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玷污的书》 第一章 一个晴朗的冬日,小说家木村丙午郎收到了一张“北斗出版社社长绀野美也子”的名片。 当时,木村正在会客室同报社文艺科学部编辑和一家一流出版社的编辑闲聊。木村接过名片看了看,又把名片递给了同座的两位来客。 “知道这个出版社吗?” “不知道。”出版社的编辑扫了一眼,又递给了另一位。 文艺科学部编辑对出版社的情况不太了解,便一言不发地把名片还给了木村。 “是个什么样的人?”木村问女佣人。 “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妇女,穿着和服。” 女佣好像还有话要说,因为有客人在场,欲言又止。 “没听说过这个出版社,可能不大吧。” 木村没说见还是不见,把烟叼在了嘴里。 “在什么地方?” 出版社的编辑瞟了瞟名片。铅字太小。木村捏起名片,念道: “千代区富士见町。” “那地方有这么个小出版社?”出版社的编辑感到不解,“女人当社长,可能是夫妻经营的吧。”他用不屑一顾的口吻说着,喷出一口烟雾。 “是啊,最近有这种事吧?”小说家似乎有些感触。 “没人介绍就贸然来访,”编辑说,“可能是来向您约稿的吧。她知道这很困难,不过她是想为今后拉拉关系。” “也许是吧!” “先生,我们正为难呢!得不到您的赐稿,日子很不好过。谨望您不要再过分地多心!” “没关系。她是第一次来,来意还不明,而且又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出版社,我不想给她写什么。” “那倒也是。不过,话要说回来,女人可不简单呐!瞧,这不是找上门来了吗?” 女佣得不到主人的答复,为难地等在一旁。 “那么,我们就告辞了。” 两人刚好事情都已谈定,正在闲聊,便趁机起身告辞。 “好啊!”小说家点了点头。 “有机会再来拜访,请多关照。”出版社的编辑说。 “我后天等您大作,请别误了时间。因为是文艺科学栏,七页纸就可以了。”这是报社的文艺科学部编辑,“后天就要编排了,时间很紧,先生。” “知道了,知道了。” 两人站起身,手里拿着外套,离开了会客室。 木村丙午郎会客也在自己的书房里。那是个10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前面是个院子。木村搬到这儿15年了,庭院很有特色,但房子却陈旧了。 木村的写字台放在光线明亮的地方,旁边一只瓷器大火盆上总是放一把铁壶。另外还有书库,由于懒于整理,屋里到处都堆满了要用的和用过的书。 木村此刻正好没心思干下边的工作,终于决定见一见这位初次登门的女出版社长。当然,他还有一种好奇心,想知道这是一位什么样的女性。 “把她带到这儿来。”木村说。 女佣刚想退下,他又止住了她:“哎,慢点。” 这是初次见面的女社长,情况不同往常。 “她是一个人来的?” 出版社的社长经常带着部下一起来,所以他追问了一句。木村不太喜欢客人多。 “是的,是一个人。”说到这里,女佣的表情略有变化,“她很漂亮。” “是吗?” 木村转过脸去,咳了一声。 木村已年近花甲,胖墩墩的身体很结实,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些,圆脸上的血色也很好。他已经达到大家水准,但并不多产,对约稿接受得不多。 当木村又拿起一支烟的时候,女佣拉开了门。 “打扰了!” 是女客的声音。 “请进!” 木村故意不朝着那边,慌忙把正好放在手头的一本同人杂志放到桌上,低头看着杂志。 “——今夜会见的她,眼睛里没有内心的骄傲,只能看到因为烦恼而像人一样逐渐成长益发深沉的内涵。他想,如果当时的她内心是纯朴的,两人之间就不会存在五年的距离,就会被置于同现在相反的情况之下。然而,五年的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使他和她经历了各不相同的人生……” 文章木村一点也没看进去。相反,在他眼睛里晃动的是明亮的色彩。木村对这本同人杂志上关于他和她的命运的叙述已经看不下去了。 在适当的时机,木村抬起了头。 他吃了一惊,这种震惊似乎过强了一些。实际上,坐在眼前的这位女性不像出版社的社长,倒像是一位飘然而至的艺妓。 发型很简单,又黑又大的眼睛把那张略长的脸蛋点缀得美丽动人,素雅而漂亮的和服以及与之十分和谐的整洁的腰带和醒目而相配的短外套,看上去是那样地迷人。无论从穿戴上还是审美观上都是个不一般的女人。 “初次见面,我是刚才给您名片的北斗出版社绀野。” 一面盯着木村的脸一面作的寒暄也很高雅。木村有些不知所措。 “在您百忙之中前来打扰,实在抱歉。” 虽是常规的见面礼,话却说得爽快而富有人情味。 “哪里,哪里。” 木村不知不觉地把香烟叼在嘴上。找火柴的当儿,绀野美也子从腰带里拿出一只金黄色小巧的打火机,叭地打着了,接着挪了挪膝盖,身子往前倾着,伸着头说: “先生,请!” “谢谢!” 他一面道谢,一面吸着了烟,蓦地一看,火柴就放在桌子的边上。木村丙午郎为自己的窘态又慌乱起来。 “哪里,我嘛,”木村丙午郎听了绀野美也子的话又语塞了。她的来意肯定是想要木村的书给自己出版。 “我不大写什么东西,也不怎么畅销,还是请哪位流行作家写点东西更好。” 这不完全是木村的谦逊。木村丙午郎是近似所谓私小说类型的作家,由于他的文体所具有的独特风格和对人生透彻的认识,在文坛占有特殊的地位。有时,写写报纸连载,那些东西并不是要取得一般读者的喜爱,而是文章本身具有他独特的风格。正因为如此,木村还是比较固定的,不像流行作家那样拥有众多的读者。 连载小说一个月写三本就是够多的了。他笔来得慢,又懒于写作,还经常要到酒馆里碰杯,有时间和健康允许的情况下,还要出去旅行。 然而,木村也不是不知道绀野美也子来找自己约稿的原因。流行作家都被一流出版社包围着,一个无名的出版社是挤不进去的。因此,便转而来找虽然不算畅销,但也不是一蹶不振的自己。 “唔,这个我知道。” 绀野美也子轻轻地点了点头,依然瞪着乌黑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木村。面庞轮廓鲜明,线条优美的嘴唇略有些兜齿,看上去似乎要诱惑男人的心。 “不过,我的出版社是新创办的,在出版界不树立声望,无论到哪位先生的府上都不会有人睬的。您写的书哪方面的都可以,如蒙惠赐一部书稿,我的出版社地位会大大提高。” 绀野美也子的话不一定只是恭维。木村丙午郎堪称“纯”文学大家,这方面还是颇有道理的。 木村第一次正面打量美也子的脸。 “你到我这儿来之前,去过谁家吧?” 真不愧是作家,把对方的内心看得清清楚楚。 “嗯。” 绀野美也子微微垂下了眼睛,并不掩饰地说出了她拜访过的三四位作家的姓名。都是些畅销作家。 “他们都见你了。” 此刻,木村眼前浮现出她报了姓名的那几位作家的面容。 “没有,只是给了名片,没让我进屋,都吃了闭门羹。” “那太遗憾了。我想你如果同先生们会过面,肯定能约上一部书稿。” “哦,为什么?” “因为一见到你这样漂亮的美人,就不会断然拒绝的了。” “没想到先生这么会开玩笑。” 美也子含笑的眼睛望着木村,又圆又黑的大眼睛清澈见底。 “我现在一下子也很难能拿出来。”木村像要避开对方的眼睛似地说道,“我写的东西不多,而且,一直有人在催稿。” “那是当然的,我也不想马上就得到先生的赐稿,什么时候都可以。” “是吗?” 木村把她用白嫩的手拿着的那摞书的上面一本拿了起来。 “嗬,装帧不错嘛!” 木村把书从书盒里抽出来,看了看装帧和内容。那是评论家野上淳一郎先生的散文集,约有二三百页,厚度正好适中,内容是纪行和随笔式的散文二者都有。 “同野上君以前就认识?” 木村同野上淳一郎是酒友。 “不,这也是我求来的。” “能得到野上君的书稿,不简单呐。” 野上淳一郎以难以接近的评论家著称,迄今出的书几乎都限于特定的一流出版社。 “到底还是敌不住你的魅力啊!” 木村眼睛里浮现出野上那长长的白发和童颜。野上喜欢逛酒吧,所以在绀野美也子这样的女性面前,自然是抗不住的。他独自微笑起来。 下一本是某报社的专栏记者写的。此人目前在电视解说、杂志时局评论、座谈会司仪和随笔等方面十分活跃。这好像也是她去硬约来的。 最后一本是一位以文笔朴实著称的女作家的作品,书中收集了七个短篇。 作者各有自己的独特风格,但从经济效益方面来看,销路也并不是特别好,这一点木村也是能够想像得出的。可是,能收集到这些人的作品,已经很不容易。 而且,不是说客气话,装帧确实不差。 “这书挺漂亮嘛。” 木村坦率地加以赞扬。书的质量不错,简直同一流出版社的差不多。 “谢谢!”绀野美也子微微垂首致谢,“托您的福,大家都夸赞说装帧不错,野上先生特别高兴。” “是吧,装帧的插图都是我不认识的,是谁的杰作?” “唔,我的。我寻找符合各位作家风格的画家先生,向他们请教的。” “噢,你有这种才能!” “哪里。不过,现在是刚刚开始,总想出点好书,所以干得非常卖力。” “请原谅,”木村提出了刚才就想问的问题,“你的出版社有多少人?” “先生,您问起这个,我实在是羞于回答呀。” 绀野美也子漂亮的面颊微微泛红。 “不过,这没关系!谁都是从小到大的嘛。” “虽说小,我倒没什么。” “这么说,有五六个吧?” “还不到呢……我们夫妻俩,还有我的表妹负责跑差。” “是吗!” 木村点点头。神田那一带有不少小出版社,也听说过夫妻俩办出版社。这在只同一流出版社来往的木村来说确实是不可想象的,而现在,传闻中的小出版社的样书就在眼前。 出版社的工作主要是收集书稿,同印刷厂、装订厂进行交涉,同代销的公司交易等,从极端上说,有两三个人和一部电话事情就能办成了。 木村当然不认为女社长是独身女子。他暗自想到,也许她暗地里有情人,但表面上却装成独身。这是从她那高雅而漂亮的装饰上想象出来的。 然而,当清楚地从她嘴里听到有丈夫时,心中又产生另一种兴趣,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一般应该是丈夫挂社长的头衔,他们却是妻子当社长。 “对不起,你丈夫在出版方面很有经验吗?” 木村作进一步探究。 “不,出版经验他一点儿也没有。” “那么,你?” “不,我也是个十足的外行。如果在杂志社工作过,同作家们熟悉,那就好多了,可是我从没干过,所以,很不容易。” “是吗?不过,你竞选择了这种生意。出版社这种行业,同银座的酒吧一样,今天兴,明天衰,今天衰,明天又兴,新陈代谢激烈,很难经营。” “是啊,我也知道,不过,毅然决定从事这种生疏的工作是有些原因的。” 她垂下了那双大眼睛。 木村以为对方有心说出那些原因,便催了催她。 “这些我只告诉您,请对别人保密。” “知道了,谁都不告诉。” 木村意识到她是相信自己,心中并无不快。 “我丈夫在写诗……” “哦,是诗人?” “不,算不上诗人,写那些东西纯粹是一种爱好。不过,从没发表过,他本人却非常热心。” 木村瞅了瞅名片。不错,没听说过姓绀野的诗人。他想也许是笔名,便问:“叫什么名字?” 她摇了摇头。 “不,说了您也不会知道的,并且他要求我在事没做成之前绝不要把这些告诉别人。” 木村认识不少勤奋著书的无名作家。可是,如今听说有人不顾一切拼命学诗,仿佛自己又回到了一个时代以前。从大正末期到昭和时代,有不少那样的无名诗人。 “作为我,”绀野美也子继续说道,“总想让丈夫的梦想得以实现。”“那么,怎么样呢?” “丈夫的惟一愿望就是自己的诗集能出版。为此,他身体都有些搞坏了,仍旧学诗不止。” “啊,哪儿不好?” “唔,胸部不舒服。” 木村是小说家,此时,他脑海里立刻浮想联翩。从这个女人的年龄来看,她丈夫可能在三十七八岁吧,那男子在自己的家中一边疗养一边苦苦作诗,长长的头发、瘦瘦的脸庞、苍白的皮肤,连房间里的摆设都一一浮现在眼前。 “唔,你也别太担心。”木村说,“这么说,等于是你自己在干咯。” “是的。”绀野美也子又抬起了那双乌黑的大眼睛,“我要尽我所能。权衡之后,下决心创办一个独立的出版社。” “为什么要办出版社呢?” “刚才我给您说过,我丈夫在写诗,我的愿望是把他的诗汇集成册使它问世。别的出版社是不会给出版的。” “噢,这么说,你是为出版丈夫的诗集才创办出版社的?” 木村丙午郎感叹了。看上去像是个好打扮的女人,却这么爱自己的丈夫。不过,在花柳界中,有不少女人都深爱着男人。不知绀野美也子属于什么性质,也许是同样类型吧。木村从坐在眼前的她的风采上推测。 世上有不少幸福的丈夫。拥有这样美貌的妻子,一边在家疗养,一边写着自己喜欢的诗;为了出版那些诗,妻子毅然经营出版业。一年到头不离写字台的木村禁不住羡慕起来,蓦地感到自己的写字间是那样的冷清。 “而且,我丈夫爱看书,所以,我们商定要做生意就做出版业。正像您说的那样,确实很不容易,但至少可以使丈夫的梦想得到实现吧。” 他觉得这种精神十分可贵。可是木村丙午郎忽然生出一种疑问来。这个女人从哪儿筹措那么多资金呢?虽是小出版社,没有足够的资本也是不行的。书这种商品,从委托代销到资金收回,要占压六个月左右。 也许她或她丈夫在乡下有土地,说不定是处理了那些财产办出版社的。 他心中这样想像,却不能正面问。于是,木村兜着圈子说道: “对不起,你是在东京出生的吗?” “不是,怎么了?” 绀野美也子眼睛眯起了一点儿。 “看上去有点儿像。” “我不是东京人。很遗憾,是信州。” “信州是哪儿?” 木村爱旅行,一般的地方都知道,所以问得仔细。 “知道吗?在盐尻往西一点儿。” “那一带我去过一次。这么说是在洗马那边,对吗?” “啊,您很熟悉嘛。从洗马稍微往北一点儿,从盐尻坐汽车要30分钟,是个山村。” 她是怎样从信州的山里来到东京的呢?迄今她有过什么样的经历?最有兴趣的是她的经历。还有,她是怎样同她丈夫结婚的? 木村丙午郎因为颇有兴趣,所以绀野美也子说出下面这番话时,便二话没说接受了。 “先生,今天为求您赐稿冒昧来访,如果一时不能赐稿,我想冒昧地再提出一个请求,可以吗?” “什么?” “您认识青沼祯二郎先生吗?” “很熟。”。 “唔。既然这样,能请您把我介绍给青沼先生吗?” 青沼祯二郎现在是流行作家之一,擅写爱情小说,作品多少带些色情,是位畅销作家。不错,他的书肯定畅销。最近哪个流行作家的书发行量都很大,报纸的畅销书介绍栏中经常可以看到。不过,木村自己却从没有过那种荣幸。 “可以呀。” 木村连忙将身子转向写字台,从抽屉中拿出自己的名片,戴上老花镜,斜眼看着绀野美也子的铅字,写着公式化的介绍信。 “这样行吗?”说完把写好的介绍信给她看。 “啊,太感谢了。这下我可没白来。” 她伸出纤细的手像敬领一样接过木村的名片。 木村丙午郎在她离去之后仍在写字台前怃然呆坐良久,仿佛觉得房间里突然冷清下来似的。后来才发觉,绀野美也子并不是来索取木村自己的书稿,她的目标是流行作家青沼。可是她怕再吃他们的闭门羹,便来请木村从中搭桥。 然而,木村虽然意识到自己是被用来搭桥,也丝毫不感到讨厌。绀野美也子在回去的时候曾经问,以后可以再来拜访吗?木村说,请来玩吧。此刻心里已产生一种期待她再来的心情,不知她何时会再来。 院子里,山茶花开了。 10天以后。 木村丙午郎出席了一次文坛方面的聚会。那是一次酒会,在混杂的人群中忽然看到身材高挑的青沼祯二郎身着西服,手端酒杯,正在谈笑。 木村想起了上次绀野美也子的事。后来怎样了呢?绀野美也子没来回报过,青沼也没打电话来。他想趁此机会打听一下,便往青沼身边走去。 他用手指捅捅青沼的肩膀。 “啊!” 青沼祯二郎发现了木村,点了一下头。长长的头发垂在他那不同常人的前额上。青沼祯二郎45岁,在文坛是个出名的花花公子,有不少女崇拜者。 “喂,”木村小声说,“最近我给你介绍了一个出版社的女社长。” “噢,来过,来过。” 青沼一边笑,一边点头。 “怎么样?谈妥了吗?” “嗯,是您介绍的嘛,被她缠着,只好给她一本集子。” 青沼祯二郎说到这里,连忙又回到刚才同对方的谈笑中去了。木村已经看到,他的表情中有几分狼狈。是这样!木村从青沼的脸上略有所悟。 第二章 绀野美也子去访问作家青沼祯二郎,是在拿到老作家木村丙午郎的介绍信的三天之后。 绀野美也子开始先给青沼祯二郎的家里挂了一次电话。一个女佣似的声音答道: “先生在饭店里。” 问她是哪个饭店,女佣不肯说。 “我是q社的。”她说出一家大出版社的名字,“今天有事一定要同先生联系一下,对不起,请把饭店的名字告诉我好吗?” 青沼的女佣信以为真就告诉了她。说不定青沼祯二郎就是被q社给藏起来的呢。 n饭店是都内的一流饭店,最近新建的,当时报纸和杂志都介绍过。 绀野美也子立刻赶到赤坂。进入走着几个外国人的饭店大门,来到总服务台前。 值班人员接通总机,把话筒递给了绀野美也子,眼睛打量着她的容貌和服饰。 今天绀野美也子身着到木村丙午郎家去时穿的那套和服。无论是花色还是穿戴,都是内行的女人装束。 总服务台的电话里直接传来青沼祯二郎的声音。声音沙哑而暮气沉沉。 “您是青沼先生吗?在您百忙之中冒昧打扰,实在抱歉。我是北斗出版社的。” 她说过后,青沼哦、哦地反问了几下。北斗出版社他是第一次听说,好像没听懂。 “我带有木村丙午郎先生的介绍信,想求见您一会儿,5分钟或10分钟就行了。” “木村给我的介绍信?” “是的。” “你是什么出版社的编辑吗?” “不,是出版社的经营者。” 青沼祯二郎不作声了。 “现在我正忙着写稿呢。”他在电话中自言自语道。 “真是不好意思,我见见您马上就走。” “唉,没法子,请吧。” 电话叭地一声挂断了。那生怕麻烦的口吻似乎在说,是木村丙午郎介绍的,没法子,见就见见吧。 青沼祯二郎如今是一位流行作家,比起恋爱小说,他倒是当代写色情小说的一把名手。每月的杂志上差不多都有他的三部作品连载,单行本一般都要发行七八万册。 刚才在电话中,青沼不知道北斗出版社的名字,说明他根本没把美也子以前的来访放在心上。那时候她是拒之于门外的。 当时,绀野美也子确实把“北斗出版社社长绀野美也子”的名片交给了传达的女佣。青沼祯二郎可能只是瞥了一眼,便让女佣谢绝来客,随手就把名片撕碎了。 绀野美也子一面想一面坐着电梯来到了四楼。里面还有四五个外国人,他们惊奇地窥视着绀野美也子的容貌和身姿。 饭店的侍者把她引到青沼的房间。她怀里抱着包袱,雪白的布袜子穿着蜥蝎草鞋,走在火红的地毯上。包袱里包着四五本迄今出版的书和一些简单的礼品。 侍者敲了敲门。 青沼祯二郎伏在窗边的写字台前,穿着浴衣,昂着长,长的脸,头发垂在额头上。 绀野美也子在挥笔疾书的青沼身旁施一礼,小声说道: “打扰了。” 青沼只朝她瞟了一眼,继续在稿纸上写了起来。他是个瘦长型的高个子。在美也子致礼的时候,他嘴里啊、唔地应了两声。 美也子坐在稍远一点的椅子上。房间是套间,门那边好像是卧室。她从伏在桌子上的青沼背后,扫视整个屋子。也许是住着外国人的缘故,墙边挂着北斋和广重的版画复制品。 少顷,青沼祯二郎叹了口气,搁下了笔。她坐在那里,大约过了5分钟。 青沼祯二郎咯噔一下拉开椅子站起身。好像还挂在心上,他站在那里又看起了自己的稿。不一会儿,他合上和服的前襟,脸转向了她。 “对不起!” 那双细长的眼睛看上去很疲劳。45岁左右的青沼祯二郎比平素在报纸和杂志上见到照片年轻多了,但现在或许是太累的缘故,看上去显老。他额头宽大,鼻梁挺直,嘴唇不厚。不过,也不是没有扁平的感觉。站起身,在女人美也子看来,个子很高。 “您这么忙,真是抱歉。” 她恭恭敬敬地敬礼。 “木村先生的介绍信带来了。” 青沼祯二郎双眼皮的眼睛望着她。 “哎,带来了。这是我的名片。” 美也子拿出两张名片。青沼像累了一样坐到椅子上,脚搭在一起,悠然地左右看着两张名片。 “唔,不错。” 青沼把名片整齐地摆在写字台上,打开美国烟盒,叼起了一支烟。 美也子从腰带里取出打火机,将小小的火苗递到青沼的香烟前。青沼的眼睛愕然愣住了。 “谢谢!” 他吐出一团白色烟雾。在烟雾中,青沼的眼睛像观察似地窥视美也子。 “木村先生,”烟雾淡薄时,青沼说道,“在你那儿出过书吗?” “没有,还没出过。”美也子低声答道。 “噢,那你是怎么从木村先生那儿得到介绍信的呢?以前就熟悉?” “不,不是,这是第一次拜访木村先生,求他向您介绍的。” “是第一次?” 青沼祯二郎毫不掩饰地盯着美也子的脸。 “先生,”美也子说,“我是第二次给您名片了,第一次是在您府上,只是没能拜见到您。” 嘴角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是吗?那对不起了。” “不,您的作品那么畅销,对我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出版社自然不会放在眼里,不过,我很希望能出版一本先生的大作,所以才硬着头皮去拜访木村先生的。” “木村先生的书没出?” “我当然也恳求了,但他说以后再给,就给了我这张名片。” “木村真滑头。”青沼祯二郎苦笑了一下,“他用一张名片就把自己的事推到了我这里。” 可是,青沼的脸上却好像并无不快。 比起木村丙午郎那种不大畅销的书,出版社当然更喜欢自己的那些富有魅力的作品。就像这个女人说的那样,去求木村的书只不过是一种战术而已。 青沼祯二郎端详着眼前这位不像在出版社工作的女人。绀野美也子长长的脸蛋,整齐的发际,一双聪颖的大眼睛,纤细高挺的鼻梁,紧闭的双唇,略显尖长的下颚,整个儿给人一种潇洒精干、轮廓鲜明的印象,而且和服的花色和穿戴都不土气,就是新桥或赤坂的艺妓到这儿来,凭这位女性的风韵也不会有什么不自然的。大概有二十六七岁吧。那张娇嫩的脸蛋儿看上去饱含她所经历过的人生经验。 青沼祯二郎正好写稿有些发腻了。 将傍晚就要来取的书稿往后推一推,先同名片上印着“北斗出版社社长绀野美也子”的女人聊一会儿。 “确实是冒昧来访,给您添麻烦了,不过,很希望能得到您的大作。” 那双大眼睛周围现出带有几分媚态的微笑。 “哎呀,许多人都来这么说,可是我写的东西在杂志登载之前,就定下出版了。” “这我知道。我的出版社没有别的出版社大,而且又不出杂志,在这一点上,实在竞争不过人家。” 近来的出版社往往都是把作家的书稿在本社的杂志上刊载,而后自然转入出版。因此,即使是大出版社,如果不办杂志就没有办法。 “所以,我斗胆请求您,请您给定一部新的长篇,行吗?” “什么?”青沼祯二郎吃了一惊。 写一部新长篇,这话以前也有人给他说过。可是,那大都是些大出版社;而且,青沼同那些出版社都是老关系,连他们他都一一谢绝。 现在,这个不出名的北斗出版社毫不自量地提了出来,青沼开始感到惊愕,接着感到轻蔑。这女人似乎对出版社方面的情况还不大了解。 “你那里都出版些什么书?” 绀野点点头,打开身旁的包袱,将四五册书放到桌子上。那是以前给木村看过的书。 “噢,是这样。” 青沼一本一本地拿在手上,他把装在书盒里的书抽出来,哗啦哗啦地翻着书页。 “不错。” 这也不一定是恭维,装帧、装订都不错。这书要是附上大出版社的名也不会使人觉得奇怪。 共有三本书,其中两本小说,还有一本既像故事又像散文,作者都是些朴实的小说家,那位散文作家虽然知道名字,但作品却并不怎么畅销。 “怎么样?这些书好销吧?” 青沼手拿着书,对低着头的绀野美也子说。 “不,”美也子微笑着说,“不好意思给先生们说,这里面好卖的也只销到7000册左右。” “那是赚不到钱的。” “是啊!” 绀野美也子从坐着的椅子上往前挪了挪,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凝视着青沼的脸。那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光辉。 “因此,请求先生给予关照。您不说我也很清楚,您是很忙的,您提出什么条件都可以。” “实在为难哪。” 青沼移开视线,像要逃开她的目光似的。 “你是社长,你的雇员有多少人?” 青沼祯二郎的兴趣是绀野美也子这个女人是不是独身。从她自任社长来看,可能没有丈夫。可是说不定背后有情夫呢,不,肯定有。即使是寡妇,也会有人在背后支持。他决定以后再打听这些。 “不,除了我,雇员只有两个。一个负责同印刷厂和装订厂的联络,一个负责杂务。我们还很不成熟。” “那么,你以前有过出版的经验吗?” “没有。” 绀野美也子在说没有这句话时,非常天真地摇了摇头。 青沼心中明白了几分。难怪她说出那些外行话。 这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看到外表倒像个做过服务业的人,可她为什么要从事出版业呢?如果以前当过艺妓,被男人勾引,玩了一场,觉得无聊,便想经营生意,那么一般都会选择与服务业有关的职业,像酒吧、餐厅、点心店、茶馆、寿司店……等等。让男人出资办出版社,是为了什么呢? 也许这女人是个大野心家。 这并不是说从事出版业就是野心家。如果她是服务业出身的女人,却从事一项完全与之无关的工作,就使人感到里面包藏着她的一种野心。 “怎么会选择出版这种行业的?” 青沼提出了很自然的疑问。 “这个我可以全都告诉您。其实木村先生问我时,我都解释过,如果不告诉您,就不公平了。” 绀野美也子也许心里不那么紧张了,竟说出半开玩笑的话来。是这样,很对不起。她说着摆弄着和服袖子,拿出一只银白色的漂亮的烟盒,用柔嫩的手指取出一支香烟,拿出刚才为青沼对火的小打火机,叭地打着了。 她把烟卷叼在薄薄的嘴唇上,高挺的鼻孔中喷出一股白烟。从夹烟的手势上大致可以看出,她曾经干过旅馆、餐馆业。会抽烟的人会流露出一些不会抽烟的人所没有的自然的姿态。 青沼祯二郎渐渐有兴趣起来。他过去也有过许多恋爱经验。 他的作品受欢迎,就是因为那些色情描写出自于他的丰富的经验。 说起来,青沼祯二郎是“纯”文学家出身,开始写些抒情的私小说。那种天性的美男子会同各种各样的女人来往,描写那些经验,自然会受到众多读者的欢迎。现在,他成了这方面的第一把手。 “其实,我办出版社是为了丈夫。”绀野美也子微微垂下眼睛说道。 “哦,你丈夫?”青沼祯二郎一直不解的疑问渐渐有了答案,“哦,你有丈夫了?”青沼禁不住问。 “是啊,先生,您瞧,到了这个年龄还会不结婚?”绀野美也子依然姿势优美地抽着烟说道。 “哦,唔,是啊……” 他不能说早想到她已有“丈夫”。 “那么,你丈夫也在办出版社?” “不,丈夫搞这种工作根本不合适,是我一个人干起来的。” “噢,那他在哪儿工作?” “不,每天在家里闲居。” “是身体不大好?” “不,不是太结实,但也没什么病。” 绀野美也子继续现出微笑。 “那倒怪了。” 这个女人的丈夫也许是个无行为能力者。这就是青沼想象的结果。也许是女人对丈夫那样窝囊不堪忍受,于是立志从事出版业。青沼知道她丈夫是个生活无行为能力者,便产生了另外一种兴趣。那种男人的妻子会使人从新的角度感到兴趣。 “是这样,我丈夫在写诗。” “是诗人?” 青沼祯二郎略显惊愕。 绀野美也子把以前对木村丙午郎说过的话又对青沼说了一遍。 青沼祯二郎明白自己的想象完全错了。不能不认为,小说家的空想是有限的。 “你很孝顺丈夫啊!” 听完了美也子的介绍,青沼又点了一支烟。与木村丙午郎当时不同的是,青沼的心中已不再觉得多么有趣。 “可是,先生,”绀野美也子像察觉了他的内心一样,一双大眼睛中又浮现出娇媚之色。“虽然在写诗,对社会却一无所知,诗人可能都是那样,我丈夫尤其是如此。同他在一起,我非得饿死不可,所以我就办起了出版社,现在正干得起劲儿呢。” “不过,一方面满足你丈夫的愿望,一方面又维持生计,你是个了不起的人!” 说到这里,青沼祯二郎忽然生出一个问号。 办出版社,钱少是办不起来的。这个女人已经以北斗出版社的名义出版了现在给自己看到的这些书,她的资金是哪儿来的呢? 从外表来看,丈夫是个无行为能力者,她的服饰却全是一流的。她那柔嫩的手指上还戴着钻石戒指,手提包也是蛇皮的上等货,草鞋也是高档的。在不显眼的地方用的都是高价买来的,这些也不会是专门用来出门时穿戴的。由此也可以看出同她容貌十分相配的类似花柳界女人的趣味。 然而,青沼没好问她的资金来源。 “先生,怎么样,能请您给写一本书吗?”她恳求道。 “唔。” 青沼心中蓦地产生可以给她写一点的念头。原来,他-心里想同这个有点意思的女人今后也保持关系。 “请您一定关照。能得到您的大作,就能够奠定基础,我们这种小出版社对外就能建立信誉,那就太好了。我要向您谢恩。” “可是,你虽那么说……” “我知道您有难处,大出版社向您约的稿我们当然不敢强求,提出那种要求也是我们不懂道理。不过,如果这次先生不答应给我一点儿,我努力创办的出版社很可能要半途而废。” “可是,我……” “当然,那不是您的责任。” 她甜美地一笑。 “先生,我准备以死来……不,绝不是夸张,真是以这种心情来求您的,您提出什么条件都可以。” 绀野美也子说什么条件都可以的时候,青沼祯二郎隐约觉得心里一阵骚动。他的心蓦地跑到了作为出版社的条件以外的事情上。她说的是无心话吗?她在说这番话时,那双动人的眼睛在瞬间看上去湿润了。 可是——青沼祯二郎支起胳臂时,手扶着额头。 “我知道,在版税方面别的出版社是给您最高条件的,我给您说的是,在这种情况下向您提出请求,确实很抱歉。” 什么意思?青沼倾耳静听。 这当儿,她忽然提出一个问题。 “您喜欢这个饭店吗?” “不,也不是特别喜欢……别人要把我关在这里,没法子呀。”青沼苦笑着说。 “这种饭店,不提供服务吧?” “是的,都是国外方式,必须用电话叫,办完事就走了。侍者也不讨人喜欢,而且,过了12点,饭店就不问事了。” “啊,真是的!”她睁着一双大眼盯着青沼的脸,“先生,这么说还是日本式的旅馆好吧?” “不过,那也不一定,女佣来服务太多,反而招麻烦。” “您的意思我懂了。”她说道,“我想在旅馆里为您服务10天时间,即使您彻夜著书,我也在一旁侍候。” 当天晚上9点半。青沼祯二郎在写稿,房间里空空的没有别人,左邻右舍和走廊里没有一点声响,偶尔从外传来汽车喇叭声。他孤独一人在稿纸上挥笔疾书。 电话铃响了。铃声使青沼的心都凉了。应该今晚交的稿还不知何时才能完成。 他内心紧张却故作镇静地拿起了听筒。他已拿定主意,如果对方催逼过紧,就只好翻脸。 “是先生吗?” 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清脆。 “我是青沼。” “我是白天去拜访您的北斗出版社的绀野。” “啊!”青沼祯二郎吓了一跳。 “工作还没做完?”好像很神秘。 “哎,是啊。” “累了吧?” “有点儿累。” “那样拼命,对身体不好。不到外面去换换脑子?”绀野美也子的声音微微带笑。 “外面……” 青沼立刻想到脱离这个地方。 “你在什么地方?” “新宿。这里有个很有意思的酒馆,是个很好玩的地方。您平常总是出入高级酒吧,偶尔到这种地方来看看,对创作也有帮助呢。” “是的。” 今晚必须交稿的责任感使他犹豫了。 “现在暂时不能出去。” “那您什么时候可以写好?” “嗯,将近11点吧。” “我等着,您来之前,我在这边消磨时间。” “可是,那样你就太晚了。” 青沼心里直跳。他没忘记绀野美也子是有夫之妇。 “没关系,不要紧的,我经常很晚才回家。” “你能喝酒吗?” “嗯,能喝一点儿。” 女人在听筒里笑了起来。 “好吧,我去。” 他下了决心。 “是吗……啊,我真高兴。那么,11点整我在哪儿等您呢?” “唔,我也不清楚。” 青沼想起人们常在“高野”的广场上约会。 告诉她在“高野”广场上,绀野美也子像忍住笑似地说:“啊,真像是幽会呢。”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青沼本想完成这部难写的书稿,可是接了刚才的电话,便无心往下写了。他后悔这种事没和她把时间约得再早一点。 他耐住性子好容易又写了两页。 这当儿,电话铃又响了。这次真是编辑打来的。他把对方执拗的要求顶了回去,硬使他同意剩下的部分在明天上午交稿。 已经快到11点20分了。他连忙刮刮胡子,脱下旅馆的浴衣,换上西装。 在新宿的路上,青沼的心里不大平静。白天她在旅馆里的时候,他答应给她写部新书。 答应写一部新的,是因为绝对不可能再把杂志上连载的给这个出版社,还因为对绀野美也子感兴趣。起决定性作用的是绀野美也子的那句话,即在日本旅馆里彻底侍候他。 青沼当时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其他条件都未定,只那一句话便把他说动了。 要写一部新的,不是一两个月就能完成的,一个月中要关起来四五天时间吧,那样半年后就能写出来。一个月用四五天,就需要半年时间。青沼祯二郎的心为其间的冒险跃跃欲试。 那一切会是真的?一个有夫之妇真会整夜守候在小说家的身旁? 同她交谈的时候,这个疑问就浮上了脑际。然而她后-来的话打消了他的疑虑。 “哪里,我丈夫完全相信我。”绀野美也子微微眯起那双动人的眼睛,“不论我回来多晚他都没有怨言。我有时凌晨两三点才回来,每次他都不问我到哪儿去了。” “你那么晚回来,干什么去了?” “同合得来的朋友一起玩儿。我可能是个坏女人,不那样玩就无聊空虚。” 青沼祯二郎乘的士赶到新宿站前,在广场上下了车,朝“高野”方向走去。在灭了灯的橱窗前伫立的人群中,有个人影朝这边走来。 “先生!” 青沼祯二郎扭过脸来。一个穿着长裤的女人立在面前。原来是绀野美也子。她围着漂亮的围巾,露着的眼睛在微笑。 “哦,是你。” 青沼祯二郎望着她与白天来旅馆时装束不同的摩登的身姿,呆然良久。 第三章 “您到底还是来了。” 绀野美也子从红蓝相间的围巾中露出乌黑的大眼睛望着青沼祯二郎。 新宿站前的路灯恰到好处地给绀野美也子罩上阴影,就像精心设计的灯光照明一样给她的脸着上暗色调,将一部分作为光线的突出点,肩、腰、脚分别成逆光或侧光,看上去柔和谐调。 “真没想到!”青沼祯二郎瞪着大眼,“没想到白天那样俊俏的你现在竟打扮得这么时髦。” “不好意思啊。”美也子在青沼的面前微微低下头,“不过,晚上要是以那种装束在街上走,人们会误把我当成是艺妓或酒吧女郎,而且,这身装束行动更方便些。” “啊,很合适。” 这并不是恭维。就是在这种人多的地方她的风姿也很出众,比她白天的模样年轻多了。 青沼没想到她竟这么漂亮,像得到意外收获一样心中好不高兴。 “先生,陪您去哪儿?”美也子问。 青沼到这儿来之前并非没想过带她去的地方。已经过了11点。好像要去的目的地他已经想定。 然而,他又不便露骨地说出口。 青沼祯二郎平素在朋友中素有玩女人老手之称。他表情严肃,那种风度显得虚无,因此反而引起女孩子的注意。青沼是有些自信的。 他深知自己面容的特征,在女孩子面前几乎从不激动,很少露过笑脸,额际总是堆着沉思似的深深的皱纹。 “嗯。” 听她问起去哪儿,青沼故意显得犹豫不决。他总是用这种话让对方领会自己的意图。 “您在饭店工作到现在,累了吧?”绀野美也子说,“我知道一个酒馆,虽然很脏,但是老板娘很有意思,不会拘·束。您也不要光是到高级酒吧,应该体察下情,到那儿去一趟,怎么样?” “好吧!”青沼觉得,应该先从那儿开始,“远吗?” “离这儿很近。您能光临,那酒馆一定很高兴。”绀野美也子欢快地说着,朝前面走去。 “你能喝酒吗?” “嗯,只能喝一点儿。” “哪里,恐怕很能喝吧。” “能看出来吗?” 她在围巾下吃吃笑了起来。 “看你白天那身打扮,好像男人也不是你的对手。” “大家都那样误解我,是因为我那身艺妓似的装束吧。” “你喜欢和服?” “因为我年纪大了嘛。”她说。 “穿西服白天没法出去,因为是晚上才穿这一身出来。” 她不朝热闹的地方去,却从西口越过第二都中心的大楼,朝柏木那边走去。 “哎呀,去那儿吗?” “不想去?其实,比起新宿后面酒馆集中的地方,这儿的馆子倒是更能使人开心些。” 这一带行人少多了。跟车站周围相比,路灯也很稀疏。青沼觉得有点儿冷。 美也子时而与青沼并肩而行,好像他若伸出手臂,她那纤细的肩膀马上就会靠过来似的。 然而,青沼克制了自己。不管怎样,她是有夫之妇,而且,不能那样操之过急。快乐应该再迟一些。可以说是谨慎吧,他怀着那种心情,跟着美也子朝前走去。 昏暗狭窄的街上出现了红灯笼。 “先生,就在那里面。” 美也子指着10来米的前方。 “噢,是这儿?” “吓一跳吧,您平常都是去高级酒吧。” “不,也不是。” “这是我常来的地方,到那儿吃一点吧。” 万事皆在举杯后。青沼想起了这句话。 美也子说声你好,便拉开了格子门。青沼慢吞吞地尾随其后。 狭小的店里只有一张账台,50岁左右的老板娘在冒着热气的锅灶前,对着一个年幼的女佣挥动着长筷子。尽管如此,里面已有两位客人,掀起外套的衣襟,面前摆着酒壶。 “哦,请进!” 老板娘望着美也子微微一笑,吩咐女佣去把那边收拾一下。 “您来了!” 老板娘招呼跟在后面的青沼。 “老板娘,要五香菜串儿,酒就要平时我喝的那一种。” “是、是!” “先生呢?”她小声问,“日本酒不大喝吧?”. “没关系。” 青沼坐到她旁边,直愣愣地支起胳膊。 少时,两人面前送来酒壶,摆上了五香菜串儿的盘子。 “来,请吧!” 美也子熟练地往青沼的酒盅里斟酒。 “谢谢!”美也子在青沼回斟的时候接过酒盅道谢。她做什么都不俗气。两人举起了酒盅。她那双乌黑的眼睛熠熠生辉。 青沼有许多话想问她。现在是有夫之妇,以前怎样呢?从她那高雅的打扮上来看,绝不是个良家妇女。不论她怎样打扮成一个良家妇女,总有些不大自然的地方。这个女人演技很出色。 还有就是她的资金问题。听说她已出版了七八本书,那些资金是哪儿来的?她丈夫是“诗人”,当然没有赚钱的本事。 青沼由美也子斟酒,一边喝一边考虑从何处探听。 不知不觉中,在那儿过去了一个小时。 “哎呀,已经过12点了。” 她像察觉了似地看着表。 “您明天还有工作吧?不能再留您,今天就到这里吧。” 两人面前摆着四五只酒壶。果然像青沼想像的那样,这个女人很能喝,而且喝得很干脆,脸上毫不变色。青沼感叹地说她喝酒很有功夫,她只是缩着头笑了笑。 “住在饭店,在外面多晚也不在乎吧。” “据说住饭店的人有三分之一不回饭店过夜。” “啊,都是些坏人。” 青沼今晚一半已经死心。时间太晚了。有夫之妇这一点他也担心。不过,不必那么性急。 “老板娘,结账!” 青沼想掏钱包,她止住了。 “不用了,这儿是我的地盘。”说完又道,“老板娘,这一位是青沼先生。”临离开时说出了他的名字。 “啊,是吗?”老板娘也换了一副口气,恭恭敬敬地致礼说,“绀野经常关照,这儿不能使先生满意吧,请下次再光顾。” “谢谢!” 美也子对老板娘说着走了出来。 刚好过来一辆的土,美也子举起了手。 “我把您送到饭店吧?”她在车里对青沼说。其实青沼正想到另外一个地方去。 “不要紧,我自己回饭店。” “那怎么办?” 青沼在暗中被美也子盯得心里直跳。她的话应该怎样理解呢? 她既像出了个谜,又像话中说的那样在问他。 然而,青沼仍旧踌躇不定。如果在乎常,他会随便地把目的地告诉司机,而对美也子却不能这样。出版社与作者的关系在他微醉的头脑中仍起着作用。青沼不想一开始就丢丑。可是,他的踌躇自己也感到着急。 “送你回家吧。”他答道。她给他的名片上印的地址是九段富士见町,离这儿约20分钟。青沼在同她坐在一起的车上寻找最后的机会。 “那就谢谢了。”她竟意外地答应了。 “不,反正回去是顺路。” “哦,真是的呢。” 重新告诉司机目的地。 汽车驶过新宿的街区。已经过了凌晨1点,这一带却像天刚黑一样,许多年轻人漫步在街头。 “这么晚回去,你丈夫不说什么吗?” 青沼从这里开始了。 “嗯,我曾给您说过,即使两三点回去,丈夫也从不过问,他相信我。”她脸上映着路边转瞬即逝的灯光,说道。 “他真行,到底是作诗的,像菩萨一般。” “是啊,从来不知道怀疑别人。” 她轻轻地笑了。 “这么说,你即使上一次当他也不知道。” “绝对不知道。”她又微笑了,“那种事做梦也不会想到的。” 这该怎样理解呢。青沼一时感到迷茫。既可以理解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好像有相反的含意。 车外,路灯繁华的街区过去了,来到了旧士官学校前面一条冷清的大街。 可是,这个女人已对我许过诺言。“我想让您在旅馆里工作10天,您即使彻夜著书,我也在一旁侍候。” “可是,你说你在我关在旅馆里写作的时候一直在旁边陪着我,那能行吗?” “当然啰。” 她猛地把脸扭向青沼。黑暗中,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盯着他。 “只要您能给我写书,什么服务我都为您做。” “……” “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其实,青沼并没把那些完全当真。现在工作安排得满满的,根本没空写一部新书。可是,当确认美也子的意志之后,他拿定了主意。 反正,作品的质量无所谓,只要以愉快的心情去做,总会挤出时间的。 “是啊。” 不论怎样安排,这个月很困难。 “下个月我挤时间吧。” “真的吗,先生?” 没想到,她的膝盖朝青沼这边滑动,碰到了他。 “太高兴了。真能得到大作,那就太好了,您的杰作肯定畅销,那样我经济上也宽裕些。起码我能出版您的作品,小小的出版社就能亮出牌子,也有名气了……先生,您一定说话算数?” “嗯!” “我可不放心呢,听别的出版社说,你经常毁约。” “这要看出版社了,催得太累,有时就想顶。不过,跟你的约定不要紧。” “一定啊……不守信用我可不喜欢。” 汽车驶过旧士官学校,少时渡过大桥,朝市谷站方向驶去。汽车的前灯像无数支光箭一样照射着护城河畔。这一带更暗了。 青沼的手猛地朝她的手伸去。美也子蓦地一缩身子,但并没挣脱青沼握着的手,依旧低着头。柔嫩的手丝毫没有逃避他的意思。 “可是,不可思议呀。” 青沼握着美也子的手,说着别的事。在这种场合,还是不说那些带感情的话为好。 “听你的话,似乎是自己一个人在办出版社,资金是怎么解决的?好像很有钱嘛。” “啊,我可没有钱。”她手握在青沼的手里答道,“我要有钱,就不这么拼命啦,因为资本太少,吃尽了苦头。要是我再有些流动资金,就放手实行自己的计划了。” “真不简单哪!这么说,还是从别处贷款的啰?” 如果是借的,她就肯定有一个相当的资助人。青沼的兴趣就在这里。这个女人是有夫之妇。 “哎,那当然了。”她当即答道。 “不过,贷款做生意可不容易,听说最近利率很高;而且,请原谅我坦率地说,你那儿至今出版的书,又不是什么畅销……” “是啊。所以,向私人贷款是不行的,仅利息就支付不起。” “噢,这么说,还是从银行?” “哎,如果不是银行的利息,那就……” 青沼对经济方面的情况并不太了解。可是,他也懂得,如果是把银行贷款作为资金,她在银行就要有相当的信用。她有那么多的固定资产吗?听说最近银行对放贷的审核非常慎重,调查也很严格,像小出版社这种连c级都不到的小企业,一般是很难贷到款的。 “我没什么财产。”美也子说,“我是白手起家,所以很不容易。如果有相当的不动产,我肯定会卖掉它来办事业的。” “不可思议呀,银行为什么没有担保就贷款给你呢?” 如果是她说的那样,其中必定有鬼。青沼也是小说家。他的脑子里蓦地联想到银行职员与美也子之间的特殊关系,连两人正在幽会的场面都闪现在眼前。 “这个……因为是您我才说的,银行里有个人我认识。就是有他关照才贷款给我的。” “哦!” 想象果然没错。 可是,那位银行职员大概是信贷股的股长吧,那种地位的人经常会大胆地私自向外贷款。 “你认识的那位银行职员有那种方便吗?哦,这是什么都不懂才问问的。” “唔,他是位很有地位的先生……” “噢,这么说,是个课长?” “不,更高些。” “嗯,那么,是支行的副行长?” “再高些。” “支行行长?” “不是支行,是总行。这种事支行是处理不了的。” “唔,不少钱吧。”青沼重又盯着她的脸,“既是总行,那么是信贷部长?” 他抱着不可能的想法问道。信贷部长或调查部长,哪个银行都是由董事兼任。 “不是。” 绀野美也子嗤嗤笑了。 左侧出现了一道围墙。青沼油然产生了兴趣。富士见盯马上就要到了,再有二三分钟就该让她下车了吧。他还想问问她。其实,他心里想再握一会儿她的手。她的手被他握得热乎乎的。 “司机,”青沼吩咐道,“往神田那边开,在神保町那一带兜一圈。” 美也子听着并无异议,脸上浮现出轻轻的微笑。 “听你刚才的话,”青沼看着的士下了九段坂,神田的路灯出现在眼前,于是又问,“那人是位董事?” “哎,唔,差不多吧。” “没想到啊,同你是亲戚吧?” “要是亲戚,我就会毫不客气地多借一点了。” “董事也有好多种,能有权给无担保的人贷款,一定是个很有实力的·董事,是常务董事吗?” “不,更高一点儿?” “行长?” 美也子不回答了,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既然是行长,肯定是个小银行。这回该了解银行的种类了。 “那家银行……哦,我这个人好奇心强。”他自我解释,“我随便问问,是金融合作社吗?” 中小企业好利用金融合作社,一般在外面都把它说成“银行”,在这方面故弄玄虚。他想绀野美也子可能也是来这一手吧。这当儿,美也子答道: “是一家大银行。” “是互济银行?” “不是。” “地方银行?” “总行在东京。” “哦,是市中银行?” 青沼祯二郎在黑暗中感到吃惊。东京的市中银行是一流的。三井、三菱、富土、第一劝业……这些银行的名字一个接一个浮现在青沼的头脑里。 她不会是故弄玄虚吧。她脸上的微笑似乎颇有自信,在青沼看来,显得有几分得意。 “这个,我现在不能说。” 她依然面带微笑。 “以后再告诉您。” 青沼在心中暗暗折服了。 看来,她的话没有假。她同一家大银行的行长关系亲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他们开始是怎样相识的呢? “像我这样的小出版社,”她说,“哪家银行都轻易不肯贷款,所以,我就去求他。” “于是,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贷款?” “嗯。不过,他的下属却很不乐意,大概是因为缺乏正规的手续吧,而且,我总是直接跑到行长室,下面的人好像不大高兴。” “你同那位行长是怎样认识的?” “哦,您对我调查得这么细,真狡猾。这种事不要一下子问,每次见您的时候再一点点地问吧。” 汽车在没有人的神保町十字路口转弯,再折回九段坂,接着进入富士见町幽静的住宅区。这一带有不少很大的学校,路灯也很稀疏,行人已完全看不到了。 青沼本想在这种看不见的地方用力搂住她的肩膀,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就去吻她的嘴唇,可是她刚才的话说中了他的心底,使他打消了念头。汽车在街角停下时,他便老老实实地让美也子下了车。 “先生,我以后再往饭店里给您打电话吧。” “……” “晚安!” 她下了车,立在路边向他招手。 绀野美也子走在昏黑的路上。回头一看,青沼祯二郎坐的车已在远处的街角中消逝了。 马路两侧是长长的围墙。路灯稀稀落落。美也子顺着狭窄的马路拐了一个弯。这里也是长长的围墙。少顷,一边的围墙不见了,在那里有一堵不长的墙壁,后面是小巧的房顶。 外面的门柱上挂着“北斗出版社”的木牌子。 美也子用手去开格子门。门没锁。她回来之前,门是不锁的。 “我回来了。” 她朝黑暗的屋里招呼着,从里面上了锁。 脱下鞋,踏上只有3张榻榻米大小的没开灯的门厅,拉开拉门。 面前是餐桌,碗、盘子上盖着白餐巾。 她脱下外套,拉开里面的拉门。这是个6张榻榻米的房间。 朝着后院的写字台上放着台灯。灯还开着。写字台上摆着稿纸。 一个35岁左右的男人睡在写字台前的榻榻米上,身上穿着内衣,头下枕着两个坐垫,枕边放着报纸,报纸上堆着吃剩下的花生和花生壳。 男人的长发垂在坐垫上,稀疏的胡子因为懒得剃生得长长的,面颊枯瘦,下颚尖细。灯火照着高高的鼻梁,给一边的面颊罩上了阴影。咽喉部突出。 美也子盯着他的脸,少时拉开拉门,取出毛毯。她打开毛毯,盖在丈夫的身上。于是,他微微翻翻身,又睡着了。 美也子看看表。已经将近2点。 丈夫就是这样等待她回来。 她看了看写字台,纸上写着五六行诗。可是,上面涂得一团糟。可能是怕妻子看到,像小学生一样把它擦掉了。 她看到报纸上的花生壳。丈夫一面吃着花生,一面作诗,连被窝也不进,等待着妻子。 旁边有个书架,上面全是诗歌方面的书,也有杂志。书背上印着“星云诗集”,丈夫的诗和别人的诗都收集在上面。 绀野卓一少年时就开始写诗,现在已扔不掉了。 人们都说绀野的诗老了。近来的新诗在形式上更抽象,更富有思想性和观念性,词句也不断有所创新。 然而,惟独绀野卓一的诗还是过去那一套。他写的诗非常好懂。因此,总是难以出版。可是,不管别人怎样说,他仍顽固地坚持自己的风格。 妻子办出版社的时候,他为自己的诗能够出版而天真地高兴过。可是,当美也子说很快就要出版他的第一部诗集时,他又拒绝了。他的主张是,为了出版更好的诗集,必须写出更好的诗。他几乎每天都伏案写诗。 在这一点上,他简单像孩子一样天真。妻子不论回来多晚,他也丝毫不起疑心,不论去哪儿,干什么,只要美也子不说,他自己从不追问。 美也子换下衣服。 她想起青沼祯二郎,禁不住笑了起来。从青沼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上,她清楚地掌握了他的心。 青沼祯二郎对女人好像是个老手。他对她想什么,打什么主意,她了如指掌。 可能这会儿他又回到饭店,正在想着徒劳的心思。准在想下次一定要试试吧。 换了衣服,美也子来到丈夫的身边。 还在睡。看看他的脸,发现他眼角上有泪水。 美也子蓦然感到丈夫很可怜。 不论怎样努力,他的诗都不为社会承认。一般人早就死心了。望着丈夫的身姿,心中不免产生绝望感和虚无感。 美也子坐在丈夫的身边,手抚摸着他的肩膀,脸贴近他,吻他那紧闭的眼睛和嘴唇。 卓一像酥痒一样蹙着脸,手摸了摸前面,当美也子握住他的手时,他微微睁开了眼。 “啊,你回来了?” 他想坐起来。 “我回来了。这么晚,对不起。”美也子道歉。 “现在几点了?” “过两点了。” “这么晚了?等你竟睡着了。” “真不应该,这么晚。” “你也累了吧?”卓一睡眼惺忪地望着妻子说。 “我不累。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真可怜。” “哪里,没什么,让你一个人工作。” 丈夫揉着眼睛站起身。他丝毫没有怀疑妻子的意思。 第四章 绀野美也子来到中央图书销售株式会社的采购股,主任正同客人洽谈,让她稍等片刻。她被带进了等待会客的房间。 房间里除她之外,还坐着四五个人。人们都稀奇地窥视着身穿和服的美也子。美也子在角上坐下,纤细的手指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今天头发向上梳了个高髻,发际干净利落,带黑色的碎白道花纹布上,紧紧地勒着白色腰带,白晰的脖颈像用白粉画的一样惹人眼目,腰带的花纹是胭脂色的花白菜。 在房间里等候的人们几乎身旁都放着一只手提的黑皮包,百无聊赖地翻阅着杂志或报纸。也有人在研究等会儿要同采购股洽谈的新书介绍方面的书籍。 这儿的人全是小出版社的。大出版社不需要在这种地方嘁嘁喳喳地等候,可以直接会见负责采购的主任或课长,或是会见董事,重要的洽谈只要一会儿功夫,几乎是边喝茶边闲谈。 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白发老人在小声说话。 白发的胖子曾经是一家有名的出版社社长。那个出版社倒闭了两三次,如今只留下了富有传统的名字。这个人以前在主任、课长面前是随便出入的,败运之后,待遇同近来开业的小出版社差不多。 美也子认得他。他五短身材,血色很好,身上的西装却皱巴巴的。好像是他在全盛时期买的进口货,而现在却全变型了。不过,作为有名的出版社时代的旧影,虽然衰败了,他的神态却颇有派头。 说起他的名字,对出版稍有了解的人都会知道,在全盛时期拥有雇员百人以上,一个宏大的计划落空以后,社运就每况愈下了。生意是越急越糟糕,特别是出版业,衰败的速度更快。出版同赌博差不多,一旦中了一次头彩,那种梦想就再也摆脱不掉,即使眼看不行了,也不肯放弃,所以就七拼八凑地四处贷款筹措资金。 即使陷入僵局,也不从出版业插手,并不只是生意有趣,而是被“书”迷住了,处于中毒状态。 “你到这里来三次了吧。” 中年男人对老出版社主说。 “每次都被拒绝。我觉得计划不错呀。不论怎么说,因为没有实绩,我说的他们都不信。今天是最后一次,如果我说的他们能相信一半,那可就太帮忙了。” 白发绅土在微笑。 然而,从他此刻在这儿呆呆地等候来看,败运是多么可怜,他可能被年轻的采购人员拒绝好几次了。 美也子今天有信心使采购人员订购。如果说是畅销作家青沼祯二郎的新书,采购人员准会二话不说就定下册数。以前曾作为前卫文学系列,出版四五本年轻的新人作家的作品,可是到第二本就彻底不行了。不过,那些书这儿不愿订,好容易央求三流的代销店订购了一些。 人们在等候会客的屋里一个一个地被叫走,而后默默地离去。望着那些人的背影,人们先自凉了半截。大家都是怀着侥幸的心理赶来的。 白发绅士待洽谈的对方出去之后便瞟着美也子,想说什么。在这之前,她一个人坐在墙角上,装作不认识,只剩下老人自己时,才会意地望了他一眼。 “啊!” 老人红扑扑的脸上浮现出和蔼可亲的微笑。 “到这儿来谈谈好吗?好像还有一会儿功夫才能轮到呢。”老人自嘲似地说。每个人在股长面前磨嘴皮的时间足有30分钟,还要再等一会儿。老出版社曾在全盛时期对这些人都是斜眼相看,每次都是直接找他们的上司洽谈。如今那种盛气已经荡然无存。 绀野美也子知道他的名字叫小川嗣男。在社运绝顶时期,曾经出版独特的日本文学全集,使读书界为之一震。 美也子觉得他是老人,便放心地应他的招呼坐在他旁边。她觉得听听这位前辈的话也并非没有意义。 “我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太太,刚才就看到你了。”老人眯着眼望着美也子。 “哦,是吗!” 美也子佯装不知,其实,她也曾经在哪里见过他。 “对不起,请问是哪个出版社的?”小川扭着头问。 “是个无名的出版社。”美也子也微笑着答道。 “这么说,以前就做这个生意?” “是最近。想让这里订一点书,虽然经常来,却很不容易……” “就是啊。”小川点头道,“对新出版社不大接受……不过,有点儿奇怪呀。”说着歪起了白发苍苍的脑袋。 “什么?”美也子问。 “唔,同太太见面,好像不是因为出版上的事。” “啊,以前见过面?” “我觉得确实见过,现在想不起来了……对了,那是五六年前的事,确实见过……我在你进入这间屋子时就这样—想过,对不起,刚才就想这件事,所以一直瞅着你。对了对了,瞧你的侧面,确实有印象。” “嘻嘻嘻嘻。”美也子捂着嘴笑了起来,“像我这样普通的脸到处都有,看错人了吧。” “不,不,你长得那么漂亮,像你这样的女士可不多见;而且,不是在远处看你,好像是现在这样,在更愉快的气氛中见到你的。” “我一点儿也没有印象,只是很早以前在报纸的新书广告上见到过您的照片。” “啊,真是不好意思。”小川苦笑道,那不平静的表情好像还在拼命地回忆以前见面的事。正在这时,只听有人喊:“小川!” 卷着衬衣袖子的年轻的采购员到门口来叫老出版社主。 轮到美也子坐到采购部主任村冈的面前时,迎面碰上,小川不慌不忙地走出门去。可是从他有气无力的步伐看来,今天的推销又没被这个中央图书馆销售会社接受。 “唔,今天是什么?” 采购部主任村冈眼睛发直地看着美也子的脸。声音还算干脆。 “以前多谢关照!” 美也子边道谢边笑着坐下。 “今天我带来的出版计划一定能使村冈先生满意地接受。” “是吗?不过,如果是上次那种不好销的散文集,那就不用再说了。” 村冈好像不好意思从正面接受美也子的视线似地把脸扭向一边。 “最近小说不好卖了。”他像上来就要压住她似地说,“几乎可以说是全完了。近来,非小说类文学作品倒是比那些小说好销。小说如果不是非常畅销的作家,销路就打不开……你的也是小说?” “哎。” “这可怎么办呢?刚才在你之前,小川他……喏,就是那个有名的小川书店的小川哪,他从很早就同许多作家熟识,尽管如此,一陷入那种逆境,就得不到好销的书了。杂志在不断增加,哪个出版社都是以杂志抓住作家,而后转入出版,因此,没有杂志的出版社可就困难了。刚才的小川虽是过去的老熟人,但是因为得不到一流作家的作品,只带来一些年轻人新作的出版计划,所以,我们只好谢绝。” “是啊。”美也子连连点头,“这些我也明白,像我这种无名的小出版社就格外困难了。” “既然明白,为什么还要到这儿来呢?” “所以,我才说这次跟上次略有不同。请看看这个。” 她把在便笺上写有两页的材料递给了村冈。 村冈接过便笺来看了一眼,深感意外地望着美也子说:“嗬,搞到青沼祯二郎的了?” “是啊!” 美也子从手提包中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烟叼在嘴上。 “这是把很早以前出过的书改头换面再出版,是吗?” “不是,是新书,书名写着呢。” “不错,这儿有。这在什么杂志上连载着吗?”村冈对书名没有把握,又半信半疑似地问。 “不是连载。这次是新写的,已定好在家里写。” “什么?新写的?” 村冈垂下眼睛。洽谈中,一看到美也子的脸,眼就发直。 “这是真的吗?” “所以,我觉得您一定会接受,才赶来的。” “想不到啊!”村冈又低头看便笺上的出版计划提要。 “可是,这是真的吗?”村冈仍旧半信半疑地追问。 “不管怎样,我是不会把作弊的东西拿到这儿来的。” “那当然,不过,青沼答应给你写一部新书,不简单呐。”村冈依然瞠目。 “嗯,我再三恳求,他终于答应了。那是很不容易的。” “唔,太太的手腕不一般呐。别的大出版社都想得到青沼的新著,可听说他都拒绝了。” “是啊。” “同太太是什么关系?” “哦,就是一般的作者与出版社的关系呀。” “唔。” 村冈流露出怀疑的神色。 “哎,村冈先生,这个能接受吗?” “那当然,接受。” “那太好了,终于也能看得起我了。” “这个,太太,这可不是因为你的缘故,关键在于书是否好卖。哎,什么时候出版?” 美也子想了想,断然说道:“再过两个月就能完稿。” 村冈没注意到,美也子在说这番话时脸上掠过一丝悲壮的神情。 “两个月?很快嘛,已经动笔了?” “哎,写了不少。” “想不到啊!”说着又直愣愣地盯着美也子的脸。 “哎,村冈先生,初版可以订2万册吗?” “可以,可以吧。” “批发价是多少?” “是啊,零售价的六八折,怎么样?” “六八折太少了吧,别的书能订就很感谢了,可这是青沼的作品,我想稍微多要一点,何况这又是一个新著。” “嗬,态度强硬起来了呢。”村冈第一次笑了。 “可是,能对付到这一步,确实很不容易;而且,在全部完稿之前,不知还要花多少费用呢。” “还是把青沼关起来吗?” “哎,是啊。”美也子微笑着说,“不过,村冈先生,这对别的出版社可要绝对保密呀,不然,青沼先生就麻烦了。” “这是生意,我不会说出去的。” “那么,就给七折吧。” “既是新书,那也只好如此了。”村冈答应了。 绀野美也子出了中销(中央图书销售株式会社),沿着宽广的马路走去。不远处有个公共汽车站。 在车站等车的四五个乘客中,胖墩墩的小川嗣男拎着鼓鼓囊囊的黑皮包站在那儿。早春的阳光映照在小川的白发和这处皇居的城墙上。 小川站在那里悄然不动。 美也子觉得站到他旁边心中有些可怜他,便想悄悄绕到他背后,可是没想到他偶然回头,同她的眼睛碰上了。 “啊,”小川微笑着打招呼说,“你也回来了?到这儿来。”他招呼她到自己的旁边,“谈妥了?” “嗯。” “怎么样?” 绀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总算让他多少订了一点儿。” “噢!”小川睁开细长的眼睛,少时也高兴地笑了。 “太好了,在他们那里订上一些,有了实绩,以后就好办了。太好了,太好了。”他像自己的事一样非常高兴。像这样的好人难免生意要失败。 过去在小川出版社最顺利的时期,他可能没专门到代销店的采购部门去过吧。凭他的身份,那些业务可以全部交给部下的营业部业务员去干,自己则同代销店的首脑们闲谈。 美也子觉得从小川身上就能看到激烈的商业竞争。 汽车还没来。 “这次出版的是什么?”小川问。 美也子感到为难,最后还是坦率地回答了他,对这样的好人是不应该撒谎的。 “是青沼祯二郎的小说。” “嗬!”小川像吓了一跳似地睁开细小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美也子。 “你竟搞到了他的书!” “哎,好容易才求到的。” “不是亲戚关系吧?” “不是,什么关系也没有。” “唔,”像是在沉思,“反正我是不走运。” “哦,为什么?” “我找过他四五次了,可是像我这样倒霉的人他是不放在眼里的。我几乎是纠缠不休地求他。刚才听了你的话,看来还是我没有赚钱的运气。” “别灰心,总有一天肯定会恢复往日的小川书店的。” “谢谢!”老绅士道谢说,“现在谁也不愿同我打交道,以前作为朋友来为人说话的大出版社的社长、董事们,如今见了我都故意回避。说起来真是不好意思,我也必须下车间。我的部下只有三个人。” “可是,我却不行。您在经验和实力上都比我强多了。” “我是想拼命干的,可是,虽然有心,却已是风烛残年了。同内人只是勉强度日吧。” 汽车来了。 然而,这班车好像不去小川要去的方向,美也子自己先上了车。 “我先走了……再会。” 美也子上了车,拉住吊环,从玻璃窗往外看的时候,看到小川往这边瞅的脸上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小川刚刚想起是在哪儿遇到美也子的。 ——美也子在丸之内下了车。 这一带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美也子走进在高楼区内也格外显眼的一幢大楼的门口。这是r银行总行。 一楼全是普通的银行窗口。总行营业部不经过银行,从边门登上二楼的楼梯。 美也子来到二楼。宽阔的走廊上有一张接待的办公桌。两位身穿白衬衣蓝制服的女子望着美也子一齐低头致礼。 “您好!” 美也子微笑着问:“行长在吗?” “请稍等。” 一位女子拿起了听筒。 “我是二楼正面接待处,现在绀野要见行长先生。”好像是在向秘书报告。 听筒在耳朵上放了一会儿。 “是,知道了。” 挂断电话,对美也子说: “叫您在四楼第二接待室等候。” “噢,谢谢!” 两位女子回头望着她往电梯走去的背影。这种地方像这样穿着漂亮的女客是不大多见的。 女电梯司机也不等美也子说什么就按下了四楼的按钮。四楼是行长室、副行长室、常务董事室等,全是要人的办公室。 美也子出了电梯,走在大理石地板上铺着红绒地毯的走廊上。 初次来访的客人说不定会迷路。美也子熟练地推开了挂着“第二接待室”牌子的豪华房门。 接待室装饰得像一流饭店的大厅一样富丽堂皇。 美也子坐到皮革坐椅上,从手提包里拿出香烟,一个人抽了起来。这当儿,旁边一间屋的门吱地一声开了,进来一个人。 “哎呀!”一个不太痛快的声音。 行长井村重久端正的身子在美也子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半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胖胖的面容血色很好,无框的眼镜十分相配。他好像讲究打扮,西装也穿得像外国人一样没有半点疏忽。r银行行长井村重久近来在金融界益发引人注目,在财团中,他的名字取代现在的长老级人物,作为下一代的主流派,经常见诸于报纸、杂志。 “怎么样,社长?”行长豪爽地笑道。 “托您的福。” 美也子向井村送了个飞眼,将抽剩下的烟头在烟灰缸里灭掉了。无论是坐着还是动动身子,她都保持着那种端庄的姿势。 “好啊!” 井村从前胸的口袋里掏出雪茄。 “今天来有什么事?” “又来找您要钱了,行长。” “还要?……你老是亏损,别干了。” “哎,不是您叫我干的吗?” 美也子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眼梢在微笑。 “是啊,可是我没想到你会真干。” “看您,您真会逗人……” “因为,你那样孝顺丈夫感动了我,不过,这种感动有点过度了。” “已经晚了,都到这一步了,请您帮帮我。” “以前给了你多少?” “一共500万元吧……我记着呢。” “唔,”井村吸着雪茄,“你直接跑来找我,下面不大高兴呢。” 美也子格格地笑出声来,“哎呀,连行长也这样吗?” “有一点。首先,程序就不对。到银行来贷款,要出具正式文件,调查股要调查担保、抵押等等;而且,平时的营业实绩、信用程度,这些也都要调查。而后,要提交董事会审批,决定贷与不贷。从信贷股到调查股,从主任到课长、部长……” “知道,行长。”美也子笑着说,“下面的人不大高兴,这我也知道,因为行长违反常规的命令谁都不会高兴的。” “知道这些,就别叫我为难了。” “不,这次不要紧,我有把握。” “你总是这么说。” “我说的是这一次。您对书籍方面的情况不太了解,我就不说什么了,我出的书肯定好销,所以,让您为难了,我想贷200万元。” “唔,担保呢?” “以前就拿来了。” “不好办哪,那些价值太低了。而且同一物品不能连续贷二三次。” “看您吓的。”说着笑了,“我什么时候可以来取款?” “真拿你没办法,一星期以后怎么样?” “行啊!” “好好干吧!” “谢谢!”她恭恭敬敬地垂首致意。 “怎么样?你丈夫还在写诗?” “哎。”她莞尔一笑,目不转睛地盯着井村。 “这次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您?” “是啊,今晚也一起吃饭吧。” “等会儿我给您打电话,看您什么时候方便。” “好!”井村重久有点儿不知往哪儿看是好。 “刚才我见到小川了,就是那个小川书店的社长。” “啊……怎么了?” “我同他说话是因为可怜他。他看到我说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我,拼命地想了半天。” “只去过筑地一次吧?当时小川的朋友和我的朋友因为共同的关系坐在一起,他见到你回想了吗?” “哎,他没想到那天在那儿见到的我竟会在办出版社,后来好像想起来了。” “是吗!” 行长笑了。 第五章 美也子给青沼祯二郎所在的旅馆打电话。 “先生,在工作吗?” 晚上9点钟。 “正在考虑开头。”青沼用没有抑扬的声音回答。 “哦,已经开始干了,谢谢。这么说构思已经出来了?” “哎,差不多了,写的时候就能确定下来了,现在正在想开头。我不快点开始,下面的工作就耽搁了。” “就是啊,对不起。” “你不过来了吗?” 青沼刚才就在等着美也子。美也子临走时说等会儿就回来,所以,这么晚还没来,他着急了。 “嗯,这就去,我给您带点吃的。” “唔,带一点儿吃夜宵。” “威士忌有一瓶,别的还要什么呢?带点儿饭团和水果吧?” “行啊,随便你。” “另外还有,是先生最喜欢的。” “什么?” “美人。” “什么?” 青沼对她的话不大明白。 “一个漂亮的女郎,美丽动人……” 旁边的可祢嗤嗤笑着捣了捣美也子的腰。 “什么,不是你自己?” “我偶然遇见她,她一定要跟我一起去,她是你的崇拜者,而且长得非常美。” “唔。” 青沼不大满意。好像对美也子不是自己来很失望,却又不好明说。 “反正我马上就去。” “还要多会儿才能到?” “现在就坐车去,大约20分钟吧。” 美也子挂断电话,望着可祢伸了伸舌头。 “好像在着急呢。”可祢从打电话的情形上猜测道。 “男人都是这样。怎么样,跟我一起去吧?” “既是你叫我去,只好从命啦。” 两人出了电话亭,招呼一辆的士,朝热闹的大街驶去。 买了饭团和水果,两人又上了车。 “他同意我去吧?”可祢在车里说。 “没关系,你的兜齿特别讨男人喜欢。” 美也子让可祢拿着威士忌,自己将另一包抱在腿上。 “你说什么呀,美也。” “哎,真的嘛,我都迷上你了。我是个中性人,所以感觉更深刻。” 美也子知道可祢的轻浮的秉性。在餐馆一起工作的时候,只要客人说几句好听的话,她马上就会跟人走,而且厮混一阵,又会换人。有意思的是她并非以金钱为目的,在相爱期间,将纯真的感情倾注给对方。可祢自己也说过,她的性格就是今天爱明天厌。 她生得皮肤白嫩,眼睛和嘴唇富有青春魅力,因此特别惹男人注意,但她从不能专一,在别人眼里很容易被误解。美也子同她相处了一段后,觉得她还有几分稚气。可祢也认识美也子的丈夫卓一,对美也子在店里工作时的生活不乱说。充当同r银行井村行长之间的联络员的也是可祢,这事即使见了卓一她也不吐露牛分。她认为那是服务界的女人的仁义,而且她从年轻时就受到过这种教育。 “这样对不起那位菩萨般的丈夫吧。” 可祢也悄然对美也子这样说过。 汽车驶到涩谷的旅馆前。 美也子带着可祢往青沼所在的房间走去。 “啊,这儿不错呀!”可祢望着下面的路灯和六角纸灯映出的假山石说道,“美也子,这样的地方,费用很高吧。” “是啊。” 美也子一边笑,一边带着可祢走进那所孤独的住室,在六厅隔着隔扇招呼道: “青沼先生,我回来了。” 里面,青沼“噢”地应了一声。 拉开拉门,青沼桌子上放着台灯,正回头朝这边望,看着美也子说: “这么晚才来。” “对不起,事情太多了,还带来这么多吃的。”回头望着身后的可祢,说,“这一位就是我刚才在电话里说的。”说着让开身子把她露给他看。 青沼祯二郎表情有些不知所措,自己带来坐垫坐到两个女人的面前。 “晚上好!”可祢落落大方地寒暄道,“碰到美也子,她叫我一定跟她来,我跟着来了,打扰您了吧。” “哪里。” 青沼朝可祢的脸上瞟了一眼,那样子似乎并不怎么惊奇。他是个喜怒哀乐不甚外露的男人,眼镜下面的眼睛总是低垂着,嘴唇微微蜷曲。 细长的脸庞同虚无的风度十分和谐,他本来就是个公认的花花公子。“哎,威士忌。”美也子从纸包里拿出来伸到他面前,“先生,叫女佣送水来吧。” 美也子拿起房间里的电话:“对不起,请送点冰和水来,再拿三只杯子……” 青沼眨巴着眼睛,使劲地抽着烟。 “听说您开始工作了?” 美也子在三人干杯喝了掺水威士忌后向青沼祯二郎问道。 “嗯。” 其实青沼一行也没写。原来,他没有时间写一部新书。有这些时间不如写些连载小说。 可是,被逼到这个地步,不得不构思一个适合出版单行本的情节,这些还没有完全考虑好。只是,开头好像心里有了点数,但整个构思没出来,文体就不好定。 他静不下心来。这同关在他常去的旅馆里那时候不一样,地方也不适应,心中老想着美也子,没有心思写作。实际上美也子走后他也曾拿起笔多少写一点,可是,由于对今晚美也子的期待和她迟迟不归,怎么也写不下去。 打电话的时候,对美也子说已经开始写了,其实只写了开头两三行,就扔到碎纸篓里去了。 “开头部分能让我拜读一下吗?”美也子忽闪着那双大眼睛问道。 “不行,现在还不行。”青沼从容地答道。 “哦,为什么?我想看看嘛。” “还只有两三页,我写的东西不到一定程度不好拿出来给人看的,写得半半拉拉的什么也看不明白。” “什么时候可以?至少明天早上让我看10页。您很忙,我就每次看10页吧,代销店也在盼着呢。” “……” “我能出版先生的书,连代销店也半信半疑的。所以,我想让同行们大吃一惊。先生,给我写一本好的。” “是啊,我也这样想呢。” 青沼兴致不高地回答着,连忙将掺水的威士忌杯端了起来。 “先生下笔很快吧?” “不,不快,所以,写得慢,正为难呢。” “可是,有一次杂志的闲谈栏上介绍过,说您一夜写50页还很轻松。” “没有的事,那太夸张了。不顺利的时候,曾经一夜只写两页。” “那么,这次为我写书,可要下决心啊!” “这次是在写连载小说的中间穿插着写一部新书,不容易啊,所以,虽然别人也叫我写过新书,可我只答应了你。” “真对不起。” 美也子低下了头。青沼写新书,据说每月要关起来两次,三个月脱稿。 “这次实在是叫先生为难了,请您原谅。” 美也子看着在一旁不说话的可祢说: “可祢,你也给先生说说什么嘛。” “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只是微笑。微微泛红的水汪汪的眼睛足以挑动男人的心。 “可祢是先生的崇拜者,到了先生面前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很天真。” “是吗。”青沼祯二郎看着可祢说,“你们是朋友?” “哎,是好朋友。” “看上去长得很漂亮,在哪个高级的店里工作吧?” “哎。” 可祢望着美也子轻轻地一笑。 “以后,可祢经常到先生这儿来玩,可以吗?” “……” “我有事不能来的时候,什么事给她说就行了。” “哦,你不能来?” “不,我会尽量来的,要是被工作拴住,就一时脱不开身。她一定会来。所以,请您好好地写。” “这位可祢来的话,对你的情况都了解?” “哎,我的秘密她全知道。” 美也子缩着肩膀,把酒杯端到嘴边。 青沼祯二郎起身上卫生间去了。待他走后,美也子脸凑近可祢。 “怎么样,这个人?” “嗯,小说家我是第一次见到,看上去有些装腔作势。” 实际上,可祢也不像同店里的顾客那样随便了。 “不是,都很平常。怎么样,可祢,今天晚上没关系吧?” “我是可以的,可是他却对你着迷呢,是不是?刚才你们说话的时候,我在一边看着呢,青沼看你的眼神可不一样啊,跟看我时完全不同。” “哪里!” “不,真的,所以,我没有把握。” “可祢,别说这个,拜托了。” “怎么了?” “我就说我有点事要出去一下,以后就全拜托你了。” “我没有把握呀。” “没关系,他以为我今天晚上会一直陪着他,所以,不动点脑筋是不行的。怎么,不讨厌吧?” “是啊,有些装腔作势,但也不是没有兴趣,同店里那些顾客不大一样。我虽然脸上没显出高兴的样子,可是,说不定那样反而能奏效呢。” “你还是有信心的嘛,可祢,真的拜托了。” 青沼祯二郎回到座位上。美也子不声不响地站了起来。 “你到哪儿去?” “不去哪儿,打个电话。” “同什么重要的人联系?” 青沼的眼睛往上翻着。 “不是,我只有工作上的事。” 美也子笑嘻嘻地走了出去。青沼端起了威士忌。 “哎,”他低声问坐在对面的可祢,“听说她有丈夫了,真的吗?” “真的,很不错呢。”可祢答道。 “唔,除了丈夫之外,有相好的男人吗?她长得那么美,她丈夫不会对她不管不问的。” “嗯,可能没有,现在只有您一个人吧。”她笑着说。 “你很会说话嘛。你在哪个店里工作?” 美也子坐上的士,越过三宅坂,来到银座,再驶往筑地,左转弯到了三浜町。 “在这儿下车。” 下车的地方是高级饭馆街,街道两旁摆满了私人汽车。家家饭馆都招牌明亮,围墙里面的建筑物幽静昏暗。 美也子走进一条小巷。两侧是高级饭馆的围墙,小巷的路面是碎石砌的。正面有一座不大显眼的门面,进去后,里面是个小巧而整洁的庭院。走过院子,来到一扇狭窄的格子门前。 进了门,门口的铺板擦得干净锃亮。一个迎客的女佣看到美也子,笑着招呼道: “您来了!” “你好!” “好久不见啦……” “真是的呢,近来好吗?” “托您的福……快进去吧,刚才就在等着您呢。” 美也子走进屋里,沿着长长的走廊往里走去。同狭小的门口相比,里面倒很深。院子里,光线暗淡的六角纸灯吊在柳枝上。 一看就知道,这里原来是专供招妓游乐的酒馆,可是现在废业了。一个为里间开门的女佣坐在客厅套间的拉门前,伸手对里面的人通报说:“来了!”说着打开拉门,让美也子进屋。 一个头发花白胖墩墩的男人正同一个中年女人对饮。是r银行行长井村重久。他朝美也子瞟了一眼,那眼神似乎是说:你怎么才来!微醉的脸上已现出红晕。 “老板娘,你好!” 美也子对跟行长对饮的白白胖胖的女人打招呼。 “啊,您来了!” 老板娘仍旧遗有柳桥出身的风韵,虽已50岁,但看上去很年轻,办事机敏圆滑。 “好久没见到您啦,看您这么精神,真高兴。” “好久没来拜访了……” “早就在等着您呢。”老板娘笑脸转向行长,“这下子,我的任务完成了,用不着我在这儿陪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美也子向行长致歉。 “社长先生,你很忙啊!” “哪里啊,我是瞎忙乎……”她不是回答行长的话,却对着旁边的老板娘说,“老是有事。” “行啊,你的性格就闲不住。其实忙一点人倒活得年轻些。我生意停下来以后,精神松懈,人也越来越老了……” “啊,看你说的,老板娘,你总是又年轻又漂亮。” “好了好了,你们总是互相恭维,行了。”行长端起了酒杯。 “刚才就等急了。” “幸好我已不是那个年龄了,她在外面不论干什么轻浮的事,我都泰然自若。” “净说这种话,”老板娘笑着转身退去,“好了,您们谈吧……” “哎,老板娘,坐着嘛,我刚到这儿,好久没见了,有许多话要说呢。” “唔,噢,以后再说吧……” 老板娘笑嘻嘻地走出门去。 等她脚步声听不见时,井村用眼神招呼着美也子,说道:“你让我好等啊!” 美也子一移到井村的身边,井村便把她的手放在膝上使劲地握着。 “我这么忙,只有你才会让我比约定时间多等了近一个小时。” “对不起,同人会面,实在脱不开身。” “社长的事业很顺利吧。” “别挖苦我了。”美也子拿起面前的酒壶,给行长斟酒,“哎,那笔款子,手续办好了?” “嗯,随时都可以用了。” “谢谢,还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什么?你以为事情好办?又要我办什么?” “这个晚点儿也不要紧,想再要200万元。” “钱用得不少嘛,没问题吧?” “实在需要周转资金,现在用的只有三成,下一步我想做大点的,心越来越大了。” “要适可而止,毕竟只是一半带有爱好的生意。出版业这种生意没有准,不要凭一时热情办事,最后弄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没关系,我也没多大的野心。我明白自己的界限。” “可是,你的界限在一个女人来说有点大了。是请谁帮你经营吗?” “那不需要,而且那样一来以后也麻烦。” “是啊,对你这样的女人,男人往往会产生别的欲念。” “我倒是想自己干干试试,按自己的设想去干。手头的钱周转得还不理想,所以,只有请您帮帮忙。” “唔,好吧。” “银行里的人,没说什么吗?” “背后可能说什么了吧,不过,对这些我不在乎,我要帮你达到你设想的界限为止。” “太谢谢了,真是对不起!”她低下头,握着男人的手,“还有一件事。”说着脸贴到他胸前,从下面盯着他。 “还有?” “嗯,今晚不能在一起住了。” “什么?” “我想在一点半之前离开这里。” “是因为你丈夫?” “哎,今晚说好一点半之前要回去的。” “每天晚上回去都很迟,是不是他有疑心了?” “不是,像我平时说的那样,即使我一夜不回去他也不会说什么的,不过今晚有事不能不回去。” “你想引诱他。” “哪里,最近健康情况不大好,正在睡觉呢。” “病了,那就行了……” 井村嘴上说着,把美也子抱到膝上,紧紧地搂着。 美也子是在凌晨两点前回到青沼的旅馆的。 因为太晚了,旅馆的庭院里一团漆黑,女佣也不多了。美也子到那所独房子前遇到一个女佣,便问道: “先生已经休息了吗?” 言下之意是他是否同可祢在一起。 “不,噢,一直在工作呢。”女佣一只手上拿着开水瓶,“我去换点儿热茶来。” “还有一个客人在吗?噢,就是那个女的。” “没有,不在。” “哦,回去了?” “哎,好像在您走后30分钟左右就回去了。” 没想到。再三拜托了可祢,怎么回事? “先生一次也没上床,一直在工作吗?” “是的。” 美也子进了屋。 隔扇那边传来笔在纸上沙沙划动的声音。她轻轻地打了声招呼。 声音停住了。 打开拉门,青沼祯二郎脸朝这边扭着,知道是美也子,便搁下笔,转过身来,满脸生气的样子。 “我来迟了。” 美也子一边微笑,一边保持一定距离坐在他旁边。 “呀,写出这么多了?” 她故意睁大眼睛往桌子上瞅了瞅。已经写出五六页了。 青沼祯二郎并不应声,取出香烟,默默地点上火。眉宇间聚着神经质的皱纹。 “对不起,我觉得有可祢,晚一会儿不要紧,所以回来迟了。可祢已经回去了?” 美也子若无其事地扫视了一下屋里。屋里一点儿也不乱,青沼祯二郎坐的坐垫仍放在原位,摆在榻榻米上的家具也都安然没动。 这间屋的里间是卧室,一扇拉门关着,里面没看。据刚才女佣说,可祢在美也子走后30分钟左右就慌慌张张地回去了。 她想,那样拜托了可祢,真是不可信。 “哎,”青沼祯二郎抬起脸,皱纹密布的额头下,一双眼睛瞪着她,“她是干什么的?” “哦?” “我问你,她是干什么的,你说,是不是野妓?” “你都说些什么,先生,哪有的事!” “怎么回事?”青沼嘴边现出轻蔑的嗤笑,“你走后,她突然温柔起来,那种技巧是在生意上学来的,我一看就明白了。唔,那些我一明白,连你的品性我也清楚了。” “……” “你带那个女人来的用心,你以为给个什么样的女人我都会接受的,是吗?” “先生,你别……” “这是常见的手腕,酒吧里就经常耍这种花招。你并不聪明。你以为使那种显而易见的手腕我看不出来吗?” 美也子一时无话可答。在她心虚的当儿,青沼祯二郎猛然抓起桌子上写好的稿纸。 “我说话算数,看,我在写。” 抓着的手一松开,稿纸哗哗啦啦地撒了一地。青沼额头上青筋直冒。 “你不能把我看错了。我们约好的,今天晚上我写稿,你通宵守在我身边。” 美也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青沼,接着不声不响地拾起地上的稿纸,一行一行地从头看了起来。 青沼在一旁凝视着美也子的眼神和动作。美也子敏感地感觉到青沼在注视她动作时那灼热的目光。读着书稿,她越来越感到沉闷紧张。至少,在看书稿的当儿,青沼可能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吧,然而,她并不知道在读完书稿那一瞬间他会干什么。 青沼觉得自己被美也子愚弄了。事实上真的被她耍了,所以,此刻他确实生气了。一口气写出这些,也是出于与美也子的伎俩要对抗的心情。稿子上的字句都是一气呵成,没有擦掉的,也没有后添的。字里行间似乎都包含着青沼的愤怒。 美也子一页一页地看,时间在流逝。好像她在祈祷,希望尽量延长这种安全的时间。 美也子和可祢在同一家店里工作的时候,经常遇到男客的各种诱惑,要从中解脱是要有相当的技巧的。老是靠撒谎并不能长此以往。终于,由于不能自圆其说而自绳自缚,最后只好宁肯让店里失去那位客人也要宣告破裂,以便彻底摆脱。 然而,在这里用那一招就不灵了。情场老手青沼对女人的那些小花招全清楚。从他一口气写出那些手稿也能知道,他在对美也子赌气。青沼如果通宵写稿,就彻夜陪伴,这句诺言,他要强行让她履行。 美也子终于看完了最后一页。 “怎么样,有意思吗?”一直凝视着的青沼连忙追问。 “很好啊。” 实际上,美也子的确觉得很有趣。 “想早点看到下文。” 她故意无拘无束地笑了笑,以缓解眼下的紧张局面。青沼祯二郎倏地站起身,默然从美也子身边走过。她有一种预感。 一阵轻风吹到脖子上,接着青沼从后面一把抱住了美也子。 “不行!” 青沼两手在美也子的胸前抱得紧紧的,两臂用力还不太大。他一动不动地站着。 “不行,先生!” 美也子笑着掰男人的手,结果自己的手反被握住,被一起抱住了。 “你还说什么,诺言呢!” 青沼在美也子的耳边喷着热气。 “我已履行合同,这次轮到你了。” “不行!” “什么?” “您真狡猾,先生。” 美也子蹭着身子,慢慢地想从青沼的手臂里解脱。 “您才写五六页,真滑头!” “可是,你……” “不,我是说过要为您服务,可是我还没产生感情呢,这是您的职责。太性急我不喜欢,女人的爱情是一点一点产生的,所以说,就像3m页的稿纸只写了五六页一样,我对您的感情才刚刚有那么一丁点儿呢。” “好吧,我等着,可是,等我把稿子写到一半的时候,怎么样呢?” “嗯,”美也子笑道,“说不定等不到那时候,我就会弄得您无法工作呢。” “唔……” “哎,先生,有件事想请您谅解哩。” “……” “您的大作我已经能拿到了,所以,我又趁势请谷尾重夫先生也给写一部新书。” “谷尾君?” 青沼转过脸来。谷尾重夫是青沼祯二郎的竞争对手,风格与他类同。 “谷尾君答应了?” “哎,我一说出您的大名,他就爽快地答应说,‘好,我写’。” “难道你刚才到谷尾那儿去了?” 青沼现出另一种眼神。 第六章 青沼祯二郎在美也子说出谷尾重夫的名字时,顿时变了脸色。青沼和谷尾两人各自都怀有相互竞争的意识。 作为作家知名于世在同一时期,风格也很相似,糟糕的是同是流行作家,年龄也相差无几,惟一不同的就是性格。 当然,两人表面上并非势不两立,不仅如此,有时候还一起喝酒,在人面前说一些相互赏识的话。可是,剥开画皮看实质,他们内心潜藏着竞争、憎恨的东西。 青沼祯二郎被美也子扔在旅馆里几个小时,心中很不平静,这时候又听说她还请谷尾重夫写稿,平素的真心禁不住溢于言表。 “我是第一次求他写稿,用电话不合适。” “谷尾在家吗?” “在旅馆里,茶水山上旅馆。” “唔,那是那家伙常去的地方。你早就同谷尾约好的?” “哎,两个星期以前。” “怎么见到的?” “有木村丙午郎先生的介绍。” “木村的?这么说,同见我时一样?”青沼祯二郎大声嚷道。 木村是文坛的前辈,风格与青沼和谷尾迥然不同,为人很好,谁都尊敬他。青沼第一次让美也子进入他在旅馆工作的房间,就是因为有木村的介绍名片。 “这事你一点儿都没给我说过。” “对不起,不过,我不知道谷尾先生会不会答应,我觉得,如果不答应,那很难为情,而且还会给您已答应的书稿带来影响。” “不管谷尾接受还是不接受,我都如约给你写。” “那太好了!” 青沼还在瞪着美也子。 “你是个不简单的女人哪!” “啊,怎么了?” “你去找谷尾,完全可以告诉我的,事后才给我说,就像被欺骗似地心里不痛快。” “哎,哪是欺骗……我根本没那个意思,是您误解了,我刚才说过,我怕遭到谷尾先生拒绝,我觉得这关系到你的士气……” “我不受谷尾态度的影响。” “是我不好,别不高兴了,我理解您的心情。” “为什么要去找谷尾呢?” “作为生意您是能理解的吧?谷尾先生是仅次于您的知名作家,我得到了您的书稿,就想趁势也拜托谷尾先生。人高兴的时候是不可思议的,所以,想借您答应给写部新书的东风,碰碰运气。” “谷尾答应了?” “哎,答应得很爽快。真是人在顺利时什么都如意,这些都是托您的福,我觉得自己的事业会迅速发展的。” 青沼祯二郎心情烦躁地叼起一支烟。美也子连忙不失时机地从腰带中取出打火机为他点着了火。青沼一把抓住她的手。 “啊,不行!” 美也子微笑着想抽回手。青沼不放。 “谷尾也这样对待你了吧?” “没有,我是第一次去拜访他。” “我不信。谷尾的底细我全清楚,那家伙一见到出版社的女孩子就动手动脚,这些谁都知道。” “我同那些年轻的不一样,他怎么会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妇女做那种事呢?” “你说些什么!那家伙调戏女孩子,对你这样年龄的女人也非常喜欢。他有不少风流韵事,很快能把女人搞到手,这一点也是有定评的。” “哦,是吗?” “你和谷尾一起在旅馆里多长时间?” “没多久。” “至少在他屋里一个小时吧?” “这是拜托人的事,要是不好好给他说说……” “你瞧,在山上旅馆的房间里一个小时,谁知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你也是个不一般的幻想家呢。” “想骗我,不行!别的人我不敢说,可谷尾的秉性我了解。他这样抓着你的手了吧?肯定的!” 青沼将握着的手往自己身边拽,想抱她的肩膀。 “不行!” 美也子扭过脸去,本能地用一只手臂挡住嘴唇和胸部。 “您违约了。” “谷尾接受你委托的心情我很理解。你说出我的名字了吧?” “说了,不然,他不会愿意写的。” “怎么说的?” “开始他笑吟吟地说,你去委托青沼君不好吗?后来……” “你瞧,说这种话是那家伙的一个毛病,内心一定是想要同青沼竞争一番。不光作品是这样,看到你,那家伙就下了这样的决心。他没在你我之间说什么胡乱猜疑的话吗?” “男人么,当然半开玩笑地说了些那样的话。” “那家伙在写小说上与我竞争,还要跟我争夺你呢。” “我不当这种对象,你们两位先生互相争夺,我很荣幸。像我的出版社这种无名的地方能有幸得到如此具有动人力量的工作,真像作梦一样。” “那是你的生意,可是,你想想我的心情,像这样我是无法平静的。在山上旅馆同谷尾那个家伙在一起一个小时,我不知你们干了些什么,我……” “不行!”美也子推开伸过来的手。 “哎,刚才的约定是约定。反正你已同我有约在前,这样光凭口说不足为凭,你要让我看证据。” “你说要怎么样?” “接吻。” “不行,这个必须坚持到约定的时候。” “那么,其它哪都可以,让我亲亲吧。” 美也子闭上眼。男人的气息直扑面颊。已经过了凌晨两点的旅馆寂静无声。 “没法子,要是能使您心情平静的话,您就亲吧,不过嘴唇不行。” “解开领口,好吗?光是脖子和耳朵已经忍不住了。” “非解开不可吗?” “为我想想吧,我都说了,书稿一定给你写。” “没办法,只能在上面啊!” 青沼的手连忙去抓领口,他想往下解,美也子隔着腰带紧紧地按住了。 “再往下解一点。” “不能再往下了,就到这儿。” 青沼两手解开领口,望着她那坦露的白嫩的胸脯,猛扑上去吻了起来。美也子脖子扭到一边紧咬嘴唇。 ***** 丈夫在睡觉。 桌子上散乱地放着四五个本子和从街上买来的稿纸。美也子瞅了一眼,写出的字又涂成了黑疙瘩。碎纸篓里扔着揉成一团的纸团。 枕边摊着报纸,上边堆着花生。 美也子看了看丈夫熟睡中的面容。长长的头发垂在枕头上,面颊干瘦,胡子生得老长,从正面看瘦多了。浓黑、漂亮的眉毛下,眼窝塌陷;眼角上挂着泪珠。 丈夫好像没发现美也子已经回来,睡得还香。 榻榻米上摆着餐桌,上面盖着一层餐巾,美也子掀开餐巾看了看,有凉拌菠菜、冷盘、烤鲤鱼、烤大马哈鱼——丈夫为夜半归来的美也子做的夜餐。 美也子经常说要雇一个女佣,但每次丈夫卓一都嫌浪费而拒绝了,说是有别人在家里,还是自己一个人在家更自由些。他说他做饭比女人做得好,而且也喜欢做。 这一方面是丈夫对美也子客气。因为没有收入,他才那样拘谨的。可是,卓一并不因此而低声下气。他像孩子一样心情愉快,不光对妻子,对别人也从不起疑心。 美也子来到丈夫面前,才深深地感到自己的罪恶是那么深重。每日写诗不止的丈夫好像存在着另一颗生命。 美也子看到丈夫的眼角淌着一行泪水,禁不住自己也哭了起来。她眼前仿佛看到丈夫一个人在等待美也子,一边吃着花生,一边写诗。恐怕一个小时以前还没睡,实在忍不住才躺下了。 美也子悄没声响地进了浴室。她想点上液化气烧水,可是打开盖子一看,水已烧好了,热水像刚倒进去的一样清澈。 美也子怀着感激的心情洗了澡。 她把全身都打上肥皂,想极力消除两个男人留下的记忆。青沼祯二郎把她的胸脯吸得淤血了,她像发疯了似地一直摆着手。 洗完了澡,回到丈夫的枕边。于是,她的脚步声使他微微睁开了眼。 “啊,回来了。” 丈夫生着长胡子的脸上露出微笑,像孩子一样出现了深深的酒窝。 “刚才就来了,你睡得正香,我洗了个澡。” 美也子坐在枕边。 “几点了。” “快四点了。” “这么晚了?” 丈夫从美也子的膝上轻轻地拿起她的手。 “我等你等到两点。” “对不起……我在同作家会面呢,那些先生总是工作到很晚。” “是啊,作家们真不容易。” 表情毫不怀疑。他深信自己的妻子。 “让你一个人工作,真对不起,要是我能干就好了。” “不,你可不能去干那些事,你好好写诗就行了。” “真对不起,不过,最近渐渐地好像能写出点东西来了。” “太好了,今天晚上也写了?” 美也子往涂抹过的稿纸上瞟了一眼。 “写了,可是不大好,我想你会想看的,就写了一点儿,但是不行。” “别着急。……工作上的事也顺利,你的诗集可以印成精装本大量出版。” 诗集若是自费出版,早就可以出了。可是丈夫不愿以那种形式,而是希望一般的出版社出版。丈夫有一种孩子般的虚荣心。他自以为是诗人。 “哎,美也子,明天早上能同我一起去平林寺吗?” “寺庙?” “在乡下,乘电车要一个小时,听说那是个好地方,武藏野还原样保存着。我想,早上能到那走走该多好啊,听人说的时候就想同你一起去看看了。” “好,一起去。” “不过,不大好吧,你这么晚回来,却要叫你早起。” “没关系,不,我很高兴去,每天在嘈杂的市区工作,也想到那种地方走走。” “我好久没嗅过树木、绿叶的气息了。……听说那地方特别好,说不定是个好主意呢。” “太好了,你竟听说了这个地方。是谁说的?” “就是这前面那个叫野见山的女人,人有点古怪,听说是新剧的演员……” 美也子也认识她,但没说过话,在路上遇见了只是相互对视一眼。 虽是新剧的演员,以前是某剧团的研究生,毕业后同期同学组成了一个新人会。仅凭这些并不能生活,没有演出或不排练的时候,就到银座后面的酒吧做临时工。 她住在附近的公寓,好像就是由于这个关系,同在附近散步的丈夫熟识起来。 美也子觉得,白天丈夫一个人在家,有那样一个年轻的姑娘能给他解解闷也好。美也子认识的野见山是二十一二岁的姑娘,志愿当演员,是因为她有一付纤细苗条的身材。虽是在酒吧做工,却没有那种轻浮的感觉,像个高雅的小姐一样天真,美也子也怀有好感。 “不过,你要是累了也别勉强。”卓一还在劝让。 “不,没关系,有那样好的地方,我一点儿也不想睡,而且工作看来也很顺利,精神特别好。等以后一忙起来,这儿要雇人正式地盖办公室,那样,想去也去不了呢。” “这么快吗?”丈夫瞪大眼睛,“真了不起。看到你那样精神百倍,我也很高兴,你有事业家的性格,要是个男的就好了。” “是啊,不过,女人总是有限度的。” “你是一个人干的,不简单。我一点儿也帮不上忙。” “你写诗就行了。只管做你喜欢的事。” “可是,听说出版很难,能行吗?” 丈夫对这一点却有所怀疑。 “运气挺好。青沼祯二郎的新书已约好,谷尾的也有希望。” “真厉害!”丈夫对这两个人的姓名也熟悉,“都给写?” “哎!” 美也子垂下眼睛点点头。她在瞬间仿佛看到了青沼祯二郎那忽闪忽闪的眼睛。 “出版这些人的书,资金需要不少吧?” “哎,这个也基本解决了。” “对钱你是有办法的。” 卓一只说到这里。需要多少资金?这些资金从哪儿融通?商定了什么条件?一切都不闻不问。他好像认为自己没有资格过问这些具体的洽谈内容似的。 “不行,都快到5点了,马上就天亮了。” “真的呢。说着话,不知不觉到了这会儿,也怪我回来迟了。” “困了吧?我刚才睡过了,说着就没有睡意了。” “不,我能告诉你工作进展基本顺利,也不困了。” “这对身体有害。我会叫你的,你睡一会儿吧。” ***** 晴朗的早晨。 平林寺境内被榉树、袍树、青冈栎等杂木林和郁郁葱葱的杉树林覆盖着。树下全是山白竹。到草屋顶的寺庙所走的陈旧的铺路石上,有的地方还残留着去年的落叶。因为林木茂密,没有阳光,一片昏暗,光线像一条条光柱从树的缝隙中斜透进来。走在树林里,露水打湿了衣服。 冒出来的水浸湿了矮竹。早晨清新的空气湿润的绿色令人心旷神怡。 “真是个好地方。”卓一连声说道。说话时,他一仰脸望着遮挡住天空的树梢。 “还是大自然好啊,人就是从这种地方出生的,这下我可知道了。” 禅宗寺庙的大门神秘地关闭着,生锈的旧金属在暗处熠熠闪光。 从寺庙旁沿着那条山白竹的小道登上高坡。坡上的杉树更高大。 美也子看到卓一很开心,心中十分高兴。今天早上只睡了三个小时,但此刻却毫不困倦。在这里,井村行长和青沼祯二郎都已遗忘脑后。 其实,同丈夫一起悄悄在这种地方过普通百姓的生活可能更理想。 这里有座古墓。附着老青苔的五轮塔上,映照着清晨的阳光。 卓一揪了一根草叶含在嘴上。 一声尖锐的笛声,那是沁人心脾的金属声响。 一个年轻的和尚,身穿白色和服伫立在树林里。 这儿是一位大名的菩提寺,古墓很多。 穿过那儿,又是一片树林。这一带是上坡,从树林的尽头,低洼平缓的斜石像个洞穴一样,一片浓绿色,给人有几分寒冷的感觉。 “多想一个人出去旅行啊!”卓一说。 他的话出人意外,美也子不禁吃了一惊。 “旅行?”美也子问。 “哪里,随便想想。”丈夫露出胆怯的笑容。“在这儿走走,就不由得想出去旅行一番,不过并不打算真去。” “别一个人去,我也跟你一起去。” “那当然好,不过现在不去。” “为什么?” “你正在拼命工作,我只是一时想想罢了,等你工作差不多的时候再一起去吧。” “如果你真想去,现在也没关系。” 美也子后来也没忘记丈夫说的要一个人出去旅行那句话。丈夫那特殊的姿态只是要让她记住他那番话。 “在孩童时代,”丈夫边走边说,“我同别的朋友一起在这样的树林里玩耍过。那是一片阴森森的林子,一个人不敢进去。有一次,我同大家一起玩,不知不觉中,我被一个人扔了下来。当时那种孤独感现在仍记忆犹新。一看到这个林子,我就想起自己迷路时的情形。孤独的我像被树林吞没了一样。” 卓一忽然在美也子的前面大步走了起来。转眼间,像要钻进茂密的山白竹中一样往前跑去。美也子不知他要干什么,茫然地站着,只见他猛地抱住那儿的一颗树,疯狂地摇着树干。 树枝被摇得哗啦哗啦直响,树叶掉落到他的肩上。 “喂!”美也子叫他。丈夫的动作令人害怕。他不回答。 他仍旧两臂搂着树干,眼睛望着树梢,使劲地摇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地摇,好像要让它一片叶子都不剩似的。强烈的冲动在袭击着他。 没等美也子叫他第二声,摇着树干的卓一脸已扭歪了。 中午过后。 卓一在门外散步,遇见了最近开始见面打招呼的野见山房子。房子也在散步。 “你好!”在酒吧做临时工的新剧女演员明快地微笑着招呼道。 “哦,”卓一停住脚步,“现在去上班?” “唔,还早,先吃点儿饭,而后再去。” “真忙啊!” “得趁这会儿做点好吃的吃,不然临走时肚子饿,只好下馆子吃饭卷,挣点儿钱就花完了。” “吃饭卷那么贵吗?” “我不能每天晚上都干,排戏或公演的时候就只好歇班,同别人相比,收入少一半呐。” “是吗?真不容易呀。这次是去排戏?” “哎,”女演员目光炯炯地说,“下月末要去关西。我好久没去过了,这次要在各地公演10天左右,大家都忙得不亦乐乎。” “太好了,你担任个好角色了吧?” “还可以。” “祝贺你,我要看一次你演的戏。” “这次不在东京演,很遗憾,不过以后我会邀请你的……你太太不在家?”野见山房子忽然想起似地向呆然站立的卓一问道。 “唔,妻子上班了。” “你也不容易呀,总是一个人留在家里,不寂寞吗?” “不寂寞。” “我知道了。……你在写诗,反倒很自在,对吗?” “也不是多自在。”卓一苦笑道,“没法子,我们家,妻子在工作,我却游手好闲。” “你太太我经常见,长得很漂亮,好像不大像是良家妇女。……哦,我竟说这个,对不起。” “没关系,你说的不错。” “上次我问过,说是在出版社,是吗?” “是的。” “真的?那么,也出版小说?” “是的,这次好像要出版青沼祯二郎的书。” “青沼的?” 野见山房子蓦地一愣,两眼发直地凝视着卓一的脸。 那种惊奇,就像是自己知道的一个故事中的主人公偶然出现在眼前一样。 “怎么?”卓一未有觉察地问。 “没什么。”野见山房子摇了摇头,“听说要出版青沼的书,有点儿吃惊。” “你认识青沼?” “也不怎么认识……”野见山房子含糊其辞,“只知道名字,不过……” 野见山房子的表情与她的话却迥然不同。那种表情给人这样一种感觉:到自己酒吧来的客人常与青沼来往,客人说到了青沼的名字,于是她便知道了他。 原来是这么回事,青沼祯二郎作为体己话把女出版社社长的事告诉了同自己关系亲密的一位编辑,这些话通过常到店里来的编辑之口,又传到了野见山房子的耳里。 第七章 情人酒吧位于银座背后,铺面不大,在最近流行的酒吧云集的大厦地下室内。 已经过了晚上10点,杂志编辑林田像在外面喝过酒似地红着脸进来了。野见山房子在别的包厢一见到林田,忙起身来到他的包厢。 “林田先生,您来了!” 林田正在喝他点的白兰地,对她拍了拍身边的椅子。 “啊……来,坐这儿,最近戏怎么样?” 林田知道野见山房子毕业于新剧的研究所,已加入净是年轻演员的第二期会。 “最近要到地方公演,这个月底就去。” “唔,那不简单呐,有那么多钱哪。” “大家积攒的。” “女演员都像你这样晚上在酒吧打工吗?” “打什么工的都有,所以,应该说,大家都很勤劳。因为有人出钱,才能到地方公演,多叫人开心哪……” “唔,你们找到的资助人不错,莫非就是你丈夫?” “哟,要是有这样的资助人,那就太高兴了。林田先生,您怎么样?” “我啊,就是想给也没有钱哪。” 野见山房子啜了一口林田斟的加水威士忌。 这个酒吧生意很兴隆,狭小的店铺顾客盈门。香烟的烟雾在淡淡的光线中卷起漩涡,迷漫着整个店铺。 “哎,林田先生,您在出版社的文艺部工作,认识许多作家吧?”野见山房子问。 “唔,当然,那是生意嘛。” “青沼祯二郎先生那里也去?” “青沼?唔,他那儿我也去。” “关系挺好?” “唔,不错,怎么……” “嗯,没什么。”野见山房子将酒杯端到嘴边,“哎,林田先生,您最近给老板娘说过青沼先生什么有意思的事了,是吗?” “什么事?” “喏,青沼先生同一个出版社女社长的事呀。” “啊,是这个。”林田湿润的嘴唇笑着说,“你真是消息灵通啊,是老板娘告诉你的?” “不是,她说话的时候,我在旁边的包厢里偷听到的。我心里正想,等林田先生来,要直接详细问问呢。” “是青沼那家伙得意的时候透露给我的。他说,有个出版社的女社长施用美人计让他写书。” “哦,真稀奇,这种办法很流行吗?” “哪里,很少有,最近有的小说家老奸巨滑,既贪财,又贪色。可是,青沼这家伙贪恋女色,对方看透了他的这一弱点。” “青沼先生竟是那样迷恋女人吗?” “他贪色也与人不同,比起年轻女性,他倒是更喜欢中年的。” “是上当受骗的?” “不,那不一定,对良家妇女好像没多大兴趣。比如这儿的老板娘、餐馆年轻的掌柜的,都是些比较妖艳的女人。” “真是个好色之徒哩。” “是啊,我也觉得有点奇怪,听说了这个女社长的事,我给青沼说,你好像都是喜欢服务业的女人,这次这个女社长却是个地地道道的良家妇女,这是怎么回事?” “您问得真不客气呀!” “编辑同作家,没关系。” 野见山房子想起了绀野卓一和他妻子的面容。 卓一留着长发,每天呆在家里玩。虽说是诗人,却好像很善良。同他一交谈,便觉得尘世上的事情转眼间离得远了。他的眼睛像孩子一样温柔、天真。 同他的妻子经常在路上遇见,那种类型的女性使人根本想不到会是卓一的妻子。漂亮的容貌,总是梳着后面向上卷的发型,突出前额的发际。作为一个女人,房子看了心中不禁有几分羡慕。也许是黑眼睛的眼梢微微往上吊,给人一种严厉的感觉。纤细笔挺的鼻梁下,线条优美的嘴唇紧闭着,下颚不胖不瘦。平素多穿和服,而且花色高雅。正好合身,怎么也想不到她竟是那个“诗人”的妻子。因为看上去不像个良家妇女,使人觉得她曾经做过服务业。可是,她并没有卑俗之感,倒显得十分爽快。 作家青沼祯二郎喜欢她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哎,林田先生,下次能把青沼先生带到这儿来吗?” 野见山房子搂着林田的一只胳臂说。 “把青沼先生带来?是啊,他是个大忙人,不知行不行呢。” “哎,一定把他带来哟!” “你太热心了吧。” “我很有兴趣。”房子红着脸说,“对青沼先生这样的人,好像很有精神。” “哎,你产生什么奇怪的念头了吧?” “不知道。我想引诱青沼一次。” “有意思,那种好色的家伙竟会引起女人的兴趣。” “女人就是这样,总是受到唐璜1的欺骗。”—— 1西班牙传奇故事中玩弄女性的风流贵族。——译者注 “是啊,我们这些跟女人无缘的人就更寂寞了。” “唔,您有您的长处嘛。” “你在安慰我。” “哎,怎么样?真的,能不能把青沼带来?” 林田为了显示自己同流行作家的亲密关系,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林田忠实地履约了。两天后的晚上,青沼祯二郎高挑的身姿同林田一起出现在酒吧里。 “呀,真高兴!” 野见山房子第一次看到青沼,连忙到门口迎接。青沼的形象经常在报纸、杂志上出现,他本人更显老些,皮肤也更黑些,而且皱纹也格外地多。 他绷着脸,闷声不响地同编辑坐在餐桌旁。长长的头发垂在额头上,身上的西装是进口货,领带也很时髦。总之,在装束上与到这间酒吧来的常客大不相同。此外,青沼喜欢在一些细小的地方花销。 “就是这姑娘,先生。” 以前在背后口口声声称那家伙、那家伙的林田这会彬彬有礼。 “就是这姑娘叫我一定把您请来。” “是的。” 野见山房子给青沼送上手巾。 青沼干瘪的眼皮往上翻了翻,嘴唇这间微微露出了牙齿。 “哦,喜欢我什么地方?” 他悠然地擦着脸。 “什么都喜欢!” 野见山房子面色绯红兴奋地说。其实,,她内心里也想练习一下演技。 “见到您很荣幸,没想到先生会光临这种寒伧的酒吧。” “林田君,”青沼语调庄重地说,“叫我无论如何要来一趟。” “林田先生,谢谢!” “我说话算数吧?” 林田十分得意。 青沼端着白兰地,林田端着威士忌,野见山房子端着啤酒,三人象征性地干杯。 “先生的大作,我全都拜读过,写得真好!”房子说。 “哦,爱读我的书?” “是的,是您的小说迷。” 青沼好像心情并不好,脸上渐渐绽出了笑容。 “先生不喜欢良家出身的女性吧?” “谁说的?” 青沼直盯盯地瞅着林田。林田显得不好意思。 “不是不喜欢良家妇女,不过像你们这样的妓女我是喜欢的。” “啊,我不是妓女,虽然做酒吧女郎,但内心却是良家妇女。” “正好,我就喜欢这样的,虽然在做这种工作,却是个正正派派的良家妇女,这一点正合我的意。” “先生格调很高啊。” “是真的。” “不过,有时对良家妇女也会动心吧?” “是男人嘛,当然会动心,可是内心并不坏。” “啊,太好了,这么说,我有这种资格啰?” “是啊,良家妇女不大好办,未婚姑娘也不好办,还是妓女好,事后没有麻烦。” “可是,也不能光下这个结论,还是先生的爱好……先生,假如有个人不是在这种地方工作,比如以前曾经做过服务业,现在还是有夫之妇,仍像以前那样漂亮,您会喜欢吗?” “有夫之妇?” 青沼祯二郎又朝林田看了一眼,那样子似乎是说:是你给说出去的。林田脸像喝醉了似地端着酒杯低着头。 “是啊。”女人答复道。 “要有这样的,那是最好不过了。你很符合我的爱好,起码可以体验一下上当受骗的冒险。” “先生,您好像已经猜到了,您刚才的话似乎含有切身感受,现在正在进行吧?” “这家伙说什么了吗?” 青沼下颚指了指林田。野见山房子装作没听见不作回答,笑眯眯地从酒杯边上斜眼瞅着青沼。青沼有几分醉了。 “既然泄露了,那也没办法。”他好像并不怎么不高兴,“现在同她正处于热恋状态。” “啊,真够呛!”房子放下酒杯拍了拍手,“您把这事告诉我吧。” “说了也没关系,你还是个孩子嘛。” “哪里,我都是大人了,而且,你把当时她的心理以及各种姿态告诉我,还能使我学到一些演技呢。对中年太太的心理我们还不懂,所以,那位太太如何利用身体表现内心的情感,请把您观察到的告诉我。” “可以作参考?” “我想是的。” “好吧。”青沼叭地一下将酒杯搁到桌上,“既然这样,那就坦白吧。” “恋爱的忏悔?” “说起来话就长了,简单地说,是这样,事情是从一件交易上开始的,后来,我便喜欢起那个女人来,于是答应了她的条件。虽然工作很忙,在交往中又产生了另一种欲念。” “那是啊,那种机会是少有的,女编辑都很严厉吧?” “严厉不严厉我不知道,不过,一出事就麻烦了,很快就会弄得尽人皆知。……她是什么人倒没关系。” “对对,还是话归正题吧。” “总之,我喜欢上她了。她也很高尚,同那些半职业性的妓女不一样。” “对不起。” “内心的感情,她在一起睡觉前和睡觉后完全不一样,就是说,分界线上起了变化。” “那么,她怎么样?分界线怎么样。” 房子的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中午前,野见山房子来到附近杂草丛生的空地上。那块地的主人一直不肯脱手,地上还留着一些树。阳光映照在树叶和草丛上。1600平方米的台地任其荒废,杂草自由生长。因此,颇有一种自然的情趣。周围是住宅街,一过中午就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 野见山房子知道绀野卓一常到这儿散步。上午到那儿去,准能见到卓一,他不是坐在建筑物的水泥基础上,就是漫步在茂密的草丛中。 房子看到这会儿绀野卓一正呆然靠在一棵树上,不禁喜上眉梢。 卓一头发蓬乱,格条衬衫配上长裤,穿着木屐。 “你好!”房子打招呼。 “啊,”卓一回头笑了,半边脸上映照着阳光,一笑就露出了酒窝。 “你怎么这么早?”他对走近前来的她说道。 “早上9点起床的。” 房子摇着身子来到卓一身旁。 “真不简单,夜里工作到很晚,早上还要起得这么早?” “习惯了,排戏的时候,到研究所去要更早些呢。” “什么时候开始到地方上公演?” “下一个月。” “一时不能同你见面,我就寂寞啰。” 野见山房子朝卓一投去了一丝微笑。 “看你竟这么说,你有个漂亮的太太,怎么会寂寞?” “嗯,可是,她白天不在,工作又忙,一大早就要出去,夜里很晚才回来。” “你太太真漂亮啊!” “唔,漂亮。”卓一认真地答道。 “不担心?” “一点儿也不。她爱我。” “夜里很晚回来也放心?” “那是为工作,而且,出版这项工作很不容易。” “你的诗集由你太太办的出版社出版?” “对。所以,她拼命工作。……我必须写出好诗,她为了让我写诗就让我玩,本来对她的工作我也帮不了多少忙。” “你太太那么爱你?” “我想是吧。我的诗别的出版社不愿出版,她说无论如何要自己出,因此,首先要创办一个像样的出版社。” “是恋爱结婚?” “当然啰。” 野见山房子忽然不作声了。原来是因为卓一的话像孩子一样太爽快了。那是一副诚实的面容。在酒吧,每天晚上能听到那些男客敷衍的客套话和富有心计的私语,能看到那些男人的内心世界。在她的眼里,卓一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他是否知道太太同青沼祯二郎之间的关系呢?即使不知道青沼这个名字,在工作上会遇到这种危险,这一点他该知道吧? “你太太经常访问一些作家,是吧?”房子有些不耐烦了,心怀不善地往下问道。 “是啊,现在社里没有编辑,她一个人到处跑,走访作家好像很辛苦,书稿很难到手,大家都想争夺一流的作家。” “这些事,都是你太太告诉你的?” “是的。” “青沼祯二郎的事也是她告诉的?” “青沼祯二郎?噢,这个人的名字常在报纸、杂志上见到,是个名作家。”卓一答道。 “太太也到青沼那儿去?” “唔,具体的我不清楚,她好像说她去过。” 野见山房子想起昨晚青沼祯二郎说的话。青沼的口气半吞半吐,好像同那位出版社的女社长已有关系,又好像没有。他本来就好色,绝不会轻易放过她的。卓一的妻子回家后什么都告诉他,可是对青沼的事她具体地都说了些什么?青沼自己说: “她是个惊人的美人,为我服务得很周到,这样一来,在外面没答应的新书也只好给她写了。” “服务?服务到什么程度?”房子手里端着酒杯,偎着青沼问道。 “这个么,不说你也知道。” “啊,讨厌。出版社不提供色情服务,作家就不给写稿?” “她同别人不一样。如果是一流出版社,只要付些稿酬就行了,而她是一个要创牌子的无名出版社,不那样服务,恐怕谁都不会给她写稿的。” “就是说,用身子来攻关?” “也可以这样说吧。” “您让她下水了吗?” “噢,这个还是不说为好。” 青沼笑嘻嘻的。 究竟卓一的妻子同青沼发生了关系还是并没有那种关系,抑或是青沼出于一种虚荣心而故作那番宣传? 不论有无此事都可以认为,卓一的妻子正在拢络青沼。 “这么说,在你太太的劝说下,青沼答应执笔了?” 劝说两个字,野见山房子略微说得重一些。 “她就是这样的人嘛。”卓一道,“不是实现了吗?在这一点上,我们这些男人也不及她。” 野见山房子有些发急了。他妻子正在进行一桩危险的交易,这事怎么告诉他呢?青沼说得好像很自信,但房子猜测,还没到最后一步。但是,看来那也只是时间问题。反正又不能露骨地说,你太太现在危险。 观察卓一的脸色,脸上没有丝毫的怀疑。他相信自己的妻子,看上去真像个菩萨,眼睛天真地流露出无邪的光。 看到这些,房子好像感到触到了什么珍贵的东西。每晚接触酒吧的顾客,于是便为自己那半嘲笑的风姿感到惭愧。 卓一的妻子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接触她丈夫的呢?他毫无顾忌地说,妻子很爱我。事实上,他脸上的表情像他说的那样十分满足。 那位美貌的妻子好像是个小事业家,性格同卓一迥然不同。可以说,他是个只会写诗的无生活能力者。可是,即使对象是另一个人,她的事业也会很强的。在那略显严厉、近似冷酷的容貌背后,蕴含着对工作的炽热的火焰。 正因为同青沼祯二郎这样的男人交往,她才会更爱卓一这样的丈夫。——房子在酒吧见到过形形色色的男人,作为亲身感受,她作出这样的想象。被置于那种环境中的女人,反而要追求纯洁的东西。 美也子到y饭店访问谷尾重夫。在电话里,约好晚上10点钟来访。在总服务台通报了姓名,于是被告知在四楼一号房间。电梯里有许多外国人。 敲了敲门,里面重重地应了一声:进来! 谷尾重夫正在台灯下伏案著书。桌头堆着参考书。旁边,单人床上皱巴巴地铺着毛毯。谷尾也许是嫌头发垂到额头上麻烦,头上缠着布,不停地挥笔疾书。下颚上胡子又长又黑。身上穿着饭店里的浴衣,敞着前胸。 美也子进到屋里,谷尾也不回头,便不声不响地坐到墙边椅子上。房间很大,也许是因为住着一个男人。屋里有一种气味。窗户全都紧闭着,窗帘开着。 “还有一点儿。”谷尾眼也不抬,手握着笔说道。 “您慢慢写。……工作时来打搅,实在对不起。” 美也子无事可做,便悄然拿出香烟,打着了打火机。打火机的声音使谷尾蓦地转过脸来,他顿时停下了笔。 “烟灰缸,这儿有。” 这儿,是指谷尾办公桌的头上。美也子坐着的是会客家具,虽然有张小茶几,但没有烟灰缸。抬眼一看,原来两只都在谷尾的桌子上,里面全是烟蒂。 “先生,我把烟灰给倒掉,好吗?” “不,不用。一倒干净我反而静不下心来。” 说着,谷尾频频察看来到面前的美也子的脸。台灯光照亮了她鼻子以下的部分,眼睛以上的部分成阴影。那种明暗的差别却使谷尾感到了女人的妖艳。 “好漂亮啊!”谷尾说。 “哦,开玩笑吧。” 美也子嫣然一笑。 谷尾袖子里的手眼看就要伸过去了,她转身又回到刚才的椅子上。谷尾对哪个女编辑都会开玩笑似地动手动脚,这在记者同行中广为人知。美也子对这些也有耳闻。 不知是把书稿暂停一下,还是因为有客不想写,他把笔搁在稿纸上,来到美也子面前。取下缠头布,长发像幽灵一样散落在额头上。 “青沼那边的工作有进展吗?”他坐下来就问。也许是工作疲乏了,他面容黢黑,惟有一双眼睛在闪亮。 “嗯,进展很快。”美也子鼓足气力说道。 “噢!” 谷尾像小看人似地用鼻子应了一声,转眼间现出精悍的表情。他心里产生了竞争意识。 “嗯,我慢慢干吧!”他自信十足地说。那种若无其事的口吻显示出自己同青沼那种人并不一样的自负。 “拜托了,能出版您的大作,我的出版社就有希望了,起码地位也可以提高一些。” 谷尾对此并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地盯着美也子的脸。 “哎,你不能同我约会吗?” 他脱口而出,那表情既不像正儿八经,又不像开玩笑。谷尾的面容本来就与众不同,没有什么表情的变化,特别是现在,正是工作最忙的时候,也许是疲劳了,脸色也不好。 “哦,您开玩笑。”美也子莞尔一笑。 “是真的。我早就想,要有你这样年龄的女性,就跟她约会。” “我已经是老太婆了。” “哪里,我不喜欢年纪轻的女孩子,不知为什么,最近同那样的女孩子在一起心里就没劲。” 谷尾的语气好像被女人缠得没办法。 “说真的,那些女性的魅力你全有。……哎,你,”他忽然改变了语调,“青沼对你动手动脚了吧?” “没有。”美也子优雅地吐着烟雾说道。“青沼先生怎么会把我放在眼里?” “唔,怎么说呢?那家伙对女人很有两下子。” 谷尾好像一提起青沼便斗志昂扬。 电话铃响了。 谷尾朝电话机走去。浴衣的背后净是皱褶。 “不行!”他对着话筒怒吼,“我有工作,不能去。什么,来了?……岂有此理,你呀,你去找个醉汉吧,这会儿别打电话来!” 他叭地挂断电话,回到美也子面前,又开颜微笑了。 “是个酒吧女郎,真烦人!”他高兴地咧着嘴笑了起来。 “啊,先生,您很有人缘哪!”美也子笑道,“本来,像先生这样,女孩子是不会放过的。” “女孩子哪个都这样。”谷尾说,“哎,同我约会一次吧……” 第八章 中午的餐桌上添了一份蕨菜。刚采来,虽然已经煮过,咬到嘴里,还有一股泥土味。 “哎,在河边上能采到吧?只要一说,附近的孩子就会拿好多好多来。” 旅馆的女佣对井村重久和美也子说。 打开的拉窗外,大山遮住了一半的视野。晴朗的天空在阳光里显得很混浊。出彩霞还早,山林呈现出一片淡绿色。 有马温泉在一个山窝里。旅馆街夹在一条山谷的两个斜坡上。 “冷吗?”美也子望着井村的肩膀问。 “不,不冷。” 井村将短外衣的前襟合在一起。 “风有点儿凉,把玻璃窗关上吧?” “你要冷就关上,我进点儿凉风不要紧。” “我也不要紧。冷了就洗洗温泉。……要是感冒了,就不能参加您家小姐的婚礼了。” 美也子一说,井村便默然地抽着烟,望着对面山丘上;的旅馆。身材矮小的女佣正在打扫房间卫生。 ——昨天是星期六,井村重久因为自己担任行长的那;家银行的支行有事,出差前在东京突然叫美也子到有马温;泉幽会。井村是硬使她同意的。他说,旅馆已经订好,登记的是东京的“杉山”,所以,你快点儿来。 “这么急?什么事?” 美也子一问,井村只回答了一句见面再说。听声音带点微笑,但又好像很认真。现在不是到外地温泉去享受爱情欢乐的时候。美也子从井村的语气里有一种预感。 在从羽田到伊丹的飞机里,美也子一个劲地猜测井村会说些什么。同井村已有五年的关系了。 两人并非经常见面,一个月一次或两个月一次,五年中一直保持关系。他们是美也子同卓一结婚两年前就认识的。 在美也子来到这家旅馆等了三个小时的晚上8点左右,井村来了。他笑着说,本想早点儿来的,同支行的人在一起耽误了时间。从总行跟来的秘书已经安排他“休假”,约定星期天在大阪的饭店里会面。美也子的事谁也不知道。 井村洗罢温泉,谢绝了宴会,晚饭吃得很晚,重要的事好像很难对美也子说。 美也子用轻柔的口吻引诱他开口,他终于勉强地说了出来。 果然,他是想同美也子分手。 “我三年前就该提这个了。”井村接着说,“那时候你也有这种愿望。可是我想不开,硬拖住你,到如今,又不能轻易开口了……” 所谓三年前,就是美也子决心与卓一结婚的时候。井村避而不提美也子的结婚,故意用了三年前这句话。对于井村来说,对未曾相见的卓一有一种罪恶感。 “不,那不是你的责任,是我不好。” 她并不想说,因为是女人,所以才懦弱。她知道,自己虽然结了婚,仍喜欢井村。 “我是个坏女人。”美也子有一次向井村坦白说,“我是想同你分手,才同卓一结婚的,因为,反正我同你是不能结婚的。卓一是个好人,我非常喜欢他,可是,我也比以前更喜欢你了。” 美也子在被卓一追求时,同井村商量过,井村也从她那里了解了卓一的性格。井村赞成她们的婚姻是因为听说过他的人品,他也打算就此同美也子分手。由于最初他对美也子怀有执拗的爱,对年轻的男子怀有一种嫉妒,结果两人不能分开。 听了美也子的坦白,井村说: “我知道你喜欢卓一。听你的话,他好像是个菩萨般的人。若是性格懦弱的女性对那种丈夫反倒会感到不满,而你那样喜欢他,是因为你的性格太坚强了。你的感情若一般地解释,可以说成是一种母性的爱,不过也不完全相同。你对男人的内心见得太多,了解得太多,对卓一这样的人就会像宝石一样非常珍视。” “视为珍宝,那不是爱吗?”美也子想。可是井村这一席话深深地印在了她的心底,后来曾经几度浮上她的脑际。 “因此,你同时又喜欢我……”当时井村继续说,“你的坚强性格也许惟有我能容让,这可能是我骄傲自大吧。” 美也子认为井村说的对。井村一直是自己的支柱。如果没有井村,自己的精神和生活将更加不堪设想,即使有出版卓一诗集的动机,也绝不会立志从事出版这一事业的。 仔细想来,准确地说,出版丈夫的诗集不能叫做动机。如果仅仅是这个目的,可以自费出版。想让正规的商业出版社出版,给丈夫的诗贴金,为此,自己办出版社,在这个名义下,隐藏着她想干一番事业的野心。如果没有这个野心,是不会产生办出版社的欲念的。 “我一直在身边看着你,所以才有这种心情。”美也子答道。 “是吗?可是,竟作起了出版社这种小气的生意来。如果经常看着我,就不该做那种没意思的事。” 井村并不把出版工作放在眼里。 “我有自知之明,你都是同钢铁、电机等日本骨干产业的大户来往,出版对你来说不过像个玩具;对我却正合适……而且,你对出版一无所知。所以,我的心情很好。” 井村说打算给她一些必需的资金。 “那当然好,可是,如果是你的零用钱我就不要。虽然不大,但毕竟是我的事业。要你的零用钱,那太没志气了。我从你的银行贷款。” “从银行贷款需要担保、信用。你什么都没有。要放贷,就需要各种繁琐的调查和手续。小出版社往往都是无计划地开支,在银行里根本就没有信用。” “最后还是要依靠你。” 像原先希望的那样,美也子在井村的银行里存款开设账户,贷到了款,但申请却是直接交给行长。 “部下的人不感到奇怪吗?”美也子问。 “当然会感到奇怪,准以为是我的什么人吧。”井村笑道。 “你不为难吧?” “我是行长,认为我庇护一个人也没关系。……再说金额又不大,不过是通融一下资金罢了。最终我会妥善处理的。” 以前说过的最后这句话,昨天晚上成了事实。 井村重久七八年前开始与妻子分居。妻子与井村性格不合,她常大骂井村,结果两人同意分居。对这些,美也子并不向井村多打听,他也不想说。 井村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长女今年22岁,儿子刚上大学。 美也子从井村的言谈中得知,他女儿的婚事正在进行。她觉察到,从那以后,井村与美也子会面时的脸色一次比一次沉重。 井村并不想把女儿的婚事告诉美也子。为这件事,他好像不是高兴,而是痛苦,皱纹深了,白发也多了。 美也子预料到井村会说出诀别的话。她预料中的话,昨天晚上井村终于说了出来。他先详细地把女儿出嫁的对方及迄今的经过告诉了她。对方的家与一流银行行长的家门当户对。 “我与内人长期分居。对这一点,对方好像很勉强。因为是老门第,礼节严。当然也可以不同意。可是不巧,我女儿却对这门亲事很热心,所以……” “明白了。”美也子微笑着点点头,“下面的话我来说吧。……不仅同太太分居,对方如果知道我的事,小姐的婚事就要告吹,而且,我不是一般情人,还是有夫之妇,无法解释,今后就分手吧。是想说这些吧?” “唔。”井村眨巴着眼睛。头上的白发熠熠发亮。 “我看出来了。……这是应该的。我真是个坏女人,请原谅我。” 美也子戳着指头。 “是我不好,也对不起你的他。现在就不能再说这个了。对你,我要尽我所能。” 井村坐直了身子。 “是钱的事?” “你靠我担保从银行贷的款,我全都还清了。……此外,一点儿小意思,再给你500万元,为你的‘事业’做基础。” “是断绝关系的赡养费?” “别说这种难听话。” “钱我不要。用你的担保从银行贷的款一时还不能偿还,所以这一部分我领受你的好意。不算利息,共计正好500万元吧。” “光这些还不够吧,以后不是还需要周转资金吗?” “我会想办法的,所以,你尽管放心。” 五年来感情的堆积在分手时一下子变得更加真挚了。 感情真是不可思议。美也子深信自己现在还爱着丈夫卓一,可是一旦要同井村分离,对井村的纯真的爱便一下涌上心头,卓一的影子便被这种爱遮住了。 美也子没想到对往日的井村会有这样深的感情。她一直爱着卓一,一个月或两个月一次同井村的幽会也不觉得那么遥远了。过去,窥视一下银行的行长室,瞅瞅井村的面容,一起吃顿午餐就满足了。如果说同井村有爱情关系,那是一种自以为同井村年龄相仿的纯洁的爱情。 昨天晚上决定同井村分手以后,她才发觉那是错误的。美也子好像觉得自己肉体的一半被他抓住了,所以以往才一直依靠着他。美也子已被握在井村的手上,以前却没意识到这一点。——井村曾经这样说过。 “我想对你说,有困难的时候再来找我,可是……”井村今天早晨在床上对美也子说,“那样,我们相互之间,不,主要是我,如果再产生留恋的感情就麻烦了。我希望不出现这样的情况,这样,我也好下决心忘掉你。” “唔,好啊。” 美也子脸伏在井村的胳臂上。 “你遇到困难的时候……一开始经营,往往会出现资金短缺的困难,到时候,你可以找我们银行的山田。他是我的心腹,什么事他都会帮忙的,我给山田说好……” “不,不需要这样,我打算连你们银行的门前都不会经过的。” 她不愿再想起井村。 “是吗……” 这当儿,井村奇妙地叹了一声。美也子第一次看到井村哭泣。 ——年饭后,井村坐在宽廊的藤椅上,沐浴着阳光,眺望着高山。下面不断传来汽车的引擎声和喇叭声。 以早春的晴空为背景的井村,在逆光下形成一团黑影,轮廓非常鲜明。可是,那身影在美也子眼里很淡薄,使她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人。她以往从没看过井村这种软弱无力的姿态,所以吓得连忙往藤椅前跑去。 “怎么了?” 井村感觉到美也子往自己身边跑,抬起靠在椅前上的脑袋,惊讶地望着她。 “不,没什么。” 美也子站在原地,眺望着高耸人云起伏不平的六甲山峦。映照在秃山地表上的阳光和煦柔弱。 “神户在哪边?”美也子随便问。 “左边,从这儿看不到。”井村说着,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地又望着美也子,“一直呆到晚上挺无聊的,坐车到神户去一趟吧?” “神户有什么?” “没什么。” 井村的眼神在说,想和美也子作最后一次兜风。 “好啊!”美也子微笑着说,“我也正想到外面去呢。” 汽车从有马温泉沿着峡谷向神户驶去。平坦光洁的道路在山脚下绕行,拐了一道又一道弯。这里的景色颇似箱根,溪流的边缘形成断崖。 司机开得飞快。车是包租的,司机年纪轻,驾驶不大稳重。 “司机,”井村坐在后面提醒道,“没什么急事,开慢点儿,别出事。” “唔。”司机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声。那样子仿佛在说,这条路我熟,放心好了。 井村坐在座席上望着窗外。他把美也子的手放进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握着。他很少这样做,以前他觉得做这种动作难为情。准是即将分离的感情使他心中激动了。 美也子也不大说话,心情沉重,心跳加快。 山道蜿蜒曲折,景色不断变换。终于到了山顶,车往下驶。前面出现一个急弯。 进入山谷,车内昏暗。晴朗的天空已近黄昏,司机打开前灯。 可是,穿过山谷,周围豁然明亮起来。前面来到市街区,是芦屋市。 眼前是神户的街区,海上有许多轮船。 “神户你来过几次?”井村望着景色问。 “两三次。” “噢。哎,去哪儿?”井村像商量似地说。 “哪儿都行,去你喜欢的地方。 井村想了想,说道:“去午子之浜好吗?” 井村对午子之浜并没多大兴趣,他这样说,是照顾即将分道扬镳的美也子,或许也是为了给自己的诀别留下纪念。 汽车驰过高岗地带住宅区,来到电车大街。 两人依然默不作声。若说什么,也都假装听着。 美也子想把这种感受深深地留在心里。明天井村就永远离开她了。于是,她觉得,此刻像有一股风吹到井村所在的地方。 而且,这里不是东京,而是他们游览的地方。东京的所有环境均被隔断,连卓一也离得很远很远。 到了午子之浜,便看到黑黝黝的淡路岛,海峡之间的海水映照着夕阳的斜晖,给人一种深沉的感觉。灯标上的灯光不停地摆动。 两人像年轻人一样漫步在松林之中。后面是登山缆车站,灯光渐渐稠密起来。 几只渔船点着红灯从小岛附近驶过。 看着看着,海上最后一线余晖也消逝了,昏暗飞速降落下来。 两人又回到车上。美也子的心中依然充满着大海的黑·暗。 “去神户!” 井村对年轻的司机吩咐道。司机帽子也不摘便打开了车门。汽车朝神户夜灯繁华的地方驶去。 “到神户哪儿?”司机问道。 “是啊,去特洛德,好吗?” 司机并不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从明石到井村说的地方,乘车足足跑了40分钟,其间两人也没大说话。只是,像刚才那样,井村握着美也子的手没放开。 特洛德是从三之宫通往高岗住宅区的一条坡道,两侧是外国高社和中国餐馆,过去就很有名。 “好久没来过啦。”井村望着大街说,“司机,车能再往那边停一下吗?” 那儿是一家外国商社的古老建筑的门口。 “一起走走吧。” 美也子陪着井村下了车。大街上的商店里摆满了进口的古董和中国的古色古香的器皿。这条街上还保留着一些异国情调。 “我年轻的时候在大阪支行工作,经常到这一带来散步。”井村一家一家地逛着商店,对美也子说。他在怀念过,去那些愉快的回忆。现在同美也子一起散步的情景,一定会收藏在他过去的回忆中。一个肥胖的西方人的太太牵着狗走了过来。 坡下,三之宫繁华街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熠熠闪烁。 两人决定一直走到坡下。风有点儿凉了。 贴在电线杆上的传单被风刮起了角,瑟瑟作响。井村往传单上瞅了一眼。在旅游的地方散步,任何无聊的小事都会引起人的兴趣。 “哦!”招贴画上大书“第二期会公演”,上面还写着翻译剧的剧目。 “是从东京来的呢!哪个剧团的年轻人吧?” 井村嘴上说着,脚却不停地走着。他身后的地上,吸剩的烟头还带着火星。 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来到他扔烟头的地方停住了。 她以犀利的目光盯着走下坡去的那一男一女的身影。这是个20岁左右的年轻女人,长着一副天真烂漫的脸蛋儿,那双眼睛总是瞪得大大的。 “房子,”一个年龄相仿的女人从后面来到跟前拍了拍她的肩膀,“看什么呢?” 野见山房子仍旧表情严肃地伫立着,少时,猛地往地上唾了一口,转过身去。 “房子,怎么了?”她的朋友、年轻的新剧演员问。 ***** 井村和美也子来到特洛德边上一家白俄斯人经营的咖啡店,喝过茶,回到了车上。 两人心情都轻松许多。明天上午美也子要乘飞机回东京,井村要到支行。就是说,今天晚上是留给两人的最后时刻。 “回旅馆!”井村吩咐年轻的司机。 汽车又沿着坡道向上驶,来到高岗住宅区的街道上。来时见到的神户大街在华丽的灯光下映出轮廓。 “令人怀念哪!”井村满足地说。 “没想到同你一起到我以前住过的地方,对我来说,这儿可是永世难忘呀。” “这么说,以前我曾经跟你从京都到奈良去过呢。” 那是在还不认识卓一以前,同井村建立那种关系不久,在近畿地区周游了一个星期。井村对古寺、佛像很熟悉,还很得意地向美也子作了解说。 现在美也子对大和的白色墙壁和摇曳的柿子树叶仍记忆犹新。筑地围墙的墙缝中生着草,不走人的路上铺着席子,席上晒着稻谷。 “你现在渐渐能独立工作了,越来越有干劲了吧。”井村略带诙谐地说。他也想回避那些深刻的话语。 “哎,拼命干吧。” 这是美也子的真意。她觉得自己很坚决。 “工作差不多熟悉了吧?” “哎,还好。” “对了,以前听你说过一次,你曾经说委托作家写书的事,后来怎么样了?” 美也子有一次同井村会面时,无意中说起过青沼祯二郎。 “在认真地为我写稿呢。” 这种时候谈起青沼祯二郎确实很奇妙。从那以后,青沼因为竞争对手谷尾重夫的出现而大受刺激,工作倒积极起来。当然,那也绝不是无偿的,让美也子许诺最后给的东西是他的动力。 谷尾重夫也很可笑。 在饭店会面时,一见到美也子就要求约会。那种恬不知耻的话委实让她吃了一惊,不知他是真的还是开玩笑。可是,他与青沼不同,似乎有些迟钝。 美也子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他仍请可祢帮忙。 “不行,老是做你的替身。”可祢子用女人看来也魅力十足的飞眼回答美也子,但最终还是同意了。“这次不会再出现上次青沼先生那样的事吧?” 可祢是个不可理解的女人,上次没为青沼接受,她以为自己受到了侮辱。可祢子这样的女人非常适合做服务业,以前曾经俘虏过某市的一个市长,但同店里厨师的关系败露后,便被老板解雇了,从那以后同谁也不保持长久关系。 因此,论性格,她是个无与伦比的女人,对男人很热情,即使被遗弃也不忌恨。 美也子只想得到青沼祯二郎和谷尾两人的书稿。出版这两人的作品,就是保守地估计,获取300万元的利润是有把握的,肯定可以成为畅销书,而且一开始就能出版这些一流作家的作品,作为一个新出版社,简直是镀上了一层金,以后会一帆风顺的。 汽车从芦屋的街区驶到坡道上。住宅区完了,前面又是山地。 能看到黑暗的大山,能听到河水的哗哗声。 美也子的手被井村握着。出版社的工作以及青沼和谷尾都从她的意识中远去。 汽车沿着来时的路线折回。 前灯照射着断崖边缘的白色护栏。虽是夜晚,路上仍有许多包车或的士。有马温泉和室x(左“土”右“冢”)都是大阪、神户的慰灵地。 井村轻轻地搂住美也子的脊背。她将身子偎在井村的身上。 道路出现了几个弯道。 汽车来到山顶,开始下坡,也许因为是夜晚,司机比来时开得更快了。 “我有点儿害怕。”美也子说。井村也不安地瞅了瞅时速表。超过80公里了。 “哎,”井村提醒司机,“太快了吧,放慢点儿。” 司机并不答腔,速度也没减低。汽车超过了前面的两辆车。司机好像对乘客的再三提醒不高兴了。 这当儿,对面一前一后两道车灯疾驶而来。一辆是包,租车或的士,另一辆单人摩托车要超车。美也子眼前一阵晕眩。正在这时,突然,单人摩托车陡然一晃,从旁边钻到他们乘坐的包车前。 司机连忙操动方向盘。灯光像手电筒一样左右乱摇,黑暗来回旋转,强烈的撞击把美也子摔倒了。 第九章 美也子觉得,自己处在一个不稳定的位置,掉落到什么东西上,下面有个柔软的东西。 身子不自由。倒不是失去了知觉,而是因为角度不正常,似乎稍微一动就会滚落到别的物体上。倾斜使她成那种姿势。想不到车内的狭小竟使人如此不自由。 黑暗中能听到河水的声音。美也子看到眼前好像腾起了一阵烟雾,那是迷漫的尘埃。尘埃总是那样飞舞。 美也子的身下传来轻微的呻吟声。她吃了一惊,想让开身子,却没有重心。无意识地把手往前伸,碰到了倾斜的座席角。 她发现下面是井村重久。上方传来人的嘈杂声。 “你怎么样?” 井村的声音像呻吟,好像中间隔着物体。 “井村先生!”美也子用手摸,一只手触到他的西装,是胳膊肘。 “我不要紧,你怎么样?” 她抓着他的手腕,但没有力气把他拉起来,身子还不稳。 “我还好。”井村说,“你快点出去逃走。” “……” 美也子不懂他的意思。井村气息急促起来。 “司机怎么样了?” 车内漆黑一团,看不到司机的人影,只能听到说话声。 “不知道。” “喊一声试试。”井村说。 “司机!” 她对着前面喊了一声,没有回答。 “可能死了吧。”井村嘟哝道。 于是,他们这才明白自己处于异常状态之中。 “在人来之前,要离开这儿。”井村缓慢地说道。他不能一口气说完。 井村好像蜷在黑暗中,身子不能动弹。 “你怎么样?” “没什么,好像肩膀碰了一下,有些麻木。” “起不来吗?我拉你起来。” “别管我!”井村拒绝了她,“你快点儿打开车门出去,一来人事情就麻烦了。车不在河里,出去后可以沿着崖下的石头走,在没人的地方,爬上车道。” “可是,我不放心你。” “别管这么多了,这会儿你应该想一想你自己的处境。” “……” “好吗?这个事故反正要被人知道的,包括我的身份。可是,你和我同乘这辆车,你丈夫就会从我的事上知道你。我们已经说好过了今天晚上就分手,我不想让你因为不幸的事故再陷入不幸。” “可是……” “我没关系,还能说话嘛。快,快出去吧。人一来,你也要一起给送到医院去了,还要问你姓名、住址,无法隐瞒,现在还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溜走。幸好旅馆里登记的是化名,对旅馆里的人编造个理由就马上离开。” 车的上方,人声愈来愈大了,还有电筒似的灯光在晃动。 “快、快走吧!” “可是,你……” “我说了,你少管这么多,快走!”井村含嗔地说。 美也子在他的大声催促下,手想去开门,可是门却在想不到的位置,不是在旁边,而是在上面。幸好,门没坏,虽然很费力,但终于打开了。美也子像翻墙一样从上面爬到车外。 下面净是石头,她落地时差一点儿摔倒了。上面不远处传来人声。 “好像是刚才翻下去的,大事故啊!” “车里的人死了吧?” “这样的事故,恐怕没救了。” “下去看看!” “救护车来了吧,刚才,一个货车司机往有电话的地方跑去了。” 人们在摸索着往河边走。 美也子缩着身子在石头上爬,幸亏身上穿的是深色衣服,上面的人谁也没发现。旁边,河水发出哗哗的声响。 她明白自己的身体安然无恙,只是左后肩有点痛。井村伤势肯定更严重,车里暗看不见,但他身子不能动弹,声音似乎也很痛苦。为了让她走开,他努力挣扎着说话。他那痛苦的气喘声令人担忧。想到他已年近花甲,她更是焦虑不安。 她在石头中间爬行。已经离开现场很远了,身后灯光闪闪。路上的汽车前灯把下面照得一片通明。 然而,车在那个位置,灯光照不到。路上聚集了好多车辆,手电筒的光柱往下照射。 救护作业马上就要开始了吧,事故发现得很快,井村-可能不会死的,不,一定能得救。 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翻车的地方,没有发觉躲在一边的美也子。她终于找到机会借着模糊的光亮从河边爬到车道上。她爬了上去。 警笛声从远处疾驶而来。汽车和人聚集在离美也子1000米左右的地方,嘈杂声更大了,人和车辆越来越多。 美也子用手绢擦拭弄脏了的和服,衣服没撕破,身上也没有出血。翻车时井村在她的下面,使她免受直接的冲击。 这当儿,一辆出租汽车驶过事故现场,她下意识地举起手。 坐到座席上,美也子这才感到半身疼痛。 “出了一起大事故。”司机说。站在路边时,司机已在车前灯的灯光中看到她,从司机未有察觉看来,自己并无异常。 美也子独自住在大阪那家冷清的旅馆里。夜已经很深了。 房间里没有电视机,也没有收音机。她叫女侍送来一台收音机。 开始播送八点半的新闻了。先是政治方面的,她生怕紧接着播送那起汽车事故,心脏紧张得要跳出来了。 播音员开始以流利的语调平淡地播送交通事故。美也子从没听过像这样使自己揪心的新闻。 ——井村重久得救了。听到这个消息时,美也子觉得一阵晕眩。她暂时安下心来。在楼下能听到的声音消失了。 新闻最后那几句话还在耳边回响。 “……井村行长因公来大阪,在大阪逗留期间遇此横祸。该氏左锁骨骨折、左上臂碰伤、头部擦伤等负伤五六处,目前正在大阪市xx町r医院住院诊治,预计痊愈要一个月。” 这个报道并没反映出全部情况。幸亏井村行长把一切都考虑得很周全。司机死了,没有直接证人能证明井村同一个女人在车上。 当时,如果井村不劝她逃走,情况将会怎样呢?她也一定会被送到某个医院,身份要受到调查,因为是井村行长的同伴。当然,两人之间的关系是可以想见的。光是美也子一个人用化名是搪塞不过去的,井村重久太有名了。 她悄然逃脱和救护者到现场,仅仅是二三分钟之差。 井村极力想让美也子逃避安全圈内并不是为了井村自己。那是在明确决定两人分道扬镳之后不久。 后来,美也子乘的士回到了有马温泉。在旅馆登记的是化名,旅馆方面还不知道事故的消息。美也子声称有急事,付清了旅馆的全部费用,连衣服也换了。她走得匆匆忙忙。 “您的同伴呢?”女侍惊奇地问。 “半道上回京都了。” 井村放在旅馆里的是一只鳄鱼皮手提包。 美也子提上那只手提包和自己的旅行箱,坐上了让旅馆叫来的包租汽车。路上,她又换乘了一辆的士。以后的去向是不能让人知道的。 现在,井村的手提包就放在破旧的地板上。手提包必须明天就送到井村手上。听了刚才的新闻,已经知道院名。她拿定主意,让的土司机给送进医院。 美也子那天夜里浮想联翩,怎么也睡不着。 ——翌日早上,她离开那家旅馆,招呼了一辆的士。 把昨天晚上在收音机里听到的r医院告诉司机,汽车行驶了20分钟。河水在汩汩流泻。医院是一座大建筑物。 美也子让汽车在医院门口稍前一点的地方停了下来。 “司机,对不起,有个叫井村的病人在这里住院,请把这只包送到病房里。” “病房是多少号?”司机问。 “我不知道。我想,到接待处一说井村就能查到吧,因为他是r银行的行长。” “好,知道了。” “病房里可能会有银行的人,交给他就可以了。” “您尊姓?” “这个不说他也知道……不过,请你转告他,有人捎信说这是遗忘在旅馆里的东西。” 司机似乎有些莫名其妙。 “这么说他能明白吗?”说着提起鳄鱼皮手提包下车走了。 美也子回头朝后窗瞅。司机一只手拎着提包走着。这里离医院的大门约100米。 这当儿,两辆大型进口车驶了进来,在医院门口嘎然而止。前面的车里下来一位中年妇女,后面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从后面车上下来的四个男子一面向她二人垂首致意,一面把她们带进医院。中年妇女扬着脸,快步登上石阶。 就是这样一个场面。 美也子觉得刚才那位中年妇女好像是井村的妻子,跟着她的那位少年一定是他的孩子。大概是大阪分行的人把行长的事故通知她们,到车站迎接从东京赶来的夫人,刚刚到这里。男人们虽然很慌乱,举止却毕恭毕敬。夫人在他们面前有一种高傲的神态。如果确是井村夫人,美也子就是第一次见到。 井村从七八年前开始同妻子分居。可是,这次情况不同寻常,夫人才闻讯赶来的。 她只是目击了二三秒钟,看上去夫人给人一种冷漠的感觉。她好像性格固执。这也许是自己多疑吧,或许是因为自己同井村有那种特殊关系,才有那种感觉。 不过,井村很少对美也子提起分居的妻子。她喜欢井村那样。虽然同妻子合不来而分居,也不向人讲她的坏话,她就喜欢井村这一点。 可是,井村有时多喝点酒也会流露出一些口风,说妻子生性冷漠、固执,凡事不按。自己的理解去解释就不行。井村往往都是在那种时候对美也子说起妻子。他的话和此刻看到的夫人神态,跟她的印象正好吻合。 美也子对今后要独身生活的井村觉得可怜起来。 司机空着手回来了。 “辛苦了!”美也子道谢说。 “病房前面有个接待处,我把提包交给接待处的人了,他们想知道您的名字。” “是吗?你说是从旅馆来的了吗?” “嗯,我说了。”司机握着方向盘,“现在去哪儿?” “大阪车站。” 美也子松了口气。井村已没有生命危险,提包也顺利地送给了他。然而,她心中感到,交还了这只手提包,同他之间从此便一刀两断了。 “后来到病房来的那个人是病人的太太吧?”司机转着方向盘说。 “哦,你见到那样的人了?” “嗯,她很注意呢,一个劲地瞅着我拿的提包。” “说什么了?”美也子吓了一跳。 “不,没说什么。” 司机不往下说了。他好像也在猜度美也子的身份。 ***** 野见山房子在狭小的后台以自己的皮箱代替桌子,伏在上面写信。 公演还剩下今天这一晚上。下一站预定去广岛。 这种事是很难得的,说是新剧团,实际上是个研究生出身的年轻人的集体,因此,到地方公演,这种机会是不多的。这次要到广岛去演出。这个团的支持者号召广岛的公司、工厂雇员,组织观众前来观看。 今晚的戏一收场就要乘上去广岛的火车。为了减少开支,连一夜的旅馆费也要节约。 后台就是出租的建筑物中一个狭小的房间,上面铺着草席。大家有的整理行装,有的捆扎行李,忙得不亦乐乎。 “你在写什么?”房子的朋友来看她写的信。 “情书?” 野见山房子绷着脸把她撵走了。 ——在决意写这封信之前,她好像犹豫了一番。 今天早上的报纸看过了。据报载,一辆包租汽车在有马温泉的途中坠人崖下。这是一起常见的交通事故,司机当场死亡,一名乘客负重伤。东京每天都有这样的事件发生。 那位乘客是从东京来的银行行长。报上登载着伤者的照片,年龄58岁。 那张照片引起野见山房子的注意。这个男人是昨天晚上同绀野卓一的妻子一起在特洛德散步的那个人。从事故发生的时间和地点来看,都像是返回有马温泉途中发生的事故,如果真是这样,时间正好吻合。 当时,在街上看到绀野美也子的瞬间,开始以为看错人了,可是,她身上的和服却很眼熟。她又仔细瞅了瞅她的脸,果然没错。 房子自认识其丈夫绀野卓一后,同妻子美也子在路上相遇时也点头致意,因此,不会看错人的。她身上的和服那么得体,起初还以为是做服务业的呢。同卓一相识以后,听说她在经营出版社,不禁愕然,对她兴趣倍增。 所以,在神户的街头意外地见到她时,她着实吃了一惊。她的同伴是个她不认识的男人。 两人瞅瞅街边上中国古董店的门面,看看贴在电线杆上的公演海报,宛如一对情侣。 美也子紧贴在那个初老的男子身旁,那男子体贴地慢慢走着。 接着,两人钻进等在路边的汽车走了。房子一直盯着他们。 房子气得面色灰白。她气的是,美也子竟瞒着善良的丈夫卓一,同别的男人到边远的神户玩乐。她禁不住往地上唾了一口。 卓一的妻子很能干,不仅容貌出众,在事业上也颇有才能。卓一为人善良,在生活中却毫无能力,写诗就是他的全部生命。她觉得这对夫妇的组合是最奇异的。 果然,这种不自然的秘密揭穿了。卓一的妻子有情夫。本以为她在事业上很有才能,原来背后有男人,而且听说是一位银行的行长,比想象的更让人瞠目。那也是因为绀野美也子的美貌。她是那样地富有魅力,以至连房子看了都羡慕不已。 可是,那同服务业的女人施用的手腕如出一辙。 以自己的色相和肉体作诱饵,从有钱的男人那里骗取钱财,并以此使丈夫无动于衷。 这次汽车事故实在是现世现报。人不治人,神灵治人! 可是,房子发现,那篇新闻报道中没提到绀野美也子一个字,也没有一句说到有女人与他同车。 房子想,也许那辆车上只坐着行长,她在半道上下车了。自己看到的时候确实是两个人一起上了车,可是也许那女人运气好,半路上又下去了。 然而,想来想去,总有些地方令人费解。据报道,井村行长的车是在驶往有马温泉方向的途中。因为司机当场死亡,准确的去向不明。那条路只能到有马温泉,这样看来,女人自己在途中下车这一点就不自然。这儿不是东京,而是旅游地。 对此,房子想到,乘车的人不是普通百姓,而是一家大银行的行长。听说报纸经常考虑到大人物的身份,在报道上故意删去不合适的情节。也许这次就是如此。 房子今天早上看到这篇报道产生这种怀疑后,一直在想着这件事。 要是当时那个司机不死,一切都能真相大白。不过,她觉得自己的推断肯定不错。 可是,不论绀野美也子在途中下车也好,还是一起受伤也好,她同井村行长一起到神户来游玩这件事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可能是住在有马吧。房子想,有这些情况也就够了。 房子不知这件事是应该告诉东京的卓一还是应该瞒着他。 绀野卓一好像很爱他的妻子。经常在那片杂草丛生的空地上听他说话,他那颗善良的心毫不怀疑地信任着妻子。房子想,仅凭这一点也不能原谅美也子。 房子感到21岁的自己那洁癖的性格已经一心一意地关注着这件事。她是个不喜欢妥协的女人。她在演戏方面对演技也要坚持自己的主张,因此经常同导演吵架。此外,在剧团里,人们都知道她在与人交往方面很固执。 可是,她自己确信那样做没什么不好。 房子不愿不声不响地放过美也子。不过,她也不喜欢向人飞短流长。要说,就直接告诉卓一。 野见山房子并不认为自己的那种行为是残酷的,她坚信这样做是正义的。 野见山房子结束了广岛的公演。在神户给绀野卓一写信,已是第五天了。 演出效果比预料的要好。团里的人个个兴奋异常,返程的火车里也因此充满了生气。因为旅行和演出,身体很疲乏,但是大家都说,演出效果这么好,再去一个地方吧。有人说要去东北,有人说要去北陆。演出部好像正在研究下一步的演出。 房子想,回到东京就去见绀野卓一。要见他并不困难。他每天想诗散步,只要到那条散步的小道和杂草丛生的空地上去,准能见到他。 房子想知道那封信使卓一起了什么样的反应。 她在那封信上并没如实地把事实和盘托出,虽然她认为把那些告诉他是正义的,但在内容上仍含糊其辞。 “……我因演出来到神户。昨天晚上在特洛德散步,遇到一个酷似 你太太的人。那人不是独自一人。长得那么像,以至使我感到这世间竟 有这般不可思议的事。演出效果很理想。下一站去广岛。回到东京后, 我们在那片空地上再会吧。 房子” 结果,写成了这样一篇简短的文章。 可是,这已足够了。卓一知道妻子离开家在外面旅行。信上注明了日期,说起昨天晚上,他会想到那天妻子不在家的。 “以至使我感到世间竟有这般不可思议的事。”写上这句话,是为了使他理解酷似美也子这句话的含意和同男人在一起这个暗示。 善良的卓一看到这些准会明白的。 可是,房子没想到这封信却害了卓一。她是想摆出事实,劝告他同不忠实的妻子离婚。 劝告还有另一层意思。卓一不工作,每天光是玩。失去美也子这个能干的妻子,他就必须为了吃饭而工作。 野见山房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别人的事如此关心。特洛德的目击给她留下了肮脏的印象。不仅如此,报上报道她的那位男性同伴负伤,而美也子好像安然无恙,对此她也感到不公平。 可是,如果那是从社会上听到普通的新闻,她一定不会这样从内心里感到气愤。如果不直接认识绀野卓一,也许就会当作是世间常有的事而一笑置之。 不,如果卓一是个令人讨厌的男人,她也不会为他这样生气的。 糟糕的是她了解卓一的善良,亲眼看到她同一个男人走在神户的街头。因为了如指掌,所以才义愤填膺。 房子如此解释自己的心。 可是,她觉得有些东西自己也无法解释。她不知道那些是什么。自己想向别人的家庭投去一块石头的心情好像还有另外一种东西。 “野见山!” 导演来到她的座位上。 “以后的节目,我想换一下,打算上演青沼祯二郎的作品。” 这个剧团以往大都是上演外国作品,因此年轻人爱看,而年龄层高一些的观众上座率不高。本来就是个带有试验性的年轻剧团,在这一点上有一定意义,但这次想展示全部剧目。导演解释说: “有些是很有趣的,作为青沼虽然不很多,但也有一些抒情诗似的作品。角色我来安排。” “哦,青沼先生!” 因为房子面露惊讶之色,导演问: “哦,你认识青沼先生?” “不,我知道青沼先生的名字,没见过他,也没读过他的作品。” 野见山房子听说以后要上演青沼的作品,觉得有一种奇妙的因缘。青沼祯二郎身上也有美也子的影子。 总之,神户、广岛的公演圆满成功,,剧团内一片欢欣。导演打算上演青沼的作品也许是想借这个东风,获得更多的观众。 然而,偏偏要上演青沼祯二郎的作品,由此,房子不禁感到世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线。 ***** 房子一大早来到东京,回到了家。 在火车里睡了一觉,这会儿已全无睡意。也许是因为年纪轻的缘故。 而且,一想到今天有可能见到绀野卓一,期待的心情充满了胸怀。她恨不得早一小时知道那封信的效果。她知道卓一差不多在10点钟左右出来散步。 回到家打了一个小时的盹,醒来已是9点半。她连忙洗了洗脸。 穿好衣服,来到街上。她蓦地感到说不定在路上会先于卓一而遇到他的妻子。但这种担心是多余的。 不见卓一的身影。可能还在那片杂草丛生的空地上吧。 房子比平常加快速度往那儿奔去。可是,来到空地上,并不见卓一的影子。有五六个孩子在对面打棒球。 房子想,卓一没来也许是因为那封信,他的家庭发生了变故。如果他不理解那封信,那么他就太没用了。妻子跟别的男人一起出去旅行,哪个男人也不会置若罔闻的。如果出了什么事,他当然就不会来了,哪有心思悠然地散步呢。 可是,出了什么事呢?她很想知道。他可能叱责妻子了吧,或者已下决心离婚了。 她在那儿踯躅了近一个小时。久等不见他来,野见山房子原路返回。 这当儿,绀野卓一从下面上来了。她禁不住停下脚凝视着他的身姿。 “啊!” 卓一老早就看到她,从远处扬起手来。看到他那无忧无虑、同往常一样愉快的神情,房子呆然不动了。 第十章 绀野卓一像往日一样身着毛衣长裤,脚上穿着木屐。他笑吟吟地拾级而上,来到野见山房子站立的地方。 “啊,好久不见啦!” 他怀念地望着房子。 野见山房子望着他的脸色,心中怀疑自己从神户发出的信他没收到。他的表情是那样若无其事,好像一切都是那么平静。 “去神户了?”他说。 ——那封信还是收到了。 房子表情拘谨。 “哎。” “这次走这么远。”卓一爽快地说,“演出怎么样?” 与其是了解别人,不如先关心一下自己!房子想。 “很成功。”好像生气了似地说。 “是吗?那好啊。” 卓一往草地上走,房子也步步跟着。 “演的什么剧目?” “‘小偷们的舞会’和‘樱花园’。” “唔,不简单哪!”他瞅着房子,“你演什么角色?” “一个没意思的角色。” 房子不习惯这种认真的谈话,回答也马马虎虎。 然而,卓一对这些毫不介意。他快活地吹着口哨。口哨声朝着下面鳞次栉比的屋脊飘去。 房子真想揍卓一一顿,告诉他振作起来,大骂正由于你这样,你太太才会与人私通的。天上有一朵白云徐徐飘动。 房子望着卓一那无知的身影,忍不住说: “绀野,你收到我从神户写的信了吗?” 卓一的口哨声停了。 “唔,收到了,谢谢。” 他很坦率。 “我在神户看到了一个像你太太的人。” 她毅然脱口而出。在信上很婉转地写成酷似你太太的人,此刻她想再紧逼他一步。 “你信上写过。”卓一用平淡的口吻说,“世上有些人就长得很像。” 房子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不知再说什么好。世上竟会有如此善良的人?她怀疑他神经不太健全。 “那人真是太像了!”她不怀好意地说,“你太太在干什么?” “噢,她说有点儿累,在休息。” “工作疲劳了。” “好像是。前两天她到京都去了,好像是向那儿的一位大学教授约稿。” “哦,那是什么时候?”‘ “你去神户的时候吧?” “啊!” 房子惊讶一声,双目圆睁地盯着他。 “这么说,是在同一时期。什么时候去京都的?” “你去神户是什么时候?” 房子说出去神户的日期,于是他说: “唔,内人去京都是在那三天之后。” 三天之后,正是看到她的那一天。 野见山房子还记得报上登载的那起汽车事故。报道上没有绀野美也子的名字。事故是在从芦屋到有马温泉的途中翻落崖下的,报上只披露某银行的行长负伤了。可是,房子在街上看到美也子的同伴是一位颇有行长或社长派头的绅士,年龄也同报上写的差不多。 她想弄清这个问题。 “你太太的疲劳很快就能休息过来吗?” 她揪着树叶说。 “唔,好像受了点儿伤。” “哦,受伤了?” 她扔掉了手里的树叶。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卓一晃荡着脚说,“左腹和肩膀被碰了一下。” “啊,怎么搞的?” “在京都乘坐一辆的土时,司机技术不佳,想避开前面的车辆而紧急刹车,所以撞到前面的座席了。” “是这样?” 解释得真妙。 ——果然不错,美也子坐在那辆车上。报纸没披露这一点,可能是银行行长的威力成功地将这一节从报道中抹去了吧。行长这样做并不是关心他的女伴,而是怕自己负伤时同一个女人在一起这件事公开出去有伤体面。 美也子只受了点儿轻伤算她幸运。如果她也身负重伤,想在报道中加以掩盖就不那么容易了。 由此也可看出,绀野卓一是个多么乐观的人。她是一位对妻子的行为毫无怀疑的丈夫。 “现在的季节不错啊。” 卓一仰望着屋脊上空的蓝天。 “你的戏演完了,还要去打工吗?” 房子想回答他说,与其是关心别人的事,还是严密监视自己的太太吧。他真叫人急不可耐。可是,这一切又不便直言。她越来越觉得他可怜。 “是啊。”她一边踢着草一边说,“明天又要到酒吧去打工了。” “真辛苦啊。” “不过,还要演戏呢,这次演出评价非常好,所以,下次要上演日本的创作剧。” “不简单嘛。” 那出戏的作者是……房子心中又泛起一股恶意。听说青沼祯二郎正在为美也子写一部新书。可是,据前些日子一位杂志编辑说,能到这一步,青沼也纠缠了美也子好一阵子。 对行长的事都一无所知,卓一对青沼的事一定也蒙在鼓里。 “原作者是青沼祯二郎先生。” 房子一说,卓一好像表情为之一动。 “噢,是吗?” “这位青沼先生,就是你太太这次要出版的那本书的作者吧?” “是啊。” 房子第一次感到惊诧。原来,卓一的脸色忽然阴沉起来,他的语调也不像刚才那样有精神了。 “青沼可是个畅销作家啊。” 卓一轻轻地说了一句,又吹起了口哨。 绀野卓一同野见山房子分手后走下空地。途中与他同路的房子走在另一边的路上,卓一一回头,她偶然也同时回了一下头。卓一扬起手,她并不应声,扭过脸信步走去。 卓一来到自己的家附近,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改变了方向。 他朝大街的后面走去。这一带很少有车,他喜欢在这狭窄的街道上散步。有四五个小学生喧闹着从身边走过。 这条街是一个慢坡,两边的房子愈来愈高。 卓一迈开大步开始上坡。他走得很快,像是有急事,专心致志地往前走。 卓一蹲在毁坏了的水泥地上,弯着腰,合着手,捂着自己的前额。 他以那种姿势蹲着,像要考虑很久。 突然,他浑身一颤站了起来,两臂伸向前方。 “笨蛋,卓一这个笨蛋!” 他圆睁双眼,大声吼叫。 下面一户人家打开窗子,一位主妇惊异地往这边张望。 卓一伫立良久。少时,他悲伤地垂下眼睛,两手插进裤兜里,慢腾腾地走去。 ——妻子美也子坐在那儿看书。可是,她看书并不是为了消遣,而是为了生意,这从她身旁摆着五六本畅销书上便一目了然。旁边还有账簿和台式计算机。 看到卓一回来了,美也子放下手里的书。 “你回来了。” 她微笑着想站起身。 “行了,行了。” 卓一止住了她。 “肩膀怎么样了?” “已经好了,拿着这么重的书也不要紧了。” “是吗?” 他盘腿坐在妻子面前。 与刚才在街上高声喊叫时迥然不同,此刻他表情温和。 “我给你泡茶。” “行吗?” “这类事要是不行,那就没法工作了。” 妻子到厨房去了,在厨房里又问: “你……到哪儿去了?” “唔,就在附近。” “还是那片空地?”美也子的声音里夹杂着轻微的笑声,“今天又遇到那个野见山了?” “唔。” “她好像很有意思,在酒吧里工作,还抽空到新剧去排戏,性格很开朗吧?” “是啊。” “我也想同说话,可是她好像有些怵我。” “……” “在路上遇见了都点点头,可是她却绷着脸把脸扭到一边。真是个怪人。” 厨房发出水声和液化气点火的声音,少时美也子便回来了。 “同你很合脾气吧?” 美也子眼角流露出笑容。卓一觉得妻子的脸瘦了。 “我对那种人也合不来。” “是吗?不过,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吧?” “说话太直率,叫人很难对付。” 美也子不无兴趣地笑了。 “你或许会有这种感觉的,我能看出来。她都说了些什么?” “也没说什么……” 卓一的耳边响起了野见山房子的声音。见到妻子,他才想起了那些话。 “没什么,尽是些无聊的话。” “不过,总说过些什么吧?说什么了?” 美也子有些狐疑。 “都是些没意思的事,她做那种工作,所以,话题很广泛,比如排戏啦,酒吧的顾客啦,等等。” “是吗?我想那一定很有趣。虽然你觉得没意思……现在到酒吧去的顾客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好像大部分是借口为公司办事而四处游逛的人,此外,那姑娘所在的那家酒吧里还常去一些作家和新闻记者。” “噢,青沼先生也去吗?” 卓一侧耳倾听。他没想到妻子会说出他的名字。然而那是毫无做作非常自然地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卓一不由得像放心了似地松了一口气。 “好像有时也去。” “噢,那位先生也是个酒鬼嘛。” 妻子的口吻很平淡。这一切使他的心平静下来。 “说起青沼,你的工作进展如何了?” “我已经委托他,我想可能正在给我写吧……我去京都期间没能同他接触,打算最近去催一下。他也好怠工,不催紧点儿,他就不会干的。” “上次那个评论家的随笔集怎么样了?” “不行了,那种东西太朴实了,不能出版。” “真麻烦。我可以帮帮忙,如果有我能做的事。” “你不适合做这些事。” 妻子莞尔一笑。 “与其是这样担心,不如写一些好诗。为此,我要让你有足够的时间。” “唔。” “不要为别的事分心,什么也别多想,你只管写出好诗就行了。”“我也想那样。” “是啊,整天呆在家里,反而会心情郁闷的。……哎,出去旅行一次怎么样?” “旅行?” “我想让你换换环境,而且,让你游览一下你以往没去过的地方。悠然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游玩往往能产生新的意境。我觉得旅行对你这样的诗人来说是很必要的。” “是啊!” 卓一手指夹着烟沉思起来。好像动心了。 美也子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痛苦。 丈夫是个菩萨般的好人。没有哪个男人像他那样从不。怀疑他人。她想。为了赎回自己的罪,即使为丈夫做任何事情也在所不辞。他像孩子一样毫无邪念。 美也子因为失去井村心里像失去了精神支柱。她一方面爱井村,一方面又喜欢丈夫。她对自己不能理解。然而,对自己的心理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同井村的关系由来已久。他通晓世故,在处世方面是她的后盾。当然,在困难的时候,还能在金钱上给予支持。她爱他那宽宏的气度。 可是,丈夫几乎没有生活能力。他的头脑里只有诗,不谙世事,像孩子一样不能自立,一离开她就让人不放心,不知道他会干些什么。 对这样的丈夫,美也子怀有近乎母性的爱。这种爱好像是被井村拥抱的女人心情的对流。井村有的地方她并不适应,但她一切都依靠着这个男人。 美也子以往一直都能看到男人的真面目。任何一个男人剥去伪装,都虚伪、狡猾和丑恶,表面宽容而心胸狭窄,貌似大方而怀疑心重。几乎所有的男人对金钱和女人都有着精明的计策,为了自己不惜施用各种手段。 卓一的存在简直是个奇迹。美也子怀着近乎尊敬的心情与卓一结了婚。可是婚后才知道,他竟出人意外地缺乏生活能力。他是个只会追逐诗的美梦的文学青年。 卓一一切都听任妻子,他把自己的一切都寄托在美也子那非凡的生活能力上。 她同这样的丈夫一起生活,一方面觉得愉快,另一方面又不能不感到某种不足。她本来讨厌那些狡猾的男人,可是男人越是狡猾,越具有坚强的生活能力。女人的心爱上这一点自是难免的。 因此,美也子便爱上了井村。不过,井村这样的男人在美也子的眼里也是绝无仅有的。 对井村,她把一切都放心地给了他。他爱她。可是,自从美也子同卓一结婚以后,他似乎已下决心有朝一日与她一刀两断。美也子在决定同卓一结婚时,也打算找机会同井村分道扬镳。 然而,他们一直没能分手。一方面是因为她的事业离不开井村;另一方面井村也不忍心抛弃美也子。 就这样,美也子同早有关系的井村便一直保持到现在。 然而,这次井村却把美也子约到有马温泉,明确地告诉她要断绝关系。这种做法是符合井村的性格的。 于是,美也子这才觉得自己好像也有了决心。仔细想来,井村已把她深深地藏在心底。 出事故时,井村在翻落的车里一面呻吟一面催美也子逃走,由此也可理解他的心情。她深知他是多么爱自己。 失去井村,她顿感失去了立足之地。她早就知道迟早要同井村分手,但没想到真要分手时,竟会这样难舍难分。可见井村的存在对她来说简直像空气一样重要。平素没感到他的恩惠,两人的关系也很平淡,有时几乎不觉得同井村有那样的关系。 可是,如今一没有井村,才懂得饱含着氧气的空气是多么珍贵。 井村再也不会属于自己。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可是,井村好像正在此处声援她。 ——今后就你一个人,我不在了。好好干,要爱你的丈夫。 真的要好好干。已经没人依靠了。 美也子想下一番决心,可是失去了井村的打击像风卷的砂石一样打碎了她的心。 美也子还记得慌慌张张地进人大阪医院的井村之妻。在几个银行职员的迎接下,一个中年妇女下了车拾级而上。也许是同性的直感,美也子觉得那个人对井村来说不是个好妻子。她觉得已经明白井村为什么爱着自己了。 尽管如此,井村却抛弃了美也子,回到冷漠的妻子那里去了。作为井村,这无疑是个重大的决心。 可是,井村的伤势怎么样了呢? 美也子趁卓一出去散步的当儿,往银行打电话。 美也子同井村的秘书也认识。每次去银行见他时,都能见到那位姓山田的秘书。也许只有山田隐约知道行长与美也子的关系。 “山田先生,”是秘书接电话,她问道,“我在报上看到行长先生在大阪受伤了,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唔,没见好转。” 山田彬彬有礼地回答。可是,也许是美也子的自我感觉,他好像一本正经地比以往有些冷漠。 “啊,那可不行啊,在休养吗?” “唔,好像是吧。” “回东京住院了吗?” “嗯,我想可能是吧,我也不大清楚。” 美也子觉得山田突然对她拉远了距离。 “要休养多久?” “相当长吧。” 这一句倒说得明确。 “要多长时间?” “我想起码要住院两个月。而后还要休养,至少半年时间不能到银行上班。·不过,。详情我不清楚。” “真是不幸啊,请代我问好。” “好,我一定转达。” 挂断了电话。美也子从山田的声音上益发现实地感到井村去远了。以前,只要到银行,就能见到井村,打电话也能找到他;而现在,不论怎样努力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同井村的线彻底断了。——今后没有一个可以依赖的人,真正是孑然一身。 ***** 野见山房子负责来谈公司业务的那一桌。门口一阵嘈杂,抬眼一看,原来是上次来过的青沼祯二郎和一位编辑进来了。老板娘快步迎上前去。 房子斜眼瞅着他们两人坐到里面的桌子前,便继续同来谈公司业务的人聊天。虽然有新客到,却不能马上就走。 “最近公司小气起来了。”某一流公司的课长模样的人说。 “招待费大大削减了,以前招待上花多少都批准,可是二次会议以后就绝对不行了。到酒吧、酒馆统统不准报销了。” “啊,那就麻烦了。”房子随声附和地笑着说,“我们可都是靠公司关照啊。” “瞧你这么说,好像我们不给钱似的。” “哪里,不是这个意思。” 客人笑了。 “不过,能经常见到您们,非常高兴。”另一个老练的女招待讨好地说。 “那就不同了,要是用自己的零花钱,可就不敢常来了,如果你们给予特殊服务,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啊,不是对您们服务得很好吗?” “不,不,店里的服务我知道,我们想要的是到外面。” “随时奉陪!” “说得好听,到了寿司馆会不会溜走?” 野见山房子悄悄地离开了那桌餐桌。十点半。这会儿正是店里人最多的时候。 “先生,您来了。” 房子到青沼祯二郎前施礼。 “啊。” 青沼手里端着一杯上等白兰地,扬起畅销作家那种虚无主义的面容,并非带笑地用眼睛向她示意。另一个女招待坐在他和编辑之间,她很知趣地起身说: “房子,到这儿来!” “先生,好久不见了。”房子坐到青沼的边上说。 “唔,你啊,人家说你是新剧的小鸡蛋呢。” “鸡蛋早就成小鸡了。” “是吗?刚才听老板娘说,你到地方公演去了,是吗?” “是的,可开心了。神户也是头一次。” 青沼祯二郎对房子说,你也来一杯你喜欢的。她要了一杯白兰地,酒送上来时,她说了一声谢谢招待,便端起了酒杯。 “先生,干杯!” 她端起自己的酒杯与青沼的碰杯。 “干这一杯,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庆贺你演出成功?” “嘿嘿,不是。这次我们剧团要上演您的大作了。” “噢,”青沼像才知道似地,“你是第二期会的?”他仔细地盯着她的脸。 “在从广岛回来的火车上,导演a老师说的,于是,大家可高兴了。” “是吗?”青沼祯二郎不无得意地说,“那位a君上次来谈过,请求我答应,我觉得这是个年轻人的研究团体,只要对学习有好处就行,于是同意了。” “真是奇缘哪,同先生这么熟,不久又能演出先生的大作……” “不过,怎么会选中我的作品呢?那可不太容易呀。” “我们一定好好演。” “你演什么角色?” “还没定,最后才宣布。” “你读过我的那部作品吗?” “没有,对不起。” “哼,”青沼祯二郎鼻子哼了一声,“读一读就知道了,那里有个少女般的年轻女人,从外表上看,她似乎天真无邪,可实际上却是个天生的恶魔。” “有意思。不好吗?准能刺激我们的灵魂深处。” “你说的好。”青沼愈来愈兴奋,“你想扮演那个角色吗?” “想倒是想,可要看a老师的意思,而且,那样重要的角色,非常非常……同翻译剧不一样,创作剧好像非常难演。” “不,只要你有这种愿望,我可以向a君推荐你。” “啊,太好了!”周围的女人们激动得叫起来,“房子,先生能推荐你,你真走运!说不定你以后要成为一流明星呢。” “到那时候,你见到我们也会装作没看见的。” 这些话不单是对房子说的,而是对青沼祯二郎的阿谀。确实,青沼十分高兴。 “这次表演成功的话,我将让你成为正式的文艺剧团演员。我可以给a君说。” 所谓文艺剧团,就是房子毕业的研究所的老师剧团。作为新剧,那是个一流的剧团。 “谢谢!” “你现在住在哪儿?” “富士见町。” “自己住公寓?” “是的。” “噢!”青沼好像颇感兴趣。 房子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的表情,问: “先生,您忙吗?” “唔,还好。” “前不久我听说,您最近在写一部新书,是吗?” 青沼不禁愕然,反问道:“你听谁说的?怎么知道的?” “听人说的。对您写的新书,我很感兴趣。什么时候能写好?” “快了吧。” “已经接近完成了吗?” 房子联想到从绀野卓一那儿听到的,根据新书的进展情况,刺探他同美也子的关系。 第十一章 青沼祯二郎一边舐着酒杯,一边抬眼瞅着房子。正好,边上的女人离开座位走了,他招房子说: “到这来!” “谢谢!” 房子高兴地坐到青沼的身旁。 “你读过我的小说?” 青沼兴致很好。 “嗯,我一直在拜读,是您的小说迷。” “《夜晚的女人》读过吗?” “嗯,读过。” “书里有男主人公同情人诀别的情节,那一段写得怎么样?” “我看挺好。” 青沼像测验她似地提问。他又列举了其他两三部作品,询问了部分情节。 房子说有的看过,有的没看过。 青沼嘴边流露出一丝笑容。他发现,这个女人并没读过自己的小说。 可是,他并没蠢得溢于言表。 “这次的新书,请你一定要看一看。” “这部作品你这么有自信吗?” “新书嘛,我觉得还得再花些功夫,只是时间不够了。” “这么说已经完成了?” “有两三天。”青沼断然说道。 房子盯着青沼的脸,想看出他的回答是不是真的。 “我想尽快拜读。”她说,“什么时候出版?” “下月底吧。” “太好了,要不多久了。”她故意拍了一下手。“听说是一家小出版社?” “对。” “您这么忙,还会有这么多功夫?” “这是我的爱好。想换个想不到的地方出版一下试试。” “啊,我明白了。”房子连连点头,“您的书都是由大出版社出版的,这次您想试一试自己的实力,是吗?” “……” “大出版社广告盛行,推销也很有路子,您想试一下,即使是小出版社,您的书也照样畅销,对吗?” “你倒知道得很清楚嘛。”青沼笑了,“不是外行啊。” “因为演戏,这方面的事也经常谈起,虽然不懂,倒也一知半解吧。” “不错。”青沼将剩下不多的酒一饮而尽,“我们都有这种心情,出版社方面认为是他们大作广告,某人的小说才畅销的,我们自己也觉得这很讨厌,但说不定又确实如此。于是就想冒险试一试自己的真正价值。不然,我是没心思写一部新书的。” “果然是这样。”房子眼睛转了一圈,“那样重要的书稿,可能不是编辑,而是社长亲自去约稿吧?” “小出版社嘛,就是有编辑也不多。” “那样就更要社长亲自去了。……我想看看您的手稿。” “我的字写得不好,而且,手稿写得很乱,很难读。” “不过,我觉得那样读起来会同铅字有完全不同的感觉。嗯,先生,您的手稿,让我看看好吗?” “不行。” “哦,为什么?” “手稿必须交给人家,没有时间。” “两三天时间总会有的吧?” “我要在两三天中赶快结交这部书。” “那么,我去您那儿看。您现在在哪儿撰写?饭店里?” “嗯。” “那我去饭店也可以。” “来看那种东西没什么意思。与其是来看手稿,不如等我工作办完以后来同我玩。” “行啊,什么时候?” “两三天以后,16号怎么样?我那天全天都等着你。” “那么,在此之前您就把手稿交给出版社吗?” “是的。” “看我那天有没有空吧。”房子从胸前掏出一个小笔记本,好像在查阅笔记,“16号可以,我想早上就出去,到一个很远的地方。” “好啊!”青沼喜不自禁。 房子从青沼的话中判断,手稿交给美也子是15日。恐怕那也是在晚上吧。不,这种必然性完全存在。 在房子的想象中,她不认为青沼会白白将手稿交给美也子。在青沼那种人来说,版税是其次,换取美也子的肉体才是目的。这样看来,15日是美也子在青沼面前脱下和服之夜。 接下来,青沼竟粘糊起来,又换上了威士忌。若在平时,喝到适当的时候他就走了,可今天晚上对房子产生了兴趣,喝得比平素时间长。他把房子拉到自己的身旁。 “到那一天,”他在房子的耳边小声嘀咕,“你可以请假不上班吗?” “嗯,可以。” “你想去哪儿?” “哪儿都行,随您的便。” “是吗?” 房子虽然那样说,忽然想起,又道: “您写的结尾部分在前一天让我看看吧。” “为什么对结尾部分感兴趣?不从头看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 “我最喜欢看结尾,我觉得结尾里凝聚着作者的全部心血。所以我很想知道您在写什么样的作品……嗯,我可以往您那儿挂电话,要您的结尾看吗?” “这个嘛,可以吧。” 青沼答应了。 这一下,何时完稿就能准确地掌握了。房子禁不住心情激动起来。 野见山房子在第二天中午又到那儿去了。卓一没来。可是,今天无论如何要见到他。她从那儿径直往卓一家赶去。以前曾经从他家门前走过,但没进去。 卓一家的那个地段有很多树木,后面有学校的白色建筑。 现在这个时间绀野美也子不会在家的。她平时总是在上午10点左右外出。房子按下门上按钮。 没人出来。她以为家里没人。这当儿,有个人影映到格子门的玻璃上,卓一伸出头来。 “啊,是你!” 他看着房子,眼睛瞪得圆圆的。 “你好!”房子嫣然一笑,“来找你有件事。” “噢,真稀罕。来,请进!” “谢谢!嗯,可以吗?” “这儿我是主人。” “太太呢?” “不在家。” “那我就进去。” 房子跟着卓一进了屋。他在家里也穿着羊毛衫和皱巴巴的裤子,同散步时一样。 “家里收拾得很整洁啊。” 会客室小巧而整齐,出版的书籍摆在玻璃书橱里。 “我给你泡茶。” 卓一到厨房去了,不一会儿又叼着烟回来了。 “你来得真好。” 他微笑地盯着房子。那副愉快的表情,任何时候看上去都是个不会怀疑人的男人。“你在盯着看什么?” “我是头一次来,别人的家嘛,总是很稀奇。” “没什么稀奇的。” “虽说是出版社,我却没有这种感觉。” “唔,小出版社嘛。” “你太太一个人,挺忙吧?” “嗯,好像忙得不可开交。” “没有帮手吗?” “现在还没有。……我倒是可以帮忙,可是内人说我反而会给她添麻烦。” “你要帮忙,也许真会成为负担呢。” “你也这么说。” “因为,你不适应这种工作。……我今天来就跟这件事有关。” “什么事?” “我想请你太太雇我作帮手,行吗?” “什么?”卓一不禁瞠目,问道,“为什么说这些?” “没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对出版感兴趣。” “可是,你晚上要上班,还要演戏,这可不大好办。” “店里我可以辞掉。” “可是,那里薪水不错吧?即使内人答应了,我们也付不起那么高的薪水,我们是区区小出版社。” “我没想要那么多,还不知我能不能有用,所以,店里的工作再干一阵子。……我白天也是这样玩。所以,我冒昧提出来帮忙试试。” “演戏怎么办呢?” “不是天天要排戏,我觉得问题不大。排戏时我就请假。” “唔,”卓一直盯盯地瞅着房子,“你同内人说过话吗?” “在外面碰面的时候也打招呼,但真正在一起说话还没有过。……我觉得有点儿怕她。” “没什么可怕的。” “嗯,你是她的丈夫,所以没有那种感觉,我觉得难以接近。” “一相处就知道,她并不是那样。” “就是这样想,我才想来帮忙的,怎么样?” “我还不清楚。等她回来后,我把你的意思告诉她。” “一定啊!”房子又瞟了一眼书橱里的书,“最近要出什么书?” “好像是青沼祯二郎先生的。现在,她正为了那本书忙乎着呢。” “书稿要到青沼先生那儿去取吧?” 房子望着卓一的脸。 “是的,前面的部分大都取来了。其实我对她的工作不太了解,好像在同印刷厂联系,为装帧的事奔忙呢。” “最后部分的书稿什么时候取?” “嗯,还要等些天吧。” “等多久?” “一个月以后吧。” 听了他的回答,她反而相信了青沼的话。美也子没告诉卓一准确的日期,就证明了她的秘密。 “我明天再来,你要转告太太啊。” “知道。……哦,这就回去吗?” “哎,打扰太久也不好。” “我不要紧。” 房子心里在惦念着美也子同行长的关系。 据报载,井村行长伤势很重。肯定已经离开大阪的医院。现在大概正在哪儿疗养。美也子也许已同疗养中的行长取得了联系。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也可能并没回家。 疗养的地点也许不在东京。比如热海、鬼怒川一带,当天往返还是困难的。行长不会不找美也子去。发生这么大的事故之后,他会更加感到寂寞的。 “你太太一个人做出版工作,有时也要通宵工作吧?” 房子进一步试探。 “不,有时回来很晚,但通宵好像没有过。” “是吗?”她觉得没有猜准,“回来晚,大概到什么时候?” “最近比较早,8点钟以前就回来了。”卓一依然平静地说。 那天晚上,美也子一回到家,卓一就转达了野见山房子的请求。 “是吗?”美也子思考片刻,“可是,她到酒吧店里上班,薪水那么高,为什么要牺牲那些?” “唔,她说她不在乎。当然,她说要看在这次帮忙情况再决定辞掉那边的工作,排戏还是要继续的。” “为什么呢?”美也子仿佛还不明白。“如果只是好奇而来干这种工作,我就不能接受。” “不,她知道是你一个人在干,才提出来的。” 卓一不知不觉地为房子辩解起来。 “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了吧?” “我什么也没说呀。她突然跑来提出了这件事,我根本没想到。” “那人有点儿怪呢。”美也子说着,换下了从外面回来时穿的和服,站在那里笑着说,“房子同你正好能玩到一起。” “嗯,听她说话,倒也满有趣的。” “如果你需要,就请她来帮帮忙。……我每天要外出,就请她来帮助做点儿杂务吧。” “她听了肯定很高兴。” “我想见她一次。” “是吗?”卓一双目生辉,“那就叫她明天晚上来一下,好吗?” “明天晚上?” 美也子踌躇良久,陷入了沉思。 明天晚上要向青沼祯二郎索取最后部分的书稿。 他的书稿已有2/3拿到手,剩下的1/3很重要。别有用心的青沼也说好明天晚上交稿。地点和时间都是青沼指定的。 “明天晚上不大合适。” “有工作?”丈夫无心地问,“既然这样,她白天没事,那就在你出去工作之前叫她来一下。” “好吧。” 美也子回到丈夫的身旁。 美也子外出时通常穿和服,在家里一般都换上平时穿的西装。这种变化会在丈夫的眼里留下鲜明的印象。 ——美也子对野见山房子总是不能融合,对她有一种戒备感。 在酒吧女郎中,房子是纯真的。美也子曾经做过服务业,她能看得出。可是,也许是出于女人的直感,她觉得在房子天真的态度中,有一条犀利的视线在对着自己。 房子在路上遇见她时也轻轻地点点头,可是,虽然年龄比她小,却好像在观察她,丈夫解释说,他经常是在散步途中同她闲聊。但可以认为,她的用心是在于通过丈夫了解自己。 她为什么突然要来帮忙做这个工作呢? 那是因为通过丈夫进行了解已经不起作用,现在想直接接触自己。 当然,她的着眼点并不在于工作上或性格上,她眼睛中流露出的神情,是要看透自己同“男人”的关系。在做服务业时,同事们常用尖锐的眼光观察有男女关系的同辈,那种眼神同房子的眼神大有相似之处。 是出于什么心理呢? 美也子想,也许是房子对自己产生某种感情,因此,对她同男人有关系便感到嫉妒。她以前就遇到过这样的事。 以前在工作中就曾遇到过一个深怀敌意的女人。她并不是讨厌美也子,那时候同现在的卓一还未曾相识,同井村的关系初建不久,她是嫉妒这个。 美也子从房子那生硬的表情上产生了同样的感觉。 ——丈夫因为美也子答应了房子的要求,情绪很好。 真是个怪人。丈夫对房子并非具有爱情的感情,而是单纯地把她看作朋友。若是普通人,妻子经常不在家,说不定会对新的女人动心,可是卓一不会这样。 美也子经常对卓一说: “去旅行的事,拿定主意了吗?” “啊,我再考虑,太麻烦了。” “不过,出去看看不错,心情会大不一样的。最近到信州去怎么样?” “是啊。” “如果你去一次觉得那地方不错,下次我也陪你去,现在实在抽不开身,不过我想过一阵子就有空了。” “是啊。” “要么,到东北地区怎么样?” 不论她怎样劝,卓一都兴趣不大。 “不,旅行的事以后再说吧。” “……” “你一个人工作,我怎么能逍遥自在地到处旅游呢?” 为什么卓一不愿出远门? 美也子仿佛觉得,丈夫本能的直觉似乎已察觉了妻子的秘密。 翌日上午。10点左右,美也子同野见山房子在会客室谈话。昨天晚上谈妥的,卓一今天一早就去叫房子了。 卓一也许是故意回避,此刻不在两人的身边。 “能请你帮忙,我也很高兴。”美也子对房子说,“有许多杂务,叫你多费心了。” “没关系,我很想来帮忙。” 房子规规矩矩地将两手摆在双膝上。好像是因为年长的缘故,她对美也子恭恭敬敬。 她也不时抬眼瞅瞅美也子的脸。 “我要请你同印刷厂联系,经常到装帧厂、代销店去。” “这些事,我爱干……” “是吗?”美也子莞尔一笑,“你会很累的。要去酒吧上班,还要排戏,是吗?” “酒吧那边,如果这儿工作到很晚,我就请假,对工作请不必多虑。” “可是,我不能不考虑。” “不要紧……我从客人那儿得来的钱,都存着呢。” “你很有钱哪。” “不算太多,不过我不乱花,在店里都知道我是个小气鬼。” “那么,你向酒吧请假缺勤的部分,由我补偿……一个月一直这样也很辛苦,要是几天的话,我也好办。” “谢谢!” 房子大大方方地垂首致谢。 “我什么时候到这边来呢?” “是啊,请你来的话,我这边工作也要清理一下,三四天以后吧。” 美也子说三四天以后的时候,房子感到她的话里含有某种特殊的意思。听说青沼要在15日交付最后部分的书稿,就在今天晚上。 作为美也子的心理,也许是想自己处理青沼的书稿。对她来说,这项工作带有某种秘密。 这项工作即使对以后留有影响,同印刷、装帧、代销店的交涉也在付印之后。如果还是书稿,那就依然会附有青沼祯二郎的体臭。不难理解,美也子是不想把这些也委托给别人的。 “听说已得到青沼先生的书稿了。”房子尽量以若无其事的口吻说。 “听谁说的?”美也子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 “您丈夫。” “噢……约定今天晚上交付最后部分。” “那样有名的先生,请他写书不容易吧?” “哎,还好。”回答含糊其辞。 “书稿要到青沼先生下榻的饭店或别的什么地方去取吧?” “对……哎,你怎么知道青沼先生住在饭店里的?” “听说小说家常常被关在旅馆里写书。” “是啊。” “太太,要是可以的话,这个差事让我来吧。” “哦,为什么?” “您说要三四天以后,可我等不了那么久,而且,一开始工作就到作家那儿索稿,我觉得很有意思。” 房子盯着美也子,想掌握对方的内心活动。可是,她的脸上只有孩子般纯洁的表情。她天真地瞪着大眼睛,嘴唇诱人地微微开启。 “是啊……不过,这次需要我亲自去。” “……” “我同先生约好的。” 美也子看到,房子的脸上忽然现出不悦的表情。要求未被接受,她像孩子一样不满意了。就是说;她在使性子。 美也子对房子不可理解。面对面地交谈一番,发现此刻的房子同她以往的看法判若两人。 “哎,”美也子禁不住微笑着安慰她,“今后有的是机会,这次就算了吧。” “青沼先生住在哪个饭店?” 这下美也子蓦地一惊,半晌没能答出话来。于是房子又说: “我想见一见在那种地方工作的作家,如果我一个人不适合,就让我陪您一起去吧。约定几点钟?酒吧里我今晚请假,这就去打电话。” 在她的追问下,美也子拿不定主意了。 “约定9点。” 终于,她失去了改变事实的机会。 “9点以前一直工作吗?” “哎,要走访好几位作家。” “青沼先生的饭店远吗?” “也不算远……” “那么,让我陪您一道去吧。” 美也子到底定下心来。 “我知道你很热心,但这次实在不适合。” “……” “现在,我们先约好,如果马上来,我不大放心。我需要准备一下,还是请你两三天以后再来吧。” “那么,青沼先生那儿就不去了。” “别去了。” 美也子松了口气。于是房子又要求说: “太太,青沼先生那儿不去,别的先生那儿可以让我陪您去吗?早些让作家认识我是有好处的。” 绀野美也子终于没能摆脱野见山房子。 走访了三四位作家,她一直跟随到最后,作家的住所好像成心让编辑为难,东从浅草一带,西至田园调布,南北由志村到品川,几乎遍布东京全城。 她带着房子从上午8点外出,最后来到荻洼的作家处时,已是晚上8点。 也许是不习惯,年轻的房子在离开最后一位作家的家门时,已经显得精疲力尽了。 “累了吧?”美也子可怜起她来,“这就回去吧。” “您这要到青沼先生那儿去了吗?” 也许是无意识的,这当儿房子的眼睛炯炯有神。 “哎,……嗯,快回去吧。那边来了一辆的土,快搭那辆车。” “不,我等一会儿,您先请吧。” 车停下时,房子把美也子拥到车门口。 40分钟之后,绀野美也子在青沼祯二郎等候的旅馆门前下了车。 第十二章 绀野美也子由旅馆女侍带着前往青沼祯二郎的房间。他不喜欢不高级的旅馆。这是一所孤零零的别墅,去别墅的路上也有竹林和小溪。 青沼祯二郎坐在桌子前,上身倚在靠背上,木然发呆,脸上布满了工作后的疲劳。 美也子朝他面前的桌子上瞟了一眼。写坏了的稿纸散在桌子上,钢笔扔在一边。桌子的边上有厚厚一沓折成两折的稿纸。青沼好像完稿以后浑身没劲儿。美也子凭直觉感觉,那一厚沓看上去就颇有份量的书稿是属于自己的,于是禁不住眼睛一亮。终于完成了。 果然守信用。最后完稿的日子也像同他约定的那样一天不差。——与此同时,剩下的就是该她做什么了。一想到这些,美也子就透不过气来。 “青沼先生,您好像很累了。” 美也子面带笑容坐到他的面前。青沼身穿红条毛衣,下穿蓝裤。他本来就很潇洒。 “哎,我来犒劳您。” 她拿出在路上买的威土忌。 青沼对威士忌看也不看,只是一味地盯着美也子。 “一口气写了150页,当然累啰。” 还是平常那沙哑的声音。细长而犀利的双眼不像平时那样有神了。 “哎,写好了?” 美也子故意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你看嘛。” 他用下颚指了指那一沓稿纸,从靠背上抬起身,大模大样地从桌子上的外国烟拿里抽出一支香烟,形容略显得意。 美也子连忙从腰带里掏出打火机,将火苗凑到青沼叼着的香烟卷前。他的鼻子嗅到了女人的香水味。青沼好像在克制自己没让手朝她伸去。 “在你的催促下,总算对付出来了。” “啊,太好了,我真高兴,到底完成了。” “可是,为了这部书,别的什么都没干成,连载也辞掉一个,那家杂志社好恼火啊。” “真是对不起。” “好久没这么赶写长篇了,真累。最近还给一些杂志写点儿小东西,太苦了。” “这么忙还给您增加工作量,实在不好意思。您牺牲了那些大出版社,为我这个小出版社写书,我真不知该怎样感谢您呢。” “这是个很大的牺牲。”他意味深长地望着美也子。刚才还疲惫不堪的那张脸,自同美也子会面后这一会儿功夫,忽然变得有生气了。“你就这样感谢我?” 青沼两肘支在桌子上,上身前倾,声音悦耳。 “嗯,非常感谢厂美也子瞪着一双眼睛。 “是吗?这么说我没白写呀。” “我很高兴。能出版您的大作,就奠定了小社的基础,而且,这又是一部新作。大出版社一般都求之不得,而我却得到了,简直是奇迹呀。托您的福,这下我的出版社也有名了。” “什么时候出版?” “我要尽快处理。我会抓紧的,一个月后就能摆到书店里。”美也子忽然想到一点,“暂时先印2万册,请原谅。您—的大作初版4万册、5万册都没问题,不过,我想一开头先谨慎一点。小出版社很可怜的,真是对不起。” “行,没关系。”青沼祯二郎大方地说。 “版税先由代销店缴付,收取期票,当时交1/3,一个月后1/3,剩下的在3个月以后交清。” 这是以前就定好的。 “没关系。版税是15%吧?”青沼祯二郎奸滑地确认。 “哎……因为是硬求您写的,如果不多给点儿就说不过去了。 “行啊,行啊,你也有你的难处。” “不过,如果您等着用的话,我明天就把1/3的版税送来。” “是吗?唔,如果送来也不麻烦的话,那倒是可以……原来约定的就这些吗?” 青沼故意装糊涂。 “嗯,初版的印数和版税、支付的时间……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吗?”美也子也明知故问。 “你啊!”青沼嗤地笑了,“你可不能糊涂啁,你我之间还有一个重要的约定呢。为了这个,我把别的工作都拒之于门外,拼命地给你写书,像你要求的那样,到了日子就给你写好了。你应该回想一下,除了事务性的合同条款之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写好的书稿放在桌子上,令人讨厌地在引诱着美也子的眼睛。 青沼祯二郎并不想交出书稿。那神态好像在说,执行合同是先决条件。 “我知道。”美也子抑制着内心的混乱,平静地说,“我想先拜读一下大作,我对最后的部分很关心,以前拿去的部分很不错,想早点拜读结尾。” “别在这儿读,回去后慢慢读吧。” 青沼并不想马上交给她。他好像故意卖弄似的往书稿瞟了一眼。 “我最不喜欢别人当面读我写的东西。” 他好像担心书稿出手后美也子会逃走,那样子仿佛在告诉他,想要就过来。 “可是,看一点儿行吗,我不大放心。” 美也子望着他的眼睛现出献媚之色。假如她把手伸向书稿,坐在一旁的青沼可能立刻就会抓住她的手。 “书稿什么时候都能看。” 青沼像在监视着书稿似地把身子伸到书稿前,嘴里喷着白色烟雾。 一切都已准备停当。青沼祯二郎选择这家旅馆作为写书的工作地点也是他的一个计谋。青沼背后就是客厅套间的隔扇。隔扇那边都准备了些什么,美也子心中十分了然。 因为是一座独立的别墅,周围很静,没有一点儿声响。 美也子深知自己的弱点。本来,在去找他约稿的时候,故意用含糊的话引诱过他: “您通宵为我写书,我就彻夜为您服务。” 美也子了解青沼祯二郎的性格,所以才说那些挑逗性的话。若用一般的约稿方法,肯定不能成功。小出版社他会不屑一顾的。 美也子确实想得到青沼的书稿。她认为,得到他的书稿,一方面好销;另一方面通过出版他的书,自己经营的出版社也能为书籍代销店认可。 小出版社最头痛的就是受到书籍代销店的冷遇。出版社出版的书一旦为书籍代销店接受,便由书籍代销店批发到全国的书店。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书籍代销店决定着出版社的命运。如果得不到书籍代销店的认可,即使出了好书,书店也不闻不问。 从代销店方面来说,在经营上把出版社供应的书批发给全国的书店,收取已销售部分的手续费,因此,总想尽量采购一些好销而不退库的书。对采购来后不知是否好销的小出版社的书不愿经营,是出于自然的盈利心。所以,代销店对出版社的态度自然取决于后来的实绩。这样,对信用可靠的大资本出版社就给予优待。 美也子既然立志从事出版事业,就不愿一直默默无闻。她想尽快取得代销店的信任第一步,就是青沼的这部新书。 为了这部书,付出多大的牺牲都可以!她甚至怀有这种心情。引诱青沼时说那种话,当时多少也带有这种心情。不过作为遁辞,她可辩解说,彻夜为他服务,并不等于向他献身。 不用说,她是要抵赖的。在一句话里含有各种意思,让对方随意去理解,用这种办法来引诱对方,这种手法在美也子以往的生活中是经常使用的。在餐馆当女招待时,她就用类似的话耍弄过一个男顾客。在那个世界里,这是同事间竞争和自己生存所必需的手段。 ——青沼祯二郎死盯盯地望着美也子。他不敢贸然动手。可是,有她的诺言这个武器使他有信心步步紧逼美也子。 美也子觉得自己变成现钞了。不过,同井村行长分手后,竟奇妙地对男人有一种寂寞感感。虽然有丈夫卓一,同井村之间也不觉得有罪恶感。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而事实就是这样。她自己认为,人的心不是道理能说得通的。 青沼祯二郎比起井村,人品低劣,比起卓一,道德不纯。可是,此刻如此顺从他,以后的好处处是明摆着的。只要依从他,青沼以后可能还会给写书的。 然而,她认为,这在别的事上也可以得到补偿。比如青沼的对手谷尾重夫不可以。总之,这次出版青沼的书是桥头堡,只要以后能不断出版一些好书就行了。 美也子想在这儿也运用以前的职业经验。要摆脱现在同青沼的这种无可奈何的局面,她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想把您的书稿赶快送到印刷厂去。”她竭力用娇滴滴的声音说道,“我想尽快出版。” “这个你明天办也不迟。” 青沼果然不高兴了,嘴角歪到了一边。 “可是,一想到重要的工作还没干完,心里就不踏实,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这么说,你想反悔你的诺言?” “不,我绝不是这个意思,您信守诺言,认真地为我写书,我都知道。” 在书稿完成的现在,青沼已不需要通宵工作了。因此,美也子想说:“已经不需要我守在您身旁了。”可是,那种显然是故意装蒜的假话她欲言又止。在书稿没拿到手之前,如果这样说了,青沼一怒之下会干出什么很难预料。一切都应在东西到手之后。 “我也履行约定的义务。……不过,这话有点儿怪呀,什么义务!”自己好像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哎,青沼先生,这种事如果带着尽义务的心情是做不出来的,需要的是爱情。没有爱情,我就不想干。” “哼!”青沼仰起脖子,朝天花板上吹着烟雾。 “刚才我说过,如果不早些把书稿给我让我处理一下,我心里就不踏实。书稿给我以后,我的心情会轻松愉快些的。这会儿我心里只想着书稿已经完成了,能不能再等到我轻松下来以后?” 美也子献媚的眼睛一直盯着青沼那紧绷着的脸。 “明白了。”青沼轻声说道,“既然你是这种心情,我也有考虑。” “啊!”美也子故作惊讶,“青沼先生,请您别生气。” 她极力朝他微笑。 青沼望着她的脸,说: “尽管你那样温柔地看着我,我也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过分耍弄我是不好的,这一套我早就领教过。你也是个酒吧、酒馆的女招待吧。” 青沼祯二郎操着独特的嘶哑的声音。声音虽然不大,却颇有威慑力。 其实,对美也子来说,这种手法倒是比大声吼叫难对付。 “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确实是对书稿不放心。哎,青沼先生,对女人来说,适当的情绪和气氛确实是很有必要的。” 青沼叼着的烟卷在烟灰缸上摁灭了。烟卷被揉得粉碎,显然手上用力不小。看上去很冷静,实际上他内心很激动。 “这个我全知道!”他像突然翻脸似地说,“你有什么样的心情与我毫不相干,我只要求你履行诺言。好好想想吧,我把别的工作全都扔到一边儿,只相信你的话为你写稿,要是清闲倒也可以一笑了之,可是我给你说过好几次了,我可是作出了莫大的牺牲。” 美也子低下了头。青沼说的不错,她无言以对。 “你现在却想溜了,卑鄙!” “啊,谁想溜了……” “不行,就是不行,不能言而无信!” 青沼祯二郎突然离开桌子。美也子从他的脸上看到了男人的本能。那表情同以往多次看到的男人的表情没有两样。 她无路可逃。青沼抱住美也子。 “放开!” 美也子用手挡住青沼那张贴近的脸。青沼一边扒开她的手,一边将自己的嘴往美也子的嘴唇贴去。他力气很大。她的自由被他紧紧束缚着。 “现在,你还怎么说?”青沼气喘吁吁。此刻,他往日的虚荣和伪装已荡然无存。 “你都说些什么,我不上你花言巧语的当!想骗我,办不到!你想糟蹋我的诚意?” “所以,所以,稍微再……” “过来!” 青沼不听她的。看着她那乞求的表情,他的欲望化作一团火焰腾腾燃烧起来,鼻子里嗅着她的体味,手指抚摸着美也子白嫩的肌肤。 他的手用力朝美也子的怀里伸。 “住手!” 美也子剧烈地扭着身子。可痛苦的表情反而更强烈地刺激着青沼。,她的身子扑通一声倒在榻榻米上。 隔扇那边有说话声,开始几乎听不到。按着美也子的青沼吓了一跳,可是手上并没松劲。她也屏住气息。 “……嗯,有客人。” 女侍好像也知道隔扇那边在干什么,说话吞吞吐吐。 “谁?” 青沼神色可怕地回头问道。 “……嗯,说是北斗出版社的。” “什么?北斗出版社?” 这下青沼不作声了。那一瞬间,他好像以为是美也子的丈夫来了,按着美也子的手顿时软了下来。 青沼转瞬变得胆怯起来,眼看着美也子从榻榻米上站起身,整理着和服的衣襟。 “你,”他低声问,“告诉你丈夫到这儿来了?” 刚才的举动真有些好笑,青沼表情十分狼狈,忽然变得惊惶失措,声音也发颤了。青沼好像觉得自己的“体面”大大受到了伤害。 美也子也不知是谁来。当然,她并没把这里的事告诉卓一。 是谁呢! 美也子心中无数。 “对不起!” 隔扇外面传来的是与女侍不同的年轻的声音。紧接着,拉门打开了。 美也子望着笑吟吟地出现在门口的野见山房子,不禁吃了一惊。 “青沼先生,晚上好!” 房子天真地向青沼施礼。青沼大吃一惊,望着房子瞠目结舌。野见山房子对进屋之前这里的气氛好像毫无察觉。 “社长,”房子高声问美也子,“青沼先生的大作已经完成了?” 美也子答不出话来。事情像做梦一样出人意外。 房子背着青沼偷偷地眨了眨一只眼睛。她是在对她递暗号。 ——美也子这才明白房子纠缠不休的用意。她半路上撇下了她,可是她不死心,却跟踪她到了这里。 “……哎。”美也子被惊呆了,轻声应道。 “是吗?那太好了。” 野见山房子几乎要拍手地望着桌上。 “呀!”她眼睛盯着书稿,大声惊叹,“这就是写好的书稿?” 她飞快地将书稿拿到手上。他觉得那简直是掠夺。青沼都没来得及阻止。 房子像掂量书稿的重量似地哗啦哗啦地翻着书稿说,“挺有分量啊。”看到最后一页和“完”的字样,便把书稿递给美也子,“真不错,……真是太好了,社长。” “谢谢!” 美也子神情恍惚地接过书稿。 青沼目瞪口呆。 “青沼先生,您辛苦了,十分感谢!这下子,社长就能睡好觉啰。” “怎么,你认识她?” 青沼半晌才说出话来,终于露出狐疑的眼神。 “哎,我们家离得很近,白天做我的临时工。” “……” “今天晚上拿到您的大作,我和社长都非常高兴。因为担心事情的结果,银座那边的店里我都请假了。其实,社长盼望早日拿到大作终日寝食不安,我今天晚上也无心去酒吧上班了。” “……” “青沼先生,我平时在酒吧见到您的时候,总以为您每天都玩得很快乐,第一次见到您工作时的样子,觉得您真辛苦。……不过,这下子书稿一完成,您就逍遥自在了明天晚上请您光顾酒吧,好吗?” 美也子跟着野见山房子离开了旅馆。虽说是跟在比她年轻的房子身后,她也感到高兴。美也子还没完全清醒。她走出房门,青沼祯二郎也没从座位上起身。 外面的街道一片黑暗,不见一辆的士。离繁华的大街还有200米左右。 “是我多管闲事吧?”同美也子并排走着的房子说。 美也子使劲摇了摇头。 “不,没有的事,真要好好谢谢你呢!” 这是发自内心的谢意。 “我这样一来,对以后的事会有影响吧?” “不要紧,对以后的事不用担心。” “我就是不放心这一点。” “房子,”美也子握着她的手,“为什么这么关心我?” “啊,”房子轻轻地叫了一声,“还记得我请求做您的雇员吗?” “嗯,记得,可是……” “您好像不大乐意,但是我觉得我是在为您做事,所以,便以雇员的心理坦然地到那儿去了。” 房子笑了。 “你帮助我的心情,我这才理解。”美也子说。 “其实,”房子打开窗户说亮话,“我很了解青沼先生的性格,他经常到酒吧来,喝醉酒的时候就扯起您的书稿的事,说是在完成最后部分的书稿时,就要履行同您的约定……” 美也子哑然无语。 “我不能坐视不问。这个青沼这么傲慢,竟把自己的工作作为交换条件,我讨厌这种人!” “……” “一想到我认识的卓一的太太要遭遇这种事,我就难以自制。” “谢谢!” 美也子真想搂住她那纤细的肩膀。 “我有点儿误解你了。” “没关系,我明白,您不大喜欢我。不过,这一回我对这个并没在意……真好笑,青沼先生那狼狈的样子。” 她嗤嗤笑了。 “我仿佛觉得演了一出一生中最精彩的好戏,一想到作为戏剧女演员,在一个想不到的地方用上了所学的演技,心里就非常高兴。” “真是多亏你了。” 美也子嘴上这样说,心里对房子却捉摸不透。她不知她是从心里喜欢自己,还是别有用心。 她们来到了有的土的大街上。 两人同上了一辆车。 “到我家路过一下,喝点茶再回去,好吗?”美也子劝道。 “可是,今天晚上您要整理那些书稿吧,我就直接回家,不打扰您了。”房子谢绝了她。 丈夫说房子在聊天方面是个有趣的姑娘。但是,她看上去好像很单纯,实际上却有着复杂的性格。 房子说的对,美也子的确打算今天夜里把已经到手的青沼祯二郎的书稿整理出来。以前拿来的前半部分已经送到印刷厂,她想赶快把后一部分也送去,明天再到负责装帧的画家那儿催一催。反正今晚是完不成了。她很兴奋。 然而,青沼祯二郎还在生气吧。他那人是那种脾气,可能会到处说美也子的坏话。作家与同行们在酒吧喝酒的时候就会恶语伤人。 美也子对这些影响多少也有些担心。以后要约稿的作家一旦带有先人之见就糟了。可是,她认为一切取决于今后的努力。她相信误会是能够消除的。 “那么,我就告辞了。”汽车来到家门口时,房子说。 “是吗……今天晚上实在太感谢了,你的好意我永远难忘。” “您这样道谢我真是不敢当。太太,今后我经常去给您帮忙,可以吗?” “好啊,好啊,你刚才不是对青沼说是我的雇员了吗?” “我真高兴。” “不过,不影响你排戏吧?” “好像最近要上演一出戏,不过还有一段时间呢。”说到这里,房子踌躇片刻,“对了,早就想给您说的,我在神户曾经看到过一个很像您的人。” “在神户?” 美也子一惊。 “是啊,开始我想,难道真是太太吗?回到东京后问了卓一,才知道不是的。” 美也子默然无语。 她忽然想起,那是同井村行长在神户的特洛德散步的时候,被房子看到的。对了,卓一曾经说过,房子那阵子因新剧巡回演出在关西。 美也子面色如纸。房子把这事告诉了卓一,可是丈夫什么也没对自己说过。 “好了,我告辞了。” 房子让司机停下车,连忙先下去了。 第十三章 美也子回到家已经过了晚上11点。 卓一还没睡。明亮的灯光从拉门的缝隙中透出一道光线。美也子说了声我回来了,打开拉门。卓一正伏在桌子上,依然是上身穿毛衣,下身穿长裤。 旁边,餐桌上盖着一块白布。美也子的饭准备好了。炉子上的水壶冒着热气。 美也子以为卓一睡着了,拿来薄棉睡衣轻轻地搭在他的身上。 “啊,”卓一从桌子上抬起头,“刚回来?” 他揉了揉眼睛,那表情同睡得迷迷糊糊的脸有些不同,不过,脸红可能是因为趴着的缘故。 “你没睡?” “唔,似睡非睡吧。” 他用手掌将自己的脸揉了两三次,那样子好像是想掩饰自己的表情。 卓一看到美也子拿着布包袱,“哟,青沼的书稿拿到手了?” “嗯,今天晚上终于……” 美也子打开包袱,将书稿给他看。 “嗬,这就好了。” 卓一像掂量分量似地把书稿放在手掌上,微笑着。问道:“全在这里了?” “哎,全拿来了。” “那就好了。”卓一把书稿还给妻子,“这下子,你也就放心了。” 美也子几乎不敢正视丈夫的脸。 “你要是困了,我这就给你铺床。” “不,不困。……书稿拿到手,我想再同你聊一会儿。” 他把美也子给他披上的薄棉睡衣往肩上拉了拉。 “肚子饿了吧?可能不太好吃,我给你做好了。” “嗯,谢谢!” 即使美也子在外面很晚才吃的,他也一定要亲手为妻子做好留着。 “啊,对了……”美也子像突然想起似地说,“今天我同野见山房子一起到青沼先生那儿去了。” “哦,同野见山君?”卓一瞠目,又连忙微笑,“没想到。在哪儿遇到一起的?” 美也子解释说是同野见山房子两人一起到青沼那儿去,这是为了使丈夫放心。 “嗯,她一再坚持要跟我一起去,对这个工作很新奇……” “野见山君现在好奇心很强。” 卓一果然很高兴。不知他是因为同自己要好的房子做了妻子的帮手高兴,还是因为她并非独自到青沼那儿去高兴,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 丈夫没向野见山房子详细地了解在神户目击的那件事吗?刚才房子说在神户见到过自己的时候,美也子就立刻感到那不是单纯的目击。倒不是自己心虚,房子的语气令人感到话里有话。 经常同丈夫会面的野见山房子不会不向他说明这一点。——丈夫已经问过她。 但是,直到现在,卓一的神态丝毫看不出已经知道这些事。房子从神户回来已经好多天了。她回想这些天来卓一的神情和行为,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在想什么呢? 美也子越来越不明白了。此刻,卓一在她面前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美也子往桌上瞟了一眼,只见上面散乱地放着纸张,没写一行字。 她觉得卓一善良得近乎无知。可是今天晚上房子的话使她突然感到他是那样地玄妙。内心紧张的是美也子。 “总算拿到了书稿,今天就能开始你理想中的工作了。”卓一叼着烟,依旧眯着那双善良的眼睛。“要是有什么事我能干的,我一定帮忙。” “谢谢!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整理书稿,我也可以。” “你好像忽然有精神了。” 美也子笑了。总之,今天晚上能从青沼祯二郎那里脱身是太好了,这一点应该感谢野见山房子。 可是,那姑娘仍有许多谜,让人莫明其妙。 “你为工作开心的时候最漂亮了。”卓一在一边看着妻子忽然说道。 “在书稿没拿到手之前,你经常神情阴郁,看到那样的表情,我心里也闷得慌。” “有过那样的表情?我自己也没意识到,对不起。” “没关系,为了工作嘛。我整天游手好闲,你一个人工作,不愉快的时候表情阴郁些也不要紧。” “你这样一说,我真希望赶快办成一个像样的出版社,让社会上都知道,那样,出版你的诗集也不感到难为情了。” “也许这部小说的出版就是基础。以后还请他写吧?” 丈夫谈起了工作,这在平时是很少有的。得到了青沼的书稿,美也子实现了宿愿,他也感到高兴。 美也子蓦地想到,下一步筹措资金是件大事。她想得很周到。考虑到以后出版其他书籍亏损,或半途倒闭,出版青沼的作品,她想增加发行数量,广告也想做得漂亮些。 她想,这种时候如果有井村,他会帮助筹划的,因为无处贷款,她益发感到困惑。可是,这事同卓一商量也毫无用处,还是不让她看到她那副忧虑的脸为好。 翌日清晨,美也子一早就出了门。 她把书稿送到印刷厂。在那儿要进行估价和其他预算,接下来还要把计划交给代销店的业务员,同他进行交涉。 走在路上,她突然遇上了在对面散步的野见山房子。 “早上好!”房子有礼貌地寒暄,脸上堆满了笑容。以往常像这样在路上相遇,但从没像今天这样热情地打招呼。 “昨天晚上太感谢了!”美也子道谢。 “哪里……后来我后悔了,随便跟着去,打搅您了吧。” “不,多亏你帮忙,托你的福,书稿很快到手……” “可是,因为我去,青沼先生好像很气愤,说不定心里想揍我一顿呢。” “不会的,我也是为了工作。” 美也子说着,躲开房子探询的目光。 “您丈夫怎样了?” “他呀,在家里磨蹭着呢。哦,对了,我丈夫也为得了这部书稿非常高兴。” “太好了。这么说,我到青沼先生那儿去,总算有点用处啰。” 房子的表情毫无恶意。 美也子想弄清她把在神户目击的那件事给丈夫说了多少,可是一下子又无法张口。特意打听不大自然,以后又难有机会。房子虽然表情天真无邪,内心却并不疏忽大意。 “我这就去办这件事。” 美也子把包着书稿的包袱给她看了一下。 “哦,是吗,祝您成功!” “谢谢……我丈夫在家,去玩吧。” “谢谢,不过,今天没空。” “要排戏?” “是的。突然召集我们排戏,今天一早接到了快信。” “那就要忙了吧?” “真是奇缘,那出戏的脚本就是青沼先生的原作。” “哦,真巧。” “我这次可能要担任一个好角色,今天宣布。” “是吗……祝你如愿。” 分手时,房子挥手对美也子说了声再见。那语气使人感到,她好像要到卓一那儿去。 有房子在,卓一的心情会愉快些的,美也子想。两人之间奇妙的友情不可能发展为爱情。 美也子来到印刷厂,同营业部的人交谈。 “您搞到了青沼先生的书稿?” 营业部的人看到书稿不禁一惊。他以前就对美也子的工作怀有好感。 “初版印多少?” “3万册左右。因为还没同代销店谈妥,印数还不能说定……” “3万册差不多吧?” 大体上预算一下,对印刷费和其他费用作出了估价。结果,费用很高。 “不作广告是不行的。”他也提出忠告。 “这种时候应该大力宣传,何况又是大出版社也很难得到青沼先生的新著。初版5万册没问题,唔,为有把握起见,还是先印3万册吧。” 美也子又走访了代销店。 以往她出版的书总是受到冷遇,这回对方听说是青沼的新著,便十分感兴趣。 “您说的我已经听说过,以前不大相信。青沼先生那么忙,您竟能得到他的作品。我们当然很高兴代销。初版4万册怎么样?” 因为自己的出版社不出名,美也子只提出3万册,可是这回对方倒主动起来。 以前是个无名的小出版社,对方总是嗤之以鼻,期票的条件也不好。尽管如此,代销店能接受一些已经算不错了,还有很多小出版社根本没受到接待就被赶出门去。 美也子来到公共汽车站,遇上一个白发老者。原来是上次见过的小川嗣男。 “呀,好久不见了,您回去吗?”老出版社主流露出亲切的眼神,“谈得满意吗?” “嗯,还好……” 美也子言辞暧昧是因为她从他的脸上察觉他的生意不如意。 “那就好。” 老出版社主疲倦的脸上现出笑容。 “我再去交涉一次。人可不能倒霉啊,要在以前,我才不找年轻的业务员呢,都是直接会见上面的大人物。” 他又发起了与上次一样的牢骚。美也子无言以对。 “这次您出版什么?” 美也子不知该怎样回答是好,便告诉了一个现在销量不大的书名。因为他孤陋寡闻,说成是以后要出版的书他也不知道。以前听美也子说过的青沼新著,他好像早已遗忘脑后。 “啊,是吗?” 也许是猜测,老出版社主的脸上现出放心的表情。作为同行,还是听到出版不好销的书比听到好销的书心情好受些。 同他分手后不一会儿,汽车来了。美也子在等待车上人下车的当儿,忽然看到人群中有个她熟悉的面孔。 美也子禁不住定睛细看。对方也察觉了,脸上蓦地一愣。 “真稀罕哪!” 那男人笑着走近美也子。原来是井村担任行长的那家银行的山田秘书。美也子蓦地想向他打听许多事情。 公共汽车司机看着他们俩等待她上车,不高兴地发出开车的信号。 “啊,好久没见啦。”美也子感到很亲切,“山田先生,您还是那么精神。” 她今天早上还想着井村的事。 “呀,……太太,最近忙吗?” 山田好像也想把后来的情况告诉她。二人走近了附近的一家点心店。 一落座,话题自然转到井村行长身上。 “现在已搬到汤河原。”山田秘书告诉她井村的近况。 “汤河源。” 她本以为他在家里休养,原来不是。 “他现在很可怜。回想起来,那次事故,井村真是不幸。” 山田不知道真相。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美也子也坐在那辆车上。井村从没露过半点口风。美也子低下了头。她害怕山田注意到她的表情。 可是,可怜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是指井村辞去了银行职务? “不,不光是这些。”山田秘书回答美也子的询问,“井村行先生租赁朋友的一所别墅,是一个人。” 他继续说: “您可能也知道一些,井村先生的太太不能算是个贤妻,以前两人之间就不很和睦,这次事故之后,井村先生更不让太太接近了。” 美也子焦虑不安。井村似乎心中还有自己。 “我到汤河原去看过他两三次。他说还是这样好。不过,我觉得他有些寂寞。” “为什么不叫太太去呢?” “不,太太好像也不太乐意去照顾他。出事的时候,太太从东京赶到了井村先生住院的地方,那时候井村先生就说过讨厌太太照料他。” “啊。” “井村先生几乎一切都靠护士照料。太太也只在大阪逗留两天就回东京去了。” “太太也够可怜的。” “不,太太就是那样的人,她不会在意的。” “是吗?” “井村先生那样对待她,所以太太便明目张胆地干自己爱干的事。” “爱干的事?” “是啊,就是唱长歌,在那边用的是艺名。她喜欢把许多合得来的朋友聚集到一起热闹一番,性格与井村先生完全相反。” “井村先生住在汤河原的什么地方?能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 山田秘书早就知道井村同美也子的关系。他很高兴地在她的小笔记本上写下了地址,又画了一张大致的草图。 “您一去,井村先生一定会非常高兴的。您一定要去啊!”他强调说,“井村先生一个人,没有别人。”分手时他又说,“我也拜托了。”劝她早点儿去看他。 等他走后,她心中陷入了迷惘。听说了井村的情况,她恨不得立刻就去看他。她同井村已经约好分手后再不相见。可是听说他很寂寞,她想再看他一眼,哪怕一会儿功夫也好。分别后再没同他说过话,至少该向他道谢。 在他得势的时候,还可以从远处观望他。知道他落人如此不幸的境地,她便想多少安慰他一番。井村一定会很高兴。见面并不干什么,只是想报答一下他以往的好意。 看了看手表,时针刚过11点。现在如果去汤河原,夜里就能回到东京。 青沼的书稿已经安排停当,但与此相关的工作还有很多。可是,如果今天不去,工作可能就会拖住她一时去不了。因此在无意中遇上的幸运的今天去是最合适的。 美也子蓦地从书稿上想起了青沼祯二郎。虽然昨天晚上那样难堪地从他那里逃脱,但是以后还要校对等等,同他还有许多事要联系。她觉得那样得罪他并不好。因此,必须就得到他的书稿一事再次向他道谢。 美也子掏出了笔记本。不知青沼是否还在那家旅馆,反正往那儿打一次试试。 “哎,可能在房间里吧,我给您接。”旅馆女侍的声音。青沼还在。 根据昨天晚上的情况,她以为他会一气之下扬长而去。没想到他还没走。 她的耳朵里传来青沼的声音。 “什么,是你?”青沼果然上来就是生气的腔调。 “昨天晚上十分感谢。”美也子竭力用亲切的声音道谢,“多亏您帮忙,真不知怎样感谢您才好。” “你现在哪儿?”青沼冷冷地问道。 “唔,我到代销店去谈过刚回来。因为是您的大作,代销店二话没说就接受了。这样的事,我和我这种出版社都是第一次遇到,对方也很感兴趣……” “你,”青沼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打电话来说这个缺乏礼貌吧,应该到这儿来当面道谢。” 他说的有理。 “对不起,这会儿正好有事走不开,所以先打个电话表示感谢。” “不知你有什么事,我下那么大功夫写书,你应该来面谢,马上就来!”青沼言辞强硬。 “可是,先生,这会儿确实有事脱不开身,等事情一办完我就去。” “什么时候?” “嗯,如果您在那儿住到明天,我明天一早就去。” “不行!”青沼在电话里大吼。 “简直是说梦话!你说,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青沼怒声说道,“是你演的戏吧?” “没有的事,我绝没那个意思。那个姑娘是自己跟在我后面来的。我没让她来,可是她说对这种工作感到稀奇,想见见先生,没听我的。” 美也子极力辩解。青沼的愤怒是在意料之中的,但没想到火气这么大,可是又不能弃之不顾。 “真不知道,你竟这么老奸巨猾。人不可貌相啊!” “先生,瞧您说的。” “怎么,不是吗?同一开始您对我许下的诺言可是完全不同啊,到了最后关头,又跑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来,这是风流场上女人惯用的手法……你如果不喜欢我,开始就该说明白,没必要用美人计来骗我。……所以,在前些日子我反复向你强调,我是在工作最忙的,时候为你写出这部新书的。履行诺言吧!让我单方面地吃亏上当,用狡猾的手段逃避最后的关头,我没见过这样的事!” 青沼自己越说越激动,昨夜的愤怒一下子都通过电话发泄出来。 “哎呀,全是误解,您消消气吧。” “什么?消气?说得倒轻巧,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 “而你,毁约的部分你要履行哟!” “哎,版税……” “什么呀!我没说版税,说的是你的失信行为。……你不是有丈夫吗?” “……” “我要彻底揭露你。等着吧,我要把你写出来,好让别的作家不再上你的当。” “……青沼先生,为什么净说这些?” 青沼意外地认真,美也子慌了。 “哼,你说什么呀,我跟你没完,把稿还给我!” “先生,那个……” “你付的预付款,我会用支票汇到你的住所的,所以,快把我的书稿拿来吧。” “求求您,别那么发火。不,您怎么发火我都接受,可是别说这些心术不正的话。” “心术不正?” 青沼祯二郎抓住话把。 “谁心术不正?你手捂胸膛想一想。” “……” “明明有丈夫,你也真有胆量。可能你不知用这种手法骗过多少作家了。今后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上你的当。你那个小里小气的出版社就得了吧!” “先生,”美也子也心慌意乱,想不出好主意。若是立刻奔到他那儿,又不知他会干出些什么。“请等到明天,真的求求您了。……现在,木村丙午郎先生在这儿等着呢。” 她灵机一动。说出了小说家的名字。木村丙午郎先生比青沼资历深,美也子访问青沼,就是他从中介绍的。 “……” 这个穷极之策却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青沼忽然默不作声,挂断了电话。 听说木村先生在旁边,他顿时现出惊愕之色。那狼狈的样子犹在眼前。 ***** 美也子乘上了湘南的电车。 青沼祯二郎的事还像一团乌云笼罩在她的心头。出版工作一切顺利,偏偏还有这个麻烦。 其实她昨天晚上就想到青沼会生气的。他的愤怒好像是把野见山房子突然闯进来误认为是美也子故意耍的花招。从结果上来看,当时的气氛也自然会被那样误解。 可是,没想到青沼的愤怒会如此强烈。想到以后的事,美也子心中愁云不展。 今后的路怎么走呢?照此下去,青沼很有可能撤书稿。只是,版税部分的预付款她已经像付定金似地付出了一部分,因此这是她赖以保护的挡箭牌。虽然没订立合同,但从出版的道义上说,如果上诉,同行们会同情的。 可是,在有实力的出版社情况是这样,而在力量微薄、名不见经传的她那里就没什么用了。青沼写的新书,哪个出版社都会趋之若鹜。因为是生意,所以这一点是无情的。 然而,美也子并不认为青沼的品德会如此低劣。刚才电话里的话一一在耳边回响,他说要揭露一切,还要说把这一丑闻写出来公诸于众。 青沼只不过是个好色之徒。如果可能的话,美也子不愿再见到他。 但是,这是生意,不能光凭感情用事,以后还会遇到挫折。怎么解决呢?问题很棘手。 然而,等到明天,青沼的愤怒也许会意外地能够解决。她怀着一线希望。睡一夜他也许会多少冷静一点儿。她现在的希望只有寄托在这一点上了。 美也子在汤河原下了车。—— 山田秘书告诉的是在汤河原最里面,几乎靠近箱根的山口。 她乘上了一辆的士。可是,心中依然闷闷不乐。 如果是以打电话前的心情来到这儿,那该是多么开心啊,访问井村时也能保持愉快的心情。这下要带着怏怏不乐的心情去见井村了。 汽车行驶在狭窄的汤河原街道上。旁边有一条河,河上有几座桥,过了桥有许多旅馆。 不一会儿,驶出了旅馆街,上了山道。少时,山间现出了汤河原的屋脊。 她把山田画的草图递给司机看。 汽车来到箱根的山口。司机停下车,他说他也不知道路,去问一下就来,说完便一个人下了车,不一会儿又回来了。 “太太,就在这里面。” 那儿有一家围着木板的大旅馆,不过比刚才经过那些高大的建筑物相比,显得土气多了。 美也子走进旁边的一条小巷。这儿也是一条急坡。 走不多远,有两三户背朝这边的住宅。看上去不像是旅馆。 正在这时,一个40岁左右的女人围着围裙从一所住宅中走出来。 “是井村吧?”那女人从头到脚地打量着美也子,“井村就在这里。”说着指指后面。 第十四章 这所房子在那家大旅馆的背后。旅馆的旁边有一条小路,小路的尽头,是一幢院子里栽有许多树丛、面积不算大的平房,平房的前面是一座形同虚设的门。 美也子在揿门铃之前,打量了一下这幢平房。虽然陈旧,但建筑方法却很灵巧。井村租赁这幢住宅,大概就是看中了这儿的地势以及别墅式的建筑风格吧。 不过,这幢房子比原来想象的要简陋。一个当过银行行长的人住在这儿未免太寒伧了。 门口出来了一个50多岁的女佣,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美也子。不擅待客也许是因为很少有客人光顾。绀野这个名字给她说了好几遍她才听清楚。 里面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接着走出一位老人。 “果然是你!” “啊!” 美也子虽然抬眼微笑,心里却怀疑自己看错了人。他就是几个月前分别的井村重久?他满头银发,丰满的面颊明显削瘦,皱纹也又深又密。“我听着声音很像……唔,快进来。” “嗯!” 美也子跟在井村的后面进了屋。她发现,走在前头的井村背有些驼,走起路来也慢吞吞的。 伤还没痊愈?他老得太快了,这么短的时间竟变化这么大,令人咋舌。 她被带进一个8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像是一间茶室,向着套廊的拉窗朝着太阳,房间里光线明亮。 隔着茶桌对面而坐,美也子将手朝井村面前伸去。 “好久不见,您好吧……”声音颤抖,热泪盈眶。半晌,她好不容易又说,“我忘不了您当时的恩情。” 井村缄口不语。他也很激动。虽然低着头,美也子也知道井村萧然的样子。 “不,那事就……”井村好容易答出话来,声音异样。他也满含着泪水。“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美也子扬起脸。井村的表情既像哭又像笑,脸苦作一团,面颊瘦削,皱纹益发显得深。 几个月前的井村并非这样,红润掴的胖胖的脸上充满着自信,平时总是带着微笑。男人在干事业和离开事业上,差别竟这么大。 井村的隐退说是因为在交通事故中负伤,但据说还因为银行内部有斗争。可能他对这些早就讨厌了。 看到井村的一副老态,美也子不知说什么好。他在那次负伤中救了她。他坚持催她走,对她说,同我在一起会给你添麻烦的…… 她本来下决心不再同井村会面,‘但精神上一垮,便想向他寻求安慰和勇气。可是,见了面她后悔了。他已不是以前的他。他已变成倒是美也子想给以安慰的井村了。 “伤好了吧?”美也子问。 “唔,好了,只是,到了这个年纪同以前就不一样了。” 井村说话的语气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 “要当心。” “嗯,我隐居,就是要轻松一下。”他接过美也子的话说,“我同内人分居,现在同刚才到门口的那个耳朵背的老太太两人一起生活。” 他先回答了美也子的疑问,他虽很悠闲,感觉却十分敏锐。 美也子垂下了眼睛。她不便假装不知,说道,那不大方便吧,为什么不叫太太来呢? “所以,”井村像理解美也子的心情似地微笑着继续说,“这儿景色好,比东京空气新鲜,可以悠然地散散步,看看书。”说到这里,井村想到了什么,又说,“对了,说到书,你的工作顺利吗?”他第一次看着她的脸色问。 “哎,还好。”美也子点点头。 “那就好,你很能干嘛!” “不,不行,不好干。” “怎么,要是不景气,书反而卖得出去。” “倒是有人这么说,那是大出版社,像我这样的,还不能……” “是吗?但愿你的出版社也能在一流报纸上刊登像样的出版广告。……哎,流行作家青沼的作品,怎么样了?你费了那么大劲,拿到手了吗?” 井村还记得以前说过的话,才这样问的。——一提到青沼,心里就像被注入一股墨水。他在她到这儿来之前在电话里说的那番话至今还在耳边回响。她对未来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哎,总算拿到手了。”美也子答道。眉宇间不知不觉地现出皱纹。井村见了问道。 “那好。只是,那样的话就需要不少资金吧?” 井村看到美也子脸上阴郁的表情,误以为她是顾虑资金。 “不,这个能想到办法。” “是吗……你没去找过山田?”井村换了一副口气问道。 井村在辞去行长职务之前,曾经这样对美也子说过: “我虽然不干了,但我给山田说过,要用钱的时候就找他。” 自己一辞职,银行可能就不会再给她贷款。井村考虑到这一点才说了那番话。刚才的疑问倒不是再一次劝他去求援,反而使美也子得到了相反的印象。 就是说,她有这样一种感觉,同以前说过的话不一样,要去找山田贷款是困难的。难道她没去找他?他对这一点不放心才那样叮嘱山田的。 为什么不放心呢?为什么同以前的话不一样呢? 美也子从他这一句话里便明白,井村在银行里已经没有任何实权和影响了。 美也子想,失去实权的人竟这般无能。井村在担任行长时期,性格奔放,不拘泥于平常琐事。因为,那时候的他在工作方面无所不能。现在竟软弱得判若二人。他对我没找秘书山田贷款这件事也不放心。不用说,山田拒绝了。井村对来访的美也子很客气。他为自己已不能给美也子带来方便感到不好意思。 美也子十分理解井村的心境,打心里可怜他。 “这一带景色真美。”美也子想改变一下气氛。 “唔,在这间屋里视野也很好。你把拉窗打开。” 井村似乎也轻松了一些。 美也子起身打开朝着套廊的拉窗,外面的窗玻璃上映出大山和溪流。 “啊,真漂亮!” 确实视野很好。 “不错吧,坐在这儿,房檐和向两边开的拉窗一挡,景色就像镶在镜框里一样。 “每天欣赏这样美的景色,真好。” “好久没过这样悠闲的日子,在银行里每天忙得不可开交,经常感叹什么时候能过几天清闲日子。” 美也子觉得,井村在自己骗自己。他年纪还没那么老,可以说,作为实业家正是能干的时候。男人一离开事业就很寂寞。繁忙生活中的清闲时刻才是愉快的,而没有工作的环境井村并不满意。 他的退职也是因为银行内部的勾心斗角。可是,一想到直接原因是自己的责任,美也子便坐不住了。她想,还是不该来看他。她来时还想像着往日的井村。困难的时候,走投无路的时候,一来到井村身边,气度宽宏的井村就会使她感受到春天的阳光般的温暖。可是,如今的井村只有冬天那缺乏热度的阳光。 美也子说,我该告辞了。井村流露出不舍的眼神,但没强留她。 若在以前,井村会宽容地说一些半开玩笑的话,而今却成了一个色调阴暗的人。 “你丈夫好吗?”他第一次问起这个。 “嗯。” “是吗……好好照料他。” “……” 叫她好好照料他,这是井村想毅然与美也子割断关系,还是出于井村夫妇的冷漠关系而发出的忠告? “我送你一段吧。” 井村站起身。 “我雇的这个老佣人耳朵背,不太灵活。” 井村一边咕哝着,一边走到隔壁房间,自己从衣橱里拿出短外套。 亲眼看到井村冷清的生活,美也子禁不住走到他身边,从后面帮他穿外套。 井村说了声谢谢,转过脸来。对美也子的帮助他好像很高兴。这一点同往日的井村也略显不同。 美也子为他扣上短外套纽扣的当儿,井村目不转睛地盯着,冷不防抱住了美也子。 井村冲动地吻她的前额。 “美也子,”他说,“我已经不能为你做什么了。” “别这么说……” “不,我已经没有力量。……别再到这儿来了。” “……”“你一来……我就很不好受。”这是他的心里话。 美也子想多安慰井村,她以为那是对他过去给她好处的回报。可是,她错了。男人的心情并非如此。井村不愿让她见到自己的惨状。 “我不再来了。”她应道。 “唔,别来了。” 井村好像还要说什么,又不作声了。少时,又变得声调开朗地说,“走,一起出去吧。” “要注意多保重!” 只要身体好,说不定还会时来运转,你有这种能力。她想这样说,可是没能说出口。 “啊,你也保重。”井村点点头,说道,“你很能干,只要有机会,是能干出事业的。……可是,你有时太急躁,这一点要注意。” “哎。” 美也子觉得井村说中了她的短处。事实上,由于性子急躁,现在处境很为难。若在以前,美也子会把一切都告诉井村的。 出了房门,他们往河边走去。旁边是一家大旅馆。树丛中,耸立着二层结构的建筑。 井村望着旅馆,举出已经逝去的一位著名女作家的名字说: “听说这里常有小说家来住。” “这地方这么清静,对写作很合适。” 来到旅馆门前,有一条小溪。河边有一条铺着石块的小路,河对面,大山似乎要往这边倾倒似地近在眼前。 “不冷吗?”美也子对缩着肩膀的井村说。 “不,不冷。我走一走,把你送到公共汽车站就回来。” “别送了吧。” “我经常到这一带散步,不要紧。” 美也子一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井村了,便紧挨在他的身旁。 ***** 旅馆二楼,小说家谷尾重夫同两位编辑刚才就在上面饮酒。 谷尾醉了。几天前就被关到这里写稿,已经完成杂志连载的第一部分,两位编辑来取稿,便在一起喝了起来。 谷尾是与青沼祯二郎齐名的流行作家,两人之间有竞争意识。 谷尾和青沼都喜欢女人。喝酒倒是谷尾更胜一筹。他的生活比青沼更放荡,多半不是回家,而是住在饭店、旅馆里。 而且,他擅长做出一些破格的行为,令人为之一震。一位嘴巴尖刻的评论家严厉地批评说,谷尾重夫的名字以擅长加演小品而著称。 他们席间的话题也离不开青沼祯二郎。谷尾笑嘻嘻地听着两位编辑批评青沼。虽然不发表意见,但看得出他情绪不坏。 “那家伙现在已接受一个出版社的新书约稿,那出版社的主人是个美人儿……” “哦,是个女社长?” “是个不出名的出版社,是那个美人迷住了青沼。那家伙很高兴地给她写了。” “他那么,会给她写?” 两位编辑瞠目。 “他是干得出来的。” 谷尾闭口不提自己也接到委托,眼下已写出不少。 “不过,一部新著,令人羡慕啊!” “那吊儿郎当的家伙能答应,看来是被女社长的魅力迷住了。 “有什么趣闻吗?” “他的事我不大清楚,不过,依我看,那个女社长也不是个好对付的,不会轻易落人青沼之手,说不定青沼反而会上钩,拼命地为她写稿呢。” “那女社长真有点手腕呢。……她是独身?” “不是,大概有丈夫,不过丈夫好像没有生活能力。往往能干的女人就会找一个废物作丈夫。” “是有夫之妇?那样的话,青沼可就不好办了。……您也接受委托了吧?” “不,我没有那么多闲功夫,而且,我也不像青沼那样绕弯子。” “听说您下手很快呀。” “我的名声可能不太好,其实我是纯洁的。” 在两位编辑大笑之中,谷尾去洗手间了。 回来时,走过二楼的套廊,他想看看下面的小溪,便双眼望去。 这当儿,谷尾愕然一惊,木然不动了。 小溪旁边的石子路上,肩靠肩地走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和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谷尾的目光集中在那女人的脸上。她正是刚才还在谈论的那位出版社女社长。 谷尾不会看错人的。他在接受新书约稿的时候也对她提出了交换条件。 女人和上了年纪的男人紧挨在一起,亲密地交谈着,走得并不快,一看就知两人的关系。 谷尾重夫忽然变得不高兴起来,眼睛瞪着绀野美也子。 他醉了。他不能老这样瞪着。 “哎,哎,”他回到座位上,招呼还在喝酒的编辑,“刚才说的出版社女社长就在这儿呢。” “哦,什么?” 两位编辑扔下酒杯,连忙站起身。 “就是青沼为她写新书的那个女人,喏!”他用下颚指着下面。 溪水翻着水花潺潺流去。男人穿着素色捻线绸,女人穿着漂亮的和服。 “不错,果然是个美人儿。”一个人说。 虽然距离很远,那整洁的倩影和白晰的面颊在周围的景色中却格外显眼。女人不时转向同行的男人。容貌在那种时候益发显得美丽。 “那男人是谁?”一个编辑问。 “嗯……” 谷尾还在盯着,看着看着,渐渐兴趣索然。 “是她丈夫吧?” “丈夫?是丈夫吗?” 编辑也在望着两人的身影。 “笨蛋,怎么会是丈夫,年龄相差那么大,那老爷子……”谷尾轻轻摇晃着身子,笑道,“那家伙是女人的情夫,是二号。” “可是,先生,刚才不是说那女人是有夫之妇吗?” “这不成问题,如今哪,即使有丈夫,只要有钱干什么都行。令人惋惜呀!” “真不得了!” “不得了!不过,这女人能干出来。她竟利用色相诱人写稿,为了得到出版社的资金,即使有丈夫,也能做一个老头的小老婆。” 谷尾愿意接受委托为她写书,也含有对青沼的对抗意识。另一方面也因为对这个女人怀有某种野心,想利用她干点名堂,同时,他还有一种冒险心理,想占有这个挂着女社长名义的有夫之妇。 然而,如今看到她和一个老头关系亲密,他便不由得怒火中烧。 老人和女人已经走出他的视野,好像往车道方向去了。 “你把我上衣里的名片夹拿来。” 他接过编辑递过来的名片夹查找起来。 “是这个,就是这个!” 他拿出一张名片给两人看。 “啊,北斗出版社,头一回听说,绀野美也子这名字,挺有魅力呀。” “你往她家里挂加急电话。” “可是,她不在家,挂电话有什么用呢!” “告诉她丈夫。” “哦?” 编辑也惊呆了。 “她可能是瞒着丈夫来与有钱的老头私会的,为了正义,要告发她,这就去挂电话!” “先生,别挂了吧。” 一个年纪大些的编辑劝他。 “那太可怜了。” “可怜?同情这种事,天底下就没有正义了!” 谷尾嘴上说着,眼睛瞪得发直,脸色苍白。编辑知道他平素的性格,若是逆着他,会更加激怒他。于是,只好向总台申报了电话号码。 那个年纪轻的编辑反而觉得很有趣。 “怎么样?通了吗?” 谷尾忽地站起来催道。 “唔,刚才好容易接通了,可是没人。” “怎么回事?” “线路已经通了。” “哪一个?哪一个?”谷尾等得不耐烦,一把抓过听筒。 信号声断断续续地响着。谷尾拿在耳朵上听了一会儿,嘟哝道:“没人?” “先生,没人,以后再挂吧,好吗?” “好吧,那就再喝点儿。” 谷尾终于摇摇晃晃地回到凌乱的餐桌前。 美也子下午6点左右回到家。 一进家,帮忙的女佣已经做好了晚餐。 “您回来了!”东北口音浓重的女佣招呼道。 “他呢?” “下午就出去了。” “是吗?” 美也子换下衣服,精疲力尽地坐了下来。在汤河原分别的井村那苍老的形象依然浮现在眼前。还是不该去。真像他说的那样,还是从去有马温泉途中的坠落车里爬出来后就永不再会面为好。 “太太,饭准备好了。”女佣来告诉她。 “谢谢!”丈夫卓一到哪儿去了?她想等他,便说,“再等一会儿。” 女佣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便对她说: “先生是带着旅行的行李外出的。” 美也子吃了一惊。 旅行是美也子以前就劝过的,他本人也流露过这个意思。可是,如果真去旅行,也该给美也子说清楚呀。没想到他竟会趁美也子不在家时出走。 “说去哪儿了吗?” 她怀着不安的预感盯着女佣的脸。 “嗯,没说。” “带了些什么?” “他自己把行李装进旅行箱里就走了。” “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嗯,这个,他什么也没说……您不知道吗?” 美也子无语。 她心里很乱。美也子连忙去察看卓一的房间。桌子上平素总是乱糟糟的,今天却收拾得整整齐齐。她奔到桌子前,打开抽屉。果然如她所料,里面有一只白信封,信封上用钢笔工整地写着“美也子收”。她的手微微颤抖。 她真怕撕开信封。她怀着祈祷的心情撕开了信封。 信笺有七八页。开头几个字映人眼帘,她便不能平静地读下去。她眼睛闭上一会儿,强使自己镇静下来,开始读这封信。 我想了很久,现在终于决定这样做了。 我说想了很久,是指同你离异。我曾经好多次想向你提出,但都没 能下定决心。同你离异是痛苦的。然而,我终于得到了一个好机会,促 使自己下定决心。 今天你出去大约三个小时之后,青沼祯二郎先生打来一个电话。青 沼先生在电话里问我,你是绀野美也子的丈夫吗?接着告诉我许多事情。 听着他的话,我几乎昏过去了。 关于他说了些什么,我想没必要在这里赘述。因为,把那些写成文 字,只会加深我的痛苦,你也看不下去。总之,青沼先生辱骂说被你欺 骗了。关于被骗的缘由,青沼先生对我作了详细的解释。 同你结婚以来,我饱享了同世上自己最爱的女性一起生活的幸福。 然而,我常常有一种担心,那就是我是一个无生活能力者。我想写诗, 非常想写一些美好的漂亮的诗。我自己清楚地知道,那不过是一枕黄粱。 你爱我,这一点我至今不疑。我觉得,你创办出版社,说是要让我 的诗得以问世,这是纯真的。你说如果是个不出名的出版社,社会就不 会放在眼里,所以要努力奋斗,使出版社有些名气,为此你日夜操劳, 这些我都知道。对你想让我的诗得以出版的心情,我不胜感谢……还有, 令人高兴的是,你非常注意关照我,不让我产生无生活能力者的自卑感。 这些我确实感激不尽。 可是……我不想用这个转折词,可是,我既然默默地离开你,就不 能不写出来。为了生活,为了我,你勤奋地致力于出版社的工作,我觉 得你的经营才能太强了。如果你是个男人,一定是个优秀的管理者。然 而,你是个女人,不幸的是,你孤身干事业,容貌太漂亮了。而且,你 同我结婚以前的生活已深深地熏陶了你。你把那些当成了工作的武器。 青沼先生不知是在哪儿听到的,他把我以前有所觉察的无情地揭露 了出来。就是说,你以前就同一银行的行长有关系。我一直相信你的话, 你说出版的资金是出售娘家的山林筹集到的。 所以,打那以后我从没问过你资金的来源。因为我觉得,自己是个 无生活能力者,没有资格过问这么多。可是,到后来,我害怕问起这些。 我情愿在自己的心中抹掉那些不祥的印象,而青沼先生偏偏又把这些告 诉了我。 青沼先生说过后要派人把以前接受的预付定金送来,还说要把他交 的书稿还给派去的人。 我解释说你不在。青沼先生说书稿以后再要,先把钱送去。后来, 他派的人把钱送来了,钱包就放在我的西服衣橱抽屉里。 我不想再说什么了。不,我甚至后悔不该写这些。只是有一点想让 你知道,我丝毫没有因此而产生被你背弃,或被你欺骗的心情。作为一 个无生活能力的丈夫,我感谢你如此真诚地对待我。为了让我的诗得以 出版,你做出这么大的努力,并且为了出版诗集,为了生活而发展出版 事业,这些我能理解。可是,这个事业并非易事,你为之奋斗,我也十 分了解。我想,你为此做出一些不妥的事,也是因为在激烈的竞争世界 孤立无援而不得已的。 然而,我不能这样缠住你赖着不走。因为我清楚地看到,我的存在 给你增添了多大的麻烦。我不仅不恨你,反而更想同你在一起生活。而 且,我多么希望看到你为开创出版业而走的邪路随着事业的巩固而消失, 多么希望看到你办成一个健全的出版社啊。为了这些,我可以对一切都 视而不见。其实我经常为这些不祥的想象所困扰,好容易忍耐到今天。 因为我相信你对我真正的爱。 可是,听到青沼先生那些话的瞬间,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我不想再 写同样的话了。只是,我已认识到,我对自己的诗那样热衷,是多么没 有意义;对你来说,不,对这个社会来说,我是个多么多余的人。我年 纪轻轻却作着一些不切实际的梦,迄今全靠你多方关照! 你多次劝我旅行,万没想到今天以这种方式动身了。好了,祝你早 日确立你热心从事的出版事业。当然,我对你的爱丝毫没变。顺便提醒 一下,我的事不要告诉警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的愿望是静静地躺 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美也子觉得四周倾斜,眼前一阵昏黑。 第十五章 美也子读完卓一的留言,身子一时颤抖不止。 可是,少时,她又产生了乐天的心情。她觉得,他是个无忧无虑的人,说不定在外面走一走,又会突然跑回来呢。 对,去问问野见山房子。 卓一说不定事先同房子商量过。或者,话可能不太明确,卓一也许说过到哪儿去旅行。至少能从她那里得到卓一出走方向的暗示。 她看了一下表,还没到7点。房子在不排戏的时候就到银座的酒吧去上班,可能已经上班走了。不过,这会儿也许还在家。 美也子又换上衣服离开了家。昏暗的街道上,走着几个下班回家的男人。她从没像今天晚上这样希望从那些男人中看到卓一的身影。 美也子心中回响着卓一写的每一句话。卓一知道自己是个无生活能力者。他假装成无忧无虑的神情,好像什么都没发觉,那是为了不让美也子多余地分心。她现在才发现,卓一在这一点上具有比普通人强一倍的纤细的神经。 为什么以前没发现呢?如果早点发现,也能处理好同善良的丈夫的关系了。 尤其糟糕的是,卓一对美也子的情况知道得一清二楚。出版的资金来源他知道了,青沼还回来的版税预付定金他也知道了,这一切促使卓一决心离家出走。他以前就有烦恼在心头,青沼的行动不啻给卓一油上点火。 “……只是有一点想让你知道,我丝毫没因此而产生被你背弃或被你欺骗的心情。作为一个无生活能力的丈夫,我感谢你对我真诚。” “然而,我不能这样缠住你赖着不走。因为我清楚地看到,我的存在给你添了很大的麻烦。我不仅不恨你,反而更想同你在一起生活。” 美也子仿佛觉得,卓一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敲击着自己的心。 能活下去……要活下去! 她想,要是他还活着,为了他什么都愿意干,怎样向他道歉都行。世上再没有他那样善良的人了,自己实在配不上他。一想到那张有些傻乎乎的快活明朗的面孔正在一个陌生、昏暗的地方傍徨,心里就异常难过。 野见山房子的公寓走七八分钟就到了。因为地处去车站的途中,经常同她在拐到马路上的地方碰面,因此,大约的地点能找到。顺着缓坡往下走,左手是一个斜坡。 美也子望着斜坡,找到了房子的公寓。一问管理人,原来野见山房子住在公寓的二楼。 管理人立刻登上二楼传话。听话音,房子还在屋里。美也子耸着肩站在门口。 不一会儿,野见山房子同管理人一起从楼上下来了。看到站在门口的美也子,她猛地一愣,眼睛盯着她。接着穿上旁边的拖鞋来到外面。 “晚上好!”房子招呼她。 “房子,我有话给你说。……在这儿不太方便,到那边走走好吗?” 房子答应了,同美也子并肩走去。那样子好像不知道卓一出走。被美也子叫出来,好像心里在纳闷。 街有几盏路灯。她们来到那座斜坡下,美也子开口说道: “房子,你知道我丈夫到哪儿去了吗?” “哦?” 房子停下脚。 “卓一,他怎么了?” 盯着美也子的眼角上,映照着路灯的光亮。 有个小孩子从面前跑过。 “离家出走了。” 美也子说得很简短。房子屏住气息地听着,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在信上说是去旅行。旅行是我以前劝他去解解闷的,而他这次出走意思却不同。说不定卓一不想活了。” “……” “卓一可能什么都给你说过,这次旅行你能估计会到什么方向吗?” 野见山房子低着头往前走了几步。她蹈踺不远,又站住了。 “不知道。”房子对美也子伸出手去,“那封信能让我看看吗?” 信就带在身边。可是,此刻给不给房子看,美也子犹豫不决。给她看,就等于把美也子的秘密全部暴露给这个年龄比她小的姑娘。 可是,还有什么要隐瞒的呢?该暴露自己的一切了。井村行长的事,青沼的事,一切都没有必要隐瞒。 美也子将卓一的信递给了房子。房子走近路灯的灯柱,在灯下细心地看了起来。随着房子每掀开一页信笺,美也子便觉得自己的心被刺了一下。 路上的行人望着站在路边的两个女人,从她们身边走过。 野见山房子看完信,朝天上仰望片刻,接着不声不响地把信装进了信封,还给了伫立在一边的美也子。房子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美也子。 “那样好的人……”房子说,“不能让他死……我同您一起去找他吧?” 美也子说不出话来。 “卓一一点儿也没对我说起过出走的事。不过,我觉得能猜到他的去向。” 美也子一把抓住房子的手。 “房子,哪儿?” “以前,卓一说过要去奥多摩看看,一定是那儿。” 翌日上午,美也子和房子从新宿站乘电车去立川,从那儿换青梅线。 她们在青梅线终点站下了车,朝山里找去。可是,奥多摩很广漠,无法找到卓一的踪迹。从这儿一直走,前面是人工湖奥多摩湖。从奥多摩湖再往前,映着山路走就是大菩萨山口。可是,如果不到奥多摩湖那边,而进入深处的山林地带,那就无法寻找。这一带原始森林郁郁葱葱,覆盖着波状起伏的大山。 房子先走到冰川站的站长室,打听昨天有没有一个像卓一的人经过。剪票的工作人员说没有印象。青梅警察署的派出所就在冰川那狭长的街道上。房子陪着美也子进入了派出所。 遇到这些事,野见山房子很大方,美也子则很胆怯。 “唔,怎么了?” 派出所的警察并不惊慌,只顾看着贴在后面墙上的大地图。 “您瞧,这一带全是山,如果进山自杀,那是没有办法的。山那么深,即使搜山也无法找到。” 听了警察的回答,房子问: “这一带自杀者多吗?” “那可多啦,猎人或樵夫一进山,就会从树丛中发现一两具尸骨。” 美也子面色惨白。 “没有什么办法能找到线索吗?”房子问。 警察详细地询问了卓一的长相、服饰、身材特征等记在本子上。不过,好像只是精神上的安慰。 “是啊,到奥多摩湖去的途中,有个烧温泉水的旅馆,可以到那儿去打听一下。” 出了派出所,来到冰川站前的出租汽车铺,交涉一番,不费劲地租了一辆中型车。看样子汽车司机对游览奥多摩已经熟悉。 汽车沿着高低起伏的山谷行驶。谷底有河流。 司机介绍说,那是多摩川的上游。他大概认为她俩是来游览的。 越过河流的前方,陡峭的秃山像一座峭壁,原始森林披着绿装,因为光线照不到,树林下面一片昏暗。 看到大山无边无尽,美也子绝望了。这样大的山,一个人的踪迹到哪儿去找。 “房子,卓一为什么说要去奥多摩?”美也子在车里问。她知道,卓一写诗,喜爱大山。可是,她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说起奥多摩这个特定的地域。要说山,还有许多更有诗意的地方。比如,要是信州,那就好理解。 “卓一以前登过高尾山吗?” 美也子一下想起来了。那是同卓一结婚以后不久,曾经要求到高尾山游览一次。高尾山沿着甲州街道,是关东平原最西部的一个不大的山。那里有著名的神社,也是东京人的郊游区。 “他说,当时从高尾山顶上看,奥多摩是一座漂亮的山。山峰多处重叠,其中透出淡淡的红霞,真想到那座山上去一次。他一直怀有那种神秘的心情,这次说不定就到这儿来旅行了。” 卓一如果说过这样的话,说不定真在这里。 道路沿着断崖拐了几道弯。途中,运载杉木的卡车、装载像是修水库用的物资的卡车来往不断,也有出租汽车驶过。 终于,汽车来到了警察说的那个烧温泉水的旅馆门前,旁边还有个小吃店。 “啊,没注意啊!”店里的老板娘出来说道,“到店里来投宿的人大多是年轻人,最近女客也多起来了。那种年纪的人,如果是单身一人,我会注意到的,可能没上这儿来吧。” 司机汽车不熄火,站在外面吸烟,好像不耐烦地等着两人结束谈话。 可是,作为美也子,她想让车一直开到不能再开的地方,尽可能扩大搜索范围。同司机交谈后,同意租到傍晚。现在已过了12点。 从那儿行驶不多远就是奥多摩湖。为了招徕游客,这儿开了许多茶馆和小吃店。 美也子和房子在这也打听了一番。 “啊,没看到。” 一打听,反应都很冷淡。 “还往前去吗?” 房子朝远处望去。路从这里突然变窄了。前方耸立高山,那里,在强烈的阳光下,原始森林枝繁叶茂。 “算了吧。”美也子考虑到房子,说道。如果是自己一个人,走到哪儿她都去的。可是房子一直跟着,反而不能随便行动了。 “不过,好容易来到这里,轻易也不会再来了,为了放心,再往前走一段吧。” 汽车只能驶到奥多摩湖边的环湖路上。 她俩让司机稍等一会儿,朝坡上爬去。本来能看到一些稀稀落落的农户,到这儿也不见了。这时,对面走来一位农民。 “不知道。” 农民脚也不停就走过去了。 两人又往前走。小道几乎同登山差不多。山脚下一片葱绿,山顶上却白雪皑皑。 “不行了。”美也子半道上停了下来,“房子,谢谢你,算了吧。” 巡视四周,一眼望不到边的山林连着整个山脉,那情景仿佛在耻笑人们微不足道的搜索。 “真遗憾!”房子沮丧地望着眼前的景色。 “先回去吧?” “回去吧,这样我也找不着。” 一个人影出现在远处山峰之间的连接线上。凝神一看,原来是背着背囊的年轻的登山者。 “不知道卓一是否真的死了,说不定三四天后又回来了。” 美也子嘴上说的并非心里所想。房子并不答腔,绷着脸,又朝别的连接线望去。 两人原路返回。房子突然说到: “卓一说不定打算在山里悄悄地结束生命。” 美也子一愣,房子转到前边,从正面盯着她。 “太太……卓一是多么爱你,可是,杀死卓一的是你。” 第二天,剧团给房子打来了电话,说是今天公布下期公演的角色分配,叫她马上回去。 排练场总是不好找。以前租借某处的仓库,那儿也被赶走了,最近又租赁一个垮台了芭蕾舞团的排练场,在下北洋附近。 房子详细地把今天报纸上的报道看了一遍,没有关于发现尸体的报道。 因为上午11点聚会,准时赶到一看,破旧的建筑物里,导演a先生和编剧k先生正被剧团的演员们包围着抽烟。看到房子进来了,大家都笑了。 “啊,来了。” 同剧团里的人自神户公演以来是第一次见面。同a先生在那以后见过一面,同k先生却是头一次。 剧团里几乎都是年轻人,非常活跃。可是今天要公布青沼祯二郎原作的角色分配,大家都有些心神不安。同大剧团不一样,这是年轻人试验性的团体,因此,拘谨的形式上的东西都省掉了。 “怎么样,到齐了吧?”a先生扫视一下大家,说道,“上次我给大家说过,这回我们要上演青沼祯二郎先生的《暴风》。以往我们主要演出翻译剧,而这次是创作剧,因此,大家要多努力!而且,我们要上演能多少赚点钱的内容,希望大家认真排练。” 大家都赞同。a先生向大家介绍了这出戏的剧作家k先生。k先生留着长发,笨拙地掬了一躬,退到一边。 “关于k先生的脚本,我们慎重地作了研究,也听取了原作者青沼先生的意见,准备工作很周密,在这个基础上定了稿。过一会儿,我们把油印本发给大家,现在就宣布角色分配。在此之前,同以往说的一样,大家可能有这样那样的意见,希望一切都听从我们的安排。当然我们不是有名的商业剧团,不论演哪个角色,大家都以学习的精神,虚心坦率地互相合作。” a先生一面说,一面让帮忙的人拿来一个卷得老长的纸筒。 两个青年将那张纸的一端按在墙上徐徐打开。大家的眼睛被一行行发现的文字吸引过去。 房子为一开始就出现自己的名字吃了一惊。女主角分配给她了。 全部公布后,演员们戚戚喳喳地议论开来,人群中有的叹息,有的惊讶。 房子脸上直发烧。大家的视线一齐投向她。她低着头,但心里禁不住很高兴。 a先生笑吟吟地把排练和彩排的日程安排说了一遍: “是这样……大家已看到,主角由昌田君和野见山君担任,你们两位要好好努力。后天开始对台词,关于以后的日程……” 这当儿,负责剧团事务的青年来到a先生身旁对他咬咬耳朵。a先生又对剧作家k先生叽咕了一番,接着对大家说道: “现在,原作者青沼先生到这儿来了。大家这次上演他的作品,青沼先生也很高兴。我现在给大家介绍。” 青年把青沼带进来。他穿着和服便装。a先生和k先生一面笑脸相迎,一面简短地寒暄。青沼并不显得多么高兴,依然微微耸着肩,在a先生的催让下,站在大家的面前。 他在讲话前,先转身看了看后面的角色分配名单,接着转过脸来对着鸦雀无声的听众说道:“我是青沼,请多关照!” 他垂着长发,轻轻地低一下头,接着用手一抹头发,转身离开前台。 他故意做出艺术家那洒脱不拘的姿态,自然是那种俗不可耐的装腔作势。房子深知,他既不朴实,也不坦率。呆若木鸡的演员们鼓起掌,只是掌声不太热烈。丝毫不了解他的演员们对他的装模作样可能也有感觉了。 青沼开始还有些得意,可是看到气氛并不太理想,便明显不满地坐了下来。他坐在那儿端详着年轻女演员们的脸,视线落在野见山房子的脸上时,他的表情骤然起了变化。 青沼小声向身旁的a先生问着什么,眼睛又回到房子的脸上。 a先生走到前面说: “后面就要对台词了,这两天要认真读剧本,掌握角色的性格。……我要说句老话,集中排练的时候不要迟到。晚上有夜班的人,开始排练以后要把时间安排好。” 演员们嗤嗤笑了起来。 年轻的男女演员各人有各人的工作,有的像房子一样在酒吧里工作,也有的白天当时装模特儿。可是大家都想把戏演好。a先生尤其注意强调要为了工作搞好团结。一个剧团,特别是这样一个年轻的演员剧团,团结则更为重要。 演员们三三两两地回家去了。这当儿,a先生叫住了房子。 “听说你认识青沼先生,是吗?” “是的。” 虽然a先生知道自己在酒吧工作,可是一提到是在酒吧工作中同青沼认识的,房子仍禁不住脸红了。 “青沼先生说想同你谈谈呢。” 房子来到青沼面前。坐在一旁的青沼像恢复本性似地微笑一下。 “我知道你在这个剧团,可是没想到会担任这么重要的主角。你真不简单呐。”他说。 “还在学习。”a先生从一旁插言道。于是,青沼说: “可是,a先生,这次在我的作品里,她的角色非常重要。让她担任这个角色,就说明这位野见山君有出色的演技……我同她过去见过几面,可不知道她这么好学。” “她很勤奋。” “是吗?嗯,k先生?” 青沼回头望着剧作家。 “如果她担任这个角色,脚本需要改动一下吧?” “啊,怎么改?”敦厚老实的k先生认真地征求意见。 “就是说,嗯,改为更加妖艳些。同我原作的形象有些差别也不要紧。一说是新剧的女演员,就给人一种呆板、沉闷的感觉。我觉得野见山君的风格是相当风流的。这样一改,肯定能够成功,商业剧团也会服气的。” 剧作家脸窘作一团。 “野见山君,没事了吧?用我的车送你回去吧……哎,a先生,怎么样?” a先生无可奈何地苦笑着。 汽车是新型奔驰牌,座席宽舒,可是青沼却紧贴着坐在房子身边。他看了一下手表,问道: “你是直接回去,还是在哪儿我请你吃饭?现在正是午餐时间。” “我早饭吃得晚,这会儿不想吃午饭,现在就回去。” 房子答道。 “是吗?那太遗憾了。……你晚上到酒吧上班吗?” “哎,不然就没法生活了。” “唔,”青沼在思考什么,“你说你在那个女社长那儿工作,是白天在那儿上班,晚上去酒吧吗?” “北斗出版社吗?我已经辞掉不干了。” “为什么?我知道了,是薪水太少?” “也不是,两头干,我太累了。” “这倒也是。不该在那种地方干,那个绀野美也子是个厉害的女人,比那些惯耍花招的服务业女人强多了。哦,她过去就干这一行吧?” “不知道。” “我听说过。据说他在丈夫之外还有情夫。想不到啊……”说到这里,他好像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似的,“唔,上次把我关在旅馆里写书的时候,她和你一起来取书稿,当时如果你不来的话,她就准备说服我了。从这一点上说,你来得不是时候。她后来打电话给我直表示后悔,还劝我以后再同她一起出去幽会。可是,若知道她的真面目,她已经不干净了。因为她一个女人家自己办出版社,我很同情她,虽然很忙,还是给她写了一部新书。不过,我已经决定把书要回来。” “那样,社长不就不好办了吗?” “她是不好办了,可是那不是我的责任。给我的钱,都还给她了。” 青沼祯二郎一只手伸到怀里,吸着香烟,接着猛然把香烟塞进面前的烟灰盒里,一把握住房子的手。房子没反抗。 “哎,这次你演我的戏,我觉得是再好不过了。读剧本的时候还没确定角色,所以我知道。既然是你演,我给k君说说让他改一下。不改,你的风格就体现不出来。改写的地方,你可要好好地演啊!我虽然是外行,也未看你排练。公演的时候,我要把在剧团的经理和名演员也带来,在那些人中我有很多熟人和朋友……” 他继续说: “而且,我是电影公司的计划审查委员,负责审查拍电影的材料,当然也有权提出演员人选。电影公司虽然女演员很多,实际上还很缺,像你这样的性格演员就很少,哪个公司都在找。” “我很不适合干这一行。”她手被青沼握着说道。 “不对,自己的看法与别人发挥出才能是两码事。有时候自己没有发现,但内行的人发现其才能、使其成长起来。我认为你一定能干出成绩。可以,这次演出我的戏,是让他们看看的最好时机。告诉你呀,老呆在那个剧团里是没什么出息的,那只能是一种自我满足,正儿八经的人是不会放在眼里的,还是干有众多观众的商业剧团或演电影。” “先生,”房子忽然感兴趣似地说,“我一定好好演,您一定要多帮助我。” “那当然哕,我会负责的。” “太好了!” 房子用力地反握了握青沼的手。 青沼得意地眯上了眼。 “哎,你的家在哪儿?” 汽车驰过新宿。 “富土见町。” 司机眼盯着前方点了点头。 “富土见町?那个绀野美也子也住在那儿吧?” “哎,上次我给您说过,就在我家附近。” “既然在附近,她的私生活你很清楚啰?现在怎么样了?” “不太清楚,不过好像夫妻俩离异了。” 房子仿佛看到卓一正为了求死而彷徨。 “什么?……这么说她丈夫知道她有情夫了?” 青沼侧目而视。 “详情不太清楚,她现在是一个人。那位太太长得很漂亮吧?所以,好像有不少男人围着她。这下子她独身了,那就更加自由了。” “噢。” 青沼的表情似乎对美也子依然旧情不忘。 “哎,先生,您也喜欢那位太太吧?” “不,也不是。我被她耍了一下。……哎,你是吃醋了吧?别担心,刚才说过,我会负责帮助你的。” “谢谢您。首场演出能不能把一流的记者都请来?” “那容易。”青沼满口答应,“我会在公演前就广泛宣传的。作家、评论家、明星、经理,全请一流的,准叫你一鸣惊人。” 青沼开始揉弄房子的手,那表情似乎在说,一言为定! 第十六章 野见山房子每天到剧团排练场排戏。 剧本是根据青沼祯二郎的小说《暴风》改编的。野见山房子被分配担任女主角,排戏很起劲。其间,银座的酒吧也请假不去了,因为导演a先生十分看重这一点。 青沼祯二郎后来又到排练场去过两三次。他经常向演员们发表意见,抗议说不符合原作。导演a先生总是加以搪塞,按照自己的构思往下排练。青沼好像很不满。 可是,青沼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野见山房子身上。 “公演圆满结束后,我要为你庆贺。好好干!”青沼把房子叫到一边,悄悄告诉她说。所谓“庆贺”意味着什么,青沼的眼里就有答案。 排练的第五天,房子接到了绀野美也子打来的电话。 “卓一有下落了。” 美也子声音激动,却有几分悲怆。 “是吗?在哪儿?” 房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心里一阵不安。她不认为他还会安然无恙地活着。 “在八岳后面的山林里。” 果然已不在人世。 “中央本线上有个小渊泽车站,从那儿到小诸的铁路线上,途中有个海口车站,卓一的尸体就是在离那个车站8公里远的山林中发现的。山脚下刚好有片牧场,大概是那儿的人看到的。” “……” “刚才我说的,是警察告诉我的。我想马上就去现场,可是你要排戏,是吧?” 房子没答话。她知道要排戏,脱不开身,可是除此以外,她恨美也子,想赌气不去。心里像有一把火,却又发不出来。 “哎……我去不了。” 她终于说出了这一句。 “是吗?那我就自己去了。……房子,卓一到底走上了这条路,不论你怎样责难我都可以。我现在就到现场去见卓一。” “……” “好了,再见!” 美也子挂断了电话。 房子在电话机前呆立了好几分钟,头脑里翻腾开来。 卓一死了。 房子听说卓一死在八岳山下,觉得那就是他的末日。她仿佛看到,卓一在高原的小站下了车,踏着山脚下的杂草独自往山上登攀。——有片牧场。牧场上有牛马在嬉戏。临死之前,卓一那双孩子般的眼睛一定对着那群动物盯了好几十分钟。平缓的山脚上覆盖着山林,山林上白云飘浮。那一带可能有白桦的原始森林。 卓一一边走一边在想什么呢?可能最后还在想着美也子。他那样信任妻子,妻子却那样不可信。 还有,就是自己是个无生活能力者……在妻子的庇护下,总是写那些没有希望的诗,就是这些窝囊诗断了卓一的生路。卓一自杀的最大原因就是迄今为止他对妻子的一切信任全成了泡影。 尽管如此,卓一仍然爱着妻子。他缺乏生活能力,他对自己的诗颓然绝望了。最后,当他自己放开美也子时,—便葬送了自己。对他来说,美也子是一根支柱。 卓一这个傻瓜! 房子咒骂这个世上最善良的男人的失败。他为什么只倾心于美也子呢?他完全可以移心于别处的,那样就不会自绝于人世了。——可是,她又想,如果卓一能想到这些,他就不会选择死了。说起来,那些挫折和失败是卓一的必然命运。 房子不知不觉地泪水满腮。她仿佛看到卓一在那片杂草丛生的空地上同她闲聊时的身影。她回忆起有时蔑视,有时批评他的情景。 实际上,她觉得同他说话的时候,不欺负他心里就不大快活。她没想到在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与她在同一时代出生的男人。开始是惊异,渐渐便变为轻蔑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对他的失踪如此牵肠挂肚呢?为什么一听说他死了,泪水就夺眶而出呢?房子感到自己已坠人无法言喻的寂寥之中。 擦干眼泪,回到了排练场。导演a先生看到她的神情,惊讶地问: “你怎么了?” 房子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哭红了,想背过脸,可是转念又想敷衍过去,便笑了笑说: “没什么。” a先生狐疑不解,显出对年轻女人的心情不可理解的神情,说道: “你去洗洗脸。” 房子到洗脸间去了。她按照导演的吩咐洗了洗脸,重新化了妆,可是浑身松软无力。 卓一同自己毫不相干,可是为什么却受这么大的打击呢? 原因不明。对他本来漠不关心,可是自他失踪以来,她自己竟不可思议地心神不定。如今一知道他不在人世,热心排练的高兴情绪顿时一落千丈。 房子回到舞台上。 于是,只见青沼突然出现在门口。他今晚穿着和服便装,手里拎着一个像女人用的里面装着小玩艺儿的拎包。这副打扮使青沼显得潇洒倜傥。 房子一看到青沼那张细长脸,便怒不可遏,热血沸腾到头顶。她一度丧失的元气,一下子化作奇妙的斗志。 在导演a先生看着脚本,构思下一段时,青沼悄悄地走到房子身旁。 “这阵子我一直在看,你的演技很好。” “您这么忙还经常来,谢谢您!” 房子低下头。 “哪里,其实我也没想到自己怎么这样忙,还会如此热心跑到这儿来,因为我老惦记着你啊。”说到这里,青沼压低声音,“不过,如果导演不是a,而是别人,你的演技肯定会大有长进,可惜呀。凭你这般演技,我可以向任何剧团作介绍,就是电影公司,他们也缺少你这样的演员啊!” “唔,谢谢!” 房子垂下眼睛点头应道。这当儿,青沼飞快地握住她的手。房子的心中充满了对他的憎恶。 绀野美也子在长野县南佐久郡海口的一家小旅馆里熬了一夜,等待卓一的遗体火化。 遗体被当地的警察署收容,昨天下午运到了火葬场。除了她,没有一个亲属。可是,她想,死去的卓一也许已心满意足了。遗体的面容是安详的。因为是吞服了安眠药,没有痛苦状。死去地点在八岳南侧牧场上面的山林里。白桦和落叶松茂密的树林中,下面是山白竹和山毛榉等灌木丛。 卓一仰卧的脸上表情像悠然地眺望飘浮的白云而后打盹一样,口袋里已分文不剩。临死那天早上,牧场上有人看到卓一,好像是昨天晚上从住的那儿到这里来的。要是担心这个,倒可以多拿些钱出来,可是,卓一认为钱是美也子的,他并不多拿,只把妻子给他的部分带在身上。因为只要够用到临终地点就行了。 那天,美也子请来僧侣,同警察一起在警察署的尸体检验室,走过场地为卓一遗体念经。底下是冰凉的水泥,花坛和墙壁也都是仓库式的水泥构造。 美也子在人面前没哭。遗体运到当地的火葬场后,她哭了。美也子从火葬场的人手里接过火柴,往窑里堆积的枯松叶上点火。枯松叶熊熊燃烧起来。她就是在这时候哭的。她蹲在那儿,半晌没动步。窑洞里噼哩叭啦的燃烧声像暴风一样冲击着自己的全身。 她觉得,他同自己结婚是一个错误。她不知道在这一点上该怎样向他道歉。如果他有野见山房子那样的女人,他一定能过上更幸福的家庭生活,他的诗歌也才能有所成就。 卓一同美也子这样的女人一起生活,想必感到沉闷痛苦。他的失败,就在于他爱美也子这样的妻子。在生活能力这一点上,他对这位妻子怀有深深的自卑感。美也子对他打错了做妻子的算盘。……她的爱不让卓一做别的,只让他学诗,让他写出好诗,以为出版他的诗他会高兴的。因此,她立志办一个出色的出版社。 问题还不止于此。为了办成一流出版社,她艰苦奋斗,在为了丈夫这一目的中,又混入了“事业”,以至产生不惜用一切手段来拓展生意的企图。对这种毒素,她自己并无觉察。 美也子认为卓一是自己杀死的。然而,她知道,这种厄运早已降临到他的头上。在卓一自杀之前,她就有一种预感,觉得两人不能作为夫妇白头偕老。那样的话,懦弱的卓一终究免不了一死。总而言之,美也子像孩子一样地爱着卓一,导致了无可挽回的厄运。 早上,来到村外的火葬场,已有三位村里人坐在休息室里。那些人抱着骨灰盒鱼贯地沿着田间小道走去之后,轮到美也子了。 从窑洞里取出的卓一的骨灰堆在黑铁板上,里面夹杂着没烧尽的骨头块。火葬场的人递过筷子,指着一片骨片说: “这儿是喉节。” 那些白骨从她的筷子中放了下去,瓦罐里发出轻微的声响。美也子这才真正地感到同卓一永别了。他的碎骨被一点一点地装进瓦罐。 她给火葬场的人一些小费。带着白布包着的木盒出来时,美也子感到,一个人的人生达到极点,就这样结束了。从阴暗的火葬场来到耀眼的阳光下,前面是一片绿草。农夫在放牛。绿葱葱的村落躲在开着白花的树丛中。那是木瓜花。 草原上木瓜遍地。 美也子手捧着白木盒往车站走去。村子里的人走过时都回头望望怀抱着骨灰盒的孤身女人。 裹着阳光的风徐徐吹来。平缓的八岳山坡使北侧展现出宏伟的坡度。风在闪光。——这是一块适合安葬诗人卓一的土地。 这位几乎令人难以相信的善良的诗人好像此刻还在那只木盒子里向美也子赔礼道歉呢。 “都怪我。你这么忙,让你特意赶到这儿来,都怪我。” 美也子蓦地想起,有一次卓一在乎林寺像疯子一样摇晃着树干。就是那一次她隐约看到了他的烦恼。 她决定放弃做生意的初衷。如今她才明白,自己并没有实力,只是在奋力挣扎而已。继续从事出版事业,对变成碎块收置在这只小木盒中的卓一毫无意义。 “今后我该怎么办呢?”美也子对着木盒中的丈夫说道。 “又孑然一身了,真是短暂的缘份哪。” 变成独自一人,她在沉思自己今后的路。她想悄然隐居到一个不为人知的所在。当然,她也不想见井村。在那一瞬间,她想与开始从事出版以来结识的所有的人都隔绝开来。 车站要到了。那是个在高原的铁路线上远离其它站的车站。 美也子想把卓一的遗稿整理出版一本书,作为北斗出版社的收尾工作。也许那种诗集拿到书店一本也卖不掉。可是,那也没关系。以后就联系印刷,印出的书上一个一个书店去推销,哪怕放在书店的角上也行。当然,对这种出版物代销店是不会问津的。可是,美也子创办的北斗出版社虽然只出版这一部诗集,但总算是有生命的。 把这本诗集摆在书店的角上,就是卖不掉,至少总会有人来买一两册。当然,盈亏核算不管它,装帧要豪华、雅观。买书的人会翻看书页,读几首从没听说过的诗人的诗篇。她觉得,那就是北斗出版社的存在价值。社会上没人听说过北斗出版社,也不知何时消亡。可是,他的诗将会被人读过,仅此,美也子也对自己的工作满足了。 “我是尽心尽力的,但对你来说,我绝不是一个好太太,而是一个背弃了你的妻子。只是,我在竭尽全力让社会知道你,惟愿我的这些努力能够得到你的承认。” 从一般常识来说,那些未免令人可笑,卓一的诗集也完全不能引起社会注意,要出版那本书的那位女人为了使自己的出版社出人头地而玩弄的各种花招,也会受到世人的嗤笑。 被涂抹在这本诗集上的是卓一的愚蠢,还是美也子的耻辱? 然而,美也子为此而满足。以卓一这种与世隔绝的人为丈夫的女人即使做出超乎寻常的事也不后悔。如此看来,似乎是美也子把卓一置于自己的意志之下,而实际上她却为他的意志所左右。他的意志可能是来自神灵的愚蠢吧。 火车驶进站台。这当儿,她看到伫立在站台上等候这班高原列车的人群中,有一个身穿红色服装的女人,好像是野见山房子。美也子心里一惊,加快了脚步。可是她转脸朝这边看时,原来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 小小的列车从雄伟的山麓一端缓缓驰来。 剧团的公演头一场就获得了好评。会场租用银座的瓦斯大厦大厅。导演a先生热情地周旋于戏剧评论家、文化人之间,有不少这方面的名流观看演出。此外,青沼祯二郎的亲朋好友也来了不少。 这个社会有些人擅于吹喇叭抬轿子。青沼的朋友在报上给大吹了一通,其中有的报道就声称野见山房子的演技是发掘了一个有希望的新秀。 青沼祯二郎每天晚上往返于座席和后台之间。朋友们议论说,他如此热心颇为少见。还有人说,他平素对约他写的原著都撂下不管,躲到一边,从没像这次这么认真。 “太好了!”青沼极力称赞房子,“了不起,排练的时候我还有些担心,可是一上台你就出戏,有希望啊!” 他像自己的事一样兴高彩烈。 ***** 那是第五天的晚上。青沼在房子身边说着话。“大概20天以后吧……”说到这里,他好像终于想起了以前的事,“啊,对了,你也知道那部书稿,是吗?” 他略显不好意思。 “哎,上次我到您那儿去,把书稿拿出过一次。” “对了。嗨,后来好多事使我不顺心。唔,就是那个绀野美也子,手法太不正当了,我一气之下撕毁了合同。……这样反倒好。现在这家出版社是一流的,我突然说给他们写一部新著,他们感谢不尽呢。” “是吗?那真好。”房子故意若无其事地说。 “那个绀野美也子,现在怎么样了?”青沼依旧关切地问。 “不知道,从那以后就辞去了做帮手的工作,我也好久没见她了。” “是吗,这样也好。在那儿也干不出什么名堂,对你也没有好处,那个女人太厉害了。不论怎么着急,在出版社干是不合适的。” “可是,先生,您不是很喜欢绀野吗?” “哪里。……那是一时上了那女人的当。我意识到那很危险,才悬崖勒马的。唔,世上有的女人就很奇怪。……你呀,你也同她相处过几天,可能很了解,怎么样?那个女人明明有丈夫还在迷惑别的男人吧?” “不知道。” “谷尾君也在认真地为她写一部新书,那家伙可能对那女人使出了色鬼的本性。” 青沼还在不停地对美也子说这些恶言恶语时,舞台助理大步走来通知说: “野见山,上场!” ***** 周末轻松的日子来到了。 这一天,在青沼的提议下,决定召集年轻的戏剧评论家、文化人,在演出结束之后,开一个小规模的庆祝酒会,费用也是由青沼负责。演出很成功,今天观众席也是爆满。 青沼祯二郎得意扬扬。在演出进行到现在这个时候,他与导演a先生一直意见分歧。a先生好像认为,对戏剧外行的青沼利用原作者的身份,说了一些没有道理的话。 可是,敦厚的a先生对青沼的态度也开始愤怒得忍无可忍。青沼和a先生感情上却发生了微妙的对立。可是,a先生好像考虑到在重要的演出之前,不能破坏演员们的情绪,对他一再忍让。 青沼的确太傲慢专横了。 全剧共三幕六场。第三幕之前有15分钟的幕前休息时间。这当儿,野见山房子穿着下一场出场要穿的戏装到观众席中散发小册子。那是个两页对折的印刷品,面上写着,感谢观众对剧团的好意,希望以后多多关照。 可是,对折中还夹着一页誉写版印刷品,剧团方面对此一无所知。那些小册子是野见山房子自己备齐的,散发小册子也是她早就主张的,因此,没有感到不自然。 ***** 第三幕开始后,观众中出现了奇妙的现象。 小册子的命运一般是读过之后便被遗弃。通常是瞟一眼便没人再注意它。可是,观众们却没把小册子扔掉。确切地说,观众们对小册子中夹的那张誉写版印刷品有着浓厚的兴趣。台上还在演出,有的人便重新看了一遍,有的人与身旁的人窃声议论。 很明显,观众的注意力已被舞台和那张誉写版印刷品一分为二。那窃声议论渐渐变成了骚然的喧嚣声。 舞台一侧的a先生大为不解。小册子上的内容a先生自己也知道,因此,观众席上的奇妙现象令人费解。事到如今,a先生对小册子中夹着一页誉写版印刷品依然蒙在鼓里。 这件事,在舞台后面的青沼祯二郎莫明其妙。 演出结束了。台下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按照常规,一度落下的帷幕重新开启,以导演a先生为首,参加演出的演员们在台上排成一列向观众致意,接着观众献花,剧团代表a先生答谢,这些自然是这种场合少不了的节目。 青沼祯二郎作为原作者要在a先生之后致辞。 这当儿,他刚要开口,观众席上一齐骚动起来。真是不可思议。青沼起初以为是对自己的喝彩,禁不住想尽情地开颜欢笑,但少顷便意识到台下的骚动与他想的截然相反。 “青沼,瘸子!”台下喝倒彩。 这下好像是开了头,接着有人喊。 “青沼,怎么有脸上台!” “色鬼!” “好色之徒!” 奚落声四起。 青沼面色苍白。站成一排的演员们也惶然不知所措。 “青沼!”观众中站起一个留长发、穿黑毛衣的青年,你能对小册中写的事实作出解释吗?“男青年吼道。 “什、什么?” 青沼不知是怎么回事,神态狼狈不堪。他全身发臆病,好像做了什么坏事被人揪住了辫子。 “那么,我来念。这是剧团发的小册子中夹的,不会是恶意中伤或没有根据。” 男青年说着读了起来: 观众们,青沼祯二郎最近出一本自己写的书。 这部书已同某出版社的女社长订了出版合同,但是,青沼对这位女社长心怀不善,提出要以她的贞操作为交换条件,否则便不交出书稿,为此她不得不放弃了出版计划。不仅如此,卑鄙的青沼对此怀恨在心,又对他的丈夫污蔑说自己与女社长之间有不正当的关系。就是说,由于自己的淫欲没有得逞,他又向女社长的丈夫污蔑她…… 观众们已从誉写版印刷晶上知道上述内容,可是,青沼祯二郎本人却一无所知。他翻了翻眼想说什么,可是嘴唇痉挛两下没出声,穿毛衣的青年继续念道: 最近,那位女社长的丈夫因此而自杀了,观众们,由于青沼的卑鄙行径,那位女出版社长的丈夫自杀了。 观众们虽已看过这篇文章,可是经一个男人一念,心中便油然涌出一股新的感情,于是又发出一片叫喊声。 “……观众们,静一静。后来的情况必须问青沼自己。……我们最近获悉这一事实,不禁愕然。如果早知道他是这样一个不道德的人,我们是不会把他的原作搬上舞台的。对此,我们感到悔恨,同时感到我们的舞台受到了亵渎,因此而沉浸在无法言喻的悲痛之中。我们还让无辜的观众来观看演出,谨表示由衷的歉意。在此我们保证,本剧团今后绝不再上演青沼的任何作品!” 青年大声结束全文,把那张小小的纸片高高扬起来,来回摇动。 “青沼,你对此作出解释。如果不是事实,请拿出根据!” 男青年脸色通红地伫立着。观众们沸腾了。 青沼祯二郎充血的眼睛转向这边。野见山房子已经不见了。 野见山房子辞去了那家酒吧,换到一个更小的酒吧里工作。 有位顾客说:“你干了一桩了不起的事!演了那样一场好戏,你自己好像对演戏也死心了?” 如果是熟人,野见山房子便答道: “没法子呀。为了一个人,我说什么也要那样干。那样做使我以后不能再进剧团固然遗憾,可是,人嘛,即使自己的希望受到挫折也要把心里的火发泄出来。事后想来,对青沼也可以不说那么重,可是我自己心里实在是窝着一团火啊。很对不起青沼先生,不过当时我没办法。” 如果只是开玩笑的顾客,便一声不吭地笑而不答。 也有人问:“你说的女社长现在怎么样了?” “哦,怎么样了?我也想知道啊,从那以后就没有音讯了。” 房子手里拿着一本诗集。 “你读诗集吗?” 顾客把那本书拿在手里,看了看封面,说: “诗人不出名嘛。北斗出版社,没听说过。……不过。装帧满不错。” 野见山房子听了,依然笑而不答。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