协。 立时沉了脸,冷“哼”一声,指着李琮,“你身为大周正统皇室血脉,书香门弟出身,背后做的龌龊事打量你父皇聋了还是瞎了?以为我不知道么?” 皇上低吼着,“你不会以为你的老父皇几十年的皇宫生活到如今还是个傻子?” “还是以为自己太聪明,事事高明,什么都做得滴水漏,瞒得过人眼睛?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他的声音回荡在殿中,充斥着失望与愤怒。 李琮一时失语,他心里有病,总觉得父皇的话意有所指。 难不成父皇知道自己私藏倭帅之事? 他仍接着辩解,“儿子不知哪里让父皇不满……” 皇贵妃急得脸都白了,抱着孩子下了榻要把李琮推出殿外。 可他说顺了嘴,停不下来。 皇贵妃听了那刀子似的言语,又看到皇上那压着怒意与嘲讽的神情,心知不妙。 再说下去就不是当不当上太子的事。 而是要不要沦为阶下囚的问题了。 她拉不住李琮,也截不住话,心如火烧,提不上气身子一软晕过去了。 手中孩儿也因为她跌倒而哇哇大哭。 宫女婆子乳娘一股脑涌进来,抬人的、喊太医的、照顾孩子的乱成一锅粥。 李琮这才稍稍冷静下来,再看着父皇那阴沉严肃得有些陌生的脸,心知自己气急之下失智了。 他腿一软要跪,皇上拔腿就走,生生避开这一跪。 皇上拂袖而去。 李琮彻底冷下来,后悔自己刚才一时冲动。 他突然想到一个人,他得自救,不能等死。 旨意还没下,若下了旨立了四哥,他今日之举必遭弹劾。 也刚好给了四爷党借口治自己御前失仪之罪。 趁着没下旨,他快点找人向父皇求情,只要皇上肯见自己,他一定好好请罪。 拖延时间,再做他计。 窗外的云之都惊得忘了要离开,待皇贵妃晕过去,皇上起身,她一溜烟跑出紫兰殿。 按住乱跳的心,她发现由于慌乱自己走偏了。 想拐到正道上时,远远瞧见李琮走到自己本该走的那条路。 她鬼使神差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跟得远远,不让他发现自己行踪。 李琮去了书房暖阁,他要找凤药。 凤药是从他府上出来的丫头,又是皇上贴身侍女,由她说说好话,吹吹软风,最合适。 今日之事,其他任何人进言,都有干涉皇上家事之嫌,何况发生在内宫的事,外臣如何得知。 皇上下了圣旨再求情就晚了。 只能凤药去说。 她那么善辩,一定能把老皇帝说转心意。 ………… 第273章 撕破脸皮 凤药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要走到与李琮撕破脸皮。 她很淡定。 公主提前告诉过九皇子要力保四皇子为太子。 此番局势她与玉郎、李瑕一起分析过了。 大家都不得不承认,这么做最好。 玉郎甚至坦言,如果是归山接替李瑕的中央军,朝局会更稳。 只要皇上不闭眼,归山绝不会放任太子僭越半分。 皇上的健康,玉郎更是去了密信全权托付给青连。 到时,他还会将青连介绍给归山。 这二人联手,可保禁宫铁桶价结实。 他也好放心赶赴南疆。 现在他心头最愁的是好的兵源。 征兵并没有那么好征。 春耕过后,百姓眼见收成在即,生活安稳,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卖命呢。 这是其一,其二,他征兵也不是谁都要。 身体好不好不是第一,他需要刁悍血性之人。 只需这一条。 这边的百姓性子柔顺,不到危及性命,几乎不与人争执。 有了纷争,大多数都对簿公堂。 民风淳朴是好事,此时却成了玉郎找不到人的烦恼。 凤药听李琮讲了全部过程。 她想不到一向对皇上恭顺有加的六王,竟然在听到不利消息时,表现得像条疯狗。 他办差多年,处理政务不是一天两天,毫无进步,没有一点成为大政治家的苗头。 凤药对他失望到底,为自己家小姐感到不值。 没有政治远见没关系,他却有着膨胀得与能力不相符的野心。 对自身亦没有清醒认知。 他根本不了解自己几斤几两。 “做个富贵王爷不好吗?”凤药低头做着剑穗,没抬头看李琮。 她转着心思,想劝劝李琮,认清现实,好好做他的王爷。 待立太子的旨意下来,四皇子立贤名还来不及,不会处置这个实际无能又没有兵权的六弟。 “我送你进宫,是为了做富贵王爷的?” 李琮气呼呼地坐在凤药对面,一把抢过剑穗。 “你进宫许久,都做什么了。我的事竟一点进展也没有。” “我能尽的只是绵力,主意还得皇上拿。” “百官情报动向你都有,也没见你在政务上有所建树,这怪不到奴婢头上呀。” “钱你也赚到了,玉楼的账你也看了。钱花哪里去了?” “为着搞四皇子,我们一起拉下公主,这不也是我出的主意吗?凤药只是个小宫女,还能刺杀四皇子不成?” 她又捡起剑穗,继续做工。 她说得都是实情,但句句难听,李琮怏怏不乐。 又发作不得,只能软下身段求她,“你只需替我美言几句,让皇上消消气别记恨于我。再打听清楚,他怎么会突然想起立太子?” “这些年大臣奏请过,他初时不应,后来发火,说自己好好的,就有人提前找下个主子,心里对皇上大不敬。” 李琮想不通,见凤药一直低头专心在手工上,有点恼火,“你也不上点心。” 凤药将剑穗放下,看着李琮,“皇上待四爷和六爷一直差不多,并没明显偏向谁,若真要说偏心,奴婢瞧着偏六爷反而多些。” “为什么皇上突然转了性儿?六爷做没做过忤逆皇上心意的事,皇上耳目厉害得很,六爷不知吗?” “再说,皇上立四皇子为太子,也许有我们不知道的深意,六爷何不等等看,这样心急与皇上闹起来能落什么好处?” 李琮被凤药连珠炮似的提问,问得哑了火。 六王爷突然想到金玉郎,他几乎想不起那个男人的脸长什么样。 “父皇肯定很信任金直使,他若肯为本王说上几句话,只需告诉皇父我很忠心就抵别人说一百句。今天本王的确失态了。” “仅是失态?”凤药反问。 “还有什么?” 李琮莫名其妙,摇摇头,“真没什么了,我就离开紫兰殿来寻你想对策了呀。” 凤药心上又一阵失望,心道,原来六爷你不是很会做戏吗? 现在连装做孝顺都忘记了? “皇贵妃晕过去您马上就离开了。” 李琮奇道,“那么多人围着她,太医嬷嬷宫女太监都在……” “那些人代替得了您吗?” “恕凤药直言,你不了解皇上。” “他走后发生的所有事,一字不落都会有人汇报过去。” “王爷连自己母亲都不顾,只顾自己的事,让皇上听了心中做何感想?” “至少事情由你而起,总要待到皇贵妃醒来吧。” 凤药腹诽,这样不忠不孝之人,皇上看得上才是瞎了。 哪怕是个至孝至纯,爱护百姓,心地良善,却没什么大本事的庸才,皇上也不至于在立太子时为难成这样。 反而真有可能下了决心,为保这样的皇子登基,扫平各路障碍。 她已下决心襄助九皇子,李琮得不得皇上欢心,她已不放在心上。 “秦凤药。”李琮突然阴了脸,冷着声音喊她。 “是,王爷。” “我说的话你听到了?” “金大人总领东西两监御司衙门,太师也不是说见他就能见他的。我一个小小宫女,王爷是不是太高看秦凤药了。” 凤药起身,不再做工,坚定地回绝李琮。 “你救过金大人的命,听说金直使这人有恩必报。” 凤药低头一笑,“他已报答过了。” “玉楼当年筹建,里头有凤药投的银子。” 这一笑并没逃过李琮的眼睛。 自打进宫,得了皇上青眼,凤药已渐渐没了小宫女的拘谨。 又或者从前的拘谨小心也是假装的。 这丫头比别的女子多了不相符的胆色。 她识字又多读书,渐渐见识能力都超过同龄宫女一截子。 最明显的变化,是气质。 她表情温和,目光坚定,但不爱笑。 无论听说什么,再可怕的消息,她也能保持那样的表情不变。 不管内心有什么样的起伏,脸上一片泰然。 所以这一笑,特别显眼。 那笑容中的景仰与爱慕根本压抑不住。 李琮阴笑一声,“那我若是执意要求呢?难道你与金玉郎毫无男女私情?” “有或没有私情,都不是凤药徇私的理由啊。” “送你进宫不为循私,那送你来做什么?” 李琮的无耻让凤药惊讶。 撕掉文雅的面具,他的卑鄙比预料的更甚。 李琮逼近凤药,凤药泰然与之对视,直到他离她只有一拳的距离。 近得能看清彼此的睫毛。 凤药仍是那样平静,目如深潭。 “凤药做不到。”她轻声低语,言语坚定。 “若我以常云之为质呢,你连她也不顾?” “在王府,我就是她的主子。” 凤药垂下眼帘沉默着。 云之在窗外捂住嘴,强行压住心头泛上的恶心。 浑身颤抖着继续听。 她强迫自己听下去,强迫自己面对真相,不要逃避。 凤药一阵心酸,缓缓道,“你大约不知,王妃已又有孕在身,她还想着给你个惊喜,你竟以她为质来威胁我。” “你只是在开玩笑吧。”凤药不信他连孩子都不顾念。 李琮阴险一笑,“那更好了,你不按我说的做,她们母子俱损,你做小姨的,心疼不心疼?” “又或者,你我才是一路货色,一口一个姐姐,关键时刻,只顾男女情长不顾姐妹情分?” 凤药嘴角漾起一个浅笑,她没来由就是想笑。 笑小姐曾经的痴情,笑常瑶看不穿,笑后宅女人们为这样的人斗得头破血流。 “我答应你。我会为你求情。”凤药指指门,“现在请王爷出去。” 李琮走到门口,停下回头问,“如果要你二人阻止皇上立四哥为太子……” “请六王爷还是上书,杀了凤药吧。” 秦凤药冷冰冰地回答,眼里闪过一道决绝。 李琮悻悻离去。 第274章 半智斗勇 李琮离开好久,凤药也从暖阁出去不知去向,云之仍躲在原处,动也不动。 她强忍着将要流出的泪,生生憋回去。 用力深呼吸,平复心情。 听说孕妇心情不好,会影响胎儿。 自今日起,她最大任务,务必将孩子保护好。 她不信,李琮能真的对她下手。 孩子,就是最大的免死金牌。 她在听到自己的夫君威胁自己最好的朋友时—— 心中怕得要死。 怕听到锥心言词。 怕遭到背叛。 听到李琮的话,她只有恶心想吐,并没有痛苦。 她举起手放在眼前,手没抖。 身上除因为孕期不适而发软,也没有任何反应。 靠在墙上半晌,回过神,暖阁中空无一人。 她整了整衣衫,调理好表情,转到花园里,假装散步。 胸口一片寂静,好像听得到回声。 如此,甚好。 阳光很暖,刚好驱散心中阴寒。 李琮在花园里寻到她,若无其事上前牵了她的手,一同回王府。 就这样,心思各异的两人坐着同一乘马车回了王府。 云之庆幸怀着身孕,且李琮已经通过凤药得知。 自己的沉默少言推说身体不适搪塞过去。 李琮以为云之还在保密,不让他知晓她已有孕。 云之则知道李琮已经知道自己怀孕。 李琮进宫,梅姗趁着他不在,去看望元仪。 婆子远远听到有人走近,赶紧进屋,拿绳子要绑元仪。 元仪正吃东西,问婆子道,“嬷嬷不是说王爷同王妃进宫了么,慌什么,能来看我的都是我的至交,还能卖了嬷嬷?” “说不得您老又要赚上一笔。” 看门的嬷嬷前头已被元仪说服,松了绑。 兼之一连这些日子,李琮没来过废院,听了这话,也觉得自己紧张过头。 婆子干脆出了院子,见到来人是梅姗,走上去拦住她,“王爷有命,谁也不能看呀。姨娘别为难老奴。” “万一叫王爷知道,老奴就活不成了!” 梅姗懒得多说话,摊开掌,一只千足纹银大京锭放在手心。 她不至一词,看着婆子。 婆子眉开眼笑开了门。 元仪毫无颓态,坐在破床上,鞋也不脱,靠在那里大嚼一块卤牛肉。 一眼看过去,脸比先前还圆了些。 “咦?”梅姗歪着头,笑意浮上脸颊。 她看到元仪心中就如晒到了太阳,不由就想笑。 “你遭了这等罪,我惦记着你都吃不下饭,你反倒胖了。” 元仪见了她,忙把一片牛肉塞入口中,鼓着两个腮帮子,跳下床扑上去搂住梅姗。 口中不清不楚叨叨着,“好师傅,你可算来瞧我了。” “别怨我,前头看得太紧,我也进不来。” 元仪拉着她进了房,关好门,两人坐着拉家常。 “现在风声不那么紧了,王妃也有了身孕,我想着说服鹤娘一起向王爷进言,放你出来。” 元仪点头,“现在说正是时候,毕竟快要打仗了,曹家若有我亲族出战,必要探望所有嫁出去的姑娘,他不能不放我出来。” 她还真是低估了李琮的阴狠记仇。 梅姗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地问元仪,“我手中没钱,同鹤娘关系也一般,不知怎么开口,本想我自己求王爷,可我现在不得脸,说话没份量,鹤娘好歹怀着孩子,王爷肯定要给三分薄面……” 元仪大大咧咧道,“那有何难,你告诉姨娘,能说服王爷放我出去,谢她一套珍宝斋头面,去店中随她挑选。” “我出去了说不定王妃也有赏,你就这么和她说。四姨娘爱财最好收买。” 她俩都不知道,鹤娘是云之的人。 回了王府,云之不愿和李琮一同呆在微蓝院,借口看看鹤娘的胎,出了院子。 只要离李琮近了,云之就觉着上不来气。 出来院子,她深深吸口新鲜空气,寻鹤娘去了。 李琮一个人呆在微蓝院,再次回想与父皇争吵的一幕一幕,心中起了疑。 父皇最后那句话,意有所指。 李琮做了亏心事,心里有鬼,想来想去,很怀疑父皇知道了自己窝藏倭贼之事。 他起身去了书房,自己一再吩咐不得外传一个字,难道真有叛奴将此事传出去了? 最有可能的元仪已被关在废弃院中,绑起来,塞了口。 还有个婆子日夜监视。 不是她。 院中人多口杂,最可恨的是人人都看到那个倭帅,特别是元仪痛打倭帅,连养马的估计都知道。 难保哪个嘴不严,消息如果被云之知道,定是她传到宫中。 传给秦凤药那个大胆的丫头。 那丫头心中向着谁,经由今日之事他已不敢确定。 只需向皇上漏上一嘴,自己不就完了吗? 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手中没有实证,怀疑就只能是怀疑。 此事重大,就算漏了风声,也得知道自己毁在谁手上。 真是四哥强于自己就算了,技不如人。 若是毁于自己治家不严…… 李琮的眉头皱成了“川”字。 梅姗从元仪那间破屋子出来,直接找到鹤娘,恰巧遇到云之。 两人不约而同都是向着鹤娘方向而去。 梅姗停下脚步,由于上次云之开导她时,提起元仪,竟是很要好的样子,她干脆也不瞒着,道,“我去求鹤娘,让她出面和王爷说说放了元仪出来。” 云之与她并肩而行,“我与你倒心有灵犀,也为此事。” 这话本是亲热之言,云之说得淡然,梅姗留心看去,见云之脸上蒙着一层哀愁便问,“走的时候好好的,这会儿怎么了?” 云之心事重重好似没听到梅姗问话,抬头看天道,“像要变天了。” 梅姗一脸莫名,艳阳高悬,晴空万里呀。 云之进了鹤娘房间,坐了主位。 鹤娘忙行礼,心中奇怪这两人平日不搭腔的主儿,今日怎么一起来看自己? 看云之脸上一片阴霾问,“王妃有事吩咐,唤我过去就行,不敢劳动您亲自过来。” “鹤娘,元仪也被关起来一段时日子,我也不瞒你,她被关的原因我已经知道了。” 云之拨弄着茶碗里的茶叶,看似心不在焉,瞥了鹤娘一眼。 鹤娘心中道是梅姗走漏给云之的,有些懊悔被人抢了先。 风声平复一些时,她应该透给云之的。 她不想让王爷不开心。 虽然靠着王妃怀了孩子,日后荣宠还在王爷身上。 她不想得罪任何一边,虽不再对李琮有情分,但她的命运掌握在那人手心,不敢不敬。 “唉,原是那事,为个外来人吗,至于闹起来吗?有什么要紧的。” 她故意装不懂。 就算一开始不知道厉害,但李琮那样紧张,还关起元仪,她就知道那个人一定事关重大。 她不明白李琮藏着的这个人与大周的关联,却知道李琮看重的事情,自己少沾惹。 所以压根没想过和云之提起。 她只想保住肚子里这个小的。 眼见云之气性不对,她忙装蠢,“难道王妃很在意那个矮子?” “不在意,我在意元仪能不能出来。” 云之知道这时候不能与鹤娘较真,便只说正事。 “元仪说现在你揣着宝贝,最得王爷的心。我也觉得你如今面子大,求情最合适,她若出得来,谢你一套珍宝斋头面,你随意自选,她付帐。” 梅姗趁着话缝抛出诱饵。 鹤娘不说话,还在犹豫。 云之划拉着茶盖,也不喝,慢悠悠说,“我们都待你不薄呀鹤娘。” 这句话听似平常,份量却重。 加上云之那淡然冷漠的眼神,隐约透着一丝不满。 鹤娘想到云之缜密的心思与手段,有些害怕忙起身,“晚上鹤娘就同王爷提。” ………… 李琮在王妃与姨娘斗智斗勇时可没闲下。 他先是去那废弃小院瞧元仪。 圣旨最迟这几天就要下来,他不能不思虑放不放元仪出来。 以及怎么放才能保证这丫头闭紧了嘴。 第275章 栽赃陷害 不放元仪出来,踩了曹家脸面。 放她出来,得确保元仪别在曹家人面前乱说话。 是关是放,看她态度了。 真不放,曹家又能拿他一个皇子怎么样呢? 他故意悄悄接近院子,待突然出现在嬷嬷面前,那婆子惨白的脸色已经说明一切。 她慌慌张张下跪,话也说不囫囵,李踪一脚踹过去,这下下踹狠了,婆子倒在地上捂住肚子说不出话。 他见院门门栓只是插住,没上锁,自拉开门栓,走进去。 元仪刚想喊,哪位姐姐,突然闭上嘴,迅速拉起一床被子盖住床上的吃食,自己瘫在被上,假寐。 李琮一脚踢开屋门,她吓得一哆嗦,坐起身,瞪着李琮。 这目光如火上浇油,让李琮本就不顺遂的心境更加焦躁。 为何他的后宅就没一个乖巧听话的女人? “好大的胆子!曹元仪,你眼中有没有自己的夫君?” 元仪心想定是哪里出了纰漏,第一时间担心云之。 “夫君不知,绑着绳子太疼,吃饭如厕也不便,才求了嬷嬷解开了,除此之外,元仪没做任何错事,请王爷息怒。” 她赶紧跪下赔罪。 李琮见这个刺儿头肯认错,心中的气消了一分。 “你出去过?” “没有没有。” 这是两道声音。 原来那婆子从地上起来,赶紧爬到李琮身后,紧盯着元仪,怕她说出有人来探望过。 那样,婆子真的就得一条绳子吊死了。 她吓得夹紧沟子,怕一不留神就要尿出来。 一个劲在李琮身后冲元仪摇头。 听到李琮问话,两人异口同声坚决否认。 “老奴知错,不该心疼侧妃,也是怕绑坏了她,再怎么说也是千金小姐。” “王爷气消了,与侧妃恩爱如初,那时老奴可赔不起呀,王爷,老奴伺候这么多年,不敢不听王爷的话呀。” 婆子又惊又吓,哭得涕泪滂礴。 “只松了绑?” 婆子磕头如捣蒜,头都磕破了,“不敢不敢,只松了绑,日夜看守,还有……” “什么?”李琮脸一沉,“最好全说了,不然打死拉去喂狗。” “还有就是伙食给的好了些,这个是侧王妃拿自己的体已办的。” 李琮冷笑一声细看元仪,倒真是胖了,“你真知道心疼自己。” 元仪心中虽气,可人在屋檐下,脸上嘻笑,“回头和好,省得王爷后悔心疼,元仪自行先补上了。” 他向书房而去,叫来莺儿和翠袖。 这两个一个是他安排监视云之的,一个是贴身伺候的陪嫁丫头。 先把翠袖叫入书房,“跪下。” 翠袖与云之得闲时早就商量过,若是王爷问话,要怎么应答。 她赶紧跪地上,“王爷有何事吩咐?” “你把倭人的事透露给你家小姐,别怪我了。”李琮用肯定而非求证的语气说。 他扔下一条白绫,盯着翠袖。 翠袖万没想到会是这样。 她先是脸色惨白,跌坐在青石地上。 脑子里闪电般回想她与云之对话的过程,连纸都烧尽了,她又不守夜,怎么能有人知道? 她马上意识到这是个坑,尖叫起来,“哪个王八蛋栽赃本姑娘,叫过来与我对质!” “王爷明着说过的,谁敢说出此事,要谁脑袋,翠袖不敢!” “那你惊慌什么?”李琮阴着脸审问。 “谁被赏了白绫还不慌,那还是人吗?” “王爷要翠袖死,也让死得明白,叫陷害我的人过来,姑奶奶死也拉着她一起。” “到底哪个不要脸的!” 她一激动,声音高亢尖利,十分刺耳。 “行了行了。我白问问,你就要死要活。去叫莺儿进来。” 翠袖早对莺儿不满,奔出去,在院子里看到莺儿扑上去就撕打。 一手揪住她头发,口中狂骂,“我把你这烂了嘴的蹄子,在王爷面前嚼蛆,你倒说说你跟王爷说些什么好话,闹得王爷要我死,告诉你,姑娘死也得先抹你的脖子。” 原来,陪嫁的丫头们,仗着自己身份都压外面丫头一头。 翠袖她们四个,除了云之,在院子里原不把其他人放眼里。 云之被禁足后,遭了莺儿几个一等大丫头的嘲笑,早记恨在心。 此次泼着这件事,先出了气再说。 莺儿被打得莫名其妙,挠了一脸花,哭着反问,“谁告诉姐姐我跟王爷说过姐姐坏话?” “王爷亲自说的,还能有假!” 翠袖比莺儿大几岁,个子高半头,气势比她大得多。 叉腰指着莺儿鼻子骂,“看着你有几分姿色,想欺负我,告诉你,就算爬到姨娘份上,也不够给我脸色看的。” “丫头就是丫头,主母就是主母,哪怕我是主母的狗,也轮不到你踹上一脚。” 管家等不到莺儿,赶过来催。 两人刚打完架,莺儿脸上挂了彩,哭得一团,胭脂、粉儿糊得一脸,头发也乱了。 翠袖坐在地上哭天抢地。 管家头大,领着莺儿忙去给王爷回话。 莺儿见了王爷就哭,“翠袖姐姐何故说我冤枉她,要与我一起死?我怎么了?求王爷做主?” “王爷不叫说的话,我们谁都不敢多说一句,这是怎么回事啊?” 她哭得浑身发抖,眼泪把地都打湿了。 李琮皱起眉,不耐烦问她,“翠袖在屋里伺候,有没有跟王妃提过倭人的事?” “没有没有没有……王爷说过,她要是说了叫莺儿即刻回禀,莺儿怎么敢不好好看着?不瞒王爷,连出恭奴婢都叫个人替我听着看着,才敢去的。” “奴婢当差不敢不用心,呜呜呜,翠袖确实没说过一个字。” “呜呜呜,她为什么打我?” “行了,带出去,安抚一下。”李琮吩咐管家。 这一天他觉得过得糟糕透了。 每个下人都挨着问过一遍,怎么也找不到消息从哪里透露出去的。 但父皇那个叵测的表情,那意味深长的话语,明显就是知道了什么。 他直觉自己哪里出错,却找不到出错点,更让人发狂。 晚上李琮要把饭摆在微蓝院,通知几个姨娘一家子一起吃。 席间,他挨个观察后宅的女人。 云之神情自若,时不时转头看看李琮,为他布菜,和平时没两样。 要说有什么不同,她看着自己时眼睛里并没笑意,嘴角却是笑的。 大约是有了孕,身子不爽。 鹤娘,咋咋呼呼没心没肺。 这女人,只爱争宠,只要王爷别偏爱其他姨娘,她就乖得很,若惹了她,赔套头面首饰就够了。 且她从不关心国事,又无背景,不会做出忤逆之事。 梅姗冷着脸,自从失了孩子,元仪又被关,她就没了笑脸,对李琮也淡淡地,懒得应酬。 这次细看,她连身形都瘦了一大圈。 灵芝,这个三姨娘,似隐形人,要不是出事,他都没注意到过院中还有这个人。 几人围坐一圈,这日除了鹤娘,其他几人都不怎么说话。 席间很冷清。 很快灵芝就放下碗道,“王爷见谅,妾身不适先告退。” 平时,李琮只点点头,这次却问了一嘴,“找大夫瞧一瞧,看看你憔悴成什么样了。” 她一顿,竟不知接什么话。 王府没有恩宠的女人,连狗都不多她一眼。 她好久不曾李琮说过话了。 “王、王爷和妾身说话吗?” “还能是谁,衣裳也是前年的旧款,年年制新衣,你没份吗?” “有是有,不舍得穿。” 灵芝脸涨得通红,所有人目光落她身上,她很不适。 “跟着本王还能委屈你?” “哪一年也不会少了你,只管穿。” “这些年你伺候得尽心,本王不会忘,收拾下,本王晚上过去陪你。” 灵芝眼泪胀满眼眶,感激得点头,“谢王爷。” 她走出院子时,差点跌一下。 鹤娘感慨万分,她与灵芝最熟,眼见着灵芝从与她相似的恩宠,一步步走下坡路。 好不容易现在王爷想起她来,鹤娘也为她高兴。 另两人从进宅子就没和三姨娘说过几句话,自然没感觉。 梅姗与云之对下眼神,都看向鹤娘。 鹤娘心下多了几分得意,凭你们再得宠,现在王爷只愿听老娘一人说话。 然而她望向李琮那阴云密布的脸,还是有些害怕,他这是压着一肚子火气呢。 可是席上梅姗与云之都在盯着她。 她已没有退路。 第276章 秘密泄露 鹤娘软声宽慰李琮,“王爷脸色不好,要不要鹤娘给您唱支曲子解解闷儿?” “不必。”李琮黑着脸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鹤娘赶紧起身执壶为李琮满上。 边倒酒边轻声叹息,“少了一个姐妹,就显得这样冷清。” “那又怎样?” “不如,王爷放侧王妃出来吧,她犯再大错,也是侧妃呀。” 李琮心念一转,盯住鹤娘,又将目光转向云之,“你一向同王妃交好,怎么当着她的面就敢给元仪求情?” 云之心道坏了。她忘了这茬。 “她愿和谁好就和谁好,哪里显得就同我好了?” “我就算是王妃,也是姓常,哪里有姓曹的女人得势。” 云之阴阳怪气,当着李琮瞪了鹤娘一眼。 “大家都是王爷的妻妾,鹤娘还能挑着谁好谁不好?” 云之冷着脸,心头乱跳,担心鹤娘别乱了阵脚。 “女人家,整日这个和那个好,又和哪个不好,麻烦得很。” 梅姗抱着臂如同看笑话,看着鹤娘,“一个金项圈就收了你的心?” 李琮看着梅姗,他知道她素来与哪个姨娘都不多过往,说的话倒能听听。 她那一句话提醒了李琮,鹤娘收过元仪一只金项圈。 李琮想了想,以为鹤娘真的是因为曹家势大,自己又宠爱元仪,所以宁可得罪云之与元仪要好。 他终于放下疑心,“她出不出来,与你无关,你养好胎,别的少管。” 鹤娘咬着嘴唇,想着珍宝斋的首饰,又劝李琮道,“可是王爷,家宅不宁,有伤阴鸷,对王爷也不好。” 这话,李琮倒入了耳。 他松了口,“待会儿我问问元仪,她若认错,我就放她出来。” 大家都松了口气,鹤娘喜上眉梢。 气氛好容易松快些,管家跑得飞快,也顾不得几个内眷都在,喊着,“圣旨到。” 王爷赶紧更衣接旨,宣旨的是宋德海,他给了李琮一个眼神,李琮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眼神便是不吉之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六子德行有亏,贬为尊圣皇子,褫夺封号。” 贬为皇子就算了,夺了封号则是极大的侮辱。 李琮此时确定皇上知道了自己窝藏并放走倭帅。 寻常父子争吵,不可能惩罚自己到这种地步。 他脑袋嗡嗡直响,强撑身子磕头谢恩领旨。 管家奉上谢银,李琮留宋德海喝杯水酒。 宋大公不忍地叹口气安慰李琮,“殿下不必太难过,您是皇上血脉,皇上只是在气头上,老奴赶着到四王府宣旨,不敢停留。” “什么旨意,宋公公多说一句,不会受罚吧。” “那倒不会,封四爷为太子。” 他行个礼,退出微蓝院。 李琮虽然已经听到皇上提起,还与之大吵一架,此时还是如遭雷劈,立在当院,半晌不动也不说话。 满院佣人连带姨娘,大气也不敢出。 他回过头,云之看他眼珠带血,心知他气大了,忙使眼色,叫其他人先退下。 “都站住。” 李琮像笼了层阴影,脸色不明,“云之,我实话告诉你,头几日我藏了倭帅,是不是你把消息传到父皇耳朵里了?” 云之没想到他会问到脸上,一丝慌乱闪过,随即否定,“我没有。” “且藏倭贼是背叛大周,我也不信王爷……夫君会这么做。” 李琮一步一步地走向云之,眼睛一刻不离她的脸,“你哥哥为了杀光倭贼而死,你该最恨倭人,你敢做不敢承认?就是你知道本王藏了倭帅,为报复才把消息送到秦凤药那个丫头。” “对了,必定是你,那日你进宫向皇贵妃请安,见过姓秦的对吧。” “我说你怎么突然对我殷勤起来。” “今天我去求那丫头为我说几句好话,你猜怎么样?她当时答应,晚上圣旨就来了,她骗了我。” 李琮心知凤药可能没来及向皇上进言,也许说了不管用。 圣旨来得这么快谁都料不到。 可他就是怪到别人头上。 说话间,李琮已踱步到云之面前,一把掐住她的下巴。 逼她与自己对视,“吃里扒外的东西是不是你,嗯?” 他说得缓慢而低沉,带着极大的威压。 如暴风雨来临前天空暂时的沉寂。 鹤娘吓得脸色苍白,很怕李琮出手伤了云之,忙走上前,小声说,“王爷息怒啊王爷,王妃她……” 她一句话没说完,被李琮铆足劲反手一巴掌抽得退后几步,一下跌倒在地。 梅姗赶紧去扶,云之着急向前一步,被李琮挡住路恶狠狠咆哮道,“是不是你,爷在问你话!是不是你!!” 鹤娘凄厉地惨叫一声,捂住肚子,“肚子疼,快救我。” 她躺在地上不敢乱动,口里狂喊着,“管家,找大夫,快找大夫!” 天色暗得已看不清彼此的脸,下人们犹豫着不敢上前点灯。 云之在黑暗中轻轻答应了一声,如兰气息喷在李琮脸上。 “是我。” 两个字,如雷炸开在李琮的脑袋里,炸得他快要失聪。 而云之在答应的同时退后好几步提醒道,“王爷,我已怀了你的孩子,望王爷念在夫妻情份,别伤了孩子。要关要罚都由你。” 她对李琮能疯到什么程度已经没了把握。 万没料到这男子竟会对无辜的鹤娘动手。 对方肚子已显怀,他明明看在眼里却一点没手软。 李琮狂怒之下,掀了桌子,盘子碗儿碎了一地。 他狂叫着挥起椅子砸着一切能砸的物品。 梅姗怕他狂怒下再次误伤鹤娘,忙扑到鹤娘身上用背挡住李琮。 府医赶过来,李琮才稍稍冷静下来。 这个大夫与太医院的院正过从甚密。 李琮虽狂怒,也知道自己失态的模样不能再传入宫中。 他强自按住怒意,叫下人将鹤娘抬走,并要大过过去那边医治。 院里只余梅姗和云之。 “出去。”这话是对梅姗说的。 梅姗担心地看着云之,又没办法,只能走出院子。 云之看到李琮失态时如疯狗的模样,心中惧怕,连忙跪下,用手挡住腹部,“王爷,云之知错了。” “云之会同凤药一起想办法,让皇上复了王爷的位。” “那有何用!太子之位已被李珩抢去了,抢去了!” 他吼叫着,恨不得用眼神杀了云之。 他心中怨气,一整日的怨气并没有因为云之服软而发泄出来,只觉得邪火上涌。 他一手揪住云之头发,让她头向后仰,云之喊道,“王爷别动我的孩子。” 李琮狞笑着,“那也是我的孩子,我自不会动。” 他接连扇了云之四五下。 眼瞅着血顺着她鼻子、嘴角流下来,方才松手。 云之头发散乱,扶着地,一手护住肚子,口中道,“谢王爷不伤我们的孩儿。” 李琮没心情管云之,自然看不到云之落在青石砖地上的血。 也看不到云之嘴角一抹惨然绝望的笑意。 “谁告诉你的,贱人,敢背叛本王。”他的咆哮在院中回荡。 “是谁,透露给你倭人藏在王府的!”他上前一步,踩住了云之撑在地上的一只手。 “这很难猜吗?只需随意抓住一个人问一问府上出了什么事,猜一猜,猜中的话,你猜下人脸上是什么表情?” “还不说实话。”他脚上用力。 李琮握住拳头,一整天被皇上冷落,被贬,被凤药拒绝的火气再次拱上来,夹杂着巨大的失落感,让他快要炸开。 刚想再次施暴,突然被院外吵嚷声惊得停下。 走到院边,看到婆子跪在院外抱住元仪的腿,苦苦哀求,“祖宗,你饶了老奴吧。” 她下了死命抱住元仪,不管元仪怎么挣扎也拔不出那条腿。 屋中的云之心中叫声不好。 李琮板着脸,松开云之,走到一边。 负手立在微蓝院偏开大门几步远的地方,歪头不作声看着元仪。 元仪不知屋里发生什么事。 着急之下,没看到隐在墙边黑暗处的李琮,只管喊,“云之姐姐。” 云之冲她使眼色,叫她快离开这里。 奈何天色太暗,元仪又着实担心着她,压根没注意到那警告的眼神。 第277章 杀机即起 李琮自暗处走到大门口,琢磨的看看元仪又看看云之,恍然大悟。 “定是那丫头从关着的废屋里跑出来,跟你报了信儿,对不对?” 他这次可是亲眼看到元仪跑到院门口。 嬷嬷死命拦她都拦不住,笃定自己猜对了。 “下人们顾着性命不敢同你接触。我一个一个审过一遍。” “同你说话的就那几个丫头,你是从莺儿脸上看出来的,还是从翠袖脸上看出来的?” 云之腿手都在发抖,一言不发,多说一句,就是一条命。 她心肠还没硬到眼见无辜丫环因为自己而白送了命。 李琮冷笑一声,吆喝着下人,“把这个眼里没主子的侧妃给我捆起来。” 几个粗使婆子一拥而上,要绑元仪,她岂肯就范,抬手先打了头一个冲上前的奴才。 其他人看着李琮脸色,犹犹豫豫不敢上前。 云之跌跌撞撞走到门口,拼命对元仪摇头。 几个下人见王爷平静下来,在院中点起灯。 元仪看到云之肿起来的脸,和散乱的头发,惊道,“李琮,你打王妃?” 难怪她惊讶,大户人家对待下人——几乎不打下人,以示自己是礼仪之家。 也不发卖下人。 做得好的,赏田赏房,发还身契。 卖主的,悄悄处死。 罚人也叫旁人动手,绝不会自己伸手打人。 这是很跌身份的事。 李琮不但伸手了,还打得是女人!是发妻! 面对元仪的指责与惊讶,他若无其事,反问,“这院子里都是属于我的,不管是东西还是人。” “哪怕我杀了所有人,又会怎么样?你们以为自己是主子,今天我就告诉你们我才是这院中所有人真正的主子,包括姓曹的和姓常的。” “别以为你两家势大,就能拿皇子不当回事。” 他冷漠异常,云之又拼命冲元仪使眼色,元仪冷静下来,行个礼要走。 李琮拍拍手,整整袍子,“我怀疑就是你二人通传消息,才害得我被父皇贬为尊圣皇子。” “你们听听这讽刺,尊圣,父皇在教导我做事呢。” 他尤嫌不够,问旁人,“大夫走了吗?” 一个人急忙上前答,“大夫在给姨娘诊治,说孩子能保住,只是从现在到生产,姨娘要少下床少走动。” 李琮并不为关心鹤娘的胎。 他哈哈一笑指着婆子,“趁着大夫还在,把她的手给我打断,叫大夫接上,看她还敢不敢擅自解开绳子。” 整个院的人吓得不敢出声,院里回荡着李琮阴森森的声音,“平日惯得你们上了天,我的意思,也敢擅动。今天叫你们见识见识,不听主子言语什么下场。” 下人们不敢动元仪,对婆子可不客气。 她手被硬生生压在凳子上,一棒子就折了,院子内外响彻婆子的惨叫。 李琮出了胸中恶气,彻底平静下来。 他挥挥手让下人们都散了,自己坐在堂中。 元仪最终还是被绑起来,直挺挺跪在院中,与李琮互相对视。 她眼中看不出情绪,没有责怪也没有恐惧,一滴眼泪也没有,连眼眶也不红。 李琮最瞧不得她这个样子。 “你是全然不把夫君放眼中。”他指责元仪。 “那倒真是冤枉元仪,我是你的侧妃,你好我才能好,总归是一家人。”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何况咱们这样的大户人家。” 她不去看云之的狼狈相,很平静用低柔的声音说话。 这声音不但让李琮平静下来,也让云之快速调整好心情。 她奇异的柔和声线,像一根羽毛,拥有神奇魔力,安抚人心。 “一开始,也是元仪太任性,不肯吃亏才会绑起那矮子打他。” “王爷想想,普通男人到别家做客,也没有擅闯后宅的道理。” “我当时只是想教训他,并不知他身份。” 李琮问,“后来下人告诉你他是谁,为何还继续打?” 元仪老实交待,“曹家与倭人曾交战,有国仇家恨。” “元仪忘了时过境迁,不该揪着原来的仇恨不放。” 她这态度倒让李琮无从发火,冷哼一声。 元仪面上带笑,跪行几步,“元仪年纪小不懂事,比不得这院子里有了孩子们的姐姐们稳重,夫君就原谅我嘛。” 她的圆脸儿在烛光下显得线条更柔和。 一笑两个酒窝甜甜的晃人眼晴。 她没有云之那种大家闺秀的风范。 没有常瑶身上的冷清气质。 没有鹤娘的娇媚俏丽。 没有梅姗如风霜般的凌冽。 可是她有种很特别的气场,不论陌生人还是熟悉的人,见了她就能生出亲近之感。 年长的觉得她像自家孩子,年幼的觉得她像自己姐姐。 男子觉得她可亲,像妹妹。 女子也不会因为她的长相而暗生嫉妒。 “夫君呀——”她拉长声音,还是带着笑。 “给人家松了绑吧,那几个婆子怕是早就对我有恨,绑得疼得慌。” “算了,谁叫元仪淘气,自作自受。”她跪坐自己腿上,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李琮气消了,又变成一副君子模样,“算了,为夫严厉了些。” 他亲自上前给元仪松开绳子。 “夫君要软禁元仪?” “嗯。” “求个恩典,把我与王妃软禁在一起吧,她虽讨厌我,我却不讨厌她,我又怕寂寞。又怕她有孕照顾不好夫君的孩子。” 李琮知道元仪素日一向喜欢孩子。 这次他不打算给云之在院子中留任何丫头。 便答应了元仪请求。 他瞥了云之一眼,对方狼狈不堪,一直低头抽泣。 他没安慰一句,拔腿离开。 这份仇,他没算完。 对云之的惩罚也刚开始。 他心中萌发一个念头,只是时机不到。 他要再观望一番。 朝局就像巨大车轮,在这车轮的碾压下,很多人会被轧为齑粉。 一个大家族的衰落与兴起,也不过是车轮滚动几下而已。 李琮感觉,很快,兵马府台的职位就要换人。 常家大爷离了要职,就是常家衰败的开始。 第一片树叶一黄,整棵树的冬天很快就会到来。 李琮走了,院门被人从外头上了锁。 元仪这才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走到云之面前,伸手要扶她。 云之甩开元仪,厉声问,“你为何要那样求他。” “干嘛那么低声下气。” 云之忍了很久的眼泪流下来,“你用不着为我做那低贱之举。” “哎呀。”元仪轻轻松松在云之身边坐下来,捶着自己跪酸的腿。 她望着黑夜,语气轻松,“这算什么呀,那会儿让我跪下从他裆下钻过去,我也做。” 云之停止哭泣,回头盯着元仪,元仪一笑,带着苦涩。 “你家文人,讲的是宁可有尊严的去死,士可杀不可辱嘛,要有气节。” “我却觉得大丈夫能屈能伸,我们不能学学大丈夫?韩信尚能受胯下之辱,我比韩信强到哪里?” 她顽皮地眨眨眼睛,“姐姐饱读诗书,知道不知道,但凡皇帝要杀一个人,总是先把那人捧得高高的,让他放松警惕。” 她的模样很放松,很惬意,口中说着可怕的诅咒,却一派轻松态度。 简直有种孩子拿起屠刀的恐惧感。 孩子是不会有愧疚感的。 烛光照在元仪的脸上,她一半脸在光明中,一半脸隐于黑暗。 “你知道吗?我刚才倒很想他那样惩罚我。” 元仪的笑意终于消失了,独在提起这个人时,她是笑不出的—— “牧之哥哥所经历的屈辱,我想经历一番。” 她转头望着云之,双唇一碰,轻松说出一句可怕的话。 “你介意当寡妇吗?” 云之愣了好久,突然弯下腰,无声地笑起来。 笑得直不起身,笑着笑着,就哭出声。 第278章 李琮攀咬 元仪仿佛理解她的心境,也不宽慰,静静站起,等着她发泄。 终于,云之停下哭笑,擦擦眼泪,由着元仪拿来药膏,帮她上药。 口里小声念叨着,“我们须得想办法,哄好李琮。” “我可不想死。我要看着大周打败倭人,平了大月氏。我想看着大周再复我爷爷在时的盛景,我还要看着你肚子里的小娃娃成长为男子汉。” “你也要坚强。别的不说,你我可是有钱的很呐,你也不想这些钱落在他手里吧。” 云之疲惫而爱怜地看着元仪,“数你看着憨厚,数你心眼子多。” 元仪上完了药,站直身子,轻轻按着云之的肩膀。 云之的脑袋妥贴靠着元仪的腰,“你来了可真好。” “你纯是命好。”元仪笑道。 “是的,我好像一生都有人护着。” “哥哥与母亲,凤药,你……我也要护好你们。” 两人絮叨一夜,早上元仪叫来管家,说王妃身子不适,恐怕胎儿有恙,叫请女医。 涉及私隐,不要男人来瞧,指了宫里的女医黄杏子过来看。 黄杏子在城里已算贵族女眷挂名的女医。 家家门房管家都识得。 管家没多想,直接叫人请黄大夫。 ………… 李琮进宫,宫中一片热闹欢喜。 到底有了太子,好多人的心事落地。 皇后更是把四皇子与公主都叫到清思殿,许久没见过她这般开心。 公主懒洋洋靠在椅背上,“我已告诉母后,我进言最合适,你不信我。” 皇后破例起身,走到公主跟前,拉起女儿的手,“我怎知你父皇这么听你的话?” “我若生成男子,哪有李珩的事。我自己来坐这个位子最合适。” “你究竟和父皇说了什么?” 公主斜眼看皇后一眼,“我说什么不重要,而是这话只能我说。” “一样的话你去说,父皇只会认为你有私心。” “我却不同,哪个弟弟当皇帝,我都一样尊贵,母亲可知道你说错一件事?” “你说是因为你的皇后身份,我才安享富贵。” 皇后睁大眼睛,“难道不是?公主多了,只有你有这份尊荣。” 公主一笑,也不解释。 四皇子做了太子才知道是皇姐在背后操纵的结果。 他觉惊异,皇姐认真起来,倒很有份量。 李珺看着母子俩待自己与从前截然不同,心中暗道,归山说得对。 其实立四皇子为太子,是归山的主意,连公主所说的话,也是归山原话。 他去说一样管用。 他却要公主去进言。 这么做有两个巨大好处。 一来,皇上明白公主不是皇后一党,而是向着自己这个老父亲的。 二来,皇后与四皇子不能不承这个巨大的情。 归山已知道当日诱惑自己的事,是四皇子和皇后手笔。 他理解那两人做法,心中却同情公主。 一个金枝玉叶,也受亲情的连累逼迫。 这种感觉他很感同身受。 公主听了归山之言,深以为然。 她之前并没有放一点点心思在政治与国家上。 也难怪她,皇后对她的教导就是如此。 一个公主,又不参政,吃喝玩乐,找个好驸马,开开心心即可。 和归山在一起后,归山常与她讨论时局。 解释得清楚易懂,不拖泥带水。 公主通过归山理解了父皇对母后的疏远。 归山不像其他人说话藏着掖着,不敢同公主挑明了说。 他简单直接和公主说明她父母不可能举案齐眉的原因。 他既不怕公主生气,也不怕皇上惩罚。 公主不笨,很快领悟目前政局。 也领悟归山为了同她在一起所付出的东西。 不入仕对牧之有多痛苦,对归山应该也是同样痛苦。 他两人很相似,不过归山寒门出身,吃过太多苦,受过太多挫折,对很多东西看淡了。 牧之出身名门,不能施展政治抱负简直是对他人生的毁灭。 公主明白这一切时,很是感慨。 归山,是对的时候出现的对的人。 牧之是在错误时间出现的对的人。 她与他终究是要错过。 她与归山如今琴瑟和鸣,她终于体会到做女子的快乐。 精神与身体双重的快乐。 也越发尊敬归山这个驸马。 提出将中央军权给归山这个建议,她并没有提前告诉归山。 只是觉得归山不再入仕,很可惜。 而且,让他来掌控内宫防护,父皇更安全,朝局更稳定。 待九皇子打败倭贼回来,有了底牌与四皇子斗一斗,她也算对得起牧之。 牧之!那是她胸口永远挖空的一处伤口。 那一块地方,谁也挤不进来,是她埋葬牧之的地方。 这一日,她又进宫。 怀揣自己所有私房,要交给她的九弟。 打仗要钱要粮要人。 总归是要钱,她要出一份绵薄之力。 为大周、为她的心。 归山知道她把所有私房都拿出来后很感动。 将她抱在怀中用下巴蹭着她的头发,“我就知道,我的妻子是最大气最体贴最有气节的大周女子。” 公主抬头问,“你我夫妻,这些钱本也有你一份,你真不在意?” 归山放声大笑,“你瞧你的驸马是个爱钱的吗?” “你真当我身在签事官一职,没有贪墨的机会?” 公主乖巧地将头贴在他胸口,“是,你要爱钱,早就收下李珩送你的宅子与字画了。” 她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恬静乖顺过。 一个男人越像个男人顶天立地。 他的女人就越像个女人温柔似水。 “可惜,我不能给你生个孩子。”公主真心遗憾。 “天地之大,人若蜉蝣,有没有孩子这样的事不足以让我烦恼。” “我倒怕你有遗憾,例来女子才最爱孩子。” 他摸着公主秀发,“我们找好大夫为你调养身子,有就有,没有也是老天的意思。” “有你足矣。”他亲亲公主头发,突然小声说,“我瞧你身子好得很,说不得调一调真会怀上呢。” 公主的脸一下烧起来,娇羞依在归山怀中。 这次来瞧皇后,只是顺道捎带着。 她是找皇上问一问九弟出征时间,再问问老九筹集了多少人。 顺便,说自己手紧,又和老四要了不少银票。 这些银子她都要给九弟,穷家富路,这个老九生下来就是吃苦的命。 这不止是身为皇姐的一点心意。 也是她和归山未来的政治资本。 九弟若能与老四争一争,这些钱将来都能回本。 她请过安,拿了四皇子的钱,便告辞,说是给皇上请安。 离开清思殿去含元殿时,离老远就看到李琮向含元殿匆匆而去。 头天宣旨的事她知道,也知道李琮被贬为尊圣皇子。 要不然皇后和老四也不会高兴得嘴都咧到耳根子后头去。 这个在外博贤名的六弟,此时去见父皇做什么。 难道是要向父皇请罪? 他又因为犯了何事而被父皇责怪,以至于贬为皇子? 要知道她自己胡闹成那个样子,闹出皇家丑闻,也只是关了禁闭。 并未降级为公主称号,仍是长公主。 不管是父皇在位还是哪个弟弟继位,她都已是公主中的顶格食邑封号。 除非弟弟的孩子继位,她可以升为大长公主。 所以,她很好奇李琮做了什么,他会怎么为自己辩解? 她从侧边进入含元殿,父皇后面的寝殿能听到前面说话。 为了听清,她走到巨大的云母屏风后,贴着屏风站立。 屏风边缘镂空细细雕刻了蝙蝠云纹,透过云纹,她偷看一眼。 殿中大学士分坐两边处理折子。 父皇居于书案前,李琮跪在堂上,那个差点被自己淹死的小宫女在父皇身边伺候笔墨。 李琮说话声音不大,听起来有些费劲,她刚想找个更好的位置,却见父皇站起身。 公主慌张之下,左顾右盼,一眼看到床边更衣服的纱织屏风。 只要不在那边点起很亮的蜡烛,躲过去应该不会被发现。 此时她十分感谢嘉妃,她此时不在,寝殿里还保留着她日常习惯。 窗子糊着暗色纱,殿中光线昏暗。 公主躲到纱屏风后,那里有更衣凳,她老实坐下。 皇上走入寝宫,坐在床边。 李琮对着床跪下,低着头沉声道,“儿臣糊涂,不该与父皇起那样的争执。” “父皇万万不要因为儿臣而生气,气伤龙体,儿臣吃罪不起。” 皇帝一言不发,空气似乎凝固,公主不由屏住呼吸。 她感觉李琮绝不可能为放这几个虚屁而来。 后头一定有重要事情汇报。她竖起耳朵,老六这次要阴谁? 第279章 凤药下狱 李琮也感觉到压力,将头俯得更低。 “儿臣自知有罪,特来向父皇坦白,宫中有儿臣眼线,为儿臣探听消息。” “嗯?”皇上终于发出声音,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 李琮抬头,脸上阴晴不定,如恶鬼附身。 “秦凤药,不但与金玉郎有私情,还是儿臣放在宫里的眼线,专为常家和儿臣传送消息。” “儿子真的悔悟了,特来坦白。” 公主已经听傻了,完全搞不清头绪。 李琮怕不是疯了,本来只是不尊圣上,咆哮君前。 往小了说是失仪,为何要自毁? 他话里还牵扯到常家,公主不能坐视不理。 她偷眼向外望,寝宫里皇上端坐床沿,李琮跪在他面前,凤药在皇上身边站着。 凤药的脸色看似平静,公主细心,发现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这也说明不了什么,不论是谁被一皇上亲儿子攀咬,都不能镇静吧。 皇上将目光转向凤药,凤药跪下,只说了一句,“奴婢冤枉。请皇上彻查此诬告。” 李琮本以为皇上会马上处置了秦凤药,他好出了这口恶气。 没想到皇上并没动怒。 “那就委屈你,先到掖庭。朕自会查清此事,清白的还你清白,若是真的,你就领罚吧。” “是。”凤药老老实实叩头,皇上叫来侍卫将凤药带走。 她毫不反抗,宋德海、小桂子在外头看到凤药被侍卫押着出来,目瞪口呆。 青连更是自案几上抬头关切地瞧着她。 凤药只是低头,谁也不看。 她现在不担心自己,担心这事传到金玉郎耳朵中,他会怎样。 五百人已集结完毕,有可能马上开拔。 被押入暗无天日的牢房,她静下心细想,感觉自己并不那么了解玉郎。 她与他虽有男女之情,并没承诺。 李琮的污蔑,她从何为自己辩驳,才能使皇上相信她? 因为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掖庭的狱卒并未为难她,只将她单独关在一间牢房内。 黑暗的牢房,只有巴掌大的通气孔。 地上铺着肮脏的稻草。 凤药安安静静站在离通气孔最近的地方,开始思考。 只需要证明自己不是李琮的人就可以。 这不难,难得是现在需要见到皇上。 她不信事关皇子之争,皇上会不审就杀了她。 ………… 皇上对李琮说出的消息信不信? 连皇上自己都没做出判断。 他是个被谎言包围长大的男人。 做了皇帝更听不到实话。他早就意识到这一点。 当他读史书看到真正优秀的皇帝是什么样时,对大臣们的恭维之言便产生怀疑。 之后,各种各样层出不穷的谎言被他识破。 这些说谎之人,无一不是出于两点。 一是对皇权的畏惧。 一是对皇权的谄媚。 怕受罚,或想升官。所有的谎言全部围绕着权利而生。 所以,他刚贬了李琮的位份,他便来皇宫说了一堆听起来十分匪夷所思的话。 若是放在从前,他一定当场就怒火冲天,说不定把小宫女拖下去杖毙。 现在他一天比一天衰老。 脾气也变得不似以前那样一点就着。 他会坐在那里,观察说话者的表情。 将对方说的话反复在脑袋里过上几遍。 倒也不为追求真相,单纯只是不想让说谎的人认为他这个皇上很好蒙骗,是个傻子。 他总怀疑说着漂亮话的大臣背后在嘲笑他,心里看不起他。 这次的处置,他很满意。 因为,他从李琮的眼中看到了失望。 儿子,在算计自己! 九皇子最先得知消息。 玉郎在忙着开战的琐事,一时寻不得。 这件事怎么处理,对九皇子是个考验。 他先想到的就是去直接求皇上。 但得想好理由,能一下说服皇上,先放凤药出来。 可是凤药进宫的首尾他完全不知道。 如果只是因为自己落魄时凤药照顾过而去求情,他的面子大约还没那么值钱。 动脑子!动脑子!他在承庆殿来回踱步,拍着的脑袋却想不出好办法。 此时,承庆殿等来一个不速之客,李瑕看到来人,眼前一亮! ………… 李琮感觉自己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做什么都不顺。 从去找常家和曹家,请两家上折子? 还是从藏起倭帅? 总之,生活突然变得像一团乱麻。 他此次来告凤药刁状,是因为他突然想通一点。 凤药进宫后,没有给自己实际的上帮助。 他怀疑,凤药压根不是为了帮他才进了宫。 虽然不知她在暗中助谁,总之不是他李琮的人,肯定就是敌对者。 将她拿下才对自己有利。 所以,他才进宫向父皇告状。 他已经成这样了,还怕父皇对他印象再坏些吗? 他走到紫兰殿,听到母亲在哄小皇弟。 那咿呀学语的婴儿,他一点兴趣也没有。 进去给皇贵妃请安,母亲没像往日那样对他嘘寒问暖,甚至没叫他起身。 他心知上次母亲晕过去,自己马上离开冷了母亲的心。 为什么,所有女人都是这样?非向男人要关心,哪怕这个男人是她儿子。 那么多人围着她转都不够,非要儿子夫君都 在跟前才行。 他都焦头烂额了,母亲难道不为他被贬焦急吗? 看皇贵妃面露慈母微笑,好像真的不急。 皇贵妃很爱自己的小儿子。 因为皇上喜欢这个孩子。 喜欢到连她这个母亲都没想到的程度。 前几个孩子来到时,皇上正忙,也年轻,不在意儿女亲情。 随着年华老去,才懂孩子的宝贵与可爱。 他很享受来紫兰殿逗弄孩子的时刻。 那孩子抓住他的头发胡须时毫不留情,笑起来天真无邪。 连时光都在婴儿的咿呀学语中变得纯净。 越到老,越知道有些东西虽看不到,却弥足珍贵。 他告诉皇贵妃,将来这孩子必定要封王封爵,断不叫他因年幼而吃亏。 吃奶的孩子,皇上就为他想好要请最有学问的人来做小皇子的座师。 请功夫最好的侍卫来教孩子功夫。 皇贵妃头次尝到母凭子贵的滋味。 来得太轻松,滋味太甜美。 皇上总对她说,辛苦你了,年纪大了冒着危险生下皇子,又亲手带他。 她累个屁呀,光是乳母、服侍嬷嬷就一大堆。 不哺乳,她的身材很快恢复到孕前,整日里开开心心,精神也比从前要好。 当她看到来请安的李琮时,惊觉自己好久没功夫关心这个大儿子了。 上次急得晕过去,也因为怕得罪皇上自己再次失了恩宠。 倒不是因为担心李琮。 她现在是两个皇子之母,光凭小儿子,她就能过上安稳日子。 不像从前那样,一心扶持李琮与老四李珩抢皇位。 她打心底清楚自己儿子几斤几两。 为了儿子,她操碎了心。 因为老四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与李琮的差劲不相上下。 皇后又十分专断挑剔,她才叫李琮去争一争。 现在有了小儿子,一生荣华有了保障,她把那夺嫡的心松了许多。 等皇上说出要立四子为太子时,她彻底卸了包袱。 倒像被追了一路的犯人突然落网,从此能安枕入眠。 及见了李琮那憔悴的模样,她突然心疼。 这些年的努力和目标突然没了,对李琮该是多大的打击。 “起来吧儿子。” 她不由叹息一声,将手中小皇子交给乳母,叫李琮去内殿,娘俩说说知心话。 “母亲,儿子那天乱了心神。”李琮先向皇贵妃道歉。 “儿现在怎么办?”李琮突然软在地上,跪下,将头埋在皇贵妃腿上,哭了起来。 皇贵妃心疼李琮,但仍然硬着心肠,“儿子,你挺起身,看着娘。” 李琮抬头,惊恐地发现母亲脸上有种他最不愿意看的表情。 那代表还有更坏的消息,等着他。 果然,皇贵妃开口道,“我听你父皇口风,你九弟请战,要亲上战场,赶赴南疆,与倭人交战。” 李琮先是愣神,马上意识到,九弟一走,中央军权又空置下来。 谁来负责宫禁布防? 他心头又点燃了一丝希望,此次若拿到禁卫权,他就敢痛下杀手。 第280章 脱身之计 李琮想让母亲吹吹枕头风,还没开口就被皇贵妃拦住他话头,“儿子,娘知道你心思,不过你父皇透了口风,已经有人选。” “你别去触那个霉头了。” “是谁?”李琮追问。 “甭管是谁,总之不是你。你刚惹怒皇上,不可能把宫禁交给你。” 李琮暗暗咬牙,若交给自己,待父皇垂危,他就敢围了皇宫,杀了老四。 到时只有他一个皇子,再不济,这江山总归要姓李。 他不甘心地追问,“到底给了谁?” “现在出征人选没定,儿子,你不如请战,如此一来,拿了战功回来,老四能奈你何?” “这是你的后路,儿子!你听娘亲一次话。男人的功名自当在战场上。” “从前娘亲不是不让儿子离开皇城吗?”李琮奇道。 “那时你四哥也没拿到太子之位呀,你自然要守着父皇,省得老四动歪心思。” “现在不同,他已是太子,未来储君,你得自保啊。” “身无尺寸之功,他坐上皇位,你可怎么办?” 李琮心内叹息一声,这便是命。 早知今日,当初何必将倭贼藏到府上? 他放走倭帅,自己再上战场,打一场兵力不足的仗。 “去不得。”他脱口而出。 他有些绝望,看着皇贵妃道,“母亲可知大周兵力空虚,国公爷请辞中央军职是为了去囤兵?” “我们连周边小国都无力对抗,与倭人作战,全靠自己。九弟整日里到处借兵,母亲知道吗?” “你猜他筹了多少兵?” 皇贵妃看着儿子,对方苦笑,“五百。” “对方宣称有十万兵,母亲叫儿子去送死吗?” 皇贵妃被这两则消息震住了,喃喃地说,“那九皇子去,也是送死。他为何还要请战。” 李琮不耐烦地说,“母亲为儿子想想吧,还有心管他?” “中央军究竟归谁?” “归山归大人。” 李琮快要疯了,军权给了公主的丈夫,向来没有驸马娶了公主还入仕的。 入仕不算,还掌军权,还是宫禁的军权,他怀疑父亲是老糊涂了。 “你先安生待着。别生事。” 皇贵妃安慰儿子,“人生总是有起有伏,处于低谷,你若没旁的办法,就先等待。” ………… 去找九皇子的,是公主。 她在屏风后看到全部过程。 也听到李琮说凤药与金玉郎有私情。 心下诧异,又释然。 那小宫女,的确要金玉郎那种人才与之相配。 她只模糊记得金玉郎是个高大冷俊不苟言笑的男人。 周身似有死气,十分阴沉。 没想到,会有女人与这样的男子相好。 真是什么人都有人爱。 她收了胡思乱想,一直等到父皇离开,这才赶紧到承庆殿寻九皇子。 如果李琮说的是真的,金玉郎知道心爱女人被关入掖庭,会做出出格之举吧。 看到九弟神情,便知他在为此事烦恼。 心下对凤药更加好奇,这宫里男人,在公主眼中,目前最有权利的就那几个。 其中三人都与凤药有关联,甚至可以用“交好”一词来形容。 包括她的父亲,虽说父亲只把凤药当个贴身丫头使唤。 但他极相信她,凤药不知,但公主知道,父皇批折子,研墨的丫头从前并不在书案边站着,都有一个专门离书案远远的小几。 侍候的宫女,不管泡茶还是研墨都并不在身边。 但凤药来了之后,父皇许她站在案子边研墨。 只有公主在意这个小小变化。 而且,秦凤药识字! 这是多大的信任,只有皇上亲自挑出的内阁大学士能看折子。 只限普通折子。 密折父皇在书案上自己亲自过目。 秦凤药一定不少偷看。 由此她断定,父皇不会轻易杀了凤药。 她走入殿中,先将银票给九皇子,“听说你要去打倭贼,这些银子你拿着,穷家富路。” 九皇子接过一看,厚厚一叠,全是龙头大票。 他也不客气,谢过皇姐。 “姐姐无事不登门吧,除了银票,有别的事只管说。” “九弟如此烦恼,是为了那个丫头吧。” 公主单刀直入。 “是。” 就在此时,一个人如龙卷风般“卷”入殿中。 情急之下,甚至没看到坐在一旁的公主。 “是真的吗?”来人声如闷雷,九皇子也没听过他这么高声说话。 语气中的焦急如天空突如其来的闪电,一道道劈开云雾,劈将下来。 九皇子瞠目转头看看公主,来者来注意到殿中有外人。 公主打量着金玉郎,心中赞叹,这是大周第二好看的男人。 第一, 自然是她的牧之,永远无人与他相较。 但金玉郎也另有种好看。 金玉之质,硬朗而凌厉的气质不是所有女子都喜欢的。 但他不容置疑的霸气,深邃的眼神,挺立的身姿,漆黑的眉毛耸成了个危险角度,面皮干净至极。 她托腮打量着金玉郎,倒看看这个叫百官闻风丧胆的直使大人对一个小宫女能做到什么程度。 “她怎么在这儿?”玉郎虽然问的九皇子,脸对朝着公主,并不掩饰对公主的排斥。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听说九弟要打仗,我来送钱。” “我还说服了皇上交中央军权给驸马,归山来掌权。” 她玩味地看着金玉郎。 出乎她意料,金直使脸上出现一丝释然,说了句她料想不到的话。 “如此甚好,我便放心了。” “为何?” “归山大人是我理想中接替李瑕最好的人选,想必是你荐的他。” “你盯我梢了?” “倒不必,驸马不入仕是惯例,归山不会自己去请官,管理中央军又是个暂时的位置,一般是高位军职兼顾。” “能让皇上放权给归山,得有个可靠之人举荐,说话还得有份量,归山没什么至交,那必然是你。” “你不怕我们和四弟勾结逼皇上退位?” “归大人不是受人胁迫的性格,这一点,公主比我更清楚。” 公主脸一红,知金玉郎所指是自己假装失身威胁归山之事。 “可以说归大人是现在朝中少有的无党无派的能员大吏。” 虽说夸的归山,公主心中不由甜滋滋,她的郎君自是最好。 “我六弟刚在含元殿告诉皇上,你与秦凤药那丫头有私情。” 公主眼见金玉郎脸上先是出现懊恼,随之又一阵释然。 她迷糊了,若是真有私情,除了着急懊恼,不该有释然啊。 “不救她出来,我不能走。” 他低声自言自语。 “我去求皇上放了她。” “不可。” 公主阻拦,“这不是上上策,事情与你相关,你去求情肯定不行。” “李琮说秦凤药是他放在皇上身边的眼线,凤药一句没解释。” 公主将她亲眼见到的事情全部一一道来。 眼见两个男人都毫无办法。 玉郎咬牙道,“若是求情求不来,我便带她远走高飞罢了。” 一句话,吓得九皇子差点坐地上。 他不能没有金玉郎,也不愿意自己的老师带走凤药。 玉郎从没想过,自己不顾一切带着凤药离开这里。 离开这所有让人厌倦的纷争,过一种逍遥自在的生活。 他有这个能力,也有钱。 自私一次,为自己而活一次。 这个念头闪现出来后,就再也压不下去。 这世上若还有什么能让他留恋,那就是凤药的感情。 凤药对他的感情,和他对凤药的不舍。 他割舍过,试过,挣扎过。 发现放不下时,他释然了,反而为自己高兴。 对所有事情都失去兴趣和欲望,是种可怕的体会。 连权利都刺激不了他时,生活无聊而乏味。 凤药让他留恋这个世界。 她的香气,她的笑容,她的小爱好,都激发他活着的快乐。 只能带走一样,他选秦凤药。 一旦起了劫狱的心思,便压不下去。 他的心砰砰乱跳,在殿中来回走动,思考其中有没有致命漏洞。 第281章 公主到访 公主毫不大惊小怪,很淡定地听着玉郎说出惊天言语。 “唉,你们只从自己这方面考虑,为何不想想凤药那边?” “她可不是普通丫头。” 凤药擅长自救。 于绝境中,为自己求得一线生机,是秦凤药最擅长的技能。 上次自己存了必杀的心思,不也让她逃掉了吗? 这次,皇上并没有想置她于死地,她也没当场辩解,光是这份镇定就让公主佩服不已。 想来她心中此时应该有了计较。 何不问问? “你们这些蠢男人。”公主低声骂了一句。 将自己所思所想一股脑倒出,并没有隐瞒自己当时要杀秦凤药的心思。 金玉郎用杀人的目光瞧着公主,“你该庆幸,当日没杀了凤药。” 公主此时也知自己那时孟浪,并未回嘴。 她起身,“银子也给你了,我替你去趟掖庭。凤药若能出来,你们按原定计划,该走就走。” “若出不来,我保她平安就是。” 九皇子的心放下来,长姐的手段,他已经再次领教。 他相信公主说保住凤药,一定保得住。 玉郎坐下来,心中纷乱如麻,连公主离开他也没察觉到。 九皇子自从跟随玉郎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过。 玉郎第一次见他便告诫过他,“万万不可在任何人面前显露你的欲望和软弱。” “欲望会给别人诱惑之机,软弱可给别人操纵之机,你可记下了?” 当时,他沉郁而郑重的目光落在九皇子身上。 九皇子在他走后,将这句话写在纸上,细细揣摩。 他的野心引领着他,如果自己的欲望被人察觉…… 比如被自己这位老师察觉到,老师是不是在诱着他前行? 让他掌中央军,让他出战,让他做很多事,都出于察觉到他的欲望。 这是待他好的人,倘若是对自己有敌意的人,知道了自己的野心。 又会把自己引领往何方? 那么软弱若被人发觉了呢? 在九皇子眼中,玉郎没有弱点。 他不怕失去。 不怕失去皇帝的信任。 不怕失去家人、朋友,因为他从来不结交朋友,也没有家庭。 他似乎是个完美的机器。 然而,当被人发现他的弱点竟是一个宫女。 只肖将这个女子抓在手中,是不是就可以指使他做一切事情。 九皇子怀疑,四皇子与六皇子若是知道凤药在玉郎心中的份量,会不会在关键时以她为质,威胁玉郎做出他本不愿意做的事。 比如,屠城。 皇上若是咽气,六皇子捉到凤药,令玉郎引兵杀光整个禁宫兵卒,杀掉四皇子。 九皇子毫不怀疑,金玉郎倘若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方能救下凤药,他会这样做。 原来老师教给自己的东西,都是自己亲身实践的人生经验。 这些东西,从来没人告诉过他。 李瑕缺乏成年男人的引导。 有了金玉郎,他不由将对方当做自己的父兄。 当成自己的榜样。 在李瑕眼里,那是个毫无缺点,顶天立地的男人。 这个男人的弱点,竟是一个小小宫女。 李瑕又心酸又苦涩,他压下情绪。 现在最大的问题,让玉郎和他一起出征,不然以他的能力,毫无胜算。 打仗是有组织、有谋略、有胆量的军事行动。 不是单个人的游戏,自身再强也是枉然。 他读的那几页兵书,毫无实践支持经验,上了战场完全不够看。 他十分需要玉郎支持打赢这场仗。 打完仗,回到皇城,他一样需要金玉郎的头脑。 东西监御司需要金玉郎这样的人掌管。 到时,他面临的将是没有刀枪却更凶险的政治斗争。 不管怎么说,现在金玉郎带着凤药离开,都对他很不利。 且他私心不想凤药离开皇宫。 现在无论如何轮不到他说这些,他追问玉郎,“老师,现在我们怎么办。” 本来这个夜晚,他们就该悄声无息带兵出城。 却发生这样的变故。 李瑕心急火燎,不敢大声说话,怕玉郎受了刺激现在就去劫走凤药。 “等一等。”玉郎终于回归心智。 他闭目端坐椅上,一言不发,像入定的老僧。 两人互相没有交谈,却都在心底产生疑问,公主,能不能进入掖庭。 掖庭关着犯了过失的宫人。 并不算重犯,但值守的人员,却是皇上自己亲选的卫兵。 这些卫兵由内库拨款养活,等于皇上用自己的私房钱养着把守掖庭的士兵。 皇上不知出于什么恶趣味,常到掖庭慰问士兵。 还进入掖庭亲自审问过犯事的宫人。 有些当时就放出来,有些则加重责罚。 宫内传言,皇上每觉心烦就会自己去掖庭,充当大理寺卿,以“审犯人”为解忧药。 毕竟有些皇帝心烦时做木工,有些心烦时画画。 比起做木工的皇帝,大周这位天子的癖好,算不得过分。 掖庭几乎就成了皇上的私人牢房。 连金玉郎也尽量回避这里。 普通大牢怎么挡住住绣衣直使? 一个手令,牢头就得跪迎金大人。 可这里毕竟是皇帝的私人监狱,只买皇上的账,玉郎才想着劫走凤药。 两人再心急,也只能沉住气,等待公主的消息。 公主走在和煦的阳光里,她可完全没听过掖庭是皇上私人牢房的传言。 在牢房门口,她被守卫挡下,不管怎么说都不让探监。 李珺耳中听着初起的美妙蝉鸣,眼中满满盎然绿意,鼻中飘着的芬芳花草,全部消失了。 她收起脸上的轻松的笑意,板着脸看着眼前阻挡自己的牢头。 那是个三十岁左右刚升为掖庭主事的男人。 口里絮絮叨叨说着效忠皇上不能枉顾规矩的屁话。 公主皱眉,左右看了看,识趣的卒子都跑远了。 她低头瞧了瞧自己精致的护甲,又看看牢头染了汗渍的衣服,嫌弃地退后一步。 心中升起一、二分不耐。 转过头看到一个蹑手蹑脚想溜开的倒霉小卒。 “站住。” 公主招手,那小卒低头溜着墙根想跑。 “你过来。” 小卒不情不愿蹭磨过来,行个礼小声嘟囔一声,“公主万安。” 公主看他腰上挂着把刀,一个手指虚点了点刀。 小卒不解地看着公主。 “给我。” 公主的不耐烦已经涨到四五分。 牢头莫名其妙,不知这女人要干嘛。 他并不是不知道公主跋扈,但此次见了,觉得只是普通贵族女子,身份更尊贵些。 女人嘛,胭脂虎啸,能有什么可怕。 有贵族女子的身份约束着,她们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只能说他之前的阶层太低,压根无从知道真正的皇宫秘辛。 他坚决拒绝公主探监。 得意地以为自己有勇气彰显对皇上的忠心,再次升迁也不远了。 那小卒不情愿,又不敢得罪“金枝”,只得把剑解下递上去。 公主慢悠悠抽出剑身,光亮的剑身如镜子映出她华丽的头饰。 她甚至对着剑身整了下头发。 之后,一刹那,牢头只见眼前一道光影,方才不慌不忙整头发的女子,举剑砍向他的脖颈。 他吓呆了,眼睁睁见那道亮光直冲脖子而来。 而挥剑的女子脸上犹带着一抹邪恶的嘲笑。 “砰”一阵钝痛传来。 递剑的小卒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阵绷到极致的紧张,过后是松驰,混合着未散去的紧张一起直冲天灵盖。 他耳中方才听到一声拉长的失了调的尖叫。 “啊——”。 尖利刺耳,过了一会儿方才意识到,那声音是他自己发出的。 他咬住嘴唇,一阵松驰感从肚脐升到胸口,又冲向脑袋,带来眩晕感。 牢头用手摸摸脖子,没见血。 但是身下湿了一片。 第282章 说话技巧 公主一剑砍上去也纳闷,为何这人脖子刀枪不入? 牢头膝盖一软,跪在公主面前,不由自主磕头如捣蒜,“公主息怒!” “开门!快开门!贵人贵体临贱地,还不快迎接?”他的声音与平时不同。 带着劫后余生的欣喜,和后怕时捏着嗓子的尖利。 公主丢了手里的剑,拍拍手,轻声说了句,“早这么晓事不完了。” 小卒捡起地上的剑,擦擦额上流下的汗。 庆幸自己只是玩票装装样子,没给剑开刃。 牢头却发呆—— 何以公主能知晓无名小卒腰上的佩剑未开刃。 他终于领悟“胭脂虎啸”一词的关键,不在“胭脂”,而在“虎”。 公主挥挥手懒洋洋遣散所有狱卒,自己踏进阴暗的牢房内。 外头的阳光似乎照不进牢中。 墙壁上有烛台,点着几根蜡来照明。 她站了好一会,才适应这里的黑暗。 一股霉臭气飘在空气中。 她捏起鼻子,向里走,一只大老鼠在她还来不及尖叫时从她脚边匆匆逃走。 地面上有些粘腻。 她犯着恶心尽量不去想自己最喜欢的鸳鸯戏水云罗锦面绣鞋踩着什么东西。 走到最里间,只有这间是有个巴掌大的窗孔,能通气也能向外看。 这是这里的豪华房间了。 从小窗穿过的唯一一束光线中,凤药仰头而立,半闭着眼睛,像个雕塑,一动不动。 从她被抓至现在,两个半时辰了。 她就这么一直站着,一下没坐。 她安安静静,脑子里一直思考。 公主站在离牢房栅栏两尺处驻足。 牢门口有污水,她再向前,污水就会弄湿她的绣鞋。 到时她就得被逼脱了这肮脏鞋子,光脚从掖庭走到含元殿。 到时谁瞧见她的光脚,是杀了呢?还是戳瞎眼睛? 她胡思乱想着,却不误正事,“秦凤药。”她喊了一声。 凤药回头,一双眼睛没有一丝慌张如一泓深潭注视着公主。 静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她不知公主来意。 公主知道凤药心中对自己仍有芥蒂,“我差点要了你的命,此次我来还你。“ “是么?” 凤药心中不信这个女人,她不但差点弄死自己,还间接害死牧之。 她的目光流露出鄙薄,不愿理会这个衣着华丽的女子。 公主心知不抛出点有用的东西,这丫头不会信自己。 “有两人对你下狱心急如焚,你该知道是谁吧。” “我刚见过这两人,你若没办法自救,他便要劫狱,带你远走高飞,连南边打仗也不准备去了。” 这次凤药信了,玉郎做得出。 她心中虽急,却不愿被公主看穿。 只开口说,“不必连累旁人。我只需在皇上心情好些时,见一见皇上。” 她想了想反问公主,“你也知道你父皇吧,心情好时,极好说话。” 公主还真没发现,听了这话,对凤药能自救多了几分信心。 这丫头这么了解父皇,必定心中有数如何说服父皇。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才能让父皇“愉悦”起来。 那时再开口提出:让父皇亲自提审凤药。 据她所知,若放任不管,不几日内务司便会送新的贴身宫女过来。 倘或送来的是个人精,皇上很快就会把凤药抛之脑后。 有些宫人能关数年之久都没人过问。 公主想了想,又看向凤药,对方抱着手臂静静观察。 凤药打定主意,公主能知道九皇子和玉郎动向,说明经过几次事件,她已与皇后产生间隙。 政治分歧是不好打消的。 利益一旦不同,联盟便破裂了。 公主的利益与皇后已然分裂了? 她该不该相信公主? “四皇子已是太子,你不信我又有什么办法,是我向父皇进言立四弟为太子的。九弟打仗时,由我夫君代掌中央五路军马,这些金大人也都知道。” 公主停了一下,又说,“如果我仍与皇后一党,父皇怎么肯在战时立四皇子为太子?将禁宫交给归山?” “总之,你对我爱信不信,说实话我并不在乎你的生死,我在意的是大周能不能打赢倭贼。” “我,希望九皇子得胜归来,这样才有资本与四弟斗一斗。” “我先为你争取机会,让你面圣。”公主转身施施然离去。 一出牢房,她捂住胸口弯腰,大口大口呼吸,里头浓郁的污浊之气,快憋死过去。 牢头殷勤跑来,哈腰问,“公主还有何吩咐?” “牢房天花板上开几个通风孔,空气太差了。” 她缓过气,看看自己沾了泥水的绣鞋,又道,“地上水渍都弄干净,下次本公主来了再弄脏鞋,我就砍了你的脚来赔。” 牢头把这话当真,一连声吩咐小卒打扫牢房。 一边哈巴狗似的,恨不得长出尾巴来冲公主一通狂摇。 送走这位瘟神,牢头擦把汗,叫来佩剑小卒问,“你那把剑是忘了开刃,还是没压根没想开刃?” 小卒跪下道,“打明儿起,小人再也不佩剑。” “今天真是黄道吉日,她来的时候刚赶上侍卫换岗。” 牢头至公主离去,刚想明白公主适才真心杀他。 若非待卫都不在跟前,他今天必死。 ………… 公主边走边思量,路上找了个宫人,去喊九皇子,同她一起去给凤药求情。 皇上正在殿中支着疲惫的身体看折子,觉得眼前一暗。 抬头看到女儿同儿子一起进来,双双跪下,他带着一点笑意问,“何事啊?你们怎么一路过来。” “自然是好事。”公主抢着答。 “先起来。地上凉。”皇帝亲切地冲女儿点头。 小桂子赶紧搬来凳子,公主先坐下,回头看着九弟道,“坐呀。” 直到皇上点头,九皇子才坐了,皇上看他拘谨,不由感叹,“父皇从前疏忽你了。” “不敢……”老九刚想说话,被公主打断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九弟不放心上的,不然也不会请战为父皇排难解忧呀。” 她说得直爽在理,皇上笑着点点头,“你这脾气改一改,对你夫君不可如此。” “是,父皇说的对。” “女儿有好事告诉父皇。”公主迅速看九皇子一眼。 两人来路上各怀心事,公主只说是去向皇上要个面圣机会,至于话怎么说,两人并未沟通。 九皇子紧张起来,毕竟他对皇上心底只有君臣,没有父子。 不像公主是坐在皇帝膝盖上长大的。 虽后来父女疏离,到底还是比其他子女情深。 她很随意,九皇子却做不到。 “父皇,女儿问过九弟,他们已准备出发,并未动用内库私币及财务司拨款,都是乐捐而来的银子。” “据女儿所知,九弟散尽私财,不过他太穷,银子有限,所以女儿将自己产业盘点过后,与归大人一起将所有财产赠给九弟做军费。” 皇上不由坐直身子,问她,“你所有财产都给你九弟了?” “能换成银票的都给了,田地什么的不好换钱,女儿留着了,女儿是大周公主,由百姓供养,国家危难出点钱应该的。” “金大人自己也想办法筹到不少钱。军费问题已经解决。” 她给九皇子一个眼风,对方已经明白皇姐的心计。 接着说,“人手问题我们打算边走边召兵边训练,只希望泉海那边百姓能坚持坚持。” “金大人送了加急信件到泉海及相邻城池,要他们自己先召集民兵,分发武器,抵抗倭贼,还告诉他们,皇上惦记百姓,已派人以最快速度赶赴南疆,不除倭贼,誓不还朝。” 他这话说得掷地有声,皇上面子给得足足,毫不居功,一番话说得皇上眉眼舒展。 皇上其实已收了边防来信,那边组织兵力自行抵抗。 但倭贼如蝗,抵抗得很苦。 一封封书信都在催促朝廷快些出兵。 皇帝知道金玉郎秉性,做事思虑周全,速度又快。 若没做好,定有常人不能解的难处。 皇帝并没把信转给他。 金玉郎信息网布得细密,这些事逃不过他的耳目。 自己知道的情报,他只会知道得更细。 私底下金玉郎一定着急。 国家空虚,将这些难题推给个人,已不得已,没必要施以重压。 皇上以为还要一段时间,没想到这么快就解决军费和人手。 他不知道,所谓的人手凑齐—— 九皇子与金玉郎只带五百人就敢奔赴南疆。 他们是带着必死的信念去打这一仗的。 第283章 还得自救 皇上被公主说得高兴,他走到中堂,来回踱步,“瑕儿若能得胜,朕必重赏。” “珺儿很知道为父心事,带来的消息的确是好消息。” 公主低头道,“还有件事,说出来父皇未必高兴,可女儿还是得为九弟说一说。” 这句话大有深意—— 说明下面说的事和她没关系,是九皇子的事。 这种撇清让九皇子意外,以为姐姐是求自保,不想与凤药扯上关系。 “是为那个宫女,父皇也知,凤药差点被女儿任性淹死。” 她语气轻松,并不把淹死个宫女当回事。 皇上脸上的笑意消散,负手聆听女儿说辞。 “说实话,一个宫女而已,父皇怎么处置都不为过,不过九弟为人忠厚仁义,说那宫女在他落魄时对他有恩。” “他不放心就这么离开京城。” “倒也不求别的,只想让父皇亲自审一审姓秦的。” “若是有罪,也好叫九弟死心。” 九皇子听完公主陈情,很佩服皇姐。 这些话,由一个最不在意秦凤药生死的人说,才最合适。 与凤药有牵连的人来说情,不管多在理,都是徇私。 公主先撇清自己,再说情,反而公正。 “女儿不在乎她死活,只是好奇一点,她究竟是不是六王爷的人。” “说实话,女儿不信李琮蠢到真安排了眼线,非在这个时候供出来,加重自己罪责。事出反常必有妖,挖掉秦凤药,究竟对谁有利对谁不利?” “再说,真是六王的人,为何亲近九弟?” 皇上点头,“是有可疑之处。” “那便现在就提审,我与九弟也想听听,不知父皇可否准许。” 皇上经过几件事,已对公主刮目相看。 他发现,自己的女儿很有政治头脑。 杀伐决断不输男人,唯一不好的是性格太刚。 放在女子身上是缺点,若是男人倒也无不可。 她与四皇子,同为皇后所出,性格与皇后相似。 但四皇子只继承了皇后的刚烈,却缺少头脑。 公主不同,她天生聪慧,打小学什么都快。 若用到正经地方,能成为一号人物。 还是那句话,可惜了是个女子。 “好。”皇上应了。 凤药没想到公主如此快速就办好此事。 到殿堂上,她面容平静,整理好头发,对着皇上跪下。 “你毫不惊慌?是被揭穿身份已经心死了吗?” 皇上不似从前对凤药那样亲切,沉着脸问。 一边坐着公主和九皇子。 凤药磕了个头,“奴婢初时是惊恐的,却在大牢里想清一件事。” 她抬头,清亮的眼睛与皇帝对视,毫不畏缩,“奴婢知道,皇上乃心地清明之君,绝不会冤枉奴婢。” “所以奴才不再惊恐。” 皇帝把玩着手中一方墨,那是“九龙戏珠”墨方。 是凤药被下大牢之前,刚拿过来的。 没一个宫人像她那样细心周到,为自己把什么都想到了。 也没人知道他其实很爱食甜,日日为他准备茶点。 “凤药是从六王府出来,六爷说我是他的人,从根上说我无从辩驳。” “皇上可查,六王哪件事是出于凤药给的消息而做出的决断?” “没有。” “说我是六王的人,倒不如说我是常家的人。” “说我是常家的人,不如说我只是云之小姐一人的人。” “我与小姐情同姐妹,不会做糊涂事,让六爷受害而牵连小姐。” “再说白些,我不可能帮六爷争夺什么,连累小姐。” “入宫之后,我眼里只认皇上,非说我是谁的人,那奴婢是忠于皇上的。” “至于……说我与金大人有私情……” “这个不必说,朕并没信过。” 凤药惊讶地看着皇上,皇上说得认真。 但对于前头的辩白,却似信非信。 她心一狠,“奴婢斗胆,请九皇子与公主回避一下,我有私密事说于皇上。“ 公主先起身,九皇子不得已也跟着,两人退出殿外。 凤药面露犹豫,开口问,“皇上可记得有一次在书房,皇上要把领军之权给六爷。” “当时奴婢正在为您烹枫顶红。那种茶整个皇城只有六爷府上有。” 皇上想起此事,对李琮的僭越很恼火,当时凤药还告诉自己,六王宠妾穿的鞋面,用金陵云锦所制。 那料子原非王爷所能用的衣料,更别说制成鞋面。 连公主这样的个性,也没见她光明正大将金陵云锦做成鞋子踩在脚下。 李琮僭越之心,昭然若揭,皇上心中生了气,当即打消给李琮领军之权的念头。 凤药知道说出这件事,必定让皇上对她的看法有所改观。 不会再把她当做那个心机单纯的小宫女,但事出紧急,只得从权。 果然,皇上看着她的眼神变了。 “你明知这么说,会让朕对李琮心生嫌隙,从而变了主意不把军权给他。” “是。”凤药老老实实答。 “为何?” “奴婢以为……六爷,并无治世之才。私心过重,不合适为皇上做护卫大臣。” 皇上点头道,“朕知道你聪明,万不要被聪明所误。” “奴婢既聪明,便知道这禁宫中只能以皇上为尊。不敢生出异心,否则便算不得聪明了。” 皇上被她说服,追问,“朕信你不是李琮的人,但你忠不忠于朕,倒也两说。” 凤药在大牢里已经考虑过。 关于她的未来,关于她对金玉郎的感情。 平时很少能这么安静思考问题。 在这样一种危急的情况下,又空出大段时间,反而想得清楚。 她认定自己的心意,便决定不论遭到什么反对,也要这么做。 于是,她正色道,“皇上请允许奴婢跟随九爷奔赴南疆,奴婢会为皇上盯住九爷,同时盯住金大人,每三天写密信与战报一同送入京中。” 皇上没想到凤药会以这种方式证明自己。 他皱起眉问她,“你可知打仗意味着什么?” “对方凶残你又了解多少?” 凤药依旧坚持,“奴婢有所耳闻,更憎恨倭贼,虽然我不能真枪真刀与他们搏斗,但可以在营房为我们的士兵做些事情。” “包伤口,准备食物衣服,对接清点粮草,总之奴婢绝不会当废物。” 皇上思考片刻问她,“你想好了?” 凤药坚决地点头,“奴婢在掖庭就想好了。” 皇帝没想到凤药肯冒险上战场,为自己做眼线。 倘若己方输掉,身为一个女子,比之男子承受的结局加倍惨痛。 就目前形势来看,大周输掉战争的可能性很大。 一方面皇上想知道真实战况。 一方面也想盯住金玉郎和李瑕,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 凤药很合适这个角色。 “朕允了。” 凤药向皇上恳请先不要告诉九皇子。 她不再和九皇子打照面,先去准备开拔的行李。 待出发时她会持圣旨直接跟过去,到时再见。 九皇子和金玉郎绝对不让她跟着奔赴千里。 为了迅速赶到泉海他们只能骑马。 那便是轻骑,带不得许多东西。 光是日夜兼程、风吹日晒,就不是寻常人所能承受。吃喝也会短缺。 这么长的路程,乘车都疲累不堪,更别说是骑马。 有时过了投宿点就地安营扎寨,睡在野外。 出门在外,女子又多有不便之处。 凤药虽能吃苦,可这种事情的确不合适女子。 何况从青石镇回到常家起,她习惯了锦衣玉食。 早已不是当年吃高岭土的小女孩。 他们一定千方百计阻挠凤药。 不如开始行军她再跟去,省了许多口舌。 凤药靠着面圣逃出牢笼,但从军却是比坐牢更可怕的事情。 第284章 积累资本 凤药想的是将来。 上战场对九皇子是积累资本,对她何尝不是? 她没背景,出身低,想爬到高位很难很难。 没有出格的功劳,她有玉郎和九皇子支持也走不远。 女子上战场古来罕见。 李琮的诬告反而给了她这个机会。 她在大牢里,最担心的是玉郎因此事而冲动做出不智之举。 确认了自己的心意,她便开始思考如何从大牢中出去。 恰此时公主出现。 从公主说的话里她断定皇上这次突然立四皇子为太子,与公主有关。 她记得阿芒死时并未找到四皇子私藏的账册等罪证。 当时因为梅绿夫人突然失踪,玉郎又抄了四皇子一处私人庄子,抢走他不少囤银,欢喜楼一时无人照看而慢慢萧条。 及至玉楼兴旺后,欢喜楼彻底倒闭。 皇四子手上收集的百官把柄与私开矿场的证据在哪呢? 凤药推断那些东西握在公主手中。 玉郎与九皇子离开皇城,皇上少了左膀右臂,其他大臣作壁上观。 便如打猎,兔子跑在前头,后头跟着猎狗去追,倒不如先把兔子给了其中一只狗。大家都收心的好。 兔子能给出去,就能收回来。 收回的理由,就在公主那儿。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推断是对的。 能和将来的储君并肩作战的机会,太稀罕了。 在短短的与九皇子相处的时间里,凤药断定李瑕不但有野心、也有脑子、有城府。 他兼有李琮和李珩的长处,最要紧的,他心怀天下。 不只为私欲而想要夺权,是为大周开盛世,为百姓安天下。 有了明君,自然百姓有好日子过。 她的理想能达成,自己也能继续向上走。 官既是给人做的,倒不如给她这样人。 她渴望有一天,与玉郎比肩,看大周海清河晏。 要走到玉郎的高度,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行。 她一个小村子走出的村姑,没有背景靠山,混了这么久,只做了个从五品宫女。 混到死能不能混成四品风仪女官都难说。 整个大周只有太后的陪嫁女帮助太后管理中馈有功,做到四品风仪女官。 也只是能调教新入宫的妃嫔。 足以证明,跟着内宫女人,上升有限。 要跟就跟最显赫的主子。 她去书房暖阁路上遇到巡逻的曹峥。 本以为曹峥肯定编入出征的队伍,哪知他还在内宫。 凤药犹豫着,在与他擦肩而过时,叫住他。 将他叫到一旁郑重道,“曹大哥,小妹有句话奉劝于你,若你家中富足,只求安稳,就当我没说过此话。” “我家只是普通商户,这个不骗妹子。” “你若想求大富贵,便收拾行李跟着九皇子去南边打仗。” 说完她头也不回向暖阁而去。 人的命运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产生转折的。 看似普通的一天,你做出了一个普通的选择—— 让你整个人生迈向另一条道路。 曹峥转头便离开巡逻队伍,他同样拉了一把自己一个队的队友,自己的好兄弟。 对方拒绝了,说京中安了家,不愿冒险。 两人出身相似,只是曹峥没成家。 曹峥没多劝,回营房收拾行李,去找九皇子报到,得了消息说晚间即刻启程。 九皇子从含元殿出来便先告诉玉郎凤药已自由的消息。 玉郎在傍晚时抽了一点空,赶去暖阁与凤药告别。 暖阁黑着灯,静悄悄的。 被子整整齐齐,房间也很干净。 空气中飘着凤药身上惯有的一丝幽香。 玉郎咬咬牙,耳边传来悠长的号角,那是即将开拔的音符。 他不舍地打开衣柜,衣服都码在里头,找到块旧绢子轻嗅一下,塞入袖口。 同时失落一笑,堂堂绣衣直使,竟然在小宫女房间偷手帕。 归营的号角声一声连着一声,催人心肝。 他踏出暖阁,回头又望了一眼,遗憾地离开。 九皇子一直等着凤药来道别。 他和公主再次进入含元殿,凤药已经不见了。 皇上只说凤药是被冤枉的,便没多说什么。 公主先离开,皇上与九皇子唠了几句家常,看得出这个老皇帝对自己的九皇子也有一丝不舍。 此时,仍没看见凤药来承庆殿,她不知道队伍今夜要启程。 也是,这消息只知会了皇上、归大人。 队伍在日头落尽时悄无声息开拔了。 在城中时速度不算快,待走到野人沟时,便开始加速。 这里已经更名为景阳村,岔路口拐进去曾是金玉郎的临时军营。 路口处一人骑着黑马,如一道剪影立于树下。 九皇子打马在前,金玉郎在最后,那影子见了队伍一纵马也驶入队中。 他穿一身黑色劲装,头脸蒙得结结实实,中等个头,马上放着行李。 “何人在此,驶出队伍!”金玉郎高声吆喝。 那人本行在队伍中间,稍稍一慢,便落在后头,与玉郎并行。 “就算兄台报国心切,也不可鲁莽行事,没有登记在册之人,不可加入,请回吧。” 那人不为所动,仍俯身策马,毫不落后。 玉郎恼了,刚出发便出幺蛾子,有人不听命令,他举起鞭子劈头盖脸抽过去。 那人伸出马鞭,与玉郎鞭子缠在一处,他双腿夹紧马腹,一手执鞭与玉郎拉扯,一手拉下蒙面黑巾,低斥一声,“松开!” 一双妙目在月光下凶巴巴瞪着玉郎。 那双眼睛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亮晶晶,闪着赤诚的欢喜与嗔怒。 玉郎心中一喜,为终于见着她。 又怒火中烧,这丫头着实胆大了些。 凤药在他愣怔的瞬间,重新拉好蒙面巾。 低声道,“我有圣旨。负责监视你和九皇子及写清战况,与你们公开的战报同时发回,我的是给皇上的私信。” “不如此,我恐在皇宫难以待下去。” 她快速解释几句,玉郎已心领神会。 前头跑着的那人,现在还会恭敬称玉郎一声“老师。” 待得胜还朝,他就是需他们跪拜的亲王,而非现在只是顶个空壳名字的“王”。 他必定可以迅速积累忠实拥趸,拥有与太子相争的实力。 凤药最心仪玉郎之处—— 她所有心事都可以坦诚相告,他从不干涉。 他尊重她的选择,还能在关键时托举她。 从青石镇她执意舍粥开始。 每一步成长,都有他相伴守护。 玉郎欣然收了鞭子,心内已决意护住凤药,成全她的心意。 本来扎营就是主帅副帅一个帐子,多她一人也能塞进去。 头一天跑了一夜,天将明时,他们于野地扎营。 凤药见没外人去了蒙面巾。 把九皇子高兴得忘了形,生生抱起凤药转了个圈,口中道,“以为见不到你了呢。” 之后才拍着脑袋赶她回去,说打仗是男人家的事,带着女子不方便。 凤药没多解释,将圣旨拿出,圣旨只写着要她随军,做些书记工作。 他们几人正说话,有士兵在外面报告,有人来访。 玉郎正奇怪,营帘一挑,进来一削瘦身形男子,比凤药略高,一模一样穿黑色劲装,戴蒙面巾。 他与凤药面面相觑,脱口喊出“凤药”。 拉下面巾,却是青连。 “我有圣旨。”凤药说。 “我也有。”青连从怀中拿出圣旨。 第285章 好勇斗狠 青连知道消息晚了几个时辰。 晚间处理折子才晓得玉郎已启程。 他直接跪在殿中请求皇上许他做为战地大夫随军。 此事他提前同玉郎商量过。 玉郎不允,说打仗多是外伤,有军医即可。 带着他个书生不方便。 此时,青连指着凤药道,“若是女人都能入伍,就更别说书生。” 他们现今是急行军,天气也暖,很多时候连营帐也没有,多是天为被地为床。 凤药一句牢骚也没有。 她在队伍中时沉默寡言,赶路时戴着面巾,睡下时面巾也不摘掉,吃饭时她也不扎堆。 没人认出她其实是女子。 最不方便是如厕,由玉郎跟着她,把方形大盾扎入地上做为遮挡。 她尽量少饮水,减少次数。 有一次,凤药完事,玉郎站得远,她自己拨起那大半人高的盾牌,发现那块笨重的大方铁片,很厚,重到以她的臂力刚寻举得离地,却不能持久。 玉郎走过来,将盾牌拿起,低头看着她,“说实话,这一路我都在后悔,不该让你跟来。” 凤药轻松回答,“又没得选,想那么多做什么。” 她问玉郎,“我只浅读过几本兵书,想请教大人,这么重的盾,打起仗来又跑不快,又举不动,并不好用啊。” 玉郎与她并肩,侧头瞧她一眼,语气温柔,“这就不是让拿着跑的,傻子。” 那个“傻子”喊得缱绻无比,喊得凤药心都融化了。 她头也不回跑向自己的马儿,轻盈跃起,一扬鞭轻抽在马儿身上,疾冲出去。 玉郎紧随其后,哗哗的马蹄声,像一阵急促而富有节奏的音乐。 跑了不多远,凤药眼前一片铺天盖地的黄色向她席卷而来。 那是一大片望不到头的油菜花田。 摇曳着身姿,那黄的花朵开到看不见的尽头。 金黄色在太阳下闪着光,一条小路在其间蜿蜒,一群身着黑衣的骑兵像误闯天堂的来者。 凤药被这美景惊住了,她不由放慢马儿速度,极目远眺,全是花朵,香气扑鼻。 小路狭窄到花枝摇晃时会碰到腿和马儿身上。 玉郎为和凤药并肩,纵马过来,竟踩入花丛中。 他也被这美景所震撼,不由拉起凤药的手。 两人相视一笑,骄阳当空,空气散发着甜香,蝴蝶蜜蜂飞舞。 盎然的生机,让人抛却前方将要来到的死亡威胁。 她用力回握他一下,抽出手冲玉郎一笑,双腿用力一夹,纵着马在花田中狂奔起来。 所有人都被这旷世美景迷住。 大家欢呼着,奔腾着,欢笑着,在命运的轮转中毫无畏惧地撒起花儿来。 一路向南,天气开始变幻莫测,也越来越热。 为着不引人注意,他们昼伏夜出,几乎没有入住过旅店。 总在郊外轧营,凤药感觉自己已经发酵。 这夜十分炎热,郊外虫子也多。 帐篷又小又厚,睡在里面十分闷热。 大多数士兵受不了热,将自己包起来,选择露天而卧。 凤药不嫌麻烦,自己扎起个营帐,依旧睡在帐中。 玉郎和九皇子看她进帐里休息,那帐门是帆布所制,也可以从里面扣上。 两人放心,都选择同士兵一起睡在草地上。 大家将草烧出一大片能睡下这么多人的地方。 边缘洒下药粉以防虫蛇鼠蚁,按编好的小队睡下。 由于离泉海还远得很,路程又紧,为保证充分休息,并未留人值守。 凤药等到呼噜声此起彼伏时,偷偷起身。 扎营时她便听到隐隐水声,趁着月色,寻声来到水边。 溪水在月光下闪着银波,实在诱人。 她左右看看,一层层去了衣物,走入水中。 一开始她还留着面巾,洗了一会儿,又觉不痛快,把面巾去掉,痛快打湿长发,把满身污浊彻底洗涮干净。 天空高阔,星星不知繁几,浮在水面上,她享受着少有的安静与快乐。 一道人影,静悄悄立在大树边,守着这片溪流。 那人本是背身立在暗处,听到水声,不由转过头,整个人看着凤药。 凤药并未察觉,她背对岸上,站在水中,那美丽的线条映着月辉,像仙子出浴。 岸上人看呆了。 他本是来守护她的,此时反而像做了贼,转头匆匆离去。 凤药听到隐约声响,连忙伏下身,将身体藏于水中,露出两只眼睛仔细观察。 岸上吹过一阵风,草丛悉悉索索发出声响。 她笑笑,暗嘲自己太敏感。 待上了岸,她一层层将纱布裹在身体上,这样的天气,她胸口因为裹着这么厚的布,捂了许多痱子,又疼又痒。 她咬着牙,将布裹在身体上。 换了干净衣服,进帐子去睡。 天气炎热,蚊虫又多,日子开始不好过。 第二天,他们踏入一处村庄。 村子周围地势高低起伏,小型湖泊颇多。 村中小路如蛛网四通八达。 房屋建得密,通道窄,不过人丁应该是极旺盛的,否则不会有这么多房屋。 只是地势奇特,不适宜种植。 进入村子,整队人马开始放慢速度。 凤药觉得奇怪,这么大的村子,偶尔能遇到几个将孩子绑在背上的妇人,不见男子。 经过几间矮屋,听到里面传来呻吟声。 玉郎也察觉到异常。 天将晌午,一路人都腹如擂鼓。 凤药下马走到一个屋前,那里坐着一个神情悲戚的老人。 她蹲下来,轻声询问老人发生什么事了。 老妇抬头看着巷中的骑兵,突然激动起来,大喊大叫着。 不多时,周围邻居都从屋里出来,好奇地张望着这些骑兵。 出行前,玉郎已和九皇子交待过,不到必要时,他不要露面。 平时也与普通士兵一样装束,混在骑兵中。 这一路,他的表现让玉郎很满意,与士兵同吃同住,从无抱怨。 此时他下马和玉郎一起走向围观的人群,“金大人,这里怎么没男子?” 所有出来看热闹的皆为女性。 “你们这里的男人呢?”李瑕高声问。 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女性向村外一个方向指了指。 “都在那儿。”她神情严肃。 凤药打量周围的女人,她们表情各异,但都很沉重。 “他们去干嘛?”凤药挑了一个很年轻看起来机灵的女子。 “打仗,他们在打仗。”那女人激动地拉着凤药,走进一个小屋。 屋中床上躺着一个蒙着白布的人。 “他死啦,我阿爸死啦。”女孩子表情除了悲伤,更多的是仇恨。 “哥哥们去报仇。” 原来这村子里所有人都去与人斗殴了。 九皇子喊来曹峥,叫他去找离这里最近的衙门,喊官兵来介入。 其余人向着年轻女孩指的方向,疾驰而去。 走了十分钟,听到击打、呼喝之音,等他们进入“战场”被眼前场景惊得驻足不前。 打斗双方看打扮相貌都是当地人。 凤药头次见到这么血腥真实的打斗。 大部分拿着砍刀、镰刀,互相冲着对方要害直接砍剁。 每两人斗在一处,刀刀不留情。 现场地面有倒下呻吟之人,有已经死掉的尸身。 泥土与血液混在一起,土地变成暗红色。 刺眼的阳光下,这一切混乱而激烈,吼叫声惊醒了凤药。 玉郎已经下令,“所有盾牌手下马!” 一百人听令从马上跳下,其中五十人举着大方盾,厚而笨重,又五十人举着圆盾,可挎在手臂上,另一只手拿着短矛。 这一百人冲入人群,举止有度,将缠斗之人分开,之后将方盾插入土地之中。 把战场隔成两半,对方的两方各据一边。 举圆盾之人冲入还在捉对厮杀的人群中间,举盾隔开两人,用矛阻挡再次冲上来厮杀的男子。 其余四百人冲上前去帮助战友,不使自己人受伤。 场上打斗之人见冲入了身着甲胄,并手持统一武器之人,慢慢住了手。 等了一会儿,曹峥带着官府的人也赶到现场。 他们斗殴的地方,叫称腾乌,刚才经过的地方称作腾乌村。 村中男子皆好勇斗狠。 与他们发生争斗的是冲磊人。 一切都因这里地势不适宜种庄稼,生存艰难。为争夺资源而发生过不止一次械斗。 此次打起来的原因,更离奇。 腾乌发现一种本该归朝廷所有的矿藏。 第286章 收编大军 腾乌村民认为银矿在自己地盘上就该归腾乌人所有。 来抢银矿的是冲磊人,双方为着银矿血拼两天,这是第三天。 械斗中各方死了数百人,还没分出胜负。 两边虽被分开,看人数各方都出动数千男丁,没一个不挂彩的。 此时,两边都对着对方瞠视着,手中的镰刀向下滴着血。 再次冲突只是一瞬间的事。 玉郎深知械斗的可怕,自己五百人挡不住几千人的大乱斗。 不拿出办法,再次冲突只是时间问题。 他脑子快速转动。 恰此刻,听到一阵杂乱的马蹄和大队步兵跑动之声。 曹峥骑马带着一队官兵杀到现场。 “围起来!”他大手一挥,步兵将整个战斗场围住。 玉郎扫视一下,来的人不算多。 不过见到穿着正规衙门衣服的士兵,又见到后头跟过来的县衙老爷,明显场上气氛松驰下来。 县官老爷很是老道,一眼瞅到九皇子与金玉郎,过来哈腰行个礼。 回头对着打斗双方,用方言先是训斥一顿,又说了句什么。 两边队伍后头出来两个精神矍铄的老年人。 看年纪已有六旬,看步子却十分矫健。 县老爷对九皇子和玉郎堆个笑说道,“这是两边的大族长。” 九皇子想下马,玉郎拉他一把,骑在马上倨傲地说,“跪下。” 县老爷带头先跪了,两个老者也不敢怠慢,分别跪下,眼中却是不忿。 “凡矿藏、森林、河流、湖泊,统统为国有产业,尔等不知?” 县老爷跪上前来,谄媚地答,“老爷恕罪呀,此地民风刁悍,本县芝麻小官,不好管,只能依靠各方族长,打又打不过,讲理又不听。” “他们收成不好,整天吃不饱,穿不暖,家家多子,也苦得很,找到银矿也不是不上报,下官就是想着,让他们挖几天,搞点钱,好养家,国家其实损失点小钱,可他们就活下一大家子呢。” 玉郎见他也不欺瞒都照实说了,脑中有了计较。 抬眼看看老者身后的后生们,虽算不得健硕,却带着匪气。 个个眼中精光四射,身子虽瘦却紧实劲道,皮肤都晒得黢黑发亮。 他暗中点头,真是上天眷顾,快到南疆了,终于找到想要的兵源。 他双手架在马鞍上,低头对县爷道,“你问问这些汉子,愿意加入我的军队的,入队赏银五两,跟着我打倭人,拿下倭人占的城,倭人抢到的财物,大家伙全部均分。” “只一点,我军纪严明,不听指挥要杀头的。” 九皇子碰碰玉郎,伸过头去耳语,“五两?他们愿意不愿意啊。” 玉郎瞟过去一眼,九皇子住了口,不敢再问。 县爷听是要杀倭人,回头又用方言哇哇讲了一通。 两村男子气氛突然激烈起来,县爷又说一句,玉郎只看懂他举起的一只手,大张手指,比了个“五”,男人们激动起来。 “他们都愿意加入军队,别说给银子,不给能杀了倭人也愿意做。” 原来此处已近泉海,曾有小股倭贼袭击过村子。 附近村子都吃过暗亏。 倭人擅闪电战,作战快捷迅猛,手段残暴,见人就杀,不留活口。 积攒下的仇恨已深埋心底,此刻破土而出。 玉郎就地叫五百兵士清点人数,堪堪四千人。 他暗暗点头,人数够打些小型战役。 当下按人分发银两,给时间让男子回家道别,给妻女留下银子,一个时辰后集合。 人走光了,九皇子问,“为何只给五两银子,大家就愿意卖命?” “你可知打胜仗,普通士兵每人能拿多少?” 九皇子着实不知。 玉郎道,“一般拨款按人头二十两,层层盘扣,普通士兵拿到手,也就五两。” “跟着我杀了倭人,光是倭贼积下的钱财,就不是小数,我说了这钱大家均分,懂了?” “他们辛苦一年干下来,积不下几两银子,哪有抢夺来得快。” “今年我就叫他们过个肥年。”玉郎挑唇一笑,志在必得。 由于新编军队,玉郎带队没走多远就地扎营。 自此每日奔袭缩短一个时辰,拿来训练。 玉郎早有计较,列了个阵型,起名鸳鸯阵。 又画了个草图,是阵上所必须的一种兵器名为狼铣。 所有士兵,每十一人为一队。 一人为队长,手持战旗指挥战斗。 第一排两个盾牌手—— 分为:一个长牌手,持厚重大方盾。 负责防御。遇敌插入土地中,做为遮挡。 一个藤牌手,持轻便圆盾,身背标程,远程投掷辅助做战。 两人后头是第二排两个狼铣手。 狼铣,其实是根五米长带叉的竹子。 叉尖安上铁枪头,旁边的树枝子按上铁蒺藜及枪刺,浇上桐油,涂上青连特制毒药。 狼铣手负责拿着狼铣冲敌人乱划拉。 由于兵器巨大夸张,伤害性不大,不能当场毙命,却很有威慑力。 真正伤害敌人的是第三排的四个长枪手。 四个长枪手人手一支六米长枪,被捅到就是个血窟窿。几乎必死。 由于两排负责伤害的士兵,用的都是长兵器。 倭贼一有逃漏,从旁近身攻击,我方即会陷入被动。 所以最后一排站着两个镗耙手。 镗耙形似三尖叉,属于短兵器,两米长。 镗耙手站在队尾保护整队战友,一旦有漏网之鱼,负责当场叉杀,或叉住丢回阵中。 这个阵型以已之长攻敌之短,玉郎有信心,一定能打败倭人。 阵型再厉害,也得有扎实的队伍。 夜来,其他人都睡下,玉郎在军帐中问李瑕,“如何保证此阵发挥最大作用?” 九皇子还沉浸在兴奋之中,练兵时所见鸳鸯阵的厉害之处彻底震住了他。 听到这个问题回道,“只需阵法强,自然发挥最大作用。” 玉郎淡然一笑,“倘让你去执行一个刺杀任务,极其危险,去了就有死掉的可能,你不退缩犹豫吗?” “战场上的犹豫便要付出性命代价,实战时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凤药突然插嘴,“唯军纪严明,不循私情尔。” 玉郎点头对九皇子道,“看来待在皇上身边久了,是不一样。” 凤药从前只有一副软心肠,哪怕垂死的狼都想伸个援手。 “你不可怜自己的兵卒吗?战场上畏惧也是正常的。”玉郎问。 “可他的犹豫会害死上百其他士兵,不得已而为之。” “再说了慈不掌兵,那是鲜血总结的道理。” 玉郎深以为然,第二天开拔前宣布军纪十五条。 倒也简单明了,凤药在帐中听了听,只听到一连串的“斩”。 他所有的规矩,只要违反,只有一条路,便是死路。 宣讲下来,众人皆沉默。 玉郎道,“只要守规矩,不但能活,还能发财。” “对倭人见者必杀。我们不要俘虏。”众人欢腾。 “此时想走还来得及,今日出发后,再想走,你等知道结果。” 这个队伍杀气腾腾奔赴海泉。 邻近的县城都有少许士兵守城。 可他们一来人少,二来无人训练,已成了散兵之类。 几百人打不过倭贼一支小队,作战能力还不如百姓自组民兵。 离海泉最近的县城为孜集,一行人安营于此。 眼线来报,倭帅回来后,将兵卒分为若干队,每队数千人,沿南疆边境到处作乱。 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两军第一次遭遇战在一个叫做宁海的地方,被称为“宁海遭遇战”。 一千金家军遇到二千多倭贼。 金家军迅速摆下阵型,按队长军旗指挥作战。 歼敌二千零三十五人。无一倭贼幸免于战。 金家军伤亡一人。 此人在作战时由于畏惧而后退。 被队长削掉耳朵,推回队伍。 战斗结束,金玉郎在全军面前执行军规,斩了此人。 九皇子虽觉心痛,却没劝阻。 凤药将此事汇报给皇帝,信中写到,九皇子杀伐果决,治军有方。 得到了皇帝高度赞赏。 第287章 生死之交 她本没提九皇子,在真正战斗中,九皇子是不必上场,只骑马观战学习。 但这些信件,迟早有一天会被九皇子看到,她下笔时便思虑到这一点。 好的棋手,落子便开始布局了。 凤药趁无人时提醒玉郎,“大人,南疆边境都称我们大周的军队为金家军,请大人注意。” 玉郎站在地势高处观察安营之处,听了此话,瞥眼看凤药一眼,感叹道,“你长大了。” 之后专制一面大旗,盘龙杏旗,只写一个大字“李”。 他明确此队伍为“李”家军。 九皇子虽未言语,举止间也觉自在舒畅。 鸳鸯阵果然大杀四方,捷报频传。 凤药每日细写军中战况,事无巨细。 下笔必道:“李家军”。 并告诉皇上,九皇子亲自上场指挥,进退有度。 边城百姓深受鼓舞,九皇子一时声名鹊起。 数位边疆大吏写折子称赞九皇子作战勇猛,身先士卒。 消息传到曹家人与安国公耳朵里。 两家人都注意起不起眼的九皇子。 心内佩服九皇子更佩服金玉郎。 曹家军也在阵中举起了“李”字旗,一边暗骂自己粗心。 大周姓李,自己所掌军队居然称做曹家军。真是嫌命长。 这一改变,让老皇帝心中数十年郁结的大石头落得干净。 对九皇子刮目相看。 此时边境已算清得干净,但小股倭贼仍坐船不断来骚扰。 一时还不能还朝。 负责军需的官员告诉玉郎及九皇子,“再打下去,已经不划算了。” 送粮过来,人吃马喂,一担粮送到要消耗一半。 士兵们也要饷银,一笔账算下来,已成负担。 倭人积累的财富已成了李家军的私财,士兵们拿一部分。 很大一部分被九皇子掌握在手。 玉郎带来的银子几乎耗光。 其中有公主与一些官员捐的,还有玉楼挣的一大笔,以及凤药私房。 九皇子说过,没钱时千万要说。随时可支用他掌握的私财。 凤药不解,就算九皇子有来日,现在仍需要玉郎支持,金玉郎对他实在太过客气。 玉郎却道,“李瑕身为皇子,没财物傍身,想赏人都寒酸无比是压不住人的。” “你对他很好。”凤药感慨。 “我只是以待君主之礼待他,等他真的为君,就不占先机了。”玉郎指点凤药。 此时他同她说话已直抒胸臆,毫无遮挡。 “那我呢?”凤药真心不知现在该用什么态度对李瑕。 这两年,在战争的打磨中,少年长高一头,身材在长年奔波战斗中坚实健壮。 风吹日晒下,肤如麦色,已褪去青涩,初具成年男人模样。 尤其是那双深邃的黑眼睛,像会说话似的,专注起来目光锐利令人不能直视。 凤药与他单独相处时,有时竟觉着别扭。 那种与淘气小男孩儿在一起的感觉荡然无存。 “你倒可以随意些。”玉郎说。 又问她,“人都道伴君如伴虎,我却想问问你,当今圣上相处起来如何?” 凤药想了想自己与皇上相处的细节,“皇上其实心地很软,但帝王心术也深。” “当今圣上继位早,政治生涯几十年,怎能不深沉?” “但他大多数时候,是个亲切的男人。而且……他的心思很好摸透。”凤药谨慎思索着回答。 “那是他对你毫无防备,你在他眼中只是个孩子。” “你觉得李瑕这人如何?”玉郎又问。 凤药与九皇子相处很久了,想一想感觉没有什么特别准确的词来描述李瑕。 玉郎郑重其事告诉她,“将来你不免伴随他,切记,李瑕心思之深,高于现在的皇上,心思细腻远胜于李琮加上李珩,他还多疑。” 凤药点头称自己一定记住,问玉郎,“你怎知他多疑?” 此时已又一年仲春,两人再次站在油菜花海中,玉郎抚摸着她乌黑的头发。 一年时间下来,他对九皇子有了深入了解。 这少年隐忍、心机又深,与这样的人过从,必定要当心。 一起打仗可为日后之功,也能为祸。 兔死狗烹之事历史上数不胜数。 他想了很多,良久只叹一句,“好美的花海。” 又莫名其妙说了句,“他若为夫,倒能做好丈夫。” “人君是孤独的,你要记得。” 风吹起凤药衣摆,这两年她瘦了许多黑了许多。 行军的生活的确不合适女子,长久束胸使她胸前的皮肤破了又好。 每月癸水期如过鬼门关。本就疼痛难忍,还要行军以及对付随时而来的战斗。 她咬着牙挺下来了。 这近两年奔波劳苦,风刀霜剑,已经为凤药日后的路铺就牢固基础。 九皇子久在军中,正值对女子初起意念的年纪。 眼中瞧的、聊心事的、发牢骚的、只有凤药。 他不由自主接近、照顾凤药。 不知什么时候,他对她由平视已到俯视,她那么瘦,却经受得住与男子同样严酷的行军考验。 两年仗打下来,他只受过一次轻伤。 是凤药留在他身边,日日夜夜看顾他,他伤口发了炎,凤药为他清洗脓血,手法熟练。 她笑着安慰他说,金玉郎受过比这重得多的伤。 还把当年青石镇的经历讲给他听。 帐外厮杀之声不绝,她却犹如没听到。 “你不怕?”他咬着牙忍着痛问她。 “我怕你死。”她清洗伤口,手下可不留情,“清干净才能好得快。” “不然反复发作你更难受。” 她头上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顺着额头滴到了睫毛上。 “将来可能会留疤,不过战场上的伤疤是男人的荣耀。” 她笑嘻嘻包好伤口,擦掉额上的汗。 此时在他眼中,她美得像上天下凡的仙女。 他习惯了凤药,习惯她的认真勤勉,务实高效。 也习惯她不急不躁,如春雨般润物无声,不动声色的温柔。 她已经成了他心中女子的模板。 说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也不为过。 他也回报了她,那次突袭倭军,天降大雨,全军开拔,凤药突然来了癸水。 她疼得趴在马背上,咬牙不吱声。 整个队伍前行之迅速如鬼魅,她不能因为自己拖慢整个队伍。 雨水浇在身上冰冷透骨,她感觉自己的眼泪不由自主向下淌。 擦掉又淌,所有人精神都绷紧,只有李瑕注意到她的异样。 在她晕过去的瞬间及时接住她。 玉郎让他们慢行,在某地点轧营等待,自己带队包抄倭军。 他用绳子将凤药绑在身前,两人同骑一马,他把斗篷也包在她身上。 可是雨太大了,斗篷没用。 等帐篷搭好,他急忙升起火,烧了水,把她鞋袜脱掉,将磨破了皮的脚放在温热的水中。 又喂了很多热水,在帐中点起火盆,把她外衣用手拿着在火盆上烤。 他为她脱掉湿衣时看到她紧束胸部的纱带,眼圈瞬间红了。 所有东西都湿了,他又怕她醒来尴尬,把自己衣服拧了拧先盖住她的身体。 好在补给队很快跟上来,才有了虽潮却还能用的薄被。 他把她包成棕子,直到她醒来。 凤药看看自己身上外衣被脱掉,李瑕神色自然在帮着烤衣服。 “谢谢。”她淡然道谢。 李瑕却红着脸,不看她,把干了的衣服扔过去,“快穿上。” “那个,我不知道怎么处理,你快自己弄一下吧。” 凤药这才发现自己坐在一件衣服折叠起来的垫子上,垫子被血浸透了。 “呀。”她喊了一声,皱起眉头。 “没关系,是我的衣服。”李瑕的脸红得像煮过的虾。 “对不住。”凤药小声道歉,“你先出去吧。” 李瑕不做声,转头挑帘出去,外面依旧大雨倾盆,他却像没有知觉。 任由冰冷的雨水兜头浇下…… 第288章 禁足之日 凤药仍一味在做事上用功。 她没考虑过打仗这件事也许只会在李瑕生命中发生一次。 而凤药与李瑕生死与共。 她与那些立下战功而需要韬晦之术的将军不同。 身为女子而与九皇子共生死——在她将来后宫斗争中,将成为独一无二的资本。 玉郎看得清楚,包括李瑕对凤药的心思,一目了然。 他心中有些酸涩,更多的是为凤药的放心。 只要能好好利用这一点,她未来会走得很轻松。 是时候收尾了。 他将“李家军”各小队打散编入边防军。 历时不到二年,他们不但退了倭贼,还重编了边防军。 各边关小县,都编入有经验的李家军小队。 再起战乱,各县有自保的力量。 而他们来时这五百人,就要归京。 此次历经两年,没花朝廷一分一毫,打败倭贼,灭倭两万余人,李家军仅死亡203名军士。 他们凯旋而归,郊迎的队伍绵延两里,初时遇到的是百姓自发组织的欢迎队伍。 京郊是太子带领百官举行的仪仗。 远远就看到穿杏黄服制的太子,负手而立,玉树临风。 他带领的太师党或者称做太子党官员们紧随其后。 凤药已早早离队,不参加郊迎先行回了皇宫。 和皇上交了差事,皇上对凤药大加赞赏,“你写的折子很容易看,没有一句废话,比许多大臣都强。” “留在朕身边做侍书吧。” 凤药低着头心中一动,磕头谢恩,领了差事。 侍书一般由皇上得用的太监担任,是贴身执笔人。 虽并未提高品阶,可比同品阶宫女吃香得多。 她可以光明正大看皇上写折子,皇上身体不适,或有私人信件都可由她代笔。 官职不高却是种天大的信任。 “你觉得九皇子如何呀?”皇上拉家常似的问。 皇上哪有家常,每个问题都有深远用意。 凤药斟酌用语,谨慎回答,“皇上若说对公,封疆大吏恐怕没少上书。” “只谈为人,我倒觉得九皇子是个纯孝之人。” “哦?何以见得?” “他上阵杀过敌,还负过伤,奴婢问过他为何拼命,身为皇子,跟着出征就是对士兵的鼓励,为何冒险。” “他怎么说?” “他说自己是为父亲报仇。” “这些话恐九皇子自己都不记得了,那时他受了伤发烧,噫语所言,倒让奴婢感动。” 他的确不会记得。因为这纯是凤药胡说八道。 他受了箭伤,也发烧了。 那次受伤十分蹊跷。 那是次必胜战局,完全不必李瑕上场,整个李家军与倭国作战已接近尾声。 李瑕非常固执地要上场。 完全不顾凤药阻拦。 当时玉郎在一处地势最高点观测战况。 他手中拿着指挥旗,可根据当时战况做出相应指挥。 九皇子就趁着这时候,冲上了战场。 若战斗刚开始,或者玉郎在队伍中,不可能会给他跑战场上。 所有战斗,玉郎都不许他加入队伍。 训练时他跟着一起训,但编成一个个小队时,没将他编入小队。 只要没有小队,按军纪他就没可能上场。 可他偏就跑上去了。 在中箭倒地时,他还向着玉郎所站立的方向看了一眼。 所幸对方箭上的毒只是当场的植物提炼,早被青连制出解药。 他没大碍,发场烧,解了毒,皮肉伤养一养就好了。 凤药很怕玉郎生气。 战斗结束,玉郎去探望李瑕,凤药在营帐中。 玉郎只是冲李瑕点点头,“没事吧。” 李瑕在行军床上挣扎着摇摇头,“皮外伤。” “没事就行。”他拍拍李瑕肩膀。 而这件事却被各省官员大肆宣传,说我大周国皇子亲上战场,争战杀敌,我方士气大振,一举歼敌多少。 总之,他受了一点伤,光是折子皇上就收了上百封。 当玉郎提起这件事时,意味深长对凤药说,“你现在怎么看这位小王爷?” “有心计才能在皇宫中活下来,只要别用在歪处。”凤药说。 “跟着这样的主子总比跟着个傻的软的呆的要好。” 玉郎一笑,没再说话。 ………… 这两年时光,云之觉得非常漫长。 失去哥哥的痛苦从未消失,每看到李琮,这种恨意就更深些。 李琮放走倭帅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属于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如当时把他绑了,称做自己捉到的。 不但没得到倭兵支持还失爱于皇上。 主要,他万没想到金玉郎肯放下京城中顶尖的权利,亲去战场杀敌。 还发明了那么厉害的鸳鸯阵,私人筹集到那么多饷银。 他一步落后步步落后。 等军队悄无声息走了许久,他才知道。 也才得知公主变卖家产出了巨资,而他,一分没掏。 因为他根本没想到过这点。 那倭帅一走了之,连一个字也没写过来。 接连的败仗和单方面被屠杀,倭帅大约已死在哪个小战役中了。 反正金玉郎从不留活口。 他们把倭人赶走,把他们抢走的泉海夺回来。 把倭人掠夺走的财宝也抢夺回来。 参加战斗的士兵除了死掉的203人,给足抚恤金。 四千余李家军,人人赚足了回家盖房养老婆的本儿。 这方面,李瑕舍得花钱,在玉郎提议的数字上又足足加了三倍。 “提着头跟着咱们干,不能让他们空手回。”李瑕对玉郎说。 他们回了京城,仍是离开时的那五百人,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战乱就这么平息下去,人民又得到了安宁。 这一年来,六皇子府上过得可不安宁。 ………… 凤药离开时,云之与元仪被关着。 她走得急,只来及跑到王府门口。 在门口遇到照顾马儿的小厮,那是云之在王府的心腹。 凤药曾见过她,也听云之提到过自己将王府用人整理过一遍。 凤药将信托付给小厮,要他交给翠袖。 倒也不怕被李琮截下信件,只是些告别的话。 就这样,过了数十天,信件才到了云之手中。 若不是有元仪陪着,云之又要沉闷许久。 见不到亲人,哥哥也过世了,自己又被软禁。 生活还有明天吗? 她常一人坐在窗前发呆,一呆就是一两个时辰。 怪不得有人被关在屋里会疯掉。 失去身体上的自由,接着便会斩断精神上的自由。 她望着窗外的日出日落,云卷云舒,时光就这么漫长又匆匆而逝。 元仪对她说话,她有时看看她,有时理也不理。 就这么过了许久,李琮大约是太忙还是消了气,又或是无奈,一个家里王妃和侧妃都被禁闭,只余妾室,交际都变得不方便了。 微蓝院的管理终于松了些。 梅姗和鹤娘都来探望云之、元仪。 鹤娘主要瞧云之。梅姗则放不下元仪。 她两人结伴前来,云之没出内室,告诉元仪道,“你替我谢谢她二人,她们离开时,你让鹤娘留一下。” “别急,这里有封信,你交给梅姗,一定要支开所有丫头,也不可让鹤娘看到。” 元仪点头转身时,仿佛看到云之眼睛抬起的那一刹那,亮得可怕。 三个女人隔着窗子聊了会儿,鹤娘肚子已挺起来了,身子笨了许多。 她仍在喝保胎药,经府医诊脉胎儿健康好动,府医说大约是个男孩儿。 “麻烦姐姐将你包好的药亲去拿两包来,云之姐姐也有两月身孕了。”元仪压低声音悄悄说。 云之怀上孩子后,没有宣扬。 王府谁也不知道,李琮也是从凤药处得知,因为云之触怒于他,他只做不知还是将云之关了起来。 鹤娘一惊,随即问,“为何不禀示咱们爷,说不定就放王妃出来了呢。” 元仪摇摇头,“现在不是时候,你就把你的药拿两包过来,先叫她喝着。” “不要经别人手,定要亲拿,王妃不吃别人的东西。” 鹤娘一副懂了的表情,抽身回自己院子取药。 只余梅姗与元仪。 “你还好吧。”梅姗拉着元仪的手,眼圈子红红的。 元仪心里很感动,那信件在她袖子里,她趁机把信塞到梅姗手心,用力捏了她的手。 对方马上明白元仪心意,不动声色将信塞入自己袖口中。 “我没事,就是王妃姐姐有着身子,心情低落。” 元仪说着,联想到牧之,若他在绝不会由着李琮这样欺负妹妹。 不由心内如焚,落下眼泪。 她没能送送他,也没给他烧过一张纸。 最叫她后悔的是她没能对他说明自己心意。 第289章 云之心计 若是时光可以倒流,哪怕家人反对,即使明知没有结果,元仪也要勇敢一次。 叫牧之知道,他那样的男子,多的是好姑娘仰慕于他。 很多事情,还没发生,就已经结束,所以人生才有了遗憾。 梅姗离开不久,鹤娘拿着药再次来到微蓝院。 等待她的是坐在窗边,不施粉黛的云之,一头墨发披在肩上,连支素银簪也未插戴。 鹤娘心中的弦一下就绷紧了。 她以为云之一定十分萎靡。 然而看到云之,对方除了清瘦了些,精神很好,尤其是那双眼睛,亮得不敢直视。 “你好吗?”云之目光落到鹤娘凸出的肚皮上。 鹤娘下意识用手护住肚子,后退一步。 她总觉得云之笑意盈然的模样反而比板着脸更让人害怕。 “托王妃的福,孩子很好。” “我也有身孕了。”云之淡然瞟她一眼。 “那恭喜王妃。大约咱们爷知道了便会放您出来。” “你也要当娘了,最知孕妇辛苦,就请你说服王爷,让黄杏子来给本王妃请脉,我不想要那个男大夫来给我保胎。” 她懒懒地撩了下头发。 “四皇子虽有不少妾室,却一直没诞下男孩儿,我若这胎是男孩,想必咱们爷在皇上面前也争次脸面。生个嫡亲皇孙,给皇上冲冲喜,兴许皇上能好起来。” 说罢,她起身,懒洋洋道,“有了孕,身子倦得很,不多留鹤娘妹妹了。” 鹤娘赶紧也跟着起身行礼,云之走了几步回头笑问,“你不会让本王妃失望的,对吧。” 待她施施然离开,鹤娘竟觉自己出了一身汗。 她长吁口气,扶着随身丫头回自己院子。 思索片刻,吩咐小厨房准备几道六爷喜欢的菜。’ 再出府去醉仙楼打上一瓶御贡好酒,兰陵春。 听说那酒是太监自宫内偷出来卖的。 李琮无意中赞过几次,那酒甘冽。 ………… 梅姗急不可耐,走到园中无人处就读了那封信。 那信其实是写给曹七郎的。 自九皇子远赴南疆,曹家就应旨打算去往汴京,那里曾是皇家几处囤兵地之一。 现在急需能员重振旗鼓。 信上是请曹家出面,离别送行时,一定指名要元仪露脸。 那时李琮不放元仪出来也得放。 信中隐晦暗示元仪处境不好,想来就算曹七郎看不懂,他家那只老狐狸二郎也能读出些意思。 这封信只能由梅姗去送,交给鹤娘是万万不行的。 云之知道鹤娘为人,小手段小计谋可以,重大事情不能给她。 此事生死攸关,对李琮算是背叛。 若被识破,李琮翻脸像对常瑶那样对姨娘都有可能。 只能给梅姗,她为人虽冷淡,却是个有胆气的,又素来喜欢元仪。 想来就算不愿为元仪冒险,也不至于举发自己。 云之不太了解梅姗,也没同元仪商量。 元仪太硬太倔强,若告诉她,恐她和李琮闹,反而误事。 倒不如自己拿主意,若事情没做成,她还能再坏到哪去。 好歹,肚子里有六皇子的亲生骨肉。 所以她才赶紧请黄杏子,她要黄杏子明确告诉李琮,这胎是男孩儿。 用孩子来保自己无虞。 若产下女婴怎么办? 云之对着虚无冷笑一声,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总能想出办法。 梅姗回了房,坐在梳妆台前,想了又想,将信藏在绣鞋中,垫上鞋垫,又缝了一圈,这才放心。 她虽不争宠,冷眼旁观也知事体重大。 她敢冒险,却并不鲁莽。 另外,她不是不识好歹之人,那一日,云之对她的劝慰,她听进去了,心中十分感激这份善意。 李琮的为人,她经过几件事,也看过他对待王妃与侧妃,已十分清楚。 所以更不敢莽撞。 她这日穿着翠色春衫,戴了支平日喜欢的钗,打扮成普通富贵人家的妇人。 这也是她常日在王府最常有的打扮。 照照镜子,这样就好,她抬腿向外走,与李琮碰上。 “去哪啊?”李琮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 她赶紧行了礼,“长日无聊,珍宝斋的伙计送信到门房说出了新款钗环,想去看看。” “夫君若无事,同妾身一起去吧,爷好久不陪我了。” 她心中有几分焦急,今天李琮真要跟他一起去了,她好久都不得再出门了。 面上却装出一副盼望的神情。 还好鹤娘也有差事在身,叫了丫头盯着大门,李琮回来便去梅姗院中,她便叫丫头直接把王爷带回自己这儿来。 这丫头跟着鹤娘久了,知道怎么做。 “爷可回来了,姨娘身子不爽,今儿胎动得厉害,她难受得紧,爷去瞧瞧吧。” 梅姗顿时黑了脸,瞧着李琮。 李琮看看她脸色,反而放心。 刚回来进门时,门房报过,说今天来客都有谁,其中的确有珍宝斋的伙计请后宅女眷们去瞧新首饰。 梅姗与鹤娘今日去微蓝院请安他也知晓。 所以才来看看有没有异常。 “你先过去,本王随后就去陪她。” “姨娘说了,今儿做了爷喜欢的小菜,叫爷一定留着胃口,别在其他地方胡吃。”丫头说这话时瞧着梅姗。 梅姗很识趣,冷笑一声道,“叫你家姨娘放心,我勾不走六爷。” “就她事多,知道了。”李琮打发了丫头。 回头对梅姗道,“你换身衣裳。怎么说也是王府的女人,怎么能穿得这么素净出去,不知道的以为爷如今地位不行了呢。” 梅姗只得回房找出一件九成新的镂金线织云锦仙女裙。 李琮点头,“这件还好。就它吧。” 他坐下来,看着梅姗将外衣脱了,只余一件薄薄内裙,换了衣裙。 “走吧,我送你出府门。” 李琮喊了另一个伙计,套好马车,看着丫头与梅姗一起离开,这才转头回去。 梅姗心中发愁,在马车中想了半天,跟车的不是云之的小伙计,是新来的马夫。 九成是李琮的人,她不敢妄动。 “先去锦云阁,我要定新衣。” 梅姗心中有了主意,自车内咐吩车夫。 那人也不多言,调了车头,向锦云阁而行。 锦云阁与珍宝斋都在御街的叉道上。 曹家离御街仅隔着几条小街。 梅姗是锦云阁的常客,与女掌柜相熟。 她刚红时便结识了爱看戏的掌柜。 女掌柜见她进来,十分惊喜。 那天客人不多,梅姗选这里,也是因为掌柜是旧识且是个女子。 马夫伸头缩脑,被女掌柜一个眼风扫过去。 店中小伙计老练地将马夫带到院外小配房中,里头有吃有喝,还配了桌椅板凳。 坐着几个前来看料子的贵妇的随行下人。 梅姗假意看了几匹料,马夫一离开,她便问将掌柜拉到一旁低声问,“姐姐这里不是有后门吗?” “我可否从后门出去一会儿。” 掌柜做生意多年,见多识广,有些惊慌问她,“若是私会,姐姐万万得罪不起六爷啊。“ 梅姗突然有了办法,借把小剪刀,独自去试衣服的小房间里把垫子剪开,拿了信出来,“这里有封急件,必须交到曹家七郎或二郎手中,要这二人其中一个亲收。” “这信十分要紧。不能给外人知道。” 掌柜犹豫着,怕担责任。 梅姗急了,“姐姐总记得曹家嫁女吧,这信就是那天十里红妆嫁给六王爷的曹家女写给娘家叔伯的。” 掌柜一时心奇问,“为何她自己不能回娘家,还需写信。” 梅姗故意左右看看见旁边无人,便低声告诉女掌柜,“王爷打她。” 第290章 慢性毒药 若论起来,云锦阁只算二流成衣店。 梅姗选这儿是有原因的—— 她知道女掌柜从前也受过丈夫欺负。 那男子酷爱喝醉酒后打老婆。 直到后来她男人死了,她接管了锦云阁,日子才好过起来。 听说王爷打人,她眼色一冷,伸手道,“拿来,我保证给你送到。” 接过信放入怀中,不叫小伙计,自己亲自赶车,从后门向曹家而去。 那马夫一会儿来门口晃一晃,明显是李琮交代过的。 见梅姗拿着料子在身上比来比去,才放心。 掌柜送完信回来告诉梅姗,自己在门口,让门房把二郎叫出来,信件给了二郎。 二郎年逾六旬,梅姗若是与七郎有私情,断断不敢让掌柜把信给二郎。 将来万一两人有首尾,女掌柜可不背这个因果。 只要不沾男女私情,以掌柜之见,别的麻烦与女子沾不上边儿。 梅姗谢过她,定下一匹料子,让送到王府。 接着马车又去了珍宝斋,她随意看了看,试试新款就回了王府。 一共一个时辰不到。 门房与马厩都有登记,李琮随便看也看不出问题。 途经点心铺子,马夫代她去买了三匣点心,三姨娘、四姨娘与微蓝院各一匣。 回了院子,她在微蓝院的点心匣里放了字条,上书两个字,“到了。” 丫头将三匣点心分别送到三个院里。 梅姗完成任务。 ………… 鹤娘把李琮请到自己院中,将他手放在自己肚子上,撒娇道,“爷,肚里的崽子踢得妾身难受。” 又问李琮,“妾身今天请安,听说王妃也有孕了,若是男孩儿,你说皇上会不会高兴些?也算冲了喜了,可惜妾身没名份,生下男孩也不稀罕。” 李琮以为她想要名分,有些不耐,“你拉我过来就为说这些闲话?” “叫黄杏子进来再为我诊诊脉吧,也为王妃诊一诊,听说她看男女特别准,妾身月份大了,看得肯定准。” “爷不想要男孩儿吗?” 后宅女子里,鹤娘最难缠。 不如她意就又哭又闹,偏又撕不破脸,待她心情好了,又过来哄你。 唱曲、吃饭、饮酒,手段层出不穷,还能放得下身段,对李琮拉得下脸。 李琮拿她没办法,只能从了她,叫人喊黄杏子进来。 又觉得她说的为皇上冲喜这一说法也有点道理,便同意了顺道为云之也把把脉。 毕竟若是男孩儿,便是他的嫡子,鹤娘生的不知是男是女。 万一鹤娘肚子里的是女孩儿,云之的便是嫡长子。 与常家的紧张关系也可修复一下。 黄杏子照例为鹤娘把了脉,鹤娘满怀希望问她,“黄大夫,我这胎肯定是男胎吧。” 黄杏子道,“十有八九是男胎。不敢完全保证。” 鹤娘喜得忙封了银子谢黄杏子,陪她向微蓝院去。 到院门口,她便告退。 现在,鹤娘恨不得离云之越远越好。 但又不敢太过于明显,怕得罪了她,云之那双眼睛实在骇人。 黄杏子进了屋,对云之点点头,坐下为她搭脉。 “你不是为了让我看胎来的吧?”黄杏子低着头,嘴皮子跟没动似的低声说。 “你的胎相稳得很。胃口大约也不差。” 她打量一下云之,手指还搭在脉搏上,“忧思过重可不好。” “吃得少,但要吃得精,别的无大碍。”黄杏子搭着脉与云之对视,等着对方开口。 云之将脸转向元仪,元仪坐在她身边,一直认真听着。 “给黄大夫泡茶,用最好的茶,我刚起了一坛梅花水,用那个水烹,去吧。” 云之吩咐得很自然,好像元仪是她丫头,元仪也不生气,答应一声便起身。 “我想要慢性毒药。”云之眼睛看向自己腹部用手轻轻抚摸着。 黄杏子问,“什么样的。” “死还是不死的。” “也不一定非得就死,失了做坏事的能力即可。” “倒也是,死了反而难办。半死不活最好。” 黄杏子写着药方,口中喃喃像在嘱咐。 “我出不去,你能把药给我吗?” 黄杏子认认真真写好药方,将方子推到她面前道,“可以。” 她一句也不多问,云之要,便给。 这是凤药临行前带的简信,云之要什么给什么。 那信封里还装了张大银票,凤药总是担心杏子吃不饱穿不暖。 可是黄杏子已经长大了呀。 大到能为凤药姐姐解决分担麻烦。 云之盼着自己快点解了禁足,并缓和与李琮的关系。 她不能让自己有下药的理由,万一出事,不怀疑到她头上。 一股香气传来,元仪端着茶盘过来,盘上还放着两碟茶果。 三人一起坐着饮茶聊天。 杏子问云之,“刚在后院中遇到个女子,年约二十六七,身形丰腴,衣裳华丽,神情却似垂暮老人,我对这院子很熟,各姨娘都见过,怎么不认得她?” “那是三姨娘,她不大出门走动,也没麻烦过你瞧病,所以你不识她。” 杏子感慨道,“她必是这府上最爱六爷的女人。” 云之心中一动,问她为何。 “为伊消得人憔悴,看她身形不似有病,却精神萎靡。” “实不相瞒,杏子为许多富贵女子瞧过病,这样的女人多是为情所困,不得夫君疼爱又没子女绕膝,故而伤神,却不知虽是伤神,时间久了也伤身。” 她赞叹一番茶好喝,点心也好吃。 云之见她用得香,羡慕地叹道,“还是你这样的少女好,没烦恼。” “有了!”杏子突然很开心地说,平日总见她板着脸,偶尔一笑,竟明媚如朝阳。 “我一直想着怎么给你药粉,突然有了主意!” 她大口将一块点心塞到嘴巴里,端起茶碗一饮而尽便告辞了。 “多潇洒的姿态,我等是不会有了。”云之叹息一声。 对元仪说,“你很快会解了禁足,姐姐真心希望你暂且放一放对六爷的心结,怀上一胎。” 元仪本来很开心吃着点心,听了这话板下脸,不接腔。 “女子没有孩子傍身,很难过的。” “姐姐懂你,也很感谢你心中装着我哥哥,但是他已经去了,你得为自身考虑。” “再说就算他活着,你又能如何?” “算姐姐求你,解了禁足,收收脾气,多侍奉夫君。” 元仪赌气站起身道,“我们都在闺中受过教导,读女德女训,我以为你……。” “以夫为天没什么,可丈夫也得是个值得尊敬的,瞧瞧我们爷做的净是些什么事。” “妹妹实在无法违心与他亲近。”元仪红了脸小声嘟囔。 “那便是你不聪明了。” 云之说得认真,“何必把情爱看得这么重。喜欢不喜欢都不打紧,你所求的是什么?” “我们不是公主,不能胡作非为让家族蒙羞,大约一生也就这一个男人,又没得选。他不好,你不能求别的东西,偏要在情爱上较劲吗?” 云之已经不能说得更明了。 她想让元仪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哪怕是个女儿也好。 看着元仪仍是不开窍。 她只得多说一句,“我们可是有产业的女人,那些产业你要谁继承,你将来依靠谁?就算你自己能经营、掌管,你难道要一生孤苦?” 元仪认真想了想,突然伏在桌上哭起来。 呜呜咽咽,“除了牧之,我谁也不想要。原来他活着,我只需知道我们同在皇城,心中就像藏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是甜的。现在,我心中只有苦涩,夫君若是个有情有义的也行……可惜……” 她泣不成声,“什么产业不产业,我将来在育婴堂抱养一个也是可以的。” “可我就是不能亲近李琮。我……我瞧不起他。” 云之心软了,抚着她的肩,轻轻拍着她的背,眼泪也落下来。 如果哥哥早点结识元仪有多好。 如果文武大臣之间没有那么深的隔阂多好。 如果,哥哥没死该多好。 她没哄元仪两下自己也开始痛哭起来。 两人抱在一起,互相安慰着,天色暗了下来。 ………… 第291章 扔掉尊严 在金玉郎和九皇子赶赴边关后,过了许久,消息才慢慢出来。 大周武官一时兴奋不已,总算到了为国效力之时。 他们想为大击尽一份力,也想让那帮文臣知道,最终家国安全还是要依靠“拳头”。 只凭嘴说,抵御不了外族入侵。 举朝陷入一种无形的亢奋之中。 随着金玉郎传来第一次大捷的战报,皇上终于下旨。 除安国公所在燕京的大周重兵地。 大周还有四个重要囤兵之地。 曹家男子多数本就在军中担任要职。 很多人被抽调到几大囤兵点。 曹家举家团圆,算是离别前最后的相聚。 元仪这样嫁入高门的女子也在邀请之列。 李琮虽不情愿,但朝中武将曹家声势已然超过安国公。 安国公虽爵位高,亏在人丁稀薄,不如曹家旺盛,到这一代反被曹家超了势头。 五大囤兵重地,安国公只掌握燕京一处,余下四处都派了曹家子弟前去重振旗鼓。 李琮不得不买这个面子,他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公然叫嚣曹家。 接到信后二郎便知元仪在李琮那里吃了亏。 他气愤也无奈,这封信上写着七叔亲启,所以他将信也给七郎过目。 七郎读过,新愁旧恨一起上涌,气得钢牙咬碎。 侄女圆圆的黑眼睛像头小鹿一样灵动,活泼娇憨的模样浮现在眼前。 她心地清明,至纯至性,是个好姑娘。 那次见过后,七郎一直惦记侄女,因为他知道李琮为人。 与之打过几次交道,十分不快。 李琮心思狠辣,不好相处,不是真君子。 七郎被派往金陵,最有可能调兵与暹罗开战。 在走之前,他必须要为侄女做点什么。 了解李琮为人,又拿走了弦月身契,七郎对李琮除了憎恶,已无惧意。 少不得撕破脸皮,好好敲打他一番。 龙子又如何,此时此地,龙子也不敢拿曹家怎么样。 李琮收到邀请,写明带着王妃与侧王妃一起参加。 这种大世家宴请,到门口,便有人引领女眷去女眷区,男人自有男人的地方,两边分开摆席。 李琮将元仪叫出来,她没了平日的活泼,蔫得仿佛几天没浇水的花儿,低着头,顺从地跟着李琮去到书房。 “你如今倒柔顺许多,想是关起来的日子想通了吧。” 元仪不说话仍是低着头。 “过几日曹家家宴,你父兄辈要去几处囤兵点为皇上练兵,为打仗做准备。” “呵。”元仪冷不丁蹦出一句。 李琮瞬间被这一声“呵”激怒了。 “你什么意思。”他压着火气问元仪,“关了这么久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元仪出来前,云之千叮咛万嘱咐,万不可与李琮起冲突,不然只会吃亏。 千万忍住,没有必要以卵击石。 她深呼吸,将反驳的话强咽下去,只是抬眼看了李琮一眼。 她可是带着云之给的任务出来的。 “元仪知错了。”她敷衍地说。 “曹家宴请,你知道哪些话不该说吧。” “知道,元仪与爷本是夫妻休戚与共,不会乱说话,爷不好了,我们府上谁都不会好。” 李琮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求爷一件事。”元仪跪下,李琮意外地看着她,这丫头一向倔强,想她服软几乎不可能,都已经和好了,又跪什么呢。 “求爷去微蓝院看看常云之。” 李琮斜眼看着她,不说去也不说不去。 “我与常云之昨天吵了几句嘴,我看她躺在床上不动,我怕她出什么好歹,到时常家可别赖到我家头上。” 李琮听了急忙问,“你没与她动手吧。” 元仪委屈地看着李琮,“在夫君眼中,元仪如此粗野?她是正妻身份,我怎么敢。” “行了,这就去。” 李琮进了微蓝院,院中丫头被他遣走一多半,此时院中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他迈步踏入堂中,没看到云之,走到内室,窗子关着,光线很暗。 他站立一会儿,将目光移到床上,床上摊着被子,他向前走几步,才看到被下有人。 云之太瘦了,薄薄的身体盖着被子像没人似的。 李琮心里一软,不由放低声音,“王妃身体不适吗?昨天黄杏子来给你诊过脉了吧。” 云之听到声音,坐起了身,一脸憔悴,惊讶地看着李琮,之后马上起来扑到李琮身前,跪下,“爷,云之知错了,求爷放我出去,以后爷说什么是什么。” 李琮心内十分得意,问她,“你可愿意在姨娘面前给为夫道歉?” “我愿意。”云之一秒没犹豫就回答。 李琮一直不踏入微蓝院,云之只求一个见李琮的机会,抓住这次机会定要赢得放自己出去的机会。 别说叫她道歉,更过分的请求她也会全部答应。 在他踩踏她的尊严之前,她自己先把尊严扔掉了。 当夜,元仪便要李琮摆个宴席,说自己好不容易出来,得吃点好的庆祝一下。 李琮答应了,将席面摆在元仪院中。 这是府里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但凡家宴,都是摆在正妻院中。 大家酒酣耳热之际,李琮叫人把云之请来。 云之缓步从容而至,盛装打扮。 她以前从不穿正红衣衫,这夜却穿了件大红裙子,涂了茜素红的艳色口脂,雪白肌肤分外妖娆。 她有孕两个月,身形还很削瘦,月色下浓妆却不俗媚,贵气逼人。 她款款走到李琮面前,缓缓跪下,不像在道歉,神情没有半分惧意,曼声低语,“请爷恕了云之从前不敬之罪,云之当着各姐妹的面给爷赔礼。” 她很恭敬地磕了个头,低头的瞬间,梅姗坐在侧座刚好看到她面色,那种狠厉,吓得梅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怎么了,天这么暖还打寒颤?”鹤娘挨着梅姗。 梅姗出口劝,“爷恕了姐姐吧,她怀着王爷的孩子呢,天虽暖了,跪久了对身子不好。” 鹤娘后悔这么讨巧的话怎么被梅姗抢了先,也连忙说,“院里没了王妃不成体统,布政司夫人来请过几次,里头都推说王妃身子不好,没去,再关几日,把夫人们都得罪光了。” 李琮虚扶云之一下,她自己起来,面上带笑,先扫视后宅女人们一圈,再走到主座落坐。 元仪自顾自倒酒,饮酒吃菜。 “元仪妹妹好胃口。”云之挑起一边唇角,嘲讽地说。 席上几个姨娘暗中诧异,不知为何两人起了嫌隙。 李琮也感觉到这种微妙的紧张,他希望后宅的关系疏离、客气而有礼。 他不愿自己妻妾好得真如姐妹。 云之一点不在意自己在众女子面前向李琮服软。 鹤娘间或瞟云之一眼,看到主母悠闲地捡着喜欢的菜,夹上一点,慢慢品着味道。 完全不像被禁足月余缺衣少食的模样。 她可亲耳听到李琮吩咐管家将主院供给减半,撤走三分之二佣人。 不许元仪和云之陪嫁丫头进院伺候。 云之四个陪嫁,送到常府三个,只留了个翠袖。 元仪的丫头没送走,却也赶到外院做粗活去了。 连鹤娘也觉惩罚得太过了。 此时她总算见识了云之的做派,她毫不慌张,气定神闲。 好似从未和夫君闹过嫌隙,一直恩恩爱爱似的。 整个席间云之都没说过一句闲话。 云之没闲着,她在动心思。 她已经受够李琮,李琮当初娶元仪回来时不同自己商量,眼中跟本没她这个人。 对她没有一丝尊重。 之后牧之赴南和谈,李琮没一点担心,还希望和谈成功,他能跟着沾光。 牧之过世,常家举家哀悼,他毫无悲戚,言语间还嫌弃常家连累他。 他勾结倭帅企图不轨,最后为保颜面或其他原因没揭出来。 在云之心里这是不原谅的错误。 原谅李琮的行为,就是对哥哥的背叛。 自己的丈夫是叛国者。 这才是让云之迈不过去的坎。 席间,她沉默着边吃饭,边一个个观察在座的女人。 她要有一个万全之策。 她的目光落在几乎等同于隐形人的灵芝身上。 第292章 戏要做足 三姨娘灵芝一直同鹤娘要好,自打鹤娘追随云之后便远了灵芝。 后宅也好,后宫也罢,包括朝廷,文武大臣,甚至君臣之间,不都是以利益而联合的吗。 娘亲早就教导过云之,一切都是利益。 云之吃得慢,等李琮吃好先行离开时,她也放下玉箸,跟在他后面。 李琮听到脚步回头,“王妃,刚好我有事同你和元仪一起商量。” 云之乖乖点头,“谢夫君原谅妾身所犯之错。” 两人来到书房,李琮开门见山问,“你陪嫁没花费多少吧。” 云之诧异,没想到李琮会问这个,回答说,“没动多少。” 哪个大世家大贵族会动用女子陪嫁啊。 动用女子陪嫁只说明这个家族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入不敷出了。 几乎没有男人会放下脸面问妻子要钱的。 “我找到了传说中修清思殿的大师留下的图纸。想为父皇重修含元殿以示孝心。” “如今九弟也封王,我这个哥哥只是个尊圣皇子,实在没脸,此举也是重新给咱们府上挂上王府的牌子。” “父皇明白我这个做儿子的心意,肯定会把封号还我。” 云之心内冷笑,你把自家钱尽数投给倭贼。 结果倭崽子被杀得一个不留,钱也没了。 现在又来打我的陪嫁主意,真有脸说呢。 “夫君用钱没问题,不过现钱不多,恐不足以支撑重修一个大殿的开销。” “若想当出去几箱物件也不是不行,可街面上几家大当铺的老板可都是京中有名有姓的人物,这东西拿过去,不说名字也知道是谁当的,如此做法,妾身怕伤了夫君脸面呢。” “来人,把元仪叫过来。” 云之低头绞着帕子,不敢抬头,怕泄露自己满脸的轻视。 元仪很快便来了,喝得半醉,靠在门框上勉强给李琮行个礼。 “有事吗?”她问得十分狂放无礼。 李琮顾不得计较这些,问她,“你手上有现银多少,为夫要用一用。” 云之来不及对她使眼色,她哈哈大笑,“用一用?” 身子向前一扑,扶住太师椅的扶手,自上而下俯视着李琮,“夫君要用一用元仪的嫁妆,咱们府上是要散了吗?” “元仪!你失仪了!”云之赶在李琮发怒前喝住元仪。 “夫君现在有难处,你怎能只顾自己,不伸手帮一帮。” “那何时还我呢?”元仪又不甘心地追问着。 云之过去拉起元仪,将她从李琮身边拉开。 手上用力捏了捏元仪的手臂。 元仪只有五分酒意,却装做八分。 从微蓝院放出来后,她觉得云之便疏远了自己。 她想不明白,把自己当妹妹的人怎么会突然这么刻意不理睬自己了。 直到云之用力捏了她的手臂,她心中虽不知云之想做什么,也明白这一切的冷落都有原因。 她只得假装畏缩,退后一步,“现银也有几万,爷要用拿走用好了。” 李琮听到有这许多钱,算一算也够了,开心之下没再追究元仪的失仪之罪。 元仪与云之从书房一前一后走出来,走到花园中,前后无人,元仪跑到云之前面,拦住了她。 “姐姐何故这样对我。” 云之想说话,身上却无端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感觉身边除了元仪还有旁人,她向四周瞧了瞧。 花园中用了琉璃风灯,烧的灯油,光线很暗,疏离的几盏灯其实照不了多远的距离。 她只觉得黑暗中藏了什么。 看到元仪又要说什么,她赶紧上前一步,举手要打,口中道,“小蹄子,真是给你脸了,这会儿爷不在跟前,可没人给你撑腰,瞧我打死你。” 那一掌打个空,元仪躲开了。 云之这般异常,她再迟钝也知道不对劲。 转身跑出几步,大声喊,“元仪有酒了,望王妃见谅。” 她几下就跑没了影,云之这时再向四周打量,那种异常感觉消失了。 她大口呼吸,刚才紧绷的感觉,绝不是假的。 ………… 她直觉是对的,李琮派人跟着云之和元仪。 之前两人关在微蓝院,一直没听人说起过不对付。 突然元仪就同云之闹矛盾,他心里觉得奇怪。 又有些小看这些什么也不懂的女人们。 再闹不过就那么点事,能翻出什么花儿。 她两人若是搞鬼,定要背着自己。 所以二人刚出门,李琮便叫人偷偷跟上去,不论对方说什么做什么,都要回来一字不差禀报。 元仪跑了几步,一闪身躲起来了。 花园中多是树与大石头,她一躲,跟的人迷糊了。 那么昏暗的地方,自己绝无可能被看到。 他四处寻找,踩着草叶的声音悉悉索索,被元仪听得清楚。 她捂住嘴,藏了不知有多久,直到那人脚步声渐渐远去,才走出来。 刚才好险,亏得云之警觉。 不过,常云之究竟在瞒着自己什么呢? 元仪是个急性子,她等不得,必须马上知晓答案。 她瞪着眼睛待到夜半,四下无一点人声,此时是人睡得最死的时候。 她一咕噜爬起来,溜出自己院子。 捡着小路,偷溜入微蓝院,蹲在云之床前,轻轻拍醒了云之。 云之迷糊间睁开眼,看到元仪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元仪拧了她一把,她一疼才真的清醒过来。 “你?”云之左右瞧瞧,窗外的天黑得像刚研开的浓墨。 “你呀。”云之喝了几口茶,长吁口气,“你真是倔得要死。” 元仪见她亲切,放下心,委屈地说,“姐姐突然对元仪那么冷淡,元仪总得问清楚呀。” “你信云之姐姐吗?” 元仪用力点点头。 “那我们平日就冷淡些,我有自己想做的事,你别管。” 这件事云之来回想了多次,还是不告诉任何人。 她打算给李琮下毒。 就那种慢性毒药,她并不想杀了李琮。 只要他别再有能力做恶就好。 比如,躺在床上不能下床。 云之不介意照顾他一辈子。 他死或不死,她都不会再嫁了,只肖他能安安静静,别再拥有与能力不匹配的野心,闹得大家不安就好。 且李琮已对元仪和自己的财产起了心思,能伸一次手就能再伸手。 现在是现银,再要产业怎么办? 她们的确斗不过他。等身无分文,又受苛待难道还要回娘家伸手? 云之一直在说服自己,光是叛国,他若不是皇子,也早就被斩首了吧。 这消息她透露出去,少不得传到皇上耳朵里。 那日李琮与皇上在紫兰殿起了争吵,她在外全部听到了,也听出皇上话里的暗示。 她本以为皇上会处置李琮,没想到,皇上竟咽下了这口气。 好说歹说,元仪不一定要追问,只得板着脸训几句。 又承诺云之姐姐永远喜欢元仪妹妹,方劝走了曹元仪。 细细叮嘱元仪回家时切不可多言,不要漏了府里的事。 云之怕元仪得罪李琮到底。 她比元仪更清楚李琮为人能狠到何种地步。 她猜得没错。 李琮的确想把元仪与云之所有陪嫁据为己有。 依他所见,元仪和云之对自己不敬就是因为没有全然依靠自己。 她们娘家强大,对女儿不像常瑶母亲那样苛刻。 自己手中还有产业,一个个如身上带刺一般。 若那些财产都归了自己掌握,她们是不是就能乖乖听话了呢。 他很不喜欢现在云之看人的眼神。 翻修含元殿是真的,也是试探。 人若是下了决心,别说跪下,再过分也能做到。 低头只是暂时的,她必须解了禁足。 她心中十分愤懑,自己不靠着李琮过活。 仍必须事事以李琮的意愿为自己意愿。 身为主母,逃不掉以夫为天。 现在她真正悟了什么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被元仪吵醒后,她在思索怎么下手。 收买厨子并不合适,她需要一个时机。 第293章 机会来了 曹家家宴这日,元仪按李琮吩咐穿着华丽,梳了最流行的发式。 头间插戴珍宝斋一整套七宝赤金头面。 元仪最讨厌这套头面,太过夸张华丽,头上沉甸甸的,连转头都要慢慢来,转得猛了怕那流苏发钗甩出去。 她记着云之交待的话,凡事李琮只要说了话,万万照办,别自己拿主意。 李琮明知元仪最讨厌这种整套头面和过份华丽的衣裙,他偏叫她这样穿着。 男人出门,女人就是脸面。 到了曹家大门,元仪直接去了女眷那边。 李琮被下人带去曹家正院,那里已到了许多朝上常见的大臣。 大家见了六皇子纷纷过来行礼,寒暄。 李琮应付一会儿,心知一部分臣子是四哥的人,此时的热情只是表面功夫。 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七郎。 此次七郎被调往囤兵地,很有可能要征战沙场。 李琮看他极不顺眼,心中希望他死在前线,别再回来。 七郎余光瞟见李琮,知道元仪定是回来了。 他绕开人群,找个丫头去女眷区,将元仪叫到书房。 他自先在书房等候。 见了七叔,元仪终于能好好发发牢骚。 李琮的事她就算告诉父亲也没用。 父亲心中就是应该事事顺从夫君,元仪懒得说。 当知道李琮竟然通敌,七郎抓起桌上砚台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曹家最恨的就是倭贼。 其次是叛徒,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出一个叛徒,能换走千成士兵的性命。 抓到叛徒,七郎他们往往会施以酷刑。 在他眼里李琮就是大周的叛徒。 “叔叔自己知道就行,因为这事,我被关起来许久。要不是咱家设宴,需要带我一同回家,不知要关多久。” 七郎便知侄女不是送信人。 谁暗中帮她已经不重要。 一个人但凡能连国家都出卖以换取利益。 这人能狠到何种程度他不敢设想。 “你只需记住叔叔的话。万万不要惹李琮,顺着他。记住了?” 元仪听叔叔说的话同云之一般无二,不敢不听。 元仪走后,七郎独在书房待了一会儿。 他的确也拿李琮没什么办法。 没有证据,这就是谣言。 而且倭人之事已经过去了,七郎咽不下这口气。 连带从前被李琮一次次算计,加上杀掉常瑶的事。 七郎心道,哪怕治不了他,出出气也好。 宴席开始,他打量一圈,席中四皇子党来了不少重臣。 他转转心思,虽治不了李琮的罪,给他添点堵也是好的。 反正自己要出京,大约一走就是按年算了,等李琮知道是他曹七郎的事,又能拿他怎样? 他借着敬酒,一桌桌走过去,挑着一个与四皇子最亲厚的大臣,将李琮收藏倭人之事,“不小心”漏了口风。 又故意用带着挑衅与不屑的目光时不时瞟李琮一眼。 李琮心里有凉病就怕吃冷药,见七郎那副样子,心中怀疑顿起,知他没说自己好话。 来敬李琮酒的人不少,他推不过饮下不少,有了酒意。 七郎挑个空闲,自己向厅堂后设的东司走去。 那里专供男子方便之用。 李琮紧随而来,走到小道上,前后无人,李琮喝住七郎,“没想到曹大人与我四哥的门人那么熟啊。” 他仗着自己皇子身份,又拿着七郎短处,想来对方不敢拿他如何。 七郎站定,嘲笑地看着这个实实在在的小人,“你拉拢我时不就知道我与四皇子交好?” “六爷记性不好啊。” 李琮气极反笑,“我四哥可知道这位骁勇善战之材有断袖之癖?” 七郎板着脸慢慢走到李琮跟前,盯着他的眼睛说,“我要上战场去杀敌,这种时候,你以为会有人在乎我喜欢草男人还是女人?” “他们只在乎有没有人去流血。” 他的话说得粗俗而直接,却是实情。 七郎轻屑地一笑,“你这种小人怎么会懂?你只懂阴谋。哦,你还懂怎么折磨女人,常瑶,是你杀了她吧。” 自打得了弦月,七郎没再找过女子,回想从前做的荒唐事,唯觉对不住常瑶。 那时他也的确真心喜欢常瑶。 若李琮把常瑶给他,就算他日后遇着弦月,也会给常瑶再找个出路。 哪怕养着她到老也可以。 偏因为自己,她被李琮杀了。 直至此时他还是不明白,李琮为拉拢他,默许常瑶把身子给了他。 为何还会因为两人私通而杀了常瑶呢? 往事不可追忆。 他很讨厌李琮无常的小人心性。 一味拿话刺激他,“常瑶同我在一起时很快乐,她说你……不行。” 七郎说完,玩味地看着李琮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 李琮只觉脑中嗡嗡直响,手比脑快,还没反应过来,一巴掌已重重落在七郎脸上。 七郎等得就是此时,他反手还了一掌,这一掌出自一个老茧磨得划上一刀不会流血的手掌。 李琮退后几步,眼前发黑,还没站稳,觉得身子一轻——他被人扛起来了。 七郎不想打李琮,那点子皮肉伤在七郎眼里如挠痒痒。 打一架也没意思。 他就是想羞辱李琮。 扛起他就向东司去,李琮踢着两条腿,着实可笑,一双手用力捶打七郎后背。 整个人像个被土匪掳走的良家妇女。 七郎走到东司后头,一脚踢开蓄粪池的盖子,用力一甩,将李琮扔进半人高的粪池中。 李琮惊吓过度,尖叫起来。 惊动来东司如厕的几个年轻官员,他们赶紧跑来,见状呆了一下,压住笑意,拿根树枝,将六皇子拉上来。 李琮一身粪水,恼羞之下,快晕过去。 下人们忍住恶心,将李琮带到水井边,打了水,从头浇下去。 天气虽暖,井水却冰得很,几桶水淋下去,冻得李琮嘴唇发青。 七郎也不躲开,抱臂在一边耐心等着。 待冲得差不多,带他去厢房扔过一套干净衣服,口中道,“男人家打架,输赢无所谓,六爷不会去到处告我的状吧。” 李琮算吃个哑巴亏,换了衣服,招呼也不打,径直离开曹府。 连元仪也没叫上。 七郎的几个哥哥忙着招呼客人,等知道七郎惹的事追出来已经晚了。 李琮早走得不见了人影。 他虽换了衣裳,也浇了水,但并没洗干净,一身臭气。 连车子也沾染上,到府门前,他吩咐车夫洗车,自己去浴房。 走在路上已觉头痛欲裂,勉强走到汤池边,又等了会儿热水。 泡上浴时,身子轻飘飘,头重脚轻,他摆手叫个小厮,“去请府医。” 自己一头栽进汤池中。 小厮吓得衣服来不及脱,跳入池中,扶起李琮。 将李琮负在背上向内院跑。 已有人知会了云之。 她装做焦急的样子,不顾仪态小跑着指挥下人们把李琮抬到微蓝院。 李琮已醒来,看到的是王妃焦急得红了眼圈的模样。 云之拉着李琮的手问,“夫君只是去赴个宴席,怎么突染风寒呢?” 李琮哪里好意思说自己被七郎扔进粪池,支吾过去。 云之又是让人请大夫,又是抹眼泪。 把一个敬爱夫君的妻子,心中那份担心演得足足的。 “放心吧夫君,大夫马上过来,你很快就好了。” 她伸手摸了摸李琮的额头,滚烫滚烫。 心里也觉着奇怪。 李琮在这样暖的艳阳天里,感染严重寒症。 咳嗽得快要出血。 云之虽不清楚这病的来处,也觉得老天都帮她。 直到很晚,元仪回来,云之过去询问,才知道事情整个过程。 两人捂着肚子笑得直流泪。 “这下你知道兄弟姐妹多的好处了吧。” 第294章 处处陷井 云之又提起这话来,“你能生一个最好了。” 元仪抹着笑出来的眼泪,有点理解云之了。 不得不说李琮这次病得太是时候了。 恰逢月底,几个皇庄要盘帐,下人们要制换季衣裳。 要发月例,又要重新分派差事。 房屋店铺也要看账本算盈余。 云之忙得脱不开身。 此次病得凶猛,眼见李琮咳嗽得夜不能寐,很需要一个贴心人儿照顾着。 云之便与李琮商量,叫灵芝来伺候。 元仪没照顾过人,毛手毛脚,且自己不喜欢元仪,鹤娘虽体贴却大着肚子不方便。 灵芝最合适。 见李琮点头,第二日请早安后,灵芝问云之能不能瞧瞧李琮。 “瞧妹妹这话说的,他也是你的夫君呐。刚好姐姐还有事想托付给妹妹。” 她带着灵芝踏入微蓝院卧房内。 看到李琮烧得发红的脸颊,不断咳嗽的虚弱模样,灵芝一阵心疼。 眼泪不由掉下来,又觉得自己当着王妃的面这样太失态了,赶紧擦掉。 云之安抚她道,“大夫看过了,养几日,按时吃药就好了,不过好了之后,得将养一段时日。” 云之亲手喂李琮喝了药,看着他躺下,为他盖好被。 不多时他呼吸均匀,已睡着。 那服药里大夫加了些安神的药材。 “妹妹肯不肯辛苦几日?这药得看着,不可煎干,水的量一次加够。” 灵芝巴不得接手服侍李琮。 平日里哪轮得到她每天在李琮面前晃。 常瑶没入府时,她还留着些许恩宠。 常瑶和云之入府后,她只能靠边儿站,梅姗抬进院来,她几乎成了透明的了。 她虽非高门大户,父亲也是个小官,勉强算是书香门第。 所以,鹤娘那样上不得台面的伎俩,她脸面薄不好意思使。 夫人这样的背景,她又有些害怕,不敢和她们这样的贵族女子争风。 最后只能靠边儿站。 可她爱着李琮。 她不懂国家大义,也不觉得李琮在使手段,拿捏妻妾们。 头次见元仪顶撞李琮,她又惊又吓。 为何一个小女孩敢这样对待夫君。 在她家若敢这么对父亲说话,会被罚抄女训一百遍。 母亲也对父亲百依百顺。 嫁给李琮,她很开心,李琮可是龙子。 她一个小官的女儿,凭着几分姿色,能高嫁到这种地步,实属撞大运了。 初入府,承宠过一段时日。 李琮那时十八岁,玉树临风,正受皇上青睐,春风得意。 她只见过自家的兄弟们,几乎没近距离看过外男。 李琮与自家男子相较,那副龙子凤孙的姿态将她所见过的男子统统踩在脚下。 她那时年纪小,并不懂得看人不能只看皮囊。 也来不及受到有见识的成熟妇人引导。 李琮是她见过最好的男子。 这种见识一直保持到如今。 每见到李琮,她不由便放低姿态,服侍他?她巴不得呀。 可她的确也没做过煎药这种粗活。 云之耐心地一点点教她。 把药包拆开,放入药罐子内,水加多少,煎至水位到哪里便可以倒出药汁。 吃完药,准备好蜜饯,给他一颗蜜饯去去苦味儿。 “这几日我且得忙呢,你直接住在微蓝院,守着夫君。辛苦妹妹了。” 云之交待完,便叫车去皇庄,她要在那里四五天,再去一家家盘铺子的账。 所有事情处理完回府也要七天左右。 元仪则干脆回了娘家。 后宅只余这三个姨娘。 灵芝没想到自己最放松的时光,是夫君有病的这些日子。 她细心按云之交待的步骤一步步服侍李琮吃药。 可李琮清醒的时间很短,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架子上放着开好的五包药。 每天一包,一包煎两次。 她本本分分按时按量喂给李琮。 生怕少吃了影响药效。 中间李琮清醒过几次,问起怎么不见云之,院里为何这样冷清。 “爷忘了?姐姐交待过,到皇庄安排差事,月底了她忙,灵芝伺候的不好吗?” “院子里的佣人散了一半,怕吵到爷静养。” 李琮无神的眼睛望了她一眼,摇摇头又跌回床上去。 五天过去,大夫又来诊了一次脉,脸色不好,问灵芝道,“你家王妃呢?” 灵芝答了,又担心地问,“夫君他怎么样了?是不是快好了?” “按说应该有起色,怎么他倒重起来了?” 灵芝担心,等大夫走了之后,差人去请常来府上的黄杏子,却没请到。 对方家里出来个佣人,说黄大夫给某个大户人家的夫人接生,一时回不来。 灵芝无奈,又按大夫的药继续煎了给李琮服用。 吃了两天,李琮终于开始清醒。 灵芝喜极而泣,下人此时又来报告说黄大夫已接生完,现在来府上给李琮诊脉。 李琮知道黄杏子医术好,便叫她进来。 黄杏子号了脉,灵芝不敢当着杏子的面说前头的大夫说李琮的病越来越重。 引到外头写方子,才将大夫的话学了一遍。 杏子思考一会儿,重新开了方子,告诉灵芝,让常来看病的大夫看看此方再行抓药。 因为那个大夫长期为府上服务,更了解李琮身体情况。 黄杏子看完病的这天,云之风尘仆仆回来了。 一回微蓝院便先来瞧李琮,她一脸喜色,“爷看起来大好了。” “灵芝妹妹辛苦,这几日多亏妹妹上心照顾。” 李琮已能进食,也有精神说说话,便问,“你操持完了么?” “怎么这样高兴?” “皇庄今年丰收,下人们做事也用心,我这个做主母的怎么会不高兴。” 她拉了凳子坐下,又指了床边,让灵芝也坐,拉起家常,“铺子也稳当。爷可以放心呢。” “不过,我刚忙完皇庄的事,铺子的账没细盘,还得几天忙活,不知爷觉得灵芝妹妹服侍得满意不?” 李琮点头,“她很上心。” 说完将手放在灵芝手背上。 她的确很用心,夜间不怎么睡,拿毛巾为他降温。发汗时及时为他更衣。 几天下来人也憔悴不少。 “那妹妹可否愿意再守夫君几日,不过,得搬到你院子里,这几天铺面掌柜会在微蓝院来来去去,不太方便。” 李琮也嫌人多吵得慌,搬去灵芝处。 府上常来的大夫看过黄杏子的方子说没问题,可以照方抓药,先吃几天,看看效果。 到时他会再来及时调整。 云之终于可以放下心,元仪在娘家听说云之回府,便也急匆匆赶回了家。 一连忙了几天,微蓝院的人进进出出门庭若市。 几次灵芝都想过来寻云之,见院中许多人等着回事,很是热闹,便没好意思。 中间李琮病情反复几次,第五天见好,他可以起来走动,精神也恢复不少。 见云之有孕还这样操劳,李琮心中有些感动。 晚间便有丫头来报,说云之身子不适召了黄杏子来瞧。 李琮不放心胎儿,同时喊了府里常用的大夫也同时诊治,都说需要静养保胎。 顺道为李琮把了脉,说他已无大碍,可进些温补的药膳。 黄杏子同大夫一起斟酌开了药食方子,交给灵芝,仍由她照看李琮。 云之求了李琮,让翠袖进来伺候自己。 看她这几日乖顺懂事,又亲力亲为操劳内务,李琮便同意了。 云之喜上眉梢谢了又谢,李琮心道女人还真是可笑,对她好时,她不以为意,一再上脸。 惩罚过后,才肯顺从,收了她的再还给她,便千恩万谢起来。 却没看到云之背过脸时,面带冷笑。 过不几日,李琮终于大好,恰遇皇贵妃幼子,也就是他亲弟弟百天宴。 皇贵妃心情好,在宫里大摆宴席,请了李琮夫妻参加。 一早云之欢欢喜喜又是梳发式,又是挑衣服。 一会儿问问李琮这个颜色好看不,一会儿又说配哪支钗环才合适。 马车备好,临出门突然肚子疼起来。 她扶着李琮手臂,疼得指甲掐入李琮肉中。 第295章 李琮毒发 眼见云之脸色煞白,仍强忍不适,口中直说,“怎么办夫君,这孩子怎么这样淘气,哎哟。” 几个姨娘出来送行,鹤娘担心地说,“是不是前几日姐姐太过劳累的缘故。” “孩子重要,还是休息吧。”梅姗也说。 灵芝与元仪都闭嘴干瞪眼瞧着。 看她摇摇欲坠的样子,李琮只得安排人扶她回去,她还挣扎着说,再等等,若是好了还是可以去的。 “稳妥起见你还是在家里待着。叫黄大夫进来看看,我一人进宫即可。” 虽然扫兴,李琮仍着人将云之扶回主院,自己带着礼物入宫了。 云之被人扶着向院中走,她边走边对姨娘们说,“今天夫君进宫,无事不必来微蓝院,我要静养。” 唯独看了元仪一眼。 元仪心领神会,等大家都散得没了影,她独自去微蓝院找云之。 却见云之悠闲地在修剪鲜花,面色如常。 她跟前放着个火盆,里头有没烧完的香囊,做工十分精细。 “好好生火做什么?这样漂亮的香囊就烧掉了,好可惜。”元仪小声嘟囔一句。 眼见云之心情很愉悦的样子,有些吃惊。 “你?” “我没事,不想陪他进宫而已。” 云之狡黠对元仪一笑。 指了指椅子要她坐下,边剪花儿边问,“不要孩儿,你真不后悔?” 元仪摇摇头,“我想着同他商量商量可不可以抱一个来养,你知道外头有很多没人要的婴儿。” 云之轻蔑一笑,“他?你想都不用想。他决不会允许一个外来的孩子养在府上。” “那姐姐的孩儿也管我叫娘好了,我的财产都留给姐姐这两个孩子。” “那怎么行?你们曹家那么多兄弟姐妹,在曹家领一个,毕竟同一血脉,倒还可行。” “姐姐舍不得你的孩子管我叫娘?” “你就是个傻子,有个自己的孩子不好吗?” 元仪托着腮,“他一样不会同意,领李家宗亲的孩子可以,领曹家的孩子,将来认祖归宗,他岂能吃这个亏?” 云之突然放下剪刀,意味深长一笑,“我说行就行。” 元仪没懂这句话,只觉得这个笑有点奇怪。 没过几个时辰,她便懂了。 大约将过晌午,宫中急匆匆来了位公公,门房吓一跳。 此时元仪还呆在云之房中,两人一起为腹中孩儿绣肚兜。 翠袖跑得飞起,边跑边喊,“宫里来人,叫王妃即刻进宫。” 元仪吓了一跳,放下手里的活儿,想问话,云之抬手打住她。 脸上依稀又浮现那个笑,一瞬即逝,换上一副焦急的模样,带着翠袖便要离开。 她回头对元仪说,“你可以回娘家商量一下我的提议。” 宫里此时乱成一团。 宴席上,李琮一直好好的。 直到他饮了些酒,心头总觉得不畅快,憋闷得心慌。 想着身子刚好的原因,便起身要到御花园散散。 才走到紫兰殿大门口,便一头栽倒了。 云之赶到宫里见到李琮时,他气若游丝,云之当时眼泪便流下来,问皇贵妃,“这是怎么回事啊。” 皇贵妃一筹莫展,初以为被人下了毒,毕竟来的时候儿子好好的。 所有饭菜、用具统统查过一遍,没任何问题。 太医为他诊脉,只说脉相乱得很,像心症,又像中风前兆。 请来太医院最好经验的老太医,是薛家的人,几名太医会诊,仍说不出一二。 老太医说,得拿府里原先的脉案看一看。 云之叫人回家拿来原来的脉案及用药,没有任何问题。 只是前段时间染过一场风寒。 风寒有时会留下心疾的隐症,太医们斟酌再三,先按心疾下了药。 云之低头垂泪,亲手接过药碗,一勺勺吹凉喂给李琮。 他安静地闭着眼,药汁多数从嘴角边流出来,打湿衣裳前襟。 云之手一抖,药碗打碎在地上,她扑到李琮胸前痛哭,“夫君,你这是怎么了?你叫我和孩子怎么办?” 皇上一直坐在一旁,听到此话,也觉心酸。 缓缓道,“六王妃你先别哭了,我会再招太医为他诊治,若好便罢,若是不好,待你产下皇孙,朕会封他为王,不会叫你们娘几个没了依靠。” 他看着自己儿子,从未见过这么重的急症,倒下便似没了呼吸。 太医用最轻的绒毛放在他鼻子下头,绒毛几乎不动。 连蜡烛都能被殿外吹入的风晃动几下,那根毛却安静放在儿子唇上。 太医脸色大变,又号了号脉,有微弱的脉搏。 几人商量一番在李琮鼻子上涂了很浓的皂角水,鼻孔处起了很微小的泡泡。 他们面面相觑,都不做声,最后才由从医几十年的薛家老太医给出模棱两可的答案。 云之看到一滴汗从老太医额上滴下。 她心中愧疚,难为老人家了。 一人下毒,千人难解。 何况,这毒,她下得刁钻。 并非单一毒药。 并非慢性毒药。 这是种发作需要引子的药。 引子,很常见。 酒。 只要不喝,他能如正常人一直活到老。 在云之去皇庄,让灵芝伺候时,整个计划就开始运行。 下毒的计划,在她脑中已久,久到她怀上这一胎之前。 但那时她并没下定决心,为防自己后面受到掣肘,她必须先再怀个孩子。 府上没了男人再有孩子,毕竟不好解释。 中间她反反复复,给了李琮许多次机会。 若是李琮知错悔改,哪怕能将妻女当人便给他机会。 可她发觉,对方不但没有悔意,还有侵占自己财产的意图。 常家眼见在朝中落败,等她没了钱,新的世家正在崛起。 李琮下一步会不会先要了她的命。 正如她从前推测,只需上演怀念妻子,善待孩子的好男人,他仍能得到常家支持。 甚至看在亡妻与孩子份上,比从前支持他。 想到从前两人拥有过的短暂美好时光,云之心头一阵酸涩。 但在她在书房外听到李琮让心腹将朝中一品二品官员家中嫡出适龄女子名单列出来。 她便知道,这个人已烂完了。 叛国事发,她伤心欲绝,已不对此人抱有任何幻想。 被囚禁起来时,便开始想办法出去。 唯一遗憾的是元仪没有怀上孩子。 所以她一再催促元仪放下尊严,先要上孩子。 尊严总能再捡回来的。 见元仪怎么说都不乐意,她不再等了。 之所以选灵芝,是因为李琮怀疑这院中哪个人也不会怀疑灵芝。 男人对哪个女子真心怕他爱他,心里是很有数的。 他知道云之和元仪对自己不满,但不曾想过女人家敢有这么大胆子。 元仪和云之最多就是闹闹脾气,关上一段时间,一个比一个乖。 这次,他想错了。 黄杏子初给了云之毒药,她并不敢用。 富贵人家用药,是很小心的。 药渣都留下,整个药材混到他平日服的药剂中肯定不行,一旦病发有人查看药渣就漏馅了。。 黄杏子灵机一动,想了个好办法,将药打做非常细的粉,装入香囊。 府上大夫送来药材后,云之将药粉只放入药材包里一点就够了。 她教灵芝煎药,故意少教最重要的一步。 药放锅中,应该先用水泡一下倒掉。这步为洗药。 灵芝按她说的,没洗药,入锅便开始煎。 那一点药粉的量,煎成汤水后压根看不出来。 最后余到锅中的渣子很多。 查也不怕。 云之还有备用计划,万一灵芝洗药,将这药粉泡过倒掉。 她问黄杏子要些动物毒素,只是那种毒药起效快,需要更完美的不在场计划。 都不怕,只要起了心思总有机会。 那天李琮作死挑衅七郎便是最佳时机。 灵芝也是最佳人选。 云之不小心害了梅姗,已然愧疚。 何况梅姗并不乐意贴身侍奉李琮。 鹤娘身怀六甲,更不愿意。 灵芝最合适,李琮对她最放心。 她如一只兔子一般温驯无害。 初时的五服已埋下病种。 在他喝下第一碗药时,已经注定了结局。 第296章 富贵逼人 府医复诊时觉得奇怪为何一直不见好。 头次断药,开始服用府医的药,李琮慢慢见好。 黄杏子第三次同府医一起开的药中,掺了与原先毒药物相克诱发心疾的药物。 那药看似补药,却不能遇到原先的毒药。 这是很关键的第二次下药,须得隔上几天。 这药遇了身体中遗留的毒药才算种好了祸根。 只等引子。 李琮早晚要饮酒的。 最好他病发时云之不在场。 他感染风寒与云之毫无关联。 他服药时,云之在皇庄。 他吃补药时,云之在盘铺子的账。 服侍的人从头到尾只有灵芝。 其他姨娘顶多请个安,多数也被灵芝挡在门外了。 宫宴出门前,云之服食微量巴豆,腹痛是真的,不过,好得也快。 李琮病发她也不在跟前。 薛家的太医可不是吃素的,云之不敢小看任何对手。 不过,那又怎样呢? 这毒分两次才种下,症状怪异,太医心知是中毒却不敢说。 皇上要他解毒,他解不开。 也说不清中了什么毒。 连黄杏子自己也解不开。 她来送香囊时问了云之一句,“你想好了?” “这药按方法服用后,我没解药,一时想解可解不得。” 云之接过香囊默默点头。 李琮在宫中将养几天,不见好,也不见坏。 皇贵妃舍不得自己的儿子,却也无法分神来照顾他。 云之在宫中的几天,细心照顾李琮。 没有比她更细心温柔的妻子。 不论擦洗身子,更换衣物还是喂药,都亲自动手。 连胭脂都几次在皇贵妃面前念叨,“我家小姐自闺阁就对六爷一见钟情,从没见她对谁这么上心过。” 皇贵妃听得多了,又撞见几次云之暗暗垂泪。 不几日,云之提出把李琮带回府中,张榜请民间高手继续诊治,皇贵妃一口答应。 好端端一个男人,竖着出门,横着抬回来。 微蓝院大得很,配房就一排,她把李琮放进主屋,重新翻修出一排配房。 用的就是李琮找来的国手级大师的遗图,那大师既建过清思殿,留下的图纸想来也不错。 为皇上重修含元殿的工程还没开始就结束了,银子却没使出去。 云之找人按着图纸将配房重建一遍。 主房自然要给最重要的人住。 她自己住在新建配房中。 不得不夸大师一句,国手就是国手。 配房太大,她叫了元仪来一起住。 五个女人一起吃饭,云之坐主位,对翠袖道,“月色不错,把夫君推出来,让他也感受一下,也许能恢复得快些。” 李琮被人抱到椅子上,为了不让他歪倒,或溜下椅子,云之用绳子将他绑在椅背上。 灵芝嘴唇抖动,质问云之,“王妃怎么可这样对待我们的夫君?” “大夫说他需要常出来吹吹风,不然脑子很快会不好使。” “依三姨娘意见,怎么待夫君比较好?” “男子是不能进来我们内室的,谁来一直扶着他呢?” 其他几个女人都将目光放在灵芝身上。 她慢慢起来,“我来吧。我愿意。” 云之将绳子解开,整个席间,灵芝一直站在李琮身后,扶着他的身体。 不到一个时辰,一双手臂像捆了铁块。 云之看她微微发抖的小臂问道,“姨娘累吗?不然叫翠袖几个丫头把夫君抬回去吧。” 李琮面无表情,时不时需要擦擦嘴角流下的涎水。 灵芝真的坚持不住,点头道,“那就扶进去好了。” 令云之意外的是,灵芝跟着一同进了内室,照顾起李琮。 元仪为大家倒上酒。 云之思虑片刻问梅姗,“你愿意操持一个戏班子吗?” 梅姗一愣,抬头盯着云之。 “我们可以买下个戏班子,你来指点。” 接下来她说得话像烟火一样炸裂,将几个女子惊得目瞪口呆。 她摸着自己肚子道,“我肚里怀的有可能是皇子,皇上许了我,皇子出生便可封王。” “我们家没了丈夫,也不能就此败了下去,有钱有势这两条不说占完,必得占上一条吧,你们几位姨娘放心,有我和元仪在,必不会叫你等吃了亏。” “产业想做大,我们需得团结。” “我会将现有的银子拿来买商铺,田产,投到各种有钱赚的行业里。” “梅姗就来管理戏班子,我们先搞一个试试。” 大家都呆看着云之,云之端起自己的酒一饮而尽。 “这里没人逛过青楼吧?” “也没人知道咱们爷经营着一个青楼。”她笑了一声。 “我瞧过,那里只接待官员。” “我想好了,我们就搞一个只接待贵女的戏班子。” 她点子很新奇,这戏班子每月唱两出戏。 想看戏就得加入她云之的女眷圈子。 也不费事,每月每人收一百五十两银子。 这便是踏入圈子的门槛。能来看戏的非富即贵,钱不会少赚。 接下便开最好的首饰庄与绸缎庄,只接待圈子里的贵妇。 “鹤娘你要帮梅姗搞经营,她盯戏子们功课。” “绸缎庄你也要管起来,月底我要查账。” “每月结余的钱,我会和大家报账,我与元仪拿七成,余下三成,你们一人一成。” 满院安静,她的声音在院中回荡,“这府里离开你们还能运转,离了我与元仪就转不动了,所以我们拿大头。” 鹤娘激动万分站起身道,“哎呀,这怎么话说得,我们都是空手套白狼,一分没投就白拿一成。王妃真让我们无地自容了。” 梅姗也欣然同意。 这事便这么定了。 众人散去,云之转过脸对元仪绽开个笑容,“你可有与家中商量抱养个孩子?” 元仪不吱声,一直处在惊愕之中。 “怕了?”云之淡淡地问。 元仪醒悟过来,左右看了看,云之肆意笑起来,“如今,这院里谁还敢冲我们说什么?” 她对元仪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你别问了。总之再没人能把你关在小院里。” 灵芝在房内暗自落泪。 李琮像活死人一样,不管她是亲吻他,还是打他,都毫无反应。 ………… 当凤药同金玉郎和九皇子得胜还朝时,李琮已卧床一年有余。 她抽空看望了云之,她身后跟着满地乱跑的女儿,怀中抱着一岁的儿子。 整个人喜气洋洋、精神焕发。 元仪抱养了曹家一个男孩儿也已半岁。 梅姗与鹤娘已成了云之有力帮手。 鹤娘生下个女儿,也打算再抱养个男孩子。 梅姗暂时把所有心思投入戏班子里。 她的“梅染班”如今一票难求—— 票友圈的票。 戏班是不卖票的。 她们怎么也没想到每年一成的利竟有这么大的数目。 云之将所有内外宅佣人全部细查一遍,内宅只留用自己亲自掌眼的人。 外宅留用没有过任何不良记录,忠厚老实之人。 她还组织了自己的府卫队,解散了从前李琮的府卫。 可以说现在的京城贵妇圈,云之可谓只手遮天。 生下儿子后,皇贵妃奏请皇上封赏小皇孙,皇上守了承诺,封云之的儿子为端王。 这是大周最小的王,也是唯一出生就封王的皇族。 常家势微,云之凭借端王之母,贵不可言。 她终于不必依附娘家,还能对娘家施以援手。 “你呢?受了这些罪,如今有什么打算。” 凤药黑瘦许多,手掌上生出了茧子。 “实在不行,出宫,来我府上,你那么能干……” 暖暖的太阳从树叶间隙洒下,云之关切地询问凤药。 凤药站在树荫下笑笑,那么大的太阳,云之觉得凤药的笑只浮在表面。 内心仿佛没照入阳光。 她变化太大,不只外貌。 外貌风吹日晒所伤,凤药仗着年轻,娇养一段时间就能变回从前。 她的变化由内而外。 第297章 终生不娶 凤药站在太阳下仍觉着凉嗖嗖的。 劳苦奔波,日夜兼程,风吹雨淋,让她不似从前那般白晳。 而身上受的刀伤,更让她一到阴雨天就发作疼痛。 她跟着李瑕、金玉郎与倭寇打了大大小小一百多仗。平均每三天短兵相接一次。 几乎次次都能压倒性屠杀对方。 在金玉郎严酷的训练下,敌我战损比别说大周开国以来,放在历史长河中也能说是辉煌。 可是他们死了二百零三人。 除了一人由于违纪被处以军规。 其余人皆死于同一次战斗。 破峰岩埋伏战。 那一次,她差点就回不来了。 那惊心动魄的一夜,如冷不丁一刀劈入她的灵魂,刚好砍掉她余量不多的活泼。 她从前沉默是宫廷生活需要。 如今的沉默是发自内心不愿开口。 那一夜,她注定承受由内心到身体双重沉重打击。 像生生被劈开了心脏。 ………… 那一整天过得很顺利,没发生任何事,除了天气一会儿阴一会晴。 头两天刚伏击过一小队倭寇,尽数斩杀对方数百人。 李瑕和玉郎带着队伍进行休整。 金玉郎将营地安排在一处坡地上。 山谷里有水,旁边有林地,方便生火取水。 也方便观察敌情。 背山处有一处很大的凹陷,他们巡查时忽略了。 他们的队伍分为四个小队,每千人相隔数里远。 既要在其他队遇袭时能快速施以援手,又不能离得太近以防被敌人一窝端。 变故就发生在那一夜。 凤药跟着玉郎这队在小高地上安营。 她记得清楚,傍晚时分玉郎还与她一同下到山谷取水。 那溪水清澈,凤药还在想要不要晚上过来洗个澡。 两人说笑着,沐浴着和缓的晚风与灿烂的霞光向山坡上走去。 两人的营帐扎在半山腰,上面和下面都有战友。 凤药被厮杀声惊醒,玉郎不在帐内。 她从简易床上一跃而起,从枕下抽出细刃长刀挡在胸前,向帐外移步。 挑开帆布帘门,玉郎与三人杀在一处,他那高大的身体挡在门口。 三个矮子龇牙咧嘴,如凶兽一样挥刀乱砍。 玉郎不知厮杀多久,衣服破了个大口子,凤药心中暗叫声不好。 在他们在狼铣涂毒后,倭寇也跟着学会了。 她躲在门帘后,瞅准时机,将手中细刃刀狠狠刺入一倭人身体中,用力一拧。 那一刹那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愧疚与害怕让她噩梦缠身。 而这一刻,在她拧动刀柄时,心中升起的是一股令自己害怕的陌生的快感。 男子嘶吼着倒地,转过头用血红的眼睛盯着她,她抽出刀,用力再次刺向敌人。 血溅了她一脸,她没空擦脸,心头涌起巨大恐慌。 眼前的山坡上全是在拼命抵抗的战友。 她眼见着平时熟悉的战士倒在不远处。 玉郎以一敌三本是没问题的,可中了毒后,他用不上力。 他面色苍白杀死两个人,单腿跪地,用力抬头对凤药说,“你快跑。” 很明显凤药一方处于弱势,对方大约是他们兵力的三到四倍。 这一战后来被称为破峰岩遭遇战。 是他们唯一的败绩。 凤药跑过去,将玉郎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问,“能站起来吗?” 又低声道,“李瑕一定在赶来的路上。” 她在安慰自己,玉郎脸上浮出一种奇特的青,让她浑身都压抑不住的颤抖。 一个矮子怪叫着冲向他们时,凤药用力扶住玉郎一转身,用自己的后背挡住砍向玉郎的刀。 那一刀只有冰冷没有疼痛,玉郎没被砍到,她心中一松。 玉郎用力站着,两人向山后躲。 他们来不及排队形,又处于人数弱势。 凤药将一只笛子放入口中,一边用力向山后逃,一边用力吹响哨子。 那是集合结阵的哨音,从没用过,是在旗语失效后的备用指挥方式。 她身上力气在快速流逝。 她扶着玉郎道,“只要李瑕过来,一定会杀了他们之后寻找我们。” 凤药回过头,她余下的战友们正在快速集结阵形。 留下来只会成为他们的累赘。 敌方一边打一边有意在寻找什么。 不像单纯只是偷袭。 很有可能在找李瑕。 凤药和玉郎一起相扶,跌跌撞撞走到山背处,那处凹陷。 玉郎的四五处伤口遍布全身。 凤药将他上衣撕开,先用嘴吸出变了色的血,吸到鲜红为止。 用刀把伤口再划开,再吸。 四五处弄完她累得倒在地上。 这时才觉得后背疼得在抽搐。 “我帮你。”玉郎低沉的声音响起。 凤药担心自己也中毒了,将细刃刀递给他。 “你怕疼吗?”玉郎用刀挑开她后背的衣服。 白晳的皮肤暴露在依稀的月光中,凤药咬着牙挤出两个字,“不怕。” 玉郎呼吸一滞,一道还在流血的伤口出现在眼前。 他粗糙的手按住凤药的背,“别动。” 细看之下,发现血色正常,他长口气,“没毒只是伤。” 他用发抖的手指从怀中拿出火折子,点了堆小小的火,把刀烧透,把一块破布扔给凤药,“咬住。你伤口有点深,得烫一下消毒止血。” 凤药不多说话,将布卷起放在口中,狠狠咬住,玉郎将烧得快红的刀刃狠狠按在她背上。 只听她闷声呜咽,快速呼吸着。 等疼痛过去,她回过头,虚弱地吐出嘴里的破布,坐起身擦掉脸上的涕泪,慢慢整好衣服。 玉郎心疼不已,又说不出安慰她的话。 两人熄了火,在黑暗中靠在石壁上。 “你也这样疼过?”凤药问,又像并不期待他回答。 “一想到你这样疼过,我就觉得不那么难忍。”她在黑暗中自言自语。 一双炽热的手将她的手臂拉过去,抱在怀里。 只有在黑暗中,金玉郎才敢这样放肆地表露情感。 凤药觉得自己露出的手臂一热,像有一滴水落在手臂上,又似是她的错觉。 月亮隐入云层里,洞里黑得如同已经失明。 两人并肩坐着,却都看不到对方的脸。 “我不知道疼。”好半天,玉郎突然蹦出一句。 他还抓着她的手,抓得那样紧。 “我后悔了,不该带你来这里,哪怕这是你的意思,哪怕这是为了你以后的路好走些。” “我只想拥有一段和你日日相处的时光,却把你带入危险中。” “你在宫里等着,等我得胜还朝,结果一样的。你凭聪明才智仍然可以在宫中赢得一席之地。” “哪怕……”玉郎哽住了好半天,才用力说出下面的话,“哪怕你入了后宫,嫁与李瑕也不是不能走的一条路。” 凤药默默将玉郎的手拉到自己面前,将脸颊贴上去。 “你我不会有将来,一路走下来,我看出李瑕对你的情意。”玉郎艰难地继续说。 他从未感觉说谎这样困难。 “凤药,他喜欢你,从宫里就开始了。” “我心太小,只装得下一个人。”凤药贴着他的大手说。 黑暗中她看不到,也听不到,一个男人心碎的声音。 金玉郎的眼泪顺着脸向下淌,一生只有这一次,他允许自己肆意流泪,没有声音热泪如倾。 “我……我不能娶你。”他用尽力气说。 他思绪回到从前,他被万千云带到东监。 像他问“三号”那样,万千云看着趴在地上如一条濒死的狗一般的小男孩问,“你要活要死?” 与他不同,万千云更狠。 他想活,虽然生活无可留恋,可这条烂命却依然不舍得丢掉。 万千云将他绑在一条奇怪的凳子上,亲手将他变成了阉人。 他疼得咬断了绑在口中的麻绳。 血和泪顺着口腔向肚里吞。 之后,他被丢在一个空屋子里,有人送来简单饭食,他像条狗一样独自躺在床上。 很多孩子,死在这一关,活下来,才能有今后。 他就那样硬扛五天,扛过了高烧和伤口溃烂。 像只野兽,独自挣扎,慢慢愈合了伤口。 也慢慢把内心最后一丝柔情良善剥离掉。 第298章 灭掉倭帅 小玉郎的伤刚开始愈合,便开始了严酷的训练。 受阉,只是淘汰的开始。 万千云要他们互相厮杀,不计后果。 一对身量相仿的孩子捉对儿,只能活一个,时间到下不去杀手,两人一起死。 玉郎第一轮排在中间,他面无表情看着自己队伍前的人越来越少。 甚至并没感觉到恐惧。 与他对打的孩子,高他半头,身材也比他健壮。 玉郎稳稳抓住刀柄,双目紧盯对方。 他要活,为了活,他已经牺牲掉最在意的东西——尊严。 前头的比赛,他一直观察,迅速得出个结论。 杀死对方,并不一定非要比对方强壮高大。 杀人比得是胆量和速度。 这场比赛很难,但也很简单。 他举刀护在身前,本能扎了个马步。 只等对方攻来,当对方举刀砍向他,他侧身向对怀中一撞,手中刀随着他身子移动,扎入对方身体,一直刺得没到刀柄。 这一下干净利落,那刀很长从对方身体透过去,身后留出长长的刀锋。 他的血从口中喷出来,溅玉郎一头一脸,玉郎手肘发力推开那个没了气息的少年。 将刀也同时一并收回,头次杀人,却像个老手。 他安安静静,没像其他孩子那样边砍边哭,吼叫壮胆,甚至脸上的血也没擦。 收了刀,用那双黑眼睛瞧了一眼高高在上的万千云,站入队中。 万千云惊叹玉郎的冷酷与从容。 这就是他一直在找的“苗子”。 这次的选拔,经过很多轮,十个小孩中能活下一个。 如同炼蛊,让他们互相撕咬,最毒的才得以生存下来。 最后,他选出一个人来重点培养。其他人按程序培养成影卫。 这个人就是后来冷心冷肺的金玉郎。 他一生没有跪下来过,宁可站着死,他也不会低头。 他一生没有这般懦弱过,连说句话的勇气也没有。 他是阉人,他不是男人,他不能娶她,不能给她孩子,不能尽男人最当尽的义务。 他用力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抽泣的声音,心脏处却疼痛起来。 疼得他无法顺畅呼吸。 一只温柔的手摸上他的脸,猝不及防地捧住他的脸。 凤药早就察觉到他的异常,只是没想到他哭了,他怎么做到的一点声音没有却哭得这样悲痛? 她起身,跪在他面前将他的头揽在怀里。 两人无话,她用力抱着他,他仍在抽泣,这二十多年将近三十年的痛苦在这黑暗中肆意挥洒着。 凤药的肩膀湿透了,她不知这个男人在承受什么样的折磨。 “分开吧,嫁给李瑕,我说过……他可以做个好丈夫。” “你不要我,我宁可孤单一身,嫁人不是我必需的选择。” 金玉郎听凤药这话,宁可立时死了,他怎么可以这样软弱? 他鼓足勇气,刚要开口,却被一双唇堵住了嘴。 她只轻轻吻了他一下,便松开了,却将金玉郎鼓足的勇气瓦解得烟消云散。 他这一生没求过什么,没想留住什么,只有这一件事,明知得不到,却想多挽留一会儿。 终究,错过最佳时机,告诉她真相。 他一双手臂紧紧拥抱着她,像要勒断她的腰一样用力,想将她嵌入自己身体中。 他转过头,眼泪还在向外涌,似要把这一生的眼泪全部在这一夜流尽。 凤药觉得后背湿了,血又开始流,因为金玉郎拥抱她太用力。 她没出声,却也感觉到对方有巨大的难言之隐。 她不逼他,她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对她说的。 突然,玉郎一把推开她,并用手捂住凤药的嘴。 凤药寒毛直竖,她也听到从洞口传来几人粗重的呼吸,和低声嘀咕。 似是有人受伤,另外两人架着那人。 玉郎怕对方点火,他用力按住凤药肩膀,示意她呆在原地不动,自己摸黑向声音来处走。 洞口微明,对方有三人,一人受伤站不起身,看穿着是个小头目。 那人靠着洞壁坐下来,喘着气,口中不停骂骂咧咧。 另两人中一人出去查看情况,还有一人打算为伤者包伤口。 玉郎瞅准时机,欺身上前,一把捂住没受伤之人的嘴。 手中匕首一抹,那人脖子出现一道长长裂口,血慢慢涌出来,玉郎右手执刀按住他额头,左手掰住他下巴,一双铁手将头利落一拧,耳朵中只听到“咔嚓”…… 松开手,那人像个没头鹌鹑,一声不吱,就软在地上。 在玉郎杀了这人的同时,凤药已执刀轻盈跃出洞口,埋伏在洞口边。 出洞之人走出几步,见周围没人过来,暂时安全,就回洞恰见玉郎在暗处死神般看着自己,同伴倒在他脚下。 他怪叫着抄刀向玉郎刺,玉郎只执匕首,对方倭刀很长挥过来,玉郎盯着长刀,伸出匕首去挡,那刀定在高处不动。 凤药已从身后偷袭身成功,玉郎一把将匕首攮入对方心脏位置来回拧了几下,又抽出。 此时凤药早拔出刀,将刀对准靠在洞壁上的倭人脖颈处。 那人突然结结巴巴说道,“别、别杀我,我有钱,我认识你们的六王爷。” 凤药瞪着他,回看玉郎一眼,两人对上眼神,凤药回头邪气一笑,蹲下身,刀仍指着他脖子,“他给你多少钱?” 她手掌一伸,“给我,也许我能饶你。” 倭帅指指自己怀里,“在这儿,我手臂断了,拿不了。” 他那双三角眼咕噜咕噜乱转,不知打得什么主意。 凤药站起了身,冷冰冰看着这团丑肉。 闭了下眼睛,将刀扎入对方脖颈中,毫不犹豫。 倭帅嘴中吐出泡沫,抽搐几下,咽了气。 玉郎用刀挑开他的衣服,衣服中暗藏一枚小小铁蒺藜,若是手摸入,说不好就得扎上一下。 倭帅贴身穿着护胸甲,甲上有几处箭痕,若不是这甲衣,他早死几次了。 甲子下面,的确有银票,凤药毫不客气,将银票尽数取走,揣自己怀里。 这一切发生到结束,不过几分钟。 凤药擦净了自己的刀,收起来,心中只有一片安静。 这一次,她不再担心自己会因为杀人而做噩梦。 两人力歇,刚坐下,玉郎咳嗽起来,喷出一口血,他闭起眼睛靠墙安坐。 凤药握紧他的手,什么也没说。只希望李瑕快些找到他们。 她清楚玉郎的毒没清干净,又加上刚才的动作,毒素随血液流遍全身,更不好除净。 虽心急如焚,她仍然闭上嘴,只是紧紧地抓住玉郎。 第二天天亮透了,李瑕才赶过来。 原来他所在之地也遭了突袭,不过突袭被他们提前发现,故而杀得对方片甲不留。 玉郎这边一千人的队伍,死了二百人。 吃了开战来最大一场亏。 青连先为玉郎治伤,煎药驱毒。 又将人全部赶出帐子,让凤药除了衣衫,好看她背后的伤口。 李瑕一开始不愿离开,所有人都走了,他还站在床前盯着凤药。 帐中陷入一种尴尬的安静中。 “九爷?”青连提醒。 “我……她……我想看下她伤口,不然不放心。”李瑕一脸坚持。 “你在这里,我怎么好意思?”凤药平静地劝他。 李瑕脸一红,磨蹭着走到门边,回头像只小狗似的,留恋看看凤药,叮嘱青连,“你可轻点,别弄疼她。” 青连干巴巴应了一声,凤药脸向下趴在床上。 “你想怎么办?” “要我说,你不如回了京城,嫁给九爷吧。他挺好。” 凤药趴在床上,突然哭了。 她不想要“挺好”。 李瑕的确对她挺好,对他说“不”时让人心怀愧疚的那种“挺好。” 她的伤口很深,即使好了也会留疤。 青连告诉她,很怕她因此而伤心,却见她低头整理衣衫眉眼如常。 “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难道我付出这么多,是为了用这具身体去讨好男人?既然不是,我为什么要在意身体上的疤,我自己又看不到!” “你还记得我初遇玉郎,青石镇他中毒那次吧?” “那么重的伤,他都不吱声,我这点伤与他比算什么。” “留伤疤就留,我不选妃。”她整好衣衫。 金玉郎就没这么幸运。 他的毒清不干净,虽然毒性不厉害,但中毒后没能马上服药。 毒素留在体内时间长了,损伤肌理。 玉郎并不在乎,处理好伤口,他便与李瑕商议复仇倭寇。 杀的三个倭寇中有一个是主帅的事,他没告诉李瑕。 那场复仇延续两个月,他派出影卫追踪对方行踪,追着对方猎杀。 杀光对方好几支队伍。 他将对生活的郁结全部发泄在战场上,手段冷酷,令倭贼闻名丧胆。 南疆沿线的百姓亲切称他为“铁心将军”。 第299章 政治伙伴 凤药的思绪飘得很远,又被拉扯回来。 云之拉着她的衣袖,总感觉她的笑隔着层看不见的东西,笑意不达心底。 凤药不可能出宫,她选的路,已走出去很远很远,不能回头。 如今虽未升品阶,但她终于真正进入政治中心。 侍书——宫中久未有宫女担当此职。 这个人要识字、要懂政务、要忠于皇上、要有功于社稷。 许多年来,只有凤药达到了所有条件。 她付出太多东西,甚至付出女人看重的清白。 按世俗眼光,她虽是姑娘之身,却早不清白了。 不但与外男接触,还跟着一堆男人争战沙战。 那次从皇后地牢中出来,她受重伤,醒来整个人被包扎一遍。 是李瑕在她昏迷时亲手为她包扎的。 她的身体被他看过了。 她意识到这点时,并未恼怒或惊慌。 但凡一个人经历过太多坎坷和打击,是不会像孩子似的大哭大闹的。 装作不知是最好的选择。 现在她走得步步小心。 随着六王的落败,更隐秘的争夺才刚刚开始。 这次打击倭贼,他们能顺利干翻对方,多亏一个人。 这人便是从前的常太卿。 他调任皇城粮道做得很出色,不管发生什么,京师用粮从未耽误。 得知了玉郎与九皇子奔赴南疆抗击倭寇。常太卿自请调任军粮筹集官。 这个官位极难坐稳,没有油水且琐碎。 李瑕与金玉郎自行召集军队,粮草也只能自己解决。 常大人这个职位便只是个暂时的差,当时也不知要打多少年。 军粮筹集涉及运输、收购、质量把关。 还要找挑夫及管理工具,差事又累又脏。 听说兵器不够,常大人一手包揽了兵器打造。 那几种兵器是为了抗倭特意制出来的。 图纸都是金玉郎现画的,没有现成兵器可买。 全部要找铁匠赶工。 常大人硬是扛下所有事情,日夜奔波操劳,找到铁匠又没有那么多原材料,又寻找材料…… 两年下来,一个富贵相的大员,硬生生熬得像个田间地头靠刨土寻食的老农民。 干瘦的常大人带着赫赫功劳重回朝堂。 他不居功,不炫耀,甚至很多人并不知道是他一直在给南边战场供军需。 皇上在含元殿接见了常大人。 凤药在皇上见过常宗道大人后,当天晚上便去承庆殿找李瑕。 同时还给玉郎发了密信,要他到承庆殿相会。 凤药先到,殿内点着高高低低几支无烟金箔白蜡,蜡身起起伏伏塑着如意花纹。 这蜡一向只供含元殿,现在李瑕也用上了。 殿内所有物件还在原来的位置,东西却全部换过。 李瑕立于门边窗前,他皱皱颦眉,面色已无从前的少年时的松弛。 凤药暗暗叹了口气,那个坏笑着杀狗的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 听到动静,他一侧脸,目光静静落在凤药脸上。 他声音沉沉,“我刚烧了热水,喝茶吗?” 两年征战,少年已变成身强力壮的年轻男子。 他面容有两个哥哥的端正,长相与李琮更相仿,却褪去了那种清秀感。 两道粗而长的剑眉让他不笑时看起来带点凶相。 凤药去泡茶,只泡了自己与李瑕的,玉郎喜欢七分热的水,待他来时再泡。 李瑕走到她身边低声问,“最近读什么书?” “太忙,并未读过新书,旧书偶尔翻翻。” 凤药走开,去取茶叶,转身李瑕再次站在她身后,离她太近。 她一闪身想躲开,李瑕拉住她,“从外头回来你一直躲着我?” “王爷自重。”凤药挣扎一下。 他却抓得越发紧,连带呼吸也急促起来,“凤药!师父不会娶你。” “他和我说过多次。你这是一厢情愿。” “身为朋友,我是为你好,忘了他。” “王爷,在我心中你就是日后之主,凤药不敢无礼,也请王爷自重。” 李瑕泄了气,任由凤药抽身走开。 “怪不得皇上自称寡人,难道我连一个朋友也不能有?” “王爷刚才待凤药也不像待朋友。” “不管你怎么顶撞,我不会怪你,我会记得我们同生共死。” 玉郎此时踏入承庆殿,凤药虽低头,听到他的脚步声,嘴角不由挂上一抹笑。 三人坐下,凤药道,“有重要两件事,说与王爷与大人。” “暹罗那边,曹家吃了败仗正在反攻。” “五处囤兵地原是各设军管,现在皇上要在京城设一官位称做五军总督制。你们可知皇上属意于谁?” 两人这才知道皇上要好好抓抓军权了。 原先五军已算空壳子,这两年几乎将岁入一半投入囤兵。 五处军事重地各有军管,京师的确需要一处管理五处重地的机构。 “原来不是兵马府台管着的吗?”李瑕脱口而出的同时,明白皇上的意思。 原来的兵马府台由常家大爷,牧之的父亲出任此职。 现在皇上是要架空常家,给他们留个壳子,但心中已有属意之人。 也就是说,一个新的大世家正在崛起。 这个人很重要。 “好消息是,这个机构设立需要一些日子,我们可早做打算。” 她快速看了李瑕一眼,“皇上属意于常宗道大人,这人可是能员担得起此等大任。” 几人都因常宗道供应军需,了解其为人。 金玉郎知道凤药还有话说,端起茶杯饮茶,静静等着。 从南疆回来后,他身体大不如前。 那些未清的毒素总发作,闹得他身上有时一疼痛便一两个时辰。 此时他便感觉一条受过伤的腿像抽筋一样,他咬紧牙迫使自己集中精神听凤药说话。 “常宗道有两个孩儿,一儿庆芳已入仕,一女年方十六名容芳。” 她说完抬眼快速扫了李瑕一眼。 玉郎也明白其中意思,也瞧着李瑕。 李瑕提亲,常大人必应允的。 打仗时,常大人为他们提供军需,与李瑕与金玉郎多有接触。 能看出他对务实苦干的李瑕很是赏识。 这个少言的常大人对人最大的夸奖便是三个词—— 勤勉、踏实、认真。 他把这两个词慷慨地送给李瑕,多次当众夸他。 若皇上把此职位给他,这位大人很快就是朝中最炙手可热的新贵。 单看他上次赴任的做派——把同僚晾在送别席上独自上任。 便可知其人品。他从不结交朋党,皇上对他的依仗很快会超过曹家。 此时与常家联姻是最好的时机。 “我不愿娶连见都没见过的女人!” 李瑕眉毛轻微上挑,凤药瞧他一眼,这个表情表示他心中在生闷气。 “那安排你见见如何?” “安国公与曹家马上快要还朝,大型宫宴,你想见见这位容姑娘还是能见到的。” 凤药不理会他的小情绪,继续说服他。 “不要!”他怒气冲冲看着凤药。 又回头问金玉郎,“老师也这么认为?我得靠联姻来提高自己地位?我宁可不争这个皇位。” 金玉郎开口未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凤药赶紧过去帮他拍打后背,玉郎站起来,轻轻推开凤药,示意自己没事。 “你可以不靠联姻巩固地位,常大人只有一位女儿,你四哥太子妃位空悬,你认为容姑娘会不会被四皇子抢先娶走?” “别忘了容姑娘是常大人的独女,你看着办。自然皇位你也可以不坐。那我的支持你也不需了。卑职告退。” 凤药以为李瑕会拦着玉郎。 从前玉郎生气时,李瑕从来都是立刻认错。 这次他只不动,独自生着闷气。 凤药没去追玉郎,她知道玉郎的意思。 李瑕犯倔,只能她劝解。 第300章 一道迷题 两人静默良久。 李瑕走到凤药面前,低下头看着她,“你清楚我为何不愿娶常家姑娘。” 凤药抬眼与之对视,“这是夺权之争,你已经涉入其中,不坐那个位子,就只有死路一条。” “你身边的人,都得死。” “现在不是谈感情的时候。李瑕,你是整个大周的希望。” 凤药这话并不是为了鼓励他而胡说的。 她离开皇城这两年,皇上有心考较四皇子的治国之才。 若老四可以,他也未必不能考虑将皇位传给这个能干的儿子。 一个真正有实力的皇帝,绝不允许身边存在势力过大又很掣肘的大臣。 哪怕这个人是皇帝的外祖父。 若皇四子足够能干,坐上帝位会亲自拔除毒刺。 然而,李珩坐上太子位,只顾拉拢大臣。 这些大臣早晚都是他的臣子。 何必行此不智之举,他明显感觉自己太子之位不稳罢了。 常大人赶赴南疆为李瑕准备军需,太子马上保举自己门客为燕京军需官。 燕京在大周五大军事重地中,囤着大周一半军队。 掌握他们的军需就是掐住这支大军的脖子。 皇帝很失望,但批准了太子保举之人。 第一仗,粮草就出岔,被安国公斩于军前。 事出紧急安国公勒令省府抬出了这批粮。 整个军队数万人饿了整两天。 那批粮食晚了七天才运上去,若非国公爷是个老军务,整个队伍就得乱套。 他写信回来,大骂军需官是个草包废物,点名要皇上派常大人接手军需输送。 皇上另派了燕京布政司的左参政就近过去接手军需配送事务。 这才解决了燕京问题。 其他事情交给太子,皇上每件事都得事后过问。 两年过去,太子累,皇上更累。 没有哪件事处理得让皇上放心。 这下皇上也死心,能选择的只有李瑕了。 怕只怕,自己写下遗诏,九皇子势单,手持诏书也坐不稳皇位。 他很头疼,无聊之时,看到在一边帮他代笔回折子的凤药。 “凤药,李瑕战场表现很好,很多大臣都上折子夸他能干。朕很想知道,若将政务交给他,他能否处理得当。” 凤药停了笔,沉思片刻摇头,“恐怕不能。” “哦?”皇上有些惊讶。 他知道凤药是九皇子的人,以为她会为其说好话。 “为何?” 凤药垂着眼眸道,“皇上其实很清楚我朝官员的不正之风。” “不看政令对错,而看此令是谁的差事,若此事由他方党派官员来办,就懈怠,若是自己一方官员才会尽力办理。” “说白了,党争之风日盛。” 这个问题早就出现,且一直都在。 但随着四皇子坐上太子之位更加明显过分。 “依奴婢之见,倒不如叫来九王亲自问问。” 对这个问题,三人早就讨论过。 九皇子的优势便是从不拉拢任何大臣,没有党派。 想打破旧有的,已经固定的党派之争,就只有一个办法。 引入新生力量。 并把这股力量变成九皇子自己的力量。 ——开恩科!用科举考试选拔寒门学子。 阶级跃升不但会让这些寒门学子对九皇子感激涕零。 忠于提拔自己之人。 还能在政务中引入新力量,真正能办实事的力量。 既是想好的方法,九皇子被召入含元殿,胸有成竹。 他侃侃而谈,对现在的不正之风鞭策入里。 朝中上下办差要看是给谁办的。 不是自己这边的人,差事就不好好办。 我朝需要真正办实事的君子,而非当官只为瓜分利益的小人。 一直以来官员来源分为两类。 一类荫恩,祖上当官,子弟会有照顾,也会给个一官半职。 另一类科考,则对参考之人的身份有严格要求。 几乎都是世家子弟参加考试。 跃升的大门一直对普通百姓紧闭着。 便形成了现有的固定势力不停争斗。 对寒门打开科考大门算是打破陈规,开了新河。 皇上支着脑袋看着这个长得肖似自己的有些陌生的儿子。 他是多么年轻,多么清新,像树上新生的树叶,闪着亮光,迎着朝阳,那样生机勃勃。 在这浑浊的后宫与朝堂,就是一股新鲜的风。 那是他的亲生儿子! 他却想不起这孩子的母亲是什么模样了。 看着儿子激昂的模样,他决定指点儿子一下,“你可知打破旧令,发布新令有多难吗?” “这政令可是对我们大周有好处的,选拔人才为何要看出身?只要他能为大周建功,管他原来是做什么的。” 九皇子大声说,为寒门之子开口,也是为他自己说话。 这里皇宫中,他自己就是皇子中的“寒门。” “朕没说你这条政令不好,朕是说它难以实施。” 九皇子不明所以。 一条新政的实施有多困难,第二天的朝堂上他终于体会到了。 这条方法遭到几乎所有大臣反对。 反对的激烈程度超出九皇子的想象。 连他心目中的忠臣都反对这样的科举。 理由不外乎,科考谁都可以参加,那士绅文人就要与泥腿子甚至商人一同上朝。 闻所未闻,有辱斯文。 这只是表面的理由,大家心中清楚,大开科考之门,动了大士绅的利益。 这条政令胎死腹中。 如此一来,九皇子很难在朝堂上快速培植自己的力量。 他不得不重新考虑——用联姻快速拉拢一股大势力为自己站队。 当夜,他便叫来凤药与玉郎,同意了与常家联姻的决定。 他愿意娶常容芳为侧妃。 第二天李瑕同官媒上常府求亲,没想到与四皇子差来的官媒遇到一处。 场面别提多尴尬了。 这天晚上,九皇子又喊来玉郎和凤药。 他脸上带着种莫名其妙的笑意,笑得凤药和玉郎面面相觑。 “怎么了?” “今天我去求亲,猜我遇到了谁?” 笑容隐去,凤药在他脸上看到一丝隐忍的不快。 但这表情一闪而逝。 有人低看他了么?那个样子,凤药从前经常看到。 那时他只是少年,不懂隐藏心事。 每被人欺辱便会这个样子,闷闷不乐一整天。 现在他已是有了实权的王爷,没人还敢这么看他? 玉郎端坐椅上等他继续。 “我遇到了太子爷的官媒。” 他撇嘴露出一抹冷笑。 常大人倒是亲自接待两边官媒。 他先打发走了太子派来的媒人。 那边人走后,常大人似有心事。 不管李瑕的媒人说出了花儿,他只管喝茶,且一直端着茶碗。 按规矩,一放下茶碗,便是送客之意。 九皇子一开始不明白常大人什么意思。 后来悟出常大人不停续热水,也不急,是在给他时间。 他虽不明白对方想做什么,还是起身,自己打发走媒人。 常大人面上一松,也不多话,起身引路将他请入书房。 两人明明因为南疆打仗,很相熟。 他待九皇子却如头次见面。 打从进门,未露出一点表情,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 你压根无法从他脸上看出一点端倪,也不知他爱憎。 打发四皇子的人时,脸上是这副表情。 打发走那边的人,只余九皇子,还是这个死样子。 弄得李瑕根本分辩不出,常大人是比较赏识四哥还是看重自己。 到了书房分别落座,石头一样的常大人终于开口。 自今日踏入常府,九皇子头一次听到常大人说出这么长的句子。 他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方才官媒人替四皇子求亲,说得天花乱坠。 大人也只说了句,“请回,七天后给回信。” 便端茶送客了! “你可知你亲生母亲姓氏?” 九皇子大惑,万没想到对方将自己引入内书房,头一句话竟问母姓。 他不知道,他甚至想不起有关母亲的一切。 常大人抬眼瞅他一眼,又垂下眼帘。 并且,放下了茶碗! 就这样,九皇子莫名其妙被当做贵宾请进入室,又因为一句话答不上来被赶出常府。 “这算不算常大人给本王出的谜题?” 第301章 互助互利 玉郎了然,发出一声敬佩的叹息,“不亏姜是老的辣。” 凤药摸不着头脑,不就是一句话吗,怎么就扯上老辣不老辣了。 “他这是答应你了。”玉郎回答。 “但也提出了条件。” 凤药和李瑕还是莫名其妙。 “你可知为何你第一次提出的政令就被全朝反对吗?” 玉郎也知道了白天发生在朝堂的事。 “你的婚事与朝堂之事,其实是一回事,常大人也在点你。” 九皇子仍不明白。 玉郎告诉两人,本周官员推举制度,称做九品中正制。 各地区推选自己区的士人,按品授官。 所有官员都是士族阶层。 入仕全凭门第。 士族把持朝政,婚姻也只在内部通婚。 门第就是择偶标准。 大世族大姓氏之间通婚,也与别区大姓通婚。 所有大士族盘根错节,形成精密的利益链。 结亲门第低了会被人看不起,也会不利仕途。 所以九皇子想开寒门科举,犯了所有世族的大忌。 不止太子党反对此条政令,连其他官员也不同意。 “你的母亲,姓满,庶族出身。”玉郎看九皇子仍有点不明白,“满姓是卑姓。” 凤药明白了,怜悯地看了九皇子一眼。 “那就是常大人虽然同意与九爷联姻,却不满他母亲出身喽。” 九皇子咬着牙,拳头紧握,不知在生自己的气,还是在生常大人的气。 “世俗例来如此,你也不必在意,按规矩来。” “我能怎么按规矩?我那糊涂的父皇临幸母亲时为何没先问问她姓什么?!” 九皇子的怒吼声贯穿承庆殿,惊飞了檐上的鸟雀。 凤药与玉郎无奈地互看一眼,“你倒生得哪门子气,我和金大人都是庶族呀。” “庶族能不能出头,不也都仰仗你了吗?你大任在身岂能如此沉不住气!”凤药规劝他。 “再说你虽母姓不高,常大人还愿意打发走太子而选择你,证明他很看好你。” “你倒先埋怨起人家,依我看,你有点不知好歹。” 凤药直抒胸臆,此话十分大胆放肆,九皇子却马上熄了火。 有点不好意思回头看着两人,“是我太敏感了。” “常大人告诉太子七天后给回信,便是要你七天给出答案。” 李瑕一屁股倒在椅子上,“我能怎么样?我娘连姓名都没留下,难道要我改玉碟去?” “谁知道有我的玉碟没有,我不是个野孩子吗?” 凤药表情晦涩不明,脑中有了个想法。 “也不是不可,你的玉碟该是没写明母氏,空白的倒可以添上一笔。” “你真有办法?”李瑕振作起来,坐直身体,连玉郎也投去询问的目光。 凤药点头,“且让我试试看。” 时间紧急,第二天,凤药拿了腰牌出宫,先找了黄杏子一趟。 得知她为云之提供过毒药后,又去王府看望云之与李琮。 云之胖了些许,贵气迫人。 凤药知道现在京中贵妇圈中,云之已是领头人。 端王之母的头衔,加上手握大笔财富,让她风头一时无两。 巴结她的夫人可不少。 连京中流行的衣裳样式,与发式,都由她引领。 “我知你过得不错。”凤药被她拉住了手,引向微蓝院偏殿。 这殿翻新后比主屋还宽大,还高出一层。 屋内装饰奢华不输皇宫。 “小姐凤药来此有三件事,一件是问问六爷身子骨究竟怎么样,能好起来不能。” 云之在凤药面前懒得假装,“我初时也担心。大夫三天来一次为他诊脉 ,夫君时好时坏。不过现在日子过得顺,我能看顾得住。” 这是明话暗说了。 凤药领悟,点头一笑,“那我就放心了。” “还有件事,身为朋友我想提醒小姐一句。” 凤药说出这句话时,心里感慨万千。 云之看着她,等她下半句。 “低调行事,京师中的世家多得是,人精也多得是,别得罪了人不知道。” “可有人说了什么?” 凤药摇摇头,“我没听说,若听说了必定尽快告诉你。” “还有最后一事,明日是个好日子,你带上夫君去给婆母问安吧。” 云之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凤药只在王府待了一刻钟便乘车离去。 她身为皇上的“侍书”在宫中已是有名有姓的红人。 才敢自称一句云之的“朋友”。 单一句平等的称呼,她便走了数年之久的长路才平等站到小姐身边。 付出多少艰辛的代价。 她此来的目的已经达到。 答案就在小姐方才那句话里。 她问李琮身子骨怎么样,暗指云之还控制住剂量依旧给他下毒吗? 小姐回答,“大夫三天来一次”,意思是还在假装给他治病。 “李琮时好时坏”意思是大夫看过后他服了药能好些。 但“我能看顾得住”——云之不会让他好的。 凤药回了皇宫,直奔紫兰殿。 皇贵妃自从李琮病了后,精神大不如前。 还好有小儿子李璟膝下承欢,还能勉力支撑。 小儿子来之不易,承凤药之情,她是记得的。 见凤药少有地过来请安,很好奇。 胭脂与凤药相交多年,知道此时过来,定是有事。 很默契地,她将主殿中宫女都清出殿外不让靠近。 自己也离开主殿,顺手关上房门。 皇贵妃依旧明艳,却不能细看,脸上已呈疲态。 李琮瘫了之后,她日子不好过,皇上偶尔来看看小儿子。 四皇子是太子,她在斗争中败下来,若是皇上驾崩,她的日子只会更难,甚至很可能保不住幼子李璟。 “秦侍书。”皇贵妃坐在主位上喊了她一声,心中感慨。 这小宫女的能干超出她的预测。 “奴婢知道娘娘困惑,前来为娘娘解惑。” 皇贵妃眼睛一亮,“我已是皇贵妃,位比副后。有什么好困惑的?” 凤药“呵”了一声,“娘娘真这么想,凤药便告辞了。” 皇贵妃苦笑一声,叫住她,“何必呢,你也太性急了。坐下说话。” 凤药也不客气,一边放着红木椅子,是给来请安的妃嫔坐的,还放着小木凳,是给有身份的大宫女用的。 凤药选了红木椅,缓缓坐正,侧头对皇贵妃道,“娘娘忧心地位不稳。” “以皇后的心胸,太子一旦继位,娘娘被褫夺封号,贬为庶人不远矣。” 皇贵妃被说中心事,脸色苍白。 “皇上他是不会为我们母子着想的。”皇贵妃口出怨言。 “未必。娘娘只等别人救你不可行,还是自救为上。” “有何良策?” 凤药一笑,望着皇贵妃,“娘娘幼子尚不能依靠,可是,有已成年,母亲不详的皇子就在眼前啊。” 皇贵妃一下就明白了凤药的意思。 一时并没回话,而是思虑片刻,“皇上对九皇子观感如何?” “我能来为皇贵妃出出谋划策,皇贵妃以为呢。” “可我要如何开口?” “皇上最吃哪套,皇贵妃侍奉多年,应该最清楚吧。” “请娘娘想好怎么措辞,明天就是好机会。” “皇贵妃日后之路好不好走,就看您自己的选择了。”凤药行礼告辞。 第二天云之带着李琮来紫兰殿给皇贵妃问安,顺便让婆母看看自己的儿子。 同时,胭脂到含元殿告诉凤药,皇贵妃请皇上过去一趟。 六爷瘫着,不方便来给皇上请安。 凤药等会事的大臣走了之后,告诉皇上,皇贵妃来请。 头天凤药出宫,今天李琮就来请安。 皇上意味深长瞧着凤药,“那就朕的小侍书陪朕去瞧瞧吧。” 凤药跟随皇上身边,小桂子带着一班小太监抬了八抬步辇及红罗华盖远远跟着。 第302章 夺妻之战 凤药与皇上前后错半身,皇上边走边与她闲聊。 “听说你父母过世了?” “是,前段时间的事,已经办过丧事,不敢劳皇上过问。” “你也到了婚配年龄,可有心仪的人?” “是凤药侍奉的不好吗?皇上急着让奴婢出嫁?”凤药半玩笑半认真回答。 她平时沉默寡言,只有确定皇上心情好时,才会偶尔露出小女儿情态。 “女子总要嫁人生育呀。” “奴婢并无中意人选,也不想盲婚哑嫁。还是再等等。” “你虽是庶人,朕却愿意为你指婚,侍卫、太医皆可。” 太医、侍卫也几乎都出于世家子弟,又是皇上指婚,是天大的脸面。 凤药低着头,跟着皇上,暗自揣度,侍卫若可以指婚,何不求皇上为她和玉郎指婚? 转念一想,李琮曾向皇上告状说自己与金玉郎有私情,自己求赐婚等于承认了。 她的沉默让皇上以为是种拒绝,转了话题。 御花园里景致甚好,皇上心情也放松,问凤药,“李琮身子骨可是好些,所以来请安?” “奴婢不知。”凤药老老实实回答。 “所以昨天你出宫去六爷府不是为了探望他?” 皇上话锋转得快了点,凤药微微吃惊。 “昨天主要看望王妃,六爷身子到昨天还如从前一样,每日躺着。” “也许今天有好转了。” 皇上不再说话,两人到了紫兰殿。 宫女低头去通传,殿中传来婴儿呢喃和女人抽泣声。 皇贵妃得知皇上驾到,已跪地迎接。 皇上看她还挂着眼泪,眼圈红着, 一脸憔悴,伸手将她扶起。 一边乳母抱着小皇子给皇上请安。 璟儿伸着两只小手让皇上抱,他接过孩子,那孩子伸手便皇上脸上拍打起来。 乳母吓得赶紧伸手要接过孩子,皇上却乐了,亲了亲孩子满是奶香的小脸蛋。 云之过来给皇上请安。 皇上将目光转向一旁被绑在轮椅上的李琮。 他毫无知觉,茫然睁着双眼,面相痴傻。 云之跪在地上流下泪来,“皇上,是媳妇没照顾好夫君。” “你已经尽心了,药石无力,也怪不得你。”皇贵妃让云之起身。 “你给皇家添了一儿一女,让我的琮儿后继有人,已是天大功劳。” 皇上在一旁点头。 “都退出去。”皇贵妃道,“云之带琮儿去晒晒太阳吧。” 凤药帮着云之推出李琮,连同胭脂都退出大殿。 里面安静下来,只有婴儿偶尔出发的咿呀之音。 “有事和朕说?” 皇贵妃对着皇上跪下,未语泪先流,“皇上……”她抽泣着,“琮儿变成这个样子,我这个做娘的真想随他一起去了算了。” 她拉着皇上袍角,“可还有个小的,我还有责任护好幼子。” “皇上也知道如今皇后不容臣妾,若有一天皇上离我而去,我们真就成了孤儿寡母,到时,恐怕要发生不忍言之变故啊。” 皇上只是听着,听到后面,面露不忍,他知道皇贵妃说的都是真的。 自己一旦哪天不在了,前朝后宫都将成为王家的天下。 皇后怎能容下皇贵妃。 皇贵妃害她吃了不少暗亏,受过不少窝囊气。六皇子还与皇后儿子争过皇位。 “你起来说嘛,你与朕也是多年夫妻,朕自然也要顾念你的。” “皇上怎么顾念臣妾?我没了琮儿,璟儿这么小,臣妾依靠谁去?” 皇上一时语塞。 皇贵妃一个劲磕头,“臣妾已为自己想好出路,只求皇上恩准。” “好吧,你说来朕听听。” “臣妾想收养九皇子李瑕。” 她垂头跪着,半天没听到皇上说话。 她大着胆子抬头看到皇上,只觉得老皇帝神色复杂,却并没瞧着她。 “那……倒也是个不错……允了。” 皇帝完全没想到皇贵妃所求之事竟是收养李瑕。 刚好朝中一部分大臣置喙李瑕出身。 他的名字中的“瑕”也暗指出身不好。 认到皇贵妃膝下,玉碟一改,李瑕自此便有了正经世家出身的祖家。 出身卑姓再不敢有人提及了。 回含元殿时,凤药感慨着,“转眼云之小姐与六爷都有两个孩子了,想来六爷早早纳妾,第一子竟是嫡子。倒也是福气。” “只可惜现在六爷身子不好了,王妃再想为皇室开枝散叶也不能够了呢。” 皇上自己子嗣单薄,很希望儿子们能多生养。 太子倒有几个孩子,却没扶正任何一个妾室,太子妃之位一直空悬。 他心念一转问凤药,“可是太子那边有什么消息。” “并没有,不过听说太子向常宗道常大人求娶常家小姐为太子妃。” 皇上停下脚步,任命常宗道为五军总督制的政令未下,太子是怎么得知的? 他有些不悦,却也不会再为这种小事烦恼。 “常大人什么意思?” “依奴婢之见常大人并不喜欢太子爷。” “哦?那他喜欢哪家公子?” “常大人在南疆负责军需时,奴婢多次与他打交道,此人十分务实,喜欢认真勤奋的年轻人。” “奴婢多次听他夸奖九爷。四爷九爷相较,他必定中意九爷。” ………… 太子向皇后请安时,提起册立太子妃一事。 皇后已经催促多次,他纳的妾室众多,也诞下孩子,太子妃多年空悬,是而没有嫡子。 常家鼎盛时期,他有意迎娶常云之,云之却心仪李琮。 之后,他便没再中意任何姑娘。 眼见常太卿即将成为皇城最大新贵,手握重权,在朝中赞誉颇高,假以时日,必定能成朝廷可依靠的要员。 他自己还有点私心,不想像父皇那样,受制于外祖父。 身为皇帝,自当乾纲独断,这一点他和老皇帝的的意愿是一样的。 娶了常宗道之女,扶持老丈人,与自己外祖抗衡。 太子请官媒到常家“纳采”并未告知皇后。 听说儿子想娶常宗道的女儿,她略有些吃惊。 她已看中王家姑娘,自己一个远房侄女。 女孩儿年十六,相貌才情都很好,嫡出女子,大家闺秀,很配得上儿子。 沉吟一番,她问太子,“你许她什么位份啊。” 太子悻悻而言,“太子妃也没能让常大人当场就同意,更不用说侧妃了。” “他当时就拒绝了吗?” 太子摇头,“九弟那日也去纳采,常大人说七日后给我回信儿。” 皇后又问,“他对你九弟的媒人怎么回话的?” 太子有些不耐烦,“纳采我没去,只请媒人去了,听说九弟带媒人亲自上门的。常大人自然先回复我这边,我的媒人走后,他对九弟说什么我怎么知道。” 皇后起身在修思殿中踱步思考,愠怒地不时看太子一眼。 这个儿子,直心直肠,做事冲动莽撞,总是不动脑子。 “儿子,你别把太子妃位给常家姑娘,给她个侧妃足矣。我们不要等七日,我们直接跳过问名,纳吉后到常家纳征。” 按婚礼六仪,“纳采”,男方请媒人向女家说明通婚意愿。征求女方同意。 然后“问名”,问女子姓氏,用以占卜吉凶。 “纳吉”,在家庙卜得吉凶,派人通知女家。 “纳征”,向女家赠送玄纁、束帛、俪皮定婚。 “请期”,男家择定完婚吉日,征求女家意见。 “亲迎”,于黄昏时,到女家迎娶新娘。 这六礼分为三个阶段,议婚、定婚、成婚。 光是议婚就要交换草帖、定帖、细帖、庚帖,全部搞完,还要押样——交换花簪与鞋样。 因鞋与谐同音,取和谐永好之意。 此时方为议婚结束。 接下来要订婚,更为繁琐。 光看礼仪就知道男子娶一房正妻是多么隆重之事! 第303章 闺阁千金 婚姻为人生大事,在仪式上就能看得出多重要。 这样的礼仪只用在正妻身上,纳妾便只一抬小轿抬入府上完事。 妾室怎么可能与正妻相较? 也只有正妻太把夫君放在心上,才会恐惧妾室单凭宠爱压过自己。 “这,不合礼法怎么成?”太子没听过哪个大户人家这么做的。 “问名与纳吉我们可以一并做了,带着礼物上门直接请期。”皇上笃定地说。 “给常大人点压力,他拒绝了你,我们这样大张旗鼓上门,谁还敢再去求娶他家小姐与太子做对?” 皇后这么做就是明目张胆以势压人。 连太子都觉有点不妥,皇后又说,“令常家女为侧妃,太子妃本宫为你瞧了个好姑娘。” 太子向椅子上一坐,皱眉问,“谁?” “按辈份,该唤我一声堂姑姑,是王家的姑娘。” 看到太子不悦,她劝说,“那姑娘我瞧过,相貌才情都是上等,可堪太子妃一位。容家姑娘可能不差,毕竟没见过人,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位置给她。” 别说太子与皇后,整个皇城,没有人见过常大人家的千金小姐,容芳。 单单看她弟弟庆芳,也觉容芳不会差到哪去。 小小少年已出落得松柏之姿,干净挺拔。 做事利落干脆,待人处事落落大方,颇有君子之风。 太子有些犹豫,怕常大人将女儿许给老九。 也不想用逼迫的手段令常大人就范,毕竟他如今是储君,未来的皇上,求娶姑娘不能吃相太难看。 把女儿许给他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那为何还要等上七天? ………… 安国公家立大功,将大月氏打得落花流水,就要归京。 曹家虽吃了几个败仗,最终也把暹罗国打得退出大周国土,再次向大周称臣纳贡。 既然安国公与曹家都打了胜仗,要行赏。 常宗道成为五军都督制台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这个位置绝不会给安国公家与曹家人。 牧之自焚后,兵马府台被架空,四大家族中常家势微,太师得意,皇上必定得扶持一个文臣,与太师抗衡。 而且武将之家又立战功,再行封赏,也会壮大其势力。 不论从哪个方面分析,常宗道都会成为皇帝倚仗的新力量。 太子若能与常宗道联姻,文武两方面便尽在掌握。 想到此处,他点头对皇后说,“我看此法可行。” 他们打算提前三天,直接行纳征一礼。 就算他不把独女嫁给太子,其他世家公子哪个敢抢太子看上的姑娘? 就在这天,皇上下了道旨意,称皇贵妃为九皇子之母。 皇后得知是皇贵妃见过李琮后哭着求皇上,死活认下了这个儿子。 她气极抄起青玉花瓶连花带水砸个粉碎。 李瑕已成长为不可小觑的一支力量。 虽说数次提出的议案不成熟,却很有想法。 大开科举之门尚不可行,很多势微寒酸的小族出身的士子还是投入其门下。 其中不乏年轻能干的官员。 ………… 常宗道心中对朝局有自己的看法。 他心中并不看好太子,皇上对太子的疑心已经写在脸上了。 若打算把大周托付给这个儿子,就不应该设立五军都督制府。 将五军制台这么重要的军权交到他常宗道手中。 五军制台可以调配五个大军,重兵在手。 常宗道又极熟悉粮草运输,也就是说,他可以操纵大军杀入京城,颠覆李家王朝。 他的存在对太师是个巨大的威胁,对另外两家武臣也是种分权。 常大人打心底也并不喜欢这个好高骛远,目中无人的太子。 既使知道太子仍有可能坐上皇位,他也不打算顺从太子意愿,将女儿嫁给他。 他已当面给过九皇子明确提示。 听到那道改变李瑕出身的旨意,心中对九皇子还算满意。 出身一事不但会影响自己家族和女儿未来,也会影响九皇子在朝中地位。 ………… 太子准备了比寻常纳征重得多的礼物。 还带了皇家家庙中问卜得的上上签一起去了常家。 他赶着常大人下朝的时候上了门,省得他找借口称病或说不在。 常宗道见他带着从人,抬着礼物直接在自家门口,大张旗鼓,并未如太子所料那样动怒。 他如平常一样不动声色,也没请人进门,在大门口问太子道,“殿下此举何意?” “我已请殿下等回信,为何直接上门?这不合规矩。” 李珩闹得十分没脸,勉强笑道,“常大人我们进门说可好。这么多礼物都在门口不太好吧。” 常宗道板着面孔,“下官做事循规蹈矩,不敢逾矩。今天太子进门,倘若我们订亲不成,我女儿便不好再嫁他人。此举有毁我常家名声,请太子见谅。” 他不卑不亢。 太子吃个软钉子,没话可说,谁让他不占理呢。 这么长的送礼队伍被拒之门外,很快成了京城最大的话题。 所有贵妇都互相询问,这位常容芳究竟是什么模样的千金。 连云之那么宠大的贵妇圈里,都没人知道常小姐的真容。 她往年里连上巳节这个唯一可以公开露面的日子,都没参加过。 闺阁千金,守规矩到这种程度,全京师只有常家小姐一人。 世家小姐们寻常不出门,但大型祭祀、祈祷,净场后在家人陪伴下还是可以参加的。 不常见不等于不见。 小姐们私下在府中也会有未婚贵女的小聚会。 可的确常小姐哪种场合都没出现过。 她在贵妇圈中变得十分神秘。 有人说她丑如无盐,也有人说她美若貂蝉。 男子都交口称赞常大人教女有方。 这才是真正的千金。 常容芳,花样年华,年仅十六岁,没出过一天门。 连上香都不被允许。 六岁前她还可以和弟弟、父亲一起用饭,同弟弟一起玩耍。 过了六岁,她便被父亲锁在了阁楼上。 伺候她的只有几个嬷嬷,没有小丫头。 整日陪伴她的只有一把琴与一本女训。 她工于绘画、写字,却不会作诗。 会弹琴,不会唱歌舞蹈。 精于刺绣,不会裁衣。 整整十年,她没下过一次楼。 十六岁这年,父亲通过嬷嬷告诉她,要为她择门亲事。 她写了封信求告父亲,想参加一次上巳节,只为嫁人前瞧瞧外头的风景。 信上字字恳切,常宗道读了信,一脸轻蔑将信丢入火盆烧掉。 并未理睬女儿的求告。 眼见上巳节一天天近了。 嬷嬷找到常宗道为小姐求情,“大人,小姐好多天不好好吃饭了。没精打采,一直念叨想出去看看。” “她亲事已近,闹这些无用之事做什么。” 嬷嬷笑道,“准备亲事与小姐又无关系,她只是想出阁前看看外头什么样儿,也没有半点逾矩之处,这些天她可瘦了不少呢。” 常宗道决定瞧一瞧女儿,便跟着嬷嬷来到后院最里面的阁楼处。 阁楼小窗对着一处很小的院落。 院子中有口井,墙边种着几棵蔫蔫的花草,院中再无他物,一眼就能看到整个院落。 常小姐的闺阁在二楼。 二楼楼板上开着一个方形井口大的洞,一楼有处活动楼梯,上楼时,将活动楼梯推到开口处,嬷嬷上楼为小姐送饭。 不用时,开口盖上,楼梯推开,小姐不能下楼。 每月常宗道来看望女儿两次,常夫人按老爷吩咐一周来看女儿一次。 每见女儿,便是规训,并无多少父女亲情。 女儿垂首听训,再回答完父亲问题,探望就结束了。 这里不似绣阁,活生生一个牢房! 锁着一个美丽的女囚——对牢房外的世界一无所知。 第304章 突生死志 常宗道七拐八绕走到常府最里间的小院落里。 这里没有花红柳绿,触目之处,除了围墙,几棵花草,一口井,一双眼睛便没处安放了。 他想了想,让嬷嬷把小姐唤下来。 嬷嬷推过楼梯,上去一会儿,一脸愁容下楼回禀常宗道,“老爷,姐儿起不来,三天水米不沾牙了,也不是不吃,吃了便吐。” 常宗道重重出了口气,咬牙在楼下骂女儿,“容芳,你这是大不孝!不让你出门是为你好,怎么?要绝食?” “你将你的老父亲置到何地!” 嬷嬷面露不忍,为容芳辩解,“小姐只是害怕成亲。” 常老爷缓和了面色。 他并不想深究女儿为何病倒,向着楼上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古来如此,没什么怕的,会有嬷嬷教你怎么侍奉夫君。” “老爷还是瞧一眼小姐吧。” 常宗道并没听劝,甩手走了。 直到晚间用饭时,夫人亲自来求,“老爷,我就这么两个孩子,容芳虽是姑娘,却是我一手拉扯大的,不能看着她就么下去啊。” “瞧过大夫了吗?” “瞧过了,大夫说是心病,叫她散散心,老爷若不放心,我跟着一同出门,哪怕去金顶寺上香也行啊。” 常宗道终于肯见见女儿。 这女儿是他曾纳过的一个美貌小妾所生。 夫人膝下无所出,他纳个妾,生下两个孩子后,被他称做自己妹妹,嫁给一户殷实人家。 两个孩子自小被夫人养大。 庆芳五岁便开蒙读书,十岁住在书院,请的老师都是饱学之士。 庆芳教养得很好。 容芳则严格按闺阁女子的教条规矩行事。 不许逾矩半步。 他自认为自己养育的孩子都很出色。 女子无才便是德,能为夫家开枝散叶。 儿子将来为国之栋梁。 秉烛上楼,小楼二楼只摆得下一张桌一张床,一只衣箱,余下的地方还能再站上两个人,不能更多了。 桌上放着一支白烛,光线昏暗。 常老爷举着烛光,两只蜡烛映照下,女儿躺在床上,像一片秋风中的树叶一样萧瑟。 这屋子如雪洞般干净,她躺在被子下,平得像没人似的。 神情萎靡,见了父亲,想起身行礼,坐得力气都没有。 眼见像是要咽气的人儿。 常大人一跺脚,重重叹口气,喊嬷嬷,“给小姐熬碗血燕人参汤,浓浓的,身子若能在上巳节前好转,便可以去踏青。” 容芳躺在床上,眼睛一亮,勉强撑着身子在枕上给父亲磕了个头道,“谢谢父亲开恩。” 常大人下楼后,容芳叫嬷嬷开了窗子,暖风吹进屋子,带着一股她从未注意到过的草香。 空中的星星看着都顺眼许多。 终于可以出次门了。 外头的风光是什么样的呢。 开心之下,她被嬷嬷扶起来,将一大碗血燕人参粥喝下去,没再呕吐。 身体顿时多了几分力量。 嬷嬷心疼得直抹泪,偷偷告诉她,“外头可好玩呢,养好身子,嬷嬷陪着你一起去。” 容芳眨眨眼睛,听话地点头。 她太拘束了,长日陪她的只有那把古琴,在她一再哀求下,父亲才许她又学了琵琶。 这十年来,两把琴被她磨得圆润光亮,记住了她每一个寂寞的日子。 夜来睡不着时,也只能弹琴消遣。 她的院子小到没有配房,嬷嬷住在院外的小房子里。 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便翻开谱子,弹上一曲。 一把琵琶弹得出神入化。 她最开心的便是琴师来教她学琴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也没维持多久,她学了手法和简单的曲子后,父亲便不让琴师上门了。 自常老爷答应她后,容芳日日好好吃饭,有空便托着腮坐在窗前,盼望着。 偶尔天气不好时,便担心得不得了,一个劲儿问嬷嬷,“不会一直下雨吧,若那天下雨可怎么好?” 雨停天晴,她便开心不已。 终于到了上巳节这天。 常夫人并乳母又多带两个嬷嬷一乘小轿,跟着一辆马车,一起动身向金顶寺所在皇家林园而去。 这一日,离园子还有百米就净了街,虽还有一段不好走的山路,过了山路便是干干净净的小石路,可通两辆马车,入园处还有侍卫。 园中三三两两,一群群衣着鲜艳的小姐散步、放风筝。 常夫人一直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然而容芳却没下车,这是常老爷唯一的要求。 不得下车。 一路容芳挑着帘子好奇地向外看。 天空原来那么大,那澄澈的蓝色亮得人睁不开眼。 一群群鸟儿从天空掠过。 风吹动着柳枝,大把柳条像姑娘扭动腰肢跳舞。 眼中满满的绿意,浓得化不开。 这寻常的景致让容芳激动得热泪盈眶。 街道很长,马车轧在青砖路上发出悦耳的“轱辘”声。 若是走在小石子路上又是另一种声音。 她一直挑着帘子,挑得手臂都酸了也不愿放下。 常夫人想提醒她,看她高兴的从出门就在笑,忍住没说她。 十五年来,这是容芳笑得最多的一天。 常夫人也知道老爷对女儿约束得太过。 对于她的求情,常老爷总是很严肃地说,“妇道人家懂什么,我常宗道的女儿不会嫁给寻常人家。” “女人的好名声就是最好的彩礼。婆家挑不出她什么毛病的。” 夫人无话可说,常老爷总是站在有理的那一方。 就如太子求亲那天一样。 礼物抬过来,门也没让进又原样抬走了。 常老爷反而在京城中声望更高。 不仅如此,连着容芳也名声大噪。 说她是大周最冰清玉洁的好姑娘。 车子驶入皇家林场,这里也曾是云之与李琮相遇的地方。 这里上演过数不清少女怀春的绮梦。 容芳没有想要下车,她挑着帘子只管向外看。 一双妙目简直不够用。 小轿两边都有窗子,她两边轮着瞧。 这一天虽没下车,但她快活极了。 外面的世界原来这么大! 她一再央求常夫人多呆会儿,一年只有这一次出来的机会,也许她很快说定人家,父亲在她出嫁前绝对不会再让她出门。 就这一次而已。 她带着哭腔的请求打动了常夫人,归家的时间一拖再拖。 随着晚霞映红西边天际,园林中几乎已绝了人迹,已到不走不行的时候。 容芳放下轿帘,坐在狭小的轿厢内垂泪。 这么美的一切,再也不会属于她了。 她又要被关在那巴掌大的阁楼中。 打开窗户就只对着一片荒芜。 她求父亲在院内多种些花儿,只求不下楼时,可以看看花朵的颜色。 这么一个请求也被父亲拒绝了。 “心思别放在这些东西上,好好学女德,嫁到夫家别惹婆母不高兴,别让人笑话为父不会教导女儿。” 次次都是这些话!听得容芳耳朵都起了茧子。 容芳为了父亲的拒绝,哭出声来。 父亲冷笑着道,“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的样子,还有点闺秀的德行没有,真是有辱门楣。” 她学会不再提任何请求。 不论什么要求,只要沾上能让她快乐的事情,父亲都不会答应的。 所有的情绪都要用力压在心底。 这个家容不下女子高声言语,放声大哭。 唱歌听曲,饮酒作乐想都别想。 她像一朵离开土地的花,迅速凋谢。 直到嬷嬷告诉她,父亲许她在上巳节出门踏青。 她如久旱逢甘霖,又张开花瓣。 太阳落山得太快,容芳坐在轿子内感觉到光影的变化,很快轿子里就模糊一片。 她轻轻挑开帘子一角,本来赤红的霞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下去。 心中升起浓浓的怅然,她闭上双目,靠在椅背上,方觉坐了一天,腰都酸了。 正想着心事,轿子咯噔一下,停得十分突然。 又听几个婆子狂喊着什么。 她挑开帘子向外张望,看到一个眼生的粗使婆子正向林子中狂奔。 接着一个面容粗鄙的大汉扛着把大刀狞笑着向母亲所乘的马车而去。 她急忙放下帘子,倒吸口凉气,大气也不喘,紧靠着椅子动也不敢动。 外头母亲的哭喊声响起,连带着乳娘跪地求饶的声音,一切来得太迅猛,她完全搞不清发生了什么。 直到一声惨叫,她像刚从梦中惊醒,顾不得许多,走出轿子。 她在那一瞬间明白自己遇到了什么。 这里地处京郊,地方偏远,山连着山,易藏歹人。 她们是遇着伏在这里的匪徒了。 意识到这一点,她并不很害怕,也许是因为无知,也许是因为茫然。 她走出轿子那一刻就打定主意,死在此处! 第305章 天降小将 生命对她来说,原没什么可留恋的。 一天天熬日子罢了。 原以为别家小姐过得日子,大约与自己一样。 这次出门才晓得女子是可以出门的。 疼爱女儿的家族,会为了让女儿逛衣料首饰店,事先包下整家店铺。 供家中女眷赏玩试衣。 有些还定时让店家带着东西上门,为后宅女子枯燥的生活添上点色彩。 她都没经历过,她没享受过父亲的疼爱。 父亲还阻止母亲宠爱她。 在这短短一天,她受到的冲击太多。 那些女孩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各色新款式的裙子比花朵还好看。 父亲极讨厌她穿色彩过重的衣衫。 年年添新衣,总是那些素静、淡雅的颜色。 她是喜爱红色的,却连一件红衣服也没拥有过。 她爱牡丹芍药,这些开起来热烈的花。 母亲拿来的花样子净是梅兰竹菊。 她恼恨,干脆只用素绢,一点花样也不绣。 就在容芳打定主意赴死时,她看到极为震撼的一幕。 土匪扯住乳娘的衣领向下一拉,露出白花花的肩膀。 另一个歹人抡起大刀,向着乳娘脖子挥刀便斩。 一道鲜红的血喷得足有一米高飞溅起来,溅了跪在一边的母亲一脸。 那血光溅出一道半圆的赤色线条。 母亲一下便晕过去了。 两名土匪这才看到呆愣愣站在轿前的姑娘。 他们对视一眼,心花怒放. 那把杀过人尚冒着热气的刀,被其中一个大汉杠在肩上,两人一前一后向她走来。 容芳退后一步,又退后一步,她心中完全一片空白。 只有一个念头,怎么才能在被他们碰到衣服前死掉? 哪怕碰到一片衣角,她也不能活了。 她的目光看向一旁的大树,不知以她的力量,撞到树上,能不能死得成? 其中一个匪徒看出她的念头,一个箭步拦在树前,戏笑道,“小娘子,你国色天香,这般死掉,不是可惜了?” 容芳掉头就跑,两个土匪哈哈大笑,像猫玩耗子似的在身后调戏她。 “跑啊小娘子,你越跑,一会儿可是越没力气挣扎哦。” 容芳心中惊慌,踩到自己的裙子,一头栽倒在地上,头撞到石头上,磕破了皮。 “哟哟哟,小乖乖,大爷心疼你。” 两人等不及冲上前去,容芳在地上不停后退,终于能说出话,“放、放过我、你要多少钱,我父亲都会给你。” “爷们不缺钱,爷们就喜欢压着你们这种千金大小姐。” 其中一人变得恶狠狠的,伸过手要抓容芳头发。 容芳只瞧着那只指甲缝里带着黑泥的大手快碰到自己发髻。 她控制不住自己叫起来。 她母亲坐的车子那边,连嬷嬷带马夫全都跑光了,她母亲倒在地上,不知死活。 空旷的野地里回荡着孤独而凌厉的尖叫声。惊起一窝乌鸦。 天呈现出混沌的半明半暗的颜色,像墨水滴入水中,肮脏的半黑。 她闭上眼睛尖声喊着,“杀了我吧。” “嗖”——“扑哧”! 两声连接着的声音打断了土匪的狂笑。 丑陋的笑容凝固在男人脸上,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口。 容芳也跟着他的目光向下看—— 他胸口处透出一只铁打的箭尖,透过胸部还露出一截不短的箭杆。 没时间发出一声“呀”,这粗壮的男子向前栽倒。 容芳伶俐地向一旁滚开身体,男人就倒在她方才坐着的地方。 另一人转头就跑。 只听得一个年轻的声音高喝,“站住。” 同时发出的还有一声“嗖”的箭矢破空之音。 那箭准确地刺入正在逃窜的男人胸口。 容芳回头看着另一土匪倒地。 她安全了,却又惊恐起来,向射箭人看去。 一个银袍小将骑着枣红马,高高在上,手中拿着弓箭,身后背着箭筒。 他没男子常用的珠簪,却戴着宝石红抹额,十分利落。 一双眼睛在幕色里亮而锐利。 他没着急下来扶起容芳,上下打量着她。 容芳穿着京城最新款的衣料“月光锦”制的老式裙子。 银月白的颜色在幕色中十分显眼。 用了暗银丝勾纹的月白腰带,束着盈盈小腰,不堪一握。 她自始至终都没哭,带着惊奇看着穿着护胸甲的男子。 两人对视很久,容芳自己爬起身,对着男了行个礼,“谢过小将军,还得麻烦小将军送奴回家。” 她无奈地向看自己家马车,那里还有个没了头的尸体。 “我家车夫被歹人砍杀,母亲昏倒,嬷嬷们都跑掉了。” “你家何在?” “奴常宗道之女,请将军送我归府。” 男人眼中闪过一道毫不掩藏的好奇,“原来你是常家小姐,这样的胆气,我以为是哪家武将的千金呢。” “谢将军救命,我本打算死了的。” 男子冷笑,“你可真太小看这些土匪之恶了……算了,好在你没事。” 他大胆得近乎无礼,盯着常容芳看,容芳迎着他的目光,并没羞怯。 “轿子是坐不得了,我替你赶马车吧。” 男人说罢,将自己的马拴在树上,走到常家马车前,先把夫人抱上车,又伸出手,示意容芳搭着他的手上车。 容芳生平没有拉过男子的手,没和除了亲人之外的男子说过话。 一切都那样新鲜奇特。 她犹豫着走到车前,面对男子伸过的手,她用垂下的腰带轻轻搭在男子手上,好使自己不直接接触男子掌心。 接着才将小手搭在男人手上。 男子握紧她的手用力一拉,她轻轻登上了车。 腰带的纱织那般轻柔,像片羽毛划过男人手心,那手生着老茧,杀过许多人,被一片轻纱划得心尖一痒。 他落了车帘,自己飞身上马,挥鞭抽打在马身上,车子轱辘轱辘走动起来。 走不多时,一队人马举着火把,呼号有声向着这边奔袭而来。 来得有一二十人,将马车团团围住。 打头是的常府管家,抱拳向小将军行礼,“敢问英雄姓名,车中可是坐着我常家女眷。” “安国公府徐乾。”男子在马上抱拳回礼,“小姐和夫人无恙。” “多谢多谢。” “麻烦常府去那边处理一下残局,土匪两人均死我箭下,不过你家夫车被他们杀了。” 管家将队伍分成两队,一队护着小姐与夫人,一队跟着自己去处理土匪尸体。 徐小将军依旧跟着马车,一直将其安全送到常府大门处。 他调转马头时看到轿帘挑开一角,一双眼睛正在偷看自己,那妙目柔若一潭春水。 他撇嘴一笑,抖了抖缰绳离开了常府。 从始至终,他并没见到常老爷。 让徐乾惊讶地是,常家没有报官。 甚至没听到关于京郊出土匪的一点点消息。 第306章 徐小郎君 徐小郎君打听了几天,京中压根没有关于闹土匪这件事。 常家小姐的大名,在他回来这几天,已听过多次。 他那天是跟着队伍得胜还朝时,心急先走,恰巧遇着土匪劫道。 初见容芳,她虽倒在地上,样子狼狈,却不惊慌。 在抢劫中,没听到女人尖叫哭喊,本就很稀罕。 容芳在徐乾射死土匪时,表现得很好奇。 普通小姐大约都侧目不敢瞧,她却紧盯着土匪倒地,直至咽气才回头。 那表情倒像很满意似的,眼中没有一丝恐惧。 第一次上战场杀人的士兵也没这样淡定。 徐乾回想救人的整个过程,最后才想到容芳生得什么模样。 她纤细秀丽,身上有种直率的魅力。 一点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情绪,哪怕她假装一下呢。 一个千金小姐被土匪劫持,若是得了手,就算没死在土匪手中,也得死在家族祠堂里。 玷污了清白的贵女,在这个世道没法活。 她的确也说了,她是打算去死的。 几天过去了,容芳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不知为何,一想到那双坦白、好奇的眼睛,他就很想与她聊聊天。 常老爷得知马车被劫大怒,但没张扬。 他先让人医治夫人。 常夫人只是受惊吓过度,调治一番也就好了。 逃走的嬷嬷们都打发到乡下庄子上做事。 随行的人出处理完,他当夜调兵,将附近山上过筛似的搜了一遍。 遇到匪徒不留活口,格杀勿论。 第二天一早,他没事人似的依旧上朝。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他没去见容芳,让新拨过去的嬷嬷看着容芳,跪在床上面壁思过。 跪够一整天。 容芳跪完后根本起不来了。 一双腿麻得没了知觉,等恢复知觉又疼了好久。 别说下楼,站立都困难。 她拒绝新来嬷嬷帮忙,一头倒在床上。 慢慢将双腿放平,任由酸麻的感觉漫延双腿。 疼痛感让她感觉又清醒又鲜活。 她并不怪父亲,甚至理解父亲为何罚她。 若是那天没有得救,她将让她的父亲蒙羞,沦为京城的一个笑话。 父亲的怒气放个火折子能烧起来吧。 他那样低调的人,不是怒到极点,不会动用职权搜山杀人。 她枕着自己的手臂,身上穿着最不喜欢的天青色暗花寝衣。 天青、豆绿、苍青、水蓝,所有这些颜色,她统统不喜欢。 不过,这个家里谁又在意她的喜好? “嗵”一声细小声音传入耳中,在寂静中很明显。 她翻个身,脸对着墙,闷闷不乐。 “嗵”又一声,很近,像在窗边。 她坐起身,看向窗外,下了床却忘了自己腿还没完全恢复知觉。 一下摔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响。 她爬到窗边,借助手臂的力量,拉着窗沿,用力站起来。 一阵酸麻通过双腿漫到全身。 她向窗外张望,她的院子很小,不用寻找,就看到一人坐在墙头,一腿支撑,一腿垂在院中,拿着手中小石子投她窗户。 那人脸上挂着几分调皮的笑意,看到她的人出现在窗边。 笑意扩散成喜悦,“你没睡。” “你还好吗?”他说着,轻松一跃跳下墙头。 对着窗子上探出脑袋的女子轻声道,“闪开。” 容芳缩回脑袋,坐在床边。 徐小将军退后几步助跑,一脚蹬下墙壁助力,双手便攀住了窗沿。 “草,这窗子可真窄。” 他费劲地钻入房间,高大的身体让窄小的房间更逼仄。 他不好意思地抓脑袋,“你房间怎么这么小?我坐下来吧。” 眼见屋里只有一只凳子,他拉过来,不客气地坐下。 容芳盘腿坐在床上,她知道自己这么做给父亲知道,有打死她的可能。 她太兴奋了,宁可冒这险,也想与徐乾聊聊天。 “你说我房间小,别的小姐的房间是怎样的?” 徐乾打量一下雪洞般的巴掌大的屋子,有点怀疑,“你家这么大,怎么给你的房间这么小。” “我姐姐的房间可比这大多了,也没这么……素净。” 其实,徐乾想说得是,禅房都比你房间颜色多,又怕这话太难听,伤了容芳。 容芳迫不及待开始问问题。 什么样的问题都有,小至首饰庄、绸缎庄是什么样的。 大至打仗的场面有多残酷,杀人是什么手感。 千奇百怪的问题纷至沓来,问得徐乾来不及回答。 他向她描述外面的世界,看着她面色潮红,呼吸急促,仿佛钻入他所描绘的世界中。 她的眼睛在昏暗的烛光中亮晶晶的,装满向往。 他们聊到天色破晓,徐乾从窗子出去,容芳带着虚幻的笑意目送他离开。 他给她打开一个充满奇异色彩的世界。 那个世界那么大那么有趣那么精彩那么……遥远。 他走后,容芳躺下,不知为何心中便空落落的,仿佛一切生命的意义都消失了。 所有活着的意趣也没了。 她用一方素帕盖在脸上,自己躲在帕子下哭起来。 哭着哭着她睡着了。 一整天都没起来,嬷嬷将饭菜放在桌上,便离开小院。 容芳醒来没有一点胃口,夜幕降临时,她托着腮坐在窗前,望着墙头,心中有一丝不敢承认的期盼。 她从没这样害怕过失望。 直到听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脚步声,若是此时她照照镜子,便可看到一个面颊红润,眼睛欢喜的少女。 徐乾熟练地跳入院中,抬头便看到等着他的少女。 他手里拿着只包,向上一抛,容芳接住那只包。 徐乾跳入窗子,将包打开,里头有话本子,有一小酒甜酒,一匣子点心,还有一支红宝石海棠花钗。 他拿起花钗,容芳抬起头,徐小将军为她插戴上,她口中喃喃地说,“我最爱红色。” “我也是。”徐小郎君爽朗回道。 “我喜欢鲜艳饱满的颜色。”徐乾道。 “我也是。”容芳微笑回答。 她突然地踮起脚大着胆子在徐乾脸上轻轻一啄。 徐乾万没料到一个闺阁女子这样大胆。 脸一下火烧火燎地红起来。 容芳退后一步,盘腿坐在床上,“我们还来聊天。” 徐乾却吱唔着,“那个……我都送你钗了,你,你不送我什么东西吗?” “那我给你做个剑穗好不好。”容芳一歪头,笑着说。 那调皮娇憨的模样着实动人。 “我要做个大红色来配你。” 徐乾把话本子给她,“我瞧你在这么小的阁楼中待着,实在无聊,给你带个话本子。” “什么是话本子?”容芳好奇地接过来。 “故事。”徐乾简单为她总结。 她小声欢呼一声,珍爱地将话本子摸来摸去,压在枕头下,想想不妥,又换到褥子下面。 看得徐小将军又好笑,又有点心酸。 他伸出手问,“现在,还需要放块手帕再拉你的手吗?” 容芳对他浅浅一笑,将素色的丝绸手帕一扬,轻飘飘落于他掌心,将自己的手置于他宽大的掌中。 徐乾攥紧她的手,望向她眼眸深处,“我会让家父向你家提亲。” 容芳用力点头,“我等着你。” “我要带你看看我告诉你的所有好玩的地方。” 容芳只觉得快乐太多,多得堵在胸口,快让她喘不过气。 她笑着说,“那你说话算数。” …… 九皇子算皇贵妃养子后,便收到常宗道大人的信件。 里头有容芒生年八字全名。 常大人省去了“问名”,直接要九皇子纳吉。 李瑕自然知道太子吃了闭门羹一事。 他将家庙中卜得的吉兆通知常家,并将自己的八字随信送到常府。 就在常家还未回复时,国公爷家的官媒上门了。 他请了四位京城中最有名的官媒前来说亲。 这面子给足了常家。 宗室说亲,最多两到三位媒人。 他一下便遣来四位名媒。 足以见得头一次常老爷拒绝太子求亲取得了什么样的效果。 没人敢低看他这位马上要崛起的新贵。 连老国公府这种打从开国便存在的老贵族也不能轻慢于他。 第307章 两度上门 老国公府这种打从开国便存在的老贵族来求亲也得摆足场面。 常家开大门迎接,以礼待客,各媒人封了顶格谢银。 但还是婉拒了四位名媒,给出的理由堵死了几位媒人的嘴。 “好女不许两家人,你们晚了一步,我女儿已许给九皇子李瑕,本官收了人家的瘐帖,便是认了这门亲,怎么好更改,徐小将军为人年轻有为,定能娶到其他高门大户的好姑娘。” “可常老爷不是还没报婚书吗?不再考虑一下?” 按礼法,只要在“下定礼、下聘礼、下财礼”这一过程中,没走到第二步,下聘礼并报婚书,便可以悔婚。 常老爷面色一沉,郑重道,“我常某人只要话出口,便要信守承诺,何况婚姻大事,岂可轻易悔改,那不是小人行径吗?” 媒人哑声,相互对个眼色。 若是常小姐许下的人家儿门庭不如国公爷,媒人还能说一说。 那常宗道脾气硬,又事及皇家,媒人也不好多劝。 常家送迎过多批求亲人,在常老爷看来,这只是极普通的一次。 只不过对方门楣高些。 他既已许下亲事,万不可更改。 哪怕李瑕此时暴毙,常容芳抱着牌位也要拜堂。 这件事容芳还不知晓。 在父亲拒绝徐小将军的求亲时,她正手拿话本,看一会儿,出会儿神,一腔欢喜无处安放,不时笑出来。 艳阳天里,连荒芜的院子也多了几分生机。 一株小草吐着绿自墙缝中伸出头,随风摇摆。 这普通的景象,却看得容芳热泪盈眶。 这小草多像她呀。 在等待着心爱之人时,每一分钟都是欢喜,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她坐卧不宁,终于等到太阳落山。 徐小将军如往日一样跳窗而入,一样坐在窗边,一样与她聊天,却少了些什么。 容芳敏锐地察觉到了。 她心中如沸,站在徐乾面前,用手转过他的脸,让他与自己对视着,“怎么了?是不是你家为你定过亲了?无碍,做妾我也愿意。” 一句话说得徐乾红了眼圈,嫡女做妾,闻所未闻,她是将他放在心上了。 “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容芳放下心,又被另一种恐惧笼住,“那……” 她不敢说,却又不能不说,“是不是我父亲……不愿意?” 徐乾沉默,便是回答。 容芳跌坐在床上,这世上,她只怕一个人,就是她父亲。 “为什么?没理由拒绝你啊,你是庶出?” “我是国公爷的小儿子,国公爷只有我母亲一个正妻,我是嫡出,官封鹰扬郎将。我配得上你!” 他声音中饱含被拒的痛苦和不解。 听说容芳许给了九皇子,可大家都说常大人并非媚上之徒。 他甚至当众拒绝了太子! 只恨自己晚了一步。 “明日!我要亲自带着媒人上门。” “听说九皇子只下了庚帖,现在算不得悔婚。” 他起身,将容芳纤弱的身子抱在怀中,揉着她的头发,“你放心,我只娶你。” “那我等你,我总等你。” 这日一早容芳便求着嬷嬷买来丝线等物品,要为徐小将军打剑穗。 这些东西铺了一床,在徐乾来之前,她瞧着这些物件便心生欢喜。 此时再看它们,都失了色。 她拿出一只绣鞋,惨白着脸勉强一笑,“我本想重新亲手绣只新鞋赠你,看来来不及了。这是那日所穿,赠与你的定情之物,切记收好。” “我本想着,穿着这双鞋,陪你走遍天涯海角……”容芳垂泪哽咽不能言。 片刻后,她擦去眼泪,“若有那天,我再赠你新的。” ………… 定亲时除了交换庚帖,也会交换鞋样子。 鞋与“谐”同音,意为夫妻婚后和谐。 而鞋子对女子而言是私密之物。 徐小郎将将鞋子贴着胸口塞入衣中,“那我走了,明天午时过来提亲。” 容芳躺不下,坐不住,想在屋内走走,走不开。 她如烙烧饼似的翻腾一夜,饭也吃不下,整个人处于一种病态的亢奋。 早起,她移开那块挡在地面的楼板。 一个方形孔露出来,可是这个高度没有梯子对她来说很难下得去。 她正犹豫,送饭嬷嬷来了,推过楼梯,抬头看到楼板打开,奇道,“小姐有事喊老奴吗?” “我要出去!” “我必须要出去!” 嬷嬷吓一跳,细看之下,小姐眼中有种她没见过的疯狂。 容芳知道嬷嬷肯定会说要去回禀老爷,得了许可方能下楼。 她扑到床上从针线筐拿出把剪刀,刀刃放在手腕上,“我现在就要下楼,不让我下,你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说着手上就用力,嬷嬷吓得手中的食篮掉在地上,食物滚落一地。 “别别,你可是千金之身,莫伤发肤啊。” “我这就去叫夫人。” 常府佣人很少,嬷嬷只得自己跑去喊夫人。 楼梯就摆在那里,下或不下,从来不是问题,只是诱惑足与不足。 容芳没有犹豫便从梯上下来。 常府原先没这么大,父亲这两年将旁边宅子一处处买下,常府才有了现在的规模。 只是还没来及修缮花园与景观,房子空阔无比,连佣人也不多。 她一路奔走,来到父亲会客的厅堂。 此时,常老爷坐在厅中,管家带着徐小将军向会客厅而来。 容芳按住怦怦乱跳的心,躲在高大的梨花背屏后面偷听。 官媒与徐小将军入座后,官媒郑重呈上草帖,写着小郎君的生辰,出身及家族情况。 这是头次见面的顶格礼仪,足证小郎君对求娶常家小姐的诚意。 常宗道也有些动容,男方带媒人亲自登门,说明男方家对婚姻的看重。 小郎君英姿飒爽,高大挺拔,一表人材,刚立下战功,还这么年轻,前程不可限量。 看人品看出身,都挑不出毛病。 “承蒙徐小郎君看重,小郎君人品作为无可挑剔。不过,小郎君来晚了,常某已应下九皇子的婚约,不能反悔,但凡我家要再多一个女儿,定然许配给你。” 看得出常宗道很欣赏眼前的年轻人。 徐乾急了,“九天仙女下凡我也只想娶您这个女儿。常大人若对小将没意见,小将可前去寻找九皇子,请他退婚,这样可好?” 常宗道看着徐乾,他并不是不喜欢徐乾,或对国公府有什么意见。 他没有文武对立的思想。私相往来,结党营私这一套他也看不上。 眼见常大人端起茶碗,就要送客,徐乾急了,“常大人为何不愿给末将个机会!” “不是老夫不给你机会,九皇子不会同意退亲的。” 他断然放下茶碗,管家唱道,“端茶送客。” 徐乾气呼呼转头就走,“等一等。” 常老爷叫住他,不紧不慢拿着他的草帖还回去。 徐乾接过帖子,常宗道没松手,一双老眼盯住他,“为何你执意要娶小女?” 藏在屏风后的容芳感觉心脏都不跳啦,转头就向来路跑。 慌张中踢翻摆在花架上的兰花,发出轰然巨响。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口气跑回绣楼的,直到扑到床上,拉起被子蒙上了头。 父亲是不是已经猜到什么? 父亲会不会一怒之下处置了她? 她心中慌得厉害,躺在床上仍然心悸。 常宗道恍若没听到声音,平静地送走了徐小郎君。 直到小郎君的马儿消失在街角,他才回了会客厅。 老管家小心问道,“这位公子气宇轩昂,倒似良配。” 常大人看着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小郎君是很不错,但我若同意这门婚事就是在皇上眼里钉钉子呢。九皇子是容儿婚事最好的选择了。” 他回堂中坐下,对管家道,“把容芳屋里的嬷嬷叫过来。” 那婆子进堂就给常大人跪下了,常宗道心中气恼,不愿同一个婆子一般见识,只顾饮茶,也不叫她起来。 足跪了一炷香,他小心放下均山窑制半透光白瓷盖碗。 抬眼看着婆子,“这就算罚过你了,你带着小姐搬到二道院中间那套房,已经收拾好了,那房子大,你在小姐床边搭个塌,晚间不要离开,小姐出嫁后你再领其他差事。” 他没追究小姐跑出来的责任,自有他的原因。 管教孩子与管教官员都要有个“度”,把人逼到绝境反而管不好。 第308章 公主出马 常宗道问过夫人被劫时的细节。 夫人道,那日乳娘被斩首后,自己便晕过去。 她也不知道徐小郎君是怎么救的自己与小姐。 更不知道小郎君是何时出现的。 常夫人事后去问容芳,女儿说听到乳娘叫唤,下得轿,看到乳娘被斩母亲晕倒,两个土匪就被小郎君射死了。 但常宗道亲自勘查了现场,那两个土匪一个离小姐的轿子有五六步远。 另一个跑得更远,背对现场,说明在逃。 真实情况从现场能推断出来—— 当时,一个歹人面对小姐从背后被射死。 第二个跑了,逃了没几步又被人一箭穿胸。 同小姐描述的乳娘被杀,两个土匪马上就死了完全不同。 虽然只差几步的距离。 但几步也有可能让年轻的男女产生交集。 常宗道相信土匪只是看到女儿容貌并没对女儿如何。 但小将军和女儿交谈没有,便不知道了。 他没再让夫人和女儿对质。 对一个不想说实话的人,再问下去只能得到更多谎言。 他把女儿锁在绣楼上,也并非要苛待女儿。 只是认为一个贞节烈女,就该这么教养。 那一声巨响,他视为女儿对自己的反抗。 容芳在楼上一直不停发抖,脑袋一片空白。 她把剪刀藏在袖口里,若父亲过来让她难堪,她便不活了。 反正与徐小郎君的情缘也是镜花水月。 心头一片晦黯,她直直躺着,像等着宣判死刑的犯人。 好一会儿听到一阵脚步,她不想去在意,却不由自主竖起耳朵。 那个人的脚步,带着拖拉,是嬷嬷。 “小姐!喜事!咱们要搬出这儿啦。” 嬷嬷搭上楼梯爬到房间里,“姐儿,快收拾东西吧。” “咱们可以住二道院的大房子啦。院子里还配了丫头,我去那边先收拾,小姐收好自己的随身物,别的箱子管家一会儿着人来搬。” 她走后,容芳坐着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把袖子里的剪刀放下了。 随身没什么物品,她只把那单只的绣鞋和一些素净的首饰戴着。 不多时来个丫头引着容芳去往二道院。 那院子大了许多,院中摆着几只崭新的大缸,种着莲花,里面还有小鱼。 挨着院墙墙根,种着许多太阳花,还种了几杆翠竹。 起风、下雨时,用来听取风吹雨。 红绿搭配,疏密有致,别有味道。 院子白墙黛瓦,太暗,点缀上这些颜色,便有了意境。 原来,父亲也懂得情趣,只是独独不准容芳堕于物质享受。 她不必在呆在二层小楼上,也不必在巴掌大的房间如坐牢一般挨时光。 那话本子被她带过来,与自己贴身小衣放在一起,还有那只绣鞋。 她马上要出嫁,人生十六载,所有的秘密与心事,一只小包袱就装完了。何其单薄。 院子里热闹起来,一队队佣人或捧或抬,拿着许多物品涌入院子。 小院喧闹起来,丫头们嘻笑着跑进跑出,一派活泼景象。 小姐坐在窗边,像与这片热闹隔绝,眼瞅着却像没瞅见。 嬷嬷一脸喜庆走进房来,躬身行了个礼,“恭喜小姐。” 容芳把目光转到婆子身上,也不接话。 窗外的人如搬食的蚂蚁,排队进进出出。 “是九皇子下聘来的人,你瞧瞧这气派。” 婆子的话,犹如一道闷雷劈在容芳头顶,劈得她万念俱灰。 床上散着她用来做剑穗的材料与针线小箩筐。 她突然捂住胸口,那里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婆子报了喜便出去了。 容芳站起来,看到站在院子拱门处的父亲,那双洞察一切的眼,正在注视着她。 容芳慢慢合上窗,将审视的目光挡在外头。 她走回床边,一头扎在簇新的床铺上。 这一天,除了婆子,没人来瞧过她。 按礼仪,女方要款待送礼来的男方来宾。 还要向男家答婚书。 都需要常夫人操持。 与这一切热闹,最无关的竟是那个待嫁女。 下过聘礼,接着就要下财礼,定婚期。 容芳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想念那个简陋的小小绣楼。 她想回去,只有在那里,心里才有一点盼头。 黑夜绵长,却也甜蜜快乐。 她连声道别的话也没来及与徐小将军说呀。 这个院子与府中的外墙隔着几座屋几个院,她都说不清。 不会再见了,他来,也没法在这么大的院落中找到自己这一间。 ………… 徐乾去求见九皇子。连承庆殿都没进去。 九皇子不见。 徐乾悲愤之下站在承庆殿外大声呼喊,“九殿下,全天下的女子,你都可以选 ,为何要与我抢常小姐!” “我徐乾非常小姐不娶!九殿下,你是个男人就出来与我理论。” 承庆殿外站着许多看热闹的宫人。 李瑕于殿中怒斥,“这成何体统。他喜欢那位小姐,便去常府求娶,人家不同意来逼我,这是什么道理。这人讲不讲理?” 金玉郎恰在他处,低头只管处理手头文件,“你理他做什么,常家小姐不许给你,也不会许给他。除非常大人辞官,做个庶民。” 李瑕不明所以,玉郎说,“不要理他,小姐许给了你,他一个失意人想出口闷气,你叫他出就是了。” “他再闹上两日,皇上就会下旨的。” 徐小郎君倒真是能坚持,坐在承庆殿外又叫又骂,亏得他有把子好力气。 最后徐乾骂得太难听,李瑕抽出剑要与他一较高低,玉郎拦住他,“你且再等等。” 归山带人来劝说,徐乾对着归山大倒苦水。 弄得归山也很无奈。 两个未婚公子抢一个女子,怎么看都是风流账,总不能动手拿人吧。 徐小郎君拉住归山不让他走,非要评理。 公主头一夜在修真殿留宿,次日与归山共用午膳,怎么都等不来人。 叫人去寻,才知道被国公爷的小儿子绊住了脚。 直等一个时辰,归山才疲惫不堪到了修真殿。 进屋更衣时对公主发牢骚,“这徐小公子怎么这般缠人?常大人不许他亲就来寻九爷的晦气。” 公主气定神闲,一边给归山拿衣服,一边拉家常道,“换我,也不能把女儿给他。” 归山一愣,“有何关窍?” “徐公子这样死乞白赖求娶常小姐,看似衷情于她,实则在坏她名声。” “没人见过常小姐,他若非见过其人,为何这般苦求?” “传闻常小姐从不下绣楼,那他又是从哪里见过常小姐的呢?” “若常小姐被传与男子私相收授,与小将军有些首尾,她死也说不清了。” “所以我说徐公子在这方面拎不清。不过,又有哪个男子懂得身为女子的苦楚?” 归山听懂了,他穿着宽大的锦袍,将公主抱在怀中,“你也受了不少苦呢。” 公主挣脱出来,“对,我一个公主,扔了这枷锁都快被骂得体无完肤,她一个未婚女子,又被那样教导长大,徐公子是要把人往死里逼吗?” 归山觉得事大,扒了两口饭,就要出门,公主叫住他,要与他同行。 这位年轻的鹰扬郎将,不是一般的倔强。 公主把前后利害关系都说与他听。 他一脸轻蔑,“你能挺住,她也能,她非寻常女子。” “因为她能挺得住,你就毫不心疼叫她独自承担是吧?” 公主冷笑道,“我瞧你脑子不好使。” “你在坐实常小姐与你有勾连。” “ 不许你含血喷人!”徐乾血气上涌,红着脸一只手几乎指到公主脸上。 公主一脸平静望着他,“你敢说你没有?” “我……我。” “你若爱她,就不要让她受苦。” “我有什么办法,常老头不许我婚事,只说已经答应九爷,只要九爷肯退婚不就没事了吗?” 公主幽幽长叹口气,只得转身离开承庆殿,去找父皇。 不多时,她又重新回来,手持圣旨,“有圣旨,李瑕跪接。” 第309章 已成定局 此时李瑕姗姗从殿中出来,面色不悦,跪下接旨,眼睛却瞪着徐乾。 徐乾似烧灼的目光落在李瑕身上,手上紧紧握住剑柄,若不是宣旨的公主在一旁瞧着,两人马上就要开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九子德行出众、恭谨勤勉,适婚之龄,择贤女与配,常宗道之嫡女常容芳,恭俭贤良,秉性端淑。兹指婚为九子李瑕之侧妃。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此。” 她将圣旨放在李瑕手上。 李瑕接了旨意恶狠狠冲徐乾道,“九爷我可不是怕了你才不出来。” 徐乾想回骂,一张嘴却一口气没提上来,两眼一黑,险些跌倒。 又觉胸口烦闷,浑身血液如火山喷发,猎猎而来。 想起容芳大约还在那逼仄灰暗的小楼上等着自己。 他气急之下,一张嘴吐出一大口血。 他扶着树干,大声喘气,缓了许久,方抬起头看着李瑕,“你何故与我夺妻,与你来说,她只是后宅中一女子,与我却是唯一。你并不爱她。” 又转头冲公主道,“什么名节!在爱情面前,名节算什么?我以为你懂,可惜连你也不懂。” 他气昂昂来了承庆殿,跌跌撞撞地离开。 本来生气的李瑕看着那荒凉的背影,也气不起来了。 就在几天前,他是多么意气风发,立了赫赫战功,骑着高头大马,雄赳赳搬师回朝。 几天而已,他像条落荒的流浪狗,夹着尾巴出了皇宫。 出宫,他直奔常家后院,夜幕尚未降临,还不是幽会的时候。 他顾不得,这是最后的机会。 是的,他想问问容芳,愿不愿意跟他走。 他敢带她走! 也有信心,海角天涯,她愿意追随着他。 路上,他甚至想好在哪个地方安家。 她必定喜欢小桥流水的景致,姑苏是个合适她的好地方。 他养得了她,离了京师从此蜉蝣天地间。 马蹄声疾,蹄蹄踩在他焦灼的心上。 熟门熟路来到院墙外,他翻身上墙,院内无人,他跳入院中,低声呼喊心上人的名字,“容儿!我来了。容儿!” 无人答应,他走到楼下,地板开着,楼梯也推到开口处。 他上楼,映入眼帘的只有几件旧家什。 佳人不再,人去楼空。 简陋的屋中回荡着一丝桂花头油的气味。 仿佛头一分钟她还坐在桌前对镜篦头。 这里空如恶梦,他摸着床梆腿一软,坐下来。 这么小,连转身都困难的小屋子,关了他心爱的姑娘十年。 他失魂落魄回了国公府,掩上门一头跌在床上,再也起不来。 这一整天,仿佛把他所有的勇气,能量都吸干了。 当晚他发起烧,国公夫人急召几位医生来瞧。 最终烧是退了,他却不睁眼。 老国公与大儿子一同搬师,还在风光中,小儿子却一病不起。 徐乾大闹承庆殿的事,他听说了。 只当是男孩子的胡闹,过了这段日子,看上别的姑娘自然就会忘了常家小姐。 他也清楚,常宗道不会把女儿嫁到国公府。 这件事风风雨雨,闹得京城人尽皆知。 很多人不明白,并不在意权势的常大人怎么就不能如了徐公子的愿,两家门当户对,孩子们情投意合,很合适啊。 公主明白、金玉郎明白、皇上明白。 归山也不解,接了赐婚圣旨后,归山望着徐乾远去的身影疑惑道,“怎么常大人就这么执拗呢?” “我倒是瞧着徐公子比九爷更好。” “好在哪里?”公主问。 “咱们九爷胸中千沟万壑藏得是大周江山,哪有那么多小情爱分给女人。” “徐公子倒像我,愿意耽在女子的柔情蜜意中,做鬼也风流啊,哈哈。” 公主挑起嘴角一笑,“你呀,惯会哄人。” “什么话,我只哄你。” ………… 国公爷已归京,曹家子弟也陆续班师回朝。 重要将领全部到齐,皇上临朝,正式设立五军督制司,由常宗道任制台,官封丛一品。 仅次于太师。 兵马府改由归山领任府台一职。 宫禁防卫仍然交由国公爷家掌管。 并同时成立了军机处,军政与民政彻底分离。 曹满,国公爷家大公子徐忠等多个年轻将领都入职军机处参赞。 李瑕也不出意外加入军机处,只是没有任何职务。 看似封赏有战功的将士,皇上不动声色把太师摒除于军权之外。 干得实在漂亮。 接下来处理民政。 太子上奏多个条陈,皇上略翻了翻,夸他道,“朕的太子办事越来越沉稳,很有皇家子弟风范。” “这些条陈写得老成,都准了。太子多上心,为父便能好好歇歇了。” 太子监国以来,多次出现重大失误,被老皇帝批得体无完肤。 突然得了夸赞,十分得意。 本来设立督军司和军机处与他无关让他很紧张。 听了皇上的称赞又觉皇上其实很信任自己。 近段时间随着几个武将回归,皇上与太子父慈子孝,看起来十分和谐。 下朝后,李珩志得意满走出朝堂,太师经过他时,低声说了句,“去找你母后!” 李珩看向自己的外祖时,他已经快步走远了。 太子虽有些不情愿,却还是向着清思殿而去。 皇后在殿中烦躁不安,不停踱步,连打扫的宫女看起来都碍眼得很。 她让所有人都出了主殿,一个人在殿中等着儿子。 前天夜间,她收到太师来信,已经告诉她朝中重要职位要有所变动。 信中写得极详细,看过后,她将信当即烧掉。 这天下朝便有消息传来,与头夜太师信中写得一模一样。 重要兵权全部变更。 让她心慌得是军机处成立后,李珩竟然没进去,也没向皇帝要求。 这个蠢儿子,若有他姐姐一半精明就好了。 只会一味蛮横。 本来四皇子也是得着皇上宠爱的。 毕竟是第一个儿子,又占了嫡子。 李珩五岁入学,初时在功课上一点就透。 这孩子却偏爱骑射,无心读书。 九岁上便爱带着下人与一班世家子弟到皇家御园中围猎。 这些都没什么,让皇后心惊得是这孩子对杀戮的好奇。 凡活捉的小动物,他先将其围起来,养着。 皇后本以为小孩子喜欢小动物。 有一日,她去看望儿子,见儿子在玩弄一只小兔子。 先是轻柔抚摸小兔子的背毛,之后将兔子从围栏上抱出来。 他用脸蹭着小动物柔顺光滑的皮毛,眯着眼,脸上挂着微笑十分享受。 皇后远远瞧着,只觉这一幕十分温馨。 刚想迈步上前,却见儿子一手把住兔身,一手抓住兔头,用力拧那兔子。 兔子挣扎得急,张嘴咬他一口。 儿子跪下来用膝盖压住兔子,当时兔子就已不动弹,想是那一下便将兔子压得咽了气。 可他仍不住手,还在用力拧兔头。 皇上忍不住喝斥令他住手。 他回头冲皇后一笑,手上仍不放开,皇后已走到跟前,听到“咯”一声。 小皇子起身抱起兔子,兔脑袋软哒哒歪在一旁,显是刚才那一下拧断了脖子。 他抬起小脸,沐浴着阳光笑嘻嘻问皇后,“娘亲,看够了吗?” 原来他早发现皇后就站在不远处。 一句话让皇后遍身生寒。 她耐心教导,可四皇子似懂非懂问道,“是不是父皇看到我这样便会不喜欢我?” 之后,便小心翼翼,在皇帝面前总是一副和善的模样。 皇后一直悬心,假装能假多久,假的终归真不了。 他一装便是数年,到了男子情窦初开时,他残忍且不能与人共情的一面,展现得淋漓尽致。 第310章 太子疑虑 但凡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人是不会珍惜的。 四皇子想要女人,多得是。 他从不在女人身上浪费时间,也不懂温柔体贴是什么玩意。 只肖招招手,多的是宫女愿意爬皇子床榻。 皇后责令管理内务的太监只能拨给儿子穷苦人家卖身入宫为奴的普通宫女。 但凡家中有官身的女子,不论几品,不准给李珩用。 一防再防,还是闹出当年沸沸扬扬的皇子杀婢案。 皇上丢尽脸面,从那时起,他再没正眼瞧过四皇子。 也对皇后更加冷淡,致使皇后一直没再要上孩子。 要怪都怪那个一直瞄着皇子妃位的侍女。 那是个六品芝麻官的小女儿。 庶出嫡出她已忘了,六品官,皇后家的三等奴才都不如。 那女子颇有心机,托人给分拨宫女的太监送礼,进了四皇子殿。 皇后看过那宫女的死后的面容,依稀可以分辨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子。 凭着姿色就想做皇子妃,真是太天真了,这偌大的宫禁,专门埋葬这样的女子。 究竟什么原因触怒四皇子,导致儿子虐杀了她呢? 多年过去,皇后早就忘记了。 只记得那蒙了灰的清丽面容,和不甘心而睁大的眼睛。 一道道伤痕令那面容不再清晰。 血与结成的痂污了衣衫与身体。 皇后封了皇子府,却挡不住皇上进来的脚步。 没想到一个六品小县官能为个女儿罢官进京寻亲,靠御状。 宫女的名字统统登记造册,皇后来不及更改名册,那册子便被大理寺扣下。 皇上亲自查阅册子,得知女孩子是拨到了四皇子殿中。 又查到四皇子分用的宫女多得离谱。 哪怕到了年纪的宫女都出宫,也还是数量惊人。 他带人来到皇子殿中,皇后已得了消息,提前封禁大门。 奈何挡不住皇上。 皇上看着已在殿中的皇后,面色变得阴沉不定。 他问她,“珩儿犯了什么错?” 皇后仍不承认,“只是男人会犯的一点小事,不劳皇上亲自过问。” 皇上那时还年轻,还有力气与皇后争吵。 “珩儿所有的错,在你眼里都是小错,是不是他抢了朕的印玺也无妨?” 皇后跪了,还是坚持自己可以处理。 换做现在她是不会这么做的,这样只会惹怒了皇上。 果然,皇上当即在殿中下令,调来自己的亲卫队,当着皇后的面将整个皇子殿里外翻了个遍。 足足用了三天,这三天,他下令不许皇后离开,皇子殿大门紧闭,一只老鼠也不许进出。 第三天,他们终于挖到那里。 一处已填成平地的小池塘。 皇后只知道这里原来是处人造水塘,种了莲花养了锦鲤。 她头次见这里变了样时问过一句。 李珩搪塞过去,当时她只感觉有猫腻,却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已经长成了怪物。 那填成实地的水塘里,尸骨摞着尸骨。 挖出时,臭气弥漫着整个宫殿,像片拨不开的乌云。 皇上得知找到尸体后赶到殿中。 四皇子所在宫殿的整条甬道都被封,不许宫人来往。 一排排尸骨,有些已成骨架,有些烂了一半。 那个宫女,还很新鲜。 她不着寸缕,满身伤痕,鞭伤与刀伤交织开始腐烂。 面容上满是泥灰,睁着一双眼睛,人死后,瞳孔是灰暗的。 皇后全身发抖,却怎么也移不开脚步与眼睛。 她看着儿子作下的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瞒不住了! 接着又想——怎么才能让皇上回心转意?! 皇上对四子的热情与期待被浇了一缸冰水。 再大的火也燃不起来。 皇后急给太师去信。 这件事没有张扬,因为皇上要脸面。 太师回了信道,只待时日。 只有时间,能冲淡一切悲喜、爱憎。 也能冲淡这件事给皇上留下的伤口。 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期待落空,犹如遭人背叛一样痛苦。 给他时间冷却激烈的情绪。 伤痛会被遗忘的。人呐,最擅长忘却。 皇后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照做。 太师毕竟是太师,精通人性。 随着时间推移,父子之情还是占了上风。 那县官最终如何了呢? 她忘了,都不重要。 她的儿子最终做了太子,现在,仍是太子!! 只要太子活到皇上驾崩,就能名正言顺登基。 最可怕的事就是,皇上看起来并不信任太子。 她心中有种不安和焦灼,总感觉有人在针对自己与太子。 可是又找不到究竟问题出在哪里。 这次设立军机处,所有参赞军务的大臣,都是参加过大周守卫战有功之臣。 李瑕,抗倭有功,杀敌数万,战损比连老军务都称奇。 他的鸳鸯阵名震西南,李家军成为当地百姓最拥戴的军事力量。 此人不显山不露水进入军事中心。 不必收买人心,便有了大批忠实拥护者,虽然拥护他的多是年轻官员,将来必定成为一支不能忽视的力量。 最主要是皇上,允许他认皇贵妃为母亲,便是皇帝的态度。 曹七郎一身伤,终将暹罗逼出国境,迫其国君向大周称臣。为人还那样年轻,一身傲气,一看就不是个好对付的。 安国公的大公子徐忠,将大月氏杀得屁滚尿流,性如烈火,刚正不阿。 这些人把持着军务,莫说太子进不入军机处,便是进了,怎么让这些人真心敬服。 文臣好把控,武将却要真真实实的战功说话。 那个常宗道更难理喻,又臭又硬。一个一个,没有一块好啃的骨头。 最让她恐惧到骨子里的,她很怕皇上突然废黜李珩的太子之位。 单凭一张假诏书,和一群太师的文臣,李珩难以登上帝位。 正是这种直觉的危机感,让她下了狠心。 在太子失了职位之前,皇上先驾崩。 现在唯一的好消息,是大公主的驸马,归山接替常家拿到兵马府台一职。 军职中这是唯一有可能支持太子的力量。 她在清思殿焦灼不安,看到自己儿子迈着轻松悦愉的步伐来到殿中。 潦草行个礼,向主座上一坐,带着几分不耐烦问道,“母后着急要儿子过来,可有要事?” 皇后看他那满不在乎的样子就来气。 “你难道不知道刀都架到脖子上了吗?”她尽力压住火气骂道。 “军权和你一点不沾边,你在得意什么?” 皇后自打发现儿子难以约束,总是不停念叨他,训斥他。 坐上太子之位后,李珩越来越烦母亲置喙自己做出的决定和判断。 “我得意我处理政务让父皇很满意!我得意没了六弟父皇只能依靠指望我一人。母亲这么看不得儿子高兴?” “你不是一直盼着我登基,你好成为最尊贵的太后吗?只要我是太子,皇位就跑不掉。” “现在我已是监国,母亲还是不要过问太多国事了吧。”他凌厉地瞧了皇后一眼。 皇后气得快笑了,指着李珩,“没有我,你连死都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你父皇信任你,为何不让你掌禁宫布防,你既然都是太子了,怎么连个调兵都调不动?” “几句好听话就把你打发了,我怎么生出你这么蠢的儿子。” 皇后坐下瞪着李珩,“你若有你姐姐的城府,母后也不必这样操劳了。” 李珩最烦皇后拿他与别人相比。 他冷笑着,“母亲也这样说过姐姐。我们都不能让你满意。你要是能像皇贵妃那样哄皇上高兴,怕也多生几个兄弟姐妹,好好从里头挑一挑。说到底,我与姐姐蠢不蠢的,都是母后和父皇的种不是?” 皇后挥手扇了他一掌,“本宫为你和珺儿兜的漏还少吗?” “若非你胡作非为,怎么会失爱于你父皇?” 李珩毫不在意摸了下脸,“不就死了个宫女吗。父皇在意了?后来不也待我很好。你这么怀疑,我这就去问问父皇,为何我不能掌兵九弟却可以。” 说完,他真的又去含元殿找皇帝去了。 皇帝正在含元殿用点心,嘉妃陪在一旁。 见了太子,嘉妃很高兴招手要他也坐下来一同享用茶点。 这种高兴是发自心底的。 她没有孩子,对其他宫嫔的孩子便极和气亲切。 那种家常和放松感,是李珩在自己母亲身上享受不到的。 第311章 将军夫人 嘉妃热情招呼太子坐下,为他倒上热茶。 “太子殿下日夜为皇上分忧,着实辛苦,你父亲刚才还在念叨着,多亏有你,他能喘口气儿。” 她把点心拿给李珩,看着他尝了一口,问,“可口吗?” 点心做着实在普通,皇上却吃得有味儿。 太子礼貌地赞了两句。嘉妃开怀一笑,她与皇帝才像真正的夫妻,相处得随意自然。 若是父皇与母后也能这样,该多好。 李珩怅然放下茶点,起身对皇上道,“儿子心有疑惑希望父皇能为儿子解惑。” 皇帝挥手让嘉妃出去,让李珩接着说。 “九弟可以入军机处,为何儿子不能掌兵?” “他是臣子,你是太子。你将来只需能把握好武将,由他们为你带兵。何必自降身份自己掌兵?” 皇上皱着眉教导他,“你未来是一国之主,要学习的是如何驾驭臣子,而非事事亲为。” “如此说来,父亲对儿子并无嫌隙?” “朕立你为储君,何来嫌隙一说,你是未来人君,切不可耳根子软。” “政务都忙不过来,你想掌兵,善扑营、御林军、甚至我的私人金骑兵,你都可以统御。不过你要想好,管得多事也多。你必须把你接手的每件事都做好,不要让你的老父亲操劳,赢得朝中老臣的尊敬。” 这话说得完全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啊。 太有说服力了,听到那句“你是未来君主”李珩心里的得意快压不住了。 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父皇完全信任他。 连金骑兵都可以给自己,不信任怎么可能做得到。 金骑兵是大周得胜后,在兵营里挑的出尖的士兵成立一支贴身护卫。 百里挑一,忠心耿耿又身经百战的士兵才能入选金骑兵。 这支队伍随时准备为皇上献出生命。 是皇权最直接的象征之一。 他打消疑虑,离开含元殿。 凤药一直在一旁,从头到尾目睹这一切。 “你怎么看?小侍书?” “恐怕来试探皇上并非太子殿下的意思吧。” “哼。朕虽不怎么中用,却不傻。而且运气一直不错。”老皇帝自嘲。 ………… 整个大周喜气洋洋。 各大家族都在庆祝大周再次安定。 云之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茶会。 这次茶会请京师有名的“梅花落”班子来唱戏。 这班子便是梅姗做班主所经营。 因她名字中带个“梅”,又爱梅花幽香,才起了这个名字。 唱完戏有最新衣料与新款首饰展示。 来参加茶会的贵妇们,每人都有礼物相赠。 这样的小聚会,她常搞,长日无事的贵妇无人不喜。 聚在一起,吃吃茶点,聊聊京中杂事,说说家中烦恼,轻松愉快的一天就过去了。 云之她们还能卖出不少新货。 两边都开心。 所以这次借着大周得胜,云之办了次大的。 茶点请了点心坊的师傅来家当天现做。 戏班子里的角儿名动京城,一票难求,此次来王府,光是看戏就值得。 可眼见到了时间,只有寥寥几人来到王府。 离开戏时间不到一刻钟了。 云之觉得不对,走到与自己相熟的一个四品小官的夫人旁边坐下。 那妇人脸上出现尴尬的笑意。 问了几句才知道,国公府大公子徐忠的夫人——小字燕翎的,今天在家设宴款待贵宾。 “国公爷打了胜仗,听说此次是要把爵位传给大公子徐忠,大公子夫人就是将来的公爵夫人,谁敢得罪。” 另一个面熟却不知名的妇人凑过来接过话头,“现在国公府接手宫禁防卫,可见皇上对国公家信任不减,他爷仨都打了胜仗,炙手可热。巴结都巴结不上,怎么可能不去。” “我们是官阶不够,她没下帖子请,今天才得空。” 云之一片疑惑,自己不认得国公府大公子的正头夫人。 她为何针对自己? 元仪一向心大,听她的话问,“为何说是针对姐姐?有可能恰巧宴请放在今天,与我们的日子冲撞了。” “若不是针对,身为小端王之母,我接得住她一张帖子。去不去是我的事,她不下帖,便是不把我放眼里。” “她设宴与我的茶会放一天,且不请我。做何解释?” 云之想不通,一个陌生人,刚回京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戏班子照时开演,不能因为有人不来就失了自己的信誉。 哪怕今儿只来了一位客人,她也照唱不误。 所谓输人不输阵。 ………… 徐家宴,没有男宾。 徐家大公子夫人,单请京中贵妇,说是想同大家认识一下。 听说她成亲没几日,便随军而去,一去数年。 妇人们倒也敬佩。 她丈夫位高权重,也没人敢不买这个面子。 只得推了云之的邀请,而这位夫人下帖子的时间极其刁钻。 当日早上才着人送来帖子。 送帖子的小厮带话说,请大家见谅,刚回京头天夜里才安顿完。 着急结识各位,所以一早下了帖。 帖上也写了歉意。 没给夫人们留个到云之府上坐一会儿的时间。 云之后面接到许多相熟贵妇的便条,说临时有事来不了。 更确定云之心中想法。一个巧合是巧合,好几个巧合就是故意。 她想了许久,确定不论她家还是王府都没得罪国公爷。 心中决定好好查一查这位神秘的徐大公子夫人。 ………… 徐忠在一个空壳子囤兵地,足足待了八年。 期间经历饥荒与瘟疫,之后招兵买马,空头将军有了士兵一日紧似一日练兵。 他是个寡言性子暴躁之人。最难的日子他也没抱怨过。 带兵时军纪严明,曾砍掉过违反军纪某公子的脑袋。 那纨绔公子,以为自己进军队吃点苦,是为了镀金。 回了京城就会加官进爵。 徐忠的铁腕在军中是出了名了,这公子进兵营前一夜与朋友喝大酒,早起来晚了。 三军将士都在等他一人。 徐忠坐在军帐前,面无表情。 所有军士都板着脸,心中却知道,铁腕将军要行军令。 军令一下,皇命也有所不受。 公子哥明显还带着宿醉来到军中。 “凡集训日迟到者……” “斩!!!”三军将士齐声呼喝。当时就把公子的酒吓醒了。 他左右瞧瞧,满眼皆是甲胄在身,灰蒙蒙的军服,看不出谁是谁。 整个李周王朝,只有徐忠的军队叫做“徐家军”。 皇帝从不斥责他有异心,正是这份信任,让徐忠及老国公更加尽心。 铁面无私,就是他们家的立家之本。 公子哥见来真的,当即就跪下,哭得涕泪磅礴。 徐忠放下脸面起身,走到他面前,和气地说,“你兄弟两个吧我记得。” 那公子点头,跪在泥水中求徐忠给他一次机会。 “你父亲能把你送我这铁营里来,定是希望你也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他抓起公子锦衣上的荷包,上面绣着鸳鸯戏水。 一把拽下来,怜悯地说,“为了你的体面……” “谢、谢将军……” “本将军亲自砍下你的脑袋,而不是让刽子手行刑,这是本将能给你的最大尊重。” 两名军士提小鸡仔似的提起已软成面条的公子。 将他的头放在条凳上。 徐忠走到他面前,“你还有遗言吗?” 公子似是不敢相信眼前情景,一句话也不说,瞪着空洞的双眼。 徐将军高高举起铁刀,用力斩落,一颗脑袋便滚到一旁。 血喷涌出来,他丢了刀擦擦手。 如平日一样,开始练兵。 这公子违犯军纪在先,他父亲是个没落小官,哪有什么办法,且徐忠做事雷厉风行,压本不留说情救人的时间。 皇上来说情也没用,徐忠铁腕名声在外,让他徇私,他宁可让你砍他脑袋。 第312章 地狱生活 此次回京徐忠其实无所谓。 与京中生活相比,他更喜欢军营。 可有一人却高兴得在收拾行李时便跳起舞来—— 徐忠的妻子,金燕翎。 她是户部尚书嫡女,正经京官的千金小姐。 与国公府门当户对,当初为攀附国公这根高枝,金侍郎将女儿嫁给徐忠。 没想到,新婚初始,徐忠便带着妻子奔赴军营。 自此一去不回!直到打完仗回朝。 金燕翎早在军营待腻了,更烦心的是徐忠不解风情。 说话做事一板一眼,丝毫不懂温柔。 他的军队纪律严明,深得当地百姓爱戴。 手下士兵从不欺负百姓,农忙时甚至会派小队去给贫困户帮忙。 他对妻子也像对士兵一样严格。 军营所轧之地多是乡村、偏远郊区、山谷之地。 驻兵地官府明明表示可以帮他照顾女眷。 金燕翎一万个愿意。 在地方官眼里,她这种京城来的千金,若住进自己府上,还不得敬菩萨般地敬着? 徐忠看也不看金燕翎一眼,一口拒绝。 还振振有词道,“徐金氏嫁给我那天,便知我是将军,自当和军士在一起。她身为军属也该当和夫君在一起。” “多谢您的好意,但是不必了。” 金燕翎当时就绷不住了,拉下脸,拂袖而去。 她决定好好拿捏一下自己的夫君。 士兵没仗可打时,便是练兵,起五更睡半夜,十分辛苦。 徐忠不但坐阵,自己也练功。 他不允许自己身为将领,武艺却叫士兵比下去。 身先士卒,是他们国公府世代武职的家训。 当天晚上徐忠结束训练比往早了许多。 凭心而论他是想让妻子生活得舒服些。 在军中,他自己的待遇与士兵相差不多。 只是有个自己单独的军帐,帐中条件摆设比寻常士兵好些。 衣食行军,他都和士兵在一起。 为着妻子过来,他将两个帐子合在一起,搭起屏风。 动用运输队将妻子在闺中常用的东西都拉过来。 十头骡子才驮完她那些箱子。 军帐中布置得尽量与她平日生活的场所相差无几。 只是山中枯燥,没什么消遣的。 他对自己要求甚严,导致金燕翎一肚子怨气,这钢铁男人却毫无察觉。 自嫁给他,京中豪华的生活再与她无关。 她连京中梳什么发式都不知道。 打扮起来也没人懂欣赏。 这些士兵成年累月驻军在此,所以自己种庄稼养鸡羊。 每月每人有一天假,可以去县里逛逛。 很多士兵只等这天,到县城,可以把攒下的银子送至青楼。 徐忠有休假也会带燕翎到县里去,买女人家喜欢的物什。 燕翎看不上,只嫌这些东西粗鄙。 唯一开心的是县里有几处不错的馆子。 这是一个月中对她最大的慰藉。 明日就该能去消遣一下,燕翎压下不悦。 听到徐忠从营帐外走进帐中。 她穿了丝绸宽衣,松垮垮系了根腰带。 由于水土不服,她来到军中瘦了许多。 饮食也不精细,她哭了好几夜,徐忠只是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由着她发脾气,但也没言语安慰。 哭了几天,燕翎方慢慢接受现实。 想到自己受的委屈,燕翎没好气转过头,想责怪徐忠,却跳起来,站到凳子上尖叫起来。 徐忠手中拎着个桶,桶里满满装着晒干的牛粪。 “怎么了?”徐忠有些奇怪,也有些不悦妻子的大惊小怪。 “为何把这么脏的东西拿到我帐中?呀!你掉到我的羊毛地毯上了。” 她气急败坏,帐中湿冷,她讨厌潮气,用防潮的苇草先铺了厚厚一层,再铺上地毯。 否则,她穿软底绣鞋踩在地上,脚又疼又凉。 这地毯是从京师运过来的,她平日爱惜得不得了。 “拿出去!拿出去!” 牛粪晒干是上好又无味的燃料,比寻常炭还好用。 金燕翎初来此地,完全不知道。 山谷里昼夜温差极大,不点火,她根本受不了。 “点上炭盆。”她命令丫头,却被当地产的黑炭熏得直咳嗽,整个帐内烟熏火燎,别说她高级的熏香了,什么都染上一股子烟气儿。 她当时便气哭了,还是徐忠重新升了火,开了帐门,将炭烟散尽。 新火盆烧的干牛粪,无味,烟也小得多。 她躺在床上,只觉徐忠一双大手摸过来,她气恼之极从床上跳下来,“别碰我。” “夫人别气,我有事同你商量。”徐忠被拒绝,并不生气。 “明日,我一个士兵因为定亲,要到县上给未婚妻子买礼物,我答应代他值班,所以不能带你去县里逛了。” 他平静看着金燕翎,等着预料中的尖叫大哭。 然而燕翎看他半晌,没哭没闹,自己裹紧被子向床上一倒,“你去外面帐子睡,早起别闹醒我就行。” 女人家便是如此小心眼,徐忠看看床上自己妻子裹得像只过冬的虫子,暗暗一笑,大踏步离开营帐。 金燕翎发现自己的丈夫不吃她所有套路。 他对她的迁就和恩爱根本达不到她想拿捏他的程度。 她对他,在嫁入高门,做掌家主母,过金尊玉贵的生活梦想破灭后,便只余怨恨。 若在京该多好。 以她的才情,容貌,绝对是京圈中心。 金燕翎长相美艳,最让她得意得便是即使她不化妆,也如化妆一般,睫毛黑而纤长,细腰丰乳,乌发如云。 什么样华贵的钗环都承得住,不像别的贵女,还要假发垫。 她擅舞会琴,能写会画。 怎么天不容她,将她丢在这荒芜野蛮的地方。 出门就能看到士兵在种庄稼。 走没两步,就有养着鸡鸭的圈子。 她擅于制香,一闻便知香里大约香料是哪几种。 没想到她这鼻子,有一天会识别鸡粪的臭与猪圈的臭是不一样的。 家禽比猪要臭得多,脏得多。 总之,来到军营后她先是浑浑噩噩,脑袋里是懵的。 待清醒过来后,看到自己的处境,每天都在崩溃边缘。 她追问丈夫,“我们什么时候回京?” 徐忠无谓地回答,“我怎么知道,皇上召我们回去,我们才能回去。” 对了,手握重兵的武将,哪怕家里有人要死了,也得先请旨,擅自回京视为谋逆。 权利相伴着义务,这是国公府上下都认可的事。 却没人教导过燕翎。 “我想回京,求你让我回去!”她跪在徐忠面前,抓住他战袍哀求。 徐忠一只手轻松托起她身子,将她打横抱起,“你在想什么,国公府娶妻为的是绵延子嗣,你回去,我同谁生孩子。” 燕翎浑身颤抖,徐忠仍占有了她。 她躺在他身边,长发摊在他满是伤疤的胸口上,轻声问,“我若怀了孕,是不是就可以回京安胎了?” 徐忠一笑,揽住她的肩膀,“你呀,还是乖乖安心待在这里。” “为什么?都有孩子了,回京安胎不是最好的打算吗?这种破地方,我怎么养孩子!” “你若生了个儿子,自当在军营中长大,他是要世袭我家爵位的。那他首先得是个合格的战士!才能做个合格的将军。” 徐忠下床踏在地上,一件件捡起衣裳穿好戴上护甲,自己绕过屏风出去。 将燕翎晾在营内,燕翎绝望地扑倒在床上,双目空洞,一腔绝望。 更让她难受得在后头。 她带来的两个丫头,因为受不住这里的气候与生活。 一个病倒,染了重病。 一个跟着县里的男人跑掉了。 燕翎连个伺候的下女也没了。 她求着徐忠给家中送信,叫家里再送几个丫头来。 似她这样的娇小姐,平日在家,连穿衣都是伸开手,有人伺候着的。 徐忠嘴上答应着,一个月过去了,连个丫头的影子也没见着。 第313章 图凯队长 燕翎简直要气炸了,然而和徐忠争吵是没用的,她试过不止一次。 少不得按着性子好言商量,“要不在县里给我找两个贴身丫头也可以。” “你在开什么玩笑?” “这是军营,一群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把县里的丫头放在这儿,我有几只眼睛看着?触犯军纪我还得要他们的命。” 他摆摆手,干脆地拒绝了燕翎认为很合理的要求。 军中小伙子,可以到县里逛窑子,但清白人家姑娘若是碰了,按军纪要杀头。 他不会把自己的士兵置于这种险境。 妻子没有贴身侍女,他不认为是种烦恼。 大部分事情都由士兵完成了,在他看来妻子不用做事,只需照顾自己起居,跟本不需要侍女。 精神上的寂寞在他看来完全无病呻吟。 燕翎心中憎恨着徐忠,憎恨这门亲事,憎恨为自己选择婚姻的父亲。 ………… 徐忠有一支自己的亲卫队。 队长图凯,是个年轻小伙子,皮肤被晒成古铜色,一双眼睛,瞳仁是琥珀色。 高眉深目,十分英俊。 便是甲胄在身,站在一群军汉中,也十分惹眼。 图凯为燕翎找了个十二三岁白净的孩子,专做粗活,照顾燕翎起居。 他带着那孩子到军帐中,看到正对镜梳妆的燕翎。 透气窗射入的一道光刚好打在她细白的皮肤上,仿佛是她本人发出的光。 她看起来十分忧伤,颦眉发呆,机械地一下下梳着头发。 图凯面露不忍,喊了她一声,“嫂夫人。” 燕翎头也不回,“嗯?” “你……夫人身边没人照料十分不便,我找了个孩子,很机灵能干,让他来照顾你,你瞧瞧人。” 那孩子的确机灵,上前便行礼,脆声声喊了声,“将军娘子好。” 惹得燕翎一笑,低头看了看,孩子穿得干干净净,装扮是男孩子,生得却如女孩儿一般秀丽。 心下马上多了几分喜欢。 图凯道,“让他伺候吧,他会的东西可多着呢。” 那孩子主动接过梳子,搬个凳子,站在上面,为燕翎梳头。 他很巧,不多时,梳了个燕翎从未见过的发式。 “娘子,这是现今京师最流行的垂花式,插戴鲜花最好,配上简单的花簪也行。”他边说边从妆匣中挑了去白玉花簪为她戴好。 “看看,多美,仙子下凡也不过这样了呢。” 燕翎起来觉得心烦,这毛孩子几句话哄得她喜笑颜开。 这时,她才将目光移到图凯身上,“我见过你,你叫什么?” 图凯单腿跪地,抱拳道,“小人是徐将军近卫队队长,姓图,为夫人尽力是小人荣幸。” “这孩子是徐将军让你找的?” “呃……”图凯不接话,“只求夫人在此地过得多少舒服些。” 他说完称还有军务在身,匆匆离去。 晚间徐忠回来,看到帐中多了个孩子,奇道,“这是谁家孩子,怎么在咱们军帐里。” 燕翎一天的好心情,被一句话消耗殆尽。 她懒得责怪,也不想追问。 自己的丈夫还没一个旁人想得周到。 自这天,徐忠不在时,她便逗这孩子玩儿。 男孩说自己叫“小白鼠”,没爹妈,所以没名字,只有外号。 燕翎逗他,“那你跟了夫人我的姓,叫金小白好不好?” 谁知孩子却坐地上哭起来,“多谢夫人,有了名字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了。” 燕翎有些感动,扶他起来,问他年龄说有十一或十二,他自己也不清楚。 但看身高却只有十岁左右孩子的模样。 皮肤白嬾,声音尖细,燕翎怀疑他是女孩子,便照胸口抓了一把。 平得和洗衣板差不多。 孩子受惊吓后退几步,浑身发抖,脸色发青,抱住自己结结巴巴,“夫、夫人这是干什么?” 燕翎觉得奇怪,和气地问,“怎么了?你怕我吗?我只是觉着你生得像女孩子。” 谁知他听了这话转头跑出营帐。 本来他是睡在外帐地毯上的,这一夜都没见人影。 第二天燕翎到处找,才在营地边找到了他。 他蹲在地上,活像只泥猴子。 燕翎嫌他脏,叫人弄桶水,放在帐外,叫他自己洗干净。 他却一直不肯。 这才惹得燕翎上了心。 “算了,不洗跑着去玩吧。帮我到县里去买份桂花红枣羮。” 燕翎给他几十个大钱,他这才露出笑意,接过钱跑了。 这几日,徐忠每夜与她同房,希望她能快点怀上孩子。 不管燕翎如何推脱,他只顾行事。 由于她不配合,让徐忠很不爽快。 他穿上衣服回头对燕翎道,“国公家的荣华不是那么好享的。是徐家爷们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杀出来的。身为我家的女人,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要么开枝散叶,我若此时送你回京,你就得带着休书一同回去了。” “那时,别说二嫁,你父亲官位也会不保,不必我家开口,也有朝臣弹劾我的好岳父调教出好女儿,将士在前杀敌,她却拖后腿!” “我徐忠这辈子可以只有你一个女人,不纳妾。但你必须做好女人的本份。” 金燕翎瞠目瞧着徐忠,缓过神提条件,“我可以侍奉你,但怀孕后你必须把我送回京。” 徐忠转头冲她笑了,“说你们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你还不服。” “你若怀孕,最好瞒着,不然不等你想回,就会有旨意召你回去的,你好好想清楚。” 原来,国公家素来第一个孩子是送进宫教养的。 是生下来就送进去,还是养到五岁再入宫,看朝局情况了。 荣宠,国公府向来不缺。这份荣宠有两重保障,一层是徐家素来的忠心。 “忠心”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说有就有,说没有,消失得也很快。 所以二重保障,便是国公做为开国功臣,每个嫡子要送到宫里,调教到十二岁之后才会送出来。 局势紧张生下来便要送入宫。 局势安逸,便可养在府上五岁,至需要开蒙再送入宫。 徐忠在宫里呆了七年,之后便直接送到老国公所在军营效力。 从他懂事,接触得都是武夫,少与女子交道,压根不懂半分女人家的心思。 母亲的温情是他一生的缺憾。 他敬爱母亲,却又没办法像弟弟徐乾那样与母亲亲近。 每看到弟弟拉着母亲手臂撒娇时,他竟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喜欢金燕翎,所以可以为她不纳妾。 但国公府的规矩如同军令,必须遵守。 金燕翎需快点生育,并诞下男孩。 因为喜欢,他才想把她放在自己身边,也愿意为她瞒住生孩子的消息,让她把孩子养在身边,多享受享受天伦之乐。 在他有限的呆在国公府的时间时,总听到母亲同他说起宫里把他带走的日子。 母亲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整日以泪洗面,几乎不想活了。 多亏诞下徐乾,还有二儿子牵挂,才填补了念子之情。 他不愿燕翎吃这种苦头,或是尽量让她晚点吃这种苦。 也许第一个孩子五岁时,他们又能有好几个孩子,带走一个,她也不至于像母亲那样想了死的念头。 他没那么多时间哄女人,就用了最快捷的手段,逼金燕翎听话。 她没得选,此时悔婚拿着休书回去,且不说大世家不娶二婚女。 单是父亲受的牵连她就不敢想。 不过她忍几年,等徐忠得胜,父亲一样能沾光。 只是这仗,一打就得数年,她最美好的年华竟虚掷在这种荒凉之地了。 她挑帘,随意叫住一个士兵,让他喊图队长过来。 不多时,图凯来了,仍是单腿跪下,“夫人找末将有何事吩咐。” “我给那孩子起名叫金小白。” “那他一定很高兴。”图凯低着头。 “去掉头盔。”燕翎不容置疑命令。 图凯用力,才将头盔取下来。 帐中散发着男人身上特有的气味,他紧实的古铜色脸颊沾满汗水,一绺黑发沾在脸上。 他那样健康阳光,全身的活力像爆发出一层看得见的光颗粒一样,笼罩着他。 第314章 欲望隐秘 “你读过书吧,看你样子不像普通士兵。” 燕翎知道,很多世家子弟会送孩子进军营锻炼,积累政治资本,以求更好的仕途。 “的确曾是书香门弟,现在早败了。” “讲讲金小白。”燕翎轻声问。 图凯叹口气,“他是个可怜的孩子。” “我已和将军汇报过了,他同意小白留在你帐中伺候,因为……” 燕翎就是想听这个“因为”。 丫头们跑的跑,死得死。徐忠让士兵做些粗活,却不让人随便进帐。 不许任何男性留在帐中。 金小白怎么说也十二岁了,有些男孩子十四就娶亲生子,十二也算不得孩子。 他虽身形小,也是男性,燕翎很好奇怎么徐忠就同意他留下了呢。 “他……唉……” 图凯吞吞吐吐,扭捏着不说。 “你就说吧。” “这孩子很小的时候就被煽了。” 图凯一时想不起词,用了个很粗俗的词。 燕翎脸“腾”一下红了。 “所以他面容白净,声音尖细。” “可是,这里又不是皇宫,为何要阉人?” 图凯这下怎么逼都不说,直摆手,“别问了,就是上刑逼供我也不说。” “为什么?”燕翎不死心追问,越不告诉她,她越想知道。 “这种事不是你这样娇嫩的女子所能听的。” 图凯行了礼,戴上铁帽子,走出营帐。 燕翎是个不找到真相不罢休的主儿。 在营里又穷极无聊,她便把这件事,当做打发时间的一个乐子来留意。 晚上她一人用饭,金小白就陪在她一边,坐在地上,拿着个碗同她一起吃。 她捡着菜夹给小白,小白就只吃她给的。 像条乞怜的小狗。 边吃还时不时向她讨好一笑,一脸满足。 相处几日,她发现这孩子比自己从前的丫头还好使。 好脚勤快,还特别善于察颜观色。 她与徐忠争吵后,或不愿夫妻之事,被逼迫后,金小白都会在徐忠不在时,进来哄她。 他给她用方言哼唱的小曲。 调子柔软绮丽,情意绵绵。 她忘了哭,听得入了迷,他还说自己会简单的乐器。 他的声音唱起曲子来,细腻柔婉,充满幽怨,表情也不像那个天真的孩子,化作怨女,金燕翎听得入了迷。 她对金小白越来越好奇。 直到她终于得了空,而那天图凯休假,去了县里。 徐忠不得空,她只带了金小白,坐着军队里的车去县里逛。 这种车子是徐家军专有马车,车厢比寻常车子大许多,能坐人也能拉货。 车厢外刻了军队的队徽。 徐家军在此处名望很高,徐忠对燕翎出门的安全还是放心的。 就由她去了。 燕翎喜欢饭庄里做的杏仁豆腐,和新鲜的河鱼河虾做的三鲜烩。 店铺一间接着一间,比她刚到此地时热闹许多。 百姓都说是徐家军的功劳,让流寇和边境土匪不敢来此地流窜。 治安好了,人民才能安居。 燕翎对此没有任何感觉,这些感谢之辞她也不爱听。 徐忠好坏,与她有什么关系?他再好,她一口苦也不能少吃。 饭庄对面有条深深的小巷。 她来得久了,知道这条胡同叫脂胭胡同。 初时她以为这是卖水粉的地方。 后来才知此处所有青楼全部集中开在这里。 由于地处两省交界,又挨着边境,这条深巷十分热闹,什么姑娘都找得到。 她带着小白找个窗边位置,要壶当地人常喝的“小刀子”,兑着果露也很适口,边吃边等。 这里晚上才真正热闹,可是军营里的人晚上得归营,晚一分钟就是军棍伺候。 军士只能白天光顾。 所以,只要大白天出入胡同的,都是徐家军的士兵。 虽然没穿军服,也能看出与寻常男子不太一样。 他们不论高矮全都健壮挺拔,皮肤黝黑。 时间已过晌午,她看到图凯悠悠然独自一人从胭脂胡同中走出。 他穿了件灰府绸袍,头上系了发带,气质多了几分儒雅。 那灰袍下的身体,经过长期沙场锻造,是杀人的利器。 燕翎脸红上来,小白问她是不是喝多了,燕翎给他一串钱,叫他跑着玩,傍晚时,直接到车上与她会合就好。 小白到底孩子心性,欢呼一声,跑下楼去。 图凯直奔饭庄而来,这些饿死鬼,得喂饱两次才算完。 他上楼就看到坐在窗边的燕翎。 也没客气,走到她身边坐下,“怎么一人在此?” 燕翎戏谑一笑,“你脸皮还真厚。” 她这种随意让图凯稍稍吃了一惊。 “里面哪家姑娘最好?” “你可有固定相好的?” 图凯很正经摇摇头,“我几乎不光顾同一个姑娘。” “咱们军人,有一天没一天,何必给人留念想,说不得哪天就死在哪里了。” 他拿过“小刀子”直接倒了一大碗,一口气干了。 这是烈酒,不兑蜜露,喝着割喉咙,后劲也大。 燕翎看他喝酒的样子像存着一腔愤懑。 “其实,金小白是妓院里的孩子吧。” 图凯放下酒碗诧异地看着燕翎,脱口而出,“他告诉你的?” 那便是了。 “一个小跑堂,何必如此苛待他。” 图凯苦笑一下,“他若是小跑堂,我也不用费劲把他弄出来。” “他是小相公。” “专供有特殊癖好客人享受的。” “而且他是这里的金牌小相公,资深的那种哦。唱曲跳舞都是好的,还会巴结楼里的姑娘,能梳各种发式,会搭衣服。这里最大的青楼,妈妈每季请来京城名师带着皇城根下最流行的裙子、妆容与首饰。” “男人在此处,同京城爷们的享受是一样的,不差什么。” “甚至高于京城。” “那又是为何?”燕翎不明白。 “这里竞争激烈,那些姑娘相公,什么都愿意干。京里的姑娘,架子可大得很呢。” 他说得像是很了解行情似的。 他顿了顿反问,“你一个身在云端的千金问这些东西不怕辱没了身份?” “我哪里还有什么身份?怕是一辈子要搭在这里了。” 她饮了酒,头脑飘飘然,心中自苦,摇摇晃晃站起身要回营。 一只脚踩在了图凯穿着军靴的脚上,她也不移开,就踩着他,一双水汪汪的眼看向他。 图凯突然叫了声她的名字,“燕翎。” 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双蜜色眼瞳注视着她,眼底燃烧着欲望之火。 那火苗初是隐秘而细微的,像专为她劈开黑暗而来。 接到她的目光后,那火苗如浇了油,一下燃了起来。 他的身上带着一丝从哪个女子身上沾染的余香。 像藏着的秘密给当众揭发出来了,所以不管不顾地干脆暴露自己的心思。 两人任由目光交缠,图凯上下放肆地打量燕翎,毫不遮掩自己对她美貌的沉迷与贪欲。 那道目光剥去她所有身份,既忘了她是夫人、妻子,也不在乎她是不是千金小姐。 贪婪、放肆而失礼,却藏着巨大的诱惑。 燕翎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 只因为一个男人的目光便点燃了她隐秘的渴望。 图凯转过头,再回头又变成那个彬彬有礼的卫队队长。 “我送你。”他走在前面,先下了楼。 等了许久,燕翎姗姗而来。 她在楼上坐了好一会儿,定住心神。 两人明明只是对视,她却仿佛初尝禁果,意乱情迷。 这滋味很好、很好…… 她踩着晚霞,踩着边境的和风,踩着自己的计划与野心,一步步走向图凯。 那个高大的、迷人的、有着宽阔胸膛的男子。 第315章 初有谋划 经过图凯时,她没多看他一眼,仿佛他是个陌生人,小声说了句,“我回营,你随行。” 徐忠傍晚时分,站在营帐前眺望着。 远远看到妻子坐的军车缓缓而来。 又看到近卫队长随行,他放心后转头进了营帐内。 图凯看到了徐忠,对车内的燕翎道,“将军着急了,在帐前等候。” 燕翎挑帘向外看,恰巧看到徐忠转头进帐一幕。 她心头涌起一股愠怒。 图凯将她带到帐前,自己识趣地离开。 走出几步,又回头看向燕翎,对方正瞧着他的背影,两人对视一眼,燕翎回了营。 这一天,她过得是很得趣,也就没将徐忠对自己的轻慢放心上。 她挑帘进帐,将碧霞雀金披风解开递给金小白,放在一边。 知道小白是个太监后,她随意多了,走到屏风后,让小白侍候她更衣。 小白刚伸下脑袋,却看到徐将军用杀人的目光盯着他,他一缩脑袋没敢过去。 “他是男孩子,你这行为太放荡了。”徐忠不悦地看着自己妻子漫不经心将穿过的衣服一件件脱去,换上舒服的丝绸寝衣。 在他说话时,妻子一眼也不看他。 “他不是男孩子。将军多心了。”燕翎轻飘飘送去一个眼风。 “只是小太监。皇里娘娘们不都用太监伺候吗?放心吧,他不会令将军你蒙羞的。” 他们所在之地民风开放彪悍,但徐忠受的是中原地带正统文化熏陶,接受不了妻子说话同当地民众一样粗俗。 他一把拉过燕翎,将她拉到自己跟前,一只铁打的手掌捏住她的下巴,逼她看着自己,“我日日来你营中,你却毫不见动静,别逼我。” 燕翎一双黑眼睛闪着倔强的光,憎恶地回道,“将军想纳妾随意好了。” 她挣扎着,却逃不过徐忠有力的臂膀,他禁锢着她,使她逃脱不得,“你以为我不敢,国公府家规在正妻诞下儿子前,男子不得纳妾。你生不出孩子,我只能休妻。” 他用力一推将她推在床上,开始脱衣服。 燕翎无论如何不愿屈就于他。 她出嫁前受过嬷嬷教导,日常里妻子不能拒绝丈夫的要求,但身子不适,一个君子是不当勉强妻子的。 徐忠自她嫁过来后,完全没展现过君子的一面,哪怕假装呢。 怎么说她也是侍郎府千金,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她用力挣扎,在徐忠手腕上用力咬了一口。 徐忠气极,下意识反手一掌,燕翎被抽得在床上翻了个滚儿。 趴在床上哭起来。 徐忠红着眼瞪着大哭的妻子,犹豫一下,还是按着她,行了房事。 他不是不喜欢金燕翎,相反他心中对燕翎是有很深的感情的。 倒也并不为燕翎这个人,而是她成为自己的妻子,理应是自己生命中最善待的那个人。 换个女人,他也会喜欢。 但他心中有个结。 他在新婚那夜,跟本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动的燕翎,但早起燕翎身下的白帕上有一抹红。 他是国公爷的嫡长子,与国公与父母住在一起。 其他男孩成婚后可单独开府。 伺候燕翎的是老国公夫人指过去的嬷嬷。 这个嬷嬷是国公夫人的陪嫁,跟着老夫人几十年。 既有心计,又忠心不二。 新婚夜过后,由她去为二人收拾房间。 那块帕子也被她拿走了。 可她发现金燕翎手掌上有伤口。 在她进大公子房时,大公子还在酣睡。 要知道这孩子一直住在军营中,身体好又擅饮,喝多也从不耽误早起给老夫人请安。 他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这一夜,天大亮,该敬茶了,还在打呼噜。 燕翎害羞地低下头对嬷嬷道,“昨天夫君累坏了……” 婆子没多说,留了心。 及看到金燕翎的伤口,才怀疑起来。 她只对老夫人忠诚,便对老夫人汇报了此事。 夜来,老夫人将徐忠叫入房中,细盘问一场,自己儿子压根记不得前天夜里的事情。 挑过盖头后,与新娘喝了合欢酒,他被新娘的国色天香惊呆,后面…… 他挠挠头,怎么也想不起来。 老夫人心中有了几分猜测,然而木已成舟。 这口脏气不咽也得咽下去了。 她没对儿子多说,但后来徐忠还是知道了。 心中存了芥蒂,看她便带了几分别扭。 她沉默时,感觉她有心事,不会在想着谁吧。 她开心,又觉得她举止轻浮。 本来新婚该在京城多待些时日。 不管金燕翎怎么抗议,他仍带着她,提前起程去了囤兵处。 燕翎感觉到夫君待她时冷时热。 她心中后悔,那时做事太幼稚,思虑不周。 她的确已不是完璧之身。 父亲为她挑选的也不是她所想要的夫婿。 出嫁前夜,她才向自己的乳母告知自己并非处子。 乳母老道,给她药,叫她下在合欢酒中。 趁夫君睡着,把血涂在垫身帕上。 却因为时间仓促,没告诉她从哪里弄血。 放在如今,她绝对会先准备些动物血带在身上,倒在丝帕上完事。 那夜,她多么慌张,在喝合欢酒时,酒液因为发抖洒在衣服上。 好在徐忠那时只顾着欢喜,只当是新娘紧张娇羞。 喝完酒,她与他只走到床前,他冲着床扑下去,就不动了。 原来那药沾酒会加倍起效。 她没血可用,只得用小刀把手掌划破,涂在丝帕上。 乳娘给药多给了一些,也没交待用多少,她下的份量太重了。 本来半夜药该失效的,以徐忠的性格必要行第二次,便可糊弄过去。 可徐忠第二天日上三竿还未醒来。 她着慌了,提前先用冷毛巾为他敷面。 王府的嬷嬷进屋看到大公子犹在酣睡,一双浑浊老眼瞧着燕翎,射出两道精光,吓得燕翎低下头不与之对视。 总之就这么混过了关。 ………… 在军帐里,她静下心,细想自己的处境。 改嫁是不可能改嫁了。 哪怕徐忠战死,她也只能为英雄守寡。 在这样的处境下,怎么才能翻盘,打破现在这种日子的局面? 她侧身躺着,看着金小白坐在自己床边地毯上自顾自玩耍。 他有很好看的侧影,惹人怜爱。 这种美,也能成为灾难的根源。 他要是丑孩子,无父无母,恐怕在青楼中还能找个粗活做做。 这个模样,这种身份,只能沦为消遣。 就像她的美貌,放在这种地方,没有半点用处。 她翻了个身,无聊地继续胡思乱想。 帐外一阵喧闹,她好奇地在寝衣外披了个大披风,裹严实,出去瞧热闹。 原是有低等的流莺来军营招揽,哨兵不让进来,流莺调戏哨兵,才喧闹起来。 她远远瞧着热闹,那些围观的士兵个个都想在流莺身上揩点油,她想到个主意。 她让金小白为自己送了个纸条给图凯。 这一整日,她穿着素净,在营房中来回转悠。 中间遇到过图凯几次,两人对视,她确定对方收了条子,也会赴约就放心了。 仍约了那处饭庄,她订了临窗包房,距离上次见面已经一月过去了。 这一个月,她过得十分艰难,全靠着对这一天的盼望熬过这些日子。 图凯穿着便服,推门进来。 燕翎压住心头激动,端坐椅上,指指旁边,“坐,图将军。” 一时两人都没说话。 图凯打量她许久,目光温柔。 燕翎喜欢被他这样目光包围,只觉身心舒展。 “你受苦了。”他说。 燕翎既觉得有人理解自己而感到欣慰。 又因为他所指的“受苦”而感到羞耻。 他定是夜夜巡逻,在她居住的帐子周围听到过她痛苦的呻吟,压抑的呼喊。 令她可恨的,她是知道男女欢娱的滋味的。 若是不知,怕会被徐忠误一生,以为女子房事本就痛苦。 等她生下男孩就不必再忍受,可为丈夫纳几房小妾来代替自己。 图凯突然拉了她的手,单腿跪地,燕翎吓了一跳,这完全不在她计划之内。 她慌张地左右瞧了瞧。 “别怕,没人会进来。”图凯将唇印在她手心。 “燕翎,我愿为你效劳,无论什么事你都可托付给我。” 图凯放开手,规规矩矩坐回椅子上去。 “我确实有事。”燕翎说。 “听说从古至今,军营中都有军伎一说,不知真假。” “是真的。” “那为何,我们营中士兵为何都必须到县上来?为什么不能在营中设个营帐专给军伎用。节省士兵时间,也不必……叫他们等上一个月,到了休假才得出门。” 这是她计划里的第一步。 第316章 说干就干 她虽红了脸,却还是坚持说完了。 图凯神色如常,“这个提议被徐将军否定了。” “他说如此一来,在百姓眼中,军队形象可能受损,管理军伎也费劲,都是问题。” 金燕翎嘲讽一笑,“打仗这么大的事都不嫌麻烦,这种事怎么能算麻烦。” “真是伪君子。他自己夜夜……” “我想托你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军中设军伎营,划出一片地方来给她们用也可以。不必离军营太近,也不要太远,士兵们好方便。” 图凯当然不会以为燕翎此举是为了爱护士兵。 “为何这么做?你有什么好处。” 燕翎涨红着脸,咬着唇,她清楚想拉拢图凯就得显得坦诚。 她是不信一个男人会因为爱上一个女子,而为她舍得性命什么都干。 反正她没经历过,男人大多是薄幸的玩意儿。 所以她得说服他。 “我想……也许方便的话,徐大人也可以逛逛军伎营。” 她说完涨红着脸,等着听图凯说出让她难堪的话。 此刻不管图凯说什么,都会让她难堪。 同情也好,惊讶也好,理解也好。还好,图凯没表达意见。 过了一会儿,图凯说,“恐怕他不会去的。” “据我所知,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图凯指了指胭脂巷。 “我认为徐将军是真君子。”他补充道。 这次轮到燕翎奇怪了,“你既这样肯定他,为何肯来赴我的约,那不等于背叛他吗?” “我对夫人的爱慕也是真的,本不想来,犹豫几次,还是来了。” 图凯表情有些扭曲。后悔、挣扎、欲望交替上演,很是精彩。 他看着燕翎,起身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我先试试,看能否完成夫人所交代的任务。” “你我之间是禁忌。图某不敢越雷池……”他立在门口,胸口起伏,看样子又在犹豫。 片刻,他打开房门离开了。 直到看着他骑马离开饭庄,燕翎长出口气。 她能做什么?她叫了酒菜,自己慢慢吃喝,一边盯着胭脂胡同。 突然她打起精神,用力盯着胡同深处。 刚才她明明看到图凯骑马离开了,可胡同里有道身影,很像图凯。 图凯这日穿着浅湖蓝衣服,那抹浅蓝身影一闪进入一家青楼。 “小白!”她在楼上招呼一声。 金小白抬头看看,跑到楼上。 “小白,你去看看胭脂胡同第二家,就是窗子是赤褐那家,图队长是不是进去了。” 小白看着她,并没去执行她的命令,他眨眨眼道,“他进去了,我刚看得清楚。” “他不是骑马走了么,什么时候折回来的。” “他把马给另一个男人,自己走回来的。” 燕翎心情复杂。 虽然对男人本就没报什么好感,但图凯这种举动,简直是对她和他自己的一种侮辱。 男人本来就是可以把情与爱分开来看待的物种。 她瞬间没了胃口。 回到营帐,一直呆坐着,直到光影稳出帐子,需要点灯。 她回过神,有些瑟缩,又有些奇怪,平时此刻,徐忠已经该回营房了。 营外突然吹起军号,这是紧急集合号。 她披了披风走出帐子向士兵们奔跑的地方看。 什么也看不到,她抓住一个正冲向集合点的小兵问,“出什么事了?要打仗吗?” “夫人,有士兵在县里被人杀了。” 燕翎心头一紧,又有些宽慰,至少这一夜徐忠不会来折磨她了。 紧张的是,是不是有边境小股游骑兵来捣乱? 这种小规模骚乱,徐忠平复过多次。 骚乱频次已经少到每年几乎只有一两次。 那种游骑兵一般就百来人,面对徐忠这种正规军,如鱼肉与刀俎。 砍瓜切菜就把他们干翻了。 徐忠打仗手狠,被称作“绞肉机”。 光是这名头,就令他所驻之地,四邻安静,没人敢轻举妄动。 平安得久了,死个士兵才会翻出这么大动静。 而且,大月氏主战场比他所驻之地偏南许多。 军队是秘密驻在此处,等着皇令,在打到紧要关头,他再行包抄之术,彻底将大月氏所有军队团灭。 约有一个时辰,士兵们都解散,各回各营。 燕翎不安地在营中来回踱步。 直到徐忠回了营帐,她急忙从内帐绕过屏风,张口想问,却看到一个她万没料到的人站在外帐。 图凯光着上身,腰上缠着绑带,一身血污。 与徐忠一前一后,站在帐内。 图凯面对燕翎,徐忠侧身正解除护甲。 燕翎对上图凯眼睛,对方使个眼色,燕翎刚想躲回内帐,徐忠转过身看到她。 “这、这是怎么了?图队长同人打架了?”她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 “回去。”徐忠吩咐一声。 自己走向书案前坐下,叫人把灯调亮。 燕翎按住狂跳的心绕回屏风后,把耳朵贴在屏风处偷听两人说话。 “你能确定对方是大月氏细作或游骑兵的人吗?” 图凯没出声,似乎是默默摇头。 “什么人敢对我们的士兵动手。” “肯定是不知道是我们的人才敢下手。” “当时我们三人都没带兵器。才会吃这么大的亏。” “只我一人带了刀,砍伤对方两人,他们跑了。” “可是那两个兄弟都受了致命伤,救不回来,卑职无用!” 图凯沉痛地说。 徐忠查看了尸体,那两人是被人割喉而死。 身上的钱都抢光了。 图凯背部有处刀伤,像是跑的时候被人砍上去的,不过力道不够,砍得不狠。 若换成徐忠来砍,能砍断背骨。 即使是砍在背上,也能砍死敌人。 兵器要是趁手,他能将对手劈成两半。 图凯的伤显示对手没什么力量,遇到骨头就砍不动了。 现场一片狼藉,却没有一个姑娘看到打斗场面。 也能说得过去,楼里的姑娘晚上接客,白天多数都在睡。 他的兵进门后,基本自己上楼,各找自己相好。 疑点太多,却没有证人。 自己的兵死了两个,伤了一个。 他深沉地看着图凯,他本来对图凯深信不疑。 图凯是半路当的兵并非从开始就入了伍。 徐将军遇到他,是与边境游骑兵遭遇战结束时。 图凯穿着平民的衣服,与一个脱单的骑兵厮杀。 徐忠看上了他那股狠劲儿。 他腹部中刀,砍得很深,他一手捂住肚腹,一手挥刀与对方互砍。 徐忠搭弓一箭穿心,射死那个落单的骑兵。 图凯一脸血,看了徐忠一眼,以刀驻地想跪下道谢,却栽倒了。 徐忠救过图凯的命,所以信任。 事后,他看图凯身手还行,打架凶狠,便让他加入亲卫队,还提拔他做了队长。 听完图凯讲述对敌经历,徐忠道,“你先去休息吧。” 图凯走后,徐忠起身,燕翎为了偷听方便,内帐没点灯。 听到徐忠动静,她赶紧到床上假装睡下。 正紧张着怕徐忠又来碰她,脚步声到屏风处便停了。 好像徐忠只是看看她睡着没。 接着,他又回到书案前,招来了自己的幕僚。 此人是从国公府上带到军中的。 年过五旬,专为徐将军处理文件军政,以及写奏折。 才思敏捷,是个军师。 听了徐忠的怀疑,军师道,“这倒不难,查查他的出身就好。” “是不是细作便能查出来。先别惊动了他。” “交给我吧。” “他若是细作,那刀伤就是为了蒙混过关,让同伙砍的。”军师说。 第317章 图凯要求 军师出了营帐,又过一会儿,徐忠才入内帐,脱去衣服,躺在她身边。 她怕他又来强迫,绷紧了身体。 不一会儿,听到他发出均匀的鼾声才慢慢松驰下身子。 “若能有孕就好了。”她突然冒出个念头。最起码躲过与徐忠同房。 来军营几个月了,除了癸水那几日,他没落下过一天。 怎么一直怀不上孩子? 经由初夜事件,金燕翎后怕很久。 养成一个习惯—— 凡事过筛般思虑,直到把所有漏洞都考虑进去。 怀不上孩子,要么是徐忠的问题。 要么是她自己的问题。 她决定先查自己。 不几日,她便说身子不适,要去县里瞧大夫。 军中有随军大夫,不过多是处理外伤的好手。 说要看女人病,军医直摇头。 徐忠便允了。 金燕翎思来想去,决定看看图凯究竟是个什么货色,值不值得与之合作 。 除了那张美貌无双的脸,他还有什么别的本事。 她自己也很想知道对方的底细。 故意没把军师要查他底细的事传递出去。 她在军中时间长了,也知道混入细作是多么严重的事。 万一图凯真是细作,同他拉扯在一起,将把她拉扯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好在这关图凯过了。 老军师行动很快。 将图凯身份落实,他真的只是一个没落世家的最后一个儿子。 读过书,识得字,会一点拳脚功夫。 家中还有些余财,但与大世家不能相提并论。 他来投军,在途中遇到游骑兵,才打起来受了重伤。 养好伤,他就向徐忠表了忠心。 徐忠的贴身卫队所选之人都是受过他天大恩情的。 要么就是战场上互相搭救过性命的生死之交。 不然不能入选亲卫队。 图凯虽是书香门第的公子,却并不骄矜任性。 没有世家子弟的习气,为人慷慨,很快就被老兵接纳了。 徐忠听了军师汇报,松口气,“那日应该真的遇到抢钱的匪徒吧。本想抢姑娘们的卖身钱,却不巧遇到我们的兵。” 军师对他对望,缓缓点头应道,“也许吧。” 这桩案子就这么过去了。 徐忠很怕自己看走眼,挑个奸细。听到军师调查的结果,暂时相信了图凯。 不过禁止士兵去县城胭脂巷。 没几天,军中开始传起谣言来。 徐忠耳闻一些,很苦恼,结束一天的练兵。在帐中召见军师和图凯。 军师没听到传闻。 他是将军心腹,没人敢在他面前胡说。 徐忠叫来图凯就是为了问清,到底传些什么话。 士兵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怪异。 图凯一脸为难,“将军,这话不好听,图某说不出口。” “讲来!” “大家都说,将军自己夜夜弄女人,却不把兄弟们当人。” 徐忠哑口无言,也难说得清。 这事怨他,也怨燕翎,但他的责任更大。 燕翎不愿意与他亲近,次次用强,初时她还忍着不作声,后来便哼哼,再后来有时会大声号叫。 士兵哪里知道,只当是将军的闺房之乐。 一群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哪里听得了这种声音。 一个月一次的假期压根不够用。现在还被禁了。 一肚子火气,只敢说点风凉话败败火。 徐忠知道问题所在,图凯也知道。 “这次死了两个兄弟,取消假期,大家意见更大,说……将军之前,爱兵如子,都是假装。” 徐忠眉头皱成疙瘩。 “图某有个办法,不知将军愿听否?刚好军师也在,看看是否可行。” 他所说的就是设立军伎营。 这种事朝朝都有,哪怕现在,曹家安营之处也不会少。 徐忠刚开始不想设军伎营,一怕有奸细混进去。二嫌管理麻烦。 他没成亲时,士兵有意见,但没话说,将军能忍之事,下属为何忍不得? 可将军成了亲把女眷带来就不一样了。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谣言四起不利于安定军心。”图凯补充说。 军师也是从年轻过来的,也觉得不能不管。 把士兵散出去最大的问题,被对方活捉拷打逼供,若将我方实力全盘托出怕是不妥。 还有一点,传出去徐家军保不住自己的兵,能给人捉走,对徐忠是种耻辱。 两边各有弊端,相权轻重,还是设立军伎营更能减少风险。 军师同意,将军就更没话说了。 燕翎一直在内帐偷听,听到此处,才晓得那日,图凯拐回头是去杀人了。 没有这样的巧合,她刚提出要图凯说服将军。 士兵无端遇到袭击,死了两人。 她一面高兴自己实现了第一步,一面惊惧图凯的大胆和决断。 就在她提出任务时,他恐怕已有了主意,接着便马上实施了杀戮。 连谣言都起得太是时候了。 简直是刚着了火,便起了风啊。 一环扣一环,两招便让军中建起了军伎营。 看来他不但貌美,还有胆量、智谋与狠辣。 不知他那道伤是自己砍的,还是找人砍的呢? 若自己砍,伤口是骗不过老军医的。 他的帮手是谁? ………… 没多久,她就得了答案。 军营推出一个新规定,凡队长以上职位,每月仍可出去一天。 需两两结伴方能成行。 燕翎让小白送信,在饭庄包房等着。 图凯与一个小队长一同出现,队长去胭脂胡同寻自己相好的姑娘。 他则来到饭庄与燕翎相会。 此时,燕翎已确定自己身子没有任何问题。 她正当年,能生育,可一直不孕,是不是应该排除一下夫君的问题了。 自上次见面,已有月余。 燕翎急不可耐先问了自己关心的问题,“你可有同伙?” 图凯摇摇头,样子有些焦灼。 “若说同伙,以前没有,现在只有你。” 他冲着燕翎一笑,笑得燕翎浑身发冷。 他提醒道,“你太冒失了,也太小看你的夫君。” “你以为上次的事过去了?不信你躲在一边向街上看看。” 燕翎照做,看到街上有两个精壮男子明显与平民不同。 “那是什么人?” “盯梢的,也许是专门盯我的。” 图凯又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像条狡诈的狼。 “我们不能在此处见面,早晚暴露,到时私通之罪你我谁也承担不起。” “哪个与你私通了?”燕翎脸红上来,辩白着。 图凯欺身上前,将她抵在墙上,低头看着她,“你的投名状我已交过了,现在轮到你了。” “我们的确还没有私通,你认为有人信?有人在意吗?” 他的嘴唇在燕翎耳朵厮磨,低声耳语,“再说,你真的这么坚定,不与我私通?” “那你为何熏香?” 燕翎被他说中心事,恼羞成怒,用力推开他,再向外看,那两人不见身影。 “有话快说,一会儿他们就会到这楼里找我。”图凯回到椅子前,坐下。 “你的伤怎么弄出来的。” “刀有刀架,把刀放在加架上就可以刀刃向上,利用自重背向下做个背摔就可以,注意别砍了自己脑袋。” 他轻描淡写,听在燕翎耳中如同雷鸣。 “以后送信让金小白给我送,不过,你得拔了金小白的舌头。” 他说完拉开门就跑掉了。 从饭庄后门绕了一圈,跑向胭脂胡同,钻进第一家青楼门内。 同他所说的一样,那两个军汉搜过青楼便来饭庄,还偷偷打开她的门瞧了一眼。 如图凯所说,两人再在外面相会,实在太危险。 私通的罪名,她担不住。 通过这次跟踪之事,她发现徐忠是个粗中有细的男人。 她便把那轻视的心思,好好收拢起来。 徐忠不是纨绔子弟,小小年纪送到宫中学习。 又扔进军营跟随国公,他没得到过多少女性温情与爱怜。 性子刚直暴烈,都为此而来。 这不代表,他没脑子,一个统御千军的人,没脑子干不到将军。 燕翎再次为自己的大意吓出身冷汗。 第318章 对手出现 新婚伊始,燕翎与自己的公公,老国公见过几次。 那日府上来了几个亲戚,带来一个男孩子,约有八九岁模样。 男孩淘气,爬上了假山,足有三米多高,作势要向下跳。 国公就在一边站着,不拦,也不接。 任由那孩子就那样跳下来。 落地跌个跟头,裤子磨烂,粗糙的石子地面磨掉他一大片皮,血肉模样,伤口全是灰尘沙砾。 孩子哭声惊动家中长辈,一个个惊慌不已。 老国公这才上前亲自抱起小孩,安抚众人,“这点皮肉伤而已,老夫常年处理这样的伤口,你们退下吧,我给他包扎,小孩子长得快,几天就能好。” 他低头问孩子,“你还挺勇的,我以为你不敢蹦。怎么样,下次还敢不敢了。” 那孩子点头,“敢,我穿厚点。” 国公很开心,夸他,“好孩子。” 处理伤口时,他把家里其他人都赶出房。 递给小孩一条毛巾让他咬着,说清理沙砾很疼。 那孩子真的没叫唤一声,把毛巾咬了个洞。 燕翎从头默默看到尾。 在她眼里,公公是懂调教孩子的,的确硬得下心肠。 丈夫的性格形成绝对和公公有关。 虽然公公有他的一套办法教养孩子,但她不想有了儿子,被这样的人夺走教养。 更不想放在宫中,成日见不到面。 好不容易生下的儿子,她要自己带。 ………… 没等云之去拜会国公府大公子的夫人,燕翎先来王府了。 她站在王府门前,看着气派的大门,与门口的石狮子,心中万千感慨。 想当初,她以为自己才会是这府上的女主人。 命运捉弄,她嫁了旁人,只能以客人身份上门。 云之听了下人来报,心中虽惊讶,也赶紧开大门迎接。 论位份,还是端王之母更尊贵些。 不过国公府现在炙手可热更胜从前,权势比王府要大。 云之站在门廊下,接待突然来访的将军夫人。 一个女子从车上下来,窄肩蜂腰,体态风流妖娆。 穿的、戴的,无不是京城顶尖的货色。 乌黑头发梳做高髻,钗环自不必说。 耳朵上戴着一对顶级的湖珠粉坠,用的湖珠有拇指大小,圆润晶莹。 关键两颗珠子大小、颜色、光泽几乎一样,肉眼难辨。 这得多少珠子里才挑得出一对儿来。 云之经营珠宝,识得好货。 这一对折成金价也不少了,关键有市无价。 几千枚一级湖珠里,也不一定找得出这样的一对。 还是最少见的粉色。 身后跟的仪从有十来人,个个穿金戴银。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气势逼人。 按礼仪,将军夫人拜见王爷之母要行深礼。 没想到燕翎只执平礼。 元仪同她一起出来相迎,看到对方如此傲慢心中不满。 对方行礼,口中道,“请夫人安。” 云之受她一个平礼,便不再回礼,客气地说,“将军夫人亲自过来,不敢当。” 跟在燕翎身后一个瘦高女人上前一步,对云之说,“夫人不打算请我们夫人进去说说话?我们夫人不知夫人今天也有聚会,冲撞了好日子,所以亲自上门给夫人道歉,不如大家进去说话。” “她是我家内宅大管家。枫红。”燕翎气定神闲介绍。 云之不好当着大家的面就赶她走,只得耐着性子压着火将她让入会客厅。 她身后带着一堆丫头婆子,元仪安排她们去了。 叫枫红的女人却执意留下,不离燕翎左右。 “叫她留下吧。这是我身边最忠心的人,我一时也离不得。”燕翎笑着对元仪道。 一时厅中只留下云之和燕翎,燕翎身后站着枫红。 燕翎手中牵着个小男孩,大约只有四岁。 “这是你的大公子?” 燕翎眼睛落在儿子身上,一片温柔爱意,“是。他四岁了。” 那孩子虽小,却能看出长相周正,将来定是个美男子。 她刚想夸几句,燕翎似乎有意打断,“不知六爷现在何处?我们自幼相识,好久不见了。” “夫君卧床已有数年。” “我能看看他吗?”燕翎说着便已站起身。 云之此时不但诧异对方的粗鲁,还十分厌恶她带着侵略性的强势。 她拉下脸道,“夫君身体情况,不能见外客。抱歉,将军夫人若无他事,我们以后再见。” 一边管事及时高唱,“夫人端茶送客喽。” 燕翎知道自己太急了,犯了对方的嫌恶。 “我这次回京是为着将军袭爵一事。想来不会很快就走。姐姐,我们后会有期。” 她起身,向着云之草草行个礼,带着枫红快步离开会客厅。 一帮人北风卷草般走个干净。 云之的总管家和元仪代她送客。 她自己端坐在会客厅,心中一片疑惑。 想来想去,自己的确与国公府没有什么交集,更谈不上得罪徐忠的夫人。 这个燕翎,为什么针对自己? ………… 燕翎故意选与云之茶会冲撞的日子,见过一帮上赶着巴结自己的京城贵妇。 草草结束宴请,她不在乎结交哪个妇人,现在国公府的地位,不需要她拉拢任何官家女眷。 徐忠在她要设宴时就一再告诉过她了。 她似笑非笑对夫君说,“好不容易回来了,我就是喜欢吵闹一通,这几年我寂寞得还不够吗?” 徐忠便不再管她。 她就是打听着云之今日有茶会,故意为之。 这还不够,宴席还未完全结束,她称头疼,自己带着人撇下客人,跑到王府。 她想看看云之失落和狼狈的模样。 云之与她想的不同。 端庄、大方、从容是她见惯的大家闺秀。 但没有她想象中的失望与沮丧。 那对眼睛看起来挺厉害,不动声色,看透世情。 燕翎的仪从中带着好几个名医。 她不信李琮已经瘫在床上,并且没有意识。 必须亲眼看到,才能死心。 可惜,心太急得罪了云之,还没开口便被赶走了。 不!她是不会死心的,她要用最好的大夫,遍寻名医把琮哥哥治好。 她挑开帘子,唤了声,“枫红。” 女人应声走到车边。 燕翎吩咐道,“你去打听一下,六爷一直用得哪几个大夫。把那几个大夫给我查清楚。” “是,奴婢这就去办。” 枫红转头麻利离开了队伍。 自从回了京,她就从娘家亲自挑了伶俐精干的女人做贴身婢女。 枫红是她从边境带回来的女人,她们互相帮过对方。 在边境多年已结下浓厚情谊。 若非如此,燕翎不会把任何机密事情交给他人去办。 除了枫红,贴身侍女她挑得全是安过家,生过孩子的年轻女人。 这些女人眼力活、心机深、够泼辣。 又因为有家有口,很好拿捏。 月例只需比一等丫头多开一倍,一个比一个做事卖力。 她坐在车上,闭目养神。 不一会儿,便想出迫使云之就范的办法。 直接吩咐车夫,不回国公府,调转车头进宫。 府里徐忠的弟弟徐乾因为婚事闹情绪,一整个月不出房门,饭也不好好吃,为个女人,日日躺在床上,像个活死人。 国公刚开始由着他,不吃就饿着吧。 时间久了,发现小儿子是真的顶了牛,饿晕过去也不吃饭。 他能有什么办法?一辈子硬气惯了,叫人撬开嘴巴强喂。 根本没用,他们刚出来,徐乾就抠嗓子,把饭全吐掉。 一辈子没害怕过,没服过软的国公爷只能求儿子想开吧。 徐乾在房间里无声无息,仿佛死了。 国公最后只能真的当小儿子已死。 燕翎回来许多天,除了应景去过小叔子住处,同徐忠一起劝他想开。 小叔子好坏,与她这个嫂子无干。 这会儿,她无端想起了徐乾。 听说小叔子是为个女人,她可以以此为借口,把云之所有的朋友都抢过来。 京城就这么多大家族,几乎都是云之的朋友。 女人在一起无非就那些话题,从中多选几个可心的女子说给小叔子,保管他回心转意。 忘掉旧情,无非新欢与时间。 如果忘不掉,要么新欢不够好,要么时间不够久。 第319章 心狠手辣 金燕翎进宫给皇后请安后,便去了紫兰殿。 皇贵妃带着李璟在花园中玩耍。 燕翎远远驻足观望,她在问自己,为何要与云之过不去。 那股恨意从何而来? 只是因为她嫁给了自己当初想嫁的男子? 云之与她出身相仿,高门贵女,母亲疼爱有加。 自从嫁给不同男人,人生便开始走向不同道路。 她在边境吃苦。 云之占着她的男子,在京中享受荣华富贵。 云之过得是她的生活。 还过得风生水起。 京中贵妇提起六皇子妃无不夸奖与同情,大多数人对她很是敬佩。 年纪轻轻丈夫依靠不上,和守寡没什么区别。 幸好小公子封了王,她一个女人家撑起整个王府。 燕翎却认为没了丈夫,又守着大笔财产,是多好的日子,有什么难的。 她有种隐约的感觉,云之与李琮并没有那么深的感情。 一直等到皇贵妃发现燕翎站在一旁,燕翎迈步过去请安。 皇贵妃不但认得燕翎,还与她很熟。 燕翎母亲与宫中一位妃子是远亲。 那位妃子住处离紫兰殿不远。 母亲常带燕翎进宫,所以燕翎与六王打小相识。 两人常在花园一起玩耍。 “亏你这孩子还念着我。” “记着呢,燕翎从边关带了许多特产给皇贵妃娘娘。” 与皇贵妃闲谈几句边境风土人情,燕翎话锋一转,提及自己来意。 “六哥哥瘫痪许久,不知都请了什么大夫医治啊。” “他的夫人云之与琮儿感情甚笃。琮儿瘫了她不知多伤心,请了京城最好的名医……可惜药石无医。” “皇贵妃,可想试试别处的好大夫?我从边关带回一位大夫,擅针灸,最能医瘫。当时我便想着带回来,给琮哥哥试试。” “只是云之姐姐仿佛不喜欢我,今天去拜访,连琮哥哥面都没见上。也不知照顾得怎样。” “她那是不识得你,头里被江湖游医骗得次数多了,也不想琮儿多吃苦。若是你带来的大夫,我同她说。” 皇贵妃笑着拍拍燕翎的手背。 “那不如皇贵妃定个日子,让琮哥哥进宫,这样我直接将大夫带到此处,当场试医,若有效果,咱们再商量后续治疗。” “那就明天吧。”知道自己儿子还有可能再次醒来,皇贵妃急着试试。 每隔一段时间,云之都会带上李琮给婆母请安。 顺带让皇贵妃看看儿子被自己照顾得是否妥当。 这次旨意传到王府,间隔比往常短了些,云之只当皇贵妃思念儿子,并未多想。 直到她带着李琮出现在紫兰殿,看到皇贵妃身边立着的燕翎,心中才知道,这一切,是燕翎所为。 又看到她将一名相貌奇特,不似中原人氏的老者带到皇贵妃面前,介绍说是边境神医,云之心下有些慌了。 “娘娘,这种大夫不知来路,轻易就在夫君身上试针,恐怕不太好。” “夫人不知他来路才会这么说,在我们边关,他是赫赫有名的神医,医好过站不起来的军人,不信可以问问徐将军。我们夫人绝不扯谎。” 又是那个枫红,一番话滴水不漏。 她话锋一转,“我打听过,王府只用了宫中太医,和一位擅治女子病症的黄大夫,再有就是京城中坐馆大夫,不知奴婢说错没有。” 云之不答话,只瞧着皇贵妃。 皇贵妃也觉燕翎由着一个下人说话,不合礼仪,但担心儿子的心是诚的。 便没责怪她失仪,只是摆手让枫红下去。 和缓对燕翎道,“云之不了解这位大夫才会担心。” “就治治吧。”皇贵妃发话。 那老者听吩咐拿出一只布卷打开,里头是密密麻麻各种型号银针。 他让人将李琮平放在春凳上,将针用自己带的药水消毒,开始施针。 整个宫中,太监宫女多少双眼睛都放在大夫手上。 他行针快速,一看便对人体穴位熟记在胸。 有些位置扎得深,有些位置扎得浅。 在扎到膝盖处时,李琮颤抖了一下,所有人都倒吸口凉气。 全部行针结束,他也只动了这一下。 云之却把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儿里。 她的表情被燕翎看在眼中。 ………… 若非金燕翎狠辣,她绝无可能带着国公府嫡长孙平安回京。 这个孩子要得多辛苦,只有她知道。 她给了图凯一个任务。 要他说服徐忠在营中建起军伎营。 他真的做到了,现在轮到她了。 她若不拿出诚意,图凯是不会与自己合作的。 在军营中,燕翎很难聚集自己的力量。 她别无选择。 这个巨大的难题摆在她面前。 那一天,时值傍晚,火烧云将天边染成得血红,霞光散发着最后的热量。 金小白从外头欢乐地跑进营中。 他在这里,从来没有苦恼的时候。 看着金燕翎时总是一脸钦慕。 他深爱她,纯洁而虔诚的爱,让金燕翎更难受。 他没向燕翎求过任何东西,仿佛能呆在她身边,就已经得到全世界。 他是唯一能在营里乱跑,不被怀疑,安全送信的人选。 但图凯不愿冒一点险。燕翎也不愿。 不是不信任金小白,是不敢信任所有人。 只要小白还能说话,一旦被逮到,他抗不过军中的拷打。 如果不能说话,他又不识字,那便安全了…… 这一关是为二人安全。 燕翎看着小白围着自己,像小狗一样巴望她多看他一眼,每看他,便得到一张充满阳光的笑颜。 “不是狠不下心。” 燕翎喃喃地低声说,“别让他记恨上我。” 她在此时意识到,她也爱小白。 小白是她无聊灰暗军营生活中唯一的光亮。 她将目光移向小白,那孩子像是感受到她心情不好,慢慢移过来,轻轻把脸贴在她腿上,水灵灵的眼睛望着她。 她心里一揪,站起身,挑帘出去了。 走到军营驻扎地大门处,隔着两条路宽,圈出一块地,做成了军伎营。 可以看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进进出出。 莺声燕语不时传入耳中,带着最凡俗的热闹快乐。 她就站在那儿,痴痴看着。 一阵不合时宜的哭叫,打破眼前的安宁。 她看到一个士兵拽着一女子头发,将她拉到营外,又踢又打。 被打的女子嘴角已经流血了,一只眼肿得老高。 她绝望地凝视着打人的士兵。 一群人很快围上去看热闹,两人被围在人群当中。 燕翎也觉好奇,左右看看无人注意她,只管跑到路对面,挤入人堆中。 士兵不停手还在打女人。 女的用手挡着,渐渐失了力,只余干挨打的份。 “住手。” 燕翎看不下去,大喊一声。 她本想看两眼就回营去,没想到打人没完没了。 泼着被徐忠骂,她也得管回闲事。 “她快死了,你还打。” “你是哪营里的姑娘,管得着?” 到这里玩的士兵,官阶都不高,不识得燕翎。 他那龌龊的目光上下扫了扫燕翎,咂着嘴,“这么漂亮的妞,我怎么没见过?” “跪下!”燕翎冷冰冰命令。 他先是一愣,左右看看围观者,大家都不明所以,不晓得一个伎,为何能摆出冰清玉洁高高在上的样子。 被打的女子爬到她跟前摇摇头,示意别管,“一会儿他会连你一起打。” 之后,爆发出一阵哄笑,笑得燕翎莫名其妙,她扒拉开人群,冲着远处喊了句,“哨兵,过来。” 站岗的兵不敢走开,便叫住一个路过的军官,指了指这边。 军官过来,大家自动让开,他一见燕翎赶紧单腿跪地行礼。 大家都散开了些,好奇看着这一幕。 “此人殴打军伎,对我无礼,该如何处置?”燕翎问军官。 “对夫人无礼,领二十军棍。” 一语即出,四下皆静。 夫人? 第320章 一件冤案 早听说军中只有一个女子,便是将军夫人。 一个高门贵女,肯随军,已得了大部分军士的心。 他们纷纷下跪,燕翎满意地看着围成一圈的士兵。 对已经蒙了的打人者道,“听到了吧,去领罚吧,不过并不为你冒犯我,而是为你打了她。” “这贱人对我无礼在先。夫人明查。” “说了什么话,伤到你哪里了?”燕翎反问,“你若受伤,必定也罚她。” “她……她说……”想必受伤女子说的话不堪入耳,那士兵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一二。 “我只说他玩意小,事儿不少,实话而已。他就恼了,接他一个人用的时间我能接三个人了,老娘来这儿是为了赚钱,这人在这儿臭名远扬,没人接。” “闭嘴。”军官尴尬地看了女子一眼,对打人者道,“不必多说,领罚吧。” 军伎营也归军中管理,出了事自然要按军规处罚。 营中打架处罚就是二十军棍,罚得有理有据。 那人虽不服气,燕翎在此,他又有些怕得罪了将军,只得去了。 处罚营,回荡着男子忍痛的闷哼。 ………… 大家看到没热闹可瞧都散了。 燕翎对军官道,“军营的军规拿来我瞧瞧。” 那人并未答应,只说,“夫人有事问将军即可。” “把军规送到将军帐。”燕翎不理会,直接下了命令。 “找人给她医伤。” 女子感激地看着燕翎远去,冲她背影磕了几个头。 等夜深人静时,一道影子跑进军营,一头扎进受伤女子营帐。 他给她一只银锭,足够她赚一个月。 女人并不惊讶,淡然看着小白把银子放她枕边。 “夫人说,让你下月初五到胭脂胡同对面饭庄与她见面。” 送完信,小白一溜烟跑了。 有了钱,女子就能安心休养身体,心中很感激燕翎的细心。 不然,带伤她也得接着做事。 银子没暖热就被来探她的家人尽数拿走了。 第二天,帐中来了个军人,不理别的女人,径直走到女人面前。 “不接客。”女人理也不理。 那人站着,神情复杂打量着女子。 女子翻身坐起,才看到来者是头天那个军官。 “夫人为你把这帐子包下来了。其他人都出去吧。” 等别的女子都出去后,军官又喊来自己带来的军医为女人治伤。 临走留下一串钱。 女子姿色很寻常,她也知道自己这样的残花败柳不可能再成家。 常年的风尘生涯毁了她的身子。 她不能生育,像一把药,熬得只余渣。 燕翎就是她的救赎。 女子明白,自己一点用没有,将军夫人不会白施善心。 她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早就明白对她们这样的人来说,世上没有白给的善心。 她早不天真了。 不管夫人叫她干什么,哪怕通敌,她也不惜试试。 养到初五,她按时来了饭庄。 将军夫人已经坐在窗边等着。 不等她行礼,燕翎挡住她,单刀直入问,“你何故入军营为伎。” “弟弟长期生病,家中缺钱。”她也很直接。 “需要多少钱看病?” “最少也要数百两。” “你恨你的家人吗?” “……又恨又爱。” “若是你弟弟死了,你会怎么样?” “我……”女人哽住。 她受尽辛苦,都因弟弟而来。 这些年赚不少钱,都拿去给弟弟瞧病,弟弟长大些,还需要娶亲。 她这一生全为这个弟弟牺牲了。 可她又着实恨不起来。 弟弟是背在她背上,一点点长大的。 两人感情很好。 因为生病拖累她,弟弟曾不止一次求她为自己买副毒药。 说他死了,一家子都能解脱。 累的时候,受委屈的时候,只有弟弟心疼、安慰她。 弟弟拖累她,却是世上唯一爱她的人。 她怎么舍得。 想到这儿,她抹把泪,“我希望弟弟能把病治好。” “我能找名医为你弟弟医病。只要不是绝症,都能医好。” 女人“扑通”跪在燕翎面前,“那我的命就归夫人了。” 燕翎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由着女人跪在那磕头,“你且起来,不管你从前叫什么,跟了我之后,就与从前决断了。” “赐你个名字,就叫……” 她转头望向窗外,远处山间一树红叶像一片红云,极有意境,脱口而出,“霜叶红于二月花,就叫枫红吧。” 枫红跪在地上,等得腿都麻了,夫人一言不发。 她抬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夫人仍在看着远山,泪流满面。 “夫人有什么要吩咐的?”枫红问。 她不晓得一个做夫人的,能有什么烦恼。 吃得饱穿得暖,独居一个军帐。 听说帐里布置得华丽无比。 理解不了,干脆不想,听从吩咐就好。 “你只要听我的话,不但能让你全家过上好日子,你之后的生活也由我安排。待我回京,便将你带走。” “做我的心腹,将来我给你指个殷实人家,在京中安家。能生就生,不能生抱个孩子,也有个盼头。” 燕翎几句话就为枫红勾勒出锦绣前程。 听得枫红血向上涌。 她用力磕了几个响头,“是要枫红做细作吗?” 在她想来,只有这么高风险的事情,才值这个价。 夫人“扑哧”一声笑了,笑得那么好看啊,比春花还迷人。 “哪有这样的事,即使有,也是男人家的事,与我们何干?” 接着她布置了第一个任务,与小白熟悉一下。 “之后呢?” “之后……”燕翎小声吩咐,枫红听得脸上失了血色。 “真要这样对一个孩子?” 燕翎看着她点头,“现在不想跟我还来得及,不罚你。以后我们只当不认得。” 枫红低头想想,咬着牙点点头。 她早在胭脂巷就见过金小白。 他可是巷子中最年轻最受欢迎的小相公。 “最受欢迎”四个字带来的可不是荣耀,而是伤害。 她没空同情别人,来了军中才知道,原来小白跟了夫人。 那也算小白的恩人了。 也许这就算小白报恩了。她这么想,心中舒服了些。 小白跑着为夫人与枫红传过几次消息。 这天晚上,小白送来一张条子,枫红看了看上面画着一个符号,就是她与夫人约好的行动时间。 第二天一早她便敲了军鼓,状告夫人御下不严,害自己丢了东西。 这种事不归将军直接管理。 这个临时军事衙门,是专门处理老百姓告军人的事件。 几乎只是摆设。 听到鼓声,校尉来处理,见是告夫人,都惊呆了。 女人说自己失了东西,是夫人跟前的小跑腿偷拿的。 校尉不知如何处理,图凯就在附近。 听到军鼓赶快赶过去,刚好见校尉不知所措。 他询问事情经过,问女人,“捉贼拿赃。你丢了什么,咬定是小跑腿拿的?” “一小块碎银和一支钗。”女人不敢抬头。 图凯正色道,“你真要状告夫人的跑腿?听说她可是刚救过你。” 女人急了,“正是夫人救过我,我才不会诬告。又不是告夫人,手下的孩子贪小也是有的呀。” “只求拿回银子,不求别的。” “你敲了军鼓就不能私下处理了,跟我走。” 他带着女人带到将军帐前,让女人停在帐外,自己进去禀报。 燕翎让他着人搜查,他叫来两个军汉,壮着胆搜外帐小白睡觉的地方。 当时就在金小白常睡的外帐小铺底下找到了银子和钗。 小白眼泪汪汪解释说头一天女人给他的,让他放好,放在自己帐里容易丢。 “夫人知道吗?”图凯说。小白摇摇头。 没有证人,却有赃物,有原告,有动机。 当时就判小白偷盗罪成立。 按军规盗窃者处以绞刑。 最后念在小白年幼,非士兵,又是夫人的随侍,可处棍刑、劓刑或拔舌。 棍刑用的军棍打在身上能使内脏破裂。 小白受不完就会殒命。 劓刑需割掉鼻子,可致容貌受损。 受完不能再呆在夫人身边。 只有拔舌能保命还不至留下明显残疾。 …… 第321章 秘密幽会 军中有顶级手段的军医,医外伤不在话下。 能及时为小白止血止痛。 除了日后不能说话,别的不受影响。 夫人心中难受,为着自己将来安全不受任何威胁,硬起头皮,为他选了拔舌。 “滚出去。”她哑着嗓子骂图凯和两名军士,用力抓住椅子,控制自己颤抖的身体。 他们押住哭喊的小白,硬将他带出军帐。 帐中只留下燕翎和瑟瑟发抖的枫红。 枫红得的指令就是诬陷小白,她没想到后果这般惨烈。 小白被带走经过她,不停对她哭喊,“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帐中静悄悄,枫红看夫人的悲伤不似做假。 她跪在夫人面前试着安慰,“夫人,小白能跟随你,已经少受很多苦楚,这点伤痛对我们这样的贱命来说算不得什么。” “你走吧。”燕翎低着头,已经没力气多说一个字。 她回屋躺下。托军医好好照顾小白。 暂时,她无法面对小白那无辜的双眼。 这件事,她严令不得告诉将军。 又让图凯私下传出去。与徐忠一起过了这么久,她知道徐忠得知此事的反应。 她就是要激怒他。同时让图凯做好准备。 不几日,徐忠就知道小白受了刑。 他愤怒于第一例偷盗由自己帐中而出。 “把那孩子送走。”徐忠得知此事当晚就命令燕翎。 “送哪?送走就是死路。”燕翎道,“他已承担了自己行为带来的后果。够了。” 燕翎美艳的脸结着冰霜,从来到边境,她的笑,越来越少。 徐忠喜欢她的笑颜,挑开羞巾那一刹那的惊艳犹在昨天。 这才多少时间,她已经走向衰败的路。 “他是将军帐的人,不该做出这样丢脸的事。” 燕翎流下泪回头问,“你只在意你的脸面,我在此地的寂寞你可在意过。” “你要送他走,便一道送我走。” “我恨你。”燕翎话语冷如刀剑。 “恨不恨都不由你。”徐忠面色如常,压根不在意燕翎说什么,“罢了,留着他吧。” 他出了帐子,缓了缓心情,图凯过来汇报军务,手上拿着“小刀子”烧酒。 “独饮?”徐忠问图凯。 “约了人。”图凯老实回答。 “介意多一个人否?” “只求将军不弃。”图凯一笑,英俊的脸上映着傍晚夕阳,连男子看了也觉悦目。 他在前,徐忠跟在后,见图凯竟是去对面军伎营,他略犹豫,还是跟过去了。 那一晚,他们喝得畅快。 图凯找的那姑娘是个放得下身架的女人,妖媚无比,号称军营小花魁。 把将军伺候得无话可说。 似水怀抱,温言软语,缠绵一夜,红帐销魂。 自那时起,燕翎每有冷脸,徐忠也不多言,转脸便去对面。 图凯私下告诉徐忠,小花魁爱慕将军,只侍奉将军一人。 并叫将军放心,营中女子尽数服食过绝子汤。 自然,这是谎话。 一整个月,半数时间徐忠在燕翎处,半数时间在小花魁处。 小花魁是图凯买来的女人,没接待过他人,只为将军而存在。 她是个干净健康的年轻女人,容貌姣好。 这是燕翎特意交待的。 她不愿和粉头侍奉同一个男人。 一个月过去了,两人没有一个人有孕。 听说紧张会导致不易受孕。 小花魁被图凯安排在帐中后,图凯给她一碗药,明白告诉她是绝子汤。 要她在伺候时别有负担。 那药只是碗寻常补药。 她初以为自己是为侍奉图凯,毫不犹豫服下了,末了,才知道并不是要她服侍图凯。 心中不快,及见了徐忠,对方一表人材,也觉满意。 事后她问,“图大人,若小女子服侍周全,真的可以抬为将军妾室?” “自然。你好生服侍,少不得有个出路。”他掐着她下巴,看着她眼睛信誓旦旦。 英俊的男人,果真嘴上没实话。 一个月下来,两人的肚皮都没动静。 燕翎确定,不能受孕,是徐忠的问题。 事情难办了…… 没有孩子,袭爵的就是小儿子徐乾,将来国公府的一切事宜都会归小弟媳掌管。 所有国公府的荣华都与她无关。 她付出所有代价,都将成为镜花水月。 这里虚掷的岁月,被徐忠强迫的痛苦,一切全白费了! 她咬着牙,强迫自己冷静。 残阳似血,营外军鼓声声,如催命符。 战事迫在眉睫。 徐忠对此次战事志在必得。燕翎亦是如此。 有一双眼睛,总出现在她周围。 眼神灼烧,烘得燕翎浑身发烫。 他们隔着人群相望。目光纠缠。 即使她没看着他,也知道他在注视着自己。 燕翎暗中调查,图凯从来没与军伎营任何一个军伎有过往。 知道他这样洁身自好,燕翎心中轰然燃烧起来。 为自己前程,为这个俊美无双的男人,她下了决心。 可她不敢送条子给图凯。 任何能留下证据的东西,都不能出现。 燕翎发明一套自己的密码。 她本想把密码本给图凯,转个念头,给了枫红。 小白起初不愿去找枫红。 燕翎跟他说了许多好话,知道这件事对夫人很重要,小白还是妥协了。 枫红按夫人的意思,盯着图凯,叫他当着自己的面背会密码,然后烧掉了密码本。 之后的便条全部送给枫红,由枫红转交。 图凯进出军伎营最正常不过。 终于,燕翎约了他密会。 她实在冒了很大的险。 赶车的车夫是徐忠的人,她在饭庄二楼吃饭,车夫在路对面车上等。 燕翎知道他是奉命盯自己的梢。 枫红提前等在饭庄中,与她互换衣服,坐在窗前。 燕翎从后门溜走,坐着枫红提前雇的马车,去到客栈。 开了门,图凯一把将她搂在怀中。 两人的气息交织在一起,这欲望已经压抑得太久。 图凯抱起燕翎向屋内走。 …………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燕翎心中害怕,急着要走。 图凯还靠在床边,一把拉住她,“下次何时再约我。” “你在胭脂胡同有相好吗?”燕翎边整理头发边问。 图凯摇头,眼中划过一丝伤感,“我曾有过一个妻子,然后就是你。” “我不玩弄女人。”他说得正经。 燕翎看他一眼,信了。 这一步迈出去,就不能回头,燕翎不后悔。 她对徐忠既无爱意,也无恩义。 来到这里,她连约束她的那些规矩也挣脱掉,就再没什么能挡住她的脚步。 嫁给徐忠所要的东西,她必要拿到手。 整好衣服,她走到门口,回头看图凯一眼,那双蜜糖一般的眼睛盯在她身上,眼神含情。 她又恐惧又甜蜜,慌忙坐着马车回了饭庄。 从后门再次进入,到二楼与枫红换衣。 枫红吓得半死,哆哆嗦嗦道,“他一直盯着我。我太害怕,菜都洒你衣服上了。” 燕翎低头看看自己的锦衣,沾了一片菜汁,不禁失笑。 坐上马车,她躲在车厢中,一边发抖,一边笑,这次她成功了。 那么,下次她还可以。 心怀着这个甜蜜的秘密,连日子都好过许多,徐忠的冷硬有图凯的温柔弥补。 她越发憎恨徐忠。但整个人由于爱恋一个人而闪闪发光。比之前更美许多。 ………… 枫红拿了赏银,看着马车走远,长舒口气,顶替夫人时她吓得一口饭也没真的吃进去。 此时饿得肚内咕咕作响,满满一桌好菜,她尽情享用起来。 从此,死心塌地跟着燕翎。 她明白燕翎在做什么。 燕翎让她去饭庄时,就告诉她真实情况,拿她当心腹。 将军没有生育能力,而夫人,必须有嫡子! “这是掉脑袋的秘密,你敢去吗?”燕翎问。 “我敢。”枫红跪下坚定地回答。 事实证明,冒险的回报是丰厚的。 ………… 第322章 以彼之道 云之每月都会在李琮所服药剂中掺些“料”。 以保证他别“醒”来。 一开始一直很小心,按时按量给他“服药”。 时日长了,也许是放松了,也许是倦怠了,有时便忘了给他加料的药。 后来,见他没有任何清醒的迹象,便不再继续喂药。 王府的大夫照常请脉,次次都只给家人留下一声叹息。 此刻,云之为了偷懒而后悔不已。 元仪瞧了云之面色,也猜出一二分。 她只是从没追问过。 府上日子一直过得比李琮好的时候舒坦。 云之对后宅的妾室可谓仁至义尽。 连灵芝都被照顾得胖了许多。 梅姗和鹤娘都猜到几分,只有灵芝一无所知。 灵芝承担了照顾李琮大部分事情。 为他擦身、翻身、喂水喂药,只有这时候,这男人完全属于她自己。 可每月大夫来诊脉那一次,李琮身前只有云之。 不让任何妾室在房中。 李琮究竟如何,也只有云之一人知晓。 而这一天的药,历来是云之自己亲手煎的。 她对其他姨娘说的是,尽一尽自己为妻的本分。 此刻看到她如见鬼一样苍白的脸,元仪更坐实自己的猜测。 “那请徐夫人定好时日,到府上来为夫君医治吧。” 元仪开心地对燕翎道。 燕翎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元仪与云之。 她有四五分把握,李琮病倒与云之有关,元仪?她拿不准。 若按她的处事,李琮不行了,定然散了这些没用的妾室。 为何白养这许多无用之人,所以云之是什么样的货色呢? 她没理元仪,转头对皇贵妃道,“娘娘,宫中医药齐全,不如把琮哥哥留在此处,这种大夫擅治各种骨病,若有长期疼痛都可找他瞧瞧,这不是娘娘对各宫天大的恩惠吗?” “如此也好。”皇贵妃点头,“你很懂事,难怪你夫君疼你。” 燕翎脸一红,回身对云之得意地说,“姐姐会同意的吧。” 云之此时决不能塌架,笑着对皇贵妃道,“能治好夫君,是儿媳之愿。若有烦劳皇贵妃之处,请一定让云之知晓,亲自过来照顾也是儿媳本份。儿媳先回府中,把夫君常用之物带来。” 云之行了礼,冲燕翎淡然一笑,带着元仪离开紫兰殿。 她就不信,这个将军夫人,叫什么金燕翎的,能和紫兰殿门前的汉白玉栅栏一样,镶在此处。 姓金的总要离开的,只需自己也住进紫兰殿,她就得不了手。 车行半路,元仪与云之谁也没说话。 云之想了想,自己白被人骑在脖子上,不能就此咽下这口气。 怎么也得还她一次,来而不往非礼也。 便招呼车夫,调头去国公府,她要拜见一下老国公夫人。 老国公夫人与云之母亲在闺中就相识。 金燕翎能拜见云之的婆母,她常云之只能礼尚往来。 而且,垫黑砖这件事,可不是只有姓金的会。 云之想了想,挑了帘子,叫随行的府卫回家,带上儿子小端王一起到国公府。 这样她还能见一见徐忠将军。 就在金燕翎还在紫兰殿陪皇贵妃时,云之已坐在徐家的会客厅与老国公夫人叙话了。 云之陪着老夫人东拉西扯一会,话锋一转问,“没出阁时听我娘说,女人生育完养不好月子容易落病根,如今才多大,腰疼起来了。” 一句话打开了老夫人话匣子,“可不是嘛,生了他们弟兄俩,如今我的腿啊,腰啊到冷天就隐隐地疼,想到南方过冬了。” “咦?”云之好奇地问,“婆姨的病没治好吗?” “陈年老病哪治的好。” “您的大儿媳从边境带了个神医回来,头天就带到我们家,要给我夫君行针,我拒绝了。” “今天她就带了大夫去找我婆母,把我召进宫,给我夫君行针。” 云之笑着说,“您别说,一针下去,我夫君的腿就像有知觉似的。真是神医呀。想来徐将军也应该知道此人,毕竟从边关一路带回来的。” 国公夫人心中一个气,加上从前对金燕翎的芥蒂未消,仿佛肉里扎个刺。 老夫人缓过神,去逗小端王,“好孩子,开蒙了吗?” 小端王规规矩矩对老夫人行礼,“入宫与几个哥哥弟弟一起读书了。本王希望有朝一日和徐大哥一样能为国效力。” “真是个有大志向的孩子,你也有指望了。”老夫人道。 云之拿着帕子抹着眼泪,“您老说得是呢,夫君不中用,我也只能指着小的。” “可燕翎妹子今日这所为,倒让我婆母感觉我对夫君不尽心。” “我与她从前不相识,她带来的又是番医,我哪敢用?她却以为我对我夫君不上心。进宫告诉我婆母,只因她与我夫君是旧识。徐将军这位夫人倒是个念旧情的。” 燕翎新婚之夜的事还历历在目,现在做的事仿佛与之前的老夫人的疑虑对上似的。 一个嫁过人的女人,被人提着姓名说与人家的夫君有情义,这话和当面扇人耳光差不多了。 国公夫人已经不再掩饰不悦,起身道,“老身乏了,以后再聚吧。” 端王受封后,云之与国公夫人执平礼即可,两人已算同一辈分。 云之也不谦虚,行个平礼便离开了。 走不多远,听得老夫人喊人,“进宫,把徐忠叫回家来,只说我急病!” 她得意地走出国公府上了马车,小端王被府卫带着骑马跟随。 元仪在车内等着,一见她便问,“怎么样?” “她敢踩我一脚,别怪我回她一巴掌。”她舒舒服服靠在马车内,闭上眼睛。 回了家,几个姨娘知道金燕翎坏了前几日茶会,还针对云之,个个愤愤不平。 只有灵芝远远看着,待众人安静小声问,“那,咱们夫君真能治好吗?” 屋内一片安静,四双眼睛齐刷刷看着灵芝。 云之赶紧打圆场,“能,我相信能,夫君要是好了,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是啊,我看姐姐整日里着实累得很。”灵芝实心实意地说。 “爷若醒了,咱们家就又有当家的。谁不看三分薄面。” 元仪不高兴了,“小王爷就在这儿呢,咱们是正经皇亲,谁敢小看啊。” 灵芝知道失言,她跪下求云之,“灵芝没别的意思。求主母送我进宫照顾夫君。没个家里人,他一人在宫里咱们怎么放心?” 屋内气氛冷下来,大家都不作声,云之更是用结了冰的眼看向三姨娘。 “你的意思,这院里只有你伺候的好。我们都是摆设?”鹤娘一向嘴利,讽刺地说,“没你,敢怕夫君已经不在了呢。” “好了!鹤娘,灵芝不是那个意思。不过,越过我把你送进宫,我婆母会怎么看我?” “金燕翎找我的事还不够,我还要自己送话柄过去。你眼中有夫君,这很好,不过,你眼中不怎么有我这个主母啊。” 灵芝委委屈屈,主母待她们几个都不错。 李琮瘫了后,她不降反涨了一倍月钱。 所有物品供奉,都比往日李琮当家时更多。 她不在乎多一倍月例。云之的行为,她心底瞧不上。 梅姗经营了戏班,鹤娘经营着几家铺子。 元仪管理田庄地租。 云之总管所有项目进出。一日日都忙得脚打后跟。 没了李琮,所有女人都得抛头露面。 她只尽心管着李琮,这才是真正救王府的出路。 这一点她感谢云之。 但让她心存不满的一点,每月黄杏子与王府府医一同把脉时,不让她在场。 那一日的药,也不是她煎她喂的。 云之是这么解释的,身为妻子,一天都不亲手照顾夫君说不过去。 夫君的身体说到底是交到主母手里的。 所以这一天,必须由云之、元仪一起照顾夫君。 算是尽了做妻子的心。 灵芝软弱,不敢说什么。 ………… 第323章 番医之祸 当天晚上,燕翎回府就感觉气氛不对。 她再精明也没想到,对方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一家子一起吃饭,婆母高一声低一声地哼哼。 徐忠铁青着脸低头只管吃。 “母亲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生这两个畜生落的病根,年纪大了,没人管没人疼的,时不时犯病。反正我也老没用了,死得着的人,莫管我。” 国公夫人阴阳怪气。 燕翎“哦”了一声,低头吃饭不再说话。 “哦?”徐忠重重把碗筷放下,冲着燕翎道,“好孝顺的儿媳妇。” 燕翎莫名其妙,转头看着徐忠。 “你从哪找的番医,既管用,倒先尽着别人家孝顺,你是谁的儿媳?” 她这才醒悟,自己被云之钻了空子。 她很清楚婆婆对自己的厌恶是从新婚就种下的。 那件事,打死她也不会认。 “母亲不适,儿媳不知,皆因这些年儿媳随军跟着夫君在军中受苦,不能尽孝床前。若是知道母亲有这些病,定然先叫番医紧着咱们家治。” “明日我就进宫把大夫叫回国公府。” “你是想害死我儿?皇贵妃的儿子正使着的大夫,为着我个老太婆就把人叫走?她回头给皇上吹吹枕头风,谁倒霉,还不是你夫君!” “说你没脑子,你知道讨好别人的儿子丈夫,说你有脑子,真是高看你了。” 老夫人破口大骂,徐忠并未出言回护燕翎,他也狐疑燕翎为何要管李琮闲事。 人家有了妻妾,就算是幼时相识,也该避嫌,她的行为怎不叫人疑惑? 燕翎干坐着,等着老夫人骂完,起身道,“儿媳身子困乏,先告辞。” 她转身出了大厅,沿回廊向自己房中去。 婆母的话她当真了,以为婆母真的想叫番医医病。 她不能功亏一篑。 她决定不唤回番医,这么多眼睛盯着,明日她肯定不能出门。 但可以令枫红传信给皇贵妃,叫番医待在紫兰殿。 继续按疗程医治,并告诉皇贵妃,中间不能中断。 这样,常云之想把大夫调走,也有皇贵妃挡在跟前。 她一定要治好李琮。 燕翎这一招,正中云之下怀。 她在回王府的车上就告诉元仪,番医不可能离开紫兰殿去给老夫人治病。 老夫人最多斥责金燕翎,不让她出门。 不管李琮多落魄,也是正经皇子。 国公府不敢把大夫要走。 云之却能随时进宫。 明天她要亲自劝一劝番医,快点离京,别搅京中浑水。 元仪不解,“你劝他,他也不会听。” 云之闭着眼养神,“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 不管徐乾如何为了容芳要死要活。 容芳都不得不嫁给了李瑕。 挑开羞巾后,容芳一直低着头,不愿抬头。 经过徐小郎将一闹,李瑕猜测容芳也许有意徐乾。 常宗道专给李瑕写了封信,告诉他徐乾只是救过容芳的命。 话里话外意思,总结下来:我的女儿干净的很,徐乾死皮赖脸要求娶。与我女儿无干。 他只是一笑,将信扔一边儿。 联姻这种事,与喜欢不喜欢的,又不沾边。 情投意合最好,实在看不顺眼,养着就是了。 他现在养几个妻妾已不是难事。 打完倭寇回朝,他的王府就翻新过了。 权利这种东西,一旦沾上,就不想放手。 他不想勉强女人,也不会给她难堪。 所以夜里客人散去,他与容芳歇在一起。 床上由嬷嬷铺了白丝帕。 容芳缩在床里,仍是低头沉默。 李瑕用剑挑破手指,在丝帕上抹了一抹红,把丝帕歇起扔一边儿。 自己倒在外侧合上双目,过了片刻,听到悉悉索索,容芳摸黑挨着他躺下了。 第一夜既没有洞房,也没点花烛,就这么过去了。 整个国公府都去宫中喝喜酒,瞒不过徐乾,他气得一整天滴水未沾。 老夫人气极,心痛发作,只能卧床休息。 徐忠与老国公一同入宫,喝得大醉而归。 半夜到家,徐忠听说母亲病倒,气得直冲入弟弟房外,用力拍门。 徐乾自小惧怕哥哥,只得开了门。 徐忠一身酒气,带着一只黑色眼罩,他看着弟弟,慢慢解开眼罩,漏出一只没了眼球的黑洞。 徐乾只知道哥哥一只眼打仗受伤,从没见过伤口。 一惊之下,他咽下反抗的意思,低头站在哥哥面前听训。 “木已成舟,你聪明点,别再呕气。反正马上要回营,你不如请旨早些离京吧。” “嫁了李瑕她心中也只有我一人。她和他过不好,我不死心,就要等着。” 徐忠一拍桌子,“你多大人了,还要父亲操心吗?” “九皇子是由皇上指婚的,你懂不懂!?这门婚事是皇上认定的。你算老几。” “我不管算老几,在容儿心里,我就是第一。她过不好我不走。” 徐忠所说快要回营并不是瞎猜的,当夜吃喜酒时,曹家与九皇子都提及与蒙古的摩擦。 蒙古挑衅已有数年,这个脓包,迟早要挤。 估计要动用徐家军,为大周北部再开太平。 蒙古不似大月氏,他们骑兵十分厉害,此战估计要打上数年。 与其在京中做搅屎棍,不如早点把弟弟打发走。 徐乾脾气倔,做哥哥的最知道。 圣旨指了弟弟出行,徐乾他敢抗旨。 “你看看你哥哥。一只眼已经没了,为国家别说一只眼,哪怕牺牲也无所谓。可我不愿为一个女人而得罪皇上,丢了荣誉和性命。” “我不信皇帝老子能因为我不走敢杀我。” “他敢不敢和想不想是两回事。为着人心也不会此时动你,可你却将徐氏一族置于危险之地。” “就为一个常家小姐!我们一家子抵不上一个外姓女子!娘亲知道有多伤心你知道嘛!”徐忠苦口婆心。 徐乾仍不服,反问哥哥,“你与嫂子并不和睦,这种婚姻你过得快活吗?我们武将,说不定哪天就死在战场上,连个心爱之人也没有,死得不值。” “天哪,怎么我们徐家就出了你这么个情种儿,人家都成亲了,我叫你赖着……” 徐忠气急败坏,一拳捶在弟弟胸口。 不想弟弟好几天没吃过饭,一下就被他打晕了。 他只得又把小弟抱回床上,命嬷嬷熬点粥,喂他喝了补补身子。 别说回战场了,徐乾这身子都走不回囤兵地。 徐忠喝了碗醒酒汤,直接在屋里写了奏折,说明弟弟与老母一同病倒。省得到时催着出京,违抗旨意。 这首折子第二天就被放在皇上御案上。 皇上将折子扔一边儿,对徐乾也没奈何。 徐小郎将十分能干,也十分执拗。 打仗有一套,有勇有谋。 十六跟随父亲出征,十七独自带兵。 如今十八,暂无败迹。皇上惜他这块料。 皇上按住太阳穴,最近他一疲累太阳穴就爆疼,不能理事。 “听说小郎将数天不吃不喝,昨天被他哥哥打晕了。” 凤药整理着御案,“皇上别烦恼了,看头疼,叫青连进来为您诊治一下。” 见皇上没说话,便叫来青连。 开了方子,叫人下去煎药。青连仍没离开。 “皇上,听皇贵妃说起昨天紫兰殿来个番医,针灸很厉害,六爷的腿扎得都有了反应,不如请过来在臣身上试试针,可以的话,为皇上扎扎看。” 他说完看了凤药一眼。 李琮的情况与黄杏子密切相关。 杏子一个字不瞒凤药。 青连好像也知道点什么,这又是怎么回事。 凤药想着,突然明白什么,盯青连一眼。 这个整天在凤药面前嬉皮笑脸没正经的男人,红了脸。 看来黄杏子多年来明目张胆的喜爱,终于得逞。 那番医是有真本事的,他为青连捏骨,断他有颈背之症。 退了宫女,叫他光着上身,身上扎得刺猬一般。 扎上几针,青连便觉得身子轻了一半,整日里紧绷的后背、低头便疼痛不已的脖颈,瞬间松弛。 有了青连试针,皇上坐正,番医摸摸皇上头部几处穴位。 皇上强忍耳鸣烦躁,由他摸骨。 摸罢,拿出一套小针,为皇上施针。 第一针扎上,皇上只觉耳朵里血液的轰鸣瞬间消失,世界突然清静下来。 连太阳穴的疼痛也只余轻微一点点,可以忍受了。 随着施针,皇上竟然坐着发出轻微鼾声。 第324章 失眼之迷 皇上已经一连几夜因为疼痛睡不好。 疼痛一去,困意上涌,便盹着了。 数分钟后,他睁开眼,身体松快精神愉悦。 凤药眼见着如此高超的手段,杏子是个医痴,绝不会放过。 “大夫此次来中原,还回边境吗?” 大夫施针时,凤药端着针包在一边配合,似随口一问。 “叶落归根,总要回去的。” “皇上,大夫如此好手段,不如奴婢为您找个人,跟着大夫学一学,大夫离了京,皇上跟前也有得用之人啊。” “这手艺怕一两天学不了,朕离不得青连。”皇上闭目说道。 “奴婢荐的不是青连,是黄女医。” 那番医一直不说话,听到这里,插嘴道,“我倒有套治妇女病的针法,可传给女医,癸水期腹痛扎上几个疗程就能完好。” “也有其他妇症,都可用针刺穴位而医。” 诊病后,众人散去,皇上叹道,“马上用人,小将军这事怎么办好?” “想来徐老公爷什么法子都使过了。” 凤药静静听着,看皇上眉头不展,便道,“不如奴婢去试试。” “不过不能急,容奴婢想想办法。” “交给你,朕放心。你自去想法子。书案之事,不方便时让青鸾代劳。” 青鸾是新进含元殿的宫女,比着凤药低一阶,五品宫女。 她是书香门第出身,自小读书识字,作诗画画也不在话下。 身上带着一派天然的傲气。 那也难怪,含元殿只有她与凤药两人识字。 凤药只是农户出身,与她无法相比。 不过凤药是侍书之职,她是随侍,暂时被凤药压一头。 听到皇上招呼,她走过来行个礼。 眉清目秀的脸上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皇上,青鸾随时听候差遣。” 又低眉顺眼对凤药说,“姐姐放心,青鸾会小心侍奉。” 凤药出了含元殿径直奔紫兰殿。 她很怕云之下毒之事随着李琮醒来而暴露。 听说很多人看似昏迷,但其实心中尚有几分清明,听得见人说话。 李琮该不会刚好是这种人吧。 想到这儿,她小跑起来改了方向,调头冲向太医院,她得找杏子问明白。 黄杏子当值,见了凤药还没开口寒暄,被凤药一把拉到宫道上。 两人站在墙角,凤药快速把当日番医诊病之事告诉杏子。 杏子两眼直放光,立时就想拜师。 凤药左右看了看,这才低声问杏子,“李琮会不会醒来?” 杏子抓抓脑袋,“云之说不想要他死,吊着口气对王府最有好处。” 此时小端王尚年幼,又是孙子辈。 李琮有口气在,皇上就能对云之一府睁只眼闭只眼。 士农工商,商排到最末流,在官绅眼中,是不入流的阶层。 李琮倒下后,云之一直在最末流里打转。 有人上本参李琮,身为皇子,其家人却不顾身份抛头露面,丢了士绅阶层的脸。 皇上当面斥责那人,六皇子后宅妻妾都在守活寡,自谋生路不麻烦皇上,你却挑人孤儿寡母的理,不然你替六子养家? 云之知道此事后,几乎把经商过了明路。 都拜吊着李琮一口气在。 “要是一直给药是没事的。给多了就变傻,给少了能醒来也不奇怪,不过我瞧过他,腿是走不得路,醒了也是残废。” 凤药急火攻心,怕此时李琮已经醒了。 杏子却浑不在意,只急着求师。 带她过去也好,凤药想,杏子个性坚韧,好学,缠住番医,好给云之制造机会。 两人一同去到紫兰殿,云之头天的计划成功了,激怒燕翎婆母,让燕翎这几日不能随意出门。 燕翎的确没再过来,但枫红过来,还捎信儿说万不可漏了疗程。 凤药打眼一瞧就觉这枫红不好对付。 不过,强龙不压地头蛇,她再是个角色,这里也不是她的地方。 紫兰殿的掌事姑姑一样不好相与。 本来,李琮一边接受番医针灸,一边喝着黄杏子开的药。 皇贵妃因为黄杏子调养而再次生子,对她言听计从。 抓来的药当即叫胭脂煎了给大儿子服用。 枫红按住方子对皇贵妃道,“娘娘,扎针期间不宜服药。我们姑娘特意交代过的。影响效果。” 云之越过枫红直接问明番医,对方直言,“无妨,想喝可以喝,不过喝不喝都一样。” 意思很明白,若是管用,早就好了。 “那还是别服了,万一与针灸有相克之处,反而不好。”枫红按着药方的手,一直没拿开。 皇贵妃听了番医的话,觉得有理,暂时在针灸期停一停药。 待针完看看效果再说。 效果好不必再服苦药。效果不好,服药只当安慰。 云之握紧荷包,暗中咬牙。 她本想趁着燕翎不在,胭脂煎药时给李琮下剂狠的。 凤药私底下问云之,那枫红是何人。 听了云之言语,也觉奇怪,将军夫人不该无故与王府为敌。 国公府的人没那么蠢,结仇结到明处。 燕翎的行为只代表她自己。 既然云之根本不识得她,这种仇恨就来自从前。 联想到李琮从前为人,很容易便想到,燕翎与李琮有旧情。 凤药迟早要到国公府,她有皇命在身,要劝徐乾放弃容芳,回囤兵地。 到时顺便和徐忠谈一谈。 听说徐忠与大月氏一战时丢了只眼,他忍痛将眼塞回眼眶与敌人厮杀。 直至击退对手,才回营医治,终因感染没保住那只眼。 那一战,虽险胜,但徐家军也损失惨重。 对这样的人,凤药心中很敬佩。 ………… 两人还在计划,紫兰殿外来了皇后宫里的大太监。 说请番医给六皇子扎完,到清思殿走一趟。 皇后腰部疼痛需要劳动神医。 这神医之名,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皇宫。 连皇后也惊动了。 ………… 徐忠戴上眼罩后,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凶狠可怖。 那只眼睛,是他心中消弥不掉的阴影。 他不在乎自己只有一只眼,一只眼足够他开弓时射死敌人。 校场比武,他仍是顶天立地的好汉。 他在乎的是丢了眼睛的原因。 只不过,这原因成了这一辈子都解不开谜团。 燕翎在军中冒着奇险通过枫红和小白传递消息,与图凯秘密约会。 时隔月余,她终于推迟了癸水。 在煎熬中时间过了两周,她请来大夫,确定有了身孕。 金燕翎喜极而泣,叫人喊来正在练兵的徐忠,含着泪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徐忠不擅表达,开心却不知对燕翎说些什么搓着手道,“凡事好好听大夫的话,好好养着。有什么需要的告诉我,我为你安排。” 他并没留下陪妻子,还是回了校场练兵。 燕翎很失望,她并不知道,徐忠到了校场就高声宣布了这个喜讯。 当即停下练兵,改为举行大比武,赏银百两。 同时晚上杀猪宰羊,为全军改善伙食。 一切都为有了孩子而庆祝。 图凯趁着校场混乱,营房空虚,钻入将军营帐。 燕翎躺在内帐以为徐忠回来了,理也不理,闭目养神。 直到一双温热大手将她掰过来,面对来人。 她睁开眼,看到图凯,对方含着热泪低声问,“你真有孕了?” 燕翎点头,他将燕翎狠命抱在怀中,呜咽着,“我以为自己这一生不会有孩子了。” “你疯了,敢来这里?”燕翎害怕得叫他快走。 图凯依依不舍在她额头上一吻。 “那我们以后不能在外面见面了,只通信即可。” 他偷偷离开了将军帐。 当夜,许多人喝得大醉。 徐忠被人灌得烂醉如泥,回到帐中便昏死在床上。 燕翎难以入眠,翻身坐起。 她耳朵里听到的是如雷鼾声,鼻孔中闻的是呕吐过的酒臭。 这便是怀了孩子,丈夫对自己的“关爱”。 连句“感谢夫人”的话也没有。 正烦恼,金小白偷偷摸摸探头,瞧见徐忠睡着,送来一封从枫红帐中递来的密信。 上面用密码写着“我需要见见你”。 第325章 重大军情 夜深了,燕翎知道出帐不方便。 但她实在太气闷,顾不得许多,只想出去透透气。 回头看到徐忠睡得像死猪一般,她挑帘出了将军帐。 走到岗哨处被拦下,她板着脸训斥哨兵一番,说自己要去看望那日被打军伎。 那天的事闹得很大,哨兵知道这位好心的夫人,为挨打女子包下整个营帐。 他不敢得罪夫人,眼见军伎营离得近。 夫人带着个半大小跟班,并非只身前往,就放行了。 军伎营整片营地都十分热闹,每架帐子都亮着灯火。 有人在说笑,有人在抓紧时间享受春宵。 燕翎挑帘进帐,被人一把抱入怀中。 图凯把头埋在她颈窝里,深吸一口气,“燕翎我好想你。” 燕翎推开他,“你别乱来。” 图凯红着眼,“放心,我今天就是有话想对你说。” 燕翎听到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 一直以来并非她在利用图凯,而是他们双方互相利用。 图凯来参军就是为了向徐忠复仇的。 “还记得被徐忠亲手砍头的那个公子吗?” 图凯愤恨地问,“你夫君拿我哥哥立威,毁了我们一家。” “那日我哥哥本不会迟到,头夜他的确喝迷糊了,去军营时还宿醉未醒。” “可他知道军纪严明,所以提前出门,在路上,他遇到一个临产妇人,他将人送到医馆才去了营地。被徐忠以铁律处罚,砍下脑袋。” “我真的想不通,为何一个像徐忠这样忠勇之士,竟是个弑杀之徒。”图凯痛苦地闭上眼,眼泪滚落衣襟。 “家父家母接受不了丧子之痛,双双亡故,本来我哥哥在营中呆上一年半载,回家后重新安排官职,娶妻生子,我家还能有机会重新兴旺。” “一时全家只余我一人。我便想来参军复仇。无论如何,我要杀了徐忠。” “那你怎么一直不动手,你加入他的亲卫队不是有很多机会吗?” 燕翎冷漠地问。 她此时心情十分复杂,消化不了这铺天盖地的消息。 “那样直接的死掉,太便宜他了。他所受的痛苦不足我父母丧子之痛的万一。” “所以,你叫他养你的儿子算是报仇?” “不!”图凯流下眼泪,“我没那么窝囊,我就是真的喜欢上了你。” “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他若发现,我可以一跑了之,你却跑不掉。燕翎,我爱你。” 图凯说完放开手,挑帘离开了。 枫红一直守在帐子附近,见他走开,自己才进到帐中。 “夫人?”枫红进入帐中,看到燕翎独坐发笑,笑得十分悲凉。 燕翎抬头看着她,没头没脑说了句,“我有办法把你收到我身边。” 枫红很激动,她出身太差,光是沦落风尘这一条,也不可能到大士绅家中做女侍。 顶多去庄子上做粗活。 能跟着燕翎到钟鸣鼎食之家,那是做梦也不敢梦的。 此前她一直担心,听燕翎这么说,终于石头落地。 燕翎早就听徐忠提起来,他们来此驻扎前,周边有被游兵全灭的村子。 也有单个被杀到绝户的家庭。 她指使枫红找一户没了人口的空房,住进去。 待过了几日,燕翎告诉徐忠自己身子不适,需要个女人贴身伺候。 要他去附近村子寻没了亲人的独身女子给自己使。 “若有这样的女人寻来,也算我们做件好事,给没出世的孩子积德了。” 徐忠觉得有理,便差人寻了周边,找到几个女人。 直到找来的女人中有枫红。 选人放在将军营帐中,所以无人认出枫红,燕翎指了她留在营中。 亲自教她穿衣装扮,出门时让她蒙了面纱,省得被旧识认出来。 此时,徐忠已开始和大月氏开战。 队伍说走就走,营地留在此处,他们有时一去整月不回,有时一周时间。 燕翎生产时,只有枫红在身边。 她早对徐忠死心了,并不纠结他在不在身边。 生下一个漂亮健康的男孩,过完月子,她才写信告诉夫君。 孩子百日宴,徐忠带了亲卫队赶回营中。 他黑了也瘦了,图凯也一样。 营地一片喜庆。 当日夜里,徐忠回帐中,虽然燕翎一再推脱,说身体尚未恢复好,不能陪伴。 徐忠和从前一样用强,带着三分醉意硬和她同房,一面拉扯一面说道,“你是我的妻子,今天说什么我也不会去找军伎,就要你来伺候。” 燕翎心中的厌憎已经快炸烂胸膛。 她恨徐忠,迫不及待巴望丈夫死掉。 他已经没用了。 有了儿子,她的地位已经稳固,此时丧夫,回京就是英雄遗孀。 新婚之夜的事件,国公府再怀疑也只能一床锦被遮盖。 嫡长孙承袭爵位,这个自私的丈夫之死,为自己戴上荣誉的王冠。 死得其所。 她和图凯一样想不通,为何一个受人爱戴的将军,同时也可以是个残暴的丈夫。 枫红此时钻入帐中,为她打来热水,清洗还没愈合又遭撕扯的伤口。 徐忠已整理好衣服,到外帐处理军务去了。 “他也太不温柔了。”枫红一边清理伤处的血,一边小声抱怨。 “我想他死。”燕翎喃喃说出了声。 吓得枫红赶紧“嘘”她。 此刻徐忠就在外帐的书案前,等着召见军师。 枫红小声说,“今天宴会,图军士有点高兴过头啊。别惹人起疑了。” 燕翎不顾枫红自给她擦伤,一下坐起身。 “奴婢已经警告过他了。”枫红压低声音说,“他不听。他说自己实在太高兴了,图家有后,起复有希望,他会奋力杀敌,争取军功。” 燕翎气得银牙咬碎,自从嫁到国公府的那一天,她的路就没好走过。 “他想有后,去娶妻生子,我的孩儿只能是徐家的后人,与他无干。” “我说了,可他不听,他说自己已经升为军校,以后……” “得罪徐忠他不会有以后了。”燕翎挤出几个字,身下的血不停流出,惹得她心烦意乱。 恨与怕交织,耳中听到枫红还在说,“他说要见见你。” “咣当”一声,惊动了徐忠,他走到内帐门口伸头问,“怎么了?” 枫红忙跪下说,“奴婢擦伤口,弄疼了夫人,不小心踢倒了水盆。” “仔细点伺候夫人。” 徐忠嘱咐一声,放下帘子回到案前,哨兵报军师到了。 燕翎让枫红出去,她坐在床上发呆。 觉得外帐静得奇怪,她挑开门帘向外偷窥,看到徐忠指着地图在和军师说话。 徐忠整日室外练兵,养成大声说话的习惯。 燕翎提醒过多次,帐中说话不必喊叫,他从来不听。 此时却将声音放得她支起耳朵都听不清。定是什么机密。 她移动位置,移到离书案最近的地方。 听到零星几个字,埋伏、奇袭…… 之后她找了种种理由—— 孩子太小,虽有乳娘,亲娘也得看着。 夜里孩子还会夜啼…… 让徐忠另找军帐住宿。 半夜,她偷看外帐桌案上的地图,联想到徐忠说的话,断定徐家军找到了大月氏藏兵之地。 此前,徐忠洒出去的探子多如牛毛,就为找到大月氏的主要兵力。 他们要奇袭大月氏,一举灭了他们主力军队。 第二日,大军休整一天。 枫红陪夫人到市集上买东西。 燕翎一直讨厌为自己赶车的那个士兵。 凑巧打游击战时,那人受了伤。 借着这个机会,燕翎提出让枫红男装陪自己出门,赶车改由小白代劳。 两人一同陪伴,很安全。 徐忠同意了。 小白把车赶到郊外,图凯就等在那里。 燕翎坐车内并未下车,隔着窗劝说图凯,“军校以后前程远大,必定高升,我已为人妇,何必纠缠。” “我只想要你,燕翎,徐忠这人不是好丈夫,你何必非他不可。他对你的折磨我日日听在耳中。” “若没了他你是不是可以嫁我?” “我的儿子将来是公爵,是国公府的掌权人,你在做什么梦?你能给我儿子什么!” “若让徐忠知道这孩子是你的种,你、我、孩子,一个都活不成。你清清脑子吧。” 燕翎不再掩饰,恶狠狠把后果抛给图凯。 图凯不说话,绝望地望着车窗里那张美艳却冷漠的脸。 这张脸上突然浮现出他梦寐以求的笑意,“你不是一直想报仇吗?告诉你个重要消息,你们马上有个大仗要打。” 她把头夜偷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图凯。 军营中今日的确有大餐,肉管饱。 这也符合军中习惯——上战场前一天所有官兵饱餐一顿。 图凯由此断定消息准确。 这绝对是场恶战,同游击战完全不同等量级的战争。 怎么用这条消息,就看图凯自己了。 燕翎说完指使小白赶车离去,荒郊里留下孤伶伶骑在马上的图凯。 第326章 疑云从生 云之借口不放心李琮,在紫兰殿住下。 她无法入眠,在房间内来回踱步,总感觉有人暗中盯着自己。 猛地拉开门,只看到空旷的院子。 枫红像只最合格的猎犬,为燕翎尽责。 她盯死了对手。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同样难熬的还有皇后。 李珩被胜利冲昏了头,压根不听皇后劝说。 他刚愎自用的一面越发明显。 凡不如意之言,一概不听,所有奏折的批复,官员任免,任意为之。 有人已经告到太师跟前,话里话外,说新主子不好跟。 太师传信给皇后,要她劝谏太子。 皇后还没想好怎么个“劝谏”法,太子与太师在朝堂上发生了剧烈争吵。 事关察哈尔部谋反一事。 太师意思,刚打完仗,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 国库仍然空虚,打仗要钱,百姓需要喘气,税赋太重会使民怨增加。 太子却说这叫做乘胜追击,之前打仗也说没钱,不也打赢了吗。 两人意见不合,太师党官员纷纷站队都不同意此时出战。 太子体会了“掣肘”。 意识到将来自己登基临朝也得受到外祖的干扰,他此时共情了自己的父皇。 老皇帝在宫里等着番医来为他诊治背颈之症。 这几日由太子上朝,他乐得轻松。 争吵的事,很快便传到皇帝耳中。 他心道离间皇后与太子,也并不难。 只需给太子机会让他体会做皇帝还身不由己,要听母后与外祖的话。 要不是这个儿子不中用,他很乐得做太上皇。 闲了几天,体会一把太上皇的感觉,皇上有点动摇了之前的想法。 为什么历代皇帝都非得坐着这个位子坐到死? 早点过几天清闲日子不也挺好。 太子没走到含远殿就被皇后差人半路叫走。 越如此,太子越反感。 外祖和皇后对自己的操控太过了。 给母亲请过安,他便呆着脸听皇后开始“劝谏”。 皇后苦口婆心,从太师对他的支持,说到将来继位并不容易。 没有外祖的支持,政令不通,太子太年轻,不知怎么驾驭老臣。 又提及万一皇帝改了主意,废黜太子,还得太师出面阻止。 说了小半个时辰,太子只是嗯嗯啊啊。 等母亲说完,太子问道,“母后可知后宫不该干政?既然我已监国,就代表父皇认为我可以独自处理政务。” “再说,我没有失误之处,父皇何故废黜我?” 他甩手走开,气得皇后脸色发白。 连皇后都感觉到太子之位岌岌可危,太子自己却毫无感觉。 她不能不动一动,再这么等下去,等待她的只有深渊。 夺嫡失败的结果,必定是王家最终的覆灭。 她握紧拳头,尽管后半生她最讨厌的就是皇上的冷脸,但此刻还是鼓足勇气向出了清思殿向含元殿而去。 皇上已被番医做过治疗,此时正是最舒坦之时。 嘉妃陪伴皇上最多,她深谙皇上各种生活习性。 这也多亏凤药指点。 她备了茶点,开了窗,与皇帝一同吃茶赏景。 听到宫人通传,“皇后驾到——” 嘉妃脸色瞬间变了,不高兴地起身道,“臣妾告辞。晚间皇上来未央宫用晚膳,你答应过的。” 皇上挥挥手,“放心吧。晚上朕过去。她定是为她父亲说话的。” 这次皇帝还真的猜错了。 皇后迈步走入含元殿,走到桌边坐下,那杯残茶还冒着热气。 “来人,把茶给本宫换了。” 新茶上来,皇后细品一番,放下盖碗,打量一眼皇上。 他头发已经花白,哪怕经过几天的休息,仍然一脸疲态。 他们都老了。 “皇上还记得第一个爱着的女子吗?” 皇帝与皇后对视着,思绪飞回若干年前,自己还是皇子时。 那个叫梅娘的女子,被他葬在心中某个角落里。 “大周从盛到饥荒、瘟疫、战争,跌跌撞撞走到今天,真是不易呀。” 皇后感慨道。 最让她心中难忍的是,两人缔结婚姻。 她只当重活一世,他还在念着“青梅”。 婚姻就是承诺,她带着守信的心情嫁给皇上,这个死男人却活在过去。 “我刚嫁给你时,很想与你举案齐眉。”皇后百感交集。 皇上皱眉沉默。 “你即使做不了好皇上,也可以做个好夫君。”皇后继续说。 皇上半闭眼睛只是养神。 “你对我,曾有过爱意吗?我为你诞育皇子公主。殚精竭虑管理后宫,你有顾念过我的辛苦吗?” 皇上眼睛睁开移到皇后脸上,对上那双已经有点浑浊的眼睛。 片刻,轻轻说了句,“都没有。” 皇后得了答案,站起身,走出含元殿,奇怪的是,她心中也无风雨也无晴。 一片清明的释然。 ………… 徐忠的突袭战,打得相当辛苦。 就在这一战中,他失了一只眼。 他们集合奔袭是在深夜开始的。 整个部队,黑鸦鸦一片,无声集结,向着目标地而去。 天上一轮弯着的红月,似魔鬼半睁的眼,注视着即将发生的血战。 他们到达敌方营地时,那里一片安静。 所有小队分开,包围对方营帐,大家点起火,执刀兵闯入进去。 里头空得像场梦。 外面杀声震天,原来中了埋伏的是徐忠的队伍。 大家节奏被打乱,好在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士。 被冲散后迅速集结,与对方开战。 混战中,徐忠骑在马上拼命厮杀。 他长年打仗,实战经验足,在马背上左突右冲,杀死对方大片士兵。 就在他和一个步兵用长枪对刺时,马腿一软,将他从马背上摔下来。 此时最危险,徐忠就地滚开,刚站起,就感觉自己被人从背后大力推了一把。 而对方长枪刚好刺到,他躲不及,被刺中一只眼。 他没后退,用自己手中的枪刺入对方肚腹之中,用力拧了几下,直到捅穿对方。 这才松了手,把扎在眼里的枪拔出。 枪头带出他的眼球。 他当时已杀红了眼,压根不觉疼痛,将眼球抠下,又塞回眼眶。 鲜血流了一脸,让他看起来如凶神下凡。 这时,图凯冲过来,砍翻一个冲徐忠而来的士兵。 两人一番冲杀,跑出包围圈。 徐忠吹起备用号角,率队回营。 他担心对方能知道自己偷袭,是不是会趁乱反过来偷袭自己营地。 还好营地安然,他马上命令所有人开始警戒。 将暗哨增加一倍,细作全部撒出去。 由于中埋伏后反应及时,而且派出人数比敌方人数多,战损还算可以承受。 他回忆起集结部队前,图凯曾劝自己,别调那么多人,留些人在大营看好自己的基地。 徐忠没听,仍然动用了总兵力的三分之二。 太阳出来,他每个营房去探望受伤士兵,心中疑团越来越大。 中埋伏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对方细作探明我方底细。 这种情况不太可能,若对方真的有细作进了自己军营,昨天夜里是抄了我方老底的机会,对方不会白白放过。 另一个种可能,自己军中出了叛徒。 然而偷袭一事,他做得十分机密。 只有军师与他自己知道。 军师是他从家中带来,跟随自己征战多年的老人儿。 流过血受过伤,救过他的命,陪他守过空壳子囤兵地。 不可能因为一小场偷袭战背叛他。 而且这军师一大家子都在京中,靠着国公府吃饭。 绝对不可能是他。 连集合都是突然下的命令。 所有士兵都以为在练兵,直到快走到对方营地,他才发了命令,亮兵器准备好厮杀。 唯一可疑的只有阻挡自己调兵的人。 如果这次出动的人数只有总兵力三分之一,恐怕就全军覆没了。 吃个大暗亏不说,无法向京中交待。 他想想就一阵后怕。 他与大月氏本就人数相当。 损失三分之一兵力,万一打遭遇战,自己可太吃力了。 大月氏常年打游击,十分狡猾,最难打的就是巷战。 大部队对阵他一点不带怕的。 想到此处,他疑云丛生,喊来军师。 第327章 图凯暴露 这次徐忠没留在营房,而是和军师一起散步至营外无人荒地。 “你觉得如何?”徐忠单刀直入问。 “将军也觉得不对?”军师皱着眉,有些话他真的不好出口。 “会是谁?” 军师自言自语,其实他心中有个嫌疑,又不敢说。 “你认为呢?”徐忠追问。 军师一撩袍子跪下,“我追随将军几十年,忠心耿耿,希望此次说出的话,将军听过就算了。” 徐忠低头看着军师,伸手去扶,“军师给徐某下跪,当真是不信任徐某。” “你我数十年交情,生死相随,闯过多少关了。徐某不是肖小之辈,绝不敢忘,军师有话直说,以后切莫再跪。” “夫人。”军师起身后,低着头只说了这两个字。 徐忠心中疑云更盛。 燕翎? 她就算知道这消息,为何这么做?她与他本就是利益共同体。 自己吃了败仗,她能有什么好处? 动机何在?那日军帐中只有他与军师,不是军师不是他自己,除了留在内帐的燕翎没有别的可能了。 他把想不通的地方说给军师听。 军师眉头皱得结成个疙瘩。 徐忠此时已让军医处理过伤口。 那只眼保不住了,他忽而想起,混乱中感觉有人推了自己一把。 便将此事也告诉给军师。 “一定是自己人推了你。若是敌人,定从后背给你一刀,要你的命。” “正是因为自己人,下不去手,才将你推给对方,叫你死于敌人之手。” “那么有一件事可以肯定,我军出了叛徒。” 徐忠自诩徐家军是铁打的军队。 出叛徒,比叫他死还难受。 他传了几个心腹,叫他们散出消息——揭发军中可疑的通敌分子。 一旦查实,保举揭发者升官发财。 消息散了不久,在他去军医所在军帐换药时,有人一挑帘子进来。 是燕翎的贴身侍女枫红。 “夫人让奴婢看看将军伤势如何了。” 徐忠从吃了败仗一直没回自己营帐。 他另设一个营帐,专门处理军务,写折子。 “奴婢请将军回帐中一趟,小公子身体不适。” 她说完先出了营,等徐忠处理过伤口,走出营房,却见枫红站在营门处等着自己。 徐忠心下有些诧异,这女子平日闷葫芦一般。 做事很稳妥,就是好像很怕自己。 成日躲着,实在躲不开,就低着头看也不看一眼。 放平日他也不在意,军中害怕他的人多了。 此时心中觉得有异,只不得声,跟着枫红向自己营中而去。 进了营,枫红放下帘子。 外帐中没有旁人,枫红指着内帐,“请将军入内帐。” 两人挑开帘子,内帐中空无一人。 徐忠回头,枫红已经跪下。 “将军,奴婢有事回禀。” “将军突袭那日,傍晚时,奴婢看到将军身边的图军门进了营帐。” “当时奴婢与夫人在外带着小公子散步,准备吃晚饭。” “他进去大约半炷香时间,就急匆匆出来了。” “奴婢之后回营给小公子取外衣,才发觉营中并无旁人。想来他是来找将军,但将军不在,如何能在帐中呆了半炷香?” “图军门不是奴婢得罪得起的人,所以偷偷禀告将军知道,请将军细查,但别泄露是奴婢揭发,奴婢没告诉夫人。” “万一不是他,奴婢定被夫人赶走,那奴婢就只有死路一条。家中老少都死光,本来奴婢是要死的,亏得夫人选了我。” 她磕了几个头,“本不想揭发,可事情重大,将军又丢了只眼睛,不敢隐瞒。” 一番话有理有据,并不为升官钱财,没有诬告的动机。 徐忠用那双锐利的眼睛瞧着枫红,枫红只觉得那眼神似千斤重压在她脊梁上,压得她抬不起头,身上冷汗直冒。 是燕翎叫她这样做的。 “出去吧。”徐忠吩咐。 他心中已经信了。而且他心思深沉,并没多少人真正了解。 开拔时,图凯又曾劝过徐忠别拨那么多兵力去偷袭。 营中空虚,万一遇到不测应付不来。 若按他说的去做,战损定然超过总兵力三分之一,徐忠可以上折子请罪了。 既然图凯这样害自己,徐忠冷笑一声,叫来自己的卫兵。 图凯在营房被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按在地上。 他脑子一片空白。 不管怎么挣扎、叫喊,士兵还是将他绑了起来,押到一处没有窗子的加厚暗房中。 那帐子支在一处山洞中,阴冷无比。 他被移到一根柱子上,去掉塞嘴的抹布。 地面一片濡湿,放着一只火盆,一张脏到看不出颜色的木头案子,上面并排放着各种工具,闪着让人心悸的寒光。 一股霉味混着血腥的气息在空中流转。 他以为自己足够勇敢,可此时他听到自己牙齿碰撞的声音。 这里是审细作的地方! “我要见将军,为什么把我绑到这里来?” 他狂吼着。 审讯官见过太多这样的人。 他手上拿着一张纸,上面写着问题,这些问题都需要被绑来的人给一个正确答案。 这一次,这张纸上写着:如何通敌,至使我方突袭失败。 整整一天,他受尽暗房内所有刑具。 时至晚上,枫红在暗房外给审讯官送酒,并请求进去看一眼犯人。 审讯官累得要死,坐在外面享受新鲜空气与美酒。 他侧身让开路,交待枫红,“你别怕啊。” 里头柱子上绑着一个“人”形血肉桩子。 枫红确实怕了,她感觉图凯已经活不成了。 不过她有任务在身。 手心中躺着一颗红药丸,她将此丸塞入图凯口中。 血肉桩子突然开口了,“是她?对不对。” 吓得枫红手一抖,药丸掉在地上。 “她在为你求情,你却攀咬。”枫红说。 “这药能免你受苦,你快服下吧。” 图凯咬着牙不愿吞下去。他满脸血泪,“我不会……出卖她。” “她求过情了,徐忠不放你,你活不成了。” 枫红把药放在他手中,“你若忍不住刑,就找机会服。” 短短几分钟,枫红走出暗房就大口呼气。 审讯官笑话她,“女人,就是胆小。” “放你娘的屁,那人活不了吧。看着像已经死掉了。” 审讯官拍拍胸口,“家传手艺,不让他死时,看着多吓人也死不掉,放心吧,将军要活的。” 枫红急火火回了营将图凯咬牙不吃药的事告诉给燕翎。 听了枫红描述,燕翎真的怕了。 徐忠的手狠,她此时方后知后觉。 他不会放过叛国之人,他方才在营中自说自话,此话他说了好几遍,莫不是专说给她听的? 她六神无主坐在床上,想象着图凯的血肉模糊的样子。 此时此刻,她为图凯的境遇完全没有一丝疼惜与怜悯。 她所有心思都放在——金燕翎,能不能安全度过这一劫。 是她要枫红去举发的图凯。 图凯不该爱上她,还强迫她要她接受这份爱,并回报这份爱。 她要的是此生的荣华富贵,国公府的地位与公爵夫人的荣耀。 图凯所给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根本不是她所求。 不除了图凯,就是给自己的前路上埋了暗雷。 他怎么还不死?燕翎心想。 更可怕的是,夜晚降临时,大营擂起了军鼓。 燕翎听了闷雷般的鼓声,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这鼓声,是要处置犯了军规的重犯。 开始有人在军帐外扯着嗓子喊,“所有人等,均到校场观刑!” “帐中不得留人——” 有人挑开帘子,枫红刚喝了声大胆! 来人也不听急匆匆传令,“将军有令,请夫人也到场观刑。” 第328章 暗算皇上 燕翎站不起来,被枫红半架着走到帐外。 外头士兵如蝗虫般密集,向着一个方向快速奔跑。 两个人抬个凉椅,不由分说请夫人坐上,将她抬至校场。 枫红扶着她,站在将军身后的观礼台上。 校场空荡荡,四个骑兵骑着四匹马分站在四个方向。 不多时,审讯官等两人抬着个“人”送到校场。 如果,那还能算个“人”的话。 已经看不清那人长相,只有个形状。 燕翎心中一片茫然,那人动了一下,全场哗然。 燕翎心中一阵收缩,只见被抬的人,挣扎着四处张望。 将目光锁定在观礼台上。 有那么一秒,燕翎希望自己失去知觉,晕过去算了。 可神奇的是,她坚持住了。 所有的嘈杂都被她屏蔽在世界之外。 她看着校场中的男人,目光投在她这里。 视线落在她身上。 嘴角好像扯出一丝笑…… 他的四肢被绑在四条绳索上,随着一声令下。 四匹马用力向前拉扯。 在他四分五裂那一刹那,燕翎软绵绵倒在枫红怀中。 她终于支撑不住晕过去。 ………… 番医跟随太监来到清思殿。 皇后已等在偏殿房内。 “本宫腰疼数年,请大夫为本宫诊治。”皇后让所有宫女在殿外守候。 偏殿地方狭小,本是值夜宫女所住之外。 说是偏殿,大小如一个成年人能躺进去的龛。 皇后躺在里面对番医道,“本宫还有失眠的毛病,偌大的宫殿里,总觉害怕,所以才将此处隔得这么小。” “躺在这里,还能寐上片刻。” 皇后一脸疲态,的确像长期睡眠不足所致。 番医跪在皇后面前,龛内就连个凳子也放不下了。 他身后被宫女置了一张矮几,将他所用针包用具放在几上。 他摊开针包,点上自己带来的蜡,拿出一瓶药水,用药水擦拭针身,之后将针在蜡上来回烧灼几遍。 之后才给皇后施针。 由于病灶处于腰处,所以皇后除去一部分衣物。 除了贴身宫女,其他人暂时回避。 番医感觉到皇后病灶已久,很难化解,像是数十年没有管过此处。 此次行针,花费近两个时辰。 大夫累得一头大汗,针毕,皇后坐起来,的确身子轻盈许多。 “你果真是神医。” 小宫女端着一只漆盘,里面放着金元宝,足足十个。 “这些金子,足够你在京师安家,不如就呆在京城,开个医馆。” 番医谢过皇后,接了金子,去往含元殿。 ………… 皇上需要第二次扎针。 这次却出了意外。 在扎上第一针时,皇上便感觉到一阵头晕。 他叫住番医,说了自己的感觉。 番医按了按所刺位置,并没有针偏。 便叫皇上再扎下一针,感觉一下。 第二针下去后,皇上眼前一阵黑,大叫坐起来,拔出一根针。 银针亮闪闪,没有任何异状。 随着两根针都拔掉,皇上头晕缓解一些。 番医查看皇上颈部时,大吃一惊,那小小的几乎瞧不见的牛毛小孔中渗出一丝黑。 血点小得不凑近细瞧,根本看不到。 番医不敢耽误,用小刀划开扎针处的伤口,一边挤血,一边着人叫来太医。 针孔虽小,划开后,却发觉里头全黑了。 好在番医心细,发现及时,赶紧清理黑血。 直到血液发红,才上了止血药。 此时,需要煎服解毒剂,才算清理干净。 可番医查看挤出的血,用了许多方法甄别毒剂,太医加番医都无计可施。 因为识别不出毒剂,所以无法配出合适的解毒药。 又不能每种药都给皇上服用。 皇上觉得浑身困倦,在睡着之前勉强发布两道皇命。 一道赦免番医无罪,让他留在含元殿配合太医,继续解毒。 一道命御林卫队将清思殿全部包围起来,不许皇后出殿一步。 番医去过清思殿之后直接来了含元殿,皇上就中毒了。 不是皇后下的毒又能是谁。 ………… 皇后写下万字陈情书,写明不可能是自己下毒。 理由主要就是皇上所说的,从清思殿出去,明知大夫要直接为皇上治病,为何此时下毒? 那不是摆明是自己所为?如此暗害,不如直接刺杀来得干脆。 然而,此时没人来及追究是谁所为,所有眼睛都在密切关注皇上。 他情况很不妙,流出鲜血后,不多时,伤口处又开始渗血。 这次流出的血黑而腥臭。 “全城发布皇命,有擅解毒者,来为皇上治疗,凡能认出毒素,赏黄金千两。” 整个太医院都来含元殿,面对毒药束手无策。 皇上睡着后,便陷入昏迷,一直醒不过来。 皇后听了这消息,不再喊冤,闭了清思殿大门,安心等待。 她独坐窗前,嘴角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是的,冒此奇险下毒的,正是皇后。 自从那日皇上亲口承认对她没半点情义,她就下了决心。 只要皇上别再醒来,四皇子已是太子,就能名正言顺登基。 哪怕再有新的圣旨,也可以赖在公主头上,说是女儿造的假遗诏。 公主胆敢反水,她这个娘亲就敢大义灭亲。 加上太师党的支持,四皇子绝对顺利登临大宝。 别管他谁掌中央军,谁是五军制台,谁又进了军机处。 等四子做了皇帝,大不了将这些人全部杀光。 她所需要做的,就是静待。 皇后拿起佛珠,闭眼静心一颗一颗拨弄起来。 ………… 消息传到黄杏子家时,她正在家与青连对弈。 两人当日无事,都休沐,便约着一起下下棋,青连顺便问问黄杏子,娶一个没有家人的孤女,媒人该怎么提亲。 他已打算娶黄杏子过门。 家中都同意这门亲事。 黄杏子虽是孤女,却是太医院最好的女医。 官至四品,足以配得上青连这个已然二十几岁,风流名声在外的浪荡子。 他从京中有名的公子,万千少女的春闺梦里人,经过自己不懈的努力,成了媒人不敢光顾的世家子之一。 此次能娶上名医为妻,让薛家长辈感觉平日烧的高香灵验了。 薛家人一再嘱咐,所有一切娶妻事宜,全部按女方要求来。 聘礼一样不少,彩礼一文不要。 青连嬉皮笑脸与黄杏子下棋时,门被邻居扣响。 手中拿着揭下来的一张皇榜,高喊道,“黄大夫,皇上病重!” 太医院之所以没召回黄杏子,是因为她在太医院挂了女医科。 平日只为后宫女子诊妇人病症。 她拿过皇榜叫上青连,取了腰牌一同入宫。 青连并不知道杏子为了帮助云之,而专门研究过毒药。 在他心中,大夫的存在为了救人而非害人。 毒药方面的医书,了解了解即可。 中原地带少有人因中毒而死亡的。 他在车上絮絮叨叨说了半晌,未过门的妻子只给了他一个神秘的微笑。 带着一丝讽刺意味。 “难道我说得不对?”青连追问。 自然,他说得并不对。 想得到毒药的女子可并不少呢。 只不过这些人不可能求助于青连家这样的医者。 杏子常走街串巷,专为女子治病。 贫穷的人家,女子几乎承担所有家务。 婆家的不如意也要由媳妇来承受。 拳打脚踢,甚至踢掉足月未出生的孩子,都有的。 青连哪会知道这些事。 并非所有女子,都像高门大户的小姐,带着丰厚嫁妆,得到婆家相对平等的对待。 别说贫穷的女人,连大户家的妾室也多得是不被当人看的。 黄杏子在这方面,心中有未婚夫君不为人知的黑暗一面。 她给出去过不少“好东西”,不单给过云之。 ………… 皇帝的血液散发着死鱼的腥臭和形容不出的奇特气味,短短一会儿,伤口的一小处刀割伤的肉泛了黑。 青连一进大殿就被浓厚的臭气熏得几乎吐了。 他处理过金玉郎的毒伤。 那腐肉味都比这好闻得多。 第329章 风雨欲来 青连忍住想吐的感觉,从近处查看伤口。 黄杏子也挤上前来。 “杏子,你……” “让开点,叫我瞧瞧。”杏子推开青连。 他只得生咽下让杏子先避开的话。 “这不单是植物毒素,里头掺了动物毒。” 皇帝神识尚在,杏子命令青连,“拿纸笔,我问的问题都全部记下。” “皇上,你照实回答我问题就好。” 她用力掐了皇上脖颈没受伤的地方,“疼吗?”她问。 “不疼。”皇上有气无力回答。 杏子皱起眉,又顺着手臂向下掐,掐到指尖,皇上说有点疼。 她挽起袖子,用锋利的小刀再次划开伤口,叫皇上歪过头去。 那里烂掉的肉,被她生生挖掉,皇上来不及叫一声,血喷溅出来。 厚重而奇特的气味,让人连眼睛都快睁不开。 血呈现黑红发紫的颜色。很快变得浓稠。 杏子竟然用手指沾了一点,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随即吐出,用清水来回漱口方罢。 青连这边吓得差点叫出声。 “写方子吧。” 她快速说出一串青连不大用的药草名,还有一些微毒的虫子。 两张方子,制作十分复杂,煎汤的快,另一份洒伤口的却需要约一天时间。 “快去吧,这里我守着。”杏子头也不抬,要了一瓶烧刀子,直接就浇在皇帝的伤处。 疼得皇上发出骇人的惨叫。 杏子脸色极其难看,喘息着,从荷包摸出一粒药,让皇上服下。 片刻后,皇上渐渐闭上双目。 她冒着生命危险在救皇上。 若有三长两短,怕是她性命要丢在含元殿。 青连心中有些怨她,又说不出来。 出来后,青连问她,“你可否确定皇上中的毒?” 杏子摇摇头,摸出一颗药自己服了下去。 “那又是什么?你怎么服了和皇上一样的药?” “这是定神的。”杏子简单答了一句,又道,“我感觉皇上的毒药中除了好解的植物毒,还混了动物毒,不过并不确定,可能因为当时处理比较及时,所以发作的缓慢,这种毒是清不干净的。” “只能缓解延长发作过程。” 之后,杏子在含元殿待了一天一夜,不曾合眼,观察记录皇上所有表现。 终于第三天傍晚时,皇上睁开双目,像是神识清明似的。 “朕是好了吗?”他喃喃问道。 殿中除了杏子还有几个小宫女。 杏子低声快速地说,“皇上,臣已尽力,但解毒剂实在需要时间调制。” “朕……时间不多了?” 皇上震惊之余,也感激黄杏子的直言。 “臣女头次见这样的毒,不敢说。” “召公主进见,召九王李瑕进见,召凤药回含元殿。” “着中央军全面围住禁宫,任何人不得出入。禁宫内进入一级警卫状态。” 皇上神识清醒,有条有理发布皇命。 杏子喊来中路军的侍卫,传了皇上口谕。 公主知道父皇中毒后一直留在修真殿没回公主府。 得知皇上召见,她手中握着一直藏起的钥匙,跟着侍卫向含元殿走去。 一路只见一队队身着不同颜色护甲的士兵跑步过入皇宫内围。 整个皇宫弥漫着紧张的空气。 她进入含元殿就有种不祥的感觉。 是那种难闻的气味,不止臭,还有种不洁的污浊的味儿。 她心中把这种味儿叫做死气儿。 像是内脏烂掉而喷出的腐烂味儿。 凤药回来,不等皇上发话便研了墨,铺好纸,严阵以待。 “皇太子李珩,行为不端,悖逆纲常,骄奢淫逸,行为不检。致使圣躬失望,故废太子为皇子,保留其封号食邑,以谓警醒,唯愿李珩洗心革面,修身养性,以求将来。特此召告天下,咸使闻之。钦此。” 凤药边听边写,待皇上说完,她也完成了诏书。 ………… 接着皇帝又发布第二道诏书,“着皇九子李瑕总领金骑兵,钦此。” “李瑕你带着金骑兵给朕围了太子府,若有抵抗,格杀勿论。” “是!”李瑕领命而去。 “李珺听命,着公主李珺带一队中央左路军,查抄所有李珩罪证不得有误。” “是,女儿领命。” 所有人领命离开,皇上觉得疲惫不已,唤了声凤药。 “朕软弱一生,现在后悔也晚了。”老皇帝望着月色,长叹一声。 “朕若是个普通皇子,恐怕也能做个好夫君。一切都是命运安排。” “只要皇后与废太子老老实实,朕不忍下杀手,都是朕的亲人。” 黄杏子还在努力制解药。皇上时而昏迷时而清醒。 整个皇宫笼罩在不安中。 ………… 青连与黄杏子一同检查了那银针。 奇的是针尖完全没变黑。 青连看着杏子,她拿着针对着光照了照,“青连哥哥,你知道吗?银针试不出所有毒,它只对含了矿毒的物质有反映。” “毒物志要,哥哥读过不曾,里头详细记了各种毒药的性状,中毒后人的反应。有些可解有些不解,很多毒物解毒剂不同,人中毒后的症状却相似,很容易解错。” “那你给皇上用的解毒剂有用吗?” 杏子皱着眉,“我其实给他用了好几种,能解开所下之毒,但服用的药汤对身体伤害也很大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她左右看看,四下无人,轻声问,“你认为是谁下的毒,又是怎么下的呢?” “皇后也扎针了,她没事,番医转头直接来了含元殿,我问了,下针前他擦了药剂烧灼了银针,这是消毒的步骤。” 她想起什么,起身走到那瓶药前,倒出一点,闻了闻,舌头轻舔一点。 摇摇头,将余药泼在地下。 “这药是洗针用的。没毒。” 她又翻开大夫的医包,只有针,洗针药,与一只普通白蜡。 她拿出蜡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闻了闻。 感觉到有种轻微的,类似于皇上血肉中的气味儿。 黄杏子从自己随身荷包中摸出一个树桂,用力嗅几下,清清嗅觉。 再次闻那个蜡烛。 将蜡烛烧黑的头,煎下一点放在白纸上。 又点燃余下的蜡。 “哥哥,我知道毒下在哪里了。” 就在蜡烛烛芯上沾了一点,在大夫点燃时,毒性通过燃烧发作。 在烧针时沾在针尖上。 这毒,毒性巨大,见血起效。 喝下去是无用的。 需有外伤才会发作。 好细腻好歹毒的心机。 黄杏子一向大胆,此时听着含元殿外兵戈铁马隐隐作响,心中起了惧意。 只觉敌人正埋伏在看不见的暗影中,像条毒蝎子,在你不注意时便跳出给你致命一下。 皇上封锁了消息,将清思殿与太子府围得铁桶一般。 连从府里飞出的鸽子都被金骑卫射下。 早朝时,宋德海上殿宣布,皇上、皇后、太子,前天得了急病免上朝。 大臣们都被宫里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所惊住。一时人心惶惶。 ………… 皇后有信心,没人查得到毒药来源。 这毒在她手上至少五年了。 那时,宫中来的西域杂耍团,为她表演杂耍后,一个女人向她展示的毒剂。 她为皇后详细解释了此毒如何使用。 若涂一点在嘴唇上亲吻对方,对方口中只需有一点伤处,就能致死。 她笑着告诉皇后,她用此药,杀死过背叛自己的情人。 她吻他,咬破他的嘴唇,他便死了。 皇后用这一小瓶毒试过多次。 她发现这毒经过火烧,毒性加倍。 将毒涂在蜡烛芯上,烧过的灰,只需涂一点点在小狗的伤口上。 那狗立刻抽搐着倒下,全身紧绷,叫都叫不出声。 当时不知处于何种心思,她留下了毒药,重赏那女人,又派侍卫在杂耍团离开的路上,突袭他们,杀死了那个女子。 也许,在那时,在她的潜意识里,就认为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第330章 形势混乱 这药,放了若干年。 在番医来到时,她终于发现这个绝佳的机会。 没人知道这是什么毒,就没人能解。 没人知道这东西从哪来,就没人敢说是她下的毒。 宫中的鸩酒与鹤顶红,太易被识别。 虽能拿到,追查下来,也能查到清思殿。 何况,太师不允许她用这样的手段送当时只是皇子的儿子上位。 名不正则言不顺。 如今只要皇上暴毙在含元殿,她就算有嫌疑,也能让新皇为自己清洗所有嫌疑。 太子上位也顺理成章。 兵行险着,胜算却大。 她还在清思殿,等着皇帝驾崩。 侍卫围了清思殿,她强忍兴奋与紧张,等着太监宣旨。 却一直没任何动静,差掌事宫女去打探消息,走到门口,就被喝斥回去。 ………… 紫兰殿那边,一经知道皇上扎针中毒。 胭脂拿出主事宫女的款,指着早就看不顺眼的枫红,“绑起来。” 枫红口中喊着,“皇贵妃娘娘救命!” 皇贵妃只是板着脸坐在主位上,盯着枫红,她甚至怀疑,枫红与久不见面的燕翎是不是专来害自己的。 胭脂安慰皇贵妃,叫了几个机灵小宫女去打听消息。 又差人给侍卫队的曹峥送信,问明含元殿消息。 待消息全部汇集,她告诉皇贵妃,皇后与太子宫殿都被围了。 番医虽从紫兰殿出去,却是在给皇后行完针,紧接着为皇上行针时中的毒。 清思殿嫌疑最大。 “估计废黜太子的圣旨马上就会宣读!” “恭喜娘娘!”满殿宫女太监,见胭脂跪下,全部都跪了。 六皇子瘫着,四皇子一时出不来,势必要等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放出这个四哥以示恩德。 虽然只是认到名下的养子,她也是尊贵的太后了。 唯一可以留在皇宫中轴线,不必迁宫别居的太后! 多亏凤药当初让她认下九皇子! 儿子多就是好! 她喜气洋洋,抱着璟儿,冷眼看了看枫红,“先把她关起来。等皇上那边下了旨意再做决定。” 所有护卫到齐,将整座皇宫围得铁桶般结实。 废黜皇太子的圣旨公开宣读,一帮老臣正义愤填膺。 公主走上殿,光是李珩的罪责与证据登基造假,足足宣读一个时辰。 贪贿、走私、挖矿、卖官、威胁在职官员、逼死官员二十三人……罪行罄竹难书。 所有人都低头不语,很怕那只木箱中有涉及自身的罪证。 公主宣读完罪责书,指着证据中其中一只箱子,“各位大人,此箱中放着各大人收受银钱,为虎作伥的证据。” “九皇子向皇上进言,各位都是大周建朝以来的栋梁之材,请皇上不要追究各大人一时糊涂所犯下的错,以示天朝恩德!” “所以,今天在此,由归大人一火焚之,希望各位大人好自为之。” 归山一行将证据放在院中,浇上油,一火焚之。 随着证据灰飞烟灭,一部分并不真心跟随太师的官员,心头松弛下来。 而真正的太师党并不伤及根脉。 大家神态各异,在火光中压抑着心中情绪。 旧的斗争已经结束,新的斗争尚未开始。 …………皇贵妃又高兴又紧张又害怕。 高兴的是自己的养子肯定就是下一任皇帝。 紧张得是诏书未下,就没确定下来,其中不要生了变数。 害怕得是,自己听了燕翎的话在这个瘫了的儿子身上费这番力气。如今说不定倒连累了自己和璟儿。 李琮就算能醒,腿也有很大可能走不得路…… 大周历代从未有过立残废为太子之先例。 老六是压根不中用了。 他们这一枝的希望全在璟儿和云之诞育的第三代身上。 “云之,你带了琮儿先回府吧,宫中太乱,你护好儿子。” 云之巴不得,带了一行人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云之本想回王府,又想到什么,命马夫调转车头。 这天大的消息,怎能不让国公府老夫人提前知晓。 她在国公府门房那儿留了话,车都没下,调头回王府。 门房吓得一溜烟蹿进府里传话,连大门也没关牢。 ——皇上用了国公府大儿媳带入宫的番医,卧床不起,整个皇宫被围起来。 老国公夫人听了门房传过来的话,“病”一下就好了。 她一屁股坐起来,问送信来的男人,“皇上究竟如何?龙体受损严重吗?” “是端王府的夫人送的信来,她刚从宫中回来。”门房禀报。 “快请进来。” “夫人叫把话带到,人已经离开。” 老夫人骂他,“没用的东西,还说了什么,少学一个字,打你二十板!” 门房战战兢兢瞅着老夫人,“皇上废了太子,禁足皇后,所有大臣不让回家,都住在宫中。” “立新太子不曾?”老夫人追问。 “不曾。” “谢天谢地。”老夫人拍着胸口,最起码证明皇上还活着。 燕翎也被这消息惊得动弹不得。 她是让大夫给李琮医病的,怎么大夫跑去给皇上扎针,还扎坏了呢? 坏了,宫中生变,李琮肯定被云之带回王府,琮哥哥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等着吧,燕翎不会善罢甘休的,她盘算着。 还在发呆之际,老夫人气势汹汹闯入房中,叫下人全部出去,关上门。 指着她鼻子开骂,“不醒事的娼妇,打你进门我瞧你就不是省油的灯。李琮是你男人?操的心不少,把大夫从边境带回来给他瞧病,没见你对公公婆婆有这份孝心。” “他常家的女婿,轮到你来管?你是看不上我们国公府还想攀更高的枝?” “我告诉你,皇上但凡因为你带去的妖人有半点差池,国公府受连累,我先一条绳子勒死了你完事。” “张妈妈、李妈妈!少夫人身子不适,将她关入房中,好好静养,不得迈出门一步!” 两个粗手大脚的婆子,架起燕翎连拖带拉,关入国公府的押房中。 皇贵妃绑了枫红,叫下人送到含元殿门口,交给皇上亲自审问。 带到含元殿时,公主恰在殿门口,请见皇上。 太师带着一群大臣,谋划要面见皇上。 那道废黜旨意写得含糊。虽有罪证,所有罪证加起来,并不到废黜太子的地步。 于国策上太子没大错,他办事不利,却恪守本份,没有一点僭越之举。怎么能说废就废。 皇上此番处置过头了。 含元殿外吵成一片。公主皱眉凝神想着心事。 太师想到是她带人宣读圣旨,心中明白这个外孙女早不和太子一心。 指着她开始骂起来。骂得不堪入耳朵。 初时公主跪在殿门口,不理会外祖父。 直到听他提起牧之,提着名字骂公主浪妇配不上牧之那样的栋梁,白给人家都不看。 这太低级,已经开始人身攻击。 明知外祖故意,公主还是忍不了,起身走到太师面前,弯腰低语道,“我是不好,你的女儿好得很,她敢给父皇下毒!” 一句话如一道闷雷劈懵了太师。 公主得意地挑嘴角露出个 邪气的笑,“皇上仁慈,换成我此刻将你王家一个个全部凌迟!” “包括你的好女儿。”她并非真心狠毒,就为了气一气外祖。 那老头白眼一翻晕在殿外。 宋德海出来宣旨,令众臣子回避,皇上此刻谁也不见。 此时一片混乱,群龙无首。 来了几个人把太师抬起来,送出宫外王家的车撵上。 第331章 徐忠秘闻 王太师被人塞入车内,马上睁开双目,对车夫道,“快回府。” 他要召开紧急会议,力保四皇子的太子位。 哪怕逼皇上也在所不惜。 公主被皇上召回殿中,皇上脸色着实不好,在灯火下呈现可怖的青色。 伤口明明清理干净,却又开始渗血,血液是暗褐色。 “好孩子,守好宫门,别叫一个大臣回府。” 公主先一愣,赶紧呼喊,“归山!归山!” 归山从殿外一露面,听到自己妻子尖锐的命令在含元殿回荡,“快马截住王太师,切勿叫他出宫。” “父亲属意九弟吧,那就马上立诏书立九弟为太子。” 公主趴在床边,小声劝父亲趁着神识清明,快写遗诏。 “傻孩子,刚废了太子,乍立太子,朝政不稳,倘若朕明天驾崩,你可知你外祖父能掀起什么样的风浪?” “伤了朕哪个皇子公主,朕都不忍心。” “九子势弱,要保住他。朕会为他布置安排好。只要朕在,能护得住儿女。” 他语重心长,摸了摸公主的头发,公主已是泪流满面。 不管他们几个如何不成器,皇上总归是顾念这份儿女亲情。 “哪天朕不在了,下面官员来奔丧,恐有变故。” “越乱他们越高兴,越稳于咱们越有利。” “不能动太师啊,朕无能,太师把持朝政这么些年,朕也没能铲除党派之争,留下这个烂摊子……要稳,要稳住……” 皇上未捉番医,也未查谁下的毒。 “父皇肯定能躲过此劫!若真……那就不让百官奔丧!” 公主眼神一闪,建议道。 “你九弟新皇登基,不让奔丧,是为不孝不纯不悌,要百官奔丧,他又镇不住。” 归山急火火闯入殿中,“皇上、公主,臣无能,没拦住太师。” “朕病重的消息,肯定瞒不住了。不过,朕只是病,又没死,还有时间呢。” “宣徐乾……算了,那个小兔崽子还在为个女人呕气,叫徐忠进宫。” 国公爷接了圣旨,半天没站起身,只说叫大儿子进宫,连为什么也说。 “皇、皇上真的……中毒了?” 宣旨的是宋德海,他慈眉善目,虚扶国公一把,“咱家不知啊,殿中公主与归大人守着,说是要徐将军调兵护卫京师。” 宋大公知道国公心中慌张,忙安慰一番。 徐忠整好衣服、眼罩,戴好佩剑,打马向皇宫而去。 国公担心地望着儿子背影,想起不争气半死不活的小儿子,胸口一阵绞痛。 徐忠顺利入宫,一进含元殿,他心中一沉,那气味就是将死之人的气味。 死亡从来不是没有形状气味的,其实,它几乎看得见,摸得着。 徐忠看着憔悴的老皇帝,心中一酸,落下泪来,“皇上这是怎么了。臣还想打胜仗守护大周千秋万代给皇上瞧呢。” 皇上喘了半天气儿,叹道,“唉,起来吧,国公家是老忠臣,朕心中有数。” “有人利用了你家的大夫而已。” “与那可怜人也无干。把国公府的下人放了吧,皇后朕都不追究了,还追究个下人做什么。” “朕,在养蜂夹道囤了一万重兵,你带兵符过去,将京师护卫起来。一有噩耗,所有奔丧来的大臣所带随行人员,不得超五人进京,多余人全部驻扎京郊。” “这兵,只有交到你手中,朕放心。” 皇帝拿出黑沉沉的狮形兵符的右半边递给徐忠。 “给朕守死京师。” “是!”徐忠的声音回荡在含元殿,震得房梁都落灰了。 金玉郎最早得到消息,一直等待皇上召见。 徐忠走后,一个巨大的披着斗篷的黑影,无声无息跪在殿中。 “想必你这个特务头子已布置好了?” “是,臣下已派出影卫监视京中各臣子。” 殿外,已落黑幕,又一个不安的夜降临了。 远离京郊一处不起眼的小土房,柴门被一道佝偻的身影推开。 那人左右看看,并无人烟,他一松手,怀中飞出几只信鸽,不多时便消失在天空中。 影子又回到了茅屋里。 这茅屋是障眼法,为了掩盖一处长达数里的地道。 此人在地道中脱掉外衣,是个精壮汉子。 从地道按标记走回去,可直达太师府。 消息还是传出去了。 谁也不知道修建太师府时,王太师便于花园假山下,修建了一条四通八达的地道。 通向京师四处大门之外。 守住四个出入口,他仍可将消息传出去。 这可不是知会自己门下各封疆大吏,关于皇上病况的信件。 ………… 徐忠领命而去,天边传来一阵阵的闷雷,空气带着风雨前的土腥。 起风了,骑在马上,他的护甲与佩剑撞击,发出肃杀的叮当之音。 街边小民并不知大变在即,房中点着温暖的灯。 时不时传来饭菜香气。 孩子的哭与笑,是长夜最美妙的伴奏。 徐忠的思绪奇异地飘回自己家中。 不争气的弟弟关着房门谁也不见。 从他失了那只眼又强迫燕翎观看图凯被车裂。 两人彻底不再行夫妻之实,因为有了小公子,两人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那一晚,车裂图凯的那一晚。 成了徐忠时常梦魇的根源。 那一晚,他处置完图凯回了营房。 房里没点灯,他却敏锐感觉到有人的呼吸,拔出一半剑,缓缓走到内帐,挑起门帘,见床上隐约有道身影。 影子起伏说明那人在抽泣。 他身上带着烟火与血的气息。 图凯的尸体被聚在一起,浇了油,点起火。 他看着那些烂肉被焚烧殆尽,一股奇特的,又香又恶心的气味被风吹散。 很多人都吐了。 他做将军这么久,第一次重刑处罚一个士兵。 还是被他救过的人,自己的亲卫队长。 在车裂图凯前,他与图凯有过一段对话—— ………… 图凯受尽所有刑罚,一直不开口。 徐忠终于走入暗房,站在不成人形的图凯面前。 他轻声问,“你进去时,她在里面吗?” 一直垂着头如昏迷的图凯,突然抬头,从肮脏的头发中瞪着一只血色眼睛瞠视着徐忠,“你还算个男人?” 徐忠拨弄一下他的头发,一个手指抬起他下巴,“可惜了,生得这样好看。” “我不想拷问女人。她们嘴可没这么紧。” 图凯吐了口血沫,终于承认,“是我进帐偷看了,里头没人。” “是你在战场上推了我。” “单凭这点,我就能定你的罪,可我想知道是不是你把消息,卖给敌方?叛——徒。” 这是一个侮辱性极强的词汇。 军营中净是粗人,互骂起来“操”可以随意使用在对方家族所有女性身上,大家互骂再难听,从不曾导致斗殴。 “叛徒”不一样,谁也承受不了这个词汇的侮辱。 谁骂了对方叛徒,骂战马上升级为斗殴! “我,我不是叛徒!我是复仇者。” 图凯果然承受不住,开始分辩。 徐忠脸上一副高深莫测,“我是身经百战,久经沙场,自小与皇亲宗室混在一处的国公府大公子,不是任事不知的纨绔。” “图凯,你认错了我。” 他站在潮湿阴暗的洞穴中,昏暗的火光只勾勒出他的身影,那样大而黑暗,甚至看不到一点表情。 接下来的话,彻底让图凯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小丑。 “到底,小公子是姓徐。” “等他大了就算有机会知道自己是杂种,你以为,他会认祖归宗跟了你的姓,做个母亲私通外男而生的私生子,还是认下我这个父亲袭爵称王?” 图凯的眼睛瞪得快流出血,他没想到,万万没想到—— “没想到吧,你们这些自认为聪明的二流货色。我什么都知道。” 图凯结结巴巴,“那,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必须有儿子!她这么处心机积虑总比我为她安排借种要好。” “你身体好,生得俊。想来孩子不会太差。” “我只是顺势而为。” 一个不能生育的嫡长子,对国公府将是毁灭的打击。 只要是他的嫡妻生下的儿子就好。 不管同谁生,生下来就喊他爹爹,在他的军营中长大。承袭国公府的荣誉。 只要是个优秀的孩子,谁的种一点不重要。 国公府的前途与权势都在。 “所以,你是为谁复仇?” 徐忠玩弄着佩剑上的剑穗问。 第332章 弥留之际 图凯感觉已经不重要了。 他以为自己大获全胜,其实他只是被徐忠玩弄股掌间的小丑。 “我万没料到你敢通敌卖国。本来我对你心存感谢。女人如衣物,徐某决不会为着一个女人杀了战场上的兄弟。” “你爱她。”徐忠的轻松不像假装,他真的不在意。 “你一点都不了解她。从她有了孩子,就不会再与你有关系了。” 徐忠很笃定地说,他脾气不好,但讲理。 说起来,他感谢图凯,燕翎给他生了个健康漂亮的小公子。 “可惜,从你推我开始,你就必须要死了。叛徒,不配和我做战友。”徐忠遗憾地说。 图凯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崩溃了,本就一无所有,连为人最基本的操守也被人谋夺走了。 他将被人唾弃,以最不堪的方式死去,之后,被人遗忘。 他的儿子从来不知道自己父亲是何人。 只会认为自己是尊贵的国公府小少爷。 他不幸爱上的女人,对他只有情欲和一腔利用。 他的生死弟兄,都会因他是个叛徒,而不齿于他那微薄的情谊。 “你承认吗?”徐忠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随便吧。”万念俱灰下,他认了所有罪行。 徐忠清楚再追查也查不到什么了。他心中还存着疑点,还是罢休了。 ………… 徐忠带兵将整个京师四个大门设了暗哨。 所有人员,伪装成贩夫走卒,大把散在京师内外。 以至于京郊、城外、城中,多出许多陌生面孔。 有人想从外面调兵谋反,绝无可能。 徐忠清楚自己的职责所在。一把刀片都不会让它流入京师。 国公府的爷们儿都不在家,府上迎来一位客人。 正是趁乱从皇宫及时离开的常云之。 她走后不久,皇宫已严禁人进出。 老夫人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自家儿媳这番操作惹怒了云之。 听说来访,忙将人带到中堂。 “我母亲听说老夫人病了,特令我带了老山参来看望。” 云之将带来的老参放在桌上,那参全须全尾,已有了人形,是上好的货。 现如今,这样的货不好找了。 有年头的老参最合适滋补,老夫人堆下笑,“年纪大了,哪里能和年轻人比,都是些老病根子,你母亲可好?” 云之笑笑低头饮茶,她们家已不比从前。 父亲和致休差不多,混个闲职,等着时间罢了。 国公夫人倒是直言不讳的人,安慰云之,“宦海沉浮,都是寻常,养好了身子,才算留得青山在。” “您老说得是。哦,听说燕翎妹妹身子也不大好。我想与她说说话解个闷儿,不知方便不方便。” 国公夫人老成的很,心知云之见了燕翎不会有好话。 她从燕翎进门就有了心结。早前的心结还没解开,此番燕翎闹出的事更给她添堵。 老国公从宫中送信说皇上并没迁怒自家。 这种事可没定论,翻了篇的事,还有翻旧账鞭尸的。 皇上龙体受损,不是番医的罪,也能是番医的罪。 朝中若有居心叵测之人,想借机陷害国公府,这是个大好机会。 她怎么能不憎恶这个多事的女人。 云之自然是特意来探燕翎的。 她想亲眼看看,亲口问问,燕翎与她素不相识,为何刁难自己。 她还要警告燕翎,离自己远点。 别仗着自己的国公家的儿媳就能为所欲为。 推开燕翎所住的小屋,一股不新鲜的陈旧家具气味扑面而来。 依窗坐着个女子,转头一瞬间,半边脸沐着光,半边脸处于暗影中,带着鬼魅般的魔力,又美又妖。 她看清来的是谁,眼中流露出一丝憎恶轻蔑。 屋里没有丫头,云之也把自己的侍女留在门外。 她掩上门,与燕翎遥遥隔着桌椅杂物。 “我与你素无瓜葛来往,何故与我过不去。” 燕翎将脸转向窗外,懒洋洋,“人生多无趣。” “我只想知道原因。” 燕翎终于肯认真看着云之。 “我问过皇贵妃,李琮是突然病倒的。本来只是风寒,却越治越重,瘫在床上。你敢说与你无关?” “琮哥哥现在已成弃子,但也是富贵闲人,为何不好好给他医病?” 燕翎质问,“我只是想那番医为琮哥医好身子,怎么就成了与你作对?除非他的身子就是你故意搞坏的。” “我也想问你,你为何这样做。” 云之一摊手,“我什么也没做,他自己生了病。宫中太医轮番来看过了,治不好。” “你想自证清白,就把番医带回府,叫他医好琮哥。” 云之愣了愣,突然哈哈大笑,“我自证清白?” “别说你那番医还活不活得下来,就算活下来了,我也没必要自证,你太天真了。” 她走到燕翎跟前,俯视着她,“金燕翎,我今天来就是告诉你,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别让我再看到你。” 燕翎将头别开,淡淡说道,“走着瞧。” 云之听在耳中,只当作是对方对自己的宣战。 她拉开门嘲笑道,“你还是先想办法从这儿出来吧。” “说不定还赶得上参加李琮的丧事。” 燕翎听到这句,才发起疯来,起身便向房门冲。 门被云之带上,留在外面的丫头扣上门栓,任由燕翎怎么拍打,也不理会。 “你这个毒妇,你要把琮哥哥怎么样?” 云之不急着走,只听燕翎把琮哥哥叫上十几遍,叫得门外丫头都听下去,这才带着一脸蔑视离开国公府。 当晚燕翎房内连灯也没人点,更不必提饭食。 ………… 黄杏子每两个时辰为皇上放次血,清理创口。 还是挡不住毒素蔓延。 这毒会让人产生幻觉,四肢舒坦,如在云端。 皇上时而亢奋,说自己大好了。 时而迷糊,以为自己才二十多岁。 公主又气又急,夜里回了修真殿,对归山道,“不如我先写个遗诏,父皇心中中意九弟,也不算矫诏。” 归山冷静地按住公主拿起毛笔的手,“你这算谋逆。” “你写好诏书,还需要偷盖印玺,牵连的不止一人,事关重大,稍有疏忽,死的可不是一个两个人。” “再说,假的就是假的,哪怕皇上口谕,也比你自己在这儿胡搞要强。” 公主愠怒道,“归大人,你好天真。没有遗诏,单凭口说,你以为大臣会认?皇后会认?太师会认?” “到时你怎么证明皇上亲口说过这话。” “肯定不止一人听到。” 公主冷笑,模仿着太师口气反驳“汝等皆为一党,所说之言,为一家之言,不可取信。” 问归山,“阁下该当如何应对?” “名不正则言不顺,没有这张诏书,九弟坐了皇位也后患无穷。” 归山不是不知道后果严重,事情棘手。 可他认定继位一事重大,至少程序得正确,诏书得是真的。 不然等同谋反。 公主说得口干舌燥,归山初时分辩两句,后面一言不发只是按住她的手。 气得公主砸碎了砚台。 两人一夜谁也不理谁。 早起,归山闷闷说了句,“你若敢胡作非为,我只得揭发你。” 公主知道归山既说了这话,绝对做得出。 她愤愤的甩袖离开书房。 有这功夫,赶紧让皇上立诏书。 还是晚了一步,皇上从头一夜睡下时精神很好,甚至还让侍书拿来墨把玩许久。 可今天睡到日上三竿,所有人赶到含元殿,仍没醒来。 被关在宫内的大臣每天都在焦灼等待。 各大臣家中也派人来打听消息,挤在进宫的各门口,喧闹不堪。 “各宫门口不得集聚人群,凡有聚众,皆按造反。”公主吩咐御林军首。 凤药悄无声息,将一张洒金花笺塞给公主。 上面只有两个字,珺儿。字迹潦草之极,几乎看不出是皇上后笔。 “皇上手软握不住笔。可他一直说自己马上要好起来了。” 凤药与公主耳语。 第333章 成者王侯 “父皇昨天晚上精神很好?”公主怀疑地看着笺上自己的名字。 凤药左右看看回道,“昨天奇怪得很,的确像大好的样子,就是没力气。” 皇上头天夜里,在含元殿像散步似的转了几圈,最后累了才上了床。 靠在床上,他将一只翡翠花簪交给凤药,托她一定给嘉妃。 他把玩着那只簪叹息,“答应过她,多陪陪她,等朕大好,就带她下江南。” ………… 公主茫然看着乱糟糟的大殿。 黄杏子与一帮太医在为皇上的病吵得不可开交。 她的意思让番医再来行针,或许还能清醒。 太医都执反对意见。 番医把皇上扎中毒,怎能还让他动手。 杏子说不过这帮老头子,走出来告诉公主,“皇上已经弥留。不让那番医动手,怕咽了气也不可能清醒。准备后事吧。” 公主先去瞧了瞧皇上,还有微弱气息。 绝无可能拿笔写字立遗诏。 她苦笑,望着昏迷的父皇,暗道,好父皇,真是你一贯的风格呢。 任何大事小情,都能留下烂摊子出来。 所有人都围着皇上打转。 公主告诉凤药自己要更衣,离了大殿。 半个时辰后,公主再次出现在含元殿,身边带着那个番医。 “让开!”她厉声呼喝,心中狂怒。 从她离开到回来,那群太医如无头苍蝇一般围在一起,什么结论也没得出。 什么施救方法也没拿出,任由她的老父皇躺在床上。 嘉妃不知何时过来的,手中拿着那支簪子,哭得快晕厥。 堂中乱成一团。 九弟负责看守废太子,这是皇命。 六弟瘫痪在床。 驸马与自己意见不合。 能拿主意的只有她这个大公主。 她看着乱糟的大殿有种不好的感觉,不快做出决策,皇上一旦咽气,太师动手,自己定会陷入不利境地。 到时想活命都难。 她身后跟着一队身着金甲武装到头的卫兵。 这是皇上亲卫的服装,在所有侍卫中属于最高级别近侍。 特许御前带刀,皇城骑马。 “都给我跪到门外!” 她断喝一声,卫兵整齐踏入宫中,将所有闲杂人都赶至殿外。 连宫女都离开皇上五米开外。 “秦凤药,你过来。”公主指点道姓。 凤药皱着眉头,走到公主边,两人协助番医,给皇上扎针。 一刻钟的功夫,皇上长出口气,悠悠睁开双眼。 两人对视一眼,皇上眼神清明了一下,明显认出女儿。 公主示意凤药抬起皇上半身,让他靠在公主怀中。 “皇上醒了!”凤药高声宣布。 “百官进见,含元殿外跪侯。”公主声音绷得尖而凌厉。 她的手握住父皇的手,明显感觉老头子的手在慢慢变冷。 “我需要父皇再多留片刻!”公主低声对番医命令。 那老者熟练地摸出最粗号的银针,刺入阳白、鱼腰、攒竹,等头部大穴。 皇帝靠在公主怀中,由于针刺,身体一阵痉挛,眼神由清明转而迷离。 “别扎。疼。”他模糊地咕哝一句。 就在百官跪于含元殿外时,有人听到殿内传来一声皇上的呼喊,“珺儿——” 那确实是皇上的声音,中气十足。 公主强忍眼泪,握紧老父的手,那一声呼喊,用尽了皇上的力量。 他鼻子下方的那根绒毛,已经不动了。 他半睁着眼睛,面容如生,嘴巴微张,像有话要说。 那吊在人世的半口浊气,刚才呼唤女儿时,已经散尽。 此时殿中只余公主和凤药两人。 其余人最近的就是跪在五米外的几个宫女。 含元殿内外,一片寂静。 只见公主将头贴于父皇嘴边,口中答应着,“是!是,女儿遵旨。” “圣上有旨,宣九皇子李瑕进见。” 不多时,一个金甲兵飞马带来李瑕。 “李瑕跪殿外候旨。”公主传皇上口谕。 “有旨意,着归大人带人到英武殿,正堂光明正大牌匾后,有皇上亲书遗诏,马上取回。” 归山一脸惊讶,压下满腹疑云,带人去英武殿。 取诏书的人中,有侍卫,有太医,有文臣、武将。 在众目睽睽中,归山取了梯子,喊过一个侍卫上去,取下装着诏书的金匣子。 归山打开匣子看了一眼,对大家点点头,面色十分凝重,缓缓道,“是诏书。” 大家一起把诏书拿来,公主命归山当着众人面诵读遗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九子人品贵重,可承大宝,着立为皇帝。钦此。” 众人都在震惊中沉默了,一时无人说话。 “皇上!女儿已按您吩咐宣读遗诏,父皇!你说句话呀。” 那番医,将刺入神庭与百会的针又用力刺了一下。 公主只觉得自己父亲像泄了气的皮球,长出一口气,吹飞了鼻子下那根绒毛。 她立时汗毛直立,番医跪下低声道,“这是腹中最后一口浊气,陛下刚才就已经咽气了。” “皇上驾崩——”公主含泪高声呼喊。 她扑到皇上身上开始痛哭。 礼部所有官员紧急到部,开始按仪制治丧。 整个皇宫一片雪白。 后宫众人换了丧服,后妃一同来见皇上最后一面。 皇上已更了衣,躺于金丝楠梓棺中,身上盖着金黄色,寿字里梵语经锦被。 除了皇后,众妃跪拜行礼。 宗室皇亲也都到场。 就在此时,“举哀”唱礼太监一声呼喊,所有嫔妃皇亲一同哭出声来。 其中一声凌厉的哭喊高亢之极尤其刺耳。 那人手中握着翡翠簪子,悲痛异于其他宫嫔数倍。 公主心中一片凄凉,父皇还有意识时,和李珺提到过,要她照看一下嘉妃,他放不下的女子,只有嘉妃。 “兰儿是这些后妃里心中最有父皇的女子,她胆小,将来若朕先走了,就将她托付给你,照看好她,不然朕走了也不放心。” 李珺对这种爱哭又弱不禁风的女人从来没有好感,当时便敷衍答应了。 看来,还是父皇最了解他的妻妾们。 嘉妃在含元殿为父皇绣寝衣就像发生在昨天。 如果父皇不是皇帝,只是富贵公子,一生只娶了嘉妃自己,倒也算神仙眷侣。 殿内停灵需七天,所有人都歇在殿外临时搭建的军帐中。 九皇子代行天子之职,只等丧期结束,行登基大典。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诸臣工已行过君臣之礼。 九皇子散了大臣,只留凤药在书房,保留侍书一职。 她低着眼眸,眸色深沉。 “凤药,现在只你我二人,我问你的问题,希望你说实话。” “你时时伴随皇上,可有见到他何时写了遗诏?” 凤药摇头,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有一片疲惫,“臣女并不是时时陪着皇上的。但臣女在旁时,并未见过皇上写传位诏书。” 李瑕告诉凤药,太师府派来大管家,说太师在进宫路上急痛攻心,犯了旧疾,只得暂时回府。 烛光一闪,李瑕脸色变幻莫测,凤药知道他也怀疑诏书真假。 凤药则在心中十分确定,皇上的确要立九皇子,但是从没写过什么遗诏。 更别提放在英武殿正大光明牌匾之后。 造假的只会是一人。 而这个人一身缟素正与丈夫冷眼相对。 归山感觉自己已经快被李珺气晕过去。 “到底是不是你,还是有人与你串通?是李瑕?” 归山在修真殿中来回踱步。 “小事上没原则就没原则,大事上岂可糊涂?!” “这是左右大周国运的事!” “皇上这么信任你我,曾将禁宫交到我手中,我就这样回报?我是直臣!忠臣!不是逆臣!叛臣!” 修真殿本就没几个宫女,此时更是空荡荡鬼影子也不见一个。 几个宫女见情况不妙早躲出去了。 公主穿着孝服,眼睛发红,不知是累的还是哭的。 倒了一杯葡萄酒,一饮而尽。 “不是我。”她平静地说。 她与归山生活得越久,越了解他。 他虽然酷爱吃喝玩乐,实际是个边界感原则性很强的男人。 又极倔强。认定的事绝不回头。 就如要娶她这个名声败坏的女人,多少人上门劝过,他仍然娶了她。 “矫诏”就是他不能触碰的底限。 可她有什么办法。没有这张纸,她加上李瑕斗不过太师、太子和皇后。 万幸皇上没被一针毒死,发了废黜诏书。 否则,老四顶着太子头衔,李瑕和她永远翻不了盘了。 这么大的乱子,无疑是母后的手笔,公主心中是有些佩服母后的狠辣决绝的。 差一点,母后就成了,若没废了太子,或皇上当时就死掉了…… 此时此刻,她又怎么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饮酒? 第334章 命运博弈 这场博弈,就是命运的安排。是命运,叫她和李瑕险胜。 一万兵守着京师,金骑兵围了太子府。 皇后被禁足清思殿。 中央军守着整个皇宫。 父皇,虽是暴亡,仍然在仓促间安排好了一切。 会不会,自己矫诏一事,也在父皇算计内? 他为何在最后已握不住笔时坚持写了自己的名字? “你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归山的眉毛拧成危险的两道,那是他发火的前兆。 “金骑兵是假的,只是穿了九弟营房的金甲兵服。”公主又倒上一杯酒。 “遗诏是父皇自己写的。跪在含元殿所有大臣都看到了,是皇上亲口告诉我,诏书放在哪里,由你去取回。” 归山痛苦地看着公主,“你怎么能连我都欺骗。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告诉我?” “那诏书,就是当时你仓促写就的吧。你在哪写的,何时放上去的。” 归山问话这会子功夫…… 英武殿所有当天当值的小太监小宫女被一个首领太监带去一处偏房。 那里摆着酒肉赏银。 “人手一份,今儿个,大家伙都辛苦。” 首领太监给每人封了一封银子,每人赏了酒。 他领头先干,其余宫人也跟着一饮而尽。 随着酒杯落地的碎裂声音,这几个宫女太监都倒在地上,一会儿功夫,鼻眼流血,尽数死光。 “拉出去,全部烧了。”大太监吩咐。 英武殿换了全新的宫人。 公主托着腮,“你怎么连自己妻子都不信?不是……” 归山不等她说完,抓起桌上青玉花瓶砸在地上,“还不说实话!” 公主脸阴沉下来,“归山,别不识抬举。本宫说了不是本宫,就算是我……” 她站起来,走到归山跟前,抬起头盯视着他,“你能怎样?” 归山两手握拳,紧了紧拳头,又松开,“那你有句实话吗?” “不是我。”公主还是咬定。 归山眼中浮出泪光,“这一点才更让我伤心呐。” “那匣子一打开,我便闻到你早上熏过的松柏龙涎香,若不是这气味儿,这遗诏倒是天衣无缝。” 他垂下头,迈步离开了修真殿。 公主狐疑地闻了闻自己的衣袖。 诏书是她写的。 在离开大殿去寻番医之时,她快速来到无人值守,平日几乎不用的英武殿。 仓促之下做成这一切。 她在路上细想过,听诏书的都跪在殿外,读诏书能留在含元殿中的,都是自己人。 最不支持自己这么做的就是归山。 他外粗内细,公主只忌惮他一人。 即使是他识破遗诏是假的,也不会在大殿上就嚷嚷出来。 公主知道归山若识破内心一定会痛苦。 她了解丈夫,他是个了不起的男子。 但也是个恪守内心秩序和原则的人。 铁打的底线,谁也不能踩踏。 当年四皇子污蔑他与公主有染,没做过他打死也不认。 哪怕对方是皇室中最有权的人,碾死他如捏死个蚂蚁。 他外表皮里阳秋,内里生着一副钢骨。 这才是真正吸引公主的原因。 归山和牧之,剥开外皮,内质是同种类型的男人。 公主倒了一大杯酒一口饮下。 她已经醉了,却还不停,不如此,浇不灭心头的火。 她气自己,也气归山。 一张假诏书又如何啊?她想不通。 若没这张破纸,宫内势必掀起一场血腥风波。 归山读书读得不少,为何想不通这一点? 此时,归山在殿外踱步,内心煎熬。 保护爱人是做丈夫的责任,可是他的爱人触犯了最不该触犯的禁忌。 他知道公主大胆,却不知她到了敢矫诏的程度。 传国玉玺,代表至高无上权力。 被她纤巧的手拿起,将朱砂印盖在自己写的诏书上。 顶着这诛九族的罪责盖上印玺,将大宝传给九皇子时,她是什么心情? 打开金匣子那一刹那,闻到那股公主特有的幽香时,他几乎栽倒。 谋逆!这两个字像一记重重耳光将他扇得,几乎跪地。 之后的事,他记忆都模糊了。 凤药在大殿中辅助礼部官员和新皇打点丧事。 她心事重重,此时,新皇在接受臣子叩拜,批示政务。 整个皇城,举目眺望,洁白一片,仿佛下了一场大雪。 一切的开端,是那张写了“珺儿”的纸。 抛出一条引子,引发的后果不是她能掌握和预见的。 皇上头天夜里,只清明一下,便不行了,所谓的把玩墨方,回光返照,都是她讲述的“故事”。 墨方在早晨的确放在老皇上枕边。 皇上的生命之歌已唱到挽歌部分。 凤药守着他,看着他生命的火焰在慢慢熄灭。 那是肉眼可见的——他的皮肤暗淡下去,眼珠发灰,嘴巴里喷出死亡的臭气。 像灯火中灯油燃尽时,焰心变小,半熄之时还会冒出小股带着没燃干净的烟味儿。 她冷静地将皇上最喜欢的墨方放在他胸口。 走到案前,取一张宣纸,写了公主的名字——是的,她也能模仿老皇帝的笔迹。 身为一个侍书,这是她最基本的修养,不但模仿,还仿得像皇上没了力气写的。 珺儿——是皇上宠爱公主时的称呼。 也是牧之留给公主最后一封信的开头。 公主一生最爱的两个男人,都这么唤过她。 牧之最后一封信,暗示过公主,要保一个能振兴大周的好皇上。 凤药就是赌一赌。 赌公主有胆量改矫诏扶九皇子。 赌公主内心依旧支持李瑕为新帝。 赌公主仍然恨着皇后。 赌公主对牧之的爱意还存于内心深处。 但凤药自己不能去做这件事。公主若给发现,还能保命。 然而,这只是开始,远不是胜利。 九皇子接受了群臣朝拜,皇位依旧岌岌可危。 殿中灵堂前的长明灯摇曳恍惚,像不真实的梦境。 她走到殿外叫来曹峥,叫他带人好好护卫新皇。 新皇李瑕还未适应自己的身份。 他心中疑虑重重,问过凤药,凤药说不知皇上何时写了诏书。 好在公主是李珩的亲姐姐,李瑕只是半路跳出来与她没血缘关系的“贱种”。 公主扶李瑕上位,倒不令人怀疑。 侍卫来报,说公主更了衣已又到含元殿。 李瑕起身起过去,想了想又重新坐下道,“宣公主。” 侍卫将公主带到九皇子房间。 公主郑重跪拜,口称,“皇上万安。” 李瑕这才赶紧起身,“皇姐快起来。” 房中无人,李瑕请公主坐下,自己站在她对面,对着公主一揖到底。 公主眨眨眼,慌忙起身,假装惶恐,“皇上,您这不合礼仪,想折煞皇姐吗?” 李瑕不动如山,抱拳道,“若无皇姐相助,弟弟怎么可能坐上宝座?” 公主正色道,“我只是按皇上旨意办事,所作所为皆从规矩,何功之有。” 这话说得点滴不漏,先皇的确有心立九皇子,这是公主确认过的。 但“按皇上旨意办”的理解可就多了。 九皇子心中已然明朗,没人会认下“矫诏”的罪行。 哪怕它结局是天大功劳,前提是“罪”,是功也不是功了。 他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总之皇姐之恩,弟弟铭记在心。” 公主一笑,带着凄然,“你的路还长,大周形势并不稳当。想振兴大周还需你夙兴夜寐。” “朕定不负姐姐期望。”李瑕端坐于九龙宝座,郑重承诺。 “皇上,建议您还是快把李珩送至他自己的封地。罪名先皇已经都为你罗列过了,他是个罪人,没资格祭奠父皇,最好现在就送走。”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李瑕命曹峥带领一队御林军,送罪人李珩至封地,即刻启程。 先皇列了四皇子那么多罪行,却只是废了太子之位。 保全之心,父子之情,已是昭然。 李瑕就有心杀了李珩,登基之初,他也不敢。 ………… 第335章 建德大帝 御林军属皇城外围军团,平日巡查,保护皇宫最外层的宫宇和人员安全。 再向内有善扑营、虎奔军等。 最内圈属中央五路军管辖。 但平日里,这些兵团职属也不是划得那么清。 这个问题从大周建国开始就存在。 问题根源在于这几路兵团的最高统帅,多数是一人指挥好几个兵团。 至今因为设立了军机处,重建中央军已经好得多了。 御林军的权利也被削减许多。 曹峥是金骑兵首领军官,兼四品带刀御前行走。 放在皇宫里,是不得了的武官,皇上的红人儿。 御林军却不认他。 两方职权互相独立,谁也管不住谁。 曹峥带着五百人押送四皇子。 这五百人分编为五个统领营,由五个军门带领。 曹峥总管五个负责人即可。 四皇子的封地不能太远或太近,骑马一天可达。 本来应该很好走,最多三天就可以回来复命。 出城时遇到徐忠的兵,曹峥手执圣旨,经查验方出得城去。 行至约一个时辰,走入一处山谷。 周围群山环伺,苍穹下隐约高大的山影,像蹲守的巨型野兽。 偶尔传来的一两声夜枭鸣啼,令黑夜显得危机四伏。 曹峥是生死一线中闯过关的男人。 对凶险与危机有种天然的警觉。 “人手一支火把!”他高声命令。 此时,曹峥立于队伍中间。 临行前,他灵机一动,将所有人员统一了服装,全部黑衣劲装,蒙面前行。 不像正经军队,倒像劫道的土匪。 那五个御林军军门和他自己系上了金腰带。 五百人夜行,凭金腰带区别身份。 曹峥入宫多年,跟随九皇子征战倭寇,早已混成老兵油子。 站在中间,为了安全。 傻子才冲在最前头。 统一服装,也为了安全。 人心叵测,不得不防。 任何时候,保命第一,任务第二,这是实战多年积累的经验。 就在他大声发布“点火”命令的同时。 队伍中有人发出不大不小,刚够全队人听到的奚落。 “切,害怕了。” 这明显是挑衅。然而曹峥只当做没听见。然而脑子中的警报已然拉响,他缓缓解开了腰带。 随着队伍前行,火把次第点燃,队伍越来越亮。 他已将腰带卷成一团,塞入囊中。 就在这时,黑暗中突然冒出一人,对方甲胄在身,大声喝道,“停”。 押送人员上前一步问,“尔等何人,我们是御林军押送犯人,命尔等速速闪开。” “先皇新丧,押送的什么犯人?若是御林军为何不穿军服?” 被封的密密匝匝的车中传来呼叫声,“我是太子——” 曹峥暗叫声不好,变故就在这一瞬间,闪电般发生了。 从黑暗中冲出一支全身武装的士兵与黑色劲装押送人员冲突在一处。 曹峥调了马头就逃。 他必须赶在对方之前到皇城求援。 也许是个误会,他边策马狂奔边想,也许真的是叛军。 当身后传来箭矢破空之音时,他明白这不是误会,是有预谋的。 他回了下头,吓得整个人贴在马背上向前狂奔。 身后万箭齐发,就是要置他于死地。 不敢在大路上奔,迟早给人射成刺猬。 他一拉缰绳,马儿转入野地中。 一片黑暗淹没了他。 他又一次实践了自己的真知灼见—— 危险来临,保命为上。 对方一直咬住他不放,要斩尽杀绝。 此刻的他如丧家之犬,慌不择路,转而离开小路,逃向山谷中最深的密林。 终于,甩开了紧跟身后的马蹄声。 他必须快点逃到城门处,将变故告知徐忠。 ………… 一整个小队点着火把,明目张胆向皇城而来。 徐忠在城门处迎接,他心中有些奇怪,押送人员刚走不久怎么就回来了? 但打头的军官的确是出城时与他接头那人。 对方说接到密令,要他们暂时回城,明早再出发。 这五百人进城后,接着川地布政司长紧随其后。 布政司长是朝廷的封疆大吏,二品大员。 他带着黑压压的地方兵,被徐忠拦下来。 “皇上有命,所有兵卒不得进城,京郊安营……” 他话没讲完,眼前寒光一闪,一道刀光直冲面门。 徐忠头一偏,被一刀砍在肩膀上。 他调头向城中跑,一边吹起紧急口哨。 徐忠掌一万兵,除了暗哨,都用来围着皇城。 并不是把所有兵力集中在一个入口。 徐忠被打个措手不及,布政司长的兵卒抢入城中。 一枚信号弹升空,皇城里开始乱了起来。 除中央军外,其他兵团中,皆有乱党。 李瑕咬牙坐在房中,他刚登基就生了乱子。 有人在禁宫外打起了“勤王”的旗号。 怒憎交加之下,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一道高大身影挡住烛光,他抬头看到玉郎站在门前。 “师父。”他脱口而出。 玉郎单腿跪地道,“请皇上放心,臣心中有数。” 此时,外头兵戈之音不断,声音来自很远的地方。 “护好凤药。”李瑕交待。 玉郎低着头,面部隐于黑暗之中,看不到表情,口中答,“是。” 他应得稳当,李瑕的心也逐渐安稳下来。 反叛士兵大部分死于乱中,其余人等也说不清受谁指使。 只知道以起火为号,铲除手臂上没有系黄带子的士兵。 日后,此次叛乱被称作“黄带之乱”。 作乱士兵一概斩杀, 皇上尸骨未寒,便生屠杀,皇城内风声鹤唳。 川地布政司长被抓到,他说自己只接到奔丧之信,并不知道太子被废。 又有人传了匿名信说当今皇上“挟太子以令诸侯”,并非正统。 回来时恰遇到太子车辇,并且是黑衣人押送,才产生了误会。 这说法几乎无从辨别真假,他手中的确有信件。 一切如他所说,布赤不但不是乱臣贼子,还是大忠臣,这么点子兵就敢舍命“勤王”。 布赤跪在地上涕泪横流,一个劲说对不起先帝在天之灵,一会儿又要新皇杀了自己以正视听。 李瑕走到他面前,布赤睁着小老鼠眼,眼珠咕噜噜乱转,一个就是个精明货色,不然也不会做到省布政司一做二十年。 他很清楚,李瑕刚登基,绝不会杀他这样忠于先皇的老臣。 再者说,一个封疆大吏,不能不审就杀。 要审,不知又审出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李瑕心中极想杀个大员,以正视听。 或是说威慑百官,凤药和玉郎,甚至公主都反对他这么做。 …… …… 第二天一早,太监们沉默地提水洗地,一个个噤若寒蝉。 头天夜里的厮杀染红了甬道。 太师上朝了,对于川地布政司被押入大牢一事,太师主张严查,若有证据布政司长作乱更要按刑律处惩。 李瑕听得头疼不已。 最终他以先皇新丧,新皇刚登基,罢了布政司长的官,贬回原籍。 一场杀戮,像秋天飘落的一片叶子,轻飘飘了结。 一场不成功的宫变,给李瑕心中钉了个钉子。 所有人心中都认定—— 太师不动声色,便给固若金汤的京城带来一场动荡。 多亏布防严密,及时制止了宫变。 太子废黜诏书是真的,时间、原因没来及公示天下。 立自己为皇帝的诏书,是皇上字迹,带着印玺,不会有人质疑。 当天两道诏书被拓印,传至全国,以制止谣言。 李瑕根基太浅,只得忍辱这么做。 他一直后怕,昨夜的乱子若没及时制止,结局会怎么样? 四皇子现在失踪,双方冲突时,他趁乱跑了。 东西监御司会同大理寺,发布通缉令,全面搜捕李珩。 丧仪结束后,李瑕在朝堂之上受了第一次百官的叩拜大礼。 改年号为建德,称建德大帝。 李瑕本就住在宫中,并未在外开府,便将自己所住承庆殿改为行宫。 仍在含元殿和御书房处理政务,有时也宿在含元殿。 为着方便,将先帝后妃都移到皇宫东南部。 李瑕只娶了容芳一人,直接封了妃位,移居未央宫。 凤药一直惦记着先皇生前给她的最后一个任务。 劝说徐乾快点回驻地。 现在国公府是最拿头的时候,儿子的情敌成了皇上。 徐乾天不怕地不怕,躺在床上半死不活,仍提着李瑕名字叫骂。 说夺妻之恨不能忘。 第336章 初露端倪 好容易清静下来,李瑕喜欢呆在书房,凤药与青鸾相伴。 李瑕板着脸写折子,房中静悄悄的,青鸾问,“皇上要不要休息一下,青鸾备了茶点。” “也好,去拿来。”李瑕待青鸾走后对凤药说,“这里只需你一人就够了,青鸾可到含元殿。” 凤药似没听到,直到李瑕又叫了她一声,她惊醒过来。 李瑕好笑地看着她,“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先帝留下最后一桩事还没了。我在想,怎么能说服徐乾那个倔驴子。” “下道圣旨,看他敢不遵旨。”李瑕半分戏谑半分调侃。 “不敢不遵,和心悦诚服大不相同啊。小郎君不是庸才,皇上值得为他费些心思。” 两人正说话,门帘一挑,一道红色艳影,风一般卷入书房。 带着股清冽的香气,如早晨初开的花,闻之便能想到朝阳。 “李瑕哥哥,我酿了好酒,你午膳时务必来喝。” 凤药微笑瞧着进来的姑娘。 那是容芳,她喜欢饱满的颜色,偏爱红,各种红,今天穿着胭脂红的裙子,戴着玫瑰花钗,华丽却不俗。 那衣料为云烟罗,最新的料子,昂贵无比,柔软贴身。 显得她极苗条,雪白的皮肤,红唇鲜艳欲滴,虽不守规矩,却实在让凤药厌烦不起来。 倒也不为她的美,而是她有种矛盾却和谐的气质。 一张脸明艳无双,眼睛却天真得像清澈见底的浅滩。 里面春波荡漾。 李瑕有些不悦,门帘外是小桂子胆寒的面孔。 “奴、奴才来不及通传,主子娘娘就闯进去了。” 凤药入宫久了,没在宫中瞧过这么鲜活的女子。 浑身有使不完的力量,对什么都新鲜好奇。 凤药常在花园遇到她,她不是在捉鸟,就是钓鱼。 在未央宫搭戏台子,跑着宫中的戏子学戏。 跟着乐师学弹琵琶。 自己做点心,下厨房。 什么都津津有味。 “李瑕哥哥,你同意嘛。”她见李瑕皱眉,身子一转,坐在了李瑕腿上。 却叫你半分不觉得难堪,那动作明明亲密,却没有一点色欲。 李瑕宠溺地看她一眼,无奈一摊手,“你说什么就什么吧。” “谢谢皇上。”她潦草地行个礼,一溜烟跑出御书房。 凤药示意小桂子放下帘子,目光却像穿过门帘追着容芳而去。 回过神才发现李瑕一直在观察她。 “怎么了?美人儿谁不喜欢?”凤药笑道。 “呵。朕眼中的美人儿与你说的不同。”李瑕从书案后走出来,走到凤药身边,低声问,“你那时的伤好了吗?可留疤了?” 凤药退后一步,恭敬答道,“不敢劳皇上操心,臣女自己会留意。” “朕赏的药一直用下去。” “是。” “凤药,为何你总远着朕?满宫女子,唯你与朕有情分。” 窗口影子一闪,凤药高声问,“谁在外头?” 停了一下,小桂子打起门帘,青鸾端着方形卷草纹漆盘进来。 “皇上,茶备好了。” 她语调轻松,面色不悦,显然听到只言片语。 “放下,日后,你不必在书房伺候,到含元殿当差即可。” 凤药知道青鸾心气高傲便道,“含元殿正缺个姑姑,你过去顶这个缺岂不好?” 青鸾将目光转向皇上,李瑕奇道,“凤药是四品侍书,自然有权安排朕身边宫女调度,你不即刻过去,难道这么小的事还要朕下道旨意?” 青鸾行了礼,嘟着嘴到含元殿找宋德海述职。 李瑕闷着气指着茶点,“把这茶和椒盐酥饼拿走!谁要吃这个。” 凤药行个礼,端起盘子要走,李瑕拉住她,“朕没要你拿,小桂子!” “研墨,朕批折子。” 两人正说话,外头报公主驾到。 公主黑着眼圈子,一身疲惫,脸上素净,连妆也没化。 “皇姐有什么事?”李瑕打头次见公主没见过姐姐这副模样。 “来告诉皇上一声,本宫找到李珩,已将他送去封地。” 公主说完这句,眼泪滚滚而落。 不是她找到李珩,是李珩找了她。 李珩在公主府前等了几天,不敢拍门,怕给人拿住送到官府。 当作蓄意谋反就糟了。 他没有一点宫中消息,不敢随便活动。 只得等在公主府前,待国丧结束,公主回来自然能看到。 只是这几天,没办法换洗,那夜逃得仓皇,一身污脏,哪里还有半分皇子的威仪。 公主在门口看到脸上一片污黑的四皇子,简直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亲弟弟。 将他让入府内,进门他就哭了。 这个一向嚣张,杀人不眨眼的皇子,竟然站在门口对着她哭了。 一连几天没吃饭没喝水靠着墙眯上几眼。 饥饿与疲累击垮了李珩。 他这才认识到没了皇权与身份,他连个乞丐都不如。 乞丐能活下去,他却不能。 公主将他领入府,让人准备了干净衣裳,让他洗浴后换好衣服。 又备下饭食,李珩毫无仪态狼吞虎咽。 吃着吃着,又流下泪来。 几天时间,他受了一生不曾受过的罪。 一条腿在逃跑时也扭到了,导致他走路一瘸一拐。 他吃了五分饱放下筷子,对公主说,“皇姐,我若说有人蓄意劫持我,你信吗?” 公主心中惊讶,脸上不动声色,瞧着自己落魄的亲弟弟。 “川地布政司长没接到你被废的圣旨,以为送你去封地的人是劫持了你,所以两方才打起来的。” 四皇子摇摇头,“他们打起来,我就从轿中跑了,本想说明情况制止这次争斗。没想到听见有人在喊别让四皇子跑了。” “喊这话的人是穿着甲胄之人,我就觉得不对,那日送我出京的侍卫是黑衣劲装。我怕他们杀了我,就抢匹马趁乱跑了。” 此时听了李珩的话,她反而不敢确定是不是太师所为了。 布赤年过五旬,右腿有残疾,按说是不能入仕的。 他是川兵出身,跟着太祖皇帝打过仗,受伤残疾。 因有战功又出身川边,便让他回老家,一路升迁,做到布政司长的位置。 公主摇摇头,在搞不清事情前,四皇子按旨意去封地才是最安全的。 只要他守规矩,就能平平安安,最少也能做个富贵皇子终老。 归山一夜未归,此时带着一身酒气从外面进门,看到四皇子一愣。 他以为又是公主做了什么事,脸上一黑。 公主忙解释一番,归山当即决定,亲自带公主府的府兵送四皇子去封地。 等他们走了大半天时间,公主才入宫禀报此事。 她谁也不敢信,等弟弟走远安全了,才敢告知皇帝。 李瑕皱眉听她说完,“四哥没事就好,我就怕乱臣贼子捉到了他,做下不可挽回的错事。” 公主听得懂李瑕意思,为四皇子辩解道,“李珩不敢。我会着人看着他。” 公主告辞时,李瑕仍坐在书案前皱眉思索,并未起身相送。 凤药一心想完成先皇最后一个任务——劝徐乾回兵营。 她要先瞧瞧容芳,说服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得了解那人内心。 内务府新打造了点翠头面,自然紧着容妃选。 凤药执着漂亮的首饰盒子来到未央宫。 大白天,宫门紧锁。 她打打门,出来个穿翠色天绫锦,脖子上挂珊瑚珠串的宫女开了门。 凤药见了她,脸上一沉,宫女识得凤药,赶紧跪下,一语不敢发。 “僭越之罪,你可担待的起?”凤药抛下一句,也不理小宫女,向主殿而去。 小宫女穿的衣裳分明是容妃的。 里头闹哄哄的,她走进殿里,血檀八仙桌上全是各种美食,琼浆玉液,不要钱似的堆积如山。 不到午膳时间,殿中已有了酒气。 容芳穿着戏服,与皇家戏班的旦角比比划划。 第337章 后宫之争 凤药不说话,站在宫门口。 满宫里谁不认识这个服侍过两代皇帝的“侍书”? 戏子赶紧跪下磕头,满口的“侍书姐姐”。 容芳笑嘻嘻回头,看到凤药,脸上漾出惊喜,丝毫没觉得自己哪里做得不对。 跑来拉起凤药的手,“姐姐,你来瞧我唱这段儿,唱得好了,赏我哦。” 凤药倒吸口冷气,抽出手来,先对着满宫跪下的戏子道,“容妃娘娘叫你们胡闹,你们只有劝的份,怎么跟着就闹起来?” 谁也不敢吱声,她们不是头一次这么玩了。 容妃现在是后宫唯一的女人,后宫之主。谁不想趁机巴结。 况她手面极阔气,脾气温和,合宫都念着她好。 “散了!”凤药喝斥一声,所有戏子都溜着墙根儿离开主殿。 凤药用力吸了吸鼻子,打量主殿,只觉得这未央宫,比之从前嘉妃住着时还诡异。 殿中还保留着嘉妃生活起居的原貌。 主要添了血檀八仙桌,和一张华丽无极的八洞神仙镂花拔步床,别的东西完全没动过。 原先嘉妃用了西偏房做卧房,那间房较小,聚气。 容妃将东边两间配房打通,做成一大间,刚好将那张阔大奢华的沉香拔步床放在其中。 卧室的帐子,灯笼全部用了饱满的红色与金色为主调,明艳无极。 哪里不对凤药也说不上,平日她与容芳只在书房和含元殿见得多。 若不是为着徐乾,她也不会来未央宫。 她不想与后宫女子过多接触。 待人都散去,凤药给容妃请安,“娘娘,臣女不能不说几句。您再疼宫女,也不能让她们顶了僭越之罪。刚才那小宫女戴珊瑚珠,穿云绫锦,给皇上或是别宫宫女看到,不罚她吗?” “好姐姐,你板着脸我怪怕的,你先坐下,我们再说话。” 容芳仍是笑嘻嘻的,端来果子放桌上,拿起一颗送到凤药嘴边。 “姐姐,你说这些小宫女,这么小就来伺候,稍犯点错,挨顿打就送回内务府,多可怜。我只是把不穿不用的东西赏了她们,又不是特意为她们制的。怎么就有罪了。” 凤药耐心教导她,“宫中吃穿用度各有分制,待在这里就得守规矩。不然吃亏的是你呀。” “好吧。”容芳乖巧点头,“我明白姐姐为我好。以后不会了。” 凤药长出口气,又觉得小宫女的样子,不像头一次穿这么好的衣裳。 就怪了,难道李瑕来了看到也不约束她们? 凤药将首饰给了容芳,还带来一匹料子,地方织造局贡的秋季新料。 叫做重绣绫罗,做外衣最有型挺括,多在朝贺、宫宴时穿着。 容芳只瞧一眼,就面露厌恶,伸手摸了一下,嫌弃地说,“亏他们想得出织这种料子,穿在身上披枷戴锁似的,拿走。” 容芳伸头来看时,凤药闻到她口中喷薄而出的玫瑰酒香与花香混合的气味,浓郁厚重,不问也知道喝得不少。 细看她面容,眼神迷离,神思倦怠,两腮赤红,并非胭脂。 凤药不便心中诧异,不便久留,起身告辞。 出了未央宫老远还闻到自己身上的那股子气味,甜腻浓香。 凤药直奔内务府,找来总管问,“未央宫的姑姑是谁?” “一等大宫女赤芍姑娘掌事。”总管恭敬弯腰答道。 “巧了不是?今儿发月例,说话儿就来。”总管远远张望一眼,“来了。” 他迎上前几步,“姑娘今天挺早啊。” “银子都备好了。” 凤药站在屋内,从窗子向外看着,赤芍并未看到凤药,对总管太监十分倨傲。 斜瞟他一眼,用蚕丝绢帕,捂着嘴巴,“容娘娘说了,找个杂耍来,她闷得慌,要瞧猴戏。” 总管太监十分为难,这种事他拿不得主意,后宫如今没有皇后,皇太后还在禁足,没人可请示。 他眼珠一转,想到皇上的红人儿可不就在眼前,现成的靠山,赶紧进屋,低声下声儿请示,“姑姑,您看这合规矩吗?” 凤药也没见过宫里耍猴戏的先例,板个脸走出屋子,赤芍没成想刚在宫里受过训,在这儿又遇到凤药。 她连忙跪下,身上那件衣服倒是换了,珠串也没再戴。 凤药也不说话看着她半晌,见她从脖子开始发红,直红到脸颊。 整个人红头胀脸,像做贼被抓了似的。 “猴戏的事,我会和皇上汇报,你别为难内务府,这差事也不该归内务府管,以后容娘娘有不合常规的事你来找我,赤芍。” “是。”赤芍顺从答应一声。 凤药转身走开,转个弯儿又从另一条小路转回来。 果然赤芍领银子时在发牢骚,“听说凤姑姑上过战场,杀过人呢,身上带煞气。” 另一个小宫女好奇地问,“女子怎么上战场,上了战场又住哪?向来军营中只有男子呀。” 赤芍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说了句,“那咱们就不知道了呀。总之得罪不起就是了。” 凤药抽身离开,无奈叹息一声。 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不抽时间好好调教总是不成。 晚间,李瑕在书房待到深夜,回了含元殿休息。 凤药仍住书房暖阁,这里虽小,却住惯了。 朱红如意纹窗棂框住一株侧柏,常年苍翠,雨后散发一股特殊的芳香,清爽怡人。 心烦时从窗子向外看,便能抚平烦躁。 李瑕在含元殿也为她准备了间偏房,忙的时候可以留宿于殿中,不必来回奔走。 她和李瑕说了容芳要看杂耍之事。 李瑕停下正批折子的手,放了紫毫笔,揉揉酸了的手腕,反问凤药,“你觉得呢?” 见凤药一时不说话,李瑕笑了笑点破了她,“你挺喜欢她。” “她很美。妖娆又天真,娇媚而不淫。” 凤药虽然觉得她在宫规上几乎不合格,但心中的确对她很宽容。 这份宽容来得莫名其妙,就是看她犯错,也不忍苛责。 李瑕起身,“凤药来替朕写会儿。朕歇歇。” 说起来,她那一手梅花小楷还是李瑕手把手指点过的。 她端坐御案前,拿起一本折子,是太师所上。 打开来,写着:奏请皇上娶妻立后书,下头洋洋洒洒一大篇。 看下来,是想把侄孙女塞给李瑕。 “你怎么想?”凤药抬头问李瑕,对上他那双深沉双眸。 “他可是想让侄孙女为皇后?”李瑕脸上浮现一个稀薄的笑。 看起来温和,却没存好心思。 他每生气,不自觉就露出这种笑意,看得人冷嗖嗖的。 若非有劝戒国公家小郎君的职责,凤药不想把手伸到李瑕后宫。 立后这种事更不是她所应该左右。 “有了皇后,就得有贵妃……” 李瑕一双寒潭似的眼盯着凤药不错眼地瞧。 走到她跟前俯下身,吓得凤药直向后退,担心他问自己没办法答的问题。 他“嗤”地轻笑一声问,“你那伤,还痒吗?今儿可是阴天,朕见你好几次站不住似的。” 凤药身上的伤阴天时刺挠的很。 她自己并没在意,李瑕却注意到了。 “这里没外人,没人记档,你且说说,朕该不该同意立太师侄孙女为后。” “你不立,他不会罢休,与其让他心中不痛快而掣肘政务,娶个王家女,倒也无所谓。” “只是这样?”李瑕漫不经心,眼睛盯着跳跃的烛火,似很随意地问。 “那……倒也不全是。” 凤药只是想把王家女娶入后宫,也许日后有可利用之处。 太师把嫁王氏宗族女,是想掌握后宫。 后宫是皇上的后宫,想做手脚岂不太方便,何必怕他。 自李瑕称帝,凤药已不能像从前那样直接说出自己所思所想。 他是皇上,当自己做决定。 日后他若觉得自己的决定被人左右,带来的就是祸事。 伴君如伴虎,人的思想随着环境总在不停变化。 此时他诚心问她,她要真的直抒胸臆,便太天真的。 第338章 后宫容妃 李瑕是皇上,当自己做决定。 日后他若觉得自己的决定被人左右过,带来的就是祸事。 伴君如伴虎,人的思想随着环境总在不停变化。 此时他诚心问她,她要真的直抒胸臆,便太天真的。 凤药了解李瑕,对方是个心思深沉,思维缜密之人。 并非蠢材,她不必将话说得如此明了。 李瑕走至她跟前,不由她不乐意,拉起她的手,强行将她拉至胸前,“你待我不似从前那般诚恳。“ 他不称“朕”,便是说体己话的意思。 凤药挣了一下,挣不动,她抬眼大胆看着李瑕,“皇上,全天下的女子皆是皇上的,何必勉强?” “全天下的女子都是我的,却只有一人,坐在我身边就能让我安心。” “只有一个女子,在我失意落魄时关心我。” “只有一个女子,与我出生入死,帮我包扎伤口,贴身照顾我、在意我!” 凤药还是用力推开李瑕,“你已有了皇位。有了天下,凤药也有心爱之人,你知道的呀。” 李瑕抱紧凤药,脸上带着诧异与受伤,“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执意犯傻!” 凤药一脸茫然,“知道什么?” 李瑕松开了手,后退一步,审视着凤药,在她脸上只看到不解,他长叹一声,“算了。” “他不说肯定有他的道理,朕能等。”李瑕咕哝一句。 “皇上的后宫,将来必然如御花园一样,百花盛开,凤药小小村姑不敢争艳。” “汝似松柏。”李瑕无奈地注视着凤药,“朕刚巧喜欢松柏常青,傲凌风霜。” 凤药心想不如一次绝了李瑕的念想。省得日后带来许多麻烦。 她跟去战场,可不是为着做个谁的宠妃。 于是跪下正色道,“皇上,凤药从未想过入后宫。” “朕知道。” “凤药不想囿于一方小天地,做谁的妻妾,为一个男人斗得头破血流。” “朕不需你争斗,独宠你一人。” 凤药暗笑,自来男子在对女人说情话时,也许有假,但动情那一刻,的确是真。 可惜,她不是将筹码放在男人身上的那种女人。 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后宅也罢,后宫也好,小院换到大院,争宠的内核从没改变过。 她不想把生命放在虚无的东西上。 比如,男人的爱。 “你不信朕?” 凤药摇头,“皇上一言九鼎。若入后宫,即使做皇后,也只是把后宫管理得秩序井然,还能如何?” “我只想问一问皇上,如今大周官绅一阶,结党腐败,皇上如何打破这一僵局?苛捐杂税繁多,百姓辛苦,如何破解?” “这些事情,远比做一个男人的宠妃更有挑战,凤药不愿做妃嫔,只求陪在皇上身边,哪怕写写折子也好。” 烛火摇曳,房内寂然,两人都不说话。 沉默良久,李瑕长叹一声,“你该是男子身。” 凤药并不同意,却没还嘴。 “朕若替你指婚呢?” 凤药猛然抬头,脸上光彩照人,脱口而出,“真的?” 李瑕两眼暗淡,“说到底,你还是不喜欢朕。” “朕不会为你和金玉郎指婚,你死了这条心。他不会娶你。” 阉人也不是不能婚配,连太监尚能结对食,何况“绣衣直使”这样位高权重之人。 可金玉郎不行,李瑕不准他娶凤药。 他不准自己的师父是个罔顾爱人幸福的自私之徒。 师父可以娶旁人,但不能是凤药。 凤药相貌只算端正,可她性子沉静,看透一切的清明双目和那不容小觑的气质,令她看起来格外赏心悦目。 就有这种女人,她不美艳,却使你舒服、放松。 李瑕甚至想像,皇后的服制穿在她身上,与那等气派是多么相得益彰。 说到哪去,就算凤药入了后宫,也不可能给太高的位份。 升迁至贵妃已是顶天。 妃子不仅要恪守宫规,和前朝一样官大一级压死人。 皇后若是起了妒忌之心,暗中整她,那日子可不好过。 这样也好。最少也一样是伴君。 对了,她刚刚问的那问题,有没有好的解法? ………… 李瑕顾不上政务,立后,是最当紧的事。 时间一晃两个月过去了。 王家女被立为皇后。 曹二郎的侄女被立为贵妃。 先皇的太妃们移位于皇宫东南部分。 先帝的皇后依旧给了皇太后之位。 先皇的皇贵妃占着皇上养母身份并未移居,仍居于紫兰殿,称皇贵太妃,李瑕不愿封母后皇太后。 清思殿依旧住着王家女,太师侄孙女,贞研。 曹家女元心,赐住春华殿,这里离含元殿近,景致优美,宫殿富丽。 虽比不得清思殿,但人人心中清楚,皇上心中偏爱元心。 后宫暂时只有容妃,王皇后与曹贵妃。 容芳在皇上还是王爷时就嫁入王府,位份虽低,资格却老。 两人对她初时还算客气。 然而容芳压根不在意别人对她的态度。 她整日活得兴兴头头。 很快就招来皇后厌恶。 那杂耍班子到底给整进了宫。 为着看猴戏,容芳在一日午后闯入书房,害小桂子挨了顿板子。 皇上生了气,晚间去找她用膳时,板着脸教训容妃不懂规矩,没个妃子的仪态。 容芳乖巧跪下,含着眼泪,半低脑袋,撅着嘴,小声分辨着,“宫里实在太闷了,皇上倒是常出去打猎,还带着凤姐姐,臣妾就只能呆在未央宫。” 她眼泪一颗颗流下来,打湿了胭脂裙。 凤药瞧她那样子,像个受了斥责的无辜小孩儿。 说到底她的确也年轻,少不更事,贪玩爱闹。 那双眼睛看人看事,直来直去,满宫里再找不到和她一样直白的人儿。 凤药乞求地看了皇上一眼。 皇上对着容芳气不起来,心中已经妥协。 抬眼看了凤药的表情,无奈一笑,“算了,退下去吧。朕着内务府给你请杂耍班子。” 那杂耍班子安住于万福堂,那地方原是为太妃们庆生祝寿之地。 要么皇上就是高看了容妃,要么就是不把太妃们放眼中。 把这一帮不入流的玩意儿安排在这里。 宫里立时热闹起来,杂耍开始,谁不想看看这百年不遇的热闹。 容妃却连个帖子也没下给皇后和贵妃。 两人年纪不大,也喜欢热闹,宫女们闹腾得心中直痒痒。 杂耍第三天,容妃才跑到两人殿中问她们为何不去瞧热闹? “最好的位置我可是留给姐姐们的,留了两天,如何不去?” 皇后张大嘴,无言以对,最基本的礼仪也得着大宫女来请啊? 容芳不管,只道了声,“巳时开戏,今儿可是最后一天猴戏。可好看啦。妾身告退去请曹姐姐,皇后娘娘可以先行过去。” 杂耍班子在宫中足待了一个月,猴戏只表演了三天。 直到容妃看腻才把班子撵走。 班子离开时无人知晓,只知道第二天万福堂空空荡荡,干净得好像从没人住过。 凤药次次接触容妃都觉着瞧着她很别扭,又说不出哪里别扭。 班子走后,她去探望容妃,但见未央宫大门敞开。 无人值守,整个院子静悄悄。 凤药走入院中央,两边配房小窗中有人脸闪过。 宫女太监都在配房里待着,透过窗子向外张望。 未央宫却如无人的空殿。 凤药走在院中,只觉自己的脚步都带着回响。 “谁在外面走动?发出这样的大的声音!”一声厉喝,打破寂静。 凤药走入中堂,窗子关着,屋里光线昏暗。 一个人坐在窗边,就着不多的光亮在打绦子。 走近了,只见容芳脸也不洗,穿着寝衣,披散头发,面色腊黄。 手中一只大红的穗子,尚未完成。 第339章 燕翎解禁 容芳面前的小箩筐里剪刀、彩线乱成一团。 手中那穗子已经褪色陈旧了。 她目呆呆的眼神望见凤药,呆愣半天,仿佛刚想起对方是谁,忙坐直身子,“凤姐姐你怎么来了。” 凤药没坐下,只是将窗子推开。 “别,光线刺眼。”容妃声音变得刺耳尖利。 “娘娘头夜未眠还是今早刚起?”凤药看她眼下乌青。 她低着头,也不答话。 凤药心中有数,喊道,“赤芍。” 大宫女急忙小跑过来,“侍书大人。” “以后喊我姑姑。”凤药温和地回答,回手又关上了窗。 光线暗下后,空芳明显身子也松驰下来。 “去给你家娘娘熬一碗安神汤。” “回姑姑。”赤芍声音颤巍巍,强压着哭腔,“早就熬好了,娘娘不喝。” “端来。” 凤药拿着温热地药,像哄孩子似的,“容芳,把药喝了,好好睡一觉。” 对方没反对,由着凤药喂她,喝完了药。 凤药拉起她的手,想从她手中拿走那只旧的穗子,她被烫了似的叫了一声,抓住穗子。 “好了好了。拿着吧。”凤药语气非常温柔。 牵了她的手,将她带入寝宫。 踏上木阶,引着她上了拔步床,看她躺下,为她盖上锦被。 凤药没有立刻就走,坐在她身边陪着。 药劲上来后,她那明明已经千斤重,还倔着不愿合起的眼皮子,终于耷拉下去。 却睡不安稳,在床上扭来扭去,像做着一个没法打断的恶梦。 凤药只是静静坐着,绷着脸。 未央宫的窗纸还保留着从前嘉妃居住时的暗色。 殿中大白天就得点灯。 容芳倒是高高低低点着许多烛火。 却不愿意更换为更时新的“贝纸”,这种新式“纸”是研磨碎的贝壳粉为主料做的。 柔韧、透光、隔风,各方面高于窗纸窗纱许多。 凤药问过赤芍,赤芍告诉她,容娘娘明白吩咐过不换。 凤药那双锐利的眼,慢慢扫视着宫中布置。 深吸口气,闻着宫里的气味。 未央宫总熏着极重的香料。日夜不休。 香气重到凤药进殿有些头晕的程度。 容芳走到哪里,哪怕离开,都能闻到未央宫的气息。 初闻甜腻,闻多便觉不适。 此时此刻,她闻到一丝诡异的气味。 因香气太重,实在闻不清楚。 只觉太阳穴隐隐地开始疼。 “赤芍。”凤药走到殿外,一股凉风吹着草木枯朽的气味,让她顿时心头清爽许多,她叫来了赤芍。 “怎么回事?” 赤芍在院中给凤药跪下,双手放在腿上,低头支吾。 “抬头好好说话,难道姑姑我罚不得你?”这话说得和缓而严肃。 赤芍对凤药有种说不出的惧意。 这姑姑从来和颜悦色,绝不打骂小宫女,每有吩咐哪怕赤芍不满,也不敢流露一点不满。 赤芍抬起头,却不与凤药对视,低声说,“头一夜,容娘娘喝了大半夜的酒,后面闹起来,不肯好好睡,一大早又让开着未央宫门说气闷,又说宫人太吵不叫院子里看到人影。” “若有人,就……就拉出去打死。” 凤药心中,容芳不管做什么出格的事,也不可能打杀人命。 她对万物充满好奇,身上总是活力满满。 今日的情况是凤药头次见到。 莫不成还是因为徐家的小郎君? 容芳心中藏着别的男人,出嫁前就算了,若已做了妃子还想着别人,这样明目张胆…… 皇上尚年轻,也许此时还能理解一二分,过些日子,来了新人,皇上就再也不会想起她。 就算皇上容得下她,别的妃嫔,皇后,都容不下这样的异类。 凤药看不得女子为个“情”字,这样作践自己。 这本不干她的事,但容芳是第一个进宫伴君的女子,也是凤药接触最多的后宫女子。 凤药心中还是对她多几分情义。少不得要点拨她。 心中感慨万千,凤药回头看了未央宫主殿一眼,却看到一道影子在殿内一晃就消失了。 那影子不高,速度极快,似鬼魅,吓得凤药一激灵。 她不信鬼神之说,快步跑入殿内,里面一片寂静,只有容芳均匀的呼吸声。 凤药对一直跪在院中的赤芍说,“以后有这样的情况及时来禀报我,别闹到无法收拾,她是主子,罚她有限,你们这些奴才受罚可就重了。” “赤芍,当差即要当心操心,也要知道尺寸与界限。你可明白?” 赤芍恭敬地说,“姑姑,赤芍知道好歹,姑姑说的话是为我们好。以后有事奴婢会及时知会姑姑。” “你好好做,你家娘娘好,你才有好处。将来升为姑姑指日可待。” 这话并不是哄赤芍,容芳的父亲越发得皇上器重,十分稳妥能干。 容芳只要有孕,升位份是自然的。 到时必定要使唤品阶更高的宫女,赤芍本就是大宫女,跟着高升水到渠成。 赤芍并未露出半分高兴,只是顺从地点头。 上次见面,这丫头还背后嚼凤药舌根。 这次就变了个人儿。凤药自然察觉到。 她回了书房,脸上带了心事。 “侍书累了吗?”李瑕心情却很好,招呼她。 戏谑道,“姐姐,现今朕做事可比从前多的多,你却不肯再下厨给朕做菜吃。御膳房的菜少了点家常味儿。” 他放下笔,看看阴沉的天,“都起凉风了,天要冷了。你搬到含元殿的偏房吧。” “皇上多久没去过未央宫了。”凤药岔开话题。 笑意在李瑕脸上如水中涟漪,渐渐散去。 “你指的是什么?”他干巴巴的问。 “奴婢没有权利翻看房事记档。您留宿在未央宫这月有几次?” “朕没宠幸过容妃。” !!! 国公府塌天了。 徐忠因放川地布政司长入皇城,还放进来乔装的护送太子回封地的五百黑衣人,导致京城里大乱。 他犯了失职之罪,暂进押入大牢,等待御审。 加上曹家女入宫,进宫便封了贵妃,仅仅位列皇后之下。 国公老夫人铁青着脸,将国公府全府及近亲都召到一起。 宗族一起商量对策。 老国公似一点不急,拿着专为自己打造的铜酒壶,一口接一口狂饮。 一屋子人都瞧着他,等他开口。 他辈份长,身份贵重,混在军营和朝堂一辈子,大风大浪见多了。 “唉,你们看看一点小事,一个个似死了老子娘似的。老夫看不必惊慌,且等着……” 老夫人张嘴,泪先流,“小的整日成了个活死人一般,大的入了牢房。你叫我这个做娘的怎么等着?你那么多旧部,怎么不能动动关系。” 国公道,“此时乱走动,落在新皇眼中就是在挑衅。按兵不动才是上策,老子打了一辈子仗,书没读几本,道理都是吃了大亏得来的。说别动就别动。” “他李瑕不是已经坐上皇位了吗?乱子不是也平下去了吗?什么毛后果也没有,他要处罚徐忠就是个糊涂主子,我辞官回老家种地算了。” 他醉眼迷离,指着一屋子亲戚,“你们都听好了,谁也别探监,谁也别动用关系,沉住气。” 说不了几句,他醉倒在桌前。 国公家与常云之家不同,云之父亲兄弟三个,什么事都能有商有量。 国公府里,老国公没亲兄弟,都是堂表兄弟,下头子侄虽多,比他身份地位都低许多。 他发了话,没人敢反驳,大家只得散了。 燕翎得知此事,叫小丫头去请老夫人,说自己能走动一下打听打听。 老夫人不想见她,心中认定她晦气。 却架不住她说的——可以托人问问。 燕翎要托就是托当今皇贵太妃。 皇上是太妃养子,太妃若开口,多少得给三分薄面。 所有太妃都移居皇宫东南部,只有她还留居紫兰殿。 这就是皇恩的表现。 燕翎一直被关在房中,不让出来,饭都送入房里。 她也不急,日日等待时机,心中发狠道,老太婆难不成能关她一辈子? 总算等到机会,她必定要靠着自己解了禁足。 第341章 心黑手狠 (提醒小伙伴,这是341章,先看340,发布后调换不过来了。下章340,报歉啊。) 燕翎一直在等教训妹妹的机会。 终于等到机会,那天,她把药包给嬷嬷,叫她煮成浓汁,一大包药只煮出一小碗。 嬷嬷问她是什么药,她说,“你少管”。 她拿上钓杆出门,临走交待丫头,“烧上够洗澡用的热水。” 花园中无人,金家有午休的习惯。 妹妹一人无聊在房内玩耍,小娘睡得很熟。 燕翎拿着钓杆把妹妹引到池边,将她推进水里。 那水只到肩膀,淹不死人。 燕翎抱臂冷眼站在岸边,每到妹妹快爬上来时,便踢她下去。 或踩着妹妹肩膀不让上岸。 大中午,连佣人都在睡觉,偌大的院子,只留了值班的一两人。 等佣人听到哭声跑过来,妹妹已在冷水中泡了一刻钟。 燕翎一见人来,假装跪在水边伸手去拉妹妹,手一松自己也掉入水中。 佣人先把妹妹抱出水,将干衣服裹在妹妹身上。 小女孩冻得直发抖,佣人又将燕翎拉上岸。 小娘赶来,儿一声肉一声哭得惨。 惊动了父亲和母亲。 两个孩子都落了水,也不再过多责备,各自带孩子回房。 燕翎裹着衣服,回头看了一眼,妹妹嘴唇发紫,闭着眼,脑袋耷在佣人肩头。 燕翎十分满意,回房就叫人将烧好的热水端来,跳入浴汤中,不停加热水,又在水盆里放了许多生姜。 又吩咐嬷嬷煮了姜汤她喝下一大碗。 直泡到全身出汗,赤身出浴也不冷,方才出来。 出来后马不停蹄拿浓缩的药汁去小娘院中。 她知道小娘不会让她见妹妹,翻院入院。 溜到厨房里,把正煎的药里加入自己那碗药汁。复溜出院去。 不多时便听佣人来喊父亲,说二小姐不但高烧,还腹疼难忍。 由于加入的是药汁,没有任何渣子,无从查起。 大夫只道是宫体受寒。 之后,父亲到小娘院中更勤了,为安慰她们母女俩,父亲请遍名医,翻新宅院。 母亲脸色一日比一日晦暗。 燕翎仰着明艳的小脸安慰母亲,“娘,您的好日子在后头,一个主母与贱妾呕气,依女儿看,您犯不上。” “你还小,哪里懂……” “呵。”燕翎从鼻孔发出不屑的冷笑,“不过一个头脑不清的男人的爱。有什么争的。娘瞧着女儿给你出气。” 她母亲过多地把注意力放到自己夫君身上,平日并不怎么注意女儿。 此时突然发现女儿说话的样子让人不寒而栗,那双漂亮的黑眼睛中闪着冷酷的光。 金燕翎自然还不够畅意。 她更厌恶的,其实是父亲。 小娘的猖狂不正是父亲纵容出来的么? 母亲的长夜不眠,过早呈现了老态,暗自伤神久了,身子也大不如从前。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她的好父亲。 恰在那时,她与母亲一同进宫遇到了李琮。 她当时便动了心思。 李琮比寻常世家子地位不知尊贵到哪去了。 年纪只比她大一岁。 男孩子那个岁数还懵懵懂懂,她引着李琮在御花园中疯跑。 她约他玩射箭、爬树、打猎…… 有别的孩子一起,就带他们玩躲猫猫—— 她和李琮躲在一起,她抱他,吻他的唇。 自那时起,李琮才对女子有了兴趣。 两人一起探索身体的秘密。 在废弃的逢春阁,她引着他,体会男女之趣。 所以李琮对逢春阁有着特别的回忆。 李琮自以为爱燕翎爱得发了疯。 几日不见,急得到处寻事。 初尝人事的男孩子,等不及,便寻母亲宫里的小宫女出火。 打那时,他逐解风月,燕翎可谓他的领路人。 可惜,两人好了没多久,不知为何,燕翎不再进宫了。 他偷偷打听,说燕翎许给了国公府。 李琮难过好一段时间。 他那时还小,以为皇子满十七才允许准备婚事。 其实,看上的姑娘是提前说下来,先有婚约,皇家男子到十七便可成亲。 他忘不了她。 在如血的残阳下,燕翎背对着他,让他揽着她的细腰。 两人凭风而立,远远能望到九洲池鱼鳞般闪耀的细波。 能看到风从树梢吹过,带着美妙哨音。 美到极致的景色里,他在她引领下也快乐到极致。 李琮最爱的女人只有金燕翎。 只是开始的太早了些。 命运的驱使,燕翎许给了徐忠。 对他父亲那时的官位来说,已是高攀。 备嫁妆时,燕翎私下找到父亲,单刀直入,“爹爹将来的依靠只有女儿一个,您忘了妹妹吧。她嫁不到高门大户的。” “不信你找大夫为妹妹看看身子,我听小娘那边的嬷嬷说妹妹一直服补药,她才多大就开始进补?嬷嬷说妹妹怕是不能生育。” 看着父亲苍白的脸,燕翎又道,“你把她嫁到谁家,哪怕只做妾她那么蠢也做不好。” “燕翎把母亲交给父亲,请父亲不使母亲受一丝委屈。您知道女儿指的是什么。” 此时金燕翎不再害怕父亲,她已经是国公府没过门的媳妇。 她是徐金氏! 父亲就算知道妹妹是她搞废的,他敢处置她? 父亲苦笑一声,家中请了那么多大夫,他早知道小女儿不能生育了。 只得答应把准备给妹妹的东西都给她。 那天,小娘闹了一夜,头一次被父亲打了两巴掌。 消息报到大房那儿,女儿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 燕翎娘方明白前头女儿的话并不是空口白牙不值钱的安慰。 燕翎带着丰厚的嫁妆嫁到国公府。 坐在花轿中,她揭起红盖头时,想到了李琮。 想到逢春阁的风和晚霞。 想到李琮的温柔和耐心、满满的爱意 想到皇宫的琼楼玉宇…… 比起来,到底还是皇宫更气派些。 很遗憾,她没来及与李琮告别。 她放下盖头,安生坐在轿中,等着当国公府的主母。 一眨眼,她去了军营,一直遭受徐忠强暴,产下私生子,陷害徐忠不成,回了京城,徐忠被下大牢…… 她在老夫人面前低眉顺眼,心中却一刻没忘了夫君是怎么待她的。 思绪只是一闪而过,她回过神,笑着对皇贵太妃道,“妾身与琮哥哥可算青梅竹马,可惜造化弄人,我们没有缘分。” “我只是希望云之好好待他。” “听说久卧床的病人,需要每日按摩双腿,可以使腿部减缓萎缩的速度。” “我再使人找好大夫。” “燕翎所做一切,只为故人能过得好。” 皇贵太妃擦擦眼睛,“你呀,就是个重情的孩子。你夫君还在大牢,你打算怎么办?” 燕翎少气无力,红着眼圈儿,“公公说等皇上旨意,不肯私下找人。我想给夫君送些衣物,可惜不知怎么才可进入大牢。” 皇贵太妃叹息着,“你果真有情有义,我给你写个手条,你只管拿去给大理寺少卿,他不能不买我个面子。” 皇太后被禁足,皇贵太妃占着皇上养母之名,后宫册宝暂由皇贵太妃执掌。 待皇后学了后宫诸事,再掌册宝。 她写了手谕,用了印。 将条子交给燕翎,眼瞧着她楚楚可怜的背影消失在紫兰殿门外。 ………… 宫变发生三天,曹峥才回了宫。 他在荒山野岭里踩了捕兽夹,脚踝夹折,疼得死去活来。 折个木棍咬在口中,强行掰开兽夹。 中间一失手又被复夹一次,疼得他咬断了那根不够粗的木棍。 最终才弄开了夹子。 马匹跑得无影无踪,他爬着回到小路,又当心躲着乱兵。 这么爬了三天,成了个泥人儿才回了京。 那时京畿布防换了人,徐忠关入大牢。 守城的卫兵看了他腰牌,才知道这狼狈不堪的男人是—— 金骑兵兼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带刀行走。 赶紧着人送他回兵营。 同营士兵灌他几口烈酒,拿了许多肉给他补充体力。 这才拿了布卷起来给他咬上,军中汉子大凡接骨都是这个待遇。 接断骨受了好大的罪,军医常年给糙汉们治伤,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只管下重手接骨扎了绷带,把个曹峥几乎疼晕过去。 疼痛和缓下来,曹峥回忆他所经历的一切,只觉得怪异。 赤布袭击他们一行人的行动就两个字“反常”。 第340章 燕翎心计 为着儿子,老夫人下一口气,放出金燕翎。 燕翎施施然对老夫人行过礼,叩谢老夫人开恩。 她恭敬的态度让老夫人稍稍消了点气。 “家母与皇贵太妃一早认得,虽谈不上交情浓厚,总有几分情份,媳妇愿意进宫探探皇贵太妃口风,托人送些东西到牢中,省得夫君受苦。” 婆母看她低眉顺眼,话说得也有理,便道,“快起来吧,地上凉,你夫君放出来,望你能再添贵子,徐忠不愿意纳妾,咱们家都看着你了。” “你弟弟不争气,被个女子迷得着了魔,他们哥俩净挑得罪不起的惹。” 老夫人说着流下泪来。 燕翎恭敬地说,“娘,我这就进宫,您老先别急。” “那你不能空着手去,带什么好呢?娘屋里有尊上好的镶金玉观音,不如装起来送给皇贵太妃娘娘?” “不必,这样也太着意了些,我会在路上采买些她喜欢的小食特产和小孩儿喜欢玩的东西,贵人们不出宫反而稀罕这些。” 她真买了些个面人儿,蝈蝈笼子,泥阿福,各色精致小糕点,满当当一车拉到宫门口。 找了下人抬着进入紫兰殿。 皇贵太妃并不讨厌燕翎,可由于她找来的番医扎坏了先皇,案子暂时搁着,皇太后还在禁足。 不管从哪方面说,她都不宜接待燕翎。 但经过番医扎针,李琮的腿的确越来越好,人也有苏醒的迹象。 番医从皇后宫中出来直奔含元殿,皇上就中毒了。 皇后是最大嫌疑人。 现在那大夫也关着,无法为李琮继续治疗。 现在看来,皇上并未迁怒紫兰殿。 可到底是因为李琮才惹出后续这些事。 皇贵太妃并不了解自己名下这个养子。 他是压着火没追查,还是要秋后算账? 有养母这个身份,皇上不会对自己处罚太过。 她心中七上八下,几日没歇好觉。 本想推了燕翎,但儿子看到摆在院中像个集市般的众多小玩意儿,急着要玩儿。 她不得不与燕翎打了照面。 燕翎二话不说跪下谢罪,“娘娘,一切皆是妾身之过。没用好番医。” “当时不如不把大夫送入宫中,只在琮哥哥府上为他医腿,也不会惹出这天大的事。” 皇贵太妃愁眉不展,“皇上刚登基,政事都处理不完。等抽出空,不知要怎么审这案子,现在对外称皇上多年隐疾发作,还发了脉案,不知是压还是缓。” 燕翎却道,“妾身倒觉得皇上心底不应当生气。” 皇贵太妃瞅着她,这话中有话啊。 “到底……他坐上了皇位了。”她一语惊醒梦中人。 九皇子和孤儿似的长到十五岁,一直没和皇帝接触过。 哪来的父子情深。 皇上有意把皇位传给九子,死的越早,李瑕越早掌权,说句罔顾人伦的话,他该高兴才是。 “若要处理此事,只杀番医无用,必要审皇后。想牵连到皇贵太妃您 这儿,还隔着好几道呢。” 皇贵太妃这几日一直忧思重重,听到此处,觉得心头大亮。 不处置清思殿,休想处置紫兰殿。 “你是一语点醒梦中人。”皇贵太妃满意地看了燕翎一眼。 “有事来寻本宫?” 燕翎磕头俯在冷砖地上不愿起身,“娘娘,妾身这几日也害怕,那大夫是妾身荐给琮哥哥的,爷没治好还连累了您,妾身过意不去。今天特来赔罪。” “这是其一,还有就是……” “琮哥哥的腿,妾身还想找大夫接着为他诊治。” “徐忠大部队还在边境,我写信便可托那边的军官去寻可靠大夫,这事得经由娘娘同意。” 皇贵太妃疑惑地看着燕翎,她以为接下来此女会求自己照拂徐忠。 到底那才是她的夫君。 她却开口就要救李琮。 “好孩子,你起来,其余人都退出殿外。胭脂你也出去。” 殿中无人,皇贵太妃指着身边小凳子叫她坐下。 “你与我儿,究竟怎么回事?按说女子出嫁,心中不该再记挂其他男子。你与琮儿若曾有情,如何瞒过我的眼?” 燕翎低头不语,那是她埋在心底的秘密,谁也不可能告诉。 秘密这种东西,一旦说给一个人,就再也成不了秘密了。 且这种事告诉任何人都不合适。 只是当时要嫁给徐忠,她毫无经验,若不瞒过去,就是天大的丑闻。 足以让她送命。 被逼到那份上,才不得不问家中嬷嬷。 想来嬷嬷也吓了一跳,燕翎那时还未出阁,就显露出性子中狠辣的一面。 她威胁嬷嬷帮自己过了这关,闭好嘴巴。 不然嬷嬷先死,自己跟着上吊。 这件事,只有她和奶嬷嬷知道。 …… 国公府的老婆子用那双老辣的眼睛怀疑地暗中打量她。 只要徐忠不知道,别的都不重要。 她早就失身给李琮。 是她自愿的。 在金家,她是嫡出小姐,父亲心中只爱重小娘子所出的妹妹。 她咽不下这口气。 她记得年幼时,父亲偏待两人的所有细节。 明明家有两女,父亲带不值钱的小玩意只带一份。 两人在荡秋千,父亲走到两人身边,把妹妹抱上秋千推她玩耍。 燕翎在一边眼巴巴看着。 父亲对她笑笑,“你来推妹妹吧?” “父亲推我。我要荡。”她不高兴地说。 父亲便批评说她不像个姐姐,不知谦让,不懂礼仪。 她顶撞父亲,人有尊卑,嫡母为尊,嫡女为尊。 妹妹是小娘所出,地位为卑。就该妹妹让着姐姐。 说着便推妹妹,那秋千扎得不低,妹妹吓得一个劲儿尖叫。 小娘出现得及时,抱住妹妹没摔下秋千。 自己对着燕翎又是行礼,又是赔罪。 把燕翎衬托得极其不懂,且小心眼儿。 父亲心疼小娘,将燕翎丢在花园,陪小娘回房。 这样的事在生活中不胜枚举。 她那时小,识不得小娘的手段。 只知道父亲成月不往母亲房中来。 母亲伤心叫她不可忤逆父亲。 她要强不肯低头,心中已记恨上小娘。却没像别的女子那样,与妹妹、小娘起争执。 她那段时间一直回避着小娘和妹妹。 一有空闲便去偷听小娘说话,知道女子凭借嫁入高门可为娘家增添尊荣。 小娘很为妹妹嫁人烦恼。 好在父亲很上心妹妹的婚事,答应小娘陪嫁会和嫡女一样多。 燕翎十分生气,小娘嫁过来时没什么嫁妆。 自己的嫁妆母亲出了一大部分。 两人嫁妆相同,说明父亲要贴补妹妹一大笔钱。 若没有妹妹,这笔钱是不是应该给她用? 妹妹给人做妾用不着这么多钱,纳妾纳色,妹妹的美貌就是嫁妆。 “你呀,离金燕翎远着点,你可惹不起她,你姐姐小小年纪,看人的眼神邪性的很,不许再和她玩。” 她听过小娘不止一次这么教训妹妹。 心中有了主意。 那时她将将十三,胆子尚没那么大,已也敢作敢为。 趁父亲出门,她换了衣衫,扮做大户人家的丫头,跳墙出府。 拿着银子抓了一剂药回来。 不管她做妻做妾,一个女人,生不出孩子,不管多会哄夫君高兴,早晚失宠。 她抓的是青楼女子所用的最猛的绝育汤。 之后,便哄妹妹,什么都让着妹妹。 那孩子只比她小两岁,却蠢得很。 全然不顾小娘一再叮嘱,与她玩在一处。 第342章 布赤之乱 曹峥是这么想的——就算自带的五百人全部都是反贼,没好人。 布赤带一千兵,共一千五百兵。 想造反无异于天书。 禁宫布防有多严,别人不知道,曹峥可是很清楚的。 这个布赤难道有些痴傻? 京外一万重兵虽是散在整个京城周围,但集结起来,也就是一个信号的事,之后大约一炷香就都过来了。 这一千人从京师入口杀入皇宫的几率很小。 就算余下一半人杀入皇宫,宫内那么大,新皇藏在哪里他们知道吗? 宫宇岂止上千间。 一层一层都有各军团守护,造反两字可不是想的那么简单。 手握几万重兵回京勤王还说得过去。 布赤军务出身,干了几十年布政司长,难不成是个没脑子的憨货? 曹峥在皇宫中混了这些年,已不是当年那个傻大粗笨的男人。 他正思虑着,耳边只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 皇上驾到—— 他顾不得伤腿,滚下床下,单腿跪地,汗从额头上滴落。 皇上登基交给他的头一个任务就失败,失职二字是逃不掉的。 李瑕带着凤药,将其他人留在营房外,左右瞧瞧,看到个椅子,便走过去轻松坐下。 “曹峥啊,辛苦你了。” 曹峥的汗顺着额头向下淌,听不出皇上是真心,还是嘲讽。 “臣无能!不知废太子殿下现在何处?” 他把心中疑惑全部倒出,皇上听完也不表态,停了会儿说,“朕倒蛮欣赏布赤的忠心,一听太子被劫,一千人他就敢救主子,你们说到底有没有人指使他?” 凤药与曹峥都摸不住皇上的心思。 一会儿说赤布忠心,一会儿又怀疑有人指使。 曹峥究竟没读过什么书,也不会文人那套拐弯抹角的话术,干脆直说。 “臣怀疑这些人是太师的人。谁能做到及时接到消息,还能传递消息,听军中弟兄们说,皇宫中各军团也起了乱子,试问谁有这份能量?” “位高权重,又想保住四爷的人不就太师嘛。” 李瑕垂着眼睛瞧着这个御前带刀侍卫,不言语不表态。 连凤药也吃不准李瑕的心思。 要说这算个好机会,审问布赤供出背后主使,若是太师指使,铲除太师一党。 可李瑕会同大理寺审问了布赤,只是贬官,让他回乡了。 乱子平复后,雪片似的折子往书房飞,李瑕轻描淡写地翻看。 那一夜的血雨腥风、早起时倒在宫道与各殿中血肉模糊的尸体,都叫人心胆俱寒。 宫变此惊心动魄。 好在乱党并未攻入寝宫内院。 李瑕淡然处之,叫人清除了尸体与血迹,背着手站在含元殿台阶上。 他眯眼迎着朝阳远眺天边云朵,愉悦的眼神瞧着凤药,“真好的天。” 他那漠然的表情,与甬道上鲜红刺目的颜色,风中淡淡的腥气实不相称,凤药按住手臂,起了一臂鸡皮疙瘩。 之后平静几天,某日上朝,李瑕突然向太师发难。 当时太师正在陈情与蒙古部落即将交战之事。 李瑕端坐九龙金椅上,一双眼睛无聊地扫视着下面的众臣,压根没听太师叨叨些什么。 “太师,打仗的事,您不必劳心,现在设有军机处,有专门的军机大臣。难道他们都是酒囊饭袋?比不得太师一人的脑袋管用?” 他那不冷不热的态度,阴阳怪气的语调,让所有大臣都忍不住偷眼看看他表情,不晓得新皇上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军机处大臣全是打过实战,家世显赫的武将。 谁敢用酒囊饭袋来形容他们? 太师听了这剜心之言,只觉自己平日小看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 “王太师。”他在寂静的朝堂上突然喊了一声,没了后续。 所有大臣不由抬起头,年轻英俊的皇上已从龙椅上站起身。 高台之上,他手上拿着一摞奏折,不紧不缓质问,“朕这里收了许多密折,都说那日宫由太师主使。” “不然一个小小布赤带一千人,他怎么敢造反的?” 满大堂的臣子屏住呼吸,谁也不敢在此时跳出来多说一个字。 “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主犯处以凌迟也不为过。 太师愤怒地青筋暴跳,抬头与皇上对视着,“哪个血口喷人,臣要与之对质!” 皇上平静看着太师,对方满头是汗。 “太师一向支持四哥的么,所以人家怀疑您,也情有有原。” “臣与皇上只论君臣,不敢论亲缘。” “呵,是么?” 宫变第二天,太师就上了朝,要求严查布赤。 造反的各营兵士没留活口,乱中皆被斩杀,布赤下了大牢。 最终贬回老家,那里离京千里之远,他有田有地,回去也是乡绅。 这种处罚相较他犯下的罪,如隔靴搔痒,聊胜于无。 “皇上即是怀疑老臣该彻查布赤!臣冤枉……” 皇上打断太师问,“众爱卿认为布赤是忠臣是奸臣?” 举朝不动,连敢抬头的人都没有。 这问题刁钻至极。 说他是大奸臣,皇上你放走了他。 说他是忠臣,他强闯京畿布防,造成宫变。 送人头的问题,谁答? “臣认为布赤行为虽是贼子,为人论心是忠臣。” 百官之中,冒出一个声音,极为突兀。 “哦?出来讲。” 归山走出来,低头道,“布赤未知太子被废黜的情况下,太子就是大周之主。不知者不罪。” “在他只有千人兵卒之时就敢冒然去救主子,不是忠臣是什么?” “布赤不是不知道自己面临的是死路,还执意送死就为保住大周之主。依臣之见,皇上贬他为庶人,过了。” 大家都看着皇上脸色,李瑕坐回龙椅,用折子拍打着掌心,面无表情,谁也看不出他是生气还是赞同。 只听耳中传来一声,“退朝!朕乏了。” 上百颗揪紧的心一松,朝上不约而同传一声长长的“吁——” 再抬头,皇上已拂袖而去。 ………… 书房里,李瑕翻看折子,一会儿抬头发发呆。 他突然问,“你说太师此时是何心情?”问完,笑出了声。 “你觉得指使布赤的究竟是不是太师?” 凤药想了想回道,“谁得利就是谁做的。四皇子被劫走,造成大乱。下一步就会有许多官员支持四皇子登基,四皇子得利,连带太师与皇后得利。” 她疑惑地望向轻松愉悦的年轻男子,皇上高深莫测的黑眼睛玩味地看着她,像只咬住了猎物的狐。 她恍然大悟,张大嘴巴,由于激动结结巴巴,“你、你……” 这个早朝,他不但玩弄太师于股掌,连群臣也被他搞得不知所措。 李瑕哈哈大笑,一脸淘气,左右瞧瞧,摆手让凤药过去他身边。 “你还记得我们抗倭到最后,朕中了一箭的事吗?” 凤药点头,因为这事,李瑕在朝中得到一大批臣子拥戴。 “你以为朕故意的。”他用了肯定的语气,凤药脸一红。 李瑕拉起凤药的手,“你以为朕故意受伤邀宠,还写密折支持朕,朕很感激。” “其实,朕那时为救一名士兵。” 他狡黠一笑,“这个士兵,是布赤的小儿子。” “他欠朕一个人情。是朕发了密信给布赤,叫他劫了老四,太师对朕不满,四处联络官员掣肘朕的政务。朕就是敲打他。” “他心虚,布赤曾是他的学生。通过他的举荐入朝为官。” “但他清楚自己没让布赤造反,那种情况下造反真是疯了。” “这种内里有序的混乱,对朕才最有利。这一点你真是说对了。” 再查下去,势必查到皇上头上,所以审了审皇上就放了布赤。 凤药对李瑕刮目相看。 布赤的乱子其实给李瑕争取了时间,拖延地方官入朝时间,先坐稳皇们。 敲山震虎,太师有意谋反,也被吓退了。 亏他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出这么周全的计谋,向深里想理可怕,布赤若真的劫走四皇子,李瑕敢不敢杀了李珩? 第343章 容妃之迷 李瑕带着一股小孩子恶作剧成功的得意,笑得凤药毛骨悚然。 玉郎早就告诉过凤药,这个主子,远比老四老六与先皇多智多疑。 这一计行的迅速、机密、果决。 经此一乱,再无人敢质疑那份诏书真假,与他坐上皇座的资格。 “皇上睿智。”凤药赞道。 李瑕看到凤药表情,欢喜之情散却,“你怕朕了?” “其实朕可以不告诉你。连师父也不知此事是朕所为。” 他拉起凤药,将她拉到身边,“你是朕之知心人。” 凤药身子紧绷,李瑕遂松开了手,“朕为大周之君,绝不会对一个女子用强。除非她心甘情愿跟朕。凤药,朕之心,可用时间证明。” 她更怕了。 凡事有利自有一弊,皇帝的情非寻常人能承受。 “皇上,臣女有一事不明。” 李瑕坐下,让凤药烹茶随口答,“是容芳?” “女人的心,朕决不强求。只当养着她吧。” ………… 凤药仍挂心着徐乾。 听说曹峥与徐乾相熟,便找到曹峥,叫他去劝一劝。 当今皇上的耐心有限,别让国公府因他的任性而获罪。 不等曹峥去寻徐乾。 徐忠出了大牢先和弟弟大干一仗。 皇上草草处罚了布赤,自然不再为难守城的徐忠,不但放他出来,还许他用金腰带。 这对武将是极大的恩荣。 老国公松了口气,一切同他料想的一样。 徐忠回家知道弟弟还关门闭户,也不回囤兵地练兵,大怒。 他顾不上沐浴剃须,一身臭气冲到弟弟房前,一脚踹裂了实木大门。 抄起椅子就向床上砸,“叫你装死!” “国公府连我带娘,死绝了你也不起来是不是?” 他一顿老拳,打得徐乾鼻青脸肿,犹自不服,“你这不好好回来了吗?咱家忠良,皇上敢杀了你?他敢杀你,我就起来劫法场!” 徐乾脸蛋肿得老高,还对着徐忠龇牙狂吠。 “我就是想不通,他是个抢人妻子的昏君,把容芳还我!我誓死效忠,不还我女人,我不干了。” 徐忠听了这昏话,骑在弟弟身上,左右开弓狂扇他耳光。 徐乾被打急了,不知哪来的劲,推开徐忠。 两人都不是好惹得,势均力敌,急得老夫人跳着脚在旁边劝。 直到老公爷拿了五石大箭,开弓一箭从两兄弟头顶箭过去,那箭矢“叮”一声钉入床楣。 两人才喘着粗气分开。 “一个混,一个迷,我看咱们国公府走到头儿了。”老国公“呸”了一声,扔了弓离去。 老夫人哭得涕泪磅礴,骂了儿子又心疼儿子。 金燕翎躲在一边,偷看整个过程,皱着眉悄悄离开。 她不想国公府出幺蛾子,国公府倒了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 “徐乾的事,侍书觉得如何处理为上策?” 李瑕同凤药似聊家常般聊起倔强的徐家小郎君。 此时天近黄昏,美丽的火烧云染红天边,李瑕穿着府绸常服,干净的苍青,配着玄色掐金丝腰带,头发全部挽起,十分干净清爽。 他坐在檀木书案前,闲适地翻看兵书。 凤药已不当值,李瑕却要她留下伴自己读书。 说她在,自己心中安静。 她安坐案前,手执皇上心爱的五龙戏金珠端墨在砚台上慢慢研,一股墨香散开来。 紫毫笔蘸取少许墨汁,洒金花笺铺开,松柏线香至于香兽口中,发出袅袅青烟。 她垂头写下漂亮的梅花小楷。 年少体会不到写字的乐趣,此时方得了味道。 写字时可以不想任何心事,摒除杂念。 “真美。” “此情此景此时此刻,若时光可停留该有多好。” 凤药写字听着李瑕絮叨,笑出声,放下紫毫笔,窗外的火烧云已暗淡下去。 “徐小郎君是个人才,皇上其实心中很喜欢他,不是吗?” “这个犟种,不磨掉他的燥性不能随便放出去。他太刚硬,没吃过亏。” 李瑕被凤药点破心中所想,笑着承认。 想到徐乾失魂落魄从承庆殿中离去的背影,他又感慨万分。 “容芳有意于他,他也喜欢容芳,倒显得朕多余,何必呢。” “皇上真该好好读一读京师里所有大世族的族谱。” “徐家的徐姓是大姓,但他家原不姓徐。徐是太祖皇帝赐给他的姓。” 凤药复低头写字,边写边说,“此次蒙古造反,徐家必定要出兵以示忠心。” “皇上可令徐忠将徐家唯一的儿子送入皇宫,你看他敢不敢不送?这是徐家一向的惯例,送家族中大儿子到皇宫,说是为皇子伴读,其实是人质。” 李瑕不明白了,“京师中武将又不只有他家。为何只令他家送人质?” “其他人造反,掣肘处多了,国公爷造反却很简单。” “国公家祖上原姓帖木格,是蒙古黄金家族其一。所以,皇上明白了么?” 李瑕歪头想了想,常宗道掌管五大囤兵调度,女儿若嫁给蒙古贵族之后,对大周皇帝岂非一个天大威胁。 哪怕这威胁只是一点可能性,也得掐灭于星星之火。 与蒙古部族对大周的威胁相比,大月氏、暹罗国及周边小国都只是小儿科。 常宗道不会将女儿嫁与普通世家,国公家门第入得了眼,却不敢联姻。 “原来如此。” “国公家必定为表忠心,要平了蒙古的叛乱,但毕竟是黄金家族之后,所以会把孙儿送入皇宫为质。而且国公家只这一个孙子。” 凤药写完一张帖,瞧瞧天色,已到晚膳时分,起身对李瑕说,“容臣女先去瞧一瞧容妃,呆会儿再伺候您用膳。” “直接宵夜吧。想吃你做的菜。”李瑕又捡起兵书。 这温馨的夜,就是他心中所思千万遍的场景。 他惬意地任风吹入窗棂,吹得书页哗啦啦作响。 ………… 凤药去了未央宫,只听里面吵嚷得很。 打了半天门,方有个小宫女开了道门缝,点时宫灯尚未点亮,小宫女一时识不得凤药,口中道,“咱们娘娘歇下了,有事明日请早。” 说罢便要关大门,凤药伸出一只脚,蹬住门口称,“奉了旨意,来探望容娘娘,把门打开。” 小宫女这才细向她脸上瞅了瞅,“呀,凤姑姑。奴婢得罪了。” 她慌张得脸都红了,向后看看,半开门扇,凤药闪身进去,心中那怪异之感又来了。 小宫女头里带路,走得飞快,一直低着头。 “停下。”凤药叫住她,她回过头,到底是年纪小,没经过事,脸上的表情就出卖了她。 那慌张的样子,明明就是殿里不知在搞什么幺蛾子。 “你跪下,不许动。我自己进去。” 凤药拔腿就向里走,小宫女跪下抱住凤药的腿,“好姑姑,饶我性命。” 凤药狐疑顿起,俯身去拉小宫女,闻到一股子酒味儿。 一个看大门的小宫女刚入夜就喝成这样,可知里头乱成什么样子。 “太监呢?”她起了疑,有些怕,容妃可别闹出什么丑闻。 “太监撵回配房去了,不许出来。”小宫女哭着说。 凤药放点心,只要不是男女大防,其他事都好处理。 心上涌上一股无奈与疲劳,这容妃怎么这样不叫人省心? 迈入二道门,吵嚷声变大起来。 她在门口向里张望,院子里的宫女嘻嘻哈哈,个个化着戏妆,身着戏服。 扮青衣的,扮老旦的,扮老生的。 殿门口的高台上,坐着个漂亮精致如偶人的小旦。 戏服华贵无双,正是容妃。 她翘足而坐,毫无大家闺秀应有的仪态,手中拿着个圆肚瓷瓶。 这种青蓝色,是杏林米酿酒瓶独有的颜色。 虽叫米酿,却是精酿酒,味甘甜而醉人。 远看着,她那么颓废,有股子特别的落魄之美。 第344章 未央深处 容芳靠在褐色廊柱上,彩衣鲜明,浓厚戏妆挡住了她真实的面色。 只觉眼含春水,想是饮多了酒的缘故。 看到凤药,她毫不慌张,抬抬手招呼凤药过去。 又将酒瓶送到嘴边,饮了一口。 拿起靠在腿边的琵琶,熟练一拨,珠玉之音滚滚而至。 她喃喃自语,“从前得不到的,如今轻易就到手,为何高兴不起来?” “饮酒作乐、轻歌曼舞、听戏唱曲儿,什么都不能让我高兴。” 她手一松,琵琶掉在地上,一根弦子绷断开。 那双春水俏眼穿透凤药望着虚无的远方。 突然一丝笑意自唇角漾开,很浅很淡,须臾就消散了。 凤药不知她想到何事,缓缓进言,“娘娘,你这闹得不成体统啊。” “若是希望皇上能来陪伴……” “皇上很好,是我不好。” 她转向凤药,瞧着她,眼里流出泪水,又重复一遍,“是我不好。” 凤药转头对着跪了一院的宫女,转着眼也没找到赤芍,问道,“大宫女赤芍何在?” 无人出声,凤药袖口被人拉了一下,容芳似哭似笑对她说,“赤芍病着,姑姑让她歇歇,我也闹够了,叫她们都散吧。” 凤药只得依了她,训斥小宫女几句,扶着容妃向殿内走去。 走起路来才晓得容妃比看起来喝得多得多。 勉强跌跌撞撞走到床边,向床上一扑,嘴里哼哼唧唧,双腿一顿乱踢,踢掉绣鞋。 一只脚光着,一只脚穿着一只罗袜。 凤药叫来一个太监扶她坐起,帮她卸掉戏妆,戏服。 脱掉戏服时,从袖口中掉出一个红色旧剑穗。 “你出去。”凤药对小太监道。 她坐在床边,一时不知怎么劝解。 这剑穗该是容芳打的。送给谁不言而喻。 正红色已褪做暗红。想是每日把玩所至。 毕竟徐乾去找李瑕退婚闹得沸沸扬扬。 容芳这样自毁难道是由此而来? 凤药有八分猜测,又觉不可思议。 毕竟他们相识时间不长,何来如此深情? 凤药看着容芳在梦里犹自皱眉,伸出手去舒展她眉头,被她抓住了手,她口里喃喃地说,“好姑姑,人活着怎么这样不由自主?” 凤药心软了,这句话她体会过,看到过,不能不动容。 正心中难受,身后传来悉悉索索之音。 她猛回头,一个孩子身影“咻”一下跑没了。 她揉揉眼,整个殿中空空荡荡,除了几支蜡烛在闪烁,压根没人影。 不只宫内,整个殿外无声无息 凤药将容芳放平盖上绣被,起身环顾整个未央宫主殿,觉得阴气森森。 她不信鬼神,却也被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容芳已经坠入梦乡,凤药想起赤芍,便到配房去寻她。 赤芍是大宫女,不再睡大通铺,自己有一间小屋。 凤药推开门,先在门口驻足停了一下,进了屋关紧房门。 此时已入了秋,吹的风凉嗖嗖的。 赤芍屋里放着有炭盆,还空着没点。 听到动静,赤芍睁眼一瞧是凤药,连忙坐起来。 神情紧张,伸手拢了拢自己领口。 屋外响起几个小太监的低语和跑动的声响。 凤药更觉未央宫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她板着脸拉过小凳子坐下,也不说话只瞧着赤芍。 赤芍更紧张了,说话结结巴巴,“姑姑,奴婢今天不舒服,娘娘的事我不知道。” 凤药质问,“外面吵成那样,你也没休息好吧。前儿我怎么说的,为何不来回。” 赤芍跪在床上,抽抽嗒嗒哭起来,“我刚才真睡着了。娘娘这几日迷上唱戏,宫里养的戏子被娘娘喊过来,整个宫中下人都得学。” “我想去报告一声来着。可真的病了没去成。赤芍没说谎,要不姑姑把我调到别处吧,我不想在未央宫伺候了。” 她俯在床上又哭又磕头。 “她待你很好。”凤药肯定地说。 赤芍顿了一下,抬头,脸上还挂着泪珠,心虚地说,“姑姑怎么知道?” “我也做过普通宫女。所有身家不过几身衣裳。” 她指指靠墙放的红木箱子,一共两只,上头锁着铜芯锁。 “装满了?都是她赏的吧。” “你穿的衣料僭越了,制式是大宫女,颜色款式都对,可你用的月光锦,不是大宫女该穿的料子,指定是容娘娘赏的。” “首饰大约你也得了不少。” “这才几月份,我瞧你穿的夹衣,明显比别人怕冷,炭盆子虽没炭却已摆上了,大约这两天就能笼起火。” 凤药起身,背着手,“宫里所有供应都是有时间有份量的。你所得已经比照姑姑份例,她待你不薄。” 赤芍没想到凤药只是进屋坐了下,便看出这么多细节。 赤芍张张嘴,说不出反驳的话。 “你不是不知深浅的人,肯定有难言之隐。她做什么不得了的事了?” “姑姑……” “别怕,你告诉了我,我可帮你调往别处当差。” 赤芍抬起头,犹豫着,凤药眼尖见她领口下一道深深血痕,已经结了痂。 感受到凤药目光,她慌张掩着领口,可姑姑的目光还停在那里,分明已经瞧见了。 “脱了外衣。”凤药用不可置疑的语气命令,见她还磨蹭,语气凌厉起来,“你不想叫我喊人来帮你吧。” 赤芍解开衣领扣子,小声说,“姑姑,就是一道抓伤,不严重。” 脖颈处一道长约两扎的抓痕,伤痕之深并非与人斗殴能至的。 “谁做的。”凤药平静地抱臂问她。 在她审问赤芍中间,外头太监该是不知道凤药还在,动静不停,来回奔跑低斥。 整个未央宫气氛极其诡异。 凤药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撬开赤芍的嘴问出究竟。 外头安静下来,岂止安静,跟本像座空寂的宫殿。 赤芍感觉瞒不住了,起身穿鞋,伸手拉鞋子时,手臂上也有相同的抓伤。 一样又深又重。 凤药一把拉住她的手,撩起袖子,不止一道伤,深深浅浅很多道。 “她虐待宫女?”凤药不敢相信,那样阳光直白,美丽娇俏的容妃背地这样阴狠。 “不是她。”赤芍抽出手,放下袖子。 “她待我们非常好。”赤芍不可闻地长叹口气,“其实我也不想离开娘娘,她……真的不是坏人。” “可我很怕。娘娘……有时太怪了。” 她穿好鞋子,打开门,走向院子。 一边的配房都住着宫女,小小的窗子烛光闪烁。 大约是下了决心,赤芍不再掩掩遮遮,打开话匣子,“皇上待娘娘实在好得很,什么好东西都紧着未央宫。” “可是,皇上没留宿过宫里,咱们也不知是为什么。” 她绕向主殿后头,一条弯弯的小路两边种着竹子,已成了林。 风一吹,几杆竹子来回摇摆摩擦,发出巨大声响。 “娘娘喜欢这声音,特别是下雨天,不管多凉都叫开了窗子听雨。” 过了竹林,后面全部种着蔷薇,大片的蔷薇丛,开着数量惊人的花朵。 好像没有修剪过,密密匝匝。 凤药停下脚,两丛极大的蔷薇几乎挡住小路,小路向前有处阴森的小屋,屋子的窗安了栅栏,像囚房。 门上上了铁锁链。 里头传来抓挠之声。 在这样茂密的花丛中,竟然出现这么一座破败的小木屋,太诡异。 透过窗能看到一个小小身影在屋里蹿来蹿去。 赤芍走到小屋前,那影子突然扑到窗上,一张脸贴着窗子向外望。 凤药吓得后退一步,巴掌大的人脸一双野性的圆眼睛正盯着她看。 第345章 最后任务 凤药镇定一下,再细看——不是人,是只穿着人衣服的猴。 那猴子戴着顶绒线帽,不时龇牙。 “这是容娘娘的心肝宝贝,所以让我亲自照顾,可它太野了总抓我。” 凤药站得远远,看着那只猴觉得怪怪得。 猴子见着人,变得十分狂躁,不时用头撞着窗,想出来。 它脖子上的铁链哗啦啦响个不住。 “这是上次杂耍团来时带的猴子。” 杂耍戏凤药也来瞧过热闹。 猴子会作揖,会磕头讨赏,能听懂简单指令。 驯得很好,听班主说是从吃奶时开始养的,很温顺听话。 此时那脖子上的链子显得十分刺眼。 “牵出来我瞧瞧。” 凤药一开口,赤芍一脸惊慌,“姑姑别看了,它性子不好,抓伤姑姑就不好了。” “可你们有时不是放着它到处跑吗?” 凤药想到上次见过那一闪而过的影子。 “是,娘娘说不能太拘着它。” “那牵出来吧。” 赤芍的惧意一闪而过,咬咬牙过去打开了门。 那猴子没如凤药想的一下蹿出来,反而在里头吱吱大叫。 她壮起胆子走到门口向里瞧。 屋内一股腥骚之气,猴子见了陌生人叫得更凶,不时露出尖牙。 凤药仔细看去—— 猴子穿着绫罗,连脚上都穿了鞋子,脑袋上戴着绒帽,怕帽子掉了,还在下巴上系了根帽带。 整只猴子透着说不出的怪异,她虽怕猴,猴子好像更惧怕她们。 小小的穿着上好衣服的身体缩在角落里直发抖,不时冲她们又叫又龇牙。 赤芍从怀中拿出一枚蜜饯诱惑猴子。 “咱们蹲下,站着太高,它害怕。” 两人蹲下,不再向前逼近,猴子慢慢向前伸出一只爪子去拿那枚蜜饯。 它的衣袖长度到腕部,为着穿脱方便,做得宽大,从袖口可以看到整条手臂。 凤药一个激灵明白为什么总看着这猴子怪异。 她动了一下,猴子受了惊吓,夺了蜜饯蹿回角落。 赤芍趁机关上小破屋的门,上了链条锁。 凤药喘了几口气,回头望向来时的小路,红得似血的蔷薇已经与夜色溶为一体,寂寂的一丛丛,像藏着野兽。 小路还未点灯,影影绰绰。 风吹动竹林哗哗啦啦,冷风阵阵打旋卷着枯叶,突然一阵骚臭钻入鼻孔,凤药战栗起来。 她快步向主殿方向走去,直走到看到灯火才慢下脚步。 这一遭,令她对整个未央宫都犯怵。 “你家娘娘醒了,一定告诉我一声。” 赤芍跟在凤药身后,好像有话要说,却又咽了回去。 走到走出未央宫门,看到甬道中点着的一盏盏暖黄的宫灯,虽不甚明亮,却散着暖意。 和未央宫隔着一道门仿佛隔着阴阳。 第二天她一直惦记再去趟未央宫,结果给琐事绊住,一直忙到晌午后。 等皇上歇过午觉她才得了空。 路上遇到内务府的太监,拿着两只大笼子,笼着黑布走在她头里。 凤药慢下脚,未央宫独处一隅,有个小路抄近路可达。 那名太监就是向那方向而去。 她不远不近跟着,果见太监入了未央宫。 凤药不等关宫门,喊道,“等一下。” 小宫女说容娘娘天不亮就起来,用过午膳这会子累了又睡了。 “那算了,叫赤芍出来。” 小宫女从开门就一直低着头,此时仍是不抬头,只说了句,“赤芍姐姐不在。” “去哪了?” “回姑姑,我位份低不知道。” 凤药有些遗憾,见内务府的太监出来便告辞出了未央宫。 那公公认识凤药,赶紧给她请安。 凤药随口问送了什么东西进来。 “一只八哥,一只绿鹦鹉。”太监一脸不耐烦。 “容妃娘娘最得宠,但事太多,她要的猫儿狗儿都快能开个杂耍班了。” 太监行了礼走远了,留凤药独站原地。 凤药心中疑云更盛,昨天她才去过,哪有什么猫儿狗儿。 联想到她看到的猴子,她心中有了不好的联想。 回了含元殿,她亲手做了糕点,沏了茶,李瑕闻到甜香笑眯眯放下笔,“今天什么好日子,你肯动手做点心给朕用?” 凤药笑笑只管给他倒茶,“好香。到底你用心,怪不得先皇在时最喜欢你。” “你也喝一盏。”李瑕也帮她倒碗茶。 “你面色不悦,有心事?” “是。”凤药起了身,跪下道,“请皇上召幸容妃。” 李瑕平静叫她起来,“你以为朕怨她,才不愿召她侍寝?” “难道不是皇上故意冷落她?多贵重的东西也弥补不了她心上的空虚,她需要的是人。” “怕是徐乾那个人吧。”李瑕似笑非笑,不冷不热。 凤药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下去,皇上的好心情因为提起容妃已经不悦。 “朕最近心情不好,不怨你,你起来。” 凤药这才起身,正想说说未央宫的事,皇上却先开口,“很多大臣都上折子,叫放了皇太后。” “朕这后宫,快被他们王家女填满了。” 皇上为难,凤药知道,虽坐上皇位,但政令难行,别说一直想搞的“举寒门”连肃清自己后宫,他都做不到。 太后是长辈,皇上虽说认了皇贵太妃为母,但也算是太后的儿子。 大周以孝治天下,他没有一直圈禁“母亲”的理由。 皇上已经憋了一肚子气,且是因为女人而起。 怎么可能有心思去哄容妃? “太后,实在多余。”皇上慢吞吞地说,杀气腾腾。 这个皇位他坐得危机四伏,憋一肚子窝囊气。 “是。”凤药答。 她日日跟在皇上身边参赞,自然知道太后虽不自由,也显示了巨大能量。 目前最紧要的还不是太后。 凤药想去见见徐乾,对国公府施施压。 国公一家忠良,再这样闹下去,早晚失了圣心。 新皇比不得老皇上好性子。 她告了假,叫上曹峥一起。 曹峥与徐乾是旧识,先叫他探探路,见识一下徐乾为人。 知人长短,才好谋划策略。 老皇上交给她的最后一桩任务,她必要完成。 先皇不是好皇上,却并非坏人。 他待宫女太监十分温和,泽被六宫。 凤药跟着他那几年,过得算是舒心。 她记得老皇帝的好,但也知道身为皇帝,他实在失职。 这项任务——说服徐乾放下心结,算给先皇和自己一个交待。 凤药为人,必要有始有终。 ………… 去徐家前,凤药先去了王府瞧瞧云之。 曹峥对凤药全然顺随,她要怎样,他便听着。 凤药挑帘下车,看看门前石狮子上落着几片枯叶,几个闲汉蹲在对过儿晒太阳。 她叫曹峥先自己逛去,一个时辰过后来王府门口等她。 拍门进去,门房用的王府老人,认得她,由着她自己进王府。 府上静悄悄,也见了几个下人,各有事做。 进了二道院,才听到有人在低声说话。 再一进,看到几个眼熟的丫头,见了凤药,高喊着,“凤药姑奶奶回了——” 凤药禁不住笑出声,谁定的规矩,见她要喊姑奶奶? 云之从微蓝院主屋走出,站在台阶上,见真是凤药,远远伸出手臂,快步迎上。 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头贴在她肩上。 凤药像小时候哄她似的,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语,“遇到事了?没关系,我来了。” 一句话把本来只是有些委屈的云之给哄哭了。 她擦着泪嗔怪道,“都是你,一见你就和回了娘家似的,一点小事倒惹得我跟孩子一样丢脸。” “怕什么?我本就是你娘家人。”凤药去了孔雀翎斗篷,交给小丫头,与云之并肩向堂中去。 几个姨娘和元仪都不在跟前。 堂中只有云之,桌上摊着本账册。 “你怎么知道家中有事?”云之指的就是王府。 从李琮不行了,她才把这里当成了家。 第346章 金常较量 凤药浅浅一笑,“头口石狮子上落了叶子没人清理,三五闲汉就在你家对过儿歇息,从前从没出现这种情况,一看就是主人家没心思管这些小事。” “再说了,你这人我知道,事无巨细面面俱到,是这家里的主心骨,进了府,家里冷清得不像话,定是你有心事。” 云之将账本子推开,叹口气,呼又笑了,“你来了我心境突然就开阔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我定然掰得回这一局。” 她没细说自己的困境,只与凤药聊聊家常,便送走了她。 凤药叮嘱云之,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务必送信进宫。 云之心中涌出一股暖流,她不是独自一人,还有这么多娘家人支持她。 之前的消极,是她的不是。 徐忠下了牢后,老夫人解了燕翎禁足,她并没消停。 一步步,生把云之逼到这份上。 云之虽不解燕翎何故与她过不去,到了此时,给逼得与之势同水火。 皇贵妃差人送来手条,让云之接待国公府新找的大夫,继续李琮的针灸。 云之默默看过条子,不动声色,压下心中巨浪,等人都退下,她一阵干呕。 从小到大,她受过委屈,经历过苦难,被丈夫苛待过。 却从未经历过来自同性这么大的恶意。 况且这人她从未有过交集。 她怕燕翎不知同皇贵太妃乱嚼说些什么,让皇贵太妃一直在背后支持对方。 金燕翎能塞个大夫来为李琮针灸,也许还会说服皇贵太妃塞枫红进来看守着李琮。 那女人不年轻了,一双眼睛饱经风霜,不是好欺瞒的。 她逼自己平静下来,开始思索要不要李琮“不治而亡”。 新皇很给自己六哥面子,对端王府颇多照顾。 如果李琮突然死了,人走茶凉,孩子这么小,还未入宫读书,无父亲撑腰是不行的。 王府没落她其实不在意,可是儿子不能因为王府不行了,而成了落魄王爷。 哪怕这父亲只是躺在床上“生病”,到底是皇上亲哥哥,有比没有强。 云之所做的一切,都为自己两个孩子。 李琮若没了,对嫡子女影响最大,对后宅姨娘们的孩子倒没什么影响。 娘家已经势微,云之思考事情不得不想得全面一些。 哥哥不在了,母亲还有她这个女儿。 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爱?金燕翎对李琮的关注早超过普通故交。 弟弟安之已入仕,虽是小官,却也是京官,她写了信差人送给弟弟,叫他从官场入手查一查金家。 又叫人套车,她要即刻回娘家,动用母亲的关系查访燕翎母亲来历。 燕翎幼时究竟与李琮有过什么样的过往。 出院门的时候,云之回头,果真瞧见自家石狮子已不甚干净。 她即刻命管家叫出所有家仆。 把外院管家罚俸一月,又将洒扫佣人各打十板子,算个教训。 她站在马车前,挺直着腰杆训话,“咱们王府是这皇城中唯一封王的,只要我还在,这府上就一日不会败。都给我打起精神,哪个再敢偷懒耍滑,给我看到,偷懒的赏二十板撵出去,管家打发到庄上做苦力!都听见了?” 见有人低头不语,她又冷笑一声,“你们别打量头顶上这块云,那块云。这个王府,头上只有一块云,就是我!” 说罢,也不理想要求饶的管家,踩着马凳上了车。 下人们都打打起精神,府上重新振奋。 车子经过云之辛苦经营的缎庄与首饰铺,灰色门板全部封着。 有日子没开张了。 皇城中多了一间比云之缎庄大得多的“云裳阁”,所售衣料皆比照皇宫。 甚至新料子比宫中御贡出得还早。 京中贵妇趋之若鹜,把云之缎庄甩得老远。 生意不好,押货就押钱,东西还不能贱卖处理,一旦贱卖一次,在贵妇圈就失了人气。 首饰铺遇到的情况一般无二。 云之很为难,她托相熟的夫人打听,云裳阁的掌柜说东家是有深厚背景的贵人。 云之猜着就是金燕翎在和自己作对。 燕翎父亲是户部尚书,掌管国家财政大权。 娘家给力,她自己又野心勃勃,实在令云之头疼。 ………… 常府换了新门房,老门房刚过世不久。 “告诉母亲,云之回来了。快去。” 新门房是老门房的远房表侄,自小也在常家做事。 他一边飞跑,一边擦着眼角溢出的泪,“大小姐回来啦。” 激动之下,他高叫着,惊起树梢的一群鸟雀。 云之这才感觉到,自己回来的太少了。 思念之情令她几乎小跑着向兰汀院而去。 家中没了往日的热闹,下人们少了三分之一。 庭院打理得也不经心,花丛中生出几茎杂草。 虽然一切看起来如昨,到底哪里不一样了,她心中酸楚,看到母亲后这种情绪愈发浓烈。 母亲老了。 花白头发梳得整齐,发间只戴了一支翡翠包金发钗。 仍然尊贵慈爱,眼中含着一丝抹不去的悲苦。 失子之痛,宛如在她心上生生挖出一个大洞。 “娘!”云之扑入母亲怀中,这一次她没哭,用力抱过母亲,她拉起母亲的手,带着母亲向兰汀院走去。 父亲出了外任,院中虽井井有条,再不复往日热闹。 “我们去哥哥书房坐坐吧。”云之突然起意,母亲笑着应允。 牧之书房还保留着原来的模样,连笔尖的墨都没洗去。 “他是殉国。死得荣耀,可惜没留个后人。”母亲遗憾地抚摸着牧之的书案。 “咱们家文臣出身,没有辱没祖宗规训。” “是,母亲。”云之乖乖回答。 “云之回家是有事?” “想托母亲问问往日要好的姐妹,国公府娶的金家小姐,与我夫君有什么过往。” 她不瞒母亲,将自己目前所遇困境一一告诉母亲。 “国公府大公子的媳妇对别家爷们这样上心,不奇怪吗?” 云之问母亲,“不是女儿多心,若无男女私情,金燕翎为何与我为敌?” 母亲点头,“我会帮你查清楚。我的儿,操持一大家子生活,辛苦你了。” 两人叙了回闲话,云之因惦记着王府诸多事情,又被燕翎夺了生意,少一大笔进项,心中烦闷,没注意到母亲在强打精神,实则萎顿的模样。 ………… 王府众人受了云之影响,郁郁寡欢,云之已成了整个王府的主心骨。 元仪见云之不好,也知原由,背着她回了趟家,求着七叔查访徐忠娘子所有关系背景。 云之预测的不错,她回过娘家没几日,枫红带着两个丫头拿着皇贵太妃手条进了王府。 云之带着元仪在主院见了枫红,指了东配房给她们住。 枫红也不多言,指使一个小丫头看住厨房,一刻不离。 自己则守在李琮房间门口,一应照顾,皆由她亲自动手。 云之心中冷笑,元仪不满意,平日并不怎么瞧李琮,这日却故意怂恿灵芝去看李琮。 灵芝压根不知道来者什么背景,只管向屋中去。 果不其然被枫红挡住路,云之知道是元仪在寻枫红麻烦,她也不阻拦,只管在西配房暗中瞧热闹。 这位曹家小姐,可不是好惹的。 没了李琮,她还怕什么? 别说是金燕翎指过来的人,就是皇贵太妃宫里亲自过来的人,她心情好了买帐,心情不好一样收拾。 她抱臂跟在灵芝后头,为其壮胆。 灵芝这次倒叫她开了眼。 只见其仍是那副柔弱的模样走入主屋。 枫红挡住她问,“你是六爷什么人?” 灵芝不急不躁反问,“你是我家爷什么人?” 对方强硬回道,“我是皇贵太妃指过来看顾六爷,奉了旨的。” “拿来。”灵芝小手一伸,对方一愣。 “你的旨意?总不能你说什么我便信什么,这是王府不是你家的后院儿。” 元仪差点笑出来,这个闷葫芦,别看平日不吱声,关键时候说得在理。 第347章 常母之逝 枫红忍住气,这话挑不出理,她拿出手条,灵芝细看看,问,“这上头只说叫你照看我家爷,没说不许我们这些妻妾进房啊?” “你一个外人能日夜守在我夫君跟前儿,我是他抬入门的贵妾倒不能看自己男人一眼?” 枫红反驳,“你们是日夜看顾,六爷身体却越来越差。岂知你们暗中做了什么不干净的勾当?” 灵芝冷笑,“这话当真?不如我们公堂对质,你要是含血喷人,别顶不住大刑供出背后指使人。” 元仪走到枫红跟前,她高而结实,伸出手臂一推,将枫红推开,斜着眼轻蔑瞧她一眼,对灵芝说,“姐姐只管来瞧夫君。” 枫红气结,但看元仪穿戴不似普通人,忍气问道,“这位又是哪位贵人?” “曹元仪。”元仪懒得理她只报个名字。 枫红来之前,燕翎告诉过她李琮的几个妻妾名号出身。 这是大贵族曹家之女,枫红不敢太放肆。 她便站在一边瞧着两人,灵芝弯腰瞧瞧李琮,为他更衣擦身,一套服侍行云流水。 更衣时,两人都瞧向枫红,她只得别过脸。 “爷若是醒了,见你这样的外人敢瞧他身子,不打杀你才怪,不知欺负我家爷的,是我们这些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妾,还是你这个不知哪来的野女人。” 灵芝的话杀伤力极大。 她与后宅女人争宠争不过就罢了,大家都是六爷或娶或抬入门的妻妾。 高低贵贱是有名分的。 此时跳出个枫红贴身照顾她最爱的男人,敢挡她的路,她哪会甘心。 元仪几乎忍不住笑了,灵芝是真心爱李琮。 仔细服侍完,将毛巾扔入盆中,“你不是来服侍的吗?毛巾洗了。” 灵芝擦擦手,不再理会枫红,从正门出去。 又停下回道问,“你可知这是主院主屋,夫人让与六爷静养,自己去住下人配房,却有人传我们待王爷不好?造谣之人该当拔舌!” 那西配房翻修得比主屋精致得多她却不提。 实在是在她心中,再好的配房,也不敌主屋来得尊贵。 可见主母待六爷多么上心。 元仪把事情说给云之听,云之只是浅浅一笑。 李琮自那个新大夫入府为其针灸,的确在慢慢好转。 从前用滚热毛巾擦身,他动也不动。 前几日,她明显感觉到李琮对过热的温度有了反应。 一边针灸一边服药,那么药量是不是需要多加些? 还是等等看? 她并不急,好的猎手往往擅于等待。 这样过了大约一周,一日正在中堂与元仪消遣,突然门房跑得屁滚尿流来报—— “夫人,不好了,家中来报,老夫人不行了。” 云之一下站起身,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眼前一黑,几乎不能视物。 “你不会慢慢进言啊。”元仪一边怪门房,一边扶住云之。 缓了片刻,云之又能看到东西,她扶着桌子慢慢撑起身体。 咬牙对元仪道,“我要回家与安之一起主持丧仪,恐怕一时不能回府。你要替我看好这里的一切。” “姐姐放心吧。”元仪鼻子一酸,比云之倒先落了泪。 云之坐了马车,只觉五内俱焚,眼里却干干的,流不出眼泪。 凤药在宫中闻知老夫人过世,大惊忙更换素服,告假回常府吊唁加帮忙。 其实主要是不放心云之。 主持丧仪轮不到女子,若无后也要由旁系男子主持。 丧仪期间,常家人来车往,常氏一族虽比不得从前,但积累的好清名仍在。 云之忙着接待女宾,迎来送往,指挥下人登记来宾仪礼。 祭奠用品取用、小食茶点供应。 她没有流一滴泪,端庄有礼,进退有序,肃穆内敛。 连凤药都暗暗称奇,这个娇小姐终是成熟了。 至丧仪结束,宾客走完,母亲棺木入了常家祖坟。 整个府中安静下来,管家身着丧服匆匆而来,将一封信交给云之。 凤药见云之两眼圈下青黑,心知她在硬撑,帮她接过信,扶着她入内室休息。 将她安置在床上,盖上小褥子,拿来热毛巾叫她先擦擦脸。 又灌了汤婆子递到她冰冷的手上。 此时两人都在夫人日常所居主屋。 屋内一应物品犹如夫人生前所置。 连云之手中的汤婆子也是夫人天冷时常用的。 外面套的暖套上的绣花也是夫人喜欢的翠竹纹样。 云之眼神木呆呆的,对着凤药突然问,“娘亲她真不在了?” 凤药心酸落下泪,仍然点头,“夫人不在了,云之小姐,我还在,凤药陪着你。” “娘亲不会再责骂我了?也不会给我团小汤圆了?” 她空洞的眼神扫视着房间,喃喃地重复,“哥哥不在了,母亲也不在了。” 凤药心如刀割,将她肩膀揽在怀中,摸着她的头发,眼泪顺着脸向下流,“小姐啊,我的小姐,你哭吧。” 她手中还握着那封信,信上的字迹十分熟悉,是夫人亲笔。 “夫人给你留了遗言,也许是道别。” 云之挣开凤药,急急抓过信件,拆开,打头第一行便是熟悉的字迹——吾儿,云之…… 字迹已不似从前那样有力,明显是病中所书。 里头细细交待金燕翎来历过往,人际关系…… 最后写道:娘知道你这些年不好过,是娘没为你择好亲事,心中一直悔恨,但你要坚强,再不好的日子,也要面朝光明,好好过下去。娘亲会一直看着你。娘亲也累了,甚是想念你哥哥,娘要找他去了,你要好生保重自己,养大孩子们。 “啪嗒” “啪嗒” 眼泪一大滴,一大滴落在纸面上。 云之看到母亲绝笔犹在为自己谋划未来,终于意识到娘亲是真的不在了。 她的眼泪汹涌而出,无声而猛烈,滴滴答答落下。 悲伤如潮,充斥整个空间,云之与凤药抱头痛哭。 娘亲啊娘亲,你只能伴着儿走到现在,余下的路,儿会自己走好…… 云之呜呜咽咽,直哭了一个时辰方罢。 两只眼睛如桃儿般红肿,眼神却清明坚定。 “凤药倒来热水,我要净面。” “娘亲要我坚强,我要牢牢记着她的话,她和哥哥都瞧着我呢。” 她含着泪用力对凤药笑了笑,抹把脸。夜凉如水,悲伤而漫长。 一早天不亮,凤药已回了宫。 云之坐在母亲床上发呆,从枕下拿出母亲的书信又读一遍。 读着读着,心中升腾起一股怒意,这怒意渐渐被点燃,成了一丛燃烧的烈焰。 她恨李琮,恨金燕翎,恨所有与她作对的人。 她常云之一直与人为善,从不主动害人。 金燕翎敢欺到自己头上,就别怪她无情。 她去哥哥的书房,拿笔与纸,开始写信:安之…… 安排好家中事务,她驱车先去寻黄杏子。 有些事,她要问清楚。 在杏子家遇到青连,吊唁时云之照顾女眷,两人未打照面。 “云之,你节哀。”青连长叹口气,常府从兴到衰,他都瞧在眼中。 令他惊讶地是云之的情绪,她一身缟素,哀而不伤。 端坐桌前,从容淡定,只低头饮茶,不多说一句话。 “薛大夫,你忙你的,我一个人等。”她甚至面带微笑。 “杏子不知何时……” “无碍,今日无事,我专等她。” 气氛有些尴尬,云之从容中带着的强势是青连从前未见过的。 他起身道,“既如此,需要什么喊人即可,外头有药童守着。” 等了大约不到一个时辰,黄杏子提着药箱回来。 见了云之也不惊奇,“你来了。” “你院里被塞进去的人,还在?”杏子机灵过人,在贵妇圈中混得风生水起。 什么消息也瞒不住她,简直是“万事通”。 第348章 初次拜访 云之先问了自己心中一直担心的问题,“杏子,我就直说了,金燕翎又找了大夫,为李琮针灸,我在想如若李琮醒来,从前的事他还能记得吗?他昏迷时可有意识,能否听到平时我说的话?” 杏子思索良久回答道,“古医书上记载,有人昏迷,神识却一直都在,昏迷期发生的事什么都知晓,有的人似植物一般,就算醒了昏迷期如空白一样,只能记得昏倒之前的事,中间的时间如截掉一般。” “所以,李琮究竟记不记事,不一定喽?” “是。”杏子肯定地说。 “可有药能保证他能醒来却不记事。” 杏子笑了,“我是大夫,不是巫师,真做不到。” “所以。”杏子从药箱中拿出个烟杆,熟练卷了烟草,点上,自己吸了一大口,冲着云之一喷,“吸进去。”她说。 云之吸入她喷出的烟,心中压抑的悲痛顿时轻了许多。 一股奇异的畅快涌上心头。 “好多了吧。”她将烟枪在桌上扣干净。 看着云之好奇的目光,杏子解释,“这是种草药,能短暂缓解身体与精神的痛苦。” “不能多用,会产生依赖。” 杏子接着刚才的话题问,“你打算叫他醒来?” 云之对杏子也不隐瞒,“我不信金燕翎能平白无故待李琮那么好。两人若有首尾,醒了反倒更好。” 她已决定要冒险,想除了毒瘤,就得付出些代价。 不止为报复金燕翎,母亲亡故也是牧之惨烈的过世引出心病。 药石只治实病,心病难医,怕是从牧之走了的那天,母亲就已没了活下去的意志。 单是为着她才坚持这么许久。 这份恨,她放不下解不开。 李琮昏迷,没了知觉,不知快乐,却也不知痛苦。 云之对他的恨意,只是由他躺在那里,全然不解恨。 她心念转动,问杏子要了些可以去除痛苦的药草。 “这个不能多用。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离不得就糟了。”杏子说罢,包了些与云之。 云之在回府的车中,已开始细思自己的计划。 如何让李琮陷入漫长的痛苦。 此时她细细回忆哥哥离世后,自己与母亲少有的几次见面。 那时,她与李琮情感飘摇,在府上艰难生存,被李琮禁足。 后来李琮昏迷,她又忙于照顾整个王府,不至衰败。 直到母亲过世,她方才回味起母亲那时所经历的痛苦。 大约对于娘亲来说,死反而是种解脱。 这种心情,怎么可以只让娘亲体味呢? 李琮才应当好好品一品什么叫生不如死,这样白白躺着,真算便宜他了。 马车摇摇晃晃,云之陷入思索,口中弥漫起一股浓重血腥气,那深深的恨意让她咬破了嘴犹不自知。 ………… 凤药第一次上国公府,并不顺利。 曹峥一路上大言不惭,“放心吧凤药,咱和小郎君熟得很,他得听劝。为着一个女人,把前途功名都丢了,不划算。徐乾官封鹰扬郎将,战场上的小杀神,会为个女人要死要活?我都不信……” 他边跑马边絮叨,凤药披了黑色孔雀翎大氅,里头穿了四等女官宫装,低调富贵。 她坐在曹峥身后,忆起两人初次见面的情景,不禁好笑。 那时她和他都那样落魄,离死也就一线远近。 谁也没想到如今那样穷酸的两人,一个成了御前带刀行走,一个做了皇上的侍书。 不论遇到什么困境,先挺过去,人生起伏是常态。 国公府听报,开大门迎接。 凤药在前,抄着手,曹峥站她身后。 国公与老夫人都在门口相迎,凤药微微一躬身笑道,“徐国公、夫人,我二人是徐小郎君旧识,路过顺道拜访,不敢劳二位亲自来迎。” 她意思并非奉旨,国公这样的老江湖岂能不知何意。 国公前头带路,夫人一旁相陪,凤药边走边问,“小郎君好些了?” 她这么问,原是因为小郎君不肯归营,国公上报说徐乾病着的缘故。 “这位曹大人是小郎君的旧友,虽现在不在一个营内,还是想来叙叙旧,不知国公爷可允许?” 国公哪敢不许,让夫人带凤药向会客堂去,自己则带了曹峥去往二道院。 凤药驻足,对夫人说,“我也想见一见这位本朝最年轻的小郎将。请夫人在会客厅稍候。” 她不等老夫人答应,尾随曹峥而去。 此举十分无理,她做得却自然,不容拒绝。 远远跟着,见两人进了徐乾院中,她站在垂花门口便停下。 这里足以看清曹峥举动。 “徐小郎君,我是曹峥,还记得吗?我们一起养蜂夹道练过兵,比赛射箭时……” “咣啷”一声巨响,徐乾从屋内将一把椅子扔到门上。 接着一个沙哑的声音传出,“滚。” 国公赔笑着和曹峥说了句什么,对着门内骂道,“逆子!是要气死爹!” 他是真的气极,宫中来人虽没奉旨,算是暗访,在皇上面前吹吹风,都够国公府受的。 小儿子任性无妨,却不该在内官面前如此张狂,一来显得他教子无方,国公府纵容幼子。 二来像是国公府不把宫里来人放眼中,也显得不把皇上放眼里。 他气急败坏,左右瞧了瞧,拿起一根手腕粗的木棍要撞门。 曹峥叉着手不知该劝还是该帮,正无措时,跑来一个身穿石榴裙的少女,跑得急,身上叮叮当当环佩之音响个不停,甚是悦耳。 “伯父,大夫说您不能生气,表哥只是一时糊涂,这不是他的朋友嘛,叫他劝表哥就是,跟侄女走!我爹找您有要事。” 她抱歉地看了曹峥一眼,比个口型,“好好劝劝他。”指指徐乾的房间,生拉硬拽将国公拉走了。 好机灵的女孩子,凤药笑着心中感慨。 这样最好,曹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国公也不必因为有宫里人在,表现得对徐乾过于严厉。 “小郎君,怎么如此瞧不起人,曹某也是杀过倭寇,上过战场的人,来看看往日弟兄,你就这么待人,哦,想是你现在是小将军,某高攀不上,哈哈……” 他满口胡说,只求徐乾开了门叫他进去。 门“嚯”一声打开,里头的男人形销骨立,眼下乌青,眼珠布满血丝,眼神带着杀气,直勾勾盯着曹峥,把曹峥弄愣了。 “我不认得你。”徐乾打量过曹峥,冷冰冰说了一句,在曹峥面前把门摔上了。 “徐乾,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是不认得我,你尊贵,我认得你,与你一起摔过跤,射过箭。听兄弟一句话,咱们要与蒙古开战,你快回去,现在正是大周需要我们武将之时,也是好男儿建功立业的时候啊。” “燕京的士兵都等着你呢。” 他在外头说得口干舌燥,里头死一般寂静。 凤药不再看下去,返身回了会客厅。 厅中弥漫着茶香,想来老夫人拿出了家中最好的茶叶款待。 凤药坐下品茶,低着头也不闲话,眼见老夫人隐藏不住眼底焦急,这才放下茶碗缓缓开口,“老夫人一向安好?” 老夫人愣了一下,以为宫里来人,定是开口责问徐乾之事。 没想到先问自己安,赔笑道,“不敢姑姑操心,老身身子骨还好,只要那个不孝子能听劝,我寿限长着呢。” “您和国公爷保养好,才能护一方安宁,岂非咱们大周之福?不过……” “方才在外头逛了一圈,坊间传闻皇上抢了小公子的女人,不知老夫人可耳闻过?” 老夫人面色大变,事关皇上名誉,哪容百姓嚼说。 且是这种风流事,传到皇上耳朵里,国公爷怎么应对。 这婚事又是先皇下了旨意的,牵扯到先皇更不能胡说八道。 但悠悠之口,怎是他一个国公府能堵得住的? 福祸只在皇上一念之间。 第349章 赤芍消失 凤药似闲聊一般说道,“不知,常宗道大人若是知道坊间这些闲话,会不会怪罪小郎君的一片深情啊?” 侍书看起来低眉顺眼,说话温柔带笑,却字字刺耳。 老夫人赔笑脸都僵了,口称不敢。 “老夫人,今天听来的话,凤药不会传给皇上,我也说了,这是我私人拜访,请老夫人放心,不过,您这个做娘的,该说得说,听说徐小郎君是个孝顺的孩子。” “晚间还要伺候皇上批折子,凤药不敢耽误,老夫人咱们先就此别过。” 凤药今天的两个目的已经达到,打算告辞,此时曹峥方才出来,一张脸拉得比驴还长。 细看脸上多了个巴掌印,老夫人也看到了,吓得呆在那里,没想到儿子把御前的人给打了! 对上凤药询问的眼神,曹峥道,“我只说常宗道的女儿是妖精,他就冲出来打了我。” “不过我也没吃亏,也扇他一耳光。” 听说曹峥还手,老夫人才长出口气。 送两人出门,硬塞了五百两银票,凤药也不推辞坦然收了。 骑马走过小巷,家家户户亮着灯火。 深秋的风吹过,带来晚饭的飘香,两人一时都没开口。 “他妈的!”曹峥突然开口,“这小郎将不是盖的,那么瘦却还那么有劲儿,打得我牙都松了。” “听说国公府对男孩从不娇宠,教养上要求很严厉的。” “呸!”曹峥吐口唾沫,“他真的厉害,骑射、功夫都是一等一的。体力也好,一点不像个公子哥,曹某佩服。” “但也太小家子气了,为了一个女的,要死要活,什么玩意儿。” “英雄难过美人关。” “那常家小姐真的貌似天仙?”曹峥好奇地问。 凤药本来很轻松地心情,顿时紧绷起来。 她脑中闪过那只打扮做人的猴子。 突然想起,回了常府陪云之,好几天没见赤芍,心里一阵慌。 她回宫马上就想到未央宫,把赤芍叫去问问这几日容妃情况。 偏李瑕喊住她,问她常家和国公府详情。 她只得细说一回,说到徐乾把曹峥牙打松的事,李瑕一笑之后阴了脸。 凤药把曹峥称赞徐乾的话学给皇上,也为徐乾说好话,让皇上宽容他些日子。 “朕想宽容,可蒙古人不宽容朕,此次要是调他处兵前去应战,弊端太多,不行就让徐忠去他营里,想来哥俩兵士都是服气的。” 皇上并不是与凤药商议,他一人对着烛火,瞧着地图喃喃自语。 这么一耽误,时间错过,凤药只能待第二日再去。 等再去未央宫,凤药让叫出赤芍,开门的丫头低着个脑袋,说话像含在口中似的,问了三遍都听不清。 凤药没了耐心,站在门口不向里走,小宫女左顾右盼一番道,“姑姑进去问明玉姐姐,现今她才是未央宫一等大宫女。” “那你把她叫出来,我就不进去了。” 小宫女带着哭腔,“姑姑能去看看最好,不能就等在这里。” 她一溜烟跑入宫内,一炷香后带出一个高个子大宫女。 凤药打眼一瞧,这宫女原来就在未央宫伺候过先皇的嘉妃。 明玉低着头,一言不发。 “跟我走。”凤药在前,明玉在后,两人离开未央宫老远,走到一处园子,凤药停下,转身问,“你来几日了?” “明玉前几日寻过姑姑,姑姑出宫去一直未回,算来奴婢来未央宫八日了。” 见四下无人,明玉突然跪下,“奴婢想念旧主,还想伺候嘉太妃娘娘。” 凤药盯她良久,拉她起来,撩起她的袖子,果然手臂上有新鲜伤痕。 但那伤痕不是抓伤。 凤药又拉她衣领瞧了瞧,这一举动弄得明玉莫名其妙。 “怎么了姑姑?” “你没接替赤芍养猴子?” 明玉一头雾水反问,“什么猴子?宫里怎么有猴子?” “你这伤是哪来的?” “明玉自己的错,伺候得不好,主子打得。” 凤药知道不找到赤芍,很难问出什么,明玉到未央宫时间太短了。 她想起一人来,先让明玉回去。 自己寻了那日遇到的给容芳送鸟的公公。 内务府门口,远远瞧见那公公打外头向府里去。 “公公。”她扬声招呼。 那公公一见凤药,喜上眉梢,“给您老请安。”他小跑过来给凤药行个礼。 “我比公公还小着几岁呢。”凤药谦虚。 “咱们宫里可不论年纪。”他笑呵呵回。 “想跟公公打听点事。”凤药将一锭银子放在公公怀里。 “这怎么说的?几句话就这么值钱了?”公公笑着把银子放好。 “以后麻烦公公的地方还多呢。”见公公又要客气,凤药截住话头,“未央宫的赤芍给分到哪去了?” 一句话普通问话,像具有魔力一般,生生冻住太监的舌头。 他愣愣看着凤药,好半天结结巴巴,“您老和赤芍什么交情?” 凤药心中觉得不好,怕他不肯说实话,“你别骗我,我与她也谈不上交情,去未央宫传旨有过几面之缘,公公实话实说就行。” 公公放下心,“我去给未央宫送鸟的第二天半夜,赤芍姑娘发了急病死了,直接通知内务府抬走烧了。” “对了姑姑,这容主子是不是在饮食上有什么怪癖?” 凤药连最后一句也没听进去。 ……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凤药缓过神,那公公急着当差走掉了,只留她一人站在苍翠的松树下。 接下的一整日,凤药神思恍惚,连皇上都察觉到了。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李瑕边写折子边问。 门帘一掀,露出张俏脸儿,“皇上,晚间来我这儿听戏好不好?” 容妃笑颜如花,俏皮可爱逗得皇上一笑,“好是好,以后你要守规矩。” “嗯,容芳听皇上的。”她一伸舌头,一副调皮模样。 又对凤药道,“姑姑陪我放风筝去吧,总写字有什么意思?今天风可大了,放得起来。” 凤药打量她一眼,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坦诚,恳切地盯自己,带着几分乞求,像只温顺的小猫。 放在从前,凤药很难拒绝,她喜欢那双眼睛。 “娘娘请便,凤药差事多。”凤药低头研墨干脆地回绝了。 容芳走得老远,还听得见脆生生的笑语,李瑕奇道,“你不是一向喜欢她吗?” “她是皇上的妃嫔,皇上喜欢就够了。” 凤药放下墨方,走到李瑕面前,“皇上最近仍然没有……” “没有。”李瑕干脆地回答,“但是朕待她很好。” 容妃还没侍寝。 “是。”凤药实在不便再多说什么,手伸太长,命就不长了。 这件事牵扯到人命,凤药既知道,就不能不管。 容芳表现得像春天早上的太阳,温暖和煦。 若不是见过赤芍身上的伤,见过未央宫后那阴暗的小破屋,谁又能相信,容妃并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明媚。 凤药借口累了,去花园偷看容妃放风筝,她又笑又跑,全不似装的。 已到午膳时分,容妃对跟着的小宫女道,“肚子好饿,你去瞧瞧皇上得空不,喊他到我宫里用膳。” 太监的那句话,突然蹦到凤药脑海中——容主子是不是在饮食上有什么怪癖? 那是何意? 她快步跑到内务府,找到那位公公,拉到一边问,“公公那日说容主子饮食有怪癖指的什么?” 那公公苦笑着两手一摊,“刚给未央宫送了只小猫,她养过狗儿、刺猬、兔子、鸟……次次送新的,旧的都不见了。” 公公压低声音,眼睛四处看了看,“咱家觉着容主子爱吃这些稀罕玩意儿。” “谢过公公。” 凤药留在含元殿,用过午膳皇上回来时明显不悦。 含元殿里有青鸾伺候,凤药去了书房。 午休过后,皇上一向到书房处理政务。那里安静,窗外景致也好。 跟着皇上的小桂子偷偷告诉凤药,用膳时皇上与容妃吵了几句嘴。 凤药做了些点心,李瑕写折子时她熄掉香,用山泉烹了茶。 茶香满室,皇上眉眼终于舒展开。 接下来的对话可能要惹皇上不高兴,所以她先得让皇帝心情略略愉悦些。 第350章 残暴虐待 皇上拿起一块芙蓉糕赞道,“做得像工艺品。” 他咬下一口,发牢骚道,“你好久不给朕做点心了,现在倒不如在御驷院中快活,你煮的狗肉火锅真香。” 哄得他高兴,凤药边倒茶边似聊天提到,“皇上下午不大高兴,凤药才做了点心。” 不提还好,一提这事,皇上放下芙蓉糕,皱眉道,“今天不见了未央宫大宫女,朕平白问了一句,容妃就拉脸给朕瞧,哪有一点妃子仪态,朕训斥她几句,她倒哭起来……” “这些日子,又是摆戏台子,又是请杂耍班,又是学琴,闹个没完,还好后宫只有三个女人,不然怎么得了。” “朕忍耐够了,就是罚了她,又怎样!” 李瑕阴沉着脸,究其原因,他气得并不是容妃不守规矩,还是因为与徐乾两人缠不清的情债。 他看容芳不乐意侍寝,也未强迫她。 从未追问过她与徐乾过往,一个皇帝做到这份上,已经足够了。 结果,徐乾托病不回囤兵地,容芳后宫闹得不成体统。 “难道朕是纸扎的不成?”他突然蹦出一句。 李瑕不是善茬,只是刚登帝位,不想诸臣工觉得皇上爱用杀伐解决问题。 “朕并不忌讳杀人。” 他气呼呼抓起糕点一口一个,一会儿把一碟子都吃完了。 “晚上凤药给朕做口饭吧。朕午膳吃用了两口便气饱了,实在不想用膳房饭菜。” 凤药心知皇上的气不止来自未央宫。 他不是小气的男人,只是诸事不顺,未央宫是个导火索罢了。 李瑕从不把男女之事放在心上。 ………… 容芳坐在昏暗的未央宫内,手中拿着父亲来信。 信上又是老一套,和在家一样。 规劝她恪守宫规,早日为皇上诞下皇嗣。 没有一句问她在这里习不习惯,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 有没有受皇后和贵妃欺负? 更不提与夫君的感情。 她读完,面无表情把信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一点点化为灰烬。 “娘娘……您哭什么?”明玉诧异地问,拿过手帕跪下让容妃擦擦脸。 “我哭了?公公送的小猫呢?抱来给我玩玩。”容妃接过手帕,放在指尖绞着,烛光跳动,在她脸上映出明暗不定的影子。 第二天,凤药安置好差事,检查完书房,去未央宫。 日上三竿,未央宫宫门紧闭。 她深深吸口气拍响大门。 开门的小宫女还在揉眼睛,凤药有备而来,一把推开她,向主殿而去。 推开殿门,一股奇特的气味涌出来。 甜腻、浓重,混合着花木清新以及各种线香的厚重,无法形容令人作呕。 殿中情形让她愣在当场。 所有未央宫宫女都在主殿,无声无息在打扫大殿。 饶是凤药见多识广,也被这诡异的一幕给震住了。 十几个宫女有些擦拭桌面,有些擦拭墙面,有些跪在地上…… 大家悄声无息,各做各的事情,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突然开门,被光照到,所有人惊恐地看向凤药。 明玉急忙过来,跪下,还想分辩,凤药抬手打了她一掌。 全殿宫女齐刷刷跪下,无一人吱声。 安静。 死一般安静。 明玉抓住凤药裙角含泪低声说,“姑姑息怒,求姑姑出去说话。” 寝殿传来一点点响动,翻身加呓语。 宫女们脸色苍白,都不由抬眼望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那里,只有一个人,容妃。 凤药心上不忍,先走出殿去。 明玉跟出来,其余人都默不作声,跪在殿中,整个未央宫如空的一般。 “你所知道的一字不漏全说出来,你不会以为姑姑我是纸剪的人儿吧?” 凤药冷脸吓唬明玉。 明玉跪在地上,“不是不说,实在不敢说。” “奴才告发主子不管说什么,已是有罪。”明玉抽泣着。 她来的那天,先照顾了赤芍一夜,第二天赤芍咽了气,她马上升为一等大宫女,替了赤芍的缺。 所以赤芍所有情况,她全知道。 凤药却以为因为赤芍死了,未央宫才又向内务府要了人。其实中间差着一天。 她找个石头坐下,抽出手帕递给明玉,“擦了眼泪,细说。” 那日明玉被内务府重新派差,指到未央宫,一个小宫女直接带她到赤芍房前,“娘娘吩咐你照看好赤芍姐姐。明早再请安,分派差事。” 那夜,时辰还早,主殿大门紧闭。 她伺候过年长的妃嫔,知道上了年纪的妃子早早就睡下了,以为容娘娘虽年轻却爱保养,心中没当回事。 推开赤芍的门,她被吓了一跳,赤芍缠着一只眼,整张脸红透了。 发烧烧得几乎晕迷,意识不清。 明玉打了冷水,为她除了衣衫,擦拭降温。 解了衣扣看到身上深深浅浅都是伤口,有结了痂的,有新伤。 她心中忐忑,便是责打宫女,也不会这样打。 这已是凌虐,但那伤不像板子,也不是刀伤,伤口乱七八糟。 虽然很小心,但不免碰到,一整夜赤芍都在惨叫,夹杂着哭泣。 到了早晨,赤芍回光返照,看着明玉,眼底清明,她劝告明玉,“别来未央宫。” 这是她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 明玉在她留的两只木箱中找出一套好衣服,为她更衣。 又解下缠在脸上的布,被吓得跌坐地上,打翻了水盆。 赤芍姣好的脸上,一只眼成了黑乎乎的血洞。 明玉一直不知道赤芍犯了什么宫规,哪怕是私通,也该送到掖庭,不该动私刑。 宫中私刑是大罪。 直到她在未央宫待了一段时日…… “你发现了什么。”凤药平静地问。 “容娘娘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发疯。”明玉将身子俯在地上,小心翼翼道,“她知道自己在发疯。” 凤药让明玉起身,叫她陪自己向宫殿后头那小破屋走去。 过了竹林,走到破屋前,屋里黑乎乎的,散发着一股不新鲜气息。 锁链空落落挂在门上,凤药推开门—— 一张烂几上有半支蜡,点燃后,屋子里空荡荡,飘着动物的腥骚气。 墙角拢起一捧土,凤药用脚踩了踩,土是新的。 她哀哀叹口气,吹了蜡返身出来。 站在破屋门前,长长围墙根,有很多这样的土堆。 凤药心中明了,仍是存疑——为什么? 她离真相很近了,只是不懂容芳心思。 那日,她跟着赤芍过来,那只猴子见人就躲,她就疑心,猴子是驯服过的,杂耍时表演得很好,怎么会这么怕人? 后来猴子伸爪子,她一眼看到猴子手臂上光溜溜一根毛也没有。 当时她还以为容芳喜欢动物,将猴子当小孩子养,剃了毛穿绫罗绸缎,还能满宫里跑。 凤药疑是皇上一直没临幸容妃,容妃可是想孩子想疯了? 如果把凤药放到容芳的位置上,她会怎么做? 凤药思考很久,答案是她不会恨皇上。 自毁救不了自己。她会好好活下去,那也是真正爱她的人所希望看到的。 带着明玉来到主殿,所有宫女跪得规规矩矩,与她出去时分毫不差。 “都出去吧。”凤药低声说,所有人如逢大赦,都松口气,撞跌着爬出宫去。 原来她们跪得太久,都站不住了。 这就是最底层宫女的命,好不好的,全看摊个什么主子。 殿里还没打扫完,地上粘粘乎乎,那不洁的气味就是由此而来。 她用手指擦了下地,闻了闻,手指上一团污脏,看不出颜色。 明玉一直战战兢兢立在一边。 一点声音都能让她哆嗦一下,看来头一夜已吓坏了她。 “姑姑来这边。” 旁边小阁间空着只放一张没铺的床,看来无人住在此间。 明玉跪地上,向床下摸,摸出一只笼子,同时惊动旁的什么东西,一阵扑腾。 笼中一团血糊糊的肉,还活着。 第351章 胸有成竹 凤药胸口发紧,她认出那是什么。 一只猫。 她吞了吞口水,喉头仍是一阵发干,“还有别的什么?” 明玉一不做二不休,又拉出一只笼子,里头有只光秃秃的鸟。 毛几乎掉光了,像只待煮的白条鸡,个头小了许多。 “这是绿皮鹦鹉。” 那只鸟奄奄一息,抬起眼皮转了转又合上眼。 “它的毛被容娘娘一根根拔光了。”明玉低泣着。 “赤芍的眼……是被猴子抓掉的。” 明玉眼看赤芍被太监抬走,知道自己将来也好不到哪去。 她在宫里找到目睹一切的某个小宫女打听。 也许由于明玉已经是未央宫的人,小宫女把赤芍受伤的过程告诉了她。 容娘娘发疯时凌虐动物,要宫女抓住动物。 那只猴子的毛并不是剃掉,也是被容芳这样拔光的。 所以才会给它穿上衣服。 所以猴子那么害怕见人。 最后一次,容芳心情太坏,使剪子剪了猴子的尾巴。 猴子吃疼,拼命挣扎,抓烂了赤芍一只眼珠,容娘见了血,更加疯癫,一宫的人帮忙抓它。 抓到后容芳硬是折断了它四肢。 然后,将它扔在大殿地上,看着它疯狂嚎叫、翻滚……直到断气。 她就站在那猴子不远处,脸上带着愉悦的微笑,时不时闭目深呼吸,仿佛在听天籁。 “她发疯时如魔鬼。”明玉说。 第二天,她奇异地平静下来。 心情奇好,像刮过大风的天,连一丝云都没有,瓦蓝透亮。 对宫人也比平时好得多,举办小宴会,与宫女吃吃喝喝,打赏大笔银子…… 带着宫女玩耍取乐,花样比谁都多。 直到再次心情低郁,又一个可怕的轮回开始。 她玩弄一只动物会玩弄很久,直到把那动物玩死。 但中间她会让它喘息,由内务府送新的玩意儿,换着玩儿。 她喜欢看到动物害怕的模样,所以从不一次弄死它们。 “奴婢来的第二天,容娘娘封奴婢为一等宫女,还把赤芍的两箱财物赏了奴婢。” “知道赤芍死因后,奴婢把两只箱子送出宫给了爹娘,做好死的准备。” 明玉说到此处膝行两步,不住磕头,泪流满面,“姑姑,明玉的命握在姑姑手中。” 凤药已经介入此事中,抽不得身,管就要管到底。 不止为这些宫女,还为容芳和徐乾。 李瑕比不得先帝好性子,再磨下去,对徐乾不好。 凤药翻看过徐乾考语,是个难得的人材。 又听了曹峥说的话,对徐乾生出十分好感。 她向来喜欣赏不媚上的男子。 依着凤药对李瑕的了解,容芳任性他倒不会太在意,只要不关乎国家与权利,他是好说话的。 容芳的心病就在于三个字:不甘心! 若徐乾先放手,叫她死了心,也就没这样难过了。 凤药出了未央宫找到分管宫女指派的内务太监,叫他将明玉重新分派到嘉太妃处,未央宫先不指大宫女。 凤药眼下最得圣意,做事自然顺当。 明玉得了指令感动不已,等在宫门口,给凤药磕了三个头,“明玉的命是姑姑给的,以后但有吩咐,明玉无不顺从。” 凤药坦然受了她的礼,只是遗憾错过时机,没救下赤芍。 看着明玉提个小包袱走在红墙黛瓦青砖地的甬道上,身影越来越远。 秋日的天空高而苍茫,映得人如草芥般渺小。 直到看不到她人影,凤药走入未央宫寝殿,坐在豪华拔步床边,等容妃醒来。 她闭着眼睛睡得不安稳,眼角明显有干涸的泪痕。 睡梦中也颦着眉,一副不快乐的样子,与白日里表现出的活泼判若两人。 手上握着那只褪色的红剑穗。 许是感觉到身边有人,她慢慢睁开眼睛,眼底布着血丝,是喝多酒的缘故,身上散发着不洁的气味。 “凤姐姐。”她软软喊了一声,凤药硬起的心肠一软。 她转动着眼睛,好像在回忆前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脸色变了几变,由茫然变为惊惧之后便成了坦然。 她挣扎坐起来,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也不说话。 “是该放下了。”凤药叹息着说,“遗憾伤人,但人总要活下去,你得向前看,总记挂着他,是害了他。” 眼泪顺着容芳的脸向下淌。 “皇上耐心有限,不会对你只会对他,你忍心吗?” “既已出嫁,就好好经营现在的日子。若真烈性该当在家时就反抗,而不是现在糟蹋自己,糟蹋旁人。” “赤芍怎么死的?”她责问容芳。 “是被那野猴子抓了眼,发高热死的吧。你何苦!”凤药低声痛斥容芳。 对方先是无语流泪,提到赤芍的死,放声痛哭,哭得全身颤抖,“我不是故意想她死。” 凤药知道容芳尚有理智,所以才控制住自己没有虐待宫人,而是不停向内务府要动物。 偶尔醉了也责打宫人,并没存了要她们命的心思。 “本不该赤芍死,都是因为那只鞋子。” “她把我那只心爱的绣鞋弄丢了,弄丢了!!” 她尖叫着扑在被子上嚎啕。 “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没用,我只是个物件,由不得自己。” 她披头散发,一边捶打着被子下的身体一边狂喊。 声音大到殿中有了回音。 凤药不动不劝,要她发泄,但凡人压抑得久不发泄,总要病的。 “姑姑……”她乞求地望着凤药。 凤药抱着她,由她靠在肩头继续流泪,却已没了方才的疯劲。 “我没办法呀姑姑……这面具戴得累人,我也不想做这些恶心的事,可是做了我才能平静。” “命运拨弄,由不得人。容妃娘娘,放下他,好好过你的日子,没叫你爱皇上。你也能有你自己的生活。皇上一向待你很好对不对。” 这句话任她多爱徐乾也说不出个“不”,李瑕从未勉强过她任何事。 由着她玩,由着她闹。 “你该感谢皇上。”凤药知道,这种放肆,给了她好转的机会。 “是。”容芳承认。 “你喜欢牡丹芍药?待心情好了,叫花匠修整你殿后的园子,铲掉竹林,全种上芍药好不好?” 容芳乖巧地点点头。 离开未央宫前,凤药找了个小太监,指使他做了件事。 是时候说服徐乾了。 这次她独自前去国公府。 门房认得她,凤药吩咐别惊动旁人,只叫出老夫人即可。 看着老国公夫人小心翼翼的模样,凤药心中不忍。 上次传的那些话,关于坊间传闻皇上与小郎君有夺妻之恨—— 实则是她编的。 这些公子们倔起来像驴子似的,捆起来抽鞭子没用,多数只听得进去母亲的温言劝解。 凤药只是想给老夫人点压力。 “徐小郎君如何?” “上次姑姑走后我劝过,肯吃饭了。” 老夫人眼圈一红,为着这个小儿子,她操碎心,从被常宗道拒婚,她老了十岁不止。 说着话走到徐乾屋前,凤药转头对老夫人道,“请国公夫人先回避,我自与小郎君说话。” 等老夫人转过回廊,凤药回身拍门。 “谁?”里头的声音中气十足。 “御书房待书秦凤药。”她照实回答。 “何事?若劝我离京免开尊口。” “受容芳之托,给你捎句话。”凤药压低声音。 “哗啦”门豁然洞开,一个高大身影居高临下看着凤药。 “胆敢骗我,别管你是男是女是什么身份,我都能把你扔出去!”他声音里充满威胁,是当真的。 凤药用力一推,推开个缝,自己侧身走入房内。 屋内布置简单,不失格调。 凤药推开几扇窗,由着秋日的光线照入房内,一扫阴霾。 她款款落座,将随身的一只包裹放在桌上。 “徐乾,你差不多得了。”她态度随意,说得徐乾呆住了。 “你心中定是以为皇上把容芳弄宫中,勉强她侍寝,让她过着悲惨的生活。” “呵,你自己戏倒蛮多。”她轻蔑的口气激怒了徐乾。 他走到凤药跟前,一手撑着桌子,低下头,锐利的眼睛盯着凤药,“那你说说,她托你带什么话来了?” 凤药撤了下身子,一只手嫌弃地推开他,“离我远点儿,小郎君。好好说话。” “打开那只包袱。”她指了指桌上布包。 徐乾有种不好的预感,盯着那只脏兮兮的布包,迟迟不动手。 第352章 一别两宽 凤药见他不动手,自己上前打开,里头还有一层。 再打开,是一包白灰和着土,一股恶息扑面而来。 “这臭气你上过战场就该知道。” “是死人味儿。”凤药正色道。 “什么意思!”徐乾终于开口。 “你不怕死人吧?看看这是什么,是怎么死的。” 徐乾扒拉一下已经腐烂,臭气熏得他睁不开眼的物件儿。 “小孩子?” 凤药冷笑道,“是只穿着绫罗的拔光毛的猴子。” “是拔光毛,不是剃的。还用说是谁做的吗?” “你胡说!”徐乾睁着布满血丝的眼,“你们说服不了我,就污蔑她?” “犯得着吗?一个嫔妃而已。犯不着说这种恶心的谎。” “你怕了!”凤药敏锐地察觉到徐乾变了脸色。 “你怕是真的。”她嘲讽道。 “那也是你们逼的。”徐乾冷哼一声,“她是天下间最简单善良的女子。” 凤药没接这话茬,语带悲伤,“为着这东西,一个女孩子送了命,被抓瞎了眼珠,还被打了一顿。” “这女孩名赤芍,十六岁,与容芳一样年纪。未央宫一等大宫女,订过亲事,只等出宫就可以嫁人。” 她停了一下,注意着徐乾表情。 让他消化一下这消息,接着说,“容芳命她按住猴子,这野物儿发起狂抓了赤芍的眼。你道为何是赤芍去抓这脏东西吗?” “因为赤芍弄丢了容芳一只绣鞋,不但挨了顿打,还得驯服这野猴子。”说到这儿,她看到明显徐乾表情变了。 “哪只鞋,我不必说了吧?容芳那么善良的人儿,不会因为一只普通鞋子责打宫女。” 她看到徐乾呆住的模样,表情变幻不定。 “鞋呢?小郎君,放好哦,值一个十六岁少女的命。” “她不是这种人,她不会的!”徐乾喃喃自语。 “我还告诉你一件事,你低看了皇上!” “容妃从未侍寝!” !!! 他睁大眼睛看着凤药,怀疑地问,“你在骗我?” “对你来说容芳是唯一,对皇上来说,容芳是他娶回宫的后妃中的一个,他会待她好,但不会偏爱或特意害她。” “她不愿意,他何必勉强,男欢女爱这种事,勉强还有意思吗?” 徐乾心中明白凤药说的全是真的。 他痛苦地蹲下身,抱住脑袋,“她定有苦衷。” “一只野猴子送了一个宫女的命,你的任性也许送的不止一条命。” “不但连累国公府,连累你大哥,连累你母亲,有可能连累打仗的士兵,你堕入私情可有想过信任你的所有人吗?” 凤药一步紧似一步逼问。 徐乾呆呆地,突然暴发似地狂叫着捶打自己的胸膛。 凤药静静看着他,胸中涌出一股悲凉。 她懂,这种爱而不得的情绪,她怎会不懂? 等徐乾静下来,坐在她对面,声音嘶哑,“说说她。她好吗?” “不好。还挂念着你。也不理皇上。整日里虐杀小动物。” 徐乾眼圈又红了,“她本性不是这种人。” “是,她很好。” “姑姑多照拂她。” “可以,但你必须马上启程去驻兵地,蒙古快打到山海关了。” 徐乾振作起精神,点头答应,“我明日就走,今天还有一事相求。” “请说。” ………… 秦凤药没想到徐乾会提这样的要求。 她骑在常宗道后院高墙上时,哭笑不得。 徐乾要她陪自己再去看一次常容芳的绣阁。 他极讨厌常宗道,懒得同他多说话。 所以邀请凤药一起跳墙头儿。 徐乾从墙上跳下,伸手接着凤药。 这道墙明显中间加高过。 这个高度超过她敢跳下去的程度。 她闭上眼,徐乾在下头一个劲催,“你倒是快点。” 凤药骂他,“你小子就是纯报复对不对,报复我刚才在屋里说了你不爱听的。” 徐乾闷声一笑,算默认了。 “我真能接住你,胆子不是挺大的嘛,听说还去过南疆,怎么这点高度就吓到你呢?” 凤药闭眼向下一跃,徐乾接住她,稳稳当当落了地。 “待会儿出去,绣阁下放有梯子你可以踩着上墙。” 凤药被这小院子的荒凉惊住了。 论身份,容芳与云之不相上下。 论待遇,容芳过得还不如普通大户家的丫头。 这院子巴掌大,墙根生着几茎野草,一朵花也不种。 整个小院灰头土脸。 关键它实在太小了,人被拘住,眼睛也被拘在这一方小天地中,怎么不寂寞? 此刻,凤药更理解容芳了。 那灰扑扑的小阁楼也不大。 没有接楼梯,只有二层。 徐乾拉过一个活动木梯,推到二层的楼板下,二人才爬上楼。 房间雪洞般干净。 一个旧的木妆台,首饰匣子小得放不下几支钗环。 一张床靠着墙,白墙上有道琵琶印,想是挂那把琵琶经年才会有这样的痕迹。 “这样的日子,和坐牢差不多。” “她这样过了十年。六岁上了楼再没下来过。老天爷都看不过去,才许她遇到了我。” 徐乾爱惜地抚摸着容芳用过的妆台,床架,以及一张凳子。 这里再无它物,他低头,声音哽住,“她多么苦啊。从一个笼子换到另一个笼子。” “她本该与我一起纵马驰骋于田野,游历大周南北,那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凤药无话可说,谁又能推开命运的车辙? “我信了。”徐乾擦擦眼,突然地说了句。 “我对死人气味非常敏感。院子里也有那种淡淡的臭味儿。” “想来她就是这样熬过这些该死的日子,若不是残杀了那些动物,她怕要杀掉自己。” “我不怪她。” 徐乾不再说话,沉默着下楼,将凤药推上墙头。 两人一起离开了常府。 骑在马上,徐乾谈起第一次见到容芳,“你不知道她对待死亡有多淡定,我杀那土匪,她就定睛瞧着,我以为她胆子大呢。其实她跟本不怕死。” “却不知她习惯了鲜血。” 凤药叹道,“可惜人能习惯杀生却习惯不了寂寞。” 徐乾从怀中拿出一只绣鞋,上头绣的是兰花,素净的鞋面。 凤药接过鞋子,再次感叹,“她从没喜欢过这些素净的颜色。也不爱兰花。” 徐乾对凤药抱拳道别,“就此别过了,秦凤药,后会有期,答应过我的事别忘了。” “我会看顾她。放心。”凤药挥鞭与徐乾道别,打马而去。 深秋风凉,她裹紧披风,纵马奔腾,夜越来越长了。 回了宫,她直奔容芳,将绣鞋还给她,“他叫我还你的。” 容芳拿着鞋子,泣涕如雨。 将鞋子紧紧攥在手中,又松开,眼泪洇湿鞋面。 最终,她将鞋子投入炭盆中,头一次没喝酒就躺下。 凤药照顾她躺好,为她盖上被子,“他明日离京。我已替你和他别过,明天开始,过好你的日子。” 容芳闭目不说话,睫毛抖动,一道泪顺着脸滑下来。 ………… 凤药疲劳不堪,仿佛经历生离的人是自己。 揪心之余,她更加思念玉郎。 金玉郎去执行秘密任务,事关国家安全,连她都不曾告诉。 他一向如此,嘴巴严得很。 心肠又硬,她写到他府上好多信件。 他一别数月只字片语不曾捎带。 她不担心他。那人猛如雄狮,狡诈如狐,对敌人如毒蛇般不留情。 不知对手是谁,该担心的是对方。 ………… 第353章 真相剜心 她直奔含元殿暖阁,去了斗篷,散架似的瘫在床上。 偏有人不让她好好歇,一道影子立于门口,懒洋洋问,“侍书大人辛苦。” 她坐起来,见是皇上就想起身行礼,被李瑕抢先一步按住,“别动,你且歇歇。” 这姿态实在让她不舒服,他在上稍稍弯腰,双手按着她肩膀,离她太近,太暧昧。 烛光摇曳,她看到自己房中香炉升着袅袅安神香。 “我给你燃的。还备了宵夜。”皇上直起身,笑眯眯说。 “早说。快饿死。国公府家的饭一口没吃上。” “出来一起吃,你先更衣,散了发,才更舒服。” 李瑕出了暖阁,偏殿的圆桌摆了些精美小菜,还熬了海参粥。 “你最好这口咸粥,朕叫宫女提前熬好,小火一直煨着,你尝尝。” “最好,待下雪,我们吃羊肉锅才叫爽。”凤药更过衣散了发,只觉浑身轻松,沉郁一天的心情终于松弛下来。 “什么也比不上你做的狗肉锅,那年杀了嘉太妃的珍珠,现在她还念着不知狗跑哪去了。” 两人相视笑起来。 两人边吃边聊,李瑕得知徐乾明日就要启程,很高兴,“总算不必朕动手。” 他说了一嘴,凤药筷子一停,徐乾走得太是时候,再不走恐祸事上门。 “皇上……”凤药想说什么,被李瑕打断,“别扫兴,今夜难得轻松,不论君臣只论你我。” “那容臣女放肆,李瑕……”她感觉有些别扭,对方却很高兴,笑得露出白牙,像条吃饱的狼。 “凤药,你今年也有二十了,在宫女中都算年长的。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凤药放下筷子,望着李瑕一笑,“你说得也是。” “不如皇上指婚?” 李瑕却收了笑意,“我是认真的。凤药你可嫁给我。” “我不愿意。要嫁只嫁金玉郎。” 秦凤药斩钉截铁告诉皇上。 李瑕瞬间黑了脸。 “大胆!” “大胆二字不必皇上告诉我,你也不是头一天认得我呀。”凤药说得温柔,却不留余地。 “我仰慕金大人,不是一天两天了。”她的笑里藏着伤感。 “既皇上提了,求给我二人赐婚。” “你!你可知道……他不愿娶妻。” “那我就一生不嫁。” 李瑕气极,问她,“朕哪里不好,比不上金玉郎。” “皇上哪里都好,可你是皇上。三宫六院,心怀家国,装不下儿女情长。” “再说,凤药不愿入后宫与其他女子争宠。囿于小小天地,除了夫君的爱,心中空空,这样的人生好无趣。” “凤药,你入了后宫还需争宠?”皇上不可思议地望着她,“朕对你的情义不比金玉郎少,你感觉不到吗?” 她也想过,如果皇上下旨要她入后宫,会对她怎样。 无疑他年少时第一个爱慕的女子,是她。 再过十年呢,二十年呢。 况且,凤药很肯定就算奉旨入后宫做了李瑕的妃子,她心中也只爱金玉郎一人。 这一点不会改变。 她跪坐在冰冷的地上,望着皇上,李瑕不忍与她对视,别开脸。 “总之,朕不会给你和玉郎赐婚。” 他想了想,转过脸,拉起凤药,“地上冷死了,你癸水不顺,别在地上跪,都说了不论君臣。” “皇上先称得朕,我还敢不跪么?”凤药嗔着,自己起身。 “朕若非占着皇上身份,恐怕是吵架吵不赢你。” 李瑕心中十分为难,此时此刻,金玉郎就坐在他寝殿里。 他这日回京,述职后没马上离开,李瑕知道玉郎秉性,有事说事,从不拖泥带水,便知他有不好开口的难事。 “金大人,你是朕的半师,有什么朕能为你做的,直说无妨。” 玉郎单腿跪地,“但求皇上给凤药指个婚事。” 李瑕知道玉郎身有残疾,不能娶凤药,他自己一直心悦她,但玉郎在前,他怎么能如小人一般做派? 此时既然玉郎开了口,他便问,“若是朕娶了她呢?” “请皇上好好待她。”玉郎低头看不到表情。 “朕对她的情义不一定比你少。落魄之时,只有她肯给朕一点温暖。说来不怕你笑话,那些穷苦潦倒的日子,如今回味起来,反而最有滋味。” 玉郎保持着那个姿态没变,心中酸涩,他感觉凤药不会答应皇上。 她的志向不在后宫,他不管她嫁谁,他只想要她对自己死心。 但他的隐疾,自己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皇上,若她还不死心,你可将……臣之隐疾告诉她。” 李瑕心中吃惊,这件事对男人的重要性及侮辱性不可言喻。 他身为男子心中很清楚,在心爱女人面前要开口说出自己“不行”,有多难……放他自己身上同样做不到。 “臣卑劣,一直没告诉她。实在是,没合适的机会,说出此事太过突兀。” 也曾有过一次机会,他错过了。 之后,他便躲着凤药,懦夫!他骂自己。 思来想去此事由皇上告诉凤药最合适。 伤了凤药的心,皇上多少心存愧疚。 在给她带来伤害的同时,也能带来些许弥补。 这是玉郎能为她做的最后的事。 ………… 殿内一时陷入沉默,皇上和缓地说,“你气啦?莫生气,朕是实心实意,你不欢喜嫁朕也没关系,不过朕着实有事想告诉你,开不了口。” 凤药心中起了警戒,李瑕这姿态着实放得太低了。 一个野心勃勃的帝王,这么和个侍书说话,太反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目不转睛看着皇上,对方眼神闪烁不愿和她对视。 “那……金玉郎,他有苦衷……不能娶你。反正朕也会待你好。” “他怎么了。”凤药直截了当问。 “他……他其实,残疾。” …… “你不会是说……玉郎是……阉人?”凤药忍住心中剧痛问。 内室中,玉郎已经麻木,逼自己接着听下去。 下一句话,说得他红了眼眶。 “他得多疼啊。”凤药的叹息幽幽回荡在空寂的含元殿中。 “这些年他太难了。他真傻,早该告诉我。” “你不在意?”皇上不可思议看着凤药。 “我在意的是他的痛苦。我也有事告诉皇上,就算金玉郎不在了,我也不能嫁给别人,我没有生育能力。早年那次被公主放在冰水中,宫体已经受损,后来又吃些苦,调理后也只是癸水顺些,疼痛和绝育是不能根治的。” 皇上一脸悲苦,走到她面前,将她抱在怀里,“你受罪了。” 凤药却没心思感怀,推开面前的男子,“皇上,你瞧瞧身边的人。世人皆苦。自己选的路,再哭哭闹闹喊苦喊累就没意思了。” 她笑着一撩头发,“人不可自怜。再苦也苦不过父母把我当菜人卖掉。”这才是她心中一直不能痊愈的隐痛。 皇上却不肯放过她,抓住她的手,“朕早就说过,满宫女子,唯你如松柏。” ………… 凤药没在含元殿偏殿留宿,她回了书房暖阁,那里保留了原来的样子。 她推开窗,独坐桌前,望着秋月沉思。 院落寂静,草木萧瑟,她伸手擦掉眼中落下的泪,怎么可能不在意? 她更在意的是玉郎自苦。 这件事对男人的意义重大,他可有自卑? 没她时,“阉人”只是道外伤。 有了她,这件事成了一个巨大的包袱,被他这些年背在肩上。 那并不是他的错呀。 “再来一场,我的人生,也还是选择遇见他。” 凤药悠然叹息,吹熄了灯。 房顶那人一字字听在耳中,如雷轰顶。 一直背负的万斤重担,这样轻松就卸下了。 心中万般滋味,让他想对空长啸,说不出是酸是甜是苦涩。 这世间,竟也给他留了一份牵挂。 原先的牵挂是虚的,如今落在了实处。 …… 第354章 略施小计 云之回了府,枫红带着小丫头守在六爷房内外。 看到就觉得腻歪。 云之从微蓝院大门前走过,一道不善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追着她向西偏殿去。 “你且得意几天,走着瞧。”云之暗想着,目不斜视从自己的主房前走过。 此时已到了晚膳时,云之与元仪一起用饭,从绸缎庄和首饰铺关门后,王府里一片萧瑟,姨娘们也都打不起精神。 唯有元仪,一如既往,一早起来,该练拳该吊嗓子,一样不拉。 还拉着梅姗一起,王府里一半的郁气都被她扰散了。 此时晚饭,小桌上布的菜精致繁杂,倒像过什么节一般。 “吃得这么好?”云之净过手,坐下来瞧了眼饭菜。 “咱们什么人家儿?缺吃饭的银子?” “实在不行,把伺候六爷的佣人减了,也不能少我们一口吃的,要缩减用度,先缩他的,左右他可是皇上的亲哥哥,皇贵太妃的亲儿子,少不得补贴咱们家,天塌了有他娘高个子顶着,关咱们屁事。” 她拿出一瓶杏林米酿,“喝就喝点好的。这个姐姐最爱。” “你呀,没了约束,越发粗鲁,不许这样讲话。”云之嗔怪一句,拿起筷子。 房中无人伺候用饭,自李琮倒下,她们只按自己喜欢过日子,怎么舒服怎么来。 “姐姐,我倒觉得做姑娘不如做人妇来得痛快。” “做姑娘总得端着架着,我本性就是这样,嫁过人倒不必在意这许多破规矩。” “哈哈,你那是做寡妇舒服,不是做人妇舒服。你弄错了。”云之一语道破。 元仪夹了一筷子蒸鱼,吃得腮帮子鼓鼓得,“也对。只要有人约束就不畅快。” “姐姐有心事吧。”元仪看云之一眼问。 云之不语,元仪有些生气,“你总把我当小孩儿,我没那么傻!” “要我证明给你看?咱们爷是怎么躺倒的,我心中有数。” 云之夹菜的手一顿,瞪她一眼,反问,“怎么躺下的。” “自己着了风寒,吃药还喝酒,不知保养躺下的呗。全怪他自己。平日多积点德也不会落得这么惨,现在拖累得我们给他治病还落不是,外人都敢跑我们府上撒野,瞧我不给那贱女人些颜色看看我就不姓曹。” 她嚷嚷着,气性上来,将手中杯一饮而尽用力砸在摘窗的雕花棂子上。 一声脆响,小厨房的丫头跑进屋来,“夫人们有事传奴婢吗?” 见元仪砸了杯子,又拿来新杯添了酒方才退下。 云之与元仪相视一笑。 原来,枫红带来的小丫头瞧机会就到处偷听。 那丫头实在笨拙,早被发现了。 元仪和云之也不点破,只管骂骂咧咧。 不过,元仪的话明话暗说,既是骂枫红她们,也是告诉云之,她知道李琮躺下得不明不白,是云之动的手。 云之撇嘴一笑,又收了笑意,脸上笼上一层悲色,“人生没有如若,可我还是想说,元仪你若是我的嫂子,我们常府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样。如若我当初没瞎着眼瞧上他,我家也能比现在好。元仪妹妹,你我的缘分只能是现在这样,一步错步步错,都是命。” 元仪见气氛又变得沉闷,举起杯子,“办法总比困难多,祝明天。” 云之与她碰杯,饮干杯中酒,慢悠悠说,“倒真有事要你去做。” 元仪听了吩咐,不由兴奋起来,“我只需完成姐姐的交代即可,别的让我自由发挥吧。” 云之点头应允。 第二日,针灸的大夫过来,先为李琮检查,云之走入房中。 大夫查完告诉枫红,六爷一天比一天见好。 “见好只是腿上见好,还是人能清醒?”云之在旁问。 元仪扒开站在床前的枫红,让云之坐在床边的太师椅上。 枫红心中已认定云之在李琮的药里动手,只是没证据,对厨房里一应事务一百个提防,对云之也心存警觉。 “两方面都能慢慢好转,爷昏迷的太久,需要恢复的时间也长。” 大夫斟酌着说。 “希望我可怜的夫君快点好转,王府都指着他了。” 云之悲悲切切说道,转而嘱咐元仪,“妹妹今天劳苦一次,到厨房给夫君煎来今天服用的药。” “好的姐姐,元仪马上去。” 她拔腿就走,枫红上前一步拦住她。 来了这几日,枫红已经了解清楚,曹元仪和常云之是一路的。 枫红对云之道,“燕翎姑娘交待了,我们找的大夫就得由我们用药,不然这药过了这个手那个手,到时治好便罢,治不好算谁的过失?” 她说得在理,可元仪今天就是得了吩咐找事儿的。 她哈哈一笑,“好个燕翎姑娘。” 她瞪着一对儿圆眼睛似笑非笑,“你们姑娘多大脸面,到王府来耍威风,让你们来是给的国公府面子,不是嫁到国公府,谁管你娘的哪个姑娘?” “我们曹家人还没说话呢,轮得到你金家姑娘放屁不?今天姑奶奶就是要给自己夫君煎药,你拦一个我看?快去把你们姑娘叫来,我曹元仪在王府大门口敲锣亲自欢迎她,好叫整个京城人都知道,国公家的媳妇管事管到王府夫人头上了,哈哈。” 她突兀地收了笑,阴着脸问枫红,“你猜猜京中妇人会说什么?” 大夫一见势头不妙,赶紧起身告辞,这趟浑水他是越来越不想趟。 特别是知道上个大夫因为给皇上扎针,给下了大牢,直到现在还没放出来,他只想卷钱跑路。 枫红只接了命令,照顾好李琮,万不可给人下了毒手。 她可并不知道燕翎与李琮有什么首尾。 燕翎只道两家人是世交,交情多深她一个下人管不用那么多。 但人言可畏这一点她是知道的。 她还知道国公府的老夫人尚在,轮不到大儿媳妇这么嚣张。 徐忠的儿子真的被抱入宫中养育了,燕翎一腔愤慨,日子并不顺当。 枫红犹豫着,元仪已经大踏步去了厨房。 枫红追出去,只听到外头一声脆响。两人在屋外头吵吵开了。 云之抿嘴一笑,对屋内余下的一个丫头说,“你主子挨打了,你不拉架去?” 枫红进王府前交待煎药这步一定看紧了,并没交代得盯住云之。 所以小丫头没多想跑了出去。 云之拿出烟枪,卷了烟草,点燃前,她用针轻刺了一下李琮,对方哼哼两声。 看来离醒来也不远了。 不再犹豫,云之卷上烟草,点起吸入口中,喷到李琮脸上。 再吸再喷,直到拿针刺他,他毫无动静。 云之快速拿出皇庄下人用的“阉猪刀”,这刀子又短又利。 她在李琮脚跟处轻轻一划,划开皮,露出里头一条筋…… 外头的伤口很小,几乎没流什么血。 她用一层纱布捂了会伤处便不再流血,再为其套上袜子。 为李琮擦洗的是灵芝,头天刚擦过,三天擦洗一次。 到那时这伤估计就看不到了。 这一招是云之在皇庄看人煽猪时问过一嘴,那人原来还养过马。 给云之讲了赛马的道道,有人就用这一招作弊赌马。 马的跟腱只划一小道,一开始看不出跛,之后跑起来,越跑越慢,有可能会断裂。 云之怕李琮恢复意识后,一切如初。 此招保他终身站不起来,就好办了。 一来得了新皇怜悯和放心,(皇子残疾不能继承皇位)。 二来李琮站不起来,就别想在她头上作威作福。 她对他的恨意绵绵不绝,所以得叫他窝囊地活下去。 第355章 更进一步 云之做得很快,外头架没打完,她就站在门口抄手观战了。 枫红被元仪扇了几个大耳光,指着鼻子一通骂,低了头不敢吱声。 但厨房枫红坚持叫小丫头过去盯死了,对燕翎的确一片忠心。 云之搞定李琮,歪头想了想,与其坐在家中,不如给对方添点堵。 一条妙计涌上心头。 玩了这许久的贵妇圈,若没交到几个真心朋友,她云之也算白玩了。 她喝住还在叉腰吵架的元仪,叫人备了车,两人开开心心出门去,留下枫红捂住肿胀的脸站在原地发呆。 两人去了左侍郎大人府上,说巧不巧,遇到侍郎夫人正要上车出门。 云之喊她一声,她先是一喜,脸上又露出尴尬表情。 “来我车上,聊几句不耽误你去花裳阁。”云之乐呵呵招手。 那妇人也不再犹豫,挑帘上车,她原本与元仪和云之极为熟稔。 为人心直口快,上车就道,“云之你可别怪我,那国公媳妇真能搞来好货。” “我知道。”云之轻描淡写。 “特别是衣料,比你庄上的料子倒也不高级到哪去,不过,你猜怎么着?凡是她推荐的衣料,没多久,宫里的娘娘们都穿上身啦。不愧是国公府的人,路子就是野。” 云之央求她,“我与金燕翎不对付,但元仪她眼生,好妹妹你能不能带元仪去开开眼,她也有想买的东西。” 元仪在一旁拍拍胸口,“银票咱带得够够的,不给侍郎夫人丢脸。” “到时你只说是曹将军家夫人就行了。” “我们曹家嫂子婶婶一大堆,她可认不全。我不会漏馅的。” “行,包我身上。”侍郎夫人爽快答应下来,和曹家人结交,那是天大的面子。 元仪上了侍郎夫人的车,云之紧随其后。 她远远跟着,见了燕翎的缎庄也不由感叹,金燕翎做生意是有气魄的。 富贵逼人的大门牌不说,门窗用着顶级花梨木,浅金褐。 整间店铺,四柱七檩抬梁式构架,高大宏伟,气势逼人。 主槛窗整体做了如意云纹,门廊做了苏式彩画,雀替也做成彩色,大多数建筑的雀替只雕花不上色的。 额坊倒没上色,做的是繁杂的花叶鸳鸯雕,上着几遍清漆,清透美观。 每一处细节都做得精致到极点。 门口的灰毯,用了纯羊毛毯,又厚又软。 里头装饰更不必说。 这燕翎真是个花钱的好手。 成堆的布匹没像其他绸缎庄那样一匹匹放在柜上。 全部在墙上做了展示木柜,一件件都竖起码在墙上,屋里热闹又富贵。 看得又清楚,喜欢哪匹,掌柜不必取下整匹。 外头放着一幅半幅的样品,专给贵人试看试用。 虽是一幅半幅的,却得豁开整匹料子,这么金贵的料,不是整匹就掉价了,她也浑不在意。 贵妇们无不赞叹,饶是见过世面,手中都有几个钱,也没这样奢靡的。 云之也不得不夸 她一声,懂得贵人心思。 羊毛出在羊身上,最后会账的还是这群穷奢极欲的女人们。 她想看的已看在眼中,驱车离开。 过了午时元仪才回府,找到她就说,“人家可太阔气啦。看料子久了,上的点心都是鱼翅,做得真叫个美味。还有燕窝可选。跟本不给你上点心。茶也是好茶。她怎么那么有钱?” 元仪无心一问,云之记在心头。 “我预定一套料子,叫什么来着,说是马上要兴起的叫蝉翼香缎,料子带香气,合适做裙子。我报了你的尺码,花了几百两!” 这价格别说做裙子,买院子也能买上一套三进小院了。 这料子别说叫她卖,连名字她都没听过,怎么和燕翎抢生意? 首饰铺不必去看,定是一个路子。 这一局她输得服气。 做生意就是这样,你连人家的货源都摸不到,只凭脸面叫人光顾? 云之没言语,元仪以为她在生闷气。 却见她突然换了副面孔,笑嘻嘻地说,“那我等着穿新衣喽。” 新衣服制成的比想的还快,提前一周交了货。 裙子做得没话说,针脚手艺都是一等一的。 云之穿起来,也觉心情明媚,外头秋天的阳光高照,叫人不由就想出门逛逛。 “元仪,打扮起来,随我进宫走一趟。” “好久不见凤药,我得瞧瞧她。你曹家姐妹入宫做了贵妃你也得看看去吧。” 元仪左右无事,只觉得云之又有什么好主意,她只配合就完事。 两人进宫,云之道先瞧凤药不合适,等给太妃请过安,再给皇后、贵妃请安。 完事再瞧凤药,不然给人挑了礼,说王府没规矩。 两人说着闲话,来到皇贵太妃处,汇报了李琮治病的进展。 云之又是陪着婆母一通抹泪。 到了贵妃那儿,曹元仪拉住云之交待,“我这姐妹与我不是一个路子的人,等下你说话一定小心。” 她压低声音和云之说,“她骄矜要强得不得了。” “咱们只管各种哄她就完了。” 元仪和元心是堂姐妹,一起受过曹家女学教导,倒也熟悉。 元心在院中赏花,见了元仪和云之,马上被云之的装扮吸引了。 云之请过安,她倒和气,拉云之起来,三个女孩子一起聊天。 元心闻到股幽香,并非甜腻香气,不似熏香,她奇道,“这是什么香,倒不俗,不浓郁却悠长。” 云之干笑道,“是衣料自带的呢。” “什么好料子?的确漂亮。”元心笑盈盈拉起云之袖子看。 “手感细腻,衣料柔软,做成裙子只合适苗条的女子。” 元心比云之圆润许多。 又道,“做寝衣也不错。” 云之咋舌,几百两的料子,做内衣? “这是京中缎庄云裳阁新出的料,叫蝉翼香缎,做一身试试。”云之赔笑道。 听云之又说还没给皇后请安,先告辞,元心脸色转了晴。 她命元仪留下陪她说话,云之自去。 端王之母、皇上亲哥的嫡妻,进宫请安也得先把她排在皇后之前! 元仪说她骄矜是往好了说,元心性子不比元仪,元仪娇憨要强。 元心却只要强,娇是娇,哪家小姐不娇?可少了“憨”,心思就重了。 论尊贵,云之年纪轻轻,就已是王爷之母,夫君虽不中用却是皇上弟弟。 贵妃该称她一声嫂子。 她却懒得亲近,大世家来回联姻,几乎转几个弯人人沾亲。 宫中宗亲更错综复杂,她眼里只认得皇上。 云之穿着漂亮新衣裳在皇宫招摇一圈,哪个女子不爱俏,整个皇宫都见识了她的“蝉翼香缎”。 待和凤药见着面,已到午时了。 皇上休息,凤药得了空,两人约在九洲池边。 凉风习习,无人打扰。 “你怎么样?”凤药瞧云之忧心忡忡的。 “我的绸缎庄和首饰铺都关张了,拜国公府徐忠的嫡妻金燕翎所赐。” “我托了母亲查访她来历,母亲最后留的信上只说,徐忠之妻与李琮自小相识,她幼时常随母亲进宫玩耍,可那时李琮也才十二三岁,这个年纪难与她有什么首尾吧?” “好在梅姗戏班子正常,听说金燕翎也开始组班子,搞了个南方戏的班子。她做事阵仗可大着呢。” 凤药静静听着她发牢骚,反问,“你也没闲着,这次进宫不是来和我唠闲话对吗?” 云之一笑,“还得是你。我来讨个主意。” 她把自己计划一说,凤药也笑了,“你不读兵书,倒会兵法。到时我推你一把。” “不过,你知道除草吗?除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凤药提醒她。 “我晓得。” ………… 第356章 无处可逃 不几日,凤药到内务府领份例,因转了天气,内务府要制新衣。 凤药留意,见供奉的衣料已到,便去瞧热闹。 尚衣太监见了凤药,如见个香饽饽,赶紧来招呼,“凤姑姑,看料子?” “有不曾见过的好货吗?” “有是有,不过是供奉给各位娘娘的,数量不多。这料子太打眼,凤姑姑您怕是不会上身儿,不过有新到的天青、苍蓝的织云绫,您看看?” “我不缺衣裳,就是瞧个热闹。在哪?我看一眼。” 尚衣太监小心捧来一匹料,道,“这个唤做蝉翼香缎,带着香气,柔软如婴儿肌肤,一共两匹,够给三位娘娘一人制身新裙。” 凤药点头笑道,“你最好去问问曹贵妃。她未必想做裙子。” 尚衣太监先愣一下,马上明白点头答应,“亏了您提醒,咱马上去请示。” 果然,曹贵妃一人要了两身,一件内衬裙,一身寝衣。 皇后喜欢厚重的面料,所以没要。 只有容妃喜欢得不得了。 皇上对三个后妃女子一视同仁,陪伴时间也照着位份稍有不同。 这日凤药去传旨,请贵妃到含元殿陪皇上用膳。 挑帘进去,主殿中温暖如春,一股暖香恰到好处。 贵妃斜倚在榻上,懒洋洋由着宫女伺候吃果子。 见了凤药,一双凤眼上下打量着。 凤药穿着天海蓝褙子,头上只戴了支翡翠金钗,腰间的绦子里打着一只椭圆翡翠珠。 再无其它装饰。 “姑姑是侍书了,打扮得如此素净。”她垂下眼皮,轻启朱唇,将一颗去了皮的葡萄噙在口中,面色不悦。 凤药不知哪里触了她霉头,行了礼,“皇上请娘娘到含元殿用膳。” “那日进宫的常云之,我该称一声六嫂的,身上穿着御贡的料子,是你有手段,还是她比别人都高贵?” “岂止,内务府新制的首饰,粉水晶海棠比羊脂玉的漂亮,娘娘可能还没见到,云之已戴上了。” 贵妃勃然大怒,坐起身,“秦凤药你无礼!打量皇上疼你,本宫不敢把你怎么样?” “娘娘容臣女说完。” 凤药十分恭谨,“这些东西是云之在京城一家叫做花裳阁的衣料店买的。岂止她穿了,京中贵妇穿上这种料子的,多了去了。这家店与臣女没半分关系。” “什么店,脸面这么大,莫不是什么皇亲开的?那也不该越过宫里。” “这个就不知道了,云之那样的身份都进不去,得熟人介绍,方能进店,不接外客呢。” “卖的尽是时新玩意儿,一身香缎裙竟要五百两。” “皇上精穷,没想到下头的夫人们倒过得比宫里滋润。” 凤药该说的都说完,便告退了。 贵妃气性正不顺,前些日子容妃开始侍寝,圣宠正浓。 内务府的人告诉她,皇上的赏赐比照着她殿里的来。 皇上召幸容妃比召见贵妃和皇后加起来都多。 她和皇后发牢骚,皇后反而劝慰她,“你我进宫就侍寝,皇上待你亲厚,她被冷落这么许久,刚开始侍寝,为安抚她也得多召见几次,不必在意,把心思放在子嗣上要紧。” 后宫这才有三个妃子,往后皇上必定还要选妃。 皇后是硬塞给皇上的,容妃不知怎么得罪皇上被晾了几个月。 且容妃平日言行无状,没一点千金模样。 皇上最该爱重的,只能是她,论背景论容貌,她都出挑。 皇上为人和气有趣,私底下还爱说笑,像个普通富家公子。 且生得威严端正,正合她心中夫君的模样。 她换了衣服,加了件胭脂色洒金披风,向含元殿而去。 她打定主意好好哄哄皇上,晚上好让皇上来长乐殿陪她。 到了含元殿,气氛有些冷清。 宫人不知所踪,饭菜已上桌,只余凤药和小桂子两人在旁伺候。 不知为何,曹贵妃打从第一眼见到凤药便不喜欢她。 这个女侍书,什么时候都陪在皇上身边。 皇上没什么表情,却能让人感觉到他不高兴。 不过,看到曹贵妃进门,他还是带了笑意。 坐在椅上伸出手,贵妃把手送入他宽大手掌中,皇上握着她的手叹道,“这么凉,先喝碗热汤暖暖身子。” 他亲自舀了碗汤,“你喜欢的海参鸽子汤,专为你煲的。” 曹贵妃害羞地一笑,接过汤碗,刚尝了一口,只听皇上长叹一声,瞧着曹贵妃欲言又止。 “皇上?”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一丝怜悯划过,皇上拉住曹元心的手,“元心,你坚强些。朕有个不好的消息。” 元心睁大着眼睛,看看皇上,又看看凤药,凤药从衣袖中抽出一纸奏章。 元心接过打开,只看了几眼,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按住桌子,急喘几口粗气,再看那张簿簿的纸—— 她四叔,及两个堂兄皆战死于包抄蒙古的战役中。 曹四郎家断了香火。 曹贵妃眼中溢出泪水,恨恨地,又不知去恨谁。 “这一仗是败了?”她丧气而绝望地问。 “是。” 曹家绝了一门,战败死也白死。 战败而死,成不了受人景仰的英雄,还要被人骂做无用。 曹家不但要承受失去至亲的痛苦,还要承担耻辱。 “元心,朕不会发明诏罚你的家人,你可放心。” “放心?叔叔哥哥都死了,我还有什么放不放心的。” 元心与四叔家关系最好,和两个哥哥相差两岁自小一处于耍,比别的姐妹兄弟感情都要深。 她能入宫即封贵妃,还不是因为父兄前线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 “贵妃节哀。皇上接了战报伤心了一天,不知怎么和你开口。” 凤药安慰元心。她却像没听见似的向门口走去。 皇上一拍桌子,沉声道,“元心你放心,不荡平蒙古叛部,朕这个大周皇帝也不必再做下去了。” 他的怒火不但来自吃了败仗,还来自朝堂。 多得是人等着看他的笑话。 多得是人压心底看不上他这个来路不正的皇帝。 明明大周吃了亏,竟还有人暗中叫好。 这样的人放在朝中,德不配位,是对皇帝的羞辱。 “自今天起,自含元殿起,一应供应减半,节约的钱粮全部用到军需上。” “快过冬了啊。”皇上皱着眉说了一句。 随后,他疲劳地抚着额,太阳穴“突突”暴跳。 ………… 曹家举家哀愁一片。 他们会安排照顾四郎遗孀,但曹家老大旧疾复发,去年过世。 二哥年事已高,身为曹家顶梁柱,不合适再到战场拼杀。 三郎打仗腿上落了点残疾,不再出入朝堂,四郎现在全家老少都死在战场。 还有老五、老六、老七。 老五才庸学浅,身体不太好,沾着哥哥们的光当个小武官。 老六也不出色。 唯独七郎,年轻、英武、健壮,也有资历,又立过战功。 此次曹家折了三个好男儿,又吃了败仗,还是新皇登基,第一场大规模战役。 会不会有旨意降罪尚不知道。 但七郎一直无后,这一点不能再忍。 他不但需快点诞育子嗣,还要去把四郎一家的尸体带回来安葬。 这次,二朗不打算再以温和态度对待七郎。 他后悔从前太由着曹阿满。 叫回七郎,他在书房与七郎独聊。 “你四哥的事你已晓。”二郎点上烟枪,重重吸了一口。 “他们家算是灭了。”二哥喷出浓浓烟雾,长叹一声。 七郎灰着脸,家中除了二哥,他与四哥感情最亲厚。 这次四哥战死,他知道时心脏如裂开了似的。 可他不知如何表达。 “你四哥平日待你不错,现在你也得为老四家做点事。” 二郎吸着烟,一脸悲苦。 “家里人丁虽多,出色的就那么几个。五弟六弟指望不上,三哥腿又不好。能指望的只有你了。” 七郎起身跪下道,强忍眼泪,“二哥,小弟愿接四哥上战场,打败蒙古再回朝,就算打上五年十年,小弟也愿意。” “你四哥需要的是这个吗?报仇?我们家打仗打得少啊?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不懂?” “那哥哥需要小弟做什么?”七郎一脸迷茫。 二郎一口烟喷七郎脸上,恼怒地说,“这还用问,这会儿了,你还跟你老哥装糊涂?!” 七郎低下头,他心中有几分猜测,又不敢做准。 第357章 离别在即 二朗见他还是这样,气不打一处来。 伸手用烟枪敲打他一下,“你不管娶妻纳妾,快点给曹家生几个孩子出来!” “你四嫂没了儿子丈夫,还有盼头?她得了消息就上吊了,亏你侄女发现及时救下来了。” 四哥连带侄儿一起死在战场上,四嫂只余两个姑娘。 “你要真念四哥的情,生出个儿子过继给你四哥,安慰下你嫂嫂。再生出的儿子才算你的。” 七郎自己有没有儿子无关紧要,他并不在意自己绝后不绝后,曹家不指着他兴旺发达。 四哥与他最好,自己若有孩子,过继给四哥,他愿意。 可他没有啊,有了弦月,他早绝了娶妻的念头。 然而此刻,他无论如何说不出拒绝的话。 曹家突遭大难,一家蒙在哀痛之中,他怎么能只顾自己! ………… 他带着二哥给的任务向自己宅子缓缓而去。 二哥叫他先纳几个妾,快点怀上孩子! 还不如叫他上战场为四哥报仇去。 垂头丧气回了宅子,弦月一见他就知他有难办的事。 “什么事?” 七郎面对弦月说不出此事。 每与弦月相处,七郎只觉世界是温柔而安静的。 内心一片欢喜。 只要守着弦月,升职发财都是锦上添花的小事。 弦月善解人意,爱好与他虽不相同,对他喜欢的事也能津津有味尝试。 他打仗,弦月足不出户,待他平安回来,弦月告诉他,“我已备了毒药,若你战死,魂魄略等等我,黄泉路弦月不叫你走得孤单。” 肠穿肚烂七郎没哭过,听了这话眼圈红了,两人相拥在一起。 他知道弦月说的是真的。 现在,叫他这么伤害弦月,他怎么做? 不做,四哥那边怎么交待? 他脑中闪过自己从书房出来的情景—— 他去瞧了四嫂,四嫂见他就跪下了,一个劲儿谢他。 想来二哥一早就告诉四嫂,会叫七郎过继过孩子给她。 一家子把七郎架火上烤。 “你倒说话呀,有什么事弦月同你一起想办法。” 七郎愁苦地望着弦月,想想自己的亲人,狠下心道,“我四哥与侄子都战死了。” 一语未了,弦月眼圈红了,“可怜的四哥,我的七郎,你心里怕是已经碎了吧。” 他起身把七郎搂在怀中,柔声安慰。 七郎心如刀绞,感觉一张嘴有千斤重,张不开。 硬起心肠推开弦月,他板着脸,“你先坐下。” 弦月乖巧地坐下,七郎深吸口气,“我二哥要我纳妾。” 弦月不吱声也没表情,看着七郎。 “我同意了。”七郎不敢与弦月对视。 “有了孩子过继给四房,算我四哥的孩子。” 沉默了好久,弦月开口,“是要我走吗?”声音哀哀欲绝。 七郎抬头,“可以不走吗?等等我。完成这个任务,我就自由了。” “他若要你娶妻呢?” “我……”七郎答不出来,他想都没想过。 “京师中哪个不知曹家阿满骁勇善战,谁不想把女儿许给你。” “我们敌不过现实。凰夫人那里经营得很好,不如我还回玉楼。” 弦月起身,七郎一把拉住他,“别走,求你了。” “怎么?想像大老爷们养外室那样养着我?” “玩金屋藏娇?” “弦月的爱意都给了你,就不陪你玩这套了。”他轻轻一甩手,走向屋内。 七郎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灰色。 难道,这一生他就只能做弦月的嫖客? 他没办法给出自己不确定的承诺。 沉默着,听着弦月从屋内发出令他心碎的收拾东西的声音。 家族头上悬着把剑,四哥战败,是否获罪都在皇上一念之间。 ………… 玉楼的确还在经营,甚至比从前还要火爆。 这里已更名换姓,成了李瑕的情报搜集场所。 面上依旧由玉郎管理经营。 李瑕颁布了新规定—— 京城青楼必须有朝廷颁发的许可证才能经营。 大部分官员宁可出城去耍,耍得开心安全。 玉楼生意节节高升。 另外,他认为玉郎的影卫从他亲自选人到成材时间太慢。 改由十二金牌影卫选人,直接做为老师教习新人。 ………… 朝堂上他重新提出“开放科举,只要有真才实学,谁都可以考功名。” 这条建议遭到大世绅的强烈反对,完全推行不下去。 大周孱弱,他想革新,却没想到头一步就这么艰难。 加上蒙古刚吃个败仗,只能把新政先放一放。 国事千头万绪,压得李瑕喘不过气。 他执政时间短,还不习惯与大臣的拉扯。 朝堂不顺,心情也不好,他从含元殿出来,去了书房。 那里他心里才安静些许。 为着缩减开支,他的用度减半,各宫谁还敢铺张? 光是遣走的宫人就一大批。 含元殿殿内只用了青鸾、青枝两个宫女,和四个太监。 李瑕只减了自己的用度,并没强行要求各宫都比照他缩减开支。 天近深秋,从书房窗子向外望已是一片萧条。 “凤药,关上窗吧,朕不想看这景象。”李瑕坐在书案前发呆。 凤药关了窗,香炉中放了块香饼,缓缓熏起,安神香漫散开,让李瑕心情放松些许。 “皇上已召回徐乾、徐忠了吗?” “是。天一冷,粮草输送成问题,运粮官是苦差,现在没有合适的人。敌方也受不了。我们得商议战略,朕想亲征,可是不行啊。”他用力捶了下书案。 “案牍劳形,皇上得会放松。不能一味劳心劳力的。”凤药宽慰,“先皇就比您会找乐子。” 李瑕一笑,“哦,父亲……父皇都做什么事?” “他爱书法,喜欢收藏好墨,剽有梅、五龙戏金珠,每天拿来把玩。他喜欢宴会,喜欢在后宫陪伴心爱的女人。” 李瑕点头,“朕也爱写字。你的梅花小楷是朕点指的,几乎与朕写得一样。” 凤药笑着应道,“是。” 李瑕拿出纸铺好,“你来给朕写副字,就写……御街行。”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凤药边吟边写。 李瑕立她身边,指着她的字,“这一撇写得不好,你总改不过来,这样写。” 他将她半搂于怀,手握住她的手,在她字上直接改,他的气息喷在她耳鬓,她脖子里的幽香让李瑕心痒难耐。 他不想惹得凤药不快,强忍住,声音却放低了三分,“你的字批折子也没人看得出不是朕亲笔。” “凤药,朕哪里不好?做朕的妃子让朕心安……” 一股冷风“嗖”地吹进屋,桌上的纸吹掉好几张。 李瑕冷着脸不情愿放开凤药,直视着闯进屋里的女子。 来人是曹贵妃,云鬓高耸,钗环叮当,浓郁的暖香充斥着整个书房。 凤药走到她面前行礼,“给贵妃娘娘请安。” 曹贵妃脸色由晴转阴,冷淡道了声,“起来吧。” “皇上挺忙啊。”她嘲讽道。 凤药心里叫声不妙,贵妃醋劲上来,说话不分轻重。 转过头,看到皇上脸上带着三分凉薄笑意,瞧着贵妃。 “贵妃有事?” “正是无事才来瞧瞧皇上,打扰皇上了。”她斜眼狠狠瞪凤药一眼。 “你无事,朕却繁劳。没事退下吧。” “夜来皇上到臣妾处晚膳好不好。”贵妃撒娇。 皇上看看天,云层厚重,阴阴的似要下雨。 “到时有空朕再传旨。” 贵妃这才依依不舍退出书房。 “小桂子。”皇上扬声叫。 小桂子猴精,进屋就跪下磕头,“不是奴才不通报,曹贵妃跑得跟阵风似的根本拦不住。奴才知错了。” 李瑕不为所动,愠怒地盯着小桂子。 “皇上……算了。”凤药眼见他是要罚,最少打小桂子二十板子。实在不忍心。 主子犯了错,顶缸的都是倒霉奴才。 第358章 宫宴风波 “出去!再有下次,叉出去打死。”皇上挥手,脸上凝结着暴风雨。 凤药亲见着李瑕自从登基夙兴夜寐,勤政胜于老皇上数倍。 因和缓进言,“张驰有度。皇上,松惯的再紧起来不是一天两天,不能总这么绷着,您登基以来没搞过任何欢宴,大周得了位好皇帝,叫臣女瞧着,该庆祝一下。” 皇上听进去了,一腔怒意慢慢散掉。 他靠在椅背上,手指敲打着桌面,“搞什么宴会?朕从前可没参加过几次宴会。” “吃吃喝喝,听听曲,看看戏,捡皇上喜欢的来。” 皇上苦笑,“从未放纵过,如今反而不会了,那就搞次试试。交给——曹贵妃吧,看她刚才眼珠子快瞪出眼眶了。” 说着一笑,凤药心中各种感觉交集。 元心在曹家的姐妹中属于领头的,事事要强。 凤药深知这样的性子不会因为进宫就改变的。 她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压人一等的傲气。 凤药感觉到贵妃对她的敌意,这心情倒也能理解。 元心进宫时皇上刚娶了皇后。 凤药在她眼中又算是皇上“知已”,这个身份比皇后更让人讨厌。 而且凤药伴君的时间比嫔妃还长,对皇上一切了如指掌。 这些原因都叫贵妃不喜欢。 贵妃本不开心,晚上得了消息,皇上要她主持宴会,便兴兴头头办起来。 皇后交待一切从简,经费有限倒也办得四角齐全。 全是皇室宗亲,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便多请了几位立了战功的将领家属。 有国公府,也有曹家,对曹家算是种鼓励。 徐忠已奉旨赶回京,陪着燕翎一同进宫。 他一向对这种宫宴没什么兴趣,燕翎却欢喜不已,打扮得极为隆重。 皇宫中养的乐师开始奏乐,宴会进入大家随意走动交谈的阶段。 曹贵妃有了三分酒意,一双眼盯牢金燕翎。 今天燕翎穿了件百花曳地裙,披了翠纹织锦羽缎斗篷。 徐忠上车前对她说,“你打扮得太招摇了。” 燕翎不理,低头上车,嘴里却不闲着,“艳压群芳这词,夫君是不会吗?” 徐忠不愿与她斗嘴,燕翎不是说笑。 她回京后,孩子真被送入宫中教养,千万个不愿意,也由不得她。 一肚子郁气,加上见过李琮后的失望,对图凯的思念,不停折磨着她。 徐忠一打仗就走数月甚至数年。 生育后虽然不再强求她一道随军,日子过得却像守活寡。 图凯死后,她被吓得做了几夜噩梦。 时间推移,恐惧消失后,思念开始疯长。 图凯修长的手指抚在皮肤上的神奇触感。 他的黑亮长发散在她胸前的麻痒。 古铜色的肌肤,结实的胸腔,有力的双臂轻轻能抱起她。 思念,在每个夜,像小蚂蚁一点点啃食她的理智。 那些独守空房的夜,她一次没想起过自己的夫君。 现如今,徐忠袭爵。 她的婚姻,只余国公夫人这个名头,再不用,这婚便没一点价值了。 有了这个名头,她几乎可以为所欲为。 在贵妇中,身份也顶格,人人要给她几分面子。 云之家虽封了王,实则是没有实权的王府,怎能与她相较。 这个道理人人都懂。 她的商铺比云之的更大更豪华,那些货物是云之拿不到的东西。 现在的京城流行什么,全在花裳阁卖什么。 她喜欢活在趋炎附势之中,再不想被人遗忘冷落。 宴会上诸多女子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裙子样式倒不稀奇,这料子是别人没见过的。 一摸面料,金燕翎就知道合适制什么裙样。 她身姿妖娆,穿上百花曳地裙,连年轻英俊的皇上都多看她几眼,还对徐忠称赞,徐将军好眼光。 云之也进宫了,她与元仪是正经皇亲,自然一起入宫参宴。 听到皇上赞叹,只远远瞧着。铺垫都铺垫好了,今天只等看戏。 只有一道目光,并非艳羡,一直在审视,打量。 仿佛带着刺,看得金燕翎浑身不舒服。 皇贵妃今天一肚子不满意。 对凤药和燕翎不满意。 四叔战死,曹家受冷落不满意。 她不痛快。 一曲终了,趁着安静,曹贵妃端着酒杯问燕翎,“徐夫人今天的衣裳,本宫从未见过这样的料子啊,打哪得的?” “头面的样式,京中少见,不愧是国公府家的媳妇。” 燕翎一整晚被各命妇包围着,恭维声让她一时迷了心窍。 不然以她的敏锐,不会感觉不到贵妃语气中的不善。 “回贵妃,衣料是家父托人从江南带回的鲛人绡,厚薄适中,能接住重工刺绣,也能只做素面裙。不过这料子不曾上市,所以娘娘还未见到。” “听听,国公府家用的比宫里还好上几倍,我那宫里竟连宫女都减了一半。” “皇上有令,缩减宫中开支,节约的银子都紧着前方将士的用度,毕竟马上冬天了。” “恐怕徐夫人一身衣服,供得起徐将军一营战士一月军粮了吧。” 她不停讥讽,四座皆静。 徐忠面色铁青。 所有目光都望向皇上,不知贵妃之语是不是在替皇上牢骚? “不知这样奢靡的穿着,是国公府的手笔还是徐夫人娘家的实力?“曹贵妃不依不饶。 “今天这宫宴比先皇在时也简寒许多,不知徐夫人看得上吗?” 燕翎此时清醒过来,看看四周目光,幸灾乐祸的居多。 心知自己平日太招摇,惹得人憎恶了。 她倒不怯,款款起身答道,“臣妇身上的衣裳只是因为重视皇上此次宴会,才着意准备的,要说价值多少倒也说不上,这东西是家父从织造局拿来的料头,先制件成衣看看效果,好的话才会成匹织就,贡入皇宫,臣妇算是为各位娘娘先试穿。” “说起宫宴,这次宴会是皇上登基头一回,论气派虽不如先皇,可精致用心却较先皇那时高出许多,不知哪位娘娘操持的,臣妇敬服。” 这番话说得得体有礼,滴水不漏,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些,大家都松口气。 曹贵妃似笑非笑撇撇嘴,并不打算放过她。 “哦?那蝉翼香缎也是你为咱们所有娘娘试穿喽?我见到那料子前,京中命妇制成衣服上身的可多了去了,难不成你一人试穿不够,要待所有京中世家女子都试过,皇上后宫妃嫔才得上身?” 她刻薄地撇嘴一笑,“对了,一匹香缎据说价值五百两之巨,徐夫人大手笔。敢问这料子从何而来?” “这样贵重的料子,京里制成衣服的人可不少呢,皇上只需追查制衣名单,就可知道哪位大臣出手不凡了,一个三品官员一年俸禄八百两,一匹衣料就敢花费五百两,贪与不贪,请皇上裁度。” 整个殿中回荡着曹贵妃放肆的笑声,“臣妾一个小计便能替皇上找到贪腐之臣,皇上该不该奖励臣妾?” “对了,前几天听皇后娘娘说金陵云锦制成成衣过重,穿在身上举止不便,想改良一番,莫不会徐夫人也要先拿些料头试试吧。” 众人心惊胆寒,只觉曹贵妃说话十分凌厉。 说徐夫人试穿金陵云锦,和说国公府有心造反差不多—— 这料子只为帝后制做朝服而用,不作它用。 燕翎冷汗流下来,此时方知徐忠来之前说的那句,“你穿得太招摇了”所指为何。 她怨恨地看了徐忠一眼,早知如此,怎么就不能明话明说,提醒她? 第359章 背后冷箭 皇上饶有兴趣,并未出言制止贵妃,只在一旁一言不发。 见四座皆静,曹贵妃突然“扑哧”一笑,用帕子捂着嘴道,“我和徐夫人玩笑呢?瞧你们吓得。徐家与我曹家一样,世代忠良,徐夫人怎么可能僭越?” 她边说边喝酒,已有五六分醉意,又对徐忠道,“徐将军,不知此次与蒙古叛部对战,将军折损比是多少?不会像我曹家一样倒霉,叔侄的命都留在战场上了吧?” “贵妃,你醉了。”皇上打断她。 再说下去涉及朝政就不妥了,指了人将贵妃送走。 曹元心晃晃悠悠起身,对皇上皇后行个礼,“臣妾失仪,皇上皇后恕罪,先行告退,咦,臣妾不要旁人送。要——” 她目光扫视一圈,一只如葱管的玉手指着凤药,“要姑姑送!” 眼见皇上不答应,她就要大吵大闹。 元仪急得不得了,曹家参宴只来了二郎,他用锐利的目光扫了元心一眼。 放平时被这位严厉古板的二叔扫上一眼,元心就消停了。 这次元心故意不与二叔对视,她心中恼着二叔,为何要让四叔一家子都上战场,害得四叔一家子都没了。 况且她已是贵妃,二叔管不着她了。 “皇上。”她弯腰娇滴滴对皇上耳语,“舍不得劳烦凤药姑姑?” 再说下去就不像话了,凤药走上前,搀扶住站不稳的贵妃,对皇上略行个礼,“臣女送贵妃娘娘回宫。” 此时殿外电闪雷鸣,说话就要下雨。 皇上忍不住提醒,“凤药,带上伞。” 只见贵妃走得飞快,凤药跟在贵妃后面,与贵妃的宫女一起向长乐宫而去。 出了殿门,天空已开始滴雨星。 贵妃突然放慢脚步,回头道,“姑姑上前一步,路还长,咱们说着话,走起路来不无聊。” 凤药依言而行,两人默默沿宫道走了一段,贵妃突然侧脸看了凤药一眼,“听说姑姑参加过抗倭之战?” 凤药沉默片刻,这件事只有一少部分人知道,不过既然有人知道,保不齐就能传出去。 “是。” “你大约是大周参加战争的唯一女子。姑姑是个大胆的人。” 见凤药不说话,她带着一丝嘲讽,“我大周好男儿千千万,怎么轮得到一个女子去参战?” “姑姑,你同一群男子在一起,不知如何吃睡呀?” “凤药身为军事书记,自然有自己的军账。”凤药加了戒备。 “姑姑是扮做男子还是女子呢?” “战争惨烈,凤药不愿回忆往事。” 凤药答完,退后半步。 “恐怕,你是在那时令皇上对你念念不忘吧?” 凤药咬牙仍不答话,这话怎么说都是错。 贵妃见她不吱声,站住脚步。 一道闪电劈下,她脸上憎恶毫不掩遮,“秦凤药,你如此无礼,不把本宫放眼里。仗着自己女侍书的身份,媚惑皇上,若真有心便入了后宫做妃子。你却乔张作致不愿意,又勾得他心心念念惦记着你,真下贱。” 凤药越不作声,她越生气,指着凤药口不择言,“谁知道你在军营中与皇上做过什么。一个女子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名誉,皇上偏喜欢你这贱人。” 一道接一道闪电划破苍穹,凤药无从辩解。 心中只是奇怪,这些话是谁传给曹元心的。 她的沉默被贵妃当做挑衅。 凤药想了想回答道,“臣女不愿为人妃嫔,而且臣女就算愿意也不能入后宫,臣妾并无生育能力。” 说完她就后悔了,这种事不应该辩解,越描越黑。 不出所料,贵妃冷哼,“是自己把身子作践坏了,才不能生育?” “你以下犯上,本宫罚你在此处跪足一个时辰。” 她让自己宫女在一边看着,特意交待,“不许给她打伞,就算是侍书又如何,不过是个奴才。” 酝酿半天,一场大雨还是下来了,似要把世界淹没一般,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凤药被雨打得抬不起头,小宫女不忍心,将自己的伞移过去替两人都打上。 只是那受过伤的后背不肯放过她,冷雨一打发作上来,一阵疼似一阵。 不知是冷得还是疼的,凤药一阵阵发抖,双手撑地。 小宫女吓哭了,一边抹泪一边说,“姑姑,我也不想这样。不关我的事,姑姑怎么办……” 凤药脸色惨白,咬牙安慰她,“行了,这有什么?跪一会儿罢了。莫哭。” “皇上肯定要生气的。这会子连个报信的也找不到。” 长长的宫道因为大雨,已经没半个人影。 突然从雨幕中冲过来一个人,伸手接过小宫女的伞,“我替你打伞,你去寻个小太监报信给皇上。” “姐姐是哪个宫的?” “你别管,快去吧。”来人推了小宫女一把。 小宫女一头扎进大雨中。 那把小伞压根遮不住倾泄而下的雨水。 “明玉?”凤药看清来人,惊讶地喊了一声,明玉蹲下,对凤药道,“明玉守在含元殿门口多时了,一直在等姑姑。” “凤姑姑先别说话,皇上马上能来救你了。” 不多时,宋德海带着一帮小太监急匆匆赶到,人人披着雨披,还为凤药带来一件。 他上来打个千,一挥手,“把凤姑娘扶轿子上。” 凤药又冷又疼,哆哆嗦嗦上了轿,将荷包里的一粒丸药含入口中,和着津液吞下,一股暖意顺着喉咙下去,瞬时好过许多。 这是黄杏子为她一人独配的药丸,叫暖宫丸。 有几味药不易得,才刚配好。 为她装在荷包中,临来癸水时吞服一丸,可减少宫寒疼痛。 受了寒吞上一丸,不至令寒意伤身。 她靠在轿厢上,怎么也想不通,这件事过去那么久,她跟着皇上抗倭时,皇上只是皇子,曹元心还待字闺中。 连他们那五百小队离京多时,皇上才告知大臣有这回事。 至于队伍中混个秦凤药就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凤药深知这事不妥,不想为外人所知,压根闭口不谈。 那几个月消失的时间,她都说自己被皇上派去别院看家去了。 谁在背后对她放冷箭? 这些话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伤害太大,好在她不是普通女人。 名誉这回事,对她这种不打算嫁人的女子来说,算个屁。 这件事她不会吃暗亏,必得有个计较。凤药昏昏沉沉合上眼。 待她再睁眼,已躺在含元殿偏殿,床前便是笼得旺旺的炭盆。 皇上穿着灰府绸常服,散了发,很随意地坐在她身边,一双眼睛盯着她动静。 见她睁开眼,长出口气,从锦被下拉住她的手,“觉得如何?” “你在轿中昏过去了。现在可有哪里疼痛?” “还是老伤口疼,不关曹贵妃的事。” 凤药恨的不是贵妃,这傻女人,被人当了枪使,还不知道呢。 “朕为你上些药好不好。” 皇上的脸在烛光下线条柔和,说话语气也不似平时那样干巴巴,温柔之极。 “我又不是个孩子,皇上不必哄我。”凤药不能不买这份情。 “这次亏了明玉,她人呢?”凤药问 “哦,随你回来的宫女?外头还在下雨,我叫她不必回,宿在偏殿小房里了。” 他用力一握凤药的手,“只这次是朕粗心,以后必不叫你再与她单独相处。朕回头罚她。” “她失了亲人,心中不免悲苦。算了吧。”凤药疲惫地闭起眼。 “你要害羞,叫明玉来为你上药?”李瑕体贴地问。 凤药点头,仍然合着眼。 突然就感觉一股茵墀香的气息喷在脸上,凭感觉也知道皇上突然俯下身子,离她很近。 “凤药,你实在不必在朕跟前害羞的。” 那香气悠忽飘远,皇上只说这一句。 凤药除了衣衫,趴在床上,明玉拿着药瓶看到那道狰狞的长长的伤疤,捂嘴惊叫一声,“这是怎么来的伤呀,老天爷,谁这么狠能把姑姑打成这样?” 她小心翼翼帮凤药涂了药,又伺候她穿好衣服。 端来温热刚好的姜汤服侍凤药喝下,刚喝完,便拧了热毛巾,让她擦擦脸。 把凤药照顾得舒舒服服。 凤药清楚明玉不会莫名突然出现,定是有什么事,她静静等着对方开口。 第360章 全是秘密 待照顾好凤药,不等凤药开口,明玉跪下磕了个头,“姑姑,明玉想求姑姑调明玉来伺候姑姑。” “怎么了?嘉太妃待你不好?” 明玉摇摇头,眼睛里含着泪。 “你求我,总得拿出诚意吧。难道姑姑不可托付秘密?” 明玉擦擦眼,向殿外看了看,脸上满是恐惧。 “姑姑,嘉太妃活不了几日了,明玉只是想先为自己找个出路。” 凤药听在耳中,觉得这话不对劲。 她挣扎坐了起来,“你说太妃活不了几日了。” “是。”她极为肯定。 “你怎么知道?”凤药俯下身子逼视着明玉。 明玉萧瑟地缩了缩肩膀,“总之,只有呆在姑姑身边才能得到庇护,姑姑救我一命,为您当牛做马明玉都愿意。只求姑姑别问,太妃过世后,以姑姑的聪明一定能知道真相。” 凤药千头万绪只能暂时放一放,第二天就求了皇上,说明玉照顾得细心,想留下她放身边使唤。 皇上一口答应,“你早该有个贴身侍女了。既喜欢明玉就留着吧,她是哪个宫的?朕叫内务府再拨人替她就是。” “她是嘉太妃宫里的。从未央宫调过去,没几天。” 皇上先愣了下,听说是未央宫刚过去两天又缓和了面色,点头道,“去告诉宋德海一声就行了。” “对了,听说你从前在六皇嫂身边做过贴身丫头?” 凤药奇道,“皇上一直都知道,这会儿提这个做什么?” “那女人真是奇女子。” 皇上对云之一脸赞赏,“一家子忠良,养出的儿子真国士,女子格局也非庸脂俗粉。” ………… 头一夜,凤药送贵妃走,下大雨被罚跪那会儿,含元殿上了一场好戏。 贵妃搅乱了宴席,一时气氛有些尴尬。 皇后温声招呼大家继续听曲饮酒,“皇上长日劳累,好好放松,诸位难得聚在一起,别扫了兴致。” 云之从座位上起身,走上前举杯敬祝皇上皇后,“妾身饮了此杯祝皇上与娘娘身体安康,大周万年昌盛。” 她一口饮尽杯中酒,“听闻皇上日夜烦劳为蒙古侵我边境,为着国库钱粮不足缩减自身用度,妾身实在感慨。感谢先皇为我大周选了位好皇上。我与夫君受百姓供养,夫君现在不能为国效力,妾身虽是女流,也知没有国没有家的道理。” 她眼中闪着泪光望向皇上,“为保国家平安,为了边关将士能度过冬季,妾身情愿捐出王府所有除不动产业外所有私财。” 捐点钱不算什么,重点是“所有”。 大家都惊讶地望着云之,李琮不能理事,她一个女人持家已经很难了。 所有人都认为王府过得很困难,云之竟然在这种形势下,敢把所有私财拿出给皇上做为军费开支。 皇上激动地看着她,“难为你为份心。” 云之继续说,“将士们豁出的是性命,妾身不过拿些钱出来,再者朝廷对我们一直照顾有加,云之不是铁石心肠,能为国分忧是云之一家的荣幸。再说,听闻公主也曾有过此举,云之不是先例,请皇上务必收下我们王府的心意。” “云之此举心甘情愿,并非要大家以我为例。” 她说完款款行礼,将一只纸袋交给宫女,里头装着约有十数万两银票。 十几万两很多,却也不多。 从前她袭断着绸缎与首饰行当时,一年下来获利也有几万两。加上皇庄、林地、田产,一年总体也有八九万两的进项。 然而,看到燕翎,她突然悟了,是自己格局太小。 沾着皇亲,守着活寡,只要皇上手指漏一点,就够她们王府吃喝的了。 她想揽下宫中几项贡品,皇宫开销宠大,能揽一两项就比做生意强得多。 除了这个原因,还有个原因,她有种不好的预感,自己占着守活寡的名义做生意,其实很多人知道。 皇家对官员做生意是有严格规定,大世家也看不起行商之人。 她在皇上眼皮子下面的小动作,瞒不过去。 查起来,光是她拉帮结派都能定个“结党”的罪名。 不过看她妇道人家,混口饭吃,皇上睁只眼闭只眼。 现在国库吃紧,这么好洗白的机会,她怎么能放弃。 整个宴席上,她冷眼旁观,徐忠一整晚几乎不与金燕翎交流,便知她夫妻要么不和,要么进宫前发生过争执。 想来,徐忠刚回京,应该对金燕翎所作所为并不知情。 宫宴不仅垫了金燕翎的黑砖起了作用,还被云之抓住机会,从紧张的时局中抽身出来,且为皇上留下胸有家国的好印象。 要知道贵人落难的机会不多,与其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这一着,后来连凤药都出乎意料。 ………… 由着云之的所为,之后百官发起乐捐,得钱可解军费一时之急。 至少紧一紧能过了这个冬天。 冬天不产粮,全靠军需处运送过去。 大军数万兵士,开拔每走一步都用钱垫出来的。 倒不如暂时蛰伏在原地,边找寻敌军踪迹,边养兵猫冬。 北方的天气,泼水成冰,过冬军衣不能疏忽。 光是当地极寒的气候就吓跑养尊处优的官员,军需官一直没有得力人手。 皇上一直找不到既负责又能干的人手调配过去。 徐忠这次回来,为着军需找了皇上几次,京中秋天,北方已降至零度。 不能持续供应粮草冬衣,恐生哗变。 打仗,打得不止前方,还有后方。 这日在书房,太监通报,归山要面圣。 进了书房,归山便直截了当请旨要到北方,为军队做军需官。 “北方苦寒,你是有功之臣,社稷栋梁,朕舍不得送你去吃苦。” 皇上端坐九龙太师椅上,歪头打量自己的这位姐夫。 他其实是个很合适的人选。 可是皇姐的脾气,闹起来,皇上无力与她纠缠。 能登基,皇姐之力功不可没,就算只是荣养着两口子,也是应当的。 但归山实在是个能员,所以也给了实权。 没想到他竟然愿意自请到北部。 ………… 归山早就想离开京师。所有起因都是因为那份假诏书。 公主本来一直不认,那日的诏书是她写的。 直到归山指出自己打开匣子就闻到公主身上特有的香气。 一句话让公主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愣怔着看着归山,半晌却道,“你想怎样?难道九弟不是最好的皇帝人选?你想扶虚伪的六弟还是我那个没脑子性情残酷暴躁的四弟?” “他登基是基于假圣旨,这个皇位打开始坐上去就是错的!” “那怎么办?叫他们血洗皇宫,争出个胜负?” “万一我四弟坐了皇位,大周能成什么样子你想过吗?别提国泰民安了,改朝换代都有可能!” “你觉得我是乱臣贼子,我却认为我在力挽狂澜,用最小的代价得到最好的结果。” 归山不为所动,他心中知道公主说的也没错。 可行为却是错的。他一直尝试说服自己。 可是一想到自己的枕边人在皇上快咽气时,敢跑去冒充皇上写了份诏书,只觉她陌生。 她不怕吗? 她好像什么也没怕过。 她也不怕自己会为此与她生分。 归山心中乱糟糟的。两人相处也变得别扭。 干脆他搬入宫里设的值守人临时住处,不回府了。 在宫中,他亲眼看到新皇的勤政,及万事以百姓先的作风。 心中更加痛苦,他自小所受教育早已为他打上规矩的烙印。 他想做的是真君子,真国士。 矫诏在他心中就是谋逆,与他自小形成的观念压根背道而驰。 皇上很好啊,别想遗诏的事了。 不不不,若是不论规矩,谁好谁就可以坐皇位,那能当皇上的人多了,岂不开了乱世之门? 身为君子,岂能违背本心,不顾伦理纲常之事? 他一日日自己与自己辩论,形容消瘦,神情迷乱。 终于在大周与蒙古开战时,决定去边关做军需官。 当你有了解不开的困惑,时间总能给你答案,只需要等待。 第361章 肃贪之风 与其内耗,不如先做些实事。 “抉择”这种东西,该有时,它自己会到来的。 李瑕思考片刻便同意了。 并且他做了件事,差人到公主府知会了公主。 他料想公主必定大怒,定然来寻自己。 故而提前清空了含元殿专等公主。 不多时,公主气势汹汹冲入殿中。 李瑕歪在窗边榻上悠闲地翻看兵书。 “皇上!”李瑕听到呼喝,抬头给了公主一个笑脸。 “皇姐现今果然不似从前莽撞,朕以为依皇姐的脾气,该直呼我名字才对。” 李瑕也不起身,指指椅子,“坐下说,看你跑得怪快的,累了吧,这里泡了凉茶,先饮一盏再说话,朕今天专陪你。” 公主喝杯茶,才想起从家到含元殿一路没遇到任何阻拦,含元殿偌大宫殿连个太监也没看到。 “你不会专程在等我吧?” “朕叫人去通知你,自然知道你会过来与朕理论。” 李瑕合上兵书,扔到一边。 “那你还同意归山外放运粮官?还是去那苦寒之地?”公主仍然生气。 “皇姐婚姻生活过得太顺了,忘了男女之道。靠硬拦是拦不住一个男人的心,牧之大人的事你还记得吧。” “现在你去拦归大人,岂不是同对待牧之同出一辙?” 李瑕站起身在殿中踱步,“皇姐志存高远,散尽家财为大周抗倭,这才多久,皇姐便失了彼时的锐气?” 公主一顿,气焰熄了大半,“此一时彼一时。” “大周国库空虚,民不聊生,若是再失了疆土,朕这个皇帝还做个什么劲?所有阻拦朕前行之人,朕定不饶过,假以时日,一个一个收拾。” “但对朕有恩之人,朕也记在心上。” “归山一再请求担任此职,他有这个能力。” “皇姐,放他走,待他还朝,朕许他进内阁。” 公主吃惊地望着皇上。 “朕把话给皇姐说开,本来朕就有心重用归山,打破驸马不能入朝为官的规矩,不过朝中有人并不赞同啊。” 李瑕拿起一柄象牙折扇,在手中把玩。 “打蒙古他若立功,朕看还有谁能站出来反对。” 公主低头,幽幽叹息。 “皇上。”公主跪下,低头道,“请恕罪。” 李瑕定定看着她,负手而立,“何罪之有?” “父皇并未立诏传位于你,是我矫旨写的。归山带人取旨意时,旨意沾染我身上的香味,被他识破了。” “可他仍然宣读了。”李瑕压住心头震惊。 同时在暗中快速将此事过了一遍,在一瞬间甚至生出了杀机。 知道此事的只有公主与归山,若将两人灭口……? 也只有那一瞬间,他自己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因此事他与我产生分歧,他不是对皇上有意见,只是认为不应该做此大逆不道之事。” “我只求皇上,为我留住归山。” 李瑕沉吟片刻,“留人不如留心,你且叫他去,别闹,送别时远远看着,情意这东西,要人自己体会到才贵重,上赶着的就不值钱了。” “归山胸怀社稷,和牧之是一路人,朕必叫他如意。你成全他的心意,归大人不是不知好歹。” “别外,朕也有事想交给你做。现在还不是时候。” ………… 那日夜宴后,回了国公府燕翎与徐忠大吵一架。 徐忠关上屋门指燕翎的衣服道,“你趁着我不在京,究竟搞些什么?” 燕翎的缎庄开得大,她又不爱低调为人,想来十分好打听,便干脆说,“我不过动用嫁妆置了产业。” 徐忠恶狠狠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何种产业?你一个妇道人家,不知关门闭户守好妇德,整日抛头露面。告诉你,我们家不缺你赚的那点子银两,不管你在做什么,赶紧停下。国公府养小世子的母亲天经地义,别犯了规矩,被赶出家门,到时别怪我徐忠无情无义。” “有句俗话,篱笆扎得牢,野狗不得入。我不约束你,不是让你胡作非为的!京中不比边关,由着你乱来,敢令国公府名声受损,你可知下场?” 此时,夜已深,回到家还未及点上炭盆,屋里的空气都是凉的。 他阴郁冰冷的语气,以及在烛光下森然的表情,含着杀气的眼神,叫金燕翎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眼前的男人是杀人如麻的将军,不是由着她甜言蜜语糊弄的普通男人。 “妾身只是开了家缎庄结交几个官家夫人,也是因为想打听着谁家女子及笄,可以说给小叔子,好让他忘了宫里那位。我也是好心呐。” 徐忠一松手,燕翎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床上。 徐忠盯着她,打量她今天的穿着,烛光下她头发乌黑发亮,珠光宝气,身材苗条,衣领由于刚才挣扎半开,露出一段雪颈。 他慢慢逼近她,燕翎牙齿直打架,“夫、夫君……” 徐忠一把扯开她领口,“今日若表现得像个妻子,为夫便饶了你,不知你是怎么伺候图凯的?” 燕翎闭上眼,流下屈辱的泪水。 徐忠毫不怜惜一口气吹熄的烛火。 黑暗中燕翎道,“夫君,我真的为小叔子瞧了好几家姑娘。他马上要回京,待他回京可说与他知晓。” “嗯。” “求夫君不要关了我的缎庄。” 燕翎衣衫凌乱跪在塌上,求徐忠。 徐忠半闭着眼,对燕翎方才的顺从感到满意。 他并未把一个小小缎庄与首饰铺子放在心上。 他也没把燕翎结交京师那些官夫人们当成回事,这都是些女人家的小事。 他的心全在如何打败蒙古上。 曹家绝了四房一整门,又将其他子侄调入军中,不能不令他心惊。 武将的身家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他压根也料不到,一个缎庄能给国公府带来祸事。 一直到徐忠呼吸深沉均匀,燕翎翻身坐起,恨意让她无法入眠。 好个常云之,这一口咬得够狠,燕翎并不打算就此罢休。 ………… 回程的路,听着大雨打在车顶发出“哗哗”之音,风虽凉,云之却一身轻松。 她之前穿蝉翼香缎入宫,只是想阴一下燕翎,却没想到贵妃这么给力。 宫宴上骂得燕翎抬不起头。 “僭越”二字,别说金燕翎,徐家也担当不起。 韬晦都来不及,哪里敢这样出头? 当然,她记得凤药说过,斩草要除根。 她也不信金燕翎会因为贵妃这顿嘲讽,能与自己甘休。 “金燕翎,我们走着瞧。”她的喃喃自语淹没在一片雨声中。 “姐姐,我们家中所有银子只有这些,都给了皇上,怎么过日子?” “咬牙挺过这段时间,新皇可不比先皇,不是好糊弄的。且看吧。” ………… 云之的判断是正确的。 归山到了临时军需处,忙得几乎飞起。 光是往日旧账就带着一干小吏日夜不休查了整十日。 里头的窟窿漏洞令人心惊。 一笔笔银子过账就能少百之一二,听起来不多,但军费惊人,这百分之一二便是个让人惊讶的大数。 军费的漏,加上吃空额,军队活活养出了巨贪大蛀。 归山洋洋洒洒万言折子报上朝廷,所犯条例,该承担的罪责,附带的证据,一条条写得清清楚楚。 皇上不动声色在朝堂上看完,心中又怒又喜。 第362章 李瑕身世 喜得是果然自己没错看归山。 这样的能员在父皇那朝没得到重用,是皇帝失职。 怒的是贪腐之人胆量大到令人咂舌,乐捐时却吝啬地不拿一文。 皇上脸色阴晴不定,所有人都屏息看着他,没人知道归山在上头写了些什么。 李瑕轻飘飘将折子一扔,“诸位,自己瞧瞧吧。” 官员们传阅着信件,额上冷汗直流,无人敢为犯事官员出声。 “来人,将此几人押往刑部大牢,朕要亲点能员会同大理寺审理此案。” 他面上带着一丝邪气笑意,满含不屑。 背着手不慌不忙离开大殿,临走时对百官道,“罚你们在这里站够一个时辰,好好想想,为什么有这样的人尸位素餐,诸臣工没有一人发觉?” 出了大殿马上点起一棚中央军,按名单上的人家前去一一查抄。 几个主要犯事官员抄完家,国库也满了大半。 军费有了着落,将士可以安心过冬。接下来还有大仗要打。 这只是李瑕做为皇帝处理的万千问题中的一个。 寒门科举别说推行,在朝堂上只是提一嘴,满堂反对之声。 没人愿意和泥腿子一同上朝,尊卑贵贱之分深入骨髓。 李瑕方知当初常宗道为何要自己认个身份尊贵的养母。 常制台是个顺应规则的老江湖,也算暗中帮了李瑕一把。 若没他的提点,李瑕不会认到皇贵妃跟前,和自己卑姓母亲切割干净。 可他心底这口气到底不顺。 ………… 明玉跟着凤药没几天,却叫凤药感觉到自己的日子格外轻松舒适。 明玉是个非常有眼力见的女子,不多言,擅观察,心中藏得住事,是个好帮手。 这日她与凤药两人收拾书房,明玉叫凤药坐着休息。 她做事利落,边擦桌台边说,“姑姑昨天半夜才歇下吧。今天起得这么早这会儿该乏了,你就歇着,奴婢哪里做得不好,请姑姑指点。” 两人正聊,急慌慌跑来个面生的小宫女,“姑姑,嘉太妃没了,那边太监已知通各处,特来和姑姑说一声。” 嘉太妃留了封“乞情书”,求皇上把她与皇上安葬在一处。 她的丧仪办得简单,不过皇上准了她的乞求。 也算完成了遗愿。 在宫中死了一个没有后嗣的太妃,和一颗石头扔入湖里差不多,激起几圈涟漪一切归于平静。 凤药吃惊的是明玉,太妃是她旧主,明玉在治丧时的悲伤很克制,几乎像没事人。 丧事办完,凤药找个没旁人在的时候拐弯抹角问她,“太妃待你还好?” “奴婢不是她的贴身宫女,谈不上好不好,不过她从来不随意责罚宫女。待下人也大方。” 明玉慢慢整理书案,把书和折子都混在一起却不知,一看就心不在焉。 她明明心中难过,却不愿表现出来。 “你怎么提前知道嘉太妃就要死了?莫非有人……”凤药想想觉得不可能,一个太妃,没了先皇不与别的女子争宠,谁会下毒害她。 既下毒,连明玉都知道,别人会不知道? 明玉意识到凤药想歪了,慌张地说,“太妃就是思念先皇,思念到茶不思,饭不想。正所谓情深不寿,她早就想追随先皇而去。” 皇上下朝没选含元殿继续处理政务,来了书房。 刚巧听到两人说话,进门就问,“追随谁呀?” 明玉脸色发白,跪下回道,“奴婢回凤药姑姑问话,说太妃情深不寿,太思念先皇,故而搞坏了身体才会早早仙逝。” “凤药研墨,明玉出去吧。以后不许再议论亡者,对先人不敬。” 他心情不错,换下服制,像个寻常富贵公子。依窗而坐,拿起本兵书翻起来,等着凤药研墨。 两人一时无话,屋内安安静静。 李瑕惬意地出口气,“这就是朕心中的岁月静好。” 凤药心不在焉,“皇上用了茵墀香吗?” “用了,朕喜欢这香的气味。不俗。” “这香谱是药师所给,和普通制香师所治自然不同。” “不知各宫都送去内务府新推的香料不曾?” 李瑕抬头看她一眼,复低头看书,“送了,每次都送不一样的供大家试香。” 李瑕忙活一上午,直到午休时,凤药才得闲,到皇城东南角落殿宇处。 那里的大殿草草翻修过,外表光鲜亮丽,焕然一新。 殿中所用之物皆破败不堪。 新皇又是节俭惯了的,下人投其所好,尽可能省着银子,想想也知那旧殿会是什么样子。 嘉太妃所居“长青殿”非常偏僻。 凤药找到这里守殿的小宫女,太妃殁时,她在跟前。 “嘉太妃去时什么模样?” 小宫女郁郁的,“她已瘦得不成人形。这也难怪……” 凤药一再追问,得出一个让她心惊的答案…… 她失魂落魄回了书房。 以为李瑕还在午休,没想到他衣冠整齐端坐在书案前。 “其实你可以直接问朕。” 凤药心中有些吃惊,但表面风平浪静,“皇上知道臣女去哪了?” 李瑕邪气一笑,一如年少时,“你以为金牌影卫是白养的?” “朕什么都不会瞒你。” 凤药思绪突然飘回她与李瑕初遇那夜。 那夜大雪纷飞,凤药从嘉妃处出来,被“珍珠”追着咬,被李瑕所救,两人还吃了嘉妃的狗。 李瑕明知“珍珠”是嘉妃的爱犬,甚至料到后面为这条狗会激起事端。 仍然毫不犹豫砸死它,还与自己一起分享了狗肉。 原来,杀狗并不是为了救她,只是巧合。 也不单是为了充饥。 那条狗不大,一下就被砸死了,李瑕却没停手,一下下将狗头砸得看不出样子。 他与嘉妃有仇! 凤药此时此刻刚意识到这点。 小宫女说太妃殁时,像风干过的。 迁居后嘉妃只留四个宫女四个太监,后来又抽调走两个太监两个宫女。 偌大的宫殿,只有四人值守。 嘉妃没多少体已,赐下的东西她不能拿出宫换钱。 银子她就那么多,乍从富贵乡中迁出,谁也不适应。 从前先皇疼她,凡吃行住用,无不比照皇后足量供给她。 换了皇帝,过得比个体面宫女还不如。 心理上的落差,加上对皇帝的思念,加上内务府克扣她用度克扣得厉害。 她一病不起,太医过来也只是草草诊治,胡乱开些药。 一个被温室娇养的花朵,经不得人情、物质的风刀霜剑,生命快速消磨光了。 李瑕一直注视着凤药。 看她面容平静,并没有任何质疑自己的意思,而是平静地接受现实。 缓缓道,“你很好奇朕为何如此待先皇宠妃,为先皇将大宝传给朕,朕也该善待父皇的后妃们。” “你是不是还认为朕心肠狠毒,是个小人。” “凤药不敢。” “不敢不代表不想,你在这样想朕吗?” 凤药摇摇头,“臣女只是……” 她不得不承认,老皇帝昏聩,却是个温和、随意、有趣的男人。 凤药跟着他的那几年,日子过得不错。 皇上信任她,与她相处极为随便,像邻居大伯,准她出宫,赏她许多好东西。 不管在政治与治国他是多么不靠谱和软弱,凤药也不能骂他。 与皇后生分之后,皇上一直由嘉妃照顾,她像菟丝子一样缠着他,依赖他,爱慕他。 这个女人不怎么精明,却打心底爱皇上,做出许多蠢事,都被皇上原谅了。 李瑕仿佛看透凤药心思,将手中书放下,头一次流露出愤怒地情绪。 “朕就是想让她一点点死去,方解心头之恨。” “我亲娘的死,嘉太妃脱不了干系。” “最可笑的是她待我还挺不错,慈祥得像个做母亲的女人,她早忘了因为自己的愚蠢犯下的错。” 李瑕从一直伺候自己的老太监口中得知自己为何如此遭老皇上厌烦。 为何能在残酷的后宫宫斗中侥幸活下来。 一切开始都是因为嘉妃与皇上的一次斗气。 第363章 李琮清醒 那时,嘉妃风头正盛,独揽宠爱。 因为皇上接连几天陪伴贵妃和皇后,她生了大气。 皇上来寻她,赔着笑脸说好话,她只是不开门。 害得皇上在门外站了许久,得了风寒。 不得不将养起来。 ………… 李瑕的母亲是宫外卖入宫中的贱婢。 宫女也按身份分着三六九等,他母亲是最贱的那等。 虽然生着姣好的容貌,但也没有升为内宫宫女的门道。 她去送过冬烧的炭,天寒地冻,她与几个粗使宫人挑了木炭向各宫分发。 各宫挨着小厨房有专放炭的小灶间,叫炭房。 她摆了炭要走,经过院子被皇上看到。 据承庆殿的太监讲,他母亲长得与嘉妃很相似。 若是换了衣裳,便如亲姐妹一般。 皇上一眼便看上了她,虽然那时她只穿着粗布衣裳。 皇上叫她进入房间,让人为她换了衣服。 十五岁的少女,如一支水灵灵的莲花,干净纯朴,诱人采摘。 皇上宠幸过后,有心给个名分。 事情很快传遍各宫。 嘉妃在皇后与贵妃的嘲笑中赶到含元殿,看到与自己生着相似面孔的宫女。 那女子只有个卑姓,便是给个名分,也是皇城的笑话。 她的存在,就是嘉妃的耻辱。 顶着这样的面孔被人嘲笑,嘉妃怎能容忍。 那时她与皇后、贵妃斗得水深火热。 一通又哭又闹,皇上撤掉记档,将小宫女又赶回去继续做粗活。 嘉妃斗不过皇后,隔几日便去寻小宫女晦气。 不得已小宫女换了更不堪的差事,嘉妃才不再借机寻事。 小宫女成了专刷恭桶的奴婢。 一直到李瑕出生。 管事太监不得不上报,母亲虽然卑贱,他还有一半皇上的血统。 皇帝早忘了李瑕的母亲。 只把李瑕当做自己耻辱的见证,一时十分厌弃。 随意指了个宫殿和几个奴才,就这么将就着长大了。 李瑕不被期待,做母亲的能有什么待遇? 被皇上宠幸成了她的劫难,就那样躺在产床上,得了产褥热没有大夫来瞧,挺了不几日无声无息死掉了。 可笑的是,这件事很快被嘉妃忘掉了。 连皇上也只记得李瑕母亲出身不好,所以没有位份。 直到她死了多年,皇上才问过一次她的下落,得了个回答,“病死了”也就罢了。 “朕原想只将嘉太妃放在极乐堂中,生死由命。让她也尝尝没人管没人问的滋味,并不想走到这步。” 这话皇上说说,凤药听听就罢了。嘉太妃没了夫君,又被 下人苛待,其结果是明摆的。 以皇上的精明,怎么可能猜 不到。 在皇上“举寒门”政策被否定后,带头反对他的几个官员,原是从前先皇在位时支持过嘉太妃以及与嘉太妃父亲过从甚密之人。 他不但暗示内务府对嘉太妃百般刁难。 还在抄家时将嘉太妃一族所有位居朝廷要员全部列于抄家名单中。 嘉太妃自己送了命,还带累整个家族一起覆灭了。 没了官职与钱财,却带着皇上的记恨,这个家族再也不会起复。 “自她死后朝堂之上,安静许多啊。”皇上脸上浮起稀薄的笑意。 “朕还想理安静些,何时政行令通,何时朕才能停下。下一步,凤药,你准备好了么?” 凤药思绪万千,放在从前,她一定会劝一劝皇上,现在她只信奉万事皆有因果。 她感慨自己的心已经在宫廷生活中越磨越硬,像个男人。 打心底她赞同皇上举寒门,像她这样的女子进宫,要不是运气好,光是排挤就能要了她的命。 一切都因为根深蒂固的尊卑贵贱。 生来是贱胚子,永远下贱。 可她们明明一样是人。 ………… 枫红被元仪捉弄得不轻。 她咬牙坚持,硬着心肠完成夫人交给自己的任务。日日守着李琮。 好在李琮对针炙的感应越来越大。 终于有一天,在灵芝给他擦身时,他眼珠一通转动,颤巍巍睁开双目。 “夫君醒了,夫君醒了!!” 灵芝的尖叫夹杂着狂喜响彻整个微蓝院。 云之、元仪、梅姗、鹤娘各怀心事齐聚微蓝院。 枫红更是差小丫头回国公府报告给金燕翎。 李琮目光迷茫,初时口齿有些不灵便,说了几句话便利索起来。 “七郎!是七郎害得我成了这个样子!” 云之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李琮的记忆留在曹家宴会时。 后头风寒大病的事他都忘了。 自然也并未像杏子说的病中还有意识在。 “我要进宫!我要见父皇!”李琮说着就站起身。 只站了一下,他腿一软,摔在地上。 久不活动,他双腿无力,加上云之在他脚跟处割的那一刀,让他无法站立。 灵芝急忙上前扶起李琮,鹤娘与梅姗都只看着。 这情况太怪了,云之回过神赶紧招呼道,“大家都高兴坏了,快!帮忙把爷扶床上。” 李琮在灵芝搀扶下站了几次,都觉得脚跟疼得如撕裂一般。 云之不动声色——他的伤,若是强行走上一回,怕是会变成跛足。 “夫君别急,能醒来就是好事。慢慢养养再回朝堂,你还不知道,父皇已经薨了,现在当政的是九皇子李瑕。” 云之缓缓将这消息告诉李琮。 灵芝责怪地看了云之一眼,这种事也该等等再讲,爷的身子骨都瘦成一把干柴了。 李琮听了这消息,愣了一会,又惊又痛,用力捶打自己双腿,口中呼喝着,“父皇啊,你不等等你不孝的儿啊,我的父皇,嗬嗬……” “我四哥呢?”他泪眼朦胧问云之。 在他心中,他继随不了皇位,也该轮到老四,怎么贱婢生的老九能登临大宝? “他被禁在封地。”云之如实相告。 “新皇待咱们不薄,封咱们的儿子为端王,咱家仍是王府。” “对了,爷的母亲现在尊为皇贵太妃,收养了九爷,现在的皇上可是皇贵太妃的养子,特许皇贵太妃仍居住紫兰殿呢。” 李琮愣怔着,胸口堵得慌,自己好像只睡了一觉,醒来便失去一切。 他抓起桌上茶碗扔到地上,茶汤溅了一地,指着一众姨娘和一旁陌生的枫红,“都给我滚出去。” 云之回头对枫红撇嘴一笑,“还不出去?” “爷,朝中和你醒着时已大不相同,云之得和你说一说。” 她将国公府徐忠之妻请的番医给先皇扎针后,先皇就中毒,以及徐忠之妻请大夫给李琮施针看病的事都讲了一遍。 李琮一脸迷茫,“徐忠妻子与我是故交?是谁呀?” “她闺名金燕翎。”云之瞧着李琮,只见他眼中火花一闪,脸上浮出个轻浅的笑意,“她呀。” 那些年少轻狂的回忆,隔着数年时光与岁月,滚滚而来。 那时,连空气都是甜的。 云之看着他如梦似幻的表情,起身行个礼,“我喊丫头给你布饭,燕翎的贴身侍女还在咱们府上,叫她进来伺候你用饭,正好你有话可以问她。” 见李琮没有反对,她便安排了。 接下来,只需给燕翎与李琮留出空间、时间,让他们尽情表演。 …… 李琮一想到七郎就像平白吃了屎,心中那口恶气一直都在。 听说曹家四房全部死在沙场上,他暗自幸灾乐祸。 四房是四房,七郎的账他必须得好好算算。 他自然认为自己经历的这场祸事皆因七郎而起。 若不是将他扔到粪坑,何至得那么重的风寒? 他记忆恢复了一些,他记得自己去母亲宫中,喝了点酒倒眼发黑,后面便没了知觉。 和枫红聊聊燕翎,李琮感觉自己状态比刚苏醒时好多了。 又叫枫红帮着自己起来站立试试,这次他能站住,但走动一下脚上便生出钻心的疼痛。 细看看又看不到伤,明明好好的,这只脚就是不能用力。 他心中慕然犯了狐疑,他晕过去时,脚可是好好的。 第364章 背刺燕翎 李琮仔细检查又没伤口,明明好好的,就是不能用力。 他板着脸再次坐下问,“这些日子都是你伺候的?” “是奴婢。连煎药也是奴婢的丫头煎的,并没用你王府的下人。” 李琮狐疑地看着她,“你这是意有所指?” “请六爷自己思考,为何你昏迷后,夫人请了这么多大夫,只是不管用。我家小姐只叫边关大夫给您连续扎了几疗程针您就醒了?” “把我的脉案和用药册档拿来。”李琮吩咐。 他在灯下细细看着自己的医档,每次府里大夫和黄杏子来都有记录,包括药方,用量,煎药时间…… 他向前翻了翻,翻到自己风寒时,那时是灵芝在照顾自己。 当时云之在皇庄,梅姗、鹤娘只来请安,没有嫌疑。 灵芝他是相信的,那个傻女人对自己一心一意。 从医档上看不出任何问题,也许燕翎只是白猜测一番。 他放下册子,心思又回到复仇上。 另一件事,要快点重回朝堂,看清朝局。 元仪忧心忡忡,至此,李琮清醒,戏班子不能再开。 云之所有商铺都被金燕翎挤得关门大吉。 燕翎不但强塞个枫红入府,云之似乎拿她毫无办法。 眼见着花裳阁越来越兴旺,她的首饰坊来势汹汹,连珍宝斋都挤得缩减三分之二营业额。 由此可见,燕翎的确非凡。 赚到银子,她买了处宅子,专做贵妇人们的聚会之所。 所用下人皆为女子,夫人小姐们可以常来常往。 甚至,她愿意收留与夫君闹了别扭的妻妾,并为其做说客。 说和夫妻和好。 一时金燕翎的名号在京师无人不知。 元仪担心,云之是不是被打趴下,心灰意冷再难起复? 她踱至偏殿,迈步进门,见云之在灯下细细绣着个花样子,口中哼着小曲,风轻云淡。 见元仪进门,她给其一个笃定的笑容。 ………… 凤药一直觉得皇上自打登基以来,心事重重。 除了政务不顺,军务也阻碍多多。 但他的心事仿佛并不止来自这些事。凤药感觉他在酝酿一场大风暴。 容芳自徐小郎君走后,情绪稳定许多,说她心如死灰也罢,她不再闹腾。 皇上待她体贴温柔,自侍寝大约几个月,太医便传来喜报,容妃有孕了。 皇上从繁杂政务中抽身,着凤药带着流水般赏赐代他去探望容芳。 皇后平日温婉娴静,不太爱说话,听说容妃有孕,也前去探望。 只曹贵妃在子嗣上落了人后,十分不爽。 她叫人打听了,皇上晚上后会去未央宫探容妃,便也叫人备了礼物,打算偶遇皇上。 傍晚,皇上与曹贵妃一前一后到了未央宫。 大家围着容妃讨论着孩子将来的名字,养育,说着闲话,气氛温馨轻松。 曹贵妃见皇上心情愉悦,趁机邀请,“皇上好久不同臣妾共用晚膳了,今天才发好的海参,皇上不是喜欢葱烧海参吗?待会一起用膳?” 皇上沉吟一下,看看容妃,见对方恹恹的,也不爱理人。 便吩咐未央宫的宫女,做饭按容妃的口味来,然后答应了曹贵妃。 凤药陪着皇上一起来的,远远站在门边看着。 容妃面色不好,孕初期她反应极大,一张小脸蜡黄,食欲不振。 同她初入宫时相比,眼中的光辉已经没了。 她仍是美的,那苗条的身段,乌油油的头发。 只是从前偏爱浓墨重彩的衣着,现在全部都不穿了。 又改回穿着素净的颜色。 一切已成习惯,她故意违背自己所受的教养,到终了,仍是逃不开已经深入骨髓的东西,挖都挖不掉。 她穿着月白宽氅,腰间松松整着缎带,头上什么钗环也没戴,连口脂也不用,随意地靠在床上。 她漫不经心,耳朵中好像没听到别人谈话,目光空洞地绕着大殿转了一圈,落在凤药脸上。 她看看皇上又看看凤药,凤药心中明白,她惦记徐乾的安危。 曹家绝了一门的事,传得满城皆知,也传入她的耳中。 凤药不忍与她对视,既然切割,还是切割干净的好,再说,听皇上提过一嘴,冬天徐乾要回京。 因要准备与皇上共进晚膳,曹贵妃说了几句话,喜滋滋先告辞了。 凤药见皇上正与容妃低语,她抽身出了门,追上曹贵妃。 她早就想好,想知道谁在传自己的事,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就是问曹元心。 对方一定会拒绝自己。 秦凤药从来不会让别人白白付出,哪怕只是要一个答案。 她已准备好对方想要的东西与之交换。 想来,曹元心拒绝不了。 “娘娘请留步。”她小跑着上前。 贵妃停下,不耐烦转过头,“怎么?上次罚你跪了一会儿,皇上冷落我好几天,你还不满意?知道这皇城中你最得宠行了吧?” 这话说得实在过分,好像做实她与皇上有染。 元心说罢就向前走,凤药在后头不紧不慢跟着。 嘴里没闲下,“贵妃娘娘,臣女的确有从军经历,不过这事是保密的,娘娘从何得知?” “哼,你想知道?本宫偏不告诉你。你说说究竟与皇上有没有苟且之事?” “并没有。”凤药否认。 “本宫真不敢信,这么说皇上还真是君子,整日与一个女子为伴却没动过心?” “军中全是男子,只你一个女子,事事不便,你是怎么挺过来的?” “娘娘有一点说得对,皇上对臣女极其信任!大周没出过女侍书,唯凤药一人。可是臣女问心无愧,因为我受过的苦只有我自己知道。不管奖励还是交换,我都值得皇上的信赖,男子通过立功,可立庙堂之上,女子为何只能通过入后宫争宠而立于高位?” “贵妃娘娘,争风并不是稳坐高位的方法,若是揣摩圣意,做的事都做到皇上心里去,他能不看重你吗?” “娘娘青春正盛,自然被爱,可若不用脑子,总有色衰而爱弛的那天吧。” 曹元心停下脚,看着凤药,“本宫要你来提点?” “不敢,只是凤药在宫中呆了这么久,又陪伴过先帝,看得多些罢了。”凤药低头答道。 “曹家自没了四爷,受了重创,国公家这些日子风头压过曹家太多,坊间传闻,想来娘娘也听到了些。”凤药一句话戳中贵妃的心。 她长长的枊叶眉皱成一个疙瘩。 “臣女愿助力娘娘给国公府一个教训。若成了,请娘娘告知是哪个长舌妇在传臣女之事。” 贵妃看着凤药不似说笑,十分郑重,略思索答应下来。 凤药上前一步,对她讲了几句话,贵妃撇嘴一笑,“若成了,本宫自当好好感谢你。” 凤药回未央宫时,恰皇上从宫中出来。 “容娘娘精神不好啊。”凤药提醒皇上。 “宫女说她害喜害得厉害,闻什么都觉着恶心。明日叫黄太医为她诊一诊。”皇上抬脚走出未央宫。 ………… 贵妃小厨房的厨子由她自己开销养活。 从家里带过来的,贵妃喜欢重口菜,浓油赤酱,鲜香麻辣。 皇上也喜欢,每来贵妃处都多下两碗饭。 “宫里厨子做菜小心翼翼,处处讲究,吃着没意思,还是元心这里的菜好吃。” “你宫里的菜最有烟火气。”皇上由衷赞道。 见皇上心情好,凤药使个眼色,示意贵妃此时是个好时机。 皇妃笑着放下筷子,“皇上,妾身有个疑问,想请皇上解惑。” “哦?你整日只爱骑马看戏,还看出什么不解之处了?” 皇上调侃着,接过贵妃亲手舀出的火腿银丝酸辣汤。 “看徐家在皇城里开的店铺,甚是火爆,我曹家姐妹也想做上一两个,只是不知那徐夫人从哪里搞来的时鲜好东西,多数是供奉皇家的。她们倒比皇上的妃子们用上的早。” 曹元心说起此事,气就不打一处来,阴阳怪气的。 皇上放下碗,想了想,“有这样的事?” 元心更气,宫宴上闹成那样,皇上却没在意。 凤药却理解,吃穿用度这些事在李瑕眼中是再小不过的事。 什么衣料,谁先穿谁后穿,有什么好计较的。 女人家专爱在这些小事上争风吃醋。 第365章 一夜归零 元心到寝宫里拿出件新寝衣,“皇上瞧瞧这个,这叫蝉翼香缎,带香气的衣料,轻薄柔软,只能织些暗纹,连绣花都承接不住,穿在身上,苗条的女子别有一段风流姿态。” 她将衣服扔在凳子上,“前些日子,你六哥的夫人进宫身上穿了一件,过段日子,宫里就有了。我们这些娘娘倒比不过外头的大小官员夫人?” “这又有什么可比的。不过衣服。” 见皇上一直不开窍,凤药明白他只当这些事情是女人之间的纷争。 而且是皇上的女人与臣子的女人闹别扭。 她不得不助元心一臂之力,上前行个礼道,“皇上,恕臣女多嘴,此事若放先皇那时,先皇不会坐视不理。” “哦?你常日伴着父皇,你说说为何父皇会管这些琐事?他又会如何处置此事?” “请皇上想想,皇家的尊贵与体面通过什么来体现?” “皇家不同与其他人家。这是其一。” “其二,若臣子都大张旗鼓行商,手中有权,拿权换钱太容易了,时间久了动摇国本。” “其三,所有皇家供奉的东西,自然是顶尖的才奉于皇上,一个臣子享受皇上本该享受的东西,还先于皇上,这叫乱了秩序。长此以往,哪个臣子还会对皇上有敬畏之心?这算僭越。先皇最恨僭越。” “东西是小,行商一事不能不管。” “臣女知道,牧之之妹常云之自六爷瘫在床上,为养家口,不得已也有从商经历,然而这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事,她不被逼到走投无路不会做出此事。” “徐将军算钟鸣鼎食之家,整个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户。请皇上细思,若是徐夫人用这些手段结交某些官家夫人呢?若有国策政令私下被人传来传去,互通消息,想来对皇上政务也有影响。” 她这番话字字掷地有声,有理有据,还把云之给摘出去。 说得皇上一言不发,眼底已有了隐隐怒意。 先皇会如何处理已经不重要,皇上因政令不通一肚子气,正无处消解,正好被凤药点上一眼。 “请皇上注意。这些铺子能提前拿到别人拿不到的货品,与原先六爷家正当行商是两回事。” 皇上擦擦嘴,“没想到吃了顿好饭,还有别的收获,好了,朕也要去继续批折子了。” 凤药与贵妃对视一眼,成了。 第二天,金燕翎所有商铺被官府直接封掉,徐忠被皇上如入宫中谈话。 皇上自己也打过仗,知道带兵的人发财只有两个途径。 一个抢敌方物资钱财,军纪二十条斩杀令中,并没有抢劫敌方财物者斩。 士兵提着头上了战场,不叫他们发点财是说不过去的。 国家补贴有限,对这种事几乎不过问。 将军想带好兵也得叫士兵得实惠,萝卜加大棒才有效。 只有大棒,没萝卜,征不到兵,征到兵若苛待士兵,迟早闹兵变 还有一条就是吃空饷。 带兵的人不缺钱,流水的银子,皇上给你花着,只要打胜了,什么都不会追究。 皇上不糊涂,他与徐忠把话挑明了说。 徐忠听到家中女眷贩卖皇宫供奉,吃惊的样子不似做假。 皇上反倒安慰他,“不必苛责家人,女人嘛,做事只凭感觉,不懂轻重,关掉店铺就算了。朕马上要颁旨,严查官员经商,在此之前你先停了生意,以后不要再做,朕保你没事。” 他背着手看着跪在地上的徐忠,威严地敲打他,“你是个治军之人,上万人上十万人放你手中,朕都放心,朕也信你治家有方。” “是,臣失察。” 这些日子徐忠熬得苦胆都快出来了,每日查看地图,想找到快速击败蒙古大骑兵的方法,殚精竭虑,无瑕去管燕翎在做什么。 没想到,她戳了这么大个窟窿。 他心中已是怒极,恨不得回去拿鞭子抽打这个不知轻重,又任性妄为的女人。 握着腰刀的手在微微发抖,指节发白,他在尽力压抑自己的怒意。 “徐将军,说到底只是女人不懂事,朕对你的信任未减一分,所以才在旨意下发前,先召你入宫提前知会。你可不要闹得太难看哦。夫人若是恼起来进宫要朕处理家务事,朕可处理不来。” 皇上知道徐忠妻子与他养母皇贵太妃关系很好。 就怕这个暴脾气的将军回家狠治金燕翎,到时劳动皇贵太妃出面调停,要皇上为难。 “皇上放心,臣能处理好家事。” 他虽恼怒,出了宫门便冷静下来。 金燕翎没什么,妇道人家,没什么可忌惮的。 可自己的岳父不简单的,二品在朝大员,户部尚书,与其他京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金燕翎此举,僭越过头,连贵妃都出口责怪,怪他不在意才闹到今天这一步。 但皇上也提醒过他,别罚得太过。 岂知不是因为尚书之故? 他打仗需要的可是财政支持,户部与兵部是与他最相关的两个部。 骑在马上,他慢慢走,并不急着回家。 都道慈不掌兵,金燕翎早与他离心离德,就别怪他手狠了。 燕翎得知所有商铺尽数被贴了封条,在家大吵大闹要带国公府的府兵去贴了封条,还要进宫去找皇贵太妃评理。 好在老国公夫人知道深浅,叫人把她关在屋里不许出来。 燕翎气得浑身发抖,那些店投入她几乎全部嫁妆,精心经营,已经赚钱了,京中她的人脉不比身在官场的大人差多少。 多少事经得起枕头风?想找她办事的人多了去了。 现在可好,一切都化为泡影,几张封条,她所有财产与路子都封死了。 饶是她泼辣见过世面,也经起这样大的打击。 她甚至没想明白自己败在哪里? 所售物品在宫宴上,皇上皇后都过目了,也没说什么。 常云之?听说到皇庄去了,都不在京城。 谁下的手!她在房中抓狂地走来走去,思前想后…… 更让她胆寒的是,听到下人在外跑着传话,“徐将军回府了。” 难道皇上把徐忠叫过去,是为自己这事? 恐惧加上失败的挫折让燕翎心如乱麻。 她怕徐忠。 这一生她放肆得太多了,碾压式地欺负过许多人—— 直到徐忠强迫她观看图凯被分尸。 她才晓得她的阴毒与丈夫这种带兵之人的狠辣是有差别的。 徐忠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男人。 她又恨他,又怕他,与他已毫无半点夫妻情份。 每每他碰她,都让她起栗恶心。 徐忠定然也在心中恨着她吧。 绝望到尽头,她干脆坐下,听天由命好了。 直到小丫头推开门道,“府里传饭了,都叫到主院用饭呢,夫人快些吧。” 燕翎有些吃惊,深一脚,浅一脚跟着丫头到了主院。 房内摆着巨大圆桌,合府上下到齐了,原先阔大的厅堂被竹帘隔成两块独立空间,分男女席。 她坐下来吃惊地问,“今天什么日子,怎么到的这么齐?” “说是小郎君回京了,这是接风宴。” 燕翎轻出口气,躲过一时是一时。 宴席开始,她神态自若,不顾婆母带刺的眼神,安心用饭。 晚宴结束,她回房,一阵重重脚步随后而来,徐忠在她之后进门,回身关上门。 燕翎心中七上八下,刚吃下的饭都快吐出来了。 她尽力压着恐惧,假作平静看向徐忠。 第366章 清算旧账 徐忠更了衣,边解衣裳边问她,“怎么样?损失大吗?” 燕翎停了半天,她不信徐忠能改了性子,虽然夫妻不睦,但对徐忠她还是了解几分的。 “大与不大,将军会在意吗?” “我是不在意。”徐忠更了衣,端坐下来,燕翎送上热茶,徐忠不接,“把茶放下。不渴,我在意用的是国公府积累的忠诚与信誉保下了你。” “你别忘了,你是徐夫人,国公府的儿媳妇。你的一举一动都代表国公府。” “皇上真的把你叫进宫就为这么点事?” “僭越!还不够吗?皇宫里的人举止有度,连走路都有规矩,宫女敢穿妃子服制得拿去打死,你以为是小事?” “店铺既关门就别再开了,此事官府已经接手,不明审,审理结果直接报给皇上。过几天下了旨意你就知道。” 徐忠安了只假眼,已不戴眼罩,两眼看她时,一只木呆呆,一只带着审视。 燕翎被他那张怪异的面孔吓得转开脸去,心中已把丈夫当做了怪物。 “燕翎,我是武夫出身,并没有文臣那么多讲究和习气,凭心而论我待你不薄,府上由你随心出入,老夫人虽对你颇多怨言也被我拦下了。之后你仍然可以自由出门,但是,做事前你先与我商量。你心中不喜欢我,那也没办法,至少现在我是不会休了你的。” “你真想再嫁,待我得胜还朝还你一纸休书,你名声也可保住,顶多世人骂我薄幸,这种名声于男人无碍。你爱谁便嫁谁去。你不愁嫁,我也不愁娶。你从商这些日子,买卖不成情义在的道理也懂得的吧。” 金燕翎没想到徐忠会对她说出这番话。 徐忠说完离了这屋,留她独自在房间,她不知该高兴还是难受。 国公夫人的名头她总算戴上了,也没多有意思。 铺子一封,国公夫人这个名号没了任何意义。 顶多迎来送往,做个面子。 断了人脉联系,整日参加宴会就只能和那些妇道人家打交道,听些乱七八糟的家长里短,没趣透顶。 ………… 李琮清醒的消息传入宫中,皇上也为云之高兴,封了李琮郡王,封号诚。 受封来自原是最没希望做皇帝而且出身卑贱的弟弟,李琮一点高兴不起来。 李瑕就是个贱种!他咬牙由人扶着跪下接旨。 一想到从前平日里见他得卑躬屈膝的九皇子,现在说句话,自己都得跪着,心中涌出巨大的愤懑与不甘。 他赏了枫红一大笔银子,叫她给燕翎带话,说自己再恢复几日便邀她与徐将军来家中,为她举办一个感谢宴。 枫红看看银票金额,感觉自己连日来的辛苦没有白费。 从王府出来时,云之带人出来相送。 枫红心中明白两人结怨已久,连面上的敷衍也懒得再装,直接告辞。 云之一直没说话,意味深长瞧着枫红,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笑意,笑得枫红心中没了底。 她坐着将军府的马车,在车中一时开心赚了许多银子,想买个宅子,将弟弟接来同住。 又想弟弟若未成亲,以她现在的能力,可以帮弟弟挑个合心合意的弟媳。 她也有个家可以回,虽自己不能生育,弟媳若能多生几个孩子,养一个到自己名下,将来为自己送终也不是不能。 生活,终于对她展现了一丝善意。 思绪飘来荡去,不知不觉她意识到回府的路太长了。 等她挑开帘子看时,才慌张地发现车子行至无人荒野? 她急忙放下窗帘,挑了门帘,赶车的背影十分陌生又熟悉。 马夫中没有这样的人。可是背影是自己见过的,绝对是府里的人,到底是谁? “停车!你是谁,怎么敢把姑奶奶拉到这种地方?有什么图谋不成?” 那人也不转身,朗声笑问,“图谋?本将军也想问问,枫红你与金燕翎图谋的什么?” 枫红被巨大的恐惧罩住了,仿佛羊见了虎,连动弹一下的勇气也没有。 这声音如此熟悉,整个王府,乃至她的整个人生里,最怕的人,近在咫尺。 “徐……徐徐……” 那人转头——黑红的面孔,两道粗重的眉,两只眼像盯住可口猎物的兽,凶狠、志在必得。 枫红疆在车中,徐忠下马,伸手将她拉出车外,如拎一只小鸡仔。 枫红软在地上,愣了会儿神,回想不出为何驾马车的人会变成了徐将军。 待回过神,她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能开口,否则不但自己活不了,还会连累金燕翎。 若非死一个,死她自己就好。 徐忠望着树林深处,整了整护腕,不慌不忙,低头看着她,像看着一条肮脏的流浪狗。 “说吧,你一个军伎,是怎么骗过夫人混入军营做了她的贴身侍女的。” 他一点也不急,靠在一棵树上,好整以瑕看着跪在泥地上的枫红,“别浪费我的时间,你一个女流之辈,我不想动粗,最好问你什么答什么。” 枫红磕头如捣蒜,“奴婢见夫人慈悲,一直想伺候她,听说要招侍女,知道自己身份低贱,肯定不能被选上,故而先躲在附近村中,假做亲人死光,无法谋生,以夫人心肠,一定可怜我,选我做侍女,给条活路。” 徐忠一笑,难为这女人,短短几分钟,话圆得齐整。 “枫红,你不会以为我什么都没查出来就会来问你话吧?好歹你也算跟在军营中这么些年,连细作我都能查得底掉,查不出你一个小小军伎?你不说实话,我只当你是细作。” “不要啊,将军,我不是细作,我只是希图夫人赏得钱多,好养家人。” 她突然住口,深深低下头。 “本将军难道不知道你有个一直生病孱弱不堪的弟弟?” 枫红抖如筛糠,哆嗦着望向徐忠,“求将军饶恕奴婢谎报身份之罪,奴婢现在就可以离开国公府。” 徐忠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里藏着冷酷,他骤然停止发笑,恶狠狠伸手摘下自己那只假眼,用那只黑洞对着枫红,“你看看本将军的眼。” “大月氏伏击战中,我调了营中半数兵力去围攻敌人,你猜怎么了?” 枫红冷汗直下,害她夜夜做噩梦的便是此事。 她和金燕翎联手,不但害了将军,还害了图凯。 “奴婢知道是图军门通敌,害将军失了一只眼。” 徐忠摇摇头,“在战场上,有人推了我一把,才害我失了眼。” “奴婢不知是谁推了将军啊?” “可是你知道是谁偷窃了军情对不对。” “是图凯。”枫红牙齿打架,但仍坚持。 “我本来相信了,后来图凯死后,我一直在想,他就算为哥哥报仇,凭他一己之力,很难接近我。” “他做我的队长很久了,一直没进展。因为,没与本将军一起出生入死的人,不能成为我的心腹。” “那日你说他偷偷进了军营,应该只看到了地图,以及我标注的大概位置。如此就能断定我找到对方藏兵地,这不现实。” “而且时间掐得太准了,总之,诸多疑点,说与你这淫妇听你也不懂。” “光是你帮助金燕翎与图凯私通这件事,我就能活剐了你,你一个奴才,如何这般大胆敢算计主子?” 枫红一屁股坐在地上,震惊之余忘了害怕,“你,你知晓……” “金燕翎与图凯私通?我知道。”徐忠像咬住猎物喉管的狼,狰狞无比。 “只这一条,够我处死你,不过,我给你一条活路。” 他渐渐有些不耐烦,“说出全部实情,将军我放条活路给你。” “可是奴婢只是帮忙传递消息,别的真的不知道,夫人在县里的饭馆用饭时由奴婢换了她的衣裳坐在窗前,她与图将军私会,别的奴婢真的不知道。” “你看到图凯进军营是真是假?”徐忠问出的问题让枫红眼前一阵阵发黑。 第367章 拷打逼供 枫红不吱声,徐忠上前一步,抓住她的发髻,用力向后一揪,迫使她面对着自己,磨盘似的巴掌左右开弓连扇了她十几掌。 直打得徐忠感觉自己手都麻了,才停下。 枫红一颗牙齿飞出去,口里全是血,脸肿得老高,言语不清。 徐忠揉揉手掌,枫红呜咽着爬到将军跟前,拉住将军的衣角,“将军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求你了,将军……” “枫红,你现在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会信,我有的是手段,看在你跟了夫人这么久的份上,我不对你使那些下贱的,不过,拷打,你是逃不掉的,我劝你还是都说了。” “求你了,将军,你有什么事问夫人啊,我哪里知道?” 徐忠一脚踹开枫红,两个手指圈成圆环放入口中,打了声尖厉的唿哨。 枫红突然不哭了—— 密林中出来两个蒙脸男人,其中一人提了只木箱。 另一人夹着块一人宽的木板,手中拿着团污得没颜色的粗麻绳。 徐忠后退一步,枫红暴发出尖叫,起身便跌跌撞撞向相反的密林中逃。 丛林中又闪出一人,拉开弓对准她前头的地面,开弓放箭,那箭就射到她面前,这是警告。 枫红疯了般满脸血,向树林中冲,弓箭手不慌不忙搭上弓射出第二箭。 那支箭穿透了枫红的小腿,她嚎叫着倒在泥地上,钻心的疼痛让她抱住小腿在地上扭成大虾。 徐忠不慌不忙走到她跟前一米处停下,“枫红,这是对待家奴的射法,我还没把你当作细作,不然我会叫他射你大腿。知道这之间的区别吗?” “小腿伤好了,你还能如常行走,大腿射穿,你就一辈子做瘸子了。” “绑吧。”他轻松地对拿着木板的男人说。 那人走到枫红跟前,将木板平放,把枫红抬到板子上,让她仰面朝天。 用细麻绳紧紧地把她绑在板子上。 那绳子勒入肉中,将她与板子绑得没一点空隙。 又另用一绳勒住她的嘴,在脑后打个结。 “不是不让你说话,是怕你一会儿受不住疼,咬断了舌头。” 从下向上看徐忠,如铁塔般高大,令人心生惧意。 枫红已经说不出话,眼泪从眼角不停流出。 “人的身体有几处穴位,对疼痛极敏感,大月氏最厉害的细作可顶住三针,你嘴这般硬,可顶几针?” 徐忠使个眼色,提箱子的男子打开箱盖,拿出一只黑色针包,展开看了徐忠一眼,抽出一支最细的针。 徐忠点点头,那人也不碰触枫红的身体,隔着衣服,准确准针刺入一个穴位。 实时入针三分,枫红觉得身上一阵麻痒,之后针刺之处一小股疼痛如涓涓细流,顺着血管向全身漫延。 当疼痛到达心脏,随着心脏的跳动,开始扩张,每跳一下,疼痛加剧几分。 初时的细流成了小河,继而掀起了惊涛骇浪。 如同有人在拿着匕首细细活剥她的皮。 疼痛中的火辣感又像有人在用火直接烧她的肉。 她用力咬着麻绳,喉咙中发出动物临死的悲鸣,全身绷紧直挺挺,挨过每次疼痛的冲击。 第一波痛苦突然消失了,她全身一松,软得像泥浆,身上衣服全部汗湿。 那人看了徐忠一眼,徐忠一双大腿立于枫红头部位置,“说不说?” 枫红动也不动,好像晕过去了。 “硬气,可惜是个女子,不然我要召你做徐家军的一员呢。” 他对施针人点头,那人只将手中的针猛地向下刺入,针身没入皮肉只露出一个小小的针头。 一声悠长的尖叫,冲破树林,惊动飞鸟,长久地不停歇地回荡在密林顶空。 痛,可以击穿灵魂。 枫红眼泪横流,已不受控制,身下一片濡湿。 她失禁了。 狂叫不能减轻疼痛,她只求速死。 仿佛受剐之人,一刀一刀慢慢承受碎刀子零割的痛苦,而这痛漫长得让人绝望。 “让我死。”枫红呜呜地说。 徐忠蹲在她面前,拿出第二粗的针,又拿出最粗的针,比划一下。 “枫红,人的疼痛极别,你可能压根不知道,你这只是开始。再给你一次机会,看在你是徐家家奴的份上。” 徐忠在枫红绝望恐惧的目光中,将那根粗针递给施针人,“你这样硬气,我直接给你上最粗的,看你能否打破大月氏最勇的细作创下的记录,也许咱们大周连女子都比大月氏男子强呢。” 枫红拼命挣扎,表示有话要说。 徐忠打个手势,让施针人先停下。 亲自解开枫红嘴上的麻绳,她没一下就说话,只是躺在板子上喘息,徐忠轻笑一下,在她耳朵边轻轻说了句话。 枫红彻底崩溃了,喃喃地说,“我全说。我只有一个条件。” “只要是本将军能做到的,都答应你。” “是夫人偷听了你的计划,告诉了图凯,也是夫人叫我泄密,告发图凯。图军门从未进入你帐中偷看。” “她为何这么做?我当日只是怀疑,未必查得出来到底是谁通敌害我。当时的情形,沉默才是最好的应对方法。” “她就是想让你查出来,她要图凯死。”枫红虚弱地回答。 “她只想有个孩子,然后回京城,安心做一等公夫人。” “为何要图凯非死?” “图军门爱上夫人,非要说服夫人一起私奔,想来战场上推你之人定然是他,他以为你死了夫人就会同意和他走。” “将军原谅夫人吧,她所做的一切,就是想做人上人,安享荣华,将军,人人都想要荣华富贵,她一个女人有什么办法呢?” 徐忠倒佩服她对主子的忠诚,“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夫人与娘家来往信件一向放在哪里?” 枫红无力地抬抬眼皮,眼中一片荒凉,“将军啊,你真这么恨夫人?” 那双噙满泪的眼里全是乞求,徐忠不为所动,等着答案。 枫红无力地瘫到木板上,吐出几个字…… 徐忠起身,对施针人点点头。 那人执了最粗一根针,缓缓刺入枫红太阳穴,直至整条针没入穴位中。枫红在不甘与疑惑中缓缓合上眼。 这种叛奴,从开始徐忠就没打算放了她。 徐忠背着手,施针人与抬板人搜了枫红衣服,将银票交给徐忠。 两人一起将枫红抬入密林中。 那里有挖好的大坑,就地直接掩埋即可。 他似叹息般说了句,“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的。”将银票揣入怀里。 之所以有此举动,皆为皇上指点过徐忠后,徐忠又见了个人。 ………… 见过皇上,他一夜辗转,后半夜他才睡得安稳些,皆为诸多事务太繁杂。 徐忠不喜欢呆在京中,他自小混在皇宫,尔虞我诈见得很多。 那时他还小,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可他心思深沉,极其厌恶勾心斗角,却从未表达过。 他给人的感觉沉闷、无趣、刻板。 宫廷生活塑造了他的个性,在宫中少说话就能少惹祸。 他知道自己肩上挑的责任,延续国公府的荣耀,保护大周安全。 只打仗并非难事,呆在京城与那些官员老油条来往才叫人头疼。 金燕翎就是被他外表所蒙蔽,她不喜欢他的个性,以为沉默的人不聪明。 她难得静下心去观察,她有小聪明却没有大智慧。 如果她安静些,细心些,就会发现她的夫君胸有沟壑,是个有大志向,心怀天下的男人。 即使这样她也不爱他,她与他仿佛性格相克,格格不入。 第368章 贵人点拨 燕翎娘亲是个遵从妇德的女人,以夫君为天,不知怎么引导女儿挑选丈夫。 也不知怎么样的男子,才是真正值得女人付出与尊敬的。 燕翎一切的爱好都由闺中自行养成。 她生性活泼浅薄,喜欢喧闹的、华丽的,易求的快乐。 她不愿被妇德约束,甚至不愿被道德约束。 在家做闺女时,若是听娘亲的话又乖巧又顺从,怕是被小娘吃得渣都不剩。 不听话的好处却摆在眼前。 她不听话,拿走大部分财产做陪嫁,妹妹只能拿一小部分。 但作为补偿,她为妹妹留意了不错的人家。 写信告诉父亲,谁家公子人品个性家世都不错,与妹妹匹配。 并以国公府的名义促成这门亲事。 有一点她很明白,妹妹嫁得不好,对她们金家毫无益处。 门内相斗,出了门,她们都姓金。 她所有的人生经验只来自于府内的生活。 ………… 一大早,来了个下人,叫起了将军,说有贵客求见。 天这般冷,哪来的贵客刚见天光就上门来的。 燕翎不耐烦翻个身,裹紧被子继续睡。 国公府门外,一辆搭着深蓝呢帘马车静静停在树下,只一匹黑马拉车,并不见车夫。 除了车厢较寻常车子大了一倍,并无特别之处。 怎么就是“贵客”呢。 徐将军走到车窗边,抱拳道,“哪位贵人……” 车窗帘一挑,一个女子向外道,“天冷,请将军车上说话。” 徐忠见了来人,不再犹豫挑了车帘上车。 上来车,徐忠态度恭谨,问道,“姑姑怎么亲自过来?” 凤药和气笑道,“来问问小郎君回来后如何?一别数月,他还安好?” 前些日子,为着徐乾不愿离京的事,气得老国公胸疼发作。 老夫人劝解无用,最后是凤药来了府上,谁也不知凤药与徐乾说了什么,第二天徐乾便离开了国公府,回囤兵地去了。 国公府一家上下都感激凤药。 徐忠听过娘亲多次提及此事,对凤药也有三分敬意。 “舍弟脾气不好,多亏姑姑,不然皇上生了气怀疑徐家的忠心才是天大的灾难。” 凤药一笑,“将军倒是直率,说起脾气,将军脾气比你弟弟可好太多了呢。” 徐忠不明所以,他与凤药只打过照面,知道她是宫里最红的女侍书,并无交集,对方说的这话明显意有所指。 “请姑姑指教。”他谦逊地说。 “国公府屹立不倒靠的是什么?”凤药抄着手,黑色瞳仁中映出徐忠沉思的面孔。 徐忠打定主意多听少说,依旧回答,“请指教。” “单靠你们徐家男人会打仗?不是的。靠的是皇上的信任。” “老国公的堂兄,将军的大伯父时任甘肃总兵,前后二十年,先皇与皇上没动过他的位置,将军您手握数万大军,小郎君指挥兵马攻打蒙古,光是你们徐家掌握大周一半以上兵力,这是多重的信任?” 徐忠心中对凤药的话认同至极,安静地听她接着向下说。 “皇上有心肃贪,现在正是风头浪尖,我劝将军别卷入其中。” 徐忠不能再不说话了,他握拳道,“徐某多谢姑姑提点,不过我家已禁止内子行商……” “抛开徐夫人僭越之罪,凤药只想问清楚一件事。”她眼中精光四射,锐利无比,牢牢盯住徐忠,“请将军告知徐夫人的货一向从哪里来?” “她有能力比大内皇商还先搞到御贡衣料首饰,坊间说国公府的茶叶用的也是御贡之物,呵呵,徐将军你这个将军做得比皇上还惬意呀。” 凤药的笑令徐忠起了一起鸡皮疙瘩,这句话他一家子万万担不起。 他在车内跪下,“请侍书转告皇上,徐家对皇上的忠心从未改变,绝不敢有半点不臣之心。” “将军起来说话,我一个小侍书担不起这样大礼,按说我该还礼,但车内狭小,男女挤在一处已不成体统,所以将军见谅。” 她从容地受了这一礼,这一跪不是跪得她,跪得是国公府的荣宠,她何必躲呢? “忠不忠不在嘴上,还得看将军的行为,看在将军是个真爽人,现在我就明白告诉你,查出你夫人的货源来处,这件事必定牵扯贪腐大案,到时将军不但还了自己清白,还在皇上最看重的事情上立下大功。” 该说的都说完了,徐忠再不知怎么行动,就是天字第一号的笨蛋,配不上当这个将军。 徐家也配不上皇上的盛宠与荣华。 凤药闭起眼睛,靠在车厢内,表示谈话已结束。 徐忠擦擦额上的汗,退出车子,在车窗边道,“请姑姑稍等,家母念叨姑姑多次,上次的事我家一直没表示对姑姑的谢意……” 不多时,老夫人从府上出来,凤药不敢拿架子,忙下了车,远远笑着迎上去,“老夫人,怎敢这样劳烦您出来?天冷了,您多注意身子才是。” 老夫人也不多言,握住凤药的手,诚恳地说,“我们府上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姑姑上次劝走我那个孽障,没谢过您心中过意不去,这个,您万万收下。” 凤药也不推辞,接过来放入袖笼,笑道,“那我就不虚客套。” “瞧您说得,您是宫里来的贵客,本该请进去喝茶才是。到姑姑出嫁,老身给您添妆!”老夫人拍着凤药手背,一脸慈祥。 她心中十分感谢凤药说服徐乾,这些谢礼早备好,只等个机会。 车子离开徐府,凤药掏出徐老夫人送的礼看了看。 均是土地与宅子,她不动声色把地契房契收好。 若是银票,现在还在打仗期间,她是不会留的。 凤药回了书房,皇上在看奏折,抬眼瞄她一眼,“面带喜色啊,侍书。” “收了国公老夫人的谢礼,以后凤药也是有宅有产业的人了。” 皇上瞥她一眼,放在折子,“别跟朕打哑迷,你只说见见徐忠,究竟为何事?” “皇上在治贪,凤药只想贡献点力量,挖出巨蛀。我们等等看,将军对皇上有多忠心。” …… 燕翎在国公府有辆专供她出行用的小车。 是她亲自挑选,车厢的形状,挑檐的款式,车内的挂件,车中置物,全是按她喜好来。 厢体用的昂贵的铁黎木,奶黄色,外头挑檐处挂了圆舌小铜铃。 车子行驶起来,铃声格外清脆,普通车子厢体哪怕很大,也只做个方正的小窗。 她偏不,要木匠大胆把窗子做成椭圆,用了苍绿色轻薄的窗纱。 全拉上也模糊能看到车中苗条的倩影。 她没在车厢上打国公府的徽,但这车子走在街上,有点眼力的人都知道是将军夫人的车。 怪就怪在,她并不怎么乘坐这车出门。 平时出去还是用国公府的蓝顶棚马车。 这车就停在与马厩相邻的仓库中。 她打造这车时,徐忠只当她在做娘们家喜欢的小玩意儿。 车子造好,他瞧见过一眼,厢体不大,顶太低,不合适男子乘坐,美则美矣,但华而不实,与他夫人的为人一样。 他去仓库中找到这台车,用剑挑开帘子,车内放着女儿家常用的妆盒,烧水的小茶炉,一套小茶具,座位很矮,一人乘坐倒也舒服。 他抬起矮几,这张几做成中空,将几倒置就是个扁盒子,茶几下有暗扣,抠开,里头放着一整盒书信。 所有书信尽数被徐忠毫不犹豫尽数取走。 ………… 第369章 谣言日盛 凤药找到曹贵妃,贵妃知她来意,打发了宫女,请她坐下。 “徐家现在如何?” “不安稳。我已亲去见过徐将军,想证明徐家对皇上的忠心,总得做点什么吧。徐将军是明白人,不会干坐着等。” 曹贵妃颦着眉问,“你真觉得徐忠为表忠心,能对自己家的事一查到底?” “他会的,贵妃娘娘有一点说得不准确,不是对自己家的事一查到底,是对老丈人一查到底,徐少夫人能先于宫内拿到皇家供奉,她能有什么野路子,还是不靠金尚书,说他不贪,那怎么可能呢。”凤药笃定地说。 还有一点凤药没告诉贵妃的,只参加过一次宫宴,她便发现徐忠夫妇两人早已离心。 原因有两点。 整个宴席,将军眼睛一直没放在自己妻子身上,一味专注看歌舞,还与舞姬互动。 男人在外玩得再过分,在妻子面前也要收敛一些,不至如此放肆。 燕翎也丝毫没有半分不悦。 第二点,夫妻关系若非坏到一定程度,以徐忠长年混在皇宫的经验,他不该允许妻子打扮成那样入宫。 臣下进宫,只需做到“得体”这一条。 为表忠心,对岳丈家下手,不是没可能。 另外,凤药通过玉郎处拿到一条重要情报,徐乾此次回来,带回一个边塞女子。 国公府捂得严严实实,一点风不露,那可不是普通女子。 那是蒙古察哈尔汗的妾室所出的公主。 虽不是正妻,却是汗王最喜欢的妾室所出。 蒙古部族非常多,此次叛部没有察哈尔,但是历代中察哈尔并非没叛乱过。 蒙古游牧民族,一代汗王就带来一个小朝代。 今天没反的,说不好后天就反了。 所以蒙古一直是大周一块心病。 这位公主救了徐乾的命,小郎君是个情种,美丽的公主,辽阔的草原,精于骑射的公主…… 他怎能不坠入情网? 徐乾胆大包天,视规矩如粪土,不然也不会敢生出带容芳私奔的想法。 这次他又给国公府出了个难题,这个女子,怀孕了。 凤药喝着茶,想到老国公驰骋战场数十年,偏生出这么个忤逆的儿子。 在婚事上,一次比一次超过边界。 国公与老夫人此时此刻该是何种表情与心情? 想到此处,她不禁 一笑。 老国公官封一等公手握雄兵,兄弟位置甘肃总兵,两人就有能力造反的人物,祖上有蒙古血脉,竟然与蒙古最强之一的部落联姻。 他看到那公主时,有没有脖颈一凉? 这条消息,凤药暂时按住,不让玉郎告诉皇上。 没别的原因,凤药接触过徐乾,挺欣赏这个“愣头青”加“大情种”。 她想再帮国公府一次。 所谓的“帮”也只是点到为止。 徐忠只要能在“肃贪”中立下大功,老公爷与老夫人能阻拦小郎君此次婚事,国公府就能挺过这关。 当然这些话,她不能告诉贵妃,她来此是“帮”贵妃以换取自己的消息的。 “娘娘,我答应的事很快会有结果,徐将军就要因纵容妻子贪墨声名狼藉。这一点他逃不掉。还请娘娘信守承诺。” 贵妃一笑,“最要小心的,必定是身边人。” “想到是谁了吧。以侍书的聪明怎么会没有怀疑的对象呢?” 青鸾!凤药早有猜测,只是没有实证。 凤药面色如常起身拜谢贵妃,“告辞。” 曹元心在她身后扬声说,“秦凤药,我还是很讨厌你,不过与你联手,倒省心干脆。” 不是凤药着急,这几日谣言日盛,越传越离谱。 头天夜里歇下时,明玉穿了寝衣,偷偷摸到凤药房中,进房把门掩上。 凤药还未睡着,看她模样,笑问,“偷东西来了?这样贼头贼脑?” 明玉没如平常那样与她嬉笑,到她床边按住她,“侍书别起来,躺着听奴婢回话即可。” “你说。”凤药心中惊讶,换个姿势,枕住自己手臂看着她。 “您别生气呀,奴婢也是实在听不下去了,才过来回禀给你,按说这些闲话不该通过我的口再传给您……” “算了,我也不啰嗦了,奴才们都纷纷传谣,说您同皇上一起上过战场,关系非常,这倒没什么。皇上嘛,可他们说您,是个不在乎名誉的荡妇,与军士们同睡一个帐子,战争期间,与皇上苟且在一处,才得了今天的位置。” 明玉愤愤不平,“可奴婢知道您身上的伤,也知您为着调养战争期间受累受寒落下的病根费了多少力气。” “奴婢也知道,您是执了先皇的旨意随军做书记汇报战况的,这起子小人,嘴皮子刻薄得如刀片似的,能杀人。” 凤药躺不住了,她从未在战争期间叫过苦。 可那不代表不苦,马背上的日子的确不合适女子。 生活是诸多不便,非外人可道。 “您不生气?”看到凤药只是坐在那儿发愣,明玉诧异地问。 这种谣言放在从前嘉妃身上,她可是会将整个宫殿砸烂,叫皇上主持公道,传谣的小人,不抓出几个拔了舌头才怪。 嘉妃平日待自己宫人还算不错,也不轻易责罚下人。 但惹了她不痛快,她是不会闷声不响的。 凤药低头看看她,温和一笑,摸摸她的头发,“明玉,生气除了让人丧失理智,还有别的用吗?” “我现在要想的是该怎么挽回现在局面。谣言只会越传越丑,人们只愿相信她们心中自己想要相信的。” “那要怎么做?要不要澄清?” 凤药“扑哧”一笑,“傻瓜,这是最傻的做法。本是暗里的东西,有人知道有人不知,你挑明了说,不知道的人也知道,大家只会说,瞧她的确跟着男人们去战场了。事实与真相是不会有人相信的。” 她语重心长告诉明玉,“有人污蔑你做了,不要去分辨你做没做。” “那我该怎么办?”明玉想了想,“我想不出招,谁能堵住悠悠众口?” 谁能? ………… 凤药留心青鸾,对方见凤药被中伤却毫不知情,或已知情却无法可想,心中可得意极了,整日里心情愉悦。 她并不明白,虽然识字的宫女不多,但凤药不做这个侍书,也轮不到她来做。 愿意伺候皇上又认字的年轻太监排着长队等着,无论如何侍书的位置不会给青鸾。 凤药只是因为从前侍奉先皇时就一直在书房,是先皇给的位置。 又或许青鸾并不了解现在的皇上,她不明白,皇上不会把侍书一职给女子来做。 凤药只是机缘巧合赶上了。 凤药长叹一声,可惜了青鸾这么好的材料。 生得清秀又读过书,在宫女中踏实做事,日后做女官只是时间问题。 她一双眼睛却只盯着凤药。 谣言日盛,凤药的办法是,安静不动。 谣言中有一点说得很对:她并不在意自己在外的名声是怎样的。 除非这名声影响到了她要做的事。 能影响她前途与命运的,只有一人——皇上。 李瑕性子中有不为人知的执拗,他看似随和的表面掩盖了这一点。 皇上很清楚她的为人与经历,她不必急着解释。且再看看。 直到这事闹得几乎人尽皆知。 凤药走到哪里几乎都能看到有人指指点点。 曹贵妃好奇心起,凤药既然已经知道是谁在背后中伤她,为何没有行动。 凤药并非没有行动,只是在等一个机会。 很快,机会就来了。 这这日在书房,凤药研墨,李瑕批复折子,突然便问了一句,“听到关于你的传闻了吗?” 凤药一直在等的就是皇上亲自提起此事。 她思来想去,若由她去告状,效果反而不好,皇上若是不在乎这件事告也白告。 说到底,只是些不实的流言罢了。 第370章 事出反常 皇上总算提起此事。 凤药垂着眼眸答,“听到了。” 他放下笔,看着凤药,“你怎么想?” “本来想清者自清,没想到谣言日渐喧嚣,竟传到皇上耳朵里。” 她嘲讽一笑,低头继续研墨。 “朕早就听说了。” “那皇上怎么没干涉此事,眼睁睁看着臣女被冤枉?”凤药低头问。 “这种事情好处理,朕只是想看看你面对委屈会怎样。”皇上观察着凤药表情。 她那双眸色深深的黑眼睛里是看不懂的情绪。 “你总是这样平静。”皇上突然加重语气,责怪起来。 “你只需到朕面前告上一状,朕一定彻查到底,处死几个传话的小人,还你清白!” “皇上,我们不是小孩子,何必用这样的事做游戏?”凤药回答。 “我非菩萨,自然心中难过、委屈,想着皇上是明君,会还凤药公道。” “朕就是想看看你生气,吵闹!”李瑕把笔扔在纸上,摔出一片墨渍,自己衣服上也溅上了墨迹。 恰青鸾进屋,见状娇声问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她看看凤药的脸色,极力忍住得意,小心地说,“奴婢伺候皇上更衣吧。” 凤药见有人进来,行礼告退。 走到门口,到底忍不住说了句,“皇上身边会生气吵闹的女人还少吗?” 说罢,跨过门槛告退出去。 皇上自己却生起气来,青鸾劝慰道,“皇上别气,仔细龙体。皇后请皇上晚间一同用膳。” 她拿出一件干净夹袍,走上前帮李瑕解了腰带,为他解衣扣时,故意离得很近,今日,她熏了龙文香。 这香料贵重,海外进贡而来,寻常宫女根本接触不到。 皇上不喜熏香,乍一闻也觉新奇,“你身上的香味与普通宫中女子所用香料差别甚远。” “……好闻吗?”青鸾低声问,吐气如兰,皇上垂眼瞧她,乌发间戴着玫瑰步摇,随着身体微微晃动,窄肩细腰,倒别有一番动人之处。 他将手放在青鸾腰间,青鸾脸慢慢红上来,她却没有挣扎。 李瑕干脆打横将她抱起,走向后面休息间。 晚间凤药干脆称病不到书房。 她整日勤勉,省了皇上不少事儿,乍缺了她,很不习惯。 皇上让人喊了明玉来问凤药生了什么病。 “侍书说胸口闷得慌,一时起不来,请皇上辛苦辛苦,夜间可请其他姑姑相伴。” 李瑕中间的气没消,此时莫名更多三分烦躁。 “那叫她守着承庆殿,刚好那里没人看守。一时不必来书房伺候。”皇上冷言冷语打发了明玉。 又差人叫了青鸾来伴驾。 青鸾十分高兴,打扮一番,到书房冲皇上行了礼,以为皇上必定会先温存一番,没想到皇上只是指了一边的凳子道,“拿你的绣活坐在那刺绣即可。” “对了,今日太忙,没顾上着内务府记档,侍会叫宋德海给你记上时间,朕就封你个……” 青鸾突然跪下,“皇上,给了封号是否就不能时常伴驾了?如此,奴婢情愿不记档。” 李瑕玩味地看着青鸾,“这样委屈你,你也愿意?” 青鸾是情非得已,为将凤药从皇上身边清除,她势单力薄不能完成,投靠了皇后。 凤药那些事,其实是皇后背后指使,叫她向外传的。 皆因皇后知道自己不可能把凤药变成自己的眼线。 凤药不是一般的忠诚。 一个女人能在男子最落魄时站在他身后,在他最危险的时刻与他出生入死,这样的情分怎么可能轻易被离间。 但皇后想在皇上身边安插眼线。 她无计可施时,是姑姑皇太后指点了她。 虽说四皇子不成了,王家班底都还在,仍是王家女儿做了新皇的皇后,斗争并没结束。 “不管真假,只管传,传得多了众口铄金,假的也能成真。到最后,那可恶的丫头必须离开皇上身边!” 皇太后对凤药的恶意与厌憎随着时光流逝,越发浓郁。 侄女不但要坐稳皇后之位,还要为王家在政局中立于不败之地添砖加瓦。 “你要快些诞下皇子。”太后吩咐,又问,“皇上为何不加封他养母,还称皇贵太妃?” “侄女问过皇上,他说恩赏不能随意给,太随意就变贱了,他是成年后才认下的养母,皇贵太妃对他没有养育之恩,故而保持原来称号,只是不必移宫别居。” “不过皇上对璟儿是很好的。”皇后说。 皇太后一声冷笑,“一个孩童不足为惧。” ………… 爬龙床可并不是皇后给青鸾的任务,是她自作主张。 她也想为自己多绸缪些利益。 做皇后的眼线意味着永远被人控制,青鸾不愿意。 皇后一直想拿到肃贪名单,青鸾打算完成这件任务便收手,安心做皇上嫔妃。 她的出身足够去参加选妃,只是命不好,做了宫女。 在深宫熬,大多数女子没有出头之日,只能为奴为婢。 她的样貌在宫女中算出挑的,又读书识字,她心思活络自然不甘被人踩在脚底。 她只顾自己算计,却没想过,被皇上宠幸却不让记档,在皇上眼中是什么行为。 是种自甘轻贱的行为。只要承宠就有位份。 青鸾含羞对皇上说,“有了位份就此入了后宫,只能等待着皇上,妾身却想陪伴皇上左右。” 她还有句潜台词没说,“像凤药姐姐那样。” 原来在她心中,一直认为凤药就是与皇上有染,却没入后宫,而选择时时伴君,做宫里的红人。 她眼见着凤药走到哪里,谁都高看三分。 特别是内务府的狗杂种们,最是拜高踩低,见了凤药,恨不得生出尾巴,冲她摇三摇。 这种被人捧着的感觉太好了,她只是跟在凤药身边沾了点光就已不能自拔。 只要你见过,便知道那滋味只要舔一舔,就会上瘾。 又兼贵妃给青鸾吹风,说男人家总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女人家没名分跟着普通男人是淫奔,跟了皇上,却不能算。 只能算皇上心尖上的人,毕竟没真的得到。 男人就喜欢新鲜滋味。 青鸾怎么想,怎么看,都认为自己不比凤药差,还比她强些,比她美,比她出身好。 她胡思乱想着,却被一道影子挡了光,抬头一看,心里一紧,来的正是凤药。 凤药平时虽不爱笑,周身却笼罩着松弛温和的气息。 这次少见的板着脸,她盯视着青鸾,语重心长说,“青鸾,我劝你歇了心思,别再作恶。” 青鸾有些紧张,却嘴硬,“姐姐说什么,妹妹没听懂。” “不管你打的什么心思,都太低级,这种手段,你只会被吃得渣都不剩。所以好心来劝你,就当是我太善良吧。你不会以为皇宫中能有什么秘密吧?” 凤药警告过青鸾,转身要走,青鸾却说了句,“晚了。姐姐能有今天的荣宠,已开了先例,难免有人效仿,只不过这机会被青鸾抓到而已。” 凤药不再多废话,怜悯地看了她一眼。 青鸾不喜欢这眼神,“皇上已宠幸过我。不日将封我位分,那时我就是主子,你仍是奴才。” 凤药背对青鸾,脚步顿了顿,轻笑一声,“你错了,我虽女流,却是皇上的臣子,见你只需执平礼,以后我还会继续向上走,而你,止步于此,现在,就是你人生的巅峰,好好享受吧,以后你的日子,只会一天不如一天。” 她快步离开了,待她走得不见影子,青鸾腿一软坐下来。 这才发现自己如此害怕这个平日不爱发脾气,也不多话甚至对她们这些宫女很宽容的“姐姐”。 凤药回了承庆殿,叫明玉暗中盯紧了青鸾。 方才那番话,青鸾露出一个天大的破绽,自己却毫无察觉。 她那样渴望权利,已经承宠,却推了位份,皇上竟然也同意了,实在反常,不但青鸾反常,皇上也反常。 凤药自觉身上有个长处,就是极其机敏,或称做敏感,也叫很懂察言观色。 日日与青鸾和皇上在一起时,她从不认为皇上对青鸾有一丝一毫的喜欢。 后宫妃嫔,皇上最喜欢的,是容妃。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个“妖”就由她秦凤药亲手揪出来好了。 ………… 第371章 蒙古公主 国公府所有人的眼睛和注意力,都放在徐乾身上。 这个大情种,是整个国公府最不叫人省心的玩意儿。 带回了察哈尔公主,逼着爹娘举行婚礼。 那一夜,老国公屋里的烛火,亮到半夜。 他与老夫人商议很久对策,最后决定由老夫人出面。 他们已经推掉徐乾一次婚事,闹出天大的动静。 这一次无论如何他们也不敢再说出拒绝的话。 谁知道这个二五眼能干出什么事来。 老夫人第二天强打精神,做出欢欢喜喜的模样,到徐乾房中,拉着儿子的手,一副慈爱面孔,“好儿子,我与你爹商量了,得给你风光大办,她是个公主,来了咱们京师,不能受委屈,娘疼她只当疼自己女儿一般。” 徐乾笑了,他担心爹娘逼他为保家族势力,娶哪个大世家的姑娘。 “我只想娶希吉尔为妻,善待她。娘亲,我们在草原上举行了婚礼,你不知道多热闹,大家围着篝火跳舞、烤羊肉……” 他只顾着说,没看到自己娘亲脸都白了。 小儿子带着重兵,与叛军载歌载舞,一句“丧心病狂”就能断送了国公府。 权力越大,就越要韬晦,这个逆子,他懂个屁。 偏她不能发火,窝着一肚子气哄儿子。 “咱们是知书达礼之家,婚姻六礼有些可免,有些不能。” “娘亲,稍后岳父大人陪嫁车队就会入京,希吉尔的陪嫁可丰厚呢。” “那我们的聘礼也不能少,礼上不能叫人家挑出毛病,你快写信给你岳父。” 老夫人哄着徐乾,还要装出很喜欢那蛮族女子的模样。 她与准儿媳一同用过饭,吃得心惊胆战。 那女子做派豪放,丝毫不懂中原礼仪。 说她失礼是轻的,叫老夫人看,可谓粗鲁。 生得浓眉大眼,十分飒爽,听说在察哈尔部,女子中最擅骑射与马术的就是这位公主,深得汗王之心。 她忙里忙外,将国公府最好的房间给那女子居住。 不让徐乾打扰女子休养,不许同房,省得影响胎儿。 草原女子性子直率,喜欢一个人就表达,从不避开丫头下人。 自她到府里,给国公府家添了不少笑话。 这些日子给老夫人净添堵了。 简直视这位蛮族公主为眼中钉。 她陪着国公争战,那时国公还只是个军门。 他上战场出生入死,她撑着一家老小的生活,曾经也泼辣过。 自打夫君官至将军,她就慢慢改了。 国公笑话她,她正色道,“居移体养移气,人的地位变了,自然要改变行为方式,在战场上你不能文绉绉,回了京师整日与那些官员交道,不能野蛮。” 她没读过书,却识得大体,此时已被小儿子气得关上房门暗地破口大骂,“讨了个什么玩意回来,就像狗跑别人地盘上撒尿一般,真是气死老娘。” “行了,少说两句吧,人家也是爹娘心头肉。”老国公劝慰道。 “好个不晓事的汗王,做什么春秋大梦,是想与我们结亲还是想拉国公府下马?”老夫人骂。 “草原汉子能打仗就能作汗王,哪里像我们这里的人,心眼子少于八百个,在宫里能让人踩死。对那孩子好点吧。”老公爷叹了一句。 “老东西就你知道,我待她还不好吗?” 老夫人待野公主的确体贴。 虽不喜欢她,但家中上好药材、燕窝,可着给她进补。 草原女子并不以纤瘦为美,公主放开胃口吃喝,日渐丰腴。 徐乾常看望她,见娘亲善待希吉尔,心中欢喜,渐渐放宽了心。 冬天很快来了,公主已较之前胖了许多,徐乾一直催促婚事。 老夫人骂得他狗血淋头,说他不重视娶亲的礼仪规矩,传到老汗王那里,会以为他们国公府欺负公主。 老夫人催着徐乾多与汗王通信,并着人请来京师的画师,给公主画了幅肖像,与信件一同发了出去。 如此一来,不但徐乾挑不出家里的毛病,远在蒙古的部落汗王也得赞一声,国公府的伙食实在太好,把他女儿养得圆润不少。 随信奉上一份聘礼礼单,很是丰厚,诚意满满。 大汗反对过女儿的婚事,他主张哪里女人婚配哪里的男人,这样最合适。 嫁得那么远,不见爹娘,总不放心。 奈何女儿实在喜欢徐乾,他干净、俊郎,武功高强,她又救过他,两人耳鬓厮磨,产生感情自然而然。 这日,老夫人差人喊徐乾到自己房中,“老幺,聘礼准备齐了,琐事都打点好了,可你媳妇肚子大得这么快,这么出嫁,一辈子是京城贵女们的笑柄,要为娘说,不在乎多等几个月,产下孩子,再举行婚礼也好看。” 徐乾知道妻子很想与京城的贵族女子结交。 也很喜欢她们的仪态,她说自己能学会这些,做个合格的中原贵族女子,不给徐乾丢脸。 甚至孕期就请了女师教习礼仪女工。 学过礼仪才知道自己公然表达对男子的喜欢是很失礼轻贱的表现。 她大气、温婉、直爽,擅于学习。 老夫人慢慢改变了对她的看法,待希吉尔更好。 希吉尔改口随着徐乾一起,称她为“娘亲”。 一句“娘亲”喊得老夫人背着徐乾与老公爷,哭了好几次,待公主更亲厚。 公主与徐乾拌嘴玩笑,老夫人总是护着公主,责骂徐乾不懂事,妻子有孕也不知爱护。 公主给汗王去信,告诉父亲京师华丽繁荣。 又细细描绘国公府的生活细节,连餐具都详细写了。 这里的风俗习惯与穿着打扮,处处与草原人不同,但人是好的。 信中饱含对国公府的满意,对婆母与丈夫的热爱。 这几个月是徐乾人生中最快活温馨的日子。 无人注意,背着人,老夫人阴沉而悲伤的面容。 ………… 由于徐乾回了国公府,又带回未婚妻,徐忠带着燕翎回自己府中。 小儿子随母亲居住,长子袭爵早该独立门户。 之前一直没搬走,只是为了慰藉母亲,老夫人喜欢家中热闹。 燕翎只管哼着曲儿布置自己的宅子,哪怕只住几天,她也不想将就委屈自己。 嫁给徐忠不就为了这个吗? 将军府只管向着奢华里收拾,徐忠本不想过问内宅的事。 看着燕翎如此铺张冷笑问她,“我的俸禄与私产只有那些,这宅子已不匹配你夫君的进项。” 燕翎横他一眼,自顾自将一只胭脂霁陶瓷香炉摆在窗边,这个颜色极难烧制,是以非常名贵。 又将一只鎏金银熏球扔床上,这也是新时兴起来的被中香炉,银制小球上雕刻着繁复的缕空花纹。 她铺子虽关了,用的穿的仍是京中最好最新的东西。 且这么久,皇上并未处置她,那些贵妇们依旧与她往来,从她手上添置能引领京城风潮的玩意儿。 燕翎不求赚钱,只是沉迷被人簇拥着、吹捧着的感觉。 京圈贵女中,似她这般嫁的夫君是勋贵之家,娘家也这般给力的也并不多。 这段时日,她过得志得意满。 第372章 大难临头 燕翎自觉已得了自由,时常到诚郡王府,与云之打过一次照面。 当着夫君的面,云之客气地感激她对夫君再造之恩。 在李琮邀请她时常来家中做客时,云之没有流露出丝毫不快。 燕翎的心思这些日子全在李琮身上。 琮哥哥醒来后瘦得不成人样,她想着办法带些新奇吃喝给他。 倒也不是王府没有的东西,那是她自己的心意。 看着原先风流俊朗的琮哥哥变成这副颓丧模样她太心疼了。 在她有限的人生经历中,只在年少时,她短暂爱过一个人,就是李琮。 此后所经历的男女关系,只有交换。 她不能忘却那段时光,荒唐而美妙。 李琮醒来后将几个姨娘抛在一边,只顾与燕翎回忆从前的时光。 她是那样有趣、充满活力的少女,身上带着别的女孩子没有的大胆,有时会突然流露出一股子邪气,让李琮深深着迷。 燕翎渐渐不满足只在家中与李琮吃吃喝喝。 她让李琮造了辆大车,里头可放置供人休息的小塌、帐子、茶炉、暖盆等一应用品。 天气凉下来后,将车厢换成棉制棚,顶棚做了一层防雨布的宽檐顶。 两人有空便到郊外游乐,天气越冷,越得趣。 外头下着雨,把马儿停在树下,升起暖炉,看着窗景,泡茶赏雨。 丝绸小褥子搭在腿上,听着雨声寂寞地一声声打在车顶。 两人手捧热茶,隔着矮几相视一笑。 时光如停滞在此时。静谧而甜美。 有时干脆多带着吃食,在外头待上一天。 他与她争分夺秒享受着、弥补着失去的时光。 “燕翎,你那时怎么突然就嫁与徐忠那个粗人?” 李琮收了矮几,躺在榻上,枕着自己双臂,窗外,深秋的风吹着树梢飒飒作响。 “命运捉弄罢了。你为何不让你娘来求亲?那时你不喜欢我吗?” 她伏在他胸口,黑发散在他苍蓝的袍子上,托着腮问他。 离近看,他睫毛长而黑,眼睛形状也漂亮,可眼神里闪着冷酷的光。 他摸了摸她的乌发,手指顺着向下滑,滑到她脸上,又滑到下巴。 那双眼睛的视线却顺着下巴继续向下,他轻声问,“你还记得第一次与我纵情难愉吗?” 他的眼睛因为燃烧着情欲而变得更黑了。 这便是燕翎最渴望的生活,她终于凭着一己之力得了自己想得的。 ………… 变故来得如此突然,一夜之间,变天了。 这日,她约了右侍郎夫人一同出游。 到了时间,对方差了小丫头带话说家中临时有事,不能赴约,望徐夫人见谅。 又说新定的衣料也不要了,定银不必退还,只当道歉,请夫人喝茶用。 燕翎已梳洗打扮好,家中长日无事,她觉得无聊,就只管坐车,去鸿胪寺丞夫人府门口,托门房传话,徐将军夫人拜访。 这位夫人的夫君官阶稍低,平日最是看着燕翎脸色行事,上赶着巴结。 任何时候只要有约,跑得比谁都快。 这次,燕翎在门口等了许久。 门房慢吞吞出来回话,“夫人请回,我们夫人今日一早身子不爽,吃了药此时还躺着,恐不能陪伴夫人。对了,我们夫人还说徐夫人今天还是在家待着的好。这是为夫人您好。” 这不阴不阳的几句话惹恼了燕翎。 一个小小四品官的夫人敢指点将军夫人? 她又找了几个往日要好的姐妹,竟没一个约得出来。 此时,她方察觉不对劲。 对鸿胪寺丞夫人的话回过味儿——最好在家待着。 定是出事了! 她慌慌张张回将军府问过门房说将军还没回。 她又赶向国公府,急匆匆冲入老夫人房中,只见老夫人在炭盆上正为徐乾的未婚妻烤桔子,说笑间,两人显得十分亲密,她这个外来者破坏了这种气氛。 她顾不得许多,连大氅也未去,就向婆母行礼询问,“求母亲大人告诉儿媳,朝中究竟出什么事了?” 婆婆眼皮也不抬,倒是那察哈尔公主跑来拉着她的手,要她坐下一起烤火吃桔子。 “你嫂子忙着呢,不必请她。你只管吃你的。” 燕翎心中五味杂陈,婆母待她和待弟媳全然不同。 不过这感觉只一瞬间闪过,她便不在乎了。 得了她想得的,必定要失去些东西。 与婆母不和就是她付出的代价,丈夫若是给力,与婆母的关系又有什么重要的。 金燕翎从不摇尾乞怜。 气氛僵持,她毫不在意屋里那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被人讨厌是需要勇气的。 婆母冷眼瞧她,见她不为所动,也不离开。 当下便道,“你到硬气。消息左不过这两日就会传出来,也不必瞒你。你父亲前天夜里被锁拿下了大牢。此时……” 老夫人望了眼窗外,一片萧瑟之景,她回头面无表情道,“大约已经提审了,你母亲与娘姨被禁足于府中,不能传递消息。” “昨天你娘家被抄了家,据说查出的东西可不少呢。” 她低下头在炭盆的铁网上翻动着桔子,一股果香在房中弥漫开来。 燕翎一阵恍惚,“你说……我爹被下了大牢,以什么罪名?” “皇上在肃贪,你说还能以什么罪名?” “你父亲身为要员,罔顾皇恩。且看结果吧,要是清官,皇上并不糊涂,会放他出来的。不过……听徐忠说,你搬去新府,装饰甚为华丽,不知钱从何来?” “想必你父亲支持你颇多。” 燕翎插直了腰板,撇嘴一笑,“还不是夫君,不,中,用!” 一股疯狂的念头支持着她,她此时此刻只想把这个一直视自己为眼中钉的老太婆给打倒。 “嫂嫂。”公主喊了她一声,她突然清醒过来,斗气是帮不了自己家半分的。 乞求国公家帮自己估计也不成。 关键时候,大家都自保为上,与罪臣恨不得撇得一干二净。 看婆母的态度就知道,她在责怪自己。 燕翎起身,她要落实这个消息是不是真的。 婆母虽恨自己,却不会平白说出这样的话,八成是了。 她边走边想,想到徐忠那日对她说的话——你这房子装饰的与你夫君的收毫不匹配。 又联想到自己店铺被封,里头有不少好东西。 那些东西是江南织造局,与金陵织造局送来的。 别小看织造,江南织府有织机三万台,男女织工达五万人,一年产值上千万白银。 织造官虽只有五品,却品小权大,有密奏之权。 否则父亲这样的二品要员也不会理会小小五品官。 这些年父亲从两大织造手中拿到的银钱具体有多少,父亲没向她透露过。 不过她探望妹妹时,看妹妹生活中所使所用,并不比她差。 妹妹很怕这个在府里处处压自己一头的姐姐,燕翎连吓唬带哄骗,让妹妹说出了嫁妆之数。 原来,在她出嫁后,父亲在姨娘的哭闹下,为妹妹备了份厚礼。 也许自那时起,本来还算清廉的父亲就走上另一条路了。 一旦尝到权利的甜头,谁还能停得下来? 父亲这些年与她通信不少,常有人送东西给她,父亲叮嘱她一定将东西造账收好。 与她的嫁妆放在一处。 她用嫁妆经营了铺面,父亲的东西却没动过。 突然心念一转,她上了车回将军府,拿出大盘钥匙,直奔库房。 她的厚重的妆奁箱子好好码在那里。 上好的水曲柳木,结实厚重,上面铜锁金光闪闪。 她找到箱角贴的字条,上面有数字,数字对应了账册,里头放着什么写得一清二楚。 此时,她顾不得找账册,凭着记忆,打开箱子,里头的东西却与记忆中的对不上! 燕翎一双手哆嗦地拿不住钥匙…… 第373章 腹背受敌 她又打开一只,东西少了许多。 冷汗顺着额头向下淌,她用力闭上眼睛,心中一时纷乱如麻。 账册!她突然想到,去桌前抽开小屉,却不见了里头的册子。 她胡乱翻找,房门只有她有钥匙,别人进不来,册子不可能飞走了。 突然,她停了手,很多画面浮现在眼前—— 徐忠对她在深意的笑…… 她上车出门,徐忠也出门,两人各走各的。 她去王府找李琮,心中自然忐忑,私看徐忠面色,却似什么也不在意…… 徐忠说,待他得胜还朝,会给她一纸休书…… 消失的枫红…… 一个个画面浮现在脑海中。 她疯了似的锁上库房跑去找李琮。 枫红失踪后,燕翎托李琮回枫红老家去寻人。 她怕枫红出事,又以为她赚足银子,心中惧怕徐忠,回老家去了。 到了王府,李琮说差出去的人还没回信。回了信马上通知燕翎。 又安慰燕翎莫着慌,他即刻进宫,为其打探消息,探完消息会到将军府亲自通知她。 他拍了拍燕翎肩膀,“宦海浮沉,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若真下了大牢,本王着人关照,别担心。” 燕翎昏昏沉沉,坐着马车打道回府。 现在无人可以依靠。 路上摇摇晃晃,她一激灵,又摇头,不可能,那些信藏得隐蔽,不会丢。 那些信上,父亲和她交待货物的交接场所,货物名称、数量,还有提供人。 她心如擂鼓,面色苍白,手脚发冷,伸出手来,手指都是颤抖的。 “稳住,金燕翎,兵来将挡,总有路能走。”她对自己说。 总有路,可走。 到了将军府,她直奔放车的库房,找到自己那辆漂亮得扎眼的小车,钻入车内,翻过矮几,内置的暗箱中,空空如也。 她瘫坐在车厢内,先是一阵恶心,让她干呕起来。 之后眼前一阵黑,是她?害了父亲? 是她的贪婪和野心,是她露出的马脚,是她惹怒了徐忠,是她,都是她的错。 不,不是我。燕翎对自己说,都怪徐忠,怪父亲把自己许给徐忠。 那个没用的,生不出儿子的男人,凭什么把一切错误都怪到她头上? 他暗暗恨着她,还假装好心,说愿意还她一纸休书。 她以为自己能有足够的钱,即使被休,回了娘家,或买个别院,只要有父亲撑腰,有钱,她就可以按自己的意愿生活。 儿子给徐忠,也有灿烂的前途。 她有自己的琮哥哥,儿时的青梅竹马。 几乎,她差一点就有了一切。 燕翎举起那张矮几,疯狂地尖叫着一次又一次砸在马车上。 一切全完了,她心中涌现的恨意,如海底的暗涌,汹涌得快要掀起一场海啸。 她用力吸气,呼气,再吸气,迫使自己平静下来。 现在,她得想办法,先救父亲。 她披头散发,扔下那张空了的矮几,走出车子,不顾马夫们好奇的打量,镇定地走入将军府。 先救父亲,父亲没了,她也没人生的希望了。 徐忠晚间回来,燕翎正一人用饭,见徐忠进屋,也不起身,也不问安。 抬起眼皮打量徐忠,对方自己宽衣,换了常服。 走到她旁边的凳子前坐下。 燕翎用厌恶的目光盯着他,怒气一点点升起,“是你,偷走我和父亲的信件?” “重要吗?”徐忠轻飘飘回答。 “我父亲二品大员……” “二品巨贪吧,昨天常大人逢旨查抄你娘家,财产清单需造册,光是金身菩萨就搜出五座!各种古玩、珍宝、玉器,不计其数。” 徐忠笑了一下,打心底透出开心。 “天降第一场雪我就离京,有了你家这些钱财,本将军势必打个大胜仗,使国公府地位更牢固,更上一层楼!” “燕翎啊,还得多谢你。不过若没你引出的那根线,找出你父亲贪污的证据恐怕要费点时间了。” 他松快地起身活动活动身子,轻蔑地看了燕翎一眼。 金燕翎已不能思考,举起那碗喝了一半的粥向徐忠砸去。 接着连带桌子一起掀翻在地,盘儿、盏儿带着菜碎了一声。 桌子翻倒时,她顺带着扑向徐忠,她多么希望自己此刻是个健壮男子,能一把掐死夫君。 徐忠轻轻一拨拉,将燕翎顺势推上一把—— 燕翎被一股大力推着倒在地上,头碰到歪在一边的凳角,瞬间出了血。 她只能用眼神恶狠狠盯着徐忠。 “燕翎,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问自己后不后悔娶了你。” 徐忠拉个椅子,坐在她面前,双手支在腿上,自上而下俯视着自己的妻子。 “我倒不怪罪你嫁入国公府并非处子身。”他停顿一下,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妻子。 燕翎双目眨也不眨,毫无羞愧,直勾勾看着他。 “你若非这样的性格,也不可能与人通奸,给我生个儿子。”他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 他深爱小公子,当亲生儿子那样宠爱。 那孩子身量较同龄孩子高,一双眼睛尤其美丽。 小公子身体健壮,行为落落大方,彬彬有礼,颇有君子风。 与父亲不同,他很爱读书,不但骑射好,功课也令夫人称赞不已。 皇亲国戚同龄的孩子们都爱与他玩耍,他俨然宫中孩子王。 这是他将来入仕的重要筹码,这些与他玩耍的孩子们,出入王侯将相之家,与小公子一同长大,可想而知这孩子未来一片坦途啊。 如若燕翎只是循规蹈矩的女子,怎么可能生出这样的孩子。 徐忠早知道自己不能生育。 他有通房丫头,也出入过青楼。 所以燕翎为生孩子开始步步为营,他只冷眼瞧着,跟着她的步伐向前即可。 毕竟,图凯从外形、谈吐、武功等各方面,都很优秀,长相还很漂亮。 他很知足,有那么一瞬间起过念头,要不要把燕翎放走,许她和图凯私奔。 后来发现燕翎只想要孩子! 待怀疑图凯通敌,他已下了杀心。 “燕翎,我很感谢你给我一个儿子。也同样感谢你为我立功添砖加瓦。” “你出卖我,徐忠。你拿着我的信向皇上告发我父亲!你这个小人,卑鄙无耻。” “在大周百姓眼中,我是个好将军,是大周百姓的英雄。” “你父亲贪没的银子,顶上大周岁入十分之一了。你自己想一想,他是不是个蛀虫。” “军费现在充足,本将军不日将启程,祝你夫君荡平蒙古吧。” 他爽朗大笑,起身踢开凳子,从此他搬到书房居住,不再踏入燕翎房间一步。 直到天擦黑,门房来报,说王府来人求见。 燕翎自己出门去,看到王府的车停在门口,她挑帘进去,李琮一脸愁容坐在车内。 “琮哥哥……”燕翎被徐忠推倒,头皮磕破没哭,此时却像见了亲人一般扑到李琮怀中,痛哭起来。 李琮抱着她,平心静气等着她发泄心中郁气。 哭了一会儿,燕翎擦干眼泪。 李琮告诉她此次事情不好办,沿金大人这条线,不但江南织造与金陵织造都锁拿进京,还带出一连串官员。 “本王只能想办法,让老大人在牢里好过些。” “没想到我九弟如此果决,心狠手辣。” “带我出去转转,琮哥哥,我快窒息了。”燕翎软绵绵靠在李琮身上。 李琮带她到他们常幽会的地方,窗外凉风吹得凄厉,天黑透了。 车内点着一盏小灯,燕翎又哭了,“若当初家父将我许给你,如今我们一定快活地在一起,连孩儿都已长大了。” 李琮也很心疼,金燕翎启蒙了他的青春。是他唯一付出真心的女子。 他咬咬牙,“燕翎,我这里有一份官员贪污名单,但不是现在的了,不知能不能由你父亲上交皇上,以求宽恕。” 那东西本是李琮留待自己将来再入朝堂所用。是他最后的筹码。 现在他决定跟燕翎,那是玉楼原先窃听记录的官员对话。 他拿到一少部分抄录本。 只是朝局不断变化不知这东西还有没有份量。 车外淅淅沥沥下起小雨,给夜更添几分寂静。 燕翎的泪滴在李琮手上,他为她擦擦泪,手顺着脸颊向下,滑到她光洁雪白的脖颈处,顺着衣领向内探寻。 燕翎经不起他撩拨,发出轻吟。 窗外雨潺潺,两人渐入佳境,突然觉得窗外隔着帘子,有一道很亮的光。 李琮正想喝骂,门帘被人挑开,燕翎自李琮身下望了一眼,便尖叫着掩上衣衫。 门帘处狞笑着的脸——正是夫君徐忠。 徐忠身后暗影里,抱臂站着一个身材修长披着黑色大氅的女子。 一支火把递上前,照亮她清秀的面庞,是李琮发妻常云之,一旁打着火把的,是元仪。 第374章 新封贵人 宫中这几日,喜讯频传。 不但皇后、贵妃有孕,连偶尔被召幸的青鸾也有了孕。 她拿到一份名单,然而这份名单一直在变化。 没别的办法,她只得先给了皇后一份初始的人员最少的单子。 一向温和的皇后看了看单子,轻轻一丢,扔在青鸾面前,柔声细语教导她,“青鸾,给主子办事,得用心些。你看看这名单,上头的名字几乎人人皆知了,这样的废纸,你拿来给本宫,是嘲讽本宫什么都不懂?” 青鸾委屈地跪在地上,心中暗想:你是主子,我可也不是奴才,用不了几天,您就知道了。 皇后斥责她几句,让她快点拿新名单来,否则就将她调到其他宫当差,不必跟随皇上。 青鸾不急不缓从地上爬起来,向皇上行礼,施施然出了清思殿。 她的态度让皇后起了疑心,差人将内务府的侍寝记档拿来。 翻了翻 ,上头并没有青鸾的名字。 她舒口气,这丫头敢这样轻慢,怕是得了失心疯。 然而,没几日,皇上就下旨,封青鸾为贵人,还赞她“秀色掩古今,荷花羞玉颜。” 给了个封号“丽”。 后宫四个女子,单给她加了封号,皇后与贵妃都觉没脸面,容妃却不在意。 她谁都不在意,也不同青鸾来往。 害喜过后,她变得沉默,不再穿那些鲜艳的衣服,也不再纵情玩乐。 未央宫整日死气沉沉,连院中几百岁的松树都比院里的人儿有活力。 之前的生命力,仿佛是场虚幻。 也许,从开始,一切都是她的伪装。 她依旧是那个守着绣楼,望着院中枯燥景致的素衣女子。 她的灵魂永远关在阁楼,只有身体嫁入宫中。 皇上时常来看望她,虽说她为人变得冷漠。但圣眷在,宫里就好过活。 皇后知道青鸾有了孕才知道皇上宠幸青鸾没记档。 她与贵妃首次在这件事上达成一致看法——轻贱胚子。 心中存了对燕翎的轻视。 与皇上有了肌肤之亲却不记档,和私通差不多,只不过对方是皇上。 虽然最后得了名分,到底先婚后育,和先孕后嫁完全不同。 再来请早安时,贵妃笑着对青鸾道,“恭喜啊,妹妹,没成想妹妹这么能干,一下就为皇上怀上龙子了。” 青鸾低眉顺眼,向皇后先礼,再向贵妃与容妃行礼。 小心翼翼坐下,口中道,“多谢贵妃吉言,现在宫中要添四个孩子,皇上开心最重要。” 四人都有了身孕,容妃最先,青鸾最晚。 曹贵妃正打算嘲讽青鸾,宋德海来了清思殿,笑眯眯给几个娘娘先个安道,“皇上着丽贵人伴驾,让奴才亲自来请,还说请几位娘娘多看顾丽娘娘,她刚封贵人,不习惯。” 青鸾得意洋洋起身,草草行礼而去。 宋公公又对皇后道,“皇上还说了,让皇后别约束丽贵人,她害喜得厉害,娘娘要特别照拂一下。” 两人还没走远,曹贵妃便破口大骂,“什么东西,这样嚣张,连皇后也不放眼里。” “大家都有孕,偏她要人照拂,我们都不是人么!” 此后,每皇上要到皇后宫中时,或有时已到皇后宫里,青鸾总是不舒服,来请皇上。 甚至,天气不好,也要皇上陪伴。 大家同是有孕在身,偏她乔张做致到极点。 曹贵妃虽不高兴,但皇上对她温柔体贴,也总安慰她,“青鸾出身、见识不如你,你何必与她见识?你高门大户出身,将来儿子最低封王封侯,不必生气。” 流水般的赏赐搬到青鸾的住处,皇上又为她翻修长乐殿,所以暂时令她住在承庆殿。 那可是皇上身为皇子时的行宫! 这份恩宠整个宫里的人谁看不到? 一时拍马屁的成群,命妇进宫,给皇后请了安都拥到青鸾宫里,礼物与比照皇后的例。 ………… 凤药又回了书房,现在书房只有她一人。 对于青鸾的晋位她沉默以对。 流言却并未停息,青鸾已做了贵人,却依旧和凤药过不去。 明玉气得跳脚,凤药对她说,“做事要沉住气,她是宫女时我既然没出手,现在她是贵人,名分在这儿放着,更得待个好时机,你放心,姑姑心里有数。” 凤药笑笑,如平常一般当差,毫不受流言所困。 连皇上都奇怪了,在书房问她,“凤药真不在意?” 凤药反问,“整个行军过程,凤药与皇上在一起,难道皇上不清楚?只要不换皇上,我就不需要申辩。”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说得皇上哑口无言。 “你倒有将帅之才。” 凤药笑了,“不止打仗要沉住气。胜败乃兵家常事,也不止可以用在打仗上。” 她歪头瞧着皇上,“皇上期待孩子吗?” 皇上边写字边笑,“没什么期待不期待,以后为朕生孩子的女人多着呢。朕不会像先皇那样,子嗣单薄,只要是社稷需要的,朕都要做到最好。” “对后宫女子,朕没有偏爱,雨露均沾。” 凤药大有深意看了皇上一眼,恰皇上也看她,眼中若有所思。 皇上突然说了一句,“整个宫里,只有你懂朕的心思。” “凤药不敢。”凤药赶紧回话,“帝王之心,无人能全懂。” 皇上无奈叹口气,“行了,懂就懂,你又不会害朕。难得有个知己,对朕这样的身份来说,不是好事吗?你总拿对先皇那套谨慎对朕,累不累得慌。” 凤药这才松弛下来。 而她随军一事,终于愈演愈烈,闹到了朝堂上。 被大臣参奏之时,她名声已传得如妲己一般,成了红颜祸水,勾人妖女。 李瑕莫名其妙听着御史激烈狂喷凤药,用词恶毒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静静听完反问朝上的大臣,“你们都这么想?” 诸大臣都低头沉默,其中一人走上前来,是个四品小官,“这些传闻若没几分真,怕是不会传得这么广,再说从未有过女子从军的先例,这位姑姑不但坏了规矩,也坏了皇上的名声啊。” “大家不能不多想,一个皇子带着个宫女一起行军,本来皇上是打了胜仗的英雄,让人说得像离不开女人的纨绔,这如何是好?请皇上处置这位姑姑,以正视听。” 李瑕生气了,冷笑着问那四品小官,“如若有人传闻朕这个皇位继承的不正当呢?” 堂上一片死寂,谁也不敢接腔,这种传闻并非没有。 “传闻与谣言本就分不清,随军的姑姑是先皇下旨放在朕身边随行书记战况。有先皇圣旨存档。尔等不查实证,听信谣言,如疯狗般对一个有功女子狂吠,安得什么心?莫非拿她起个头儿,下次就要质疑朕的皇位?” 他语气刁钻古怪,无人敢接。 “你说她媚惑圣心,是妲己,她为什么拒绝朕求娶之意?想祸乱朕心该入后宫才是,可惜人家也不愿意。” 李瑕双手一摊,语气很是遗憾。 他好笑地看着御史,“你是个言官,说得再难听,都是你本职,朕想知道,这位什么大人,操的什么心?你自己差事当得十全十美了吗?还管朕的闲事!” “御史大人,朕清出这么多巨贪,怎么没有一个是你参奏过的?你失职了!” 他靠在金色九龙椅上,戏谑地瞧着上朝的官员。 官员们只知道新皇是个明白人,却不晓得如此伶牙俐齿。 皇上锐利的目光挨着扫过他们的面孔,谁是谁的门生故交,他查得一清二楚。 今天这个跳梁小丑般的四品官,受了青鸾的指使,这丫头片子,刚入后宫便开始插手朝政,真当皇上是死人了! 第375章 暗藏玄机 晚间他陪青鸾用膳,问她,“皇后可有为难你?” 青鸾恃宠而骄,“皇后不喜欢妾身呢。” 皇上压住眼底一丝厌倦,笑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告诉朕,朕为你做主,别让腹中的孩子跟着受委屈?” “她总给臣妾脸色瞧呢,还说臣妾早就侍寝却不记档,不守宫规。” 青鸾撒娇道,“皇上怎么夜里不留在这里,陪伴臣妾?” 皇上温声安慰她,“你先安心养胎,孩子健康生下来,朕给你升升位分,对了,你不喜欢凤药侍书吗?”他闲聊似的问。 “皇上怎么这么问?青鸾哪敢不喜欢凤姐姐啊。” “呵,那就是不喜欢喽。以后朕不叫她与你见面。传旨叫小桂子就行。” 青鸾笑着说,“妾身喜欢凤姐姐,不必专门让小桂子,我与姐姐见面还能说说话。” 她自然想见凤药,好向她炫耀自己如今的荣宠。 皇上第二天赏了她内务府新来的衣料首饰以及刚配出的新香料。 还让小桂子带话,说连皇后还没用上,便先给她了。 这话怎么能瞒过皇后,青鸾已经成了宫内外人人皆知的皇上心尖上的红人儿。 连带她父亲都升了官。 …… 这几夜,每天晚上,皇上都召见曹家与徐家主将,一起商量对蒙古的战略。 宫内外一片肃杀之象。凛冬已至。 此时正是颗粒无收的季节,蒙古是游牧民族,冬天全靠抢劫。 战线附近只有数个村庄,再远些有县城,不过靠着抢这些村落度过严冬,很难。 曹七郎道,“臣有一计,必能成!” 徐乾徐忠都瞧着七郎。 七郎一笑,“只是损了些。” 凡蒙古能到达之处,村庄与县里都不留粮食。 每家每户登记姓名人口,按日将粮拨到衙门。 承诺百姓粮食每天都有,但只能按日分拨。 若是敌人没粮,定然要抢这些地方,我军暗中埋伏,伏击敌军。 这是其一,待他们饿上一月,必定要乱,这时用大批粮草做饵,假装输送军粮,这个粮必须足够多,用真粮也在所不惜,纵容对方细作把粮食数量、路线都报过去。 徐忠大军伏击对方。 七郎就在侧翼等待,冲击对方整个部队腰部,将对方打散。 徐乾自外围包抄,这次动了全部军队,只求全歼敌人,不要俘虏。 大家一时都没说话。 这战略说出来简单,做起来,很难。 最难为的人,是归山。 军令如山,百姓一天断粮,他要提头去见将军。 哪怕是皇上的姐夫,也断不能纵容。 “这件事还得与归山商量,看他愿意不,另外,朕得与皇姐说一说。” 皇上为难地叹息一声,大公主对他有大恩,他得保住归山。 一日一送粮不只难,还危险啊。 蒙古游骑兵是出名的厉害,马背上的民族,以胜者为汗王,用竞争的方式保持民族的攻击性。 归山出了事,皇上没脸见大公主。 几人正无话,殿中一片寂静,小桂子通传说丽贵人给几位大人送茶与点心。 帘子一挑,青鸾进了含元殿,手上端着沏好的热茶,暖暖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宫殿。 说是点心,也算宵夜,有肉有菜,倒也周全。 大家谢过丽娘娘,都是军队中人,也不客气,围坐在一起,烤着火吃喝起来。 青鸾告辞出来,转头去了未央宫。 与容妃闲话一会儿,顺口说,“姐姐可知皇上这几日不来,是为着打仗的事在忙?” 容妃恹恹的,几个妃子中,她有孕最早,现在已快临盆。 纤细的身子挺着大肚子,整个孕期,她一直不思茶饭,害喜了整九个月。 “方才我还在殿中见了徐家两位将军与曹家将军。” 眼见容妃变了脸似的,直着眼睛望向宫门,一双手抖得拿不住茶杯。 青鸾赶紧起身告辞,“妹妹身子不适,不陪姐姐多说话,先回宫了。” 青鸾刚走,容妃披了大氅拿起一件东西便出了未央宫。 天空飘起零星小雪片儿,碎琼乱玉,月色下,容芳身上那件鲜红的大氅格外醒目,向着含元殿匆匆而去。 贴身宫女眼着一起跑出去,一个劲劝她,“娘娘,天这样冷,回宫吧,想见皇上,明儿见。” 她含着泪只管赶路,口中小声说,“明天?明天就见不到,永远见不到了。” 走到含元殿门口,她又犹豫了,就这样闯进去,里头不止有他,还有别人在啊。 她在门口犹豫踯躅,欲进又退。 心中乱糟糟的,不知不觉就了半个时辰。 宫女跪在薄薄一层雪上劝她,“求娘娘,雪下大了,娘娘回去吧,冻坏了,皇上心疼,奴婢死也负不起这个责呀。” 容芳的心里全是过往的回忆,完然听不到宫女说什么。 她两眼直勾勾望着含元殿透着暖光的窗。 头发上落了满满一层银白,毫无知觉。 直到听到含元殿几人告辞出来。 她就这样远远的,呆呆地看着徐乾的身影走出含元殿大门。 此时,她的声音像哽住一般,连喊出声也不能够。 徐乾似乎有所感应,向她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秒,她哆嗦地伸出手,手中拿着一条大红剑穗。 两人遥遥相望。 那一秒,长得仿佛过完一生。 随后,徐乾像不认识她一般,回过头与哥哥一起向前走。 地上留下一串脚印,他的身影越来越小,甚至没有回头一下。 容芳失魂落魄向未央宫回,宫女扶着她慢慢走。 她失了魂,双脚麻木而机械地移动着。 快到宫门,突然回魂般,腿上却软了,跪在雪上地,吓得宫女狂喊,“来人呐!” ………… 容芳早产了。 宫门口,她破了水,被宫人抬入宫中,产婆来接生,她体力不够,生了一整夜加一白天,方产下个瘦伶伶的公主。 凤药接了消息,深夜便陪在容芳身边,心中对青鸾起了前所未有的憎恶。 这憎恶比她传播自己的谣言还猛烈。 含了对容芳的怜悯,对命运弄人的无奈。 容芳确如她所了解,心肠又软,人又直白。 赤芍之死是个意外,并非她有意害人。 青鸾却不同,她既知道容芳的心结,还特意告诉容芳徐乾来了。 这就是存心害人。 凤药此时不能动手,她虽不知皇上打了什么主意,也知道皇上并不喜欢青鸾。 从前只是对青鸾无感,自青鸾入后宫,皇上由无感变成对她厌恶。 满宫都道皇上偏宠青鸾,凤药却瞧得出皇上着力隐藏着的不耐烦。 凤药知道李瑕心思深沉,偏宠青鸾必定有所图谋。 她只需等待,关键时推上一波即可。 所以,此时虽然生气,还压着脾气,不动声色。 这小公主很争气,虽瘦弱,却很顽强,奶娘欣慰地来回禀,小公主吸起奶来十分有力。 她拼命地想活下来,多么像刚入宫的容芳啊。 凤药走到她床边,拉起她的手,轻声道,“我都知道了,你现在该明白了吧。想活得好并不难,为难你的,一直是你自己。” “你现在有了公主,可以不让她过你过的日子,可以给她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这样不好吗?” 容芳腊黄的脸上浮出个浅浅的笑意,将一整个产程握紧的拳头摊开,里头躺着一条剑穗,她不舍得说道,“姑姑,帮我烧了吧。” 凤药回头将那东西丢到火中,“看,忘了一个人,放下一段执念,不难吧?” “好好活,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养好身子,多生几个孩子,你就多了几个亲人,他们会无条件爱他们的娘亲。” 容芳的泪水流下来,她用力握着凤药的手,“谢谢你,凤姐姐。” 凤药安慰好容芳,马不停蹄来到青鸾宫里,此番她要好好敲打敲打青鸾。 第376章 旧案重提 双方行了平礼,气氛剑拔弩张,凤药面无表情道,“特来给丽贵人报个喜,容妃平安产下一位公主。” 她锐利的目光毫不留情盯住青鸾,盯得青鸾有点慌神,移开眼神。 凤药向前一步,咬牙低声说,“每个女人生孩子,如在鬼门关走一遭,你怎么知你的那一遭一定好走?” “本姑姑在宫中许久,伺候过先皇与太后,从没见过靠害人而上位之人。”她恶狠狠地看着青鸾。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此话丽贵人记好了,好自为之。” ………… 皇上与徐忠他们商量好战略,徐家两子与曹满不日将启程奔赴边关。 所以,与大公主的见面不能再拖。 皇上只得硬着头皮去找皇姐。 公主听了李瑕的话“腾”一下从椅上站起身,怒不可遏,“皇上,你答应过我,召回归山。” “打完这仗便召他回来,且朕会保他平安回京。” “那地方条件恶劣不说,粮食短缺会让敌人像饿狼一样凶猛,我已失去牧之,不能再失了归山!” “朕与几位将军制定了战略,一定能打败蒙古叛族。” 公主冷笑反问,“不伤一兵一卒?” 皇上沉默,公主步步紧逼,“我要九弟保归山万全。” “皇姐!这关系大周国运,关系日后朕的革新……” 凤药从后面轻轻拉了皇上一把,打断他,向前一步,对公主先行礼。 而后道,“不是皇上不召归大人。皇上只你一个亲姐,愿意保全归大人。” “公主殿下可亲自写信说皇上允许归大人回京不参与之后的战争,看归大人可愿意,他若愿意,皇上另派人去接替,他若不愿呢?公主是打算强把自己的意志转嫁到他头上,还是遵从归大人自己的意愿?” “还请公主细思自己夫君是何等样人。” 公主沉默,在房中来回踱步,凤药见她态度松动又劝,“归大人是保军需的,在大后方,又不上前线,风险比将军们小得多,若有伤亡也先是将军们呀。” 关于用粮食引诱敌军,凤药并未提及。 公主仍然生气,不回答,直到皇上要离开,她仍是沉默着,表情阴沉。 空气冷清,雪停了,两人踩着积雪向含元殿去。 随行宫人离得很远,凤药小声问皇上,“现在百官都要求放出皇太后,皇上怎么看?” “凤药怎么想?” “关起来的人,是不会犯错的,皇上倒是安生少心,她也安全。” 皇上侧目看了凤药一眼。 “皇后常去探望太后。”皇上叹息般说了句。 “他们王家不会放过朕,也不会给朕革新的机会。”皇上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 当天,李瑕下旨,解了皇太后的禁足。 并大修她所居住的长生殿,并日日去请安。 一连数十日皆是如此,大臣纷纷上折称赞皇上重“孝道”。 这日,皇上没头没脑说了句,“也差不多是时候了。”问凤药,“内务府新配的香分发下去了吗?” “分了。”凤药拿出披风为皇上披上,淡然道,“今早分了榭布罗香。” 皇上衣衫上散发着他这些日一直用的“茵墀香”。 这段时间的香皆是黄杏子所给的药香方子,很是奇异脱俗,得到各宫女子喜爱。 两人步行到长生殿,例行给太后请安。 殿里收拾得虽不如清思殿那样雅致,却也舒适宜居。 一股清幽的香气在殿中扩散。 太监日日来送当天用的香料,说是内务府为各宫统一配的,每天不同。 当天的焚完了,第二天再送新的。 两人行礼,大家彼此心中都清楚自己在对方心里是什么角色。 太后也不假装亲热,淡淡道了声,“起来吧。” 宫女送上茶,摆上果饼。 皇上捏起一块笑言,“一早什么也没用,这会儿真饿了。那就谢太后赏了。” 他吃了两块,又饮了盏茶。 寒暄几句,太后便称自己累了,请皇上随安。 凤药瞧着皇上此时脸色蜡黄,正强忍不适,好在长生殿无人注意。 一来这里宫女太监少,二来,这些人都是皇上新分过来的。 每隔月余,长生殿的宫女太监都换上一批。 只许大宫女长留长生殿。 两人走出长生殿没几步,李瑕一头栽倒在雪地上。 ………… 再睁眼,他已躺在含元殿的休息房中。 头疼导致胃里也不舒服,他撑着床坐起,一歪身子,吐到盂盆中。 太医院全体出动,跪了一地。 院正一头汗,颤巍巍不能语。 皇上喘着粗气问,“朕这是怎么了?” 几位名医跪上前来,一同磕头,“皇上,恕臣愚钝,症状是中毒,可是却查不出毒素啊。” 凤药适时插上一句,“那岂不是和先皇一样?” 此话一出,举殿安静,谁也不敢出声。 皇上冷笑一声,“若朕死,也要把你们这群饭桶先全部斩了。” “都出去,商量方子,煎药来朕服。” 其实,李瑕的确微中毒,不过并非饮食之类造成,而是两种植物香料相冲相克造成的。 为这一天,凤药与李瑕等了多时。 方子是黄杏子提早就给凤药了的。 每日配的香料中只有这两种是用来陷害皇太后的。 一种便是皇上素日用的茵墀香,他不爱用香,为着这日一直坚持使用。 宫里所有女子,每日发新配香料,只有谢布罗不能与茵墀香同用。 李瑕深信先皇中毒就是出自皇太后之手。 自己此举不过为了引出旧案。从前是先皇没深查太后。 他身为儿子想再启旧案,得有借口。 另外,他想找到太后毒害先皇的证据。 内心深处,他知道这种说辞只是用来说服自己的借口。 若无太后动手暗害皇上,他也不会这么快坐上皇位。 阴差阳错,皇太后助了他快速登基。 先皇的死因,当时他还是九皇子,心中便决定不会罢休。 所以当时清思殿所有宫女太监全部圈禁起来。 只待今日。 所有事情的突破,都需先撕开一个小口。 含元殿封锁了皇上疑似中毒的消息,为的是稳住皇太后。 李瑕与凤药讨论过,两人都相信,那么好用的毒药,谁用过都不会舍得丢掉。 那药查不到来源也查不到毒素,再有人中毒仍然无解。 他喊来内务府总管,此时皇上中毒的天大消息还没传出去,总管巴巴跑来,却见含元殿内一片肃穆。 他吓得有点结巴,“皇,皇上?您喊奴才有什么吩咐?” “把所有伺候过皇太后的贴身宫女名单开出来,朕马上要,并且不要走漏风声。” 之后,他令凤药到圈禁皇太后宫人的地方,透漏自己给皇太后请安,再次中毒的消息。 并告诉为些奴才,皇上已经打算处死所有宫人,算对先皇之死有个交待。 除非,有人提供谋害皇上的有关线索,可缓期执行此旨意。 找到真凶,大家都不必陪死,不但如此,还重赏升职。 一边是死亡威胁,一边是升官发财,让他们自己选。 凤药依言而行,还没等她走到关押宫人之地,内务府已神速将从前伺候过皇后的所有宫人都开列名单,并圈出贴身宫人和太后比较信任的宫人名字。 这是个废弃的宫房,长久无人居住,里头杂草丛生,也没什么家具了。 所有人犯都在地上打地铺,勉强凑合住。 门口值守的侍卫见了凤药行过礼,打开门。 里头听到外头响动,都挤到门口处。 凤药站到大门处,闻到里头的骚臭气味,差点呕吐。 从前跟着太后的宫人,一个个光鲜亮丽,比低品京官还光鲜些。 如今一个个蓬头垢面,比流浪狗都不如。 他们惊恐又含着些许期待看着面前衣着鲜亮的女子。 其中一人认出凤药,大喊道,“是凤姑姑,凤姑姑安好。” 其余人纷纷跟着问好。 凤药心中五味杂陈,道,“我来瞧瞧大家,已和侍卫大哥说过,大家出来说话吧。” 众人都走出来,贪婪在呼吸着虽然清冷,却十分新鲜的空气。 大家围上前来,期盼凤药带来什么好消息。 得到的消息却如五雷轰顶。 “今日我与皇上去探望皇太后……皇上从皇太后处出门就晕倒,太医说——” 她故意打住,只觉其中一名宫女十分惊恐。 “太医说皇上症状似是中毒,却查不出是何种毒素。” 此时,天地茫茫,冰天雪地间,一群人呆愣愣消化着这个再坏不过的消息。 “你们……大约是,活不了了。” 第377章 关键证据 这话一落声,大家伙全都呼嚎起来。 有蹲下的,有一屁股坐地上的。 只有那个宫女,萧瑟地抱着肩膀后退几步,眼中倒是惊惧。 “本姑姑怜悯各位,大家都是奴才,姑姑向皇上进言——你们都是跟随皇太后多年的老人儿,谁能提供有关先皇中毒的有用线索,全体都能保住性命。” “你们别忘了,你们虽是伺候太后的人,可你们终归是皇上的人。只是分给太后使唤罢了。想不想保命,全在你们。” 她说完,走开一点,将从前掌事姑姑与首领太监叫过来。 问二人道,“出事那日留在皇后身边的是不是那个小宫女。” 她指了指方才那个与众不同的年轻女孩子。 掌事姑姑回忆了一会儿,肯定地说,“对,那天奴婢没在跟前,内宫的确她在听吩咐。” 凤药认为还有种可能,下毒的事是皇后亲自动手。 既然毒药不是宫中常见之毒,是罕见的动植物混合毒,肯定不会是近期配出来的。 况且,太医院不敢配这样的东西。 京城中的各药房,皇上叫玉郎查了个遍,并没有人知道或听说过这样的毒,更别说配出来。 该是机缘巧合下得到的。 “你们想活吗?”凤药怜悯地问二人,“咱们早就相识,也是一场情分,我倒想救一救你们。” 太监早就识趣地搬来一张旧凳子,用油亮的袖子擦擦,请凤药坐下说。 两人都向雪地上一跪,“求姑姑指个明路。” “我觉得那孩子知道些什么,不如你们去问明白。我就在这里等着回话。” 二人点头如啄米。 他们没在外面停留,将所有人都带到殿内。 不一会儿就听到里头吵嚷起来,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之后,传出人的哭声、劝解声、嘟囔声…… 待一切安静后,首领太监和大宫女出来,脸上带笑,太监弯腰小声说,“姑姑,咱们真的问出点儿事,后头能不能洗清冤屈,全仗姑姑了。” 原来,真如凤药推断,小宫女并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甚至直到如今,她仍怀疑那天的事,仍怀疑皇后是被冤枉的。 她把自己那天做的事全部复述一遍。 只有一件事情是可疑的。 在番医到清思殿前,皇后曾叫她取了一只小瓶子,瓶子在皇后寝宫中,放在一只空的珠宝盒中。 只是只拇指大小的方条瓷瓶。 瓶身不透明,看不到里面的东西。 扎完针,皇后让小宫女带番医去洗手领赏。 前后没多久便回了殿中,回去时皇后仍然坐在榻上,轻轻捶打自己腰部。 番医药包如常放在原处。 之后就是皇上中毒之事。 这瓶子现在不知还找不找得到。凤药心中暗自思忖。 但愿她不舍得扔掉。 只要它在,就不可能找不到。 这件事其实没那么难,皇上一直留在太后身边的大宫女,是皇上特意指过去的人。 凤药得知这些消息,心中已有了打算。 她回到含元殿,皇上一直在等着,凤药散了宫女,叫太医也都出去等,将方才情形详细道来。 接着她猜测,“臣女认为那药现在还在太后身边。” 皇上背手在殿中来回踱步,“她敢做这样逆天之事,难道不该在皇上中毒之时便丢了这药?” 凤药摇头,“但凡用一种手段杀人得了手,这人几乎第二次再杀人会用相同手段。” “臣女断定这药还在太后手中。” 她当机立断,“请皇上找个借口给太后身边大宫女个差事,将她带过来,臣女想当面问问。” “这好办。” 皇上让内务府传旨,让掌事宫女到内务府领新的棉帘,并冬至分发的赏银。 宫中规制,凡领银子的差,都要大宫女亲自领取按手印。 太后的大宫女被内务府领到含元殿。 她进门跪下,等着皇上问话,看她模样,皇上私下应该不少见她。 凤药走到她面前,先是站了会儿,沉默能带来压力,那宫女果然将身子伏低了一些。 “你听差这么久了,没功劳也有苦劳,家里都还好吗?” 宫女不敢抬头,“谢姑姑关心,家里都好。” “你家住南湾胡同,那里又乱又脏,你进宫许久,怎么没给家人换个地方?” “奴婢无用,月例都送出去了,怎么使奴婢也不知道,家中兄弟姐妹多,精穷,哪里这么快就能搬得走?” “你只需完成姑姑交给你的任务……” 凤药蹲下身看着那宫女,“姑姑送你全家一套三进宅院,位置在绣坊街。” 那里与御街只差几条路,多是大户人家居住。 宫女一时又喜又恐,几乎趴在地上,“只求姑姑给的差,奴婢能做好。” “你抬起头。”那女孩子听话地抬头,生着一张伶俐的脸,凤药满意地点头,“好孩子,你一定能做得好。” 她细细嘱咐一番,又问了几个问题,两人约定见面的地点。 太后虽然解了禁足,与当今皇后也时常见面,传递消息。 但她宫里没有可靠宫人,便不敢太放肆。 ………… 皇上大兴科举,选拔人才的事再一次被多数臣子否决。 太师在一旁察颜观色,见皇上提议被否脸上一片淡然,并不以为意,心中便对皇上存了几分轻慢。 皇帝强压怒火,镇定自若挥手退朝,他心知自己再不做出改变,往后的革新都是痴人说梦。 退朝他去了书房,那里能让他心静。 书房没旁人,他才敢发出胸口这团闷气,抄起桌案上的砚台高高举起。 片刻后又轻轻放下,自言道,“愤怒只是无能与恐惧的表现。朕不是这种无用之人,朕想做到的事,必要做到。” 寒门学子能入仕,将一举改变现在大士绅勾结把持朝堂的局面。 一言堂只会让大周政务不畅,驻步不前。 他要做的是振兴大周,令整个国家在他手上进入盛世。 谁也不能阻挡他的脚步,为达这个目的,他将不惜一切代价。 凤药佩服地看着皇上,“皇上必定达成所愿,臣女愿一直陪伴皇上左右,成为您的左膀右臂。” 皇上郑重对凤药说,“朕有要事交予你。” “若你能拿到太后毒杀先皇的证据,便是朕扳倒太师的第一步,朕自当好好奖励你。” 凤药跪下,“臣女竭尽全力。” 后头两人细聊了许久。 太后贴身宫女是皇上亲自挑出的小人精,很是伶俐,回长生殿,太后问话,她回得滴水不漏,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 太后内室不让普通宫女收拾,连贴身宫女也不让进寝宫。 这药一定在寝宫中。 太后用过早膳会在院中散会儿步,时间太短,走得也不远,小宫女只能抓紧时间到处看看,没机会细找。 她将情况报告给凤药,凤药想了想,教她,“下次,你放件东西在太后寝宫,等太后回来时你再出来,太后若斥责你,便说你过来取东西。” 这女孩子十分通透,当下便领悟了凤药的意思,领命而去。 这日,她瞅准时机,把自己正给太后做的盖腿的拼花百纳被放在寝宫凳子上,待会只说自己拿新被子来比照旧被大小即可。 第378章 窝赃之处 她假作无意放下被子出了内室,太后披了披风要出门,一眼看到那小被子,将春红喊来,“你这孩子太大意,正做的活怎么丢在这里,拿出去吧。” 春红心中一惊,连忙行礼道,“太后恕罪,奴婢粗心,这就拿走。” 太后看她抱了被子离开,披好披风出了正门。 小宫女见她前脚出门,后脚进内室,开始在房中翻找起来。 她虽年纪不大,却是一早进宫当差的,由于为人机灵,一直给贵人做贴女宫女。 女人们爱在哪里藏东西,她大约是知道些的。 当下便找寻常的床下、褥下、妆台、妆盒、她认定这么重要的东西,太后不会叫远离自己视线的。 万一放的地方不对,谁误用了,扔了,都是问题。 太后既然留着,便还想在重要时刻派上用场的。 这东西的金贵程度堪比太后时常拜的镶金坐佛。 春红又摸床梆,一边心中思索。 皇上才翻修过这里,若有机关定能找出来。 藏东西的地方不会在墙中的密室,难道会给了现在的皇后,藏在原先清思殿? 那样就糟了。 她正想着,听到门口脚步声,她连忙走出内室,太后正由着宫女脱去披风,见她自内室而出脸一沉问,“哀家不在内室,你一人到内室做什么?” 春红倒也不怕,笑着举起根针,“方才为太后做小棉褥,才发现针丢了,吓得奴婢魂都没了,若掉在太后房中,扎到太后,奴婢还要小命吗?” 她将针别在自己胸前衣襟上,过去扶了太后进寝宫。 太后目光扫向一处,春红暗暗记在心中。 此后单独能呆在太后寝殿的时机更少。 好在太后寝殿很小,她不喜欢阔大的房间,说不聚气。 她的目光扫向的方向就在床铺那边。可以放弃寻找梳妆台等地方了。 又得了几次机会,床铺被她摸了个遍,没有任何机关缝隙,每块板子都被她摸个遍,并没发现可以藏东西的地方。 她站在那日皇太后站过的地方,顺着她的目光——的确看的就是床的方向啊? 到了与凤药约见的日子,两人约在御驷院,这里依旧荒芜。 她按凤药要求,拿了只小包,先到御驷院,等了一会儿,听到有人进来。 却是做了太监装扮的凤药。 “姑姑也太小心了些。”春红笑着说。 凤药却很严肃,“做事就要做到谨慎的极限”。 “万一被人发现,你就说是托了太监把你存的东西拿出宫变卖补贴娘家,这种事宫里一直都有,没人会苛责,不为几个钱谁愿意来这里当奴才。”凤药说道。 春红追问,“若主子较真,非问是哪个太监呢?” 凤药一笑,“这才是你应该想的——你觉得赖给谁比较好?” 春红眼珠一转,“要我就说是桂公公。他与姑姑同在皇上身边关系肯定要好,再者说是皇上的人,太后就是想查也得掂量掂量,就真问了,想必桂公公看在姑姑面上,也能为春红圆这一次谎。” 凤药很满意,春红将自己所作所为,并所见所想一股脑告诉了凤药。 凤药寻思片刻,心中生出一计,只是冒些风险。 她喊过春红,小声交代一番。 这日,太后就寝,春红在寝房外铺个地铺守夜。 半夜时,西暖阁走水,浓烟冒得到处都是。 春红被熏醒,急忙跑到床边喊起了太后,拉起太后要跑。 太后却不慌张,跟在她后头走到院中。 她又冲回房去拿了厚披风出来为太后披上。 太监仅用了几盆水就熄灭了暖阁的火。 原是那里放的炭盆阴燃,旁边放的针线活掉入盆中引燃了床铺而已。 火并不大,都是烟雾。 春红瞧太后气定神闲甚至没多看寝房一眼,且这几日她一直暗中注意太后一举一动,几乎一直呆在寝宫周围。 不存在转移了东西的可能。 这个藏东西的地方,一定是不怕火的。 她没事就思索,日常陪着皇太后时也时刻注意。 一天, 皇后带着贵妃与出了月子的容妃来给太后请安。 太后身子不适,歪在床上休息,似睡非睡,便要春红将几人带进来。 几人按规矩要向太后行跪拜大礼,皇后打头,贵妃错她半个身子,容妃在最后。 三人跪下时,太后便坐起来,脸上带着不快,但没阻止。 这次请安,皇后还没暖热凳子就被太后以身子不适赶走了。 春红脑中似划过一道闪电,她终于知道太后将东西藏在何处。 她又兴奋又紧张,很怕太后给东西换位置。 好容易挨到与凤药约定的时间,她赶紧将自己的猜测说给凤药。 那药——藏在地砖之下。 所以,太后不怕走水,再烧也烧不到砖下面去。 擦地的小宫女向来是将抹布拧干一块块砖擦的,也不存在渗水问题。 一定是这样的!凤药只觉心中怦怦直跳,先皇离世的真相马上就要揭开。 “你是怎么想到的?”凤药问。 春红有些小小得意,“因跪拜磕头时,空心砖很容易就磕得砰砰响。实砖是没有声音的。” 不知哪位妃子跪的地方恰好就是藏药的青砖。 所以太后不快。这东西太重要了,事关性命,太后一直加着万分小心。 不能有一丝差池。 凤药却在想另一件事——但为保万全,这块砖得要太后自己揭开。 若是扣下她,而行搜宫之举,万一没拿到赃,反受其累。 拿到赃,太后也可以说是别人藏的东西,她毫不知情。 皇上现在处于劣势,不能再受任何事的牵连。 想到这里,凤药从怀中掏出一张房契,“好孩子,你家的房子,姑姑已托人出宫买好了。这是你应得的奖励,事成之后,我要调你到含元殿做御前宫女。” 春红喜欢得脸都红了,当下给凤药磕头,“姑姑对奴婢的再造之恩,春红不敢忘。有什么吩咐您只管说。” 又不怕凤药笑话,脱了鞋子将房契折起来放在鞋垫下才放心。 凤药想起从前自己在青石镇,也如春红这般年纪,也如她一样小心翼翼守着自己那点财产。 她感慨万千,收了心情,与春红选了个日子,交待好事情,两人分开。 回了长乐殿,春红开心地哼着曲子,却见太后板着脸站在殿中门处看着她。 她心中一跳,脸色也变了,小心地跑过去,“太后要去哪里,奴婢伺候您。” “哀家不到哪,就想问问,你到哪了。” 她直勾勾看着春红,把春红吓得脸色发白。 “跪下。”太后回身走到座椅处,安然坐下,“你去哪,见了谁,照实说不然即刻拿去打死。” 春红的汗珠瞬间顺着额头滑下来。 她结结巴巴,突然跪下大哭起来,“太后饶命,实在是家里过得不好,奴婢才出此下策的。” “家中兄弟姐妹众多,父母身体七灾八痛,银钱不够使,奴婢日常得了赏,都存起来,托公公给带出宫卖了钱送到家去。奴婢实在没办法,这点月例一家子吃饭都不够更不必说瞧病了。” 她哭得凄惨,太后并不心软,叫来个宫女搜她身,搜出一张小小的包袱皮。 “这是奴婢包东西的布,太后开恩。” 皇太后接过包袱皮仔细瞧了瞧,有些地方已经勾丝了,应该装过首饰类的东西。 这丫头平日穿着素静,怎么说她也是太后的贴身大宫女,位分不低,比着其他宫的大宫女却寒酸不少。 太后心中万般滋味,没心思处罚她,自己落魄连奴才的日子也不好过。 “走吧。以后……算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太后挥挥手让她走开。 第379章 人赃并获 太后自己也说不清,留着那药做什么。 也许是对皇贵太妃不满?只是她俩几乎没有可能见面,更不用说近距离能接触对方。 还是想伺机毒死老九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接自己的儿子还朝? 她一腔愤懑,为儿子谋求皇位的心思从未熄灭。 四皇子好好待在封地,只要他还在,太师也在,他们王家,还有希望。 她郁郁地闭起眼睛,她需要好好休息休息,这数十年来,劳心劳力,太累了。 ………… 凤药这晚一直在思考,如何能一击即中。 她只有这一次机会,春红已经试探过两次了。 太后皇宫生活数十年不是白过的,惊动她,再想找这瓶药,如大海捞针。 春红只是做出可信度比较高的推断。 她不敢让这丫头真的撬开那地砖看看真假。 只能冒点险,那东西不怕火,太后一定不敢让它泡进水里去。 只需水淹寝殿就能得到答案。 凤药所了解的太后,既谨慎,又敢于冒险。 她一定会拿出药瓶确认其是否完好无损。 下定了决心,她又细想了后头的计划,这才入眠。 辰时,是宫女们打扫,擦洗宫殿之时。 那日清晨,春红起来帮太后梳洗,小宫女在屋里进进出出忙着擦桌案,摆件。 最后一步方是擦地。 春红压住紧张的心情,一点点帮太后梳头,她的任务很简单,当着太后的面,踢洒那盆洒地的水。 梳好头,太后要到外间用早膳,春红帮太后拿暖炉及随身手帕等物品。 走至水盆边,心中窃喜,盆子离目标地不远,她假装脚下一滑,一脚将满满一盆水踢翻。 “死丫头,放水不看着点,放路当间儿!”春红破口大骂。 小宫女赶紧求饶,一边拿抹布擦着地面。 骂了两句,春红抱着东西走到太后身边,见太后整个人紧绷绷的,盯着擦地小宫女。 “太后饶过她吧。她年纪小,做事毛躁,回头奴婢再教训她。” 太后盯着她用毛巾将地上的一点点吸干,拧到盆子中。 她按了按太阳穴,告诉春红自己突然头疼,缓缓再吃饭,叫所有人都出去,殿中不必留人。 “是。”春红小心翼翼扶太后回寝宫,太后挥挥手,厌烦地叫她也出去。 她走出主殿,将门掩上,此时殿外的院中几个太监都还在洒扫。 “太后头疼,吩咐咱们都先停下手里的活,回自己配房去,待会听吩咐再做事。”春红低声吩咐。 等清了院子,她焦急地等着,心中如有蚂蚁在爬。 凤药与皇上一前一后进入长生殿,春红无声地做个“请”的动作。 凤药前头先推开了门,寝殿与中堂中间隔着一道珠帘,清楚地看到太后蹲在地上,旁边放着一块砖。 皇上直走到她身后,方才作声,“给太后请安,不知太后为何做此不雅之举?” 凤药抢先一步,假装扶太后起身,看到她手中抓着一只瓶子。 此时她不再客气,一把抢过药瓶,正是被关起来的小宫女说的,长条瓷瓶,拇指长短。 太后勃然变色,怒道,“一个宫女,敢和哀家无礼,皇上,给哀家治她不敬之罪。” 皇上负手站在门口,面上平静无澜,“皇太后怕就是用这药害给了先皇的吧。” 一句话出口,太后面如土色,两人对视良久,她恶狠狠地瞪住皇上,“贱种,污蔑本宫!” 凤药走出殿外,招呼春红并宫中所有宫人过来。 当场宣布,皇上亲眼看到太后从地砖下挖出毒杀皇上的毒药。 ………… 毒药一案,在皇城掀起轩然大波。 由于此毒经大夫看过,并非产自本地,药材使用与本地大夫完全不同,可以认定并非宫中产物。 且皇宫中的毒药几乎都是经由口服起效,此毒却经过血液起效,十分罕见。 太医院用动物做实验,证实中毒后的过程与症状与皇上一样。 连伤口的气味也相同。 只不过他们直接沾了药水针刺小动物,死亡过程很快。 太后将药涂在烛芯上,量少了许多,又在皇上刚中毒时,就被划了伤口,挤出毒素,方才拖延了许多时间。 实乃不幸中之万幸。 春红被调至含元殿做一等大宫女,一跃成为新晋红人儿。 凤药连跃两级升至三品掌侍。 虽一字之差,所食俸禄与权柄大不相同。 目前在后宫已是最顶级女官。 也是大周朝唯一做到三品的女官。 “凤药,你已可以在宫外安家置业。夜里也能出宫。” “臣女习惯住宫里,有事再回也一样。”凤药笑答。 ……………… 被捉奸那日的情形犹如做梦。 燕翎被关在将军府单独房间内多日,仍觉不真实—— 随着徐忠狞笑的面孔,他伸过粗壮的铁臂一把揪住李琮衣领,轻轻一拉,李琮大叫着被拉出车外,丢在冰冷的泥地上。 “怎么样?”徐忠嘲讽低头问李琮,“郡王觉得内子滋味如何?” 其余人等都自觉后退数丈开外。 李琮抬头,脚跟刀扎般疼痛,他勉强用一只脚站起身,看了一眼自己的发妻。 云之眼中三分凉薄,四分嘲讽,五分轻蔑,这眼神刺痛李琮自尊。 他不及说话,徐忠大耳刮子便带着风扇过来。 一连打了四五掌,打得李琮单腿快站不住,好在徐忠一只手拉住他手臂,不让他摔倒。 “李琮,你死可有脸去见先帝?”徐忠冷冷问他。 打他,并不是为着泄愤。 他对燕翎早没了感情,只是那么多下人看着,不打几下,人人当他没脾气,甘愿戴这顶绿帽。 李琮在他手中,如个纸片人似的,由着他搓弄,毫无还手之力。 初被抓奸,李琮有些蒙,此时已回过神,倒人不倒架,他猛地挣开徐忠的控制,“徐将军,我与燕翎青梅竹马,你若肯休了她,我愿意娶她进门。” 徐忠侧脸看了云之一眼,云之冷笑道,“你想娶个破……残花败枊,便先休了我,我不屑与贱人共侍一夫。” “还有我!”元仪在一边硬梆梆地说,“她敢进门你不休我,我便日日教训这小蹄子。” “金大人已是死路一条,金燕翎,你父亲有今天,全是拜你所赐。” 云之内心十分快意,她忍耐多时全为今天,说出的话专挑燕翎心窝捅。 前面托着杏子、凤药、母亲、安之,不但查到金父贪污的线索,还查到旧日宫中伺候的宫女,问出燕翎与李琮多半有私情。 她将消息写信告诉了徐忠,并详细写了燕翎与自己的过节。 从开始冲撞她到指了大夫来府上,叫枫红来盯着,为自己夫君医病。 事无巨细,一一写明。 又告诉徐忠,燕翎与李琮有私,自己不会容忍,有机会请徐将军一同看场好戏。 徐忠收了多封信,只回了一封,上头也只一句话:静侯差遣。 这才有了今天这场大戏。 燕翎以为徐忠早晚要给自己一纸休书,自己娘家已是富贵之家。 自己回娘家以尚书之女经营商铺或再嫁李琮,都是可选的路。 没想到爹爹说倒就倒,她还在想办法救爹爹时,又被抓了奸。 目前,若被休至少徐忠不会大肆宣扬休妻原因。 毕竟一个将军被妻子给绿了,传出去也会遭人耻笑。 她脑子转得倒快,忘了外头有一个恨她入骨的女人。 “出来。”徐忠用剑挑开帘子,“穿好衣服了吧。” 燕翎内心再强,也经不住这样的讥讽。 她低头慢慢从车上下来,徐忠也不看她只说,“给王妃道歉。” 云之从头到尾淡然处之,倒叫徐忠刮目相看。 “不必了,她自己做的孽,有她自己受的,不必向本王妃道歉。” 徐忠向元仪要了火把道了声,“好一个幽会场。” 他将火把丢上马车,烧掉了豪华车厢。 之后一把揪住燕翎头发,“贱妇,残破之身嫁入国公府,本将军已容下你,你还不知足。” “奸夫淫妇倒是绝配。”他用力一推,燕翎一个踉跄,狼狈不堪。 冷风吹得她透心凉,想到自己境况,又想到爹爹还在阴冷的大牢中等着自己救助,一时悲从中来,泪水涌上眼眶,她抽泣着仍在心中安硬撑:没关系,我只要睡上一觉,养足精神,就会想到办法。 明天会有办法的。 第380章 有心为恶 燕翎悲伤地看了李琮一眼,对方脸色铁青,脸上红肿一片,愤愤瞪着徐忠。 她突然意识到,不管她有多么喜欢李琮,一旦有了奸情,所有不好的结果,几乎都是由她一人承担。 李琮几乎不会因为偷情受到任何实际的惩罚,皇上也顶多申斥他几句。 这消息是捂不住的,她在京城再也混不下去,成为过街老鼠,已成定局。 她悲悲切切,为自己感怀,转过头,骑上马,大氅在车里被徐忠一起烧掉了。 “琮哥哥,燕翎自此只有你了。”她一声惨呼,云之虽恨她,心觉动容。 徐忠向云之一抱拳,“告辞。” 一群人马卷地而去,一会儿便消失了。 黑暗中,呼啸的冷风中,只留云之、元仪和王府的四名护卫。 “回吧。”云之的声音在黑暗中波澜不惊。 李琮忽然意识到什么,“今日之事,可是你主导?” “天冷了,您身子不好,还是早日回府的好。来人,扶主子上马。” 李琮这才想起,自醒来他只顾与燕翎卿卿我我,从没注意到,云之再没称呼过他“夫君”。 他上了马,云之与元仪坐车,伴着天空零碎的雪片,一行人沉默着向王府而去。 李琮的披风也一并在马车上被烧了,路上他冷的受不了,对车子喊,“让本王也进车子,太冷了。” 车夫并未停车,云之与元仪没有一人回应他。 一股巨大的恐惧从心底升起,他用愤怒掩盖害怕,“本王说话你们是聋了?停下!” 云之的声音这才从车中传出,“请郡王好好骑马,别逼我,到时丢人的是您自己。” 李琮竟被这普通一句话吓得沉默起来。 “你们先行一步,本王要进宫探望皇贵太妃。” 马车中传出一声轻笑,不知是云之还是元仪,“宫门早已下钥,要探也是明天了。” 李琮看着自己前后,各有府卫,旁边是云之的马车,仿佛他敢纵马逃走,下一刻就会被人强行捉住。 一种从未有过的胆寒袭来,让他感觉自己现下处境十分危急。 明天!明天他即刻进宫,寻求母亲庇护。 脑袋里一直嗡嗡作响,刺骨的风吹透了他单薄的身体—— 这具养尊处优,已经被掏空的身体。 他哆哆嗦嗦骑在马上,头发晕,连脚都冻得没了知觉。 这一生中,他从未受过这样的苦。 好容易走到大路上,雪片也变大,实在受不住,他勒住马,向府兵喊,“把披风给本王,反了你们了,待回了府,本王一定重重惩治你们不敬之罪。” 一名府兵不吱声,回头扬鞭打在李琮所骑的马屁股上,马儿吃痛用力飞奔起来。 自始至终,他不与李琮交谈,也不与他有任何眼神接触。 李琮细看才觉得这人眼生,不是自己府上的人。 常云之为了捉奸从常府调的府兵,并未用一个王府下人。 一股恶寒涌上来,他的手僵得拉不住缰绳,马儿一颠,他一头从马上栽下,晕过去。 云之这才命人把他抬到车上,一行人回到王府。 早有人过去通报,马车一停下,几个姨娘都在门口翘首以待。 一大群下人抬着条凳等在那里,还有人抱着厚披风。 府里人见到车子,一拥而上,将李琮从车中抬出,直接抬入微蓝院主屋寝房内。 云之打发娘家府兵回去,几个姨娘簇拥着她。 灵芝急得上火,看到云之青白的脸色,生生把话咽下。 直到闲杂人都回了房,云之喝了碗姜汤方才开了口。 话未出,泪先流,“几位姨娘可知我从哪里找到的夫君吗?” 元仪扶了扶云之,示意自己来讲。 “咱们王妃今天接到国公府徐将军之约,说有要事。” “元仪见将军行事诡秘,便陪王妃一起。” “原来是咱们夫君偷了人家徐将军的发妻。” “这怎么可能!”灵芝惊得站了起来,不敢相信,但她心内实在否认不得,那个妖精整日来王府拜访,忽然一天不来,李琮便时常出门,还专门造了新的大马车。 “当场捉住,那贱人裙带都未及系起,千真万确抵赖不得。” “将军宽厚,并没把夫君怎么样,只是领走了金燕翎。” 梅姗犹豫道,“听说夫君与燕翎是青梅竹马,不知真假?” 云之疲倦地点点头,“灵芝妹妹,夫君托付你照顾吧。将军恼怒叫人烧了咱们府的马车。” “他在冷风里站了许久,想来又着风寒了。”云之解释。 灵芝絮絮叨叨,“这可怎么了得,夫君身子骨本就刚好。” “我倒瞧他身体好得很呢。”元仪冷嘲热讽。 丫头来报说热水已烧好,灵芝叫了下人,将李琮抱入浴汤中,让他先把身子暖过来。 他本就虚,这次又吹个透心凉,虽身子暖透,却只醒了一下,就又闭上了眼。 云之吩咐一早叫黄杏子来开方,煎药为李琮治病。 回了西配房,云之换了衣服,房内早已烧了炭盆,暖如春日,她舒服坐下,元仪坐她对面,两人相视一笑,这一场戏,总算陪着金燕翎唱完了。 燕翎一到将军府就被关起来,一应用品,徐忠并未克扣,只没说要关她多久。 燕翎这才崩溃,拍着门求徐忠,“夫君,我错了,不求你饶了我,只求你救救我父亲。” 徐忠隔着门为难地说,“夫人,为夫真的做不到,毕竟,你的信件经由你夫君之手交给皇上。我本打算负了你便养着你,你想走我给你一纸休书。没想到你送为夫一份大礼呀。” 他声音分外平静,没有怒意,燕翎知道自己完蛋了。 她靠着门慢慢滑下去、滑下去,屋内生着火,她却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新皇痛恨贪腐,你父亲万不会再起复。” “夫君,看在儿子的份上,你可怜可怜我……” “燕翎,我会一直养着你,别的就别再多求了。” 不管金燕翎如何拍门哭喊,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燕翎被关在将军府角落的小院中,院门被徐忠锁起来。 一日三餐有人送去,只是“养”着她而已。 儿子许久回府一趟,也是回国公府的祖父处,徐忠告诉他,母亲生了急病过世了。 不管他多么伤心,时间总能让他淡忘一切。 自此,金燕翎只能先成为别人的小小话题,之后便被人渐渐淡忘。 她的一切,如一粒微尘,消失于这世界上。 第二天,杏子来了王府,见李琮感了风寒再次倒下,只是好奇地看了云之一眼,也不多话,诊脉开方。 只有元仪、云之知道,李琮身子着实掏空了,好好将养,也只是起得来而已。 这次不必让他晕过去,只需他卧床便可。 他前头由于身子虚,为与燕翎欢好,一直在府上用着补品。 亏虚的身子,强行大补,虚不受补,只会带来不可逆转的伤害。 杏子给他开了几味药,怜悯地看着躺在床上,眼下由于纵欲而形成的乌青,只能在心内感慨一句,凡事有因有果。 皇贵太妃处还得说明缘由。 云之不打算给自己婆母留面子。 进了宫,她原原本本将燕翎与李琮之事禀明,哭着骂燕翎一场。 她心知,这种偷情之事放在女子身上,被吊死也是死有余辜。 放在男子身上,只是一个小错误。 这种事坊间传闻实在太多。 她没心情拿着这种事为自己讨公道,这一切,由燕翎而起,就由她自己承担吧。 毕竟,都是燕翎害得李琮掏空身子,再次躺下。 皇贵太妃并不为李琮乱来而抱歉。 她担心的是得罪国公府,又担心儿子身子是不是真如云之所说,已经虚得只剩个壳了。 此时,小儿子李璟到殿中来给太妃请安,皇贵太妃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伸出两条手臂,接自己的小儿子。 云之低头一笑,此后,李琮的路听天由命吧。 …… 第381章 碰个钉子 太后殿中挖出毒药掀起轩然大波。 审理太皇并未由大理寺出面,而是由李瑕特指了常宗道主审,再由常宗道挑了几位官声清廉,与太师一党没有关系的官员共审。 证词清楚,证据确凿,无可抵赖。 此时李瑕彰显自己的大度,朝堂之上痛斥太后,又敬太后身份实在尊贵,不宜处以极刑,只打入冷宫,仍保留封号。 此处置已算轻的,连太师也无话可说。 除此之外,李瑕再次升布赤调为川地总兵,比从前职权更大。 太师心中明知皇上给自己设了套。 布赤的确是他门人,但他写过信告诉自己门生中最有职权的几个人,太子被废之事,他在宫中布局,本想一举推翻李瑕,甚至趁乱弄死李瑕。 没想到布赤提前动手,打乱了计划。 之后他连与布赤对质的机会都没有。压根不知道布赤那边出了什么事。 他隐隐感觉此事也与这个毛头小子有关。 只是布赤远在川地,彼时李瑕只是个无权无势,也没根基的皇子。 布赤一个封疆大吏怎么能和李瑕扯上关系? 搞定这件大事,拔了一颗眼中钉,李瑕一连几天心情大好。 接连宿在丽贵人处,时不时去探望一下贵妃。 皇后因为太后之事受了牵连,连日不见皇上。 李瑕又选了几个秀女充实后宫,彻底冷落了皇后。 后宫女子一向有得宠就有失宠,如此反复。 但从未有过一个女子,失宠如此迅速。 且身份如此贵重。 皇上并非不见皇后,只是见面如例如公事般,冷淡客气。 皇后心中委屈,向皇上诉苦,皇上似笑非笑瞧着她反问,“太后那边你没少去,她所作所为,皇后真的一无所知?” 曹元心与容芳对她倒还恭敬,那青鸾却是个眼皮浅的。 眼见肚子争气,将她这皇后也不放眼里。 这日早上起来请安,逢初一大日子,一众妃嫔盛装,行跪拜大礼,以示对皇权的敬重。 青鸾头日得了赏,戴了一整套点翠头面,颜色极尽艳丽,一看即是新颜色。 身上穿着玫瑰红刻丝牡丹纹样织金锦,脖子上挂着小颗珍珠长项链。 细看之下,并非珍珠而是规格不够,所以并没有上贡的东珠。 手腕上戴着上好水头的翡翠手镯。 满屋的女人,属她打眼。 她得意非凡,居容妃之后,容妃自打生了孩子,一身暗花素罗夹袄,钗环懒得戴,插了只旧海棠步摇,鬓边戴支暖房中育出的芍药。 天气寒冷,披了件皇上赏的狐皮大氅。 倒似一支白梅花般洁净。 曹元心一见青鸾便着了恼,懒洋洋挑着嘴角阴阳她,“皇后还坐在上面呢,你倒把东珠戴上了,是何居心呀。” “皇上的赏赐,想来不该有什么不妥吧?莫非只是赏给妾身看一看?” 青鸾不软不硬顶了回去。 “皇上赏是皇上赏,你自己该有点眼力见儿,在自己宫里玩玩就算了,这么堂而皇之戴出来,明显不把皇后放眼里呀,一个小小贵人,隔着好几层呢,知道什么叫尊卑吗?” “再敢与本宫顶一句话,当本宫不敢叫人教训你吗?” 曹元心用的姑姑品阶比贵人的姑姑高出一阶。 她实在气恼,不知这小妖精用什么法子迷了皇上,连自己宫里也不大来。 “主子穿戴僭越,是姑姑伺候不周,半夏,掌嘴春红二十,谁叫她不好好看好丽贵人。” “是!”半夏身为掌事宫女,训诫青鸾的姑姑并无不妥。 春红揭露太后有功,本来在含元殿伺候。 前几日,刚把她指给青鸾,并让青鸾移居太后原先所居长生殿。 青鸾本来嫌弃,春红却说太后若不是犯了错,本是皇宫中身份最尊贵的女人。 她住的地方自然是好地方,也有步步高升的好意头,能住上太后的居所,皇上心中怕是有别的意思呢? 一张巧嘴哄得青鸾十分开心,顺利搬入长生殿。 皇上又赏了字画与古董装饰生长殿,比之太后居住时精致豪华许多。 青鸾风头无两,也就安心住下了。 太医为她诊了脉说八九成她怀着皇子,后宫新入宫的低阶妃嫔都以她为首了。 整日里被人前簇后拥,一时间盛极无双。 这日,凤药来长生殿传旨,叫丽贵人到含元殿伴驾。 传过旨意,凤药一时也不想在长生殿多待马上要走。 “姑姑,这些日子亏得姑姑照指,青鸾才有今日,来人,赏!” 凤药已是三品女官,贵人只在四品,按理是不能赏凤药的。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青鸾是皇上的心尖宝贝,她自然想用这种方式报复上次凤药对她斥责。 凤药浑不在意,只道,“宫中既有规矩,便按规矩。臣女不受丽贵人赏,对不住了。” “对了,贵人。你该知道御待都管理哪些内宫事务吧。春红伺候好你家贵人,臣女告辞。” 她不卑不亢行礼走人。 “拦住她!小小女官对本贵人不敬,来人,掌嘴!” 青鸾承宠以来顺风顺水,无人敢忤逆她。 连曹元心也不过打了她的宫女几下,但那可是贵妃啊。 在她心中,后宫中妃嫔低阶也是主子,凤药再有品阶只是奴婢。 凤药就站定在那儿,静静看着畏缩的宫女太监们。 无人敢于上前,这里指过来的宫女太监,都是挑出来长期混在宫里的老人儿,个个人精,哪里有人敢打凤药。 “贵人折辱我没有任何意义,今天就算打了我又如何?你就不怕皇上对你起了芥蒂之心?说到底,掌侍姑姑是伺候皇上并协助皇后管理后宫的女官,并非贵人您的奴才。” 凤药说得诚恳,希望青鸾听得懂。 青鸾当着这么许多人碰了个软钉子,与凤药一同陪伴皇上时受的冷落全部涌上心头。 那时皇上多少嫌她多余,那种滋味,她从没忘记,从那时她便恨上凤药。 这个姓秦的,样样比不上自己,皇帝却对凤药有种对别人不同的亲厚。 仿佛凤药是与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那样无间。 她记恨这感觉,她潜意识中明白这种亲厚随意带来的安全感。 所以秦凤药总是松弛的,仿佛天塌下来她也有办法。 这才是她憎恶凤药最深的原因。 宫中人人自危,连皇后也有意无意博皇上欢心。 一个小小姑姑,安然地陪在皇上身边,做自己! 人人戴着面具,唯她看起来那样自得。 “不听我指挥的。凤姑姑走后,统统打死。”她坐下来,冷冰冰发布命令。 “闹什么呢?”一声愉悦的低音传来。 皇上背着手走入长生殿,院中放着一个个巨型大盆,种了白梅,已绽开小小花蕾。 阵阵幽香散开,与寒冷的天气相得益彰。 “白梅只合适开在寒天腊月。皇上万安。” 凤药见皇上目光落在梅花上,便如无事发生,迎上去请安。 皇上身后站着明玉,她等在长生殿外,瞧情形不对,赶紧请了皇上来解围。 李瑕的目光从梅花转到青鸾身上,表情松快,眼中藏着不耐。 青鸾扯着李瑕的衣袖,“皇上——” 她拉长声音娇滴滴地告状,“凤姑姑不把妾身放眼里,您若不管,臣妾不依。” “妾身赠她礼物,她竟推却不收。” “她不能收。”皇上拉起她的手向殿内手,青鸾若识趣便该就此打住。 她摇着皇上手臂,“这样妾身多没面子啊。” “她是朕的近臣,你送的礼收了,别人送的礼她也会收,你是要贿赂她,还是说朕用人不当,用了贪腐之人?” 青鸾顿时愣在当地,皇上似笑非笑瞧她一眼,“事关政务,你不懂也无妨。” 第382章 饵料已下 青鸾听皇帝说自己不懂政务,心内更着恼。 自己好歹也是书房中侍候笔墨的宫女,自认比后宫其他女人有见识。 没想到在皇上眼中,自己也只是寻常女子,说不定还觉得自己头发长见识短。 她不再吱声,回过头,瞧见凤药已出了长生殿院子,头也没回一下,便生出一种受了轻慢的感觉。 她在害怕。 这恩宠来得着实太快太猛,突如其来的泼天富贵让她又欢喜又惊疑。 她出身不高,家中没落,婚事高不成低不就。 能嫁与皇上,是她攀了高枝。 虽说她行事张扬了些,也只是虚张声势,怕被人轻看。 她不服呀,一样都生而为人,谁又比谁高贵些? 家道中落,别家有儿子的能指望儿子振兴家族。 她家,这重任,便是落在自己肩上。 想到此处,少不得先咽下这口气,打叠起精神服侍皇上。 “皇上为何喜欢妾身?”她伏在皇上身上问。 皇上抚着她乌黑的长发,“在你这里少有的轻松,是朕在皇后与贵妃处享受不到的。” “臣妾爱慕皇上,可惜,遇到皇上太晚,若皇上还是皇子时能与皇上相识就好了。” “什么时候都不晚。”皇上坐起身,由青鸾整理衣服。 “不一样,那时皇上就知道臣妾只是爱慕皇上这个人,而非贪慕虚荣。” 皇上没说话,青鸾自以为打动了皇上,“臣妾爱的是皇上这个人,而非这个身份。” 李瑕垂下眼帘,看着跪在地上为自己系腰带的女子,撇撇嘴角。 这样的话一律被他视为花言巧语,长期的冷落与白眼,早让他见识透了人情冷暖。 好听话,听听就算了,当了真才是蠢。 李瑕允许自己犯错,不允许自己犯蠢。 “行了,朕知道你的真心,好好休息,朕以后再来看你。无事不必到书房扰朕公事。” 青鸾带领一众宫女太监跪下恭送李瑕出门。 书房中,凤药正将奏折分类整理。 “你今天受了她的委屈吗?朕过去的及时?” 李瑕自外头带着一股寒气与梅香走入房中。 凤药低头做事,一笑,“现如今,人人当我与你有苟且,谁敢给我脸色?也就她这样的。” 她抬头,收了笑意,“皇上怕是有什么打算,没告诉凤药吧。” “沏茶来。”李瑕落座,吩咐道。 “什么都瞒不过你。”皇上感慨。 “朕这是阴谋,皆因朕现在还太弱,自己的势力还没培养起来。” “若放在唐太宗身上,何需如此费劲?” “所以朕不是不告诉你,而是没必要。” 皇上只是在点火,坐等渔翁之利。 凤药默然,她太了解李瑕,他所有心思都放在朝政上,放在振兴大周的国事上,儿女私情只是他劳累时的点缀。 后宫争斗在他眼中,如小儿闹剧,除非,这争斗事关政治。 他伸出手,扰动风云,身处其中的小人物丝毫不知。 青鸾,只是皇上选中的“饵料”要钓个大鱼。 几位有孕的妃嫔月份渐长,肚子都大起来。 黄杏子一向擅瞧男女,被皇上召见。 一大早皇上在前,杏子与凤药在后,来到清思殿。 这一日,众妃一同来为皇上请安。 谁都没想到皇上也会来凑趣儿。 他走到主位上坐下,愉悦地看着自己的妃子们,“各位有孕的妃嫔都辛苦了。今天朕请来皇城里最好的女医为你们几人诊诊脉,她最擅诊断胎儿性别,杏子,来!” 皇上一挥手,杏子走上前,跪在皇后面前,来回把脉约半炷香,磕头道,“恭喜皇后娘娘,胎儿十分健康,十有七八是位皇子。” “好好,最重要的是健康。”皇上说,“给贵妃看看。” 曹元心怀着个公主,她翻个白眼,顿时拉下脸子。 青鸾紧张至极,伸出戴着翡翠手镯的雪白腕子。 “贵人大喜,是位皇子。” 皇上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朕就知道丽贵人争气,等皇子出生,朕即封他为秦王,划块好封地予他。也要晋一晋你的位分。” 他神清气爽,“朕一下有了两位皇子,一位公主。元心,咱们的公主可有两个兄弟疼爱她呢。” 一句话哄得元心也高兴起来。 独独冷落了皇后。 皇后虽然自持国母,不与妾室争风,可皇上这种区别对待,也让她有些坐不住。 她起身道,“臣妾身子不适,需要休息,先告退。” “好好,皇后好好休息,朕也要处理公务,你们散了吧。” 皇后退入内室,忍不住眼圈红了,落下泪来。 大宫女上前安慰道,“娘娘与那些妾室置气可不划算,您是皇后,生下的孩子是太子!” “你没听皇上封了小贱人的儿子什么?秦王!”她用力抓着自己裙裾令自己冷静下来。 秦王!唐太宗李世民就曾是秦王,皇上不可能不知道。 玄武门之变,李世民杀了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并他们的十个儿子。 斩尽杀绝!历史犹如昨天,他竟然封自己的儿子为秦王。 “也许,皇上只是自比唐高祖。” “胡说!哪个正常皇帝愿意看着自己儿子自相残杀的?怕是他只想着希望丽贵人的儿子如李世民一样成为一代令主,启大周盛世。” “小妖精!祸国贱货。”皇后抓着裙子的拳头微微发抖。 “你打点一下,本宫要去冷宫,见皇太后。” 晚上,皇上去长春殿陪曹元心。 他十分开心,安慰元心说儿子早晚生得出来,但是她生下的女儿必如娘亲一般英姿飒爽,最得自己心意。 把元心哄得高兴起来才作罢。 ………… 前线传来捷报,徐忠徐乾并曹七郎已将蒙古骑兵赶至边境线。 北关苦寒,呵气成冰,粮草急缺,正是时候下饵诱敌。 泼天大功就在眼前,国公府一片肃杀。 公主马上分娩,老夫人头发全白了,她高兴不起来。 公主肚子里是个男孩儿,孕期她一封接一封信写给自己汗王父亲。 也写给徐乾,细细描写在府中的日常,一点一滴都分享给夫君。 还在信中说,婆母说孩子产下,徐乾立了军功,添丁添功,双喜临门,要大办婚事,还夸了这个媳妇是国公府的大福星。 徐乾十分高兴,公主不但得了自己的心,还得着母亲爱重。 他心中明白母亲对哥哥婚事不满,他没缘由,只希望找到一个自己与母亲都喜欢的儿媳。 读了这些信,他全然放心,把精力全然放在了战事上。 国公府与蒙古攀亲一事无论如何不能再瞒下去。 想保住勋贵之家的荣耀,就得在关键时刻做出决断。 老国公与老夫人相顾无言。 “你进宫吧,向皇上说明情况,我瞧当今是个明白人,不是昏君。”烛光一跳,老夫人的脸色在灯光下阴晴不定。 国公手上拿着长长的烟枪,一直没点燃。 他心中已经做了选择,犹如无数个人生转折点一样,理智总是占据上风。 “老夫敢说,当今皇上耳聪目明,绝不是可以蒙蔽之君,他一早就知道此事,只不过给我们机会,等着老夫面圣。” “君心难测,我们做好应当应份的,明君自然更好。”老夫人抚额长叹。 “这两个孽畜没少给你气受。你也辛苦了。” 老夫人打起精神,“咱们自家的事,没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国公点上烟枪,点头道,“风里雨里,你跟着我也闯过来了,你办事是极稳当的。” 他此话意味深长。 老夫人不以为意,老公爷对她满意或不满意,也这么过来了。 只要她的利益与国公府死死绑定,就算是自己夫君,也对她没什么办法。 府外国公说了算,在府里,她一手遮天。 吸完这袋烟,老国公骑马进宫。 自己的孙子送入皇宫,自己的儿子为国杀敌,仍不够,想稳住地位,就一个字“忠”。 不给皇帝起疑的机会。 递了牌子,皇上在御书房见了国公。 第383章 粮草遭劫 两人谈了许久,最后皇上亲自送国公爷出门,送出很远。 “徐家一向忠诚,朕从未怀疑,你能进宫说明情况朕心甚悦,不愧是先皇看重的国之柱石,大周兴旺还要依仗你们这些老臣才是。” 老国公听在耳中句句心惊,皇上话里有话。 他不敢居功忙道,“都是托着皇上的福,没有皇上运筹后方钱粮,哪有前方将士安心杀敌?老臣这半分功劳只是侥幸。” 李瑕听得十分满意,送别老国公回御书房。 徐乾离京后的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握之中。 不止徐乾,凡国家重臣,他都必须牢牢掌握他们的动向,哪怕只是小事。 只要不关系国家大事,旁的他睁只眼闭只眼。 这情报网还没完全张开,他还在筹谋中。 等成熟那天,所有臣子都处在他眼皮子下面。 就如现在他的好四哥,哪怕只是一句牢骚话,虽离开京城,他也要知晓。 目前他还有个难题,如何让恨着自己的皇长姐再次为自己出力。 这件事,只能皇姐出马,唯有她才能做成。 这是个难题,大公主什么都有,封无可封。 他皱着眉回到书房一脸不高兴而不自知。 “怎么了?”凤药帮他解开狐裘披风,“刚才我在暖阁听着,说得好好的。” “国公的事朕不担心,已经解决,朕现在有个难题说与你听听?” “来,你坐下,这么站着,朕还得抬头瞧着你,怪累得慌。” 他把自己的计划和难处说给凤药,凤药问,“皇上当真要如此行动?” “现在大世家都已成了门阀,盘根错节,想清除干净很难很难,朕要做的事很多,没空与他们玩游戏。出此阴谋,实乃不见人的下策,不如此,不能快速根除他们。” “凤药,打朕认识你,你与师父护着朕走到今日。如果此事你帮朕做成,朕许你保留女官职位,你可与师父一同游历天下,待你想回宫时,再回来,仍是朕的左膀右臂。” 凤药听闻此话,起身走到李瑕面前,跪下郑重道,“臣女愿为皇上出谋划策。只为大周百姓安乐。” “此事肮脏,难为你了。” 皇上扶起凤药,“可惜,你不愿入朕之后宫,不然做为朕的妃子与朕同开建德盛世,岂不是一桩天大美谈?” 凤药垂首不语,这话太诱惑,但不是她所愿。 人生之路处处有诱惑,稍不留意便走上岔路。 她的路早在她心中过了万千遍,决不更改。 “谢皇上青眼,凤药得皇上如此考语,此生无憾。” 李瑕听她这么说,知道她铁了心,心中遗憾,但也决定此后不再提此事。 ………… 李瑕虽已有了追随自己的一批忠臣,但这么机密的事,只能说予最心腹之人。 金玉郎也是心腹,不知为何,李瑕仍觉与他隔着层什么,不能完全坦诚相见。 但凤药不同,他心中与她有种割舍不掉的亲密感,仿佛她是自己的血脉之亲。 她为他守过夜,照顾他。 他也为她疗过伤,见过她的身体。 本来,在他心中,既见过她的身子,那她的清白已然没了,她必定是自己的人。 他是存了这样的私心的。 然而,她醒来时一字不提,一字不问。 两人心中都明白,这是种无声地拒绝。 李瑕该止步于此,他做不到啊。 黑暗的皇宫生活,精神上与身体上的折磨,爱与物质的长期匮乏,让他接触到凤药时,如同久渴之人饮到山泉。 那一小簇光,一丝微薄的希望,是凤药带来的。 她引着他向更光明的彼岸走去。 若这世界有一人是可以全然相信的,他信的人就是凤药。 哪怕她与他争吵,或责备他,他都觉得快乐。 他没尝过亲情的滋味,在他心中,亲情就是与凤药在一起。 如今他大了,皇权在手,枕边不缺女人,心中仍觉不足。 少的那一块,他总想补上。 被一次次拒绝后,他终于想通了,生活总要给你留下些遗憾。 他的遗憾就是凤药。 罢了,罢了,身为皇帝,也不能事事如意。 两人坐在烛光下,凤药颦眉,说出心中忧虑,“大公主性子直白热烈,倔强更胜于常人。你若直说自己的要求恐难达成所愿。” 她缓了缓道,“臣女有条计中计,不知可行否。” 李瑕道,“说给朕听听。” 凤药细细说来,两人商量着把不足之处给补上,这样一直说到深夜。 但关于青鸾得宠之事,李瑕支支吾吾不肯说详细,凤药也就罢了。 接触得越多,她越感觉到,这个青年皇帝心细之深沉,做事之果断越超她想像。 这条计中计有冒险之处,不过想到公主曾差点淹死她,又害得她不能生育,凤药心中的愧疚稍稍平息。 即使愧疚,这件事她也非做不可。 蒙周之战已进入最凶险的阶段。 归山穿着破旧的厚棉衣披着最厚的披风,仍被冻得瑟瑟发抖。 光是衣服就是十几斤重,车子不停打滑,极难前行。 风雪一日日,仿佛要下到世界末日。 雪大时,夹杂着北风,吹得人睁不开眼。 存粮处离军营不算近,这样的路,他每天都要行上一次。 可是心里,却是平静的。 他喜欢做实事,远离京城的政治斗争。在一次次运粮的过程中,他仿佛看到大周胜利之后,边境百姓安居乐业的情景。 每想到此情此景,他心中的血,如沸腾一般,这点风雪又算得了什么。 他停下片刻,呵了呵满是冻疮的双手。 虽然每辆车都有马儿,但必得有跟车之人。 归山身为运粮总管,次次跟车,从未有过失误。 此次,他不但带去驻扎地官军及百姓的粮草,还带了满满一车伤药。 这此药急用,头天夜里送到存粮处,今天一早天蒙蒙亮他便亲自押着这趟车送去临时驻军地。 天又降了大雪,北风吹得人如在绝境。 他隐隐觉得不对劲,一种莫名紧张感充斥着全身。 每辆车间隔几米远,一整个车队拉开得足有数百米。 除了押车人,他还多带一个护卫队,约有二三百人,应对流寇、土匪之流倒也够用。 车上带着大周军旗,普通土匪不敢打劫。 今天他感觉到与往日不同,虽刮着风,却总感觉有人在监视他们的队伍。 走到一处山谷时,他停了下来向两边坡地瞧了瞧,山谷是他最讨厌的地形,易中埋伏。 他们军队的驻扎地是保密的,还常常换位置,几乎不同百姓住在一起。 这次例外,大雪地中扎营太难,城中百姓也需粮食,所以才临时改了地方,住进城里。 此路是通向城中的必经之路。 归山咽咽口水,硬着头皮抽了马儿一鞭子,车子缓缓向前行。 当整个队伍走入山谷时,那种紧张感也到达顶峰。 他心中的弦绷得让他的心脏跳得如擂鼓一般。 随着一声“杀”,呼喝声从两边响起,他的弦一下断了。 运粮时,有条军规,若遇对方军队埋伏,弃粮逃走。 此次军需备得足,抄家得的银钱都用到了粮草上,他知道。 “咱们大周士兵的命,比什么都重要,遇伏定要速速撤离。”曹满的话犹在耳边。 “撤退!”归山在风雪中大声呼喝。 他清楚看到一队队骑兵从山边上冲杀下来,打着蒙古的大旗。 他将将来及把马儿从车上解下,骑上马,由护卫队护着大家一起向来路狂逃。 蒙古人凶猛无比,个个马背上长大,靠抢夺为生,精于骑射。 一支支利箭从身后穿破风雪冲着他们而来。 箭密如蝗虫过境,他们不但要粮草,还想要大周士兵的命。 “伏下身子,伏下身子……”归山一边打马逃命一边狂喊。 然而,来时路已被一队蒙古人挡住了。 第384章 大鱼上钩 归山从腰上拔出剑,举剑冲入队中与战友一起和蒙古人杀成一团。 来不及分辨惨叫声来自大周还是敌方,来不及分辨血液是谁身上溅出来的。 他挥着剑护着自己的同时,还想救一救同伴。 押车的人精壮汉子少,净是些残兵、老兵。 护卫队虽是精骑兵,毕竟人数太少,拼了命撕出个口子,队长狠狠抽打归山的马儿,“你先跑,你要死在这里,我们大家回去也得被斩了。” 他说的是实话,没了归山,他这护卫队长不用做了。 归山只得一边回头一边由着马儿向前急奔。 奔出几米远一两支箭破风而至,一支穿透了队长胸口,瞬间他从马上跌了下来,雪地上绽开一片鲜红。 马儿独自向前跑去,将主人留在原地。 另一支箭不减速度追着归山而来,他痛苦地看着战友倒地,被追来的士兵纵马踩踏,自己却无能为力。 伏下身子时终是晚了一步,那支箭重重射住他的肩膀,他拼尽全力夹住马儿,生生受下这一箭。 箭的力量之大超乎寻常,打得他向前一趔趄,双手用力勒住缰绳,手上冻疮开裂,崩出血来。 他全然没有痛感,只顾狂逃,留下一条血线。 身上的力量越来越小,寒意入骨,他全部力量都集中在手与腿上——拉紧缰绳,夹紧马背。 此时,奇异的,脑中浮现出一幅画面,是他初次见到公主时,她高高在上,懒洋洋地看着面前的歌舞。 那样美,那样遥不可及…… 远远地已经可以望到军需处的大门,他面上浮上一丝笑意,他活下来了。 跑回军需处的城门内,他一头从马上摔下来。 只觉得几双有力的大手将他抬起来,放心地失去了意识。 ………… 收到归山信件时,公主又惊又喜。 自这个犟种不声不响离京,她再也没接到过他的消息。 平日不管她如何胡闹,他从不生气。 这样的人,一旦气起来,气性可就大了。 公主心急也无奈,她一生不向男人低头,此次一样,心中虽担心他,却也不肯写上一个字送到前线。 急不可耐拆了信,第一行写着:珺儿,爱妻。 李珺的眼泪不受控地“哗”一下流出来,止都止不住。 “犟种!”她捂住嘴骂,心里却是暖的。 一颗空悬多时的心终于放进肚里,看了没几行又悬起来。 待读完信,她顾不得更衣,即刻进宫。 她要面圣,为归山求个活路。 身为军需官,丢了大批粮草,丢了急用的伤药,归山得多自责啊。 他会不会已经想以死谢罪? 公主了解归山,看似浪荡,心中把责任看得比天大。 归山和牧之这样的男人,虽是书生,却恨不得力挑山河。 她边走边擦着不停流下的泪。 她这一生,命运眷顾,做了许多错事,上天仍给了她一个爱人。 哪怕后半生落于困窘,她只求保住归山。 要罚来罚她,千万别夺走她的爱人。 信上归山说自己中了箭,发起高烧,所幸箭上无毒,挺过发烧这关,就能好起来。 若他有个闪失,——“请公主忘了我吧。你能遇到牧之,遇到我,就能遇到下一个爱人。人生有许多路程,一程又一程,很高兴,我陪你走了一程……” “你是想剜开我的心呐。”公主默默念着。 “没了你,本公主自己走下去,不要任何人陪,就要你。你这个王八蛋,打赢了此战马上滚回来,看我咬死你。” 公主心中暗想,等求过皇上,回来便回信,定要把这些话写入信里回给归山。 皇上没有马上见她,他在含元殿处理政务,叫凤药带公主到书房等着。 凤药在前,公主跟在身后,心事重重。 “御侍姑姑。”公主突然郑重喊了凤药一声。 凤药诧异地停下脚步,回首望向公主。 公主也站住,向着凤药行个了平礼! 这一生,她只向长辈行过礼,这是头一次,向一个女官低下了头。 “往日,是本宫对不住凤姑姑。在此给你赔罪了。” 凤药想伸过手去虚扶,公主躲了一下,将礼行完。 “想问问姑姑,皇上对归山之事什么看法?” 公主理智回归,皇上最忌讳什么,她比谁都清楚。 她一生都混在皇宫中,就是闻也闻会了。 居功! 一旦居功,便犯了皇帝的大忌,离死不远了。 李瑕登基,虽她有大功,也不敢再提。 诏书,她绝不认是自己所书。 所以,此刻求皇上,就得放低了姿态。 打牧之死后,她想通许多事情。 也觉自己从前的行为,如被鬼附身一般。 凤药自然懂得,微笑道,“待会儿见了皇上再说吧。” “战报送来,皇上并未发怒。臣女言尽于此,不敢多说。” 公主略放下心,她不怎么了解皇上,却知道凤药这人很稳妥。 凤药说皇上不发怒,就是暗示自己,他真的没生气,而不是“看上去”没生气。 等了半个时辰,皇上迈着轻快步伐走入书房。 “给皇上请安。”公主不等皇上说话赶紧行礼。 李瑕瞥了凤药一眼,把目光转向公主,诧异一段时日不见,这个京城第一泼辣的女人怎么就变了性子? “皇姐,你可是对朕有恩的人呐。帮了朕不止一次。”皇上的话意味深长。 “皇上天命所归,与皇姐没有关系。”公主笃定回答。 “那你也是朕的姐姐,不必行此大礼。” “礼仪伦常,李珺不敢忘,见了皇帝都不行礼,哪里还有敬畏?” 李瑕哈哈一笑,指了椅子要长公主坐下说话。 “姐姐是为归大人而来吧。他这事不好办啊。” 听皇上这么说,李珺长出口气反而放下心。 不好办,就是还能办。 皇上若说“办不了”就真的难了。 “皇姐大约不知,当时归大人要走,朕劝过。他铁了心要到北边。” “是。”公主低头顺从回答。 见连一向泼辣的长公主也向自己低了头,李瑕心中一阵爽快。 头天夜间收了战报,他本以为皇姐定要找自己大吵大闹。 “皇姐有什么话,尽管说。” 公主跪下道,“求皇上让归山回来吧,姐姐不能没有他。” “你先起来。”皇上示意凤药扶起李珺。 “公主别急,慢慢说。”凤药安抚她。 公主擦擦泪,整了衣衫坐下。 皇上在等第二封军报。 粮食与药品是诱敌之饵料。 里头下了剧毒。 这个办法还是搜到太后宫中毒药带来的灵感。 一个针尖的毒便可造成那么大的伤害。 凤药提出设想,皇上与之两人商量好,发密信给主将徐忠。 送粮的归山完全不晓得。 连曹满与徐乾也不知道。 只有这样,蒙古骑兵才会在饥饿与犹豫中放下戒备。 此前徐忠故意放跑了细作,那人认得归山,知道他是朝廷重臣。 也知道徐忠他们会在何时从哪条线路送粮。 他们实在太饿了,铁打的汉子也经不起三天不吃饭。 那不是铁骑兵,那是一群饿狼。 前头对阵,他们已然吃了大亏,伤兵无药,好兵无粮。 这条消息,是被大周拷打得奄奄一息,打到机会逃出生天的情报员带回的。 他们提前埋伏在山谷中,有人认出了归山,大家放了一半心。 又见辎重颇多,归山进山谷前的慌张不似做假。 就近监视的哨兵给了暗号,没有埋伏。 大队人马冲下来,带走粮食,意外还得了药品。 每支药膏打着“大内精造”的字样,显然是从京中千里迢迢送到前线的。 听说大周现任皇帝爱兵爱民,看来名不虚传。 这是上好的金创药,正好医外伤。 东西带回营地,大家一片欢腾。 而等着收割性命的死神,远远张望着。 第385章 计中之计 药品分发下去,冻肉馋得大家直流口水。 解冻后大锅炖上,香气飘出两里地去。 在大雪天有个热汤锅炖肉,快乐似神仙。饿了许久的人,怎么抵抗得了美食的诱惑? 本次抢来的粮食颇丰,大家吃了个痛快。 蒙古人不知不觉吃了这顿上路饭,夜间才发作起来。 驻营地如修罗地狱,鬼哭狼嚎。 此药能引发腹内剧痛,肠穿肚烂而死。 此计虽毒,却保住大周士兵以最少伤亡赢得最大胜利。 正当蒙古兵在鬼门关挣扎时,犹如阎罗亲临—— 大周骑兵踏着魔鬼的步伐冲入蒙古人的驻营地,砍瓜切菜般收割性命。 为首的徐忠举着长剑高喊,“皇上有令,不留活口!” 熊熊烈火中,营帐被烧,里头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士兵被大周将士一脚踢进鬼门关内。 大周此战未死一兵,大获全胜。 此为皇上与凤药商定的一计。 归山受伤倒是老天助攻了二人的计中计。 第二环倒比第一环更急要些,若是下棋,这棋眼就在公主身上。 李瑕带着笑意沉声问,“皇姐愿再助朕铲除异己否?” “阿弟可保归山无恙否?”长公主反问。 ………… 李珺离开书房时松了口气,她要调整好状态。 宫里人人作戏说谎,这是生存之道,这种事可难不倒她李珺。 皇上下旨召回归山,接到圣旨,即刻回京。 得胜的军报被他压下来,暂时未公布,他想看看自己掌握的情报,准不准。 朝堂上谁是跳梁小丑,也该出来表演表演了。 大周战败的消息不径而飞,很快传遍京城。 据说蒙古铁骑已经踏过山海关向着京师而来,一时间人心惶惶。 还不等人们分辨这些消息真假,又一个坏消息传来—— 归山押运粮食被劫,人也被俘虏,粮食贮藏之地泄露,整个军需被蒙古人抄家了! ………… 立了军机处后,所有军情全部归入一级机密,除了军机大臣与皇上,谁也不得过问。 几位军机重臣几乎全部去了边关,那么军情只有皇上和内阁受重要的几位青年大学士知晓。 这几个大学士是皇上由寒微没落之家选拔出的,对皇上极忠心。 向几人打听消息是不可能打听出来什么的。 百官都心急如焚,每日上朝,皇上总是阴沉着脸,说没接到战报,谁乱传谣言便是动摇民心,拿住便是死罪。 不过很快,他们就亲眼看了场大戏。 这日早朝,群臣议政,商议明年税收并农桑新政。 只听含元殿外传来吵嚷呼喝之声。 细听是女子声气。 大家停了奏报,都用好奇的目光向朝堂外瞧。 一个艳妆女子走路带风,闯上殿来,满脸涕泪不顾众大臣在场,快步走到御座前跪下,“皇上,本宫听闻归山被俘,可是真事?!” “你答应过我,要他安全归来的,金口玉言呀皇上——”她哭得伤心欲绝,正是长公主本人。 “皇姐你先起来,劳烦各位大人先殿外略等片刻。” “我不管!我要归山回朝!”她狂喊着,仿佛已经失了理智。 皇上从御座上亲自下来,去扶公主,公主拉住他的衣襟,“你是皇上,不能说话不算数。我们姐弟四人,四弟已被发配封地,六弟残疾,就我一个长姐,你怎么可以这么铁石心肠……” 她声音响亮尖锐,殿外众臣听得清楚。 所有官员目光都瞧向太师,太师面无表情,抄手垂头不关己事。 谁都知道因为九皇子登基,太后被打入冷宫,太师与这个外孙女关系降至冰点。 当日,如若长公主略略配合,现如今坐在皇位上的也不会是这个贱婢所出的野孩子! 太师一直瞧不上李瑕,只是从未流露过。 四皇子虽性子暴躁了些,倒底是亲外孙,由他扶持,太后指点,能错到哪去? 现在,皇上因为自己的出身,一力打压门阀勋贵。 想抬举不入流的贫寒之家,一想到自己要与下九流的人一起共事,太师一腔的不乐意。 对寒门普通百姓的轻视,经过数代人的传承,早刻入贵族骨子里。 对百姓乐善好施是一回事。 抬举他们与自己处于平等的位置,那是天大的笑话。 不止他是这样的想法,与他不同派系的贵族在这件事情上,与太师站到同一队列。 大家都不愿和泥腿子,王八戏子吹鼓手共同出入朝堂。 皇上,他搞不成事儿!太师心中暗想,他不会由着这毛头小子把大周搞乱的。 堂上传来外孙女的尖叫哭喊,太师清楚自己这个外孙女,脾气暴,性子烈,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从小到大她都是这个样子。 由着皇上自己作难吧,他要是脾气上来杀了自己的亲皇姐……这个污名,瞧他背不背得动了。 殿中传来一声脆响,哭喊突然中止,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众人虽好奇,也不敢伸头向内偷看。 门口侍卫面无表情,威如金刚,站立两旁。 大臣站得略远,一律面向殿外,只凭耳朵听取殿中发生的一切。 沉静片刻,一声尖叫,布帛碎裂之声传入耳中,接着皇上大喝一声,“来人!” 声音已是带着八分怒意。 “把长公主押回修真殿,闭门思过三天!送回公主府,无召不得入宫!” 过去几个侍卫,将长公主围起来,又不敢太粗鲁,只得以人墙逼着她退出殿外。 长公主已换了副面孔,睚眦欲裂,面目狰狞。 口中不停骂着大逆不道之言,“李瑕你个无知小儿,言而无信,父皇怎么就看上你,要是我四弟在,今日必不会如此待我。” 太师仍是垂首而立,李珺路过外祖父突然哭出声,“外祖,珺儿不孝,珺儿知错……” 太师听到皇上召唤,快步走入含元殿,一眼不看李珺,仿佛不认识她。 进殿后众臣面面相觑,只见皇上衣袖被扯烂一大片。 皇上面色铁青道,“今日就议到此,所有政见写成折子承报,散朝!” 他袖子一甩由侧门转入内室,留下一屋子不知所措的官员。 太师一言不发,也不理会几个官员招呼,“太师、太师……” 几人追着太师跑出含元殿外。 大家都信了,朝廷战败不是谣言,十有八九是真的。 果然,李瑕颁布新令,明年天春季税赋翻倍。 抄家与乐捐的银子都用光了,皇宫中的用度已缩减至原来的一半。 皇帝自己用度更是节俭到大周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程度。 种种迹象表明,国库不但亏空到不能承担。 国力也节节衰败,大周仿佛走入一个死胡同。 太师人脉甚广,他如冬天过河的狐,一步一回头,害怕冰面破裂。 边关战报一直没有消息,怕是那边战败也想翻盘。 若大周一败涂地,京中四大家族,将重新排名。 国公与曹家也许就此一蹶不振…… 他发动自己的关系搞战报,只挖到一条消息,边关缺粮,粮草被抢后,军粮一日一送供不上需求。 军心大乱,边城百姓已经有人饿死,其状之惨可比大周先帝时的大饥荒。 连老天爷都在帮太师,这么好的时机,他是把握还是任由其白白溜走? 古话说得好: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这话不就是在寓意今日之情形? 三天过去,公主被护卫送回公主府,并有御林卫换班守住大门。 当夜公主府开在僻静处供送货出入的旁门悄悄找开。 一个婢子伸头左右瞧了瞧,见附近无人,偷跑出去。 跑得不远便钻入一辆停靠在路边的不起眼小车。 小马车快速驶离御街。 第386章 王府困兽 王府中,李琮从风寒中清醒过来,除了灵芝他谁也不见。 煎好的药也不喝,他下令请来宫里的太医。 且要请平时没来过王府,与自家不熟的太医来。 原来,与燕翎私会多日,燕翎不停给他吹枕头风,明说云之对他的病 不上心,不然怎么自己请了大夫就能让李琮醒来,而府医加上黄杏子一起为他治病,却让他昏睡不醒? 李琮起了疑,他那一直疼痛的右脚处,有一条很细小的伤痕,若非仔细看,跟本看不出。 便是那道痕迹处疼痛难忍。 疑心既起,看什么都觉得有阴谋。 此次被捉,他倒没想过是云之手笔。 他听几个姨娘提起,他病中全仗云之抛头露面照顾一家子起居用度。 他那点子俸禄,不够这么庞大的开销,云之动用嫁妆,还经商赚取家用,才堪堪维持王府脸面。 听了这些话,他不为所动,他只想知道自己的病究竟是人为还是天命? 微蓝院卧房内升起小炉子,宫中太医开了方子,李琮让灵芝同太医一起拿药,就在眼前煎了他服。 三五天灵芝用心照顾,他渐渐恢复了精神。 心中骇然,疑云更盛。 云之日常照样来请安,冷眼瞧着李琮做派。 皇贵妃处她已将话说圆,所有责任甩给金燕翎,不怕李琮再去嚼舌头。 你死我活之日,她绝不会像从前般软弱。 李琮看着云之瞧自己的眼神,没有半点情意,连装都懒得装。 他怒意顿起,只压抑着,先将病医好。 害过他的人,他就是死也要拉着对方一起共赴黄泉。 最恨的莫过于曹七郎,不是因为他,自己不会一病不起。 ………… 弦月回了玉楼,不再接客。 凰夫人也不逼他,只当借他个住处。 七郎临行前来送过银子,求凰夫人好好照看弦月。 凰夫人收了钱,一口答应,她倒不缺银子,只是收了钱好叫七郎放心。 弦月没出来送七郎,他知道七郎由着二哥选了四位妾室,服侍不久便已有两位有了身孕。 他不怪七郎,但也不能释怀。 这日,玉楼来了个客人,指明要见见弦月,说是阿满的朋友。 凰夫人知道弦月虽回来却一直惦记着阿满便同意了。 那人不知同弦月说了什么,弦月急匆匆与他一同出了玉楼,只和凰夫人打了声招呼,走得十分仓促。 直到夜间方回了玉楼,晚间玉楼最忙,夫人只觉他情绪有异,整个京城谣言满天,都说朝廷吃了败仗。 她以为是因为七郎战败受了牵连,弦月才这般丧气。 想来以曹家之势,就算一时受皇上责罚,早晚还能起复,便想着散了场子再去问明原由,劝解弦月。 直闹到后半夜,凰夫人送走了客人,方拖着疲惫的身子去到弦月房间。 拍了半天门,里头寂静无声。 凰夫人想是弦月心情不佳,懒得理会,便在门口压低了声音,“弦月,你与夫人相处这么久了,夫人我是什么样子你也晓得,有事告诉夫人,能帮上的夫人绝不会袖手旁观。” 里头仍没动静,凰夫人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抬声喊人,“快!撞开门!” 门撞开,凰夫人一股凉气直冲天灵盖,几乎背过气去—— 正对门的镂花圆窗上吊着根墨色腰带,弦月脖颈吊挂在腰带圈上,双脚软绵绵搭在地上,已冰凉透了。 他死意已绝,明明只需站直就能自救,他却蜷起双腿,用自重完成了自缢。 凰夫人胸口堵住,腿软下来向后倒去,亏得跟进来的小厮接住了她。 扶她好生坐下,她眼瞅着弦月平白那皎好的面容泛着青黑,一缕魂魄归去幽冥。 心中不免物伤其类,流下泪,“把弦月解下来,放床上。” 她平复过心情吩咐小厮准备后事。 待人都出去,她方才放开心境,守着弦月,先痛快哭了一场。 他们这样的下九流,虽然接客时与贵人说笑,同座,可大家都清楚,不过是场面。 结束后,下九流还是下九流,出了玉楼的门,贵人仍高高在上,他们不过是一群供人玩乐的贱人。 所以凰夫人才硬得下心肠。 哭过后,她细细查看弦月尸身,细到连手指、脚趾都看过,又从头发到身子细看一遍。 她在这房中桌上铺开纸,给曹阿满写信。 弦月去的决绝,未留半个纸条。 她玲珑心窍,满是疑惑—— 弦月对阿满舍得下命,能陪阿满赴死,如今不留一字全然不像他平日行事风格。 天气很冷,凰夫人心中既然有疑惑,便不愿草草掩埋弦月。 欢场数年,这女子早已修炼成精,她相信自己的第六感,此事别有内情。 曹阿满不是好对付的,弦月是他的软肋,没个交代,他一把火烧了玉楼都有可能。 二来,凰夫人对手下的男倌人女倌人虽表面严苛,心中是有感情的。 大家都是苦命人,更该相互照应。 她也不想弦月枉死。 玉楼停止营业一天,为弦月办了隆重丧事。 事出紧急,凰夫人发动自己人脉,为弦月找了副上好的百年松木,质地坚硬,带着松香。 他生前便喜欢松柏清香,这口棺木是凰夫人送走弦月最后一件礼物。 亡人穿着月白绸衣,面孔上盖了一方丝帕。 棺木中未放置任何陪葬品,只放了一只荷包,里头装着弦月与阿满绑在一起的头发。 凰夫人道,人生便是如此——赤条条来,无牵无挂地去。 弦月的东西归置到箱子里,等七郎回来全部给七郎,算是个念想。 玉楼所有人一起送阿满的棺材到玉楼后圈起来的荒地。 汉白玉墓碑上没刻弦月的本名,只刻着“弦月”两个字。 便是他留在这世间所有的痕迹。 白幡在阴沉的苍穹下翻飞,土地冻得无法挖出深坑。 凰夫人无计可施,只能命人将棺材泼了油,一把火烧了几个时辰,烧得干净。 骨灰与余骨捡入一只瓷坛中,挖个浅坑埋好,小小坟包前,立起那只墓碑。 玉楼人数不少,站在荒地黑鸦鸦一片,所有人一起送走了弦月。 一场隆重又草率的葬礼就这么结束了。 然而—— 玉楼的地窖在冬季比外头还寒凉,能用来存冰。 这里放着块木板,上头,赫然是弦月的尸身。 凰夫人留下他的尸体,无论如何叫阿满见他最后一面,好好道个别。 大家一起烧掉的尸体,并非弦月。 ………… 云之虽与李琮面上淡淡的,和平相处,两人关系已暗中形成井水不犯河水之势。 她这个夫君,心地阴狠,不能不防。 母亲过世后,父亲重新调任回京,先做了个太常寺的四品小官。 他倒宠辱不惊,安分守己当差。 金尚书倒台,先关起来,皇上亲点了常大人会同其他要员一同审了金大人。 待坐实贪腐之案,户部尚书的实缺竟然由常大人补上了。 命运真真可笑可叹,金燕翎此时与李琮奸情事发,被关起来。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一通谋算,处处为难云之,一手导致自己父亲倒台。 户部尚书的实权,却由云之父亲顶替上。 真是机关算尽,为他人做嫁衣裳。 燕翎任事不知,所以不急,只等徐忠还朝还她一纸休书,她不信天能绝她金燕翎的活路。 云之却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 她先是回了趟娘家,在家仆中找了个伶俐面生的小厮,保证李琮不认得。 叫这小厮整日只盯着李琮,去了哪,见过谁,说了什么,全部如实回报,并先给他五十两银子。 交代小厮,“他若上馆子,你就去他旁边,务必全部打听清楚,不要给我省银子。” “是。请大小姐放一万个心,这差事要完不成,咱也不用在常家混下去了。”猴精的小崽子拿了银子,领命而去。 第387章 困兽犹斗 云之转头去了国公府,问过老夫人安,又送给她小儿媳的一堆礼物,这才把话题转到燕翎身上。 谈话间,云之发现老夫人竟然不知燕翎被捉奸一事,只说燕翎不住国公府,徐忠建府两人单过。 云之便没挑破这层奸情。 心中却猜测燕翎搬到将军府日子恐怕比在国公府更难。 那日见了徐忠,不是个软善之辈。 她转而去了将军府,府上管事嬷嬷一听来人,脸上的表情便出卖了她。 徐忠虽瞒着母亲,将军府的嬷嬷却什么都知道。 “将军说过咱们府上对不住王妃,若是王妃过来一定以礼相待,若有要求只管提。” 云之也不客气,“只想见一见将军夫人。” 嬷嬷一笑,“别再提夫人二人,没得白辱没了这两个字的尊贵。请王妃随我来吧。” 将人带到关押燕翎的地方,嬷嬷又问,“需要老身在此守候吗?” 云之摇头,嬷嬷嘱咐,“那门都封死了,进去不得,但留了有小窗口,待会王妃唤她即可。” 待嬷嬷离开,云之只是拍了拍门,退后一步静待。 里头传来几声响动,听到女人尖锐嗓音,“又想来瞧我死了没?告诉你金燕翎绝不轻易就死。” “燕翎妹妹,我来瞧瞧你,你怎么这般待客?” 云之只觉一阵舒爽通泰传遍全身,连声音都轻柔了起来。 只听里头的人跌跌撞撞扑过来,扑得那门扇“砰”一声巨响。 一个女人声嘶力竭喊道,“是你!是你在暗害我!” 云之咯咯一笑,“我害你?” “你勾引我的夫君,你父亲贪污,你一来京城就挑衅于我,都是我常云之指使的?” “你别忘了,多行不义必自毙!” “我今天过来瞧你,是看在咱们都是女子的份上。既同为女子,便知身为女子之苦,云之想来问一句,为何总为难于我。我并没有得罪你金燕翎之处。” 里头寂静无声,但云之知道她没走开。 门扇还发出轻微响动,金燕翎靠在门板上,细想着云之的话。 她日日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小屋中,凭着一股气支撑着,对生活还抱着一股乐观的期待。 只肖她能出去,以她的能力,靠着姿色这把利器,她一定能再豁出一片天地。 再说对她父亲的处罚也没下来,只要父亲没事,她还是千金大小姐。 再不济也能找到个地方官嫁过去,做继室也罢做续弦也罢。 她只需要一个开始。 云之岂能不知?她悠悠开口,“你若与我说说,我倒愿意为你求个恩典,让国公府老夫人把你的房间换个大些带院子的,省得你闷出病来。” “我需要你去求情?开玩笑。” 金燕翎喘着粗气,寂寞使她忍不住开口。 “你问我为何针对你,大约因为你我境遇太像。出身差不多,你却占了我看中的男人,过着顺风顺水的日子。” 云之反问,“你看中!什么时候女子的婚事由得自己做主了?” 这次金燕翎说不出话。当初她求过家中,找李琮,让李琮来求亲。 后来她也问过李琮,原来两人都有意,却因少不更事,不懂这些世俗规矩而错过了。 她该亲自问问李琮,而婚事来得太快,订下亲她来不及进宫就被父亲禁止抛头露面了。 “他爱我!”燕翎肯定地说。 “你错了,他只爱他自己。”云之明知她不会信,还是反驳。 “燕翎,你没希望了。” 云之缓缓说,“我是来告诉你,你父亲已被贬官,永不叙用,你家被抄家……” 她没说完,金燕翎凶狠地拍着门,同时找开了小窗,露出瘦得脱了相的面孔,“你胡说!你胡说!” 她狂吼着,一双眼睛射出仇恨的光芒。 完全没了贵族女子该有的风度仪态。 “徐将军回来,你可亲自问他,此事闹得满城皆知,只你关在此处没人知会。不信你可问问日日来送饭的嬷嬷。” 燕翎绝望地呆在那里,她心中已然知道,这件事是真的。 “是那老妖婆许你来告诉我的对不对?她故意针对于我。全错了……打开始就全错了。” 她靠着门板,闭上眼,两行泪顺着脸颊流下。 如若一开始就跟定李琮,现在不是这样的境遇。 如若一开始没失身给李琮,跟定徐忠,就算与图凯私通,有了儿子徐忠也一样能对她容忍,由着她做徐夫人。 她也不会生出野心,搞什么绸缎铺,招惹常云之与曹贵妃,由此牵引出父亲贪腐之事。 她家还是京城勋贵之家。 一切从开始就注定错了。 “滚!”她低声骂道,“滚远些,别让我再看到你!我真想杀了你,常云之,你过得太顺利,老天为何这样帮着你。” 云之轻笑一声,“我虽讨厌你,却愿意对你坦诚相告:这世上,没有人是顺遂的,大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看着往日耀武扬威的敌人现在如此落魄,云之的畅快过了之后,心中升起悲凉。 她退后一步,对燕翎说,“你犯下大错,先想好如何保命吧。” 里头没有声音,云之离开了将军府。 ………… 京中虽盛传我军兵败。 老国公却知道自己儿子打了胜仗,要不了多久就会回京。 徐乾的妻子,也到了分娩之期。 国公府内宅不再允许任何小丫头进出。 老夫人找到管事嬷嬷,又叫了几个在国公府伺候一辈子忠心耿耿的老妇人,只令这些人在内院照顾临产的公主。 公主奇怪,问老夫人,“娘,为何换了伺候的人?我还是喜欢小丫头们。” 又问,“娘,媳妇能给你生个孙子,为何你整日绷着个脸?” 老夫人笑了一下又笑不出,“傻孩子,女人生产如在鬼头关走上一遭,娘担心你。” “那些毛丫头,什么都没经历过,没见过世面,哪里能见这些?” 公主温柔一笑,“老天会保佑我们家人丁兴旺,保佑我产下儿子,母子健康。” 老夫人忍不住抹了下眼泪,公主撒娇地扯住她的手,“娘别担心了。” “你好好休息,中午我叫他们做了好吃的。” 公主笑嘻嘻道,“娘,你瞧我都吃成什么样了?夫君回来怕都认不出我来了呢。” 这夜,公主羊水破了,发动产程。 主事嬷嬷一脸严肃,其他几人俱不作声,只闷声进出准备东西。 一声接一声的惨叫,打碎后宅的平静。 一盆盆血水被端出来,又一盆盆热水端入房中。 老夫人坐在中堂闭目,手上的佛珠一颗颗被拨的飞快。 “老夫人!”管事嬷嬷走入中堂,双手虽擦过,但仍沾着血迹。 她颦眉丧脸,“老奴无用,公主难产血崩,母子……都没保住。” 老夫人缓缓睁开眼,与嬷嬷对视着,她老泪纵横,低叹一句,“好孙子,休怪祖母无情。” 嬷嬷见老主人这般伤心,安慰道,“不怪老夫人,小将军不该领个蒙古女人回来,还是察哈尔汗的公主。您节哀吧。” “我们家坚决不能与蒙古任何一族有牵连,能与蒙古贵族结亲的,唯皇上。” 这消息传入宫中,皇帝看了国公府的密信,将信件放在烛火上烧干净,轻松愉悦地对凤药说,“烹盏茶来朕用,想来离收网也不远了。” ………… 王府里,李琮坚决不肯再用云之一件东西,凡她碰过的,连杯水他也不肯喝。 元仪心急,自始至终,云之所为她最清楚。 “王爷防贼似的防着你我。现在怎么办呢?” 云之正在绣一只荷包,将自己针线递给元仪看,“这锦锂绣得好不好?” “好好好,我的姐姐,你真是不急,我瞧六爷缓过神就得处置我们。” “不好,姐姐瞧着还差点火候,不能急呀。” 云之摸摸元仪的头发,“静下心,这府上全是我喂饱了银子的府丁。眼见王爷失势,没人敢背叛于我。他若能告到皇贵妃那儿,我就能请来皇上为我做主。这府里,我就是天!” 她温温柔柔说着狠话,元仪这才把心稳稳放入肚中。 派出的小厮来回话,详细报告了李琮这几日行踪。 说他见了一个黑衣人,像是交待重要事情。 第388章 下了死手 小厮之后分身乏术,刚好遇到自己时常玩耍的一个街头小混混,便托他跟着那黑衣人,自己仍跟了李琮。 那孩子回来告诉小厮,自己只跟到那人出了皇城,走的哪条路,后面就跟不上了。 “那人从哪个门出了城?” “回夫人,那人从北门出城,走了去景阳村的路。” 小厮又道,“两人分开后,咱们爷去了曹府。” 这句话点拨了云之,打赏过小厮,她坐在窗前细细推敲。 李琮醒来恨透曹七郎。 七郎令他当众出丑,那场风寒是由七郎而来,李琮这人绝对咽不下这口气。 收拾完七郎就轮到云之了。 他自然要查自己患病期间,云之是如何“照顾”自己的。 黄杏子绝不会出卖自己,独独不知枫红瞧出点什么没有? 云之连忙铺了信纸,给徐忠去信,询问枫红下落。 燕翎自然也找过枫红,除了徐忠谁也不知,这世间再无此人。 云之脑子里过了许多种可能,她不但担负着自己的命运,一旦出事,还牵连到元仪。 这是她无法容忍之事。 这一切没瞒元仪,元仪在一旁道,“大约这人是去玉楼找弦月了吧。” 她陪云之去过玉楼,知道景阳村是去玉楼的必经之路。 李琮想报复她七叔,搞弦月最解恨。 七叔对弦月深情,元仪亲眼见过。 七郎的私事云之却不知道,“弦月?” 元仪猜到事情不妙,站起来道,“明天一早我们须得去趟玉楼,弦月是我七叔的爱人。” “他是个男子。”元仪没打算瞒云之,云之只是微微愣了下,点点头。 第二天到了玉楼,凰夫人接待二人,态度十分冷淡。 元仪表明自己身份,急切要见弦月。 凰夫人用奇特的眼神看着她,慢慢地说,“你们来晚了,弦月已悬梁自尽。” 元仪张大嘴,很怕七叔知道这个消息发疯。 “这事情瞒不住,但求姑娘不要此时告诉七郎,毕竟他还在前方作战。” 凰夫人说得痛心,她也不忍让守护大周的将士寒心,这件事待七郎回来必定查个清楚。 此事,凰夫人能配合,却不该主导。 所以她只是留下弦月尸体,等着七郎。 …… 李琮试探几次,家人下人对他虚与委蛇。 他试着把所有下人集中在一起,想要开发掉管家。 管家表面恭敬,眼睛瞧着云之。 “爷,不知管家犯了什么错?”云之在李琮身后不急不缓问他。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云之身上。 她身边站着身戴佩剑的护卫,是常府的府兵。 李琮冷着脸道,“我使唤着不顺手,这个理由王妃觉得合适不合适?” 就在此时,云之幼子跑来伸着双手要母亲抱。 李琮瘸着腿走过去,不管孩子不愿意,一把抱起来,阴恻恻问云之,“王妃,本王生死线上既然挣扎过来,就不会再由着你来做主。” 他手中暗暗用力,孩子受疼,哇哇大哭起来,李琮却不肯放手。 李琮阴狠,连孩子也不放在心上。 看着儿子在他手里痛哭,云之心如刀割。 他心中把自己放在第一,从来如此。 云之恨不能当场一剑刺穿李琮胸膛,却还是堆出个笑脸,“爷说哪里话?下人多得是,使着不顺手,打发了就是。” 两人都知道夫妻之间这层纸已撕破了。 云之由着他开发了管家,接着摆着郡王的威风将府上所有人训斥一顿。 元仪见状等在微蓝院外,截住管家,叫他立刻出府先到常家躲上一阵。 他是云之心腹,李琮断断容不下他。 管家听劝,连东西与银子也不收拾,拿了手条直奔常府。 果然如元仪所料—— 管家房中已派了李琮自己的侍卫,等在那里。 幸而管家没回房,只要露脸,必死无疑。 ………… 李琮心知自此云之定然万分防备自己,他不好下手。 他决定借用皇贵太妃之力,除了云之。 他恨云之的理由很多。 就撞破他与燕翎私情这件事,便是越想越蹊跷。 先前太过轻视云之,他没怎么避讳过。 想来云之早就发现他的奸情。 这种事对女人来说冒了天大的险,燕翎那边不敢不小心。 而且两人幽会,时值蒙古作乱,徐忠整日往宫里跑,顾不得燕翎。 思来想去,云之在背后捣鬼的可能性最大。 燕翎的云裳阁顶了云之缎庄。 她出于妒忌也罢,出于对燕翎的恨意也罢,害燕翎的理由太充分了。 ………… 云之回了房,叫来元仪,“我猜李琮下一步必定要进宫,咱们府上的侍卫我硬顶着也不会撤,实在不行回娘家一段时日,总之,我不能给他机会。” 她盯住元仪的眼睛,“妹妹切记,现在是性命攸关的时刻,若太妃叫我进宫,你一定抢在前头先入宫,带上两个孩子求凤药帮助。我现在就写信,到时你递上信件,这是救命的事。” 云之简短写了信,说清自己处境,元仪将信贴身放好,“姐姐放心,我护姐姐如护我自己。” 云之点头,大战在即,她打叠精神做好准备。 心中充满兴奋与紧张,并无半分惧怕。 ………… 她叫那小厮依旧盯牢李琮。 第二天,小厮来报,李琮果然驾车走上入宫那条路。 一得到消息,云之便叫元仪也进宫寻凤药,进宫时带上一双儿女。 身为贵妃之妹,元仪入宫轻而易举。 她的马车赶得飞起,从另一宫门处先行入宫找到凤药,递上信。 在元仪的催促中凤药看完信,温声安慰眼中含泪的元仪,“放心,信既送到我这里,云之就安全了。” 她叫来明玉,安排好孩子。 再让明玉去紫兰殿找胭脂,交代胭脂几句话。 胭脂有些诧异,凤药交代——胭脂万万不要在李琮面前露面。 但是要偷听李琮都说些什么。 胭脂答应下来,安排几个小宫女伺候,此时李琮在宫门处被几个大臣拦住说话尚未到紫兰殿。 胭脂出主殿拐个弯从边门进入侧室,躲在中堂屏风之后。 皇太后被打入冷宫后,皇贵太妃是后宫身份最贵重的女人。 但凡紫兰殿出去的,哪怕末等宫女,众人也给三分薄面。 胭脂熬到现在,已是紫兰殿说一不二的掌事姑姑,整个皇宫里也是有名有姓,不能开罪之人。 得了她的命令,小宫女尽力在太妃面前巴结,打点茶水毛巾,伺候得李琮舒舒服服。 他叫宫女都出去,只与自己母亲单独相对。 “求母亲帮帮儿子。” 太妃此时除了养老再无旁事,越发雍容,懒懒问李琮,“什么事?” “特来求母亲助儿子铲除常云之。” 他阴狠的语气让屏风后的胭脂吓得一哆嗦。 太妃先是微微吃惊,转而淡然说他,“你们夫妻的事,哀家不知头尾,不过你若真不喜欢她,还她个休书就好,她父亲升任户部尚书,深得皇上信任。你何必惹她?” “儿子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全拜那女人所赐。” “你病中她常带你来宫中,伺候得很精心,为何这么说?” “你该不会听了燕翎那小蹄子的挑拨吧。你离她远着点,那是徐将军八抬大轿抬入国公府的嫡妻!岂容你随意染指?” 皇贵太妃挺直身子指责李琮,“国公府是臣子不假,地位比你这失了势的六皇子可高得多,你别与他相斗,他现在有权有势,如今战局不明,若是胜了,回朝在皇上面前告你一状,皇上为显公平少不得处罚于你。” 李琮不吱声,片刻后从怀中拿出个纸包抖了抖,“这药不会马上发作,服用后几个时辰才慢慢疼起来,肠穿肚烂也是烂在王府,我会打点人验尸,一切与母亲无关,只求母亲把药放在她的茶水或点心中。” 皇贵太妃不答应,李琮跪下来,“儿子已了无生趣,娶的女人不喜欢,没了云之一来报仇,二来她带来的嫁妆颇丰,儿子想东山再起,需要大笔银子。” “求娘亲,给个手谕,喊她过来。她在府里防备得太紧下不得手。” 皇贵太妃犹豫再三,还是叫小宫女过来写了手谕,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带上孙子孙女,哀家甚是想念。” 李琮赞道,“还是母亲大人思虑周全。这样一来,那碗茶她不喝也得喝。” 太妃目光一闪,不高兴地把那手谕向地上一丢,恨恨地瞧着自己儿子。 李琮捡起,一瘸一拐走到门口,喊人到王府送信。 这一局,他必要置云之死地。 第389章 茶水有毒 胭脂只听到太妃要纸,便打边门溜了。 她找到凤药把听来的话一五一十说给凤药。 凤药点头,要她先躲去御书房。 想那李琮定然视自己和胭脂为一颗小小眼中钉。 谁叫两人都与云之一个鼻孔出气? 她叹气,这个脓包早晚要挤,只听小桂子跑来喊她,“姑姑,皇上喊你过去。” 凤药让小桂子找个机灵小太监到嘉猷门等着,六王妃一到宫门,马上回来通知自己。 “决不会误了姑姑的事。”小桂子叫来手下小太监听差。 这件事最重要的就是时机的掌控。 回了书房,凤药跪下,不顾李瑕正在折阅折子,开口道,“有十分紧要之事恳请皇帝帮助。” “哦?凤药有事求朕?”李瑕放下折子。 因少见凤药这般郑重紧张的情态,他觉得十分有趣,“什么事能让朕的掌侍如此着急?” “性命攸关。”凤药简要说,“是关于云之,臣女得到消息……六爷李琮与云之夫妻不睦,势必铲除云之。” 皇上露出了然的模样。 凤药补充说,“私情之事想来皇上知道,不过李琮记恨云之还因为云之在他昏迷之时将王府私财都捐给国家。” 李瑕皱起了眉头,冷哼一声,“切莫说朕一直照顾着六王府,施恩于他家幼子,就算朕没这么做,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何况他是皇亲?” “为着一点银子,他要害自己的发妻?朕怎么会有这样的兄弟?莫非他的私情被云之撞破,才怀恨于心?” 凤药报说,“他请皇贵太妃写了手条叫云之入宫,想在皇宫下手。” 李瑕大怒,“皇宫怎能容下如此小人?想在朕眼皮子下毒害胸怀家国之士,朕不能忍!” 他对凤药露出个凉薄笑意,“自古帝王素来心狠,朕原想破例呢。对亲兄弟下手,被写入史书这种事朕不想经历,不过踩到底线也莫怪朕不讲情面!” 此时小太监来报,云之已到宫门,小太监截住云之,嘱咐她慢慢走不必心急,一溜烟跑来禀报。 “走吧。朕陪你走一趟。” 皇上喊了个侍卫,抄着近路来到紫兰殿。 离紫兰殿几步远,他对侍卫说,“去,不叫任何人通报朕过来,要是扰到太妃,你这侍卫就干到头儿了。” 待皇上走入宫门,院中所有人都跪下,主殿大门紧闭。 他心中觉得好玩,放轻脚步与凤药两人走至大殿边侧,驻足听着里头动静。 云之应该是刚到殿中。 “这些日子,你还好吧。”太妃和缓地说,语带慈爱。 “哀家知道琮儿糊涂,你受委屈了。”她由衷地安慰。 云之猛地抬头,“母亲大人既知他糊涂,该多劝着些,不要纵容他。” “京中纨绔娶妻纳妾,逛青楼都是寻常,如他这般偷人偷到将军府的从没见过!” “云之咽下这口气,没想过告到皇上面前,是为维护王府脸面,别叫人耻笑了去。” “可是夫君却把别人的忍让当做软弱,想来那徐将军并非好说话之人。” 太妃悠悠长叹,“哀家知道你苦,身为女人,怎能不知?” “来人,为王妃倒杯茶润润嗓子。” 随着太妃话音,殿中唯一留下的小宫女端了茶盘过来,为云之斟茶,并取了茶点。 云之悲苦一笑,不端杯子,突然哭了起来,“儿媳只想母亲为儿媳做主,叫来夫君。我两人一同在母亲面前对质,看看儿媳是否妇德有亏?” 云之一向端庄大方,从未有过任何失态之时,她突然哭闹起来,让太妃也小小吃惊,想是心中太委屈之故,顾不上诱她喝茶,先好言相劝。 李琮躲在偏殿心中十分着急,恨不得跑去将茶灌入她口中。 “好啦好啦,你先别哭。”她示意小宫女为云之拿上丝帕。 “擦擦脸,看妆哭花了。” 一时殿中一片寂静,太妃心中十分犹豫,她对云之没有喜欢与厌恶。 两人没有相处过,哪会生出感情? 联姻为了聚利而已。 思来想去,她终是开口,“先饮杯茶,静静心,哀家会好好训导李琮。” 云之擦过脸,抬头望着太妃,突然笑了,“婆母,儿媳不渴,茶先放着,呆会儿再喝吧。” 李琮一刻也等不下去了,这种拉扯在家中他已受够。 没想到常云之抵防他至这种地步,连来了宫中,长辈所赐,她也敢不受! 凤药与皇上对视一眼,皇上想走,凤药拉住他,示意他再等等。 要抓就在最紧要时,抓个现行。 凤药在王府待过那么久不是白待的,她知道李琮绝对会出来。 云之也知道。 她心中忐忑,到了这会儿,不见凤药,她实在担心元仪送信路上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 她打定主意不吃不喝紫兰殿一点东西。 太妃拉下脸来,“哀家是你长辈,你虽与你夫君有矛盾,却也要知道礼仪廉耻,再者说哀家瞧你懂事心中向着你,你却不知好歹,难道紫兰殿你也不放心?” 云之一副柔弱模样,反问道,“儿媳不敢,儿媳做错什么了吗?” “长辈有赐,晚辈一再推辞不受,是瞧不上你的婆母?” 云之端起茶杯,李琮与太妃心中同时松口气。 她跪下,举起那杯茶,“请母亲大人消消气,饮了这杯茶,算儿媳给母亲道歉了。” 太妃没想到云之这样难缠,反将自己一军,倒是从前小瞧她了。 李琮无法忍受,冲出偏殿,接过那杯茶。 此时云之跪在地上,刚好到李琮腰部,他一把将云之的头按在自己腰上,一只手就要将那杯茶硬倒进云之口中。 大门“哗啦”一声被人推开。 太妃、李琮同时回头,只见一个宫装女子逆光站在大门处。 细看是凤药,李琮愣神的时候,云之趁机一把推开他拿杯茶的手,那杯茶掉在地上,流了满堂。 小宫女赶紧来收拾,凤药制止,“不必打扫,你出去。” 她气势惊人,小宫女竟被镇得没看自己主子一眼,低着头一溜烟跑出大殿。 “大胆,小小掌侍,胆敢在紫兰殿放肆。见了哀家不跪,是要犯上吗?” 太妃凌厉地盯住凤药,拿出当年盛宠,与皇后斗法时的姿态,仿佛下一秒就要扑过去撕碎了这丫头。 凤药走过去扶起云之,温和安慰她,“没事了。” “太妃,云之乃忠良之后,怎么能这样待她?既说礼仪,可有哪条规矩苛待对国家有功之士?”凤药不急不慢反问。 “不尊婆母,目无礼法,还不够吗?秦凤药你一个小小女官,敢跑到太后面前撒野你是活够了吗?” 李琮的吼叫在紫兰殿回荡,“来人!把这没规矩的宫女拉下去掌嘴。” “好好好,朕赶上一场好戏,刚好看到没规矩的究竟是谁?” 李瑕一边鼓掌一边迈步走入殿中。 原来凤药进来时,李瑕仍躲在门外看热闹。 见皇上来了,李琮与太妃都惊得不吱声了。 “唉,好好的香喷喷的茶,都不喝,那朕替云之喝了如何呀?” 太妃和李琮都骇住了,立也不是,坐也不是。 见李瑕捡起掉在地上茶杯,又倒上满杯茶水,太妃脱口而出,“皇帝,那茶凉了,还是换了热的再喝。” “哦?朕金尊玉贵,是得仔细身体,不过六哥就没这么多讲究了吧。朕把这茶赏了你,喝了它。” 他亲手递过那碗茶,李琮心惊肉跳,君有赏,臣不得辞,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第390章 复仇火焰 这几句话来回在李琮脑中回荡。 他哆哆嗦嗦接过茶碗,一失手,再次打落了茶水。 “没关系。”李瑕眼中闪着恶毒的光,将茶壶递过去,“方才六哥不是说凤药没规矩要掌嘴的吗?这次接好,君前失仪也是大罪。” 太妃一时情急,走下来为李琮求情,“李琮与云之小夫妻闹了矛盾,不是大事,皇上还是让哀家来调解吧。” 李瑕一笑,“旁人就罢了。云之不同旁人,国家有难,她一个小小女子能捐出所有身家,把大周安危系于心头,是有功之人。” “她哥哥为国捐躯,是忠义之士。她是儿媳,却也是大周子民,朕管不得?”几句话反驳得太妃无话可接。 他走到主座上,安然坐下,肘部支着椅把,手托腮帮,看着李琮邪气一笑,“当年牧之为了抗倭,将倭寇首领尽数引入京郊之事,皇兄还记得吗?” 李琮低头不能言,冷汗顺着额头向下流。 他放走了倭帅,怎么能忘?怎么皇上突然提起这事? “朕今天告诉你吧,那一夜围了所有倭寇,杀光他们的人,就在你面前。” 李琮大惊,心里突突直跳,抬头看着李瑕,对方悠然自得与他对望。 原来是他! 原来是他!!! 剿杀倭寇之人是当今皇帝。 真是糟糕的一天—— 当年跑了倭帅,李瑕与金玉郎带了五百人就跑到南疆,原来从开始,李瑕就在暗中站了抗倭那一队。 他与牧之是一边的,自然会给云之撑腰。 打开始,李琮就注定要败了。 这次打蒙古,云之抓住时机,再次立功,拿出区区十几万银子,就收买了皇帝的心! 论识时务,云之巾帼不让须眉。 李琮丧气地低头,费力拖着伤腿跪下,“臣知错了。日后定当让着云之。她不止是王妃,王府当家人,还是国之功臣。” “还喝茶吗?”李瑕轻松地看着被自己收服的皇兄。 “不不,不必……”他语无伦次,“都不喝,都不喝,茶凉了。” “对了,今天朕见了侄子侄女,甚是喜欢,留在宫中,给朕的孩子们做个伴儿,皇兄舍得吗?” “那是孩子们的福气。”李琮磕头道。 “还有,秦凤药与朕曾同生共死,不是普通宫人,你们还是注意一下。” “皇兄,以后无召不得入朕的后宫。”皇上说得和缓 “是!”这次连同太妃一起回答,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吓一跳。 皇上凤药带走了云之。 ………… 公主能自由走动后,在某个深夜回了趟外祖家。 谁也不知道这个夜晚公主与自己外祖聊了些什么。 一个多时辰方从太师府出来。 第二天,她向皇上请旨,说呆在京中十分烦闷,要游历大周南北。 李瑕准她出京,只嘱咐要她多注意安全。 ………… 公主走后,大周与蒙古之战大获全胜的消息一瞬间传遍全国。 举国欢庆,百姓交口称赞建德皇帝,有勇有谋。 而此时,徐乾与七郎打马,不要命地向京师中赶路。 两条噩耗,击垮了这两个年纪轻轻杀人如麻的小将军。 “弦月自缢,速归。” “儿媳难产,母子俱损,望儿速归。” 两人几乎同时接到了坏消息,日夜不停奔赴京师。 ………… 玉楼前…… 一个流浪汉般的男人,穿着盔甲,牵着一匹口吐白沫的黑马,用尽全力拍打门环。 他一身风尘,满脸胡渣,一只污脏的手牵着缰绳。 马儿已经累得直喷涎水,白沫顺着嘴角向下淌。 门开了,门房一见男人即哀痛地说,“满将军,你可回来了。” 他把缰绳丢给门房,快步向里走。 早有人跑去通报了凰夫人,她一身黑衣来接阿满。 “他们说丧事已办过,你把弦月烧了?!” 七郎强压不满,语带责备。 凰夫人并不作答,带他到自己房间。 等关上房门,她从衣柜中拿出一套干净衣服扔给阿满,“整理仪容,你这个样子,弦月在天有灵也不喜欢。” “配房备好了浴桶,换洗好再出来,我带你看弦月。” 说罢也不回避,就坐在房中间,一脸嫌弃皱了皱鼻子,不耐烦地催,“你也太臭了。” “我与弦月等你很久。不敢发信,怕误你战事。直到皇上明发大捷的消息,我才加急送信,望你见谅。” “他可有留下消息?” “未留一字。” 曹七郎不再说话,快速洗涮一番,整好仪容,再出来如换了个人。 双目炯炯,仪态威严。 “走吧。”凰夫人拧动自己房间暗室开关,这里直通地下室。 沿着长长的漆黑的甬道下行,越走越凉,拐了不知几道弯,面前出现一个方方正正房间。 这间房连通一条长廊,长廊又连着许多岔路。 凰夫人举了火把,熟门熟路走到一个黑色门前。 她向旁边一退,阿满深吸口气,用力推动大门。 这门又厚又重,推开一条仅够人挤进去的门缝,冷气袭人。 原来,这里是玉楼存冰的地方。 冰块贵重,夫人肯把弦月遗体放在此处,已是对弦月最大的敬重。 七郎感谢地看了夫人一眼,闪身进了房间。 冰室中间放着张桌子,桌板上挺着弦月尸首,从头到脚蒙着白布。 七郎哆嗦着一只手,要掀那块布,夫人按住他道,“你做好准备,为保持原样,我并未给弦月整理遗容。” 阿满不再犹豫,一把将布扯掉。 弦月双眼微睁,脸色发青,嘴半张,一截舌头露在唇外,他双臂上折,抓住绳圈,似有不甘。 饶是在战场上见过众多死相各异的尸体,七郎仍是倒吸口气。 弦月死相实在不算平静。 阿满木呆呆站在原地,不能相信常日耳鬓厮磨的少年郎,竟成今日一具丑陋男尸。 他直勾勾盯着尸体,时间仿佛静止,看了不知多久,他转头出门,腿一软,大喘粗气,扶住墙一阵阵干呕。 凰夫人站在一旁怜悯地看着他。 悲伤一时占据上风,击垮了这个铁打的汉子。 “将军可发现了什么?”凰夫人不为所动,冷静地问。 阿满悲恸不已,不能自持,凰夫人提醒他,“悲伤不能解决任何事情,请将军留意。” 七郎听进去了,深吸几口气,斯人已去,留下的人要查明真相。 是的,他一眼就察觉到弦月死状有异。 迅速整理好情绪,七郎再次推门进入冰窖。 他用手用力去合弦月眼睛,一边拉家常般对着尸体念叨,“放心弦月,七郎定会找出害了你的凶手,不会让你白死。” 眼泪不由自主又流出来,他胡乱擦了一把,“也是我对不住你,走时该和你说清楚,七郎余生只愿与你相伴……” 弦月有挣扎痕迹,指甲缝中有不多的血迹,身上却无抓伤。 口唇中有药气,疑似饮过汤药。 手臂有淤青,且死时双手抓住绳圈,并不像准备好就死的人。 一只脚穿了鞋,另一只脚却只穿袜套,那只鞋离尸体有几尺远。 这些痕迹都可以说明弦月不想死,要么被人逼迫,要么被人控制了身体,强行逼他去死。 这一次,七郎寻来上好棺木,帮弦月更衣,放了他喜欢的箫与琴,将自己最喜欢的宝剑放在他身边,代替自己陪他到阴间。 “弦月,你好好上路吧,别等我,我不配,好好投个好人家,下一辈子过得轻松点。” 夜那么深,墨色苍穹下,七郎一把把扬起纸钱,口中喃喃,“走好吧弦月,七郎定为你报仇,你安安生生上路……” 这一次,弦月才真的入土为安了。 第391章 徐忠回府 七郎与徐乾提前回京的消息不是秘密。 云之知道,自己报仇的时候到了。 她尚有丝犹豫,万一七郎对李琮做出什么事,岂不牵连曹家? 元仪那边可怎么好,她一向与七叔交好。 得想个办法,又能除了李琮,又能不连累曹七郎。 七郎与自己的哥哥牧之一样,都是心怀家国的忠勇义士。 就为这点,她也不能只为自己着想。这事须得与元仪好好商议一番。 ………… 徐乾跑得人困马乏,连滚带爬跑回府里。 府上没有办白事的样子,他不顾换衣服,一头扎入母亲房中。 母亲的头发在他离家时还是黑的,掺着几许银丝,此时再见,母亲头发已是花白,大量白发显得她十分憔悴。 抬头见了自己的小儿子,她悲切地起身,痛呼一声,“我的儿啊。”摇摇晃晃起身,一头栽倒。 徐乾又急又痛,眼疾手快接住母亲。 将母亲放在床上,一边喊人,自己守在床边。 夫人陪嫁嬷嬷急匆匆赶过来,见状对徐乾道,“小公子终于回来了,老夫人因失了儿媳与孙子,急痛攻心,已月余。” “你说我夫人一月前就已经……”徐乾得了信儿,上头语焉不详。 “是,战事吃紧,信路不通,又怕影响你,老夫人独自承受悲痛,操办丧事,晕过去好几次啊。” “少夫人胎位不正,生了两天两夜,府里请了三四个产婆都接不下来……实在坚持不住,血崩,靠着参汤吊口气,产下一位小公子,出了娘胎就咽气了。” 嬷嬷边说边哭,“可怜哟,老夫人当场就晕倒了。又心疼少夫人又心疼孙儿。” 老夫人缓缓睁开眼,眼角流下泪来,“我可怜的儿媳和孙子……” “娘!您别急了。”看着母亲憔悴的模样,徐乾心中苦痛。 心疼没见过面的孩子和难产的公主。 更担心母亲出什么意外,“儿子已没了媳妇,不能再没了老娘,娘你别伤心了,孙子以后还会有的。” 老夫人等的就是这句话。 “消息你父亲已写信告诉过你岳丈家,由于战事他们过不来,丧事由咱们家办了。” 徐乾抹抹眼睛点头,老夫人伸手摸摸他的脸,“娘亲对不住你,没照顾好你的媳妇和孩儿。” “娘,您这么说叫儿子何以自处,您对儿子只有恩,儿不孝,叫娘亲操了这么许多心,以后儿子定然好好陪在您老身边孝敬您。” 嬷嬷在一边搀扶徐乾,“二爷起来吧,好好去洗洗换换衣服,奴婢带您祭奠少夫人。” “按理少夫人不能进族谱,老夫人同老公爷商量好久,还是叫她入谱了,老夫人着实喜欢少夫人,说她生是咱们徐家的人死是咱们徐家的鬼。” 徐乾沉默不语,他与少夫人相处只在草原上那短短数月。 之后就是长久的离别,只书信传情。 最叫他难受的是失去妻子的痛苦,像隔着云雾,他知道自己应该悲伤,所以他悲伤。 然而这种痛苦与知道永远失去容芳的痛完全不同。 那种痛,痛彻心扉。 离去时他远眺宫宇,重重叠叠的绿瓦中,“埋葬”着他的爱。 他的爱人永远被囿于那宫宇丛林中。 他再凶狠勇猛,这世间仍有他无可奈何之事。 少夫人娇憨可爱,初遇时为他驱散许多伤感心事。 这样的少女谁会不爱。可这爱终究不同。 他隐隐有些后悔,也许当初就不该与她缔结婚约。 将她带到这陌生之地,叫她一点点适应京中生活。 她是生于草原的鸟,本该属于广阔蓝天。 他的痛,不在痛失所爱,更多的是内疚、自责。 可他给不了自己夫人与容芳相同的爱。 那样的心悸、心痛、期待、甜蜜、那丝帕搭手时一瞬的血液沸腾的感觉,这一生只会有那么一次。 即使再有那样的女子出现,哪怕那女子就是容芳,这样的感受也不会再有了。 那个时间,那个年纪,那个人刚好在,天雷勾动地火,惊天动地的爱,只属于少年时。 如今,他外表仍年轻,却有着一颗已然沧桑的心。 其后不久,国公府就公然为他再选豪门嫡妻,众多“脂粉”与他来说,不过除却巫山不是云。 日后,也会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他终于没能敌过命运翻云覆雨的手。 …… 之后不久,徐忠也回了京,由他代为出面参加盛大的郊迎,百官夹道,风光无两。 将军府内,燕翎听到外面响动,街面上的喧嚣不同往日。 她拼命拍打房门,喊叫起来。 伺候的老嬷嬷过来,不耐烦地说,“将军得胜回京与夫人不相干。难道他会放你出来?” “放我出去。”她徒劳地狂喊着。 直至后半夜,她才听到脚步声,走至房门前。 一整天,她除了睡觉没别的事,夜间反而睡不着。 一咕噜爬起来,扑到门上,“是夫君吗?是不是?放我出去。” 她由柔声哀求到声嘶力竭地喊叫。 外头人沉默着,直到她哭倒在地,听到那脚步声渐渐远去。 两人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第二天嬷嬷一早带人来到她房前,指挥人,将钉死的木板拿下,开了房门。 燕翎举起手挡住光线,她虽还穿着绫罗,却头发散乱,面色发黄。 长期的幽禁让她没了食欲,身形消瘦,失了那种妖娆风流之态。 她眨眨眼,心头涌起一股狂喜,犹豫着向前,期期艾艾问,“可是将军许我自由了?” 嬷嬷冷漠了行个礼,“将军许你在府中自由行走,不过不得出府。一应用度恢复到从前,仍尊你为夫人。” 所有下人,敬着她,远着她。 枫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现在冷静下来,心里明白,多半枫红遭了毒手。 她现在无所依傍,没了娘家的支持,夫君再次捉奸,头次是为了得个孩儿,徐忠仿佛并未将她与图凯通奸当做仇恨。 第二次是妥妥背叛。 可是那时情形怎么怪得了她? 徐忠许诺给她一纸休书,娘家显赫,她的路很宽,自由就在前头。 谁知徐忠心狠,找了她与父亲的信件,直接呈交圣揽,得了功劳。 她呢? 娘家没落,情人不再,背负着通奸之罪,再也抬不起头。 被关在房中,嬷嬷冷言冷语,燕翎不傻,知道嬷嬷是老夫人派来的人,想逼死自己。 嬷嬷有时送饭会带条结实的缎带。 燕翎忍不住讽刺嬷嬷,“您老留着自己用,我不会自缢,我们金家人不是草扎纸剪的。” 她没升起死志,那些不眠之夜,她抱膝独对冷月,仍没熄灭过心头生之火焰。 她要活,她要好好地活下去。 只要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能东山再起。 可是,还有机会吗? 这世道可以轻易原谅男子偷欢,却容不下一个女人做与男子同样的事。 她不知前路在哪,执意地等着一个结果。 这些日子,她异常乖顺,徐忠没再来过她房中。 那是个不解风情的男子。 心中只有国公府的前程,也装了大周的兴盛,他的心很大,却没有情爱的位置。 燕翎不信自己走入了死胡同。 人啊,只要抛开一些东西,杀死一些东西—— 比如尊严,就可以完好地活下去。 除非徐忠看着她的眼,直接杀了她。 否则她就是要厚着脸皮活下去。 她了解徐忠,他自傲至极,不屑对一个女人下毒。 现在的情形就是,她仍可以安全地活着,只需提防那个从国公府派来的老妖婆。 她要想个办法尽快赶走那老妖婆。 第392章 杀心既起 李琮万没料到,整日待在自己房间足不出户的云之会让人盯着自己。 他行动十分机密小心,怎奈有人惦记。 皇上在紫兰殿里那一出,着实惊到李琮,他想害云之被识破,如今他不敢轻举妄动。 ………… 元仪得知七叔回京,等了两天,留给七叔悼念弦月的时间,之后她打算回趟娘家。 云之让小厮监视李琮所得消息全部告诉元仪。 两人虽未亲眼见到黑衣人如何害了弦月,但弦月的死与李琮脱不开干系。 至于里面具体怎么操作的,留给曹七郎去解开谜题吧。 云之心中充满不安,总觉得出了漏子,现在她和元仪命悬一线。 她一向相信自己直觉,赶紧叫来元仪,“妹妹,事不宜迟,明天一早你就回娘家,将事情向你七叔说明。” 两人在烛光中小声讨论此事。 门被人一脚踢开,李琮狞笑着站在黑暗中。 他两手沾满血渍,衣襟上也溅上许多血滴,烛光下那阴暗的双眸映衬着雪白的皮肤与剑眉,本该玉树临风之姿的他,化身为魔鬼。 “你……”云之退后一步。 李琮一瘸一拐走入房间,“怕了?” 云之意识到两人已到了图穷匕现之时,看到血迹的瞬间她就明白自己的不安出自何处。 定是那过去监视的小厮被李琮发现了。 她回头用力推元仪一把,“你跑!” 元仪毫不迟疑,一把抓住案几上刀架上放置的宝剑,推窗敏捷跳出窗外。 李琮也不追,只盯着云之一步步逼近…… “害了燕翎的人是你吧。” “李琮,应该说一直害人的是你。我只是自保。如若在紫兰殿喝下那碗茶水,怕是现在咱们府里该挂白幡了。” “你那小厮盯着我做什么,他告诉你些什么?” 云之虽有猜测,但此时做实了噩耗,心内一沉,看来那孩子到底没逃脱李琮毒手。 当务之急,缓解李琮的情绪,她可不想命丧此处。 “夫君你坐下,听我解释。” 她自己先坐下,炉火上的水开了,她沏上一杯李琮平日喜爱的“眉山香片”。 “夜还长,你我二人自打你醒来,从未好好说过话,哪怕姻缘已尽,也可以好好道个别。” 她拿出条干净手帕,湿了水绞干,走到李琮面前,拉起他的手,为他擦净双手上的血。 牵了他走到桌边,“坐下吧,听为妻给你讲讲从燕翎回京后发生的大事。” 她这次细细讲了燕翎为国公府惹下的祸事。 从她带回番医开始,已为徐家种了祸根。 徐家老夫人早已不满她为别人家的男人操心、奔波。 因为她带的番医被当时的皇后利用,算是她间接害死先皇。 “否则,九皇子不会那样快那样顺利登基称帝。” “先皇身子还是可以的,最少能坚持到如今。” 徐忠也因为厌烦燕翎。 接着燕翎之父贪腐之事被人揭出,举发之人是燕翎的夫君,徐忠! 可见徐忠对燕翎早已情尽。 燕翎为人行事高调,得罪的人不在少数。 “夫君认为云之恨你,可你昏迷时我有无数机会置你于死地,为何我没那么做?” “我明明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杀了你呀。” “你与燕翎之事被翻开,并非云之所为。那日,是徐将军来府上寻我,说有场好戏务必叫我随他同去瞧一瞧。” “我推辞不过,他又道事关夫君与他妻子,定要我过去。” 李琮听着,句句在理,问她,“我醒后,你处处防我躲我,却是为何?” 云之苦笑一声,“我能照顾夫君,留住夫君的人,却没本事留住夫君的心。难道我感觉不到你对我的厌恶吗?” “那姓金的女人整日大摇大摆进出王府,我也要脸面,只能躲着,不然下人会怎么看待我?” “我与金燕翎无冤无仇,我开了铺子养家,她回京挤了我的生意。” “夫君,我可以发誓,不是我揭了你与燕翎的私情,相比女人,男人才更在意这种事情!是徐忠或国公府老夫人派人盯着燕翎。” “夫君昏迷时,医案都在,你可细细查看……” “为何我用了那么多药没有清醒,燕翎找个番医却医好了我?” “也许,夫君的病汤药效果不好,刚好合适针刺。夫君不信我,只肯信燕翎,我不怪你。” “我愿意净身出户,给我一张休书,我什么都不要了,给你与金燕翎让位。” 李琮犹豫了,他喜欢金燕翎,可现在燕翎之父再无致仕可能。 云之家却重新起复,听说皇上十分中意云之的弟弟安之。 常家其他子侄也都在朝,听说举家都站队皇上新政。 只要得到皇上信任,再次崛起,只是时间问题。 他对云之早没了夫妻之情,但不能不考虑自己的政治前途。 既然醒来了,他可不愿意当个废物。 而且,曹家此次与徐家联合打败蒙古,立下大功。 曹家势力不容小觑,元仪事事都听云之的话,这是搭上曹家的桥梁。 他冷静下来,小厮到死也没说出什么,也许云之真的只是出于自保。 云之看他脸色,知道自己暂时安抚了李琮。 “夫君对云之没了感情,是云之不懂为妻之道失了丈夫的心。” 她哭了起来,一时又捂住腹部,“自从操持家事过度劳累,落下个腹疼之疾,一紧张就疼个没完。” 见她梨花带雨的模样,李琮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云之哭诉着,“难道夫君惩罚了家奴,还想要了为妻的命?” “哪有!不要胡说,来人伺候夫人好好休息。” 他喊来云之的贴身丫头,自己一瘸一拐去主院更衣休息。 云之瘫坐在椅上,后背已经全都湿透。 今日这处境是她自己造成的,她不怪别人,但也不允许再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她真出了意外,元仪必然不与李琮干休,那样也带累元仪。 …… 相比回娘家告状,元仪更担心云之。 她知道方才云之要她回家求救,但她实在做不出丢下云之独自逃命之事。 她在院中躲藏起来,若云之有事,她打定主意,深夜进到主院,杀了李琮,最坏的结果,她坐大牢罢了。 七叔定有办法把杀夫做成斗殴,这都是后话了。 听了半天,院中没有大动静,她知道定然是云之说服了李琮。 主院亮起灯火后,元仪又回了配房。 “姐姐!” 云之回头一脸惊讶,“你怎么没走?” “我哪里放心你一人面对他?你若有事……”元仪眼中凶光一闪,云之感动地拉住她的手,夺过那柄剑,“任何时候不要冲动做傻事好吗?” “明天我会拖住他,拉他一同上香。你一定注意有无盯梢之人,把消息送到你七叔那里。” “嗯!”元仪用力点点头。 …… 七郎面无表情听着元仪把小厮盯梢,黑衣人走了景阳村前那条路,以及小厮头天夜间已经被李琮处死的事一一告诉阿满。 元仪一边说一边担心,七叔眼中的绝望与死寂让她担忧。 “七叔,云之姐姐交代过,万万不可莽撞,硬碰硬直接杀了李琮搭上七叔前途不值当。” 七郎的确打的主意就是直接杀了李琮,自己顶罪。 没了弦月,他的心如被掏空,整个人只余了一层壳。 “姐姐有个主意,不知七叔愿意听听吗?” 元仪见七郎没作声,返身关了房门。 这条计是云之与元仪商量后定下的。 李琮现在如过河的狐狸,又如惊弓之鸟,硬碰硬,以七郎之力的确可以刺杀李琮。 但搭上爱国将军的前途,云之万分不愿。 牧之的死让她意难平—— 若当初有人能伸手为牧之筹划一番,也许哥哥不必白白死去。 故而,她想要帮曹七郎,就为他打了胜仗,挽救边关百姓,也得伸这把手。 第393章 再次下套 七郎本决意要赴死以安弦月在天之灵。 因为弦月很喜爱元仪,多次提及感谢元仪认可两人感情,故而才愿意听一听侄女的话。 元仪深知七叔感受。 当年她听闻牧之死讯时恨不能一起死掉的心情犹如昨天。 话锋一转她问,“小叔,如果弦月的鬼魂就在你身边,他对此复仇之事大约会怎么说?” 阿满下意识回头望了望,房间内哪里有一只鬼影。 他伤感地沉默,心中很清楚弦月会怎么说。 弦月不止一次说过,很遗憾没从军。 像他这样不入流的人心中也有家国大义,七郎能上战场,弦月打心底骄傲。 “大周需要你,叔叔。万不可生了自轻自贱的心思,那样你就辜负了弦月的深情。” 元仪心中感怀牧之的死,此话说得十分深情真诚。 这句话打动了七郎。 弦月的魂若在这里,他一定会劝自己好好活着,活得精彩,把自己那份人生也活出来。 死去的干净了,活着的太难。七郎喃喃叹息。 他眼圈发红,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元仪松口气,自己的小叔不说话,她的心一直悬着,但他只要应了,必定遵守承诺。 “侄女替弦月谢过叔叔。” 七郎望着元仪一脸怜惜,“怨不得弦月心里疼你。你是个好姑娘。七叔应过你,有事找我,这件事算为弦月报仇,我好好活下去当还你情了。” ………… 转天七郎上了道折子,当着一众大臣,参了徐忠一本。 说徐将军趁战乱纵容士兵屠城,抢劫城中居民财产。 吃空饷,贪污军费。 整个京城睁大眼睛看着徐曹两家在皇帝面前“打”起来。 当折子出来时,曹二郎如遭雷劈,无论政务、军务七弟都该与他商量后再做决断。 参奏徐家不是小事,他一声不吭挑起两家之争。 文臣怎么看待武将? 皇上怎么看待曹家? 他瞠目看着曹七郎,该不是这弟弟打仗打傻了脑袋吧! 皇帝没有当场做出回应,退朝后,二郎气急败坏将七郎叫到军机处。 此时军机处无人,只有两名值守士兵。 两人都是军机处的人,所以没人阻挡。 空荡荡的屋里回荡着二郎的声音,“你犯哪门子傻?那是被蒙古人占了的空城,里头早没了大周百姓,屠城怎么了?抢钱怎么了?你是第一次打仗?军令当斩二十条中有哪条写着不让抢钱?脑袋别裤腰上,士兵不为那几两银子谁他妈的跟着你出生入死!” 七郎垂着脑袋,半晌,他默默跪下,“二哥别气,是七弟的错。” “呵,知道自己没理是吧。我以为遇着疯狗了呢。”一个声音从外头传来。 这讽刺的声音来自徐忠,下了朝,他跟着两兄弟来到军机处,就是想知道为何七郎要在朝堂上乱“咬”自己。 七朗见了徐忠,真如一条狗,蹿上去就给了他一拳。 把徐忠打懵了。 他没料到一个新晋的将军,脑子是有病的。 徐忠武功不弱与七郎,也不相让,当场与他厮打在一处。 二郎上了年纪,只能呼喊,完全插不进去手。 京城两大武将世家的将军打架,谁不要瞧闹? 没走远的文武百官都围到军机处外面伸长脖子向里瞅。 “圣驾到!”一声呼喊,百官让出一条道儿。 皇帝面色不善,走到屋内,冷眼看着打成一团的两个青年将领。 大周最能打仗的两个人,一个眼睛一圈青黑,一个半张脸红肿,衣服也扯乱了。 “眼里没朕这个皇帝了吗?”李瑕冷冷问道。 “君前失仪,军功就算了。功过相抵,此次蒙古大捷只犒劳三军,不奖励大将。” “回去各写一份请罪折子,明天递上来。” 李瑕转头出去,对小桂子道,“记下今天在这里瞧热闹的官员名字。” 众人一听,作鸟兽散,很快没了人影。 这时李瑕才对徐、曹两人说,“你二人是朕的肱骨之臣,又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好自为之,懂吗?” 两人都跪下认错,皇帝走远了,曹阿满先起身,见四周无人对徐忠抱拳道了声,“得罪了,过些日子,七郎自当对徐将军有所交代。” 他不顾徐忠莫名其妙,拉着二哥离开皇宫。 这件事发酵得很快,整个城里都纷纷流传两人打架之事。 说曹家与徐家结了新仇,为争战功导致两家反目。 喧嚣日盛之时,李琮接到阿满请帖,请他到京师最大的饭庄“聚贤庄”相会。 李琮知道两家相争,想来七郎找自己定是为此事有关,欣然赴约。 到了地方,七郎也不见外,直言道,“我曹家死绝一门,徐家战功却比曹家大。我不服。徐忠吃空饷一事,但求皇上一查到底。皇上如今最亲的就是大公主与六爷,大公主出游,归大人现在赋闲在家,能说上话的只有六爷你了。” 他起身对着李琮一揖,“请六爷上折子,说服皇上清查军队。” 李琮心中有几分得意,也有几分怀疑。 弦月死后,他不信以阿满的脾气,问都不问。 “听凰夫人讲,弦月自尽了?”他观察着七郎的表情。 提到弦月,七郎面色一沉,悲痛不已。 半天才说,“是的,你既知道我们的事,也不相瞒,我走前纳了几房妾,弦月本就伤心,不知听了谁的谣言说曹家战败,他心灰意冷,走了绝路。” 阿满的痛苦不似假装,说话也毫无芥蒂,李琮放心了些。 两人吃着饭,聊了京中人事,朝堂局势,说话还算投机。 席散,李琮安睡一夜,早上忍着腿疼,坐马车进宫,慢慢走还能走得了。 没人时方才跛着,有人时强忍疼痛也要装作没事人一般。 这些日子,他虽与云之关系有所缓和。 但两人都提防着对方。 云之自己小厨做饭,一切食用,都有专人安排。 李琮亦然,不吃云之送来的东西,不喝云之房中的茶水。 甚至为了防止有人暗害于他,连姨娘房中也不怎么去。 他昏过去时,云之对大家很好,整个府里的人对她交口称赞。 李琮担心姨娘都被云之收买过了。 现在王府一大半下人都唯云之是从。 初次宴请,李琮几乎没动筷子。 滴酒未沾,菜色不少,他只挑阿满吃过的夹几筷子。 两人商量完事,阿满道,“此次若能压住国公府气焰,日后六爷但有吩咐,朝堂上阿满愿为六爷冲锋。” 这对李琮才是巨大的诱惑。 曹家最出息的就是七郎。 四郎没了,二郎年迈,老五老六不成气候。 其他子侄还年轻,只有老七,一路杀到将军之职。 徐家树大根深,李琮攀附不上。 当年的七郎只是金领军,站队四皇子。 现在的曹满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这个政治联盟,李琮心中是认可的。 ………… 燕翎打定主意,一定要摆脱目前困境。 第一步就是摆脱那个时时盯住自己的嬷嬷。 她赶着徐忠下朝回府时,在一道院中等着。 待遇到徐忠,迎上去,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低眉顺眼道,“将军,今日妾身亲自下厨做了两道小菜,又从聚贤庄叫了几味素日夫君爱吃的,夫君可否赏脸到妾身房中用饭。” 那老嬷嬷明明方才不见人影,此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走出来,向着将军与燕翎行礼,“将军若到夫人房中用饭,老身就让小厨房不必备饭,由老奴伺候将军与夫人用饭可好?” 徐忠狐疑地看看燕翎,那目光犹如看到自己养的小动物,全然看透了的样子。 又见嬷嬷一副忠犬的嘴脸,就差没扑到燕翎身上,他撇嘴一笑,随口答应了。 燕翎气哼哼转头就走。 好个老太婆!她心道,如此盯着我怕是国公府的老太太叮嘱过,两个老东西,不得好死。 她气冲冲回到厨房,把自己最爱,徐忠却一口不尝的酱鸭舌添了些料。 第394章 各奔前程 徐忠不爱吃禽类,燕翎却很喜欢。 这道菜是聚贤庄的招牌,她次次都点。 本来没打算摆上桌,私底下当个零嘴宵夜用,刚好这次派上用场。 来的这位嬷嬷,是国公府外院嬷嬷,一直跟着老夫人,忠诚有余,心计不足。 饭菜摆好,燕翎散了头发,换了衣裳,气氛倒也温馨。 燕翎刚夹了一筷子菜想放在徐忠碟中,嬷嬷先一步端走碟子,“少夫人,布菜还是由老身来吧,夫人只管陪大爷用饭。” 燕翎也不恼,转而自己吃掉了那菜,眼睛看着嬷嬷。 老妇拿了公筷每样夹了少许放在一只碟中,自己尝过,等了片刻对徐忠道,“请爷放心用,老奴都试过了。” “哼。”燕翎冷哼一声,对徐忠委屈道,“你在妾身房中用饭,难道我能笨到直接下毒的地步?” 她眼睁睁看着那嬷嬷吃了一块自己下过料的鸭下巴,吃得很是满意。 心里偷偷冷笑,暗骂,任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 不多时,那老妇拧眉挤眼,夹着腿不适地扭动身子。 想移到房门外,已来不及,放出一串响屁,接着面色一变,连滚带爬好歹出了房门。 “哈哈哈。”燕翎大笑不已。 娇俏地对徐忠道,“夫君,这些菜中并无毒药,只有那道鸭下巴,妾身放了泻药,谁叫那老太太总给妾身脸色瞧。” 她起身为徐忠执壶倒酒,“夫君罚我没关系,只要没给我休书,我就是夫人,怎能叫一个下人踩在我头上?” 她慢慢收了笑意,等着徐忠表态。 徐忠不拿杯子,燕翎拿过他面前的酒杯,“你怕我下毒,我就先干为净。” 她一饮而尽,亮亮杯底,“放心了吗?” 那嬷嬷拉得起不来身,心知中了燕翎的计,又没奈何。 总算屋里没了碍眼的,燕翎拿出琵琶,“夫君,妾身草通乐器,为夫君弹首曲子可好?” 她轻轻一拨,弹的却是首军歌,徐忠的大军专用的军歌——三军战将勇。 她边弹边吟诵:金鼓齐鸣万众吼,不破黄龙誓不休…… 声音虽清丽,语气却肃杀,吟出峥鸣之感,瞬间让徐忠回到破敌的战场。 四海皇风被 千年德水清 戎衣更不着 今日告功成 回看秦塞低如马 渐见黄河直北流……” 她吟诵着,动了情,眼圈红红的,惹人怜惜。 徐忠在曲声中,想起自己征战多年,失去过亲如兄弟的战友,他仍板着脸,心下却软了。 一曲终了,燕翎盈盈一跪,“将军将我幽闭于府中,燕翎没话说,只求让嬷嬷回国公府,她日日挑妾身不是,实在让妾身整日如履薄冰。” “将军告发家父贪污,是家父不该负了皇恩,他有罪。妾身对将军并无怨怼。” 徐忠长出口气,偷拿燕翎信件是他不得已,但也觉此事自己做得并不光明磊落。 他松了口,答应下来。 到底是小公子的母亲,他自己又不能生育,于情于理,于他自己的心,也不愿再折磨燕翎。 家里养着个燕翎也不多费事。 嬷嬷吃了药才止住拉肚,又得了将军之令,命她回国公府。 只得不情不愿收了包袝回去,没完成老夫人交代,她十分委屈,自己一片心都为了大公子,怎么就一定赶她走呢? 她抹着眼泪,见了老夫人,老泪纵横。 把燕翎设计害自己拉肚子的事一一说了,又说她打扮妖冶,分明还想媚惑将军。 老夫人已容不下这女人,她不会亲自上门找燕翎,只差了府里大管家,亲自去喊徐忠回府。 不等管家出门,徐忠已回来了。 他在大门口下了马,把缰绳随意一扔,丢给门房,“好好伺候爷的马,这可是上过战场的马儿。” 他大步走向主院,向母亲请安,心知母亲定然不满意嬷嬷被赶回家之事,特意来请罪的。 “你还知道自己有老娘?几天几夜不回来。”老夫人板着脸训大儿子。 徐忠行了礼,待母亲叫他起来,才起身坐下。 “儿子知道母亲为了嬷嬷的事生气。” 老夫人不正眼瞧他,责备道,“你是被那妖女迷了眼?关起来已是对她最大的恩赐,放她出来便罢,还把嬷嬷赶回家,你可知那女人安的什么心?这样的人怎么能做枕边人?你也是望三十的人了,这样没计较,不叫母亲安心。” “府里不多着养活一人,儿子是踩着金燕翎她父亲立的功,这件事儿子理亏,他再贪也不该是我来检举,我也是无奈。” “她犯了七出!” “却也给我生了儿子。”徐忠不为所动。 “徐忠,你顶得好,娘是不是得求着你处置了那女人?” “你若不做,娘便请你爹开祠堂审那个妖女,你想清楚。” 开宗祠,那是影响全族的大事。 这种有违妇德的事,在徐忠看来,只是私事,根本达不到开祠堂全族公审的程度。 他对燕翎已绝了男女之情,但毕竟是跟着他远赴边关之人。 燕翎死是小,要她死有违徐忠做人的原则。 “那儿子休了她罢了。只说她不敬公婆,毕竟咱们家也得顾及诚郡王的脸面。”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老夫人悻悻骂道。 徐忠回府直接去了燕翎房间,她犹躺在床上。 只穿着薄缎寝衣,听到脚步坐起身,乌发披在大红绸缎上,脸色已养回来,晶莹滑嫩的脸上,一双凤眼含两潭春水,映着徐忠。 徐忠如没看到,一屁股坐在她对面,燕翎心中升起一股慌张,“怎么了?” “我答应过你,得胜还朝,还你一纸休书,现在我便给你吧。” 燕翎瞪大眼睛,“徐忠,那时我父尚在朝为官。我店铺生意兴隆。现在呢,我连嫁妆都没了,娘家被抄,父亲再无起复可能,你叫我去哪?” “我再给你备份嫁妆。你想去哪里由你。似你这般有手段,到哪都活得下去。” “我活不下去!我什么都没了,全是你害的。徐忠,你听你娘的话,有没有告诉她,你儿子是我偷人才生下来的!!” 她口不择言尖叫着,徐忠不能听到碰触自己儿子的言语,冷下脸,“别挑战我的底限,金燕翎,我休了你是看在你生了儿子的份上,也不会写明休你是因为私通之罪。” 他起身逼近燕翎,“敢把儿子身世说出去一个字,你跑到天边我也抓你回来,亲手杀了你。” 他一把抓住燕翎将她扯到自己胸前,眼睛里没有半分情义,“把你那套勾引男人的招数都收起来,用在旁人身上,你总有能用上的地方。” 他一推,把女人推倒在床上,转身出去,重重摔上门。 燕翎得了一份几乎和她嫁到徐家同等嫁妆份额的银子。 对于这份银钱,燕翎还是满意的。 可她还年轻,怎么能就这么坐着等死? 镜中的女子,婀娜多姿,还有大把青春年华。 向前看吧,金燕翎。她对着铜镜喃喃自语。 ………… 七郎凭着人脉,为李琮说说话,毕竟占着皇上亲哥的名,谋了个军机参赞之职。 这职位是个闲职,军机大臣有决定不下的事情,报于李琮,由他在给出的条陈中选出合适的,上呈御揽。 不过总算重入朝堂,军机处又是朝廷重要机构。 来往都是顶级权贵。 李琮很满意,对七郎彻底放下戒心。 两人几乎无话不谈,李琮更是连自己的脚伤都告诉对方。 七郎帮他看了一直疼痛不已的脚,告诉他自己那里有很好的军医,最擅长外伤。 他看看李琮的脚,说道,“这伤一看就在里面,皮肉看着没事,内里有恙。” 一句话点亮了李琮心中的希望。 第395章 盛极必衰 李琮在京城看了多少名医,毫无用处。 那只脚的踝处只有一条浅得如用指甲划了一下的白痕,完全没有问题。 有人说他只是心理上的感觉,这只脚没事。 疼痛是真实的,每一步都要痛,弄得李琮心烦意乱,已影响到他的生活。 “那就改日,我带军医登门拜访。” 李琮开怀笑道,“本王等你。” 曹七郎一仰头将满满一杯酒尽数饮下。 他几乎等不及了,微醺之时,眼前男人的笑脸重叠着爱人死去时那张面孔。 几番压下抽刀相向的冲动,他勉强点头,“我的军医肯定手到病除。” 眼前那张俊朗清爽的脸上生了一双布满阴鸷的双眼。 每多看这双眼睛一次,恨意便源源不断上涌。 七郎本想一下治死李琮,知道了弦月怎么死的,死前受了怎样的折磨,他改了主意。 有时,死是解脱。 他一只手几乎捏碎了手中杯,脸上却带着笑,为维持这笑容,几乎咬碎钢牙。 定好日子,七郎听到血液在身体中沸腾,那是复仇的呐喊。 ………… 青鸾快要临产,她怀着皇子,从孕初便独得圣宠,性子越发纵得娇矜。 月份小时,只说像是皇子,待胎儿大了,太医院的大夫诊脉都说是男胎。 青鸾一旦产下儿子,不敢想能得到什么样的尊荣。 这日,内务府新到香料、衣料、首饰。 东西一到,大太监知会六宫,不日会送新玩意到各宫供主子们赏玩。 青鸾等不及,叫手下大宫女先去瞧一瞧。 内务府大太监十分为难,这不合规矩,拒绝了大宫女。 要瞧也得是皇后先看,皇后若有意分拨,由皇后分派。 皇后不想管,凤药掌管后宫事务,该由凤药代为执事。 此次皇后略感风寒,无力料理,交由凤药处理。 明玉代凤药领了差事,前脚进了内务府,后脚青鸾由大宫女搀扶着也来了内务府。 明玉赶紧请安,禀明差事,青鸾听也不听,由着明玉跪着,自己向库房走去。 “请贵人留步,内务府登记造册后,掌侍姑姑会分派,皇后过目后即可分发各宫。” “本宫就是想瞧个新鲜,等你们分完了,各宫拿到手,还挑个什么劲。” 她过得舒服,圆润不少,扶着腰漫步走入库房。 衣料没什么新鲜的,倒是首饰中有一对项圈十分惹眼。 是个金细丝嵌东珠凤凰璎珞圈,凤尾用小颗宝石点缀尾羽,灯下瞧着,炫丽耀眼,简直让人移不开眼睛。 更可贵的是项圈看着比小指细些,本该十分沉重。 实际拿在手中却算轻盈,大太监说这项圈做了中空工艺,十分难成形,工匠打造上百支,只得了两支。 戴在项上不累赘,连璎珞尾都点缀七宝。 那七宝雕成极小的六面体,更能反射光线,整只项圈华贵无双。 青鸾受宠以来,好东西见过不少了,这种等级的珠宝,也是头次看到。 且这东西一看就是专为皇后所打造。 上面的纹样,普通妃子不能用。 她爱不释手,一双妙目盯着圈子来回打量。 这东西做得能进国宝馆了。 青鸾对大太监道,“这东西先呈了御览再行分配吧。” 她转头就到含元殿,想求皇上把这东西赐给自己。 哪怕不戴只是收藏她也想要。 见了皇上她先是撒娇,皇上不松口,说那东西是皇后用的。 她又哭闹,说什么也要把那项圈据为己有。 皇上被缠得无奈,点着青鸾的额头道,“好了好了,都要当娘的人了,还这般小孩子脾气,左右不过一支项圈,再贵重能有肚里的皇子贵重么?” “凤药,你去趟清思殿。皇后为人一向大度,不会在这些吃穿用度上与其他妃嫔计较。” 然后推开青鸾,收了笑意不容质疑地说,“你先回去,朕答应的事从不失言,此刻朕还有公务。” 青鸾十分得意,炫耀地看了凤药一眼,扭头走了。 凤药只得亲去了趟内务府,却见明玉跪在内务府院中。 她大怒,“来人,把大太监李公公叫过来!” 不用她叫,知道凤药来了,他巴巴跑过来,一见凤药就请安行礼,苦哈哈道,“先别怪咱家,是丽主子责怪明玉对她无礼,罚她跪够一个时辰。咱家也没办法呀。” “不怪公公。公公还给了奴婢一个软垫。” 明玉费力地站起来,凤药怪她,“她叫你跪你就实打实跪够?” “这有什么,不就跪一个时辰,天又没下雨,下雨明玉也坚持得下来。” 她笑了笑,整理了衣服起身。 此话暗指从前凤药被贵妃罚跪,当时凤药对明玉也是这般说的,其实已经淋得快晕过去了。 “明玉看了姑姑便知,有些苦是不必当成回事的,一切都会过去。” 公公带她看了那对项圈。饶是凤药跟随过先皇,见多识广,也被这东西的精美所打动。 她小心托起项圈,“咦,这般轻巧。” “所以说这东西造得巧,造得好。不止美,还实用,久戴不累。这哪个贵人戴上还舍得取下?” 凤药来回看着项圈,公公笑道,“连您老也放不下了吧?” 她一笑,放下圈子,“我得回皇上一声,一支给了皇后,一支入了国宝馆吧。” 从内务府出来,她向清思殿而去。 太后打入冷宫后,皇后失了圣心。 皇上抽空会来瞧瞧她,言语间却没了初时的亲密。 那若即若离,彬彬有礼的态度让皇后心中纠结不已。 犯错的人不是她,结果却有她一份。 凤药对皇后很是同情,她是受了牵连之人,政治上的牺牲品。 谁叫她是王家女?谁叫她选择入宫为后? 李瑕在帝位之上,越来越得心应手。 他本就是个内心不允许别人逆拂他意的性格。 王家女被太师塞入宫中,已然成为王家与皇帝博弈的棋子。 谁又会爱自己手上的棋子? 皇后却看不穿,李瑕威严愈盛,她越爱他。 他犀利的目光,有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钢铁意志。 他心思深沉,胸怀壮志。 他时而温柔,时而狡黠,时而残忍,时而慈悲。 让她琢磨不透,越看不透越沉迷。 “姑姑请坐。”皇后孕期一直不适,胃口不好,别人有孕都丰腴许多,她却消瘦了。 纤细的四肢,挺着大肚子,让凤药心中生出几分同情。 “娘娘,凤药无事不登门。” “姑姑不必客气,只管说。” 凤药因将青鸾看上那只项圈的事告诉了皇后。 “既然是姑姑来说,肯定是圣意,本宫怎好拒绝皇上?” 她温婉一笑,“只是物件而已,皇上顾着本宫脸面,先赐予本宫,再由本宫赏了丽贵人,已是体贴。放心吧,本宫不会让皇上为难。” 当晚,清思殿便有人抬了流水般物件赏赐青鸾。 凤药着小宫女先去给青鸾通风,晚上有大赏,里头有丽贵人想要的东西。 以青鸾个性,怎肯错过这个炫耀的机会。 当晚邀请各宫妃嫔一同前来赏玩。 连皇上处理完政务,也去凑趣。 一时间未央宫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真如烈火烹油一般。 所有妃嫔与宫人都聚在项圈处,啧啧称奇。 那东西夺目得很,像有魔力,吸引人的目光。 皇上走来亲手拿起项圈,为青鸾戴上。 “好东西要配美人儿。朕的丽嫔美如春花。” 丽……丽嫔?众人先一愣接着纷纷向青鸾道贺。 “产子后便行册封礼,先不急。”皇上走到主位上坐下,目不转睛瞧着青鸾。 凤药不声不响站于皇上身后。 若青鸾明白盛极必衰的道理,此时就该当心了。 这件事,如同当众打了皇后一记响亮耳光。 项圈上的凤纹足以说明这本该归属于谁。 又被谁仗了势几乎明抢过来。 宫中谣言纷杂,暗中揣度皇上可有废后重立之意。 第396章 诱惑巨大 这份恩荣几乎比肩当年先帝独宠嘉妃。 彼时在未央宫,发现了制作皇后朝服的金陵云锦。 先皇那时的确有意于嘉妃为后,只是能力不足以废后,只是在宫中试过朝服衣料。 具体当时情形是怎样的,已无人知晓了。 ………… 谣言四起,青鸾插着大肚子,日日接待来访的官员夫人。 她的宫中倒比皇后宫中还热闹许多。 这日,皇上在书房写信,常宗道求见。 让人意外的是,归山跟着常大人一同来书房。 两人一见皇上齐齐跪下。 皇上起身扶起常大人,并同时让归山也起来。 小桂子给两人看座,常大人抬手制止他道,“老夫不是来喝茶的,请公公先退下。老臣有要事启奏皇上。” 皇上坐下,平静地看看常大人又看看归山。 “说吧。怎么了?” 见皇上态度温和,本来绷着的常大人也松弛了些,“皇上,恕老臣多言,皇上不可行废后之举啊。” 归山跟着连连点头。 “说起来这是皇上家事,身为臣子不该多嘴,可皇上的家事也算国家,若动摇国本,老臣不能不谏言。” 归山又跟着直点头。 常宗道一双眼睛精光四射,看了皇上一眼,含糊道,“至少现在不行。” 皇上好笑地看着二人,“朕在你们眼中,如此糊涂?” “朕宠爱丽贵人,何曾说过废后之言?” 两人愣了,皇上的确没在任何场合,做过任何暗示或说过一个字有关皇后废立。 可他也没制止谣言啊? 并且丽贵人的张扬连前朝都知道了。 归山先清醒过来,“臣等失言,只要知道皇上没有这个意思,我等就放心了。” 常宗道也起身,“老臣多虑了。望皇上见谅。” 皇上一笑,“容妃和孩子都很好,你若是想念可令你夫人进宫探望。” 常大人不在乎地挥挥手,“她只需安生侍奉主上,尽好妃嫔义务,老夫倒也不必探望,若有过失皇上只管训导。” “容芳很好。性子乖巧柔婉,待孩子极有耐心。”皇上称赞。 好容易得个话缝,归山抢过话头,“皇上,臣有一事,请皇上解惑。” “你的疑惑现在朕无解,你且待时日,自有答案,退下吧。” 李瑕又拿起书,看也不看归山一眼。 归山想来追寻公主踪迹落了空。 他丧气地走到书房门口,皇上自身后悠悠说了句,“多关注朝政,你虽暂时赋闲,可没致休。” 归山顿了顿,领悟了皇上之意,一扫阴霾,高高兴兴离开了书房。 废后之说竟然惊动常制台,可见谣言之盛。 凤药自始至终陪在皇上身边,全部看在眼中。 “亏得你是朕的心腹,不然可怎么了得?”皇上待两人走远叹了一句。 “若非皇上心腹,臣女不敢行此险着。”凤药垂眸答道。 “这书房里的书,你统统读过了吧。”皇上将手中书扔在桌上。 凤药一笑,并不作答。 项圈之事,谣言之事,纵容争宠之事,皆是她布下的网。 她不信人性抵得住这般诱惑。 自青鸾不听劝,暗害于她,又爬龙床,试图上位,命运已然运转无情齿轮。 等待她的结局悄然注定。 凤药中间多次劝告过她,要她住手,安享荣华,至于她陷害凤药,试图借贵妃之手伤害凤药,都可以不做数。 然而,荣华障眼,谁能躲过人性的捉弄。 天大的富贵落在眼前,人人都不怀疑自己是被上天眷顾的宠儿。 这一步对皇上后面的棋局至关重要。 凤药毫不犹豫选择万全之策。 为将来的杀着做准备。 皇上托腮,似聊家常般问,“你有没有对朕有过一丝动心?” 凤药发呆似的望向窗外,回过神后对皇上温柔一笑,“臣女忠于皇上,并且只忠于皇上。” 李瑕悠悠叹息着,“好怀念与你一同度过的那个冬天,也如今年这样寒冷。你还为朕补过衣裳。” “臣女现在一样陪着皇上,为皇上出谋划策。” “你不是朕唯一的臣子,却是朕唯一能说心里话的人,朕当你是朋友。” “凤药不敢,天子不需要朋友。”她垂眸安然答道。 “活得这般滴水不漏,你不累吗?” 凤药不累啊,因为有玉郎。 她时常与玉郎相见,与他在一起时,她说笑怒骂,全是别人不曾见过的模样。 她也会说脏话骂人,也会把自己想出的谋划说与玉郎听。 有时会怀疑自己太过心狠,有时又感慨人生无常,人人的命运都已暗中注定。 玉郎静静听着,他如海一般包容凤药的一切。 这对金项圈,是玉郎找遍大江南北,寻遍能工巧匠,找来顶级珠宝,亲眼看着工匠铸就而成。 为这对圈子,他盯了两月有余,才打出他自己满意的东西。 “你可喜欢那项圈?” 他坐在宽大的椅上,凤药依在他肩头。 “我从未见过那么美的首饰,就是太华丽,不合适日常所戴,像是大婚时的用品。” “你可以到国宝馆也瞧瞧去。”凤药并不知道东西是玉郎所制。 玉郎大笑,托着凤药的脸,瞧着她的眼睛,“那你大婚时,我为你佩戴。” 凤药生气了,甩开玉郎,“你给我戴,把我当什么人给我戴,用什么身份给我戴。” 她说着眼圈红了,“我以为我们已经有了默契,你怎么还说这种伤人的话。” 正说着又意识到什么,“你!那东西原来是你做出来的?” 感动之中,复又生气他所说的话。 玉郎拉着她手用力一拽,她跌入他怀中,玉郎按住她的脑袋,“这么美的人儿不应该戴最漂亮的首饰吗?我打了三支,你那支不是凤凰花纹,是你喜欢的忍冬如意纹。” “我自然以夫君的名义给你戴上。今生是我对不住你,只得在别的方面补偿于你。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为找来。” “你可会后悔嫁于我这废人?” 凤药在他肩头一动不动,消化许久他这句话的内容。 突然,她又痛哭起来,这句话她等了太久太久。 她用力在玉郎肩膀上咬下去,玉郎不喊疼也不动,由着她咬。 咬罢,她拉开他的衣领,看到自己的齿痕带了血,又嗔怪,“你也不动。” “要打要骂,都由你。你的人,由你处置。”玉郎用力抱紧凤药,语气软得像棉花。 凤药又哭起来,玉郎笑她,“原来咱们多智辣手的凤姑姑私底下是个哭包儿。” “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后悔?再问这样的话,我咬死你。” 她战战兢兢捧着这份幸福,步步小心,生怕出了错。 皇上交代的事她比从前更小心。 皇上说的话她也过了脑子思量再三去回答。 第397章 催动产程 青鸾已进入临产期,她开始物色产婆。 这日皇上来瞧她,见皇上心情愉悦,她走到榻边,向皇上怀里一坐,撒娇问,“皇上认为宫中最好的太医是哪个?” “太医擅长病症各有不同。”皇上把玩着她戴着的项圈璎珞,歪头问,“怎么了?” “妾身想要最好的太医与接生婆。” 皇上一笑,“那必然是黄女医。你一向用黄太医调理身子,不是很得用的吗?” 青鸾没说话,黄杏子与凤药交好,她是知道的,所以不太放心。 待皇上离开,她差人叫来凤药,“凤姑姑,我想用杏子来做接生太医。” 凤药答,“下次有这样的事,直接知会太医院即可,不必通知臣女。” “姑姑,我与孩子的性命在黄太医手中,我若有差池,她必得陪葬,这一点想来你与她都清楚吧。” 凤药一笑,“你大可以不用黄杏子,不必用这样的话来威胁我。女人生育如在鬼门关走一遭,运气不好,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再说,宫中妃嫔生产,从来不会只在场一位太医。” “可宫里女医就只她最好。我不想要男太医。” “你的命不在别人手里,一直在你自己手里。”凤药一语双关。 “若无事,臣女告辞。” “秦凤药,若我有事,定拉她陪葬。” 凤药一步不停快速离开,明玉在门口等着,听到里头的对话,低声对凤药说,“她倒想得好,死也拉个陪葬的。” “恐怕她拉不动。”凤药走在黑暗中,清楚回答。 “她是怕了。又想用杏子,又知道杏子与姑姑要好,怕姑姑动手脚。” 凤药在暗影中笑了,“我是那样的人吗?” 她常读兵法,一本书翻烂了,里头有一计她最喜欢。 借刀杀人。 人性有那么多弱点,不用上岂不可惜。 终其一生,人都逃不掉欲望的支配,逃不掉无处不在的人性。 为保万无一失,凤药去了趟清思殿。 黄杏子同时照顾着皇后、贵妃、丽贵人三人的胎。 皇后待凤药一直很客气,赐了座,凤药寒暄道,“替皇上来瞧瞧娘娘,不知这些日子娘娘胎像如何?” 皇后苦笑,“太医院有脉案,本宫很好。杏子也很上心,医术、为人很好。” “那皇后就早些告诉太医院接生大夫就用杏子吧。如今这宫里妃嫔人数越来越多,个个都离不得杏子,早些说定,好让她提前空下日子,专为皇后照顾胎儿。” 皇后听了有理,点头道,“也是。还是你心细。” 这边皇后刚定了黄杏子专为清思殿看胎,就被青鸾知道了。 她差人唤凤药来问话,凤药推辞说书房很忙,待得闲再过去。 青鸾急性子等不得,带了人直奔御书房而来。 “秦凤药,你什么意思?!”书房中只有凤药,青鸾不再收敛,凶狠地质问。 凤药不急不缓放好手上的书,抬头道,“明摆着,我不想受你胁迫,让皇后用杏子看胎,你使别的大夫,省得你疑神疑鬼。” “我先说要杏子的!”她彻底被皇上惯坏了脾气,在书房大吵大闹。 门口值守的小太监伸长脖子向里看。 “太医院有院正,你和我说没用。想调黄大夫的当值时间,最好去找院正。” 青鸾不占理,气冲冲瞪了凤药一眼,“你瞧着,我说要杏子就要杏子,从今天起,杏子只照顾我一人的胎。” 凤药一笑,也不答话,看着她走得飞快的背影。 “利令智昏!皇后与她产期原本错开的,何必这般心急小家子气。” 明玉一边愤愤不平。 “就是要她这样。” 凤药铺开宣纸,拿起紫毫笔,边写字边道,“她是心里虚,她也觉得皇上对她好得没来历,所以总是试探。凡事她独有独占,用这样的方式来确定自己在皇上心中的份量,愚蠢。” “贵妃竟也容得下她。”明玉一直奇怪,曹贵妃算不得好性子,连皇后也别想在她面前占了便宜。 凤药笑着说,“你如今会思考了。你想想贵妃为何不同她计较?” 明玉不明白,凤药点她,“物不平则鸣,贵妃安静只能说明她没有心怀不满……明白了?” “她暗中得了不少好处?”明玉自言自语。 “想对一个人好,原不必这样大张旗鼓。”凤药一语道破。 青鸾被凤药此举气昏了头,跑到含元殿大吵大闹。 直到皇上答应了她,黄杏子专顾她的胎,这才罢休。 得了圣旨,她专到书房亲自告诉凤药。 凤药淡淡笑着恭喜她。 这种态度更让青鸾不悦。 她情绪激动,回宫就觉得腹部不适,胎儿动得厉害。 急忙传了杏子进来瞧。 杏子搭了脉,眉头紧锁,心中疑惑,口中却道,“先开剂保胎安神药,娘娘不可动气动怒,你已快临产,切记心情保持平静。” 一剂药下去,青鸾胎动平稳下来,她长出口气,一身荣宠全在此胎,她心中很怕。 用过药,青鸾浑身倦怠,不由睡了过去。 到了晚间醒了一次,只觉身下濡湿,叫来贴身宫女一看,身下一片粉色,羊水混着血从下身流出来。 吓得宫女尖叫着跑出去喊人。 杏子晚间不当值,从宫外传过来时间又要很久。 青鸾模样像是催动产程,皇上与凤药深夜赶过来。 整个太医院的人都围上来,皇上又叫人骑快马去喊杏子。 一直为青鸾保胎的除了杏子还有位老太医。 搭了脉断定丽娘娘是要生了。 阵痛一阵接着一阵,皇上坐在外间,盘腿闭目等着。 凤药立在一边一言不发,整个殿中除了青鸾痛苦的叫喊,再无别的声响。 整个殿的宫女太监,除了伺候生产的,其余人跪了满殿。 大家都暗中祈祷丽贵人顺利生产,不然以她的个性,整殿宫人都不得善终。 “疼啊!皇上!!”阵痛来袭,她咬着被子从牙缝中尖叫。 杏子终于匆匆赶到,她为京城中无数女子接生过。 当下先开了药,叫青鸾别失了力气。 又对青鸾道,“女子生育产程长的,要好几天,丽娘娘莫再大喊,失了力气,后面会更难。” 她瞧了瞧青鸾身下,“丽娘娘你这会子万万莫要用力,否则下身撕裂,很难恢复。” “你要配合,等臣让你用力时,你才可用气。” 宫缩疼得青鸾面目扭曲,怒骂不停。 “别再说话了。”杏子冷静地喝住青鸾。 “宫口还未全开,省着力气。” 她走到外间跪下,对皇上道,“请清退殿中诸人,臣有话说。” 第398章 早产死婴 皇上挥手,他所在的暖阁中,只留了凤药。 “丽娘娘这胎怕是难活,早产不说,下午时臣搭脉,胎动厉害,脉象却绵软无力。” “什么意思?”皇上打断她,“你说朕听得懂的。” “从脉象上看,丽娘娘中毒了……” “大胆!!”皇上睁开双目,用力一拍桌子。 “臣不敢乱说,本想着若是能保胎再保一保,兴许能行,中毒迹象很浅,下毒之人很小心。若非臣从前研读过毒药与解毒,也诊不出。要不是丽娘娘今天动了胎气,再晚些时日,自然会胎死腹中。” “现在还有一丝可能,胎儿能活。” “不过此时能活,也会先天不足,可能夭折。” “臣不敢隐瞒,只能实话实说。” “你先全力接生,余下的事以后再说。” 正说话间,皇后由人搀扶着走入堂中,先给皇上请了安,又问及胎儿情况。 “回娘娘话,恐难保住。丽贵人动了胎气才会早产。”凤药替皇上回答,未提及中毒一事。 “皇后自己也行动不便,还是回吧。”皇上只说了一句,再次闭上双眼。 凤药扶了皇后送出殿外,里头不时传出贵人惨呼。 皇后面色发白,握住凤药的手十分用力,“她会如何?” “看命了,臣女不知,连黄太医也不敢保证。有了结果,臣女着人到清思殿送信。” 天色泛出鱼肚白,青鸾娩出一个奄奄一息的婴儿。 哭了两声便被接生嬷嬷抱出来,凤药瞧了一眼襁褓。 那孩子细细的手臂与腿,小得像只奶猫,连哭声也弱得如小猫叫。 皇上闭目,凤药使个眼色,嬷嬷把孩子抱出去,不多时来回报说是已没了气息。 不到瓜熟蒂落之时,勉强生出来,先天不足,母体又中了毒。 皇上听了汇报,睁开眼睛冷冷吩咐,“给朕查!查到底!” 丽贵人产下胎儿夭折之事,传得满宫皆知。 凤药下令封禁整个丽贵人的宫殿。 里面所有东西都不许拿出宫去。也不准任何东西进来。 她带着一队人过来,将宫殿围得严实。 带着青鸾的贴身宫女进入寝宫,由贴身宫女为丽贵人更衣,身上穿的戴的全部脱下来,换上凤药带来的衣服。 换过衣服,凤药命人将还在晕着的青鸾换殿而居。 所换极乐殿在含元殿北边,离含元殿很远,离皇上很远。 “皇上心烦,暂时不想见到丽娘娘。”凤药宣布。 一挥手,小队将盖得严实的青鸾带离此殿。 一事一物都由她一一查过。 就在宫殿被围时,皇后宫中来了个小宫女,惊讶地看着被侍卫围得密不透风的宫殿。 “有事吗?”凤药听到宫人回禀走出来问,“是不是皇后有什么吩咐?” 宫女结结巴巴回答,“没,没有。皇后娘娘请凤姑姑有空到清思殿走一趟,她想知道丽娘娘身子如何了。”说完转身就急火火走了。 凤药先查过她饮食,这是最常见的下毒手段。 陪她一起的还有黄杏子。 对方倒轻松自在,这里看看,那里摸摸。 “这寝宫是我所见过最奢华的,超过从前的清思殿与未央宫。” 她一件件拿起青鸾的首饰看过去。 直到拿起那只项圈,叹了一声,“真美。” “真想偷走。” 凤药扑哧一笑,“你倒实在。偷别的未必一时就发现了。这东西少见一时都有人知道。” 杏子细细将圈子举起,就着光线欣赏。 直到摸到项圈上一颗红宝石,她总觉得这宝石与别的不同。 轻轻一抠,“哒”一声,完整的项圈从中间打开了,中空部分露出来,里头填充着粉末,一股甜香混着药气直冲出来。 “凤姑姑……”不等她说话,凤药已经过来了,瞠目看着项圈。 “日常用的香料混了药,就是这药,让人慢性中毒,伤及母体,若非她激动,待到生产那日,母体却百分百活不了。” “哪儿来的项圈?这种做工大内也不多见。”杏子果然聪明。 “余下的事不与你相干,你走吧。”凤药下了逐客令。 “方才那小宫女怕不是来寻项圈的吧。”杏子笑嘻嘻放下项圈离开了。 项圈由凤药交给皇上,项圈从内务府只过了一遍皇后之手,下药之人很明显是皇后。 凤药没声张,直到晚上,才陪着皇上到清思殿看望皇后。 皇后躺在床上,面色蜡黄,精神萎靡。 见来了人,用力挣扎由小宫女扶起来,靠着床,一双黑眼睛瞧着走近的皇上。 凤药转身出了主殿,在宫女配房处转了一圈,果然看到白天见到的小宫女。 皇上长长叹息一声,在她床边坐下,拿起她的手,温柔地问。“皇后觉着如何?” “朕常看你的脉案,孩子很健康。” 皇后眼中浮出一层泪雾,不说话。 皇上温声道,“朕冷落你,不是你犯了错,因为什么你很清楚,又何必自苦?” 皇后眼泪顺着脸颊向下不停淌。 “朕疼爱青鸾,她也只是宠妾,丝毫不会动摇国母位置。” 皇上语气中的温柔消失不见,只留冰冷。 “她再上不得台面,肚子里也是皇嗣,你不该动手!” 皇后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汹涌,“皇上厌弃我了吧。” “你身为国母,如此天真。朕给你尊荣,是要换你一心一意待朕,以朕为依靠,你若真做到了,朕难道是糊涂君主?你不该入了宫还想着延续王家势力!” “你该想着的,靠着的,是你的夫君!”皇上厉声训斥。 “现在,你犯了大错,朕不能保你,后宫诸事,皇嗣为大。你谋害皇嗣罪无可恕。” “此事,你现在便写信告诉你祖父。现在仍可居于清思殿,保留皇后一切待遇,待产下这胎,朕再做处罚。” 皇上离开了清思殿,殿中供给一切照旧,只是不许皇后再出门。 并加派一队中央军日夜看守清思殿。 凤药一直跟在皇上身边,太监与待卫远远跟在后头。 漫长的宫道,无尽的黑夜,皇上情绪很低落。 他虽不发一言,凤药却感觉到了。 “会过去的。皇上。” 李瑕悠长叹息了一声,声音低沉,“朕只想一振朝纲之颓势,没想到事情不难,心中却会这么难过。” “皇上心慈。” “哼,哪有。” “此时此刻,好想回到那间小屋,你在一边陪着朕,你缝衣服,朕吃你做的点心,无忧无虑,最大的烦恼是吃不上肉。” 两人在高高的夜空下,像两个移动的棋子,那么渺小。 第399章 皇后被废 皇后之事虽然皇上下令不许私传。 消息还是传开了,这次朝堂很是安静。 一来皇上并没有处置皇后。 二来事关国母与王家,事体重大,错综复杂,没人敢随意开口。 人人知道皇上不好糊弄,都不想惹祸上身 这件事太师收了皇后的亲笔信,实在没什么可辩解推脱的地方。 过了不多日子,皇后生产,诞下一位皇子。 她并没多开心,生育之后精神十分萎靡。 为安慰她,皇上特别允许她亲自抚育孩子,以慰其心。 “皇上悲悯。”凤药帮皇上将归纳好的折子搬到书桌上,向他说着皇后情况,“皇后忙于照顾孩子,郁结之情疏散多了。” 皇上沉默良久,未落一笔,好半天才说了句,“这件事,是朕的意思。贞淑性子没有贵妃那样刚猛,朕也不忍心。” 贞淑是皇后闺名,皇上很少这样唤她。 他展开纸,写了废后诏书,但许皇后仍居清思殿,闭门思过。 一切供应不变,按皇后份例。 凤药在一边研墨,思绪却回到青鸾最得宠之时。 她的感觉打开始就是对的,皇上对青鸾从无喜爱之情。 事到最后不知青鸾可否想明白。 所有的一切—— 对青鸾的宠爱 对皇后的冷落 纵容青鸾僭越之举 侧封青鸾为嫔 透露将来培养青鸾所诞育的皇子之意…… 直到最后金项圈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青鸾只是饵料,钓皇后这条鱼。 皇后上钓了。 若皇后不咬饵呢? 凤药做了最坏的打算,皇后动不动手,都由不得她。 说她动了,她就得动。 前头造的势,就是为了揭露最后的“真相”。 这个真相就是——皇后生了嫉妒之心,犯了大过。 玉郎打造一对项圈,而非一支,便是为这最后一击而准备。 皇后把玩项圈时发现了其中的机关,那么合适的位置,那么美的首饰,是要被人日日戴在项间的。 她向项圈中放了药粉。 然而,在将项圈送到青鸾手上时,那只圈子被凤药换成了本该放入国宝馆的那只。 皇后的药,药性又猛又难闻。 凤药的药,性温而慢慢渗入肌理——她私心想保住胎儿,只要青鸾的命。 可惜,青鸾到后期明显感觉到皇上待她的不耐烦,这种独处时不经意的嫌弃与无情,被青鸾准确地捕捉到了。 她又惊又惧,怀疑自己落入什么圈套,却完全看不到圈套的影子。 忧心忡忡之下,又与人产生冲突,才至胎气大动,早产生下不足月的婴儿。 那时母体已然入毒,变得孱弱,婴儿…… 皇后不动手,这支项圈只要经了皇后的手,不是她也是她。 除非她性子倔强,拿到项圈说什么也不肯给青鸾。 非如此,不能打破这个计划。 皇上向凤药坦白自己本来就没喜欢青鸾,只在她送上门来时,突然心中有了计划的影子。 之后向凤药承认,自己就是想利青鸾打击皇后,进而打击王家。 后宫诸妃嫔,他没有偏爱任何人。 他的心从来不在男女之情上。 非选一人的话,他最喜欢容芳。 最厌憎青鸾。 这也同凤药了解的李瑕一样,他喜欢心思单纯、直白的女子。 青鸾所有心机都在皇上眼里。 废后诏书明发后,太师胸痛当堂发作。 被人抬回家后上了“罪已书”,说自己没教养好王家的女儿们。 亲女儿毒害皇上,打入冷宫。 亲孙女毒害皇嗣,被皇帝拿到实证,他实在无从辩解。 这一记重捶,打得太师告病一段时日,卧床休息。 趁此机会,内阁重添新人。 太师党的官员被皇后与太后之事震慑,连太师都告假不露头,谁敢随意说话? 归山顺利进入内阁。 一进去便成了皇上最信任的人。 皇上召归山谈话,归山小心翼翼,能进内阁便进入了权力中心。 与从前的掌权不同,这里是纵观朝政全局的机构。 对大周所有政务都有参赞之权。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差事。 哪怕只做个大学士,他也情愿。 “归大人,太师若是倒台,对你是好是坏?” 年轻的皇帝一双眼睛精光四射,此时皇上正处于最有野心最有精力的年纪。 他单刀直入问归山。 归山咽了口唾沫,由皇上登基后一系列发生的事情归纳皇上的个性,李瑕是个既有雄心又有心智的人。 最可贵的是,他给大臣留下的印象是随和而有度的。 他很少疾言厉色说话,却给人以威严之感。 归山心中很敬服。 因此考虑片刻认真作答道,“太师虽为公主外祖,他若身在其位却阻挡大周强国之路,那他就只是块绊脚石。至于对臣有没有好处,并不在皇上考虑之列。与国家相较,个人前程不算什么。” 他起来躬身道,“只要是有利于百姓的国策,臣都愿意鼎力支持,也愿身赴一线做些实事。” “朕一向知道你。” 太师倒台其实对归山只有好处。 身为太师外孙女婿,入了内阁便在太师羽翼之下,归山是心怀壮志之人。 政见若是相左,他决然不会为了裙带关系而妥协。 这正是皇上要的,太师不在时,他给太师眼里插根硬刺。 李瑕满意地点点头,“归大人,朕从做皇子时就看好你,你要好好做。” “举寒门”这件事,他已列上日程,打算破除万难也要做成。 非但如此,凤药建议兴女学,开武举,都是有利国家发展,强国之道。 将来都要拿到内阁去议,去做。道阻且长,慢慢来吧。 ………… 凤药去了趟清思殿,探望废皇后。 时值初春,草色遥看近却无。 空气还带着凉意,阳光已经明亮起来。 她进了院子,看到皇后抱着粉嘟嘟的婴儿,看着树上新发的嫩芽与怀中孩儿说话。 小婴儿咿呀,一双小手挥舞个不停。 “皇后万安。”凤药走近了才说话。 皇后回头见是凤药,将怀中孩子交给奶妈,“好久不见,凤姑姑别来无恙?” “听说是你力劝皇上把婴儿留在清思殿陪伴本宫,谢谢你。” 凤药一笑,“臣女不日要与皇上一同出宫,特来与皇后娘娘说几句话。” 皇后疑惑地看着凤药。她与凤药只算点头之交,她很清楚凤药这样的人是是皇上的心腹,只能以礼相待。 第400章 死前道别 凤药与皇后没有任何交情。 皇后能说什么?她张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臣女只是见皇后待皇上一片真情,所以想多说几句,望娘娘别见怪。” 两人并肩行走在花园小径上。 “娘娘是聪慧之人,不要结下心结。很多事情只需交给时间。皇后若还想处于中宫之位也不是不可能,万万不要为了急于解禁,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臣女尽言于此,只望娘娘知晓,皇上心中是有娘娘的。” 前面的话,皇后听得迷迷糊糊,最后一句却是明明白白。 她眼睛一亮,随即用问询和质疑的目光望着凤药。 凤药点点头给她一个坚定地眼神,行个礼告退出来。 皇上没有明说,但是,既能废后也可立后。 李瑕不再是什么事都剖白开来的少年,他的计划每一步都藏在自己心里。 凤药始终对皇后报着一分同情,才私下过来探望。 李瑕只是废了皇后名分,却没给任何实际处罚,就说明了他的态度。 凤药大胆猜测,皇上不可能放过太师。 没了太师,皇后才真的成为让皇上放心的皇后。 她没有所有依仗,只能依靠皇上,忠于皇上。 李瑕内在是个占有欲与操控欲很强的男人。 一切都是基于凤药对皇上的了解。 所以她不愿把话明说。 担心怕皇后再行差踏错,才在离宫前来探一次。 皇后只需静静等待,便可东山再起。 回了书房不多时,明玉慌慌张张跑进来,见只有凤药在,长出口气,“姑姑,瞧瞧青鸾去吧,那边说这些日子吃什么吐什么,已是不中用了。” 凤药心中一沉,换件衣裳随着明玉向极乐殿而去。 极乐殿不大,院中没有多余装饰,只铺就青砖,主殿半新不旧,由于从前没有住人,只草草收拾一番。 殿里散发着一股霉气,是久不住人没有时常通风造成的。 与从前金碧辉煌的大殿不同,这里灰扑扑的。 宫人还是从前宫中的那一批人,一个个却像换了人,没精打采,做事也不起劲儿。 见了凤药,都围上来,带着期待纷纷询问。 “姑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咱们贵人是叫人下了药的,应该很快就复宠了吧?” 凤药不理,迈步走入殿内,青鸾躺在床上,盖着一条半新薄被,虽是缎面,颜色已不鲜亮。 凤药站得远远,看了会儿,青鸾感受到目光转过头。 从前明艳的脸毫无光泽,眼底发青,见了凤药,口中呼哧喘着粗气,说出几个字便费尽了力气,“秦……凤药,你来看我的笑话?” “你我有同在书房陪伴皇上之情,所以来瞧瞧你。” 青鸾厌恶地转过头不再看凤药,“你知道吗?人人都羡慕我,可我自己知道,皇上待我不好。” “她们只是羡慕?”凤药走到她身前,弯下身子细瞧她。 才不过月余,她面上生出细细的纹,眼睛没了光彩,整个人没了求生的愿望。 “你明知道自己那么张扬会引来多少嫉妒,可是你享受那种感觉不是吗?” “多少人巴望你倒下,人的本性是见不得身边人比自己好。你又那么爱炫耀。可是,你找错了敌人。你不应该把我当做敌人。” “我不在意你好与不好。后宫女子的恩宠与我无关。” 青鸾不看凤药,只瞧着屋顶,“他是个让人仰望的男人。” “我仰慕他,但他不是个合适的爱人。我刚刚认识到,可惜,晚了。” “皇后,她身为一国之母,却对一个后妃下此毒手,她不配做国母。” “皇上废后了。”凤药淡淡回道。 “什么?!”青鸾回光返照似的突然有了力气大喊一声。 眼睛中亮了一下,又暗淡下去,“那也不是为了我。他再没来瞧过我一眼。” “你可要叫太医?” 青鸾摇摇头,“已经叫过了,外面那起小人,现在看我失了宠,连伺候也不经心,我若没有享受过荣华,倒也不会这样难过。秦凤药,我就是恨你。恨你……” “所以你才散布谣言,想以毁坏一个女人名声的方法迫害我?” 凤药拉把椅子坐下,歪头看着青鸾,“你可知道,这方法对寻常女人是致命打击,用在我身上,你错了一着。” 青鸾不甘心地问,“因为这一切都是真的对不对?所以你不在乎。你与皇上有私情,才笃定他不舍得处置你。” 凤药笑着摇摇头,“刚好相反。因为我与皇上从未有过苟且。而且我不需要自证清白,我的证人就是皇上本人啊。” “谣言越脏越恶心,只会让皇上越愧疚。” 还有一些话凤药没说出口。 那就是,即使没有金玉郎,她也不会做皇上后妃。 从先帝到现在的皇帝,再到李琮。 做这些男子的妻妾,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 早早晚晚,只是一颗鱼眼珠。 喜新厌旧实乃人之本性。 再深厚的男女之情,也经不起人性的考验。 可是,成为一个男人的战友与伙伴,却能长长久久。 男人就是这么奇怪的动物。 “怪不得你听说了谣言也不制止,任由它越演越烈,最后闹到朝堂之上。” “唯有大臣出面,皇上才会正面回答。我的清白由皇上亲口证实就是对谣言直接有力的反击。” “秦凤药,我输给了你。”青鸾流下一滴泪。 凤药道,“你输给你自己,既然入了皇上后宫,做好自己的本份,皇上会荣养你一辈子,你偏闹出许多花样。” “你明知那项圈不是你的东西,却伸手去抢。” “我害怕!我是太害怕了……”她拉起被子捂住脸狂哭起来。 凤药见她发泄出情绪,起身道,“老天有一点是公平的,一人一条命,余下的路你自己好好走吧。” “秦凤药!皇后逼我偷肃贪名单给她,还叫我偷看奏折内容说于她听,我不想一辈子做她的眼线,只能委身于皇上。我能怎么办?换做你会怎么办?” “这可算皇后干政的证据?我随时可以作证!凤药——” 她从薄被中探出半个身子狂喊着“你帮我给皇上传话呀!” “我还有用,我识字,我还可以在书房伺候,我再也不会偷看奏折了!凤药……” 凤药没回答,走出极乐殿。 极乐,多么讽刺的名字。 她会怎么办?她也说不准。 在这宫廷之中,权贵吃人不吐骨。 下人想活下去,还想活得光鲜,最好的办法,择主而侍,抱最粗的大腿,静待自己的成长,待自己由一株草,长成一棵树,便是自由的时候。 老天从来没有公平过。 有人生来就是权贵,有人终其一生只能做奴隶。 ………… 第401章 清算之时 云之一直没闲着,她回想着自己嫁入王府的日子。 从第一天,她出嫁,夜里李琮就从后门抬入常瑶。 那时,她恨的是常瑶。 现在她越发清醒,一切始作俑者是李琮。 她回忆常瑶对她讲过的与李琮过往之事,从前不爱听,听到便觉刺心。 现在心中对李琮早无爱意,再回想起常瑶说过的一点一滴。 一直回想到常瑶之死。 从开始,他便将自己与妹妹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虽然残酷,但事实就是——自己看上的男子,对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感情。 他只是把这场婚事当作政治联姻。 对常瑶更简单,由情欲而生的玩弄。 也许他动过心,得到后便生了厌弃。 他从未想过,常瑶是人,有感情,他能随意践踏任何女子的感情与人格。 她一直觉得常瑶之死有个疑点,便是常瑶搬走后如何敢主动联系了曹七郎。 常瑶虽与李琮苟且,但常瑶绝对不是那种愿意自轻自贱的女子。 在娘家时,她可是有着自己想法的傲娇小女人。 这件事不搞清楚,云之心中不安。 放在现在,常瑶若重新嫁进王府。 以她现在的手段,有办法让常瑶活下去。 云之想了很久,决定从常瑶所住那处宅院为引,入手调查常瑶之死。 这事发生过没几年,当事人都还在,并不难查。 为李琮办事的人,被云之开发掉一部分,也都能找到。 很快她便查清李琮所做龌龊举止。 震惊之余,她不禁感慨,常瑶实在太傻了,若不是视自己为敌,当时肯找自己商量,她决不会同意常瑶牺牲自己拉拢曹七郎。 那时的常瑶,没产业没依靠,只有李琮。李琮却是条没有任何信誉的毒蛇。 现在知道,为时已晚。 云之秘密约了七郎。 他们所约在郊外。 云之坐在车内,七郎骑马赴约,下马后恭谨地站在帘外与云之说话。 想起弦月的名字,七郎一阵心痛。 与李琮接头的黑衣人被他捉到,拷打下说出实情。 与他怀疑的一样,弦月并非自杀。 黑衣人先是透露七郎兵败的消息,又透露七郎不止纳了妾,还由家中订了亲事。 说下了吏部尚书之妹为嫡妻,回京便要准备婚事,并且七郎已经同意。 他想用坏消息打击弦月,让他失了生的意志。 岂料弦月虽然伤心,却表示要等着见过七郎当面对质。 若真如此,好好别过,从此各奔前程,他绝不会赖着七郎。 黑衣人只得跟着弦月,潜入玉楼后,勒死弦月。 弦月并非弱不禁风的女子,与之撕打一阵,还是不敌,但也留下诸多挣扎的痕迹。 黑衣人将弦月吊起来,扮做自缢,以为能骗过凰夫人。 他却不知凰夫人最是个心思缜密之人。 不论她真心待弦月与否,以她的圆滑处世,光是弦月身后站着曹七郎这一条,她就不可能草率处理弦月尸身。 且她细查过弦月尸体,也觉有疑,就更不会草草埋了弦月。 她故意办了丧事,大张旗鼓埋了弦月,立下墓碑。 黑衣人把凰夫人的所为报告给李琮。 李琮败就败在一向小看女子。 故一而再,再而三吃了女人的亏。 七郎深知与李琮积怨已久,想到李琮舍了自己的爱妾,心中以为对方是为着常瑶才一直怀恨。 云之听了他这番话,挑开一点帘角,纠正他,“瑶儿是我妹妹,我可以向你保证,李琮对她没有你说的那种情义。从开始他就想用妹妹来拉拢你。之前常瑶在府上倍受冷落,已是失宠之态,才拿来做了牺牲品。” “可是……” “可是满京城都传,常瑶是王爷的心尖宠妾,在府里压过嫡夫人一头。” 她在车内浅浅一笑,“不如此造势,将军你会感激王爷?感激他把一个自己不要的女人给了你?” “没这些做作,他怎么用嫉妒之名杀了背叛丈夫之人?李琮心思极重,在决定牺牲常瑶时就没打算叫她活。” “给你递纸条的人,是我家管家找来的街上流浪的乞儿。并非瑶儿送出的纸条。” “李琮透露给你常瑶住处,再行捉奸,自导自演了好一场大戏。只苦了我妹妹与将军。” 七郎是个直肠人,没想到李琮肮脏至此,举起沙包大的拳头一拳击在车窗边,几乎把厚实的车窗打裂。 气到极致反而笑起来,突然之间他止住笑,一张脸黑得吓人,咬牙道,“我本想给他个痛快,现在想来也太便宜了他。” “他当日叫人勒死了常瑶,如今害死弦月之事我也查清楚了,此仇不报,我不配为曹门之后。畜生!” “那将军倒不如以其之道,还施彼身。” “据我所知,他的相好燕翎如今正走投无路。” 云之细打听过,燕翎与徐忠绝无回转之地。 留不留她,都在徐忠一念之间。 云之要亲手送她一程。 ………… 老夫人是想处死燕翎的,金家现在没权没势,她没什么可顾忌的。 徐忠态度模棱两可。 直到见了儿子,那孩子许久不见,从宫中回来,个头蹿高许多。 一双眼睛在阳光映照下炯炯有神,眉目间已显露英俊的轮廓。 他向父亲行过礼,徐忠照例问过宫里生活。 那孩子犹豫许久,低声道,“我想娘亲。” 一向硬心肠的徐忠,待儿子格外疼爱。见他小小年纪如成人一样显露沮丧模样,心里一软。 当下改变想法,拨给燕翎一处小院,就这么养着她也好,看在孩子面上吧。 休书也给她,她的院子与自己院子隔开,另开处门与她进出。 再给几个丫头伺候着。 他不缺养女人的几个钱。 燕翎也碍不着他再娶。 毕竟,燕翎不但给他生下了聪明健康的世子,她父亲还给自己高升做了垫脚石。 他不想把事做到绝路。 但也不想时时警惕着燕翎。 把一个背叛过自己的女人放在身边不是他的作风。 他连小院都隔好时,门房气喘吁吁跑来说国公府来人叫将军马上回府。 第402章 说出实情 徐忠连忙赶回到国公府,管家说老夫人与老爷都在书房等。 徐忠心中有异,怕是发生什么大事,急忙赶过去。 房门大开,老公爷点着烟枪正吸得起劲,气氛没他想像的那样紧张。 “忠儿,坐。”老夫人慈爱地看着高大的儿子。 徐忠一头雾水,“娘唤儿子回府有要事吗?” “不急却也是要紧事。”娘亲说。 “你打算怎么处置金燕翎?” “回娘亲的话,儿子已给她一纸休书,现在她无处可去,儿子在府里隔出一个小院,供她使用。咱们府御下宽容,想来母亲也同意儿子的处理方式。” “儿子,你糊涂!” 老夫人道,“现在家里只有小世子一个孙儿,你弟媳难产,我那可怜的孙子也没活下来,你弟弟现在正难受,我也不能逼他马上再娶。好在他与蒙古公主并未真正举行婚礼,好说亲,我已为他相看好人家,只等官媒上门了。” “你却不能等,一来你要快些娶妻纳妾,再诞子嗣,二来,你娶了亲,你弟弟也没了借口,也好成亲。” “国公府的后代都看你们两人了。” 徐忠想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起身向他母亲跪下,“娘,儿子不敢相瞒,小世子并非儿子的种。” 老夫人气得三尸暴跳,失了仪态破口大骂,立时就要处死金燕翎。 “娘,你别急,这事怪不得她,是儿子不中用。” 徐忠告诉老夫人,自己找过很多女人,试过多少次了,跟本没有一人能怀上孩子。 “你确定?” “是,所以才纵容金燕翎私通,只为要个儿子。” 徐忠侄是个丈夫,并不屑为自己的缺陷撒谎。 国公扣扣烟枪看着老夫人,老夫人愣了许久,慢慢消化了这个坏消息。 与国公对视一眼后,她有了主意,“那……也只得如此,你处理的没错。” “这样吧。给她银子,让她离府。我们也不亏着她。” “你先纳几房妾室,只要低门小户的女孩子。” “之后,青楼多的是女子,你养上几个,告诉她们,生一个儿子赏银千两,帮赎身安家。孩子你抱回来,充做妾室所诞之子。” “小妾没为你生下孩子,心存愧疚,必定愿意养育这个孩子。外人也不知是不是她亲生,只叫她在青楼女子有孕时也假做有孕,到分娩之时间抱回孩子即可。” 也亏得老夫人心思转得这么快,转眼便想出主意。 “这件事只要做的机密,是可行的。” 徐忠想了想,养过一个外人的孩子,多养几个,只要自己不说,谁知道孩子并非自己亲生? 家中也没人谁敢把这消息透露给孩子。 徐忠眼神闪烁,想到弟弟那个难产而死的蒙古媳妇。 当时听说弟弟与蒙古公主成亲时,他气晕了头,但没吱声。 此事关系太大,他没声张。 同时心中明白,家中是决然不可能同意与蒙古联姻。 蒙古的公主,只有皇上可以娶。 蒙古的汗王,也只有皇家公主可以嫁。 自开国,大周与边关各族小战事小摩擦不断。 掌兵之人如何敢与有背叛历史的家族联姻? 蒙古与其他小族不同,各部虽然也有摩擦,一旦联合将是可怕的力量。 他没想到母亲接纳了这个蛮族女子。 养在身边,待她如同女儿。 在那时,为避嫌徐忠就找借口搬出府,回自己府里住。 他清楚自己的母亲是什么角色。 果然那女子在分娩时难产而死。 母亲不动声色拒绝了弟弟天真的想法。 全家只有徐乾这个傻子被蒙在鼓里。 不过总有一天弟弟心中会明了的。 他们这样的人家里的孩子不会天真一辈子。 见父亲也默认,徐忠起身告辞。 他不能留下燕翎,母亲的话是对的。 一来国公府不能少了男丁。 二来新夫人肯定将金燕翎视为眼中钉,与之过不去。 但以徐忠之见,新夫人未必斗得过金燕翎。 他认真想了想,不是“未必”。 金燕翎的心狠和手段,自己的新夫人不管是谁“一定”斗不过。 为今之计,只能叫她走了。 ………… “徐忠,你也太狠心了,说好的事出尔反尔?我与你隔了一墙哪里碍你眼了?” “京中只说是因为我父亲犯了罪,你我才不得不分开。你把我甩出门,人家会怎么传我闲话?我怎么活?” 金燕翎对着徐忠尖叫。 徐忠不是小气人,她知道。 所以打定主意就住这边小院,缺了钱也只管问他要。 生活也算能有着落,没想到他一瞬间就改了主意。 “实在无法留你。我再添五万银子给你,这一辈子你什么不做也使不完。生活并没有大的妨碍。” 徐忠面对燕翎指责,不为所动,“给你一个月时间,搬离将军府,时间够用了吧。” 燕翎无奈,一边找房子,一边暗暗想办法。 银子的确够她使,但是日子要这么过,不如叫她死。 她去过几次王府寻李琮,门房却是被云之交代过的,不许通报。 燕翎便想先把住处安顿下来,到时李琮来找她也方便许多。 不嫁人也有不嫁人的方便之处。 能依靠自己所爱的男人,让她又欢喜起来,兴兴头头开始找房子。 房子不能太小或太大,又要精致,稍做装饰就能入住。 要求颇高,总不能满意,这事便一日日耽搁下来。 ………… 七郎已经知道燕翎在将军府划出一道小院。 并且知道徐家正在给两位将军物色妻子。 燕翎被休之事捂不住,在京城中人人皆知。 有人骂徐忠无情,有人同情燕翎。 但徐家出了两位将军,战功赫赫,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多的是女子可以挑选。 ………… 这日回府,李琮刚进大门,门房便过来,将一个信封交给他。 里面一张洒金花笺,带着熟悉的香气。 闻到这股气味,他想起从那次被捉奸,他有日子没见到燕翎。 但堂堂国公府该不会处死燕翎吧? 听说徐忠只是给了燕翎一纸休书,他还未及坐实这消息。 信上给了个地址,李琮想那车内幽会之事,心内痒痒,等不及想即刻见到燕翎。 燕翎这几日忙于新房,被赶走一事,既成事实,她便不再纠结。 人要向前看,过去的叫它过去吧。 眼前之事永远是值得倾注精力之事。 做人不能好高骛远,得走好眼前脚下的每一步。 第403章 暗中较量 燕翎去拜访了妹妹,见过年轻的妹夫。 妹夫与妹妹感情甚笃,很感谢自己这位大姨姐,若非她牵线,自己也不能与妻子成就姻缘。 至于岳丈被查之事,这位妹夫虽有些在意,却也知道宦海浮沉,都是正常。 这个位置无人不贪,只是丈人倒霉碰到皇上肃贪。 被查被抄家的不只金家。 好在自己妻子的嫁妆不在查抄之列,保住一大笔财产。 这笔嫁妆放在整个京师贵女圈,也是数一数二的厚嫁。 虽是庶女,却能嫁过来做正头娘子,也亏得当初金大人的地位与财富。 对于父亲下了大牢,妹妹伤心地病倒,燕翎上门时妹妹还在卧床。 妹夫到处寻医问药,一直不见好。 大夫说是心病,伤心过度导致的肝气郁结。 药石只能缓解,需得解了心结,方能痊愈。 正无计可施,又传出姨姐被将军府休了的消息。 他只能瞒住妻子,怕加重病情。 这日听闻姨姐上门,妹夫十分高兴,亲自迎出了门。 见姨姐所乘马车并非将军府的车驾,心中有几分信了“被休”之说。 车帘挑开,只见一个苗条、妖娆的美貌妇人自车上袅袅婷婷走下来。 这是妹夫头次见姨姐,他以为两姐妹生得该是很相像,没想到姨姐竟如天仙下凡。 一时失仪眼睛盯在燕翎身上,大家闺秀此时该是生气的。 燕翎却莞尔一笑,内心暗自得意。 妹夫回过神不好意思地问了好,请姨姐入府。 府中亭台、花园,错落有致,没有将军府那么恢宏,却也精致舒适。 燕翎轻移莲步,这套迷惑男子的手段,她在娘家就学得十分认真,可谓一点就透。 凭着女子的直觉,便知晓这些东西能给自己带来最直接的利益。 “姨姐来得正是时候,岳丈大人下监,燕蓉心中难过病倒了,这次烦劳姨姐好好安慰安慰她。” 燕翎停下脚步问道,“妹夫难道不怕被家父带累?” 那男子憨厚一笑,“已经是一家人了,再说,这种事历来有之,又不是岳父开的先例,姨姐放心,我不会为此苛待蓉儿。” 燕翎眼圈红了,假作不好意思,低头掩面拭泪,“妹妹有福,嫁与厚道人家,娘家出了事还能依靠丈夫庇护,不像我……” 妹夫顿时被勾出好奇,“难道京中传说是真的?徐将军竟然因为金老大人的事迁怒于姨姐?” “正是呢。”燕翎抽泣一下,“我素来没有妹妹好命,在家父亲便偏疼于她。” 她抽泣一声,晶莹的泪珠挂在睫毛上,却又故作坚强,着实惹人心疼。 看到妹夫的表情,燕翎便知道,徐忠不吃自己这套,放在别的男子面前却灵验的很。 进了妹妹卧房,她坐在床边,没了外人,她放松下来,大大咧咧问,“瞧瞧你半死的样子。我且问你,这府里有几房小妾。” 妹妹虽与姐姐在娘家斗得你死我活,出了门也当她是亲人。 一时呜呜咽咽,回道,“四房。” “你躺在床上,谁当家?” “二姨娘当家。” “你不起来,等着她爬到你头上?爬也得爬起来主事。” “父亲出了这种事,我哪有脸?” “父亲出事,你更得自己立得起来。从现在开始你我不再有依靠,只能靠自己了!” “你那夫君是个好哄的,只要他由着你拿捏,你在府上仍是说一不二啊,我的傻妹妹。” “父亲的事已成事实,你就是搭里一条命去,父亲能出得来?” “我是不在皇上后宫,不然一定运作帮着父亲脱罪,我这次心有余力不足。” 燕蓉瞧着姐姐生出一丝希望,“姐姐,你求求国公。他说话好使。” 燕翎冷笑一声,斜眼瞅妹妹一眼,“我没妹妹这般好运,父亲连累我,国公怕被金家牵连,我被徐忠休了。” 燕蓉吃惊之下,坐了起来,“什么?他竟落井下石?” “别说这些,我正找房子,想买个合适宅子。世上又不止徐忠一个男子,难道没了他我得吊死?” “现在我正当青春好年华,没他也有别的出路。” “你振作起来,这个死样子,像不像我金家女儿?”她用点着燕蓉额头骂她。 “再这么颓废下去,别死在父亲前头了。我让六王打了招呼,父亲在狱中不会受苦的。” “姐。”燕蓉拉起燕翎衣袖捂在自己眼睛上。 “你若再不争气,老天爷也帮不了你。”金燕翎把衣袖从燕蓉手中抽出来。 “对了,姐姐此次过来,是求你件事,想叫妹夫帮我寻寻合适宅院,不大不小。再有,我马上得从徐忠府里搬出来,一时没有落脚点,你和妹夫说说,我在此住些日子。买下宅子我便搬走。” 燕蓉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向夫君开口。 燕翎气不打一处来,那么好说话的男人,有什么说不出的。 “你若不好开口,我自去求妹夫,不信他能说个不字。” 晚间,燕蓉打扮一番,留燕翎用晚饭。 妹夫同座相陪,二姨娘由于暂时执掌中馈,也有资格陪客,是以也在席上。 度间燕翎落落大方,夸赞道,“府上吃食着实精致,辛苦二姨娘了。” 那女子虽年轻,行为举止十分精明老练,欠身答,“谢姐姐夸奖,不敢当,想来这饮食与将军府相较还是差着远呢,姐姐喜欢就是妾身之幸。” 燕蓉夹了一筷子菜,口味不是平日所吃滋味,疑道,“换了厨子?” “哦,那厨子做菜较为清淡,夫君喜欢稍重些的口味,才换了这个厨子,他从前做过聚贤庄的主厨。” 燕翎尝了一口,“做的还行,不过若说是聚贤庄,他定是欺瞒你了。妹妹大约不常出去吃饭,这不是店里的味儿。” “再说,聚贤庄的大厨占着那店一半的份儿,怎么可能来你家做,除了皇宫和分号,他哪里都不会去。” “魏大厨一月入帐没上千银子,也有几百两,不知府上给这厨子多重的份例?这厨子敢给当家人说谎,就这一条,放将军府断不会用。” 姨娘一笑,“将军府到底不一样,这规矩是姐姐做掌家主母定下的吧,不过一朝新人一朝规矩。不知现在变了没有?” 二姨娘牙尖嘴利,暗暗讽刺燕翎被休,别再来这里摆谱了。 第404章 大网结好 “那倒也是。”燕翎又夹一筷子菜,自如地拿起酒杯,与妹夫相碰,一饮而尽。 她对着二姨娘一笑,“你们府没有新人,仍旧是我妹妹当家吧?” “是吧,妹夫。”她转头,一双眼睛瞧着妹夫问道。 “二姨娘只是暂时掌家,等蓉儿大好,自然还是蓉儿掌家。” “那我这个姨姐有事该和谁说呢?” “和蓉儿说或蒙不弃和妹夫直说也可以。” 男人笑道,已有了三分酒的脸上,升起两团红晕。 燕翎优雅地用帕子擦擦嘴,“我是直爽人,就不拐弯了,过几天想在府上叨扰几日,不知……” “那自然是欢迎。”妹夫不等燕翎说完便回答,脸上挂着真诚笑意。 燕翎在桌下踢了燕蓉一脚,燕蓉回过神说,“那烦二姨娘把钥匙拿过来,自明天起,不用你管家,你请的厨子你打发走。我们仍用原来的厨子,这厨子做的菜不合我口味。” 二姨娘气哼哼看了夫君一眼,那男子只把眼放在这对姐妹身上,压根不睬。 二姨娘只得回房取来钥匙,燕翎叫住她,“二姨娘,明日早饭还由你安排,既然是你赶走的厨师,麻烦你再亲自请回。” “对了,听说你父亲是七品县官,你该庆幸,若非我父亲出了事,你没资格与我坐在一桌吃饭,这里连你站的位置也没有,明白了?” 二姨娘脸涨得血红,刚想顶撞,夫君眼风扫来带着不悦,她只得低头行礼退出。 “让姨姐看笑话了。小门户出来的女子,不懂这些。” “嫡庶尊卑有别,到哪都是如此,错了位份,家里不得乱了?连当今天子,也只尊皇后,虽说废了皇后,仍是尊为众妃之首,那段日子的宠妃也没个消息了。” “这些日子接触妹夫虽不多,但一说话也知道你是个极明白爽利的人儿。” 燕翎哄得妹夫心花怒放。 当夜便说要留她在此。 她推辞掉,说将军那边没打招呼,不便晚归,并没提及自己与徐忠的私事。 似真似假之间,妹夫不好直问,应下帮忙找房子之事,便由她回去了。 ………… 找好临时落脚点,又托了妹夫找新宅院,她一身轻松。 走到将军府偏门处,看着那狭窄的小破门,连门当也无,心中十分着恼,从小门正要向里走,耳边听到有人呼喊自己名字。 “燕翎。” 声音虽然压得很低,她却听出是李琮的声音。 激动之下,她回头寻找,一眼看到停得稍远的马车。 车帘一动,马车徐徐走动,燕翎心中明白,上了自己的车,跟着前面的车子走到远离将军府的街边方停下。 燕翎等不及下车,走到李琮车前,挑帘上车,一下扑入李琮怀中,“琮哥哥。” 她喊了一声,便哭起来。 只有在他面前,她才可以展露真实自己。 哭完,盘腿坐着,恨恨地说,“现在好了,我被休了。” “这样也好,我们相会不是容易许多。” “你就这么由着我流落在外?” 燕翎愤愤看着李琮,“你家那个木头美人儿呢?你舍得不舍得她,你若舍不下,咱们就别来往了。” 李琮眼中流露出一丝狠意,“你且等等我,现在她对我警惕地很,待我有了实职,再收拾她,早晚王府要你来做主母。” 燕翎情意绵绵地说,“这样兜上一圈也好,叫你知道谁才是你的心尖尖上的人儿。” “自然是你。”李琮在她发上一吻,“这甜香真是醉人。” “琮哥哥。”她喊得千回百转,委委屈屈,声音恨不得能拧出眼泪,听了让人断肠。 “现在委屈你,回来夫君都补给你。”李琮已当自己是燕翎丈夫。 燕翎开心地坐直点点头。 她一双手不老实地在李琮身上游走,直撩得李琮欲生欲死,按住她的手,“爷现在没空,过两天来瞧你,到时叫你知道爷的厉害。” “我等你,若到时不够厉害我可不依。” 她开开心心下了车,上了自己马车回府去。 再看到那不起眼的偏门,也觉没那么刺目了。 ………… 云之与李琮已形同陌路,两人心中都清楚,对方恨着自己。 所以事事小心,不但李琮吃用都分外注意。 云之也步步小心,她太清楚李琮发起狠来,直接杀了她都有可能。 好在现在娘家再次起复,李琮不敢这么直接。 两人不动声色,却已到了决战之时。 ………… 曹满与李琮一起参了徐忠一本。 揪住徐忠吃空饷一事不放。 这事可大可小,全在皇帝心念之间。 第一次就此事两人大打一架,徐忠已经向皇上说明自己的确吃了空饷,并把名额上报,退还了银子。 只这样曹满并不满足,一而再再而三上奏。 李琮抓这个机会,一同上奏,折子里有暗指皇上包庇徐忠之意。 并指出有功该赏,有罪也该罚,此事该交由大理寺过审,而不是皇上按自己意思私下处理。 这话说得堂而皇之,让皇上下不来台。 徇私最为皇帝厌弃,此时若他自己犯了自己的忌讳,又该如何。 皇帝的尊严放在哪里? 一件小事,却让皇帝尴尬地僵在朝堂上。 李瑕不能什么也不说,淡然看了看自己的六哥道,“好吧,朕想一想,七日为限,给你们一个答复。朕不会徇私,诸臣工请牢记,朕对自己下得了狠手。” 诸大臣埋怨地看着曹阿满与李琮。 皇帝话中未尽之意,谁会听不出? 朕对自己下得了狠手——对你们更下得了狠手,到时别怪朕无情! 随着皇上拂袖而去,曹阿满看了李琮一眼,两人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得意。 阿满给了徐忠一个“动机”——恨李琮的动机。 李琮得意地以为自己与阿满联手动摇了政敌的位置。 大网已经全然张开。 已经到了动手的时机。具体哪天,全在李琮。 李琮的脚还用不得力,却已感觉不到疼痛,可以如常行走。 皇上已无别的兄弟,只有六哥与长姐,总要给他几分薄面。 是以李琮的日子轻松许多。 他也终于有了精力去赴燕翎之约。 一想到燕翎,他心中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又酥又麻,如小猫在心中抓挠。 第405章 李琮落网 到了夜间,李琮径直到到燕翎那处小门,轻轻叩了三下。 门马上打开了,一个小丫头前头带路,领着李琮向内院走去。 燕翎等了他多时。 这几日,不止与李琮重新联系上,得了他的承诺。 所有事情异乎寻常地顺利。 妹夫为她找到一个不大不小的五进院落,价格也很合适。 房子进深够深,还有小景观,每进院子不算大却精致干净,八分新旧。 很合适她带着下人居住,院子旁边还带着马厩,内外院分开,看出妹夫是用心了。 “多谢妹夫出手相助,不然我一个弱女子真不知怎么办才好。”燕翎向妹夫道谢。 “姨姐什么时候搬到我府中消遣?蓉儿一直等着,等得心急。” 他看起来彬彬有礼,却话里有话。 “姐姐明白妹妹的心意,有劳妹夫告诉妹妹,不几日收拾了东西就过去。” 待妹夫离开,燕翎收了笑意,眼底一片冰冷。 她接了房契钥匙回身上了马车,当天就收到李琮夜间来探访的密信。 她如少女般持着密信蹦蹦跳跳跑回屋中,亲手收拾起房间。 并安排个丫头守在小门口,叫她听到扣门便开门,把来人带到房间。 她已经什么都不怕了,有休书在手,她不过是个弃妇。 ………… 李琮一进门,两人忘情地抱在了一起。 这和从前偷情不同,从前总加着小心,现在可以随心所欲。 一时间两人纵情欢愉,连门口的小丫头被人捂着嘴拖走都没发觉。 两人倒在绣帐之中,燕翎欢愉的叫喊传出房外。 徐忠隔着门面目狰狞,“娼妇”他用力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房外马车上,坐着云之,阿满更过分,上了房顶,将房内一切尽收眼底。 一切仿佛从前的轮回,只是角色换了。 从前是阿满与常瑶,此时是李琮与燕翎。 阿满满意地看着——徐忠一把将李琮从燕翎身上拉扯下来,拎小鸡仔似的将他拎得两脚离地。 阿满喑叹一声,“好臂力!” 他一向喜欢身强力壮有实力的男人。 徐忠满眼戏谑看着有些因病了太久还有些瘦弱的李琮,转头对燕翎道,“你喜欢这种男人?” 他那条有力的臂膀用力一甩,生生将李琮甩出几丈远,一声惨叫,李琮在地上滑行一段距离,撞到墙上才停下。 撞过去时,他腿朝墙,他一时忘了自己脚上的伤,用脚蹬墙,企图缓解撞上去的速度。 谁知徐忠臂力过人,那一下用上十成十的力量,冲过去太迅猛,使得撞击力量太大。 李琮脚上传过一阵钻心的疼,他狂叫着,眼前发黑。 “就这?”徐忠嗤笑着满脸轻蔑。 不知是笑李琮太弱,还是笑燕翎眼光太差。 “你背夫私通,罪当处死。”徐忠轻飘飘对燕翎说。 燕翎一脸担心看着李琮,大叫着让徐忠别伤害自己的情人。 “他可是皇上亲哥。你不想活了吧。”燕翎怒斥徐忠,“私通什么私通,你已休了我,我与你没关系。” “以现在皇上的性子,你认为他会包庇自己偷人妻子的哥哥?恐怕处罚尚且来不及。” “谁是你妻子,我是个弃妇而已,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 燕翎有新男人,有钱,有房,将来还会有田产,她谁也不惧,便不再掩饰自己的真实情感。 她斜着双目瞧着徐忠,“你这个不中用的人,还有脸捉奸?” 干脆放开掩着身子的锦被,从容穿上衣服,口中不依不饶,“这身子,你享用不得,便嫉妒旁的男子么?六王看着弱,可在这塌上,比你强千百倍,不像你只会摧残女人。” 曹满在房顶听得直咂嘴,这消息着实劲爆了些。 燕翎走过去扶起疼得蜷成一团的李琮,心中恨意满满,“没脸面的东西,忘了自己为了要儿子,纵容妻子做了些什么吗?” 这消息一条比一条劲爆,看得七郎差点从房顶滚下去。 “我看不起你,徐忠。” 徐忠心中对燕翎最后一点情义被她的辱骂磨得干净。 反手一掌打得燕翎趔趄几步,半边脸马上红肿起来。 李琮直后悔没带着府卫一起过来,这样被打,他毫无还手之力。 脚上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他为着脸面勉强咬牙挺住不再叫嚷。 没多余力气站起来,更别提去保护燕翎。 “徐忠,你公报私仇。”他骂道。 “又如何呢?”徐忠走到梳妆台前,从盒中拿出那纸休书,放在蜡烛上点燃。 燕翎眼睁睁瞧着,突然一股恐惧从心底升上来,她扑上前想抢下休书,已经来不及了。 休书被燃烧殆尽。 李琮也惊呆了,有休书,两人虽不光明正大,却也算不得有罪。 烧了这玩意,两人便真成了通奸! 徐忠从容走到门口,高声喊道,“来人!打起火把……” 半夜,徐将军派人去报官,扰得四邻不得安生,都出来瞧热闹。 ………… 徐忠这时才当着街坊邻居的面,宣布自己妻子不守妇道,他当场写下墨汁淋漓的休书示众。 又令下人将李琮搬出来,“这便是贱人的奸夫,请大家擦亮眼睛,小心门户。” 他背对众人,眼中闪着讽刺的光,直视李琮。 饶是李琮心思阴狠,此刻也不愿与之对视。 在众人纷纷议论声中,徐忠大声喊,“来人,把六王送回王府,骑马先到王府送信,叫醒他家夫人接自己不争气的夫君。” “奸诈小人,你已休掉自己嫡妻,为何重新写休书,你就是想冤枉本王!” 李琮终于迷糊过来,为自己分辩,可纷乱之中,又有几人听到了,又有几人真的关心这不重要的真相呢? 大家乐得茶余饭后有了劲爆的谈资。 事关皇室丑闻,真是下饭的好料。 李琮被人抬回了王府。 云之知道得手后,早就赶回王府。 此时假装大半夜被人从被窝里叫起,十分不耐。 故作困乏听了下人汇报,急忙起身。 不顾夜深人静,将几个姨娘都喊起来,告诉一脸懵的姨娘们,“咱们爷跑到将军府偷人家妻子,被徐将军当场拿双。人就在路上,马上送回。” 说罢,拉着脸,走向大门处,口中说着,“走吧姐妹们,迎迎咱们不争气的爷。不知叫将军打成什么样儿了。” 第406章 断绝后路 别的姨娘还好,唯有灵芝,脸色惨白,时至今日,她总算明白过来。 李琮心中没有这院子里任何一个女人,就算你把心都掏给他,换来的仍是无情。 几人都觉脸上无光,自己所嫁之人这般龌龊。 燕翎那种贱妇,嫁给大英雄徐将军还不满足,非勾引自家男人。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一直闹得连皇上都知晓了。 他按着自己太阳穴,烦躁不已。 凤药上前帮他按揉太阳穴,一边建议,“事关皇室,皇上可要姑息?给六王留些许面子?” 皇上用力一下下拍着御案,“他做这种丑事可有给朕留面子?家中四五房妻妾,不够?喜欢哪个娶回家养着完了,干嘛要偷人!” “偷人不算,也不看看门户,偷谁不好,偷到徐家门上!” “决不轻饶,朕决不能轻饶他。” “那便安抚一下徐将军,吃空额之事自来有之,小做惩戒即可,别寒了将士们的心。” “徐将军在徐家军里倍受士兵爱戴,再说马上要决定戍边将军,我瞧徐将军是要上书请求戍边的,请皇上三思。” 这是很老成的建议,李琮是个没本事的王爷,原先给个参赞也是因为军机处现在闲得很,这职位此时没什么事做,只当安慰他。 他这般不老成,害皇上丢脸也不用再顾及兄弟情义。 皇上下旨,撤了李琮在朝中所有职位。 旨意还没发下去,来了宫女报告说六王妃求见。 李琮以为她来求情,有些着恼。 “云之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皇上且听听她怎么说的。” 凤药为云之求情道。 皇上挥手着人领她进来。 云之款款走入房内,跪下,“皇上,妾身夫君给皇上添麻烦了。” “嗯。”皇上板着脸敷衍一声。 “妾身是来禀报,夫君昨天因为与徐大人斗殴,以致旧病复发,已彻底不能走路,这伤一直都有,不怪徐将军。请皇上明查,切莫冤枉将军大人。” 皇上此时来了精神,“六哥彻底不能走路了?” “是,昨天夜里闹了一宿,遍请京城名医,全部说以后站不起来了。” 皇上点头,“那倒又得辛苦你。” 云之拭了泪,“辛苦倒没什么,只是嫁得夫君如此不知好歹,做出丑事叫皇上为难,才让云之难过。” 皇上点头看了看凤药,凤药摆出一副“你瞧我说的吧,云之不是蠢货。” “夫君以后无缘朝政。府里又要靠妾身一人支持,妾身只能厚着脸皮来求皇上一个恩典。” “你说,朕只要能做到,都可许你。” “云之从前也做过小生意,想请求皇上批给妾身大内特供物品供应之资,可以先少量让妾身试试,若是满意,再多批些供量给妾身。” “就这点事?” “这对妾身一家不是小事,妾身不忍叫家中任何人因为夫君所犯错误而流离失所。” 皇上听了直点头,这女子看着弱不禁风,却是个有心的。 瞧她眼下青黑必定一夜未眠。 云之是一夜没睡,不过也没遍请名医。 只请了府医过来,看过腿脚,府医摇头,“这病小人没什么好办法,还是请原来为爷专门治脚的那个大夫来瞧吧。” “去请曹七郎,现在就去。”李琮又急又怕,也不顾深夜扰人清静,只管叫人去请。 下人出门不久,七郎就到了府上。 “王爷。”七郎如铁塔般的身影挡住的光亮,李琮瞧不见他的脸色,却感觉到他语气不善。 “七郎快为本王叫你军队的军医,本王脚伤犯了。” “李琮,你知道你的脚是怎么回事吗?” 李琮听七郎对自己这样不客气,有点愣,又因急切治脚伤而没计较,“军医不是说是小伤吗?” “你的脚筋,断了一半,只有一点相连,所以你能走,却不能剧烈运动。” “胡说,本王又不与人相斗怎么会……”他话说一半打住了。 心中疑云丛生,七郎身后越来越亮—— 原是云之秉烛走上前来,她放下烛火,面目在烛火的跳动中看不清楚。 李琮看看七郎又看看云之,心中一道闪电,忽然明白了一切。 他终于害怕了。张嘴便要喊叫。 “别喊了,喊破嗓子也没用,你做出这般丑事,我叫下人都回避,院中除了你、我与七将军,没有人了。” “将军入府为你医伤,我叫妾室全部回避,她们也不在。” 云之风轻云淡,李琮破口大骂,“贱人,何时背着我与曹阿满勾结。一处?” “我们可不像夫君你,你自己肮脏,别把别人想得与你一般。” “七将军有大仇要向你报,我也有。” “你、你想杀我?” 云之摇摇头,“死一点也不可怕,活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才可怕。” “贱人!我要杀了你!” “你怕是没有机会了。”云之怜悯地说。 “我要你活,我要你口不能言,足不能立,手不能握,但能瞧得见也听得见。”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刚睡醒的孩子。 七郎在一边听着,手握腰刀,轻视地看着李琮。 “七郎救我,我们不是合作地很好吗?” 他哀嚎着,阿满憎恨地看着他,“你杀常瑶,我只道你是恨她与我私相往来,你面上无光。你既然并不爱她,何不给她条生路,哪怕我养着她,并不给你添任何麻烦,你却杀了她。” “我已原谅了你,可你竟敢把手伸到弦月身上,真当我是死的了。” 李琮惊恐地看着阿满,“你都知道了。” “你以为我为何接近你?一刀杀了你也太便宜你了,还是慢慢惩罚你才能让弦月死得瞑目。” “毒妇!我的脚筋是你动的手脚,对不对!心思歹毒。” 云之行个礼说,“是,妾身亲自动的手,手很轻,夫君完全没有疼痛。” 李琮狂怒,拿起手边的枕头向云之扔过去。 云之一闪身躲过,从腰间荷包中拿出一粒丸药,“夫君吃下这个,从此以后便没烦恼。” “本王死也不吃。” “是吗?”云之向七郎使个眼色。 第407章 各有前程 七朗过去,一把捏住他下巴,手上用力,疼得李琮不得不张开了嘴。 他把药送到李琮喉咙深处,又拿出一杯凉茶一股脑儿灌入口中,同时大力捂住他口鼻。 李琮不咽就喘不上气,还没反应过来便吞下了药丸。 云之在一旁点上烟枪,用力吸一大口,对着正在大喘气的李琮喷去。 一口接一口喷,七郎屏住呼吸,打了李琮一拳,他吃痛,只得又大口喘气。 那些烟被他尽数吸入肺里。 一阵轻飘飘的感觉笼罩了他,说不出的温柔舒服。 他看到寒光一闪,云之拿出一个小巧的刀片,心中虽然恐惧,但又实在舒服,他闭上眼睛,没了知觉。 再醒来,屋中已空无一人。 他张开嘴喊叫,发现自己发不出清晰明亮的声音。 声音又沙又低沉,喊了半天,没人应声。 那丸药伤了喉咙。 他又举起手,发现自己手指下端有很小很轻微的划痕。 他试着想握上拳头,这简单的动作他做了好久也做不成。 “贼婆娘!”他用力喊,只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个盛装女子闪身进来。 正是云之,她眼下青黑,却一脸轻松。 “夫君,很高兴你还能听得见。妾身这就要进宫,咱们府上虽没了男人撑腰掌事,但还有妾身在,夫君放心,我会荣养你到老到死。” 她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来,“对了夫君,你以后能依靠的人,只有我。” “你的几个小妾,我不让她们再来看你,她们听话得很呢。” “这府里以后我常云之就是天。” “贱人!”李琮破口大骂,可他也只能躺着,等待云之回来才有口热汤饭。 连下人都不许随意进出这院子,只有听到云之命令才能接近李琮。 这次和从前不同。 这次李琮是被国公府拿了奸,大张旗鼓送回府上的。 送回来时,李琮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世道再怎么宽容男子,他也犯了罪过,又惹得是国公家。 府里人再蠢也知道现在不能得罪主母。 看李琮病歪歪的模样,又有前车之鉴,以后吃喝很可能又要靠主母了。 细听院子里,的确一点声音也没有,除了偶尔一两声鸟叫传入房中。 他气急,从床上下来,刚一站就跌倒在地上,他蠕动身子向前,试图用头撞门,唤个人来为自己打开门。 好容易移到门边,撞了半天,也没人应声。 他绝望地躺在地上,现在的他,连自尽都做不到。 ………… 皇上听了云之汇报李琮情况,想来这样的李琮,徐忠也该解气了。 曹阿满也上了道折子,称自己错怪了徐将军,吃空饷之事并无实证,是自己听信谣言,自请皇上处罚。 皇上大喜,事情就这么莫名其妙解决了。 徐忠果然自请戍边,不日将启程,皇上褒赞徐忠不愧一个“忠”字。 徐家全家都为国之柱石。 徐家出了丑事,大家却都同情起徐忠来。 徐忠离京前娶了一位三品闲职京官家的庶女。 对方能高攀上徐家,受宠若惊。 聘礼单出来后,更是狂喜,礼厚得让亲家合不上嘴。 求娶的只是府里不受重视的庶女。 从将军说亲开始,这女子便尝到做国公家媳妇的滋味。 在娘家从未有人正眼瞧过自己,打国公家的官媒上门,她的地位水涨船高,连嫡小姐都比了下去。 嫁入国公家起,这女子乖巧柔顺之至,让老夫人十分满意。 徐忠依老夫人之言,在青楼专养几个十几岁少女,告诉对方只需产下儿子,每产一子不但赎身还赠送宅院与田产。 他暗自从出入青楼中挑出年轻有才华,相貌俊朗的男子,指使鸨母让那些女子接待这些客人。 避子汤换成坐胎药,待其怀孕后,不再接客即可。 所有费用,国公府承担。 鸨母哪敢不从,心中疑惑也不敢问。 他与妻子同房一月,日日到她房中,只不见她肚子有动静。 徐忠装做不耐烦,待她稍稍冷淡,她便如惊弓之鸟。 时间一到,徐忠便离京去了边关。 此时已有青楼女有了孕,产期徐忠告诉母亲知道。 后面的操作全由母亲来就可以了。 由于徐忠内宅还有几个不安分的妾,庶出的妻子总觉得低人一头。 徐母对她稍假颜色,她便感恩戴德,事事依从。 如此一来,她称做有喜,巩固了自己的地位。 有了婆婆撑腰,她日子过得十分顺心,更不能放手。 直到产期,婆婆叫她假装生产,抱回一个男孩儿。 她泪流满面,爱惜地抱着自己后半生的荣华富贵,感激地看着婆婆。 徐忠用此方法,又得了三子。 ………… 燕翎第二次被捉奸,第二天便搬走了。 她满腹冤屈,却无处可诉,灰溜溜离开将军府,找了处好些的客栈先暂住着。 饶是如此,被人围观,丢尽脸面,她心中恨毒了徐忠,但清楚自己斗不过他,只能认输。 许多天来,她意志消沉,在她一生之中,从未有过现在这样的时光,这般灰暗,毫无生机。 恹恹地躺了许久,直到客店老板通报说有人来探。 燕翎自从搬走,没人来瞧过她一眼。 写了信回家,想回娘家住几日,母亲却不理睬,大约也是认为她不守妇德,玷污门楣。 “不见。”她隔着门答道。 “姨姐何必自苦如此?”一个男子声音传入耳中。 她只得打起精神理了理头发,开了门。 两人面对面坐下,燕翎毫无精神,以为妹夫是来落井下石,拒绝自己上门暂住的。 “若你如我一般被人冤枉,你也一样意志消沉。” “我去你府上时就已被将军府休了。你可相信。” 妹夫坐下,同情地点点头,“当时已有谣言,只是没想到徐将军会来这么一出。” “我一个弱女子,斗不过他,自从我父亲出事,他便嫌弃于我,休妻是早晚的事。” “只没想到,休了我还要侮辱我。” 妹夫将自己凳子拉过去,挨着她坐下,燕翎枊眉倒竖,向一边移了移。 她虽不守妇德,却不是随便的女子。 “来人!”她由于紧张,声音变得尖细,外头跑来个店小二,打开门。 “送客。”燕翎喊道。 第408章 无家可归 妹夫见来了人,不好再待,只得离开。 金燕翎抄起床边脚凳,用力扔到门边,口里骂道,“老娘是被休,不是青楼女,谁想轻贱就能轻贱的。什么东西也敢过来污老娘眼睛。滚!给我滚!” 妹夫已经走远并没听到。 她心中惦记李琮,不知他被打得如何。 可任她脸皮再厚也不好上门询问,只能等机会慢慢打听。 她心中存着一丝希望,李琮好起来会来寻自己。 时光慢慢流逝,很快人们便淡忘了将军与王府的纠葛。 李琮却再也没露脸。 她使唤自己小厮去打听,带回来一个她万分不愿意相信的事情。 李琮自从那日抬入府里,再没出来过。 连上朝也没再上过。 难道他死了?不会,要是死了,得办丧事,无论如何没有瞒着的道理。 那只有一个可能,李琮旧病又犯了。 她慌了,李琮是她唯一的指望了。 既然事情平息,她只能豁出去。 此时她已恢复了些精神,包下客栈一整层房间,将自己得用的下人都接过来。 下人备车,她亲自上王府探望李琮。 王府门前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通报之后,云之风风火火从门内走出,见了燕翎并没疾言厉色,反而请她入府说话。 云之在前燕翎在后,多时不见,云之浑身充满活力,站在她身边都能感觉到她的松驰愉悦。 “你真不介意?” 云之头也不回,“介意什么?我现在过得这么好,就是对恨我之人最好的回击。” “你……现在在做什么事吗?” 云之爽朗地笑了,“我现在是皇上亲自认可的皇商,专供大内茶叶与瓷器。” 燕翎惊讶地说不出话,她没想到,云之经历了最坏的事情,却能把坏事变成机会。 “你进去吧,不会有人打扰你。我们都很忙。” 院中有几个下人,房门开着。 她慢慢走到主屋,内心感慨万千。 无数次,她想象着自己是这府上的女主人,以女主人的身份迈步进入屋内会是什么光景。 她站在门口,屋内一股浊气,那是病人身上特有的气味。 她生性好洁,不由皱起眉头,轻轻跨入房内。 里头倒是收拾得很干净,走到内室门口,她驻足向内看去。 床上躺着的那人,像毫不认得。 深陷的眼窝与一把干柴般的身子,瘦得像骨架。 内室中一股难闻的骚臭,不猛烈却很顽固。 她惊慌失措退出门外,一阵干呕,眼泪随着呕吐浮上眼眶。 那不是她心中的琮哥哥,不是让她心存希望,可以放心依赖的男子。 此时此刻,云淡然在蓝色天空中慢慢飘浮。 微风吹过院子,带来花香。 然而,这一切都失掉了吸引力,她像被猛兽追赶着,急匆匆跑出微蓝院。 一口气奔出王府,府前仍然火热朝天,有人拿了货样寻云之看上一看。 她钻入马车,瘫在车上,由着车子将她拉走。 直到在房内躺到天黑,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走投无路了。 又几日,燕翎再次登门,王府依旧忙碌,在云之的指挥下,有条有理地忙乱着。 她眼睁睁看着情敌活成自己所羡慕的样子。 没了男人,她却有了一切。 燕翎就一直安静地坐着、看着、等着。 直到最后一拨人离开,云之快步走到她面前。 她不在乎什么淑女仪态,步伐充满力量。 她的裙子甚至不是上好的绸缎,可是她那由内而外的快乐,多得从眼睛、嘴角向外溢。 燕翎眨眨眼睛,哭了。 “为什么你能活成现在的样子,我却越活越落魄?”燕翎抽泣着问。 云之在她对面坐下,递给她一方粗布手帕,“你试试,这个吸水比绸帕好得多。” “你问我为何能过成现在的样子。大约因为我早就不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身上。” “李琮不是可以托付终于的男人。我比你更早看到。人活着只能靠自己。可你耽于情爱,只想着依靠男子。” “你从前开过绸缎庄,为何离了徐忠不再做了?” “如果不想做事,只凭你手中余下的钱财,也能逍遥度余生,又何必作茧自缚?” 云之起身对她笑笑,“你想坐再坐会儿,我有事得走了。” 燕翎想了许久,直到傍晚,才离开王府。 嫉妒啃食着她的心脏,她一时并不能理解云之的成功。 是呀,云之过得不是最清闲,却是最快意的日子。 她拥有了绝大部分女人没有的东西——自由。 李琮被徐忠打得再也站不起来了,云之安排佣人照顾着他,依着燕翎的想法,大约云之会叫李琮死。 换成她,自然是这么做的。 然而,云之没这么做,她把他养起来,叫他看着她把日子过得比他在时还要红火。 当时她捐出所有家产时,燕翎心内嘲笑过云之,那么点钱,皇上怎么能看在眼中,云之捐出家财自己又要怎么生活? 她笑云之天真。 却不知那些钱是云之向皇上表达忠心的通行证。 天真的是原来是她自己。 她在政治上不但天真,毫无远见,甚至到了迟钝的地步。 上天给过她许多机会,她都失去了。 在所有道路上,她每次都选择最错误的那条路。 若是老老实实跟着徐忠呢? 她摇摇头,不可能,她对徐忠的恨意没减少过半分。 这一生后悔很多事,独独不后悔背叛徐忠。 她该放好那纸休书,没想到徐忠那样无耻,会否认事实。 论起心思细腻,手段狠辣,她远远不及徐忠。 燕翎颓然倒下,已经忘了云之说的话。 刻骨的教导让她的思想仍然停留在——女人需要找到个男人来依靠。 “我没有皇上的支持,家道败落。儿子送入了皇宫,国公府家不让我见。云之的儿子却因为琮哥哥病重,皇上为安抚一家子早早封王。我拿什么与云之相较?” “她运气那么好,家世好,有兄弟撑腰,嫁入王府,成了小王爷之母,做了皇商。” 她喃喃自语着,扑到床上悲悲切切哭起来。 被子被打湿一片,丫头在外头小心地问,“夫人,外头有人拜访,您见不见?” 燕翎寂寞难耐,也不问是谁,叫丫头请上楼。 她自己连忙擦擦脸,扑了些粉与胭脂均面,换件颜色衣服等着。 这里摆着普通花梨木桌椅,比之从前她最喜欢的檀木与沉香木已是远远不如。 来人进了门,原是自己妹夫。 第409章 重启希望 “姨姐……”他尴尬地招呼一声。 燕翎心中一阵悲伤,现在来瞧她的,也只有这个她心中看不上眼的男人了。 “妹夫请坐,一家子别这样客气。” 她强忍悲伤,两人坐下。 “姨姐还没用饭吧。”他问。 燕翎一整日断无心绪,早忘了吃饭这件事,此时经他提醒,方觉腹中空空。 “心情再不好也得用饭啊。我叫了聚贤庄的菜,就在外面,怕你不吃没让他们进来。” 见燕翎没反对,他走到门口,让把饭菜摆到房中。 还有一瓶杏林米酿。 饭菜香气把燕翎从悲伤中拉出来,她仿佛从云雾里找到重返人间的路。 “吃饱肚子,才有力气对待明天的烦恼。”妹夫笑了笑,拿起筷子,却将第一筷子菜夹给了燕翎。 “人参炖乳鸽,滋阴补气,你多吃些。姨姐也太瘦了。”妹夫说着又舀了碗汤递过去。 燕翎吃了两口,放下碗,问道,“你来妹妹可知道?” “我还没告诉她,她……”男人欲言又止,也放下碗。 “妹妹怎么了?”燕翎淡然询问,心中已有答案。 “她有些怨你。” “呵。”燕翎鄙夷地哼了一声。 她发牢骚般说了句,“一家人到了事儿上没半分情义,也不团结,哪里能兴旺起来?” 见妹夫只是探望,没提起叫自己过去住,燕翎也死了心。 如今这京城中,她成了大家避之不及的人物了。 她就这样无所事事一段时日,待过了心理这关,她渐渐又得了生活的趣儿。 有时着了男装出门游玩,叫堂会,听戏饮酒,甚至以身子身份结识了几个酒肉朋友。 天气逐渐转暖,这日夜里,她在房里散了发,穿了寝衣,叫了酒菜,自在吃喝。 月亮升上中空,遍洒银辉。 她坐在窗边,看着外面街道上的行人与灯火。 这世间的烟火气,有着安慰人心的魔力,不由越吃越开心。 丫头来报,说燕蓉来了。 “带进来。”燕翎没停筷子,也没更衣,痛快饮着杏林米酿。 妹妹穿戴齐整,上到客栈二楼,本以为姐姐定然还在悲伤之中。 进来屋见姐姐如此放浪,脸上毫无半分悲戚之色,惊讶地站在那里,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杏林米酿新出了这款粉瓶,度数稍高,甜味略降了些,放井中湃一下更冰凉适口,妹妹试过不曾? “坐呀。愣着干什么。”她招呼妹妹。 燕翎见燕蓉脸色,知道她心中有事,却也不问,自顾自吃饭。 燕蓉坐下来,由着丫头添了碗箸,陪着姐姐略吃些。 “自家姐妹,有话就讲,别磨叽,我没空猜你心思。你小时候就是这副鬼样子。”燕翎骂她。 燕蓉放下筷子叹口气,从怀中掏出丝帕,眼圈先红了。 “行了行了。多大事,在我面前做出这副模样。我的事落你身上,你是要吊死在我面前吗?” “求姐姐给我想想办法。” 原来是二姨娘有了身孕,越发猖狂,不把燕蓉放眼中,还又哭又闹叫妹夫把一半掌家权分给自己。 “妹夫答应了吗?” “虽然没有,若是胎儿月份大了,是个男胎,也许就应下了。” “他那个人,最怕女人痴缠。” “不知为何,我与夫君也算恩爱,就是怀不上。” 难道燕蓉不知道她已经不能生了? 而且害了她的人就是自己的亲姐姐。 燕翎放下碗,假装歪头想了想问,“你与妹夫房事可还愉悦?” 燕蓉脸红上来,犹如滴血,“哪里想过这个,只想着快些有个孩儿。” “你若心思全在受孕,恐怕反而不好怀上。” “我跟着徐忠在军营时,听大夫说过,女子越紧张越怀不上孩子。” 燕蓉不语,半天说道,“这可怎么办呢。” 燕翎轻松地说,“也不难办,要么你弄死二姨娘腹中胎儿,要么你也生个儿子,不过,建议你怀孩子的同时还是弄死她的孩子。那女人不是个安分的,留着就是祸害。” 燕蓉脸色大变,“这,这怎么使得,又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亏你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就是庶出也不该让那小门小户的女人踩到你头上。你可是尚书千金,厚嫁进入夫家的。” “她一个边门抬进去的妾,就算是贵妾又怎么与你相较?” 燕蓉长叹一声,“可惜夫君父母早亡,没有婆母给我做主。” 燕翎差点笑出声,“妹妹呀妹妹,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没说出来,若是婆母刻薄,儿媳受的搓磨只会更多,更兼燕蓉就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 她们姐妹命苦,子女缘这样薄。 她倒能生,却遇着徐忠。 妹妹的处境多简单,把这个多事的姨娘打发了,或除掉就好。 她抬眼看了妹妹一眼。 燕蓉起身向姐姐行礼,“求姐姐到府里住上一段时日,帮帮妹妹。” 燕翎靠着椅子,吃饱喝足,叫来丫头撤了酒菜,泡茶拿点心。 她思索着。 小时候,她听说过有种鸟,会把蛋下在别的鸟儿的窝里。 待小鸟出生,幼鸟会把原生幼鸟挤出窝去,独享母爱。 这种鸟叫杜鹃。 “妹妹回吧,容我想想,不过要是到你府上居住,得由妹夫亲自来请。” 她当时就已经打定主意,答应燕蓉。 不过不能低声下气,三催四请她才会过去。 这个看得过眼的客栈,只是她金燕翎暂时停靠休整之地。 妹夫名许松,字清如。 现任四品京官。 只要抓住机会,将来是有机会高升的。 燕翎凭直觉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 仲春时节,公主回来了。 游历大好山河,让她的心境豁然开朗,肤色也比从前深了许多。 她并未提前告知归山,自己要回。 归山下朝,看到本来冷清的府里,下人们来来往往在搬东西。 心中一阵猛烈的跳动,顾不得仪态,快步向内院奔跑,边跑边喊,“珺儿,是你回来了么?” 内院的丫头都掩嘴笑起来,公主穿着石榴裙,未着钗环,扶着门框迈步出来,嗔怪着,“大呼小叫什么,我在这儿呢。” 归山不管不顾,跑到公主面前,看着眼神清亮焕然一新的公主,一把将她搂在怀中,“我好想你,以后再出门,必得夫君带着你,省得害我日日担心。” 公主没挣扎,搂住归山坚实的腰,“你那旧伤还疼吗?” 晚间用饭,公主摒开所有下人,旁人只当小夫妻刚团聚,要说知心话,其实公主是有要事告诉归山。 第410章 公主秘事 “夫君,其实此次我说是去游历,实则有事。”公主捡着清淡食物夹上一筷子。 “那你嘴紧得很,数次来信提也不提。” 归山被勾起好奇心,“什么事,这么要紧?” “嘴不紧,说不定脑袋都保不住。”公主道。 归山心下一惊,放了筷子,拉起公主的手,“你说来听听,有夫君给你兜着。” 公主很是感激,这次归山并没问她又捅了什么天大的窟窿。 “我走了几个月了?”公主问。 “将将三月。” 公主拉过归山的手放在自己腹部,“归大人,恭喜你。你有了归小官人了。” 归山先是一愣,心中狂喜,跳起来,“你说我们有孩子了?” “我离宫有日子才发觉。” “那你还不回来?”归山责备地看着她。 “更不能回,为你,为了孩儿。这趟我也得去。” 归山是个顶顶精明的人,他伸出四根手指比划道,“你去找他?” 公主沉重地点点头。 ………… 她这次的事,做得艰难,但想到自己的孩子,想到夫君,她生出一股孤勇。 只要能给孩儿把路铺平,让孩子父亲也有个好的政治前途,叫她做什么都可以。 自己外祖的事,她与母亲没生出嫌隙时知道不少。 接触过九弟,初时她心思只在报复母亲,后来她发现老九是个城府与计谋颇深之人。 外祖这根刺扎在父皇眼中那么多年,必定会由九弟拔出来。 到时若没与外祖切割干净,也许不会获罪,但再也谈不上政治前途。 归山内心会多么失望。 衡量利弊,她才选择帮助九弟。 那时,她对新皇已立大功,不会再受牵连。 但有了孩子后,她想更进一步,再立奇功,为丈夫与孩子争取政治资本。 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生下来与罪臣有任何关系。 李珺素来心狠,她生在皇宫养在皇宫,与自己外祖一年见面次数也有限。 在自己的前途与外祖的命运之间,她毫不犹豫选择了自己的前途。 冒险与要强的性子也同样促使她定要完成本次使命。 她要深入四皇子的生活中,观察他。 公主很怀疑自己外祖心有不轨。 她要实证。 四皇子原本暴躁,经历过差点被布赤捉拿的事件,他性子中懦弱的一面显现出来。 自小他就害怕皇姐,久不见面,再见时,皇姐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压得他心中又恨又怕。 公主与四弟寒暄过后,退掉所有下人,四皇子垂头坐在她对面,没精打采。 公主突然走到他面前,抱住他哭了起来。 “我的好四弟,你如此命苦啊。” 李珩被禁足于封地,早没了别的想头儿。 此时被公主一哭,心中也十分苦楚。 想当年是多么风光,现在如此落魄,也不禁流下泪来。 然而,他始终是在意的,是自己的亲姐姐亲口宣的遗诏,将皇位传给了那个贱种。 他从没把九弟放在眼中,却正是这个不起眼的皇子,抢了自己的皇位。 若是当时皇姐矫诏,现在的九五之尊就是自己了。 虽然心中痛苦,但他对姐姐的恨与怨却没放下。 李珺也知道,两人芥蒂没这么容易就能消除。 若不取得弟弟的信任,后面所有事情都无法进行。 两人说了一夜话。 自被禁足于封地,李珩心中郁闷,精神也消沉,几乎没有任何娱乐。 九弟心狠,只将他一人遣到封地,家眷都留在原来的太子府。 并在李珩走后,封了府,每天有人专送当日吃喝到府里。 圈禁了他所有家眷。 他的几个孩子也被禁在府里。 李珩自己来了封地,心中担心孩子们。 虽然他没说,但李珺明了这份牵挂。 “四弟,我出宫时让皇上宽待我的侄子们,让他们依旧进宫读书。” “不过……”李珺难过得低下头。 “怎么?他没准吗?” 李珺摇头,“侄儿们在宫里,因为你这个做父亲的获罪,处境不好啊。” 李珩愣了一下,宫中拜高踩低,他最清楚不过。 读书时,他就是这么对待比自己地位低下的宗亲子弟的。 孩子们的世界更直接,更残酷。 他心中一痛。 “我可怜的侄子们。做姑姑的肯定要照拂,你放心。不过……” 李珩清楚姐姐的意思,只要他是戴罪之身,孩子们好不起来的。 自己的父亲是皇上,自己也有几个堂弟,没一个日子好过的。 更不必说他还曾是太子。 将来九弟亲生儿子再大些,与自己的孩子们在一处,不把他们踩在脚下才怪。 而其他宗亲子侄,只会为虎作伥。 一想到自己家的孩子要被别人欺负,李珩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痛苦地红着眼睛,盯着地面,他有什么办法 ? 自己是虎落平原被犬欺,没长大的孩子做错了什么,要跟着他受罪。 “姐姐,你收养了我的孩子们吧。”他突然抬头看着皇姐,哀求道。 李珺想也不想给了他一巴掌,骂道,“没志气的东西。” 李珩捂脸低头不吱声。 栽过几个跟头,他与从前已经不一样了。 虽说脾气仍然暴躁,却也不再是那个没甚城府,直来直去的性子。 他一直与太师密信来往。 只是这次,他不会再告诉姐姐。 除了外祖,他谁也不信。 “来之前,我见过外祖。”李珺轻描淡写,实则目光锐利地观察着李珩。 这个弟弟是她眼见着长大的。 小时候与她关系最为亲密,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 在她心中就是个没心眼的暴脾气小男孩。 天不怕地不怕,性子带点残忍。 在她面前却十分乖巧。 如今这孩子长大,开始自己面前耍心机了。 只一眼,她就知道弟弟心中有事。 如此她就放心了,让弟弟敞开心扉只是时间问题。 第二天,公主出门一趟。 再回来,身后多了几个随侍女子,穿着宫女服制,戴着遮面丝帕,跟在车辇后头。 她带着侍女们进了四弟寝宫,李珩刚起来。 进到房中,侍女们去了遮面纱巾,个个妩媚标致,也不知公主从哪里寻来如此尤物。 李珩自从夺位败给李瑕,一直懊悔愤怒交加,被布赤劫持时的狼狈时时让他觉得屈辱,哪里来的心思看女人。 此时打量几个年轻侍女,只觉心情愉悦…… 第411章 诱敌深入 这里的生活十分寡淡,他养成了早睡晚起的习惯。 精神比从前在京中养得好,只是心里苦闷。 “真是无趣。”公主发牢骚,“想想从前的日子,再看看现在。” “能活着就不错了。换做我做皇上,会想办法处死老九。” 四弟懒洋洋坐起身,袒露胸腹,身材十分结实匀称,腹部肌肉隐隐可见,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美貌侍女们。 公主即知他仍在习武,又对女色动心,暗自松口气。 这说明四弟精神上并没有放弃,秉性未改,他只是在和自己假装。 “把房子收拾一下。”公主吩咐,自己带了弟弟出门散步。 四皇子在花园中打了套拳,与姐姐一同吃了早饭,再回房中。 房中已大变样,原来寡淡的布置变得富丽堂皇。 他过惯了金尊玉贵的生活,被贬到此,没有心情,便顾不得这些生活琐事。 此时,看到房间焕然一新,重新勾起自己对往日的回忆。 那是怎样烈火烹油般的热闹与繁华。 公主拍拍手,那几个侍女再次出现已换了轻薄的纱衣。 “这几个女子,我买下来了,你虽被贬,却没有出家,人啊,什么时候都要给自己找乐子。” 丝竹响起,几个女子开始跳舞,舞姿妖娆,腰肢细软,李珩看得入了迷。 这一天,两人从起床开始玩乐,狂饮到半夜,由着几个女子服侍四皇子入眠,公主回了自己房间。 第二天,她叫了戏班子,陪着弟弟看戏。 第三天,她叫了新的一帮歌女舞姬。 这里倒比宫中还随意,两人花天酒地,由着性子取乐, 十几天后,一日早起,李珺没来找弟弟。 李珩睡醒已到晌午,他见姐姐没来,便换了衣服去姐姐房间。 公主明明盛装打扮,独坐屋内,却不去寻自己,李珩不由问道,“皇姐是有心事吗?” “是。”李珺干脆地回道。 “祖宗有制,除了皇上自己,皇室宗亲不得私自囤兵。” 李珺坐在梳妆台前,从镜中观察李珩表情。 听到这话,李珩脸上闪过一丝慌张,被李珺捕捉到了。 看来皇上说得没错,四弟手中囤有一部分兵。 李珺的手在宽袖中来回摩挲着半片铁鱼兵符。 “姐姐犯了皇上大忌。”李珺低头说道,“我养了三万私兵。” “什么?”李珩本以为姐姐在点自己,没想到是她自己养了兵。 他激动之下,站了起来。 “姐姐很后悔当日宣读遗诏时,没抓住机会。那时的九弟势弱,一个宫变就能杀了他。” 话说到这儿,李珩也不再假装糊涂,有一个问题他放在心中很久了。 “皇姐,那份遗诏真是父皇留下的吗?” 公主回过头,直勾勾盯着李珩,“不是父皇写的难道是我写的?” 她起身走到李珩面前,一把揪住李珩的发髻,向后拉扯,李珩竟然不敢反抗,他仰头被迫与公主面对面。 “李珩,若我有机会,定当把遗诏换成是你。你信不信姐姐?” 她目光逼人,李珩不愿与她对视。 对姐姐从小到大的仰视,让他不愿也不敢与姐姐直接起冲突。 他们姐弟性子相近,但姐姐有多凶,他是知道的。 若非祖父一再交待,他的秘密早就告诉皇姐了。 在皇姐面前,他仍是那个跟在她身后的小尾巴。 祖父在他封地旁的山谷中,也为他囤了私兵。 这些兵,此时就能劫走他。 所以他并非不自由,只是不到时机。 李珺那三万兵,不到不得已,不愿拿出来。 这招在她看来很险。 只是弟弟一直不信任她,没有吐露秘密的意思,才把鱼形兵符拿出。 并把囤兵地的地图交给李珩。 “你知道兵符的分量吧。”公主问。 李珩点头。 她缓缓将兵符递到弟弟面前。 军队只认兵符,不认将领,拿着这半边兵符到养兵地,就能指挥这千军万马。 封地离京城不算远,若是这些兵,加上外祖的兵就算杀入京城,也做得到。 只肖出其不意就能破城。 这其实是最好的办法,血洗皇宫,抓到李瑕,当面杀了他。 四皇子是正经龙子,前太子,出身高贵。 李瑕不得官员拥戴,若是杀了他,李珩可以光明正大坐上帝位。 这是硬碰硬的阳谋,就如玄武门之变。 谁强谁当皇上。 可惜啊,这条路,李珩与太师都不敢行。 他们仍是文臣的那套,背后行动。坐等时机。 公主心中知道这个道理,李瑕也知道。 这个九弟,越接触,越发感觉到他心思深沉。 对人心的把控十分精准。 她哪里有兵? 这兵符是她出皇城时,李瑕给的。 并且明打明告诉她,兵符是真的,兵也是真的。 他不但笃定李珺不会背叛自己,更确定以太师和李珩的德行,压根不敢兵行险着。 此举虽是赌,却也十拿九稳。 公主接过兵符后,李瑕开玩笑地说,“皇姐若是男子,这兵符我可不敢给你。” 他不但了解李珩,也了解李珺。 见李珺看着自己的眼神惊讶不已,他又笑道,“姐姐若是男子,我压根走不到今天。” 杀入京城!李珺一笑,她若是男子,定然不愿如此苟活。 要么死个痛快,要么活得畅快淋漓。 这活死人墓,她可不愿住。 李珩伸手去接兵符,李珺紧紧捏住兵符一角,好半天才松开了手。 她表情复杂地看着李珩,李珩沉浸在白得一支军队的欢喜中,没注意到姐姐的异样。 他已全然相信了姐姐。 之后公主住了两个多月,两人不再玩闹取乐,没人知道两人每天商量些什么。 她来时尚是冬天,春天来时,公主启程离开,四皇子已恢复了从前飞扬的神采。 归山一直沉吟,看向公主时便觉公主有没说出的话。 她嘴巴那么严实,若是和自己无关,她大可不必把这件事告诉自己。 完全可以说自己就是出去游历大好河山。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此事与自己有关。 公主吁了口气,“是有事,得委屈你。” “恐怕你短时间内要被贬斥,一时无法再出任任何官职。”公主说罢看着归山 她取得了李珩的信任,却一直没有取得外祖的信任。 归山此时尚在内阁,这是他许久以来的心愿。 以他的个性,不会让太师好受,就如个钉子扎在外祖心头。 不用些手段,唱上一出苦肉计怕是过不了这关。 第412章 一点心计 皇上必得同公主和归山离心离德,太师才会放心。 归山停了会儿,消化这条消息,点头道,“你不是没远见的女人。如果现在不能告诉我原因,我便不问。贬就贬,我又不是第一次不受重用。” “只要你好好的,保护好孩子,我做不做官都没关系。” 公主很感动,抱住归山,将头放在他肩上,“也许是个女儿。” 归山拍了拍她的背,“咱们的孩子,都是好的。” 果然,不几日,处罚便下来了。 归山被御史参了一本,说其大战之中,弄丢军粮,不罚已是皇上宽仁,该责其自省,不再适合担当任何官职。 皇上刚开始并不认同御史说法。 归山有功有过,其功大于过,不该受罚。 可是却接连有御史上折子, 钱大人官居左签都御史,其中以钱大人的折子最为直白。一直以清廉不徇私情而闻名。 是御史中最敢直言的高官。 迫于压力,皇上只得卸去归山一切任职,令其回家闭门思过。 …… 春深时,皇上带着凤药与玉郎南下走水路出游。 京中事务交给太师处理。 禁宫防卫由常宗道统一负责。 出行防卫交给曹峥。 每到一处驿站,明发消息八百里加急送入宫中。 皇上此去的目的朝中无人知晓。 听说是皇上整日忙于朝政太累,所以出去散心。 然而皇帝出门是要花费大笔银子的,还没动身,光是造船就所费不菲。 只是没人敢出言阻止。 太师不说话,谁也不想做出头鸟。 又上钱大人上书谏言,皇上不可太过铺张,大周仍处在艰难时期。 只是此次皇上压根不理会他。 他上他的折子,皇上造皇上的龙舟。 此去主要到江浙一带,那边有学识的寒门子弟颇多,皇上想亲自选拔一批。 选人秘密进行,待回宫再行加封。 第一次只需如此,有此先例,每年春季便可开考,正大光明选拔真正的饱学之士。 出门时,连凤药也不知皇上要做什么。 待上了龙船,站在船头,春天带着花香的风拂过三人,皇上才告诉站在身后的凤药与玉郎此次出行目的。 “多美的风光,臣女好久没出过远门了。”凤药无比畅快。 玉郎伸出手与她十指交握,用力握紧她的手,像个无声的承诺。 凤药不须他说话,便明白他的意思,也回握他一下。 两人相视一笑。 ………… 许清如亲自上门请燕翎到府上小住几日。 燕翎推说不方便麻烦他们夫妻,也怕惹妹妹心烦,直到妹夫妹妹一同上门她才收拾了东西去了府上。 紧靠妹妹的院子,有个偏院,空了许久。 为着燕翎要来,又因这个院子离主院最近,便收拾出来,专为燕翎使用。 此院名为降珠轩,院子不大,却清幽。 房内物品八成新,碧纱橱却是新更换的,物物精致,看着舒心。 燕翎知道这是妹夫默许,妹妹操持的,放心住下。 照顾着搬下行李时,妹妹不停咳嗽,勉强支撑,降珠轩诸多事务暂由二姨娘帮忙照看。 燕蓉不愿交出掌家权,强撑病体,十分劳累。 第二天,二姨娘过来,带着个丫头拎了食盒,送来早饭,一碗碧粳米粥,几样小菜。 燕翎刚睡饱,精神焕发。 她穿着昂贵的寝衣,面色红润,散着发过来瞧了瞧饭食。 毫不在意二姨娘脸上的鄙夷,笑眯眯坐下问,“府上早起吃得这样素?明天早上麻烦姨娘给我炖道乳鸽虫草汤。我气血不足,正养着身子。” 二姨娘十分瞧不上燕翎骨子里那盛气凌人的模样。 冷笑一声,“不知夫人如何劳累,能虚亏成这样?我们府里早起连爷们家也吃这些个,大约比不上国公府的餐食。哦对了,夫人已被国公家休了,不知是为何呀?” 燕翎笑嘻嘻拿勺子舀了口粥,那粥还是滚热的。 听二姨娘讽刺,和气地对二姨娘说,“你想知道,来我告诉你。” 二姨娘只觉得燕翎这次出了大丑,低人一等,自己没什么可惧的,便真向前两步弯下腰。 燕翎作势放低声音,“徐将军不能生育,才叫我借种给国公家留后。待生育完便休了我,你信吗?” 说完,将桌上的粥一股脑泼在二姨娘脸上,疼得她连连尖叫,燕翎抱着臂看着她狼狈地用手帕擦脸。 燕翎这次来妹夫家带着自己的丫头,是个极精明的女孩子,她看燕翎眼色,跑出去请男主人。 燕翎情知二姨娘就是想借着自己的丑闻压自己一头,这次不拿住了她,以后事事都会被她压着。 索性豁出去,来一出大动静。 许清如进屋看到的是自己的妾室尖叫着,满脸濡湿,花了妆容,跳脚辱骂姨姐。 燕翎坐在床上眼中含泪,恨恨看着二姨娘,也不分辩。 不论谁只看表面,都觉着二姨娘厉害,不饶人,并不晓得燕翎存心激怒别人。 “怎么回事。”清如很不高兴,沉着脸。 “是妾身不好。”燕翎抢先一步,“小红,收拾东西,咱们现在就走。” 她并不急着讲述事情原委,也不告二姨娘的状。 “这里实在住不得。”她擦擦泪水,自己也开始动手收拾衣物。 此时她还穿着早起时的暗纹素云织纱寝衣,那苗条有致的身形在衣衫下若隐若现。 她扑闪着眼睛,睫毛飞舞,用力忍下眼泪的样子着实招人怜惜。 二姨娘见自己夫君看向燕翎瞬间失神。 她更恨了,咬着银牙骂了句,“好个会勾人的骚货,什么将军夫人,我看是勾栏首领还差不多。” 说着便扑上去要撕了燕翎,燕翎一躲,被她抓到头发,正要用力揪。 手臂被人生生拽住,耳边传来一个压抑着怒意的声音,“放开!当我死了?” 一拉一拽间,将二姨娘甩出去,那女人也不是善茬,随着力量扑倒在地,哭喊道,“了不得了,夫君打人了。” “扶二姨娘回她屋中,今天在房里思过,我瞧她火大,传我的话下去,不许给饭食,叫她好好败败火气。” 二姨娘不可置信望着许清如,“夫君,我腹中有你的孩儿,你竟如此苛待我?” 第413章 不断试探 许清如借机扶起倒在床上抽泣的燕翎。 自然而然将她柔软的小手拉在自己掌中,这次,燕翎没有挣扎。 他转头沉脸对二姨娘说,“我不会苛待你,只是告诉你,别以为仗着有孕就能胁迫于我。” 几个下人过来搀起二姨娘,待她走远了,许清如才问,“怎么回事?闹得这样不可开交?” 燕翎一改平日泼辣模样,垂泪道,“想着来你这儿躲几日清闲,没成想才来一天便听一耳朵闲话。” “骂我倒也无所谓,只是这些话若是从你府上传出,怕是将来对妹夫不利啊。” “你那位二夫人说……将军嫡长子是我和六王爷的私生子,养在将军名下。” 许清如一下火冒三丈,这种不知轻重的话也有人敢说? 他以为就是婆娘之间的争风,没想到二姨娘骂人不分轻重骂到徐忠头上。 这话外头从没有过。 燕翎的丑事的确传遍京师。很难让人不这么联想。 但大家只是放心里猜测,谁敢真的宣之于口? 若谣言从自家开始传出,徐忠有一天知道了,他许清如是不是给自己埋了个祸根。 他心中已生了大气,自己仕途艰难,攀附还来不及,怎么能主动招惹这种大人物。 “叫二姨娘先思过一天,明天来给姨姐赔罪,若不来,再思过一天,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出那个门。” 发落过二姨娘,燕翎心中暗暗快意,面上含羞带怯,“妹夫还是先出去,待妾身换换衣裳。” 燕翎头发全部揽到胸前,雪白的后脖颈露在外头,看得许清如头皮发紧,口干舌燥。 “那我先出去,姨姐自便,姨姐只管安心住下,别听闲言碎语。” 他转头出去,到主院看燕蓉去。 燕蓉与燕翎生得最像的便是眼睛,可眼神却大不一样。 清如细看燕蓉,她的眼睛也是杏仁状,微微上挑,眼神却没有那种勾魂摄魄的劲儿。 那是个什么劲儿呢? 大胆、欲说还休,眼神带着丝,比美貌更引吸人。 他心不在焉在主屋待了会儿,便到自己书房去。 燕蓉没觉察到自己夫君的异常,但听说二姨娘被夫君关在房中,不让出门,连饭也不给一口。 她心头痛快,连病情都轻了许多。 马上起身去姐姐房中,姐姐正由着小丫头盘发,将一只珠钗插在发间。 “姐姐这么厉害,是怎么做到的才来一天,就让二姨娘受了这般重罚?” 燕蓉靠在一边,打开姐姐的首饰盒,里头并没有什么名贵首饰。 她叫来自己的丫头,去房中取来自己的碧玺手串,赠予姐姐。 燕翎瞥了一眼,上好的碧玺,圆润光泽,色彩鲜艳,便示意丫头收了。 梳好头发,她扬扬下巴,叫丫头出去,带上门。 “其实许清如压根不知道我与二姨娘因为什么吵起来。男人家最不爱听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懂吗?” 看着燕蓉茫然的表情,燕翎恨铁不成钢,“唉,你呀,教都教不会。” “他不在乎事实真相,只在乎自己的脸面。谁争得了他的信任他就听谁,哪怕是屁话。另一个,万万不可在人面前给男人没脸。” “这一条最重要,不然他就算知道你有理,你给了他没脸,他也记恨你。” 二姨娘上来就在燕翎面前下了清如的面子,他可是家主。 二姨娘虽有孕,却已不是新宠之时。 她是个旧人,燕翎却是清如偷偷放在心中的“新欢”。 本来清如训她两句就算了,她却不识长短,叫清如没脸面。 “姐姐接下来要怎么做?” 燕蓉开心地问,表情神态与在娘家一般无二。 燕翎感慨地摸了摸她的脸,“你怎么没长大呢?” 又说,“且看看再说。” 燕翎想的并非二姨娘,那点手段跟本入不了她的眼。 她想的,是自己的妹妹,燕蓉。 此时走投无路的燕翎已经打定主意,抢走清如。 妹妹只是庶出女儿,按理不该是嫡妻。 是父亲硬抬了她的身份,许给清如。 若是妹妹只是妾室,该有多好。 她当初得了嫡妻之位时,是不是很开心? 却不知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燕翎淡然笑了笑,安慰妹妹,“姐姐既来了,就不会再由着人欺负你。” 别的妾室都很安分,很神奇的是,她们都有点怕燕翎。 身为将军夫人,竟然敢在杀人如麻的夫君眼皮子下偷人。 偷的还是皇上亲哥哥! 那是什么样的胆量。 她们打量燕翎的眼神好奇居多,并没二姨娘那种鄙夷。 燕翎渐渐与这几个姨娘熟悉起来,给她们讲自己开店铺时的经历。 还大方地把余下的好衣料赠给姨娘们。 没几天便收服了这几个爱俏、浅薄的女人。 这日清如得空去寻燕翎,却见几个女人都在她房中斗牌。 外头鸟儿啼鸣,绿荫浓重,一片岁月静好。 待女人们散了,清如邀着燕翎一同到主屋用饭,边走边说笑着,“你倒和睦了我的后宅。这几个女人原来动不动乌眼鸡似的,如今处得姐妹一般。” 燕翎大笑起来,“女人难得处成姐妹,只是当着你的面如姐妹罢了。” “大家同一个夫君,一个男人的心就那大一点儿,不争不抢怎么得到呢?” 她纤纤玉指比划一下,“这么小的心,给谁?” 清如眼见四下无人,将她手一拉,试探道,“你这般女子,还需要争谁的心?男人不得把心托着送到你面前吗?” 燕翎沉下脸,将手一抽,“清如别这么说,我现在处境已经很难了。你还想我招骂?” 她说完,小跑离开,先向主院过去,不与许清如同行。 只留下袅袅余香。 清如将手放在鼻下嗅了嗅,心头一荡——她方才可是唤我名字,我在她心中不止是妹夫。 ………… 江南风景好,皇上一路玩得尽兴。 每日夜间,玉郎都会与皇上单独密谈大约半个时辰。 密谈内容凤药完全不知道。 她虽好奇,也晓得不该问的不要问。 皇上年纪渐长,脾性与从前也不大一样。 凤药日日陪在他身边,知道想高升必要谨言慎行。 有一个词来形容皇上的话——其智近妖。 坦白与真诚是最能打动皇上的品质。 第414章 一缕芳魂 玉郎本担心凤药若是问起,他是万万不愿同她说谎的。 没想到她一字未提。 玉郎感动,拥抱着她低声问,“你若真问了,我是不会瞒你的,我一生只有那一件事是开不得口,才一直隐瞒,并非故意……” 凤药自他怀中探出头,“以后别再提这件事,我们向前看。” 她又说,“姑苏是个好地方,我们可以一起在这里住上几个月,细细游玩。跟着皇上,总是放不开。” 玉郎将她的话记在心中,暗中叫人在此地寻房子,买下一座宅院,特意交代房契务必写凤药名字,打算偷偷给她个惊喜。 两人聊天至深夜,凤药从未像现在这般快乐。 一想到未来还有许多这样快乐的时光,心下涌上一股甜,从前受过的委屈与艰难都算不得什么。 天快亮,两人方依依不舍分开。 ………… 皇上一路向南招揽有识之士不下百人。 他给了日期,要这些人前去京城报到。 写信要云之的弟弟安之负责接待。 又要常宗道在宫内先打扫出一片宫宇,供这些无钱无势的寒门学子先安顿下来。 所有难题现在对皇上都不是难题。 一批批学子陆续进京,而太师没接到半点消息,他心里愈发不满又有点恐惧。 朝堂上所有士绅之流的反对,对皇上没起半分作用。 他想做便做,此时大周安定,国库虽不算充盈,比起先皇在时强得不是一点半点。 新皇节俭,翻修过几个宫殿,没一次是为自己修的。 吃用也不甚讲究,全部心思都在国策政务上。 连御史也都心中敬服。 除了在政治上他十分执拗,其他地方,不给百官留一点置喙的余地。 他样样做得很好,连子嗣上都比先皇要强。 ………… 凤药临行时将御驷院派人整理,里头养着几个人。 内务府得着口令,每日有专人过去送新鲜果蔬。 为着是凤药的吩咐,并不敢怠慢。 这里不大有人来,一直没人知道里头住着什么人。 安排过来照顾的太监也讳莫如深。 如今皇后被禁足,曹贵妃并未被皇上赋予协理六宫之权。 凤姑姑就是内宫权力最大的女人。 没人敢违背这位不爱笑,却很温和的姑姑。 只有容芳见过御驷院的人。 两个奶娘、四个老成宫女带着一个小婴儿住在这儿。 时常遇到送东西的太监沉默着将食物衣服等物品送进去。 容芳心软,从未听过那孩子的娘亲是谁,奶娘见着有人便转身回院,招呼也不打。 她心中有了猜测,时常叫自己宫里的人送些东西过去。 时间久了,奶娘远远见着,也会抱着孩子给她行个礼,但仍是不交谈。 容芳回未央宫,对贴身宫女说,“定是青鸾的孩子。” 宫女道,“那孩子生下来便没了呀。” 容芳笑笑,不语。 凤姑姑,是个心善之人,青鸾虽可恶,却也可怜。 稚子无辜,凤姑姑最分得清。 这日,宫女来报说青鸾快不行了,她现在没了恩宠,无人探望。 容芳心软,虽则因为青鸾使坏害得她早产,而今事过境迁,不免心中物伤其类。 大家都是后宫中的女子罢了,谁又知道青鸾的今天是不是她的明天呢? 想到此处,还是放下芥蒂带着宫女去了一趟。 分明仲春时节,阳光普照,推开极乐宫宫门,一股子凉意扑面而来。 院中静悄悄,宫人们做过事,都回自己房中,故而没有闲人。 寝殿排班每次两人留守,只为及时发现青鸾死没死。 容芳心惊,从前盛宠时丽贵人是何等风光,宫门口永远有人进进出出。 那班贵妇进宫,除了皇后,便是给丽贵人请安。 听说丽贵人手中私财可丰厚得很呢。 如今竟连使唤的人都没几个。 她向殿里头走,遇着个宫女,也同宫殿一样灰朴朴的,脸上没半点表情,如僵尸一般。 见了容妃愣了一下,赶紧行礼,表情似悲似喜,“娘娘来瞧丽贵人?快进去吧。” 床上躺着个“骷髅”一般的女人,从前黑亮的头发,现在一点光泽没有,如枯草般铺了一床。 被子已经有味儿了,没人拿去给晾晒一下。 锦缎被面,很多地方勾了丝,看着让人心生凄凉。 万可悲的是青鸾只因失了个孩子便一下从高处跌落尘埃。 若没得过盛宠,大约今天的落魄也没这么叫人难以忍耐。 容妃轻轻走到青鸾面前,青鸾眼窝深陷,脸色泛着活人脸上看不到的金色。 容妃看了她的面色,知道她也就这几日的活头儿。 心中不免堵得难受,抽泣起来。 青鸾缓缓将眼睛张开条缝,看了半天,才认出眼前人是容妃。 “是你呀,你又哭个什么劲儿?真是猫哭耗子。不是来瞧我笑话吗?”她声音尖细。 “我只是来送送你。” “你恨我吧,是我害得你早产。” 沉默许久,容妃答道,“孩子与我都好好的。若没有你那日的行径,怕是我的心结也不会那么快解开。” “大家都讨厌我。可是皇宫里,没有皇恩的下场你瞧瞧。都不说有人欺负你,跟本没人理你好吗?你本是个人,却如路边的烂石头,人家走过去,看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我也没做什么十恶不赦之事啊。” “我只是争宠,哪个女人进了后宫能不争宠?” “谁不想做人上人?为什么有人天生就得为奴为婢?我不甘心啊。” 青鸾挺着身子,用尽力气喊叫着。 容芳起身不想再同青鸾说话。 有些人,就算死了,脑袋里的认知也不会有半丝改变。 青鸾本有很好的前程,却总巴望不属于她的恩荣。 她若开始就只想认真当好自己差事,找个门当户对,温柔体贴的夫君,过上烟火温暖的日子也并非不能。 可她不喜欢那样的生活,她见惯了富贵乡,便再也看不上柴户门。 慢慢走出极乐殿,那高大的宫门,龙飞凤舞的金字,都像在嘲笑里面的人。 极乐。宫里的人何时极乐过呢? 这天亥时,青鸾静静结束她悲苦的人生。 到死也不知道她的孩子活下来了,还是个皇子。 ………… 第415章 利益捆绑 燕翎对清如若即若离。 一时看似有情,一时又客气冷淡。 把清如扰得心痒难耐,又苦于所受教养,端着君子的架子,不能也不敢用强。 他被她戏弄、拉拢、推开,犹如猫戏耗子般玩弄股掌。 此时他已被自己的情欲冲昏头脑,一心要把燕翎搞到手。 至于怎么搞,他却没想过具体方法。 只一股脑地把眼与心都放在燕翎身上。 燕翎怎能不知?她一生所遇男子皆是比她精明的,唯这一次遇到个不如她的。 但她已经明白一个道理,单凭美色与男人捆绑在一起,压根不中用。 哪怕是个愚蠢的男子,也有色衰爱弛那一天。 她要的也并不是男子的爱。 后宅也许不大,但她就是要在这不大的宅子里,说一不二。 她要的,是男人从始至终站在她这边。 爱?算个屁! ………… 这天燕翎告诉燕蓉,她要把掌家权全部抢回来。 所以晚间要请清如到自己房内用饭,不知妹妹愿意不愿意。 虽说看不上妹妹,此时时机未到,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还是得尊重妹妹这个女主人。 燕蓉哪里能不乐意。 她丝毫没想到姐姐打得什么主意。 晚饭时分,二姨娘到主院来,见燕蓉一人用饭,诧异地问,“夫君说晚间陪你,怎么没来吗?” “你可有事?”燕蓉恼恨二姨娘对她不敬,态度很是冷淡。 二姨娘这段日子被清如冰冷相待,自打那次在夫人姨姐处闹过别扭,夫君再没踏入她房门半步。 “我来提醒夫人,我与你再闹矛盾,也只是妻妾间争风。可是你把姨姐请上府,可就不那么简单了,那是请狼入室。” “驱虎吞狼小心最后被咬。” “你想离间我们姐妹?”燕蓉压根听不入耳。 她内心还略有些得意,从前总被二姨娘争了风头, 不满已久,又治不住她。 姐姐只来几天便将二姨娘的恩宠打得一点不剩。 燕翎从小就是这样,想要的东西,会想尽办法得到。 二姨娘看说不动燕蓉,最后留下一句,“你小心鸠占鹊巢。” 燕蓉看得出清如在意燕翎。 她放心姐姐是有原因的。 一来燕翎的丑闻闹得满城皆知,他就算有想法又怎么会娶一个身世不干净的女子? 二来,父亲下了大牢,她家已经没了助力,夫君纳她做什么呢? 三来,她不是普通被休女子,情夫与从前夫君都是京城顶级有权之人,普通男子躲犹不及,谁愿意沾惹? 所以,她对夫君与姐姐睁只眼闭只眼。 看姐姐模样也不像把清如放在眼中。 二姨娘已经消停,再过几日,她就请姐姐回去。 想来二姨娘以后也不敢再兴出什么花样。 ………… 清如很高兴能与燕翎一起用晚饭,收拾整齐便向降珠轩而去。 进了降珠轩的院子,并不见下人,推门入内,一桌菜肴摆得齐整,杯盘也都放好。 他不见人,觉着奇怪,口中唤着燕翎的名字向内室走。 站在内室门前,隔着珠帘,但见纱橱上映着个苗条的倩影。 他屏住呼吸,看着那道影子,慢慢将头发散开来,更换衣物。 她的腰肢柔软,手臂修长,春衫轻薄,发如瀑布。 影子带来的震撼比看到真人还要猛烈得多。 许久,清如觉得心脏一阵疼痛,原是他屏息太久之故。 他退后一步,为自己的偷窥感觉到羞惭。 又实在忍不住又看过去,碧纱橱那边空空的,伊人已去。 他退到桌边,安静坐下。 珠帘一响,燕翎穿着胭脂红罗裙,半散发,头顶挽个简单的髻,插着一支珍珠攒的玫瑰,十分清爽。 她连口脂也未涂抹,唇上淡淡一抹自然粉,倒叫人更心动。 “清如,你何时到的?来人,上茶。” 茶水端过来,上好的云顶香片,满屋的清冽茶香。 “这茶暖胃,吃多也不伤身,你尝尝,这还是我父亲在职时搞来的稀罕物儿。现在可得不着了。” 她语带伤感,两人相对无言。 “清如,你可有想过动动现在的职位?” “家里父母亡故,宗族败落,想动也没人啊。” “早前听徐忠提起来,现在的皇上最讨厌结党攀附,朝中最粗的大腿就是皇上,清如你只需看清皇上意图,上折子与太师反着来,只要皇上注意到你,你前途便有了。” “我想过,那么多人总想回京是为什么?” 她看向许清如,“你想过吗?” “因为京城是权贵集合地,是天子脚下,是离皇上最近的地方!在这儿守着皇上,也许一个条陈就能升职啊。” 许清如不在家提朝中之事,但他不傻,细想来,皇上的为人,的确如燕翎所说。 现在太师与皇上暗中较量,站太师的人一堆,压根轮不上他。 站皇上是最好的机会。 他以前从未想过扰入党争,只是单纯地把自己的差事做好。 “你只要有这个心思,自然就能想到办法。男子最怕没有志向,你说呢清如?” 许清如有种得遇知已之感,感激地望着燕翎。 他对燕翎的情欲中开始掺杂别的情绪。 这一晚,他们如好友聊了许多。 甚至燕翎跟他讲了很多关于徐忠的事。 徐家与谁不对付,暗中讨厌谁。 还有朝中高官的很多隐私之事。 很多事都是她经营商铺时听那些贵妇们讲的。 还有很多她没告诉清如的重磅消息。 这些消息,足以让清如在仕途上更上一层楼。 她心中一直压抑着自己没觉察的愤懑。 以她的心计,若是男子该有多好。 阳谋她也许不很行,玩弄人心,阴谋诡计,面善心狠,她全部在行。 可惜,这些东西只能用于后宅争风,她也无奈。 选上清如,一来她走入了绝境。 二来,她看过云之的生活,心中反思自己,发现自己并非真的想走商路。 她不喜欢真的只是经商,那时经营店铺只是附带着玩的。 在京要想混得风生水起,最重要的是人脉关系。 眼见她就快建成自己的关系网,可惜因为太得意,不小心,一步错步步错。 在清如府上,她静静回顾自己做的事,发现很多错漏之处。 好在,上天不绝她,把许清如这个四品小京官送到她身边。 在宅子住的这些日子,一个计划逐渐在脑中成型。 第416章 暗中勒索 许官人是她目前最好的机会。 至于二姨娘的事,只是顺手而为的小事。 燕翎压根不稀罕做掌家主母,管理后宅琐事。 等她掌家,她会把这些琐碎的事一股脑交给二姨娘。 燕翎只要自己说话在这宅中如皇上在宫里一样作数。 清如被燕翎说得心中澎湃起一股壮志,接着如泄了气的皮球,“可我压根不知道该怎么用力呀。” 燕翎不急不慢起身,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子,用诱惑地声音问道,“若是妾身帮你官升从三品,你怎么谢我?” 从四品升到从三品不多,但沾上三品在京中也算得上级别了。 许清如在现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待了四年没动过。 他只是个小小的国子监祭酒。 主管全国书院及学府,招收官员子弟进行教育。 这个职位形同虚设。 他甚至以为自己这个不起眼的小官要干到致休。 “真的吗?” 燕翎一笑,走回自己座位上,“你以为我这个这将军夫人这么多年是白做的吗?” 清如信了大半,起身对燕翎一辑到底,“若你真能助我,所要谢礼我许清如只要能承担,一定奉上。” “我可不要钱。我自己有钱。” 她笑笑坐在凳子上,拿着玉箸慢慢吃起菜来。 清如走到一边,一把抓住她拿箸的手,“今晚,下官为小姐布菜。” “还请燕翎给一句实话……” 燕翎由着清如伺候,吃吃喝喝,也不管他吃上一口没。 饭罢,又重新叫了茶,才从怀中拿出一封信。 “这封信交给左签都御史钱大人。你敢不敢?” 清如接过信,心中疑惑,钱大人清名在外,最刚正不阿,性如烈火。 听说与太师不对付,参奏的折子上言语激烈如疯狗狂吠。 也是为此,官声大振。 “信中写了什么?”清如问。 燕翎轻松一笑,直言不讳,“这是封勒索信。” “什么?!”许清如手一抖,信飘落在地。 “自来富贵险中求,你若没胆量,就守着你的从四品小官,守着这小宅院过到死吧。我不强求。” “来人,送妹夫出去。”燕翎理也不理,自己进了内室。 丫头恭敬地摆出“请”的手势。 清如站了许久,终究还是捡起了那封信。 回到书房打开看了信的内容,里头只写了一行字。 “我知道你贪污的百万银子藏在何处。我一直盯着你,别妄动。” 钱大人祖上就做官,树大根深,其祖母是大周太祖皇帝的一个妃子。 正经的皇亲国戚,后来因为荫恩,家中子弟多走了仕途。 不然怎么敢和太师叫板? 这样一个人,叫清如去送勒索信,他苍白着脸,哆嗦着把信放入信封。 万一不成呢? 这信总不能当面交给钱大人吧。 那就偷偷送到他府上,再观察其行为。 燕翎怎么能知道这么机密的事?这事做不做准? 钱大人若想捏死他一个小小国子监祭酒,可谓易如反掌。 参他一本也许就拿掉了他。 燕翎的话犹在耳边,富贵险中求。 他自做官以来,耳濡目染太多顶级权贵的生活做派。 想也不敢想将来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其中一员。 不想便罢,一起了念头,仿佛那钟鸣鼎食的生活触手可及。 他拿起信返回降珠院,房门大开,燕翎穿着整齐等着他回来。 她告诉他应该怎么做,说得他眼前一亮。 这计策真的妙极妙极,避开了风险,还能验其真伪。 他大喜过望道,“没想到你有诸葛孔明之谋。” 燕翎娇羞一笑,“只是阴谋而已。此事成了你得谢我。若不守承诺,可要想好后果哦。” ………… 钱大人回府时,门房送来一封信。 打开一看,他勃然变色。 叫他害怕的和忐忑并非百万银子的事。 他牵连的事可深着呢。 最怕是拨出萝卜带出泥,万一不从此人,查到银子,顺藤摸爬抓到别的事,那才麻烦。 这人若要钱,给他就算了,用银子解决的麻烦算不得麻烦。 这信只要不是东监御司送来的就没什么大不了。 第二封信,许清如依燕翎之言给出一份弹劾名单与保举名单。 注明保举之人必须按所标注职位确保其能升官。 弹劾之人也要确保其被罚。给了最低处罚底线。 弹劾名单比保举的人数略多。 保举之人连他在内,只有三个官员。 弹劾之人多是太师的门客。 钱大人不知道送信人最终的意图。 但此人绝对不是太师的人。 他依言而行, 信上所保举之人升迁,弹劾之人遭到处罚。 得了月余清静日子。 在钱大人以为此人消停了,勒索之人便在那三个被保之人中寻找。 却等来第三封信。 这封信看完后,钱大人气得几乎晕过去。 上面给了长长一份名单,全是要他保举与弹劾之人。 他不再行动,过了一周,没动静。 许清如送上第四封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绣坊街65号。 钱大人冷汗直流。 那是他养的外宅所买下的房子地址。也是这些年他贪赃的所有证据隐藏之所。 看来对方是真的知道些他的秘密。 燕翎自然不会胡说。至于钱大人的事她如何得知—— 钱夫人亲口向她诉苦说丈夫不但养了外宅,还不信任自己这个结发妻子。 燕翎听在心里,特意找了一日请钱夫人用饭,叫了聚贤庄的菜与酒。 她不停给钱夫人敬酒,待她喝得差不多,才随意地问,“为何说丈夫不信任你,你家大人有头有脸,清名在外,想来该是个体贴夫君?” 钱夫人酒劲上头,“男人!都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玩意儿。本夫人出身名门,他还在外头养狐狸精。” 她告诉燕翎钱大人把贪来的钱都放在外室那里,不给自己保管。 原先也是给她管过一段时间,后来不知怎么迷上跳舞的舞姬,不但给人家买了宅子,还给人赎了身。 把银子账册全部转移走放在那女人宅中,和钱夫人说别叫皇上给一锅端了。 钱夫人才不相信,只道丈夫已经变心。 这才向燕翎大吐苦水。 当时钱大人入了督察院,还没有做到左签都御史的位置。 燕翎把这些事都记在了心中。 第417章 全盘打算 那么多官员落马,钱大人稳如泰山,还通过参奏太师,大赚一拨清名。 好事都让这个老东西占尽了。 燕翎自见过妹夫,这个计划已经在脑海中慢慢成型。 清如不像徐忠与李琮,他就是个最寻常不过的男子。 没见过什么世面,有着人的弱点。 燕翎觉得自己能把握住这个普通男人。 她并不想扶持清如,此举的目的,不为让清如升官,而是让清如知道她与其他女人不同。 她不止有姿色。 不过,以她对男人的了解,这些都不重要。 男人家最开始的动心,还是因为女子之色。 “色”只是燕翎劈开世界的刀,她并不想以色侍人。 清如,比李琮与徐忠都更合适做她的夫君。 那两个男人都是她掌握不了的。 清如由国子监调到五寺中的太仆寺,品阶升至从三品,俸禄多了不少。 可这太仆寺主管马政,最闲极无聊的一个地方。 其他两个由他保举之人,也没升至实权部门。 钱大人老奸巨滑,他想以此找到勒索人。 不满意现在的职位,早早晚晚要现身吧。 燕翎很满意清如现在的差事。 这官位没风险,清如又是太仆寺的头儿,油水少不了。 她看出清如不满,也看穿他并非栋梁之材,便劝他,“这位置比你从前在国子监那个清水衙门收入多出三倍,又不担什么责任,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宁为鸡首,不为牛后。你当着头儿,有什么不满意的。” 清如闷声道,“我以为是实权要职。” “从四品,升至从三品,甚至跃了一级,你也未免太贪心了些。” 燕翎冷淡地说,现在的她,拿捏许清如毫不费力。 清如意识到得罪了燕翎,赶紧赔笑,“瞧你,只是闲话一句,怎么动怒起来?” “你帮我升了职,有什么想要我做的,下官无不听从。”清如对着燕翎一辑到底。 燕翎此时与他已经相熟,行为便很随意。 她横卧在床上,慵懒地说,“我再想想,如今我什么也不缺,待想好了,再问你要。” 两人打趣说着话,并未注意到门口多了个人。 燕蓉不知何时,进了降珠院,也不知站在门口听了多久。 先是燕翎看到了妹妹,她一下从床上坐直,下意识整了整衣衫。 然后才后知后觉,自己这么做是心虚的表现。 两人只是说笑,并没有什么越界之举,自己多此一举。 她马上脸上带着笑意,“蓉儿来了,难得你们夫妻想到一起,进来坐。” “是我来得不巧,扫了你们的雅兴了吧。”她阴阳怪气,到底还是走了进来。 清如有些尴尬,“唉,说的什么话,一家至亲何必这么见外?咱们家统共就这几个人儿了。” 一句话触着了燕蓉伤心处,她悲切切坐下,“父亲要是好好的,该多好啊。” “是呀,父亲要是不起了心思,想给你多备些嫁妆,手就不会伸得那么长,也许走不上贪腐的路了。” 燕翎已经知道为何妹妹不得男人欢心。 她只会发泄情绪,不看事情本质,不想解决问题的办法。 就如此刻,明明看到自家男人已露马脚,起了外心,最好的办法是请走自己这个姨姐。 她却在这儿发牢骚,吵起来她又吵不过自己。 燕蓉尚不知道父亲出事起头是燕翎的缘故。 一句话被姐姐呛得说不出一个字。 她也知道自己嫁妆比着其他庶出的女儿,厚重太多。 父亲打小就偏爱自己,这是姐姐的心病。 当下便噤了声,低头不语,屋内气氛变得让人难以忍受。 清如有些不快,道了声,“我还有些公务,先告辞,姨姐有什么需要只管说。此次多亏姨姐,我才从那不死不活的位置上动一动,此恩定报。” 这话说给燕蓉听的,好叫她知道,自己与燕翎方才并没什么。 再者同为姐妹,姐姐这么聪慧,来府上没几日便帮自己升了官。 做妹妹的却只会乱发脾气。 燕蓉很敏感,知道夫君不快,连带着对自己有些嫌弃。 她闷闷不乐,姐姐却怡然自得再次横卧床上,玩弄着床帘上的流苏。 “清如他升职是姐姐帮的忙?” “嗯。” “姐姐朝中有人能说得上话,为何不救父亲?”她责备。 “动动你可爱的脑子,你说为何?” 燕翎住得久了,两人之间的相处又回到小时候的样子。 姐姐说话如刀子一般。 “妹夫的职位来路不正。并非朝中有人。我现在这身份谁敢挨我。救父亲我也有主意,咱们去劫大牢可好?” “府里兵丁全部出动的话……” 她话没说完,燕蓉真的生气了,起身就走,离开了绛珠院。 燕翎毫不在意,她悠闲地躺着,思索下一步该做什么,不一会儿竟睡着了。 燕蓉走出院子,思索着姐姐的话,径直来到清如书房。 “夫君,方才你走后,姐姐说帮你升官之事,蓉儿有句话想问。” 听是燕翎说的话,许清如放下手中的公文,认真听着。 “姐姐说你的职位来路不正,不知真假?” 清如眼神闪烁一下,心中不解为何这么机密的事,燕翎要告诉妹妹。 “是。”他只答了一个字。 燕蓉心灰了一下,看来父亲真的只能坐牢听候发落了。 ………… 燕翎心中不止要拿住清如。 这院子中有个极得力能干的女人,别人小看她,燕翎心中却明白她的能力。 这人就是绿珠。 她是个厉害女人,只需调教一下,便可成为一个很得用的臂膀。 绿珠小门户出身,这点阻碍了她嫁入大户人家做主母,可她有主母之才。 想到看账本燕翎就头疼不已。 可绿珠却对数字极其敏感,庄子去年的收入对比前年的收入,天气对年成的影响,加加减减,应是多少,实际却是多少,出入多少是正常的,超过多少就是人为的。 整个一个算盘精。 而且她内心极自傲,不甘人下。 这样性格的人,你只需肯定她,高看她一眼,她必定如遇知己。 燕翎早就有了主意,她需要绿珠。 第418章 主母病倒 燕翎小睡一会儿,起身去探望二姨娘。 许清如听从燕翎吩咐,治家要从严,一个姨娘都敢在男人头上蹦哒,你出门还想做大事? 他本已放出二姨娘,又寻个由头将她禁在自己房中,治一治她的嚣张。 这院中所有下人非饭点不许进来。 饭点时进来送饭,顺便打扫房子。 允许二姨娘透风片刻。 燕翎信步走到房门前,用手拨拉一下门上挂的锁头。 “二姨娘,是我。” 二姨娘隔了门骂道,“破鞋,婊子。被人现场拿奸还不去死,有脸苟活于人世。” “你究竟是恨我,还是恨我妹妹?” 燕翎低头轻抚自己手背,隔着门与她闲聊,“你不就想掌家吗?这种破事有什么好争的,若是我,倒愿意全部让给你,劳心劳力的有什么好抢。” 二姨娘停了叫骂,暗暗在房中竖起耳朵。 她眼界没那么高,且一心都在内宅之中,为人却不笨,听出燕翎话中有话。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放你出来,与我妹妹争夺掌家之权。你别打断且听我说完。” “内宅本来就该强些的女子当家作主,方得安宁。她治不住你原是她不中用,才请来我,你以为我是来做客的?呵呵。” 二姨娘这才晓得燕翎是燕蓉请来压自己一头的。 她气呼呼在内门中骂,“自己不中用,持家无道,增产无方,家中吃用一日不如一日,还有脸来骂我?” 二姨娘把家中田产数量,年产物资多少一一报上,又说了自己认为该当如何管理这有限的资源,怎么才能让家中财产翻倍。 她倒有几分想法。 燕翎在外为她鼓掌,“你是个有头脑有想法的,我妹妹在家就是草包。这些年过去了,她真是一点没变。” “我父亲拼了命叫她嫁人做嫡妻,还专找了清如这般没有公婆的男子,好叫她少费些心力,她倒好……” “叫我说,倒真不如把掌家权交给你,一年为期,瞧瞧你能把咱们家换个样子不能。” “再说,都说男人是家里顶梁柱,那是胡说,女人才是家里顶梁柱,搞不好哪天清如被罢了官,回家来靠谁?不还得靠自己宅里的女子撑起一个家。” 二姨娘冷静一会儿问她,“那可是你妹妹。” “不管她是谁,用人凭能力,别凭关系。我一向欣赏能干的女子。” “最迟明早,我便放你出来。你别忘了我交给你的事。我们算是达成协议了吗?” 她说到果然做到,当天夜间摆饭时,下人们都回来了。 院中一切恢复如常,仿佛被关起来是个梦。 连夫君都来打了个照面,问了问她的状况,安慰几句才离开。 二姨娘坐在桌前,惊讶燕翎究竟有什么魔力,把许清如操纵得如一只听话的狗儿。 这天恰逢初一,一家人聚在主院,给主母和夫君请安,下头小庄子里来了人,报账。 燕蓉因为二姨娘放出来,对自己仍是那副看不上的态度,甚至比从前更猖狂,她却无计可施,心中十分烦恼。 去求姐姐,每见到姐姐那张似笑非笑、客客气气的面孔又说不出来。 心中郁闷不已,精神不好,随之而来的就是食欲受损。 她吃不下饭,也没有得到关心。 请了大夫来瞧,开了舒肝解郁的药吃着,说是不能再生气。 二姨娘到了孕中,肚子已经挺起来,趾高气昂。 清如看看她,叫丫头搬张椅子过来,并没有询问燕蓉的意思。 “以后再有这样情形,你就坐着,月份大了,你要小心才是。” “多谢夫君关心。”二姨娘故意看向燕蓉,“主母没有意见吧。主母若不同意,珠儿还是站着伺候。” 燕蓉刚想开口,清如直接说,“燕蓉最心软,怎么可能不愿意,你坐吧。” 庄子不大,所养佃户却不少,来了管事是个老头子,一一报上账目。 燕蓉心中闷闷不快,并未听进耳中,倒是二姨娘绿珠一直用心。 “庄头儿不必口头上报,你主子记性未必有那么好,只把账本拿来。”二姨娘绿珠吩咐。 她说完庄头没动,只看着燕蓉和清如。 清如平时不管这些琐事,这次却破例点点头,“听二姨娘的。” 庄头拿来账册,擦了擦额头。 他把册子给了主母。 燕蓉只略略翻了几下,递回去,“行了,都看过了。” 清如略带责备问她,“你看到了什么,能说一说吗?看个账册都这般敷衍,我把家交给你怎么放心?” 这堂上明眼人都看出庄头心里有鬼,偏燕蓉头疼,看到密密麻麻的数字就难受。 “等等,主母今天头疼,看得不仔细,让我看看,这庄头最奸滑,惯会偷奸,蒙主子可是一套一套的。” 绿珠接过账本,一页页翻看,口中冷笑,“给你脸让你做庄头,你竟敢这样欺瞒主子。” 绿珠出身县丞家,父亲做官前,家中做些小买卖,士家工商,排最末尾的出身。 她自小就会看账,边看边笑,“真有人把主子当傻的。” 她将账本上的手脚一一指给清如,并告诉清如,这庄头做鬼不是一年两年了。 这两年仗着主母宽纵,越发过份,这庄子倒不如赏给他算了。 清如拉垮着脸,一边听一边把眼睛盯在燕蓉身上,堂中气氛凝固住了。 燕蓉如坐针毡,眼前看什么都模糊的。 “你先滚下去。”他烦躁地挥手叫庄头先出去,等候发落。 光看庄头儿的表情就知绿珠所言非虚。 清如气呼呼地问,“这些年他黑了咱们多少银子?” “粗略估计也得数千两之多。” 这可不是个小数目,清如一年俸禄才几百两,他气得把账册摔在桌上,“你就是这么替我掌家的!” 燕蓉脸色惨白。 自成婚以来,这是清如对她最不客气的一次,这次他连等到没人时再数落她都等不及。 当着各姨娘与下人的面便斥责她。 她心中只觉胀满,口中发苦,张嘴想分辩,却一口血喷了出来。 清如这才闭了嘴,慌张喊人去请大夫。 燕蓉浑身酸软,已是坐不住,从椅中滑下,几个丫头托起她,勉强将她架入卧室。 第419章 张开的网 绿珠吓到了,她只想显示燕蓉没有治家之才,并不想害她。 待看到燕翎脸色,一颗心又放回肚里。 燕翎没有半分责怪她的意思,望向绿珠的目光平静而赞许。 这份赞许是对绿珠对账目上所显露的才能的肯定。 并非把燕蓉气吐血的允许。 燕蓉由着丫头把自己搀扶离开,却见姐姐坐在座位上安之若素,动也不动,心下灰了大半。 姐姐对她的身子是一点儿也不着急,夫君也一样。 她躺在床上,厌弃地闭上双目,把脸转向床内侧。 堂上,燕翎向清如建议,“清如,不如把外头的事情交给绿珠,我看她在帐上很精明,不至于叫下头人糊弄过去。” 她拨着茶叶,又说,“我与妹妹自小在府中长大,哪里懂这些经济之道。也没愁过银钱,也没操心过府里的支出,整日只知道京里哪家菜好,哪家首饰齐全。” “你们千金小姐不都是如此吗?”许清如端起茶饮了一口。 “我也不是怪蓉儿,不过在娘家做千金时如此,嫁做人妇掌家就得学这些东西,她嫁来数年,仍是一点不通,才遭了奴才的欺瞒。” “说的是呢。”燕翎点头,深深瞧了绿珠一眼,绿珠识趣地低下头。 与燕翎交过几次手,绿珠清楚自己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 燕翎的话不过是告诉绿珠,金家的女儿再不好,也是千金小姐。 绿珠再能干,也是小户出身,别生了妄念。 见绿珠灵透,燕翎很满意,起身道,“恭喜许大人,府里有得力助手,咱们且看看绿珠妹妹手段如何。外头的事妹妹全权处理,这庄头是罚是撵都由妹妹。” “燕翎先告退,我得瞧瞧我妹妹,她身子骨在娘家时就弱。” 燕翎迈步走入内室,站在门口看向床铺,一阵感慨。 燕蓉初嫁给许清如,圆润丰腴,面白如玉,颇有福相。 此时,已瘦了许多,爹爹入狱,没了娘家做靠山。 她自己不能生育,被姨娘欺上头却无计可施。 处处不如意,这种日子放谁身上也不好过。 燕翎回忆小时候的事,能记起来的并无一件开心事。 从小娘进门,她再也没有享受过爹的宠爱。 娘整日郁郁寡欢,早早露出老态。 那时她初识了男子的情爱。 她爱李琮,却也不把他当做全部,没他有徐忠也可以。 没徐忠,有别的男子也行。 李琮的特别只在于,所有男人中,她最喜欢李琮。 男人对待女子不就是这样的吗? 到现在她还是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 妹妹傻就傻在,以为大家在争“宠”。 燕翎却晓得,后宅女子争得是生存之权的多少,争得是这片小天地中说话的份量。 争的是不多的资源最终归谁所有。 燕蓉不能生育,燕翎能生。 既有金燕翎的孩子,就不必再有旁的孩儿了。 时机也差不多了。 ………… 燕蓉转过脸看到姐姐站在门口,背着光,脸上看不清表情。 她心中一缩,想到当初二姨娘警告自己的话。 “金燕翎。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想入府为妾?”她软绵绵地问。 燕翎摇摇头,“妹妹,我尚未想好。” 她虽恨小娘,却并没有多恨这个愚蠢的妹妹。 在府里所受的委屈,皆由父亲而来,不怪妹妹。 对妹妹,她还有三分情。 燕蓉最后说的话亲手把自己送上了死路—— “金燕翎,我的嫁妆就是死也不会给你一分一毫,你想给许清如当妾,自己准备嫁妆,我倒看看清如愿意不愿意抬一个臭名在外的女人为妾。” 燕翎心中一冷,她以为妹妹是同情自己的,没想到妹妹和外人一样,视她为残花败柳。 她缓步走到床前,俯下身道,“我刚想好,我才不做许清如的妾。” 燕蓉心头一松,紧接着又绷了起来。 她听到姐姐用耳语对着她道,“我是嫡女,就算二嫁三嫁,要做就做正妻。” “你!你这个……”她气血上涌,两眼一翻彻底晕过去。 ………… 朝中已渐渐出现没家世有学识的士子。 很多这样的年轻官员被派到地方出任最基础的职位。 皇上意思很明确,先让他们管理一方百姓,好好历练,之后将其中政绩显着的能员调回京中。 大把年轻官员撒下去,他们有理想、有能力、有责任心,还有一腔对皇上的感激之情。 很多人下到地方,将其执政的地方整改的井井有条。 也有人遇到大乡绅从中作梗,政令不通。这种情况皇上不吝帮助,派钦差前去处理。 他用行动证实自己要为、敢为年轻官员撑腰。 怨声载道的都是有产的大士绅、地头蛇。 这样的人,皇上处理起来毫不手软。 他的雷厉风行被百姓称颂,被官僚诋毁,这些传言李瑕都知道,却毫不在意。 凤药心中清楚,早晚有一天,他会用铁腕叫那些私下发牢骚使绊子的官员认得皇上是个什么性子。 但她还是很担心,这些改革进行得太迅猛,动了很多人的利益…… “凤药,你认为咱们大周现在是什么世道?” 凤药思索片刻小心答道,“大约算得由浊转清。” “吏治也在慢慢改变。只有让百官见证皇上的决心,才能慢慢扭转官场不良风气。” “连你都见识得到,那些常年为官处理政务之人却置若罔闻,其心可诛。” “朕已决意今年仲夏之时,首开武举。” 凤药沉默,这一决定,连带之前的举寒门之策,等于把文武官员都得罪光了。 目不识丁做不得文官,却可以选武举。 自此,寒门之子也有了可以向上的阶梯。 得罪了谁,不言而喻。 官场一片死气沉沉,百姓却都感觉变了天。 皇上重农桑,减税赋,废除人头税,无田产给别人当佃农的赤贫百姓的担子一下轻了。 另外大周鼓励多生多育,鼓励兴商,一片繁荣初露峥嵘。 大士绅多是有田产者,税赋比从前重了数倍到数百倍不止。 取消的人头税全落到他们这些有产有业的人身上。 很多臣子都找到太师诉苦,说当官日子越来越难。 考核多,政绩卡得紧,收入也不如从前丰厚。 太师冷着脸,“你们找我诉苦,老夫还想找个人说道说道,皇上连我的面都不见!” 皇上不但不见太师,上朝时也对太师十分淡然。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把改革推行到底。” “太师,您老人家再不出头,我们这官当不下去了呀。回家种田算喽。” “种田?田产税你交得起吗?” “皇上是仇恨我们这些跟着太祖爷走过来的家族吗?照死里整我们哟。” “那叫卸磨杀驴,你有鸟用,等着当官的人多了去了。” “是哦,回老家也活不下去喽。” 太师铁青着脸打发走自己的门生故交,他懒得点灯,独坐暗影中,一轮孤月照着他洞悉世事的眼。 ………… 含元殿中,皇上还没歇下,他看着面前跳动的烛火问凤药,“做到这般田地,他信吗?” “不信,我们便推新政,得清明天下,信,我们便将其连根铲除,任事情如何发展,皇上都不亏呀。” 凤药拿着剪刀剪掉一段烧尽的灯芯,灯火更明亮了。 第420章 急转直下 太师不喜欢九皇子,自己的亲外孙是照着太子教导长大的。 九皇子出身微贱,就是原罪。 当时他就这么想,现在果然如他所料,贱婢生出的孩子,现在做了皇上推行的政策就是支持下九流向上爬。 伦理纲常都不顾了么? 还在各地方兴办女学,将来是不是还叫女人家抛头露面,做生意,入朝当官啊! 他越想越气,一杆烟枪几乎折断在手里。 “老爷。”管家在外轻轻叩门,压低声音道,“贵客来访。” “一概不见。”太师意兴阑珊,挥挥手。 “是……公主殿下。” 李珺一脸郁色走入房中,关上门对太师跪下了,“外祖,珺儿当日糊涂,现在归山没有官职在身,珺儿的食邑也缩了三分之一,我真是后悔!” 公主咬着银牙,“当日就不该宣读……都是珺儿的错。” “你且起来。”太师叹息着。 他心中虽有成算,却并不信任自己这个行事无状的外孙女。 “都是过去的事了,莫再提,现在皇上没了外患,又平内忧,已然坐稳皇位,你外祖父老了,很快就会致休,你也好好做你的公主吧。” “外祖就这么认了?好吧。不过外孙女能随意进出宫禁,若有事需要珺儿,我永远支持外祖。” 李珺起身出门,停了一下,太师并未叫她,任她这么离开了。 李珺板着脸,当初去四弟封地是得了太师默许的。 她在封地待了那么久,没想到太师仍然不相信她。 ………… 新政执行情况急转直下。 民间掀起一阵卖地风,地价降得厉害,同时影响了房价,商铺却一路水涨船高。 有人趁低价大片收购田地,之后,违造契约租给佃农,想种地就得接受这个条件。 税赋最终仍然落在农民头上,甚至比从前更重。 不想种,农民没有别的谋生手段。 租别人家的地?几乎得背井离乡,有时一整个县的土地都被一个大地主所收购。 一部分乡绅卖了土地,找关系从商。 总之,新政漏洞太多,底层陷入动荡之中。 女学倒是办了几个,用来展示皇上龙恩,来上学的寥寥无几。 学堂成了摆设。 富家女学的是服侍男人的本事,弹琴、下棋、绣花之类。 贫家女要分担养家的责任,吃饭都难更不会来上学。 武举,来报名的不多,能选出像样的更少。 贫苦人家的男孩子,早早承担家庭重任,哪里像富户少年,有教习武师,有场地,有时间。 开武举倒也有报名的,不过仍是富户家的子弟。 新政一边倒地失败。 太师暗自高兴,这就是冒然推行改革的弊端。 大士绅一族恨透了皇上,他们有产有钱,勾结成片,树大根深。 现如今不管皇上推行什么补救措施,都难上加难。 政务如陷入泥淖的车轮,不论皇上如何用力,就是走不出泥淖。 太师病休七天未上朝。 表面平静的朝堂实则暗流涌动,剑拔弩张。 皇上整日忧心忡忡,愁眉不展,似乎走入死胡同。 他病倒了,脉案显示是由于郁结而致的急症,太医院商议了方子,又将脉案写清楚明发。 煎好的药,一碗碗送到含元殿内。 皇上只是起不来床。 朝堂如一盘散沙,无奈之下,太师只得支起病体,前来主持。 实际守着皇上的是青连与杏子两口。 杏子已有了身孕,挺着七个月的肚子,依然步履矫健。 皇上消瘦了许多,精神尚好,并无生病的萎靡。 “皇上只是思虑过重,服了药好好休息几天就能痊愈。” 青连为皇上号了脉说道,杏子接着说,“太医院发的脉案说得重了些,外头难免猜疑……” 凤药用眼神制止她继续说下去,杏子敏感地注意到了凤药的暗示,赶紧闭了嘴。 “那帮老大夫,任事都往重了说,皇上别在意,您的身子臣心中有数。” 青连看过太医院的方子,觉得几味药还是给得重了,自己重新写了新的方子。 “三天不见好,您就罚臣闭门思过。”青连打趣道,将方子给了凤药。 “树欲静而风不止,朕也想歇歇,奈何有人见不得朕好。” 他把目光投向窗外,整个人分外深沉,他从前只觉得父皇懦弱,换成自己,雷厉风行,铁腕御下,必定还大周清明繁荣。 没想到自己对士绅门阀勾结想得太简单。 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仿佛走入绝境。 “凤药留下,都退出去吧。” 青连与杏子出了含元殿,连宫人都退得一干二净。 皇上从床上起来,在殿中来回踱步,回头看看凤药,“如何?”他问。 凤药道,“臣女只觉代价沉重。” “朕也有好生之德,不逼朕到这步,朕不想杀人。”他杀气腾腾地说。 “他们,还真不让朕失望。朕也是奇怪,都是大周的臣子,他们怎么就见不得大周好?” “倒不是见不得大周好,主要不愿碰触他们自己的利益。” 凤药回道,“难为皇上这几日忧思劳苦。” “太医院的太医并非庸医,我若不真劳苦,脉案好好的,谁会相信朕病倒了呢?” 两人相视一笑,皇上说,“忧思也不全是装的,事关重大的确担心。” 事情终于走到决一死战的那一步。 ………… 对于燕翎,也到了抉择的时候。 这日宅子里打算好好摆两桌席面自家人庆祝一下许老爷高升。 燕蓉心情与身子都不好,恹恹地躺着,叫丫头请了姐姐过来。 “劳烦姐姐费心安排吧。妹妹实在懒得动弹。” 在燕翎看来,妹妹仍与小时候一般无二,明明是请自己来帮忙,却拉垮着面孔,倒像自己欠了她的。 她不介意,大方坐下,“妹妹你只管好好歇息,将养身子才重要。” 说罢也不多留,起身转头出去。 燕蓉背着脸侧躺在床上,眼泪从脸上滑下,姐姐却没发现。 没人在意她的难过。 府里上下一片喜气洋洋,唯有她独自向隅而泣。 她不能生育,吃了那么多苦药,还是生不出孩子。 天哪,她太想要个孩子了,一个粉乎乎的小婴儿,散发着奶奶的香气。 那岂止是个孩子,那是她孤寂荒凉人生的火焰。 然而这火焰就要落到别人手中,将她独自留在这漆黑冰凉的长夜。 她嫉妒得发狂,凭什么二姨娘就得偿所愿。 可她除了自哀自怨什么也做不了。 燕翎转头去找二姨娘,“绿妹妹妹。”她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 绿珠肚子已经很大了,却并不笨重,看到燕翎,行了个礼,脸上一副亲热表情。 第421章 连环套儿 燕翎来找绿珠,是为了把家宴操办之事推给她。 “妹妹身体可还好?若能支撑麻烦妹妹可否操持晚宴,家中诸事你最熟悉。” “这样越过主母不太好吧。”绿珠迟疑着。 “我那妹妹整日身子三灾两痛,今天又难受得紧,不能理事,这宅子里除了她不就是你了吗,所以才替她来相烦妹妹。” 一番话说得绿珠十分受用,口里道,“既是主母托付,不敢不从。其实她只要吩咐一声就可以。” “那怎么行,你这肚子重要呀,待产下儿子,老爷不得抬一抬你的地位?把掌家权提前给你也不是不可能的。他若想不起来我也会为你说话。” 绿珠更高兴了,亲自去小厨房烧水。 她屋里放着梨花木圆桌,上面放着不怎么精美的一套白瓷茶壶。 屋里内外无人,燕翎不再掩饰,嫌弃地拿起那套茶具看了看,又放下。 连细瓷茶具都不是,更别提茶杯外的描花了。 还不如自己原先府里丫头用的东西。 看来府里经济状况不怎么样,妹妹的嫁妆大约花费得并不多。 她要舍得用钱,拿出一部分把府里上下装点一番,姨娘屋里也不会这般简寒。 上下受了她恩泽,她掌家也顺手些。 不过,燕蓉自来如此,带着一身小家子气,同小娘一般无二。 绿珠烧了水,过来烹茶。 茶也不是好茶,燕翎享受惯了,哪里喝得下。 装模做样与她对坐,一同饮了一盏茶聊了几句闲天,便借口绿珠一会儿有得忙,告辞出来。 仿佛想到了什么,燕翎又去了妹妹房中,刚巧丫头要去煎药,燕翎吩咐几句,进屋开解妹妹许久。 燕蓉心中方才舒服许多,丫头把煎好的药端过来,燕翎接了,用勺子亲手一勺勺喂她服下,将碗给了丫头。 帮她放平枕头,叫她好生休息,养好精神晚上好一同欢宴。 不多久,燕蓉发出均匀的呼吸。 原来,燕翎叫丫头煎药时多放些安神的药进去。 见妹妹睡着,她从梳台的螺钿小柜子中拿出一串钥匙。 这是库房钥匙,里头放着妹妹的嫁妆。 她到库房,看着满库的东西,又拿出账册一页页翻看,血气上涌。 父亲一直在欺瞒她。 手上翻着册子,她眼圈红了。 在娘家争了许久,还是没争过妹妹。 燕蓉与小娘才是父亲的心头肉,自己的娘亲加上自己敌不过妹妹重要。 有时候,人的偏爱没什么道理。 想通这点,她合上帐册,冷笑一声,暗道,父亲啊父亲,你对妹妹的偏爱像把剜燕翎心口的刀,父亲你想不到吧。 若是你对我们姐妹能多少公平些,大约我与妹妹的感情不会如现在这般生分。 我的心大约也不会狠到这种地步。 她心中翻涌的恨意多到令她自己都吃惊。 原来她一直恨的人是父亲,小娘与妹妹只是牺牲品。 以燕翎所推测,妹妹过来的彩礼清单必定少写了许多。 嫁妆丰厚的女子,有专门的库房存放自己的财物。 清如压根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如此有钱。 这些东西比燕翎的还多出三分之一。 父亲下的礼单已经足免夫家满意,多出的三分之一是给蓉儿以防万一的。 他为小女儿想得如此周到啊。 燕翎呵呵笑着,眼角流出一滴泪。 她擦掉眼泪,关上库房,脸上立刻绽出个笑容。 事情有人去做,她得着清闲,要好好收拾打扮一番。 并且她心中还有一个大胆的计划。 看时间尚早,她出了趟门。 用的是妹妹的马车,头脸都盖得严实,她吩咐车夫把车子赶到皇城南门。 那里多是货物通行,聚集着京城里最穷的劳苦百姓。 那里有许多乞丐、流浪汉、混混,是个最鱼龙混杂的地方。 到了南门处,她把马车停得不远不近,刚好可以观察南门动静。 直到看到一个眼冒精光的小乞丐,她叫车夫把小乞丐叫过来。 小乞丐高高兴兴跟着车夫过来,燕翎挑起帘子伸出一只手,手上拿着一串钱,“赏你的。” 小乞丐兴奋地跳起来,抓过钱塞入怀中,鞠个躬脆生生问道,“这位夫人,可是有事让小人效劳?” “上车来。夫人说与你听。” 燕翎声音如黄鹂般美妙,脏孩子用袖子擦擦脸,绕到前面爬上马车。 马车里飘着一股好闻的幽香,那孩子跪在车里,对燕翎磕了个头,“夫人请吩咐。” “好机灵的小鬼头。就你了。”燕翎又拿出一块碎银,“这个是赏钱,你先拿了,等给夫人办好了事,还有赏。” 她晃一晃另一只手,那手里有只钱袋子,沉甸甸哗哗作响。 小男孩儿眼冒精光,瞧着那袋,对燕翎道,“夫人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燕翎低头与那小鬼头细细说了一番。 “就这样?” “就这样。”燕翎点头。 “这钱也太好赚了些。我都不放心了。”小男孩龇牙一笑。 两人做了约定,燕翎童心大发还与男孩勾了勾手指。 她高兴地回了妹妹家。 路上遇到急匆匆安排餐具的绿珠。 “妹妹,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吧。”燕翎一边招呼,一边将一提五匣子精美糕点递过去。 “突然馋玉桂楼的糯米红豆糕,去买些回来,这一提是给妹妹的。你今天辛苦了。” 绿珠有些意外,她不大出门,玉桂楼是公子哥儿们爱去的高档饭庄。 她从未去过,也没人惦记她爱吃什么。 家中做的点心,就那几样,早吃腻了。 这种东西,宅子里的女人们都喜欢。 她欢欢喜喜接过去,“有劳姐姐惦记。” 又看到燕翎身后的丫头们抱着的,都是简装盒,只有给自己的这份是精致硬盒,光是点心盒子便叫人看着心生欢喜。 “对了绿珠妹妹,你若安排齐全,还是到燕蓉那里交代一声。也好叫她放心。” 这是大体上的理儿,绿珠暗暗责怪自己竟疏漏了。 绿珠将手上的活差不多了结完,到主院向燕蓉报告宴会安排得如何。 燕蓉刚起来,正由着丫头梳头。 燕翎也来了,坐在一边托腮看着妹妹打扮。 绿珠到时,刚好梳妆完成,大家坐下,喝茶吃点心 第422章 给糖的人 玉桂楼的点心做得味道清香不腻,软糯可口。 几人吃过一盒,又喝了两壶香片,绿珠辞了出来。 燕蓉抱怨道,“我把事情交给你,你倒会躲懒。她也是怪了,肚子这么大还愿意操持这些琐碎事情。” “总得有人做,哄她几句算不得什么,事事做好还得还向你汇报,不好吗?”燕翎把玩着手中杯子,心不在焉回答。 晚上府里张灯结彩,还请了戏班,绿珠的确能干,安排得井井有条。 燕蓉睡得足,此时觉得有精神,也按时参加了。 人都到齐,戏也开演,一时锣鼓喧天,大家兴致高昂。 宅中难得如此热闹。 燕翎、燕蓉坐在许清如两侧。 这是绿珠排的位子,本该将燕翎排在燕蓉旁边。 她如此排座,显得燕翎十分重要。 燕蓉略有不快,却不好表露。 她心中奇怪,为何姐姐这么快就能收服绿珠,她怎么做到的? 清如举杯大家共饮后,燕翎开始挨个敬酒。 与此同时,钱大人门房收到一封信。 一封勒索信。 钱大人气得拿信的手直哆嗦,信中只有寥寥几行,“二十万银票放入黄色信封,粘紧信口,拿在手中,卯时绣坊街口,有人收。” 燕翎不算贪,她知道总伸手会被抓。 她只要这一次。 二十万对钱大人来说,不算多,他拿得出。 只有这样勒索,才最有可能成功。 交接地放在绣坊街是因为那里离御街很近,十分繁华,旁边还设有衙门。 量钱大人不敢造次直接杀人或拿人。 ………… 燕翎点了出西厢记,台上唱得咿咿呀呀。 台下的众人看得入迷,一只穿着芍药绣鞋的脚轻轻踩在许清如的鞋面上,来回摩擦。 他用热切的眼神看向燕翎,对方却一脸淡然,认真盯着戏台。 一整个晚上,许清如心中如猫抓一般,整台戏文,一个音也没入耳。 大家正看着,一出戏方唱罢,下一出还没起,正是空档。 绿珠扶了桌子想起身,一下没起来,弯下腰狂吐不止。 “快!看看绿珠妹妹怎么了。” 燕翎最先反应过来,指挥着下人,先把绿珠扶好,眼见着她站不直要倒下。 绿珠先是惨白着脸,勉强支持,后面开始惨叫起来。 吓得一众下人脸都变了。 “抬回房中。”燕翎跑过去,叫几个丫头抬张春凳,把绿珠抬回屋。 又指挥着慌张不已的清如,让他叫管家请黄大夫——整个京城最好的治妇病的女大夫。 绿珠已经开始渗出冷汗。 清如守在房内来回踱步,不安地等着大夫到来。 燕蓉过来看了两眼,称自己身子支撑不住回主院去了。 只留下燕翎在此。 “下午吃了什么东西?是不是吃坏了肚子?”清如担心腹中孩儿。 燕翎如实说了,在绿珠自己房里喝茶不算的话,只在燕蓉房中吃过点心,喝了些茶。 黄杏子终于到了,给燕蓉号了脉,皱着眉说,“倒像是吃了大寒大热的东西,食物相克才会让人如此痛苦。” “那孩子有没有妨碍?”清如与燕翎异口同声问。 “吃几副药先保保胎再看吧。我也保证不了。”黄杏子心中有数。 吃她的药能保得住胎,但在这院子里生活,保不保得住就难讲了。 她整日在大户人家的宅子里来去,这种事见得太多,早不稀罕了。 “暂时是无碍的,饮食注意就好,别再吃寒凉的东西。” 杏子开了方子要走,燕翎拦了一下,把自己带回的糕点都拿出来叫她验看一番。 “别是我买的点心吃坏了妹妹,那我可犯了大错了。” 杏子一一看过,摇头,“这点心毫无关碍。” 清如心中很怀疑燕蓉,却又没证据。 安顿好众人,他到燕翎房中,与她诉苦。 燕翎默默听完,长叹一声,“我不觉得蓉儿会这般心狠。” “若真想打掉胎儿,为何不一下把药给足,何必如此费事?” 那药实与蓉儿无关,是燕翎下在绿珠茶壶中的。 极寒无味的“寒水石”粉。 颜色透明,洒在茶壶中根本看不出来。 放入茶叶,倒入滚水,和茶一起服下。 这东西只是寒性,并不是毒药,发作起来没那么快。 更厉害的东西燕翎没拿出,是活血散淤的滑胎药。服下即可见效。 她不愿这么用药。 她手中的药粉再给绿珠服一次,就算生了这胎,也生不了下一胎了。 绿珠服了几剂汤药感觉好受多了。 有了孕就馋甜食,她要丫头打开最上头一盒点心。 吃了两三块,又喝了些热茶。 到了晚上吃饭,肚子又开始疼起来。 这就怪了,这一天没有任何人来过二姨娘的院子。 所有吃食也都是小厨房自己做的。 黄杏子又被请来,只能说再接着喝保胎药,除了吃饭,莫再吃任何东西。 第二次的毒,是怎么回事? 原是燕翎借着让黄大夫检查点心,查过没事,她收起盒子时借机把药粉洒在第一块糕上,与糖粉混在一起,压根看不出端倪。 果然时隔几日,绿珠再一次服下了带着药的点心。 只一块就够她难受了。 杏子再次入府,这一切都在她预料之中。 “能保住大人,孩子就保不住了。” 黄杏子开过药方,燕翎将黄大夫叫出门外。 此时清如也一同送黄大夫出来。 燕翎问得直白,“二姨娘的身子一向康健,头几个月胎儿一直很好,我只问黄大夫一句,现在这种情况,是不是有人对她和孩子动了手?” 黄大夫看看两人,答得干脆,“是。” 清如大惊继而大怒。 燕翎向黄杏子行个礼,“多谢黄大夫如实如告。” 她这出贼喊捉贼唱得着实漂亮。 “还有救吗?”清如是真的想保住孩子。 “神仙下凡也只能救得了大人。” 黄杏子也不多话,提了药箱便离开了。 杏子医术高超,断得精准,半夜时绿珠开始腹痛不已。 胎儿不足月,娩下了个死胎,是男孩儿。 绿珠痛了半夜,又见到本该活下来的孩子,悲愤交加,几次晕过去。 这是许清如的第一个孩子,各院子里都通报了,清如顾不得更衣,穿了鞋便来到二姨娘屋里。 第423章 闭牢嘴巴 没想到,里头已有人比他先到。 前来照顾的人,是燕翎。 燕蓉与绿珠长期不合,她也没向绿珠动过手,却担着最大的嫌疑,心中委屈,自然不愿过来。 绿珠哪里想到害自己的,是给自己递糖的人呢? 见着燕翎拉着她的手大放悲声,燕翎十分温柔,轻言安慰。 清如见了燕翎十分惊讶。 她实在不必做到这个份上。 可燕翎私下对清如道,“我妹妹不能生育,此事大约与她难逃干系。我是怕万一是她走错了路,那是我亲妹妹,我得为她赎罪。” 话说得万分真诚,清如眼圈一红,“没想到燕翎你这般懂事,有谋略还善良。可惜呀……” 他话未尽,燕翎已转头进了屋。 煮好的姜糖汁已放温,她拿了勺子一勺一勺喂伤心欲绝的绿珠。 绿珠长泪不止,抽泣着,“她为何害我?姐姐若你在府里当家作主,绿珠才心服口服,她凭什么?只凭个出身?心毒手狠,又没本事。” “我不会叫你落得没下场,你放心,先把姜汤喝了,别落了病根,女人家的小月子也是要做好的。” 绿珠听了半天劝,喝下姜汤与药汤,昏昏睡下。 燕翎劳累半天,出了门,见清如并没离开,还在等着她。 她佯装愣了一下,轻声问,“夜深了,你明早还要上朝,为何还不回去休息?” “我有个疑问,想今天就得到答案。” “请说。” “为何你这么好的女子,徐将军毫不珍惜?” 话音刚落,便见燕翎在月光下脸色一变,接着眼圈红上来,晶莹的泪水挂在睫毛上,楚楚可怜。 “我说的话,你信吗?” “皆因徐将军不能生育。” 她编了一个故事,说徐忠因不能生育,为了要孩子,陷害自己,给自己下了迷药,与军中一名军官生下个男孩子。 “你若不信,哪天有机会看到那孩子便知,将军与我都是黑色眼瞳,那孩子的眼睛与他亲生父亲一般,是蜜色的。” 她说得笃定不由人不信。 燕翎冷笑一声,“国公府很会拿捏人,这方法可行,他们定然故计重施,帮徐忠再添男孩。” “你若有心,可以深入调查一下。不过这种事只是国公府的丑闻,你且掌握着,等有用的时候再出手。” “别忘了,最好的证据是什么。” 清如原先只是没有门路,不是没脑子。 燕翎帮他升过官后,他心思热络起来,还想更进一步。 人总是如此,贪念一出,只会胃口越来越大。 ………… 钱大人那边钻了信上的空子,信上说让第二天拿了黄色信封等在街口。 却并没说一定要钱大人亲自这么做。 故而在街口处拿着钱等待交易的,是钱家的管家。 钱大人则带了人在不远处的马车上暗中监视。 就在街上人最多时,一群小乞丐冲到街上,伸着稀脏的小手到处行乞。 不知谁洒出一把铜钱,小乞丐们蜂拥而上,街上顿时乱成一团。 就在此时,一个小孩子抢到一把钱,向前跑,后面跟着两个小孩子追。 那孩子一头撞入管家怀中,两个孩子眼见追上来。 小孩儿扭脸向着另一个方向逃,三人尖叫着跑没了影。 等管家愣过神儿,手里的信封早没了影儿。 好在坐在车上的钱大人,眼神没被街上的小乞丐吸引。 他目光紧紧盯着管家。 直到小乞丐撞进管家怀里,他叫人下车跟着那小乞丐,那孩子绝对会把他要找的人带出来。 家丁跟着三个小孩子,打头的孩子跑入一处小饭店,大摇大摆给了几枚铜钱买了碗馄饨。 另两个孩子站在店门口似乎在商量着什么,暂时没进去。 家丁等在门口,想着那孩子吃了馄饨定然还要出来。 只要跟紧了就成。 没想到馄饨上桌,桌前空空,小孩儿不见人影。 那两个孩子见状跑过去,抢着分吃那碗馄饨,吃光嘴一抹,跑了。 家丁气得在街上转了几转,也没找到打头的孩子。 他竟然跟丢了一个小毛孩儿。那小乞丐要了馄饨,自己从后门溜了。 这机灵劲儿,连大人都比不上。 钱大人心疼得直跺脚,他一个混迹朝堂的老油条让人勒索不止一次,连勒索人也没找到。 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去。 ………… 燕翎顺利按约定时间拿到了银票,不但给了约定的赏银,还多给一包。 小乞丐并不知这女子是谁,也懒得问,收了银子跑掉了。 整个勒索事件,从头到尾,燕翎没与一人说过一个字。 嘴巴闭紧,是保命的关键。这条铁的原则,是燕翎从徐忠军营生活中学到的。 她把银票这次藏到一个更妥帖的地方。 徐忠找到她与父亲的书信一事,已经给足她教训。 ………… 皇上最近的日子除了养病,便是在宫中带着一众妃子、宫女游玩。 钓鱼、斗蛐蛐、斗雀牌、请来外面的戏班子看戏…… 后宫又纳了许多新的低阶妃嫔。 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 由于改革已经触动许多人的利益,皇上又越发不争气。 民怨与官怨已达到顶点。 长夜欢宴结束后,皇上拖着疲惫的身子回空了许久的承庆殿。 里头一灯如豆,玉郎悄然等在内室中。 “累死朕了。”皇上一边脱了沾着一身酒气的衣服一边抱怨。 “你那边如何?” “已与常宗道制台商量好了,外头囤兵分为两地,一边徐将军负责,一边曹七郎。除此之外,臣还有一队训练出来的金牌影卫,个个都是顶尖杀手,近身保护皇上安全。” “他们潜伏在皇上所在宫殿暗处,暗中护卫。” 皇上点点头,“没想到纵情玩乐是这种滋味。比上朝还累上几分。” 玉郎沉默不语,许久问道,“此事成了之后,臣想为凤药告假一段时日,代她游历大周山河。” 皇上心中不悦,半晌问,“你二人是朕的心腹,都走了,朕舍不得。” 玉郎笑道,“我瞧凤药性子,不是闲得下来的人。只是放松放松还会回来。” “至于臣,已是残废,除了东西监,哪有地方可去,怕是还得回来。” 他感慨万千,但回想一生,未遇到凤药时若不做出那样的选择,恐怕现在已是一拨黄土。 第424章 大战前夕 玉郎思虑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若非当日之大难,不会有后来种种际遇。 更不会与凤药相识。这人生的一点甜,他已决定不放弃。 选择权都在凤药手上,若她最后想离开自己,他便在暗中护她一生。 尊重爱人的选择,才是真的爱着一个人,而不是为她安排,操纵她的人生。 在皇上故意放纵之时,选入宫中一位妙人儿,是个七品小县官的女儿。 这女孩子容貌娇美,待皇上温柔小意,事事顺从,一时在众多后妃上脱颖而出,得了皇上青睐。 当着皇上的面乖巧懂事,背了皇上,很有些嚣张。 凤药看在眼中,暗暗叹息,只要不是太过分,守着最基本的规矩,她不会伸手去管,或点拨半分。 宫中女人随着皇位稳固只会越来越多。 很多女子的恩宠是昙花一现罢了。 从先帝到皇上,一朵一朵开放、凋谢,人人都当自己会长开不败。 那女子很快封了贵人,可笑的是,皇上给的封号竟是“丽”。 新的丽贵人很得意,宫中老人儿不会告诉她原来丽贵人的下场。 凤药几乎已经能断定这位新宠未来的结局。 她的娇纵无礼,凤药也嘱咐明玉不必去管。各人自有因果,她也不再是当初那个满心善意,爱伸手拉人的秦凤药。 时不时的,她都会从心里生出疲惫之感。 也许,真的该休息一段时日了。 ………… 绿珠失子之事,清如既起了疑,虽无实证,也对燕蓉冷落许多。 很多事情起先只是试探般的小小过份。 比如为燕蓉请大夫时,三言两语的阴阳嘲讽。 比如用饭时稍稍减掉的份例,特等的食材换成普通食材。 从一点一滴的事情的慢慢苛待着她。 如行长路时,鞋子中的一粒砂,初时不显,后面能磨到人发疯。 燕蓉越想越郁闷,却不知错在了哪里。 燕翎素来心狠,决绝。 初时清如只是到她房中与她清谈闲聊。 她见多识广,说出的话,见过的事,与普通女子皆不相同。 清如又多了份惊奇。 国公府家添丁的喜讯朝堂上也传开,一切都如燕翎说的一般。 他按燕翎所交代,暗中调查,徐忠在青楼养了女人之事,很好查到。 老鸨是个只认钱的主儿,钱给足,这些事说出来不在话下。 只是没多久,老鸨便换了人。 原来的老鸨任他怎么打听,也没人知道去了哪儿。 清如惹不起国公府的人,但完全信了燕翎。 加之燕翎一直与他清清白白,不肯随意俯就。 “人人说我淫荡,我若真从了你,就坐实这说法,可我实在不是那种随意的女子。我视清如为友为知己。” “清如,你要原谅妹妹犯的错,与她好好生活。” 燕翎的话让清如把从前的肆意收敛许多,他已在不知不觉中踏入这个女人的陷阱。 待无人随从时,她去看望燕蓉,坐在半醒半昏的燕蓉身边,她方露了真面目。 “蓉儿,你从小不争气,现在仍是如此。你夫君对你已是厌烦之极,一家子从政府人到姨娘无人敬服于你。这宅子上下,唯多一个人,你说是谁呢?” 燕蓉恨恨地盯着姐姐,“我是驱虎吞狼,反被虎咬。” “承蒙妹妹看得起,你还是早早闭了眼吧。” 她病痛交加,丫头也嫌弃,不好好伺候。 燕翎舍得使钱,送礼。 丫头眼皮子浅,看清如事事顺从主母姐姐,这位姐姐对妹妹并不上心,跟着轻贱燕蓉。 不过月余,燕蓉一命呜呼。 清如想娶燕翎,此时他已被燕翎迷了心窍,答应了她继承妹妹嫁妆的请求。 燕翎成了这宅子真正的主母,此时方与清如圆了房。 成婚不久,她便怀孕,杏子诊脉说她一举得男。 她并不霸着许清如,安排别的姨娘按日子伺候清如。 没过多少日子,大家已忘了从前有个叫金燕蓉的主母。 ………… 皇上在朝堂上处理政务如乱了心神。 凡与太师党有关的人,不是被贬斥,就是上的折子一概不准。 省级大吏之职,也安排自己带回的寒门学子赴任。 这些人,学识是有的,但没有为官的经验,处理事情不懂圆滑,惹出许多乱子。 每日朝堂上收到的折子光是告状的就一堆。 下朝后,皇上手一甩带着小桂子去斗蛐蛐了。 太师阴沉着脸,众官围着太师发牢骚,“皇上这是被人下了迷药吗?怎么心情大变?不但迷糊,还刚愎自用,从前他还听进言……” 太师一字不言,背手而出。 今年税赋减半,皇上不放在心上,却心血来潮重修含元殿。 将每日上朝的地方改为从前的承庆殿。 君臣关系势同水火。 皇上在承庆殿来回踱步,今天斗蛐蛐与斗雀牌,他输得一塌糊涂。 陪皇上取乐的小桂子被拉去打了二十板子,屁股成了一摊烂肉。 由于他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儿,探望的太监一拨一拨。 直到晚膳才静下来。 与此同时,太师府收到不止一人报告。 都说皇上真的失心疯,因为斗牌把个小太监几乎打残,千真万确。 太师疑心这才消了,看来皇上是真的步了先皇后尘。 ………… “你们说,现在太师疑心消了吗?”皇上问。 此时承庆殿整个大殿因为皇上心情不好,退了所有太监宫女,格外寂静。 “臣女感觉差不多了,结果应该就在这两天。” 玉郎怕惊了太师,整个计划毁之一旦,连监视太师府的影卫都撤走了。 对太师府的状况两眼一抹黑。 这一个难眠长夜,天将黎明终于等来了一只信鸽。 脚上绑着一个小纸条,只有一行娟绣小字,“疑虑已消。” 而这一夜,公主一直在太师府待到早上才回了公主府。 当天,她便独自进宫为归山求官。 皇上在朝堂上问百官,此事如何处理。 官员大多归山虽是能员,也有战功,但也该遵守祖制,不应封官。 一少部分官员则认为朝廷应该任人唯贤。 归山这样的人才不用是浪费。 大家吵成一团,皇上说头疼,退朝了。 公主便顺理成章留在宫中等消息。 夜来,承庆殿内室一个暗门悄然打开,公主从暗门中钻了出来。 ………… 第425章 铲除异已 建德八年,初夏时节,风已带着夏天的气味。 这一天,看似与平时并无两样。 皇上照样上朝,大部分朝政都听从了太师的建议。 各地方财政在太师安排与处理下恢复了正常。 皇上不得不承认,如果太师一心一意为大周兴盛,安心辅佐自己,是个老成谋国之士。 可惜,他野心太大,胃口太大,眼里又瞧不上自己这个贱种。 朝堂之上,皇上与太师暗斗,其实已然落败。 当初带回朝的寒门学子,都被挤出朝堂。 只留下几个在县里做芝麻小官的年轻官员。 数十年的经营并没有因为皇上小小改革而有所动摇。 皇上表现愈发心灰意冷。 大多数时候,他与先皇一样,只说一句,“交由太师处理”便下朝玩乐去了。 在所有人眼中,他只是个有想法,却无韧性的年轻皇帝。 许多人本来暗中站队皇上,此时也都灰了心,不得罪太师,也不愿真就做了太师的走狗。 公主仍然痴缠皇上,为归山求官。 一切都如头一天一样。 然而终究该来的还是要来。 含元殿已修整完毕,皇上再次搬到含元殿。 夜间,含元殿西南角的一处宫院走了水。 火势越烧越大。 宫殿木头所造,连成一排的都不能免于火灾。 眼见火势越来越大,烧红半边天。 侍卫几乎都抽走灭火去了。 这把火便是公主放的,以火为号,发起进攻。 宫禁被太师插手,将东门换成自己人。 他的人手全部由东门潜入皇宫,见火烧起来,向着含元殿攻去。 殿内,皇上还未入睡,与凤药在案前写字。 除了不近不远处的火势,宫里安静得可怕。 殿内不多的几个宫女太监都低着头,一言不发。 外面只留着几名侍卫守着含元殿大门。 凤药紧张地左手握住右手手腕,慢慢写字。 皇上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似平静,但脸上毫无血色足以证明他真实的心情。 静!四周寂静无声,入耳的是远处传来的隐约呼喝救火的声音。 凤药竖起耳朵,衣袖中藏了把短刀,正因为知道今夜注定不太平,所以连头皮都是紧的。 玉郎不在身边,凤药猜测他是整个事件的统筹策划人。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殿中近侍只有她自己。 灯火摇曳,她低头用写字平复着紧张的情绪。 但心却全放在外面,她听到了一点别的声音。 是故意放轻的脚步,纷繁杂乱缓慢靠近—— 有不少人在接近大殿。 脚步越来越近,有人悄悄潜入殿内。 此时她抬起头,看向中殿方向,其实偏房的门不但关上,还栓了门栓。 什么也看不到,她却执拗地将目光投在那木门之上。 一声锋利的声响,由远而近,转瞬间带着哨音刺破窗纱,钉入墙面。 “皇上莫动,不会伤害你。”外头传来高声叫嚷。 话虽如此,箭矢却一支接着一支由窗子射入。 窗纱已经被射烂。 外头一名穿了校尉服的武官,举起箭对着皇上便射过来。 凤药用力推了皇上一把,自己扑过去,将皇上压在身下。箭从两人上方飞过,钉入墙中寸来深。 大门也被人用粗木撞击。 凤药心急如焚,为何玉郎与其他侍卫还不到?难道有什么变故?还是情报不准,叛军人数其实远远多于他们的预料? 玉郎是不是被绊住了脚,一时过不来? 他自己会不会有危险? 她一瞬间脑海中闪过一堆念头。 皇上推开凤药,自己先起来,又伸手拉凤药,“傻子,朕不会被这种反贼射中的。” 眼见偏门已挡不住叛军,即刻破门。 凤药起身,硬是站在皇上前头,伸开双臂挡住皇上。 李瑕无奈地撇撇嘴,由她去了。脸上挂着一分藏不住的笑意。 现在的情况与约好的完全不同。 说好的反贼一开始进攻,玉郎他们就会带兵反攻,按理说这会儿该把所有叛军一举拿下。 可外头举起的火把不计其数,将殿外照得通明。 大门轰然洞开。 几个小队的士兵全副武装,手持利剑,站在主殿上。 “里头地方小,请皇上出来说话,只要皇上不乱来,臣保皇上安全。” 外头不知是谁大声吆喝着。 凤药冷笑一声,自己仍然站在皇上前头向外走。 李瑕不紧不慢走出去,事到如今,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所有人自动散开,成了一个半包围圈。 皇上走到自己日常所用的龙椅前,安然坐下。 “你们这是谋逆。”他淡淡地说。 “那又如何?你不也得束手就擒?由你来做皇上简直是对国家不负责。” “真正的窃国者是你,李瑕。” 随着沉重的话语,太师从军队后头走出来。 跟随着他,眼中闪着仇恨目光的,是李珩。 皇上坐在龙椅上,表情复杂,问太师,“既然我们君臣走到今天这步,朕想问问太师,也求太师一句实话。” 太师一扫颓态,一挥手,“你说。” “朕所有的改革举措,对大周到底是好是坏。” 太师眼神一闪,“出发点虽好,奈何空中楼阁,沙上建堡,这些措施实乃痴人说梦,梦里自然一切都是好的。” “那太师也承认,若是推行下去,兴盛大周也并非不能。” “你太年轻。根本不懂做事与治国,别再废话了……” “是太师你太老朽,心中畏惧,畏惧朕真能做成事情。畏惧失去现在的地位,失去别人的拥护。你将朝堂变成你的一言堂,处处阻碍朕的新政,维持旧制,你的私心举头三尺神灵在看,朕也都看在眼里!” “不管你说什么都没用了。李瑕篡改诏书,行谋逆之实,给老夫拿下。” 不知谁在后头突然放了冷箭,箭尖直冲李瑕面门而来。 一闪念之间,凤药已冲上前一步挡在李瑕跟前。 李瑕心脏提到嗓子眼儿上,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斜面射出一支黄色箭矢,“叮”一声准确击打在黑色箭身上,将这支讨命的箭打落在地。 “臣下来晚,请皇上恕罪。”玉郎的声音在暗处响起。 他高大的身上穿着黑色盔甲,如天神下凡,深邃的眼睛上下打量一下凤药,仿佛在确认对方有没有受到惊吓。 第426章 逆臣下场 凤药责怪地瞪了玉郎一眼,反而从他眼中看到一抹笑。 几十条影子似乎是从墙里飘出来一般,幽灵一样无声浮现到围着皇上的几个主要头领身后。 一言不发,一声不响,几乎看不清影卫是如何出手的,这些逆臣便软绵绵倒在了地上。 这次是见了血的,鲜红刺目的血无声在青砖地上流淌。 一股子铁锈味儿在殿中弥漫。 太师与李珩不知变故是怎么生出的。 “来人!”李珩不甘心地呼叫着自己的士兵。 “四哥,你一共带来士兵一万三千六百五十二名。” 皇上安然笃定地坐在皇位上,随着他的话,李珩脸色变得雪白,像看着个活鬼似的盯着自己的弟弟看。 “你在自己封地之外的松山囤了万名私兵。” “公主给你了三万兵,你为何不全部带来?” 李瑕如刚睡醒的孩子一样恬然,“你带这么点兵来起事,是瞧不起朕?” 宫外如海啸般的呼喊,以震碎山河的气势冲天而起,“万岁!万岁!万万岁!!” “是曹满吧,已经带兵将整个皇宫全部围起来,今天参与谋反者一个都跑不掉。” “杀!给我杀,杀死了李瑕,宫外的人敢杀了前皇太子吗?”太师眼见没了希望,越发丧心病狂。 眼见无法兵不血刃平息叛乱,李瑕眼眸暗沉下来,手轻轻一摆。 一声尖锐哨鸣,殿后直接杀出多如蝗虫的金甲兵与黑甲兵。 金甲兵冲乱四皇子的队伍,黑甲兵异常凶狠,见人必杀,迅速冲入内圈,将皇上与凤药围在正中央。 金玉郎站在高台上,吹着口哨指挥军队击杀李珩的士兵。 这是他训练多时的近身战精兵,就等着今天,只为今天。 含元殿内外,血液飞溅,残肢横陈。 这样近距离看到厮杀,凤药是第一次。 一个死士杀出重围几乎就快冲到皇上面前。 守在皇上后面的影卫一扬手,一串飞刀以惊人的迅速甩出…… 那人面门正中被一刀扎入寸来深,他还没死,继续向前,手中的剑已举起,掀起的剑风带着腥气,剑刃上的血随着他挥剑甩了凤药一身。 接着两柄短刀“朴”一声刺入他胸口,影卫轻轻跳出,身形落下时,手中剑快速一挥,在他脖侧划出一道深深伤口。 凤药从不知道一个人的血可以喷溅得这么高这么远。 那人离她太近了,热乎乎的血溅到她脸上,顺着脸颊向下流。 影卫托住向下倒的尸体,将他轻轻放在地上。 尽管她跟着军队上过战场,但并未参与到战争中去。 她见到的,是收拾过残局后的战场。 而此时的修罗地狱,就在她眼前徐徐展开,她垂下眼帘,看到死士已闭了眼。 血,继续流淌,蔓延到整个厅堂…… 玉郎站在高处开弓,瞄准…… 随着皇上缓慢而冰冷的话语—— “太师私养精兵裹胁四皇子谋逆,意图皇位,谋害皇上不成,被护卫当场射死!” 玉郎满弓,一箭射穿太师胸膛。 箭身整个透过身体,直到箭尾,被尾羽拦阻方才停下。 李珩见到外祖父被当堂射死,已明白大势已去,也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并非他所想的那样简单,他城府深,手段狠,看着面软,实则心硬。 他抱着外祖父的尸 体,眼泪顺着脸向下淌。 “为什么?姐姐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你可是我的亲姐姐!!”他狂叫着嚎哭着…… 身边的厮杀、叫喊仿佛全被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他手中的外祖身体,慢慢变冷。 李珩对着李瑕跪下来,垂着头,他彻底被打败了。 ………… 这金碧辉煌的宫殿,被多少人的鲜血浸透过,见证过多少人命的陨落,目睹过多少争斗与牺牲。 而今,这座象征最高权利的宫殿,被李瑕踩在脚下。 活捉李珩,处死太师,李瑕面对着满堂血迹,头次觉得鲜血的颜色如此让人痛快。 一场杀戮在无声中开始,在寂静中落幕。 他挺了挺腰,转过头正打算招宫人打扫。 凤药忽然低头对皇上道,“圣上整日对官员讲道理,嘴皮子都磨破了,效果如何?” 皇上不明所以,看着她,凤药轻轻说道,“有时候见见血比讲道理管用。” 皇上眼睛一亮,带着一抹邪气的笑意说,“这建议甚得朕心。不必打扫,就这样叫他们看看,朕不是那等任由他们捏扁搓圆,毫无主张的懦弱男人。” “朕要重整朝堂,振兴大周,谁敢拦朕,别怪朕铁腕无情。” 满堂的鲜血,在太阳的照耀下,黑红刺眼,腥气飘散。 长夜漫漫,终于新的一天随着光明再次到来。 上朝的官员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立在殿外不敢动弹。 “太师谋逆,尔等知情否?!”凤药一声厉喝。 百官纷纷下跪,谁都不敢多说一个字。 铁证如山,太师谋逆根本洗不干净。 这是祸连九族的重罪,太师整个宗族都受了牵连,贬斥的贬斥,流放的流放,与太师过从甚密的官员也纷纷落马。 太师党因为一场失败的政变,被皇上连根拔起。 四大家族之首处心积虑经营数十载,短短月余,烟消云散。 街头巷尾的传闻与故事也只流行一段时间,就被其他新闻所替代。 渐渐的,太师一族被人们遗忘得干干净净。 皇后在太师死后便被解了禁足。 清思殿中,皇上与皇后面对面,皇后跪在地上,面无表情。 “你恨朕吗?”皇上缓缓开言。 皇后不置一词,她还没从家族的败落中回过神。 短短数月,再回头,身后已是空空荡荡,家族就这么覆灭了。 也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进宫。 两人沉默良久,皇后心知再不低头,之后她的路只会更难走。 她像被抽离所有力气,软绵绵说道,“雷霆雨露皆为君恩,臣妾不敢怨怼皇上。” 巨大的悲伤被她隐于心底, 此时的她无所依靠,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还有孩子要抚养,她终是抬头望向皇上。 皇上不等她说话,安慰般告诉她,“以后,朕会做个好夫君。你可安心做你的皇后,朕给你一世荣华。” “国母之位永不动摇。” 皇后唇边浮起一个凄婉的笑,“多谢皇上。” 在她的母家灰飞烟灭之后,他终于能安心做她的夫君。 不几日,皇上给了皇后一个惊喜,请皇后的母亲入宫。 王家满族,他给她留下了妈妈。 李珩被圈禁在御驷院,有饭吃,有大夫,永无自由。 他后半生将如活死人,被埋在偌大宫宇的一角。 李璟被李瑕送到皇家书院与其他宗亲一起学习,并亲赐承庆殿给自己唯一的弟弟。 皇贵太妃身患隐疾,时好时坏,只能徐徐调治,不能起床。 第427章 人各有命 太师府发卖时,买家并不算多。 他是被皇上所诛,当官的嫌不吉利,不愿买不敢买。 普通人买不起。 这里最后被一个神秘人花重金买下。 重新整理后,未挂牌匾。 坊间都说这里住着个富可敌国的大财主。 但无人见过其真容。 一行平平无奇的马车停在曾经的太师府门前。 车上下来几个女子,大门敞开,一众丫头婆子来接人。 最后一辆车上,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踩着脚凳出了马车。 前几个女人都在门内列队等着她。 等她走入大门,几个女人喜气洋洋道了声,“恭喜主母。” 常云之看着几位姨娘,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行了,各自安置,晚间咱们姐妹再一同庆祝。” 原来买下王家大宅的,是皇商常云之。 她终于不必再顶着六王妃的头衔过日子。 与她来往之人都晓得这位主母只喜欢人家称呼她,常掌柜。 牌匾终于在云之入住后挂起来。 硕大的两个金字——“常宅”。 曾经的诚郡王府还在,里头除了伺候的下人,向最里一进走,能看到主屋微蓝院。 这里视野开阔,最合适响晴之日欣赏白云蓝天。 然而,这么阔大的院子,此时却传如鬼哭般的嘶吼。 “常云之,你想害死我,我要剐了你,你这个毒妇!” 整个院子除了微蓝院还留有下人,整个王府慢慢长满杂草,荒芜如冢。 李琮一时叫骂,一时狂哭,如痴如癫,然而他已被淘汰出局。 唯一时常来探望他的,是现在官封抚远将军的曹七郎,曹家一如既往地兴旺。 他无心育儿,将自己所纳的妾室全部打发了。 所出几个儿子全部过继给四哥门下,把四嫂欢喜得硬是给七弟鞠躬作揖。 七郎安然受了礼,这是他替弦月受下的。 若不为安慰四房,大约弦月也能逃过一劫吧。 他虽升了官,手握重兵,却感觉生活毫无意趣,最大的乐子就是孤独时来诚郡王府看一看李琮。 闭目听听他鬼哭狼嚎,心中倒也得着一段时间的平静。 徐忠按老夫人的意思,又添三子,之后叫人灭了老鸨的口。 他后院妻妾成群,不过,他请旨戍守边关。 与军士们在一起,常驻军营才是他过惯且喜欢的生活。 徐乾留在京中,承欢国公夫人膝下。 他已成亲,新妻子是老夫人亲自挑选,又纳了几房妾室。 两名女子已有了身孕,眼见要当爹爹。 国公府又有了添丁之喜。 一切尽在老夫人掌握之中。 ………… 一座大宅的池塘边,燕翎坐在石上垂钓取乐。 此时燕蓉病故,只有绿珠知道燕蓉病故的真正原因。 可是,夫君不在乎,妹妹过世刚满三个月,他迫不及待娶了姐姐为继夫人。 绿珠心中知道继夫人与原夫人虽是姐妹,性子大相径庭。 继夫人看起来美而妖娆,但真实为人心狠手辣。 她惹不起,不敢惹。 再说燕蓉过世,与她有着分不开的关系。 通这些事,她才真的成了燕翎的心腹。 从钱大人处敲诈来的二十万银子,燕翎留下十万。 她真的只做了这一次,钱大人一直等着敲诈者再来,发毒誓要拿下,可怎么等,也等不到。 这些银子,其中十万她交给绿珠操办家中事务—— 一部分重修宅邸,一部分买做田产铺子。 绿珠得了不少好处,燕翎心知肚明,并不点透。 此时的燕翎,有孩子,有主母的位置,有对她言听计从的夫君,有田有钱。 一切都如她所想,只要你一直想办法,你总能抓到机会,好好活下去。 然而她还是作恶太多,虽处处小心,仍是被人发现端倪而不自知。 这个人燕翎绝计想不到——是绿珠。 燕蓉死的那天,送她走的人正是绿珠。 燕蓉在燕翎过来后,日子一天不如一天。 燕翎太了解自己这个妹妹,妹妹是个心思过重之人。 她便处处给她不起眼的难堪。 鞋子中的砂砾太多,穿鞋的人却不能脱下来倒一倒,如何承受。 燕蓉想不通,为何自己家会败得这样彻底。 为何只余姐姐与自己,姐姐却觊觎自己的男人? 她日日躺着,形容消瘦。 燕翎假做关心,请了大夫来瞧。 开过方子,送大夫出门时,左右无人之际,她假装悲悲切切地问,“大夫您给个实话,我妹妹是不是没多少日子了?” 大夫一惊道,“谁和你胡说的?夫人是心结,不知她为何事所郁,一旦想开,病痛很快就能痊愈。我的药只是化郁而已,关键看哪天她想得开了。” “若是一直想不开呢?”燕翎问。 “身子骨虽不好,一时半时对性命是无妨的。” 大夫收子双倍诊金,告别出来。 燕翎咬着唇在府内的花园来回踱步。 事情和她想的不同,她本以为看着妹妹那风吹就倒的模样,必定没多少时日了。 方子在手,她亲自为妹妹抓药。 煎药交给绿珠,服侍吃药交给妹妹的贴身侍女。 燕翎一改从前对妹妹暗中添堵的做法,整日陪着她。 一边做针线一边聊着小时候的日子。 聊自己娘亲有多么在意夫君,却被小娘和妹妹夺走宠爱。 也聊父亲待自己不公平之事。 燕蓉静静听着,心中感慨万分,很多事她已不记得,并不知道这些事给姐姐带来这么大的伤害 。 燕翎有时说着会流下泪,她擦擦泪道,“我心中对你与小娘颇有怨气,不过想想往后,咱们金家只有你和我相依为命,也就罢了。” 燕蓉心中一软,是的,等母亲那一代都没了之后,金家只有她和姐姐了。 自己又不能生育,连个孩子也没有,可不就只有姐姐这个娘家人了吗? “所以你得快点好起来。我手里有钱,足够自己过日子,你好了我就搬走。” 燕蓉以为姐姐转了性子,点头,自己很配合了服药,吃饭。 身子骨却一日日消瘦下去。 大夫再次来瞧病,诊了脉大吃一惊,反复确认,又问燕翎家中有没有服食延年药石的习惯。 两人都否认后,大夫疑惑道,“那如何得了癃闭之症?”(古代对肾衰的称呼) “此症无药可治啊。” 燕翎红着眼回了房间,看到燕蓉便扑到她身前开始痛哭。 第428章 命运轮转 燕翎的悲伤倒也不是假的。 妹妹是她唯一的亲人,不是万不得已,她也并不想走这一步。 可是现在,她思来想去,自己除了这条路已然无路可走。 儿子是断断指望不住,徐忠视她为死敌,不会让她见儿子。 她也不想让儿子因为自己蒙羞,她心中很爱自己这个大儿子。 将来她还会有孩子的。就别给大儿子添麻烦了。 想过几轮,只能委屈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她涕泣如雨,口中不住念叨,“可怜的妹妹啊。我本以为我们姐妹会一直相伴到老,老天爷就给我留这一个亲人,还要夺走吗?” 她哭得涕泪磅礴。丫头们只顾着拉起她,只有绿珠看到燕蓉灰白的脸。 燕蓉的生命一日日快速凋零下去。 在一个秋风乍起的早上,她自觉神思突然清明,喊来绿珠。 “二姨娘,还记得你告诫过我的话吗?不让我请姐姐来住。” “你说得很对,我姐姐不是好人。可惜我想通得晚了。对不住你啊。绿珠,你那孩子失得毫不奇怪,有人动了手脚。” “还有件事,老爷的官位来得不正。不知金燕翎走的什么歪路子,老爷才升至现在的官位。你若想报仇,万万小心,别像我一样。” 绿珠帮她更了衣,她已瘦得身上没半两从余的肉儿,一副骨架挂着张皮。 绿珠到底没忍住,掉下泪,两人斗了一场,得利的是金燕翎。 燕蓉静静咽了气。 办完丧事没多久,老爷娶了继夫人,就是燕翎。 绿珠接掌家中大小事务,尽心尽职,无人不服。 她才开始查自己当年小产之事,原来,燕蓉死前说的都是真的。 这恨意她藏在心中,不敢露出。 她假做顺服,与许清如的关系缓和许多。 一家人兴兴旺旺,过得和美。 许清如好日子过得太久,放下警戒,在绿珠的试探下,说出自己官职来历。 绿珠想了许久,这个家有没有许清如都一样过得下去。 再说宦海浮沉,谁能一直身处高位? ………… 钱大人从未停止追查勒索自己的人是谁。 许家的路,走得危险。 ………… 太师党的拔除,凤药功不可没。 太师党根除后,她向皇上请旨歇一歇,“这可是皇上与臣女约定的。” 与她一同到书房请求的,是金玉郎。 凤药项上戴着一个耀眼的金项圈,中空,忍冬花纹,镶嵌七宝,是她的首饰中少有的华丽物件。 皇上认出这东西,比着国宝馆那件稍稍少了些大块宝石,略简朴些。 “朕可为你二人赐婚。”皇上笑容中带着只有自己明了的一丝苦涩。 “还是不必了。”凤药与玉郎异口同声,随即相视一笑。 “准备何时出发?” “若是可以现在就能动身。臣女游历大周后还是要回来的。”凤药终于放松下来,少有地笑着说。 “臣女不在时,可将诸事托付明玉。她是我教出的丫头,办事稳妥。” 皇上点头,“那再等三天,便准你出城。” 为除掉太师,这张网他与凤药密谋了太久,结网也结了太久。 在打仗时就开始了。 以归山为饵,要公主答应与太师和好。 再到四皇子封地策反自己的亲弟弟。 之后向太师表忠心。 而皇上则与凤药开始实施新政,并亲自到江南搜罗有识之士。 他们知道在太师的干扰下,本就阻碍重重的革新压根搞不成。 甚至冒着让大周陷入混乱的风险。 不如此,恐怕大鱼不肯上钩。 待大周乱相初起,皇上又甩开所有事情,开始玩乐,将一个没用无能的皇上扮得入木三分。 做出如此牺牲,才叫太师相信时机已到,终于犯下谋逆之罪。 不如此,不能铲除所有奸党。 举国上下,被皇上雷霆手段所震惊,也明白了当今皇上对推行新政下了什么样的决心。 凤药说得对,有时候见见血,比说一百遍道理都有用。 皇上私德越传越玄,有人竟以吴王孙皓相喻。 传到李瑕耳朵里,他哭笑不得,却也不加申斥。 下头人怕他,憎他,他是无所谓的,只要把差当好,他背点黑锅不算什么。 再说了,小人畏威不畏德,传说他杀人如儿戏,总比说他人善好欺的好。 论功行赏,凤药不但与皇上一同谋划,还在不知玉郎已埋伏在殿外的情况下,为皇上挡箭,其忠心感天动地。 皇上下旨,封她为内侍司司勤。 官至一品,总管内廷所有事务。 有对所有太监与宫女包括一等大太监与一等大宫女及其他女官的直接任免权。 同时有对皇后凤令暂不执行,直奏之权。 这个官位打大周开国,从来无人荣登其位。 它的设置代表对皇后权利的分权与不信任。 直到盖上玉玺的圣旨递到凤药手中时,她才敢相信,皇上竟然跳级封自己为一品女官。 传旨的太监与周围宫女呼啦啦跪下一大片,齐声恭贺凤药。 从此,她从大家口中的凤姑姑,变成了秦大人。 ………… 归山进入内阁,成为内阁首辅,实际代替了太师之职责。 朝堂理顺,新政畅通无比。 自上而下与皇上一条心,重振大周颓势,势在必行。 ………… 胭脂已出宫,她手上拿着凤药为她置办的房契来到自己家那阔气的房前,抬头看看匾额—— 大门洞开,院子里所有佣人都到齐了,见到胭脂一同行礼,“欢迎姑奶奶回府。” 胭脂一乐,这是什么鬼称呼? 自己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奶奶。 她“扑哧”一笑,迈步入府。 这是她的家,也是凤药的家。凤药置的宅子,房契落在胭脂头上。 凤药把自己家的匾额取下来,特意换成胭脂的姓。 只为叫她住得舒心。 正安置,门房来报,一位姓常的夫人来拜访。 胭脂出宫的日子,凤药细心地写信告诉云之。 云之今非昔比,带着大箱礼物上门,专贺出宫之喜。 胭脂与她叙话,回想常府抄家那日,三人的命运就绑在一起。 “小姐不必这般客气,这些年在宫里也不是白混的,胭脂我也是个富婆了。” 两人相视一笑。 ………… 与此同时,一条巨大的船扬帆飘荡在辽阔水面。 一个高大英武的男子与一个苗条女子十指相扣立于船头。 “请司勤大人下令,今晚我们宿在哪里?”男子低下头,温柔问询着女子。 那女子抬起头,晶亮漆黑的的瞳仁映出男人样貌。 她欢喜娇俏冲男子一笑,“自然听从直使大人吩咐。” “我的官阶比你低。”男子笑着压低声音。 “可是,你是我夫君啊。”女人甜甜一笑,明媚动人。 金玉郎紧紧把凤药的手握在掌心,这一天,他从庆德年开始等到建德六年。 他不顾船上有旁人在,低头在女人发上一吻。 “为人夫君本就该听从妻子吩咐。咱们家女人说了算。” 两人相拥,夏日的风开始热起来了。 ………… 曹贵妃并未如大夫所诊,怀的女胎。而是产下一子。 当时大夫并非误诊,而是皇上为了保护她的孩子不受青鸾所伤才故判为女胎。 皇后也得一子。虽一生下便立为太子,这孩子身子却十分孱弱。 曹贵妃肚子争气,再次有孕。 与凤药合作一次后,她便晓得了这位不爱说话的姑姑,是个极有成算之人。 贵妃不愧是大家出身,并不以自己爱憎看人。 她尽力拉拢凤药,不求为友,只求不要为敌。 容妃的父亲为官老成,容妃在后宫生活自在如意,稳坐妃位。 她父亲来信叫她好好侍奉皇上,争取得个儿子。 新来的丽贵人也有了身孕,她只有十六岁,性格张扬,颇得圣宠。 人人都想为自己的儿子谋个更好的将来。 新的争斗在这辉煌的宫殿再次展开。 ………… 第429章 皇子李仁 太师被铲除,皇帝恢复皇后后位,众臣见皇上推行新政如此坚定,手段狠辣,再也不敢有所忤逆。 新政慢慢开展,颇为顺利。 建德二十三年大周开启建德盛世。 凤药将青鸾的孩子养下来的事告知皇上。 此时皇上已有四子三女。凤药偷偷养着这孩子的事他哪里会不知? 不过睁只眼闭只眼。 他内心并不想要这孩子活下来。 连名字也没给他取。 “皇上?”凤药见李瑕走神,轻声提醒皇上,“您给这孩子起个名字吧。” “朕望这孩子忠诚识大义,叫仁吧。” 凤药磕谢皇恩,回了御驷院,将小小孩儿抱在怀中,爱怜地说,“好孩子,你有名字了。李仁。” 她又请旨,愿意不动国库私银,自己出钱给孩子修缮御驷院,只求皇上给这院子换个名字。 皇上沉思许久,目光郁郁,凤药侍奉皇上许久,怎能不知皇上心思? 可她只能装做不知,低头等待。 这已是半逼迫皇上。 李瑕这些年愈发威严,朝堂上几乎无人敢于批龙鳞,触怒天颜。 凤药在他的沉默中,感觉到巨大的压力。 “凤药,你知道朕。朕为了江山什么都舍得下。更不论一个小小孩儿。” 凤药心下发堵,那孩子是她亲手抱到御驷院,一天天看着他长大的。 她怎么不知道? 青鸾是皇上这些年最不愿提起的名字。 这两个字是种“耻辱”。 那时的皇上不够强大,不得不用阴谋。而真正强大,完全可以用阳谋。 他欺骗着一个女人的感情,以她为饵,布下陷阱,陷害发妻。 这件事他只想埋葬,连记忆也恨不得剜掉。 李仁的存在,无时不在提醒着,他为了皇位曾经有多么龌龊、下作。 李瑕想当大周史上最完美的君王。 李仁就是瑕疵,是他耻辱的证据。 “嗯?你怎么不说话。” 凤药觉得后背有些湿了,皇上与她一向不必把话说到明处,她就可以领会皇上的意思。 ——皇上心中起了杀机。 “臣女……”她眼眶湿了,这孩子就如她亲生的一般,这一生她都不会再生育,一个抚育多年的孩子,叫她下手除掉,如剜她的心。 李瑕一愣,凤药只说了两个字,他便听出她声音中的哽咽,心中一软。 这些年,他不少杀人,他的心越来越硬,唯有眼前这个女子,仍然能轻易碰触他内心的柔软。 多少人来来去去,只有她一直陪在他身边。 “罢了,你想如何便如何,不必再来回朕,朕给给他的,只有血脉与一个名字。有你护着,他不至过得如朕当年一般。” 凤药听他提起从前,心中更加为这孩子难过。 一只手伸到她面前,她没伸手,自己从地上起来,勉强笑了笑,“皇上怎么突然提起从前,叫人伤感。臣女会照顾好李仁,像待……我自己的孩子。” 她无视皇上空伸出的那只手,恭敬地退出含元殿。 ………… 好在她现在总管内政,连皇后也给她几分面子,很快御驷院便重新翻修完毕,几乎看不出当初这里是为皇上养马的地方。 还好这地方离含元殿不算近,凤药尽量避免李仁与皇上相见。 她要好好教导这孩子。 李瑕现在不喜欢李仁,不见得以后孩子有出息他还不喜欢。 凤药希望自己能为李仁争取到他应得的东西。 目前,她只要低调小心地养育孩子,蛰伏与等待。 却偏有人与她过不去。 这日,凤药带李仁去见了曹峥,为他认下这个武艺高强,为人正直的师傅。 刚行至御驷院门口,便见到丽贵人站在御驷院背对他们与新晋的一位美人说话。 ”听说这里,住着个野种儿?可是真的?传说的可邪门着呢?” 凤药不快地站定,示意随从不要出声。 她且想听听宫中又传了什么谣言。 丽贵人压低声音道,“这里说是住着皇上与咱们大周第一个女官的私生子。” 愚不可及!凤药心中蹦出这四个字。 宫里怎么容得下这样蠢的女人? 凤药目光落在丽贵人腰上,比后面也能看出她腰身笨重,较寻常人粗了一圈。 不用想也知道,这女人想着母凭子贵。 她父亲因为她在宫中为贵人,也升了两级官位。 她又惯会温柔小意,皇上乐意宿在她处,特别是疲劳时,丽贵人伺候得周到,皇上处理一天政务,倒也愿意听着她莺声燕语,解解乏。 她肚子争气,已经生了个公主,转过年又怀了一胎。 可惜,她不明白一个道理,公主皇子是皇上骨血,她却是外人。 宫里多的是没孩子的,或者有孩子不嫌孩子多的女人。 明玉十分气愤,她跟了凤药多年,知道凤药轻易不愿招惹后宫女子。 她却实在听不下去这污言秽语,高声道,“给丽贵人,愉美人请安。” 现如今明玉代替凤药在书房伺候,是皇上最得用的书记女官,话少,差事用心,很得皇上喜欢。 丽贵人吓了一跳,背后说人,却被人当场拿住,实在下不来台,她强笑一下,“两位女官好?” 凤药带着李仁绕过丽贵人向御驷院走去,全不理会丽贵人的问候。 愉美人躬身,目送凤药进院。 她实在不必这么做,虽然凤药是一品女官,愉美人却是后宫的小主。 较起真来,凤药是皇家的臣子,她是皇上妻妾,论不着品阶。 丽贵人不快地拉她一把,她不动,直到凤药进了院子,才起身。 “你这是做什么,我们是皇上的妃嫔,她是奴才,对我们如此无礼,该告诉皇上治她罪才是。你倒好……” 才六岁的李仁站在御驷院门口,小大人似的负手看热闹。 凤药既不在,明玉也就不再相让,叉起腰拿好架势,要好好与丽贵人说道说道。 第430章 流言再起 明玉已是四品风仪女官,上书房御前书记官,有训导新入宫低阶妃嫔的职责与权力。 “丽贵人是不是忘了入宫时的宫训?姑姑教得不好,还是贵人记性出了问题?请贵人背诵妃嫔规训第五条。” 丽贵人挑着眉似笑非笑瞧着明玉,并没半分怯意。 明玉刚想斥责,她樱唇轻启,“明玉,你这些话吓吓刚入宫的小女孩儿还可以,我是贵人,育有公主,身怀皇子,你来训我?真是好笑,我倒想在皇上面前告你个目无主子!” 她轻笑一声,“你无非想拿规训第五条说本宫传播流言,可你要知道这流言从何而起。” 她一副得意的嘴脸,“这话可是秦凤药亲口所说。” 明玉被将得一顿,她完全不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只得瞠目看着丽贵人。 脑筋一转,她软下态度,向丽贵人行了个礼,“贵人既然知道规训,明玉告退。” 她走开来仍听到丽贵人嘲讽的声音,那本应柔美的声音听起来满是恶意,“自己做了丑事,还耀武扬威?本宫从未见过这等不知羞,不择手段向上爬的女人。” 愉美人好像在劝丽贵人,对方却道,“那是她自己说的话,品阶再高也是皇上的奴才,我们是主子,你傻呀……” 明玉并未走远,躲起来想听听究竟怎么回事,丽贵人却不再说了。 她郁闷地回头向御驷院走,却看到站在树丛边的李仁。 “我的小主子!你怎么还站在这儿啊。快,跟姑姑回去。” 李仁板着小脸看着明玉,“姑姑,我是你的主子吗?” 明玉诧异地反问,“当然,你怎么这么问?” “那我现在命你说实话,我到底是不是野种?凤姑姑是不是我母亲?” 明玉心疼地蹲下将李仁抱在怀中安抚,李仁却推开她,“我不是小孩子了,别再这么哄我!请姑姑告诉我实情。” “奴婢不敢撒谎,你母亲是宫中有名有份、皇上下旨亲封的妃嫔。” 李仁漆黑的瞳仁终于亮了又黯淡,“这么说,凤姑姑不是我母亲?” 他瘦弱的肩膀仿佛一瞬间塌下来,垂头丧气。 明玉眼圈红了,“她虽不是生你的人,却养育了你,和母亲又有什么区别?你为何要在乎这个?” “在宫里,有事实而无名分,不如有名分而无事实。” 听他小小年纪竟说出这般言语,明玉明惊讶了,他才将七岁呀。 她心疼地拉起李仁的小手,“走吧,明玉姑姑送你回去,你记住,你娘亲虽不在了,凤姑姑与明玉姑姑都疼你爱你。 李仁点头,“我会好好习武,好好吃饭,快快长大,报答你和凤姑姑,明玉姑姑,凤姑姑在我心里就是我母亲。” 他抬起小脸,一脸坚定。 等安抚过李仁,明玉到内务府去找已经离开御驷院去办事的凤药。 此时的凤药干练、沉静、内敛、成熟,已是个久经宫廷生活的皇宫老人儿。 她正过问内务府各部门的差事。 明玉等她忙完将丽贵人说的话复述给她听。 凤药没有半分不悦,静静听完,又想了许久,脸上恍然道,“我知道了。” 她无奈地长叹一声,“人心竟坏到这种地步,真真匪夷所思。” 明玉好奇追问缘由。 原来李仁去了皇家学堂,里面很多孩子从小就相识,李仁却是凤药偷养在御驷院的孩子。 长得很大了,皇上松了口风,才许他出来进书堂学习。 他和几个相同程度的孩子在一起由内阁选出的饱学之士教导。 这些孩子中,有皇后的儿子李慎。 贵妃之子李嘉。 国公府大公子徐从溪以及李琮之子李思牧等十几个顶级勋贵之家的孩子。 他们几个年纪差不多教养起来更容易些。 李仁是其中识字看书最多的孩子。 皆因凤药将自己住处的书籍都搬到了御驷院,李仁无事可做,没有玩伴,多数时间都在读书。 入了学堂,他将书中不解的地方一一问询夫子。 天下间所有夫子都喜欢同一种孩子,便是勤学好问,肯吃苦的。 李仁的勤勉与凤药十分相似。 入学没几日,便得了夫子青睐,引得其他几个孩子十分不满。 这日,李嘉没完成夫子留的功课,被打了手板。‘ 夫子斥责几个孩子,让他们向李仁学习好学之心,下了课几个孩子便将李慎围起来,将他像个陀螺一般推来推去。 他瘦弱些,却凶狠地与其中最高最健壮的思牧打在一处。 李思牧比他大比他高,却不如他那样狠,竟打不过个低自己一头的小孩儿。 李慎最稳重,在一边拉架,“思牧,咱们别欺负小孩。” 一句话,把李仁划在他们之外,也安抚了思牧。 “对,我们是朋友,你是哪地里的葱?他谁呀?”思牧嘻笑着问徐从溪。 徐从溪看向李慎,这里头李慎身份最尊贵。 皇后的儿子,夫子也要给点面子。 “都别闹了,散了吧。”李慎由着太监拿着书袋,率先走出学堂。 很快大家都散了,凤药捡着空来学堂接李仁。 空空的学堂只留下满脸是泪的李仁,一见凤药便扑到她怀中,“凤姑姑,我是谁的孩子?” 凤药站定,心中了然。淡淡地说,“你是皇帝的亲生骨血,最尊贵不过的身份。” “为什么我没有娘亲?姑姑,你做我娘亲好不好。” 凤药心头软得像棉花团子,蹲下任李仁扑到她怀中哭泣。 “好了好了。”她拍着孩子的背柔声说,“你在心中将姑姑当做娘亲好了。” 李仁破泣为笑,“我只想要姑姑做娘。” 凤药眼圈一红,随即压抑住情绪,“记住,你不比任何人差。你父皇当年也找不到娘亲,他一样做了个好皇帝。懂吗?” 李仁吸着鼻涕用力点点头。 便是这句话,被李仁说给其他孩子听。 竟越传越真,越传越离奇,成了李仁是凤药与皇上所生。 再次印证从前流传过一段时日的谣言,凤药在从军时与李瑕便有了首尾。 如今传得更离奇,她还与皇上有了私生子。 所以皇上才如此信任她,将她内官职位一升再升,容她与皇后分权。 甚至有人说皇上太过爱重凤药,比之后宫宠妃还要宽纵。 凤药十分头疼,暂且不去管它。 有些事,去争论去分辩,只会同火上浇油,不如冷处理。 敌人在暗我在明,不如等一等。 第431章 稚子之心 她忙了一天,夜间再去探望李仁,却见这孩子十分开心。 见凤药来了,他先向凤药行个大礼,“给姑姑请安。” “好端端这是做什么?”凤药带着笑意问。 只有在这个孩子面前,她才露出自己温柔的一面。 “只要见到姑姑,就觉得像见了娘亲一般,孩儿心中高兴。” 凤药想说什么,最终没说,摸了摸李仁的头,“今天用功了吗?” 李仁点头,“孩儿还跟着曹伯伯学了一套拳,他说打拳可以长高长壮。” 凤药想到自己初遇李瑕的时光,他也是这般倔强,独自站在梅花树丛中站桩。 这孩子与他父皇何其相似,为什么皇上不肯垂怜些许,也叫他日子好过些? 凤药将李仁看做个普通孩子,却有人偏不肯放过他,将他视为凤药的软肋,视做凤药勾引皇上,爬上高位的棋子。 势必除之而后快。 ………… 丽贵人去向皇后请安。试探着询问李仁的来历。 皇后劝告她,“不必听宫中谣言,谣言不可信还会触怒皇上。” “你的首要任务便是哄好皇上,再添子嗣稳固你的地位。我会向皇上进言,若产下皇子,升升你的位分。” 丽贵人恭顺地点头应下。 在心中,她不愿等着皇后为自己说话。位置要靠自己去抢,看看秦凤药便知,坐在那里等,进了棺材也坐不上一品女官的位置。 听宫中老人说,凤药几乎参与了皇上所有经历过的大事。为皇上办过很多见不得光的事。 所以,才得到皇上的信任,只要有皇上做靠山,宫里她便能横得走。 晚膳,皇上要来太华殿同她一起用膳。 太华殿阔大,是皇宫中保留最完整,翻修最少的宫殿。 此殿是太祖亲自监工建造的唯一宫殿,皇上喜欢,赐给丽贵人居住。 她换了衣衫,盛装等候皇上。 皇后的话还萦绕在耳边——要好好哄着皇上,得了皇上信任才说向皇上进言,否则说多错多。 皇后说,皇上疑心大,最不喜欢女人参与政事,所以说话时要注意方式。 丽贵人不服,凤药也是女人,便能光明正大参与政事。 她忘了,现在民间建了那么多女学,为皇家、为百姓培养能干的女子,找到合适她们的位置。 丽贵人一天学也没上过。 后宫之职,便是侍奉皇上,绵延子嗣。 女官也各有自己的职责。 丽贵人既选择了进后宫,便放弃了另一种可能。 皇上穿着常服踏入宫门,看到穿戴整齐的丽贵人愣了一下,“什么日子?穿得如此……亮丽?” “只要见得到皇上,都是臣妾的好日子。” 皇上听了一笑,坐下,由着丽贵人布菜伺候。 两人说起闲话,丽贵人看似无意提到,“这几日皇子们大约都不得闲吧,听说学堂中闹得厉害。” “思牧与一个孩子打架来着。”丽贵人给皇上夹了一筷子葱烧海参。 皇上尝了一口,叫宫女换了碟子。 他皱眉问,“那个学堂里都是勋贵之子,大家从小玩到大,怎么打起来呢?” “男孩子嘛!打打闹闹都是常事,可笑思牧个子挺大还打不过一个比他小的孩子。” 丽贵人道,“皇上不爱吃葱烧海参,以后臣妾不让他们做了,来人撤下这道菜。” 皇上皱着眉坐在桌前,一脸不悦。 丽贵人眼神闪烁,“只是不知那打赢的孩子是哪个。倒是做武官的料。” “哼!”皇上不置可否,厌烦地起身说道,“朕饱了。改天再来看你。” 丽贵人赶紧行礼道,“恭送皇上。” 皇帝虽不高兴,丽贵人却知道了皇上不喜欢李仁。 她起了疑,若真是凤药的孩子,以皇上对凤药的看重,怎么会不喜欢李仁? 难道皇后说的不让听信谣言是真的? 这孩子的来历必须搞清楚。 问谁合适呢? 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为自己的机智而得意。 定能从这人口中打听出可靠消息。 ……… 伺候丽贵人的首领太监与曹峥是同乡。 这天他找到曹峥,托他往老家捎些东西。 曹峥常帮同乡带东西回家,是以与这人慢慢相熟起来。 这日此人拿着些银子,托曹峥换成银票捎到老家,恰遇到曹峥带着个孩子出来。 他将银子给了曹峥顺口问,“这是曹大人的孩子?长这么大了。” 曹峥爽快一笑,“我哪有这福气,宫里的孩子,来我这儿学点拳脚。” 那太监打量一下小孩子,摇头,“没见过。宫里就那几个娃娃,咱们当差时都见过,不曾见这位小公子。” “问那么多干嘛,总之是身份贵重的贵人,你好好当你的差。” 曹峥没理会,将孩子送入宫门,由接他的嬷嬷带走。 那嬷嬷穿着宫里的服制。 太监见问不出什么,曹峥一双眼睛眼神锐利,太监不敢与之对视,便称有事回太华殿。 他告诉丽贵人曹峥嘴巴严得很,一个字也不透露,反而警告自己不要多事。 丽贵人听了太监汇报,心想这孩子身世曹峥定然知道,以曹峥的年纪都清楚孩子来历,那宫中知道的人必定不少。 比如皇后、贵妃、容妃…… 再找机会,只需留心,一定能找出他的来历。 妃子们都知道皇子、宗室子弟们在学堂时常打架受罚,都只当乐子。 例来男孩子聚在一起,都会打架,算不得大事。 没想到这打架会变成一场欺凌李仁的聚会。 挑头的是已封王的思牧。 虽说他不是皇上的儿子,却是一群孩子中最早封王的。 云之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时常带着思牧进宫。 这孩子身格健壮,又打小就认识皇后之子李慎与贵妃之子李嘉,他既富又贵,与李慎、李嘉整日玩在一处,如亲兄弟一般。 思牧不像他舅舅牧之与安之的松柏之姿,他五官生得有牧之的影子,却与儒雅不沾边,十分顽皮,好勇斗狠。 这日下学,几人又将李仁围起来,思牧这次有准备,打算一洗前耻。 他走在李仁身后,照着他后脑勺拍了一掌,“野种,你怎么有脸来这儿上学?” “他是皇后的孩子,他是贵妃的孩子,我是端王,我父亲是皇上的哥哥,你是哪儿钻出来的?”思牧喝斥他。 思牧挎着自己的腰刀,靠在李嘉身上。 李嘉笑嘻嘻地说,“他呀住在我父皇养马的院子里,连牌匾都没有,你说他能是谁?” “那也是我父皇。”李仁大声分辩。 “哈哈,你做梦呢。你就是个没人要的野种。”李嘉轻蔑地说。 徐从溪远远皱眉瞧着,李慎要上前劝阻,被徐从溪拉了一下,轻轻摇头。 李慎也站住,只看他们闹。 李嘉也是个刺头儿,与思牧要好,上次看到好朋友与李仁打个平手,气不过挑着思牧找回一局。 李仁自从跟着曹峥学习武功,也想找人试试。 他将书袋扔给一边的太监,摆出应战的架势。 第432章 各有性格 几个太监都跪下苦求小主子们万万不可斗殴。伤了哪个他们都担待不起。 “咱们打架别连累奴才,谁都别去告状,不然就是孬种。” 思牧手按腰刀吆喝着。 李仁最听不得孬种、野种这类言语。当下大叫一声就向思牧扑去。 两人全然没有招式,如狗熊一般抱在一起,在地上打滚。 思牧仗着个子大,不多时将李仁压在身下,左右开弓,用拳头砸在他身上,“服输不服,说服输,小王饶你不死。” 李仁用手臂挡着脸,咬牙不说话。 李慎看不下去,走过来,一把抓住思牧手臂,“差不多行了,大家跟着夫子学习,怎么也是伙伴,下如此狠手,给夫子知道一定罚你。” 思牧环视一周,咬牙道,“只要没软蛋去告状,夫子怎么会知道?” “他们断断不敢向外说。”他霸道指了指跪在外圈一直磕头,灰头土脸的太监们。 “这事到此为止,你起来。”李慎拉开思牧,将手伸给李仁,“你也起来吧,脏成这样,你姑姑会生气的。” 李仁打开李慎伸过来的手,骂道,“都一样坏,装什么?” 他爬起来,嘴角带着血,向地上一吐,对思牧道,“等我再练段时间我们再打。” 说罢,恶狠狠瞪了李嘉一眼,叫上自己的太监离开书院。 那太监只有十几岁,也是个玩心大的。 “小爷,我看要不是思牧个子高,他根本打不过你。不过爷为啥讨厌李嘉?” 李仁边走边拍打身上的尘土,“思牧今天找我事,都是李嘉背后挑唆的。” “爷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他从太监手中夺过书袋,自己先向御驷院跑去。 可他还是晚了一步,凤药已经在院子里等他。 见他一身灰土,无奈又关切地问,“又被打了?” 李仁不在乎地说,“姑姑对我没信心?我这叫有来有回,并非单方面被打。再练段时间你瞧我不打扁了思牧。” 凤药听是与思牧相斗,顿时担心起来,“他最不应该与你相斗,我与他母亲……” “我知道,你与云之小姨是姐妹。我与思牧该当有兄弟情分,他瞧不上我,我也不稀罕。” 他气呼呼走到一边,见凤药一直不说话,又软下来道,“姑姑若非要我与他好,我不和他打架就是了。” 凤药笑了笑,拿出食盒,将饭菜摆起来,“姑姑亲手做了菜,与你一起用饭。” 李仁到底还小,一听姑姑做的好吃的,雀跃着去摆桌椅。 他在吃饭时将几人争吵打架的事说给凤药听。 “这里并没有牌子,殿宇也翻修过,早不是皇上养马的地方,回头你父皇得空,姑姑请他给你写块匾额好吗?” 李仁眼睛一亮,开心地点头称好。 ………… 他起了心思,一定要打过思牧。 除了在学堂上,便在校场跟着曹峥,兵士们训练,他也跟着训练,从不喊苦。 射箭骑马是他最喜欢的项目,下了许多功夫在上头。 他并不十分有天赋,却靠着肯下狠劲,连兵士解散去吃饭,他仍在练习。 凤药不愿李仁再在学堂受歧视,上一辈的恩怨与孩子们无关。 她找了个皇上心情畅快的时候,书房中只有她和明玉在,缓缓向皇上进言。 “今天凤姑姑心情不错?”皇上见凤药拿了食盒走入书房,心情大好。 凤药摆出几样点心,亲手烹茶,茶沏好,热毛巾拧上来,让皇上擦了手稍事休息。 “皇上勤政数倍于先皇,可也要当心身体。” “朕筋骨好得很。” 他闻着点心散发的香气道,“今天做的玫瑰点心?朕最爱吃。” 捏起一块玫瑰糕,尝了一口,“咦?用的不是墨红玫瑰,香气更浓些,甜味稍淡。” “是,用了平阴玫瑰,腌玫瑰用了衮州产的花蜜。好吃吗?”凤药给皇上续了茶,茶汤澄净,绿得清澈,沁香扑鼻。 “好香。”皇上食欲大开,又用了块玫瑰糕。 “平阴今年玫瑰丰收呢。”凤药看似无心感叹一句,“县衙门怕雨水耽误收花,出银子为花农征人手,在雨季到来之前及时收了花。” “皇上所用是云之收上来,最好的尖货,臣女腌了糖玫瑰做馅,皇上喜欢?” 李瑕放下茶盅,若有所思看着凤药,轻笑一声,笑得凤药心中一紧。 皇上笑得不似开心,果然他板下脸,“凤药,你什么时候也学着和朕拐着弯说话?” “只是有感而发,平阴,是那孩子母亲所生之地。那孩子与皇上年少时的倔强极为相似。皇上只需略抬抬手,便可使他不再受您所受之苦。” 皇上不说话,一只手敲打着桌面——他极度不耐烦,却在压抑自己。 凤药噤了声,她不能再多说了,皇上近来脾气越发不容人违拗他的意思。 两人都不说话,房中气氛变得压抑之极,明玉恨不得变成透明的。 过了片刻,皇上暗暗长出口气,突然问,“金玉郎与你成亲后,待你如何?” 凤药答,“很好。他是君子,承诺过的都做到,从未改变。” “你想让朕为那孩子做什么?他所吃所用所需,朕已都给过了。” 凤药知道“亲情”靠劝是劝不出来的,便直说道,“请皇上为御驷院更名,提个匾额吧。” “晚些时候吧,朕最近正为河务烦心,没心情赏人墨宝。” 他挥手,让凤药退出书房,凤药拿了食盒要走,皇上又叫了她一声,“凤药!朕明白告诉你,朕不喜欢这个孩子。别再在朕面前提他。” 凤药躬身答应,退出书房半天,听到里头发出沉闷的一声响,似是皇上把一摞书拂倒,落在地上。 她心中一沉,匆匆离开书房。 御驷院中,一个小小身影在灯下,一笔一划写着功课。 烛火将他小小身体拉得很长,他心中期待,总有一天,自己变得优秀,父皇会看到他的。 “咦?姑姑回来了。”李仁看到凤药无声站在门口,跑过去,扑进凤药怀里。 姑姑衣服上带着阳光与花的香气,温馨又安全。 他心中早就把这个严厉又慈爱的女子当做了娘亲。 “父皇答应了吗?”李仁小心翼翼问。 “江南水患连连,许多百姓房屋都冲毁了,你父皇爱民如心,心中焦急,暂时顾不得为你做匾额,姑姑与你一起等一等父皇好不好?” 李仁懂事地点点头,“百姓为重,君为轻,我不要紧。” 凤药用力搂住李仁。 凤药早上从书房出来时,并未注意到书房拐角处不声不响站着个人。 那是头一日惹怒皇上,来给皇上请安赔罪的丽贵人。 第433章 一个警告 原来,皇上这般厌弃这个孩子。 丽贵人心中疑惑,更确定孩子不是凤药与皇上的私生子。 那他究竟是谁所出?他肯定是皇上的孩子,这一点不会出错。为何皇上如此讨厌他? 她又找了几个做久差事的大宫女,养了大笔银子,可一听问这个,对方都不敢领赏银,推说不知道。 只有一人见左右无人,迅速收下银子,只告诉她,可以去问问在长生殿当过差的宫人。 丽贵人虽觉得自己很小心,她到处打听的事还是传到曹贵妃与皇后耳朵中。 皇后立刻着人将丽贵人传到清思殿。 “你究竟想干什么呀?”皇后一改平日稳重柔的态度,疾言令色。 “给皇后娘娘请安,嫔妾不知娘娘何意呀?” “还装?你到处打听李仁那孩子出身,意欲何为?” 皇后怒气上涌,“本宫已经告诉过你,叫你好生侍奉皇上,再添皇子之后,会给你升位份,你为何还不安分?惹怒皇上,本宫也保不了你!” “娘娘,妾身愿为娘娘做任何事,也请娘娘告诉妾身,为何皇上那样讨厌李仁?” 皇后一顿,脸上的表情出卖了她,她也厌恶原来的丽贵人。 可她真的不知道皇上为何那般厌恶青鸾。 自己害了青鸾,被废又复位。 青鸾原先宠冠六宫也是事实。 照理说,皇上是喜爱的。 却又偏对青鸾的孩子那样冷漠。 说不喜欢吧?皇上偏又给眼前的女子封号为“丽”,他什么意思? 难道他对从前的丽贵人心怀愧疚与追思? 愧疚?皇上何曾对任何人生过愧疚之心呀。 追思?宫中新人不断,每年都会进宫鲜嫩水灵的姑娘,皇上雨露均沾。 真看不出他能追思哪个故人。 那个孩子是凤药救下来的,是不是也是皇上授意? 皇后推测不出实情,只得嘱咐,“这是麻烦事,你别去碰就好了。” 就像为了皇后的猜想似的,不几日,皇上传旨,改丽贵人封号为“佳”。 皇后听了消息,冷笑一下,果然,当时给个丽,不是愧疚,而是皇上压根从未把青鸾放在心上。 “丽”不过是个普通封号罢了,给谁都行。 皇上自然不是随意改封号,他在用这种方式警告凤药。 在李仁这件事情上,她做的太多了。 他想抛开的回忆,她违拗自己的意思,偏要他忘不掉,还一次次提醒他记起来,自己曾经的弱小与卑鄙。 但凡一个人富贵起来,必定不愿再提及从前的窘迫。 皇上也不能例外。 凤药是在刀尖上走路。 没有李仁,她过得顺风顺水,这次连玉郎也不理解。 当夜,凤药回宫外的宅子,玉郎是除了凤药与皇上外,唯一知道青鸾一事首尾的人。 “凤药,你何苦给自己找麻烦?皇上是什么性子,你我最清楚。” 凤药收拾衣裳,听玉郎这么说,长叹一声,放下手中东西,郁郁坐下。 皇上是个记仇、多智、城府颇深、外柔内刚、阴鸷之主。 同时他也是个心怀天下苍生,善待百姓,努力振兴大周,百年不遇的好皇帝。 凤药转头温柔注视着鬓边生了几许白发,面容却没改变的英俊男人。 这么多年过去,她对他的爱意从未减少一分。 “你知道小婴儿捧在手中是什么感觉吗?” “软软的,充满生命力,那么小,生死完全依靠着你。” “自打我接过那个小婴儿,便无法不去管他。”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那孩子如生在我心里一样,要我不管他,我实在做不到。” 玉郎略想了想问她,“李仁是个什么脾性的孩子?” “大概没爹爹的孩子秉性都相似吧。他十分要强、倔强。” 凤药无奈地笑了笑,“连学功夫都和当年的皇上很相似,下死劲。” 她突然意识到玉郎意有所指,看着烛光下玉郎深沉的眼眸。 “不可!”凤药一下站起来。 玉郎走到她面前,将她拉到自己怀中,轻轻拥抱着,抚着她的黑发,“你可了解你自己?” “你真的想离开皇宫,与我过闲散的日子?” 闲散。凤药这一生从没闲散过。 她与玉郎游历大周山河时,的确快乐。 可那是忙中偷闲的快乐。真要日日那样没事做,只吃喝玩乐,她确定自己不喜欢。 她也不喜欢经营、买卖这些锱铢必较的事情。 若是离开皇宫,她只能游手好闲。 想到这儿,她依在玉郎胸口笑了,“还是夫君了解我。” 玉郎轻吻她的发,一双大手渐渐用力,将她紧拥在胸口。 他的喘息越发粗重,口中轻吟着妻子的名,“凤药……凤药……” 凤药挣扎一下,玉郎双臂便如铁箍一般,哪里动得了半分。 “别这样,你更难受。”她低声劝解。 玉郎声音略带颤抖,压抑下自己的欲望,放开手,眼角已是红了。 他既不能人道,任性下去,只会让凤药心灵与身体都难受。 “所以,我们只做准备,看他自己的命了。”玉郎强迫自己转移意志,继续刚才的话题。 凤药领会玉郎的意思。 大周现在已初见繁荣之相,全仗皇上之勤政,以及对大臣的约束与要求。 总之,皇上既有政治手段,又有远见。 大周吏治,是开国以来最清正之时。 只是换了个皇帝,若是李珩或李琮继位,现在的国家是什么样子? 凤药仍然清楚记得饿肚子的滋味,被父母卖做“菜人”时,心中的绝望。 只是一个好皇帝。 按祖制,皇后诞下嫡子,便可立为太子,可皇上迟迟不动,几个有儿子的妃嫔都暗中较劲。 不过有太师之事在先,没人有胆子令外戚伸手。 李瑕越年长,心思愈加深沉,连凤药有时也猜不准这位正当年的皇帝心中所想。 两人摆下饭菜,相对而坐,说说当差时的趣事,开窗望月对饮。 天冷得早,玉郎为着凤药当年受过寒,身子怕冷,早早烧起炭盆。 烛光摇曳,银丝无烟炭火光隐隐,杏林春散发着浓郁酒香。 凤药的面容在灯下柔和美好,两腮微红,眼睛如春波潋滟。 玉郎饮下一杯酒,咽下胸口微起的苦涩。 他的残疾,如一根深深扎在他血肉中的刺。 满室春光、岁月静好中深埋着他的遗憾与痛苦。 第434章 凤药还击 凤药饮得开心,门口值守的侍卫在院门口传声,“大人,大内来人请夫人即刻入宫。” 凤药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放下手中杯子,玉郎马上披了外衣,亲自送妻子。 “你饮了酒,与为夫共乘一匹马。” 如从前一样,他轻轻用力,便将凤药托举到马上,自己一跃,一抖缰绳,马儿神俊,撒开四蹄飞跑起来。 风吹散了酒意,凤药靠在玉郎怀中,只觉哪怕天塌下来,他也会为自己撑起来。 玉郎心中不安,自从凤药可以在宫外过夜,从未发生过夜召凤药的急事。 来到宫门前,他亮出金腰牌直接跟着凤药入宫。 等在门口的是御驷院的大太监,也是宋德海的徒弟,小宋公公。 “怎么回事。”凤药着急问。 “小公子得了急病,这会儿晕过去了。”小宋公公心急如焚。 三人向御驷院而去,小宋公公把情况都告诉凤药。 吃过晚饭不久,李仁开始上吐下泻,吐过几次便止住了,可拉肚子却一直不好。 太医过来,开的药他喝不下去。 “什么意思,李仁又不骄气,怎么叫喝不下去?” “大概伤了胃,喝下去就吐。” 玉郎停住脚步,“我去请青连吧。直接告诉他症状,万一有成药,好快些用上。” 很快青连与玉郎一同赶来,青连看了看排泄物当时便断定,这孩子服下了泻药与催吐剂。 他拿出一颗药丸,凤药扶起李仁,让宫女将药丸放在碗中以蜜水化开,一勺勺喂他服下。 然后,青连端来一碗淡盐水,也让凤药给他喝下。 “没什么大问题,药不算猛,及时补水即可。” 青连抱臂看着凤药,笑着问,“你凤姑姑的人,也有人敢动,看来凤姑姑平日太好说话了呀。” 说者无心,凤药听者有意。 她经过太多风浪,寻常事并不能激怒她。 可是动李仁,不但动了她的软肋,也动了她在宫中的权威。 人人都知道这孩子是她秦凤药护着的。 除了皇上…… 她脸一白,难道是皇上? 内宫里,除了皇上,谁敢动秦凤药的人? 她与玉郎对望一眼,玉郎微微摇头,但眼中也是一片疑惑。 凤药一夜未眠,这件事查起来很难。 李仁的饮食改为大御厨做好分发下来的。 凤药为着宫里少些闲话,没为李仁开小厨房。 发生这种事,哪怕用她自己的钱养个厨子,她也不会再让李仁吃外面送来的食物。 这件事不能查,查下去得罪多少人。 她不怕,可是她不在时,别人为难李仁怎么办? 她虽掌管后宫,照顾李仁却是无名无份,名不正则言不顺。 真有人论起来,她不占理。 这口脏气,只能暂时咽下去。 同时她也想不通,这人下药,却只下泻药,并不要命,又是为何? ………… 很简单,这只是次试探。 佳贵人买通御厨送饭的宫人下的泻药。 一来想看看这孩子对凤药究竟有多重要,这位后宫只手遮天的凤姑姑肯为这孩子做到什么地步。 更重要的是皇上的态度。 她知道一盒饭菜经手的人多,想查出谁下的药不好查。 但若是太子或皇上被人下药,整个御厨房的人全部掉脑袋也不是不可能。 看被药到的人重要程度了。 她就想看看皇上亲儿子出了事,他查是不查。 ………… 李仁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凤药一脸惭愧,“姑姑,给你添麻烦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照顾我累吗?” 接着,他的眼睛移到玉郎身上,好奇地看着这位威严高大的男人。 “他是谁?” “这是姑丈。” “哦。”李仁没像平时那样有礼,只是应了一声,别开头不看玉郎。 “姑姑不要讨厌我。” 凤药点点头,为他盖好被子,让他好生休养,吹熄了灯走出殿外。 这夜她留在御驷院没再出宫。 第二天,她叫来明玉。 事情明里不能查,可暗中,她不能由着人戏弄。 “小宋公公。”凤药起个大早,先吩咐这院里的掌事太监,“去找几个可靠的人,我要重开这屋里的小厨房,这笔开支由我个人承担。” 小宋公公是个明白人,他很高兴开小厨,大厨房的温火膳吃得够够的。当下领了差事,麻溜去办。 “明玉,去查清楚谁下的药。从大厨房入手就行,提供线索之人,重赏。” “是。” 这件事虽经手人多,一个个问下来,也知道大概。 凤药不需要实证,只想知道事情经过。 明玉买通司厨,由司厨挨个查,很快有人惧怕,说出佳贵人出钱要他下药,但他拒绝了。 不多时明玉得了个名字。 凤药叫来司厨,司厨太监知道这件事他有功也有过,赏罚都是凤药一句话。 凤药不等他行礼,便指了椅子要他坐下。 “这件事你虽有责任,也怪不到你头上。我只要你罚了那个下药之人,你厨房里的人竟然敢不经你同意便行毒害皇子之事,你这个司厨快当到头儿了。” 司厨太监顺着椅子滑到地上,跪下道,“奴才知道事体重大,求司勤大人恕罪,都是奴才御下不严,有人贪小才至发生这样的事,回去便整顿厨房,请大人放心,再不会了。” “这事可大可小,念在是头一次,本司勤不追究,你知道该怎么办吗?”凤药声音低沉问道。 那太监抬头看了一眼,从未见过一向和气的司勤如此阴郁的模样,心头一紧,口里连声答应,“奴才定然做得干净。” 不几日,内务府便上报厨房里看灶台的小阳,关门睡觉中毒身亡。 厨房添了个司厨的远房亲戚,这事算了。 佳贵人时刻注意着凤药举动,小阳死的事她马上就晓得。 心中清楚是凤药的手笔,起了几分警觉,没想到这么快就查出谁做的,担心自己是不是也被凤药发觉了。 同时也惊讶她下手之狠,有了几分惧意。 只是,想走至高位的欲望太强烈,强烈到她可以忽略内心的畏惧。 她无法停手。 第435章 皇上心事 这是教育李仁的好机会,凤药唤过李仁告诉他事情始末。 “为何有人要害我?”李仁气愤又夹着一点恐惧,若是毒药,他此刻已经成了尸首。 且他并未做错任何事,只是个人畜无害的小孩。 “害人之人的心思你永远猜不到。” 凤药平静地看着李仁,她的平静让李仁也安静下来。 “我们不必活在他人的想法中,但你必须学会自保。” “咱们院中的奴才个个是挑出来的,可以放心。但若参加宫宴,或在外面吃东西,就要小心。” 李仁点头,“除了咱们自己的东西,我再不会吃外来的东西了。” “就这样吗?”李仁问。 “自然不止如此,有人欺负你,你哪怕打不过也得还击,叫那人知道你不是好欺负的,欺负你得付出代价。” 她把自己如何罚了小阳的事告诉李仁。 “那,小阳是死了?”得到凤药肯定答复后,李仁若有所思。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在害你时便该想到自己的下场。” “父皇若知道是不是也会为我做主?” 凤药微微叹口气,李仁马上不作声了,片刻后,他笑着说,“有姑姑疼我就够了。” 看看凤药脸色又加了一句,“我会慢慢变强靠自己,将来也能保护姑姑。” “姑姑,我中了什么毒?” “倒也不是什么要命的玩意儿,不过是点泻药。”凤药安抚他。 ………… 凤药到书房汇报最近的差事,事情说完,又提起御驷院牌匾之事。 对皇上来说是件小事,对整个宫中人来说,这是表明皇上态度的大事。 亲手提字,是对李仁的认可,是对宫中人无声的宣告——这是朕之子,无人能欺。 皇上听到凤药之语很是不悦,“平日,你总将国事放在心头,如今为着一个孩子,一次次来烦朕,司勤大人这可算得你的私心?” 凤药听出李瑕压抑的怒意,跪下道,“臣女为大内司勤,内宫各部门都归臣女统管,并非不关心国事,但过问太多,御史怕是不会放过臣女,皇上又要为难。” 她意思再明白不过,自己差事够多了,国事有专管国事的大臣。 御史参她不是一次两次,皇上次次都拦着,从没处置到凤药。 现在国家运行稳定,也不需要她出谋划策。 凤药也知与君王共患难易,共享乐难,李瑕这种性子,韬晦才是上上之策。 皇上被她的软钉子顶得一愣,从鼻孔中哼了一声。 “但李仁的确是皇上骨血,皇上……稍照拂也省得有人起坏心。真出了事,外头会怎么议论皇上呢?” 她这是提醒皇上,面子上的事还是做一做。 这话本来是考虑皇上处境,李瑕却如被嘲讽一拍桌子,怒道,“你越发大胆!以为与朕共过患难,就可以放肆吗?”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这么大的邪火,手指发抖指着凤药,“朕的私事,轮不到你来置喙!传朕之旨意,暂停秦凤药内务司勤之职,在御驷院闭门思过。” “臣女领旨。” 凤药面上不起任何波澜,也不请罪,就这么磕个头出去了。 她强忍与皇上争辩的欲望,他一个大男人何苦与个孩子过不去。 就算青鸾之事是他的耻辱,也过去了。 稚子何辜? 李仁那双满是期待父爱的黑眼睛不停在眼前闪烁,凤药郁闷地离开书房回了御驷院,逢旨思过。 明玉一向与凤药交好,见不得凤药受苦,伺候皇上写折子,趁着皇上休息时为凤药说情,也被罚了禁足。 最高兴的莫过于佳贵人。 看来那孩子真的不得圣心。 皇上究竟知道不知道凤药是因为李仁被下药才来面圣的? 太医给皇上请平安脉时提到佳贵人胎动频繁,已开过安胎药。 晚间皇上便来太华殿看望佳贵人。 佳贵人全身最得皇上喜欢的便是那头乌发,漆黑顺滑,如鸦翅一般。 每次欢好后,她伏在自己胸口,那头乌发散在他胸前,给肌肤带来凉凉滑滑的触感,伴随着阵阵疲惫与轻松,无比美妙。 此时,佳贵人已散开了头发,靠坐在床上,正打着个明黄绦子。 “做什么做得这么用心?” 佳贵人抬头见是皇上来了,一脸惊喜,忙下床给皇上请安。 皇上撩了下她的头发,一阵甜腻幽香,他微微皱眉,不是自己喜欢的那股香气。 “听太医说你胎动异常,好些了吗?”皇上在她身边坐下,拿起一缕头发漫不经心把玩着。 佳贵人很享受皇上这种做派,显得与她亲密无间。 她靠着皇上肩膀,挽住他的手臂,他的肩膀宽厚,身上有股太阳与青草的香气,让人有安全感。 “妾身听说,凤姑姑犯了错被皇上处罚了,看在她一向办事用心,皇上不网开一面吗?她可是皇上跟前的老人儿了。” “你平日不喜欢她,怎么也为她求情?”皇上将那缕头发放在鼻端嗅了一下,又拿开。 “公是公私是私,我再不喜欢她,只要她办事得力,喜欢不喜欢的,也不打紧。” “你倒懂事。”皇上语气凉凉,松开头发,拉起佳贵人的手。 佳贵人的手更小更软,指甲晶莹剔透,留得很长,显得手指纤长。 她的手就不是这样,她的手白皙,皮肤很薄,透出青色血管,指甲很短,为了做事方便。 那双手被他握着,写下和他一样的梅花小楷。 那双手为他制过点心,烹过茶,做过菜。 他气恼地发现自己的邪火全来自,那日凤药看似恭顺,实则忤逆逆他意思的小事。 他伸过手,她避开。 之后一而再拿李仁的事来烦他。 他不愿想起青鸾,青鸾尸体敛好后,来了个面生的宫人报了一声。 他趁着晚上,去看了一眼,那发青的皮肤,短时间便瘦下去的,薄如纸片的身体,那半睁半闭的眼睛,都带给他极大的震憾。 当时敛尸房里无人,宋德海打着灯站在门外等。 窗外就是灯火的暖色,屋内却像另一个世界。 阴阳两界只隔着一扇窗。 那一夜,青鸾的尸体给他带来的震撼,比之在战场上看到的尸山血海更烈。 第436章 皇子难教 李瑕在昏暗的房间内眼泪潸然而下,无声、汹涌。 直到今天,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哭得那么悲痛。 从那天,他的心便再也没经历过这样的震憾了。 仿佛什么事发生,他都能冷静处理。 心底的柔软在那一夜仿佛被燃烧完了似的。 这些感情,这件事,他和任何人也没提起过,连凤药他也说不出口。 所以,他才这般气恼她。 他恼恨她的倔强,却又无时无刻不被那种不低头不服输的精神所吸引。 这次,他就是要杀杀她的气势。 佳贵人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她摇着他的手臂,“皇上真的不知道?” “什么?” “李仁被人下了药,拉肚子的事呀,大家都知道了,为这事凤姑姑追究了御膳房的责任,听说还死了个人呢。” 皇上将手抽出来,站起身,整整衣服,毫不遮掩自己的不悦,“这种屁事不必传给朕听,朕忙得很。” 他甩手走出太华殿,留下一脸懵的佳贵人。 刚刚不是郎情妾意,挺好的吗? 皇上向来变脸比翻书还快,她真觉得他难以讨好。 ………… 凤药在御驷院只当休息了。 她没去想皇上怎么看她,打算怎么处置她。 铺开宣纸,她想了想,低声道,“日出东方,璀璨光明,希望无限……” 她蘸足墨汁,挥洒间写就三个大字,“朝阳殿”。 “这个名字你可喜欢?”她转头问李仁。 李仁用力点头,“喜欢,朝阳殿,意思是初生的太阳对吗姑姑?” 凤药笑着点头,这些天,除了去学堂,她在御驷院陪李仁读书,还为他亲手做菜。 除了做熟的好几道菜,她又学了醋鲈鱼与卤蹄花。 吃得李仁满口流油,直赞姑姑比曹大人还要厉害。 曹伯伯只会打人,校场的饭不香,曹伯伯想吃好的,得来求凤姑姑,所以比不得凤姑姑厉害。 “为什么要来求我?” “因为明玉姑姑也不会做菜,上次她亲手做了鸡送到校场,大家都跑掉了,她硬看着曹伯伯吃,伯伯吃哭了。” 凤药笑得前仰后合。 明玉禁足一天,书房的小太监上错了皇上素日爱喝的茶,拿错了写字的纸,墨的品种也搞不清。 皇上当堂赏了他一顿板子,下旨放了明玉。 明玉出来谢恩,皇上低头写字,一声不吭。 她看看时辰,准备了点心,烹好茶,端到窗边的桌上,推开了窗。 皇上放下笔,抬头看着她,明玉低下头不与皇上对视。 “嗯?”皇上走到窗边,坐下,饮了茶,满意地吁口气。 “都来欺负朕,没了你们,朕过得不舒坦啊。” “哪有,我们这些奴婢就如皇上用惯的旧物,是皇上念旧情。” 这点倒不是胡说,皇上喜欢老物件。 用旧的毛笔,用惯的宣纸,坐过许多年的椅子,戴惯的手串,他都喜欢。 “你那一根筋的凤姐姐,可有写辩罪折子?” “奴婢刚放出来,哪里知道,奴婢也没写啊。”明玉气短地回道。 “你去瞧瞧她,看她缺东西不缺,问她为何不写折子来。” “还有就是,朕听说她处置御膳房的人,死了一个,你问清怎么回事。” 李瑕气哼哼吩咐,明玉知道皇上已经不生气了,高兴地应了一声,去往御驷院。 凤药见明玉出来,在意料之中。 低头看书,一边听明玉说话。 说到写折子,她合起书,“我没觉得自己错了,不打算写,为人臣子,做事只看主子脸色行事,那是奸佞小人。” “若大家一窝蜂效仿起来,只捡着皇上爱听的说,皇上离昏君就不远了。” 明玉睁大眼,“姐姐,这里无人,说说就罢了。” “不,你就按我说的回。” “对了,皇上还说你整治膳房,死了个人,叫回明怎么回事?” 凤药一听便知是佳贵人吹了枕头风。 死的小太监在宫中无亲无故,处置他的是总司厨。 若不是佳贵人多嘴,先问责也该问总司厨。 皇上啊皇上,你这是明着告诉我,佳贵人在背后嚼蛆? “那人关门烧炭,发现时人已凉了。我已规定炭盆使用守则,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故。” “你去回话吧。”凤药站起身,明玉不好再待下去,也只得告辞。 走到门口,她还是忍不住说,“姐姐,你干嘛非和皇上置气?对你有什么好处?皇上明摆想给台阶,下来就完了呀。姐姐别嫌明玉多话。我不想看有人钻你空子,在皇上跟前嚼蛆。” 凤药知道明玉这么说是真的为自己好,她顿了顿,“皇上不是轻易能被人吹进风的人。这是其一,其二,我也算欠青鸾的,护住这孩子,算是对得起我的心。” “姐姐就是太善良。但愿这孩子将来长大记得你的恩情。”明玉悻悻地说。 明玉不待见李仁,这孩子早慧,看人的眼神仿佛什么都懂似的,叫人喜欢不起来。 旁边树丛摇曳,两人都没注意到。 ………… 李仁这日上学一早就与思牧再次发生矛盾,被思牧打了几下,骂了老一套。 不过这次,思牧连带凤药一起骂进去,他怒气冲冲指着李仁鼻子,提名带姓骂,“李仁你以为你父皇为何不喜欢你?你是姓秦的与皇上的私生子。让你姓李就不错了,你怎么不去死?辱没祖宗的东西。” 这话骂得太狠太毒,李仁当时站在座位上,不动不说话,一双黑眼睛闪着不同寻常的光。 思牧只顾叫骂,没看到夫子在站门口,面色铁青。 他拿出戒尺,叫思牧走上台前,教训他,“你小小年纪,长舌说闲话,目无尊长,对同窗毫无友爱之情,说话不过脑子,为师今天就要好好教训你,把这几条全部抄下来,每条一百遍。” 他拿起铁尺,将思牧左手手掌打得青黑一片,肿得老高。 思牧咬牙,一声不哭。 打到肿起时,夫人却流下泪来,“你舅舅若知道你是这个样子,他得多难过啊。” “你这么淘气,不把心放学业上,对得起你舅舅与你娘亲吗?” 夫人罚所有人抄书,扔下戒尺满心悲痛。 教这群皇室宗亲本就不讨好。 太过严厉不行,太松散更不行,尺度难以拿捏。 本来犹豫的他知道所教的孩子中有牧之的亲外甥时,马上同意做这群孩子的夫子。 牧之自焚那天,他在当场,他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参赞,牧之那日的形象如同烙铁烙印在他脑海中。 他的巍峨的大义,他的凛然的气质,他的决绝的牺牲…… 让夫子在昏暗的乱世中瞥见希望,在漆黑的夜中寻到光明。 牧之是他心中的火焰与光明。 时至今日,每想起那日情形,他仍心潮澎湃,泪盈满眶。 他越是敬佩牧之,就越对思牧失望。 思牧淘气、好斗、不听训诫…… 甚至有些粗俗且难以管教,与牧之大人毫无相似之处。 第437章 训诫思牧 夫子是为了思牧离开大有前途的内阁,离开权力中心,接了清水教职。 心中失望可想而知。 一时心灰,叫学生们抄道德经,自己甩手出去静一静心。 谁知李仁跟出来,这孩子倔强,从不服输,这次却没与思牧打架。 夫子见他出来,心中既同情也无奈,“别听他胡说。老臣在朝中多年,你可以相信我,你就是皇上的亲生儿子。” 谁知李仁一脸难受说,“老师,我肚子今天很疼,想休息一天。” 头些天他因为拉肚子拉到晕过去的事,凤药告诉了学堂,夫子以为他没恢复好,便准了假。 他提前回了御驷院,刚好听到凤药与明玉对话,这才知道自己母亲闺名叫做“青鸾”。 这么好听的名字,母亲该是个温柔美丽的女子。 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更叫他震惊的是姑姑所说的——“我也算欠青鸾的,护住这孩子,算是对得起我的心” 这句话什么意思? 他茫然四顾,只觉这重重叠叠的宫宇中,并无一人待自己真心。 唯一喜欢自己的凤姑姑,也是有原因的。 也许,她根本不喜欢自己。 晚上他发起烧来,额头烫得吓人。 凤药连忙着人喊青连过来,青连号了脉,说受了寒,并无大碍。 凤药煎了药,将孩子扶起来,靠在自己怀中,一勺勺将药水喂给他喝。 李仁迷迷糊糊中呢喃着,轻轻喊了声,“娘。” 凤药的眼泪一下掉下来,李仁又喊,“娘……” “娘亲在这儿呢,把药喝掉。” 李仁喝光药仿佛清醒了些,昏昏沉沉问,“姑姑为什么愿意照顾我?姑姑真的喜欢我吗?” “说什么傻话呀。” 站在一边一直端着碗的明玉红着眼圈抢过话,带着责备说,“不喜欢你,你生了病她急成这样?” “你从小生病哪次不是姑姑整夜抱着你哄,你也怪,一有病就不要奶母,只要姑姑,搞得她次次熬整晚。” 凤药打断明玉,“别和他说这个了。小孩子哪里懂这些?” 李仁却在她怀中紧紧抱着她,不一会儿,凤药只觉得自己腰腹那里湿热,原来是李仁的眼泪。 他不出声地痛哭,把凤药的衣服都湿透了。 凤药奇怪,早起去学堂好好的,回来就病倒。 差人打听过,才知在学堂思牧骂了李仁,李仁不上学早退回来了。 那也不至于发高热啊。 但是思牧说的话,让凤药不能不管。 过了两天,李仁病好,她带着李仁出了宫。 到底是孩子心性,一路上的小摊小贩,售卖的小玩意儿,吸引了李仁的注意,他开心地在车里探出头去瞧,忘了不快。 凤药干脆带他下馆子吃饭。 他开心得又蹦又跳,吃了两碗饭,哪还有半点生病的样子。 用过饭,凤药坐车带他来到一处厚重的大门前。 “这是哪里?” “这是我故人的家。” “他家的门好大哦。” 凤药微微一笑,“原来的更大,她堵了那道门,这是重开的。” “为什么?” “那样的门与她身份不匹配,做人做事,得按规矩来,违了规矩是要受罚的。” 凤药拍响门当。 门房开了道缝,一见凤药,喜笑颜开的,将门拉开,“前几日还听夫人抱怨,老不见你,今儿您老就过来了。” 一边絮叨一边着人进门通传,自己带路向内院而去。 到了二道门,他弯身道,“奴才只能到这儿,里头有人接,请夫人进去吧。” 凤药牵了李仁的手才踏入二道门,眼前一闪,一根竹棍劈面打来,凤药不躲不闪,看着拿棍的人。 思牧嬉皮笑脸将棍停在凤药面前,没打下去,“小姨,你怎么来了。我就是试试小姨的反应。” 凤药看他一眼,他立刻垂下头,“小姨生气了?我就是和小姨闹着玩的。” “没爹教养的东西。” 凤药身后传来低低一声咒骂。 思牧如同被点着一般,突然爆发,“谁骂小爷,打死你!” “生气了?我就是和你闹着玩的。”李仁从凤药身后探出小脑袋,冲发狂的思牧做个鬼脸。 “凤药!”院中传来一声呼唤。 云之小跑着已然来到二道院圆拱门处,伸开双臂,两人相拥在一起。 云之后头还有个熟人,拿着手帕只顾擦眼泪。 正是胭脂,“天爷呀,总算想起我们一回。” 三人一边说笑一边向内院走去。 思牧当着母亲的面不敢造次,只是拿眼神凶狠地盯住李仁。 几人来到花园水榭台,那里已摆下煮茶的小炉与点心。 这台子建在水中央,满池碧波,几对鸳鸯悠闲地划着水,映着蓝天白云,时光也恬然起来。 几人坐下,胭脂在宫里与凤药相处最久,看她面色便知不是来闲逛的。 云之整日里忙得发昏,完全不知道自己儿子什么模样,胭脂却是知道的。 思牧不像大公子,胭脂不满许久。这孩子不当云之面时,跋扈骄横,倒是像他姑姑大长公主李珺。 “凤药是有事来的吧。”胭脂见云之只顾煮茶,闲谈。她与凤药对视一眼提醒云之。 云之这才慢慢平静下来,看向凤药,“咱们这样的关系,有事你就直说。” 思牧顿感不妙,蹑手蹑脚要走开。 “思牧别走,你也不小了,大人说的话有些还是可以听一听的。” 凤药不冷不热看着思牧又看看云之。 “你做了什么?”云之沉下脸,把儿子拉到亭子中央。 思牧别过脸,李仁也走上前,与他站在一处,激他道,“思牧,你在学堂当着徐从溪、李嘉、李慎他们的面敢说,此时当着你娘的面没胆子再说一遍?” 思牧厌恶地看他一眼,就是不说话。 他谁都不在意,唯独不愿母亲生气。 “李仁你以为你父皇为何不喜欢你?你是姓秦的与皇上的私生子。让你姓李就不错了,你怎么不去死?辱没祖宗的东西。” 李仁一字不差把那天思牧说的话重复一遍,更令人惊讶地是,他连思牧的声音、语气都学得分毫不差。 凤药心中好笑,却不表露,只看着思牧脸上青白不定又看向云之。 “姓秦的,大约就是我吧。”凤药不紧不慢端起茶喝了一口。 云之气得两眼发黑,这种谣言给凤药曾经造成多大的困扰,以及最后凤药的手段,她知道一二。 她站起身不由分说走到儿子面前扇了思牧一记大耳光。 “这是我的姐妹,你的小姨,别人造谣你不制止,还跟着起哄,知道里外亲疏吗?” “你娘亲能有今天,多亏小姨帮衬!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怎么是靠小姨,我父亲是郡王,我是亲王!我们本就是……” 云之抬手又要打,凤药拉住了她,“小孩子现在理解不了这些关系。” “李思牧。”凤药喊了他一声,停了半晌,“小姨觉得你不是随便污蔑人的孩子,到底为什么你一直与李仁过不去。” 思牧捂住发胀的脸不说话,他紧咬牙关,眼睛喷火的样子,像个发怒的小狮子。 凤药一笑,来之前她就知道,不说出些震得住这小子的话,他不会乖乖就范。 第438章 窥见隐私 凤药不急不慌,喝口茶,放下茶盏时沉静的目光落在思牧脸上,表情变得认真起来。 云之与胭脂也不由挺直腰杆。 “皇上此时是不管李仁,但他是皇上的亲儿子,你是皇上兄弟的儿子,谁与皇上更亲近,你这么大了分得清。” “姓秦的在宫中是内勤司长,不是普通人能辱骂的,你父亲若在,他也不敢这么和我说话。” “你觉得自己厉害是亲王,与秦凤药无关,但你心底却认定我与你母亲要好,就听见你的混帐话,也不会使手段处罚你。明明凭的是裙带关系,而非靠你自己。” “哪天皇上突然转了性子,想起这个儿子的好处,你以为在儿子和侄子之间,皇上会偏向曾与自己争过皇位的兄弟之子?” 这话太尖锐了,云之变了脸色,她忙于生意,压根不知道思牧平日所为,最多看看他的功课,讲几句大道理。 她虽久不关心宫中事情,却知道这话是事实。 凤药略一顿接着说,“郡王、亲王、皇商,你家所拥有的一切都在皇上一念之间。你需谨言慎行,不要给你母亲添麻烦。你母亲一人支撑整个家族,已经很辛苦,你将来是家中顶梁柱,整个家都指望你,你瞧瞧你现在的德、行,立得起来吗?” “你整日与李嘉李慎混在一处,他们是皇上的亲儿子!将来做个富贵闲散王爷,要么登上大宝,你若无能,他们与你有什么关系?” 这话还隐着一层意思。 两兄弟中间有一个继承皇位,势必牵扯夺嫡,思牧将来若牵入其中,惹得一身骚是轻的。 思牧莽撞却不傻,听出凤药句句在理。 只是自尊心作祟不愿承认。 转眼看到母亲面容惨淡,只得走到李仁跟前,“我也不是故意说那些话的。你别在意,以后我不欺负你了。” 李仁只说一个字,“好。” 凤药说,“你不当我是小姨,我却还当你是外甥,不是因为你优秀,是因为我与你母亲的情分。你懂吗?” 凤药一改方才的柔声细语,变得严厉起来。 思牧心中不服,低下头小声说,“知道了。” “那好,你告诉我,究竟谁挑着你骂李仁的。” 凤药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风轻云淡问道。 思牧惊讶地猛抬头,满脸不可思议已经出卖了他。 果然和凤药想的一样,有人在背后使坏。 经不住几个大人恐吓劝解,他终于说了,总与李仁发生矛盾是因为李慎总在不经意间,透露李仁是“咱们皇家的耻辱”。 李嘉又爱起哄,思牧经不起这些,便总找李仁的事。 几个大人都小小吃了一惊。 特别是凤药,她一直以为是曹贵妃之子李嘉挑唆的。 她太大意了。 那个温厚、稳重的李慎竟然有这样的心机,说没大人在后面指教,她是不信的。 云之让思牧回房,不许出来。 她突然一身疲惫,“自从他懂事,我日子就不好过了……” 凤药知晓她的意思,但她们都是久经沧海的人,便也不多安慰,只说,“你需要我做什么,只管说。” “多谢你提前发现这孩子不对劲。不然……得罪了人,或搅入是非圈中就不好了。我会好好约束他。”云之边说边起身送凤药。 子女关最是难过,多少英雄人物也过不了这关。 身在皇家,不怕没作为,就怕没能力还有野心。 凤药自己从未生育过,不便多说,该提醒的她全提醒过了,多年老友也只能做到这步。 两人在府门前怅然分别。 ………… 云之一直看着凤药的车走得看不到才返身回府。 她一身昂贵绫罗,戴着最贵重的宝石头面,穿的是云锦缎面鞋,鞋面坠着明珠,然而眼角已起了细细纹路。 这些年,她风风火火,钱也赚到了,孩子也大了,日子却并不全然顺心。 当初李琮吊着一口气,搬来了此处宅院,云之辟出一个院子,花三倍工钱请了几个人专职看护李琮。 这么做都为思牧。 梅姗已经成了京中最大戏院老板娘,这些年闯下来,她内心越发泼辣,过得还好。 鹤娘从宅中搬出去,云之没有薄待她,替她买了个小宅子,送她几间店铺,她带着孩子也好过。 安心留下的反而是与云之关系最淡的灵芝。 她本伤心夫君的薄情,后来见到李琮的惨相还是心软下来。 每隔三天,她便去探一次李琮,生怕原来府里留下的下人不好好照顾李琮。 有她这样勤去走动,下人倒也不敢过分,所以李琮日子好过些。 中间有一天,她因大雨错过日子,晚去一日,前脚进了微蓝院,后脚门房带进一名前来拜访的男子。 她不想见生人,从侧门出去藏身院后小道上。 下人唤了几声奇道,“方才见了姨娘,不知去哪里了,请七爷随意。您是咱们六王的老朋友了,现今念着他的,也只余您老,您随意,有事叫奴才一声就行。” 七郎挥手,自己熟门熟路搬来凳子,又将李琮带着轮椅抱到院子里。 那日天热,他自己坐在树荫下,将李琮放在大太阳下暴晒。 李琮只余眼睛能动,耳朵能听。 手臂也可以动,手却用不了。 腿能动,脚也用不得。 他一双眼恨不得射出飞刀般死盯着七郎。 曹满被他看得直乐,哈哈笑道,“这么盯着我,怎么?还想打我不成?” “你也听到了,只有我还记着你,果然仇人才最是这世上最惦记你的人。” 七郎眼见着李琮大汗淋漓,气若游丝却动弹不得,心中快意,“你有今天,可后悔当日叫人害死弦月与常瑶?” “黑心种子,让自己妾室勾引我,再勒死了她,不但恶毒,还卑劣无比。你命中有一劫,那就是七爷我,哈哈哈。” 七郎虽在笑,声音却阴森无比。 “后悔?晚了。不知你那猪脑子的妾室为何还惦记你,若我是云之,一把药早毒死你,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辰,以你的功德,不会有人为你烧上一张纸的。” 他骂完,孤独地坐着,脸上一片愁苦。 有些人去了,真的再也遇不到。 即使再遇到一个生得如弦月一模一样的人,他也没了当年的激情。 消逝的不只年华,一切都回不去了。 七郎仍然身强体壮,鬓边却生了华发。 他一直独身一人生活。 从前他是多么快意恣肆的人啊,逛青楼、饮酒、与皇子打架,爱恨情仇鲜明可见。 现在,他是一片混沌,富贵与前途也没了吸引力。 看李琮已快晕过去,他走过去抱起他,喃喃道,“得谢谢你夫人,留你一口气在。” 他把李琮放入卧室,自己离开王府。 这院子干净整齐,却荒凉无比。 待他走后多时,灵芝一脸一身的汗,再愚钝,她也意识到李琮的境遇与云之有分不开的关系。 她无意间窥见这府里自己最不该知道的隐私。 第439章 解开心结 凤药带着李仁慢慢向宫里回,夕阳染红天际。 “姑姑。”李仁小心翼翼喊了一声。 凤药低头慈爱地看着他,“李仁,你不必在姑姑面前这般小心。”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难道姑姑是外人?我们对自己真正的亲人要坦诚。” “我发烧时,姑姑心疼吗?” “嘴巴说心疼就是真的心疼?看别人待你好不好,要看对方做了什么而不是说了什么,记住了?” “姑姑一夜没睡看着我,定是真的为我着急,是真心疼爱李仁。” 李仁说给自己,看到凤药肯定的眼神,他笑了,眼中一片只属于小孩子的澄澈。 “那你是不是也该对姑姑说实话,你是怎么发起高热的?” 他理亏地垂下眼帘,这小小伎俩被凤药识破了。 那日,听到明玉的话,他以为唯一疼爱自己的人,也并非真心,而是有别的原因才护着自己,便想了个自认为聪明的方法。 他在冷水中泡了一刻钟,直到脑袋发沉才从水里出来。 御驷院没人知道他提前下学,也就无人发觉李仁躲在浴房中泡冷水。 直到他偷偷换了干衣裳,倒在床上叫着头疼,才被下人发现已经发烧了。 “姑姑怎么发现的?” 凤药只觉病得奇怪,脉相无积食,天气只是微凉,他穿得也够,无端端如何发起高热? 本以为在学堂受了欺负,后来知道他早就回来了。 中间一大段时间,院里下人也没见过他。 李仁也没地方串门子,凤药到处查了一遍,看到浴房没倒掉的水。 稍稍推测,虽不知他故意生病的原因,也知道他是自己捣蛋才发起烧。 本以为是为了躲避上学,没想到一追究,又问出思牧骂他的缘故。 “你有姑姑,有事先与姑姑商量好不好。你还是小孩子,不到自己拿主意的时候。” 李仁欢快地笑着,点头应道,“知道了姑姑。” 她没戳破他趁着病故意喊她娘亲的小心思,没了娘的孩子,比没了爹的孩子可怜得多。 “姑姑,为什么,你不能认我做儿子,我听说外面许多孩子是给人抱去养的。抱走他的人便是他娘亲。” 凤药摸摸他的头,摇头道,“我们情如母子就好,说到面上给人注意反而不美。再说,你有父亲,并非孤儿,还是皇家血脉,我一个女官,并没有资格收养皇上的孩子呀。” 李仁眼睛一黯,问,“我娘亲是叫青鸾吧,她是个美丽的女子吗?她是怎么死的?” 凤药愣了愣,“她生了重病。别的事等你长大懂事才可以说于你听。” ………… 云之疲惫不堪走到思牧房门口,隔着房门对思牧说,“你若还当我是你母亲,今后只与徐从溪玩耍,不能再和李慎交往。并且不许和李慎李嘉称兄道弟。” “他们本来就是我兄弟。” “是,但更是君臣。” “你待他们不可无礼,还要保持距离。”云之语重心长,恨不得把这句话写下来,让思牧咽下去。 “你太让母亲失望了,连谁对你好谁对你坏都分不清。” “娘——” “凤药小姨哪怕自己坐大牢也不会说半句不利于娘亲的话。你却提名点姓辱骂她,你懂不懂事!” 云之哽咽着,为着这个不争气的孩子,她违背意愿做了自己不想做的事。 ………… 凤药回了御驷院,却见明玉等在门口花园。 李仁向明玉规规矩矩行过礼自己先行回房。 明玉左右看看,四下无人,告诉凤药,“姐姐心思没白费,马上大宴,皇子们都要参加,李仁从未受邀参加过,我听皇上提起今年宴请,李仁也可以参加。” 凤药点头,没露出开心的模样。 她不觉得这是好事。 这宴请,宗亲去的多了去了,多一个李仁不多,少一个李仁不少。 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次皇上生气与平时不同。 她勉强笑笑,明玉差事在身,回了书房。 这天轮到她出宫回自己家,便安顿好李仁。 李仁拉着凤药的手依依不舍,“姑丈在家等姑姑吗?” 凤药笑笑没回答,吩咐嬷嬷好好照顾李仁。 “姑丈若是不在家,姑姑是不是可以不回去,在这儿陪我?” 凤药敏感地停下脚步,纠正说,“姑丈并不在家,他有他的差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不是非得时时刻刻在一起的。” 李仁点点头,看着像明白了,却仍是不愿凤药离开。 凤药狠下心离开御驷院。 这里翻修得与其他宫宇并没什么差别,可它被人称做“马房”。 只是不改名字,李仁便一直低人一等。 凤药边走边问自己,为什么就是不能放手不去管李仁。 李仁初次对她露出婴儿特有的笑,他身上奶乎乎的香,他柔软的小脸蛋,他哭闹生病,他淘气受伤…… 她不知不觉介入他的生命太多,也让他介入她的生命太多。 像一棵树长出枝蔓,纠缠在一起,那是生命的羁绊,分不开了。 ………… 宫宴放在流光春华榭,建在九洲湖畔。 这里开阔,九洲湖上停着二层大船,水深数米,湖上种了许多莲花,不过现在已过了季,只余荷叶在湖面,风起叶涌也别的一番味道。 宴席十分热闹,李仁由嬷嬷、宫女、太监跟着,按座位入席。 他初次参加这么大型宴会,十分兴奋,一双眼睛都不够用了。 在这里,他又遇到思牧,不过这次,对方只对他点点头便走开了。 平时这种宴会,凤药是要服侍皇上左右的。 这次皇上并没召她,是以她只在李仁身侧与嬷嬷宫女们待着。 皇上举杯祝过酒后,大家看看歌舞,便开始串着桌子聊天,饮酒,与趣味相投的朋友聚在一起。 皇上远远瞧着凤药,凤药走到伸出亭檐的台子上,台子伸出亭阁很远,凭栏就像站在水波当中,初秋的风十分凉爽,加上天阴阴的,带着丝丝冷意,仿佛提前捎来了萧瑟深秋的讯息。 她就那样独自凭栏,望着远方。 她的身形依旧削瘦,这些年几乎未变,腰挺得笔直,衣服一丝不乱,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盘得一丝不苟。 她的头发很厚重,散开时如瀑布一般。 发香是草木清幽略带苦药的气味,不是香气,很怡人。 皇上与凤药一个高高坐在皇座上,一个正对着皇位,远远站在水台边,隔着许许多多热闹与喧嚣。 凤药心如止水。 李瑕心中如沸—— 她若此时过来,朕便原谅她了。 朕亲手为李仁写个匾额。 凤药却连眼睛也没向皇上那边转一下。 李瑕紧握着杯子的手指,指尖发白,怒意隐隐。 就在这时,湖中飘着的二层高鸟身青翰双层舟上突然吵闹起来。 第440章 皇子落水 凤药再回头时,不见了李仁。 “李仁呢?”她顾不得礼仪急跑几步抓住贴身伺候李仁的太监问。 “小主子上了船,不让咱们跟着。”那太监回禀。 湖边已有奴才急匆匆跑来回,“不好了,有人落水。” 凤药急忙跑到岸边,那里泊着小船,她上了小船叫太监划到落水处,已经有人在救人。 但落水之人有好几个,已被人捞上来的是李慎。 凤药心头一急,眼见远点的地方还有人在扑腾,船上的太监就那么几个,顾不了那么远的。 她跳入湖中,划船的太监急得去拉她,只拉到一片衣角,用力一扯扯掉了。 “姑姑!这里很深啊。”太监一急,声音更尖了。 凤药向着那人游去,离他近点,一把抓住他头发,踩着水道,“别拉我,我带你游回去。” 划船太监接住一个落水之人,带着那人向凤药猛划。 终于在凤药力竭前将她拉上船。 落水之人全部被救到岸上,五个男孩,除了皇上的两个儿子,余下三人皆为皇亲。 其中并没有李仁。 凤药咳嗽得惊天动地,李瑕已从皇座上走下来,又气又急斥责她,“你又跳下去做什么?自己的隐疾自己不清楚么?” “荷包中有没有急救的药丸,天气这样凉,快服一颗下去,来人!拿温黄酒。” 凤药无力说话,摇摇手,原来她的荷包在跳入池中时遗失了。 药丸自然找不到。 她受不得寒,此时已经嘴唇发紫,哆嗦得说不出话。 “来人,把凤姑姑抬入暖阁,速速升起火盆,拿干衣服给她换上,烧热水给她泡脚。” 温黄酒端过来,皇上亲自捏住她的下巴,令她张开嘴,从自己荷包中取出一颗药丸,放入她口中,将黄酒倒了一些进去。 凤药半昏迷中,只觉黄酒暖暖顺着喉管向下流,药也化开,是她平时所服的暖宫丸,浑身的寒意被驱散许多。 回了些力气,她张开眼,说了声,“抱歉,臣女殿前失仪。” 此时皇上方才注意到,由于参加宫宴,凤药穿了绫罗,沾了水紧紧贴在身上。 “都散了!”皇上重重说了句,挥着手不耐烦地说。 边说边将自己的外衣脱下,盖在凤药身上,面色不愉叫人将她抬入后殿。 暖阁房间不大很容易聚气,炭盆已经升起来,暖如仲春。 热水中加了姜末,更好的驱寒。 凤药由着明玉替她更衣,又帮她泡脚,满口抱怨,“我的姑姑,没弄清谁落水你就敢下去救。” “不敢不当心呐。”凤药闭着眼睛说。 落水的是李慎、李嘉,李思牧是跳进去救人的。 还有两个宗室子弟跟着李思牧自己跳进去。 大家更了衣,来到殿前,皇上嘱人做驱寒汤,板着脸看着自己的儿子们。 目光停在李仁身上,他表情复杂。 比着自己另两个儿子,这孩子身形明显小了一圈,不过衣着干净,一脸倔强,眼神不像小孩子,很有几分犀利。 殿中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大家都瞧着皇上脸色。 “怎么回事?谁来讲。”皇上干巴巴问了句。 李慎向前一步,“儿臣不小心,栏杆太低,翻过去了,伸手却抓到李嘉,把他带下去了。” 思牧目光有异,看向李慎,但略一犹豫最终没吱声。 “然后,思牧与两个弟弟跳船来救我……都是儿臣的错。” “站得好好的,怎么个不小心?李仁,他们都知道兄友弟恭,你为何作壁上观?” 皇上话锋一转,带到小小的李仁身上。 “没有金刚钻不敢揽瓷器活儿。我不会游泳,跳下去只会给别人增加麻烦。再说,我会游泳也不可能跳下去救他。” 他声音清脆如女童,说话干脆利落,吐字清晰,人人都听得清楚。 皇上沉了脸,“那是你亲兄弟,你不会水便罢了,却说自己会水也见死不救,小小年纪,心肠这般毒辣。” 李仁受不了这么重的话,他噙着泪水,跪下道,“请父皇告诉儿子,如果有人害你,害你的人,你救是不救?” “儿子听过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只觉东郭先生愚蠢,今天,父皇却亲口告诉儿子,要儿子做东郭先生。” 他眼泪成串掉下来,那是对父爱的期待,和重重的失望。 皇后听他有将李慎比作狼的意思,一张脸拉得老长,目光不善。 “这话什么意思?”皇上问,“朕是公平之主,不会偏袒,只不过当时不在船上,只能听你们来讲。你若委屈,就说说当时怎么回事?” “只是儿臣不小心罢了,不怪弟弟,请父皇不要再责怪李仁了。” 李慎一开口,围观宗亲窃窃私语起来。 都说李慎顾念兄弟情义,是个忠厚宽仁的孩子。 大家都纷纷称赞李慎,皇上走回龙椅处,坐下,不出声看着下面众人。 瞬间所有人都静下来,殿中只为李瑕一人的沉默而气氛凝重起来。 所有人都感觉到皇帝并不高兴。 李慎低着头,连抬起的勇气都没有。 皇上一直不说话,他在等。 他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这事有蹊跷,他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不过事关他的儿子们,他想知道事情原委。 皇后受不了这种压迫感,脸上堆起个假笑,“几个孩子都先起来吧,地上凉,别跪坏了身子。” 没人敢动,皇上瞟了皇后一眼,皇后噤了声。 一场宫宴变成了忍者大赛。 所有人都恨不得离李瑕远点,皇上年纪越大,没变和善,反而煞气越大。 他倒不轻易发火,只板板脸就叫人怕。 李慎终于抬起头,看了父皇一眼,复又低头道,“请父皇恕罪,是儿臣的不是。” 反反复复就这一句。 所有人都摸不到皇上心思,不就是皇子落水了吗?都救上来了。 “李仁,跪上前,你来说。” 皇帝语气中隐隐的怒意,似厚厚云层中时不时的闪电。 第441章 害人不成 “是。”李仁高声答了一声,“我……” 皇上打断他道,“你姑姑没教过你自称吗?与朕说话,我什么我……”皇上嗔怪。 “儿……儿臣……”他结巴一下,迅速看了看父皇,见这个威严的男人并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心中欢喜了一下,大声回道,“儿臣站在栏杆那里,向外张望,李慎扑过来推儿子,儿子向旁边闪身,他才翻过栏杆掉下水的。” “掉下去时他伸手抓到李嘉的衣衫,将李嘉拉下了水。思牧看到马上跟着向下跳去救二人,太监们与那两位兄弟也都纷纷下水救人。” “你背对李慎,怎么看到他扑过来?”皇上敏锐察觉到最重要的问题。 李仁抬头撇嘴一笑,完全不似个孩子,“儿子上船就提防着他害我,地上有影子,我看着呢,他扑上来时影子先到,我自然躲闪!” 满堂静,大家压着心中惊讶看向皇上。 皇后如见鬼一般站起来指着李仁大骂,“小小年纪,一嘴谎话。” 皇上终于忍不住喝斥皇后,“坐下!身为国母这般沉不住气。失了仪态。” 他声音不大,刚好够皇后听到。 皇后意识到自己太急躁,坐下来盯着李仁。 皇上心知不能再当着宗亲的面问下去,听李仁的意思,平时他没少受李慎的欺负。 九洲湖边上浅,中间深,若只有一个孩子落水,其他孩子不声不响,有可能太监发现不了,那李仁…… “思牧。”皇上温和地喊道,“你是头一个跳入湖中救他们兄弟的,李仁所说是否是真的?” 思牧只觉李慎李嘉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盯得他浑身不自在。 他下意识看了眼李仁,李仁脸上带着嘲讽的笑看着自己。 他不但第一个跳水救人,还提前知道李慎要推李仁。 当时李慎用玩笑的口气说,“把那小子推入水里,给思牧解解气如何?” 若放平时思牧肯定同意了。 他刚受过母亲训斥,不想再惹事生非,摇头拒绝,“我没与那小子呕气,不必了。” 李慎没料到思牧这次不听他的,上前搂着思牧肩膀,“你怕什么,咱们统一说看见他自己掉下船的不就行了,我一会儿把太监支到后头,就动手。” 思牧想起凤药说的话,心中起了别扭,李慎真的在挑唆自己? 李仁万一不会游泳,淹死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不露痕迹地甩开李慎的手臂,“天已经凉了,下水很冷,算了吧。” “切,你是我兄弟,你不动手,我为你解气。” 他不等思牧回答,自己小跑过去,离李仁近了突然加速用力连扑带撞,结果李仁轻巧一躲,李慎这一击志在必得,用力太猛,自己扑到栏杆上,一下就翻过去。 李嘉伸手想拉,被李慎带下去。 思牧一边大喊“有人落水”自己想也没想就跳下去救朋友。 想到这里,他磕头道,“回皇上,李慎只是想与李仁开个玩笑,结果不小心自己掉下船……” 他不擅说谎,越说声音越小…… 皇上脸上看不出心情,意兴阑珊起身,在一片“恭送皇上”的声音中离开流光春华榭。 气氛瞬间松快起来。 几个孩子没被申斥,也松了口气,一会儿便再次玩闹在一处。 皇后愣愣坐在皇上龙椅边的侧位上,勉强维持仪态,接受宗亲贵妇的问候。 她心中五味杂陈,环视一圈,贵妃一如往常,自得其乐,佳贵人皱眉看着自己。 李慎一直以来的行为,的确受她的影响。 她不甘,王家的覆灭,引子便是青鸾。 对青鸾的恨,反而从青鸾死后慢慢发酵起来。 王家败落后的结果,一点一滴渗透到生活中,并不是一下如山崩地裂般出现。 这样反而让她如被凌迟般,一点点感受着没了靠山的滋味。 妃嫔仍如从前一般按时按点请安,维持着表面的和谐。 她却从她们的眼中瞧出幸灾乐祸。 高官家中的小姐进了宫,也仍带着从小到大养成的眼高于顶的娇矜。 她们受过长久的闺训,保持着风度与礼节。 对皇后,她们有礼节无畏惧。 她是后宫之主,偏皇上多余封个秦凤药为后宫内勤史司长。 那是从建朝以来都没人问鼎的高位。 只有皇后严重失德才会加封一位有过人功劳的太监或女官。 她千不该万不该,没忍住给青鸾下了药。 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长叹口气,脸上的假笑让她感觉肌肉酸痛。 下面的人都知道她的处境。 她也知道她们知道她的处境。 此时,自己坐在这里仿佛一个现眼的小丑。 有了儿子,她更恨,恨没了娘家人的支持。 不然,嫡子现在就当立为太子。 所以,当佳贵人表示出有投靠皇后之意时,她没多想便应了。 她指使不了高官家出身的千金,但这种门第的女孩子,她还是用得到的。 皇后感觉到一道目光一直瞧着自己,顺着目光看到佳贵人略带焦急的面孔。 只要佳贵人对自己忠心,何不想办法提拔她父亲? 王家虽是瘦死的骆驼,但拥趸还是有的。 皇后使个眼色,佳贵人起身,向偏殿暖阁而去。 ………… 皇上果然来瞧凤药来了。 凤药歪靠在床上,身上盖着个小锦被正在假寐。 明玉见主上过来,轻轻福了福,蹑手蹑脚退出暖阁。 “我不睡明玉,不必这么小心。歇歇就好,不打紧。”凤药声音中透着疲惫。 皇上在床边坐下,把小被向上拉一拉。 凤药以为仍是明玉,轻轻拉住皇上的手,才发觉不对,睁开眼睛吓了一跳,“皇上怎么亲自过来?” “这里没别人,你何必这么疏远朕?” 凤药赶紧松手,被皇上反握住,“你可吓坏了朕,你不能有事。” 两人离得太近,凤药躲无可躲,抽又抽不出来,李瑕下死劲握着凤药的手。 “皇上。”凤药不再挣扎,由他握着,“臣女已为御驷院起了新名……” 闪电终于停止,窗外响起闷雷,一阵接着一阵,酝酿许久的雨终于快要下了。 屋内的蜡闪了几下,熄灭掉。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 凤药感觉到皇上压抑已久的不快,他握着她的手正不自主地用力,捏得她骨头都疼了。 第442章 凤药遭贬 凤药语气如常,“把御驷院改为朝阳殿。皇上觉得可好?” 她这次被吓到了,不得不先把皇上高兴与否放一放。 故缓缓进言道,“今天出的这事,加上有人给李仁下药,害他拉肚子拉得晕过去,皇上以为是偶然吗?” “有人在针对您的亲骨肉,皇上还坐壁上观?还是说因为他的出身,犯了皇上的忌讳?” “大胆。”皇上近距离盯着凤药。 “秦凤药,你在说这些话时没过脑子吗?还是为了那孩子,已经失了智?” 黑暗中,凤药觉得喉咙发酸,“臣女不得不护着他,他太小,经不得也不应该经历这样的风雨。” 说话间,窗外的雨,瓢泼而下,打在窗上“哗啦哗啦”直响。 带着泥土腥气的风从窗缝中灌进来,暖阁的窗纸仿佛快被撕碎。 雷雨交加中,凤药咬了咬唇,在床上双膝跪下,“求皇上庇护李仁。别叫他再受您受过的苦。” 皇上从床上站起身,一道闪电划亮夜空,皇上的脸阴沉得和这夜空一样。 “凤药,朕一而再再而三给你机会,你一直不肯低头,你心中有朕这个一国之君吗?” “不知皇上指的低头是什么?臣女自问没做错什么事情,所做事情,件件出自为皇上着想,请皇上明说我错在哪里?” “朕用不着你为朕着想。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臣女不是不写辩罪折子,是不知犯了什么罪,不敢胡写。” 她伸手擦了把脸,腹部传来一阵阵疼痛,似乎要将她撕碎,她咬牙不肯露出一点表情。 “顶得朕好啊。没了你秦凤药,朕就得做个昏君?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来人!传朕的旨意,秦凤药君前失仪,目无君上,贬为——” 他并没被完全气昏头,想到明玉已是四品,宣旨道,“将秦凤药贬为掌侍姑姑。” 凤药从正一品骤降为正三品姑姑,她并没难过,磕头谢过皇上。 皇上语气森然,“既然那么愿意伺候小孩子,就呆在御、朝阳殿照顾李仁好了,无事不得出现在御前。” 凤药低下头,不看李瑕也知他此刻面目狰狞。 他甩手走开,又顿住,“对了,朕不会给他写匾额,朕从不受人胁迫,你自己也会写字,自己写就好了。” 凤药不气不恼,平静地磕头谢恩,“臣女恭送皇上。” 佳贵人躲在角落白看场好戏,兴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得意,由于自己的试探,激得凤药坐不住一直要求皇上关照李仁,才致今天让皇上生了大气。 更让她高兴的是——她,终于,确定,皇上对李仁压根不在乎! 若除了李仁,不但伤了姓秦的,还在皇后面前交了投名状,皇上是不是也松口气少了这个眼中钉般的孩子。 可是,她更好奇了,青鸾究竟犯了什么错,能让皇上生这么大的气,连亲骨肉都不顾惜? 皇上子嗣比起先皇不知强了多少倍。 宫里虽龌龊,却无人敢在皇嗣上动手,得益于皇上效仿先皇不立太子,以及皇上先头不顾情面处置起人来,连皇后这么尊贵的身份也不顾忌。 没太子,便没戕害皇子的必要。 再加上皇上性子最忌讳别人的迫使,女人们那些手段在皇上面前并没什么用处。 他也没有特别宠爱哪个女人。 皇上最爱去的是佳贵人的太华殿,佳贵人很清楚自己的斤两。 她没受宠到能左右皇上决定的地步。 她很清楚,皇上爱来,是因为自己令皇上更放松。 其次,她也是这次进宫的嫔妃中最机灵最会看眼色的。 皇上喜欢女人的特质中,美貌并不能排首要位置。 家中请过女师教习女德,但母亲说过,这些东西,知道就行。 女德能让君子敬服,却抓不住男子的心。 为妻为妾,没有夫君的宠爱,立足于后宅还是后宫都大没意思。 她会跳舞,会下棋,会弹琴,但也只是说得过去,并不精通。 母亲请过一个不知哪里来的老师,佳贵人一瞧见这女子,便移不开眼去。 她五官压根算不得顶级美人,可有种让人过目不忘的气质。 眼神仿佛带勾子,与她对视便落入一张让人筋酥骨软的网。 然而,佳贵人资质太差,教了许久,仍是学不到一成。 那老师在一个下雨的傍晚,与佳贵人相伴坐在窗下,她轻抚佳贵人的发,叮嘱她,“其实我知道你学不到这些东西。” “这不是学和模仿能掌握的东西。”她笑得苦涩。 女师温柔地笑着点着她的额头,“你若是我女儿,我是断断舍不得让你学这些东西的。” “进宫去,不必太美太媚太艳,容易竖敌。你只需知道你要靠着谁,便在谁面前多想想对方要什么,你又能给什么。这才是立足的方法。” 那个傍晚,老师与她聊了很久,很多。 她才晓得原来母亲为她请的,是京中有名的老鸨。 也惊讶,老鸨原是这样气质出众的女子。 进宫后,她想靠皇上,发现皇上靠不住且极难讨好。 她只能靠宫中第二有权势的女人,皇后。 曾经她也想过拉拢内侍司勤,但秦凤药是个难以亲近的女人,进宫她便本能地不喜欢凤药。 若皇后肯提拔,她也可以步步高升。 什么时候是好时机?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便是最好的时机。 她悄悄溜出暖阁。 ………… 凤药休息得差不多,明玉要伴君,不能陪她,她自己热了碗浓浓的姜汤,热热饮下一大碗。 想到皇上随身荷包中竟然带着黄杏子配的“暖宫丸”凤药一阵怅然。 她整好仪容,走到大殿上,此时宴会进入尾声,大家都喝尽兴,最后上了汤点,吃过便结束了此次欢宴。 皇后已经从佳贵人那里得知了凤药被贬的消息,看向凤药时却没看到她有一丝不快。 皇后略有些惊奇,但皇上方才离开流光榭时的愤怒,并非伪装。 秦凤药一点都不在意皇上的情绪?皇后疑虑重重。 她本对皇上与凤药的关系一直心存好奇。 并非妒忌凤药,身为女人,她感受得到凤药对皇上没有男女之情。 但流言却一次又一次在宫中流传。 这种事放在普通女子身上,是了不得的大事。 对秦凤药却仿佛伤不得她半分,女子的清誉和名声她全不放心上。 皇后对凤药的这种性格倒是发自肺腑地佩服。 她疲惫地站起来接受人们的叩拜,这一夜,太长了。 ………… 第443章 真的中毒 此处离朝阳殿不算太远,她打着伞牵着李仁的手慢慢向自己院中走。 “姑姑怪我吗?” “我其实会游泳,可我就是不想救他。” 凤药握了握李仁的手,腹中仍时不时疼痛,她无力回答。 “姑姑是不是不舒服,回咱们院中我给姑姑烧热汤,冲个汤婆子给姑姑暖着。” 凤药心中一暖,她笑着点头答了声,“好。” 两人走着,李仁越走越慢。 此时走至花园正中,雨一点不见小,风吹着,从斜拉里把雨水泼洒在人身上。 方才暖热的身子,瞬间湿了一半,四周不见灯火,只闻凄风苦雨。 两人仿佛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小舟,凤药顿时后悔了。 恰在此时,她于风雨中听到有人呼唤自己名字。 她连忙答应,来人渐渐冲她走近,及走到身前方看到是挑着防风灯曹峥。 风雨太大了,雨伞全然失去了作用,夜太黑,幸而曹峥拿着风灯,带着有罩子,才照亮一小片地方。 他牵着一匹马,拿着两件防雨衣,此时穿与不穿意义不大,凤药与李仁都淋湿了。 “这孩子怎么回事?”曹峥将灯凑近李仁。 凤药这才看到这么一小会儿,孩子的脸惨白如死人。 他嘴角渗出血丝,用力说道,“姑姑,我肚子好痛。” 说完身子就软下去,被曹峥抱了起来。 “你快抱着孩子先回御驷院,中间遇了人让他出宫找青连进来,要快!” 她从腰间扯下没来及上交的一品女官腰牌,此牌有随时进出宫禁之权,将牌子递到曹峥手中。 “快,你先走,我随后就来。” 曹峥心知紧急,也不争执,打马便走,手中的孩子软得如一根面条,搭在他手臂上。 他夹着马腹,靴上马刺不留情地刺在马身上,马儿吃痛四蹄翻飞。 中间遇到自己手下的巡逻侍卫,他将牌子交给侍卫,吩咐道,“给爷把青连大人带入宫,一刻钟到不了御驷院,明天就不用干了。” “是!标下领命。”侍卫接过令牌飞奔而去。 凤药走得艰难,一脚泥一脚水,趟回御驷院时,青连和黄杏子竟然已经到了。 她感激地看了曹峥一眼。 送过孩子回来,曹峥留在院子里没离开,他很喜欢勤奋好学,身上没半分皇子骄横之气的李仁。 “你先更衣,再过来,我既来了你就不用着急了。”杏子体贴地说。 凤药忍住腹痛,回房更了干衣,擦擦头发,回到李仁的寝宫。 “是提浓过的马钱子与钩藤,倒是本地寻常毒药。哼。” 看黄杏子如此笃定,给凤药吃下一颗定心丸,知道是什么毒就好。 “这些药少量使用是医病的,提浓就成了毒。好解。” “解得干净吗?他这么小。”凤药追问。 杏子看她一眼,“瞧你面色,受寒了吧。我一起给你们两人开了药,各服各的。” 凤药勉强一笑,“你给我的暖宫丸今儿落水时丢了。” 杏子白她一眼,“好在我随时带着。” 她将自己的荷包递给凤药,“给你了,黑丸是暖宫的,黄丸你扔了吧。” 凤药不多问,取来黄酒慢慢化开黑丸服下。 这一夜,真的太长了。 哪个心狠的,要取李仁的命? 他母亲死去那么久,他又是最不受皇上喜欢的孩子。 不碍谁的眼,为何要置他于死地? 凤药劳累过头儿,靠在炭盆边,合上双眼,这一夜,太长了。 李仁吐过几回,吐出半盆黑汤,又服了解毒剂,天擦亮时终于睁开眼睛。 几个大人都松口气,凤药坐在他身边,如释重负。 “对不起姑姑。我说过不吃外头东西,昨天忘记了。” 几个大人都为李仁的话动容,这么小的孩子这样懂事,吃过多少苦头儿? “不怪你。”凤药宽慰他。 黄杏子感慨一声,“怪叫人心疼的。放心吧,姐姐能医得好你。” 青连嗔怪地拍她一下,“你倒好意思,都当娘了,还让人家喊姐姐。” 黄杏子大大咧咧一笑,李仁眼睛望向她,乖巧答道,“是,姐姐。” 这毒厉害,却是常见毒,症状典型并不难解,难得是及时解。 所以李仁休息一天便去学堂了。 凤药要他带去一封信给夫子,用以说明他缺课的原因,他拒绝了,“孩儿宁可受罚。” 他被打了二十下板子,夫子下了狠手,打得他左手肿得拿不起弓。 他也不分辨,咬牙硬挨。 休息时,他喊出思牧,思牧虽出来,却将脸转到别处不看他。 “他当时想要我死,你知道……对吧。” 思牧不语,李仁又说,“你不愿告诉皇上,是为了不得罪他,我不怪你。” “你小姨下水救人,犯了旧疾,在我院子里休息,你瞧瞧她去。你讨厌我,中午我不回去就是。” 李仁说完便走,思牧在后头说,“我没讨厌你。” 两人散了学,一起向御驷院而去。 凤药这次的确激起老毛病,撑不住才卧床。 玉郎着人送了几次消息,说要曹峥送她出宫,她拒绝了。 她等不得,必须尽快查清,那夜究竟谁下的手,要毒杀李仁。 但凡做这种事,只要想查,都查得出来。 前太后,做得那么果断,用的毒又十分罕见,一样也叫她查出来了。 这次不在话下。 只是她身子一时的确撑不住,便回信说自己在宫中养几天,黄杏子会照顾着,不必担心。 玉郎为着南方接连暴雨,必须亲去访查民情,暗访官员做为,不得不离开京城。 便将看顾凤药托付青连。 他将她平日需注意之事统统交代一遍,逼青连重复一次,烦得青连一连声骂他啰嗦。 ………… 思牧不好意思地走入寝房,行了大礼,“给小姨请安,小姨安好?” 他看出凤药面带病容,知道这次他们几人的确闯了大祸,虽不是他挑起来的,可他没拦着,也没在皇上面前说出全部实情。 凤药见他惭愧,坐起来道,“李仁,代姑姑扶起思牧,他可是你嫡亲的堂哥。” 她无力地坐靠在床边,李仁帮她换了汤婆子。 “行了,你也坐下听姑姑说话。” “思牧,你知道自己名字来历吗?” “母亲思念我舅舅。” “并非只是思念,是纪念。你舅舅是个英雄,不信可问问学堂你们的老师。那是个品行端方的君子,听听他如何评价你舅舅。” “兄弟情义是要紧的,为人要有忠有信有诚,可也得有脑子,分得出君子和小人。亲君子远小人是圣贤之言,要听。” 思牧点头。 凤药又对李仁道,“你心中不可藏恨。有人欺负你,要想一想自己为什么不够强大,敢让人家起了这样的心思。快速成长才是唯一不被欺负的方法。” “徐从溪那孩子是有成见的,可以试着与之相交。” 在凤药躺倒的这几日里,皇上心烦意乱,官员奏报京中发生了砸抢事件并没引起他的注意。 ………… 第444章 赈灾大队 凤药躺了三天才渐渐好转,可京中却接连阴雨,玉郎传来信报,说水患极其严重,百姓屋塌房倒,吃不上饭,喝不上干净水。 水灾退后,恐怕又会生瘟。 黄河也决了堤,一时间,大周如漏水的筛子,到处是问题。 已经开始有灾民陆续逃难进了京。 好在此时粮仓库丰盈,有粮就不慌。 她好了后,便托黄杏子在太医院内查,看谁取过大量马钱子与钩藤。 若是没有,便注意太医院中谁与佳贵人交好。 与李仁能有交集的只有皇后与青鸾当年的恩怨。 但这种脏手的事,皇后不可能自己去做。 佳贵人是最可疑的对象。 照着这个方向查,一定有线索。 ………… 流民已聚集在京郊。 但京中也一样连阴雨下个不停。京郊并无多余空屋安置,流离失所的百姓大雨淋头,凤药心急如焚。 她有些后悔当时太急躁,惹怒了皇上,被贬了官职。 好在,虽是掌侍姑姑,仍是内宫品阶最高的女官。 不过她没有职权可以统一指挥各司各部。 只能联络还算听自己话的宫女太监,一起出力,缝制房雨棚。 曹峥知道她为此事烦忧,便寻到她说有一部分闲置军帐,可以先搭起来,供百姓使用。 凤药欢喜地向他行个大礼,“我替百姓多谢曹将军。” 曹峥惭愧地一笑,“说实话我是分管京师防务的,不像姑姑你一心记挂百姓安乐。没想到这茬,曹某自愧不如。我现在就叫人去京郊先搭起帐篷。” “我组织宫女加紧赶制,灾民会越来越多,下雨天凉,大人尚且受得住,小孩子可受不得这种苦。” “对了,皇上不日肯定要施粥,到时麻烦曹大人,专设个母幼棚,照顾一下带着孩子的女人。” “开始施粥,我会过去帮忙。” 尚衣司的防雨料存货不多,凤药去领,对方却不给。 说没有圣旨要出这么大一批料子。 又嘲讽凤药,“姑姑已不是内宫总司勤,奴才不敢擅出……” “出了事,姑姑我来领受!赵天,你看我今天只是掌侍姑姑,别忘了我是从六品姑姑爬到现在三品掌侍姑姑位置上的!” 她目光凌厉,“你敢说我不会再官复只侍司勤?” “到时候,别怪我秦凤药,记仇!”这森然的语气,是内务府众太监从未听过的。 赵小天一哆嗦,结结巴巴道,“哈哈,只是和姑姑开个玩笑,就是三品,也是咱们内宫头一份啊。” 凤药心中升起一股凄冷,不过降降位置,就有人变了脸。 怪不得人人都要争圣宠。 不得圣宠,对普通人只是生活上的冷遇。 对想做事的人来说,就是处处掣肘。 好在她余威犹在,品阶尚在三品,这太监不知是谁的人,只是试探试探自己,不敢太过份。 凤药一股气顶在胸口,下死眼瞧了瞧那个叫赵小天的太监,吓得太监不敢与她对视,急急出具领货文书。 凤药领出防雨料,将愿意出力的宫女,按名单分发材料。 大家不当差时,分秒必争赶制雨棚。 整个宫里弥漫着忙碌的气氛,处处都是做女红的宫人。 连明玉在书房没什么事时,也拿着针线不停又剪又缝。 “明玉。上茶呀。” 皇上写了一晌折子,平时这时已有茶点上来,他放松一下,休息片刻,此时窗边桌上空空如也。 明玉在一边低头缝补一块,一看就很劣质的料子。 “做什么呢?”皇上走上前,明玉放下活计,赶紧赔罪。 “奴婢这就去准备,这小桂子也是,不提醒着我点。” 她跑出书房,外头传来她的喝斥,“你们怎么不看着时辰,皇上该休息吃茶,没个人来提个醒,玉泉水烧好没?” 皇上走到她缝制的东西前,见那料子是冬天里制丧时用的搭丧棚的防雪材料,心中疑惑。 前几日还有大臣提过说此次受灾,必定有流民入京,要防范起乱子。 内阁也提议,把流民像从前饥荒年一样,安置在京郊比较好。 然而,上次是大旱饥荒,此次是水灾,他一拍额头。 纷繁的国事中,他竟然忽略了还是皇子时他的初心。 就是那份心,支撑着他的野心,让他得到扶持与忠良之士的青眼,一步步走到今天。 现在,他却将这初心弄丢了。 那是对百姓安危对普通人最基本生活的关注。 就像牧羊人在风雪天给自己的羊群加上毡垫,驱散野兽的觊觎。 他心生愧疚,又对明玉的行为很是好奇,谁抢在百官之前,已经开始行动? 心中倒有个名字,但是,她现在应该正在生气吧。 再说没了职权,做事有多难,李瑕心中清楚。 他是当差当出来的皇子,并非游手好闲的纨绔,不知民情和各部的门道。 但她那个性子,想做的事,不管不顾也会做。 哪怕得罪的人是自己…… 明玉端着漆盘走进来,茶与点心放在小桌上,“皇上用茶点吧。” 她没像平时那样陪着李瑕说话打发时光,又拿起针线。 窗外的雨停了一时,此刻又飘起细碎的雨丝。 滴滴答答没完没了。 “明玉缝的是雨棚吧。” “回皇上,是呢。曹峥说京郊外聚集着许多受水灾的百姓,咱们宫中能出力的姐妹都在缝防雨棚。” 她抬眼看了下皇上,又去做活。 凤药特意交代别和皇上透露是她组织的差事。 明玉当时很不明白,这是皇上消气的好时候。 “他不生气,姐姐说不定就官复原职了。” 当时凤药只是笑了笑,没接这话,转而交代她,“切记不要说是我组织的。” 明玉一向信服凤药,便点头答应了。 好在凤药在宫中这些年,不但有威信,时常关照众人,所以人缘也好。 几百顶雨棚送到曹峥手中时,刚好解了燃眉之急。 那日下着瓢泼大雨,所见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雨大到连视线都模糊了。 凤药披了雨披,亲自押车,在侍卫营碰到个熟人。 “哈哈,我就猜到能碰到姑姑。” 凤药抹了把脸上的水,细看过去,是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黄杏子。 “你怎么来了?” 黄杏子仍是那副浑不吝的样子,指指身后一群穿蓑衣,看不出男女的人,“不止我,那些都是我带的人。” 原来她把女学中学医的学生都叫过来,去给灾民诊脉看病。 “这天虽还没到真正冷的时候,但淋了雨体温降低,发热后易发展成肺病,提前诊一诊,省得后头医起来麻烦,我是提前先把自己的差事做一做,和姑姑你的心慈可不一样。” 说得凤药一笑。 “咦?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还带着他呀。”杏子探过头,看了看凤药身后站着的小人儿。 凤药将李仁也带出来了。 “让他看看,对他没坏处。” 凤药指着曹峥叫李仁自己找师傅去帮忙做事。 第445章 落井下石 侍卫营拉了东西与医疗队和凤药的车队一起向京郊而去。 狂风伴着暴雨,一阵阵向队伍泼洒,仿佛要把他们刮飞似的。 阴云厚重天幕低垂,平时只是小溪的地方,此时变成了狰狞咆哮的水流湍急的大河。 水已涨过河道,向两边扩张。 原先的桥被涨起水流淹没了,压根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好在有军队,找到原先的桥,被水淹过一尺深,水流又急,雨又大,视线不清,十分难行。 侍卫们手拉手,行成两条人墙,人和马匹顺着人墙缓缓而行,慢吞吞过了河。 原先一个时辰的路,多走三倍时间才到达。 凤药被眼前的凄凉之相所震惊。 简易帐篷里没有一处干的地方,人们挤成一团,相拥取暖。 篷里处处漏水,升不起火,孩子们冻得小脸青紫,连哭的力气也没了。 李仁心中震惊,擦把脸,开始帮凤药她们卸下雨棚,和大人们一起搭棚子。 曹峥本想阻拦,被凤药拉住,“叫他去做。” 棚子不好搭,敲打木桩时,他手上扎了刺,还一不小心敲到自己的手指,瞬间手指肿了起来。 第一个棚子搭好后,李仁领着一个母亲,那妇人怀中抱着个三四岁的小丫头。 小女孩眼睛半睁半闭,显然在生病,仍然用微弱的声音道,“谢谢小哥哥。” 李仁心中升起一股热流,他不顾自己受伤的手指,听从杏子指挥与旁人生火烧水,忙成一团。 一大早出宫,直到晚间,方搭好所有棚子。 灾民虽挤了些,但人人都不必再淋雨。 此时雨小了些,火已升起来,篝火上方搭着个敞棚,以保护火种一直都在。 曹峥招呼士兵拿出肉与大桶,煮起一整桶羊汤。 喝了羊汤,暖和了就不伤身。 大家欢呼起来。 所有送物资的人都推却了百姓让大家一起喝汤的邀请。 食物不多,先紧着灾民。 回去的路上,李仁跟着凤药,紧紧抓住她的手,濡湿的小脸上洋溢着欢喜,继而又担心,“姑姑的手好凉。你没事吧。” 他那日早退,本是抱着报复思牧和李慎他们的心思。 提前回御驷院想要找些药,下到他们喝的茶水中,叫他们也吃一吃苦头。 这个念头,一直没打消。 直至今日,他小小的心里突然没了恨意。 只觉得原先自己太小气了些,那些事,那么点欺辱实在算不得什么。 他看看姑姑,她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却像没什么事。 他以为她是装的,现在理解了——她是压根就真的不在意。 回宫后,她托明玉在皇上跟前提一提库房已没了防雨材料,叫皇上过问一下采购事项。 这件事很急,现在暂时安置了灾民,但南边没了房没了田的灾民还在源源不断向京师涌来。 简易棚须得快些足量搭建好。 一茬秋雨一茬凉,天冷是突然而来,并不是一点点慢慢凉下来的。 马上天一冷,若有人冻死在京师,就是重大事故。 皇上脸上无光,处置起官员一大批人就得下大牢。 这些都不是凤药在意的,她只在意百姓是不是吃苦。 别让受灾之人再失去亲人,吃过身体的苦就别再吃心灵上的苦了。 她连日冒雨到河边看水情,生怕连京师也被淹了。 玉郎写来信件,叫她保重好自己。 信上虽未明说,凤药太了解自己的夫君,从信上可以推断出外面情况一团糟。 水路、陆路都不好走,造成赈灾粮运不过去,一定是爆发了民变。 玉郎只负责收集情报,监视官员,是不应该插手地方政务的。 她很担心玉郎。 雨下下停停,时小时大,阴沉的天压根没有晴起来的半点征兆。 皇上晚间探望过曹贵妃,仍去佳贵人宫里用膳。 一桌子菜都是按李瑕口味做的。 他木着脸坐下,佳贵人见状关切地先盛碗汤递过去,“皇上喜欢的酸辣口,银丝三鲜汤,火腿吊的汤头,喝了准能开胃,皇上这些日子劳苦,这会子把国事放一放,歇歇吧。” 莺声燕语十分悦耳,一扫皇上的疲惫,也提起些许兴致,将注意力放到餐食上。 接过汤喝了一口,只觉酸辣鲜香,刺激味蕾,顿觉腹中空空。 这一天一直处理朝政,除了一口茶点,他什么也没吃。 因笑道,“还是你这里备的齐全,竟连糯米皮的豆沙青团也有。” 话还没说完,一滴水滴进汤碗里,溅出一片汤水。 佳贵人吃惊地向上看,竟上房顶漏水了,好笑道,“这连天大雨,自嫔妾进宫还是头一次见。” 她唤来太监,叫去内务府仓库领些东西,先把漏雨的房顶挡一挡。 又差人把桌子移到不漏的地方,亲自给皇上换了碗盏。 不多时,领东西的太监一身湿跑回来,探头探脑向里窥探。 佳贵人怒道,“当你的差去,在这里鬼头鬼脑,小心挨板子。” “回贵人话,仓库那边说一片挡雨布也没有,叫各宫自己想办法。” 漏雨的不止太华殿,未央宫与长乐殿都去了人要领东西,空手而归。 说话间过来几个小宫女,报说自己主子差来请皇上过去的。 全是漏雨没领到材料的宫殿妃子遣来请主子的。 “皇后呢?”李瑕烦躁地问。 本来这事可以报给内侍司勤。 现在凤药被贬,无人处理,内务府只说没东西,也没给个话怎么办? “皇后娘娘今儿身子不适,这会儿已经歇下了,咱们不敢打扰。” 真是巧,有了事皇后身子便不爽起来。皇上不满地哼了一声。 第446章 面斥父皇 进来回话的是曹贵妃宫里的宫女,她位份最高。 且各宫妃子齐聚在贵妃的春华殿,都要求贵妃想办法。 漏的厉害的那个宫,竟是外头下大雨,里面下小雨。 京师多是响晴天气,就下雨也是一时半会儿就停了。 加上天气原因,修宫殿时更注重的是冬日保暖,夏天凉爽。 防雨并未列入建筑的主要功能中去,新宫殿是完全没问题的。 每年虽是照常检修也不至到了漏雨的地步。 可自打李瑕登基,不是打仗就是兴农,没有多余银钱翻新殿宇,才致今日这种局面。 皇上心里疑惑,那日见明玉缝雨棚,但也不会一点余料不留。 库房备有一部分防雨料,专供大内急用,谁也不能动的。 怎么会连盖个屋顶的东西都找不出来? 他顾不得吃饭,起身带着一群宫女太监向春华殿而去。 佳贵人岂可错过热闹,也更衣跟着过去。 待皇上到了春华殿,宋德海带着内务府分管建筑翻修材料的赵小天与皇上前后脚赶过来。 不待皇上问话,赵小天便跪下来,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头磕得“咚咚”响,“不……不怪奴才呀。” 皇上问道,“谁敢动用大内专供材料?不会是你偷卖了私吞银钱吧。” 他看着脸已哭成花猫的赵小天,表情寡淡实则已在发作边缘。 赵小天照死里疯狂磕头,“奴才再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动皇上的东西!” “是、是秦凤药姑姑恐吓奴才,一定全部领走,不给就要罚奴才。” “胡说,她一个三品掌侍姑姑哪有权力惩罚库房管事太监。” 佳贵人听出皇上看上去是责问赵小天,实际在为凤药辩解,心中盼着赵小天往里咬秦凤药。 皇上板着脸训斥道,“你不可胡乱攀咬。” “奴才万万不敢,姑姑说了,她就是从三品女官爬上去的,安知不会再次上位,敢不给她,便要记住奴才这笔账。奴才得罪不起内侍司勤呀。” 皇上龙颜大怒,咬着细碎银牙道,“把秦凤药带过来。” 宋德海伺候两个主子,没见过哪个皇帝生气气到面红耳赤头摇手颤的。 他为凤药捏了把汗,心中实不相信凤药会以势压人,说出那样犯皇上忌讳的话,连忙接自去通传。 一众与凤药交好的小太监都吓白了脸,为凤药捏把汗。 凤药这日又去实在勘察,回了朝阳殿已是晚上。 她心忧京中百姓,京中排水不畅,积水很深,很多商家已经不开门了。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到院门前,只见里头灯火通明,进院见是宋大公急赤白脸在廊下来回踱步。 “我的好姑姑,你怎么才回来?” 凤药一头一身水,莫名其妙,宋大公来不及让她更衣,拉着她向外就走,小桂子紧跟在后头为他们撑着伞。 “皇上生了大气,你呀,自求多福吧。” 路上宋大公把事情原委一一和凤药说得清楚。 事情紧急,谁也没注意到,队伍后头偷偷摸摸跟着个小尾巴。 到了春华殿,凤药一进屋,皇上坐在当中,一屋子妃嫔宫女个个眼睛紧盯在她身上。 她虽全身湿透,却还是气定神闲,大方走上去先给皇上及众妃行礼,“皇上万安,贵妃、贵人万安。” “宋公公接人,怎么不打伞吗?”皇上已平复了心情,问宋大公。 “不关宋公公的事,是凤药自己刚从外面回来,风雨太大雨披不顶用,才全湿透了。”秦凤药接过话说。 皇上从鼻孔中“哼”了一声,盯着她惨白面色道,“先饮杯温黄酒,暖暖身子,已经入秋了,你……” “你跪下。”皇上意识到自己略失态,转了口气。 冷冰冰地问,“宫中许多宫殿屋顶漏雨,宫女到赵小天那儿领材料,说你全部领完,还拿身份压人,可有的?” 凤药拖着疲惫的身子跪在曹贵妃中堂青砖地上,眼前一阵阵发黑。 这一日,和凤药估计的一样,进京许多流民,都汇集在京郊。 雨棚不够使,凤药找到云之,到处奔波又筹到一百顶棚子并米粮百担,暂时安抚住灾民情绪。 保证灾民在这凄风苦雨中,有个庇护之所,有个热汤水进肚。 直忙到晚间,刚回朝阳殿还未及更衣又被带来春华宫。 她又冷又饿,一天水米未沾牙,强撑身子跪下回话。 “是我说的。”她软绵绵跪坐着,连挺直身子的力气也没有。 “大内留存的材料也是我强行拿去的,与赵公公无关。” 凤药少气无力承认。 佳贵人站得离她最近,冷笑着问,“你好大的权力,早已不是一品女官,敢违背皇命,你可对得起皇上对你的信任?” 四周一片寂静,佳贵人上前左右开弓打了凤药两掌。 满殿听到她打人时发出的“啪啪”脆响。 她只管将心中之气全都发泄出来,用足十成十的力,打得凤药鼻子出血,趴在地下。 大家的目光从凤药转到皇上身上,等皇上发话,随着一声尖锐的啼哭,一个影子扑到凤药身上。 原来是一直尾随着凤药她们的李仁。 他虽是孩子,却从宋大公脸上读出了危险的意味。 这些日子,姑姑早出晚归,拖着一身疲惫来来去去。 他只能做好功课之余,尽量照顾姑姑。 由于去过一次京郊,他知道那边的差事有多累。 跟过来偷看刚好看到姑姑被佳贵人打了耳光,倒在地上。 “坏人!你们都是坏人。”李仁激动得面色通红,跪在凤药身边回头恶狠狠盯了佳贵人一眼,又看向皇上,“皇上!你若责怪姑姑,便是昏君。” 举殿皆惊,面斥皇上,便是御史痛批龙鳞也不敢这般直白。 第447章 算盘落空 李仁跪直身子道,“唐太宗说过,为君之道必先存百姓。” “不知皇上做到没有,凤姑姑却身先士卒,奉百姓为先,皇上呢,在这里听信小人谗言,不分好坏,就是昏君。” 他年纪尚小,学过的典故不多,能举出的例子也有限,但这话有理有据,引经据典,从一个小小孩童口中说出,也足令皇上惊讶了,以至于并没注意到,李仁没喊他“父皇”。 “太宗还说过什么?”皇上好奇地问他。 “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 李仁边哭边说,“儿子跟着曹峥师傅去过京郊,下着那么大的雨,姑姑帮忙给百姓搭帐篷,这位娘娘在做什么?皇上在做什么?” “你们不问清缘由,便打人,有这种道理吗?就算是犯人,也得先审再罚!皇上由着娘娘打我姑姑,是在为娘娘撑腰?还是娘娘可以不顾皇上意思,擅自对姑姑用刑?” 一番话竟让满堂妃嫔无话可说。 他仍不依不饶,“我听宋大公说了,各宫漏雨,娘娘们才生了大气。姑姑领了本该留给内宫的材料,可你们知道郊外百姓整夜泡在水中怎么过的吗?” 李仁像头愤怒的小豹子龇起尖利的牙企图吓退自己的敌人。 “宫中有火有热汤,郊外连火都难得升起,这么凉的雨水,做妈妈的抱着婴儿,连件干衣服都没有,是姑姑搭了帐子,升了火,才叫那些孩子们减少生病,连杏子女医都在郊外值守,你们却为了宫里漏了一点点雨而发作。” 他已经哭得不成声,扶起姑姑。 凤药身下一滩湿,脸上却很欣慰,“你懂事了。” 她勉强说了一句,抬手想摸李仁一下,一阵天旋地转,支撑不住软在地上。 皇上连忙起身抱她,那身子冰凉冰凉的,连呼出的气都是微冷的。 “你也不早说。”皇上低声责怪一句。 “她怎么不早说?从进宫来,你们给她说话的机会了吗?”李仁抽泣着还不忘反驳。 曹贵妃动容,起身说,“放本宫寝宫中吧,那里暖和,凤姑姑辛苦了。” “那你呢?”皇上抱着凤药向贵妃内室走去,随意问了句。 “房子这样大,哪不能睡一夜呢?先叫太医给姑姑诊脉,仔细落了病。” 皇上把凤药送入内室,由贵妃宫中下人们伺候更衣、保暖、煎药,他走出来叫住打算离开的李仁。 “朕问你,现在京郊有帐篷多少,灾民吃喝都有人负责不曾。” “具体数量不知道,我师傅把军营的帐子也都拉过去了,其他的都是姑姑组织宫女连夜缝制,姑姑好几夜没睡,连轴转。” 说着他又哭起来。 “你功课很好,朕很欣慰。” ???!!! “以后有这样的事,先来报朕知道,你不要冤枉朕,赈灾之事朕交代下去的,只是灾情发展太快,朕国事又多,才一时失察。” 李仁被皇上几句话安抚住情绪,跪下规规矩矩磕头认错。 “儿子也太急躁,父皇若是责怪儿子无妨,可是错怪姑姑,儿子不能忍,姑姑一向把百姓疾苦放在第一位。” “那朕还是不是昏君了?”皇上乐呵呵地说。 李仁目瞪口呆,反应过来继而磕头。 他好奇地问,“父皇不责罚儿子?” “国有诤臣不亡其国,今天你顶得上个诤臣,朕怎么会怪你?” 这下李仁心服口服,“儿子知错了。” 李瑕考较李仁功课,心下暗暗称奇,这孩子的阅读与见识远超同龄孩子。 连国公家的嫡长孙徐从溪也未必比得上他。 关键他心思一片纯良,对养育他的凤药孝顺有加。 过些日子再问问曹峥,看这孩子在武艺上如何,待老师的态度又如何。 他来时心情极糟糕,考过李仁功课后心头一片舒畅。 各宫妃嫔也对凤药举动大加赞赏。 就算心有怨怼此时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赵小天额前一片乌青,皇上看到他一乐,“行了,起来吧。” 随着皇上展颜,满殿气氛才真正松弛下来。 佳贵人心知这次不能借故把凤药踩倒,也只能赔罪。 “皇上,都怪妾身太急躁,误会了姑姑,求皇上原谅嫔妾无心之失。” 曹贵妃在一边翻个白眼,发出一声轻哼。 李瑕看她一眼,挥挥手,“等凤药醒了去和她亲口说,不必和朕赔罪。” “李仁先回……朝阳殿,别叫姑姑操你的心。” “儿臣遵旨。”李仁磕个头离开春华殿。 佳贵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跌个大跟头,心中羞愤不已。 当下忍气吞声,“皇上,嫔妾知错,待凤姑姑醒来嫔妾一定来当面道歉,为表歉意,嫔妾愿意乐捐一年俸银,为百姓建个粥棚。” 皇上展颜,“有你这份心,百姓落了实惠,凤药定会原谅你的。天晚了,快回宫去吧。” 大家都散了。皇上起身走到春华殿内室。 曹贵妃到偏殿去住,这里只留了个宫女守夜。 见了皇上宫女行个礼,知趣地退出内室,去帮凤药拿温着的汤药,等她醒来就可以喝。 李瑕坐在她身边,轻轻拿起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睡颜。 “你不信朕了?做这些事怎么不先告诉朕一声。” “是朕的过失,错估了灾情带来的影响,你次次为朕补漏。” “朕暂时不复你位置,不过要给你个差事,你快好起来。” 他熄了几支蜡,只留一根。炭火红红的,照着两人,室内一片温馨。 “你把那孩子教的不错。是朕小气了。” “明日,朕就亲题朝阳殿三个字,叫内务府加急做出金字匾额可好?” 太医煎好药,由宫女端着走入室内,见皇上仍在便说,“姑姑无大碍,其实……是饿的。药可以等等再吃,先吃点粥,不然肠胃受不了。” 皇上一连声传了清粥小菜,凤药暖和过来,也醒来。 “别动,你就靠着,朕来服侍你吃粥。 姑姑竟然真的靠在床上不动,由着皇上服侍! 怪不得她敢从库房领走为大内留存所有材料! 怪不得她进殿之时明知要受斥责,还那样从容不迫! 两人对视一眼,又别开脸去,看也不敢看一下。 她闭着眼,一口口从皇上手中吃起清粥小菜。 两人恨不得自己隐身了才好。 吃过一碗粥,凤药道,“皇上也累了,回吧。” “等过上一刻钟,再给姑姑吃汤药,晓得了?”皇上交代宫女。 “奴婢遵旨。”宫女声音大得吓了自己一跳。 第448章 云之困境 云之自那日见过凤药后,便将手头的事情做个了结,都交给可信的人去打理,她专心陪伴思牧。 思牧一直对云之淡淡的,并不理会母亲突然的殷勤。 他习惯了人们对他的顺从,自小出门,人人对他都很热情。 大些才晓得自己是最早封亲王的皇亲。 父亲是皇上亲哥哥,当今皇上的亲侄儿。 这种门第放在整个大周是顶尖的,母亲出身高贵,虽从商却是皇商。 只有一点一直让他过不去。 他父亲明明活着,母亲却不叫他见。 这院中有一个角门是锁着的,门后是个很大的院子,九柱八开大房子,每天三次有人进出此院。 徐从溪的父亲徐将军,他见过,高大英武,威风凛凛。 李嘉李慎的父亲,当今皇上,大臣都怕他,待他们这群孩子却很和气。 曹家小子的生父,曹将军,如铁塔般敦实的男人,虽生得不如那几位好友的父亲好看,却见之令人生畏。 他的父亲?他用力回忆,连父亲的影子也想不起来。 身边最亲近的男子,是自己的舅舅安之。 上巳节里,舅舅能引得贵女向他抛花。 他那样俊秀,眉宇间隐藏着锋锐,思牧觉得舅舅长相偏刻薄,然而那脸长得太好看,那刻薄也成了一种凛然的风流。 安心看向抛花女子,那女子脸红得像四月的桃花,然而,舅舅只是淡淡将花丢在一边。 女子的脸由红转白,他毫不在意。 安之是思牧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只可惜他不爱笑,总是冷冰冰的。 他把这话告诉母亲,却惹得母亲当时便红了眼圈。 思牧听母亲说过安之舅舅是因为哥哥牧之的死,才会成如今的样子,当年的他,也是爱笑的少年。 母亲擦擦眼角的泪花,“你没见过你大舅舅才会觉着安之生得好。” “当年连你姑姑大公主殿下都为你大舅舅的容貌所倾倒,却忽视他的才华与德行。可惜是段孽缘……” 思牧很快便转开心思,牧之是思牧不爱提起的话题。 他自小便听过许多带着惊叹的话语—— 这孩子生得有些像牧之啊,挺好看,若是行事也和他舅舅一般就好了。 他从懵懂到奇怪再到厌烦。 他是李思牧,不是常牧之,这个男人已经死了,却像影子一样活在自己身边。 话题到这里就打住了,思牧跑出去玩耍,那日阳光晴好,云之独坐在房间的暗影中,分外孤独。 那一刻,她仿佛被丢入时间的荒野,四周一片虚空。 她最好的姐妹元仪,前年腊月落入宅中的荷花池中,时逢正月,冬天最冷的时日。 她落水时披风带子死死系在颈中,沾了水沉得如铁块一般。 令会水的元仪挣扎不动,天气太冷,院中下人极少,以致无人及时发现水中有人。 就这样,本来会水的元仪,溺死在池中。 虽称做池,那潭水又深又广,两人曾在池上小船中,听雨饮酒,畅谈未来。 人捞上来时,云之半疯。 她狂喊元仪的名字,抱着湿冷的身子,谁来拉都不松开,眼睁睁看着元仪半张眼睛,死不闭眼。 青白的脸上僵硬濡湿,嘴巴中有泥沙,那么狼狈与凄凉,怎么会是她的元仪? 她的元仪美丽爽朗,活力无限。 那根该死的披风带子,湿了水怎么都解不开,成了死扣,最后不得不用剪刀剪断。 她坐在地上,抱着元仪的身子,足有一个时辰,听不见看不见,茫然中被痛苦堵住了所有感官。 到许久许久之后,她忘了当日别的细节,只记得那种痛到窒息,想与元仪一同去了的强烈欲念。 她那一刻是着了魔了。 最后是思牧带着姐姐,带头跪下,身后跪着黑鸦鸦院中所有下人。 上百来号人静悄悄跪在荷花池边,一声声“母亲”将云之拉回现实。 她迷茫地看了一眼身边的人们,喃喃说道,“把这个池子,给我填了”便晕倒。 她发起高热,仍然坚持主持元仪丧事。 如活死人般应付着来吊唁的人们。 丧事结束,她就倒下了。 府里虽人多,但如亲人一般的只有元仪。 那悲痛,如前些年失了牧之时一样。 她一个月内瘦成一把枯骨,足不出户,吓得思牧日夜守在母亲床边。 直到终于想通,活着的还要活下去。 她压着悲伤,挣扎着逼迫自己投入琐事中,逼自己吃饭睡觉。 为了纪念元仪,她把女儿的名字改为思仪。 其他的,交给时间吧。 伤痛是不会消失的,只是时间让它成了习惯。 她又想到,若此事放别的女子身上,最该安慰她,与之相守,支撑她精神的该是夫君。 她的夫君却是个活鬼,被关在这偌大的宅子里。 去年有段时间奇了怪,思牧时不时总提父亲。 他睁着虎灵灵的眼睛,“我有父亲吗?” 他问她,“父亲在哪?” “别人有,我为什么没有?” 云之只能哄他,“父亲生了重病,在别院养病。” 又过些日子,思牧便问,“为何要将父亲放在别院养病?” “为什么父亲不与我们同住?” 为什么? 为什么? 那么多的为什么,很多问题她都很难回答。 最后,几个姨娘都说宅中地方多的是,给他辟出一片小院也不难。 李琮半人半鬼,几个姨娘待这个薄情的夫君都淡淡的。 只有灵芝说自己愿意承担将李琮搬到宅中之后的责任。 她本就时常到王府去看李琮,照顾他,为他擦洗身子,喂他吃药。 云之见宅中几个孩子都懂事时常问出让她不好回答的问题。 终于便同意将这个六王的“躯壳”供在自己宅中。 最少让孩子们都知道,父亲在,不过生了重病见不得人。 李琮的院子在整个宅子北面,最冷僻的角落,圆拱门几乎整日间从里头锁着。 里面是个宽阔大院一处九柱八窗的大房子。 院子可供他每日出来晒晒太阳。 房子足够他连用,带堆放他自己的杂物。 那年鹤娘的孩子,独自跑到这院子门口,扒着门缝向里瞧。 恰巧李琮被人抱到院中晒太阳。 他脸如骷髅,深陷的眼窝,只有咕噜乱转的眼珠说明他还有口气在,是个活人。 鹤娘的孩子吓呆了,李琮听到门口有声响,透着门缝对着孩子笑。 孩子吓得摔了一跤,哭喊着连滚带爬逃开,夜里便发起烧来,不停叫喊说家里有鬼。 第449章 一道暗影 鹤娘从那时起了离开宅子的念头。 时隔半年,元仪溺毙,她和云之提出另立门户离开宅子。 云之心中清楚鹤娘放不下当年的那些事。 与其留一个与自己不齐心的人,不如好人当到底,她当时便答应了。 明显,鹤娘松了口气,云之黯然。 梅姗时常不在,偌大的宅子,只余云之带着儿子女儿住着。 灵芝虽在,却如个幽灵,时不时出现一下。 下人虽多,驱赶不了无处不在的孤独。 云之这些年心思全部都在买卖上,她做的很出色,赚了许多钱。 直到胭脂出宫陪伴她,日子才有了些颜色。 她的心事是思牧。儿子尊重她、爱她,却与她不亲密。 胭脂来了宅中,云之为她摆了合家宴,连下人们也摆了席面。 她隆重地把胭脂介绍给家中诸人。 明确胭脂是自己异姓姐妹,在宅中是主人,不是来做客的。 家宴结束,胭脂跟着云之到她房中,两人聊到半夜。 说了各自境遇,提及牧之和元仪之死,云之以为自己早就平静下来。 却在提到元仪时,抱住胭脂痛哭流涕。 原来那些苦,只是被压在心里的某个角落,这些年她连好好哭一场也做不到。 她做顶梁柱太久,忘了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平凡女子。 再说,没人安慰的悲痛又何必表现出来呢。 直到见了胭脂,如见亲人,方才将这些年的苦楚痛痛快快吐了出来。 胭脂也不多说话,她抱住云之,由着她尽情发泄。 等她发泄完了情绪,才低声问,“那人还在?” 云之重新净过面,走到门口略看看,回到屋内,点头答,“在。” “为何要接回来?”胭脂又问。 “孩子大了,还有那一位,老和我叨叨,又哭又闹,说宅子这么大,不多他一个,非叫接回来,说王府那边的人伺候的不经心。” 云之叹息一声,她想过了结了他,七郎私底下找过她,和她分析许多。 说留着他比杀了他对她更有好处。 云之也感慨,成人的世界只有利益得失。 ………… 思牧被奇怪的情绪折磨着,父亲回来的那天,他没在宅子里。 回家后便听说父亲回家了。 他兴奋与好奇之余,赶着向宅子北边跑。 然而,离北小院十来米处,站着管家,这管家在他家待了足有十年,面皮红黑,不苟言笑,是云之最信任的人之一。 他身后跟着几个家丁,压根不让思牧离近。 他正闹,忽听门内传来诡异的呼喊声。 那声音像垂死挣扎的野兽发出的嚎叫。 他头皮发麻,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小主子还是回去吧,老主子身子不适,这是大夫在给他医病。” 管家依旧是那个木讷的模样,但眼眸中射出的精光让人晓得他是个不容小觑的角色。 云之连面也没露,将接李琮回宅子之事交给管家去办。 李琮不能久坐,管家把人缚在轿中,抬了回来。 在府上当差十年靠上了,府中所有事情都逃不过他那双洞察世事的眼。 李琮做了什么,防着云之却不防下人,说到底他也没拿下人当过人。 他先前做的事,桩桩件件,哪件像尊贵之人能做出的事? 主母却不同,美丽温柔,慈悲心肠,待下宽严并济,为人大方,跟着她的都得着不少好处。 管家完全不介意主母怎么待这个薄情的主子。 挑出几个他自己的心腹,将李琮带回宅中。 北面小院已经隔出来,将李琮置于新宅中。 抱主子出来时,三姨娘灵芝与其他姨娘都来了。 一顶小轿把李琮抬进院子里头,别的姨娘都在门外。 只有灵芝跟了进来,愣怔瞅着家丁怀中的李琮,整个过程中含着一泡眼泪。 弄得管家不敢瞧她,只能小心翼翼安排好李琮。 院中排了照顾主子的奴婢们的班,管家就告辞了。 临走时他好奇地瞟了三姨娘一眼,却见这整日没精打采像得了三分病的姨娘表情复杂望着床榻上那把鬼怪般的“骷髅”。 他走到门口,从窗子又望了一眼,只见灵芝将李琮的手抬起来,贴到自己脸面上,闭着眼睛,一副享受的样子,嘴里还喃喃说着什么。 他气都喘不上来,这画面实在扭曲,排了照顾李琮的下人们的班次,他匆匆带着家丁们离去。 小主子是他看着一点点长大的,他对思牧怀着很深的感情。 故而特意交待不可靠近北院。 待老主子病情好些,夫人会亲自带他过去拜见父亲。 那圆拱扇门,从李琮搬进去后,便再也没见它打开过。 李琮神识意识都在,白天昏睡一整天,夜晚睡不着。 长期躺在床上,身子疼痛,他不是个会隐忍的,便长夜号叫,也只发得出号叫。 连院外都隐约时不时听得见,日子久了,大家传说这宅中闹鬼。 北院成了宅中的禁忌之地。 ………… 这时,元仪还在世。 她与梅姗、云之交好,心中不喜灵芝。 这个女人身上似乎带着阴气,没一点活泛劲儿。 这天,她打扮过打算到戏院找梅姗。 她自己是个票友,也能唱几句,串个角儿。 每日里活得兴兴头头,云之心思在生意上,她看不过云之太劳累就拉她一起出门消遣。 院里养着个灵芝,多一人不多,少一人不少,她也不放心上。 道不同不相与谋。 最大的威胁没了,她活得逍遥快意。 这份活力也带动梅姗和云之,院中少了谁都行,独不能少了元仪。 逢着元仪回娘家,连梅姗这样清冷的性子,三天不见元仪,也催着人去请回来。 元仪没了后的一段时间,云之卧病在床,梅姗连戏园子也不去了。 常常一早就来云之房里,一坐就是大半天。 两人相对无言,沉默着、哀悼着。 后来她不再过来,却阻止管家填埋荷花池。 那是个巨大的工程,她强行停了工程,梦游似地找了云之道,“留着吧。坐在水边更想她呢。” 说罢,她游魂一般,不等云之回应就飘然离开。 整个宅子笼罩在失云元仪的阴云中。 灵芝住在整个宅子西边的一处独立院落中,据说这里曾是太师失宠的一个妾室终老之所。 这位置很偏,且房子不大。 灵芝自己要求住这里,她连院子也不想要。 云之没理会,保留了这个院落的整体风貌。 这个位置离主宅挺远,几个女人选的院子都几乎在一处,只有灵芝这院子得向西边走上一炷香的时间。 一到晚上,孤零零亮着盏灯,仿佛独立世外。 冬日夜长,几个女子聚在一起说话打发时间,自然也就没她参与了。 慢慢的,她活成一道可有可无的影子。 第450章 内有隐情 现在想起当时灵芝说自己喜欢阴凉地——这里树多,离那池碧水也近,她喜欢清幽之地。 那池碧水,就是元仪掉入的荷花池。 这件事过了许久,对云之产生巨大打击,直至胭脂过来,她才敢回忆整件事,并完整讲给胭脂听。 讲完半晌,胭脂没作声,两人相对而坐,风摇动着窗子,发出寂寞的“哗哗”之音。 屋内的炭火发出“噼啪”声,红色火光照亮一隅。 胭脂烤着手,慢悠悠问,“小姐不觉得……元仪死得奇怪吗?” 云之脑袋中发出轰然巨响,一直堵在心中的疑云豁然开朗。 她怎么没往这方面想呢? 元仪那样的人,以那样的方式死去,本就很奇怪啊。 她会水,这是府里上下都知道的事。 夏日晚上,两人游船,打发了下人,元仪穿了内衣兴起时就会跳入水中,如鱼儿一般灵活戏水。 那时,她所有想法都在那条系死的大氅带子上。 皮毛大氅,沾过水重得如在身上坠上石块。 那日风大天寒,云之以为元仪怕冷,才将带子系得太紧,在水里人慌张不小心,想解却搞成死扣。 现在想来,着实太匪夷所思。 元仪习武会水,泼辣大胆,并非遇事慌张之人。 可是,府中没人与她有仇,大家都喜欢她,不可能有人害她。 云之只怪那带子,却没想过有人害她。 她将自己的疑惑说出来,胭脂也没接话。 她混迹宫廷,见过许多龌龊肮脏之事。 害人,有许多动机,有些动机可以说是匪夷所思。 不过只要伸手,就不会无迹可寻。 她刚来宅子,不了解其中人事,是以只是怀疑元仪之死有蹊跷,并不能推断谁有动机。 “也许,是我多想了。小姐也知道,我这些年经过的事太多,人也变得多疑,你不要放在心上。” 云之懂得她意思,胭脂并不是放过这件事,这是面上的话。 她点头,同时也感慨,数年过去,最简单直爽的胭脂,也学会了迂回和多思。 胭脂以姑奶奶身份住下,她不再是从前说话不留情又直接的那个青涩女子。 她不再那么爱说话,见人总是乐呵呵的。 这院中丫头、男仆、管家、家丁到马房的小伙计,厨房的大婶,都喜欢这个爱笑又大方的姑奶奶。 她闲不住,在偌大的府里来回游荡,很快便将府里一切,乃至犄角旮旯都摸得清清楚楚。 一个人引起她强烈的兴趣。 那就是灵芝。 家里有男人当家时,女人出个门都难得不得了。 现在没有李琮,云之当家,她是极愿意家中姨娘出门玩耍的。 梅姗日日都要出门。 元仪在时,更是爱往外跑,谁让外面有那么多好玩的东西呢? 她爱泡酒馆听书,也爱男装去戏园,给自己喜欢的角儿打赏,包宴请角儿吃喝。 还爱反串生角上台唱戏给戏子们听。 胭脂自己也喜欢出门,哪怕只是坐着马车兜风。 街面上的热闹与烟火气没人不爱。 转上一圈,带着小玩意儿与吃食回了府,准能让小小姐与小公子尖叫着扑到她身上,在她脸上狠狠亲上一下。 灵芝不爱出门,她长日呆在房中,每日只有早晨丫头为她开窗换气。 其他时候,即使在房间,她也关门闭户。 胭脂去过一次她的房间,屋中摆着佛龛,供着药王。 灵芝呆呆看着胭脂。 胭脂正出神地打量佛龛中的菩萨,突然一个干巴巴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这是药王菩萨,我每日都抄佛经烧给菩萨,保佑夫君快些好起来,姑奶奶说会管用吗?” 她的声音如被熨烫过,没有一点起伏,又直又干。 胭脂经过见过许多不堪的画面,却觉得灵芝比之她所见所闻都要怪异得多。 转过头,灵芝的眼睛直勾勾看着胭脂。 胭脂强笑了笑,问道,“姨娘不出门逛逛去?” “整日闷在房中,精神不好,散散心人也能开朗些。” “夫君病中,谁能没心没肺整日玩乐。” 她走到菩萨面前,在铺垫上跪下,给菩萨上香。 “菩萨会教训那些不遵纲常心眼恶毒之人。” 上了香,她回头盯着胭脂问,“姑奶奶说,这世间有报应吗?” 胭脂在她目光下浑身发冷,干笑两声没理会,走出房见了大太阳方舒展了些。 这姨娘,心智仿佛不正常。 走出几步回了头,却见那暗乎乎的窗子洞开着,像张没牙的嘴,等着吞人。 里头浮出灵芝惨白的脸,仍在盯着她背影看。 她穿着翠衣,袖口竟然用的老妪常用的寿字纹,说不出的别扭。 胭脂走了许久,才想到一个合适的形容,灵芝是个住在活死人墓里,披着年轻外皮的老人。 她身上没一丝活人气与生命力。 与元仪形成鲜明的对比。 可惜了,胭脂叹息,同时心中升起一团疑云。 她方才说什么来着? ………… 胭脂等到晚间见了云之,只余两人在,将白天所见说与云之听。 云之生了疑心,所有事情,她做的机密,按理最不知情的就是灵芝。 梅姗对李琮毫不关心,李琮出事时,她一眼没瞧过这个挂名夫君。 也没过问过一句关于李琮的事。 元仪死后,梅姗于悲痛中想起李琮不曾善待元仪,提着李琮名字骂他罪有应得,老天有眼。 还有一人,知道自己手段的。 该不会鹤娘嘴不严实,说出了什么? 自己可待她不薄啊。 云之突然后悔,给鹤娘的房与铺子,都已落了对方的名字。 不然,可以拿来逼她一逼。 她第二天起个大早,喊上胭脂,去了鹤娘所住小宅院。 鹤娘养了一个门房,一个管家,四个家丁,两个丫头,两个婆子。 共十个下人,在京中也是舒适的中等之家。 那些铺子生意都稳定,账房伙计都是云之使出来的人。 云之胸有成竹,今天不管怎样,都要问出点什么。 她拍拍门,门房本是她帮忙找的,为人实诚可靠。 此时开了门,却是张生面孔。 门房见云之身着华服,珠翠满头,眼睛一转,移到马车上,只见车子车身巨大,锃光瓦亮,三匹黑色高头大马拉着。 世情向来是先敬华服后敬人,见一个女子气派这样大,他不敢怠慢,点头哈腰,亦步亦趋跟在云之身后,“请问是哪府上的夫人?找我们夫人有何贵干?咱好着人快点给您通报。” 云之见换了门房也不和自己知会一声已有了两分气,懒得理他,直向内便走,“我是老宅主母,叫鹤娘出来。” 胭脂猜到鹤娘未吱声换了云之的人,不客气嘲讽道,“这才是正经夫人。” 第451章 审问鹤娘 门房紧走几步拦下她,“对不住啊贵客,什么老宅主母,咱们没听夫人提起过。” “您等等,咱马上通报,夫人有请,您再进去。” 云之一撇嘴,胭脂厉声说,“搬张干净椅子来,请主母坐下。没一点礼数!” 那人不知云之来路,赶紧先搬了椅子,云之踢了椅子一脚,不耐烦道,“叫人跑去通传。林云鹤再不出来,小心我……” “姐姐!你怎么亲自登门了?”鹤娘已经得了通报一路小跑着出来迎接。 “哟,你是夫人,我也是夫人,亲自迎到门口,我受不住啊。”云之似笑非笑看似打趣,实则嘲讽。 鹤娘是个伶俐人,“别和他一般见识,乡下来的,不懂那么多咱们的规矩。” “连夫人都不认识,当门房那也不合适啊。”胭脂在一边插言。 云之介绍,“这是我的异姓姐妹,紫兰殿跟过先皇的贵妃的大宫女,如今放出来在咱们老宅中住着。” 云之故意将“老宅”二字咬得重重的,挑衅地瞧着鹤娘。 鹤娘心中叫苦,云之怎么想得起过来呢。 她自搬过来,自称杭州来的大户人家娘子,死了夫君,如今守寡。 带着孩子,深居简出,只想安生过日子。 云之绝对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是哪里招惹了这个女阎王啊。 心里犯着嘀咕,一边赔笑引着云之向里走一边解释,“原先门房挺好,可这个是我的亲戚,不安排实在说不过,我也养不了那么多人,就打发原先的门房走了,多给他三个月月银,他乡下有地,也说了好几次想回乡种地。” “打发个人倒也没什么,不过既是主母派来的人,怎么说也该叫他先回老宅,没有你自己打发人回乡下的道理。”胭脂不软不硬语带斥责。 “往小里说,你是自己有主意,往大里说你这是不尊主母。听说你没拿到休书便还是宅子里的人,许你搬出来是主母心善好说话,你也太拿大了。” 胭脂出宫没多久,尚保留着大宫女的习惯,说话不留情面,又扎心,且句句在理无从反驳。 “是是,姐姐说的是,是妹妹做的不对。” 她一味服软,倒叫云之和胭脂没了脾气。 但胭脂与她没交情,宫中生活教会她一个道理,最要小心这种表面顺从,嘴上全是好听话的女人。 口蜜腹剑,不过是宫里女人的必修课之一。 她挑剔地上下打量一番鹤娘,一时没说话与云之一同向内宅走。 中堂里摆了茶与点心,云之不客气直接坐了主位。 鹤娘垂手站在一边等着云之问话。 丫头婆子们都惊讶地躲开了,她们都以为自家夫人是外地来的大户人家的主母。 此时所见,并非如此。 云之也不喝茶,左右看了看房子问,“这宅子住着还算舒服。” “姐姐亲自挑的房子,怎么会不好。鹤娘心中一直感谢姐姐,不敢相忘。” “那你就是承认主母待你不薄喽?”胭脂仍是那股子高高在上的味儿。 “是。”鹤娘心中不服,暗骂胭脂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表面仍然恭敬。 “那你搬出院子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为何不说出实情?” 鹤娘好久不抬头,手上绞着自己的裙裾。 “这也算真心待你家主母?”胭脂提高咽音断喝一声。 一张脸上的表情已变得凌厉。 鹤娘被她声音震得一惊,腿一软,跪下了。 胭脂走到门前,伸手关上了门。 屋里只余她们三人,外头人也被屏蔽开来。 云之冷着脸,“你想好好养大孩子。我成全了你。把最好的铺子给你两间。” “已经过给了你,你大约是想着我拿你没办法。” 鹤娘不说话,她的确这么想的。她想同王府所有人都没有一点关系。 “我今天就可以让你的铺子关门,你信不信。” 她声音寡淡,像说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我只需把店内掌柜伙计都调走即可。” “整个京中,没人会上你店中做事,是没人敢去。你加多少银子也不会有人做。” 她并非夸口,短短几年,云之挤垮所有绸缎庄与女子服饰店。 京里经营此种买卖的都是她的货,她的人,她的铺子。 她做买卖讲品质、讲诚信、讲服务。 是以越做越大,生意兴隆,垄断了京中同类商品。 当时为鹤娘生活考虑,给她的便是生意最旺的两间铺子。 一间经营衣料。一间经营服饰。 每月账房来报账,顺便帮她把钱存入票号。 她又省心又舒坦。 这份舒坦的代价,是对云之的忠心。 “我看这妇人有事儿。妹妹劝你一句,没了忠心的人,万不可留。”胭脂公然开始威胁鹤娘。 “不知她为姐姐做过何等事,竟有这么大的回报。不如以后有事胭脂我来做,反正在宫里我也没少干过。皇贵太妃都没您这么大方,把你那用不完的庄啊铺的,都给我吧。这宅子我瞧一个人住也挺舒服呢,啧啧啧,看这方口圆肚青花瓶,怎么说也得几十两银子。” 胭脂在屋里来回转来转去,打量着屋里富贵的装饰,又看又摸,给鹤娘施压。 云之安安静静坐着,不接话,由着胭脂胡闹。 “元仪之死并非自溺。”她突然蹦出一句。 鹤娘本挺直身子跪着,听到此言一下瘫坐在地上。 眼神闪烁抬头望着云之,“真的?当时说她是不小心溺毙的呀,她喝了很多酒。” 发生这件事后,云之只顾悲伤,梅姗不理琐事,等云之想起来,顾念鹤娘带着孩子,鹤娘与元仪没那么深的情份,她说走便许了。 过后,就更不想提起。 这件事只有少数几人记在心中,很快被其他人淡忘了。 “元仪……元仪……”她喃喃喊着这个名字,那年轻鲜活的女子又在她心中活了过来。 一颦一笑都在心上,她送给自己孩子的赤金项圈,她死后鹤娘把它收起来了。 她没哭反而脸色煞白,抬头看向云之时的表情是惊恐而非悲伤。 对元仪,鹤娘不讨厌。 只知道元仪与云之要好之极。 不过元仪待人一向慷慨,不计锱铢,是个豪爽的女子。 这爽快来自家教和心中的底气,鹤娘羡慕她也嫉妒她。 鹤娘小气贪财,她吃过很多苦头,知道这世界没钱寸步难行。 所以当年才会为云之办事。 她得了丰厚回报,没什么好抱怨的。 元仪的死并非她乐于见到。 “你为何离开宅子独居?”云之观察她许久,慢悠悠问道。 这种缓慢,是老虎扑食前那片刻的隐忍,只为后面致命一击。 鹤娘怎会不知,她后背濡湿,正了正身子,终于下定决心,“那宅子里,有人叫妾身惧怕。” 第452章 暗中窥视 云之以为她暗指自己。 胭脂一下就想到那如活死人墓的三姨娘的房子。 里头飘忽的敬佛的线香味儿仿佛还在鼻端。 “灵芝。”她吐出个名字,再看鹤娘表情,便知自己猜对了。 云之诧异极了,“灵芝?”—— 那个勤勤恳恳,侍奉夫君,日日一早等在门口给自己请安,连头都不敢抬,说话声音很低的灵芝? 她可是个连穿衣都挑暗色,只求低调的妇人。 日日低眉顺眼,乖巧柔顺,她有什么好怕的。 像是看出云之的疑惑,鹤娘说,“夫人有多久没见过灵芝的面孔了。” 又问道,“你看过她抬头吗?” 云之一愣,细想下,的确她时时刻刻都低着头。 谁都看不到灵芝表情,自然很久没见过她容貌。 “自王爷出事,她已茹素,每日念经祈祷夫君好起来,她心中只有这一件事。” 鹤娘如喘不上气般按着自己胸口,“她入魔了。” “你只消看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是疯的。” 鹤娘本不想离开老宅,那里地方大,景致好,装饰的精致漂亮,下人众多,吃的又丰富。 自云之赚到钱,生活真是锦衣玉食,舒服得不得了。 ………… 如果时光倒转,她一定在那天不去寻灵芝。 一切都是从那天开始改变的。 那一日,她想到自己也曾与灵芝相好,许久没探望过她,实在于人情上说不过去。 便想寻灵芝一起出门逛逛,吃吃馆子,听听戏文。 到灵芝院中,一片寂静,静得吓人。 整个府里下人只怕数百人,整日间走到哪都有佣人。 随叫随时有人应声。 怎么偏这一隅静致如荒地? 她不由放轻了脚步,走到院门口,扫视整个院子—— 角落中坐着一个小丫头,大好的天,她却坐在阴影中,拿着绣花撑子,在刺绣。 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一身疲态,脸上没半点属于这个年纪的天真快乐,反而一片愁苦。 整个宅院,自上而下生活富足,怕都找不到一个这样哀愁的小人儿。 她招招手,那丫头看到了,眼睛一亮放下手中的活儿跑出院子,长出口气,向鹤娘福了福身,“四姨娘来了刚好,我能缓口气儿了。” “小小年纪,做完自己的差,不去玩儿,干什么呢。” “我的差事做不完,就做完了我们姨娘也不让出去闲逛。” 她向后看了看,低声说,“姨娘说最烦女人家长舌头,没事不守妇道到处瞎跑。” “这院子里还是主母说的算,你怕什么,主母不许任何人随意责打下人。你不晓得吗?” “出去玩要算犯错,主母给你做主。”鹤娘拍了拍小丫头的肩膀,乐呵呵安慰她。 却见丫头不但没被安慰好,反而露出惊恐的表情,低下头,一溜烟跑入院子。 灵芝隔着数米距离,直勾勾看着鹤娘。 鹤娘堆下笑走上前盈盈一拜,“灵芝姐姐好久不见啊。妹妹来瞧瞧……” 话未说完,硬生生咽了下去,眼前的灵芝像换了个人,虽说还是那个眉眼,脸上线条却变得硬朗,眼中更是充满仇恨,仿佛下一秒就可以燃烧起来。 更可怖的是,她们几个都还不到三十,灵芝眼角面满细密纹路,仿佛四十岁的妇人。 远看肤色还是白晳,却经不起细端详。 她周身笼罩着阴森之感,半晌也不回答鹤娘的话。 鹤娘已经开始尴尬了,不知为何灵芝变成这样。 “你知道?”灵芝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啊?”鹤娘被问得莫名,“姐姐说什么?” 那仇恨的眼神中又掺杂了怀疑,鹤娘觉得周身不适,像被毒蛇盯上,只想快点离开。 “谁做的事谁清楚。老天报应不爽,你小心,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你到底说什么呀。”鹤娘为了壮胆子,大声嚷嚷着,“青天白日的,你是撞客了?我好心来找你出门,怕你闷,你却和我说些有的没的。” 若放平时灵芝肯定要赔罪,可此时,她却仍用眼睛盯着鹤娘,眼神中带着置疑与窥探,仿佛想看透鹤娘心中所想。 又仿佛在嘲讽她,你是不是心虚了。 好在此时云之过来,远远看到二人站在太阳地下,听到鹤娘嚷嚷,以为两人吵架,便笑着高声道,“两位姨娘这是怎么了?天气这么好干嘛吵架,叫几个丫头斗斗牌不好吗?庄子新供了果子来,你们都叫人挑挑去。” 鹤娘略一分神回了下头应了一声。 再回头惊讶地看着灵芝如换脸般堆着和善、人畜无害的笑,人也正常起来。 仿佛她脸上戴着一张张面具,在合适的场合,便戴起一张合适的出来。 “多谢主母,灵芝不喜生冷之物,不领了。”她习惯性地低下头,在鹤娘的讶异中匆匆离开。 这变脸的速度,让鹤娘吃惊,心中着实别扭起来。 从前若是无心疏远,自那次,鹤娘便着意远着灵芝。 灵芝却没打算放过她。 这日鹤娘去云之房里,打算将几个绸缎庄子的账目与云之盘一盘。 出得门没走几步,便有种被人跟着的感觉。 那种被人暗中窥探之感骇得她心中怦怦直跳。她停下脚步四周望了望,并没看到人。 不远处传来丫头说笑的声音,遂放下心,穿过花径向云之院中而去。 搬过家后,云之选了“翠雨阁”做主院,院周围错落种着各种花草植物,修剪养育之下,长得茂盛喜人。 四季皆有不同花儿开放,香气四溢。 院墙边更有一棵过百年的老树,树冠巨大,给半个院子洒下树荫。 落雨时,有沙沙之音,望之只觉满目苍翠,连落雨似乎都被染绿了。 所以这院便被命名为翠雨阁,连匾都是太师亲书。 他撇开做人,书法是一流的,云之舍不得那笔好字,就留下了。 鹤娘走至花径深处,看花儿开得芬芳繁盛,便赏了一回。 这次,她听得真切,树枝被踩踏到,发出轻微一声“咔嚓”。 而且分明是有人小心在接近自己。 她头皮发麻,高声喝问,“谁在那里,出来!” 第453章 灵芝心魔 她站定脚步,竖起耳朵细听,没有任何动静。 而那被注视着的感觉却一分没少,她心中恐惧更甚。 当下高叫道,“再不出来,我叫人来搜,搜到别怪老娘无情,把你一顿好打!” 她壮起胆子说得杀气腾腾。 过了一会儿,方听到一棵大树与几丛花草后头传来一声浅笑,又像笑又像不屑的哼哼。 花丛摇动,身着素服的灵芝闪身出来。 如鬼影般轻飘飘的身影一出现,把泼辣的鹤娘惊得一抖。 她并未向前移动,只站在花朵中间瞧着鹤娘,眼中带着审视带着挑剔。 “三姨娘,这是做什么,学得鬼鬼祟祟,是去给主母请安吗?咱们做伴可好?” 灵芝眼神冷然,一边嘴角半挑,表情怪异。 其实鹤娘经过上次已经在心中对她起了几分惧意。 谁知道一个疯子能做出什么事? 且灵芝很像有心机的疯子,更让人害怕。 从那次开始,她命自己房中嬷嬷,一刻不得离开孩子。 就是怕灵芝疯起来不知要冲谁下手。 两人对视好久,鹤娘被逼得快尖叫起来,灵芝突然转身走了。 这次相见,她没说一句话,就成功得再次吓到鹤娘。 鹤娘连见云之也没心情,到了翠雨阁草草说了几句,便想离开。 但想了想,觉得灵芝的事还是得和云之说一声。 便试探着问,“姐姐可有觉得三姨娘最近不太……正常?” 云之一顿有些莫名,“什么意思?” “和从前大不一样,有点疯。” 云之倒也认真回忆了一下,灵芝在她面前是另一副模样,正常得不得了。 她摇头,“和从前一样。她就是不爱说话,从咱们夫君出事后,她就没了心气儿了。” 鹤娘自己也无证据,只得作罢。 出得翠雨阁,她不敢再走花径,转到正经大路上走不远,听到身后有人不紧不慢走过来,她笑着回头,笑容僵在脸上。 又是这个鬼婆娘,老娘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哦。鹤娘暗骂。 灵芝停下,板着脸向她福了一福,“给妹妹请安了。” 大太阳当头,鹤娘站在树下,灵芝站在阳光下皮笑肉不笑与她对视。 鹤娘心中一时间起疑脱口而出,“方才莫不是你一直在跟着我?” 灵芝的假笑如湖上荡起的涟漪,一点点散开,消失不见。 她又恢复成那副僵硬的面孔,“请鹤娘到我房中坐坐。” 鹤娘不算胆小的,咬牙点头,“好啊,就与你聊一聊,咱们姐妹也好久不聚。” 迈入西院厢房的厅堂,线香的气味愈发浓厚。 鹤娘咳嗽几声问,“你这一天烧几回香啊。这么大味儿。” “多烧几回,多和菩萨说一说,才能叫菩萨听见,保佑咱们的夫君。” 鹤娘见佛龛前还供着长明灯。 这也算不得什么,可这些东西都放在她睡觉的屋里,她也不嫌气味太重。 鹤娘站在内室门边向里望了望,灵芝有些不自然地拍她一下,指着中堂里的桌子,“鹤娘这边坐。” 她们几个姨娘本是处得百无禁忌,谁去谁房里,有时都会到寝房中,试试新衣,喝喝茶。 看灵芝带着嫌弃,她不高兴地回中堂坐下。 “徐云鹤。”灵芝喊她一声,鹤娘呆了一呆,数年间无人称呼过她的大名。 接下来灵芝的话,让她倒吸口冷气。 “今天叫你过来,只想问一声,谁把夫君搞成这个样子的。” 她甚至不是在问,而是用笃定的语气说出这话。 仿佛她知晓李琮如今惨状是人为。 鹤娘心中有所猜测,自然不肯说给任何人。 但李琮被徐忠打了一顿叫人抬回来却是宅里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她也不掩饰自己吃惊的表情,反问灵芝,“不是被徐将军打成这样的吗?难道灵芝姐姐还有别的想法?” “灵芝姐姐切莫乱说话,现在国公府气势正盛,咱们府虽有几个钱,论起有权有势,万万惹不起国公家。” 灵芝木着一张脸,反问,“听闻战士在战场上哪怕中刀中枪也不会如夫君一般瘫着起不来,徐云鹤你就没半分怀疑?” “怀……怀疑……什么呢?”鹤娘半点不想谈论这话题。 她站起来,打算结束这次对话,“我已经说了,就算徐家把夫君如何了,你能怎么办!” 灵芝慢慢伸出手,用那只手紧握住鹤娘手腕。 这么暖的天,灵芝手掌冷嗖嗖的,屋内又暗,鹤娘感觉自己心跳得都快出胸膛了。 她甚至感觉眼前的女人不是人,是条鬼魂。 “你急着走什么,坐下。”灵芝稍一用力,拉得鹤娘重又坐回椅上。 “你难道不想咱们王爷好起来?他是多么俊秀飘逸的一个人物啊。” “我好想念那时的夫君,他不怎么来我房中最偏爱你,我并不嫉妒,只远远能看着他便是好的。” 一串串泪珠滚滚而下,灵芝掏出一方手帕擦擦。 “我已问过城中专治跌打损伤的大夫,夫君的症状绝对是人为的。” “我要请他入府来瞧一瞧。” 鹤娘终于认真起来,她不想灵芝这么做。 一半原因是不想给云之找麻烦,现在宅中在云之照顾下人人都开心。 一半原因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灵芝存着一部分同情和姐妹情义,她认为灵芝斗不过云之。 云之没来府里时,她与灵芝算得上要好。 后来云之入府,才慢慢少了来往。 后来她与云之一起整治过常瑶后,灵芝便彻底疏远了。 也是自那时起,灵芝越来越不得宠,最后几乎透明了。 她又不爱急抢,不会媚惑李琮。 府里除了云之身为主母,照顾她几分,那是主母之责。其他人干脆当没这号人。 灵芝眼中浮起一抹恨意,“女人家,在家从父,出嫁从父,父死从子。我没儿子,夫君便是我的天,也该是我们这宅院中所有女子的天。” “你们成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夫君未亡便当他已死,你们安得什么心。” 她说得干巴巴的,眼中闪过一抹狡黠,“告诉你吧,我其实已经悄悄把大夫带入府中过了。” !!! 第454章 还有隐情 灵芝撑着桌子慢慢起身,上身迫近鹤娘,如中邪般喃喃问她,“有你没有?你做了没?是不是你?与你有何干?” 鹤娘快疯了,抬手扇了灵芝一巴掌,一声脆响过后,她马上后悔了。 可灵芝浑似毫不在意,只是牢牢看着鹤娘。 脸上一副痴狂之相,“夫君手脚筋俱断,哈哈哈,你说是徐家做的!” 鹤娘掩不住吃惊。她之前并不知道李琮究竟怎么了。 云之把人从王府接过来时,一顶小轿直接将李琮抬入北小院的院中。 她们几个姨娘站在院门边候着,按礼也该请个安。 夫君只是病着,没疯没傻。却不曾想,那小轿经过几人面前,轿子带着一股子浓重的骚臭气。 轿子一进院,管家便将院门掩上,请几位姨娘回自己房中,不必停留,只等一切安排妥当,再来请安。 几人没趣儿,散开去,灵芝眼中带泪。 元仪却捂住鼻子,一脸嫌弃,“怎么这么大个人,连自理都做不到?” 当时天色已晚,鹤娘带着孩子落在后面,与灵芝并肩,听到此话灵芝猛抬头盯着元仪背影看了好久。 虽看不清她表情,也能猜到她十分不悦。 当时虽是深秋初冬交逢,却冷得早。 婆子丫头跟着姨娘们,一群人莺声燕语,没有半分悲痛。 尤其元仪不知说到什么开心事,暴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在夜空中传得很远。 鹤娘孩子闹起来,谁都不要,只要娘亲,她只得自己哄,所以落在后头。 清清楚楚看到灵芝面孔在月光下痛苦到扭曲。 她与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从夫君回来,她便开始日日亲自伺候。 在她的精心照顾下,李琮最少变得干净许多。 鹤娘回过神,反问道,“你说王爷手脚筋都断了?!” 真是她?她不让他死,却让他口不能言,脚不能站,手不能拿。 她真的这么狠? 灵芝见她这种反应,反而松弛下来,向后一退坐下来。 “你不知道就罢了,为何不去瞧瞧他?一个人怎么能如此忘恩负义!王爷待你最好。” “明明待云之最好的。” 灵芝淡淡说,“妾室不该与主母争风。” 鹤娘哼了一声,“他待我好不好,你藏我床下了?你怎么知道?” “我的银钱都是靠着主母大方才攒下来的。王爷原先待我像只猫狗,你对你的狗再好,也不会把它当人看。” “你听懂了吗?”鹤娘认真说道。 灵芝低下头,片刻后抬起头,仍是那副执拗的模样。 “他是我们的夫君。” 鹤娘不耐烦地起身,“现在日子过得比从前王府不知舒服多少倍,我看你就是吃得太饱了。” “你一点不在意王爷受的伤?你不想为他报仇?” “我去国公府,挑明找徐忠,杀了他?我一介女子怎么报仇!再说他先偷人家妻子,人家就是打死他也是风流债,告御状你都告不赢。” 鹤娘急步离开灵芝房子,里头烧的香自她进去没停过,中间烧完进来个丫头又给续了一炷,简直可怕。 但从此,她开始暗暗注意起灵芝。 ………… 起了防范之心后,她便先看紧孩子。说到这里,她心虚地看看云之。 好在云之在这上头一向注意。 思仪贴身丫头就有四个,连如厕都有人陪。 身前断不离人,为着这规矩,还打过个丫头板子,撵走一个。 此后这便是铁律。 思牧少在家待,不是与几个皇家兄弟一起到学堂,就是到哪个世子家,一起骑射。 有婆子曾向她提过几次,说灵芝总没事想要接近小姐,都被婆子以小姐闺房不许任何外人进出,给拒绝了。 思牧小时丫头婆子一堆一堆,大些离了内院住二道院,娘家常过来子侄兄弟一住个把月,他们都在二道院。 男子入内院要回了内院管家婆,有人跟着方得入内。 家里外院内院之间锁门,管得严,他不怎么进来。 灵芝恪守妇道,从不在外院停留。 所以见思牧的机会很少。 云之暗暗庆幸当时定了死规矩。 过年时,灵芝还闹过一出不愉快,现在细想该是那次刺激了她。 这一年生意做得顺当,守岁这天,云之给每个人都备了大大红包。 每个人都欢欢喜喜。 发到灵芝时,灵芝突然发问,“一家子团圆,请问主母何故不将夫君也带过来,少他一个当家的,算怎么回事?” 她仍低着头,语气也不犀利,却让大家都陷入安静中。 “他不能说话不能动弹,白白坐着受累。在自己房中,下人给他备了酒菜,心意已到,为何要推过来?” 元仪翻着白眼,怼了灵芝,又道,“大过年的,我们辛苦一年,王爷躺了一年,他过来我们还得立规矩等他先开言,先动筷?” “灵芝,你入府多年了,怎么越活越糊涂?” “他就算不能动,也是一家之主。我们这样大户人家怎么能不尊主子?连奴才都能痛乐一回,他躺了一年,就算过来看看热闹喝杯我们敬的酒,也是应该的。” “那你也该知道这府上连狗都看了一年的门。大家都辛苦一年的,一年痛乐这一回,你非给大家添堵不成?” “不知侧妃的话若从哪个妃子嘴里这样对皇上说,会是什么下场?”灵芝声音不大,却足够大家听清楚。 谁都没想到平时不做声的灵芝理论起来竟能堵得元仪无话可说。 元仪被顶得一愣,想了想冷笑一声,“可惜得很,他没做成皇上,你拿王爷与皇上相较,想让我们一家子死无葬身之地?” “我还告诉你,在宫里若贵人这么和贵妃一句一顶说话,是要吃板子的。” “没个主子在上面说,妾室在下头一句接一句比主子话还多的。” 她拿出侧王妃身份压灵芝,灵芝也没话讲。 灵芝不急不恼,起身福了福,“妾身不适,回去思过,请侧王妃与王妃允准。” 见云之点头,她红包也不拿,带着个贴身丫头匆匆离宴。 大家都又欢庆起来。 一直到了正月十五前夕,出了元仪溺水事件。 整个府里陷入死寂,云之少了半条命。 ………… 云之不知不觉间,眼泪流出来,她又想到那一夜元仪的惨相。 她把元仪抱在怀中,痛到无法呼吸。 元仪那么有活力,怎么一下成了具尸体,再也不会叫她一句“姐姐”。 再也不会眼泪汪汪对她说,“我好希望牧之哥哥活着。” 元仪的死让云之如硬生生从身体里剔掉一块肉。 她擦擦脸对鹤娘道,“你实说,元仪之死你知道多少。” 鹤娘如被抽了筋骨,瘫软在椅子上。 第455章 溺水之夜 云之稳了稳情绪,心中还是有些生气,这种情况若早些告诉自己,是不是可以避免元仪之死? “你离开宅子是在刚元仪溺毙之后不久,我还在病中你就提出要走,实在不像你八面玲珑的性子。” “若放平日,你一定会等我好起来再走。那些日子我说过不必来打扰免了请安,你就真没来过一次。现在想来十分可疑。” 胭脂推她一把,“快说,别叫主母多等。” “咱们府上主母定下规矩,十五大节庆祝五天,叫奴才们好好歇歇。” “从正月初十,我……特意留心灵芝,那日家宴她推说身子不适,没参加,却叫自己房中的丫头婆子都去了,自己留在房里。” 鹤娘心中既对灵芝有几分惧意,又实在好奇这女人究竟是不是真疯了。 席间鹤娘假意出恭离了宴席,偷偷跑到李琮所居北院。 院门虚掩,里头静悄悄的,奴才们都去参加宴席,真的一个没留。 幽静的院子中,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泣哭声,一灯如豆,透过窗纱摇曳着。 鹤娘一身鸡皮疙瘩,忽然听到里头女人的声音忽变得娇媚起来,抽泣起也停下来,变得羞达达。 她惊惧之心压不住好奇,又下意识感觉自己要看到奇特的场景,当下放轻脚步,一点点移到院中。 来到窗边透过窗缝向里偷看—— 一阵恶寒直透天灵盖! 她讲述时打个寒颤。说得胭脂也大起好奇之心。 “到底怎么了?” “她、她当时在与夫君行房事。” !!! “怎么可能……?”云之已经惊讶得有些结巴了。 “那个疯娘们骑在李琮身上,嘴巴一边叫骂说一定要为夫君报仇,知道夫君是委屈的。” 她咽了口口水,偷看胭脂一眼,见对方一双眼睛正对她虎视眈眈。 “不许欺瞒,说!灵芝还说什么了?” “她说……后面自己猜对的话,让李琮喊叫一声。然后……” 鹤娘畏惧地将眼睛转向云之,“她提着主母的名字,问李琮,是不是那个贱妇害了你?” “李琮一听到主母的名字便狂叫起来,虽然呜咽不清,但着实令人心惊,那恨意仿佛如利箭一般。” 他身上的女人,如痴似癫,“夫君是不是现在知道谁最爱你?” 身下男子嗬嗬有声,不知所云,女子却喜悦无限,“我也最爱夫君,哪怕地老天荒,灵芝都要与夫君生同衾死同穴。” “夫君你说,谁弄断你的手脚,你说,快说出那名字,妾身为你报仇。” 她声音越来越尖,最后化做愉悦的号叫,李琮也跟着狂叫,两条影子映在墙上,交缠错乱,其景宛如地狱。 事毕,灵芝伏于李琮身上,其状妩媚,语意冰冷,“常云之。” 李琮便激动起来。 “妾身确定了。” 李琮的眼睛转向窗子处,明知他看不到自己,鹤娘仍然一缩头,四脚着地,屁滚尿流跑出院外。 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情,她没去别的地方,而是去了西院,灵芝住处。 既连李琮这儿的佣人都跑去参加家宴,她那里也应该是空着的。 她挽起裙子,不顾形象,如被虎狼追赶,在夜色掩护下,飞奔到灵芝房中。 屋里浓浓的线香味,呛鼻难闻。 她点起蜡烛,想到那天自己向内室张望灵芝那不自然的表情,便直接闯入内室。 没费劲就在床下的盒子里,找到两个人偶,那人偶用木头刻成,有五官,没眼珠,小人做得形状丑陋可怖,却神似。 一下就能分辨出是元仪与云之。 小人还做了衣服,揭开衣服,木人身上被划得伤痕累累。 后背刻了生辰八字。 云之的木人更吓人,手脚俱被钉子穿了孔,而且看那孔洞痕迹,不止扎过一次两次。 元仪的木人却怪,整个头被一块布包了起来。 云鹤丝毫不相信诅咒之术,只是犯起一阵恶心。 当下收了木人,心中反而起了对灵芝的轻视,惧意消减不少。 不过是诅咒,她就是当着我的面咒骂,我也是不怕的。 这时她感觉包着木人的帕子有些眼熟,细想之下,是那日那个丫头刺绣的那块帕子,因为是红色,色彩浓重,所以记得清楚。 帕子绣得乱七八糟,她铺开将灯火照在帕子上,却是绣的十八层地狱之冰山地狱与血池地狱的情状。 血池地狱是不敬他人者打入血池地狱。 冰山地狱则是谋害亲夫亲妻者所入地狱。 她晓得灵芝因为深爱李琮而憎恨云之,却没想到这份恨,浓到这种程度。 大宴第三天,灵芝仍未参加,云鹤已经不在意。 就在那天,云鹤记得那天的月亮又白又亮,可爱至极。 大家散宴时,元仪提前走掉了。 鹤娘有了酒,梅姗也喝得三分醉,云之送别了她们。 几个姨娘各自带着丫头向自己院子步行而去,一边赏着月一边说着闲话。 一派宁静祥和、岁月安好。 “真真托了咱们主母的福,日子过得这么顺心,整个京中,在咱们宅中当差是一等一的美事,主子们不知道外头人想进宅子做事的有多少呢。” 一个婆子凑趣说道,好多下人齐声应和。 风很冷,心却热,鹤娘紧了紧自己的毛皮披风。 一个丫头从黑影中突然窜出来,像带着不吉之兆的凶兽。 她头发散乱,脸带泪痕,扑到鹤娘身上,鹤娘定睛一瞧是那天在灵芝院中刺绣的丫头。 丫头语不成声道,“主子们……去荷花池瞧瞧,元仪主子出事了。” 梅姗最先清醒过来,找人去通报云之,她们先过去。 那里已经被火把照亮,几个家丁正把一件厚重之物合力从池中捞上来。 突然的冷意与震惊,让鹤娘完全清醒过来。 她呆呆看着那个如包裹一般黑乎乎的物什被几个男子费力拉上来。 云之踉踉跄跄赶来,亲手翻过那一堆物什,一张惨白的脸,嘴巴张着,眼睛半睁,一群丫头吓得尖叫起来。 那是元仪! 脸色铁青,身子僵硬的元仪。 第456章 逼走鹤娘 看清死掉人的面孔,云之跪在地上,魂魄已经没了。 她呆呆推元仪,接下来的场面开始混乱起来。 有人去拉云之,有人大哭,有人找思牧过来。 鹤娘带着酒意,以为自己在做一个恶梦。 她茫然不知所措,左顾右盼之时,在荷花池不远处,一棵大树后,一个女人露出半边身子,躲在暗影中偷窥。 她只露出半边脸,看不到表情。 但鹤娘突然便想到那日看到的人偶,元仪的那个,被蒙着整个头。 那是不是代表着,叫她无法呼吸? 她骇然得几乎要暴走、狂叫。 可是脚却像被钉在地上,动不了。连表情都仿佛被冷冻住了。 再看那里已经空空如也,刚才的半个人影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 窗外吹过一阵风,吹散了暂时的静默。 “你既然知道灵芝和元仪之死有关为何不报于主母知道?” 胭脂也被震住,黑暗、龌龊的事她见过不少。 如此扭曲的人格,却不多见。 “主母当时已被击垮,我只能自保,那偶人中只有元仪与云之,我猜她应该只是想对付这两人。我知道灵芝一时不敢对主母动手。” “并不是灵芝害怕主母,而是叫她以下犯上,违背伦理纲常,对她才是艰难的。” “元仪位份也比她高呀。” “想是元仪对夫君的嫌弃,每每溢于言表,不敬夫君摆在脸上,得罪了灵芝。她是代夫君惩罚元仪吧,那种疯子谁能猜到她是怎么想的呢。” “所以你跑了?” “是。每个人我都得罪不起,闭上嘴离开宅子,由她作死才是上策,以主母的手段,她怎么可能斗得过。” 这话虽有吹捧云之的嫌疑,却也的确是她心之所想。 “元仪之死固然可惜,可我只是猜测,没有半点真凭实据。” 她说得在情在理,倒也无从指责。 胭脂沉思片刻,追问,“我觉得你没说完,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这些年的宫廷生活让胭脂敏感许多,总觉得鹤娘藏了事。 鹤娘叹口气,“这位姐姐真是眼光毒辣,这样的人跟着主母,倒也能让我多放些心。” “是灵芝,直接找上门。” 鹤娘本来想着元仪已死,灵芝该消停了。 大宅子中有云之照看着,家学也请了名师,女子与男子都要进学。 连下人,也分批学识字与看账册,听一听做人的道理。 这样的宅院,怎么舍得让人离开? 可灵芝似乎把为李琮报仇,当做了自己的目标。 元仪死后,治丧期灵芝与她站在一处。 “死得其所。”灵芝声音刚够她听到。 “你什么意思。”鹤娘不满地瞪她一眼,对方丝毫不回避她的眼睛,与她直视,“我说,她活该。” “听说。”灵芝慢吞吞,一字字地说着,“窒息是最痛苦的死法之一。” 鹤娘一阵恶寒加恶心,像看只毛虫似的看着她,“你幸灾乐祸吗?” “不不,当然没有。” “是菩萨收的她,罪有应得啊。这宅子中有罪的,都得死。” “离开宅子就能活。懂吗?” 鹤娘不知道梅姗有没有被灵芝威胁过,反正她再也受不了这个疯子。 整个丧期,灵芝都像个正常人,甚至“举哀”之时,她又哭又说,表现得悲痛无比,举止正常得体,这才是最让鹤娘惧怕的地方。 “我只能走了,希望她快点死掉,我还愿意再回宅子生活。” “这里倒是安稳,只是乏味得很。” ………… 胭脂点头看了看云之未带愠色,“好在我们问得及时,你这女子,实在有些无情,云之待你那样好,最少你该提醒一句。” 云之摆摆手,“我已经想起来了,怪不得鹤娘。” “送别元仪那天,灵芝也在,她古怪得很,不但盯着鹤娘与我,还上前与鹤娘耳语几句,当时我没在意。” “她那时就是在威胁你吧?”云之问。 鹤娘委屈地点点头,“求姐姐们饶了我,快些了结那个疯女人。” ………… 凤药拿到赈灾供应官的临时职位。 不论官阶职位,所有人一律为赈灾让路。 凤药穿了内务府主事人的服制,簇新的衣服,束着玄色官带。 未戴官帽,只将头发整起,结个玉珠髻,十分精神。 “大人,吉时已到。” “开仓放粮。”凤药下令,随着一道道命令,整个京城行动起来。 大家都为赈灾贡献自己的力量。 “建德皇帝有令:身为同胞,理应共同抵抗天灾,有力的出力,皇上亲笔题写嘉奖令,请乡亲们互助转告。” 一时间,大家都拿出自己有的材料,有缝衣的、有捐粮的、有亲自到京郊出力搭雨棚的。 天虽冷,行动却暖了灾民们的心。 粥棚设在离灾民住处一里远的地方,挨着个溪流。 吃过饭方便大家洗洗涮涮,减少生病的可能。 一天只供一顿半干饭,大米掺杂粮,三比七的成色。 不能太稀,太稀吃不饱。 也不能太稠,令人生了惫懒之心。 凤药负责供粮、供帐、供人、维持秩序,组织挑工等杂事。 还要记账,分配人工,协调宫中物资与灾民物资,不能断了宫里用度,也要维持灾民稳定。 监赈官一职便成了抢手之职。 凤药是个女人,差事主要在深宫之中。 抛头露面,当场指挥,与灾民互动的面子工程,还需要一人。 这人不出那么大的力,只需安慰好大家的情绪,顺便为皇上歌功颂德,叫灾民知道皇上的好处,回了家乡宣扬宣扬,做好这些事,到时功劳就记他头上。 凤药是真正干活儿的,算是幕后劳工。 监赈官是个面子活,累不着,净捡现成功劳,是第二年述职的政绩,谁不想抢。 其中最有希望的当属佳贵人的父亲。 这天众妃嫔一同向皇后请安。 大家散了后,佳贵人留在清思殿。 愉美人故意磨蹭着,等大家离开后,独自带着宫女如意去了春华殿。 愉美人与佳贵人同年进宫,两人父亲官职相近,所以交好。 但愉美人实是曹贵妃的人。 她父亲曾是五品武官,曾在曹贵妃一个叔伯军营中当过差。 后来受了伤,武改文。 但愉美人父亲念旧,又保留着武官的习气,与其他同僚相处得并不好,还是常与曹家走动。 愉美人进宫,曹贵妃收到家中信件,说愉美人家求贵妃看顾些。 曹贵妃为人孤傲,并不稀罕拉拢低阶妃嫔,对皇后也是敬而远之。 两人关系疏离客气。宫里倒也安稳。 此时,她卸了妆,更过衣,才斜眼瞧了跪在地上给她请安的愉美人。 第457章 走马上任 贵妃不说话,这女人便一直跪着,任宫女搀扶也不起。 “起来吧。” 贵妃淡然,心中很满意对方的谦卑。 “有什么事直说,不必寒暄,本宫乏得很。”贵妃靠在金丝靠枕半躺在软榻上。 “是为嫔妾父亲之事,此次赈灾,可否请娘娘吹吹风,让妾身之父做监赈官?” “赈灾一事,大后方由凤姑姑掌管一定没问题,监赈官只是个面子,却顶了功,这天大的好事,凭什么落她手中?” 贵妃哼了一声,“她呀,温柔小意,事事顺从皇上,又会察言观色,自然比你得圣宠。你有来求我的,干嘛不去多讨好皇上?” “我不爱皇上,做不出那等情态。” 娇弱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走的愉美人,此时脸上没有平日的柔美 ,变得冷硬起来。 贵妃把玩着手中已没什么用的湘妃竹扇。 圆润的脸上,一笑两个酒窝,缓和了她不够柔媚的气质。 曹贵妃一向喜欢直言不讳的女子,点她道,“进了宫就别说爱不爱的,咱们虽是女子,给皇上当妃子也是个差事,当好你的差才对。” “为皇家开枝散叶我做得到,叫我卑微侍人我却不愿,我情愿为贵妃效劳换取回报。也不想学佳贵人上不得台面的样子。” 贵妃看着她,她是恭维也是真心。 “我进宫不为别的,只希望可以助力父亲仕途,我家兄弟众多,贵妃就是我的榜样。” “贵妃母家强,您底气足不必讨好任何人。连皇后也得看您三分薄面。其实大家心中清楚,现在宫里她是皇后,可大家都看着您呢。” 这话也不假,皇后母家算是灭族了。 她顶着皇后的名头,这个后位的份量远不如太后做皇后之时。 但也不能小觑,皇后母家没了,她仍然代表着三大姓贵族集团。 光是这些大贵族也不愿看着皇后真的全然失势,故而皇后一时也不会怎样。 如今在宫里,有事托贵妃比托皇后要管用。 愉美人骚到曹贵妃痒处,她心高气傲正是因为家族强大。 做姑娘时她长期习武,性子倔强。 长相算不得漂亮,身材高挑结实,全然不是男人们喜欢的那种弱不禁风的模样。 论起五官,她又带着英气,毫不娇柔,一脸富态。 但她轻易便坐上贵妃之位。 皇上也爱与她交谈,因为她见识比之寻常女子全然不同。 生活在深宫中,人人勾心斗角,活得累,她却一派轻松。 她身处高位的基石,是曹家先祖的累累白骨。 她深知这一点,这种认知让她身上的傲气浑然天成。 贵妃不接话,愉美人知道自己没有让贵妃伸手帮她的理由。 她跪下来,目光坚定,“娘娘,我父亲若能升上去,定然在立太子一事上,稳站娘娘一队。” “再者,若皇后若是再度失德……” 曹贵妃这才将目光移到愉美人脸上,“你能有这份见识,中不中用本宫都可以试试。” “监赈官一职,本来就轮不到你父亲,不过那小蹄子的爹若是做不好这差,就轮得到你们家了,你说是不是呢?” “可谁领了这差会不小心去做呢?等他犯错……” 愉美人突然打住话头,领悟了贵妃的意思。 她给贵妃磕个头,“谢娘娘直言,妾身愿为娘娘效劳。” ………… 赈灾已在进行中,一切顺利,凤药每日里起早贪黑。 她虽不是监赈官,却也常到京郊实地看一看灾民,抱抱那里的孩子。 这一行为着实招监赈官于大人厌憎。 一个女人家能当差就不错了,还整日里抛头露面不知羞在陌生男子中行走,一看就不是千金小姐的出身。 粥棚被于大人移到离京城北大门更近的地方。 凤药十分不满,一来灾民领粥要走很长的路。 二来那里没水源,不能洗涮,容易染病。 天气潮湿本就容易滋生各种蝇虫,黄杏子一直在和凤药发牢骚。 头几日,有个腹泻之人,她要求排泄物要好好填埋,埋好后还要洒生石灰。 可移到北门,光是人的排泄问题就无法解决。 那里路都是修过的,离山涧土路略有距离,万一腹泻传开,吃与拉不好分开,将会造成成片灾民倒下。 凤药心知此事严重,马上从灾民区赶到粥棚处。 于大人一副傲慢之态,“秦女官,你管你的内供,我管我的外放赈粮,你为何要伸手我的差事?” “大人,我只是和您说明利害关系,无意插手,请大人将粥棚改回原来的位置。” 于大人不屑地瞧她一眼,“我若不依呢?你是不是凭着和皇上的私……越级去告本官刁状?” 对于这种公然侮辱,凤药咬牙不作声,脸色铁青看着对方。 监赈官觉得自己话有点重,解释道,“皇上不日要视察灾情,你怎么能让皇上走那么远跑到京郊去?” “放在北大门附近,方便皇上出来视察,你连这点眼力也没有,怪不得被贬。” “大人升官,原来只靠有眼力见,那倒不如学学京巴狗是怎么向皇上摇尾巴的,就您这点子道行,让我瞧着不怎么够皇上看的。” 凤药毫不客气甩了一句。 觉得不够又补充道,“您要真心认为我与皇上有私情,压根不敢这么对我说话,你巴结我还来不及,你就不怕我真的与皇上有些瓜葛?到时枕头风不知道你这位大人受不受得住啊,哈哈。” 凤药因为说不通,心忧灾民,气急败坏,捡着对方短处只管照痛里说。 她擦擦脸上的雨水,心中庆幸雨小了些,灾棚搭得地势高,如今缓解了住宿问题。 监赈官拉下脸道,“我看你是内宫女官,才给你留了几分薄面,按我说的,把灾棚也该搬到此处!” 黄杏子一直跟在凤药身后,拉她一把,努努嘴。 凤药忍气跟着她来到一边,杏子说,“昨儿我家那位来了一次,说这位赈灾官是宫里佳贵人的父亲,他定是听了佳贵人说了什么,才说出这种没脑子的屁话。” 凤药说道,“我不管这些,我只想把事做好。什么皇上视察,任去到哪皇上不会两条腿走着去!” “我的好姑姑你的确越权了!既有分工,各担其职才是道理。” 凤药冷静下来,想想杏子说得对。 “也是,我激怒了他,万一移了雨棚更可怕,这里地势低,这些天雨小了看不出,一旦降下暴雨,这里将成一片水泽。那才不堪设想。” 因忍气吞声向监赈官去赔礼,又苦口婆心劝了他一回。 见对方低头,监赈官于大人大约也怕凤药真与皇上有关系,缓和了态度,就坡下驴道,“秦女官,咱们合作把差办好才是第一要务,就不要内讧了。” “只要于大人别移动我扎好的营地就好。” ………… 皇宫中,曹贵妃想了想,对大宫女道,“这次得把秦凤药请过来。” 第458章 做茧自缚 凤药不想与于大人再纠缠下去,叫上黄杏子一起回宫。 她更了干衣,喝了保暖的汤水。 明玉一直在等,见她喝过汤才道,“曹贵妃着人请了好几次,姑姑要推掉还是去一趟春华殿?” “去去,请了好几次还不去?定是有要事啊。”黄杏子一连声回道。 怕凤药不去又劝道,“她真有事找你,你躲也躲不开。” 来了春华殿,请了安,凤药直截了当问,“贵妃有什么吩咐,可以直说,凤药能做到一定不推辞。” “那可不一定。”贵妃慢悠悠说,指指自己旁边的太师椅,“凤姑姑坐,黄女医坐。” “本宫要你与本宫联手,让于大人下台。” 她坐在主座少有地穿戴整齐,仪态端方。 一看就志在必得,黄杏子在一边兴奋得两眼放光,脱口而出,“怎么做?” 贵妃笑了,她整日间和小心翼翼的宫女太监打交道,人人怕她,十分无趣。 所以很喜欢黄杏子这种随意。 “今日你与于大人争执之事我全部都知晓了。” 凤药不动声色,内心却惊讶她耳报神之灵通。 “你只需要由着他,若是肯帮本宫,便激怒他,其他不用管了。杏子女医要辛苦提前配好医疟病汤药。” 凤药不悦地问,“贵妃是要人为传播疟病?” 黄杏子插言道,“姑姑,这种病人为传播不了,这是蚊虫传播的病。” “只要卫生状况良好,便不会得。” “于大人你恐怕不了解,那人急功近利,为了升迁压根不理会百姓死活,你不把他换掉,后头大雨不停,百姓更苦。” “他若真是能员,谁整他也整不动,难道是我要他非要讨皇上的好儿?这样的官员上位真是百姓之不幸,也是你我放纵的结果。” “你细想,我们本有机会拿下他,却没动手,任由此人兴风作浪,爬上高位,一个蠢货能惹出的麻烦,比一个聪明人惹出的麻烦更难平复。姑姑说我说的有理吗?” 凤药一直沉思,她不愿拿百姓生死安危做手段去整人。 于大人想升官倒在情理之中能理解,可若不顾百姓死活,她不能不管。 可要去管百姓,就相当于助了于大人立功,平白给他添功。 她很为难,一边是百姓,一边是个坏官员。 “这病杏子我有把握治好,药备足即可,我看那于大人善钻营,由他爬到实职上,真是国家之难。” “那我便顺其自然,两边不管。”凤药起身,向贵妃行一礼退出春华殿。 当日佳贵人没等到皇上用晚膳,晚饭后更了衣,去寻愉美人说说话。 她父亲拿到监赈官一职,她知道愉美人的父亲也想得到这个职位。 想着平日两人也算要好,便要去安慰她一番,试探下她是否生了自己的气。 佳贵人的贴身宫女原是从家中带来的,做错事,被她责打一顿染了病亡故了。 这个宫女十分机灵,是内务府说特意为佳贵人选的,很会伺候。 她用了几日,这丫头事事为自己着想,更是对宫中诸事熟悉,便留下了。 宫女名落英,此时正扶着佳贵人向愉美人那边去。 “主子,奴婢与在外当值的侍卫熟,今儿他回来说家里老大人在城外与姓秦的发生争执。” “哦?你说说。”佳贵人听到秦凤药就烦。 这婆娘不但和自己过不去,还为难自己父亲。 “皇上前几日说要抽空视察灾情,老大人想把灾棚移到京城北门外,省得皇上来回奔波,姓秦的就是不答应,说了一大堆道理,还骂老大人只顾巴结皇上,不顾百姓死活。” “拿个鸡毛当令箭,移下位置就是不顾百姓死活?百姓是琉璃做的?动一动会碎啊。” 她边走边说,“虽说书上说民为贵君为轻,那是对皇上说的为君之道。可皇上的臣下,就应当把皇上放在第一位。我们更不必说,身为皇上的妃嫔事事更要为皇上着想。” “还是贵人通晓事理。” 落英夸赞,“要不皇上怎么喜欢来咱们殿中?“ 佳贵人进了愉美人宫中,愉美人住在“昭光殿”,大小与佳贵人的“太华殿”相似,但摆设与内饰却差得远。 她左右瞧瞧,等坐下品茶,发现愉美人的茶也是二等,心中一阵舒爽。 到底巴结皇上得到的待遇不一样。 愉美人如常与她说话,两人一起刺绣,愉美人看似无意地问,“宫里都传你父亲与凤姑姑为灾情争吵了?” “你消息倒灵通呢。凤姑姑是公报私仇。我父亲并没做错什么。” “我说你还是劝劝于老大人,别和姑姑过不去,不知哪天她又升为内侍司勤,掌管后宫事务。犯不着得罪她。” 佳贵人冷笑一声,“都是为皇上办事,难道我父亲是不忠心的?” “只是动动安置灾民的位置,就惹出她一篇宏论,真拿自己太当回事了。” 愉美人点头,“你父亲做监赈官,我倒也敬服,于老大人办差老成,皇上才放心将这差事交付给他,他定然不负皇上信任。” 她执壶为佳贵人添茶,“委屈姐姐了,我这宫中样样比不得姐姐那边精细。” “瞧你说的,落英你去把咱们宫中新贡的眉山香片取一罐拿来送美人妹妹。” “那多谢姐姐,我就不推辞了。” 佳贵人见愉美人不与自己生分,心情极佳。 第二日,像是老天也助于大人,天气少见了放了晴。 京师内外一片喜悦,大家都说灾情见顶,快要结束了。 却不知天一晴,蚊虫更加肆虐,大量蚊虫在潮湿地方产卵,孵化。 对灾民来说,比着下雨是另一重难受。 大家在营地烧湿柴,以产生大量烟雾来驱散蚊虫,收效甚微。 皇上御驾到了北门,查看粥棚。 所有灾民跪倒,“万岁,万万岁!”稀稀拉拉。 李瑕久经民情,岂会没感觉到灾民个个没精打采? 并没有多少激动之情。 粥棚的湿饭一股子陈粮的气味,他皱皱眉,这倒还正常。 稀稠也合适,插筷不倒,一天一顿不能太稀。 身边小太监尝了一口,饭没馊。 他点点头,对于大人道,“你还算经心。” “事关百姓,下官不敢疏忽。” 就在此时,一个跪倒的黄瘦男子,突然痛苦地捂住腹部,双手撑地,大口呕吐起来。 酸腐气味在空气中飘散开,和着潮湿的空气,让人难以忍受。 第459章 杏子心肠 “护驾。”于大人惊慌喊着,“请皇上先行离开。” “来人,送这人到医棚里,叫大夫瞧瞧。”还没说完,又有几人呕吐腹痛。 此处离灾棚尚有一炷香距离,医棚在灾民聚集区。 于大人直跺脚,“我就说把灾棚搭在此处,那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偏和我作对,让搭到郊外,还得送生病之人回棚区,多麻烦,若在这里,直接回去便可休息。” 一小队马车经过粥棚,一个队长边走边发牢骚。 于大人过去问送的何物,队长说,“一车子草药,要把车赶到灾棚那边,比这儿远得多不说,还得过泥浆地,真麻烦,关键每三天要送两次,我还有别的差呢。” 旁边一人道,“这女人当差办事,怎么有男人想的周到呢?女人家家,在家生娃做饭就行了,非要抢男人的事做。” 几人一阵嘲笑。 其中一人还讽刺道,“于大人也知道那女子的厉害了吧,您就乖乖听话把粥棚也移过去得了。” 几人对着马儿抽了一鞭子,加快了脚步。 及走远,几人互相交换了下眼色。 ………… 曹贵妃吩咐明彩把黄杏子请过来,“就说本宫腹部发冷,叫她务必亲自来诊脉。” 黄杏子手下一批出色女医都放在京郊,自己在太医院中无事可做。 听了明彩之话马上提着药箱眼着来到春华殿。 她也不多说话,跪在提前准备好的软垫上为贵妃请脉。 “娘娘想是描述错了症状,淤堵之处不在腹部在心脏之处。” “想来该是有心事才造成了郁结,心经发胀,心事一消,胀痛自然就没了。” 她说得很轻松,却很自信。 贵妃心中称奇,自己乱说的症状是假,心中发堵的确有的,她没在意却让这女医号脉号出来了! “你医术上佳,人也机灵,又肯务实。”贵妃由衷赞她。 杏子心里明白贵妃所指“务实”是上次之事。 她当时就想搞一搞于大人。治治他看不起女子,又只会巴结皇上。 至于于大人在不在乎百姓却不是她最在意的事。 她心中有大义,却不多。 这世上她最在乎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凤药。 一个是自己心悦多年,才德兼备的夫君,青连。 这两人是世间待她最好之人,她决不愿看到有人伤害他们。 那于大人造谣污蔑凤药不说,对女子的不敬不屑就差挂脸上了。 黄杏子当时就记了仇。 “不知娘娘唤杏子过来有何差遣?” “我想你出个主意,包那于大人被皇上发落,差事办不成。” “这事能做,但不是干净事,若给凤姑姑知道了我吃不了兜着走。” “你怕她?” 杏子摇摇头,“我不愿她生气而已。” “拿掉于大人,娘娘是要安排自己人上位吧。那杏子有什么好处?” 她直白得可爱。 贵妃点头,“黄杏子我喜欢你。但你若接了我的差,以后便只能接我的,不得听从她人吩咐。你想要什么只管提。” 贵妃笃定黄杏子想将女医分出来,独开太医院,自己做太丞或叫院正。 她看病很有自己的一套,医术高明,完全当得起院正。 这个愿望贵妃能为她完成,谁知她头摇得如拨浪鼓,“不不,我什么也不缺。” 贵妃沉了脸,“若我给不了的东西,就免开尊口,就当今天你我没见过面。” “娘娘太心急了,我只是要凤姑姑官复原职。我也不知道这破官有什么好当的,可她想当我只帮她便是。” 秦凤药当内侍司勤时对贵妃如常,并无任何不妥,办差当心,毫无不敬之处,且帮她复官,她日后总得识相,自己有事也得伸伸手,人情往来,向来如此。 当下便点头,“她本就是皇上加封过的一品女官,本宫助力推上一推不值什么,那便说定了。” ………… 杏子哼着小曲回了宫外自己家。 她家开着生药铺,什么药都有。 治疟病的草药提前拉到灾民区,她要再配些别的药出来。 这些年她赚不少钱,她是京师中有名气的女医。 哪个富贵人家的妇人生病不要请她? 她赚了不少钱,她夫家又是太医世家。 名与利她都得着了。 她独自操办了一家生药铺,前店后宅。 宅子她分给伙计和掌柜的住,凡在此间做事的小伙计包吃包住。 银子按时按点发放,大家纷纷称她是个好东家。 她又常给贫苦之人看病施药,街坊都称她“女菩萨”。 穿过药房,后头宅子阔大,她划出一片来上了锁,是她研制各种成药所用之地。 药研制成了,方子全都保密,连药渣都由自己最相信的掌柜亲手收了烧掉。 她进了自己私人药房,翻找一番,捣鼓到半夜。 搞出一种能药——只需一点剂量,就让人腹痛难忍,拉一拉肚子却不怎么伤身,喝下她自制的解药就能很快好起来。 她将这药随身带着,想找机会投入粥锅里,给于大人添些麻烦。 ………… 天擦亮她进宫同凤药一起去粥棚帮忙。 到达北门粥已熬好。 凤药掌勺施粥,杏子帮着给还没煮好的粥锅加水加柴。 这几日腹泻的人逐渐增加,那是水灾后常得的疟病。 杏子已提前叫大车运了好几车药到灾民区,给病人煎药服下了。 她给凤药一只香包,叫她戴好,又嘱咐不要露出皮肤。 此时灾民渐渐多起来,凤药亲自给人打粥。 于大人也来了施粥处,见此情景面露不悦,远远看着。 一边的随从谄媚地说,“这女人真是张狂,大人还在这儿站着,也不来打招呼,自己去舍粥抛头露面,与灾民说说笑笑,想博贤名儿不成?” “别提抛头露面的事,皇上允许的,只要是皇上赞成的事,我们都要支持,懂吗?” 于大人瞪随从一眼,堆上假笑,向粥棚走去。 他讨厌那股闻起来令人作呕的陈粮气味,离馊就差一步。 吃了倒是死不了,只是让人直恶心。 运来的粮中有一部分新粮,粮仓出一部分陈粮,三七开掺在一起,算是改善灾民伙食了。 但是新粮与陈粮价格却相差一倍。 若把新粮给粮商全部换成陈粮,粮商给他的差价,足以让他发上一笔小财。 他心思在此,顾不上凤药搏贤名的嫌疑。 只要不饿死人,皇上才不会管灾民吃的好不好呢。 灾民不出一文,能吃上热饭,还想要求什么呢? 于大人的师爷从远处走来,冲着于大人使个眼色,被机敏的黄杏子捕捉到了。 她注意到那师父同于大人说话时鬼鬼祟祟,眼珠一转有了新主意。 她本想今天就在粥里加“料”,等灾民倒下一批,惊动皇上。 把责任都推给于大人,再给药,治好灾民。 皇上必定要治于大人的罪。 但是此时,她改了主意,决定先不下药,这于大人肯定有旁的猫腻。 第460章 彻底翻脸 她当下便离开粥棚,也不管凤药在后头喊她。 只大声喊了句,“我腹中疼痛,急着出恭。”遂骑马回城。 嫁给青连后,她便知晓自己夫君与玉郎有着过命的交情。 玉郎给过青连一块东监御司的腰牌,能使唤一名金牌影卫。 她回家取到此牌,跑到东监御司大门口亮出腰牌,唤来金影卫。 那影卫蒙面看不到面容,看到牌子便跪下听吩咐。 她吩咐影卫跟上于大人的师爷,看看这位监赈官在搞什么小动作。 金影卫听到任务是监视个师爷,蒙面巾外露出的小眼睛一瞬间流露出大大疑惑—— “这种芝麻屁事也值得本卫出手?” 不过这眼神转瞬即逝,他领命而去。 黄杏子再回粥棚,却见凤药面红耳赤与于大人一人一句在争吵。 她站人群外听了几句,原是于大人一意孤行,非要将灾民区移到北门外不足一里之处。 说这样运送草药、粮食,都近许多。 皇上和想做善事的贵人们也好过来查访。 凤药嘴皮子说烂,于大人也不信这里比之京郊地势低许多,还有别的不便之处。 几乎所有灾民在这些日子里,都熟识了这个站在自己立场上,事事为百姓考虑的男装女人。 大家本以她是个太监,在知道她是宫里一位女官姑姑后,十分感动。 人家放着养尊处优的日子不过,整天在这儿操劳,不都为大家? 看于大人一句句羞辱凤药,几个带着孩子的女子先跪下了,“姑姑别吵,依着于大人算了。” “于大人别再辱骂姑姑,我们都听大人的。姑姑已经够累的了。” 凤药红着眼眶,恰曹峥巡视防卫骑马行至北门。 “曹峥过来。”凤药高喊,曹峥一夹马腹,威风十足向这边而来。 于大人有些着慌,没想到秦凤药认得的人多还都挺熟,对御前行走的曹大人竟直呼其名。 “请大人今天做个见证。” 凤药咬着牙问于大人,“请问于大人,若灾民尽数搬至北门外,灾棚吃水淹掉,倘若有一个孩子或妇女死伤,大人该当何罪?” 本来于大人嘴很硬,两人争吵时说自己能给灾民抵命。 此时当着曹峥的面却不敢这么说,只硬顶着,“皇上降罪,该什么罚老夫自去领受。” “你敢不敢一命换一命。”凤药激他。 于大人轻蔑一笑,“用我的命,换他们的命?” 他意思再明白不过,这些草民命贱,顶不得他的命金贵。 灾民已跪倒一大片,“别为难姑姑,我们怎么都可以。” “最多再飘点小雨,天就会放晴,雨季已过去了。”于大人对曹峥解释。 曹峥骑在马上,面如金刚,不苟言笑,“皇上有令,赈灾需一心考虑灾民情况,不至使一人饿死,一人冻死,于大人此话是你上任时皇上所说,下官犹在耳边,大人不会忘了吧。” 于大人有些小后悔,自己这么做会不会的确不妥? 黄杏子混在人群中突然尖声出言,“凤姑姑可是宫里三品女官,于大人什么品阶,敢不听姑姑的,擅做主张?” 于大人一听到女官、品阶,顿时恼羞成怒,下了决心,“有什么事,老夫一人承担。皇上不日要巡视灾棚区,难道要圣上跑到京郊?” 凤药转头对大家说,“请各位父老乡亲先起来,姑姑我没能力安排大家住处,不过请大家放心,我会加大食物供应,不会让你们受冻又挨饿,请大家安静等待雨期过去。” 她不让把灾区前移,还有个原因—— 灾民已经有两千余人,一旦有居心不良之人挑唆,做起乱来,离城门这么近,很难不死伤一批就镇压得住。 做乱之人脚底抹油,吃亏的还是平民。 她与曹峥一对眼神,两人皆表露出“好良言难救该死的鬼”的表情,不再劝说。 之后,曹峥借了一队兵给于大人,让他自行指挥。 凤药已完成自己供应的差事,她不支持换地方,便直接离去。 既然于大人自己要变更灾民安置区,就请自己动手吧。 这一天没下雨,但天空乌云密布,天幕低垂,凤药旧伤酸痛不已,这明明是大雨的前兆。 她不悦地上马,回头,黄杏子也骑马跟在她身后,她狠狠瞪了杏子一眼,打马狂奔,杏子心中一乐,跟了上去,不多时便追上凤药。 “姑姑,那老匹夫没脑子,你瞪我有什么用?”她乐呵呵问。 “那句话是你喊的,故意挑他怒意是不是?”凤药冷着脸问。 “老匹夫不就是看不惯我们身为女人却跑出来做男人的事,也不看看,没有你我,得有多少灾民病倒,光是物资就供应不上。” 这话说得一点没错,杏子不但药到病除,还帮一位临产妇人顺利接生。 在自己专业这块,她的自信源于她高超的医术。 她还特别招小孩子和老人家喜欢。 她面相小,有人要给她说亲,才知她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娘亲。 于大人不敢开罪她,在家中也与她打过照面,同时知道女儿在宫中需要女医照料。 但对这位不羁的女大夫,他打心底看不上。 “你说的没错,可我们不应该把私怨置于公事之上!” “于大人虽是招人烦,百姓何辜。”凤药拍马加快速度,超过杏子。 杏子也不气,也不分辩,只管紧追其后。 到了朝阳殿,下人烧好热水,凤药泡浴,杏子殷勤地加了些药粉在汤池中,自己也跟着进去泡。 凤药又好气又好笑,“让你进了么?” “姑姑在哪,哪就是我娘家,怎么不能进。”她厚着脸皮说。 凤药待杏子如待亲妹妹,心中爱她,实拿她无可奈何。 “你呀,就气我吧。早早晚晚气死我就干净了。” “有我在,你得长命百岁。”杏子说罢,眼圈一红,“骂我就算了,何苦咒自己?你明知道我离不得你。” 凤药见她模样,知道自己说重了,软下语气,“我是怕……” “怕百姓受苦——”杏子拉长声音,学着凤药语气。 “我不糊涂。药我都备好了,汤药太麻烦,我早就开始研制丸药呢。” 她研制的可不止丸药呢。 第461章 凤药后方 凤药眼睛一亮,放心地闭目养神,药汤养人,她觉得精气神都足了许多。 “姑姑。” “嗯?” “我捐出肉食五百斤,你可令曹峥煮肉汤给灾民喝。” “好。” “每天五百斤。一直捐到雨季过去。” “……你这丫头,倒会闷声发财。” “可不,我是个硬心肠,一遇到肥羊,银子不给够,我怎么可能出诊。” “别这样,医者仁心。” “我只对你与青连,好吧还有玉郎才有仁心——当初听说金大人嫌你救我是多管闲事?” “记仇的丫头。” 晚间,杏子回家,青连在宫里不回,她一人独吃晚饭。 梁上传来个慢悠悠不满的声音,“等你一下午,才回来。“ 她抬头,却未看到人影。 那人又说,“本卫查的都是惊天大案,今天屈尊为你查了一下。不过是师爷拿新粮与粮商换陈粮,吃差价的小屁事。” 一张纸被人丢下来,飘到地上,上头记着换粮的日子、时辰、数量、差价、双方交接人、粮食存放地。 下面竟然还有粮商的签字画押。 “干得漂亮。”她大声夸奖,屋内没有声息,金影卫仿佛已离去。 她把东西收好,这东西能要于大人的项上人头。 这件事她没告诉凤药,她坚信自己做的是对的。 天如泼墨一般突然阴沉下来,平时这会还不必点灯,此时已却如深夜般。 杏子眉头紧皱,走到门边,一道闪电突然劈开云层,闷雷紧跟着一浪接一浪打下来,宛如天公发怒。 她没心思吃饭,用了两口,带瓶温黄酒,便穿了雨披直接赶到京师北门。 才走到一半,大颗雨点砸将下来,只一瞬间仿佛老天打开防水阀,雨势竟能用排山倒海来形容。 她眼前一片白茫茫,完全不能视物,马儿也看不清路只在原地打转。 她只得下马,顶着风雨牵马前进。 雨披形同虚设,里面的衣服一下就透了,她打个冷战,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出了北门,走了三百米,便听闻风雨声中夹杂着人们哭叫之音。 她心慌着走到灾棚区,却见地势最高处,站着于大人,煞白着一张脸,束手无策。 下面的棚子都淹了近一半高。 人们没办法呆在棚上,全都跑到地势较高之处。 水已淹过杏子的腿窝,再走下去,只怕要到腰部。 “还不快撤?!”她高叫,声音被淹没于风雨中。 就在此时,几百名侍卫身着甲胄,无视风雨,整齐跑动。 在灾棚区外排成整齐两排,腰挎大刀,头戴盔甲,目视前方。 雨虽大却不及这阵仗大。 一声尖锐高亢的“皇上——驾到——” 那并非一人之音,是几个太监一同高喊出的音效。 惊得于大人险些站不稳,从高处跌落下来。 灾民们于大水中却如见到救星,都振奋起来,“皇上亲自来啦,皇上惦记着咱们呐。” 男人们都跳入水中,跑到侍卫站立的地方,只是这里已经无法下跪。 一乘八匹马拉着的防雨明黄大撵缓缓驶来。 车前门帘被皇上着意叫人打起来,车子四角点着长明玻璃风灯。 一队太监打着松油火把,不怕水浇,照亮车子周围。 “万岁万万岁!”老百姓哭喊着,“皇上,皇上来看咱们大家了。” 李瑕坐在车中,心中憋着一腔怒火,又被百姓的热忱与纯朴感动着。 “都起来,水里冷,快退到高地上去。”他用力高喊着。 风雨小了些,皇上安慰过百姓,喊过曹峥,叫他连夜将防雨棚移到地势高的地方。 曹峥答应着,踩着军靴,马刺叮当做响,经过于大人时恶狠狠瞪他一眼。 于大人心中如鼓擂,哪里注意到曹峥的不满? 皇上盘腿坐在车辇中的五龙盘云檀木宽椅上,一脸沉郁。 于大人吓得哆哆嗦嗦下跪,下面是快到大腿的水,皇上竟然不声不出,由着他跪在深水中。 他一身衣服一直保持干燥,此时才湿透了。 一直跪了一刻钟,皇上终于开了口,“于大人,滋味如何?” “臣……臣知罪,可是若能让皇上免于淋雨之苦,臣愿意再跪下去。” 他早想清楚,与其认错,不如强调自己是一心为皇上着想。 “朕派你来做什么的。”皇上不理会他的小心思。 “赈……赈灾。” “你在做什么?你在拿着赈灾这件事讨好朕?朕一生见过无数蠢货,却不曾想有一天看走了眼,派个蠢货来当这么重要的差!” 李瑕强压的怒火喷发而出。 “你若念朕一片苦心为民,就该忧朕所忧。你可知道此次赈灾费银多少?拿着朕的银钱,来讨朕的好儿,将百姓当做棋子,你可对得起朕对你一片信任?” “你这样的官员放在哪个位职上都不配!” 他言语尖酸,配上一脸刻薄,吓得于大人眼前发黑。 突然他好像想到什么,大声喊冤,“臣只是想着离京城大门近些,运送粮食与药品方便,速度也快。一定是有人仗着离皇上近好说话,背后告朕的刁状!臣冤枉,臣一心只想为皇上办好差事。” “为朕!?”李瑕自车上站起来,不顾大雨站在车架上,高高在上俯视着脚下的于大人。 “你所食俸禄,来自天下百姓,自当回报百姓,竟说为朕!真真好笑,尔等小人说出此诛心之言,愧对自己良心否?” “像你这种狗屁不如的破官儿,少一个只怕朕的天下清明一点。” “你是个读书人,你的圣贤书简直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凤药一字未提你,你却在这里咬她,你当她在哪里?她此时此刻在帮灾民搬家,你一个堂堂七尺男子,不如一个女人,听说你背后对朕兴办女学,重用女子甚是不满?” 于大人不知这等私密之语是怎么传到皇上耳朵里的,素闻皇上的东监司十分厉害,难道有影卫在监视自己? 连惊带吓,加上风雨当头,于大人支不住倒在水中。 一整夜忙碌,终于顶着风雨把灾棚又向北迁了两里地。 那里有一片平缓山坡,离水源需走上十分钟,不如原来的位置,不过也强过离北大门那么近。 将棚子全部搭好,生肉拉过来,大家再次升火煮肉汤。 即使已经及时纠错,头天晚上淋过雨又没及时烤火,很多孩子都生起病来。 灾民中拉肚子的人也不在少数。 郊外扔了许多死掉的家禽家畜,来不及掩埋,发出酸腐气味。 凤药劳累一夜,天亮时也觉支撑不住直接回了杏子住处。 杏子头夜安排自己的徒弟熬药给孩子们先看病,自己提前回家。 她是不可能把不识得的人置于自己和姑姑前头的。 在家安排一番,叫人给凤药带话,结束差事后,回自己这儿。 等凤药回来时,热汤烧好,清淡小菜也在火上热着。 下人伺候凤药沐浴,她泡在汤池中便有人端上加了蜜糖的暖身汤。 一口气喝光,只觉浑身通泰,一身的疲惫一扫而空。 吃过清淡的海参粥就风腌小菜,下人将其引到卧房。 连阴雨,被子发潮,已被人放在火笼上烘干。 火笼中被杏子放了一层网,洒了药香末,烘出来的被子香喷喷,盖在身上闻着气味有安神之效。 凤药一下便睡着了,美美睡到下午才起来。 第462章 倒霉粮商 凤药本以为自己因为疲惫要生场病,这场休息下来,精神充沛,身子舒坦,并没有任何不适。 知是杏子照顾周全,免了自己一场病 。 此时的雨变成零星细雨,时大时小。 杏子一头湿从外面进来,见她已起来,“姑姑,休息得如何?” “甚好,多谢你这么细心。” 杏子笑笑,“你得回宫,青连说皇上召见你,专门说不急,让你好好休息,起来再回宫。” 她怀中揣着那张可以换于大人项上人头的纸,她有她要办的事! 不过,她不会做那种引火烧身的傻事。 叫她直接揭发于大人,那是不可能的。皇上若是问起来,“杏子,这种事,你是怎么查出来的呀?” 她怎么回?更不可牵扯到帮自己的人,她的丈夫与一个特务头子关系那么好,她一个芝麻小官能使唤金牌影卫,这一牵出来,每一样都比于大人贪那点银子更让皇上心生芥蒂。 这点子心眼,她可不缺。 ………… 凤药不想耽搁,当下便着急要往皇宫而去。 “杏子,你今夜当值吗?” 凤药边穿雨披边问。 “我不到宫里,姑姑自己小心。” 杏子站在凤药身后,注视着凤药的背影。 那影子便是穿着行动不便的雨衣,也依然挺直着腰板。 那么单薄的肩膀却仿佛担得起世间最重的担子。 她跟着凤药的时间算起来不长,那时杏子还是小孩子。 凤药是挣扎活着的普通人。 饥荒时妈妈过世,她是个没用的累赘,她心中很明白没人愿意带着自己。 那个世道,大人活下去都很难,何况多带个孩子? 凤药却收留了她,将她托付给青石镇心善的老大夫,一念之善造就了今天的黄杏子。 她在医馆努力勤奋地学习。 所有努力都只为在见到姑姑时,得到那句惊喜的“我们小杏子这么厉害”的赞叹。 凤药是她小时候所有的希望和依靠,而对方从未辜负过她哪怕一次。 姑姑待她那么好,衣服、吃食、银钱,从未短过她一毫。 每 次都嘱咐她好好学。 她拼命努力学习医术,想跟上姑姑的脚步,想成为姑姑那样的人。 待长大些,她发现自己思考以及处理问题的方式与姑姑毫不相似。 就像这次,于大人在诋毁嘲笑凤药时,杏子就想往他日常喝的水中下诱发心疾的药物,叫他不明不白死在梦里。 她知道一百种让人查不出来的下药方法。 可这么做,若给姑姑知晓,定不饶她。 她不敢。 那次大饥荒,她眼睁睁看着娘亲饿死,看着妹妹被卖给别人,明知买去是要吃了她。 娘亲在她与妹妹之间犹豫,这让她连多说一句话也不敢。 妹妹年幼不知事,她却知道被挑走的那个,要死。 妹妹搂着她,口中喃喃叫着阿姐。 她该代妹妹去死的。 那时的她只有五六岁,一下就懂事了。 她那么弱,除了悲伤与恐惧什么也做不了。 她闭上嘴,看着娘亲撕心裂肺指了妹妹,因为她比妹妹大一岁,更好活下去。 她的世界在那一刻被摧毁了。 她试过和姑姑一样,正直实诚,可是做不到。 黄杏子自认为自己是小人,姑姑是君子。 是的,她的姑姑,一个女人,是个君子。 长大了,闯出点名气,她常年出入宫中与大户人家的宅院,有太医的身份撑腰,她什么方子都敢开。 她满足各种女人的各种要求。 龌龊事与肮脏的人心她见得太多,对人早就没信心了。 凤药笑着推她一把,“想什么想入神了。” “姑姑自去,我累了,需好好歇歇。”杏子如往常一样乐呵呵送凤药出门。 ………… 她给了金牌影卫一包药。 “下药对你来说简单吧?” 影卫点头。 “下在那粮商孩子的饮食中。”杏子吩咐。 “所有孩子?他有两个孩子,长子幼女都要下?” “自然是给长子。“杏子两个指头夹着那包药递给影卫。 “属下多嘴,想要粮商做什么,我可以直接办到,何必多此一举?” “你只懂杀人。你威胁他,出于恐惧他配合了你,一旦有机会你不怕他反咬一口?做事要周密谨慎。” “再说这药只让孩子生病,不为要命。” 粮商这些日子实在倒霉。 先头以为自己可以发笔小财,以市价低三成的价格拿到一批新粮。 还可以用陈粮抵一部分,只需出差价,可发笔小财。 谁知某夜醒来,自己竟无端端出现在荒郊野岭外一个废弃的庙里。 明明睡下时自己与娘子躺在宽大的床上。 有人能在无声无息之间把自己带到这里,光这一点就让他胆寒,此人若想要他性命,只在顷刻间。 “你与于大人勾结之事,烦请写下来。”一个声音似乎从很远地方飘来,又似就在面前。 粮商面前点着两支火烛,他端起其中一支,照亮四周,想找到说话之人。 “嗖”,细小的声音传入耳中,手中蜡烛应声而灭。 “叮”一声,那东西落地,他就着微光向地上寻找,是个极细的银针。 “针上有毒,再不听从吩咐,下次这针便刺你眼中。” 那声音若幽灵,像从四面八方传来。 粮商哆哆嗦嗦拿出纸笔,按幽灵大人的吩咐,把自己与于大人交易细节全部写出来。 于大人没出过面,交易的都是那位赵师爷。 写完后,那人发银针打灭另一支蜡,接着粮商便晕倒了。 醒来后,他仍在破庙中,心中苦笑,人家是管劫不管送啊。 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大道上,拦辆马车,一摸怀中还有散钱,这才顺利到家。 他到了家,娘子连自己夫君刚经历过生死危机都不晓得,睡得鼾声震天。 粮商十分惊惧,却没胆子通知于大人。 他畏惧那个隐藏在暗中的“幽灵大人”。 过了几日,风平浪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于大人好端端还在当监赈官。 他松了口气,这日一家子一起吃饭,刚吃没几口,儿子金宝就蔫蔫的。 乳娘摸摸脑袋惊叫道,“孩子发热呢。” 明明上桌前他还精神百倍,又蹦又跳。 此话刚落,金宝从桌上向旁边一歪,身子滑在地上,随即翻起白眼,口中流涎,手脚开始抽搐。 眼见出气多进气少,像是不行了。 金宝娘扑在孩子身上哭得撕心裂肺,粮商急慌中起身,带翻一堆盘儿盏儿。 一家子瞬时乱成一锅粥。 乳娘先镇定下来,拿个毛巾来塞到金宝口中,以防他咬到自己口舌。 随即拉起大娘子,“快请大夫,找个好大夫兴许还有救,宝儿素日壮实。” “看孩子病的,哪个大夫最好?” “这孩子瞧着得的不是普通病,还是请个擅瞧怪病的名医来好,诊金贵点……” “这会子说什么钱呐,把我儿救下来,要多少都行,你快!去请最好的名医。” 乳娘点头,随即出门。 熟门熟路走向去黄女医医馆的路上。 ………… 第463章 整人手段 这乳娘数年生产时臀位,九死一生。 婆家人都认定她必死,要接生婆保小舍大。 当时一个女大夫经过,恰听到这话,进来摸了摸肚子说自己能保母子平安。 婆婆强势,依然要保小舍大,不顾她当时尚有意识,每个字都听在耳中。 女大夫性子也倔,说保不下来,赔命给产妇。 当下拿出一锭银拍在桌上,说孩子若没了,再赔银百两。 婆婆方允她接替产婆。 生了几乎十个时辰,九死一生之下,她与孩子都活下来。 黄大夫累得虚脱,十个时辰,那恶婆子连水也没给大夫倒上一碗。 乳母抱着孩子不顾当时身子弱,给女大夫跪下磕头。 那孩子是个儿子,婆婆马上变脸,堆了假笑。 女医不受婆子拜谢,将银子拿走,私下塞给乳娘。 在她耳边道,“你婆母不善,自己拿着钱养好身子,出去找个差事。” 她感念大夫之恩,记在心上。 银子她真就自己拿着,今天吃鸡明天吃鱼,不管婆婆说话难听,只管将养身子。 出了月子便去给大户人家做了乳母。 她奶水好得很,奶了两个孩子还富余。 见她肯干踏实,孩子断奶后,依然留她在宅中,专带她奶大的金宝,一做就是五年。 初做乳母,婆婆依旧凶狠,将她月银拿个精光。 每做一月可回家一日,就那一天,婆婆还不许她抱自己生下的孩子。 她郁闷之时在街上溜达,遇着当初救自己的女大夫,才晓得黄女医在京中极有威名。 她不好意思上前打招呼,两人只是一面之交。 没想到黄女医认出了她,还先冲她笑着招手。 她得空便去帮黄女医做些活儿,她做事不惜力。 不久后的一天,她再次与婆婆产生矛盾,生一肚子气来到女医家帮她打扫私人配药房。 黄大夫在房中配药,她趴在地上,用毛巾一点点把地面擦得干干净净,把自己淌下的泪也擦干净。 “这味药可要小心,若不小心掺在晚饭中服下,到夜间才会发作,身边要是没人那可死定了。” “其状若睡着一般,完全没有任何挣扎痕迹。” 黄大夫自言自语地说着,将那药置于架子上。 之后有人喊她,她跨过擦地的女人,直接出去了。 往常打扫完,女人就锁门离开即可。 这次她没有马上走掉,拿起那药细看,然后取走一颗。 当天她称了些白米,买条鱼。 回家迎接她的依旧是婆婆的白眼,“破费这些做什么?真是不知持家艰难。我儿怎么就娶上你这么个没眼力见的货。” “娘,你年纪大了,也得吃好点补补身子。” 她下厨边做饭边暗骂,“是得吃好点,这是你的上路饭。” 夜里她故意叫丈夫把孩子带到自己房中,她可不让自己孩子被个死人抱在怀里一夜。 丈夫本不愿意,她略施手段,他便依了。 没婆婆时,他是个好丈夫。 有婆婆时他仿佛变成个陌生人。 第二天一早,天擦亮,她就回富户家。 不多时,便有人急匆匆来唤她,说她婆婆头夜过世了。 金宝离不得她,急匆匆办了丧事,富户怕她走,马上给她涨了月钱。 她比丈夫赚的还多,丈夫拿她当菩萨供着,两人越过越滋润。 黄女医是再世菩萨,救她两次。一次救的性命,一次给她新生活。 大夫有事,她怎能不帮。 黄杏子叫她出来只告诉她,若她家金宝生了急症,一定要想办法请自己去给孩子瞧病。 她一定能把孩子治好。 乳娘满口答应,心中只奇怪,黄大夫怎么会晓得孩子生不生病。 只隔一天,金宝真就病重。 这病来得奇怪,她不敢多问,但知道黄女医说过只有她能治好金宝。 她跑起来到黄家,刚敲下门,黄大夫拿着药箱开开门,对她点头道,“走吧。” 门口马车也已备好。 两人上了车,乳娘到底没忍住,问她,“黄大夫,你怎么提前知道金宝要生病?” 杏子与她并排而坐,脸上没半分表情,答说,“我不但知道金宝会生病,我还知道你婆母得了什么病。” 乳母不笨,马上识趣地闭了嘴巴。 黄大夫为金宝诊脉,切脉便切了一柱香。 “这病唤急风症,京师中只有我能治。”她收拾好药箱对孩子父母说。 “别的大夫连病的名字都叫不出。”她十分自信。 “那请大夫救命啊。” 金宝娘说话就要跪下。 “不必跪,诊金五百两。”杏子悠然道。 病床上的孩子直挺挺躺着,如死掉一般。 富户家中日子尚可,然而一下拿出五百两也不是小数目。 “请这孩子娘亲出去,我要与父亲单独谈话。” 房中只余富商和杏子。 却见这女医起身,冲富商一个长揖,吓得富商手足无措,连忙还礼。 “大夫这是怎么说的呢?” “我有一仇人,先生可帮我报仇。诊金我可以分文不取,保证救回你儿子。也请先生帮我一忙。” “大夫请讲。” “我与那赈灾的于大人有仇,我也知道他用陈粮糊弄灾民之事,我只想请先生在合适的机会在皇上面前状告于大人。” 粮商惊呆了,告御状?他这辈子想都没想过自己能和皇上说上一句话。 更别说是民告官。 “你放心,我保你无事。” “可与于大人的师爷交易之人不止我一个。” “你告过他,后头的事你就不必管了。这些粮贩子,皇上自会一个一个都揪出来。” “你是帮我,可也是帮你自己。皇上揪出你们这些私买皇粮之人,你可知罪呀?” “我是宫里的太医,可保你无事。”杏子盯着粮商。 金宝在床上痛苦而悠长地呼喊了一声,像与这世界做别。 吓得粮商一个劲点头,“您差遣,只要您一句话,我就递上与他交易的实证。” 杏子突然笑了,自怀中拿出张薄纸晃了晃,“你要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那纸落在粮商怀中,他只瞧一眼,便一头冷汗—— 是他被劫走那夜,亲手写的供词。 “不是我劫的你。”杏子幽幽地说。 “全凭大夫差遣。”粮食不敢不从。 “我要救你儿性命,留下乳娘,拿来个盂盆,你与孩子的娘亲都回避。” 两炷香时分,杏子一头大汗从房内出来。 疲惫不已却难掩松快,“孩子醒了,进去瞧瞧吧。” 粮商与娘子一同入内,房内一股酸臭气,盂盆中半盆黑黄交杂的呕吐物。 孩子睁着双眼,神色清明,清清楚楚叫了声,“爹!娘。” 粮商眼圈红了,金宝娘扑到孩子身边抱起孩子痛哭起来,“儿啊、肉啊”叫个不住。 两人对黄杏子又拜又谢,商人娘子要按约定给银子。 杏子推却不受,拿眼睛看了看商人。 那男子点点头,再次应承。 春华殿中,曹贵妃正在与皇上闲聊,言语内外无不在阴阳于大人。 ………… 第464章 蓄意激怒 曹贵妃近日食欲不振,传了几次太医瞧病。 皇上因水患而心焦,许久未入后宫,听说贵妃不适,来了春华殿。 进门只觉殿中较往日安静许多。 他制止宫女通报,向内室而去,走至堂上,听到贵妃在内室中叹气。 “听家兄说外头京郊聚了许多灾民,你瞧瞧外头的天儿,不知妇孺怎么过,真是可怜。” “那于大人是个哈巴儿,只想着讨皇上的好,不想想把整个灾民搬到北门便利,还是皇上多行几步便利?” “况那郊外积水颇深,女人带着孩子行走,真是于心不忍。” “说起这办差,我看女子不比男子差。凤姑姑什么小事都想到皇上前头。比十个男子加起来都强。” “娘娘传膳吧。”宫女道。 “没胃口,皇上劳累,我等不能为夫君分忧,唉。” 皇上没忍住开口道,“把自己身体养好,便是为夫君分忧,你不吃饭,身子不好害朕担心,岂不给朕添乱?” “呀!”曹贵妃从床上撑起身子,责骂道,“没规矩的东西,皇上来了竟然不通报!越发纵容你们了。” “好了,朕不叫通报,你怪朕吧。” 皇上穿着月白夹衣,束着同色腰带,挂着双鱼如意玉佩和荷包,打扮得如富家公子。 看上去气定神闲,可眼下乌青却看得出他没休息好。 “不让她们通报,才听到你竟如此关心城外受灾百姓,平时见你闷嘴葫芦似的。” “朝政虽是皇上与大臣的事,可事关百姓,咱们受百姓供奉怎么能不担心?” “那受灾之人中想来多有孩童,做了母亲的人更是难过呀。” 一边伺候的大宫女伺候主子穿衣,似不经意道,“我们娘娘忧心百姓,茶饭不思,又因后宫不得干政不敢问皇上,急得什么似的。才令我叫人送出宫千两银子,托七叔买些厚衣物定要亲送到灾民手中,没的叫哪个黑心种子给扣下喽。” “明采!你胡说些什么。这是你一个宫女能说的话?!出去!” 她厉声呵斥,宫女委屈地流下泪,“娘娘这边操碎了心,皇上又不知道,再叫人黑了东西去……” “出去,再多说一句,回内务府重新领差事,你这有主见的宫女,本宫不敢使。” 明采忍了气,行礼跑出殿外。 “那丫头说的话有别的意思啊。”皇上悠闲地坐下。 外面桌上摆好了菜,甚是清淡。 一个小宫女走进来,福了福道,“娘娘,今儿不知皇上要来,所以备的饭皆是素食,请娘娘示下可否添道皇上素日爱吃的?小厨房说大约一刻钟就能烧好。” “不必了,你们娘娘都吃素了,朕为何不能?” 贵妃不好意思一笑,“这几日烧香拜佛,许了愿,要吃素月余呢,皇上不必陪我。” “哦?许的什么宏愿,还得吃素还愿。” “唯愿皇上事事顺心,快些了结水患。” 贵妃无奈笑了笑,“深宫之人,也只有求菩萨的了。” 皇上走到桌边,桌上四道菜,一道烧豆腐,一道时蔬,一道山珍,一道银芽,汤是酸辣口也不见荤腥。 他心中感慨,曹家教养出来的女子的确与别的女人不一样。 皇后虽时常问起灾情,却也没曹贵妃这份心。 他坐下,拿起玉着夹了口菜,虽素却新鲜可口,“你也坐下好好吃。叫她们伺候就成。” “你倒说说,哪来的黑心种子敢克扣灾民物资?” “…………” 见曹贵妃欲言又止,皇上道,“今天只当寻常夫妻闲聊天,朕不算你过问国事。” “家中兄弟做侍卫的多,有几个分到粥棚的,从天不亮干到中午饿得不行,把那粥喝过一碗。内里有砂子就罢了,压根不是旧掺新的味儿。皇上不信可去亲自瞧瞧。” “进宫之人里有的是经历饥荒的,不如皇上找个人一起去尝尝。若有问题再暗查,不可冤了为朝廷办差的官员,更不可纵容贪腐之人。” “再说,粮食是凤姑姑备的,交给于大人用到灾民身上,究竟问题出在哪呢?” “若凤姑姑和于大人没问题,定是下头人糊弄上听。” 她这话说得溜光水滑,全为国家朝廷着想,也无怀疑办差的两位官员之意。 “嫔妾的衣物托给七叔最可信,大约最晚后日就可送到灾民手上。请皇上放心。” “若哪个不省事的一时糊涂,皇上要怎么处置此事?” 她没用处罚两字,也不针对谁,只将此次贪腐形容为“事件”。 皇上反问,“你觉得朕该如何处理?” “不如让此人将功补过。以功顶罪。突然换人,怕交接不好,百姓吃苦。” “此人真负了朕,早换早好,百姓能少吃些苦。朕把如此重要的差事交代下去,有人敢当众给朕没脸,朕必不叫他好过!你都说是以功抵罪,既是罪,怎么能姑息?” 他越说越气,心中对此事已有几分猜测。 贵妃吃了一小碗粥便说吃不下,只陪着皇上说话。 “说起来,这宫中最能干的还真就是凤姑姑。她为内侍司勤时,事事周全,倒省了皇后娘娘多少心。” 皇上点头。 “宫中人情凉薄,不知姑姑这次降职,吃了多少冷眼。她倒有胆担起天大责任,也不顾后妃们骂她。” “有人骂?” “到现在还有宫殿漏雨没搞好的,不过都是小事。” 皇上放下玉箸,曹贵妃起身亲自送出春华殿,心中十拿九稳。 于大人,你等着死吧。 皇上走远了,贵妃回到桌前,方才被她骂走的大宫女明采端来碗粥,“娘娘,刚煮好,您最喜欢的海参粥配了一味辣口腌菜儿,又暖身又不砸胃,快趁热吃。” “你受委屈了。” 明彩笑笑,“哪有?” ………… 第二日,皇上由曹峥护卫着,去灾民区,的确离北门远了许多。 粥棚也按凤药原先说的,设在离水源近些的地方。 到了那里看到忙碌的凤药。 还看到一脸脏,少气无力坐在粥棚边的黄杏子。 杏子一脸泥,一身土已干巴在衣服上。 稀脏的脸上一双又黑又圆的眼睛滴溜溜转,一下就逗乐了皇上。 她先看到皇上,一下跳起来。 “黄大夫这是怎么了?” “给皇上请安,臣女头夜过来时摔在泥水中。” 皇上听她叨叨几句,原来是头夜她弟子来报说有好多人拉肚子止不住。 她才连夜来给人瞧病熬药,怕传染又将人隔离,忙了一夜。 一个简单的赈灾,朝廷出面银子、粮食给个够还搞成这样。 皇上心中怒意渐起。 第465章 贪腐事发 头天召见凤药,是听说有人混在灾民中,企图作乱。 凤药接了玉郎的信也提到此事。 她一再让于大人将灾民区安置远些,就是怕万一生乱,守城卫兵有时间反应。 皇上却晓得,赈灾一事中,两位执行官不和,此为麻烦一。 粮食上有人作祟,行贪污之事,需拿证据调查,此麻烦二。 有人挑动流民企图作乱,此麻烦三。 最让他心烦意乱的是这些事情牵扯到凤药。 事情沾上她,很难让他平静。 凤药却不知皇上心中转着这么多念头。 见皇上面色不悦问道,“皇上还有何担忧之事?” “朕无他事,你且去忙你的。这里不用你管,管好你的供应即可,带杏子回宫换身衣服,瞧把她弄得跟个泥猴子似的。” 凤药感觉到李瑕说话时的疏远,沉默着行礼带杏子离开。 皇上等她走远,叫来经历过饥荒才净身入宫的太监去吃粥。 那太监吃了一口便回来禀报,“回皇上话,这就是陈粥,里头并无半颗新米。” “你敢确定?” “奴才万分确定,且陈米洗得不净,有砂砾。” 李瑕不甘心,盛来一碗倒出一勺在手心中,里头砂石清晰可见。 他唤来曹峥,叫他去查没开过包的新送来的粮食,看看其中可掺了砂石。 不多时曹峥回来报说,划开的麻包中,粮食里已混了砂。 皇上怏怏不乐,于大人此时方才从京中家里赶到赈灾现场,一脸谄媚,向皇上请安。 “你做的不错,等灾情结束,朕有嘉奖。” 皇上表面安抚,心中已决定绝不姑息,一查到底。 “是是是,臣定当尽心尽力。” 皇上板着脸坐回车上回宫。 于大人心腹来回报说,皇上让凤药管好自己的事,不必总往这儿来。 于大心心情大好。 皇上坐在车内,郁郁寡欢。 心知自己不应该怀疑凤药,可这袋子是皇宫中装粮食的米袋,与外头的粮袋不同。 曹峥划开的是没开包的皇粮,就是说在宫中装粮时,粮食就是有问题的。 那新粮呢?凤药运出新粮不曾? 压根没运出新粮,就说明于大人和凤药勾结,不然没拿到新粮于大人定会上报朝廷。 这不太可能,凤药只在内宫中与人相熟,外官哪来的机会和她熟识? 她敢在陈粮里掺沙子?多出来的粮难道她和姓于的一起私自卖了换钱? 这种念头让李瑕喘不上气。 可这是他亲眼见着,皇家粮袋划开就是掺过砂石的粮,抵赖不得。 也有可能,两人各做各的,都在赈灾一事中行贪腐之实。 于大人卖新粮。 凤药在陈粮中混入石子,发出的数量与实际数量不符,多余的收入私囊。 他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胸中也疼。 若她犯罪,他会处以比寻常人更重的责罚。 皆由他太信她之故,她不该辜负。 …… …… …… 皇上回程的路是条泥泞的小路,也是回城唯一的路。 车子正颠簸走着,突然停下,只听外头侍卫大喝,“何人拦车。” “罪人粮商金五魁,有事报于皇上。” 皇上好奇,叫人打开车帘,曹峥带人将人围起来。 那人低头将一封信递给曹峥,由他转交皇上。 “回皇上,这钱小人不敢拿,已全部换成炭火送去灾棚区,全部有据可查,小人一时财迷心窍,已知错了,任凭皇上处罚。” 他跪在泥水中,一下下磕着头,皇上疑惑地将目光转向手里那张薄纸,待看清纸上所写之数,一张俊脸涨成关公。 “带回去。”他冷冷地说了句,拉下车帘。 心中怀疑落实一个,新粮的确是于大人卖了。 他既大胆又愚蠢又贪婪,卖粮卖一部分才不易被发现,他敢卖掉所有新粮。 皇上苦笑,既而怒从心头起。 这鸭子官是谁举荐的来着? 他要趁着这次赈灾事务好好彻查一番。再次整肃朝廷风气。 那怒意像会发酵一般,气得李瑕胸口疼痛愈盛。 在宫门处换乘轿子时,他已是脸色发白,吓得曹峥急令人去叫黄杏子在含元殿候着。 皇上捂着胸口从轿上下来,走了两步,腿下虚浮,幸而杏子已在殿外等候,忙叫太监抬出春凳,一步不让皇上多行,将人抬入殿中。 “这是急气攻心。”杏子拿出针包,为皇上针灸一回。 疼痛渐渐消失,杏子又传了参汤,让皇上饮下。 一刻钟后,他脸色才缓和下来,“好姑娘,朕信任你和你夫君。” “将金五魁带上来。” 皇上端坐龙椅,金五魁生平头次进宫,被这金碧辉煌的龙庭震住,如痴如傻。 直到曹峥一声断喝,惊醒梦中人。 粮商腿一软跪下去,一个劲磕头。 “你已将银钱都买做炭火,便免了你的罪过,不过你得替朕做件事。” “你熟知买卖粮食的门道,我派人跟随你,查清皇粮所有买卖商家。都卖给谁,卖了多少,就按你上交的账单一一给朕查清,朕免你罪,还要奖赏你。” 金魁早被龙威所震慑,见皇上这样威严却这般亲民,早敬服得五体投地。 “小人万死不辞,万死不辞!” “曹峥,派人跟着金五魁,按我所说去调查清楚。” 这殿边一个伺候的小太监虽低着头,却将事一一记在心中。 曹峥应下差事,出去召人。 同时他让心腹将消息送到凤药处,提醒她提早准备。 他与凤药相识于微,清楚她的为人。 就算她现在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赤诚纯朴,他也要帮她。 不但将消息通知给凤药,还将金魁那张交易的账条也偷抄出一份一并给到她。 这是天大的恩情。凤药接到条子,方知自己辛苦筹集的新粮尽数被于大人贪掉,为他人做嫁衣,而且还牵连自己。 她亲自送出的皇粮,当然知道自己并没有往粮中掺石子。 可曹峥捎的消息,说他亲自划开皇家粮袋,里头的粮已是带石子的陈粮。 父女两人真不愧是一家子出来的,全是不叫的狗,专照死里咬人。 凤药咬牙将纸攥成一个球。 第466章 人证物证 新粮被卖,陈粮掺假,饶是凤药多年不曾动气,此时也坐不住了。 她咬牙狞笑道,“真真欺负到头上来了。我一再让他,他反道我女人家性子软好糊弄。” 细看那条子,上头写着对接人全是自称姓赵的师爷。 这人万万不可跑掉,不然后头的事可想而知。 凤药没有指挥侍卫的权利,曹峥去查访粮商拿证据出了宫,一时无人可求。 她想到一人,收起账单直奔春华殿。 ………… 而此时,清思殿中,皇后面前跪着方才那含元殿的小太监。 佳贵人站在皇后身边,脸色煞白听着小太监报告含元殿方才发生的事。 “漏、馅、了!” 她脑中蹦出三个大字,后背全是粘腻的汗。 她在闺中便知自己过得比同阶层的小姐富贵,吃的用的都是顶尖的东西。 凭她父亲五品小京官,哪有这么多钱。 由那时便知父亲贪墨,可好日子过惯了,钱使惯了,哪里停得住。 此次接这个差,父女俩就知道一来可攒政绩,二来可捞油水。 从一帮灾民身上揩油有什么可害怕的。 能让他们吃饱就不错了。 白给的饭还挑什么好不好吃? 怎么会闹成这样? 粮商又没少好处,为何突然揭发父亲,无人撑腰,他如何敢告御状? 听说陈粮也出了事,她十分怀疑凤药也同时做了手脚,更确定无官不贪的想法。 要么秦凤药没那么清白,也想捞钱,要么姓秦的就是要嫁祸父亲! 拉凤药下水!皇上要么舍不得重罚两人。要么大家一起死! 皇后先清醒过来,“拿贼拿赃。单凭一张纸想定你父亲的罪怕是不能。” “交易的粮食,以及人证俱在才好定罪。这赵师爷你认得?” 佳贵人心领神会,马上写了手条叫人即刻送出宫。 她要杀人灭口! ………… 她想得到的,别人也想得到。 凤药最先意识到这张薄薄的纸里,最重要的便是那个交易人赵师父。 没了他,所有罪责都可以甩到他头上。 欺瞒主子,中饱私囊都是他一人所为。 再加上现在佳贵人临产在即,皇上心一软就糟了。 她并不知道皇上其实已生了大气,这其中多是为着她的缘故。 ………… 皇上在等曹峥回话。 杀个芝麻大的小官对皇上来说算不得事。 凤药呢?那些整包拉出去的陈粮又是怎么回事?查不清就杀人,会为百官诟病。 身为皇帝更要秉公。 他想到一点—— 也许那陈粮是运出后,拆袋重装,去掉一部分,加入相同分量的砂石,重新封上。 如此,凤药便不知情,还是于老头一人所为。 曹峥很快便着人回了消息,已查到多家与于大人交易过新粮的商家。 所有人都称没见过陈粮,他们也不收陈粮。 皇上疑虑更重,少掉的陈粮不是小数目,处处证据指向凤药。 就算他再怎么不想相信,但事实摆在眼前…… 他重重叹口气,坐在龙椅之上发呆。 头一次感觉当皇上以来,遇到最难处置的事,竟会是这种不起眼的小事。 ………… 凤药径直来到春华殿,现在有办法帮她的只有曹贵妃。 只要她肯叫她娘家出人,便省略各种文书关节,直接到于大人府上拿人。 此时,时间就是命。 曹贵妃听她简明说清情况,也不摆谱,说今天七叔在军营省得回娘家浪费时间。 拿了自己腰牌,叫心腹丫头将亲笔手条送到七叔手上。 手条上只写了一行字,“拿下赈灾官于大人府上赵师爷,此人是贪污赈灾粮重要人证。” 为着行事方便,又写了份正经文书用了贵妃册宝,一并给到七叔。 曹七郎接了条子,迅速点起一小队士兵,大家骑上马,一路狂奔,气势汹汹直接闯入于府。 门房想拦,看到七郎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一缩脑袋。 七郎将盖了印的贵妃旨意一亮,一挥手间,金戈铁马几乎踩烂门槛。 在书房中刚好拿到正做殊死搏斗,不肯就死的师爷和管家。 师爷披头散发,持着匕首背靠书架,一副拼了老命的架势。 周围家丁多是与他熟识之人,管家素日与他关系甚好。 说拿他,却也不想下死手。 管家躲在众人身后正叫嚣。 被一群身披甲胄的兵士无声包围起来,才清醒过来。 师爷“扑通”跪下,“军爷救命,老爷他要杀人灭口啊。军爷带小人走,小人知无不言。” “全部带走!”七郎断喝一声。 他手下的兵士跟着他出生入死,经历尸山血海,气势骇人。 拎小鸡般将所有人绑成一串,一气呵成。 从进府到带人出府不过十分钟。 师爷是重要人犯,由七郎单独送押。 其他人是旁证,分开关押,省得串供。 事情办得漂亮,毫不拖泥带水。 贵妃才喝了盏香茶,那边送来消息,说已得了手。 凤药也不由佩服。 ………… 佳贵人在皇后宫中等得心急,来回不停踱步。 直到有人送来消息,说师爷被不知属于哪个营的士兵给带走了。 她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凄惶地看向皇后。 皇后皱起眉没想到这么快出手还是没对手神速。 究竟谁出手抓走了赵师父?是皇上? “你先保住你自己,这个时候,你想为你父亲说话怕会适得其反。” 佳贵人心如刀绞,父亲可怎么办? “冷静一下,看你的燥性!你先回宫待着,本宫自会打听消息。” 可连皇上身边的太监也不知师爷的事。 看来并非皇上出手。 皇后按了按太阳穴,只要不牵扯自己,这件事败了就败了。 安抚好佳贵人,别乱说话。 含元殿上,皇上拿到一张张各粮商写下并画押的收购于大人所出粮食的账单。 “此人枉负皇恩,私卖灾粮,其心可诛。”曹峥回禀。 “拿人!”皇上轻飘飘吩咐。 这次他没办法保凤药,全看她自己伸没伸手。 于大人正如热锅上的蚂蚁,这一天,他心情起伏太大。 早上受了嘉奖,忽然接了女儿的条子,他赶紧叫人传令“办”了赵师爷,舍车保帅。 不知府上执行得如何,突然一队铁骑如从天降,冰凉的枷锁便枷到他脖颈上。 他假装不知情,“大人是不是拿错人了呀。下官刚见过皇上,皇上褒奖下官差事办得好,怎么忽然拿我?” “有话自己同皇上申诉,下官只管拿人。” 到了殿上,皇上一把账单扔到他脸上。 于老头低头捡起方知自己坏了事。 第467章 抵赖不成 这于大人看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那问问你的师爷?”皇上问。 “……是,那……请侍卫爷们辛苦去府里捉拿师爷,带来与臣对质。” 曹峥上前一步,靴子带着马刺,踩着青砖发出铿锵之音。 “大人打得好算盘,是不是以为赵师爷已上黄泉了?” 他将自己提前捉拿赵师爷,刚好赶上于府里下人在对师爷动手,生动地讲了一遍。 他人粗,讲的却细,十分传神,先是逗得皇上一乐,又板下脸来。 于大人冷汗直流,身子也开始发抖。 “现在朕问你话,你如实回答或许还能保你一条命。” “臣知无不言,知无不言。” 他擦擦头上的汗,喃喃重复着,连自己也不知嘴里在咕哝些什么。 “陈粮中为何如此多的砂石,皇粮中并无石头。你做了什么?” 于大人猛一抬头,“臣没动过陈粮,臣发誓。” “哪个把屎盆扣在臣头上,浑水摸鱼,求皇上做主查个水落石出。” 他突然情绪崩溃,大哭起来,“臣对不住皇上的信任,臣该死。不该出卖新粮啊。呜呜,可是臣没有对陈粮动过手脚,灾民可以吃得不好,可是不能吃不饱,这个道理臣是知道的。” 皇上一直保持沉默。 不知何时皇后进来,听了许久,对皇上道,“大家都在,公平起见皇上可将凤药传上殿来。两人对质,肯定水落石出。也省得有人猜忌,倒坏了姑姑名声。” 皇上看了皇后一眼,转过头,整个殿中陷入一片寂静,唯独于大人的哭声回荡在殿里。 “皇上!请听一听皇后娘娘之言,我父亲冤枉。” 佳贵人在殿外大声喊冤,她挺个肚子,身子不便,于大人在内痛哭,她在外哭,好一出父女情深。 皇上其实在等,此事已闹得佳贵人都来了,凤药为何还不露面? 她心虚?曹峥捉人是她请求的,为的不就是自证清白,那就再等等。 皇上不发言,谁也不敢出声。 这父女俩哭了一会儿,大觉没趣,只能呆呆干等着皇上下令。 一时,整个含元殿除皇上之外的人都尴尬不已。 皇上越等越心焦,终于开口道,“曹峥将凤药带过来。” 凤药随着曹峥进入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她。 见她气定神闲,并无一丝愧意,李瑕心内终于平静下来。 凤药跪下行礼,皇上发话问,“你可知何事将你唤来?” “为于大人贪贿赈灾用新粮一事。” “你既知道这里在审于大人,为何不到场?”皇上问得温和。 “证据确凿,且与臣女无关何必前来凑热闹。”她眼中一片清明,毫无做作之意。 皇上点点头,“新粮一事板上钉钉,朕现在问的是陈粮偷漏之事,你可知情。” 佳贵人眼中射出仇恨的火焰盯住凤药。 却见她莫名其妙反问,“陈粮有何问题。” “陈粮中有砂。” 凤药释然道,“偶有砂砾大约是煮饭时淘洗不净造成的。” “凤药。”皇上语气逐渐沉重,“陈粮中四分之一都是砂石,还正常吗?” 凤药惊讶之极,曹峥送来的消息没这么详细。 她没想到自己亲送出的皇粮,少掉四分之一! 过手的粮食有多少她清楚,少掉的粮食是个不可思议的数字。 她瞠目结舌,不过只一瞬间便平静下来,这惊讶的表情被李琮看在眼里。 “凤药,你可有话说?” “臣女只有一句,臣女没做过这等龌龊之事。”她说得掷地有声。 她磕头时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起身反问,“皇上,臣女掌管内廷,又一直在皇身左右,想搞钱多的是安全有效的方法。” “陈粮才值几个钱?这么费事冒险,请皇上细思会是臣女做出的事吗?” 这话说到点上,说得皇上一笑。 “不过!皇上想一想,为何是粮食?” 一句话说得皇上一愣。 皇上面色如常,冷笑一声,“你这是问朕?你说说为何粮会从你手中不翼而飞?也许最危险反而最安全。” “请皇上自灾棚处取来一袋皇粮,臣女想亲自验看是否是臣女送去的粮食。” 曹峥立刻领命,快马加鞭亲自去取。 粮食拿来,凤药翻看之后低着头脸色变了几变。 磕头道,“臣女未查出异样,不知为何送出的粮食明明足斤足两,却变成以砂充粮之物。只能请皇上明查。” “那就委屈于大人和秦姑姑各自到大牢思过吧。” “都散了。”皇上遣散众人。 含元殿变得空空荡荡,他端起茶,喝入嘴中已冷透,抓起茶碗重重砸在地上,描花珐琅瓷茶盏摔得粉碎。 “皇上?”小桂子伸过头胆战心惊问,“要换热茶?” “滚!!!” 凤药下了大牢的消息不胫而飞。 明玉心急如焚,去探监,不让她进入。 此案御审,看守人不敢收钱,所以连曹峥一时也没进去。 等了几天,风声没这么紧,他打点过进去探望,凤药只和他交待一件事,“此事不要告诉我夫君。切记。” 曹峥惭愧地低下头,“凤药,你说晚了,明玉和杏子已送了加急信告诉过金大人,估计此时他已在路上。” 凤药长叹一声,“算了,听天由命吧。” 她当时在验看粮袋时就看出皇粮被人动过。 长期宫廷生活,早已养成她心细如发的性子。 封袋的线并非普通内宫所用棉麻线,是她让云之特贡的上过色的粗线。 粮袋本身所用内宫之线外表与她的线一样,其实内藏玄机。 这种线上的那层与原色相同的染色料是云之手中特有的。 这种染剂很贵,不可能用到麻绳上去。 凤药跟她提过要求,她连夜赶制出的一批绳子。 就为打上自己的封印。 曹峥取来的麻袋与凤药的线是同一颜色,偷粮人也是费了心,注意了细节。 可惜,凤药棋高一着。 第468章 攻人攻心 细想想偷陈粮利不大,危害不小。 她不当场点破,是觉得此事蹊跷,心中隐隐不安。 说是换了四分之一,其实从她方才抓出的粮看粮食中三分之一都是石头。 拿这种粮糊弄灾民,这个人可谓居心叵测。 若非前头她与杏子带人一直与灾民共处,大家混熟了,彼此产生信任,产生哗变并非不能。 要知道,猜忌和不满最易发酵。 人在又冷又饿,流离失所时易被煽动。 她故意不说出实情,就为引蛇出洞。 二来,皇上必定详查到底。 她怀疑此事已经与佳贵人关系匪浅,但又感觉这个女人做不了这样的事。 佳贵人没那么高的道行。 被诬陷时她便想好,这次相信自己的直觉。 无论如何,凤药此次不会善罢甘休。 ………… 水患前夕,她叫杏子查太医院与皇后和佳贵人有勾连的太医名单。 及李仁中毒前后,拿过钩藤的人。 这事刚落实,便开始天降大雨,水患起来后,她顾不得追究李仁中毒一事。 当时没想好是要皇上主持公道还是自行解决。 事有轻重缓急,她决定以公事为先。 这件事她同李仁认真说过,李仁仰着小脸很认真地回答,“老师教过,夫国家公器也。我虽年幼,也知该以国家事为先,姑姑放心,就算姑姑就此不再查下去,我也没关系。” 凤药欣慰地说,“你大度,这是优点,不过我是你姑姑自要为你撑腰做主,不能让你受人欺辱。” “咱们让对方一次,是为宽宏,再让,就是懦弱。会让对手看不起我们。” 李仁眨着黑亮的眼睛,用力点头,“我记住了。老师也教过,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 拿药之人是佳贵人宫中的宫女,只取了钩藤。 钩藤少量使用,有平肝息风之效。 佳贵人好心计。如若查起来,说是自己用也说得过去。 另一味药却是皇后宫中太监托了人去拿的。 亏得守药材的丫头在杏子女医学堂中学习,甚是敬重杏子,否则也查不到这么清楚。 现在,她身陷囹圄,也和佳贵人一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但凭直觉,此事水很深。 佳贵人已经得罪她到底。 她本念着深宫中的人,身不由己,没有自由本就可怜。 可对方如毒蛇一般纠缠,那她就收了善意,叫佳贵人也识得菩萨心肠也有雷霆手段。 她长叹口气,报复佳贵人并不能令她开心。 肮脏手段,一旦用过一次,就再也干净不起来了。 现在好在曹贵妃是愿意帮她的。 一个人帮过你一次,基本会帮你第二次。 一个人受过你的恩,倒未必会回报于你。 到现在为止,事情有一部分在她掌握之内。 皇上一定会彻查粮食之事,拨出萝卜带出泥。 借皇上之手查佳贵人父亲贪墨比她更有力。 她进大牢前特别嘱咐了曹峥,一定一定要保证拉过去的陈粮别折开使用,全部当做证物看管起来。 灾民用粮从皇家粮仓再拉过去就是。 曹峥答应她就放心了,真不行到最后她也有能力自证清白。 洗清自己是没问题的,可她内心的不安到底来自何处? ………… 云之自鹤娘处出来,便陷入沉默。 胭脂清楚她心中自责,若多放些心思在家人身上,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 回府时恰遇到思牧。 他恭恭敬敬向母亲行礼,请母亲先行。 云之原本只觉得思牧同自己之间少些亲密,想是男孩子大了的缘故。 去过鹤娘那里后,心中疑云顿起。 见儿子远远跟在后头,向二道院小路上拐,她喊住思牧。 “跟母亲到书房。”她说,同时向胭脂递个眼色。 她说话严肃,眼神锐利,平日里思牧未见过母亲如此模样,诧异下跟着母亲进了松韵斋。 云之坐了主位,胭脂站在一边,思牧跟着进门,犹豫一下将门掩上。 “李思牧,跪下。” 思牧忍不住叫起来,“为什么?我这段时间什么也没做过。” “你自心底对你母亲产生怀疑,不敬母亲,有违孝道,还说没有?” 思牧究竟年轻,被人猜到心思还不懂掩饰,一下就张开嘴巴,“啊?” 就差一句,“你怎么知道?” 云之“哼”了一声。 胭脂清清嗓子道,“有人离间你们母子,你却识不破,当真愚钝。” 思牧不服气反驳,“对方说得真真的,还有大夫的看诊书……” 他意识到说漏了,低下头不语。 “你想当君子,与对方约定所说之言不告诉任何人对不对?” “任何事情都要酌情而从权处理。若是对方是个奸细,拿到我们国家的机密,也与你约定不要告诉别人,你会怎么办?这只是个不恰当的比喻。君子守约也要看对方是君子还是小人。” “离间别人母子之情,你说是君子行径不是?”胭脂问。 “还不向母亲认错?” 思牧不动,沉吟半天,“我只想知道事情真相。” 云之落下泪,胭脂斥责他说,“你只当自己亲王身份有什么了不起的?” “年俸千两银子,够不够修缮你家房子的?” “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些年光是你父亲瞧病的银子就能压死上百户普通家族。” “你是公子哥儿,看不起身带铜臭之人,瞧不上把钱挂嘴上之人,但没你母亲做生意从商,你在家只能喝风,你父亲早早就入土了!” “说你母亲坏话之人,怕也是吃你母亲的喝你母亲的,真真白眼狼到家了。” “你想知道真相,便查去,冷落自己母亲算什么男子汉。” “我哪有!”思牧受不了胭脂一连串攻击,终于大叫起来。 “那你说清楚,灵芝那个贱人到底跟你说了什么?!”胭脂逼问并说出名字。 “你!你都知道了!”思牧傻乎乎站在原地,胭脂看他那个不开窍的样子,真为云之难受。 “算了胭脂,思牧听信别人之言,既是不信母亲,我也不认这个儿子了。”她冷漠地擦擦眼泪。 “他是亲王,自己养得了自己。用不着我操心,再不行他有皇上叔叔,完全可以生活在宫里,我们就此断了母子关系吧。” 云之铺开一张纸,拿起笔就写断绝书。 思牧急了,上前抢走宣纸,云之笔上的墨洒得到处都是。 第469章 处罚灵芝 思牧将纸撕掉扔地上,吼道,“娘亲真不要儿子了吗?” “娘亲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想认娘,就说一说为何远着娘亲?说一句谎就搬出这宅子。” 思牧终于说,“姨娘说,父亲现在这样子,全是母亲害的。” 胭脂“扑哧”一声笑了。 云之也一片坦然,眼神清澈,看傻子似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思牧被两人态度弄得先是不知所措,然后放松下来。 “这孩子,人家说啥他信啥。”胭脂叹息一声,“人家往他娘亲身上泼屎,他不说打那个挑事的人,竟然信了人家。” “真是的,养条狗还知道护主,养出的亲儿子信外人。” 胭脂这顿说,把思牧说得急了眼,“好了姨妈,我知错了还不行。” “那你们说说我父亲到底怎么回事?” 云之示意胭脂出去,她很严肃地告诉思牧,“我本想在你面前维护你父亲脸面,怎么说你也是亲王的身份,有这样的父亲是你的耻辱。” “你既大了,也该有分辨是非的能力。那娘亲就告诉你。” “灵芝姨娘说的是她猜测,娘亲说的你可去外面求证,见证人都活得好好的。” 她从李琮被七郎扔进粪坑一直讲到与国公府徐将军的嫡妻私通被徐将军捉到,饶过他一次。 他不知悔改再次与那女子勾搭,又被捉住痛打一顿。女子当场领了休书。 自己忍着屈辱将奄奄一息的丈夫接回王府,找人为他医伤。 云之平静地讲述着,悲伤地注视着自己的儿子。 待儿子缓和了情绪,打出最重一记猛拳—— 李琮叛国。 前头的事,思牧懵懵懂懂,但“叛国”二字,却叫他目眦欲裂。 “对不起思牧,但这是真的。”云之的悲哀不是装的。 “你知为何人们都尊重你大舅舅吗?” 她将牧之自焚一事原原本本讲给思牧听,边讲边流泪。 思牧知道这一定是真的,每每老师提及舅舅时,打心底的敬仰都让他奇怪,牧之舅舅做过什么。 他记得有一天,老师专为他们讲什么是国士,什么叫气节。 思牧听得先是惊讶后来面红耳赤,最气怒不可遏。 国士与叛徒都出在自己家,他情绪复杂。 “他毕竟是你亲生父亲,我本顾着一家子脸面将他养在王府,不愿与之相见。可你姨娘一直闹,你们几个孩子又总问他,我只得将他接入现在的宅中……” “灵芝不知好歹,不敬主母,背中造谣中伤,亏我待她那么好。现在我只问你一句,为娘要处罚灵芝,你可愿意?” 思牧心中仍在激荡,完全没在意母亲说什么。 胭脂推门瞧了瞧,云之将她叫进来。 “为娘要将她逐出家门,她既不喜欢我,就自谋生路就好了。” “啊?母亲。”思牧回过神,突然问了句,“她怎么谋生?” “那是她的事,傻孩子。娘是怎么谋生的?” “是皇上把宫里的一部分供应批给娘亲了呀。” 胭脂忍 不住插口,“那么多皇亲,为何独给了你娘亲,你能处处要求别人无条件施舍你?” “你母亲养活着这么一大家子,你当她是靠你父亲区区一个郡王的名头?” 思牧从未想过这些事,他一向认为所有事情皆是理所应当。 此时方才觉得自己认知有问题。 “能当上内供皇商是母亲动脑子争取来的。以后再和你讲。”胭脂翻个白眼。 云之不急不恼,徐徐道,“我不会把灵芝怎样,她可带着自己这些年攒下的体已离开宅子。” “你若认为她可怜,可将她养起来,娘没意见,不过你能养外人,也能养自己,你的俸禄自己拿着,所有开支不能再走公中的账。” 思牧哪有这个胆量,“不不,还是母亲掌握儿子的俸银和开销,儿子要读书,没精力。” 他又问,“父亲不好,母亲为何还要养着他?是因为妇德吗?” 云之一笑,摸摸儿子的脑袋,眼中一片慈爱,“自是为我儿子。他没了你就没父亲了,你小时候总闹着要父亲,让娘亲好生愧疚。” 思牧眼圈红了,抱拳向母亲赔礼,“都是儿子不对,姨娘说的坏话儿子一句不会信的。后宅的事母亲身为主母想怎么处置都由母亲。” 云之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当然可以不经思牧就处理灵芝。 但这么做只怕让母子之间嫌隙更深,思牧心思单纯,为人莽撞,还得调教。 她要先解开这个结,再处置始作俑者。 思牧本是回来取骑射衣物,约着徐从溪一同去骑马。 此时心结解开,露出阳光般笑意,拿了衣服如一头敏捷的豹子冲出家门。 云之收了慈爱的笑意,阴沉着脸。 思牧与她疏远已有许久。 想到自己的孩子在暗夜中疑惑、猜忌、在爱母亲与恨母亲之间反复。 那种痛苦的煎熬落在一个孩子身上,她便怒火中烧。 灵芝,敢冲着她最爱的两人动手,亏了她这些年养着这只“米虫”。 人啊真不能看表面。 她整日里一副胆小、柔弱的模样。 一提李琮就哭哭啼啼,惹人心烦也叫人同情。 胭脂打断云之感慨,“你别怪自己,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现在要怎么处置她。” “要不要……?” 云之摇摇头,“那太便宜她了。” “我把这些人都保护得太好了。她大约忘了缺衣少食的滋味。” 云之带着胭脂和心腹管家并两个家丁,要他们拿上纸笔一同向北小院而去。 灵芝越发过份,从每日晨昏定省,到一日几次过来陪着李琮。 现在几乎从一早待到晚间。 管家不知云之何意,谨慎地说了句,“前几日,三姨娘说想搬到这院里同老主子一起生活,方便照顾。” “夫君,不是她一个人的夫君,她想如何便如何?”胭脂嘲讽,“你这个管家是谁的管家可要掂量清啊。” “奴才自然知道。” 到了北院,灵芝果然在那儿,同时还有两个体格健壮的妇人。 那是帮李琮翻身和擦洗的下人,月银比普通下人高三倍。 见云之过来,灵芝赶紧起身行礼,起身时抹着泪道,“主母瞧夫君多可怜,瘦得这样,求主母每日炖碗鱼翅燕窝羹给夫君补养。” “还需什么?”云之甚至带着淡淡微笑问她。 “若能再供给一碗老山参汤便……更好了。” 管家搬来椅子,云之坐下,灵芝这才察觉不对,低头问,“主母有什么事要吩咐灵芝?” “现在两条路给你二人选。” 云之顿了下,压住心中怒火,似笑非笑注视着灵芝,她终于慢慢抬起了头。 第470章 李琮选择 两个女人互相对视打量。 灵芝那张脸上的五官与从前一样。可整个人却又与从前完全不同。 从前的灵芝只是个怯懦的小女人,现在那张脸线条冷硬,目光带着戾气。 “主母要说什么。”她慢悠悠问,并不慌张。 “你这么爱重夫君,我许你二人出宅,去从前王府居住。”看灵芝,面上一喜。 云之心中暗叹这是个不折不扣的愚人。 “不过我一分钱不会再出。六王有年俸,你们就用他的银子过活,请人不请人,吃喝什么的,都由你们。” 李琮也在一旁,听到这话,口中呼喝有声,脸上表情丰富,一时听不清说什么,但头却摇得如拨浪鼓。 “第二条路,夫君若不喜欢你,要休了你。那你就自行出府。” “你一根草也不能带走。府上的东西都是主母赚来的。”胭脂补充道。 云之微诧异但没说话。她本许灵芝带上私房。 “妾身当然愿意和夫君去王府生活。” 云之脸上露出嘲弄的神情,“怕是……你说的不算吧。” 灵芝以为云之要反悔。 对方带着半分讥讽半分凉薄,道,“我不反对,可夫君要不要你,得看他呀。” 云之目光转向李琮,他佝偻着身子,毫无从前半分俊秀影子。 她厌恶地看着这个仍然被人称为自己“夫君”的男子,对他说,“你自己选。” “跟着灵芝,就指你自己俸禄请人,吃饭,我的钱你休想用一厘。” “休了灵芝,你还住在这里,一切照顾、用度比照从前。” 灵芝扑到李琮腿上,摇着他,“夫君,你我二人住在王府,妾身来照顾你,好不好?我照顾得精心,你是知道的。” 李琮疯狂发出不明所以的叫声,眼睛只是瞧着云之。 “管家,研墨。”云之怜悯地看着灵芝。 “我不勉强任何人。夫君一会要签就签,不签你们马上可以离开。” “不过我就不送你们了,他今年的银子尽数奉上。” 云之挥手,管家将几张薄薄银票放在桌案上。 休书在她笔下一挥而就,签名处写了李琮的名字,拿起轻薄的一张纸,吹了吹,“他不能写字,但可以画押。” 灵芝眼巴巴看着李琮,她上半身还趴在李琮腿上。 李琮脚筋坏了,腿却没坏,他拼命移动腿,不让灵芝靠着自己。 同时伸出手臂,一只手没力地耷拉着,眼睛示意云之拿了自己的手指画押。 “为什么?”灵芝跌坐在地上。 李琮削瘦的脸上,两只眼闪着狡黠光芒,压根看也不看她。 “我待你不好吗,夫君?”她泪光在眼中闪烁,满是不相信。 “不是你待他不好。是你太天真。” 云之站起身走到两人面前。 用一根手指抬起李琮的下巴,李琮马上露出谄媚笑容,口中发出不清楚的语调。 “他可比你现实多了,他知道跟着你一个没有一文收入的女子,可有得苦吃呢。” “跟着我,虽然残了,过得仍是金尊玉贵的生活,他一个废人,若非思牧之父,我怎肯管他?” “他都知道,你却仍存幻想?” “他需两名仆人,专门为他翻身。我猜你没试过为一个成年男子翻身吧,每个时辰要翻四次。他每月光是服药就得几十两,用的可都是上好药材哟。” “王府久不修缮,恐怕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不知他那点俸禄够不够修房子。” “洗衣、食物、清洁、花园打理,池塘维护……”云之讥笑地拉起灵芝的手,“啧啧,瞧瞧这水葱似的小手,是不是以为喂这废物吃几次药,帮他擦个身就是全部家事?” 灵芝面如土色,仍然翻起眼看着云之,“你真狠心,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却要诛我的心。” 云之就是要打碎灵芝最看中的东西。 惩罚一个人,杀掉她是最简单的。 要她心碎,要她难受,要她睁着眼对自己越来越糟糕的境遇无计可施,要诛就诛心才是惩罚的上选。 云之拿起那休书,手一松白纸轻飘飘落在地上,“这就是你千恩万爱的夫君,次次抛弃你。” “管家,将灵芝撵出宅子。” 两个家丁上前架着灵芝从边门扔到大街上。 云之叮嘱管家道,“找人盯住她。有事马上来回。” 云之用脚当着李琮的面踩住那纸休书狠狠腻了腻,“李琮,在薄情寡义这块,你从没让我失望过。” “不过,你还可以像现在这样活下去,有人伺候,有上好食物享用。好好荣养身子吧。” 她一刻也待不下去,转身出院。 “你就这么放过她了?”胭脂不敢相信。 云之仰望天空,白云苍狗,物是人非,她叹息一声,“恐怕,现在的我没这么好心肠。” 元仪死的时候承受的痛苦…… 云之失了亲人承受的痛苦…… 思牧怀疑母亲残害自己生父所承受的痛苦…… 她要她加倍偿还,逐出家门,只是开始。 ………… 灵芝被逐出门,她是懵的。 脑子里一片空白,方才她还在院中陪着夫君晒太阳。 她刺绣,夫君腿上放着一本书,她过一会儿帮他翻上一页。 氛围温馨,时光缓慢。这就是她向往的生活。 她能安安静静为他篦发,帮他更衣。 小小院落,仿佛世外桃源,只余他俩相依为命。 再没有女人来与她抢心爱男人。 虽然这男人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不过在她安慰之下,他终于心境平和下来。 他不再暴躁,而是长久盯着某处发呆,不知脑中在思索什么。 她压根不懂人性也不懂李琮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对李琮的爱意从开始就是卑微的,如今仍然如此。 ………… 李琮在想什么?—— 他早就绝了好起来的希望。 云之越来越有钱这是肉眼可见的。 她的表情行为与从前做新妇时完全不同。 漂亮、美艳于她,都不是最先让人注意到的特质。 她气度非凡,富贵逼人。 光是站在那儿不动,便有着足已令人局促的力量。 瞧瞧她如今的穿戴吧,除非他是瞎了,才会跟那穷婆娘离开这富贵窝。 第471章 放逐灵芝 云之戴也尽捡着顶尖的。 首饰不多,却稀有。衣服不艳,但昂贵。 今日穿得素,但只看脚上那双锦面鞋,上面花朵,以圆润大珍珠为花蕊,以小颗圆珠攒出花瓣,银丝勾出云纹,精美得叫人看了移不开眼。 头天穿的鞋子绣了金鱼,鳞片用金丝织就,鱼眼却是彩宝。 她所戴的首饰,有些好东西是李琮做王爷时也不曾见过的稀罕物。 李琮光看这些便知云之如今是混得风生水起了。 他怎么肯跟了灵芝去过穷困潦倒的日子。 爱意?——顶饱吗?暖胃吗?治病吗? 男人在务实方面,往往高女人一截子的。 ………… 灵芝左右四顾,茫然地在街上遛达一圈。 天空飘着细雨,看样子还要下大,人人都急匆匆往家赶。 她却没家了。 元仪是她害死的,害元仪时她可没想那么多。 只想着元仪说话不敬,且元仪死掉能让云之难受,便那样做了。 当时云之像没了半条命,十来天就瘦脱了相。 她心中暗爽,下决心早晚要把云之也弄死。 在这之前,她要先让对方一样样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就像她失去夫君时的感觉。 她试了几次,思仪的饮食管得极严,她连大小姐的院门都进不去。 每到院中玩耍,丫头婆子总不下四五个跟着。 云之娇宠女儿,对思牧管教得极严,灵芝却晓得她爱思牧比思仪不差什么。 毕竟将来这份家业要有人继承,她不想害死思牧,那也是李琮的血肉,将来要给李琮送终的嫡子。 可她能做别的。 那日,思牧进入内院给云之请安后,出门去。 那时没人跟着,他独自一人。 没什么能让母子离心更令云之心痛吧。 思牧若知道自己父亲——堂堂六王,皇上亲哥哥,是被自己的亲生母亲害成这样,他会怎么想? 她叫住思牧,将手上大夫写的诊书与用药给了他。 思牧看到自己父亲手脚筋竟是断掉,才导致不能行走和写字,果然惊怒之下询问灵芝谁做的。 灵芝约这位少爷,午后大家休息时,在荷花池边见。 他果真来了,她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听。 她说王爷因纳妾与主母不和。 所纳之人是主母堂妹。 后来又做了很多男人家做的错事,可主母抓住不放。 两人越发疏远,六王生病之时,主母照顾了几日,六王反而更重。 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她从府外请回大夫,偷着为王爷瞧过,才知道手脚筋俱断。 是谁会下这样的狠手? 她只是个姨娘,所以想请少爷记得此事,将来长大为六王伸冤报仇。 她说得有根有据,讲得也详细。 同时形容他父亲从前是多么丰神俊逸的一个人,到现在半人半鬼,边说边哭。 思牧心里种上了怀疑,便暗中观察母亲。 少年虽不大,也懂得母亲看向父亲的眼神并无半分情分。 她客气有礼,眼中是藏不住的冷漠,有时是憎恨。 思牧头一次感觉到心痛。原来,他并非父亲母亲相互爱慕才结出的果实。 灵芝要他注意着母亲,保护好父亲。 也许将来遍访名医,父亲还能好得起来。 一切都在慢慢变化之中——她人单力薄,只能缓缓复仇。 本想着哪天被发现了,哪怕泼出这身子,刺杀云之,她也敢。 怎么突然之间,方才还岁月静好,一下就东窗事发她被主母撵出来了? 她走在街上,前思后想,不明所以。 就在此时,一个在街上遛达的闲汉,见她一人,穿着富贵,却连婆子也不带,调戏道,“小娘子,一个人寂寞吗?要不要爷来陪你?” 灵芝一个激灵,醒悟过来,自己的处境不但艰难还很险。 没了大宅的庇护,在外面,她一个独女该怎么活。 她没理那人,跑了起来,一口气跑到王府旧宅。 那里留着个门房看着宅子。 她用力拍门,好在门房认识她,叫她进了门。 栖身之处有了,怎么过日子呢? 她到府里转了一圈,大部分东西都搬走了。 只有些旧家什,不值钱的瓶子,暂时可以卖了换钱。 就算这样,也得偷偷摸摸的。 她找了套丫头扔在宅中不要的旧衣换上,到当铺卖了个瓶子,换了一串钱,买了米、菜,所余无几。 叹口气拿了吃的从角门回府。 光是起火,就难住了她,望了望院子,里头杂草丛生,她出门穿的是贵妇所穿软底绣鞋,压根不经踩,穿不了几次就会烂到露脚。 要清理院子,扫除宅中灰尘。 每日吃喝要自己打算。 柴烧完了怎么办? 更让她难过得是,这宅子颇大,只她一人安静得叫人难受。 仿佛被放逐一般。 夜来,不知名的鸟叫,虫鸣都让人害怕。 才不几日,她的指甲就断裂开。 脚上鞋子也脏得看不出缎面是天青色。 照照镜子,脸上一片灰,洗了却没有匀面的油膏香粉。 身上由于劳作一股酸臭味,那点火,连洗澡水都烧不出来。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终于明白李琮为何不选她。 也明白云之骂她天真是什么意思。 她原是这世上一个大废物罢了。 自从被撵出来,她好久没想起自己深爱的夫君了。 光是这些生活琐事就让她堵到窒息。 一天下来,身上酸痛不已,洗不上澡,匀不了面,衣服得亲手洗,柴要自己劈。 她要疯了,别说打败云之,光是生活本身,她都打不败。 原先她是嫌弃云之满身铜臭,一个贵女,算盘打得流水般利落。 满口的收入、开支,她看不起云之。 原来,可笑的是自己。 她在空旷的院子里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中流下泪。 那休书云之没给自己不是吗? 她在等自己跪着爬回去求她。 灵芝剪秃了指甲,换了双旧鞋,不愿向云之低头。 但过了几天,她突然想到什么…… 这么过日子,别说恨云之,她连云之的边儿都摸不着。 恨意如闷在罐子里的秽物,不见天日之下,迅速发酵膨胀。 多到让她忘了身份,夫人为尊,妾室为卑。 她恨毒了常云之。 恨到眼时云之若在眼前,她要把手里这把剪刀刺进对方心口里。 她敢! ………… 这就叫出奇制胜! 云之在四姨娘最出其不意时给她一击。 省得她有所察觉有所准备。 赶走灵芝,云之只带着胭脂到她房里。 熄了菩萨前的长明灯。 开窗换气,内室中的窗子是给封死的,屋里一片昏暗不分晨昏。 云之叫人弄开窗子,随着清凉的风吹入同室,她长吸口气,与胭脂两人开始搜房。 第472章 灵芝回府 屋里头真的翻出人偶,只余云之一人,元仪的不见了。 还有各种诅咒与厌胜之术。 写了云之八字的除了木人,还有个稻草娃娃,娃娃体内埋了针,是咒人生病痛苦而亡的。 “她是真的恨你。”胭脂拿着这娃娃道。 云之只瞟了一眼,“做的太丑了,不像我。” 不止有这些东西,还有绣着春宫图的肚兜数条。 “啧啧”胭脂笑着将这东西扔给云之,云之看得脸上一红,“她玩得挺狂野,真真人不可貌相。” “可不,在宫里我见得多了,越是假装柔弱的,心眼子越多,背着人玩得可花呢。” 两人将所有箱笼打开看了一遍,云之倒叹息,“她的心真没在钱上,鹤娘搬走时,带了二十个箱子。灵芝加起来也没五箱。” “钱存的也不多。” 两人相顾无言,云之道,“我倒真担心她是把硬骨头不回来呢。” “回是回,恐怕还要等些日子。” 云之皱眉道,“等?我一身的事,不把此事了结,我哪有心思忙旁的。” “生意都有人打理,你忙什么?”胭脂手中拿着妆奁匣问。 “来了个晋商,来宅子请了我几次,我都没见。” “那我们不如催她一下?”胭脂建议。 怎么“催”? 胭脂一笑,心中早有成算。 ………… 灵芝手里又没钱了。 屋内可卖的东西不多,瓶子卖了只余大件家什,得着人来搬。 她空着手打算去当铺,出了角门,还没拐弯,就看到一个大汉依墙而立,她低下头溜着离他最远的墙快速走过。 那汉子无声从后头跟上,一把捉住她的手臂,嘴巴里不干不净,“小娘子,我找得你好苦,原来你是旧王府里的丫头啊。” 角门巷子里人少,那汉子胆大包天,与她拉拉扯扯,一股子汗酸气直冲灵芝鼻子。 她惊恐之下与对方撕打下了狠手,一下就把汉子的脸抓出一把深深血痕。 男人恼羞成怒,将她钳制在臂弯中,伸出臭嘴拱她脸面。 她吓得魂都飞了,万没料到天子脚下有人如此猖狂。 她狠狠咬了男人手臂,男人毫不怜香惜玉,掐住她脖子,用力扇了她一掌,扇得她眼前突然就什么也瞧不见了。 只听到男人恶狠狠道,“早听闻这王府院中荒了,晚上爷来找你,到时由不得你。” 之后便是慌乱逃走的脚步声。 灵芝吓得忘了哭,瘫在地上,一个老婆婆声音在耳边响起,“娘子你没事吧,老身把那狂徒吓跑啦,快起来吧。” 她两只手胡乱挥舞,不让任何人靠近,自己缩到靠墙之处,喘息叫唤,“我看不见了,怎么……” 一片光晕出现,她慢慢又能视物。 她狼狈地想站起来,脚是软的,口中发咸,一吐口水,满嘴是血一颗牙已经松了。 男人下手那样狠,恐怕说晚上要翻墙入户不是吓她。 她不怕死,怕失了清白。 一想到被那种男人辱了清白,那她宁可现在一根草绳吊死。 她左顾右盼,不敢停留。 早忘了要去当铺,连滚带爬跑回角门,重重锁上门,一条魂魄才回归身体。 脸上湿乎乎的,原是受惊过度,连自己一直在流泪都不晓得。 “没了男人的女子,如此可悲可叹,若有夫君给我撑腰,那可鄙的汉子敢动我一根手指,夫君不叫人剁了他的手指。” 可叹她只是被男子摸了一把,就生出死志。 却不想他的夫君去偷人,与李琮勾搭的女子若非燕翎,会有什么悲凉下场。 “这一切都是常云之造成的。是她强迫夫君休我。” 灵芝站直了身子,生出一股邪火反倒撑起她的胆量。 她回房看了一圈,并没什么可拿取的,闭了门,回首瞧了瞧这荒芜的院子,迈步离开王府。 那边监视的人先跑回宅子,将此日发生的事报给大姑奶奶。 胭脂得了信,跑到云之房中,双手一拍,“成了,你要的人回来了。” 云之正镜梳妆,窗边的鹊尾香炉里熏了异域来的兜罗婆香,青烟袅袅。 香气淡淡,细闻令人销魂。 她穿了洒金花裙,上身穿了素色香纱衫,乌黑的发髻上戴着支翡翠钗,不刺眼又贵重。 就是脚上的鞋过于讲究。 见胭脂眼光落在她脚面上,她笑道,“我就是喜欢鞋子。没办法。” 今天穿的是水纹素面鞋,鞋帮子上镶了一圈小珍珠。 “今天这双费工。料却不算贵。” 说罢回过神问,“你是使坏了吧。不然她那个脾性还得坚持一段时间。” “这叫计谋,不叫使坏。” 云之叹息一声,“元仪走了这么久,我才察觉到异常,我对不起她。” 说话间,有人来报,灵芝在大门口跪着,又哭又说,处处指责主母苛待姨娘。 “切,我还怕这个?” “带她进来。”云之走到院前,胭脂指了小丫头搬张椅子。 “叫贾升过来。”管家听主母唤自己快步跑来,弯腰听云之小声吩咐,他点点头。 ………… 灵芝进了院,脸色一变,她没想到云之见自己摆下这么大的阵仗。 李琮被人推出来,与云之并肩而坐。 如一具骷髅披着一身锦缎,其状怪异,灵芝看到李琮把什么都忘了。 “夫君啊,你要为妾身做主。”她涕泣零如雨。 云之暗暗叹口气,这么冥顽不化之人,也真是少见。 她跪在地上以头顿地,磕得额头都破了,却无人上前来扶她起来。 泄气之下,她萎顿瘫在地下。 几天没吃好饭,她早没劲了,终于软下来,细声细气道,“求主母原谅妾身无知,妾身一切听主母安排,哪怕赏我死。外头歹人众多,你不能就这么把我丢到野兽中去。” “瞧瞧你,也会好好说话不是?”云之乐呵呵地说。 灵芝气到眼前模糊,云之那么高高在上,锦衣玉食荣养出的娇女,长期掌家,执掌众多生意,令她自带一种威严。 再看看自己,出去两天衣衫褴褛,肮脏不堪,再下去只怕要讨饭。 她把恨藏在心中,“主母,我独自在外不能求生,你若容不下我,现在便赏了我白绫,容灵芝洗涮干净,自我了断。” 云之冷笑一声对众人道,“你们瞧瞧,自己选的出路,倒像我逼死了她。” “到你院中待着吧。吃喝不少你的。” 她轻飘飘吐出一句,就如捡条流浪狗似的。 灵芝摸摸揣在怀里的剪刀,压根没有使用的机会。 第473章 李琮过身 李琮眼睛追着云之,脸上讨好的表情快要淌下来。 灵芝回了自己院中,并没接到继续罚她的消息。 也许,主母只是想叫我知道一下厉害,她暗自揣度。 她转着眼想了许久,自己行为并没露出任何马脚。 屋里她检查一遍,那些东西都还在原来的地方。 只是佛龛被清了。 她们甚至不屑于来这里看一看。灵芝叹息着。 知道自己一点点事情的,只有鹤娘,她早就离了宅子,一次没回来过。 那就是还没露馅。 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首先就是她院中没有固定伺候的丫头。 更不必说贴身侍女。 胭脂带着人带她院中,差这一群丫头每日随意抽一个人来房中帮姨娘打扫、收拾。 饮食也由人送到房里。 她没了点菜的权利,跟着大厨房吃。 小厨房里的人手全调走了。 “这些人的月例都是主母发的,你就不用了吧。”胭脂戏谑地说。 “你想吃点不一样的,可以独拿钱到大厨让人给你做,那帮婆子没赏钱可使唤不动。” 灵芝面无表情垂眸听训。 自此,她在宅中待遇一落千丈。 钱是云之赚来的,她原先想着养个姨娘是小钱,可灵芝不念恩,喂只狗也知道冲人摇尾巴。 给她使,还背后骂自己。 她是心慈,却不是一味好性儿。 主母的脸色在这宅中就是晴雨计。 她小小阴下脸,下头就变成大雨倾盆。 衣服洗不净,饭菜常送来凉掉的,宅中热闹之极,开始制办冬衣,连丫头都有新衣,她这里冷冷清清,没人来请。 去年的棉衣,絮子压瓷,已不暖和了,她只得自己动手拆开,重新打散了再做起来。 这活计十分熬人,炭火也还没分发到她。 夜间凉起来,才想到被子也要拆了重做。 光是针线活就忙不完。 她干脆不做,就这么穿上,被子多盖两层完事。 最可气的,她不能再随时见李琮了。 院门自里头上了栓,从前随时可以敲开,现在里头人都懒得到门口回话,听到门声,只扬声答道,“老主子在休息,请姨娘改时再来。” 从前她只是不显眼,可什么事都有人喊她,是她自己不去。吃的用的,丝毫不短她一分。 现在路上遇着丫头,别人脸一扭便走开,理也不理她。 她活成真正的孤家寡人。 这个秋冬交际之时,她遭遇了锥心之痛—— 李琮过世了。 头一日,太阳出得暖洋洋,她去瞧李琮。 少见得北院大门洞开。 李琮被人抱到院里晒太阳。 她惊喜地看着夫君,李琮与她对视,如看陌生人。 她瘦了许多,轻轻走到夫君面前,李琮精神还好,仆人喂他参汤,浓浓的药味与氤氲的雾交错缠绕,灵芝一阵恍惚。 身后传来脚步,云之走到院门边,瞧见灵芝,心内一惊,灵芝头发花白了,看来没少受下人的搓磨。 “夫人来了,老爷是要给夫人行礼吗?”身后仆人问询。 灵芝大惊,回头看时,李琮躬腰驼背,双臂前伸,手与手碰在一起,的确是作揖之态。 她心内砰砰如擂鼓,大声斥问,“主母怎可在宅中如此祸乱纲常?” 见云之神色如常,她哽咽住,半天才说出话,“他可是我们的丈夫。你叫一个男人向你低头?” “这不算什么呢。”胭脂似笑非笑瞧着灵芝,“他自己要行礼,我们只是成全他一片心意。” “夫人,老爷这是还要向您行大礼。” 李琮在椅上口里嗬嗬有声,似在说话。 “老爷说感谢夫人这些年养活着他。”那下人跟了李琮久了,能听懂他口中之意。 灵芝只觉肉麻,看仆人扶起李琮,他扑通跪在了地上。 灵芝扑上去,用力将李琮拉起来,又俯下身子要背他。 李琮拿身体只一撞,将她撞开。 自己以肘支地,向云之磕了个头。 灵芝浑身发抖,拿那双眼睛惶惑地看看李琮又看看云之。 突然冲向院外,头也不回向自己院中跑,嘴中不知说些什么。 灵芝回院,哭到头晕,睡着了。 再醒来时,透过窗子,远远的天边燃起火烧云。 她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闷闷坐在房中。 手摸到枕下,摸到她做女工用的剪子。 剪子刃已经钝了。 得好好磨一磨。 ………… 云之两人见灵芝凄惨之相,胭脂冷哼,云之眼内一片黯然。 报复别人原也不是什么叫人高兴的事。 “把他背进去吧,没得恶心。”胭脂指了指李琮。 仆人负了李琮回屋。 “我只奇怪一点,须得亲口问那婆娘方解得开迷团。”胭脂说。 云之缓缓转身离开,一片秋叶从树上坠下,天气越来越冷。 她伸手接住那金色落叶,“我与你有着一样的困惑。” “往常此时,她又要闹着酿桂花酒。天冷,得把酒热在炉火之上,满屋桂香与酒香。下酒菜需要爽口的鸡爪,还有浓油赤酱的猪蹄,她能喝得很。” 说着说着,泪珠成串已滚落衣襟。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生命,那么有力,那么快乐潇洒地活着。” 云之将头俯在胭脂肩上,默默落泪。 胭脂问,“这宅里人少,事情了结,要不要鹤娘回来?” “…………不必了。”云之一声轻叹还没被听见,便散在夜色中。 “我就是奇怪,她怎么做到的。”云之与胭脂对视,两人怀着相同的疑问。 这夜,李琮无声无息过身了。 宅中敲起丧钟,灵芝从梦中惊坐起。 那不祥之音一声接一声,吓得她头发都要竖起来。 她疯狂地跑出去,又拐回来拿起外衣匆忙套上,光了脚向院外跑。 其间遇到一个小跑的丫头,一把揪住逼问到底敲的谁的丧钟。 “老爷没了。” 灵芝一激灵,用力掐住丫头手臂,“他是六王,怎么现在改了称呼?” “主母上报朝廷自请革去老爷王爵。主母道他身无寸功,在家荣养身子,如蠹虫般,不配做王,垦请皇上……” 灵芝松开了手,一阵头晕,怪不得李琮见了云之谄媚之意那般强烈。 是因为他彻底没了价值! 第474章 你来我往 灵芝心中,云之心毒如蝎,谁能不怕? 夫君纯是让云之吓的。否则这世间哪有夫君向妻子下跪之理? 而此刻已顾不得许多,她向北院奔跑。 胭脂和云之商量过了,因李琮身份,少不得大办丧仪。 宫中也会来人,必须扣下灵芝,不能叫她搅局。 李琮死得不明白。 这个废人早不得人心,宅里从上到下没一个人在意他的死亡。 只有灵芝一人在意。 李琮尸体摆在床上,近前只有管家贾升一人。 其他人都离得有几米远,跪在堂中。 李琮面色呈不正常的青灰。 嘴角有血渍——这是专留给灵芝一人瞧的。 果然灵芝来了北院,就要求再看夫君一眼,道个别。 见了那血渍,突然发起狂来,口口声声说夫君是被人毒死的。 “不好了,三姨娘被尸气冲上,中邪了。”贾升大叫着。其他人都吓得直退后。 “快把她拉下去,关起来。叫神婆来驱邪。” 几人来扯灵芝时向床上瞟去,明明老爷死相平静,一如生前,哪里有半分“毒死”的迹象? 灵芝用尽力气挣扎,劲儿大得吓人,可不是“中邪”了吗? 几个人下死力按住灵芝,很不体面地把她架出灵堂。 灵芝就这样被排挤在李琮丧礼之外—— 全院唯一哀悼亡人的那个,不能在灵前痛哭一场。 这也算另一重惩罚。 院中人来人往,但灵芝感受不到。 她独在一隅,门口初时守着个家丁。 后来人手不够,来往吊唁之人太多,便锁了她的门,把唯一的家丁调走了。 她隐约听得到哀乐一阵阵传来,更显得这屋内昏暗,心中凄凉。 她自己找了条白裙改做丧服,自己做了牌位,去了钗环,素面朝天,为夫君守灵。 这世间再无她可以牵挂之人。 父母早亡故了,她性子寡淡,她母亲是妾室,带着她在家中都不受人重视。 嫁来王府,光鲜没几天,她和母亲一样,也和别的妾室一样,渐渐被其他女子取代。 她早厌烦大户人家后宅的争斗。 以为安分守己,也可度日。 她守得住寂寞,可守不住内心的不安,她爱慕夫君。 自下轿那一刻,他的手伸过来——指节分明,白晳干净的手握住她的手,将她迎下轿。 她不敢直视他,他那样高,略抬眼,只看到一个棱角分明的下巴。 他笑了,她快速看他一眼,男子鼻梁高挺,两道长眉下的眼睛明亮如星辰。 她便坠入情网。 她的爱意源源不断,绵长热烈。 谁也料不到一个不声不响的女人,心中会有着这么激烈的感情。 他死了。 她的光也熄灭了。 ………… 她被关在院中,直到丧事毕,也没放她出来上一炷香。 天冷时,她才能出院活动。 第一件事便是到北院给夫君上香。 按着原来的路线,她边走边回忆,从前那个人还活在她记忆中。 鲜明、明快。 她带着苦涩的笑走到小路尽头,再转弯,就是北院—— 怎么回事?!眼前一片竹林,凉亭、流水、粗瓷鱼缸…… 院子呢?夫君的院子到哪了? “四姨娘安好?你突发癫狂,想来已经好了?” 她目眦欲裂,猛回头,如吃人一样瞪着来人。 云之、胭脂并一堆丫头站她身后。 “怎么样?改得好看吗?”云之笑着问。 “今天巧了,我带家里头的人来瞧瞧新景观,这样有缘,刚好与妹妹碰见。” 灵芝穿得十分寒酸,旧衣服压箱底一整年,没来及晒,带着股子陈衣的气味。 她的披风也没拿出来,只穿着夹袄便急着出来。 连丫头都比她鲜亮。 “牌位在哪?我要上香。”她一脸冷漠。 “在王府,你随时可以去。” 说完这一堆人说说笑笑,到凉亭去,毫无半分悲戚之意。 云之毫无守丧的样子。 灵芝气血冲头,急步回院,收拾东西要出门回王府。 她要给李琮守灵,但一想到那个粗糙汉子,又有点胆怯。 那人不会到处在寻她吧。 她犹豫再三,决定自己做个像样的灵牌,就在房中为夫守灵。 “云之,下一步怎么办?”胭脂低头轻声问。 丫头们在大鱼缸那里用小杆子钓鱼玩。 婆子忙着升炭炉,布菜,今儿主母心情好要在新景观这儿用饭。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云之拿起杯刚沏的热茶,轻轻一嗅,“好香。” “这是那位未曾见面的晋商奉的礼,你也尝尝。” 胭脂也不推辞,饮了一盏,“味道挺别致,和平日宫里饮的不同。” “他家做茶叶与瓷器,听说还做其他国的稀罕玩意儿。” “来了京城,自是要认识一下同行的。不管他。” 云之心中得意,听说那人是第一晋商,来了京也得先拜她的门子。 ………… 翻过年很快就到了正月。 正月十二这天,家里闹腾一整天。 照例家中过年从三十儿一直过到正月十五的。 红包赏银多多的,云之向来对下人不薄。 大家个个喜笑颜开,宅里上下张灯结彩,只有云之心不在焉。 直闹了半夜方散去。 云之特许早上再收拾残局,欢声笑语渐渐散于夜色,留下一大片空空狼藉之地。 贾升在院中候了许久,人群散尽,云之与胭脂最后走出来。 “主母。”贾升微一鞠躬。 云之点点头,贾升提着风灯前头带路,几人沉默着走在花间小径上。 冷风一吹,送来夜枭啼鸣。 没了人声,夜便显得悠远寂寥, 几人都没说话只顾走道。 走到西边的小院前,云之停下步子,抬头望了眼月亮,月色不亮,像蒙了层霜。 那一日,也是这般天气吗? 小院中还亮着盏烛火。 贾升推开院门,走到屋前,推开屋门。 那婆娘一身缟素,跪在垫上,原先的佛龛里不见了菩萨,换成李琮灵牌。 女人听见响动眼也不睁,继续念叨着什么,手中念珠拨拉得哗哗响。 “主母来瞧你,快行礼吧。”贾升的声音如金器摩擦发出的争鸣,冷而刺耳。 “没了夫君,哪里还有主母。”灵芝仍是那样低眉顺眼的样子。 “是你害死夫君的吧。你给他下了药,因为他一点用也没了。” “他不再是郡王,你已用不着依靠他的名头。” 她越说越激烈,终于睁开了眼,那双眼布满血红,如鬼怪,如野兽………… 她盯着云之,等一个回答。 “累了。”云之说,胭脂搬来椅子请她坐下。 “李琮的死不是我害的。是你害的。”她清清楚楚说。 灵芝一脸迷惑。 “在你将元仪推到水里的那一天,李琮就不可能活了。” 灵芝也不否认,只是不可思议地问,“你在向我复仇?” “不但向你复仇,还是用你的办法向你复仇——毁了你最心爱和珍视的一切。” “主母已经手下留情了。换成我,先毁你清白。”胭脂似笑的非笑注视着灵芝。 灵芝恍然大悟,指着胭脂,“那、那个大汉是……你指使?” 胭脂脸上浮出一个稀薄的笑,点点头满意地说,“你总算明白了。” 第475章 解迷元仪 “主母不让我这么做,你说她是不是心肠太软,你在背后和思牧说他娘亲坏话,我就已经想毁了你了呢。”胭脂说得轻描淡写,灵芝头发丝都要竖起来了。 那大汉的酸腐汗臭仿佛就在鼻尖萦绕。 与陌生男子拉扯,被压制毫无反抗能力时的恐惧向她袭来。 “你们这么下作!” 胭脂收了笑,向前逼近一步,“你先来挑衅,就该想到对手会怎么反击。” 云之没胭脂那份心情,并不想戏弄四姨娘,“你回府时是想刺杀我的吧。” 灵芝吃惊的表情没逃过云之的眼睛。 “我猜你当时已经起了杀我之心。所以你回来那日看到的排场甚大。” 灵芝彻底被击垮了,她的每一步都在对方算计之内。 “可夫君到底没对你怎样啊。” “在我眼里,他只是个物件。在他眼中也曾把我只当个物件。所以,你得罪了我,我便毁你心爱之物,没问题吧。” “你吃我的喝我的,还仇恨我。我不再供养你,没问题吧。” 云之目光落在灵芝简寒的衣物上。 “供养我的,是我夫君。”灵芝喃喃地分辩。 “他?那点子俸禄,不够他喝药请人伺候他的。事实就是这宅子上下都靠着我。” “别和她废话了。”胭脂直接问她,“你是怎么做到可以害死元仪的。她一人打你三个也没问题。” 灵芝不肯说话。 云之按住自己太阳穴,她是极不愿用这种肮脏下流的手段的。 “你说是不说。我不想与你浪费唇舌。”云之声音如刀如剑。 “都是难逃一死,你害死夫君也不会留我性命,再说夫君已死,我独活也意思。我本就打算守灵三年便了结这一切。” “那就留个迷给你吧。”灵芝凄凉一笑,眼角流出泪。 只这情景完全不能打动云之半分。 “真的?你真有这骨气,我倒能敬你几分,死了可以把你与李琮埋在一处。” “你将我挫骨扬灰我也不说。”灵芝咬着牙,硬生生挤出几个字。 云之看贾升一眼。 “进来吧。”贾升沉闷地说了句。 门外出现一个巨大身影,几乎与门框齐高。 那人出现在灯下时,灵芝发出疯狂的尖叫,“不要!不要!滚开。” 原是那日差点辱了她的大汉。 那人一笑,露出一嘴黄牙,“小娘子,咱们有缘啊。” 贾升使个眼色,那人卑躬屈膝点头,又冲胭脂与云之恭敬道,“咱给夫人们问好儿了。” 转向灵芝时眼中现出急不可耐的欲望,他下意识舔了下嘴唇,几乎将灵芝吓晕。 “滚!不然我就……我就……”她左右乱看,一眼看到不远处的剪刀。 那汉子也看到,一把揪住灵芝衣领,“小娘子,我比你夫君手段不会差到哪儿去,你试过就不舍得死啦。” 这番污言秽语,让贾升皱起眉偷看云之与胭脂。 两人脸不变色,只瞧着灵芝。 灵芝不信几人真就这么看着这大汉当着李琮灵位污辱自己。 先还咬牙与之纠缠,那汉子不耐烦起来,想打她奈何贵人在身边看着。 一只手抓住她细瘦的两只手腕,令她动弹不得,一只手一下自领口向下一撕。 “不——!”灵芝惨呼一声,一半肩膀已是露在外面。 将养的细白的皮肤激发男人兽性,他嘴里叫着,“得了你身子,还满足贵人看戏的要求得了银子,还能将你带走做我娘子,多美的事啊,你叫个什么劲,惹怒老子,先痛揍你一顿。” 灵芝不管李琮多么冷落她,也没打过她。 她突然失力挣扎不动,嚎啕大哭。 “停下。出去。”贾升看了云之眼色,喝令男人。 大汉如条狗儿一般听话,没再多动一下,悻悻起身,贾升将一包银子交给他道,“站门外听招呼,下次再进来,人就归你处置我们离开。” 大汉又惊又喜,点头哈腰,不敢多瞧云之一眼,退出房间。 灵芝哭倒在李琮灵前。 云之坐着,也不急,只等她哭个够。 这一生大约这是她最后一次哭泣。 “贾爷,我累了,你累不?”胭脂掏掏耳朵问贾升。 贾升多透啊,也随即说道,“是累,从一早忙到现在。” 灵芝哭着抬头,头一次向云之低头,“主母别叫那男人再进来。我求你了。” “我现在上吊可以吗?我死!我给元仪抵命!” 她哭着爬到床边,从褥子下翻出条麻绳。 “放下。”贾升喝道。 灵芝不敢不听,靠着床哭得撕心裂肺。 “说!”胭脂暴喝一声。 “我、我那日……” ………… 她提前离席,又找人给元仪带话,说找她有要事。 约元仪在荷花池见,等元仪过来时,她便假意想要投池自尽。 元仪心善,拉住她,当时灵芝衣着单薄,只穿个夹袄,别说披风,大衣服都没穿,跑解马似的。 冷风一吹,刺骨的凉意激得灵芝直打哆嗦。 “天冷,你穿我的大氅先回,有什么事明天等我找你,有难处我一定帮你。” 她说着要解自己毛皮大氅。 “你有酒了,我来帮你。”灵芝伸过手,元仪哪里想到一个想自尽的婆娘存的是毒蛇的心思。 她抬头由着灵芝将活扣系成死结。 “还没好?”她有了酒,迷迷糊糊问。 随着一声“好了”,元仪只觉身子受了一股大力推搡,不由向池内倒去。 她本抓住池沿,酒也醒了,斥道,“你干什么!” 灵芝的脸在夜色中如索命的恶鬼,她高高在上,踩住元仪的手指,咬着牙道,“松!手!” 元仪明白原来她要害自己性命,大喊救命。 本就有了酒的人,力衰。 灵芝下了死劲踩她,她煞白着脸,用另一只手去解开脖子上的披风结。 “没用,我系死了。沾上水更不可能解开。” 她挣扎了一会儿,瞪着灵芝,那眼神那模样叫灵芝的魂魄都发起抖来。 “你就死吧。求你了。别挣扎了。” 可元仪不愿,她用力向岸边游,怎么奈水太冷,衣太沉,她挣扎到最后,水中似有东西在拉她,一下就沉入池底。 灵芝跑回屋内,换了厚衣,喝下热汤,犹在发抖。 原来杀人—— 是这样的感觉!! 她边抖边狂笑,笑完又开始哭,“我做到了。夫君,我做到了。” 狂喜之下,她如疯癫一般哭哭笑笑,直到听到鞭炮声响起,知道宴席已结束。 第476章 行在刀尖 灵芝一直没睡,元仪死是一重喜,她还要看着云之的伤心。 这第二重喜,方是她一直等着的重头戏。 她躲在树后,将云之肝肠寸断的样子尽收眼底。 难熬时,这一情景就如安慰剂,抚慰着她的心。 ………… 室内,只余她痴狂的笑声。 几人静默着,“所以,你用她的善意,杀死了她。”胭脂干巴巴地总结一句。 “常云之的恶害死了她,不是我!” 云之疲惫地摇摇头,听着元仪在池中挣扎想活下来,那情景让她又一次心碎。 “带……上她。”云之哽咽一下,先站了起来。 贾升拉起灵芝,她腿脚已软,被半脱着向外走。 走到院中,胭脂从门边拿起一只包袱。 “拿着你的钱,滚吧。”贾升路过大汉时说了一句。 门口等着个小厮,低着头,打着盏灯,引了大汉出宅。 灵芝跌跌撞撞跟在几人身后,越走越怕,终于走不动,被强拖到池边。 胭脂解开包袱,里头是件与元仪一模一样的大氅。 “上好的皮毛,三姨娘。到了那边你再也不会冷了。” 胭脂走到她身边,不顾她抖如筛糠,将披风给她穿上,在脖颈处紧紧打个死结。 “不知元仪死时是怎样的绝望,见到你会不会欢喜?姨娘到了黄泉别忘托个梦给我们讲一讲。” 她软溜溜被贾升提到池边,就在当时元仪落水被打捞上来的地方。 “元仪,姐姐给你报仇了,虽晚些,你也要原谅姐姐。” 云之说完冲贾升点头,他松开手,轻轻一推,灵芝落入池中。 她没挣扎一下,便沉入塘底。 ………… 她的丧事办得简单,云之将她与李琮合葬,到底也如了灵芝一件心愿。 西边那院子被推平,土地下翻出十几只巫蛊娃娃,云之不让宣扬,一火焚之。 事了,她对胭脂说,“你瞧瞧这院子多么空寂,梅姗性子冷,不爱热闹。如今只余你我做伴。” 胭脂听出话中伤感,“扑哧”一笑,“思牧大了娶回媳妇,生一堆孙男嫡女,你瞧热闹不热闹。” 正开解,门上来报说鹤娘带着孩子回来了。 进来内院,鹤娘跪下冲云之说,“听说她没了,我想求主母,当初是我的错,如今鹤娘还想回宅子,不知姐姐许不许啊。” “鹤娘一切皆是姐姐所给,不敢忘恩,愿回来相助姐姐,做不了大事,帮你巡一巡外头铺面也是好的。” 云之看看胭脂,对方微微点头。 她自己并不想留这种摇摆不定之人。情分经不过耗,耗光再想积累起来就难了。 鹤娘一再相求,并保证再有任何事情,第一时间与云之通气,再不隐瞒,云之方吐口,还将原来的院子指给鹤娘。 鹤娘离开后,胭脂才说,“思牧本就没亲兄弟,好歹鹤娘的孩子是同父所出,总比外人亲厚啊。看孩子面儿吧。” “也是时候把心思放回生意上了。”云之紧了紧披风,对胭脂道,“你想得周全。” 听说外面已流行喝几种外来茶,顶了京师一半的生意。 几家大商户都来寻过云之。她一直为着家事心烦。 也是时候出门瞧瞧了。 ………… 凤药最不想在牢里所见之人,就是玉郎。 但最想念的也是玉郎。 牢里不像上次那样难挨,床铺都给她更换一遍。 就是光线不好,分不清时辰。 她面向墙躺在床上,已经一天了,没人来提审或过问什么。 外面最着急的莫过于杏子。 她为了帮凤药官复原职,才费老大劲拿到人证、物证,把于老头投入牢里。 怎么凤药也会受了牵连。 若说有人拿陈粮换钱,任是谁,哪怕是皇上做的,也不会是她的凤姑姑。 她冷静下来,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在宫中她只是个小小女太医,最不起眼的角色。 所以她总是躲在暗处偷偷观察每个人。 看他们眼神,看他们行为,尤其看他们在没人注意时的真实模样。 她发现,皇上对凤药有情,男女之情。 她看见过凤药认真做事时,皇上不经意意落在她身上的眼神。 温柔带着亮,那种眼神,青连望着自己傻笑时也有。 那是爱意。 她心中骇然,被一个皇上喜欢,不是什么好事。 若是后妃,也得谨慎,全宫的眼睛都盯在你身上。 可皇上喜欢的人,是大周除皇上以外最有权力之人的爱妻。 而这男子的权力,是皇上赋予的。 金玉郎!你可不能行差踏错。 皇上也是人,还是个没人敢忤逆的男人。 可黄杏子进不去大牢,也没见到曹峥和明玉。 凤药被下大牢的事,她第一个闪出的念头就是不能告诉金玉郎。 等过去几天,终于可以打点人进去瞧凤药,她一见凤药就道,“姑姑,他们来瞧你时,不要让他们送信给玉郎。” “好孩子,不愧是姑姑养大的。”凤药夸她。 “姑姑在意的人里,最让我放心和最让我担心的就是你。” 杏子莫名,凤药温柔地说,“姑姑放心你不会让人欺负了去,也担心你太过聪明,走上错路。” “唉,我现在好好的……” 凤药无奈地说,“晚了,曹峥见皇上生了气,惊慌不已,把信送出去了。只希望玉郎相信我能靠自己度过此劫,别回来。” “我与青连都不是合适说服皇上的人。得有个人探探皇上口风。” 凤药想了想劝她,“不要妄动,现在恐怕提起这件事,皇上就生气。我,没事。” 杏子一脸恍然大悟。 “只我千算万算,漏了夫君,唉。” 过了几天,听说于老头在牢中受了点小罪,可还是一口咬定自己只出了新粮,没动过陈粮。 又说陈粮价贱,加起来量多钱少,根本不值当动它。 总之各种推诿,一会心口疼,一会头晕眼黑。 他是要犯,没皇上口谕,也没人敢拿他动刑。 审理的官员一脑袋包,搞不定。 其实光是动新粮,已经够他吃不了兜着走。 皇上迟迟不发话,最能猜他心思的人也在牢里。 一张张口供交上去,千篇一律。 从于大人出事起到现在,皇上没进过后宫。 ………… 佳贵人急得快疯,找了皇后数次,求皇后向皇上求情,被拒绝并斥责。 “你也太沉不住气了。皇上处罚你父亲了吗?” “等处罚下来还来得及吗?”佳贵人大着肚子跪在皇后面前,含着泪,抓住她裙角,“求娘娘。” 皇后嫌弃了一撤身子,将衣角从她手中抽出。 “等皇上气消了肯进后宫,再求他不迟。” “你父亲也是,升了官再伸手,急什么?偏在这种皇上在意的脸面事上动手脚,本来一件得万民称颂的好事,现在成了打脸,他岂能不气呀?” 皇后深吸口气用佳贵人刚能听到的声音抱怨,“偏我看中的人这么不中用。” 佳贵人心知再求下去也无用只能黯然回宫。 皇后叫住她,意味深长地说,“我会叫靠得住的太医去给你诊脉,你该知道怎么做吧。” 几天几夜佳贵人吃不好睡不好,勉强吃上一点,也会呕出来。 第477章 心思飘乎 落英去请皇上,连门也没进去被侍卫挡回来。 太医来请了脉,将脉案交由皇上审阅,“贵人郁结于胸,于胎儿不利。” “她父亲罔顾皇恩,她也要学她父亲吗?” 皇上将脉案扔回给太医,“把朕这话说给她听。” 佳贵人心惊胆战,她担心父亲是真,不吃不睡却是故意。 皇上在意皇嗣,看在孩子的份上也会来瞧她,她再顺便哭一哭求一求。 皇上心一软,少不得对父亲宽大处理。 可惜!皇上软硬不吃,叫她白受这几日的苦。 她在殿中狂怒下砸了所有能砸的瓶子罐子。 好在秦凤药也下了大牢,只要父亲与陈粮丢失案无关,那必定得由姓秦的负责。 也算爹爹没白受罪。 皇后见博皇上同情无用,发动朝中几个大臣上书为于大人求情。 皇上既不同意,也不斥责,全部留中不发。 如此一来,同宫前朝,谁也不知道皇上想些什么。 雨终于停了,后面为着防瘟疫,顺利换了愉美人之父廖大人接手灾民管理。 天放晴,廖大人派人接杏子到灾民区熬煮防瘟汤药,划出排泄区,叫人每日在此地洒生石灰。 粥棚也做出调整,调至离水源更近之处。 在出太阳之时,号召大家将东西拿出来晾晒,将妇女儿童安排在地势更高的地方。 设置儿童专用粥棚,煮粥用料新米占到一半,杂粮占四分之一,陈米只占四分之一。 成人灾民多吃些陈粮杂粮,新米均给儿童,朝廷并未多出一粒米。 效果却大不相同。 大部分灾民都带着孩子,大人不在乎吃得好不好,这样一变,孩子先得了照顾,大家怎么能不感激? 皇上再来,得到的欢迎与之前于大人做监赈官时完全不同。 大家又一起找了会写字的人写了请愿书,求皇上放了那位和气的姑姑。 这事是黄杏子在后头推波助澜,一通煽动。 她自己站在灾民中暗暗注意皇上表情。 皇上看了请愿书,笑笑安慰灾民,“大家别激动,弄丢了粮食肯定要罚一罚的,朕也没把她怎么样嘛。” 杏子放下些心,她十分内疚,自己没照顾好凤药。 能捉到于大人卖新粮,她万万没想到那不值钱的陈粮也会有人打主意。 她推断也是于大人,可他这么做是为什么? 回到宫中,青连将写过节略的奏折送到含元殿。 刚要离开,皇上叫住了他。 “你媳妇与凤药相熟?” “是。”青连恭敬回答。 “杏子小时候正是德庆年间闹大饥荒,她几乎饿死,是凤药救了她又收养她,将她寄放在青石镇的一个老大夫那里。” “这的确像是凤药干的事。” “你媳妇为何从没为凤药求过情?” “她心中着急,但相信皇上是明君,凤姑姑不至于受太多委屈的。” 皇上笑着点头,“你媳妇是个聪明人。” 青连却不谦虚,正经道,“医术也高明。” 其实,杏子原话说的是,“他也算个明君?凤姑姑在大牢里得受多少委屈?又没真凭实据,禁足于朝阳殿不行?先皇后当年给皇上下毒不也只是禁足?偏把我的姑姑关在牢里!” “姑姑一片心都白费了。那么忠君事主,被贬官还被下牢。” 青连当时好一番安慰,才平息了杏子怒火。 ………… 凤药传话给明玉送些书进来,在牢中安安静静读书,等着皇上调查结果。 偏这次奇了怪,那些少掉的粮食怎么也找不到,就像蒸发了一般。 调查过送粮小队,为着防贪,小队次次换人,并没用一批人。 粮食送到灾区临时仓,在那里偷粮实在不便,不可能没有目击人。 可偏就是没有。 派去调查的官员拿头得很,皇上等着结果,明眼人都知道,他等着证据给秦凤药洗脱冤屈。 没人查得到。 大家心中都在想——何不调回金大人! 那个特务头子肯定有手段,何苦为难他们这些官儿? 此次调查没用大理寺的人,是皇上钦点的官员,从各部门抽出的人手。 大家互相并不相熟。 其中就有燕翎的夫君,许清如。 这些年他官运普通。 甚至运气不那么好,从无人问津的清水衙门国子监出来后,国家突然重视起科举选拔人才,国子监又成了重要部门。 许多贵族子弟被送到皇家学堂读书,少不得找到国子监意思意思。 那时他已离开。在太常寺、光?寺、太仆寺轮转个遍。 放在会钻营的人身上,早与兵部和礼部的领导混熟。 清如内里是个面皮薄的书生,放不下身段巴结,却也是守成之人,踏实是他最大的优点。 是以这么多年,不上不下,进不了六部,也过得去。 就是进去,里面能人众多,他也混不出头。 这一点,金燕翎比他看得清。 他初还报怨,燕翎拿话哄着他,慢慢也就罢了。 这次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他与一群大人能查的人能查的地方,连送粮时的每个时间段都查到。 一无所获。 他成日在家哀声叹气,燕翎看不过去问他道,“皇上叫你查这些东西,为的什么?” “拿实证才好定罪或放人啊?”他莫名其妙,这不明摆的嘛。 “那不得了,明摆的,皇上心中是为那个女人开脱,没证据证明不了她有罪,不就是没罪!” 一语点醒梦中人,他从床上一咕噜翻身起来,“你真乃我的神军师贤内助。” 燕翎得意地笑笑,“若非女儿身,我必要进宫,怎么也得混个大官当当。” “皇上叫你们各写各的折子,你就直白些表明你的立场,态度最重要。” 清如立刻开心起来。 燕翎这些年过得顺心,清如事事依她。 他不是什么能员大材,却是如意丈夫。 这种日子正是燕翎要的。她不爱清如,这样更好,嫡妻是她的职责。 她做的不错,下面的杂事交给绿珠,抬了她的身份,在内宅除了燕翎,她就是二奶奶。 燕翎又为清如选了几个妾,纳妾纳色,她倒不惜本儿,着实找了几个美貌的,其中有个柳儿,更是媚骨天成。 清如好一番感激燕翎贤惠。 第478章 偶遇云之 燕翎也不薄了他的面子,受了这奉承,心中冷笑,男人啊都一样。 绿珠气闷许久,想了想燕翎的性格,也不把话闷心里,直接找到主母问,“姐姐是不满意妹妹?为何给夫君纳妾。” 燕翎吃着贴身丫头熬的燕窝,抬眼瞟绿珠一眼,“也是跟了我这么些年的人,怎么和白眼狼似的。我把你当心腹,你怀疑我纳妾夺你的宠?” 绿珠脸一红,讷讷地说,“倒也不是。姐姐想多了,女人多了是非多。” “有你我压着,事非多到哪去?莫非你对我没信心?还是对男人不了解?” “真有什么事,男人那秉性只会一味躲懒,我二人联手,他会信谁?” “再说,我们的孩子都大了,我们已有了依靠,但想家族兴盛,没人丁是不成的,你还愿意生孩子吗?” 绿珠想想生育之苦,摇摇头。 “那不得了。” “这些妾室可为咱们家开枝散叶,你不可在这件事上争风。再说孩子资质好,认到你跟前也不是不行啊。” 绿珠听了这句普普通通的话,心中一惊,抬头看时,燕翎却神色如常,似乎没别的意思。 大户人家也多有庶出的孩子与主母亲厚,与生身母亲疏远的。 那是因为孩子生下由乳母照顾喂养,小姐们在一处养着,公子们集中在另一处一起教养。 绿珠怏怏不乐向自己房中走。 这些年家中大小事务都交由她处理,她落了不少好处。 她心中感激燕翎,若是燕蓉在世,决不容她做这府里二奶奶。 可燕蓉死前透露自己没了的那个孩子,是燕翎的手脚,她心中又恨。 这种心情反复折磨着她。 直到燕翎找来京城中最出名的女医为她开了坐胎药。 一张方子就要十两银,保怀男胎又要十两。 药让女医家医童熬好拿来,她服了两个月,便真有喜了。 前后花了数百两银子,这银子不由公中走账,是燕翎的私房。 这么大方的主母,打着灯笼在京里找也找不到。 如今那男娃娃已经平安长大。 她放下对燕翎的恨,放不下的是对夫君的爱。 清如对所有妾室与下女都彬彬有礼。 他喜欢与女人厮混,待所有姑娘都好,是个浅薄多情的男人。 当家主事后,绿珠常陪燕翎出门,有时看首饰,有时去上香。 燕翎有一颗强大的心脏,她那些事放在自己身上,只怕早寻了短见。 燕翎偏不,她常说,“能让你难受的,只有你自己。别人骂你由她去,你不在意不就没事了?她又不敢当面骂。” “若当面骂了呢?” 真有人这么做了,燕翎用实际行动告诉了绿珠答案。 ………… 那日燕翎带着绿珠去绸缎庄,瞧一瞧京里来新货没。 在绸缎庄遇到云之。 此时的云之已与从前大不相同。 排场巨大,漆金镂花五马车停在庄子门口。 掌柜丢下众多贵客,一路小跑着出来迎。 伙计们分列店铺两旁。 来买东西的多是贵妇,都转头看热闹,难道是大公主驾到?竟这般排场。 燕翎的车停在这大车后头,她亲眼看着这一幕。 一只穿着精致绣鞋的脚先踩上小凳子。 那鞋子着实太美,阳光下闪着光芒,一下就吸引了燕翎和绿珠的目光。 “那鞋子哪里有售?太漂亮了!”绿珠赞叹道。 别的女人也不瞎,注意力都被那鞋给吸引了。 接着一个穿着香云锦的女子从车上下来,梳着高云鬓,满头成套珠翠,走起路来,步摇几乎不动,风姿卓然。 众人看到来人,都敬服叹息一声。 原来是她,那就怨不得是这种排场。 一个女子,能将生意做得这样盛,也是个有能耐的。 来人正是皇上的正经嫂子,大周最小亲王的生身母亲——常云之。 贵妇们纷纷来打招呼。 既见了就是缘分,云之招呼大家到铺子后面,她自己的内室去选最新货。 连云之自己还不曾见,刚到的新货。 燕翎好奇,跟在后面也进去。 哪知一个眼生的女子一眼瞧见她,尖声道,“哟,这不是徐家的下堂妻吗?也好意思跟着过来。你不会是走着来的吧,反正你也不怕抛头露面。” “这些是可是新到的好东西,你别手脚不干净,人都敢偷还有什么是你不敢拿的?” 她拿着帕子捂嘴笑起来。并没人附和她。 这女子原也不是什么好出身,是某官员家的妾室罢了。 若非自己父亲下台,燕翎岂能把她放眼里。 这气,她不会咽,二话不说,上前一把揪住女人头发。 先揪乱了她的发髻,接着两巴掌扇得她愣住了。 她万没想到女子之间的斗嘴能上升到斗殴。 “绿珠,抓住她手,别伤了我的脸。” 绿珠也是个能闹腾的,过去便约束住她两条手臂。 更绝的是燕翎,一把拽掉绿珠的软底绣鞋卷巴卷巴,捏住妾室下巴,在她张嘴时把鞋一股子塞到她口里。 “你这么爱说臭话,本夫人教教你为人。” 众女瞧得目瞪口呆,之后又惊得想笑不敢笑,顾着仪态直憋出内伤。 一个女子忍受不住,跑到内室,里头立刻传出一阵爆笑。 接着妇人们都进了内室,里头一时嘻嘻哈哈不断。 外头男子们又不好拉架,一直到云之出面叫停这荒唐局面。 “金燕翎,你够了。”云之一声高喊。 燕翎瞧她不怒自威的模样,余下的三分羞耻心作祟,放开了手,悻悻叫住绿珠,“这里不欢迎我们,咱们走。” “等等,来的都是客,里头请吧。” 她向胭脂使个眼色,胭脂前去安慰那个被打了的女子。 云之把燕翎请到另一房中,请两人安坐,又问这次来买什么,安排伙计拿新料子给二人看。 燕翎已没了心情,草草看过,带着绿珠就走。 伙计等在门口,不但帮她们把马车叫到门口,还送了两只锦盒做礼物。 “这又是为何?”燕翎自问没资格受云之讨好。 “我们东家只要来,当天遇到的所有宾客都有礼物相赠。这是店中的规矩。”伙计躬身回答。 两人上车,打开盒子,绿珠欢呼一声,燕翎心情复杂,继而陷入低沉。 第479章 清如之蠢 盒内装的是与云之脚上相似的美丽鞋子。 与她们常穿的内室绣鞋不同,这鞋子底儿很厚。 让人穿起来更挺拔,还耐磨,能行走得更远,穿的时间也更长。 云之铺中所有鞋子,鞋面不穿烂,不管穿多久,底子都免费给上浆维护。 胭脂给被打的女子重新梳了头,她手巧,能梳许多新发式。 梳好头发那女子已停了哭泣。 胭脂又拿妆盒,里头的脂粉净是女子不曾用过的好东西。她自己重新上妆。 胭脂将礼物提前送她,打开盒子她喜欢得当时就穿上,这么贵的东西她是没有能力购买的。 只因遇到云之便白得一双这么贵的鞋。她自是消了一肚皮火,开开心心离开。 云之办完事,与胭脂乘车离开,所有伙计再次列队相送。 车上,胭脂骂那妾室事多,先开口骂人,眼皮子又浅。 云之却感慨燕翎的刚强。 “换成我,也未必挺得过去,你看看她,竟能重新找个家,还做了主母。她太清楚自己要什么。” “你不恨她?”胭脂有些好奇。 “恨她什么呢?恨她抢我身边的垃圾?是她恨我,非我恨她。女子的感情有时就是莫名其妙。” 云之详细讲了燕翎的过往,听得胭脂一会叹息一会愤怒。 “你知道她告诉我什么吗?她说徐忠不能生育,所有孩子都是借种来的。可她从没因为徐忠捉她与李琮之奸害她声名狼藉,而将此事宣扬出去。” “这女人是聪明人。” “可惜,她心不在生意上,不然我真多个对手。” 胭脂点头,“她只和旗鼓相当的对手斗,只为利益斗。拉上徐忠不但对她自己的孩子不好,给自己竖这样的敌手,是为不智。” 云之虽不齿燕翎所为,却也不能不佩服她的顽强坚韧。 ………… 这日自宫中回来,清如一直闷闷不乐。 连燕翎也问不出什么,只说差事不顺,叫把饭送书房便离开主院。 清如从不如此,燕翎也有几分气,家里做了他爱吃的菜,一回来便拉着脸子。 绿珠正在房中,摊开账簿与燕翎对帐。 燕翎用自己的银子又买了许多田庄,加了人手,事情比从前多出许多。 两人正愁没得力管家,清如回来了。 她俩扒拉算盘,打得噼啪乱响,没听到声音。 直到清如喝了凉茶,摔掉茶盏才回过神,夫君到家了。 见清如这么大气性,都赶紧停了手上的活,过来安慰。 绿珠叫来丫头收拾碎片,自己为夫君更衣。 燕翎见砸的是自己最爱的青瓷茶具,心中不乐。 这两人站着更衣,她反坐在太师主座上,“在朝里受了什么气?发这么大的火?” “我与绿珠又不是玩耍,你吱个声又怎么了。犯得着嘛,砸我东西。” 绿珠向燕翎摇摇头,叫她别再说话。 软语哄着清如,“外头做事不易,夫君辛苦我们都知道。” 清如头一次铁青着脸瞪燕翎,“什么大户人家的规矩?夫君没说话,女人先跳出来叫唤。” “咱们家交给你,你就这么立规矩?” 一句话堵得燕翎无法反驳。 “今儿我在书房用饭,送过去。” 他更好衣,甩手出去,把门摔得山响。 绿珠站在燕翎身前,想劝阻清如,伸出手停在半空,由着他去了。 燕翎何曾受过许清如此等气?冷笑一声,“好大架子,自己叫饭好了。咱们吃咱们的。” 绿珠劝她,“不定朝上遇到什么事了,问问再说。姐姐素来大气怎么今天倒与夫君过不去呢。” 她自装了饭菜到食盒,还温了壶酒,亲自送去。 燕翎心中不屑,在外受了气,回家冲家里人发泄,什么本事。 混了这些年,五寺转了一圈,反而混到了最不济的光?寺。 要换成她自己,不定爬到哪个肥缺上了。 还在家甩脸子,自己扶了个什么玩意儿。 绿珠自做了二奶奶,夫君待她也同从前不同。 凡涉及家事起先问燕翎,多是一问三不知。所以后来只问绿珠,问过方做决定。 她与清如反而如新婚般如鱼得水。 ………… 叩叩门,推门进屋,见夫君坐在灯下,举一本书却在发愣。 清如穿了圆领朵花团窠对雁纹长袍,缥色锦越发衬得他面白如玉。 他长相清秀,身材纤长,腰间束了革带,头发梳得整齐,倒也仪表堂堂。 做了这些年高官,他气质历练得更沉稳成熟,绿珠对着夫君一笑,脸上有些发烫,“清如”她头一次乍着胆子直呼夫君名字。 见夫君没什么反应,才又道,“再生气也不能不顾身体。” 她一边摆饭,一边轻气细语,“家宅还需夫君顶着,不要与身子过不去。” 绿珠执家事时严厉异常,对着清如却柔情似水。 清如从前不觉着,随着年纪渐长,才发现自己是喜欢乖巧顺从的女性。 他对燕翎从一开始的迷恋中清醒后,随着接触才了解——自己的续夫人十分难缠。 最好事事依着她,不然不叫你得半刻宁静。 不过事实也证明,她的确有这份独到的眼光。 事实是事实,感情是感情。 清如知道燕翎对朝中之事,特别是繁复的人事关系,有着异常敏锐的直觉。 但是,他打心底不愿承认燕翎比自己强,且强得不是一点。 后来,他对职位不满意,一再要求燕翎再写次信勒索钱御史。 燕翎如看傻子般看着他,骂道,“你是不是糊涂油蒙心了。他现在想抓到我们都愁机会,你还送上门?” 钱大人随着太师倒台愈发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你已是三品京官,想结交同朝大员不靠自己的脑子还想歪门邪道?你就算去送送礼都比这方法管用。” “他那小妾有一天没一天的,你逼急了他,小妾保不保命都没准。” 当时清如感觉燕翎言过其实,跟本没那么严重。 他不听燕翎之言,在书房写了勒索信被燕翎当场捉到,燕翎冷笑道,“说你蠢,你蠢且不自知,好!你非要送,这信我给你送。省得连累我们一大家子。” 她带着清如,再次找到当年送信的孩子,现在他已混成孩子王。 给银子,给信,将车子赶至绣坊街口,眼看着他把信丢入钱大人外宅。 之后,石沉大海。 不几日,清如不死心非要去打听。 燕翎无奈,也存心给他个教训。 再次差了那乞丐王。 她连自家马车也不敢用,两人叫了车到钱大人私宅外不远的酒楼。 选个临窗位置坐下。此处刚好可以看到私宅。 一个脏兮兮的六、七岁左右的小孩子从巷子口开始抠门乞讨,一直讨到巷尾。 然后,带着破包一路乞讨来到酒楼挨桌要饭。 要到他们这桌时,燕翎给了几个大钱,小乞丐接钱时低声快速说了句话,把清如几乎骇死—— 听说那宅子中有人得了急病死掉,宅子也发卖了。 他背后濡湿,一阵后怕。 第480章 夺权绿珠 小乞丐接了钱,低声提醒,“刚才那家出来个人一直跟着我哩,夫人小心了。”冲燕翎鞠个躬,又到下一桌去了。 “一个乞丐都比你心眼多,这次我若不管,你只等着死吧。姓钱的出了名的心眼小,记仇,吃了我们那么大的暗亏,不搞死你他不会罢休。” 燕翎心中很气,又无奈,和一个对自己真实能力没有认知的人说话,就是这么累。 可也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被她掌握于股掌之间。 若他肯事事依从燕翎,倒也不必操那些心了。 他总还存着点“野心”想一展抱负。 和燕翎发牢骚,她脸上常挂着冷笑,时间久了清如便提不起说话的兴趣。 燕翎自己讹了钱大人十万银子的事,从头到尾也没告诉清如一个字。 人有嘴要是不严,大事小事都做不好。 还会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燕翎放了贷,买了田产,燕蓉的财产不但没动,她这几年又生出不少钱来,资产越发丰厚。 虽也哄着清如,却不把他放眼里。 尊敬之情,是能让人感觉到的,不敬之意也同样。 清如清楚自己在燕翎心中份量。 待看倦了燕翎那份美艳娇媚后,那种渴望被妻子崇拜仰望之心便膨胀起来。 绿珠感觉到夫君对主母的不满,这种不满一直被压抑着。 她一面逢迎燕翎,一面着意安慰清如。 直到孩子们该上学的年纪。 燕翎打算将嫡子送到书院,却叫绿珠每盘账,巡视田产带上庶子。 还有几个妾室有了身孕,生男生女她都有打算。 京中能攀亲的家族她全部心中有数。 乃至谁家主母好说话,谁家婆母刁钻,她全部心中有数。 这才是她这个当家的最该操的心。 绿珠不想自己儿子将来只是宅中管事儿的,便专门去和燕翎说,想把自己儿子也送书院。 燕翎一点没犹豫便拒绝了。 “一家子兄弟,有走仕途的,有管家中资产的,各有各的事儿。再说,做官也得要为官之道,要不是我筹谋,清如现在还是个小京官,吃饭都困难。” “我瞧着孩子们的资质,老二合适在外头跑,老大好静,怎么?你不会以为我是存了私心压着你儿子吧。” 燕翎不咸不淡说了句。 绿珠不敢多说,当晚清如留宿她房中,她又提了一次。 清如安慰道,“我和燕翎再商量商量。” 最后燕翎才吐口,老二开蒙晚,晚两年再去书院。 就这,燕翎好几天没怎么理绿珠。 她低声下气,加倍讨好,总算等燕翎转了心情。 可这事,终是在燕翎心中落了芥蒂。 再次看账时,账目出了差错,燕翎当着一众妾室的面骂了绿珠一通。 骂得绿珠面红耳赤,捡起账说再算一次。 燕翎不搭腔,低头喝茶,几个妾室都来劝解,说这么大的家管起来的确辛苦。 “若真嫌苦,换成枊儿妹妹试试也好。她家做小生意的,想必也会算账。” 枊儿面上一喜,想身向着燕翎行礼,“不敢顶替绿珠姐姐。不过需要妹妹帮忙的话,妹妹不敢推辞,都是为着宅子兴旺。” “绿珠,这几日去田庄带上柳儿。算账务必叫她复一遍,省得太累又有错漏。” 绿珠强笑着,“现在顾得住,哪里就累着了。枊儿妹妹能干,不过她有了身子还是先把孩子养下来再说吧。” 柳儿刚想说话,燕翎发话道,“也好。养孩子是大事。等生过娃娃再说。” 绿珠心中的不满由小事一点点积累起来。 她如一条得用的狗看顾着家中产业。 燕翎坐享其成,时不时抛个肉骨头,便要她感恩戴德。 到最后这产业不还是嫡子的吗?就算最后分家,自己儿子能分得多少? 自己的儿子出仕还好,不读书便仍是嫡子的看门狗。 她这一辈子认命了,可儿子不能再这么过。 要说跟着燕翎学了什么,大约便是九转肚肠,玲珑心。 燕翎不吝惜给绿珠讲道理,什么事应该怎么做。 绿珠刚开始甚至有些感动,后来咂出味儿,这份大方,其实是对她的放心。 放心不是信任,而是一种彻底的轻视。 任她绿珠学得再多,也翻不出花来。 绿珠早不是从前只知道哭哭闹闹,靠撒泼讨要东西的内宅女子。 要什么,得自己伸手拿。 这是燕翎用行为教会她的道理。 她现在想要儿子能到书院读书,博个更广阔的未来。 ………… 她为清如摆放饭菜,一边笑盈盈地唠家常。 “夫君。这几道菜是我下厨做的,口味清淡,昨儿不是说胃口不适吗?你尝一尝呀?” 莺声燕语间,清如气消了大半。 抬眼看绿珠穿了藕荷色芝麻纱绣水墨兰花对襟背子,冰露蓝间色裙。 盘了牡丹头,只戴了一支金花钿,耳上挂着白玉云样玎珰,打扮得简单大方。 “你长了年纪,倒越发有韵味了。”清如夸她。 妆扮自己上,她跟着燕翎到处看到处跑,见多了真正的大家闺秀,才晓得自己从前打扮得过于媚俗。 如今她出门,但凡伙计掌柜,待她都比从前不同。 都当她是哪家大户的掌家主母似的。 当真是先敬罗衣再敬人。 清如在烛下用饭,绿珠将灯芯挑亮,唠家常似的说,“夫君,咱们儿子现在大了,你瞧他可算灵透的孩子?” 清如没犹豫便答,“自然钟灵俊秀,还很知礼,你教得好。” “夫君可有意让他入学啊?” 清如放下碗筷,“我们家是书香之家,女儿家识字也就罢了,儿子自然都是要读书的。” “怎么?” “那请夫君做主,送琨哥儿入松竹书院读书吧。” 清如听燕翎提过一句,琨哥儿晚两年再送学,他以为绿珠疼爱儿子,不想太早送孩子入学。 既是绿珠愿意,他自然没有意见。 等入了学,这边燕翎方知晓了此事。 她大发雷霆,当即叫绿珠交出家中所有钥匙,夺了她掌家之权。 燕翎初时不懂看账,但她实在精明又聪慧。 精明之处在于她晓得管家的重要,自己可以不管,但不能不会。 聪慧之处便是她学起这些实用的东西来,快得很。 最难的算盘,在盘过两账目后,也打得过眼。 她又着意练习几次,很快便掌握了这门实用的技巧。 家中有田庄多少,肥田几亩,瘦田几亩,水塘几个,产鱼多少斤两。 铺子几间,租金几何。 家中库房中有些什么,多少是燕蓉留下的嫁妆,多少是自己从国公家带出来的补偿。 样样门清。 掌家权转头便交给与绿珠最不对付的枊儿。 她不怕,她有信心能将柳儿教成第二个绿珠。 第481章 绿珠失势 柳儿不是个安分的,生得细眉凤眼,没有大家闺秀的矜贵之姿,别有另一番风情。 进门便在几个妾室中得了清如青睐。 一连五夜宿在她那里。 她也争气,肚子里很快就有了孩子。 是一同进门的几个妾室中最先怀孕的。 柳儿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拿到掌家权,月例也涨了一倍。 她眼皮子浅,一点甜头便立刻翘起尾巴。 花了几两银子,置办席面,专请几个姨娘一起吃饭。 绿珠不打算去,柳儿怎肯放过?带着姨娘和丫头们登门去请。 向绿珠行了礼道,“姐姐我进门晚,一进门便以姐姐为尊,现下替了姐姐的事情,也是主母之意,非柳儿强抢,怎么姐姐这点薄面也不肯给?姐姐当时说什么,妹妹可是做什么的。” 绿珠强忍了气性,看看门外几个等着看笑话的女人,强装笑脸起来收拾了,与她们一道用饭。 柳儿在席间处处暗暗讽刺绿珠不得主母欢心,不用中。 绿珠懒得接话,左一杯右一杯吃酒。 她不在意柳儿这样的角色,但这些年的接触她十分了解燕翎。 她做过的决定,不容人违拗。 这次叫琨哥儿入学堂怕是把她得罪到底了。 自己再想重新做回二奶奶可就不易了。 这几年,她捞了些好处。 在银钱上燕翎很大方,就知道也不多加干预,别太过份就行。 燕翎提点过绿珠,道是水至清则无鱼,预下之术宽严并济方为上策。 没想到这么快就用到自己头上来了。 越想心中越是不快,没几杯就有了醉意。 柳儿笑着来扶,“平日姐姐好酒量,怎么今天吃妹妹两杯这么快就醉了,想是心中不痛快,姐姐放心,妹妹会替姐姐把好家。” 绿珠回过头,笑嘻嘻摸了把柳儿的脸,“有什么不痛快,不过一条看门狗的位子。” 又看看别的妾室,人人都是瞧好戏的表情,巴不得两人当场就斗起来,没一个为她说话的。 她又羞又恼,叫来丫头扶着自己回房去了。 躺在床上,她不甘心,翻来覆去,想着从前跟随燕翎时,燕翎说过,不必靠着讨好夫君过日子,自己也可以很高兴。 现在想想,她说的不对。 对于她和柳儿那样的妾室,一没家世,于仕途上不能帮夫君。 二没财产,手中那点子钱财不够养活自己与孩子的。 不争夫君的宠爱,在这宅子中只会越活越憋屈。 她少不得重新打点精神,把清如争取过来。 大事儿上,燕翎再厉害也得听从清如的,她再厉害,也是个女子,“夫为妻纲”无论如何是不能违拗的。 所以琨哥儿上学的事她才会勃然大怒。 宅中除了绿珠还有柳儿并其他两个妾室。 那两个女子,姿色中上,没学识没见识,燕翎挑的时候只挑看起来好生育的。 所以她只需压过柳儿,燕翎没别的选头儿,还得是她。 只有琨哥入学这一件事由她自做主张一回,别的事,她再也不会违拗燕翎。 绿珠想想,不顾有了酒,披衣去找燕翎。 进门,看到燕翎对着镜子贴花钿,这是京内最新流行的妆容。 妆台上放着“对孔雀衔花冠子。” 冠子是金的,上头镶嵌小颗宝石,带着一溜短流苏坠小粒黄宝石,华美异常。 应该是新置,旁边小方几上放着一摞新衣,均是从前没见人穿过的。 “珠儿,把花冠放盒中,还有这些衣物,给三姨奶奶送去。” 随着她呼唤,跑进来个面生的丫头。 连侍女也是新买入府的,很精明的模样。 那女孩生得白净,收好头冠道,“柳姨娘感恩主母,该好好做事。” 原来不止生得好皮相,为人也这般伶俐。 燕翎这是告诉她,没了绿珠,照样多的是可以使唤的人。 绿珠也不多话慢慢跪下,垂首道,“主母,绿珠知错了。” “哟,咱们家的二奶奶来了,你可能有什么错儿?” “你又有主意,又有头脑,长得又漂亮,越过我这主母都能拿主意了,还有夫君为你撑腰,找我做什么。” “我是哪牌名上的人,不过是仗着主母,才有了今天。” 燕翎变了脸,斜看她一眼,“你肯叫琨哥儿退学?” 绿珠磕头磕得邦邦响,只不说话。 “出去吧。我同你没什么好说的。” 没了燕翎,二奶奶不过是二姨奶奶,多一个字,地位天壤之别。 绿珠郁郁寡欢,连清如下朝走在她身后也没瞧见。 清如看那一道削瘦的身影慢慢向院内去,他心疼也无计可施,内宅的事一向燕翎说了算。 娘们儿的事,今天和这个好明天又和那个亲,他一个男人家也管不了。 晚间他特意去陪绿珠,两人说会子话,吃过饭已打算就寝。 跑来个丫头隔着院门慌里慌张高喊“老爷”,绿珠院里人问怎么了,那边说是柳儿腹痛不已,叫老爷过去看看。 这一看便不回来了。 清早,清如留了便条给绿珠,说晚上一定陪她。 绿珠等了一整晚,不见清如露脸。 又隔了几天,才见着老爷,说那晚燕翎怎么着都不叫他走,非留下他。 这下绿珠清醒了,燕翎对她的打击不只夺了掌家权。 连清如,只要燕翎愿意,也能叫她见不着。 郁闷之下,她病倒了,缠绵病榻月余,燕翎为她请过一次大夫。 不是日常用的那位,这位大夫看起来就像是街边随便喊来的。 开出的方子,她不敢用。 拿了体己,叫自己的小丫头又请来一位。 花了几两银子,拿药煎药,平添一段麻烦,也添了气。 几个姨娘没一个来瞧她一眼的。 那药喝下去,如泼洒在地上,一点效用没有。 清如总算抽出一天,来瞧她一眼,又为她请了新的大夫,安慰她道,“总能好起来,你别总想那么多。” 一句轻飘飘的话,便打发了她。 第482章 绿珠之计 好在这次是清如请的大夫,走了公中的账,不必她自掏腰包。 这一个月来,她想清楚了。 男人,你爱他也好不爱他也罢,是靠不住的。 除非他在意你,可这种在意也不长久,后宅的女人实在太多了。 “你要什么都得靠自己去拿。” 这句燕翎亲口说出的教导,至今日方才被绿珠彻底领悟了。 她病由心生,一旦想通,很快就见了起色。 对镜梳妆后,她拿出这些年存的所有体已,出了门。 ………… 城中最有名的莫过于黄女医。 她家门庭若市,多是富贵人家,另开一门是专给穷苦人看病的,听说看得也不错,还减免诊金。 绿珠抱着体己,排在富贵人家那一队。 她心中一直在斗争,一会儿狠心占了上风,一会儿又开始优柔寡断。 终于轮到她,杏子为她诊过脉,奇道,“你没什么事,为何要费这一两看诊金?莫不是有别的事?” 这房中只有她与杏子两人,一人一诊,余者都在室外等候。 绿珠提出自己的要求,为显诚意将自己所有体已放在桌上。 “够不够?不够我的首饰也可以都给大夫您。” 杏子提了提那包裹,评估下风险,瞧着绿珠,“自然可以,不过出了事,别说是本医,不然你知道后果的。” “自然,不过那绝育药,我另有要求。”绿珠小声提出自己所求。 杏子一时睁大眼睛,这种药倒是头次有人求。这女子倒聪明。 她拿了黄色药盏,大笔一挥开方,余下几个方子开做白方。 叫杏子跟着小童拿方子去前头黄家药铺抓药。 白色药方抓完药,可以自己处置。 黄色方子抓完后,留在药房。 她抱着几包药回家,所幸没遇燕翎和柳儿。 当晚忙活起来,银子还有富余,没完用光。 她做了丰盛饭菜,叫丫头到门口等清如。 交待丫头,见了老爷只说绿珠姨娘做了小黄鱼、蟹黄豆腐、糟排骨,还有竹笋小银芽汤,他一准来。 这其中有两道菜她有自己独到的烧法,和府里大厨房烧的完全不同,很合清如口味。 有段日子,他一再要绿珠烧,绿珠总推说太忙,几乎没做过。 果然,清如回家正饥肠辘辘,二话不说便过来了。 用了饭,最后才端上汤品。 绿珠亲盛了端给清如。 汤中下了迷情药同煮,清如喝下后,只觉心内燥热。 眼中的绿珠媚骨天生,美不可言。 绿珠使个眼色,丫头端上一碗坐胎药,杏子交待,此药很猛,房事前喝下,只要身体无碍,几乎就能怀上。 之后再喝她的独家养男胎的药,十成八能生下男胎。 绿珠依言而行。饮过药与夫君同房。 之后在药物作用下,清如呼呼大睡,绿珠则以软垫置于腰身之下, 以增加受孕几率。 歇了几日,她再次如法炮制。 二十日后,她感觉身子不适,出门找黄大夫号脉,果真有喜了。 她千恩万谢,喜上眉梢。夜来见了清如,她告诉夫君这则喜讯。 还要清如为她保密,等月份大些,胎稳了再公布。 清如和绿珠这些日子琴瑟和谐,她不但温柔,懂的也多,识大体,有燕翎之长而无其短。 便依了她的主意,趁夫君高兴,绿珠向他提出再买个侍女。 现在这女孩子太粗心,怕有孕后照顾不好胎儿。 清如也允了,拿了自己私房钱直接给她,还知会管家。谁说后宅之事,都要讨好主母? 这夜,清如入睡后,绿珠毫无睡意,她心中计策至此才方成一半。 还有一半,险之又险,全凭老天。 所谓富贵险中求,不当家后,那白眼与人情冷漠,给了她一个很好的教训。 人之智在于——别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她不愿再给如柳儿这等贱人机会来嘲笑她。 柳儿那样的货色,也敢爬到她头上? 第二天,有了清如的话,管家为她备下马车,并派人和她一起去找人牙子,挑了个可心、机灵的女孩子,起名红玉。 调教一番,不要她做院外跑腿之事,专一在院中照顾自己饮食起居。 又过几月,胎儿稳固。 她开始下最重要的两步棋。 先是哄着清如喝下男子绝育之药。 此药不影响男子举事,但他交合不能令女子怀孕。 她骗清如说这药使男子龙精虎猛,清如没多想便喝了。 药中着实也加了“料”,他感觉自己比从前更有精力。 绿珠腹中这胎将是清如最后一子。 清如服了药,此计已成一半。 之前为保胎,她一直假病卧床没去请安。如今,也是该去见一见各位姨娘和主母了。 她收拾利索,被冷落有日子,没什么新衣,挑了件红色地斜万字蝠纹织金绸的背子。 此织金绸为达官显贵的便服用料,满铺万字纹为底,上饰蝠纹点缀。寓意万方安和、万福万寿。 她由着红玉扶着,走进燕翎院中。 里头姨娘们正说话,一片聒噪。 头一个瞧见她的就是柳儿,她目光从绿珠脸上落到她腹部,微微有些不敢置信。 再看她所穿衣物,更是吃惊,禁不住出言讽刺,“今儿绿珠姐姐打扮得倒像个大宅主母。” 那衣料虽无明确说不给妾室穿,但万字蝠纹寓好又有些老气,平日多是大宅主母接待外人时所穿着。 燕翎的新侍女珠儿挑起门帘,燕翎打扮好,走出来,一眼瞧见绿珠装扮,只觉刺眼。 她变了脸,半带嘲讽道,“快给绿珠妹妹搬个凳子,这有喜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绿珠向燕翎行礼得体地笑道,“妹妹身子月信不准,初时也不知道,后来不适才请了大夫来瞧,知道有喜大夫说要卧床静养,不知保不保得住,才不敢说。” “呵。我以为你怕的是别的原因保不住孩子呢。” 绿珠了然一笑,冲燕翎说,“那应该不会,大家都是一家人,孩子都姓许。谁那么歹毒,做这种不得好死的事?咱们中间不会有这样的人。” 燕翎变了脸,冷笑一声,“都是有儿子的人,犯得着这样大的疑心吗。” 柳儿跟着说,“真是的,好像就你一人生了儿子似的。” 绿珠懒洋洋坐了,手放在腹部,“这一胎害喜害得厉害,什么也闻不得吃不下,不知是个女娃还是男娃。” 大家说些闲话便散了。 绿珠故意走在后头,别人出屋,她掉头对燕翎说,“请主母做主,柳儿那蹄子多次为难我,对我口出狂言,与我过不去,主母定要惩罚她以示公平。” 那几个姨娘只是走出屋子,还没走远,都听到了,齐齐瞠目看着柳儿。 第483章 双双跌倒 柳儿不乐意,火爆脾气上来,走回来一把抓住绿珠头发,就要打。 绿珠不挣扎只护好肚子,由她揪着头发打。 几个姨娘吓得脸都白了,两人都怀着孩子,这么打万一碰到肚子可怎么好。 除了燕翎,大家都来拉架,不知怎么的,绿珠就坐在了地上,她仍是护住肚子。 “都在做什么?!”门外传来清如不紧不慢的声音。 他踏进院子,看到—— 柳儿叉腰站着,气势汹汹瞪着绿珠。 绿珠低头护着肚子,头发散乱,他新送给她的钗掉在地上,被人踩了一脚,那是金子,被踩得变了样。 刚下朝就看到这么一出,清如盯了燕翎一眼,那艳妆的脸上仍如从前般妩媚,却没了吸引力。 他扶起绿珠,斥责燕翎,“打到这种程度,你都拉不住?你这个主母真有威严。” 当着这些姨娘的面,燕翎脸上变了色。 但这情景着实解释不得,越描越黑。 她干脆走上前,照着柳儿脸上扇了一巴掌。 “我打了她给绿珠妹妹出气,请妹妹别与她计较,也原谅我这个主母做的不到位。”她皮笑肉不笑伸手去拉绿珠。 绿珠扶着清如站起来,对燕翎行个礼,“您是主母,绿珠当不起这样大的礼。是这蹄子总与我过不去,不与主母相干。” 柳儿在一边捂着脸,痛哭着嘴里不干不净还在辱骂绿珠。 “不管姐姐做了什么惹妹妹不快,给柳儿妹妹赔个礼,都是姐姐的不是。”绿珠放低身段上前给柳儿赔不是。 “猫哭耗子,你滚远些,我不想看到你。夫君,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她白挨一掌,又被当面诬陷,心中委屈只管大哭大闹。 清如看绿珠白着脸,缩肩站在一边,实在让人怜爱。 上前牵了她的手,带她离开。 “你也是,有了身子,便离她们远些,燕翎是个泼辣货,你又不是不知道。夫君瞧瞧,伤了哪里不曾?” 绿珠依在他肩,低声说,“我们的儿子可没这么脆弱,碰都碰不得。” “是个儿子?!太好了!” 清如转头差人告诉燕翎,绿珠胎像不稳,这些日子养胎重要,晨昏定省就免了。 ………… 这日,逢燕翎生辰,大家都去恭贺。 柳儿不敢吝啬,花大价钱置办一套头面,送与燕翎。 红玉问绿珠,“别的姨娘都忙着准备礼物讨好主母,咱们送什么过去?” “你伺候的姨娘太穷,没钱准备礼物。不过我有个别的惊喜赠她。你去跑一趟,请柳儿姨娘过来,就说我这儿给主母备了好东西,请她来赏看一番,务必只请她一人过来。” 她屁也没备下,因为她知道燕翎今天过不成生日。 柳儿自那次闹过,没再理绿珠,但她管着内宅供应,送到绿珠屋里的东西,捡着最不好,按最低标准给。 绿珠没找过她,她只当绿珠是个软柿子了。 也不想想从前绿珠是怎么管内宅的。 她本带着使女,走到半道,想起没拿手帕,叫丫头跑回院子拿一下。 红玉趁机请了柳儿去绿珠那儿看看礼物。柳儿起了好奇,便跟着去了。 柳儿到绿珠房里,没见什么稀罕物放在明处。 只桌上放了一匹扎眼的红色锦缎桃金斜万字云蝠八宝纹福星衣料。 那料子看着十分亮眼,以平金勾连万字纹为底纹,桃花桃实,蝙蝠衔万字,如意点缀其间,这纹样契合寿星身份,衣料华丽无比。 她上前摸了摸,“料子不错,不过上寿用,是不是轻了些?” 绿珠一笑,从旁边厦屋走出来,“我哪里比得上你,手握掌家权,有钱。我哪有什么礼好送她的。” “再说我现在巴结她也没半点好处。这料子妹妹想是误会了,这是给我自己穿的。颜色好看吗?” “你空着手去?”柳儿用扇子挡着嘴,似乎已想到那时尴尬的场面,想笑又忍住了。 “我不去。” “你有毛病,叫我来瞧寿礼,又说不去,你戏弄我?” 柳儿眉毛倒竖,绿珠摇摇头,怜悯地说,“好妹妹,是你来侮辱我,笑话我穷,没东西送,找我的茬,上次你可把我推到地上去了呢。” 柳儿也觉出不妥,一刻不想呆在绿珠房中,匆匆走到房门口。 从门到院,只有三个台阶。 就在她伸出脚的一瞬间,一股大气推压着她向外倒去。 她面朝下倒在地上,重重压住自己的肚子,甚至来不及用手护一下。 为让柳儿的胎一定掉下,堂屋中烧了麝香,故而绿珠躲在旁边抱厦房中,过了会儿方才出来。 柳儿出去时那一下,并非被人推出去,而是绿珠用尽全身之力,以整个身子撞在柳儿后背上,两人一起冲出屋子,摔在地上。 绿珠以柳儿为垫,压在对方身上,又滚到一旁地上。 柳儿这一下摔得太重,一下就觉得身下一片濡湿。 她本就已到临产,顿时大叫起来。 绿珠在一边捂着腹部也痛苦地蜷成一团。 红玉先冲入屋子,门窗大开着,她快速处理了烧过的麝香。 又拿出早上煮好的保胎药,绿珠一股脑饮下,才放心地躺在地面上。 那边有人露头看到两个孕妇都躺在地上,无人敢上前,已有人跑去报给燕翎知道。 这场面连匆匆赶到的燕翎也惊呆了。 柳儿身下触目惊心都是血,量大得叫她这生过两个孩子的妇人也害怕。 “请大夫,快请大夫去!叫产婆来。” 来了几个婆子,将柳儿抬走,另几个把绿珠抬入她自己房中。 一股脑请了好几个大夫,一个来了绿珠这儿,其余都去柳儿那边。 大夫已经开始催产,生下来是幸运,生不下来,大人连带孩子一同殒命也有可能。 绿珠这边有异常胎动,是摔了一下的缘故,好在问题不大。 柳儿的孩子没入盆,生产异常艰难,催产药一碗碗喝下去,柳儿疼得陷入癫狂。 燕翎带着一帮人气势汹汹来到绿珠院中。 却不想,清如下了朝直奔此院,现下正陪在绿珠床边。 他见燕翎这模样分明不是来安慰的,站起身皱眉挡在绿珠床前。 压低声音问,“你这是做什么?她刚喝过保胎药睡下。” “枊儿在那边死去活来,生不下孩子,口口声声以神佛起誓是绿珠推了她。身为主母自当问个明白。” “要问也不是现在。我且问你,绿珠推柳儿犯得着自己也摔倒吗?” “分明就是两人撕打以致一起跌倒。绿珠月份小,没她摔得那么重。” “至于为何事起了纷争,那次在你院中,我也见识过了。你由着人欺负绿珠,当我瞎了吗?” 他提高了嗓门一心偏向绿珠。 一众姨娘都跪下,唯独燕翎丝毫不怕,心中翻腾着怒意,与他面对面站着。 第484章 一命归西 清如见她如此无礼,气得脸发白。 “跪下!”他咆哮着。 燕翎无奈,只能不甘心地跪倒。 绿珠无论如何不能装睡下去,张开眼睛有气无力拉了清如一把。 “夫君,莫生气,主母当时不在场不知情。” 绿珠说柳儿过来问自己给燕翎备了何物贺寿。 见只有一匹料子就嘲讽自己穷酸小气,两人言语不合吵起来。 她叫柳儿滚出自己院子,骂了柳儿几句。 那贱人上前就扇自己巴掌。 她不服,两人撕打,绊在门槛上,一起摔出门外,滚下阶梯。 后头她腹痛到意识模糊,只觉得柳儿在大声尖叫。 别的再记不清楚。 那匹八宝纹福星衣料就放在桌上,证明她说的话。 无人想起来,她的生日仅比燕翎晚一个多月。 “你不问青红皂白,领人过来问责绿珠,她难道不也身怀有孕?你的心肠是什么做的。” 燕翎白着脸听夫君训斥。 她突然意识到,不管自己有多厉害能干,在家里,永远要以男人为尊,哪怕他在外是窝囊废。 “燕翎知错了。我会叫大夫好好给两位姨娘看顾好胎儿。” 她正认错,屋外跑来个丫头,“老爷,去瞧瞧柳姨娘吧。她不好了。” 胎儿娩出来了,是个男孩儿,可是一条手臂却不正常。 “禀老爷,姨娘那一下摔得太重,压迫胎儿手臂,以致一条臂膀骨折了。” “救!尽量让孩子活下来。” “可是……姨娘她……恐怕过不了这关呐。” 不必大夫开口,这屋里浓重的血腥气说明了生产的凶险。 清如提前就找好了接生婆,也吩咐过,危险时保小的。 接生场面惨烈异常,她产道迟迟不开,孩子也未入盆。 接生婆几乎生撕开了产门,按压腹部,将孩子拉到这世上。 柳儿成了个壳子,软搭搭被人遗弃在床上。 血把整个床铺都染红了,透过床褥,渗进床板上去。 此时还在滴滴答答向地上滴。 “叫乳母和大夫一起看好我的儿子,尽一切所能,活他性命。” “柳儿的尸体,埋了吧。给她娘家贴补些银子。” 清如甚至没到产房看柳儿一眼,她尚未咽气,便被安排了后事。 ………… 燕翎在绿珠房中跪到清如出去。 她便站起了身,脸上恨恨的。 绿珠含着泪,伸手去拉她,“主母,柳儿为人你很清楚,得意便猖狂。我怎么会找她的事?” 燕翎此时吃不准事实真相,她心烦意乱甩手回自己屋去。 什么生日? 席面都摆好了,各房的寿礼摆在桌上。 灯火通明的堂屋,静悄悄,除了几个下人,谁也不在。 出了这种事,哪里还有心思过生日。 落英跑来弯腰低声在她耳边说,“柳姨娘没了。孩子手臂骨折,想必将来也是残疾。” 她低着头看着那一桌精美的、冷透了的菜肴,起身退后一步拉住桌布,猛一掀,一桌子菜纷纷落地,成了一堆渣滓。 她的生日,成了柳儿的忌日,以后每到这天都不要她好过了。 柳儿死不死,那胎儿残不残都不与她相干。 她生了大气。归根结底,她气得是清如。 这个男人从前对她百依百顺,现在公然帮着绿珠和她作对。 ………… 越想越气之际,恰清如迈着步子,一手按着太阳穴向屋内走。 “夫君,女子生产就如在鬼门关走一遭,生死难料你何必……” “你在说什么呀?”清如怨怼地瞟她一眼,仿佛她是什么怪物。 这一眼便把她刚压下的火完全挑了上来。 “我说事实!每个女子生产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头,她柳儿倒霉,两只脚全进去了。如此而已,说错什么了?” “生死是一回事,你看看你冷漠的样子。她死了啊,为了生我的孩子,死掉了。若非你管教无方,明知柳儿与绿珠不和还叫两人碰面,哪里会有今天的惨状!” 清如红着眼,他心中的确悲伤。 虽不是很疼爱柳儿,毕竟与对方有肌肤之亲还有了孩子。 叫他无动于衷他怎么做的到? 柳儿死了,他担心绿珠又去看了一眼,把柳儿没了的事说给绿珠听。 绿珠伏在枕上哭得死去活来,口口声声怪自己不该争一时口舌之快,坏了柳妹妹性命。 他哭过一回方回了燕翎这里,没想到燕翎压根不把柳儿的死当回事。 与绿珠相较,差别太大。即使他平日性子温和,也忍不下去。 两人大吵起来。 燕翎指责清如忘恩负义,忘了若非自己,他怎能升为三品大员。 又说他没出息,这么多年下来,朝中大人物认得不少,却没能力往上爬,是摊扶不起来的烂泥。 清如头疼欲裂,燕翎吵起架来,总提旧事,还看不起他。 他一怒之下指着燕翎道,“你这么厉害,现在女子也能读书做女官,你如何不去?” “你想去,想有成就,我不拦你。你离开这个家也随你。你那么能干,别叫我们一群窝囊废连累了你。” 燕翎终于哭起来,她为这个家兴旺起来,做了那么多事,一心巴望家族能一跃成为京城旺族。 所以才给清如纳妾,自己毫不妒忌,为许家开枝散叶费尽心思。 到现在却被清如指着鼻子骂她悍妇。 她心里冷透了,指着外面,“出去。就便是我要走,也把我添的东西都还我。许清如你真是良心让狗吃了。我若走了你自己想想这宅子倒不倒,你的一群儿女谁来照顾抚养。想好了可以给我一纸休书,我等着。” 她转身回房闭门,将许清如关在外面。 清如在外头坐了会儿,冷风一吹,头脑清静下来,也后悔方才话说重了。 他不愿回去,去了绿珠那里。绿珠见他脸色,便问,“夫君与主母吵架了?” “这个家都指着主母操劳,柳儿去了,现在更依靠她,夫君先忍一时吧。” “我瞧你操持得就不错。为何要换成柳儿?” “总是我哪里没讨得主母欢心。” “哼,这家未必只能她说了算,我说了就不算。” 第二日,众姨娘晓得头天没过成生日,燕翎必定不乐,都早早来请安,连绿珠也拖着病怏怏的身子一步三喘地走入厅堂中。 第485章 燕翎玉殒 堂上不止燕翎在,清如也少见地与燕翎并排而坐。 大家请过安,绿珠再次跪下道,“昨天没了柳姨娘,我心中甚是难过,怪我不该与她争执。请主母责罚。” 燕翎沉默半晌,绿珠可怜巴巴瞧着她,汪着眼泪,头夜她想了许久,还是感觉有蹊跷。 可绿珠这副样子是真心还是假意,她也看不透。 “我真不是故意的,一切都是意外。”她跪行几步,拉着燕翎的裙角,“姐姐知道我对你的感激之情吗?” 燕翎终于心软了,伸手拉起绿珠。 清如问,“你胎动昨夜还好?” 燕翎方知头夜清如并未宿在绿珠那儿,而是睡了书房。 两人这才算和好,燕翎懒得管琐碎事,掌家权再次交给绿珠。 私底下,燕翎告诉绿珠,“外头产业众多,总得有一个掌家的男子,我才选了你儿子,谁想到你竟疑心我不想叫你儿子读书。” 绿珠笑道,“夫人目光心智我哪能及。叫他跟着哥哥,兄弟之间感情深厚不生二心,咱们这个家才得壮大。” “那说得也有道理。”燕翎知道此事无可转圜,顺水推舟说道。 绿珠待燕翎更是事无巨细以她为先。 凡事都问过她意见才做决定。把她伺候得十分顺意。 她勤快又精明,比柳儿不知强出多少倍。两人之间的嫌隙慢慢消弥。 燕翎偶尔想起,心中还有怀疑,也无法查明那日真相,兼柳儿已死,便放下此事。 及至天寒时,燕翎不知怎的,神思倦怠。 绿珠一听她说,立时请了黄大夫过来瞧。 燕翎知黄大夫是京中少有的看妇病的神医,收费昂贵,遂放了心。 黄大夫诊脉后,说没什么大问题,还是原先两次生产身子落了病根。 年轻时不明显,上了年纪会慢慢出现到了冬季便十分倦怠的症状,并不少见。 多休息,少操心,小心将养为上。 绿珠几乎衣不解带看顾她。 饮食、煎药、事事上心,有时喂着药,便落下泪,“姐姐你要快点好起来。” “那些个官夫人们,都等着你应酬,我是说不上一个字的。也就打个算盘的命罢了。” 时值凛冬,她缠绵病榻已有三个月。 不但不见好,越发连床也下不来。 绿珠肚子已大起来,依旧亲自扶她起来,喂她喝了药。 “我有样东西,想给燕翎姐姐瞧一瞧。”她笑得很有深意。 燕翎第一次听她这样带着名字唤自己姐姐。 她费力地张开眼睛问,“什么好东西,特特带来?” 绿珠拿起个包袱,慢悠悠解开,里头一件鲜亮的新衣—— 红色锦缎桃金斜万字云蝠八宝纹福星衣料裁制的新衣。 这衣服上的纹样皆是福?象征。 正是柳儿出事时看到的衣料。 “好看么?妾室不能穿的纹样,当家主母最合适,又华丽又吉利。”她爱惜地抚摸着衣服。 燕翎无力地长长出口气,“嗬——好看是好看,可我现在这样子也穿不上……” “燕翎姐姐误会了。这是给我自己裁制的。那日柳儿来看我就告诉过她,这是我的衣料,并非给姐姐的寿礼,我与姐姐生日只差月余。” 燕翎瞪着眼睛看着一脸笑意的绿珠,突然明白过来,指着绿珠,“你!是你,推了柳姨娘。” 然而,绿珠摇了摇头,“猜错了。” 看着燕翎迷惑的模样,她坐在床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跟着姐姐学了许多东西,姐姐杀伐决断才是最叫妹妹佩服的。” “我没推她!我用自己的身子撞过去的,就算豁出我的孩子,也得要了她孩子的命!” 她的脸突然变得凶狠,继而又温和下来。 “我月份小,又以她为肉垫,算来出事的几率不大。” “再说都出事,我也是提前准备好的保胎药。总之我不会让这个贱人活下来。” “我感激姐姐,这一切当初的我是做不来的。是姐姐一再逼我,我不得不为我儿子打算。” “你不让琨哥儿入学,是不是想着两个孩子都在学堂,到时推举轮到我儿子轮不上你儿子。” 她冷笑一声,“自然做母亲的都是向着自己孩子呢。姐姐口口声声为着这个家族壮大,却仍只顾你的儿子。” “若你儿子读书读得好也罢了。我问过几个夫子,都说琨哥儿是读书的好材料,你儿子学什么都不行。” 她讥笑燕翎,“你还敢说不叫琨哥儿入学只是为家里考虑?” 燕翎吃力地分辩,“家里产业庞大,更要能人管理,琨哥儿最合适。” “当今圣上既能叫女人入学识字,也许女子入宫为女官,那女人一样可以管理庞大产业。我儿子是要当官,光宗耀祖的。” 她温柔地俯下身对燕翎道,“姐姐别怪我。你打掉我第一个孩子时就该想到今天的下场。” “你知道了。”燕翎只是愣怔一下,并不意外。 “对。你妹妹虽蠢,却还没蠢到家,临死也该想到一切都是你的主意。” “姐姐不亏,这几个月为了取得你的信任,我像伺候祖宗似的捧着你,我娘亲都没受过如此对待。” 燕翎躺在床上笑了,笑得绿珠一阵慌张,燕翎凛然看着绿珠,“贱人,学了点皮毛就以为学到谋划吗?你差得远呢。” “可惜,临死不能见见我那大儿,徐家……是懂养孩子的。国公一族兴旺不是没有道理。你!迟早这个家要败在你手里。” 她闭上眼睛,自言自语,“都不重要了。” 此时燕翎已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浑身像在冰块中泡着,任屋中炭火再旺也热不起来。 这夜,清如来瞧燕翎,她交待要好好对待自己的儿子。 她并没揭发绿珠,她心中太清楚了,这些事说了也白说,许清如是个什么性子,她也了解。多说无益。 斗输了,就认输吧。 这些年,她也实在累透了。 死亡,像清凉的夏夜,令人向往。 她环视一圈自己用妹妹的命换来主母之院,微微笑了笑——都是命啊。 第486章 直闯掖庭 绿珠主持了丧事,次年产下幼子,这院子里唯她是有两个儿子的。 清如还有纳妾的想法,绿珠不接话头。 这房中没有主母实在不便,清如就在某天提了请人说媒,续个正妻。 绿珠心寒,她操持整个家事没半分疏漏之处,尽心尽力侍奉夫君,清如想都没想过抬她为正妻。 逢着清如略有不适,她将黄大夫请到家中,说给清如诊过脉,给姨娘们也调调身子,好为家中多多开枝散叶。 结果,诊出夫君身子受损,已不能生育。 她暗自将消息散发出去。从两头断了清如续弦的想法。 京中贵女与他相配的,谁不想生自己的孩子。 谁又愿意来做家里好几个妾室,已有三个儿子的男子续弦。 绿珠既能持家,又顺从清如,最后名正言顺地被抬为正妻。 ………… 凤药已在牢中待了七日,连大公主都来瞧过她,并向皇上求情。 皇上为显公平,务必要寻到证物,以示凤药清白。 可那粮食怎么找都如平地消失一般。 连换粮的方法都不知道,粮食自宫中运出,直到到达灾民临时搭的粮仓,那里人多眼杂,如何偷天换日? 他信凤药,不止是因为人品,就算按道理推断,她也不会用这么愚蠢的方法搞钱。 宫里想巴结她的人多了去了,送点人情收点钱, 皇上也不会拿她怎样。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非在这件事的如此执拗,就是扣着她不放。 一日三餐按时送去,床褥都换了新的。 除了没办法给她开个大窗户,别的都过格供给。 查案的官员换了三批,皇上钦点的“废物”谁也查不出真相,已无人敢接此案。 此时玉郎得了消息日夜兼程已连骑八天八夜,十几天的路程,硬是八天赶了回来。 他尘灰满面,若非有那块沉甸甸的腰牌,守卫万万不敢放这胡子拉碴的男子进宫。 曹峥是个粗人,斗大字认不得三升,信中语焉不详,只道凤药被关入掖庭,皇上正查贪腐水灾陈粮案,应该很快会还凤药清白。 玉郎赶回来,直奔掖庭,他没这么焦灼过,凤药蒙冤比之叫他断条腿都难受。 若是可以,他宁愿自替凤药坐牢。 直赶到大牢,看到那向着小小高窗仰头而立的身影,他竟然眼圈酸了。 金玉郎啊金玉郎,你这辈子完了。 他自嘲一笑,唤了声,“凤丫头。” 那名字一路上在他胸口燃烧,叫他不能停歇,几乎跑死了他心爱的坐骑。 在驿站换了几次马匹,顶着重罪日夜奔袭,方才到了京中。 就为看这小小的身影一眼。 凤药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几乎压抑不住,回头眼泪便滚下衣襟。 “玉郎。”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两人对视良久,凤药扑过去,隔着牢门,拥着这个满脸胡子,一身汗气一脸风霜的高大男人。 玉郎也回抱着她,“你还好。” “我就放心了。”一颗心终于重回了胸膛。 “咳咳。”有人在门口发出动静。 两人齐转头,原来玉郎刚入宫门,皇上就得了消息。 此时整个牢房在皇上阴沉的注视之下,陷入让人喘不上气的氛围中。 玉郎有违皇命,擅离职守,私自回京。 入宫门不先到宫中请罪,反而先来掖庭。 动用私人职权,入内探望涉案重犯。 件件不把皇上放在眼里,犯了李瑕大忌。 凤药赶紧下跪,玉郎紧走几步,也跪下请罪。 “恕臣牵挂妻子,有违皇命,臣愿代替凤药入狱,直到皇上还她清白。” 皇上立在台阶之上,俯视着跪在地上的金玉郎,眼中是化不开的阴云。 凤药头一次怕了,顺着皇上意思说,“皇上!玉郎的确有罪,请皇上责罚,万不要轻恕。” 两人低下头都不说话。 “哼,好一个伉俪情深,金大人不信朕的能力能挖出真相?还是觉得朕会冤枉朕的三品掌侍姑姑?” “微臣心中完全没想这些事情,只记挂妻子。现在看她无恙,马上回去也是可以的,皇上若下旨,臣即刻启程。” “跑了八天八夜,就为看一眼?”皇上嘲讽,“朕的国家大事,比不得你瞧一眼媳妇重要是不是?” 玉郎不出声,默认了。 皇上怒意渐生,“你是认为朕除了你,无人可用!所以认为朕不会重罚于你!那边的大事未了,还得依仗你,所以不会重罚于你!!你是朕的耳目,没你朕看不到,听不到,所以不会重罚于你!!” “是不是!”李瑕的咆哮在牢房中回荡,吓得守庭的牢头晕过去了。 “你大不敬之心昭然若揭,来人!……” 凤药见皇上气得五官移位,怕他马上下令对玉郎施以重罚,直起身子,顾不得规矩喊道,“臣女有话说,请皇上先听一句。” 她一颗心挂在玉郎身上,泪珠滚滚落下而不自知。 皇上抬头,见凤药竟是在哭,完全出乎意料,顿了顿,皱眉道,“你是要为你夫君求情?你可与他一起受罚同,为他分担一半?” 玉郎回头,见凤药以眼神示意他别再说话,便强闭了口不再言语。 “请皇上近前。臣女有机密话说。” 李瑕心烦意乱,走上前来,不耐烦地问,“何事。” “臣女清白若能自证,可能令皇上消消气?” 李瑕狐疑地看着凤药,若能自证清白,何必窝在这牢中这么些日子。 这里虽更换垫褥,可依旧闷郁难当,还充斥着不洁之气。 自大公主发怒后,牢房中清洁比从前强上一点点,好不了多少,这里本就是牢房,又不是安乐所。 又臭又闷,窗子依旧狭窄,养尊处优惯的人,光是关在这里就受不得。 有些犯事官员下了刑部大牢,禁闭几天,不必做别的,再审问就会招供。 自然大刑部大牢比掖庭更叫人难受数倍。 “请皇上恕臣女当时不能说出真相。” 她低声轻语,“皇上定然不信我不会用这些拙劣的手段搞钱。” 李瑕点头。 “陷害我的人也该知道这一点。为何他还要这么做?” “我认为更换陈粮的人要排除愚蠢到挂相的于大人。” 此话说得皇上莞尔一笑。 凤药和他想的如出一辙。 第487章 凤药出狱 凤药继续分析,“那皇上认为此人目的何在?” 李瑕不傻,他想得很深。 能做到此事的人,能量很大,绝对不会贪图那点银钱。 那所图会是什么呢? 现在下头人鼓吹说大周已到建德盛世。 他没那么容易被蒙蔽,大周顶多达到其他朝代的中兴,外头百姓守着什么样的日子,他没出宫瞧过,但他从前上战场时,途中所见所闻,犹如刻在记忆中。 他发誓改变这一切。 想到达盛世,岂是那么容易的?在他有生之年未必做得到。 那么在这个中兴之初,在他最繁忙之时,什么人在谋划着大计? 李瑕皇位来之不易,脑子里那根弦一直绷得紧紧。 “臣女之所以当堂不为自己辩解,是为给那人机会,叫他动手。” “也是想,皇上动用最大力量,查出那人踪迹。” 李瑕沉吟,他没将案子交给大理寺,是为凤药。 一旦交出去,她就得下刑部大牢,那里受的罪……他回头看了眼金玉郎,这个疯子会不会跑去劫了凤药出来,都是未知。 可他点的大臣,却怎么都查不出粮食去了哪里。 一定是哪里有“结”,他再次瞟向金玉郎,心中暗叹口气,论聪明与狠辣,满朝算来,也就这个“绣衣直使”。 但他十分不悦这种感觉——被人辖制。 他可是堂堂一朝天子! 他自己手中也有影卫,但影卫好比刀剑,利器也,却只是工具。 使唤工具的人越强,利剑才能发挥最大用处,否则送到厨子手中,也只能切菜罢了。 他既要处理政务,千头万绪。再抽出时间查这破案,精力有限。 李瑕不甘地暗暗叹口气,开解自己,既是要依靠大臣办事,又何必在意依靠的是谁呢。 他不想承认自己最不愿依靠的就是玉郎。 这种复杂的情感,他懒得剖析。 眼见玉郎身边站着刀枪在身的士兵,一声令下就要拿下直使大人。 “退下,朕方才失态了。玉郎平身。” 金玉郎依旧跪着,“臣知错,请皇上念臣牵挂妻子,原谅臣之鲁莽。玉郎这一世,只在乎这个女子。” 这直率的表白让李瑕瞠目,也让凤药又羞涩又欢喜。 这个男子连表情都很少,不愿被人读懂心事,却将感情宣之于口。 凤药瞧着他,与他对视一眼,两人眼睛里数日来的疲倦与思虑都一扫而空。 眼中似有光芒闪烁,那是独属于两人的心心相映。 “好了,朕恕了你,先起来。” 皇上叫来人用冷水泼醒牢头,拿来钥匙,自己开门走入牢中坐下。 凤药与玉郎跪在他面前。 “记得原来在承庆殿吗?当时朕只是不得势的皇子,我们三人为伴,秉烛夜谈。” 凤药、玉郎皆不做声,与普通人共患难难,共享乐易。 与天子共患难易,共享乐难。 这种度并不好把握,李瑕又是那样聪敏多疑之人,更难。 凤药不愿与皇上一同回忆过往,将话题转回案子。 “请皇上让曹峥把灾民区从前的陈粮,与现在的陈粮各取一袋过来。” 皇上不满地瞥她一眼,她眼神清明,看起来并无半点藏私。 一股无法述说的寂寞升上心头,李瑕无奈地喊来曹峥吩咐他速去速回。 ………… 两袋粮放在面前,一模一样,凤药拿起袋子细看,将其中一只向前推,“这是凤女送出的粮。” 皇上也仔细看过,却分不出,“金直使,你媳妇有没有告诉你两包粮的区别?没有?那你来辨别一下。” 金玉郎有些为难,他仔细看看袋子,常年的办差经验,稀奇八怪的事见得多了,他立刻分辩出,区别在绳子。 他一时为难,若分辨得出,显得皇上有些蠢。 分辨不出,显得自己有些蠢。 在皇上蠢和自己蠢之间,他选择了前者,微一躬身道,“在绳子。” “其中一条绳子着过色,且着了麻绳本色。” 皇上深吸一口气,憋着口气又拿过粮袋看,依旧分辨不出。 以手捻之,手上无色。 “只需拿针挑开其中一股,里头色略略浅些,或以特殊去色水剂泡之,颜色即掉。” 皇上看了凤药一眼,“这么刁钻,可是你夫君教你的?” 凤药辩解道,“非也,是臣女自己想的。” 是她想的不假,却是受了玉郎书写密信之法的启发。 “真是一对好夫妻。” “凤药已自证清白,朕却没如你所愿揪出幕后之人。” “这个却需要时间。微臣平城之事未了,暂时顾不得这边,可让臣下思考一下如何安排。”玉郎答。 “朕说过这事要交给你吗?”李瑕冷冷反问。 “还是你觉得除了你,朕无人可用?”此话问得极尖酸。 “臣不敢,只是觉得此事由内子引起,为人夫君,为妻平事是份内,请皇上明鉴。” 李瑕被顶得无话可说。 “你还是速回平城吧,朕也算成全你这个好夫君。” 他又重复一句,“好夫君”甩手出了大牢。 “那臣女是否自由了?” “你说呢?”远远传来皇上之音,“沐浴更衣来含元殿见朕。” 玉郎顾不得许多,将凤药紧紧抱在怀中。 凤药将头埋在他胸口嗔怪,“你不该以身犯险,违抗圣意私自回京,你这个傻子,若无自保之力,我还配做你的妻子吗?” “胡说些什么配不配,要说不配也是为夫配不上你这聪慧多思的丫头。” “对了,你在平城的事是不是非常重要?” 提到这个,玉郎松开手,虽是神情如常,凤药却也知道他那边的事定是棘手的很。 玉郎自从杀了万千云,成为两监御司唯一的“绣衣直使”便没遇到过这么难办的事。 他微微一笑安慰妻子,“为夫能处理得了。” 两人一同走出掖庭,外头的阳光照得凤药眯起眼睛。 恍如隔世。 她出宫,与玉郎一同回家,沐浴更衣后,两人消停地吃了丰盛一餐。 好像他们每天都是这样过的一般。 凤药浇了花,还为玉郎烹茶。 把他该换洗的衣服都取出来,一边唠叨他不懂照顾自己身体,玉郎坐在宽椅上,听着她叨叨,心中一片暖意。 她心中伤感却不愿表露,过了今夜,玉郎大约再待上一天,明日傍晚就要离开。 皇上还有旨意,她得入宫了,临走时对玉郎道,“夫君先休息一会儿,待会儿我依旧回家。” 玉郎坐在宽大椅子上,冲她微笑点点头。 等凤药走后,他身子慕然一软,胸口疼痛犹如有人用匕首狠狠剜他血肉。 第488章 最坏结局 玉郎压抑不住,大口大口吐起血来,他心中庆幸凤药走了。 “来人,把青连请来,快点。” 今日他穿的是紫绶色圆领袍,吐上了血也不明显。 哑巴管家拿来毛巾与热水,他净了脸面,更衣,叫管家拿去烧掉。 再出来,青连已坐在他院子里,自倒茶水,自斟自饮。 此时已近黄昏,青连看看他的面色,堆起一脸愁苦,“老金,你犯病了。” “正是。” 青连责怪他,“你这病累不得,也不能思虑过重,你忘了我的嘱咐吗?” 他当年抗击倭贼,中了倭贼贼首一刀,那刀上萃了毒,毒留体内太久,后来虽喝过解毒汤药,也早已伤了脏腑之器。 当时瞒了凤药,只说解毒解得干净。 这事,只有青连与他自己知道。 此次,他听闻凤药之事,忧急之下,又兼长途奔袭疲劳,催发余毒,才会吐血。 听了老友抱怨,玉郎轻哼一声,“生逢乱世出身贫苦,便注定一生不得安闲。我与你不同。” 他是被人抛弃的孩子。 他这样的孩子在那时候不分男女都会被丢弃,多不胜数。 有人被人吃掉,有人入了育婴堂而后不知所踪,有人直接饿死道旁。 被万千云看上,进入东监御司,虽残了,对他来说已是人生中最幸运的事。 这才是最荒谬最折磨玉郎的—— 富贵人家的孩子塌天的大事,落在贫家儿郎身上,甚至可以称之幸运。 阴暗的记忆深植在心中,早与血肉纠缠,长在一处。 他成长为一个阴郁,让人望而生畏的男人。 下毒、折磨、用刑、亲手过审犯人、用各种方法杀人,对他来说,只是常事。 没有什么能打动他的。 人与人之间只有利益交换。这样倒也简单。 他从前有两个朋友,一个青连,一个凤药。 现在他有一妻一友,还是这两人。 面对好友的担心,他无谓一笑,“金某不畏死亡,只须死得其所。” ………… 凤药入了宫,见含元殿灯火通明。 等走进去,方看到只有皇上与明玉两人在。 见凤药入内,明玉眼里闪着激动的光,走上前行个深礼,“凤姑姑出来了,明玉贺喜姑姑。” “明玉平日话少,今儿知道你要回来,问了多少次。明玉你且下去,朕与凤药有话说。” 皇上很轻松,少见地穿了松石绿卷草纹圆领袍,露出一圈雪白内衫领,极干净爽利。 腰间束了缎子同色腰带,玉嵌宝石带钩束出劲瘦腰形。 他长年锻炼,身形挺拔,整个人精气十足。 凤药走到几盏灯前,熄了几支蜡,将殿内亮度调到令人舒适柔和的光。 回头看,皇上带着笑意望着她,“还是你懂朕。” 他心情颇好,亲自搬来椅子,戏谑道,“姑姑请坐。” 皇上高高坐在龙椅上,凤药坐右下方。 两人的笑意都消失,沉默良久,皇上问,“你认为如何处置于大人?” “皇上既问,容臣女直说,自皇上登基以来,从未用过重典,除了抄家流放那些从先帝时便开始图谋不轨之人,皇上没对众官员下过重手。皇上知道下头人怎么议论皇上吗?” 皇上皱眉看着凤药,等着下文。 凤药沉吟片刻,“下头人说皇上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对当朝官员还是很温和的。还说当官不为钱,生儿傻三年……诸如此类的话,请皇上先息怒。” 凤药停了会儿,让李瑕平静下心情。 “臣女只是内廷女官,听闻此言,也觉气血上涌,皇上的苦心都被浪费了。这群油盐不进之人,必得重典方能刹一刹这种风气。” “皇上也知道,次次受灾都有民变的可能。此次也有不轨之徒混在灾民之中,皇上认为于大人知道不知道呢?” “他赈灾前是否先了解过此前朝廷赈灾的情况?连臣女尚能翻一翻以往赈灾的档纸,晓得里头门道儿多得很,所以提前防备,才没落入敌人股掌中。他一个饱读诗书之人,难道不知?还是心存轻视?” “这样的官员,愧对皇恩,愧对黎民苍生,又岂是一句罔顾皇恩可以概括的!” 她与皇上对视着,说出这些话,眼神坚定带着些许怒火。 “我坐几天大牢无碍,这样的国之蠹虫,杀一个少一个,对国家是为大幸!” 杀是必杀的。这一点皇上与凤药心中都清楚。 当时不杀他,一是凤药的事没查清,先留着他以免落人口实。 两个与赈灾有关的官员,只杀其一,有失公允。 二是没找到陈粮,不知与这于大人有无关联。 “陈粮之事,不如今夜调金大人审上一夜。也许能吐出些什么。” 烛光一闪,凤药脸上的阴影晃动一下,她这话意思很明显。 反正要杀了,豁出去,先逼他一逼,能问出什么,废料也算有点用处。 皇上自然领会,问她道,“金玉郎何时离京。” “明晚。” “倒显得朕小气,不叫你夫妻二人团聚。” “国家要紧,处理完皇上自会给他休息时间。”凤药真心的笑意藏不住,自心底涌出。 何时提起这个名字,都叫她心中甜丝丝的。 皇上岂会不知,暗叹口气,“那就宣他入宫,连夜提审于大人。” 他在牢中犹抱着希望,女儿是贵人,腹中怀着龙胎,皇上看在女儿面上,也不会加以极刑的吧。 审他时果然,各位皇上钦点大臣都不算严厉。 没有证据,也许于大人还会出大牢。皇上指不定用他不用。 若仍然在朝为官,大家抬头见低头见,也不想搞得太僵。 再说“刑不上大夫”问他不说,总不好打他。 ………… 金玉郎将于大人从牢中提出,他还以为皇上要见他问话。 问话完毕是不是就会放他离开? 没想到牢头将他送出门后,转头便走。 门外一架车上放着一只半人高的箱子,箱子前开了个洞。 他奇怪地左右看了看。 暗影处出来两个蒙面人,点起一支火把,照着那只箱子,于大人这才看到箱子上,斑驳的全是褐色污渍。 那只肮脏的箱子,不怀好意卧在车架子上,破旧而森然,让人胆寒。 第489章 人情冷暖 其中一人以眼神示意他一下。 一个阴冷的声音钻入他耳洞,“进去。” “啊?!”于大人发起抖来,“谁在说话?” 明明举火的人动也没动,声音是从别处发出的。 “大人现在归我东监御司了,上车!”那人喝斥一条狗般斥了一声。 “还是说大人需要影卫先折了你的腿再塞入车中?” 于大人感觉身上突然那么寒冷,哆嗦起来。 东监御司?怎么犯得上动用这个地方? 他支叉着双手,如一个无措的孩童,左右张望,希望找到一个可以帮忙的人。 天地间一片墨黑,除了火把照亮的那口箱子,什么也瞧不见。 没奈何,他走到箱子前,那箱子只半个人那长大,真不知他这样体型的人如何进得去。 他哆嗦半天,只伸进去了上半身,腿还露在外头。 “于大人这腿若不想要,我可以帮你折了塞入车内,如此可以保你个全尸。” 于大人已吓得在车内哭出声来,“我女儿是贵人,你们敢对我动私刑,我要告诉皇上!他会为本官做主。” 那声音十分不耐烦,“你已经很幸运了,换成金大人在此,你已被断掉四肢塞入箱中。” 于大人听到“金大人”三个字,抖如筛糠。 这位大人,恶名在外,少有人见过其真容。 都说他心肠如铁,油盐不进,落入他手,不如被狼虫虎豹所咬食的爽快。 皇上怎么可能这么狠心? 赈灾这件事上,他后悔了,他想愿意双倍退还贪腐之银。他不应该在这件事上趟浑水。 他想见皇上,表明心意,宁可贬为庶人,告老还乡。 家乡他买了不少田产,回去也是一方大地主,足以安稳度过余生。 哪里出了问题? 怎么连刑部也不经过,便送入东监御司? 那里审的都是恶贯满盈之人。 他是斯文人,皇上不能这么待他! “我要见皇上!我冤枉!秦凤药告我刁状!我……呜……” 他臂膀被人钳住,一块腥臭的抹布一下塞到他喉咙深处。 他被人用极粗暴的方式塞入箱中,小洞一关,里头黑暗得如同失明。 从进入囚车,心理上的博弈就已然展开。 这种打击人自尊的车子,上头先给了于大人当头一棒。 他在箱中不能出声,泪如雨下。 ………… 凤药从含元殿出来,明玉在一旁守着。 见了凤药上前,先拥抱了她,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随即分开。 不多时,便有小宫女慌慌张张跑到华阳殿,此时佳贵人一腔心思躺在床上,盖着绣被,还没入睡。 小宫女给上夜的宫女耳语了几句,那宫女大惊失色,脱口而出,“什么?” “什么事?本宫身怀龙胎,本就睡不安稳,你还在那里大呼小叫,存心不让人好过是吧。”佳贵人坐起身。 那宫女跪在门口,低声说,“老大人连夜被东监御司的人提走了,请娘娘快想想办法吧,晚了来不及。” 佳贵人这边得了消息,皇后自然也得了消息。 万没料到,皇上会出此狠手。 皇后在殿中来回踱步,吩咐下去,“有人来访,只说本宫已睡下,明日再见。” 没多久,佳贵人便带着宫女,担着违抗宵禁的旨意来到皇后处。 等待她的只有厚重的宫门。 里头人连门也不开便回道,“请贵人回去,皇后身子不适,饮了安神药歇下了,明日请早。” 佳贵人知道请不动这尊神,只能挺着个肚子急匆匆向含元殿而去。 谁知连皇上也已歇下。 她只得跪在殿外,一声声高喊着,“皇上,求您见见妾身。看在妾身为您诞育皇子的份上,饶了妾身父亲吧。” 哀怨的哭声一声声在含元殿院中回荡,凄冷的空气仿佛含着薄薄的霜,如剑一下下割在佳贵人脸上、心上。 “皇上啊——” 门“吱——”一声打开,明玉走出来,垂眸看着贵人,“奉旨意有话问你,你是否身怀皇嗣,便想以此为要挟,迫朕见你?” “妾身不敢,只想求皇上开恩,饶恕父亲一回,他是一心为皇上做事的啊,就当饶了一条狗罢了。求皇上开恩呀——”她哭得凄厉。 明玉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心中却痛快,板着脸道,“开不开恩,不在朕,在于你父亲违没违法。我朝没哪条律法规定,官员犯法,单独处理。请贵人自重,回你殿上好好保胎,你是你,你父亲是你父亲,朕必不牵连于你。” 明玉说完,俯身扶起佳贵人,“贵人回殿中等待消息,迟早有信儿。别伤了身子,您不顾惜自己也要顾惜龙胎。别叫有了闪失,罪加一等。” 她不软不硬,似劝慰似警告。 佳贵人哭得身子都软了,里头半点声音也没有。 她瘫在冰凉的地上,风催动树梢,发出鬼哭般的“哗哗”之音。 没人在乎被这无边黑夜吞噬的小小贵人。 她心肝俱裂,于这天地间也只是尘埃落地般的小事。 宫女流着泪来扶,两个人才堪堪架起软成面条的佳贵人。 伤怀可催心肝,当夜回去,她便腹痛不已。 稳婆早已准备好,值夜太医得了消息快速赶来。 她到底年轻底子好,当夜产下一个皇子。 皇上终于肯来华阳殿,瞧瞧她和孩子。 但却不给她开口说话的机会。 留下一句,“好好养身子,别的事不要管,朕会宽待于你。” 佳贵人含着泪楚楚可怜的模样,他视而不见。 第二日,赏赐是照例送来的。 皇后也来探视了,却一直垮着脸。 “听闻昨天夜里,本宫歇下后你又来了?” 佳贵人心中焦灼,一夜只合了几眼,此时脸上一片憔悴,只能以头触枕,“娘娘,我是生了皇子的,求娘娘在皇上面前为我说句话。” “皇上?你接触皇上已久,他是什么性子你都不清楚?无凭无据,单靠几句话,撒个娇能让皇上心软?” 皇后白她一眼,“你太天真了,除非拿到秦凤药不法之证,连带上她,皇上才不会重处你父亲。可人家干净的很!昨天已经放出大牢了!” 她气呼呼地说,“人证、物证齐全,秦凤药自证了清白,连证据都被曹峥派了一整队侍卫营的高手看着,断断做不得假。” “那丫头也太精明了些,要不是皇上厚爱……”她咬咬牙,强忍住后头的话。 “现在你自保方为上策,你父亲他……只怕要坏事。” 佳贵人在家中时,得父亲百般疼爱,父女情深,听得此话,加上生产的疲劳一下便晕过去。 第490章 刑讯于某 皇后从华阳殿出来,正遇上前来探视的曹贵妃。 两人互相行礼,曹贵妃道,“宫中真是喜讯连连,皇上除了国蠹,又添皇子,双喜临门呀。” “姐姐脸色不好,是不是没歇好?一定要注意身子。” 皇后不愿多言,冷着脸点点头。 曹贵妃圣眷日盛,皇后不想触其锋芒,带着侍女离开。 ………… 于大人被拉到一处四面无窗的房间里。 箱门一开,一股奇特而可怕的气息扑面而来。 寒气中混合着生肉气与血气。 他缩在箱中不想出,被一条粗壮的手臂拉住前衣领一把揪了出来。 粗糙的箱门刮蹭住他的皮肉,生疼。 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一张旧木案子,上面摆着块硕大的磨刀石。 旁边并排放着各种刑具,每样都用得发黑,刃部却明亮锋利。 他站不住,瘫坐在地下。 “刑不上大夫,你们不能对老夫用刑。” 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自暗处传来,“这里百无禁忌,于大人到了此地还说什么不能,天真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到昏暗的灯前。 看不清脸,穿着长及脚踝的黑斗篷,脸隐在深深的帽兜中,身姿如降于凡尘的神。 “金、金大人。”于大人突然跪好,“请金大人为老夫转句话,你要多少钱都可以。” “务必告诉皇上,老夫冤枉。” 金玉郎在灯下缓缓去掉帽兜。本来站在灯光中的几个影卫都退到影子中,不闻一点声息。 凡在此间见到金玉郎真容的,没人会活。 于大人瞧着眼前俊如玉雕的男子,他面皮白净,没有胡须,脸上线条分明,两道浓眉皱起,眼神静如深潭。 声名在外的金大人原来是个阴沉而貌美的男子。 玉郎在一把宽椅上坐下,在这阴暗之处,他风华如散发光芒,叫人移不开眼。 “在开始前,我给于大人一次好好说话的机会,听清楚我的问题。” 他的声音如雪山上的溶化的溪流,低沉清凉,缓缓流淌,叫人听了心头一阵舒爽。 “这个问题便是:如何将陈粮换成含砂的货色。换下的陈粮藏在了哪里?” “你不可能一点不知。要知道,说谎的人本直使见得太多了,没人能在这里还不吐实话的。” 于大人眼睛乱转,突然大喊,“你该把皇上身边的秦凤药也抓来。那些粮是她组织的,她最清楚。金大人,你不会惧怕吧,她可是与皇上勾搭在一起的,你敢抓她来对质吗?” 金玉郎全身唯一的短处便是这个名字。 ………… 数十年的血雨腥风练就他铁打的稳重。 他不动声色,如诉家常,“你说的这女子,我已与她对质过了。” “粮食从仓库出来,便转手给送粮队。她不会次次押运粮食,她只负责如数如实出库。” ”你!你包庇她!” 金直使瞅着他一笑,“我本当包庇她,可本使秉公并未这样做,她是我妻子。”金玉郎放轻声音说。 于大人惊惧之下忘了说话,什么?秦凤药是金大人的媳妇??? 要早知道这样,他说什么也不可能惹那个死女人的。 怎么这么大的事,没人告诉他? 难道有人就是要他送死? 他惊吓到几乎窒息。 “我我我,下官……” “一次机会用完了,来人,给于大人上刑。” 他好整以瑕,甚至叫人送来茶,慢品起来。 于大人的惨叫被厚厚的墙面挡住,在斗室之间回荡。 “大人饶命,饶命……” 一夜很短,也很漫长。 佳贵人只觉闭上眼天就亮了。 于大人却如度过了残生一般。 那滋味,能“死”就叫前途似锦。 玉郎在天亮时拿了供词,回头看了奄奄一息的于大人,扬扬纸张,“不可一字有假。” “没、没。都是真的,大人在上,我不敢……不敢呜呜呜,有一字假话。” 他如半死的猪,一身肥肉瘫在满是血水的地上。 上来两个影卫,一把剪刀剥净他衣衫,将他本余不多的魂魄又吓没了三分。 之后,为他更衣,换上干净衣物,擦净手脸,束了头发。 囚车也换作栅栏式的,于大人见了那车,如从斗室搬入豪宅般长舒口气。 ………… 曹贵妃在春华殿,面前站着明玉跟前的小宫女。 “真的假的?”贵妃素来稳重,此时端着描金茶盏的手也有些抖。 “真的。皇上早起就召了凤姑姑来。气得摔了砚台,原因不晓得,但是于大人死定了。” 传过消息,小宫女便匆匆离开。 贵妃待其敌手,如隼般凌厉,佳贵人站了皇后那边几乎是明面的事。 她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明玉私下问凤药,“姑姑这般利用贵妃,不怕她看透了恨你?” 凤药对镜整理衣衫,今天可是个大日子,她从镜中看着明玉。 “此次她待我不薄,我不欠人情,这是对她的回报。” “曹贵妃先前是拉拢过佳贵人的。佳贵人若聪明就该如容妃一样谁也不站,跟了皇后就是和贵妃过不去。” “这消息我可以直接透给佳贵人,我先给贵妃,算是投桃报李。” 凤药满意地将玉郎送她的簪子插在发间,弹了弹天青色三品大宫女服的衣角。 这件衣服算不得华贵,却是她最爱的颜色与花纹。 胸口一朵大的西番莲纹,袖口绣了忍冬。 这件衣裳她每每放在大场合才肯穿它。 “佳贵人已形同废人,所以我也谈不上利用。” 明玉帮她戴上金葫芦耳坠,问道,“佳贵人若是听话,我瞧皇上不会为难她。” 凤药却断定,“她一向不懂进退。今天绝对有好戏。” 收拾毕,她去送别玉郎。 含元殿上,皇上一扫疲态,由小桂子宣读于大人罪状与处罚。 天擦亮时,玉郎直接来到殿上,叫醒熟睡中的皇上,递上几张薄纸。 皇上接过后,皱起的眉就没展开过。 表情变幻莫测,平静读完将纸亲自收到密折匣中。 他脸上泛起青色胡碴,玉郎沉默等待下文。 “处什么刑罚呢?” “依律可处凌迟。”玉郎说,“不过,建朝以来,也没用过如此重典,还是请皇上减一减吧,以示天恩。” 皇上闭目想了许久,艰难地说,“就腰斩吧。” 玉郎也暗自吃惊,以为砍了那家伙脑袋顶天了,不想皇上气性这样大,判了开国最重之罚。 ………… 贵妃迈步进入华阳殿,此殿布置甚为贵气,可与春华殿相较。 “妹妹身子感觉如何?” 佳贵人素来不喜欢贵妃身上的冷傲之姿,奈何对方位分高,她只得客气疏离地答了一声。 “妹妹在月子中,无人敢把消息告诉给你,姐姐却一直担心于老大人安危,差人打听了确切消息。” 她那对圆而亮的眼睛瞧着佳贵人,活似踩到老鼠尾巴的猫,满含戏耍。 佳贵人果然一直坐直起来,“什么消息,我父亲如今怎么样了。” 第491章 诛杀贪官 曹贵妃怜悯地瞧着佳贵人,“皇上今早看了你父亲的供状,勃然大怒,连心爱的砚台都摔了。说要重处于大人,以儆效尤。” “你胡说!” “你父亲不但自己贪腐,辜负皇恩,还想栽赃嫁祸凤姑姑,光是对皇上撒谎这一条就够老大人受的。” 佳贵人捂住胸口,直挺挺往后倒。 贵妃起身,“皇上正拟旨,若妹妹想阻止,最好快点,一旦明发就再无可挽回。” 佳贵人来不及判断消息真假,不顾宫女阻拦,穿上衣服,来不及披大氅便向含元殿而去。 小宫女拿出毛皮大氅,贵妃拦了一下,“你稍等等,万一皇上发作你家主子,你跟着遭殃,且晚会过去,她既然敢这么跑去,也不差少穿这一会儿。” 那小宫女吃够佳贵人的苦头,知道这主子最爱拿奴婢出气,一会儿触了皇上霉头定又要毒打自己,晚会儿就晚会儿。 她故意磨蹭一下。 ………… 佳贵 人来的不巧,含元殿中,小桂子已读完圣旨。 “腰斩”两字一出,满殿都是倒吸冷气之声,却无人敢上前提出异议,生怕被打为同党。 令人恐惧的沉默中,钱大人上前一步,“请皇上慎用重典,否则,再有重犯,何以惩戒?” 其他人才敢出气,依依开口道,“臣附议。” 圣旨上列明于大人的数罪实证,抵赖不得。 然考虑前例,便是太师谋反也没用过这样的典刑,若此后再有更重的罪,却无相应刑罚,岂非可笑。 钱大人也算老成之见,皇上想了想开恩道,“那便枭首吧。” 皇上已退一步,旁人也不能再行劝谏,枭首算是减轻于大人痛苦的死法了。 “改于某腰斩为枭首,今日午时行刑,四品以上官员,务必现场观看。” 而此时距离午时不足两个时辰。 皇上竟如今憎恶于某,迫不及待要处以极刑。 “扑通”一声,佳贵人重重摔倒在边门台阶上,她赶过来只听到最后一句。 凤药站在远远楼阁之上,遥望于大人施刑之处,满怀忧思。 曹贵妃在春华殿烤着炭火,惬意地与愉美人一同取暖饮茶。 佳贵人躺在床上,犹未苏醒。 皇后如被霜打过的茄子,精神萎靡。 “解决了于大人,姐姐这一灾也过了,怎么不高兴?”明玉与凤药并肩而立。 凤药爱怜地看看明玉,很怅然。 耳边传来三声炮响,那是杀人的信号。 于大人此时该是走在黄泉路上了。 她伸出手,天空零星飘下夹着雨的雪花,像冬日流的清泪。 ………… 晦暗的冬天,降临了。 凤药心中升起不吉之感,日日盼着玉郎的书信。 然而他来信甚少,让凤药更加焦灼。 佳贵人受到惊吓,又在生育没两天就出了门,吹过凉风后,生起产褥热。 太医走马灯似地进出华阳殿,然而她心中已灰。 皇上一直没来瞧过她。 一来着实生着她的气,她不顾一切拖着刚出月子的身子擅闯含元殿,皇上当时便将与她同行的宫女杖毙。 二来她殿中病气过重,满殿里散发着肉类腐烂的恶臭,这气味散发自她没养好的身体上。 毕竟刚生育完,还在排除身体秽物之时落了病。 苦药一碗碗灌下去,病却如抽丝般不见起色。 殿里不敢开窗,混着炭气与燃香之气,那气味聚合起来,浓得似乎能看到似的。 伺候的宫人个个愁容不展。 她烧得面红耳赤,连惊吓带着凉,吃足了苦头。 不知第几日,她突然清醒过来对贴身宫女道,“把皇上请过来,我想见见他。开开窗吧,这屋里味儿也太难闻了。” 宫女高兴地一连声应着,打开窗子,清冷的风吹进屋中,带着冬天特有的凛然,她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又道,“烧点碧粳米粥。” 皇上听了报告,放下折子赶来瞧她。 她面上两团不正常的红晕,说话带喘,见到皇上开心地让宫女都退下,她要与皇上说说私房话儿。 然而不过五分钟,殿中传出皇上急切地呼喊,“来人,传太医!” 短短的回光返照后,佳贵人一缕芳魂,归于幽冥。 幸好她得了病去了,否则活着,也是某些人心中的刺,留着也是多余。 ……………… 未几日,玉郎终于在凤药盼望中传来一封信,一再叮嘱不管皇上如何降罪于他,都不可为自己求情。 他因为凤药下狱而放下手中差事赶回来,而放跑平城一直缉拿的一大枭雄。 追捕数月,一朝放虎归山,再捉就难了。 他回了平城,却不能亡羊补牢。 平城——门阀众多,勾结最深之地。 也是大周第一个皇帝崛起之地。 太祖皇帝就是门阀之家走出来的人物。 门阀并非出自本朝,早在北魏就已存在。 平城六镇出了多个皇帝,皆因这六个镇是军事镇,建镇为防御北方草原的柔然族。 这里成就许多军事人才,也成了贵族崛起发家之地。 一直发展到我朝,便成了树大根深的门阀。 太师虽已被年轻的皇帝连根拔起,但贵族集团根基还在,源源不断向皇宫输入力量,确保自己的权益不被侵蚀。 这是大周最难撼动的力量,关系复杂,手也伸得长,能左右国策的制定。 所以李瑕才把金玉郎派过去。 却因为一个小小的于大人而功亏一篑。 李瑕既头疼又生气,办砸了差事,自然要罚的。 他了旨意,免除金玉郎一切西监御司执掌权。只掌管东司即可。 新任西监御司“绣衣直使”是万承吉,从前老直使万千云的侄子。 那是个有着鹰隼般锐利眼神的年轻人。 凤药知道消息后心中五味杂陈。 万承吉的叔叔万千云,死于玉郎剑下,皇上的任命是故意的吗? 还是他对玉郎已经不信任了。 ………… 第492章 玉郎之罪 免了玉郎西司的权柄 ,已是皇上最轻的处罚。 李瑕气急败坏,将所有人赶出殿外,自己独坐孤窗发呆。 他连发脾气的力量都没了,窗外一片萧瑟之景。 从前凤药陪他时,常坐在这窗边,要么做事,要么读书,要么备些点心,等他劳累一起喝茶。 现在他是皇帝,有满宫妃嫔,却时常感觉到彻骨的寂寞。 他久对门阀世家不满,这个人是牵扯出大贵族集团的那根引线。 竟然,就这么跑了! 布了几个月的网,特务头子亲自潜伏,打入贵族集团内部挖材料。 远离京师,那里如铁桶一般难以攻破。 费时费儿终于有了突破,跑了。 皇上心道,金玉郎你若宠妻不如就回来当个富贵闲人好了,凭你功劳,朕就封你个异姓王也没什么不妥,虽说异姓王一向没好下场,但玉郎无碍,他是侍人,没后代。 可惜呀可惜,你英雄一世,宠妻原没错,可你也太…… 李瑕想不出词来形容,又很嫉妒玉郎做事敢这么潇洒,竟把身家性命置之度外去爱一个女子。 ………… 凤药不知事关重大,只觉皇上加诸在玉郎身上的惩罚太重。 他是跟着皇上出生入死过的人! ………… 皇上从窗子看到曹贵妃正向含元殿而来。 众妃中,只有曹贵妃和容妃叫他喜欢,所以没挡着,放她进来。 “给皇上请安。臣妾带了小点心,请皇上用些,奴才做事不当心,该罚就罚,别气着自己。” 她将点心一样样摆出来,全是皇上爱吃而别人不知的。 “你去看过凤药了。”皇上拿起一块红豆掺了枣泥玫瑰馅儿的梅花形糕点,皮儿做的晶莹剔透,馅不多不少。 就是他最喜欢的那种,他爱食甜,也喜欢糯米皮儿的软糯。 凤药做点心,馅与皮几乎做成一比一,既有咬头,馅也不嫌太小,她做什么都那么有分寸。 她对他从前多么用心,一粥一饭都放在心上。 等他当上皇上,她反而淡了,只将注意力放在差事上。 他才应该是她的差事。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烦恼都在凤药身上。 深吸口气,他脸上挂上个笑意问元心,“爱妃找朕是有事吧。” “臣妾不能单是思念皇上吗?”元心笑着看了李瑕一眼。 见对方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知道皇上心气儿不顺,忙正色道,“臣妾是为金大人之事而来。” “妾身知道金大人此次所受惩罚不算重,和他所犯错误相较,是轻罚。” “不过,皇上现下正是用人之际,罚过了,是不是也得赏一下某个人以示宽宏大量呢?” 李瑕端起茶碗饮了口茶,只觉异香满口,不是回甘回香,一口下去那香气直冲天灵盖儿。 “什么茶?”他放下杯子问。 “这是内务府得的新货,妾身那里得了一筒,我很喜欢,不敢独享,请皇上也尝尝。” “这款茶叫霜挂红梅。名字又雅,气味又香浓。” “下霜时梅花不开,文理狗屁不通。” 李瑕放下杯子冲殿外大喊,“小桂子,给朕上玉露月光白。那个味道清香,需细品。” “方才你说什么?哦,赏罚要分明,有话直说吧。” “凤姑姑办差当心,此次赈灾事事当先,堵了不少漏子,不然生了民变,能收场朝廷脸面却不好看……” “的确如此。” “不如让凤姑姑官复原职吧,宫中事多,皇后娘娘照顾不过来,有了凤姑姑,皇后消停,妃嫔们有事也有个可找的主事人。” 皇上点头答应,曹贵妃笑着行礼,“臣妾会召凤姑姑到宫中,听听她对玉郎之事的看法,这个不知算不算干预朝政啊?” “这算你们女人家唠家常,说几句闲话就想干预朕的决定,你们还做不到。去吧。” 一切就和黄杏子承诺过的一样,曹贵妃与杏子互相帮忙,都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愉美人之父捡了现成的功劳,赈灾结束,进了六部中的刑部,官封郎中。 虽品阶只升半级,但这个位置的前途却不可限量。 然贵妃却并没急着见凤药。 ………… 云之了却为元仪复仇的心愿,终于接了请柬,受邀去见一见这个号称第一晋商的大商贾。 递来的信上说请“大东家”到翠屏山岚霞湾一游。 路程有些远,云之打算骑马,故而将头发梳做男子模样。 穿了青空蓝圆领长袍,配以冰山蓝革带,脚登鹿皮靴,腰挎短刀。 她未着口脂,只简单匀了面。 胭脂身高骨健,穿了月光粉翻领窄袖长袍,腰系麦黄色蹀躞,完全扮做富贵公子,她骑的马甚是高大,飒爽英姿与男儿郎并无二致。 两人打马而行,风虽凉,心内却爽快。 一路边走边聊,路边秋景尽收眼底。 云之一向忙于生意,无瑕玩耍,这处翠屏山岚霞湾,她早就知道其景甚美,却没去看过一眼。 行了一个半时辰,远望时感觉路已走到尽头。 待真走到尽头方知其实是个弯道,一拐过此弯,一片阔大碧蓝的河湾出现在面前。 时值深秋,山上染了不同颜色,像打翻色盘似的。 大片的火红与金黄交错。 没来及变黄的绿叶杂于其间。 山涧中夹着九曲十八弯的河流,如翡翠般的清透的颜色让人身心愉悦。 山中岚气氤氲,隐约见得鸟儿一闪一闪地掠过,身影暗淡模糊,叫声明朗欢快。 这景让人心中突然一片澄净,烦恼被一扫而空。 “好地方!”云之欢快地叫了一声。 几个侍卫打扮的男子,骑高头大马立于道旁,远远便提声问道,“可是常大当家的?” “正是在下。”云之高声答。 “我们主子在湾下船上相候,我等为常大当家带路。” 几人离云之和胭脂十数米,不紧不慢骑行。 顺坡而下,行了不知几道弯,再抬头看来时路,像从天上而来,十分奇妙。 山涧中空气清新,鸟儿清脆的叫声回荡谷中,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河滩终于出现在眼前,一艘房船泊在水中,只是那房造得比寻常渔家房船大得许多。 房高二层,所以船舶吃水很深。 一条小舟停于岸边,船娘早已面带笑容,伸手去接云之与胭脂。 一缕清烟在船尾升起,伴着两岸青山,白云蓝天,真真如诗如画。 云之还没上船已醉于风景。 自悬梯上得船上,一男子已深深一揖,口称,“恭迎两位贵客。” 未见其容,先闻其声。 那声线清朗明快,毫无云之想象里中年大商贾的油腻,便起了一两分好感。 船舷到船楼还有一个高台。 男子直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搭在手上,这才伸出手去接云之。 这一举止让云之又起三四分好感,便将手掌伸过去。 男子用力一拉,将她拉上高台。又去拉上胭脂。 三人这才面对面正式相见,眼前一张明媚面孔,隐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第493章 第一晋商 那男人比云之高出一头,长身玉立,穿银月白窄袖圆领袍,束唐茶蹀躞。 袍上并无过多印花,只用银线织了暗花在胸口。 织就的花纹却是云之日常最爱的——四合如意天华锦纹。 脚穿锦面霜色靴。 这一身衣裳,溶于青绿为主的河涧中,如开出的花朵,和大自然相得益彰。 第一晋商立如芝兰玉树,原是年轻公子!并非云之以为的中年男人。 “鄙姓陈,字紫桓,请问……如何称呼……兄台?”他上下打量着云之,眼中饶有兴趣。 两人扮了男装,可他一眼就识出皆是女子所扮。 所以方才以丝帕搭手去接云之,很是知礼。 既然人家不想以女性身份出现,他只能遵从。 “我便是常家大掌柜,字云之。这是我的姐妹,胭脂。”云之爽快地说。 “那,两位姐妹请。”紫桓并不惊讶,落落大方。 船只已在几人寒暄之时悄无声息缓缓顺流而下。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船行平缓,几人落座,桌椅旁放了煮茶的小炉。 “尝尝我带过来的茶。”陈紫桓笑着给云之二人摆上纯白瓷盖碗,“此茶曰霜挂红梅,口感以香甜为主。” 沏出的茶汤金黄透明,香气袭人。 入口那香味包裹味蕾,唇齿留香时,苦味与回甘都不明显了。 说实话,这茶初品惊艳,但太过霸道,且只冲一次,再冲就淡而无味。 真正好茶,头几泡是淡的,越品越香。 云之并不怎么喜欢,京师中懂茶之人不少,怎么这种茶叶会占了茶市半壁江山? 她笑笑,礼貌地恭维两声。 陈紫桓并未提及两人合作之事,反而闲聊起晋城趣事与风土人情。 云之放松下来,上菜时,她惊讶船上所备物资的齐全和充分。 菜式在船上办得不比陆地差,难得是的菜品很合她日常口味。 骑了一晌马,云之与胭脂腹中空空也不客气,赞了菜式用心,表示了对主家的谢意,大家用餐。 紫桓执壶倒了温热的杏林春酿给云之,胭脂伸手端起云之玉杯,“我替她饮,她不饮此酒。” 陈紫桓一愣,“她不是……哦,你们京师女子不都爱喝这种缓和而清香的酒吗?” “是。单她不饮此酒。”胭脂笑了笑,一饮而尽。 杏林春酿是元仪最爱,自元仪去了,每饮只觉心头凄苦,再饮不出好味道。 云之再不能饮此酒。紫桓只得与胭脂共饮。 他心下不乐,云之初见他也眼睛一亮,但脸上并没有寻常女子见他时的那种钦慕的表情。 他为云之费尽心思,打听了许多关于云之的爱好。 做好一切准备,一再相邀,才请到这个京中又富又贵的女财主。 连所穿衣服都按着她的眼光挑选,这种素色非他所爱,却也只叫她眼睛亮了亮。 云之吃饭姿态优雅,是积累的习惯,流畅自然,毫无做作之态。 她见惯了富贵荣华,欣赏紫桓穿着打扮,认为他审美不似暴富的纨绔,却不惊讶。 那布料难呈重绣,勾出花纹已是资深绣娘的绣功极限。 云之眼中赞赏他的穿着,识得好货,却像见惯了的。 这世间不止男子对女子有惊艳之情,女子对男子也会有。 他想要的“惊艳”在他处心积虑下,却没达成。 紫桓到了京中,便听到常云之的传奇,一再听到人们对她绝代姿容的称赞,起了思慕之心。 这样出色的女子,才是他的良配。 紫桓风姿悠然,笑如朗月入怀,是晋商圈中有名的美男子。 凭着绝美的姿容,一笑倾城,引得多少大家闺秀春波流连,想来吸引个常云之也未尝不可吧。 他却不知云之家的兄弟,个个郎艳独绝。她对男子容貌,并不关注。 凭云之大大方方与他饮茶交谈,他知道云之并未动心。 他初有些沮丧,后又觉得振奋,这样的女人才够得上他动心忍性,捕获芳心。 两人从生意、铺子,谈到诗词戏文。 紫桓顺势提出请云之看戏,就请在京师中最出名的“梅花班”。 “那里一票难求,二楼包房布置清雅,想来云之小姐该是常去的吧。” 胭脂扑哧一笑,“她的确喜欢,只是离台子最近的包房常年不卖,情愿空着。” 紫桓顺着胭脂的话道,“正是呢,不知班主留给哪个贵客的。我去了几次,加多少钱都不卖,你们京中人真是作怪。” 胭脂笑得打跌,“你再骂一骂。我爱听。” 紫桓手一摊,“戏班也是生意,有钱不赚何必呢?” “有没有可能,是戏班老板留着自己看戏用的?” “老板是班主,是个冷面美人儿,都在后台,从不到包房。” “行了胭脂,不要戏弄贵客。人家大老远来了京,不懂这里的门道。” “兄台请见谅,那位置是留给小妹我的。” 两人互通年纪,紫桓比云之大着两岁,故而云之自称小妹。 紫桓心中又兴奋,又激动—— 云之比他想象的还要手眼通天,富贵逼人。 那个位子,并不如他所说,只是买票被拒。 他说得很轻描淡写。其实托了京中三品大员光?少卿许清如大人出面也没买到。 紫桓本以为京师看不起外来人,才请清如帮他。 所出之资足够包下整场戏,班主仍是眉眼淡淡,回话就俩字儿,“不卖。” 他都怀疑那位置是留给皇上私服出宫时坐的。 原来竟是云之的专房。 怪道京师商会会首的位置宁可空悬。他问起同行,大家讳莫如深。 早听闻在京师,多兴女学,女子地位同男子一样。 在他们那里情况可并非如此。 女学只办了几家,是应付朝廷要求,真入学的女子寥寥无几。 女人家,最该做的是好好为家族开枝散叶。 来了京师他心中本是怀了轻蔑之情。 待看了京中经营的饭店酒肆,多有女子掌柜而生意兴隆。 便收了轻蔑之心,请了诸多同行打听京中时事,常云之之名如雷贯耳。 他三番五次上门求见,都吃了闭门羹。 他已习惯京中人士的做派,只能三番五次以诚意打动对方。 这次云之答应见面,他做足了功夫,也只是让对方亮了亮眼睛。 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 这船一直漂流到下游,足足漂流了二个时辰。 陈紫桓十分健谈,又风趣,气宇非凡,一路欢声笑语,逗得胭脂笑出声来。 到了下游,水流慢下来,船也渐渐靠岸。 紫桓照例先路上陆地,用帕子敷手接两位女子上岸。 两人的马已被人送至下游。 “多谢大东家肯赏脸,紫桓在京总算结交一位朋友,京中人士实在难交得紧。”他抱拳送别云之。 路上云之略略疲惫,总感觉这陈公子人还好,话略稠了,如他带来的香茶,入口太冲。 其实只是欣赏两边的风景,安安静静便是好光景。 元仪若在时,也许会对胃口,说不得要与他划拳大战三百回合,喝出个高低。 伊人已去,再思无益,云之意兴阑珊。 回程时,胭脂很兴奋,“这位陈公子,恰如解语花,很是善解人意,小姐觉得如何?” 第494章 追杀玉郎 胭脂一开心,便会从旧时习惯,仍称呼云之为小姐。 仿佛时光还停留在旧时。 每每她这般称呼,都能准确击中云之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你对他评价颇高。”云之这话算是不置可否。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胭脂打马吟诵。 云之对无端接近自己的男子都抱着警觉。 自她生意做起来,所有人都变得友好起来。 所见皆笑脸,她经历过苦难,知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更兼之她刚丧夫,夫君是那样的人品,便对世间男子早冷了心肠。 “胭脂,你何时以貌取人了?” “不不,世人皆以貌取人啊。别说人了,连小动物长得可爱,也容易得到人的怜爱。” “再说那陈公子,也算人中龙凤,有财有貌,与小姐你站在一起,倒似金童玉女。”胭脂玩笑道。 云之马上垮了脸,“这话别再提,我们是姐妹我可告诉你,我对于男子是不会再动心的。且在我眼中,陈公子只是普通富贵公子。” ………… 玉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落入如此狼狈的境地。 先是跑了要犯,之后他落脚的客栈被人发现。 幸亏他常年处于戒备姿态,及时藏身床下,于敌人来行刺时掀了床板,一剑穿喉反杀了对方。 但对方来人不少,窗外人影晃动,他竖直耳朵,先是听到破风之音,马上俯地,拎起那死人靠墙挡在身前。 一时箭矢如雨,破窗而至,将那人尸体扎得如刺猬一般。 箭雨过后,是片刻宁静,也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逃生只在这一刻,他破窗,跳到相邻房屋,几个跳跃,站在高高三层房顶,向客栈看去,客房已燃起大火。 有人发现他的踪影,他高大的剪影在月光下,墨黑的长发随风翻飞,不似人类。 他一回头,迈开长腿向远处跑跳,后头追兵如蝗。 直跑出几里地,仍未甩掉追踪之人。 更远之地,一个削瘦的人影站在观景高台上,手执了望镜,一手挥着一只旗,指挥着杀手继续追踪玉郎。 那人慢条斯理用旗指方向,令杀手不至失了玉郎踪迹。 口中喃喃地说,“金大人,你仍如从前一样不让我失望。你只管跑,我在你床上洒了夜光粉末,哈哈。” 玉郎自回京毒发,全凭青连的药调理着,离京时他一再交代玉郎断不可劳累。 此处有个大湖,玉郎向着湖边跑,一小队人尾巴似的甩不掉。 着实玉郎速度比不了从前,他愈发焦灼。 将身子闪入低矮的居民宅丛中,在小巷子里左右躲闪。 这里他不熟悉,走入死胡同中。 他跳上宅子房顶,那宅子不但是斜顶,还建在一处坡地上,玉郎退无可退,敌人已在身后搭弓,他看看黑乎乎的房后深谷,没时间思索,纵身一跃。 身后追踪之人没发出半点声音,一场对他的追杀在静默中展开,让人更觉危险。 玉郎滚下山坡,山坡边有个断崖,突然而至的失重感,让他心上一凉—— 莫非今日要葬身此处? 接着一阵刺骨凉意又让他清醒,天不绝他,断悬下是一潭深水。 深潭连着大湖,只是他已力竭,冷水里游动颇费力气,游没几下,眼前发黑,他身不由已向下沉,又挣扎几下,彻底失去意识。 ………… 再醒来,他躺在一条乌篷船里,一个身影背对正在划船。 那影子有几分眼熟,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他动了动,腿上一阵钻心的疼。 “你腿上中了一箭。” “是单手弩射出的小型箭,我为你拔掉了。” 玉郎听声音也觉得认识,但那人浑身上下裹得甚严,从背后只看得出是个女子。 “金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那人像是看得到他表情,嘲笑道。 这句看似平常的调侃,女子说得十分苦涩,只有她自己体会其中滋味。 金玉郎此时已将心思转向追逐自己的敌人。 他在平城从未露过脸,一直暗中指挥金牌影卫行动。 怎么可能出了漏洞,叫人发现他的真身? 他将目光移到划船女子身上,抱拳道,“多谢恩人救我性命。” 女子幽幽长叹一声,没说话。 一直把船划到很远的地方,靠了岸。 她先跳上岸,系了绳,回头去扶玉郎,玉郎本要迈步上岸,反而退后一步,“不必,我自己可以。” “你受了伤,我扶你一下也是正常,金大人难道此时还要说男女授受不亲那套?” 玉郎不冷不热回道,“在下非必要不愿接近女子而已。” 那女人咬咬嘴唇,眼中闪过一阵不悦。 “我得先为你包扎伤口,跟我走。” 她行至一处荒野密林,曲径通幽,走上一段,景致大变,小桥流水,竹林掩映中有个院落。 推开木栅栏,踩着满地黄叶,女子率先走入房屋中,点上几支蜡烛,又熏了把香。 玉郎在门外瞧着女人,她回头做个“请”的动作。 玉郎迈入门内,道声,“得罪了。” 上前先熄了炉中之香,“在下闻不得这么重的香味。” 女人摘下蒙面巾,一对狐狸般的晶莹的眼睛与玉郎对视,“大人还不放心吗?” 此时玉郎恍然大悟,“是你。”接着便问,“你怎会在此?” “凰夫人。”玉郎紧盯着凰夫人眼睛。 “此话说来就长了,请大人上座。我先为大人包扎伤口。” 她从怀中拿出匕首,先为玉郎割烂伤处衣物,他小腿肌肉上有处穿透伤。 “我本名黎梨,大人若不弃,唤我阿黎吧。凰夫人早不存在于世了。” 她低声边说,边去拿了烈酒,“请大人忍着些。” 此时玉郎坐在罗汉床上,长腿搭在一只凳上,阿梨跪在地上将一瓶酒尽数浇在伤处。 再看玉郎只是闭着眼睛,仿佛已憩着。 他其实正在回忆,怎么也记不清自己掉入水后发生的事,他对自己小腿中箭之事疑心颇大。 他时时刻刻如一张随时可以使用的弓,弦子总绷得紧紧的。 第495章 故人情谊 阿梨怎么能想到自己精心照顾之人,心思这么细密? 她小心轻柔地将创伤药多多地涂于伤口处,再用纱布将伤处包起来。 “明日此时更换药膏。” “阿梨这就去给大人煮些汤饭,大人休息吧。” 玉郎点头,抱着剑靠墙而坐,闭上眼睛,他的确累透了。 “这里很安全,大人可躺下休息。” 阿梨没得到回应,只得自去。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再回来,玉郎仍是那个姿态一动未动。 她轻手轻脚,将鸡汤放在桌上,耳边传来“仓啷”一声,金玉郎抽出剑已站在她身边,剑架在她脖颈上,快到让人猝不及防。 玉郎仿佛刚清醒过来,“抱歉”他长出口气收起剑,坐回罗汉床上去。 “大人总这般休息?” 玉郎不想说话,又不好拂了救命恩人面子,便道,“只要不在家中,我都如此,做为直使,警惕性高于一切。” 玉郎腹中饥饿,端起鸡汤大口喝起来,阿梨有些高兴,端来一筐饼,玉郎吃饭时,阿梨坐在一边,讲起玉楼关闭时的情境。 ………… 李瑕登基后,玉郎自知自己过于位高权重,便自请交出玉楼。 这里算是处小特务机关。 玉楼一切都已成熟,如一部精确的机器。 皇帝只需按时取走情报和玉楼所赚银钱。 皇上打从心底不喜欢玉楼,玉楼的操作算是不错的阴谋。 然而,但凡一个皇帝足够强,只需阳谋便可大杀四方。 当初用得上玉楼时,他心中就不自在。 玉楼落在皇帝手上,自然不会有好结果。 凰夫人最先感觉到皇上的敷衍。 他不似玉郎经管时那么频繁地布置任务,与拿取情报。 很多消息都过时了皇上也没问过。 玉楼真的成了青楼。 凰夫人这些年没白跟着玉郎混,警惕性很高。 直觉不妙,提前转移了自己的金银细软。 玉楼覆灭那天,她记得清楚,天上一轮好月亮。 银辉洒在前后楼间的那片人工引来的湖水中。 她一直不能安眠,便起来从窗子向外瞧。 隔着薄薄的水雾,她还在缅怀弦月,想着那些纷繁的前尘往事…… 耳中似乎传来几声未及喊出喉咙的叫声,她侧头细听,只是一片静寂。 玉楼位置建于青石镇的荒地之上,几经灾害,青石镇几乎空了。 平日夜间只觉安静舒服。这一晚的静寂却叫人害怕。 好在月色很浓,水光映着月光,看得清楚—— 几只小船无声、快速地向后楼划来。 楼下有看守的小厮,那清俊的孩子才将十六,懵懵懂懂迎上前去。 一名黑衣人扑过去,搂住他,捂住嘴,一手扬起,手中短刀的寒光,刺痛人的眼睛,丝滑地没入那孩子身体只余刀柄在外。 再用力一推,孩子的身体沉甸甸像个沙袋扑倒在地面上。 一只脚光洁雪白毫无生气落在青砖地上,连鞋子也未来及穿。 这些人动作利落,没有废话,阿梨房中自有暗道,即使这样,她也惊出一身冷汗。 那些人兵分两路,一部分在一层收割人命,一部分直奔二楼。 阿梨这些日子由于惊恐不能独宿,叫了个前楼的年轻女孩子陪伴自己。 她也不叫醒那女子,自己偷偷打开地道,又合上,她没马上逃,而是躲在地道中。 此举救了她一命,一名杀手进到她房中,显然知道这屋里住着的非普通人。 床上女子犹在酣睡,便死于梦乡。 杀手没走,而是到处敲敲打打,又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在地板上细听。 若有深而远的脚步声,哪怕一点点传入他耳中,他便是拆了这楼,也要找到逃犯。 阿梨屏住气息,她其实就窝在入口处,杀手检查得格外仔细。 挨着把墙板地板敲个遍,阿梨感觉到敲打声就在自己身边。 甚至能想像到那人将耳朵贴上来,与她隔着薄薄一声板。 她蹲到身子发僵,不知何时板子外的声音消失了。 怕是陷阱,她又呆了许久,才小心推开板子,想再看一眼昔日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玉楼。 只看到一片残破,那女孩子被杀手几乎斩断脖子,依旧保持着睡姿,躺在床上。 柜子中的衣服都给拉到地上,娇贵的衣料被当成抹布践踏得不成样。 首饰盒子都被拉开,里头空空如也。 桌椅都倒在地上,家什没一件好的,上好的紫檀都被砍得一片伤痕。 她又气又痛,耳中听到“噼啪”声,有烟气直冲上来。 原来那伙杀手,杀光人还嫌不够,放了火烧掉了玉楼。 阿梨流着泪,无限留恋又愤恨地看着这片她倾注全部心血的所在,从地道逃走了。 “后来,我无处可去,也不敢离京太近,听说平城称做小京华,便来了此处,在市上开着家食肆。偶遇一位曾进京述职的地方官,他到玉楼时,我招待过。他帮我扩大食肆,开成了酒楼。我不愿住得离酒楼太近,才在这里盖出一间小院。” “大人命不该绝,我今日回家得晚,划出船没多远便看到大人从上流漂下来,捞上来才知是您。” “不过,您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 不等金玉郎回话,阿梨突然惊叫一声,“哎呀,我太粗心了。金大人还身着湿衣。” 她起身跑入内室,将一套干净衣服拿出,“虽是粗布衣,不过是干净的。我为店中伙计刚做了好几身,不知身量合适否?我帮大人更衣吧。” 她将衣物平放于罗汉床,走上前帮玉郎解衣领,本以为玉郎会推辞,却见他闭目坐着,由她更换。 外套去掉,内衣也还湿着,阿梨脸一红,伸出手指去拉那胸口系带。 玉郎一把抓住她手腕,睁开双目,“本使自己来。” 阿梨将湿衣拿开,由他自己换了粗布麻衣。 待她回房,手中多了干毛巾,“大人把头散开,我为您擦干头发,重新绾起。” 湿头发的确难受,玉郎更怕引发自己着凉,他的身体大不如从前。 这番奔走逃命,又加落水,他不想露出疲态,连假装都觉费力。 想了一下,由着她散了发髻。 灯火摇曳,小轩窗外,竹叶沙沙,十分清幽,他坐在灯下,由着阿梨为他擦拭完头发。 阿梨手上很轻,为他梳发时不曾弄疼一下,她的手指轻柔掠过他的鬓角,手指上带着桂花香气 等头发全干,以犀角梳沾少许桂花刨水,为他梳做编发,头顶结一发髻。 将一枚玉簪装饰发髻上。 头发全部梳起来,更显他浓眉深目,虽着粗衣,仍然气宇卓然。 “好啦!”她拍拍手说。 玉郎眼睛落在她身上,突然出手,快如闪电,一下便掐住她纤细脖颈,另一只手护住前胸,以防敌人偷袭,沉声问,“方才那伙追我之人,是你派出来的吧?” 第496章 情根深种 阿梨红着脸,泫泫欲泣与玉郎对视,仰头引颈就戮,眼中毫无惧色。 “大人那时便放弃我们,现在不如直接杀了我吧。” 玉郎一迟疑,“追我之人真与你无关?你我只是巧遇?” 阿梨点头,“我何必呢,先杀你再救你,不如由着你死在湖中算了。” 她眼含泪水,玉郎从前从未注意过她,只觉她格外稳重可靠。 此时就着蜡烛细看,原是纤弱娇媚的女子。 她闭目,“大人若是怀疑就杀了阿梨,反正大人杀人如杀鸡,也不会在乎手上多条无辜人命,我早在玉楼烧掉的那天就已经死了!” 玉郎与凰夫人共事多年,从未见过她小女子的一面,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又觉她对自己的确没必要搞这么麻烦,想杀他,当时不要捞他就可以。 他暂时收了疑心,把剑收至剑鞘。 阿梨擦擦泪,收好梳子,“金大人,卧室打扫干净,请大人进内室休息。” 玉郎闷声说,“玉楼已经不在,我不知你遇到这样的困难,你该来找我。” 他少见地解释,“皇上……不是这么说的,他只说解散玉楼,妥善安排玉楼中人……唉,总是我考虑不周。” “阿梨,你既已是自由身,我们执平礼,我不是什么大人,你也不再是凰夫人。 “既灭口,我等在皇上眼中就是朝廷钦犯,怎么好找大人帮忙?” 金玉郎沉默,无法反驳,那时候阿梨需要的不是钱,她要的玉郎不可能给得了。 虽此事已经过去,现在阿梨问他这个问题,他还是不知自己会怎么做。 身为绣衣直使,他便是皇上手中的刀,他这把“刀”已经太有脑子,为皇上所忌惮。 胆敢违抗皇命窝藏要犯,那便是威胁到他自己的地位。 放在从前,别说藏起阿梨他们,就是皇上下令,他也会直接抽刀诛杀了眼前女子,全无怜惜,他不是负责判断对错的那个人。 现在他竟然开始在内心犹疑? ………… 玉楼不再,在玉郎的预料之内。 皇上既掌握了东西监御司,便不需玉楼这种见不得光的地下机构。 李瑕叫玉郎管好自己的事,与玉楼切割干净,别再过问。 过了段时日,他告诉玉郎已将楼内诸人遣散,只留一人看守。 那人使用火烛时不小心,点燃堆放柴火的仓库,将楼房烧毁。 这事在皇上眼中只是小事,顺带一提,玉郎也就没有追问。 万没料到,玉楼的毁灭会是一场血淋淋的杀戮。 那楼中连丫头带小倌足有几百人,一夜之间消失,如一枚小石子丢入大湖中,涟漪都没翻几下,就销声匿迹了。 无人在意这些人的消失。甚至大家都忘了,玉楼的全名称做“玉楼春景园”。 阿梨看看窗外,拿起蜡烛前头带路,“请大人随我来。” 她将玉郎带入内室,放好蜡烛,请他就寝。 房内摆设简单,家具粗糙,玉郎反而放下心。 一觉到天亮,玉郎浑身酸软,被一阵强烈的刺痛惊醒。 他的小腿上的伤,在渗血。 听到这房间内的响动,阿梨跑过来,她还穿着薄薄寝衣。 屋内不够亮,她点起一支蜡,跪下身,为玉郎解开包伤口的纱布,伤口有脓血一直渗出。 “不应该呀。”阿梨自言自语,“我得再为大人清洗一番,重新包扎。” “请大人稍候。” 玉郎本想阻拦,叫她先穿上衣服,一张口只觉太阳穴尤如锥刺。 身上各处关节也疼痛难忍。 那种酸痛与断手断脚完全不同,倒不如拿刀割他来得痛快。 他倒在床上,忍不住呻吟起来。 阿梨烧了水,放凉后,为玉郎清洗伤口,她离他很近,衣衫时不时蹭到他裸露的腿上,痒痒的。 她弯腰时发梢掠过他鼻尖,带着茉莉香气。 她应该不算年轻了,身体却仍紧实,曲线美好,在纱衣中若隐若现。 由她来清洗伤口,减轻不了伤口上的痛,却减轻许多精神上的痛苦。 在她的照顾下,腿上的伤口看起来好多了,又听着她带着沙哑低沉的声音,柔和地安慰着他,竟算作一种享受了。 她的手指时不时按着他腿上没伤的地方,另一只手去处理伤处,玉郎不自在,却不好说什么。 若真说了倒显得自己想太多。 当年凤药照顾他时,除了咬牙忍痛,想骂那丫头几句,却没这么多感觉。 阿梨清洗了伤口,重新上药,忧心忡忡抬起头,伸手去摸玉郎额头,“该不会发烧了吧。” 玉郎撤了下身子,没躲过,被她拉住衣袖,“大人若此时还坚持男女有别,不免太过迂腐,要知道小伤有时也会发展为不治之症。若发烧便是大事,得请大夫。” 她说得严肃,玉郎也就不挣扎。 他心中似猫在抓心挠肝。 很想突然发作杀了眼前的女子,或将她踩于脚下好好蹂躏。 阿梨的手再多停留于他肌肤上多一会儿,他就要拖着伤腿跳起来了。 “好在暂时没烧。”阿梨端来头夜的鸡汤,“大人把汤喝掉。” “我爱喝烫口的,烦阿梨姑娘为我再热热。” 阿梨见玉郎肯使唤她,只觉心喜,将汤煮沸再次端来。 玉郎指指床边小凳子,“先放这里。” 她出去收拾,再进来看到汤已喝完,玉郎倒在床上闷头大睡。 屋里充斥着热鸡汤的香气。 “大人?大人!” “用了我无色无味的安眠药,怒目金刚也得闭上眼。” 阿梨自言自语,她走到床边,俯下身细看玉郎面容。 一根手指顺着眉毛到鼻梁,到嘴唇,轻抚下来,口中念念有词,“玉郎,黎梨喜欢你多年,你真的一点不知吗?” “我那年为你做的大氅你不要,我还收着呢。现在你还会不要吗?” 她的手指顺着玉郎脖颈划到他胸口,“这样坚实的胸膛给谁依靠了?” 她把头贴了上去,又把玉郎的手臂搬动起来压在她后背,就如玉郎正在拥抱她。 “你顺从了我,我便给你治好伤口。你不顺我意,我便把你腿伤变成锯断了它才能保命,那时你身子残疾,还能跑得那么快吗?” “金玉郎这般厉害要强,也许只锯了小腿仍然要跑,要锯就锯到大腿,没了腿,只有我才不会嫌弃你。” “我养你一辈子,玉郎。” 她说着绵绵情话,却觉得自己后背上那只手臂越来越用力,搂得她喘不上气。 等她意识到不对,想动弹时已晚了。 金玉郎钳住她的身体,将她固定在自己胸前,另一只手摸出枕下短刀抵在她后心,“你到底目的何在?” “大人搂我搂得这么紧,不觉得阿梨身体很是柔软吗?” 玉郎听闻此言差点就放开了手,甚至一度怀疑怀中的女人是不是玉楼中的“凰夫人”。 第497章 只爱一人 可那女子分明就是凰夫人! 阿梨眼中决然并带着热烈,“我爱大人爱了整整十三年零五个月零八天。” “你胡说,玉楼存在不过六年。此前我没见过你。” 阿梨用力搂住玉郎,大哭起来,“我就知道玉郎心中跟本没有阿梨。” 她的泪水滔滔不绝,打湿玉郎胸口,她边哭边用一种奇异的喜悦语气说道,“阿梨的一个心愿完成了。我就是想在玉郎胸口与玉郎相拥而泣。” 金玉郎气得眼中冒火,又不敢松手,他全身酸痛难忍,现在想来到底还是中了阿梨的药。 能用刀抵着阿梨已是费尽力气。 他没这么无助过,被万千云老贼用毒箭射中,也比眼下的困境爽快许多。 他太疏忽,也许是凰夫人太能伪装了。 玉楼还在时,他见凰夫人的次数并不多,每次见,夫人都沉稳持重。 那时想来她也才二十,却似经历过许多,大宅中做过掌家主母的贵女也没她这份周全。 玉楼是迎来送往的地方,自从来玉楼,凰夫人自己是不接客的。 她整日戴着一方黑色面纱,隐约可见其美貌,说话十分圆滑,又不缺控制手下的狠辣手段。 玉郎见过她处罚初来乍到、屡屡逾矩的小倌。 和自己惩罚初入东司的影卫有得一比。她下得去手,又不惧惨烈场面。 怎么那样一个女人,会是现在这种样子? 玉郎只觉自己力量正在衰退,围绕整个屋子,却看不出端倪在哪。 “玉郎,我会照顾好你的。我也会给你时间接受我。你要乖乖听话。” 这是玉郎倒在床上最后听到的一句话。 待他再次醒来,阿梨又在给他换药。 这次,把他绑了起来,用的是湿牛皮绳,绳子几乎勒入肉中。 玉郎并没对捆绑自己说什么,只道了声,“辛苦你了阿梨。” 他见多识广,已察觉阿梨不似正常人,逆着她只会适得其反。 阿梨心中一阵狂喜,“你终于注意到我对你的一片心意。” “你说我与你早就相识,可我完全没有任何印象,阿梨可以提醒我一下吗?” 笑容从阿梨脸上消失,她怀着一腔心事坐在玉郎身边。 眼睛中,那哀怨快要流淌出来。 “若非金大人,我早一根绳子吊死了。人生太苦。” 她讲起一件玉郎完全没有记忆的事。 “我爹病死后,一直是娘拉扯我。后来交不上人头税,娘被族里做主发卖了。我是女孩子没人愿意要。多个人多张吃饭的嘴。” “你饿过吗?我那时饿得只余一口气在。娘走的时候拉着我哭得撕心裂肺,我却没哭,你知道为什么?” “哭要费很多力气。我没力气。人太饿了是连感情都没有的。” 家族中的人将阿梨送到育婴堂,说来也怪,虽是年景不好,可还有许多有钱人愿意到育婴堂抱养婴孩。 灾越大,扔掉的孩子越多,连男孩子也会被人丢弃。 所以,一直轮不到阿梨被领养,她太瘦小,看着像生了大病快死掉了。 健康孩子多得都领不完,她一直找不到愿意抱养的人家。 育婴堂的孩子多,饭食有限,她抢不过大孩子,仍然饥一顿饱一顿,又黑又丑,像只野猴子。 所以,当一个家中有些田产的农户来为自家傻儿子抱童养媳,育婴堂的管事把她领出来。 那天那样巧,来了个官家妇人想选个身体健康的女娃娃,只是要求娃娃是虎兔相逢之际出生的。 满堂中,只有她是虎年腊月最后一天出生。 只是那妇人来晚一步,主管已把她交给农户人家。 她都骑到了那家人的驴背上了。 妇人扯住那家人不让走。还差人到府中叫人,硬要抢走阿梨。 其实她只需给几两银子,那户人家定会把阿梨让出来。 妇人是急了,只顾与农户人家拉扯,府里来了许多府兵围住育婴堂,连那家当官的老爷都到场了。 阿梨的前程没有任何人思量,如一只猫狗坐在一边,等着上天审判自己的命运。 在那世道,这本是芝麻小事,也许每天都在上演。 可那天,金大人如下凡巡视人间的神灵,刚好就出现在那里。 他非为小小女童而来,而是为缉拿那位官老爷。 当时的金大人还只是个黑影卫,身揣东监御司旨意,上面盖着万千云的印玺,万千云名字的份量便如那索命阎罗。 经过婴堂刚巧看到官爷家的家丁围着一个牵驴的农户。 上面坐着的黑瘦孩子眼见因为惊吓要掉下来。 在她坠地的一瞬,一道影子如黑色闪电劈在眼前,她小小的身子落在一个少年怀中。 那少年眉目明朗,深邃的眼睛打量她一下,知她没事便将其抱到一旁。 官员家的总管见来了个多管闲事的少年,便要人拿下他。 少年金玉郎要县官老爷来判这小女童该跟了谁。 众人来到衙门,升堂过后,金玉郎昂首上前,将云纹金底的旨意向案上一拍,随手拿起惊堂木一拍,吓得县太爷一哆嗦。 “万长侍有旨……”少年朗声念道,连带县爷全都跪下了。 他借了衙役,到官员府上带走一干人犯。 这只是他刚开始为东司效力时的小插曲。 而被他抱过的那个女孩子却改变了命运。 去官员家不可能了,她被农户带走,养到十三岁嫁给了傻子。 新婚夜,傻郎君全不知如何圆房,阿梨承受无法想像的屈辱完成了与傻子的房事。 之后,她长了记性,顺巧地讨好婆婆,说可以自己完成与傻子的夫妻之事,不必公婆费心。 好在很快便有了身孕。 瘦弱的身子还未长好便承受了孕育新生命的重量。 有了身孕也不能歇息半分,不是夫家太坏,而是世道日败,不敢停歇,家中每个人都要不停劳作。 婆母不慈,克扣口粮,她有了孕也得事事以傻丈夫为先。 她不堪其苦,日日思考这一切是为什么。 但她仍然感谢那个出手救她的少年。 “你知道为何?”阿梨依偎在玉郎腿上,流着泪水问。 仿佛从前受苦的并非她本人。 “在这个家里,我只是受苦,若当时到了官老爷家,我却是死路一条。” 玉郎听得认真,她却止住话头。 “为何呢?”玉郎下意识觉得此话有内情。 她只一笑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做官的人,更狠。” 同村里有和她一同有孕的女孩子,与她年纪相仿,比她早几个月生产,两人总是相伴一起做活,那女孩子待她如亲妹妹。 那是阿梨灰暗生活中唯一的光。 那束光在某个起了雾气的早晨熄灭了。 第498章 偶遇玉郎 天擦亮时,阿梨j 家中第一个起来的,家里农活太多了。 那一日,走在地头上,只见两个男子抬着一领破草席,匆匆向后山荒冢而去。 走在后面的男子,手里的席筒一动,一把干枯黑发从席子中散落出来。 黑发间挂着一只木钗,钗头上粗糙钉着一颗廉价的珠子。 那只钗随着男子走动,从发间滑落下来。 阿梨感觉血液仿佛停止流动,背着挡住她后背的大竹篓,慢慢挪过去,一只稀脏的手捡起那只钗,不可置信看了半天,眼泪才落下,打在钗头上。 她发疯一样丢了竹筐,追上去,不顾男子斥骂,拉开草席,看到那张日日都见的面孔。 那面孔还未脱去孩子的稚气。 男人一脚踢开阿梨,任她跌倒,她不知疼似的望着男子越走越远,消失在晨雾中。 这晨雾仿佛飘入阿梨心头,再也散不开。 又像一个恐怖的噩梦,总缠着她不肯醒来。 她看着那只简陋的钗,钗头上的珠子,是阿梨亲手送给女孩子的。 那领染了血的破席子,永远带走了一个十几岁的生命,阿梨生命中唯的光与温暖,就这么轻易的被夺去了。。 打了猪草回到家,看着自己粗鄙不堪的傻丈夫,恶形恶状的婆婆,木讷少言的公公…… 这一生,她注定就在这里,与这些人,消耗殆尽吗? 她心中涌起强烈不甘与恶心,吐得昏天黑地。 婆婆冷漠地说,害喜都是这样。 她想尽办法打听到,服用一种草可使胎落。 只要存了心,这个办法不管用,她还会想别的法子。 她不想生下和这个家有关的孩子。 她采集很多这种草,打不下孩子,就是死了也是好的。 终于在某天,她流产了。 婆家不但不让她坐小月子,还打了她一顿说她没用,仍然叫她下地干活。 她在一个清晨跑掉了,为了跑得够远,她偷穿了婆婆的鞋。 用草绳将鞋子紧紧绑了脚上——那是她唯一脱离这家的希望。 只要跑得够远,他们犯不着为一个没花钱的媳妇费精神去寻。 何况她落了胎后,流方大夫说她有可能生不下孩子了。 她太单薄根本还没长成人。 ………… “我跑到哪里你猜到了对吧。”阿梨冲玉郎娇媚一笑。 她笑得时候,极美。 阿梨连续几天几夜逃命,直到来到京中。 她的人生已见底,还能坏到什么程度,她到贩卖人的市场上,自卖自身。 这样做的好处,卖得的银子归了她自己。 虽是卖身,却算是自己的选择,所以别人都愁眉苦脸,她却欢欢喜喜。 梅绿夫人来买丫头,她自荐说自己什么活都干得了。 她的美埋没在长期营养不良的黄瘦与干枯中,像一颗没来及长大开花的嫩芽。 梅绿那双毒辣的眼睛,一下便看穿那张污脏的小脸下的清秀。 阿梨与她讨价还价,梅绿咯咯笑问她,“你知道我那里做的什么生意吗?” “不管阿娘做什么,我都保证做好阿娘给的差事,再苦再累我都做。” 梅绿弯腰恶毒地说,“我那儿是个陪男人睡觉的地方。” 阿梨沉默了,片刻,她抬头,脸上没了讨好的笑意,“那我便要做那里最贵的姑娘。” 她是梅绿买回的女孩子里,唯一一个没哭没犹豫就认命的。 学东西带着股狠劲,分外上心,样样都会。 她也识得几个字,读过些诗书话本。 却没一样学精的,样样都不出挑。 梅绿骂她,她却懒懒地说,“下棋要能下得过国手,不如去棋院。跳舞要跳得过舞姬,我当舞女去了。阿娘莫要担心,牵住男子的心不在这上头。” 她长开了,具有了一种别的女孩子没有的绝技—— 扮演! 阿芒美而高傲,蝶女温柔可人,蓝月歌舞动人。 她却无法用一个词来形容。 有时像个邻家女孩,有时像风韵动人的妇人,有时像天真少女。 她的顾客忠诚度最高,几乎没有移情的人。 她真的是整个欢喜楼中最赚钱的女郎。 而且她从不争花魁,梅绿试图说服她,她摇头,“没必要,水满则溢,我现在闷声发财挺好,阿娘没少收缠头费,还想什么?叫阿芒她们去做吧,总不能好处都叫我一人占了。” 她是最低调的玲珑心肝人儿。 见多识广的梅绿也认不清她。 只是她在欢喜楼中并没有一个朋友,没客人时冷淡至极。 除了与阿芒比其他人略好外,连话也懒得与别的姑娘说。 可以说整个欢喜楼,她是最低调最省心,混得最风生水起的女人。 阿芒背负着最扎眼的名头,为人又倔强,吃了不少亏。 “我本安排好的生活,等钱存够的时候,自己赎身,离了那里,找个山青水秀的地方重新开始,有无限可能在等我。” 命运,却总在不经意间捉弄人,不叫你按所思所想生活下去。 那日,李珩让她去作陪一位当朝大员。 欢喜楼最顶层的楼梯带一扇沉重的朱红大门,平日里紧闭。 只接待最尊贵的客人时才打开。 阿梨随李珩上去,长廓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毯,走上去没半分声响。 每个房间布置的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是“贵”——所有古董字画都是名家真品。 她所去房间在走廊尽头,所以要经过其他房间。 这一层统共九间大房。 经过中间某间房时,那门开着,阿梨向内瞟,心跳猛然加速—— 里头侧立着一个高大伟岸的男子。 身着蟹壳青云绵袍,此料经不起重绣,是以只在前胸处勾出云龙赶珠纹盘,腰束白玉腰带,身高背阔,气宇非凡。 那种青色,似霜似月似半阴天,独他那样的气质才穿得出凛然的美感。 只一眼,她便认出了自己的恩人。 从不翻动的情绪,在那一刻如雷在顶,搅动心神,让她芳心大乱。 她傻在门前,移不动脚步,泪盈于睫。 她认得那双深邃的眼睛。 他早已褪去少年人的模样,周身笼罩着沉郁,两道浓眉微颦,漂亮的黑眼睛扫过来,像刀剑、像鹰隼,锐利得让见多识广、城府颇深的她也不敢与之对视。 只那一瞬间,他走上前来,她几乎晕倒,玉郎一伸手将门重重关在她面前。 她颤抖着,半天才移动脚步,身子走了,魂魄却留在原地。 那一日宴席她十分恍惚,一直出差错。 气得李珩结束宴请,吩咐梅绿夫人狠狠赏她顿鞭子。 她浑身是伤地倒地自己床榻上,仿佛全然不知自己境遇。 连挨打时也不知疼痛为何物,龟奴抽她时,被她表情吓到,喊来梅绿夫人,只见她含着笑流着泪,一声不吱,内心如沸。 梅绿以为罚得重了,放水只抽了十小鞭,让人将她带回了房间。 背后火辣辣的疼痛终于刺醒了她。 她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仿佛在这一刻,她终于活过来。 她放声大笑。 从前与她交好的村里女孩子死去之时带走的生命之焰,又重燃起来。 ………… 第499章 重回平城 她只见过他一次,他再没去过欢喜楼。 甚至没人知道他叫什么。 直到后来玉楼建成,阿芒将她带去,命运的车轮滚动着,一切都是天意。 玉郎居然是玉楼背后主人。 阿芒死后,她当然愿意接手玉楼,她要好好做,让玉郎看到自己。 然而那冷心冷肺的男人啊,他始终目中无人。 来往密信除了差事没半分私房话。 “玉郎还记得阿梨受过一次伤吗?” 玉郎一愣,用力回忆,好像有过一次,阿梨受伤折了腿骨不能行动足有四月之久。 “那次李琮过来,为博得他的信任,我亲自做陪,饮多了酒,从楼梯滚落下去。” 她期待地望着玉郎,想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愧疚,或歉意。 那双黑眼睛里没有半丝波澜。 她眼泪汪汪用头蹭着玉郎的腿,像条受了委屈的小狗。 “我是故意的,那日李琮提起想要位拢你,要我为他传达,他却不知我根本见不到你。信儿交付给你,你只回了寥寥数字,说此事不必我插手。” “我太想见你了,你却不在京师,过了数月方回我一句,身子可好了。” “你传来的信我逃走时也得带着,这些信件比珠宝珍贵,为拿回它们,我才躲在地道入口处没走,也是天可怜见,这些信救了我一命,否则那些杀手必定能发现我。” “这世间不会有比我更爱你的女子。玉郎,同我在一起吧。我们有得是好前程,别再去给那狗皇帝当差。” “他是个好皇帝,大周需要他。”玉郎道。 阿梨不屑地说,“你做皇帝可强于他百倍。天下乌鸦一般黑,他也好不到哪去。” “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你。”她眼中的情绪强烈到让玉郎心中一凛。 他不需要任何其他女子的深情,对他来说这些感情只是麻烦。 若无凤药,他本是断情绝爱,铁石心肠一个人。 于这世间无牵无挂本是他最好最轻松的选择。 上天既给了凤药予他,他心间便再不可能容下另一个女子。 “阿梨,你已入了魔,我非你想像,不是什么善良的大英雄,救你于危难,我只是缉拿人犯时顺手让你避开了其中一难,对你的人生并没起到任何作用。” 阿梨笑得意味深长,“你不懂,正是你那日的行为改变了阿梨一生。” 玉郎只当她在胡说,他已不耐烦之极,挣了挣,这牛皮绳捆得结实,压根动弹不得。 “给我松开。”他冷冰冰地说。 她伸手轻抚他的脸面,绞来热毛巾为他擦脸,她充满爱意的眼神,直叫杀人如麻的玉郎心惊肉跳。 这个阿梨看起来像正常人,实则已经疯掉。 窗外传来轻微的走路声,阿梨马上直起身体。 那奇异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种成竹在胸的笃定与自信。 “参见……” “吵什么吵,候在外头。”连声音也变低沉许多,仿佛此刻凰夫人再次降临在她身上。 玉郎看得神迷,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阿梨,从前他并未注意过为自己办事的手下性格如何。 不管什么样的人,不管多古怪,只要忠心与能干,就是他的得力干将。 凰夫人办事滴水不漏,现在想来她那时才二十出头。如此心思缜密,当真不是普通女人。 “玉郎乖乖等在此处,我有事必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玉郎感觉她眼中闪过一丝杀气。 阿梨走到门口,又停下笑着对玉朗说,“我知金大人手眼通天,你可不能跑,否则,你跟谁去、同谁好,我便要杀了那些人。” ………… 金玉郎少年时出任务那次,的确救了阿梨,一切都是天意。 那个官员已抱走不止一个女孩子,每个进了宅门,再没消息。 阿梨为何会回平城? 因为她是从平城离开的,这是她的故乡,而非因为这里是“小京华”。 那官员被玉郎缉拿后,集了罪证,被皇上诛杀。 他的家族并没受牵连,这些年间反而愈加壮大,成了当地一家望族。 当年的育婴堂仍然还在。 黑地金字招牌挂在灰色平房屋门上方。 房子还是数十年前的房子,比那时又旧了些。 仿佛时光在此间,从未流动过。 阿梨常来这里,看着这牌子发呆。 每来一次,她的记忆就复苏一点。 平城的确繁华,城东净是些大宅院,一座连着一座。 有些出过官员的家族,宅子竟能占了一整条街巷。 城西城东隔着一条窄路,这条路如一道分界线,把两个世界隔开来。 城西的房子破败灰暗,有些房子瓦片少了便以旧板子替代。 这里是贫穷的世界,整日劳作的人们,连饭也未必能吃饱。 不遇灾荒还过得下去。 若有灾,最难过的,最先承担后果的便是孩子与妇人。 京师闹了水灾,天子脚下尚且闹出那么荒诞的一幕幕。 这里更不必提,城西本就地势低,大雨来时几乎淹了所有房子。 有些不结实的直接垮塌,触目之处,皆是断墙残垣。 灾民无人组织管理,集合之所污秽不堪。 水退后,无家可归的人吃喝、排泄不区分场所,不掩埋消毒,很快闹起病来。 城东开着最大生药铺的张大善人,开始施药施粥。 阿梨吃过他家的粥。 此时,他家立起的粥棚,排满了背着孩子的妇人,和拄着拐杖的老人。 阿梨站在队伍旁,这队伍臭气熏天,大多数人的衣服沾了水和泥再干掉,没有条件清洗,就这么穿在身上。 她回头望了望育婴堂,多巧,粥棚就设在育婴堂边上。 张大善人祖上有人做过官,自称书香门第。 经过几代人努力,混成平城首富,垄断了药材市场,其他生意更不必说。 此时,这位富贵逼人的张大人就亲自立于粥棚下,为穷人施粥。 待中午时,两桶粥都见了底,灾民却不愿离去。 “可怜呐。”张善人叹息着。 “乡亲们,有病的移步到育婴堂前,马上有大夫过来给大家瞧病。” “家中若没能力抚养孩子的,可先将孩子放在婴堂,代为大家照看,待家中困难缓解,再来接走孩子,我保证孩子有衣穿有饭吃。” 他大声呼喊,立刻有人前去排队瞧病,却并没人把孩子送到婴堂里去。 再穷,孩子也是这些家中的心头肉。 里头照顾孩子的婆子,抱着婴儿出来看热闹。 那孩子给照看得白胖,穿着半旧却干净的衣服。 大家都看着,仍没人把孩子送进去。 阿梨看到此处转身离开。 第500章 魔窟之内 阿梨离开这处世外桃源般的房子后,金玉郎吹声尖锐的口哨。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影轻飘飘落在他面前,单腿跪地,“大人,此处暗哨众多,属下来迟,请大人责罚。” 他上前要解开绳子,玉郎制止了他,“替我传密折上奏,内容如下……” “臣有小厄,急需知道玉楼烧毁真实资料。” “把这些密折加急发出,有了回信再与我联系。” 此金影卫,多年追随玉郎,是为救急的隐身卫士。 不到万不得已,玉郎不会召他出现。 他只负责隐藏和等待。 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教会玉郎两个字,“退路”。 此次莫名被人如追猎物般刺杀追着逃命,是他做了“绣衣直使”后最大的耻辱。 比当时被万千云所伤逃到青石镇还让他窝心。 至少那时他知道敌人是谁。 这次叫人追得如丧家狗儿一样逃得屁滚尿流,定是被三号瞧在眼里,实在窝囊。 他吃不得这样的亏,这是对他直使一职的侮辱。 所以他宁可留下来,暂时为阿梨辖制。 他心中疑点颇多,须得查清。 ………… 当夜,在婴堂门口吃粥瞧病的人家中,有一户暴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在寂静的夜中分外瘆人,邻居多有生病的,这样的哭声,时不时就会听到一次。 哭得人悲痛,听的人只能一声叹息。 又有人死掉了。 在这肮脏阴暗之地,人像虫子一样活着,死了便死了。 这次死人的是老李家。 先是老婆婆没了,这次轮到了可怜的老李媳妇,先是又吐又泻,吐完了食物,吐出绿色汁液,瞪着一双眼,口角处全是白沫,胸腔一起一伏间发出鸣音。 喘了半夜,便没气息。 这个可怜的女人生下四个孩子,夭折三个。 如此抛下个瘦伶伶的丫头,终于脱离苦海。 老李与老父亲连自己也没营生,带着个丫头怎么活下去。 两人茫然对坐,家中连多余的布片都找不出来,一片破布只够盖住死者的脸面与胸口。 更可笑的是这个家的屋顶整个掀掉了,无钱修补,四面漏风。 没钱点蜡,两人只能坐等天亮,找来邻居帮忙,抬到荒地中,草草掩埋了事。 虽不办丧事,挖坑埋人,烧几片纸还是要得的。 那丫头方三岁,邻居们个个潦倒,没人敢接手照顾孩子。 老李想到头天张大善人承诺可以帮忙照顾婴童。 这丫头是老李的心头肉,要不是抽不出手,他宁可带在身边,有他一口吃的,宁可不吃给了孩子。 可现在是走投无路了,只得天亮时带到婴堂。 婴堂大门紧闭,任他怎么拍打也没人应门。 他只得抱了孩子坐在门口等。 施粥的棚前三三两两又有人排队,老李便排在前头,让孩子先吃个饱饭再送去婴堂。 粥熬好时,此地已门庭若市。 婴堂大门洞开,出来几个婆子,对着队伍喊,“有需要帮忙照顾孩子的,婴堂保孩子吃饱穿暖。张善人施药施粥,需要帮助的乡亲可来此处。” 听说能吃饱,老李抱着孩子走过去,“烦请阿婆照料几天,一腾出手,我便来接孩子。” 那婆子伸手接过孩子,小女孩认生哇哇大哭,婆子轻拍孩子后背哄他,“跟婆婆吃白米饭喽。” 孩子伸出两只小手,探出身子只是要爹。 老李如被挖心,用手背抹了两下泪,“爹快点找活,找到活马上来接婉儿。” 队伍安静下来,都看着这一幕,大家多有孩子,有些心软的妇人已跟着抹起泪来。 第二天,老李来瞧孩子,孩子已换了没破洞的干净衣服,见了老李笑嘻嘻地要抱。 他放下心,一再拜谢阿婆,很多灾民都动心了。 大家忙于活下去,谁也不愿总在这里吃舍粥。 粥棚总有关闭的时候,还得靠自己。 田地淹了,一时种不得,想活下去,就得向远点的地方去。 妇人可去大户人家找粗活,洗衣、洒扫,男子可做力工。带着孩子十分不便。 等攒了钱重新把房子修一修,水也下去了,到时便可把孩子接回家。 到时就付点钱也是愿意的。 不少人家出远门带走大孩子做帮手,只把小孩子送至婴堂。 老李强壮,找了户人家,自己工钱要得低,连带老父可免费帮人看家护院,做粗活,不要工钱只需吃饭。 两人出工,只收一人费用,很快便找到差事。 还有个栖身之地,同东家商量后,可将孩子接来同住。 东家人好,给了几身旧衣服,他换上衣裳,欢欢喜喜去接女儿。 粥棚已不在,灾民也散了,婴堂门前冷落得连只鸟也看不到。 他上前拍拍门,等了好久,门开个缝,一张陌生的脸出现在门缝里,“找谁?” “我来接我家孩子婉儿,她寄住这里有十来天,当时帮忙照顾的是个阿婆。” “你等着。”里头的人回了一句,门在老李跟前关上了。 等了大半个时辰,听到里头又有了声音,门开了,却是那天的婆子带个男孩子出门,并非送婉儿出来。 老李拉住老太,“阿婆,我闺女婉儿呢。” “什么婉儿?我们这里没有叫这名字的孩子呀?” “是我呀。第二天我还来看过我女儿,她换了你们堂里的衣服,你忘了?” 那婆子理也不理老李,坐上车要走。 老李干脆挡在车前,不让婆子离开。 婆子一张老脸变了表情,头伸出窗子恶狠狠地说,“你想闹?来错了地方,门房!他既不信,带他进去看,看有没有他女儿。” 老李三魂七魄都飞走了,虚着脚步跟了门房进到婴堂。 外头门脸不算大,里头却很深,房子一间套着一间。 这些房子,窗子又小又高,大白天也如夜晚一样昏暗。 只看到三三两两的孩子,有些坐在地上,有些茫然地哭着喊妈妈,衣着破烂肮脏,并不如那日婉儿被抱出去时的光鲜。 老李见此情形,心中如沸,急着找到女儿带走。 前前后后十几间房子看过来,里头没有女儿小小的身影。 只有一间锁起来的房子,他进不去没看过。 这房子特别高,窗子也在高处,倒似个大号通气孔。 门房没跟过来,这里照顾孩子的女人不多,分散在各处。 男人见没成年人在,只管找了几块砖垫在脚下,站上去通过小窗子向里看。 窗子投入屋中的光照着黑乎乎的一团物什,看不分明。 “有人吗?”他压低声音喊。 那物什动了动,向旁边一歪,原是大约六、七岁的孩子,以跪拜的姿态蜷在地上,被他惊动,躺倒了。 “你怎么了?”老李问。 那孩子抬起脸,侧头向声音方向去听。 老李看到那男孩的脸吓得站不稳,从石头上生生摔下来—— 男孩子一张脸上该长眼睛的地方,只有两个血乎乎的洞。 第501章 似正似邪 那孩子破旧灰色衣服的肩膀上,打着一块碎花布的补丁,前襟全是干涸的血渍。 他发了狂跑向门口,看到无所事事的门房还在前屋晃悠着等他。 “我女儿呢!?”老李奔过去,抓住对方衣服前襟用力摇晃。 门房由着他发疯,一脸无所谓,两手一摊,“没见就是没见。育婴堂里的孩子,有富贵人家看上就领养了,何必这么激动。只要超过七天没接走的孩子,我们便找人领养,不然挤死也放不下这么多孩子。” “那么漂亮的小女孩,跟着你就是吃苦,给大户人家当女儿不好吗?” 老李一拳挥出打在对方面门上,门房倒地不起,旁边不知从哪出来几个壮汉,倒地男子指着老李,“寻衅的,赶出去。” 老李被人从婴堂门口扔出,他起身去拍婴堂那扇黑门,再没人应声。 他就坐在台阶上,从早坐到晚,守着这里,心中没半点法子。 婉儿,我的闺女,你到底在哪? 这个晚上,老李他爹在东家后院做了饭,等儿子带着孙女一起回来团圆。 饭凉了又热,儿子却一直没回来。 老李就这么消失了。 儿媳死了,儿子带着孙女都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孤单的老头子在东家无所依靠,呆不下去,被人撵出来。 他不甘心,整日里在走街串巷,高喊着儿子与孙女的名儿。 过些时日,那些离家的灾民陆续回来了。 很多人再去婴堂,都找不到自己的孩子。 婴堂既不开门,也不给任何答复。 其中一人更是急得要疯,他家独苗不舍得带出去受累,放在堂中,只想着攒些钱回来接他,叫孩子少吃点苦。 那男娃娃只有六岁,穿着全家唯一一件完整的衣服,衣服肩膀上用他娘的衣袖剪下一块碎花布头,打了个补丁。 那是个健康的男孩,集全家之力养大,没病没灾。 一家子挤在婴堂门口,大喊大叫,孩子娘亲已经哭昏过去。 ………… 阿梨出去一天,半夜回了院中。 “松开我吧,这么绑着我,我是不用如厕喝水吃饭的吗?” 见玉郎态度顺从,阿梨脸上阴转晴,开开心心走上去,想解开他绳子,又停下问,“你莫不是想骗我?” “解了绳子便跑了,对吗?” “快解开,你以后要是听我的话,我便不走。” 阿梨脸上一喜,拿了剪刀直接剪断绳子。 “备些饭菜,我饿了。”玉郎吩咐。 “好的,玉郎。”阿梨笑嘻嘻走出屋,去灶房中烧饭。 这院子不小,玉郎方便过,又到处转着看了看,院子倒是常住人的模样。 “有可更换的衣服吗?我原来的衣服还在不在。” 听闻此言,阿梨道,“我比着大人从前衣服,已做了新衣,大人可到房中换上。” 那衣服折起来,玉郎展开细瞧瞧,折痕深重,完全不像新做成的衣服。 他趁阿梨不在,打开柜子,里头放着全套的衣服、鞋靴、腰带,全是一个尺寸,他的尺寸。 一整柜子,全是他的衣衫鞋袜。 他心中猜测印证了几分。 那日被阿梨所救,并非偶然。 她既能等在水中,将自己捞起,那她与追杀者又有什么关系? 他心中知晓,他手中用过的人,个个不好对付。就算自己现在将她绑起来,什么也问不出来。 这女人脑中不知想些什么,不能按寻常人对待。 他心不在焉吃过晚饭,阿梨倒是心情很好,嘴里哼着小曲。 “大人可在此多歇些日子,等伤完全好了,我亲自送你回京好不好?” 玉郎不置可否,阿梨又道,“到时我便在你房子旁边买下一处房,与你做邻居,听闻大人是立誓不娶妻的,我不勉强,晚上大人想来我处,只需从角门过来便是。” “哼!”金玉郎冷笑一声,“凰夫人消息这般灵通,难道不知金玉郎是侍人?” “我早已残疾,哪有女子肯嫁给我。” 阿梨怔住,呆呆看着金玉郎,沉默许久,她泪珠顺着脸颊一颗颗滑落下来,表情像是下一秒就要破碎掉。 玉郎从容坐在灯下,“很抱歉让你伤心,只我残疾是从小落下,实为金某伤心之处,所以从不提及,没想要伤害任何一个女子感情。” “我在玉楼这么多年,大人从未察觉过我对大人的爱吗?” 阿梨脸上早没了小女儿的娇憨之态,终于恢复成玉郎所熟悉的“凰夫人”模样。 “是。我对你与我对任何一个手下没任何区别。” 阿梨表情一会绝望,一会又似陷入回忆,“金玉郎,你这话伤我至深,到不如我们初遇那日,让我跟着那个官员而去,死了倒干净。” “那又是为何?” “与大人已无关系,但大人低估了我对大人的感情。”凰夫人转头一笑,千娇百媚,“你以为我与那些来青楼寻欢的男子一样?大人是不是侍人有什么关系?我就是要大人留下陪、着、我!” 玉郎没想到对方也如凤药一样不在意自己残疾。女人这种生物,真的可以单纯的只要感情? 凰夫人站在灯影之中表情莫测,“大人便是我活在这世上的目标,我立誓与大人生死相依。” “可我不能为人夫君!你没听懂?”金玉郎问她,他不想说得更露骨了。 “你说那方面?我只要你与我作伴,那种事我真需要,找个谁不能满足呢?你若妒忌,我便杀掉他就可以喽?”她说得又轻松又欢喜,好像解决了什么了不起的难题。 金玉郎只觉凰夫人半疯,他自己虽不羁,可心中知道自己在践踏公序良俗,清楚自己所为会被世人所骂。 凰夫人却像完全不懂世道规则,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真不知道她受了什么刺激导致现在模样。 玉郎几乎可以断定,自己腿上的那只小箭,是凰夫人在他昏迷时轧进去的。 夜来,他辗转反侧听到屋内有动静,是凰夫人出门去了。 细听下,外面的呼吸不止一人,他旧伤累新伤,知道自己完成不了跟踪任务,便只能等在此处。 他隐隐感觉,这中间有了不得的大事。 ………… 张大善人回了自己宅子,那是个占地半条街的宽深宅院,风水极佳。 宅中家丁甚众,使女众多,地下暗道条条通向城外。 他回了自己房里,脱去外衣,内室中点着昏暗的蜡烛,小妾还未休息。 “越发没规矩,也不来伺候爷更衣。”张某边脱衣边抱怨。 他信步走入卧房,小妾缩在床内侧,露出一双眼睛,恐惧地盯着张善人。 “怎么了?”他来不及说第二句话,脖间一冷,一柄匕首架他颈项之上。 回头,昏黄蜡烛下,一个皮肤白晳的,生着双狐狸眼的黑衣女翘足而坐,面容平静瞧着张善人。 第502章 一丘之貉 黑衣女子是阿梨,她伸出手臂,露出腕子,“张善人,来给我诊诊脉。” “咦?是不是张善人?我瞧不太清楚。” “眼神不好,请张善人给我开个药方。” 张某搞不清对方来意,见对方只带了一个手下,放了些心,“你要钱便开口,多少都可以给你。” 阿梨咯咯笑起来,从靴筒中掏出匕首,指了指桌上的纸墨,“开方子。” 张大善人搞不清对方来意,只能胡乱写了个方。 阿梨走过去,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将那锋利的匕首狠狠扎进桌子,再拔出来,晃了晃刀尖上的纸,“方子开得不错,引子呢?” 张大善人顿时额头冒汗。 阿梨变得凶狠,“我眼睛不好,引子不应该是一对新鲜眼珠吗?” 她走到张善人面前,用刀尖对准他的双目,“你这对蛮新鲜,不过老了点儿。” 她一回头,蒙面杀手以刀对准床上小妾眼睛,“她那双如何?” 阿梨见张大善人的汗从额上淌下,问他,“是不是都不如小娃娃的好使?” 张某见那刀尖在自己面前来回晃悠,很惊恐,怕她一不心就刺伤自己,忙作揖,“大王想要什么?张某无有不从,不过大人可清楚张某……” 还要说时,却听到一声闷叫,黑衣杀手捂住躺在床上女子的嘴,下手便切了她一根手指。 “那男孩子埋在哪里了?还有那个女孩子,你把她给谁了?” 张大善人到了此时反而收起惊恐,“那男孩子丢了乱葬岗埋了,女孩子作为礼物送人了,她很幸运。” “你想怎样?在这里,你告不赢的。” 阿梨把玩着手中的刀,歪头看着这个长相还算端正的中年男人。 “你的孩子们所在房屋被我浇上了灯油,我今天回不去,我的人会点起火来,所以,别追。” 她起身,轻轻松松走到门口,“还不来送我?” 当天后半夜,那失了独苗男娃的家门被人重重拍响,声音在黑白交替时分传出很远。 男主人打开门,外面空无一人,一道金光劈开黑夜,带来一丝曙光。 门口地上,放着一只黑色被缠起来的巨大“蚕蛹”。 蚕蛹两头尖尖,中间鼓鼓,男人心中升起恐惧,却也由这恐惧推着慢慢蹲下,拉着绳头一扯,绳子解开,一层层裹布拉开…… 男孩子的尸体出现在面前,青白的皮肤上布满黑褐斑点。 男人不愿相信,他拍干净男孩衣裳,肩膀处的碎花补丁刺入男人双目中,他死命捶打自己胸膛,发出悲号: “老天爷呀——你睁睁眼吧——” 撕碎心肝的狂吼声中,太阳升起来了。 …… …… 县衙被所有丢失孩子的百姓围起来了,哀哀的哭声充斥了一整条街。 上告者太多,县官叫士兵戒严了街道两边,不许放人进来。 被告张大善人坐在县官老爷下首。 堂下跪着几个被选出来告状的代表。 其中就有那个被挖掉眼睛的男孩之父,他额头已磕出血,犹自不停,“求青天大老爷做主,找出害死我孩儿的凶手。” 男人泪流满面,额头渗血,悲伤击穿了这个父亲,他的躯壳仅仅被仇恨撑着。 上堂的并非所有前来告状的百姓,只选出几个代表。 其他人则被挡在堂外,等着县官老爷最后的审判。 县官坐下,目光扫向坐在下首的张员外——张大善人。 这事还没审,县官就知其难办。 张员外他惹不起,在这藏龙卧虎的平城,他与其说是父母官,不如说只是条走狗。 张员外家大业大势大,县里只要有事,他总是带头乐捐的大户。 就如兴办女学,与建立婴堂之事。 朝廷只下旨意,却不拨款,事事要县里自己解决。 他不懂皇上为何要办女学,吃饱都难的老百姓手上干不完的活,家中女孩子六七岁就站灶前为全家做饭了。 哪有人有空闲送女孩子上学? 那地方是张员外带头捐钱盖起来的,请了先生,月月支付例银。 里头开始有几个女学生,也是因为学中管饭。 久了,家里便开始不乐意,虽能吃顿饭,家中却少个劳力。 盖起女学不久,就给废弃了。 婴堂也是县衙出面,实际出钱的仍然是张员外。 里头弯弯绕绕不少,他别说管,问一声也不敢。 小小县衙养着百十来号兵卒,想去拿谁,这些兵还不如人家府里的家丁人多呢。 他心不在焉听完下头几个找不到孩子的百姓哭诉,答应帮他们寻一寻。 心中也知道寻是不可能寻回来的。 这里的事他问都不敢问。 “各位乡亲,听本官说一句,育婴堂是县衙出资兴办,里头的看顾人也是县里找的人,不可能存在大家说的拐卖孩子,不过说不准有人潜入堂中偷孩子。本县会加强守卫,不至使孩子再丢失。” 县太爷又说谎了,婴堂中本来用的人是官派,共五人,月付两串钱,一年下来也是项支出。 张员外说自己可以派人,把那五人之资节余下来。 但自己的人仍然算做县里出钱养的。 那这笔钱不就光明正大进了县太爷的腰包了吗? 他自然千万个愿意。他从张员外那儿得的好处多了,短处也多,不敢也不能为了几个草芥般的小百姓得罪他。 那男孩子父亲,不依不饶哀声恳求,“大老爷作主,帮小民缉拿真凶。” “那日叫大家把孩子送入婴堂照管,提供食物与药材的就是张员外,婴堂不是他兴办的,他为何要叫大家把孩子送进去?” 县爷刚想说话,张员外面带笑容起身对堂上及外面百姓一揖,“我受平城水土滋养,回馈自己家乡,为乡亲们办点事是应该的,不知这位老兄,在下施粥,你可曾领过?” “婴堂本就是县里为百姓谋的福利,历年捐钱捐物之人不止在下,大家都为了在乡亲们有困难时伸把手,你误会张某了。”他彬彬有礼解释。 那男人不吱声了。 张员外又道,“出了这样的事我也很难过,我出资五百两给县衙,补贴县太爷缉拿盗贼。有提供真实线索并拿到贼人的乡亲,本人再悬赏五百两。” 堂下安静下来,大家怀疑张员外,只是因为那天是他招呼大家把孩子送入婴堂的,并无实证。 县太爷马上叫人写了缉拿文书,还画了几个失踪孩子的肖像。 百姓见官家发了话,张贴榜文,不知还能做些什么,便偃旗息鼓散了。 悲苦,只能由自己担呵…… ………… 第503章 天灾来临 阿梨看过热闹回到家,玉郎不知所踪,她栽倒在他躺过的床上,盖上他盖过的被子。 将他换下的衣服抱在怀中,哭起来。 命运对她不公。 她自见过玉郎,小小的心中已埋下钦慕的种子。 那道身影已印在心中,从来没抹掉过。 再见他,仍然一见钟情,她见过许多男人,从不动心,所以能做欢喜楼隐藏的头牌。 她不求财,只想要金玉郎。 更准确的,她要金玉郎能听她的话,顺从她的控制。 她要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下,不然就会彻夜难眠,失去所有安全感。 她心中仍然住着那个害怕一切的小女孩儿。 在玉楼时,一切有条不紊,连一只花瓶,她都要知道它放在哪里。 事无巨细,皆在掌握。 她爱玉郎,一想到玉郎不在她掌控之中,她便发疯发狂。 她回平城是有原因的。 早晚,她会在这儿遇到玉郎,这里遍布着她的眼线。 在玉楼那件事上,她撒谎了,不止一个谎。 ………… 玉郎能走动便出了小院,留心观察时,影卫说的这里布的暗哨眼线都撤了。 他接了密信,皇上亲书,里头详细讲述玉楼之事。 玉楼是皇上势弱时的无奈之选,登基就成了心头刺。 李瑕心气高、自尊强,真正有实力的皇帝不屑用阴谋,他更喜欢硬碰硬的阳谋。 所以玉楼成了他的心结,同“青鸾”二字一样,不愿被他提及。 后来既然有了东西两司掌握在手,影卫也收回为他所用,就更不愿玉楼继续存在。 故而,遣了心腹校尉带人去遣散所有妓女,小倌。 对凰夫人与她的几个心腹的确下令诛杀掉。 然而,他们在散掉前楼的伎子时,后楼起了大火,中间有个深而广的池,他们过不去,眼睁睁瞧着后楼燃烧殆尽。 等找到船过去时,楼烧得只余焦黑的残垣,里头遍地是烧得不成样子的尸体。 识不得谁是谁。 大家商量一下,只得上报后楼所有人都烧死。 经检查,楼上多处浇了灯油,是有人纵火。 凰夫人生死未知,大家心知肚明,火烧得不明不白,大约这女人是逃了。 …… “夫人。”一个俊美男子无声无息走进房内,轻声呼唤阿梨。 “我们现在活得很好啊,夫人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我要一切在我掌握之下!我要金玉郎在我掌握之下!!” 男子跪下道,“千舟生死追随夫人。” “你能追得金玉郎如丧家之犬,已算厉害的了。训练好我们的生杀小队,随时待命。” 千舟是凰夫人从玉楼带着逃出生天的杀手头子,身手非凡。 她那一夜清醒着无法入睡。 前楼设有警哨,传了警信到后头,她放火烧了玉楼,带着心腹从地道逃走了。 在她心中,虽是她下令放火,却和玉郎亲手来烧玉楼没区别。 本来他能避免这一切发生的。 她带着那么多人,忠心耿耿为他效命,有事时他拍屁股走了,将她们置于生死一线中。 她爱他,又恨他。 “千舟,你放心,只要我凰夫人活着,保你也同活。我们生死同担。” 那男人热泪盈眶,“夫人何苦,他又不……” 阿梨走到男人面前,一巴掌扇得他头一偏,“你只去做便可。” 男子抱拳道,“属下遵命,夫人之命千舟追随。” 便是这千舟,带人摸到金玉郎行踪,对方太难捉到,如鬼影般行踪不定,神出鬼没。 摸清玉郎那日所居小店,他飞鸽传书给凰夫人,他以为要活捉金玉郎,夫人却说要他杀了对方。 明明她那么爱他,她房间里全是和玉郎有关的物件。 凰夫人的话就是千舟的圣旨,他带人追得他如丧家犬。 可千舟还是逊了玉郎一筹,给他逃掉。 捞起玉郎的人,是夫人。 她把玉郎捞起来,毫不犹豫,用短箭扎透玉郎小腿。 扎的时候,她哭了,“这么做是为了把你好好留在我身边。玉郎你可明白我的心吗?” 凰夫人此刻躺在床上,怀中抱着玉郎的衣物,此日所见所闻都在她意料之内。 她立于百姓中,在外偷看县太爷过堂。 那男孩子尸体,是她叫千舟带人挖出,放在男孩子家门口的。 ………… 这次洪涝灾害远比想象中凶狠。 受灾之地多达几省,流民被冲垮房屋,田地被淤,没有能依靠的土地与房屋,灾民纷纷向京中涌来。 皇上重重责备几个大吏,却一时不能奈何他们。 灾后重建,召回灾民还要靠他们来做事。 京郊外搭的临时棚屋不够使,灾民中又流行起疫病。 不知是不是天寒加卫生太差,疫病又混杂了肺痨,疫情在京外蔓延,也让京师中的百姓,人人自危。 ………… 陈紫桓再次拜访云之。 管家带他进入二道院花亭中与云之见面。 他没了上次的健谈与潇洒,忧心忡忡。 一见云之,一身肃穆,郑重向云之行了个礼。 “陈公子这是什么意思。”云之回礼,有些诧异地问。 “你我相交不深,陈某却有事相求,实在不好意思。” “陈兄请讲。” 他压抑着自己的感情,悲戚地说,“受灾百姓太多,我想尽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可在京中所识之人不多,只能求到云之小姐头上。我出钱出人,我们可在京郊设个临时医棚,与舍粥之所。只我没有经验,才来相商。“ “此地商会想必小姐也熟,若肯出面,陈某拜谢。”说罢,他又是一揖。 云之有些吃惊,一则距上次见面已有时日,陈紫桓并没像她所想的那样,很快又来相约。 二则,他一个外来人,竟然肯在京师里,同情外来灾民,肯到疫病流行的灾民聚集地施医舍药,建立粥棚,太出乎她意料。 看对方比上次清减不少,面带悲戚,她心中大起好感,“陈兄先请坐。” 陈紫桓也不客气,从袖筒中拿出一张银票,“这是一千两,烦请小姐收下。” 他不再称云之为大东家、掌柜的。 他知道她死了丈夫,所以只管按自己意愿再次称她为小姐。 云之心中受用,又被他此举感动,原先的疏离感顿时消失不见。 “没想到陈公子竟是个仗义疏才之士,那云之却之不恭,领受了。” 她接过银票,正好她也有此意,联合商会诸财主,一起在京郊为灾民做些事情。 她同情灾民,也不愿放过这种向皇上展示忠心的机会,这是一箭双雕的好事。 现在的她,早不天真了。 她是生意人,可以为别人好,但获利的机会她也不会放过。 第504章 一次试探 这是一箭双雕的时机,就如上次打仗她敢捐出所有家当一样。 “辛苦云之小姐与胭脂妹妹,紫桓愿助全力。待灾情过去,再向两位妹妹相谢。” 虽是在云之家中,紫桓却请云之摒了下人,说这样说话方便随意。 “那这次,公子要如何谢我姐妹俩?”胭脂微笑问他。 说得紫桓一笑,“那我便伺候两位妹妹吃茶用点心,陪两位消遣如何?” 他亲手烹茶,打开随身带来的礼盒,里头放着京中贵女喜欢的几样点心。 紫桓先绞了毛巾,请云之和胭脂擦手。 之后熟练地点茶,一套茶艺行云流水,和着朱红绿瓦亭台外的啾啾鸟啼、黄绿相杂的树荫,茶香慢慢四散,时光也慢下来,真叫人赏心悦目。 三人边吃茶边商议怎么做,列了计划,又谈笑许久,才散了。 紫桓出了云之家门,骑马离去,浑身松懈下来。 跟着的小厮问,“爷这是干嘛,出钱出力的,就为讨那娘们儿欢心?” “你懂个屁,她是谁?她是京城出身高贵的千金,是端王之母,还是巨富!” “这般貌美多财的女人,满大周你都找不出几个,她这会儿要我的心肝煮汤,我也愿意掏出来。她值。” 亭中,胭脂喊小丫头收了茶具,两人安静下来,胭脂望着水中残荷慢悠悠道,“小姐,你也该想想后半生的日子。” 云之把玩手中的湘妃扇,一根根展开又合上,将目光转向碧水中游曳的金鱼,“你知我是什么人?” “我现在是商人。我之所以答应施药舍粥,不只为灾民,也为积累名声。不管男人、女人、都要把自己职责放第一位。” “我已吃够了男人的亏,这位公子很好,我却没有别的心思。” 云之戴着赤金发冠,打扮端庄持重,连微笑也是有度的。 胭脂头一次感觉云之不与从前不同,完全是脱胎换骨。 “想做好粥棚,我没经验,但有人有经验。只出于同情是做不好事情的,胭脂。” 胭脂咬了咬嘴唇,云之笑笑,“这是我肺腑之言,对于灾民来说,结果一样。你又何必在意我的初心是什么?做一件事,双方受益才是好生意。走吧,进宫。” “那陈公子又是图什么?”胭脂不很同意云之的说法,她内心认为陈公子就是单纯的义举。 云之对她笑笑,那种笑意胭脂不喜欢。 “他也是商人,相信我,没有哪个商人只是出于同情而去做施舍的。我还是那句话,结果是百姓受益足矣,凡事应该论迹不论心。” 胭脂仍不开心,觉得小姐外表仍如从前那样脱俗清丽,高贵无双,内心却市侩许多。 她喜欢紫桓,那是她生平见所未见的男人。 明媚、潇洒、心胸宽宏、善解人意。 大部分人来见云之,眼里只瞧见云之,她虽说的是云之异姓姐妹,连云之在内,口里唤她姑奶奶,实际仍当她是内宅大管家。 只有紫桓,把她当作独立的一个人。 他从没忽视过她,聊天时也会问她的意思,认真听她说话,仿佛她和云之同样重要。 若小姐与紫桓能成就姻缘该多好。 胭脂绝了婚嫁的念头。 她旧年间受过的侮辱成了刻进骨子里对男人的惧怕和自卑。 紫桓却没让她害怕过。 ………… 紫桓在来福酒楼包下二楼一侧所有客房做为自己起居之用。 只隔了一天,便等到胭脂来通报消息。 他穿着绯红双鱼戏水纹圆领长袍,腰系金蹀躞,挂着承露囊,脚蹬如意鞋,好一幅贵公子的潇洒模样。 见了胭脂急忙起身行礼,“胭脂妹妹如何此时上门?有事叫人唤紫桓一声,我亲自上门拜访。” “妹妹请坐。”紫桓回身进屋拿了只匣子出前放在桌上。 那是个锦盒,一看就是放首饰的。 “是要转交小姐吗?”胭脂拿起来就要收入随身带的包裹里。 “你打开瞧一瞧,次次辛苦你。这是送胭脂妹妹的小礼物,我亲自挑的,不知看不看过眼。” 胭脂十分诧异,她这一生没收到过男子的礼物,当下打开盒子,脸红了起来。 盒中一对镶宝石云尖凤纹金掩鬓。十分精巧,价格不菲。 “妹妹平时做事爽利,掩鬓最合适你戴,没有多余饰物。” “这边有镜子,不如我帮你试试看?” 胭脂鼻中飘过一股药香与木香混合的气味,清冽干净,一下就让她想起原先牧之大公子在世时,他身上便常有类似香气。 紫桓拿起一枝离她有一步的距离抬手在她发鬓上比了比,衣袖碰到她面颊,轻柔的触感,犹如抚摸。 胭脂脸如发烧,紫桓将她推至镜前,轻柔地帮她戴上金掩鬓,手指如羽毛一般掠过她脖颈,满意地说,“我眼光还是不错的。” “多谢公子,可这东西太贵重。” 紫桓有些丧气,“妹妹真要推脱,便是不拿我当朋友,这本不值什么,我在此地识人不多……” “好吧好吧,我收下了。” “明日卯时,京郊处,商会诸多云之的熟识都会前去参与搭建粥棚,公子请早。” 胭脂红着脸匆匆离了来福酒楼。 外头守着的小厮探头进来问,“怎么样公子?你那幻门惑术可有用吗?” 紫桓收了笑意,迷惑地自言自语,“有用的,怎么用在常云之身上无效呢?” ..…… …… 紫桓惊讶于云之的速度。 他可是见识过施粥的场面。 灾民闻风而来,队能排出超乎想象的又臭又长。 少给一点哭爹喊娘,一言不合不同地方的人便会斗殴,那是要见血的,打死人的都有呢。 他本想那天好好出力,帮云之指挥指挥。 没想到当天现场的繁杂,让他压根没有机会私下同云之说上话。 更让他想象不到的是云之的能量,不但请来京师诸多大商贾及商会所有成员,还调来一棚中央军维持秩序。 主事的是位女官,穿着内宫服制,面容清秀,瞧着年轻,办事极老道熟练,且不苟言笑。 在场许多上点年纪的商贾也会上前恭敬施礼。 那女子坦然受了! 第505章 皇后心意 指挥着人将住宿用的棚子搭在某地,药棚搭在某地,有条有理。 接下来的乐捐更叫他大开眼界,有捐粮千担的,有捐银几千两的。 原来他那一千银子,只是入门级。 女子叫下人收银子,并有专人在册上登记乐捐人姓名与乐捐物资数量。 登记毕,当事人画押,一来好对帐,二来叫人不可抵赖。 “此册本官会上呈御览,请诸位放心,大家为京师所做贡献,皇上桩桩都清楚,不会叫大家白白破费。” 各富商露出会心一笑,又是一番客套话。 紫桓头次见京中施粥场面,更是窥见一丝官场做派。 ………… 这位主事人,便是秦凤药。 她这段时间过得煎熬,玉郎彻底失了踪迹。 皇上本来应允复她一品内侍司勤之职,却迟迟没有下旨。 陈粮失踪,成了悬案,没有头绪,皇上每天都有新的政务要处理,不可能把精力放在这点事上。 最后只余她自己一直留心这件事。 有时甚至会胡思乱想,玉郎失踪和陈粮失窃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更让她煎熬的是,曹贵妃与皇后同时对她的拉拢。 她恢复自由后到曹贵妃处致谢,此次事件她为自己说了不少好话。 贵妃却道,“你并未执掌六宫内务,也不能对皇后分权,没什么好谢我的。” “一切都是皇上的意思罢了。我说的那一两句话,没那么重分量。比不得姑姑你。腰斩!我朝从未出现过这么重处罚,虽然最后没成,不知姑姑是怎么建议皇上的呢?” 贵妃试探凤药,于大人的死在意料之内,死法在意料之外。 佳贵人的死并非她愿,她当时传递消息,只想让佳贵人惹怒皇上,重罚于大人,好使愉美人的父亲补缺。 不曾想,凤药见过皇上后,不必佳贵人再去聒噪,便让皇上亲口定了于大人死罪。 更想不到的是,皇上能惩于大人腰斩的重刑。并勒令百官围观。 若非钱大人,于某人就成了本朝第一因获罪而载入史册之官员。 下令前夜,只有凤药去了含元殿,她本不必通过自己透消息给佳贵人。 她恨于大人的原因,大家都心知,那佳贵人呢?就为那一耳光? 凤药知道此时贵妃对自己起了戒备之心,无法说明详情。 她不愿与其结怨,便说了句,“佳贵人两次谋害皇嗣,臣女不好让皇上知道。” 曹贵妃马上知道佳贵人针对的是谁。 她自己做过母亲自然明白,亲自将一个小小婴儿抚养长大,说凤药是李仁名义上的娘亲也不为过。 佳贵人不但羞辱凤药,谋害李仁,她父亲还偷窃赈灾粮,害凤药坐了大牢,此仇,谁也咽不下去。 但这女人不声不响,那样沉得住气,只在最后给出致命一击,借自己这把刀,杀了佳贵人。 佳贵人死得明明白白,这一计已不算阴谋,真真使得漂亮。 消息由自己漏给佳贵人,月子里的妇人,跪在殿口,吃透穿堂风。 终究亲耳听到父亲死讯,心如刀绞。 那个时候,秦凤药是不是在某个地方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心中畅快? 这样厉害的角色,她怎么早没下手拉拢? 她是个直脾气的人儿,不会藏私,便问凤药,“姑姑常到学堂?” “偶尔。问问李仁功课。” “据你所见,这几个孩子中,哪个更有前程呢?” 凤药心中一紧,她自然明了曹贵妃的意思,皇上一直不立太子,众多有儿子的妃子都悬着心。 这岂是她一个姑姑能置喙的? 因而赔笑道,“说句惹您生气的话,功课上我过问得多,这几个男孩子竟都比不过大长公主的芷兰。” “归芷兰?”曹贵妃没想到会从凤药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是,那孩子教养得非常好,又十分聪慧。” “可惜容貌不像大长公主,却像归大人。”贵妃不客气地点评。 芷兰自小被父亲母亲当做掌上明珠,跟着她父亲到处去玩,并非圈养在宫中长大,性子有归大人的大气,又兼顾她母亲的泼辣。 却知礼,有分寸,被教养得极好。 曹贵妃也有所耳闻,所以这个回答应当算是很委婉的。 然而她并不打算轻易放过凤药。 这个女人若不站她队中,就只能算是敌人了。 她们之间虽合作过,也只是脆弱的联盟。 便执意追问,“若不算芷兰呢?” “众皇子年纪尚幼,性子都没稳下来,现在看为时过早,再说皇上眼光定然比咱们这些女子更为独到,想必和我们所想并不一样。” “那他可有过表示?” 凤药一笑,心中忐忑,如此对话须时处处小心。 “皇上年轻,心思又都在国家上,大约一时体会不到子女亲情。” 曹贵妃终于死心,知道在凤药这儿一句瓷实话也听不到。 同时也表明,对方要么没有站队的打算,要么心中别有他想。 她十分不悦,李嘉身为自己儿子,有曹家的支持,曹家从不把手伸向皇上政务中,又一向忠心耿耿。 她的儿子自然比皇后之子更合适立为太子。 那李慎怎么看都是个心眼子活泛的,要是做了太子,会怎么对李嘉和她这个与皇后不对付的皇贵妃呢? 后宫众多女人,说话算数的只能有一个。 皇后看似没了母家,贵妃仍不敢小看她。 她所代表的是有着比大周建朝时间还久,历代积累的贵族世家。 曹家只算是新贵,跟着建国立下的功劳慢慢起来的家族。 只算京华亲贵,算不得老牌贵族。 眼看儿子大起来,贵妃不得不多想几步。 ………… 凤药从掖庭出来后,皇后召她到清思殿厚赏了礼物,恭贺她出了大牢。 凤药见礼物颇丰,心下诧异,她与皇后交往不多,皇后又是后宫之主,这样赏赐一个女官很是不妥。 当面又不能拒绝,说话时便十分警醒。 皇后叫其他宫女退出去,单留她在殿中说了大半个时辰,又都是家常话。 凤药几次想离开,皇后一直强留她。 两人身份不对等,她拿出主子款儿,凤药也无奈,有一答没一答时,不敢放松警惕。 宫中生活,最怕祸从口出。 “这宫里虽是宫人众多,本宫瞧着,只有姑姑最聪慧,最得皇上依赖,姑姑说是不是?” “不敢,凤药只是做好本分。”秦凤药高度紧张,说话也十分注意不敢留下漏洞。 “瞧你,紧张什么,本宫又不会吃人。对了,礼物又多又重,不如叫清思殿的下人先送到你最喜欢住的书房东暖阁。” 宫人捧着盒子向凤药住处而去。 她又留下再次谢恩,终于皇后说自己乏了,放她离开。 凤药赶着回去查看礼物,都是些金银器具并首饰一类。 只是其中有一件羊脂玉如意,本来在宫中也算不得什么稀罕物。 但这柄如意,是太后留给皇后的,她本应该留给自己儿子或儿媳。 赏给凤药十分不妥。 凤药思来想去还是先告诉了皇上。 李瑕冷笑一声,“既是皇后之赏,你便留着吧。左不过一个玉如意而已,若是物件有什么意义,也不过是人赋予它的。” 可这如意混在礼物中,本就不是给皇上看的。 第506章 耽于情爱 皇上也不叫凤药起来,瞧着她盘起的乌云般的发髻出神。 就是此时,云之进宫,请求面圣。 皇上因大批地区受灾,第二年年成必定受损,正烦心。 见了云之说愿意组织商会捐助灾民,甚至有可能不动用国库分毫,皇上脸色多云转晴,大赞云之巾帼不让须眉。 “朕当年没有看错你。” 趁着龙颜大悦,云之敛首道,“只是我们民间布施活动,无人维持秩序,还需朝廷露一露面。” 皇上很清楚,这是把苦活累活揽了,面子让给了朝廷。 灾民受了资助,看到官兵在场,心中只会感谢皇上仁德。 看看跪在地上的云之,皇上打心底赏识。 便不再另派他人,只差凤药与云之两人牵头做主,算做钦差,办理此事。 特意下了道封钦差的旨意。 两人一个是办老了差事的,一个是做过大生意的,都以为事情很简单,手到擒来。 其难度和发水灾时相差不多。 没想到闹病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发展成疫。 大片灾民倒下,光是呕吐物与排泄物的处理就十分麻烦。 云之忙得四脚朝天,顾不上家中,以为胭脂在照顾着,却不晓得闹病期间,胭脂已坠入紫桓的情网不可自拔。 ………… 凤药向皇上又调了许多兵,专门用来挖土填埋污水坑,之后又划出区域挖了许多坑,让灾民用作排泄,此处离生活区有段距离。 她心疼孩子,专划出一处,将健康的孩子和病娃分开。 病娃集中在一起,药物紧缺,先行医治幼童。 杏子支起火,大锅熬煮药物,浓浓的药气弥漫在灾区上空。 灾民区越来越大,凤药不得不组织起一支小队,按片宣讲卫生规定。 否则一边治病,一边病人扩散蔓延,净白费力气。 紫桓来了两天,灾区又忙又乱,实在插不下手,云之忙着协调物资,顾不得与他多说什么。 商会成员出过钱,说说话便离开。 那些脏活、累活,也不能由这些“贵人们”亲自动手。 实实在在干活儿和指挥的,还是云之和凤药。 紫桓见灾区里的孩子与妇人多有不带行李就跑出来的,便找到云之商量,“我帮不上别的忙,可采购粗布,组织人手为孩子们做些衣服。” 云之见很多孩子穿得少,很多衣不蔽体,她本想消停一下再解决此事。 没想到紫桓这么善解人意,疲惫却温柔地谢他,“辛苦陈公子了。” “惭愧,陈某能做的不足云之十之一二。”他留心看,云之只是寻常表情,便又问起—— “那位女子不知是何人,竟与云之妹妹一般能干出众,紫桓实在敬佩。” 云之向凤药那边看了一眼,笑笑没说话。 紫桓告辞,的确采购许多耐穿的粗布,请胭脂帮忙。 胭脂识得许多高门大户的贵妇。 现下凤药是钦差身份,组织这些女子家中婆子丫头做衣服倒也不难。 她挨家去寻,将衣料送入,约定取衣时间。 自己也留了一匹布,回家分给众女子和姨娘们,自己也忙活起来。 紫桓上门求见,说自己没出力的地方,请胭脂去他包下的来福酒楼做活,有什么事可直接吩咐他去跑腿。 这理由并不是很充分—— 的确,每日都有做好的衣物需要人手拿走派送,还要登记领衣人,诸多细碎杂务需人来做。 其实,她在家也可以差下人去和紫桓通信儿。 胭脂思索片刻还是答应了。 紫桓走后,她有些后悔,又不好再去上门拒绝,犹豫中一夜过去,已到第二天早晨。 来福酒楼是京华最大最豪华的酒楼。 酒楼成呈“回”字型,紫桓包下二楼一整边,倒也没有外人来搅扰,窗对酒楼后院,十分清幽。 胭脂上门,先把做衣服的名册给他,谁家收几套,门房会送出来,记在册上,送到灾民处,再如何登记,一一交待清楚。 他出门,她便开始熟练地裁剪,缝制。 紫桓忙完送衣之事,便与她同处一室。 烹茶、买点心、为胭脂叫她喜欢的饭菜。 两人说笑间,连做活也没那么累了。 每日傍晚时分,胭脂离开。第二天早晨,紫桓又会亲自去接她过来。 这日,胭脂一连做了两件衣服,低头低得头晕眼花。 她揉着脖子,走到窗边远眺,只见夕阳如火,桔色、金色、紫色一层层,散发着糖一样的醇厚甜美。 忽然一阵悠扬笛声飘来,像条清冽的小溪,在满是绚烂霞光的天空流淌。 她循声望去,一抹苍蓝的身影立在花木间,在流光溢彩的苍穹之下,美如画卷。 那男子梳着半发,披下的头发,顺滑乌亮。 苍蓝华服上没一个褶皱,在风中衣角翻飞,手指修长白如脂玉,气质翩然。 男人的美色,惊心动魄。 胭脂看呆过去,那男人仿佛感受到了目光,停下吹奏,转过头,与胭脂看得四目相对。 胭脂一颗心仿佛要跳出胸膛。 那男子是紫桓,紫桓扬起笛子冲胭脂挥挥,便从小道上回转。 胭脂回过神,背靠着墙大口呼吸,让自己躁动的心安静下来。 紫桓推门而入,“我方才回来,不敢打扰妹妹做工,在楼下略歇一歇。” “公子笛声流畅却带着伤感,是为何缘故?” 紫桓坐下长叹,“今日所见孩童,不少都病着,且……灾区每日有人亡故,灾民越来越多,云之与那位姑姑疲倦不堪,我身为男子却无从帮忙。惭愧之极。” “今早起来,只觉天气已凉得很,那棚子轻薄无比,怎么抵抗晚间的冷意?” 胭脂黯然,“不如衣服做完,我们就一起过去帮云之和凤姑姑吧。” 紫桓这才晓得与云之在一起的女子,是宫里的女官,还官封三品掌侍姑姑。 他略惊奇,点点头答应着。 晚霞转瞬即逝,屋内暗淡下来。 他起身点起蜡烛,抱歉地说,“只顾自己心烦,忘了妹妹也没用饭,别急着回,我们一起用些晚饭,你走了我更没胃口。” 胭脂素日此时已离开酒楼回到宅中。 今日一说话倒把时辰误了。 宅中也没什么事,凤药家离灾民聚集地更近,云之这些日子都宿在凤药处。 论理该推掉,孤男寡女单独相处,窗外天色暗沉,最后一丝阳光也熄灭在天边。 可她那双脚,却怎么也不听指挥,她那张口,张了张,本想拒绝,却轻轻说出两个字,“好吧。” 第507章 爱意汹涌 胭脂真想扇自己耳光。她心目中,陈公子该与小姐成双。 她又算哪牌名上的人? 饭菜一道道摆上,全是按她口味所点。 有些菜前些时日用过,她只是随口赞了一声,便被紫桓记在心上。 此时的胭脂,心中挣扎地厉害,连菜也品不出味道。 紫桓拿出一枚荷包,笑言,“今儿逛到御街见这个荷包精致漂亮,买来也没什么可送之人,妹妹的荷包很旧了,不如换上这只。” 胭脂想推辞,紫桓却走到她跟前蹲下,亲手为她更换了荷包。 他离她那么近,她闻着他身上传来的淡香,瞧着那张微笑着俊美的面孔,那双眼睛里反射出她的身影。 她尽失勇气。 ………… 胭脂一生孤苦,去青石镇前在云之家为奴为婢,跟着老夫人,得用是得用,管得也严。 后逃到青石镇,路上失了清白。找到凤药后,两人仍是保护小姐,一切以小姐为先。 之后进宫,还是奴婢。 出宫后终于得了自由,她太孤单,被云之接回宅中,虽然以姐妹相称,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事事云之做主,依旧以云之为先。 就连此时此刻,她明明已动了心,却还是想着云之。 可是谁又是天生下贱? 这么好的公子,她为何配不得。 云之明确说过,在她眼中,陈紫桓只是个普通富贵公子。 却有可能是胭脂所遇良人中顶格好的了。 犹豫中,紫桓打开一瓶桂花甘露,“这酒清甜甘冽,比杏林春酿更有滋味,妹妹尝一杯吧。” 他为胭脂倒上一杯,酒液散发着桂花香气,丝丝甜味如窗外月光般温柔。 胭脂心中满是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兴奋激动与期待同时交织着,将先前拒绝的一点点心思抛之脑后。 那么,只喝一点点酒,只要那一时的快乐,就一次,可以吗? 她的人生一直绷紧着,像琴上的弦,突然,她生出松一松的欲望。 “胭脂,你尝尝看喜欢吗?” 胭脂端起杯,酒液透亮,散发着诱人的香。 她品了品,酒味很淡,甜丝丝的,桂花香气浓郁,很适口。 她一饮而尽。 心情如脱缰的野马在旷野上奔腾,这一生仿佛都在等待此时此刻。 紫桓待她温柔有度,为她布菜,听她讲在宫中的趣事,叹她的聪明,也怜她命运多舛。 胭脂有限的时光中,一直活在云之与凤药的影子里。 她习惯了,并不觉着哪里不好。 与紫桓相处得久了发觉,原来被人单独看待别有滋味。 云之如梅如兰,她是绿叶。 她也可以独当一朵小花。 那桂花甘露喝起来不觉怎样,却醉人,一切都染上一层美妙的色彩,氤氲着旖旎的氛围。 紫桓也开心起来,亲自执壶来帮胭脂倒酒。 他的长发垂下,擦过胭脂脸颊,落在她肩头,一股草木香将她笼罩。 胭脂已觉头晕,忙用手挡住酒杯,“公子见谅,不能再饮。” 紫桓却拉起她挡住酒杯的手,“胭脂是不放心本公子?一会儿我亲送妹妹回家。” 胭脂用力想要将手抽回来,不知怎么的,却被紫桓抱在怀中,他宽大的怀抱,有力的臂膀,散发的香气,让胭脂目眩神迷。 紫桓抚着她的头发,口中呢喃她的名字,“胭脂……胭脂。” 那低沉的嗓音仿佛有魔力,让胭脂脚软得站不住。 紫桓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走向床榻。 胭脂被他轻轻放在床上,他柔软的唇落在她眼皮上,让她一阵战栗。 她紧紧咬住嘴唇,灵魂却发出欢愉的呐喊。 原来与心爱的男子亲近是这样感觉。 紫桓的手像条欢快的小鱼在她周身游走,又酥又痒又麻的感觉让胭脂忍不住发出销魂之音。 紫桓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并不急于占有她。 胭脂承受不住爱抚如坠云雾之中,欢悦炸裂开,她的指甲抠入紫桓肩膀中。 紫桓经历的女子数不清楚,似她这般沉醉享受,爱意与欲望同时爆发的也不多见。 她眼中的爱意满溢。 他征服之心顿起,两人共赴云雨。 一直到夜空升起星光点点,胭脂似乎从梦中清醒,拉起锦被盖住身子,眼睛瞧向慵懒的紫桓。 他脸上欲色消退,用手掌支起头来,轻轻撩起胭脂一缕乱发,“妹妹可有后悔?” 胭脂心情复杂,还略有些尴尬,听闻此言,怔怔问道,“你不在意我非处子?” “什么?!”紫桓断没想到事毕,胭脂第一句话会说这个。 他几乎失声大笑,又强忍下来。 “其实你是我第一个男人,我……” 她把自己埋藏多年的秘密说出来——用自己没料到的轻松说了出来。 她想着若对方在意,她便不再与其见面,并不求天长地久。 可她想说一说。这秘密压在心头越久,越沉重,越不敢提。 她一生的幸福都被此事吞噬了。 听完她的讲述,紫桓眼中浮起怜惜,将她拉到怀里,在她耳边说,“错的又不是你。” 这句话,此时此刻,此情此境,被这个男子说出来——犹如一道雷劈在胭脂头上。 她不可思议挣脱对方怀抱,看着紫桓俊美脸庞。 对方很坦然,并不像为了哄她而花言巧语。 “女子的贞洁,原不在裙底。” “这些年你受苦了。”他一根手指挑起胭脂下巴,表情突然变得戏谑,“哥哥补偿你。” 胭脂羞得一张脸通红,扑到紫桓怀中,心中甜蜜,眼中却流下泪。 紫桓似乎感觉到她的情绪,轻轻拍着她的背,“若是委屈哭出来便好。” 胭脂放了声在他怀里痛哭一场。 两人缠绵到夜半,紫桓送她回了宅子。 这夜照例云之没回来。 胭脂辗转难安,不敢相信老天竟肯眷顾自己,苦了这么久,终于肯给她一丝甜。 第508章 一处旧宅 紫桓回了酒楼,推门进屋,看到自己小厮坐在屋中喝冷掉的茶。 一根手指不耐烦的敲着桌面,见他脱口而出,“大情圣回来了。” “拿下胭脂太过容易,称不得情圣。” 紫桓像变了个人,向椅上一瘫,一双长腿架在桌上,回味着与胭脂的亲密事。 “这女子也别有番风味,其貌虽非绝顶,塌上事却甚合我意。” 小厮奇了,“难道还有分别?不是越美貌的女子,越来劲吗?” “粗俗!”紫桓骂他,“鱼水之欢,巫山风雨,也分人呢。” “有些女人美则美矣,却是木头美人儿,十分无趣。这胭脂在此事上,一片纯真,倒可以好好调教一番。” “公子爷不是看中的云之吗?” 紫桓提到云之脸一沉,“那小娘们儿太难搞。” 这些日子,他倒常见云之,忙完后小憩时他使尽手段,就是条狗也得多闻他一闻。 云之如木石,被他逗得愉悦只是笑笑,夸他生就了仁仪心肠。 “她是有钱有地位,但如不顺从我,这些东西便全都不是我的,再迷人也没用。” “何况她外表柔美,内心却如铁石,这种女人我不喜欢。虽说爷是有大事要做,但也可以享受其中不是?” “胭脂是意外收获,我只略施手段她便意乱神迷。常云之上次闻了我的神迷香,看我时的眼神仍是清明,意志坚定到这种地步之人,特别是女人,很少见呢。” “胭脂已经迷恋上我,她与云之关系匪浅,结果是一样的。” “爷也非随意之人,我的确怜她。她是个好姑娘。” 紫桓眼中浮现复杂情绪,片刻又清明起来。 第二日,紫桓说好去接胭脂,平日都会早到,这日却少见地不见踪迹。 胭脂到门口张望数次,不见那辆熟悉的马车。 她心中凉了一半,回到房中,久久对着镜子凝视。 镜中的自己,长相并不出众,端正而已,人家好好的富贵公子怎么会喜欢上自己这样的姑娘? 若她是哪家千金,或是京师巨富倒也罢了。 她身世也不出众,现在手中有些银钱,与公子的身家相比只是九牛一毛。 只当一场春梦了无痕吧。 她一半心酸,一半伤感,一半遗憾,暗自叹息。 门上丫头走来报知说陈公子在外相候。 一股惊喜直冲胸腔,她不自知地脸上浮起甜蜜笑意。 对着镜子照了照,出门看到紫桓站在树下,眼睛注视着大门及见到她便露出笑容。 此时胭脂眼中,他便是天人之姿,虽收起笑意,眼中的欢喜也藏不住。 “今天怎么来晚了?”胭脂上了车装作随意问。 “先去收上衣物,派发到灾区,又去办了点私事。” 紫桓让小厮赶车,带着她向京城之北驶去。 “这是上哪儿?今天我还要把余下衣服赶制出来。” “这么大一摊子事,不是你一人之事。休息一下又怎么了,我偏不叫你做,日日针线,眼睛都熬坏了。” 他伸手将胭脂捞入怀中,轻轻一吻,“一夜未见,可想我了没有?” 胭脂臊红脸,却仍是点点头,“你呢?” “我……要做这世上待你最好的那个人。” 胭脂哽了下,“你何必总惹我哭啊。”她将头靠在紫桓肩上。 车子驶到城北,离灾棚设立之处大约有二十分钟距离。 离京城东北角的安礼门还有十几分钟路程。 这里是离中心不算近,雕梁画栋的高房少了许多。 多是平房中等大小的建筑,路面也不似京华中心部分那样平整。 在一处平宅大院前,车子停下。 紫桓先下来,接住胭脂。 眼前的房子,青砖黛瓦,斑驳厚重的木门,门前一棵老槐树,怕有百年了。 这宅子是处老宅。 紫桓拿出一串钥匙,打开门,一股老房子特有的湿气掺杂了霉味扑面而来。 “需得通通风。”他自言自语,表情复杂地看着大门边上的门房小间儿。 地上的青砖磨得亮堂,该是住过几代人的。 向里走是处不算宽阔的院落,也种着棵树。 紫桓上前摸了摸树干,抬头看,树枝中筑着一只鸟巢。 这处院落中的房子主房加东西配房就是十来间,上得五级台阶,里头又一进更小些的院子,与外院格局相同。 结构什么都还保存得很好。 胭脂转了一圈,这房子比普通百姓所住的好些,但比起大宅院实在寒酸。 她不解,“你想留在京中,可在御街附近置房,何苦来此处。” 紫桓摇头,“这里离灾民聚集之地不远,我想把这房给你家小姐和宫里那位女官使用。” “这房?……” 紫桓知道她要问什么,揽着她肩膀道,“这房我买下了。” “你与云之要好,这次她出力多,我不想你落在她后头。” 胭脂心中一阵感动,她没料到紫桓心细如此,连这样的心情都帮她考虑到了。 “这里虽不算小,也住不下那么许多灾民啊。”胭脂问。 “这里只安置危重病人及幼儿。资金方面,我提供三餐,医药方面只能辛苦云之安排。若再给我些日子,我便可将用药也包下。” “真的?!”胭脂万没料到紫桓能做到这种程度。 他不是本地人氏,已捐出千两银子,又不是商会成员,已然付出太多。 仿佛看透胭脂所想,紫桓道,“这儿可是你的故乡。你是我心爱之人,它现在遭了灾,我既在此就不能袖手旁观。” “再说……”他深深看着胭脂,“说不定不久,我就成了京师的女婿了呢。” 胭脂脸一红,撒娇似的打了他一下,却被他搂住。 两人一起参观房子。 旧宅里面多年失修、有些地方很是残破,不过房子是完整无损的。 通通风,添些必要家什,比住在单薄的棚子里,可要好上百倍。 “你可待云之今天忙完,再与她商量此事。”他脸上没了先前的轻松愉悦,将一环钥匙递到胭脂手上。 胭脂欢喜又感激,“公子有君子之风。” “什么狗屁公子,唤我名字。”他换上一副浪荡不羁的面孔。 胭脂羞怯一笑,对紫桓的爱意之中又多了许多钦佩。 晚上她早早先到了凤药自己所置宅子中,由于成亲后凤药住进玉郎宅中,这里只留了门房,并未留丫头。 胭脂便为两人准备好热水,又亲自下厨烧了饭菜。 菜刚好,门上来通报,说小姐和姑姑都回来了,这次连杏子也一同回来了。 凤药一脸疲态,衣服上沾了许多汗渍、污渍。 云之也好不到哪去,不但二人都穿着粗布衣,连头发也拿布包裹起来。 杏子稍好,只是脸上沾着厚厚一层土,看起来灰朴朴的。 这一天看起来过得不怎么顺啊。 第509章 一席私话 这三人为了做事方便,换下绣鞋,穿的是千层老布鞋,耐磨耐走。 此时,她们将鞋脱在二道门外,让看门人用烧酒就地喷洒。 将外衣直接脱掉拿去烧了。 云之脸上一片悲苦之色,凤药更如老了好几岁。 杏子虽累,情绪却不坏。 “先沐浴吧。我为你们烧好了水。” 凤药少气无力地道声谢,云之眼眶红红的。 胭脂诧异,“怎么了?” 两人沉默着,仿佛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 杏子接过话道,“麻烦小姨,浴汤里加个泡浴药包。” 胭脂赶紧在浴汤中又撒了些桂枝、姜片、薄荷叶、干玫瑰,氤氲的热气带着淡淡药香,闻之便觉精神一松。 三人泡入汤池中,云之闭着眼,滚出一串泪珠。 凤药头顶热毛巾不说话,只有杏子长长叹息一声,“好舒服呀。” “没什么比劳累后泡澡更美的呢,药包真香,谢谢小姨。” 胭脂冲她笑笑,也不离开,在汤池边坐下。 “唉,不怨云之不想说话,我也觉今日实在不顺。”凤药终于缓过了精神。 就在这一天,最先病倒的那批灾民中,体弱的死了十好几个,不仅如此,同时突然病重一批人,其中多是正在哺乳的母亲与吃奶的孩子。 哺乳的母亲更需营养,吃得不好,身体也弱,更易先染病。 母亲一病,乳汁喂了婴儿,连孩子带娘亲便一起生起病来。 为了处理尸体,凤药差人上报皇上,紧急启用“左化庄”。 死人留不得也不能挖坑去埋,既费人力,又不干净。 左化庄是从前瘟疫爆发时专烧病死尸首之地。 已弃用数年,现在重新启动,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一整天,她几人都在经历生离死别,耳中听得是撕心哭喊。 那些没了娘亲的孩子嗷嗷待哺,让做过母亲的云之,心如刀绞。 更让早早没了娘亲的杏子少有地伤心落泪。 凤药情绪还算稳定,但她更希望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她的事更多,容不得拿出时间发泄情绪。 胭脂心中虽为灾民难过,但想到紫桓这样有先见之明,心中为爱人着实小小得意一把。 两人沐浴更过衣后,三人坐在桌前,饭菜尚温,窗外天黑透了。 风凉了许多,想到黑夜中还有那么多人蜷缩在简陋的防水棚中,香喷喷的饭菜也似没了滋味。 只有杏子拿起碗筷开始大吃起来。 胭脂为两人先舀了金丝银芽汤,“这汤酸辣口,喝了先暖身开胃。” 她从怀中摸出一串钥匙放在桌上。 “这处宅子虽老旧,但好在阔大,房间也多,离灾民聚集地不很远,可将孩子们和危重病人移过去,拨人单独照顾。” “病号与健康之人分开,也省得传染更多人,是阻断疫病的好办法。”杏子接腔。 原先大家只想着这么多灾民需统一安排。 并未想过只转移一部分老弱病残,优先照顾这些人,这些人体弱,不需卫兵看守,只需照顾。 云之问,“这办法很好,胭脂亏你脑筋转得快,只这房子是哪来的?” 胭脂低头一笑,眼波流转,“是陈公子今天将宅子买下来,亲口说请小姐看着使用,这主意也是他想的。” 凤药夹口野鸭桃仁丁,满口鲜香,问道,“是那位送衣物过来的公子?难为他想得周全,是礼部陈大人家的公子哥?” 云之接口道,“是个外来晋商,我才认识没多久。” 胭脂的表情没逃过云之,她警觉地问胭脂,“除了宅子,你收他什么东西了吗?” 胭脂不喜欢云之说话的语气,又想想也许她是过度劳累才脾气不好。 便道,“他不是又捐了许多衣料吗?还有这宅子,人家只说叫咱们看着用,没说捐了,陈公子只提了一嘴说这房子是他的。” “那就好,人情是最难还的,我现在不敢应承他什么,所以不敢收他大礼。” “他是为百姓,宅子我去看了,一路上陈公子并未提过要小姐什么。” 胭脂略生硬地解释。 云之仿佛没感觉到胭脂情绪变化,接着说,“我向皇上捐出全部家当,当时也没要任何回报。” 她看了胭脂一眼,“人不会无缘无故付出这么多。” “也许对陈公子来说这些只是九牛一毛,举手之劳,压根不放他眼里。” “商会中人捐款,是因为他们身在京城,我又得了钦差身份,他们想在京中安稳做生意,这个人情不得不做。” “那陈公子也是生意人,付出这么多,你当他真的只是做善事?”云之冷笑了一声。 凤药已放下筷子,问询地目光扫在两人脸上。 胭脂也动了气,拿起钥匙道,“那我便还给人家,小姐受的人家银子也可还了,省得落了人情将来还不上。” 云之诧异地看过来,“胭脂你这是怎么了?我只说咱们要当心,陈公子来路我们并不知道,接受人家好意时也得有个尺度,并没别的意思。” 杏子赶紧打岔道,“管他什么人情不人情,他自己要送的,我们只管用,还不上不还,还能怎么着?” “呆会吃罢饭,我们就可以先把孩子们送过去。”杏子抢着说,生怕那房子因为两人争吵再飞走喽。 云之又问,“这几日孩子们都按时去书院了吧,听说思牧与李仁又打架了?” 凤药眼风扫过,云之只做没看到。 “啊?这,这倒没听思牧那孩子说起。”胭脂心虚地回答。 饭罢,杏子拿走钥匙,与胭脂一同去看那老宅位置,看能不能这晚就先把孩子转到房子里头。 屋里只有凤药与云之。 两人沏了茶,凤药劝云之,“你饭桌上一句接一句,弄得胭脂下不来台面。我们这么多年姐妹情分,何必如此?” “我是担心她,她与你我不同,我与李琮成亲,看够男人自私的嘴脸。终于才熬出头。她这几日压根没留在宅中看顾孩子们,思牧与李仁打没打架她都支支吾吾说不清。你说她在干嘛,方才提起陈公子,她眼神你可留意到了?” 凤药饮了茶,皱皱眉,“入口太冲了,也无回甘,我不喜欢。” “这便是那陈公子带来京师的茶,现在京中卖得极火爆,我也不喜欢,我瞧他是想在京中有一席之地,一来便到我宅中拜山头,我见过几次,但完全称不上了解。这样一个人,怎么能轻易让胭脂付出真心。” “再说那陈公子,很会温柔小意,若非经过男人之苦,说不定我也深陷其中。现在我是铁了心,只把思牧养大,看着他出息,别成了他父亲那样的人。” 凤药换了茶叶,重新沏茶,“胭脂的路,你替不得她。她若不是自己看清那人面孔,你吵也罢,吵也罢,她是不会回头的。我太了解她了。” 云之发了会儿呆,又笑了,“我也是,替她着这份急。她不是小姑娘了,若是玩一玩,这陈公子相处起来也的确让人舒服。外头男人多是要女人善解人意,这位公子善解人意不比女子差呢。” 凤药附和道,“且叫胭脂快活快活吧。” 第510章 人人不易 凤药与玉郎相敬如宾,最知道“相敬如宾”有多伤人。 夫妻情深,自然希望有亲密关系,她与玉郎同床时也只能压抑自己。 玉郎在拥抱亲吻她时,内心的复杂叫他深陷痛苦。 他既渴望在身体上和精神上同时占有自己心爱的女人,也让她能因为自己而快乐。 从前他残疾,却从没认为自己比别人低一截。 在认识凤药后,他才开始更深切地体会无能时的痛苦。 这种痛苦不能诉诸,不能言说,只能压抑 他太爱她了,怎么能不知她风轻云淡似的推开他时内心的难过?。 她总是笑笑,然后吻他一下,将头埋入他胸口,“很累了,睡吧。” 有时长夜难眠,她与玉郎躺在一处,连翻身也不敢。 怕惊醒了他,他会多想,会自卑,会难过。 欲火焚身这种事情,并不只会发生在男子身上。 好在精神上的共鸣,以及两人之间的爱意,抵消了这种焦灼的感觉。 故而,她倒真赞成胭脂只管与那位公子来往。 她们现在,钱也有了,权也有一点儿,身份也有一点。 唯独快乐,越来越少。少有事情能打动她们的心。 陈公子给胭脂的,不就是最稀缺的东西吗? 凤药将这种想法说给云之听。 云之神秘一笑,低声问,“你与金大人可是过于和谐,才有此感悟?” 凤药红着脸瞪云之一眼,“没到七老八十呢,说话如此放肆,什么话都往外说,不惹人笑话吗?” “又没外人。”云之撒娇,“金大人那么威风严肃,私底下对你是不是也很霸道。” 凤药心中的苦涩压不住,全都翻上来,勉强笑笑,“我们很好。也不知杏子看完房子没,若要挪人,我得过去照看着点,你今夜就休息吧。明天你早点去。” 玉郎之事,她未曾向任何人提及,除了皇上和最亲近的人,几乎无人知晓他残疾一事。 凤药绝不会做出一点伤害玉郎的事,这样的事又涉及男子自尊,她宁可自己把苦水咽进肚去,所以连最信任的云之也未告之。 胭脂带杏子坐了马车到达老宅子,让她俩都意外的是,那里房门大开,里头灯火通明。 门口两个火把照亮空地,门内吵吵闹闹。 胭脂奇了,钥匙在自己手中,谁又来开了门。 两人进去,一个婆子正在门?下,打量一下胭脂穿着,堆着笑问道,“可是胭脂姑娘?” 得到肯定答复后,回头招呼大家,“当家的到了,都过来见礼。” 林林总总也得有二十来人,都跑过来,齐齐跪下,异口同声道,“给大小姐见礼。” “陈公子说这里归胭脂姑娘管,叫我们都听您老差遣。我们今天就先过来打扫干净,暂时没有床铺,不过已运来很多干净稻草,急用的话,现在也能睡人。” 胭脂心中甜蜜蜜,还没开口,杏子高兴地说,“这公子,还真可人意。省了我多少事儿。想必您老人家是总管婆婆?” 那婆子点头认了,杏子叫她差个男子,跑一趟,去知会灾民区侍卫队长,就说黄杏子说的,把病重的孩子与孩子娘亲都先接运过来。 几马车病号运来,安置好,那些做娘的都来跪谢杏子和胭脂。 这里比之和露天差不多的简易棚子,简直是天堂了。 胭脂等不及想见心上人,见这里安排妥当,便告辞先走。 到了来福酒楼,紫桓屋里还亮着灯,她走到门口,想进又有些犹豫。 自己这样是不是太不矜持了。 正犹豫,门却开了,紫桓看到胭脂愣了下,“这么晚,没人跟着你吗?” “这也太危险了。”他紧接着说。 “天子脚下,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快进来,你脸色不好,是太累了?” 胭脂心中又甜又苦,走入房内,紫桓道,“要不你先沐浴?” 他拉开柜子,“今天我回来便去了趟衣铺,买了几身衣裳。” 他取出一套,展开,胭脂看那尺寸,便知紫桓用了心的。 紫桓笑嘻嘻又拿出只漂亮的锦盒儿,“这个才是礼物,那些只是寻常衣服。” 胭脂百感交集,接过盒子,“我可猜不出,让我直接瞧吧。” 打开,里头是双精致无极的鞋子。 她只瞟一眼就知道这是云之铺子里的。 说来好笑,她成日守着云之,却并没有一双这样的鞋。 头一双竟是紫桓买来送她的。 鞋上的珠宝且不必说,这鞋子用了宝相纹,寓意是圣洁吉祥,幸福圆满。 看他选的衣服,纹样也多是圆满之意。 胭脂想起云之今天的态度,心中难过,喃喃道,“我哪里配这些?” 也许,云之不愿意她和紫桓走得太近,是因为,云之心中是有些中意紫桓的。 这样的男人,哪个女子不爱。 相貌、身家、性格、仁义,他样样具备。 紫桓霸道将胭脂拉入怀中,“不许说这样的话。” 他低头将她耳垂含在口中,气吁吁道,“你是我的人,配得上所有好东西。” 胭脂身上酥麻,脚也软了,被紫桓抱起从内室门走到隔壁,那里放着大水桶,已放满热水。 “公子爷亲自伺候你沐浴可好?” 一晌缠绵。 事后,陈紫桓拿了一百两银子给胭脂,“明日你过去时,统计下孩子们的数量男女,这钱拿去给孩子添夹衣。” 天擦亮时,胭脂起身轻悄悄穿衣,掩上门出去。 …… 杏子这夜可惨了,孩子们来了后,又运来一车子体弱的老年人。 孩子们在后院,老年人安置在前院。 紫桓安排的看护十分尽职,见老人们有些颤巍巍走不得路,穿得又少,便升起火来,简单煮了些粥饭。 这些人都是灾民中最弱的群体。 粥棚虽有,量却并不足够。 他们有人无亲无故,身体又弱,连起身尚且难不到,吃不饱饭很正常。 这些饭食太及时了,所有到达这里的人都饱食一顿。 用过饭两个时辰,前院骚乱起来。 许是多时未吃饱过,老人肠胃无法消受饱餐,数个老人闹起肚子。 杏子诊脉并未发现异常。 为补营养,粥中加了肉食,老人肠胃不堪一点油水,拉了几次肚子,本就弱的身子更虚。 天微亮,看护人去巡查,发现有四个老人没气了。 还有一个余一口气在,却已失禁,想来挨不过一天去。 看护首领王婆叫来一名男看护,叫他套车,将死人送去左化庄。 正向外抬人时,胭脂赶到。 第511章 接连死人 杏子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靠在门外那棵老树上。 “忙了一夜?”胭脂问,从车内拿出热腾腾的肉包子给杏子。 杏子点头推开包子,“这会儿还犯着恶心实在吃不下。”眼睛落在胭脂簇新的衣服上。 胭脂感受到目光,心中有些惭愧,“我替你,你去休息。” 杏子没力气说话,又点点头,提醒道,“你还是更了衣再来吧,这绫罗在这儿一天就全糟蹋了。” 胭脂涨红脸面,她只想着快点过来,却忘了自己来做粗活,穿不得这样的衣服。 又一辆车子停在宅子门口,云之从车上下来,胭脂更加尴尬。 云之打扮得和寻常农妇没有区别。 管事婆子走出来,先向胭脂行礼,“姑娘好早。其实有我们在,姑娘尽可以放心的。” “这位是我姐姐,她是皇上点的专管灾情的钦差。”胭脂介绍。 婆子这才向云之行礼,介绍房中情况。 死人全部抬到车上,一股臭气弥漫开,那位失禁的老人刚刚也咽了气。 老人本就带着股子腐臭,再加上失禁的味儿,云之和胭脂都掩了鼻子,摆摆手,叫快些送人离开。 凤药此时骑马泼风赶来,见一夜间拉出来一车尸体,惊住了。 “等下,这些都是头夜间死掉的人?” “是,最弱的老年人昨天连夜移到这里,只熬了一夜早上时发现好几个没气了。” 杏子走上前道,“头天晚上给孩子们加餐吃肉粥,这些老年人也跟着多吃了些,夜中拉起肚子,早上便咽气了。” “孩子们呢?” “孩子没事。老人家久不进食,受不得肉食油腻。” 凤药走上前,拉尸的看护忙拦住,“姑娘小心,脏得很。” 凤药仍然坚持揭开蒙面破布。 这是最后一个抬出来的尸体,将将咽气,赶上这次送尸车。 她也不嫌脏,细看了老人死相,将布盖上,摆手道,“快去吧,小心些。” 杏子细心,拿来烧酒浇在凤药手上,为她净了手。 胭脂不知为何,总觉心虚,进到房内,统计孩子们的数量、男女。 记下后,同云之她们打了招呼,自去采购。 死了五个老人,地方又有许多富余,凤药又移来些老人。 云之喂过孩子们喝汤药,胭脂已抱着夹衣回来。 云之问道,“全是孩童的衣服?” 胭脂称是,两人分了衣服,心中都像隔了层什么。 云之想问为何没有买些成人夹衣,老人家也怕冷,胭脂想说那些银子是紫桓指定给孩子们添衣的,她不好乱用。 最终谁也没开口。 灾情正在这群人的努力下,慢慢遏制住脚步。 但收容所里仍是日日死人。 病重的拉过来,往往当夜或第二天就过世。 凤药日日都来,看到死掉的病人,刚开始只当生病的人经不起颠簸移动。 便不再让危重病号拉往收容所,只留在简易棚里。 二来,收容所管事的婆子找了凤药好几次,说自己这里人手不足。 老年人与重病号照顾起来费人费力,他们总共二十人,现在堂中五六十人,光是洗衣服擦身子,清理房间,收拾秽物都做不完。 凤药觉着有理,便先停了向此处拉人。 另给婆子塞了几两银子,“辛苦妈妈,这点钱你先收着。等我给你添了人手,再移病人过来,这里地方还多,天凉,那些刚痊愈的病人受不得冷。麻烦您老多担待些。” 这是人情,寻常人都会收。 那婆子却变了脸,推辞不受,还道,“姑娘还是别往这儿添人了,姑娘的人是官家人,我们也惹不起,现有的这些人手,都是我的熟识,指挥起来方便,差事分不均匀,也不会嫌三说四。” “添病号的事,等缓缓再说行吗?算老婆子我求姑娘了。” 这里活儿的确多,凤药也就不再说什么。 当天夜里,她留下来,那婆子眼神不友善,碍着她钦差的名头也不好多说什么。 晚间众人用饭时,婆子和几个看护坐在一起,大家打了饭分散在院中各吃各的。 那婆子声音不大不小说道,“咱们公子心善,捐了地方,又捐衣裳,特特指派胭脂姑娘来负责管理我们,谁料到上头来的又是钦差,又是姑姑,净多些动嘴的人。” 杏子从外头走进来,听到一耳朵,骂道,“老虔婆,嘴巴不干不净阴阳谁呢?” “既是你家公子捐的地方,他没说什么,你倒有这三言两语。” “他不是住来福酒楼吗?我现在就把他叫来,什么了不起的,京师里愿意捐地方的当我们找不来?偏稀罕你这破地儿,用你的是给你面子。” 她是这里最累的人,又是两天没合眼,休息不好脾气也不好。 这会儿别说一个婆子,就是皇上在这儿,她也赔不起笑脸。 婆子赶紧起来赔礼,“姑娘听岔了,老身哪敢说贵人们呢?这里是京师,有钱人多了去,咱们知道。” 杏子还要骂,凤药拉住她,摇摇头,“你何等身份?却与个不识一字的婆子拌嘴。记住我们出宫是干什么的。” “我可不吃这口气。吵赢了方才舒坦。什么狗屁奴才,我下了药在她饭中才叫她知道姑娘是谁。” 凤药拉下脸,冷森森瞟她一眼。 杏子马上住了口,怯怯地问,“姑姑生我气啦?” “你若真下药,便不要宣之于口。不下就别说这种话来唬人。” 凤药扒拉一口饭教训她,“谨记祸从口出。” 众人吃饭是分批进行,先让重病号吃,他们需人伺候。 之后是病情稍轻的,自己能自理的来吃。 最后是没什么大事的孩子由娘亲带着,和凤药、杏子、看护人一起吃。 这时差事几乎已了,天近黄昏,最是轻松的时候。 “说实话,我是感谢陈公子的,自有了这院子,我干净许多,吃得也好得多了。那边灾民吃的东西,我实难下咽,累一天连口热饭也吃不上,真他娘的憋气。只有姑姑爱揽这种事儿。” 凤药疼爱地看杏子一眼,“好好,下次让宫里出太医,你别来了。” “那不行,我不放心那帮庸医。” 正闲话放松之际,一名用过饭的看护对着那王婆招手。 凤药一眼看见,放下碗起身问,“怎么了?”说着便走过去。 杏子也好奇,一同走过去。 第512章 一个死人 屋里黑漆漆的,为省烛火钱,前院房中,晚上基本不点蜡。 这房给重病患者所用,窗子与门常日大开,方便空气流通。 即使如此,屋子里仍弥漫着说不出的让人难受的气味儿。 杏子说这叫“死气”。 越老的人,离死亡越近的人,呼出的气都是这样的“腐”味。 方才大家都在院里吃饭,这屋的人都吃过了。 睡的睡,醒的也躺着养神。 屋里大约有十个病号。 其中一个头一夜熬过最危险的那段时间,后面按杏子经验该是慢慢恢复的。 几人走过去,男看护道,“好像没气了一个,我不敢声张,请王妈妈来验看一下。” 王婆子一脸不情愿走进去,手放在那人鼻子下头探了探,惊叫一声,“老天爷呀,真没气了。” 她转过身,“要不姑姑和黄大夫也来验一验?” 她本是拿话堵凤药和黄杏子,谁成想两人没听出来似的,只管上前查看。 那人一点声息也没有,胸口毫无起伏,是在睡梦中离世的。 这事便发生在凤药眼皮子底下。 屋里这么多人,最少有五人是醒着的纷纷说那死去的大爷,方才还同他们说了几句话,看着像是快要好了的。 “那是回光返照。老婆子见得多了。”王婆子转身出屋。 站在门口怪里怪气问,“请姑姑示下,拉走不?” “不拉走难不成陪你睡觉啊。”杏子嘴毒口快,直接反问。 “你过来。”杏子指了指发现老人过世的那男子,将一个足纹京锭塞他手中,“辛苦你跑一趟,把人送走吧。” 男子点头哈腰,很愿意赚这笔钱,抬头看看婆子不善的眼神,还是缩了一下,嫌银子烫手似的推开了。 “还是看王婆婆怎么分配吧。” 婆子眼底划过一丝得意,“姑娘见谅,您是贵人,听说在太医院供职。若是旁人跑去你太医院中一通指手划脚,就算他是一品太师,您也厌烦的很吧。” “这院子虽不大,也是有规矩的地方,姑娘只做好您的大夫,旁的事就别管了。” 凤药一直在一边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此时回过神,拉了拉杏子,退出房去,客气地对王婆道,“请婆婆做主,是留上一宿明天那边送尸体的车会经过此处,可以一起捎走。还是烦劳这位大哥辛苦一趟现在送走?” “哎哟哟,这死人怎么能和活人一起过夜哟。” 凤药只顺着自己话说,“放空屋里停上一夜也可以。” “那多不吉利。既然黄太医有赏,李头儿又愿意跑,咱们现在就送走好了。” 这结果和杏子吩咐的完全一样,气得杏子直翻白眼。 “这里拜托王大娘,我们先告辞了。”凤药硬拉着杏子走出宅子。 杏子直到骑上马还在骂姓王的婆子,拿着鸡毛当令箭。 凤药斥责她,“杏子,你得意太久,心浮气躁。这么大的破绽你都没注意到吗?” 黄杏子闭上嘴,搂住凤药的腰,却见姑姑把马骑到黑乎乎的野地里,藏于林间,不知在等什么。 “那个病人你可有印象?” 杏子使劲点头,“我救回来的人,怎么会没印象。” “他家人在那边灾区吗?” 杏子瞬时明白过来,她惊愕地看着凤药,缓缓摇摇头。 “可是,为什么?” “这些人好了后便会离开收容处,何苦杀人?” 凤药十分严肃,“并无实证他们杀了人,我只是奇怪。” “记得那日早上运走五具尸体,我掀开那块盖在尸体上的布吗?” “嗯。”杏子迫不及待点头,“特别臭,是个苟延残喘的危重病人。” “那人很想活,说要好起来找到失散的亲人。” “他脱了七八天,不死不活。”杏子又说。 “过来当晚就死了。”杏子若有所思,“姑姑早上看到他死后什么样?” “他脸上有块不正常的淤青。我只是最近见过很多死人,那非尸斑,可惜我不懂仵作之术,不知那淤青是如何形成。” “也许他们就是不想收容老年人?或重病之人?觉得他们太过浪费人和药物,或是认为他们治好也活不长还不如死了干净。” 凤药骑在马上几乎与夜色溶为一体,风中传来夜枭时不时的叫声,萧瑟的风又如谁在呻吟,她一时沉默。 片刻后开口,“要是这么简单,便是你我之福了。我就怕有别的事情。” 杏子抱紧凤药的腰,她突然轻声说,“姑姑会不会闹鬼啊。我怕。” 凤药被她一搅,反而笑了,“傻孩子,鬼哪有人可怕。” 远处一处亮光闪烁,凤药低声说,“别吱声,他们来了。” 杏子将她抱得更紧了,恨不得屏住呼吸。 一道孤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并没有停留,经过她俩继续向前。 两人等那一小簇光远了,才跟上。 有了灯光为指引,不至于跟丢。 运尸车的确是去向左化庄方向。 离左化庄还有段距离,凤药下马,将马拴在隐秘之处,两人摸入左化庄。 这里有股子奇异的气味,并非臭气,而是焦糊加着令人作呕的香。 杏子打了个寒战,只觉这一夜是她人生中最奇幻的一夜。 像做着一个怪诞的梦。 火化死人的地方很简陋,并排十数个一人长宽的坑,深度比一人躺下的厚度稍深些。 一道矮墙将这些坑与外面的人隔开。 尸体在内焚烧,一墙隔绝阴阳,看守者在墙外瞧着,送到这儿被烧之人,几乎没亲友相送。 “来活了!”赶车的男子高喊一声。 离烧人之地十来米有一间不大小屋,比大宅中放柴木的仓库还小。 里面大约也只放得下一床一几。 窗子上亮起昏黄的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后,一个佝偻的身影挑着盏灯走出来。 “这么晚!”佝偻人口齿不清,声音中满是被吵醒清梦的抱怨。 “以后再这个点儿过来,得加钱。” 赶车人拿出一袋钱放在手中掂了掂,“这次给的是三倍价格。” 烧尸人一听顿时紧走两步接过钱袋,浑浊的声音发出“嚯嚯”几声笑。 “只要钱够,你把你媳妇拉过来我都给你烧喽。” “滚!老混蛋。” 杏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与凤药就躲在小房后头不远处,寂静的夜里,两人对话听得一清两楚。 接着,她又听到让人心惊胆寒的一句话。 “快点,一会儿再来不及喽。” 老头提了只壶,前头带路,绕过矮墙,指着一只稍深的坑,“扔在这里吧。” 那具尸体同其他尸体不同,从头到脚被严严实实裹起白布,如一只蚕蛹。 第513章 谋杀之夜 老头将手里的壶一倾,刺鼻的气味飘过来。 是劣质灯油,他倒了许多在尸体上。 之后,一点光亮从他手中一跃而下,小小火种遇到灯油,尸体立时燃起熊熊大火。 凤药此时本已打算拉着杏子离开。 令人肝胆俱裂的场景却刚开始…… 随着火焰燃烧,尸坑周围被照亮,那蚕蛹般的人形“嗯嗯”有声,在坑中剧烈扭动。 像垂死挣扎的蛆虫。 杏子张嘴要尖叫,凤药一把捂住她的嘴,拖着她离开焚尸处。 待走到牵马处,杏子推开凤药抱着树开始狂吐。 远远的风送来那两人若无其事的对话。 “等这次疫病结束,你回老家吗?” “要说这差事油水颇大,我也能回去,买个媳妇过日子了。” “你还买媳妇?谁他妈倒八辈子霉嫁你这老罗锅。” “你懂个屁,只要钱给够,水灵灵的媳妇保管给你牵回来一个,我还想留个后儿呢。” “留几把后,留个小罗锅,哈哈哈。” 凤药浑身哆嗦,为着让杏子安心,她强忍浑身不适与胃中的恶心,解绳上马,带着杏子,如逃命般离开这比修罗地狱还可怕的左化庄。 从更早起,凤药潜意识就感觉不对。 只是碍于手上事多,才没在意心中疑虑。 直到那天清晨遇到运尸车,她看了那五具尸体的运尸车,最上面的尸体面部淤青,很似被人生生捂死,挣扎所至。 那个早晨,她才开始正视心中疑惑。 为何病人运到这宅中,死得那么快。 本以为运来的人多是危重病号,路上挪动所至。 但后来想想不对,杏子与青连日以继夜改良药方,现在的方子用下去,留住性命的几率很大。 凤药可没闲着,她不畏脏不畏累,与杏子一起查看病人,很清楚一个人从患病到死亡要经历什么样的过程。 这病要命,却没那么快,病程很长所以格外折磨人,既折磨病人自己,也折磨照顾者。 怎么人一送到宅中,那么快就死掉? 也不是没有好起来的病号,但是太少,还不如灾棚区。 现在想来,那个一直求生挣扎,反复七八天,最后却死掉的病号,是不是被人为至死的呢? 他们为何这么做? 现联想到那王婆子不高兴自己多加人手,她不得不怀疑,至办宅子的人就是背后主使。 陈公子? 她的疑云越聚越盛,很多疑点想不明白。 他费这么大力气,又是捐钱又是购衣,又是派人,将老宅改为收容处,图什么? 一开始他接近云之,难道为陷害云之? 她本以为陈公子做这一切为着攒功劳,巴结云之,打通京城人脉,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两人回了凤药住宅,云之从自己大宅中调了几个使唤丫头临时来伺候着。 宅中亮着灯,在等凤药与杏子归来。 到了门前,如从地狱回到人间。 云之等得心急,在门口处张望几回了。 好容易看到两人身影,迎上去抱怨,“祖宗们,跑哪去了?净让人心焦。瞧瞧这一身泥一身土的……” 她话没说完,杏子从马上跳下来,急跑两步扑进她怀里就哭了起来。 “她受了惊吓。”凤药也下马,将马绳扔给门房,“进去说吧。” 走入房内,她并没马上说话,左右看了看,“胭脂没在?” “那丫头最近魂不守舍,可能回宅子里了,没过来。” 云之这段日子对胭脂总不太满意,也说不好对方哪里让她心烦。 “那倒方便,还是容我俩先沐浴更衣,今天不好好洗洗断不能进主屋。” 凤药吩咐门房烧了自己和杏子的衣物连同鞋子。 云之大感好奇,虽不沐浴也跟着进去,向旁边一坐。 杏子哭了一通已恢复平静。 而此时,胭脂正坠入温柔乡,在紫桓怀中婉转承欢。 两人如鱼得水,胭脂已得了乐趣,更离不开紫桓。 陈紫桓与一般男子不同,他愿意满足女人,得的趣比只顾满足自身欲望更强烈。 他喜欢女子赤红面颊,目光游离缱绻深长的模样。 胭脂对他的依恋之情浓到藏不住,整个人都变得光彩照人。 心中的甜蜜滋养得她眉目温柔。 从未体会过的快乐将她笼罩,浑然不受其他外事干扰。 她情根深种,自己却毫无察觉。 好友们一个个忙得四脚朝天,她也身在其中一起帮忙,却像与她们隔着层纱。 ………… “我要你知道,世上不会有比我待你更好之人。” 紫桓轻细曼语在胭脂耳边说,“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姑娘。” 她昏昏欲睡,口中应着,嘴角含笑,“是的,我知道。” “连带你家小姐,你的那几个朋友,她们也不会如我一般为你着想。” “因为我已将你与我的将来放在一起考虑。” “我们男未婚,女未嫁,不是天作姻缘吗?” 胭脂一腔甜蜜进入梦乡。 紫桓用手指在她脸上轻抚,意味深长地说,“你真的是个好姑娘……” ………… 云之听了凤药讲述两人亲见火烧未死之人,震惊过度忘了说话。 好半天拍着胸膛道,“怎么有这样的恶人,岂非故意为之。如若不是故意,当时烧起来,那人未死就该救他才是。” 她感慨万千,只觉这世人之恶,如无底深渊。 “可我们都瞧过,那人的确死了。” 这才是杏子最感兴趣的一点,她接着说,“听闻这世上从前有种假死药,方子已经失传,人若服下如真死一般。过上几天才会恢复过来。” “我在古书上读到过,当时只觉荒谬,现在想来,竟是真的。” “想来配出药的人,真奈神人。”她一脸向往。 凤药疑惑道,“那真有此药,也很难得吧,何故给本就将死之人服用,反正是求死,为何不喂食更易得的毒药?” 杏子反应极快,“因为我呀。” “我若万一上前查看,就如今夜,服毒之人一眼就能看出端倪……” “若不是姑姑心细如发,再死多少我们也不知道。” 凤药感叹,“穷人的命,有几个人是真正在乎的。” “也是这旧宅里下手之人太狠,恨不得一下把人全弄死光,不然我也发现不了。” “宅子明明条件更好,死亡率却远高于简易棚区,才引起我的疑心。” “现在怎么办?”云之问。 凤药从池中出来,边擦头发边说,“我暂时没有太好的办法,拿贼拿赃。没有证据,尸体也烧了,现下许多灾民都想到收容所去呢。” “那我们换个房子吧,咱们在那边再买个大些宅院,不用他的就完了。人手我们也自己配。” 凤药与杏子都觉此计可行。 一处空宅也没多少钱,买下将来不用,废掉也无妨。 怎料第二天,云之凤药一打听,那边竟无一处能买的空屋。 第514章 钱被借空 北门附近都是空屋,本以为此事很快就能办好。 一问方知,离灾民近的那边几乎所有空房都有主儿,且看门人一口咬定,主人不卖。 其余有人住的房子,要么太小太拥挤。 要么大屋是人家几代人的祖屋,祖宗牌位都在屋中供着,压根不会出让给她们。 一番问询下来,都很失望。 “这么巧,陈公子一出手就买到,轮到我们却一间也买不来?” 杏子嘟囔,“难不成那房子本就是陈公子的老宅,陈公子本是京师人士?” 几人一时都没作声。 “还有个办法。”凤药说,“调走那二十个看护,我们用灾民来做帮手,不需给钱,管饭就有人做。” “问题是怎么把那二十人赶走。” 几人面面相觑,比这棘手得多的问题也经过、见过,突然一个小问题却像堵了脑子。 人家拿钱办事,房子也不是她们的,里头还住了一群最弱的人。 最难办的,这些人对待内院中的妇人与孩子的确很好。 只是外面住着的病号,他们似乎十分厌憎。 “我找胭脂吧。”云之说,“第一天启用此处便说是胭脂当家,让她把这些人调走就行了,到时换上我们的人。” 凤药不大放心,便与云之结伴而行。 不曾想回了宅中,门房说头夜胭脂就没回。 又支支吾吾说,“姑奶奶这几天不大回来。” 云之胸中升起一股怒意,宅里虽然有许多下人,却还需有人管着。 为着让胭脂住在宅中,心里不存芥蒂,内宅她没封管家,但凭胭脂做主。 现下她几天不回,内宅中诸事不知是鹤娘还是梅姗拿主意的。 内宅中听闻云之回来了,都出来迎接,鹤娘与梅姗打头。 两人脸色都不好,彼此见过礼,鹤娘道,“你们都各忙各的吧。我与梅姗和主母说话。” 一进主屋,鹤娘连珠炮似的抱怨起来。 “我的好姐姐,你再不回来,这宅子叫人搬空都不知道呢。” “我来说吧。”梅姗拉了一把鹤娘,低声提醒她,“那可是姐姐的异姓姐妹……” 其实说起来,是胭脂动用公中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支了一千两。 这个数额不小,帐房说这么多钱需回了云之,把胭脂惹怒了,说自己也是宅子半个主子,竟连这点银子也做少得主,她又不是抛洒,是有大用处的。 没办法只能支给了她。 “还有,这姐妹几天几夜只回来过一两次,回来不多时就又走了。” “差我们做的衣物拿走后,不见了人影。虽说百姓受灾可怜,我们自己家主事的也不能全走了,自己家还一摊子事等着回,她不在我只管拿主意,哪里错了,姐姐莫怪我。” 云之眉头紧锁,一个丫头跑得飞快回来报说,“姑奶奶回来了。” “那你二人先回避一下,我来问问。” 凤药一直在一边听着不发一言。 云鹤与梅姗离开后,她二人就在屋内等着。 听说云之这会儿回来,胭脂心中一顿,但又释然,她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自被发卖到常家,她一直为常家付出,现在也是时候为自己考虑考虑。 云之真对她好,该为她高兴。 她难掩笑意,迈步走入大堂上。 大堂上褐色八仙桌两边的宽背半圆八仙贺寿椅上,坐着云之和凤药。 两人皆板着脸,满面乌云。 “胭脂回来了。”云之语调听不出情绪,“坐下说话。” “怎么了?那边有什么不顺吗?”胭脂坐在凳子上。 “你支用公中一千银子现在可以报账了吗?” 胭脂愣了下,没想到是问这事。 一千银子对这个家来说不算大钱。 这事应该也不算急事,却在她一进门就先盘问,她心下不乐,闷闷道,“一时报不上,要走账不如我先签欠条吧。” “银子不是不让你用,可既然用了,总该有个去处,哪怕你是买房置业,也有个说法呀?怎么会报不上账?莫非你最近迷上去赌坊玩儿?” 胭脂笑了一下,板脸说,“云之,我如今虽住在这里,可也是有自己房子的。只是想着你孤单所以过来陪伴你。一千两银子不多,我们姐妹多年,闯过多少难关,你何苦追问着不放?难道你不信任我了吗?” 云之实在生气,“便是我自己用钱,也需报账,我拿体已贴补你都没问题,账房那边却为难,我不过问一声,你却扯我们姐妹情。这点钱上的小事扯得到情分吗?” 胭脂已是羞愤得红了脸,凤药突然出声,“胭脂,你不必生气,你自己的体已其实已经用完了吧。” 胭脂如被泼了一头冷水,看着凤药,“你如何知晓。” 凤药笑了笑,“正是因为信任你了解你。” “你若有事,必定不肯支用云之的银子,她一大家子,用公中的钱必要走账,这一点你很清楚。” “你又不肯向她私人借钱,那样必定会被问及原因。” “想来你自己的银子该是都花光了不想用她私房,亦不想说你借钱原因,所以才会向公中支钱,而且一定以为过不几天就能补上这笔银子吧。” 胭脂点点头,“还是你了解我。” 云之不可思议地看着胭脂,“你进宫多年,捞的可不算少,全部都没了?” 胭脂毫不在意,“不过是银子,再说是借出去的。” “你在放贷?银契呢?”云之追问,越发急了眼,“你不会叫人骗了吧。” 胭脂面露羞涩,“不会。” 云之狐疑地看着她,凤药闭了嘴,心中暗自叹气。 “难道你把钱都借给陈紫桓了!”云之叫了起来。 胭脂笑笑,“这下你放心了吧。他不可能还不起,只是一时手紧而已。” “姐妹!你被骗了。”云之为她着急,脱口而出。 胭脂眼见阴了脸,“他不是那样的人。” 又转头对凤药说,“凤药,你说说,他肯找地方照顾孤苦无依的灾民,怎么会是骗子,他骗什么?骗我这点银子?” 云之着恼胭脂态度不好,冷笑着说,“恐怕还会骗占女人身子呢。” 胭脂勃然大怒,说她别的可以,说陈紫桓占她身子却像在戳她短处。 因冷笑道,“你情我愿之事,便谈不上骗占。我的确喜欢陈公子,他肯娶我便肯嫁。” 凤药这下也坐不住了,“胭脂,我们如你娘家人一般,总是为你好。那位陈公子既真的喜欢你又富贵,不该用女子那点子私房,你又没赚钱的去处,他把你的钱全拿去了,可想过你如何生活?” “你真爱你,便要为你考虑这些事的。” 第515章 姐妹嫌隙 凤药不愿伤胭脂,但玉郎待她便是如此,在银钱上不肯沾她一毫。 不但如此,还私为她存下一大笔钱子,不放宅中,而是放在青连那。 但凡男人爱恋一个女子,多是开不了口和女人要钱的。 具体是多少,凤药也不知道,玉郎告诉过她,伴君如伴虎,哪天皇上翻了脸,杀了他,凤药就算出宫也还有个保障。 这样才是真爱。 胭脂犹豫一下,觉得凤药说得不无道理,“他说他的银子很快会过来,现在他需要钱在京中起一摊子生意,立住脚……之后……” “之后,他要娶你。”云之气不打一处来,虽是猜测,却也是笃定陈紫桓是这么说的。 “你也太傻了胭脂,他说他有钱你就信,既真有钱便不该拿你的。” 胭脂很坚定地说,“我不图他钱。他要真穷我也愿意跟他。” 云之突然想到什么,站了起来,指着胭脂,“你、你不会已经同他……” 胭脂恼羞成怒,“对,我的确与他有过肌肤之亲,他说我是他遇到最好的姑娘。” 云之一屁股坐在椅上,摇摇头,“这世道对女子不公,你敢先与他有私,今后他就算跑了你也只能吃暗亏。” 云之句句为胭脂着想,但句句难听。 “他既爱你,更该三媒六聘娶了你,而不该让你背负不洁之名。”凤药淡然说,心中对陈公子已是恶感倍生。 “这样吧,你让陈公子来求娶你,明媒正娶将你娶过门去。我与凤药都为你高兴。” 胭脂转怒为喜,不可思议瞧着云之,“真的?” 凤药突然抢上一句,“你有好归宿很好,但是陈公子既说要在京中做生意,那就得先安家,置了房子再来商量婚事。这样你看可以吗?” 胭脂从紫桓口中的确听过他有安家的打算,没多想便同意了。 这些她才奇怪地问,“凤药你怎么今天有空过来?是有事吗?” 前天夜里的事,经过白天这么一闹真恍若前世发生的。 凤药收拾了心情,正色道,“我是来寻你的,有事相求。” “你我之间哪里用得着求?什么事?” “收容所看护,我想你出面叫那几个人都回去,换成我的人。” 胭脂刚才还答应得爽快,听是这事却没马上回答,只说,“她们犯了什么错?” “不听指挥,阴阳怪气,算不算错?”云之笑着反问。 “难不成,胭脂你做不得主?”她接着相激。 凤药瞥云之一眼,总觉得她今日举止不似平时那么稳重,说话带刺。 见胭脂面有难色,凤药说,“毕竟用着陈公子的房子,换他的人想来不合适,那就加些我的人手。宅子借给咱们用了,就尽其所容,王妈妈总说累,不让我移送危重病人过去,这样是不是也有违陈公子初心?” 她既客气,说得亲密,又十分尊重胭脂这个名义上的“掌事”。 胭脂无法再推脱便点头答应,她心中隐隐不安,感觉紫桓对此安排大约会不高兴。 “那便现在就行动了。” 凤药没找别人,直接跟曹峥要了一队侍卫,进入收容处。 那些王婆子再会挤兑人也不敢对侍卫假以颜色。只能气鼓鼓地看着。 她走到胭脂跟前草草行个礼,“姑娘,咱们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好,得罪人了。忽拉巴来这么多侍卫是怎么回事?” 胭脂退后一步,带刺的眼神上下打量婆子一番,冷冷地说,“别叫姑娘,叫管事。” “既是我为管事,做的决定就轮不到别人管,王婆婆你说是吧。” 那婆子碰个钉子,悻悻地小声嘀咕,“东家叫我们来的时候,说有什么事要和姑娘商量着来,姑娘做事却不同我们说一声。” 胭脂知道今天不治治这婆子,她就只是挂个名的图片,这院子别说当家,别人也不会把她放眼里。 “所有看护都过来,我有话说。”她收了柔和,变得像块石头似的。 大家见惯胭脂客客气气,有大家闺秀风范,此时她突然变脸,不知发生什么都围上来。 胭脂一过眼,指着其中一个四十多岁男子,“你出来,你叫什么?” “小人钱三。” “好,钱三,你们听好,以后院子里的事我不在都和钱三说,钱三有急事,我又不在可随便招呼这宅中的侍卫大哥传话给我。” 王婆子急眼了,“姑娘这是怎么说的?我没做错事就给换下来,以后怎么见他们?” 胭脂一声冷笑,盯着王婆子,“就冲你对我说话的态度,不但换了你,现在你滚出这宅子,去找陈紫桓,他非叫你留在这儿,那换掉我就行。” 王婆子终于明白胭脂不是普通大姑娘,脸皮薄想捏就捏,马上软下来,“求姑娘饶我。都是老身的错,不该和姑娘顶嘴。姑娘是陈公子指定……” “行了,都去做事吧,钱三留一下,我有事问你。” 她故意同钱三多说几句,叫众人认清现实,又带钱三认了认在些驻守的侍卫队长。 安排完,胭脂到来福酒楼,紫桓才刚起来。 他搂住胭脂先亲了下,又伸手探入她裙内,胭脂毫无心情,一把推开了他。 紫桓惊讶,“怎么了?昨儿晚上不是还好好的。今天怎么这么大气性?” “我差点将王婆子赶出收容宅了。”胭脂看着紫桓道。 紫桓迟疑一下,忽又笑了,“这点小事,你看着办就成,只不过这王婆子救过我的命,所以我对她便纵容些,你不喜欢,我叫她做别的事也成。” 胭脂一听婆子与紫桓有过救命之恩,便软下来,全不知紫桓这人的谎话张口就来的。 “那天王婆婆说人手不够,故而宫里的凤姑姑调了一队侍卫过去帮忙。” 紫桓沉了脸,“二十人还不够用吗?干嘛动用宫中的人,谁能指挥得了他们。” 胭脂一笑,“他们能搬搬病人,做做粗活,省得王婆子总不让凤姑姑送病人过去。” 紫桓皱眉问,“王大娘不让往宅中送病号了?” “是,说是人手不够。” 他沉了脸,“那就叫侍卫待着吧。” 胭脂突然扭捏起来,紫桓很敏感,便问,“是不是还有事没说?” 他拿出根烟枪,自己填了烟草,点着吸了一口,一股香甜的烟草味在空气中弥漫开。 “云之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事。”胭脂停了下看看紫桓。 对方抽烟的动作一停,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 胭脂心中忐忑,对方停顿不说话的时间,她一颗心仿佛在等待凌迟。 “早晚要知道,也没什么,只是该从我这儿知道才合适。不该从你口中说出来。” 胭脂心中一松,眼泪几乎出来。 第516章 提亲之日 见紫桓体贴,胭脂便道,“云之说希望你能先安了家。买下宅子之后到她府上提亲。” 紫桓熄了烟枪,走到她身前蹲下仰头看着她,眼中柔情一片,“你这么好的姑娘,就是想坐凤椅,我也在家给你偷偷打一座。” “不过,现下我手上紧得很,买宅子一时恐怕买不了,太差的我看不上,住起来也不舒服,太好的……” “胭脂你手中还有闲钱吗?我们都快成一家人了,我的就是你的。若有我先使使,到时还到你嫁妆里。” 胭脂为难地叹口气,“因为从云之那里支了一千两昨天夜里还被她说了。我不想告诉她这钱是你使了。她说大笔钱又是公中的,得报账。” “我也手里也没余钱了,我的体已已经都给你了。” “无碍,我的银子很快就可到手。” “到时你的体已,和云之的钱,一并奉还。只是得等一等。” 胭脂笑着点点头,“我信你。陈公子。” “怎么还叫陈公子?该称我什么?” 胭脂脸红得滴血,连耳朵都红了,蚊子似的哼了句,“夫君。” 她这模样与平日飒爽之态相差甚远,反而勾起了紫桓的欲火。 他跪在她面前,伸手把她鞋子脱掉,顺着脚向上摸去…… 他不急着占有她,只一直挑动着她的情欲。 直让她瘫软在椅上,方将她一把抱起走向床榻。 “夫君……”胭脂呢喃一声,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事毕,紫桓躺着发呆,他的确手紧,老宅旁的空房,他刚来京城便都买下了。 所以凤药他们在那片寻,寻不到可以买的空房。 趁着现下闹疫病,城中人心惶惶,他又盘下多家商铺,他买商铺是按连成一条街地买。 即使现在有了余钱,他也不想购置住宅。 住在酒楼很方便,开支比养一个宅子小得多。 天子脚下,想做生意又不容易,又容易。 这里达官贵人这么多,只消将他们拿下,专做他们的生意,不但能赚到钱,还有人庇护。 那些穷鬼,饿死病死与他何干? 他也曾是穷鬼中的一员,没一人伸出手拉过他。 走到今天,全凭他自己,既然他可以做到,那些普通人为何还要奢求他这样的人的施舍呢? 人人都该自己爬起来,好好想办法呀。 人们都会说自己走到了绝境,其实绝境中也可以有办法想的。 看你愿意割舍掉什么了。 “这样吧,你别为难。请云之与那位姑姑到来福酒楼,我亲口提亲,不管后头需要多长时间准备,我先表个态,好叫你娘家人放心。这样可好?” 他温柔抚摸着胭脂散开的长发。 胭脂爱用茉莉水梳头,头发黑亮散发淡淡甜香。 他沉醉地用力吸上一口,“胭脂你真美,又飒又美,特别是穿男装时,让夫君情不自禁,全然不似那些娇小姐。” 胭脂起身整理头发,紫桓站在她身后,用梳子轻柔地帮她梳通乱发。 这情景只如身在画中,一派岁月静好。 …… 紫桓包下来福酒楼饭庄的第二层,约请凤药与云之见面。 他想好好会会这两个精明的女人。 特别是云之,早晚两人会针锋相对。 来福二楼整个大厅安安静静,紫桓站在酒楼大门处,迎接两位贵客。 他身着翻领牙白窄袖长袍,束了玉带,并无多余装饰,连荷包玉佩也没戴。 只是那衣料用了昂贵的广绫,绣菊花纹。 帝释青,色如日落后天空的苍茫,极为深沉的颜色,显得他面容白晳,气质肃穆。 云之和凤药赶着换了衣服才过来,既是为胭脂撑场面,便也穿得十分隆重。 由紫桓打头带两位贵客上楼。 来福酒楼是京师最大最豪华的酒肆。 前头是饭庄,后头客店。 环境清幽,十分怡人。 这里饭菜可口,更有富有经验的酿酒师傅,他家的杏林春酿,在京师是一绝。 席面很丰富,紫桓知道云之口味,但此席却是照着胭脂口味所点。 胭脂站在二楼门口,等待自己的两姐妹兼挚友。 进入房间,紫桓请凤药和云之坐了主位。 他挨着凤药,叫胭脂挨着自己。 自桌下,他牵着胭脂的手。 菜上齐,他先敬过酒,忍受着云之的淡然,如今她待他不再有从前一同游玩时的亲密。 另一位初次见面,从宫中出来的姑姑,则更难应对。 她的客气与疏离让紫桓很不好受,那用笑意掩饰实则审视的目光也叫他如坐针毡。 “陈公子请我们来,有话请直说。”凤药向陈紫桓举杯示意道。 紫桓起身,先将一杯酒饮尽,一亮杯底,眼睛转向胭脂,一片深情,“我想向两位姐妹,求娶胭脂。” 两人都不说话,好像在等他下文。 紫桓有些尴尬,这和他想的完全不同。 接下来不应该是——哦,那很好啊。你们两情相悦,胭脂也不小了,找到公子也是上天姻缘……等等的吗?怎么没人说话呀。 胭脂向凤药投去请求的目光,凤药给了她个警告的眼神。 沉默让紫桓不得不开口说道,“只是现在在下手上略紧,下不了聘礼,今天只想表示我的诚意。过些时日,我便托上人门说媒。” 云之先笑了,“上回我到江南,看上一批极贵重紧俏的锦缎,当时我也手紧得很,便和货主说想先拉走这缎子,可我与货主是第一次打交道,唉,这老板竟是对我没半分信任,不肯叫我把货拿走呢。” 紫桓一笑,“那可能是因为货没长脚,不然先和妹妹走了,妹妹不守约,货物自己跑回来,两边都不损失喽。” 云之慢悠悠地说,“那是锦缎,风吹不得雨淋不得,公子这话当真是笑话了。” 凤药不理会两人打机锋,突然开口,“陈公子,胭脂与我同生共死过。” “胭脂我将你当做自己亲姐姐。”她目光转向胭脂,胭脂点头。 “那请姐姐你先回避一下。”凤药说。 她心中很清楚女子陷入爱恋中多是要降智的。 当着胭脂的面对紫桓不客气,只会给她心中留下芥蒂。 这份姐妹情,她必须守护。 第517章 反对意见 胭脂坐着不动,紫桓自下面拉着她的手对凤药说,“夫妻一体,我是铁了心娶她的,我不想有事瞒她,姑姑有话当我俩人面说。” 云之夹口菜,饮口酒,“一无媒妁之言,二无聘书,便称夫妻,我只当公子是个知礼的,原来胭脂没教过公子我们这儿的规矩。” “公子是大商贾,我不信家里这么教养的你。” 云之眼神带着一丝轻慢。 而凤药则去了温和的表情,只盯着胭脂。 胭脂权衡半天,她不想紫桓为难,觉着自己不向着他。 可到底是姐妹情更重,凤药看向她的目光当真叫她难受极了。 因此她站起身,“紫桓,我与你虽已有失礼之处,但不代表我事事都不循礼,前头是我失德,现在还是按云之与凤药说的来吧。” 她不敢看紫桓眼睛,先出去了。 屋里没了胭脂,一时陷入令人不适的气氛中。 凤药的眼神打量紫桓时,让他极为难受,心中暗自嘀咕:一个女人,眼睛跟刀子似的。这样厉害的角色,他一生只见过两个。 “陈公子,你与胭脂已有了夫妻之实。”她没问他,而是笃定的口吻。 任是陈紫桓见多识广,久经风雨,此事是他之责,也有些赫然。 只能起身一揖,“情到深处,望两位见谅。” 云之两分责备,三分苦涩反问他,“女子与男子私通是要背负淫奔与不洁之名的,这两样罪名能压垮一个正常女子,你可知晓?” “你怎可为自己一时欢愉而不顾胭脂名声?” “紫桓知错。所以前来求亲……” “你有在京做生意的打算,便先在此置业安家吧。之后托媒人上门,怎么说我们在京中都是有头有脸的,请不要再私下约见胭脂。” 紫桓此时却不应答,气氛更冷了。 “陈公子不开口,莫不是要叫胭脂直接被花轿抬到来福酒楼与你成亲?”凤药沉着,心中虽不可思议,面上仍如平常。 “我现在所有精力都在生意上,手头所有银子都投出去了,京中宅子像样的所费不少,太小的我与胭脂都不喜欢,大的,我现在买不下来。” “我只是需要些时间,胭脂跟了我,衣食住行,我必叫她用最好的。” 云之没了耐心,“陈公子,我们在意的不是房子大小,哪怕你把收容所拿回去,把灾民都赶走不叫他们用了,重新布置收拾当做新房,先三媒六聘按礼法娶她回去,胭脂不会在意房子大小,她只要你心意到即可。” 这番话发自肺腑,凤药也很动容,这才知晓云之对胭脂的感情不比自己少。 紫桓此次来其实是报着个明确的目的,打听清楚这两个京里有权有钱的贵人,会给胭脂多少嫁妆。 没想到她们完全不向这方向开口,心知这两人的钱不好拿。 云之是打算给胭脂一笔钱,凤药却告诉她不要提起此事。 钱给胭脂,却是要为她存到票号中,托人放贷也可以。 她几天就被紫桓哄得把自己的体已都给出去,再多钱她也留不住。 另外,胭脂自己有房有地,但不应该拿来做为陈紫桓娶她的用房。 一个男子,要娶亲却完全不付出,太过容易,他只会看轻了被娶回家的女子。 两人都不知道,胭脂已经在紫桓的软语温存中迷了心智,将房子抵押,银子都给了紫桓,连借条也没让他写。 数十年经营,一朝便成了穷光蛋。 紫桓见对方不说资助胭脂之事,心中冷笑,面上却仍是恭谨,“两位姐姐,在下有笔银子,几天就可到达京师,到时直接下聘,房子还需继续找找,万一找不到特别满意的,便如云妹妹说的,先暂时找个房子住下,以后再换也可以。” 看起来他像是接受了对方所有条件,心中另有打算。 你们再有心机,奈何胭脂已听凭我摆布。 凤药不愿多停留,起身道,“陈公子见谅,我们还有差事在身,不过今天需要胭脂帮忙就把她一并带走了。我们便先行告辞,以后结了亲家,多的是时候来往。” 凤药高喊一声,“胭脂!” 胭脂走入房中,迅速看了紫桓一眼,见对方仍是满脸含笑,放下心。 “你与我们同走,今天有点差事需要你帮忙。”云之笑盈盈上前拉住胭脂的手。 离开酒楼,两人将胭脂带回凤药住处。 胭脂满心欢喜,她在房外等待时,一直捏着把汗。 云之外软内硬,凤药虽看起来随和,然而内心若认定一件事,更是执拗得可怕。 最后能谈成,她总算宽了心。 凤药站在已没了花朵的海棠树下,转头对胭脂说,“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这下连云之都吃了一惊,她不喜欢陈紫桓,因为他不顾胭脂名声,提前与她有私。 另外此人做事说话略显轻浮,不是她所中意的类型。 但胭脂喜欢他,若两人真的成了亲,这一页就翻过去,与胭脂名声没有任何影响。 这是最好的结局,胭脂也有了依靠。 胭脂也惊讶,她一直留意着云之,从没想过凤药会反对。 身为女子,心中对男女之情极为敏感,她明明感觉到初时紫桓待云之很好,明显对云之有情。 后面怎么会喜欢上自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的确她先对陈紫桓动了心。 想到这些,心中总有些别扭,别扭在疑心紫桓喜欢她是退而求其次。 别扭在自己有抢了小姐喜欢之人的嫌疑。 陈公子那么好,如果她没横插进来,小姐以后可能会喜欢他呢? 虽有一见钟情,但更多的是日久生情啊。 焉知日后两人有了生意上的合作,小姐了解紫桓后会喜欢他呢。 胭脂心中总觉得自己短人一截,事情过去已经这么久,拿出来说又显得自己矫情,这种隐密暗藏的心情实在没法与两位好友诉说。 “为什么?!”云之和胭脂同时问。 “胭脂,你与我一同经历风雨,换个人我是断不肯说这话的。” 她严肃的表情让胭脂心下一沉,多日的欢喜一扫而空。 “陈公子人品有待考验。” 云之也想起那活烧病人之事还没查清。 但她内心不信陈紫桓与这种事有瓜葛。 因为这位富贵公子与那些贫苦病人没有任何牵连,完全没有动机做这种害人的事情。 她长久身处富贵之乡,想不出多么疯狂的人才能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 陈紫桓这个人,接触下来并没有“疯狂”的影子。 第518章 送到门上 苦于手中没有证据,连杏子推测病人服的假死药,都没有来处,她们现在束手无策。 凤药更觉恐惧,如果陈公子的幕后主使,他到底想要什么? 她们又怎么能拿到这群看护害人的证据? 她心中沉甸甸,完全没有一点好姐妹定了终身的喜悦。 “我们如家人一般,甚至比家人还要亲密,你听我的,先与紫桓拉开距离,等一等,若有缘又有情,短暂的分离不会中断你们的情意。” 凤药对紫桓的否定,比云之更伤胭脂。 她含泪问,“凤药你明知爱而不得的苦,何必要我也尝一尝?” 凤药温和而坚定地告诉她,“正是因为我与玉郎共同跨越困难,才验证了情比金坚,如今你们小小困厄就能分开,只能说明情薄如纸不要也罢。” 胭脂反驳不了,站在树下心乱如麻。 “可若他真的来提亲,还带了聘礼来呢?”云之问。 “兵来将挡,婚事的准备需要很长时间,胭脂你若想婚姻稳定,别怕前面等这么点时间,毕竟一旦出嫁你要与他相守一生。” 几人正争论,杏子从外头冲进来,边跑边叫,“我有办法啦,我能拿住……” 见了胭脂在,她马上住口,脸上惊讶不已,脱口而出,“你怎么在?” 胭脂一肚子闷气,听着话头不对反问,“我怎么不能在?!” “你不是忙着……别的事吗?” “我忙得和你们不一样?”胭脂又问。 杏子听出她暗斥自己,她才不听这套,所有人中,只有姑姑能斥责她。 便嘻笑道,“我们忙着那些又脏又臭的贫苦灾民,姐姐你忙着与人谈情说爱呀。” 胭脂又羞又怒,“你!” “那也没什么,大方承认就行,自家姐妹,不必掩掩遮遮。” 她嬉皮笑脸,没个正形,显得胭脂小气。 胭脂被她气得眼中带泪,种种不顺堵在心头,眼泪流了下来,喊道,“我爱上一个男人,你们不为我高兴,反处处与我为难,这丫头干脆讽刺上我了,你们还是我的姐妹吗?”说到后面,声音已哽住。 云之解释道,“胭脂你细想吧,我们所作所为,哪一条不是为你考虑?” 凤药上来轻轻拍拍她后背,“行了胭脂,此时别说这种气话。死我们都一起死过了,你这话从何而来呢?” “不就是我被人用强失了身子,没了清白贞洁,你们打心底看不起我吗?” 胭脂嚎啕大哭起来。 杏子原来不知此事,知道自己闯了祸一伸舌头,躲在凤药身后。 “清白?贞洁?”云之轻哼一声,“胭脂,我们早就与你说过,清白是居心叵测之人为女子套上的枷锁。” 云之与李琮有了隔阂后,只有夫妻之名,早无夫妻之实。 她不敢,也从未想过自己对这种困境能怎么办。 当时她并无相爱之人,若有呢? 这世上并无女子能抛掉夫家一说,连公主也不能! 只不过权力大到一定程度,有别的办法罢了。比如公主,求她父皇赐死驸马也可以解脱。 道德严苛,女人想离开自己夫君,只能背负污名走被休这一条路。 她想起幼时受过的那次重大刺激,眼睁睁看着二叔的一个姨太太被家族处以沉塘。 哪怕是“母夜叉”,也害怕女德的枷锁。 这才是胭脂总觉得自己短人一截的原因。 也是她与紫桓暗通款曲不敢大方承认的缘故。 安抚好胭脂,云之叫来自家宅中下人亲送胭脂回宅。 且嘱咐胭脂不管亲事定与不定,先给自己时间好好考虑,终身大事不急一时。 凤药送到门外,等其他人走开后,掀开轿帘对胭脂说,“你可记得青石镇上,你寻死时我说过的话吗?” “你说那不是我的错。”胭脂红着眼圈说,在心里凤药比云之更亲,“这次,你怪我轻浮吗?” 凤药摇摇头,“我什么时候都不会怪你,那不是轻浮,我理解爱上一个人的感觉,但是……” 她转了语气,“有些东西,让男子太过轻易得到,他们是不会珍惜的。即便坠入爱河,也要带着脑子啊。” “亲事不可着急,你相信我,我与云之是这世上最希望你幸福的人。” 胭脂点点头,又想起来紫桓也说过,他要做这世上对自己最好的人。 可现在自己这份伤心从何而来? 既然每个人都待她这么好。 ………… 凤药看着马车走远,回了宅中。 杏子和云之进了屋内,杏子叫人送了吃喝来,边吃边说。 “姑姑可算回来了,长亭送别都没你这么慢。” “你发现什么了?怎么饿死鬼似的。” “我自那日起一直在翻古方,找假死药。” “家中古书中没有。我就想到,宫里皇上有个书阁,专为皇上收集天下古书,放着这么好的地方不去,我脑子真是有疾。” “然后我就进宫,在古书阁中按书类搜医书,真给我发现了!” 她又得意又兴奋,从腰上取下一只比普通人所佩戴的荷包大得多的锦袋,在两人面前晃了晃,“我抄下古方,配出来了。” “姑姑想不想彻底止住收容宅里继续死人?” “这几天来了侍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凤药说道,伸手接过药,闻了闻只是普通药气,没什么特别的。 “用药之法博大精深,我们的老祖宗是多么聪明啊。”杏子感叹道。 “姑姑信不信,他们不会停手的。” “他们压根就不想收容病人。” 杏子夹了红烧蹄花吃得满嘴流油,“你没发现,死的全是招人厌恶的那种病号吗?” 凤药与云之面面相觑,身为医者,竟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杏子也不理会,大啖肉食,“就是又穷、病又重、又脏、又臭、又事多的。” “不信你们看着,我今天送过去一个特别爱骂人的老头,你瞧瞧他能活多久,对了,他身体还好,正在痊愈了,日日与我对骂,却不耽误喝我煮的免费药。” 凤药很无奈,“杏子……” 她实在矛盾,内心的秩序与已经成形的条条框框不允许她把一个人送到刀口上去。 但的确敌人按兵不动,她们想拿人还是拿证据都拿不到。 杏子内心认定,那伙害人之人,甚至不会让老头儿假死,搞不好会一下毒死了他。 那老头实在叫人没法忍受。 第519章 诱饵来了 “我有一计。”杏子来时路上就想好了,“我们赶在他们之前下手。” 她眼睛闪闪发亮,“给老头吃假死药,他们去烧人时,老头中间醒来,若是施救,便是冤枉了他们。若是硬烧,当场拿下,罪无可恕。” 这个计谋漏洞百出,先不出那假死药灵不灵,试没试用过。 光是——老头中间醒来,那些人去救,这一句就说不通。 真救了老头也得烧伤了,那是浇了油烧的,一旦点火,哪里救得下来! 凤药深深看她一眼,杏子低头夹菜没与之对视。 这鬼丫头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 不知那个倒霉蛋干了什么触了这丫头底线—— 老头本来与其他灾民在简易棚区,每领药必要领两份。 他一人全喝掉,根本不顾汤药不够,有更重的病人也在等着。 不给就满地打滚,朝锅里吐口水。 他上了年纪,杏子最多让侍卫绑了他,或不轻不重打他两下,还能怎么样。 杏子为病人看诊,他不排队总向前挤,还调戏杏子。 杏子叫侍卫将其拉出队伍不给他看病,嘴里骂他,“老不死,死一边去,我不看你这种病号。” 老头哭天抢地,赖在队中躺地打滚,说大夫看人下药,欺负老人。 杏子真想给他一丸鹤顶红吃吃。 人多眼杂,她也少不得忍气吞声。 老头这次不调戏她转而说她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不顾体统,不成样子。 嘴中叨叨个没完,气得杏子已从荷包里摸出毒药,幸被青连拦住。 他替下杏子,给老头看了诊,“这才像话嘛,男人才应该当大夫,女人家不好好照顾自己相公,在外头都被人家看光了,你那相公不休了你呀。” 他为老不尊,让清贵公子青连十分诧异,他来往不论门第高低,这般无赖不要脸的,从未见过。 便是医馆中接待的贫苦之人,多为本分人。拿了免费药都是感恩戴德。 这样的人难怪杏子要气急。 他不理会,只说,“老人家已大好了。” 那老头却不依,“我已年老,需多调养,哪里会好?又不是吃你家的药,你怕什么?” 杏子皮笑肉不笑走到他身边,“你不知道吗?病重之人与年老体弱之人都被人送到更舒服的收容所去了。” “你这样康健,骂起人来中气十足,肯定没人送你过去,那边吃得都是干白饭,还有肉汤喝。” “反正不会让你去,你活该。”杏子骂完就走,不听老匹夫废话。 她今天断不能容忍这种浪费粮食汤药的废物,对着自己心爱之人“喷粪”。 老人撒泼打滚,让侍卫也无可奈何,他没什么危害别人的行为,年事又高,大家烦他却也属实无奈。 老头心知肚明,只管仗着年纪耍赖。 杏子和侍卫商量,“他太碍事,不如你们网开一面,只管送去,那边管事是我姐妹,我去说一声就行。” 这老头没少给侍卫惹麻烦,巴不得送走这瘟神,满口答应,“谢谢黄大夫。” 老头得意洋洋跟了车去到收容处。 到地方就后悔没早来,这里睡的是大房子,有铺盖,还有干饭。 他积习难改,当日送去便因抢饭吃,与看护吵起架来。 钱三与王婆子从收容所开门至今,没见过这么无赖彪悍之人。 对喷之下,竟不占上风。 气得王婆捂着心口指着老头说,“老无赖,你给我等着。” 老头只管大碗吃饭,看样子,再活十年也没问题。 肉菜煮好,王婆打出十来碗,其中一只碗最大,肉给得也多。 老头先跑过去,抢了那碗最满最大的。 吃过不到一个时辰,便开始腹疼不已。 原是王婆子装菜时在最大的碗里放了点泻药。 侍卫在此,她也只敢动点小手脚。 止泻药这里备得多的是,老头服了药,便去睡觉了。 ………… 云之内心是赞同这个计策的,虽是栽赃,也不是栽赃。 “他们定是烧死这个人,当场拿下照死里审。如果是他们自己有什么,与陈公子无关,我们也好放心胭脂。”云之说。 照“死”里审。凤药暗自思索。 “我还是先去老宅中看一看。”她说罢便起身,“你们等我。” 她到宅中,也不多说话,只找个能晒到太阳的墙根一猫,暗暗观察。 这一看,却又察觉别的不对劲。 她发现自己已经太深入一个迷局,一环套一环的迷在等她。 大方面,疫病正呈减轻状态。 但整体来说,这是京师,已经是食物药品最充足的地方。 天子脚下,侍卫众多也没那么容易生乱。 算是处理得井然有序,皇上那边也十分满意这次应对。 和大臣说了几次女子做事比男人更细心更谨慎。 她托着腮,起了几分睡意,太阳西沉,到了晚饭时分。 她亲眼看到老头上演的一场老戏。 不但抢吃的,还摸入二道院中调戏哺乳的妇人。 大家都在排队打饭,老头打完将饭放在自己床位前,偷偷摸入二道门。 里头也在开饭,但比前院,没娘的孩子若没人喂养,是提供一次牛乳的。 老头见有这样好东西,先是两眼放光。他偷摸藏起来。 之后见有女子吃过饭,将婴儿抱出来,孩子啼哭就会撩起衣襟,喂一喂。 这里比外院安静得多,只有孩子们的童音。 只用两名女子看护,谁也没注意到躲起来的老王八。 老东西从柱子后头偷瞧女子哺乳,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待女人放下衣服,他才探出头,贱胚子般说道,“我可都瞧见了,妹妹乃可真白。” 那女人猝不及防,先是吓一跳,听了这污言秽语,面红耳赤高声尖叫,吓得怀中婴儿啼哭不已。 这事无可抵赖。老头却说不知道不让进二门,只是散步散到此处。 凤药见那女人羞愤之下眼中一片决绝,便知老东西定是说了什么难听话。 她那样子像是想不开要走绝路。 凤药将女子拉到一边,细问她老家伙说什么了,别怕,自己可以为她出气。 又安慰她,你是个做娘的人,不只是女人,该多想想孩子,别忘了,为母则刚。 这才劝住了女子。 凤药走到人群中,看了一眼侍卫,轻声问,“你们是来吃干饭的?” 回身指着老头,变了语气厉声道,“绑在树干上,不满一个时辰不许放开,将他饭菜拿去喂狗。” 侍卫被凤药一激,十分恼怒,一腔愤恨都泄在老无赖身上。 老头被侍卫架起来,口里不干净,“你是哪嘎啦里蹦出的小娘皮?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老子草……” 一句脏话没说出来,被那怀恨在心的哺乳女人在地上抓起一把泥一把糊在老头口中,“老王八,叫你不要脸。” 凤药也不生气,平静地注视着老头,只吩咐说,“不许他吐,给他堵上。” 侍卫早不耐烦,女人闻言,风一般跑回屋内又蹿出来,亲手将自己婴孩用过的尿布塞进他口中,将那团泥巴紧紧封在他口中。 第520章 夜黑杀人 老头瞪大眼,嘴中犹自呜咽,表情精彩。 天边晚霞绚烂多彩,百鸟归巢,他并没多看人世最后的美景一眼。 晚霞散尽,凤药叫侍卫解开了老头,他扔掉口中尿布,不敢再多说凤药一言,偃旗息鼓回了房。 此时过了饭点,加上前头被王婆下药,拉了个干净,腹中饥饿难耐,老头躺在床上等待夜深。 等所有人都睡着,他偷偷溜进厨房。 灶上放着一碗剩饭,他端起来就向口中塞。 杏子一直留在这里,暗中瞧着他。 等老头吃光饭,她笑嘻嘻走出来,一声“大爷”吓得老头一个激灵。 见是那个水灵灵的女大夫,堆下笑来,“黄大夫别声张,咱也是饿得不行了。” 黄杏子说,“他们对一个老年人也太过了些。怎么说您也六十了,这里本就是专门照顾老人和孩子的呀。” “是是是,可不是嘛。” “大爷,我这儿有口黄酒,天这么冷,你要不要喝一口暖一暖?” 老头儿不疑有他,接过便饮下了。 “快去休息吧大爷。” 看着老头走开的背影,杏子表情复杂。 灶台上的饭不是她放的。 那碗饭也太显眼了,杏子看到王婆子进了厨房又出来。 那饭定是加过料的,王婆子心中阴毒,下面捅刀子,脸上犹带笑。 是个不折不扣的笑面虎。 那老头一个直白的老无赖,只会欺负老实人,对上这种人,他跟本赢不了。 杏子很是精明,整件事出乎她与凤药的意料。 本是来试自己配出的假死药灵不灵。 没想到老头子自己作死,惹怒了王婆。 杏子料到那饭中给了药,她给的酒中反而下了一点点解药,让老头子别假死得太过了。 她推测得有道理。 搞那碗饭之前,婆子专门假悻悻来问过杏子,怎么不回家去都辛苦一天了。 杏子笑笑,不多说话也不离开。 婆子见有大夫,定然不敢下剧毒。 假死药上次在杏子眼皮子下头过了关,她这次必定仍是这招。 且王婆子报复心强,就算能一下毒死老头,她也不会这么做。 上次药给少了,变成火烧活人,她不可能不知道。 她就是要老头死得痛苦。 杏子一撇嘴,回了休息室,凤药没离开,两人熄了火烛在暗中等着。 外头闹腾起来,侍卫先过去,喝道,“都安静,怎么了?” 凤药与杏子跟着出了门,见钱三过去点头哈腰告诉侍卫,那个老头子没气了。 两人对视一眼,扒开人群走进去,凤药问,“谁发现的?” 一个三十几岁的看护走上前对凤药行个礼说,“咱们这儿的看护每夜两班巡视病人,这班是奴婢巡查,这老大爷一条腿耷拉在床外,我叫他把腿收上去,推他不应才发现人已凉了。” 凤药进到屋内,房中一股骚臭,看那老头子所躺位置,并无失禁。 “你都查过一遍了吗?” “还没,只查到这里,发现他死了就赶紧喊人了。” 外头闹哄哄的,虽然声音不大,但多数人都起来看热闹。 屋内仍有人在睡着,妇人听吩咐一个个喊醒病人。 有两人推不起来,一查也没了呼吸。 钱三问也不问,便叫来平日送尸的男子,口中直说?气,两人把尸体都搬出屋去。 凤药与杏子已经起身,“尸体怎么处置你们自己商量。我们先走一步,这里住着不吉利的很。”杏子抱怨着。 两人和侍卫队长交待一句,自行离开。 侍卫见管事与大夫没说啥,心中有些忐忑。 他明明见那老头本来活蹦乱跳的,绑在树上一会儿晚上便没气了,很怕追查起来,怪自己绑的太紧以至人不行了。 且见凤药也急着脱身,以为她同自己想的一样,绑人的命令是她下的嘛。 他也就不多管,叫看护自己处理尸体,自己回了房。 尸体当然最快烧掉最干净。 大家各自心怀鬼胎,马车拉着尸体在黑夜中出发了。 凤药和杏子带了两名侍卫早骑马等在左化庄的路上。 等了许久,才见一点鬼火似的红光,赶车的人口中不停嘟囔,很是不满这样的天儿,还叫他送尸。 几人等他走远,才慢慢跟上。 到了地方,叫出驼背烧尸人,两人合力将车子推入烧人坑边。 那老头服过杏子解药,大约身子骨的确硬朗,竟在扛起他扔入坑中时苏醒过来。 这次走得急,没给裹起尸布,他挣扎叫喊着从坑中向外爬。 “老子没死!老子比你活得都长。” 驼背人从墙边拿起把长柄铁铲,高高举起对着老头就拍了一下。 凤药几人没想到这驼子如此凶狠,先是愣了下,侍卫直接抽出腰刀喊道,“住手!” 凤药更是拿出随身火折子,点起火把来。 当场拿了左化庄烧活人的现行。 赶车人愣了愣,马上反应过来,不等侍卫过来便捶打驼子,“你他妈干嘛,人没死,你拉他出来呀。” 老头挨一铲子,只是发懵,没有倒下,还在奋力向上爬。 “全部拿下。” 她让侍卫把赶车人单独找地方关押起来,把送尸车赶到回去的路上,扔在道边。 “这驼子怎么处理?” 凤药看看侍卫,“你看他是第一次这么做吗?” “标下明白。” 侍卫没等凤药再说话,一把将驼子推到坑中,拔剑便刺穿了他的胸膛。 “这人平日没少收钱。”凤药提醒一句,侍卫抱拳,“多谢姑姑提点。” 他二人从驼子小屋床下搜出银子三百两之巨。 一人将驼子泼上油,直接火化了。 “阿弥陀佛,恶有恶报。”杏子在熊熊火光中念叨。 “你们好好审一审,看看他们为何要这么害人?别惊动旁人。只当他在回去的路上被劫道的杀了。” 二人得了银子十分配合,“听从姑姑吩咐。” 回去的路上,杏子很高兴,凤药忧心忡忡。 “姑姑怎么了?” “胭脂可怎么办?”凤药喃喃自语。 “若是审出什么来,告诉她,还能怎么办?退亲喽。” 凤药苦笑,“情之一字,如此简单就好了。” ………… 陈紫桓并没有全在说谎,几天过去,一日早晨,他喊来胭脂。 进门,胭脂就惊住,桌上摆着白花花的雪花纹银,一盘盘,晃人眼。 “这是?” “这是我下的聘礼。我们那儿没什么比这个更实在的。花里胡哨的东西顶什么用。” “一箱箱都是给人看的。还是银子实在。” 他拿起一锭举到眼前,“这世上我想不出有什么东西是这玩意儿买不来的。” 从袖筒中抽出一张千两银票,“去平了公中的账,别叫云之拿这种事来烦你。” 胭脂接过来,他又拿了百两银票,“把这也给她,就说我陈紫桓借钱向来不叫人吃亏,这是利银要她收下。” “这没必要吧?” “她羞辱你便是羞辱我,我早说过你我是一体的,她待你再好,好得过你未来夫君吗?” 紫桓见胭脂不接,有些生气,“你心中还是向着她。” 胭脂无奈接过来,“那我这就去。” 这些日子寻云之得到凤药家,胭脂过去,见凤药、云之和杏子三人围桌而坐,虽并没在说说笑笑,心中还是升起一种被人排挤的感觉。 第521章 严刑拷打 胭脂走过去把银票向桌上一放,一千一百两,“紫桓的银子到了,他叫我把这钱还到公中,那一百两是利钱,他说他不占人便宜。” 杏子拿起那百两,哼了一声,“好个不爱占便宜的公子哦,好大方呢。” “你别阴阳怪气的。借钱付利不是正常的吗?” “我要收了,我成什么人了。胭脂你想过吗?”云之笑盈盈看着胭脂。 “传出去,他陈紫桓借我一千两不到月余,就付了百两利。我怎么在京中立足,我不是放贷的恶人。” 她平静地只收了千两票子,“这个烦你交还给陈公子。” 云之已然生气。 凤药拉开凳子,招呼她,“胭脂来坐。” “我且问你,他还了云之的钱,那你的体已他还了吗?” “哪有女子没过门,男人就用人家的私房钱?你现在又没入项。” 胭脂不吱声,凤药了解她,小事上好说话,有些事,她是钻牛角尖的,自己不想通不可能劝得动。 “你细想想,我们没有坑你的道理。”凤药缓缓劝说。 云之愤然有点心凉,一个爷们儿轻松就离间了她们姐妹多年的感情。 凤药对云之使个眼色,云之收起银票,“好我的姑奶奶,我先收着,也得给你备些嫁妆不是?将来总不能寒酸地出嫁吧。” 胭脂似有心事,并不欢喜。 “你怎么了?趁着我们在,说出来。” 胭脂笑笑,起身说,“云之小姐不回宅子,我还是得回去照看着。小小姐、公子今天回来要一起吃晚饭。我去准备下。” 她走出大门,怔了会儿,正要坐马车,凤药追出来,“胭脂!” 胭脂回头,凤药拉她走到一边,低声问,“你把你的房子,田产整理一下,看看有多少,既要出嫁,对方又说要下聘,你可不能被人轻看了去。” 胭脂点头,凤药又叮嘱,“回头我找你。” 云之知道凤药回来的晚,便要她休息,自己到收容处去看看。头夜的事凤药并没和她多说。 到了收容处,方知头天晚上去送尸体的车子没回来。 左化庄的驼子也不见了,不知是不是跑掉了。 出动几个侍卫去寻,只找到丢了路边的送尸车,送尸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 那送尸人被关在一处不见天日的房中,眼睛也被人蒙了起来。 先关了一整天,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个人来。 他叫破喉咙,无人答应。 直到第二天,他听到一点动静,又惊又怕之下,他哭了起来,口中直喊,“大爷饶我命呀大爷。” 蒙眼布被一把拉下,面前站着个冷面女子。 凤药心中总觉得不大对劲,便同侍卫说了,先关一关败败他的气焰,自己要亲审。 为了保险,她还叫了金牌影卫藏在暗处,听招呼。 凤药上上下下打量男人一番,摇头,“你此番难逃一死,若是把知道的说了,我还能送你条活路。” 男人只哭,一双贼眼时不时看凤药一眼。 凤药在一张椅上坐下,旁边桌子上放着两只盖着绸缎的漆盘。 “陈紫桓叫你们杀人的原因是什么。” 男人眼睛猛地看向凤药,凤药心知自己问对了。 她没问是不是陈紫桓叫你们杀的人,直接肯定是陈紫桓指使,男人没有反驳。 “你可愿意作证啊。”凤药将其中一个漆盘上的面拉开,里头是足纹银元宝。 “你作证,我便保你性命。事后送你离开这里。”她坐在那里,自有种威严气势。 “不是我不愿意,是我不敢。你根本不知道陈爷是个什么角色。你要么放我跑,要么直接杀了我吧。” “那对不住了。来人。” 影卫飘然而至,凤药叹口气,“这位爷不说实话。麻烦你了。” “请姑姑示下,可否使用针刑。” “可。” 她安静地坐在阴影中,看着影卫拿出针包,抽出最长最粗的那根针,先用绳子缠在男人嘴巴上,在脑袋后面打上死结。 然后将针缓慢对准男人某处大穴,让他眼瞧着,刺慢慢探入穴位。 当穴位传来麻痒时,男人先是一阵战栗,然后麻痒变成疼痛,疼痛不停在升级,男人开始号叫,由于勒住了嘴,叫声变成呜咽。 疼痛继续升级,男子牙齿忍不住咬在一起“咯咯”作响,幸而那绳子是以牛皮绞成的股所打成的,韧性十足,不能咬断。 再继续向深处扎,疼痛仍在升级,那针仿佛刺入的不是肉体,而是直接刺进了灵魂,他发出难以抑制的长长嘶喊。 就在这时,影卫突然拔出针,那人当时就失禁了。 “禀姑姑,还有更疼的穴位,不过在脑袋上,有变傻的风险,不知可不可试上一试。” “让他缓缓。”凤药不紧不慢吩咐。 等那男子缓过点劲儿,凤药又问一次,“到底为什么要害人?” 三号影卫给他解开牛皮绳,叫他好好回答问话。 “我家主人说,只收留妇女孩子,不让收容重病号,我们没按主子说的做,他叫我们看着办。我们才出此下策。” 凤药没了耐心口中道,“这里实在气闷,我出去透气。”她给他一个眼色。 出了门紧走几步,四下无人,她扶着墙开始呕吐。 那种恶心的感觉挤压着她的胃,这世间深藏的罪恶和黑暗,那日里被活活烧死之人的痛苦喊叫,每一点都压迫着她。 她吐得涕泪横流,抹抹眼泪,靠在墙上喘息。 一个人,想清清白白活下去,都这么难吗? 影卫拷打男人时,男人那扭曲的表情让她难以忍受,可她不能扭头,显示她的软弱。 她逼着自己看完,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地看完。 忍不下去时才借口跑出房门。 等她回去,却见那男人眼角、鼻子、嘴巴、耳道中流出鲜血。 那双眼睛到死也不肯闭上,血色的眼珠与凤药对视着。 影卫惭愧地单腿跪地,“属下无能,这人牙齿里藏了毒,他熬不住再一次逼迫,因为绳子解开,所以咬碎毒药死了。” “他没说实话。”凤药很遗憾。 “属下无能。” 第522章 端倪初显 凤药回去时,心中五味杂陈。 胭脂守在宅中,纠结不安,有件事她不敢说。 她把自己宅子都抵了钱,这些钱也给紫桓拿去用,此次他银子到了后,却没说还自己的体已钱和抵房钱。 她实在开不了口,心中隐隐感觉不好。 她一生之中没有这般犹疑不决过,就算是进宫这样的决定,也是立时就下了决心。 云之的宅子,经过御街,平日御街十分热闹,这一天御街却冷冷清清。 而与御街相邻的一条小街道,说是小街道,只比御街窄上一点点而已。 那里房子一间连着一间,街道两边房子,全部改成商铺,门脸十分显眼,离得近了能闻到空气中飘的淡淡香气。 原来那店铺的门牌是用紫檀制作,金字招牌上写着“陈氏细软”。 街两边一边是陈氏细软,另一面全部是生药铺。 横匾上书写,“陈氏医馆”。 竖起在街面上的长条木匾上写着,“专治疑难杂症”。 陈紫桓此时就坐在医馆后院的贵客室里,接待一位贵客。 与此同时,陈氏细软店的门前,驶来一辆漂亮的马车。 车上下来一位穿着珍珠厚底鸳鸯鞋的美貌妇人。 女人下了车,扶了扶发间沉重的赤金凤尾压鬓,专门负责招待客人的相貌清秀的年轻伙计,迎了上来。 他的长相让身为官家夫人的女子看得一呆,没见过卖货的伙计穿得这样亮眼的,竟穿了绫罗,还束着金钩玉带。 一个普通小伙计如个贵公子似的,气质、样貌、举手投足,潇洒有度。 “夫人,里面请。”伙计行为举止倒没什么,一对眼睛却不老实,看着夫人的眼神中透出男人看到漂亮女人时的意味。 眼神放肆却看得夫人心中得意。 接待贵客的屋子,样样摆设精致贵重,瑞金香炉中焚着细细的香。 摆设布置比照富贵人家的卧房,只是靠墙放着张堪比床宽的贵妃榻。 小伙计不急着展示他们的商品,慢悠悠为夫人沏茶,一边恭维她的美丽。 等人将新贡衣料与首饰匣取来,起身弯下腰为夫人一件件介绍店上货物。 他站在夫人身后,手臂伸出取那珠宝时,柔软的衣袖几乎蹭到夫人的脸蛋。 他说话时的气息就在夫人耳边,一股甜香味从他口中呼出。 不知不觉夫人订下一堆衣料首饰。 “您是贵客,陈爷的名单上特意标出来过,所以这些夫人看上的货品,都给您算做九折,且今后来买东西永久九折。” “我接待过不少夫人,像您这般年轻貌美便做了当家主母又把家管得这么井井有条的,京师中您是头一位呢。” “难怪少卿大人如此宠爱您。说句冒犯的话,若我是您夫君,只怕会将妾室全都打发走,家中有您一枝独秀就够了。” 这女子便是做了掌家主母的绿珠。 紫桓初到京师并非只拜访云之一人。 凡高官之家,他挨个以第一晋商名头访了个遍。 清如府上,绿珠接待了他。 陈紫桓的模样、做派倒也不似假装。 他头次的礼物便出手阔绰,送绿珠一个金镶宝石镯。 京中主母多戴玉和翡翠。 金镯也有,却不似这只镯子。 绿珠跟着燕翎许久,也算见多识广,也惊叹于这只镯子奢华无比。 主要工艺非寻常所见。 多彩宝石与錾刻、累丝结合,配饰华丽而不失精致。 这只镯子的工艺,与宫中入了国宝馆那只青鸾戴过的空心宝石项圈属于同种同系。 可想而知,那是真不多见的好货。 紫桓不由绿珠推脱,说自己刚到京师,缺的不是钱,是人脉。 有绿珠府上这样朋友支撑,他才能在京华混起来。 话糙理不糙,绿珠收了那只手镯。 心中全是做了主母后才能体会到的畅快。 燕翎死后的一段时间里,她本是噩梦频发,心中愧疚一度快要压垮了她。 虽说燕翎打掉过她的孩子,但平日待她比燕蓉好得多。 她对燕翎感情复杂。 对方说到底没想过害死她呀。 她反手将提拔自己之人搞死了,虽然一直说服自己是为了儿子,为了死去的胎儿。 身子上的反应却没办法被说服。 梦魇许久,请黄大夫来瞧病,差去的人说了绿珠的症状,黄杏子只笑笑,说自己只治实病,不治心病。 杏子对许府的种种事情,没参与也如置身其中,门清。 绿珠这样的女人,她并不看好。 当初对方付钱取药,她就给了,大宅子中斗成什么样,不关她的事。 ………… 绿珠梦魇的症状一直没有消失。 一发梦,便会大喊大叫,如见鬼魅。 清如不明原因,还请了神婆来驱邪,以为燕翎不肯离开鬼魂作祟。 只有绿珠知道自己病从何来。 紫桓只见一次,便知绿珠是瓮中之鳖,逃不出他手心去。 翠屏山漂流,他也请了绿珠一次,并且亲自派来马车接她,她带了小丫头红玉同去。 效果和云之天差地别。 在船上,两杯桂花玉露下肚,他便说服绿珠拿钱投他的铺子,并答应给她分利。 非但如此,还说服她不要总自己出门,惹人闲话,叫她的心腹丫头过来即可。 绿珠便叫红玉与紫桓联络。 红玉也落入紫桓手中,他原是个玩弄女人的高手。 经他手的女人最少也有数百人。 他是幻宗门创办人之一,他们这个门派,专在男女之情上下手。 从心理上到行为上,每一句话,每个动作都是设计好的。 所烧香料也为攻人心智助力。 强者能操纵人的心智行为,事事顺从自己所言。 紫桓很强,却没能拿下云之。 云之便是幻宗里所列最难搞的一类人,便是看起来柔弱,心里极为瓷实的那类。 意志坚定,不为外界诱惑所动。 所以,他转而攻陷胭脂,就容易很多。 他们最重要的手段,要拿住人的弱点。 每个人的弱点都不相同。发现它,利用它,达到自己目的。 绿珠的弱点几乎摆在脸上,他轻易就攻陷了她。 绿珠先是给了紫桓十万银子。 紫桓找了中间人,写下文书,签印画押。 他三天两头送绿珠礼物,有时叫人带她去看铺子进度。 叫绿珠感觉自己的银子花得值。 胭脂前后也拿了一万银子出来,对一个独居无夫的女人来说,她已经算很有钱的了。 对比绿珠还是“瘦”了点。 现在唯一的麻烦,绿珠的小丫头红玉缠上了紫桓,甩也甩不掉。 那丫头鬼精鬼精的,竟抓到紫桓的秘密。 第523章 狼子野心 铺面初成规模,紫桓带了绿珠转了几次,告诉她自己这条街一定能顶替老御街,成为京华贵人趋之若鹜的场所。 将来,这条“小御街”也有她绿珠的一份。 一想到自己是御街隐藏的主人,绿珠感觉身体中的血液都沸腾了。 她又投了二十万银子,这几乎是许家所有的流动银钱。 余下的丰厚的嫁妆,都是古董字画首饰等不好变现的物品。 那又有什么关系?她,绿珠,是小御街的女主人! 谁说只有燕翎能让许家兴旺? 她也能抓住机会,让许家再上一个台阶。 金燕翎死前的话成了她的心结。 清如在燕翎过世后,第一时间也没想把她扶正,想找门当户对的女子来续弦。 说媒的起初为他说了个寡妇,身份颇高身家也丰厚。 清如都同意了,被绿珠给搅和散了。 最后才不得不扶了绿珠。 她心知清如心中喜欢她,却瞧不上她。 她比不得燕翎。 这次就是最好的机会,她要让清如知道他看走眼了。 绿珠这样的女人,紫桓结交了三四个。 开始不需要多,这些银子足够他玩转“小御街”。 那些妇人全都以为自己是隐藏的女主人。 这才只是他的开始。 有权的人不缺什么?当然是钱。 有钱结交权贵最难。 想结交他们,就要给他们不容易得的东西。 他陈紫桓要在这京华中布下天罗地网。 他背手立于窗前,他的野心,他的志向,可不是建一条顶替“御街”的小街道,也不是成为京中商会会长,更不是成为京中第一富。 他早就品尝过钱带来的快感,钱已经不能再为他带来刺激。 此时的他俊美的脸隐藏在阴影中,冷酷代替了往日的温和,他一动不动,像个冷冰冰的玉雕。 ………… 门被人扣响两下,声音不大,怯生生的。 紫桓马上变了个人似的,披上“君子”之风,挂上温和笑脸,打开门。 他总能让对面的人如沐春风。 “红玉?你又偷跑来的?” 紫桓对绿珠使手段,迷其心智时,最先入套的,是这小丫头。 他这一门幻术分了多种,他与绿珠接触时很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需求,不是男女之情,是野心。 软弱缺乏智慧,却又野心勃勃,这类人最好拿捏。 给她个梦,给她看她想看到的,她马上服服帖帖。 不过幻门分得也没那么清,他对绿珠下手未从“情”上入手,但也沾了“情”。 男女之间本就存在天然吸引,一个招人喜欢让女人想入非非的男人,又有实力,当然比一个招人讨厌的男人更能吃得开。 红玉看他的眼神,春波流转。 紫桓对这种雏儿没兴趣,他着实喜欢成熟少妇。 最好再有点脑子。然后对他死心塌地。比如胭脂。 见来人是红玉,他马上像个长兄般,先是责备,“天已经凉了,你又没皮毛大氅,跑出来做什么,再冻坏了身子。你家主母又不心疼你。” 他让她坐下,为她倒杯热茶,这种温和的态度,也让红玉胆子大了起来。 前些日子,她借着送东西,在这房间中“一不小心”绊了一下,倒在紫桓哥哥怀中。 之后的事顺水推舟,紫桓哥哥待她十分温柔。 她很希望自己一下就怀上孩子,到时她就告诉主母,想来怎么也会放她去给紫桓哥哥做个小妾。 和做主母心腹丫头比,她更乐意当紫桓哥哥的妾。 这么英俊潇洒的年轻公子,是她这样的小丫头最好的归宿。 连主母对陈公子的态度都暧昧不清,看他的眼神妩媚如丝。 主母可是有夫君的。 何况她本来她觉得老爷也是个风度翩翩的男子。 可人比人得死,老爷和紫桓一比,就像青松对比干柴棍。 老爷就是那根柴火棍。 ………… “紫桓哥哥。”她可怜兮兮看着紫桓。 “怎么?” “若我有了身孕哥哥会娶我吗?” “傻丫头,你不会有孕的。哥哥最喜欢你,也想娶你,可你得帮我看住你家主母,我和她的银子尽数投在铺子中,她可不能生了外心。” “你不帮我还有谁能帮我?”他哄她。 “等咱们的生意好起来了,哥哥决定做了京华商会的会首,到时你要星星,哥哥也帮你摘下来。” 红玉扑棱着大眼睛,崇拜地看着紫桓。 “哥哥,我的清白都给了你,你若辜负我,红玉只有死路一条。” 紫桓轻浮地捏着红玉的下巴,“傻丫头,女人在这世道是很好活下去的。清白算得了什么?哥哥可不舍得抛弃你。” “你替我看好了绿珠那个婆娘。有任何家中秘事要事都要告诉我。” 红玉一犹豫,立刻被紫桓看在眼里。 “你可是知道些什么?”他大感兴趣,本来只打算几句话打发了红玉,此时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老爷的官位似乎来路不正。” 紫桓为红玉倒杯热水,“你讲一讲。” 红玉是绿珠一手调教,加之买来时年纪说是十三岁。 其实红玉生得瘦弱,当时已有十五了。 心眼子多又鬼精,绿珠一用就觉得她使唤起来很顺手。 燕翎的死红玉心知肚明,言语间故意流露出对绿珠的支持和对此事的知晓。 很快她便从贴身变成了心腹。 她虽精明,却会藏拙,不爱显摆。 绿珠习惯她不出声站在房中听吩咐。 与清如同房时,也叫红玉在外间等着,预备热水,拿更换衣服。 同时为了留住清如的心,绿珠房中放着那些妾室们私下传看的“秘书”。 俗话说得好,娶妻娶贤,纳妾纳色。 妾室惯通的房中术,绿珠看了秘书,红玉跟着怎么会不偷看? 所以红玉知道的不比成熟妇人少。 只是她不谙人性,以为天下男子皆喜爱女子楚楚可怜。 殊不知男子越强,越喜欢与自己实力匹配的女子。 性格上如此,床第单更是如此。 这也为红玉偷听到两人最私密的谈话留下了可能。 更确切地说,是不能见光的争吵。 第524章 生意艰难 有天晚上,清如在绿珠那里过夜。 红玉照例提前预备热水。 里头却没那种动静。只听到清如长吁短叹。 叹息自己原来在国子监时,那里是清水衙门。 随着皇上逐渐力推科举,国子监越发热手,想回去却是不可能了。 国子监最高官阶也只是四品。 他现在是三品少卿,怎么可能反而降级再回去? 再说,也不是想回就回得去的。 “夫君原是怎么升起来的,求了谁的门路?还求那个人再回去不就可以了?” “大不了,我们多出些银子。”绿珠给夫君出主意。 不提这话还好,提了这话,屋里安静半天,突然传来物品破碎的声音。 接着,清如带着怒意的声音传出,“都是她害得我,心气那么高,机关算尽。我不可能再向上了,一个三品少卿,还不如原来的四品小京官。” 绿珠听出话里有话,她也十分好奇,燕蓉嫁过来许多年,许清如趴在国子监动也不动,也常听他抱怨时运不济。 怎么燕翎操作一通,许清如便升了? 当初以为她是国公府的媳妇,又经营过只接待贵妇的铺子,所以人脉广。 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她一个女子又能出得了什么主意? 清如不知在外受了什么委屈,这夜情绪十分低落。 绿珠一直不停开解他,这本是个禁忌话题,燕翎在时从不让提。 此时他心里苦闷便打开话匣。 “她能有什么好主意,走得都是邪门歪道。” 绿珠假意思量燕翎的好,“她当家也很上心了,再说一个女流之辈,再邪能多邪?” 清如冷笑,“女人与男人硬碰硬自然不行,可女子家会耍些勒索之事啊,写写字,递递信便是手无缚鸡之力也可完成。” 绿珠心中倒吸口凉气,清如意思很明白,燕翎拿了某官员的把柄,勒索了对方。 她又想起自己掌家后,核对过账目,多出几万银子对不上账。那可是几万银子的大数目! 燕蓉与燕翎都有嫁妆,陪嫁之物都登记造册,一只盆都有记录,怎么可能带来的现银反而没记录? 现在她心中有了答案。 “夫君啊,那她……要那人帮过你几次?” “帮一次已是冒了极大风险,不知那人心中多记恨我,这些年大约都想弄死我呢。” 绿珠心中对燕翎佩服到了极点。 她真厉害。不但帮夫君谋了升官,还从那人身上榨出油水。 看样子这件事夫君毫不知情。 ………… 红玉把当夜听来的事都告诉给陈紫桓。 想猜到谁是被勒索人可太简单了,当时谁保举的许清如,那人就是被许清如勒索之人。 紫桓还在想着怎么利用这条线索,红玉突然说了句,“哥哥可真聪明,不费自己一分钱便做起这么大的生意。” 紫桓目光一闪,看向红玉,那女孩子给他一个单纯的笑,“我是哥哥的人,会保密的。” 陈紫桓走过去,弯下腰,离她很近,轻吻她头发、眼睛、脖颈,那丫头已不是头次与紫桓亲近,知道后头会如何,呼吸急促起来。 紫桓突然停下,“回去吧,你出来时间太长了。” 红玉一阵失望,依依不舍站起身。 她的确出来太久了,且不是带着绿珠的差事出门的。 回府里时,绿珠一眼便看出她头发乱了,脖上一个殷红印子。 心中升起一股子莫名火气。 以为她同哪个小厮好上没告诉自己。 一时先强忍下火,少不得后面慢慢教导,清如似对红玉有意,做个通房总比外头抬回来的强。 或配了小厮,生了孩子也是家生的奴才。 ………… 再见紫桓,一起看“小御街”,紫桓似是无意提到,“你那丫头,不老实。” “她亲口说要做我的妾室,不知夫人怎么看?” 绿珠怒目相向,“你碰她了?” 陈公子一笑,“我是男人,女人投怀送抱我怎能辜负?你那小丫头懂得倒也不少。” “她可说过不少你家的事,比如你家夫君是怎么升官的。不是什么见得了光的手段。” 绿珠心中升起一股恐惧。 她做事没背过红玉,红玉还帮过她。 家里的事,她可有对陈紫桓说过? 从前她只觉得红玉机灵,却忽略了用人之道,忠诚才是头等重要之事。 红玉只有精明却没忠诚。有小聪明却无半分智慧。这丫头不能留了。 她又懊悔,燕翎死前对自己轻视的眼神日日缠着她。 你压根不行,掌不了这么大的家业——那眼神时刻提醒着绿珠。 ………… 紫桓回来福酒楼时,胭脂已等在房中。 她没了从前的开朗、欢喜。 见紫桓回来,幽幽说了声,“初识你时,只觉男女相恋是天下间最快乐的事。戏文总把女子恋慕男子说得可怕,现在我才理解其中滋味。” “紫桓,你既有钱,那便将我给你的银子还给我吧。” “我们已经定亲了,为何还要分得这样清楚?”紫桓自以为已拿捏了胭脂,“你还怕我待你不好?” “你若在意我,便知我现在十分为难。云之要求你置业安家,你毫无动静,我总要离开她的,你用的银子是我用自己宅子抵出的钱加上所有体己……” 紫桓上前搂住她,在她耳边温柔低语,“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难处。我会给你个满意的答复,给我点时间好吗?” 这种拉扯,是幻门中一项重要过程,是要对方彻底丧失斗志,臣服于自己的手段。 ………… 疫情已经控制住,余下只是时间问题。 但还有很多别的工作,比如灾民遣返等事情,十分琐碎。 商会中有几人与云之交好,找了她几次,叫她把心放生意上。 她都没放心上。这日终于得空,便到自己几个重要商铺去巡视。 御街上人群三三两两,不似往日那样稠密。 一条整街逛下来,没遇到一辆认得的马车,从前走上一趟,不是这府上的小姐,就是那府上夫人,车水马龙,穿行不息。 她十分喜欢那种热闹。 今天完全不同。她走入自己的绸缎庄子,里头只有几个伙计,有一个面生客人在挑衣料,应该是随意逛进来的。 内室原本总挤满看新货的贵妇,今天也是空着的。 “怎么回事?”云之喊来掌柜。 掌柜苦着脸,“东家,我到府上找你好几次,你都在忙灾情的事,我把话递给姑奶奶,叫她喊你来,你也没来,我以为事情太忙所以没敢再相扰。” “直说,到底怎么回事。”云之一听提起胭脂,心中生气,说话语气也不耐烦。 “听说来了个第一晋商,买下旁边小街道两边的所有门面,搞出个小御街,客人们都瞧新鲜去了,这边整体人少了很多。” “夫人小姐们都爱到他铺中去。” 云之不等他说完便出了店门,她怒意直冲脑门,又感觉伤心。 直奔来福酒楼去寻胭脂,一把推开上前的伙计,直奔二楼,刚好撞见紫桓把胭脂搂在怀里的一幕。 第525章 裂痕渐宽 云之大怒,“胭脂!我与凤药待你不薄,你竟为个男人不顾多年姐妹情分,那么重要的事你都不告诉我,还没出嫁心就全向着这个陌生男人了吗?” 狂怒之下,她口不择言,“就因为你已与他有了肌肤之亲,便什么都不顾了?” 胭脂不明所以,听到这句,恰似被捅了短处,站起来,“我不知你说的什么?什么重要的话我没告诉你。不过他既是我未来夫君,我的确心在他身上。” “我不想和小姐一样,与自己夫君斗得头破血流。” 果然是好姐妹,吵起架来,都知道对方痛点。 云之气得头晕,转身下楼跑了。 紫桓抓住要点,追问,“云之与她夫君如何斗?听说六皇子早就因病过世了,难道另有内情?” 胭脂愣了许久,脸上浮出一丝苦笑,“我那时尚未出宫,只知她夫君惹了许多事,让她吃了不少苦。” 紫桓马上圈住她,“我不是那种男人,你放心。” 胭脂将目光转向他,她搞不明白,怎么这人介入自己生活后,自己的日子再无“安静”可言。 又为何姐妹相疑到这种地步。 有一点她清楚认识到了——钱是人的胆,现在的她,寸步难行。 同样抓狂的还有杏子。 她家药馆门口,几乎罗雀,小御街一边开的是超大、豪华的店铺,专卖细软,顶了云之大半生意。 一边开了一整条街的生药铺,各种名贵药材齐全,大夫众多,顶得她家只有穷人来瞧病了。 她去瞧过,陈记生药铺里,红木漆柜高达屋顶。 伙计们拉着梯子来回抓药。 病人在后堂各房间,一人一大夫,与杏子不同的是,内室房间几十间相连。 病人瞧病,可保证隐私,甚至可以把马车赶到你所需要的大夫的室门口,下马就可进入房间。 不过进门费便是十两银子。 根本不接待普通老百姓。 便是这么贵,时不时有马车从边门驶入内院中,杏子在门口观察许久,甚至产生一个想法——这些人并非来看病的。 她不敢称京中最好的大夫,但与青连家联合,却是京华最顶级的医馆。 一个新开的生药铺加医馆能顶了自家生意? 再说看病之人都爱找相熟的大夫,对自己病情了解,也信任,不可能随便换大夫。 女子的病倒还差人请杏子上门,但青连家的医馆几乎没人上门了。 杏子十分执拗,既觉其有鬼,但定要查个清楚。 ………… 凤药接了皇上旨意,叫她即刻回宫,灾民遣返及收尾工作交给其他人。 她上报要求多给几天时间,李瑕也只给她多七天,语气甚是严厉,不似平常。 这件事似乎卡在这里,看护者不再动手,赶尸人与驼子失踪吓到了他们。 且收容所中开始流传谣言,说前院闹鬼,死过的人不甘心,在抓替死鬼自己好投胎。 许多人病情稍微好就离开收容处,寻找自己亲人一同领返乡费回乡。 收容处似乎只是单纯不喜欢收留那些性命垂危之人。 内院的孩子们和做母亲的女子,都被照顾得很好。有时甚至会给她们吃顿干饭拌肉。 凤药想趁余下几日,为自己好姐妹胭脂把婚事操办一下。 等她入宫,出宫便没这么便利。 她先到云之府上,被告知云之不在,胭脂也没回来。 找了一圈没找到,遇到气急败坏的杏子。 她自然也很气愤,胭脂没有提前告知她的情郎是自己的竞争对手。 凤药听完杏子陈述,感觉事情不简单,陈公子开店铺没问题,他明明有机会告诉这几人,却不吱声。 他知道胭脂交好的,或说胭脂的娘家人也就这几个女子。 明知却故意不为,她只想得出一个理由。 他就是要胭脂与她们几人决裂。 …… 凤药安抚了杏子,叫她不要乱来,先盯住药铺,杏子也是听话,直接将自家马车赶到陈氏生药房门口,她钻入车内,从车帘缝中盯着药铺。 凤药则找到云之,她在自家锻庄内室,独自生闷气。 凤药知道她一肚子气,听她骂了胭脂一通。 足骂一炷香时间,一口气喝干一盏茶,瞪着凤药,“现在怎么办?那婆娘叫男人迷了心窍了。” 凤药一直没说话,听到这话才开口,“胭脂不是那种人。她重情。” 第二句道,“我得见见她。” 胭脂失魂落魄拒绝紫桓要她留在来福酒楼的邀请,来到大街上,却又无处可去。 云之府上她没脸回去。 杏子家有夫君有孩子,不能去。 凤药不在家,她自己这样过去算怎么回事?凤药若是问她话,她能说什么? 她心中孤独凄凉,想与陈紫桓解了婚约,可路走到现在,几乎没有选择的了。 还是回她自己的宅子,虽是抵出去,如果按时还了钱,房子还是她的。 她一直住云之宅中,她的房子只请了个看门人。 这会儿过去,只觉那灰墙青瓦很凄冷,没有半分温暖的烟火气。 她扶着墙,站在自家门口,流离半生,经过那么多坎坷,她怎么连个去的地方也没了? “总算等到你了。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一声熟悉而释然的声音出现在身后。 她回头,仿佛看到了依靠,扑过去便哭出声来。 “怎么了?”凤药拉起她,一起回了她的宅中。 里头干干净净,就是没生火。 凤药利索地找出炭盆,在院中升起火,等炭燃起来烧稳了,才拿入房中罩上笼子。 又点上四五支蜡烛,房中顿时暖起来。 她接壶水放在炭笼上烧着,看向两眼红肿的胭脂。 必是哭着走了一路,才会把眼睛哭成这样的。 她一阵心疼,伸过手握住胭脂的手,胭脂又崩溃大哭起来,把云之与她争吵之事说了出来。 “肯定还有别的,你没说完。”凤药鼓励她。 胭脂沉吟着,“我实在不知云之为何对我说出那样的话。” 凤药有些诧异,“你不知陈紫桓买下一整条街的铺子吗?他开了陈氏细软,和陈氏药铺把云之和杏子的生意顶完了。” 胭脂一下站了起来,目瞪口呆。 “坐下。”凤药命令道。 “现在你还有什么没说出来的,我劝你都说了,不然我们的情分真就到头了。” 胭脂虽觉所言之事十分伤自己脸面,可事到如今也顾不得。 第526章 清醒过来 胭脂讷讷地说,“今天我和陈……姓陈的要钱,他一直推辞不肯给我。” 凤药点头,胭脂的体已给了陈紫桓是她料想中事。 “我这宅子也抵押出去,所得银钱也都给了他。” “定是没有借据吧?”凤药白问一句,胭脂点点头。 “我统共存下的银子加这宅子,共是一万两,都给了他。” 胭脂一咬牙,狠下心如当众被人剥了衣衫似的,满腔耻辱,“他除了我还与其他女子有染。” 紫桓与红玉有首尾那日,胭脂来过,只走到门口便听到不堪之音。 她完全反应不来,头天她与紫桓还亲亲热热,怎么才一天,紫桓就变了心? 她转身离开,再次去找他时,他还是对她甜言蜜语。 女子一旦怀疑起男人的真心,疑云只会越来越大。 她问他要钱,他不给,胭脂觉得自己其实是上当了。 凤药告诉她紫桓开的铺子占了一整条街,她又糊涂了。 那可不是几万银子能搞下来的生意。 他是真有钱,何苦赖着自己那点银子不给? 这么多事,胭脂竟然还是没起离开紫桓的心思,只是伤心欲绝。 “你还要与他成亲吗?”凤药问她。 “我?……”胭脂迷迷糊糊,理智告诉他这人不可取,情感上却下不了决断。 凤药感觉胭脂行为异于平日,上下细端详她,她脸颊绯红,眼波流转,凑近闻,身上还有股味,非她平日所用之香。 她心中马上警觉起来。 将胭脂拉到水井边,打了桶冷水,兜头便浇。 胭脂冷得浑身发抖,脑袋却慢慢清醒下来。 凤药让她回房间将身上湿衣全部脱掉,从内到外,连头上的首饰都换了。 在她所脱掉的衣服和首饰中一件件检查。 翻到一只荷包,细闻有股香气,但是不浓郁,她收起来打算拿给杏子看看有没有异常。 其他并没什么可注意的。 再看胭脂,眼神清明了,脸上红晕也下去了。 凤药十分诧异,用药迷惑人在宫里拿住是大罪,放在市井也是见不得人的龌龊手段。 那样一个仪表不凡的公子,竟用这下九流的手段去获取女人芳心? 胭脂也明白了,流下泪反复问道,“为什么是我?” “我又不出众,只是普通人,长相不如云之,心智不如你,为什么对我下手,难道是看我愚钝?” 凤药变得严肃,用手转来胭脂的脸,“已经发生的事让它过去。坏人做恶,好人却总在自己身上挑毛病。不为什么,坏人做坏事总有他自己的理由。” “你心中可还恋着他?”她锐利的眼睛仿佛能望到胭脂心里去。 她们四个里,与凤药相处时间最长,感情最深的其实是胭脂。 宫中时日难熬,步步为营,若无胭脂陪伴,她不知自己怎么度过一个又一个难关。 所以她对胭脂看似和云之、杏子一样,心中却是最感谢她看重她。 也最了解胭脂。 她若说谎,自己定能识破。 胭脂摇头,“我最恨骗我之人,还害得我和云之生了嫌隙。” “若我请你千别与他撕破脸,盯着他整日里做些什么,缠住他,你可做得到?你要越发装做深陷其中。”凤药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便拜托胭脂。 胭脂如同凤药进宫,提出可否要她做陪时,爽快答应。 “那你先在此等着,我去去就回。”凤药交代一声,去寻杏子。 杏子一眼便看穿荷包是两层。 里头装的香叶香草没什么了不得的。 夹层中还有一层布料,是染过特殊香料的。 凤药瞬间明白,这种香料平时大约闻了没什么事,欠个引子。 那个引子一出现,便会诱发特别的作用。 杏子捏着荷包道,“再厉害的迷香,也只能起个辅助作用,她若没这个心意,或心智坚定,也不会中招。” 凤药相信杏子说的这话,并且猜测到陈紫桓定是起初也对云之动过心思。 她很担心胭脂再次落入紫桓手中,那男人是个危险人物,沾上便没好下场。 见了胭脂,她说了自己的担心。 胭脂坐在桌前正在打个络子,抬头给她个恍惚地笑,“你刚才不在,我想了许多。我们都是被卖身为奴,走到现在,待我最好的人就是你。” “即使知道我与陈紫桓做的事有悖伦理,你也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和他在一起没想过不要他纳妾,只守我一人。可他也太心急,头天与我在一起,第二天就能搂着别的女子……我一心以为自己与他两情相悦,其实只是我自己一头热罢了。” “我也不知他图我什么,倒不如真就呆在他身边看一看。知道他对我使了手段,便一定不会再掉入陷阱了。” “咱们几人中,我最笨,可我不傻,你放心吧。” 凤药心中感慨万千,点点头。 七天之限已到,京郊简易棚几乎都拆完,能返乡的都已离开京师,终于,生活重归正常。 凤药身体累到极限,回宫先去朝阳殿看望李仁。 只见李仁带着一群太监宫女迎在门口,明玉站在李仁身边,见她走近齐齐请安,“恭请姑姑回宫。” “怎么这么高兴?” “这次疫情,姑姑立了大功,难道皇上还会不赏?”明玉开开心心接过她身上的旧披风,合宫上下都知道明玉是凤药的人,姑姑得了赏,她也有光啊。 “只是领个差事,做好本分。”凤药说。 凤药过问过李仁功课,看他很用心,很是宽慰。 放下心后,她先回书房东暖阁更衣,皇上一直等着召见。 踏入东暖阁后,她几乎不认得自己日日所居之地。 这里焕然一新,很多摆件都是稀罕物,净是些她的身份不能用的东西。 她心中警觉,一时不愿在这里待,先到含元殿请安。 含元殿中,二十几支粗芯金雕白蜡照亮整个大殿,皇上似乎心情不佳。 “回来了?事情可顺利?” “回皇上话,一切都好。” “你瘦了。” “诸事烦杂,的确有时顾不得吃饭。” 两人沉默许久,凤药刚想说自己配房不合宫规,皇上突然发问,“你可知罪?” ??? 第527章 贵妃中计 凤药内心一万个疑惑。 “臣女一直在外,不知犯了何罪。” “佳贵人之死,你可有利用朕?是不是你把处死于大人的消息透露给佳贵人才导致她跑到含元殿求情,以致得了产褥热?” 凤药心头一紧,她磕了个头道,“臣女无法承认没做过的事。” “朕当日问你如何处置于大人,你建议从重处罚,甚至暗示朕由金玉郎刑讯于某。凤药你太了解朕,操纵朕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眉目狰狞,走到凤药面前,伟岸的身形几乎挡住她面前所有的光。 “也许是皇上并不真的了解凤药。凤药对敌手从不心软,于某触犯国家利益便是我的敌人。退一万步,他不止犯了国法,还陷害臣女,也算同臣女有私仇人,皇上知道凤药与他有过节,处置他时自当圣心独断,臣女之言只是建议。” “所以还是朕的问题喽?” 凤药不置可否,说起自己要禀报之事。 “还有一事,臣女请皇上做主,臣女所居配殿太过华丽,不合制度,请皇上将其还原为从前模样,否则臣女只能另居别处。” 皇上想了想,凤药刚出宫之时,皇后私下找他说起过,凤药有功,却也是份内之事,不便明着奖励。 皇上若不打算及时复她内侍司勤之位,便由皇后将她所住之处收拾一番,住着舒心,也能更好地服侍皇上。 他听着没不妥之处,便允了,之后并没见过皇后为那配房做过什么事,怎么就“过于华丽”了呢? “所以你为此事拒不承认?那这件事究竟是怎么传到佳贵人耳中的呢?” ………… 皇后悠闲地对镜梳头,问一旁的宫女,“凤姑姑在含元殿?” “是的,回到暖阁更了衣就去见皇上了。” 她一笑,凤药的脾性自然不会住超了规格的房子。 皇后此举,别的深意。 这个女人,若不站她这边,就是她的敌人,她不能由着曹贵妃将其拉拢走了。 “传我的口谕出去,明日上朝,推举曹贵妃之子李嘉为太子。她不是打着主意,本朝除立嫡还能立贤吗?” 皇后十分得意,这一连串的举措,足以好好痛击曹贵妃,教训这个目无皇后的贱人一次。 李瑕年纪渐长,心智越发成熟,也越发敏感警觉,与其说他心思细腻,倒不如说是疑心颇重。 这大约是君王的通病吧。 凤药所说之言,他信一半,他叫人查过,当日见过佳贵人的只有曹贵妃宫中的宫女。 也就是说消息是贵妃递给佳贵人的。 她是真的同佳贵人相好,想帮其救父亲? 还是故意递消息,让佳贵人送死! 若只是相好而为其着急,只是一件小事。 若是让其送死,那关系便大了。 她的消息从何而来?莫非凤药与贵妃勾结在一处,有所图谋? 凤药当时还戴罪,贵妃又在自己面前保过凤药,这么一想,很是可疑。 而第二天发生的一件事,更让李瑕雷霆大怒。 当朝几位大臣由钱大人挑头,一起劝说李瑕先立太子。 太子一旦确定,宫内朝中便可安定下来。 钱大人说话十分苛刻,“皇上是明君,自是明白太子之位有了归属,怀有异心之人便可消停下来。” 说得李瑕一笑,反问,“朕若叫太子之位空悬,就不是明君了?” “朕是明君还是昏君,不是你区区钱御史说了算的。” 建议立储本是大臣的一项义务,他们倒也没做错什么。 是故,李瑕还不是太生气,他问钱大人,“若立太子,钱大人认为谁更合适?” “臣以为,李嘉人品贵重,行事清明,身份高贵,最合适立为太子。” 李瑕大感意外,他以为大部分臣子会建议李慎,他不但是嫡出,还有个巨大的好处,将来为国君,没有外戚干政,皇权不会被分散。 这一点,在铲除太师时,李瑕就想到过。 他心中偏向李慎,只是这孩子观察下来,行事小气计较,目光短浅,报复心强,功课也不灵透,并非人君最优之选。 所以,李瑕想等儿子们长大些,他身强体健,也许更多小皇子中,将来也会有出类拔萃之人。 没想到有人已经等不及了。 “听说钱大人与曹家交好?”李瑕突然问了一嘴。 钱大人跪下反驳,“臣只是直抒胸臆,认为谁合适便推举谁,如果出言便会获罪,这朝堂之上将没有说话之人。此其一。” “其二,臣与曹家没有私交,也无攀附,皇上禁止结党,臣谨记不敢忘。” “其三,李嘉的确是几个皇子中最优秀的,请皇上明察。” “立太子是为国本大事,朕心中自有计较,尔等不必再提,退朝!” 小桂子逢了圣旨瞧了东暖阁,将所用物品摆设都记录下来,李瑕一退朝便召见了这个宋大公一手培养起来的机灵鬼。 小桂子汇报了暖阁物品,无意似的说道,“皇后娘娘也太给凤姑姑脸了,什么东西都照着破格的给,虽说姑姑有功,可后宫的规矩皇后可是最清楚的。” 皇上带着嘲讽道,“她自然清楚,要么存着心试探朕意,要么是要给凤药难堪。” 他真的不了解自己的皇后。 她哪里是对凤药? 她分明对付的是曹贵妃。 凤药若是顺带受牵连自然最好。 她自知凤药不好拉拢,又感觉凤药与贵妃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或说出于一种敏感认为凤药在自己与贵妃之间大约更亲近贵妃。 所以她当日在凤药刚出掖庭时便喊她来,重赏不说,拉着她坐了许久,拉扯着没用的话。 目的就是让贵妃先起了疑。 等领过旨,又故意偷偷摸摸向书房东暖阁送东西。 这些东西多数是内务府登记领取的,只有几件是她用了自己体已混进去的好物件。 曹贵妃发现皇后在布置东暖阁时起了疑,那里弄好后,她去看过,地方小,装饰的古朴却价值不菲,那一件房下来,顶个妃子规格了。 对着内务府的领物册一件件比照,有几件最值钱的,非内务府所有。 特别是其中那个羊脂玉如意,那是皇后心爱之物,先皇后留给她的物件不多,这件她最爱。 本只是怀疑,看到那如意贵妃怒意熊熊燃起。 先前的疑心便坐实为凤药已投靠了皇后,却不知自己已被怒意与傲慢摧毁了理智。 第528章 再做卧底 曹贵妃心高气傲,连皇后尚不放在眼中,拉下脸面,主动笼络凤药几次,对方都是推托。 如今皇上后宫比先皇多上数倍。 宫中多是些位份不高的女人,所以想投靠她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 有孕的女子一个接一个。 这一年便降生了三个公主,一个小皇子,只不过生育的妃嫔多是母家做个地方小官,出身不够瞧。 现下皇上意图明确——他还年轻,多生皇子。 龙生九种,其中总能有真龙。 佳贵人死后,他又选过一次秀。 入选之女颇多,后宫充裕。皇上竟真能做到雨露均沾,按日子排号依次宠幸。 妃嫔众多,一个月都不定轮得完一圈。贵妃一月只四五天见到皇上,已是侍寝之冠。 连皇后每月也只陪皇上一两次。 有时皇上过来只陪她吃饭,若普通夫妻,聊聊天。 如此一来,后宫没什么争宠之风,倒也平静,大家一样不受宠。 没了争宠,也无母家之争。只能从皇子本身下手,讨李瑕的欢心。 年长的皇子——只有皇后、贵妃、容妃所出的三个男孩,以及被凤药护着的李仁。 听说容妃从前直率、张狂、颇得圣宠。 后来不知怎么的,变了个人似的,像个闷葫芦,整日里死气沉沉。 除了看到自己的孩子们,才有个笑模样。 她有两位公主一个皇子。 那皇子幼时体弱多病,几次差点活不下来,皇上为他改过一次名字,赐名“瑞”,希望他能平安长大。 容妃在含元殿前跪足一天一夜,打动了皇上,叫她把皇子养在身边,还单独请了一个老师,叫那孩子每日到国子监跟着老师识字念书。 而且从不见那孩子到骑射场上练习箭法,骑术。 皇上好武,其他妃子都请各大侍卫指点皇子武功,除了她之外。 所以她算不得一号敌手。 唯有皇后! 皇后才是她内心深处的忌惮。 ………… 凤药将胭脂中了圈套的事告诉给杏子和云之。 两人唏嘘不已,云之后悔地说,“我不该疑她,我以为她为着那个男子连我们的情份都不顾了。” 杏子却无谓地说,“我们情分真的足够,又岂是两句争吵便吵得散的?” 一句话说得云之如醍醐灌顶,她摸摸杏子发梢,“好个玲珑心窍的小丫头,这样聪明,怪不得你姑姑疼你。” “我相信胭脂也是这么想的,误会解开,我们只配合她就完了。” ………… 胭脂之前与云之起了嫌隙,心中难过,找紫桓前先来寻云之,要把误会解开。 走到门口听到几人对话,躲到墙后,把那流出的眼泪擦干,整整头发,这才迈步走入院内。 几人相见分外感慨。云之和胭脂拉着彼此的手,齐声说,“对不住。” 两人相拥在一起,杏子拍手道,“这下好了,大家心头都畅快,恰如小别胜新婚。” 三人齐齐瞪她一眼,她掩口一乐。 “凤药你还记得那只做了手脚的荷包吗?我需找一个高明师傅做一只同样的。” 凤药从怀中摸出荷包残片,杏子剪开时特意留下前面那片图案。 云之接过荷包图样 ,“我缎庄里的绣娘活计特别出色,我定叫她做得连一根线也不许错。” “你真要去找陈紫桓?”杏子很担心,“但凡披着善良外衣的人,无不凶狠冷酷至极。” 胭脂看着她自信地说,“你小姨在宫中什么没见过。论冷酷,宫里也该算得上一份。” 杏子摇摇头,讳莫如深,“宫中好歹有规矩结束,不论什么手段,不敢明着逾矩。可在外面,就好比野兽丛林,撕咬起来可不顾那么多的。” 胭脂并不以为然,反驳道,“外面也是天子脚下,怎么说也是京华,法度都在,怎么就成了斗兽场了?” 杏子一笑,不再继续。一再叮嘱,“切记冷静,遇事莫慌,小姨性子太直,心机不如这两个女人,我很担心你……”她指着云之和凤药。 话没说完上吃了一记“爆栗”,杏子摸着脑袋直笑。 这些话胭脂听进心里去了。她思索良久。 ………… 荷包只等了一天便拿到了手。 胭脂又到来福酒楼寻陈紫桓,此时的陈公子,意气风发,一切实在太顺了。 这几日,不但摆平红玉,拿下绿珠,更是结识了许清如。 只一次会面,他便把许清如看个清楚。 搞定这男人,如探囊取物。 男人有时比女人还好搞定。 他事事捡着清如爱听的说,以清如感受为先。 态度既恭敬,又带小心,并且故意叫清如感觉到他的小心翼翼。 他一顿马屁把个三品京官,说得如朝中太师一般重要。 仿佛少了他许清如,皇上朝堂都上不得了。 清如被拍到点上,频频与紫桓交杯换盏,紫桓诉说自己幼年家境贫寒,不曾读书,倾慕所有有学之士。 两人聊得投机之时,紫桓叫人送了套古籍给清如。 那整套书一摆上桌,许清如眼都亮了。 这套书他淘古玩时见过,此书有个传说。 说这套书本来市面上有个十来套流通着,来了个大户全部买下,然后留下一套,其余全烧了。 清如一笑,只看了看,心痒难耐,又嫌它太贵。 紫桓一直观察着对方反应。如盯着猎物的狐狸。 他料定清如这些的酸文假醋,又小气巴巴的男人,定然常逛古玩市场,却不敢买。 这种绝版古籍,价格不菲,一般人不爱收藏这种珍品。 但在读书人眼中是至宝。 果然一见这东西,清如眼都移不开。 成套的古书本就不好得,何况这是绝版。 紫桓知道自己手中的书价值几何。 因为那传说中的烧书人,就是他自己! 他尽数购回,只留一套,将余者当着玩古董的老玩家面,全部烧毁。 那古玩商人一宣传,这套书身价涨了几十倍不止。 早把他淘书所用的钱都涨回来了。 在玩古书的圈子中,陈紫桓一举成了传奇般的人物。 关于这套书的传说,清如本是嗤之以鼻。 人不会相信超过自己认知以外的事情,他想不出为何有人买了所有书,却舍得一举焚毁。 他讲了这个传说,只当讲个笑话,紫桓却笑道,“不想陈某做的事,流传这样广,不才正是那个收书人啊。” 清如目瞪口呆,“你真把别的书烧了?” 紫桓点头承认,并解释为何这样做,现如今这书的价值再去问问,便知他所做没错。 清如心下拜服。 绿珠引荐的两人,见他们聊得开怀,十分得意。 她执掌中馈,跟着燕翎别的没学会,但主母的威严却学个足,手段更不必说,比燕翎严厉数倍。 她把家中可以拿到的流动银子,尽数交给紫桓投入小御街。 已得过一次回报,数目很让她满意,按这速度要不了两年,她的本钱就能全回来。 到时再告诉清如小御街有许家一份,不知夫君那时会不会高看自己几眼。 到那时,她定然烧纸给燕翎带话,她绿珠才是许府最有眼光最有手段的女主人,燕翎判断错了。 第529章 撞破奸情 此次出门她仍然带了红玉。 三人坐着吃饭说话,红玉给几人布菜,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只瞧在紫桓身上。 连清如都觉得不对劲,到最后忍不住,不耐地吩咐绿珠,“你先带丫头回去,我与陈兄说会话,女人家就别听了。” 紫桓惊讶京华女子地位之高,在他们那里,从未见吃饭女子能与男人一桌,更未见过女子随意单独出门。 不过他到这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已经习惯见怪不怪。 等两人离开,紫桓便透露最近大红大紫的新贵爱去的地方“小御街”是自己的产业。 清如惊讶对方有钱程度,“整条街都是陈公子的?” “正是区区在下,小街两边的商铺一边经营女人家喜欢的细软,一边经营珍贵药材,接诊疑难杂症。” ”不是我吹,你们京师的大夫治不了的病,我那里说不得都能治得好。”他毫不谦虚地说。 清如眼睛一亮,又似乎难以启齿。 “先生家若有病人,可赶起马车,将此标贴于马车之上,车子能从边门直接驶入诊房门口,下车便进去瞧大夫,大夫不问来者,只看病,如此便能保住病人体面。” 他边介绍边将一枚沉甸甸的徽章放在桌面上。 直至饭吃完,那铁章还在桌子上。 紫桓出门吩咐伙计将店中点心拿两份匣装的,又去自己房中搬了一木箱桂花清露酒,一并请清如给夫人带回去。 那枚徽章已不见踪影。 清如回府后,红玉便私自偷跑出府。 一整个席间,紫桓不多看她一眼,只当她是个普通下女似的。 她受不了,跑来讨个话,紫桓究竟想怎么样,纳她为妾一切好说,若是抛弃她,她就要把他与绿珠的事给一番搅和。 到时绿珠不能随便出门,说不得就得撤回给紫桓的钱。 清如老爷是个谨慎、胆小之人,断不会同意把家中所有银钱投给一个相识不久的外来商人。 而且这个人现在连家业都没安置在京中,安知不是骗子? 红玉在紫桓所做之事上并不全然清楚,却是次次来都轻手轻脚,偷听过几次紫桓与他跟前美貌小厮对话。 虽隐晦,也知道他做的事不怎么干净。 且两人关系并不像主子与奴才,那小厮说话太随意了些。 红玉起了疑心,拿不着紫桓实在把柄,只能从搅扰他和绿珠的关系上下手。 他现在还离不开绿珠。 从云之处下手失败便罢了,京中又不止云之一人。 商会中也不是人人都以云之为先,服气她做会首的。 云之拿不下,就用胭脂给她添堵,陈紫桓向来睚眦必报。 此时的紫桓正舒舒服服躺在宽大的贵妃塌上,回味着与胭脂在此处欢好的情景。 胭脂喜欢男装,他也喜欢她男装,英姿飒爽,生机勃勃。 他拔掉她头上那钗时,一头长发倾泻而下,乌黑油亮的头发散在胸前的感觉像丝绸。 她的柔美藏在其英姿之下,待到了塌间,那种反差的感觉能激起他最原始的最激烈的情感。 他久没这种感觉,故而反复回味。 别的女子像每日吃白米饭,吃得多了,连米饭的香甜都嚼不出来。 他思念胭脂,几天没见她过来,应该不会有事吧。 他故意没去寻她,欲擒故纵,可以偶尔使一使。 正想着,门便叩响了,很轻柔的声音。 “胭脂?”他脱口而出。 开了门,却是红玉气呼呼垮着脸站在他面前。 “红玉姑娘。是你家主人有事差你过来吗?” 他把红玉让入房中,心中一阵烦燥,不由态度客气却冷淡。 茶也不倒,话也不说,悠闲地向椅上一坐,等着对方开口。 “公子是不要红玉了吗?胭脂又是何人?” “与你无关。”紫桓疏离的语气让红玉当时便落下眼泪。 “公子占了红玉初夜就这样抛弃红玉吗?” “本公子最不在意女子初夜不初夜,什么破玩意儿,像条绳子捆在你脑子里,贞洁、烈妇、我若在意这些东西,跟本不会染你的边。” “你能与我私通,便已不是贞女,便别再提这些不重要的有的没的。有事说吗?没事的话本公子累了。” 红玉萧瑟地缩在一边,当真可怜。 可惜这位公子骨子里不但不喜欢柔弱,而是讨厌憎恶这个样子。 既认了自己是弱者,在这种吃人不吐渣的世道便等着做个猎物好了。 他阴下脸,不说话。 红玉以为自己不够招人疼爱,跪下来,膝行到紫桓腿边,将头放在他膝头,“公子,我不管公子做了什么事,都守口如瓶,只求公子向绿珠夫人要了我来。情愿当牛做马。” 陈紫桓捏了她的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你果真愿意当牛做马?” 红玉有些疼,依然点头。 “行。”紫桓手一松,“马儿知道听从主人吩咐,今天开始,不管在你府里还是在此处,无人之时唤我主人。” 红玉心中欢喜不已,乖乖答应一声“是。” 好巧不巧,胭脂此时上门,她一把推开房门,看到红玉跪在紫桓面前,手抓住他袍角。 胭脂撇嘴一声冷笑,紫桓不急着解释,只想看看胭脂怎么处理此事。 她走上前去,一把揪住红玉头发,向后一扯,先把她头上钗环扯掉,弯腰凶狠盯着她道,“我与陈公子已有婚约,贱人敢来勾引?” 直起身直视着紫桓,“陈紫桓,你自己告诉这蹄子我是谁。” 紫桓一阵兴奋,只当胭脂真心跟了自己,凡女子肯为男子吃醋,才是心中在乎的表现。 “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胭脂,你不是问我胭脂是谁?便是她。” 红玉把姿态放低,跪在胭脂跟前,“是妾身不对,不知公子马上要娶主母,妾身知错。” “滚出去,我不想以后在宅中看到你啊。”胭脂用力推了她一把,她仍向前,又求胭脂,胭脂心下着急,重重扇她一掌,只盼打醒这个不知死活的女娃,别上了贼船。 杏子说得对,这世道披什么“外衣”的都有,披着“善良”外衣的,往往是恶狼。 红玉捂住脸,含着泪看着她。 胭脂问,“你谁家的丫头?滚回去,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 紫桓这才走过来,搂住胭脂肩膀,安慰道,“别生气。” 又对红玉说,“你先回。你既愿意当牛做马,我满足你。” 胭脂等红玉走后,才缓和了情绪,心想若是完不在意也太可疑了,便做出生气的样子,向那贵妃塌上一坐,干脆斜躺下来,眼如春水带着三分气瞧着紫桓。 第530章 女人的恨 紫桓来哄她,“胭脂你我都许了亲,我不瞒你,小御街非我一人所投,这里有个女财主,我用了她的钱,这丫头是那女财主的贴身侍婢,自打见过我便私下跑来找我,定要跟了我……” “你的确出众,但也不能这样随意,女子若主动你便都随了她们的意……” “你吃醋的样子,甚是可爱。”他走上前来,一股奇异的香气包裹了胭脂。 紫桓见胭脂穿了春日芽白翻领窄袖长袍,束着玉腰带,头发全部挽起,只插个玉钗,是自己最爱的妆扮,不由欲念上头,一双不安分地摸过来。 胭脂被他修长手指触碰肌肤,只觉体酥骨软。 她以为自己又中了迷药,分神想想自己恨不恨紫桓,心头一团乱麻。 又问自己能下得去手拿他把柄吗?倘若拿到把柄,心甘情愿把他的短处告诉凤药,做不做得到? 答案是可以。 她改了心态,便只享受男女之欢。 紫桓阅女无数,经验老道,胭脂抛却嫁给他的念头后,反而更放松起来,两人如鱼得水,分外和谐。 事毕,胭脂坐下在梳妆台前,拿了梳递给紫桓,“来,伺候姑娘梳梳头。” 两人对镜相视一笑,各怀心事。 “有件事,我替你想了,你听一听。” 胭脂望着镜中紫桓低眉垂目的标致模样,谁又能料到他是这样人品? “云之和凤药姑姑,就是你上次见过的那位,那是我最好的姐妹,跟随皇上多年了,她们要为我准备嫁妆。” 果然,镜中本来专心梳头的紫桓抬头对上她的眼睛。 “只是她们也要瞧瞧我的产业房子,那房子本就是凤姑姑为我买下的。如今我拿不出来,她们追问,我是实话实说还是你替我赎回?” 凤药和云之就没指望从狗嘴里夺过肉包子。 胭脂却了解,紫桓图钱,当然想要更多,以此为饵,诱他上钩便可保住自己房子。 她不愿当个任人宰割的窝囊废。 “云之是千金小姐,出嫁里十里红妆,凤姑姑跟在皇上身边什么世面都见过,我不想她们小瞧你。” 胭脂说得十分淡然,男人自然最怕被人小看,紫桓松口,“那有何难,我帮你赎回。” “我自己的体已也给我,她们备的再多是她们的心意,岂有我自己一文不出的理?我那点银子在她们眼中虽不够看,也是个意思。” 胭脂故意说得轻松淡然。 她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上面列着嫁妆种类数量,着实诱人。 这其实是云之当年出嫁时的嫁妆单,胭脂拿来勾勾画画自己用了一下。 里头很多奇珍异宝,如今看了只余思念老夫人的心酸。眼泪忍不住淌下来。 既使这样,她也不忘留心紫桓,见对方有所犹豫。 看到胭脂落泪,他诧异,“这是高兴事,怎么反而哭起来了?” “我与云之、凤药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情份非常……” 她添油加醋讲了许多几人在一起的往事,还有凤药是如何做上三品姑姑的,皇宫的制度与生活。 一个人但凡存了心要骗人,说的每句话都别有用意。 胭脂说的这些事,只叫紫桓感觉攀附上了泼天的富贵。 一个有权势的姑姑,一个家中父兄子侄全部为在职京官的富贵小姐,当真又富又贵,她们都是胭脂的挚友! 当初不再追求云之是正确的,云之与他相差太多。 男子多是低娶,女子多为高嫁才算遵从习俗。 这是其一,他娶云之可不是娶胭脂这样简单,云之就算愿意,是二嫁,但从前一嫁十里红妆,想来聘礼不低。 二嫁他陈紫桓也不能太寒酸,光这笔钱他就拿着费劲。 再说,官宦之家对他这种从商家中无官身之人,多是瞧不起,再有钱也上不得台面。 三来,真若骗了她,惹出事反而先受其累。 他不可能总低声下气哄着女人。 他要的是女人的忠心。 女人感性,一旦爱上一个男人,是连钱带身体都肯给出去的。 胭脂看他神色,知道他动心了,便不再多说话。 当夜她留在来福酒楼。 第二天,她装作熟睡,紫桓轻手轻脚出了门。 等日上三竿,她才起来,紫桓坐在床边看着她笑,桌上放着几张薄薄的纸。 她的房子和银子都拿回来了。 胭脂穿着寝衣坐在紫桓腿上,开心地搂住他脖子道,“你怎么这么快就把房契拿回来了?” 紫桓叫她把这些东西拿回云之那儿,明确告诉人家一声。 别叫人家以为他陈某人占着未婚妻子的财产,让人小瞧。 胭脂心里冷笑,前几天和你要的时候,你可没想过这么多呢。 她听话地点头,对镜梳妆打扮,将几张关乎她身家的纸片珍惜地收好。 经过此劫,她才知道这么几张纸对她的人生意味着什么。 在紫桓的催促下,若是前些日子,胭脂早就赶紧整好头发就离开了。 这次她故意磨磨蹭蹭,假装不舍得走,一味缠着紫桓。 他有事!胭脂心想,还是急事。 她从前怎么像瞎了一样,什么都察觉不到? 虽说迷香有用,为何只对她起了用?刚开始,他明明想勾搭的就是云之。 胭脂一面回忆,一面又责怪自己,对紫桓又恨又爱的感情来回交替着。 他骗了她。 明知如此,她还在心中对他有些许眷恋,如果能像戏文中那么爽快地挥剑斩断情丝有多好。 终于,她恋恋不舍起身,走到门口,看了紫桓一眼,跑到他跟前抱了抱他。 紫桓急着去生药铺,那里传来信儿,说清如去瞧病了。 但胭脂这样爱恋他,他心中泛起一点点涟漪,也抱紧了她,吻吻她的头发,轻轻一推,“去吧,小妻子。很快又会见啦。” 小妻子。 这甜腻的称呼,本该叫她心花怒放,此时却如一把精美的刀,生生扎入心中。 都是假的,一切都在做戏,他怎么可以做的这么真? 胭脂强忍难受,走到楼下,向前多走几步,接她的马车停在树下。 她用马车做挡,抱住树痛呕起来。 做戏,原是件难事呵。 靠在马车里,她回味着头一夜的欢愉,他手指的触感还停留在身上,她辗转承欢时,心中想的是如何报复身上这个男人。 第531章 偷听壁角 车子没回宅中,而是跟上了紫桓。 这车是她挑的云之家里最不起眼的一辆老式马车。 车夫用的是云之使了十来年的老把式,很是忠心可靠,全天在车上时刻准备着。 紫桓的马车从旁门赶进药铺里头,这么大的药铺胭脂生平头次见到。 真是大,门脸就有九柱八间的长。 大大的黑底匾上四个金字——陈记生药。 两边挂着的额上分别刻着——“专收天材地宝”与“特治疑难杂症”。 她把车停得稍远,从帘缝中远远盯着药铺旁门。 让她惊讶地是,从正门进药铺的人并不多。 马车不停进进出出全都从旁门进到院中。而且来来去去的客人都很安静。 她甚至不愿称这些人为病人,这个情形完全不似瞧病啊,为何感觉偷偷摸摸的? 不多时驶出一台马车,车厢很大,四匹马拉着,天子六驾,封王五驾,坐上四驾的便是“卿”一级别的贵人。 看车挂是个流苏金葫芦,倒是常见,她眼尖,看出绦子是新近流行的款儿,结起来费时费工。 男子素来不爱在这些事上费心,这车要么就是哪个女子的,要么这个女子常乘此车。 她正瞧,心里一紧,紫桓站在车边,挑开车帘,同里头的人讲话。 她很好奇,什么样的富贵人家,肯找新大夫瞧病? 这种刚到京城,没名气的药铺,想做富贵人家的生意,可不容易呢。 各府里都有自己相熟的大夫,官宦人家多爱用太医,许多太医出自世家,在外也有医馆,用起来可靠放心。 像他这样刚到京的外地人,怎么能一下就取得富贵人家的信任? 那帮人瞧病可不是只看招牌门脸就会上门。 杏子初行医,未嫁于青连时,时常听她抱怨,她已是宫里供职的太医,仍然门庭冷落,还是因为外面很多贵女瞧病不愿看男大夫,她才有一点生意。 慢慢,大家知道她也在皇宫当差,生意才打开了局面。 兼之后来靠着青连,生意越发红火起来。 哪有一开门就像陈氏生药铺,门庭若市? “跟上这辆四驾马车。”胭脂吩咐。 她更好奇,紫桓是怎么搭上这些人的。 车子行得不算远,停在一处大宅门前。 这里聚集的宅院皆属官员,普通身份住不进来。 这就好打听了,离不远,拐个弯就是闲汉们等活儿的地方。 一打听,原是许少卿的住处。 二十个大钱送出去,这位许官人娶过几房妻子,家中妾室几人,夫人是谁,每日厨娘买些什么果蔬、肉食……皆打听出来了。 这帮闲人只需几个钱,连厨娘穿的什么衬裤都愿意给你打听到。 胭脂回了宅邸,将自己打听来的事情,不分巨细统统说给云之听。 云之方才晓得燕翎过世了,许府抬了妾室为续夫人。 她俩针锋相对那么久,她被燕翎挤垮过生意,后设计拿了燕翎和李琮,整得燕翎回不得国公府。 现在想来,恍若隔世。 她一番唏嘘,不敢信燕翎那样一个要强且顽固的女人,会这样无声无息病死。 杏子该是知道些什么,她是个玲珑心肝,又专给京华中贵妇们瞧病,什么秘辛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云之总觉此事不简单,便差人唤回杏子,一问之下才知这府上私隐巨多。 杏子徐徐讲来,不惊不怪,却像见多了似的。 云之责怪道,“你倒大方,谁问你要什么药,你都给。” 杏子耸耸肩,“我不给,她也能买到。我就是个卖刀的,有人拿刀切人,也不怪我呀。” 云之被她顶得直瞪眼,“那能一样吗?你卖的是毒药啊。刀是切菜的,毒药只能杀人。” “不不,是药都有两面性,我只告诉她,某些药少服可治什么,多服可至什么,余下的不归我管,至于滑胎,有些女子体质孕初保下来都难,我给的不过是一剂补药而已。”她狡黠一笑。 “你总是有理。” 她一再叮嘱胭脂,一个能把燕翎弄死的女子,不会简单,最少也是有心机的,定要小心。 “大宅中这样的事太多了。也不定她就有多厉害。”杏子插嘴。 “你说那金燕翎厉害,还不是一放松警惕就败了。害她的人未必有多凶,但是只要被惦记上,总会得到机会。” 杏子捏起一枚桌上的蜜饯慢慢品,悠悠地说,“你们可知道,行医之后,我出门在外时,不吃外面一口东西,不喝别人家一盏茶?” 她笑盈盈看着两人,胭脂却觉遍体生寒。 杏子又道,“这话我只同你们两人说,断不会和姑姑说起。” 两人听了,却不懂为什么。 杏子心中知道,凤姑姑听了她的做法,不会说她太过小心,只会疼她经历太多险恶。 但同时也会责备她给别人家乱开药。 每家用她“药”的,她都会暗中留心,这家后来都发生了什么,她不爱看戏,因为实际发生的事,比戏文精彩太多。 燕翎家事她虽不在其家中,推测的也八九不离十。 胭脂初时并不以为意,只当是那家中的女子争夺夫君宠爱与掌家之权,与她并无关系。 在宫中,妃子们也一样争皇上之宠,比之家宅中的妻妾之争还要激烈心狠,她亲历过。 前面出入的马车那么多,唯清如家的车子是紫桓亲送出门。 说明车中之人很是重要,加上前面紫桓提起小御里有个女财主投了不少钱。 她推测车中之人是绿珠。 天将黄昏时,她回到来福,紫桓见了她有一瞬间的愣怔,被胭脂敏锐地察觉到了。 她马上意识到不对,便说是去买东西路过,上来看一眼,紫桓柔声道,“我正想你,真是心有灵犀了。你真要走?” “没过门便留下过夜不好。我不想云之笑话我。” 紫桓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假装不舍得。 胭脂与他腻歪会儿离开来福,上了马车,盯着大门。 不多时,那个叫红玉的女子姗姗而来,且是走着来的。 当时胭脂听得一句,这女子似是谁家的下女,此时想来就是许府上的。 红玉没从正门进,正门要穿过酒楼下层食肆。 她绕到后门,直接进去就是住的地方。 胭脂冒险从车上下来,尾随着她,见她蹑手蹑脚上了二楼,进入紫桓房间。 紫桓包下来的是四间房,胭脂从未过问别的房间有什么。 他占据着最大那间房,里头摆设齐全、布置雅致。 但其余三间基本都安安静静,不像住了人的。 胭脂常去,所以知道有道小楼梯可通到楼顶,店家在太阳好时会在楼顶晾晒东西。 她上到楼顶走至紫桓房间正顶上,趴下身,耳朵贴着地,隐约听到里面的说话声。 第532章 一点急智 只听了没两句,也听不清。突然一声巨响,吓得胭脂差点叫出声。 楼中响起伙计高声问话,“客官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紫桓的声音扬声答道,“我撞翻了桌子。” 胭脂心中砰砰乱跳,屋内平静下来后,出现一个从没听过的男子声音,不是紫桓。 “就这么弄走?”那男子粗声粗气,反而听得清。 紫桓说了什么,听不明白,男人接着说了句,“裹起来吧?” 胭脂坐在房顶,一时站不起来,反复体会着这句话,鸡皮疙瘩就起了一身。 她腿软得站不起来,用力拧自己大腿,疼得眼泪迸出,鼓足勇气站起来,她要下楼,需得经过紫桓房门。 她有些头昏,一想到那门内可能发生的事情,连手指都在抖。 是恐惧、是气愤,更是伤心。 脑子里一片混沌,她尽量轻手轻脚向外走。 走到紫桓门口,侧耳听了听,里头并没什么动静。 偏生不争气,走到门口太害怕,特别是想到紫桓那张温和笑意的面孔之下的真实模样,几乎左右脚不分,踩到自己的裙子。 好歹扶住廊栅才没倒下,却已惊动门内之人。 ………… 只听到脚步声向着门走过来,只要打开门,胭脂便是死路一条。 她急中生智,扑上去,将门拍得山响。 “紫桓,我听到里头有人,是不是又背着我和那贱人勾搭。” 她压抑着嗓音的颤抖,装作生气。 里头安静下来,之后有轻微的响动,紫桓的声音响起,懒散又轻松,仿佛胭脂之前偷听的动静与对话,都只是错觉。 “来了。”脚步声渐渐靠近。 “快点!” 门打开,露出胭脂怒气冲冲的面孔,“这么晚了,怎么屋中有声音?” 从她位置只能看到屋内一小片地方,大部分视线被紫桓高大的身子挡住了。 紫桓将她手一扯往里一拉。胭脂魂飞魄散。 房中站着个粗壮的男人,她从未见过。 那一瞬间她以为紫桓想让此人杀人灭口。 尖叫声已跃上嗓子眼儿,那人对她一抱拳,恭敬行了个礼,“嫂夫人。” 她此生最难的就是此刻,结结巴巴问,“怎、怎么是男人啊?” “那个小丫头没来勾搭你?我以为……” 亏她这些年没白经历风雨,意识到自己前面太僵硬,赶紧缓和脸面,“紫桓,我误会你了。” 紫桓目光一闪,反问她,“怎么这会儿又过来了,夜深了多不安全。” 胭脂看了看那陌生男人道,“回了宅子才知今天云之不回去,心中实在思念你,想着……可以……明天早点回去,云之便不知道我在你这儿。” 她红着脸低下声音说。 那陌生男人道,“属下先退出,公子有事再招呼我。” “不必。”紫桓摆手阻止了男人,转头温柔地对胭脂说,“今天我有点事,你乖乖回去,不然明天又要一早起来反而辛苦,你好好休息,出嫁时气色也好。” 胭脂拉下脸,“非要我走?” 紫桓捏了捏她的脸,“乖。”又问了句,“怎么脸这么烧啊?” 胭脂吓得脸红起来,灵机一动强装娇羞,“不知为何,今夜特别思念郎君。” 她气喘吁吁,眼睛发亮,手指绞着裙子。 紫桓眼睛落在她荷包上,了然一笑,也不背人,将她拉入怀中,亲了亲她,“我也想你。你乖乖等我娶你。快回去吧。” 胭脂这才长舒口气,无奈地点点头,“那好吧。” 她三步一回头,恋恋不舍走出来福,上了马车,催着车夫向前赶。 直走出几百米,她瘫在车内,捶打着厢板狂叫几声,才发泄出心中压抑许久的恐惧。 但她不能就这么逃掉,这才刚开始。 红玉明明是进到房中去了,怎么方才进去没看到人? “裹起来”又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已经把人弄死了,然后将她裹得像粽子一般,好拉走? 为什么?他不想要她,把她打发走就可以了。 她回想当日见红玉的情景—— 对方说愿意给紫桓当牛做马,紫桓怎么说的? 他说,“成全你做牛马的愿望。” 他可以不答应的。 他有十种方法推开她,为什么他偏答应下来,把人骗过来,再施暴? 这些谜团,只要跟着紫桓就可以解决。 她不能逃。 车夫重新调头,把车赶到来福附近,此时离刚才下楼也就不到一炷香。 马车目标太大,胭脂让车夫把车子赶得稍远。 她自己找到个能看到来福酒楼后门的角落,又找了个丢在街边的大箩筐扣在自己身上,蹲了下来。 从箩筐的窟窿里向外偷看。 不久便听到有人下楼梯,那楼梯木头所制,下楼的声音又重又闷。 她瞪着眼,一个健壮的男人肩膀上负着一只“蛹”走下楼,一辆马车从前门驶来,赶车的,是陈紫桓本人。 “放后头。”紫桓也不下车,赶车的手法十分娴熟。 那男人一掀后车厢帘,将“蛹”扔入车厢。 胭脂清楚听到那只“蛹”发出痛苦的闷哼。 车子沿着街道前行,她从隐藏地出来,看着车子驶向北边,而非御街方向。 她很郁闷,自己猜测是错的,北边越走越偏僻,他是要去把人埋了? 她跑自己车前,叫车夫也向北而驶,此时紫桓车子已不见了踪影。 向北的主路只一条,她越走越心惊。 这条路她与紫桓走过许多次,这是通向收容所的那条路。 那边的房子空置许多,人烟稀少。 过了居住区再向北就成了荒地…… 事到如今,猜测已经没用,她实在不知紫桓除了把人埋了还能做什么。 他为什么这么做,也许自己永远不会得知。 她一边向外看,一边想着,各种情绪掺杂在一起,让她心绪难安,胸口如有一团火在烧燎,又如百爪挠心。 车子路过收容处,那里安静如坟场,里面漆黑一片,应该都睡下了。 不止那里,整条街都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若不是车轮滚动的声音,这场如梦境般的奔赴,真像在走向地狱啊。 她心惊胆寒,一生所经历的事也没有此时这样离奇。 若是紫桓将人埋了,她不知自己能不能在女孩还活着的时候把人挖出来,救她一命。 真救了她,自己不也暴露了吗? 那样又要怎么办? 不容她我想,车夫低声说,“姑奶奶,他们的车停下了。” 胭脂一激灵,叫他把车停得离那车远些。 她自己下车偷偷摸摸走过去。 这片地方的几个宅子都是无主之宅,里头空着的。 他停在此处做什么? 她走到车前挑起帘角,里头已是空无一物,但车中还残留着紫桓身上的香气。 的确是那辆马车没错。 她想去宅门前瞧一眼,走开两步,发现这车前面还有一辆马车。 那车,她见过。 第533章 地狱之屋 那辆车,便是那天紫桓亲自送出来的四驾车。 只是这次,车子只驾了一匹马,绝对没错。 胭脂看了车挂,那只金葫芦,连绦子都一模一样。 她摸到门前,大门紧闭,推了下,从里头栓上了。 从门缝看,里头远远隐约有灯光闪烁。 这样的宅子,胭脂见过很多,知道一个宅子不止一个大门,还有后门、边门、角门等。 她围着房子转了一圈,果然找到一个角门。 她心中有种直觉,陈紫桓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 当即做了个决定。她跑回去,让车夫把马解开,与自己一道来到角门处,她要踩在马背上,翻入墙内。 哪怕明天要与陈紫桓决裂,今天也要把事情搞清楚。 车夫是个沉默的男人,犹豫着不动。 胭脂道,“我进去后,你把马牵回去,一会儿我出来咱们就跑。” 她停了一下交代道,“我要没出来,你就告诉云之这个所在。” 向来沉默寡言的车夫仿佛嗅到了危险,拉着她的袖子,一直摇头,“姑奶奶别去。” 两人在狭长的巷子中拉扯,里头突然传出有人呼救,凄厉悠长,听得胭脂寒毛直竖。 “来不及了。我进去后,你一定把车藏好万不可叫他看到,晓得了?” 车夫拉不住她,抹把脸,点点头,“你可自己当心啊姑奶奶。” 胭脂把裙角一系,利落地站在马背上,翻进墙内。 虽是小心,手也滑破了皮。 里头的叫喊,一声接一声,由哭喊变成哀求。 这房子不算大却很深,如她所想是无人居住。 前几进都是黑灯瞎火的空房,最后一进,院很大,有几间连在一起的房间点着蜡。 惨叫声就是从其中一个房中发出的。 …… 胭脂走近些,就是房中散发的光线看了看,院中一片灰土。 显然没人在这儿生活。应该是临时用一用。 她放下心,这么一来肯定没有专人看守房门,就不会有人突然过来。 她将身子蹲到一个低于窗户的高度,慢慢移到发出惨叫声的房间。 这旧房窗纸都破了,风一吹呼啦啦作响。 这里又偏,房中之人说话完全没有压低嗓音的意思。 胭脂听得很清楚。 只听那女子哭着号叫,“求你了公子爷,我一片爱你之心,没有想过威胁你害你呀。” “公子!你不要我,直说就好,为何把我绑到这种地方?” 胭脂忍不住伸头向里偷瞄,女子的确是那日所见的小婢女,看来当时扇她那一掌没打醒她。 她披头散发,下半身还在口袋里,该是被绑着的,跪在陈紫桓面前。 这间屋里有简单老旧的家什,看样式时间颇久远了。 紫桓坐在那里,安然地看着红玉,“你理解错了,把你带过来另有他用。” “怎么?你后悔了?不是说愿意给爷当牛做马吗?” 他弯下腰,灯光下的脸更显俊美,却带着股胭脂从未见过的邪气和狎昵之态。 他两根手指捏着红玉的下巴,轻浮地笑笑,“跟了爷,生是爷的人,死是爷的鬼。岂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红玉像是感受到了什么,连同窗外的胭脂,被这鬼气森森的画面惊骇得屏住了呼吸。 “把她嘴堵上。”紫桓突然坐直身体,板着脸吩咐。 那壮汉将一块破布塞入红玉口中,又用绳子经她嘴巴在脑后打了个结,叫她完全发不出声。 “你以为爷要你做什么?”他只说了这一句,便起身走到东厢房。 胭脂在地上没发出半点声息,爬过去,侧耳去听。 里头传出一个男子声音,甚是年轻,很有教养,却带着几分怯意。 “真的管用吗?” “自然管用,若非是许大人,我也不会冒这么大险呀。”紫桓的声音带着诱惑。 “许大人不会以为京师中只有您一个人来找我吧?”他意味深长地说,“那日你也见了,我院中停了几辆车吧。” “怎么?”“……哦。”前面一句十分惊讶,后面语气成了释然。 “不然我的生药怎么会这么贵?” 屋里飘出一股药气,胭脂听到了“咕嘟咕嘟”,她伸头一看,屋内升着个灶,灶上放着一只很大的药吊子,比普通药罐子大上许多。 “怎么样?许大人?”紫桓很放松,拍着许清如的肩,“你可一个指头都不必动的。” “会有动静吗?” “有也不能让您听到呀。” 紫桓像只引诱人的魔鬼,让人失去了所有理智与抵抗,引着他坐到角落。 那里放着张宽大柔软的青色贵妃榻,和这个阴暗的房间格格不入。 “许大人,您躺在这儿休息一会,等着就行。”紫桓吹熄点燃的一片烛火中的几支,屋内一片昏暗。 他又燃上一支安息香,气氛变得昏沉,紫桓体贴地拿来一张小被子,轻轻盖在那男人身上,如念咒语般拉长声音轻念,“睡吧,睡吧。” 男人闭上眼,连窗外的胭脂都觉得眼皮子发沉起来。 胭脂明明处在巨大的紧张中,这种时候竟然会困,心中越发觉得紫桓邪门。 她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令她完全不敢看的情景。 可她却像一只被人用钉子钉住的布娃娃,一动也动不了。 她捂住嘴,蹲在地上,静静等待着,一边等一边用力掐自己,生怕自己不知不觉中睡着把命送了。 那男人发出均匀的呼吸,已然入睡。 屋内,壮汉拎小鸡似的把红玉拎起来,进了西侧间。 里面发出“噗噗”的声音。 不多时,壮汉拿着只盆走出来,两只手上全是血,他走到煮药的房间,将手中盆子在煮药锅上一倒,一堆血乎乎的东西被他倒入锅内。 一股奇特的香气加腥气加药气随着滚开的沸汤,升腾起来。 慢慢的,腥气消失了,连药气都散了,只余浓浓的、奇异的香味。 此时已过去约一个时辰,胭脂腿都麻了,长久的恐惧中,心也变麻,反而没那么害怕了。 紫桓把汤盛入青玉小碗中,推醒清如,递过去,“喝吧。” 清如颤抖着接过碗,紫桓道,“大人不想治好病吗?男子不育,以女子之宫体为引,配以我家的珍贵药材,一盏可值千金,这盏我送给大人。” “以后的我也都送于大人,定然治好您的病,快喝吧。” 清如看着汤咬着牙,几乎不再犹豫,闭眼一口饮尽。 胭脂睁大双眼看到此时,已再也忍不住。 她异常冷静,四肢着地,移动着麻木的双腿,爬行着离开了这座地狱之屋。 从墙上翻出去,她勉强爬上了马车,“快走,赶快离开这儿。” 这件事已超过她能处理的范围,她必须要见到云之和凤药,一起商量。 ………… 第534章 胭脂命运 等在车上冷静下来,她又犹豫了,此时告诉了凤药,她会怎么办? 没有证据,只有自己这么一个证人,何况她是平民,以民告官,还是三品京官,已经有罪在先。 说出来凤药会怎么办? 只凭自己口说无凭,她能拿紫桓如何? 想了一路,也没想出头绪,这是她此生中遇到的最难抉择的事。 直到回家,车把式把车子赶回马房。 她做梦似的拖着疲惫到极限的步子回了自己房间,仍是脑中一片混乱。 胭脂犹豫不决,在屋内来回踱步,门外响起云之的声音,“你果然没睡。” 云之推门而入,胭脂心头一松又一喜,刚经过生死,她见云之如见亲人,上前把云之抱在怀中。 胭脂脸色惨白,连嘴唇都变了色,云之推开她,上下打量一番,“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吧。万不要相瞒,有什么我们商量着来,三个人的脑子总顶过一个人。” “先不要告诉凤药。”胭脂说。 她对云之倒不瞒着,把自己今天所见所闻,所冒之险全部讲了一遍。 讲到自己被裙子绊住发出声响,吓得云之捂住嘴,倒吸口冷气。 “他们不会是把那姑娘直接弄死了?” “有尸体就可以告状啊。”云之先是惊吓,之后气得直拍腿。 “没,他们倒一时没杀她。”胭脂脸色更难看了。 接着把之后发生的事说完。 云之受了惊吓,谁都想不到那贵公子似的人物这样狠毒。 她又想起什么似的说,“难怪,凤药与我想买套那边的宅子都买不到,想是先被他入了手,若是别人家的房子,他又不是京中人士,不敢这么大胆闯入就用啊。” “也就是说这人老早就有此打算了,好深的心机,也许在拜访我们时就有了想法吧。” 她打个冷战问胭脂,“那姑娘呢?” “肯定活不了。”胭脂想起一件事,眼圈红了,她不想也不敢说出来。 红玉的嘴被塞得那么紧,想是怕她喊叫,那么,那副宫体是怎么取出来的? 一阵强烈的恶心涌上来,胭脂忍不住跑到屋外呕吐起来。 云之跟着出去,轻轻拍着她的背,“你受苦了。” 拍了几下,突然停下来,脑中涌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胭脂白着脸直起身,与云之对视,两人心意相通,齐齐开口。 “难道是?” “不会的!” 云之心中为胭脂难受,挤出个笑意,“明儿,叫杏子来为你瞧瞧。身子要紧,先睡吧。” …… 紫桓回到来福酒楼,大大咧咧向椅上一瘫,小厮上前送上密信。 他展信读完道,“夫人那边差不多了,我这儿进展稍慢了些。不过……也不成问题。哼,这些大人们,哪有几个好东西。” “那些东西都藏好了?” 小厮一改平日嘻嘻哈哈的模样,抱拳道,“是,公子。” “那是我们玄门所有人的身家性命。” “对了,婴堂那边怎么样了?” “已差不多。” “把咱们带过来的那批人全部杀掉,不许留痕迹。从本地找新人来负责,对了,上次王婆说起宫里的凤姑姑愿意给我们派人。” “是!属下遵命。不过,我们用官家指的人做看护不合适吧。” “这样他们还会怀疑我们吗?这些当官的,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爱惜百姓的话说的比谁都好听,践踏别人性命却如踩死一只蚂蚁。” “希望夫人快点办好那边的事。” “公子思念夫人了吗?” 陈紫桓无奈一笑,“那个女人,只想想就行了。你呀,万不可被女子外貌所欺骗,越美貌的女人骗起人来越狠。” “那公子是吃过亏的吧。” 紫桓没说话,想起明天的事,眼神越发阴毒。 “你给我办件事,乔装一下,盯好胭脂。” “啊?是!” 第二天,云之家大门上的错金银饕餮纹辅首同时被两人扣响。 一个是云之差人唤来的杏子,一个衣着考究的是陈紫桓。 两人对视一眼,杏子远远瞧见过陈紫桓,紫桓却不识得杏子。 见她背着药箱便施礼搭话,“请问大夫是为这府上谁瞧病?” 杏子平日不爱打扮,从不在衣着首饰上费精神。 这日因是来云之这儿,便很随意,穿着干净的布衣。 紫桓看她衣着,以为她是来为府里下人瞧病的游医,没将她放眼里。 杏子生就白净斯文的一张脸,长得天真无邪,人畜无害。 听问话,再看紫桓表情,已知他所想。 脸上似笑非笑,开口话里带刺,“关你何事。” 紫桓已不似刚来京城时谦逊,嘲讽道,“都道京中人知礼,却没想到看着像斯文人的大夫说话如此无礼。” 杏子挂上和气谦逊的笑意,“我瞧你像读过书的公子,失礼了。” 紫桓一笑,行礼道,“在下陈紫桓,是这家小姐的朋友。” 杏子摇头,“我瞧不像。” “哦?为何?难道她家小姐的朋友,大夫都认得?”他语带讽刺。 “这家小姐才十岁,不曾会见过外人,你出口便说是小姐朋友,不知上下。对我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女子出口便是嘲讽,不尊礼仪,怎么可能是云之小姨的朋友?” 紫桓斗嘴斗不过个丫头,气得红了脸,又听她口称云之小姨,不敢多说话,只得后退一步,等着门房通传后开门。 大门打开,内院的丫头出来迎接,见了杏子笑言,“姐姐快进去,夫人和姑奶奶等急了。” “这位公子,请跟我来水榭花亭。” ………… 事情总向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命运总爱玩弄苦命人。 杏子给胭脂搭了脉,愁眉苦脸。 胭脂有孕了。 这个消息几乎将她震碎! 陈紫桓已在水榭花亭等着见云之,少不得要问起胭脂。 云之本想在书房见陈紫桓,胭脂拉住她道,“我实在怕他,小姐还是在个开阔地见他的好。” 云之知道胭脂受了刺激,安抚她,“你不必出去,我只说你受了寒,发烧了。” 好说一番,安抚下胭脂,云之自去接待紫桓。 走向花亭的路上,她边走边练习笑容,怕见了他露出破绽。 这一生她经历的苦难、坎坷也不少了。 头夜听胭脂讲那事,觉得十分凶险还有些匪夷所思,她若露了破绽,害得是自己的好姐妹,便更加了一百分的小心。 紫桓坐在花亭上,面向水池,满池碧波荡漾,十分赏心悦目。 随着小御街生意日渐兴隆,他日益自信。 从前跟着夫人学了一身本事,这是他头次只靠自己,还是在京华,便做成如此规模,心中对自己很是满意。 云之穿了一身无任何花纹的月白裙衫,轻盈飘逸。 紫桓回过头见她走在满中落叶的小径上,两边的树,叶子已黄,她如一个行走在凡间的仙子,那么出尘脱俗。 他急忙起身迎上几步,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如这深秋的阳光,让人心生暖意。 越是如此,云之越觉心惊,也堆个假笑走过去。 “见礼了陈公子。” 第535章 紫桓过往 两人寒暄过后,紫桓道,“方才门口遇到个提了药箱的女子,可是你家府医?” “不如我为小姐介绍一位名医?” 云之摇头,“她可是说话冲撞了公子?那丫头牙尖嘴利,口头不饶人,为人是很好的。说是我府医可是低看了她,她是凤姑姑嫡亲的侄女,也是京中最有名的女医,专给贵人后宅的女子瞧病。连我也让她三分。” 紫桓这才晓得为何自己明明身着华服,身后便是巨大豪华的马车,她一个布衣小丫头却毫不把自己放眼中。 “在下方才失礼了,请小姐代为道歉。回头我亲自赔礼。” 他话一转问道,“胭脂怎么没过来?” “她头天从来福酒楼回来,受了风寒,杏子正为她诊脉开方。” 紫桓关切不像装的,忙道,“现下如何,可发热了吗?” “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公子此来不是为了胭脂吧。” 陈紫桓将自己想法说给云之。 他想把收容处改成婴儿堂,但看护多是外地人,回乡的回乡,离开的离开,现下那边缺人,想托云之求凤药请官府派些看护。 银子可以由他捐赠,只是不知给哪个衙门比较合适。 他暗自盘算的是:只要留下官府的人,就如贴上了护身符。 不管是哪里来的人,是人都能被收买。 银子到时给得足足的,再加上一个自己的心腹,管理整个婴堂毫无问题。 “这个我还真得问过凤药才知道。” 这话合紫桓之意,拉下水的贵人越多,他就越安全。 这是夫人教他的,也是他亲见夫人是如何用这种方法让多少当官的服服帖帖。 此时的他,坐在当年跺跺脚,京城抖三抖当朝太师住过的府邸。 与千金小姐、皇子之妻平起平坐,聊天饮茶。 就凭他一个孤儿,一个曾以出卖身体为生的小倌,一个被人如烂泥踩在脚下的烂命也有今天! 一想到他曾经在地狱中挣扎,再到如今把这些踩过他的人玩弄于股掌,他就兴奋得发抖。 …… 那处收容所,就是他曾经长大的地方。 大门口,那间小小的门房就是他吃住之处,他无父无母,跟着远亲来到京城,来京时尚不记事,离京时,已满腹沧桑。 他自小生得清俊,少不经事又刚从乡下来,看到这里的整齐的房子与街道,新奇地暂时忘了父母过世的悲痛。 跟着这个亲戚在小小的门房里,远亲看守大门,他就坐着小凳子靠在墙上无聊地抠着墙砖抓虫子玩。 亲戚说看大门非常重要,是整个院子里最重要的工作。 他在小小空间只觉得枯燥乏味。 亲戚不让他向外跑,连头道院子也不让他去。 并告诉他自己能收留他已经很不容易,要是不听话,一口饭也不能吃。 他饿得前心贴后背,不敢出小房子,靠着墙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阵“吱吜”开大门的声音吵醒,踩着凳子从小窗中向外瞧。 看到自己那个亲戚点头哈腰给人开门。 进来一个妇人,穿着整齐干净,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打扮得与他见过的村里女人都不一样。 那妇人怀中抱着一个睡着的丫头,脸蛋红扑扑的,皮肤白皙得像冬天里覆盖大地的雪片。 她正做着香甜的梦,趴在妇人肩膀上犹在笑着。 乌黑的头发扎成小辫子,脖上挂着长命锁。 他的饥饿瞬间消失了,从前在村里,他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丫头。 村子里的孩子个个早早就要帮家里干活。 最大的孩子若是丫头就得带弟妹,做饭。 老大是男孩就要同着父亲一起下地出力。 不管男娃女娃都灰头土脸,脏得分不出颜色。 这丫头生得像年画上的娃娃一样水灵。 原来年画画的是真的。 他露出两只眼睛,巴巴看着那丫头被妇人抱入院中,他的目光一直没收回来。 门房回来,看到他的模样,猥琐一笑,“小子才这么点大就知道想丫头了?”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点上旱烟袋吸了一口,向男孩脸上一喷,一股浓烈的烟气加口臭呛得男孩几乎晕过去。 男孩的活动空间就在这块小房间里。门房睡觉的地方不比这里大多少,只放得下一张床,还不如这里自在些。 院中那棵老树上有个鸟窝,他老仰着头看着那窝里的小鸟,小鸟有老鸟看顾,他却没有。 ………… 他爹死了,爹的侄子——也就是他的堂哥,当时已是个成年人,做主把他娘卖给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做小妾。 一抬小轿过来后,他便成了孤儿。 他才八岁,拿起柴刀要去砍死已经成人的堂哥。 堂哥的儿子都比他高。 他的刀被人夺下后,没两天,这个远房亲戚就来接走了他。 此处十几年前比现在更人烟稀少,他小时候曾喜欢上这里的生活,不知前途,却很安乐。 日子一天天如水流过。 时间久了,主家认得他,又加上他生得好看,洗干净后是个惹人疼的孩子,便许他在前院空地上玩耍。 那亲戚叫他喊自己爹。他没儿,需要个人养老送终。 养父给他在院里树下扎了个秋千。 在这院子里,他再次见到那个雪娃娃似的女孩。 她从二道门口向外张望,远远地看他,她的眼睛漆黑发亮。 男孩子正在荡秋千,年画娃娃羡慕地瞧着。 他冲她招招手,她眼睛左右灵活地转了转,瞧见跟着她的奶妈没有眼前,捂嘴一笑。 快速跑过来坐上秋千,他为她推秋千,推得很高。 她笑得格外响亮,声音像铃铛,脆生生地在他胸口里回荡。 他那么小便感受到幸福是伴着痛苦一起来的。 他那么在乎她,想听她对自己笑。 她回房不出来时,他胸口便会难受,只是那时不知道那种感觉叫痛苦。 为了见她,他开动脑筋想合适他们一起玩的游戏。 她荡烦了秋千,他便发掘别的好玩的事情与她分享。 他利索地爬上树,从鸟窝里掏出小鸟,冲她摇了摇。 雏鸟吱吱叫着,小女孩从内院跑出来,接过小鸟,爱惜地摸摸刚长出的羽毛,“它好可怜,你把它拿走,它就没妈妈了。” 男孩接过雏鸟,利落地爬上树,又把小鸟放回窝中。 不知为何,等老鸟回来,小鸟被啄得血肉模糊,从窝里掉在树下。 男孩用纸将它包起来藏到树洞中,小姑娘再次出来时,他偷偷告诉了她这个悲惨的消息。 还把那只死去的小鸟给女孩看,小姑娘哭了,眼泪像珠子一样掉下来。 皮肤雪白的年画娃娃,连流泪都那么好看。 美好的东西,往往暗藏着危险,男孩子不懂那么多,约定晚上一起把小鸟埋了。 内院呼唤女孩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地响起来。 第536章 慈心堂中 就着夜间霜白的月光,就着虫鸣…… 就着一个孩童懵懂、心怀小秘密的欢喜…… 两人肩并肩,在树根挖了个坑,把鸟儿埋入土中,甚至做了个坟包。 男孩心中以为交了自己生平第一个朋友。 还是个漂亮年画娃娃。 月亮洒在小女孩身上,她水灵灵的眼睛映着月色会发光,美得超过男孩的认知。 那么珍贵,无法形容,就在眼前。 男孩摸了摸她的小辫子,忍不住在她眼皮上亲了一下。 他想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没来及开口,女孩子突然哭叫起来,惊动内院的人。 男孩张大嘴惊愕地愣在那儿,不知怎么就触怒了他的年画娃娃。 待知道小女孩被门房的儿子亲了一下时,所有人安静下来,目光齐齐看向女主人。 男孩子瑟瑟发抖全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门房吓得跪在主人面前。年画娃娃的妈妈决定打死男孩。 当时的情景恍如一梦。 此后多年,他仍不明白当年发生了什么,他又做错了什么。 那个小姑娘为什么要那样做。 最后,他被门房卖了,门房保住了差事,他保住了命。 卖到慈心堂,里面是各种被抛弃、被卖掉的小孩子。 男娃多是被卖的,女孩子不值钱,生下来不被溺死已经是很多女孩的幸运。 每天一早开了门,可能门口就有一只篮子里面放着个女婴。 或只是包着块布,一件衣服也不舍得给穿,赤着身子就被遗弃了。 人命不值钱,更不用说女婴的命。 慈心堂后头就有婴骨塔。 养大一个婴儿要花很多钱,费很多事。 故而这里曾经热闹非凡,许多婴儿被送来,许多婴儿莫名消失。 这个男孩是这里最大的孩子,也是最俊的。 在那样的年月,“俊美”之与一个孩子,如同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抱金过市,招来的只有祸患。 他最初被一个中年男人看上时,已经十二了,像只充满甜美汁液又很轻脆的梨。 慈心堂的堂主是个不爱笑的女人。 他不知道这个女人多大年纪。 堂主带着这个男人穿梭于堂中,院中挂着婴儿的尿布,充满婴儿啼哭声,这声音从早持续到晚。 男人脸上很不耐烦,边走边摇头。 直到看见男孩子。 他眼睛一亮,男孩子还没有男人的模样,甜美如女孩子,身量只到他胸口,连骨骼也没发育,十分纤细。 他指了指男孩子,将一锭银子交给堂主,拉起他的手带他走。 “乖乖听老爷的话,晚上你回来可以吃肉和白米。”堂主面无表情吩咐。 “那倒不必,我那儿还缺这些东西?晚上回来保管身着绫罗,还你个富贵小公子。”男人哈哈大笑。 每天都有孩子被带走,回来时可以吃上肉和米。 然而这些被带走的孩子,每一个都慢慢从鲜亮变得灰暗再到麻木。 男孩不知道她们和他们经历了什么,却知道绝不是好事。 他死活拉着门不离开。 堂主上前打了他一耳光,指着外面,“要不乖乖听话,要不滚出这里外面等死。” “老娘难道白养你们这些废物?” 他望望门外的世界,那里没有慈心堂这样的灰色高墙。 那里是个更可怕危险的世界。 男人笑得很和蔼,劝他说,“好孩子,伯伯带你回家吃点心呢,伯伯就待孩子最好。” “敢惹这位老爷不高兴,你知道小乐的下场。” 男孩子咬着嘴唇,不吱声。 …… 小乐咬了把他带走的客人,堂主将小乐绑在长条凳子上,脱了裤子,叫人用长板子打他。 板子打在皮肉上的响声叫人心惊肉跳。 起初小乐还喊叫,后来被打到血肉模糊,慢慢没了声息。 可怕的是他并没被打死。 堂主将他扔到没人的房间,地上只有一点稻草,小乐趴在稻草上硬挨。 男孩以为堂主只是罚他,叫他服从乖巧,便饶了他。 然而不是的。这里最不缺的是人,缺的是活下去的机会。 男孩子省下自己一口饭,偷偷送到那间房里。 现实比想象更令他恐惧。 想象中小乐只是受了伤,需要时间去愈合伤口。 现实却是,小乐身上的伤口化脓,已经几天没有翻身,他赤着半身趴在地上。 屎屁不能自理。 当男孩看清小乐伤口中一团团翻涌的蛆虫,手一抖,饭掉在了地下,沾满灰尘。 小乐勉强睁开眼,向他爬过来。 他受了刺激一步步后退,张大嘴巴想要叫喊,却喊不出声—— 只不过几天,小乐伤口处烂成一个深深大洞。 小乐爬到那口饭前,低头直接用嘴将饭食吃掉了。 男孩子转身打开门走了。 没人注意这些事,这种事在慈心堂算不得一件事。 这里人人都只想活下去。 男孩子独自在树下坐到半夜,第二天又送了半块窝窝给小乐。 里头裹了堂里杀老鼠的砒霜。 ………… “还不走?”堂主问。 他摇头,他不想如小乐一样咬人,小乐定是遭遇了可怕的事才会这么做。 他不去便不会伤人,堂主应该不会打他。 堂主冷笑一声,的确没打他,只是将他关入小乐死时待过的屋中。 里头地上有稻草和两只一模一样的桶。 一只桶给了些喝的水,一只空桶,用来盛放他的秽物。那时他还不知道有个词叫“屈辱”,只觉心中悲凉。 他像只畜牲被人锁了起来。 到了晚上,他饿得胃里火烧火燎。 第二天,头晕,眼前发黑,满脑子都是食物,连他一向讨厌的煮白菜,蒸土豆想起来都散发出诱人香气。 第三天,他躺在地上,已经绝望,眼泪流入耳朵中,他一动不动。 堂主懒得和他废话,甚至懒得动手打他,打算直接饿死他。 第四天早上,他想通了,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尊严在生死面前算个屁。 他跪在门内,用仅余的一点力气不停拍打着门。 堂主打开门,眼如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盯着他,好像只给他一句话的功夫,下一句就会转身离开。 一句话便是他的生死。 “我什么都可以做。” 堂主从鼻孔中哼了一声,“你运气好,生得漂亮,老爷只要你,不然早让别人顶你过去了。” 他缩在地上,卑微如一粒尘,“只求吃饭。” “换衣服,沐浴,那边摆了席等着你。” 男人倒是大方,不止摆了堂里吃不上的席面,鸡鱼满桌,还备了衣料、玉石等礼物给男孩。 男孩子吃饭时,他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男孩,那目光像舌头,又热又软。 男孩子在那目光下,吃了两口饭,突然哭出声,边哭边把甜丝丝的馒头发狠往嘴里塞。 男人没骂他,反而耐心给毛巾叫他擦脸,吃过饭端来盐水叫他漱口。 又带他去了一个房间,推开门,里面放着一木桶热气腾腾的沐汤,氤氲着香气。 第537章 年画娃娃 他不敢不从,临上马车时,堂主说了三个字,要听话。 他战战兢兢脱了衣物,只留内衫。 脱!男人说。 他只得精赤着站入桶中。 在他发抖时,感觉到有人贴在自己身后。 乖,双手扶着桶沿。男人的声音颤抖、兴奋、充满男孩不懂却恐惧的情绪。 他只能照做。 男人轻柔地用香夷子为他涂抹腰部以下的皮肤。 他的手一经接触男孩的皮肤,就如一条蛇缠在身上,叫男孩子从骨缝向外渗着害怕。 男人侵犯了他。 男孩流着泪咬牙承受痛苦不敢出声。 他以为完了可以离开时,男人温柔地帮他清洗、穿衣,一边安慰一边抚摸他。 然后,让他跪在了自己面前…… 折磨,进行了一夜。 等男人用轿子送他回时,他已是一滩肉泥淌在轿厢中。 他方才明白小乐为什么会咬客人,也明白为什么堂主要用那样残忍的方法叫小乐死。 小乐被他毒死的那天,堂主让堂中所有男孩子女孩子都出来看。 那具不成样子的残破身体,在提醒他们这个世界的残酷。 不遵规矩的人,只能去死。 制定规则的人,却在享受规则带来的便利。 ………… 紫桓眼眶酸涩,他眨眨眼,深深吸了口气,何必又回到这里,又触及伤心事? 那男孩子不是他,那男孩子早就死了。 他已是再世为人。 救他的是个神秘而美丽的女人。 是她在一众男孩子中一眼看到了他。 那就是他们幻宗门创立者及门主—— 他们叫她凰夫人。 ……… 夫人带走了他,问他有什么愿望没有。 他说,让堂主死。 夫人哈哈大笑,“你太傻,提这种简单的要求。” 堂主真的死了,不但死了,夫人还解散了慈心堂。 紫桓心中的恨没有减轻半分。 他仍然恨,也不理解为什么那个长得像年画一样好看的小姑娘那么坏? 他只是吻了她的眼皮一下,她便叫他跳入深渊,万劫不复。 他们这些人,不比任何人脏,不比任何人差——夫人告诉他。 他问夫人为何看中自己。 “你的眼中全是绝望和颓废,还有没被点燃的恨。”凰夫人轻抬起他的下巴,“这样的你是未经雕琢的玉石,我就是那个雕刻匠。” 凰夫人教他这世界运行的规则。 大家都在围绕规矩游戏,从事什么不重要,玩转规矩你才能赢。 永远不要看低自己。去做制定规矩的人。他记住了。 他经历过无数人,看过太多人的欲望,人脆弱而充满漏洞。 想通这些事,他既有情又无情,很快成了夫人的左膀右臂。 他们把惑人的技巧全部归纳总结,创立幻门。 一个人想有诱惑力,并不是天生而是后来学的。 你要有面具,你还要会演戏。 你要按别人的需求去演,儒雅、内敛、霸道、羞涩…… 你给了人家想要的,你就可以拿走你想要的。 甚至,你可以操纵那个人,如操纵一只傀儡。 没跟夫人前,他只是个出卖皮肉的下贱胚子。 跟了夫人,进入幻门,他却是玩弄权贵、高高在上的主子。 他是玉楼中的隐藏款。 玉楼人为他起名,“千面郎君”。 玉楼很多资料没有上交。 上面记载许多私隐,他们比官家的特务厉害得多。 因为他们不择手段,身体算什么?只是工具的一种。 幻门中人不把肉体关系算做出卖,用好了,是种有效的手段。 他们从不是在卖笑。 是以他们门中之人不比寻常青楼里的人,有浓重风尘气。 来玉楼的第一步,就是洗掉身上的风尘味儿。只要思想脱胎换骨,人就会焕然一新。 他们中很多优秀之人,不论男女超凡脱俗。 逃走时,只跑出来玉楼中最精英的一批人,其他人随着玉楼一起消失了。 他与玉楼中另一骨干一同回了京城,来时除了那些资料,没带多少钱。 他要赤手空拳重回这个伤他至深的地方,打下一片天地。 这不是他离开后初次回来。 他回来过一次,为了那个年画娃娃—— 他一直放不下、解不开那一夜发生的事。 那天晚上,他人生的转折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他一定要弄清楚,不然这将是他至死都解不开的心结。 好在那户人家家境只是殷实,国家动荡,人民不安,他家很快没落了。 仆人只余两个,田地卖掉不少。 最后漂亮的年画娃娃定亲订给一户土地主。 这些年他一直在等。 他身在玉楼,消息比一般百姓灵通得多。 早就预道政局不好时,多数普通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她要出嫁的那天,地主家小气,请了一队唢呐,一头毛驴就要把一身红衣的她带走。 他带着玉楼的杀手等在她出嫁的路上。 甚至不必隐藏。 他抓到她,拉下她的红盖头,她没认出他来。 谁能记住一个下人领养的儿子呢。 见是个玉树临风的男人抓了自己,年画娃娃红着眼圈求他放了自己。 “你愿意付出何等代价?”他反问。 “我夫家可出田产,大王想要几亩地?折成银子给你。” 她还像小时候一样,雪肤花颜。 他笑了,“我要你。” 那张漂亮的脸上出现他在玉楼中未曾见过的神色,是决绝,玉楼中人从不会有这样的表情。 他们的信仰是——命最重,像根草一样活下去。 这种必死的决绝,谁也不会有。 她说,“求大王,我现在就去死,没了清白,女儿家无法在夫家立足。” 他看着她,眼中没有怜悯。 他将她双手绑起,一手搂定她身子,一手顺着嫁衣摸入衣中。 她和他想的一样柔软滑腻。 眼泪顺着她紧闭的眼睛向下淌,他放开了她。 之后,在她的愕然中解开绳索。 “我只摸了你一把,你只要什么都别说,回夫家,仍然可以清白为人。” 新娘子惊恐又茫然,他伸手打乱她的发髻,对她说,“走吧。” 接亲的队伍早乱了,逃得七零八落。 她自己走了几个时辰,吃喜酒的客人散尽,她才走回去。 没人相信她的清白。 新郎气愤之下粗暴占有了她,发现她的确是清白的。 然而,过了月余,她还是用一尺白绫了断了自己。 明明一个人是清白的,所有人都说她不清白。 那她究竟是清白还是不清白呢? 她的尸体在门框上摇晃着。 小时候他推着她荡秋千,看着她洒落一地笑声,现在她的魂魄在门框上荡悠悠。 一生草草落幕。 她是独女,她死了家也散了,紫桓从孤独的老两口手里买过房子。 他问当初那个差点要打死他的女人,“你记得门房曾经有个养子吗?” 女人眼神迷茫,除了一片空洞什么也没有。 他的人生因为这样的两人完全改变了。 人生如此荒凉、虚无、滑稽、前途未卜啊…… 第538章 一丝破绽 如今的陈紫桓身着华服,坐在凉亭。 对面坐着从前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官家千金。 手中拿的是夜光水晶杯,喝的是琼浆玉液。 他这样的出身,大部人都过着悲惨的人生,他没什么可抱怨的。 “那请人手的事便求云之妹妹多操心了。现在那边没人,本想请胭脂照顾两天,既然她病着,还是安心先养好身子吧。” “云之妹妹代我问候一声。闺房我不便进入,就先告辞了。” 见云之端了茶碗,他知趣地起身,外院有奴才候着将他送出门。 出门遇到一辆车驶过大门前,走到马厩入口,赶车进入。 紫桓上了自己的车,靠在车上闭目思索。 他蓦然睁开眼,方才那辆车子十分眼熟。 小御街附近见过,在其他地方也见过。 车子很普通,若非驶入云之家他是绝然不会想到的。 这车普通到与云之宅子完全不匹配,很像街上临时可以雇到的车子。 大家族中所有车子几乎都是一个调调,只是家眷们用车与爷们出门用车的车厢有些区别。 家中也会养着多匹马儿,来回替换。 云之家只余女子们,车厢该是统一的调调。 他起了疑,又想想胭脂,她要回了自己的钱,为何自己方才没问一问那张嫁妆单子? 过两天再问也行,准备个聘礼单子才好上门。 他打定主意,不管是谁,挡自己路格杀勿论。 ………… 杏子为胭脂搭了脉,苦哈哈地说,“姑奶奶,您真能给杏子找事做。” “怎么样?”云之打外头进门,连声问。 “他走了?没什么异常吧。”胭脂少气无力,一半是吓的,一半的确胃中火烧火燎地难受。 “胭脂小姨有孕了。” 房中陷入沉默,屋外的丫头们走来走去,杏子垂着脑袋,云之茫然、胭脂气闷加羞愤,气氛很是沉闷。 胭脂先打破沉默,“那就留下吧。” “那种人的孩子,你要留下?你若想嫁人,完全可以打掉孩子,嫁个好人。”杏子嘀咕。 “孩子无辜。再说我不可能嫁人了。”胭脂平静下来。 云之最明白她的心情,和自己看透李琮时是一样的。 “留下孩子吧。她说得对,孩子没做错什么。难道凭我们带不大一个孩子?” 云之说给杏子听,同时也是抚慰胭脂。 杏子本已决定开滑胎药,现在云之胭脂表明态度,她便不再多言。 此事放她身上,她不会留这个孩子。 意见不同,她转了话题,问胭脂做了什么以至动了胎气,她刚刚有孕应该没什么感觉的。 胭脂把头天的事原本讲了一遍,讲完又抱着盂盆去吐。 “我觉得陈紫桓问题很大,只求你们别把这件告诉凤药吧,不然她不肯叫我去冒险我们是毫无办法拿到他罪证的。” “你说,如果我们能找到那女子的尸体呢?” 胭脂摇头,“没那么容易。他一定藏得十分隐秘,我们真找到又有什么用?怎么说明这女子是他所害?” 杏子一直不言语。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道真有用人做药引的说法?”云之看向杏子。 其实的确有的,人是万物之灵,古书上有以形补形的说法。 用动物的便不如用人的。 男子壮阳多爱以“鞭”食补,肾水亏虚之人若是以药和“鞭”共同进补,更能旺盛精神。 可杏子不想提及此事,只含糊说,“没有比人更贵重的东西。” 云之想起当年,为拉拢曹满,李琮把她妹妹常瑶当做礼物送给对方,后又借口妹妹不贞,以和曹满通奸为由而杀了她。 对金银珠宝都不动心的曹满,因为常瑶暂时为李琮所用。 人才是最贵重的礼物——她将将明白这一点。 陈紫桓却更懂得这些,充分利用人性的弱点为自己谋利。 也许他说自己是第一晋商根本是假的。 他的钱从何而来? 这人身上有太多疑点,又很是邪门。 ………… 清如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天固定时间到那座房中进补,一连七日。 之后便将从陈氏药铺拿来的坐胎药拿给自己喜欢的妾室,叫她们煎服。 希望她们由此可以怀上孩子,为许家开枝散叶。 ………… 这段时间凤药深感李瑕对自己的疏远冷淡。 她起初并未放在心上,李瑕与她之间有矛盾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次,她却低估了这位已在盛年的男人。 李瑕成熟、深沉,越来越霸道,他弄不清自己对凤药执着什么样的情感。 虽不见她,但只要知道她在哪里,在做什么,他心中便有种安然。 凤药不急不躁,不管皇上怎么待她,她只稳当做好自己的差事。 常在外办差,她意识到京中疫情结束后,人却少了许多。 找人到户部问了问,今年人均税收虽高出往年,但总人口与税收总额却低了。 人口减少对国家影响至关重要。 她虚心请教许多问题,心中忧患更重,大周的稳定只是建立在没有战争没有天灾人祸的基础上。 休养生息不是一年两年五年十年的时间可以完成了。 大周经历太多苦难和坎坷,现在最需要的是人口增长,和相对公平的环境让百姓安居。 现在李仁已大起来了,行事举止颇稳重,皇子们也有了直奏权,对政务可以发表自己的看法。 她便将自己的看法说给李仁,叫他向皇上提建议。 凤药了解李瑕是个极务实的人,几句假大空话不能糊弄,在灯下与李仁商议许久。 李仁写了份长长的折子,里面详细写了关于人口对国家经济影响,以及怎么样刺激人口的详细想法。 最后说明这些办法只是初步设想,未必成熟,希望由内阁成员及户部主要负责人一起讨论其可行程度。 李瑕看到折子时十分惊讶,李仁的折子用词简明,想法成熟实际,完全没有那些费时间的陈词滥调。 他自然想得到谁在背后指点的。 而人口策略,与他对政局未来的走向与想法实现的第一步台阶,他很惊讶凤药在大事上与自己的同步。 第539章 破冰之见 “小桂子,让凤药在书房等着,朕在书房见她。” 他耽搁一会儿,拿了折子,散着步向书房而去。 走到花径时,看到前面一个苗条的身影正悠闲地向书房方向走。 女子走一会儿,停下来,抬头望望天空,又瞅着没余几片叶子的树发呆。 李瑕只觉那背影形单影只,带着一丝落寞。 他只看一眼影子便识得那是谁。 她站住他也站住。 她似是满怀着心事,发会儿呆,悠悠长叹一声,继而向前快步走去。 凤药头一晚不但和李仁讨论了国策政事,还抽时间去了春华殿。 曹贵妃心中着恼凤药投靠皇后,暗中告状,知道凤药一定怀疑是她透的消息,但还是让她进来了。 “这么晚,姑姑有事?”她坐着,凤药行礼后也不赐座也不叫起。 “有几句重要话须说给贵妃听。” “……那,起来吧,看座。” 凤药起身,坐下后单刀直入,“想来皇上申斥于我,贵妃娘娘已经知道了。” “贵妃问我的问题,皇上也问过我。” 曹贵妃立刻看向凤药,两人都知道凤药所指的“问题”是事关立太子之事。 “皇上现在压根不打算立太子,谁现在进言谁就得罪了皇上。” 凤药看着贵妃,曹元心直爽,但不笨,马上明白钱大人曾出言推举过李嘉为太子。 “皇上的心思我知道,贵妃未经揣摩也不会随意出言。钱大人真的是为国本进言还是身后有人指使?”凤药问她。 “恕臣女直言,皇后画了个套,没套住我,那谁上当了呢?” “皇后奉皇上口谕在我出宫时帮我布置东暖阁,熟知规矩的皇后娘娘比着妃子的用度给我装饰房子,你说她安的什么心?” “皇上的性子,素来不在这些小事上,顶多说一句凤药在宫外辛苦,她住处简素,略收拾一下吧。” “其实就是随口一说,她布置得如此破格,故意做得悄无声息,明知瞒不住任何人,却做出隐瞒的样子来,给谁看?那人看了吗?” 曹贵妃咬住嘴唇,心中知道那日自己太过莽撞了。 “秦凤药,当日皇后把你叫入清思殿,可聊了许久呢。之后便有流水般的赏赐给了你。” “若想做给某人看,自然做足全套。” “羊脂玉如意?” “是诱饵中的钩子……”凤药看了贵妃一眼,低下眼帘。 到底是钩住你了。她心想。 “臣女把皇后所给礼物清单已上呈皇上,这些物件我是无所谓的,里头有些东西是皇后私存,我不敢受。” 听了这话,贵妃脑海中浮过四个字,“无欲则刚。” 秦凤药所求并非这些东西。 她可能也捞钱了,但只是顺带的,她心里清楚地知道什么钱不能碰。 和皇后比,贵妃更好相处些,这也不代表她要与贵妃站在一处。 她此日过来,只是不想自己多个强大敌人。 对于贵妃对她的背叛,现在还不是计较的时候。 “臣女此来,只是做为曾经的盟友提个醒儿。”凤药加重“曾经”二字。 ………… 凤药月余没与皇上说过一句话,她跟本见不到他。 从前与皇上相处时间最多,有事时几乎日日在跟前来去。 从未有过意见相左而发生争执后,这么久连面也不见的。 宫中之人一向敏感,许多人开始巴结明玉。 这红墙之内,没有谁长盛不衰的。 明玉现在伴驾最多,自然炙手可热起来。 凤药奉旨前来见驾,明玉眼尖先看到她,转头却从边门走开了。 她心中不知该怎么样面对凤药,很怕对方生气。 毕竟她是凤药带出来的侍书,与之有着半师之谊,现下自己却顶了姑姑的位置。 她不敢见凤药。 ………… 进了书房,只等了一会儿就听到熟悉的脚步声。 皇上走到书案前坐下,凤药在桌前砖地上跪下,“臣女给皇上请安。” “起来吧。”李瑕把李仁的折子放在桌上,“他写不出这样的东西,是你指点的吧。” “有话为何不直接面见朕?” “臣女惹怒皇上,怕皇上看到凤药生气听不进去所奏之事。” “我看你是讨厌朕,觉得朕冤枉了你。” “你素来不爱与后宫妃子们来往。”他没头没脑说了句。 “皇上了解臣女,臣女不愿搅入新一轮的太子之争中。” “臣女最大心愿是大周之强盛,但人情拉扯不能避免,臣女愚钝没能处理好。” “你不怕朕再也不召见你?” “皇上不会的。恕臣女大胆,虽我们各做各的事情,但目标是一致的,皇上不是小气人,想通后会召见臣女,不计前嫌。” 李瑕叹服,只有她,也唯有她,才是自己之知己,那句“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让他心头一暖。 他们不但目标一致,甚至连所思所想都一致。 可为什么老天偏要他认得她晚了一步? “这折子上写的东西朕仔细看过了,别的倒罢了,关于增加人口却是很感兴趣。” “朕不愿用柔和手段,想要直接颁布法令,女子十三岁以上不嫁人便要受罚。” “请皇上在各地方增加大夫,以提高婴孩成活,降低女子生育风险,且请皇上将这个年纪增至十五岁。更成熟的身体才更合适孕育孩子。” “另外,请皇上撤消所有地方由个人捐助的善堂,全部改为官制,真有善人乐捐,直接捐给衙门,登记造册,筑碑以示皇家重视和鼓励。” “另外,许多女学都荒废了,皇上既然可以直接颁布律令几岁必须婚嫁,那也可颁发法令,让所有女子入学时间不得低于一年。如此可使她们识字,简单算账,这样也可增强劳动能力,家庭可以过得更轻松啊。” 皇上没有说话,背起手在书房中来回踱步。 “你在给天下女子争取利益。” “也为大周未来,皇上见过女子当差,不管做为大夫也好,去救灾也罢,并不比男子做的差,京师之中多有女掌柜做生意,也做得很好。” “皇上可曾知道,很多地方一家子统计人口时,女子是算不得人数的,没有男人,这家算是绝了。一家生了很多女儿,父亲过世后,哪怕母亲还在,财产也可被同族他人所刮分。但只需有一个儿子,就可以保住所有财产,一个家庭里明明女子承担着许多责任,却连个人口都算不上,这合理吗?” “这是对女子最大的不公。” “若想推行人口政策,皇上需得提高女子在这世上的地位啊。” 李瑕拧眉深思,这中间的难度可想而知,他看着凤药,“你得容朕好好想想,鼓励生育可以马上施行,别的要徐徐来做,公秩不是一天所成,不是一日可改。” 凤药知道这其中难度,也知非一日之功,她能等。 第540章 大闹药铺 “皇上……” 凤药犹豫一下,对玉郎的担心超过对僭越的顾忌,她问,“皇上是否知道玉郎行踪?臣女许久没有夫君消息了。若是……” “朕最近也没有他的消息。不过,他带的有人手,你大可放心。”他深深看了凤药一眼,“你一向坚强,好好保重自己。” 凤药更心慌了。 大周风俗女子出嫁约在十三到十六之间,李仁上的折子中许多政策中埋着她要说的话。 她知道折子上写的都是现在大周实在存在的问题。 这只是大周将来要处理的症结中的一条,不捋顺这些症结,想振兴大周,几乎不可能。 皇上不会隐忍太久的。凤药对未来政局有自己的判断。 人口政策,便是一个急需处理,又很恰当的切入口。 即使她让李仁写这道折子,皇上早晚也会从人口政策上下手,推新政。 皇上看了一定觉得有理有据,正合心意。 这折子不体察民情,不在外面待过的人写不出来。皇上定会召她过来。 如此她想要处理的善堂一事便藏在其中,得到皇上许可后办起来就简单了。 她见过婴塔,里面无数的小小尸骨像利箭击穿了她的心。 婴骨中多是小女孩,还有许多被遗弃在路边,扔进河里。 大周需要人口增长,城市繁荣,难道只要男子便可做得到? 连在皇宫中,也不甚重视公主,只在意皇子。 这上千年的风俗想改变,她的力量何其单薄,当然要借助皇上之手。 这种话若是明说,惹来圣怒只会办不好事情。琢磨皇上的心思,是不得已为之。 她也只是后宫女官,不得不迂回,多动心思。 便如皇上所言,在实力不允许的时候,只能用阴谋。 凤药完全不在乎阴谋阳谋,也不在意面子。只要能成事,自尊心算得了什么。 ………… 许清如没想到陈紫桓的药真的起了效,府里两个妾室怀上了孩子。 他大喜过望,要在府里设宴款待紫桓。 这件事自是交于绿珠去办。 紫桓为清如治病一事,对绿珠瞒得滴水不漏。 待得知妾室有孕,清如要谢紫桓时,绿珠有种被出卖和背叛的感觉。 她心内隐隐涌上不安,事情正在脱离自己的控制。 又满一个月了,她趁着要分账,正好找到紫桓好好问问。 往日此时,她一进门,掌柜的先是巴巴跑来亲自为她搬脚凳,扶她下车,小伙计们列队站好恭迎,阵仗大着呢。 这日,车子驶到大门口了,明明小伙计都提醒掌柜的,他却半天才回头,假装刚瞧见她,走上前来给她请安。 “陈紫桓在哪?我要见他。” 她站在陈氏细软大门口,不远处,气派的门楼下,两驾车、四驾车来来往往,热闹非凡。 她却没了得意,反而心慌,现在小御街已成了真正贵人来往之地。 陈氏细软向前,拐一道小弯,本有个气势非凡之地,后来那楼的主子出事,楼就废了,连牌坊都拆了,现下有人在重修此楼。 牌坊上隐约看得到几个蒙了灰的字,欢喜楼。 “东家没在这儿,不在生药铺就在前头盯着泥水匠做活儿呢。” 掌柜堆着假笑,想快点打发走这个衣着华丽的却难掩疲态的女子。 “您老辛苦一下自个儿寻一寻?我们都是下人,不敢惊动东家。” 绿珠一听这就是准备好的说辞,来打发自己。 气窝于胸,跺脚向对面巨大的药铺去找紫桓。 前厅药铺占地七间正房,后面不许人随便进入。 绿珠找个小伙计进去通报,小伙计一进后门便如鱼入海洋,再也不出来了。 她气急败坏,又从后门想把马车直接驶入大院。 后门守卫拦住车子,要通行徽章,她哪里拿得出,被挡在外面许久,不论怎么解释,人家也不放行,只认那徽章,才知道要把她引到哪个诊室,看哪位大夫。 绿珠彻底怒了,跑到前面药房,不管人多人少,大叫道,“把陈紫桓叫出来,给老娘家人治病,把人治死啦。今天姓陈的不出来,我把你们药铺砸烂喽!” 她平日里所装出的贵妇之态全然消失,一把怒火,将她的原形给烧了出来。 三十万两雪花银! 她给了陈紫桓三十万两!陈家所有银子都拿来了。 上个月紫桓和她算了算账,整个小御街的修建按月扣除费用。 多余的钱做为利头分给大家,并暗示她这街道不止她一人投了银子。 上月紫桓给她分了一千两,把她高兴得走路都带风,连清如都看出她兴奋得不似往日。 她忍住没告诉清如,等本钱拿回来,再说不迟。 清如一年俸禄全部下来也才千两。 她一个月的分红就顶得上清如一年赚的。 她心下暗暗得意,连死去的燕翎燕蓉都领了她烧的一摞金元宝。 各房姨娘这天也有赏,各屋都领到三两血燕儿。 她心知清如对她不太看得上眼,都是为着出身。 金家姐妹都过世了,她还活在两姐妹的阴影下。 以后家中靠着她养活,她可算扬眉吐气了呢。 此时,陈紫桓躲着不见,她全部身家都押在此了,怎么可能放过他? 她的样子吓跑了几个在药柜前取药的客人。 “姓陈的,再不出来,我放火啦!你们谁敢动我一下,我是当朝三品官员夫人!陈紫桓治死人啦——” 门帘一动,陈紫桓从内房走出来,惊讶而无措地看着绿珠,“这是怎么回事?” 他表现得太无辜了,连绿珠也停了一下,之后讥讽地笑道,“哟,陈爷,我以为你夹着尾巴躲到窝里了呢。” “这是怎么说的?”陈紫桓面不改色,做个手势,请她入内。 “我刚从外边回来,咱们盘个酒楼,正在改建,我忙得晕头还没去府上报告,倒劳累夫人先过来了。屋里请。” 绿珠一看她那副毫不亏心,理所当然的模样,偃旗息鼓,狠狠瞪了几个伙计和掌柜,跟着紫桓向屋内走去。 进了屋,紫桓变脸,“许夫人好没道理,我辛苦经营生意,每日与各人打交道、赔笑脸,只为多赚点钱,不负拿钱出来给我之人。夫人不说帮忙倒在这里大吵大闹。” “可是……你店里的人……对我实在无礼,我,我不是害怕嘛。”她嗔怪着,态度软下来。 “夫人若不信紫桓,可以把你投的钱全部拿走,可巧昨儿长公主府上郡主的奶妈妈想投点钱,我这儿钱够使的,也不想有那么多人分利,故而推辞了。夫人明日来取走你的银子,我这就差人通知长公主府上的乳母。” 陈紫桓一甩手坐下,“文书拿来,今天姓陈的把药铺盘了也先还了你。” 第541章 一个卧底 绿珠忙一把拉住,“别别,是我的不是。来找你不见人,又没人接待才急了。” 紫桓冷笑,“我就跑了,这些房子、酒楼、金银细软都在此,跑得了吗?” 绿珠想想也是,这里生意这么火爆,听说他还要接大内内供之需,不知是哪个贵人推荐的,不可能黑她这么点钱。 而实际上,紫桓这些产业都只是空壳。 房契是他一人名字,随时可卖掉。 铺中所卖物品多数先拿货后结款,很多货都是从京中小铺子的同行手中拿的货。 先卖再结账,别人见他家大业大,谁也不知他底细,也不敢得罪这样的财主。 首饰类的东西带上就可以跑掉。 茶叶压根不值钱,以次品茶炒制时用些小技巧加了其他香料与颜色进去,茶汤好看,香气奇浓,只能泡一遍,喝不出茶的本味。 对于偶尔喝过一次的人,只觉奇异刺激。 他又擅制造坊间传闻,传得整个京师都说陈公子的好东西千金难求。 先传起来,再拿东西去卖,便一下售空。 ………… “不必了。”陈紫桓仍然温柔有礼,神态举止却似被冒犯了,变得疏离。 他奇异的、令人销魂香让绿珠全身都放松下来,骨头都是酥的。 他笑得那样亲切客气,口中说着决绝的话,势必要退了绿珠的银子。 让绿珠自责是自己心眼小,冤枉了紫桓。 …… 云之送走陈紫桓回到房中,见胭脂平躺在床上,两眼空洞无神盯着屋顶。 她心中一痛,走上去轻声安慰胭脂,“都会过去的。你想好的一面,咱们家又多了个孩子啊。没父亲也没关系……”她说不下去了。 李琮已经让她伤透了心,她还是有亲弟弟,有娘家亲人在的。 胭脂虽有她和凤药,到底不一样。 “好在你没真的嫁过去,不然如我一般受尽折磨。虽说现在解脱了,我却早就心灰意冷,若没有孩子的牵绊,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胭脂,今天我叫你一声姐姐,咱们就是亲姐妹。” “姐姐,从今往后,你有事直接和我说,别在心中猜忌。” “别去想孩子父亲是谁,这是你的骨肉,也就是我常云之的亲人。从此你的人生有牵挂了,这是因祸得福的好事。” 胭脂流下泪,眼睛终于有了人的活气,抱住云之哭了起来。 哭够想起一事,她告诉云之别忘了,陈紫桓说过他拿了女财主的钱,最近与他来往最密的,且用他药的人就是许府。 云之一阵唏嘘,安置好胭脂,将所有事情前后全部写了信告诉凤药。 胭脂本想瞒着凤药,可这件事不能再瞒下去,事情似乎越挖越大。 下一步怎么办便成了问题。 甚至云之已经不想管了,这不是她们应该管的事。 胭脂与紫桓断了联系好好生养孩子。 她把心还放回到生意上,不能叫紫桓风头压过她太多了。 凤药好好服侍皇上,抱好大腿。 她们的日子,可以很好地过下去。 至于陈紫桓,他做恶叫他做下去,迟早老天爷收了他。 事情瞒不住时,惊动官府,上达天听皇上能不管? 以她多年的经历与经验来看,善与恶相斗,吃亏的总是善。 她把自己的意见也写入信中。 总之,管这件事风险太大,管不好会毁了她们现有的生活。 很快收到凤药回信,先叫她静静心,不理会紫桓。 另外表达了自己的意见,风险中往往也藏有巨大的机会。 她在信里告诉云之,自己想管这事有自己的目的,云之愿意不愿意她不干涉,只问云之一个问题:想不想把小御街收归自己所有? 云之读信时,心中震惊了,她从未起过哪怕一点心思——把紫桓干掉,占了御街。 她最多想着,与紫桓公平竞争,怎么着她也在京城这么多年经营,诚信与人脉她都有。 实在斗不过他,也拿不下他,走专贡大内所需这条路也可以。 从没想过,像打仗一样对待对方。 对方是攻入的敌人,她要打败他,将他赶走,小御街是她的战利品! 凤药竟有这么重的心思。 从商品上看,她看过对方售卖的东西,并非什么尖儿货,能看能用罢了。 陈紫桓很会投机取巧,很会制造话题,利用人的弱点。 为了卖他所售水粉,让京中伶人宣传别家脂粉好用。陈氏细软的脂粉买不到,人家不卖,只接待有身份有家世的贵客,他们这样的人,进都进不去。 真真瞧不起人呢。 若非梅姗经营着戏班,云之都不晓得还有这种办法。 伶人、戏子、歌舞妓骂得越狠,他反而越发贵客盈门。 云之做了许多年生意,不得不佩服他的奇思妙想。 这样的人,做事有手段,有想法,在生意上已是巨大对手。 他还心思狠毒,云之是怕的。 凤药在信中又说,“有一点我不同意,善与恶斗,善良便会生出铁齿铜牙。善良不等于可欺。无论如何,我要想办法,你可先给他制造些小麻烦。别忘了他背后的财主是谁。” 云之的聪明不亚于牧之,还多了机巧与变通,不像牧之对龌龊手段不屑一顾。 用敌人的办法打败敌人,或说给敌人添些乱,也是计谋的一种。 …… 收容处已只余婴儿与带着婴儿的母亲。 过去的新看护,说是官派,其实只是县衙随机招揽的人,只有一人是她选出来的混在招来的看护中。 这人只是个不起眼的半大孩子,叫孙小前。 宫里宫外,她帮过很多人,小前年纪虽小,却最知恩图报。 这人是小桂子手下的一个小太监,生得瘦小丑陋,争不得皇上跟前的差事,净干些杂活。 他家父亲早亡,还有母亲带着妹妹生活。 原来还有个爷爷,日子能过得下去。 爷爷一没,母亲与妹妹就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村里都是同姓却欺负他家。 他心一狠,净身进宫做了太监。 母亲带着妹妹都靠着他送出去的月银活命。 送银出宫是要花钱的,一个月几串大钱还得扣除中间费,到了母亲手中余不下多少。 他把钱全给出去,自己手里一个不留,在宫中也受欺负。 下着大雪的天,别的太监在值守房里吃热腾腾饭茶,他一人在外面站着。 凤药去办事,遇到他如被冻住的雪人,鼻子挂了冰溜子,脸上还在流泪。 凤药看他年纪不大,手上生满冻疮,当时没吱声。 后面叫了小桂子过问这小太监之事,问过后专门告诉曹峥一声。 能出宫的多是侍卫,由管事太监将送出的东西统一交给侍卫。 管事太监要扣一层,侍卫也不白跑腿再扣一层。 她告诉曹峥送东西时,遇到这小太监的名字,他的份钱由自己出。 也不叫侍卫白跑腿,也能叫小太监的娘亲多收儿子一份心。 又暗暗叫桂子“不经意”地传出去,这小太监是凤药的远房亲戚。 当时的她只是同情小前,顺手而为。 第542章 偷偷窥探 有好事人来问,凤药只笑笑,不承认也不否认,小太监的日子却好过多了。 宫中向来如此,人情冷暖只有自知。 这事过去,她早忘了。 冬天快过完时,她收到小太监托人转交的一只小包袱,里头一双厚棉鞋,尺寸也对,用的料子却不是大内的。 一看就是外面人做的,针角细密得不得了。 她会心一笑,收起来,出宫时穿在脚上,倒比内制的更暖和。 这次叫人出宫去收容处时,凤药想到了他,这孩子机灵,长相丑了点,反而是种保护。 她独自见了这小太监,他姓花,名花前,宫里人都叫他小前子。 凤药喜欢他孝顺,问他愿意为自己做事不愿,她可以满足小前提出的任何要求,只要是自己可以办到的。 小前涨红脸,半天才说,娘住的房子漏雨,希望姑姑可以叫人帮忙修一修。 他没有修房的钱了。 凤药一笑,“这个简单,算不得要求,你再提一个吧。” 小前说想叫姑姑托媒人打听打听村周围有没有好人家,给妹妹说个好亲事,别找他们村的人,那儿的人心眼不好。 凤药这次没笑,感慨道,“你自己净身进宫养活妈妈妹妹,一心为家人着想,忠孝两全,姑姑怎么能不管你?” 小前抹把泪,“这宫里又大又冷,没人在意小前,排队等着进宫的人多的是,我们只是下贱胚子。姑姑肯拿我当人看。我不能叫姑姑失望。” 凤药发现小前只是生得丑,机灵这点上,她没看错人,更满意了。 他同小队一起入驻收容处,遵照凤药吩咐,多观察别说话,留心着里头的事。 小前一点就透,“是替姑姑盯着里头的猫腻是吧?” “保护好自己,你娘与你妹子都指望你呢。” “是,姑姑。” 由于太监不能随意出宫,凤药用了些手段,他做为正常人出了宫。 收容处外松内紧,不过也有休息的时候。 他回家看了次娘和妹妹,娘家的房子由土房变做瓦房不说,院子重新打了围墙,院内的地还夯实了,有羊圈、鸡笼等,弄得十分干净。 娘拉着他直流泪,说他出息了,都有宫里来人给他家修房子呢。 村里人也传小前在宫里混得不错,不再敢欺负他家。 来提亲的人有几家,娘说邻村有户人家为人忠厚,妹妹推了本村人,订给那家,过了年就出嫁。 人家还同意,妹妹要是生得下两个男孩,过继一个给小前为他养老送终。 娘高兴得语无伦次,小前知道,在他们这儿,过继孩子给女方家几乎是不可能的。 定是姑姑背后出了力。 “不管帮你的人是谁,你要报答人家。”小前娘拉着他的手嘱咐。 小前用力点点头。 事实上,凤药判断是对的。 一个能干的人比得上一堆混日子的。 她只钉进去一个“钉子”足够了。 其他人进入收容所,就有一个男子前来训了话,大家互相先认识一下。 那男人说明了大家的月钱是由哪个善心人出的,又吩咐了差事,指了一个长满大胡子的男人为领头人。 大家叫他胡子叔。 差事无非是些做饭、劈柴、洒扫的小事和照顾孩子。 此时收容处还有不少带着孩子的妇人。这些女人们在此吃住,心里过意不去,抢着做事。 外院生病的人慢慢好起来,急着领返乡费回乡,很快院子就空了下来。 所以,胡子叔外院人走空,把内院没娘照看的婴儿移出来。 有亲人照看的留在内院,日常就待在院中,不必出来。 此次过来的总共有六人,其中有两个女子,女子专门照顾婴儿,男子干别的粗活。 内堂中无人照顾的婴儿有八个,两个女子照顾起来十分吃力。 为着婴儿能吃上奶,院里还养了一只奶羊。 每日里产奶供这些婴儿食用。这只羊是凤药托人买来的。 新看护到来的第一天,她来过一次大约一看便知乳汁不够。 婴儿难养。食物与婴儿夭折有很大关系,吃得足便容易成活。 有了羊就得有羊圈,扎圈、割草、扫粪、挤奶,一只奶羊产生一串活儿,二个女人手忙脚乱。 小前年岁小,沉默、瘦弱、白净,看起来和女子差不多。 胡子叔叫来他,吩咐他跟着这两个女子一起当差,照顾好羊,洗洗尿布,余下时间听那两个女人吩咐即可。 小前低着头答应了。 他转身要走,领事叫住他说了一句,“做好你自己的事,别多事。” “是。”小前老老实实答应了。 这里果然如紫桓所料,来的人散沙一盘,完全不必当回事。 陈公子露过一次面。 那些人一见他的车,再看他所穿衣物,他又那样风姿卓然,一个个恨不得生出尾巴来,好表达自己对贵人的巴结之意。 紫桓赏了他们几两银子,便听了半个时辰的马屁。 他矜贵的很,听十句,回一字。 走的时候吩咐大家只要听胡子叔的话,以后有赏。 胡子叔得了贵人青睐十分得意,送贵人出门时,小前看到贵人从窗子扔出一锭银子,又说了些什么,不外是好好听话,以后有赏之类的。 当晚大家就吃到陈公子赏的整羊,炖肉香味飘在房子每个角落。 不多时又有人送来一筐白面馍馍和一缸烧酒。 院子里沸腾了。 大家伙都是普通百姓,到年底才吃上一回白面,这天和过年差不多。 大家吃喝得开心,小前也默默领了酒肉坐角落中慢慢吃。 酒,他一滴没喝泼掉了,只吃了饱饭。 院里生了堆火,锅里的肉在火上“咕嘟咕嘟”滚着,酒香肉香混和在一起,妈妈们也抱着孩子出来了。 大家围坐在火堆边,如一家人。 温馨又平和的气氛中,说说笑笑,仿佛盛世降临。 小前坐在墙边,目光从每个人身上掠过,他发现了异样—— 有一个人,和他一样,没喝酒。 胡子叔。小前警觉着偷偷观察他。 晚间睡觉,他本与那两个女子还有婴儿睡一大间房,方便照顾。 那一夜,两个女人叫他睡大房间外的小柴房。 说前几夜总叫他晚上起夜哄孩子,这天放假叫他睡个好觉。 小前乖乖答应下来。 夜里他躲在自己窗子后头,盯着窗外。 夜半,一个女人从婴儿房中走出来,朝着他的房间走来。 吓得小前赶紧上床,钻入被中,发出均匀的呼吸。 那女人在他门口轻轻喊了两声,黑暗中只有小前的呼吸,一起一伏。 她放心下来,掩了门走到院中,对门外说,“进来吧。” 第543章 魔窟秘密 小前赤着脚爬起来,一双眼睛透过窗子,盯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院子大门口的门柱上点着两盏不怎么明亮的风灯,罩着灯罩,使的灯油。 光线不亮,只够照着门前一小片地方。 一个男子由门外走进院中,看不清身形,女人和胡子叔都站在门口,胡子叔一指—— 女人引着他向放婴儿的房间走去。 不多时,男人先走出来,走到门口和胡子小声说起话来,小前细看,男人嘴角生着个痦子,有些破相。 不多时,女人走出来,将一个包得紧紧的包袱递过去。 男人一接住包裹,女人转身离开,胡子叔送男人出去,门被掩上了。 小前想搞清楚他们究竟在做什么,冒着险从屋内光着脚溜出来,顺墙根来到门口。 他从门缝向外偷看。 胡子叔从抱着包裹的男人手中接过一只布包,掂掂份量很满意,“以后不要拿银子,还是银票方便些。” “银票你们不好分。公子为着你们方便,大家都得有钱拿,你管好他们别生事。” “爷这么大方?这些都给我们了?” 那人阴森森地警告领头人,“他不止大方也心狠,我警告你,管好你的人。” “放心吧吴掌柜。敢有人多说话我先宰了他。”胡子叔点头应下。 小前心中一紧,顺着墙又溜了回去。 第二天一早,小前喂羊挤奶,热过奶,把奶送到婴儿室,发现八个婴儿只余七个。 此时若不说话是不是显得自己好像知道什么? 但若出口去问,惹怒了胡子叔,会不会杀了自己? 小前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开口。 “大姐,今天孩子好像少了一个,抱别处去了吗?用不用我把奶留一些?” 大姐低头喂孩子,口中说,“你的活是什么你就做什么,照顾孩子又不归你管,不必多问。在这儿做事,钱不会少,闭好嘴。” 他不再说话,中午吃饭时,小前依旧挨着墙独自坐着吃饭。 见那个大姐与领头人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什么,领头人看了他一眼。 他把头低得更低了。 太阳落山时,院子里的人就做睡觉前的准备了。 妈妈开始给孩子唱催眠曲,有人打水净面洗脚。 一片祥和中,小前只觉得一道视线一直盯着自己,盯得他如芒在背。 他知道那是谁,他选择避开对方视线。 入夜后,喧闹一天的院子安静下来。 所有看护被胡子叔叫到院中,小前不安地混在他们中间。 领头的给每人发了一锭银子,一锭是十两。 普通农户一家子一年也就是二十两的收入,这一锭银子足以让大家眉开眼笑。 一个满脸麻子的哈巴狗开口道,“这是怎么话说的?啥也没干就白得这些银子。跟着咱们大哥就是有好处,还是头儿能干。” 胡子叔目光瞟向小前,小前哪敢不要,将银子揣入怀中,给胡子叔鞠个躬,“我替全家谢谢叔,这钱救了我一家子急。” 男人点点头,阴鸷的目光落到他瘦弱的身上。 “小人家中贫困,娘亲有病,急需银子,小前没啥能报答的,大哥要是有事吩咐,小前只有一把力气能出。” 大家笑起来,一人道,“你也知道自己只有一点子力气?大哥使唤人也轮不到你。” 小前捂着胸口的银子,低头抹了把眼泪,他心中实是害怕的。 他才十几岁,面对的男子足有三十靠上,一身江湖气,一看就不好惹,他比不得别人,家里只有弱女子与老孺,怎能不怕? 男人仿佛很满意,将目光移开对众人道,“你们既拿了钱,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我实告诉你们,我做的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 此刻他换了张面孔,一脸慈悲,“这里的孩子跟着我们能有什么出路,我告诉你们,没人要的女婴只会越来越多,若大户人家要收养,送出去就是积德。” 这也算一半实话,丢弃女婴不算新鲜事儿,这里慢慢被附近村子的人知晓后,一定会有人偷偷把孩子丢到门口。 不然就是直接扔河中,或弄死挂树上。 这一小队看护,除了小前都是有岁数的人,大家知道世道什么样。 这已经是好过的日子了,若是打起仗或闹起灾,比这不堪的多着呢。 见大家都不说话,领头儿十分满意。 “那些有钱人想领孩子,就得给足银子。不然就到人市买半大孩子,那样的娃懂事了一身毛病,还养不熟。” ………… 小前并不知道凤药叫自己查什么。 只说叫他看着,把事情记在心上。 他心思机敏,倘若没大事,凤姑姑凭什么帮他盖房还帮他妹妹订亲。 这事肯定是要紧事。 他不懂别的,但懂得做人要知恩图报。 要不是姑姑在宫中对他的照顾,他不定能熬到现在。 与他一同进宫的孩子中,一部分没熬过痛苦的宫刑死掉了。 一部分为了活命,投靠比自己高一级的大太监,这些太监受过太多折磨,性子多是扭曲的。 折磨起投靠自己的小太监毫无同情之心。 他们无后、肮脏、卑贱,在底层互相撕咬。 与他要好的小太监们死得无声无息,还不如一颗投入湖里的小石子。 他因为长相丑,又太瘦弱,在宫里受尽欺凌,活得不如贵人跟前的狗。 是姑姑救了他,不但把他当人,还纵容流言,说小前与凤姑姑沾亲。 他好容易有了报答的机会,姑姑只给他这一个差事。 夜里他辗转反侧,又害怕又想做好这事。 可他住在婴儿室,和两个女人同在一个屋檐下,怎么做呢? 每天他也不得空出门,采买这种好差,落不到他头上。 那天中午吃饭时,他看到锅里的汤,想到个办法。 小前有个毛病,不能吃鸡蛋,一点也碰不得。 这里中午会做面汤,一大锅汤里只打入一只蛋,搅入些面糊,做成甜面汤,主要给哺乳的女人喝了下奶。 …………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小前没事做就观察他们,记在心里。 在这里呆久了,每个人的习惯他都熟知了,胡子叔爱喝酒,没家口,从来不攒钱。 正是这份细心帮了他的忙。 这天晌午他看到酒不离手的胡子叔没喝酒。 且他的跟屁虫麻子哥一整天跟在他身后,和他低声嘀咕。 麻子哥靠着拍马屁,揽下采买的活儿,没少捞油水,肉眼可见的胖起来。 小前意识到今天晚上又要有交易。 他看到今天做了甜汤,心中升起个办法,好不好使,都要试试。 第544章 婴骨塔下 小前破例喝了一大碗汤,别人都笑话他同哺乳的女人抢汤,是要下奶吗? 他红着脸笑笑,“嘴馋了。” “可不得馋嘛,麻子哥儿采买以后可节约呢,不给见一点油星。” 有人嘻笑着说出带刺儿的嘲讽。 “那是你们不争气,人家麻哥可是日见圆润啊,跟怀了四个月似的。” 这次说话的是内院看护婴儿的一个大姐,看面相就很凶。 “人家小前还长身体,瘦得跟鸡仔似的。大家共事你也该照看一下嘛。” 她不阴不阳,似笑非笑,眼睛像刀片似的盯着麻子哥,这女人姓孙,在家行二,大家唤她孙二娘。 麻子惧怕二娘,反正得了实惠,夹着尾巴只不作声。 “麻子,今天出去,给大家打几斤猪肉,晚上烩个白菜炖肉,加入粉条木耳,都爱吃,再打几斤甜酒,打打牙祭。”胡子叔发话了。 “哎!还得是咱们头儿,知道心疼人。”众人道。 麻子涨红脸,一抹嘴出门去了。 也难怪大家不高兴,自从上次吃过羊肉汤,这里没见多少荤腥。 听说伙食费陈公子给得不少,足够大家吃好。可见麻子没少贪。 ………… 喝过蛋汤,不多时他就发作起来。 他这拉肚子得服些干黄连煮水,不然就拉个不停。 肚子疼起来,小前哼哼唧唧。 一会儿一去茅房。 其他人都嫌弃他,二娘更是掩着鼻子说,“小前,你只作杂事,就别进屋子里了,别传染了小孩子。” 小前捂着肚子皱眉点点头。 她像想到什么说,“你晚上睡小间,拿个桶,别老是开关门影响别人。” 小前点头,他下午睡了会儿,幸好那女人嫌脏没喊他,小前才养了会精神。 他打算晚上翻墙出去,跟着抱走孩子的人,看孩子究竟去了哪里。 若真有人领养,大可以光明正大来收容处登记,办了手续把孩子抱走。 更糟糕的是,已经有人知道这里收女婴,开始把孩子丢到门口…… 他回忆起前些日子,自己亲自抱起来过一个,那段经历让他一直放不下,说不出是什么心情,怜悯?不解?愤恨? 一大早开了门,早上的风吹得薄而凉,小小的婴儿赤身包着块布,布已经被屎尿浸湿。 婴儿不停蹬腿哭泣,布片被蹬开,露出圆圆的肚皮。 他小心抱起孩子,小婴儿浑身冰凉。 小前到婴儿房翻找婴儿备用衣服,想给她换上。 二娘走过来扒开布片看了看——婴儿又小又瘦,哭声不堪响亮。 长得皱巴巴一张小脸,丑得像只小猴子。 不悦地说,“不必浪费衣服,这样的孩子咱们养不活。” 小前不愿这样轻易放弃一条命,拿着衣服不动,也不敢顶嘴。 二娘叹口气,“你是个男孩子,没经历过生育,这孩子一看就不足月,哭声也不响亮,病歪歪的,咱们这儿健康女婴都养不完,哪有精力专门看护一个病孩子?你别怨我心狠。” 小前不甘心地把衣服放起来,找个厚些的被子把孩子包住。 女人极不耐烦,一声冷笑,“别做好人,咱没时间照顾这样的娃娃。一个娃娃就得多准备二三十片尿布,每日还要多洗一大盆,光是打水洗晒就多不少活,你全包?” 小前每天的活已经多到干不完,产乳的羊吃得巨多,光打草就打一个多时辰,每天打完草,他腰像断了一样。 这样羊还越来越瘦,奶量下降,再这么下去,它喂养不了多少孩子了。 接着几大盆尿布等着洗晒,然后扫粪,整好羊圈。 羊吃得多拉得多,直肠子似的,不停拉粪球。 他天亮干到天黑,一刻不闲。 婴儿腹胀如鼓,脸上黄黄的,痛苦地一直大哭。 他喂她些羊奶,她喝得香甜,她是那么渴望活下去。 喂她的时候小前偷偷哭了,这么弱的孩子,没了父母的保护,跟本没有活路。 这个世界,连成年人稍弱也会被啃得不剩骨头,何况不健康的婴儿? 他喂她吃饱奶,狠着心把她平放在床上,自己关好门去洗尿布,他洗得心不在焉,不时看看自己暂住的小柴房。 等洗好晒起来时,已有大半个时辰,再回房中,如他所想,婴儿已经死去了。 他跪在床前无声痛哭,他谋杀了这个小女婴。 孩子是这么脆弱,只需平躺,吐奶时她没有翻身的能力便呛奶死了。 也因这孩子的死,给他带来一次出门的机会。 他把尸体送到女看护那里,问她怎么办。 “离我们收容处后头两里地,有专放婴儿尸骨的地方,你去放在那里吧,要想省事,去房后拿个铲子,院外挖坑埋了也行。不过最好挖深些,不然,野狗会刨出她吃掉。” 她轻描淡写说了句,仿佛死去的是只野猫。 也是,若是野狗大家就煮吃了解馋呢。 他揉揉哭红的眼睛,抱着孩子出了门,二娘大约是想到自己生孩子的时候,心软一次,亲自和守门人说了一声,放他去了。 他把孩子裹在衣服里,顶着风出去了。 这房本就靠着人少的城北,房子向后越走越偏,野草遍地,像走进了另一个荒凉的世界。 天也阴阴的,起了点风,吹得干树枝“啪啪”作响。 他抱紧怀中的婴孩,女看护不许他拿走一件衣服一条小被子,他只能用一块尿布把她裹好揣入怀里。 小前不知道呛死是什么感觉,希望她死得别太痛苦。 走着走着,眼前没了路,全是黑色干枯的树杈。 他只顾低头专心走道,这里不但荒凉,还有野狗时不时鬼头鬼脑向他打量。 正赶路被一个树枝挂住了头发,一抬头,一屁股坐在地上。 只见树枝上挂着一个个死去多时的婴尸。 阴霾的苍穹下,那些小小的身体仿若树上结出的诡异果实。 枯枝伸展,像垂死之人伸出的手臂。 小前咬着牙站起来,大气也不敢喘,穿过这片弥漫着阴森死气的林子。 荒草地上,赫然出现一个三米多高的灰败塔楼,离地约一米多两米的位置有一只小小的孔洞。 黑乎乎的洞口像是有魔力吸引着小前,叫他移不开目光。 高高的灰色穹顶之下,那只塔像个巨人被钉在地上,那洞口像巨人无声呐喊张大的嘴。 小前呆呆站在离塔数十米的地方,他想跑,但整个人像被一道无形的力量吸引,一步步向黑洞走去。 离塔每近一步,他都感受到一股力量,带着摄人心魂的恐惧,压迫着他。 第545章 对上暗号 小前控制不住开始发抖,怀中小小的包裹变得有千斤重,他抱着包裹抬不起手来。 一股刺鼻的味儿越来越重。 不同于腐臭,那是种更加让人恶心的气味。 烟灰和着臭气与酸腐,让小前闭住呼吸。 他走到那个孔前,慢慢举起小小的包裹,包裹似乎动了一下,又像是错觉。 他把包裹又检查一遍,孩子丑丑的小脸已变成青灰色,像是手上生冻疮的颜色。 小前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看不清怀中的女婴,也想不通为什么有人那么心狠,把亲生的孩子活活丢在冰冷的石阶上,连条被子也不给。 丢她的那个人,是不是以为屋里的人会同情这个小生命? 利用别人的同情,可以省下一件小衣服一条小被子? 还是在他们眼中,一个女婴的性命还不如一件衣服实在。 贱命呵,他悲恸地无声流泪,比他还要卑贱的性命呵…… 她那么努力的吸着奶水,想活。 是他,亲手杀了她。 他没力气举起婴儿,跪倒在婴儿塔前哭得不能自已。 在他哭泣时,来了个中年男人,走得飞快,转到塔洞前,将手里包起来的“东西”一抛,准确抛入塔孔中。 里面传来了微弱的抽泣。 小前停止哭泣惊讶地看着男人。 男人不屑而愤怒地看了小前一眼,“只管扔吧,这里每三天有人来烧一次,不然扔不下的。” 见小前一副窝囊相,男人从他怀中抓起单薄的小包裹,向塔中一丢,说道,“我们家心善,不然将她埋于大道之下,千万人踩踏,叫她再不敢投胎到我家来。” 他快速走了,萧瑟的风吹着小前零乱的碎发。身后千万个枯枝发出奇特的声响,像悲哭、像呐喊、像抗议…… 如泣如诉这世道的不公,这命途的艰难…… 小前昏昏沉沉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到收容处的,一进门他就倒下,人事不醒 麻哥儿把他扛到小床上,这下倒好了,省得他做戏,完全没人理会他,孙二娘也懒得叫他了。 他发起高热,麻子哥给他送了一壶热水,这里没有别人,麻子哥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他迷糊中听麻子哥说,“你呀,管好自己吧,心肠软在这儿只会害了你自己。” “对了,多喝点水,暖和暖和,你是吓没魂了,那地方我也去过。” 小前闭着眼,没表情也不说话。 他慢慢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心中燃起一股子奇特的火焰。 他不得不想到,自己深爱的妹妹和母亲是怎么从那样的东西中逃脱出来,活了下来。 既然人人都有母亲,也许人人都有姐妹,为何人们要这么对待女婴? 他想不通,他也不愿想这些人因为穷困,因为在村里没男丁会受欺负…… 这些原因他不愿想,他只知道人人是母亲生下的,母亲也是女婴长大的,那么就不该这么对待这些女孩子。 这股火焰,由于看到不公平而点燃,由对母亲和妹妹的爱而炽热盛大,在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心中熊熊燃烧。 愤怒让恐惧消弥,他对夜晚的降临不再害怕。 他如晕厥一样躺在床上,实则蓄力。 自那之后,他更沉默了,只做事不说话。 他看到胡子叔每送走一个婴儿,都会在一本破烂的册子上记一下。 那册子藏哪,他看不到。胡子叔虽好酒,喝醉后也胡说,可哪怕烂醉也从不提及关于婴儿之事。 小前打探不到。 为保自身,他不敢向其他人打听任何关于婴儿去处的消息。 这里虽然人少,却杂得很,六个人恨不得分成三个派别。 万一谁透点消息,他相信这些心狠手辣之人就能送“走”他。 ………… 这天,晚上猪肉白菜的香气飘在院子上空,他因为拉肚子没出去吃。 大家又分了银子,他的那份,麻子哥悄悄给他带过来,还带了饭菜进来。 “小兄弟,当哥哥的劝你几句,多吃饭好好长身体,保住自己才有能力去保护家人,是不是?” 他转身出去,小前攥紧了拳头。 吃喝完大家都散去,这只是平常的一天。 夜深了,鼾声渐响。 小前在黑暗中睁大双眼,院外的车辙声分外明显。 他一下坐了起来,把额上降温的毛巾扯下扔到一边。 这次他没等把孩子抱出来,麻溜翻墙出去,盯紧外面的马车。 来人抱着孩子匆匆坐上马车而去。 他跟着车子,奇怪的是,车子并未驶离他们这条街,只走了不到一炷香便停了下来。 那处宅子不比他们收容所新多少,几乎相同的格局,相同的灰墙黑瓦。 这样的宅子能住什么富贵人家? 谈何收养女婴? 墙内看不到灯火,没有声音,一片死寂,压根没有人住着的痕迹。 他深觉诡异,不敢多待,匆匆回到自己住处,翻墙入户,钻入被子。 这些事他都记下来,待他休息时,凤药与他约定交接消息之处在某个药房,只需装病,找黄大夫看病,把知道的说给她便可。 小前很是后悔没找机会识一识字,不然及时写成纸条给姑姑就方便得多。 每个人每月只有一天可以休息的。 小前见麻子哥虽然为人爱占小便宜,但实则心肠很软,便求着他能不能出去采买时,带上自己。 他肚子自那次坏过后,总时不时疼,疼起来受不住,想找个大夫瞧一瞧。 麻子哥心软,便同意了。 他同胡子叔来自同一个乡村,本有几分老乡情,又兼他爱巴结,胡子叔算信得过他,把采买的差交给他。 麻子叔很懂事,贪下的银钱,三七分,列个明账,自己拿三分,七分交给领头男。 胡子叔很满意。 加上小前真的总时不时拉肚子,胡子叔怕小前得了什么传染病,加上麻子哥为小前求情,就同意了。 麻子将他带到要去的医馆,约好接他的时间就离开了。 ………… 他进去径直走到柜上问掌柜,“天麻与钩藤同煮能治风寒高热吗?” 这是约好的暗号,掌柜的看他一眼,回道,“不能乱用药,还得看症状,你等着我叫大夫出来给你诊脉。” 杏子从后堂出来,凤药告诉过她自己在收容处安了眼线,却不想是个这么不起眼的半大孩子。 “我只是个子低。”小前看出杏子眼中的惊讶,小声辩解。 杏子见他机灵,引他到自己坐诊的地方坐下,正经为他诊了诊脉,边听他说话。 他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都讲了一遍,重点说了那本册子。 第546章 杏子打算 杏子点头说道,“我给你开点药,你煎过饭后服,一来强壮身体,二来振作食欲,你要多吃饭才能长高长壮知道吗?” 杏子开了方,里头竟舍得给他阿胶与人参这样的药,这药极贵,寻常百姓用不起。 “银子不必付。你且只管炖了吃。过段时间可以再来取,你的药我交代柜上不收钱。” 小前很感动,他不想拿,杏子却帮他包了七天的药。 这个尽心尽力为姑姑做事的大孩子,她可不能亏待人家。 他走后,杏子便驱车去给凤药递消息。 她对收容处的存在可以说是无感。 对、错在她脑子里没那么清晰的概念。 除了医书,杏子没读过别的,她做事但凭心中认定的善恶,远近。 远近大于善恶。为自己所爱的人做恶,她也愿意。 比起陈紫桓为人的善恶,她更烦恼一个外来人,对云之的生意构成巨大威胁,害姑姑为之操心劳累。 关于他杀人放火,只要没烧到自己门口,只要不是她的差事,她懒得管。 现在她非管不可,因为那男人拉扯上了姑姑。 这人难对付,杏子很清楚,她心中有一片黑暗的地方几乎与陈紫桓相同。 她自己很清楚,所以对于陈紫桓她不过多评价。 进宫后,她在东暖阁找到凤药。 姑姑竟然竟然对着窗子在写字,慢悠悠,不急不缓的。 对于杏子进来似乎毫无所知。 “姑姑?”杏子轻声唤道。 凤药回过头很平静,杏子并不放心,单凭直觉就知道凤药心情不好。 “出什么事了?” 凤药浅笑辄止,“也没什么,玉郎一直联系不上。我心中焦急。” “清连也与他失了联系,当真心焦得很。”杏子皱起眉,“等金大人回来,我要狠狠给他一拳,再不行咬他手臂,替姑姑出气。” 知道杏子是在逗自己,凤药笑笑,“是有事来寻我吧?你说。” 听杏子复述完此事,凤药陷入沉思,那本册子是重中之重。 然而现在,她没了玉郎的帮助,几乎等同于没有手臂。 杏子感觉的没错,现下她的处境十分艰难。 曹贵妃与皇后都拉拢不了她,便一起打压她。 安排朝中大臣进言,说内宫女子,不应该干政,侍书一职也不该女子担任。 这同宦官干政一样,祸乱纲纪,不是国家之福。 凤药顶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连明玉都受了牵连,暂时不再入书房伺候笔墨。 没人知道皇上在想什么。 最让她抓心的是玉郎失去联系。 没有夫君的外援,后宫多了政敌,夫君安然与否也不得而知。 如今,她以静制动,等待时机反击。 这个陈紫桓能不能是她的机会? 那本册子上记录着什么? 她深思许久,浑然记了时间,清醒过来时,杏子正在瞧着她的书柜。 她抽出一本书递给杏子,“这本李仁正在读,讲的是为人之本,你闲了可以看看。” 杏子收起书,凤药说,“你一定要及时把小前的消息带来,还有,尽量叫他注意安全,保住自己。” “实在不行,让他回宫也行,那里比我预料的还要危险。没想到官府随便招来的人竟这么快就被他收买了。” 凤药无奈一笑,“人呐……” “那孩子顶机灵的。”杏子说。 她离开后,拐道去了太医院,找到跟着自己的女药童问了宫中情况。 这小姑娘是杏子救下来的,对杏子的感情如杏子对凤药。 她尊杏子为师,十分知礼。 杏子把怀里的书给了她,“你不总缠着我要看书吗?这本给你。这本是讲为人之道,好好看。” “谢谢老师。” “宫里最近有什么情况?”杏子坐下,将自己精致的两寸半锅制小烟锅拿出,塞了点烟叶,自顾自抽起来。 这东西青连不让她用,说烟气难闻。 逼得她只能偷着抽,还自制了香口丸。 抽过后衔在口里一颗,才敢和青连说话。 她小时候见过青连救治病人,他专注诊脉的样子太好看了。 那些病人看着他的目光像看菩萨。 她那时就喜欢上这个俊俏的贵公子,心里暗下决心,非他不嫁。 她踩着他的脚印,走上他的路,成为妙手女神医。 好在青连一直未婚,杏子顺利嫁给了他,生育两个孩子。 连孩子都是她计划好的,只生两个,必要一男一女。 可她越来越发现自己和青边和凤药是不同的。 她没有他们那样的同情心,她总像一个旁观者,小心翼翼表演着恰到好处的喜怒哀乐。 她怕他们发现自己是异类。 特别是凤姑姑,在她心中,虽然不承认,但姑姑是和妈妈一样的。 她不能叫姑姑对她失望。 可是她忍不住,比起治愈人的药来,她更喜欢研究毒药。 这些毒药背后的故事比良药激烈、曲折得多,以致杏子的生活看起来波澜不惊,其实暗波汹涌。 她喜欢看那些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女人来这里讨药。 这些女人,小心地藏着仇恨,有些经由她诱惑,买来毒药开启了新的人生。 有些则用毒药满足了私欲。 那么多黑暗的故事,那么多黑暗的人心,她在这里找寻着自我和认同。 不止她是异类,与她相同的人多的很呢。 她抽着烟,听着女药童讲述,原来皇上好久没召过凤药在御前伺候。 她几乎等同于被皇上暗示,自我软禁在东暖阁。 皇上没说不让她出来,只说让她好好在房中读书思过。 杏子知道凤药不可能同自己说这些事,也许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为何受了皇上冷落吧。 ………… 愉美人马上分娩,她很信任杏子,每周杏子都要为其请脉。 按日子,当是明日请脉,杏子既然来了,索性到愉美人那里顺道提前一天为她看看脉相。 杏子与愉美人年纪相当,最是有话可聊。 且杏子很擅长顺着别人的话向下说,愉美人同贵妃皇后没什么可聊的。 和别的妃嫔又存在争风争宠的关系,不敢多聊什么。 唯有见了杏子,这个女大夫总是很轻松的模样,任愉美人说什么,从不大惊小怪。 她会把心里话叨叨几句,杏子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她再说上几句,一来一回十分快活投机。 第547章 抛出诱饵 杏子玉白的手指戴了珊瑚手串和红玛瑙戒指,搭在愉美人手腕上。 她身上一股清幽香气,引得愉美人问询,“杏子大夫用了什么香,这样好闻?” “那是我的烟草和所含的香丸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女大夫还吸烟袋啊?”她歪着脑袋的样子,清丽娇美,也难怪皇上宠爱。 “嗯。”杏子用心诊脉,心中有了成算。 “有没有大夫告诉过你腹中胎儿是男是女?” “没有。”愉美人遗憾地摇头。 “你身子底子好得很,生完这胎,我为你调养身子,下胎保你生下皇子,在宫中想过得好,最好多生几个儿子。” 杏子说得十分轻松,好像生个儿子如下个蛋似的。 “真可以调身子生儿子?那满宫谁还生女儿?” “那是因为没人告诉她们,喝汤药真的能左右胎儿男女,这是是我的千金独门秘方。” “那你为何愿意告诉我?” 杏子笑笑,“我喜欢美人爽快的性子。不像位份高的妃嫔不把太医放在眼里。” “说到底,我们这些宫廷内官,和太监宫女差不多,不过是皇家的奴婢。美人这样待人客气亲切,满宫也不多见。”她赞道。 愉美人放也戒备,长叹道“也是,皇上的恩宠说有就有,说没就没了,当真叫人摸不着头脑。” “哦?美人盛宠,从没受过冷落,这话从何而来?” “我说的是凤姑姑,原来红到发紫,那么得用,连皇后与贵妃都忌惮,做了这么多事,说不用就不得用了。” “连她跟前的明玉也不叫进书房,奉旨才可以进含元殿伺候。不让听关于朝政的半个字。” 杏子质疑,“皇上不是情绪不稳定的人,总有些原因吧。” 愉贵人知道原因,她在犹豫…… “这胎生下来,美人可以和皇上要求我做你的调养大夫,你若信得过我,下胎我保你生个小皇子,不过你得保密,不然我太医供奉位置不保。” 关键时刻,愉美人更在意自己的前途,生个公主这胎白辛苦。 虽说都是自己的骨肉,生育公主对她位分没半点助力。 皇上本就多子女,公主哪能引得起他的注意。 为着她未来能有保障,还是得多生皇子。 后妃之职就是生育,她必须完成这份职责。 否则,皇恩似流水,早晚有新人代替她。 可生了皇子的妃嫔便不同,年纪大了儿子就是依靠,更何况有两三个儿子,便可高枕无忧了。 她实在不能不动心。曹贵妃上次助力她父亲升了职,可宫内的恩宠只能靠自己争取。 贵妃本就得宠,不需要旁的妃子助力,她怎么肯吹风叫皇上多来自己这里? 对比过利益得失,又加上一个小小女太医又不能把自己如何,她马上做出决定。 “前些日子,皇后娘娘寻了曹贵妃,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贵妃回来便说一个人太聪明又有分量,却左右摇摆,让她夜不成眠,倒不如把她踩在脚下。” “想来这个人指的就是凤姑姑。贵妃拉拢她不止一次,姑姑从不表态。如今国本之事喧嚣日上,大家不怕原本的对手,怕的是对手突然拥有自己没有的助力。” “索性两人都别用凤药,将她排除在争斗之外。凤姑姑只要被皇上永久冷落,两人都是一颗石头落地了呀。” “所以没多久,朝上大臣便开始上折,斥责内廷女官不该插手国事。有违前例。” “皇上并没有处罚姑姑,也从未私下提过一句责备的话,和没这事似的,但姑姑眼见是失势了。” “你知道就成,别告诉人去。贵妃厉害得紧,知道我说出去的,必得罪她。” “她挺厉害,皇上跟前也说得上话,可美人的位份却一直没升啊,可见还得靠自己。”杏子玩笑着说。 “那倒也是。”愉美人悠悠叹口气,好在佳贵人的父亲出事后,自己父亲反而升了升位置。 “美人只需好好生下公主,此次一定晋升位份。之后再生皇子,服侍好皇上,一路高升还远吗,容妃娘娘也不过有一个儿子,只要美人与娘家互相扶持,在宫中向上走还不是应该的?” 杏子收好药箱,又多说一句,“现在宫中妃嫔虽多,却都是低位分的,妃位只有一个容妃,美人可要想清楚,别误过时机。” 这话说到了愉美人心坎上。 愉美人和佳贵人同时入宫。 进宫后亲眼看着佳贵人得宠、失宠、病死,于大人被皇上所诛。 再天真的女孩子,也不能不多想。 她是家里嫡出的女儿,从小请了女师悉心教养,教得最多的便是——不论将来做主母还是做嫔妃,定要谨言慎行。 多思考少说话。她自小熟记于心。 所以不论对高位妃子,还是刚入宫的新人,都很友好,不过心。 佳贵人与她交好,贵人出事,她反而受益。 但她深知,靠着贵妃难以出头。 妃子之间天然存在竞争关系,贵妃一时当她是棋子,不会真心帮她。 她父亲现在职位不高,她做为棋子的作用也不大。 若是生了公主,明年怀上皇子,她与贵妃就真不可能再有同盟关系了。 皇上年轻,直到现在还没立太子,自己的儿子也有继承皇位的可能。 就算不争皇位,有了儿子,也算有了依靠,不必去靠贵妃或皇后,也可以过得舒心,就如容妃一般。 她千思百想,认为与其跪倒在贵妃面前求庇护,不如靠自己。 黄杏子是个熟悉宫廷的女大夫,又能到处走动,拉拢她为自己所用,方便得多。 老师一再教导她,人与人之间,只有永恒的利益。 她亲自送黄杏子走到门口,杏子回头道,“产期将近,万万记得求皇上叫我来为你接生!” 她给愉美人一个深深的眼神,领会与否就看美人自己了。 黄杏子不爱与笨人合作。 宫里捕风捉影的传闻,她打听得来,和凤药有关的秘事,她还得靠与皇上接近的妃嫔,这些女人吹吹枕头风就能探听皇上心意。 她的凤姑姑是整个皇宫最善良的女子,不该是现在的处境! 与其坐着等贵妃与皇后踩踏,不如出手扶持一位自己人! 第548章 皇帝思虑 凤药心思深沉,沉住气,每日练字看书,除了担心玉郎,日子倒也安静闲适。 关于皇上冷落她,她并不慌张,因为她太了解李瑕。 她知道他的性子和弱点。 也清楚怎么样说话能说中李瑕心思。 她立于窗前,推开窗子,慢悠悠一笔一划练习梅花小楷。 西子色短襦衬得她肤色如玉,细长眉眼低垂,更显娴静。 满头乌发梳做利落的半翻髻,身上除了荷包没有半分装饰物,很是素净。 风吹落窗前小树的黄色落叶,像满天蝴蝶飞舞。 她却似完全没看到半分,专心写字。 “你倒是心如止水。”一道略带沙哑的男人声音传来。 她轻轻放下笑,抬头,冲着李瑕一笑,态度仍如从前每天都见一般, 不曾带着半分生疏。 “进屋喝盏茶?现在饮白茶刚刚好。再冷就要喝红茶了。” 李瑕进屋坐下,熟悉的窗子,熟悉的桌椅,尤其是那股淡雅得几乎闻不到的熟悉香气,让他突然满腹愁怨,像思乡的游子回到故土。 茶是凤药喜欢的清淡回甘的眉山白毫。 色淡汤清,只合适两餐之间饮用,并且不能配任何茶点,不然便尝不出此茶香气。 但它余韵悠长。 有人觉它寡淡如水,有人爱它如至宝。 “皇上清减了。”凤药将茶端上来,自己立在一边说道。 李瑕将目光转到她身上,他黑色瞳仁中似有火焰。 凤药静静注视着他,目光中带着某种阻止的意味。 一个多月没见她,他总觉处处事情都不顺心。 安静下来想明白,是为她不在跟前。 他气自己,气一个男人身为国君,心中竟藏着这种儿女情长。 可他左右不了这种心情。 他没有母亲,父皇对他而言,如同陌生人。 少时,他的心是个巨大的黑洞,阴冷无底,他活得不像人,更像独自求生的兽。 是眼前的女子,带来了光明,和巨大皇宫中对他唯一的善意与温暖。 他恨自己,顺着贵妃送来的借口惩罚自己不去见她,冷落她。 这天他把“增加人口”做为来年的重要国策与群臣商议。 大家七嘴八舌,商议出几个条陈,他在上朝时走神了。 有人提出现在女子已经是十三至十六成亲,要想多生,就一律规定不得超过十四成亲,若超了就要受罚。 皇上暗暗摇头,这全是站在男人立场上的意见。 凤药的意见恰恰相反,要女子推迟到最少十四才能成亲。 李瑕提了一嘴,还没说及理由,大臣就反对,说推迟一年,更影响人口增加。 他咬牙没发火,只觉这群男人脑子里装着石头。 凤药说过,女子太早婚嫁身体尚未成熟,母亲与婴儿的死亡率都太高。 推迟生育看似晚了一年,但身为女子身体发育得更成熟,婴儿成活会比从前高许多。 同时颁布律法,女子也能继承家中财产。 多培训大夫,推广诊所的开设。 让女人的健康有更多人在乎,不单要多生,还要提高成活率。 组合改变才可增加生育的动力。 凤药曾忧心忡忡对皇上说,“臣女常出宫,所以知道在村子里,女性过得有多辛苦。” “十三岁还是孩子,就要出嫁生育,产子如过鬼门关,且大多数人不喜欢生下女婴,女子地位低下导致许多家庭溺杀女婴。” “请皇上想想,女人如男人一样可以下地劳作,又承担生育风险,又操持家事,为何只能做为被牺牲的那一方?” “增加人口,才能提高国力,那增加人口是不是要靠女人?” 那晚的话尤在耳边,句句在理,拿到朝堂上,却是另一种情境。 “凤药为何一直没有上折?你有密奏之权。” “这一个月皇上看清大臣的表现了吗?先皇政乱于结党营私,皇上费尽心力除了太师一党,如今真的海清河晏了?” 凤药问得李瑕心头一震。 他不糊涂,平城门阀才是一切的源头。 但那里属于军事重镇,出能人,一代又一代贵族,勾结成网。 皇上与太师究其渊源都出自平城。 科举出来的寒门学子好用又没有背景掣肘,但想与贵族分权是很困难的。 每条朝政的推行,都要经过贵族集团的同意,不触及他们的利益才得以施行。 以前李瑕以为没了太师,他就政令通行。 现在看来,当时还是太年轻把事情看得简单了。 “你就在这里安心看书,朕心烦时会来寻你说说话。你说的事情,朕在做。” 离开暖阁后,李瑕回忆了一下,凤药在后宫帮忙处理政务并非自他而起。 先皇在时就这么做的,为何前段时间大臣一窝蜂上书,请求禁止女子接触政事? 结合方才凤药说的“结党营私”,谁在背后指使人上折子? 这些乌合之众,结了谁的党,营了谁的私? 他叫了青连把参奏“内宫女官插手政事”一类的折子都收集起来,把名字罗列出来,得了一张清单。 他看了看,这些臣子暗中支持谁的都有,心中冷哼一声,幕后之人倒是懂得把水搅浑呢。 他暗中调遣东司特使,属于东司绣衣直使的副手。 叫他监视这份名单上所有大臣。 “这是一级任务,凡上了名单之人,连他家晚上吃了什么都要给朕查清楚!你们是朕磨出的刀剑,现在要看你们的本事了。” 金玉郎不在,东司特使暂行直使之权,领命而去。 ………… 小前拿着药跟着麻哥回了收容所。 心中很是惦记那个晚上被抱走的婴儿。 一早起来吃过饭,把药煮上,他开始做自己的事。 二娘走到他身边,踢了踢他的大盆,冷笑着上下打量他,小前莫名其妙,心中直跳。 “头一夜上哪去了?”二娘像踩到老鼠尾巴的猫儿,戏谑地打量着正干活的小前。 好在小前是蹲着的,不然一下就坐地上去了。 第549章 委屈之意 幸亏他反应得快,左右看了看旁边没别人。 便低声道,“姐姐小声点。我这月没假了,实在想娘和妹妹,我娘生着病,急用钱。我没办法才偷跑出去,送钱,再瞧瞧她老人家。” “求姐姐替我保密,我不怕挨打,丢了差事可不成。我们一家子等银子使,姐姐叫我做什么,我都做。” 小前卑微的样子让二娘很满意,却仍阴着脸追问,“你那晚看到什么了?” “没注意,只顾着往家跑。好像有人来咱们这儿吧。” “行吧。不该看的别看。” 小前点头如啄米。 “什么味儿?” “我一直肚子疼,开了点药。” “哪家药房啊?”二娘不经意地问。 “黄记,那里给穷人看病免诊金的。” 看护大姐点点头,走开了。小前一头一脸汗。 火吊子上煮着小前的药,黑色药汁散发出与寻常药汁不同的气味。 一边的简易架子上放着六包没打开的药材。 这天,是他开始用药的第一天。 他没注意到,六包药少了一包。 ………… 明玉闲着无聊,便亲自到内务府领月例。 内务府新升上一位副统领太监,见了明玉便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一双小眼睛上下打量明玉。 “这位姑姑不知道咱们上午有旁的差事,下午才开始派发月例的吗?” “往日只在这一天来领都可以,偏今天放在下午,我怎么会知道,趁早给了我,下午我没空。” 明玉是含元殿的姑姑,自然把旁人不放眼里。 皇后宫中的姑姑见她也得行个礼,区区一个内务府副统领太监,还是新人,敢对她不敬。 “满宫谁不知道,明玉姑姑现在是大闲人,怎么倒说自己没空?” 太监轻蔑地笑笑,“说不得以后都这么闲了呢,多跑几趟对您有好处。” 明玉气得胸口疼,却说不出话。 那太监嘲讽道,“从前跟着凤姑姑,您也得意够了。” 明玉对凤药十分恭敬,对方对她有救命之恩,有了凤药做先例,她也做了侍书。 皇上的习惯她都会提前问凤药,对方知无不言。 明玉一直很感激她。 可受了恩惠,也会受牵连,她却没想过这条。 从前到哪都被人捧着、巴结着,先是突然闲下来,又受人冷落,心中落差可想而知。 她断无心绪,慢慢向含无殿走去。 她身份是皇上侍书,品阶也高,同时代行含元殿掌事姑姑之职。 含元殿本是缺着一个人的。 凤药从内侍司勤职位上下来后,由皇后全权负责后宫诸事。 她刚回了含元殿东配房,东配房打头的整间房她一人居住。 配房十分低矮,普通宫女十几人住一间,大家同睡一个大通铺。 住起来很不舒服,宫女只是伺候人的奴才,主子们不在意这些。 明玉因为跟着凤药,没升侍书便得了优待,自己住一整间配房。 又因为代行掌事姑姑一职,含元殿的西暖阁也由皇上发话,忙时给她居住。 那边比宫女住处舒服许多,房间虽小,却高而明亮,摆的家什、瓶子、香炉都是好东西。 铺盖、炭笼也精致,她便不常回配房去。 心情低落,她慢慢绕到侧门,刚进暖阁,便见到里头一个瘦高清秀的女子在收拾她的东西。 “你是谁?怎么擅动我的东西。”明玉一肚子气,说话很冲。 “含元殿掌事姑姑,素月。”女子直起身,与明玉对视,很是沉静、稳重。 “明玉侍书,我是内务府派过来的。皇上跟前该配的人手,不能少,侍书一人身兼两职,怕误了皇上的事,所以才特派了我过来伺候。” 这话说得很明白了,明玉本就是“代行”。 她无话可说,上前从素月手里抢过东西,气呼呼向配房走去。 住习惯暖阁,配房一进去就让人气闷,她左右闲着,便到花园里逛去。 不知不觉走到驻扎侍卫的地方。 她转头向回走,远远瞧见曹峥向含元殿方向而去,手上还拿了只包袱。 她急急向那边赶,想同自己夫君吐吐心中郁气。 却见他拐个弯向书房而行。 她心中诧异,这会儿皇上应该还在含元殿,曹峥要去干嘛? 书房只有凤药在,自从她待在书房暖阁,皇上没再去过书房了。 这么多日子,凤药没出来过。 没明发旨意,应该也是软禁了。 她很担心,曹峥若没奉旨,就是逾矩! 她没做错事都受了牵连,曹峥若违了皇命…… 虽然走得急,她仍赶不上曹峥,眼见着他走到书房前,抱拳对着房门说了什么。 还好还好,他没走进去,不然不止越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给人看到更解释不清了。 她心急着知道曹峥找凤药做什么,会不会去传旨? 又担心皇上要惩罚凤药,若再降职,自己在含元殿更不得立足,便站在树后等着。 好在曹峥只和凤药隔着窗子说话,他把手中包袱递了进去。 凤药接过包袱,好像笑了一下。 这时她的心不知何故突然沉下来。 靠着树看曹峥与凤药说话,回忆自己这几年风风火火的日子。 她本在宫女中就拔尖,只是时运不好。 老皇上在世时,太监宫女分帮结派,她跟着个不中用的主子,没路子向上爬。 宫女多是不愿意出宫的,娘家不行的,出去也没什么好活路。 在宫里只要混过小宫女的阶段,还是比外头好过得多,最少吃饱穿暖不成问题。 只要不遇到过于苛刻的主子,日子过得下去。 就怕牵扯到主子们的争斗中,主子斗败,所有宫人便全成陪葬,永无出头之日。 和她一道进宫的小宫女,死的死走的走,最终只余她一人。 她家又没什么门路,一路走得艰难。 得凤药拉她一把,她十分感激凤药,不然早没她这个人了。 后面,她小心谨慎、勤勉踏实,她知道在皇上跟前露脸的机会多难得。 妃子宫里的宫女,有的一辈子连皇上面都见不到。 就算见到,一群人中,皇上哪里会注意到一个小宫女? 再能干也没用,这宫里不缺钻营之人。 她抓到了机会。求凤药就已经是转运的开始。 伺候皇上时,她恨不得自己全身连头发丝上都长起眼睛,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皇上身上。 捏肩捶背只是最基本要会的东西。 她还学了皇上爱吃的点心,茶要几分烫,几时要休息等等全部熟记于心。 她本不需要会做菜,为讨好皇上,又学了几道菜,光是切菜划破手指就不计次数。 还要会察言观色,皇上问话时,最好能答到他心里,别说皇上不爱听的,没事别吱声,该吱声的时候别沉默。 气氛要让皇上觉着舒服,她往往表现得放松,可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 一天伺候下来,她累得浑身酸软。 第550章 无人理解 愣神之际,曹峥与窗内的凤药已经说完话,向侍卫营而去。 明玉赶紧跑出去拦住曹峥。 对方一愣,笑着问,“你不去当差,跑这儿做什么?” “凤姑姑找你何事?你是来传皇上旨意的吗?姑姑是不是受罚了!” 她心中惊恐并未表现出来,扯着曹峥袖子问。 曹峥是个直肠子人,“皇上没叫我传旨,是凤姑姑托人捎话要见我的。” “这不合规矩吧。那你给她传递什么东西了?” 曹峥沉吟一下,“我和凤姑姑是老相识,她帮过我,今天只是见见我,就算不合规矩,我也得来。那起子小人一向爱作践人,她出不来,也没厚衣服,我赶着买了件披风给送过去。” 曹峥略责备地说,“你能走动,怎么不给她送几件厚衣裳?” “宫里谁大也大不过皇上,规矩是皇上的规矩,你怎么敢这么大胆。”明玉不高兴地说,“再说用得着我送衣裳吗?你这不已经先送了。倒没见你给我买过一件,惦记过我在宫中吃了多少白眼?” 曹峥有些惊讶,“你从前最在意凤药,今天怎么了?再说你从前什么光景,有什么白眼吃的?” “她找你到底何事?”明玉追问。 “这不重要,反正不管公私我都会帮她。她现在落难,金大人又联系不上,不是万不得已,她不会开口求我。” “曹峥!我才是你妻子,你有事怎能瞒我?” 曹峥很为难,凤药交待他的事是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 “那我直接去问姑姑好了。” “你不用去,她不会告诉你。”曹峥说,“不是重要的事找不到我头上。我们夫妻俩都受过她的恩,刚好有机会还一还。” 曹峥没体会到明玉的感受,安慰她道,“也不是什么危险的事,你别担心了。” “那就是私事了。她的私事要你跑得挺快,我的事你就不管?” 曹峥本来急着回侍卫营,听了这话奇道,“你有什么事?” “我!”明玉停顿一下,是呀,她那算什么事?被人冷落几句。 含元殿本就缺着个姑姑,现在补上了,都是正常事,她是什么尊贵之人,别人呛了两句也算个事? “算了。” “皇上最近政务多,暂时不会到书房,你且歇歇,没事的。” 曹峥握了下明玉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一人站在半天,冷风一吹,才回过神。 可她仍然担心,想了想还是向书房走去。 凤姑姑一向疼她,曹峥是她夫君,姑姑没理由隐瞒差遣曹峥的事情。 她慢慢走到书房前,转过去就是暖阁的窗子。 凤药身影那样沉静,侧身临窗而立,姿态高贵,一身素衣,一条玉带勾勒出细瘦轻盈的腰身。 她专注地抄写着什么,一字一顿。 明玉看了很久,自认识凤药以来,她一直是同一个模样,这些年来完全没变过。 时光在她身上像静止一般。 凤药得到皇帝暗中的关注比后宫妃子的都多。 明玉很细心,常看到皇上偶尔瞟向凤药的眼神,有时炽热得让她心惊胆寒,总觉自己一不小心窥探到了皇上的秘密。 凤姑姑知道皇上的心事吗? 她心中一笑,嘲讽自己,连她这个外人都看出来了,凤姑姑何等精明会不知道? 明玉心中升起一股苦涩,她不敢承认自己看到凤药泰山崩于面前都能淡然的样子心中很不舒服。 那种不舒服现在想来,是嫉妒。 她在嫉妒自己的恩人。 “明玉?”凤药抬头时看到站在树下衣着单薄的明玉。 “穿得这么少跑出来,可是要受寒呢。”凤药嗔怪的口气如待个孩子。 两人对视着,明玉才慢慢走上前。 凤药看她模样已明白明玉处境不好。 她没说话,静静等着对方开口。 明玉眼尾发红,明显是受了委屈,她在窗外犹豫半天,小声问,“姑姑找曹峥有何事?” 凤药本来以为明玉是找她诉苦,说一说心中闷气。 她心知自己连累了明玉,这次困顿挨过去,她若回到内侍司勤之位,直接升明玉为含元殿掌事姑姑。 身兼两职不合规矩,对比掌事姑姑一职,侍书过于劳累,油水不大,并不合适没有政治抱负的明玉。 有自己撑腰,做个掌事姑姑,过两年再升为掌、进而御侍,跟着曹峥,生儿育女,才是好日子。 却不想她此时连曹峥都想管住,不让挨了自己的边儿。 凤药心中苦笑,口里道,“的确有不方便说的事,请他帮帮忙。” 她无奈地解释,“此事重要,宫中除了玉郎,我只信得过你夫君。” “即是不方便,想来不是光明之事。姑姑非他不可吗?明玉不是不知恩,可是眼下境遇艰难,人人给冷脸子瞧,我已不敢出门。含元殿代掌姑姑也给我免了。那边派个不好惹的女人,我现在举步维艰,姑姑万万别再让曹峥冒什么险,我夫妻二人要是都出事可怎么办呢。” 她捂住脸,平日此时凤姑姑定会安慰她,这次凤姑姑没作声。 她从指缝看了凤药一眼,对方用复杂的目光瞧着她。 凤药此次落难,实比明玉更难,她是很多人的眼中钉。 俗话说,登的越高,跌得越重,便是指她现在的光景。 不但夫君没了音讯。 胭脂也正在经历人生中一道坎。 杏子和云之的生意双双遭到重创。 她更不必说,面临着贵妃和皇后的双重刁难。 正可谓内外受敌,处处坎坷。 这种时刻,人情冷暖方才显现出来。 时不时有冷汤冷饭送进暖阁中。 有时竟是馊的,她不置一词,不吃丢掉就好,一顿也饿不坏。 换季之时,无人来为她量体裁衣,她的厚衣物不在此处,还是曹峥想到送了条披风过来。 别人的脸色她压根无所谓,这份修为也是多年浮沉练出来的。 明玉的处境她预料得到,明玉与她过从甚密,一定受牵连。 没料到的是,明玉这么沉不住气。 若她只是诉苦自己这些日子受的委屈,凤药愿意教导她。 没料到她开口就埋怨自己给曹峥差事,凤药心中难免失望。 外人待她再坏,她也无所谓,亲近之人的不理解和远离才会让她难受。 第551章 不吉之兆 这难受也只是片刻。 宫中待得久了自然知道,情分这东西强留是留不住的。 “我无法告诉你详细事情,你同曹峥商量,不想做告诉我一声就行。” 凤药不带任何情绪,平静地回应。 这种态度让明玉暗暗惊讶,一点不像凤药素日所为。 她心中委屈,如鲠在喉,无法形容,只觉得所有人离自己远去,连待她亲厚的姑姑也渐行渐远。 ………… 房中的婴儿走了老的又来了新的。 抱走孩子的速度远远低于送来的弃婴。孩子一多,环境就不如从前那么安静,后院整日充斥着婴儿的哭声。 小前也惊讶会有这么多被人遗弃的女娃。 不过想到婴儿塔心中也就理解了。做父母的大约以为送到这里是条活路吧。 这段时间仍有人会在晚上来接走孩子,每到这天,大家就会改善伙食,多少都能拿到赏钱。 时间一久,也就习以为常,没人多说一句关于孩子抱走之后的话。 小前本想再次跟去看看,他心中隐隐觉得不安。 那些软软的、粉嫩的带着奶香气的娃娃们,被带走后遭遇了什么呢。 但他没再翻墙出去,院子里的气氛有些微妙。 首先是二娘,那双精明狡猾的眼睛时不时盯着他,带着怀疑。 而且不再像从前那样总是呵斥、使唤他。 他的药吃完后,麻子哥又带他出去了一次,两人一出门,小前便觉心情豁然开朗。 麻子赶着车前后看了看,问他,“小前吃的什么药?是不是和二娘打声招呼?” 小前莫名其妙反问,“就是调养身子的药,我太瘦弱多病,想长得像麻子哥一样壮实。” 麻子像有话要说,最终还是咽下,长长叹口气,“要不行……你还是回家吧,这活也不是什么好活儿。” “可我得用钱,家中只我一个男人,我得照顾母亲和妹妹。” 麻子狠狠抽了拉车的驴一鞭子,将他放在黄家药铺门口。 他和杏子说了婴儿进出的数量。 杏子心中早有了答案,她也没闲着,不知钻了哪里门道,得了几张陈记生药铺开出来的方子。 全是古书所记载的药方。 的确是治疑难杂症的,但这方子失传也是有道理的。 那方子多以“人”为引子,有的要血,更甚者要人的内脏,还是生取。 她心中有了答案却没马上告诉凤药,凤药麻烦缠身,她恨不得去替姑姑,怎么肯拿旁的事去烦她? 更何况,告诉她,她那种疼爱孩子的性子,必定要急。 这些都是她的推测,对方开出的方子和她在皇家书阁的古书中翻出的珍本上记载的方子一模一样。 这方子最重要的就是药引。 没人敢明目张胆以“人”为引,她心中也很好奇,这药引究竟有多管用呢? 若有一天,陈紫桓被拿了实证给捉到,她一定要亲口问问。 “有件事,姑姑要我传许给你,很重要,你要切记,有人会去寻你,自称是你远房的伯伯,你定要与他相认,他会把你带出来,确定那本册子所放之地,你要观察清楚,到时说于他知道。” 小前重重点点头。 “只要查出账本在哪里藏着,你的任务就完成了。姑姑已经给你妹妹备了丰厚的嫁妆,这是嫁妆单子,你瞧瞧。” 杏子把一份礼单给小前,小前接过来,他识不得几个字,杏子跟他念了,单子上有鸡、有羊、有猪、有田、有马车、有种子、有全套的农具…… 凤姑姑为她妹妹想得十分周到,陪嫁很丰厚,却不打眼,都是实用的东西。 这样的嫁妆添了妹妹身价,又不打旁人的眼,叫人惦记着抢走。 小前眼圈红红的,这单子的确像姑姑列出来的东西,一份份都是心意。 “姑姑说,她会给你搞来假,让你送妹妹出嫁。” 小前抹了把脸,把流出来的泪水擦净。 杏子见小前反应,心中对凤药敬服。 当时她拿了礼单就问凤药,“这些东西又琐碎又不值钱,办起来还麻烦,为何要这么备嫁妆?” “给银子不是最实在吗?” 凤药当时边开礼单边说,“村子里的规矩比咱们宫里更严苛,她娘家没男丁,寻的夫家不敢过旺,怕夫家若是欺负她,没娘家兄弟撑腰。又怕万一丈夫没了,村里人欺负。” “给了这些东西都是实用离不得的东西,庄稼人都喜欢。她丈夫拿了这些好好务农,日子越来越红火。夫家定然感激她,会好好待她,给了银子容易叫人盯上,她保不住。” “再说,万一丈夫死了,有这些东西,她好好经营,也能过得下去,这东西不会叫村里人眼红,明白吗?” “姑姑想得周到,若换成我,敢欺负一下,我遍在井中下了毒,叫他一族鸡犬升天……好了我不说了,别瞪我。” ………… 杏子回过神,把礼单又拿回来,笑盈盈说,“东西都送到你家了放心吧。” “我知道了,杏子姐姐,我等那位本家伯伯过来。” “切记搞清楚那册子放在何处。” 小前点头应下,那个地方,他一天也不想多待。 杏子又吩咐柜上包了七包药给小前。 “吃着怎么样?”她问。 “精神比以前好得多,饭量也大了。” 杏子很高兴,“不亏了我的好药。好好当你的差,凤姑姑等你回宫呢。” 小前开心地抱着药走出门时,麻子哥还没来接他。 他闻到一股香气,寻着味儿望去,不远处,热腾腾冒着白烟,挂着的木头招牌上写着红色大字:麻油鸡。 刚出炉的鸡,油黄滑嫩,香气四溢。 他咽了咽口水,用力吸了吸鼻子,摸摸口袋里的钱,还是舍不得掏二十文。 算了,下次吧。下次我买一整只回家和娘亲、妹妹一起吃。 小前抱着药一直等到麻子拉着买来的肉和菜,他这次来的特别晚。 看到小前还站在原地等他,麻子脸拉得老长,“今天一天都可以出来,你怎么不去瞧瞧你老娘?” “娘给妹妹准备东西,现在地里也不忙,我回去没什么事。还得劳动娘亲和妹妹给我做饭,下次再回。”他笑得憨憨的。 麻子一直黑着脸,不说话,车子赶得慢吞吞的。 “麻子哥,你回去晚了不怕挨骂?”小前担心地问。胡子叔发起脾气会用钉鞭抽人后背,一鞭下去就血肉模糊。 矮胖的男人看了小前一眼,满是麻子的脸上一副怜悯,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小前心生不安。 “麻子哥,是不是有啥事呀。” “买东西丢了银子,心情不好。”麻子含糊过去。 小前这才放下心,他一心想着找到册子具体藏在哪里。 两人沉默着回到了收容处。 第552章 死期已至 进门时,小前感觉气氛不太对。 进了二道院,二娘在院子里哄孩子,看到小前嘲讽道,“哟,少爷回来了,补药开好了?还不快把那几盆尿布洗出来,快没得用了,尿到褥子上你活儿可就更多了。” 小前放下药赶紧过去打水洗几盆衣裳与破布片。 孩子多了,羊奶也不大够,只能兑水喝。 他抬头看了看没看到羊。 大姐顺着他的目光,知道他在想什么,脸上浮出个冷笑。 …… 前院飘着香气,似乎早就开始煮饭了。 天色渐深,小前腰和手臂都酸疼起来,这天的衣裳格外多,除了孩子的,还有女子的衣衫。 他手上钻心地疼,每日里洗衣,手指上的皮都破了口子,裂得很深。 他把东西晾好,去清扫羊圈,“姐姐,羊牵到哪了?”他扬声问。 二娘阴阳怪气地回答,“你扫你的,别的不用多问。” 到了傍晚,外头响起一声呼唤,“开饭了——” 小前走出二道门,外院支着大锅,热气腾腾,站着的人只有所有派来的看护人,那些婴儿的母亲一个不见。 他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所有人的目光都瞧在他身上。 他的眼睛扫视着整个院子,在角落的一堆垃圾中,隐约看到一块白。 他跑过去,扒开上面那层垃圾,下面是羊的皮毛,和四个小小的蹄尖。 他懵了,回头闷闷问,“羊都死了,婴儿怎么喂?” 二娘走过来,撇嘴一笑,“小孩子家喝这么金贵的奶干嘛,喝些米汤面汤一样能活。” 他冲到锅前,里头炖着满满一锅肉——他亲手牵回来的羊,照顾了这么久的羊,变成一锅肉汤。 羊头在沸腾的锅中上下浮沉,眼睛睁着,死不瞑目。 “快吃吧,吃饱点,今天晚上,有人要个女婴你去送。” 平日大家最喜欢这一天,能改善伙食,能分得银子,还能喝二两小酒。 而这一天,整个院子谁也不说话,端着碗,各自蹲在墙根,自己吃自己的。 麻子哥买回的菜全部都没动用。 小前心中很恐惧,他感觉到大家在针对他,却不知为什么,更不知该怎么办。 他端起碗小心翼翼走到二娘身边蹲下,轻声问,“姐姐,晚上我一个人去送孩子?” “我同你一起去。”二娘用奇怪的眼光瞧着小前。 “小前,你家真的很穷吗?” 小前点点头,二娘嗤笑一声,莫名其妙“哦”了一声。 她的目光像条蛇,小前被看得不舒服,不知她为什么打开始就不待见自己,端起碗走开了。 麻子笑嘻嘻走过来,扬声问,“怎么样小前,羊肉嫩不嫩,这可是你亲手养的羊,好吃吗?” 他的话引得大家哄笑起来。 麻子顺势蹲下来快速小声说了句,“你快逃跑吧。” 他在哄堂大笑中只说这一句,就离开了,并没人注意到这一切。 小前更加慌张,胡子叔叫小前吃过饭后到自己房间。 一切喧嚣归于平静后,大家都回房间休息去,胡子像盯上猎物般一刻不放开小前。 “到我房间。”他说。 “大哥,我服过药再来可以吗?”小前希望他能借着这点时间想出办法。 “你那药,我找人瞧了不是治急病 的药,只是补药,少服一次没关系。进去。” 他指了指自己的房间。 小前无奈只能进去了。 胡子在灯下在平平的墙上掏出一块砖,原来墙是挖空了一块的。 从那洞中拿出自己的册子,册子藏在墙中间—— 但这块砖被床挡住了,要拉开木床才能露出来。 他记住砖块的位置。 大哥拿出只秃毛笔,用舌头舔舔,在册子上写了几笔。 院外响起车辙声,小前腿开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磨蹭什么?”门外响起二娘的声音,很不耐烦,“快抱走,我要睡觉了。” 小前拉开门,胡子叔狠狠从背后推他一把,他踉跄着走到院中,二娘把孩子向他怀中一塞,一股子淡淡的酒味飘入鼻孔。 小前低下头,闻了闻本该有奶香气的婴儿,却只闻到酒气混着尿骚。 孩子的尿布都湿透了。 他默默从院中晾的布片里拉下两块干掉的,熟练地帮婴儿换上。 婴儿脸颊红通通的,动也不动一下。 二娘得意地说,“我想的办法,喂一点,这些聒噪的小东西就会安静一整夜。” 她打个哈吹,对胡子叔道,“没事我要去休息了。” 男人阴郁地点点头,指了下马车,“上去。” “大姐不是一起去的吗?” “你没断奶?非粘着她干什么?她不去。” 二娘笑得捂住肚子,点了点小前的额头,“小天真,我那会儿说陪你一起去是哄你宽你的心呢。” 她转身扭动着身子向内院走去,领头人“呸”了一声,嘀咕道,“老骚货,晚上叫你知道老子是谁。” 小前进到车厢内,车厢逼仄,车身一晃,马蹄声响起,车子向前移动。 仍是那条路,越走越偏,到了那间旧宅前,车子停下来。 胡子叔跳下车,对车内道,“到了。” 小前只觉得天异常冷,脑子里不知为何想起白天看到的麻油鸡。 他应该当时就买下来吃了它。热腾腾的鸡,一定特别鲜嫩。 胡子叔推他一把,“别磨蹭,快点。” 门是掩着的,推开后,头院黑乎乎,不过二道门开着可以看到里头星星点点的烛光。 他小心脚下,护着怀中的孩子,怕不小心跌倒了摔到孩子。 胡子叔一直站在他身后,他走快、走慢,胡子都离他一步之遥。 二道院屋内有光,院子靠边角似乎有人影晃动,看不真切。 他腿都快软了,好容易走到门帘前。 领头人一挑帘子,里面点着几支蜡,不怎么亮堂。 摆设十分陈旧,中堂只有桌椅,几支蜡。 两边的配房也亮着灯火。 胡子叔向左走去,挑开门帘,对他露出一个叵测的笑,“你来。” 第553章 晚了一步 里头同外面的寒酸不同,倒是装饰得像富贵人家。 外面升着炭火,有个药吊子在滚着药汤。 房间很深,被一道碧纱橱隔开了。 里头隐约看到躺着个人。 外头的药吊子让小前心惊胆寒。 “孩子抱来了,贵人需要看一眼吗?” 胡子叔变了个样子,躬着身规规矩矩对着纱橱内的人说话。 “抱来,我瞧一眼,鲜灵不。”里头传出个沧桑的女声。 胡子对小前一使唤眼色,示意把孩子抱进去。 原来里面有个宽大的贵妃塌,一个男人没有脱鞋,靠在塌上,闭眼在养神,塌很大,另一头坐着个中年妇人。 目光不善,眼底发青,穿金戴银,伸过手让小前把孩子给她。 听到动静,男子费劲地睁开眼,“娘亲,非如此不可?” 小前看向男人,他面容清秀,却一脸病容,说话声儿带着喘,似乎光是讲话就费尽了力气。 女人像没听到儿子说话,皱眉看着怀中婴儿。 轻轻晃了一下,孩子没醒。 她干脆用力掐了一下孩子的小脸,小前“哎”一声,她抬头狠狠瞪着小前,随着怀中婴儿发出啼哭,她才露出满意地笑意。 “你们这些穷鬼,最爱耍滑,惯会以次充好。我检查一下材料鲜不鲜,你鬼叫什么。” 她斥责道,伸手把婴儿还给小前。 小女婴哭得弱弱的,她应该今天没喝过奶吧。 小前怜惜地将孩子抱在怀中,不知所措。 “还不快走?看你那呆瓜相。” 小前抱走孩子走出门,胡子叔坐在药吊子前发呆,见他出来指了指另一边的厢房,“把孩子送过去吧。” 小前懵懂答应了一声,有些移不动脚步,他实在吓得紧。 “快去!”胡子压低声音吼了他一声。 小前艰难地穿中中厅走向另一边的房中,那间房安了扇门。区区几步,他走得很慢、很慢,甚至不知不觉中开始流眼泪。 那扇门,带着股不祥,带着股让人发抖的煞气。 他一推,门开了道缝,一股气味扑鼻而来,吓得他快尿裤子。 他站着不动,从门缝中能看到里头站着个黑脸大汉。 那人穿着满是褐色污渍的衣服,旁边有个木桌,桌边放着一只桶。 屋里空气浑浊,腥骚和臭味混杂在一起,还有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儿。 “进来。”男人闷声闷气命令道。 小前扶着墙进去,可是站不住,慢慢滑下去,跪倒在地。 “放案上。”小前愣了会,才知道壮汉说的是自己怀里的婴儿。 他不动,此时他已经明白他们要用这孩子做什么。 他用膝盖退了一步,又退一步。 壮汉不耐烦,伸手抓过怀中襁褓,把小被子扔一边,“一会儿把被子带回去还给那个老娘们儿,省得她又来唠叨。” 孩子粉白稚嫩,被放在冰冷污脏的案几之上,那么纯净洁白,像开在枝头的一朵梨花落于污泥之中。 壮汉拿出一把剪子,小前一屁股坐在地上,失禁了,他发出模糊不清的尖叫,他甚至忘了一直以来的伪装。 他的声音尖细高亢,像个女子。 他不停地叫,边叫边流泪,声音惊醒了婴孩,孩子的哭与他的尖叫绞在一起,造成一股骚乱。 他双腿用力蹬地,身子后退,踉踉跄跄向外跑。 守在门外的打手轻易抓到他,押着他回到这间房子。 他闭起眼睛,什么也不看,嘴巴中狂喊乱叫,企图搅乱突如其来的婴儿哭泣。 他情愿自己此刻是聋哑人。 “带出来。像什么话。”胡子终于走出来,站在中厅不耐烦的掏耳朵。 小前被丢在地上,他裤子全湿,狼狈得像只等着被屠宰的猪仔。 此时他说不出话,胡子阴郁地看着他,“小前,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 “现在你知道了。” “你们……杀人。”他喃喃地说。 “它们怎么算人?它们是一味药。和那些养在圈里的小羊小鸡没区别。是你想得太多了,你以为你是人?” 胡子不屑地踢他一脚,刚好踢到他裆中。 “哟,还是条阉狗,你以为自己是人呢。” 完了!全完了!小前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 事到临头,他心一横问,“你……你们怎么发现的。” 脑海里浮出个念头,唉,应该吃了那只麻油鸡,他伤感地闭上眼,一片黑暗…… 起头是精明的二娘发现了疑点。 她从前做过大户人家的侍女,认得不少好东西。 一闻药气,便知用得都是上等好药材,里头还加了阿胶,这东西女子服食滋阴,男子服了壮体。 只是好阿胶很昂贵,她偷走一包药,里头还是虫草,少量上等人参。 不是小前这样穷苦人家的孩子能吃得上的。 她起了疑,又联想到小前夜里翻墙出去过。 便把这一切都告诉了胡子。 她说这屋里有奸细。 领头人监视了小前,发现他去黄记药铺看诊。 这倒无所谓,但他走入的不是接待穷人的旁门,而是走了正门。 黄大夫亲自把脉,听孙二娘说黄大夫在京中专为贵族女子看病。 他继而监视黄杏子,发觉她见过小前后就会进宫。 心中疑云大起,问了麻子路上小前都同他说些什么。 麻子不明所以,把两人聊的话说了说。 平时只是拉家常,带着怀疑再看,就觉得小前问话句句在打听收容处的隐私。 胡子是亡命之徒,他别的不怕,不过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个道理,他却极其认同。 当时便想剁了小前,二娘不叫他打草惊蛇,给他出了个主意。 领头人听了把那女人深深瞧一眼,“怪不得人说最毒不过妇人心。” 女子说道,“这人能与宫中人有来往,怕不也是宫里出来的?那可就更得防范着了。” 小前平时说话很注意了,总是压低嗓音,可他净身得早,声音没来及变,还保持着童音,像个女子。 不注意倒没什么,一旦起疑,这是最大的疑点。 小前就这么消失了。 收容处接连吃了几天肉,麻子好久没出去采买,十分不爽,就问领头人,“我没采购,哪来的这么多肉?” “有人很满意咱们家的货,捐了头小嫩牛。好吃吗?” “好吃是好吃,咱不是闷吗?” “口袋瘪了?攒点钱不容易,别去赌坊玩了。”胡子漫不经心劝了一句。 大家正吃得满嘴流油,门房端着碗说,门外来个人寻亲,找小前,是小前的伯伯。 胡子叔出去,客气地回道,小前头两天干活不当心,吵了他两句,他就跑了,一直没回来。 来者正是扮成庄户人的曹峥。 第554章 曹峥吃瘪 老曹脱掉甲胄,打扮成庄稼人。 头上包着寻常农家男子常包的头巾,腰里别着旱烟枪,脚穿破旧黑布鞋。 他不由分说向院中走,有人想拦,胡子摆摆手,示意让他进。 曹峥看了看小前住的地方,东西都好好摆着,连杏子开的药包都在,独独不见了人。 他打量一圈收容处,倒也没什么嫌疑的地方。 此时天近傍晚,一群人围着火在用饭。 曹峥目光深沉,面带凶相,一看便是个不好惹的角色。 众人低头吃饭,没人与他对视。 曹峥看了一圈没发觉疑点,心中纳闷,说好的事怎么会突然跑了? 这孩子也没地方可去,凤药把前因后果都和他交待过。 他离了这里,直接骑马奔小前的家。 村东头一处新盖的房子,只此一家围墙是砖墙。 其他户都是栅栏。 他拍门说自己是小前宫里的朋友,受到热烈招待。 小前的娘做了手擀面,猪油和葱花的香气,热汤一冲飘出好远。 味道美妙得如一只温柔的手抚过曹大人的喉舌。安慰着他饥饿的胃。 闲聊中,他得知小前最近并没有回来过。 “那孩子心疼我和他妹妹,宁可自己受苦。都是我们娘儿俩拖累了他。” 小前娘抹了把泪,“你替我谢谢那位姑姑,嫁妆都抬过来了。我们当牛做马也报不了这份恩。” 曹峥心中不忍,八九分断定小前是死了。 领头的胡子叫麻子哥跟着曹峥,见他的确回了小前家,就回去报告说来人的确是小前的伯伯。 胡子便不再追究。 ………… 曹峥白出来一趟,心中不满。 事情没做成,不能和凤药交待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他见过小前的娘亲与妹妹,想到自己的家人。 他的娘在世时,也会做手擀面给他,也是这般疼爱孩子们。 在小前家,他就像在梦里回了趟自己家似的。 夜深人静时,他换上夜行衣潜伏在一旁房子房顶上,夜风飒飒,他一动不动,像只爬行动物,与身下的瓦片溶为一体。 一连几夜,他都这样伏在屋顶,直到天幕泛起鱼肚白,他才离开。 终于在第五天,院中的人有了动静。 他刚想动身去追那辆从院中驶离的马车,却见收容所的房顶上缓缓站起一个人,与他一样穿着夜行衣。 …… 那人挑衅地冲他一扬脸,回身便跑。 曹峥见状怎么肯放过,抬腿追上去,两人在房顶上穿行、跳跃,曹峥见对方不肯停下,掏出鱼形飞镖打过去。 那人听声辨位略一闪身,躲过了飞镖。 回头一声不屑的冷笑,惹怒了曹峥,打了一串连发,那人被迫拔剑,叮叮当当打落连环镖。 曹峥此时已冲上前,两人斗在一处。 那人看起来很瘦,出剑奇快,曹峥亏得实战经验多,与之斗个平手,他看得出那人急于脱身放水了。 “你究竟是谁?为何盯着那家收容处?你可是陈紫桓的人?” 那人不说话剑招越耍越快,招式更是曹峥于皇宫内从未见过的,式式出奇。 月光下那人一双丹凤眼中,全是不屑,虽然两人没交谈,曹峥却感觉受了羞辱,招式越来越凌厉。 那人眼神一冷,招式突变,一记杀招使出。 曹峥为保命护住胸口,那人剑一偏,一下削到他腿,曹峥腿上一凉,便知不妙。‘ 随之而来的疼痛让他长剑一顿,那人刹时抓住这个漏洞,一记重拳击打在他肋骨,接着在他肋骨处用力点了一下。 他修长的指上套着“铜指虎”,带着突起,一拳便砸得曹峥两眼发黑,单腿跪在地上。 曹峥心中一凛,以剑拄地,以为自己要凉在此处。 那人却嗤笑一声飘然而去。 曹峥心里一松,整个人卸了力倒在地上,肋骨处疼得他眼冒金星,骨头肯定断了。 腿上还在不断流血,他仰面朝天,受了伤又受了辱,颜面尽失,气得直叫。 ………… 这个月的分红终究还是没给到绿珠手中。 她等不及,又发现红玉有几天没回家,到处问了,众人道她自己出了门,便没再见到过。 绿珠以为她定是偷着和陈紫桓幽会,加上没拿到银子,气呼呼去找紫桓算账。 上了客栈推门而入,见紫桓正悠闲地坐在靠窗的贵妃榻上听曲儿。 房中一个歌姬咿咿呀呀正唱。 “出去!我与陈公子有话要说。” 陈紫桓慢悠悠将目光转到她身上,既不让座,也不起身,态度简单轻慢之极。 绿珠受了侮辱,上前便要扇陈紫桓耳光。 紫桓抬手抓住绿珠手腕,对歌姬道,“先出去,旁边候着。” 绿珠只觉脸上热辣辣的,骂道,“你倒悠闲,早过了说好的分红期,你有事也该说一声,还有,红玉那蹄子是不是跑你这儿来了?” “你那小丫头?你该向家里找不该来我这儿。我陈某缺女人?非拐带你家的小丫头?” 他轻蔑的态度让绿珠抓狂,“你什么意思,说明白了。” 绿珠还顾着脸面压着声音说,“我那是三十万雪花银!不是三百两。” “现在帐上没银子,都压货上了,一时分不了红,哪有你这样的,刚投了钱就要分账,又不是放贷。女人家就是目光短浅。” 他捏了颗葡萄放入口中,优雅又骄傲,却不知绿珠已到了崩溃的极限。 家中田庄收成不好,已减了入项,这边一府的人等着开销。 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清如又要交际,直接到公中支钱,她不好说拿不出,典当了几件东西才勉强应付过去,头皮每日都是紧的。 每到这种时候,她便想起燕翎那如同诅咒似的遗言,和临死都看不上她的目光。 她突然尖叫起来,拿起装葡萄的盘便向紫桓头上砸去。 “还我钱!” 陈紫桓夺过盘子,轻轻一推,绿珠站不稳后退几步,惊恐将她整个人笼罩住,紫桓眼中似笑非笑,好像在问她,还没明白过来吗? “你……莫非想赖账?” 紫桓笑嘻嘻看着绿珠,“我们写的有文书。你忘了?实在信不过我,可以告我去。” “为何不告诉你夫君,也许他会给你撑腰呢?” 绿珠不可置信看着眼前儒雅的男子,只觉这张面皮后面藏着一只吃人的恶魔。 她眼睛里喷出火来,指着紫桓,“你别惹我!最好把钱还来,利钱不算,分红可以扣掉,把我给你的本钱都还我。” “夫人,我的确没钱,你想看账,我可以给你看看。实在不行,把货给你?” “库里都是酒和茶,现在正卖着,你是要货还是要银子?要银子需得等一等。” 他身上的儒雅消失不见,只余一副赖皮相,完全不似京中见惯的贵公子模样。 “你是个骗子。”她吓得牙齿直打架,“你给我等着。” 她跌跌撞撞跑掉了。紫桓和没事人似的负手目送她。 他费了这么多事,等的就是这一天,懒得再装下去。 第555章 撕掉面具 绿珠走到楼下便如踩在棉花上,勉强上了马车,直接瘫倒在车厢里,脑子里一片浆糊。 这样一路走回家去,车夫恭恭敬敬给她放上脚凳,迎她下来时,问了一句,“夫人,咱们这月月钱什么时候发呀?一家子老小等着我养活。” 绿珠瞪他一眼,“晚几天怎么了?爱干不干。” 那人低着头不敢吱声,一双手攥住破旧的衣角。 绿珠直冲入府中,一直走到书房门口才冷静下来。 怎么和清如开口? 文书她有,告上去是不是会把几间铺子补给她? 那她要不要自己经营? 货从哪拿?怎么卖出去?怎么管铺子里的伙计? 这些人会不会一看换了老板就跑掉了? 她太阳穴又疼,脚又软,如坠入一个醒不过来的梦中,现在迫切需要自已男人的一个拥抱,一声安慰。 “吱”一声,门推开了,清如抬头看了她一眼,见是绿珠复又低下头去,“今天晚上我不回来用晚饭,要与同僚一起吃,方才院子里听丫头们嚼舌头,说月钱还没发,你不会学着小家子拿钱出去放贷了吧?没什么事快把钱发了,哪有做主子的欠着下人们的理。” “对了,两个有孕的姨娘,胃口不好,你也不请个大夫来给瞧瞧?单给她二人做两道喜欢的小菜,做主母需要心细才行。” 绿珠本就被噩耗打击得快跌倒,哪里经得住这些鸡零狗碎的絮叨。 “别说了。”她厉声打断了清如。 清如一愣,绿珠一直对他恭敬有加,说话轻声细语,突然像变了个人,他不由放下书,“怎么回事?” “我……我想去告发陈紫桓。” 一听这话,清如脸色都变了。 ………… “你,你?……他怎么了?”清如从震惊中缓过神,清了清嗓子,问道,“怎么了?还是你介绍陈公子与我相识,现在反而要告他?” 他上下打量着绿珠,见绿珠只是气愤,并没有羞愧,心知自己猜测错了,陈公子没有非礼绿珠。 这些年过去,清如对绿珠的感情愈发淡漠,他妾室众多。 一个三品京官,是多少普通百姓家或殷实家庭仰望的存在。 他想纳妾,实在太容易了些,绿珠怎么敌得过这些鲜嫩的面孔? 她的心从抢夺夫君之爱最终转移到掌好整个家。 好好把儿子养大,爱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玩意儿,要不要都罢。 她在心情上已经理解了燕翎,但能力实在比不上。 越是如此,她越是计较这一点。 此时她已顾不得体面和脸面,她咬牙道,“陈紫桓是个骗子,我拿了家里的银子投到小御街中,他只给我一个月的分红,就再不提这事了。小御街生意那么好,怎么可能没银子分,我看他是要赖账。” 清如皱眉听着,一直不吱声,像在盘算什么。 “今天我找了他,他叫我只管去告!你听听老爷,这不是摆明要讹诈吗?” 绿珠苦苦哀求,“老爷怎么也和衙门的人有些交情,打个招呼,过个堂,我们只求把钱拿回来。” 清如目光从思索变成责怪,仿佛在怨她惹出这些事来烦自己。 “那你投了多少?要是几千银子,没就没了吧。”他甩手要出去。 绿珠一把拉住他袖子,瞪着他,“老爷……” 她面孔扭曲得几乎不能让人正眼看,“老爷……你不能不管。我、我投了三十万!” 她一咬牙,只管说出实情。 许清如就像好好站在原地,什么也没做,平白遭了雷劈! “多少?”他下意识摸摸耳朵。 “三十万!!!”绿珠心一横,加重语气。 麻烦大了!许清如心中蹦出四个字。 他木头似的走到桌前,慢慢坐了下来,心知这钱大约是难要回来了。 绿珠并不知其中关窍,“老爷啊,我们只管告他,把他抓进去吓吓他,钱拿回来就好,他一个外地人敢和我们京中官员家对峙吗?” 她自说自话,没注意到清如脸色雪白。 如此肯定行得通!她还在说服清如,许老爷毫无预兆突然抬手重重打了她一耳光。 这一下打得头发都散开了,哪还有半分夫人的形象? “没用的败家精。”他上不来气。 喘息着捂住胸口,用一根手指点着绿珠的脑袋,“你投钱?你有那个本事吗?你以为你是谁?” “穷门小户出来的女人,穿上绸缎真以为自己是贵女了?平日里拿乔我就睁只眼闭只眼,抬举你一下你真以为自己野鸡能变凤凰?!” 清如很清楚绿珠的软肋在哪,处处捡着她最疼的地方戳,骂得绿珠一张小脸惨白。 他见绿珠捂住脸拿眼睛瞪自己,上前又是几巴掌,“你自己去要!要不回来别回家,把你顶债也可以,看你那个样子值不值三十万!老天爷,那可是三十万银子!” 他痛苦地跌倒在椅子里。 绿珠反而冷静下来,从地上爬起来,今天这一出她才真正看懂清如是什么货色。 也明白当年燕翎为何压根不在意与夫君的感情。 他不值!燕翎果然比自己强得多。 光是看人这一条,自己拍马也比不上。 若她在,陈紫桓的手段够看不够? 她后悔了一下,又回到现实。 “老爷放心吧,我去就去,我手里有文书,就是告御状我也不怕。非叫姓陈的把银子给我吐出来。” 清如问她,“文书呢?拿来我看看。” 绿珠不知清如在诓骗她,毫无防备从怀中掏出几张纸。 清如一把夺走,细看了看,倒是份有效文书,再想想这么几张薄纸就是他许家所有家底,心在滴血。 果然啊,这世上没有白吃的大饼,说是免费为他医病,原来钱早就付过了。 可也实在太贵了。 他把文书放入自己怀里,“你回去,从今天开始不许出门一步,这件事我自己处理?” “老爷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告他,我是苦主自然要一起去的,我要亲眼看着姓陈的跪在堂上给我磕头认错儿。” 她恶狠狠地诅咒陈紫桓十八代祖宗。 第556章 不明状况 清如颓然道,“你一直是这种性子,不依不饶,也就燕翎在时你老实几分。我告诉你,这钱多半是拿不回来了,你死心吧。我求求他试试,他要发了善心还我们一点是一点。”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拿走多少就得还我们多少?老爷你不如捆了我或者杀了我吧。不要回来这钱,我……死不罢休。” 清如突然哭了起来,“你要我怎么办?除了求他我还能怎么办?我不能去告状!” 绿珠看着他,突然像明白了什么,“你有什么把柄被他拿住了?” 她心中恐惧起来,难道是红玉那个蹄子把老爷官位来路不正的事告诉给陈紫桓? 不对,不是这样的。 这事口说无凭,他又没实证,勒索信恐怕早就烧了。 只凭那小贱胚子说一句,就能把许家怎么样吗? 谁知清如突然问了一句,“你怎么不问问,红玉这些日子去哪了?” 绿珠恨恨地说,“小蹄子左不过和紫桓私混在一处,等我有空了处置她。” 清如眼泪长流,“你还想拿她?要是早点看好她也不会有这么多事。” “她怎么了?”绿珠问。 “她死了。”清如抹把脸冷冷地回答。 “死了?你怎么会知道。” “我在场,陈紫桓几乎算是当着我的面杀了红玉。” 绿珠几乎发狂,“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他杀人你怎么会在场。” “那他更得还我们银子!我们知道他杀人了……” 清如揪住绿珠的头发,贴着她的脸问,“我在场,你听懂了吗?” “我身患不育,在陈记药铺看病,陈紫桓说有古方专治男子不育,只是药引子昂贵,我只要敢用此药,引子交给他来办,一切免费!” 绿珠已经听明白了,她哆嗦着问,“难道引子是人?” “女子宫体入药,喝上一周。” “他治好了我……”清如号哭起来,“也拿捏了我的短处。” 他同绿珠脸对脸,眼对眼,凶恶辱骂她,“现在怎么办啊,老天爷叫我摊上你这个没脑子的女人,你害死我了。” 绿珠脑子里一片空白,陈紫桓打得好如意算盘啊。 贪了她的钱,杀了她的人,掌控了她的夫君,还搅得她后宅不安。 她用力一挣,将头发从清如手中抽出来。 “没用的男人,就知道哭,怪不得燕翎当初看不把你放眼里。” 清如擦擦眼泪,冲绿珠低吼,“还不都是你害的,我没用!我再没用也能处置你!你给我滚回你房里。” 绿珠想如燕翎那样辱骂清如,但看到清如眼中的杀意立刻意识到—— 她,到底不是燕翎,从始至终她都没拿捏住许清如。 连燕翎也曾不得不暂时向这个窝囊软弱的男人低头。 ………… 曹峥浑身疼得像四分五裂了似的。 他平时每日习武,隔三差五就会受伤,早习惯了,但是不知为何这次竟然疼得他一个糙老爷们和娘们生孩子似的哼哼唧唧。 这次又同上次送四皇子出城似的,他一个人慢慢爬到主街上,大冷天里,他出的汗把内衫都湿透了。 那种疼痛,让他维持一个姿态,动也不敢动,吸气时五脏都在抽搐。 天微亮,终于出来巡街的,按他说的到侍卫营叫来人,将他抬走了。 治伤时他受了老罪了,平时铁打的汉子,这次军医一碰,他就大吼大叫。 冷汗不停从额头上渗出,军医以为他中毒了。 军医将他四肢缚住,但他杀猪般的惨叫加言辞恐吓,吓得军医不敢动他。 不得已找来清连家的老大夫,按辈份算清连的老祖了。 老人家鹤发童颜,看曹峥一眼,便了然。 先烧了烟袋,吸了几口喷给他,叫他把烟吞进去。 疼痛减轻了许多,又给喂了安神汤药,他累极的人,一下就昏睡过去。 老大夫拿了银针给他几个穴位上扎上针,告诉老军医,这穴位能叫人陷入更深的睡眠。 之后在他身上推拿起来,边推边告诉军医,“你看看就行,学就不必学了,这一手功夫得从小学,曹大人内里的气息都是乱的,打伤他的人不简单。” “人有一处气穴,点上就会内息混乱,如平日岔气一般,这种人为的岔气比那种要凶得多,所以才疼得很。” “若只按外伤接好骨头会如何?气息会慢慢顺下来吗?”军医问。 “得要很久,这么久的恢复期,身体会快速衰败,人也就废了。也有可能精神会崩溃,疯掉。” 老大夫不紧不慢说道,手上却越推越慢。 一个多时辰下来,老大夫如虚脱般坐下来,从荷包中拿出丸药含在口中,闭目养神许久才缓过气来。 “唉,你帮过我,今天我才过来,治这个病我这把老骨头也是最后一次了,弄不动喽。” 老大夫交代,“他醒了后,还会疼个三四天,这点药草留给你,每疼时叫人吸出烟来喷到他脸上,可缓解,莫吸多了。” 明玉来了营房几次,来寻曹峥,此时门外哨兵又来报说曹大人家眷来寻。 老军医想了想,放了明玉时来,看到自己夫君走的时候好好的,回来竟是躺着身上缠满绷带,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含着泪问军医,“我夫君怎么了?” “没什么大碍,但是后期醒来会疼痛难忍,明玉你还是把他留在营房中的好,我们会轮流看着他。” “不行,我要把他带回家亲自照看。擦擦洗洗的,也不好劳累你们。” 军医委婉地劝说,“这几日就别洗了,待伤势好些再说,这都是小事。” 明玉一进屋就闻到了曹峥身上的酸臭气,房内空气不通,让人难以忍受。 “这怎么成?他也不舒服呀。” 老军医不愿多和女人纠缠,只说,“最好别碰。” 见明玉坚持要带曹峥走,只得叫了几个士兵一起担了担架,把曹峥送走。 曹峥是被疼醒的。 他脑袋昏昏沉沉,身上犹如有人拿铁针刷,刷他皮肉。 下意识手一扫,刚好打到明玉头上,打得她“呀”了一声。 第557章 政治联手 “我的爷,你就别动了。”她嚷着,一边将手中毛巾放在水里洗一洗绞干。 曹峥上身是绷带,下身穿了件裈,明玉将他裸露在外面的皮肤用毛巾细细擦洗一遍。 她不知道只是牵拉,就让曹峥如被火烧。 “别擦了。”他虚弱地搞议道,“好疼。” “疼,你才记得住。”明玉心疼地说,“还是你自己媳妇心疼你。” “瞧瞧这出去接的好差事,人差点没了,你要没了我怎么活?” “别擦了,真的好疼!”曹峥呻吟着。 “你平时不是说自己被枪扎透也不会喊一声吗?我用的毛巾是细纱的,怎么能疼呢?” 明玉不信,只管擦,由于出了太多汗,曹峥头发一股气味,明玉却总觉得是身上散发的,所以毛巾又绞了一遍,为他擦身。 这一下,不小心碰到了伤处,曹峥两眼用力一瞪,一口气憋住,一拳捅出,将明玉捶倒在地。 明玉不可思议,转头见曹峥突然一口大气喘上来,面色通红,“叫,叫军医过来!快他妈的给老子叫军医来!” 明玉痛哭着跑出去,她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只是给自己男人擦擦身就被他这样对待。 她觉得曹峥就是故意的,受点外伤,怎么会意识混乱到打自己的妻子! 突然她想到什么,赶紧回去,拿出烟草如大夫交待地吸了一口喷在曹峥脸上,曹峥用力一吸尽数吸入,疼痛变得缓和起来,可以忍受了。 “别擦了。我想睡。” 明玉恨恨地,又给他喷了口烟,终于停下为他擦拭,端着盆走出房间。 小睡一会儿后,曹峥睁开眼,开始回忆这次任务失败的情况。 曹峥自问自己身手在大内算不得顶尖,和整个侍卫营相较也是数一数二的。 都说曹满功夫好,他与曹家七郎也打过,被对方略压一头,也不至于惨成现在这样。 那人究竟是谁的人?身手只怕还在曹满之上,而且感觉对方年纪不大,怎么这样厉害。 这人挑起了曹峥胜负欲和好奇心,他一心只想快些好起来。 不过小前失踪的事得快点和凤药说一声,他一心只在差事上,完全没意识到妻子生气了。 “玉儿?明玉!”他扯着嗓子喊道。 “怎么?这会儿又找我,不怕我害你了?”明玉嗔怪着,还是露了面。 “说的哪里话?我就是身上疼,急着擦什么,我有事需得你去和凤药说一声。” “你只说句凤姑姑要我找的那人失踪了。就这一句话带到就行。” 明玉绞着衣带问,“你想吃些什么?饿了吧。” “街上买点包子就行,我还真饿了,你快进宫,事情要紧。” 明玉没听,还是亲手为他熬了锅肉粥,叫家里下人伺候他吃。 “你真是我的祖宗,上辈子欠了你的。”看曹峥着急的样子,明玉叫来下人照顾他,自己更衣进宫去了。 听说小前失踪,凤药心里凉了半截,现在看来姓陈的是个心黑手狠之辈,小前凶多吉少。 她心中一阵愧疚,只想着拿陈紫桓的把柄,害小前白送了性命。 但那孩子的尸首会藏到哪?若在他行凶之处就地埋了,挖出来是不是可算做证据? 可是,小前那么小心,怎么露出马脚的? 明玉见凤药问也不问曹峥,心中愈发气恼,“姑姑怎么不问曹峥如何了?” “曹大人武功高强,上过战场,每日训练,又有打架的经验,又有御前侍卫的身份,想来自保是没问题吧。” 凤药不担心曹峥,他极稳重而且不死心眼儿,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 这一点在两人初识,共闯青石镇时凤药就见识过。 那时凤药假扮男子,他俩内心是有些惺惺相惜的。 故而凤药相信以曹峥的能力不该会出事。何况他的任务只是和小前接头,没有危险性。 “他被人打断了肋骨。”明玉带着哭腔说。 凤药这才回过神,“他受伤了!”惊讶多过关心。 “是啊,什么凶狠的人,能一下把人肋骨打断,还削了他一刀,不过军医说那个是外伤没关系。” “他疼得直叫唤,我从没见过他那样。” 明玉擦把脸,终于鼓足勇气,“姑姑,我心里一直向着你,我们二人也感谢你一直以来的关照,但这么危险的事能不能不让曹峥去做了?” 凤药没有表情,她瞧了明玉一眼,心中实则难过夹着失望。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只点点头,应了一个字,“好。” “对不起,姑姑,我……” 凤药打断明玉,“我倦了。”她把窗子在明玉面前合上了。 明玉万没料到凤药如此无情,站在窗前好久,想为自己分辩最终没能开口。 她回头离开,刚开始走得犹豫,后来越走越快,像阵风一样逃离了书房。 凤药听到明玉脚步声远了,推开窗,想想自己的处境,她想到一个人,唯有这个人能帮她破局。 她也不是不能出书房,暂避锋芒也是策略的一种。 在没想好后路怎么走时,一定要学会蛰伏。 万不要急着做决定。 想好策略她推门走出书房,时值秋冬交错,风带着萧瑟,往年此时,明玉已经为她备好手炉了。 虽然久见人情易变,不过仍然感慨。 她出了宫,到公主府,经年不见,公主仍然风姿卓然,只是眼神已经沧桑,不见往日的光芒。 公主生下女儿,一心一意都在孩子身上,她知道自己和归山只可能有这一个孩子,便全心去呵护芷兰。 待孩子三岁上已经长成个健康的小女童,归山时常带着孩子出去游历山河。 可以说,这娃娃就是公主的眼珠子,心头肉。 故人相见,明明都还算年轻,却感慨良多。 两人聊了会儿天,公主话锋一转,问道,“你不会没事来找我,说吧,究竟为何?” “公主大约也知道现在我不大得意?”她手指轻轻绕着茶碗画圈,风轻云淡地问。 这段时间,宫中盛传“凤姑姑失宠”。 虽说她不是妃嫔,但她失了圣心却能成为宫里最大话题。 旁人不得皇上喜欢,都有由来,唯她特别。 明明做了很多事,回宫就突然失了圣心。 大家都在猜到底她做了什么不讨皇上喜欢的事。 公主也好奇,除了一开始偷偷抚养李仁没按皇上意思来,她事事能做到李瑕心里去。 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突然不讨李瑕喜欢了?不合常理呀。 再说她这个弟弟,从小没人关照,只有凤药照顾过他,这种情分岂是说断就断得了的? 帝王从来无情,李瑕真就铁石心肠到丝毫不介意凤药的死活? 宫中之人,如秃鹫一般,全是食腐动物,看谁“死”,就别想好过了。 再说李仁,虽是青鸾所生,母亲不得意。可到底是皇上亲生,正宗皇嗣。 当时凤药冒着极大的风险,养下了他。 满宫里敢背起“欺瞒皇上”罪名的,也就这个女人了。 公主接触凤药数次,毫不怀疑她做事心里有条条框框。 甚至向深处怀疑,凤药此举是在为自己长期得到皇上信任而故意积累资本。 皇上想通后会感激凤药所做的一切,当初的欺瞒反而成了一腔孤勇,惹人怜惜。 她念头一转看向凤药,此时这个心机深沉的女人想说些什么?又是为何而来呢? 第558章 分析局势 “公主……清闲够了?”凤药端起茶来饮了一口,摆出闲聊的样子。 公主目光一闪,惊讶于凤药的敏锐。 芷兰小的时候,因为全心呵护孩子,她几乎退出所有政事,如今孩子健康长大,她早有了插手政务的打算。 且眼见皇上力竭,很需要帮手,这是最好的机会,她岂愿放过? 她本就不是只愿在家相夫教子的女人。 “孩子在侧,顾不上其他。”李珺摸不准凤药来意,搪塞道。 “如今芷兰已长大,大公主也该为她将来打算了。” 李珺没说话,凤药接着道,“您贵为公主,鼎盛时期也就是太师在时。现在若想还原当年的盛景,怕是得靠自己,否则……” 李珺很明白,先皇过世后,她这个长公主已然没落了,是个失势公主。 好在曾为新皇登基出过力,归山又得皇上信任,日子还不算太坏。 身在朝中,你不争,有人争,皇权如山,有人在山顶,有人在半中腰,有人在山下。 处于下面的人就别怨他人将你踩在脚下。 纵观历史历来如此,宦海浮沉,不争不抢怎么能一直处在权力之巅? 公主知道权力是什么滋味。 她更在意的是自己女儿将来是皇上用来拉拢朝臣的棋子,还是自由自在可以选择夫婿的姑娘。 她想女儿幸福,别像自己一样。至少能保证女儿可以不想要什么就不要什么。 凤药自己续了茶,再看李珺,脸色变幻莫测。 “母亲越强大,将来女儿前途越光明。” 凤药为公主添了茶,接着说,“愚人只会到处堵窟窿,聪明人却未雨绸缪。” “我们大周周边多有异族窥探,据臣女所知,不管是粮食,还是军队,皇上一直在做准备。且柔然族虽被挡在霍青山脉以西,但一直虎视眈眈,而贡山以北也有蒙古部落不停骚扰,打从前年,他们虽然都派使者前来朝拜,但狼子野心不能不防。” “再过几年,公主就长大了呢。” 李珺猜忌之心顿起,“你是指皇上会让我女儿去和亲不成?他自己有女儿,我女儿未受封公主,断无规矩指个没身份的人去和亲。” “难道真没这种可能吗?帝王之心装的是江山,不是亲情。” “历朝历代也不是没这种先例。后宫里的事,你我都知道……” 凤药意思李珺明白,自己是个失势公主,女儿便只是个普通侄女。 真有要和亲的需要,皇上会先牺牲自己的女儿?还是指个其他身份尊贵的女子给个封号前去? 说起来,前段时间,皇上刚追封过先皇太后为圣母皇太后,还追加了封号。 芷兰可算血统高贵,圣母皇太后就这一个亲外孙女。 这么一联想,李珺顿时脸色惨白。 …… “你的确为皇上登基做了不少事。”凤药意有所指。 “但你不能也不敢承认,只能韬晦。当今皇上心中清明,是大周历代皇帝中最把国事放在心上的一位,您也看到了。” 李珺无从反驳,李瑕处理政事夙兴夜寐,有目共睹。 而且她总感觉这个弟弟的野心不止维持现如今的这种状态。 李珺是个敢于面对现实之人,她最大的优点就是从不自欺欺人。 所以她不能不承认凤药说的极有可能。 兴师动兵不是一句话的事,会耗费巨大人力财力。 这也是李瑕内心极度赞成凤药刺激人口增长做为现下第一大国策的原因。 凤药心中更是看得清楚,李瑕未来要动的两大政策,一旦开始,将如巨大的车轮碾压过来,不知有多少人会被牵扯进去。 他有这个魄力,也在积攒能力。 要动的两大政策分别是—— 朝中官员贵族与寒门的比例。 关于这一点凤药猜测,为保接下来的政令通行,他有可能要瓦解贵族集团。 不,不是有可能,她在书房静心这段日子来回想了许多次,是一定会! 这将是血雨腥风的斗争。 以及另一要务——国力增长途径,无非改革钱和人两方面。 “人”这一方面,她提起来刺激人口增长,提高女子在社会中的地位。 钱涉及税收,又要触动贵族集团门阀家庭的利益,平白推行财政改革,以现在的情形,定是失败。 现在能马上改变的只有人口策略,所以凤药呆在书房中,并不着急,她深信自己的判断没错。 离她再次出来,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她需要个助力,加快这个过程。 陈紫桓的事,她凭着几件事便推断其牵涉之深远,内幕之黑暗,或许将成为大周开国一大事件,也许是丑闻。 这是大好机会,她不能错过。 多年的宫廷生活,加上在书房持续读书,以及数年来看老皇上与新皇处理政务,造就她敏锐的政治直觉。 “长公主以为当今皇上,或将来李慎、李嘉继位,会顾着与芷兰的情义而不走和亲之路吗?他们是愿意自己的亲妹妹去走这条路,还是自己的小堂妹去呢?” 其实这话并不算突然。 芷兰三岁那年,受封了郡主。 归大人不过是个京官,不管多高的品阶,他的女儿也没资格受封郡主。 只有亲王家的女儿,才能受此封赏。 当时李珺只顾欢喜,以为是皇上的看重,现下只觉心惊。 郡主离公主一步之遥,加封一级送去和亲岂非自然而然? 皇室女子才德兼备,教养的又好,嫁到蛮夷之地,不但能缓和敌对两方的紧张局势,还能传播知识文化。 自己女儿在皇上面前侃侃而谈,自然大方的模样得到皇上多次夸奖,说芷兰比宫里的公主教养得大气。 不愧是大周的郡主。 现在想来只觉后背发凉,皇上是意有所指。 李珺沉默着,此时此刻单凭二人交谈的话题就可被定为大逆不道之罪。 论罪当斩。 她和秦凤药牵连颇深,恩恩怨怨也经历得够多,互相存着赏识之心,凤药敢对她说出此话,已代表对她的信任。 说起李慎和李嘉,不得不提皇后与贵妃。 虽说妃嫔不得干政,但年轻的皇子刚继位,做为太后难免伸手,这一点李珺太清楚了。 权力巨大的诱惑,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抵挡。 到时皇后和贵妃可不会顾忌芷兰的死活。 拿她当筹码去换大周平安,太有可能了。 或是拉拢大臣,将芷兰随便指给哪个得用之臣。 自己这个母亲到时只会更惨,由长公主变为大长公主。 位份更尊贵了,可再进宫只算得个外人。 李珺看着对面的女子,凤药的黑眼睛一如从前,闪烁着光芒,眼神更加深沉,也许这个人将是自己未来的政治盟友。 “凤姑姑此来是何意思,直说即可。” 第559章 合作达成 凤药也不再遮掩,“长公主也休息够了吧。后宫现在皇后与贵妃独大,太子之争已露端倪。” “她们可都拉拢你了?”李珺笑问。 凤药不答,反问李珺,“以你这个姑姑的目光来看,哪个皇子是合适人选,虽说皇上不立太子,我们背后说说也无妨吧,左右将来谁当主子都不干我们的事。” “要我瞧着,倒是李瑞和李仁这两个孩子最好,李瑞聪慧过人,老师说他出口成章,读书过目不忘。” “只是瘦弱了些,听说容妃常为他告假,稍有不适便在家中调养。” “那孩子可是大皇子,我朝有立嫡立长,其次才是立贤之说,慎儿我向来不喜欢,看人时眼睛溜溜乱转,不像君子。” “可惜,我对这个皇上弟弟不敢像对我父皇那样畅所欲言。皇后身居凤位,按说是我弟媳,可我们毕竟是皇家不是普通人家,我不敢乱说弟媳坏话。我瞧她是个阴鸷之人,爱在背后做功夫的。” 李珺对皇后的印象和凤药一样。 不过凤药更不方便评价,皇后是后宫之主,也是她的主子。 “现下皇上对你夫妻二人还是信任的。”凤药说,李珺也认同。 中央军的防务没给任何一个武官。 曹家与徐国公家,出了许多有为将领,徐家为皇上戍边多年,战功赫赫。 中央军权,原给了常宗道制台,后容妃产子便调任他职,中央五路军全部给了归山。 “你想一想,为什么皇上在容妃产子后调走常大人?”公主问。 她没等凤药回答就顺着思路说下去,“后宫有皇子的妃嫔,皇上不想让其母家接手兵权……” “容妃的儿子若将来想夺取,自己外祖手握中央军何其容易。”李珺说。 她目光闪烁望着凤药,“曹贵妃……” 凤药很是佩服李珺的敏锐,点点头,“曹家一门都是武将,李嘉……” 李珺点头,“李嘉没有继位的可能。” “皇上心意偏向李慎。”凤药头一次表达了自己对立太子一事的看法。 她不肯站队皇后,但心中很清楚皇上的想法。 皇上对皇后一直心存愧疚。 金项圈事件,只有凤药、玉郎、和皇上本人知道。 整件事出来,青鸾死于非命,皇后被废除加禁足,太师一党连根从朝中铲除,才得以开始推行科举改革。 凤药了解李瑕为人,他为了振兴大周,必须剪除朋党,所以不得不对皇后下手。 但他内心并不情愿以阴谋得胜。 所以太师一倒,他便复了皇后之位。 李慎出生后,他更是宽待皇后。凤药被贬,虽得曹元心相助想复内侍司勤之位,却一直没成功,也有皇后的原因。 ………… 随着年纪增长,皇上心机更加难猜,连凤药也只揣摩到一部分。 还是因为上次皇上对青鸾的愧疚而推测出来的。 皇上心中偏向皇后的李慎,却被凤药偶然间证实过。 贞淑,是皇后闺名。 凤药亲见过皇上独自一人时,写下“皇后贞淑”“皇子李慎”字样。 “皇”字上面涂抹过,盖住了原来的“太”字。 那张纸她只瞥见过一眼,就被烧掉了。 她暗自心惊,李慎若被立为太子,最危险的当属自己和李仁。 皇后对青鸾的恨意从未消减,太师一家遭到灭顶之灾,都由青鸾而起。 一个小小青鸾为起因,剪除了太师,废黜了皇后。 皇后一旦得势,必定头一个和李仁过不去。 连带着自己,都不会有好下场。 凤药口中道,“其实三岁见老,这些孩子与芷兰年岁相当,有好的,尽可以订下,皇上若肯赐婚,长公主便可放心。” “可是,除了我之外,我朝驸马没人从政,哪家的好孩子愿意放弃仕途,同我家结亲呢?以势压人攀来的亲事,芷兰又怎么能得到夫君的真心?” 李珺享尽公主的权力带来的荣华,也受尽其害。 她不愿女儿走自己的老路。 “那就看您在皇上心上的份量,和皇上的想法了。不问问怎么知道呢?” 凤药为公主想了个办法,宫中有先例,为不足出嫁之龄的公主指婚,待公主年纪够了,便嫁入夫家。 这种情况往往出于皇上对公主的疼爱,提前选择佳婿,订下婚事。 或是出于对政局的考虑,拉拢重要朝臣。 “容妃的女儿比芷兰还大呢……”长公主喃喃说道,她心中有了个试探的主意。 ………… 与此同时,皇上颁布法令,女子不足十四不得出嫁,已足十五尚未出嫁者罚。 各县设医馆不得低于三家,其中一家有专看妇女病症的大夫。 各县须设女学一座,每家出一名女子,学足一年,不足一年者罚。 等等条令推出,因不涉及利益,倒也无人反对。 这只是第一步。 ………… 凤药不知李珺如何操作的,但容妃的确开口为女儿求桩婚事。 她看上了徐国公家的徐从溪。 这孩子自小在皇宫中与众皇子一起受教,与公主们也都相识。 现在已出落成朗朗少年。 皇上听了容妃请求一愣,显然没想到公主还年幼,容妃就急着为她相看夫婿。 他断然拒绝,没留一点话缝。 “公主还小,徐家长孙比她着实大太多,不合适。再说朕不能直接指婚,总要争求人家的意见,徐从溪那孩子的确很好,过不了几年就要同他父亲去戍边,常年不在京城。” “你不会不知道徐忠带着妻子到军营多少年吧?我们的女儿吃不了那个苦。” “这件事你不必再说,公主的婚事朕自有考虑。”皇上回答得不容置疑。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长公主耳朵中。 她心思本就活络,见皇上连自己女儿都并不肯指婚,更担心破格升为郡主的芷兰。 得皇上喜爱有时并非好事,他的喜欢很可能是狼对羊的喜欢。 凤药失宠之事,长公主有自己的情报来路,这么多年宫廷浸淫不是白混的,她已打听清楚,是曹元心背叛了凤药。 长公主内心惋惜,曹元心本是个精明人,两人联手的事,怎么可以背信弃义? 哪怕在别的事上下手动凤药,也不该在两人合作的事上做手脚,如此一来诚信尽失。 秦凤药看似不动声色,内心是在意的。 规矩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哪怕自己当年差点杀了她,后来她也算报复回来了,一来一回扯平就罢了。 两人还能有后来的合作。 但贵妃就不一样了,秦凤药永远不会给她第二次机会。 第560章 陷害贵妃 元心最大的优势就是出身太好,最大的问题也是出身太好。 她心中当凤药是奴才,只不过是有点权势的大奴才。 她压根没当凤药是伙伴。 满宫的女人,论精明,秦凤药不算最精明的。 但论格局和眼光,李珺找不出除自己和凤药的第三人。 为显诚意,她决定送凤药一个小小礼物,惩罚一下贵妃上次对凤药的背叛。 她先是进宫到太庙烧香,给先皇供了海灯,之后“顺道”去给皇上请安,聊聊家常。 皇上见到自己唯一的皇姐很高兴,两人说了会儿家常。 皇上问起芷兰,李珺顺着话说,“皇上,你老姐姐就这一个独苗,想早点寻个好人家指个驸马,皇上心中可有好的人选?” “芷兰还小,你急什么?你指的人将来她不喜欢怎么办?这丫头不似别的女孩,她大气、勇敢,且能再等两年呢。”皇上乐呵呵地说。 “她虽非公主,但朕瞧着她觉得很亲近,和自己的公主没两样。” 这句话从前听只觉皇上只是喜欢芷兰性子,现在听来颇为惊心。 “她就是没规矩没见识。皇上谬赞了。”李珺说得客气。 皇上见了李珺心中就嘀咕,这个皇姐的手段,他做皇子时见识多次。总觉她不会来平白无故拉家常。 “论理……我是外人,在家相夫教子多年,不该多嘴。” 她犹犹豫豫,皇上心道,果然有事,竖起耳朵来,面上却和气地宽解道,“朕就你这一个姐姐了,你这样外气,叫弟弟心中不安,姐弟疏远至此,是弟弟不好。” “皇上这么说,姐姐受不起,姐姐只是看到些听到些风声,来提个醒儿,虽则是后宫的事,可也算皇上的家事,我这个做姐姐的说两句应该不算僭越吧。” “后宫之人还是与外臣少来往的好。”她小心翼翼看着皇上脸色。 皇上笑意还在,但僵硬许多,李珺又说,“再多姐姐就不说了,相信皇上自己也查得出。” 李珺找的这个时机还真好,皇上正推过新国策,为了推广到地方,召了大臣商量方案。 又召内阁连夜讨论其中可有漏洞,累得人仰马翻。 后宫与外臣多有接触之事关系虽重大,也得等着他先把手上的事做完再说。 结果,上朝之时,在朝堂上,便直接暴露了究竟是谁身处后宫,手还伸得老长。 没两天,上来的折子中夹着几份保举李嘉为太子的折子。 这件事已经发生过一次了。 那次皇上心中已生了气,但没做声。 曹贵妃为着有人保李嘉还特意向皇上解释过,自己与此事绝无关系。 她跟本没想过自己的儿子能当太子,她宁可儿子做个富贵王爷安享一生就好。 当时她情真意切,又加上其他皇子也各有折子,皇上没再追究。 皇后在皇上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 凤药寻过李珺后,皇上说她闭门已久,恢复了她风仪女官之职。 她到含远殿磕谢皇恩,领命而去。 ………… 这次,公主想给皇上来剂猛药。 这天用完午膳,公主进宫寻归山,她提着个食盒,里头装了点心。 天空高远,阳光刚好,李珺心情愉悦,婚后这么久,她依然与归山两情甚笃。 这样巧,御花园里她和皇上碰到了,原是好天气大家都愿意饭后走动走动。 她行了礼,皇上抄着手问,“这是去哪?还带着好东西?” 李珺脸一红,“今儿归大人一整天不回府,我来瞧瞧。这是豆沙玫瑰团和糯米甜酒。归山最喜欢这个。想着中午饭菜多是咸味为主,我今天亲自下厨做的,给他送来,他那些同僚也都爱用。” 皇上许久没吃玫瑰团,食欲大动。 “朕也好久不见归山了,走,一起喝盏茶。” 李珺做玫瑰团的皮,挤了苋菜汁,将皮做成粉色,用模子扣做花的形状,看起来就引人食欲。 皇上久不食甜,配着浓茶不由多吃了几块。 下午便开始拉起肚子,归山与其他人却没什么事。 太医诊脉后并未查出有任何不妥,点心早吃完了,皇上傍晚时发作起来的,自己也不确定是不是点心吃多之故。 这次腹泄实在太严重,以致皇上坐在官房上起不来身。 折腾一夜才止住,但皇上已经没力气了,手脚酸软,躺了三天,慢慢才恢复活动。 这三天,太医轮番在殿里候诊,调药方,整个皇宫紧张兮兮。 因为是小病,对外只说皇帝病了。 第四天刚上朝,便有御史钱大上上奏,这几天所有臣子提心吊胆,生怕皇上有什么不测,为朝政稳定,还是早立国本,不然皇上有个风吹草动,大家夜里都睡不好啊。 这话也在理,腹泻又痛苦,又来势汹汹,但只是小事,没明发脉案,大臣着急也是情理之中。 自己万一得了别的急症就此没了,必是一场轩然大波。 他没责备钱大人,也没接话。 皇上这种态度被臣子解读为“默认”,折子雪花般地飞上书案。 …… 李珺见了凤药还没说话,就难掩笑意,两人到无人角落,她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知我这皇弟狼狈成什么样呢?” 凤药有点内疚,李珺摆摆手道,“别往心里去,这不没事吗?我们又没存心害人。” “要不是你告诉我他吃觅菜拉肚子,我还得搞别的东西,那倒不好办了。”李珺乐呵呵地说。 “挑头的钱大人是你安排的?”凤药问。 李珺摇摇头,“我安排的人都没来及说话呢,他就先跳出来了。” “这样也好。” 那雪片似的折子,全是保奏李嘉的。 皇上默默看完,心中满腹疑云。 莫非曹元心真的与外臣颇多联络? 曹家已是贵不可言,她自然生了别样的心思。 若立李嘉,恐怕大周又要出个“曹太师。” 自己要是活不过曹元心,她就敢找理由废了淑贞,叫儿子立她为当朝太后。 她做什么春秋大梦,李瑕压根没有立李嘉为太子的意思。 第561章 金蝉脱壳 曹家有军功,朝廷一时离不开,不可能为立个太子,如剪除太师一样除了曹家满门。 再说曹家人知进退,又忠心。皇帝还舍不得动他们。 只能委屈李嘉,打出生他就没有入选太子的门票。 “你猜贵妃现在是什么心情?”李珺幽幽问凤药。 “恐惧多于欢喜吧。”凤药说。 “那你是不是该出场了?”李珺看了凤药一眼,对方点头脸上并无笑意,行个礼退下了。 自己没看错秦凤药,她心中早有打算。 这一次,就看她用不用得好这出“离间计”了。 凤药去趟春华殿,亲自送个刚调教好的宫女。 这辰光,贵妃该是刚从花园逛回来。 殿院内两人相遇,凤药向贵妃行个礼。 曹元心在日头下看着她,愣了下神,摇摇头,迈步要走入殿中。 “贵妃娘娘心中清楚这次是谁的手脚吧。”凤药轻声在她身后说。 贵妃立住,转头看着凤药,“你指的哪件事?” “不管这次,还是上次故意造成你我之间误会,都出自一人之手,她的目的很清楚。” “进来。”曹元心带头走入殿内,叫宫女们都出去。 大殿中安安静静,只有她和凤药。 “上次我的确急躁了。”这句话已是在向凤药道歉的意思。 凤药心中暗笑,元心高傲她是知道的,能说出这句来,已是屈尊。 “皇后私人物品,我退了,只留了几件喜欢的内库的物件,已经顶格了。” 都怨那只如意,就为着它,才让元心急了眼。 说到底不过是物件而已,物件上的“意义”是人赋予它的。 她却掉入了陷阱。 是她小瞧了这个闷声不爱说话的女人。 皇后一环套一环,把她套了进去。 还不是为着李慎?李慎读书和骑射都不如自己的儿子。 再说她母家为皇上立过多少战功,又多么忠心。 曹家人不交外臣,和原来的太师完全不同,深得皇上信任。 李嘉很有能力和李慎斗一斗。 “你的意思,此次上书请求皇上立李嘉为太子,是皇后的手笔?” 凤药没有马上回答。 贵妃沉思一会儿,虽着了妆,眼下的青却说明她没睡好。 估计曹家人全族都彻夜难眠吧。 “是谁背后伸手凤药不敢妄言,不过失了圣心,谁最受益大约跑不了就是谁做的了。” 贵妃深以为然。 皇上久不来春华殿了。立太子一事一直为皇上所不喜,这次沸沸扬扬,是要把自己往死里整啊。 她不会坐以待毙。就算没有实证,但总要让她辩解的吧。 判决了死罪的犯人,也要录份口供呢。 她对凤药点点头,“多谢指点。” 凤药行个礼退出,走到门边又停住回头,“娘娘,上次的事都怨皇后。” 元心断无心绪点头淡淡回道,“本宫知道。” 凤药算是表明与皇后不对付了。 元心没往深里想一步——凤药也没说算与她和解了呀。 当天晚上,贵妃披发素衣,跪在含元殿前求见皇上。 她特意来得晚些,待皇上快要就寝时跪于殿外。 元心与皇上相处多年,知道在这些事上,皇上顾及多年情分,会见她的。 皇上多疑,最忌被人操控,她可准备了好一篇说辞呢。 ………… 殿内先是静悄悄的。连最后一点光都熄了。 元心在殿外也不哭,朗声道,“皇上念元心对您情深多年,从不在后宫生出事端,就见见元心吧。” 来之前她就想好了,后宫众多女子中,皇上喜欢来春华殿只是因为曹家家世? 不是的。皇上喜欢爽朗、干脆的女子。 打从进宫起,她曹元心没落过一次泪,没闹过一次事,有事直来直去和皇上提。 他喜欢从前朝的繁琐中抽离出来,和她做伴。故而自己多年一直稳稳当当做她的贵妃。 此时突然哭闹,不像她的作为。 “皇上!你不见见妾身,妾身就在这儿等着。”风吹散她脆生生的话语。 李瑕熄了灯,独立窗前,月辉洒下,元心像披着银色战甲。 她眉眼明朗,眉毛不似其他女子画成枊叶形,而是有个角度,眉峰上挑而后画向眼角,使她本来如小鹿般的眼睛,也有了几分犀利。 面似银盆,挺直的鼻梁,丰润的双唇,耳朵肉肉的,总爱挂最华丽的耳坠。 她是个爽利人儿,家世好,自然是傲气而骄矜。 可独自面对他时,偶尔流露的娇羞让他十分动心。 同她聊天最快活,她从不想三句说一句,直言直语又有见地。 他在春华殿消遣时,很轻松愉悦。 因为她不刻意讨好。 想到这里,再看看她跪在风地里,虽说仍挺着身子,终究带着一丝凄凉,那是最不该出现在她身上的。 “夜深露重,进来说话吧。” 元心只跪了一炷香不到,便被皇上叫起来了。 她没带宫女,一人来的,听皇上召唤,起来进入殿内,皇上站在厢房中,远远看着她,看不出情绪。 元心走到皇上面前提裙跪下,抬起头,一又漆黑的瞳仁看着他,迷茫而痛苦,却没有愧疚。 “皇上,元心为此次朝臣保举嘉儿一事而来。” 皇上仍然不说话,不错眼地看着她,等着下文。 “臣妾若说毫不知情,曹家从未运作此事,皇上信吗?” “元心直爽,可是不傻!所有人一股脑地保李嘉这不可疑吗?” “再说,皇上一再说过不立太子,元心想过,皇上年华正好,春秋鼎盛,孩子们都小,立储尚早,这已成宫中禁忌,皇上心中元心有多蠢?明知皇上逆鳞还去触碰?” 她看到皇上面色明显缓和许多,证明他实是在压火气。 今天自己若不是主动过来,皇上这口气出不来,日后必遭其害。 此时,元心眼中蓄满眼泪,表情却舒展开,她含泪笑道,“皇上肯信元心了?元心一听闻此事,最怕的就是有人陷害,误了你我情分。” 她很少对皇上表达男女之情,也不像别的女人,皇上来时欢天喜地,走时撒娇不舍。 她的情感埋在心中,曹家的教养不许她这样做作。 此时流露出的深情,换成哪个男人也会动容。 皇上伸出手,将她拉起来,“都说地上凉了。” 元心暗中真的松了口气,这是真不气了。 她慢慢靠近皇上,拉开他的手臂,钻入他怀里,将头乖巧地靠在他肩上,一股暖人的香气弥漫开来。 李瑕对怀中这个明艳大气的女人生不起气来。 “皇上,那些写折子的大臣您尽可以查,照死里查,要有实证是我曹家嫡系,请皇上赐死元心。” 她说话的气息扑在李瑕耳朵上,痒痒的,这样娇憨、笃定的语气,却在说着危险的言辞。 “曹家家训有一条,所得一切要靠自忠心,不得拉帮结党。” 她轻飘飘为曹家开脱,字字千斤。 因为都是实话。 “皇上……”她直起身,水汪汪的眼,瞅着李瑕刚毅的面孔,一根手指轻轻划了划他的眉毛。 那是两人床第间的小动作,每次房事,并肩躺在床上,她都会这样轻轻触摸他的眉,夸他眉毛好看。 李瑕心软了。 元心知道现在才是下“眼药”的好时候。 第562章 心中斗争 皇上板着脸,到底是听进去了这套说辞。 “嗯?”他低头瞧着她。 “皇上今天生气正如上次妾身生气之时。” “哦?什么时候的事,又是为着何事生气呀?” 元心离开李瑕怀抱又要下跪,李瑕拉着她不许跪,牵着她的手走到床边坐下,“说给朕听听,朕不是不近情理之人。” 元心低头半天不语,李瑕问,“是怕朕再生气?” 元心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说,“妾身做错了事。” “其实都是女人家的小事,可妾身错怪了人……” 李瑕一顿,语气微微淡了下来,“你先说说看嘛。”他心中已有猜测。 贵妃说,“皇后一国之母,威仪十足。妾身误会凤姑姑畏惧皇后,而对妾身不敬。又看到她所居之处颇为僭越,十分气愤,故而和皇上说,是她跟前的小宫女向妾身透露了佳贵人之父出事,妾身与佳贵人无怨无仇,怜她刚产子却要没了父亲,才告诉了一声。妾身知错了。” 她心惊胆战瞅了瞅李瑕,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行为,不管拉不拉得下皇后,她不会任由对方给她的儿子下套! 何况,她对皇后不是一无所知,皇后安在皇上跟前的眼线是谁,她清楚的很。 只不过她安插的也有眼线,所以大家都别吱声。 今天她不打算放过皇后。 就算牺牲她这个娘亲的恩宠,也不能由着对方白咬自己一口。 “其实,透出消息的,不是凤药跟前的人,是……”她犹豫一下,“是皇上跟前儿的人。” 李瑕大怒,猛地站了起来,刚涌起一腔春情,消散殆尽。 “谁?” “管擦拭的太监,小春。” “小春?”皇上在脑海里搜寻这个人的模样,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是个瘦小的孩子。 进宫没多久,派到这儿负责洒扫,做事极认真,擦桌子连桌脚与地板接触的地方都会抬起来擦净。 “皇上问问就知道他是谁的人。” “这次你确定是他透露的消息?不会又在乱说吧。” 贵妃摇摇头,“臣妾不敢。” 皇上瞬间明白,贵妃的意思——对方下了套,贵妃踩进去了。 贵妃恼恨凤药,把小春透的消息栽赃到凤药头上。 当时说话的只有皇上和凤药,消息泄露,自然先疑凤药。 却不知隔墙有耳,是小春听来告诉了贵妃,这一举动不是无意。 是有人安排,何人? 一审小春即知,也是背后这人,主使了此次折子保举李嘉。 目的就是拉下贵妃。 他平复了下心情,对外面喊,“小桂子,把小春喊过来。” 不多时,小春过来,跪在含元殿中厅上。 …… 光是看着皇上冷着的脸,小春已经吓得哆嗦。 “怎么?朕会吃了你?发什么抖?”皇上突然一出声,小春头伏得更低。 “你把朕的消息透出去不少啊?是直接在这儿交代,还是交给桂公公处置?” 小桂子现如今已是首领太监,听了皇帝责问,已是脸色惨白,马上一同跪下,磕头请罪,“皇上恕罪,都是奴才管教不严,交给奴才,定能审个清楚。” 小春知道这位首领太监平日虽是乐呵呵,但处罚起有罪的奴才,手是真狠。 他咚咚直磕头,“奴才一家子都握在主子手里,不敢不听从,才做了糊涂事。” “这会儿奴才说了,明儿奴才的家人都得死。” 皇上懒得费话,摆手,“小桂子,把他拉下去,审清楚,你自己领十鞭子。” 小春听到要打桂公公,筛糠般求饶,“别打桂公公,要打就打我。” “还不拖下去?” “我说,是皇后!求皇上救我家人,我一家子十几条人命啊。”他哭得涕泪磅礴。 皇上使个眼色,小桂子叫人把小春拖下去。 “先别打他。用点药让他下不来床,着人盯着,看那边谁和他交接。” 小桂子自扇十几下耳光,“皇上放心,这点事奴才再做不好,直接去找宋公公领死算了。” 小桂子是宋德海一手调教的徒弟。 宋公公一辈子伺候皇帝,没出过岔子,小桂子只觉丢了师傅的人,领命而去。 ………… 这消息很快传到李珺那里,她倒佩服曹元心,长着一张好嘴,能说动皇上。 说到底,皇上不愿在这些事情上费太多心思。 光是前朝待处理的政务已经让他殚精竭虑了。 这点事只是后宫的小事,若非牵扯前朝,皇上问也不会问。还是因为皇后触碰了皇帝的禁忌。 下一步,公主要计划搅乱政局,越乱越好。 这一招,叫浑水摸鱼,水越浑越好下手。 恰逢先皇冥寿,李珺请旨,进宫住一个月,每日为先皇抄经书,及诵经,如此便好与凤药互通消息。 她要从政,她一定要从政,不止为女儿,她也有自己的追求。 随着年纪增长,她渐渐原谅了母亲的所作所为,反而理解了当时母亲的一些行为。 母亲是太师府教养出的嫡长女,有才德,有理想。 可惜,只能囿于后宫。 她也一样,整日花天酒地,没意思。 这些年她有了夫君,有了女儿,扶持夫君,教养女儿——妻子与母亲的角色她完成的很好。 如今她想成就自己。 ………… 胭脂养了几天,略好些,她挣扎着起来,这几日,她想得清楚,越想越觉得陈紫桓与所有事脱不了干系。 她从一开始的怨天尤人,渐渐平静下来,心中升起一股子狠劲。 不揭露陈紫桓,誓不罢休。 他真狠啊,能把人当做物件一样看,或只是像看待一只动物。 她不能入睡,想了很多,想过远离这里,清静地过日子。 但红玉的惨叫,总在耳边响起。 当知道收容处接二连三有婴儿被抱走,凤药派去的联络人也失踪时,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躲不开心中这道坎。 这道见死不救的坎。 在她对陈紫桓动心那一刻,她就踏上一条难走的路。 有孕后,陈紫桓罪大恶极也是她孩子的父亲。 她走了就能撇清关系吗? 思前想后,她还是决定把这件事完成,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能清清白白,她要亲手把紫桓送上死路。 第563章 迷幻入局 胭脂想好要怎么做,趁云之不在时,请来杏子。 和杏子细细吩咐过,杏子问她是不是打定主意这么做。 她点点头,又问杏子自己所托之事,她能做到不能。 杏子傲然一笑,“我妙手女医之名,可不是白得的。” 过了几天便将东西送到,放在一只精致的锦盒中,胭脂对着东西发了会呆,阳光从窗子照进来,她伸过手,轻轻打开了盒子…… 这日精心梳妆后,她叫紫桓来府上一叙。 陈紫桓得了府里丫头的传话,没耽搁就来到云之府中。 府里有人引路,还在水榭花亭中。 只是坐在亭中袅袅婷婷之人,是胭脂。 这天胭脂格外动人,穿着窄袖交领衫水红绫纱裙,风一吹,裙子摇摆得如水波荡漾。 她一改往日英姿,多了几分楚楚动人。 伊人坐在碧水之畔,依着朱红的栅,一只玉手支着脑袋,晧腕如雪,戴着翡翠镯子。 眼睛望向水中,仿佛一幅写意画。 ………… 胭脂已决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要报仇就要报得彻底。 他会假装,她也会!今天这就是为紫桓摆的局。 不管是模样,还是打扮,从衣裙到首饰,从做派到表情,无一不是她见惯的先贵太妃盛宠时的模样。 连皇上万花丛中过,也独流连这一枝,何况陈紫桓? 陈紫桓移不开眼睛,上下打量胭脂,几天不见,她像换了个人似的。 胭脂漫不经心,如一只慵懒的猫儿,一双细长眼斜斜瞥他一眼,将从前贵太妃年轻时的风情,学得十成十,将紫桓的魂勾走一半。 只觉眼前女子身上带着一股子摄人心魄的劲。 他轻快走到对方身边坐下,见左右无人,伸手揽住胭脂香肩。 胭脂在他唇上轻轻一吻,蜻蜓点水般,便转过了头。 紫桓只觉唇间一片香甜,他贪婪地舔舔唇问,“这些天不见,你好些了?” 这会儿看胭脂,比云之还像大家闺秀,若当日见她便是此种模样,他大约分不清谁才是正主吧。 胭脂靠在手臂上,“还是身上懒洋洋的,没劲,才好些就喊你来,有话要说。” “本是云之要告诉你,不过我想想还是我说出来的好。” 她歪着头轻飘飘地说,“想来想去,你仍需要在京城安家,才可娶我入门。” 紫桓略一愣,心下不痛快,想想还有云之那笔嫁妆,便没吱声。 ………… 胭脂默默用余光注意着他的反应。 “你的小御街顶了云之的生意,她现在惨淡经营,连家都顾不上了……” “我不想再给她添堵。到时成了亲,你不安家,我少不得时时和你一同回来,很不方便。你若觉得这要求太过份,可以不同意。” 她转过脸看着水波,一片片叶子挣扎着坠入湖中,像濒死的蝴蝶。 胭脂再次转过脸,眼中已满是泪水,她温婉而坚定地说,“条件就是这样,不必再找云之商量。你觉得不满,我们可以退亲!” 紫桓觉得不可思议,本来内心从无波澜,此时却阵阵涟漪。 他从来没像此时此刻这样,想了解胭脂。 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 他试探着问,“这是云之的原话?” 胭脂眼泪滚落,“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我虽与你先有私后议亲,但也不能随便嫁人。我的男人,必要视我如珍宝,不然我宁可一生孑然一身,也不将就一世。” “我有嫁妆,虽然最终还没定好嫁妆单,却也不会空着手嫁去你家,不求你聘礼丰厚,但房子得有,这是你安家于此的诚意。” 她起身,一股淡淡香气散开,与她气质十分契合,美艳而疏远。 她逆光而立,整个人在朝阳中,如盛开的玫瑰。 紫桓看呆了,胭脂伸过手,将自己的小手置于他宽大掌中,“紫桓,哪怕我与你没能成亲,我的心也只给你一人,我们虽不成,此后胭脂发誓终身不嫁。” 紫桓握紧了她的手,“你小瞧了陈某人。你的嫁妆本就是你拿着,我的礼单不改,你值得,这些日子忙完我会找房,安家,你只等着我娶你。” 胭脂朝他莞尔一笑,紫桓心中一阵悸动,伸开手,胭脂走过去,两人相拥。 “你且坐着,陪我一起用些茶点。这些日子我没胃口,早起就吃不下。” 紫桓哪会不从?丫头在炭笼上煮茶,风催动茶香,与点心香味混合在一起,亭外秋意浓浓,这情景,只叫紫桓觉得,如此一生守着这个女人,也罢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便被茶香吸引了,一套茶艺下来,茶汤摆好,点心上桌,用器皆是他未见过的精致。 累世的大家族和他这样的出身到底不同。 “这茶你大约没喝过,茶名雪山霜华,只在特定地点出产,御贡所用、价比黄金,市面上没有,你吃吃看。” “这茶碗叫雪花瓷,就为配雪山霜华之茶所烧制,只喝这种茶才用这套器具。” 瓷薄如纸,极难成型,一旦成型,脆而坚硬,可透光赏茶。 胭脂介绍着,为他倒上一盏,她眼睁睁瞧着紫桓把茶吃尽,又伸过杯子讨要,她又为他续了一盏。 陈紫桓,你治病的古书难不成只有半套? 后半套以香药种毒的部分,你没见过吧。 胭脂心中暗讽,表面波澜不惊。 ………… 杏子得胭脂之托,制作一种药。 是种迷药。 书籍所记载的迷药有很多种,她的这种属迷幻类,延迟发作型。 从前皇上用过一种香料,可引发中毒之症,吸了香引,再吸另一种便会发作。 是以物物相克为理论制作的焚香药。 胭脂要的不难,只需在迷幻药的基础上多走一步即可。 她给胭脂做了引子,下在胭脂身上,引发之剂下在唇上。 巩固之剂下在茶中。 紫桓来到亭中,闻了胭脂身上的香,又被她轻吻过唇。 之后再喝下有药的茶就可以了。 杏子担心紫桓不饮那茶,胭脂淡淡说道,“我会让他乖乖喝下。” 她只需将那茶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只有人上人才喝得到,紫桓就会上钩。 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发现了紫桓的弱点。 看似没有破绽的陈紫桓,虚荣心与好胜心强得可怕。 因为,他的一切皆是假的。 他太渴望自己拥有的东西是真的了。 那极度的渴望化为了他身体气质的一部分,虽然平日他演出的淡然和君子,的确很真。 人总有累的时候,他卸下防备,暴露弱点时,胭脂都看在眼中。 她自己也感慨,怪不得人都说,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不止家贼,枕边人更难防。 情深时,恨不得挖出自己的心叫对方瞧,情淡下去,有些可化为比仇人更狠的存在。 只经历一回,她就理解了云之,为何能断情绝爱。 李琮带给云之的伤害只会更大。 而自己却以此为剑与她争吵时揭她的短。 想起这点,她就想打自己一顿。 …… 第564章 越挫越勇 杏子之前做过几次香药,毒药更不必说,她一直认为毒药比治病的解药更有趣,老早就在捣鼓。 所以胭脂要的香不难做,就是不好掌握量。 她嘱咐胭脂下药时要看着点量,可以多试几次。 胭脂惨然一笑,“照多了下就好了,反正不会死。” 杏子自认不敢说整个大周,满京师里,她黄杏子下毒排二,无人可以排一,她沉醉于这迷人的药剂。 对自己做出来的东西相当自信,“你放心,这药初用时不但对身体无碍,还会叫男人觉着神清气爽,龙精虎猛。且香味高雅,我可掺了上好香料。” 杏子给她的香叫“牵心香”,由三味香结合成组,成为“牵心”,熏的叫“心芽”,胭脂拿来点唇的叫“心由”,最后口服下去的叫“心花”。 ………… 胭脂这日与紫桓相见所有一切都是刻意而为。 她认清紫桓面目,彻底清醒。 所以她下手一点不轻,杏子的引香“心芽”,她拿来熏衣,那香熏得重仍是淡淡悠长的香气。 之后她在紫桓唇上轻轻一点,吻上去的香料“心由”,是三味香药中最贵,最重要的。 下药时,可掺在点心里,但此香受不得加热,经由几天几夜冷粹出来,效果强劲,保持植物最原始的功效。 “心由”装在一只小小的瓷瓶内,那药膏呈现漂亮的淡粉。 闻起来没什么气味,胭脂涂了口脂后,将此药抹在唇上,沾染了口脂的清甜。 熏的那款香“心芽”与“心由”相结合,会让人松弛、迷离,可使人露出最真实一面,倘若饮了酒,便可散发奇效。 最后下在茶中的“心花”,放在金瓶子中。 “这个有些难下,它带香气。还得口服。”杏子眼神一闪,那香气难以掩藏。 胭脂直接把它下茶中,她的确用了上好的茶叶,香气嘛,用谎言掩挡即可。 “今天一天管保他神清气爽,快乐无极,对你只会越来越死心塌地,不过用药的前提,他必须对你有几分真情在。” “用在一个半分不爱你的男人身上,这种药可起不了效。” 此话大有深意,胭脂一时被勾起好奇,“还有东西可以给不爱你的男人服的?” 杏子狡黠一笑,没有回答。 她指着三只瓶子,“这一系列,我起名为牵心,做下来可贵着呐。我是要报酬的。” “要多少,我有银子,可以支付。”胭脂一点不生气。 杏子嘻笑着说,“我对这位陈公子有些仰慕,只求你把后面发生的事,不分巨细都说予我听。” “只有这?” “只有这!” 胭脂以为骗紫桓喝下那茶很难,没想到自己竟这样会说谎,什么雪山霜华,什么雪花瓷,什么市面不流通的好茶……张口就来。 对方竟都信了。原来欺骗一个人这么容易。 ………… 杏子办完胭脂托付之事,去探望曹峥。 这是凤药交代过的,凤药还说,只探病,不提差事。 她本意是看曹峥自己的意思,她不勉强。 以她对曹峥这些年的交往与了解,曹峥一来不会咽下这口气,二来不会辜负自己的托付。 还有一条是她不知道的,曹峥知道小前多半是死掉了,心中还想为小前他娘报仇。 他吃了老人家一碗手擀面,无以为报。 明玉与凤药闹别扭之后,她知道明玉定是未经曹峥同意私自来寻自己。 不是她自私不顾曹峥死活。 现在的情形,只有她明白有多严峻,能帮自己的只有曹峥。 其他人,人品和能力她都信不过。 现下情形紧急,只能麻烦这个共经过生死的老友。 …… 杏子偷偷摸到曹家,确定明玉不在,才叫人领她进去,见她提着药箱,又说是来为曹大人瞧病的,看门人将她带入屋内,便离开了。 “曹大人?”杏子喊了一声。 曹峥睁开眼见是杏子很高兴,连忙招呼她坐下,一边唤明玉倒茶。 “别,你娘子不在,她要在我还不敢进这门呢。” 曹峥刚想问,杏子懒得多说废话,问道,“你这伤是技不如人还是怎么的?被人打成这种样子只赖自己学艺不精吧。怕了吗?” “那人的确厉害,不知用的是何阴招。我疼得和娘们生孩子差不多,忍不住叫了两声,但也没怕呀,想叫我曹峥害怕,除非阎罗王亲自上门。” “那便是你的好媳妇心疼自家夫君,去和姑姑说别再使唤你了。” 曹峥不顾伤口一下坐了起来,“这点伤有什么?我可与那黑衣人没完,吃了他个亏,我得还。不然我御前侍卫的脸往哪搁?好几拨弟兄来看望过我了,都笑话我一个大侍卫叫小毛贼打得起不来床,连别人的毛都没摸着。” “小前……他还没出现?” 杏子摇摇头,“怕是凶多吉少。” 曹峥一捶床板,“可惜了,他老娘和妹妹还等他呢。”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去晚了的缘故。”他懊丧又自责。 听凤药说那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 “那你还愿意接着做吗?” “当然。” “明玉怎么办?” “我自己处理……若非凤药,明玉没有今天,我们两人也不会走到一起。也不全是为这些,凤药是我朋友,我老曹为朋友甘愿两肋插刀。” 正是因为总跟着凤药,明玉才得以熟悉曹峥这个高大热心的侍卫。 他有责任心,前程远大,可就是直心肠,察觉不到明玉的小心思。 是凤药点破了这层窗户纸,牵线保媒成就两人姻缘。 甚至还送出了厚礼。 曹峥很感谢凤药,明玉是个好妻子。 明玉这次做的事,他觉得不妥,但也理解明玉心中只有夫君,怕自己出事。 这些都是小事,回来和明玉说清楚就行,便再次爽快答应要接着做。 杏子不阴不阳提醒,“曹待卫,最好别告诉明玉,不然恐怕你得有麻烦。” 曹峥自认为了解妻子摆手道,“我知道她,她会同意的。” 杏子冷“哼”一声离开曹家。 曹峥腿伤并不重,身上挨的那一下才是叫他起不来的原因。 经由青连家的老神医治疗,休息两天,体内叫他熬不住的疼痛已经减轻,能站起来了。 以纱布紧紧裹住身体,能如常行动,腿上的伤口对他来说家常便饭,甚至不耽误他继续在屋顶蹿上跳下。 他在自己的小库房中寻了许多“好”东西打算到时带在身上,再遇到那人,他虽技不如人却也不能再吃了亏去。 这日明玉并不当值,反正她已经不在紧要的差事上,但皇上未动她位分。 宫中自凤姑姑当过内侍司勤,就改了制,三品宫女可以每月出宫一天。 每初一、十五还可以整日休息。 明玉因为嫁给了侍卫,本来休息时不能出宫,但守门的都是曹峥的弟兄,对她睁只眼闭只眼。 第565章 情浅意薄 明玉打算今天烧顿好的,给夫君补补身子。 她有离宫的打算,年纪大了她越发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原先因为前途光明还犹豫不决,想多赚点钱,又想顾好家,现在刚好是个时机。 边走边想,篮子里的鱼活蹦乱跳,明玉郁结的心情晴朗许多。 推开门,却见床上空无一人。 “曹哥。”这是她开心时对曹峥的称呼。 不见答应,只听到库房里传来声响。 她放下篮子跑去一看,气得鼻孔喷火。 曹峥身上缠着绷带,正在翻自己存的各种刀枪剑戟。 日常没事他便磨刀,一把把刀铮明瓦亮,整齐铺在一块粗布上,长长短短,按类分放。 她知道这东西是习武之人的心尖儿,平时并不吱声。 可他伤没好又在动刀枪…… 她走到自家旁边的邻居门口,问在门口做针线的大妈,可有人来过她家? 一问方知,有个大夫来过,是个女子,那只有黄杏子了。 她怒冲冲推开门,走到曹峥身后,“咣当”一声,曹峥回过头,明玉将一篮子菜扔在他身后,气得面红耳赤,嚷道,“刚才谁来了?” 曹峥压根没想瞒她,但见她这样无理也有些生气,回过头仍然整理东西,闷声说,“杏子来探望我。” 明玉以为夫君会像平时那样,哄着她,没想到自己发这么大火,他不解释也不低头,反弄得她下不来台。 哭着骂,“我一心一意为你补养身子,你、你却不识好人心,带着伤弄这些,不怕接好的断骨再错位吗?” “要没我,谁心疼你?” 曹峥见不得女人哭,明玉这么一说,他那点气性烟消云散,起身单手将她搂进怀中,“你男人哪里那么没用?” “快躺下去,我买了鲜鱼,煮汤给你喝,最补身子。” 曹峥一笑,“我又不是月子婆娘,喝什么……好好,我喝,行了吧。” 明玉这才捡起篮子问,“杏子来都说些什么?” “说让我别再办差事,凤姑姑再想旁的办法。” 明玉松口气,欢欢喜喜去收拾鱼,走得远了才听到曹峥补了一句,“我没答应。” 曹峥把能使上的家伙都别了腰上,想了想,虽然有些下作,但军营中有人有药粉,下三滥的玩意儿,他也拿了一包。 和光明磊落之人便光明正大地打,和阴邪小人就用阴邪之法打。 这东西就是个备用。 等他回头,篮子还在地上放着,明玉不见了人影。 他略一思索心知不好,大跨步向外跑去追。 没几步就见走得飞快的明玉,显然还在生着气,裙角都飞起来了。 “小玉。”他大喊一声,对方不但不停反而走得更快,马上要小跑了。 “玉儿。我腰疼着呢,你别走那么快呀。”他这么一说,明玉不忍心,走得慢下来。 曹峥追上去,拉着她衣袖笑着说,“媳妇儿,你上哪啊?我饿了。” “饿死算了,光磨刀就能饱。”明玉赌气。 “你这是上哪?”曹峥笑着哄。 “进宫,去问问凤姑姑知不知道你伤得多重,怎么还激你。明知你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她心机深也不该用到自己人身上。” 曹峥最不愿听明玉背后说凤药不是,又不愿在大街上发作,少不得先忍下来,“先回家再说。” 明玉见夫君没附和自己,知道曹峥不和自己一心,更气了。 她拧着脖子不肯动,曹峥说,“你再不走,我把你扛起来了。” 明玉掉下泪,“你就对我凶,只会欺负我。” “好媳妇儿,回家说。”曹峥一见她哭又软下来,拉着她的手回家去了。 到家,他仔细解释是自己想去报仇,白被人打成这样,叫营中弟兄们笑话。 “你不是还要去办她交给你的差事?”明玉擦干眼泪问。 曹峥摸摸她的脸,“知道你是担心我,可你该相信我。更该相信她。” “那差事凤姑姑另找的有人,担干系的是别人,不是我。” 明玉拉下脸,“你三句不离姑姑,是不是喜欢她呀。” 曹峥点头,“我佩服她。身为一个女人,十四五岁那时,带着常云之独闯野人沟,在青石镇讨生活。若非她的急智,我可能就死在野人沟的路上了,她救了我和我爹。也是缘分在宫里又遇见了,她还帮过我大忙,要不是她,我今天也做不到御前侍卫。” “侍卫营有关系的公子哥儿多了去,哪轮到我一个布衣出头?说起来真得感谢她,凤药不是普通女子,她胸怀也非普通人可以理解,我只告诉你跟着她决不会吃亏,她从不亏待自己人。” 明玉低着头,无话可辩,凤药对朋友的提拔与帮忙从来不遗余力。 但心中不舒服,听着夫君夸赞别的女人,哪里高兴得起来。 “你当初为何没求娶姑姑?” “求娶?我压根没想过这种事情,人活着都难,还讨媳妇?说实话她在青石镇活得不易,扮成男子模样,还开个小汤馆……” 他的回答没说进明玉心里,她听不进去,郁郁寡欢地去烧饭。 当天她终是没再闹,心不在焉做好饭。 自己明日要当差需提前回宫,收拾好东西,悠悠长叹道,“曹哥,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我……我明年想求皇上恩典出宫了,咱们可以要个孩子。” 曹峥爽朗一笑,走到明玉跟前在她脸上响亮亲了一下,“都依你。为夫先报了仇。” 明玉回了宫,心中不安,又去找凤药。 这次凤药没见她,凤药不知能对她说些什么,索性只说自己睡下了。 明玉执拗地不肯离开,站在窗外哀求凤药,“姑姑,明玉求你了,明年我就要出宫,还在与曹峥生养孩子。他不能出事!” “姑姑,你有的是办法,何不放开曹峥?” “凤姑姑……”她哀哀哭出声来。 凤药不忍心,隔着窗回去,“回去吧明玉,早晚你会知道我的难处。我若有一点办法何必麻烦曹峥?” 还有些话她很想问问明玉,你到底把我当做什么人? 她以为大家是朋友。 所谓朋友,是在对方有难处时伸出手拉一把的人。 明玉明白这一点吗?或是她压根没把她视为朋友? ………… 现在明玉顶着三品大宫女的衔,没差事,也没人能使唤她,三品宫女宫里并不多。 她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在凤药住所周围徘徊,远远瞧见来了个穿大宫女服制的女子。 走近方看到是如意,也是在宫中伺候多年的老人儿了。 她端着卷草纹方形红木漆盘,上面放只盅,走到凤药门口。 “姑姑,今儿皇上给你送的血燕银耳,奴婢瞧着小丫头们都炖化了才拿来的,您趁热用。” “放门口。”凤药声音不紧不慢传出来。 东西放下后,如意离开。 原来如意调到皇上身边了,怪不得衣服那么鲜亮,想是升了级别,新裁的。 凤药开了门,一只手伸出,那雪白的腕子上戴着顶好的翡翠镯子,将碗拿回房中。 这种时候,她还能过得这么惬意。 天色正慢慢晚下去、晚下去,自己夫君就要在这夜色掩护下,为这个女人去奔命。 虽然不知凤药要做什么,但绝对是危险之事。 而且绝对没奉皇命。 若有皇命在身,曹峥不会藏着掖着。 第566章 走漏消息 明玉鬼迷心窍,跟在如意身后。 如意听到声音回过头,明玉想起来,她原先在未央宫待过,当时只是小宫女。 现在也升成五品大宫女了,品阶高不高没关系,在宫里得看是伺候谁的。 如意跟了皇上,用不了多久就出息了。 明玉心酸,现在的如意可不就是当初的自己吗? “明玉姐姐好。”她倒是对明玉很客气。 “这么晚,给姑姑送东西呀。”明玉问。 两人并肩向含元殿方向走。 “皇上没明令凤姑姑禁足,为何姑姑不出来?”明玉一直很好奇,但的确没接到旨意。 “皇上说了,叫凤姑姑好好闭门读书,好好思考问题。” “别的咱们就不知道,也不敢问。凤姑姑应该不算是禁足,她一直在读书呀。” 明玉转口问,“那你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她闭门读书,还可以差我家曹峥出去办差?我好几日不见我夫君了。” “不会呀?凤姑姑真的没差事在身上。这些天都是我跑腿传旨来着。” 明玉了然,又觉得如意都成大宫女了还这么天真,转而问道,“好妹妹,你能在皇上高兴时替我问问吗?” “要是皇上的差事,我就放心了。” 如意想了想点头说,“好。” …… 明玉心情很复杂,她开始很感激凤药。 所以一心一意伺候她,就为还她恩情。 一年365天,明玉几乎日日跟着凤药。 也就意味着,她天天都细心勤恳地照顾对方,以对方的喜好为自己的喜好,以对方的爱憎为自己的爱憎。 她没家世,没钱,除了这些,她没办法回报凤药对她的提拔。 有时候当差很累了,想回房倒下就睡,犹豫过后还是会去给姑姑先请安。 可明明两人都是奴婢呀。 她以为自己还完了恩,可到头来,一提起,大家都还是觉得自己是凤药的人。 她只想当她自己,不想仰人鼻息,更不想做奴婢的奴婢。 做了侍书,她以为已经和凤药是同样的身份。 可大家都把她视为凤药的亲信。 她不是的!她凭着自己的努力和勤奋才做了侍书。 她认字认得好辛苦,夜夜挑灯做功。 人家看不到她努力,只看到她是皇上的红人,还说是凭着凤药的宠信,跟前的人也都鸡犬升天。 解释不清,也没人要听,凤药听说也只是一笑,她倒是为自己解释几句呀。 现在好了,倒霉时跟着一起倒霉,从前进含元殿如进自己家门,一天没个几十趟下不来。 现在,只在院子里转转,没听召不得入内! 明玉委屈,光是这些不算什么。 她的确受过凤药的恩,也得过提拔,但也不至于得搭进去一辈子。 她有自己计划的生活,她相中了曹峥,也嫁给了心上人。 有家有口,自然要想着出宫,养育孩子。 凤姑姑真要体贴,该从她和曹峥的生活中退出去。 曹峥与凤药私交甚好,相识得也早,明玉是后来者。 她不好意思让曹峥远着凤药。 夫君有了妻子本来就该和别的女人保持距离,不是吗? 曹峥反而与凤姑姑来往更多了,有时还跑到她家去拜访。 还说原来单身要避嫌,现在自己成亲了,可以光明正大来往,大家都是好朋友。 好朋友? 宫里还能交到朋友? 明玉吃了许多苦,死里逃生过。她不信宫中能有友情。 宫中这样冰冷,有的只是趋利避害,拜高踩低,曲意逢迎…… 她和曹峥不一样,曹峥也理解不了她。 她想了很多,连前面来了人都没看到,几乎和人家撞在一起,鼻孔中飘过阵香味,才抬头赶紧避让行礼。 长公主带着随从,好大的阵仗走了过去。 明玉像在坚定自己的信念,反正明年她就要出宫了。 这一年不得皇上信任也无妨,好好存些钱,出宫换个房子与曹峥把日子过红火。 ………… 傍晚时分,是皇上最轻松愉悦的时刻,特别是不必去哪个妃子宫里的时候,他会更换常服,逛一逛。 之后自己按喜欢的口味,叫小厨房做几个菜,若是晚上不打算再批折子,也会温口“女儿红”饮上一小盅。 初冬的季节,他最喜欢,“红泥小火炉,能饮一杯无”的情调,不是时时都能享受得。 这一天就是好时候,他叫如意传小厨房做了几道菜,温了壶酒。 打发走其他宫女,留了如意伺候,这真是天赐的难得清静时光。 日日在政务与后宫之间流连,独处的时间极其珍贵。 这些日子没用明玉,只几天不习惯,之后如意来了,他也觉得很好。 内务府送来的宫女,都是精挑细选的,他没觉得非谁不可。 所以明玉离开,对他没什么影响,要非有个不能离开的人,那也只有凤药。 如意没心眼,说话不爱多想,但温婉乖巧,天真可爱,做事细心,有双像小鹿般毛茸茸,湿漉漉的黑眼睛,很容易叫人原谅她无心犯的错。 皇上只觉合眼缘,升了大宫女留下贴身使。 “如意,你一天到晚都乐呵呵的,高兴什么呢?” 如意笑盈盈地说,“日日跟着皇上,日子好过,奴婢很难不高兴。跟了皇上,谁都给好脸,呵呵,如意真是祖上积德了。” “朕瞧你从前也都开开心心的。” “奴婢进宫时十岁,在家饭都吃不饱,进宫后遇到个很好的姑姑,奴婢吃得饱穿得暖,虽然挨打,但比在家饿肚子强,有了月例托人捎出去,老子娘都过得去,奴婢想到家人能过好日子就开心。” “奴婢一直运气特别好呢。”她的欢喜发自内心,连李瑕都受了感染。 皇上很受触动,有些人仿佛一点小事都能高兴许久,甚至触摸到幸福。 他自己却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更加喜欢如意,这种欢欢喜喜、大大咧咧的性子不是想有就能有的。 “对了,皇上,奴婢问句话不知僭越不?” “你问。” “今儿见了明玉姐姐,她不得见到皇上,叫奴婢问问,为何凤姑姑差她夫君去办了什么差,她都不知道,好几日不见曹大人,是奉了皇上旨意吗?曹大人不肯告诉明玉姐姐,把她急坏啦。” 皇上心里某根弦被触动了,他回过头,警觉地瞧着如意,她忙着给皇上扣腰带,并没有任何异常。 “怎么了皇上?是不是奴婢多话了?奴婢来这儿不久,还不晓得啥不能说,请皇上恕罪。” 她还是乐呵呵的模样,皇上放下了戒心,但方才的轻松愉悦已经一扫而空。 “没事,是朕允你说话的。把凤姑姑喊来,去吧。” 第567章 玉郎之困 凤药来时,皇上正用晚膳,她行过礼,皇上淡淡地叫她起来。 “最近叫你读书,读了吗?” “回皇上的话,臣女一直读着。” “朕怎么觉得你太闲了。” 凤药不吱声,这话不像好兆头。 “你都敢差朕的臣子为你办事了,你好大的胆子。” 凤药脑子转得飞快,知道曹峥出宫办私差的事露馅了。 “臣女有不得已的苦衷。请皇上恕罪。”凤药不辩解,只求情。 “什么苦衷,你说来,朕若觉得是可恕之罪便恕了你。”李瑕抬眼看了看她,慢悠悠用晚膳。 等了半天却一直没听到凤药说话。 他将筷子向桌上一拍,凤药头低得更低了。 “皇上,你知道臣女性子,臣女做事不愿声张,但有了结果一定会和皇上说明。只需皇上给臣女一些信任……和时间。” “凤药不管做什么,都秉承一个原则,对皇上和大周有利,不能损害皇上一丝利益。” 说话间,李瑕已经放了筷子,用盐水漱过口,太监开始收拾桌子。 一股熟悉得龙涎香气就在面前,凤药低着头,只看到到面前的衣服上绣着的盘龙云纹,皇上伸手拉她起来,“若朕再给你一些支持呢?” 凤药站起来,如今的她平视只能看到皇上的衣领,稍抬目光刚能看到他线条分明的下巴,泛着青胡碴。 他声音略带沙哑,“你要朕信任你,你也可以给朕一些信任。” “臣女查明线索后,需要援助时会向皇上说明,只因现在一切尚在混沌之中,无法明说,只能说……此次所查之事牵涉甚广,不知到时……” 她打住话抬头,措辞间,李瑕向下的视线刚好与她目光交错,他盯牢她的眼睛,问,“到时如何?” “到时皇上可有勇气面对?若揭出的是惊天丑闻?” “不求皇上嘉奖,只求皇上莫降罪。” “凤药,你不必激朕。”皇上放缓了语气,声音低沉而柔和,他拉起凤药一只手,“朕是什么样的男人,你会看得到,你只管查。” 说着话,他另一只手扶住了凤药的腰。 ………… 凤药后退一步,目光没有躲开李瑕,只是惊讶且谴责地望着他。 李瑕一下泄了气,她若有一点点羞怯,他便会更进一步。 她没有。自始至终,她先是同情他,后来待他如友,再后来只将他当做人君。 可他忘不掉,她低头时为他缝衣时那一刹那的温柔,她在墨黑的苍穹下,站在水中时披着月光时是多么圣洁。 她受伤昏迷时他为她擦身降温。他看过她的身体,她却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从不提及,像已经忘却了。 “那么,现在臣女是奉旨查办我想查清的事件了?” “凤药,朕虽斩了于大人,但你仍是戴罪之身,他死了,陈粮案一直结不了案,因为那些粮食没找到,所以你低调点。” 原来为了这个。 有人参奏凤药都被李瑕强硬地扣下了。 只是不再让她露面,暂时将她藏于偌大宫宇之中。 怪不得。凤药这样想着,脸上不由带出了笑意。 这一抹笑被李瑕捕捉到了,他在心中叹息,“你总算知道朕是在护着你。” “那凤药告退。” “别出宫,还宿在宫中,把这个拿走。” 李瑕给她一个沉甸甸拇指长短的金牌,挂在腰间刚合适,制作精良,上面四个篆字:如朕亲临。 “这个你拿着,随进可进出宫门。” 金牌拿在手中,还带着体温,凤药很感动,她低着头极力克制感情,再抬头时还是闪了泪光。 此刻,李瑕觉得一切都值了。她并非铁石心肠。 “皇上。” “嗯?” “……臣女僭越,想请皇上告知玉郎的消息,臣女实在担心。” “我们都要相信金玉郎的能力。” 凤药心惊肉跳,她抬头一看,皇上一脸无奈,原来他也失去了玉郎的联络。 ………… 金玉郎是条老狐狸。 他只观察了凰夫人几天,便抓到她的弱点。 很简单,她的弱点就是自己。 金玉郎的人生格言是,别小看任何人。 这个世道能混出来的,都不简单。 凰夫人年纪轻轻掌管玉楼,井井有条,妥妥贴贴,没人兴风作浪。 他当时便有些惊讶,女人在他心中一直等同于“麻烦”二字,爱用感情处理问题,不爱用理智。 可凰夫人不同,现在站在她的对立面,他自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玉郎趁黎梨不在时,他解开纱布,拿个毛巾咬在口中,忍痛重新处理伤口,上了自己的伤药,将那伤口晾着,如此可以好得更快。 他故意不躺在自己房间,去躺了阿梨的床上,假寐等待。 黎梨回来,瞧见玉郎在自己床上躺着,心中一阵欢喜,觉得他不同自己见外,两人关系近了许多。 听见声音玉郎支起身体,忍痛道,“那个床硬得很,躺久了身上硌。” 阿梨高高兴兴将自己房间让给玉郎。 “你撤了监视我的人,我不跑。”玉郎自她进屋便不肯再躺,盘腿端坐在床上命令她。 “哪里有什么监视的……” 阿梨一双桃花眼能勾得所有男人目光闪烁,可惜遇到玉郎锐利的眼神,她连话也没说完,便把后半截吞到腹中去。 她低下头,嘴角不由勾出一丝笑意,她心中很欢喜,玉郎这样讲话是又把当做自己人看了。 “阿梨,你心中可有什么事瞒着本使?” 阿梨抬头时眼神一闪,避开玉郎的盯视。 “罢了,你现在已不是我的下属,没必要向我汇报你的行踪和事情。我现在只是个不受皇上信任,被免了西司之职的东直使了。” 阿梨没吱声,仿佛在思索。 自从进入东司,从玉郎手中经过的审讯,岂止千人。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能被他捕捉到异常。 只这一句话,玉郎便知道阿梨靠上了别人,她明明早就离开京师,却对自己被免了西司职权一点不惊讶,明明早就知道了。 按时间,自己被免掉西司之职时,她已来到平城了。 把消息透给她的是谁呢? “大人,小女子没有这个意思,大人从前对阿梨颇多照顾,又极信任阿梨,阿梨能有今天,多亏大人。” 她走到门口,吹响口哨,高高低低几声,只听到一阵风吹落叶之音,之后气氛便有了微妙的转变。 只有玉郎这种经过长期训练,并时刻保持警觉的人才感觉得到。 他确信阿黎已撤了埋伏监视之人。 阿黎看看天色说要吃饭,转身去了小厨房。 不多时,四个菜摆上桌,虽家常味道却也不错。 两人吃着饭,天边晚霞正在迅速退去,像足了寻常夫妻结束一天的辛苦,迎接夜晚的来临。 玉郎为阿黎夹了一筷子菜,阿黎娇羞一笑,“大人待我这样好。” “本使只喜欢能干且聪明之人,我所遇到的女子之中,唯你称得上这两个词。” “谁说的,难道人家不美吗?多一个词阿黎也不介意。” 她的确很美,美得又具有个性,让人难忘。 她撒娇的样子勾人心魄,玉郎饶是侍人也不禁为之叹息。 若非玉郎知道她在玉楼做的那些事,使的那些手段,恐怕也会被她这弱不禁风的样子给欺瞒过去。 第568章 强强相遇 “的确很美。”玉郎细细打量面前的女人,给出真实评价。 阿梨见他说得实在,头一次为男人拜服于自己的容貌而得意。 平日,美貌只是她的利器、工具。 “可惜了。”老狐狸抛出诱饵。 “怎么可惜?”阿梨追问。 “可惜玉楼不再,不然你便是本使手中最得用的利剑。” 这是玉郎能给出的,对一个人的最高评价。 阿黎知道金直使轻易不评价人,高兴得简直忘乎所以了。 “那可未必。”她欲言又止,话里有话。 玉郎明白此时不能追问,便安心吃饭,偶尔给阿梨夹上一筷子,竟是她爱吃的那道。 “你有事不方便同本使说,是另有人指使你吧。”玉郎使出审问常用的“突然袭击”,用笃定的语气说猜测的结果,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阿黎一慌,再定住神道,“目前还没事,有事自然同金大人讲。” “哼,没想到,我金玉郎手中使出的人出来闯荡竟要为人所指使。” “不管是你,还是我手中其他刺客,在我东司是下属,出来哪个不是顶梁柱?” 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放下碗。 阿梨呆了一会儿,没想到玉郎是为此感慨,好胜心起当下辩解,“金大人,黎梨在做大事,不久必定让大人眼前一亮。” “你可还愿意归本使管辖?”玉郎冷着脸问。 “若愿意,以后见本使仍按从前行礼。”他心中忐忑,口里命令。 玉郎从上面两人有限的对话中,只能做出以下判断—— 她有隐情没有全说。 她背后还有别人。 她有组织,她在组织中不是老大。 她在谋划什么事,此事目前还不得而知。 但结合从前她所处的位置、掌握的信息、知道的内幕……她做的事定和朝廷有关,是件大事。 只凭她是做不成的。 金玉郎心内一声冷笑,他终于可以找到头绪。 同时他打算剪掉一切会引起对方怀疑的举动,安心潜伏。 所以他选择沉默,连消息也不再传递,避免万一。 对手不容小觑,他甚至感觉当时不该召唤自己的影卫。 ………… 又后悔不该问皇上关于玉楼的任何问题。 皇上说的是不是真的不重要,他做的决定是对的! 事实就是,玉楼中所有的一切在决定舍弃时,应该一火焚之,不留半点痕迹。 更不该留下这许多活口。 玉郎凭着多年执行特别任务而训练出的敏感神经,察觉到凰夫人轻松的面具下隐藏着紧张与兴奋。 同时他也面临一个人生中巨大的,最不擅长的问题,怎么哄着这个女人吐露实情? 哄,女,人! 他金玉郎宁可小腿再被箭穿透一次,也不想思索这个棘手的问题。 那么理性的推理一下吧。 他从前不爱说话,不喜人打听他的事,从来不笑,对待背叛者与敌人手段残忍无情…… 他想了很多自己的特质,深感疑惑,这些特质中并没有吸引女人的地方。 难道是为着自己的相貌? 他勾起一些痛苦的回忆,他成为侍人后,不再发育男子特质。 为了不使身形过于纤细,他付出较常人多得多的训练——负重奔跑、打木桩、蹲马步,举石锁,总之只要是锤炼体魄的,他加倍练习。 他从不喊累,哪怕一身伤痛,哪怕夜晚因为训练而受的伤疼得睡不着。 他的身体一日日健壮,同时随之被锤炼的还有他的精神。 他的精神被千锤百炼——从此,不低头、不认输、不后退。 之后,随着任务增多,他慢慢变得机敏、警觉、多思…… 这些特质让他活到了今天。 可他从来没有学过,用自己的外貌去吸引女人,去捕获芳心。 他金玉郎从进入东司,就没这么做难过。 冷静下来,他的理智告诉他,既然从前那个德行,让黎梨喜欢上他,那他就仍然保持原样就好。 进出玉楼的男人,谄媚讨好阿梨的,不在少数。 她若喜欢那样的人,就不会喜欢自己。 他从前是她的上司,现在应该仍用对待下属去待她。 金玉郎赌对了。 阿梨性子极其慕强,生平最讨厌看到男人讨好又有所图谋的笑脸。 男人,仿佛是另一种生物,由着原始欲望驱动做出不智行为的低等生物。 驾驭男人,也太过容易了。 她在玉楼,始创幻门。 后来经几个精英倌人一起发掘,将长期累积的经验,变成一条条的规训,记录下来,并开发出香饵为辅助,攻心为主的门训,将幻门真正确立并发扬起来。 门中男女皆从烟花之地选拔,那里的人出卖自己,看过更多人间惨剧,对人性不抱希望,更好训练。 她只挑尖儿。 凡是对爱情与人性还抱着希望的人,在青楼中活不好也活不长。 女子魅惑男人,俊俏的小倌魅惑女人,无往而不利。 人的弱点,都怕失去已经拥有的东西。 拿住他们的短处,能置他们于死地的短处,掌握好分寸拿捏他们,易如反掌。 如紫桓这样的人,就是洒出去的饵。 这些人不但奸诈、多智,还心狠。 他们披着美丽、温柔、君子、富贵、千金……等各种外衣,深入真正的权贵中,打探他们见不得人的隐私。 若是没有,就创造隐私。 阿梨看起来只是个美丽的普通女子。 她没有任何一丝风尘气,与任何一个大户人家的漂亮小姐没什么差别。 实际上,她像只结着巨大丝网的毒蜘蛛,猎物只要粘在网上,就别想逃脱。 她爱金玉郎,爱他冷酷英俊的外表,爱他对送上门来的女人的不屑一顾。 她太喜欢得不到的东西了,喜欢到一种病态的偏执。 再见到玉郎,她控制不住自己,再次向玉郎表了忠心,她还是他的属下,永远都是。 她准备着等待他的命令。 “过来。”他皱起眉,眼中隐藏着怒意。 阿梨像做错事似的,走过去。 “跪下。”他命令。 阿梨不明所以,但还是顺从跪下了。 “按本使从前的规矩,下属对上级有所隐瞒,该做什么处罚?” 他抬起手重重扇了阿梨一耳光,阿梨低着头,捂住脸。 屋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玉郎几乎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动。 他在赌。 片刻后,阿梨伏下身子,委屈地说,“属下知错。” 玉郎稍稍放心,阿梨抬头分辨时,玉郎又将心提到嗓了眼儿。 这个女人,分明眼角眉梢,皆是喜意。 他下手太重,打得阿梨嘴角出血,鲜红的血渍沿着嘴角向下,在雪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大人责罚的对。但阿梨有苦衷。只求大人再给几天,阿梨必定和大人有个交待。” 玉郎横眉冷对,说了两个字,“出去。” 这一场对决,没拿一件兵器,没出一招,却让他比以一敌五对打还累。 第569章 语带深意 这个女人,比狼凶恶,比狐狸狡猾,是他亲手调教过的,其心智成熟细腻不在自己之下。 他很庆幸自己从进入东司,没有懈怠过一天。 从前,他没那么在意生死,现在不一样,他活下去的欲望比任何时候都盛。 有人在等着他,有人会为他肝肠寸断。 他在东司受训时,记得当时的金牌影卫和他们讲过一种人。 这种人不多见,看似说话办事与常人无异。 但这种人操控欲很强,也很能控制人心,对于控制不了,比自己强大的对手会有种病态的迷恋。 见到阿梨,他想到当时受训时所讲到的这种人。 那种人的迷恋相当可怕,你既要待对方不能太热太冷,保持距离。 又要显示出自己比对方强得多的特质。 这种人一旦从迷恋中醒悟,会对自己曾迷恋的人弃之如敝履,迷恋越深,下手越狠。 金玉郎暗叹一声,我老金也有今天,若陷到一个变态女人手里,英名一世毁于一旦啊。 外头响起动静,过了会儿,阿梨端着茶盘走进来,“直使大人,吃茶吧。” 玉郎并不伸手,轻轻拍打着自己受伤的那条腿。 “大人怎么了?” “本使腿疼,你下手真够狠的。”金玉郎突如其来的训斥和不悦,吓得阿梨一抖,茶盘晃动一下。 她知道自己微小的动作已经算做认下了罪名,便下问,“大人如何得知?” 玉郎不答,直直盯着阿梨,阴云聚集在他两道漆黑的浓眉间,仿佛顷刻就会下起暴雨。 “大、大人。”阿梨将茶盘放好,跪下来,“阿梨做了错事,伤了大人,可阿梨是好意。” “好意!为我包伤口时故意将伤口弄得更重。” 阿梨抬头,下了决心似的,“请大人责罚。” “你怎么刺穿本使的腿,就如法炮制你自己。” 阿梨一咬牙走出屋…… 这是玉郎按东司训练所做的一次试探。 不多时,阿梨拖着伤腿,走进房间,“大人可以原谅阿梨了吗?” 那条腿被一支利剑穿透,鲜血淋漓。 玉郎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形几乎挡住阿梨整个身体。 他满意地看着阿梨,“从现在起,我已经相信你了,你仍归我直属管辖,你可愿意?” 阿梨眼中明明有喜色,却没马上应下,稍做犹豫,又怕玉郎的雷霆之怒,郑重答道,“愿意。” …… 长公主重新住进了修真殿感慨良多。 离开经年,在这里与牧之发生的一切,恍如隔世。 她现在比他大出好几岁了。 她抚摸着里面的物件,泪盈于眶。 听说,只要不被忘记,故去的人就一直都在。 阳光射入殿中,灰尘在光束中舞蹈,李珺在殿中来回游荡,希望牧之的魂魄可以听到她心中呼唤,来梦中一诉离情。 小宫女推门进来,请求开始打扫中厅及寝殿。 李珺站在内室跋步床边,手中拿着一串金铃,金色已经陈旧,往事汹涌越发鲜亮,如在昨日,眼泪一滴滴打在铃铛上。 她擦擦眼泪,回过头恢复冷傲模样,“开始打扫吧,别移动任何东西的位置。” 修真殿只她自己住,连归山也不允许来。 这里是她心内世界的延伸,在这儿她可以忘了妻子和母亲的身份,随意缅怀故人和往日的岁月。 外面,时光飞逝。这里岁月静止,她依旧是那个爱着牧之的年轻任性的女子。 她迈步出去,还有长长的夜等着斯人入梦,现在不急。 ………… 见了凤药,她问,“来的时候看到一直跟着你的丫头,叫明玉的。面有郁色……” “由她去吧。”凤药口中虽然这么说,内心是堵的。 她待明玉诚心诚意,且对方一直与她很亲厚,这次明玉做的事,对她来说已是背叛。 而来自亲信之人的背叛最让人难受。 凤药和公主聊了几句明玉之事,只听到门外有人朗声道,“给姑母和凤姑姑请安。” “进来吧。”凤药欢喜地招呼。 李仁从皇家学堂出来,绕个弯来见见凤姑姑,没想到听了一耳朵明玉暗中告状。 推门而入,少年秀气的模样,很有青鸾当年的影子。 “姑姑,今儿有事想请姑姑同意。”李仁举手投足彬彬有礼,长公主点头道,“这孩子教养得好。你费心了。” 凤药示意他说完,李仁请求说,“好久不见师傅,营房里说他受伤了,身为徒弟理应去探望,请姑姑允准。” “叫他去吧,师傅病了吧,徒弟应该看看,是这个理儿,这孩子有心。” 凤药没表态,送他出去,悄悄把那金腰牌从腰上解下递给他,“这腰牌,出入宫禁十分方便,拿它去瞧你师傅吧。” 李仁一跳老高,早把那矜持模样丢掉,一溜烟跑开去,凤药在后头嘱咐,“叫个心腹可靠的人跟着。” “放心吧姑姑,我不是小孩子了。” 李仁如出笼的鸟飞出皇宫,街上一切都很新奇,他骑着马,叫的不是自己的心腹,而是营中与曹峥关系最好的一名军校,两人一起去瞧曹峥。 两人并驾齐驱,李仁问,“曹大人的媳妇待他如何?” “挺好。就是管得严了些,可惜老曹不爱听。” “明年你是要升迁了吗?我听说的。” “借您吉言,真要升了我请爷喝酒,您可得来。 知道曹峥不是软耳根子李仁就放心了。 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一个男人但凡叫女人在大事上拿了自己的主意,乱了原则,那就算不得男子汉。 他替凤姑姑不平,明玉受过凤药大恩,竟敢背后传话,告姑姑阴状。 明玉要真当面与凤药撕破脸,李仁倒不会看扁了她。 李仁最讨厌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他把这种人统称小人。 姑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帮小人的忙。 他不了解明玉,但了解师傅,曹师傅为人最看重义气,要知道自己媳妇是个背后捅刀子的,他会怎么样? 李仁想知道曹峥晓得这件事,会怎么处理。 曹峥他在功夫上当得了他李仁的师傅,但为人配不配,今天就得看看了。 这少年,随着读书受教,年纪增长,随之增长的还有一份傲气。 曹家离皇宫不远,骑马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 那军校下来马,扣扣门,李仁骑在马上安然等候。 现在他已经理解了皇子身份的贵重。 可是父皇,虽然给了他应有的份例,态度是还是不冷不热。 …… 应门的是个小丫头,见了军校笑盈盈行个礼,请入门中。 军校帮李仁牵马,李仁跳下马来,一同进门走入二道院时迎头遇到明玉。 明玉和军校互相招呼,军校侧身,她才看到李仁,连忙施礼,李仁背着手,淡淡说,“起来吧。” 明玉没想到会在自己家见到皇子,客气道,“爷们赏个脸,晚上留下用饭吧。” 军校想推辞,李仁一笑,“那有劳姐姐了。” 他顺杆子爬,叫明玉措手不及,只能带着丫头出去买菜。 支走明玉,李仁打头走入内室,明玉总不让曹峥动弹,说不利于伤口恢复,在这种小事上,曹峥不愿和她相争,便只得日日躺着。 正百无聊赖,看到自己兄弟和徒弟来访自然高兴极了。 “你先出去,我有话同师傅说。”李仁命令军校道。 曹峥感觉到自己这个小徒弟,仿佛一夜间就长大了,那态度与做派已显出天家之子的气质。 “师傅,徒弟有话想和师傅说,又不知能不能说?” 外人离开,李仁马上又变成曹峥熟悉的那个半大孩子,很随意地在床边坐下。 他与曹峥很是亲近。 “有什么话不能同师傅讲?” “我是怕误了师傅和师娘的情份。但不说又觉得有些事,会误了师傅和姑姑的情义。” 李仁,正在挑拨离间! 第570章 产程开始 曹峥变得严肃起来,“你说吧。” 李仁把明玉托如意在皇上跟前将凤药私差曹峥办事给捅出去。 皇上召见了凤药,说了半晌,不知是申斥了,还是被凤姑姑三言两语搪塞了。 但事情没闹到曹峥这里,皇上也没召见师傅,应该没大问题。 但姑姑的意思,以后不敢再麻烦师傅了。 李仁说着,眼睛瞧着曹峥。 听到如意真把事情捅出去,曹峥已经拍大腿,又闻听以后凤姑姑有事再不托他,他怒气更盛。 “她怎么可以这样?我与她都受凤药恩惠,她比我更甚,她怎么可以这么做?” 曹峥气恼不似假装,李仁心中快意,长叹一声,“师傅,我真不愿看到师傅与姑姑生分。” “也不想为着我说的话,叫师傅师娘争吵。” “师傅,我有个主意,可保你既与师娘无碍,也可叫姑姑不要心生嫌隙。” “你说说?”曹峥心中不信,一个半大小子,能有多少计谋。 “我们杀了婴儿收容所两个人,他们必定人手不够,之后,我会说服凤姑姑把我补进去。” 李仁早已长成一个心思活络,八面玲珑的少年。 他还学会掩藏自己,平日在学堂不大爱说话,但心里对事情洞若观火。 他想试试,看看自己能不能独立完成一件事,甚至是一件需要冒险的事。 他骨子里喜欢危险又想试试手段的苗头一直生长着,终于被他抓到一次机会。 听曹峥说,那个叫小前的“眼线”断了,李仁不知道眼线的任务是什么,但那个小前,与他年岁相当,也就是说这个任务是不必非有功夫在身的。 曹峥很懊恼没接到小前,听李仁要冒险,他死活不同意。 李仁沉下脸,“曹峥,我是皇子,皇上已给了我参政之权,说明我年纪已经足够明理知事。” “我打定主意要做这件事,你不与我合作,我也能说服姑姑叫旁人与我合作。到时,师傅别怨我。” 曹峥听出李仁话里隐藏的含义,一层是他的皇子身份,他是自己徒弟,但也是主子。 一层意思,自己要不顺着他,他也能混进收容处,但自己就出局了。 那将意味着他与凤药再也不是朋友,或说他们的友情已经有了裂缝。 他看着李仁,这少年真的大了,不再是从前那个懵懂的孩子。 同时他也十分难受,这件事无法同凤药解释,明玉的背叛已成事实。 他最好的选择就是不负凤药所托,找到那本册子,完成任务,才好去见凤药,到时的解释还有些份量。 这时门外响起明玉的声音,她买了很多菜已经回来了。 “怎么韩军校站在外面?进屋坐呀。” 一阵脚步冲着房间而来,眼见明玉要进屋了,曹峥点点头,应道,“你去说服姑姑,她同意你接手,我就杀人。” …… 杏子进宫给愉美人请脉,她生育就在这两天。 愉美人身子不方便,孕期又胖了许多,初产妇,生起来会更辛苦些。 她趁着皇上心情好,提出要杏子做自己生产时的御医,皇上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杏子不敢出差错,就宿在宫中,守着美人。 她诊得不错,第二天一早,美人就开始觉得肚皮发紧,不多时就疼痛起来。 杏子要她躺着别动,省得提前破了水。 她自己去见皇上,却不想在御前遇到自己夫君。 杏子只当青连不在,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向皇上禀报愉美人的情况。 说美人孕期胖了不少,摸了摸胎儿,胎位不正,很有可能生产不顺,同时建议,“皇上,美人与皇上情深,等发动起来,还请皇上能在旁屋守候,给美人些激励。” 青连瞅着自己媳妇儿,她却不看他一眼。 皇上担心地问,“那她不会有危险吧。” “这……臣女不敢保证啊,女人生产就是闯鬼门关,臣女尽全力保她安全生产并不伤宫体,好保住产育能力。” “你去吧,她发动时可唤朕前去探她。” 杏子迅速出了大殿,没走两步,听到后头有急促的脚步声,她只得停下,堆出个假笑回头看着跑过来的夫君。 “夫君,注意君子风度,哪有在皇宫里小跑的道理,你又不是侍卫。” 青连左右瞧了瞧,四下无人,瞪眼低声吼,“你怎么在皇上面前说瞎话不打草稿?” “她现在刚有感觉,怎么就断定产程不顺,你还摸胎位?这个时候跟本不到摸胎位的时候,再说,我家祖传手转胎位你学过,等她真的开始用力时可以扭转胎位,你还没试就先说她生产不顺,你什么意思?” 他后背都出了冷汗,“你不会提前说给皇上听,想对她不利吧?” 杏子委屈地撅起嘴,“夫君心中,我是这样的恶毒心肠?会害一个怀着孩子的女人?” 青连对她所作所为不很清楚,却也知道杏子不是什么善人。 “你和青连哥哥说实话,你想干嘛?”他耐着性子问,自己的妻子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 青连哥哥是两人最要好时,杏子对他的称呼,成亲后就不再这么叫他了。 杏子笑了,“生产对女子来说很危险,我说得严重些,皇上是不是可以多怜惜点愉美人?我真是一片好心。” 青连长出口气,“你别诓我啊。” “不敢。”杏子笑嘻嘻地答,“不信你等着瞧。” 愉美人服了催产药,开始阵痛,她倒也配合,杏子不让她叫,她就不叫,咬牙挺住,等待宫口全开。 中间饮过阿胶牛乳以补充体力,到了晚上,终于开到四指。 杏子摸摸肚子,小声对美人说,“你和孩子都很争气,你记住,待会我给你信号,你要叫喊,凄厉些。” “嗯。”愉美人咬牙答应。 “去请皇上,美人体力不支,生不动了。” 皇上迅速赶来,青连也跟着过来了,这一天他一直赖在皇上身边不愿离开,就怕杏子出昏招。 听到一声“圣驾到——” 皇上带着青连踏入昭华殿,里头一片安静,宫人都弯腰低头,只有内室传来哼哼声,不细听都听不到。 从来女子生产都乱糟糟的,这次诡异的很。 “怎么回事?”皇上、青连异口同声。 “美人生了半天没力气了。”小宫女跪下回道。 “大夫已开了补体力的汤药,马上就好。” 不多时,已有人端了汤盏匆匆而来。 一会儿功夫,里头乱了起来,一声尖叫传到中厅,那叫声,好像临终最后一嗓子似的。 皇上身上一抖,看向青连,青连懵了,站起身走到门口被小宫女拦住,“我们美人不看男大夫,请大夫止步。” 之后,又有一声接一声的惨叫传出来。 但声音比刚才小多了,叫了几声,又变成痛苦的哼唧。 过了一个时辰,美人真的疼起来,又开始新一轮——喊叫——慢慢没声儿…… 青连着急,却无计可施,不知自己媳妇儿在里面搞什么鬼。 第571章 顺利晋升 皇上焦灼地在外面踱步。 杏子挑帘出来,手上沾满血,走到皇上面前跪下,“皇上,胎位不正,臣女刚为美人正过胎位,以手伸入宫体中正过胎儿头部,美人受了大罪了,请皇上下旨,鼓励一下愉美人。” “传朕口谕,升愉美人为愉贵人。”皇上高声宣旨。 “谢皇上。”杏子举着双手走进去,当场传了口谕,里面的宫女都恭贺美人晋升。 产程还长,杏子叫小宫女出去传话,可能要生一夜,请皇上先回去休息,她一定保母子平安。 皇上走了不到一炷香,愉贵人安全诞下小公主。 整个宫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小公主皮肤粉白,体格健壮,哭声嘹亮。 等大家散了,各司其职,煮汤的煮汤,传话的传话…… 内室中只余杏子,她抱着襁褓,乳母马上就会过来。 “怎么样?” “多谢黄大夫,若不是你,恐怕生个公主,皇上不会晋我位分。” “我已经表示了我的诚意,以后我还会继续站在你这边帮你,希望贵人一路高升。” “黄大夫的心智真让人惊叹。” “那也看是对谁,对值得的人,就得多动心思。美人身子十分康健,有望皇子,您是个多福多子的命。” 愉贵人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不止因为升了位份,还因为杏子着实医术高明,又肯站在她这边,生皇子是早晚的事,那么再次晋升也是看得见的。 宫中女子因生育而得以晋升的不在少数,虽说多是生了皇子才升了位份,但听说愉贵人生产很艰难,受了不少罪,升了位分也是正常,算不得破格。 皇后与贵妃都没在意,送来厚礼贺喜。 愉贵人知道自己很需要杏子这样的助力,不生下皇子她决不罢休。她决定回报杏子。 由于刚产下公主,皇上来昭光殿的次数比从前多得多。 公主粉白可爱,他每次都会逗弄半天。 两人闲聊之际,愉贵人说,“坐月子实在无聊,总想多和姐妹们说说话,精神又不够。” “从前你与贵妃来往得多,她送的礼朕瞧了,她人过来了吗?” “她可是贵妃娘娘,她来反而叫我拘束的很。再说她家屡建奇功,听说与外族斗争,她堂兄战死了。这样高贵的身份哪里会将我们这些人放眼里,还是少来的好。” 皇上听了这话有些不悦,转头问,“哪听来的这些小话?” 愉贵人却转了话题,“妾身饮了大夫的汤药,觉得元气大振,请皇上也让黄大夫给配些强身健身的补药,妾身……还想为皇上生个皇子呢。” 她乖巧地依在皇上肩上,李瑕推开她,“那些小话从哪听来的。” …… 愉贵人被皇上神色吓到了,在床上跪坐着,“臣妾是说错话了么?贵妃说这些都是真事啊。” 皇上更气了,愉贵人吓得都快哭了,“妾身再不敢说贵妃娘娘了。妾身错了。” “出了月子,妾身去给娘娘赔罪。” “你无罪,不必去赔罪!” “那皇上不要生气好不好?”愉贵人向皇上磕头,“定是妾身哪里说得不对才惹得皇上不开心。” 皇上长出口气,扶起含着眼泪可怜兮兮的愉贵人。 “朕吓到你了,是朕的不是,你刚生过孩子,快躺着不要哭,眼睛会不好的。” “谢皇上。”愉贵人乖乖躺下。 看来自己已经成功种下对贵妃不利的种子。 出了月子,她便去皇后、贵妃、容妃处谢恩。 皇后照例问过愉贵人的身体情况,看愉贵人恹恹的,叫人赏了不少名贵药材。 “还是皇后娘娘体恤人啊。” “怎么?你刚诞下龙种,还能有人不怜惜你不成?”皇后关切地问。 “那倒也没有人故意为难臣妾。只是臣妾身子恢复得不利落,走路时总还是疼痛。” “虽说满月,但哪有那么快就恢复如初了,你不舒服,免了到我这儿立规矩,孩子百天前不必晨昏定省。” “谢皇后娘娘。”愉贵人脸色不太好,起身行礼告辞,一下晕过去了。 皇后宫里几个宫女慌慌张张将她抬到榻上,她躺下不久睁开了眼,“妾身没事,惊忧了皇后真是该死。” “本宫会回明皇上,叫太医给你好好补补身子。” “妾身真的没事。”她勉强笑笑,“香兰扶我回去。” 午膳过后,她休息片刻,便去给贵妃谢恩了。 上午这出,皇后还没来及禀明皇上。 愉贵人谢过贵妃,特意与贵妃说了会儿话,如从前一般做低伏小。 从前做起这套行云流水,这次不知何故,哪里都别扭。 贵妃坐着,她站着,不知怎么贵妃心绪不佳,半天也没赐座。 愉贵人便打算离开,贵妃却指了凳子,叫她再待会儿。 “你近日见皇上见得多,皇上可能提过凤姑姑?” “不曾,一次也没提起过,不是说凤姑姑如被软禁吗?贵妃娘娘这种身份何必在意一个小小的姑姑,也太给她脸面了。” “你懂什么,她是宫中最懂圣意的女人,比后宫妃子还得圣宠,她倒沉得住气。” 愉贵人不接话,只赔笑脸。 “唉,也不知她记恨我不?她在这儿,总是我和皇后的心结。”贵妃小声嘟囔。 …… 夜来皇上又来瞧小公主,顺便在愉贵人这儿用晚膳。 一顿饭愉贵人吃得心不在焉,一会儿碰掉了筷子,一会洒了汤。 “你怎么了?”皇上奇怪地问,这饭做得极好,愉贵人的父亲特意挑了厨子送到宫中,就为了女儿吃得香,快点把身子养好。 没想到这饭菜的味道很合李瑕口味。 “没什么,是臣妾不小心。” 用了晚膳,李瑕叫愉贵人贴身伺候的小宫女香兰给自己打灯。 走到殿外李瑕问香兰,“今天你家主子去了哪?发生什么叫她难受的事了?” “主子去过贵妃娘娘那说了几句平常的话,出了春华殿就心神不宁的。不过奴婢听着也没说什么呀。” 小宫女年纪尚小,不懂人情,一片天真。 “那你说说都说些什么,朕听听有没有关碍?” 小宫女一五一十学了,连贵妃的表情语气都学得很像。 逗得皇上一乐又板下了脸,小宫女学完问,“奴婢听着的就这些,没说啥不敬的。” “行了,你回去吧。不必告诉你主子今儿我问的话。” 香兰高高兴兴行了礼,将手中的灯给皇上,“皇上您拿着,后头桂公公打着灯,您自己再拿着这个小琉璃灯又便利又不用离他们太近。” 皇上没想到一个小宫女会这么贴心,接过那盏精致的宫灯。 后头跟着的一群太监隔了段距离跟着,桂公公则在皇上后面两步距离远。 香兰冲小桂子眨眨眼跑开了。 第572章 李仁涉险 第二天,愉贵人很“懂事”,照例给皇后请安,只不过她来得晚,别的妃子散了,她才刚到。 “不是叫你免了请安吗?快赐座,叫贵人坐下。”皇后指挥小宫女搬来软座。 “皇后越是体恤,咱们更得懂得感恩呀。这是礼数,但凡妾身能走得动就得来请安。再说……” “妾身实是有句话,因为感激皇后娘娘想提醒娘娘一声。” 她停下,皇后挥手让所有人出了大殿,殿中只余贵人和皇后。 “妾身位份低,在宫中生活已觉辛苦,想来皇后操持满宫事情,更辛苦百倍,难免有所疏漏。” “此话怎讲?” “若有话传出娘娘与贵妃串通一气,打压凤姑姑,皇后如何向皇上辩解?” 皇后和贵妃密谋之事颇为机密,一个小贵人怎么会知道? 愉贵人与贵妃亲厚,难道曹元心嘴巴不严告诉给了愉贵人? “这莫须有的事,叫本宫说什么?” “宫里谁关心谣言真假。”愉贵人苦笑一声。 “她只说……”愉贵人迟。疑一下,看着皇后…… “凤姑姑是她与皇后的心结。只此一句还不够人猜测联想的吗?” “别的她并没多说,昨天妾身可在她宫中立了好长时间的规矩,娘娘尽可以问一问她宫里的人。” 皇后有几分相信,心里大骂曹元心是个蠢货。 皇后与她联手本就是不得已,听了佳贵人的话,气得攥紧拳头。 她也知道曹元心恼她前次下套,搞得元心在皇上面前说凤药坏话,令凤药遭到申斥,把秦凤药得罪了。 曹元心知道和凤药再无联手可能,才同意和自己一起打压凤药。 现在,这个脆弱的联合,因为曹元心的蠢,在皇后心里已经解体了。 她不能让蠢人害了自己。 当天晚上,皇后找到皇上,以皇后统领后宫,有责任照顾好妃嫔为由,免去愉贵人对自己及其他高位妃嫔的请安。 皇上点头,“你这个皇后很懂得照顾后宫诸妃嫔。规矩与人情味并不相悖,人和而后兴旺,做的很好。” 诸妃嫔再次请安,皇后宣了皇上与自己的旨意,现在愉贵人变成了奉旨休养,无事不得烦扰。 一个小小贵人,得了皇上与皇后同时照顾,大家十分羡慕。 后宫生育的女子并不少,可有这份殊荣的,只愉贵人一个。 只是大家并不明白,一个小小贵人,牵扯的却是皇后与贵妃之争。 两人的联盟就此断裂! …… 就在杏子与愉贵人破坏贵妃与皇后关系之时…… 李仁也回宫,他来到凤药居住,进门便跪下了。 凤药十分惊讶,只不过出门探了下曹峥,这孩子一回家就一脸凝重。 “起来说话,你是皇子,我是姑姑,你的行为让我逾矩了。” “这里没有旁人,您明明知道,我视您为母亲的。”李仁坦诚说道。 凤药心中清楚,但也经不起他这样说得直白。 这是宫禁,有些话虽是事实,却不能也不该说出来。 她皱起眉,“你若真是我的亲儿子,此举该罚,我的儿子不会这样天真直白。有些话不必说,姑姑与你心知肚明。” 虽遭训斥,李仁眼中却闪着喜悦的光。 他迅速看了凤药一眼低头说,“听闻做母亲的都愿意儿子有出息,想必姑姑也希望李仁可以出人头地吧。” 凤药注视着这个越发八面玲珑的孩子。 他英姿勃发,迸发着用不完的精力,野心勃勃地试探着开始征服这个世界。 他性格中的好斗也开始隐藏不住。 “姑姑我已知道师傅与小前联系不上,多半小前被人害死了。我想进去那里,请姑姑允许。” 凤药许久不说话,她在思索。 此举太冒险,小前已经很机灵,还失了手被害死,李仁金贵之躯怎么可以去那种肮脏地方。 另方面,她又想让李仁见识见识真实的世界,看看百姓寻常日子。 对于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来说,知道真实民间疾苦比读一百本书更有教育意义。 “姑姑知道父皇仍然不喜欢我吧。”李仁知道凤药为何犹豫,便试着说服凤药。 “若我能力出众,远超其他皇子,父皇又当如何?” “实力胜过一切,姑姑让我试试,我保证非常小心。” “那册子也许压根不在收容处,而是放在别的地方。一窝蜂去搜,动静大,招惹了政敌能参死我们。” “制敌需出奇兵,最好一招制胜,这个险值得一试。” “姑姑也能趁势一举翻身。” 凤药动心了,她来回走动思索着。 让孩子成长最好的办法,是放手。 “听你意思,你已有主意了?” “是,到时姑姑只需等我消息,按我说的配合我。” “还有一条,是姑姑教过我的,也希望姑姑牢记在心,臣不密失其身。咱们娘儿俩共勉。” 凤药心情激荡,她在李仁身上的功夫没白费,这孩子心思缜密,心智成熟远超同龄人。 就让他试试吧。 得了凤药允许,李仁一下蹦起来,“姑姑,李仁先去找师傅啦。” 李仁走后,曹峥一半生气一半兴奋。 生气是因为明玉的行为,有悖他“义气”的原则。 兴奋则是将要做的事情冒险的预感,是对刺激的渴望。 看着明玉忙前忙后,他想开口,又觉得说不出口。 她纵使品德有瑕疵,可她对他全心全意的好。 自己是个男人,该顶天立地,与其去责怪一个女人家,不如把她捅的漏给堵上的好。 他如常对待明玉,告诉明玉自己休息时间太久,现在有行动能力得回营房,有很多军务要处理。 明玉见李仁走得急,说好用过饭却没用,本来心里有几分不安,但夫君待她和平时一样,总算放下心。 曹峥用了饭,去侍卫营等李仁的消息,不多时李仁一脸兴奋进来,只说,“成了。” 两人细细商量一番。 第二天,曹峥雇辆马车,停在收容处不远处,盯着那儿的大门。 盯了三天就摸清里头人数,领头人等情况。 最常出门的是一个满脸麻子的男人。 这男人采买整个收容处的食物,每天不少捞钱。 存个两天,他就会到赌坊玩两把。 就这好办了,他去的赌坊是暗坊,不上税偷着开的那种。 曹峥带着几人趁着夜色把赌坊给抄了。 第573章 找个内应 一把明晃晃的刀,架掌柜脖子上,叫他好好配合,掌柜的见一群身着夜行衣,拿着大刀的壮汉,吓得尿了裤子。 他以为是哪来的强盗,哆哆嗦嗦只管一味求饶。 曹峥把蒙脸巾一拉,对掌柜道,“看清爷爷长相。” “不敢看不敢看,小的什么也没看到。钱箱在那边,爷爷自取。” 曹峥气笑了,“快点看清爷的长相,再不睁眼,爷剜了你的眼。” 掌柜只得睁开眼,曹峥说,“爷知道你们这里的小伎俩,告诉你,明天爷爷来赌,你做手脚,叫爷只赢不输。” 他放下一包银子,掌柜见钱眼开,又害怕又兴奋,一张脸上表情变幻十分精彩。 “只叫您老赢是吧?这还不简单。” “我只要赢,最后钱不带走,都归你,明白没?” 掌柜马上明白他什么意思,一连点头,“放心,包在小的身上。” 第二天,掐着麻子的时间,曹峥走入赌坊。 麻子押大他押小,全部和麻子相反的局。 不多时,麻子输没了,却意犹未尽,曹峥拿出一把铜钱顺手给麻子,“来,兄弟随便玩,输了算哥哥的。” 麻子心痒,拿起钱来,曹峥低声和他说下在哪里,麻子照做,下了便赢,玩了几把,把先前输的又赢回来,曹峥不玩了。 拿了钱走到柜上,扔给掌柜,“给爷放着,下回再来玩。” 麻子感觉自己见了赌神了,哈巴狗似的跟在曹峥后头。 曹峥上了马车,麻子一直缠着曹峥,想学赌术。 “那你有时间吗?”曹峥对他一笑,麻子哪知道自己已经刀架脖子了,点头如啄米。 “跟我走。”曹峥如索命无常带着麻子向荒野前行。 麻子走着走着觉得不对,他的车越行越慢,最终停下来,这里已荒无人烟。 曹峥跳下车,对麻子说,“兄弟,我告诉你赌坊的秘诀,他们的色子是灌过水银的。你得观察执色子的人的眼睛。” 麻子下意识觉得不对,左右看了看问,“大哥你来这儿做什么呀。” 曹峥不应他的话,走到他车前,把马解开,麻子更怕了,跳车向前急跑几步。 曹峥走到自己车前,帘子一挑,从车内拿出锃亮大刀。 “你跑不了,给爷站住。” 麻子真就不敢跑了,“大爷饶命。”他腿一软跪了下来。 曹峥走到他跟前,从靴子里摸出把匕首对准麻子喉咙,“你们收容处到底在干什么?” 麻子一听这话,抖如筛糠,冷汗下来了。 曹峥一用力,匕首刺入脖颈一分,血顺着流下来。 “说!”他怒吼一声。 麻子哭了,抽泣着说,“不关我的事,他们在……在贩卖婴儿。” “说!说完。” “他们用婴儿做药引,以人入药古来有之……交易都是在晚上进行的,有人需要哪年月出生的,有人只要健康婴儿,听说以人入药延年益寿,还可治各种奇症……” …… 曹峥已经目眦欲裂,饥荒年代,不时有食人之惨况发生,还有当街买卖菜人的。 甚至有人做了“菜人诗”一时传遍大街小巷,但那时是所有人都经受着天灾,大家几乎都快饿死才发生的。 现在能种地,不打仗,却还有这样耸人听闻的事件发生,他一时以为是麻子编造的瞎话。 但只一瞬间,他看着麻子的神态,便知他所说之言都是真的。 “你们是不是有本账册,专记售卖的婴儿。” “是有个本子,但胡子叔藏得保密,还经常换地方,我也不知道他放在哪里了。” 曹峥一怒之下,想剐了麻子,转念一想,收容处里的人能干出这种事,都是狼虫虎豹之流,不可小觑,李仁过去太危险。 但不如留着麻子,做个内应。 想到此处,曹峥一用力,麻子哭着喊,“小人真的该死,爷爷饶我一命,要不为几个钱,谁干这种丧天良的事啊。” “你也知道这是丧天良的事。” 他收了匕首,问麻子,“你知我是谁?” 麻子磕头如捣蒜,“爷爷尊姓大名?” 曹峥将自己腰牌一亮,“爷是御前的人。” 麻子冷汗把衣服都浸透了,今天自己是死定了。 “爷打算饶你一命。” ??!! 麻子又开始磕头,以为死定了,突然又出现一线生机,激烈的情绪下,他瘫坐在地上哇哇痛哭。 “行了。”曹峥不耐烦地掏掏耳朵,“憋回去,别让爷改了主意。” 麻子马上噤声,看着曹峥。 曹峥用大刀指着他脑袋,“回去别露馅,朝廷要派个人混到你们收容处去,你给我照应着点儿。那个人要出了事,你们一屋子活殉了都不够赔的。” “好好好……”麻子磕头如捣蒜。 “小前去哪了?”曹峥突然一问,麻子愣了,再细看曹峥,才觉有几分眼熟,原来扮成小前伯父的那男子就是眼前的大侍卫。 “小前……被胡子杀了。他露馅了。” 曹峥皱眉思索着,凤药得了消息就通知了自己,不过一天到两天时间,这么短的时间内怎么就露了馅? “你说,怎么漏的。” “他吃的补药,不下十两银子,他哪来的钱啊。” “院里有个阴险的女人,叫孙二娘,与领头的胡子叔有首尾,她偷走小前一包药,到药房验看了。里头的药材多是名贵药材,温补的。小钱不可能有钱开这种药,我们拿的钱加起来也吃不起。” 曹峥知道与小前接头在黄家药房,由杏子和他接头,这些药怕是杏子开给他,本是好心,却坏了小前性命。 他心中黯然,用刀背狠狠打了麻子几下,“记住我说的话了吗?护好新来的小哥。” 把李仁塞到收容处不难,杏子认得县丞老婆。 她说自己有个二流子远房侄儿,不务正业,游手好闲。 正经差事得一早点卯,他做不了,自己?小也容不那个大神。 想请县丞老婆给找个差做,银子多少无所谓,主要得有个事做。 最好不点卯,别给太重要的职位,他做不好。 有几个钱拿就行。 县丞老婆一下就想到收容处,那个资助收容处的财主,昨儿还过来送月例,他给得多出几倍,一个当差的拿不了多少,余下的都被自己夫君收了。 现在多安排一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何况自己女儿和儿媳妇都靠黄杏子保胎,她马上答应下来。 第574章 进入魔窟 第二天,李仁就被麻子接到收容处。 再看李仁,穿着身打了补丁的破衣服。 带着强烈的汗酸。 这衣服是他拿钱向一户农家买下来的。 做假,想做的真,就来真的。 他穿上这衣服,干呕了好几次,才习惯了刺鼻的气味。 嘴巴里叼着根草,头发也提前弄得稀脏,打乱。 脸上用土抹了几下,一个贵公子消失了,一个二流子活生生地站在面前。 但还需要气质上再扮一扮。 曹峥提前带他去了趟赌坊,他进去转了转,瞧瞧市井里的真二流子什么样儿。 出来时,学得有模有样,连说话都变得“脏”了许多。 麻子边赶车边偷看自己接到的——能殉了他们一屋人的“大人物”,心里直犯嘀咕。 “看你娘呢?”李仁将咬在口中的草棍一吐,一脚踹在麻子后背处。 “是是,小爷。” “你他妈的是不是傻,我刚到你们那,你喊我小爷?你想让我死?正常说话就行。” “是是是。”麻子应声虫似的应着。 县丞塞人到收容处,胡子不乐意,但他说了不算。 县丞知会过陈公子,对方不当回事,只问月例够用不,够用想怎么安排由着县丞自行安排即可。 整个看护队都是他的人,都拿了他的钱,新来一个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县丞并没有说这人是黄大夫荐来的。 只说是自己的同乡前来投奔,品行不太好,没地方塞。 陈紫桓就更不担心了。 李仁大摇大摆走入收容处,被麻子领着先见了胡子叔。 胡子上下打量他一番,他也趁机上下看了看胡子。 “这是咱们的头儿,胡子叔。” “大叔有礼。”李仁吊儿郎当一抱拳,算行过礼了。 “老子住哪?”第二句话让所有看护人都愣了。 李仁浑然不觉哪错了,“县丞老爷说了,我过来不必点卯,住的吃的都好,老子才肯来的。” “所以,住哪?”他边说边到处溜达挑选地方。 “大家睡在一起啊?我听不得呼噜声儿。” 胡子叔这才相信,这小子与县丞真有点关系,不然不能这么大爷做派。 “你想住哪?” “你不是头儿吗?您老安排,咱虽是县太爷的亲戚,还是得听头儿的吩咐。” “那给你收拾个单间?”胡子马上打好主意,将小前从前的单间收拾好,虽然小,但比和别人住一起强。 再说,不过是供着他,吃吃喝喝,领领月钱,他也碍不着事。 他的月例又不是自己出。 看了那房子,李仁略有些不满,指了指自己,“喊我浑三儿就行。” “行吧,三儿,这房子我叫麻子给你添些个家什,你凑合住。” 李仁点点头,“咱不白住白拿钱,给咱分的活,咱一定干得漂亮,可不敢给丞太爷丢脸。” 他动辄提县爷,大家都没脾气。 在这个地界,县爷就和土地公公差不多,不是大神,大家却不敢不给他老人家面子。 麻子买了几件旧家什,帮他摆放、打扫。 他心中很疑惑,因为这个浑三儿实在太浑了,压根和他心中想的那种朝廷派来的人不一样。 他回头偷看一眼,只见一身脏臭的少年坐在小窗前,眼睛正看窗外,表情神色与刚才完全不同。 这个少年一脸严肃,眼神沉郁,身上有着挡住的贵气。 他仿佛感觉到了目光,回过头,给了麻子一个警告意味的眼神。 麻子马上信了,这就是那个侍卫派来的人! …… “好了吗?麻子哥。”浑三儿堆着腻歪的笑,刚才的样子,像是麻子的幻觉。 麻子低头收拾垃圾,浑三儿走过来将手搭在他肩膀上,流里流气,“麻哥儿,回头有空带着弟弟去赌几把呗?” 麻子一激灵,“啥、啥时候想去?” 浑三儿摇摇头,把嘴凑他耳朵边儿说,“你这么害怕一个新来的,不是惹人怀疑吗?“ 麻子被他搂着的那半边起了鸡皮疙瘩,直达头皮。 “你怎么待小前的?” 麻子壮着怂胆,一甩手,骂道,“想去赌?人不大,事不少?” 浑三儿被他甩开,门一推,口里嘟囔着,“小爷赌神附身,手气好得很。” 第二天麻子起来,却见浑三儿在纠缠胡子,嬉皮笑脸说着什么。 胡子被缠得脱不开身,沾着县丞的亲,又不好打他,很不耐烦,见麻子出来,便说,“你今天买东西,带他一道出去。” “什么破亲戚,一来就坏我们的规矩。” 浑三儿笑道拱手,“谢谢胡子爷。今天咱要手壮,给你带好酒。” “走走,快点,小爷手痒。” 胡子气得直骂,“什么玩意,竟是个五毒俱全的货色。” 二娘也没好脸,从内院走出来,问胡子,“少个小前,我这边活可多了一堆,你最好把活分给新来的。” “等等吧,今天等他回来我就和他说。” “打昨天来,他吃得最多,婴儿房一下不进,一个尿布不洗,我叫他抱孩子,他说孩子太吵,怕一心烦松了手把孩子摔死了。” “派来的什么活阎王。”二娘骂骂咧咧。 其他人皆不服气,院子里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你们差不多得了,钱又不少拿,有本事你们也去和县丞攀亲去。”胡子吼了一声,大家都沉默了。 “这会儿就眼红了,这差事长不长久都不一定呢。” 大家都去做事,二娘心急,产乳羊给杀吃了,那些没用的女人也都弄走了,现在好几个婴儿饿得哭的力气都没了。 这里的娃娃记得有档,和养牲畜差不多,少一个得上报一个。 她有些后悔当初不该把羊杀掉。 眼见一个孩子几乎没了气息,她急忙叫另一个女看护熬了米粥,把米油打出来,喂给孩子,方听到一丝微弱的抽泣。 ………… 第575章 如鱼得水 中午麻子满面红光推开了门。 不光买来新鲜菜,浑三儿手中还牵了头羊,车上额外放了半扇猪。 “快来帮忙卸车,今儿打牙祭,多亏浑三儿兄弟,手气是真的好,赢的钱全拿来请咱们客了。” 他响亮的嗓音贯穿院子,大家都跑过来,喜气洋洋。 浑三儿晃荡牵了羊走进来,“今天吃猪,明儿再宰羊。” 二娘跑来一看,那羊肚子下的乳房胀胀的,是只产奶羊,喜出望外。 “别杀它,留着产奶给孩子们吃。” “我管他孩子们,又不是我的种。”浑三儿怪叫起来,“我在街上看到它,就是想吃羊汤的。” “好兄弟,娃娃们没奶吃快饿死了。” 浑三儿不乐意,将目光转向一边沉默的胡子,走上前,将手中的葫芦酒瓶递上去,“五年陈酿,酱香老烧。孝敬您老,请当家的主持个公道。” “钱是我赢的,大家一起花就算了,算我浑三儿进来的见面礼,可后院就想独霸我一只羊,合适吗?” 胡子也知道万一饿死婴儿,他也要担责任,想了想说,“那今天就先杀这只羊。” 说完目光注视着浑三儿。 “哎——”浑三儿拍着手笑道,“这才叫个公道。哥哥们,杀羊。” “麻子,拿刀。” “得嘞!”麻子一溜烟去厨房。 “站住。”胡子喝了一声,瞪着麻子,后者一缩脖子又跑了回来。 胡子打开葫芦喝了一口,正宗纯粮陈酿,一股辣劲直冲喉咙,热乎乎流到胃里。 “好酒!”他变了个脸,笑着走到浑三儿面前,搂住他,“好兄弟,虽然你是头天来,但哥哥我占你个便宜,算欠你个人情好不好?” “这羊,先别杀!下次麻子采购,我叫他买羊肉再赔你一锅羊汤。” 浑三儿不语,院子里静悄悄的,大家都望着这个新来的。 片刻他突然笑了,“大家愿意不愿意?” 大家纷纷应和,他笑嘻嘻地对胡子说,“大家只要愿意,我浑三儿是个讲义气的,就依着大家,羊送给这位大姨了。” 二娘本来笑盈盈的,听到“大姨”二字又拉下了脸。 胡子喊过麻子,叫着他进屋,别人都去忙着做菜煮饭。 浑三儿搬个凳子放在墙边太阳地里,自己一躺,悠闲地晒起太阳。 这一场“戏”同他预料的一样。 他来到收容院就听到里头婴儿一直在哭,声音无力且断断续续。 院里没有哺乳的女人,也没有任何能产奶的动物。 他没进婴儿房,也晓得这些婴孩大约只喝些面汤类没养分的东西。 演戏要演足,他去赌坊,曹峥在里面与他接头,那掌柜的哪里敢多说半个字。 赌坊正常开着,赌徒们围在桌边,吆喝声不断。 曹峥见李仁去了赌桌,和掌柜指指李仁,叫他赢。 小二换了色子,李仁连赢十把,拿了钱走到柜上假装与掌柜的寒暄。 “里头有猫腻,我昨天进去了,没人怀疑,等我查清就在此处汇合。” 他说完就拿钱离开了。 麻子高兴极了,并不知道掌柜与曹峥串通过。 以为曹峥真的会“看”并且传授给了浑三儿。 一路缠着李仁要学。 李仁先割了半扇猪,买了只产奶的羊,很严肃地对麻子说,“你老实点吧,你要不爱赌,我师傅不会差点杀了你。” “他临时改了主意,你才留了命,那小树林里,埋你的坑都挖好了,你还不改?” 麻子吓得不敢再说话,李仁又说,“回去,我就说这羊是杀来吃的,你要配合好,叫你杀,别犹豫。” “哦哦。” “胡子若问你话,你就照实说我们赌博的事,我赢了多少都可以告诉他。” “我常去赌,他从不过问,他问这个干啥?”麻子不在乎的回答。 浑三儿给他一个高深的笑。 …… 胡子把麻子叫进屋问他,“你们真去赌了?” “嗯,可不是!”麻子心中有些佩服,浑三儿神猜。 他照实说,“这小子手气真好,一看就是常玩,我跟你说,他那双贼眼一瞧就知道……” 正唾沫横飞,回味在赌场大杀四方的快乐,却被胡子打断了。 “行了!你们还说什么了。”赌博的事,胡子已经信了。 麻子这人哪都好,就是一说起赌,跟打了鸡血似的,这个装不来。 “他说他在村里没啥亲戚了,这个县丞是从他们村里考出去的,说是亲戚,其实很远,一个村子拐弯抹角都沾亲。” “他在村里混不下去,游手好闲,家里的几亩薄田也卖了输光,没办法才求着来到这儿,县老爷也拿他没办法,正经差事不敢用他,只能塞给我们。” 胡子放了点心,“咱们还是小心点。自从杀了那小子,我总觉得不对劲。” “唉,您多想了,那小子说不定都化了。再说,这年头,净完身却入不了宫的,多了去,谁叫咱在天子脚下呢。” 胡子瞪麻子一眼,麻子马上不吱声了。 李仁来了几天,先把众人关系搞好,大家起先觉得他流里流气,又不爱干活儿,很烦人。 后来人人都沾了他的光,他只要溜出去偷懒,回来必不空手。 二娘得了罐胭脂和香粉,打开一闻,喷香。 虽说在这里从来不打扮,但这东西哪个女人不喜欢。 她夜里偷偷私会胡子,涂了点胭脂,脸上涂了香粉,胡子说她都徐娘半老了,弄这么东西干啥?灯一吹,谁不都一样。 气得二娘柳眉倒竖,骂他不识趣的玩意儿,要不是浑三儿年纪太小,自己不如去和浑三儿睡,那孩子定然是个知情识趣的种儿。 她不叫胡子挨她身子,胡子只得吃了浑三儿一个暗亏,又是赔罪又是作揖,恨不得在床上跪了,才得如愿。 浑三儿呆久了,大家都觉得很难讨厌他。 这小子不务正业,却在歪门邪道上得心应手,次次捞完偏门,都买酒买肉。 他不像麻子,只巴结胡子,他也给胡子带东西,但待每个人都一样,不分人,招呼着大家一同享用。 最差也会带一兜白馍馍回来给大家享用。 后院二娘当家,他虽不喜欢孩子,但总偷着给二娘送东西。 不止这些脂粉,还送过银钗,二娘一次没戴过,但心喜难耐,都收起来了。 浑三儿送东西时说得清楚,“姨,这东西是独给你的。你可别叫人看到了。” 二娘嗔道,“总喊我姨,我老吗?” 浑三儿打趣着说,“反正比我老,但是能看出来姨年轻时的影子,是漂亮姑娘,这东西我一瞧见就觉得和姨最配,旁人不配戴它。” 那是个梅花银簪,花心是颗很小的宝石。 应该不算贵价首饰,但做工精细。 二娘笑得合不拢嘴,毕竟谁不愿做芸芸众生里,最让人在意、放在心上的那个呢? 第576章 碰见熟人 二娘命苦,一辈子受夫家的罪,把夫家都熬死,自己也没了依靠。 穷一辈子,得了这个差事,终于落手里不少钱。 她没穿过绫罗,没戴过像样的首饰,所以很感谢浑三儿心细。 那簪子还放在一只锦盒里。 “只要姨能保密,我每次赌钱赢了都给姨带东西,别让胡子知道,我怕他生气打我。” “那个鬼东西,除了知道占老娘便宜,一分油水没有。” 二娘骂骂咧咧,把首饰盒锁在自己的箱子里。 浑三儿还会带小匣点心,藏在包袱,若无其事拿到自己小房里。 偷闲把二娘叫到自己房中,说衣服破了,叫二娘给他补。 衣服没拿出来,倒拿出一盒小巧点心。 那点心做的呀,叫人不忍心下嘴咬。 “你这孩子心里咋这么有人儿呢?” 李仁哪是心里有人? 知道小前死在这个女人手中后,他只当二娘为钉子。 又不好杀了她,只能拉拢她。 好在这女的眼皮子浅,没花几个钱,送上几样东西,说几句甜言蜜语就哄住了。 “我跟姨有缘,那天刚来,我就瞧着满屋的人,姨最顺看。要是姨年轻二十岁,我浑三儿非把姨给娶了不可。” 他说的话明明冒犯女人,二娘却乐开了花。 “小东西,懂得不少。” “姨你自个吃,我不耐烦别人吃我买的东西。” “行!小油嘴子,下次想出去,姨帮你说情,老胡子不叫你出去,晚上我把他踹下炕去。” 李仁一直在等机会,能去胡子房中翻找翻找。 但胡子几乎不出门,出门也把房门上挂把锁,院子里人多眼杂,出来进去,他没机会下手。 终于等到一个好机会。 这天,来了个大主顾。 此人与旁人不同,他大白天光顾了这个小院,亲自挑选婴儿。 二娘叫大家都回自己房去,别惊到贵人。 李仁躲回自己的小房间,透过窗户向外看。 他听过几次夜里抱婴儿出门的声响。 从没人白天亲自到这种地方来。 他从小窗偷着向外看,他这屋内大白天黑得不点蜡都得适应半天才看得见东西。 所以不怕有人看到屋里有人。 进来的人穿着富贵人家常穿的衣服,李仁一眼认出这人,身上直冒冷汗。 他慌得蹲地上,用手沾了灰土,拼命涂在脸上,仍嫌不够,看到一边的炭,又在眼旁边和鼻子周围涂了些。 这个人,他认得,还在宫中交谈过! 从进了收容处,他没慌成这样过,心中砰砰跳得自己都能听到了。 那人踱步向婴儿房走去,仿佛丝毫不担心自己的模样被这里的人记住。 李仁慌了一会儿,就想通了。 这种人与他们碰面也就这一次,后半辈子,他们这些蝼蚁不会再与他那种身份的人有任何交集。 那人深深明白,所以一点不慌。 他走到婴儿房内,马上就出来了,大约是嫌弃里头的空气不好。 “一个一个抱出来我瞧瞧。”他说。 房中已有二十个婴孩,只有两个妇女在照料。 二娘扬声喊,“浑三儿,出来抱下孩子给贵人瞧瞧。” 李仁胸如擂鼓,低着头从房内出来溜墙根,走到婴儿内,抱起一个孩子走到男人面前。 那人身上的气味他闻到过,不是特意用的熏香。 而是去到妻妾房中,沾染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气味。 想必家中有个不俗的妻或妾,这个气味很特别,李仁在宫中众多女子那里都没闻到过。 他把孩子向前举,让贵人看得清楚。 那孩子粉嘟嘟的甚是可爱。 早起,李仁亲自给她喂了羊奶,她的嘴边还沾着白色奶渍,吃饱后对李仁笑了笑,纯净微蓝的眼瞳,干净得没沾染半分这个世界的阴暗,所有的阳光好像都在她眼睛里。 李仁少有地也对婴儿笑了笑。 现在,他却把这个最美好的事物,举在猛兽面前。 ………… 愤怒与恐惧交织,让他不能自控,手抖得厉害。 “她有什么毛病吗?”男人问,声音一如往常地浑厚。 这把声音给他稳重、大气、一心为公的形象增了不少光。 你最好别伤了她。李仁心想,不然我一定请天子剑亲手斩了你的狗头。 李仁的牙齿咬得紧紧的。 “就这个吧。少年,你稍后给送过去。”贵人发话,所有人都恭敬地站着答应。 李仁并不知道这个收容处究竟在做什么,来时便猜测是买卖婴儿的。 来时凤药只叫他找册子,找到后可以通知曹峥,老曹会在合适的时机带人剿了这儿。 凤药和杏子都没告诉他,这里究竟在做什么。 根据可靠消息,送走婴儿的人,是陈紫桓信任的人,不可能交给他这种新人。 等贵人走了,李仁还抱着孩子在太阳下发呆。 胡子叔送走贵人后,在院里当场宣布,今天这桩买卖,赏钱是从前的数倍。 每人能得银十两! 大家沸腾了,半年的收入有了,这是当差后最大的一笔收入。 简直是巨款。 院子里喧闹得像烈火烹油。 只有李仁一人如坠冰窟,更大的考验等着他。 这一晚,他会不会被认出来?晚上恐怕就不能再把脸涂成这个鬼样子出门了。 二娘走过来拍了他一下,“你高兴傻了?瞧你那个埋汰样儿怎么就被贵人看上了。” “我、在屋里生炭盆来着。” “没见过世面,手抖得跟个小鸡仔似的。”二娘开心得不得了。 有了银子,她唯一的女儿就算离了夫家,也可以和她一起过个安稳的小日子。 女儿嫁去的那家,动辄打骂她,做娘的心疼却无奈。 手里的银子她分毫没动,全部放在一只盒子里,拿包袱皮绑得紧紧的。 攒够了钱,只管把女儿叫回娘家,女婿敢上门,她就敢拿柴刀和他拼命。 攒够五十两,她就不干了回家守着女儿过日子,女儿再嫁定要招个赘婿,要老实可靠的。 这一天太高兴了,胡子少有地要带大家一起吃饭去。 李仁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叫着,把身子靠在二娘身上。 二娘早把“浑三儿”当做自己人,一只手搂住他的肩,“这孩子,咋了?” “我刚升炭盆嘛,就是因为肚子疼,身上冷得慌,抱孩子都没力气。姨给我请个大夫瞧瞧嘛。” 大家都饶有兴趣地看看二娘看看胡子。 胡子脸上阴晴不定。 “反正女子又不能出去跟着你们吃喝,我照顾三儿就行,他留在房里睡觉。” 当着大家的面,浑三儿把刚得的银子放在二娘手里,呻吟着,“姨,帮我存起来,我手大拿着就花光了。” “瞧瞧这孩子,这么信任姨,不像有的人,防贼似的防着我。别说银子,毛都摸不到。” 二娘经历过多了,才不怕胡子,只管阴阳他。 胡子气得对浑三儿说,“你小子小心最后一文都没有,这娘们雁过都得拔毛。” “你放屁!”二娘向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将浑三儿的银子收到自己怀里,“到时候你自己看看,这银子少一两,老娘跟你胡子的姓。” 众人哄堂大笑,“那你快跟他的姓,我们还能讨杯酒吃,闹闹洞房。” 二娘脸一红,扭身回房,不理这群糙汉子。 第577章 二娘入伙 她招呼浑三儿,“别理他们,你回去休息休息。” 大家都走光了,李仁从窗子看着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只有婴儿的咿呀之声隐隐传来。 他从屋里溜出来,现在孩子多,前院后院都住的有婴儿。 两名女看护,二娘在前院,另一个看护在后院。 除了二娘,另一个女看护是个滑头,做事向后缩,领赏吃饭向前冲。 胡子房门照例是锁着的,李仁早就想好了,他在窗子上做过手脚,很轻易就能打开窗。 院里没人,李仁从窗子跳进去,他从一边开始一点点搜查起来。 大约是房门上锁,胡子放心吧,他的箱子没锁,里头有一包银子,他得的银子远比大家得的多。 箱中还有女人东西,不知是二娘的还是别的女人的。 李仁心细,仔细看了看,又把东西原样放了回去。 到处都翻遍了,没有一片纸头,更别提什么账册。 他正翻着,突然后背寒毛竖了起来,回头——二娘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窗子大开! 他明明是掩上的了,可能二娘听到响动,推开窗子,发现了他。 两人对视,李仁反应太快了,他马上把手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 接着,他做了个让二娘想不到的动作。 他摆手叫二娘也跳进来。 “你的相好养的有别的女人,而且胡子很有钱,你来看,这个死男人不是真心待你。” 二娘惊讶退去,变成愤慨,以至忘了问浑三儿跳到胡子房间到底想干嘛。 她忍不住好奇,也跳了进去。 浑三儿先拿出银子,差点把二娘看傻了,这包银子怎么也有百来两。 可怜她今天拿到十两就高兴得不得了。 “要不你拿点?”浑三儿说,“他待你太抠门了。” 二娘有点感动,打了浑三儿一下,“我不要命了,敢动他的钱。” “那这是什么?” 浑三儿从箱底抽出个红绸肚兜,绣着鱼戏莲叶,一看就是穿过的。 浑三儿放鼻子下头闻了闻,“还香着呢,他背着你偷腥。” 看到肚兜,二娘脸色阴沉,李仁知道自己已经保住命了,这女人绝对不会和胡子透露自己偷溜进来的事。 “你真啥都不要?我想拿他点银子,大家都做事,他凭什么占大头。” “万不可动他银子,快跟姨出去,出去姨再跟你说。” 二娘和李仁一起跳出窗子。拉着李仁快速穿过院子,回到独属“浑三儿”的小房间。 “不就偷他几两银子吗,他不敢找,找到我,我就把他贪大头儿的事告诉大家。” “你在说胡话!”二娘严肃地打断他。 “少一两,他就敢杀了你。” “他不敢吧?”李仁假装不信。 二娘叹口气坐下来,“你之前有个孩子,大约也是这个年纪,就被他害死了。” “他也偷了胡子的钱?” “没有。他是个……他是个打听秘密的人。好像说是有人派来的,来打听这儿的底细。我告诉你这里水很深,你万万不可乱说话。” “姨,我就是瞧不起他对你不好,要说给我们十两不少了,可给你不应该多一倍吗?毕竟……”他声音低下去,打住了。 二娘知道他想说毕竟自己暗里还是胡子的情人。 “男人哪有专心的。你也看到了那个肚兜,不知是哪个小婊子送的,说不定他想攒聘礼,去娶人家呢,姨是人老珠黄,不敢求男子真心,但好孩子你待姨倒很好,姨谢谢你。” “在这种地方,能有人真心待你好,不容易。”姨知道。 “那是姨人好。”李仁抓紧时间拍马屁,说不定能从二娘口里套出点话。 他还真套出来了,虽然不是关于自己想知道的账册。 是关于晚上送孩子的事。 ………… “姨看你人好,提醒你一下,夜里去给贵人送孩子,千万别大惊小怪。” 她目光变很诡异,盯着浑三儿。 李仁多精明,马上知道这是对方在暗示自己。 “谢谢姨,我浑三儿年纪不大见识却也不少,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二娘像变了个人,笑脸消失不说,还换了副冷酷的面孔,“你再见多识广,到底还是个孩子。记住!不要大惊小怪!看到什么都像没看到,明白没?!” “行行,姨不会害我,我记住了。”李仁点头。 二娘松弛下来,长长舒了口气,“说起来,那孩子还是因为我才没了。” 李仁心中警觉起来,没有马上接话。 那孩子,该不会指的小前吧。 “我以为他们顶多打他一顿,没想到胡子那么狠,把那孩子直接绞死了。”她遗憾了叹气,看了看李仁。 “但那孩子要真是个奸细,我们都得死。我不能发现了他有问题还忍住不说。” 说罢,她玩笑似地打量浑三儿,“你该不是有人派来的吧。” “哟,那可不一定,说不定就是皇帝老儿派我来的,我要把你们都端了,他给我个大将军当当,到时候,我只留着姨,给我的将军府当大管家,哈哈。” 李仁惊出一身冷汗,用胡说八道掩饰自己的心惊。 “滚蛋吧,小油嘴。反正我攒够钱就离开这儿。到时你可以和姨一起走,咱们娘俩干点什么营生都能活,把我闺女接出来,咱们三个开个店。” “姨要攒多少钱?” 二娘喜滋滋地说,“我要攒五十两,够租个不大的店面了。” “你入不入伙儿?”她问。 “入!”李仁眼眶红了,他别过头擦了下眼。 他为的是看到了真实的百姓生活。 他们挣扎着想活下去,活得好一些。 可是世道不够好,老实做人太难得到幸福,就像二娘的女儿,在夫家生不出男孩,被打。 像二娘,攒不够五十两银子,不敢离开这个魔窟。 “傻,哭什么,咱们有盼头儿!所以,晚上切记要当心,狠不下来时想想你自己将来的好日子。” 浑三儿红着眼圈点点头,孙二娘放了点心。她真怕这孩子一去不回来了,像小前一样。 在这里,她是个浑身长刺的泼妇,大家都是野兽不是人。软一点就会给人欺负了去。 可是浑三儿却给她一种心里很暖的感觉。每面对这半大小子,她又能像个人了。 第578章 离间二人 二娘不在乎别人死活,但独独不愿看着三儿去送死。 可她能给的警告只有这么多,再多说,给胡子知道搞不好她也得死。 李仁感受到了二娘对他真实的情义,这女人已把他当做自己的心腹。 这一点,要好好利用。 他思索着下一步,想不出什么妙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二娘?” “嗯?” 李仁试探着问,“你不想当这里的掌事吗?要我说你当头儿比他合适多了。” 二娘仿佛第一次想到这种可能,思索起来。 “我可是县丞的老乡哩,胡子要能滚蛋,我真保你做得上头儿,说实话,要不是我年纪小,还想着耍,我也能当。可当掌事会耽误我赌钱,我不干。” “小油嘴说得好像你想干就能干。那胡子看着是县丞招来的,其实是谁的人大家都清楚。” “刚开始我们都不知道,时间长了,谁都知道他其实东家派来的。” “他要死了,这里的事你已经门清,你也能当得上。”浑三儿漫不经心躺在床上,大腿压二腿,话说得认真,“我是真不想跟着胡子干。” 下午,一群喝得大醉的男人从外头回来了。 麻子给看家的两个女人带了食盒,里头放着几道菜。 另一个看护却端出碗醒酒汤给胡子。 汤是酸辣鸡蛋汤,大家喝汤,一锅里打一个蛋,胡子这一碗中就打了一只蛋。 胡子好这口,趁热喝光,热辣滚烫身子暖洋洋,酒也醒了一半。 李仁没在院中,但也透过窗户看着这一幕,心里隐隐不安。 果然,这个平时不起眼的女人,附在胡子耳朵边小声嘀咕着什么。 胡子本来放松的表情逐渐阴沉,李仁心道不好,他又来不及准备什么,只能侧身假装睡觉。 胡子直奔他的小屋而来。 就在此时,孙二娘也拿了餐具,从厨房走到房门前,叫浑三儿吃饭。 胡子一脚踹飞孙二娘手里的碗筷,另一个女看护嘴角泛起快意的笑。 胡子第二脚踹开浑三儿的小门,“起来王八蛋,还敢睡觉。” “麻子,拿劈柴刀。” “哥!冷静,这可是县丞的人,不敢劈。” “那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儿算个球,今天老子捅了这小子,把他的心肝挖出来给那老头送去!” 他哇哇怪叫着,脸涨得通红。 “胡子叔,不管谁嚼蛆说我浑三儿坏话,你都得给我个辩解的机会,就是县爷问起来,你也得有个罪名不是,就是县爷,也得升堂问问犯人,才能上死刑枷。” “麻子!搬凳子,今天我叫这小子死个痛快。” 孙二娘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不过二娘一眼看着另一个女人脸上藏不住的得意,马上明白,浑三儿被这娘们陷害了。 她顾不得别的,猛扑上去撕打那女人,一把揪住女人头发按下去,用膝盖去顶女人的脸,肘击女人背部。 几下打得女人哭爹喊娘。 “小娼妇敢下老娘的蛆,动老娘的人。叫你知道我是谁。” 她不放过女人面孔,将那女人一张脸抓得碎烂。 女人好不容易挣脱,跑到胡子身后,抓住胡子衣服哭道,“头儿,她看不惯我说实话,你给我做主。” 孙二娘冷静下来,抱臂直勾勾瞪着胡子。 此时此刻,浑三儿的话在她脑海中回荡——你做这个掌事比他强多了。 眼前的胡子,一双眼因为喝多酒血红,身上一股酒臭。 自己虽是死了男人多年,可要不是为着这个差事多捞点,她不想爬胡子的床。 她只想利用男人,甜头她给足男人了,做不到互惠互利,大家散伙! 可吃了她的甜头,却不给她好处,她孙二娘死了也得咬下对方一块肉来。 胡子从二娘眼里看出威胁的意味,他冷静下来问,“今天那新来的小子翻到我房里了?” 二娘目光一闪,对方已经知道,那再瞒也没意思,只要一看窗子就全都清楚了。 “我叫他进去的。”二娘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也出乎李仁的意料,他以为出事这女人一定要把祸事推到他身上。 没想到她却有几分意气。 …… 堂堂大周皇子,岂能躲到一个女人身后偷生。 他跑到二娘身前,将她一挡,“是我!我看到你和麻子去合欢院了。” “哼,这孩子瞧不过去你一边占我便宜,一边把钱花到婊子身上。” “连个孩子都知道受了我的照顾,买盒点心来孝敬孝敬。不像有些人,一把年纪了,只想着白占便宜,不知道合欢院的娘们多少钱一夜啊?” 她霸气地抱臂站在院中,气势汹汹,麻子他们都被这娘们震住了。 “麻子!问你呢,多少钱?” “你的银子我翻到了,你不是穷就是对我抠儿!” “我今天把话放这儿,咱们一刀两断,你找你的相好,我自认倒霉看上个抠门老东西。” “抠门儿”一词对胡子侮辱极强,他脸色变幻,想回骂又被二娘震慑的眼神盯住,没敢动。 这娘们疯起来,肯定还没骂出更难听的话,叫他胡子在这里颜面尽失,成为笑话。 大家都没趣地散开,那告状的女人不依,哭闹着要胡子给她做主。 “他妈的,当时看到为什么不阻止?” 胡子给了女人一巴掌,“再闹就给老子滚出这个院。” “浑三儿走!跟姨吃饭去,不吃白不吃。” 她气势地看了胡子一眼,转头领着自己人吃饭去了。 那女人白挨顿打,又不敢和二娘一起吃饭,又白挨顿饿。 两人在厨房坐着慢悠悠吃饭。 “姨!”李仁心中已有了主意,他要从内部分裂二人。 自己找不到的东西,叫敌人去找。 “你说打开了这收容院,咱收了多少银子了。” 孙二娘心念一动,就是啊,她怎么没想过。 胡子那包银子也许不是他到手的全部呢? 如果每次得的钱,胡子自己拿了大半呢? “一个婴儿卖多少钱?” “姨还真不知道。” 浑三儿眼睛一闪,“姨,攒五十两全靠着胡子分,不知分到哪年月了。我那姐姐在夫家受着苦可等你呢。” “再说今天一闹得罪了胡子,以后的钱只会给你我分得更少。咱们想照顾好姐姐还想开个店,如果姐姐想把孩子带出来,还得多份开销,五十两可经不起花呀。” 这话有说服力,夺权自用更有诱惑性。 第579章 初入魔窟 光想想胡子那包沉甸甸的银子,二娘就起了杀心。 “先等我今天送了婴儿过去,看能不能打听点消息,咱们再做打算。” 两人商量好,二娘又吩咐万万要做到“眼瞎”“耳聋”“心硬”。 活着回来,以图大计。 饭罢,还余许多,二娘把饭菜端到浑三儿房里,“这菜不错,晚上还可以再吃一顿。不能喂狗。” 告状的女人眼巴巴看着二娘把饭拿走,一声不敢出。 天黑了,李仁知道自己来此地的第一次真正的考验到了。 他面无惧色,仍然如平时一样满不在乎地抱着婴孩,胡子亲自赶车,送他到北郊之地。 越走越荒,李仁麻衣之下藏了袖箭,真要生命受到威胁便出其不意杀了胡子。 他又想能不能把胡子绑了,拷打,拿到册子。 不就是一本册子嘛,何必这么麻烦,天家之威还用惧怕一个小人? 他不明白,抱着孩子,这孩子睡得熟,他看着婴儿可爱,忍不住俯身亲亲她的小脸蛋。 婴儿身上有酒与奶混合的气味。 这帮丧尽天良的畜生! 李仁尤其讨厌二娘,这娘们心毒至极,对婴儿哭闹极不耐烦 有时会打她们,李仁冷眼旁观,她有时用力摇晃孩子,直到把孩子摇到不哭为止。 李仁甚至觉得那孩子被她晃晕了。 有一次他还看到二娘暴躁地以手掌捂住婴儿口鼻,直到孩子手舞足蹈,才放开了手,脸上露出一丝畅快。 这样的女子,他将来处理起来不会手软的。 也许姑姑愿意叫他来,也是为着他的身份特别。 只有他这样的人,说出的供词,将来能做为可靠的证供。 且先看看再说,真不行,就绑了胡子和收容处所有人,一起拷打,看他们招是不招。 突然,他想到什么,挑开帘子问胡子,“胡子叔,今天上午来的贵客是谁啊?” 胡子冷笑一声,“不管是谁,都是你我高攀不到的人物。” “至于是谁,东家也不会告诉我们这种小角色。” “叔,依小弟之见,你别惹二娘为妙,姨可是厉害得紧哩。你待她好点,哄女人又不难。” “小王八羔子,人不大鬼心眼儿不小。” “听俺姨说,是因为少了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看护,这美差才轮上了我?” “那人怕不是傻,这么好的美差,上哪去寻。”李仁很轻蔑地说。 “美不美,你一会儿才知道。只一条,惊了贵人的驾,我可饶不了你。” “叔你是恨我今天去你房里?那是因为我姨嫉妒了呗,她越是吃醋就说明越爱你呀。” “我——呸!”胡子一口浓痰吐向夜色深处,“少他妈两头做好人。要不是县丞老头介绍你来的,爷早屠了你。” 李仁不吱声了,他放下车帘,心道,谁屠谁咱们走着瞧。 车子晃了晃停下了,李仁单手夹着婴儿从车上跳下。 他左顾右盼,“这宅子好,比咱们住的地方大。” 胡子心里烦,骂道,“你他娘的哪来那么多废话。” 李仁在黑暗中看向他,心中骂道,“晚上老子再收拾你,给老子等着,光是辱骂大周皇子就够剐了你的。” 他带着孩子走在胡子后头,进了二道门。 照例是那个堂屋,胡子道,“早上贵人已经看过孩子了,你直接上西屋去。” 李仁迈了一步,又说,“人家到时候赖我们换货了怎么办?” “不得验看一下?” 胡子一拍脑袋,“你心眼子不少,抱东房叫人家看一眼。” 李仁早已从白天的震惊与害怕中清醒过来。 他发现自己虽然认得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对方却连多看他一眼都懒得看。 目光扫过去时,从不在他身上停留,在这位贵人眼中,自己如若不存在。 他想验一验自己想法,抱了孩子走过去。 屋里香喷喷的,火上的药吊子沸腾着,贵人在碧纱橱后养神,听到动静问,“老夫的延年回春汤引子取来了?” “来了,您可要瞧上一眼?” “嗯。” 李仁看了胡子一眼,意思说:看吧我就说人家肯定要验一验。 ………… 那人果然跟本不理李仁,只瞧了婴儿一眼,挥手,“去吧。”他但凡多看一眼,都会觉得眼前的少年人有些眼熟。 李仁退出来,胡子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幸灾乐祸又阴险地指指西房,“去吧。” 李仁提前得了提醒,踏入这房子便知这里有惊天的秘密。 结合方才的情形与谈话,他已猜到自己要经历什么。 但他不能暴露,此时暴露别说将这些歹人一网打尽,连保全自己都做不到。 此时此刻,他才明白什么叫顾全大局——这四个字有多沉重,后面的牺牲是什么。 他别无选择,要最终的正义,还是半途而废,现在叫来曹峥灭了这里所有人。 没什么可对比思索的。他几乎没犹豫,便选择把任务执行到底。 现在他不是李仁,他是浑三儿。 李仁做不到的事,得让浑三儿去做。 他脚步坚定地走过去,推开门,里头就是屠宰场一般的布置。 阴森、破败、满是怨气。 好在现下天冷,气味不浓重,不知夏天是怎么个地狱。 他更不敢信,天子脚下,有人胆敢做出这般大逆不道,灭绝人性的事。 “放上来。”里头一个壮汉穿着斑斑点点的衣服用一把刀拍拍满是污渍的案几。 那和买肉时,屠夫用的切肉砧板很像。 一股怒气从心中升腾,他诅咒着目无国家法度的混蛋们,下死眼看了屠宰者。 那人嘿嘿一笑,“你小子有胆实,老爷喜欢。上个小子在这儿吓尿了呢。” “瞎话。你真能编,我就没见过你说的人。” “哈哈哈。”男人大笑,“你自然见不着他了。”他把刀小心放一边。 李仁的心放下又高高悬起——那人拿起把剪子。 “你知道不知道一个婴儿要是在人市贩卖能卖几文?” “卖不了一串大钱。” “躺在这儿又能卖多少?” “数百两!看人出价儿,今天这位爷,一个娃娃出价二百两!你们那边差事肥得很。这些银子东家看不上,都给你们了,我们吃的是东家的饭。” “二百两对那种老东西也不算多吧。” “他妈的废话,你以为他只来一次?天真。” “每服药一个疗程,七天起,你算算他花多少钱,老龟王八,想活万年啊,是不是想当万岁?” 李仁听了这大逆不道的话,心中发寒,表面却大笑,“大哥是个爽快人,我浑三儿喜欢。” 第580章 决心已下 李仁对着屠夫发牢骚,“我们的差事没你说的那么好,我们到手今天算是最肥的才五两。” “你们那个胡子头儿太抠了。东家足给他二百两,东家不靠这个吃饭。” 李仁惊讶道,“二百两雪花银!东家不要,是不是有点傻了?我不信天下有不要银子的人。” 屠夫轻蔑一笑,“不懂了吧?你才傻,这些人但凡用过东家的药,哪个敢不听他摆布?” “我告诉你,他们都得乖乖听话。” 李仁装傻,“听话干啥?把家产都捐给东家不成?” “你小子脑子笨死了,只知道钱。” “这些人,不止富,光有钱是吃不上东家的药呢,得是贵人懂不?” 这屠夫成日在此,无聊得要命,好容易见着一个不怕他的俗人,憋了一肚子话想和人说。 句句都重要。 李仁露出懵懂的表情,“兄弟还是不明白,不要钱,又拿捏贵人,这东家想当皇上老儿?” 屠夫一脸了然,“有点说到了,不过对不对咱也不知道了,只知道来此的都是有权人。” “东家想干嘛,我就真不晓得,反正东家不稀罕钱。” “行吧,我要动手了,你看不看?” 李仁摇头,“我爱吃鸡,不爱看杀鸡。你快点,一会儿胡子过来找你麻烦。” “放心小兄弟,我利索着呢。” 李仁走到门外等着,脑子里想着屠夫说的话。 里头婴儿只哭叫一声便没了声息,他心如刀割却还得装得满不在乎。 一阵阵的恶心顶着胃要蹿出来,他用力吞着口水,一下一下把呕吐给压了回去。 胡子走出来看到浑三儿伸脖瞪眼,喝道,“慢死了,干嘛呢还不好?这边药都炖好了就等下引子。” “催你娘催。”门开了,屠夫嘴里骂着,一手血拿了个盆,“拿去,妈的,哪天老子把你胡子放在桌上。” 胡子脸上一僵,不满地夺过盆走向东厢房。 “没我事了?”浑三儿追问,胡子不理他,他回头对屠夫一笑,“大哥,我叫浑三儿,您高姓大名,以后咱们说不定还得见。” “他们叫我阿大。”屠夫在围裙上擦着手。 “咱再唠会儿,和大哥你怪投缘的。” “你说说我顶替的那孩子能给埋哪了?” “埋?”屠夫轻蔑地看了看东房,“我最看不起胡子那种人。” “我听麻子提过一嘴,不知真假。那孩子只剩了个骨架,我也不知道扔哪荒郊野岭去了。” 李仁往深处想了想,不由大怒,怒意蔓延,全身不由烧得哆嗦起来。 “你也别怕,那孩子不是咱们的人,是个奸细。” 李仁点点头,“行了兄弟,谢谢你,下次来我给你带御街的赵记牛肉。” 那大汉摇头,“我不爱吃红色的肉。” “给我带白斩鸡。”他毫不客气。 胡子从东房出来,招招手,“浑三儿,你先回。我可能得天快亮才能回去了。” “哦。”浑三儿伸出手,“忙一宿,总得有赏吧。” “钱钱钱,钻钱眼儿里了。” “不为钱,我不如在家睡大觉呢。”他打个哈欠,眼泪都飚出来了。 胡子给他个银角子,他才缩回了手。 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不能拷打这些人,而是要找到册子。 那边的册子记着给了这边多少婴儿。 这边也有本册子,记着这些婴儿给到了谁。 这本册子比那本更有价值,两本对照,赖无可赖。 那边的还没影子,这边的册子在谁手中不言而喻。 这是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定然不会放在这个简陋的屋子里。 它会在哪? 李仁自己驾车先回收容所,他等不及就拍响了二娘的房门。 “二姨,我肚子疼,有没有药?” 二娘披衣出来,只见浑三儿挤眉弄眼指着他住的小房子。 她左右看了看,跟着浑三儿走到小屋里。 “姨!”浑三儿没点灯,声音在黑暗中带着强压下来的兴奋。 “你知道不知道接下来,那个贵人还得再要六个婴儿。” “知道啊。” “那你肯定不知道咱们这儿收了人家多少钱吧。” “能多少?” “这种娃娃都被自己亲爹娘活活闷死丢出去,值多少钱?” “这次咱们共收了一千四百两!” “光这一次就收了二百两。” 二娘被惊呆了,久久不动也不说话。 “操他老娘的,竟然这么贪。” “我有个主意,咱们可以取代胡子。”浑三儿压低声音说。 “你这样……” 他说得起劲,二娘听得两眼冒光,拍打着浑三儿的肩膀,“你小子真有点子,姨没白疼你。事成之后你做姨的副掌柜。” “咱们也别急着走了,这油水顶得上个员外,咱给钱赚够够的。” 浑三儿眨着眼用力点头,门外突然一声响,吓得两人同时哆嗦。 “糟了,不会又是那个贱人偷听了吧。” 浑三儿出去一看,自己放在窗边的一摞砖,掉下来一块。 孙二娘也看到了。 两人对视一眼,二娘眼底划过一丝阴狠。 …… 朔风阵阵,吹皱一池碧水。 胭脂披了山河锦绣图白狐披风立于水塘前。 紫桓来瞧她,她淡淡给他一个笑不似从前那样热烈。 “身子又不舒服?” “我哪会身子不舒服,我是铁打的筋骨,心也是石头做的。” 她没好气地说,紫桓选了处宅子,是某个当朝官员的房。 胭脂随他去看房时,指了这处宅子说照着这个宅子找吧。 紫桓只看了一眼道,“包你满意。” 不出几日,他竟然从那官员手中买下这处宅院。 他越来越深陷在胭脂的喜怒哀乐中。她欢喜他也欢喜,她哀愁,他不安。 胭脂着实待他很好。 他忙的时候,胭脂煮了粥去探望他,陪他到夜里。再独自回家。 也许是太忙了,这段时日,紫桓在欢好时总是力不从心。 胭脂温柔地揽住他安慰道,“这有什么?听闻男人太累就会这样。你又要重新建起欢喜楼,又要顾着小御街生意,三头六臂也不够使的。” “来,我喂你吃粥吧。天冷了,多吃肉粥又暖身子,又养胃,消夜再好不过的。” 粥用的碧粳米,大内御贡的货,想是从云之处搞来的。 说到货品,他的确抵不过云之。 多年官宦积累的人脉,不是他小小新晋商人比得了的。 他手里掌握的那些人也不是做这个用的,他不敢妄动。 第581章 以恶制恶 所以,钱是他的,人脉并不真的属于他。 “你小时候是怎么过的?我都和你讲过我的,你怎么从来不讲你的?怕不是还不信任我?” 胭脂同他一起喝粥,这些日子她越发皮肤光洁,体态丰腴,如一颗夜明珠,散发着动人心魄的美丽。 紫桓饮了杯甜酒,微醺之下打开了话匣子。 “也不怕你笑话,我本是草根出身。” “谁又不是呢?”胭脂惆怅地附和,“那你定然吃了不少苦。” 她拉起他的手,将头依在他肩上,“你是胭脂此生遇到的最厉害的男人 。” “旁的人纵然厉害,也是沾了家中的光,出身就站在高处,不像我们这样的人,从山角互相踩着别人的骨血才能站于高位,这其中的滋味,别人不懂,我却是懂的。” 紫桓感动了捧着胭脂的脸,深情在她唇上一吻,“是,你最懂我。” 他讲述着自己的往事,自己受的苦,自己向上爬的难。 独独不说涉及主要人物都是谁,和背地里做的那些龌龊事。 胭脂不敢追问怕惊了他。 只是满脸怜惜看着他,“以后我们都只余好日子了。” “我从未这么爱过一个人,哪怕你不是富贵公子,哪怕与你同去做强盗,我们也要做让人闻风丧胆的雌雄双煞。”胭脂用温柔的语调着说狠话。 “这辈子我吃了太多苦,早够了。真真人善被人欺。” 紫桓抚着她的头发,“有你这句话,我陈紫桓这一生便有了红颜知己。” “真的?”胭脂侧身坐在紫桓腿上,搂着他的脖子问。 紫桓只觉得她眼似春水,腰如杨柳,深情款款,搂定她道,“是真的,我陈某大约这辈子地位高不到哪去,但钱是赚得到的。你做不了官太太,却能做个富贵夫人。” 胭脂欢喜得眉开眼笑,“从明天起,你到哪去我就到哪去。” “你肯不肯?” 见紫桓沉默不语,她马上变了脸,从他身上起来,“我就知道,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哪里把我当作自己人,不知道外头多少丫头媳妇惦记着你呢。” “夜色深了,我要走了。” 她走到一边,咣咣拍打墙,隔壁俊俏小厮已快睡着了被惊醒,隔了墙喊,“嫂夫人有事?” “思芩,送我回去!”她像变了个人,方才的一腔温柔消失不见,利索起走到门边,拉开门要走。 “又使小性子。”紫桓在她身后按住了门,不叫她走。 一只手扶上她的腰,侧过脸去衔她耳朵,她惧痒,平日这招极灵验,只要碰她耳朵,她马上讨饶。 这次她却一只手捂住耳朵,对小厮道,“你家主子没把我当媳妇。我们只是订过亲,算不得你的嫂夫人,别乱喊,小心我啐你。” 她腰身一扭,从紫桓臂下灵活钻出,“思芩,送我走。” “你走开,我和你嫂嫂还有话没说完。” 紫桓把胭脂拉回来,“别闹了。明天我送合婚庚帖,然后你便随我去吧。不过提前告诉你,那可是很累的。” 胭脂侧脸嗔着瞧他一眼,“总要把人弄得急了,才肯答应。” 紫桓只觉近日十分渴望同胭脂粘在一起,又缠了她一会儿才叫思芩送她。 她喜欢紫桓的大马车,说坐着舒服,又夸思芩体贴,长得又清秀说话和婉,很得用,所以不肯用云之府上的车驾,总叫思芩来接。 …… 思芩只是假扮紫桓的小厮,论起来,他在门中地位比紫桓还高一些。 紫桓来京开疆扩土,他随行也有监管的意思。 现在好了,胭脂把他呼来喝去,他也只得忍着。 这段时间,与胭脂接触得多了,他疑心渐生。 胭脂与紫桓在一起时,身上时不时有股子“媚”劲。 但他几乎与紫桓一起认识的胭脂,对胭脂的观察不比紫桓少。 在他眼中,胭脂是个很“正”的姑娘。 正,就是身上有股正气,一股子大房当家主母的气派。 完全没有媚人的意识和气质。 这段时间她的“媚”竟像从身体里长出了种子,开花、结果。 胭脂像颗熟透的水果,饱满、多汁、芬芳,魅力惑人。 他是幻门中人,怎么能不知道这种招式? 可是紫桓在他们门中是技艺最好的,被大家称为“千面郎君”。 曾被达官贵人当面称赞,若是早生几年,说不定能迷住当今长公主。 他提醒过紫桓,但紫桓认真思索片刻说,“幻门只有我们这一个派别,是夫人独创由我们发扬起来,其他人就算在此道上下功夫,怎么能与我们相较?” 他却不知,身在深宫中的女人,除了不敢用药,只要是凭着媚惑皇上一步步爬上来的,哪个不会点这样那样的手段。 只不过这些手段,没人给它们命名罢了。 说到底是觉察人心,对人性的洞若观火。 若能再辅以香药,则效果加倍。 可巧,胭脂她们身边刚好有个沉迷用药的黄杏子。 胭脂从初时的有些抗拒和害怕,到渐渐掌握了迷人心魂之法,便迷上了这种掌控的滋味。 她喜欢看到紫桓沉醉在她身边。 紫桓不傻,他冷静地观察过她,可她没有破绽。 胭脂心中苦涩,她真的爱他,所以才没有破绽啊。 那是她腹中孩儿的亲爹。 总是要结束的,他为什么那么坏。 如果他是个正派人该多好啊。胭脂不止一次这么想过。 她不会手软的,紫桓不死,她的孩子好不了,而且他是真的烂到底了。 命运怎么总和她开玩笑呢? 看她一生孤苦没爱过,给她一个爱人,却又同时给她一个坏人。 给了她感受爱的机会,又叫她亲手杀掉所爱。 罢了……罢了。 纵然早就知道结局,那就痛快爱吧。到他死时,她会为他添一抔黄土。 …… 浑三儿坏得很,麻子采买,他又出去了,不但赌了钱,买了烧鸡烧鹅,还买了给公种猪催情的药。 卖药的说把药拌进白酒里,公猪一夜管叫所有母猪怀中猪崽,不管用包赔。 他可不会找杏子姐姐拿那些好东西。 胡子也配用宫廷的人和药?就这玩意足够了。 再说黄记暴露过,他是绝不会去那儿,给自己平添风险的。 他把这东西交给二娘,冲她眨眨眼。 厨房里盛饭,头一碗,先给胡子。 这碗饭里的菜、肉,都比旁的多,二娘把药拌到肉菜里,一碗菜一碗饭用托盘装好,放在灶台上就不管了。 只要看到这份饭菜的份量和内容,任谁都不敢乱去拿的。 第582章 欲擒故纵 浑三儿拿着自己买的烧鸡、烧鹅到院里摆下。 麻子知趣地招呼大家,“来吧,小三爷今天又请大家客了,多谢小三爷连带我麻子也沾光了。” 他们在赌场手气不错,有输有赢,全部算下来,还是赢了两串钱。 浑三儿说钱不多,干脆都造了,除了肉食,还打了几瓶酒。 其中一瓶好点的,他拿着送到胡子面前,“叔,这个比他们那些好,是独给你的。” 麻子喊,“兄弟太孝顺了吧?胡子头儿不喝轮得到我们吗?” 胡子瞪麻子一眼,接过酒,端起自己的饭,走到肉食前和大家围成一圈蹲下吃饭。 二娘哪肯放过,又开始阴阳,“小三爷来的时间不长,和大家打成一片,为人大方,咱们哪个没吃过人家的。倒是咱们头,铁公鸡似的,一次客也不请。花给婊子倒大方。” 大家沉默着不敢吱声。 胡子气呼呼又拿这婆娘没办法。 “那怎么样?他也是头儿。难不成你想自己当头儿?”一旁的女看护头天吃了亏,不甘心,借着回护胡子,讽刺二娘。 “昨天没把你皮痒治好是不是。”二娘恶狠狠骂女人,“晚上,你摸他炕上,他以后就向着你了。” 女人低下头不敢再多说。 用了晚饭大家都回房休息,胡子在房中打转,只觉一股洪荒之力顶着小腹,热流在身上来回奔腾。 他想叫唤,想发力,想……女人,想二娘。 二娘的身子又暖又软,最合适打发长长的冷夜。 老娘们身段也放得下,伺候得他快要升天。 想到二娘,他只觉身子更炽热,推开门,吹过的北风都浑不觉冷。 他去寻二娘,早上的矛盾早抛之脑后。 偏二娘那房里的灯熄了,二娘与那个女人睡在一个房中。 从前二人幽会是提前说好,夜里二娘偷偷溜到他房里来。 现在他摸到人家女人窗子下头,着实不体面。 “二娘?”他压低声音喊。 里头传来呼噜声,这娘们,纯是故意装。真是报复心强。 “二娘,我有事和你说,出来一下。” “我没事和你说。”二娘翻个身,裹紧被子。 一想到此刻胡子的煎熬,她几乎没忍住乐出声儿。 胡子只晓得这婆娘还在为早上的事生气,自己憋得快捅墙了,此时哪还有脾气,少不得哄她,“是我对你小气了,你先出来,我们好商量。” “先补老娘二十两,不然没得说。” 外头安静下来,胡子气得用拳头砸墙,可身下某处疼痛难忍。 他想了一会儿,不愿为自己跨下二两肉,割二十两银子。 那是真肉疼。 他挪动脚步回房了,二娘清楚听到他的声音,心冷似铁,好个臭男人,那包银子少说二百两,给她二十都不愿意。 她本是想给胡子一丝机会的,现在不想给了。 胡子走到屋里连灯也不点,倒在床上,现在只能靠自己。 他连走到合欢院的力气都没有,再多一会儿他就要碎了。 第二天一早,大家都起来。 二娘睡得一夜好觉,起来心情甚好。 斜眼看了看和自己一屋的女人。把屋中唯一的铜镜移到自己面前。 对着镜子扑粉、涂口脂、盘发,在一院的老光棍中扭着腰走到院内,喊了一嗓子,“今儿早,大家想吃什么早饭呐?烙个五色面的葱油饼吧,刚好还有余下的猪油。” 胡子勾背塌腰从屋里出来,眼下一片黑青,眼里的血丝退了点,仍然浑浊,他看了二娘一眼,心里又气又恨又痒。 接着看到捅了窟窿的浑三儿,揉着眼从小屋里出来,邋邋遢遢,脚上的鞋还露着脚趾。 虽说这小子也一直巴结他,可想到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才闹起来的,气不打一处来。 “浑三儿,今天开始给你分活儿,在这儿里不干活就算是县太爷的亲戚也留不得你。” “所有婴儿的尿布都给洗喽。中午洗不完别他妈吃饭!” 浑三儿也不说话,长长打了个哈欠。 “分活儿不都是饭后的事吗?一大早喊什么?” 二娘喊一嗓子,不等他回话,腰肢一扭,给光棍们抛个媚眼,去厨房了。 大家哄笑着打水洗脸,伴着鸟啼和晨曦,一个活泼的早晨开始了。 “你别老惹她,买个东西哄哄不就好了?咱们汉子嫌钱为了啥嘛。”麻子蹲到胡子身边劝他。 胡子瞪他一眼,“老子的事要你管?” 麻子讪讪的,“我不是劝你,是来问问,那老娘们挺好,胡子哥不要,麻子我就哄她去了,反正二娘也不真是我嫂嫂。” 胡子抬手要打,才发觉好几个男人都盯着他。 操!二娘不跟自己,倒成了这院里的香饽饽了。 一群狼盯着她,活像盯着肉。 他又想了想自己花费在合欢院的钱要是拿来给二娘,这娘们不得把他的炕给耍塌喽。 合欢院的小娘皮倒好,拿了钱还拿乔。 唉,也是自己不争气,好那口鲜的,其实灯一吹不都一样吗? 他瞪麻子,“那是老子的娘们,你也敢想。” “那你娶回去耍嘛,弄得弟兄们心里馋馋的,这事你情我愿,她不乐意跟你,说不定乐意跟我呢。” 几个光棍都竖起耳朵听着,二娘在厨房里直乐。 “你们吃饱饭才几天?就开始想女人了?再多说,拿铺盖滚蛋吧,想婆娘回家想去。” 大家都老实了。 二娘越发得意,神清气爽,与院里的汉子们调笑,被人摸一把拍一下,也不恼。 只离胡子远远的。 第583章 一线危机 虽说头天靠着自己解决了一下需求。可到底不一样。 这一天极难熬,二娘扭动着成熟的身体在前面来来去去,不知涂了什么东西,香喷喷的。 还穿了新裙子,颜色鲜亮,风骚得不得了。 胡子却倒霉催的,倒水都能把开水倒手背上,气得暴跳如雷。 二娘硬是几天没理他,也看得出胡子看她的眼神像条饿狼。 她懂那意思,就是不理他。 直到浑三儿告诉她可以了,别把男人逼到绝境。 “给他个台阶下,就说你看上一只翡翠钗,叫他买下来送你。” “老娘只要银子。” “那钗值十两,哪个女人没个像样的首饰?就算将来留给姐姐也行啊。” 二娘撇嘴一笑,点了下浑三儿的额头,“你这鬼精的,哪家女儿落你手里,算完了。” 二娘果然在大家忙活的时候,将洗过的衣服收下来,只向胡子门口一放,扭身要走。 “你进来。”胡子喝道。 他坐在屋里,直勾勾盯着二娘,视线像只手,从她衣襟中探进去。 二娘倚着门框,眼睛瞧着别处,“麻子昨天和我说,愿意娶我。以后他赚的银子都给我支配……” “他也配!瞧他那个熊样。” “他熊不熊的,愿意和我成亲!你再好,又不是我男人,别人的男人我孙二娘瞧也不会多瞧一眼。” “二娘。”胡子终于把口气放软下来,“你别和我闹了,我存银子是真有事。” “送给合欢院的姑娘?”二娘冷笑,“咱们看来没啥说的了。” “我瞧了支钗,你要愿意买下来,我晚上就来你房里,不买我今天晚饭就宣布嫁给麻子,以后我就是你弟妹,你再浑也知道搞别人老婆的后果!” 她走开,胡子不信,叫来麻子。 却见麻子一脸欢喜,胡子说,“二娘叫我准备喜钱,这是真的?” “她终于同意了?”麻子跳起来,“她和我说再想想,明天一早给我信儿。” “她是我胡子的女人,你这么做不地道。” “老哥哥,她现在是没主儿的女人啊,你们不在一起了,你玩剩的兄弟都不配娶回家做媳妇?” 麻子呛得胡子说不出话。 二娘说得对,他俩真成了亲,自己再敢动兄弟的老婆,这院子得起了反。 这种观念无法改变,他敢杀人,却不敢越了这条线。 杀人可以是好汉,淫兄弟之妻,不得好死。 哪怕落草为寇,这也是寨子里的铁律。 这一屋子没有好东西,他也不敢这么乱来,有些线,坏人也不能踩。 胡子出门去了,把二娘说的那钗买下来,妈的一根戴在头发里的东西,要卖这么贵。 他又大方一次,买了套贵价的脂粉送二娘。 这女人,打扮起来又搞得香喷喷的,不比合欢院的姑娘差多少。 这一夜,两人皆是久旱逢甘霖,二娘叫嚷的声音惊得院子里的羊都睡不着。 第二天,她一下睡到日上三竿。 胡子头几夜被下过药,余药的作用已经足够让他充分发挥自己的男性功能了。 早起只觉踩地如踩进了棉花,精神却爽快了。 不爽的只有麻子。他娶媳妇的梦落空了。 …… 这一出,就叫越被抢的东西,越精贵。 此局出自被大家称为小三爷的浑三儿之手。 麻子对二娘有心,也知道她看不上自己,从来没想过开口。 小三爷叫他去讨二娘欢心,不管用什么方法,钱自己出只是别让二娘知道。 麻子当然乐意,送她一套衣裙,占了二娘不少便宜。 二娘不知麻子是受了小三爷的指使,却被小三爷告知好好利用麻子。 男人也爱嫉妒,看到明明属于自己的女人成了大家眼里的“肉”他不急才怪。 二娘依言而行,果然奏效。 钗子和水粉包得整整齐齐送到她面前。 死男人。好好待你时,你把我当糠。 给你眼色、骂你、阴阳你,你贱嗖嗖向上靠。 收了东西,夜里她去找胡子,按计划,这是胡子最后一夜了。 且叫他上路时,别太虚亏,好好发泄一通吧。 一想到胡子要死在自己手上,他所有一切都是自己的,二娘心里的痛快,两人耍到筋疲力尽。 二娘不顾一切,床上有多痛快,喊得就有多大声。 早起,穿好裙子,出了门,大家都苦着脸,“二位开心了,顾顾我们的死活吧。” “以后我就住胡子屋里了,麻子哥对不起,你的东西我都照价退给你,不能叫你落不到人又失了钱。” 这话光明磊落,麻子只得点头应了。 二娘大方得很,给了麻子一两银子,比他买衣服的钱所费之资多出不少。 那只钗漂漂亮亮插戴在她发间。 “姨,你和大家的主母差不多。真神气有掌事人的风采。” 二娘心情好极了,走起路来带风,指挥那个告状的女人,把自己东西都搬到胡子房里。 两人在房里收拾,二娘突然靠近她,对她耳朵说,“我不管你听到过什么。他都不会信你。敢叫我知道你又在背后阴我。别怪我孙二娘不留情哟。” 女人再也不敢多说话,帮她把东西送过去,就回来了。 后面便一直如个鹌鹑一样缩着脑袋,只盯着自己那片差事,不闻闲杂。 马上就要到了计划送走胡子的那天。 突然生了个变故,让李仁不得不暂缓了计划。 他的办法,不容有一点闪失。 原是这天,陈紫桓突然来了收容处。 还带了个老熟人过来。 看到这人时,李仁先是心中一惊,他眼尖,陈紫桓下车时他便看到那个人,急忙躲回自己小屋。 悄悄从屋内观察情形。 他来这里的事,胭脂绝对不知道,为保他的安全,凤药特意嘱咐,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宫中也无人知晓,凤药搬到朝阳殿,只说他受了严重风寒,成宿咳嗽,不见任何人。 此时看到胭脂,他拿不准她与陈某有了婚约,心中是向着姑姑还是向着陈某人? 再不济,她看到自己,应该也不敢声张,喊出来对谁都没好处。 他正思忖,怕什么来什么,陈某见过胡子,叫大家都出来院中集合。 李仁扒点灰涂到脸上,以期胭脂别认出自己。 更得注意胭脂的表情神态,来推测她站在哪一方。 她要铁了心跟定了陈某,自己连夜回宫算了。 任务失败! 磨磨蹭蹭还是得出去,他低着头跟在身材高大的二娘和麻子后头,站得远远的。 可对方还是一眼就瞅见了他。谁叫他们那么熟呢? 胭脂退后一步,警觉地瞟了李仁一眼,并未在他身上停留,就凭那一下,李仁就知道自己已经被认出来了。 她眼中的担心一闪而过。 李仁捕捉到了,心里抱着一丝希望,若是对方找机会和他说话,说明她还向着自己。 至少会给自己一个退出的机会。 对方要是什么都不说,就跟着姓陈的离开了。 他马上就逃跑,一刻不停。 第584章 月黑风高 李仁心中打定主意便不再害怕,靠前听训。 原来陈紫桓来这里是为表明胭脂身份。 这位仪态雍容带着些许飒爽的女人,是主母。 果然不是凡俗女子,大家向胭脂投去艳羡的目光。 浑三儿推了二娘一下,低声说,“去搬椅子。” 二娘撒开腿就跑出去,搬来椅子摆到胭脂旁边,“姑娘请坐,我叫二娘,在这儿主要负责看管婴儿。” “很好。”胭脂坐下,这下大家都品出味儿了,连陈公子都站着,她倒坐得安然。 “大家识得我就行,别到时候冲撞彼此就不好了。” 胭脂慢条斯理地说,“各地方有各地方的规矩,我虽是主子,也有行差踏错的地方,到时候你们担待着点。” “还有,以后见面叫我东家夫人,别再姑娘姑娘的,都记下了?” “记住了。” 胭脂抬头看看负手而立的紫桓,他给她一个肯定的笑,她眼神温柔与他目光纠缠。 “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这地方我也不是没来过。” “紫桓,你留下思芩给我赶车,我想再待会儿,这里是你生活过的地方,以前来的时候不曾留意,今天多留会儿吧。” 她说着话走到那棵大树下,“你当时就跪在这儿?可怜见的。” 紫桓享受她看向自己的目光,缱绻悠长。 “行,不然我把思岑也带走,车子我用一下,去趟老欢喜楼马上回来,咱们一起到月阁楼用晚饭好不好?” 胭脂点头,巴不得他快点带着思芩离开。 这几天她去哪都缠着思岑一起,因为她要坐车,思岑生得好,赶车稳当,带出去有面子,她就这么直白地当着思岑和紫桓的面夸思岑。 紫桓不高兴胭脂夸别的男人。 思岑虽被夸赞也高兴不起来,上位者对下人才会夸奖,她做足了姿态,虽是夸人,却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让他不痛快。 她带了他几次,紫桓便不大乐意,找借口不让胭脂与思岑独处。 “那你赶明儿,给我一人打个马车吧,做得精致些。” 紫桓边向外走,边点头答应,“我离不得思岑,回头给你打辆好车再找个新车夫。” “若是不如思岑那样会伺候,我可懒得要。”胭脂的声音和银铃似的追着他跑。 思岑拉着脸跟着紫桓出了门。 他俩走得没了影,胡子想过来伺候,胭脂板着面孔说,“有事叫方才那大姐来回话,你不必过来。” “这小伙子生得倒俊俏,过来伺候夫人。”她指指浑三儿。 胭脂从容不迫向内走,压根不把胡子放眼里,“你们都在外院,我去内院看看。” 她向内走,路过李仁时,踹他一脚,“发什么呆,夫人叫你没听到?” 李仁被她踹得一趔趄,慌张地回头看胡子,向他求救。 胡子沉着地吩咐道,“你好好听夫人的话,叫你干什么机灵点。” 李仁放心地垂着头,跟着胭脂向二院去。 里头有空房,胭脂走进去等着,待李仁一进门,她气急败坏把门一关,压着声儿问,“你在干什么!你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东西吗?” “还不快回宫去呀,我的祖宗。” 她直跺脚,脸都白了。 “我不过和大姨在做一样的事。”李仁辩解,胭脂越急他反而放心了。 “你不知道他干了些什么!我是不得已待在此处,你何苦来搅这浑水?” “他把婴儿当药材卖给达官贵人。”李仁说得平静,“我亲眼看到现场的。” “而且我亲眼看到来买婴的一个大官,平日里道貌岸然,当时吓我一跳。” “是谁?” “说于你,你听说过未必见过,现在我是谁也不敢信。我需要找到那本册子。” “我……” “这个堂屋以前住着什么人?这房子是最大的一间,是不是从前的主母住着?” 胭脂突然向一边的配房走,一边冲他使眼色。 李仁这才发现方才说话过于投入,没听到外头有人靠近的声音。 他不禁佩服地看胭脂一眼。 论计谋,对方不知比不比得过他,但论警觉,还得是在宫廷浸淫多年,做过大宫女的胭脂。 她边闲聊边走到旁屋推开了窗子,靠着窗就立着个人。 “呀!”她尖叫一声,“你干嘛?唬得我一跳,净使促狭。” 她娇嗔着,门外人没说话,李仁也没向前靠。 “我一走你就找别的小厮陪着,回头真得给你找个可靠的,不行找个净身的给你使唤。” “好好说话,找我何事。” “特来说一声,回来的会晚一点,你别着急。” “知道了。” 那人离开,胭脂等了许久,直到脚步声听不见了为止。 幸好幸好。 她就知道紫桓疑心颇重,这段时间她转变太多,对方不起疑是不可能的。 她一直防备着。 果然,头夜她闹着要跟着他,今天他一直在怀疑自己,虽是带她出来了,就等着拿她现形。 这次人真走了,她干脆开着窗,把李仁叫至跟前,“这么说话反而敞亮。” “这件事最重要的,本以为是这儿的一本册子。但我想了,这儿的人认得谁?必是只记收的银钱与出的婴儿。真正重要的是那边的册子。” “那东西堪比把刀架在那些个大人脖子上。” “我想拿两边账目核对一下,便能查到陈紫桓从中是否谋了利银,若不是图银,他手握这么多官员的短,事只会更大。” “这本册子我快得手了,只差一步。正愁那边怎么办,老天爷把胭脂大姨送来了,那刚好。” 他细说了自己的计划,说到要杀人时,胭脂并没表示任何异议。 听完李仁的计划,她觉得很可行。 李仁问,“大姨能拿到那边的册子吗?” 胭脂没有回答,心中觉得艰难。 紫桓是个有成算的人,这么重要的秘密,他一直守口如瓶,显然自己还不是他最信任的人。 “我自己会想办法。先解决你这儿的问题。” “你只管依计而行。” 两人商量完,胭脂走到外院,立于树下,在这些乡巴佬眼中,这女人就是天仙下凡,都禁不住多看两眼。 李仁又变成那个浑不吝的小三爷,他跑到二娘身边嘀咕,“姨,你的好机会来了。” “好好巴结这个仙女,她不待见胡子,这院里没了头儿,你说她会提拔谁?” “对呀。” 二娘仗着女子身份,自己今天又打扮得干净、整洁,便又是泡茶又是布置桌椅。 胭脂哪里瞧得上他们的茶,却对二娘的热情十分满意。 “你这份心,夫人领了。你忙你的,有事我只喊你。” “哎!夫人先坐着休息。” 这一晚,注定不平静。 月黑风高,正合适杀人。 第585章 结局注定 一轮昏黄弦月高高挂在天幕之上,冷冷的月辉毫无差别洒在每个人的身上。 有人欢喜有人愁。 那个满腹愁绪的女子,几天时间,头发从斑白变成花白。 此时她独倚西窗,别人热热闹闹,她冷冷清清,夫君几天不见她面了。 事情不知他去办了没有。 今夜说什么也要鼓起勇气去问问。 连儿子她也好几天没见到了。 出了事后,夫君把儿子送到可以住宿的学堂中,只叫丫头捎来一句话,别让孩子跟着她变蠢了。 她没哭,眼眶干干的。 这变故已经将她击得粉碎,她的情感像被冻结住了。 她就这么坐在这儿,看着太阳从东边升起,原来太阳真的有万道金光,如箭一般射穿黑夜。 又从白天一直坐到金乌西坠,霞光千条,天边的云像在燃烧。 美得像明天不再会回来一样。 然而,第二天还是如此,循环往复。 她呆呆坐了三天,起身时,一下就栽倒在地上。 屋里如冰窖,还不到升炭笼的时候,怎么就这么冷了? 也许只是心冷吧。心冷了什么也暖不热呢。 她的丫头们都被夫君召走了,独留她一个守着空房。 她倒在地上晕过去很久才醒来。 那一刻她暂时忘了一切,以为自己醒在温暖的丝绸被子里,醒在自己的雕花梨木床上,等冰冷的现实回到脑海中时,她才发觉自己仍然躺在地上。 窗外天色都变了,屋里暗下来,这么久没有一个人进来过。 她便是死在此地,大约最快也要明天才能被人发觉,那时她是不是都硬了? 一滴泪水顺着眼角流下,她站不起来,她现实的残酷击碎了。 很久以前,燕蓉是主母。她身为宠妾不受主母待见,当时以为内宅的日子真难过。 现在才知外面更是狼虫虎豹的天下,自己到底不是他们那一类的。 当初紫桓看到她时,是不是就如看到一头无知的待宰羊羔? 她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她明明是个很好的掌家主母。 燕翎给她留下一个多好的摊子呀,她只肖守住,慢慢任他时光流逝,平安到老就可以了。 她为何生出那么多的妄念? 为什么要那么贪婪? 绿珠勉强爬上床,为自己盖住被,可是睡不着,一闭眼就是自己犯下的弥天大错重重压在胸口,让她上不来气。 许家的家底被她败掉了。 她没留给儿子、孙子,她自己败掉了。 自从这件事先被清如知道后,慢慢整个家里都知道了。 妾室们虽碍于她从前的威严不敢表面上对她不敬,可是表情与身体却不能欺骗人。 那种轻慢和憎恶通过每个毛孔向外倾泄。 绿珠最在意的就是这个,否则她也不会费这么大的力气爬到主母的宝座上。 现在她后悔了,从前自己是个二当家,是清如的贵妾,旁的女人被燕翎压得死死的。 她和现在一样威风,只需伺候好燕翎一人。 甚至因为燕翎的存在,清如反而待她很好,在燕翎那里受了气都会到绿珠这来找安慰。 现在当了主母,才知道那主母威风手是为整个一家人操劳的一点回报。 她并没有苛待过任何一个妾室,用不着苛待,妾室在这宅子里翻不出水花。 清如是个俗人,伦理纲常拿来约束女人,不需绿珠弹压,他做的就蛮好。 他对自己倒格外宽纵,男子皆是如此,只会要求女人循规蹈矩。 绿珠越了解清如,越不屑他。也就越后悔当年害了燕翎。 燕翎手黑却通透,对于忠心她,而且威胁不到她的人,极好。能敛财,也把得住财。 在自私这方面,绿珠与她如出一辙。 在格局和手段上,绿珠可差得太远了。 她又找了紫桓几次,身上带着灯油,她想好了,若是见了对方,还赖账,她便以灯油浇他,火折子点着与他同归于尽算了。 可惜,她连面都见不着对方。 伙计与掌柜总说他不在,推说在欢喜楼。 她去欢喜楼,那里多是翻修房子的劳工,她不好下车去问到底还是要脸面。 叫车夫去问,人家又说不知道东家在哪。 她这才发现一个女人在外面是多么不方便。 虽能抛头露面,也并非光明正大。 就像从前,见紫桓都在内室,马车赶到院里,直接有人引到内室去。 根本见不着闲杂人。 如今,光是上次在陈记生药铺的大堂上闹的那出,已经耗尽她的勇气。 她呆呆躺在床上,喃喃自语,“燕翎,若你在,你会怎么办?” “你压根不会相信陈紫桓对不对?你也不会把这么多钱交给任何一个人,哪怕他说得天花乱坠,你只相信确实能拿到手的钱。” “你赢了……死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赢了我。” 绿珠不甘心地看着天从黑又到亮,极度的饥饿让她胃中火烧火燎。 可她一口饭也吃不下,一吃就吐。 听丫头说宅子里的月例拖了半个月终于发了。 清如典当了燕蓉的几套首饰,公中才有了余钱应付整个宅子的开支。 绿珠爬起床,勉强换上自己最喜欢的衣裳,原来一天又过去了。 外头晚霞退去,月亮东升,她迎着月色出门,慢悠悠走着,沿着宅子逛,宅子还是原来的宅子,在她眼里,却没了往日的温度。 从前这里是多么喜庆欢乐啊。 不论是燕翎掌家时还是她自己掌家时。 “对不住燕翎,你开的好局,叫我接手给破了。” 她边走边和不存在的“人”聊着天。现在她连个聊天的人也没了。 事情闹出来,她不大出门,一个来瞧她都没有。 那院子里安静得呀,除了她的呼吸和门外偶尔的虫鸣,什么声儿都没有。 像个活死人坟墓。 怕是下半辈子她都要这么活着了。 这宅子里的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 除了拖欠,所有人的月例几乎减半,大家都恨上了她。送的饭也越发过份。 她熬不死,也得死在食物中毒上。 上次的饭又冷又馊,像是故意放了几天拿来给她吃的。 这宅中下人也不会吃得这么差。 她连盘带碗扔出院去,尽量维持主母的威严,“我就是落了势也是这宅子的主母,给我吃这些,打量我是傻子吗。” “老爷有话,叫您不要出这房子,好好思过。至于吃什么,家里都花干了,哪有钱买大米白面供着主母呢?” “这也不是奴婢们的错,我们吃的也是这些个。” 送饭的丫头面生,像是哪个妾室房里的人。 她们故意恶心自己来的。 绿珠忍气吞声,直到晚上,来个丫头传话,“老爷说夫人气性大才会摔盘打碗的,今天晚上空一顿败败火。” 绿珠已经断定,这宅子不会再兴旺起来了,败落的命运早就注定。 是从什么时候?也许从燕翎入府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第586章 床上之鬼 绿珠没找清如去闹,她怕他叫人把自己锁在屋里,那就真成囚犯了。 还得当众出丑。 男人再弱,再不中用,在家就是天。 她游荡着,来到清如书房前,书房灯黑着,门一推就开。 她从衣上解下腰带,回身关了门…… 一大早,打扫的丫头来了书房,推门感觉门推不开,有东西挡。 用力一推,当面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脸面。 等她回神看,吓得长声尖叫停不下来,面前两只穿着绣鞋的脚,荡荡悠悠。 顺着脚向上看,一个女人睁着血红的双眼,绳子打着奇怪的结,以至于她的脖子被绑得紧紧的,脑袋向下俯看着。 丫头抬头正好对上那对怨气的双目,她狂叫着跑出书房。 清如已经上朝去了,并没经历这一幕,绿珠最后的计划也破灭了。 她想吓的人没吓到,却几乎吓疯了一个无辜的奴婢。 绿珠的葬礼很潦草,没被埋入祖坟,找个乱葬岗草草掩埋。 清如将她从族谱除去,他一生只娶过金家的一对姐妹花。 绿珠在许府的影子宛如一声叹息,飘散在风中,很快就被人遗忘了。 ………… 天黑透了,院子中传来均匀的呼吸。劳累了一天的众人已进入梦乡。 二娘端了托盘,盘上一壶酒,一盘肉食,去了胡子房中。 两人喝着小酒,啃着鸡鸭。 二娘小声说,“我告诉你,我那儿还存了好东西呢,小前开出来的药,一包要一两银子,里头净是好东西,回头炖了给你补补,几天没和你睡,瞧你跟旱了多少年似的。” “老子手段如何?你要跟了麻子,才是活守寡呢。”胡子得意地仰头把酒干了。 那酒中下了烈性的助兴药。 加上前头给他用的兽药,不多时便发作起来。 他把二娘扑倒在炕上,只觉自己某处像块烧红的铁,直烧到他心里头去。 从前房中事让他快活,这次却叫他痛苦不已,一来身上那东西从里面疼,二来不管怎么操作,都不爽快。 他腹中也胀,那里也胀,二娘只管躺着承受,也觉出胡子的异常。 那张狰狞的脸就在她面前晃,五官扭曲,她一面惊惧,一面又觉对方这次着实有力刚猛,不由发出叫声。 “别喊了,我难受。”胡子捂住二娘的嘴巴。 直有半个时辰,连二娘都觉得承受不住了,身上开始酸痛,“你他妈的下来,停下。” 胡子整张脸赤胀,眼珠子更是血红血红,和疯了的公牛一样。 二娘都怕了,没想到会是此等情景,完全和小三爷描述的不一样。 终于,胡子发出野兽般的号叫,叫得声音之大之长,院子里有人点起了灯,不满地嚷嚷着,“你们也该顾下别人死活,快活就罢了,这样吵着不叫人休息是何道理!” 可惜胡子什么也听不到,只觉自己身子猛一松,如个孩子尿炕似的把不住自己。 足有一炷香时间,二娘也怕啦,推开胡子,见炕上多是血渍。 胡子向旁边一歪,人事不知了。 她尖叫起来,这场面超出她的想象了。 这一夜送胡子归西,是小三爷和她商量好的。 助兴药也是小三爷给的,说这东西服下,可叫男人激发所有力量同妇人交欢,但男子精气精血是有限的。 前几天服了兽药,再用这个,铁打的汉子也坚持不住。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风轻云淡把药递给二娘,“听说用过此药,小猫也能变猛虎,姨晚上好好享受吧。” 有人推开门,头一个就是小三爷,后头还跟着其他几个男人。 大家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二娘拿被子捂到胸口,胡子倒在旁边不着寸缕,生死不知。 炕上一片粘腻的血水。 小三爷不理会这些,上前探了探胡子鼻息,“还有一丝气。” “这,这是死了?”麻子结结巴巴问。 “这叫纵欲过度。”小三爷纠正他。 没人料想过后果,大家都以为歇歇身子,保养一段时间就能好。 “反正你麻子是享受不到这个的。” “二娘够厉害的啊,一条石榴裙把胡子收了?” 他们嘻嘻哈哈说着“荤话”退出房去。 此时胡子是听得见的,他的意识在,身子却动不了。 那丸药已经把他送到鬼门关,生死只差一脚。 此时需该给他请个名医,先以老山参吊起命来,再慢慢一口气一口气将养,养个年把时间,还能留下半条命苟活。 自然二娘是不会给他留这个机会的。 她先慢悠悠穿好衣服,对着炕上那个动不了的男人说,“胡子,你现在总该明白什么叫色字头上一把刀了吧。” 她得意一笑,“我就用这把刀杀你。” 胡子听见了,气得想跳起来杀了这个女人。可他动不了,好像魂魄与身体彻底分开了。 他的魂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听得到。 可是身子却不归他指挥。 “你好猛,但是知道不知道你为什么可以这么猛?哈哈。” “恐怕你不会知道,你可是吃了好东西呢。” 她笑得肆意,低声对着他耳朵说,“你吃了公猪配种的春药,懂了吗?” 胡子恨极,用尽全力堪堪将目光转向二娘,张张嘴说不出话。 她从怀中掏出一丸药,“这个好东西贵人才吃得上,我下到你的酒里了,对!就是方才那壶酒,猜猜那东西哪来的?” “小三爷给的。我就是想你死!你这个铁公鸡,一桩生意下来七天,一千多两,你一次只给我这么点,我这身子就是贱?” “干脆做了你,你的就全是我的了。”她在下定杀人的决心时,就知道有这么一天,现在图穷匕现,她不再装了,“要怪怪你自己太贪。” 胡子一只脚迈入鬼门关,现在被二娘一推,半个身子进到阴曹地府。 他心中知道这院子都是虎狼之辈,不会有人真的关心他,拉他一把。 他闭上眼,由着身体越变越轻,最后一点意识陷入寂灭。 二娘将污渍整理干净。 这种地方死个人,只要无人报官,也没人来寻,死就死了。 第二天天大亮时,二娘嚎哭起来。 大家惊讶地发现,胡子身子凉透了还保持着头天夜里的姿态,只是面上的赤红变成了青灰。 第587章 夺权自用 惊疑之下,所有人看着二娘,她擦把泪水,看了眼人群后头的小三爷。 浑三儿挤到前面,“胡子叔也算做了风流鬼,咱们给他买口薄棺安葬了吧。” “要不要请个仵作?这平白睡个女人就能睡死?女人身子里有刀不成?” 那个女看护小心翼翼问。 这种事吧,没人说就算了,一旦有人说出来了,大家都闭了嘴。 所有目光集中在二娘身上。 “请你妈逼。”二娘叉腰大骂,“轮到你说话了?” “可是出人命了呀。” 二娘想说,这院里出的人命少了?她理智尚存没说出这话。 小三爷使个眼色,进了胡子的房间。 二娘也跟着进去,三爷说,“你听我一句劝,把胡子的银子给大家分了,保管没人吱声。” 二娘犹豫许久,有点肉疼,但一想来日赚头多着呢,便不急了。 她从银包里拿出一锭递给小三爷,浑三儿不收,“我和大家平分就行,你留个大锭吧。” 二娘宣布分发胡子的银子时,大家发出欢喜的惊叹。 看到那包银子更是心中暗骂胡子抠门,太贪……死了活该。 人人分得不少,轮到女看护时,二娘阴恻恻笑问,“这钱你拿不?你是去请官家人来,还是拿着钱闭上你不值钱的臭嘴?” “胡子又没家人,你急个什么劲儿。”有人出声儿了。 女看护看看钱,一咬牙伸出了手。 “唉,这才乖嘛,我二娘可不像胡子,以后要让我主事,有钱大家平均分!都是出来卖命换钱的,他胡子的命就比我们主贵?” 大家都赞同二娘的话。 胡子生前料不到,他自己的命,被他自己攒的钱给抹平了。 …… 这下李仁出门就方便多了。 麻子也很轻松,“小三爷,你知道不,每次和你出门,胡子都叫我盯紧你。” 浑三儿不屑地说,“换个人盯我,老子也不怕。” “说实话,自你小三爷来了之后,咱们日子可好过得多了,还得了这些银子。” 麻子的迟钝叫李仁惊讶。 别人不知道,麻子见过曹峥,可猜得到他的来意。 他是来查陈某的秘密,到时连带铲除他们的。 换成自己,早有多远跑多远了。 麻子却贪图这里差事少银子多,留下来了。 真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李仁本不想于他废话,但出于同情,还是多问一嘴,“你不想走?” “走?”麻子无奈一笑,“我能去哪?我能干嘛?” “这儿干的可是丧良心的事。”李仁说。 麻子长久不语,鞭子一甩发出一声脆响,他终于开口,“没良心的不是我们。” 李仁无法反驳,自始至终,麻子没亲手做过任何坏事。 可他是个好人吗?他只是个不那么坏的人。 他什么也没做仍然让人无法原谅,这种沉默的“坏人”到处都是。 …… 胭脂已知道收容处要变天,她只需安静等待。 想来自己说句话,叫那姓孙的女人主事,应该能成。 只要逮住话口,就事论事,自然就好说了。 所以这两天,她同紫桓形影不离。 两人甜蜜如少年人,胭脂不敢大意,香料仍在使用,对紫桓使尽了宫中学来的手段。 手段不难,难得是做得自然。 而所有的假装都比不上真情流露,好在她真的爱恋紫桓,所以只需多注意就好。 任何时候看胭脂,她都含情脉脉,紫桓是老手,辨得出真情假意。 思芩提醒过他,这女人前后变化大了点。 紫桓十分自信,拿捏女子,他从未失过手。 胡子死后第二天大家分了银子商量怎么和东家交待。 所有人在心里已经认可以二娘,她在收容处一直表现得对大家还不错。只要别和她作对。 那些糙爷们有时爱占她便宜,她也不计较,倒不招人烦。 胡子的死和她又没关系,听说男人贪欢死床上的古来有之。 胡子自己作贱身子与二娘不相干。 二娘担着责任把钱给大家分了,要知道要追究起来,万一东家不乐意,碍着面子,银子可能叫大家留着,可二娘就可能被撵走或承担更严重惩罚。 大家都想要银子,却谁不敢先吱声,她却做了。 所以他们商量一番,一不做二不休,先把胡子埋了,再报于东家知道。 去回话的事自然落到小三爷身上。 是麻子挑的头儿,说小三爷换换衣服比大家都拿得出手,东家夫人明显就待见他,别人就别没眼力见儿向跟前凑了。 二娘也同意小三爷出面。事情就落到李仁头上了。 李仁和麻子一起出了门,胭脂此时与紫桓一起到处看自己新宅子的摆件。 她见过好东西有眼力,比紫桓还识货。 麻子知道胡子见紫桓都在酒楼,去了扑个空,思岑在楼上,听说胡子死了,略诧异,遂带二人去见紫桓。 一路上,麻子嘴碎总在说话。 李仁不声不响,他对思岑有过一两眼的印象,只觉这人看着不简单,故而不愿随意开口。 二娘能不能接下收容处掌事,对他而言,很重要。 也不知道胭脂说话管不管用。他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思岑将两人带到一处饭庄包房内,说主人呆会儿会来用饭,叫他二人在此相候。 不多时,紫桓与胭脂推门而入。 李仁与麻子急忙起身行礼,胭脂与紫桓入座,两人站着。 “胡子死了。”思岑简明扼要地说。 “怎么回事?”胭脂不满意地问,“头天才见过,一夜就死了?” “回夫人。”李仁上前一步,恭敬回话,“我们都不放心,问过大夫,说胡子这是……是……” “是什么,直说吧。” “是床上风。他已打算与二娘成婚,所以住在一起,结果晚上闹得太过厉害,半夜发了病,早上人就不行了。” “大夫过来时,人已经凉了。”他低头把经过简单讲了一遍。 胭脂“哦”了一声,“这个病我在宫里就见过。” “哦?”紫桓很有兴趣地看着胭脂,“讲讲?” “事情有关宫廷秘辛,还是不要说了。” 胭脂拨弄着茶碗,一股浓香扑鼻而来。 上等好茶不是这种香法。紫桓倒有本事把这东西卖进京城大街小巷。 第588章 更换头目 胭脂认得此货,这里用的茶是紫桓手里的货,她怕这儿与紫桓有什么勾连,不想多嘴。 “这下他成了风流鬼,想必走在黄泉路上也不觉得冤,那现在谁主事?” “就是想回禀此事,请夫人和主子示下,可以不可以就让二娘替了胡子叔的位置,她做久了也服众,大家都听她的话。” “我瞧那女子很有眼力见,做事也颇利索,挺好的。”胭脂为二娘说好话。 她把目光转向紫桓,伸过手,将自己的手放他掌心中,“就让她试试吧。回头我再去看看。” 紫桓握一下她的手,复松开,犹豫着说,“胡子是我心腹,我特地派去参加应征跟着他们选进去的。” “二娘却不是我的人,还是不大放心,只是我人手一时不足。这样吧,先叫她顶两天,到时我这边空出人了再补过去。” 胭脂有些不高兴,又不便当着下人发作,她一笑,把手从紫桓掌中抽出来,“当家的说的是,也不是谁都能信得。就让她先做做试试。回头再说吧。” 紫桓多敏锐啊,已经觉察到胭脂的不快。 她在掩饰自己的情绪,这事说大不大,他不想因为这个扰了二人接下的兴致,便叫麻子和浑三儿退下。 思岑叫住二人,问,“你二人本名都叫什么?” 麻子点头哈腰回,“小人来自麻沟乡,本名周石。” “小人赵三宝,来自青石镇。” “不对吧,听县丞说你和他是同乡啊。” 胭脂心里一紧,这个思岑不是好欺瞒的,他的细心还在紫桓之上。 她早就注意到思岑在暗暗观察她。 可笑,一心扑到紫桓身上时,她压根没多看过思岑一眼。 等她开始使心机对付紫桓他们时,这么容易就发觉对方一直在监视自己。 秉承着“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她刻意事事叫思岑做陪,本意就是与思岑足够接近,给他机会观察自己,她也反观对方。 只要心无恐惧,反而松弛下来,思岑拿不到她什么短处。 “赵县丞不是本地人。” 思岑冷冷注视着麻子和李仁,一只手习惯性摸到腰上,那里藏着他的短刀。 ………… “恐怕主人没细问。若是不信小人的话,可以问问赵县丞,看他从哪搬走的,青石镇离此地很近,可以差人去翻翻青石镇志,看看我们镇的大姓是什么。” 李仁受了惊吓,同时心中一阵侥幸,亏得当时选身份时听了凤姑姑的话。 凤药的经验是在闯青石镇时,从云之母亲那里学到的。 搞假身份时,要搞“真身份”。 她先摸清县丞哪里人氏,怎么做的官,从宫中的小太监中选了个和县丞来自一处的孩子,名叫赵三宝。 他出不了宫,李仁顶他的身份很合适。年纪也相符。 李仁当时很不理解,何必这么麻烦。 随便编个名字,他们还能查去,要编得远点,怎么查? “李仁,在编造一个谎话时,十句真话中掺一句假的就够了。” “身份这种事很敏感,必须做得足够真。” 李仁不服,但还是按凤药说的做了,把自己身份背熟。 没想到真会问到此处,若是胡说,跟本经不起盘问。 他说话不软不硬,顶得思岑一愣。 “行了,我们自会查访,先叫他们回去吧。”胭脂很不耐烦,一根手指支着自己太阳穴,皱着眉说。 紫桓见胭脂已经不开心,挥手叫思岑他们先下去。 人都走空了,她倒了杯茶一口喝干,明知紫桓在看她,目光选择不与他对视。 “怎么了?好好的又生气了。” “在别人面前给我没脸,还问我为何生气?”胭脂回看紫桓一眼,“我们都走到选我们宅中的摆设了,我当你是夫君,你可没当我是妻子。” “又不是什么大事,一个小破收容处的小管事我说了都不算……” 平日话说到此时,只要可以满足的请求,紫桓都会满足她的。 此时她停了一下,对方没接话,明显不打算迁就她。 胭脂更气了,站起身,“下午你自己安排吧,我累了想回去歇歇。” “以后你的生意一分一毫别来问我,省得我图着你什么了。” 她甩手就走,这招算是欲擒故纵。 若是不成,就隔岸观火——紫桓见胭脂颇通瓷器与各种上好器具的鉴别,便约了个外地的瓷器商,要带着胭脂一起见。 她说走是真走,也算个台阶,也是逼他。 胭脂气性大,是紫桓慢慢品味出来的。不过气得快也好得快,她识哄。 胭脂说自己在宫中做掌事姑姑数年,管教小宫女无数,脾气的确大了点,会慢慢改。 紫桓叫住她,嗔 怪着,“瞧你,我不过说考虑一下你就急了。我陈紫桓的东西赶明儿不都是你的?” “哼,你瞧我是稀罕东西的人?我稀罕的还不是你。” 紫桓心中小欢喜一下,拉着她坐下,“我和你说,这个收容所很重要,不能随便安排人,必得要我的心腹,成亲后我再把这儿慢慢交给你管理。” “不过,这里是不产出现银的。所得之银都赏了这里的下人了。” 胭脂问,“又不产利益,有什么好重要的。” “它只是没有现利,回报可是巨大。”紫桓拍着胭脂手背。 “所以你不要急,也不要任性,别因为这个和我置气。” 按胭脂对紫桓的了解,这事泡汤了,她得快些告诉李仁,二娘当家也就这些日子,要做什么须加快速度。 “可是,那个二娘可是什么都知道的,她要不可靠……” 紫桓冷笑,“我的傻娘子。你以为这儿的人能一直干下去?知道我们这么许多秘密,能活着走出这间收容所?” 他哈哈大笑,笑得胭脂浑身起栗。 怪不得收容处不管多出格,紫桓都淡然处之。 他早打好算盘,没打算叫一人活着走出那里。 那里黑厚的大门、里头孤零零的老树、老旧的宅子中鲜活的婴儿也没给它带来生机,它像个吞食着人命的阴兽。 “怕了?”紫桓笑盈盈地瞧着胭脂。 每经历一次这样的反差,胭脂对紫桓的爱意就掺杂更多其他情绪。 与他相处,心中更加难受。 “都说最毒不过妇人心,与你相比,本妇甘拜下风,敬你一杯吧。” 胭脂执壶为紫桓倒上酒,亲手端给了他。 紫桓就着她的手喝尽酒液,话题便转开了。 第589章 有人夺权 胭脂第二天唤了思岑送自己去收容处,要亲自宣布暂由二娘代管收容处的消息。 这次思岑反常地没在紧跟着胭脂,由着她自己先进去了。 头天小三爷已经和大家打过招呼了,所以大家没表示意外。 解散后,胭脂把二娘和浑三儿叫到无人之处。 胭脂嘱咐,“二娘,我极力向主人推荐你,他叫你先代管瞧瞧你的能力,你要好好做。” “是,请夫人放心,二娘不会给夫人丢脸。”二娘喜滋滋接话。 “二娘出去吧,浑三儿等下。” 二娘识趣地把房门给掩上,胭脂等她走远,低声说,“姓陈的不愿意把掌事权给二娘,她真的只是代管几天,你要快点行动。” “这里的人一个都活不了。” 她快速说完,扬声说,“这儿的差,你要当心做,我和陈公子都看好你和二娘,将来这里交给你们也是有可能的。” “哟,谁说的呀。” 一声门响,胭脂咬着牙看着走进门的人。 思岑笑嘻嘻站在门口,口里说着。 “你是个听壁角的贼吗?一声不响就进来,也不招呼,好没教养。” 胭脂痛斥他,“你不敬夫人,我要回明了紫桓,将来宅子里是不是要由你做主,真翻了天了。” “退下去!”她变了脸,像训斥小宫女似的训思岑。 思岑有些吃惊并没表现出来,默默退出房间。 胭脂已转了心思,此人今天这个行为警醒了她。 不除掉思岑,她日日活在对方监视中,后面的日子不会好过。 “行吧,以后由你来为本夫人传递消息。” 胭脂疾步走到院中,宣布这一决定,给了李仁一个眼神,便离开收容所。 打开始,她只是觉得思岑碍事,时间长了,她已发现思岑并非紫桓的小厮,他说话有时很放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想必陈紫桓也不喜欢吧。 ………… 胭脂活了这么久,发现一个人性—— 但凡有野心的,不容身边有忤逆自己之人。 事事与他人作对,对方要么没能力拿掉你,只能忍着。 要么有能力拿掉你,等待合适的时机。 胭脂不知道紫桓和谁一起密谋什么,但她知道紫桓不是一个人,他身后有组织。 按紫桓的性子,思岑这样的,有一个开发一个,知道秘密过多,弄死也是早晚的事。 可他对思岑的态度很微妙。 五分谨慎,一分讨好,二分厌恶,二分不屑,三分压抑。 好几次明明已经不悦了,可还生生忍下来,大约为着自己在场,不好明着发火。 现在她在紫桓心中分量够了,可信任还不够。 他和胭脂讲述过自己最不堪的往事,却从不提思岑从何而来,与他什么关系。 甚至不愿意她管理一个小小收容所。 她躺在床上,蔫蔫的,心中思索下一步的计划——取得紫桓的信任是当务之急。 不然,李仁的安全就会受到威胁。 那孩子着实机灵,但不能大意,他要有事,凤药必死。 自己也会内疚一辈子。 唉,现在真是难办,能取悦拿捏紫桓的招式都用了,她还能做些什么? 正翻腾,紫桓推门进来。“我告诉你件事,你可别气。” 一听这话就是发生了叫她生气之事,她翻身坐起,“什么事,这两天叫我生气的还少,缺你这件?” “思岑……今天一早就去收容处,他要接管那里。” “放他的屁!”胭脂眉眼变色,怒斥道,“他到底是何人,能做你我的主?你是主子,他是主子?” “你去真的不合适,那些都是什么人?”紫桓低声下气劝胭脂。 “那就是你叫他去的了?” 胭脂在紫桓眼中看到因为为难而产生的不耐,她马上压下火和缓地问,“若是你,我便不气,那是咱们两口子之间的事。” “可是思岑着实僭越,每日里与我单独相处时,说话的口气像你的主子。” 她瞥紫桓一眼,“你倒说说为何这般纵容那个坏小子?” “他救过我的命,本来他与他父亲都跟着我,行商时遇到山匪,为着保我一人,他父亲送了命,他手臂上有道刀伤,是为我挡刀留下的,砍得都看到骨头茬了。” “我不忍心处置他,一想到他爹叫山匪砍得面目全非,我就内疚。我欠他条命。” 胭脂点头,心中却认定紫桓在说谎,她不打算揭穿,对方已经被迫说谎,定然很是为难。 她放缓语气道,“原是他救了你,那我也该感谢他。不过紫桓,在宫里和大宅子中,奴才就为了主子死了,也是寻常。” 胭脂心中还是不甘,又恐计划有变对李仁有所影响。 紫桓下午还有旁的事,为她叫了辆马车,送她再次去收容处,同时心里一团怨气。 初来京华时的孤单,对思岑同自己一起赶赴京城的感激已一扫而空。 原先有用的物件一旦多余,竟这般惹人厌憎了 为着思岑,他在胭脂面前说了许多次好话,为他堵了多次窟窿。 他却不知好歹,一直旁敲侧击,说自己不检点,还说幻门中成亲要回了凰夫人,经她同意。 紫桓现下竟如囚犯般被锁在“思岑”这座牢笼里。 胭脂阴着面孔,踏入收容处,将思岑要接管这里的消息说给李仁和二娘。 二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这是当着东家的面说好的,怎么来了个不大认得的什么“思岑”说替就替了? 胭脂正自气恼,这件事她同紫桓一起被思岑压下一头,还害得她在收容处众人面前没脸面,说话不算话。 身后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大家都知道了?” 大家面面相觑,目光越过胭脂向她身后望去。 思岑特意换了身锦衣,得意洋洋站在门口与胭脂对视,“紫桓和你说清楚了吧。” 胭脂冷笑一声,心内已有了主意。 “你!紫桓就算受你救命之恩,也算还完了。这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给人家当奴才有你这么当的吗?”胭脂故意往思岑痛处戳,“奴才”二字一出口,思岑脸色变了。 此次来京,只不过为着方便,紫桓扮主子,他扮下人,谁知道怎么出来了个主子夫人,真把他当奴才。 二娘见胭脂肯为此事为自己出头,赶紧搬来凳子放在树下请胭脂上坐。 为着当家,二娘付出这么多除掉胡子,怎么可能把掌事之权拱手相让? 大家都知道这是正经的东家奶奶,那个只是给东家赶车的小厮,架子再足,也是奴才。 大家纷纷上前给胭脂行礼,思岑突然意识到自己以为拿捏了紫桓就拿捏所有人,是错的。 在这里只有紫桓知道他是谁…… 一种危机感爬上心头。 第590章 一石二鸟 胭脂冷笑质问思岑,“你这样不知高低,可是手中有紫桓什么把柄?” “浑三儿,与我拿下。” 二娘在一旁推波助澜,“都死那了吗?这儿谁是主子都蒙了心看不到?” “主子夫人说,拿下!”她一挥手,几个男人上前七手八脚不顾思岑挣扎将他按住。 思岑从未这么难堪,“胭脂!你可知得罪我什么结果?” “哼,什么结果呀?你敢杀了我?” “你这般没上没下,浑三儿,给我打。”胭脂笑盈盈靠在椅背上,眼里全是戏谑。 她来时就想好怎么办,李仁和二娘肯定站在自己这边。 下头人也都认得她是东家娘子。 思岑在这儿占不到便宜,前提是她得赶在大家还不承认他时过去。 等他说服了大家,自己再去就不好回转了。 还好她来得及时。 众多墙头草见了主子夫人,又有李仁和新当家的推波助澜,一窝蜂把思岑绑在了树上。 思岑酷爱干净,这么多泥腿子摸了他的衣服已经让他抓狂,胭脂的眼神更让他心感不妙。 “胭脂大胆,放我出去。” “思岑,没上没下的人,应该受罚。不然这院子里的人都跟你学起来,我这个夫人怎么当得下去?” 她走到思岑旁边,来回踱步,众人都看着她,胭脂一回身,“都当你们的差去,罚个不听话的奴才有什么好看的。” “你才是奴才,没上没下的人是陈紫桓,唆使其情妇胭脂犯上作乱,我要禀了……” 他瞪着胭脂,一副“你惹到大事了”的样子。 “禀了谁?难道紫桓不是你主子,你不是给他赶车的小厮?” “前头你可从没否认过。” 胭脂一边和他拉扯一边脑子里来回想着此事怎么处理为妙。 她脑中想到了个办法,可以一次性解决两个问题。 一个是眼前的大麻烦思岑,一个是陈紫桓一直不够信任自己的问题。 “你过来。”她指指小三爷向着后院而去。 在后院空房里,她皱眉对李仁道,“为今之计,只能硬碰硬杀了他。” “这人不是紫桓的车夫,姓陈的受制于他。我把他杀了,只要想好说辞,陈紫桓不会对我起疑,他死了,反而对紫桓有好处。” “但怎么个杀法,却得有讲究的。” “我要在众人面前误杀了他,你必须配合我一下。” “这个杀人的责任由我来担,不过杀人这件事得由你动手,不知你可有胆量吗?” 她把自己的计划和李仁说了一遍,李仁很佩服她一时间能想得这么周全又可行的办法。 这个计划的关键就是李仁这个中间人。 他得完整地把事情和意思转述清楚。 还需要云之和胭脂的高度配合。 事情发生得突然,云之与胭脂连面都没见,更别提对对说词。 这样实在危险。 但不抓住这次机会除了思岑,一旦放了他,犹如放虎归山。 此人滑头,再起警觉,想弄死他难上加难。 二者相权,还是直接干掉他为上策。 ………… 胭脂与李仁商量一会儿,都认为直接杀了他对大家都有好处,为后面的行动拔除个钉子。 但怎么杀很重要。 他们需要造成重度“误伤”的场面。 事不宜迟,李仁出发去找云之。 胭脂回到前院就坐在椅子上静静看着思岑,思岑被她轻慢的态度激怒,尚能控制,只要待会陈紫桓过来,这小娘们必须放了自己。 等他自由了再想怎么处罚陈紫桓。 天渐晚了,胭脂看看天边霞光,起来,走到思岑面前问,“服不服?” “想要回答,得说,夫人,思岑服了。” 思岑觉得胭脂今日简直是疯了,不可理喻。 他拧开脸不理,一切都陈紫桓来了再说。 谅陈紫桓没那么胆子,至少这些日子他不敢对自己怎样。 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等着瞧。” “不知你等不等得到啊。”胭脂轻声说。 此时一阵车辙声传来,思岑顿时得意起来。 出现在门口的是紫桓的大车,他一直不见胭脂,便寻过来。 进门就被看到的景象惊呆住。 “这?怎么回事?” “思岑言语间对你不敬,我略施惩罚,好叫他知道别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 “放屁,陈紫桓把我放开!” “放肆,陈老爷的名字也是你能随意叫的吗?”小三爷出现站在门口,喝住思岑。 之后向陈紫桓行礼,“东家、夫人,刚才有辆极漂亮的大马车向我问路,正向我们这儿过来!” “看到里面坐着谁吗?” “挑帘时奴才看了一眼,是个美貌小姐,提着夫人名字问,胭脂是不是在前头收容院?” 胭脂脸色一变,“她怎么来了?快!把思岑先藏起来,别让他乱说话。” “定是常云之。”胭脂对紫桓道。 “放开我!陈紫桓,你此时不放我别怨回头倒霉。” “少说废话,嘴巴给他堵上,抬后头。”胭脂指挥着。 二娘带着麻子和另一个男人,把一个麻布团死命往思岑喉咙深处塞。 思岑挣扎不过,一股长久不洗的汗馊味冲鼻而来,熏得胃里一阵反酸,几欲呕吐。 一想到呕吐后的情景,他吓得拼命压抑那种恶心,同时被人从树上放下,又绑了起来,抬到后院。 人刚抬走,门口就响起声音。 “胭脂?”云之的呼喊在门外喊起,“还不来接接我呢。” “来了。”胭脂整整头发,拍拍衣服,给紫桓使了个眼色,迎出门去。 云之笑着语带责备,“你也太心急了,马上就要出嫁,在乎这几日吗?整日整夜不着家,都见不着你了。” 她进门呆了一下,笑容变得僵硬,“怎么,紫桓也在?真是如漆似胶了。” “叫你的人都散了吧,我来找你说点正经事儿。” 小三爷指挥着大家都生火做饭,他自己趁人不备,潜入后院。 云之似笑非笑从怀里拿出张礼单。 她很紧张,从此刻起,所有的事情都没提前与胭脂商量,一切随机,就看对方和她是否默契了。 第591章 一出好戏 李仁赶到云之处,把胭脂要对紫桓身边的思岑下手之事告诉云之。 “胭脂的计划是你先过去,赶着紫桓刚进门时你出现。这样一来,她可以以你来为借口,把那人绑了放在后院。” “这好办。”云之点头。 “你找一个不得不见她的借口,不然事后陈紫桓会起疑。” “行!有现成的急事,两人马上成亲,嫁妆礼单还没对过。我就用这个为借口。” 李仁眼神一闪,“接下来就难了。她得找理由和你闹翻,闹得越彻底越好,这个没有提前计划,就看现场看你们怎么吵了。” “胭脂与你决裂方能得到陈紫桓完全的信任。” 云之犹豫了,她们情如姐妹,普通事情怎么也不会闹到翻脸的程度。 该找什么理由,并且这个理由足够引发两人决裂? 指责她不该还没成亲就离开宅邸? 还是暗示她不该对男人太随便? 拿着主子的架子像恩典似的把礼单施舍给她? “你们吵起来,我就趁乱溜到后院解决了那人。” 云之已经开始紧张了。 哪个借口都感觉有些勉强,这种勉强在后面有可能就是这计划的瑕疵,小小瑕疵便有可能就给胭脂带来祸患。 她来回踱步还在思索,李仁等不及了,“快走吧,早点到可以躲起来等着,晚了错过时辰,他放了思岑就糟了。” “那走吧,我在车上再想想。” ………… 此时此刻,云之假做不满意,将礼单独给胭脂,对紫桓道,“陈公子能否先回避一下,这单子同先前的不大一样,我想叫胭脂先瞧一眼。” “不必了,我们合婚庚帖都已交换过,差个拜堂而已,他在我心上同夫君也没什么分别。” 她看了礼单,脸色难看起来,转头将单子给了紫桓。 这和上次在酒楼看的礼单差别太远了,难怪胭脂沉了脸。 “小姐,不是我不知恩,胭脂从小卖到常府,先伺候夫人,抄家时跟着小姐到青石镇,鞍前马后的,没个早晚,和男人家去打仗,出生入死没什么不同,小姐这……若没先头许给我的,我也不报这么大的期待,可现在这份单子,叫我怎么好意思在他面前抬头呢?” 云之先没说话,紫桓聘礼下得重,是按着从前的嫁妆单子下的聘。 现在弄得像她在骗胭脂似的。 “你知道聘礼我不留都给你带走,这一份算我和凤药的心意。她一个姑姑就那么点入项。我现在……” 云之一顿,白着脸道,“生意一落千丈,为着什么原因你也知道。我的东西典了不少,填着府里和生意上的虚空,也只能出得起这些。” 她说着眼圈红了,“我不怨你夫君抢了我的生意,他是我的竞争对手,你却是我的姐妹,能拿着礼单来寻你,是我们姐妹情分还在,他把我害成这样,你倒一句话没有,有了男人,姐妹就靠后站了是吧?” “云之,你把情分挂嘴上,已经没意思了。这礼单我接了就承了这份情,这情我承不住,小姐拿走吧。” 云之后退一步,瞪着胭脂,“你是何意思啊?礼轻情义重,你是学的哪个薄情的王八蛋,眼皮子浅起来,只瞧得见东西了?” “倒不为东西,为的是嫁给他之后,少不得接手小御街的生意,做生意又要竞争。”她眼睛一转看着云之,“小姐叫我怎么办?” “这么大的家业要是给我执掌,我总得做出点什么吧。” “先别吵了。”紫桓分开两人,但云之已经落下泪,胭脂一脸冷漠。 “我若不刚强,他也不肯信我,一个小小收容处都容不得我来管。嫁过去,我不做出点什么,以后三妻四妾的岂不更没个立处?” 云之惨然一笑,“你就嫁了人,我那里未必没你的地方,怎么就薄情成这样?还是为着这个男人?” “我万料不到你是这样的人!”云之从紫桓手上抢过那张薄薄的礼单撕的粉碎。 “胭脂,我将来落魄,讨饭也不会到你陈家门上。” 胭脂别过头不与云之对视,眼圈红着,眼泪却不肯落下来。 云之狠狠回过头,大踏步走到门口,停了下来回头,“你可别后悔。” ………… 胭脂不看她,也不回头,眼泪还是滚滚而下,打湿衣襟。 等听到云之车子走远,紫桓把胭脂抱在怀里心疼地说,“这又是何苦?” 脂肪挣脱出来,硬生生挺直了身子,“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嫁给你之后,我不会只在家待着的,你的生意我也要管,你不要我管就算不得真心待我,不如现在就解了婚约,反正我也是没家可归的孤苦人。” 此时晚霞散尽,暮色上涌,不点灯已经瞧不清楚。 饭也做好,下人们远远点起灯又不敢靠前,黑漆漆的小院,除了胭脂的抽泣,还有北风凄凉地穿梭于间,真有点冷落清秋的味儿。 紫桓看着胭脂于暗色中倔强地挺着腰,别过脸不让人看到她哭泣。 明明云之离开难过得要命,还在假装没事。 他把胭脂用力抱住,“给你管,都给你管。我的就是你的,别哭,哭得为夫心都碎了。” 胭脂这才环住他的腰,在他肩上“呜呜”哭出了声。 小三爷见状挥挥手,把人都赶到后院,把前院留给这对鸳鸯。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胭脂又流下泪,“紫桓,我把心都掏给你了,你不可辜负我。” 紫桓心中震荡,吻着她的头发,心里产生一股超乎情欲的感情,山呼海啸而来,在心中炸开。 明明周围静得见鬼,他却内里如沸。 明明冷风呼呼吹穿透了身体,他却感觉周身发烫。 这情感烧得他眼眶湿润,两人在暗影中相拥,这一刻仿佛已是永远。 过了好久,胭脂推开了紫桓,紫桓说,“其实你方才也太激烈了,礼轻就轻些吧。我们又不缺这几个钱。” “你也知道,我们缺的不是这几个钱。先是不同意我与你在一起,开出礼单,你下过聘,又把单子收走,房子我们也置好了,过了这么久,礼单送来轻了这么多,不是打我的脸吗?” “且她火急巴拉赶到这里,等于把我放在火架子上烤。” “若为我想,该找个静处,把难处先说给我知道,她却好,直接把单子当众亮出来,打量这么做我没脸说话了呢。” “你生意做得大,我就是最能相信的那个人,你也别嫌我说话直,别的人都和我们不是一家。将来若有了孩子,你再纳了妾,我这个做主母的不牢牢掌了家,等着你的妾室欺负到我头上来?” 紫桓听她把未来描述得花团锦簇,不由莞尔,“就你心眼子多。” 随即涌上一股伤感,将来自己真会有孩子和一个大家庭吗? 第592章 下流招式 紫桓单手轻轻揽过胭脂,“咱们走吧,你也该饿了。” “可不?”胭脂缠绵看着他口里应着,突然一拍脑门,,“怎么把他给忘了?都是这个思岑,要不我也不能在这儿呆这么久。” “他当着这些人的面,说话不检点,把自己当老大,我才把他绑起来叫他败败心火,省得火旺想得太多。” “浑三儿!他人绑哪了?想来也吃了教训,可以放出来了。”胭脂假意喊李仁。 浑三儿端个碗走出来,吃得满嘴油,用筷子指指内院黑着灯的房,“扔那里面的床上了。嘴塞着呢。” 李仁刻意挑了这个房间,这里的床上堆着所有人过冬的被子。 那被子为保暖打得死沉,摞得老高。 他趁着其别人做饭,前院吵得热闹,溜进这屋里,思岑还在挣扎,弄得一身汗。 李仁向他靠近,他呜呜有声,示意李仁给他解开。 待看到李仁的眼神,他才怕了。 他想问,是不是那个婆娘叫你来杀老子?你不能杀老子!她也不能! 李仁用一只枕头捂在思岑脸上,闷死了他。 好在思岑嘴里塞了封口布,闷他时不至于咬了口唇。 确定他死后,李仁趁着他尚温热,给他擦把脸,把表情给整理一番。 然后把他头朝下摆放好,便离开了房间。 他手上还留有方才用力按压枕头的感觉,原来杀一个人这么简单又这么震撼。 人的性命在手上流逝有种非常奇妙的感觉。 他借着劈柴平复下自己激荡的心情。 胭脂的计划几乎成了。 推门进屋的一瞬间,紫桓就感觉不妙。 床上一堆黑乎乎的物什,灯点上后,只见一大摞被子倒下砸在思岑身上,几乎看不到他上半身,只看得到两条腿在外面露着。 “把被子搬开。”胭脂叫了一声。 几人上前七手八脚把死沉的被子移开,思岑全身露出来,他脸向下趴在枕头上。 把他翻转过来,他仿佛睡着一样。 “起来!”胭脂踢了下床,“少装蒜。” 紫桓一下拉住胭脂,自己上前,伸出手一探,面无表情地说,“他死了。” 他回过头,心中又惊又疑,重复道,“他死了。” “不可能。只绑了他塞了嘴巴而已呀。”胭脂知道自己闯下大祸,声音发抖,身子一软,二娘赶紧扶住她。 “这人不会有什么急症吧。”二娘说。 紫桓转身走出房间,他更在意的是,怎么上报思岑的死才不连累自己。 思岑死的不明白,最大的嫌疑人是自己的未婚妻。 虽然她看起来毫无破绽。但陈紫桓不是仵作,他不管这些,他只凭直觉和理智。 思岑死了,胭脂是最大受益者。 同样,他上头的人也会这么想,思岑死了,陈紫桓行事就没有掣肘了,是最大受益者。 他急速思考着——京华的大网已经织就,没人敢在这时换了自己。 他暂时安枕无忧,将来? 将来再说将来的事,他们这种人,提着脑袋做事,哪会想明天? 今天且只管痛快了再说。 “把这人先放这儿,现在天凉,一时并不会怎么样。等我想好怎么处理再说。” 胭脂还软在二娘怀里,二娘道,“夫人受惊吓了。” “她没那么脆,把夫人披风拿来,胭脂站好。” 紫桓把披风给胭脂披上,胭脂刚站起身,眼前一黑,真的晕过去。 ……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里闹成这样,院外却一片静寂。 黑色瓦片上看不出伏了个人。 那是曹峥,一连几夜伏在此处,等着仇人出现。 功夫不负有心人。 他终于等来了。 曹峥与对手的初次遭遇,是在距离此处向北一炷香时分的另一个荒宅。 他和李仁合计过,两个地方既然归一个人管,那杀手出现在那边与这边都有可能。 李仁在这里呆的时间更长,曹峥一方面想伏击那人,一方面不放心李仁,要护好他周全,所以两边监视,来收容所的次数更多些。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自己一定会在此处遇到那个人的。 …… 伏在屋顶,吹着秋冬交季的冷风,他像头等着猎物的猛兽,身上披挂着他能带来的暗器刀兵。 他白日无事,到处溜达,又去找了次青连家的老祖。 那老大夫看着自己治好的病人这么生猛,很是高兴。 老人请曹峥喝了茶,还告诉他,他的伤都是外伤,细问曹峥过受伤过程,最后告之,被点的那一下才是致命的。 这种招式他年轻时见过一次。但那时医术尚不够深,没能治好那个人。 “那您老知道这招来历或名字吗?” 老者讳莫如深,只说,“你定然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老夫劝你躲远些,这么阴毒的招式,会是什么人练习和传承?” 曹峥知道对方不会告诉自己,但好在知道了有这样阴损的功夫,就能提前有所防备。 他想好,再次狭路相逢,离那人得远点。 当那人轻飘飘从远处跳跃着跑到收容院屋顶上,曹峥说不清心中是兴奋多些,还是紧张更多些。 那人站在屋顶先观察四周动静,路线,动作熟练潇洒。 曹峥趁他尚未站稳,跪在对面屋顶一连串淬了毒的铁飞镖向他打去。 这是他长期以来苦练的天女散花,招式很好,杀伤力大,就是费武器。 他做了个镖囊,造了一批飞镖。 终于等到用的时候,每一摞飞镖,都有几支涂了毒药。 用镖的那只手,他戴了牛皮手套,指尖加厚的那种。 每只镖都磨得锋利。 只因那毒药与解药都不好得,他舍不得全上。 能有一支打中对手,就够敌人受的。 既然对方不留情面,他也不必心软。 虽然暗器粹毒赢了也不体面,但曹峥已不顾这些。 他交过手就清楚自己功夫斗不过人家。然而报仇这件事,是没有余地的。 飞镖打出一张天罗地网,密密麻麻扑向对面,镖风凌厉,势如破竹。 曹峥打飞镖只有这一招,每日练习的也只这一式,天长日久,威力不可小觑。 这招最好用在对方猝不及防之时。 所以那人一来,曹峥毫不吝惜不要钱似的,几大把打过去,跟蝗虫过境一般。 趁着那人手忙脚乱,曹峥几下狂蹿,跳上对面屋顶,一上房顺势一滚,同时撒出一把白灰防身。 “惭愧。”曹峥白灰扬出的同时拔出长剑,以防被人暗算。 那人被飞镖逼得贴地滚开,叮叮当当一堆铁镖落地之声后,他才狼狈地单腿跪地,一手扶地一手拔剑。 一股劲风逼来,曹峥提长剑已对着头砍下来,他抬剑架住曹峥这招。 第593章 似曾相识 这只是虚招,曹峥另只手一直攥着把白灰,趁他抬剑一把洒出去,那人刚好吸气,“嗷”一声,遂将剑舞得滴水不漏,一边后退一边剧烈咳嗽,一边用衣袖擦脸。 “不要脸,还是御前侍卫呢,一出手净是下三滥!”那人上次打曹峥,一言未发,只用眼神就暴击了曹峥的自尊。 这次终于一串连招逼得他开口说话。 “笑话!你打不过下三滥?”曹峥一边打,嘴上却不放松。 “上了场就是生死相博,老子受了什么罪大约你也知道吧。今天老子就是来报仇的。” “凭你这几招?想杀我还做不到!” 那人一时不能视物,眼里火辣辣地疼,干脆闭了眼,侧耳只以听力辨位,与曹峥也能打得有来有回。 不过到底吃了看不到的亏,曹峥打了几下突生一计,忽然收招,屏息不动。 那人一下失了目标,又因为正打得起劲,收得突然,有点懵。 只这一瞬,曹峥手夹铁镖三枚连发,那人招架暗器时,曹峥来回走位发镖。 他在家准备许久,想了很久,以劣取胜,只能不择手段。 他第二次洒的灰是药粉加泥灰加白灰,又呛人又让人失力。 药效已经发作,那人马上感受到自己力量变弱了。 他生受一镖,返身向后变跑,曹峥不知那镖有没有毒,秉着“穷寇勿追”的原则停下脚步。 那人阴狠,万一有后手,他又得吃亏。 于是站在屋顶看着那人逃走了。 院子里这时已乱做一团。正是思岑出事之后。 曹峥站在屋顶看着院中,知道李仁此次得手了。 如此一来,胭脂又给李仁争取了更多时间。 和云之决裂时,她心如死灰,并非假装。 她要走的路,要做的事,让她踏上了另一条路,和云之不同的道路。也许这一别,真就不复从前了。 悲伤加上有孕,她晕过去,并不是做戏。 紫桓感受到她的悲痛,对她的怜爱之下已是彻底投降。 心中决定收容处的事先交给胭脂,以后小御街的生意也会慢慢交由胭脂了解,查看账目这样的事都可以给她管。 自己只负责干“脏”活,面子上的事,胭脂想管就管吧。 这是他能交付的最大真心诚意。 但那边院子的事,拉拢、威胁、行贿官员的事,他不会让胭脂碰一下。 这边反正只负责抱走婴儿,他会告诉胭脂,这些孩子他都找到了领养人。 他想宠着她,也要保护她。 胭脂慢慢睁开了眼,脸上血色全无。 “你受苦啦。”紫桓拉起她的手温和地说,“这儿没什么好吃的,我叫人去你常吃的馆子买了乌鸡炖山参,来喝一点。” 他极尽温柔,将胭脂扶起来靠着被子,自己则拿了勺子一点点吹凉了汤喂给胭脂喝。 胭脂喝了两口,又哭了。 “怎么又哭了?”紫桓从袖口拿出手帕,是胭脂为他绣的,比外头买的绣工差得远。 他竟时时带在身上。 …… 胭脂心内纠结不休,又加上有孕,实难控制情绪,抽泣着说,“我怕以后就喝不到你喂的汤了。” “呵呵,你想喝,我都喂你,用嘴喂也是可以的。”他调笑着又舀了一勺。 “等有了妾室,你不定喜欢哪个呢。” “我见过的女人成百上千,早就除却巫山不是云了。” 他说的全是真话,胭脂也明白,所以更加感动。 “抱抱我。”她说。 紫桓将碗放在一边,拥住她,哄孩子似的拍着她的后背。 “我想离开这儿,思岑……我真没想到会弄成这样。”她声音逐渐低下去。 “为夫来处理,不关你的事。”他扶着胭脂起身,“不过死个不要紧的人罢了。” 他为胭脂披上披风,扶她上车,叫过小三爷和二娘,细细交代一番。 小三爷低头只答应,一直没抬头。 他怕表情露了心事。 二娘也一样,两人肩并肩,一起躬身应答。 等紫桓坐上了马车,两人才齐齐起身,院里别的人都目睹了思岑的死,此时都躲在房中支着耳朵听动静。 东家走后大家都出来,看着二娘和浑三儿。 “怎么办?”众人问。 “东家叫咱们直接挖坑埋了。” “那、那我去套车?这会儿可够晚的,拉个死人……” “不必套。”二娘沉着脸说。 从前院中也死过婴儿,丢也丢得远些,院后就是大片荒地,走上几十米,树上,田边,不拘哪里。 “东家说就把人埋在这儿。” “前院?”麻子惊呼。哪有把人埋眼前的? “咱们可天天来来去去的,就埋脚下?” “树下!东家特意交待的。” 李仁心眼儿多,从这件事上就能断定——紫桓没打算叫他们这一屋人活着出去。 平白死了人,大家都是目击者,他却丝毫不怕泄密。 平日里又大方得过分。 那么多银子,一文不留都给大家分了,他再有钱,没人嫌银子多。 他一早就猜着这些银子带不走。 他们这儿的人,除了麻子爱赌,大家花钱都有限,人人都想着把钱存起来,等不在这里当差,回家寻个营生干。 人人没想到,这里是个进来出不去的地方。 所以大家都是“死人。” 当下所有人拿了铁锹开始挖坑,一片安静中,只有挖土的声音。 李仁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胭脂坐过的凳子上。 二娘走来关切地问,“你没事吧?今天怪辛苦的。” 小三爷看着那张日日都见的熟悉的面孔。 又看看挥着铲子的麻子和那几个人。 这些人,没有一个意识到不对劲吗? 他摇摇头道,“没啥,有点累。” 这些人不过是他生命中毫无份量的过客,他说服自己。 明知道他们都不是好人,特别是孙二娘。 他知道王法不容她,她犯了死罪。 可是,知道她和所有人会死在紫桓之手还是让李仁心里不是滋味。 曹峥不管里头的事,他无声站在屋顶,从刚才的打斗中回过神,他方才回味过来—— 这个蒙面人,他应该认得。 这身形、这声音、还是眼睛,都似乎在哪见过。 他愣愣地,从营房回忆到皇宫,回忆到身边的太监,回忆到朝臣,想了许久,就是想不起这人是谁。 第594章 回马枪 曹峥确定这声音自己听过,这人肯定打过照面。 他边往回走,边继续回忆。 这人受伤逃走,他大仇得报,李仁也不会有危险了。顿时胸口一轻,连步伐也轻快起来。 家里栓了门,曹峥不愿吵到明玉,悄悄从墙头翻回家中,没入内室,在外头小仓房里脱了夜行衣,换上常服,心中突然一动。 方才回来时轻手轻脚,怕惊动了明玉。进到小库房里,忽地意识到自己大意了! 那人张口就叫曹大人,知道自己是御前侍卫,肯定早在上次伤了他时就已知道他身份。 这次他给对方用了毒镖,那人若是发觉自己中毒,会怎么做? 以那人阴毒的伤人手段,必不会咽下这口气,与自己一样想要报复啊。 他很庆幸自己刚才进门时很小心,而且没点灯。 从小仓库的窗子向内室望,看不到一点光线,听不到一点声音。 于是更加确信,内室进人了。 曹峥略一思索,拿了包药混在随身带的药酒壶里,摇匀揣入怀中。 打开一点门缝闪出门,从墙头翻到自家房顶上。 来到内室房顶,揭开几片瓦向下望。 里头摆设很简单,明玉的梳妆台靠窗边放置,就只有一张床了。 床搭着床帐,看不到里头,曹峥可以肯定,那人劫持了明玉躲在帐中,等自己回屋就来个突然袭击。 他一定中毒了。 他定然不知道,明玉夜睡有灭了蜡烛,点个小油灯的习惯。 房中若一点光也没有反让曹峥警醒。 曹峥持着匕首,妻子受人胁迫,他肯定不会认怂。 他把怀里的酒含了一口,将床顶正上方的瓦片都揭开,出乎意料跳了下去。 一下就把床帐砸塌了。 床上的人受惊,又被床帐围成一团,夹杂着明玉的尖叫,“夫君,小心他手中有刀。” 曹峥此次有备而来,他划开床帐,先出来的是明玉。 那人估计已中毒颇深,拿着匕首一通乱捅,却绵软无力。 曹峥对准他头部将口中酒全部喷在他脸上。 不多会儿,此人已经不动了。 为保安全,他顾不上一直受惊喊叫的明玉,用长剑挑开帐子,那人瘫倒在床上,还蒙着面巾。 曹峥一把拉下他的蒙面巾,一张年轻的面孔露了出来。 的确眼熟,又想好久方想起在哪见过此人。 东监御司! 他呆住,东司归金大人管,难道是金玉郎派出的人也在执行任务和自己搞岔了? 曹峥心中惊疑万分,搞不清状况。 因为凤药,他与玉郎也有过交往,两人也一同去抗过倭寇。 但谈交情却着实谈不上。 金玉郎待任何人都很冷淡,除了发布命令,几乎不说话。 但他又是个好将领,对士兵几乎算是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身先士卒,从不喊苦喊累。 是最勇敢最干脆利落的一个男人。 他既叫人来此监视,又怎么会对小前的死坐视不理? 那可是凤药派去的人! 这人一出现,瞬间将这事的复杂程度拉高一大截。 曹峥不喜欢太复杂的关系,他干脆先把人绑起来,又拿凉水把他浇醒。 那人一睁眼,少气无力地说,“真……真是个不要脸的孬种。下三滥。” 曹峥故意装作不认得他,“你是谁?怎么会在那里?为何会认识我?” 话还没说完,一瓢冷水兜头浇下,浇得曹峥也一身湿。 他一脸懵,回头明玉不知什么时候立在身后,手拿水瓢,气得直发抖,双眼冒火瞪着他。 “明玉,你先去旁边房中歇歇,我审审这人。” 明玉一张嘴,话没说出半句,眼泪先流下来。 “你可真是我选的好夫君。” 她一开口,由于气愤,声线绷得又紧又高,尖利高亢的嗓音让两个男人同时一缩脑袋。 “这是哪来的野种!”她满腔怒火皆由声音发泄出来。 ………… “明玉,你先回避一下。” 明玉根本听不进去,她被这黑衣人拿刀架着,已是吓得花容失色,以为自己要失了清白。 后来这人叫她灯熄了,逼着她安静待在床上。 她心中感觉不妙,猜到对方要找曹峥。 便小心劝说,“我夫君好几天没回来,你要找他的话,恐怕会落空。” 那人一声冷笑,“你这个做娘子的,还没我这野男人了解自己夫君呢。他今天必回。” 他手上用了力,明玉脖颈一凉,血渗了出来。 她害怕曹峥不回来,又怕曹峥回来,带着哭腔求黑衣人饶了夫君性命。 那人气吁吁道,“我饶了他?怕是你夫君想要我命,我现在是用你换我的命,他不救我,我就拉着你一道下地府。” 原来如此。 明玉只得静静等待,她知道曹峥爱摆弄些乱七八糟的玩意,竟真的派上用场了。 黑衣人道,“你别高兴,他不回来,我支撑不住就先杀掉你,让他难受几天。” 明玉心中不是滋味,小心问,“他怎么惹了你?” 那人不再吱声。 直到曹峥从天而降,明玉想通了,仍是为了凤药的差事。 自己受了这样的惊吓,脖子上的伤还疼着,夫君竟然一句不问,一眼不看。 “都是为了秦凤药是不是!”她怒吼一声。 “闭上嘴,滚回你的屋子。”曹峥怒了,怎么对他都可以。别扯上朋友。 这种人是亡命之徒,又了解宫中人事,手说不定伸得也长,保密在这种时候便极为重要。 结果不待他诈出对方消息,明玉先把自己的底子亮出来了。 “秦凤药?”那人软绵绵重复一声,带着疑问。 曹峥更疑了,他不会记错,这个人曾在金大人身边出现过,看身手该是影卫,却不知凤药存在。 难道老金有妻室是瞒着东司的? 明玉捂脸大哭,“你是不是一直偷偷喜欢她,你说呀。” “我瞧瞧我的伤,我还和这个男人同处一张床上,你一点不在意是不是?” 曹峥被吵得没办法,又不能当着这人面去解释,只说了一个字,“滚。” 明玉心都碎了,跑出房间。 那人气息奄奄对曹峥说了句,“救我。” 他晕过去了。 曹峥终归是宫里人,平白一个大活人死在自己房里,又不知是谁,还牵扯老金,怎么也不能现在让他死了。 他把人绑起来,给他伤口外用解毒剂,又喂他喝了些解毒药水。 等这人醒了,他要好好审一审。 第595章 死里逃生 片刻,男人醒转过来,“我们扯平了,放我走。” “恐怕还不能放你。”曹峥悠闲地跷足而坐,“你说说为何在那待着,有什么目的。” 那人却静静看着曹峥,仿佛要看到他心底去,出口便是反问,“你是不是和屋里的哪个人有勾连?”曹峥一惊。 “我就想报上次的仇。” “里头?里头在干什么?”曹峥提起兴致问。 那人不说话,见曹峥拿了个破布条要来封他的嘴,那人突然说,“你虽出招下贱,却有股韧性。” “你放了我,我们扯平了。”他试图说服曹峥,“我不怪你给我下毒。” 曹峥一脸坏笑,“我这么下贱的人,怎么可能和你扯平,我必定要占你便宜呀。” 他懒得再费话,将人绑起来,嘴巴塞好,丢到自己小仓库里。 小仓库门上了把铜锁,曹峥见时间尚早,院中无人,把钥匙藏在柴火堆里,便急着出门去寻李仁。 走前,他走到明玉所在的房间门口,举起手想敲门,最终却放下,转身直接离开。 明玉就在门后盯着,见曹峥竟自顾自离开,她捂住嘴靠在门上,肝肠寸断。 不知静了多久,她拖着步子,走到院子里。 院子中她亲手种下的柿子树,与石榴树。 柿子金色的果实映衬着蓝天,是平日她最喜欢的画卷,现在完全没了意趣。 “事事如意?哼!”她自言自语。 天大地大,人人有自己的归处,她能去哪里? 还是回宫好了。她打算收拾东西,这段时间不回来了。 这小院一砖一瓦都是她的心血,当初她有多么欢天喜地地布置这里,现在心就有多难过。 一阵异响打断她的思绪,“呜呜”之声从小仓库里传出来。 她把这人差点忘了。 都怪他!要不是他叫曹峥丢脸,也不会引出后面这许多事。 她从柴堆下摸出钥匙开了门,那人其实不过是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说不定二十都不到。 嘴巴被塞得死死的,一双眼睛亮闪闪看着她,充满哀求。 “嗯嗯嗯。”他放低声音,说着听不懂的话。 明玉有些好奇,看起来这么瘦弱的一个人,竟能打过曹峥? 她上前拔掉那人口中破布,蹲在他面前,歪头说,“你看你把我伤成什么样了,想说什么快说。” “姐姐,求你放了我。是我手重,当时我太紧张,怕曹大人不救我,他放飞镖扎我,还在镖上涂了毒药。” “姐姐饶我命,我答应以后有机会,我定然报答。” 明玉凄然一笑,“报答,你我以后说不定再不会见面了,提什么报答?我放了你,只会与曹峥闹得更难看。” “姐姐与曹大人争吵,绝对是曹大人不对,我看得清楚。若是我的娘子,定然不管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先哄好。女人娶回了家不得自己疼?” 明玉愁苦不已,点点头,喃喃地说,“这理,连你这样的孩子都懂,怎么他却想不到?” “曹大人是粗人,姐姐你别小看我,以后我们肯定还会见面。” “你放了我,我再不出现,不会让曹大人为难。”他挣扎着坐起来,伤处渗出血来。 “嘶——”黑衣人倒抽口凉气,又倒下去。 明玉见那伤口缠的纱布乱七八糟,血流不止,长叹口气,“真不明白你们男人,整日里打来打去做什么。” 她犹豫许久,站在窗边发呆,心中思量。 “你究竟是谁?” “姐姐别管我是谁,我定不会负了姐姐救命之恩,我可不是那些臭男人。” 见明玉还在犹豫,他急了,“这样,你把我腰间金牌拿出来,那是我的重要信物,你收着,不可给曹峥。将来就是我还你恩情的物证。” 明玉蹲下摸出个金灿灿、沉甸甸的牌子,做工精良,她细细看去目光闪烁,不再犹豫放了黑衣人。 “你要记住所说的话。” “哼,我是谁?说话算数是我的基本德行。”年轻男人一脸傲娇。 他不顾流血的腿,冲出房门,闪身离开。 明玉追出去再看,左右都没了他的踪影,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她还在发呆,却见小街道的尽头有人在狂奔,从一个小黑点越跑越近。 看清来人,明玉拉下脸,返回屋里,把门栓死。 她的好夫君,曹峥跑得气都快断了,并没看到方才明玉躲他的一幕。 “明玉开门。”曹峥扑到门上,拍得门板山响。 里头像没人似的。 曹峥知道明玉今天不去宫中。 “别闹了!”他吼叫,急得像要死人。 里头还是没有声响,曹峥一双眼瞪得要裂开,狂喊,“闹脾气也分个时候,你怎么这样小家子气,不论场合与我撒泼,有急事啊。” 明玉冷笑,更确定自己放了那人没做错,她就是要好好教训一下自己的好夫君。 她不想和曹峥当面冲突,怒冲冲拿了自己的包袱,开了平日锁起的角门,从另一边离开了家。 …… 曹峥跑得断气,只因为想起来,什么情形之下见到过这个人。 他只见过一次,而且那天是执行任务,这人与其他影卫混在一起,露过一脸。 东司的编制他不知晓,那是大周最神秘不可言说的衙门机构。 独立于官制之外的存在。 但这人与自己打斗实在不合常理。 真是老金的人,不该认得自己还出手置自己于死地。 结合这几日所发生的事,他有理由怀疑这人是反出老金的队伍,是个叛徒。 难怪年纪轻轻,这样好的身手,老金功夫应该在他之上。 可惜金玉郎不在京中,不然看了当时自己的伤就能推断出是何人所为。 他急着回来把那人带走好好审讯。 家中没半点声响,他不好大白天飞檐走壁,只能搬来个梯子,慢吞吞爬回家去。 从墙上一跃而下,顾不得震得生疼的肋骨,跑到小仓库,却见房门大开,地上一滩血,吓得他出一身冷汗。 “明玉!明玉”曹峥紧张得声音发抖,以为明玉遭遇不测。 是他没绑紧影卫吗?这是他第一个念头。 影卫是什么人?是刀剑般的存在,冷血无情,杀人如探囊取物。 他内心各种情绪上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屋里没有明玉的影子,是被劫走了吗? 为什么他不早点想起来这人是谁? 为什么他离开家,把明玉和这个危险分子一起留在家里。 他沮丧地坐在床上,盯着地面,思索着要去哪找明玉。 门口有人影一晃,是邻居阿婆。 “曹峥回来啦?你媳妇从旁门刚走。两口子吵架让一让媳妇。” 曹峥忽地站了起来,想去追,复又停住脚步,转而去了小仓库。 他蹲下身看看血迹,血液的多少与形态,应该是那人挣扎时伤口破裂留下的。 自己捆人的手法没问题,用的绳子是牛皮所编,就算他是影卫,也是肉体凡胎,没可能挣得开。 他顿时明白,人是明玉放的。心里一灰,头一次对明玉产生了强烈的不满。 第596章 一本册子 自明玉嫁给他,在生活上他并不要求她必须为自己做什么。 那时的明玉是个快活明艳的姑娘。 他不想让这样的姑娘因为嫁给他就变成黄脸婆、鱼眼珠。 她不喜欢他喝酒,他就减少与同伴饮酒的次数。 家务事爱做不做,他也不在意,自己本就是个军汉,没那么多讲究。 明玉是个细心讲究的女子。 叫他回来先更衣,沐浴,换掉鞋袜。 她不喜欢尘土与汗味,曹峥乐呵呵应下,也做到了。 成亲后,他存的银子,他的月例也都交给了明玉。 凤药保媒时说了,要他好好待明玉。 他答应,自问也做到了。 两人没产生过大的矛盾,这个小家犹如在风平浪静的水面上缓缓行驶的小船。 却没料到,只是遇到一点风波,就能让这艘船飘摇不定。 他希望自己的船前行时,旁边还有朋友的小船并行向前,他不是孤零零一人。 可明玉却只想驾着自己的船快跑。 曹峥虽不是什么大人物,也算把硬骨头。 他对明玉的“惧”实则是“爱”。 可是这次,明玉让他失望了,甚至有些伤心。 ………… 明玉回到宫门处,一摸口袋签牌没在身上。 她常出常入,但今天当值的士兵不是平日里熟悉的那些。 “大哥,我是含元殿的大宫女,今天忘了签牌,可以通容一下放我过去?回来我再把签牌拿来。” 士兵冷冰冰看她一眼,“不管你在哪当差,凡是来往宫门的,都是大内当差的,个个如你一般,我的差就当不了了。” 宫门处人来人往,她不好意思再纠缠只得左右翻找。 那只金牌被她小指勾住,掉在地上。 那名士兵一瞧见金牌,目光变了,打量一下明玉,眼神由不屑变为惊异,向旁边一让,“过去吧。” 明玉更惊讶,她又不傻,自然看到士兵见了金牌后的反应。 便大模大样从士兵面前通过,说道,“都说了叫我进宫!” “小人冒犯,请恕罪。” 明玉眼睛一转,停下脚步低声问,“你可知金牌含义。” “见金牌,如皇上亲临。” 明玉倒吸口冷气,不再说话快步走入宫门。 她站住脚步,突然意识到此事应该与曹峥说一声,那个人应该是皇上的人。 但又拉不下脸,那人是她放跑的,见了曹峥少不得又起争执。 可是曹峥怎么会和皇上的人打起来呢?这样不就意味着得罪皇上了吗? 那人也奇怪,只需说明自己是皇上的人,马上就能得到自由,他怎么不说? 难道这东西来路不正? 明玉千头万绪,想不出所以然,有些懊悔不应该与凤药闹矛盾,这种事去问她最合适。 她正犹豫之时,身后传来一声带着怒意的呼喊,“明玉!” 是曹峥追来了!她马上紧向宫内走两步,又停下来,赌气站在宫门内。 若是他当着众人的面肯低头认错,她就原谅他。 “明玉你出来。”曹峥没带腰牌,进不去宫门。 “我有话同你说。”他缓了缓语气,“先出来一下。” “请大人有话就在这儿说吧。” 他私下捉人,怎么好光明正大说呢? “那个人同你说了什么?人是你放的?” ……明玉不说话,也不回头。 “你任性挑个时候行不行?!”曹峥声音陡然高了几度。 明玉抬腿就向宫内走。 “明玉,我娶你时,怎么不知道你是这种任性又不分场合的女人?” 明玉更不愿意说话了。 “这事很重要很重要,你怎么能随便叫他走了,他身上担很大的干系!” “你真是不可理喻!以后少管老子的事。” 曹峥已然暴怒,想跑进去说个明白,又被士兵拦下进不去,眼见明玉越走越远。 “对!我不可理喻,自有又懂事,又有心机的女人招你喜爱。我比不得人家。” “你他娘的吃的哪门子飞醋?老子和你说人命,你和老子谈爱情,你有没毛病?” 两人隔着老远开始争吵起来。 最终明玉哭着跑入宫内,连士兵都叹息,“女人家吃软话,你倒哄哄她。” “老子哄个鸟!没成亲时自在得不行,成了亲做什么都是错,处处辖制老子!小事就罢了,大事上也任性,老子不伺候了。” 他正发怒叫喊,旁边有人放出他来,招呼道,“曹大人。” 他闭了嘴一甩臂膀,赶着先去寻李仁。 …… 李仁与二娘差点就把那屋子给拆了。 先找家什,看看桌板有没有隔层,桌腿是不是空心的。 再看床,一块块床板都揭起来了,也没有任何发现。 总之所有东西都扔到院中,只余一间空房了。 李仁有些绝望,问二娘,“你没问一声?那册子放哪了?” “我怎么会提前知道他要死!”二娘重重咬在“提前”二字上。 是啊,怎么开口问——你反正要死了,告诉我账本在哪? 胡子情愿马上死也不会说的。 “会不会埋到哪了?”李仁开拓思路,“比如埋到后院。” 二娘摇头,“不可能,那东西常用,到外面拿动作太大,要埋在哪,早被人发觉了。” “会不会在哪块砖下?” “这屋子也不大,挨个敲打一下,空心的就是,再看看砖缝……” 他说不下去,每块砖几乎都有缝,有些砖甚至已经裂开了,墙壁也多有斑驳到处落灰。 他们已经有些绝望,再找下去,只能扒房,两人都认为册子没在这屋里放。 …… 曹峥跑到收容处在外头吹声口哨,一长一短,来回吹三次是曹峥与李仁约好的暗号。 李仁安慰二娘两句,跑出门外,拐个弯,曹峥抱臂发着呆在等他。 “师傅。”李仁喊了他一句,他才回过神。 “怎么了?你不对劲啊师傅。”李仁一眼看出曹峥心绪不佳。 曹峥好不容易找到个可以尽情倾吐心事的人,把这两天的事一股脑告诉给李仁。 打败黑衣人的过程曹峥还是很得意的,那些下三滥的招式,被他说成进攻的兵法,惹得李仁一阵狂笑。 “这人我眼熟得很,他跟过金玉郎,不知为何会与我交手,况且他明知我是何人。我怀疑他是叛徒。” 两人一阵沉默,慢慢品出其中的危险性。 “好在,你没暴露,他若认得我,肯定认得你,若见你在此处……”曹峥摇摇头。 “为今之计,我守在这里,你什么时候回宫,我什么时候离开,只要他来,我就拿住他。” 曹峥也知道难度很大,他用旁门左道赢了对方一次,这些招式再次生效只怕很难。 可是这黑衣人识得宫中之人,他哪怕豁出性命也要护得李仁性命。 第597章 罪恶继续 李仁把自己找不到册子的难处说给曹峥。 曹峥抄过官员的家,见过比这大得多、复杂得多的建筑,藏金银珠宝的地方可就多了。 连柱子中、墙壁内都有可能藏金银珠宝。 他一一说给李仁听,并且分析账册不可能藏在别处,只能在屋里。 人们会把最宝贵的东西放在眼前,不可能离开视线。 李仁豁然开朗,只有墙与地板了,就一块块找,也能找遍。 曹峥说,“我每晚守在这里,保护你。” 李仁却摇头,“你最好去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个地点埋伏,说不定有更好的收获。” 说白了,这里只是存“货”处,那里才是销金窟。 “那人一直没有现身,必定有原因,这里并不危险。” 曹峥想想觉得有理,便应下了。 李仁回到屋里,二娘已经不在房中。 他趁机自己一点点开始翻,终于在原先放床的地方,找到一块活动砖块,拨出来,里头是空的,册子就在里面! 他拿出来,一页页翻看,心头在滴血,一笔笔交易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这些小生命都被幕后之人拿去做交易,而达成更深的谋算。 这谋算会是什么,他暂时不得而知。 他只是恨自己能力不够,无法现在就一举剿灭了这间收割婴灵的魔窟。 他把册子放回原处,走到院中,没告诉二娘自己已找到册子。 只是找个地方坐下来,他必须晾晾太阳,让明亮的阳光驱散心里的阴影。 李仁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有勇有谋之人。 所以他才敢主动请缨出宫调查收容所的内幕,破除笼罩在京华上空还未被人察觉的阴云。 然而,当他真的去到现场,并且以钢铁般的意志挺过杀人现场的血腥场面,他以为自己真的做到了。 然而,噩梦刚开始。 那种场面对人的影响是一点点渗透到人的每个毛孔中的。 “后怕”这个词造得十分精妙,绝对拿捏了人的弱点。 李仁开始不停做噩梦,每惊醒,大汗淋漓。 他仰脸让太阳倾泻在脸上,闭上眼睛,世界一片红。 才出来短短月余,他仿佛一下长大了。 从前心里只有蓬勃的精力、野心,想探索外面的世界,感觉再危险的地方,他也能凭借自己的智慧闯过去。 等出来才知道,自己在自以为是,天外有天,他的青涩实在太明显。 变化最大的是内心,他现在满腹的愁苦与怨恨,自己想想都觉得可笑,他的兄弟们都在宫中过着平淡舒适的日子,他却在外面劳苦奔波,牢骚满腹。 他把思路扯回当下所做之事上。 如果想关停这间收容所太简单了,杀了这几个人也相当容易。 甚至剿灭北宅拿了那边所有人也并非难事。 但后续问题就大了。 背后牵扯深广,大约这些人关入牢中,还没审就会先暴毙,亦或是跟本抓不到活的。 除去这些人,若无实证,后头那些隐藏的“贵人”如何落网? 连陈紫桓都有可能推说自己不知道院里进行的交易,是他们自己在做这些事。 他只管把钱给到衙门,内里所有事他都不经手,偶尔他会来看望辛苦劳作的看护们,给婴儿加些奶钱。 至于他们怎么会卖婴,他不知道。 那些婴儿的尸骨又会埋在哪里?找到尸骨也是证据的一环。 他连小前都找不到。 要是找到婴骨,再找到记录那些“用药”的贵人的册子,便能敲死这桩开国大案。 到时当今皇上定然龙颜大怒。 今后即使父皇不喜欢他,但也不敢小看他吧。 可这样做,需要时间,眼见收容处不只收女婴,开始接纳大些的孩子。 若只以人入药是不需要这么大的孩子的,这里定然又开始搞行更多污秽之事。 这日来了一个八九岁左右的小男孩。 这孩子大约脑子有点问题,憨憨的,是个爱笑的孩子。 穿得破烂却干净,不知是谁家的心头肉。 走丢在街上,被人牙子领了,先来这里叫二娘过目,看得上便能比人市多卖不少。 这孩子卖了五两。 他生得模样叫李仁心惊胆寒—— 他漂亮得像个小姑娘,一双眼睛黑而圆,长长的睫毛忽闪得人心头一片软绵绵,那眼神干净清澈,目光像春天酥柔的风。 “买这么大的孩子做什么?吃得又多,又不听话。”李仁不耐烦地对二娘说。 那娘们倒也不在意找不找得到账本子,没有再记新的就是了。 她也不识字。 到时告诉东家一声就行了呗。 “东家交代的,叫找个十岁的漂亮男孩。谁知道他要来做什么。” “我告诉你。”她压低声音说,“这件事,可以领二十五两赏银,大家分十两,你我分十五两岂不美。” “他什么时候说的要大些的孩子,我怎么不知道?” “好几天了,那时候胡子还在呢,没找到合适的。这下好了,又有入项,小三爷,你会写字吗?咱们买个新册子重新记,晚上要来领人。” “倒也认得几个,我去买吧。” 李仁这次没叫麻子,胡子一死,他出门倒自由了。 这次不喊麻子出来主要是他心中有个主意,需要曹峥出面。 来到赌坊,他透露很多一直没说的事,包括北边的旧宅做了什么。 曹峥哪里听得了这些,当下暴怒就想带人铲平那里。 “不可冲动,我也同你是一样的心思,每次送出一个娃娃,我都想扇我自己耳光,我怎么这么没用。可是为除巨恶不得不等一等,你懂吗?” 曹峥两眼赤红,李仁早已难过好多天,此时早已静下来,他一直处于被动状态,缓了这些天终于想到自己也可以还击一下,至少出出心头恶气。 他对曹峥说,“你带人,找机会人不知鬼不觉,揍那姓陈的一顿,叫他起不来床,他不出面交易大约得暂缓几日。” 曹峥咬牙点头,“交给我了。” “别出人命啊。”李仁嘱咐,“他还有用呢。” …… 曹峥跟了紫桓两天,发现他几乎没有独自出门的习惯,都有胭脂在侧。 去北郊也会带着她,只是不让胭脂进去,只在外面马车上等着。 胭脂前面做了那么多事,只为进到这关键所在好拿住紫桓的短处,就是那本记清人名的账本。 那东西不止是短处了,还是很多人的身家性命。 因为至关重要,紫桓一向亲自管理此地。 胡子死后,再交“货”只在院中交接,送上“货”,收容处的人就离开。 李仁和曹峥无意的泄愤之举倒真帮了胭脂。 …… 第598章 合伙设套 这次无论她如何撒娇放泼,都不管用,紫桓只是笑笑摸摸她的脸。 “你呀,好好做你的陈夫人,这些事不合适一个夫人来管。” 他又温柔又有耐心,胭脂无计可施。 这日陈紫桓到北宅,胭脂闹着要来,车停得远远的,紫桓每带她来,连车都不肯停在门口,总比平日他自己来停得远上许多。 胭脂心中有些慌,以为紫桓仍然没有全然相信自己。 其实,紫桓心中不愿胭脂沾染这些肮脏事。 他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也知道这种事罪孽深重。 可他还在做,就如打仗,要死掉许多士兵,才能取胜,死掉的士兵冤吗? 只有赢了,死去的亡灵,才算死得其所。 他做的是大事,是正事。他心里深信不疑。 从小处看,他十恶不赦,从长远看他是个心怀大义之人呢。 胭脂等得焦急,突然车帘一掀,露出个老熟人的面孔。 “胭脂!” “曹峥!”胭脂心慌,向远处张望,“你在这儿干嘛?” “我为保护李仁,你做什么?” “大约和你目的差不多。”胭脂一时说不清。 “你和陈某很熟?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曹峥冷言追问。 “他罪在不赦!”胭脂苦涩地说,“我怎么能不知道?他是我未婚夫君。” “你既知道,就帮我一帮,我要揍他一顿,先叫他数日不能理事,好暂停这里的事务。”他刀子似的目光切割着胭脂,“好让他少害点人。” 胭脂点头,她心里虽苦一时又解释不清,答应道,“我会给你制造机会。” “你只需一直跟着我们,他平日出门不与我在一起,也会带着从人,几乎不会单独出门。” “你真肯?” 胭脂心里难受,勉强笑了下,“你跟好他,一刻别走开。” 这天天色已晚,胭脂晚饭没用多少,时至夜深,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怎么了?”紫桓睡眼迷蒙问。 “腹中如火在烧,难受得很。” 胭脂又起来,自己倒杯茶喝。 “晚上没好好吃饭,可是饿了?” 胭脂披着头发,穿着银白卷纹锦缎寝衣,在灯下格外娇媚。 “想用些清淡小菜和碧粳米粥。” “这有何难,我去给你买,我知道一家店这时辰还有售卖。” “不必了,这么晚,倒搅得你也睡不成。” 紫桓却极有兴致,索性推开窗,窗外树影摇曳,月辉遍洒,一片静谧。 “这么好的月色,别辜负了,我这会睡意尽无,出去逛一圈,回来陪你宵夜。” 胭脂上前环住紫桓的腰,“你待我真好。”她像只乖巧的猫,将脸埋在他肩膀上,紫桓回抱着她,在她额上亲了一下,“我很快回来。” 这一去却直去了一个多时辰,才被人送回宅中。 送他回来的是城中巡逻的卫兵。 原来夜深,紫桓懒得喊人跟随,自己赶车出去。 买过吃食,两条街交叉处,横冲出一辆马车,速度极快,将他的车撞翻,车上下来三人,二话不说一把将个布袋套他头上,一通老拳直把他打晕过去。 三人逃之夭夭,不知所踪,紫桓连人家的面孔 都没瞧见。 胭脂刚搬到新房,下人都没召齐,只买了两个丫头使着。 还有个年纪颇长的门房。 无奈之下,只得先叫门房去请大夫。 她不想请自家的大夫,怕又用些可怕的药引,只叫把黄大夫请过来。 杏子很快就赶来了,头发只简单挽了一下,衣服带子都系得乱七八糟,脸上带着兴奋。 一看紫桓被人打得跟猪头似的,“噗嗤”一声笑了。 “陈哥哥这是怎么了,翩翩佳公子怎么成这副模样?” “他都晕了,你还笑。”胭脂责怪道。 她心中五味杂陈,虽知道陈紫桓不是什么 好人,又是自己同曹峥串通故意打伤了他,可是看到他被打得这么重还是心疼不已。 杏子摇头,“他意识在呢,能听到,放心吧陈哥哥,我会为你治好伤的。” 细细检查一下,并没什么内伤,“陈公子脏器没问题,但骨头就惨了,断了三处,还有多处挫筋的地方,得正骨,还要将养。” 断了三个地方,分别是大腿骨、肋骨、和另一条腿小腿骨。 这么一来,他真就动弹不得了。 挫伤的地方也不轻,肿得和馒头似的。 脸上打得看不清原来的样貌了。 “算不得很重,只需将养,我明天叫本城最好的正骨大夫过来,这会子人家不出诊。” 她又给了胭脂交代一声,明天带过来的膏药涂脸,很快脸上的伤就会下去,不影响容貌。 “他问题不大,就是会特别疼痛。这个给你。”她拿了一只小盒。 “拿这个草药抽烟锅子,把烟喷给他,可以减轻疼痛。” “你瞧他要是受不了了,就喷几口,他会睡过去的。” 胭脂等杏子走后,温了水,拿纱布一点点帮紫桓清理伤处。 她的手指像轻柔的羽毛拂过紫桓的脸,头发有时会有几根散落在他皮肤上,她下手很轻,像在擦拭价值连城的玉器。 紫桓的确闭着眼睁不开,便意识清醒。 半晌,耳中听到胭脂抽泣之声,心中想要安慰,仍是四肢倦怠的很,连嘴皮也动不得一下。 胭脂停下手中事情,拿出烟草,点起来为紫桓喷了几口,一股奇异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有种让人忘忧的魔力。 紫桓难以忍受的疼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边静谧凉爽的黑暗。 胭脂等他陷入沉睡,伏在他身边痛快大哭。 她日日都活在纠结中,杀了紫桓的念头并非动摇了,只是愧疚与自责让她崩溃。 明明床上这人不是什么好人。 正如胭脂说给曹峥的,罪不容诛,可她为何还这么难受? 他待她太好了呀。 他是坏,可他全部人性中那一点点善意独给了胭脂。 倒不如待她虚情假意让她痛快呢。 “都怪我,是我害的你,老 天要想收了你,何必由我动手呢?”胭脂边哭边后悔,她远没自己以为的那么坚强。 …… 第599章 爱恨交织 胭脂几乎一夜未睡,天将亮,紫桓从昏睡中醒来,又开始一轮新的疼痛。 看了胭脂红肿的眼睛,他想抬手却乏得抬不起手,“别哭了。”他脸肿到嘴巴都张不开,说话十分费劲。 “都怪我。”泪水再次浮上眼眶。 胭脂上前将手臂伸入他身下,“扶你起来好不好?想吃什么我安排。”她软语相问,像哄孩子似的。 “昨天止痛的那东西是什么?直接把烟锅给我,我自己抽两口,疼得难忍。” 胭脂犹豫着不肯动,紫桓道,“为何不给我用?昨儿你喷过我疼得轻多了。” 胭脂没告诉他这东西不能多抽,后面会离不开。 “我给你喷两下,你就别抽了。” 她拿了烟草,点上火,抽两口喷向紫桓,对方就着蓝紫色烟雾用力深吸一口气,将烟尽数吸入腹中,之后长长出了口气,脸上出现一种相当舒服的表情,神清气爽地说,“好多了。” 空气中充满香得发腻的气味。 紫桓收了心神,勉强安排家中事务,“你听我的,别做饭,叫杏花楼的伙计日日送饭过来,我们慢慢再找厨子,把家里的佣人先补齐了,可惜你没有贴身使女,得重新找,合适的不好遇,管家一时肯定没有,只能偏劳你……” 他接过胭脂倒的茶,费力喝了几口,继续说,“这些事等不得我,你可以先做,估计也难不住你。” “你扶我动一下试试,我今天还有重要事情要做。” 胭脂过来扶他,紫桓坐着不动感觉不到疼痛,将一起身,全身仿佛刚拼凑好的破瓷瓶,一下崩开了。 他痛呼一声,坐也不是,躺也不是,身上犹如万把钢针一起扎他。 狂叫几声,他躺下来,喘息片刻方好了些。 “这可糟了,今天晚上约了个重要的贵人。” 胭脂垂眸,“叫他等等吧,你这样的身子,怎么出去?就使了那草药烟也是不成。” 紫桓长吁短叹,胭脂别别扭扭问,“那贵人是男是女?若是女子,我可以见见,告诉她你病了。” 紫桓摇头,胭脂干脆说,“总之你成了这样,都是我害的,不如我代你去见客,男人也无所谓,只要他不在乎,你不在乎,我无所谓。” 紫桓仍然不吐口。 胭脂知道对方定是他得罪不起的人物,不然他不会这么纠结,他没别的选择,自己等着就行了。 果然不多时,紫桓松口,“那你要速去速回,其实事情很简单。我写封书信,你带着交给对方,并且……” 他细细交代事情,胭脂松口气说,“这么简单,我以为是什么事呢。” 胭脂托杏子帮自己找佣人,很快就来了三个干净得体的中年女子。 当贴身丫头不合适,但家里总算先安顿住。 这一天,两人过着最寻常烟火的日子。 胭脂使人采买新鲜食材,现做的精致小菜,她还下厨为紫桓做了他喜欢的小点心,虽然不很成功,也哄得他极为高兴。 他不方便动,胭脂就把桌子拉得靠近床,自己吃几口,喂他几口。 两人说说笑笑,连刚来的的佣人大姐都羡慕得说,“老爷夫人真是恩爱。” 紫桓虽然身上疼,精神却放松,与胭脂对视一笑,尝到了幸福的美妙滋味。 直到夜色降临,紫桓有些不安,坐也不是躺也不是。 胭脂安慰他说,“什么贵人我没见过的,连皇上老子我也亲自倒过茶,他再高贵能贵过皇上?能有多大架子?你放心,我伺候得来。” 时辰到了,胭脂出宅子,上了自家马车,放下车帘终于长出口气。 绕了一大圈,自己终于摸到了陈紫桓的命门。 这一整天,她劳累也享受与紫桓安安心心呆在家中的时光。 同时又感觉有些微的窒息。 紫桓浓浓的爱意成了背负不动的甜蜜负担。 这一天是美好的,也是沉重的。 她安慰自己别想后面的事,她和他的时间不多,好好享受现下的时光吧。 她胡思乱想,车子驶向收容处,到了地方,她没下车,只让车夫把人领过来。 紫桓说的很隐晦,只说这位“贵人”有些奇特的癖好。 纳过许多妾,死的死散的散,皆满足不了他。 “你为他找了个合心意的妾?那得是天仙下凡吧。”胭脂有些好奇。 男人纳妾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哪个男子不是后院成群。 干嘛搞得这么神秘。 “你不要管别的事情,只需把人带到,把信亲手交给贵人让他读完,亲手把信烧毁,有话给我带回就成。” 胭脂见他不肯详细说,只得点头同意了。 车子甚大,是平日她和紫桓一起出行所用马车,坐两个女子不会挤,也省得生人害羞。 她正想着,脚步声已到跟前,车帘一挑,露出一张美好的面孔。 一张瓜子脸,嫩滑雪白,两弯黑眼睛,笑得像小船。 “姐姐好。” 胭脂本来微笑着的脸瞬间垮下来。 一整日的好心情,满腔的爱意,尽毁于此刻。 那是个极秀气的男孩子,上车就对胭脂呵呵笑。 胭脂见他没有一丝悲戚之意,心下又难受又好奇。 “你几岁了?家人送你来这里的吗?” 那孩子仍是笑嘻嘻的,不回答。 又说了几句话,胭脂发觉这孩子脑筋有点问题。 除了一张漂亮的脸蛋,他什么也没有。 她心中堵得慌,在宫里什么脏的臭的,她也听说过。 宫掖秘闻是低阶宫女太监打发时间的主要工具。 早听说有太监不能人道,却有欲望,为着满足自己,会买妻伺候,变态的那些人,变着法得从折磨女人中获得快感。 喜欢这样“小人儿”的,是不是也是心理上有些问题的人? 这孩子将要面对的事情,她一个陌生人都不敢想,对方那乐呵呵笑着的面孔,像一把钝刀在慢慢划拉她的心脏。 怪不得他不让自己沾这里的事。 对紫桓火热的爱意渐渐冷却,恨意上涌,爱恨交夹搅得她心神不宁。 “停一下。”她喊道。 车子停在道旁,胭脂下车,走到路边将晚上吃下的东西尽数吐了出来。 她虚弱地迎着初升的星星站了一会,冷风让她渐渐冷静。 已经付出这么多,走到这儿了,她不能一时心软放弃。 她看看车窗,那儿的窗帘子掀起来,那张漂亮的脸蛋含笑望着她。 心里揪着狠狠疼了一下。 陈紫桓!你一次次把我推到绝境中去,你可知晓啊?胭脂心中呼喊。 车子终于来到黑乎乎的大门前,胭脂先下车,看看黑重的大门,这个地方,她早晚要一把火烧了它,她边发誓,边抬腿迈入门内。 第600章 贵人之名 胭脂迈步进入宅子。 “什么人?”一声喝问,一条粗壮手臂伸来挡住了胭脂去路。 胭脂心头不顺抬手一巴掌扇得脆响,那拦人壮汉顿时被打愣了。 “有眼无珠的东西,贵人来了也这么说话?睁开狗眼睛看看。” 那人莫名其妙,他压根没见过胭脂。 “除了陈夫人还能是谁?”她盛气凌人踏入院中,“平时乌漆麻黑就算了,今天有贵客到也这样无礼。点起风灯在此候着。” 守门大汉被这女人的气势所震慑,也不敢多问她的身份,慌张叫人点起灯来。 内院的人有认得她的上前问好,大家这才真正认识了胭脂。 她不急着说话,先叫所有人集合。 大家站成一列,胭脂在这些人面来来回踱着步训话,“你们大约想着,我这个主子婆只是来这一次,以后就不见面了。” “我告诉你们,认清我这张面孔,下次再不敬,直接领二十大棍,这次事出紧急,就原谅了你们。” “以后我们会经常见面,我比不得陈老爷好性,事事由着你们,这里需得有规矩的,这规矩待我慢慢给你们规划,今天只说一点,来的是贵人,大家警醒着点。” “这贵人从前来过没有?” 其中一个,背着腰刀,上前来回,“来的人主子不提前告诉是谁,因此不知这次是不是上次那个派头很大的老爷,次次都是陈爷自己亲自接待的。” “你是个伶俐的,以后这里我与陈爷不在,你当家。” “谢夫人提拔,小人姓梁,全名梁大才。” “好小子,跟着夫人好好干以后有的是机会。都懂了?” “灯点起来,这里荒郊野岭,巡逻都不来的地儿,怕的什么?屋里打扫干净,炉子升好,茶备好,我在这儿等贵人到来。” 屋内收拾整齐,她无奈地把那孩子带入房中,给他茶和点心。 自己在前院门口守着。 “夫人,小人不知是夫人,刚才冒犯了。” “无碍,听口音你不是京华人?” “是,小人平城人氏,一直追随陈公子。” “他们都是平城人?” “也不都是,有附近村里,过不下去来京华讨生活的。” “你同谁要好?” “我只同西偏房的郑老大要好,我俩是同乡,还有刚才得夫人青眼的梁大才,我们三人是和公子从平城同来的……” “没人了?” “还有一个,夫人应该认得,一直跟在公子身边。” “哦。”胭脂心中冷笑,思岑呀,已经被老娘弄死了。 远远有马蹄声传来,“来了。”守门人说。 一辆不起眼的灰马车驶过来,停在门前后,胭脂亲自上前为贵客挑帘。 那人坐在黑漆漆的车厢内看到一个陌生女人站在马车前,有些不悦,并没马上下车。 “贵人要的东西已备好,陈公子突患重病,只能叫我这个做夫人的来迎贵客。” 胭脂赶快亮明身份,怕这人一言不合驶离此地,她还没看清里头的人呢。 听了这话,这人在车中略做思考—— 一来胭脂身份还算说得过去,看人又是大气庄重华贵,毫无小女子的扭捏与胆怯。 二来听说“东西”备好,心痒难耐,犹豫再三,终于迈出一步,从车上下来。 他一出来,胭脂忙低下头,此人整个人走出马车,站直,比胭脂高出半头,穿着灰府绸袍子束玄色宽腰带,打扮得像个管家。 他背着手不声不响向内院走,胭脂略错半身走在他身后。 等到了内宅大门口里,胭脂这才抢上半步,帮贵人推门。 趁着此时,她抬头看了男子一眼,惊得差点脱口而出对方名字。 这死东西,已经五十了,还出来祸害人。 但对方明显并不认得她,扫她一眼,熟门熟路向东厢房走去。 胭脂想跟过去,男人一抬手,“我验货,你就不必过来了。” 胭脂很担心出现自己看不下去的场景,好在这人嫌此处太简寒,并不打算在这里动手。 她只听到里面男人在问那孩子话。 等来的只有“呵呵”等毫无意义的词汇。 男人倒高兴,“好孩子,好孩子啊,大人我给你取个名字就叫天赐吧。” “以后,我唤你天赐,你就答应,我那儿有好多好吃好玩的,我就认你为干儿子可好,叫爹。” 那孩子乐呵呵,也不说话。 “好啦,跟爹回家,爹给你备了独门独院儿。” 他走出门,看到胭脂脸色和缓不少,“陈爷办事很合老夫心意。叫他放心,他有事老夫定会出手相助的。” 胭脂送他出门,眼见着他带着那孩子登上马车,孩子回头笑嘻嘻瞧着胭脂,还冲她挥手说,“姐姐,再见。” 胭脂心中震荡,自己看着此景发生,却不阻拦,已算罪孽深重。 她只觉脚下千斤,很想走过去拉住老匹夫,救下男孩。 可她动弹不得,连招手也做不到。 眼见着那车子越行越远,最终消失在夜色中,她怅然立在门前—— 也许,那孩子后面的人生,永远都生活在夜里了吧。 情绪上剧烈的起伏,对人性无边黑暗的窥探,让胭脂疲乏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世人皆知匪盗可恶,又有谁知道恶狼披着人皮站在朝堂上,带来的祸害比普通恶人更深广一千倍呢? 这人出席全宫大宴时,胭脂陪着先皇贵妃见过他。 他便是京华赫赫有名的敢说敢为,清名在外的,御史钱大人。 “梁大才过来,其他人散了吧,今天没事可做了。”她响亮地说,“把灯熄掉。” 梁大才跟着胭脂走出宅子来到街上,这里的房子在不怎么明亮的月色下,只看得到隐约的灰色轮廓,如一个个蹲伏的沉默巨兽。 整条街道两边一棵接一棵落了叶的枯树,没半分活力。 死气沉沉的街道上,胭脂于黑暗中嗤笑一声,笑得梁大才莫名其妙。 “我以为什么了不得的大人,吓得我那夫君跟见了天子似的。” “夫人认得这位大人?” “别说他了,天子我也认得。”胭脂停顿一下,感觉梁队长不怎么信,说道,“我从前在宫里当差,出来后认识了你家主子。” 梁大才有些信了,胭脂趁机问,“这位大人,在我们这花过多少钱?” “这个小人不知,账本子是主子亲自管的,别人从未见过。都是在生药铺谈好后才领到这里。” 再问就太明显了,胭脂打住话,转而问他,“郑老大是在西配房的那位吧。” “是的夫人。” “你这小队长,我回头和陈爷一说准成。” 梁大才高兴得几乎笑出声。 “夫人我只有一个习惯,爱干净,郑老大处理完的药渣弄哪去了,不可乱丢。” “夫人放心,这件事,主子特别交代了,哪怕夏天,也不会有半点不净之处。” “好好做事。”胭脂移动脚步,向马车走去,梁大才紧跑几步,伸出手臂,让胭脂扶着上车。 她在车上思索着怎么能让紫桓放下戒心,把这里的事和盘托出。 想好怎么说,她靠在车厢上,在马车的摇晃中睡着了。 第601章 夫妻二心 回了宅子,眼见屋内烛火还亮着,胭脂心内百感交集。 “夫人还没回来吗?”紫桓扬声问。 “听到马车声了,应该在门口了,爷都问了三四遍了,奴婢替爷听着呢。” “我回来了。”胭脂难掩疲惫喊了一句。 “快接夫人进门。”紫桓有些急促。 胭脂快步走入房中,笑着把披风递给迎上来的大姐,“有劳了,你先出去吧。” 大姐笑着把东西收拾好,退出房间。 “明儿快找个合适的姑娘做你贴身丫头吧。这么晚才回来,路上冷吗?” 他竟不忙着先问贵客是不是满意“货物”,交易是不是顺利,却问她冷不冷。 胭脂勉强回了声,“没事不用急,那大姐挺可靠,先用着吧,合适的人慢慢再找,用人得当心,别遇了心眼不好的,反惹出大麻烦。” “都听你的。他没刁难你吧?”紫桓关切地问,胭脂心中触动,他丝毫不介意旁的,只怕那人难为自己。 他虽可恶,这份心她不能不领受。 故而笑着问,“你身上还疼不疼?净问我了,你可是新伤。” “疼!快把那烟草拿来我自己抽两口,不劳你了。” 胭脂由着他去,帮他装上草药,他迫不及待抽了两口,只觉五脏六腑都舒坦了。 “唉,我以为什么大人物,原是钱大人,这个老不死的,竟是个孬货,整日在朝堂假正经。” “这些个大人,坏的多着呢,这朝堂早烂透了的。”紫桓将烟锅清整干净,把烟锅收到自己能拿到的地方。 胭脂把草药也尽数给了他。 “说实话,看着那孩子,也怪可怜的。”胭脂长长叹息一声,坐在灯影中发呆。 “我就知道你心软,会心疼那孩子。” “说实话,我真想把他带回咱们家里先养起来,慢慢再寻他家人。” “胭脂你需知道,有些仗打起来,是不动刀兵的。但同真正的战争一样,有人牺牲,有人送命,甚至是白白送命。”紫桓淡漠地说。 “我恨这世道。”他又加了一句,胭脂听得心惊。 “我存了不少钱已换成金条,等事情差不多了,就带你离开此地。” “连那商铺,我已卖出一部分给有钱人家的夫人,我只帮她们经营,收取佣金。” “一早我就是这样打算了,所以一直不想置房安家,可我遇到了你。这是场意外呀。”紫桓伸过手,胭脂坐过去,把手放他手心。 “命运总是出人意料。” “是的,命运总是出人意料。”胭脂酸楚地重复道。 “夫君,我有正事同你商量。”胭脂将身子转向紫桓。 “你数月不能动弹,但手上的事务不能停,思岑既然不在了,不如就让我来接手他的事,我保管比他做的好。” “再说,这些个龌龊大人,哪个我都认得,他们却不认识我,也方便得很。” “你那北郊的事,我今天只去一次便已知晓其中关窍,你也不必再瞒。” 她望着紫桓深情款款道,“我曾说过,便是做大盗,我们也是雌雄双煞,你总瞒我做什么?” 紫桓无奈地说,“你也太鬼精,我瞒你不是不信你,这里头太脏,所以不想给你触碰,傻女子,为夫是想保护你呀。” 胭脂轻轻伏下身,把身体贴着他的身体,感慨道,“你呀你。” 她泪湿了鸳鸯锦被,久久不愿起身。 最后一击,出还是不出? ………… 李仁把自己已经拿到账本的事通知曹峥。 曹峥大喜,赶着入宫,把消息递给凤药。 走至含元殿前,远远看到明玉身影从里头出来,他顿住脚步,心里气消了大半,但明玉放跑重要人证,误了大事也是事实。 他想退开,先去见凤药,明玉已经看到了他。 她向着他走了两步,停下,直直望着曹峥。 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那枚金牌,她感觉事情复杂超过自己想象。 便向曹峥走去,走到曹峥跟前她没停下,快速说道,“跟我来。” 曹峥不明所以,跟着她紧走几步,拐到一处幽静小树丛中。 明玉严肃地告诉曹峥,“你若此来是为寻凤姑姑,我劝你打住。赶快与她划清界限,不然会累及你我。” “你得了什么消息?那更得快些告诉姑姑,叫她早做准备。” 明玉寒心一笑,“你倒记挂她,我受皇上冷落非一日两日,不见你宽慰我一句,反倒对她念念不忘。曹峥,你是谁的夫君!” “这种时候,我的姑奶奶,你就捡着重要的说吧。” “我哪进得了含元殿内,这儿谁不知道我是凤姑姑的人。可我不是!”她快要尖叫了,“我是我自己,我靠着自己讨好巴结,才接近了皇上的。和她没关系。” “那你怎么知道她会累及我?”曹峥不信。 “皇上已经不信任秦凤药了,具体为什么我不知道。总之,皇上与姑姑离心离德是真的,我有切实证据,只是不能更详细地告诉你,这是机密,切记只有你我知道。切记!” 明玉心内如焚,那块金牌像在燃烧,揣在怀里让她一直不安。 她试过,只需亮明牌子,进出皇宫大门,如入无人之境。 没人问没人拦,这牌子代表无上的权利! 那,为何那个打伤了曹峥的黑衣人会有?不可能是偷来的,那只有一种可能,是皇上给的! 凤药给曹峥的私差与皇上的差事不知为何相冲。 曹峥不知那人是皇上的人,打伤了对方,对方知道曹峥还是毫不留情,下了死手。 那还能说明什么?对方有恃无恐,奉了皇命呗! 不管那黑衣人在做什么,曹峥再和那人对着干,就等于和皇上对着干,等着掉脑袋吧。 明玉带着哭腔,哀求曹峥,她自以为拿了实证。 曹峥明显不信,明玉现在不在皇上身边当差,也不再如从前一样看得到折子,现在她的消息能从哪来? 说不定又是宫中的谣言。 “你快回去当差吧,走开太久不好。” 明玉拉着他的衣袖不放,“曹峥,我过几天寻皇上高兴时就和他说我要出宫,咱们好好过日子,我给你生好几个孩子,你听我这一回,以后出了宫,明玉事事都听你的,成不成?” 曹峥实在不忍心看明玉那含泪的眼睛,最后又问一句,“你究竟从何得知的消息,谁告诉你的,你不告诉是谁,我怎么知道这消息的可靠程度?” “会不会有人居心叵测胡说八道?” “曹峥!”明玉忍无可忍,咬牙道,“我们夫妻间没有一点信任是吗?我那样求你,话说到这份上,你还是不信,你无条件信我一次怎么啦!” 两人争吵声音太大,引得有人往这边寻过来,“谁在大吵大叫,吵到圣上不是玩的。” 素月边走边问,马上就到拐角了。 第602章 政务之难 眼见素月到跟前了,明玉闪身出现,“素月姑娘,我刚才跌了一跤,所以叫了两声。” “哼。”素月一把扒拉开明玉,转过弯去,小树林中空无一人。 当下瞟明玉一眼道,“怎么也是大宫女,多注意自己仪态,别叫小宫女跟着学坏了。” “你虽不在皇上眼前,可仍在含元殿,差事还是第一要紧的差事。” “比这儿不如的地方多得是呢。”她阴阳两句,不再理明玉。 如意跟着也过来,劝素月,“姑姑何苦呢,她也是当过侍书的人,心里肯定不得劲。” “落毛凤凰不如鸡,我看她是飞不起来喽。”素月讽刺。 明玉被素月刺激后,心情更加低落,她郁郁寡欢回了配房听招呼。 此时尚在当值,她不敢擅离,也无法跟着曹峥盯住他。 曹峥自然不会听从明玉劝说,但也不敢不把这消息当回事。 他赶到凤药暖阁处,隔窗将这段日子的事一一告诉凤药。 并夸奖李仁,“那孩子机灵变通,顾大局,讲义气,是诸皇子中最肯亲近百姓的好苗子。” “此话不可说。”凤药低声警告曹峥,“太敏感。” “是。册子他已到手,我看胭脂那边也在想办法拿那本至关重要的账簿。” “两边东西要是都到手,下一步还需曹峥做什么,请姑姑示下。” “暂时没有,这次着实对不住你了老曹。” 曹峥一愣,凤药笑笑,“为着我,没少和明玉吵架吧。” 他赶紧又把明玉方才说的话告诉凤药,只是隐去了叫他远着凤药的说辞。 凤药用心回忆,并没有什么迹象说明皇上对她失了信任。 能把进出宫的腰牌给自己,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无碍。”凤药很确定地告诉曹峥,“倒是明玉得来的消息,若是有人传话,还是叫她小心,别误听误信。” 两人正说话,杏子向着这边低头走道,走得很快。 快到跟前,才看到曹峥也在,她说是来传胭脂的消息。 杏子左右看了看,面色凝重,这次连凤药也严肃起来。 能让爱看热闹的杏子这么在意的事,不是可以躲在一边只看热闹的小乱子。 “胭脂冒险替陈紫桓接待了一位贵客,这位贵客可不简单。曹大人很熟悉,姑姑也常拜读他的奏章,哼,写得一手锦绣文章。” “你们猜不到吧,我们的正人君子,御史钱大人,会有这么一面。” 杏子把胭脂看到的讲了一遍,“这位大人是陈紫桓的老顾客了。” 大家心中都很沉重,这就说明钱大人身上背了人命。 现在只差那个账本了,账本上的人,人人背着性命。 凤药知道这件事不简单,但也没想到只牵出一点线头,就是冲击力如此之大的一个人物。 钱大人在朝堂上虽不算是高品阶大员,可他影响力不小,又一向以清正而闻名,连皇上也不会怪罪他折子太直白说话太冲。 这样一个“君子”内里头黑成这样,不知翻开账册会是什么光景? 这件事这些人,已经不是切掉那么简单的,若是牵扯人数太多,说不定能成为连皇上都得遮挡些许的丑闻。 当政期间闹出载入史书的丑闻,对皇上来说可谓颜面尽失。 等扯下这块遮羞布,他能坦然面对吗? 李瑕是个极重颜面的人,这件事叫他上愧对列祖列宗,下愧对黎民百姓。 “唉——”凤药长长叹口气,“走一步看一步吧。” “胭脂既然已经代陈某接待钱大人这样的人物,想来已得了他的信任,也可以快点拿到重要证据,收手回来了。” “曹峥你要时刻准备拿人,一个不准漏掉。” “杏子,有消息及时传入宫来。” “叫李仁把我的腰牌先还回来。” 三人简单说了几句,各回各岗。 …… 宫里不太平,一个简单刺激人口的政策推起来竟然并不顺畅。 而为增加国库而加重盐税的举措,更是让大盐商叫苦连天。 李瑕很清楚这些大盐商多有钱,他若是强盗,组个宠大的队伍,先抢盐商。 这些人不说富可敌国,也是富甲一方。 现在只是让他们少赚点,便生出许多言词,街上甚至流传着歌颂先皇的歌谣。 这么隐晦的暗讽,以为他这个皇上听不懂? 先皇好,追忆先皇的仁德不就是骂他这个现任皇上不够好吗。 钱大人上书,说课税需要缓一缓,下头说法太多,不利于皇上行仁德之政的初衷。 “放屁,朕的仁德之政,是对百姓的仁德,不是对他们这些大土豪的仁政。为国家出点钱怎么了?大周亡国,他们个人还有利益存在?” “户部给朕抓紧,各地方盐政要是做不成,就滚蛋,朕有的是候补官员,还有,朕可是军权在握的皇帝!”皇上坐在龙椅上冷笑连连。 钱大人被皇上说得哑口无言。 “朕的封强大吏,各总督、巡抚,给朕注意了,税收收不上来,等着掉脑袋。朕要一省一省查,既要缴税,又不得随意把重税扣到百姓头上!各省生育数量上不来,就摘帽子,什么都做不好,回家种地吧。” 他的声音高亢洪亮,在含元殿回荡。 他之所以发这么大的火,是看了户部上报的新人口政策奏章。 在下头各县各村里,这条政策和没有差不多。 大家依旧遵循着老规矩,不过是早一年成亲,晚一年成亲的事,生姓自然越早越好,能生就多生几年,朝廷的手伸到百姓床头上,管得太宽了。 故而孕产妇及婴儿死亡率居高不下。 户部官员吞吞吐吐,暗示说这个死亡率还只是男婴的,女婴算不得人数。 李瑕从愤怒到无奈,对世俗无奈,对大臣无能不出力的无奈,对人性的无奈。 “真真可笑,若说女婴不算人口,下地劳作,课税时,女人也是算入人数的呢。” 政务繁琐,李瑕时时不得闲,早起晚睡,终于病倒了,风寒来得急,咳嗽一日重似一日。 因为没了太师,所有事情,由内阁汇总都等着李瑕批示。 他一倒下,朝廷一副群龙无首的状态。 每日早朝大家只得将要报告的事汇总,由总管太监送入内阁,写摘要,待皇上读后批复,一点点就这么堆积下来。 李瑕心急,却不由他自己。 几天下来他眼窝深陷,还想挣扎起来写朱批。 “皇上,凤姑姑在外求见。”小桂子来报。 李瑕眼睛一亮,身体放松下来。 第603章 恢复祖制 李瑕本是坐着,床上支个小几,写一会儿躺一会儿。 听到凤药来了,身体放松一下便躺倒,招手道,“快叫进来。” 凤药是宫里唯一模仿皇上笔迹可乱真的人。 见了凤药口里道,“可算有个能让朕歇歇的人了。” “皇上才病几天就瘦了呢。”凤药轻声细语,“听小宫女说皇上病着还夙兴夜寐处理政务,那是不行的呀。” “斗胆来瞧瞧皇上。” 李瑕一只手搭在额头上,凤药来了他的确仿佛突然得了依靠,这才发觉自己难受得紧。 遂少气无力道,“你该早点来,现在你来为朕写朱批吧。” 凤药磕头请安,口里说,“臣女已看过皇上脉案,天冷了,皇上这病去的慢,必要好生调养。所以不能急。” 她提着裙子上前,将大堆折子从床上抱走,把小案几也撤了,自己坐在御桌前。 “皇上好生睡一觉,臣女写朱批,写完再请皇上过目,特别重要的,留下等皇上醒了再批。” “等皇上醒了,把这批急着回复的大约也就批完了,臣女还有事要奏。” 她把蜡熄了几支,只留了御案前的几根,照亮写字的那一方小天地,又给皇上把被子掖好,像他年少时那样。 “安心睡吧。”她的声音带着强烈的镇静作用。 李瑕觉得倦意上涌,眼皮子千斤重,安心地合上眼睛。 “小桂子,谁来也不见,务必先让皇上睡好这一觉。把好门,敢放人进来搅扰,小心挨棍子。就说是皇上的旨意。” “是,姑姑。”小桂子终于松口气。 这些天皇上一病,政务繁忙,脾气坏得不得了,昨天才赏了一个小太监五十棍,差点打死。 凤姑姑来了,他总算松松骨头。 外头政务乱,她知道,朝堂必定也好不到哪。 乱的且在后头呢。 她用笔蘸满朱砂,熟练地帮皇上批复折子。 …… 不出所料,朝堂之上,户部尚书赵大人和御史钱大人两人政见不合发生争执,之后不知谁先出口骂人,两人对骂继而发展成撕打。 两个要员不顾体面,大打出手,钱大人的胡子都被揪掉一绺。 别的大人有拉偏架的,有看笑话的。 急得来取折子的桂公公劝住这个,拉不住那个。 直到一个人拉着脸站在龙椅前的阶梯之上。 所有人安静下来,两个头发散乱的大人也跪在台前,不再吱声。 原是长公主诵经完毕,探望皇上,碰巧遇到两个大人打架。 “桂公公,将违反规定大声喧哗打闹之人记下来,由皇上处置。将交过折子不走,看热闹之人也记下来,一同上呈御揽。” 钱大人与赵大人不打了,双双跪下,却谁也不服气谁。 “两位大人各罚一年年俸。” 赵大人出身寒微,靠了岳丈才走到今天,他很支持皇上新政,说钱大人的奏折存着私心,怕动了大家族的利益。 两人在长公主面前再次对吵起来。 长公主一笑,“别急,揭你们老底的时候还不到,到时候可别不吱声。” 钱大人心中有鬼,顿时不骂了,转而对公主说,“公主,一条政令动了天下能为皇上办事之人之利,这条政令依公主之见,能行得通吗?” 李珺瞧了钱大人半晌,用讲道理的口气对他道,“通不通,得看手里的刀利不利。” 钱大人勃然变色,“现在政通人和,公主妄谈刀兵,不是国家之福。” 长公主撇嘴反驳,“鄙人认为,铲除任何妨碍国家发展的个人乃至阶层,都是国家之福。” “现在不是战乱时期,治国需徐徐而来,不能快刀而斩,那样会出大乱子。” 李珺笑得花枝乱颤,“钱大人,上一个这么说的人,是我祖父,你也要步他老人家的后尘吗?” “徐徐而治,是不得已时。那是没钱用兵没军队治乱,皇上想出来的说辞,你以为真是种方法?再说我个人并不认为大周现在政通人和,它只是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你说呢,钱、大、人?” 钱大人虽跪着,低着头,却被这番话说得冷汗夹背。 句句都像在点什么,又句句不落在实处。 他心中有鬼,自然害怕。 赵大人只是愤愤,两人久不闻公主之音,再抬头,不知何时,公主已经去了。 她到寝宫去看望自己的弟弟,小桂子不敢拦,进来回了凤药,放长公主进殿。 远远看去,李瑕几天就瘦了一圈,病势汹汹啊。 李珺眼眶一热,静悄悄走到御案前,凤药在写字,李珺进来她也没停,此时见她过来才放下笔,起来请安。 “小声点,叫皇上多睡会,他亏得太厉害了。” 饶是她声音小,李瑕也醒来了,见是公主面露欢喜,一时仿佛少年时的影子出现在他脸上。 “朕好多了,皇姐快坐。” 李珺坐下,将朝堂上之事讲了一遍。 李瑕静静听着,不怒不喜。 长公主讲完,自己起身,向着皇上跪下,“我虽是女子,也是你姐姐,也是大周朝的皇室一员,皇上请听我一言。” 李瑕静静等着,并不说话。 “皇上,为着您的身体,为着朝堂平稳,为着国事有着落,请皇上恢复祖制。” 凤药立在一边,低垂眼眸,这也是她要说的。 皇上挥手叫她继续说。 “皇上看看御案。” 原来皇上一口气睡了一整天,从凤药从接手帮李瑕批折子,一夜没合眼,后来小憩一会儿,接着又一连批了六个时辰。 桌子上折子仍然摞得很高。 这还是经由内阁大臣整理过的,若看完整章,需要的精力更多。 “皇上虽然正值盛年精力相当,可经不起这样熬,人是肉做的,不是铁打的。这是其一,为着您的龙身。” “其二,朝堂今天的乱子只是开始,看着是政见不合而引发的事端,其实呢?”公主哼笑一声,“皇上也很清楚,是利益不同必然产生的斗争。” “赵大人支持新政的,新政执行下去,后面会有很多像他一样出身不好却有学识的人得到提拔。” “钱大人却是祖上就做官的,累世的大家族。” “今天算是做姐姐的和弟弟唠一唠,我就放开说了,我祖父一族散去,并不代表世家门阀的消亡。京华之中,乃至全国,都是勾结成网的利益集团,所有政令,只要触及他们利益的,无一不是寸步难行。” 皇上终于皱起眉问,“那依你之见,恢复什么祖制?” 第604章 朝局之变 李瑕不喜欢祖制这个词,但他还是想听听皇姐想说什么。 “皇上需要一个镇得住朝堂,资格老,根基却没那么深的大员,为他专设一个职位,由他为皇上将政务过滤一遍,给出意见,皇上只需准或不准。” “这样,官员们的注意力会转而放在这个位置上,皇上节约了精力,还能平衡利益的各个不同方面,更利于朝局平稳,那样就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局面了。” 凤药也出口道,“公主之言有理,依臣女这几日处理政务之见,国事繁琐远比当初皇上刚登基时更上几个阶层。臣女担心皇上身体,这才几天下来,臣女只觉头晕眼花,颈部酸胀。这做皇帝也和做生意一般,得朝长远的看,不能只顾眼前啊。” 她说得皇上一笑。 “皇上这病真是积劳成疾,几个顶尖的好大夫都说要休息,不可劳累,落下病根。否则天一冷,就会犯病,皇上何苦为难自己?” 两人配合得很是完美。 凤药从感情入手,公主从政务入手,一唱一和,说得皇上心头敞亮,心情舒畅。 “那皇姐的意思,想设什么职位?” “比照从前太师的位置去设。” 皇上的面色马上阴云密布。 长公主心中一乐,这和她与凤药想的一样。 “太师是因为出身才生出那么多妄想,此次皇上不必选树大根深之人,我祖父不当太师,门生故交也遍布京华,心怀野心一样能成为咱们父皇心头之患。”公主爽朗一笑。 “这人还要资格够老,办事叫人说不出一二,刚正、不徇私、不结党、身世向上查三代清白,能满足这些条件的,皇上就放心用吧。” 长公主说罢便起身,“你皇姐只是路过这里,还赶着回去抄写经文,不多待了,皇帝自己好好想一想,看这个主意行不行得通,反正你好好保重,咱们大周还靠着你呢。” 她又问皇上讨了方好墨,这才带着贴身使女离开了。 今天这一局,看似简单,却是她和凤药一起商量多时的。 钱大人是皇后的人,那赵大人面上投的是曹家,其实是她李珺的人。 钱大人的事凤药没隐瞒告诉了公主,却也没说得那么明白,只是暗示这钱大人内里肮脏的很,自己正在查他。 只不过实证没到手,叫公主看着“点”他一下,足够敲山震虎。 凤药心里很焦灼,不知胭脂这最后一步是否难走。 同时她又感觉事情远不止所能看到的那么简单。 陈紫桓手握大臣把柄,难道只为赚钱? 但若是那些大臣的把柄落到自己手中,该如何处置? 账册上究竟会有哪些震惊朝野的名字出现? 曹峥传过消息,急匆匆回去保护李仁,同时布置人手,撒下天罗地网盯住紫桓。 他一直疑惑那黑衣人从自己家逃走后去哪了。 心里对明玉私放黑衣人一直不能释怀,刚好利用这几天可以好好想想该怎么面对她。 其实曹峥误会了一点,这黑衣人只是在东司西司出现过,并不代表他就是金玉郎的人。 对皇上,他是万千云的远房侄子,从小师从万千云,化了别名养在西司。 对万千云,这却是他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 万千云在成为顶级特务机构大宦官前,只是一名武功高强且善于隐忍的顶级杀手。 想成为东司绣衣直使,直接对皇上负责,必得满足一个重要条件,就是受宫刑,这个位置不会传给子孙满堂之人,省得如外戚专权一般,权利泛滥不受控制。 直使选拔极其严苛,受了宫刑也不一定可以做得上。 万千云擅钻营,心机深,会巴结,武功高,执行任务稳、准、狠,慢慢被先皇所看重。 但他太爱权,惹皇上猜忌,最终做了金玉郎刀下鬼。 他受宫刑前私下与人生了儿子,孩子五岁时与其他孩子一起带入东司受训。 那时,金玉郎已逐渐得到皇上重用,对手段毒辣的万千云起了杀心。 万千云早就想找机会干掉金玉郎这个眼中钉,可以保自己权势无忧。 在青石镇追杀他不成,被金玉郎察觉后,更难下手。 最后终被玉郎在皇上面前反水,死于先皇安排的比武局。 他是必死的。 但他早就料到自己的结局,才把儿子安排在东司,训练他的心智、谋略、手段,想把儿子托举到权利之巅。 临死前他已有了预感,和万承吉坦白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并告诉他可以自己选择道路,要不要复仇、掌权。 若选权利之路,自己已经为他做了榜样。 他也可以先留下儿子,再受刑。 并且他不必像万千云一样走得这样艰难。 万千云死时留了封信给万承吉,叫他在金玉郎最得意,皇上已经坐稳皇位时把信交给皇帝。 万千云不愧是金玉郎的师父,是个久经官场与沙场的老江湖。 他了解玉郎,更了解帝王心术。 但凡做了皇帝的,无不害怕有人分权,哪怕是最忠心的臣子,江山坐稳,最先除掉功高震主之臣。 金玉郎忠心与职务能力都是过硬的,但他为人过正过刚,不会为皇上所一直钟爱。 而且,东、西司独立所有权力机构之外,有监视百官之权,这种地方归一个人掌管,谁会放心? 不管从哪方面选择,把东司西司交给两个不对付的人掌握,对皇上最为有利。 万承吉和玉郎有家仇,为人各方面都很出色,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皇上不但选了他,而且没有刻意隐瞒这一点。 玉郎只晓得皇上要让万千云的侄子分自己的权,并不清楚这个孩子早就埋在东司之中,化名从小受训。 名册中没有叫万承吉的,玉郎也没接到他何时到职的旨意,他忙于其他事务,并没放在心上。 平城,是万千云的故乡。 也是很多门阀的出身之地,比如太师,比如徐家第一代将军。 这里是朝廷治下。也是藏龙卧虎之地。 他发誓要像父亲那样,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顺便,帮父亲把仇报了。 第605章 来回反复 胭脂病倒了,孕期反应和心力上的吃力,心绪上的纠结,让她食不知味,吃一点东西就直吐苦水。 她不愿别人来请脉,叫了杏子过来。 紫桓很担心,对请黄杏子没多说什么,他也知道和云之决裂已经让胭脂很难过了。 满京城,让胭脂牵挂的人恐怕没几个了。 胭脂坐在桌旁,脸色腊黄,杏子搭了脉,开了方,说胭脂是心事郁结而至的食积不消,吃药是一方面,得开阔心胸,心结消了,身体自然好了。 她开的药有保胎安神的功效,开好药方,她冲胭脂眨眨眼。 胭脂送她出去,药方也不留,“那就烦你直接给我抓来吧。我也懒得去陈记药铺。” 杏子见旁边无人,便说,“你答应我的事呢?不是说好,我给你香药,你告诉我同他在一起后的所有事情吗?” 胭脂知道杏子一向难缠,又最看重“说话算数”这条,只得与她细说自己的事,嘴巴严密这点,她倒是不担心杏子的。 这女子,最强的就是保密,连青连怕是也不知道她在外面胡作非为,无法无天。 再者,胭脂的确心中憋闷,也想找个人倾诉一番,便把自己对紫桓下药、施魅后发生的一切都说了。 杏子同情地说,“胭脂,你是真的爱上他了,那你可倒霉了,后头有得罪受。” 而后又摇着她的手道,“好胭脂,好小姨,好姐姐,杏子求你件事儿?” “太过份的要求,我不会答应你。” “很合理,不过份。” 杏子小声和胭脂商量——如果胭脂还要去北郊荒宅,她想扮成小厮跟着胭脂。 “你疯了?!我可不能叫你去,陈紫桓要是知道你去了,杀不杀我不知道,肯定要灭了你的口。” “他那个样子,怎么下得来床?实在不行,我送他一剂药呢?你喂他吃,他肯定吃。他现在听你的话如同狗儿听主人的一般了。” 胭脂十分生气,她是打算灭了紫桓,却也不愿别人说他是“狗”。 杏子马上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唉,他就是爱你嘛,所以听你的。反正你也不舍得给他喂毒药。” 胭脂被杏子的话捅了心窝子,捂着脸哭了起来。 她怎么这样命苦,只爱这一个人,却是孽缘。 不过,她的确很需要个人陪伴,现在的她离破碎只差一根手指,只肖轻轻一点,她马上就要倒地了。 杏子这种外表柔善,内里冷漠的人,倒是合适现在的她,至少杏子不会被她的情绪所影响。 胭脂细看杏子,对方一脸得逞的兴奋劲,哪怕知道那地方是个绞肉的场所也毫不在意。 杏子与别人都不一样。 她身上从来没有悲天悯人的情怀,那倒是活得轻松了。 “好吧。”她应了。 …… 胭脂回房,紫桓一对眼睛一直放在她身上。 “怎么送她送了那么久?” “姐妹好久不见,说会子话。”胭脂恹恹的。 “还是为着云之吧,不行走动走动,你总这么惦记着,都成心病了。”紫桓柔声安慰。 胭脂却倔起来,“她如何不难过?怎么不能先来找我,偏等我找她。” “如今我不要她给的东西,她不正好得意?” 紫桓失笑道,“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呕这气做什么?我在想,也许我们也快离开了,你倒不如了结这份心事,别为自己留遗憾。” 胭脂失神半天,心中悲苦,病榻上的男人想着和自己远走高飞。 他不知道这里被天罗地网扣住,他被最爱的女子算计,走不了了。 “不了。”她摇头,“我不想去,身上乏得很。” “那就等你身体和心情都好些再说吧。”紫桓并不勉强她。 胭脂看着紫桓,这男人相处起来是最会为别人着想,最体贴的。 胭脂在宫中接触不到什么男子,可宫宴上见的那些个大人们,还有皇上,无不以自己为中心。 仿佛所有人围着他们转是理所应该的。 偏这个知道体贴的却是恶人。 “胭脂?出什么神呢?你把乔掌柜给我唤来,我有事嘱咐。” 紫桓说着,伸手拿烟锅装草药。 胭脂担心地问,“又疼起来了?” “嗯。”他默默装好,吸了一口,脸上现出舒服的表情。 胭脂不再打扰他,着人喊乔掌柜过来。 她倒没想太多,乔掌柜管着“陈记细软”怕是紫桓想要看看这几天的情况。 “胭脂?”他喊她一声。 “其实,云之再难也就这段时日,等我们走了,她那么强的人,自然会再次做得风生水起,说实话做生意我做不过她。” 他冲她又笑了笑。 胭脂爱怜地瞧着他—— 他生得那么俊,连拿烟锅的姿态都无可挑剔,细长的手指,剔透的指甲,轻捏着精致铜烟锅,优雅地吞云吐雾。 “我去了。”胭脂转身挑帘出去。 …… 乔掌柜接了消息就赶来了,胭脂在陈记看那些料子首饰,一时没有回来。 紫桓已收了烟锅,他并非要查陈记的账,而是叫乔掌柜转告药房的人,该做什么不要停。 又细细交代了些别的事。 乔掌柜答应下来。 …… 胭脂拿了匹料子,一套赤金头面,打发自家马车回去,转而叫了街上的马车,去云之府上。 门房只当是姑奶奶回府,没阻拦也没多问,她便回家了。 思牧思仪的声音远远就入了耳,以前从没感觉孩子们的吵闹声如此美好。 像鸟儿的啼叫之于森林,像溪流的声音之于高山。 她侧立听了一会儿,绕开不与他们碰面,直奔云之房间。 云之没在房中,胭脂慢慢在屋里,一样样打量房中的摆设。 碧纱橱、美人榻、梨花四人桌、圆脚凳、金烛台、镙钿小柜子,每一样都是她摸过动过的。 每一件都有她们共同的回忆。 窗子的绿色窗纱到了冬天就换成贝纸,她总爱坐在窗边做针线。 她喜欢这里,喜欢在这儿度过的幽静时光。 门帘一响,云之走进来,“唉呀,你总算知道回来一趟,我快担心死了,又不敢随便找你。” “脸色这么难看,快坐下。” 云之心疼地握住胭脂的手,她怀着孕却消瘦了。 “是不是吃得不好?还是没胃口?” 胭脂什么也不说,云之瞬间懂了,她起身抱着胭脂,让她把头靠在自己怀里。 “你爱他,所以才这般痛苦。” “他不像六王,他没有妾室,对我极好,我却一 步步把他诱到陷阱中扑杀,我怎么是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 她缓缓地说,“他还准备了钱,打算与我离开京城,到别处过清闲日子,不再理会京中一切,他说只娶我一人,家里所有事都听我安排。” “他活不了了,云之。活不了了。曹峥已经把那里监视得一只苍蝇也飞不过去。” “是我……害了自己的夫君。”胭脂咬牙切齿,她恨他,更恨自己。 “可他做的那些事,只要查出来,必定活不了,怎么是你害了他?明明是他自己。” 胭脂摇头,“我若不插手,朝廷查的时候只怕他早走了。” 云之不吱声,没有胭脂,那账册估计难以拿得到。 第606章 云之弄权 一旦惊动陈紫桓,放上一把火,两个宅子一烧,没了证据。 他找人顶罪也好,逃走也罢,抓到他的难度和定罪的难度都极大。 且他心黑手狠,逃走之时就会杀了所有知情人。 北郊荒宅和收容处的人,一个活不了。 云之知道胭脂所言是真心话,担心她心中负担过重,压垮她自己。 “你想逃走?” “我若逃,对不起凤药也对不起你。” “你是个傻子!有什么对不起我们的,说到底这是朝廷的事。凤药想在内宫起复她自己能想办法!你且想好要怎么选择,我的傻姐姐。” 胭脂当初找杏子拿药时很坚定,她一定要紫桓死,他做的事遇赦不赦。 可随着时间推移,她越发感觉到紫桓内心的细腻,特别当她知道他为了活下去所受的罪,更认为他本质并非坏人。 他有一次透露,已经在某处水乡置了宅子,他的钱足够两人快活地活到老。 他每对未来的生活做一次幻想,胭脂的自责就更深一次。 原谅我的动摇吧,我只是个普通人。胭脂心中呼喊。 那些死掉的人是一条条命,她懂。 可那些命离她太远了,太陌生了,她心疼不起来。 对,她真的心疼不起来。 这一点更让她羞愧,她认真审视自己,发现自己也算不得什么“好东西”。 对自己的怀疑,对紫桓的愧疚,像个磨盘负在背上,让她每走一步,都用尽全力。 “我该怎么办?”胭脂自言自语。 “你得好好想想,问问你的心。这件事我却不能为你拿主意。” “他那里的册子,你拿到了吗?”云之问。 胭脂摇头,“还没有合适的机会。” 她内心明白自己在拖延,她不想开口,她怕一开口,紫桓真的给了她。 这册子一交出来,一切就结束了。 怕是再想见紫桓,就难了。 一想到紫桓会被打入死囚室,那种又湿又黑又冰冷的地方,胭脂忍不住心悸,继而剧烈地呕吐起来。 “你这样,孩子保不到生就没了。”云之十分担心。 “不然先缓缓?”她拍着胭脂抽搐的后背,慢悠悠地说。 胭脂歇会儿,喘过气道,“紫桓在处理小御街的房产,你看看要不要收了。” “不过,他是不会放低价钱出手的。他想敛财跑路。现在卖出去的一点,是以合作经营的方式,都卖给京中的夫人们了。” “铺子还由他经营,但已不是他的,所以我们其实随时可以跑路。” 云之自打紫桓的小御街开起来,她的铺子一直在贴钱。 生意入不敷出,幸而有梅姗的戏班帮忙贴补些。 她从开始就是奔着紫桓坏事之后,能收了小御街。 现在如何能看着那条街被分得四分五裂,落入他人之手。 …… 云之送走胭脂,进宫去了。 她去求凤药帮忙,小御街不能被别人刮分。 说实话,陈紫桓眼光很不错,整个小御街整得像模像样。 整条街两边植了树,家家店铺上挂着琉璃宫灯,夜间会点起粗粗的蜡,琉璃灯的光很是通透,整个街道被映得喜气洋洋。 店铺的招牌和门脸用着上好的木料,这些东西不起眼却很费钱,旁人不晓得,云之最清楚。 最费钱的是小御街的青石路,全部重修过,马车走在上头一点不颠簸,这种地方花的钱多还不显眼,他倒舍得。 这么一个地方,能让云之的生意更上一层楼。 紫桓来后,她终究没坐上商会会首的位子上去。 商会里都是男子,只她一个女人。 他们怎么允许一个女人当着男人们的头儿。 云之从前并不想坐这个位子,现在她心里的想法变了。 越不让她坐,她偏要坐上,哪怕只为了不让这些男人小瞧女子,也要霸着这位子不可。 这些人里,七拐八绕,沾了皇亲的也不止她一人。 独她是皇上最近的亲戚,自己儿子又小小年纪封了王。 不管从哪里说,她都是最好的会首人选。 此事,需从长计议。 等她一手掌握了小御街,把现在会首的生意挤垮,看谁还敢对她的实力说出一个“不”。 此次进宫,她心有个有谋算,需得凤药出手相助不可。 只不晓得凤药现在还有没有这个能力。 毕竟,凤药吃了皇上冷眼也有段日子,没听说她重得圣眷的消息。 …… 进了宫在暖阁里扑个空,问了人才知道凤姑姑回含元殿近身伺候皇上笔墨了。 最失落的人是明玉。 她不明白,皇上明明已经叫人监视凤药,还破坏曹峥行动,明显是不信任姑姑,怎么说话间就又叫回含元殿? 更让她难受的是凤药对她不远不近的态度。 凤药出来休息散步时,她赶紧上前请安。 随着凤药重回含元殿,原来给明玉冷眼的人也纷纷转了性儿,又上赶着巴结来了。 可凤药明显待她不似往日。 她的微笑还像从前,眼神中却没了亲近之意,就好像她和别的宫女太监一样。 “姑姑近日好多了吧,恭喜姑姑又得皇上宠信。” “宠字不合适,信不信的,前段时间皇上只是叫我闭门读书,何时说过不信我了?” 凤药微笑说完,迈步走开,一边应着旁人不停的问好。 “姑姑原谅我吧,明玉吃过受冷落的苦头,吓坏了,不是故意的。” “无妨。保护好自己是应该的。姑姑没什么说的。” 如意过来,冲凤药行个礼,乐呵呵道,“姑姑,小端王的娘亲寻您,我带到那边候着了。” 凤药对明玉点点头,向着含元殿外没特定用处的空房走去。 第607章 隐性下绊 凤药推门而入,看到云之在房中走来走去。 “有事吧?”凤药走到窗边推开窗子,屋内顿时明亮起来。 云之走到凤药面前,郑重行个礼,“的确有事求你。” “是我能做到的吗?” “我也不知道以现在你的处境方便不方便?” “说吧。”凤药侧身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风景。 “我想要小御街。” “我说过,陈紫桓不行了,小御街归你最合适。”凤药回头看着云之笑了一下。 “可他现在已经转卖一部分铺子了,我不想拿到的只是一部分铺面,要想整条街都归我,需得凤药你伸手帮帮忙。” “我银子可以都给你使。”凤药误会了。 云之摇头,“直接付出他要的数,太吃亏了,这陈紫桓是个能干的,连街尽头那边的欢喜楼都买下来了。” 凤药只是冷哼一声,那楼估计紫桓没出多少钱就拿到了。 那人最擅空手套白狼,看着文质彬彬一股子清贵公子气,其实吃骨头不吐渣渣。 “和他做生意不能按他的条件来。他那里来往的都是贵人,不少搭着宫里的边儿。” “我心中有个主意,只是不太光明正大,说给你听听?” 凤药横她一眼,“如今与我生分到这种地步?有话还不快说呢。” “今儿过来,看你气色不大好,像是生着气的样子,不知怎么的,你现在瞧着总叫人打怵。” 凤药笑了,像旭日东升,马上暖了起来。 “偏你有这些虚屁放,非叫我骂你几句才高兴?前几日不过在书房闭门读书,已有人等不及远着我,这两天皇上生病我过来帮点忙,就看了场人情冷暖的戏份,好笑又好气,哪有好脸色,原想着真心能换点真情意,是我多想了,宫中原是以利益为先,何必在乎这里的情份?” “我顾不上那起子小人,我有重要事情做呢。” “要不是你说我甩脸子,我真懒得解释,现在能叫我还有点真心的也就咱们几个打小混在一起的姐妹了。” 凤药发了通牢骚,心情也从郁闷而晴朗了。 “你瞧瞧,原该同我说一说的,这会儿脸色不是好多了?” 云之笑道,“咱们女人不比男子发泄的方法多,咱们心情不好了,同好姐妹说说话就是疏散。” “行了,还是说咱们的事吧” “你知道陈紫桓从前为了打出自己货品用过什么手段吗?” 凤药听闻过一点,她心不在生意上,所以不知云之打的什么主意。 “我受了不少启发,想用他的手段叫他吃个亏,只需你为我推波助澜一番。” 她细细说给凤药,凤药点点头,“我只是闭门读书,就算失势也没这么快,这么点小事,我能给你办。” …… 云之告辞走后,凤药没急着回含元殿中,而是找了个小宫女,把小桂子唤过来。 屋里没别人,小桂子给凤药行了礼,“凤姑姑有何吩咐?” “你师父好些了吗?” “多谢姑姑一直叫薛大学士看着一切还好,薛青连大人孤傲,只有您能使唤得动。” 凤药摆摆手,“想当年我入宫,宋公公没少照顾我,那时你还是小太监呢。” “是,这些年姑姑对我们照顾颇多,连师父都时常赞您,有您在皇上跟前,咱们的差事就好当。” “那姑姑有件事托你办一办,你可愿意?”她看着小桂子,似笑非笑问。 小桂子赶紧答,“您说说什么事,咱们能办得到不能。” 凤药走到他面前,低声说了几句。 小桂子问,“这样真没事?” “有我在呢,不能叫你吃亏,不然以后谁敢为姑姑办事?” “那我等姑姑信号。小桂子先退下了。” …… 凤药有把握小桂子能帮自己这个忙。 多年宫廷生活中,她帮过小桂子不止一次两次。 大家都在皇上身边侍奉,本该互相帮助,她了解小桂子,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凤药回到寝宫,皇上正拿着折子剧烈咳嗽,面色通红,凤药紧走几步,跪下,“皇上息怒,任何事情的进行都得慢慢来,有反复是正常的。” 皇上把那折子摔到地上,一阵咳嗽过去,他喘着气说,“你瞧瞧朕派出去的钦差是怎么说的。” 凤药知道,这折子是她摘的节略。 人口政策执行的不好,各地方设置诊所情况也不容乐观。 女学兴建更是迟迟没有一点盼头。 各地方都喊着没钱,加一点盐税却令所有大盐商叫苦不迭。 “这些人,眼里只有自己的丁点利益,朕自登基待他们够仁慈的了,现在国家有需要,这些人……咳咳……” “皇上息怒,整顿税收,可以放在下一步执行,不过……恐怕也不好推行啊。” 李瑕有些丧气,咳嗽过后的脸色苍白。 凤药心里一阵发酸,谁料得到一个君王,也会有这样无助、凄凉的时刻。 不过李瑕的丧气只是一瞬,他撇嘴一笑,“他们以为朕是先皇那样的皇帝,真是高看朕了。” “朕先养好病,再好好整整这官场的不正之风。” 但凤药不这么看,就算杀了这批官,再选的官员也不可能都出自寒门。 就算读书考功名,有钱有权人家的公子哥,请得起好老师,比寒门学子有利条件多得多。 不止如此,据凤药所知,科举舞弊已经有了端倪。 这些人一旦掌权,是不会甘心从权利之巅上下来的。 皇上只头疼病头,脚疼医脚,除不了这顽疾。 但现下政务问题堆积如山,也只得先如此。 好在李瑕是个有韧性的,一次再一次的磨难和失败,只会激起他的斗志。 见皇上强行压住火,凤药掐准时机,喊了声,“上点茶水点心。” “皇上忙一早上,歇歇吧。” “你也累了吧,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歇了不足三个时辰。”皇上体贴地问凤药。 只有两人在的时候,他总还流露出从前那个半大少年的影子。 “还好,就是这会儿有些饿了。”凤药不好意思一笑。 小桂子得了信号,拿了茶和点心送上来。 “御膳房新领的茶送过来,姑姑也一起尝尝?”他放下托盘退出殿外。 凤药先给皇帝倒了一杯,皇上因为风寒不很能闻得出气味,一口气喝下—— 茶是半温的,一股浓烈的香气直冲颅顶,连受过寒的鼻子都能闻得出来。 他将口中余茶吐回杯子,向殿中一砸,茶碗破碎发出巨响,他怒喝,“来人!” 凤药赶紧自己倒了一杯尝了尝,皱眉将杯子放在桌上。 其实也不难喝,但皇上只要心中存了气,总爱在旁的事情上挑剔——他例来如此。 小桂子上前跪下,“皇上是不喜欢这新贡的茶的味道?下次奴才再也不上了,奴才会马上知会内务府不必再贡此种茶叶。” “叫他们查清,到底谁弄来的这些茶?这种货色也能走进内贡,给朕查!谁吃了好处,革职查办!” 他声音不免大了些。 “皇上息怒。”凤药向小桂子一使眼色,公公喊来小太监先收拾清楚,磕头道,“奴才这就去办。” “算了皇上,这种口味,京中很是流行,一般人还喝不上呢。”凤药轻描淡写,“想来内务府也是想叫皇上尝个鲜,兴许喜欢呢?” “以前就送过类似的,只是香气不同,朕从不喜欢太过夸张的东西,还不知是怎么做出来的呢。” 凤药目的已经达到,冲小桂子使个眼色,叫他先退出殿外等着自己。 第608章 破绽暴露 皇上靠在床上,双眼望天,“吏治之难,竟能让朕指挥不动自己的大臣,皇帝做到这份上,可笑可叹。” “那倒也不是您独一份的。”凤药好脾气地笑道,“大家都难。” “急是急不来的,皇上心性臣女知道。路还长着,皇上是个有韧性的人走得下来。” “不过,皇上的确需要有力助手,臣女有心无力。现在就是皇上封了臣女什么,大臣们也不会同意。若是传出去凤药在为皇上代笔,恐怕明天就有人上折子让皇上杀了我。” “长公主提议,皇上考虑过吗?” 皇上眼神闪烁看向凤药,“你有人选了?” “臣女认为常宗道大人可堪此任。” 李瑕细想,也觉此人可以任用。军务方面他熟悉,政务更不必说,大内防务他干得很漂亮,在任上做事挑不出毛病。 官声很好,为人深沉,不交朋党,年纪也合适放在这个位置上。 算是四角齐全,主要设的这个官位,唯有用这个人,百官挑不出毛病。 他不想再用“太师”这个名号。 而且常大人所负责的事务与太师也有区别。 所以他想了个名字——太宰,从一品。 除了军务不管,文臣们的事务都先从常宗道处过一遍,再报到自己这儿,他省了多少心。 其实他早考虑过常宗道,这些天没提此事,是叫人去调查常大人,一直查到祖上三代。 常大人没有朋党,做了官后,自打年轻到如今独来独往,也算个奇人,不知是性子孤僻,还是爱惜羽毛。 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人性子与资历仿佛天生为这个位置而生的。 …… 小桂子带着那名收拾东西的小太监一起赶到内务府司茶监找到管事太监。 “桂公公来喽。”管事太监带着自己的一帮人来迎接,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 小桂子平时说话和气,从不和人置气,这次面色不善。 他故意夸大皇上生气的程度,将那茶说得十分不堪。 痛批了这群不知所措的太监,“皇上可是说了,要查到底,谁得了好处,连皇上的东西都敢马虎,全部革职,说不定还要下大牢呢。” 众人都缩着脖子如鹌鹑一般。 吃没吃好处他们不知道,最终定东西的也不是他们。 小桂子先走,那名收拾碎茶盏的小太监与此处管事太监是老乡。 他故意晚走几步透露消息给自己老乡,“皇上把碗都砸啦,那叫什么来着,勃然大怒,大怒呀!你们小心脑袋吧。” 这消息越传越悬乎,最后都说那茶以次充好被皇上喝出来了。 同时云之开始使钱叫人推波助澜,先是说茶不好,惹怒龙颜。 她还请了说书人把这段事情说成故事大肆宣传,后面她不用去管,光是京中的闲汉就能把这故事再传出新画面新转折新高度。 …… 然后她马不停蹄暗中先让梅姗戏班子的人开始说陈氏细软的胭脂水粉不好使,用完脸上起了疙瘩。 这些戏子,谁不认得几个达官贵人,吃宴聚会时说起京中最近事件,无不提了茶叶风波,皇上掀了龙案,司茶监的太监掉了脑袋,这些戏子趁机拿陈家别的东西说事。 都说谣言止于智者,云之造了一场谣,才发现现实中并没几个智者。 大家都爱瞧热闹,哪怕你家着火了,远处的人也只嫌那火光不够红,照得不够亮。 云之怕谣言起不了势,却不想这件事越传越玄。 最后传成了皇上要严查陈记所有店铺,陈记税收有问题。 而朝堂之上,皇上的确提过税收问题,竟和谣言一一吻合。 连云之也没想到谣言最终掀起一场风暴。 等紫桓和胭脂得到消息,买下铺子之人要退钱时,已经无法挽回。 …… “怎么会这样?”紫桓听到乔掌柜汇报怒不可遏。 “你这没用的东西,现在才来回我。”他依旧下不了床,拍着床板怒骂。 “我……小的一开始也没听到这些风言风语,后来发现来柜上的人少了,才去打听,您老也知道小人手上活儿也多,没及时打听到消息。爷息怒啊,现在怎么办?” “你先弄清楚消息一开始从哪传出来的,说的什么?皇上怎么可能来查一个小小店铺?” 紫桓不怕查他税收,这关节他早打通了。 他压根不信这些谣言,相比谣言,他更想知道造谣的人是谁。 乔掌柜哈着腰,低头说,“小人已找了关系问了宫里内务府的人,说皇上的确发话说内供的茶不好,那茶用的是咱们家的云雾旗香茶。” 紫桓不吱声,这茶炒制时加了些香料,不过用的也是上好的茶叶。 供进大内的东西,他不敢以次充好,要说皇上不喜欢这味道还能理解,也不至于就说茶叶差得要命,闹出这么大动静。 他想破脑袋也猜不到——皇上骂茶,压根不是茶的事,不过借题发挥发泄怒火。 “内务府的公公受牵连革办了好几个,因为收了咱们的钱,说他们中饱私囊,都下了大牢了。” “您也知道,那些有点权的公公,也能出得皇宫,到外面来闲逛,茶馆里一坐就开始瞎胡说,都被说书先生编成故事了。” 紫桓一时也无计可施。 不时有人来宅门上求见。 他只能推病不见,可人家是官身,他再有钱也是白身,再推下去怕是不成。 胭脂送走乔掌柜,担心地回到房中。 “那钱我是不会退的。”紫桓看了胭脂表情,安慰她。 “不行就把铺子都让出去,那也是笔不少的收入,我们只留欢喜楼,那里都已经弄好了,将来一定是最火的饭庄酒楼,后头的空地还没收拾出来,等全部搞好,光是守着这个店面,也够吃用的。” “胭脂,我落在如今这个地步,你可还满意?” 此话出口,胭脂像见了鬼似的,瞠目结舌,冷汗直冒。 紫桓却神色如常,“你道男人爱上一个女子就会变傻吗?” 他斜瞧她一眼,“的确也会的,不然不会这么久才察觉你在我背后搞小动作。” 胭脂当时心中便下了决断,只要没有实证,她便装傻到底。 不把她证到死,她绝不承认。 第609章 开始行动 胭脂反应也算快,“紫桓,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自己要不要好好听一听?” 她捂住胸口,一脸受伤,“你意思我在害你?” 紫桓不紧不慢地说,“你早前就乘云之府上一辆灰马车跟踪过我吧。” “那辆马车,在拜访云之府上时我亲眼见过进她家马厩。和她家其他车都不同。” “前两日,我叫你同云之和好,你不答应,转眼你出门闲逛却跑到她家呆了许久,这才几天,坊间就传出这些传闻。我很难不把这些事同你和云之联系在一起。” “胭脂,是我待你不够好?”紫桓终于装不下去,痛心地责问。 胭脂眼泪滚滚而下,绝然道,“你对我疑心至此为何还同我在一起,何不抛弃了我,拿钱独自快活去?” “我……”胭脂看了紫桓一眼,后头的话生生咽回肚里,心中惊吓不已。 紫桓痛苦地望着她,眼神中有种从未见过的冷漠。 他莫不是起了杀心?胭脂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现在她要冲出去逃跑来得及吗? 那样北郊的人会不会跑掉,账本会不会找不到? 她脑子里念头汹涌,身子却软在椅子上,不停干呕,痛哭。 “你走!你不相信我,走好了!我们娘俩命苦。我没摊个好男人,孩儿没摊个好爹。” 她见势头不对,终于抛出自己的底牌。 紫桓脸上表情变幻,由迟疑到怀疑到惊讶到欢喜,“你说什么?莫不是搞鬼骗我?” “你真有孩子了?!”紫桓自言自语,不肯确定,“可是我很注意的呀。” 胭脂伤心欲绝,“可不是嘛,这孩子不是你的,是我偷了野男人怀上的。” “这孩子命不好,流掉算了。” “别胡说!”紫桓终于反应过来,他要当爹了。 欢喜冲昏了头,他探出身,伸去手想抱胭脂,被她一把推开,“最好杀了我吧。你走了我也不想独活,带着野种一起死,路上好有个伴。” 她发着抖一次次推开紫桓,直到紫桓说,“好了,我错了不应该疑你。你明明当我面说不去云之那,为何又去了。” “为了钱!行了吧。我去找她要许给我的银子了。” “为何?”紫桓愣愣发问,“我又不曾亏了你。” 胭脂低着头,紫桓急了,几乎想从床上下来,又扯了伤不由“哎哟”一声。 “别动了,我的祖宗。”胭脂情不自禁上前去扶他。 “我……其实就是怕你突然离开抛弃我们母子,手里没点钱,心里没底。为了孩子,牺牲一点尊严没什么。” “云之骂你了吧。” 胭脂苦笑一下摇摇头,“倒也没有,只说手里无钱,光是倒贴生意也够她受的。” “却没想到你会叫人跟着我。” 紫桓一时无话可辩,抱歉地伸出手,胭脂过去,他把胭脂揽入怀里。 “你可真傻,我给你备了钱的,将来万一有什么不测,钱都放在……”他声音低下去,在胭脂耳边交代。 …… 胭脂殷切地望着他哀求,“我们现在就走好不好?把这里的生意处理一下,只留酒楼,找一个可靠的人做掌柜,为我们记下收入,等过段时间……” 紫桓摸着她的头发点头,“我伤好些,能走路了咱们就走。” 胭脂心中愧疚得想同他一起去了算了,他欠的债,她和他一起还。 他的伤,不也是她配合着曹峥把他打成这样的吗? 为什么,老天爷要造出这样的人来专叫她受苦? 胭脂一时生了死志,对紫桓的愧疚让她没了继续活下去的念头。 他偷偷为她留了一大笔钱,还不言声为她置好了宅子,就在她喜欢的姑苏城。 她出卖了他,等他被逮住,没了这个男人,所有的日子就算是一成不变,也没有一丝趣味可言了。 她终身活在自己背叛爱人的阴影里,不见天日。 她不能忍受看到两人一起去过的任何地方,不能再吃任何两人一起吃过的菜肴。 一想到她的未来没了紫桓,她心头升起的不是复仇的快意,而是无尽绝望。 她怎么可以这么深爱一个坏人? 腹中传来不适,肚皮不止发紧,还有些坠疼,疼痛将她拉回现实。 她忘了,自己还有沉重的责任,肚子里的小生命似乎已经与她联结在一起,她不开心时,肚子里的那个,也会有反应。 紫桓看她用手抚着肚子,又开心又埋怨,“怎么不早点说出来,这有多久了?” “我……以为自己不易受孕,身子又总不适,想着胎儿稳了再告诉你。” “谁成想……” “好了,刚才都是我不好,不应该疑你。” 紫桓从开始倒也不算是怀疑胭脂,只是对身边的人,他都提防一二。 胭脂坐的那辆车他的确见过多次,都是在小御街见的。 在云之府的马厩前见到,本来疑心云之在盯自己家的生意。 他只是诈一诈胭脂,思岑死后他疑心才起,又想想从前思岑说的话——胭脂转变得十分突然…… 所有事不能细想,一想感觉到处是破绽。 他喊来乔掌柜,为的就是叫他传话给生药铺掌柜盯住胭脂。 却盯到胭脂去了云之府。 故而才闹出这么一声事情。 …… 曹峥早已带人埋伏好,只等胭脂。 她拿到紫桓那本最重要的册子,由自己交给凤药,这次任务圆满完成。 可这最后一步,迟迟迈不出去,胭脂一直没动静,连门也不怎么出了。 不止她不出门,收容所那边也接不到任何提“货”通知。 孙二娘都急了,她当家后,没有生意,没有进项,不能给大家改善生活,她的威信便受到威胁。 幸而小三爷和麻子一直维护她。 这样一连过了七天。 第八天早上,二娘得了信,晚上送货。 这七天,胭脂苦劝紫桓先把手上事情都停一停,什么都不做,看看情况再说。 谣言早晚会被新的事件所代替,人是相当容易厌倦的动物。 那些退钱的贵妇,胭脂去接待,虽说不怕她们,但由着她们乱说话,怕在关键时候对紫桓不利。 她真心不想在最后的时光里,两人之间还出现别的不愉快。 他对现状一无所知。 她却清楚两人相守的日子不长了。 她先礼后兵,先劝她们稍安勿躁,待谣言停息,欢喜楼重新开业,小御街的铺子不愁有人接手。 实在说服不了,再告诉她们一切都按文书来,不服可以报官。 陈家一切都照规矩来的,不怕人查,不过报官前最好问问自己府上爷们的意思。 然后她又找到云之,把想卖掉铺子的贵妇的信息尽数告诉云之。 那些妇人回家问过自己夫君就会着急,这时收铺子,低价就能拿得到。 果然如她所说,买下铺子交给紫桓经营的夫人们,一个个心急火燎。 贪欲不止绿珠有,京华之中这样的女人太多了。 又或许贪欲是人人都有的。 总之这些人带着对紫桓恨意,云之极好劝说她们。 云之告诉她们总有一天,紫桓看到自己的店面落入对头之手,会有多难受。 云之生意被顶是人人皆知的事实,那些贵妇与云之多有交道来往。 大家现在对紫桓躲着不出头都恨之入骨,很愿意看着两人相斗紫桓落败。 第610章 杀价收购 一位拿好铺位的夫人提出不同意见,说光这装饰便不止这么多钱。 云之一笑,“那些装饰于夫人是堆破烂。” “于你却是有用的。”夫人讨价还价。 “我是商人,不会做出损害我自己利益的事,你尽可以把店压在手中,想来您打算等我把街上的店收完,以为我肯定会高价收下您这一间。” 云之一笑,“我不会,到时不管您做什么生意,我都会尽全力与您竞争,请您别见怪。” “当然,您肯光顾我的小店,我仍当您是贵客接待。” 夫人见云之这种做派和气魄,不愿再争,她没做过生意,与云之不是同一个阶层的对手。 到时云之完全可以将她挤死,这房怕没人敢接,还是得低价出。 恐怕比现在更难卖。 夫人思索后还是将房子转给了云之。 不几天,办完这些手续,云之直接登门拜访。 三人面对面,皆是无语。 云之拿出契约给紫桓看,“我已收了你这么多铺子,不如你做个价,把余下的都给我。” 紫桓一开始做成小御街就不是为了顶云之生意,他与云之无怨无仇。 甚至打开始,他还想和云之成为一对儿。 听云之这么说,先看向胭脂,“你愿意吗?” 胭脂怅然若失,愣怔片刻,轻轻点头,“可以。” 云心看她黄瘦的面孔,心中不忍,“价我可以尽力给得高点。” “我本来就许你要备嫁妆,现在看来,折成银子最合适。” 云之不管那些有的没的,她只想胭脂幸福。 若要她为了正义而牺牲自己的亲人,她是万万做不到的。 这样一想,就算胭脂私心想保住陈紫桓,她也能理解。 胭脂虽脸色不好,精神这日却奇好,从外头叫了饭菜,留云之用饭。 连紫桓也抽了一锅草药,勉强坐起身,一起用饭。 云之诧异地看着紫桓就那样把一整锅药草全部吸完,直到脸上出现一种泰然又舒畅的表情方才停下。 胭脂心情晴朗许多,还叫了酒,几人吃吃喝喝。 饭毕,紫桓叫胭脂先出去,他亲自和云之谈。 胭脂以为会很快,两人却在房间内谈了将近一个时辰。 她等得心焦,都想闯进去瞧一瞧了,云之面色不悦挑帘出来。 “胭脂,陈公子开出的条件我满足了不,店铺之事还是先放一放吧。”她说话的语气很生硬,让胭脂的心悬了起来。 胭脂顾不得送云之出去,叫了内宅管事送客,自己进房打听情况。 紫桓倒还平静,半躺在床上安慰胭脂,“谈生意就是如此,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谈不成也不必伤人情,若她真生气,我看有些小气。” “你倒是要了多少啊,我瞧云之脸色不好看呢。”胭脂追问。 “一百万两银子,我算了,常云之拿得出来。” 胭脂倒吸口凉气,一百万! “傻女子,我的意思,她想想办法,找娘家借借,再典当点自己的嫁妆,拿得出这么多。 紫桓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内务府永久停用陈家供货资格。 云之却得了好处,除了陈紫桓,供大内用茶的皇商有两家。 占着端王之母的身份,云之分走紫桓那份大头。 紫桓知道后续他的精力无法放在生意上,又没了皇商资格,小御街是他最后能卖上价的资产。 还有一点他没说,云之的弟弟安之现在吏部做官,那是个油水很大的地方。 牧之没了之后,安之对姐姐十分照顾,再说常家是大家族,云之身份尊贵,想在族中借到钱,很容易。 一百万是他评估过才开出的价。 胭脂本以为紫桓一定急着把铺子出手,他明明急着同自己一起离开京华的。 紫桓告诉她,“无妨,我手里有好几个有意向的主顾,云之不要,卖给旁人也可以,你可知道商会一直和云之争会首的宋家?” 胭脂岂能不知,这人是云之的劲敌,也是皇商之一。 他祖上几代经商,家大业大,此人能力逊着云之一筹,却是世代行商的,在整个大周都有生意。 只是身份上输了云之一头,他也是大皇商之一。 “怎么?他也找过你,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紫桓笑笑,“你有你的事忙,生意上的事你知道的只是一部分。” “我与宋家谈过几次,除了药铺,其余铺面我原打算都让给他。” “也是一百万?” 紫桓摇摇头,“九十万。” “为何问云之要多要十万?好歹她是我的姐妹,看我面子也不该多要啊。” “再说,何不一整条街都让出去,留下药铺做什么?” 紫桓没接腔,他需守住北郊的荒宅,那里和药铺是一整套的,不能折。 “人情是人情,生意是生意,一个买家一个价,买家多了自然价格就水涨船高。” “这个价很公道,房子修得漂亮,接手就能赚钱,连人手都是熟练手,不必再培养,多方便。”紫桓又拿出烟锅,装起草药。 胭脂上前夺过来,“这东西少抽点吧,不疼就别碰它。” …… 云之很是纳闷,看起来紫桓有出让的诚意,可这价也太离谱了。 她回府上没多久,胭脂就追来了。 她把从紫桓那听到的,宋家也对小御街有意的事一股脑倒出。 云之不大相信,决定亲自落实些事,她决不能容忍好不容易挤走陈紫桓,却将小御街拱手让人。 她也感觉到胭脂有了去意,若是没拿到小御街还赔了个姐妹给紫桓,自己就是个笑话。 何况姓宋的在商会屡次明里暗里挤兑她,就因为她是女子。 总说些“若六王在,商会会首他拱手相让”的言语,已逐渐成了云之的肉中刺。 …… 胭脂的确已生了去意。 她改变心中所想,由刚开始非要陈紫桓去死变成想同他一起逃走。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对紫桓的认识没变,改变的是她看清了自己内心。 所有涉事之人,她都可以帮助曹峥指认拿下,但条件是放了紫桓。 不管是假死还是找个尸首充数,总之答应她这个条件,她才问紫桓要那账本子。 不然,她宁可帮他藏得更严实些。 只凭了收容处李仁拿到的账册子,抓不住具体的人。 除了钱大人,估计册子上的名字哪个拿出来都是晴天响雷。 这么大的功劳,或说这么大的惊吓,值得换出陈紫桓的命。 因为打定这个主意,所以这天云之过来才看到胭脂有了神采。 从前的沉郁一扫而空,她又重新打起精神。 和云之通过消息,胭脂急匆匆赶回家。 现在的她太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咱们找个水乡安家,买个宅院,找几个奴仆。远离是非,求个心里清静,那生活多美啊。” 胭脂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收拾东西。 第611章 魑魅魍魉 紫桓见胭脂开心的模样,自己也振作起来,“现下需要搞两个身份,这难不住我。反正最后一笔生意,不会这么快弄好。” “酒楼的生意你交给谁打理?”胭脂问。 陈紫桓有些为难,他一早打算交给思岑,现在思岑没了,这件事还没上报,也没人接管酒楼…… “我有个人,管保放心。” 紫桓看着她,胭脂说,“杏子。” “这丫头心眼子多,不贪小利,夫家人脉也广,京华之地没人轻易招惹她。” “钱上你也能放心她。” “也罢。产业只能托给放心之人。” 胭脂两人商量过后,她就出了趟门专找杏子。 来到杏子后厅,胭脂直言不讳,“对不起杏子,我要离开这里了。” 杏子眨着两眼,并没有任何惊讶之情,胭脂说,“我想把欢喜楼托付给你管理,利润你六我四,你看可成不成?” 杏子摇头,胭脂咬牙,“你七我三,店我全部整完,人也找好,开门就赚钱了。” 杏子仍是摇头,“你可以只雇我,我不分成。” 胭脂有些难以相信,钱都送上门,杏子不要! 她又一想,瘫在椅上,“你不会又提什么难题吧。” “我想知道,那药真的管用吗?我想看看药是怎么炖出来的,什么气味?” 胭脂丧气地说,“这个我满足不了你。你要不愿管我的酒楼就算了吧。” 杏子拉住她袖子,“胭脂别急,多年交情,我不会不帮你。那这样吧,我只求到那处宅子转一圈,这样总可以吧。” 胭脂想想这个要求不过分,便答应了。 她乘马车回家时,在家门口意外遇到一个人,这人一直在宅子门口来回打转,穿着绫罗,打扮富贵之极,行为却透着焦灼不安。 连头发都没梳整齐,可见出门之时有多慌张。 胭脂从车上下来,犹豫了许久,不知来者何意为什么不进屋去。 大约听到动静,来者回头,看向胭脂。 “许大人?”胭脂叫出来,也不怪她惊讶,许清如从面上看比从背影看还狼狈得多。 他眼底一片乌青,颧骨高耸,从容儒雅的样子消失不见,穿着虽还富贵,细看时衣服缎面已不甚鲜亮,袖边磨毛,连刺绣都有断线的地方。 他一见胭脂突然奔过来扯住胭脂袖子,大喊起来,“还我钱来!无赖,你家卖货以次充好,欠钱不还,我有欠条!” 紫桓的事刚熄了点势头,他一喊,来往的人驻足看起热闹。 他越发精神大喊着,“这是小御街的主家,欠钱不还了。” “许大人,你这么做实在有辱斯文。” “斯文?”许清如眼圈发红,“斯文能当饭吃,能当衣服穿?” 他没掌过家,绿珠去世,他一直靠典当过日子。 开销习惯了,哪一项都减免不下去,当真是由奢入俭难。 典当的时候如割肉一般,明知道自己没能力把东西再赎回。 这些东西只押了三到四成价,当票拿在手中,风一吹发出寒酸的“哗啦啦”声响。 如此过了几月,直到京华到处传紫桓要坏事,他的茶喝坏皇上,以至龙颜大怒,查出陈记有税收问题。 他怕陈紫桓早晚被抓,趁机找上门来,讨要绿珠投出的银钱。 可是他又实在胆小,对紫桓有种说不出的惧怕。 他想起对方杀掉的丫头,那丫头最终是进了他自己的肚腹。 若吵闹起来,对方说出自己的秘密,他应该怎么应对? 在紫桓宅子大门口来回转悠许久也没勇气拍门,恰遇到胭脂。 他头脑空白,又无策略,便直接扯住胭脂袖子叫唤起来。 胭脂用力一甩,将许清如的手甩开,“你有毛病?要账如你这般要法,一文也拿不着。” “文书呢?” 许清如被问得一蒙,“文书?” “你说你夫人投了钱,契约何在。”胭脂边说边向大门走去。 马车夫早收了车,禀报了外面的情况。 宅子里除了新招来的妇人丫头,紫桓从药铺调了四个打手,个个凶神恶煞的长相。 门大开,家仆都在门口迎接。 那四个大汉向门两边一站,清如顿时没了气焰。 胭脂心中暗暗瞧不起他,这样的男人也能做到三品京官? 要德没德,要勇无勇,没脑子没体力,空有一张皮囊,现在也如花朵凋零,没什么看头儿。 “进来吧。”胭脂见他不动脚步,笑了,“这里不是龙潭虎穴,怕我吃了你呀。” 清如打个冷战。 又熬不过家里的光景,两害相权,只管硬着头皮跟着胭脂进屋了。 他跟在胭脂后头,大太阳晒着,却没感觉到一丝暖意。 胭脂挑开门帘,热浪扑面,带着好闻的香气,像置身春天。 里头摆设精致奢华,用的家什打磨得十分细腻,十成十的新货,散发淡淡木香。 竟用檀木打制桌子!真是喂猪吃细糠。 他一边鄙夷暴发户什么都不懂,一边心疼银子,这些钱里有自己那一份啊。 进了内室,更不必说,跋步床上雕着八仙过海的故事,繁复精细,刀功了得,这张床都能买下一个小宅子了。 紫桓半靠在床上,看样子下不了床,头发半披,带着病容。 清如一下便信了,那些传言应该是真的。 不然以陈紫桓的性子,断然不会这个时候这副样子躺在床上。 清如便放开胆子,大大咧咧在桌边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吃。 “哟,陈兄自己也不吃自己家的茶?怪不得皇上连碗都砸了。不是愚兄说你,给皇上供东西也敢用不好的,你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紫桓早看透清如是个什么货色,轻蔑地哼了一声,“陈某的确有熊心豹子胆。” 说完目不转睛看着清如,就差说出,你能拿我如何? 清如瞪着眼,不晓得为什么会有人把皇上都惹怒了,却丝毫不怕。 他一拍桌子,“姓陈的,今天不还我钱,就同我上公堂,等着吃官司吧。” “就凭你?”紫桓豁出去似的狂笑,吓得胭脂赶紧过来,“你静一静躺好吧我的爷,别扯了伤处。” 陈紫桓阅人无数,许清如是他最讨厌的一种人。 他眼睛一转,就想出一条毒计,许某“趁人病要人命”,他也不必手下留情。 他要教许大人学个“乖”——做人不要趁虚而入。 第612章 清如掌家 胭脂为紫桓整整被子,转头对清如说,“许大人,我知道你的来意,不过现在家里有些事,的确拿不出钱。害得大人白跑一趟,大人想退回夫人投的钱,也得给我留点时间。你把文书准备好,我到府上看看文书,能凑多少先给你凑些,家家都不容易。” 清如不信胭脂说的话,一个家哪容得女人做这么大的主? 那不得和他家一样乱套了? 他越过胭脂盯着紫桓,对方抬头看天,“你若真急着用,御史钱大人那还欠着我数千两白银,你不如找他要一要?你只须说是陈某差你去拿的,他定会给你,或者我给你写个手条,盖上我的印章做为凭证。我腿伤得数月才好得了,你要不急,等我腿好了,再去和钱大人要,你可同陈某一起去,我绝不骗你。” 许清如听到钱大人先是一愣,后来想想对方并不知道自己从前做的事,便有些心动,问,“有几千两?” 紫桓心中一乐,此人若是不贪便可逃过一劫,可惜他从未让紫桓意外过。 “五千。值得大人跑一趟吗?” 钱壮怂人胆,清如道,“那请陈公子写条子吧。” 许清如官阶其实比钱大人高,但钱某名声在外,家中累世做官,树大根深。 他若不拿手条上门,未必凭着自己身份就能见得到对方。 几千两多吗,和清如的年俸比,不少了。 清如家中虽有别的入项,并非揭不开锅。 但几千两顶他一年年俸,实在心动。 原来他性子中从未暴露过的小气,在绿珠没了之后,慢慢显现出来。 家中一大家子,处处都要开销,哪怕一张纸片都是要钱买的。 他张罗一段日子,才知道掌家不容易。 可他不但不念着自己前几任妻子辛苦,反而唠叨,“这些女人掌家竟然如此不知节俭,幸而如今老爷我亲自掌管开销,原有这么多不必要的开支。” 他先自家中开刀,家里的下人们,开掉三分之一,他算了算,活也不是做不过来,没必要养这么多人。 大家都以为开了多余仆人,节余下的银子是不是可以涨涨月例。 毕竟从前虽然月例普通,但主母舍得赏赐,宅中有事,大家人人有赏钱拿。 再者绿珠从不肯在吃喝上限制。 她不肯比燕翎掌家时吝啬,落个“不中用”的名声。 清如一翻账本,看到家里日日燕窝供着,鱼翅、蟹黄这样的贵价菜也时常出现,很不高兴。 “吃得这么奢侈,有必要嘛。” 他告诉负责采买的佣人,以后每日菜单由他过目,不许随意采购贵价荤腥,节日另说。 那人不 敢说什么,都应着。 府里马上有人不满意了,没了绿珠,续夫人也没接上。 妾室们便一起找清如说吃得太素,没胃口。 清如压根不在意,反骂,“你们没进门时连这些也吃不上,可见由奢入俭难。咱们算不上钟鸣鼎食之家,没得和别人比的份。” 每换季要裁制新衣也被取消了,连妾室都没有,下人们更不必说。 清如也知大家不满,所以自己的孩子们也不缝新衣,说旧衣洗洗又不是不能穿。 孩子们并不在家开私塾,送去学堂上学。‘ 那里个个贵公子,跟着大人学了一手的察言观色的本事。 见许家的孩子穿着寒酸,便渐渐欺负起人来。 连先生也没及时收到束修,便睁只眼闭只眼。 何况束修之礼只在初入学时送的是六礼,其他时候都折成银子。 这里是大户人家读书的地方,谁会省这几个钱?都照着多的给。 偏许清如送束修时又给了实物,比银子节省了此许,却因此遭了老师厌烦。 自他执掌中馈,府上怨气冲天,省得这一点钱,把“人和”二字葬送个干净。 账本上显示得却是他掌家后开支仅是绿珠从前开支的三分之一。 他心中得意,以为自己做得很好。 而且他并没有徇私,只勒着家人,他自己也很节约。 从前很爱出去与同僚吃喝,现在也不怎么去了。 人情往来,不“往来”哪有人情在? 他只顾着省眼前的蝇头小利,也不在乎别人的淡漠。 如此一段时日,想想一个月省下的银子,再想想绿珠拿去给紫桓的三十万两。 别说凭吊绿珠,每每家中一起吃饭,提起绿珠就骂。 绿珠在世恐怕不会想到,她所求的东西,求了一世都没求到。 反在死后,在她最在意的事情上被提起来反复咒骂。 最终连妾室带下人一起要求清如给大家裁过冬的新衣,并采购过冬木炭,他才吐口,签了牌子叫采购领银子采买过冬料子和炭火。 银子给得将够,一点不富余。 炭火想烧够一冬,万万买不起银丝无烟炭,只能买普通黑炭,还需加个罩子,不然屋里便呛得人呆不住。 这采买也是个有心的,他给许清如备的是最差的炭。 叫他先体会一下烧黑炭受烟熏的苦处,省得要加烟罩又是一笔开支他不肯拿。 因为烧这炭火,闹出一场不愉快,差点出了人命。 正如采买所料想,一听要加烟筒,清如不高兴,他烧起炭才晓得什么叫狼烟四起,无法呼吸。 “怎么不买从前的炭。” “从前夫人烧的银丝炭,价格是这种黑炭的两倍。按老爷给的钱只能买一半,天寒地冻时没处买去冻坏公子小姐和各房夫人怎么办?” “这炭便宜却够一冬取暖的。”下人低头回答。 现在没一点油水捞,他说话也不似从前那样客气,只照实回答。 清如不语,思来想去,只得先用着这种,烟罩钱却迟迟不肯出。 采办无奈只告诉各房丫头,把炭盆放室外,烧透了再拿进房中。 这种事情从前没遇到过,各房没什么经验。 炭未烧透,又没烟筒子,导致一房妾室差点死掉。 大家清早得知此事,都怕得不得了,纷纷找清如诉苦,才算拨了钱加上了烟筒。 出过这事后,所有人积累的不满都爆发了。 恰逢小节庆,从前绿珠都是大操大办,说大户人家过节得有个样子,不能太过简寒,图个喜庆吉利。 赏钱是人人有份的,哪怕再低微的下人也有红包拿。 连送菜来的菜农,也能领个喜钱。 清如掌家,赏钱是不必想的。 过节过得冷冷清清,没气氛不说,只在中午每房加了道荤菜。 后宅中的贵妾大发脾气,将菜全砸在地上,她娘家是行商的,地位不高,做姑娘时日子过得却滋润。 现在嫁了高官,日子反而不如在娘家自在。 本想着绿珠没了,清如会抬自己为续夫人,绿珠也不是什么有身份的出身。 清如话里话外都透着瞧不上行商之人。 这女子便叫娘家贴着银子,自已开了小厨爱吃什么做什么,等同于打清如的脸。 第613章 多行不义 清如毫不在乎,甚至有时会到妾室房中用饭。 原来他也嫌家中饭食不够丰富。 这贵妾捕风捉影听说过一点绿珠之事。 在清如来用饭时提议,“何不再去要一要试试呢?” “老爷想啊,哪怕要回几百两,家中也能松散几个月呢,宅中姐妹的冬衣不就有着落了吗?” “听说姐姐所投之人甚是有钱,人家漏一漏指头缝,拔根寒毛比咱们腰粗啊。” 这话实在粗鄙,还拿读书人和下九流的生意人对比。 贵妾故意讽刺清如。 再说,她压根不相信家里没钱,光是先夫人的嫁妆就满满一屋子呢。 先夫人出嫁时,娘家还没衰落,很是显赫,用嫁妆贴补夫家都能贴补多少年去。 第一个续夫人听说很讲排场,又很会积累产业,买了不少好田庄。 家中只靠老爷的收入和田庄的产出,也不必过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进门时,府里到处都光鲜华丽,连房顶的瓦片都亮晶晶的。 一看就是气运极佳的人家。 现在只觉得走到哪里都灰扑扑的,让人觉得家运到头儿了似的。 清如甚至没听出话中讽刺意味,只觉得有理。 只他素来胆小,又加上紫桓拿着他的短处,虽是动心,却一直没行动。 直到京中传出流言,说皇上对陈记供奉的东西不满意,并提出严查陈家所有生意。 他才感觉时机到了,便登门。 到了人家宅子前,却见一片安静,并没有外头传的那样不堪。 他畏头畏尾在门口徘徊——对方是个狠人,若是没落了势,他可得罪不起。 直到胭脂一脸疲惫下了车,他才觉得此事应该是真的。 只没想到一个女子,说话这样刁钻,她回首向他笑着发出邀请时,活像只狐狸,还出口讽刺。 “怕我吃了你?”本该带着点调侃意味的一句话,听起来让人心底发冷。 他到底硬着头皮进去了,并且拿到了紫桓亲笔书信,那书信封了口。 清如坐上自己的车,没急着去钱府,他偷偷拆开了那封粘得死死的信。 他可不傻,不看看信上写的什么,怎么能放心。 小心地揭开口子,别搞坏信封,拿出信纸,展开—— “上次大人一直追问的事情,答案在此。请把五千银子交给来人。” 莫名其妙一句话,但后面那句话他是看得懂的。 清如到了府上,递上名刺和信件,对方倒也不敢怠慢,叫他稍候。 不多时大门打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面无表情带路,领着他向府中深处走去。 钱大人宅院比清如宅子大许多,只觉穿过许多门,绕了许多回廊才来到一个雕花门前。 门楣挂着匾额,上书“墨翰斋”,这里原是钱大人的书房。 一路上仆人不断,进进出出,井然有序。 书房所在院落对比其他地方,显得森然,院中种着参天大树,书房门是暗沉的褐色。 他心中不安,两股战栗,也不知为何这样害怕。 “人带来了吗?” “来了,老爷。就在外面。” “进来吧,你退下。” 管家在外鞠个躬,做个“请”的手势,自己退出去了。 这根本不是待客的礼,何况清如是三品官员,钱大人按礼当迎出大门才是。 清如推开门,里面昏暗的很,钱大人着了常服,没有半丝表情盯着许清如。 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屑。 沉默许久,清如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原来是你。老夫也不是没想过你的可能,可又觉得不像你。” 钱大人起身,背着手走到清如身边问,“许大人没什么想说的?” 许清如莫名其妙,“陈紫桓叫我来拿银子,并没提别的。” “他说你夫人投了不少钱给他,可是真的?” 清如点头。 “那可是很大一笔银子,你倒能捞。” 清如否认,“在下为官清廉,不懂钱大人说的捞是何意思。” 钱大人爆发出一阵狂笑,摇着头说,“你站在我面前,我却仍然不信你有这份能耐。” “他给我的答案,我不满意,不过,我有个好东西给许大人瞧一瞧。” 他拿出一张纸,没有马上给清如,而是点上了蜡。 外面阳光明媚,却半分照不进这内室来。 烛光下钱大人的脸,看起来分外诡异,眼睛中映着烛光,像抹鬼火。 他把纸平摊到桌案上,清如不由上前,只一眼,便如被人钉在原地,半分动弹不得。 那张破旧的纸张,是出自燕翎和他之手的勒索信。 钱大人此时方才相信了,真是清如所为。 “你敢在老虎头上动土,胆子够大的。” “不、不是我、是我妻子……是她出的主意。” “那你倒真配不上她,我布下陷阱,想拿了你们,却扑空了,她不但有胆识还有手段,我倒很感兴趣,这样的女人,会看得上你?” 清如听说一比机会,可以把事情都推给燕翎,抹了把额头,“金燕翎,徐忠嫡妻,后来徐忠休了她,我娶的是她妹妹,她妹妹过世我续她为妻。” 钱大人点头应道,“她与徐忠倒也算是良配。你又是哪里蹦出来的?她肯为你筹谋,是你小子的福气。” 他上下打量清如,不由猜测,“你休了她?” 清如黯然道,“她……早就过世了。” “难怪你现在如此落魄,敢上门跟你的债主要钱。” “你拿走我十万银子,已然用完了?” 清如如遭雷劈,看他那傻乎乎的表情,钱大人坐回书桌后头,“你完全不知道此事啊。” “你我皆被一女子玩弄股掌之间,她不是凡人呢。” 两人正说话,一个少年公子探头,生得如仙人下凡,看到生人吃了一惊,“爹爹,天赐饿了。” 钱大人满脸堆笑,“乖孩子,爹叫管家给你备点心,带你洗澡,天色不早了,一会儿爹陪你吃饭。” 那小公子缩回头,由着外头的人领走了。 他脸一沉,“许清如,我叫你死个明白,这信上所言之意,是我托陈公子查清勒索我的人是谁,答案就是你。” 这源于紫桓和钱大人一次玩笑。 那次陈紫桓与钱大人在陈记生药铺开方子。 紫桓说自己会算命,他算钱大人遭人暗算过,还失过财。 钱大人并没直接承认,陈紫桓说暗算钱大人之人他若能找到,便叫这个人亲自送信到钱大人府上。 但得给自己五千银子的谢礼。 钱大人被说中心事,不由多问几声,陈紫桓却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他当时不信姓陈的会能有这般神通,连勒索自己之人都能找出来。 这件事过了很久,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陈公子给了他答案。 这个答案超乎钱大人预料。 这个看起来很是窝囊的男人,怎么都不像勒索事件里,那个心思缜密的主谋。 清如见钱大人留着勒索信,先是如遭雷劈,反应过来后抖如筛糠。 第614章 商业风云 十万两?清如更害怕了,一时以为钱大人在诬陷他。 不过一会儿就想清楚了,人家说的是实话,勒索官位已经罪在不赦,没必要多列一条不重要的罪名。 但他的确只要过官,哪里要过银子啊? 这时才醒悟,为何绿珠手里会有那么多钱。 那是燕翎瞒着他,剑走偏锋,再行勒索。 又以勒索的银子,一番苦心经营,加上燕蓉嫁过来时带的钱。 她自己离开徐忠带走的银子,数项累加总共才有那么多。 被绿珠一通操作,尽数打了水漂。 那封信,却仅以五千银子为诱饵,便将自己送到钱大人手中。 他一下瘫了,现下明白,怪不得燕翎只搞了钱大人两次,便离他远远的了。 俗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 俗话还说,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 求完后便该离“险”远一些。 他却不如燕翎通透,还想在老虎头上拔毛。 咎由自取就是形容他的。 此时此刻,他终于念起燕翎的好,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配不上她。 若非她离开徐忠,而这世道又容不下被休掉的女子,他是娶不上燕翎的。 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贪? 其实家里也不是过不得了,他的贪来自于恐惧。 他知道自己的能力配不上现在的一切,所以格外害怕。 “行了,别发呆了。”钱大人冷漠地提醒一句。 “我给你一条路。” “什么路?”清如像条癞皮狗,浑身没了筋骨。 “追随本大人,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我……我什么都做不好。” 清如强忍着没在书房大哭。 哭自己的蠢,哭燕翎的离去。 他为燕翎逝去而伤心来得太晚了。 没了那个女人,他的一生注定只能是灰暗而艰难的。 若燕翎在,肯定会一赖到底。 钱大人有什么证据证明给过她那笔钱? 就算闹出来,凭着一封笔迹都对不上的破纸片就想说她敲诈? 那十万银子又是从哪来的,钱大人说得清吗? 凭着微薄的俸禄,谁能一下拿出这么多钱呢? 这些事拿不到太阳底下说去。 燕翎跟随徐忠多年,深谙为官之道。 她敢违抗规则,是因为早摸清——规则是强者制定出来,用来约束弱者的工具。 她金燕翎是强者,是玩弄规则的人。 清如却已被吓破胆,摆在明面的上事实也看不清,没经恐吓就屈服了。 “钱大人但有驱使,许某定当效劳。”他低声下气。 “管家,送许大人出去,去账房支一千银子给许大人。” 许清如拿着簿簿的银票,站在钱府大门口,初冬的风吹得银票哗哗作响,仿佛已经预示了他稀薄的未来。 …… 云之侧面打听一下,宋河西认得紫桓,并且有人见过两人一同在来福酒楼吃饭。 她在遇到宋河西时,随意闲聊中问起他对小御街怎么看。 那人毫不掩饰地说,“陈公子格局倒高,若这主意是我先想到的就好了。我在御街的几家店铺让他挤得不轻啊。” 他的困境和云之差不多,他在御街有十数家店铺,经营种类包括茶叶、瓷器、古玩、粮食、药材……等多种品种。 其中茶叶与瓷器几乎让紫桓顶得没生意。 药材则是没了大主顾。 云之的衣料首饰也是同样境遇。 “他若肯将小御街出让给我,常老板你说这京中谁还能与我相较?” 云之几乎坐实宋河西对小御街的觊觎。 能一把拿出这么多银子,敢于冒险接手的人整个京华做生意的没几个。 关于紫桓,谣言遍地。 这些铺子说不定会被查封,做生意最主要的就是稳妥。 云之细想她和宋河西各人的长短之处,她的短处是没宋河西有钱。 宋家祖上几代经商,累世的大商人,生意遍布整个大击。 经营的种类各行各业,抵御风险的能力比她不知强多少倍。 她比不了。 她比宋河西的长处,是宋家没有做官之人。 云之已经早不是那个天真的少女,她动了别的心思。 她没那么有钱,却离权力很近很近。 宋家主要生意是粮食,做粮食生意要有资格,手中有“粮证”才能走官家的“粮道”。 也有人没粮证也贩粮,走别的道没人保护,易被抢劫。 大粮商都会执证运一批,也有走水路低价运一批,混着卖以图更大利润。 但没人敢把自己的粮都经“私路”运输,风险太大。 粮证一年一办,经由户部官员过手。 眼见又要到了办证的时候,户部尚书不会管这种小事。 办证这事归户部下的“仓部”主事管理。 她父亲与户部侍郎相熟,弟弟又在吏部,她打算亲去拜访负责审“粮证”的主事官员。 这人混了半辈子,除了自己上司,没见过三品以上大员。只是一介小吏。 云之由弟弟安之陪同,递上弟弟名刺,那人热情接待了二人。 云之递上信封,里头一张龙头银票,只说叫他押住宋河西的“粮证”,拖一拖。 她要叫宋河西先上一上火。 再从茶与瓷器的进货渠道上入手。 云之此前已得了消息,自己马上可以拿到大内进贡瓷器的一大部分份额。 皇上的东西,要好的,利润虽一般,但她用谁家的东西,谁就出名了。 她挑选出给宋河西与陈紫桓供货的大商人,同人家商量,独家供给她自己上好货源。 皇家用的东西,不能与民间一样。 这人一听云之拿得到御用供货,便知她不是普通人。 这种人搭着钱也得先巴上。 很快同意皇家的东西只烧那几孔最好的窑,贴皇家御用的条,不得烧制民用瓷器。 用的陶土也与民用的不同。 好窑、好土、好师傅,才烧得出顶级瓷器。 皇上用的瓷器有官窑烧制的中规中矩的,也有一部分民间上贡的珍品。 民间的瓷器更灵动多样,很得皇上喜欢。 那些窑个个有名字,瓷器底部烧制上窑名,价格便不可和从前同日而语。 只需流出一小部分,总有人肯出大价钱收走,利润就也出来了。 云之在权力上压宋河西一头。 他再有人,也比不了云之的尊贵直接。 就算皇亲也分着远亲近亲,她是王爷之母,生意人中谁能和她相较? 在货源上她压制陈紫桓太简单,云之发现权力叠加上银子,在这个世上,畅行无阻。 钱不是万能,权才是! 陈紫桓本是利用宋河西抬价的。 姓宋的一直看不惯云之,紫桓接触过他几次便察觉到这一点。 不过宋河西没那么大野心,紫桓压根没抱过希望他能买下所有铺面。 他只是拉拢对方,给云之布个小局,造成一种小御街不愁出手的假象。 反而栽了。 第615章 收入囊中 紫桓可不管对方是谁,云之也不行,他眼里只认得钱。 有了钱他和胭脂才能过好日子。 宋河西没想到自己只是答应陈紫桓稍微配合一下,给自己看不惯的女人设个绊子,却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粮证到期,怎么都办不下来。 平时使钱就可以,这次给钱被退回了。 但凡给钱能解决的,都不叫麻烦。现在他可真惹了麻烦了。 对方暗示不是钱的事,是他惹了不该惹的人。 宋河西没傻到犯了错而不知的程度,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惹的人是谁。 他上门赔罪,什么看得惯看不惯,在赚钱面前,都是屁。 带了厚礼,他上门拜访,被云之的宅子所震惊。 要知道云之平日十分低调,乘马车都只驾一匹马。 她是有资格坐三乘马车的。 这样大的宅邸也非平民所能居住,有钱也不行。 宅子处处透露出主人的阶层,一路看下来,宋河西几乎看得出汗。 他这才知道自己惹上的人物——端王之母意味着什么。 宋河西接触的官员几乎都是直接管辖他的主事官员,更高阶的官员他接触不到。 打通基层官员,做生意已经能畅通无阻,都说县官不如现管。 登了云之的门,才知道什么叫门第。什么叫“贵”什么是“富”。 “富”在“贵”前,一文不值。 在地方上,他家算得上手眼通天。 可这里是天子脚下,到处是高阶京官和皇亲国戚。 钱就不那么灵通了。 他本来只是想平息争端,现在却是诚心诚意道歉了。 宋河西把所有事推到陈紫桓身上。 哀求云之放放手,把“粮证”发给他。 他在宋家诸子中只是个不起眼的儿子。 若是此地粮食生意坏在他手里,对整个家族影响有限,对他在族中的地位可就影响大了。 家里生意甚大,此地粮食出入占生意的一小部分,出了事对他来说却是塌了天。 他这一辈的男子各有职责,他出事只能给家族里留下“不中用”的印象。 族中长辈也许会就此剥夺他对此地所有生意的掌控,将他召回老家。 以后他再想在家里说上话,举步维艰。 这些都是实诚话。 云之微笑着听他解释。 只笑,不接腔。 看到这么赔罪云之不打算放过自己,宋河西叹口气承诺道,“下次商会选会首,我投你一票。” “以后会里所有事,以夫人您马首是瞻。宋某说到做到。” 云之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这才把目光转向宋河西,“宋掌柜,我有办法断了你的粮证,也有办法断了你的粮道,我甚至可以夺走你粮食生意在京的部分……” 她喝口茶,“下一步,我的心思放在御贡物资上,不过小御街我是必要拿下的,我比不得宋家家大业大,生意遍布大周,族中诸多有本事的人物,我只守得住京城,宋公子要在京中与我抢资源就是断我生路啊。” 宋河西直称不敢。 云之道,“你去明白告诉陈紫桓,我已知晓你并不真的要收御街,而且我放出话了,我有买下小御街的意向,谁想买是与我常云之过不去。” …… 紫桓没想到云之如此果断,下手稳准狠。 宋河西惹不起她这种皇上近亲。 几乎没有贵族沾染生意,从商再赚钱也不入流,除了皇商。 云之背景在生意人中凤毛麟角,是个不能惹、有深厚背景的人物。 她再次登门不再如上次那样,做足了气派,志在必得。 小御街生意因为云之的搅和逐步冷清。 紫桓因为身体原因不能亲自照顾生意,那些供货商也不是一下可以全部交由胭脂联络的。 想再次振兴,着实费时费力,何况他与胭脂急着离京。 还有一点难处,他没告诉胭脂—— 找了几个办身份的小吏,要使钱办两份假户籍,和两份路引,对方都称办不成此事。 说从上月起,身份管理越发严格,不像从前那么好搞到。 没这户籍和路引,两人压根走不远。 云之仿佛洞悉一切,与紫桓谈小御街价格,先问他,“你既有离说之意,路引与身份可办下来了?” 紫桓故做镇静道,“我认得几个朋友,应该不成问题。” 云之噗嗤一笑,摆摆手,“没别的意思,陈公子别见怪,说实话我与胭脂的关系,你该算我姐夫的。何必这么见外呢?安之是吏部官员,对这些事情知道的多,说从上月起,户籍突然收紧,管得非常严格,并非普通直接管理小吏敢接手办理的。恐怕……你办不下来。” 她很镇静也很笃定,因为云之晓得胭脂起了离意也就是没几天的事。 时间点上刚好赶上严查,没过特别过硬的关系根本办不成。 她能办。 这东西管得松时并不值钱,可你需要,又赶上管得严…… 云之已经有信心此次不走空趟。 她笑得像阳光下晒暖儿的小狐狸,一肚子鬼心眼,却毛茸茸的很可爱。 “我却能帮你们办下身份。就看……你陈公子的命值多少钱了。” 陈紫桓心中叹息,这一局,他输得不甘心。 “云之,你自己说小御街值不值一百万两。” 当然值得,不过陈紫桓欠了一屁股货款,他却绝口不提。 他名声在外,很多人愿意让他代卖自己货物。 一开始他结账结得也利落,后来的账期随着小御街的名声大涨,越拖越久。 “五十万两,看在胭脂的面子上,这铺面现在无人敢接,我只需等着,最后花上二十万就能拿到手。” “胭脂为着你与我发生过不愉快,也抵消不了这么多年的姐妹情。这个钱只有我拿得出现银,也算对得起她与我一场姐妹。” 紫桓听着这半真半假的话,不由苦笑,这小娘皮当真趁他病要他命。 他不想再纠缠下去,喊了中间人,做了文书。 胭脂不在意拿到手的银子多与少,她只想跑。 见文书终于写好,长舒一口气,现在什么都备好,只欠破开曹峥的开罗地网。 但那本账册,她连什么样子都不曾见过。 该怎么开口呢? 第616章 祸起草料 紫桓一病不当紧,药铺那边的秘密买卖几乎停下了。 李仁陷入了被动。 收容处光是养孩子仅靠这几个看护就很吃力。 没有外块,二娘也急。胡子岂不是白杀了? 那些人倒还算听话,他们一个个拿走了胡子的积蓄,不敢出幺蛾子。 “怎么回事?自打我接手,反而没了生意?不开张怎么办?” 二娘急躁之下,连婴儿也不想管,反正东家这么久都不露面。 该发月例他都不出现,莫不是京中传言是真的。 “我去找找夫人,看怎么回事。” 李仁自从拿到册子,早就急着回宫了。 但不能打草惊蛇,还得在这里混着。 二娘不管婴儿死活,不发银子,谁死活她都不在乎。 那个女看护自打胡子死后二娘掌事,就小心翼翼,生怕遭报复。 这才晚发几天银子,又听了一耳朵流言,她怕有变故,逃走了。 二十多个婴孩,还在不停添加新捡来的孩子,大家都十分懈怠。 有几个因为吃不饱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急得李仁起了一嘴燎泡。 他也不是不能跑,可他走了,这些孩子几乎等于宣布了死期。 “我去!最少也得把月钱给大家要回来。”李仁站出来。 巧合的是,这天云之上门谈收铺面的事,一个小小收容处的看护敢上门寻人,看门人啐他一口,叫他滚。 他在大门附近溜达许久,也没见胭脂出来。 “我是你家夫人的远亲,你告诉她我姓李,她不见我马上走。” “瞧你那样子,撒泡尿照照,一身穷酸相,夫人没你这样的亲戚。” 李仁穿的的确破烂,可他没留什么像样的衣服。 好说歹说,门房就是不通融。 李仁只得和麻子一起跑到赌坊,先找掌柜拿了点银子。 月例倒也不多,回去时他担心羊没草料不产奶,又买了一大包草,麻子赶着车把草料拉回去。 他回去把银子往二娘手里一拍,一人一两,除去死了的胡子,共五两。 二娘胃口已经被喂大了,一两银子压根看不到眼里。 她看看麻子拉回来的草,冷哼一声,“还有功夫喂草料。” 李仁已经很累,还得挤奶,二娘不耐烦喂养婴儿,他只得自己喂孩子。 疲劳之下,他忘了二娘是个阴狠又细心的女人。 纵然有麻子等人帮忙,还是忙了一个多时辰才把这么多孩子喂完。 二娘靠在门边问,“浑三儿,你不是最讨厌婴儿吗。” 李仁沉下脸,“我是讨厌,也不至于看着满屋子小孩儿饿死完。” “东家也许有什么事,这几天顾不上我们,也顾不上生意,等他空闲下来,孩子饿死完了,你怎么交代。” “饿死完?照这个遗弃的速度,没多长时间就又送来一屋子。” “见着东家了?他怎么说的。” 李仁没吱声,二娘沉着脸转身走开。 但她没闲着,去找麻子,问清原来浑三儿跟本没见着东家。这银子是在赌坊中赢来的。 赢了钱小三爷没如往日给大家买吃食,却买了草料。 这前后的做派着实让二娘起疑。 此时,李仁本该哄哄二娘,可他自己也心烦,想带着账本离开这种又脏又臭,整日被屎尿包围的生活。 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却苦于见不到胭脂,像被绳子拴住的千里马。 二娘是趟着泥走完的四十年人生,什么烂脏都见过,杀了胡子后,她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她开始回忆浑三儿到收容处从头到尾的行为。 他付出了什么? 一点点银钱,哄得她开心。 他得到了什么? 借由她的手杀了胡子。 那他为什么要除掉胡子,他为什么要跳到胡子屋里,冒着奇险翻找东西? 难道真如他所说,只想看看胡子收了多少银子,找到胡子勾搭女人的物证,为她打抱不平? 这世上哪来这无缘无故的好? 除非他想要的是别的东西。 是什么呢? 他一直在找什么? 账册! 浑三儿几乎拆了那房子,就为找那个账本子! 二娘惊出一身汗,那东西上记着出“货”日期、数量。 虽说那东西重要,两人接手收容处也需要用,但他那表情跟杀人要逃走似的急慌慌。 还有,找不到东西时的失落,几乎如同被抽了骨头似的坐在地上,丧气无比。 真真太可疑了。 她怎么这么蠢?被一个小鬼头的甜言蜜语和几两银子给蒙蔽了。 现在见不到东家,单凭她想灭口浑三儿,是做不到的。 而院子里这几个男人,她刚当上管事,未必指挥得动。 她做错一件事,胡子的银子不应该那么轻易就分给大家。 现在她做的是纯赔本买卖,都怪这个该死的浑三儿。 收买个屁的人心,银子装袋子里才是真的。 现在怎么办? 她急得来回踱步,那册子之事再不听浑三儿吱声,恐怕到底是找到了。 “麻子。”她厉声呼唤。 “二娘,有事吩咐?”麻子慢悠悠晃过来。 麻子是这院子里最好说话的男人,他都不把自己放眼里,更别提其他男人。 他们不但不想听她指挥,还有些看低了她。 毕竟胡子是死在她床上的。 他们看她时,眼神叫她不舒服。 “你出去买今天的吃食,带上小三爷,他若想赌,你就叫他赌,说不定赢了钱还会给大家打打牙祭。” “二娘,你是当家人,吃喝都该负起责,怎么指望起一个半大孩子?” “你少废话,不然把分给你的银子拿出来。胡子当家可不舍得把那么多银子分给你们。” “行行,我带他去行了吧。” “你们一个个都拿了胡子的钱,这会儿又想当好人是不是?那就把他的银子吐出来,我给他家里送回去,也叫他没白死。” 大家都去做事,没人理会。 二娘冷笑一声,这些贱男人,又想落好处,又想当好人,没那么便宜的事。 她已感觉自己着了浑三儿的道,又拿不出实在证据,心里十分憋气。 待麻子带着小三爷一起出门,二娘进去浑三儿房里,翻找起来。 被她在枕套里真找到那本册子。 她得意得深吸一口气,被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吓得一激灵。 “翻我东西做什么?” 回过头,却见麻子和小三爷一起站在房门口,盯着她。 第617章 二娘吃瘪 浑三儿面无表情,麻子一脸吃惊。 “今天风大,我们回来多加件衣裳。”麻子结结巴巴说。 这一幕在李仁预料之中,他听麻子嘟囔说是二娘叫他带自己一起出来采购就知道不对劲。 走出没几步杀个回马枪,果然这女人在翻找自己东西。 她能想到这一步,应该已经有所警觉,大约是不会再信自己的鬼话,也意识到她着了道。 所以浑三儿也不装了。 这院子里统共六个人,麻子不敢反李仁,胡子已死,除了二娘,还有三个男人。 他们对二娘什么看法,李仁很清楚。 同时心里也有些惭愧。 因为一旦他和二娘决裂,这些男人几乎不会向着二娘。 就因为对方是女人,这一局他赢得不光彩。 此时顾不得光彩不光彩,他不怕二娘。 所幸也不装了,冷着脸问,“二娘就算是掌事也不该乱翻别人的东西。” 二娘将手中册子一摔,“这东西怎么在你手里,不该给我拿着吗?” “呵呵,你识一个半个字吗?”李仁一声冷嘲。 走过去,拿起那册子向二娘胸口一拍,“拿住,呆会儿记住今天的账,把开销写清楚,夫人上次同我说,她要看账本。” 二娘气结,反驳道,“你要这东西怕不是为着记账吧。” “还能为什么?你倒说说我听听。” 二娘这次真说不出来了,她的世界只有这么大,知道这东西重要,却不知能做什么。 告官?县丞不就是浑三儿的亲戚吗? 说她们贩婴?杀人? 证据何在,浑三儿图什么?他又不是捕头。 这里一直发生的罪恶,在她看来几乎就是光明正大地进行着。 “总之,这东西应该放我这儿。你不是掌事,不应该私藏。” “那你就拿好了,别丢喽。夫人说来就会来的。” 李仁拿胭脂吓唬二娘,“到时谁在她面前能说上话,还不一定呢。” 他转身就走,麻子哈巴狗似地跟上去,都不曾多看二娘一眼。 等两人走得没了影儿,二娘突然发疯似的举起浑三儿桌上的水杯用力砸向地面。 没有什么比原先待你温柔体贴又极为亲近之人,突然的背叛更伤人的。 二娘扶着桌子,一手捂住胸口,让自己平缓下来。 她想到了什么,跑回自己房中——李仁原先给她的,下给胡子的药还余下不少。 她握紧那药包,此时的恨意已经不能让她理智,她必须要报复浑三儿。 中午她下厨做了炖菜。 浑三儿这日没去赌坊,空着手回来的。 大家分明都有些失望。 麻子感觉到了,乐呵呵地说,“今天小三爷心情不佳,我俩没敢下注,怕沾着晦气赢不了。” 这都不算暗讽了,分明赤裸裸地说方才和二娘争吵过,影响了赌运。 这些他妈的死男人,用得上女人时,像条狗一样,恨不得钻她裙底,用不上时,什么倒霉事都能堆她头上。 “还是自己赌术不佳吧,别他娘的找借口。” “天天吃老娘煮的菜,那菜里有老娘的口水,该赢照样也赢了。” 麻子一连串怪叫,“怪不得哟,我以前输得那么惨。原来是二娘给我下霉药了,哈哈。” 大家都哄笑起来,二娘只觉浑身发冷,这里的恶意已经不加掩饰,她恶狠狠地打起菜—— 大家都端着碗,当面一碗碗打出来。 只有一只碗,碗底涂了药粉的。 那只碗她独留给了浑三儿。 叫他身上燥一燥算是小小惩罚。 李仁早不耐烦吃这里的饭食,他方才出去,趁麻子采买东西,自己溜到酒楼,点了两个菜早吃饱了。 不过,为了掩人耳目,他也打了碗饭,进了自己房中,先看到的就是砸烂的杯子。 他把碗菜放在桌上,思量后头这些日子怎么混。 想找个理由躲几天又担心二娘不精心照管婴儿,他不能再因为自己的原因送走任何一条生命。 正没主意,听到外头喧闹起来,有人扯了一嗓子,“夫人来啦!” 大家都站成两排,马车停在大门口,车夫放个踩凳,胭脂踩着,慢悠悠下了车。 天冷了,她头上戴了貂皮昭君套,身着织金线缎子袄,说不出的富贵。 她站在门口,扫了一眼门两边的众人,目光瞟过一脸谄媚的二娘,开口问,“小三爷呢?叫他来接我,你们散了吧。” 大家神态各异,一人最先反映过来,大声招呼,“三爷,夫人喊您。” “小”字都省了。 二娘垂手站在旁边,夫人走过来时,她谦卑地说,“夫人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 “账本子拿来我瞧瞧。” 二娘赶紧回屋把册子拿来,胭脂一翻皱眉问,“日常开销呢?” “一共这么点人,人吃马喂,你们花销可不少,都花哪去了。” “从前东家宽纵着你们,任着你们性子来,我当家可不能这么着。” “浑三儿!磨蹭什么。”她领了小三爷向后院走。 边走边说,“都不必跟来。我有话问他。” 这里已没了制衡她的人,现在这里,她说什么是什么。 两人一进后院,胭脂和李仁同时开口。 “我要见曹峥。”胭脂说。 “我想走,你那边怎么样了。”李仁问。 “算了,你先说。”李仁抱着手臂气呼呼的。 “我必须快点见到曹峥,有要事和他商量。” 虽然没有曹峥之命,那些埋伏的人不会拿人,可胭脂却已感觉到出门有种微妙的紧张。 人人看起来都像埋伏她的人。 “现在我就可以带你过去。”李仁说,“我知道他在哪。” “那我的事呢?”他反问。 “现在这里我当家,你只管离开,我不告诉紫桓就是,他若真问,我为你打掩护。”胭脂提前想过这一点。 她也想让李仁快走,他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李仁狐疑地看看胭脂,“紫桓”这两个字叫得未免太亲热了。 他前段日子整日里讨好孙二娘,对女人脾性也有些了解。 胭脂的神态、表情,那份打心底的着急,都不像要把紫桓送上断头台的模样。 第618章 求假死药 胭脂在前,李仁在后,一起出了收容处。 众目睽睽下,麻子喊了声,“干活啦。” 大家回过神,一起看向二娘,麻子说,“胡子在时不管怎么着,也没饿死过孩子,二娘你可别比胡子差呀。” 二娘只得忍气吞声开始分配活计。 为收买人心,平复大家情绪,她说道,“今天既然夫人来了,估计很快我们一定会有额外收入,麻子你别管我饿死娃不,我收到的银子会平均分给大家,不像胡子藏私。” 大家出来是为了赚钱,听二娘这么说,都觉有理,分了工作便老实干活去了。 …… 胭脂坐在车里,李仁赶着车经过赌坊,吹了三声长亮口哨,并未停车赶着车来到一处荒野。 车停不久,曹峥也赶来了。 这里是二人商定的一处会面地点。 他们还有两处其他会面地点,不方便在赌坊见时便吹口哨出来见。 按口哨长短声约定见面地。 胭脂从车上下来,示意李仁走远些。 李仁走到树丛之后,毫不客气地蹲下身偷听。 自打进了收容处,他早把那套宫里的礼仪规范丢到了天边儿。 想达成目的,不必管他手段如何。 做大事,岂能拘小节? 他侧耳细听,不由从疑问到发怒现到怒意大增。 不等胭脂开口,曹峥就催问她,“李仁那边已经得手,你的册子何时可以拿到?” 胭脂不急不缓反问他,“你知道我与李仁在北郊宅子里看到了谁吗?” 曹峥点头,“钱大人,那个老东西简单是披着人皮的畜生。他不会得善终的。” “册子的份量你可想过?”胭脂问。 曹峥一怔,他真没想过这点,不过光是一个钱大人就很容易联想得到,那里面会记着什么惊天动地的内容。 “这东西拿出来,未必是功劳。” “这个不归你我管。是功是过,皇上自会圣裁。至少我们没罪。” “这东西现在就是烫手山芋。”胭脂绞着衣带犹豫道,“多少达官贵人会因此倒台,这也关系凤药的前程。” 曹峥不耐烦地问,“那你究竟拿没拿到。” “还没,但我能拿得到。”她说得确定。 “那你喊我来此是何用意。” 胭脂突然对曹峥跪下了,吓得曹峥赶紧伸手去拉她,她却不愿起来。 “曹大哥,我已有了身孕。” “……” “我不想腹中孩子没有父亲。” “……” “求曹大人网开一面,我愿意用那本册子换我与紫桓一条生路。你抓人时只需给我一个口子叫我出去即可。” 曹峥思索片刻,目光转向李仁走开的方向,沉默着…… “恐怕我不能这么做。”过了好久,李仁听到曹峥回答。 他长出口气,他也不愿放过陈紫桓,册上官员有罪,姓陈的是始作俑者。 饶他不得! “你有身孕,地上潮气对身子不好,先起来吧。”曹峥说得格外沉重。 “你怎么了?”曹峥语气有异。 胭脂表情扭曲,一手扶住腹部,“曹大人,我突然腹痛难忍。” 曹峥对着李仁方向喊,“李仁,我送胭脂到杏子那里瞧病,你可以先回宫了,收容处那边,你不必再回,胭脂帮你圆过去。” 李仁一听自己可以离开收容处,开心得撒欢儿,哪顾上别的。 他骑了曹峥的马儿,对胭脂和曹峥打声招呼,飞也似的冲出去,并没多问胭脂一句。 胭脂等他跑没了影直起身子,看着曹峥。 两人无语,曹峥先打破沉默,“直接放了你,我难以交差,这么大的案子,跑了首犯,我怕是难逃赎职之罪。 他说的都是实情,胭脂不能为着自己逃走,连累曹峥,便道,“我有办法,走吧去寻杏子。” 这事她提前考虑过的。 曹峥赶车,两人来到杏子家,丫头认得胭脂,放他俩进去等候。 很快杏子就来了,她兴致勃勃进了门,带着一阵新鲜的冷空气进了房中。 “无事不登三宝殿?”杏子轻快地烤着火说,斜眼瞧着两人。 “有什么事求我,请直说。” 胭脂对着杏子行了一礼,“的确来求姑娘。” “求姑娘赏一副假死药。” 曹峥听愣了,假死药?世上真有这种东西?原来她打的这份主意。 既叫自己交了差,还能逃出生天。 杏子虚扶她一下,“求着本姑娘时就这般客气,我求你时,你却推三阻四的。” “有机会,我定会带你一同去北宅,不过到时看了什么受了惊吓,别怨我。”胭脂淡淡回道。 “你赐我药也好,不赐药也罢。我都决定和紫桓同生共死。” 胭脂全然不似玩笑,那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超然,让曹峥心惊,也有些烦恼。 她转而对曹峥说,“你不放我二人离京我也不怪你。胭脂只求与他同死。我们三口在地下也可做个伴儿。” 她虽说得淡定绝决,眼中也已含了泪。 不想让曹峥看到,她低下头去,然而泪水还是掉落在地上。 这一连数天,她思来想去已然做出决定。 她不愿独活,紫桓的死局是她一手促成的。 要么带着紫桓一起走,要么同他死在一处。 她一人能走,曹峥不会拿她。 可走出去背着一辈子谋害亲夫的愧疚,她背不动。 人最怕的是看不清自己。 胭脂从糊里糊涂到看清内心—— 她不愿背负精神上的负担活着。 杏子对这样的深情不理解,她把自己放在胭脂的位置上思考…… 她压根从开始就不会举报青连,不可能走到胭脂这一步。 别人死活她向来不放心上。 青连若有别的女人呢? 她也不会举报他,只会一剂药给他喝下去,自己拿了钱带着孩子远走高飞。 她既容不下负心人,也贪生。 所以她不会陷入这样矛盾的情形为难自己。 “行吧行吧,给你。” 杏子不喜欢这么凝重的气氛,开口应道。 随后在码得层层叠叠的药匣里抽出一只。 上面还上了小锁。 打开锁,取出一小包药,“这个很珍贵,不好配,你要小心使。” 胭脂如捧珍宝似的双手接过,包进手帕,揣入怀中,再次行礼谢过杏子。 “你肯吗?”胭脂转向曹峥确认。 曹峥已经别无选择。 按她现下的状态,当场寻死也有可能。 曹峥重情,开不了口说“不行”二字。 第619章 最后一次 胭脂心事重重回到宅中,紫桓在沉睡,她坐在他身边,手指轻轻划过他的眉、眼、下巴…… 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既不属于她,也不属于他的陌生的香味。 她俯下身细闻闻,是杏子给她的草药的气息。 他吸了多少? 胭脂有些疑惑,这些日子,她心力交瘁顾不得这些细节,也不知他一人在房中时都做些什么。 这些天他情绪反复无常,一时兴奋爽朗,一时又十分低落。 胭脂很担心,将他草药悄悄拿走。 …… 最开心的莫过于李仁,他像脱了缰的野马,向宫中飞奔。 回到朝阳殿先沐浴更衣,马上去见凤姑姑。 走得袍角飞起,那急迫的心情,仿佛归家的游子。 含元殿前他遇到明玉,明玉走来向他请安。’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冷淡,只问,“姑姑在里面吗?若是得空,烦劳姐姐替我悄悄通传一声,不必惊动父皇。” 明玉答应一声,她这些天一直没理由和凤药说上话。 等了不久,凤药出来透气。 明玉上前还未开口,凤药脸上漾出一个笑,她瞧见远远站在门外的李仁。 她不加掩饰心中喜悦,快步向他走去。 明玉失落地站在一边,姑姑甚至没向她看上一眼。 “好孩子,你回来了。” 凤药压抑住心中欢喜,他毫发无伤地归来,定然是事成了。 这少年已经长得比她还要高大,日渐健壮。 李仁反而压抑住欢喜之情,稳重地行个礼才低声说,“我那边已结束。” 两人并肩边散步边聊,李仁告诉凤药,胭脂变了主意,想同紫桓一起逃走。 凤药沉默良久,开口问,“曹峥怎么说的。” “师傅说,这是渎职,他不敢私自放人。”李仁语气中不由带上赞许的意思。 凤药很了解曹峥,也理解李仁,她深深看他一眼,这个少年身上有股桀骜不驯的劲儿。 她在他父皇身上也曾感受过。 现在的他理解不了感情的复杂,他眼中的事情只有黑白两色。 “她那边的账本拿到了吗?” “还没,她向曹大人提条件,答应她,才肯动手。”李仁不屑地说。 “李仁不懂,不管他待她再好,他是重犯,他杀了很多人!怎么能枉法?我不但要捉拿陈紫桓,如果可以,我想亲自宣判他去死。” 少年咬了咬嘴唇,脸色阴沉,“姑姑你不知道那里是何等惨状。” 李仁压抑许久的感情终于释放,他把那天自己同郑屠夫聊天的场景描述一遍。 “那些人,粉碎了我对人的看法,不止一次。” “姑姑这些天一直做噩梦。”凤药突然自说自话。 “我梦到小前,在你之前,姑姑安排进收容处的那个孩子。是我害了他。” “不是姑姑,是杏子!”李仁坚决地说。 凤药笑了,“你在偏袒我。若非我推荐他过去,就不会有后面的事。姑姑一直内疚,你现在还不懂,内疚可以压垮一个有良心的人。” “可我不让人进去潜伏揭开那里的真相,一样会内疚。有时人的选择是两难的。” “当你审判一个人时,不免会偏袒你所爱着的人。这是人性。” 李仁不语,他还理解不了这番话。 “总之不怪姑姑,我也去了,不也好好出来了吗?” “姑姑虽让曹峥好好安排小前的母亲与妹妹,可还是放不下。” 她轻轻叹息一声,“一个母亲失去儿子,什么东西也弥补不了这份伤痛。” “人就是这样向前走的。” “既然曹峥已经拒绝胭脂网开一面,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 她对他笑笑, “你做的很好。” 李仁在凤药走后,开心地跳了起来。 …… 这一切,马上要结束了。 胭脂在宅子里慢慢转了一大圈,一草一木才刚熟悉,马上就要离开。 她甚至没来得及和紫桓拜堂。 人生总会留下这样那样的遗憾。 京华的一切在要离开的时候,都那么珍贵。 丫头来报,说紫桓醒来不见了草药,大发脾气。 胭脂回到屋内,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紫桓有些难堪,“我身上疼痛,需要那草药。” “这草药所余不多,我也不会配,你少抽点,若能忍受便忍一忍好吗?” 紫桓倒也听话不再伸手,只是没精打采。 “明天晚上有桩生意,我本想推了,可那人咱们得罪不起,需交接货物,你看收容处谁过去合适,知会他们明晚送货过去。” “银子对方预先付过了,钱在药铺,你拿上送去收容处,规矩向来是头晚通知收容处,第二晚送货,明晚差个人到北宅,你就不必去了。” “还是去一下吧,不然怎么记账。”胭脂坐在床边拉着紫桓的手。 他有些烦燥,“账目不在北宅,药房柜上会记,你不必操心。我身上疼得很,不然你给我喷两下药草吧,实在难熬。” 胭脂被缠不过,只得自己点了一锅,抽上两口将烟喷在他面前。 紫桓这才被安抚好。 胭脂道,“草药几乎见底,我再问杏子要些来。顺便把那事办了。” 紫桓闭目不声不响,胭脂通知下人备好马车,她独自出了门。 时间正是傍晚,街上很热闹,炊烟袅袅,正是起火烧饭之时。 走在路上,时不时飘来谁家的饭香,还有喊自己孩子回家的呼唤之声。 这一切再平淡不过的场景却叫胭脂热泪盈眶,她还能有这样一天吗? 做好丰盛饭菜,在门口喊着自己的孩儿,一边骂夫君不知操心,到了饭时也不回家。 她默默在车中泪流满面。 车子很快到了药铺门前,这车上有陈紫桓打的特别徽章,伙计们都出来迎接。 自从京中有了谣言,药房生意不好,只能勉强支撑开销。 早晚这些铺子也会归云之所有。 胭脂下来车,到柜前,伙计们自觉到后面忙活,此时堂中除了掌柜空无一人。 “明晚有生意。”胭脂恹恹地说。 掌柜的点点头。 “账本和银子都拿来。”胭脂少气无力却冷硬地命令。 这掌柜是个不爱多言,瘦巴巴土里土气,不起眼的老头儿。 “东家说只他一人可以看账本。” “他在床上躺了多久你不知道?” “这么久没人看看,你是不是想随便划拉几下蒙我?” “再说我是陈夫人,你不认得吗?” 胭脂低声厉喝,“少废话,快拿出来。” 掌柜思量一会儿,此时来不及去禀报东家。 再者夫人知道晚上交易的事,想必东家也并没有瞒着她的意思了。 他拿出账册,胭脂随便翻开一页,一下就屏住了呼吸,那册子是用朱砂记的,上面血红的名字太刺眼。 后头记得东西也实在骇人,她甚至不敢在心中读出来。 只瞧了一眼,便合上册子,强做镇定,“这东西实在重要,不能放在此处,实话告诉你,对面的陈氏细软已转让出去,这里怕也开不久了。” 掌柜知道情形,生意比着从前下滑八成,怎么还开得下去? 她要走了贵客支付的定金,拿着账本直接去找杏子,要了文房四宝,誊抄账册,并向杏子要了许多止痛的草药。 将账册誊抄清楚,胭脂告诉杏子,“你多次帮我,我答应你的事也会做到,明晚我就要去北宅,你准备好,到时我来接你。” 杏子感觉到胭脂这日有异,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口里应着,“那我明天过午就等在这里,万万记得来接我。” 她拿上杏子的草药,折返回药铺把原件又还回来,告诉掌柜,“你还是把它放在原来的地方,藏好。” 她盯着掌柜放账簿的地方,待他放好这才离开。 第620章 紫桓过世 日薄西山,今天晚上就是最后一夜。 走到赌坊前,车子停了一下,胭脂不顾一切直接走入赌坊中。 一股子酸腐气中,她掩着鼻子用目光搜寻着。 本来吵闹的赌坊突然静下来,所有人都盯着胭脂。 混在其中的曹峥穿着破旧的布衣走过来,惊讶地问她,“你怎么来了?” 原来这里除了赌坊的老板和摇骰子的小伙计,其他人都是曹峥安排的侍卫假扮的。 胭脂一张嘴便开始干呕,根本说不成话。 走出门,她用衣袖擦擦涌出的泪花,冷静地说,“明天晚上,我家要办丧事,我会扶柩回南,望曹大人知晓。” “明日还有最后一次交易,有大人在,交易应该成交不了吧。” “何时?” “明晚亥末。” “册子何在?” “明天在北宅,我当面告诉你。” 胭脂说完走向马车,似血残阳中,她回首最后看向曹峥。 北风胡乱拍打着她的碎发,掀起她的裙角,她没有整理,悠长而决绝地注视他好一会儿,低头钻入马车。 曹峥之前还有犹豫和挣扎,一时想放了她,一时又想要立功。 此时此刻他被她那种不顾一切的姿态所震撼,不由自主想成全她的深情。 只望那男人日后不要辜负这样沉重的爱意。 …… 胭脂回家,如往日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这里她不带走任何东西。 宅子和店铺一应文书明天交给杏子就好。 她只带着钱,扶柩到南方。 云之如约把身份与路引都送来,交到门房便离开,没同胭脂见面。 这也是胭脂同她说好了的。 胭脂怕自己见了云之会动摇决心。 她要走了,方觉得自己那么热爱这里的一切。 乃至这里树上的一片叶子,地上的一根草,阡陌纵横的街道,宫中住着的人,同她一起吃过苦的姐妹,她瞧着渐渐长大的孩子们…… 她低头惆怅地抚着自己的腹部,一想到这里有一个生命在悄然长大,心中便涌出无限的力量和坚强。 “希望老天给我们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她低声说。 紫桓听到她声音,闭着眼带着笑意问,“自己嘟囔什么呢?坐过来些。” 胭脂走到他身旁,他伸过手拉着胭脂的手,睁开眼与她目光交缠,“同我在一起你可快活吗?” 胭脂反问,“你呢?会不会后悔和我在一起。” 紫桓凝视着她,“我帮你瞒下思岑的死,你便可知你在我心中地位。” “胭脂,我从小闯荡江湖,见过太多人心险恶,并没有人给过我真心,唯有你。” “这一生,我也唯有给过你这仅有的一次情义。我陈紫桓经历过很多女人,我发誓一生只爱你一个人。” “其实,我知道你做了什么。”他抬起手轻轻摸摸她的发梢,“你真傻。” 胭脂心中七上八下,神态也不自然起来。 “你给我下了迷香吗?傻姑娘,你的情义对我来说就是迷香。” 胭脂瞠目,这香包是一直戴在他身上的,怎么会没了效用还被发现了的? 紫桓看出她的疑惑,“是我抽的那烟袋,那个香气与你做的香袋仿佛相冲,吸过后不但精神泰然,还把迷香解了,脑袋分外清醒,以我的经验怎么会不知你的手脚?” “可你为何不点破?” 他越发抓紧她的手,“你是真心待我,我们都有孩儿了,我不应该待孩子的娘亲好吗?” 他抓紧她的手说,“辛苦你为我生儿育女,对你怎么好都不为过。” “我不会叫我们的孩儿受我曾经受过的苦。” 胭脂俯下身,将身体靠在他胸膛上,悠悠说道,“你只需知道,你若没了,我不独活。” “胡说,我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等这阵风波过了,咱们远走他乡,好好过日子。” 胭脂直起身来,郑重地问紫桓,“你肯相信我吗?你真肯愿意和我过隐居平静的生活?” 这个问题压在她心底很久了,一直没勇气问出来。 凭心而论,一个孤儿,经历过那么多坎坷,艰难长大,不论正邪,有了手段和本事,独自在京城闯荡出这么大一片天地,是很不简单的事。 你可以说他坏,说他恶,却不能说他软弱窝囊。 这么一个男人,他真的愿意离开现在的这种生活,过另一种平静日子吗? 她从来没问过。 爱一个女人是一回事,一旦涉及要牺牲自己的某些东西,很多人会退缩。 胭脂想的是把他带出去,若他还不收手,自己便与他恩断义绝,她害过他,也救他一次,就此扯平了。 紫桓没有犹豫,给她一个坚定的答案,“我信你,不过,日子怎么过,是命里注定,并非人力可以选择。” “能走到今天,不是我陈紫桓多有能力,也是命中注定。” 他漆黑的瞳仁望向远处,无尽的黑夜埋藏着他不堪回首的过往。 多少次转折、机运,命运的拨弄,让他走到了现在。 “天色不早了,你快休息吧。我收拾些东西。”胭脂如常为他盖好被褥。 第二天一大早,胭脂去了棺材铺花了几倍高价,把别人预订的棺材买下了,又叫掌柜按她说的改动一些。 回到家,她把所有下人集合在一起,只留一个做饭的大姐,一个憨厚的壮年男家丁,其余发了三倍月钱一概解散。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主母何意。 胭脂说,“老爷病重,我预备了寿材待会儿送来。他过世后,我要扶柩回南,你二人若愿意,以后便是我家长工,月钱我会托人月月给你们。只需看好房子便可。” 两人虽惊讶,但都答应下来。 这一天过得很快,午休起来,紫桓自己烧了袋烟抽了两口。 胭脂端来一碗药,“夫君,这是我新开来的药,能帮你快些恢复,这都躺了将一个月了呢。” 紫桓不疑有他,端起碗一口气喝干。 “靠着歇会吧。”胭脂为他垫好靠垫,让他半躺着。 紫桓只觉一阵巨大的困意袭来,明明是刚起来啊,怎么会又睁不开眼睛了。 他用力睁大眼睛看向胭脂,眼睛里一片模糊,继而变成了黑暗。 胭脂看着他缓缓闭上双眼,气息也越来越弱,紧张地握紧了拳头。 又过片刻,他胸膛没了起伏,胭脂侧耳贴他胸前,已全然听不到心跳。 一股巨大的悲痛和空虚涌上心头,她呆呆坐在床边的小椅子上,几乎不能直立。 那感觉,就如紫桓真的死了。 第621章 最后一夜 原来没了至亲至爱的人,是这种感觉,整个人只余一具皮囊。 空荡荡、寂静得能听到风穿过身体,五感尽失。 她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家仆走到门口喊她。 “大姐进来。”她一开口,发觉自己声音都变了,软绵绵没一丝力气。 大姐进来垂手听吩咐,胭脂少气无力,刚开口眼泪流下来,“老爷方才过世了,你准备下衣裳,叫李哥接了棺材,置于堂中。我要给老爷更衣入殓。” 大姐瞪眼惊愣许久,忙不迭答应着,跑去拿衣服,又通知李大哥…… 一通忙活,外门如常,整个内宅披上一层白,灵堂也布置好了。 胭脂换了素衣,去了钗环,叫李大哥套车,赶车去接杏子。 经过赌坊,她先通知曹峥,一切皆按计划进行。 “册子在哪?” “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只告诉你,我夫君申时过世了,家中已设灵堂,一会儿曹大人可以去烧些纸上柱香。” 只一个意外,在赌坊,她看到身着锦衣,腰束玉带,背对她跷足而坐的李仁。 …… 她接到杏子,对方难掩兴奋,问她,“你那里可有古医书?只有古书上才记载有那些野蛮的古方。” 冬日里,酉末时分,天已黑下。 二娘那边虽跑了浑三儿,但银子是送来了,少了一个人,每人还能多分点,她倒真做到了大家均分。 这下几人都无话可说,二娘自己抱了孩子,由麻子赶车,亲自送去北宅。 她上车时得意地对看门的众人道,“说不定去了还有赏,若有,咱们今天宵夜。” 众人皆是欢欢喜喜。 她心情甚好,破天荒给孩子包了个花布夹被。 车行至北宅,麻子道,“你一人进去即可,我在外等候。” 二娘进入宅内,裙角一闪,大门关闭,只留麻子一人坐在马车上等着。 外面房子皆是空房,风席地卷来,卷起几片落叶,万物一片肃杀。 月亮还未升起,眼前几乎不能视物。 麻子有些后悔应该跟着一起进入宅内的。 可他不喜欢宅子里诡异的气氛和奇异的气息。 他看着白天不起眼的房屋,在此时变得只余轮廓,隐隐约约看不清楚,在肃杀的气氛里叫人寒毛直竖。 突然,于这黑暗中,好像有什么闪了一下,麻子揉揉眼,以为自己眼花了,却清晰看到又一道闪光。 他用力向着光亮看到,一个全身黑衣之人手上拿着个火把,远远盯着他。 虽是看不真切,却也感觉到那道目光的锐利。 麻子一抖,脖颈处只觉一道凉意,他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回了下头,后面空空,衣襟前却湿答答的。 他听到一丝响动,抬起头向房顶看去…… 房顶也站着一个黑衣人,手扶腰刀,威风凛凛,目光向下俯看着他。 麻子觉得脖子一轻,整个头向后几乎仰了个平行,想回却回不来。 他费力伸手一摸,发现自己脖子不知什么时候切开半截,巨大的恐惧上涌,他想发出声音,想尖叫,张大嘴,只吐出一口血沫,整个人变得越来越轻。 曹峥站在房顶,将所有情形尽收眼底。 他的一名手下无声立于赶车人身后,手起刀落,做得很很干净,不愧是他带出来的兵。 杀手离开,赶车人犹不自知,已被切断一半脖子,余下一半连在脊椎上。 只需如此,他便叫不出声来。 赶车人看他一眼,脖子折到身后,身子一歪,倒毙于车下。 曹峥从房上轻轻一跃跳落到地上。 悄无声息一挥手,房子前后左右可以离开的通道都被堵上。 此时,唯一穿着常服的李仁慢悠悠走上来。 他大大方方站在门前,拍响大门。 梁大才被提拔没多久,将院中分为两小队,日夜看守。 听到门响有些纳闷,隔门问道,“谁?!” 李仁学着从前的语气嘻笑道,“是我,收容处浑三儿。” 梁大才见过李仁,知道他亲自送过“货”便当是自己人,没防备开了门。 开了一道缝,被李仁一脚踹开,“这么小的门缝,你爷我怎么进得来。” 梁才半天没认出来人是浑三儿,只看到眼前一个富贵公子。 他被踹坐在地上,在夜色中眯着眼认李仁,惹得李仁一笑,“灯来。” 点着火把的军士走上前,因为未着官服,被梁大才当做浑三儿想黑吃黑,纠结人来抢钱。 “小三爷,你打错主意了,这里一来没钱,二来今天来的贵人你惹不起。” 内院中传来声响,是个半大孩子的哭声,扯着嗓子嚎叫。 …… 再说胭脂带着杏子来到此处,那时还早,药包还放在药吊子旁没煮起来。 杏子兴奋地打开药包一味味地辨认药材。 又在房中到处翻找,当真找到那本古方,放在贵妃榻旁的架子上。 她不客气地把古籍揣入自己怀中,向西厢房走去。 “最好……别去。”胭脂拦了她一下。 杏子费了老大劲才来到这里,怎么肯放过有什么不看的地方。 她挣开胭脂,“我没事,什么也吓不到我呢。” 说着快步离开东厢房,西厢房的大门一推便开了,里头高高低低点着蜡烛。 一个壮硕的男人靠墙坐着,正百无聊赖,见来个小生也有些奇怪,但以前来过小三爷,这小厮与小三爷看起来年纪相当,只不过更清秀些,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着看屋内布置。 “兄弟,要看进来看。” 杏子站在门口,目光看向离木案近些的墙面。 墙上全是肮脏的污渍,这里点着这么多蜡,却像穿不透黑暗,仍然乌突突的,很黯淡。 案子上更是触目惊心,桌上的木砧板有数寸厚,上面净是些刀砍斧劈之痕,褐红色的痕迹用水冲刷不掉,那颜色已深入刀痕深处,仿佛已和木料肌理混合在一起。 窗子密匝匝钉了起来,屋子俨然成了暗室。 空气不流通,大冷天也涌动着一股腥骚加着淡淡腐臭的气息。 杏子不知是激动还是有些惧怕,微微发着抖,眼睛奇异的闪烁着。 “一会儿货送来,你要看老兄我加工吗?” 杏子正想答话,胭脂喊她,“过来,帮忙洗药煮药。” 原来那贵人车驾已到大门口。 第622章 一窝端掉 每次接待的顺序是先煮上药,贵人到访,货物送达,药煮得差不多,加工药引,引子入药,再次煮到时辰,贵人服药,休息观察,送走贵人。 杏子听到胭脂呼唤,激动地应了一声,和郑屠夫道,“一会儿我来陪老哥你。” 她脚下虚浮,跌跌撞撞跑到东厢房熟练地洗药、放水、煮药。 贵人进了房间,却是个戴着厚厚面纱的女子。 她低着头转入碧纱橱后,贵妃榻上铺着簇新的褥子,并一床小锦被,房中挂着洛神图,布置得甚雅,熏的香料一闻就是上好货色,很清淡。 “那十八回春汤若真管用,便重赏你们。”女子开口,声音很是悦耳。 “若是想稳固地位,与其留住美貌,不如多生几个儿子。”杏子低头一边煮药一边与碧纱橱后的女子搭话。 “我只是妾,生了儿子也是交由主母抚养,我在乎夫君恩宠,实在需要美貌。” “听说黄记药铺的玉容粉十分有用且可以常敷,连贵妃娘娘都使过她的方子呢。” “内外兼调才更有效果,她的药我使着呢,你这小厮真有意思,不卖自家货物,却为别家说好话,不怕东家打你板子?” 女子娇笑起来,格外动听。 “这剂回春汤是有口碑的,还有你家的起死复生汤听说救了某个高官家垂死的嫡长子,当真令人称奇。” 杏子一边看着火,以防药煎干了,一边陪女子说话,她觉得女人声音有点熟悉,可惜看不到面容,不识其真面目。 两人正聊着,这里守卫的梁队长过来报告胭脂,“夫人,货到了。” …… 杏子连呼吸都急促起来,感觉心跳加速,脸也滚烫。 她很想拿出那本古书查一下十八回春汤的方子,看看有什么奇特的地方,也很想知道,那药引子是如何入药的。 甚至,她自己想要亲自尝一口汤的味道,再连续记录一下这名女子持续用药的效果。 奇书难得,能看到用药后病人的效果更加难得。 她不由站起来,跟着胭脂移步到室外。 一个中年女子抱着个小被子,走至院中,对着胭脂行了个礼。 杏子走上前,从那女子手中接过“货”。 她低头只看了一眼,头一次有种心惊肉跳之感。 从前她觉得自己只在意夫君与姑姑的性命与烦恼,任他其他什么人,也休想叫她生出别样情绪。 可看到自己手中的“货”,她心头起了以前没体会过的情绪。 震惊、愧疚、愤怒、心酸……还有点想哭。 怎么会这样?她茫然地抬起头。 眼中看到那名中年女子在和胭脂说着什么,却全然没听到一个字。 不知为何想起小前,那孩子见人说话都不敢抬头。 都怪她开的药,小前被人发觉是奸细。 是她,间接害死了小前。 她知道这件事时,心中只是小小起了个涟漪,很快就忘了。 一个人死去,在她理解中只是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可此时,死亡在她脑海中具体了起来。 一个活生生的、粉嫩的、散发着奶香的婴儿,这就是命啊。 抱在手里暖洋洋的,沉甸甸的。 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冲开自己冰封多年的胸怀,喷薄而出。 不由把那孩子紧紧抱在胸前。 眼眶酸涩不已,对小前她第一次生出深深的歉意。 她将目光从婴儿身上转向胭脂,“要、要送过去?” 杏子结结巴巴问,身上的冷静从容消失殆尽,眼里有惊惧之意。 胭脂也觉稀罕,明明三催四求地跟了来,怎么这会儿怂起来了? 何况认得杏子这么多年,她不惧分离,不惧生人,不惧刁难。 整个的“浑不吝”。 要不是凤药收留她,教养她,不定成了什么坏种呢。 胭脂一直不大喜欢杏子,总觉得她“邪气”。 这却是她头一次感觉杏子像个正常人。 她冲杏子使个眼色,“送进去吧。” 这短短数十米的距离对杏子来说,走得艰难。 每一步,她故意慢悠悠,磨蹭着只求自己能想出个主意,救出这一条奶香的小命。 眼泪在她背过身去时,控制不住流出来,幸而有黑夜的掩饰,没人看见。 一步、一步,天哪,谁来救救这个孩子。她心中狂呼着。 沉重的内疚压着她,热泪无声倾泻,她一生加起来也没流过这么多眼泪。 小前是不是也这么被他们害死的? 那个长相普通的半大孩子,她甚至想不起那孩子的模样。 已经走到门口,郑屠夫开了门,却惊见抱孩子的小厮哭得像条傻狗。 他伸过手,去接孩子,顺便说,“兄弟你克制一下吧。习惯就好了。” 杏子死死抱住孩子不给他。 “快松手,你想死啊。”郑屠压低声音骂。 杏子无助地看向四周,胭脂正凝视着她。 那中年女人在向胭脂说着什么。 一阵风吹来,她感觉外面好像闪了下火光,遂呆了一呆,火光灭了。 郑屠夫已等得不耐烦,“要是东家在,你这会儿已经死了,知道不?” 守卫队的人听到郑屠的骂声向这边走,一边扬声问,“有事吗郑大哥。” “王八蛋!”杏子终于爆发了,“你们这帮死人鬼,王八蛋,全家下地狱的不得超生的鬼。” 她不再掩饰自己的声音,和疯了似的,抱着孩子退到胭脂身边。 “要么把我和这孩子一起杀了。” “你以为我不敢?”郑屠夫提着刀从房中出来,向杏子走去,一边高高举起了刀。 “嗖——铛!” 郑屠一声痛呼,手腕被一支箭穿透,巨大的冲劲将刀打落。 数道火光亮起,一个个黑影从门外进入,弓箭手,操刀手站成两排。 一个高大健壮,全身着黑衣的男人立于当前,浑厚的断喝,像一道霹雳划开院中被亡灵缠绕的黑暗。 “都别动!” 所有人惊呆了,对方所有人都穿着夜行衣,有序安静将整个院子包围起来。 “放下刀!”队前的黑衣男子,亮了下腰牌,“御前侍卫在此,谁动杀无赦。” 孙二娘一下跪倒在地,院里的守卫们其中一人手按向腰刀,刚动一下,三名弓箭手齐放箭,一个射手,一个射胸,一个射腿…… 箭无虚发,这人当场就倒地身亡了。 “不愧是御前的人。”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黑衣人后面传过来。 身着锦袍的翩翩公子,缓步穿过侍卫,站在领头侍卫之前。 他指指瘫在地上的二娘,“拿下!” 二娘面如死灰,抬眼看了一下,张大嘴巴,“你你你……” “认得你三爷了?你也配喊我?” “原来是你个吃里扒外的奸细、孽障!我怎么看走眼了我?” 二娘哭叫起来,突然意识到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跪着向前爬,哀求道,“三爷,看在我一向待你不错的份上,你饶了姨。” “作恶多端王法不容!” 两名侍卫上前将二娘按住,三下五除二捆了起来。 “全部拿下!” 侍卫们秋风扫落叶一般将所有人都拿住,捆起来,除了胭脂。 二娘怪叫着,“是她,她叫我们做的,你们如何放走重犯?” 她一双眼睛恶狠狠盯着胭脂。 第623章 烫手山芋 胭脂一脸悲悯,并无任何侥幸之色,她低低说了句,“是的,我也是罪人。”这句话除她自己并没人听到。 曹峥走到胭脂面前道,“有劳带我们到宅上,我必须捉到你夫君。” 胭脂看着他又看向李仁,眼泪不停流下,“宅中在办丧事,夫君于申时过世。” “胡说!”李仁怒斥一声。 曹峥抱拳道,“爷,是不是真的,胭脂在此处,咱们一起去看看就知。” 李仁恨恨看着胭脂,一甩手带头先出去。 这里留一队侍卫守着,一队前去收容处拿人,余下人连带杏子,同李仁和曹峥一起到胭脂宅中。 夜色里,李仁偷眼观察胭脂,她那游魂般的状态,和偶尔清醒过来时的痛彻心扉不似假装。 曹峥在后头低声和李仁解释,紫桓的确卧床月余。 两人到了胭脂宅中,推门进去被眼前雪白的世界震惊了。 家具上罩了白布,白幡随风飘舞翻飞,灵位前的火盆里全是烧过纸钱的灰烬,偶有一两张没有烧干净的,残留在盆中,十分凄凉。 家中只有两个下人,惶恐地看着闯入的黑衣人。 李仁进入布置成灵堂的中厅,一口上好棺材停放在大堂正中,还未封盖。 他上前去一瞧,一个面色苍白略有些发青的男人,盖着锦被仰面躺在棺材中。 他回头示意曹峥,对方上前以手试探其呼吸,对李仁摇摇头,又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杏子。 既有大夫在此,当然以大夫号脉为准。 黄杏子还抱着孩子,心情由方才的惊惧到平静,再到此时的得意。 她得意自己配的药,不可能被人识破。 自然她也想知道人服了这药到底能号出脉不能。 她将婴儿交给曹峥,上前到棺材中拉出紫桓的手,那手冰凉,毫无一丝生气。 她摸着紫桓的脉,很用心地感知,的确摸不到。 若不是她提前知道对方服了假死药,也会断他已然死去多时。 见她也没有异议,李仁有些生气,一时呆在这里不知怎么处置。 “妾身还要操办丧事,二位如要上香,线香在此,如要烧纸,请吧。” 李仁怎么可能给紫桓上香烧纸,不满地“哼”了一声,给曹峥一个眼神,自己先出去了。 曹峥这才低声问,“那册子的地方可以告诉我了吧。” 胭脂道,“在药铺……” 两人走后,胭脂知道他们有得忙,赶紧通知李大哥去雇车队,自己要带棺材离开此地。 杏子说过,此药有时间限制,到了时间人不醒就得口服汤药化解药性。 时间再长恐成痴傻之状。 胭脂紧锣密鼓收拾好钱财,安排好家中诸事,将重要文件都给了杏子,即刻启程,带着棺材向南而行。 路上虽有检查,却都是正常巡逻的兵士,出了京城大门,胭脂心情一下放松,只想快点逃得越远越好。 杏子抱着婴儿在院子转了一圈,突然想到收容处也有很多无家可归的孩子,便向收容处而去。 此时的收容处,鬼哭狼嚎,余下的看护被如狼似虎的士兵吓得跪在院中,只当遇到了打劫的。 当李仁亮明身份后,大家才看出眼前这个贵公子,竟是从前一身酸臭的小混混浑三儿。 “尔等犯了死罪,可知罪呀?”他绷紧的声音满是复仇的快意。 一想到自己手上也沾着鲜血,他恨不得直接下令剐了这几个愚昧之人。 这些人早晚是死,不死衙门刀下,也会死在紫桓手里。 杏子皱着眉,走到婴儿房中,里面弥漫着臭气,许多孩子该换尿布了,所以哇哇大哭。 “你们几个,先给孩子的尿布更换一下。” 比起李仁立功心切,她更担心孩子。 心中有了主意,走到李仁跟前行了礼,“爷,不如叫士兵把这里看守起来,只当临时监狱,还叫那女人过来照顾孩子们,否则这么多孩子该如何处置?” 李仁抓人时没想过这事,此时也觉棘手,想想这方法可行,就同意了。 杏子知道胭脂带着紫桓跑了,她在去了北宅后,心情变换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她放跑的是个什么样的魔鬼。 其实她后悔了,在进入胭脂宅中时便想说出实话。 可看到胭脂悲戚的模样,又想想此事牵扯她自己,若论起有罪,她也不清白。 她不怕承担责任,只怕连累青连。 想想青连和她的儿女,她还是咽下吐露真相的欲望。 就让他和胭脂亡命天涯吧。 反正她已预料到,陈紫桓不会有好结果。 …… 曹峥带人去了药房,无声无息将里面人按住,搜出账簿交给李仁。 李仁将两本册子记录的东西对照一看,证实是真东西。 只是药房里的这本,实在触目惊心,曹峥凑上只瞟一眼,便退到一边去,让他看他也不愿看了。 李仁打起主意,按那册上所记名字,此事是功还是罪都不好说。 对于皇帝来说,政局最要紧的是稳。 想大动干戈要做万全准备,这两本东西公然递上,别说准备,自己的父皇病体初愈,这番惊气,怕是会再次卧床也未可知。 这东西只能私下上呈御览。 所以这些地方只能先假装关门,所有人犯外松内紧看管起来。 他本以为此事中陈紫桓是重犯,拿下紫桓方立大功,等翻看过账目上的人名,他现在怕的是无功反有过。 他拿着账目,将看管两处宅子,关闭药铺的想法告诉曹峥。 曹峥不能更同意了。 光是他刚才瞟到的一个名字,曹冲之,便令他心惊不已。 论官职,只是个参将,不过此人是曹家亲戚。 太师倒台后,曹家与徐家是京中最大两个世家,从开国便追随先皇,战功赫赫,招惹不起。 这事沾着曹家就很难办,若有其他曹家直系亲属,案子公审就审不下去。 没人想得罪曹家人,连皇上也不想。 眼下说不得就会起了战事,正是用曹徐两家之际…… 何况,这只是其中他瞟到的一个名字。 看李仁表情复杂,想来也不知该如何决断。 两人现下心情相同,千万可别费尽心思想立功,反而成了罪人。 “我看……”曹峥开口的同时李仁也说话了,“还是……” 两人目光相对,都说,“先回宫。” 他们同时想到一个人,凤姑姑。 …… 第624章 一次觉醒 凤药没想过此事牵连会这么广,故而没把心思放在外面。 宫内之事已经很叫她操劳。 李瑕早已习惯了皇帝的身份,然而他却是大周最孤独的皇帝。 他的登基有运气加持,上位时没得到任何重臣支持。 支持他的只有特务机构的绣衣直使。 东西司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却也是让人不齿的一个所在。 在其中效力之人,铁石心肠,没有一点人味,不少大臣写过密折,建议取消东西司。 李瑕皆不回复。 他登基时,只有东西御司是真正的“皇党”,如今仍然如此。 在他透露自己要革新税制时,众大臣更与他离心。 皇上自称寡人,李瑕却是真正的寡人。 他得罪了大世绅、门阀之流,而朝堂上的百官几乎都是这一阶层。 想要大周兴旺,手里得有钱,国贫而士绅富,分配不均,他就得有这个胆量去改变。 常宗道官封“太宰”,百官都沉默了,大家不想皇上设这个位置。 这个位置顶的是本朝的太师,大家都心知肚明。 此职由常宗道担当,谁也说不出反对理由,他资历深厚,深谙为官之道,不讨人喜欢,也不得罪什么人。 且此人为官铁面无私,两袖清风。 也让他弹压官场不正之风颇具效果。 常大人在府中,不接待私人访客,有公事在朝堂说。 也不私下会见自己的门生故交,连亲戚投奔也都安排在官家驿站。 他上任后,李瑕感觉自己轻松了许多。 长公主的第一步做的很成功。 …… 杏子抱着赎罪的心情找来几个正经人家的乳娘,来照顾婴儿。 安排好孩子,她进宫,去见凤药。 她有几句话必须说给凤药听。 在朝阳殿中等待许久,才见了姗姗而至的凤姑姑。 一见凤药,她上前几步,扑到凤药怀中,吓了姑姑一跳。 凤药许久没见过杏子这么激动,以为出了什么事。 杏子抱过凤药,顺势跪下了。 “怎么了?”凤药赶紧接起她,“有什么事慢慢说,不要急。” “姑姑,我终于知道自己错在哪了。”杏子激动地说。 “从前我总觉得姑姑太过悲天悯人,心肠太软,现下终于明白人命意味着什么。” “那是香甜的、暖洋洋的、沉甸甸的东西,那是可期待的未来和光明,姑姑我说的对不对?” 凤药未来及回答,她突然沉痛地向她肩膀上一靠。 “是我害死了小前!我给他开药时跟本没想过他的死活!只觉得给他点好药,算替姑姑谢过他了。” 凤药悠悠叹口气,拍拍她的背,两人坐下来,“也是我的大意,不能都怪你。” 她不忍心责怪杏子,以杏子的聪慧,怎么会想不到一次开出价值十两的药材,一旦给略懂药理的人看到,怎么可能不起疑? 杏子的情绪如风暴,来得快去得快。 她很快平复心情,将曹峥去围剿收容处和北郊宅子的详情说给凤药听。 “好在,东西到手了。”杏子眼神闪着兴奋的光芒,这下朝廷可有热闹瞧了。 不知多少大人物要栽跟头。 她也没瞒着凤药,紫桓的假死药是她给的,并且她心中暗自认为这笔交易很值当。 以胭脂和她的关系,这个忙怎么说都得帮,她不能看着这个与自己相识于微时的故人去死。 二来,她自己想去瞧一瞧紫桓做药的场所,还存了找到古方的心思,这个愿望也实现了。 三来,不知为何,她不怎么想让紫桓死,虽说她与对方没什么交情。 一个出身和她相似的人,只身来京,搅出如此大的动静。 在杏子看来是了不起的事情,她对他有着不愿说出口的佩服。 把假死药给胭脂一箭三雕。 凤药知道胭脂带着紫桓逃走,良久没有出声。 胭脂的性子,有刚毅的一面,也有其内在软弱的地方,她为了情而做出这种举动,也在情理之中。 前路如何,只能靠她自己了。 凤药问杏子,“曹大人他们挖出尸骨了吗?” 杏子摇头,“时间太紧,还没来及。” “唉,估计不好找,万一是扔进婴骨塔,就少了一环重要证据。” 杏子执不同意见,“我瞧他不会把骨头丢入婴骨塔。” “为何?”凤药心念一转,问杏子,“你一共见他没几次怎么会得出这番结论?” 陈紫桓极其多思、大胆、多智且自负。 胭脂在杏子执意要进入北宅,想接近紫桓时警告过她一次。 虽然当时胭脂只是提了提,杏子却大受震撼,从那时起,她对紫桓有了新的认识,并且起了相惜之心。 胭脂说起紫桓少时被东家女儿陷害,受了许多罪。 他不但活了下来,还报了仇,逼得那女孩子上吊自尽。 紫桓剪了女子一缕头发收藏了起来。 胭脂搬家时,在他的私人之物中发现了一只上锁的匣子。 她以为里头放着很重要的机密,偷拿了钥匙打开,里头竟是些奇怪的物件。 一小截发白的骨头,一片红色指甲……都是这等让人细思极恐,毫无用处的东西。 在里面,有一个手帕包,包着一缕黑色长发。 胭脂害怕,将匣子又锁了起来。 “姑姑你说那些东西是什么?”杏子喃喃地问,其实她心中已有答案。 那些都是受害者的东西。 所以她猜测,紫桓对于死在自己手中的人,有种变态的收藏癖。 有这种癖好之人,不会舍得把那些死在自己之手的尸骨与死于其他原因的尸骨一起烧掉。 定是埋在哪里了。 杏子只是猜测,又对这种猜测有些害怕,她怕自己猜的是对的。 “所以呢?他冒险不去烧……他不怕哪天事情暴露,对他不利?” “他那么自负,定然认为自己的秘密永远没有被人揭出来的那天吧。”杏子出神地自言自语。 “那就让曹峥挖!”凤药一拍桌子,“哪怕翻遍那间院子也要挖出来。” 杏子一腔心事从宫中出来,并不想回自家药房,一夜未眠,她仿佛不知疲惫,不知不觉又向北走去。 半道遇见从收容处出来的曹峥,没有立了大功的模样,愁眉苦脸。 “黄大夫,去哪里?”他的声音打断了出神的杏子。 她立在路中,像刚清醒过来,“我给你捎句话,姑姑说务必找到尸骨。” 她回过神又恢复往日伶俐模样,打量一眼曹峥问,“曹大人和明玉吵嘴了?” 曹峥不好意思一笑,“月余没回家,怕走漏风声也没捎话回去,她自然不高兴,回来哄哄就好。” 杏子心中不屑明玉为人,嘲笑道,“那可不一定。” “曹大人得了封赏就罢了,若是受罚你看明玉饶你不饶。” 第625章 朝局混乱 两人来到北宅,这里大门紧闭,一片萧瑟。 进到院中,里面侍卫三步一岗,严密看守人犯。 这里前后院房子不多,占地颇大,墙边种的有树,杏子四处看看,并没有发现有新翻动过的痕迹。 她不信陈紫桓会叫人次次把“药渣”送到那么远的地方。 婴骨塔三天焚烧一次,是很保险。 但是依照杏子的意思,这里并不容易被发现,或是他根本不怕被发现。 杏子看左右没人,找个高凳子,把裙子撩起系在腰上,踩着凳子先上树,从树枝再上到围墙,骑在宅后的围墙向四处张望。 宅后是成片的荒地,有不少无主之坟,此时初冬,北风时不时刮过,更是满目凄凉。 “这里不好。”杏子低声说。 她从树上下来,整整裙子,自言,“若是我不会那么做。” “我就要埋在眼前。每看到就很得意。” 她过到主房,走到西厢房处,头一夜,就是在这里,她感受到来自灵魂的震撼。 西厢房前,她站立很久,最终没有再次推开那道门,掉头走开了。 她把这处宅院每一个处地方都逛遍了,叫来曹峥,“大人,你着人把厨房拆掉开挖吧。” 曹峥疑惑地看看杏子,对方平静而笃定地盯着东南角一个比放柴火大不了多少,不起眼的小屋。 他大踏步走过去,里面有一处一看就与宅子同岁的老旧灶台。 灶台外烧得发黑,灶内还有烧过却没烧尽的的草木。 上面的锅很大,锅底经过长时间烧灼,产生一层很厚的锅灰。 地面虽是土地,没铺青砖,却是踩实的。 没有半分挖开又填埋的痕迹。 “这不太可能吧?”曹峥的疑惑不是没道理,这里分明就是常用的厨房。 杏子把头伸进厨房内,闭上眼用力深吸厨房的气息。 摇摇头,“这里许久没有做饭了,毫无油烟之气。” “那也不能说明就是埋尸处呀,你可知道我就这么点人手,力气有限,最好还是目标精准些。” 杏子一跺脚,“曹大人倒是聪明,你说尸骨在哪?” 曹峥讷讷地回道,“这个问题我想过,我觉得这里没有,全部丢去婴塔了。” 杏子冷笑,“所以你不是他。” 还有一点,丢去婴塔的婴儿虽说有还活着的,但没有被弄碎了的。 一旦烧塔人看到后张扬起来,就是隐患。 曹峥对杏子没脾气,只得答应,留下两人看守东厢房——一干人犯全都关在那里。 其余人都拿上家伙干挖。 “你该不是不想挖出东西吧。“杏子看了一眼曹峥,对方的表情略有些尴尬。 曹峥不想再挖出更多证据,帝心难测,也许皇上想有回还余地呢? 随着厨房围墙被拆除,更多人得以靠近灶台四周。 大家一起动手,将灶台去掉,铲开那些堆在灶中的柴灰后,明显被挖开过的地面露了出来。 曹峥心中一声长叹,最后的希冀破灭了。 一名士兵跑出来,蹲在墙角剧烈呕吐。 这支小队中不乏上过战场杀过人的侍卫,大家皆受不了场面惨烈。 有人受了刺激,奔到关押犯人之处,抽刀要杀人。 曹峥拦下,告诉诸人,此事不日将上奏皇上,这些人犯总会受到严厉惩罚。 按下激动的士兵,他不忍尸骨暴露天地之间,命人又把土填埋回去。 他看看开始拆厨房时便站得远远的杏子,心中着实佩服她的聪敏。 这宅子内外他也都看过了,却绝对想不到埋尸地会在这方寸之间。 那两本册子一一对照,字迹与墨色皆显示不是同一人在同一天所书写下来的。 曹峥知道有人能通过墨迹深浅,墨水的气味,辨识出用墨的好坏。 也可做为一个旁证,以证实这册子不是造假。 收容处送出婴儿的日期与北宅之地的煮药日,一一对应。 骸骨也挖出来,连用药人,所用日期,几时到来,几时用药,药引为婴儿身上的何处,都记得清清楚楚。 触目惊心的红色字迹,字字泣血,诉说这宅中发生的累累恶行。 两个册子都交给李仁,想来已带入宫中。 他只希望这个事件快些过去。 然而,历经数月破获奇案,只是朝野动荡的开始。 …… 李仁已拿了账册回宫,他将册子藏于朝阳殿中,着小宫女传话,自己在殿内书房等候。 凤药得了消息,直奔朝阳殿而来。 李仁也不多话,遣退所有人,将册子取出摆在书案上。 凤药翻开册子,越看脸色越沉重。 那已不是用愤怒或震惊可以形容的心情。 尤其是以朱砂所记的内容的名字,她不愿意读出来,甚至有些不敢相信。 以她对李瑕的了解,也想象不出这东西摆上皇帝书案所产生的后果。 如今税收改革还没通行,钱收不上来,中西部边境却开始动荡,皇党人员稀少,并不足以对抗贵族阶层。 皇上已经忧心忡忡,这次病愈李瑕明显不思饮食,忧思过旺以致身体削瘦下来。 凤药一直期待着玉郎快点回来,她需要助力。 私底下皇上暗示凤药,也许玉郎遇险回不来了,可她完全不信。 就算金玉郎死在外面,也会想办法托人捎信回来。 没有消息,就是一种消息。 皇上病体难支时,凤药代笔写折子的事不知如何泄露了消息。 皇帝刚恢复上朝,便收了雪片似的奏折,参奏凤药以内官身份干涉朝政,有违规制,该当重罚。 这些折子被常大人压住没有明发,等于告知群臣,这个状不必上告。 纵是不服,也没办法。 常大人两朝元老身份,甚至不愿多和众臣解释,只说皇上自有考量,便打发了告状之人。 饶是如此,也已起了警示之效,皇上一时不愿让她牵涉朝政之中。 赈灾失粮案未破,凤药的身份便还有污点。 这些粮纵使不是她丢的,也要算到她头上。 她想回内侍司勤之位,犹如白日做梦。 凤药并没死心,她收回李仁腰牌,出宫找到云之。 此时的云之,一举拿下大半个小御街,加上陈紫桓的消失,陈记生药铺关门闭户,她的生意再次风生水起。 宋河西吃了一次教训,也不愿再惹身有背景的常云之。 见凤药上门,她很欢喜。 当时她不想搅这趟浑水,是凤药激起她的野心——赶走陈紫桓,可将小御街收入囊中。 第626章 谁出卖她 云之现在十分感谢凤药当时激发了她的野心。 “可是有事?”云之见凤药眉间阴云密布,便知她遇到棘手之事。 “我想托你动用私人关系,打听有没有粮商出入过陈粮,或自赈灾之后,哪里出入过大批陈粮,那些粮可不是小数目,我始终想不通,粮食去哪里了。” “出粮之地肯定离京城不远,如若拉走再卖,光是运费就够买粮钱了,不划算。” 凤药并不认为粮食丢失只为了陷害她,拿掉她的官位。 想害她的方法很多,这个办法又笨又麻烦,一句话:不值当。 “这个我倒真能为你打听打听,我认得大粮商。” “你可有想过,这人就是为了要粮?这么大宗粮食,交易起来很麻烦。私人可买不到这么多粮。” 大周朝除了官府出面交易粮食,余下就是粮商,粮商交易要有粮证,总之粮食的控制和食盐一样严格。 故而凤药知道那么多的陈粮不可能凭空消失,就是烧了,也得冒点烟。 …… 云之找到宋河西,现在这人见了云之一概客客气气。 听说云之打听大笔陈粮出入,他想了想,自己手中是没有经过,但同行他暂时不知,便应下帮忙打听后回信儿。 云之顺势说,“大家都在京城做生意,彼此要多照应,这次宋公子帮了我的忙,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帮到宋公子。” 宋家生意遍布各省,云之与他家相较,只算地头蛇。 她知道好歹,解开这个结,总比多个敌人强。 很快云之得了消息送入宫去,没人任何大粮商接过大宗陈粮交易。 也就是说那批粮食还藏在某个地方。 …… 如今凤药虽说没失了皇上信任,但不近身伺候皇帝,对政局也就掌握不了最新消息。 她本来不急,现在却害怕陈紫桓的消失,惊动某些人。 思来想去,只能制造流言说陈紫桓已死,以平息那些心怀鬼胎之人的顾忌。 二来,她也想知道,自己为皇上代笔之事做的极为机密,对外一概说是伺候皇上身体,本想顺势可以留在含元殿,不受非议,怎么就泄露了? 大好的机会就这么白白丢掉了。 “这册子必须得藏好,不然连你我二人也有性命之忧,现在不是拿出来的时候,还得等待时机。” 凤药忧心忡忡告诉长公主,册子的份量已超过她二人所能承受。 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 凤药从未这么希望快点得到玉郎的消息,渴望玉郎的支持。 凤药在御花园散了会步,决定先查一查身边谁在向外透露消息。 她找到桂公公,问他要了当值名册,翻看那几日谁在含元殿当值。 如意、素月、明玉都派了差事,还有小桂子手下的几名小太监。 不过,这几人在她为皇上代笔时的确没有出入过殿中。 凤药很清楚事情需要严守秘密,所以很是小心。 当时殿中只有她和皇上。 那便是有人刻意偷听。 她喊来小桂子,两人相识已久,互相多次解围,彼此算是朋友。 但经历过明玉一事,凤药也不再敢相信多年的老相识。 “桂公公,我久不来殿中,上次皇上身体不适我来伺候……” 她话没说完,小桂子躬身道,“上次多谢姑姑,皇上每生病,气性便不好,多亏姑姑过来了,倒帮咱们不少忙,还是姑姑在跟前伺候,咱们差事好当得多。” 小桂子一双眼睛精光外露看凤药一眼,他释放的善意被凤药接受了。 凤药笑道,“以后咱们且有得作伴呢。” “姑姑聪慧,宫中女子来来往往,没有能长得恩宠的。陪伴皇上于后宫,真不如陪伴皇上于书案旁。” “御前效力可得当心,皇恩浩荡可也得小心有人眼红不是?” 凤药瞧着已经比她还高的桂公公,从前就是宋公公跟前最得用的小太监,现在接了宋大公的差,年纪轻轻就当上大太监,也算是人精。 她也不拐弯了,低声问,“是谁?” 桂公公道,“你可以问问如意。” 凤药突然想到有一天,自己衣袖上沾了朱砂,从殿中出来时,恰遇到如意。 她还问,姑姑写字了?右袖口弄脏了。 难道是这个天真的小姑娘说漏了嘴? 她与如意算不得有交情,如意调来含元殿正是她被罚闭门思过之时,冒然去问,不知能问出实话来吗? 正来回思索,不得其法,素月从外面进来见着凤药上前行礼,“凤姑姑,浣衣处把姑姑的衣服洗净送来了。” 她低着头,看不到眼睛,提醒道,“姑姑小心了,写字万不可再弄脏了袖口,叫人看到。” “你怎么知道我写字弄脏衣服啊?” “素月不但知道,还知道姑姑的脏衣服被拿去浣洗时并不是直接送到浣衣处的,有人拿走了你的衣物。” 素月又行次礼,“素月不能再多说了,姑姑想在宫中待得自在,还是小心身边人。” 这已经是明明白白的提醒。 但凤药不肯信,她对明玉有着最后的信任,对旁人的话她一向是证实后才肯相信。 宫中女人向来擅长利用谣言杀人,她自己就是受害者。 从那时起便不肯轻听轻信了。 抱着对明玉最后的信任,她去找明玉当面对质。 有了金腰牌,凤药出入宫门十分顺利,守门士兵见了金腰牌愣了愣神,凤药却感觉这人面熟,也盯着多看两眼。 那人单腿跪地行个礼,“给姑姑请安,标下是曹大人手下校官。” “怪不得面熟。” “是,从前皇上去营房时,姑姑跟随皇上,标下便识得姑姑了。” 凤药笑笑,从怀里拿了几个金瓜子赏他,那校官十分欢喜接过了。 来到曹峥家中,门从里栓住,凤药拍拍门。 不多时门开条缝,露出半张带着怨念继而被惊讶代替的面孔。 “凤、凤姑姑!”明玉又惊又喜,把门打开,将人让进屋内。 凤药笑盈盈立在院中,这院子不大,干净整洁,是凤药说服曹峥买下的。 当时曹峥说自己都住营房,一个丘八何必买房。 明玉也在宫里住,不必费这个银子。 凤药知道曹峥手头紧,说是御前侍卫俸禄并不高,又没别的捞头儿,比不得当着肥差的人。 这处宅子布局紧凑,主要离宫门不远,很方便。 凤药以祝贺新婚的名义赠曹峥一张银票,并告诉他,女人家光成亲不算有家,有了宅子心里才会安定。 第627章 审问明玉 明玉知道曹峥为了和她成亲买了宅子,激动地跑来告诉凤药,欢喜得哭了。 和曹峥交谈仿佛昨日,眼前人已不再亲厚如昨,凤药心中感慨,面上仍然温和。 “姑姑坐。” 明玉拿来凳子,摆在院中的桂花树下。 这里的柿子树、桂花树和石榴都是搬来时,明玉与凤药一起种下的。 图个好意头。 “你又与曹峥争执了?”凤药看明玉整张脸都是浮肿的,便知她头夜哭过。 “姑……姑。”明玉蹲下身,眼泪又流下来,何止争吵,明玉几乎要与曹峥性命相搏。 曹峥执行完那要命的任务终于可以回家。 他进门一时忘了两人之前的不愉快,推门便叫,“明玉帮我烧些热水。” 明玉听了他的声音气不打一处来,明明在家却并不答应。 “明玉。”他的声音带着疲惫和兴奋。 明玉仍不作声,心道此时他若过来哄她两句,她便帮他更衣沐浴。 这么久不回家也不知捎信回来。 谁知外面没了声息,明玉起身透过窗看到曹峥自己抱柴烧水去了。 他明知道她在家,只不过呼唤两声,得不到回应就算了! 明玉也不想两人刚碰面就弄得不愉快,可压不住脾气,她明明才是占理的那一方。 她气冲冲走过去一掌拍掉曹峥手里的柴,问道,“你还知道回来?” “明玉,帮帮我,快!这几日埋汰得要死。” “帮你可以,你去干嘛了?” 曹峥犹豫一下,这件事甚至不敢马上禀报皇上,所以应该还需要保密。 “此事涉及面颇深颇广,我一时不能告诉你。” 明玉一颗心悬起来,“你意思是牵涉大员了?” “嗯。”曹峥闷声从地上抱起柴,向浴房走。 “曹峥啊。”明玉喊了一声,“咱们能好好过日子,不去招惹这些事情吗?以你的俸禄,咱们养几个孩子,节约些也够用了,何必搏命!” “这件事不止我参与了,李仁占了大份,你别啰嗦了。” “再说,以我的出身得到在皇上面前露脸的机会不多。做上御前待卫的哪个不是公子哥儿,我好不容易完成这个任务,就算到时皇上怪罪,也不能不认我曹峥是个能员干将,若一时受了连累,也有起复的那日。” 明玉追问,“你到底得罪了谁?完成任务还受怪罪?” 曹峥这时露出得意的神情,“谁?应该问是谁们!” 明玉听说连李仁也参与其中,如此任务皇上竟有可能不是褒奖而是怪罪,心中越发不受用。 “曹峥今天你必须告诉我秦凤药给你派了什么差事,总让我死也死个明白。” 她见曹峥油盐不进,不在乎她的感受,也不在乎未来她出宫后的日子,委屈又愤怒,口不择言,“不然,你就别回来了。” 曹峥一身酸痛,一身汗臭,已经疲惫不堪,耐着性子同明玉讲话。 他想听明玉温柔地问一声,累不累,道一声,辛苦了,夸一声,夫君真厉害。 可得到的只有责怪和冷待。 “不回就不回,打从我给凤药送披风你就一直抱怨。你真是不识好歹,人家待你好,你是怎么回报的?叫如意去暗里告状,幸亏皇上信任凤药,不然你害惨她了。” 明玉被突然揭了短,呆立在院中,白日见鬼似的瞧着曹峥,突然感觉这个男人并不能保护自己,而且他好陌生。 …… 曹峥拿了包袱离开家,明玉没哭没拦,任他走了。 心碎时是没有声音的。 她环顾四周,这熟悉的白墙黛瓦小小院落,是她精心布置的家。 墙边的石榴都开过一次花了,地上青石板因为常浇水生了青苔,散发着好闻的湿气…… 这个家是不是要散了? 她哭了一夜,经过几次争吵明知曹峥不会回来哄她。 凤药进门,她如遇到救星,全然忘了自己做过什么,同凤药诉起哭来。 凤药知道一个女子爱上男人时会失去理智。 人一旦动情,便身不由己,做出情理之外的事,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由明玉而想到她和玉郎,她耐下心来劝导明玉。 “曹峥是个直性子男人,不大会站在对方立场上考虑事情,可他的确是个好男人,正直又有些不拘小节,再说男人嘛,有时像个孩子,你只等他来哄你,可曾想过他执行的任务是提着脑袋的?你爱他便更要动动脑子。女人哄男人并不是了不得的事,也无关尊严,既是爱人,便把别的向后放放……” “姑姑,我求你,告诉我他到底做什么事情去了?” 凤药语塞,却也知道曹峥此次要么一举拿下天大功劳,要么有可能反而受牵连不再受重用,甚至获罪。 她得和曹大人的妻子有所交代。 “他破了一个重大案子,这案子牵扯朝廷要员,若皇上铁了心要追查,曹大人便立了大功,加官进爵不成问题,总之,一切都在皇上怎么想。” “你自己也知道曹峥不是个只想混日子的人,他有了在皇上面前露脸的机会,不可能放手。” 凤药低下头认真瞧着明玉,“明玉,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你虽前头做的事叫姑姑不高兴,但看在我们的旧情,我再提醒你一次,想要夫君高升,只坐着等是等不来的。” 她坐直身子,给明玉时间让她好好想想自己所言。 明玉想掌家,想为曹家开枝散叶,想让曹峥步步高升,就得明白一些道理。 若是只想守着一个小小院落过自己的小日子,她与曹峥的矛盾还在后头。 两人选择的路都不同,怎么一起走下去呢? 明玉还没回过味儿,凤药严肃起来,“姑姑现在有件重要事情问你,你要说实话。” 明玉跪下老老实实回道,“是,明玉不敢有所隐瞒,只要是知道的,都会明说。” 凤药揣着手从容训导明玉,“我的行事你是知道的,我不爱与人争执,得罪我的人,我几乎都只是远离,不会再给他第二次害我的机会。” 明玉不敢言语,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行为算不算“害”过凤药。 “不过你不同于别人。你是我挑出来的人,跟在我身边,你不该做有外自于我的事。叫我寒心呐。” 明玉跪坐在地下,“姑姑原谅明玉一次,再不会了,我是担心曹峥才糊涂油蒙心,做出那没脸的事。” “求姑姑万万保全曹峥。” “出了事我保他就是保我自己,怎有不保之理?再说你见过哪个跟了我的人,我不顾念的呢?” “我问你,我为皇上代写折子,是谁传出去的消息?” 明玉一脸懵,用力回忆那几天的事。 第628章 心明眼亮 明玉完全没放在心上,凤药从前代皇上写折子是极平常的事。 她根本没想过此事会有人拿来做文章,参奏凤药。 “我此次十分小心,却因衣袖蹭上朱砂而传出我代笔之事,被人抓住把柄,只这件事究竟是谁传的?”她严厉地看着明玉。 只要不关曹峥的事,明玉马上理智起来,脑子也回来了。 她回忆片刻,突然想到什么。 “姑姑衣袖沾朱砂,是如意告诉明玉知道的。” ??? 桂公公说是如意,素月说是明玉,明玉说是如意。 “有人在监视我。”凤药肯定地说,“这不是不小心看到的,是刻意在拿我短处。” 凤药起身,幸而她来了一次,没有随意听信素月的话。 “明玉,你替我盯好素月,一举一动都要盯着,去了哪,见过谁一一记下。” “是!”明玉中气十足地答应下来。 “姑姑为何怀疑素月?” 自然因为她太急了,故而露出马脚。凤药想。 想陷赃明玉,该沉住气,用更高明的手段,要她自己发现,而不是直接提醒她。 像她这样的人,送到脸上的消息,怎么肯轻易相信。 且桂公公只说问问如意,没说就是如意。 如意看到自己袖子上沾了朱砂直接当她面就说了,并非暗自记下。 如意平日直言快口,性子自来如此,见了明玉提了一声倒也像她。 只有素月,实在可疑。 所以比起如意,素月更可疑。 明玉接了凤药的任务,马上有了精神。 她自己也奇怪,明明方才还要死要活,一接差事便魂魄归位,像又活了过来。 “那曹峥……” “有我在呢,你大可放心。”凤药的笑容像给明玉吃了颗定心丸。 她心中后悔,当时就像中了蛊似的,一心一意想与凤药撇清。 想来也是太在意曹峥对凤药的心意,总认为自己的夫君心中只该爱自己一人吧。 她将注意力转到其他事情上,马上豁然开朗,对男女之情的认识又同从前不同了。 任何人都不能把自己的依恋与精力全然放在另一人身上的。 初时对方可能会欢喜,往后只会将这种过份沉重的感情视为负担。 感悟不过一瞬间的事,明玉开心地向凤药道过谢,说一入宫就会开始行动,这几天不再回来了。 这日明玉不当差,故而送走凤药,自己仍在家中。 凤药出宫大约也只有一个多时辰,入宫时那名军校仍在值守。 见了姑姑仍是客气行礼,并寒暄,“到底是得了皇上信任的。” 凤药知道是因为看了那金牌的缘故,只是点头不肯多说话。 怎么料军校突然问了句,“皇上身边可是还有一位同您一样的姑姑? 凤药脱口而出,“什么意思?” “同您一样受皇上重视的。就是曹大人的妻子啊,她也有一枚这样的金牌。” 这军校上次亲眼目睹曹峥和明玉在宫门处呕气,明玉拿了金牌入的宫。 若不是那样,恐怕他还不知道明玉是曹峥的媳妇呢。 他与曹峥不属于一个编制,曹峥是御前侍卫,认得他的人多,这军校从前曾与曹峥一起在校场训练,那时还没有重编中央军。 两人只是面熟。 却因为看到曹峥和明玉在大宫门口争吵,不但认出曹峥还认得了明玉。 故此多嘴问了一声。 凤药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矜持疏离的态度让军校立马闭上嘴,行个礼放她过去。 凤药心中大感困惑,但同时很肯定,这东西皇上不可能给明玉。 此事已经结尾,凤药决定将金牌还给皇上,侧面打听一下。 刚巧含元殿中没有旁人,凤药给皇上请安,将金牌还给皇上。 “皇上,这东西只一支,给了臣女皇上有急用可就不方便了。” 她说着抬头看了李瑕一眼,只见李瑕顿了一下接过牌子,神色如常道,“朕几乎用不到,这东西也不是给朕用的。” 凤药立刻明白,这是为着有紧急情况时,差人出入宫门所制。 的确不是给皇帝自己用的。 既然不是给皇帝自己用的,那就确实不止一支,那一支又是给了何人?怎么会落在明玉手中? 这件事很蹊跷,必须问明白。 …… 这天晚上明玉就回了宫女配房。 以前从暖阁中搬出,心中委屈,感觉住在这里让人无法忍受。 心境一变,也并不觉得住在这里怎样。 由此可见,很多东西是自己看待问题的角度和眼光造成的,这么一想,曹峥让她难受的地方,也许并非曹峥有问题了。 明玉高高兴兴把刻意收拾好,到含元殿当差。 她虽不在皇上跟前伺候笔墨,但并没降她品阶,吃用俸禄一概和从前一样,却不必干活,以前有什么可想不开的。 本来就打定主意,出宫和曹峥生孩子去的,放不下只能说明心有不甘,并不是真想离开。 现下想通,心头明快,郁结一扫而空,看着外面天高云阔,哼起歌来。 她轻快地做着自己的事,由于加了警惕,很快感觉到有人在偷看自己。 她只做不知,指挥着小宫女扫地,摆放花盆,自己修剪花枝。 一圈转下来,很确定偷看她的人在暖阁。 那就只有素月。 现在她和如意贴身伺候皇上穿衣用膳,故而和如意交替住暖阁里。 方才明玉才与如意打过照面,那暖阁中只有素月了。 明玉心里责备自己,从前只顾着情情爱爱,把什么都忘了。 不多时,素月果然从殿中出来,从明玉身边经过时,问,“明玉姐姐,何事这么高兴?” 明玉不置可否,“没什么不高兴的事,自然就高兴。” 素月轻“哼”一声,迈步走开。 “这次轮到我了。”明玉低语。 待素月走远了,明玉把剪刀交给小宫女,自己跟过去。 越走越心惊,素月的方向是向清思殿去的。 那里住着皇后。 也许她是送东西或传旨? 明玉不敢再向前,远远看着素月仍然向清思殿而去,自己返回殿中。 皇上叫人上茶,明玉知道皇上口味,拿了烧好的泉水,端了茶叶进殿。 在一旁冲好茶,端给皇上自己退下。 皇上没有抬头,拿起茶碗饭了一口,觉得与平时不大一样,更符合自己喝茶的习惯,抬头一看,见明玉立得远远的。 “明玉,今儿看着挺高兴?” “是。” 皇上一笑,“你什么都好,只是缺乏历练,再过段儿时日,仍到朕跟前伺候吧。你跟了凤药时间最久,伺候得最精心。” 明玉心惊自己从前的迟钝,明明皇上对凤药的信任从未改变。 自己却只会看表面,看不到本质。 正是因为大家都把自己看成凤药的人,皇上才用她用得这样放心。 她就像个瞎子聋子,对周边之事看不到,听不到。 …… 第629章 对策对策 明玉看到素月去了清思殿,将消息告诉凤药。 凤药得知是皇后死咬自己不放,看来是真的不放心自己。 上次离间贵妃和皇后,皇上不但对贵妃不再如从前那般信任,对皇后也起了疑。 大约皇后意识到什么吧,两人的结不可能解开了。 凤药压根不愿意站队立储之事,且她现在腹背受敌,只能隐身以求自保。 她从内侍司勤上被贬后,做了多少次尝试,都无法回到原来位置。 朝堂上,皇后指使大臣盯紧后宫动静,一旦动用凤药做侍书,便有人跳出来反对。 只是一报还一报不够。 两人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犹如小儿玩闹,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她就算压了皇后的势头,暂时又能在皇上左右伺候笔墨,整理文书,终是名不正言不顺。 这件事的最终解决,需从更高一层下手,说到底,在社会习俗和规则里,女子是上不得台面的。 凤药想呆在书房,而且是光明正大进入书房。 此事虽小,却像生吞了只苍蝇。 这段时间正是皇上为改革推行不动而忧心之时。 凤药却不能出绵薄之力。 所以不能任由对方作贱自己。忍气吞声,对方不会停止,只会更加嚣张。 明明已经让凤药离开皇上身边还觉不足,想要继续利用这件事让明玉与她彻底决裂。 好让凤药在宫中孤立无援,彻底陷入被动。 皇后不愧是王家女子,表面温和大度。 不动声色,就让凤药在宫中的日子从顺风顺水到现在举步维艰。 不过这一着,真的走错了。 皇后一招得手,太得意才会急着叫素月挑拨,反而露了马脚。 不然以素月的资历,和如意一起分过来伺候皇上顶替明玉并不为过。 慢慢离间明玉与凤药关系才是上策。 …… 好在凤药并非孤立,一个好伙伴,顶上一堆无用之人。 她还有个盟友,长公主李珺。 拿到册子之事,凤药不打算瞒着李珺。 李珺不是普通人。 她说服皇上设立太宰一职,不但让皇上得到休息,平衡朝堂。 还因为此事更得皇上信任,为参与政局而积累了资本。 凤药对长公主有惺惺相惜之感,她们都不是只拘于情爱的女子。 除了自己的家庭,她们皆存了同男子一般为国效力之愿。 这也是当时二人都甘愿扶持最无根基的李瑕登基的原因。 相比凤药,长公主做出的牺牲更多。 当年最有可能做皇帝的是她的亲胞弟,她敢于矫旨扶李瑕上位。 长公主仍居于修真殿,为不引起别人怀疑,她借故与归山在修真殿发生争执,砸了一只玉如意,气走归山顺理成章留在皇宫。 因为与夫君发生争吵,长公主索性连修真殿也不回。‘ 搬去皇家家庙奉祖大殿,大殿后有斋宫,面阔九间,进深两间,足够她带着自己宫中宫女入住。 在这儿,她每日抄经、诵经。 前殿与后斋宫间供养着数十缸莲花金鱼,十分清幽雅静。 这里归山没资格过来,她更得清闲。 常宗道称太宰后,她曾私下想见见这位逐渐权倾朝野的大人物。 门房明明看到她马儿的金当卢雕着朱雀,围着花鸟草叶纹,是皇家所用纹饰。 竟然连通传都不通传便拒绝了见面的请求。 “我们老爷回家后不见任何人,请尊驾见谅,您的名刺咱也不敢看。省得晓得您的身份不知怎么侍奉,常家家法如此,小人不敢有违,请尊驾有公事朝堂上与我们老爷商议。” 李珺吃个闭门羹,并不生气,反倒佩服常宗道做得出。 她不求常宗道投桃报李,可他做得绝到如此地步也出乎意料。 本是想举荐了常宗道,对方念她恩情,有所回报。 谁知对方是个油盐不进的,这样也好,放在朝堂倒有镇国之宝的感觉。 但她李珺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常大人这条路,她还要再试。 她正抄经,小宫女来报说含元殿来了位姑姑送来手抄经。 领进门后,凤药四处看了看,口中道,“长公主如此谨慎。叫人佩服。” “宫中生活这么久难道会不知轻重?你一样步步小心,到底也着了人家的道儿。” “这一点,你不如我,我这里四周不可能有人能偷听敢偷听。” “长公主威重,凤药比不了。” “威重?我是恶名在外吧。”长公主仍然直率如从前。 “你可知晓一个女人一旦没了道德枷锁,整日离经叛道,先叫人把你看得低,你再稍稍守那么一点规矩,就如浪子回头一样了。哈哈。” 她爽快一笑,“可笑有人就愿意背着虚名,看不见摸不着,却像背了座看不见的高山。我李珺是个务实之人,我可不背。” “名声有名声的好处,若没好处为何男子都愿意清名在外?” 长公主无奈地说,“也是这个道理。” “这次过来定是有事要说吧。”李珺请凤药坐下。 凤药端起茶来,慢悠悠品茗。 饮了半盏茶如下定决心,放下那只金贵的天青釉葵瓣茶盏。 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一只玉手紧紧攥着,缓缓递出去。 长公主带着好奇翻开一页,血红的字迹刺痛双目。 而上面的内容更让她感受到多年不曾经历的冒犯和暴怒。 她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指着一行小字问,“这六月婴胎一只,指的是……?” 凤药垂着眼眸,沉静简短回答,“女婴。” “腹中还是……?” “已出生的。” 长公主手掌颤抖,身为人母,无法想象其中凄惨画面。 她重重将册子拍在桌上,连腕上玉镯都击在桌沿上,碰得粉碎,“这些人无法无天!将国法人情统统不放在眼里,别说配不配为人臣,他们配不配为人?!” “长公主息怒,生气并不能解决问题,公主还是好好看看册上的名字吧。” 李珺喘着粗气又拿起册子,越看越气。 由气转为心惊,由心惊转为悲凉,这才明白为何凤药会这般沉默寡言。 “这东西只怕会气得李瑕犯了心疾吧?”她悠悠叹息。 “如今这东西怎么个用法,我也为难,不是难题不会来寻你一道解决,且这东西关系多少人身家性命,不得不小心,所以册子放在你处更安全,你又宿在奉祖大殿,再合适不过。” 长公主疑道,“你一直闭门读书,竟也能翻出这惊涛骇浪?怎么牵出此案的,你又是如何拿到这么保密的东西。” 凤药心下百感交集,为着这东西,死个小前,走了个胭脂,假死个陈紫桓,重伤了曹峥,她自己也担着重大干系,毕竟是她默许放走胭脂和紫桓的。 若叫人知道是她拿了账册,怕会想方设法将她碎尸万段。 消息的保密现下是头等大事。 “说来话长,是我主持赈灾一事,发现了细小线索,赈灾结束后差了人去查,总之若是功,该记曹峥与李仁大功,若是过,便是我之过。” 长公主佩服凤药胆识和细心,“你还真敢!李仁这孩子也真给你争气,不枉你疼他如疼自己亲生孩儿。” “这话以后休要再提,他是皇上亲骨肉,我只是奴婢。”凤药仍是淡淡的语气。 长公主突然兴奋地一拍桌子,“有了有了。” 凤药看向李珺,“这下好玩儿了,本长公主就要破一破常大人的例。” 她拍着那本册子,“这里的人盘根错节,我们和谁商量都有走漏消息的可能,可这位常大人连门生故吏都全然不理,只谈公事没有私交,几十年如一日,这件事本朝若还有一人可以商议,有他最可靠。 “秦凤药,你不居功,又肯担责,日后一定前程不可限量!“ “凤药不为前程,只想为大周兴盛效犬马之力。这些人,不除掉,我日夜难安。“ 长公主这才明了,对面女子那平静的表面下与自己一样,翻滚着惊涛骇浪。 第630章 假办丧事 一种责任感由然而升,李珺道,“我没看错你,我愿与你一道扶佐皇帝重振朝纲,挖尽大周的国蠹,给百姓海清河晏。” “那凤药告辞,这东西万万保存好。” “人证物证俱在?” “都在。已做了防范。” 凤药离开奉祖大殿,直奔明玉配房,她有事询问。 明玉正做针线,见凤药过来立刻到门口左右看了看。 “没事,她就算看到也无妨。” 凤药坐在床边,单刀直入问,“你是不是有块出入宫禁的金牌。” 明玉脸上没有惊讶或隐瞒,只奇道,“姑姑怎么知道?” 她从怀里摸出那枚金牌,“这东西我没给任何人看过。” 凤药接过细瞧,与那枚一模一样,不存在做假,放在手中沉甸甸的。 不等凤药过问,她就讲起这东西的来历。 凤药越听越心惊,“这人对曹峥不利,绝对是我们的敌手,又不知他是谁,你与曹峥最近不要回家,以免有什么不测,他能用阴损招式伤了曹峥,不是光明磊落之人。” “我家曹大人也不差。”她接了一句,马上后悔了,当时只顾自己出气,白白放跑那人。 她是个直脾气人,立刻和凤药说,“对不起姑姑,请姑姑务必代我和曹峥道歉。 “这东西你不要再用了,太扎眼,可否放在我这里保存?” 明玉二话不说,将金牌交给凤药。 凤药拿了牌子打算出宫,曹峥不会忙别的事,定在北宅看守犯人。 …… 她来回想了几次关于陈紫桓的事,做戏要做全套。 胭脂为逃走,假办丧事骗了捉拿紫桓的人。 她也可以这么做,来让那些急着找紫桓的“贵人”们安心。 来到北宅,她拍拍门,里头传来一个声音,“何事,主人家病重,今天开不得门。” 她左右看看,总觉这附近怪怪的,像有人于暗中偷窥。 她又拍了两下,终于里头传来一个声音,“主人病重,有事请到那边宅中相询,此处不接待。” 这句话说得中气十足,凤药便知有异。 门开了一条小缝,凤药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曹大人呢?” “请姑娘到小御街原来的陈氏细软去等,他一会儿去那里。” “姑娘请回。”又大声说。 门在鼻子尖前面关上了。凤药庆幸今天自己出宫是大户人家丫头装扮。 便上了马车,向小御街而去,一路上她留心着,仍觉有人在看自己,那目光如影随行。 她不敢马上去陈氏细软,就在小御街一家家店面闲逛。 终于到了陈氏细软,云之得了这条街的铺子,不知多开心,陈氏细软与陈记药铺都没更换牌子。 药铺关着门,说是东家病了,其实里面所有伙计并掌柜还有后院诸多大夫都被看管起来。 细软大门敞开,这些日子不少人来问, 乔掌柜被云之留用了,见有人来问一律老说法,东家病重,不能理事。 也好在这掌柜与小伙计没换人,来了几拨人问过都安心地走了。 凤药到柜上大声说,来取料子的。 小声又说,我找云之。 掌柜便把她引到后面贵客看货试衣的地方。 那道目光终于消失了。 不多时,打扮成管家的曹峥也来了,一进门向那椅中一瘫抱怨道,“从没想到过看守犯人这么累的。” “一队兵士假装成北宅中的下人,应付有人来打听,为何药房与此处都关门了。” 凤药点头,“陈紫桓不见了,肯定有人急得要疯。现在的情况比我们想的更严重。” “药房与他宅子还有收容处以及北宅一起关门,难免叫某些人心惊胆寒,我们得想个办法,叫他们稍稍放心,别狗急跳墙。” 曹峥深以为然,这些人急了,杀人灭口也能做得无声无息。 最差的就是双方火拼,他不怕厮杀,就是不敢想后头会有什么结果。 “那不如就办个陈紫桓的丧事吧。唯有他死了才能叫人放心。”曹峥提议。 凤药本有两个方案,一个是放火烧了陈宅,只做陈紫桓烧死了。 但她不想毁了这宅子,留着,对胭脂对她都是个念想。 也许有一天,老友还回来呢。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曹峥所说,两人目光一对便知彼此心意一致。 凤药说,“这办法可行,不过这样……” 曹峥听了她话,凝神思索,点头道,“我能找来,你放心。” 说干就干,他们搞了一场浩大的丧事。 陈宅的门房是个忠厚老实的男人,凤药给他不少钱,吩咐他注意事项,曹峥又出面恐吓他一番,叫他嘴巴闭紧,不许向任何一个人说半个字。 有人打听,就说主子是重病月余,治不好才没了。 这时间与陈紫桓卧床时间也对得上。 接下来陈宅的下人大张旗鼓订上好棺材,置办寿衣…… 张罗得满京城都传遍,说陈记的东家因为皇上要查他店铺税收,把他活生生吓死了。 也有传他是负罪自尽的。 总之丧事未办,便已小道消息漫天飞,正对上前头传的谣言。 陈紫桓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在京城又一次成了街巷尾的谈资。 …… 由于陈紫桓与胭脂没成亲,许多人并不知他已有未婚妻。 所以不需要有人扮成主母。 整场丧礼往日常露面的药房掌柜与陈氏细软的乔掌柜和伙计是真的,管家由门房大哥充数。 其余宅中下人,皆是曹峥的人假扮的。 只是并没什么人来上香,来的寥寥几人都是生意上的同行。 丧礼声势浩大,出殡的队伍老长了,不知道的以为哪家贵族死了。 墓地是临时买下的地,修整得也看得过眼了。 又是一套繁琐礼仪终于下了葬,大家回宅。 乔掌柜带着伙计回店铺,药铺掌柜同自己的伙计也回了药房。 那伙计自然也是士兵所扮。 余下之人皆待在陈紫桓的宅子中,待到第二天,分批扮做被遣散的模样分散离开。 而诡异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好在一切出自凤药与曹峥的预料—— 陈紫桓的坟被人挖开过。 办丧事之前,凤药问曹峥,“可能找来一具尸体?” 曹峥认得大牢的人,里头时不时有人病死,倒也不难。 他们只是做万全打算,不曾想这些人丧心病狂真要挖坟掘墓看看陈紫桓真的死没死。 丧事办了七天,也就是尸体停了七天,“放心,挖开他亲爹也不认得他。” 曹峥很有信心,“亏得咱们打算周全。” 凤药赞赏地看看自己的伙伴,与他合作不要太省心,两人看法、做事速度出奇地一致,一场葬礼细节不少,凤药却不觉得累。 曹峥也是如此感受,这才是朋友之道。 办过丧事之后,果然宅子中不再有人来寻,曹峥顿时压力减轻不少。 第631章 无能皇帝 不是皇帝最信任的人,或是出了类似谋逆的大事需有人救急,这牌子应该是拿不到。 凤药以为这么重要的牌子只有一块。 连她都只是临时用一用,已感恩皇上的信任。 如今的皇帝可不是从前做皇子时那个孤立无援的伶仃少年。 他正当盛年,手握大权,心机深沉。 那什么人会得到他这么深的信任,且这个人连一直陪驾的凤药都不晓得其存在? 凤药敏感,马上想到一个人。 若真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只能是此人—— 她的夫君,金玉郎。 不管皇上多么讨厌朋党,朋党这东西只能压制,不可能灭绝。 皇上厌恶朋党的原因无非因为分了皇权,使得皇上的旨意不能顺利执行。 更深层原因,皇上没有过强过硬的皇党,他根基太浅,又没母家的势力可以倚仗。 在皇命触及贵族利益时,他太势单。 金玉郎便是少有的皇党中最有权势的一支。 也是最得先皇信任的人之一。 按理说,李瑕最信任的人里也应该有玉郎一席之地。 为什么突然出现一个陌生人,曹峥与她都不认得而能手执金牌。 这人似乎也不把金牌放眼里,竟能将其给了明玉。 也许他万没想到明玉阴差阳错用上了这块牌子。 刨掉这人是偷来的牌子之外,只有一个可能,皇上有自己非常私秘的一支队伍,人数不多,都是精英。 凤药越想越心惊,这个队伍难道不就是东监御司里的影卫队吗? 条条符合皇上的要求。 但若是影卫,为什么要与曹峥斗在一起? 玉郎的手下不会这样莽撞。 如果是皇上派过去的人,不会这样行事,他也用不着这么做。 在看到有人以婴儿为药引时,李瑕恐怕早就大怒,出兵围剿陈紫桓,压根没有半分可能放任陈紫桓与胭脂逃走。 而且她私下差曹峥去办此事,皇上若是也派人过去,定然会斥责于她。 皇上看起来根本不知道此事,那个人便绝对不是皇上的人。 可他有牌子。 他是叛党? 一个能拿到金牌的叛党是多么逆天的存在。 凤药心中又惊又怕,只觉得整个皇城笼罩在一个巨大的不为人所知的阴谋之中。 靠她一个小小内廷女官,再加上一个没有实权的公主,是完全不够去破除这个阴谋的。 另一块金牌的存在如一个突然被发觉的暗器,搅得凤药寝食难安。 她与长公主已结成最紧密的联合,便不隐瞒,去奉祖大殿,与李珺见见。 她摊开手掌,掌心放着那枚不大却沉甸甸的牌子,“公主见过这东西吗?” “好精致的牌子。”李珺从凤药掌心拿起那牌子细看。 一句话,凤药便不报希望,看样子她没见过这东西。 这么重要的物件,见过谁会忘记。 长公主却放在掌心来回看,脸上出现回忆的神态。 “我应该见过,总感觉有些印象,想不起来了。” 怎么可能想不起来?凤药觉得不可思议。 “可是你小时候见过的?”她帮李珺回忆。 “真的想不起来了,可是又觉得的确见过这东西。应该是小时候吧?”长公主自己也疑惑。 “这是什么?”李珺问。 听到这里凤药知道长公主关于这牌子实在没什么可用的信息。 她没回答,告辞出来,直奔含元殿而去。 凤药在殿门口,故意先叫如意通传一声,如此皇上便知她是有事前来。 等凤药被召见,殿内空无一人。 凤药将牌子藏好,在殿中跪下,李瑕上前伸过手,将凤药拉起来,“这么郑重,有什么事?” 李瑕很怕凤药追问玉郎下落,他也没有对方消息,玉郎办事可靠,这么久没传来消息,李瑕认为他很有可能已经死了。 玉郎是个可靠得力的人,可惜残疾了,也幸而是残疾了。 自认为玉郎已死,李瑕对凤药的态度缓和许多,甚至无人之时非常温柔。 他心里,仍当凤药是最亲密的人。 “有一事想问一问皇上,请皇上恕臣女无礼。” “没关系,你讲,以后想问什么都可以来问。”皇上温和的态度让凤药更难受。 “皇上给臣女用的那块金牌,共有几枚?” 皇上很迷惑,“那样的东西,自然只有一枚,怎么可能多造。” 他说的很笃定。 “那敢问牌子是皇上差人打造的吗?” “不是,是父皇传下来的。这种东西是保密的,打造的模具用完即毁,再塑模也不可能再做出一样的来。” “而且这件宝贝,是代代相传的。”他看着凤药反问,“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臣女想借金牌一用。” 李瑕从书架上按下一个机关,一格书架向外伸出,露出里面的暗格,内置一只铜盒,里头放着那枚牌子。 凤药已想好这件事不可隐瞒皇帝,待皇上将手里的牌子递过来,凤药从怀中拿从明玉那里得来的金牌。 这下连李瑕也惊呆了。 “这?这怎么可能。”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东西是假的。 但两个牌子放一起,凤药与他一同一点点对比,完全一样。 甚至两两拆开,互换一半仍然能对得上。 李瑕虽不知为什么说好的唯一的牌子,却变成两个,但也认定事关重大。 “请皇上下密旨,废除此令牌进出宫门的特权,另外重新打造一只。还有,若有人执此牌子欲进宫门,放他进来,不要声张,即刻来报。” “为的是放长线钓大鱼。” “这东西如何得来?”李瑕瞳孔变得很黑,眉毛打了个危险的结,他在压抑怒意。 自从打乱宫中各侍卫编制,重整中央五路军,不说整个宫里固若金汤,至少也可高枕无忧。 结果代表最高权利可以随意出入皇宫的金牌——有两块? 这不是对皇权的藐视,这简直是个笑话! 是对自己这个皇帝无能的赤裸裸嘲讽。 “到底是谁?!” 李瑕不再压抑愤怒,一把抓住凤药手腕,几乎将她拉到与自己面对面的距离。 他看着凤药眼睛,“别为任何人隐瞒,告诉朕!你是不是也笑话朕?” “皇上息怒。”凤药垂下眼帘。 她知道在李瑕盛怒时,一定要给他时间,不要多说话去激怒他。 “皇上,手疼。”她嘶了一声,李瑕松开了手,走到御案前,双手撑着案几,垂头丧气地说,“朕一直推行人口政策,想给你个惊喜,可没想到,那么难行。” 凤药知道他的气不是由这一块牌子而来。 而是自当上皇帝以来,便夙兴夜寐,事事亲躬,却收效甚微。 他已是殚精竭虑,国家却不能兴盛起来,他开始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当一个好皇帝。 第632章 开发素月 长久的沉默…… 含元殿里只闻两道呼吸交缠在一起。 皇上很久才抬起头,眼睛望向远处,“朕好想念原来总在书房的时光,你有时在窗边看书,有时亲手制作糕点,有时帮朕写写折子,你的字与朕几乎没有二致,窗外莺飞草长,时间仿佛凝滞。” “如今再叫你回含元殿都能引来众多大臣非议,这么一件小事朕都需要在朝堂上与他们辩论,朕这个皇帝当得好窝囊!” 他抓住砚台狠狠砸在御案上,巨大的力量连御案都砸开一条裂缝,他的手被震得虎口开裂,鲜血流了出来。 那刺目的红让他冷静下来。 凤药由着他发泄,现在的李瑕,不需要安慰,只需要把积压多时的怨气统统散尽。 暴风雨若来临,就下个透吧。 殿内动静惊动了桂公公,他欲进又不敢进,用眼神向凤药求救。 凤药从容走到门口,小声说句话,不多时,桂公公将药箱拿来,心惊胆战递给凤药。 皇上龙体受损,他这个当大太监的责任,首当其冲。 若非凤药在此,二十板子他可以自己去领受了。 他感激地看看凤药,恰对方若有所思地看向他,两人对视一下,桂公公退出殿外。 凤药帮皇上包扎伤口,她一双巧手,放药与包扎都极轻,细心帮包好伤处。 然后再次跪下,“请皇上细听臣女所言。” 她没有上报由赈灾开始的线索所牵扯出的陈氏大案。 这块牌子的出现不是单一偶然事件,现在废掉这牌子的用处即可,不必去追查牌子来历。 “皇上只是累了,您整日案牍劳形,该放松时要放松啊。绳子拉得太紧还会断掉,何况人呢。” “这块牌子只是先皇所遗留下的问题中一个极小的问题。” “很明显,这牌子不止一块,您得的消息不正确,另外这牌子不知归谁打造,恐怕已难以追查。这件事放过去,先不要计较。” 凤药离得那么近,垂下眼帘时能看清她的睫毛。 那年下雪时,她的睫毛上便挂着雪花,立于梅树之间,甚是动人。 皇上走了神,凤药又道,“臣女正在调查的事件比现下这金牌事件重要的多,金牌只是其中一环插曲,请皇上再等一等,我相信我们一起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你会一直陪着朕的,对吧?”李瑕少有地露出脆弱一面。 “我和我的夫君会一直忠于皇上忠于大周。” 凤药回答得滴水不漏,不动声色将皇上拉回到现实。 皇上瞬间坐直身体,有些赌气似的,“朕等了不止一天了,再等等也无妨,希望你快些给朕个答案。” “皇上,臣女与您约定,定然一起看到大周海清河晏那天。” 李瑕听出她话中的诚意与坚定,也觉振作,望着她如深潭般的眼眸,心境再次平静下来,缓缓点头。 凤药从含元殿出来,像卸了一挑重担,走到院中,桂公公跟上来再次感谢凤药救场。 “奴才是真心希望姑姑早日回到含元殿,大家都好过。眼见皇上圣眷不减,怎么就是不召回姑姑?” “早晚我要回来的。”凤药斜了小桂子一眼,对方笃信不已,点头道,“越早越好。” “听说桂公公的祖母腿脚不好?” 小桂子脸色郁郁,他已不愁银钱,可他只是个太监,虽能近身伺候,但没什么实权,李瑕对太监要求十分严格。 小桂子家中请过多少大夫,并不管用。 真正的名医,像薛家的老大夫,是不对外行医的,他约不上。 “我可以帮你请薛家老大夫为你奶奶瞧病。你日后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我,姑姑只要能帮的都会帮你。” 小桂子九岁进宫,在宫里摸爬滚打这些年岂有不懂凤药意思的,他立马躬身道,“以后小桂子听候姑姑吩咐。” 秦凤药进宫便得了自己师父宋德海的青睐,说她是个能长久得圣眷之人,知进退、踏实务实、为人行得正、不怯懦,在宫中定能长青不倒。 小桂子深信师父,那是个阅人无数的老江湖。 这么多年,他自己也见过众多大臣升迁、遭贬,都是常事。 只是有些人能再起复,有些人便自此消失朝堂之上。 每个人都是如此,凤姑姑从受罚,他就信她不会长久颓败下去,定能东山再起。 再说,和凤药一起伺候皇上,这差事好干得多,她不但能慰藉皇上,还担得起责任。 肯担责任,在宫里是难得的品质。 …… 凤药知道平常事上,小桂子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但重要事情上,他不会落井下石,但也算不得自己人。 既然有人这么想孤立自己,更不能如她所愿。 这次不但与明玉和好,还让小桂子站在自己这边。 她要一点点把他变成自己的心腹。 做她的心腹并不耽误公公忠于皇上,这事就不难。 小桂子与各宫太监都有联系,想打听别宫之事或安个眼线也容易得多。 他的用处可大得很。 有了小桂子,再除素月,把明玉重新送回皇上身边就好办了。 从前,凤药为平息议论,很自觉地不大往含元殿内去,省得朝中有人上折子叫皇上为难。 现在她只管去,只不问政事就罢了。 这日过了晌午,凤药亲自下厨制了皇上喜欢的点心,如今天也冷了,殿里笼起炭盆,在那里烧水泡茶更合适。 她端了托盘向殿中去,遇到素月也准备了膳房精致酥皮玫瑰饼,茶是红茶,天冷喝红茶也没错。 素月看到凤药一愣,凤药也不看她,走到门口,小桂子一挑帘子,低声说,“姑姑总算又下厨一次,皇上用不完的,赏我们一口。” 凤药一笑,“数你馋,我多做不少放在小厨房,你去拿,叫大家都用些,为伺候皇上,中午又不敢吃太饱,难为你们了。” 小桂子也笑了,“您最体贴人。” “我在这儿你去歇会儿,有事我叫你徒弟。”凤药进去,小桂子手一松,帘子落在素月面前,他理也不理,径直走了。 素月来含元殿不久,别的小宫女倒是乖巧听话,这些太监却不怎么买她的账。 素月做事没得挑,不然也不会混到皇上面前。 可有个缺点,她眼里除了皇上,别人都不是人。 又因为是皇后亲自指过来的人,觉得自己比别人都高贵些。 小桂子这一下,把她气到了,里头小宫女赶紧来挑了帘子。 她小心安静地进入殿中,却听皇上响亮的声音,“很好很好!” 一听便知心绪极佳。 第633章 布下圈套 素月走去将托盘放下,“真巧,姐姐今天得空过来?宫中规定皇上饮食需得是厨房过手的,怕……” 皇上看她一眼,“朕还是皇子时就吃凤药姑姑的点心,那时却没人说过一言两语的。” 凤药笑着说,“素月也是经心皇上饮食,我只做这一次,下次不做了,请素月姑姑宽待一次吧。” 素月有些得意,任你是谁,有规矩在此没什么好辩驳的。 她只顾压凤药一头,怕凤药重回含元殿内,挤了她的差。 她现在是领着含元殿和清思殿两份月例的宫女呢。 素月将自己手中的点心端到案前,才看向凤药的白骨瓷碟,不由感叹一声,凤姑姑也太用心了,这些点心连膳房也未必做得了。 那不只是点心,做得赏心悦目,便幅写意画。 鱼戏莲叶,碧波点点,金鱼做得栩栩如生,鱼腹透明,鱼身金色,颜色一直过渡到尾巴处,渐渐淡下去。 荷花荷叶也十分精美。 她越看越喜欢,不由问,“这是怎么做的?” “这可费事得紧,颜色是蔬菜的汁,现挤现用不能放,不然就不鲜亮了,造型是模子,外皮的糯米现磨,掺上几种别的粉浆,以便成型,里头的馅我做了两种,一种茉莉,我自己喜爱,一种重瓣玫瑰,皇上爱吃。茶是枫顶红,不是宫中寻常贡的茶,这种茶……” “这茶朕却晓得,先皇喜欢。不过产量不稳,有时得不到一斤两斤的,不能做御贡。你却有地方得。” “这是云之送来叫我当做皇上私房茶的,不许我说是她给的,怕哪年不产,拿不出来倒叫皇上怪她。” “云之不错。很有心。” “皇上吃了高兴,给她个采参证、盐证都是一句话,左右她也是一心为皇上效力的。” 李瑕小心捏起一块鱼形点心,鱼腹呈半透明,散发着清香,“这个定是茉莉的。” 他轻咬一口,茉莉芳香在口腔散开,清甜淡雅,外皮软糯,他满足地一口吞了一整只。 “沏茶吧。” 这种点心不干不噎,可以用过点心再饮茶,不似酥皮类点心,吃一口得饮口茶送送。 凤药的细心,让素月惊讶。 她却不知,凤药就因为研究点心与汤品制作,得着先皇喜爱才入的宫。 “皇上还有许多折子要批吧,不如叫素月研墨去?”凤药建议。 素月进含元殿许久,连御案都没靠近过,那里的东西皇上一概不许宫女擅动。 御案是小桂子亲手收拾的。 凤药竟叫她研墨,这差事不大,却代表皇帝的信任。 她瞧瞧凤药,以为对方把自己当做皇帝身边的普通大宫女。 所以待自己和待如意差不多。 凤药待如意也很和气。 她过来前,皇后说过凤药多思、狡猾,叫她一定当心。 可是接触后,凤药明明待人很温和,少见其疾言厉色。 对小宫女总是照顾着。 可公公们和宫女们都愿意听她的话。 如意和她都是新来的姑姑,连如意也喜欢凤姑姑。 说她有人情味儿。 凤姑姑明明要求很严格呀? “皇上岂不闻红袖添香之乐?书案边总站着太监未免乏味,要臣女说,皇上不如先皇会享受,先皇书房就用宫女伺候,吃茶更衣都方便,又体贴。” 李瑕今日高兴,嗯嗯应和,“这句的确是,朕比父皇严肃,朕也想当个轻松皇帝,奈何现在不是时候。” “那倒也不是,任何时候都该有张有弛,一味拉扯只会让人疲累烦燥,皇上开心了,政务处理起来也会放松。” 皇上瞥一眼素月,这姑姑穿着合规制,颜色选了西子色,像下过雨的秋日天空,袖口只绣着一圈忍冬纹,毫不花哨,素净而富有雅意。 一双手皮肤细嫩,手指白晳细长,指甲晶莹如贝母,露出袖子的一截手腕雪白,戴着只玉镯,很端庄。 的确配在含元殿中伺候。 他却不知,素月所有衣物都是皇后吩咐特意照着凤药平日穿戴风格裁制的。 皇上无心女色,可素月总在眼前,总有一天能看得到。 素月自然愿意,凤药从前因为做过侍书,才平步青云,两位皇帝都对她宠信有加。 谁不想走她走过的步伐呢? 素月小心为皇上研墨,她心上也很忐忑,上次挑拨明玉和凤姑姑关系不成,好像凤药并未放在心上。 她以为对方没有察觉,却不知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入圈套之中。 这圈套也不是躲不开,她若清心寡欲,未必就上了钩。 一切看她自己。 凤药托小桂子查过素月资历,她够格在御前做大宫女。 不但入宫久,为人处事很是小心,唯宫中规矩为大。 她已经二十岁,在一众小宫女中算是很有经验,当差期间没有犯过大错。 身世也清白,只是有时未免死心眼。 若肯给分派差事的总管送些银子,恐怕早领到好差事了。 不仅如此,对于手下犯些小错的小宫女,总是重重责罚。 这也怪不得她,毕竟做大宫女,是担着责任的。 最后还是皇后指了她,才得出头。 桂公公说她家中清贫,故此舍不得拿钱贿赂总管。 “那她就必定会踩进我为她设的圈套。”凤药暗想。 因为她不但了解了素月,更了解皇后。 据她所知,小桂子手下的小太监宝来也是皇后的眼线,不过宝来是低阶太监,打听不到太多重要消息。 就算偷听皇上说话也有限。 她命小桂子找个错处,开发了宝来。 这样一来,皇后想掌握皇上的动向,就只能靠素月。 凤药常来含元殿,有时送茶,有时做个小绣品给皇帝。 来的多了,皇上有时看折子也会问她几句看法。 凤药就如实回答,并不避着素月。 她知道素月一心想模仿自己,光看她穿衣便知,那衣服不是她真心喜欢的。 宫女也可以佩戴香包,素月从来不用素色锦缎做香包,多用石绿、珊瑚、牙绯这些浓墨重彩的颜色。 她还和如意说过,这些颜色吉利喜庆。 连正在刺绣的五蝠鞋垫也用了海棠红。 宫女并非不能穿红着绿,她喜欢喜庆的颜色,却没穿过一件重色衣物,只能说明有人指点了她的穿着。 是谁在背后不言而喻。 第634章 午后闲谈 这天,凤药照例在皇上午休后过来请安。 皇上起来后会休息片刻用些茶点,对着窗外发发呆,之后才会继续政务。 这个时候也是他最放松安闲的时光,最合适拉扯闲话。 凤药新得了一种白茶,清淡悠长,拿来与皇上一同品茗,再下盘棋,刚刚好。 皇上这些日子时常见她,每每打扮爽利,神态轻松,见之如见清风明月,淡泊优雅,叫人忘忧。 她摆了棋盘,帮皇上整理衣冠,两人都觉惬意恬然。 “真奇怪,你一来,让朕感觉时光都慢下来了。” 凤药一笑,帮皇上系好金钩玉带,问道,“难道不是因为设了个太宰的功劳?凤药不敢贪功。” 李瑕细想,从常大人官升太宰,他这个皇上的确轻松许多。 可观的政务都被常大人接手,他可不轻松得多了吗。 “现在民政与军政混在一起,太宰也十分辛苦,何不分开,再设一太丞之职,专负责军政?这样也能让太宰大人喘口气。” 她看了李瑕一眼,皇上马上明白,她是提醒太宰权力太大了。 “也是,太宰能为朕分忧,那太丞可为太宰分忧,官阶给个二品加个太子太傅也说得过去了。” “另外有战事时,再启用军机处,如此便两全齐美了。” 皇上并没说何时设此一职,只是如聊天般提了两句,两人就开始下棋了。 素月一直在准备下午要看的奏章与皇帝所用纸笔,对两人谈话似充耳不闻,整好东西便悄无声息告退出去。 …… 杏子每十天会给凤药诊次脉,看看身子状况,也开些温宫调养的药。 这些年在她的悉心调理下,凤药冷天腹痛的状况改善了许多。 又到请脉的时间,杏子惦记凤药,总是早早就到书房暖阁中相候。 这日过来,凤药还没绾发,半倚在床上似有心事,连杏子进来也没马上察觉。 “咦?没个人伺候着吗?”杏子一出声吓了凤药一跳,“唉?你何时进来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姑姑是不是彻底不理明玉了?”杏子自己搬了凳子坐在凤药身边。 “我既把她两口子视为朋友,哪有轻易就决裂的道理。” “这不像姑姑的行事风格,姑姑一向面软心硬。” 说得凤药一笑,坐起来,“你是真伶俐。” “我只是觉得多个敌人不如多个伙伴,再说人是会变的,明玉本质不错,只是站得不够高,所以活得格外小心翼翼,经此一事她定然不会再那么对我。” 她没告诉杏子,曹峥这次生了大气,要与明玉分开,说白了要休妻。 说她不分场合乱发脾气,不尊夫君,不懂事太任性,爱管自己闲事。 凤药没有马上劝他,只问他,“你同明玉说了吗?” 曹峥摇头道,“我只给她一纸休书,那院子与钱都归她我不要,刚好我们也没孩子,她可以再寻更好的夫君。” 凤药看他还在气头上,便说,“你好好的把你对她的意见一一说于她听。” 曹峥拧着脑袋,如头倔驴,凤药好笑,“你只管去说一下,死也让人死个明白呀。” 曹峥真的回了家,把自己对明玉的意见一一说来。 他以为明玉又要大吵大闹或转身就走。 这次对方并没有,而是听他把话说完。 她没过多解释自己的行为,只是态度温和地对伤害了曹峥表示歉意。 这把曹峥搞得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他气哼哼又找凤药,凤药这才劝他,“夫妻是要磨合的,适应彼此的性格脾气,她又不坏,这世道对女子不公,你再不担待她些,叫她背个不好的名声再去哪寻好夫君?再说……” 凤药停顿一下,悠悠叹息道,“她只喜欢你一个呀。” 这句话却击中了曹峥,他知道明玉将他放在心上,只是待他总不按他喜欢的方式来。 “休妻太伤人,对男子来说,只是出了张纸,女子却背负了二嫁名声,她一腔真情给了你,用心经营你们的小家,还愿为你开枝散叶。你只是原谅她一次,再说这事也不全是她的错,你这直性子太不解女子心意。” 曹峥其实已经熄火了,可跑了黑衣人,他仍是不甘。 明玉听出曹峥要与她分开的意思,吓得要死,一直求告凤药,凤药两边劝,终于使两人和好。 明玉从此对凤药心悦诚服。 凤药将杂念抛之脑后,把事情告诉杏子—— 素月是皇后的人,皇上生病时自己代笔批折子,想借机回皇上身边,素月监视自己走漏消息,使得自己再次失了回殿内的机会。 还想挑拨离间,让她彻底与明玉决裂。 杏子听了也觉生气,凤药道,“现在倒有个机会……” …… 曹、徐两家可谓是大周两大最耀眼的武将世家。 徐家老国公兄弟几人及子孙都在军中效力,出了几个善战的将军。 曹家更不必说。 两家人很默契地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徐老国公很清楚以他们家的功勋和门第,没成了皇上的眼中钉已是万幸,不敢再有任何僭越,不做任何能引起皇上内心惶恐的举动。 曹家更不必说,家中所有男丁婚配一概不找徐家姑娘。 而且不找同门第的勋贵家族联姻。 然而,徐从溪这孩子实在出色,长相又过于出众,除了风吹日晒肤色过深,五官深邃,特别那双蜜色瞳仁,像糖一样,看着哪个姑娘,便叫人家甜到心底。 他年纪渐长,也知晓这点,所以总是板着一张脸,小小年纪总是很严肃。 他也晓得自己是长子长孙,送入皇宫几年,要随父亲去戍边,光耀门楣,将来要世袭徐家荣耀。 他心思全然在军营中,既不娇气,也不像别的公子耽于玩乐。 徐家家风,对家族男丁教养极为严苛,女子却奉行无才便是德,只学些女工,识几个字略通些舞蹈、乐器,玩玩罢了。 以他家门楣,哪怕庶出女子也是嫁到别人家去做主母的,不必会这些不入流的技艺。 曹家比之徐家略逊一筹,但曹家重视女子教养。 不许女子舞蹈、弹唱,却要女子锤炼体魄。 女子学识字,骑射,要与哥哥弟弟们一样,不但要学,还要学得说得过去。 曹家认为身体强健必能带来头脑的强健。 元心、元仪虽然性子不同,但有一个特点,皆得于曹家长久的教养—— 她们大胆且有韧性,又比其他女子刚强许多。 曹贵妃现下不得宠,她并不慌张,一时皇上也不会拿她怎么样,只要曹家在,只要大周周边还有忧患,她地位坐得稳当。 她身后是曹家卓越功勋的支持,没那么单薄。 第635章 政治联姻 贵妃不爱争皇上的眷顾,倒不是全然不在意,而是懒得为讨好一个男人费那么多心思。 曹家男子上战场是好的,在家里同别的男人没什么两样。 她小叔曹满年轻时,名满京城,出了名的混账,甚至同四皇子在青楼为争个婊子打架。 外头风传小叔原来同个小倌不清不楚。 终是没证据的空穴来风,不过也可知这位叔叔私生活是多么荒唐。 可不影响他上战场时勇猛异常,曹家男子拼命时从来不怂。 她在大宅中见惯了男人的多情或说薄情。 不专情没关系,分得清轻重、尊卑,负得起责任就行。 曹家不少养外宅的,并没人敢把身世不清的女子领回府里。 那些外宅的女子大约觉得曹家男人薄情,其实是对她们负责。 一旦回了府,良家女子还好,只需低头做人,生下的孩子认给主母一样有出身。 但别做了他想,主母杖毙妾室,在曹家并不少见。 贵妃对男女之情看得淡,她喜欢皇上,但也晓得没了帝王的外衣,皇上一样是普通男人,所以仅仅喜欢就够了。 现在她满心的心事是李嘉的出路。 李嘉比李慎聪明,李慎虽不像他叔叔那样暴虐,但性子急躁,眼界狭小,不是好的人君之选。 可他是嫡子! 皇上待皇后尊重有余,恩爱不足。 她身份贵重,可并不了解自己的夫君,李瑕与她相处时总像戴着层面纱。 …… 因为大臣上书立储,惹得皇上大为光火,贵妃受了牵连,皇上一 连数十天没来过春华殿。 她因为心急而被皇后摆了一道。 本来想与皇后联手让凤药失了圣宠,却没做到,现在后悔想再同凤药联合已是绝无可能。 如今的情形是根本不知道皇上在想什么。 又与皇后彻底决裂。 曹贵妃为人直来直去,并没有那么多心眼,在家受的教育又是做主母该当如何理家。 现在虽为贵妃,再尊贵也是妾室身份,家中学的那套跟本用不上。 差两级便是天壤之别。 她看不上皇后,那小心翼翼、假装的娴雅。 她虽心机不多,但看女人的眼光是敏锐的,皇后就是在假装。 眼下,皇子们都大了,正是议亲的时候,她看上的是徐家的姑娘。 曹家男孩子不娶徐家女子,但皇上的孩子自然可以选门楣最好的姑娘。 不知皇上能不能同意,她为着儿子也得找机会试探一下皇上态度。 她日日操心的是自己儿子,没心思同妃嫔们来往。 皇上次次选秀不落,后宫比先皇多得多。 他不计较后宫女子身份,不少美貌女子出身品阶低微的外放基层官员之家。 争宠之事也不是没有,可惜后宫人数众多,皇上不怎么兜搭这些女人们。 有时曹贵妃都觉得这些女子是皇上用来充门面的,和架子上摆的花瓶没两样。 争过几次,那些女人就知道了,什么手段都是别的女人用剩下的,皇上都见识过,也仍如从前一样不在意。 贵妃这些日子忙于选择京中数得上的高门第家的姑娘,给李嘉下手挑选合适的联姻对象。 挑来选去,还是徐家姑娘最合心意………… ………… 杏子来为愉妃请脉,并告诉对方已经可以吃坐胎药了。 她能保对方怀个男孩。 同时又很遗憾地长叹口气,愉妃是个心思细腻的女人,询问道,“黄大夫有什么难处?何故叹气呀。” “我是觉得可惜,若你早些让我为你调整身子,进宫便一举得男,现在也该有个皇子了。” “我常在各宫走动,你可知道皇后为李慎向徐国公家求亲之事?” “徐家的门第,女子入宫为妃也是合适的。” 杏子冷笑一声看着愉妃,“你真不明白吗?她这是为自己儿子当上太子而攒资本呢。” “可惜你还没有儿子,人家就已为儿子订亲了。” “我倒不争这个,有个儿子做靠山就够了,将来做个富贵王爷对我家也是巨大助力。”愉妃并不肖想自己够不到的东西。 “是富贵王爷还是倒霉皇子,得看他哥哥喽。” 愉妃陷入深思。 “你大约不知道皇后为何这时求娶徐家女吧?” 愉妃大感兴趣,皇子订亲早,前两年李慎就可以选皇子妃了,皇后一直没提过这事。 “不管为何,国公爷难道不想贵上加贵?与皇家结亲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他已是国公了,皇上还怎么加封?封无可封了。” “常宗道大人没当太宰时也已炙手可热了呢。” 常大人没出任太宰时,他的小儿子,也受京中大家族青睐。 只是前去说亲因为不大合适,没有成的,接着常大人就做了太宰。 这么一想,这个时机突然皇后亲自为自己儿子去求国公,可就意味深长了。 见愉贵人有些领悟,杏子收拾好药箱意味深长低头一笑。 “徐家有女百家求,看谁能求得到了。不知贵妃有没有动心思?”杏子自言自语。 …… 后宫女人各有各的心思,徐家却是铁了心不与皇家结亲。 他们韬晦都来不及,眼前又有仗要打,不愁军功,没必要用别的方法更进一步。 好好守好国家,当好皇上的刀剑,该收锋芒收其锋芒,当今皇上是个清明人,又是个深沉之人,莫起贪念。 皇后派来的官媒,徐国公好好礼待,红包奉上,彬彬有礼,但就是不松口。 家中及笄之女有几个,其中除去已订过亲的,还有两个侄女待字闺中。 徐国公推说父母娇宠想多留几年,现在不考虑婚事。 官媒人说先订亲不急着婚事。 这已有些失了皇家体面了,求亲要双方有意,一方哪怕不说话端茶送客就不应该再多说了。 徐国公都委婉推辞了,媒人仍在劝和。 老国公和修炼成精的狐狸不相上下。 当下就断定,宫里定是有旁的事,更不肯吐口。 和媒人说,“这件事说白了还是我堂兄弟家的事,我一个做伯父的不能应你,堂兄弟说要留到十八再寻合适的人家,我不能代他做主,您先回,他若想为闺女订亲时我定然还托付您老说亲,谢礼不会少您的。” 官媒人也只得作罢。 徐府里嘴上敷衍皇后派来的官媒。 转头就把适龄女孩子寻了匹配的家风清正的门第暗自订了亲。 好在他自己的亲孙女都还年幼,不然真叫他操碎了心。 老夫人狐疑,“老爷是不是太多虑了,咱们家条件匹配皇子也不是配不上,哪里就让你这么紧张?说不定人家就是觉得徐家姑娘好,才上门的。” “你懂个屁。”老国公点了锅烟,“朝里的事就没有无缘无故的,你等着瞧吧。” 这事瞒不住太久,没几天贵妃就知道了,正气恼皇后比自己抢先了一步。 这时愉贵人来串门。 自打生了公主得皇上宠爱,愉贵人来请安的次数比从前少多了。 宫里人情世故向来如此,她虽有些不快,倒没怪愉贵人。 第636章 拐弯抹角 曹贵妃本就没把愉贵人放眼里。 小小贵人,从前还是美人的时候总想攀附自己,升个贵人就变个样,她冷淡地让愉贵人起身。 “姐姐别见怪,妹妹生过女儿后,身子一直不大好。” 倒是听说愉贵人一直吃补药,贵妃缓和了神色,问了句,“现在好了?” “好不好的,都是命,不像姐姐这般命好,有儿子可以依靠。” 她假悻悻地说,长叹一声,“姐姐身份贵重,妹妹知道攀附不起,有了女儿总要为女儿打算,故而前段日子去清思殿多了些,想给女儿求个封赏。” 愉贵人的女儿尚未给封号,“公主”也是要皇上封的,封为公主给了封号才算尊贵。 这都是早晚的事,当了母亲自然心急。 “去得多了,不免听到些闲话。” 愉贵人低头吃茶,贵妃一双眼睛总算转到自己身上了。 “听说皇上要设太丞一职,专管军务,太宰常大人只处理民政,不知是真是假啊。” 贵妃心中一跳,这消息自己一点没听说,要一个小小贵人来传消息。 她咬牙,暂不说消息真不真,光是消息来源就让她起了警惕之心。 含元殿现在管得和铁桶似的,她也有眼线,却什么都打听不出来。 这么重要的消息,难道皇上特别信赖皇后,透给了皇后? 愉贵人放下茶碗,长叹一声,“皇后就是皇后,手段也多,眼线也多,不比我一个小贵人,想知道点什么就得常到皇后宫里巴结。” “这也无妨,我出身低微,侍奉皇后本是应当。” “可惜了姐姐,姐姐出身不比皇后差什么,却只能屈尊于皇后之下。” “我倒希望姐姐是皇后,那妹妹我就沾光了,最少姐姐比皇后好侍奉。” 这却是大实话,曹贵妃有什么不满,从不藏着。 皇后这人却是你得罪她到底,她也不吱声,对你仍是温言细语,一旦找到机会就把你往死里治。 “这么说,消息并非皇上透露的?” “唉姐姐,咱们的皇上什么脾性?有事从不带在脸上,也不宣之于口,想套点消息难着呢。” 愉贵人不是瞎说,连她父亲升职都是接了圣旨,升迁了,这边消息才传到她耳朵里的。 提前并没人知晓。 曹贵妃心中一动,皇上嘴巴这么严,最讨厌的,莫过于他要保密的事提前走漏消息! 现在还没一点风声,自己已经从皇后那儿知道了。 而且皇后已向徐家求亲,说明皇后预判,这个太丞会是徐家的。 这个时机不要掌握得太好。 她要不利用皇后些次的漏洞,她就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 曹元心记仇。 上次皇后操控大臣进言李嘉为太子,害元心遭皇上冷落的事一直被记在心上。 这么好的机会扳回一局,元心不会白白放过。 “妹妹此番没白往皇后宫中跑。来人,把我新得的那套珍珠冠取来,赠给贵人妹妹,希望妹妹有空,常来走动。” 愉贵人忙起身向贵妃道谢,欢欢喜喜领赏而去。 她这闲话传得太及时,皇上晚上就来了后宫,看望了皇后还问了问向徐家提亲之事。 给皇子说亲是要禀过皇上的,皇后也提及过喜欢徐家的女孩子,家风正,女孩子们管教得严。 皇上当时不置可否,皇后也说起李慎已到了说亲的年纪,李瑕不耐烦,皇子小小年纪急着成亲做什么。 可祖制放在那儿,他只说叫皇后自己看着办。 有好的可以先问问意思,这事情还是双方看得上。 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宫中大型宫宴也不是没机会看得到。 还有上巳节,也可以双方远远看一看,比盲婚哑嫁好得多。 他以为只是说说,没想到皇后自己去徐家提亲了。 此事说到底也没办法怪皇后。 听说徐家推了这门婚事,皇上并不意外,也没一丝不高兴。 稍在皇后这里坐坐,他便离开了。 又去瞧了愉贵人和小女儿。 只有看着孩子时,他才真的高兴。 婴儿粉嫩的小脸,香喷喷的小衣服,都叫他卸了心防,从棘手的政务中抽出身来,享受片刻天伦。 愉贵人接过孩子,给了乳娘,自己给皇上捏着肩膀闲话家常,“皇上好久不到后宫,想是太过忙碌,身子要紧,有了太宰您还是多歇歇吧。” “朕知道了。” “妾身这儿日日炖汤,皇上可要喝一碗?今天炖的多,还送给曹姐姐一份呢。” “朕也好久没看望贵妃了。” “皇上后宫这样热闹,没看过的姐妹可多着呢。” 她一副小女儿吃醋的模样,惹得李瑕一笑。 “那朕去瞧瞧贵妃,她虽嘴上不说,心里是计较的。” 李瑕又去了春华殿,贵妃得了消息,提前在门口盛装等候。 这注定不是一场开心的相会。 两人在殿内坐下,贵妃为皇上盛碗人参炖乌鸡。 “听说皇后为慎儿说亲了。”贵妃淡淡提了句。 “按理嘉儿比慎儿还大一岁,皇后倒急。” 李瑕喝了点汤,“你有看上的姑娘?” “嘉儿晚些再说亲也无妨,正是做学问的时候,急着成家做什么。” 贵妃道,“前段时间给皇后请安,她还说不急,这改主意改得倒快。” “听人提起,皇后娘娘除了徐家姑娘没看上其他家女孩子呢。” 皇上看了元心一眼,她不是善于掩盖情绪的女子。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京中的好姑娘多的很,是慎儿配不上人家吧。” 李瑕感觉元心要说什么叫他不高兴的话了。 果然,元心起身向皇上下跪,“请皇上宽恕妾身偏听谣言之罪。” 李瑕伸手去扶元心,她不肯起,“妾身思虑再三,只觉此事不禀报皇上,往小处说是后宫管理不严,往大了说恐怕对社稷有碍,可要说了,又显得妾身另有用意,妾身两难。” “元心起身,有话只管讲,只要有道理,朕不会计较。” 李瑕安然端坐椅上,等着元心开口。 她站起身,低着头,脸上犹豫的表情尽落皇上眼中。 “说。” “妾身只有一句话,皇上请思量——听说皇上要设太丞一职,不知可有此事,若没有妾身只是听了谣言,若有请皇上思量消息怎么就无端传出来了?” 李瑕平生最恨嘴巴不严之人,辜负信任,私传消息,都是他的大忌。 他没表情,咬紧了牙,盯着元心,“那你这话又是从何听来的。” “臣妾不敢说。” 这便已是答案,后宫中她的位份只比一个人低。 “只是那位尊贵之人又是怎么得到的消息,妾身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第637章 泄密之人 皇上冷着脸站起了身,一瞬间想起皇后向徐国公家求亲一切都串起来了。 贵妃不是诬告。 皇后的行为说明她不但听到这个消息,还预判了自己会同意设立太丞之职。 并断定自己会选徐家人来担任此职。 不得不说皇后的判断是正确的,只是她没想到徐老国公是个老狐狸,跟本不兜搭她这一着。 徐家不敢与皇家攀亲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国公又怎么样,犯事就算与皇家有亲也没用。 李瑕处理起来,不但不会因为沾亲而手软,反而会加倍痛恨犯王法的宗亲。 皇后真是聪慧敏感,又愚蠢。 自己费尽心思剪除王太师是为什么,才几年过去她就忘了? 李瑕已然生气,不全是因为皇后,而是有人胆敢从自己眼前偷听偷传消息。 “这件事极为重要,元心你做的没错。”皇上见元心惊吓得脸色发白,宽慰她。 元心拘谨地回答,“上次因为有人陷害已让妾身在皇上面前说不清楚,虽是后来证明清白,怕是皇上已与妾身离心,元心日夜难安,这次再次冒犯进言,元心惶恐。” 皇上知道她心中委屈,自己也的确冷落她许久。 上前拉住她的手说,“朕太忙,朝政繁琐。来了后宫妃嫔众多,都要照顾到,叫你受委屈了。” “皇上知道妾身委屈,妾身就不委屈。” 元心终于抬起脸冲皇上微微一笑,一双手把李瑕的手拉得紧紧的。 “我看你曹家姑娘就好得很,指给慎儿比徐家姑娘更合适。” 他拍了拍元心,离开春华殿。 元心没想到皇上转念之间就想到这么一个好办法来掣制皇后的妄念,实在高明。 曹家女子就算嫁李皇后之子,也会向着自己。 毕竟李慎真的做了太子,上面的皇太后姓王,宫里有太后,皇后的权利大受掣肘。 而支持李嘉做太子,也就是支持曹元心为太后,曹太后怎么能叫自己家的姑娘受委屈? 后宫自然是曹家的。 到时自己想除掉对手,岂非易如反掌? 只是常大人做了太宰,不知会不会支持自己的孙子李瑞夺嫡呢? …… 李瑕没了闲暇的心情,直接回到含元殿。 他很快就查清愉贵人也掺和进这件事里。 这都不重要,女人们之间的斗争他毫不在意。 他只在意消息走漏这件事本身。 这是对他权威的挑衅,是李瑕不能触碰的逆鳞。 他皇位来得艰难,直到现在还不得大臣之心,是而更在意皇权威严。 有人在他眼皮下就敢与人通消息,这人是皇后更让他心寒。 皇后打听自己的消息动向,存了扶持李慎的心思,不算过份,李慎是龙子,又出嫡出。 本就有立为太子的资格。 皇后通过手段打压贵妃他不介意。 贵妃受委屈他心中清楚,并没对元心存了芥蒂。 因为他压根没有立李嘉的打算。 他心中本是属意李慎,可细看下来那孩子没个大主意,又格外听从皇后之言。 将来若是慎儿继位,自己走到皇后前头,难免牝鸡司晨。 皇后荣升太后独揽大权,垂帘听政,后人必要在史书上记上一笔,还会耻笑自己这个皇帝识人不明。 她可是王家之后,若存了再次兴盛王家的念头也不是不可能。 李瑕沉着脸一路一句话也不说,吓得小桂子跟在皇帝身边不敢多嘴一句。 皇帝脾气与先帝大不相同,从前先帝不高兴时,师父会逗乐,先帝性子随和,很快就把不高兴抛之脑后。 李瑕最烦自己心乱时有人说话。 所以他带着乌泱泱一堆人向含元殿而来,竟然静悄悄的,气氛十分诡异。 凤药在含元殿院中,背对殿门而立。 直到皇上的影子投到她旁边,她才惊觉,一回头吓了一跳。 “小桂子,你要死了,皇上回来竟也不吱一声。” 满院宫女此时都跪下了。 “不怪他,是朕心绪不佳,凤药进来。” 他把走漏消息之事说给凤药,凤药不当回事,为皇上沏了碗茶。 “先喝口茶静静心,什么事都好解决,满宫人都看着您的脸过日子,打听消息哪朝没有?发现了处置了,皇上不高兴处置得狠一点以正宫规,不就完了?” “小桂子进来。”凤药招呼。 小桂子进殿就跪下了,一直忐忑不安的心,从看到凤药在院中,总算放下了些许。 “皇上有何吩咐。” “上次皇上与本姑姑说话,怎么我人都没离开,话就先传出去了?你这个大公公做不做了?” 小桂子吓得一直磕头,“奴才不敢妄言一字。那日姑姑过来,屋里没有旁人,所有伺候的都退到门外三米远的地方,绝对听不见里面一个字。” 小桂子安下心,凤药特意嘱咐过他,以后自己过来与皇上密谈时,注意要把人安排得远点儿,省得有事沾了干系。 小桂子听话得紧。 的确没任何宫人靠近大殿,不然这次就倒霉了。 大家都远远立规矩,等皇上招呼。 凤药看着皇上不说话。 “把素月召来。” 素月一来,被殿中森然的气氛吓坏了。 她腿一软就势跪了下来。 皇上也不废话,“素月那日朕与姑姑商量设立太丞一事,怎么就传到皇后耳朵里了?” “奴婢不知。奴婢对皇上的事一个字也不敢向外说。”她磕头哆哆嗦嗦地回答。 凤药垂眸立在一旁,那天提太丞之事时,只有素月在收拾御案。 凤药在进殿前叫小桂子撤开了,也就是说,整个含元殿只有皇上、凤药、素月三人在场。 这是专为素月清的场。 只是素月不知。还以为能浑水摸鱼,却不知有人早把水换成了清水。 皇上懒得与她多说,只对小桂子说,“去内府务,把分派差事的管事太监领来。” 四周一片肃静,无一人敢吱声。 小桂子手下一个小太监跑得,飞快,不多时,一个约摸三十左右的男子小跑而来。 一进门就跪下了。 凤药看了皇上一眼,上前一步想问话,李瑕抬手阻止了她,发话道,“素月是你分派到含元殿的?” 那太监心里不安,寻常宫女犯错,该领罚领罚,从没听说过分配者还要连坐的。 “这……” 凤药不想带累旁人,提醒道,“你说实话,是你分的还是有人指的。” 太监战战兢兢,谁也得罪不起。 他个劲磕头,砖地上很快就沾了血渍。 凤药猜着这太监必是有什么把柄落在皇后手里,想说却也不敢说。 第638章 杖毙素月 李瑕早失了耐心,“小桂子,我殿里的事都敢传出去,我这个皇帝可以让位了。” 院里所有人都跪了下来,他们从未见李瑕这么冷漠且杀气丛生的样子。 “把这人给我当众打死!以后分派差事,敢听从他人意见给朕胡乱塞人,都是这个下场。” 素月一下就瘫了,向前爬了两步被小桂子拦下。 “皇上……”她语不成声,涕泪磅礴,“饶了我,我都说。” 李瑕不语,让她把话说完,一切都同预料的一样。 说完后素月如抽了筋倒在地上,皇上看了小桂子一眼,“愣着干嘛?这种背主的东西留着做什么?” 小桂子脸都白了,万没想到皇上一下要了两个人的命。 他使个眼色,持棍行刑的太监上前看着小桂子。 这打人也是家传的手艺,有些打得咚咚响,却不伤筋骨。 有些打得一点没声,疼得要死,半月下不来床。 眼见素月要死,小桂子发了慈悲,对行刑人点点头,那人举棍要打。 “等一下。”凤药突然拦住持棍人。 转头向皇上道,“皇上可否先关她一夜?” 李瑕正在气头上没想通为什么这么做,问询地看向凤药。 凤药心中怜悯素月,做奴婢的身不由己,上位者的话谁敢不从? 她想给素月争取一点时间,一来看看皇后能不能出面给素月求情。 二来看皇上能不能消消气,饶她一命。 打发去服役也比死了的强。 处置素月为的是敲山震虎。 得给“虎”留点时间做出反应。 素月被关到配房里去,长夜漫漫,凤药为她送去一支烛。 也许这是她人生中最后一点亮。 “她若为肯来为你求情,我便说服皇上放了你。” 素月低垂着头,心里还抱着一比幻想。 “她知道吗?” “放心,肯定让她知道。” …… 素月站在窗前带着一丝期盼苦等。 从没经过这么长,这么凄冷的夜。 一盏孤灯摇摇晃晃,随时有可能熄灭,如素月的生命之光。 她一直向外望着,竖起耳朵听着。 除了北风的呼号,与窗外侍卫偶尔的哈欠,没有别的声响。 高贵的皇后,她不会为了一个卑贱的奴婢漏夜前来了吧。 她从怀揣希望到渐渐放弃,她的头抵在窗棱仍不肯熄灭仅存的一丝希冀。 直到星子渐淡,一丝曙光破开黑夜,太阳慢慢从东方升起。 那样美的阳光与朝霞,是她最后一次看到了。 清新的晨风从窗口灌入窗中,侍卫打开了门,“时间到了,素月姑娘。” …… 殿内皇上已经起来,正由着如意给他穿衣。 如意知道今天大约是要处置素月,紧张之下头一夜没睡好,顶着两只黑眼圈帮李瑕整理衣裳。 李瑕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心中好笑没理会她。 扬声冲外头说,“赐素月五十板子,告诉所有人是她私下把朕的话向外传所以受罚,以后再有类似行为,自己领死。” 他对着铜镜照了照,很满意今天自己的精气神。 走到殿门口,迎着朝阳赞了声,“是个晴好的天气。” 正巧看到凤药从殿外走来,她肉眼可见的心情沉重。 素月被人押着从配房里走出来,见了凤药哭喊道,“凤姑姑救救我。” 凤药没向她的方向看,她又改了口。 “求凤姑姑救我家人。” 听到这话,凤药不能沉默以对,她哀求地看向皇上。 “好吧。”皇上答应了,“朕赦免她的家人。” 凤药喊来如意,皇上明白凤药意思,对如意说,“到各宫传朕的口谕,素月在外私传朕的言语,杖毙。赦她家人无罪。” 清思殿中,皇后头天就知道素月已经暴露的消息。 她有点慌张,但想到素月母亲与幼弟握在自己手中,笃定她不敢出卖自己。 一早如意来传旨,听了旨意内容,她问,“如意,这旨意都传给谁?” “回皇后娘娘,各宫都要传一遍。” 皇后放心了,素月该是没供出自己。 所以只说饶了她的家人。 皇上为震慑六宫才如此传旨,叫大家都知道派出眼线一旦被发现是什么结果。 含元殿内,凤药恹恹的,有些事不想做也不得不做。 她实在并不想素月死,只想叫她离了含元殿,仍把明玉送进来。 可传私皇上之言着实叫李瑕太生气,救不得,凤药也有私心,想杀一儆百。 “你还好?” 凤药抬头勉强笑笑,“臣女无事,只是设太丞之事请皇上放一放吧。” “此事要成真,倒显得含元殿无能,连个宫人都约束不住。” 皇上没接这话,他略略好了些,其实仍是病后亏虚的状态,能批个一两个时辰就做不动了。 但因为凤药代笔之事已传到前朝,惹得官员上折参她,皇上也不愿再生事。 请过安,凤药进言道,“皇上身边没个伺候笔墨的,做事不免乏味,不如还叫明玉过来侍奉笔墨,先帝爷就有这传统,想来大臣不会再出言不逊。” 李瑕想想也是,小桂子机灵,但差事多,伺候人也不如宫女叫他舒心。 明玉生得端正,由凤药调教出来,做事得体少言,也算合他心意。 “还叫明玉进来伺候笔墨吧。去内务府直接将她划归含元殿内用宫女,外面的差事换人去做好了。” 以后明玉就只伺候皇上批折子,别的事不必再管,这是天大的美差。 明玉接旨后,感激得说不出话,同时也恨自己前段时间的愚蠢。 曹峥说的对,跟着凤药,不吃亏。 姑姑提拔人从来不怕对方职位过高,顶了自己的圣眷。 以后她绝不再做任何对凤药不利之事,甚至愿意为她两肋插刀。 这大约就是男人家说的,士为知己者死。 ……… 凤药约了长公主,两人须快点决定如何利用那本账簿。 不但要将对朝廷不利之人连根拔起,还要顾全皇家颜面,不使消息流到民间。 还要当心气着李瑕,他心思太重,这件事对他是个重大打击。 那册子里的名字,不乏他极信任的名臣。 看了那本东西,只叫人灰心丧气。 凤药原本一直想回到内侍司勤的位置上。 拿到册子后,她心中已经产生疑问——她回到内侍司勤的位置目的是什么? 从前伺候时也看过折子,那时年轻,尚不懂为政之难。 渐渐年长再去看那些政务。 她更深的明白了李瑕的治国之难。 朝廷太穷了! 第639章 硬闯常府 国库虚空,税收艰难,外面土地兼并严重。 李瑕要养军队,要安抚各地方百姓,还想增加人口,平均田地。 各种事情积累在面前,不发火不生病才怪。 他想硬气,想使阳谋,想直接斩了不听话的臣子,但他不能这么做。 昏君才会如此,在“理”上要是不站住脚,这满朝文武没心底服气皇帝,想振兴大周,简直痴人说梦。 她做上内侍司勤又如何? 管理好后宫? 现在她反而不如原来先帝在时自由。 那时还常出入御书房,听先帝诉说政务上的烦恼。 她现在就是皇上与大臣之间矛盾的“眼子”。 有什么风吹草动,爱拿她做文章。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小心慎重。 她这个人,压得越狠,只要别治死她,反抗的劲头越大。 只是她的行为看起来像逆来顺受。 其实,是在等时机。 她边思索边走,很快来到奉祖大殿。 进入后殿,一股子异香混在礼佛的檀香气中。 长公主大白天在饮酒! 凤药心中惊讶,面上不动声色。 请了安落了座,自己也拿了杯子,倒上一杯。 向长公主一举杯一口饮下。 琼浆玉液落入腹内燃烧起来,驱散了寒气,口里却是酸涩。 “长公主珍重身体,凤药此来是想同长公主商量重要事情,因为……” 她又倒了一杯一口饮下,舒展原本有些苦涩的面容。 李珺缓和下来笑问,“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你这般放肆,每日里你都和老学究似的一板一眼。” “宫里生活和踩刀尖似的,心中放肆面上也不敢。”凤药也笑了。 两人在闲谈中放松下来。 “接下来的事,全靠长公主,您烦恼的恐是你我势单,想参政恐怕难成。我同长公主一样的心思。” “只凭你我暗中帮皇上,怕是难为,那名册你也看了,想找到同盟不易呀。大周积弊过重,却少有可用之人,凤药同公主一样,不甘心只在后宫打滚。” “我们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助力。”凤药说。 李珺干脆拿起瓶子一顿豪饮。 她许多年没有这么肆意过了。 在公主府又要当娘亲,又要做妻子,都不容她像从前那样妄为。 可她生平最不喜约束。 这次一人进宫,虽然手上之事难为,心上却有种松了绑的感觉。 她酒量好,一通豪饮也只是微醺,晃着瓶子骂,“那老杂毛不见本宫。” 这般生气,原是因为吃了闭门羹。 “说实话,我真看不懂那老东西。” 公主嘴里的老东西就是太宰常宗道。 他升了太宰面圣感谢君恩之时,李瑕明确告诉过他,是长公主举荐,凤药倡议,才设了这个职位,升了他的官位。 老东西面无表情口中只感谢君恩。 甚至对凤药和长公主干政颇有微词,毫无感谢之情,更无半点攀附之意。 “真是个死心眼的老家伙。” 李珺将酒瓶重重放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但也有风骨,不是吗?”凤药听她东一句“老杂毛”西一句“老东西”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 …… “公主的脾气这么多年还是一点没改啊。”凤药感慨。 “佛祖面前也这般放肆。” 李珺被她一句话说得没了脾气,悠然道,“从前从来不觉得大周孱弱,父皇的宠爱挡住了我的眼睛。” “如今我到了这个岁数若还任事不知,那便是个糊涂人儿。” 她镇静下来,给凤药一个清醒的眼神,“你说说来些要同我商议什么重要事情?” 凤药来此带着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多难她都要试一试。 这件事就是,说服常太宰支持她们,说得更直白些,说服常太宰支持女子涉政。 想想常宗道是怎么对待自己亲生女儿。 凤药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太疯狂了。 他训导女儿,严格按三从四德行事。 容妃的小阁楼凤药上去过,雪洞般巴掌大小,后院连像样的景都不给。 他对世俗纲常伦理,不止遵守,简直是扞卫者。 这样一个人,有没有一丝可能,被她们说服? 凤药并没抱太大希望。 但不试试她是不会死心的,逼急了她甚至想让李珺跳墙头夜入太宰府,面见常大人。 那也只是想想,她们只是要一个与常大人面谈的机会。 若是把想说的都说完了,这人也丝毫不理会,那她们便死了这条路的心,另想他法。 打定主意,她才来找李珺商量。 只有长公主这尊贵身份可以为她争取到和常大人面对面说话的机会。 两人商量好怎么做,便等着夜幕降临。 …… 凤药乘着长公主的车一起顺利离开皇宫。 常大人府邸占了一整条街,规模倒是合乎身份的。 凤药从前来过,那时的宅子并没这么大,宅子里十分简朴。 现在宅子虽大了,不知里面是何模样? 两人故意出来得晚些,到了常府门前,整条街已经寂静无人了。 凤药坐在车上,示意李珺去拜访。 知道常大人脾气,这次李珺连名刺也没拿,直接拍门。 门房隔着门板回应,“不管来人是谁,常大人不见客。” “有要事相告,事关国家机密,朝堂上不能说,只能漏夜来访。” 李珺按两人商量好的说。 “大人规矩例来如此,请贵客回吧。” “常宗道!” 李珺犯了气性隔门连名带姓狂喊,不停拍门不顾一丝仪态。 吓得门房开了一道缝—— 李珺眼疾手快,一只手伸进门缝里揪住看门人的头发,下死力揪,狞笑道,“一个小小门房给大周长公主摆脸色,胆子不小啊你,我不但能此刻杀了你,还能……” “咳咳……”凤药见李珺要胡来,赶紧咳嗽提醒她。 李珺平静下来,松开手,却仍推着门不叫关上,“去通报常宗道自己来回绝我,你不配。” “没规矩!还不放开手开了门和长公主说话?!哪有半分礼节规矩?” 一道威严而沉重的声音从宅子深处传来。 听这话是在骂门房,实际句句在训李珺。 这气势,连李珺也收了性子,站直身体。 一个挺直背板的老者,冠冕整齐,踏着方步,不紧不慢走到门前。 门房已经开了半扇门,低头立在一旁。 “请长公主不要见怪,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常家规训,下朝不会私客,身在老夫的位置上不得不如此,请长公主成全老夫之心。一旦开了私会先例,老夫就算跳进浑水里了。” 他说得诚恳、有礼。 长公主严肃起来,还之以礼,道,“我非来胡闹,的确有重大关系大周前途之事报于太宰知晓,若非你职责在此,我又怎肯屈尊深夜来与你这门房吵闹?” “我只问大人一句,若是朝堂上有一半大臣都犯了罪,大人该当如何应对?” 常宗道皱眉用极威严的姿态,眼风如箭刺向李珺。 连李珺都感觉他的目光有千斤之力,压得她不敢嬉皮笑脸,绷紧了身体。 第640章 说服太宰 常宗道不苟言笑,不悦且厌烦地看着李珺,像看个不懂事的市井女子。 “如有实证,现在交给老夫,恕老夫不能让你进门。” “为什么?”一个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 常宗道心中更是气恼李珺做事不够沉稳,怎么可以带人前来? 凤药挑帘下车后他更加不悦,原是这个山野女子。 当初他也上过折子参奏皇上纵容内宫女子进入书房,有涉政之嫌。 他已经写的很温和了。 “常大人不会只是因为我等是女子,才会在国家大义与世俗规矩间选择遵守规矩,而罔顾国家大义吧?” “我们非是要打破常家门规,而是在国家前途上,所有规矩都要让路!”凤药说得掷地有声。 “就算常大人再讨厌女子干政,也该听听我等的言语。” 常宗道无从反驳,凤药的确说的在理。 尤其是那句“与国家大义相较一切都该让路”也正是他平日处理政事所执的态度。 他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不近情理的。 而是随着官位升迁,他发觉来拜访他的人,几乎没有为国事烦忧,都是为私利奔波。 一次次失望,一步步高升,最终他便订了这条家规,成了众人口中没有人情味儿的“官僚”。 大周什么情况,他为官几十年怎么可能不知。 他持忧国忧民之心。做了太宰后责任重大,权力也大。 若不做些什么,愧对这个位置与皇上的信任,是而经常夜不成寐。 但他又是伦理纲常的铁杆执行人。 在他眼里,没规矩,一切都将不成体统,最后国家也会走向灭亡。 凤药间接与他有过交集,在斩断容妃与徐国公二公子情缘时,凤药进过常府。 她不喜欢常宗道的循规蹈矩,但也佩服他心怀家国之情。 在常宗道眼中,能与两个女子在门口说话已是给了天大的面子。 见常大人仍是板着一张脸,也不让进,分明心中还在纠结。 她问道,“来找常大人的,有几人如我们二个女子,是为大周前途而来?” 常宗道听了这句话终于把目光移到凤药脸上,第一次认真打量了她。 这女子既不如大家传的那样狐媚,也没有国色天香之姿。 她从容、大气、端庄,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与自己对视时没有半分瑟缩。 要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平日他看够了官场上那些巴结他的官员谄媚的样子。 他想到一个词“无欲则刚”。 他有些被打动了,但又因为是被女人打动而有些悻悻。 凤药追问,“难道一个人爱国还需要分男女?” “听闻老国公夫人在国公爷打仗时,曾在国公兵败之时将国公爷从死人堆中背回营地,日夜看顾,才有了今天的徐氏家族。” “按礼这位徐氏抛头露面,与男子混在一处,该如何处罚?” …… 常宗道不回答,凤药步步紧逼。 李珺偷偷拉她也不睬,不把常宗道问到绝境,这个老头儿不会真心与她们合作。 让对手服气的是自己的实力、人品、自信,她相信常宗道是个识大体顾全局之人。 “常大人送过军粮,那次搞倭我也参加了,长途奔袭的确不合适女子,然而我去了,哪怕只是为先皇写最新最真实的战况,我也参与了那次战役。常大人认为我又该受到什么样的责罚?” 常宗道听说过此类传言,他从来不信。 因为他在前线送过军粮,夏天蚊虫肆虐,冬天里的寒意不是一个军帐能抵抗得住的。 只有铁血男儿才吃得了那样的苦,女子,一个个身娇肉贵,只懂争宠吃醋,哪会抗得住这般苦楚? 他支持李瑕做皇帝,是有原因的—— 并非为了前途而站队。 而是在大周最危难的时刻,连先皇都失了气节,想低头向敌人下跪的时刻,李瑕站了出来。 征兵时,多少公子哥儿都退缩了。 眼前的女子竟有这般勇气去到前线,该让多少男子汗颜。 他心念一转,想起李瑕打仗受过伤,那想来当时也是由这唯一的女人侍奉在侧的。 两人也许没有男女之情,但共上战场的战友之情更厉害! 他守规矩,却并非老古板,想到此处,常大人一侧身,将手伸出摆个“请”。 长公主兴奋地看凤药一眼,在管家的讶异中,两人登堂入室。 三人来到书房,分别落座。 “两位既有要事,就请讲吧。” 常宗道端坐主位开口直奔主题。 “常大人以为现在我大周处于何等境地?”长公主问,“折子上自然是花团锦簇般的盛世,按我说这种一味写马屁折子的官员不如都拉出去斩喽。” “这是欺君罔上之言。” 常宗道不表达只反问,“何以见得。” “国库有多少钱?”凤药直奔要害。 常宗道目光一闪,低头点上一锅烟,抽了一口,那飘忽的烟雾像愁绪一样将他围住。 “三百多万两,不到四百万。” “这些银子够做什么?” 常大人不说话,他倒想看看这一个小小内宫宫女懂个什么。 凤药苦着脸说,“一场战役都不够。还要看战争时间长度。” “皇上在几个军事要点囤了重兵,常大人不会不解其意吧。” 常宗道自然最清楚当今皇上的野心与抱负。 皇上想给大周一个安全稳定的大环境,想给百姓安居乐业的生活。 这也是常大人殚精竭虑愿为太宰的根本原因。 “大周现存人口有多少?”凤药第二问。 常大人扣扣烟锅,心中已不再小看这个不起眼的女人。 “千万。” “先皇在时人口又是多少?” 常大人不吱声,人口也是衡量国力的一个标准。 当今皇上继位后,经历几次灾难,人口不升反降,是在打脸皇上。 沉默也是种答案。 “常大人可知,刺激人口政策是谁向皇上提出的吗?”长公主适时发问。 常宗道一直也在思考人口问题,只是没有切入口和太好的办法向皇上进言。 提出人口问题,皇上必问,“那怎么解决?” 他无话可答,人民不愿生,难道强迫? “可惜,这个政策推行的不好,所有皇上推出的新政都推行不下去,难道真是皇上不够能干?”凤药问得直接又激烈。 那些政策哪一条,常宗道都能背得下来,可就是推不下去。 政令需要层层官员去实施,而这些新政无一不是触动大世族利益的。 人口政策推行倒没动贵族利益,但没人好好做事,官员执政拖沓成风,尸位素餐,这个官场实在需要好好整顿。 怎么整,从哪里整? 动的太厉害,怕朝局动荡,动的不厉害,就除不掉根。 这个道理身为太宰,他岂能不知。 他知道皇上的难处,知道皇上为何整日愁眉不展,他也抱着一样的心情。 而拥有大产业者,享受着国家的保护,却只行私利。 他不能不承认,自己一直秉承“治大国如烹小鲜”的治国策略是行不通的。 第641章 结为盟友 这么下去,常大人私心认为,大周离灭国也不过百年。 “常大人,我们虽是女子,却也不是没有远见,现如今阻挡大周发展的人身处庙堂之高,很难办呐。” 话到此时,常宗道已经卸了心防。 又点起一锅烟,愁容满面——要瓦解贵族集团,谈何容易。 书房内陷入一片寂静,只有常大人抽烟的声音。 “大周弊病,老夫心知肚明。”常宗道闷声说。 “只苦于没有下手的地方。” 凤药突然开口,转了个话题,“常大人怎么看御史钱大人?” 常宗道不爱背后论人,私心里他不喜欢钱大人。 此人好大喜功,净会作些表面文章,无奈名声在外,又无大恶,他倒没怎么注意过。 “那常大人知道钱大人是谁的人吗?” 常宗道记得钱大人保过李嘉为太子,但政事从来不是表面上所看到的就是真相。 “他是皇后的人。”长公主冷笑一声说。 “没想到吧,皇后在朝堂上的人可不少呢。” 自然是因为这些人都赌将来李慎能登临大宝,他们就是保皇的臣子。 “未必是大人想的那样。”李珺似乎看穿常宗道的心思,否定这种看法。 “大人格局再高些,心思再狠些。”长公主引导常大人继续往深处想。 “难道?”常宗道犹豫着没说出口,即便他同意与两人结为政治上的伙伴,也不愿说话这样直白。 他一向最讲“慎独”二字。 “这些大臣是皇后拉拢来,保证李慎登台的人手啊。与其猜测,不如做个有保证的交易。”长公主替常大人说出心中所想。 站队未来储君已经不该,暗中勾结左右将来帝位人选更是死罪。 常宗道气愤之下,用力压抑怒意,拿烟锅的手都在哆嗦。 凤药真怕把这位太宰大人气晕过去。 “大臣的心都用在争斗与结党上,谁关心大周的百姓死活呀。”常大人用烟锅敲打桌面骂道。 “钱大人罪当斩首。”凤药按压住内心波澜,尽量平静地说。 常宗道马上冷静下来,这话已非背后议论,这是指控! 穿堂北风吹过,吹冷了他的头脑。 他冷静下来,看看两个坐在自家书房的女人——自己似乎卷入一场深不可测的阴谋之中。 “钱大人收受贿赂,打杀外宅,私养娈童……” 这些事情就算钱大人都做过,也拿到证据,想判他死罪也并非易事。 特别那条“打杀外宅”根本是连一丝证据都找不到的无头案。 这些事只能说他败坏社会风气,私德有亏。 贪污最重也是抄家、革职、流放,不会斩首。 凤药看穿常宗道的想法,起身恭敬地说,“常大人,请您镇静,下面我要开始说钱大人的罪行了。” 钱大人以人入药,祸害至少七条女婴性命。 并且同后宫牵连,在立储一事上搅乱朝廷,制造虚假舆论,致使曹贵妃受皇上责难而失宠。 他长期与皇后勾结,意欲左右皇上立储,卷入皇子夺嫡。 这些都是严重的罪行。 只是,两个小小女子怎会知道这么重大而私密的事情? …… 凤药跪下,从自己接手赈灾讲起…… 由收容所在左化庄焚烧活人开始,一直讲到自己派出李仁和曹峥调查收容所。 发现他们私贩婴儿为药引,收买朝中重臣。 足足讲了半个时辰。 她讲得绘声绘色,连李珺也是头次听到这么详细的整个故事。 一时为李仁的机智喝彩,一时又为他陷入危机而捏把汗。 常大人知道朝中分帮结派,人人为一己私利争名夺利。 不曾想到,已经有人肮脏得如坏死的腐肉,又烂又臭,坏到了骨子里。 他太过震惊,反而看到去很是平静。 “此事太重大,凤药查出后不敢做任何处理,朝中大臣无人可信,更不敢直接禀报皇上,皇上万一同时处置这么多大臣,必定掀起风波……左思右想,唯有长公主可以信任,故而与她商量,最后还是决定冒险信任太宰常大人您。” 常宗道突然明白,自己当上太宰,不是偶然! 而是眼前这两名女子的策划。 意在给自己臣子中最高职权,才好为后面整治朝纲做准备。 这是何等的格局与手笔! 也不知她们用了何法,说动皇上设立此职,更不知怎么就能笃定自己可以胜任这一职位。 她们两人,一个与皇上相识于微,一个在皇上登基之时伸手扶持…… 这分明是后宫里,皇上最亲近、信任的两个女人了。 他从前太小瞧女子,从没想过女人家会有这么大的份量。 现在的他又是多么幸运,在决定大周前途之时有这样的人站在自己这边。 他态度瞬间改变,正色问,“这罪名太重太大,不知你们有何证据?” 长公主从怀中拿出抄本递给常大人。 “不瞒您说,这东西太重要,所以只给您看看抄本吧,原件藏在保密之处。” “常大人!”凤药突然叫住他,“请做好思想准备。” 常宗道翻开册子,犹如突然遭了重锤,只看一页心口闷得上不来气,眼冒金星。 他扶着桌子想站起身,却突然胸痛加重,一弯腰喷出一口老血。 吓得长公主连忙去扶,凤药说,“这是急痛攻心,吐过血反而会疏散郁结。” 常宗道缓了缓神,终于直起身对两人抱拳,“两位巾帼不让须眉,扒出我大周最丑最有病的腐坏之处,之后便是除掉这些国蠹,大周有望海清河晏。” “这册上名字可有不少皇后的人,王家根基之深由此可见。” “凤药从内侍司勤位置上下来后,皇后就没了掣肘之人,后宫独大,她将手伸到前朝实在太顺了,不仅如此,她在皇上跟前安插眼线,意图左右皇上用人,或利用提前得到消息为已所用。” 常宗道宦海浮沉,不是白混的。 直接问,“两位需要常某做什么?常某丑话说前头,涉嫌祸乱朝纲之事,常某不做。” “常大人真的想好了?此事艰难异常,您真肯出手与我二人一同联手铲除国蠹?” 常宗道站起来,一字一板道,“老夫毕生所求,不过为国为民,别说名利,便是粉身碎骨,有何所惧?” “便是真的受了污蔑,历史也会还老夫清白。”他的话掷地有声,李珺和凤药均为之动容。 他缓和了神色,伸出手,虚扶凤药起来,“老夫从前小瞧了女子,大周子民不论男女,大部分人都生着一副傲骨,老夫钦佩。” 凤药起身拜谢常大人,“需常大人配合我们削弱皇后权力,她为谋太子之位,手伸得太长了。” 常宗道心念一转问,“为何你们不针对曹贵妃?想来背景深厚又有夺嫡之心的不止皇后吧。” “大人看名册就知谁暗藏祸心。不对付曹贵妃和不对付容妃是一样的道理,她们对社稷并无妨害。” “宫中女子间为得皇宠而生的小斗无伤大雅,不必理会。”凤药说得很坚定。 “况且,皇上不会立李嘉为太子。” 常宗道对这女子胸襟与眼光十分纳罕。 她与李珺生平所作所为算是双双冒天下之大不韪,本该唾弃,却为人所敬服,看来自己还是格局太小了。 第642章 艰难逃亡 这日已是夜深,三人约定以后再议,且为避人耳目,从常府后门进入。 巧在后门紧挨小御街,从小御街到云之店中,珠宝铺子后门出去便可到常府后门。 两处后门间的小过道属常家私人地方,有家丁把守,没有闲人路过,很安全。 约定三日为期,大家一起好好思量一番此事如何下手。 两人从常府出来,天色已交寅时。 薄雾弥漫,寒气四溢,长公主呵了下手,嘟囔着,“真不是什么好天儿。” 凤药钻入车中,闭目养神,口里喃喃着,“好在快晴了。” “你可知,国库虚空,边境一旦开打,皇上打算和亲呢。” 凤药说出的话如一道霹雳,李珺喃喃地问,“他心目中的人选是谁?” 和亲得要皇上亲女儿吧。 凤药眯眼看了长公主一眼,“皇上也不想,现下只是小乱,大周军队不是吃素的,倒也抵抗得住,不过真开战没钱怎么打?” “先皇之事犹在眼前,皇上也觉耻辱,我们不是不敢打,是穷。” “休息一下吧,明天可有得忙呢。” 凤药再次合眼,不多时便打起盹来。 边境乱子不止一处,要和亲得好几个公主才和得过来,担心也是白担心,这国家现下需处理的问题千疮百孔,得一个一个修补。 常大人按名册所列姓名,由官职大小,从高向低一个个查这些官员私下同谁交往过密,属于哪党哪派。 大概将官员归类,将来好跟皇上交代。 按他的见识,有这本册子在手,完全可以拿捏不听皇上之言的官员。 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充实国库吗? 税制改革迫在眉睫。 有了这个念头,先要同皇上商议,再找几个靠得住的官员上书。 自己随奏,建议皇上税改,百官再议,一层层推行。 这是常规程序。 李瑕早有这个打算,只是担心同人口政策和设立官制诊所及书堂一样,不了了之。 显得他像个笑话,一片天真。 常大人提出这个建议他很赞同,称病叫常太宰在先在朝堂上提一提,看看效果如何。 税收上的事由户部尚书赵培良与内阁,连同太宰常宗道一起议了七天。 将国家现行人头税、赋税、田税一一拿出来论其优缺点。 户部尚书赵培良痛心疾首,税收早就显示出其中的巨大缺陷。 建立之初逢大周刚刚建国,当时的税制合适当时的情况。 现在大周经历数代皇帝,世家、门阀吞并土地严重,百姓没地还有税与赋要承担,人口怎么可能增加。 生育本来就同收入相关。 而且女婴生下来也算人头要交税,加剧了杀婴的现象。 皇上当时推出的刺激人口政策,连治标都做不到,更别提治本。 他一通苦水大倒,让参加议政的人都明白税收的艰难。 但改革更难,皇上的意思,既然大地主横行,土地吞并严重,便按地亩来刻税。 若能丈量全国耕地,定好税收,便取消人头税与地方丁税,叫百姓好好喘口气。 不管一家生育多少人丁,永不加赋。 不下此狠招,不能从根上解决大士绅钻国家空子,损公肥私的问题。 那么,就交由户部先开始丈量耕地。 这是一项无比艰巨而琐碎的差事,太宰问赵尚书,“赵大人,这差事吃力不讨好,你可愿做呀。” 赵培良磕头道,“皇上提拔臣下于寒微之时,臣下不敢不粉身碎骨回报皇上知遇之恩。” 李瑕的确提拔了赵尚书,不过他能入了李瑕的眼,也是托了岳丈的福,这一点他却是不提了。 事要一步步做,丈量土地并非史无前例,所以大家都没放在心上。 只有皇后又惊又疑。 …… 在案子一点点被揭开之时,胭脂赶着那辆棺材车尽量前行。 第七天时,他们停在一座小城镇中。 胭脂算了算时间已快到了紫桓苏醒之时。 她带着棺材难找住处,头几天风餐露宿。 找来的护卫满嘴怨言,她少不得忍气提高赏钱。 那些人当时便要,胭脂心里冷笑,此时若给了你们,恐怕我连命也保不住。 便示弱求告众守卫,自己身上没有钱,到了地方见到家人,才拿得到钱。 一路提心吊胆,总算看到了眼前的小镇子。 她寻了间没几个客人的客栈,和伙计说自己要包下一整层,放置自己丈夫的棺木。 掌柜的嫌不吉利,胭脂出价一再提高。 他想了办法,将一楼的客人挪至二楼上等客房里。 一楼腾空,给胭脂住,只是不能把棺材放在公共中厅中,只能放房内。 胭脂正中下怀,答应下来。 几个守卫帮忙把棺材抬入房中,为首的等在门口,胭脂当着他的面从怀中掏出一包银子,在手上掂了掂,“这是我身上带的所有银子。” “你若肯把我送回家乡,另有谢银,若不愿意,这包银子你拿去,我在这镇上另外雇人。” 胭脂穿着半新不旧的蓝布衣,头上包着粗毛巾。 棺材是口薄棺,不像有钱人,不过那包银子又给得太大方。 领头人转着眼睛,主意不定。 胭脂清清咽子,冲着为首男子行个礼,低声道,“小妇人谢谢你们愿意护送我夫的棺木至此,小妇人不敢相瞒,我夫君得了急病暴亡,大夫说那病极易传染,叫我快些将我夫烧毁,我不舍得,我们祖家在姑苏,故而想要扶柩南下,这些银子是我与夫君所有积蓄,但回了家乡还有银钱,不知大哥可愿意继续护送我们。” 那人一听棺材中人暴病而亡,其病传染,不听胭脂继续说下去,啐了一口,拿上那包银子,便领人离开。 胭脂实是给逼成这样,路上几次她都感觉此人有歹意,几次拿话压着,用钱诱着,好容易走到有人烟的地方。 银子她多给了些,只求对方以为紫桓得了传染病而快些离开。 她住进来后,不许店家进屋,自己开了棺盖,紫桓样貌安然,仍然如睡着一般。 她探了探他的鼻息,如若不是提前知道紫桓是服了假死药,她真以为他死透了呢。 又等了一整天,他仍不见清醒,不知是否下药时,给的量太大了。 她心急如焚,记得杏子给了个方子,若是醒不来,抓方煎药喂上三四次也就能清醒了。 若是人假死太久,会变得痴傻,她不敢再等下去。 …… 第643章 紫桓苏醒 紫桓睁开眼的那一刻,天旋地转,眼前人是个模糊的影子。 一口温热鲜美的汤喂到他口中。 他顿时觉得饿到前胸贴后背,想接过汤羹自己喝,手却抬不起来。 胭脂足喂他喝下两大碗汤,他才恢复了些精气神。 四周异常陌生,很是破旧简陋。 “这是哪儿?”一开口,声音沙哑得自己也吓一跳。 胭脂将他抱在怀中,神经放松下来,嚎啕大哭。 紫桓没力气推开她,由她哭了一炷香时分。 直到他身上如有虫噬,连骨头都在痛痒,那断过的骨头并没长好,也在隐隐作痛。 他被折磨得狂嚎起来。 胭脂不得不用手捂住他的嘴,他声音实在太大了些。 岂料紫桓状如疯癫,一口咬住胭脂手掌下死口地咬,疼得胭脂眼泪迸出,直抽冷气。 紫桓仿佛清醒过来,松开牙,悔恨地看了胭脂一下。 只是看她一眼,继而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口里“嗬嗬”有声。 他六天假死水米未进,整个人瘦得如皮包枯骨,此时更似鬼附身似的可怖。 “给我,快把烟给我。” 他叫了起来,骨缝中的麻痒让他失去理智。 胭脂拿烟斗给他,又去包袱里翻找草药,慢了些被他一巴掌推得跌倒在地上。 他不管她头撞出了血,如野兽般摧着,“快点!” 短短六天! 六天前,她的紫桓还是个虽然卧床,却风度翩翩,极其疼爱妻子的男人。 这一天该算过死里逃生后的重逢,本该是最喜悦最激动的时刻。 一路上对这一天的想象激励着胭脂跟着走了这么远。 几乎无休无眠地赶路,就为离京远些。 不管那些护卫多危险,她都没想过丢了棺材逃走。 紫桓在她期待了六天的重逢日,只重重推了她一把。 哆哆嗦嗦点上烟锅,深吸几口,又缓上好久,才慢慢睁开眼。 他仿佛忘了自己方才做过什么,温和地伸出手去拉坐得远远,背对着他的胭脂。 “胭脂?”他轻轻喊了一声,仿佛怕惊着她似的。 “我身上疼得碎了一般,方才太粗鲁对不住你。我们这是在哪里?为何房中有口棺材?” 肯前一大堆现实问题在等着胭脂。 她用衣袖擦下流下的泪,转过头瞅着紫桓,“这棺材是你一直躺着的,我把你藏在棺材里离开的京城。” 紫桓用力回忆,却想不起之前发生了什么。 “我们被缉拿了。” 他只记得他的成功,他的富贵,他可以轻易拿捏京中那些道貌岸然的权贵,别的全无印象。 “怎么回事?” “你先用了饭,养养精神,我再告诉你。” 两人已走到这步田地,死死绑在一起,所以胭脂也不打算再瞒他。 把棺材合上,先叫了饭菜,让人送到门口。 胭脂将饭菜端入房中,一点点喂紫桓吃下。 她那么温柔,眼中皆是爱意,前面受的苦,心中背负的压力,随着这个男人的醒转,全部烟消云散。 她终于看得到眼前的蓝天,听得到外面的声音,闻得到北风的凛冽…… 一切都过去了,这种放松之感,让她感动得想要流泪。 一切在她里都是上天的恩赐,哪怕是紫桓方才粗鲁的对待。 紫桓实在饥饿,胭脂只捡着好克化的饭食喂他吃了六成饱。 “咱们在这里将养几天,我处理了这口棺木,咱们再向前走。” “不急。”紫桓吃饱后,脑子也好使了。 “不管在京中发生了什么,你能护着我跑出来已经不易,咱们的钱……” 胭脂不说话,只点点头,指指棺材。 两人非常默契,紫桓压低声音带着悲痛吼道,“都丢了!?” 之后房间内陷入寂静,两人一起凝神听外面有没有动静。 二人现在势单力薄,怕住了黑店。 过了片刻,没听到任何声响,紫桓安下心道,“且等几天,我下得了床,请上一队镖师,护送我们离开。” “选镖局也有讲究,不是百年大店不能用。走到人烟稀少的地方灭了口再拿走钱财的不少。” 胭脂的心落在肚里,并没计较那一掌。 有了紫桓她感觉自己与那险恶的世界被安全地隔离开了。 …… 胭脂本打算在此找块荒地办场假丧事,把棺材埋了,两人轻装上路,现在想来还是有镖师护送比较方便。 棺材的隔层中放了紫桓与她所有的家当。 若是没了棺材,两人带着财宝赶路怕是不妥的很。 于是,歇息几日,好好为紫桓养养身子。 他一下地,虽然骨头还在疼,但总算能慢悠悠走了。 买下一辆马车,自己忍着身子不适,驾车在这小镇上转悠几圈。 此处并没有可靠镖局。 单靠他与胭脂,无法带着棺材远行。 便走远些找个庄子,寻着壮实的、有家口的庄稼汉雇下来。 临时组了个护棺队。 这是最稳妥的办法,比在镇上雇那些游手好闲的人安全数倍。 这些人有家有口,乱来的机会不大。 人家一见他气宇不凡,不似歹人,给的银子又有每人五两之多,都欢喜地答应下来。 双方约好时间,紫桓回去交代胭脂只称他为表兄,棺材中的是她丈夫,两人乔装回到姑苏宅中才算安全。 天气寒冷,一行人只在白天出门,天交傍晚时就寻店打尖。 紫桓对找客栈也有经验,有时会告诉胭脂哪种店有可能是黑店。 吓得胭脂心惊胆寒。 这一路,也经过不少几乎空掉的村庄。 紫桓告诉她这些从前也都是极兴旺的地方,一场天灾下来,人就几乎死绝了。 侥幸存活的人都离开家乡,出门寻活路。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色郁郁。 连同行的汉子们也都附和,说自己所在的村子是同姓村,一村人沾亲带故,才在有灾难时团结一心,度过天灾。 荒村多了,盗匪便横行起来。 胭脂从繁华京师出来,一路所见所闻,叫她震惊。 大周原是分为两部分——京华,和别的地方。 好在他们是治丧的队伍,领头的汉子打着白幡,一路有人洒着纸钱。 随行的有十人之多,紫桓骑马,胭脂坐车。 汉子们人人配带兵器,体格健壮。 看起来倒也是兵强马壮,不好欺负。 胭脂很担心紫桓,他烟瘾颇重,说是伤处未好,骑马颠簸得疼痛,只能抽几口,才坚持得住。 一路向南,地气没那么冷了,终于到了人群聚集的镇子。 胭脂便想等到家,再慢慢戒掉。‘ 一切都会好的,她充满希望想着。 那香药方子,杏子也给了她,嘱咐她不要轻易使用,这东西初时叫人舒爽,越用越多,便会叫人沉迷其中,不事旁务。 再用下去,对身体会产生更多影响。 杏子给病人用时都很注意,并不知道用得太多的最终结果。 第644章 安下身来 胭脂没放在心上,等到了宅子,她惊讶地发现,宅子里是有仆人的。 紫桓细心到不光置业,连人都找好。 他一现身,门房见了主子出现,像见了活菩萨,赶紧向屋内张罗,大叫着,“主子回来了,还不快些来接呢。” 一嗓子,一宅子的下人,约有几十人疯跑过来,都争着给这位大方的主子请安。 大家都白领了几个月月银,一个个喜笑颜开迎接,又是行礼又是请安。 此时棺材停放在门口,紫桓按说好的价钱把银钱付清,又额外赏了不少,这群汉子眉开眼笑,千恩万谢而去。 他将胭脂车帘挑开,伸手接住她,下车来,两人前后走到大门的门廊下。 院子中的男女老少下人们一起跪下,齐声高呼,“恭请主子夫人回家。” 胭脂此时的心情难以形容,开心、激动、苦尽甘来的甜? 她看向紫桓,对方也正好注视着她,爱意缠绵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新生活在这一刻揭开了篇章。 …… 胭脂头一次体会到真正做掌家主母是什么感觉。 那种高高在上,一句话可定人生死的感觉,简直太美妙。 棺材抬入中厅,紫桓说里面殓着自己亲哥哥。 待夜深人静时,两人要起出财宝,宅中有暗格,也有暗室可通外面,紫桓只取了一半。 胭脂不解,紫桓告诉她,“时时刻刻要做两手准备,这里也不一定就十分安全,留一部分钱财,万一有什么不测,东山再起也比两手空空要容易。” 他感慨道,“放从前我也会把钱都拿出来,现在我竟然也有怕的时候。” 他盯了一眼胭脂的肚子,“我要没了,你们母子可怎么办?” 胭脂眼圈一红,打他一下,“不许胡说。” “我得为你们多考虑,过两天,我再想几个好名字,给孩子的孩儿预备着。你呀闲了给孩子做个帽子什么的,表表心意就好,别劳累。” 他自己还没痊愈,心心念念皆是胭脂与孩子。 以前下的香药早散完了,服的药也已失了效。 紫桓待她的好皆是发自内心。 胭脂庆幸自己做了那样的选择,她虽然没取大义,可遵循内心。 从此她要看着紫桓,不许他做坏事,自己也会多行善,慢慢恕罪。 紫桓挑了个凄风苦雨的天气,叫人抬了棺材,草草掩埋。 丧事办的简寒,棺材埋在穷苦人埋葬尸骨的荒野中。 这里坟茔颇多,很多连墓碑都没了,想是年代久远,断了血脉。 他挑了块便宜的墓碑,上面写着莫须有的哥哥的姓名。 用以标记这个地方,将来想起出棺材也不难。 烧了几串纸钱,众人便回去了。 …… 第二天,紫桓去药箱取草药,发现只余一点药草渣,他不悦地使丫头唤来胭脂,指着草药箱,“为何不及时添上药草?” 胭脂低头沉默。 他气急败坏将最后一点渣子填到烟锅中,吸了两口,脾气如被暴风吹散的乌云。 脸上一下晴朗起来,好声好气说,“我身上一痛气性就大,你别和我见怪呀。” 胭脂看着他,紫桓不好意思,笑了笑。 “现在你我相依为命,我们只有彼此,没有亲戚,该当坦诚相对,你明明已经大好了,为何隐瞒我?叫我担心?” 胭脂实在不快,一屁股坐凳子上。 “从开始我就不应该把这药给了你。由你自己拿取,你也太管不住自己了。” 她恨恨道,“这东西一直用下去,对身体不好!有多不好连杏子都不知道……” “对呀,她都不知道,其实可能也没那么吓人吧。”紫桓笑盈盈,靠上前来拉扯胭脂。 将养几天,他好多了,那个翩翩公子又回来了——只要不是犯了药瘾时。 胭脂的确很幸福。 她一直的梦想就是有个自己的家,有个相爱的夫君。 两人携手白头,一起到老,最好回加上儿孙满堂。 现在她什么都有了,只是那一只烟锅与那一匣子草药成了罩在她头上的阴云。 “杏子只给我这么多。我全给你了。”胭脂愧疚地说,“真的没了。” 这会儿子紫桓刚过了瘾,心情大好,便说,“那算了,为夫以后不吸了。其实也花费不了几个钱,吸了也没见有什么不得了的……” 胭脂听他说肯戒,欢喜之极,“咱们还有许多事要做,得看看田地,有好地购上几块,还是比铺子稳妥。” “这个不急,待我好好看看这里再说,这种事我熟得很,不劳你再操心,你好好做你的陈夫人就好。” “不过,我现在身子大好了,你也该把京中发生的事都说给我听了吧。” 紫桓将胭脂拉到自己身边,闻着她身上熟悉的香气,心神荡漾,不觉将手放她腰间。 胭脂许久没与紫桓亲近过,那温热的手掌接触她身体,只觉一阵酥麻,从脚底直升头顶,禁不住战栗…… 紫桓顾不得听从前的事,与胭脂云雨一番。 两人都觉异常满足。 此时胭脂肚子已微微隆起,紫桓摸着她的腹部,心中以为此生没什么遗憾了。 两人并肩躺在床上,窗外寒风凛冽,屋里的炭炉烧得旺,房内如春天般温暖。 房间刻意用的暖色物件,被衾、枕头的颜色也是杏色、月色、缥色为主,显得又亮堂又温暖。 一进房,胭脂就觉得舒畅。 在这点上,紫桓无可挑剔,他想的比胭脂自己还周到。 胭脂这才缓缓说起京中的形势。 “从你踏入京中,便踏入了死局……”胭脂语气沉重。 她从赈灾后的大疫讲起,收容处收治病号,活烧病号被凤药发现,引起了后续一系列事件。 陈紫桓低垂眉眼,表情模糊。 胭脂本还存着一丝希望,弄死病人是下面人胡作非为,但见紫桓模样便知这一切的确是他授意。 她没责怪他,她自己现在也不是什么好人。 第645章 情丝万缕 明知他做的事,还威胁曹峥同他一起出逃,她哪来的脸谴责紫桓? “小前被你弄死,那时你为什么还不收手?难道你没想到已经有人注意到你了?” “后来,宫中又派人来查,那人来头极大,我招惹不起,也不敢对你透露,你若动了他,我们才是真的完了。” “那时我实在无能为力,又身怀有孕,不知如何是好。” 紫桓抬头问她,“若是无孕,你是否打算帮他们灭了我?” 胭脂也不隐瞒,点头说,“我……的确犹豫许久,是同你走,还是不管。若不管你是逃不出京城的。” “你会在那些位高权重之人的手里,被吃得连渣都不剩。” “你的确拿了不少高官的短处,你可有想过,这些人的对头多希望你死掉?” “你我都惹不起的。”胭脂靠在他肩头,“我没别的办法,身上怀着你的孩子,我不能让孩子出来就孤苦无依。” “我也不想往后的日子里没有你。” 她支着身子,一头长发顺滑地披在身后,身上只穿了件鱼戏莲叶肚兜,一双眼睛含着水雾,美丽无双。 “我只能出此下策,求了杏子几回,拿到假死药给你服下,求了曹峥网开一面,求了云之搞来新身份,这才九死一生逃出京城。” 紫桓感慨良多。 他心中本也有些责怪胭脂不在一开始就告诉自己。 现在想想胭脂的难处,也知她心里一片赤诚都为两人打算。 别的胭脂便不再说了。 紫桓隐隐担心,他们的安稳日子长久不了。 …… 他的担心是对的,与他同根同生的凰夫人在平城,正经历着一场变故。 万承吉不敢再次下手杀曹峥。 他心虚。 收容处的勾当并不容易被发现,一切进行的很隐秘。 初次下手时,他想着别让曹峥死在当场,所以使了阴招。 这招隐藏在其他外伤之下,受伤之人都会先治严重外伤。 外伤看着鲜血淋漓,其实没什么事。 一旦外伤好起来,这招“断筋术”才会慢慢显露其威力。 那个穴是人的死穴,非一下就死,是慢慢受折磨而死。 其阴损之处就是,受伤者几乎想不到自己是因为被人点了一下,这一下竟是杀着。 没想到曹峥没死,还用下三滥招式报复了他。 曹峥受伤之事已是瞒不住,若是死在收容处或是死在家中,被宫中大张旗鼓查起来,那会给他的计划造成干扰。 他断不能打乱部署好的规划。 逃回平城后,他又使了惯用的招术,“隐术”。 黎梨的玉楼被毁后,逃得狼狈。 她不知道追杀她的不是别人,而是现在的组织头目,万承吉。 东司西司之人,都会使这些见不得人的招式。 好人、坏人统统自己扮,阿黎不也学个十成十嘛。 一边是侍卫装扮的人以压倒性的优势追杀她以及逃出来的手下。 一边是万承吉及时出现,在决战时一敌十击退待卫,救下几乎没命的阿黎。 他将阿黎与其他人带到一处庄子,亲自照顾重伤的“凰夫人”。 毁人身体这方面,他也算大周手狠心黑第一人了。 阿黎比死也只多一口气。 他折断她的四肢,伤了她的内脏,断了她的肋骨。 像训狗一样,驯化她。 这女人,倒是刚烈,换药用的人下手可不轻,她咬烂嘴都不叫一声。 万承吉来时会给她少有的一丝温柔和暖意。 有时会喂她吃上热粥。 他时而贬损她无用,时而给她一点眷顾。 人在受伤时与绝望时,都会脆弱。 他先夺走她的希望,告诉她,带出来的人都惨死在皇帝手中。 待她全然绝望时,给她一条绳子,由她自缢。 她将自己挂在门框上,他亲手把她抱下来,给她喝药,再次救她性命。 终于把一个刚烈狡猾的女子驯服得认他为主,效忠于他。 这时,他才把那些并没死去的玉楼中人带到她的面前,看到凰夫人唯一一次情绪失控,放声大哭。 之后,她便真的铁了心跟随他。 她不愧是玉郎看上的人,比男子心思缜密,不受诱惑,守得住秘密,经由这一系列生死之变,她的心比在玉楼又狠上数倍。 万承吉的命令,黎梨次次完美完成。 当他问她,若是玉郎现身,她是保玉郎还是保自己。 黎梨眼中出现一股狠厉,“我黎梨发过誓,以性命保万大人,金玉郎弃我等如敝履,我不会再听命于他。” 万承吉千算万算,并不知道黎梨的心事。 玉楼中没人知道凰夫人爱玉郎爱得发了疯。 她的誓言与恨,此时彼刻都是真的,那是情伤。 万承吉也没料到自己哪都比玉郎不差什么,连武功都不输玉郎。 独是样貌比金大人差了一截,在他从不放眼里的男女之情上栽了跟头。 万承吉行事与玉郎很相似。 黎梨欣赏他行事为人,但并不迷恋。 她不是忠贞,而是玉郎的样貌实在万中无一,站在人群中风姿绰然,显得其他人只是芸芸众生。 让她一见便生出痴心。 万承吉回到平城隐身地之后,就给阿黎发了相会的信号。 他与她从不公开见面,这个宠大的组织中无人识得宗主真面目。 所有事情由阿黎处理。 信号发出两天,他在见面地扑个空。 第三天晚上才在平城的一处古迹,雁驻塔上见到提前等在那里的阿黎。 一袭黑貂斗篷将她从头蒙到脚,虽裹着斗蓬,也看得出是个身形苗条的女子。 她转过头,那晚出的好月亮,映着她尖俏的下巴,黑葡萄似的眼睛透着狡黠,月光下她好像有什么不一样,又难以形容。 万承吉从头到脚认真打量一番,没发现什么异常,问道,“为何叫本座扑空两次。” “这两天忙些事情,脱不开身。”阿梨款款行礼,“拜见宗主。” “以后说话不要带称呼,叫大人即可。” “是。万大人。” “一切都好?” “都按计划一步步进行。” “金玉郎可安分?” “他察觉这里有事,故而留下,想调查清楚。” “留住他,别叫他离开。” “大人放心,就算杀了他也不会叫他离开我。” 万承吉望着远处夜色,缓缓说,“他回不去了。” “大人……打算杀他?”阿黎声音像刀片一样轻薄,飘入冷风中,悠忽消散。 “他一统东西二司数年,也风光够了,一山不容二虎,有我没他。” 万承吉吩咐阿黎,“是时候试试了。” 阿黎轻浅一笑,盈盈再次行礼,“好的,请万大人拭目以待。” 回了桃花庄园,离得远远,便看到房内各屋都亮着烛火。 这是金玉郎独有的习惯——阿梨没回来时,房中总是灯火通明的。 阿黎在寒风中骑马足骑两炷香时分,上身还好,下半身冻得上下马都不利索了。 可远远看到那一屋子的暖灯,就像看到干涸的沙漠出现的绿洲,有种如释重负的快乐。 初次经历此情此景,阿黎并不知那是为她亮的火烛—— 她处理门中事务,深夜回来,以为金玉郎已经入睡,轻手轻脚早上下马,牵着马走回来。 那一整个房各窗都亮着一抹蜡烛,不太亮,在那寒夜中却给夜归人带来一个温暖的目标。 她进屋去,见玉郎正对大门端坐。 第646章 反复横跳 金玉郎,金直使。 永远那么自持,“从容”生在他骨子里。 哪怕兵临城下、死到临头,也不能从他身上剔除。 他闭目养神,听到阿黎的声音,一双凤目睁开瞥她一下,又垂下,“回来太晚,须注意安全。” 他起身走进内室,里面传来更的换衣物的声响。 阿黎呆立中厅,不敢相信却又无从质疑——他就是在等她。 第二天中午两人一起吃饭,玉郎慢悠悠夹了一筷子阿黎亲手做的“油盐银芽”赞道,“这菜很好,比皇上膳房里做的好。” 她看他表情,却还是那冷冰冰的一张脸。 可心头的欣喜压抑不住上涌,眼角眉梢染上一丝娇羞的红。 玉郎垂着眼帘——他每日里冥思苦想,不知如何做事,才会使女子欢愉。 来这里的每日都煎熬无比,因为他找不到答案。 这里连个出主意的人也没有。 夸赞阿黎的炒银芽,不过是别的菜式难以下咽罢了。 倒也意外有了效果。 只是明天要怎么做呢? 玉郎这些日子的愁,比之头十年的愁加起来都多。 他又想着从前做了什么事叫凤药开心的—— 两人好像不必特别做什么,只是面面相对,就很开心。 反正于他来说,只需瞧着凤药便会开心。 对方如何想的?他刚发觉自己从来没想过对方什么想法。 心中不免有些惊慌,也许凤药觉得自己十分无趣、烦闷吧。 他苦笑一声,打定主意,回京好好弥补妻子。 …… 阿黎这次晚归,不是从前惯例。 从前都是七天一次,很晚才会归来。 掌握这个规律后,他不再亲自等她,但所有烛火都给她亮着。 他发现从自己这么做后,每次亮灯的第二天,阿黎注视他的时间就会特别久。 连身上隐藏的戾气都少了许多。 他没跟踪过她,这么做太低劣,他等她自己将他带进她的局。 阿黎很久没见过玉郎等她了。 所以第二天才会亲自下厨,她十分雀跃,表情如小女孩儿。 玉郎略用几口,停下筷子。 “黎梨,本使来了许久,你对自己做的事情闭口不谈,口口声声称自己仍归本使管辖,你可是真的忠于本使?” 玉郎那双眼睛锋利扫过来,真如一场寒天风暴,在阿黎心上卷起飞雪一片。 他的眼中没了平日尚存一丝的温情,没半点波澜,不管她示弱、可怜,他都不为所动。 “对本使不忠之人,只有一条路。” 阿黎一阵胆寒,她怕的不是死,是玉郎与她决裂。 万承吉已经下了指令不准玉郎活着离开平城。 黎梨当时没想过自己要怎么处理现在的局面。 但她绝下不了手杀掉已经对她动心的玉郎。 是呢,她以为玉郎终于从视而不见,到看见她做的一切。 最少看到她对他的痴迷、对他的敬服、对他的渴望。 她发疯的渴望他。 知道他身有残疾那日,她在无人处流下泪,用刀割伤了自己,用外在的伤平复内心的痛。 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迷恋金玉郎。 等确定她不爱他时,就是她亲手杀了他的时候。 然而,不完美的金玉郎反而更有吸引力。 他身上有股好闻的香气,像松柏像雨后被风吹下的落木,令他闻起来由内而外散发清新。 他年轻时冷峻迷人。 看人时眼神清澈,像雪山在春天里初融的雪水。 如今,经过多年的磨砺,成熟的金直使身带一股掌握全局之感。 尤其是那深邃的五官,那双眼睛,越发让人琢磨不透他的内心。 凝望他的双眼,如凝望无底深渊,惊惧中带着一股想纵身一跃的毁灭感。 他在发问时,收了所有情感,那眼睛恨不得盯入黎梨内心。 她简直不能相信,这男人在前一夜自己出门时,拿出厚厚披风亲手为自己披上,甚至将风带系了个漂亮的花结。 说话的腔调虽是冷的,却直暖到心底,“风这么大,怎么连大氅都不穿,女子不比男子,受不得冷。” 他那么高大,为她系上带子垂眸的一瞬间,那黑而密的睫毛每眨动一次便叫她的心跳快了一倍。 …… 她的命,从遇到金玉郎的第一次就已经注定了。 再次相遇,只是命运之神看似随意,但居心叵测的一笔。 阿梨在“欢喜楼”倒时,下决心追随玉郎而到了“玉楼”。 她只对爱人表达过一次爱意,也算仅有的一次试探。 那件她亲手做的衣服,他没收。 此后数年,她从不逾矩——他如高山,她在山脚下。 每次他来,她都俯首贴耳,乞求他多看她一眼。 她在玉楼有多高傲,在他面前就有多卑微。 她那么出色,不但收集了情报,还归纳掌握人心的经验,为日后创立幻宗门打下基础。 在生死转折的那个夜晚,她被当做弃子,被心爱之人放弃了。 她在夜色掩映中,在滔天的火焰中逃出来。 她的脚全是深深浅浅的伤,鲜血染红了石头。 然而在那熊熊火光到最后熄灭也没见到那人露过一面。 若是他下的令杀了她们,最后他都不来看一眼尸体吗? 阿梨从小时候窥探到权贵的秘密时,便不再哭泣了。 那个黎明,阳光刺破黑暗之时,她坐在远远的荒草丛中,双足尽是鲜血,心头一片灰。 那种灰,是看破世情后,熄灭了最后一点人性的光。 她起身带着众人向不知未来在何处的远方逃亡。 命运一次次将她击入深渊。 她却如一棵野草,看似已经烧光,却还能再次发芽。 她是一株内心疯癫的小草。 …… 然而,然而她又见到他了。 他晕在她怀里时,那重量与温度都提醒她,曾经爱着的人此时正在面前。 死灰原来也会复燃。 她低头看着他晕过去却依然紧皱的眉头,那冰凉的、薄情的唇。 她用力碰他的伤处,他仍只是皱着眉,只在口中发出一声轻叹。 她心中有什么东西在震颤,斗胆在漫天水波掩映中,俯下身轻轻亲吻梦里出现无数次的人的唇。 和想的一样凉,一样软。 他身上冷透了,仿佛快要死掉。 那股独属于他的芬芳味道变得很淡,只有吻他时方能嗅到一丝丝余香。 她举起短刀,又放下,往复几次,腿上的男人无知无觉自己差点做了刀下亡魂。 在她犹豫不决时,他突然动了,一只长臂搂住她的腰。 她惊到不敢动弹,低头看时男人还在昏迷中,口里不知呢喃些什么。 只依稀听到了“对不住”“别担心”。 她在黑夜的水上,心随水波起伏,那一叶扁舟,终究没能驶向她定下的方向。 她抱紧他,像找到自己失而复得的宝。 终没杀他。 第647章 弥天计划 黎梨对万承吉说东司之人只效忠玉郎,不如先留着。 到回宫时再处死带回去,一举灭了东司诸人希望,更好收服。 玉郎闯入平城之初,万承吉便没把他放眼里。 他想杀了金玉郎,随时可以下命令给阿梨。 他从小被人灌输的梦想,只有一个—— 做人上之人,立权力之巅。 他专注,刻苦,心无旁骛。 甚至,他没像万千云一样,还想到为自己留个后人。 他不要,他只要自己这一生做一个永远冲锋之人。 男子受训后在不超过十四岁时受宫刑方可担任高职。 首先,你得本领过硬。 万千云一手调教,特别是那手分筋杀人术,独传给万承吉一人。 他还在平城老家,为万承吉选了一个女子,叫他成亲留下后人。 若这孩子想往上走,也得给万家留下子嗣。 若他不想,回家富贵安稳也是一生。 万承吉从小在御司监长大,眼中看的耳朵里听的,都离不开权力二字。 他眼见外在手握权柄的大人们在他们御司是如何像狗一样匍匐在地,哀求万千云饶自己一命。 在这里,连权力都能被他们踩在地上摩擦。 因为,权力之上,还有权力。 除非你在最高处。 万承吉怎么会有安稳一生的想法? 将军渴望戎马,御司直使只想掌人生死。 可惜万千云被金玉郎杀掉得早,不曾为万承吉安排好人生。 他教会儿子本事,没教他如何选择人生的路。 万承吉眼中的世界没有他物,只有一个目标。 他像一只被驯化的捕猎犬,日以继夜地奔跑。 放开他,他只会追逐自己的兔子。 万千云将他藏得很好,不把他磨成最锋利的剑,是不会亮出来示人的。 他藏匿在那批进入东西御司的孩子中,表现并不是最出色的。 如此最好。 他不是任何人,连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个号码。 在这里,忘记自己是寻找自己的开始。 等他训练出师时,只是一个普通的黑影卫。 执行最浅最容易的任务。 那时,他见到了玉郎。 在玉郎之前,他见过很多金影卫,看过很多次影卫的较量。 他只拿金影卫与自己相较。 万千云死后,他不知道自己实力如何,为得到一个确切答案—— 他尾随一名执行任务的金影卫,与之较量,并击杀了对方。 从此时起,他不再怀疑自己的能力。 他在暗处偷看金玉郎指点影卫,远远看着那自带光芒的人,下定决心,早晚代替他,站在现在他站的位置。 他太想与之较量一番了! 那个完美得无懈可击的男人,让他心中升起从未体会的情绪。 他看金玉郎一眼,就无比渴望杀死他,用他的血为自己的宝剑开光。 这杀意倒也和杀父之仇无关。 万千云的死没让他流一滴泪水。 他不懂亲情。 他四五岁就被送入训练营,这里甚至时不时会有孩子受不了训练之苦倒下死掉。 他没得到过温情,留在记忆深处只有一点关于娘亲的浅浅印象。 随着时间拉长,那一点记忆也消散在脑海深处了。 他允许阿梨留下玉郎。 他要玉郎眼睁睁跌下权力高峰。 他要在心理上打败这个男人,再杀他。 杀了金玉郎这个梦想,每想起就会让他兴奋到浑身颤抖。 他虽年轻,却也执行许多次艰难的任务,无一失手。 在一众新人影卫里,无疑他是最出色的。 那么光明的坦途就在面前。 …… 万承吉像打磨瓷器一样打磨自己的计划。 这个计划很早就种下了种子,一旦触发合适的条件就会发芽。 种子在万千云执掌大权时没发芽,在他出现时发芽了。 这就是命运! 他的命途既顺遂又多舛。 在他离家的时候,他母亲必然也舍不得。 一个孩子,小小年纪离开家,没了亲情滋养,只会养出怪物。 然而这怪物在他所从事的事情上,却显示出极强的天份。 万承吉内心的骄傲比金玉郎更多。 他坐上直使之位太顺,他又太年轻,只觉得一切是因为自己的优秀和努力。 并不晓得命运之手的强大与无常。 …… 玉郎没逃走,而是自己留下来,光是这一举动就让阿黎欢喜疯了。 他是被她张了网赶到此地的。 为了留下他,她下狠手刺穿他的小腿。 在治伤时不惜反复折磨他。 可在她撤了所有监视后,他没跑。 除了为着她,还能有别的原因? 他仍是那样强硬,冰冷,多次叫她跪下告诫她,“若背叛本使,死无葬身之地。” 阿梨跪着,却跪得心中甜蜜。 她以为凭她在组织中的地位,保下玉郎毫无困难。 万承吉誓要杀掉玉郎,她毫不知情。 她绑了张大善人的儿子和老婆。 在张大善人家安插眼线,敢有逆反便烧了他全家。 张家上下共有将近三百口人。 她如一个女魔头一样踏着轻松的步伐在张家来来去去。 张家中堂的主座,现在只有她能坐。 这里的“慈心堂”做着什么事,阿梨在小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她亲眼目睹过和京城北宅一样的情景。 他们以人入药已有年份,早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网。 张大善人如网中盘踞的蜘蛛。 拿了他,就能知晓平城所有贵族、门阀之间的关联。 阿梨再次来到张府,不再只身。 一见她的面,张善人哆哆嗦嗦起身,“我儿呢?” “你听话,你儿子就没事。” 阿梨姣好的容貌在昏黄的灯光中,如少女一样带着些许天真。 她笑起来像春花初开似的美好。 一只割人脖颈不会犹豫的手伸入怀中,拿出一支笔,冲着张善人晃晃。 “把这里的关系,给本姑娘写个清楚,有一点不实,我就杀你一人。” 张善人能掌握偌大的慈心堂数十年,自然不是善茬。 他在一张正确的关系网中,写入一个错误的名字。 阿梨拿着那张纸仔细看了看,又抬头看向张善人,眯着眼打量他。 张善人镇定自若,毫无半分畏惧。 阿梨邪气一笑,歪头想了想,“把张善人家中乳母带上来。” 一丝慌乱闪过张善人问,“带她做什么。”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被带上堂。 阿梨坐在太师椅上,上下打量女人一通,看看张善人,“你不老实。” “她叫阿梅,不只是你孩子的乳母,还陪你睡觉,你却名份也不给她。你知不知道,她现在肚子里有了你的种。” 张善人并没多余表情,木然看了阿梅一眼质问,“可是真的?” 阿梅低下头,黑鸦鸦的乌发下露出一段雪白脖颈十分诱人。 她生得很齐整,眉眼略含少妇风情。 阿梨拿起笔,准确地在那个名字上画了个圈,扔掉笔,“张老爷,你不听话,我得罚你。” “别别,别动我儿子,大王到底要什么?” “要你平城氏族勾连的详细图谱,要他们犯下罪行的证据。” “张培善,你别以为我什么都没调查就敢来闯你这平城的龙潭龙穴吧!” 她突然疾言厉色,眼神阴狠扫过张善人身边。 第648章 旧年往事 “你的慈心堂杀过多少孩子多少女人,张善人你件件都记得吧?” “这些孩子作为药引谁服过用?” “平城所有药铺都姓张,外头人在这里不敢碰这一行,平城所有酒肆食坊也都姓张,是平白得来的?” “你家有良田千顷,庄园无数,没给朝廷上过一文钱的税,受了谁的庇护?” “都有哪些达官贵人入了你药房酒楼的股子?” 她一连串的发问,惊得张培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每一句问话都是他的一项大罪。 这个女人要是不死,他张培善就活不了了。 这件事关乎的不止是他和平城利益集团的死活,背后还有更大的谋算。 他皱眉,心中盘算着如何能传消息出去,做缉拿文书,由官府抓了这个匪女,当街剐了她才好。 阿梨看他表情,似乎猜到他的心情,“噗嗤”一笑,板下脸,“想杀我?” “我不怕死。”她不在乎地说,“就怕死得孤单。” “死前先拿你张氏二百八十六口给我铺黄泉路,夫人我爱热闹,大家一起下地府方才不孤单。” 她又伸手拿出一个账本晃了晃,那本子泛黄的页子在灯下发出陈旧而破碎的“忽啦啦”之音。 阿黎的眼中似乎闪了泪光,但也只是一瞬。 她把那册子扔到张善人脸上,册子落地。 封面上写着“德庆十年”“慈心堂”。 张善人面色一灰,他捡起那册子,翻了一页,的确是慈心堂于德庆年间,也就是先皇还在位时的账目。 连那字迹他都认得,那时他才掌管慈心堂没多久。 这么多年间,他只出过一次纰漏,就是弄丢了这本账册。 …… 这东西是阿梨偷出来的。 也正是因为在慈心堂度过的那段日子,让她如同身在地狱。 才会让她在遇到玉郎时,对那如太阳神一样的少年一眼万年,情根深种。 一切早就埋下了因果。 阿梨甚至记不清她因何会在慈心堂,以及那时她几岁。 可她记得那时她在堂中就是最淘气的孩子。 也是最瘦弱的。 与她相好的一个女娃,被人送来时干干净净,胸前有块银锁片。 穿着粉色的花衣服,纳得厚厚的棉鞋,鞋子上坠着个小小铜铃。 她走到哪里,就会发出一串悦耳的响声。 堂中的孩子皆是脏兮兮,灰蒙蒙的小脸。 只有她扎着小辫子,小脸白净。 阿梨见了她就喜欢上她。 她叫玲玲,说起话来嗓音脆生生的。 只是她一共只在慈心堂待了五天。 那是阿梨在堂中最快乐的五天。 玲玲不爱吃堂里的饭食,把饭都给了阿梨。 阿梨总是吃不饱,玲玲在的那几天她吃两人份的饭才将将吃饱。 玲玲虽然比她大不了多少,却很有做姐姐的样子。 睡觉时把阿梨搂在怀里,还会帮她把头发用水打湿,用手指弄顺溜,结成小辫。 她小小的怀抱又香又软。 第五天时,阿梨在她怀中睡得香甜,被人硬从她怀里拉开。 阿梨睁开眼,看到玲玲的嘴巴被一只大手捂住,不许她叫唤。 那对惊恐、瞪大的眼睛是玲玲留给阿梨最后的印象。 …… 玲玲被一双大手像提只小鸡一样提溜起来,一张膏药粗暴地贴在她嘴上。 阿梨又惊又怕又好奇。 这是她最好的伙伴,他们要把她带到哪里? 为什么这里的孩子,总是刚熟悉就一个接一个消失? 她爬起来,跪在床上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 高高的狭窄的窗上闪着点点火光,树枝的影摇成怪物的模样。 屋里黑暗中孩子们均匀的呼吸与外面火光下发生的事相映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阿梨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她光着脚下了床,把那破烂发嗖的被子隆起,做成有人睡在里面的模样。 自己则趁黑趁乱溜到马车旁边。 帘缝中可以看到玲玲被贴了嘴,绑起了手脚,丢在座位上。 她的眼神中全是惊惧和绝望。 让阿梨不由从帘中伸出一只小手去摸了摸她的脸。 她的小脸又软又热,只是没有刚来时那么白净,已变成和自己差不多的污脏。 玲玲看到她,努力冲她弯了弯眼睛——她想挤一个笑容给自己这个相识五天的小妹妹。 阿梨被这份善念感动得泪如雨下。 玲玲命运多半是不好了。 阿梨虽小却对危险有着敏锐的感知,可她还在安慰自己!玲玲会没事的。 马车下方安着两道横杆,为着走长途放行李物品之用。 阿梨矮下身,将自己的身体架在两条横杆之间。 玲玲待她好,小小的她不知怎么回报对方,下意识只想着跟她一起去她要去的地方。 也许能有机会安慰安慰她,哪怕只是让她看到自己也行啊。 不久,马车摇晃起来,车上是被绑成一条“蛹”的玲玲。 一板之隔的车下,是努力架好自己身体以免被颠下车的阿梨。 一段时间的颠簸后,车子驶入一个宅院内,从车下望去,看到许多人的腿在走动。 车帘被一个人挑开,玲玲被人抱出车厢。 马车停在一棵老树下,院中静下来,阿梨手脚一松,从货架上跌到地上。 她躺了一会,松松身子,从马车下爬出来。 她不敢站起身,四肢着地,爬向内院院墙处。 漫漫长夜里,连月亮也没出,也许老天都同情阿梨与玲玲,不忍看到接下来的残酷景象。 阿梨毫不知情,在黑夜里努力爬着,内院的灯光从一个小洞里漏到外面,她就向着那一处亮光爬。 那是个狗洞,她缩着身子,被洞沿粗糙的砂石刮蹭着,用力向内挤,终于钻入内院去。 这一小段路她爬得很快,又爬得很慢。 因为最后——她直到成年,也再没能爬出这段路。 她这个人,历经磨难活着回来。 她的魂,永远地留在了那一年、那个院子里。 内院中没有守卫,里头屋子亮着灯。 这里的房比阿梨住的慈心堂气派许多。 至少窗子是正堂宽大的朱红窗子,糊了白色窗纸。 里头亮着,能看到人影来去。 阿梨不笨,她不敢在正窗处偷看,便绕到旁边。 后面的记忆是模糊的。 不管她后来如何用力回想,也记不清许多细节。 但却记得她看到的景象—— 若是不用力咬住自己的手指,她怕自己会尖叫出来。 第649章 往事如烟 玲玲光溜溜像条鱼,或像只剃了毛的小羊羔被放在案子上。 她明明睁着眼睛,眼角还向外流泪,却动也不动。 她嘴巴上那贴黑色膏药还留在嘴巴上。 应该是忘了被撕下来。 她眨巴着眼,乞求地望着站在她前面的成年人—— 一道寒光闪过—— 阿梨咬烂了自己四根手指。 后面的事,她全部记不清,只记得脑海里留下一片刺目的红。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第二天,她就想逃走,可是又不敢。 外面的世界…… 阿梨已经明白,玲玲是人牙子拐来的。 那就是外面世界的一部分。 外面到处是穷凶极恶、饥肠辘辘的人群,离野兽只差再多一点饥饿。 那是德庆十二年,或十三年,饥荒刚刚开始一年。 阿梨已经知道自己是活不下来的。 看过玲玲的惨状后,她虽想不起细节,却本能的厌恶吃饭。 她像分裂成两个人,一个还留在污糟的现实,一个神游在天外。 慈心堂里不会有人理会一个小孩突然变得不寻常。 她又黄又瘦,头发如一蓬杂草,像生了重病,喘口气都费劲。 没人看得上她。 她成了猪圈里最瘦的那头猪。 之后,她被人瞧上给点钱去给傻子当童养媳。 都已经说好了,被一个贵妇看中八字,非要夺走。 她木然地站在慈心堂前,看着抢夺她的两派人—— 都是刽子手! 这个日子就是决定她死期与死法的日子,她虽不说话,心里却清明。 就是这时,那少年披着阳光,闪着金辉出现在她面前。 他比她大几岁,个头很高,脸还带着未褪尽的青涩。 眼神却和成年男子一样冷。 阿梨感觉自己喘不上气,那少年身上耀眼的光芒,除了神仙下凡,还有别的可能吗? 金玉郎在那个瞬间在她心上深深刻下一笔。 阿梨看着那宛如天神下凡的少年,心口被剜开,埋下迷恋的种子。 她怎么形容再见到玉郎时的心情? 表面像结了冰的湖,心底如沸腾的油锅。 那颗种子潜藏多年,在那一刻破土而出。 这一切都发生在隐秘的内心角落,像一场飓风,摧毁一切。 表面平静如初,别人完全不知道。 阿梨无法自拔地沉陷于幻想的关系。 心中的迷恋在经营“玉楼”时长成了参天大树。 树的根系深入骨血,无法根除。 …… 阿梨杀掉买下自己的那家人,潜回了慈心堂,盗走账册。 她在经历苦难中快速成长为一个心如毒蛇,冰冷无情,擅于伪装,心思狡黠的姑娘。 她在养父母家便想清楚慈心堂里什么是最重要、最致命的东西。 就是这本册子。 她见过堂主书写。 那人根本不把这些孩子当回事,也就并不背着他们。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偷,但凭着本能想给这里制造些混乱。 这件东西,在她流离于这个可怕荒芜的世界时,竟奇迹般地一直没丢。 …… 也许与她识时务有关。 也许与她经历过许多磨难有关。 每到一个地方,她很快就能搞清这个地方的规则。 之后,顺应规则,大几率可以生存。 实在不行,就不动声色如毒蛇一样出击,让对头受到致命一击。 发生那一击前,千万别让对手发现你的意图。 …… 阿梨笑得人畜无害,与自己的老东家面对面。 忽地将两根玉白细长的手指圈成环伸入口中,一声尖锐的唿哨破唇而出。 张培善脸如土色,膝盖一软跪倒在阿梨面前,膝行几步…… 阿梨一伸腿,一只脚踩在他面门上,挡住他继续向前。 “滚开,姑奶奶不耐烦闻你的臭气。” 她可不傻,由着他离自己那么近,对方突然出手,她就吃不了兜着走,她自己就会这么做。 他的家丁站一屋子,个个面露怒意,没人敢动。 这里每个人都有家眷,那就意味着人人都有短处握在她手。 阿梨在烛火下挥动着那张纸,“我只给人一次机会,你却骗了我。” 门外一阵脚步,一个黑衣人走入堂中。 除了一双冷酷无情的眼睛,他全身笼罩在黑色之中。 阿梨不知想到什么,眼圈红了,烛光下楚楚可怜。 她倔强地咬咬嘴唇,指着瘫软在地上的乳母问张培善,“以刚成形未见天日之婴儿入药可延年益寿,长命百岁?” 张培善抖如筛糠,不敢抬头,更不可能说得出话。 “其余人都出去,抬张案几进来。” 阿梨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锃亮的匕首。 她用匕首平拍着手心,在屋里来回踱步,轻盈的步伐犹如不谙世事的少女。 张培善只余磕头的力气。 阿梨走到他跟前,弯腰歪头瞧着他涕泪横流的脸问,“你要吃了自己的骨肉,会不会变成老不死的怪物?再杀你是不是杀不了你?” 她直起身很正经地思考着,并不像在说笑,自言自语,“我好想知道。” “那就试试吧。”她说。 张培善魂飞魄散,只余一摊肉瘫在地上。 案子抬了进来,并不是张家任何一张桌几。 而是一张破旧的,有着久远年代的,肮脏不堪的厚重案子。 上面累累的刀痕与褐色污渍。 那些污渍都已经发黑了。 阿梨似乎一见这案子,精神陷入了一种异常。 她的眼睛亮得可怕,盯着那张案子,眼中泪水涟涟。 那双漂亮的狐狸眼一眨不眨,任由眼泪横流。 这诡异的景象吓得屋中几人动也不敢动。 谁都不知道这个疯狂的女子下一个举动会是什么。 她就是把手上那把匕首立时插入张培善腹中也不奇怪。 可她只是愣愣看着那张沉重的台子。 慢慢地、一步步走上前,伸出手置到案上,很轻很轻抚了一下案子有些凹进去的部分。 那里也是刀痕最多的地方。 她的眼泪掉在台面上,张培善见她模样,又看她有从前的账册便猜到了。 他磕头将额头磕出了血。 阿梨回过神,脸上天真的神态不见了,一瞬间老了十几岁,成了一个饱经风霜的妇人。 一双眼里全是沧桑,她压不住眼里的怒火,眼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张善人,手里的匕首指着乳母,“把她衣服除掉,抬到案上。” 张善人在地上魂飞魄散,抖如筛糠。 黑衣人照做,将软成泥的女人扔到案上。 三下两下去了衣衫,如一只待宰羔羊赤条条躺在发黑的木案上。 “先不急。”阿梨说,“煮起药吊子,把补药先煮好,再加新鲜婴胎方才有效。” 张善人晕过去。 那女子吓得失禁,也晕过去。 整个房间除了这两人,还有两个黑衣人站在角落,此外就只余阿梨。 她少见地出现伤感模样,自言自语道,“你若在,会是什么模样的?” …… 第650章 定下战略 张善人再次醒来,半靠在椅上。 案子不见了,乳娘也不见了,唯有药吊子“咕嘟咕嘟”沸腾着…… 家里日常伺候的丫头在旁边照顾他。 “饶命……” “自然是饶你性命的。” 阿梨又恢复成天真无害的少女模样。 “不但饶你,还要你长命百岁。” “来人,给咱们尊贵的张大老爷盛碗药膳来。” 那碗散发着异香的汤端到张善人面前,他上半身探出去,吐了。 张善人老泪纵横,阿梨一脸不屑,“你若面不改色喝下去,我倒服你是条硬汉。” “拿来,本夫人喝。” 她吹了吹那碗汤,一仰头喝干,“味道还好。” 甩手将碗扔得远远的,又拿出笔,“写吧,这次再有错、漏!我就不再代替你喝了,我要在这里支起火,让你喝上三天三夜,直到……姓张的娃娃都被你喝光,哈哈……” 她乐不可支,笑了起来。 …… 其实在他晕过去时,那女子被人带走,送到远郊,叫她离了张宅,永远不得回来。 女人哪敢回头,如升天般的逃走了。 前头铺垫得太真,张善人想也没想过阿梨只是在玩弄他。 他被吓破了胆,此时阿梨说什么是什么。 这家里的情况早被阿梨摸得透透的,连张培善的远亲是谁,住在哪里都摸得一清二楚。 张善人接过笔,阿梨先将自己写的张家关系图丢给他瞧。 “有疏漏吗?看清楚。” 张善人接过纸,冷汗都下来了。 上面五服内的亲戚全部被记录下来。 “敢不听话,今天晚上张家就会被灭门,敢少写,一个名字杀一门亲戚,你自己看着办。” 张善人根本握不住笔,他彻底认输,“喊我家账房先生来。” 成摞的账本交了出来。 里头不止大贵族收受贿赂的账目,更多更深的网与黑暗内情都在账册中。 另外还有各大贵族之间的联系,亲戚关系等。 平城很多门阀都出了高阶官员,出入将相。 所以这些账册的份量可想而知。 阿梨托腮思考怎么处理这些东西,旁边黑衣人轻轻咳嗽一声。 阿梨看看看外面,天将黎明,时间不多了。 她对两名随从点点头,将所有账册搬到马车上,一行马车在昼夜交替之时驶离张宅。 马车上,金玉郎拉下面巾,眼睛里熊熊燃起火焰。 他太激动,在黑暗中一把抓住阿梨的手,沉声夸赞,“做得好。” 万承吉回到平城到底晚了一步。 离开时一切尽在掌握,井井有条,归来时只余一片废墟。 阿梨只知道万承吉绰号“夜将”,便听从玉郎之命先稳住他。 这里变了天,他全然不知,还躲在幕后当他的隐身总指挥。 还不知已被人鸠占鹊巢了。 …… 常宗道再次约见了李珺和凤药。 他仍然不能说服自己,女子可以涉政。 故而对两人依旧冷脸相待。 李珺强硬反问,“女子既然可以耕作、生育、掌家、上税、认字,样样都不比男人差,为何就偏不能涉政?” “女子地位不提高,大周人口不可能快速增加,杀女婴之风不可能遏制,大人可曾看过婴骨塔?其实该叫女婴冢才对,我不明白,明明没有女子,这个世界只能走向毁灭,为何还要这样压迫女人?” “皇上已决定取消人头税,生女娃不必再多交税,连他都有意提高女子地位,大人你又为何非在头脑中设一道障碍?” 凤药知道“观念”不是一时可以改变,将话题拉回,“还是先议目前最大的问题。” 她将那本记录北宅交易的账目拿出来,交给了常大人,“上次的册子还可以说是我二人捏造,这次的可是原本。” 她拼按住他翻开册子的手,“大人!这本子一旦看过,我们就真成解不开的联合了,您可想清楚了?” “老夫只对国家负责,联合是你小女娃娃说的,老夫没说过。再说上次记录的东西不是看过了吗? “上次……只是摘抄的一小部分。” 他翻开册子,一片血色…… 常宗道内心经历一场暴风雨,表面还能维持平静,他皱着眉看下去。 到最后,只觉汗透衣衫,上次看誊本内心受了重击,还抱有一丝丝幻想。 此次看了原本,那斑驳的红字瞬间改变了他的治国理念。 由原先“可徐徐图之,一切尚能维持”一下跌到“再不壮士断腕,恐不能救”。 这官场一半烂进了骨子里,犹如人身上腐坏的烂肢,没有治疗的必要。 他仿佛一下老了数十岁,昏黄的双目仿佛被册上红字刺痛。 颤巍巍去掉镜片,擦擦眼睛,哆嗦着拿出烟枪,装了袋烟深深吸上一口,安安神,让老迈的心脏舒缓舒缓。 他合上本子,看向面前两个女子。 凤药说,“太宰不必怀疑其真实性。这册子保真,上面不虚记一笔。” “太宰可将上面名字全部抄下来,一一暗查,其人所作所为总能查清。” 常宗道不愧身居太宰,很快镇静下来,继而被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击中。 没想到,最为大周命途担心操劳的,是两个女子。 这些出入将相的男人,全部为利益斗得头破血流。 为饱私囊满足私欲,滥用权力泯灭人性。 长公主起身,对着常宗道盈盈一拜,“请太宰大人一定查清册上之人背后是何人操纵,这么大的事,大人不会以为背后无人吧。” “承二位信任老夫,将这册子交付于我,老夫必定不负所托。” 他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 将册子交出,是长公主与凤药商量多次后的结果。 这东西放在她两人手上发挥不出最大效果,尤其是金玉郎不在京。 她们无法使唤东司、西司。 既使玉郎在,东司西司多执行刺杀,暗杀任务。 所用之术皆为阴谋。 这么大的事,已经不能只以暗杀来完成。 必得给大周,给皇上,一个完整交代。 能接下这样艰巨任务的人,须将自身荣辱置之度外,不求私利。 处理不好,粉身碎骨也有可能。 放眼整个官场,能办这事的,只有常大人。 不管他为人如何古板,但唯他可堪此重任。 既选了他,便全然信任他。 这也是大周的国运吧。 …… 第651章 帝宰联合 常太宰是老江湖,他人品贵重平日里做事一板一眼,从不耍奸。 可要想动动心思时,那可就化身老狐狸了。 通过找各级官员谈话,说是了解在任时的为官情况,东拉西扯中带着他想知道的问题。 海量谈下来,名单上的名字也了解了一些。 其中惊人的一部分都是从前王太师隐藏的支持者。 现在都暗中支持李慎为皇储。 夺嫡之争朝朝代代都有。 特别是两位皇子实力旗鼓相当的情况下。 现下一个嫡出的皇子李慎,一个母家背景强大的贵妃之子李嘉,已然在官场内形成夺嫡两大最热人物。 虽说皇上现在不立太子,可总有立的那天呀? 越早站队,赌对后的回报越大。 甚至已经有人在谈话时表示愿意支持常大人的外孙李瑞为太子。 常宗道却十通通晓帝王心术,当今圣上拔除太师,真的只为太师挡住他做圣明天子的路? 常宗道不这么想。 有了太师,又有皇后,他立储都不能由着自己。 当初皇上应该对李慎抱着极大的期待吧。 为了儿子不像他这样做个处处被掣肘的皇帝。 李瑕出手除了太师党。 官场本来像一潭浑水,大家在里面捞好处。 太师没了,这潭水中的淤泥暂时安分,纷纷落入塘底,看起来水是清了。 其实,树欲静而风不止。 建朝初期,皇帝与大贵族士绅的利益一致。 国家发展,皇帝渐渐与贵族分裂开,成了对立。 皇上只想发展大周,叫大周越来越旺,皇权越来越集中。 这势必要分贵族之权,触动贵族利益。 就比如大周是块肥肉,皇上已经不让贵族们来咬这块肉了。 双方分裂为对立两派。 李瑕不幸地刚好处于这个时机—— 皇权不够强,一大部分权力仍然握在贵族集团手中。 这才是政局不清的背后原因。 也是科举不兴的原因。 更是大周举步不前的原因。 常宗道一双眼睛看透人情,看透政局,看透帝王之心。 他接下来开始思考要怎么一步步,安全地与皇帝一起慢慢布下大网,一举瓦解对立方的势力。 若成功他这一壮举便是千古名臣! 可媲美当年常牧之自焚死谏皇帝抗敌之举。 现在官场对立太子一事,分为两派,明面上不争,暗地却站队清楚。 那就从这里下手吧。 本朝一直存在后权过大,开国皇帝选后自然要选母家强大的女子。 到了先帝,选这样的女子已经压制了皇权,这也是先帝与先皇后感情不睦的主要原因。 再到当今,皇上虽与皇后表面恩爱,但看他做为便知,他深恶后权过大。 多看天子做了什么,别听他说什么。 皇上能封常大人为太宰,是经过深思而定下的策略。 为着一个常宗道,设立一个从一品高官职位,若只理解为皇上的“信任”,想的就太简单了。 他是要常大人做扭转政局的强大助力。 常大人想通自己要怎么做时,不得不深深感叹皇上的深谋远虑。 李瑕,其心机之深比自己所了解和猜测的还要深得多。 同时也惊出一身冷汗,若是自己没能理解皇上的苦心,后面他的官路又要走向何处? …… 皇后在太师倒台后仍然能联结百官,是因为“皇后”这个位置,本身自带权力。 她只需坐上凤位,便与百官和命妇有着深厚的联系。 想勾结官员,左右朝政,只要有心,总能做得到。 对后宫诸妃嫔来说,皇后只是位份比她们高,是皇上正妻。 她们都是妾室而已。 这是由于这些女子身处闺阁,眼光不到罢了。 李瑕继位仓促,即便如此,册立皇后也在宫中举行了隆重大典。 同时还昭告天下!诏书中写明“宜诏女教于六宫,应正母仪于万国”。 她是与帝同体的女主人,天生应该得到天下臣民的忠诚与爱戴。 每年大节,文武五品以上官员要向帝、后上庆贺表笺。 这个礼仪只对皇后与皇贵妃。 但皇贵妃自本朝建立起从未有过,故而只有皇后只此礼遇。 这个规定在礼仪上就将皇后的位置拔高到其他妃嫔不能到达的高度。 但这个规定也是皇后与外臣与命妃联结的桥梁。 皇后对五品以上官员那可是门清,连官员变动也都清楚。 皇后的生辰称为“千秋节”,有多隆重可想而知。 还有许多礼制皆是抬高皇后地位的。 所以皇后分走很大一部分皇权。 这也是为什么太师已经倒台,而皇后在位仍然能号令这么多官员为她所用的原因。 这是皇后对朝廷政局的影响。 而她在后宫权力之大,也同样能影响前朝臣子的一部分政治决议。 常宗道意识到皇权分散后,上了道密折。 这种折子不必明发,只由皇上一人所看。 上面详细罗列后权过大对帝权的影响共十数条。 密折上过第二天,在朝堂上散朝之时突然对常太宰道,“太宰之职重大,常大人做的很好。” 要知道自打上任,常宗道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勤勤恳恳,皇上没有任何表示。 而昨夜密折一上,今天就得到肯定…… 这才是皇上真实态度。 常宗道待群臣散尽,留下来面见皇上。 皇上叫小桂子引常大人到御书房,两人密谈一个多时辰,无人知道谈了什么内容。 书房里没留任何伺候茶水的丫头,无一人在侧。 常大人出来时只觉内衣尽湿,不曾想他常宗道也有需要耍阴谋、使诡计的一天。 他没有旁的选择,自从接手太宰上任那天,今天的情况就注定了。 常大人离开,小桂子赶着进来听吩咐。 只见皇上凝重地望着窗外,听到声音头也不回,只交代道,“以后常大人若有信件,让你给谁你就给谁,不要迟疑,更不许向外透露。” “敢说出去半个字,朕以叛国罪诛你九族。” 皇上回眸扫了小桂子一眼,语气淡得像在吩咐今天要吃什么午膳。 “是。”小桂子一个字不敢多问,深深磕下头。 常宗道坐上轿子,回味着皇上的话。 两人商量好计划后,常大人问皇上,“如此针对后宫妃嫔,皇上不怕后果吗?” “最坏的结果朕已想过。对一个皇帝来说,皇嗣为上,后宫妃嫔是朕的妻妾,更是朕的臣子……她们只需为朕绵延后嗣便已完成职责。” 这也不能怪他薄情,历史上有皇帝便是这么做的。 北魏拓拔皇帝一向是将生育皇子的皇后杀掉,以保皇权集中。 皇帝虽然表现得平静,这话却是带着气性的。 常大人带入皇帝处境,也觉窝囊,很理解皇上的决定。 但凡皇权集中,李瑕必定更愿意以强硬手段直接削掉与自己对立大臣的权柄,甚至不需要理由。 可他是要独面整个利益集团,力量不免太薄弱了。 他才登基几年啊,贵族集团经营上百年,互相勾连,盘根错节。 不是皇上一句“不得结党营私破坏国家利益”可以阻止的。 为了大义,他已允许女子与自己联手涉政,再退一步行阴谋诡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 第652章 棋局展开 小桂子接了皇上口谕,凭着多年浸淫皇宫的敏感,觉得头皮发紧。 虽没有什么迹象,但本能感觉以后当差要加着千百倍的当心。 他就像海上打渔的老手,闻闻海风,便知要起风暴。 没多久,桂公公在一次朝会后,单独接了封密信。 常大人要他把信交给凤姑姑。 小桂子将信揣入怀中,感觉自己也卷入一场密谋当中。 信交出的当晚,凤药去奉祖大殿送她亲手抄的经书,并宿在殿中。 而一辆马车载着长公主与凤药,从偏门凭皇上的金牌深夜出了宫。 马车驶到常太宰家门口,大门洞开,车子停下,两个披着斗篷的身影快速进了常府。 这次后宫要制造大动静,有了借口才可进行下一步计划。 这次需要凤药主使,造成皇后的重大失职。 前朝再配合常大人行动,揭发皇后干政,两方结合,才好进行下一步。 他们要一步步削弱皇后权力,将后权归于帝权。 切断百官、命妇与皇后的联系。 这一步其实倒也简单,一道圣旨的事。 但要行得正,封得住众人之口,必得先有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 否则皇后没做错任何事,冒然下旨,有苛待国母之嫌。 李瑕不愿让自己的行为有任何瑕疵。 他现在没这个实力,不想冒这个险。 屋里再次烟幕弥漫,常大人一锅接一锅抽烟。 凤药皱着眉—— 这事不好办,得做小人,使诡计。 计策她倒有,不免牵扯人命。 常大人叩了叩烟锅里的灰烬缓缓道,“此事成了,秦姑姑可不止是内侍司勤。” 长公主替凤药问,“常大人此话有深意,我们现在一同为皇上效力何不说得明白些?” 长公主希望凤药在后宫掌了大权,可成为她的得力同盟。 “皇后,只需尽照顾皇上的本份,并且在国家需要一个好国母的时候出来露露脸就足够了。” 长公主与凤药都听懂了,这是要架空皇后。 把她像吉祥物似的供起来—— 大周有皇后,皇后凤仪万千,深受百姓爱戴。 外面光鲜亮丽的脸面活出出场,皇后的职责就完成了。 至于从前将皇后放在皇帝身边与皇帝一起享受百官朝贺,建立与朝廷命妇的紧密联结。 与外邦建交时出场招待女宾并建立联系,等一系列实事,皇后不必再触碰。 至于百官上表贺笺,到时由皇上下旨不论是取消也好,或只许京中大员上表也罢都是细枝末节了。 此举若成,那些眼睛盯着皇后的官员,必然得把心思好好收一收。 有一点,李瑕也是后来才想清楚的。 太师倒台后,皇后仍然是贵族利益集团的代表。 所以很多隐藏的势力在暗中支持皇后。 看似在宫中,贵妃与皇后斗得有来有回。 那也只在争风吃醋、争宠的层面上。 这一点元心却是没意识到的。 “那就先封赏李嘉为王吧。”凤药思忖片刻提议。 常大人看向凤药,心中佩服凤药布局想得细致周到。 既是要为皇后制造动机,就得叫其他有动机的人撇清干系。 能与皇后匹敌的,只有贵妃,李嘉先于李慎封王,皇后面子上一定过不去。 这就是皇后厌恶贵妃的开始。 …… 三人足足议了二个时辰,长公主方带着凤药离开。 内宫下手之事,只能委以凤药。 一来是“脏”活,二来这件事只有凤药做起来便利。 车中,李珺见凤药一直闭目不说话,问她道,“你是不忍心?” 凤药反问,“对谁?” “皇后啊,还能是谁?” 凤药睁开眼睛,黑暗中面容模糊,“说白了,这是陷害。既然陷害,陷阱中就要放饵。” “皇后尊贵,一国之母。皇上不过想名正言顺剥了她所有权力,又不要她怎么样,她还是养尊处优的国母。” “而那放入陷阱的诱饵,才需被可怜啊。”她长长出口郁气。 阶级之分,在关键之时,分明得让人扎心。 世道是隐形的丛林,你争我夺,弱肉强食从未停歇。 …… 宫里不久举办一场皇子比武大赛。 皇室宗亲中超过十四岁的都可以参加。 李嘉在大赛中的步射与骑射打败李慎拔得头筹,李瑕高兴得两眼放光。 比武大会一结束,便封李嘉为王,封号“肃”。 除了宗亲中的云之之子思牧,皇室中李嘉是头一个封王的。 把贵妃高兴得在宫中大摆宴席,来了不少命妇,连皇上也过来敬了大家一杯酒。 李慎向来不在武功上用心,这次眼见弟弟封王,心中十分不悦。 皇后赏了贵妃与李嘉许多好物件,嘉奖她身为母亲,教导李嘉有功。 李慎更是丧气。 皇后安慰他说,“你该有大量,容得下弟弟。虽说你现在不是太子,将来的事谁又知道呢?有朝一日你为太子,天下王侯都得匍匐于你脚下,这种朝夕之争没有意义。” “本宫要到贵妃那去应个景,你也过去吧,别叫人说我们母子没肚量。” 李慎听进去了,前去庆贺李嘉封王之喜。 他去的晚,宗亲们都去得早,连同有头有脸的大员家的公子们都聚在奉先大殿不远的登仙阁里。 那里曾是开国大帝最宠爱的皇后所居之地。 他还为皇后造了摘星台,帝后相爱被传为美谈。 李嘉的母亲不过一个贵妃,也用这种地方给儿子待客,也太僭越。 李慎好不容易经皇后开导而撑开的心胸瞬间又回缩。 他带了礼物,由太监抬着,一行人到了登仙阁,进门就看到已经喝到半醉的李仁和李瑞。 他二人没看到李慎进门,没来行礼,已经惹得李慎不高兴。 他虽非太子,却是嫡出皇子,自然比其他皇子身份贵重些。 不行礼就算了,徐家不知哪个旁系子侄,生得铁塔似的,晒的黝黑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公子,醉醺醺跑来,举着杯子说李慎来晚了要罚。 这些都是平日里混在一处玩闹、练功、读书的公子哥儿。 大家都不见外,先哄闹着逼李慎罚喝三杯。 其中一人还高叫着,“爷不喝,是不是看不得弟弟先封王啊?” 大家哄笑起来。 “你是哥哥,却被弟弟比下去,是何感受?”又有人口出不敬之言。 李慎只是身份贵重,皇后嫡出,可读书做文章、写条陈、骑射,样样不如人。 平日在学堂与校场,看着面子,大家都让着他。 可他却总爱拿大,十分不得这些宗室子弟喜欢。 这次抓到机会,他们怎肯放过李慎,风凉话一句两句,句句入耳。 眼见就是故意往他伤口洒盐,不叫他好受。 第653章 李勉中计 那罚酒的徐家子侄用自己的杯子为他倒上满满一杯白酒。 李慎嫌他用过的杯子腌臜,轻轻一推。 那坏小子大叫一声,手一歪,把一杯酒尽数打翻在李瑞身上。 自己顺带一趔趄倒在四皇叔的儿子李勉身上。 李勉性情暴躁,眼见要发火。 李仁见势不好,起身将徐家小子拉起来,用身体隔开李勉。 李勉自打父亲夺嫡落败,吃多少白眼。 明明六叔也参与夺嫡,还卖国,李思牧却活得好好的。 偏他在宗室里活成人下人。 亲姑姑也总劝他要低调为人。 他还够低调吗?他是皇室里的一条狗。 本该父亲坐上的皇位现在却被野出身的叔叔抢走。 自己本该是太子,却被人踩在脚下。 怎么?眼前这个事事拿不出手,却摆太子谱的李慎还想再踩自己一脚? 他起来就推了李仁一把,李仁背对着他,护着徐家公子,不防备这一下子。 两人一起扑向李慎,把李慎扑到地上。 三人滚在一处,不知哪个公子使促狭,一壶冰凉酒液一下泼到三人头上。 李勉在一旁狂笑不止,李仁拉着徐家小公子向一边滚开,给李慎让路。 李慎起身就赏李勉一个大耳光。 李勉正愁没犯事的由头。 挨过耳光在一众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皇亲国戚的起哄中扑向李慎。 李勉身形高大,性如烈火,一腔数年的积怨化做拳头,疾风暴雨向李慎身上招呼。 李瑞急赤白脸上前拉架,他素来孱弱,不小心吃了李勉一肘,加上心急又吃了酒,晕过去。 李仁安排下人把他抬走,此时登仙台已乱得不成个样子。 他自己上前假意拉架,架势做得倒足,却只由着两人滚做一团。 满头满身的灰土,还有不时有人扔过来的饭食。 登仙台瞬间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下人拉不住,又晕过去个李瑞,早吓得窜成兔子去皇帝处报信了。 不一会儿,皇帝、皇后、贵妃统统来了。 还来了不少看热闹的命妇、宫嫔。 皇室宗亲的脸都丢尽了。 李瑕看着犹自滚成一处的两人气急败坏,上前拉住一人衣领,“慎儿!放肆!还不放手。” 却不曾想,拉起来的是自己侄子李勉。 他尴尬地松开手,目光瞟向倒地不起一身泥的嫡亲儿子。 李慎被揍得脸都肿了。 衣服撕了个大口子,白色衣领成了灰的。 全然没有半丝天潢贵胄龙子凤孙的气质。 皇帝当下就罚李慎闭门思过,写份三千字思过书。 李勉他却不好处罚,显得偏向自己儿子似的。 再说李勉又是四哥的儿子。 大家异口同声说李慎先动的手,扇了李勉耳光。 这些半大孩子,心眼子一个顶俩,都想看笑话。 皇帝能叫李勉更衣,安抚了他。 曹贵妃被搅了局,心中不满。 阴阳怪气道,“皇后娘娘该好好教导教导慎儿,多在骑射功课上用功。” “瞧瞧,一个男孩子,身为主人先出手打人就算了,还叫人揍的连皇上都差点认不出模样了呢。” 皇后因为李慎在比武大会上败给李嘉已经不悦。 被贵妃阴阳完,冷冷瞧她一眼,“男孩子在一起打打闹闹罢了,有什么论输赢的,贵妃这话说得小气。” “不过到底是武将之家,嘉儿就是天生擅长打打杀杀的。将来大周开战倒可以效仿皇上带兵出战,为国效力。” “皇后无须在言语上与贵妃争个高下,注意你的身份。” 皇上只说了这一句,甩手离开登仙台。 曹元心得意地看了皇后一眼,带领众命妇一同回殿中继续宴饮。 这边没了李慎,一群拉偏架,说怪话的宗亲子弟们偷偷一乐,重换宴度,继续吃喝。 只有思牧既没拉架也没多说话,一杯接一杯吃闷酒。 李仁走到他旁边坐下,“怎么了?干嘛愁眉苦脸。” “哼!早知道要封李嘉为王,我便不让着他了。” 思牧只是发牢骚,李仁却来了精神,“骑射你一直与李嘉一组,你竟然放水?” 思牧喝了酒,把云之叮嘱他的话忘得干净。 手臂搭在李仁肩膀上,“唉,我和你说,这大周第一少年勇士的名头本该是我李思牧的。” 李仁心中诧异,表面并不表现出来,嘲笑道,“思牧你喝多了。” 思牧马上不服气,在他耳朵低语,“真的,我与他分在一组是提前就知道的,我娘叮嘱说别叫他败在我手下。” 他不服气看看李仁,见李仁有些信了。 马上得意起来,“我们日常一起训练,他什么水平你不知道?怎么可能赢得了我?” 李仁低头沉思,他们这些皇室子弟都在一处受训,实力都清楚。 比较强的都是没落宗亲家的孩子。 但是仰仗着皇上混饭吃,这种比赛一定不会用出全力。 谁会傻到在一场无所谓的比赛里得罪皇上的儿子? 这次比赛又是分成小组,小组赢家两两再比。 一直比到最后余下一人,便是最强少年勇士。 这比赛本是激励宗亲不可因沾着皇亲就懈怠,躺在功劳簿上混吃等死。 可参赛的皇子都是有可能成为未来君主的,且心性不一。 故而参赛前就知道要让着皇帝的亲生儿子们。 他想了想比赛过程,思牧最先和李慎分在一组。 思牧上场就上报说自己手腕头晚受了伤。 射箭时使不上力。 他第一局就出局了。 李慎是个弱鸡,只比李瑞强些。 第二组,李慎与李勉比。 李勉是个纯武夫! 而且十分热爱校场,翻开书就磕睡一到营地就来精神。 他又比这几个皇子都大几岁,李慎纵是用尽全力,也不敌李勉。 最后本该李勉与李嘉一较高下,胜者为王。 几乎可以断定,李勉定能赢过李嘉。 然而中间出了岔子。 李勉与徐从溪发生争执! 徐从溪出身武将世家,性子稳重,生得朗眉星目,俊俏非凡。 特别是那一对眼睛,如蜜糖一般,若是带着笑意,整个人都是甜的。 偏这样的人,迟早要跟随父亲去戍边。 这比赛只宗亲族里的十四岁以上十八岁以下少年参与。 从溪只是来观赛。 比赛结束时指点李勉与李慎比赛的漏洞,说出李勉的不足之处。 言语间很瞧不上李勉,说他招式不过脑子,纯是因为身体强壮,力量比别人大才侥幸获胜。 算不得高手。 这一番被李勉听去,十分不服。 校场上两人是见过高下的,徐从溪表现只是一般,并不很出色。 此时对自己最得意的武艺这样看不上。 李勉哪里能忍,当下指着从溪便挑衅,非与之一比高下。 徐从溪一笑,抱拳轻描淡写道个歉要离开。 这种轻蔑的态度更激怒李勉。 旁边的少年们都围观着,更叫心高气傲的李勉下不来台,出口辱骂徐家父辈。 本要离开的徐比溪站住脚,应承了比试。 两人便对赌,若从溪胜了—— 李勉向他道歉,并当众承认从溪所言的不足之处。 若从溪输了…… 第654章 校场风云 一群少年屏息竖起耳朵听着…… 李勉阴笑一声,“那你徐从溪就跪下喊我一声师父,承认你家徒有其名,实际不过一群草包,仰仗祖宗恩荫才作了国公。” 一群少年哄堂怪叫,都怂恿徐从溪与他比试比试。 徐从溪咬住银牙,对于对方的侮辱没做出任何失礼过激的行为,只是加了句,“我胜了你,你退赛!敢吗?” 李勉一口答应。 两人在小校场比骑马射箭。 这比赛本是马儿跑起来,人骑在马上射立在场上的靶子。 马都牵来了,徐从溪突然扬声问,“这种骑射太简单,不如我们骑马射活物?你敢不敢?” 那少年未着冠冕,头发束起,只戴着条白玉红抹额。 他身形高大紧实,却并不壮硕,气宇轩然,威风凛凛,如芝兰玉树。 在一群清贵少年尤其鹤立鸡群。 李勉在他面前也不免自惭形秽。 他不愿就这样认输,两人各骑骏马,身背箭筒,一名校官推出鸽笼—— 原来他是一次放飞一群鸽子。 看谁眼疾手快准头高。 这不止比箭术的精准,还得手头熟,眼神好,反应快。 李勉已经有些胆怯,他只练习过定靶骑射。 在皇子中他是佼佼者,按平时成绩,赢了这帮孩子不过小菜。 却不知从溪在自己家中校场私下训练时,是按实战来的。 徐忠对他耳提面命,“敌人不会站着等你射他。” “咱们习武是为在战场上保命。” 他父亲、叔叔、党兄弟,连祖父都会观战。 一家子个个身手了得,都是内敛之人,只叫他练习,不叫他出外显摆。 是以皇子们没一个知道徐从溪究竟有多优秀。 结果可想而知。 李勉输得无话可说,他向徐从溪规规矩矩鞠了一躬,并道了歉。 徐从溪也不扶他,安然受了他的礼。 他收了弓箭对李勉说,“从溪在徐家平平无奇,请不要用你的爱好,挑战我徐家的生存之道。” 这事当夜传到徐家,气得徐忠将从溪捆起来抽了顿鞭子。 从溪不服,辩驳说,“他不过一个旁系皇亲,又不是皇上的儿子,有什么得罪不起,儿子不傻心中有数,若是皇子,我就上场也是让着他们的,父亲也太胆小怕事。” “不得罪皇上就好,不过一个罪人之后,也这般相让不是好汉。” 徐忠气得也不多说话,一顿鞭子抽得从溪在床上躺了三天。 直到宴请才勉强忍着疼来了。 …… 李仁心思转得快,总觉得不对。 徐从溪这人他知道,平时最谦逊低调。 这次能接受李勉的挑战就很出格。 徐家又与凤姑姑交好。 若是姑姑安排,这个意外就合理了。 再说云之姨妈与姑姑最要好。 她没了丈夫,又不涉及政务,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皇商,沾着思牧与娘家的光在皇商中有些地位。 思牧也说过,母亲不愿让他将来涉政,想叫他接了家里的生意,做个皇商富贵安稳一生。 思牧压根没有必要非让着李慎! 而且云之姨妈怎么提前就知道思牧对阵李慎? 正是因为思牧放水,李慎在此局胜出,李勉被徐从溪干掉,才导致最后李慎对阵李嘉。 能安排这一切的只有凤姑姑。 …… 为什么? 李仁经历过收容处,见过了人世间最底层的倾轧,快速成长。 虽是脸上青涩未退,心性却不似这些皇子一般单纯。 直接问姑姑,她定然不说,否则提前就告诉自己了。 李勉若与李嘉碰头呢? 李嘉因为外祖曹家的缘故,他娘亲在这方面并不骄纵他。 日常十分勤勉,骑射功夫在皇子中多次被皇上赞扬。 两人要真的相遇,谁赢谁输还真有得一比。 李嘉有几分赢面却不保险。 所以?李勉中间被徐从溪插上一脚,失去比赛资格。 安排这些的那双手,必须了解这些孩子们的心性。 还得能左右赛场规矩。 凤姑姑都做得到。 李仁起了好奇,很想知道徐从溪是不是故意激怒李勉。 如果是,他定要知晓其中缘故。 李仁陡然兴奋起来,无意中他竟窥得一个秘密。 不多时,思牧就来佐证他的猜测。 因为这家伙喝了醒酒汤,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他特意跑来跟李仁解释,“方才兄弟我喝多了,胡言乱语别放心上,我娘亲啥也不知道,也没说过让我故意输掉。” 他说完连看也不看李仁就跑开了。 …… 还真是天真啊,思牧。 李仁看着思牧像兔子似狂蹿的背影,抿嘴一笑。 宴请结束,几个少年约着要去谁府上玩耍。 李仁看准机会,走过去拍了从溪背部几下,又搂住他的腰。 徐从溪欠身,从他臂中滑开,“腻歪人不?大老爷们家搂搂抱抱。” 李仁一抱拳,笑着赔个礼,心下便知从溪的伤没那么重。 什么被捆起来,什么狂抽鞭子,不过是故意放出的消息。 得罪了皇家,总得有个态度。 李仁有理由相信,有人指使从溪故意拦下李勉。 李勉那个人,是绝对不会愿意在校场上相让,让李嘉赢得第一。 “大周第一少年勇士”这个名头,对李勉灰色的人生,就是一束光。 可惜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连资格都被夺走了。 明年,他就满十八,不能参加比赛。 李仁又想起去年比赛前,李勉突然跑肚,虽然来了赛场,到底拉虚了身子,在摔跤时被对手一个背摔,晕过去了。 也许是四皇叔在夺嫡时就用光了这一脉的气运。 唯一的儿子李勉在白眼中长大,却没了运气的加持。 明明是皇家近亲,却过得十分潦倒。 李仁的一双眼睛在后面几天里盯紧李嘉、李慎、从溪…… 什么也没发生。 就是李慎实在打心底厌憎李嘉。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件事时,李慎瞟向李嘉的眼神次次不善。 大家在一起时,他又如平时一样,一副温文尔雅之态。 李仁自小就吃这种人的苦,最讨厌这种阴阳脸。 第655章 步步紧逼 李慎本身是个气质沉郁,不喜多言之人。 与兄弟和同伴在一起总爱装出一副随和、宽容之态。 李仁知道他心胸极其狭小,睚眦必报。 这本来没什么,有人就是记仇。 以本来面目示人也没什么,大家知道他不好惹,只会更小心待他。 李慎却又想担到大家拥护,希望大家能像喜欢思牧一样喜欢他。 实际又不是那种外向洒脱的个性。 整个人拧巴着,反而叫人下意识就远着他。 李仁这几年渐渐长大,有了凤药的抚养,又加上出宫长了见识。 从前那种郁郁寡言的个性反而不再。 对旁人偶尔的冒犯也不介意,大家爱和他玩耍。 他为人大气,不与人计较,也不在乎银钱,宗亲中有家世败落的子弟,他不止与人一起玩耍,还总不吱声替人付账。 这些一起读书的皇子宗亲里,最受欢迎宾就是思牧、李仁和李嘉。 思牧在钱上极为大方,很爱交朋友。 表面纨绔却心里有数。 思牧与从溪最要好。 李仁想了很久,若是托思牧向从溪打听,是打听不出消息的。 从溪是这些人中,最有君子之风的少年。 不但相貌气质出众,人品更是没得挑。 嘴也特别严,他稳重得像个成年人。 倒不如直接问云之姨妈。 …… 挑了个好天气,他真的去找云之。 云之忙得不得了,她乐得远离皇宫争斗。 现在的她日子繁忙充实。 家里有情同姐妹的鹤娘、梅姗相伴。 膝下儿女双全。 外面铺子日进斗金,是个名副其实的女财主。 新晋当选京华商会会首。 简直气运当头。 她倒也不瞒着,说凤药只告诉自己,叫思牧不管与谁对阵,第二场输给对方。 “我连思牧和谁对阵都不晓得。” 云之两手一摊,手腕价值千金的翡翠反射着阳光,绿得耀眼。 这是件再小不过的事情,她跟本没放眼中。 她经历过宫里的人与事。 经历过没权有钱的日子。 经历过没钱没权的日子。 现在的日子就是她心中最好的日子。 所以她也不耐烦让思牧将来涉政。 她娘家不弱,将来朝中有人,思牧好好把她这一摊接过去才是最好的结局。 现在,除了凤药的事,谁她也懒得兜搭。 她又有钱又有权,为人低调却是京中隐藏的一号人物。 “所以,思牧只是配合。”李仁暗想。 他自己也是这迷局中的一枚棋子。 凤姑姑要做什么呢? 他决定像潜伏在收容处暗中查访线索一样,凭自己的本事,破开姑姑的迷局。 这对尚存少年心性的李仁来说,只是乏味宫廷生活中的游戏。 …… 后面却没动静了。 李嘉封王后得意几天,也就倦了,大家在一起读书,依旧要看成绩,学得不好,也要挨板子。 只有一点不同,大家一起玩的伙伴见了他得行礼。 李仁无所谓,李慎却受不了。 皇后的儿子,理应是皇子中最尊贵的身份。 他因为只是皇子,见了肃王也得行礼。 气得他装都装不像了,那强挤出的笑意,比哭都难看。 李仁次次看他扭曲的假笑,都忍不住要“哈哈”出声。 等了许久却没别的动静。 真的就是李嘉封了个王。 凤姑姑没来由帮贵妃啊?难道她是想保李嘉为太子? 李仁摇摇头,否定了自己这个设想。 凤药说过除了李仁,各个皇子中,李瑞最沉稳大气,心胸开阔,只是身子弱。 她绝不会在立储一事上,提前站队,除非是皇父的暗许。 这就更不可能了。 这件事不是偶然,凤姑姑就算能帮李嘉赢了比赛。 拿个“大周第一少年勇士”的名头,也不会提前知道皇上兴起,能给第一名封王。 若是李勉没出事,皇上还会嘉奖吗? 李仁冷哼一声,留得他那条命已经是看在他父亲是皇上唯一的兄弟面上。 父皇,不是念及亲情便心慈手软的男人。 …… 这天杏子当值,给各宫娘娘请脉。 到了愉贵人宫里诊过脉道,“恭喜贵人,现下也是时候再次怀胎了。” 愉贵人两眼一亮,最近皇上少到后宫,她只觉圣眷大不如前,很担心有没有机会再怀龙子。 “我会给贵人开坐胎药,保贵人怀上男胎,请贵人一定保密。” 愉贵人赶紧点头。 “贵人只要身子健壮,别说一个皇子,就是再产育两次也生得下来。只是生育于女子,是伤元气的。一切都看贵人的选择。” 愉贵人高兴得赏了杏子一张银票,道,“女子再美不过数年光景。咱们皇上又不爱美色,真不如多生几个儿子有靠山!” “只要这胎先怀上皇子,我叫我父亲在外面再重谢黄大夫。” 杏子一笑,也不推辞,拿了银票离开愉贵人处。 她去瞧凤药,逢着凤药去贵妃处传旨。 这阵子贵族殿里可热闹了。 眼见皇上对李嘉存了青眼,又加上贵妃母家兴旺,谁不上赶着巴结? 杏子随行一起给贵妃请安。 曹贵妃见杏子提了药箱随口问了句给谁请脉。 杏子跪下回道,“愉贵人上次伤了身,臣女给她调养好身子,这次定能怀个皇子。” 贵妃眉毛一挑,对来请安的一众妃嫔说,“听听黄女医的大话,皇子是说生就能生的?” “臣女就是能保她生男。”杏子气定神闲。 “愉贵人有易男相,加上小女药力,保她在宫里有个依靠还是做得到的。” “哦?” “贵妃可与小女赌个约?” 贵妃本来心情就好,听了这话来了精神,点点头。 问,“那你说说本宫还能不能再得个小闺女?” 杏子却直接拿出脉枕放在桌上,“我可为贵妃当场断一断。” …… 曹贵妃使过黄杏子,医术可以,但不是神仙。 她把手腕伸过去。 杏子仿佛知道她心所想,搭了她的脉道,“贵妃身子底子很好,所以显不出小女医术高明。” “也希望贵妃用不上小女的医术。不过贵妃这两月是否有癸水淋漓不净之症?本来五日既断,这两次总不断绝,非至十几日才真的完事?” “真的是。” “只需本医两副药,下月就能见效,若说生育,贵妃娘娘只要保养得当,及时承恩雨露,怀胎并不是奢望啊。” “真的?” 杏子磕头,“待愉贵人真有孕,贵妃信了臣女手段再我前来?” 众妃嫔打趣着,“贵族娘娘不找你,我们也替你记着。” 杏子离殿,贵妃上了心,着人留意着愉贵人的肚子。 第656章 放上筹码 曹家女子皆有宫体开始衰老之前,癸水不正常之症。 她这两月癸水淋漓,已有了灰心之意,杏子的话又给了她希望。 后宫女人太多,皇上又不爱来。 雨露君恩一月不定沾一次,哪有机会怀孩子? 且看看愉贵人的肚子。 没想到愉贵人肚皮还没动静,吃过药后,她的淋漓之症先痊愈了。 治疗妇症对杏子来说手到擒来。 元心从小在娘家打熬的好筋骨,身强体健,在宫中最少看太医,喝苦死人的中药。 倒是忘了这个小小的黄杏子瞧病是很在行的。 那天当着那么多妃嫔的面,小太医敢与她一个贵妃定赌约,这都不是暗示了,明晃晃想投靠自己啊。 在贵妃眼中,黄杏子只是个丫头片子,有点小聪明罢了。 想在宫中依附自己,有什么可图谋的? 太医又不是妃嫔。 可后宫长日无聊,所以她还是差人喊了杏子过来。 她赏了小女医银子、珠宝。 这丫头倒不是个眼皮子浅的,对这些东西毫无贪婪神态。 “不稀罕这些东西?”贵妃带着责备开口,“一个小小太医,想要什么?” 杏子惯会顺杆爬,“是,臣女只是一名小小太医,只图些太医所图之物。” “难道你稀罕名贵药材?” 杏子摇头。 “直说!本宫没心思与你打谜语。” “臣女希望贵妃娘娘出手,将太医院一分为二,分出的那一半,由臣女来主持,传攻女科。” “你想当院正?”贵妃好笑地问。 院正是正经四品官,太医走到头就是院正,她倒挺敢想。 仗着给后宫数十个妃嫔瞧病,敢向自己伸手讨官,可笑自己又不是皇后。 “本宫也只是贵妃,恐怕帮不了你什么。” 贵妃目光越过黄杏子看向门外,一碧如洗的天空,几朵云像棉花又轻又软,挺好的天儿却让人断无心绪。 这么多年,她一直居于贵妃之位,并不能再向前一步。 恐怕只要皇后活着,她都不能再向前挪一挪。 不过比起那些刚入宫不久的小妃嫔,她过得是天上的神仙日子了。 “杏子有办法,让贵妃分走皇后权势!” 小小女子,跪在地上,单薄得像张纸,说起大话倒是气也不喘一口。 “臣女能助贵妃娘娘再得圣宠。” “凭什么呢?皇上后宫的人多得都快住不下了。”贵妃带着讽刺和苦涩说。 “只需贵妃娘娘让臣女做您专职的御医,臣女会对皇上假称您又有孕了。” 贵妃眉毛一挑,冷笑一声,“你好大胆子,太把皇上小瞧了,这是欺君大罪。” “若此事能成真呢?” “贵妃宫体很康健,淋漓之症又已痊愈,只要几副坐胎药喝下,皇上按时来您宫中,再得一胎不是难事。” “娘娘知道为何您一直没能再有孕?” 杏子本来一直低着的头抬起,冲她一笑,眼睛像溪水一样灵动。 “因为您自己不抱希望了。人没了盼头,心灰意冷,就什么也做不成。” “您一直小病不断,又不愿找大夫,加上对皇上心情多变,太失望,心中存了事,以致于皇上偶尔过来,您的身体也没准备好。” “臣女请问,后宫之中最缺的是什么?” “皇宠?”贵妃不知不觉中被杏子蛊惑了。 杏子摇头,“念想。或是精神。娘娘出身高贵,不屑像其他嫔妃那样争宠。没了这份心,才是您早衰的根本原因,其实娘娘体质如二八少女一般。” 贵妃已经心动,她被杏子看穿了。 她一心只为儿子打算,却从没存过为自己争宠的念头。 与别的女人挤破头抢男人,这种事她实在不屑。 她是高傲的,曹家女子皆是如此。 可她入宫了。 这里容得下许多东西,甚至于包容各种肮脏、奇异、诡谲、下作,独独容不下高傲。 她诞育李嘉后,后宫的女人逐渐多了起来,并且没有停止的迹象。 后宫佳丽三千,原来并非一个夸张的形容词。 没人会斥责一个君上妻妾过多。 女子但凡进了宫,受万民景仰的代价就是要守得住漫漫长夜。 她有些出神,没有夫君相伴的寂寞长夜,能让女人迅速衰老。 她的眼睛低垂下来,眼眸灰暗,“你真能做得到?” “杏子的脑袋不是铁打的,砍得下来。” “娘娘不觉得,皇后这些年管理后宫太容易了吗?” 后宫的女人忙着讨皇上欢心。 忙着生孩子。 忙着为母家争权夺势。 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实在好管。 “你要我怎么做?” “娘娘只管喝了坐胎药,按臣女所说日子,争取皇上雨露之恩,别的,臣女自然送到娘娘面前。” “不过,请娘娘记得臣女所想之事。” …… 愉贵人一碗一碗喝下那些苦不堪言的坐胎药。 她太想要个皇子了。 有了皇子之后,她想给皇子争个王爵之位。 母家有了宫里的权势,父亲放出去做个地方官,攒些政绩,再回京又能升一升官位。 后宫女子在争皇宠,前朝臣子也在向皇上展示治世之才。 大家不都是围着皇上转吗? 愉贵人早下定决心,不管用什么手段,定要在皇上来瞧她时,留住皇上。 …… 这么想的不止她一个人。 忍受寂寞的后宫女子实在太多了。 皇上哪怕每两天到后宫一次,一个月也才来十五次。 后宫女子如今总也有四、五十个,三个月一轮也轮不完。 狼多肉少,不争只能等着喝风。 听说新封的美人十分得皇上心意,赐封号为“真”。 这几天皇上都宿在她那里。 把从前盛极一时的锦贵人晾在了一边。 数月光景,一个女人由得到皇上宠爱到失宠,其中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 旁人来不及多给她一个眼神。 这样的落寞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连给皇后请安都被嫌人太多,吵得皇后头疼。 之后经皇后请旨,初一、十五整个后宫诸妃嫔一同向皇后请安。 这样一来,连向皇后抱怨诉苦的机会都几乎没有了。 第657章 一味毒剂 锦贵人不甘心一连数月见不到皇上,便每天一次到含元殿向皇上请安。 都被挡了回去。 她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因内心惶恐而积郁在心,病倒床榻。 请过几个太医,喝下的药如泼出去的水,毫无作用。 她是心病自然药石无医。 皇后懒得理这些不被皇上看重的女人。 杏子想见见这个小贵人,便找个由头向和光殿而去。 杏子走了许久,锦贵人的住处和光殿偏离中轴线太远,离太医院也远。 殿门口连个守门的宫人也没有。 她推开殿门,打开闭起的窗,让阳光照入殿中。 殿内静悄悄的,后宫女人太多,为节约开支,低位妃嫔的开销已经缩减到极致。 连宫人也减至最少。 若是没穷奢极欲过,心中存了这么大的落差,也不至于叫人落了病。 就怕捧得越高,见过辉煌,才在一切只余灰烬时,心也跟着灰了。 锦贵人闭着眼,睡在床上。 她生得很美,这种出身不好的女子进宫,只能凭美色。 后宫不缺美人。 年轻、鲜嫩的肉体可以源源不断承载着母家的希冀被运送进来。 万一呢?万一她是最特别的那个呢?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赌注小,献上一个女儿,胜了赢得却大,一家子都能攀附皇权。 锦贵人躺在床上,跟前连个陪嫁丫头也没有。 不用问也是出身太低。 内务府拨过来的几个宫人不够做粗活的,哪有闲人做撑门面的贴身侍女? 贴身宫女只伺候主子穿衣、梳妆这些清闲活。 一个人生活起居,需要做的事情多着呢。 听见动静,锦贵人的头扭向一旁,不过又是来走过场的。 皇上不待见她,有好大夫也不会给她使。 “贵妃娘娘叫我来为主子请脉。”杏子开口就来。 锦贵人惊讶地发现来者是女医。 宫中女医稀缺,专指给身份贵重的妃子瞧病。 她转过头,杏子细细打量她—— 一丝细长多情的桃花眼。眼中有不甘寂寞,和没被驯服的野性。 那旺盛蓬勃的生命力简直要从眼神中喷薄而出。 还有被强行压抑住的许许多多不甘。 杏子暗中点头。 她,很合适。 只需把那不甘变成怨、变成恨、变成希冀破碎。 变成经由漫长暗夜发酵的毒。 毒也是药,不然怎么称“毒药”? 有些活着治不好的病,只能毒药来治——嫉妒、贪婪、怨念、恶意…… 既然是药,需得培制。 锦贵人是杏子选的“药材”。 …… 杏子走到锦贵人面前,拉过小凳子坐她面前,为她诊脉。 锦贵人的眼睛一直好奇地落在杏子脸上。 她入宫不久,还没被这巨大的宫宇吸去阳气。 她还抱着巨大的希望能与哥哥一样行光宗耀祖。 她还抱着对这金碧辉煌宫殿的膜拜和敬仰。 她又天真又有着愚蠢的野心。 一切都写在了她年轻漂亮的脸上。 “贵人没病,贵人是心结,以为皇上不爱您了。” 一句话便说中了她的症结。 锦贵人眼一亮,拉住杏子的手,“你可有办法?” 这样的交浅言深。 “你是贵妃派来的,定是贵妃觉得我有用,我愿意为她当牛做马,只要能叫我见到皇上,皇上原是喜欢我的。” 她热切的样子,直白得简直让杏子心疼。 何苦来,把这样小聪明的傻子送到这吃人的地方来。 都是筹码,上了桌却以为自己是坐庄的。 “贵人先把身子养好了再说吧。” 杏子坐在已落了灰的桌前写字。 “我给您开方子,大安了不必去谢恩。贵妃爱静,再说她前头还隔着皇后,照顾后宫本是皇后之职。你病着她知道了,让我来瞧瞧不过举手之劳,别张扬了。” “好的,我听贵妃的话。”她乖乖伸出雪白的手腕。 孤身来到这样大的皇宫,无依无靠,身为皇上的妾室,却没有得到皇上半分情意。 这些女子,只是诞育皇子的工具。 现在有一个人向她伸出了手,给她一点光。 她安能不接? …… 杏子出了和光殿拐去给凤药请平安脉。 这也是为了月月都能按时见到最亲的人。 日月过得那样快。 亲情的份量却越发沉重。 只有亲情,方能在这虚无的世间给人带来温暖和力量。 哪怕像杏子这样凉薄无情的人也逃不掉。 杏子为凤药搭了脉,弱弱的,想是心思过重,寝食难安之故。 皇宫里净是些思虑过重的女人。 她开出健脾和胃的药汤。捡着味道好的药来开。 舍不得她的姑姑吃苦药。 傍晚的霞光最美,五彩斑斓,只是时间太短。 天光映在凤药瓷白的脸上,又一寸寸暗下去。 “姑姑要保重身子。” 杏子轻声说,“忧思太过,不得长寿。” 凤药笑笑,点点额角,“这里有了白发了。” 杏子有些心酸,凤药毫无半分郁色,只是怨道,“谁能料想,治国是这么难的事呢?” “姑姑别的不怕,只怕时光不够用,不看到百姓安居乐业,大周兴旺发达,不看到婴骨塔倒塌,姑姑哪肯闭眼。” 倒把杏子说得心酸了。 “姑姑,杏子知道你要做什么。那册子杏子也看了。” “其实又关咱们小民屁事?杏子只想叫姑姑平平安安。” “我们是人呀,总要有目标,只有畜生才是为活着而活着。我们有爱的人,有守护的东西,活得才有味道。” 她摸摸杏子的脸,“好孩子,你的夫君、你的孩儿,不都是你想守护的人吗?” “姑姑就是想看到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安稳,想看到女子不再随便受人戕害。” “总之,姑姑也说不清楚,但你能明白。” “我也有想守护的东西,姑姑,做大事是不是可以不拘小节?” 凤药沉默了很久,久到连那最后的光都消失,她的面孔陷在一片暗色中,方才轻轻答了一声,“是。” 也许,路走远了,人总会失去最初的自己。 在这肮脏的地方,谁也干净不了。 锦贵人的结局在开始就布下了,但是—— 她走不走得出来,全在她自己。 杏子得了她想要的答案便离开了。 她还有事要做。 …… 锦贵人很快就好起来了。 杏子看过许许多多病人,只要人心中存着念想,存着生机,喝下的药才有用。 人命如灯芯,那念想就如灯油。 没了灯油,凭她是铁拐李,也点不亮生命之光。 她前几天只是胡乱开了些药。 锦贵人身子好得很,她是一味上好的药材。 用来祸乱后宫的上好药材。 杏子一向对这种事情带着恶趣味。 经过陈紫桓北宅杀婴事件的洗礼。 她的心中受过震动。 但并不是对所有人和事都能怀一份怜悯。 没有人能一下改掉深入骨子的秉性。 她最爱呆在宫里,在这充满谋算的肮脏之地,她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毫无愧疚。 第658章 步步为营 杏子在太医院门口遇到锦贵人,连忙行礼。 “贵人大安了?” 锦贵人姣如明月的面孔带着笑,在寒风中真如梅花的清香让人提神。 杏子看到漂亮人儿心情就好。 不等对方开口就笑着说,“臣女现下要去为愉贵人瞧身子去。一起走?” 锦贵人心里一滞,大家都是贵人,愉贵人却比她得皇宠。 杏子似看透她的想法安慰道,“愉贵人进宫时,后宫可没有这么多女人。” “那时得皇上青睐也没这么难。” “她为皇上诞下女儿时,受了许多苦,所以皇上才格外疼惜些。” “要不愉贵人怎么会急不可耐想再怀上一胎呢?” “她知道皇宠不会一直都有啊。” 锦贵人若有所思。 同时感激地看了杏子一眼,这小女医为人倒是体贴得很,说话又中听。 两人在漫长宫道上前行,锦贵人也想结交朋友,有意跟着杏子到愉贵人宫中瞧上一瞧。 自从后宫又进了许多女人,皇后不再时常召见锦贵人,也只在初一、十五她才有机会见上皇上一眼,连话也不曾搭过。 愉贵人见杏子带了个陌生贵人过来,本不太高兴。 锦贵人却毫不掩饰对愉贵人殿内装饰的惊叹。 “姐姐与我同是贵人身份,姐姐的殿内竟如此华美,唉,我住的地方也太简寒了些。” 真诚,永远是打动人最简单直接的方法。 愉贵人马上找到优越感,谦虚道,“皇上常来,就算是贵人的住处,内务府也不敢太轻慢。” 锦贵人叹道,“妹妹我就不同,皇上也不待见我,自然没人在意我那里用的什么,吃的什么。” 两人说了几句,锦贵人颇为善解人意,愉贵人也不介意多个伴,便没急着赶她走。 杏子为愉贵人下了方子,嘱咐她在本月下旬便可以留皇上过夜,时机最好。 “那多谢黄大夫了。”愉贵人这次打赏很是大方。 锦贵人再次惊讶地睁大眼睛,“怪不得我们请不到黄大夫。” 又意难平地叹道,“到底是姐姐母家强与我们不一样。” 愉贵人难掩笑意,此次的平安脉请得十分愉悦。 杏子领了赏,退出殿外,锦贵人也赶紧起身,“往后妹妹再来探望姐姐,先不打扰姐姐休息了。” 她有太多话想问一问杏子。 “黄姐姐,你入宫早,对宫中诸多事情了解得比我这个小贵人多得多,妹妹有事想请教一、二。” 杏子略略躬身,“您是主子,我只是奴才,贵人也太客气了。” “姐姐说哪里话,我算什么主子,也是巴着皇上希望得到垂怜,分点皇宠活得别这么辛苦罢了。” “说实话真如姐姐这般会医术,叫我进宫我也不想进呢。” 杏子不言声,两人并肩向前走。 锦贵人低声问,“方才姐姐说愉贵人可在月中留皇上过夜……” “是,我根据愉贵人月信推断,那个时间她最易怀胎。” “……可是……她想让皇上留下,皇上就能留下吗?说不定一个月都见不到皇上啊。” “见,是能见到的。”杏子讳莫如深。 “留不留得下来,就看主子娘娘们自己的本事了。” 锦贵人一下就丧了气,“我一连去了含元殿数天,都见不到皇上一面。” “你傻呀,那个时候皇上只顾政务,哪有空理会小女儿家的情思?” 她仍是抓耳挠腮,“见了皇上,也不定就能留得下来。” “若在你自己宫中相见,就好留下来。” 杏子说完向锦贵人行个礼,“臣女先告辞。” …… 她向着春华殿而去,那里住着贵妃。 行过礼,曹贵妃看着杏子问,“你又来做什么?” “臣女刚为愉贵人诊过脉开了方。月底即见分晓。” “但元旦也要到了,宫中要祭祖,还要朝见百官,娘娘不想赶着喜庆日子,喜上加喜吗?” “你到底想做什么?” 杏子邪气一笑,“宫中太平静了,实是皇后管理有方,倒不如来点乱子,越无序越好。” 曹元心目光一闪,这一点她从前倒真没意识到。 大家都忙着生孩子,争宠。 没人有心思宫斗。 毕竟女人太多,皇上心思不稳,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就抛之脑后。 多得是刚有孕的妃嫔。 倒显得皇后很会管理。 “所以呢?”元心似猎手,盯牢杏子。 “若皇后身体抱恙不能理事,谁来代行皇后之职?” 元心活像逮到猎物的豹子,圆眼睛瞪得大大的,“你敢向她下手?” 杏子摇头,“皇后不信任臣女,她的身子一直由院正大人亲自调养。” “不过……”杏子话锋一转,“人吃五谷,不可能不生病。” “连皇上也有龙体抱恙之时。体质不同,有些人好起来就不那么快。” “元旦时,贵妃娘娘打扮漂亮点。”杏子提醒道。 曹元心一面狐疑,不愿轻易相信任何人。 一面又忍不住心动。 在贵妃之位上坐久了,乏的慌。 她心中天人交战,杏子已然告退。 月中,愉贵人真的留了皇上一晚。 锦贵人一直留心,她没什么钱,只能靠自己打听皇上头一夜去了哪儿。 没几天,宫中都知道这位进宫不久,得过一时宠幸的小贵人,失心疯了,到处打听皇上行踪。 自然也传到了皇上耳朵里,不过她只打听皇上晚上留在哪位妃嫔处过夜,也就没多计较。 不过一个爱吃醋的妾室。 锦贵人发现,很多次皇上只是瞧一瞧有时留个膳。 并非每次都会留下来过夜的。 但去瞧愉贵人那次,真就留下来了。 愉贵人真的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 论样貌,论新鲜,论年轻,锦贵人也并不输愉贵人。 愉贵人才情很出众? 她打听一番,愉贵人同她一样,不过略识几个字,谈不上才情出众。 难道皇上宠幸妃嫔看家世? 那最该去的是曹贵妃那里。 满宫算上谁的母家也不似她家那般鼎盛。 皇上这个月只在贵妃宫中坐了坐,用了一次晚膳。 那是为何? 锦贵人脑筋一转,想到杏子,看黄女医的样子,也不像十分安分的,定然知道许多消息。 她在自己的妆奁盒中翻找一通,只有一只翡翠簪子拿得出手,还是自己得宠时,皇上赏的。 将簪子包起来,她直奔太医院而去。 黄杏子这个撒出去饵料的精怪女子,像个拿着鱼杆的垂钓者,正等鱼上钩呢。 第659章 行动起来 怀着这个疑问,锦贵人来到太医院门口,让值班的小药童把黄杏子请出来。 杏子见她,假装惊讶,“贵人有什么,差宫女过来知会一声就行,怎么还亲自来?” 锦贵人知道差了小宫女上报身子不适,也不定就能派杏子来自己殿中。 她笑问,“姐姐有没有空到妹妹宫中,为妹妹把个脉?上次病好后,时不时感觉身子沉……” 杏子提了药箱和她一起去她宫中。 “黄大夫,我居处实在偏远些,麻烦你了。” 走了一会儿,四下无人,锦贵人将手中盒子拿出塞给杏子。 “上次多蒙姐姐过来开导,妹妹才好起来,心中很感谢。” 她那双凤目中满是真诚,倒让杏子生出三分不忍。 可是挑出锦贵人,是有原因的,杏子不能因为一点个人原因就更换人选。 锦贵人也算聪明,说是感谢杏子开导,没说是感谢她的方子。 “姐姐,我有一事不明,想了一圈,感觉只有姐姐能给妹妹答案。” 杏子没接锦贵人的东西,直接说,“你问。” 锦贵人不说话,把那盒子直递上前来。 “姐姐不收妹妹不敢问。” 杏子见她送得诚心,便先接住了。 “为什么皇上到后宫别的姐妹处都只是坐坐,却能被愉贵人留在宫里过夜。” “姐姐休推脱,上次为愉贵人诊脉时,姐姐就说过,月中可以留皇上过夜,那口气明明是笃定愉贵人想什么时候留住皇上就能留得住。” 她一边说一边思索,将怀疑的目光转向杏子。 突然做出一个让杏子也没料到的举动。 她见四周没人,给杏子跪下了。 不管杏子怎么拉扯她,她不肯起来,口中哀求着,“求姐姐怜惜,妹妹也可以像愉贵人一样待姐姐,只会比她更好。” “你起来,我才告诉你。” 见杏子应下,锦贵人起了身,拍拍腿上的灰尘。 “走吧,我们到花园中说话。”杏子引着锦贵人到了花园。 没多久,锦贵人像服了神仙散,从花园中走出,整个人容光焕发,赶着飞升似的回了自己宫。 杏子依旧坐在花园里,太阳出得刚好,暖洋洋驱散心中阴云。 她仰头尽情沐浴阳光,一个声音打断她。 “黄太医好心情,在这里躲清闲?” 她睁开眼,赶紧起来行礼,原是曹贵妃盛妆站在面前。 “方才到太医院,药童说你跟着锦贵人出去了,怎么在这里?我记得那丫头住得偏远得很。” “她方才还说想去给娘娘请安,杏子拦下了,想来娘娘也不想让人叨扰吧。” “就凭那个丫头?” 杏子点头,“是。” 贵妃一向懒得理新来的妃嫔,去了大约也是吃闭门羹。 …… 若说杏子一时对她生了一分怜悯,在她下跪后,也烟消云散了。 宫中规矩森严,等级分明。 锦贵人能以主子的身份给自己这个奴才下跪,将来得了势定能狠下心灭她的口。 这种人往往可以共患难,不可共富贵。 越对自己狠的人,对他人只会更狠。 “我方才看过太医院,还挺大,想改一下建筑格局也不难。” 杏子大喜,“娘娘愿助臣女一臂之力?” “一个小小院正,值得这样高兴?” “那本宫就等着你那小小的乱子,瞧瞧热闹?宫里实在太无聊冷清了。” 杏子走上前去,和贵妃说了几句话,对方审视地看看她,点了点头。 曹元心每出来,阵仗大的很,带着一群人离开,像刮了阵狂风似的走了个干净。 杏子本来有些忧郁的心情一扫而空。 过不几日,贵妃娘娘指了个宫女,送给锦贵人做贴身宫女。 这位叫秋叶的大宫女跟着杏子来到锦贵人的“和光殿”中。 “秋叶先等在外面。”杏子说完自己先进来。 这里不但偏僻,宫人也不够数,大白天也冷冷清清。 杏子拿出药箱,坐下来为锦贵人诊脉,“现在后宫妃嫔多了,宫女却没添,大家都紧着人用。” 贵人盯着外面的宫女瞧。 “那是秋月,我在贵妃那儿为你求了个贴身大宫女。” “真的?” “贵人也是要赢得皇上宠爱的人,稳着点神。” “还有几匹料子,一会儿也送过来。” 杏子收了药箱说,“贵人身子恢复得不错。” 她将一只小小纸包推到锦贵人跟前,“我只帮贵人到此。” 锦贵人想拿,杏子用手指压着纸包,“你需得清楚,妃嫔最后的依靠是什么。想清楚再用这东西。” 锦贵人用力点头,等不及将纸包收了起来。 接下来,她自己会动脑筋的。 一个人但凡存心想做什么,一条路走不通就会另找一条路。 若那条路也不通,有些人就会抄近路。 …… 皇后莫名感觉到了压力。 这压力不止来自李嘉先于李慎封王。 她还存着希望,李慎只要能被封为太子,一切就好。 现在不能只是干等着。 她要为李慎挑个门当户对的女子为妃。 李慎小时候还听话,现在越发脱离掌握了。 皇后为李慎选的姑娘出身武将之家。 祖上曾做过诸侯王,也曾满门荣光。 后来祖皇帝平了所有诸侯王,这家人很是配合,主动解了兵权。 归顺大周皇帝,后因为家里不善经营,慢慢被其他望族取代。 但也算有名望的大家族。 挑出的这位姑娘明年及笄,相貌、性格都不错。 闺名王珍儿。 现在她父亲王琅在望怀川做总兵,那里是军事要塞。 大周再起战事,她父亲有望参战,只要立下战功,朝中有她这个做皇后的亲家托一托,王珍儿家族倔起并不难。 这人是地方官,远离京城就远离是非。 对于现在的朝局,算是皇后能为李慎做到最好的选择。 虽说再等等看看皇上意思也可以。 但李慎再不娶个有家世的女子来管管后宅,恐怕皇子府不宁啊。 好在听说皇上有意封李慎为郡王。 也能平一平她心中不安。 她虽身在皇宫,也听说慎儿在外头宅子里闹得不像话。 男孩子大了不娶妻约束一下不行的。 听一直跟着慎儿的小太监含糊其辞,说李慎有些不足为人道的小癖好。 第660章 初次出手 不几日,锦贵人等来了机会。 逢十五大日子,整个后宫妃嫔要向皇后请安。 恰这日皇上也来了,行礼之时,突然一个妃嫔晕过去了,引起一小片骚乱。 这个晕过去的女子就是锦贵人。 她脸上没一丝血色,双眼紧闭,削瘦的身体倒在冰冷的青砖上。 原是她位份不够,跪在院子里。 这日又很冷,她的披风薄得很,早上未进汤水。 受了风一下就晕倒了。 众人忙将她抬入殿内。 屋里倒是暖如春日,皇上过来瞧她时,她已半睁开了眼睛。 见了皇上皇后,马上要起来行礼,腿一软,差点再次倒在地下—— 被皇上一把接住了。 “锦贵人,怎么几日不见,单薄成这样了?” “披风也这么薄?宫中虽节约开支,吃饱穿暖都做不到,朕这个天子岂非白做了,连自己的妻妾都顾不好?” 皇后想解释,锦贵人抢先说,“妾身前几日生了场病。” 泪眼朦胧看着李瑕,“是妾身自己不中用,别的姐妹也穿的薄披风,怎么只有妾身一人晕过去呢。” 这话说着不怪皇后,却句句在怪皇后。 “取些热牛乳,朕喂锦贵人喝下。” 牛乳鲜甜的热气让锦贵人眼前一亮,这东西并不是常能喝上的。 她挡住皇上的勺子,自己端起碗一口气喝干了牛乳。 一张脸马上有了光芒,笑盈盈对着皇上说,“又香又甜,妾身好了。” 在宫中生存,若谁的脸面都顾,自己就活不好。 她顾不上皇后脸色难看,从榻上下来,给皇上皇后行礼道谢,又回外面去。 “天寒地冻的,难为一个小小贵人这样体贴懂事,不过怎么她们都穿得这么单薄?” 曹贵妃担忧地看着外面站着的年轻后妃们。 “倒是咱们几个本来就呆在屋里,又是夹袄又是手炉的,显得娇气。” 皇上扫了一眼外面站着的女子们,什么也没说。 接受过后妃请安,他便离开了。 当天晚上他就来了锦贵人宫中。 但他没留宿,只是看了看锦贵人简朴的住处,被子的厚度,过冬的衣裳,炭盆子够不够热。 锦贵人一直跪着回话,皇上带了条毛皮大氅给她披上。 她眼神都亮了,倒是个容易满足的。 留下东西皇上就离开了。 不几日,内务府赶制一批厚披风,分发到各位分不高的后妃宫里。 这件事,皇上只说了句,“皇后多照拂后宫妃嫔,特别是朕顾不到的那些人,不要叫朕落了埋怨。” “是。是臣妾的疏忽。” “内库银子虽不充盈,供一宫之人吃饱穿暖总是够的,别落个皇家苛待人的名声。” 这话实在有些重了,皇后赶紧跪下请罪。 “好了,不必请罪,你也不是有心的。” 随着陪伴皇上时日越来越长,皇后发现李瑕与她相处时越发沉默,难以琢磨其心思。 这件事,他看似没有生气,却又说出这么重的话。 说过后,又安抚她几句。 托锦贵人的福,大家都落个暖冬。 再请安,院中支起了棚子,挡风得多了。 锦贵人以为皇上见过自己,一定会召自己伴驾,可等了多日,除了晕倒那天,皇上来问了些话,再不见他人影。 她守着宫门,等得望眼欲穿,等得心都凉了,等得蜡泪堆得老高。 秋叶劝她,“主子,皇上那么繁忙,后宫那么大,谁知道他会去谁宫里?再说皇上脾性不定,说不定跟本没到后宫来,您别等了,快睡吧。” 锦贵人心中凄凉,她才十八岁,生活刚刚开始,就陷入这样被动的境地。 还有那么长的岁月,需要她“熬”过去。 她进宫前,从不知道,这么美的日子,要用“熬”这个字来形容。 外面的天是蓝的,春风是香甜的,夏天有糖水喝,秋天是彩色的,冬天的雪凉冰冰意味着梅花要开,可以制梅花糕吃。 四季都美,日子一眨眼就过去了。 到了这里,连一夜都这么长!长得让人发狂! 长得让她想毁掉些什么来出出心中的郁气。 听闻有些妃嫔总是残害宫女,她原不知为什么皇上要娶那样狠毒的女人。 现在知道了,那些女人初入宫时,与她一样,都是天真烂漫的女孩子。 “皇上啊……”她悠悠叹息了一声,不甘地回房睡去了。 连给皇后请安都不是日日要去。 她就像个被抛弃的废物。 内务府送来被子,可盖在身上,四肢还是冷的。 心不热,哪都热不起来。 秋月已经把垫子放在床的旁边准备守夜。 “你也躺着吧,别坐着睡了,我夜间不起。”锦贵人小声说。 “奴婢先把蜡烛熄了,次次去领蜡,内务府的狗奴才都磨磨唧唧。要是春华殿的东西,他们敢!” 锦贵人到底年纪轻,好奇心重,便问,“贵妃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嗯……春华殿的气派自不必说,你是见过的。” “做了妃子,日子可不一样呢,先是俸禄,贵妃一年俸禄比你高两倍不止,赏赐也多。命妇进宫见过皇后,个个都会来给贵妃顺道请个安,那可不是空手来的。” “我们春华殿的宫女也跟着沾光,一个奴才光是拿赏银就比普通宫殿的主子拿的还多。” “吃穿用度,这宫里都是按等级划分的,用的人数也按位分。生过皇子后,就更不得了……” 她讲着繁华有趣热闹的生活,锦贵人就着自己殿中的清冷寂寞,越听越难过。 “贵妃是怎么讨皇上高兴的?”她打断秋叶问道。 “我们贵妃娘娘才不爱讨皇上高兴,皇上爱来就来,不来贵妃也不怎么去请,她母家那么厉害,皇上看着面子,也会常到贵妃这儿看看。” “贵人,你要加加劲,娘家不够瞧的主子们都是自己努力讨好皇上的。” “你久在宫帏,可否告诉我,这宫中都出过什么秘闻?长夜寂寞,咱们说话打发时间好不好?” 秋叶推辞,锦贵人自己光了脚下来,把她被褥抱到床上,向里让一让,拍着床铺,“地上那么凉,上来与我一同挤挤,咱们都暖和些。” 秋叶还是犹豫,“这不合规矩。” 锦贵人撒娇,“殿里空阔,宫人又少,若不是你来,我每晚都孤伶伶的。大家不过一起取暖打发时间,我又不得宠,哪来那么大规矩?” 秋叶终于肯上床了。 锦贵人天真娇媚的样子叫秋叶把学了一辈子的规矩都给忘了。 第661章 一次恩宠 秋叶已到了放出宫的日子,再陪最后一位主子,她就要回家了。 “你想回去吗?”锦贵人眼睛滴溜溜转得可爱。 秋叶的叹息散在殿里,微弱几乎不可闻。 “做奴婢的人,命都苦,回去也没什么好日子,倒是在宫里,要是靠上哪个贵人,倒不愁吃喝,还能有余钱养活家人。” “要是没了家人,更不必担心,守着皇宫,只要按这里的规则活,总活得下去。” “贵人不是要听趣事吗?我就讲个先朝不得宠的妃子的故事给你听吧。” 她改了妃子位分名号,讲了个妃子偷情怀胎,瞒过皇上,最后得到恩宠的故事。 故事很长,讲着讲着,锦贵人睡着了。 秋叶又一声重重的叹息,低声道,“你看着还像个孩子呢。” 那张脸显得锦贵人那么洁白无瑕,叫人疼惜。 她说话时眼睛那么亮,一片赤诚。 秋叶拉了拉被子,合上眼睛。 一觉醒来,天光已经大亮,连床边人都不见影子。 她大惊,坐起身,忙忙穿上衣服。 锦贵人自己端了洗脸水,正在匀面,梳妆。 “奴婢该死。”秋月赶紧下跪请罪。 锦贵人开开心心道,“秋月姐姐这里没有外人。你起来。” “是我自己醒得早,不想吵醒你。” “这里偏僻,皇上又不会来,宫人又少得可怜,何必自己闹得那么不自在?以后咱们就作着伴,舒舒服服的,不好吗?” 若在春华殿,秋叶如此行事就得拉去打个半死。 在这里,主子这么好说话,她一颗心慢慢放下了。 锦贵人的确如她说的话一样,没人时随便之极。 不但让秋叶坐着和她一起做针线,晚上一同睡觉,无人时连礼也不让行。 时间一久,宫人还是都知道了。 一日秋叶出去领东西,洒扫宫女过来偷偷提醒,“主子,秋叶姑姑也太没规矩了,您不能让她爬到你头上去。” “可我不得宠,她又是贵妃指过来的人。我不敢……” 她可怜巴巴地样子,一颗泪珠挂在睫毛上。 “唉……” 大家都知道,奴大欺主的典故,现在终于亲眼看到了。 锦贵人别过头,擦了那滴眼泪,不易察觉了露出一丝得意。 秋叶回来得很快,一脸的欢喜。 “恭喜贵人。”她声音都打颤。 “今天晚上皇上要来,我是听皇上跟前的桂公公说的,错不了。” 锦贵人慢慢站起来,由懵到欢喜,跳了起来,“太好了,咱们得准备着。” 秋叶奔到箱子前,开箱翻找好看的衣裙。 “别,就穿我平日穿的最多的那套。” “那套半旧了呀。而且袖口的绣花断线了,还没补呢。” “就那套,晚膳送来什么咱们摆什么,皇上不定会在这儿用膳,做了倒浪费。” 各宫银子都紧巴巴的,想吃点新奇东西就得贴伙食费。 锦贵人从不在吃喝上贴钱。 她说吃得太好,不但把钱用掉了,还会胖,女人胖了就不美了。 “秋叶,我待你如何?”锦贵人突然问。 “您待奴婢如亲姐妹。” “那你可愿意把我看成亲妹妹?” 秋叶诧异。 “晚上皇上若是与我一同用晚膳,你便在晚膳快结束时,把这个点上,用银耳勺挖一勺,混与我素日用的息香末中就好。” 秋叶立刻懂了,她瞠目看着锦贵人。 “或者,你也可以去揭发我。”锦贵人冷冷地说。 皇上到底来了,他人还没到,一群太监先过来,抬着食盒并一只大箱子。 整个殿内被人又布置一遍,皇上才慢悠悠晃进殿中。 桌上摆了丰盛的菜肴,都是太监们方才拿来的。 另一张桌子摆着简单的餐食,则是膳房送来的晚饭。 皇上坐下时看到旁边的饭菜,皱了皱眉。 他也知道这里的状况,巴巴叫人又另准备一份,这个苦皇上是吃不得的。 “皇上别嫌弃。”锦贵人敏锐地察觉了皇上的不悦。 “妾身平时吃的就是这些东西。” “我舍不得扔。” 皇上笑了指着桌上的菜,“那你尝尝这些菜,换换口味吧。” “我本以为你会让小厨房做点新鲜的。” 锦贵人吐了下舌头,有背礼仪,却分外娇憨,“不想多这份开销,皇上别笑我抠门儿。” 她的天真,像最有力的武器,打开一个男人沧桑的心门。 一道好菜,一口佳酿,一朵随手采来的茉莉,都能让她高兴起来。 宫中许久没有这样直白的女子了。 只有从前的容妃,刚进宫时,活得那么放肆。 像田间的花,用力地开,管他有没有人看。 她让皇上想起了从前,那时他的心还很年轻,很容易喜欢一个女子。 皇上被她打动了。 他示意小桂子,只留了值夜的太监和侍卫,散了大队人马。 锦贵人留住了皇上。 在皇上示意小桂子时,锦贵人同样给秋叶递去眼风。 她燃起香。 袅袅青烟中,锦贵人的眼神变得迷离。 她只觉着皇上比从前任何时候看起来都俊朗。 他比她大了将近一半年纪,可他却有年轻男子没有的,经由岁月洗礼过的沧桑的美感。 她像一只被驯服而喜爱主人的猫,等待主人的爱抚。 猫咪向主人袒露柔软的腹部,抱住主人手臂玩耍。 锦贵人在皇上面前一点点去了衣物,眼神迷离。 皇上这一夜过得很愉快。 也仅此而已。后宫女子争宠的花样太多。 每天都有新手段,会跳舞的,会下厨的,会唱曲的…… 皇上流连花丛,就算对锦贵人有印象,也敌不住更新鲜的面孔。 …… 锦贵人以为经过那样的欢愉,皇上定能记得自己。 不用几天就会再次过来。 她从满怀信心和希望,等到心都凉了。 长夜似水,她愁眉苦脸坐在殿外大门,门外是望不到头的长街。 除了巡逻的侍卫从门前定时经过,连只老鼠都看不到。 一连数十夜,没等来皇上。 等来了愉贵人有喜的消息。 锦贵人的心啊,像砸在地上的茶盏,碎得看不出形状。 她就活该这么倒霉。 天寒地冻,她拿起水瓢向头上浇,秋叶夺都夺不下来。 连气带冷,很快她倒在地上开始抽搐。 这里太偏,眼见锦贵人出气多进气少。 秋叶吓得跑到门口高喊救命,引来了侍卫。 为不耽误时间,将锦贵人直接送到太医院。 杏子见她是急症,不慌,用自造的罩笼,一盆盆热水蒸得温度高高的。 将锦贵人放进去。 又一碗红糖浓姜茶灌进肚去,马上醒来。 那是邪寒入腑,驱了邪寒,可以保住命。 接下来徐徐调治即可。 侍卫要走,杏子道,“麻烦大哥留下一个人在此,她一会儿不能自己走回去,太医院也送不得人。” 小小不得宠的贵人连轿辇也不能坐。 侍卫找了个很小的马车送她回去。 锦贵人在马车上,身子仍是一阵热一阵冷,不停哭泣。 就算作贱自己也换不来皇上看她一眼。 为什么皇上要这么对待她? 她没做错什么。 同为贵人,愉贵人既得到杏子帮助,还得到恩宠。 为什么她不能? 这个问题她方才被救醒就一直问,反复问。 她想求个答案。 第662章 无路可走 愉贵人为皇上诞下一个粉嫩可爱的女儿。 生育时受了许多罪,皇上都亲眼见着了,才会格外疼她些。 那又怎么了? 她们这些没生育过的年轻后妃,只是皇上的玩物? 都说君恩似流水,也从她门前流了一回。 是她自己没本事,肚皮不争气。 既没手段留住皇上,又没能力一朝有孕,保住富贵。 杏子的药为何没用?她疑惑着,也许是自己放得少了。 她挑起帘子,对站得远远的侍卫弱弱问了句,“几更天了?侍卫大哥贵姓?多谢你救命之恩。” 说着,她又哭了,放下帘子。 她哭自己就算这一夜死了,也死得无声无息,看着自己死掉的,是个陌生男人。 …… 马车走了一刻钟才将她送回居处,她恨恨的又恹恹的,软着脚从马车上下来。 一头栽在地上,被侍卫搀住。 “我姓任。”那人讷讷地说,“请主子珍重身体。” 锦贵人什么也没听到,她晕倒了。 任侍卫只得将她抱入殿中。 所幸,秋叶一直等在门口,打开门,一路畅通,没别人瞧见。 她躺了三天三夜。 早已醒了,就是不想动不想起。 她那些小心思,皇上都看到了—— 看到她大口喝牛乳,因为平时喝不到。 看到她简寒的饭食,因为供给不够。 看到她住处的朴素,他还带来了被褥。 他都看到了,却毫不在意。 好像他只求后宫里的女人安生、活着。 听说,他是个很好的皇帝,可他实在不是个好男人。 未眠的寒夜,她无声地任由眼泪顺着脸向下淌,灌入了耳朵。 秋叶发觉了,心疼地拿手绢为她拭泪,“别哭了,耳朵会疼的。” 她一把抓住秋叶的手腕。 眼中的光熄灭了,沙哑的声音像是从一个老妪口中发出的。 “我好恨。” 第二天,锦贵人爬起来了。 她带着秋叶出趟宫门,走得急匆匆的。 到太医院门口,她让秋叶等着,自己进去。 很快她再次出来,怀里揣了东西。 回宫,她把东西放进梳妆台的小屉中。 是只盒子,里面有只翡翠簪。 她要回了送给杏子的簪子,那是她唯一值钱的首饰的。 更让她难堪的是,送出去的礼,被杏子随手放在药柜上,连打开也没打开过。 杏子不气不恼,一抱怨没有,将东西好好奉还给她。 …… 锦贵人与秋叶一起坐在床上,贵人把自己所有的家当铺了一床问秋叶,“多吗?” 床上放着她的头面首饰,存下的散碎银子,几块衣料。 秋叶眼眶发酸,这些东西真不多。 放在得宠的妃嫔那里,根本不够看,更不必说贵妃、皇后。 贵人年俸百两,根本存不下什么钱。 但也不少,这些东西加起来总有不到千两之数。 锦贵人拿出一块包袱皮,摊在床上,将所有东西都放进去包起来。 秋叶惊慌地问,“贵人要逃走?” 锦贵人笑了,发了狂似的,将手搭在秋叶肩上,“好秋叶,宫墙那么高,我爬不上去呀。”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出来了。 “在这个活死人墓里,只有秋叶你对我最好,这些东西是给你的!” 她怀里抱着一包东西,眼里闪着狂热的光,“我不要熬几十年冷淡地死在这里,我要争宠!我一定要出人头地。” 秋叶更怕了,她见过妃嫔疯掉的。 锦贵人收了笑容,将东西给秋叶,“你收着,我嫌这只包袱太轻寒,不配送出去,所以问黄杏子把送掉的翡翠簪子要回来了。” 秋叶真的感动了。 “秋叶,做我的心腹吧,以后我飞黄腾达了,你会有好日子过的。” 她再次把手搭在秋叶肩膀上。 那包东西沉甸甸地放在秋叶腿上。 锦贵人就像马上溺亡的人,任何一根救命稻草她都想抓住。 这根稻草就是那天送她回来的任侍卫。 听了她想做的事,秋叶已经不知说什么了。 别说实施,就是有这种想法,被皇上知道都是杀头的大罪。 “秋叶你不做我就自己做,你可以举发我,不过这满宫的人都得陪我死。” 这话倒不假。 她那天为贵人讲的故事里就是这么说的。 一个后宫女子敢偷情,被抓到,满宫一起死。 偷情可不容易,没有人配合,根本偷不成。 可是锦贵人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 和光殿偏僻少人通行。 宫人又少得可怜。 人人都因为赏钱太少而偷懒耍滑。 锦贵人在屋里走来走去,“这不就是老天给我的路吗?” 秋叶低着头偷偷擦擦泪。 “贵人真要这么做?” “要。”她点点头,坚定自己的信心。 秋叶为两人通了信,锦贵人要谢一谢任侍卫的救命大恩。 任长歌犹豫了,那一抹纤弱的身影像刻在脑海中一样。 他未曾娶妻,家道不好,托了人使钱才进到宫里当个末等小侍卫。 净接夜间巡逻的差,还被派到最偏的位置。 那日救了锦贵人,他下值回了营房,被人说一身女人味儿。 他闻闻袖子,一股幽香钻入鼻孔。 那女子抱在怀中,像没份量似的。 闭起的双眸睫毛密长,微微颤动,还挂着泪珠。 让人不由起了怜惜。 男子对女子动心,往往从怜惜开始。 女人却绝不会爱上自己所可怜的男人。 去?不去? 锦贵人备了不太丰盛的菜。 她的钱都给了秋叶,没有余钱再去做别的事。 也就是说,她没钱使给皇上跟前的人,也没钱给太医,叫太医使最好的药为她调养身子。 没路了。 只有这一条了。她对着镜子,心中升起一股悲壮之情。 她只化了淡淡的妆容。 头发散下,不着钗环,只贴了花钿。 “秋叶,把炭火升得旺旺的。” “贵人,不省着些,怕是冬天过不去呀。” 锦贵人冷笑,“我都快凉了,还管冬天过去过不去呢。实在不行,就吊死在皇后的清思殿前好了。” “清思殿那么暖和,我的尸首也可以凉的慢些。” “贵人小声点,别叫人听到我们对皇后不敬。” “你怕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鬼都不来。”她冷笑着坐在妆台前,环视这比冷宫好不了多少的地方。 果然,炭火一热起来,屋里气氛也变好了。 秋叶守在宫门口,左顾右盼,心情跌落谷底,已经到了约定的时辰,却没看到人影。 屋里暖和,锦贵人只穿着薄薄的裙衫,托着腮等了足有一刻钟,等得心都凉了。 她点起香,反正过了今夜,这东西再也派不上用场了。 他不会来了吧。 到底她不中用。 一颗泪滑落眼角,棉帘一挑,一股冷气卷进来,秋叶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任大人请。” 锦贵人忙擦了泪,回过头,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轻启朱唇,“是救我的恩人到了?” 任长歌不敢抬眼细看,只瞟了一眼,心里一紧,赶快抱拳行礼。 “大人不用这般客气,您是救过小女性命的。” “大人请坐,别嫌我这桌菜简寒,我已经尽力了。”她说得尽量轻快,却难掩话中苦涩。 长歌面上谨慎,心中起了惊涛骇浪。 第663章 秋叶畏罪 席面摆在偏厅,旁边厢房就是贵人的寝殿。 门上虽挂着碧色珠帘,但里面粉色床幔、鸳鸯锦被看得清清楚楚。 房中飘着一股说不清的香气,经由热气一烘,熏得人筋酥体软。 这可是皇帝留宿的地方,他一个小侍卫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跑到这儿来撒野! 他有些后悔,一声软软的,“大人”叫得他脑子里一片浆糊。 他看向锦贵人,她很美,比他家乡里最美的女孩还美得多。 她脸红红的,手上端着一杯酒敬他。 他接过杯子,手指碰到了她冰冷的指尖。 他心里一痒,接过杯子一饮而尽,琼浆玉液也不过如此。 他不知自己胡说了些什么,身上的长剑很是碍事,锦贵人绕到他身侧,伸过手去摸那冰冷的兵器。 “去了吧,坐下来好好用点宵夜。”锦贵人帮他去解剑带。 隔着冷硬的甲胄,一片暖香离他太近,美人就站在他左前方,一双玉手去碰他的腰带。 “咦?妾身好笨解不开任大人……” “长歌。在下大名任长歌。” 他看着她,希望听到她的芳名。 她抬起头,清亮的眼睛里倒映出他的影子,“小女苏禾。” 也许是她脸上红云烧得像晚霞,也许是那双眼睛太迷离。 他不知自己怎么就抓住她的手腕,锦贵人轻轻哼了一声,被他抱在怀里。 “长歌的甲胄太冷。” 任长歌抱起她,跨入寝殿,将她小心翼翼如放珍宝般放在床上,自己一点点解开盔甲。 锦贵人脸红到耳朵尖,让他痛惜。 这样的女子,他一辈子也得不到,所以格外小心。 一连几夜,他都前来。 之后,秋叶传话,叫他万不可再过来,有小宫女瞧见夜里开门起了疑。 这是牵扯身家性命的事,他只能听从。 从传过话,每从这殿门口过,就再没看到殿门开着。 仿佛那几夜只是做了场绮丽的梦。 锦贵人只等月信来不来。 如果不来,就可以诊脉了。 此时离皇上留宿错个月余,怀了孩子也不会因为时间而露馅。 她在杏子经由的路上等着。 杏子见了她并不惊讶,请了安问她可是有事? 锦贵人以为上次向她要回送出的翡翠对方会生气。 杏子不以为然道,“我当时说过不收,你偏给我,拿走就算了,没什么可生气的,想来你是有难事,不然不会这么做。” 锦贵人向她道了谢说自己有些不舒服,想让杏子给诊下脉。 杏子也没推辞,拐到个人少之处,就为她搭了脉,眼神一亮看着她。 对方先是疑惑,杏子笑嘻嘻点点头,她喜得嘴角忍不住上翘,“真有了?” 得到肯定回答后,锦贵人哀求她,“先不要说出去。” 锦贵人在走投无路时就已想好。 这件事没人配合不行,所以收买了秋叶。 但秋叶在,总归是隐患,当日,她便决定一旦有孕,定要除掉秋叶。 秋叶是贵妃的人,断没有下毒直接害死的理。 追查下来,就这么几个人,并不好找背锅的。 再说毒药她也搞不到。 太医院领药都有记录,她也没有人可以帮忙从外面带。 哼,她这样除了姿色,一无所有的人,想在宫里混下去,除了狠,没有别的办法。 和光殿的炭火早早就用完了,分得的粮食也肉少素多。 天又冷,饭又差,秋叶很担心。 “不如你还同我一起睡吧,这样我们也可以暖和些。” “也不知贵人您怀上没有?要有了孕,现在这种情况一下就可以改变了。” 锦贵人盖着被子仍是冷得哆嗦,都不敢脱衣服。 两人挤在一起,方才暖和些。 一早,有人推开殿门,一道影子站在床前,锦贵人慢慢睁开眼,看到一张带着愠怒的脸。 她马上支着身体坐了起来,“皇上?” 炭盆里最后一点火半夜熄灭了,殿里冷到有些阴森之感。 皇上也不知气的是这殿里不守规矩,奴才敢和主子同榻而眠,还是气的后宫妃子活得如此艰辛。 总之一张脸没半点好颜色。 锦贵人赶紧推秋叶,秋叶迷糊着醒来,吓得一个激灵滚到床下。 主仆两人,一个床上一个床下,跪着请罪。 “宫中太冷了,不叫秋叶与妾身挤挤实在冻得睡不着,盖得多也没用。” 皇上目光落在她的衣服上,穿着夹袄盖着被子,鼻孔中哼了一声。 他本想好久不来瞧锦贵人,过来吃个早饭,却见和光殿,殿外没个人影,殿门闭着,里头人睡得死掉一般。 进来一看,奴才主子挤在一起。 殿里冷得像森罗殿,呵气成冰了。 他哪还有用饭的心思,心里埋怨起皇后,管理后宫太过疏漏。 传出去也损了皇家颜面。 倒像大周皇帝养不起个女人似的。 “朕恕了你不敬之罪,起来收拾收拾,帮你主子搬到……昭光殿吧。” 那是愉贵人的住处,位置离含元殿没多远。 锦贵人一阵高兴,一阵后怕。 真是运气,要能早几天,她就不必勾引任长歌了。 “你先住几日,朕叫人把这里收拾一下,你还搬回来。” 原来如此。 她低眉顺眼,垂着头不语。 皇上侧脸看看她,的确是个娇美人儿,不过在这种冷得说话冒白烟的地方,什么心思都能冻僵。 他叫小桂子先弄些炭来,天寒地冻,连炭都送不及,属于害命了。 走出和光殿,一个洒扫小宫女才从外头回来,手上拿着衣物。 见了皇上赶紧下硊磕头。 “好好伺候你家主子。”皇上不悦地叮嘱一句,坐上轿撵离开了。 夜里,便传来变故——侍卫到昭华殿拿了秋叶,将其下了掖庭。 锦贵人一夜未眠。 …… 含元殿内,贵妃求见。 秋叶是贵妃瞧锦贵人上次生病没人照顾太可怜,才指过去伺候的。 既是她的人,不知犯了什么错,必得过问一声。 “这本不关妾身的事儿,只是皇后太忙顾不得这些低阶妃嫔,妾身才多管闲事,可怜她,以后不会了。” 贵妃好心落得如些下场,说得极冷淡。 她怪得不是皇上拿人,怪的是皇后失职。 “怪不得都说奴大欺主,你指过去的人眼界自然高些,不乐意伺候也是有的,略施薄惩,就放了她。” 皇上宽解贵妃道,“昨夜有和光殿的小宫女来向朕报告,说秋叶一向不敬锦贵人。昨天还让朕碰上她与锦贵人同榻而眠,可见眼里没有主子。宫中断断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出现。” “皇后要是管得好,也轮不到我发善心。后宫怨气冲天,皇上也管提点皇后一声。” 贵妃气呼呼辩解,“不过是奴才主子睡在一张床上,人都快冻死了,不先保命吗?”。 “锦贵人再不得势,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 这件事,本来到此就该结束了。 谁料突生骤变。秋叶在掖庭自裁了。 第664章 魔鬼低语 本来死个奴婢不是什么大事,可是秋叶是皇上下令关进掖庭,又是贵妃指派的人。 牢里的人不敢大意,赶紧上报。 说头天傍晚秋叶要了笔墨说要给贵妃写信,牢里的人听是写给贵妃的不敢怠慢就给她了。 当时并没见信,谁知半夜秋叶就上吊了。 早起才发现,人已经凉了。 放下检查时发现她的信揣在怀中。 皇上心情不佳,懒得理这种小事,便召来贵妃,敲打着那信件,“掖庭的宫女自尽了,这是留给你的信,自己去看看吧。” 贵妃取了信件当着皇上面就撕开了。 读过脸色大变,走到皇上正对面跪下,“请皇上摒退所有人,妾身……有话要回。” 皇帝看她模样,挥挥手,小桂子撤了殿中下人。 现在只余两人面面相对。 “请皇上息怒,宫廷丑闻,秘密处理为上。” 她将信递上去。 信上详细写了锦贵人与侍卫偷情的详细经过。 后面大段大段控诉皇后不理后宫低阶妃嫔死活,冷漠相对,苛待后宫的事实,字字泣血。 这样的心肠不配为国母,不配为后宫表率。 后宫出事,不能只怪贵人,更要怪皇后管理无方,逼得贵人走投无路。 满纸怨气。 皇上积郁已久,这信上所记之事,像点燃他旧疾的导火索,他像不识字似的看着这片皱巴巴的薄纸半晌。 久得贵妃都有些害怕了。 正想劝两句,听得上头一声响。 皇上竟是气晕,从御案旁栽倒了。 “小桂子,去请黄太医过来!快!!”贵妃大喊。 杏子来得极快,很快煎了药,喂皇上喝下。 皇上用了药,吐了许多不消化的残食,心头清明起来。 他疲惫地挥手,叫杏子退下。 贵妃在一边坐着抹眼泪,皇上不让通传别人,只喊来了凤药。 “朕没事,你处理得很好,不必宣扬,只是一时气上头罢了。” “凤药留下,元心回去吧。” “都是妾身多管闲事该派秋叶去伺候锦贵人,现在铸成大错,妾身有罪。”贵妃请罪还不忘给皇后垫砖。 “秋叶已死,你不必惊惧,这事怪不到你头上。”皇上咬着牙,不耐烦挥手,“退下。” 凤药静静立在床前,她那副风平浪静的样子,贵妃已见怪不怪,心里骂了句“面瘫怪”退了下去。 “此事宜小不宜大,锦贵人的事先放一放,等皇上心绪平复再处理吧。” 左右无人,皇帝靠着被子半躺着,舒展了下身体,“杏子的药就是好使,朕的胃一下舒服许多。” “朕对皇后是否太卑鄙?” “那信上对皇后的控诉可是字字滴血。” “一个君主,能用诡计时不必动用武力。对外如此,对内也是如此。”凤药说。 大家都知道直接动皇后,定是一番动荡。 以一个敢于不满皇帝冷落,就私通侍卫的小小贵人之命,搅乱后宫,是件几乎没有成本的事。 却能让皇后颜面大大扫地。 “总有一天,朕要成为振臂一挥,就能让四方小国俯下身子的帝王。” “凤药陪您,直到这天到来。”凤药说得小心,这事虽是意料之内,但李瑕这人,必定仍然是生气的。 不过,最终目的在眼前,他顾不上而已。 女人的不忠永远是直接刺痛男人的利器。 “这件事,得看看贵妃怎么说,她必定心内忐忑,可以听一听。” 皇上点点头,第二天去了春华殿。 曹元心连忙接驾,看面色休息得也不好。 指派秋叶过去伺候是杏子的提议。 当时杏子和她说,“皇后这么不体恤后妃生活,正是娘娘显示贤德的好时机啊。” 她正在得意之时,压着皇后一头,很愿意听到这样的进言。 这才叫了自己宫中不怎么使唤的秋叶去伺候。 那天杏子在春华殿请过脉,亲自送秋叶去了和光殿。 秋叶信中写了锦贵人偷情的详细过程,奸夫姓名,偷情时间日期。 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呢? 秋叶既然提前知道锦贵人要私通,便该提前禀告自己,去阻止此事才对。 贵妃疑心杏子在路上是不是和秋叶说了什么。 可惜秋叶已死,是没办法再问了。 曹元心实在想不通,便放下了,总之皇后没了脸面,是最合她心意的事。 …… 杏子知道秋叶自尽第一时间,自请前去和仵作一起验看了尸体。 秋叶的尸体停放在昏暗的牢房地上。 身下草草铺了些稻草。 她的面容因为勒颈而略有些浮肿和青紫,嘴巴半张。 杏子验了颈部伤处,想为她合上口唇却没做到。 仵作提醒说停上几个时辰,尸体会再次变软,嘴巴才能合得上。 牢里实在冷得很,仵作草草看过尸体,跺着脚问,“她家可来人拉走尸体吗?” 杏子摇摇头,淡淡叹息一声,“恐怕只会拿了银子,尸体随我们处理。” 秋叶只有一个哥哥,娶过媳妇后,日子过得也很挣扎。 她嫂嫂如今生过两个丫头,肚子里又怀上一个。 家里老父、娘亲加上哥哥,都指望她从宫中送银子出来。 杏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青白的尸身。 秋叶的家人,她见过的。 …… 秋叶原向家中透露过想出宫,凭着这些年送出去的银子,总该有个她的地方。 不成想家里带了信儿进来,说要她再多做几年,若是真不让做了,出来,爹娘为她寻了门亲。 秋叶已经算不得年轻了,想寻上一门好亲事,不容易。 爹娘在信上说那门亲不错,杏子便去瞧了瞧。 三间漏风破房子,几亩薄田,一头老牛,男人四十了,丧了一房妻,没留下儿女,想娶个年轻些的,好生孩子。 杏子暗自摇头,一声唏嘘。 她送秋叶去和光殿的路上,问她,“在你父亲眼里,你值几个钱?” 秋叶不解,反问杏子何意。 杏子说,“你家中没你半间房容身,还把你许了十两银子,娶你的汉子全部家当都归了你父母兄嫂。只等你出宫过去给他生孩子。” 秋叶停下脚步,没半分表情,面无血色。 “可娘说那是门好亲事,不必侍奉婆母、小姑,男人知道心疼人,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还挨着娘家不远,可以互相照看……” “呵呵。”杏子冷笑,“那说的也是真的,那汉子光棍一人,就等你出宫开枝散叶了。” 秋叶的娘不会许她远嫁。 秋叶手里还有钱,就算带去夫家,按父母的秉性,不把她的钱搜刮光是不会罢休的。 汉子娶她,怎么能花她的钱? 她下意识望向宫墙外,阴沉的天空下,一棵树的枝桠伸过墙,上面挂片孤零零的黄叶,摇摇欲坠,像她的命运。 “我倒认为,你不必嫁那汉子,只要手里有个几百两,女人自己在京城也过得很好。” 杏子为她出谋划策。 “出宫后我可以帮你安排买个小宅院,再为你找份差事。你大可以自己寻个看得上的男人。或我托我的夫君为你留心合适人选,总比和你家人在一起被敲骨吸髓的强千百倍。” 她几句话为秋叶描述了另一种人生的可能。 那种人生既自由,又充实,充满幸福。 杏子像个魔鬼,轻易拿捏人心底的渴望。 第665章 决别之笔 “你只要到和光殿好好当差,我定然完成我的承诺——为你安家、说亲,还给你银子。” 秋叶听到这么好的事,有些犹豫,怕差事不好当。 她看着杏子,杏子露出个最和气的笑,“不管锦贵人让你做什么,你乖乖听话,把她要你做的事,桩桩件件告诉给我。”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杏子就是想逼急了锦贵人,看她会如何选择。 一切都是划好的路,都是预谋,但选择是自己做出的。 就像下棋,她布局落子,对方是否按自己设局去落下一子却不全在预料之内。 就如秋叶得了锦贵人的钱,替锦贵人隐瞒了私通侍卫的打算。 她想两头落好。 秋叶以为自己既得了钱,又做了锦贵人的心腹,只要贵人有孕,步步高升,她也能更进一步。 一切都在计划内,一切也都在计划外。 除了那个送她去太医院的侍卫是随机的倒霉蛋。 锦贵人既然动了心思,一定会行动。没有任长歌,也有周长歌,赵长歌。 加上杏子给她的香饵…… …… 秋叶起初并不知道为何下了掖庭。 她心中有鬼,吓得几乎失魂,断定事情败露了。 不然为什么锦贵人没来看她,也不救她? 关进牢里没多久,杏子最先来探望。 两人隔着栅栏对望。 杏子的表情让秋叶的心比三九天的冰水还凉。 “锦贵人与侍卫私通,你为何不来报我?”杏子问。 秋叶瘫软下来,脑袋里只有三个字“全完了”。 她被吓得心中像一间阔大的空房,什么也没装。 “怎么发现的?”秋叶哆嗦着问。 “和光殿宫女告发殿中烧了催情香。皇上又不去,烧催情香做什么?故而败露。” 杏子完全在胡说八道,全是她的揣测——得了香药,锦贵人岂有不用之理? 秋叶没话说了。 她不确定锦贵人给她的是什么,但也猜到两三分。 …… 和光殿的洒扫宫女,看不惯秋叶一来就拿大宫女的架子。 这里又没住“凤凰”。 大家不再像别的好地方,人手充沛,每人负责一两样活儿。 这儿活多人少还没好处拿,大家都做得辛苦。 只有她,真如贴身宫女一样,只伺候锦贵人吃饭、穿衣,陪着散步,一点粗活不做。 大家都瞧她不顺眼。 且她爱拿大,对谁都不理不睬,和她打招呼,她只从鼻孔里哼一声。 秋叶全然不知道自己败在这么小的细节上。 洒扫宫女见皇上因秋叶睡了主子的床,不知尊卑而生气。 逮到时机上前状告秋叶目无主子。 添油加醋说平日里,秋叶看锦贵人年轻好说话,常常欺负锦贵人。 皇上亲眼看到秋叶行径,再经别人一番歪曲,便拿了她,小示惩戒。 关几天,赏几板子,再放出来。 给锦贵人换个贴身宫女。 他看那冰窖似的和光殿,倒有点怜惜锦贵人了。 …… 秋叶不服,她低声吼着,“是你指使我听话的。你既给了催情药,便是料定锦贵人要走险棋。” 杏子退后两步远远站着,像个魔鬼,“你错了,我并不知道她会偷情,那是她的选择,你可以选择拒绝帮她呀?” “你动了贪念,想两头落好是不是?” 秋叶不可思议地看着杏子,对何对方又猜到了? “锦贵人向我要回翡翠簪时我就料到了。” “簪子现在归你了是吗?” “她没什么钱,东西太薄不能打动你,所以才回来向我要这翡翠簪,那翡翠水头极好。” 秋叶脸上阴晴不定。 杏子厌恶地扭开脸,轻声说,“总是这样,总选我料定的那条路。” “你这个魔鬼。”秋叶骂杏子,“就是你,你主使的!” “你想攀咬我没问题,咱们鱼死网破算了,看看最后皇上相信谁。”杏子心底实在恶心秋叶临死还要攀咬自己。 她身在劣势,不该求自己才对吗? 她又犯了恶趣味,说道,“对了,你犯的是大罪,皇上要连你家人一同处死。” 杏子紧盯着秋叶。 秋叶受了家人多年虐待,她会因为家人同自己一起死而快意吗? 秋叶从牢笼中伸出手,想抓杏子,“别走,求你别走。” “我怎么做,才能救我娘亲和爹爹?” “你宁可自己去死,也要救从小打骂你,卖掉你的爹娘?” 秋叶无力地垂下头,“怎么说他们也是我的家人。” 杏子站定,“我能救你家人,保他们无事,还能把许给你的银子都留给他们。” 秋叶慢慢滑落,一屁股坐在稻草上,呆呆地问,“你又想让我做什么?” “你只要好好供出锦贵人偷情的过程,把信写给你主子,曹贵妃。你自己去死,这件事牵上她,贵妃和我不会让这件事牵涉到你家人。” 秋叶呆愣许久,缓缓点点头,她绝望地把眼光望向窗外,小小的一方窗子,框住的那片天,原就是她的世界。 她的世界就只有这么大。 出了宫,也逃不掉与家人相处的命运,除非远走他乡。 从前杏子许给她的,是一场美梦。 是她自己做不到。 这一生,她都没办法与家人分离,哪怕他们刻薄她,虐待她,她也放不下他们。 那就死好了。 也许这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 杏子早就料到拿捏秋叶实在简单。 秋叶什么都好,致命弱点是没胆子对抗高位者,活得瞻前顾后,又贪心不足。 之前拿钱诱惑她,那是利用人的欲念。 人人心中都有空洞。 杏子为她描述的画卷弥补了她心中的空洞。 但她没胆量,反抗她的家庭。 没胆量反抗贵妃指她去伺候别人的命令。 没胆量反抗锦贵人让她拉线偷情的意思。 没胆量豁出去,攀咬此事件中所有关联人员。 只要比她身份略高些的人,她都不敢反抗。 她又贪婪,完全不知道有些钱是拿不得的。 她谨慎、聪明、细心、体贴,还有些心软。 几次都同情锦贵人,却不知晓锦贵人早就存了灭了她口的心。 仅凭一点杏子就猜到锦贵人想杀掉秋叶—— 秋叶关入掖庭当夜,锦贵人没向皇上求情放了秋叶。 或者拿她怀孕之事去和皇上撒个娇。 皇上对于有孕的后妃一向宽容。 她却没透露怀孕之事,也不来找皇上。 好个薄情狠心,一脸无辜的锦贵人。 杏子最讨厌这种装可怜、装天真、装无辜的女子。 她眼见着秋叶向狱卒要纸笔,方才抬着千斤重的腿慢慢走开。 …… 第666章 事情败了 眼见皇上仍是生气,这件事皇上的确不知道。 他只想拿皇后的短处,却没想到后宫出的事捅他自己的心。 凤药道,“皇上息怒。这件事不好处理,自古拿奸拿双。现在单凭一个宫女一封信,又死无对证,就拿锦贵人说不过去。” “再说,一个深宫贵人与一个从不相识的侍卫,说是两情相悦才在一处,难让人相信。” “那她图什么……”李瑕说了半句,打住。 抬眼看看凤药,“你是说,她为争宠借种生子?” 凤药跪下不再说话。 殿内一片让人难以忍受的静寂。 “她的确已有了身孕。时间与皇上……也对得上,不过,与那奸夫……也对得上。”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李瑕突然开口,漠然的声音在大殿回荡,“那岂非朕所有的孩子都来得让人怀疑?” 他涨红脸,“真是往朕的心上戳刀啊。” “后宫出了这样的事,皇后难辞其咎。” 凤药知道这件事不但不会大事化小,还会往大处闹。 “这本是朕的家事,但也是国事。没办法再捂住,朕只当身上生了毒疮,必要下刀子挖出来。” “朕不睡,谁也别睡了,把皇后贵妃容妃都唤来。” 皇上又点了几人,都是进宫早,得过宠有过孩子的。 大家睡得迷迷糊糊,不知何故,慌慌张张都穿了衣服来到含元殿。 殿里灯火通明,皇上坐在龙椅上,凤药站在一旁。 贵妃最先到达,她十分忐忑,怕连累自己。 等大家都到齐,才由凤药把事情说出来。 众妃面面相觑。 敢有人淫乱后宫?更让她们震惊和愤怒的在后面。 “你们可知锦贵人已有了身孕?”皇上带着一抹刻薄的笑问道,眼睛盯着皇后。 锦贵人正常传太医,所以除了杏子,无人知晓。 皇后吓得赶紧走到堂中跪下,所有妃嫔都跪了。 “此女罪不容诛。求皇上严惩。” “现在说严惩是不是晚了,她不但有了孕,还要赖给朕。秋叶已死,朕又没捉奸在床,还和那个奸夫前后与她……你们倒是说说,这孩子是不是朕的龙种?”皇上咬着牙,说话的语气像淬过毒。 谁也不敢说话,整个殿里跪满人,却像空着一般。 “皇后?”皇上点名,“你说怎么办?” “朕不得不怀疑,在朕忙于国事时,整个后宫都是什么样子!” 他声音高了起来。 “以至于侍卫敢进妃嫔内室!还妄图以皇嗣争宠!” “朕再问你,现在的皇子真的个个都是朕的亲生儿子吗?” 皇后冷汗簌簌而下,她不敢说话。 皇上眼睛扫过整个大殿,扫过自己的妃子们。 跪在殿下的妃子,一个个面红耳赤,耻辱难当,但皇上在气头上,无人敢辩驳。 “所有皇子,都要和朕滴血验亲!这个耻辱,朕会终生铭记。” “今天的事,所有人都把嘴闭紧,不然朕会叫人把你的嘴缝起来。等锦贵人生下孩子,朕一样会滴血验亲。朕不会枉杀自己的孩子,但也不会放过背叛朕的人。” 愉贵人最先不乐意,她刚怀上龙种,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杏子还告诉她这胎是男孩。 她仗着皇宠在身,跪直道,“她一个贱人代表不了所有妃子啊皇上,再说我们住的地方也不可能有机会接触男子。要说管理松懈,那也不干妾身的事,为何妾身的孩子出生就要受到这般侮辱,这是谁的责任不是明摆的吗?皇上怎么能拿满宫妃嫔出气?” 她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李瑕的眼光扫向她,她马上不吱声,眼神却还是不服气,一下下瞟向皇后。 “是臣妾失职。”皇后深深俯下身子,“可是皇子都要重新验亲,是不是太……” “皇后反对,是心虚?” 李瑕一抬手,那张绝笔书扔到了皇后面前,“看看你在后宫诸人心中的形象,真是朕选的好皇后啊。” 皇后看看那张纸,字字都是控诉自己,不愿再说话。 …… 锦贵人还在昭光殿享受得来不易的好日子。 愉贵人深夜前往含元殿,她没当回事。 秋叶自尽她心慌了,本是想等两天,圣宠深厚些,搞点药借探望之机送走秋叶。 皇上只说秋叶不敬主子,押入掖庭,稍后再处理。 她的罪名很清楚,只是小事。 忽拉巴死了,锦贵人心中一紧,同时一轻。 她不用再找毒药,省了不少事。 昭光殿住起来十分舒服。 连被子都是常晒的,很松软舒服。 这天夜里,她睡得正香,门被人踹开了。 愉贵人五官扭曲,走到她床前盯着她。 “好个秽乱后宫的贱人,脏了我的地方。” 锦贵人穿着单衣躺在被子里,睡眼惺忪,听到“秽乱后宫”四个字,顿时清醒了。 “拿下,把她给我拿下,把她用过的东西都扔出去烧了!” 愉贵人在屋内发疯似的,将被子从锦贵人身上拉下。 “滚!还不动手!” 愉贵人把被子扔到地上,锦贵人抱着肩膀缩在床角。 一万个念头在心里奔腾。 直到几个太监出现在锦贵人面前,上前拉住她的手臂。 她才发疯般地挣扎,“我犯什么事了?放开我。” “到牢里和你的奸夫说去吧。”愉贵人骂,“不要脸的……贱人!” “好!我去!我自会和皇上说清楚,有人污蔑我。” 死到临头,锦贵人生出一股子孤勇。 光着脚站在地上,一件件把衣服穿起来。 又想去捡被子,被愉贵人一脚踩住,“这东西是我的。” 她一字一字地说,“我烧了也不会给你这种淫贱货用。” 真有小宫女上前抱了被褥、枕头,扔到院中,点起火烧掉了。 “把她带走,别污了我的地方,明天把这贱人碰过的东西给我好好擦洗一遍。” 愉贵人因为此事牵扯到她的龙胎,十分着恼,把一腔怒意悉数发泄到锦贵人身上。 锦贵人直到被投入掖庭还存了一丝希望。 向皇上好好解释有人污蔑,再告诉他自己已有了身孕。 直到任长歌也被人丢了进来。 第667章 一步下完 锦贵人见鬼似的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她用力咬住拳头才止住没发出恐惧的尖叫。 倒是任长歌跑到隔开他俩的栅栏边关切地问,“苏禾,你没事吧?” “冤枉,冤枉啊!”锦贵人扑到栅栏边向外喊,“我要见皇上,我冤枉,我不认得这个人。” “我的名字他都不知道,妾身不叫苏禾,皇上……” “妾身有了龙种,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她绝望地狂叫。 任长歌眼里的光灭掉了。 那一场旖旎的春梦,让他以为自己遇到心心相悦的姑娘。 只不过这姑娘身在后宫,不由自己。 原来,只是他的臆想。 怪不得后来她不再见自己,是有孕了,她只是在利用他。 “苏禾,你对我,一点没动过心?”任长歌不死心。 “我不怪你要利用我,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锦贵人抱着手臂缩在墙角,疯狂过后,是深深的无力。 她甚至不愿抬眼看一下任长歌。 什么喜欢不喜欢。 能救命还是能当钱。 “苏禾。” “滚开。”锦贵人把脸埋在膝盖上。 “到时你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好了。” “你有没有脑子!”锦贵人尖叫道,“别来烦我,我连你长的样子都忘了。” 任长歌想起,整个房事中,她要么闭着眼,要么看着别的地方。 他以为她害羞。 原来她真的连看都不想看他。 他却搭进去一条命。 ………… 众妃怀着各种心情散去。 “皇上……对自己太狠了。”凤药为倒在龙椅上不顾形象的李瑕倒杯茶。 “不狠,怎么能显得出皇后失职的严重后果?” “不狠,怎么堵得住百官之口,光明正大削皇后之权?” “是。”凤药也没想到李瑕会用自下脸面的方式叫后妃们心惊胆寒。 “皇上真要滴血验亲?”凤药想劝一劝。 哪知李瑕一笑,“那怎么可能?朕清楚别的妃子没问题。锦贵人……是特例。” “那锦贵人和那个侍卫怎么处置?” “拿了证词,处死即可。” 皇上接过热茶喝了一口,舒心地出口气,“想必皇后此刻难以安眠吧。” “朕并不想与她走到今天这一步,她却一直不死心,勾结外臣,操纵朝政。” “若是一心为大周好,为朕好,与朕一心,朕也不至如此生气,弄诡削她皇后之权,可惜……” “也许,她也只是想为自己的儿子搏个出路。” “什么出路?将来做不了皇帝,却能做个摄政王,权柄在手左右朝政?” “将来若真是李慎登基,一定代表皇后的利益,大周是不会有前途的。老天爷,望你怜悯朕心,成全朕做一代令主。” 李瑕发发牢骚,想到什么,对凤药说,“晓谕六宫……” “后宫所有妃嫔,一年内暂停封赏。” 他要把整个后宫的怨气挑到最大,都堆到皇后身上。 丈量土地已经完成,全国八成土地都掌握在大地方地里。 土地兼并成风,农民的日子越来越难。 “下一步,朕就要取消人头税和赋,有人爱置田,那就多交税。” “可没土地的佃农更难过。”凤药担忧。 “缓一缓,朕会一件件处理的。你且陪朕看着。” 暂停封赏的旨意一出,后宫一片死气沉沉。 愉贵人气得在房中关了一天,哭了一天。 本来期望好好努力,一举封妃。 再不济也封个贵嫔,怎么偏这样倒霉,刚怀上皇子,就停止封赏。 不但不升位分,连生了皇子的赏赐也没了。 她在宫里好一通砸,正拿东西出气,宫女来报,“黄大夫来为主子请脉了。” 愉贵人怏怏不乐坐下来,杏子一脸晴朗,走入房内,去了披风递给一旁的宫女。 “眼见要下雪,边赏雪景,边围炉煮酒,此人生一大乐事,贵人怎么不开心?” 杏子行过礼,和愉贵人调笑。 愉贵人气呼乎瞧她一眼,“费了我们这么多心思,都落空,怎么不生气。” “做人有得有失,贵人想要位分还是想要皇子?” “这话怎么说?” 愉贵人把气性抛到九霄云外,她如今对杏子的话句句入耳,言听计从。 “你若想要位分,臣女仍有办法。” “你若想要皇子,臣女为您好好保胎。” 见她还没明白,杏子说得更明白些,“这两样总叫贵人您落着一样。” !!! 愉贵人总算明白过来杏子的意思。 想升位分,就得舍了腹中皇子。 “这事非同小可,容我想想。”她严肃地看着杏子,“没了皇子真能换本宫晋升?” “臣女可曾有哪句承诺失过言?” “这可是皇上的血脉,臣女岂敢胡言?” 愉贵人苦笑一声,皇上信不信都不一定…… 头天夜里都说要验亲了,这是对她天大的侮辱。 这孩子刚来就这样苦命,愉贵人摸摸自己的肚子。 要晋升,还是要孩子? ………… 长主公已经急不可耐,在奉祖大殿内问凤药,“可以了吗?” “皇后管理后宫出了这么大事,整个后宫怨声载道,削权正是时候。” 凤药捧着热茶出神,好半天才嘘口气摇摇头,“不可以。” “你可真坐得住,我的姑奶奶。”李珺在殿内走来走去,“几个妃子明里暗里抱怨皇后。” “后宫好多低阶妃嫔供养得不好。出事丢了皇家的脸面,可大家心中清楚锦贵人为何出此下策。说到底皇后责任小,皇上才是最该承担责任的人不是吗?” “锦贵人有了奸情,一方面是急于要个孩子,却不得皇上雨露,一方面受了苛待,炭火吃食都少得可怜,她怎能不想办法?” “要么君恩在手,要么物资充裕,她一个都没有,又轻浮急躁,一定出事。” “我已传了皇上旨意,内务府到各宫查看登记,凡有不按份例供冬日之资,都补上,但凡再听到有人来说少了东西,拿他们是问。” “此次筹谋是不得已,但这是皇上痛点,不如此不能让皇后心生怯意,让后妃起怨。” 凤药皱眉,一脸幽怨,心意难平。 第668章 闹剧落幕 任长歌已写了供状,把责任推给锦贵人,说自己受了她的勾引。 凤药去瞧了一眼,提审了任长歌。 任侍卫当着凤药的面,将私通之事说得清楚,甚至细节都交代了,只求活命。 待再次回来,只看到锦贵人扒着牢笼,怨气冲天辩解说,“我腹中是皇上的孩子。” “那催情药是黄杏子开出来的,是她给我出的主意,还暗示我愉贵人得宠也是用的这法子。” “我是后妃,处死我不外白绫、鸩酒。不见皇上,我绝不就死。” 牢笼外站着凤药、牢头和狱卒。 今天锦贵人说的话,断断瞒不过去。 人不能就这么赐死,否则就给了皇后处置杏子的机会。 有人唆使锦贵人下药争宠,和锦贵人私通是两回事。 皇后巴不得有别的人牵涉进来,她好甩掉责任。 今有了锦贵人多嘴说的这句,事情变麻烦,同时也有了转机。 凤药静静看着锦贵人,眼中的怜悯让锦贵人心烦。 “好,让你见皇上。” 她裹紧大氅,迈步从容走出掖庭。 这地方她是第二次来,心境大不一样。 曾经的阶下囚,现在再也不会怕这个地方。 果然皇后的耳报神快得很,凤药刚进含元殿,皇后便也赶来了。 凤药如实汇报锦贵人的说法,又说了锦贵人不服,要见皇上。 “不如就让她过来,死得明白。”凤药低头建议。 这正是皇后的意思。 带出杏子,也许就有机会把责任都甩出去。 锦贵人被小桂子带上殿,远远跪在一隅。 凤药上前向皇后行礼。 “臣女要为皇上陈述奸夫供词,皇后可要回避?” 皇后怕她夹带私话,缓缓道,“不妨事,你只管说你的。” 凤药毫不客气,将任长歌的供述按原话重复了一遍。 听得皇后脸上雪白,那污秽之词不是高门贵女能听的。 可前面已向她请示过,她自己不走,现在想发火也没处发,只能隐忍。 锦贵人没想到任长歌这般没脸,把两人之间的细节都描述出来。 她跪不住,歪在地上。 李瑕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小得意,接着又有些担忧。 皇后说,“锦贵人虽犯了大错,说不定的确有人唆使,还是要查清楚的好。” 凤药道,“既皇后娘娘这么说了,也该传黄大夫来问问,看有无此事。” “别无故冤枉了人。” 皇后下死眼盯了凤药一眼,恨不能当场处死了她。 听凤药这么说,皇上马上心中有底靠在龙椅上,手一挥,“传。” 不多时,黄杏子上殿,向皇上皇后行礼,跪下。 “锦贵人供词中说是你指点她勾引任侍卫,并给过她催情药。” “任侍卫是谁?臣女完全不知道。锦贵人信口胡说。” “再说我为什么要让一个小贵人与侍卫私通?图她什么?不是我夸口,想收买我不是她出得起的价。”她狂傲直白。 皇后厉声问,“那催情药呢?她殿中还有剩余,你还敢说不是?” “臣女的确给过香药。”黄杏子大方承认。 皇后马上得意,“你给她催情药,意欲何为?若是为了勾引皇上,便是秽乱宫闱之罪,若为勾引别的男人,其罪当诛。” 杏子抓抓脑袋,“那倒不是为了勾引男人的。” “请皇上差人把和光殿余下的药取来。”她说。 皇上马上叫小桂子去取。 等待中,皇上靠在龙椅上,目光扫扫这个,看看那个。 皇后板着脸,心中盘算怎么能把责任推掉。 凤药没有表情,从容镇静。 杏子大胆地偷看锦贵人。 锦贵人垂着头像等着宰杀的鸡。 不一会儿,小桂子跑着进殿,他骑着马跑了个来回。 “殿中只有这包药,别的都是普通香料。”小桂子呈上药末。 杏子接过去闻了闻,“是臣女给的那包。” 凤药提醒道,“让锦贵人看看是不是这个,别以后又说有人调包。” “正是此物。”锦贵人提起精神,指着杏子,“她给了这个,说与皇上欢好时点燃,说不定皇上就能多来和光殿了。” “你说过这话吗?”皇上问。 “说过。臣女从不撒谎,原话就是这么说的。” 皇后更得意了,恨不得立刻下令除了黄杏子这根“眼中钉”。 “皇上,她自己都承认了,请皇上下旨处死黄杏子,以正宫规。” 皇上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出,他沉着脸,下一刻—— 杏子语气一转,“可这是女用香药,对男子毫无用处。” “什么?”皇上、皇后同时惊叫,意思却完全相反。 “为何配这种药?”皇上不由问道。 “这药名为送子散,可以使女子更享受与心悦的男子结合,对身体无害,还能怡情。最重要的,这香能使女子更易受孕,里面都是珍贵药材,千金难得,我那黄记药铺有售,一两银子一钱药,京中许多贵妇都用我这款送子散呢。” “说白了,这是女子的房中药。” “所以我说,贵人用了这药,皇上可能会常来和光殿,她若能一举有孕,皇上自然常来。这也是臣女一番美意。” “这催情药叫送子散?”皇上几乎笑出声。 “是。”杏子磕个头很认真回答,“当时锦贵人可怜巴巴求着我,说皇上好不容易才会来一次,很想怀上龙子,我才给了她一点点。” “皇上自己瞧瞧,这纸有多大,能包多少?” 那纸只有手掌大小一片,眼见是包不了多少药末的。 皇后气得脸都白了,又被这小兔崽子摆了一道。 她勉强斥责,“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请皇上当场焚烧,以验其效。” “不必了!”皇后心知自己又着了道。 “皇上,妾身肚子里怀的真是龙种啊,不信皇上可以等妾身生下来滴血验亲。” 皇后已听不得这么愚蠢的言论,锦贵人脑子是被吓傻了。 凤药更为其凉薄叹息,这孩子若是侍卫的,生下来便要处死。 若真是皇上的,那更可怕,由着他背着这样的名声活在皇宫里,吃多少苦,锦贵人不会想不到吧。 皇后起身向皇上行礼,“臣妾身体不适,皇上看着处罚锦贵人与那奸夫好了,我看赏杯毒酒已算皇家天恩了。” “那就按皇后说的办。”李瑕板着脸,看着皇后失望到底,暗自得意。 第669章 芳魂归冥 毒酒端来的时候,锦贵人仍然不信这是真的。 任长歌更是崩溃,窗外黑沉沉的天,一弯细成钩的月牙,发出晕沉的光,像他快要走到尽头的命途。 怎么一失足,就要了命了? 家里因为穷,父亲与兄弟间来往得少,厚着脸皮上门求的人,家里最后一点东西变卖了才凑点钱送他进宫。 原指望着他能争口气,靠自己谋个好差事,先补补家中亏空。 然后再向上爬一爬,也能说门好点的亲事。 家里拿不出给他说亲的彩礼。 家道不好的女子,他也不想娶。 他不想再过父辈的苦日子,尤其是有一门富亲戚衬托着。 来了宫里才知道原来京中富贵公子这么多。 心里越发难受,嫉妒像蛇一样在隐秘的角落啃咬他的心。 他还记得初见锦贵人。 做为侍卫,不能盯着宫中女子看的,巡视时也是目不旁移,只看路不看人。 然而,那天,他头一次大着胆子,细看了皇上的贵人。 一个小小贵人,便生得如不染凡尘的仙女。 她好单薄,皮肤微凉,闭上眼睛时那一圈长而黑的睫毛,微颤,骚在他心尖上,痒痒的酥酥的。 佳人在怀,香气扑鼻,像一块羊脂玉拿在手心里的感觉。 送她回宫后,他在床上难以入眠,身体滚烫。 他早过了说亲的年纪,从未尝过女子滋味。 锦贵人像一个引子,把他单身多年压下的“欲”,像点爆竹一般点着了。 这一夜他梦遗了,梦里的内容说出来,够砍掉他的脑袋的。 他为自己的痴心好笑,皇上的女人,也是他一个小侍卫敢于肖想的? 所以,在得了宫女传信后,他心中被被点着的爆竹,炸开了烟火。 她也喜欢他吧? 不然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约他私会? 别说是后妃约侍卫,便是普通单身女子私会心上人,也为世人所不容。 他既欢喜又带着一丝悲壮去赴约。 那夜,他去晚了,因为尚存一丝理智。 他想着若要推掉,也当面推辞方显得有礼。 这个借口实在不高明,他心急火燎赶到她那里。 见到她,那欲念之火将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烧尽了。 父母的希望,家中的重托,未来的前程…… 抱住佳人,摸到那温热、柔软的身躯时,他脑子里的确什么也没想到。 云雨勾人,他在床上像将军驰骋沙场般纵横。 那是皇上的床。 他完事竟然起了一丝虚荣,他睡了皇上的床,玩的皇上的女人。 只是有一点遗憾,她从头到尾闭着眼睛。 完事后,背对着他,低声说,“大人快些离去,小心莫让人瞧见。” 离开后的每一分每一秒,他的心陷入一种奇异的煎熬。 又痛又痒,思念越来越重,越来越深。 像蚂蚁在咬,那一丝小小的痛苦带着一种麻,像中了慢性毒。 一点点向骨头里扩散。 他被平复的欲念再次上涌,竟比从前还汹涌数倍。 那欲念中掺入了别的东西。 除了那个软而热的身体,他还想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下巴。 …… 酒杯中的酒液闪着冷光,他万念俱灰,端起杯子终是流下泪。 张张口,想和她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一仰头,酒液尽数咽入腹中,慢慢的,腹中像有一把刀子在搅着内脏。 先是钝痛,之后成了一种往撕裂的血淋淋的伤口上洒辣椒的烧灼。 他不由捂住肚子,咬牙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她被惊到,扑上来,瞪大双眼惊惧地望着他的惨状。 他用尽力气看向她,说了四个字,“别……选,毒,酒。” 她魂飞魄散,扑向牢门,用力喊叫,“我不要死。” 他合上了眼,一片黑暗中犹能听到她的声音。 到死,他也并不了解自己所动情的女子,长着什么肚肠。 …… 任长歌死在面前,锦贵人才后知后觉,自己是必须要死的了。 看到任长歌的死相,听了他的遗言,她要了一条白绫。 “爹、娘,女儿先于你们去了。” 锦贵人将白绫搭在牢笼的横栅上。 她只需半蹲,收收腿,以自己重量下坠,就能完成死亡。 冬天、阴森的牢房、单薄的衣衫、饥肠辘辘的肚肠…… 后宫中,也许通奸是最见不得人的一种罪,连上路饭也没有。 她将自己的脖颈进入白绫,明明是块料子,却有着金属的冰冷。 她想到自己初入宫时的心情。 那一天是新的人生,新得像娘亲给她新置办的漂亮料子。 皇宫那么巍峨。黄的、绿的琉璃瓦片在太阳下闪着光芒。 她压抑着兴奋的心情,偷偷从轿子里向外偷看。 这里巨大而金碧辉煌,让人心生畏惧。 可是,她是来做主子的。 以后这里便是她的家。 高高的红墙将高高的蓝天切成四方的。 这里什么都是让外面人仰视的。 家中为着她被选入宫中,放了许久的炮仗。 人人羡慕苏家出了娘娘,光宗耀祖的原也可以是女孩。 那是多么热闹的一天。 现在丢尽祖宗脸的,也是她。 她是苏家的罪人,希望她的死可以还家人清静。 从小她就是附近最美的女孩子。 又机灵学什么都学得快。 进宫后,她瞧什么都稀奇,皇上也喜欢过她几天。 那几天的热闹与繁华,让她尝试了宠妃的滋味。 也收到一些赏赐。 她以为好日子刚开始,以为君恩常在。 可是宫里女人那么多,她只是自以为特别的那个。 她的天真,也许每个初入宫的女人都曾有过,也都曾打动过皇上。 天真和野心,每个走到皇上身边的女人都不缺。 这个男人,不会和任何一个女人两情相悦的。 都罢了……她慢慢收起双腿,体会着整个身体的重量慢慢全部集中在细细脖颈上的感觉。 眼睛好胀,喉咙好酸,脑袋慢慢失去感知外界的能力。 再见了,下辈子再不来皇宫。 她咬着牙,将双腿一收,绫带勒住颈部,血液送不上去,只是一瞬间她就失去意识。 第670章 再摆一局 杏子得了消息,说愉贵人想见她。 她提着药箱过去,路上回忆锦贵人的整件事。 每一步,她都给对方留了选择的余地。 锦贵人可以不死的,如果在某一步上,她做出了自己预料之外的选择。 她诱惑了她,可对方也可以推开这诱惑。 杏子知道锦贵人被赐死的消息。 她轻快地向昭华殿走去。 宫女已经站在殿门口迎她了。 愉贵人在殿内来来回回踱步,眼见杏子过来,脸上才挤出点笑意。 “都退下吧,不喊你们谁也别过来。” 杏子一进门,愉贵人顾不得许多,拉住杏子的手,“黄大夫,昨天夜里锦贵人真的就那么吊死了?” “是。”杏子暗暗抽出手,顺势把药箱放在桌上。 她不喜欢与别人的肢体接触,除了青连和凤药。 “她可是个贵人啊。犯了这种事,也进不得皇陵。” “是。”杏子答,“请贵人坐下,我为您诊脉。” “贵人?我不想做贵人,这么低的位份,在后宫中一旦失了皇宠,下场太惨了。” “贵人有女儿,再诞下皇子……” “还是贵人。”愉贵人咬牙说道。 杏子觉得愉贵人和从前不同了。 她初来时,是个沉静的女子,从不与其他女子明争皇恩。 “贵人若生下皇子,即使过了今年,明年一样可以请封。” “不抓住机会,等明年拿什么借口请封?明年又不知有多少后妃有孕,皇上早把此事忘到九霄云外了吧。” “明年再生一胎也是可以的。”杏子又道。 “生育孩子对女子身体多有伤害,一个皇子一个公主足够了。” “最多两个皇子。我不想像只下蛋的鸡,一个接一个不停。” 愉贵人气恼地坐在桌前。 “争宠、生子、自己成为妃嫔并壮大母家力量,都可以让娘娘在宫中稳如泰山。” 杏子将手搭在愉贵人腕上。 愉贵人细细体味这几句话,一时没有说话。 “生子与壮大母家力量才是最可靠的手段。宠爱似水,根本抓不住。”愉贵人算是聪明,回味过来。 “希望我与父亲前后照应一同向上,我若成为父亲、兄弟助力,他日父兄也可成为我之助力。” 杏子淡然一笑,“贵人一直想在后宫中找个依靠……” “却看不到,最大的依靠就在眼前,最好的机会就在眼前。” 愉贵人不明白。 “您的父亲已经在重要部门,并没想好依附于谁,您认为皇宫中最大的靠山是谁呢?” “难道要赌太子?” 杏子笑着摇头,“太早,并且招皇上厌恶。” “不管做什么事,身为后妃,就算母家强大,也别去招惹皇上讨厌。” “人呐,总是一叶障目,最大的靠山就在宫里,却看不到。” “总不会是皇后。她有儿子,我也要生儿子,若我的儿子太过优秀,她岂能容得下我?” “难道……” 杏子等着她自己琢磨出味儿。 “难道,依靠皇上??” “为什么就不能依靠皇上?” 杏子站起来身,“你父亲只要不结党营私,只忠心皇上,定然可以高升。若一心想着站队,必定竹篮打水。” “立储,就是眼下对皇上的背叛,绝对适得其反。” “你若想升位分,不就是皇上一句话吗?” “徐国公家,曹家,都是只忠于皇上的,连常大人这么不受同僚待见的人,官至太宰还不说明问题吗?” 经杏子这么一说,泼天的富贵仿佛就在眼前。 愉贵人欣喜地向杏子道谢,“我的好杏子,真是老天派来助我一臂之力的,那我应该怎么办?” “还是那句话,三种方式可在宫中站稳脚步,你选哪种?” 愉贵人本就不笨,经杏子点拨,便道,“我选晋升位分,只有我升了,父亲也靠着皇上,我们家才能一点点兴旺起来。” “那我要怎么做呢?” “贵人可想好了?真愿意舍下这胎龙子?” “只要是杏子你的药,相信不至损毁本宫底子,调养之后,一样可以生育,不过晚个一年两年,本宫还年轻,一定还能生下皇子。” 杏子与愉贵人两人密谈许久,领了重赏出了昭华殿。 通奸一事快速了结,后宫皆知,表面却风平浪静,没一个人敢对此事多说一字。 所以,除了后妃以及当事人,这件秘闻没有传开。 大家的日子仍如水一般向前奔流。 元旦到来时,进宫朝贺的官员携命妇拜见皇上,之后命妇进宫拜见皇后,这是祖制。 这一年命妇在紫光殿等候时,被太监告知皇后风寒月余,缠绵病榻,不能接受朝见。 “诸位夫人既进宫来,没见到皇后,可到春华殿见一见曹贵妃。” 太监既这么说,想必是皇上的意思,大家就结伴一同拜会贵妃去了。 曹元心才接到旨意,门口就已迎来命妇和诰命夫人们。 一时间春华殿热闹非凡。 元心头一次接受这么多人一同拜会。 往日这是想都不敢想的,除了皇后例行会见命妇,其他后宫妃嫔不得与外臣之妻随意来往。 含元殿来了一队太监帮忙摆放桌椅,招待夫人们。 元心端坐殿中,接受命妇们的朝贺,夫人们句句话都顺耳之极。 大家用过茶,再次行礼,一同退出。 这阵仗远不是贵妃所能体会的。 怪不得皇后对她时不时的不敬并不放在眼里。 国母的威严岂是贵妃可以相较的? 整个后宫经过元旦之后方才醒悟—— 皇上对之前宫闱丑闻看似平静,只赐死当事男女,其实他非常在意,也很生皇后的气。 …… 杏子在为愉贵人请过脉便回去找凤药。 详细回了与愉贵人密谈的结果。 “我教你说的话,可都说了?” “都说了。”杏子笑嘻嘻自顾自倒茶。 凤药又问,“那她必定想通了的。愉贵人是个聪明的。” “按姑姑教的,都说好了,杏子办事,姑姑放心。” 喝了茶,嘴里嚷嚷着饿,滚在凤药床上,赖着凤药亲下厨做碗点心来吃。 “我让膳房给你做些什么好不好?” “不要,就要吃姑姑做的。” 凤药笑笑,“那我叫他们送条活鳗,给你做碗鳗面来吃。” 杏子热爱美食,一咕噜爬起,“那是什么?我怎么没吃过?” “你整日翻古书,除了医书,难道不知道也有食书?” “姑姑现在手艺比从前还好些。” 凤药久不下厨,被她勾起兴致,便叫小太监去要一条活鳗。 她到小厨房忙了许久,端出一碗面来。 白瓷的碗,黄白清汤,细而白的面条,冒着温热的白气。 面碗里唯一的点缀是一片绿色小叶片。 怎么看都实在与美味沾不上边。 第671章 皇后心事 杏子看着不起眼的面,心想姑姑许久不下厨,早忘了如何做饭,我且假装好吃的样子,别叫她白费了心思。 她端起碗来,先喝了口汤,一入口,两只眼睛便弯成上弦月。 “好清香,一点不腻人。” 挑了一筷子面,一嗦,滑溜溜的面条吸入口中,又韧又能吃出一股鲜香,想是吸了汤的鲜味。 一小碗面两口就吃完了,汤汁喝光意犹未尽。 “这不是鳗面吗?如何一块鱼肉也没吃到?” 凤药道,“这是把鱼蒸烂,拆骨去肉,把那肉和到面中,入鸡汤揉出韧性,拉成细面,鸡汁与火腿汁,哦还有蘑菇汁调汤煮熟。所以不见肉块。” “怪不得这样美味。” “那是因为这道菜最主要的鳗鱼要湖溪所产,不可用江中的,否则刺又乱又硬,也不够鲜美。” 杏子吃饱向床上一倒,“我最喜欢这里,次次进宫却有回娘家的感觉。” “每次吃姑姑做的点心,菜肴,心中就舒坦得想睡。” 凤药爱怜地摸着她的头发,“你从前头发都是黄的,瘦伶伶的,头发少得扎不起两个小辫子。” “时光一晃,连你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那时姑姑也算不得大人,却收留了我。”杏子拉着凤药的手,“姑姑没有孩子,我就是姑姑的孩子。” “女孩子也不比男孩子差的,姑姑要是喜欢,我把我儿子改为秦姓。” “孩子气。”凤药笑骂一句,眼睛湿了,“便是要也要你女儿。” “姑姑对不起你,姑姑大约是出不得宫了,我自己黑心肠就算了,平白带坏了你,叫你也沾了脏事。” 凤药说着喉咙一哽,“等我得势那天,必将你护在羽翼之下,不让你再做这些事。你离得远远的,你的手是用来救人的,不该害人。” 什么带坏了我?杏子心中抗议,我本就是黑心肠。 在我成了孤儿之时,就知道做坏人比做好人容易太多。 又或者我本就是坏胚子。杏子心道。 “姑姑,我若说比起救人的药我更爱制毒药,姑姑可否不再爱我?” “我视你为亲女一般,怎会不爱?” “正因为爱你,才希望你远离这里,皇权斗争是沾满鲜血的。” 那才是最合适我的地方。杏子心想,嘴巴却乖巧地答应着。 …… 皇后在锦贵人死后有次机会与皇上共进晚膳。 她为自己分辩说身子不大好,才一时不查出了锦贵人之事。 皇上低头吃饭,回了句,“那皇后放下手里的事,好好休息一段时日。” 她本以为是一句面儿上的关心。 第二天圣旨便下到后宫,说皇后身子欠安,需静养,请六宫众人无事不要打扰。 元旦前一夜,又下一道旨意,请皇后安心静养,朝拜一事不必担心,皇上会解决。 句句关切,句句诛心。 皇后安得下心,李慎却有些气急了。 他进宫到清思殿给母后请安,问皇后道,“母亲竟然不急?这哪是让母亲静养,分明是禁足一般。” 皇后一双眼眸似古井,波澜不惊,扫他一眼复又代下头去。 “这点委屈就受不了了?你怎么在皇宫待下去。” “李嘉都封王了,你的郡王封号一直没下来,且安静些吧。” 李慎恨恨地,“早晚我把李嘉给废了。” 皇后噗嗤一声笑了,一瞬间又冷下来,“后宫皇子一个接一个降生,你废得完?” “这些小皇子的母亲也有聪明的,可以扶持幼子的,你废得完?” “倘若你父亲真立了个孩子做皇上,你要怎么做?” “母亲是太后,去母留子,垂帘听政,那么小的孩子当皇帝,政务自然是由母亲指导了,小孩子总是多病,谁知道会不会夭折?” 皇后看着他,心中哀叹,这孩子怎么心又黑又没有城府? 这种情况连他都想得到,皇上会想不到吗? “你做事毛躁,没了李嘉你父皇就喜欢你了?”皇后并不着急,问得温和,李慎无语。 片刻拧着头不服气道,“向来立储都立嫡子,我是母后亲生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怎么父皇就瞧不上我?” 皇后不回答,冲他恍惚一笑,“你在自己府上做些什么?” 李慎没想到母亲突然转了话题,有些心慌,支支吾吾道,“也,也没什么,读书,做些功课,与伙伴们去射猎游玩。” “是吗?” “我们王家这一支血脉,每一代都会出几个与其他人不一样的男子,比起别人,更容易狂躁、易怒,比如你四皇叔……” 她看他一眼,别开脸提醒他,“你要么学会控制情绪,要么学会好好隐藏。宫中的事你离得远些,别来搅和。” “夏湖,送爷出去。”她下了命令,李慎想留下也不能留了。 他气哼哼离开清思殿。 皇后的目光这才抬起,追着他的背影一直到他走得看不到人影。 她从来不信任宫中分拨来的宫女。 表忠心也不行。 最后还是王家旁系送进宫两个女孩子,是姐妹俩,不但受过王家之恩,还有亲眷留在宫外。 她这才有了心腹。 失去母家只会让她更加小心谨慎。 宫里的斗争没有明枪,多是暗箭,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 她隐忍多年,不敢不小心。 李慎太年轻沉不住气,很让她担心。 夏湖出去一圈回来,谨慎地问,“娘娘,真不稳稳咱们爷的心吗?” “他……不是做皇帝的料,浮躁、听不进人言、自大、狂妄……” 她深深叹口气,“可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不能不好好保住他。” “慎儿能管住自己,别如他四叔一般就不错了。” “可皇上现在这么对娘娘,娘娘真的不慌?” “我只是看不清皇上的意思,就先让曹元心得意几天吧。皇上心思……难以琢磨。” 皇后总觉得皇上的气性不像冲着锦贵人的事情发作的。 虽说被自己女人背叛,是男人所最不能接受的一件事。 可皇上待后宫诸多女子跟本没情分。 她伴君多年,早知道李瑕薄情的很。 皇上虽说要在年后滴血验亲,吓得一众妃嫔过了好一段战战兢兢的日子。 可她不怕,并且认为根本不可能。 只要不废后,什么都没关系。 皇后这个名分,对她实在太重要了。 重要到连李瑕都没意识到“皇后”这两个字的份量。 李慎的教养问题,她已经放弃了。 王家家族志上写得很清楚,代代都有男子狂暴不能自抑。 她的思绪飘回那个遥远的午后,那是她噩梦的开始。 第672章 假孕争宠 每一代都会有男性,似有狂病却又能自理。 她第一次见到儿子显出症状,是一个午后,慎儿不爱午睡,独自到池塘边垂钓。 那时慎儿只有八岁。 他钓上一条锦鲤,空阔的池水边回荡着他尚未变音的童声,远听,像个女娃娃那么清脆悦耳。 他满足地提起鱼线,小脸在阳光下高兴得发光。 接着,他两手抓鱼,从鱼钩上取下。 皇后喜爱儿子因单纯的快乐而绽放的笑脸,正想唤他。 却见他一只小小的手指硬生生戳进鱼腹靠近尾巴的腹孔。 另一个手指跟着进去。 他仿佛把手指在鱼腹中停留片刻。 两手忽地向两边用力,徒手撕开肚腹。 鱼腹如被掀开的被子,两片身子铺开来。 他掏出内脏,把脸贴进鱼腹,不知是嗅那鱼血的气味还是细看鱼内脏的模样。 在皇后的心慌中,他熟练地升起火。 把鱼穿在树枝上放在火上烧烤。 她以为他想吃。 他却静静地瞧着鱼被烤得焦黄,再到炭黑。 直至烧成粉末,落在火堆中。 夏日的午后,蝉鸣远去,太阳模糊…… 她的世界里只余那堆火,和火中化为黑乎乎一堆畿粉的血肉。 记忆有些模糊了,但她似乎听到他满足了叹息。 她跌跌撞撞在他发现自己前,逃离那个池塘。 命运待她这样不公! 让她入宫为后。 给她一个忌惮她母家的皇上。 给她一个犯下大错,留下一个满目疮痍的国家。 给她一个多疑、薄情的夫君。 然后,给她一个遗传家族最不好那部分血脉的儿子。 她却连发疯和喊叫的权力也没有。 她是国母,代表大周的体面。 原是想不通的,夜夜难眠,睁着眼睛看着天光从暗到亮。 突然有一天,她就想明白了。 体面,只要“面”不需要“里”。 她在这个位置上,把面子做好,只需在人前端庄持重,对皇帝尊重爱戴,对百姓怜悯温柔。 就够了。 她为皇后之位付出了这么多不为人知的代价,那就把这个位置用到极致吧。 …… 李慎一满十五岁,皇后就让他出宫去住。 最少别在宫里闹事,不在李瑕眼皮子下头就好瞒下来。 只要捂得住,这点事就不算事。 她派了一个可靠的管家过去,专门为李慎善后。 那人原是山匪出身,胆大心细,忠于主子,跟了王家也有二十年上下,才被皇后选中,去了李慎府上。 没人比他更懂怎么做好这些脏活。 …… 她现在只是以静制动,等看清皇上意图再做反应。 皇上似乎还在生气。 不但剥夺她元旦参与帝后一起祭拜先祖的大典。 也不让她与他一同接受百官朝贺。 连命妇拜会也被免了。 她心中难免有些猜疑,但又安慰自己。 只是出了个锦贵人通奸,不可能就让皇帝起了废后的心思。 她按下烦躁,先让着曹元心,让她得意去吧。 …… 那日李慎来找她,问她为何不想办法,为何能忍受贵妃的放肆。 还扬言要废了李嘉。 他多傻呀,还是个孩子心性。 后宫女人之间相互争斗,嫉妒,吃醋,戕害,不都是因为皇上吗? 为何没有一个人去恨皇上?反而个个都巴结他讨好他,盼他垂怜自己多一些。 她没对李慎说这些话。 他不会理解。 因为,他是男性,他天然地理解、共情皇上。 到现在为止,皇上的惩罚对于她所犯的错误,应该够了吧。 然而,让她更郁闷心惊的事发生了。 贵妃再次有了身孕。 她查了记档,皇上上个月到贵妃那里大约有四五次。 不算多,贵妃这般幸运。 为什么总有人那么幸运! 她羡慕曹元心,生在曹家,有强大的母家做靠山,所以她不管处于如何的颓势,都似不放心上。 最多郁闷几天,就如常生活。 她似乎从不知道,夜色是怎么一点点在窗纸上变浅,像浓墨掺水滴在宣纸上,慢慢洇开。 墨色越来越淡,最后被一抹亮取代,窗纸变成了白的,越来越刺目,之后就要起来梳妆了。 她似乎也从来没用脂粉遮挡因睡眠不足而发黄的脸,用胭脂为憔悴的脸染些红晕。 她丰腴的体态有些惹她烦恼,却让皇后羡慕不已。 没有好心境何来好食欲? 她的小厨房最爱换厨子,一时爱吃淮扬菜,一时又爱吃川渝菜,全大周的味道被她吃过来了。 皇后真愿同她换一换。 女人的快乐并不是非靠掌握权力才可以得到。 她这个皇后真没曹元心过得痛快。 这种哀怨一次也就够了,惹她心烦的事多得很,不必再多加一道对他人的艳羡。 都是命运。 命运也太垂青元心了。 又赐了她一个孩子。 整个后宫为着她有了孩子喜气洋洋。 究其原因是因为皇上开心。 只有皇后一人觉得曹元心的孕来得太突然。 …… 一切始于杏子受贵妃亲召,前往华阳殿。 她上次与曹贵妃玩笑似的定下赌约,之后不久,愉贵人有了身孕。 只是愉贵人倒霉,皇上下旨一年内所有嫔妃不再封赏。 随着愉贵人的不快,奉承皇帝不如从前那样殷勤周到。 皇上便不勤着去昭光殿。 吃喝穿戴仍是供着愉贵人,只是人来得少。 她有胎儿,也不便再承雨露。 贵妃却被皇上一捧再捧。 寒冬的北风在京师里肆虐,她过得春风得意。 杏子一进华阳殿就被殿中热气猛一扑。 殿中没用炭盆,烧了地龙。 整个皇宫,只有皇上与贵妃的炭火随意使用。 贵妃这儿烧地龙是皇上的旨意。 他来的勤,又不爱穿太厚,来了一次嘀咕着不够暖和。 下了旨,叫多送炭,把地龙烧起来。 贵妃沾了皇上的光。 “给贵妃请安,贵妃一脸春色一看便知身体很好。” 元心笑盈盈的,目光似水波潋滟。 “好个黄大夫,有女诸葛的风姿。” 黄杏子躬身道,“娘娘有何吩咐?” “你真能令我再度怀上龙子?” 杏子反问,“娘娘现在有母家的倚仗,有皇子,还有皇上的喜爱,真的还要再走这一步?” 贵妃收了笑意,正色道,“皇上一出一出的,本宫被冷落的还少?这些日子的确宠着本宫,谁知道哪会子又触怒了他,再次被冷落,我倒不为别的,养育婴儿,真是件极美妙的感觉,看着小小的人儿一点点长大,喊娘亲,心里就不虚了,时间也过得快了许多。” “孩子能让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非皇上的陪伴所能代替。” “所以娘娘是为了喜欢孩子才想生育,而非为了皇宠?” “呵,宫里哪有长宠不衰的女人。”贵妃从鼻孔中冷哼一声,“不过,有皇宠的确好过,争宠就该越在风头上越要添把柴。” 杏子便道,“那就请贵妃亲自和皇上说,您的身子只要黄杏子调理,不再用宫中任何男大夫。” “曹贵妃,别忘了杏子想要一半太医院。” 曹元心两手一拍,“痛快!我最喜欢直来直去的女人,最讨厌藏着掖着的。” “你与本宫倒是一路性子。” 皇上准了之后,不几日,传出贵妃再度有孕的消息。 第673章 一丝邪念 皇上的确是高兴,说了不再封赏后宫,却赐了贵妃封号“盛”。 寓意兴盛大气,皇上在后宫众多女子中的确更中意曹元心多些。 元心喜欢这个封号。 她不爱“淑”“佳”“慎”“珍”这些字,也不认为自己有这些字所寓意的美德。 “盛”却符合她的气质。 皇后称病没赴贵妃的宴请,连赏赐也只赏了支如意,虽是件宝物,到底寒酸了些。 她之所以不来,是皇上许给贵妃协理后宫之权。 贵妃趁着皇上高兴,提出将太医院里辟出“一片”专开设女医。 妃子们可以选择自己喜欢并信任的女大夫瞧病。 这建议提在锦贵人出事后,就显得特别有必要。 当初锦贵人勾引的若是太医呢? 显然当时若转个主意,她也有这个条件做的到。 皇上又不能把太医也变成阉人。 谁还敢进宫当太医? 这个提议是贵妃敬酒时提出的,被许多后妃赞同。 皇上想想并没什么不妥,便道,“这事由你操持,皇后身子不爽,叫她多歇歇。” “臣妾定然办好这差事。那既然已是单独的女医馆,不如也设个院判,叫女大夫们自己管理自己。” “也好,谁的差谁负责,倒能与太医院的男大夫们比一比,瞧病瞧得好朕有赏。” 说好划出“一片”地方,等贵妃动手整顿时,将太医院扩大,又划进去一块地,并加盖两座面阔九间的新殿。 同时将这座巨大的院殿从正间分为两半,一半归杏子掌握,称做“皇家女医”。 大门处本想立块照壁,又觉太过刺眼,最后只做了块雕花漆金屏风,“男子免入”。 贵妃又颁了条新规定—— 后妃身子不适,可以着人请太医,等不及时,可自己前来女医馆直接找当值女医诊脉。 这条新规,着实受位分不高的妃嫔欢迎。 连皇上都赞她想的周到。 曹贵妃在后妃中落了“善良”“慈悲”的好名声。 杏子人生中最快乐的事,便在此刻,简直比生下孩子还要高兴。 她现在不但怀揣古籍,还有了自己所控制的太医院。 在这里制药,顶着皇家名号,寻找珍奇草药可动用内务府采买的力量,比自己家方便多。 她潜心研究女科病症,宫中这许多案例,归她一人所有,每天当差当得乐滋滋。 凤药直说她是个“医痴”“药痴”快失心疯了。 她医妇症越发得心应手,将妇科之症总结归纳,划为几类。 其中专攻产科相关,痴迷于此,余下时间还要带女学生,许多时候忙得家也顾不得回。 与青连的隔阂由此而生。 …… 有孕是喜事,女子却因为孕中各种不适之症难以欢喜得起来。 胭脂便是如此。 她已显怀,害喜异常剧烈,别人有孕都会越发富态。 她却吐得天昏地暗,胆汁都吐出来了。 不但身形比刚有孕时消瘦,连脸色也发黄。 随着月份越来越大,她频繁起夜、呕吐、折腾得憔悴不堪。 此时紫桓骨折已大好,待胭脂倒也体贴,瞧她难受,请大夫,端茶倒水无不耐烦。 只是他在家待不住。 没了从前在京的忙碌,初时是很轻闲快活。 家中奴仆成群,胭脂在当地找了个不错的贴身丫头。 并没有什么好让紫桓费心的地方。 他一早起来,便要吸药草,吸过神清气爽就要出门。 胭脂不便跟着,问他都做什么,他长吁短叹说家中气闷,去寻友玩耍。 胭脂无话,家里不缺钱,也没事可做,他要去找乐子,总不好拦。 她不是那种本质强悍到不讲理的女人。 家当是紫桓一手赚下来的,不管来路正不正,现在一家子吃用无不靠着他从前的积累。 不舒服有大夫。 吃喝起居有下人。 她只能眼睁睁看他出门。 人在身体不适时,能顾住自己已是费尽力气,哪有时间管别人? 她胎相稳固,就是胃里难受。 闻到素日爱吃的饮食都似有人拿恶心东西塞入她口中,比闻到大粪还让她难受。 饭刚端上桌,她就跑到一边呕吐,常搞得紫桓也吃不下。 次数多了,胭脂就让紫桓去别的房中吃,她只在饿时用些让自己有胃口的东西。 还有一个无法为外人道的烦恼,是她身子不适无法在男女之事上陪伴紫桓。 紫桓承诺过只守着她一人,为了控制自己别因冲动伤了胎儿,两人商量后分房而居。 初到姑苏边的南庭,胭脂便爱上这里。 紫桓也不小气,直接买了大宅,内院外院加起来,怕得有上百间房。 分房后,每到晚上,胭脂已是筋疲力尽,喝过安胎药就陷入深睡。 紫桓在哪里休息,她毫不知情。 他正当年富力强,一身的精力,既没用到事业上,又没女人,夜深也不能入睡。 有一个晚上,紫桓烦躁不安,想和胭脂说说话,以解郁结,到正房却发现灯已熄了。 蹲墙边一听,胭脂已是呼吸均匀,丧气地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 钟穗儿是此地人氏,来做胭脂贴身女佣已有二月有余。 她家贫寒,家口又多,女孩子没有识字的机会,早早就出来做工。 这次的差事是她寻下的最舒服、月钱最多的一份差。 她一个人拿的钱比哥哥弟弟做学徒加起来都多。 为此,她尽心服侍胭脂,以感激东家肯雇佣她。 穗儿虽然只有十五,却有五年做事的经历。 稳妥之处倒像十八、九岁的大姑娘。 她听到外面动静出来一看,紫桓独自坐在台阶上,很吃惊压低声音问,“爷怎么一人坐在冷地上?穗儿给爷拿块棉垫子垫上可好?” 紫桓丧气不吱声。 一会儿,一个暖暖的手炉先塞他怀中,一方棉垫子也放在他身旁,那小垫子烤得热乎乎的。 他坐下,穗儿蹲在一旁,好奇地问,“爷,你们这样的人家,过得神仙日子,也会有烦恼?” 一句话把陈紫桓说得笑了。 他看看这个不怎么起眼的丫头,小时候该是亏着了,头发细软,不似胭脂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 她看似一朵还没开的小小茉莉花。 身上散发着一股少女特有的清香,非香料所能比拟。 第674章 有孕之苦 穗儿家口虽多,父母并无苛待她们姐妹。 只是没有识字机会,早早需要做工贴补家用。 “你家还有几个弟妹?” 她不好意思笑了,低头道,“爷别笑话我们,带上死了的两个,我们本来有九个,现在只有七个,我和哥哥弟弟出来做事,家中四个弟妹都要母亲一人照料,很辛苦的。” “你爹爹呢?” “家有几亩薄田,爹要顾着田里,并不闲暇。我家在村里算是殷实家庭。我们兄妹三人都能赚钱,爹没有恶习,过得很好。” 她满足的笑着。 紫桓记得清楚,她来那天所穿的衣服,打补丁洗到发白,薄的地方已经透亮。 头发梳得齐整,为了看起来体面,发间插了朵街上卖最便宜的小绒花。 皮肤晒得发红,来了府里一个月才又恢复江南女子的瓷白。 原先她是给大户人家专门浆洗打杂的女工,只拿成年女佣的一半工钱。 紫桓在一众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中只记得她。 因为只有她,穿着破衣服,拿着扁扁的包袱,脸上没有半点惧怕和羞涩。 好像一点不为自己的家庭情况而窘迫。 她那副穷得怡然自得的样子给紫桓留下很深的印象。 他也那么穷过。 贫穷带着一把永远不会熄灭的焦灼感,总能让他不安、无地自容。 见了富人,他手脚无措,脸上发烫。 与此同时,自尊心却高度敏感起来。 钟穗身上没有这种局促。 她不是众多女孩子里最漂亮、最机灵的一个。 却是最让人安心、平静的。 当时紫桓给内院管家指指她说,让她留下。 胭脂若没挑中,就让她在院里做别的活。 结果胭脂也很喜欢,一下就定了她做贴身丫头。 “伺候夫人有什么难处吗?”紫桓与她拉家常。 穗儿点点头,“有,夫人吃不下东西,对肚子里孩子不好,穗儿心里着急。” “你好好照顾夫人。” 紫桓不愿再聊下去,站起身,打消了想出去逛逛的心思。 打算找个舒服干净的房间睡觉。 “爷今天不如还是睡这里。明天叫人打扫个房间再睡过去。” “想来再过一两个月,夫人晚上就不会再这样难熬,爷就可以回来睡了。” “你倒很清楚。” “母亲生弟妹的时候,穗儿已经记事了,生孩子很辛苦的。” 紫桓点点头道,“夫人吃不下的东西别糟蹋,你多吃点。” 穗儿又笑了,一口软糯的乡音,十分安抚人心,“我都胖了。这里的差事是一百件里也找不出一件的好差,我会当心做,谢谢爷。” 她真爱笑。 这世上最贵重的不是珠宝金子。 是那些容易被时光掠夺,经不起生活压榨,容易破碎的东西。 像她没沾染分毫世俗的笑容。 像女孩子的豆蔻年华。 像赤胆忠心爱一个人的胆魄。 这些美好,很快会消亡。 紫桓起身慢吞吞走开,他没回主屋,去了旁边的客房。 他曾为这个胎儿的到来欣喜若狂。 现在却在为胭脂越来越憔悴和狂躁而烦恼。 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 比如,现在他悠闲的生活,和越来越无聊的心境。 他记得胭脂带过来一本账册,当时和棺材下层的珠宝金银放在一起。 刚到江南时,一切都是新奇的。 光是熟悉这里,结交新朋友就用掉许多时间。 他想着摆脱从前的日子,就没多问那账册。 如今一切归于平淡,无聊生是非,他念头又转到那册子上。 不为钱,他想转移自己的精力。 一个男人总不好一直这么待在家里,游手好闲。 在城中逛了几日,听曲、吃喝、结交新朋友、喝花酒、斗蛐蛐…… 能玩的都玩了,没有一件事提得起半分兴趣。 他细想过,自己喜欢的事须得刺激与冒险并存,还能带来巨大收益。 胭脂劝他多瞧些好铺面与田地,置下产业,以便取得稳定收益。 这些产业必然要雇许多人手,还带来大量管理事务。 紫桓不喜与那些人打交道,更不喜欢琐碎务实的差事。 便同胭脂说,“银钱都给你,你是陈家主母,将来置业购田,盖庄子,都由你,现在先不想这些,你好好把孩子养下来再说。” 胭脂当时很感动,紫桓那么信任她,连命都给她了。 两人真正一起经历过生死,并且战胜生死。 除了这个孩子太闹腾,折磨得她身子受不住。 她对眼下的生活没半分不满意。 从前云之和她说过一句话,这世间没有哪种生活会没得烦恼。 她一直憋着一股劲,把“没烦恼”当做自己的目标。 只要有钱,只要夫君是个好男人,生活别的烦恼几乎算不得烦恼。 可“钱”和“男人”便是世间女子烦恼的源泉。 …… 第二天,天刚亮,胭脂就被胀气顶得胸口痛,痛醒过来。 她少气无力支着身子,一股劲从胃里烧灼着向上涌。 她并没吃多少晚饭,此时一张口,吐出的皆是酸水,吐过后连牙齿都是涩的。 呕吐时眼泪、鼻涕一起向外涌,根本忍不住。 寒冬滴水成冰的天儿,她只想要把那冰雪团成一团塞到口中,压一压胃里热得毛刺刺的感觉。 好容易压下那股翻腾的恶心,拿香茶漱漱口,靠在床上奄奄一息、半死不活喘口气。 棉帘一挑,紫桓带着外头冰凉的空气走入房内。 在炭盆前烤烤手,看胭脂歪着头半坐着脸色腊黄,便问,“刚醒就开始恶心起来了?” 胭脂委屈,吃不下喝不下,整天虚弱得像将死之人,眼泪顺着脸向下流,头发没心思打理,一头乌发鸡窝似的顶在头上。 她不能弯腰,一弯腰天旋地转,因而洗头也做不到。 这几日,胸部开始胀痛,身体正在悄然发生变化,为哺育婴儿做准备。 偏紫桓从小抽屉里取出香药,装到烟锅里,又抽上了。 那股奇异的香气一出,胭脂甚至来不及吐到穗儿取来的痰盂中,喷射似地向外吐酸水。 “出去!”她在呕吐的间歇,涕泪横流间狂喊,“出去吸。” 慌得紫桓起身就向外走。 “挑起帘子,把气味散一散,这屋里除了水果香气,不许有别的味道。” 穗儿拍着胭脂后背,端来香片茶叫她漱口,一面担心地望着窗外立着的身影。 紫桓并没离开,在门外抽完一袋香药,又吹了会冷风才进了屋。 他虽没走,脸色却已经不好看。 第675章 药方丢失 紫桓向桌边一坐看着胭脂,见她闭着眼气若游丝,压下不快问道,“要不再请个大夫瞧瞧?” 见胭脂不说话又说,“奇怪,你身子平日明明挺好,怎么有孕会这么大反应?也不见别的女子生育有这般辛苦?” “哼。”胭脂不睁眼,冷笑一声,“大约不是我这地不好,是种的问题。” 紫桓听她话里攻击意味这么强,更不高兴,“我已经尽力了,你不拿话噎我不能开口?” “你先提别的女子。人家就好生,怀胎跟没事人似的,就我麻烦,让你不快了。” 胭脂一个字也不相让,她本就忍受着身体强烈的不适,一句不顺耳的也不想听。 “况我怀着孩子,你让一让我又怎么了?想吵架,等我生完这个孽障咱们再痛快吵。” “别生气了,总归是我的不对好不好?”紫桓软下身段哄她。 “那香药不多了,怎么配的,把方子给我,我去配些来。” “方子丢了。我押运棺材时顾不得这么多东西,那伙押运的男人不怀好意,其间丢了两个包袱,方子在里面一起被偷走了。” 紫桓本来满是笑意的脸,迅速阴下来,别开头皱起眉不知想些什么。 一时他也不好断定胭脂说的是真是假。 方子没丢,胭脂藏起来了。 香药消耗的速度实在太快。她也不知道紫桓一天抽了多少。 那腻人的香气,她一点也忍不得。 不过紫桓次次来房间,身上没有那种气味。 她想着一天也许不过一次两次,应该不打紧。 等她生过孩子,再叫他停下。 香药最后离京时,她亲自去配的,配了一大包,分成几个盒子装起来。 总也该够他一年之用。 听他这么问,应该是没余多少,那他抽得有点凶了。 胭脂现在顾不上,只谎称丢了方子。 她想安慰紫桓两句,对方却直接起身挑帘出去,只留下一屋子新钻进屋的冷风。 夜间,她喝了安神汤又睡下了。 穗儿出门打水放在炭火上备用。 出门便看到紫桓站在院中踱步。 紫桓看到穗儿没喊她,穗儿便只管打了水回屋。 不一会儿,她又挑开帘子,见紫桓仍站在冷风地里。 院中没点风灯,因为胭脂有孕之后不喜欢夜间有光透过窗子。 他形单影只站在没有一点光的院子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剪影。 穗儿心中一软,在屋里拿了厚披风和手炉出来,“爷,您披个披风吧。” “是睡不着吗?跟着爷的小厮跑哪去了?” 她见紫桓穿好披风把手炉向他手里一塞,“爷好好儿的回屋睡吧。” “穗儿,你可见过夫人手里有张药方不曾?” 穗儿摇摇头,“不曾见过,再说我也不识字呀。” “没那方子,我就只能等死了,好穗儿帮我翻找翻找,明儿我带夫人出去走走,你得空在房中替我好好翻翻,只要看着像,就拿给我。” “就为张方子?” 穗儿好奇怪,她所见的男子,不管是她当过差的家庭,还是她们这种小门小户之家,家中皆是男子说了算的。 哪里见过紫桓这样,要张药方还得偷偷摸摸的。 “爷为什么不直接找夫人要?” “她不肯给,还骗我说丢了。”紫桓冲她一笑,把小丫头看呆了。 这么俊美的男子,事事顺从自己妻子,家里一房妾室不娶,在这片地方绝无仅有。 …… 穗儿初来紫桓家,胭脂已经开始有孕期反应。 她独自承受着孕育婴儿之苦,脾气暴躁且不为人所理解。 穗儿不懂为什么夫人有这么清俊的一个相公,还那么不开心。 也不明白,相公为何会怕夫人? 夫人为什么不对相公好些?这样的男人,整个镇子都找不到一个。 她正胡乱想着,手上一暖。 原是紫桓把她手拉起来,将一个银角子放在她手心,“这是赏钱,莫给别人知道,你买个珠花戴戴,瞧瞧来了我们家这么久还戴绒花呢。” 穗儿脸在暗夜中烧起来,一直烧到耳朵尖,好在天黑看不清。 她掌心被银角子铬得生疼,还留着紫桓手上的温热。 第一次被这么好看的男人拉手,臊得她低下头去。 “爷没别的吩咐,穗儿先回去了。” 小丫头风一样跑回房去,身上沾染着一股稻草的气息。 干净的稻草,又温暖又安全的气味。 紫桓仿佛找了新的乐子,看着窗子,听着里面人蹑手蹑脚的动静。 他几乎笃定那丫头在窗边偷偷从窗缝中瞧自己。 正得意时,一股像蚂蚁啃咬般的密密的痛感从关节处开始蔓延。 他抬腿离开院子,这会儿,九天仙女下凡,嫦娥亲临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他赶紧回房烧上一袋香药,猛吸它几口。 一点不浪费,把烟雾吞入腹中,闭起眼睛。 缓缓地、一点点体味药烟如甘霖,进入身体每一个角落。 浇灭体内隐秘燃烧的烈焰。 那舒爽的感觉,哪怕和全世界最美的女人同房也比不上它半分。 否则那痛感一旦散开,还不如当场被车裂算了。 香药让他镇静下来,浑身通泰之感让他的头脑再次敏捷。 他眼下当务之急,先把香药配出来,不然后头的日子不敢想。 关于胭脂说的香药方子丢了,他后面想清楚了,半个字也不信。 他了解胭脂,凡与他陈紫桓相关的事,这个女人不会马虎。 他假死之前,最需要的就是止痛草药。 胭脂定然贴身放着,要说她押运棺材时被歹徒玷污,方子丢了,他便信。 她一再告诫他,不要多吸,这东西对身体不好。 他晓得的。 不过这世上对身体不好的东西多着呢,不多这一样。 这草药对身体不好的同时,让你舒服过了,比旁的东西还多一样好处。 其他不好的东西,真的只有不好。 第676章 一纸药方 第二天,他处处顺从胭脂,好不容易将她哄出府,说要两人单独相处不让带其他人。 难得他好兴致,胭脂不好拂他的意,与他一道出了门。 两人一道去金山寺,拜佛烧香。 这间寺庙依山而建,寺后一池清潭旁的红梅开得正好,幽香扑鼻。 此处人烟稀少,时光停滞,时不时一两声鸟鸣回荡山谷,让人心如止水。 两人都穿着厚厚毛皮大氅,紫桓扶胭脂坐在寺边廊下,他站在廊沿上。 胭脂手中抱着暖炉,鼻子里闻着梅香,别提多么惬意了。 “你许的什么愿?”胭脂仰头问。 “愿你与孩儿平安,愿这孩子少折腾他娘亲,我这个爹爹多谢他了。” 紫桓的大氅用了黑色长风毛,簇着他如姣月般的脸庞,更显俊美。 又兼长身玉立,风度翩翩。 伤好了之后,他不再那么消瘦,比从前更丰神异彩。 紫桓背对着胭脂,心中一边揣测着不知穗儿找到方子没。 一边仰望山峦,感慨过往日月的跌宕起伏。 过了平静日子,才知晓自己喜欢的是峥嵘岁月。 “胭脂?”他试探着喊了一声。 “怎么了?什么事?”胭脂马上警觉起来。 他一用这样的语气,就是要做些她不赞同的事。 “我记得收拾东西时,你拿了一本誊抄的账册过来,我想看看。” 胭脂盯着他的侧脸,半晌带着一丝沉重劝他,“紫桓,我只想与你一起过平静日子,那东西不祥,求你别再打开它。” “孩子马上要来,我经不起从前那样的折腾。” 紫桓转身坐她旁边,一只有力的手臂搂着她肩膀,温声细语,“我只是想看看。” “我答应你,与你过平静日子,一起抚养孩子长大,咱们又不缺钱,孩子出来让乳母带着,你想买田购也开商铺都由你。” 他描述的,正是胭脂深深渴望的。 一个深爱妻子的好男人,一份足以让人安全的产业。 她甚至希望养下这个孩子后,歇歇再生一个。 不管男女,有了孩子,家里有了喧闹,才有人气。 她把头靠在紫桓肩上,深吸一口满是梅花香的清冽空气,满足地点点头。 紫桓搂住胭脂,嘴上说着胭脂爱听的话。 心里想着如何把那账本子找出来,看看有没有可用的人选。 这天胭脂情绪很好,少见地没剧烈孕吐。 许是梅花香与山里的新鲜空气,缓和了身体上的不适。 她身子舒服,心情大好,少见地答应与紫桓一同在外用午饭。 用了午饭回去,胭脂已经累透了,喝过安胎药就午休。 紫桓在院中焦灼地来回踱步,他想压一压香药的瘾,忍受着那蚀骨的痛痒,浑身直冒冷汗。 忍了不到一炷香,便投降了。 赶紧回房拿出烟锅装了一丁点香药,吸了几口。 期盼的舒畅没到来,只是减缓了身体不适之感。 他看着盒子里余下的一半香药,这个量,次次想痛快抽过瘾,怕是维持不了几回。 他目光冷下来,心中窜出一股无名邪火。 被爱意冲昏的头脑因为深入骨髓的不适,和没痛快过瘾的烦躁而冷静下来。 自从与胭脂在一起,或说陷入对胭脂的爱恋后,他似乎就没按自己心意生活过。 每件事,都要考虑另一个人的心意感受。 这本就是两人相处自然而然的退让,胭脂也退了不止一步。 从前深深爱着的时候,委屈了自己,只要对方高兴,看她展颜的瞬间,便觉快活,那一丝委屈算不得什么。 现在,爱意冷却,从前受的委屈,加上现在的不满,一起浮上心头。 他再次回到院中,烦躁地来回走动,反复确认自己心意—— 陈紫桓,你还爱胭脂吗? 他想了又想,没得到答案。 他这个人,为做成某事才会撒谎,平时没有好处时他懒得骗人。 他一直以为自己还有那么一丝善良的底色。 如今看来,心底刻意保留的一点点“净土”早被“恶”浸透了。 不做点刺激的事,他感觉不到自己活着。 …… 终于等到钟穗出来。 她不好意思地摇头,“爷,穗儿无用,屋里找遍了,都没找到。” “那你有看到一本账册吗?” 穗儿摇头,难过的快要掉眼泪了,东家是好人她却帮不上忙,心中愧疚。 “夫人心中在意爷,爷还是亲自问问吧。” 紫桓想着下午胭脂一醒就开口去要。 下午胭脂醒来,想如厕,刚起身就晕倒了。 倒下时撞到额角,流了血。 紫桓听到穗子惊慌的呼喊赶过来,抱起胭脂,心中第一个念头却是烦恼——这下问不成了。 胭脂害喜的反应已经超过正常孕妇。 紫桓差管家跑了很远,请到一位名医。 大夫诊过脉,出来和紫桓说的话,叫他心中一凉。 “的确有孕妇在孕期吃不下喝不下,母体受损过于严重,有的……会连带胎儿双双殒命。” “目前,以我的手段,只能尽力一试,真能到足月生产也不是本医之功,是你家夫人的命。” 胭脂瘦到四肢纤细,肚子却大,像个蚂蚱。 紫桓被一种奇异的心情包裹着。 又心痛难过,又带着些厌恶。 大夫熬的药气味没那么冲,药性温和。 药是喝了吐,吐了再喝。 为着补养,又熬了燕窝,加入参汤,做成咸口的,胭脂还能勉强吃下些。 “这孩子,还没来就如此折腾父母。”胭脂闭着眼,手轻轻抚着腹部。 一通折腾,天已傍晚。 紫桓不知为何,那股初闻胭脂怀孕的喜悦,消失殆尽,一肚子的烦恼。 他以为生孩子是件简单的事。 怀了养到十月,一朝分娩,找个乳母,配足佣人,胭脂与他还能做一对神仙眷侣。 不曾想,光是孕期就折腾得人完全丧失了对新生命的期待。 他嘀咕着这孩子抢了他的女人,抢了本属于他的时光。 “别烦恼了,这算什么,将来孩子闹起病来你才知道什么叫牵肠挂肚。” 胭脂以为紫桓同她一样,为肚子里的孩子担忧,却不知眼前人与她是两样心肠。 “胭脂。你只管好好休息,什么好东西咱们家都吃得起,什么好大夫咱们也用得起。” 胭脂感动地抓住紫桓的衣袖,有夫如此,人生已经圆满。 “只是,为夫真的需要那香药方子。” 胭脂的感动瞬间归零,一下松开紫桓坐直身子,与他脸对脸对视着。 第677章 一封来信 紫桓眼里全是痛苦,“你先把方子给我,等你产下孩子,我再减量少吸,慢慢戒掉。” “我不懂,为何你非做伤害身体的事?这孩子生下来,我还想再要个孩子。” 紫桓一听此话一下站起来,正色道,“我不想。” “为什么?”胭脂大为震惊,她一直以为儿女绕膝不止是她的梦想。 紫桓流离半生,该是想要个家,想要儿女成群——她一直以为自己在成全双方。 难道这一切只是她自己的忆想? 可他当日得知自己有孕时,明明惊喜得发狂。 紫桓知道胭脂在想什么,他别开头,“我以为做人父母是简单的事,没想到这么麻烦。” “我这样的性子,成不了一个好父亲,养一个就够了。” “你……你不想给陈家留后?家族兴旺枝繁叶茂?” 陈紫桓愣怔片刻,突然爆发出大笑,他笑了许久,擦着笑出的泪,喘着气说,“我甚至不姓陈!” “现在我又改名叫严东亭,到底我留的什么后?” “这孩子生下来姓陈还是严?还是姓我真实的劣等姓氏?” 他戏谑又凉薄地看向妻子,“我早忘了自己真实姓氏了。” 他走到胭脂跟前,眼里的凉薄换成温柔。 抓住她的手腕,用沙哑而柔和的声音问,“那么,方子在哪?” 他此时此刻的药瘾又上来了,他的手在抖,心中长久被压抑的戾气正在蠢蠢欲动。 “快点,告诉为夫,方子!在哪!!?” 紫桓声线忍不住拔高,几成咆哮,他自己却无知无觉。 胭脂满眼的泪他充眼不见,胭脂疼痛而发出的呻吟他充耳不闻。 比疼痛更难受的是深入骨髓麻痒。 那麻痒从骨髓散发,经由每个毛孔向外冒。 他将自己的痛苦的呻吟化为吼叫,“快给我!别让我再难受下去,这些日子我不比你过得松快!” 他猛地松开手,蜷缩着身子倒在地上,疼痛让他弯下腰。 一时他又用头猛地撞击地板,撞得头破血流。 血流到脸上,糊住眼睛,令他的脸看起来狰狞如恶鬼。 胭脂完全吓蒙了,连生气也顾不上,大叫着,“来人哪,快来人。” 穗儿听到冲进来,被紫桓的模样吓得赶快叫来家丁。 “爷犯了病,把他捆起来。” 紫桓摇摇晃晃站起身,扶着桌子的手臂直抖,指着一众家丁,“谁敢捆爷?” 没人上前,大家看看胭脂,再看看紫桓。 这当儿,紫桓跌跌撞撞推开下人,回头看了胭脂一眼,冲出去,跑到自己房间。 他的烟锅就在桌上,已经填满草药。 他就是故意的,想以自己犯病来威胁胭脂交出方子。 点起火,深吸数口,痛和痒都远离,又抽两口,四肢如进云端,绵软、舒适、温和、满足…… 种种人世间最美好的情绪将他包围。 从地狱到天堂的感觉,犹如渴到嘴唇干裂时,喝到了水。 那种甘甜可比平时强烈百倍。 穗儿跑进房中,可怜的丫头刚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来,又被吓到,“老爷快过去,夫人腹疼难忍。” 紫桓此时又变成平日里从容儒雅的模样,他净了面,整了衣服,回到主屋。 冷静地放平胭脂,让她侧躺,吩咐下人熬保胎药。 屋中只余他两人。 “胭脂,你不给我方子,是不是因为你自己经历着孕中痛苦,所以也不想我好过?” 胭脂已经身处孩子保不住的担忧,还要承受时不时袭来的强烈恶心头晕。 身体心理两种煎熬下,她不过想听紫桓一句道歉,再给她一个拥抱。 不想他反手给了她“一刀”。 恶语伤人六月寒,何况现在胭脂不是正常人,她比病人还虚弱。 “紫桓?你这样疑我?” 紫桓感觉到自己失言,赌气不吱声。 “我衣箱中有双鞋,你拿出来。” “穗儿,去取。”紫桓喊道。 穗儿一脸疑惑,这地方她翻过了,什么也没有。 鞋子取出来,是双男鞋。 那鞋面子,还是原来在来福酒楼时胭脂坐在窗边绣的仙鹤松竹。 一时间,紫桓脸上浮出一丝懊悔,他认出鞋上的花样。 胭脂没接穗儿递来的鞋子,对紫桓说,“把鞋垫拿出来,方子压在鞋垫下面。” 紫桓依言,拿到方子的时候,喜悦压过了愧疚,他俯身在胭脂额头上轻轻一吻,“别生气,夫君会补偿你的。好好喝药养胎。” 他就这样走了。 胭脂绝望地闭上双眼,泪水顺着眼角向下淌。 “夫人为何不把那方子一早给老爷?”穗子不懂,不过一张纸。 过了好一会儿,胭脂才说,“你看到他方才的模样了吗?那疯颠就是因为用了这方子配出的药。” “这草药对身子不好?”穗儿一脸不信。 胭脂不想说话,疲惫地摆手,叫她去看着药吊子,药好了晾一晾拿来自己喝。 她不是一片天真的小姑娘,现下她没能力和紫桓起冲突。 这次的冲突和紫桓的冷漠提醒了她—— 紫桓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才过去数月,她竟然忘了。 她得把孩子平安生下来,再做谋算。 这药再用下去,会把人用成什么样? 是时候写封信了。 …… 杏子收到胭脂的来信—— 胭脂只写了自己身体状况,与紫桓用香药过度的情况。 信里没写与紫桓的目前生活状态。 她不想昔日的朋友看到自己坚持选择的男人,自己选择的路,自己选择去经历大苦大难—— 之后的生活这样难堪。 杏子回了她信,明确告诉她那香药不下狠心停下来,最终人大约会成什么样。 也告诉她停药的过程十分痛苦、艰难,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特别是紫桓这种明明有钱,吸得起的人家。 除非他自己意识到这东西对身体和精神是双重摧毁。 否则靠外力去戒,基本没可能。 不过胭脂也可以试试,如果,紫桓真的那么爱她,也许愿意为她吃这些苦头 这些话里,不免有一点讽刺的意味。 说不清为什么,杏子打到机会就想刺一刺胭脂。 不过她还是在信中附了张方子,责备她不早点来信。 害喜严重的孕妇为保命有的需要打掉胎儿。 第二胎就不会如此了。 到底相处这么多年,杏子对胭脂也有几分疼惜和自己没意识到的深厚感情。 …… 胭脂接到信苦笑,第二胎? 只这一胎就让她吃足了苦。 若紫桓与她情深意浓,也许还有第二胎。 眼见紫桓为了那口香药,已经慢慢转变,她哪里还有生孩子的心。 她把方子抄下,叫人抓药煎汤。 服了三服便觉好了许多,睡得也香,精神比从前好了许多。 …… 第678章 一个游戏 这夜,月亮似乎蒙了层红色的纱,毛乎乎的,院子里的风来回穿梭,天格外冷。 这样的天,屋内炭烧得旺旺的,暖暖和和。 穗儿笼了汤婆子,又给胭脂盖上厚被子。 主母沾了枕头就睡着了,睡得很香甜。 时候还早,穗儿想吃口热汤水,偷偷合了门,到小厨房去做口酸汤面叶喝。 院中立着个黑影吓了她一跳。 再看,那影子修长挺拔的体态,是陈老爷。 紫桓背对主屋大门而立,他听到穗儿小心出来的声音。 看到地上的影子从单个到成双。 回过头,隐隐夜色中,看到穗儿尚带一丝稚气的面孔和机灵的双眸。 “给老爷请安,爷怎么站在风地里?” 紫桓给她一个温润笑脸,“今儿我穿了大氅,不怕风。” “你不睡又去淘气什么?” 穗儿被他这样说,有种被娇宠的感觉,好像自己还是个受着大人照顾的孩子。 她偷偷说,“我饿了,下碗酸汤面叶吃。香油葱花都腌上了。” 紫桓摸摸肚子,“那可不可以多下一碗,我肚子也饿了。” 此时万籁俱寂,内院家仆有些回家,住家的也睡得早,已是无人走动。 两人一前一后,摸到厨房。 穗儿手脚利索升起了火,把和好的面拿出来,擀面,切片。 水开下了面叶,碗里调入细盐,雪白的猪油,香油小葱花、陈醋。 沸汤一冲,面叶浇入,别提多香了,又好克化。 炉火红红映着桃花人面,穗儿蹲在火前,吹着汤,轻轻嗦了一口,“好鲜。” 紫桓也学着她的样子,喝口汤,却烫得差点吐回去。 “你得这么喝。”穗儿教他。 紫桓和她在暖乎乎的炉前,面对面喝完了汤。 穗儿问,“好喝吗?在家我娘就这么做的。不过生病才喝得上白面的。娘最疼我。” 紫桓笑笑,将碗放回灶上。 “你们兄弟姐妹七个,你说你娘最疼你?”他的笑映着火光格外诱惑。 她却意识不到其中危险。 “当然,是娘亲口说的。” “你可知你的月钱都要给你哥哥娶妻之用,不会给你?” 穗儿摇头,“家中需翻盖房子,哥哥、弟弟娶妻要与父母住在一起。娘说会给我攒嫁妆,将来要把我许给镇口卖猪肉的姚掌柜家小儿子庆哥儿。” 她从未想过紫桓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坏心思。 更不会把对方这样的富贵公子与自己这种穷家小户的女孩儿联想在一处。 她钦慕他,像看庙里的菩萨。 他高高在上,只能仰望。 伺候好主子和夫人,保住眼前的差事,是她这个年纪能想到的最周全的思虑。 “你娘许你给人做小吗?”紫桓自在地坐在小凳子上,眯起眼注视着炉子里的火光。 不再添柴,那火渐渐熄了。 “不许。娘说给人做小,没什么好下场,不如好好嫁个正经人家,将来的生活安稳,诞下一儿半女,夫君疼爱,一家和和美美她才安心。” “我说了娘疼我。”她睁大眼睛时眼白泛着淡淡的蓝。 那是只有年轻才配有的颜色。 上了年纪的女人,眼珠是黄的,眼神污浊。 穗儿微微惊讶时的模样,纯洁美妙,像刚出窑的白瓷器。 没有一丝杂质。 紫桓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这种美对他是偌大的刺激。 美的东西,总是易碎的。 破碎在面前,让人心痛,让人感觉——人是活着的。 他轻轻抚了下她的头发,甚至几乎没碰到她,只是虚抚了一下。 穗儿感觉到老爷对自己的喜爱。 并没带着狎昵,甚至有些过于郑重了。 她感激紫桓对自己的“尊重”,虽然她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这种带着距离的亲近。 她太年轻,意识不到有人会用糖裹着毒哄人吃呢。 也察觉不到人潜藏的恶意。 胭脂中间醒了一次,想吃口茶。 喊了一声没得到回应,她眼皮沉沉,合上眼又睡了。 直到早晨,一醒来就先饮了两盏解了渴,问穗儿,“昨儿半夜你上哪了?害我想喝茶也喊不应。” “奴婢肚子有些饿,在小厨房下碗面叶。” “这个倒好,今天早上就吃这个吧。” 穗儿欢喜地应着,“我去给夫人下。” “等一下。”胭脂喊住穗儿,“昨天只你自己宵夜?” 穗儿顿了下,不知为何不愿说实话,点头说是。 胭脂出口气,挥手叫她去了。 她不担心紫桓在女色上妄为。 历经沧海桑田,她认为紫桓已经不对女色动心。 …… 一天波澜不惊过去了。 夜来,穗儿趁着胭脂睡着,又溜到厨房偷吃。 白天她不敢吃太多东西,都只吃六成饱。 还在长身体的年纪,她夜里总是饿得睡不着。 年轻女孩子又爱吃零嘴,偏胭脂害喜什么也吃不下。 府里没零嘴可垫垫肚子,想吃只能自己动手做。 她去熬疙瘩汤,须多多放胡椒。 辣乎乎喝下去,再冷的天都能把身子暖热。 她会许多拿手的家常吃食,都是娘教的。 娘说,女人伺候丈夫,头一条就得让劳苦一天的夫君吃个中意的饱饭。 她年纪虽小,做的吃喝,一家老小都喜欢。 门开了,冷风吹得炉火一晃。 紫桓背着光立在门口,看不清表情,穗儿蹲在地上扇火,只觉得主子异常高大,几乎挡住了整个门扇。 他周身的气质好像和平常不太一样,让她有些惧怕。 “又有什么好吃的?”只一瞬间,他又恢复成那个和善的儒雅公子。 穗儿低声说,“疙瘩汤。是种贫贱吃食,主子不会爱吃。” “你主子也是穷苦出身,这东西我吃过,多放胡椒才好吃,一会儿送一碗到我房间。” 穗儿不像头一日那样多话。 她再笨,也觉得两夜都在小厨房这种地方遇到主人不寻常。 甚至,她后悔自己不应该这样馋嘴,大半夜想吃东西。 早睡下不就没事了? 猎物哪里会懂狩猎者的心思。 她谨慎地将汤端去紫桓房间,“老爷,汤放在桌上吧。” 紫桓点头,同时示意她坐下。 穗儿后退一步,“爷还有什么吩咐?昨儿夫人半夜找不到我,已经生气了。” “你昨儿说你娘想叫你过安稳的好日子,要把你许给什么肉铺家的庆哥儿?” 穗儿不说话,警觉地盯着他。 “你还说你娘最疼你。” 紫桓心底有种奇妙的快感,像等着宣判、高高在上的判官。 他太爱这种“掌握”的感觉。 见穗儿皱着眉,绷着脸,他露出满意的一丝丝笑意,从怀中掏出张纸晃了晃。 “你娘把你卖了。” 第679章 一纸卖契 穗儿不信,直愣愣瞪着那张纸,好半天才喃喃道,“老爷在开玩笑。穗儿不识字,不知真假。” 紫桓把纸放在桌上,自己绕到穗儿身后,把她圈在自己怀里,却并没抱着她。 用手指着纸上的字,一个个地为她念,“钟山有一女,名钟穗,年十五,情愿卖于严东亭为奴,生死不念。所卖之资三十两银,现已两讫,立字为据。立卖人,钟——山。” 他拉长声音念,严东亭是他化名,他不乐意用,在此地仍用陈紫桓这名号。 钟穗已经吓呆了,她回头看着紫桓,只期待在他面上看到玩笑的意思。 却只看到一双戏耍的眼睛。 “立的字据是你爹的名字,可卖你的是你娘。” “我去你家一说,她想了一小会儿就同意了。” 他两眼放光盯着钟穗,见她从震惊中醒过来。 表情从惊惧到委屈,到伤心,眼泪掉下来,从此以后她不能再随便回家了。 生死不念。她是别人的奴。 主人家要是好心,她年岁大了,可以赎身出去,或者不要钱放出去。 若是不愿意,她就得老死在这里。 婚嫁更不必说,全由主人当家。 什么庆哥,什么嫁个安稳人家,什么生儿育女,什么一家子住得近好走动。 娘总说让她嫁得近点,女儿是娘的心头肉,住在眼前才放心。 “我以为你娘要犹豫犹豫呢,还想加到五十两,没想到你娘一口就答应了,连问问你爹都不问呢。” 有什么东西在她眼里碎掉了。 仿佛星辰坠落,只有一瞬间,却带着破碎时异常的美丽。 他一只手按着穗儿单薄的肩膀,感觉着她轻微的颤抖。 一只手顺着穗儿的衣领向里伸。 穗儿抓住衣领,眼泪不停向下掉,用几乎不可耳闻的声音哀求,“饶过我吧,夫人会不高兴的。” “那你高兴吗?”紫桓俯下身,在她耳朵边低语,“你是快乐还是难过?” 她不敢说话,只是拼命缩起身子。 紫桓执拗地将那只手探进衣去,一手握住那一抹柔软温润,感觉穗儿身子僵直起来——她不乐意,又不敢用力挣扎。 他在黑暗中邪气一笑突然用力,她疼得喊叫起来。 叫声和眼泪对紫桓形成强烈的刺激。 他不能自抑,也不抱她,直接撕破了那件碎花衣服。 他久不经人事,欲望一旦上来,如山洪暴发。 冲得他头脑中没了别的念头,毫无怜惜,撕掉斯文的外皮,像一头兽,做回原始的自己。 像雄狮撕咬被猎杀的小鹿、羚羊。 沾血的场面也只有快乐,不会产生愧疚与爱恋。 只有一点遗憾,这通折磨时间不长,只一会儿功夫就结束了。 总让他有点意犹未尽。 穗儿已经站不住,瘫在地上。 “明儿你歇一天,我会亲和夫人说,收你为通房丫头。” 他把一件披风脱下,蹲下来细心围在穗儿身体上—— 那身子上净是血痕,这不是男女欢好,是一场赤裸裸,绞肉般的发泄。 她软倒在地上,不远处就是床,他却不肯把她抱上床去。 …… 晨起又不见那丫头人影,胭脂因为身子爽快不少,并没计较。 门一开,她嗔道,“好个毛丫头,跑哪去了,这一早……” 来人却是陈紫桓,她愣了愣,感觉他有事要说。 紫桓坐下来,烟锅被他放在一只锦袋里,吊在腰上。 胭脂亲手绣的荷包塞得鼓囊囊,估计装的都是香药。 他身上沾染着香药的气味,不难闻却让胭脂恶心。 仿佛那一锅锅的烟,烧的不是香药,是她的从前与他一起积累的情爱。 “你那贴身丫头病了。叫她歇一天吧,我瞧她算机灵,给我使唤你可舍得?” 胭脂愣了会儿,断没想到一大早,紫桓是来找她要人的。 从前,他不管什么时候,先顾及的是她的身子与情绪。 是打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关心这些了? 胭脂恍惚着,一时记不起来了。 逃出生天后的庆幸散去,紧接而来的就是生活的种种琐碎。 成立家庭有这么多的事情好操心。 安下家后,胭脂便开始渡劫般熬着孕期种种不适。 他从开始的担心到恨不能替她,到后来只是差人去请大夫。 再后来,无法一起吃饭,便不大往屋里来了。 两个人的相处从同一利益的爱人同伴,到同一屋檐下的夫妻,至亲又至疏,胭脂意识到自己也好久没关心过紫桓了。 上次他犯了瘾,在屋里发癫时,她也只是怪他为何不自己控制好香药用量,搞成那个样子。 倒没想过那药会把他搞成什么鬼样子。 她还抱着希望,待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一切重新经营,都会再次好起来的。 “只是需要个伺候的?” 紫桓一个指节敲打着桌面,“你不反对,做个通房也可以。” “待你产下孩子,想怎么打发她都随你。”紫桓到胭脂身边。 轻轻抚着她的肚子,把耳朵贴在肚皮上轻语,“你这小崽子,把娘亲折腾成这样,瞧你生出来,爹怎么教训你。” 说着他自己笑了,起身理理胭脂额前碎发道,“娘子,辛苦你了。待你生完孩子,我们还会像从前那样要好,一定的。” 胭脂一只手在被子下抓住他的袍角,她很希望紫桓像从前一样能陪她,哪怕不说话,只在房间坐着。 可他还是起身,“我得出去走走,总在院中实在气闷,去骑骑马也好。” “回来时我给你带些红粉芸蓉糕,你现在大约吃得下了。” 胭脂对他笑笑。 她该庆幸,他不像别的男人,妻子有孕就抬了妾室进门。 他甚至要走穗儿却不打算给任何名分,就那么不明不白地跟了他,私通似的。 穗儿才十五岁。 再说她也拿不准穗儿与紫桓之间究竟怎么回事,紫桓收用通房丫头这件事并不能激怒她,反而让她松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