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一根棍》 第1章 六月六 六月六。 这天,唐国大部分地区都艳阳高照,局部有不识好歹的雷阵雨忽略不计。 读书人喜欢在这天晒书画典藏,百姓家晒被褥襦袄,民间名曰晒大伏。 开成四年,晒伏节这天,下午。 刘异背着袋粟米,从坊廓走到乡村。 他把肩上下溜的米袋又往上颠了颠,防止滑落。 身上的麻布衫已经被汗水沓湿,贴在前胸和后背黏答答的,有些难受。 好在毒日头下去些,他抹了把额头的汗水,继续往前走。 他不过扛了两斗米,从巩县县城返回九合村,足足用了两个多时辰。 累得他气喘吁吁,中间还歇了几歇。 身体太弱了,连他自己都嫌弃。 今天早上,他一边蹲坑一边思考人生,突然就悟了。 “我得给大唐一个机会呀!” “证明咱到哪都是一根立得住的棍。” 想通后,他突然就觉得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连擦屁股的东西都变得柔软舒适了。 ——用的是从附近玩耍孩童身上剥下来的外衣。 经屁股鉴定,面料还不错。 想通后,他连干活都变积极了。 晌午时,住同村的姨母想去城里喊丈夫回家,刘异想都没想就自告奋勇做跑腿。 “小异,你知道赵吉在哪吗?” “还能在哪,肯定在城里斗鸡场赌着呢。” “他都三天没回了,告诉他村正来家里催过夏税,家里米缸也见底了,与其饿死我们母女,不如让他给我们一个痛快。” 刘异望着姚娥脸上还未褪去的淤青,心疼道:“姨母,就不能离开那个畜生吗?” 姚娥眼底渐渐浮现出痛苦和无奈。 “他说我要敢跟他分开,不仅会杀了我和阿兰,还要杀了咱家全部亲戚。” 刘异点点头:“我知道了。” 这不,刘异刚从城里归来,还给姨母家带袋米。 等他吭哧吭哧,费劲巴力地把这袋米扛回村里,已近黄昏。 天边的火烧云猴屁股一样,红彤彤的一大片。 他刚进村,村口的大槐树后头,突然窜出一个人。 这人比刘异还瘦,细如竹杆,面色苍白,两腮无肉,穿了件藏青色圆领缺胯袍。 乡下人一般麻衣葛裤打扮,难得能看见有人穿着这般正式。 来人叫万成举,老爹是村正。 万成举比刘异大了两岁,在县学里就读,是村里难得的文化人。 他素来以文人自居,平时眼高于顶,喜欢拿鼻孔看人。 两人同一个村住着,都知道彼此是谁,却基本上没怎么说过话。 刘异看见万成举突然出现这,心想难道是找我兴师问罪的? 今早擦屁股用的小孩衣服,就是从他弟弟身上扒下来的。 万成举老爹万文山,是个很有素质的村干部,喜欢半夜找小寡妇谈心,夏秋时节挑老实人家催税。 前天万文山去姚娥家催税时,竟然威胁说到时收不到钱就将阿兰卖了。 这也是刘异今早欺负他家小儿子的原因。 他不过想警告一下万文山,同一个村住着,都是有小孩子的人家,事别做绝了。 此刻,万成举已经来到刘异近前,用命令的口吻警告道:“你不许娶赵美娘,听见没。” 刘异被他说得一懵,这人脑子有坑吗? 遇到智障本障了? 谁是赵美娘? 他不动声色,佯装认真问道:“怎么,你阿娘要改嫁?” 万成举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刘异是在骂他。 自诩斯文人的万成举脸色顿时被气成猪肝。 “你……你这刁民果然粗鄙,不可理喻,我来好言相劝,你却如此无礼。” “这叫好言?我压根不认识谁是赵美娘。” 刘异觉得自己好冤枉。 “你还装糊涂,不就是赵伯父家独女。” 能让眼高于顶的万成举开口叫一声伯父的人不多,刘异瞬间想到了本乡耆老。 “赵金器家的?” “放肆,你敢直呼耆老名讳。” 刘异了然,他猜对了。 提到赵金器的女儿,他就有印象了。 那姑娘不仅拥有瞬间治愈男人猥琐的外貌,还是个乡村非主流。 长得黑乎乎煤球一样,却是十里八乡极少数喜欢打扮的女人,经常涂脂抹粉。 她用的粉不是大唐盛行的铅粉,而是自家的白面,舔一口还能解馋。 就她那个用量,每走三步,掉粉一斤,估计饿了都能管饱。 赵美娘吨位没有二百斤也有一百九出头,抗八级地震、十级台风都不成问题。 属于当着刘异的面跌倒,他都不敢提前伸手接的类型。 ——怕被压扁,不堪重妇。 第2章 遇到个老六 这个圆润成球,跑步时肚子晃动比胸还大的姑娘,不知怎么就长在了万成举的审美点上。 这方面,刘异对他不服不行。 “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要娶赵美娘了?” 自己优秀到藏不住的程度了?咋还传上绯闻了。 就是绯闻对象长得太辟邪,让他有了势必要澄清一下的冲动。 “美娘亲口讲的,还能有假。” 原来是本人亲自下场造谣。 刘异望着万成举的满脸敌意,忽觉有趣。 “有没有可能是她单思于我呢?” 万成举满脸堆起鄙夷,语气轻蔑讥讽: “白日做梦,美娘怎么可能单思于你,你为人粗鄙又目不识丁,不稂不莠,简直一无是处。” 刘异满脸黑线。 我特么谢谢你呀,当面对我人身攻击。 “先不论这件事真假,这与你有何干系?” 万成举脸上突然浮现些许悲伤,眼中升起氤氲的雾气。 “我与美娘从小青梅竹马,早就互生心意。孟子曰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你又何苦拆散我们?你若逼迫,大不了我们双双殉情。” 刘异听后哭笑不得,好一对痴男怨女。 突然想起那句啥叫爱情?就是两个人丑得跟猴似的,还担心对方被抢走,护得噔瞪得。 他开始有点喜欢这个万成举了,最起码正大光明,勇于追求。 “寻死觅活的不至于吧,她原话怎么说的?” “美娘说赵伯父不顾她的反对,执意要招你为婿。” 刘异感觉像听了一段笑话。 他这么招人爱吗,要招他为婿,还执意? 恐怕赵金器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招我为婿,也得我同意吧,他问过我了吗,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压根就不愿意娶他女儿呢?” 这倒是万成举没想到的。 可刘异的语气让他很不爽,比听到美娘要嫁给别人更让他受不了。 “怎么,你还敢嫌弃美娘?”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刘异否认三连,“我是深知自己配不上她呀。” “你知道就好。” 刘异憋笑:“鄙人自惭形秽,像赵娘子这等人间绝色,必须得有万郎君你这样的风流才子才能与之相配。” 一句话竟把万成举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脸色忽然像只熟透的小龙虾,连耳尖都慢慢染上绯红,吞吞吐吐地问: “你……你也觉得我们很般配?” 刘异忽然觉得这个万成举不似他老爹那么讨厌,甚至有点呆萌可爱。 “般配,相当般配。” 不结婚很难收场地般配,恨不得立刻送你俩原地拜堂。 “好吧,记得你今日说的,他日赵伯父若开口招你为婿,你可千万不能答应啊。” 万成举再三跟他确认。 “一定,要我发誓吗?”刘异竖起两根手指。 反正多发几个誓又不要钱。 “我以自己24k纯的处男身,和绝不低于五克拉重的良心担保。” “还有我若隐若现的才华,和低调含蓄不大容易瞧出来的美貌。” “全部压上,我这辈子绝对不会娶赵圆球。” 娶她?我疯啦? 打发走了万成举,他背起米,继续往前走。 第3章 以牙还牙不是我的风格 刘异费了两章才把米扛进姨母家,可见这体力…… 一言难尽。 “小异……” 姚娥往刘异身后看看,“赵吉没一起回来?” 刘异轻轻浅笑:“他不回来了。” 姚娥并未多想。 她丈夫赌瘾一犯,两亲死了也未必肯赶回来奔丧。 她接过刘异肩头的米袋,卸到地上。 “这是赵吉买的?” “算是吧。”用他卖身钱买的,约等于他买的吧。 刘异见姨母脸上难得展露轻松笑意,心情也跟着愉悦不少。 在他的记忆中,阿娘的样子比较模糊。 他只能从姨母身上找到些许痕迹。 姚娥今年刚二十四,却已经是六岁孩子的母亲。 长期营养不良,令她脸色有些枯黄。 但美人在骨不在皮,她天生一副瓜子脸,清瘦的脸颊更凸显得一双杏眼又大又圆,鼻尖小巧。 若不是脸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地,很少能展露真容,她应该能排进该片区美貌村妇的前三甲。 可惜错嫁了个畜生,近些年折旧得有点快。 刘异并没有告诉姚娥已经解决掉了赵吉。 他要再等等,等一切尘埃落定。 毕竟不做流氓好多年,手有点生。 “小异,今晚留在姨母家用飧食。”(飧食,晚饭。) “不了,阿耶还不知道我偷跑进城了,我得赶快回去。” 姚娥笑笑并未强留,毕竟自己家晚饭连菜蔬都没有。 刘异回到自己家时,还没进院就看见七八个熊孩子正拿着竹唧筒(功能类似现代的水枪),隔着篱笆喷射他家晒在院里的衾被。 领头的孩子是村东头李家的老六,叫李匹。 这小子也十多岁了,却整日不干正事。 仗着上面有五个魁梧又护短的哥哥,平时没少在村里为非作歹,嚣张的很。 熊孩子们看见刘异回来也不害怕,尤其是李匹。 他斜眼瞅瞅刘异,蛮横道:“刘小二,我唧筒没水了,你去你家水缸里舀瓢水,帮我灌满。” 听听,行凶还要受害人自己提供作案工具的。 刘异神色平静,点头称好就走进院子。 李匹身边的熊孩子们满脸讥笑。 “这个刘小二也太怂了。” “切,他家就兄弟俩,人丁单薄的很,不怂怎么办。” 没一会,刘异真就从院里水缸舀了一大瓢水。 他一手端着水,一手摸着晾衣绳上湿漉漉的衾被,完全没有把水递出去的意思。 李匹站在院外,“你把水递过来呀!” 刘异回头,脸上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狡黠笑容。 一抬手,就把整瓢水扬到了隔壁院里。 水洒得很均匀,邻居院里晾衣绳上的一挂衣服雨露均沾。 刘异将水瓢抛回缸里,扭头对着邻家院子大喊: “张家阿兄,张家阿兄,快出来看看呐。” 随着他的叫喊,邻居家房里走出八个虎背熊腰的肌肉男。 他们个个胸肌坚挺,把衣服撑得鼓鼓的,像揣了两块大石头。 这群熊孩子也懂得欺软怕硬,他们喷了一路,挨家祸害,却故意绕开了张家。 张家一门九口,俱是青壮儿郎。 张家老大在外做牙兵,属于如今大唐兵种中最豪横的那一类,家里连赋税都不用缴。 张家老二带着几个兄弟在城里一家僦柜抽收碾嵦(niǎn wèi),类似于放高利贷。 九兄弟个个是狼人,连村正都要给他家三分薄面。 他们看见满院衣服湿淋淋的,张家老二虎目圆睁,一声狮子吼: “谁干的?” 张家其余兄弟异口同声:“是谁,不想活了?” 合声如雷。 刘异隔着篱笆,指了指自家同样湿哒哒的衾被,又指了指外面。 篱笆外,那群熊孩子顿时吓得噤若寒蝉。 李匹大着胆子回道:“不是我们,是刘异。” 刘异对他挑挑眉:“我手里又没有唧筒,再说我家也是受害人呢。” 下一秒钟,张家八虎已经冲出院子。 再下一秒,整个九合村上空都回荡着这群熊孩子吱哇乱叫的哀嚎声。 万千个大逼兜砸下,张家兄弟边打边教育他们。 “我们与刘家做了十几年邻居,刘家二郎素来老实本份,你要冤枉人也要找个像的。” 啪~ 啪~ 耳光声嘎嘣脆响。 “诶呦~” “诶呀~” 李匹被揍得满脸桃花开。 刘异憋住一脸坏笑,转身往屋里走。 草,欺负到老子头上? 老子不欺负别人已经是上辈子的良心在发酵了。 以牙还牙向来不是我的风格。 老子喜欢敲掉别人满口牙,让你下次无牙可咬。 别人打我一巴掌,我怎么滴也要左右开弓,还他十巴掌才能算礼尚往来。 我可以不惹事,但事若来了,我会打开大门,把事先放进来,然后养大它。 老子就是事儿他爹。 他怂怂的老爹刘根生和大哥刘奇正透过窗户缝观察外边的动静。 熊孩子们往自家院里呲水的时候,爷俩心态贼好,默契地选择不吭声。 坚决装死到底。 只要让别人以为家里没有人,这样就不算太丢脸。 不然呢,冲出去制止吗?也得要有这个胆呀。 此刻,刘异所做的一切,他们在屋里也看得清清楚楚。 目睹小儿子嫁祸栽赃的全过程,刘根生若有所思。 他对旁边小声:“大郎,你觉不觉得,二郎这次病好后有些性情大变。” 刘异从小体弱,之前病重得差点死掉。 刘奇点点头附和。 “是有点怪哈,不过比以前好养了,以前这不吃那不吃的,前天林阿娘送来的菹菜,他也吃了好几块,害我都没够吃。” “你能想点跟吃无关的事情吗?” 刘根生侧头审视好大儿……天庭饱满、浓眉重目,多俊俏的儿郎呀! 可怎么长了颗榆木脑袋,还是实心做得。 “不是这种怪,你记得前阵村里来咱家登记手实,二郎指着册子说写错了?” 刘奇不明白他阿耶提起这事的用意:“咋了?” “你就没发现二郎突然认字了吗?” 刘奇恍然发现块新大陆,惊讶道:“二郎怎么可能会识字?” 他们老刘家,可是三代世袭文盲。 “阿耶,咱家二郎不会中邪了吧?” 第4章 什么档次,也敢跟我玩水 刘异是个盗号重生的穿越人。 刚到那阵,他也不平衡过。 为啥我爹不是祖龙? 为啥我姐夫不是常务副皇帝? 他想重新洗牌,哪怕换个时间点穿也行。 比如穿到大秦,可以给政哥送张世界地图。 穿到贞观,帮李老二研究一下唐僧肉的七十二种吃法。 穿到北宋,在苏肘子被贬前,将王半山和他的破思想一同阉掉。 穿到南宋,替岳元帅削丫的狗皇帝和秦长脚。 哪个不比穿到大唐开成四年有意义? 倒霉催的,他历史学的不好,连现在的皇帝是谁都不知道。 最令他气的是都穿来大唐了,为啥没落到长安、洛阳之类的一线城市? 不是盛世就罢了,竟然还穿到了乡下,成为一名田舍郎。 这的姑娘们太老土,全都包扎得严严实实。 从来不穿电视里那种上半身很省布料的清凉衣服。 想象中大唐男人的福利—— 一路连呼卧槽到巷尾,满街尽是事业线的场景,他是一次都没体会过。 呜呜呜…冰冰你不诚实。 他为此郁闷了好久才振作。 立下穿越后的第一个小目标:进城。 要看满城尽带黄金甲,也许只有去大城市才行。 此刻, 刘家父子三人在屋中吃晚饭。 刘根生和刘奇见他家老二又夹了一筷子鱼肉,不禁面面相觑。 这口味变化确实很大,过去刘异嫌鱼腥,可是一口不吃的。 只是老二为何一边吃着一边叹气? 刘父忍不住开口询问。 “二郎,飧食不合口吗?怎么一直叹气。” “有点想念我的女神。”刘异眼也没抬地回。 女神? 刘父和刘家老大同时瞳孔地震。 “二郎有心仪的小娘子了?” “哪家的?” “陶华碧女士。”中华游子共同的女神。 刘异回答得语气哀伤,神情心碎。 调料不全的年代,没有她,做出的菜都没有灵魂。 想到这,刘异心里苦啊! 刘根生和刘奇爷俩眼神在空中默默交汇,无声八卦。 是谁? 没听说过啊,应该不是咱们村的。 提到女神,刘根生突然想起件重要的事情,开始试探小儿子的口风。 “二郎,你觉得赵耆老家的美娘如何?” 刘异警觉地抬起头:“赵金器真找过你了?” 刘根生和刘奇同时诧异。 “你已经知道了?谁告诉你的?阿耶也是今下午刚见过耆老。” “赵金器说什么了?”刘异急切地问。 “他就是问你在哪上的蒙学,最近在读什么书。” “你怎么回的?” 刘根生嘿嘿自得道:“我说我儿聪明哪需要上学,可以无师自通。” 刘异汗颜,你咋不吹你儿刘异有大帝之资呢? “那读书呢,你怎么回的?” “至于读书,我就照实讲了,说你在读皇历(黄历)。想来想去,咱家只有那本皇历是带字的。” 嘎~嘎~嘎~飘过。 刘异尼亚加拉瀑布汗。 就他家那本破黄历,缺页不说,竟然还是大前年的。 因为刘·葛朗台·根生同志舍不得买新版,他买了本过期的老黄历。 此时的雕版印刷技术刚普及没多久,当年的黄历确实都卖得死贵死贵的。 “然后呢?” “然后他就说想将美娘嫁给你。” 刘异惶恐:“你不会当时就答应他了吧?” “那哪能,我当然没有,小瞧谁呢。” 刘异终于松了一口气。 刘根生接着说:“直到后来他把美娘的嫁妆加到三头牛、两匹骡子和一匹马,我才点的头。” 刘异以手扶额,承受不住,想祭了自己。 这个眼皮子贼啦浅的便宜老爹,这就把他卖了。 果然,利益面前,父爱如山……体滑坡。 他恨恨地想,大唐为啥没地跳广场舞啊? 真想把老刘同志送过去让老太太们狠狠消耗一下,看他还有精力折腾儿子的亲事不。 “我不会娶赵圆球的,要娶你让刘奇娶,他反正喜欢胖子。” 他大哥刘奇,蓦然抬头,果断拒绝。 “我不娶,我喜欢皮白的。” 刘异深情凝视,企图唤醒他哥的同情心。 “我上次病时,你不是说啥苦都愿意替我受吗?” “婚事除外。” 我勒个去,大唐连塑料都没有,却率先诞生了塑料兄弟情。 亲兄弟果然靠不住。 他又转头直视起自己的老父亲。 “刘老叟,要不你亲自娶,反正你也鳏夫多年。” 刘根生扑哧一笑:“我倒是想啊,可人家耆老不答应呀。” 这特么! 这踏么!! 还能这样??? 糟老头子坏得狠,看他笑得那个奸诈样,刘异真想掐死他,来个大义灭亲。 只有二郎受伤的世界,在那爷俩那就这么顺利达成了。 瞧,多么和谐的家庭。 他气得当晚迟睡了两分半钟,难得地失眠了。 第二天起晚了,他正在院中洗漱时,一个半大男孩跑进来告诉他,阿兰被王小牛推进河里了。 刘异惊得自制牙刷掉在了地上。 “哪条河?” “村东头那条。” 刘异拔腿就跑,直奔村东。 是伊洛河。 这的人只知道它是洛水延伸,没有单独的名字,一直东河东河地叫。 九合村,正处于黄河与洛河的汇流口。 伊洛河经过他们村东边,继续往北,在东北角将汇入黄河。 黄河水流激越,而洛河则波澜不惊,青绿色的洛河水与浑浊的黄河水泾渭分明,是当地的一大美景。 雨水大的年份,也常常因为这道美景遭受涝灾。 他大哥闲时会在东边这条河里捕鱼,他自己晚上也会偷偷跑过去洗澡。 他们村这段伊洛河,算是比较窄的河段,宽不到百米,水也不怎么深,但仍有四五米。 足够没过阿兰那个小豆丁。 一路上刘异脑子嗡嗡的,不停默念不要出事,不要出事。 一到河边,正碰上三个人在岸边观望。 他抓住其中一人连珠炮的问: “阿兰呢?” “看没看见一个小女童?” “刚刚是不是有个小女童掉河里了?” “刚掉下去的人救上来了吗?” 被抓那人指了指悬于河上,木板拼接而成的那座长桥。 “从桥中间掉下去的,还没上来。” 刘异几步跑上长桥,扑通一声就跳下去了。 在他身后,岸边的三个人相视冷笑。 “确定吗,他真不会游泳?” “谁都知道刘家老二是病秧子,从未下过水。” “这可是他自己找死,都不用我们往下扔了。” 那三个人在岸边守了很久。 果然,刘异没有浮上来。 他们正要走时,就见河中央水面翻花,刘异竟然冒出个头。 他冲着刚刚给他指方向的那人大喊:“你确定是从这掉下去的吗,怎么没有?” 岸上几人大惊失色。 “娘啊,他怎么通水性,这下怎么办好?” “还能怎么办,要亲自动手了。” “不管怎样,他今天必须死。” 说完,这三个人扑通扑通,接二连三跳入河中。 他们向着刘异的方向游来。 刘异在水中遥望,眉宇间渐渐拧成个疙瘩。 他感觉到了不对了。 平时这个时辰,河边早已有妇人来浆洗衣物了,可今天一个都没有。 明显有人把她们提前赶走了。 之前见到这仨人在岸边观望,以为他们不会游泳,所以没有下水救人。 不料此时,这些人又一起跳入水中,显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刚才情急没反应过来,现在他已经想起来了。 这几人虽不经常见,却认识,他们是李匹的哥哥。 李家老三、老四和老五。 他们为昨天李匹挨打的事,报仇来的? 至于吗? 若在陆地,他还真不一定是这几个人的对手。 毕竟现在这副身体是弱鸡。 但在水里就不同了。 他决定要好好教育教育李家这哥仨,让他们知道啥叫全校游泳冠军的水准。 “若我穿到水浒,李俊都不敢自称混江龙,张顺不敢叫浪里白条。” “阮氏三雄得连夜改名,叫三雌。” “你们什么档次,也敢跟我玩水?” 第5章 无敌是多么寂寞 李家哥仨向刘异游近,水性最好的老三游在最前面。 刘异又往前游了一段,他要拉开李老三跟其余俩兄弟的距离。 将两兄弟甩出了近百米后,李老三终于追上刘异。 刘异憋口长气,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李老三也跟了下来。 水下视线虽然模糊,刘异还是看清了李老三嘴里叼的是什么。 匕首。 他心中一惊,思揣不会吧,这玩的有点大了啊。 他从发髻里抽出木簪,藏于指间。 李老三到他近前,长臂一伸,对着刘异小肚子就刺了下来。 只是,水流的阻力让他的速度放慢许多,匕首威力大减。 刘异拼命后退,刀锋几乎贴着他的肚皮擦了过去。 他双脚拼命蹬水,猛扑腾几下,想逃开。 李老三迅速跟了上来,这次匕首对准的是刘异的小腿。 刘异一个蜷缩后上下翻转,倒吊过来,上半身直接对上李老三。 李老三大喜。 他深知自己力气远远大过这个病秧子,只要近身缠斗,刘异坚持不了多久。 在刘异握上他的手腕时,他还全无防备,以为刘异只是想抢夺他的匕首。 以他的气力,哪是刘异能抢的过的,对此他很自信。 直到手腕处传来锥心剧痛,李老三大惊。 一小股血流在他身边晕开,他的右手再也使不出力气。 他手筋被刘异藏在指间的木簪给挑了。 匕首也随之掉落下去。 他强忍疼痛,与刘异在水中扭打成一团。 刘异挨了几拳,幸好水流卸掉了对方大部分力道。 李老三后来几拳力道越来越小,水下动作越大,体内氧气消耗越快。 他想上浮,身子却被刘异死死拖着往下拽。 就在李老三快要憋不住呛水时,刘异余光瞥见李家另外两个兄弟追了上来。 他不得不松开李老三,踩着他的脑瓜顶往下蹬一脚,借力快速上浮,到水面换了一口气。 刘异不敢耽误,双臂大幅度滑水,又往河中间深处游去。 他深知如果不能在水中将这几个人制服,到了岸上吃亏的就是自己。 没一会,李家三兄弟也纷纷浮出水面。 他们大口喘气,观察刘异逃走的方向。 “三兄伤势如何?” “划水使不上力了,我得上岸。” “三兄去岸上等着,把他交给我们,管保叫这小子死这里。” “那个病秧子不太好对付,你俩小心。” 李家老三单手划水,往岸边游去。 李家剩余哥俩,又去追刘异。 他们游着游着,发现水面上刘异又消失了。 “四兄,他好像又下去了。” “咱们也沉下去,做了他。” 水下五米深的地方,刘异已经到了河底。 他将衣服和裤子脱下,打结后分别包裹住一兜河沙淤泥。 做完这一切刚好看见李家兄弟俩也潜了下来。 刘异脚下一蹬,直接迎了过去。 李家两兄弟正在诧异,这小子怎么突然这么勇了? 双方靠近时,刘异撒开两大兜泥沙水中一扬,周围水质立刻变得浑浊。 本就模糊的视线如今污浊得让人变睁眼瞎。 刘异是无所谓,反正现在河里除了他自己都是敌人。 但李家老四和老五就比较郁闷了,明明身体感觉触碰到人了,匕首握在手里却不敢轻易刺出,怕伤了自家兄弟,投鼠忌器。 刘异就不同了,水里碰到的一切都要挨上他两簪子,连过路的鱼虾都不放过。 李家兄弟没法办,只得再次浮出水面,想等水下污浊沉淀下去后再去抓刘异。 刘异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李家兄弟刚在水面露头,他们留在水面下的脚掌就各挨了一簪子。 “哎呦,我的脚。以前怎么不知道刘老二这么阴损。” “四兄,你先别下去,免得我们误伤彼此,这次我自己下潜,一定要捅他几个窟窿我才能解气。” 李家老四看看老五,觉得可行。 老五是他们兄弟中最魁梧的一个,体壮如熊,一对一收拾刘异,占绝对优势。 李老五再潜入水里后,好久也没浮上来。 有几次不远处的水花翻滚很大,李老四把头埋进水里想看个究竟,奈何泥沙还未完全沉淀,他双眼在水中可视距离有限。 无法探查到水下发生什么,只能焦急等待着。 直到他认为等待时间已经远远超出老五的闭气极限,他不能再等时,离他七八丈远的地方突然露出颗人头。 李老五浮出水面。 老四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去。 “刘异死了吗?”他远远问到。 老五没有回话,只是在那不停地咳嗽,声音也很沙哑。 李老四赶紧游过去,他想五弟应该是在河底下呛到水了。 等他游近,才发现李老五的眼睛是闭着的,手臂也根本没有在划水。 他刚碰到老五,老五身体就开始往下沉。 李老四慌忙拖住弟弟,不停呼唤:“五郎,五郎。” 李老五人事不省。 可人都晕了怎么会自己浮上来? 他刚想到这,右小腿剧痛,抽筋一样。 他哀嚎一声,拼命扑腾,呛了两大口水。 这时,几米外的水面再次露出颗人头,是刘异。 刘异大口喘着气,一脸委屈地对他抱怨:“憋死老子了,你弟弟可真难弄,死沉死沉的。” 李老四右腿吃痛已无法伸展,全靠双手拼命划水,才勉强不至沉下去。 他自顾不暇,再难拖起昏迷不醒的李老五,只能向岸边招手求救。 李老三在岸上看见刘异冒出头,心已凉了半截。 他顾忌不了自己手腕的伤,再次跳入水中,去救俩个弟弟。 “你对我家五郎做了什么?”李老四问。 刘异得意奸笑:“让他体会了一把鳄鱼式的死亡翻滚,我的水中绝技。至于你嘛,这辈子别想再下水了,水还是有点浑,我刚刚可是找了好久的穴位才扎准的。” 刘异对他做个鬼脸后,向着对岸游走。 尽管他现在十分乏力,可为了气李老四,他骚包的一会仰泳,一会又蝶泳。 仿佛真的畅快得像条鱼。 无敌是多么寂寞! 打不过我吧,没有办法,我就是这么强大。 追不上我吧,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被我打败啦,全都一起上吧,我根本没在怕。 第6章 此子最不孝 刘异浑身脏兮兮、湿漉漉的回到村里。 村口一群神兽正在跳竹马,其中就包括阿兰。 里面属她叫得最欢。 “驾,驾,冲啊,给我冲。” 自从打赢王小牛,她现在已然成为低龄童的新晋孩子王。 看见刘异后,小丫头停下来,远远喊道:“异表兄,你也去摸鱼了吗?” 往常大表兄刘奇捕到鱼,总会分她家几条,所以阿兰很期待。 刘异一脸苦笑:“我不如你奇表兄技艺好,一条都没摸到,还掉河里了。” “太逊了。” 小屁孩们被他的狼狈逗得哈哈大笑。 他望着阿兰的灿烂笑容,忽然觉得应该奖励小表妹一套练习题做做。 可她还没上学…那就先从上蒙学开始吧! 你等着! 让你笑我,刘异阴暗地想。 回到家时,他老爹和大哥已经去了田里。 刘异从小身体不好,他家农活都落在了刘根生和刘奇身上。 刘异梳洗一通后,越想越不对劲。 他总觉得与李家兄弟的梁子没结这么大,他们怎能一上来就动刀子呢? 除了李匹那件事,他又实在想不出到底哪里得罪过他们。 快到中午时,他下了一陶罐面片汤,在这边叫馎饦。 又打了两个荷包蛋在里面。 刘异要给田中的父兄送饭。 有农活时,家里吃三顿饭,他老爸和大哥中午不回来吃的。 他家除了种植粟谷外,还种了小麦。 现在正是麦收的季节。 刘异走在田埂上,微风吹过,入眼尽是此起彼伏的叠叠麦浪翻滚,一片金黄。 他远远看见刘根生和刘奇,一人顶着一顶笠帽,在麦浪中间一边哼歌,一边热火朝天地干。 他们身后已经堆起一捆捆的麦秆。 刘异将吃食放在棚下阴凉处,这爷俩乐颠颠地走了过来。 刘根生笑出一脸褶子,谄媚道:“就知道我家二郎最孝心,昼食送得刚好,我和你兄长都饿极了。”(昼食,午饭。) 刘奇歪头诧异:“阿耶,你刚才不是这样说的,你说二郎定还为赵家的婚事生气,此子最不孝,搞不好中午会饿死咱俩。” 刘异面无表情,歪头看自己老爹,看他怎么狡辩。 刘根生习惯性地死不认账。 “我哪有说过。是你说二郎最近饭量见长,搞不好不等把饭送来,路上就偷吃没了。” 刘奇没想到被老爹摆了一刀,他马上反击。 “你若这样,就别怪孩儿无情了。二郎,他刚刚还说,你虚成这样,怕是不能人道,有人家看上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的,一点自知之明都没。” 刘异直视刘根生,似笑非笑地问:“你怀疑我不能人道?” “没有,绝对没有。” 刘老叟迅速脱下线鞋,抄起鞋底扭头对着大儿子就是一通爆锤。 “小兔崽子,就你一天到晚离间我们父子感情,二郎之前明明很黏我的,现在不让抱也不让亲,都是你挑唆的。” 刘奇向来大杖走,小杖也不受,立马逃开。 “刘老叟,二郎多大了,谁还要给你亲,该有点自知之明的是你。” 一个前面跑,一个后面追。 两人围着凉棚做起了圆周运动。 “不孝子,你别跑。” “那你别追。” 噗~ 噗~噗~ 刘异本来一直板着脸,此刻终于破防,爆发出煤气罐罐漏气一样的笑声。 他们家三条光棍,日常性的两两抱团,diss不在场的第三人。 一旦三人凑齐了,就开始互相拆台,彼此挖坑。 全爷们组成的小家庭,过得比宫斗剧都热闹。 笑完后他再次声名立场:“送饭不代表我妥协,娶赵美娘的事,我还是不同意。” 刘根生停了下来,叹口气,弯腰穿回鞋子。 “你这儿郎,要不先纳采,阿耶还能坑你不成。” “你坑的还少啊?” 他们吃饭时,刘异跟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村东的李家好像跟咱家平时没啥来往哈?” 刘奇口中的面片还未咽下,含糊回道:“来往个啥,他家一个个横行霸道的,我见着都绕着走。” 很符合他的个性,从心。 刘根生抬眼瞅瞅小儿子:“还为昨天李小六的事生气?你这儿郎最近脾气可真大,不就湿了几炕被子嘛。” “不是被子的事,你俩最近没得罪过村东的李家吧?” 刘根生和刘奇疑惑地盯着刘异。 “得罪他家干啥,二郎,你又想作甚?” “那个李家可不好惹,听阿耶的话,别去招惹他们。” 刘异明白,问题应该不是出在这爷俩身上,祸根还在自己这。 聊天到最后,刘根生指着面前一大片金灿灿的麦田对他说: “来年咱家就有牛了,旱地耕着也不会太累,阿耶可以伺候得再精细些,争取让我儿一年到头都能吃到面食。” 突然间,刘异有些不忍心再责怪刘根生了。 他虽贪财卖了儿子的婚事,可也都是为了养活一家子。 只是赵美娘他真没法娶,下不去手。 如今能打消他老爹与赵家联姻念头的唯一方法,就是在他爹面前摊开更多的钱。 得开始搞钱了。 后来,刘异赖在田中非要帮忙,熬到傍晚时分才跟刘根生和刘奇一道回去。 爷仨拉了大半车的麦子。 到家后,卸完车,刘根生去林阿娘家还牛车。 刘奇去秦伯家还镰刀。 刘异留下来做晚饭。 晚上吃得简单,蒸个蔬饭配菹菜就好。 蔬饭就是把藿菜剁碎了,和小米一起蒸熟。 刘异刚把热腾腾的蔬饭从甑里盛出,刘根生和刘奇就回来了。 吃饭时,又到了爷仨的八卦时间。 这次,首先打开话匣子的是刘奇。 “你们知道吗,秦伯父说李家出事了。” 他爹接茬:“我也听你林阿娘讲了,李家五郎今早上不知怎么掉河里了。” “你们说怪不,李五郎平时水性多好啊,还能溺水?” 刘奇捕鱼时,经常看见李家兄弟在河里玩水。 刘异不以为意:“善游者溺,善骑者坠,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猜到李家不会把与自己恶斗的事情讲出去。 如果让别人知道他们兄弟联手连个病秧子都收拾不了,以后同村的人谁还惧怕他们家。 刘异说完,发现刘根生和刘奇纷纷停下筷子,以奇怪的目光盯着他看。 “二郎,你真中邪了?”刘奇疑惑地问。 刘根生扭头敲了大儿子一筷头。 “净瞎说,二郎肯定是星宿转世,我就说咱家二郎无师自通嘛,现在说话都跟教书先生一样,文绉绉一套一套的。” 白天得罪了小儿子,他现在正积极努力地修补父子感情。 “他是星宿,你打我作甚?” 刘奇装得很委屈,趁其不备又给自己盛了一大碗饭,迅速掏空了盆底。 “小兔崽子,你倒是给二郎留点呀。” 刘根生抢过大儿子的碗,生生剜走一大勺到自己碗里。 刘异:“……” 那你倒是给我也剜一勺呀? 在他家吃饭,跟大学生军训似的,想吃饱全靠抢。 他现在合理怀疑原刘异就是被自个父兄活活饿死的,或者气死的。 没得吃,他只有继续聊刚才的八卦。 “李家老五,还没醒吗?” “醒过一次,现在发热不退,可能呛水太多,熬不过今晚就危险了。”刘奇含糊回答。 刘异知道是污水进了肺里,没有及时消炎的缘故。 吃完晚饭,天刚刚黑下,他以出去消食为由离开了家。 流行病那会,他默了不少治肺炎的药方。 李家几兄弟已经受到了惩罚,如果他们同意梁子就这样消了,他不妨救李老五一命。 没啥圣母心,只是不想给父兄招祸。 走了一会,再过拐角就到李家。 他刚探出一个头,又立马缩了回来。 刘异将身体迅速隐藏在黑暗中。 他看见自李家屋里走出两个人。 是李龙和李虎,李家的老大和老二。 李虎手里提着灯,忽明忽暗的灯光,将那张丑得很有实力的刀疤脸照得异常狰狞。 他和李龙手里各拎了一把长刀,满脸煞气地走出院子。 刘异心里咯噔一下。 看样子这兄弟俩是要外出。 李家老五都病成那样了,这么晚,他们还要去哪? 该不会是我家吧? 刘异心里突然忐忑起来。 他蹑手蹑脚,不远不近,偷偷地跟在李龙和李虎的后面。 跟着这俩人七拐八绕,最终拐进了一处大院。 院墙很高,是石头砌的,他们进院后的情形刘异就看不见了,只能听见里面传出阵阵狗叫声。 汪~ 汪~汪~ “大黄,二黄别叫了,今晚上怎么一直乱叫。两位贤侄,你们怎么才来?” 一个男人的声音。 那人一边呵斥土狗,一边让李家两兄弟进屋。 刘异躲在院墙外,听出了那声音是万文山。 他敏锐地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难道这事是万文山主使的? 是因为自己抢了他大儿子的心上人?还是因为自己抢他小儿子的衣服擦屁股? 他只是怀疑,无法确定,又不能跟进去看看。 又蹲了一会,在外面干着急啥也探不到。 他决定不去李家送药方了。 至于李老五……呵呵,先出手者贱,今夜就看你造化了。 刘异开始默默往回走。 转弯处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突然窜出来,吓了他一跳。 喵~ 那团东西开始蹭他的裤脚。 “刘大拿?” “你这两天去哪了?家里给你留的饭都没动过。” 刘异蹲下来撸了两下,刘大拿立刻乖顺地躺平,将肚皮露了出来,还舒服得发出咕噜咕噜声。 刘异揉着它肚子时,开始例行批判。 “怎么这么鼓,这次又偷了谁家的东西吃?” “你的胃该不会有三室一厅吧。” “太胖了,再胖下去,这四条小短腿就撑不起你圆滚滚的身子了。” “再遇到那群傻狗,看你怎么办?” 傻狗~~ 刘异灵光一闪,突然就有了个主意。 第7章 什么仇什么怨 他抱起刘大拿就走,又转回到万文山家的院墙外。 他摸了摸刘大拿的小平头,轻声诱哄: “大拿,你已经是个成熟的败类了,现在,请把你不要脸的精神发挥到极致,恶心死那俩土狗。” 说完,他把刘大拿举过头顶,放到院墙上。 喵~ 喵喵~ 刘大拿即兴开嗓。 万文山家的两只土狗立刻不淡定了,在里面发出近乎疯狂的吼叫声。 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汪。 小场面,算什么,刘大拿表现得十分镇定。 荣辱不惊,咱是个能成大事的猫。 说到气狗,它可是专业的,刘大拿先是故意在墙头搔首弄姿地走了一圈。 扭扭屁股,伸伸腰。 又跳了一段迪斯科,再停下来舔舔毛。 中间偶尔喵喵叫两声,神情慵懒又惬意,眼神俾睨一切。 愚蠢的傻狗,看得见,够不着,气死你。 它不愧是全村狗狗公敌,两只土狗的火气立马被勾了起来。 它们满院子乱窜,又叫又跳,越骂越脏,可就是蹦不上墙头。 刘大拿挑衅完,迈着不屑的步伐,跳下院墙就要走。 两条土狗急得跟得了狂犬病一样。 刘异偷笑,在外边十分善良又体贴地挑开万文山家院门的门栓。 要是平时,这俩狗忠诚的很,一定不会大晚上跑出院子。 即便跑出院子,也会首先攻击门外鬼鬼祟祟的刘异。 他看着就不像好人。 可现在有仇猫勾引着,两条傻狗一溜烟地就追出去了。 刘异趁机溜进院子。 进屋他是不敢的,但在外面听听墙角总行吧。 不愧是村正家,他家的房子占地比自己家的大上一倍,估计里面至少得有三四间屋子。 第一间屋外,他站了半天,听到里面一个小孩磕磕绊绊地在背诗,中间偶尔夹杂个年轻男子的训斥声。 “远芳接古道, 晴翠大荒城。” “错了,又错了,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乐天先生一首好诗,被你篡改得面目全非。” 刘异嗤笑,原来这间是万成举和他弟弟的房间。 看来古人也逃不过给熊孩子辅导功课的命运。 他又转到下一间屋外,里面有女人的谈话声。 “阿娘,他们今晚要喝到什么时候啊?” “不管他们,酒菜我们备好了,等会先歇下就是,碗筷明早再收拾。” 也不是这间房。 刘异又绕道另一间的窗外。 这间屋窗户没关死,中间支了根叉竿透气。 刘异紧贴在窗边,偷偷往里瞄了一眼。 屋里四个人正围着炕桌喝酒。 除了万文山和李家兄弟外,还有一个瘦削的中年人,头戴黑色幞头,唇边留八字胡。 刘异心下诧异,在他们这种乡下地方,很少有戴幞头的,何况正值盛夏。 这人不是他们村的,他是谁? 这四人正在谈话。 李龙剥了颗胡豆扔嘴里,歪头道:“怪了,村正,你家两只狗怎么不叫了?” 万文山夹了一口羊肉,回:“可算不叫了,它们都瞎叫一晚上了,结果每次出去看都没人。你接着说,被那小子算计后,你家五郎现在怎么样了?” “不大好,我阿娘守着呢,三郎和四郎也伤得不轻,三郎的手和四郎的腿恐怕要废。早知那病秧子这么难对付,我哥俩今天就亲自去了。” 对面的八字胡男人冷哼一声:“你们之前不是说他向来又怂又弱不足为惧吗,好在我让你家六郎昨天去试了他一下。” 刘异在屋外听得有点懵逼。 这人谁啊,自己不认识他呀。 难道昨天李匹往他家院里呲水是这人授意的? 里面又传出李虎的声音。 “没想到这小子不仅心思歹毒,还藏得很深,这么多年全村没谁知道他竟然通水性,就跟之前没人知道他识字一样,也不知道在哪里学的。” 八字胡道:“此人狠辣恐怕超出你们想象,我刚从城里过来,再告诉你们一个消息。” 万文山很捧场追问:“什么消息?” “城南的牙行昨天做了一笔买卖,有个少年贱卖了个成年男子,正常劳力可以卖到八百钱,他却只收了两百,条件就是让牙郎将男人卖到个再也回不来的地方。” 万文山和李龙彼此对了下眼神。 听八字胡的语气,他们同时有了结论。 “你是说那少年是刘异,可被他卖掉的又是谁?” “他卖了自己的姨夫。” 三人大惊。 万文山再三确认:“他卖了赵吉?”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卖了三十几岁的大人? 八字胡点点头:“赵吉不识字,不知怎么被他诓了,先后在放妻书和卖身契上签字画押,后来又被一群牙郎毒打。由良卖身是要变籍的,今日牙行的人来我这里给赵吉销良,我才知道的此事。” 窗外偷听的刘异暗暗皱起眉头。 这个八字胡,到底什么人? 为何牙行的人要找他销籍? 屋里几个人还在谈论着,他们现在对刘异有了全新的认知。 李龙评价:“小小年纪,够阴毒的。” 李虎:“卖自己亲戚,还是长辈,这小子是个豺狼啊。” 万文山:“之前小瞧他了,心思这般阴诡,你们说他到底知道多少?” 刘异在窗外听得一脸苦笑。 他默默回答:老子也想知道啊,可知道个屁呀。 我无比冤枉的好不。 八字胡:“你们耆老还妄想将自己女儿嫁过去堵住刘异的嘴,我看这小子根本不会受他摆布。” 听到他们提起赵金器,刘异就更迷糊了。 难道那老头急着招自己为女婿,也与这事有关? 可自己到底知道了啥了不得的秘密,能让这群人忌惮成这样。 屋里面,李虎一拍桌子:“水淹不死他,那就用火,我今晚上去点了他家如何?” 李龙显然比李虎考虑周全,他忌惮道:“那边房舍挨得稠密,恐怕火势会蔓延到邻居家,住刘家旁边可是张家,不好惹。” 万文山仰头饮尽杯中酒,双银微眯,语气狠毒:“张家兄弟一向不将我放在眼里,所幸一并除去。” 八字胡不认同:“那就太张扬了,大可不必。我已将赵吉买了下来,人就放在我城中的别业暂住。此人现如今记恨死刘异一家,杀人放火的脏活不如交给他来做,被抓到了也是他们亲戚间的私怨,查不到我们头上。” 刘异在外边听得脊背发凉。 这人好阴险,为何一定要置自己死地? 赵吉那厮要回来? 该死的牙郎,不守信用。 他要早做打算,不能让姨母、阿兰和父兄出事。 刘异悄悄从窗边退开,不出意外地就出意外了。 他精准无比地碰倒了窗口的叉竿。 尼玛! 叉竿自窗口滑落。 窗户,咣铛一声落下,拍在了窗框上。 “谁在那?” “什么人?” 李龙、李虎抄起刀,蹭地从炕上跳起,掀开窗户就跃了出去。 第8章 太不拿我当外人了 刘异双脚忽然离地,身体悬空,被一股大力揪着后背衣服往上提。 他刚想喊叫,一只厚实手掌从后面捂住了他的嘴巴。 这时,李龙和李虎抄着刀从窗户跳了出来,就在他的下面。 他再也不敢挣扎,被身后面的人压着,静悄悄地贴在房顶瓦片上,藏匿在正脊另一侧阴影里。 好在村正家的房梁挑的够高。 李家兄弟在下面找了一圈,甚至还往房上扫了一眼。 “院门怎么开了?” “难怪狗不叫,两只都跑出去了。” “早告诉过村正不该养公狗,大晚上被小母狗勾搭走了吧。” 这句话惹来墙头一声恶龙咆哮。 “喵嗷嗷~” 刘大拿怒目圆睁,不满地瞪着这俩愚蠢的人类。 它好不容易甩开两条傻狗,好奇刘异借它调狗离家究竟想干啥坏事,就又偷偷溜了回来。 你才是母狗,你全家都是,喵了个咪滴。 李龙李虎错愕地看着刘大拿,这只~不,这头猫怎么这么肥? “叉竿不会被这死猫碰掉的吧?” “应该是,猫狗胖了都不灵活,虚惊一场。” 俩人又从窗口跳了回去,依然没走正门。 他俩来回这一跳,让刘异看出点端倪。 他们身上有点功夫。 会不会李家其余兄弟身上也有? 想到这,他一阵后怕。 今天幸好是在水里缠斗,否则以自己柔弱的小身板,都不够那兄弟仨在岸上挥两拳头的。 身后捂着他的手没有松开。 待一切安静后,刘异身体再次悬空。 他被这人揪着衣服掠下房顶,动作轻的跟猫一样。 落地后,这人轻盈纵跳,提着刘异轻飘飘翻过院墙。 他被这人扛在肩头疾行,耳边风声呼啸,不一会就到了村东那条大河边。 双脚踏实着地后,刘异大口喘气,平复一会。 刚刚在这人肩头,他胸口被顶得气闷。 呼吸顺畅后,借着天空弯月的微弱亮光,他终于看清这人轮廓。 身形魁梧,黑衣黑裤,大脑袋,满脸络腮胡子。 刘异笑了。 “张二哥,怎么是你?” 对方一指爆栗弹在他的额头。 “差辈了,当心你阿耶揍你。” 刘异一高兴忘了,这里是大唐,哥是当爸用的。 “张二兄,你怎么在这?” 这人正是他家邻居,张家老二张虎。 张龙,李龙;张虎,李虎。 乡下人,名字起来起去都是那一套。 先从猛兽走起,龙啊虎啊豹啊。 只是他们往往会低估自己的生育能力,待老六老七老八出生时,没啥威武的猛兽可用,猫狗猪都要拿来凑数。 刘异对于张家老二出现在万文山家房顶这事疑惑起来,他又瞥见张虎腰间插着一把匕首。 “张二兄,你这是要……”? “我原本想今晚上宰了万文山的,都被你小子给搅和了。” 刘异喉结咕嘟蠕动,用力咽了口唾沫。 就很无语。 我只是随口问问,你要不要这么坦白啊! 杀人这么大的事,你都不避讳下的吗? 太不拿我当外人了。 他只能礼貌性地接着问下去。 “为何啊?什么仇什么怨啊?他哪惹到二兄了?” “那老畜生日前去邱家催税,对邱娘子手脚不规矩。” 邱娘子,邱家那个寡妇? 只是,这关张虎什么事? 难道…… 刘异忽然嘿嘿暧昧轻笑。 难怪张家兄弟在县城中明明有份放高利贷的差事,非要每天日落前赶回村里睡觉。 如今看来,可能是各有各的精彩。 这张家也算村里的奇葩,兄弟九人各个成年却都不曾娶亲,也一直未分家。 在大唐,适龄不婚是要缴罚金的,好在他家够豪横,没人敢去收。 “张二兄,如此天大的干系,你怎么就直接告诉我了?” 张虎也笑了,笑得比刘异还贼。 “因为你小子惹的麻烦恐怕比我大,跟你比我这都不是事儿。那几人要杀你,你打算怎么办?” 刘异被他说郁闷了。 我也想知道,为啥总有刁民想害朕。 照他这种刺激的活法,能顺利活过下个月都是喜丧,享年十五。 他到现在都想不明白到底从哪里招惹的祸事。 刘异耷拉着肩膀,蔫了下来。 “能怎么办,我想去报官。” “别报官了,没用。刚刚最里头坐着那人,你可知道他是谁?” “谁?”刘异好奇。 他回想了一晚上都没想起那人是谁。 “本县县衙的录事,曲良。” 刘异调动脑库存,匹配了一会,最终确定连名字他都没听说过。 “我不认识这人。” 张虎又道:“我在城里帮一家僦柜抽碾嵦,这家僦柜是咱们这有名的捉钱人,同时还管着县衙的公廨钱,因此常跟跟官府的人打交道,所以会识得曲良。” 刘异明白他一番话是想撇清关系,证明他与曲良仅限认识,但不熟。 “他一个胥吏,为何要跟我这小草民过不去?” 张虎轻笑:“我也正纳闷呢,你小子到底做了什么,让那几人怕成这样,另外,你真把赵吉给卖了?” 刘异装得弱小无助又无奈,表情比小白菜还无辜。 “他说要杀我全家,我不得以才……” “卖的好!”张虎打断他,“这畜生整天就会欺负家里人,在外面屁都不敢大声放,算什么男人。” 张虎拍拍刘异的肩头接着道: “可以啊,小异,过去小瞧你了,其实从昨天你陷害李小六开始,我就对你刮目相看了。” 刘异一时错愕。 “张二兄,你昨天就知道我是陷害李匹的?那你为何还要揍他?” “李家那几个兄弟我早就看着不顺眼,他家小二什么猪狗也跟我叫一样的名字,竟然还敢姓李,奈何我一直找不到借口出手。” 刘异抿嘴:“……” 呃……就很合理,符合张氏道理。 这难道就是一山不能容二虎,除非一公和一母? 他能说啥,只能顺毛撸。 “他确实不配叫这么威武的名字,李狗熊更适合他。” 张虎听罢哈哈哈狂笑,巴掌拍得直响。 刘异看着他厚实的大手,若有所思。 “二兄身上是不是也有功夫?” 第9章 作者吐槽这章太乱了 刘异知道中华武功的精髓在民国后就基本失传了。 古人习武还真不是为了什么强身健体,大多就只有一个企图:杀人 多么朴实无华的小目标。 战场上取敌头颅,江湖上扫平对手,无他。 张虎刚刚提起杀人面不改色,难怪能给高利贷做打手。 “怎么,你想让我帮你对付赵吉?” 刘异微笑否认。 对付赵吉哪需要功夫。 本来卖了他是看在他是阿兰生父的份上,给他留条活路。 既然他不要,就怨不得我了。 “二兄空闲时可否指点下我姨母家的阿兰,我只能教她点打架的本事,遇到厉害的就不成了,我希望她这辈子都不再受人欺负。” 任何时代,菜都是原罪。 张虎从上到下又打量一遍刘异,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他没想到生死之际,刘异开口求他的竟是这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怔怔地看刘异:“你这儿郎,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好,我答应你。” 之后,两人并未再多谈下去。 刘异怕家里父兄担心,要赶着回去。 他本想邀张虎同行,毕竟两家是邻居,没想到被张虎无情拒绝了。 “不顺路,我晚上又不回家睡。” “咳~咳~咳,”刘异一阵尴尬,“全当我没说。” 你有相好,你牛逼,你了不起。 但能不能善良一点,对单身狗至于这么炫耀吗? 最后,两人在路口分道扬镳,刘异一个人默默往家走。 今晚上听到的信息量有点大,需要回去消化消化。 到家后一挨枕头,他就消化到九霄云外了。 刘异最大的本事就是,天塌下来都不影响不到他的好睡眠。 问世间何以解忧?睡觉。 ~~~ 刘大拿是只很顾家的猫。 它霸凌全村的鸡鸭鹅狗,却独独与自家的牲畜相处和谐。 刘家的老母鸡孵小鸡时,它曾偷过全村差不多大小的鸡雏放到自家老母鸡窝里。 后来村里人发现自己家的小鸡崽越来越少,而刘异家老母鸡后面竟然跟了一长串,五十多只大小略有差异的小鸡,额外还有两只小鸭子。 哪有一窝孵出五十多只小鸡的老母鸡? 这件事当时轰动了全村。 为此刘异曾郑重批评过刘大拿。 “你傻啊,薅羊毛可着一只薅吗?偷小鸡偷个七只八只的差不多就行了,你恨不得把全村的鸡仔都偷家里来,不露馅就怪了。” 刘大拿虚心受教,隔天来家里告状的人家,不是丢了腊肉就是丢了咸鱼。 它不仅顾家,还很记仇。 李家最大的错误就是盲目自信。 他们以为在本村足够跋扈,就没人敢惹他们,所以家里连条狗都没养。 当天晚上,夜黑风高,全村酣梦。 李家厨房里窜进一只毛茸茸的东西。 这东西扒开米缸的盖子,跳进去开心地打了个滚。 吼吼吼,好大一个猫砂盆。 刘大拿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不过对着米谷一顿输出,给里面加了点料。 保证往后李家的米吃起来粪外香。 咯咯咯~ 让你家两个不长眼睛的东西骂我是小母狗。 喵了个咪得,尝尝爷的大杀器。 从此李家就过上了屎里淘金的生活。 ~~~ 王大锤在县城开有一家打铁铺子。 铺子大门上贴着打铁这行的偶像——大唐鄂国公尉迟敬德。 托偶像宏福,今天铺子刚打开门,就来了一单生意。 少年从怀里摸出两张纸。 王大锤瞄了一眼,发现最上面一张是人像。 少年把人像叠吧叠吧,又揣回怀里。 他把下面一张纸递给王大锤,问:“这个东西造得出来吗?” 那张画的是图。 王大锤接过,看了两眼,锁紧眉头,疑惑地问:“这是何物?” 铺子里的两个伙计也把头凑过来看。 “是绣花针吧!” “你家绣花针这么长?我好像在病坊见过,是针师用的那种针。” 少年最后也没给出个明确答案,只说:“我需要三根,每根两寸长,大概需要多久能做好?” 王大锤回:“这么细打磨起来且费功夫呢,至少三日。” “好,三日后我来取。” 少年扔下五文定钱后,倏地将眼神封印在铺子墙角一处,他眸子里充满了惊奇。 王大锤顺着少年的目光回头,发现对方在看那块废石。 他解释道:“乌面将它混在铁石里一起送过来的,也不知道是何物,但凡挨着我铺子里的铁器就粘,你说怪不怪?”(乌面,矿工) 现在这块废石上缀满了打铁用的一些轻巧工具,剪子、钳子、锉子等。 “这东西卖吗?”少年问。 王大锤憨笑着回:“废石打不了铁,于我们铺子没用,你若新奇,送你好了。” ~~~ 赵吉总结,他这辈子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那天,刘异拿着两张纸说是僦柜的借契,签了就能给到两百钱。 他当时在斗鸡场输红了眼,正急等着翻本,想都没想就签字画押了。 毕竟刘异家邻居张氏兄弟就在僦柜放碾嵦,这小子能拿到借契不奇怪。 再说,谁会提防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呢? 哪知他刚画押完,就冲进来几名壮汉,把他死死按在地上。 “小郎君放心,这厮就交给我们了。” 这时,他才知道自己被刘异卖了。 赵吉当然不认账,结果换来了一顿胖揍。 几个牙郎按着,刘异连抽了他二十几个耳光。 “荣幸吧,今天老子的巴掌只为你闪烁,因为你值得拥有,让你尝尝小爷我特供的怒火。” 啪~ “啊……tui!”赵吉吐出两颗血糊糊的碎牙。 啪~ “这巴掌是替姨母打的。” 啪~ “这巴掌是替阿兰打的。” 啪~啪~ “这两巴掌是为刘大拿。” “等等…”赵吉脸肿得老高,委屈地叫暂停。 “关你家猫什么事?我啥时候欺负它了?” 刘异呵呵阴笑:“我冤枉你不行啊?” 啪,又一巴掌。 “这是为我家的蟑螂。” 啪啪啪啪…… 后来每一下的名堂都莫名其妙,刘异家的蚊子都是有名有姓的,巴掌都扇出了残影。 要不是牙郎们拦着,赵吉面皮都要被刮掉一层。 “小郎君,莫真打伤了他,那样我们就难找下家卖出去了。” 牙郎们苦苦劝说,刘异才肯停手。 赵吉当时看见少年眼中的狠戾,恐惧得甚至忘记了疼痛。 这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刘异? 明明他们一家都是任他拿捏的软骨头,这小子啥时候变得这么狠毒了? 那一刻,赵吉丝毫不怀疑刘异要杀了他。 第10章 可我一人坑 赵吉本来听到牙行的人商量要把他卖到羁縻州去,以为自己这辈子回乡无望了。 结果第二天牙郎从府衙销完籍回来,他就被告知卖给了本县一个胥吏。 赵吉知道这是老天爷在帮他,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后来,他被牙郎们送到城南一处偏僻的住所,是个老宅院。 在这里,初为奴才赵吉并没有见到所谓的新主人。 老房子里只有一个耳背眼花头脑也不太灵光的小老头。 据老头讲他是在这看房子的,叮嘱赵吉不要乱跑,不要乱翻,尤其是东屋。 赵吉到这后没人看管,没人问,也没什么活干。 他每天吃食都是由老头在做,反正多双筷子而已。 老实待了两天后,赵吉终于按捺不住,开始翻箱倒柜。 他打算宰了刘异一家就逃跑,逃离本县。 傻子才老实当什么奴才。 这次可能会逃很久,他要多凑些盘缠。 房子里翻遍,一文钱都没搜到,只翻出一把仪刀。 赵吉愣愣地看了仪刀好久。 这刀,一看就是衙门出来的好东西,精铁打造。 天意吗? 用完晚饭,他用破布裹着仪刀背在身后,很轻松就溜出了院子。 那老头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 他要赶在城门落锁前出城。 赵吉不知道的是,他前脚刚走,那老头就去给曲良报信了。 “大郎,赵吉已经出发了。” “刀他找到了吗?” “在我的提示下,他最终找到了。” 此刻,老头耳聪目明,哪里有半点不灵光的样子。 曲良微笑着点点头。 这时,天边残阳似火,时近黄昏。 市集已经关闭,县城里坊间有宵禁,白天来城中办事的乡下人都要赶在日暮前回去。 城门处,三三两两的人丁正往城外走。 赵吉也跟着人流出了城门,根本没人注意到他。 他要返回九合村。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他计划得很好,先回村里宰了刘异一家。 最好是在他们熟睡时下手,趁其不备,出其不意,进门就砍。 刘家三个弱鸡,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那天他会吃亏,刘异不过是仗着有几个牙郎帮忙,狐假虎威罢了。 解决完刘家,他打算再回一趟家里。 如果姚娥愿意跟他走,他就带着那娘俩一起逃。半路要是没钱花了,还可以将母女俩卖了换些盘缠。 如果她不愿意走,那就怨不得他心狠,给她们娘俩一人一刀一并解决掉,永绝后患。 无毒不丈夫,他都开始佩服起自己了。 赵吉默默地盘算着,走了好长一段路,前面到了岔路口。 往左边,就是九合村方向。 往右边,一直走最终会走到官道上,出巩县,进温县。 现在,两边路上都没什么人,只有岔道口停着一辆马车。 此时,天色刚刚暗了下来。 马车车厢前面挂的风灯却已早早点亮。 两个看不清楚面目的男人正坐在车头,就着风灯的亮光玩草梗角力。 其中一人的草梗韧些,最终割断了另一人的草梗。 输的那人气不过,大叫起来:“挫人,怎么又是我输?” “呵呵,小六子,你服不服?” “不服,凭什么,再来。” “来就来。” 赵吉看着俩人觉的奇怪,都快入夜了,怎么有人跑马路上玩草梗? 但他并没多想,直接就拐上了左边的岔道。 他经过时,车上的两人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小六子,刚刚又过去一个人,看清了吗?” “没看清,叫一声吧。” 小六子停顿一下,对着左边路口喊了句:“赵吉?” “唉。”赵吉本能地回头。 车上两个人都笑了。 “终于等到了,小六子,抄家伙。” 车上两个人一个人提起灯,另一人从怀中掏出一张折纸。 他们先后跳下车,走到赵吉近前。 赵吉诧异地看着这俩人。 “你们认死我?” 他说话有点漏风,牙掉的有点多。 对面俩人谁也没说话,提灯的人将灯挑高,让光亮更清晰些。 小六子将折纸摊开,原来折纸上是副画像。 画像很潦草,但扫帚眉、三角眼、塌塌鼻,辨识度很高,一看就是赵吉。 小六子就着灯光比对了一下,与提灯的人相视一笑。 “终于不枉费我们等了两天。” “小六子,动手。” 赵吉正在疑惑,他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气。 然后,他就人事不知了。 等他再醒来时,通过车窗透进来的阳光,知道现在已经是大白天了。 他身旁还躺着两个不认识的中年男人,仍处在昏迷中。 赵吉惊骇异常,疑惑自己这是遇到拍花子了? 马车还在晃晃悠悠地走,那个叫小六子的男人就坐在他旁边。 赵吉急得大喊:“光天化日,你们绑架人口,就不怕触犯大唐律法吗?” 他一出声,才发现嗓音沙哑,自以为的大喊,喊出的声量比蚊子叫高不了多少。 不过,那个叫小六子的男人还是听见了。 他回头,嘲弄地笑笑,又用脚踢踢赵吉。 “醒了?身体还不错,只晕了一夜。劝你省省吧,触犯哪条律法?你可是逃奴啊。” “逃奴,你怎么……” “呵呵,想问我怎么会知道?前天,一个少年给我们送来副画像,说他主人刚买了你,你就逃了。让我们捉到后将你送到桂阳监去,所得钱财全归我们,他还提示你可能逃回九合村。” 赵吉听着有点懵。 前天? 他不是只晕了一夜吗,是昨晚才刚开始逃的,怎么会有人前天就知道他要做逃奴? 少年? 赵吉猛然惊醒,是刘异。 一定是那个一肚子坏水的小混蛋。 “你们是牙郎?” “算是吧,不过我们做的是无本的买卖,常年往桂阳监送逃奴。” “桂阳监?主管平阳冶的桂阳监?” “不光平阳冶,桂阳监下面有三十九个铜坑,二百八十余座矿井。” 赵吉开始拼死挣扎,他想爬起来,尽快逃走。 他听说过桂阳监,名声太臭。 据传桂阳监的那些矿井下面,白骨森森,冤魂无数。 都说进入桂阳监的人,很少有活过两年的。 桂阳监常年招人却常年缺劳力,纵使花大价钱买也没人肯去,现在只能用些刑犯和逃奴。 赵吉连试了两下,发现浑身乏力,根本坐不起来。 他知道自己应该是被下药了。 “你们抓错了,我真不是逃奴。”他哑着声音辩解。 “不会抓错,我们常年干这种事。你是不是奴籍,我们都不用到府衙查,随便去牙行一打听就知道。赵吉,你是最近才卖身为奴的,胆子可真大,才几天啊就敢逃。” “那少年是我仇家,根本不是主家派他去给你们送我画像的。” “那他怎么知道你是逃奴?” “我没逃。” “没逃?哪家好奴才没有主人陪伴半夜背着刀鬼鬼祟祟出门?” 赵吉哭了,彻底破防。 “呜呜呜……太欺负人了。” 他知道说不清,又被算计了。 他在心里大骂:刘异,你个八辈祖宗不积德才生出的小王八羔子,怎么就可着我一个人坑?我都被你卖两回了。 只要老子不死,还回来找你。 不忘初心。 第11章 我这该死的才华 昨天傍晚那两牙郎将赵吉抬上车时,刘异就在不远处的树后边躲着。 他是看见马车驶上官道,才放心离开的。 他往回走了一段,突然站住,歪头对旁边一道树影喊: “出来吧,你都跟了我一路了。” 几秒后,那棵树影后面真的走出一个人,又是万成举。 刘异无奈摇头:“你能不能别每次都鬼鬼祟祟地,搞得要跟我偷情一样。” “你这无耻小人,言语龌龊,谁跟你……” 昏暗的光线下,万成举瘦削的脸颊顿时涨红。 腼腆的人偏摊上个白净面皮,吃亏。 他这个文化人,连重复一遍那个词都说不出口。 秀才遇到兵,他被气得胸膛不住上下起伏。 “说吧,这次等我又是为什么事?”刘异问得很不耐烦。 他腔调拿捏的像个渣男,如果台词换成‘别再纠缠我了,我们不会有结果的’那就更像了。 “那日你明明答应过不娶美娘,为何你阿耶转头就应承了与赵家的亲事?” 刘异脸上浮现出坏笑,他又不想做人了。 他每次见到万书呆都会莫名升起一股恶趣味,想逗弄他一番。 感觉这个一板一眼的恋爱脑晚期患者特别对他胃口,就像前世养的那只大金毛一样,傲娇得欠收拾。 他佯装郑重道:“那天我回去后又想了想,赵美娘无论家世还是才学都不错,错过了她我应该也讨不到更好的娘子了,不如将就一下。” 万成举为之气结,大声诘问:“可你那天不是再三发誓,坚决不会娶她?” “这有什么,发誓我都是张口就来的,现在免费再送你一个,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说谎了,每日三省吾身,争取做个好人。” “你目不识丁,懂什么叫三省吾身。” “懂,我每天都三省,看今天该坑谁,骗谁,打谁了。” “你,你……你竟如此曲解圣贤言辞,莫要再胡说下去。” 万成举被气得结巴了。 天色越发昏暗,刘异已看不清晰他的具体样貌,但想想都能猜到现在书呆子肯定又被自己气成猪肝脸了。 他很得意。 万成举平复良久,终于找回了理智。 他安慰自己不要做无谓的计较,把话题终于引向此来目的。 “我还是要劝你,你不能答应跟赵家的亲事,你和美娘是不会幸福的。” “为何?” “你胸无点墨,根本不是美娘喜欢的类型。” “没关系,她品味会提升的。再说,谁说我胸无点墨,要不要我现在作诗一首给你听听。” “你会作诗?”万成举的表情像被震惊五百年。 这不可能。 “当然,”刘异回答得很自信,“就作首咏鹅吧。” “欺世盗名,咏鹅明明是先贤骆宾王所作。” 刘异嘿嘿坏笑:“我们咏的不是同一只鹅,天下又不只有他家养鹅。” 万成举原不想听他胡诌,但又很好奇,刘异是否真的会作诗。 最近村里滋生出一种谣言,说刘异不仅识字,而且无师自通,是天降奇才。 虽然最终追溯到谣言的源头,来自刘异阿耶刘根生,但万成举很怕这种谣言传到美娘耳中。 赵美娘向来倾慕出口成章的风流才子。 知己知彼,为了一探虚实,万成举勉强自己没有打断刘异即兴作诗。 刘异酝酿半天,甚至还咿咿呀呀地吊了阵嗓子。 整个人的气场都在说,散开,老子要装逼了。 将后世经典诗词换个朝代挪用,是每个穿越人的必备技能。 咱也不能免俗,否则显得不合群。 气氛烘托的差不多了,刘异在夜风中大声朗诵: “ 鹅,鹅,鹅, 曲项用刀割。 拔毛加瓢水, 点火盖上锅。 ” 咔~咔~咔。 万成举世界观崩碎的声音。 他头顶百会穴正在蒸腾,肉眼可地冒出青烟。 刘异真怕他烧短路了,决定适可而止。 “那什么,万郎君,我和赵娘子的亲事也不是非结不可,毕竟我俩感情也没到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同圈猪的境界。” “你……你你……” 万成举气得越发结巴。 刘异学他:“我……我我……其实有的商量,我可以亲自去赵家退亲。” 万成举脸黑得能滴墨,劝慰自己尽量不要计较刘异言辞中那些让人喷血的胡乱引用。 他现在十分确定这小子就是个装腔作势的白丁。 “真的?” “真的,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万成举面色又凝重起来,他怕刘异狮子大开口向他要钱。 刘异看他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戏谑道:“紧张什么,又不是让你以身相许,附耳过来。” “你……莫胡说。” 他最后还真附耳过来了。 刘异对他耳语几句。 万成举惊讶地瞪大眼睛:“你要那东西作甚?” 刘异故作神秘:“这你就不用管了,只管把东西拿给我,东西到手,我到赵家退亲。” 万成举犹豫一下,最终点头。 “好吧。” 谈妥之后,俩人一前一后继续往九合村的方向走。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被夜幕所笼罩,半阙弦月悄悄爬升到树梢。 四野静寂得除了鸟枭啼叫,就是蛙鼓虫鸣。 他俩一路走下去,道旁两侧低矮的树丛间,偶尔会飞起点点萤火。 依靠星星点灯、月亮照明、萤火引路,两人走得并不快。 两人一路再无多话。 还有不到两三里地就到村口时,后方突然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和越来越近的亮光。 俩人同时转头。 远路上驶来三匹快马,上面各坐着名壮汉,人均手持火把。 这些人奔到他俩近前,纷纷将马勒停。 “谁是刘异?”其中一人问道。 万成举愣愣地还没反应过来。 刘异眼疾手快,指着万成举叫了句:“刘二郎,他们是找你的。” 为首那人翻身下马,一把揪住万成举的后脖领子,拿火把照了照。 他发现所抓之人面容苍白,身体瘦弱,一副大病初愈的豆芽菜模样。 跟他所得到的描述基本一致。 保险起见,他又亲自跟当事人确认了下:“你就是刘异?你识字?” 万成举先是木讷地摇摇头,想想又点点头。 他确实识字,是一名光荣的读书人。 “那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那人说着将他提了起来。 万成举顿时被吓得浑身瘫软,结结巴巴道:“你……你,我……我不……” “你们抓刘二郎干嘛?”刘异打断万成举给自己辩白的机会。 为首那人一声冷笑:“管甚闲事,莫非你要仗义出头?” 刘异摆手否认。 “怎么会,我向来与正义不共戴天,你们尽管绑人,我全当没看见。” 那人丢下一句算“算你小子识相”,就一记手刀将万成举劈晕,扔上马背。 他自己也飞身上马。 马鞭一扬,骏马发出一声嘶鸣。 三匹马,四个人,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第12章 快点叫爸爸 刘异耸耸肩,唏嘘自语:“万书呆,你还真是倒霉。” “没当场给你一刀,想必短期内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我要想想,到底救,还是不救呢?” 他正思考着,路旁大树后噌地又窜出一道人影。 黑衣蒙面,壮硕挺拔。 来人大声厉喝:“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刘异没好气地问:“这里哪有山?再说,哪棵树是你栽的?” “那也要留下钱财。” “耗子,你无不无聊?” 黑衣人一把扯下自己面罩,抱怨道: “六一,你怎么知道是我?哎呀,本指望能吓你一吓的,难怪二兄说你变聪明了。” 这人正是刘异家邻居,张家最小的儿子,九郎张鼠。 他与刘异前后差三天出生,幼时他娘奶水不足,张鼠是喝着刘异母亲的奶水才活过来的。 后来张家父母突然病故,大的几个孩子要在外面讨生活养家。 他家最幼的几个弟弟,都是邻居们帮忙照顾的。 这就是为啥张家兄弟成年后虽然皆有凶悍之名,却从来不曾欺负乡里。 尤其对邻居们一直很好。 张鼠与刘异也算是一奶同胞,从小就特别亲厚。 “大半夜的,你一直跟着我做甚?” “厉害啊,不仅能发现万成举,连我偷偷跟着都发现了,何时发现的?” “别岔开,说为何跟踪我?” “是我二兄呀,他让我这两天跟着你点,说是怕有人对你不利,没想到刚刚还真有人要绑你。” “那你刚才不出来?”刘异没好气地问。 “你不都自己化解了吗,我干嘛要出来救万家那小子,二兄最烦他家。” “……” 虽然但是,好像也很有道理。 “想不到一向最乖巧的刘小二也会惹是生非了,出息了你。不过,你怎么会惹上天陵山的山匪?” 刘异惊讶:“那三个人是山匪?” “应该是,我跟几个兄长在县城收碾嵦,各色人物都见识些,天陵山的绑带我认得,就是缠在那几人小臂上的布条,等级标志。” “什么等级?” “中间那人应该是个小头目,剩余两个都是喽啰级别。” 刘异咬唇嗤笑,他忽然觉得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踏马的,是不是现在想收拾老子的人都得摇号排队了? 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来凑热闹了,而我自己却仍蒙在鼓里。 招来一群苍蝇,可我连炸了谁家的粪坑都不知道。 他疑惑地问:“地方上闹匪患,朝廷和官府不管管吗?” “小六一,你病这些年对外面的天地太缺乏了解。” “难道咱们道上没驻军?” “有,河阳的驻军与洛阳的驻军,离咱这都不到三百里。” “那为何不派兵剿匪?”刘异问。 “这你就不懂了吧?”张鼠语气颇有几分为人师长的自得。 “咱们这处于河南府、怀州和郑州三处交界,河阳军归河阳节度使管,可他辖区不包括河南府,自然不会管。” “那洛阳的驻军呢?” “洛阳驻军归东都畿都防御使管,可只要山匪不动洛口仓的粮,不动两税税金,不祸害洛阳,不祸害荥阳,其余的他都选择性眼瞎。” 刘异微微诧异,不解道:“不能危害洛阳我明白,但为啥荥阳也这么重要,再说荥阳不归河南府吧?” “没见识了吧,大唐七姓十家中的大士族郑氏在荥阳啊。六一,有空听九兄给你讲讲外面的世界吧。” “耗子,你才大我三天。” “那也是大,小六一,你最近是不是长个了?” 刘异也觉得自己发育的有些晚,最近刚开始往高了拔。 不过想想老爹和兄长都是大个,他并不担心自己的海拔问题。 张鼠过来,很自然地搂过刘异的肩膀,搭着他一起往前走。 “耗子,讲讲巩县附近还有哪些势力?” “成,先叫声九兄听听。” 张鼠身为家里的老幺,却一直怀揣着为人兄长的梦想。 “那你先叫声爸爸。” “爸爸,爸爸是何意?” “……” 通过张鼠的讲述,刘异了解到不仅他们巩县,现在各地的匪患都比较严重。 而他们家所在的这个位置,还比较特殊。 河南府下面就是汝州,属于淮西之地。 大唐两百年间,曾数次迁徙安置大量胡人居住在淮西。 这就导致此地胡风强烈、民俗彪悍、凶狠好斗,与周边中原地区迥然不同。 在藩镇割据的大背景下,淮西曾经乱过三十年。 坐镇淮西的几任节度使皆悍勇跋扈,你方唱罢我登场,轮番上演不臣之举。 一度甚至独立建国,号大楚。 元和九年,朝廷从全国十六道征军,发兵十二万,打了三年才将淮西之乱彻底平复。 大唐重归一统后,朝廷第一件事就是下诏废除淮西节度使,不准淮西之地屯兵。 不过这就导致汝州这些地方,没有地方军镇守,自此匪患横行。 这些年汝州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藩镇老大的官名也从东都畿都防御使,到东畿汝都防御使,换了好几回。 如今的东都畿都防御使管辖范围,恰好也包含汝州。 现在尴尬的就在于,你让他发兵巩县剿匪,那汝州的山匪要不要剿? 剿不过来呀,索性就眼瞎了。 刘异发出真诚感叹:瞧我穿越这地,太特码地风水宝地了。 “那除了天陵山,附近还有土匪吗?” “有,好几股呢。” 布拉布拉布拉,耗子继续给他滔滔不绝地科普。 讲完了山匪,讲士族。 关于士族张鼠所知就比较有限了,多数以花边新闻为主,而且大多跟传奇故事相关。 听着听着,刘异不禁疑惑起来。 《李娃传》讲的是荥阳郑氏公子,跟一名娼妓的恋爱故事。 《霍小玉传》讲的是陇西李氏公子,跟一名娼妓的渣虐故事。 刘异最终得出两点结论: 一,世家公子,都爱去勾栏体验生活。 二,大唐传奇,在这个时期相当于普罗大众的八卦小报。 还有,《李娃传》竟是白老头亲弟弟写的? 刘异在心里默默对白行简说了句“骚瑞!” 唐代诗人中,他最恨白居易。 娘滴,一个《长恨歌》一个《琵琶行》,都是巨长篇幅。 当年背诵课文的时候,他把老白家祖宗十八代轮番问候好几遍。 那时真不知道白家门里还有一位小说作家。 小说作家,多么崇高的职业,刘异打死都不敢得罪滴。 原因嘛,懂的都懂。 第13章 黄道吉日 这日拂晓前下过一阵雨,洗掉了往日尘埃。 太阳出来时,空气仍很清新湿润,还微微带着泥土与芳草的气息,令人神清气爽。 元气满满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刘异出门前特意看了下黄历。 不错……黄道吉日,适合坑人。 做人要讲道理是吧,我要是有钱,何必坑人? 他准备去村正家里讹钱。 李家兄弟比他还快,一大早就来万文山家邀功。 “村正,那小子被我们控制住了?” “控制?曲良不是说再等等,他会安排赵吉动手吗?” 李龙不满道:“我看曲录事对这事未必上心,否则,三天了,我们连赵吉的影子都没看到,每天只见到那小子满村溜达,不是跟村口阿翁们吃瓜,就是跟阿婆们唠家常,没事人一样晃悠。” 李虎接着他大哥的话继续:“昨天又见他单独出村,我立马给城中天陵山的兄弟报了个口信。他们是前几天刚下山,来咱县城玩乐的,正好顺便就把事办了。曲录事只说不让咱们再自己动手,那借山匪的手杀他跟借赵吉的手有什么区别?” “胡闹,天陵山那些人我们还是少沾惹为妙,免得将来留下把柄。” 李氏兄弟对视一眼,并未放到心上。 这时万文山的妻子尤娘子走进来。 “大郎不见了,二郎说昨天夜里就没见他回来。” 万文山并未在意:“肯定又是一大早出去找赵美娘了。” 尤娘子不认同这种猜想,“大郎最重礼仪,两亲在家,他不可能不在家里用朝食的。” 万文山也觉得奇怪。 这时,外面两只大狗一顿狂叫。 房外传来女儿的呵斥声。 不一会,万家女儿万娇领着刘异走了进来。 屋里几人一见到是他,俱是惊愕,跟活见鬼一样。 刘异对他们眨巴眨巴眼睛。 呵呵~ 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万文山扭头瞪了一眼李家兄弟。 这就是你们说的搞定了? 李龙李虎看见刘异眼睛都能喷出火来,毫不掩饰地仇恨。 李虎刀疤脸上的横肉激动得一抖一抖地颤动。 他恨不得现在就撕了刘异。 万文山妻女退出房后,他在一旁提醒李家兄弟:“这里是万家。” 刘异要是在这里出了事,他就彻底难摘干净了。 刘异见几个坏皮都在,心下了然。 他先对万文山叉手做礼:“村正,安好?” “好,好。” 他又转向李氏兄弟,假意关切地问:“李家两位阿兄也在啊,听村里人说你家五郎溺水了,不知现在好些没?” 李虎怒火中烧,瞳孔放大,握紧的拳头发出咔嚓咔嚓脆响,像下一秒就要爆发的火山。 在他拳头就要抡圆的前一刻,李龙一把把弟弟按住。 “劳刘二郎惦念了,我家五郎大难不死,还有三郎和四郎,将来必一起向你问候还礼。” 刘异听到明晃晃的恐吓,装得十分诚恳回道:“那我怎么好意思,只能恭候了。” 一旁万文山脸上堆起假笑。 “刘异贤侄,早就听你阿耶说你身体大好了,今日一见果然气色红润,怎么有闲心一大早来看望老夫啊?” 刘异脸色又装出几分忧虑焦急,说道:“不是看望,村正,我是来给你报信的。” “报信?” “昨夜有歹人,在县城回村里的路上劫走了你家大郎,我的成举兄长啊。” 李虎惊呼:“什么,他们劫走的是万大郎?” “他们?”刘异故作疑惑,“奇怪,李兄怎么知道不止一个?我刚刚可没说啊。听你的口气,莫非认识他们?” 刘异尽量回忆自己上辈子仅有的几件糟心事,努力克制才没笑出声。 他甚至都有点同情李虎了。 傻缺,你以为脸上爬着条蜈蚣疤,长着复杂的五官,就能掩饰你令人着急的智商了? 一脑子奥利给,脖子往上开始截肢算了。 还敢跟小爷斗法。 万文山转头怒视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材,久久才压下火气。 李虎被吓得闭嘴不再言语。 李龙剜了一眼自己的傻弟弟,他也没想到天陵山那些山匪会绑错人。 “奇怪,我儿被绑,你怎么会知道?”万文山问。 “我亲眼见的。我与成举兄长意气相投,昨晚正相谈甚欢,没想到突然遭遇匪徒。我也被他们打晕了,否则我定连夜爬也要爬进你家报信,怎么会拖到今早才来。” 他其实心里早笑尿了,嘴上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那些人还说,给村正三天时间,让你准备好十缗钱做赎金,你说这不是敲诈勒索吗,太缺德了,真无耻。” 天上没有劈下响雷。 刘异说得有鼻子有眼,脸不红心不跳,一身正气堪比文天祥。 “不可能。”李虎急得忍不住出口否认。 他与那几人明明说好的,将人先绑到山上。 过几天他亲自去拷打,以报刘异废了他三个弟弟的大仇。 他要让这小畜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等他出够了气,才会好心送刘异上西天。 怎么会变成绑架勒索呢,这一定不是那几人的意思,他与为首那人可是八拜之交。 刘异一阵奸笑,反问他:“你怎知道不可能,你又没看见,毕竟当时在场的只有我,难道你还真认识那几个歹人不成?” 李虎被怼得心里窝火,有口难言。 刘异转头对万文山道:“那几个人还特指明要我去交赎金,要求三日后午夜时分将钱送去乡里的土地庙,我怕村正疑我与歹人合谋,所以来之前已经把这件事跟全村人讲了,让大家一起做个见证。” “全村?” 万文山怀疑,这大早上的,他哪够时间通知全村。 “是啊,全村。我把这事告诉了村口的孙阿翁和杨阿婆。就他俩那张嘴,他俩知道了几乎等于全村广而告之了。” 他最近满村溜达,跟全村的老人都混得很熟,功不唐捐,现在终于派上用场。 万文山气得眼里迸射出火星。 奸獠,他总算知道了,这小子今天是上门讹诈来的。 看来他早就怀疑上自己了。 也对,曲良都说这小子奸诈,他能怀疑到自己头上不奇怪。 万文山强忍着怒气:“我会尽快筹钱,到时就有劳贤侄了。” “应该的,应该的,咱们谁跟谁呀。” 刘异满脸假笑,告辞后离开。 他前脚刚走,万文山转身两个大嘴巴呼到了李龙李虎脸上。 “你俩干得好事,若连累成举有个好歹,我定要让你们偿命。” 李虎捂着脸,委屈道:“村正,天陵山的兄弟就是想为我出气而已,绝不会借此勒索,分明是这小子讹诈。” “废话,”万文山厉声呵斥,“我岂能不知。现在他一口咬定绑匪只让他去赎人,还闹得全村皆知。我们若贸然将成举接回来,就会做实我们早就认识绑匪。” 勾结山匪,是大罪。 李龙皱着眉头道:“可把钱给他,还不是要我们自己去天陵山要回成举。” 万文山双眼一眯,怨毒道:“他就是算准了这一点,他定然已经猜到那些山匪是我们找的人。” 李龙随后也想明白了,他现在都有点佩服刘异了。 这小子缺德带冒烟,道行比我高啊。 乌漆嘛黑的心肠,长大可怎么得了。 他接着分析:“到时无论成举回不回来,他都有说法。但我们倘若不出钱成举就平安回来了,他定会嚷嚷得世人皆知,恐怕全村都会生疑。” 李虎猛然想到一个主意:“就说成举是自己逃回来的。” 万文山气得一脚踹在李虎腿上。 “成举文弱满村皆知,他能自己逃出匪窝,谁信?若我儿不是太过心实,倒可以说他从未被绑,不过去舅父家小住几日,是刘异扯谎而已。可我太了解我儿,这次他怕是已被吓坏了,回来后别人几句话就能问出纰漏。” 李虎被骂得有几分无措。 “现在怎么办?” 万文山眼中闪过一丝狠毒。 “你给天陵山送个口信,先保住成举再说。我们将计就计,就给这小兔崽子十缗钱,只是他怕是没命花了。” 第14章 平平淡淡才是真 刘异回家时,看见刘根生正在院中掼麦。 一把把麦杆‘啪嗒啪嗒’打到竹条做的稻床上,金黄丰盈的谷穗开始颗颗脱粒。 刘异看得啧啧称奇。 别看刘奇是个吃货,却总能创造出得力的工具,算是个乡村发明家。 九合村东边的那条河,村里人用水都是直接去河里挑,连井都懒得打。 乡下人不讲究,挑来的河水就直接饮用。 经常喝着喝着,就有小鱼小虾钻进嘴里。 加上动物们的排泄物,一口下去,元素周期表都能喝全了。 对于这种纯天然的饮水法,刘异刚到那会有点不适应。 他不过在家里抱怨了两句,第二天刘奇竟然给家里做出个简易过滤器。 刘老大的手艺真是没得说,从此刘异再也没拉过肚子,身体这才一天天好起来。 现在,刘根生用的这个小稻床也是出自刘奇之手。 掼麦、掼稻均可。 一到农收时节,全村都要来借着用,搞得刘异都想给他申报个专利了。 听村里人讲,他老爹虽非匠籍,年轻时却也曾是手艺精湛的灵巧人。 村里谁家盖房打卯,都会请他过去帮忙。 刘根生一次不慎从房上掉下来,摔断了腿,养好后就再也不做了。 这辈子他们哥俩,大哥刘奇完美继承了老爹的天赋,他则继承了老爹的长相。 遗传基因这碗水,倒是端得很平。 今天老刘同志心情不错,正一边掼麦,一边哼歌,咿咿呀呀地。 “今绿衣,圈今夕娶少年……” 刘异摇头苦笑,这唱的是什么鬼东西? 他走过去想帮手,被刘根生一把推走。 “滚滚滚,哪就用得上你,就剩这点,老子快干完了。” 他瞧见刘根生兔尾巴一样短的山羊胡上挂满了谷屑,不禁好笑。 “刘奇呢?” “那个不孝子,一天到晚不务正业,说要试试新改的索罛,估计又去河边了。” 刘异呵呵贱笑:“真的去捕鱼还是约了人呐,我刚刚看见秦伯家的三娘提了桶衣服,也往河边去了。” 刘根生诧异地抬头:“不会吧,三娘长得白白嫩嫩的,这么没眼光?” 又来了。 日常嫌弃儿子。 刘根生就这样,在家里把两儿子嫌弃得像是路边捡的似的,到外面谁说他家孩子不好他跟谁急。 “老头,你为啥不着急老大的亲事,却急着先把我嫁出去?” 刘根生看向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深邃。 他重重叹了口气。 “自从你身体渐渐好了,就整天想着往外跑,还越来越能闯祸,阿耶不过想给你找个靠山。” 倏地,刘异被这句话怔住了,他从没想到这一层。 这个老爹出发点是好的,但能不能别出发? 拿一个乡间耆老当靠山,这山可不怎么结实呀。 他沉默了一会,随口问:“刘奇有说何时回了吗?” “可能下午才回,他说这次多捕几条,阿兰爱吃鲤鱼切鲙。” 为了避讳李唐国姓,城里人一般不大敢吃鲤鱼,但乡下就没这么多忌讳了。 刘异轻轻浅笑:“阿兰好像也没啥不爱吃吧?” 除了亏,那小丫头啥都吃。 差不多到了眼见即为食的程度。 不挑食这方面,阿兰很随刘奇,所以刘老大也格外宠溺这个小表妹。 “你姨母那人呐,要强,平时给她家送米送蛋她都不好意思收,就这不要钱捕来的活鱼,她才能留下几尾。” 刘异知道,赵吉自从染上赌瘾,他自家的农活就基本荒废了。 这些年可苦了姨母和阿兰。 说来也怪,刘根生这些年没少默默关照姨母家,可姚娥却并不领情,也不怎么待见他。 每次见到这个姊夫,一向温顺的姚娥总忍不住要讥讽几句。 “二郎病成这样,老子倒是活得结实。” “小奇真可怜,这么大没娶亲,老子却一点都不急。” “没阿娘的孩子命苦哇,要阿耶有什么用。” 刘根生一惯是呵呵笑着听,从不回嘴。 这让刘异一度怀疑这对姐夫和小姨子,有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 “那你先掼麦,留着我回来给谷去壳。你等下去林阿娘家把碗还了,昨天她给送的青精饭还没还人家碗呢。” 刘根生狐疑抬头:“你直接拿去还不就好了。” “我要去姨母家看看,不知她家的柴劈了没,另外都好几天没见着小阿兰了。” 赵吉在与不在一样,姚娥家永远缺人干体力活。 他顿了一下,嘿嘿贼笑接着道:“再说,这不是为了给你和林阿娘制造见面机会吗。” 刘异一脸‘我懂,我啥都知道,你可骗不了我’的表情,促狭起了自己老爹。 就他爹和林阿娘那点事,跟谁看不出来似的。 刘根生的小秘密被二儿子当面捅破,老脸羞得通红。 但他是个天塌了都能用嘴顶着的主,死不认账。 “胡说八道,你林阿娘是个寡妇,我跟她向来清清白白的,你可别乱想。” “哇嗷,那你有事没事总往她家里跑,是看上了林阿娘家的牛吗?” “越说越不像话了。” 刘根生低头想不理他。 林阿娘的大名林九蓉,是个颇有几分风情的寡妇。 可惜命不好,连嫁三个男人,没有一个能活过纸婚。 她从此在十里八乡落下个克夫的名声。 林九蓉依靠前夫哥们留下的丰厚财产,如今家里过的有车有马。 听说在城里也有点产业,却再也没遇到过敢娶她的勇士。 刘异估计老刘同志可能因为过于年久失修,在这方面竟然勇气可嘉。 对此,他还是蛮钦佩老爹的。 什么‘黑寡妇、克夫命’,封建迷信要不得。 刘异踱着小方步围着老爹转悠,食指不停戳着自个下巴,以退为进挖坑。 “也有可能喔,到了你这个年纪,物种可能就不会卡那么死了。” 刘根生气得从稻床边站起,抡起一把麦秆,作势要过来打他。 “不孝子,看老子不抽死你。” 刘异赶紧跳开,与他隔出两丈距离蹦跶,姿势很嘚瑟,扭得跟抽了虾线似的。 刘根生气着气着,脸上又露出了菊花笑,眼角叠起的褶子像包子皮。 他还是喜欢小儿子现在活拨的样子,不像之前,没点生气。 他隔空笑骂:“早晚扒了你的猴皮,不是要去你姨母家吗?快滚,记得让你姨母飧食莫做太早,告诉她晚上有鱼。” 刘异先进屋取了点东西。 他们家的夯土房总共两间卧室,刘根生和刘奇占一间,刘异和刘大拿共享另一间。 之所以这样分配是因为之前刘异病弱,睡眠也比较轻。 他老爹和大哥都属于呼噜声打得跟伐木似的,一个晚上能砍掉整片森林的恐怖存在。 刘大拿虽然也是噪音器,但好在昼伏夜出,并不影响刘异休息。 现在,他回到自己房里,看见室友正蜷缩在炕头睡觉。 刘大拿把自己卷成一个球,呼噜打得跟拖拉机一样,圆鼓鼓的肚子也随着一起一伏。 这死猫,都是晚上出去祸害,白天再回家里来补觉。 他走过去,趴在刘大拿小脑袋边,轻声说:“今晚上家里吃鱼,你就别出去打野了,消停一夜。” 刘大拿不知醒了没,小耳朵微微抖动,像是听见了。 他拿好东西就出门了。 第15章 听我给你编 刘异走进姚娥家里时,她正在做早饭。 两顿饭,所以早饭做得晚些。 她家的灶台搭得不好,一做饭熏得满屋子都是烟气,刘异被呛得几乎睁不开眼睛。 烟雾缭绕中,他隐约看见一个窈窕妇人正蹲灶台边,举着木瓢往个缺口陶罐里下粟米。 看来她家今早又要喝粥。 “姨母?” 刘异喊了句,打断了姚娥的动作。 姚娥回头,隔着烟雾看清来人是刘异。 “小异。” 姚娥将木瓢放在灶台边,起身,就着下身的衣摆擦了擦湿漉漉的手,拉着刘异往屋里带。 “里头坐,外边烟气重,你身体不好,别熏着了。” “阿兰呢?” “在外面玩呢,这孩子现在一天到晚不着家,吃饭得喊。” 刘异走进姚娥家屋里。 那是相当简陋,仅有一个土炕,连炕桌都没,席子也破得跟大眼渔网似的。 他不禁摇头,这家穷得,老鼠来了都得哭着走。 没一会,姚娥将米下灶后,自己也走过来,挨着刘异坐下。 “小异,用过朝食没?等会在姨母家吃。” 刘异微笑拒绝。 他今天早饭抢赢了,吃了两大张胡饼和一碗白粥,连留缝的空间都没剩下。 他直奔主题,从怀里掏出一张折纸和一个钱袋子递给姚娥。 姚娥诧异:“这是啥?” “赵吉画押的放妻书和一百五十文钱。” 姚娥大惊,靠手臂支撑炕沿才不至于瘫倒。 “放妻书?那畜生怎么肯放过我?”她瞳孔张大,转头紧张地询问:“他现在在哪?是不是又耍什么阴谋诡计?” “姨母,就他那猪脑子哪来的什么阴谋诡计。他不过是想逃赌债,先跟你和离了,再出逃,免得连累你和阿兰。” “算他还有点良心,难怪这么多天不见回家,原来早做了逃债打算。” 她又问:“不过这么多钱哪来的?” “这还多?你家以前可是咱村上中户,赵吉都快把整个家输光了,难得他最后好运赢一把,反正也不够还债的,所幸留些给你和阿兰。” 这是刘异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现在,姚娥仍有些不可置信。 她木了好久,最终接过钱袋。 一个,两个……认真数了起来。 非她不信任刘异,而是姚娥好久没碰过钱了,她高兴的。 数着数着,她眼里竟然翻涌出了泪花,脸上却全是笑意。 她激动道:“莫非真是菩萨显灵了,一定是她老人家听见了我的祷告。” 刘异宽慰:“会越来越好的,有了放妻书姨母以后可以自由婚嫁,你还这样年轻,日后遇到合适的不妨再给自己一个机会。” 姚娥嗔怪地瞪外甥一眼。 “你这小儿,病刚好些就开始胡说八道。我现在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将阿兰抚养长大,以后我们娘俩就相依为命了。” 刘异觉得这种事没必要规劝。 若真遇到缘分,你还能坚持嘴硬,我墙都不服就服你。 其实宋代之前,民间对于女人改嫁这事,还是比较开明的。 古来四大美人,有哪一个是没换过老公的? 从一而终的,都进入不了第一轮票选。 大唐的武才人,不也是靠睡服爷俩才走向帝位的吗。 丑则独善其身,美则达济天下。 他看姚娥心情平复些,开始聊另一件正事。 “姨母,我这几天跟村里人打听了,好像附近十里八乡只有六全村有蒙学,不如将阿兰送那去启蒙读书如何?” 说好的要奖励小表妹一套练习题,咱得说话算话。 “乡下地方生源不足,又是蒙学阶段没有男女大防,所以不介意收小女童。就是离咱们村有点远,可以每天接送她往返。” 为了惩罚小表妹,刘异算是豁出去了。 他这几天跟村口的大爷大妈闲聊,灌进耳朵里的也不全是张家娘子劈了腿,李家二郎出了轨这种是非,还有附近的地理和人文。 “上学?”姚娥诧异,疑惑道:“阿兰一个女儿家,上什么蒙学?咱们这连男子都不曾上学。” 刘异真想把农村教育宣传标语贴她脑门上。 【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想脱贫致富,教育优先铺路】 【学习帮你成栋梁,教育助你达小康】 他尽量耐心劝解。 刘异上辈子也不是城里孩子,对于知识改变命运,他深有体会。 他初中时曾混过一段时间,上高中后改邪归正,发粪图墙。 最终考取了某医科大学,针灸专业。 说他医术高吧,他能扎得患者满头针,都治不好。 说他医术差吧,他能扎得患者满头针,都死不了。 他这个专业听着很高级,可毕业后,社会打破了他所有幻想。 那点工资,也就能保证煎饼果子敢加两个蛋,买根烤肠全款不用分期。 还没有他上大二时,在学校周边开烧烤店赚得多。 就这倒霉职业,最后还被别的科室医患纠纷连累,误杀了。 误杀,天下最窝囊的死因。 尽管他上辈子在城里混得并不算如意,却很感激自己那段发粪图墙的经历。 学习帮他打开了一扇门,见识到另一种人生的可能。 否则,他不就得回家老老实实继承父亲的畜牧场和养猪场,以及漫山遍野上万头的羴骉犇猋。 做中国版黄石农场主,枯燥的富二代,多无聊啊。 “如果姨母希望阿兰长大后不再被别人欺负,她就必须读书明理,蒙学一定要上。难道姨母希望她将来也嫁给赵吉那种人?” 不知为何,姚娥隐隐感觉现在的刘异有种让人说一不二的气势。 这孩子自从病好后跟换了个人似的。 她这个做长辈的,在自己外甥面前,像是比过去矮了几分。 姚娥弱弱地问:“一定要?” “一定要。”刘异口气坚决。 姚娥面色略显为难:“现如今赵吉逃了,家里没有男丁,地也被他败光了,以后怕是有花销没进账,就这一百五十文钱还要省着用,束修又是一笔,听说纸笔也很贵。” 刘异明白她的担忧,这世间没家底的女子很难独立生存。 他只能慢慢改变。 “我上次去城里,看见他们卖的纸鸢皆没有姨母给阿兰扎的精巧。姨母不妨扎些纸鸢,我帮你拿去卖,反正现在本钱有了,手艺你现成的,难道还怕饿死不成?” 姚娥还在犹疑。 刘异又道:“其实首批的材料,我已经跟城里的店铺定了,钱都付了,他们过几天就会送来,否则买米哪里用得了五十文钱。” 刘异知道姚娥这人没有主见,属于典型被动型人格。 她凡事得被别人推着走,你若强势,她也就只能听从。 果然,姚娥惊讶过后,最后无可奈何道:“也只能这样了。” 刘异笑着起身:“我出去找阿兰玩,刘老大去捕鱼了,晚上给你送过来。” 解决掉心中一桩大事,刘异心情轻松不少。 第16章 坐在马上的健步 “小刘异,你可真是命大啊!” “是啊,是啊,十几个歹人围着,小异愣是临危不惧,带着伤也要爬回村里报信。” 老槐树的树荫下,几个纳凉闲扯的老人家,你一言我一句地,恨不得把刘异夸成朵花。 当事人眨巴眨巴眼睛,心道才一个上午的功夫,绑匪的数量就增长到十几个了? 孙阿翁和杨阿婆的嘴巴果然厉害。 刘异环视一圈,想一一见礼,奈何不是很方便。 他现在手里拎着一大条五花肉。 这是刚刚经过王小牛家时,王小牛老爸硬塞给他的。 他从王小牛家门前过时,几个胖得五花三层的男人,赤膊着上身,坦露的胸毛迎风招展。 他们正在杀猪。 长案上被绑缚的二师兄发出‘嗷嗷嗷’的惨叫声。 看见刘异经过,为首的屠夫扔下手里屠刀,放着嗷嗷待宰的二师兄不顾,直接冲出院子。 王大壮一把抓起刘异的手。 “刘二郎,我正想去你家找你,没想到在这就碰上了。” 刘异狐疑,难道自己教唆阿兰揍他儿子的事被他知道了? 他呵呵讪笑,心里盘算该如何劝解受害人家长大度。 “小娃娃的事情,大人何必这么当真,你看现在你家小牛和阿兰不是又玩在一块了。” 不过,地位对调了。 现在王小牛是阿兰的跟班,忠诚舔狗。 他刚刚去找阿兰时,看见那丫头正把王小牛当马骑,跟另一组孩子在那假装厮杀,玩得昏天暗地,连他这个表兄都没空搭理。 真是疯一般的女子。 王大壮一脸懵逼,这关小孩子什么事? “刘二郎,自从上次你对我家猪下过狠手,说来也怪,那些猪杀了后竟一点也不腥臊,你是怎么做的,能不能教教我。” 刘异想挣脱开王大壮的铁爪,奈何对方太过热情,手劲又大,没成功。 他无奈忍着对方一身腥臭继续聊。 “你想学劁猪?” 乡下地方,鸡鸭鹅猪白天都是散养,满村溜达。 刘异刚到这的那个月,王大壮家的溜达猪因为护崽子,得罪了他。 他一气之下劁了那母猪的满窝小崽子。 “劁猪?”王大壮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词。 “就是把猪都骟成宦官。” 刘异尽力解释得浅显易懂。 这个年代猪肉价贱,也不怎么受欢迎,刘异到这后才明白原因。 姥姥的,敢情这群土鳖养猪从来不劁的,猪肉吃起来又臊又腥。 王大壮惊讶后,痴笑着一脸崇拜地望向刘异。 “你从哪里懂得这些?我养猪近二十年都不知道有这好方法能令猪肉也如此鲜美。” “我也是无意间学到的。” “刘二郎,你若肯将本事传授给我,以后你家的肉我包了。 刘异看着他一副虔诚又谄媚的样子,有点后悔叫阿兰揍王小牛那么狠了。 这一家子其实人挺实诚的。 “好说,好说,剪牙和剪尾也一并教你。” 他从王小牛家离开后,恰好经过九合村的情报交易中心——大槐树底下。 这里经常汇集着一群闲人,充当着大唐居委会的职能。 他们平时用过早晚饭后,喜欢聚在一起灌水。 人均舅舅党,是全村八卦谣言的制造者。 刘异又给他们绘声绘色地讲述一遍万成举被绑的经过,这次对细节部分进行了加工整理。 主要突出敌人的凶悍和自己的凛然豪迈。 谣言这种事儿,还得自己传,别人传的他不放心。 “他们大概就是被我的气节所震撼,非要指定我去交赎金,你说这事闹的,我若就此不管吧,又怕村正伯伯觉得我没义气。” “刘异啊,阿翁早就看出你是个仗义的好儿郎,村正家也是倒霉,不知得罪了谁。” “不过,万伯父好豪气。”刘异顿顿,用充满敬畏的语气埋下一颗暗雷,“听到绑匪要十缗钱,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可是十缗钱那!” 村里几人上了年纪的老人彼此对视一下,心里各自都有了想法。 这些年,对于万文山家,他们多少有些微词。 全村都是茅草房,万家屋顶竟然用了瓦。 大家都是篱笆墙,万家院子竟然是石头砌的。 还有他家那四间大房,真是气派。 人心那,最经不得揣摩和怀疑。 他们沉默片刻后,想想最终却岔开了话题,关心起了另一桩八卦,而且绯闻男主角近在跟前。 杨阿婆笑眯眯地问:“刘异,听说你被乡里耆老看上了,过几个月要娶他家女儿,那美娘可是有名的貌美如花,你小子真是好福气啊!” 刘异鼻子哼哼一声,是貌美如花……里胡哨吧。 提起赵美娘,他就想到那晚偷听到的话,赵金器将女儿嫁他原是为了堵住他的嘴。 他惹上的这桩麻烦事,现在不止牵扯到村正、耆老,甚至还有衙门的录事。 这些天,他反复琢磨推敲,本来已经有了猜想。 还没等他揭开谜底,万成举那倒霉蛋就被绑了。 “听说赵耆老给美娘准备的嫁妆高到离谱,刘异呀,跟阿翁讲讲,到底有多少?” 刘异正想胡诌,远远看见外边通村口的土路上扬起一道烟尘。 一匹快马正飞驰而来,上面坐着个戴幞头的黑皮青年。 其他人也跟着纷纷转头,盯着那一人一马。 那人奔到近前,勒停马匹后向众人问道:“在下寻你们村刘异,他家住哪?” 这群吃瓜群众不约而同指指一巴掌距离的少年。 “人不就在这嘛。” 刘异特意看了下来人手臂,没绑布条,应该不是山匪。 再说,山匪应该也没这么大胆子,敢光天化日到村里来掳人。 “我就是刘异,你找我何事?” 黑面男子呵呵灿笑,露出一口白牙,没想到精准投递了。 他自怀中掏出一封书信。 “我是县城里的健步,有人托我给你送封信。”(健步就是跑腿的,类似今天的快递员) 刘异用空着的左手去接信,可黑面青年却完全没有将信递给他的意思。 这人当着刘异及一众吃瓜群众的面直接打开信笺。 “委托人说要找个人多的地方,当面把信给读出来,我看这里就不错。”快递员解释。 刘异挑挑眉头,心道有意思了。 他示意请便。 这黑脸快递员真就大声朗读起来。 信很短,就两行字。 “刘异小儿,赎金地点有变,三日后,带十缗钱亲上天陵山,收钱放人。” 第17章 做姐妹也成 读完信,快递员皱皱眉头,显然对书信的内容有些意外。 他已感觉到自己的委托人身份可能不那么光彩。 不过,他们这一行只管收钱办事,并不掺和客户的私人恩怨。 他自马上弯腰,将信纸终于递交给刘异,而后连马都没下,掉个头就又奔走了。 长道上再次卷起一阵烟尘。 这时,一众吃瓜群众已经将刘异围了起来。 “小刘异,这信什么意思?” “怎么交赎金的地改天陵山了?” “绑架万大郎的那些人该不会是天陵山的山匪吧?” “那可是贼窝,刘异,听阿翁的话,尽快报官。这事你还是别管了,会丢了性命的。” 刘异无心理会周围的七嘴八舌,嘴角一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一闪而过。 万文山,你大爷的,当着全村大嘴巴的面激我上天陵山? 这是要跟老子玩阳谋对阳谋啊! 奉陪到底。 刘异再抬头时,已换上一副凛然无畏的神情,同时开始了他的表演。 情绪饱满,音调激昂。 他大声道:“去,当然要去。万家兄长蒙此大难,既然指定我去交赎金,我怎能见死不救呢。” “你跟万家大郎交情这么好吗?”一位老人疑惑。 同一个村住着,他怎么不记得这俩少年郎有交集。 刘异深情款款回道:“桑梓同心,乡亲父老也是家人。换做你们任何一家遇到这种事,我都会去救,无关交情。” “这儿郎仁义呀。” “简直英勇无畏。” …… 众人又是一通汹涌澎湃的夸赞。 当事人假装谦逊几句,瞎说什么大实话呢。 直到众人再也夸不出新意,刘异抬头望天。 他半真半假地提醒:“我看那边云彩很暗那,有些发黑,恐怕等下要下雨喔。” 几个老人家一听也跟着扭头望天。 “暗吗?我怎么没发现。” “你们年岁大了,眼神没我好,那明明就是一大团乌云。” 老人们立马慌乱起来。 “哎呦,我要回去收衣服勒。” “我家谷子还晒在院子里,得赶紧走。” 不一会,阿翁阿婆们一轰而散,大槐树底瞬间就干净了。 刘异明眸闪烁,里面全是蔫坏。 大喇叭们,快回家吧,先将这事告诉家人,再张扬得人尽皆知。 没错,老子不仅要利,还要名,就是这么俗气。 嘿嘿。 他贼笑后揣好信,正准备回家时,就见远处村道上又扬起一道尘烟。 还来? 刘异奇怪,这次又是谁? 一眨眼,一个多巴胺穿搭的实心黑球已经圆润到他的面前。 “刘异,求你救救万郎君。” 黑球竟然会开口说话。 刘异辨认半天才认出,这不是赵美娘吗。 难怪他认不出,今天赵姑娘没有上妆,也有可能是跑到这三斤白面掉光了。 尘土挂在她黑黢黢的脸上虽不显眼,却依旧能感觉到牙碜。 乱糟糟的发髻像一把烂扫帚一样堆砌在头顶,颇有几分葬爱风。 刘异忍着笑意,轻声问道:“万成举的事,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赵美娘听罢嚎啕大哭,浑厚中音刺破虚空能传出二里地去,简直惊天地泣鬼神。 “只要你肯救出万郎君,我什么都答应你,立马就嫁,明天就过门也成。” 刘异顿时凌乱了,这是打算恩将仇报吗? 不是所有人都适合以身相许滴。 他连忙摆手拒绝,我谢谢你呀,真受用不起。 “妹子,你别哭了,我答应你。我不仅会救出他,还会成全你俩。就你俩这天造地设的般配程度,不凑一对恐怕老天爷都不答应。” 赵美娘将信将疑:“你知道我的嫁妆有多少吗?” 即便是县城里的富户女儿,嫁妆都未必有她的丰厚。 刘异点点头:“真爱无价,我是被你和万郎君的真情所感动。” 赵美娘双眼顿时泛出感激的泪花。 胖姑娘一把抱住刘异,好悬没把他腰勒断。 武力值为零,杀伤力爆表。 “我定要说服阿耶收你为义子,从此你就是美娘的兄长,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亲兄妹。” 喀~喀~喀,刘异吐出一连串咳嗽。 “做姐妹也成,你能不能先放开我,喘不上来气了。” ~~~ 给绑匪交赎金,这么大的事,万文山当然不能让一个少年只身涉险。 他非常贴心地给刘异安排了个帮手——李龙。 十缗钱,有六十多斤重,万文山还为他们准备辆驴车。(唐代1斤\\u003d16两,1两\\u003d现代37.3克。) 至于李虎,他早就跑到天陵山上埋伏了。 他们这次势必要让刘异死在天陵山上,事后会将事情全都推到山匪头上。 万文山计划得很好,头天甚至还假惺惺地给刘异家送了两袋白米和一桶麻子油表示感谢。 到了飙演技的时候。 两个戏精,虚情假意地热络一番,都想稳住对方。 “明天就去交赎金了,我儿生死全托付给刘异贤侄了,待成举回来后我另有重谢。”只是你怕是回不来了。 “哪的话,我与成举兄长情同手足,应该的。”想要我死,你美得大鼻涕都冒泡了吧。 他们完美演绎了啥叫背地里重拳出击,见面时彬彬有礼。 最后,刘异十分不客气地把万文山带来的东西照单全收。 并告诉他下不为例。 “在下一般不收礼,收礼只收孔方兄。” 第二天清晨,万文山带着李龙,赶着驴车到刘异家时,却被告知人早就走了。 他被震惊得外焦里嫩。 “昨天就走了?可我昨天不是刚来过?” “是啊。村正你前脚刚离开,我家二郎跟着也走了。” “不是说好今天才去交赎金,他不拿钱怎么去赎人?” “拿钱了。钱是张家二郎从城里僦柜借的,村正,你带来的这十缗钱刚好还上。” 刘根生说完,他家大儿子刘奇十分自觉地把万文山带来的一麻袋钱卸下车。 这是刘异临走时特意交代的,万文山的钱一定要留下。 “他自己去的?” “是啊。” 刘根生当然不同意儿子去闯匪窝,太危险。 可刘异是以遛弯为借口,偷着跑的。 老刘同志现在很郁闷。 如今走在村里,路上随便遇到个人就会夸他教子有方,可他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不省心的小孽障,好好的管别人家的闲事干嘛。” “小畜生,等你回来,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老天爷,在我打断他的腿之前,千万要保佑我儿平安归来啊。” 第18章 天陵山团建 巩县和荥阳之间竖着好几座大山。 最出名的要数神岳支脉天陵山。 天陵山并非一座大山,而是两座,大小合计数十峰。 两山之间隔着一条狭长石子河,将山体分隔成东天陵和西天陵,异山合体成天险。 西天陵山上寺庙林立,最有名的当属慈云禅寺。 始建于东汉时期,后来又经大唐玄奘法师奉敕重修。 有历史有典故有名气,慈云寺一年四季,香火不断,信徒络绎不绝。 东天陵山的南边,立着座玄云寨,盘踞有些年头了。 玄云寨下临深渊,背靠峭壁,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寨子不大不小,有小几百号人。 成员大都来自附近各州的逃犯和浮浪人。 玄云寨现任大当家叫孙全友,是个拥有武大郎同款身高,却战斗力爆表的迷你小达人。 他与前任大当家曾是掏心掏肺、肝胆相照的结拜兄弟。 三年前,他真把这位结义兄弟的心肝肺全掏了,取而代之成为玄云寨的新任当家人。 二当家江小白,还俗前曾是慈云寺的一名沙弥,因为触犯戒律而被赶出寺门。 他不肯下山,就近直接走进玄云寨入伙。 两年前,与别的山头抢货时,江小白亲手将对方三名大头领削成人棍。 他一战成名,从此坐稳玄云寨第二把交椅(形容词,几十年后才会诞生椅子这种东西)。 附近山头关于他们寨子流传着一句顺口溜: 义薄云天孙全友,扒皮削肉挖心走。 大慈大悲江小白,剁手剁脚留骨头。 其实玄云寨还有一位三当家,叫孙艳艳,花名艳小刀。 孙艳艳之所以不出名,是因为她很少在外面走动,也没什么战绩。 她之所以能成为三当家,因为人家是大当家孙全友的亲妹妹,关系户。 这几位当家人虽然心狠手辣,却是很原则的匪头。 他们只劫过往商队,不劫行人,更不祸害附近百姓。 换句话说,他们这个组织只接待团客,不接待散户。 这倒不是因为仁慈,而是嫌散客油水太少。 慈云寺的僧侣和玄云寨的匪徒,大家同一个山上住着,平时井水不犯河水,相处也算和谐。 东天陵山和西天陵山,两边生意都很兴隆。 这天下午,玄云寨里面异常热闹。 他们刚刚干了票大的,把一伙恩州来的私盐贩子给劫了。 依据大唐榷盐法,制盐业几乎被朝廷垄断,无盐籍者不得制盐、贩盐。 近些年盐价居高不下,其中暴利总会令一些胆大者铤而走险。 这些贩私货的人怕码头查验,一般不敢走水路,只能走陆路。 有些路段也不敢走官道,得绕开关卡。 绕来绕去,最后会有许多货物会绕到土匪手上。 天陵山这边,距离销私货的目的地——洛阳,有点近。 一般南方来走私的商队,到他们这基本已被前面山匪劫得差不多了。 像今天这种肥羊平时很难撞上。 孙全友一高兴,率领山上的众兄弟们搞了次团建。 吃肉喝酒k歌,来全套。 他特意吩咐厨子,要试试新劫来的细盐。 那可是细盐呀,价比黄金。 薄暮时分,寨子里,烤肉的烤肉,蒱博的蒱博。 还有角抵的,木射的,抛足戏具的,小喽啰们玩得不亦乐乎。 牛角带着李虎满寨子转悠,一一为他介绍。 “这里是刑台,山上弟兄触犯家法,就会在这里行刑。” 接着他又小声神秘道:“前任大当家,就是在这里被开膛破肚的,活生生地。” 这个本该充斥着血腥之气的冷酷地界,如今烟熏火燎,满院飘香。 几个光着膀子的大厨正在烤肉。 牛肉、羊肉、驴肉、鹿肉,还有山鸡野兔,啥都烤。 邢台下十几口大铁釜架在火上,里面的炖肉已经熟烂,咕嘟嘟地一个劲地冒气泡。 整个寨子,属这里空地最大,厨子们倒很会选地方。 “兄弟,你今是赶上了,我们寨子许久都不曾这般热闹。” 牛角说完,从烤全羊上割下两根刚烤好的羊腿。 他们这吃的是自助,谁来谁取。 李虎所过之处,每间屋内,每个院内,每个犄角旮旯,山匪们都在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吵吵嚷嚷划拳,好不快活。 有些喝高的,甚至放浪形骸边唱边跳。 他突然艳羡起来。 “牛兄,要不是俺家长兄拦着,我早就想追随你上山了,你们的日子才叫人过得。不像我整天憋屈在村里,围着村正那个鸟人打转,结果他儿子丢了还得我来山上领。” 牛角把羊腿递给李虎,他自己又抱起个酒坛。 “是为兄对不住你,绑个人竟然绑错了。放心,这次等刘异那小獠奴上山,我定会把他大卸八段给兄弟出气。” “多谢牛兄了。” “自家兄弟,谢来谢去作甚。对了,那个万成举要不要现在就放了?如今土牢里又关了批盐贩子进去,地方太小,那小书生体弱别再给憋死了。” 李虎诧异:“那群盐贩子你们竟没当场宰了?留他们作甚?” 牛角嘿嘿坏笑:“兄弟不懂了吧,若是寻常商贩,我们抢了货后,当场就杀了,断不会带到山上来。可这伙人是盐商啊,富得流油。每户人家不掏个百十缗,是下不了山的。” 牛角越说,李虎越眼馋。 他们这些山匪,随随便便都能赚个几十缗,可比他们兄弟跟着万文山那老鬼有钱途多了。 想到这,他突然有点怨恨起万老头,感觉是那老鬼耽误了自己。 他现在觉得混个有编制的土匪,才是康庄大道。 “先关着吧,那万大郎迂腐的很,若见你我玩乐在一处,直接放了搞不好会去报官,说我通匪。” 牛角抱着酒坛,李虎拎着两只烤羊腿,他们好容易才找到一处僻静地坐下。 倾斜酒坛,牛角倒了满满两大碗酒。 一人一碗,两人刚碰完,酒还没饮下,就有个小喽啰着急忙慌地走了过来。 “牛头领,让在下好找。大当家在聚义堂设宴,让你赶快过去呢。” 牛角诧异:“几个大头领不是都过去了吗,让我过去作甚?” 一般这种宴会,他这种小头目是没资格参与的。 “大当家今天喝的高兴,听闻牛头领歌踏的好,让你去给大家助助兴。” 牛角心里骂一句狗辈,把老子当伶人了。 他转头对李虎道:“我们大当家就是啥事都离不了我,什么都得让我陪着。兄弟,你先喝着,为兄去去就回。” 说罢,他站起来,随着通传的小喽啰走了。 剩下李虎一个人,自斟自饮起来。 他咬一口羊腿,忍不住赞叹道:“这细盐喂出来的炙羊肉确实鲜美。” 他一口羊肉一口酒,喝了半天,坛子已经见底,仍不见牛角回来。 李虎站起身,晃晃悠悠走出去。 他想到牛角刚刚拿酒的地方再取一坛,顺道也取块炙牛肉。 牛肉,可是稀罕玩意儿。 大唐民间禁止私下宰牛,李虎已不记得上次闻到牛肉香是何年了,也就在这山匪窝里才没这么多顾忌。 经过角门时,看见一道靓丽身影自他面前袅袅而过。 李虎瞪大眼睛,再定定神。 他确信自己刚刚看见了个女人。 尽管那人穿的是件缥碧色男子样式的窄袖胡装,头上甚至还挽了男子的四方髻,但他一眼就瞧出对方是个女人。 婀娜的身姿是骗不了人的,还有那洛阳牡丹般的娇艳容貌。 难道是被劫上山给兄弟们快活的?他暗暗揣度。 过去常听说山匪们会劫持过路的小娘子,没想到真遇到了。 他想都没想就跟了上去。 李虎跟着前面的男装女子,跌跌撞撞走进了山寨后院。 孙艳艳走得并不快,她怕后面的色痞跟丢了。 她在心里一直偷笑,当真有些佩服起这个醉鬼了。 这人难道是吃了熊心豹胆吗? 难道这人没听说山上有个三当家? 她猜想这人一定是新上山的,还不懂得规矩。 她特意将这个色胆包天的醉汉往她住处领,因为那里足够偏僻。 为了方便她起居,孙全友特意把全寨子最僻静之处安排给了妹妹。 她心想,若是到了人多的地方,遇到色痞熟人把他救下来可就不好玩了。 没人的地方,比如她房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玩起来才有趣。 她嘴角浮现出一抹残忍窃笑,而后转进自己的院子。 第19章 接着奏乐,接着舞 玄云寨,聚义堂。 天还没黑,四壁却早早点燃墙灯,将整个大厅照得通亮。 能进得了聚义堂的,至少也得是个大头目级别。 大厅里,几张食案拼凑在一起变成个大长条。 案子上堆满了刚烤熟的牛羊肉,还有两只大熊掌。 凉拌的凤凰胎,水煮的软牛肠,油炸的溪涧鱼,闷熬的雀蟾羹,各式烹饪手法大荟萃(除了炒)。 剑南的生烧春,浔阳的瓮头春,还有本地产的土窟春,一坛一坛美酒被搬上桌。 土匪不讲求什么分食礼,热闹就好。 八个大头目分坐两侧,居首位置坐着大当家,左手位二当家。 众土匪都是席地而坐,连笙蹄都省了。 坐姿也不讲究,怎么舒服怎么来。 孙全友屁股底下特意垫了好几层厚垫子,以弥补他浓缩袖珍的身形。 三当家不在,刚刚她派贴身伺候的妇人来回过话,说这次不参与了。 她一向不太喜欢此种吹牛大会。 果然,三碗酒下肚后,牛就在天上飞了。 “能劫到这么俊的货,严兄弟功不可没。” “这算什么,他们就是再来几十个客作,也不是咱兄弟的对手啊。”(客作,自由雇工) “咱玄云寨怕过谁,听说各地藩镇都在剿匪,可谁敢动咱们天陵山?” “咱们山上各个都是英雄好汉,比之两百年前的瓦岗寨也不差啥吧。” “他李唐家的江山还不都靠瓦岗寨的豪杰们挣下的,皇帝老儿多个鸟,换咱家兄长一样做,就是咱大当家的不稀罕。” “就是,皇帝老儿都未必能吃上像咱们这么好的细盐。” 除了吹牛,土匪们偶尔也会讨论几句怎么将山寨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听说龙龟山那最近也聚了一伙人,离这么近,这不是抢活吗?” “改天我带人去平了他们山头。” “古头领,还是你霸气,来,我敬你。” “喝。” “人生苦短,倒满倒满。” 粗人喝酒,行酒令也不需要什么酒令官。 双陆骰子这么一抛啊,氛围感立马就上来了,狂嗨。 一个肖姓大头目投掷出了三个六点的‘碧油’。 按规矩,开碧油者,有权任选三人替自己喝酒。 大当家和二当家他是不敢选的,只能在其余人中点兵点将。 “严六指,古二兄,还有王大头,你们仨喝,不喝就就给我跳。” 玩法类似一千多年后的真心话大冒险,不过将问答环节变成灌酒。 唐人历来豪迈,每有聚会,一言不合就唱歌跳舞。 这些绿林匪徒更是及时行乐的性格。 没有丝竹管弦,就简单击个鼓,敲盘子打碗附和,也要踏歌。 一顿饭没吃完,歌已经踏了四五首,碗也摔了七八个。 当又有一人站起来开始踏歌时,孙全友转头,貌似跟右手边头目不经意地闲聊。 “他们唱得都不如你的那个手下。” “大当家,那人叫牛角。” “我怎么听说牛角带了个生人进寨子,前几天还往牢里塞了一个。” 这头目连忙回:“是他的结义兄弟,牛角想拉他入伙。这人家中兄弟六人都差不多成年了,搞不好全能带上山。” 土匪的组织架构跟现代的传销团伙有点像。 谁发展的下线多,谁就容易升上去。 宋江当年要不是把那么多兄弟先后送上水泊梁山,他后来能那么容易继承晁盖的位子吗? 土匪们也很卷滴,他们总是各找门路发展下线,壮大自己的势力。 都有一种不管别人死活的上进心。 “你安排就好,但要小心些。” 王头领点头称是。 “我已让人喊牛角过来了,等下让这小子给大当家踏首歌,他嗓子可好了。” 孙全友没再言语,看不出喜怒。 坐他旁边的光头就是二当家。 二当家是这些人中最年轻的一个,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相貌英武。 其古铜色的面皮上,五官棱角如有刀刻。 浓密的一字眉下凤眼狭长,鼻梁挺直如峰,嘴唇单薄,脸上最大的表情就是没表情。 他身穿一件泥色宽腰阔袖、圆领方襟的僧袍,脚下蹬着一双芒履。 这人即便落了草,仍然每天坚持吃素,吃人都只吃植物人。 桌子上的各种肉类,他一口没动,只是不停地喝酒,无愧于他醉人的名字—— 江小白。 空腹喝酒最易上头,此刻他脸颊绯红,眼神也开始涣散。 “还是剑南道的酒好啊,可惜上次只劫了几坛,阿弥陀佛,其余的全打碎了。” “我要多敲两天的木鱼,才能赎清浪费的罪孽。” 这个头上油光锃亮的悍匪,酷爱打佛语,醉时更甚。 孙全友微微皱眉:“不是让坑饪给二当家准备几盘素食吗,怎么还没上?”(坑饪,厨子) 最边上的肖头领站起身,恭顺道:“我这就去催。” 牛角进来聚义堂,后撅屁股前叉手,对众头目见礼。 “诸位当家,小的特来献艺。” 他顶头上司王头领看见连忙催促:“怎么这么慢,牛角,快,给我们来上一段。” 所谓踏歌,其实就是以脚打节拍,边舞边歌。 踏歌形式并不拘泥,可以众人拉手而歌,一起联欢,也可以独唱。 牛角先是独唱了一首他老家渝州的民歌《竹枝词》。 众山匪们对婉约派的词调有点欣赏不来,凡响平平。 而后,他又唱了一首激愤骂官的《王法曹歌》。 “前得尹佛子,后得王癞獭。判事驴咬瓜,唤人牛嚼沫。见钱满面一心喜,无镪从头喝。常逢饿夜叉,百姓不可活……” 牛角嗓音浑厚高亢,用荡气回肠的音调把民间疾苦演绎得淋漓尽致。 百姓们苦贪官污吏久已,这首曲子彻底激起了山匪的共鸣。 在场众人听得血脉澎湃,心跳急促,脸色胀红。 渐渐地,这些人听着听着,呼吸越来越困难,都在不住倒气。 “我是不是醉了,怎么看这厮有俩影。”其中一名头领指着牛角嘟囔道。 另外一名头人也感觉到不对,他想站起,身子刚起到一半就又跌坐了回去。 “我怎么浑身发麻。” 邻座几名头人,脸色渐渐由红转紫。 他们个个呼吸困难,在拼命吸气。 这明显不是醉酒症状。 再看大当家。 长桌一头的孙全友,脸色煞白,额前挂满豆大的汗珠,正痛苦地捂着小腹。 “是毒,有人下毒了。” 还在哼唱的牛角顿时停了下来。 见到众人此等症状,他有些手足无措。 在场诸人中,只有他是全须全尾毫无症状的。 他走过去挨个搀扶众头目。 “严头领,你醒醒啊。” “王头领,你怎么样?” 他的顶头上司王头领用最后的力气一把拉过他:“快,快去请葛医师。” 牛角得令后转身就跑。 他跑到外边时,彻底被惊到了。 每间房里,每间院里,刚刚还喝酒玩闹的兄弟们此刻横七竖八地躺着,人均脸色紫红。 没晕死过去的人正在口吐白沫,不停地倒气。 他惊吓之余,跌跌撞撞跑向玄云寨医师葛元初的房间。 推开门。 却见葛医师横卧在地上,早已人事不省。 他拍打了半天都叫不醒葛元初。 这到底是什么毒,连葛先生都能中招? ~~~ 另一边,尾随胡装女娘的痴汉李虎,一到后院就被孙艳艳放倒。 李虎虽算不得高手,但还是有两下子的。 可不知怎地,他一用力就血脉上涌,头晕脑胀。 孙艳艳第一拳刚好打在他胃上,将吃的那些东西悉数吐了出来。 “腌臜,敢弄脏我的地界。” 孙艳艳第二拳下手更重,李虎被打飞出八米远,直接黑屏了。 等他被冷水激醒时,发现自己浑身光洁溜溜,被绑缚在竹榻上。 “啊……你……” 他裸露的肌肤上爬满了水蛭,密密麻麻。 每只都吸足血,胀得鼓鼓的。 李虎被吓得一激灵,一动之下发现自己浑身酸软,根本动弹不得。 矮榻边站立的孙艳艳,见他醒了,脸上露出生动的坏笑。 这姑娘完全没有一个天真少女看见成年男子赤身裸体的尴尬。 相反地,她眼神中充满了玩味与戏谑。 孙艳艳打开榻边几案上放的一个黑匣子,里面各式小巧工具展露出来。 李虎看着匣子里整齐摆放的小刀子、小剪子、小叉子、小钩子、小勺子,还有其它叫不上名堂的工具。 他有些茫然,不明所以。 好在工具的主人及时读懂了他的困惑,孙艳艳开口为他解释。 “我最喜欢做人偶,过去阿兄只允许我拿死人玩,难得能绑个活人试试。” “人偶?” 孙艳艳眉毛挑动,眼放流光,说不出的机灵俏皮。 “是啊,人偶。就是将真人做成玩偶。” 李虎大骇,又听得这女人继续说道: “活人做人偶,得先要把血放干净。但一个完美的人偶,皮肤是不能留下伤口的,所以只能用蚂蟥慢慢吸了。我估计怎么也得两三天才能把你的血吸干吧。” 李虎被吓得浑身汗毛竖了起来。 这时,善良的手艺人孙艳艳姑娘开始一一为他介绍各种工具的用途。 她拿出一个像刻刀一样的长柄工具,只是前端带了个钩子。 孙艳艳举着钩子在他面前比划了两下。 “等下我要用这个把你脑子取出来。放心,我不会敲碎你的头。我才不会像你们男人一样,傻傻的竟用蛮力。我会用这个钩子从你鼻孔插进去,用它在你脑袋里面搅啊搅啊,把整个脑子搅碎,再用小勺子一点点剜出来,最后你的头,里面空空的只剩下一个壳,有趣不?” 李虎听她用戏谑的语气,天真的表情,讲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酷刑。 这个过去以狠辣闻名乡里的青年,被吓得再次晕死过去。 孙艳艳气得狠狠地踹了他一脚,语气无限嗔怪。 “哎呀,人家还没讲到心肝肺脾胃的处理呢,你咋就晕了?胆子真小,好生无趣。” 第20章 那群肉票们 土牢。 逼仄幽暗的丛棘房,到处散发着臭烘烘的味道。 木栅栏外边是条过道,墙上挂满了血迹斑斑的刑具。 万成举在木栅栏里已经关三天。 被关这的几天,他终于寻思过味来,自己被刘异给坑了。 那晚上,这伙人分明是要去绑刘异的。 他进来后逢人就解释,不管面对的是看守还是送饭的,一个劲地絮叨自己不是刘异,绑错了。 奈何根本没人搭理他。 天下间怎么能有刘异那种坏胚。 一定是他嫉妒我的才华,嫉妒美娘心仪我,为了横刀夺爱才故意陷害。 待他出去,定要去刘家好好理论一番。 书生这几日心里憋屈啊! 玄云寨过往很少留活口,所以土牢建的并不大,仅能容纳下七八个人。 这天下午,喽啰们驱赶着十几号人,一股脑地全都塞进了这巴掌大的小房间。 小小的牢房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万成举得把身体抻直了站,才能勉强立足。 他紧贴着栅栏,脸都快挤变形了。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也被绑进来了?” 几天下来没人搭理他,好不容易遇到其他肉票,万成举的社恐都被治好了。 可惜,新进来的这群人依旧没人愿意理他。 这伙人彼此间开始用恩州话交谈。 “应该就是这小子了,还累得咱们烦劳一趟。” “劳烦个鸟,冯彪,你上山干嘛的?看等下分钱你会少拿不。” 被怼的瘦子叫冯彪,他嬉皮笑脸地继续聊。 “那东西真的管用吗?我看着明明就是细盐啊。” 贴他站的一个高个答:“张二说那叫什么钠,只是跟细盐长的像,有毒。” 他是这群人的头,叫关胜。 “我见王川他们拉了几十车的焰硝、石灰还有别的,按张二说的方法,累死累活地弄了好几天才搞到这么多。”另一人道。 “幸好是咱们,哪都去、见识广,才知道在哪能弄到他说这些东西。”冯彪的语气颇为自得。 有人好奇道:“话说张二咋认识这些东西的?” 关胜感叹:“他身边有高人呐,据说这次计策就是那高人定的。” “不过这高人未免太阴损了点吧。” “你管它呢,我们可是奔着钱财来的。” 冯彪费力地扭回头,瞅瞅离他一巴掌距离,一脸木讷的万成举。 就看不上他们这群读书人,事到临头,一点用处都没有。 事情原比这些人预料的还要顺畅。 他们没想到玄云寨劫了细盐后,当晚就用上了,还为此搞了次团建。 晚饭时候,看守土牢的喽啰从外边拿回来一只烤鸡和两壶酒。 两个看守吃得那叫香,嘴巴吧嗒得全地牢都能听见。 没等烤鸡吃完,这俩看守就开始浑身抽搐,脸胀紫气。 在栅栏里挤做一团的私盐贩子们,看到后不停地奸笑。 离门边最近的冯彪,他从发髻中取出预先藏好的细针,对着门锁转了两下。 ‘咔嚓’一声,锁开了。 丛棘门被一脚踢开,这些所谓的盐贩子鱼贯而出。 须臾, 土牢里只留下一道敞开的大门,和犹在里面呆愣愣,手足无措的万书生。 万成举眨巴眨巴眼,门这就开了? 我也要逃吗? 他很纠结。 万一再被抓回来怎么办? 这些私盐贩子到了外面,一个个灵活得跟跳蚤一样,上房的上房,纵越的纵越。 关胜负责指挥。 “寨门那去四个人,把外面的人先放进来,王川他们和张家人都还在外面呢。” “王川的马匹上有你们趁手的兵刃,先把兵刃取了。” “剩余人分头去找库房。遇到清醒没中毒的山匪,不要留活口,手脚利索点。” 得令去开寨门的盐贩子,还真遇到了当晚吃得较少,还没完全毒发的小喽啰。 寨子大门两侧各有一个三四丈高的了望台。 每个眺望台上,有四人值守。 其中一个眺望台上,喽啰们从刑场那取来餐食后,三名岗头兵已经分食完,另一个较年轻的才刚吃几口。 仍在进食的这个小喽啰,突然发现其余三名同伴开始大口喘气,像是呼吸艰难。 他们的脸色也红转紫,憋得一团死气。 他正在不知所措时,就听到了了望台下有人打斗声,越打越近。 向下一看,寨门附近的守门兵正在与人缠斗。 他正奇怪,怎么今天守门兵就这几个人? 再定睛一瞧,发现对方好像是逃出地牢的盐贩子。 岗头兵掏出弓弩,居高临下,向下连射数箭。 可惜,不是箭矢失了准头,就是被盐贩子们避了过去。 十几箭,命中率百分之零。 盐贩子为了躲避箭矢,已迅速逃到了了望台下面,箭弩的死角。 岗头兵无奈,只好抄起刀,一跃跳下了望台,加入守门兵的战斗。 他大声喝道:“獠贼,哪里藏。” 岗头兵摆开架势,晃悠两下刀,想与对方大战三百回合。 瘦小的冯彪,握着一路杀过来时随手捡来的障刀,刀刃上仍挂着点点鲜红。 他狭长细眼一眯,面容闪过一丝阴冷,提步上前。 一个措身的间隙,“嗖嗖嗖”,就把这岗头兵五等分了。 “真是用不惯这破兵器,让人死得太痛快。” 冯彪转回头,看见其他几名同伴也迅速决掉了剩余的守门兵。 “这毒还真是霸道,一路上就没遇见几个能动的,不过瘾。” 张家兄弟进来时,都是带着套头面罩的,仅在两眼位置掏了窟窿。 没办法,他们是本地人,需要谨慎些。 刘异也混在张家兄弟当中,他纯粹是因为好奇。 身为躺位,他是最后进门的。 这辈子加上辈子,他还没进过土匪窝呢。 万文山想利用山匪杀我,一定想不到老子敢端了土匪窝。 刘异心里正得意。 他很想假模假样地大喊一句“西北玄天一片云,凤凰落在乌鸦群。” 可惜,没等他开始装十三,仅迈进来一只脚,甫一打眼就瞧见之前被切片的小卡了咪尸体,好悬没被恶心吐了。 “要不要这么血腥啊?” 旁边同样带面罩的张鼠回他:“不必同情,这些山匪平时无恶不作,每个人身上亏欠的人命不在少数。” “我不是同情,而是一刀就解决的问题,至于这么凶残吗?” “这些人毕竟不是真盐贩子,而是马贩子,所以出手狠了些。” 在大唐,马贩子和马贼,一般都是两种身份窜换着用。 刘异为何能说动张虎还有他的江湖兄弟帮忙,那当然是诱之以利,足以拿命搏一搏的重利。 主要是他也想搞钱,免得贪财的老爹哪天真把他卖了。 这些年天陵山下的数十条私道都被玄云寨把持着,攒下不少家底,没有哪个江湖人能不眼馋的。 奈何寨子里的几百号人太凶猛,一般人决不敢打他们的主意。 刘异给打玄云寨主意的江湖草莽指了条明路—— 智取。 至于那以假乱真的细盐,不过是氯化钠和亚硝酸钠的区别。 初中化学知识,两者形似,皆味咸,不过一个没毒,一个有毒。 抄了玄云寨老巢,几十号人可以瓜分几百号人经年攒下的财富,没有哪个江湖草莽能不动心。 富贵险中求。 为了稳妥,张虎除了他自己的亲兄弟,本城放贷的那些混混他一个都没敢用。 他用的是恩州来的马贩子。 大唐各路生意人中,就属马贩子最彪悍。 他们不仅走南闯北,还经常出入番邦与胡人打交道,在刀尖上舔血,各个都很生猛。 刘异见张鼠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有些好笑。 “耗子,你跟着我作甚?等下财宝就被别人搜走了。” “放心,有我二兄在呢,好东西肯定会留我一份。倒是你小六一,没我看护,我怕你折在山上。” 张鼠身为家里老幺,也就能在比他还小三天的刘异身上找找当兄长的感觉。 他俩自组成队,单独搜查。 一路所过之处,遇到的大都是毒发不省人事的山匪。 偶尔有个别能动的,也很虚弱,张鼠一巴掌就能将对方拍晕。 过寨子中门时,器械房方向冲出两个小卡了咪,人竟是完全清醒的。 其中一人握着长矛,对着刘异的心口就直刺了下来。 事发突然,刘异还没反应过来,张鼠已经出手了。 嘁哧咔嚓几下。 小卡了咪的脑袋还在想我发生了啥时,身体就散架了。 另一个身体还在张牙舞爪,脑袋就已经离家出走。 张鼠出手又快又狠,专业脖弑水平。 刘异第一次见张鼠爆发血怒,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跟他见天玩闹在一起的好兄弟。 为啥同样是十五岁的年纪,人家就能这般优秀? 唉! 我这羸弱又多病的身子啊,估计这辈子无缘练武了。 我这善良又仁慈的良心啊,就见不得这些暴力。 “耗子,你先别弄死啊,这俩人明显能走能跳,让他给咱带路多好。磨都没卸呢,你就把驴杀了,咱俩咋找?下次能拉完磨再杀驴不?” 人总要死得有价值吧。 那群马贩子们都忙着找财宝,没人给他俩带路。 他俩进来的又晚,想找个人问都莫得。 第21章 死道友不死贫道 山寨后院一间房里,李虎正在哀嚎。 孙艳艳刚把一个小钩子捅进李虎鼻孔,一个中年妇人就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这妇人是平时照顾她起居的,姓苗。 她见孙艳艳榻上躺着个全裸的男人并未感到奇怪。 女人一进门就对孙艳艳惊恐大喊:“娘子快逃,有歹人进了寨子。” 这句话让孙艳艳听得一愣。 歹人,我们不就是别人口中的歹人吗? “到底出了何事?” “不知道,我过去给娘子取餐食时,发现寨子的兄弟都被放倒了,一伙贼人见到活口就杀。” 孙艳艳一听来了兴致,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我兄长呢,还在聚义堂吗?” “应该是。” 孙艳艳自匣子里取出玉带,缠在腰上。 这是她偶然得到的,款式行类似蹀躞带。 孙艳艳喜欢是因为它中间镶有十三块玉片,方便她插小刀。 十三柄精铁淬炼的小刀被她一一插进玉片当中。 艳小刀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 “苗大娘,你先看着这人,我去会会他们。” ~~~ 这边,刘异和张鼠还真抓了个舌头。 一个倒霉的小头目,被张鼠按在地上摩擦好久仍在嘴硬。 “老子把别人抽筋剥皮时早就想到报应了,你有能耐就直接把我敲成渣,让我出卖山寨,你们做梦。” 张鼠气急,作势要敲碎他的天灵盖,被刘异一把拦下。 “你呀,就是太过暴力,温柔一点。” “还咋温柔,这人软硬不吃的。” 刘异搂着张鼠肩膀蹲下,以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问道: “我们刚刚路过的是山寨的蓄养场吧?” 张鼠和小头目听得都有些莫名其妙。 这时候,他提蓄养场干嘛? 张鼠猜测好兄弟的用意:“你想把这货喂狗?” 刘异摇摇头。 “为啥你们想到折磨人,总是想把人丢去喂虎啊,豹啊,再不就是喂狗。这些野兽牙齿太过锋利,几下子就咬死了,多无趣啊。” “那你想怎样?” “我想把他手筋脚筋挑了,然后喂猪。” “喂猪?” 刘异点点头。 “猪是杂食的,也吃肉。不要选大猪喂,嘴太壮,几下子就吃完了。要选半大的小猪崽,让它们一点一点地啃,慢慢地嚼,猪牙是平的,至少要嚼上一两天人才会咽气。” 一句话把张鼠和小头目同时听得毛骨悚然。 小头目的脊背一阵一阵地发寒。 抽筋扒皮,也不过痛苦一两个时辰,可这…… 头脑中,他已经能想象出自己身体被那群小猪羔一口一口慢慢地咬,又扯不断,直到磨烂而又死不了的惨相。 怎么会有这么缺德的人。 这人简直比山寨里的刽子手还狠毒。 “你还是不是人,简直是禽兽。” 刘异被骂笑了。 “过往被你们劫杀的商队一定有不少人也说过这话吧,你们可曾心软?” 张鼠明白刘异在吓唬人,他配合地拎起小头目的身体,作势就要往蓄养场走。 小头目被吓得当场求饶。 “我说,我说,你们要知道啥我都说,只求速死。” “大当家和二当家在哪?” 刘异提前打听过,玄云寨就属两位当家人功夫最高。 “他们在聚义堂,你们要去那?我带路。” no!no!no,傻子才去。 之所以要问清他俩在哪,就是为了避开啊,老子还没活够呢。 谁知道那俩货现在死没死,万一还活着呢。 刘异接着又问:“藏宝库在哪?” “山寨哪来藏宝库,平时劫来的货物,大当家会找人卖了,换来的钱财除了给兄弟们分些,剩下的都会往寨子西边的佛像里送,那里供了尊大佛。” 那里还有寨子里最勇猛的一群兄弟看守,保证你俩必死无疑。 “土牢在哪?” 小头目眼珠一转,指了指山寨后院方向。 “在那头。” 山上人人都知道三当家的住处就是屠宰场,男人进去没一个能囫囵个出来的。 小头目心底冷笑,我死也要拉着你们陪葬。 “好,你带我们去土牢,若不老实,就将你喂猪。” 张鼠有点不甘:“咱不先去找大佛吗?” 刘异却道:“不用去找大佛了,我们能问到,你家二兄一定也能,我们还是先去参观下土牢吧。” ~~~ 聚义堂里。 除了二当家和牛角外,全部人已经毒发,只是轻重程度各有不同。 吃肉多的几个头目,已经死透了。 牛角为了给二当家醒酒,几桶凉水浇下去,江小白被激得清醒过来不少。 此刻孙全友也已毒发,他嘴里全是血。 一张嘴就能呕出一盆,强撑着开始嘱托身后事。 只有他知道这个二当家,他武力值绝对在自己这个大当家之上。 “寨子遇袭,这次恐怕是大劫难逃,为兄求你件事。” 江小白半醉半醒,一本正经地回:“大千世界,因果循环,一切皆梦幻泡影,孙当家又何必执念于一个寨子。” 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你老小子的位子也是从别人那抢的,丢了又有什么可惜。 孙全友现在没力气抽他,求人气短,只能开始套交情。 “当年你被赶出慈云寺,在山门前苦跪了五日都不肯下山,要不是我收留,你现在岂能还留在山上?” 江小白想想,又回:“物有本末,事有终始,前消因果,后添业障。” 他的意思,这些年他为山寨双手染血,洗都洗不干净,收留之恩,早就报完了。 见这招对醉鬼也不好使,孙全友又开始卖惨。 “世人皆骂我孙全友背信弃义,亲手虐杀了自己的结义兄弟,他们却不知道那畜生做过些什么,艳艳当时才十二岁啊。” 江小白没耐心听完他与前任寨主的恩怨情仇,直接出声打断。 “你不就是想让我替你保护孙女施主吗?”啰哩吧嗦搞这么多铺垫干嘛。 孙全友艰难地点点头。 “这些年艳艳的性子再乖张、狠辣,我都不曾约束过她。是我这个做兄长的亏欠她的,她跟着我吃了太多苦了。” 江小白微微皱眉。 对于孙艳艳,他并没太多情感。 虽然同在山寨住着,俩人的交集却并不多。 但他确实还欠孙全友一个人情。 他入寨后,孙全友亲自定下:不滋扰僧人,不劫掠香客的规矩。 江小白并非心无挂碍,慈云寺才是他最在乎的。 “我答应你,若贫道不死,一定护孙女施主周全。”(在唐朝,和尚自称贫道,唐之后才称贫僧) 孙全友听完他的保证,终于安心地闭上眼,放心死过去。 他知道江小白这人,绝对的一言九鼎,只要他答应的事,没有办不到的。 牛角跟二当家简单汇报了他取水时探查到的寨子现状: 两伙人,一伙人是盐贩子,一伙人不清楚底细,全都戴着头套,恐怕那些人很快就会找到这。 江小白尽力集中精神,让自己冷静清明。 “你先背着大当家去土牢。” 牛角疑惑地看着他,没反应过来。 江小白解释:“如是我闻,邪魔外道既已外逃,土牢现在应是空的,那里反而最安全。” 想想他又补充一句:“记住首先要躲的就是还没死透的自己人。” 牛角点头,已经明白二当家的担忧。 他背着孙全友就出了聚义堂。 江小白头脑仍有几分混沌,他拿匕首划了自己左边脸颊一刀。 疼痛可以让酒醒得更快。 伤在脸上,还不耽误战斗。 他发现还没晕死过去的严头领正拿眼神瞟自己。 江小白反手一刀,怼在严头领心口上。 “善哉善哉,不能让施主清醒着落在外人手里,贫道这就送你去西方极乐世界。” 待确定屋里全部人或死或晕,江小白也离开了聚义堂。 没一会,三个戴黑头套的人和六个马贩子在聚义堂门口碰见。 他们一起闯了进来。 “藏钱的地找到了吗?”头套底下的张家老三张豹询问。 冯彪嘻笑点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刚找到,在寨子西边,藏的宝贝可不少,好悬没闪瞎我的眼,你家二兄也在那。” “那你们还舍得离开?” “没亲眼见到几位当家人归西,关兄长不安心,非派我过来搜。那些小喽啰们说大头目都在这里。” 马贼的原则向来就是斩草除根。 他拉起刚刚抓的一名小喽啰,一脚将他踹到桌前。 “去认认,哪个是你们大当家和二当家。” 那名小喽喽,哆哆嗦嗦地走了一圈。 他颤声回道:“大当家和二当家好像不在里面。” 马贩子一听大惊,赶紧挨个检查桌子上卧倒的众人。 “真没有矮子和秃子,不是说大当家是矮子,二当家是秃子嘛。” 这时,张豹翻到被江小白捅死的严头领。 “血还热着,刚死。看来有人怕泄露行踪提前杀人灭口了。” “张兄弟,我们一起搜,决不能让这俩当家人活着。” 张豹略有迟疑。 他已注意到桌角有两盘素菜,藕片和芹菜。 这两盘完全没有动过的痕迹,应该是最后上的。 他推测这里原本坐着的应该是僧匪江小白。 一点菜没吃,他很可能就没中毒哇。 张豹明白他们一路打进来所向披靡,是因为遇上的对手即便清醒着也都是小头目级别,不堪一击。 而聚义堂里的这些就不同了,每个人都是身经百战且杀人如麻的悍匪。 二当家江小白,若他真没中毒,一身铜皮铁骨的硬功夫,怕是不好对付。 张豹抬手对几名马贩子道:“两个当家人很可能分头躲藏,我们也分两伙去搜,这样找得更快。” 待几名马贩子走后,张豹小声指挥自己两个弟弟。 “八郎,你快去通知二兄他们,告诉他孙全友和江小白没死,要小心。” “五郎,你跟着我要尽快找到九郎。那个惹祸精加上个废材刘小二,这俩货凑一块肯定要出事,二兄就不该答应他俩让他们单独一队。” “三兄,我们不追孙全友和江小白了吗?”八郎问。 “追什么追,忘了刘小二说的,死道友不死贫道,危险的事先紧着马贩子上。” “对哦。” 第22章 大唐还真是包容 刘异和张鼠还没等踏进后院,就正面遭遇从里面走出来的孙艳艳。 孙艳艳一见两个戴着头套的人,就知是苗大娘口中的歹人。 “哪来的狗彘鼠虫,不敢以真面目见人。” 张鼠一听就很火大,他最烦别人动不动鼠辈鼠辈地叫。 他在家里排行老九,轮到他出生时没啥威武的名字可用,耶娘就随便起个张鼠。 但老鼠怎么了,老鼠能骑水牛——小能降大。 这时,被他们一路押解过来的小头目突然大喊:“三当家救我。” 刘异和张鼠同时吃惊,这寨子里还有个三当家? “你这婆娘,也是山匪?”张鼠讶异问道。 被绑缚的小头目一声狞笑。 “尔等死定了,三当家可是我们大当家的亲妹,乃女中豪杰,你们落到三当家手中,恐怕比喂猪还惨。” 刘异和张鼠这时才发现小头目居然是个硬骨头,并非贪生怕死之辈。 那么,他给指的这条路估计也不会真通往土牢。 张鼠气得一抬手扭断了小头目的脖子:“你也不用喂猪了。” 而后,他认真打量起对面的男装女子。 白皙的鹅蛋脸上,一双瑞凤眼晶亮。 鼻梁挺直略显英气,但嫣红的嘴唇又给这份英气中增添一抹娇柔。 这么美的小娘子也是匪? “你看着也不矮呀,跟孙矬子真是一个娘生的吗?” “你又是哪个耗子洞钻出来的,不敢露脸,难道獐头鼠目怕吓到人?” “诶呀,你这小娘子嘴巴真恶毒,告诉你,本郎君玉树临风,是怕你见瞧见了黏上我甩不开。” “我呸,看不清自己,家里没镜子总有尿吧,何不以溺自照?套个头套都能看出你眼神呆滞,像死鱼一样,还一大一小,小的睁不开,大的没有神,脸皮居然比长安城的城墙还厚。” “诶呦喂,你可真够损的,你去过长安吗,知道长安的城墙长啥样?臭婆娘,先把你的眼屎擦掉,看清楚再说话行不,我哪有一眼大一眼小?” 只不过有只眼睛是内双,他小声补充。 “倒是你,明知道自己平,走路就隐蔽点,还昂首挺胸地冲过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身材跟棺材板似的,还敢穿男装。” “你这癞蛤蟆,我哪里像棺材板了?” “我即便是癞蛤蟆,也瞧不上你这母癞蛤蟆。你这样的光着身子追我两里地,我回一次头都算登徒子。” 大唐文化,才藻富赡、人物风流,可在骂人方面却贫瘠得如同文化沙漠。 两个喷子喷得对方满脸都是唾沫星子,也不会来一句“去你母亲滴”问候彼此亲友。 大都用“鼠辈、狗辈、獠奴”等词汇互相撩骚。 一句“鸟人”,已经算是脏话的天花板了。 像张鼠和孙艳艳这种出口成脏,能骂出风格、骂出新意、骂出水平的,放眼整个大唐,也能争个吵架王者级别。 不过,在一旁的刘异听着很无奈,这俩货已经对骂好半天了。 兄弟,你在玩一种很新的打法吗,要骂死对手? 他不得不提醒张鼠:“我说,君子动手不动口,能动手就别逼逼,别忘了咱是为啥来的。” 可张鼠明显没骂过瘾。 他感觉自己嘴上功夫输给了个小娘子,有损男子汉气概。 那边孙艳艳也老不乐意了。 “别要我知道你是谁,否则上天入地,也跟你没完。” “我会怕你?现在阿翁就亲手教教你如何做人。” 还没等他骂完,孙艳艳一甩手就飞出两柄小刀。 孙艳艳的刀,每柄三寸长,小巧而锋利。 可近身刺杀,可远处当暗器,一刀两用。 现在两柄刀同时射出,分别对着张鼠的咽喉和刘异的左胸。 张鼠大惊,如果是近距离搏杀,哪怕同时对上三四个人,他也有信心能护刘异周全。 与三四个人交手,对方出手有快有慢,他反倒好应付。 可没想到这婆娘用的竟是暗器。 小刀比之飞镖、钢针之类的并不轻巧,但这么近的距离,同时到达,令人防不胜防。 他没空犹豫先救谁,本能反应拿剑挡住了自己咽喉。 这把剑还是刚刚从玄云寨器械库里顺的。 嘡啷一声,射向他的小刀打到了剑脊上,又落到了地上。 脆响之后,他才猛然想起刘异。 坏了,小六一不懂功夫。 张鼠慌忙转头看向刘异,却见自己好兄弟仍稳稳站在那。 刘异此刻手里正拿着孙艳艳抛向他的那把小刀把玩。 这…… 张鼠大奇:“你怎么接住的?” 对面的孙艳艳也同样惊讶,竟然有人能轻松接住她的暗器。 不是躲避,不是挡下,而是接住。 刘异得意笑笑:“小意思,这刀也就能哄小娃娃玩玩,根本不具有威力。” 说罢,他把小刀直接扔在脚下。 老子胸口揣那么大块吸铁石不是白揣的,简直太有先见之明了。 对面孙艳艳惊吓之余,气势都矮下去几分。 难怪兄长总说她若出了山寨,遇到厉害的敌人,根本不是对手。 还真是一山更有一山高。 抛射没用就直接厮杀,孙艳艳从腰间又拔出两把小刀。 一手正握,一手反握,对着他俩就刺杀过来。 刘异丝滑地后退,一步一个脚印,让出空间给旁边的张鼠。 “这么弱对手,兄弟你来就好。” 面罩下的张鼠被他逗笑,小六一还真是长大了,懂得要面子了。 张鼠提剑直接迎上孙艳艳。 按理他用长剑,而孙艳艳用小刀,兵器上他占优势。 他身长六尺,而孙艳艳不过五尺出头,身高上他也占绝对优势。(唐一尺合今30.7cm) 可几招下来他才发现,自己低估这女山匪了。 孙艳艳动作轻盈,出手利落,身形摇曳一下,往往已闪电般击出三招。 一对小刀被孙艳艳使得像画笔一样灵巧,刀锋过处,耳后生风。 张鼠的剑招大开大合,尽全力才能将这女土匪拒止在一尺之外。 单论速度,他绝对不是孙艳艳对手。 刘异虽不懂武功,却懂打架,他已看出好兄弟处于弱势。 得拉兄弟一把呀。 与人交战时最怕自乱阵脚,论造谣生事刘异还没服过谁。 他张嘴就投放出人口炸弹,俗称嘴炮。 “刚刚我们拿热油泼的那个,就是这小娘子的兄长孙全友吧?” 刘异语气轻松,貌似与好兄弟闲话家常一样。 张鼠听到后略微诧异,他们刚刚何曾泼过别人? 但他为人机敏,回答得滴水不漏。 “对啊,那人好惨,油滚得都冒烟了。” 他顺势收剑,以躲开孙艳艳阳手割腕的刀锋,边打边胡诌。 孙艳艳一听大惊,手下动作慢上几分。 “你们对我兄长做了什么?” 刘异面露得意之色,鱼开始咬钩了。 “我刚刚拿匕首打开了一个小矮人的脑壳。刚打开时,他脑子还一跳一跳地颤动着呢,我就泼了一勺热油上去,诶呦,嚎叫声那个惨呐。什么钻天入地孙全友,也不过如此。” 以变态着称的孙艳艳平生第一次遇到对手,竟然有人比她还变态? 给活人脑淋热油,人还会嗷嗷嚎叫? 这要是说的别人,她未必会心生怜惜。 可现在谈论的对象是她唯一的亲人,她的长兄。 不管他们说得是真是假,那画面都叫孙艳艳不寒而栗。 孙艳艳听得又惊又怕,倔强道:“你胡说,我兄长武功精湛,怎么会被你们两个小贼抓住。” 她口上虽不信,手下却已慌张地失了分寸,关心则乱。 张鼠抓住机会,手腕一转,长剑直刺她腰腹。 孙艳艳连忙后退,剑尖刚好挑到玉带上,玉片上插着的小刀纷纷随带子掉落。 没等她弯腰去捡,张鼠右腿前弓,递进裹剑。 孙艳艳两柄小刀无法架开剑刃,只能再退后。 这时,刘异趁机凑过去捡起孙艳艳掉落的玉带。 他美滋滋道:“还镶玉了,这东西应该值点钱。” ~~~ 玄云寨,土牢。 经过过道时,牛角就发现倒在地上的两个看守,人已经死了。 又往里面走,见到关人的丛棘房门已经打开,他终于放心。 二当家果然聪明,还是这里最安全。 他略微低头,小心翼翼地背着孙全友跨进丛棘房的牢门。 里面光线有点暗,他眼睛适应了一会。 待周围一切逐渐清明,墙角一个活生生的人猛然闯入他的视线。 “唉呀娘呀!!!”牛角好悬没被吓尿了。 怎么还有个人? 定睛一看,发现是自己绑回来的那个倒霉蛋——万成举。 他正气定神闲地盘腿在茅草上打坐。 见牛角进来,万成举终于舍得睁开双眼。 他以‘举世皆浊我独清’的人间清醒目光瞟了牛角一眼。 而后,又流露出一种‘我懂,我都懂,我果然料事如神’的大聪明表情。 “我就知道不应该走,瞧,还没等我出逃呢,你这不就又来抓我了。” 牛角整个人都听傻了。 他想去撞墙。 他终于知道啥叫请神容易送神难。 大唐还真是包容,怎么能容得下蠢得如此无法无天的傻瓜? 九合村村正家里造了什么孽,能生出这么奇葩的儿子? 门都打开了,你还非要赖在这与我抢牢房? 第23章 我们不歧视女人 孙艳艳在张鼠和刘异的配合下,终于被生擒。 当然,刘异胸前的吸铁石功劳最大。 这姑娘手里最后两柄小刀,在刺向刘异时,因为磁石的吸力作用,刺偏了。 吸力令孙艳艳接下来的动作放缓。 她毕竟与人打斗经验不足,人还在错愕中,就被张鼠的剑架到了脖子上。 而后,刘异把绑在小头目尸体上的绳子解下来,将孙艳艳捆个结结实实。 “你们欺负一个女儿家,算什么男人。” “男人?”刘异笑眯眯地反问,“谁要做男人,必要时我连人都可以不做。” 刚刚打得那么猛,你咋不说自己是女子了? 打架时方世玉,打输就装林黛玉? 想用道德绑架我?呵呵,可我压根就没有那东西。 道德只放在该在的地方。 “我们还有必要进去吗?” 张鼠判断后院肯定不是土牢,他担心会有埋伏。 没等刘异开口,孙艳艳抢道:“后院是我的房间。” 刘异眼珠滴溜一转,奸笑道:“这样啊,那还是进去吧。” 张鼠点头赞同:“万一有财呢,她可是三当家。” 孙艳艳气得大骂:“你们没听懂吗,那是女子闺房。” “我们不歧视女人,一视同仁。” “你们俩个腌臜货,臭不要脸。” 两个套头男毫不介意被骂,你能看见我们脸算我输。 他们押着孙艳艳直奔后院。 山寨后院并不大,满院紫竹中就矗立着一所正房。 刘异一推开房门,先是愣了一下。 妈呀,谁还我一双没有看过的眼睛啊? 怎么一入眼就是个裸男,场景太辣眼睛。 张鼠随后也看到了。 他气愤得扭头大骂:“你这女子好不知廉耻,污糟淫秽。” 孙艳艳毫不客气地回骂:“你等着,我早晚也扒了你的皮,给你喂的蚂蟥肯定比放在他身上的大。” 这时,刘异和张鼠也看到,裸男身上爬满了密密匝匝的蚂蟥。 他鼻子下方还有一长条血痕。 这不是香艳,是酷刑。 李虎听见有男声,对着门口两个头套人大叫:“来者何人,赶快救我,你们牛角头领是我结义兄弟。” 刘异和张鼠被叫得一愣。 他俩仔细辨认,才发现竹榻上绑着的是老熟人。 他俩默契对视一眼,而后又轻轻退出去,静静关上门。 “房间真干净,啥都没有。” “臭婆娘倒是个洁净的人,简直一尘不染。” “就是,我们还是去找土牢吧。” 同一个村住着,刘家和张家,都最烦李家。 瞧见对头受苦还去救,咋那么爱你呢? 小子,你默默忍受着吧。 不上去补一刀,已经够对得起同乡之情了。 他俩这迷惑的骚操作,彻底把孙艳艳看傻了。 眼瞎又癫狂,她竟然输给了这俩夯货? 她气得又叽里哇啦地大骂特骂起来。 这次骂得全方位,无死角。 “死泼材,乳臭狗生。” “连田舍奴都不如,你家世世代代獠竖子。” “一文钱能卖一家子的贱胚,就算物贵了都轮不到你涨价。” “知道遮丑,就不知道连眼睛一起遮,你要恶心吐谁吗?” “上辈子穷到卖土,这辈子与黄嚓抢食,裤子漏了没人补。” …… 刘异算是服了。 这姑娘放在大唐绝对属于能用嘴仗剑天涯,所过之所,片甲不留的类型。 张鼠被聒噪烦了,真诚建议:“要不把她敲晕,扔这吧?” 他认为以这婆娘的个性,应该也不会带他们去找土牢。 “别介,万一遇上孙全友呢?有他妹妹在手里,对方打起来好歹顾忌些。” 孙艳艳一听,却乐了。 “我就是知道阿兄没事。” 她现在十分肯定,刚才那些什么开脑啊,泼油啊之类吓人话,都是这俩货胡诌的。 她被押着又出了后院。 刘异和张鼠继续找土牢。 之前先进来的那群马贩子,差不多已扫荡完大半个山寨。 凡是遇到抵抗的,他们个个赛庖丁,杀人手法千奇百怪。 玄云寨的山匪们,临死之前终于知道啥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刘异他们三个人,一路上看到的或是已经毒发的山匪,或是被刚刚分割的山匪尸体。 沿途竟没再找到一个能说囫囵话的舌头。 触目惊心的血腥,连自认为嗜血的孙艳艳都忍不住咋舌。 “你们与玄云寨有仇?” “没仇,求财而来。”张鼠答。 “连山匪都抢,你们还是不是人?” “你说错了,我们只抢土匪。”刘异答。 孙艳艳现在才知道啥叫胆大如斗、无法无天。 这是一群阎罗殿里跑出来的恶鬼。 他们经过号令台时,迎面竟走来六个活人。 是刚从聚义堂出来的那批马贩子。 这伙人一看刘异他俩的头套,就知道他们是张家人。 冯彪瞟了瞟张鼠手里押着的小娘子,不满道:“啥时候了,你们还有闲心忙这个?别被美色耽误了正事。” 他这么好色,今天都没敢动这方面的心思,没想到竟然被张家两个小子捷足先登了。 马贩子以为这俩张家人见色起意,忙着风流去了。 “她哪里美了,你哪只眼睛瞧见她美?分明是个母夜叉。” 张鼠十分不满意对方对于孙艳艳的评价。 啥审美! 孙艳艳回头怒怼:“那也比你鸳鸯眼强。” “我哪有鸳鸯眼?”不过有只是内双而已。 马贩子一伙人顿时愣了。 这俩人会听重点吗? 刘异无奈摇头,解释道:“这俩孩提都刚脱襁褓,加起来也不到五岁,让你们见笑了。” 冯彪提醒:“你俩不用去聚义堂了,那边啥都没有。我们晚了一步,孙全友和江小白跑了。” 另一马贩子接着道:“寨子大门现在被咱们的人守着,他们肯定跑不出去,我们正在搜人。” 那意思,你到底要加入我们不? 没想到刘异完全不接这茬,问道:“土牢在哪?” 不肯带我们去,指个方向总行了吧。 几个马贩子瞧他俩有些莫名其妙。 现在还去土牢作甚? 冯彪指了指东边:“邢台后面就是土牢,跟柴房连一起的,庖屋也都在那一片。” 这几个马贩子说完,与他们擦身而过。 道不同,就此分别。 孙艳艳此时脸上掩饰不住地喜悦,阿兄不在聚义堂? 幸好阿兄没事。 张鼠和刘异彼此对望一眼。 “孙全友和江小白真没死,会逃说明还能动,我们要不要找二兄他们汇合?” 若遇上,张鼠有点担心仅凭自己,怕护不住刘异。 “我们还是先去土牢。” “刚刚那群人不是说他们走时土牢门大开着,估计现在早没人了。” “你不了解万书呆,他脑回路比马里亚纳海沟都复杂,信不信他能画地为牢,把自己给囚了。” “啥沟?” “不重要,先跟我去找到他。” ~~~ 土牢里,孙全友和万成举相处的还算和谐。 他们一人占领一个墙角,对着打坐。 外面天色渐渐暗淡,土牢里一片漆黑,只能从墙上的棘木气窗,透进来一点点零散的月光。 他俩也不敢点灯。 万成举想起牛角刚刚背进来的人是昏迷的,以为是他新绑来的肉票。 当时他也是被劈晕绑来的。 “那天就是你绑得我,我真不是你要找的刘异。” 牛角叹口气:“我知道。” 想你这傻瓜也没本事闹腾得李虎他们兄弟如此头痛。 也不知道李虎兄弟现在怎么样了,还有命活着吗? 他可真是倒霉,还没入伙呢,就被连累了。 他背着孙全友过来的路上,好不容易才躲过了一伙凶神恶煞的歹人。 这伙盐贩子比他们山匪还狠,落在这群人手里恐怕求死都难。 “既然知道绑错了,那你还不放了我?”那一头的万成举隔空质问。 牛角被气得火大,凶横道:“门都开了,是你自己非赖着不走。” 万成举小声抱怨:“这是哪啊?我怕出去后找不到家。” 牛角彻底郁闷了。 “难道你还指望我找辆车,送你回去?” “那样最好。” 要不是现在没力气了,牛角真想冲过去扇他两耳瓜子。 也太不尊重咱土匪这个职业了。 不过也好,他现在憋闷得喘不过来气,留下个活人跟自己说说话,让他不至于想不开抹脖子。 “你们为啥要绑刘异啊?”万成举突然起了八卦闲心。 “问你阿耶去。” “关我阿耶何事?” 哒,哒,哒。 外边过道里,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一道光,将土牢过道逐渐照亮过来。 牛角浑身紧绷,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第24章 你还是没必要活着了 玄云寨,西边。 轰轰烈烈的零元购,进行得如火如荼。 一尊三四丈高的大石佛背靠着山壁雕刻而成,里面竟是空心的,堆满了钱财。 张虎和关胜各自指挥自己的人,将一筐一筐的开元通宝和金器玉石从几丈高的大佛中抬出来,又装上马车。 他们都在感慨也就能在匪窝里见到如此多的钱财。 这些年钱贵物轻,绢帛流通更甚,朝廷从元和年间开始就禁止民间蓄钱了。 即便在洛阳富户家中,也见不到如此多的铜钱。 在分赃方面,因为上山前就讲好了规则,所以两伙人并未产生纠纷。 “天已经开始黑了,找火把点上。” “除了拉车的这些,寨子里剩余的马和骡子,走时记得全毒了。” “这次无法给同伴收尸,大家出来跑,也知道迟早有这一天,等下把尸体烧了,免得留下痕迹。” 关胜在人群中大声吆喝着。 马贩子们干得汗流浃背,却个个神采飞扬,每个人的嘴角都快咧上了南天门。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这泼天的富贵终于轮到咱了! 他们没人在乎大佛周围横七竖八躺着的那些尸体。 挡道了,也会直接迈过去。 脚边灌木丛上的血珠是新鲜的,腥气的,有生命凋零的味道。 死的人中,大佛的看守和马贩子的人都有。 这里刚刚经过一场恶战。 马贩子和张家人联手灭掉了一支小三十人的精兵悍匪。 大佛的看守在寨子最西边,距离刑场比较远,所以他们还没来得及去取餐食。 就这样,他们完美避过了有毒的亚硝酸盐,却没避过马贩子的屠刀。 这时, 一个戴头套的人从远处跑了过来,到同样戴头套的张虎跟前耳语了几句。 张虎骂道:“没出息的东西,鬼鬼祟祟作甚,大点声,让你关阿兄一起听。” 张家老八又把刚才的话大声重复了一遍。 “三兄让我告诉你,玄云寨大当家和二当家还未搜到,让你一切小心。” 关胜过来,与张虎面对面。 “这俩人决不能留。断不能让玄云寨死灰复燃,回头再找上咱们。如果他俩都没死,恐怕冯彪不是对手。” 张虎为难道:“可你看,俺家就这点人,老三已经带人去搜了。” 关胜看着面前戴头套的五人,心想张家兄弟确实不多,所以人家分钱也要的是小头。 他回头喊来王川。 “你带着兄弟们留下继续搬,我要挑几个人,一起去追孙矬子和江和尚。” 张虎插嘴:“我跟你一起去。” 他十分确信奸猾的张老三一定不会去追人。 自己弟弟他了解。 若到最后马贩子发现张家一点力都没出,只顾着搬钱,也不太好。 ~~~ 刘异他们走后没多久,江小白就来到了孙艳艳房里。 大丈夫一若千金,他既然答应了孙全友,必然要说道做到。 哪知没找到孙艳艳,却找到个人体模特。 李虎看见进来个光头,脸上一道新伤还在冒血。 伤口周围的肉皮微微翻着,这人却全然不在意。 李虎心中犯起嘀咕。 这人到底是不是二当家? 他虽没亲眼见过,但常听牛角讲,二当家一直保留着出家后的打扮,所以有僧匪之名。 据说这个二当家为人脾气十分乖戾,阴晴不定,有时连大当家的面子都不给。 李虎不由得紧绷起来。 光头男低头看看裸男及他身上的一众蚂蟥,冷声问道:“你是谁?” “我是牛统领请到山上做客的。”李虎小心应答。 做客? 那不就是外人。 光头又问:“屋子里的女施主去哪去了?” “我不知道。” “阿弥陀佛,那你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什么东西,也敢学贫道脸上带疤。” “我这是旧……” 没等他说完,咔嚓一声,脖子就断了。 解决人体模特,江小白又迅速退出房间。 他要继续找孙艳艳。 他刚走出后院,就撞上一路搜查过来的冯彪等人。 他们沿途没有放过任何一间房。 孙全友和江小白的住处均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可啥也没找到。 这六人现在手持火把,在黑暗中十分显眼。 江小白若想躲避,完全可以提前避开的。 可他不想,大步流星地就迎上去。 冯彪拿火把照了照,发现对面走来的是个光头,心下立刻警觉起来。 “你可是江小白?” “阿弥陀佛,劝尔等放下屠刀,立地自戕。” 双方都没再废话,直接开干。 冯彪自腰间取出一副飞爪,根根利爪如同鹰钩。 他早就听说过江小白一身横练的硬功,铜皮铁骨。 今天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某家的铁爪硬。 六名马贩子把江小白团团围住。 冯彪锁链一甩,铁爪带着呼呼风声,如闪电一般,直接飞向江小白的大光头。 他素来出手狠辣,最喜好以飞爪抓人头颅。 抓到后猛然一拉,立马身首分家。 残忍程度,比之后世的血滴子也不逞多让。 他手快,江小白更快。 铁爪飞到近前时,江小白身形微微一晃,侧身避开。 他右手一伸,快如疾风,直接抓住铁爪的短柄,看了一眼。 “是奇兵门的破烂,原来你出身崆峒。” 大光头猛地用力,锁链另一头的冯彪,顿时被拉得向前踉跄了几步。 这时他才意识到,力量相差悬殊。 好在此刻其余五名马贩子的刀锋,也纷纷到了江小白身前。 分攻他脖颈、两臂和下盘。 江小白根本不避,右臂一甩,铁爪直接飞向其中一名马贩子心口。 “呜啊”一声痛呼。 那马贩子前胸被尖爪刺穿。 冯彪大惊,顾不得同伙死活,直接把铁爪硬拽回来。 同时,还带回了同伴的一块血肉。 那名马贩栽倒,这次彻底死了。 “一起上,决不能让他逃了。” “谁要逃?”江小白冷哼一声。 又过了几十招。 冯彪身边的同伴一一倒下去。 锁链被他抡得漫天飞舞,前端铁爪却根本摸不到江小白的衣角。 当铁爪再一次被江小白擒住时,双方又一次较劲。 中间锁链绷得‘咔咔’脆响。 冯彪知道对方力大,他本想猛然间松力,让江小白被铁爪的惯性所击。 “砰”地一声, 铁爪如他预期一样,击打在光头前胸。 再看江小白,站得比天陵山还稳,气色如常,身体无伤。 他现在终于领略到啥叫铜皮铁骨。 失去铁爪的冯彪,与江小白肉搏时,因为动作稍微慢了一步,左手腕瞬间被江小白捏碎。 “哎呀……我的手。” 疼得他眼冒金星。 敢情江小白的五根指头,根根抵得上他的铁爪。 冯彪知道自己若是再不走,恐怕也要葬送在这里。 他虚晃一招,而后将死去同伴掉在地上的火把,直接踢向江小白。 趁江小白闪避时,冯彪来个旱地拔葱,一个纵越就飞出七八米远。 他要快逃。 哪知江小白早看破他的意图,一抬脚踢飞地上他掉落的铁爪。 “哪里走!” 五根利爪铁器击打在冯彪的后背,他在半空中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而后摔倒在地。 他竟被自己的兵器所伤。 冯彪愤懑地想捶地,但他连做个臀桥的机会都没有,江小白就已来到他的近前,一脚踩上他的后背。 “你们可曾抓到一个男装女子?” “不曾。” “那你也没有必要活着了。” “等等,不过我知道是谁抓了她,那俩人好像押着她去了土牢。” “土牢……既然知道她在哪了,你还是没必要活着了。” “你……” 江小白说完,对着插在冯彪后背的铁爪,一拳砸下去,气流如海啸漩涡。 五根尖爪刺穿过冯彪的背骨,直接插进地里。 第25章 运气太爆棚了 土牢里。 火把的亮光逐步照明了房间。 万成举看见两个戴头套的人,押着一个年轻的女子走进来。 大晚上,他非常畏惧来人怪模怪样的诡异装扮。 万成举双脚挪着小碎步,一点一点地往牛角方向靠。 呜呼悲催,这俩是人是鬼? 怎么还带着个女人,男女不同欺暗室,我的清白啊! 美娘,我对不起你,我不纯洁了,呜呜呜。 牛角则呈斜跨步站立,握紧拳头,摆开随时大干一场的架势,其实内心慌得一批。 他隔着栅栏瞅瞅被绑缚的孙艳艳。 我滴个乖乖,连三当家都被俘虏了,这俩套头人必定是高手哇。 刘异举着火把照了照栅栏里面两个人,审视着这对奇葩的组合。 斯德哥尔摩症吗?万大傻,你个二货,跟绑匪处得这么如胶似漆。 张鼠打量一眼对面两人。 万家小书呆竟然真在这,他旁边那个,好像是绑架那晚见过的小头目。 应该有胜算! 每个人都在内心演了一段脱口秀,只有孙艳艳真的把台词喊了出来,声还很大。 “阿兄,阿兄你怎么了?” 她已经瞥见草堆上昏迷不醒的孙全友,挣扎着想冲过去,奈何张鼠抓得太紧。 刘异和张鼠同时诧异,孙矬子在这? 他们不自觉紧绷起来,同时顺着孙艳艳叫喊的方向望。 牛角对三当家解释:“大当家和寨子里其余兄弟一样,都中毒了,不知是啥毒这么霸道,连葛医师都中招了。” 刘异和张鼠对视一眼,也中毒了? 呵呵,这就好办了。 张鼠出声恐吓:“牢里边的,你们两个若不想死,速速交出孙全友。” 孙艳艳面前,牛角气节不能输。 他立刻回喊道:“你们两个贼人,不想死就马上放了三当家。” “看来没得谈了。” 张鼠已做好杀进去的准备。 刘异晃了晃手里的火把,又指了指牢里铺的那堆茅草,在张鼠耳边低语: “咱们有火,里面又没有。” 张鼠阴笑了两声,威胁栅栏里面的人:“不交出孙全友,就烧死你们。” 牛角和万成举顿时慌了。 孙艳艳惊恐扭头:“你们要做什么,我阿兄还躺在上面。” 刘异转了一圈,先把身后墙上的壁灯点燃。 又在墙上挂着的一众刑具中找到一捆绳子,扔进丛棘房。 张鼠喊道:“长得像擀面杖那个,你将你旁边的黑大个用绳子绑了。” 万成举踌躇地捡起绳子,腹诽你才像擀面杖。 不过,听声音,这伙人好像不好惹啊。 “磨蹭什么呢,否则烧死你们。” 在张鼠的指导和威逼下,万成举拖拖拉拉地捆好了牛角。 牛角这个郁闷啊,心想自己竟然也有被肉票回绑的一天。 可他又不敢反抗,怕对面的人真把火把扔进来,那他和大当家立马变烤猪。 他心里不禁开始埋怨,寨子里今天就不该吃烤肉,太不吉利。 这边刚捆好人,张鼠和孙艳艳就不约而同,一起望向过道外面。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 他们都有听到细微的脚步声。 离土牢不远,由远及近,狸猫落地一样轻,是个高手。 刘异耳力不行,但他也顺着几人目光,盯着出口。 下一秒,一颗光头出现在过道尽头。 刘异内心一句卧槽。 ‘你有故事,我有酒’,喜欢搞文案轰炸的江小白来了。 他拉起张鼠,张鼠推着孙艳艳,他们仨一刻也没敢耽误,一起冲进丛棘房。 再关上门。 孙艳艳一进去,就直接扑到孙全友身上。 她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摇晃起人来不方便,只能不停呼喊。 “阿兄,阿兄。” 她急切地呼唤着,根本顾不上其他。 管他来的是谁,爱谁谁。 “二当家……”牛角看见江小白后表现得异常激动,奈何他也被反绑着。 他想猛然窜起,趁机顶开牢门,冲到过道上,奔江小白那边。 哪知才刚起步,就被身后的张鼠一掌拍晕。 “想跑,做梦。” 旁边的万文举被吓得哆嗦成一团。 心想,我就知道这人不好惹。 果然,我的判断总是正确的。 刘异想学张鼠,一记手刀将万成举也劈晕。 他单手成刃,猛砍在万成举后脖颈上。 “哎呦”,万书呆痛呼着回头,“你打我作甚呐?” 刘异摇头苦笑,专业的和业余的之间果然有道鸿沟。 他从发髻里拔出预先准备好的钢针,一下扎在万成举耳后穴。 “你……” 万成举一翻白眼,这次成功晕倒。 江小白进来后冷眼扫视一圈,感觉土牢比聚义堂都热闹。 大当家躺着,三当家绑着,背大当家过来的牛角已被敲晕。 另外还有两个套头人和刚刚被放倒的瘦猴男。 敌友分明。 此刻,刘异心中这个懊恼哇。 老子千算万算,就想避开两个当家人。 结果倒好,在这里居然凑全,运气太爆棚了。 张鼠现在也很焦灼,僧匪的名头他是听过的,难道今天要死在这里? 江小白阴冷着脸,一步一步走近。 还没等他手碰到栅栏门,张鼠长剑出鞘,剑尖抵在孙全友心口。 “你若敢进来,我立马杀了你们大当家。” 孙艳艳神色紧张,回头劝阻:“二当家,不要。” 光头面色平静,沉声应道:“大当家本已中毒,根本活不了。” 万成举晕过去后,刘异终于敢大声说话了。 “谁说孙全友活不了,我乃药王孙思邈后人,药毒双绝,毒翻你们全寨的药就是我配的。我既然能毒得死人,自然也能救得活人。” 我那帅气又迷人的老祖宗那,孙思邈同志,不管你是谁的老祖宗,先借你名号用用。 刘异判断这个高粱酒应该是个五星级别的杀手,估计一打张鼠也不是人家对手。 耗子刚刚战女土匪都那么费劲,这次不能指望他了。 他现在只想拖延时间,寄希望光头对他们大当家的性命还有几分顾忌。 咋能让张家其他几个兄长尽快找到这呢?他大脑正飞速运转中。 孙思邈后人?好兄弟张鼠歪头看他,马上佩服起来。 我家小六一,现在真是超牛掰滴。 这是他出生以来听到的最强一段忽悠。 他为人机敏,立马与刘异展开配合,决定组成忽悠团出道。 “没错,他就是孙思邈的第十六世孙,医药才能更胜他先祖。” “他配的毒,无色无形,能在无知无觉中杀人。他若是想救谁,恐怕阎王老子来了也带不走那人。 “问题是你还想不想让你们大当家活?” 孙艳艳凝视着这俩面罩人,不禁开始怀疑,夯货的话可信吗? 但这个矮个套头人貌似确实深不可测,他能徒手接自己的飞刀。 毕竟事关她兄长生死,孙艳艳不想放弃。 “你真能救活我阿兄?” 没等刘异开口回答,就被外面光头截断。 “三当家莫听他胡说,世人皆传药王后人一直隐居在终南山中,怎么会跑到河南府来。” 刘异发出一声讥笑,决意挑拨。 “二当家如此不希望我救活大当家,莫不是盼着他死,你好篡位?” 拱火和引战方面,他向来修炼得炉火纯青。 一旁孙艳艳冷哼:“你想离间我们感情?”当她傻吗? “不会的,你俩哪有感情。”刘异一语戳破。 孙艳艳娥眉微蹙,却不得不认同。 江小白虽爱打佛语,却从不慈悲,是我行我素的个性。 他不在乎名声,更不在乎别人是否误解,有时连孙全友都拿他没办法。 孙艳艳认为江小白这次不可能妥协,没想到光头微微皱眉,犹豫了片刻。 思量两秒后,他开口道:“一炷香的时间,就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如果你能救活大当家,贫道决意饶你们一命。” 第26章 懵逼的众人很懵逼 牢里没有香,光头点燃了一根给肉票上刑用的长竹签。 从现在开始倒计时。 其实即便真给刘异一炷香的时间,他也不可能救活孙全友。 一是,真没那本事。 二是,傻吗,给自己添堵,让他活过来报复自己? 三是,即便救活了人,对方也会过河拆桥杀了他们,毕竟这可是灭寨之仇啊! 寄希望于敌人仁慈,他还没那么蠢。 刘异不过想拖延时间,但戏还是要做全套的。 他将火把递给张鼠。 “我来救人,你照着点。有人若敢乱动,就拿剑戳死孙大当家。” 说完他拿眼神瞟了瞟孙全友身下的那堆茅草。 张鼠立刻会意,举高火把悬于孙全友头上。 刘异就着火把的光亮审视着下面一动不动的玄云寨大当家。 这矮子四肢短小,映衬得头很大,五官与孙艳艳有七分相像,并不丑陋。 此刻,茅草上的迷你小达人双目紧闭,脸色煞白,几乎已探不到什么鼻息。 刘异扫视一遍他的全身,突然发现好像哪里不对。 他又掰开孙全友的嘴巴,检查了下他的舌头,随后惊讶高声: “奇怪,他中的毒不是我下的。” 孙艳艳听罢,立刻收回定格在兄长身上的目光,转而投注到刘异身上。 “你说什么,你说我阿兄的毒不是你下的?” 栅栏外的江小白也听到了。 他声音冰冷道:“真会找借口推脱,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是药王传人,是不是不需要一炷香了,我现在就可以进去杀了你俩。” 张鼠明白刘异不懂医治,心下埋怨兄弟这个借口找得太烂,嘴上还得为他撑场面。 “药王后人只说毒不是他下的,又没说不可以解。” 刘异一把拉过孙艳艳,将她按在孙全友头旁,与她兄长面面相对。 “三当家,我们一路过来时,路上可是看到不少毒发的人,你阿兄的症状跟他们像吗?” 孙艳艳在他的引导下开始回想。 寨子里的那些中毒者,他们口唇、耳廓、指甲、舌尖会呈现出青紫色。 而这些症状,她的兄长全没有。 此刻孙全友面色苍白,即便昏迷眉头仍是锁紧,嘴角鼻翼皆有血迹。 刘异又道:“我下的药,中毒者会胸闷呕吐,但绝不会吐血。即便临死之时也不会有太多痛楚,而看大当家的症状,他恐怕晕厥前曾遭受肠肚腐灼之痛,吐血不止。” 这时,连栅栏外的江小白也非常震惊,他已回想起当时在聚义堂场景。 孙全友毒发时,他就在一旁。 “确实不太对,当时聚义厅众人只有大当家吐血不止。” 张鼠啧啧嗔怪:“你们过份了哈,不知道自己个大当家在哪里中的毒,却非要让我们来解。” 孙艳艳抬眼怒视:“你刚刚不是说他是药王传人,什么毒都能解吗?” “呃……” 张鼠觉得自己刚刚真是嘴欠。 刘异看了眼他俩,淡定道:“毒我当然能解,不过恐怕要多耗费些时间,毕竟不是我下的药。” 江小白一抬手灭掉燃在着的竹签。 “这下行了吧。” 不限时。 刘异则背过身偷偷擦掉额前的虚汗。 他心里嘀咕张二兄他们怎么还没找来? 接下来,只能赶鸭子上架。 他虽不懂得怎么救人,却懂得如何让人痛。 上辈子专营打架几年,又学医几年,没事就研究这个了。 刘异没有那么多钢针,就用竹签。 他打算对孙全友的十二井穴一一扎下去,不信就痛不活你。 若人还没死透,好歹能被痛到强制开机吧。 至少来个回光返照啊,他默默祈祷着。 在他胡乱扎针的时候,孙艳艳和江小白也没闲着,他俩正在做场景回溯。 “会是做菜的坑饪或送酒的喽啰干的吗?” 江小白不赞同这个推测,“毒若下在酒坛或菜中,不可能只有大当家中此毒。” “那就一定是身边人,二当家,今天酒席何人距离我阿兄最近?” “大当家左手边是我,右手边是王大头。” “会是王大头吗?” 头上举火把的张鼠讥笑她:“你傻吗,下毒之人又不知道今天整个寨子都会中毒。他得保证你们大当家毒发后,能摘干净自己,未必就是离得最近的,有机会靠近的都可能。” 孙艳艳瞪他一眼,又觉得这人说得不无道理。 恐怕聚义堂全部人都有嫌疑。 “那今天谁向我阿兄敬过酒?” 江小白当时在聚义堂喝得昏呼呼的,他想了半天才回道:“除了我好像都敬了。” 孙艳艳叹气,还是锁定不了任何嫌疑人了。 刘异已经连扎了三签子。 在扎第四根的间隙,他头也没抬,随口问道:“你们喝酒中间可曾有谁是新进来的?” 江小白拿眼神瞟了瞟已被敲晕的牛角,“只有他。” 孙艳艳转身踢了牛角一脚。 “为何他没中毒?” 她进来土牢时就发现了,牛角完全没事,而自己的兄长却躺在那命悬一线。 “幸好他没中毒,否则谁背你阿兄来这里?”江小白再看一眼牛角,“应该不是他,他是突然被叫进聚义堂的,事前并没有准备。” 这下又没头绪了。 刘异在插第七根签子时貌似很不经心地又问了一句。 “那聚义堂里有人出去过吗?” 孙艳艳不解:“出去了还怎么下毒?” 张鼠抢着回答道:“局已做完,临门一击未必由自己来,预先躲出去的人反可能更有嫌疑。” 江小白忽觉有理,可他拼命回想,仍是想不起到底谁出去过。 他朦胧记得好像有人出去催过菜,但记不清是谁了。 这时,刘异已经脱掉了孙全友的鞋子,正忍着脚臭,挨个扎他的脚趾穴位。 正扎到隐白穴,一签子下去,手重了,开始冒血。 血色乌黑,没一会就凝了。 他明白孙全友该是没救了。 刘异手上继续假装忙活,同时引导案情推敲,想分散众人的注意力。 “或者再想想,假如你们大当家真有个万一,谁是最终收益者?” 无形中他又开始挑拨,没想到孙艳艳还是不上当。 “总之不会是二当家,他完全无意做寨主。” 人家和尚出身,佛祖亲自培养出的正宗佛系,干的都是送人去西天的大事,岂会贪图红尘中区区一个寨主? 张鼠忍不住取笑:“不是二当家,难道会轮到你,就你吗?” 孙艳艳瞪他一眼,此刻无心与他互怼。 “最有可能接替兄长的应该是严六指,他在寨子中资格最老,手下兄弟众多。” 总算找到个嫌疑人。 “那严六指现在何处?” 江小白神色平静回道:“死了,我亲手杀的。” 众人一听,这下全 emo了。 线索又全断了。 “二当家,难道你早就怀疑他了?” 你没事杀他干嘛,孙艳艳很疑惑。 “他当时没晕,听见我让牛角背你兄长来地牢,我怕泄露大当家行踪,就直接送他归西了,毕竟我又不欠他人情。” 江小白讲这话的表情像是佛祖对待太阳东升西落般,一切理所当然。 刘异和张鼠对视一眼,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僧匪的冷酷和狠绝。 最大嫌疑人死了,孙全友中毒的迷雾暂时解不开,孙艳艳的注意力又回到兄长身上。 她看见孙全友被扎得跟刺猬一样,不觉心疼起来。 “到底要扎多少签子,现在全身都是,我阿兄何时才能醒?” 刘异也在犯愁,十二井穴早扎完了,现在他都是凭灵感和心情胡乱扎滴。 逮哪扎哪,签子都快用完了。 他抬头看了张鼠一眼,单边眉毛不易察觉地挑动一下。 “还差最后一针,这光不亮啊,火把再放低一点。” 张鼠得到暗示,拿火把的那只手开始微微下垂。 火把越放越低,直到他的手不经意一抖,貌似很不小心地,就掉落在茅草之上。 ‘呼拉’一下, 干草刹那间就被点燃。 第27章 来自蹦豆的绝杀 “阿兄!”孙艳艳惊呼大喊,马上就要扑过去,被张鼠一把拉住。 门外的江小白霎时踹开牢门,直冲进来,径直奔向孙全友。 同一秒,张鼠反手抛出一个二百五—— 他把昏迷的万成举扔了出去。 而后,他抓起刘异的后背,提着他一跃而出。 还没等他们落地,就被江小白踢飞的牛角身体砸中。 他们仨一起摔到了土牢过道上。 刘异幸运点,正好砸在万成举身上,有肉垫,摔得并不痛。 短短一个刹那,江小白一胳膊夹着孙全友,一手提着孙艳艳,也从丛棘门里跳了出来。 张鼠刚扶着刘异刚爬起来,就发现过道出口已被这三人堵死。 孙艳艳落地的同时,她身上的绳索被江小白解开。 她挣脱桎梏后,马上去查看兄长的伤势。 孙全友被平放在地上,仍是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即便刚刚江小白抢救得及时,他仍被烧到一条腿。 身上的火已扑灭,右腿破漏通红的皮肉令孙艳艳不忍直视,瞬间落泪。 她回头怒视两个套头人,怨恨大吼:“你俩想烧死我阿兄,我现在就杀了你们。” 还没等她付诸行动,一声虚弱呢喃响起。 “艳艳……” 这气若游丝的声音,让孙艳艳瞬间止住动作。 她不可置信地回头。 发现孙全友的眼睛已经微微睁开。 “阿兄……” 两个套头人瞬间很懵逼,你咋还真活了? 张鼠反应最快,马上就坡下驴。 “我就说没有药王后人救不活的人吧,刚刚真是手滑,火把不小心才掉的,你要相信我。” 刘异揣测,难道矮子是被火烧醒的? 那我还真是个天才,发明了火疗法。 江小白和孙艳艳一左一右搀扶孙全友靠墙坐起。 “嘶……” 孙全友瞅了瞅自己的右腿。 今天不该吃烤肉,不吉利。 他忍着疼痛一一拔下烤肉上插着的签子,而后又瞄了下所处的环境。 妹妹和二当家都在,貌似安全。 但这里为何是土牢? 他看了两眼丛棘栅栏里仍在熊熊燃烧的干草,沉思了两秒,迅速判断出了形势。 孙全友一把抓过妹妹推到江小白身边。 “你们快走,敌人很快会找过来。” 孙艳艳不明所以,望着他:“阿兄放心,这里很安全。” “安全个屁,”孙全友冷眼扫射向两个套头怪人,“火是你们点的吧,想用烟雾通知同伴?” 江小白和孙艳艳这才注意到,干草燃烧的滚滚浓烟,正从土牢墙上的棘木气窗呼呼往外冒。 另附火光加持,外面的人一定能看到。 孙全友面色阴沉:“很聪明,可惜来不及了,二当家,杀了他们。” 江小白纹丝未动,神色平静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言,我答应过他,若你醒过来便饶他们性命。” 刘异望着江小白,简直想给他磕一个。 张鼠也是受宠若惊,这光头什么材料做的,脑筋貌似不可常理推敲。 孙全友则气急败坏:“你是哪门子的出家人,你早被逐出寺门了。” “那也是出家人。” “哪有见天杀人越货的出家人?二当家,算为兄求你,杀了他俩,然后带着艳艳快逃。” “贫道不能失信。” 孙全友欲哭无泪。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江小白绝对是他这辈子遇到最轴的人。 “行行行,不杀,你带着艳艳快逃吧。” “我不走,阿兄,要走一起走。” “艳艳,阿兄伤了腿,走不了。二当家,拉她走,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孙全友不走倒不是因为腿伤,而是知道自己大限到了。 中毒太深,现在他五脏六腑焚烧得比栅栏里的茅草更盛。 胃里翻涌的血腥,几次到嘴边又被他咽回去。 他不想死在妹妹眼前,惹她伤心。 江小白走过去,一把托起孙全友,甩在自己背上。 “这么矮,还没个包袱重。” 孙全友最恨别人挖苦自己身高,此刻真想感谢江小白八辈祖宗。 这三人,没再理会牢里剩余几个闲杂人等,直接向着出口走去。 张鼠大喜:“这就放过我们了?” 刘异踢了踢仍在昏迷的万成举,“带上万大傻,咱也走。” 张鼠嫌弃地瞅瞅地上的人,“真搞不懂,你为何一定要救他?” “你不懂,是他在救我。”否则赵煤球会压死我。 还没等他们走到门口,就见刚刚出去那三个人又退了回来。 门口处,十几把刀,逼着江小白他们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后退。 关胜、张虎他们带着八个马贩子一路寻找。 最后在山寨后院大门口处,终于发现了冯彪等六人的尸体。 他们马上意识到大事不妙。 继续搜寻时,又与一路寻过来的张豹他们汇合。 “南边不用找了,没有。” “那会藏哪呢?” 两伙人都在抓耳挠腮。 恰在这时,他们一起看到土牢这边冒出的滚滚浓烟和火光。 “在土牢,快走。” 刘异和张鼠看见自己救兵终于到了,正在高兴时,不想孙全友突然从江小白背上暴起。 寻常矮子跳起来只能打膝盖,这个矮子却灵巧的像个蹦豆一样。 他直接窜跳到两丈外的刘异背上。 难怪江湖人说孙全友有钻天入地之能。 选择刘异,是因为张鼠身上已经背了个万成举,他不方便跳。 事发突然,刘异和张鼠都没有防备。 张鼠被惊得大喊:“你莫伤害他。” 刘异感觉到什么东西,穿透面罩正抵在自己咽喉。 闻闻还有一股不可描述的臭味,他马上猜到了。 是刚才孙全友从脚上拔下来的竹签。 他把几根竹签握在一起,充当利刃。 孙全友对外面十几人狞笑大喊:“你们敢过来,我就杀了他。” 张鼠随手扔掉背上的万成举,想找机会靠近。 “你莫乱动,否则……”孙全友阴冷地威胁。 “不要乱来,你莫恩将仇报,他是孙思邈后人,刚刚就是他救醒的你。” “我管他是谁的后人,是谁放火烧的我?” 马贩子们并不清楚被挟持的是谁,可张家兄弟通过身形已判断出那是刘异。 这么多年邻居,他们一直把刘异当成自家老十看待。 张虎大喊一声:“让出一条道,放他们走。” 第28章 终于坦诚相见了 关胜微微皱眉,最终没有反对。 他示意手下听张虎的号令,让出一条道。 强龙不压地头蛇,巩县地界,他们要让张虎三分。 孙全友居中挟持着刘异。 孙艳艳手持着火把,她和江小白一人护卫一侧。 他们一路紧张防备,从持刀的马贩子和张家兄弟面前,谨慎小心地穿插过去。 张鼠在后面,却不敢贸然突袭。 他怕激怒孙全友会害了好兄弟性命,只能不远不近地跟着。 张家兄弟和马贩子也在后面跟着。 他们一直在寻找机会,想办法解救人质。 许是上辈子经历过一次死亡,还是那种惊心动魄的死法。 如今的刘异并没有多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恐惧感。 他是个不太称职的人质。 走了一段路后,他拍了拍背上人的屁股。 孙全友气得差点把签子捅进他的小细脖里。 “你作死啊,干嘛?” “你看这里,既没有柳暗花明,也不像曲径通幽。” “说人话!” “前面到岔路口了,不认路,咱该往哪走啊?” 孙全友好悬被他气笑了。 “往右,艳艳你在前面带路,咱们去后院。” 后院? 刘异记得后院是孙艳艳的住处,他和张鼠去过。 那边背靠山壁,并无出路啊? 这几人挟持自己,难道不该从寨子大门那逃出去吗? 现在开始变换队形,孙艳艳走最前面,江小白垫后,刘异和孙全友依然被夹在中间。 关胜在后面大喊:“你们无非想要下山,放了我兄弟,我让人给你们牵几匹快马过来,决不阻拦。” 这种骗小孩子的把戏,三个当家人没一个会信。 孙全友回道: “后面的,别跟太近,否则我先在这小子身上戳几个窟窿,让他死不了,活受罪。” “哎呀!”刘异吃痛一声惨叫。 孙全友竟然真的拿签子扎了他脖颈一下。 张鼠吓得大喊:“你别伤他。” 后面跟着的十几个人只能放慢些脚步,拉开距离。 他们已经来到山寨后院的外道上。 刘异迈过一具异物,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被钉死在地上的冯彪,不由得一阵心悸。 这人刚刚还给他们指过路,这么快就殒命了。 进入后院后,刘异发现孙艳艳带他们直接走进了那片紫竹林。 这片竹林几乎占了大半个后院。 即便前面有火把照着,刘异也是走得磕磕绊绊,几次差点跌倒。 他背上的孙全友回头看了看,十几丈远的地方有几根火把攒动着靠近。 “二当家,换你走在我前面。” 刘异诧异,咋的,这矬子还想垫后? 当他们走到紫竹中间位置时,孙全友对着前面指挥道:“艳艳,去开密道。” 这句话,让刘异一阵惊愕。 江小白的万年冰雕脸也微微诧异。 连他都不知道,这片紫竹当中,竟然隐藏着一条地道。 孙艳艳一跃飞上一根比较粗壮的竹干,在中间的竹节一处敲了几下,竹节旋即裂开。 她把手伸进去,竟然从中空的竹节里掏出一根绳索。 她攥紧一端绳索,从竹干上猛然跳下。 身体迅速下坠,她以自身的重力拉紧绳索。 “吱嘎—嘎—嘎” 竹子下方的地面,登时裂开。 一条石基地道展露出来。 孙艳艳依然走在最前面,江小白随后跟着。 刘异看着后面还有段距离的张家兄弟,心里干着急。 他们一定以为只要不出寨子,孙全友就跑不掉,哪成想这里有条密道。 见刘异没动,孙全友又拿签字戳了他一下。 “跟上。” 刘异无奈,只能随着他们也下了地道。 才走下去十几级台阶,孙全友手臂在墙上某处一按,他们头上的密道封板又合上了。 这时,孙艳艳用火把将墙壁上的灯一一点燃,地道瞬间亮了起来。 她继续在前面带路。 “这个地道通向哪里?” 这个问题是江小白问的。 他也很好奇,玄云寨里竟然有这样一条地道。 难道直通山下? 孙全友的回答让他更为震惊,“通慈云寺。” 怎么可能,东西天陵山之间不是有条河隔着吗? 看出众人的疑惑,孙全友给出答案: “那条河是顺势而下的,我挖通了河道最高处通过去。” 众人瞠目结舌,这本领这毅力,恐怕愚公来了都得跪倒拜师。 他们又下了好长一段台阶后,就是平路。 现在,孙全友已到强弩之末。 之前因为担忧妹妹的安危,强撑着一口气在。 进入密道后,他再也支撑不住。 他虚弱开口道:“艳艳,在这里先歇一歇吧。这个时间点僧人们刚下晚课不久,还没入睡,我们也出不去。” 前方的孙艳艳闻声停下脚步,折返到兄长身边。 她将孙全友从刘异背上扶下,让兄长背靠墙壁坐着。 “阿兄,你还支撑得住吗?” 孙全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阿兄还未看到你出嫁呢,怎能轻易死去。” 孙艳艳握着兄长的手突然悲伤起来。 她扭头恶狠狠地盯着刘异。 “要不是你用毒,玄云寨怎会遭此大难,藏头遮面的狗贼,临死了都不敢以真面目见人。” 说完,她忽地跃起,一把扯掉刘异的头套。 幽暗的灯光下,三个人均是一愣。 空气突然就安静了。 孙全友、孙艳艳和江小白没想到头套下的人这么年轻。 竟然是个半大少年。 三人不得不感慨,一个毛孩子,就能毒翻全寨子的人,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看来罪犯这行,年轻化的趋势越来越严重。 刘异也没想到这婆娘手这么快。 看来自己已经没有利用价值,对方打算杀人灭口了。 他得为自己搏一线生机。 “大当家,别忍着,把口里的血吐出来吧。”他假意关心道。 孙全友痛苦地皱着眉头。 孙艳艳不明所以,回头看向兄长。 江小白也到近前,他单手扶在孙全友后背。 这时孙全友再也忍不住,一口污血喷薄而出,化成黑红血雾扬洒向地面。 “阿兄!” 孙艳艳被吓得连忙蹲下,查看兄长的情形。 只见孙全友脸色越发惨白,额头不住冒着冷汗,正在浑身打颤。 “怎么会这样?” 孙艳艳被吓得不住啼哭。 “阿兄,我还没嫁呢,你不能丢下我。” 刘异走过来,把孙全友的手打开,取下他一直死死攥着的竹签。 他看着孙全友的眼睛,安慰道:“我帮你多留片刻时光,让你也好与你妹妹告别。” 孙全友有些诧异。 他张开满是污血的嘴,断断续续含糊道:“你……真懂医术?” 刘异忽然想起杨一笑那个逗比的墓志铭,自己的医术水平大概跟他有的一拼。 他难得谦卑一次,回道:“不值一提。” 说罢,竹签一一插入孙全友的十三鬼穴。 第29章 我兄弟的名字该让给你 待十三针施完,孙全友说话已经比较清晰。 他颤抖着手,擦掉妹妹脸上的泪珠。 “别哭,否则到下面耶娘会怪我,没有照顾好你,从小到大就会惹你哭。” “你是天下间最好的阿兄。” “我哪里好了,那年洪水,耶娘是为了救我才死掉的,都怪我,害你从小没有双亲。” “没有阿兄,我根本活不下来,讨饭时,阿兄哪怕要到一口吃的都要留给我,是我害得阿兄长不高的。” “胡说,阿兄本就长不高。” 孙艳艳呜呜哭得更伤心。 孙全友眼里也寖着泪光,他又抬眼看向江小白。 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要尽快交代完后事。 “江兄弟,算我求你,一定要把艳艳送下山。” 求人之际,他现在连二当家也不叫了,改口叫兄弟。 江小白以出家人自居,将生死看得很淡,一直未融入他们的悲伤氛围。 他现在想的是该如何超度,比较超前。 见大当家一直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他开口问了个与眼下氛围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这地道是什么人挖的?” 孙全友一脸苦笑,像是完全预料到他会这般一样。 “我和艳艳挖的。” “就你们俩?” 孙全友颔首称是。 现在不仅江小白,连刘异都惊讶到了。 大哥,你属耗子的吗? 我兄弟老鼠那名,真该让你呀。 你也太特么会打洞了。 孙全友接着说道:“三年前我刚接手玄云寨时就开始动手挖了。你忘了,我有钻天入地之名。钻天是因为我身轻如燕,入地是我能破土钻隧,这是家传的手艺。” 家传的手艺? 刘异大概猜出他们家以前是干嘛的了——斗爷。 江小白也恍然悟到了点东西。 寨子里人人对三当家的居处心生畏惧,轻易不敢进入,估计也是他们兄妹有意为之,为的就是隐藏这条密道。 他又问:“你为何要挖这样一条地道?” 孙全友看着他酸涩一笑:“跟你一样的目的,你又为何不肯离开天陵山?” 江小白微微惊愕:“你怎么会知道?你要那东西做什么?” 孙全友转头看了看自己妹妹。 江小白当下懂了,心道果然是位好兄长。 刘异听他俩打哑谜,云里来雾里去的,颇为着急。 “慈云禅寺里有什么东西吗?” 两人齐齐回瞪他:“关你什么事。” 刘异怂道:“全当我没问。” 孙全友拉了一下江小白,示意他靠前。 江小白将耳朵凑近他的嘴边。 以刘异的角度,只能看见矬子的嘴巴张张合合动了几下。 江小白的瞳孔收缩又放大。 之后,他又点了点头。 僧匪听完后终于给出孙全友最安心的承诺。 “只要贫道不死,会护孙女施主一生平安。” 孙全友终于展露一个虚弱的笑容。 “阿兄。” 孙艳艳明白兄长的一番苦心,此时抱着孙全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孙全友却把目光投注到刘异身上。 刘异被盯得头皮发麻,有一种被死神凝视的错觉。 他知道这人再次起了杀心。 他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辩白几句,最后争取一下。 “你听我说,你的毒不是我下的。” 孙全友轻拍着妹妹一起一伏的后背,安抚着她,他眼神却在刘异身上。 “我知道。” “你知道?”刘异诧异。 孙全友自从醒来后,自己一直在他身边,从没有人跟他讲过下毒的事情,他怎么会知道? 刘异疑惑地问:“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下毒的是谁?” 孙艳艳从兄长身前抬起头:“阿兄,你知道是谁害你?” 江小白同时看着他。 孙全友却道:“事已至此,现在追究这些根本没有意义。” 江小白猛然想起众人在土牢里的场景回溯。 “我记得饮酒时,有人出去催过菜,我忘了具体是谁了,大当家,你可还记得吗?” “肖炎催的菜。” 江小白恍然有了印象。 “除了严六指,他的嫌疑最大,我离开聚义堂时,他只是昏迷,不知现在还有没有命在,若真是他,我将来必为你报仇。” 刘异微微诧异,看来刚刚矬子在光头耳边耳语那几句很管用啊。 秃子在他死后仍然愿意继续为这句话买单。 孙全友却道:“不必,我说了,现在追究这些根本没有意义。” 刘异眼珠一转,好像明白了什么。 自己刚刚曾为这矬子施过针,算是有点恩情,可他现在依然想杀了自己灭口。 这么心狠的人,怎么会白白放过害自己性命的人? 除非…… 刘异自信一笑:“看来大当家认为凶手不是那个肖炎,你心中恐怕已经锁定什么人了,既然有人都承诺帮你报仇了,你为何还不肯讲出来呢?不如让我猜猜看这里面的缘由。” “你敢?”孙全友威胁。 孙艳艳疑惑地盯着兄长:“到底是谁?” “艳艳,替阿兄杀了他。”孙全友指了指刘异。 孙艳艳转头看向刘异。 刘异退后一步,坦然回视:“杀了我,你可就永远都不可能知道是谁害了你兄长。” “好,那你说。” 江小白也淡淡看向刘异。 刘异拿出玩狼人杀的精神,开始捋条理,顺逻辑。 “根据目前我已知的,牛角虽是后来的,可已经排除嫌疑。肖炎曾出去过催菜,但大当家毒发时,他已经回到了聚义厅,基本也可以排除嫌疑。” “那到底是谁?”孙艳艳急切道。 刘异又看向江小白:“是不是大当家毒发时,你们在聚义厅喝酒的全部头目都在?” 江小白肯定道:“没错,都在,一个没少。” “所以这中间,你肯定漏掉了什么人,这人中间也曾进来过,后来又走了,但你完全忽略掉了。” “不可能。” “比如你最有可能忽略掉的人群,像一个老人,一个小孩,或是一个女人呢?” 刘异提到女人时,江小白的眼睛忽然闪烁了一下。 “女人?” 刘异笑了:“还真是个女人。” 孙艳艳急道:“是谁?” “不要说。” “苗大娘。” 在孙全友出声制止的同时,江小白已经把名字吐了出来。 孙全友郁闷地闭上眼睛,后悔没早点宰了这个少年。 真是个祸害。 “苗大娘?”孙艳艳不可置信地又重复了一次,“怎么可能?” 江小白已经完全想起他忽略掉的那部分。 “苗大娘曾过来通知我们,说三当家不参加聚会了。”他说完后顿顿,“她还到大当家耳边耳语了几句才走的。” 刘异点头:“近距离接触,完全有下毒的机会。” 孙艳艳喃喃自语: “怎么可能,苗大娘上山后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我。她全家横死,无儿无女,她被恶霸欺凌时,是我把她救回山寨的。” “她为何要害我阿兄啊?” 孙艳艳哭着抓起兄长的手臂:“阿兄,你说,是不是她害的你?” 刘异心道,全家横死,无儿无女?恐怕与你们玄云寨脱不了关系啊。 要是你们害人家全家在先,而救她在后,人家才不会感激你呢。 人家举目无亲,很可能都是拜你阿兄所赐啊。 孙全友伸手擦掉妹妹的泪珠,把她抱在胸前,柔声安慰: “都说了,不是她,莫听这人胡说。” 刚说完,就一个手刃劈下,孙艳艳软软瘫倒在他怀中。 他同时又喷出一口污血,孙全友用自己短粗的手掌接住,生怕落到妹妹身上。 “江兄弟,带艳艳走。” 江小白扶起瘫软的孙艳艳,看向他:“你一直不肯说出凶手,是怕孙女施主自责?” 那女人是孙艳艳带回山上的,又一直隐匿在她身边。 孙全友一声长叹:“你没有妹妹,不会懂得。” “还需要我帮你报仇吗?” “算了,她想必真跟我有仇,可这么长时间却没对艳艳下手,就冲这点,我的仇不报了,随她去吧。” 江小白点点头,扛起孙艳艳接着向地道深处走去。 刘异眨巴眨巴眼睛。 这是怎么个走向? 现在这片区只剩下他和孙全友了。 不知道孙全友还有没有力气暴跳。 他是该往回走呢,还是该继续往下走呢? 孙全友看出他的疑惑。 “我死之前,不会让你动的,我要保证艳艳逃出一段距离,才能安心去死。” “你虽不是个好人,却是好哥哥。” “哥哥?你在夸我长兄如父吗?” “算是吧。我比较好奇,在聚义厅时,你为何肯让那个苗大娘靠近,她在你耳边说了什么?” 第30章 正经和尚谁叫这名 孙全友苦笑一声:“她说艳艳绑了男人回房里,事关她的名节,所以不肯在众人面前讲。” 刘异点头,原来是这样。 刘异没想到,孙全友为了拖住他,死的时候都是睁着眼睛的。 要不是他每隔一会会逗引对方说句话,他也不肯定孙全友是否死了。 后来孙全友回复的字越来越短,间隔时间越来越长,到最后隔了好久都没再吭声。 刘异捡了块石子,丢了过去。 没动。 他又捡了块大的,抛过去,没想到孙全友直接栽倒。 他这才敢大着胆子走近去瞧。 “你说你,何苦呢?” 他替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当家合上眼睑。 “虽然你可能不信,但我可以答应你,我这辈子绝不会害你妹妹。” 说完刘异站起身,沿着地道不紧不慢地继续走下去。 他离开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孙全友松开了手里攥着的半截竹签。 玄云寨大当家,此时终于安心呼出了此生最后一口人间气。 刘异不知道,他无意中的一句承诺竟然救了自己的小命。 他最终没有原路折返,而是沿着地道走了下去。 他记得那矮子在他背上时,每过一段路,就会轻摸一下墙。 刘异怀疑孙全友为了阻挡追兵,在回路上布了什么机关,他可不想以身犯险。 地道很长,估计又走出两三里地,才看到往上的台阶。 终于走到尽头,刘异很兴奋。 他上了几十级台阶后,发现这边地道的出口很小,是圆形的,仅能容纳一个身子。 上面好像被什么东西压着。 他往上顶了半天也顶不开。 内心一句卧槽,现在知道有功夫傍身的好处了。 想必江小白上去时就没他这么费劲。 他又试了几次,感觉上面的东西好像挪动了一点点。 刘异心里一乐,继续往这个方向一寸一寸挪。 后来越来越省力,洞口竟完全露了出来。 刘异正高兴,就看见洞口上方露出一颗光头。 ……不是江小白。 对方提着竹灯,正往下照。 刘异则往上瞧。 昏黄灯光映衬出光头一张姿容俊秀的脸。 肤色凝白,剑眉修长,一双柳叶眼下鼻梁直挺,嘴巴俊俏。 刘异顿时看得一愣。 这模样要是换到一千多年后,可以越过海选,直接成团,简直爱豆水准呐。 吴承恩老头诚不欺世,难怪各路女妖精都馋大唐和尚的美色。 大唐出家人长的也太违章了。 对方看见刘异也是一愣。 “这下面怎么有条密道哇?” 刘异在对方错愕中,直接钻了出去。 到了地面上他才发现,刚刚压在洞口被移走的是尊佛像,难怪那么重。 他又费力地把佛像移回去,堵住洞口。 “你……” 不理会对方的惊讶,他直接抢过和尚手里的灯,提着转圈照了一遍。 好家伙,周围大大小小的得有上百尊姿势各异的佛像。 “这是哪?”刘异问。 “五百罗汉堂。”和尚回答,随后他感慨了一句,“刚刚看见慧依王尊者在动,我还以为是自己心太诚,佛祖显灵了呢。” 刘异发现这和尚很奇葩,对自己这个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来历不明者,他竟然不害怕。 “你不问问我是谁,不怕吗?” 和尚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 刘异嗤笑,一根竹签抵在和尚咽喉:“这样也不怕吗?” 和尚苦笑:“施主,贫道刚刚可是帮过你呀,你以为凭你自己能挪得动佛像?我在上面也出力了好不。” 我这该死的好奇心。 “老实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绝不动你一根头发。” “那也要贫道有头发才行呐。” 和尚心说这少年真狡猾,跟谁听不懂似的。 “刚刚除了我,你可还看见什么人上来了吗?” “贫道刚到这里,不曾见到。” 刘异估计那两人走远了。 江小白曾在这里出家,对慈云寺熟的很,他想找个藏身之处太容易了。 “我想出去,该怎么走?” “寺院大门已经关闭,除非着火轻易不开,你最好等明早再走,混在香客中出去。” 刘异撤回竹签,他只想吓吓这个奇葩和尚,没想到对方应答得很从容。 这种从容跟江小白那种面瘫又不太像,镇定中透着一股临危不乱的气质。 “我说我不小心迷路误闯进来的,你信吗?” 和尚战术性附和点点头,我信···你家迷路都是往别人家地底下走。 他学着刘异的语气:“我说我只是个借宿的僧人,不管闲事,你信吗?” 刘异呵呵轻笑,感觉这和尚颇为幽默。 “我也信,谢谢你啊。” “谢什么?” “谢你放我出来,还有今晚的分榻之恩。” 好容易找到个倒霉蛋,还有趣,可不能放过。 否则他今晚睡哪? “我哪有说过要收留你。” 竹签再次抵在和尚咽喉,刘异嬉皮笑脸地威胁:“你说过的。” “贫道刚刚想起,确实说过。我的寮房在西边,请随我来吧。” 和尚提着灯,带着他走了一会才走出五百罗汉堂。 刘异不由得感叹,一间罗汉堂就已这般恢宏,整间寺院搞不好比玄云寨占地都大。 可惜现在是夜晚,不方便一览全貌。 朦胧夜雾中,和尚领着他沿着石板路前行,沿途的参天巨木和葳蕤花草静默无声。 他们穿过好几所院落,中途竟再没碰到一个僧人。 刘异好奇地问:“别的和尚晚上都在老实睡觉,你大晚上跑去罗汉堂干嘛?” “贫道仿佛听见佛祖在召唤。” “说实话!” “白天诵经时不慎打了个瞌睡,呼噜声太大吵到了香客,住持罚我睡前擦一遍全寺佛像。” 刘异‘噗嗤’出声,原来和尚中也有差等生。 他们又穿过一道月亮拱门,进入一处僻静的小院。 院中仅有一间僧房。 “我就住这里。” “你自己?” 和尚点点头。 刘异心想,寺院对这名挂单的差等生待遇还不错,竟住独门独院。 和尚吹灭灯笼,带刘异走进僧房。 房间不大,最靠里面放着一张睡榻,上面青色铺盖叠放得很齐整。 睡榻旁有一张书案,案上摆着一盏青铜底座的菜油灯。 油灯的火苗在他们进门时被风吹得跳了跳。 橙明的灯光,把几案上翻开的佛经和旁边的白宣,都照得微微泛黄。 刘异长舒一口气。 累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下。 只是苦了耗子他们,没找到我,他们现在一定很着急吧。 不管了,先睡一觉。 他直奔卧榻,鞋都没脱就躺了上去,摆成个大字形。 “和尚,你的榻不够大啊,看来睡不下两个人。” 和尚无奈摇摇头,坐到几案前。 “卧榻让与你好了,贫道今晚坐在这读读经,写写字。” 刘异会心一笑,这和尚上道。 他假寐片刻,强撑着眼皮,又从榻上起身,悄悄走到和尚背后。 他想睡前把这和尚弄晕,免得他趁自己睡觉时偷偷溜出去喊人。 此时,和尚跽坐于几案前,姿势端正,聚精会神。 刘异默默站到他身后,发现他正在纸上写字。 笔力苍劲如游龙,笔锋鸾翔凤翥有筋骨。 好字啊! 他盯着看了半天,‘琼俊’两字中只认得后面一个。 “你写的啥?” 和尚惊讶回头,错愕一会回道:“一位僧人的法号。” “谁起的?” “不好吗?” “第一次见出家人的法号偏旁,又是王,又是人的,很怪呀。” 和尚瞳孔缩了又放,震惊于少年敏锐的洞悉力。 “你不妨说说看,怪在哪里?” “第一个字我不认识。” 僧人微怔,敢情你白话半天,是个文盲啊。 刘异不认识第一个字,是因为有些字简体、繁体差异很大。 他虽认识些繁体字,但仅限于tvb字幕里常有的那些。 不认识,但不影响他的胡说八道。 他批判道:“以王做旁首,不是够清高,自比为玉,就是够贵气,自比帝王,哪里像个出世僧人的法号?” 和尚被说得一愣,不像吗? “那第二个字呢?” “俊吗,不是形容长相,就是形容才干的。像俊俏啊,才俊啊,这里大概指俊杰。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僧人默默重复着少年出口成章的诗句,“只有半句?” 刘异接着道:“下半句: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僧人呢喃重复,彻底痴了。 他不是惊讶于少年信口拈来就是一首好诗,而是这首诗表达的意境。 楚霸王至死都不愿贪生…… 生当作人杰…… 而我…… 莫不是佛祖借这少年之口来点醒我? 否则他字都认不全的小贼,何能说出此番话。 刘异浑然不知自己已然成了别人心中佛祖代言人,还在那继续胡诌。 “你说一个僧人起这么个法号,可见是有多么放不下,何苦出家呢?” 和尚定定望着面前的少年,突然抬手抓住刘异小臂。 “你想出去吗?不用等明天了,这就跟我走吧,我一刻也不想等了。” “啥?” “我决意听你的,即可还家。” “等等……你要还家?”也太秃然了。 “等等……你还家,跟我有啥关系呀?”啥叫听我的? 你别乱冤枉人好不。 第31章 礼尚往来的回赠 和尚满脸激动,转身就跑,下一秒已冲出房间。 刘异想拦都来不及。 剩下他一个人在房里懵逼。 再懵逼。 无限懵逼中ing。 “他不会出去叫人了吧?” “我该不该现在就跑呢?” “即便你真的去叫人,寺院大门关了,我又能逃到哪去?” 老天爷,我到底做了什么? 我也需要有个人来点醒我下。 在他忐忑了两炷香的时间后,和尚又折返回来。 “我刚刚拜别了住持,住持让人在寺院门口为我们准备了两匹快马,寺院大门已经打开,我们现在就可以下山了。” “卧槽,你到底是什么人,寺院大晚上的肯为你一个人打开寺门?”不是说除非失火吗? “此间住持是我师兄,我们都是黄檗禅师的弟子,贫道真是云游到此,借宿在这的,走吧。” 刘异微微诧异。 能做这么大一间寺庙的住持,应该是个老和尚了吧? 而老和尚只是这青年僧人的师兄,面前这个和尚辈份也忒大了些。 他跟着和尚七转八转,走了好久才走出了寺院大门。 门外面有两个小沙弥各牵一匹黑马等候在那。 他二人分别从沙弥手中接过火把,再跨上马鞍。 两人各夹马腹,催促前行。 走了一段路后,刘异好奇问旁边马上的人: “刚刚的小沙弥见到我这个外人并不吃惊,你怎么跟寺里人说的?” “我说你是我的朋友,白天来寺中看我,我们聊得忘了时间,就留你在这睡了。” “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吗?” “所以我不适合当出家人呐。” 和尚爽朗大笑,猛甩马鞭,一马当先奔跑起来。 刘异的骑术正经不错,上辈子他可是在老爸的牧场里长大的。 即便现在跑的是夜路,又是山道,可少年意气,怎肯落后于人。 两人你追我赶,就见两簇火光在漆黑山道上快速漂移。 他们跑了半个多时辰,终于齐头并进奔到山下。 两人先后勒停马匹。 “你的骑术不错,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刘异,你呢?” “刚刚纸上写的就是我的法号,他日你若去长安,可到青龙寺找我。” 找个屁,第一个字我又不认得,天知道你叫啥。 “你是长安人?” “是,这次重返长安,不知是福是祸,不过我会坦然面对一切因果,他日若真成人杰,必报施主今日点化之恩。” 刘异呵呵敷衍假笑。 你还是找个好的tony老师重新剃度一回吧。 一个和尚,没事净想着人杰、报恩之类的俗事,明显六根未净啊。 当~ 当~ 当~ 山中突然响钟大鸣。 刘异被吓一跳。 慈云寺发生何事?莫非江小白被人发现了? 和尚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这是分夜钟,每晚都敲的,提醒子时到了。” “每晚?” 刘异心想晚上正睡得酣甜,也不怕做噩梦?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原来是这样。 和尚在马上施了个单掌礼。 “刘异施主,我们就此别过吧,临别无礼相赠,贫道送你几句箴言。” “箴言?” “六道众生,其心不偷,则不随其生死相续。汝修三昧,本出尘劳。偷心不除,尘不可出。纵有多智,禅定现前。如不断偷,必落邪道。” 刘异心中笑骂,左一个偷,又一个偷的,你把老子当梁上君子了。 岂能不礼尚往来? “你回长安,路途遥远,恐会无聊,不如我送和尚副字谜,路上解着玩。” “施主还会出谜?” “且听好了,日暮香残扫去凡一点,炉空火尽栓意马心猿,上下句各猜一字。” “日暮香残扫去凡一点,炉空火尽栓意马心猿?”和尚重复了一遍赞道,“有意思。” 而后,他催马前行。 那匹黑马哒哒哒再次奔跑起来,马上的那团火光渐行渐远。 刘异刚从西天陵山下来,又要再上东天陵山。 马跑了一个多时辰,才再回到玄云寨。 前前后后距离他离开时,已经过了差不多三个时辰。 此时,零元购的两伙人正在争吵。 关胜语气坚决:“张二,你兄弟丢了,我知道你急,可我们必须赶在天亮前下山。” 心腹王川在一旁帮腔:“万一明天州府设下路障,我们这些人几天都出不了河南府,这么多辆马车很容易被查,所以要先回邸舍。” 张虎语气也很冲:“你们尽管走,我们张家人自己留下来找。” 王川气道:“不行,我们没出河南府前,你们若被抓,会牵连我们,必须一起下山。” 张鼠在旁边回怼:“敢情不是你自己的兄弟出事,你当然不在乎。” 关胜语气夹杂怒意反问:“我们的人今晚死得还少吗?后院路上被钉死在地上那位叫冯彪,他是我亲表弟,他尸首是我亲手烧的。” 在刘异离开的三个时辰里,这两伙人把玄云寨翻了个底朝天了,可仍是没找到人去哪了。 现在两伙人各持己见,相持不下。 他们还在争吵时,一簇火把由远而近,一匹黑马驮着人慢步小跑到众人跟前。 马上面坐着个头裹破布的男人。 刘异正在愤懑,他刚刚进寨门时,好悬没被守门的马贩子给宰了。 不是告诉过他们要把今晚的口令背熟嘛,遇到不认识的先对暗号。 一句“呦呦切克闹,煎饼果子来一套”有那么难记吗? 为了不在马贩子面前露真容,进门前他特意撕了中衣,遮在脸上。 此时,见到两伙人神情戒备地打量自己,刘异叫喊出声。 “二兄,是我,我回来了。” “小异?”张虎震惊。 张鼠哇地一声,险些哭出来。 “小六一,你这个没良心的小崽子,让九兄担心死了。 刘异好不容易挣脱开他的熊抱。 “我这不回来了嘛。” 张家兄弟纷纷围了上来。 “小异,你咋从外边回来的?” “玄云寨三位当家人呢?” “你咋逃出来的?” 刘异简单跟他们讲了一下密道的事情。 众人都在后怕,庆幸他们没找到密道入口。 如果里面真被孙矬子布下机关,那么又要一半人折进去。 “让二兄担忧了,东西装好了吗?” “早好了。” “咱得马上下山。” 张虎拍拍他的肩膀:“谢天谢地你可回来了,否则二兄还有什么脸下山。” “万大傻呢?” “还晕着呢。” “时间应该还够,咱们还是按原计划行事。” 第32章 人间太窄,容不下天才 万成举悠悠转醒,一睁眼就看见头顶皎皎明月高悬,满天繁星闪烁。 咋到外边了? 他迷迷糊糊地动了两下,遇到了阻碍。 这才发现自己双手被绳索绑缚着,固定在胸前。 他顿时清醒了几分,恍然发现自己正平躺在一处较为开阔的山地上。 三四丈远的地方,燃着一堆篝火。 篝火那边有两个套头人,正在挖坑。 他们半截身体隐没在土坑中,一撮一撮的泥土随着飞舞的铁锹被抛甩出来。 这俩人边挖边交谈。 “钱都收了,干嘛不放了这小子?” “李家兄弟说,不能留下活口。” “直接宰了抛尸就好,还非要劳烦咱们在这挖坑埋。” “这你不懂了吧,听李虎讲这呆子的阿耶是本地的一个村正,为了避免麻烦,不能留下尸首。到时我们一口咬定收到赎金后就放人了,将事情全都推给来交赎金的那个倒霉小子身上。” “一个村住着,李家兄弟真也真够缺德的。” “快挖吧。” 万成举听得方寸淆乱,灵台崩摧。 他们提到了李虎,同一个村住的李虎? 难道是李虎勾结恶人绑架自己? 那就不是绑错人了。 难怪在牢中时,那人说早知道他不是刘异。 他们的目标分明就是自己。 他本来就奇怪,刘异如此平庸,怎么会招惹上歹人觊觎。 只有像自己这样木秀于林的书生,才有可能招惹上强风的摧残。 呜呼哀哉,果然人间太窄,容不下天才! 难道自己真要葬身在这里? 不行,这里没有纸笔,我还没留下能传颂千古的绝笔诗,怎能甘心? 想到这里,万成举第一次拿出勇气,挣扎着坐起。 他以吃奶的劲头逆风急呼: “救命啊,救命啊,若吾身死,恐诗才陨落,谁来救救大唐。” 他的叫声立马惊动到两个埋头苦干的头套人。 “这小子醒了,胡说八道什么呢?” “先杀了吧,省得他喊。” “怕什么,这里是咱的地盘,他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的。” 话音刚落,就见远处山路上一簇火把正在逼近。 高个头套人疑惑道:“大半夜的,怎么会有人上山?” “救命啊,救救大唐未来诗仙!”见到火光,万成举叫得更欢。 那簇火把转眼到了近前,三人终于看清来人样貌。 “刘异?”万成举惊喊出声。 这…… “你怎么会在这?”万成举顾不得多想,随后大喊:“刘异,快救我,他们是歹人。” 两个套头人从土坑里跳了出来。 “你小子还没走?” 刘异拿火把照了照,恼怒道:“你们这些山匪好奸猾,骗我交了赎金,却让我在山下苦等,左等右等也不肯放人。” 万成举惊讶,来给自己交赎金的是刘异?这些人是山匪? 一个套头人狞声奸笑:“本来是想留你做替死鬼的,既然这样,把你也一道埋了吧。” 两个套头人抄起起铁锹就冲向刘异。 刘异举着火把与他们缠斗在一处,双方打得难舍难分。 地上的万成举看得胆战心惊,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ing。 同样瘦得跟根筷子似的,他咋能做到以一敌二? 刘异打斗间隙回头询问:“万郎君,你可曾受伤?” “不曾,刘异,你自己小心些。” “那你还能起来吗?趁我拖住他们,你赶快逃吧。” 万成举内心莫名震动。 自己平时最鄙视的人,在生死关头,竟然如此仗义。 而自己? 他挣扎着爬起,凛然喊道:“读书人岂能贪生怕死,待我来助你。” 在三人错愕的眼神中,万成举突然迈开步子。 他中途甚至还来个提速…助跑。 他疯了一样冲过去,拿头去撞其中一个套头人。 果然,他精准无误地撞到了套头人……旁边的树干。 “咚”的一声闷响。 万成举眼冒金星,身体软趴趴地滑倒。 他又关机了。 在场的另外三人,不约而同停止略显浮夸的打斗动作。 刘异赶紧走过来,翻了翻万成举的眼皮。 他摇头赞叹起这个自刀郎: “你小子真他娘的是个天才,你咋不把自己撞死呢?” 另外两个套头人各自摘下头套,芜湖下班。 张鼠一脸委屈:“累了一天了,还要在傻子面前做戏。” 张豹催促:“行了,该听见的他应该都听见了,咱也赶快下山吧。” ~~~ 另一伙人,马贩子们赶着二十五辆马车,连夜下山。 他们终于赶在天亮前,到达巩县与荥阳交界处的一家邸舍,名叫赵家店。 这家邸舍开在郊外,专供南北客商歇脚和存货用,是恩州马贩子自己人开的,经营十多年了。 邸舍占地很大,光一个大院就能并排停下十几辆马车,另外还有货仓、地窖以及十多间客房。 邸舍老板赵大和伙计们等了一夜,终于在天色将明时分等到了关胜。 赵大吩咐伙计帮忙卸车,他则热情迎向关胜。 “关兄长,酒菜都已准备好了,里面请。” 关胜将自己骑的马匹交给一名伙计,吩咐:“牵去马厩,用好料喂饱。” 他转头问赵大:“地窖还有位置吗?” 赵大满脸堆笑:“放心,早在三天前本店就不收外客了,地方早给你们腾出来。” 关胜满意地点点头:“先把东西藏地窖里,这次只能分批运走,运完前店里不要再收留其他客人。” “兄长放心,前面道口拐来咱店这边的岔路上,我已让人提早放了牌子,说本店客满,这几天都不会有外人来打扰。” 关胜想起,他们过来时确实看见了那块牌子,很醒目。 就在这时,忽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来赵家店的岔路上,朦胧中奔来一队骠骑。 关胜微微皱眉,扭头去看赵大。 赵大脸色尴尬,这打脸的速度也来的太快了。 “兄长去屋内稍等,我这就去拦住来客。” 赵大说完,带着三名伙计快步出了大院。 他边走边抱怨:“没看见路口挂着牌子吗。” 怕牌子在晚上不够醒目,他还让人在那处燃了灯火。 “真是个不长眼的。”他低声咒骂。 第33章 明府的仕途 刘异是上午到家的,巳时左右。 一到家,就受到了家人的热烈欢迎。 老爹刘根生抄着一只鞋底子,追着他满院子表达关怀。 “你个不孝子,知不知道老子担心你一夜。” “哪就显得着你能了,非要去山匪窝里送死。”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老子可怎么活?” 刘异边跑边回头求饶:“老头,再打下去,我没嗝山上,却折你手里了。” 大哥刘奇,身为兄长,与刘异同气连枝,怎能忍心见亲弟弟挨鞋底子? 他及时递给老爹一根烧火棍。 “阿耶,你跑得慢,鞋底够不着,这根棍子足够长。” 刘异急得大叫:“刘奇,你个没义气的,上次你挨打时,我可只喊加油没递家伙啊。” 刘根生接着棍子先给了大儿子来一下子。 “混账东西,昨天你咋没看住他?” “哎呦!”刘奇夸张地嚎叫一嗓子,委屈道:“你自己不也没看住吗。” 这时,姨母姚娥也从刘家里屋走出来。 听说外甥只身去了天陵山,她担心得一宿没睡,一大早就带着阿兰过来等消息。 “小异该打,拿性命如此儿戏,怎么对得起辛苦生下你的阿娘。唉……阿兰,你跟着添什么乱,别跑了,停下,快停下。” 院子的内圈赛道上,阿兰同时追逐着刘大拿疯跑。 起因是今早刘大拿回来时,嘴里叼了一根鸡腿,也不知道从谁家厨房里顺的。 阿兰看见顿时流下了激动的口水。 与刘大拿协商无果后,小p孩和肥猫,展开了围追堵截的拉锯战。 刘大拿死咬着鸡腿不撒嘴,对峙时发出呜呜呜的恐吓声,跟狗一样。 美食当前,阿兰毫无惧色。 她迈开小短腿,锲而不舍地追猫,连表兄挨打了也无暇理会。 刘家的篱笆小院里,内外圈两个赛道,各自鸡飞狗跳,热闹非常。 此时此刻,同村的万家人也很激动。 他家大郎万成举,刚刚苏醒。 他一睁眼,就发现环境很熟悉。 自己已经回到家中,正躺在炕上。 望着炕前泪眼婆娑的母亲,万成举声音虚弱地询问:“我逃出来了?阿娘,刘异呢?” “刘二郎归家了,就是他把你送回来的。” 万成举沉默片刻,语气略有不甘地评价:“他果然比我英勇。” 万文山目光带着焦虑望着儿子:“大郎,你在山上可有见到李虎吗?” “李虎?”万成举语气顿时变得激愤,“阿耶,就是他勾结歹人害我的。” 万成举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大致推断了一下被绑架的原委。 他按自己的理解转述给了家人。 “李家兄弟不学无术,身为同辈人,他们一定是嫉妒孩儿的才学,才与山匪勾结要谋害与我。” 当讲到刘异如何与两个套头怪人激烈搏斗时,他语气微微动容。 “阿耶,阿娘,刘异这人虽然为人粗鄙,又目不识丁,但胜在有一副侠义心肠,对我有救命恩人,孩儿决意委屈一次,日后想与他结成车笠之交。” 尤娘子望着儿子额头高高肿起的青紫色大包,心疼道:“大郎受苦了,平安归来就好,一切都听你的。” 她心中亦是万分感激刘异。 她一旁的丈夫万文山,听完儿子的讲述后若有所思,半天没有表态。 早晨刘异把万成举送回来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事情蹊跷了。 这小子怎么能平安回来? 按计划,他不应该死在山上吗? 他百思不得其解,到李家一打听,李虎竟然没跟着一起回来。 今天早上他去刘家,被告知刘异昨天就去天陵山时,他就隐隐感觉到事情不妙了。 没等他派李龙前去探查,刘异就赶着车将万成举送回来了。 这一天一夜到底发生啥,他完全不知。 但刘异能活着回来,肯定是哪里出了岔子。 ~~~ 晌午。 巩县,县衙。 这座县衙是所三进式建筑。 一进院,正对着大门有个一人多高的青石碑,正面书“公生明”,背面书“廉生威”。 东西两侧厢房是官吏们办公的地方,而正对着大门的房子就是公堂,是升堂断案的场所。 屏风后开门通二堂,穿过二堂还有个三堂,也叫内宅,是县令和家眷们的居所。 内宅进门的石壁上挂着一面大铜镜,寓意官者进门时需对镜自照,以自省自励。 现在这面大铜镜里,映出一个头戴幞头,身着青衫常服的中年男子。 此人白面轻须,左手拿个桃子,右手拿根竹签,正在逗弄一只翠羽鹦鹉。 鹦鹉没有关在笼子里,而是用绳子拴在特制的横梁架子上。 它的羽毛是绿色的,翅膀和长尾巴上夹杂一点红蓝,腹部绒羽全是翠绿,整体色彩异常绚烂。 这鸟是男子新宠。 “扶摇,来,说几句吉祥话听听。” 这个桃子是会食提供的。 大唐惯例,中午会为在衙门办差的官员提供一顿公务员餐,叫会食。 地方上的会食不像两都府衙那么讲究,只能保证有肉有蔬而已。 巩县衙门的公廨钱算是经营得比较好的,公厨还会提供些鲜果。 今年早桃刚上市,他们会食餐桌上就有了。 中午周彤多拿了一个,特意来喂鹦鹉的。 根据大唐的回避条例,几乎所有地方官员都是异地委任。 稍微人性化的是,府衙一般会为异地官员提供住宿的地方。 有些官员赴任是不带家眷的,比如周彤。 他那个出身豪门大户的娘子,才不愿意陪他来小地方受苦。 孤身在外难免寂寞,官员们除了偶尔喝喝花酒排遣,也会培养一下自己的小爱好。 县令周彤的爱好是养鸟。 这只巴掌大的小鹦鹉,在他的逗弄下,张开红色的钩子嘴,抻着脖子叫喊: “出幽升高,明府出幽升高。”(县令称明府) 周彤美滋滋地用竹签挑起一片桃肉给它。 “小东西,就你嘴甜。” 这时,手下县尉杨志慌里慌张地闯进来。 “明府,不好了。” 周彤顿时神色不悦,气道:“你还没只鹦鹉会讲话,明府哪里不好了?” “恕卑职口误,明府,衙外有人下牒。” “把诉状接下来不就好了,你跑到我这大呼小叫什么?” “下牒的是天陵山玄云寨的山匪。” “啥?”周彤的眼睛惊得铜铃大小。 杨志接着说:“那人自称来自玄云寨,刚刚死里逃生。他说寨子里一众兄弟被杀,钱财被劫,三位当家人下落不明,请求官府出面缉盗。” “你再说一遍,土匪窝被抢了,土匪要状告强盗?” 怪事年年有,这件最奇葩。 “是,另外还有件大案。” 周彤险些没喷出一口老血,竟然还有? “杨少府,你能一次让我死个痛快吗。”(县尉称少府) “明府稍安,刚刚有人来报,说城东四十里的郊外,赵家邸舍被人烧了,在里面发现三十九具烧焦的尸体。” 周彤手里的桃子无声地跌落到地上,咕噜一圈,滚上一层尘土。 今年恰逢官员考课的大考之年,三天前他刚收到兄长传信,说已经买通校考使。 四善二十七最都是假的,只有钱财是王道。(四善二十七最,唐朝官员考核标准) 那人承诺只要他辖下无大事,就会将他的考评定在上上。 巩县虽不大,好歹属于畿县,县令为正六品上。 若这次考评大好,岳父会想办法疏通关系,由几位朝臣举荐他再升一级。 制授五品,不仅可以从此摆脱铨选,岳父还可以将他调回长安。 可如今巩县境内,出了此等大案,还是两起。 娘诶,我的仕途哇o(╥﹏╥)o 周彤脸色如丧考妣,心情再也不美丽了。 ________________ ps:守选为铨选制一环,唐朝六品以下(包含六品)官员,实行轮流休官。 第34章 相亲相爱一家人 傍晚时分,万文山派去玄云寨打探的李龙还没回,曲良却来了。 尤娘子给客人端上一碗新熬的乌梅饮后,就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万文山和曲良,两人并排而坐。 万文山见曲良表情凝重,诧异询问:“曲录事何事忧虑?” “玄云寨被屠了。” 曲良开口就爆出一个大雷。 万成举满脸不可置信:“天陵山的玄云寨?怎么可能,我家大郎今早刚从玄云寨回来。” “你家大郎去玄云寨干什么?” 万文山语气嗔怪:“是谁说要用赵吉对付刘异的,可赵吉人呢?” 曲良面色略显难堪。 “那个赵吉,就是怂货,从我那盗走一把好刀,以为他会返回九合村报仇,结果从此再无消息,可能自己逃了。” “李家那俩蠢货说不想指望你,他们欲借天陵山的山匪宰了刘家那小崽子,结果山匪绑错了,将我家成举抓到了寨子里。你刚说玄云寨被屠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昨晚。” 万文山满脸错愕,这怎么可能,昨晚万成举应该还在山上啊。 曲良接着又道:“我这次来是想通知你们,李虎死了。” “啥?” 万文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曲良接着说:“玄云寨的尸体已被拉下山,就放在衙门殓房,我过去瞧了一下,一眼便认出李虎,这才快马奔来相告。” “李虎死了,谁干的?” “他的尸体混在那群山匪当中,应该是一起被杀的,只是不知为何死时全身裸露,身上还粘了一堆蚂蟥。” 万文山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 昨晚玄云寨就被屠了,那为何成举能安然下山? 儿子口中的头套人真的是山匪吗? 万文山越想越惊,他神色凝重看向曲良,问:“凶手抓到了吗?” 曲良摇头:“还没有。玄云寨一夜被灭,虽然是一群山匪,但毕竟是上百口人命,如果查不出个因由来,恐怕不好交代。周彤责成杨志半个月内破案,杨志刚刚把衙役和不良人都派出去了。” “可有线索?” “据侥幸没死的喽啰供述,是一伙操恩州口音的私盐贩子干的。” 万文山起身,在房里不停踱步转圈,思绪飞转。 他并不相信万成举回家后的那套说辞。 自己儿子,他太了解了。 “昨天一定发生了什么是成举不知道的。” “我那个蠢儿子,整天还惦记着要跟人家拜把子。” “可昨夜天陵山上到底发生了啥呢?” ~~~ 为了庆祝儿子平安归家,当晚刘根生亲自下厨,做了三道硬菜犒劳刘异。 一盆炖杂鱼,鱼是刘奇新捕的。 一碗蒸猪肉,猪肉是王大壮亲自送来的。 一盘卧鸡蛋,蛋是自己家公鸡下的。 主食是林阿娘送来的一屉枣糕。 爷仨在炕上团团围坐。 刘异先夹了一筷子猪肉放嘴里,咀嚼几下后,眉毛挑动,满脸幸福地夸奖: “肉真香,这猪肯定是今天新宰杀的。” 说完他好心地给旁边的刘奇也夹了两筷子,他自己又挑了块鱼放嘴里。 刘异嗦啦几口后,同样夹了块鱼肉给大哥也尝尝。 “阿兄捕鱼辛苦,你最该多吃些。” 刘奇尝过后,亦是满口称赞,孝顺地给老爹也夹了几块。 “还是阿耶最辛苦,一下午都在灶台上忙活。” 论到表孝心,刘二郎当仁不让。 他马上抡开筷子,左一下右一下,一会就把老爹的碗添满。 “这鱼鲜美,阿耶多吃些。” 老刘同志好悬没被感动哭了。 不枉我当耶又当娘,含辛茹苦这么多年,养育这俩小崽子。 如此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场景,让他不禁开始热泪盈眶。 姚娘,你若在天有灵,也会被咱家相亲相爱的场景所感动吧? 他满心欢喜地啄了一口猪肉咀嚼。 一秒后…… “忒……忒忒。” 他将肉渣全都吐到桌上,惊道:“这肉怎么这么咸?” 比之咸菜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又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这次脸色比苦瓜还难看。 不仅咸还腥,绝对没法吃,悉数吐出来。 忍到此时,刘奇、刘异再也不装了,各自把嘴里还没下咽的肉渣吐个干净。 咕噜咕噜……刘异簌了簌口。 待到嘴巴里味道不齁了,他开始吐槽。 “你是盐王爷吗?盐不要钱的吗,老刘同志?你为了坑儿子,可真舍得下血本。” 果然就不能信任这老头。 他们家自从二郎成长起来,刘根生已经许多年不碰灶台了。 “阿耶还非要抢着下厨,连点自知之明都没有,白白浪费这么好的食材,这菜得掐着人中吃……诶呀,二郎,你留点枣糕给我。” 刘奇忘我批判老爹时,蓦然回首发现,刘异正把桌上唯一能吃的枣糕,悄悄藏在了身后。 “今天是庆祝我归家,当然要先让我吃饱。” “为了给你捕鱼,为兄可是累了一下午,枣糕必须分给我。” 刘奇下手去抢,刘异护着装枣糕的簸箕左躲右闪。 “我吃饱了剩下的给你。” “不成,你最近食量见长,要让你吃饱,估计渣都不剩。” 刘根生眼见两儿子兄勇弟攻,为几块枣糕轮番上演王八拳,赶紧调停: “不孝子,枣糕是你们林阿娘送我的,得让老子先吃。” 言罢他也加入战斗,枣糕面前无父子。 一家人打得相侵相爱,其乐融融。 刘异的室友刘大拿,它半夜回来时,听见一阵‘咕咕咕’的声音。 它找了半天,才发现是铲屎官的肚子在叫唤。 聪慧如它,立刻明白刘异今晚没吃饱。 刘异人还在睡梦中,嘴里仍不停地念叨: “枣糕,我的枣糕,都是我的。” 刘大拿轻轻叹了口猫气……养个人宠就是麻烦。 感慨一通,它转身跑出房间。 一个多时辰后,刘大拿嘴里叼着个拳头大小、血丝糊拉的死耗子,荣耀凯旋。 此刻,刘异正平躺着鼾睡。 也不知他梦到啥了,嘴巴正‘吧唧吧唧’地嗦喽。 刘大拿异常体贴地,把死耗子放到刘异的嘴唇正中。 精准投喂。 而后,它自我感动地喵了一声。 这个家,没有我真不成。 第35章 有钱不花王八蛋 翌日,上午。 刘异急不可耐地溜进县城,败家去。 圣人曰:有钱不花王八蛋。 这次,倒不是他老爹和大哥没看住他,而是那俩禽兽根本没空搭理他。 一大早,老刘同志说要去林阿娘家还簸箕。 结果去了一上午还没回,时间都够编个新簸箕了。 他大哥说要去捕鱼,满面春风的就出门了。 刘异后来发现,这人连器具都没带,捕个屁鱼,估计也是去约会了。 他心头刚刚泛起柠檬酸,又瞧见刘大拿领着一只狸花猫,从篱笆墙外翻跳进来。 这俩货更不要脸,在院子里走走贴贴,居然当着他的面,旁若无人地竖起尾巴比了个心。 这死猫一定是故意气他的,今天早晨他刚结结实实揍了刘大拿一顿。 他昨晚一整夜都在做吃牛扒的梦。 在梦中,他还责怪厨师五分熟的牛肉没掌握好火候,做生了。 天亮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啃了一夜的是死老鼠。 他呕吐了一早上,现在胃里还在犯恶心。 刘异捏了捏眉心,感觉这个家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没天理啊!没天理!! 为啥只有我是单身狗? 为啥让我跟那三个坑货是一家?? 一气之下,他就离家出走了。 玄云寨的分赃,目前还没有到账。 张家兄弟为了清点那几车钱,已经两天没回家了,村里也没人怀疑。 一般两税之前这段时间,是城中僦柜放贷最活跃的旺季。 往年这个时候,他们兄弟也是一天到晚不着家。 刘异如今怀里揣的钱,是从万文山送来的赎金里随手拿的。 花仇家的钱shopping,还没开始用,提前就有替天行道的舒坦感。 巩县县城并不大,仅有三十几个坊区和一个大市。 穿越过来后刘异还没来得及好好逛逛,前几次来都是为了坑赵吉。 这次他直接去了南市。 南市虽比不得长安、洛阳里的集市繁华,可也占了大半个坊的地皮。 吃穿用度之类的铺子排列得栉比鳞差。 甫一入门,刘异先斥两文巨款,在果子行里买了袋枣子。 这样可以边吃边逛。 他一路吃过去,沿途的鞍辔店、刀枪库、绸缎庄、衣帽肆、首饰行、椒笋行,看得他眼花缭乱。 熙熙攘攘的人群虽然有些吵闹,却也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路上偶尔遇见几个模样俊俏的小娘子,刘异与她们擦身而过时,总忍不住默默惋惜。 “太不像话了,大夏天的包得这么严,也不怕捂出痱子。” “要看清凉美人,还是得进京。” “喏,这不就有奋斗目标了。” 又走了一段,突然感觉胸前有股拉力撕扯。 刘异叹口气,无奈回头。 一个扒手,从后面将爪子伸进他怀里,正在掏兜。 钱是摸到了,奈何怎么也掏不出去,手还没拔出来。 两人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偷儿年纪跟刘异相仿,身材比他还瘦削几分。 被当场抓包,对方面露惨笑,有点小尴尬。 “这是我第一次失手。” 他竟先对自己业务水平做了个澄清。 毕竟属于技术工种,比较好面子。 刘异暧昧轻笑:“要不要再给你点时间?” 老子怀里可是揣着吸铁石呢,会怕你? 大唐铸钱,用料越来越敷衍,开元通宝竟能用吸铁石吸住。 不过这倒成了刘异的防盗手段。 偷儿摇了摇头:“算了,我跟这袋钱无缘。” 他眼神戒备地边抽手边问:“你会抓我去见官吗?” 刘异微微摇头:“算了,我跟衙门也无缘。” 偷儿感激地笑了笑,随后快速跑走,消失在人流中。 刘异继续逛,又经过几家店铺。 突然,扑面袭来一股诱人菜香。 “咦……” 他发现前方有家酒肆,牌匾上写着【子美客至】 竟然还是两层的。 巩县是个小地方,两层酒楼在本地少之又少,绝对算五星高奢。 刘异本来不饿的,可一瞧到这么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饭店,肚子就开始咕咕叫。 山有木兮木有枝,鸡鸭鱼肉我爱吃……这是馋虫的呼声。 刘异决定给这家店一个机会,由它弥补老刘同志昨晚亏欠他的大餐。 他兴致勃勃地走进酒楼。 进门两步,便看见一面高过人顶的楠木大屏风。 屏风实在精致,刘异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屏风两侧有雕花镂空,中间实木部分内嵌几行金漆刻字。 【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 】 有些字太复杂刘异不认识,但中间那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他是知道的。 出自杜工部的七律《客至》。 刘异想起店名——子美客至,莫非指的是杜子美? 很有可能,巩县本就是老杜的故乡。 这家酒楼莫非是杜家后人开的? 猜到这个可能性,刘异很想退出去。 凭老杜的名气,酒楼里的文人雅客估计不会少。 刘异不是好文之人,实在不想跟几十个万成举凑在一堂吃饭,那味道想想都酸。 他刚要迈腿走,突然瞥见诗下面还有一行红字。 【不通诗文者止步】 草,歧视老子。 不会作诗,连顿饭都不让吃了。 刘异中二毛病猛然上头,直接大踏步走进去。 “博士,有空桌吗?” 右侧离门边最近的一张食案,有个伙计正在低头擦桌子。 听见有人叫,他职业性的抬头微笑。 “客官,这……呀?” 看清来人后,伙计脸上的笑容僵住,而后迅速消失。 他发现问话的少年身着屎黄色麻衫葛裤,鞋也是麻布的。 脑袋上没绑幞头巾,穷酸得插了根树杈做簪,固定发髻。 瞧这身打扮,一看就是个田舍郎。 伙计迅速板起面孔,语气尖酸起来:“你咋进来的?” “走进来的呗。” “没看见屏风上的字,不通诗文者止步。喔……你不识字对不,现在我告诉你,我们这只招待文人。” 刘异嘻笑:“巧了,在下不通武,又文又弱。” 他无需人让,大大方方坐在这张空桌旁边的坐榻上。 伙计很少遇到这种情况。 一般穷酸看见这么阔气的酒楼,是绝对不敢进的。 要饭的见他们这进进出出的都是体面人,也会自惭形秽得躲着走。 没想到今天竟遇到个不识相的。 “你……起来!” 伙计看他的坐姿,更加确信这少年是个不懂规矩的粗人。 文人从来都是端正跽坐,这少年倒好,大咧咧地来个盘腿,跟在家中坐炕似的。 “你这田舍郎,不是我不让你入座,我也是为你好。” “说来听听,怎么个为我好法。”刘异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 伙计忍着烦躁解释:“今天下午,本店会举行赛诗,魁首可以免单,而做不出诗文的来客,是要包全场酒钱的。” 刘异渐渐收敛起笑容,暗叫不好。 第36章 点了一桌好菜 穿越到别的朝代,文抄公们尽可以借用大唐的诗文装逼,碾压一切凡夫俗子。 可他刚好穿到大唐,倒霉催的,这是个最不缺诗人的地方。 不是不能挪用其他朝代的名家诗篇,问题是他库存有限。 会背的就那几首,还经常搞不清朝代和作者。 刘异呵呵讪笑,正想起身,就听旁边一桌有人讥讽:“礼乐崩坏,世风日下,一个不知薡蕫的田舍奴也敢进鸾翔凤集之地。” 刘异微微皱眉,侧脸看向旁边。 旁边分桌并坐着两个青年,均是头戴幞巾、身着长袍的文人打扮。 一个白皮微须略瘦,另一个体态臃肿、脸色焦黄。 刚刚出言讥讽他的,就是脸色蜡黄的这位。 刘异直视他,认真问道:“兄台,你多大个屁啊,能把礼乐都崩坏了?” 他一句话噎得全场哗然。 刘异刚刚与伙计扯皮时,已经有好多桌客人注意到他。 实在是他的打扮在这里过于非主流,忒扎眼。 一个充满芬芳的‘屁’字,彻底惊呆了这群斯文人。 他们不约而同露出嫌恶的表情。 隔了两张桌,又有一人跳出来怒斥:“如此粗俗,简直不堪入耳。” 刘异瞪向那人:“那就克服一下,因为在下不打算改。” 更远一些,有个中年人故意拔高音量,大声嘲讽:“即便你认得几个字,略识之无,难道还敢作诗不成,小小田舍郎,也不怕贻笑大方。” 这人声音宏亮到整个一层楼都能听见。 这下即便之前没有关注到刘异的,此时也发现天鹅群中混入一只奇怪的东西。 刘异看了看那人,而后目光又扫视一圈。 他嘴角轻挑,满不在乎道:“那就尽情地笑吧,趁你现在还有牙。” 朝闻道夕死可矣……老子迟早打听到你家住哪,晚上就去揍死你。 邻桌那位白皮微须的书生,此时也开口了。 他语气还算温和,低声劝慰道:“小郎君,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听我一句劝,退一步海阔天空,赶紧走吧。” “退一步海阔天空?”刘异呵呵点头,“有道理,那你们退吧,我不退,今天这饭我吃定了。” 酒楼就该敞开门做生意,搞花活可以,但搞种群歧视就必须修理了。 不破不立,刘异决定今天好心替他们改改规矩。 书生气得直摇头……小农夫咋好赖不知,自己明明是为他好。 有些文人坏心眼,他们想看到这个小农夫出糗,反倒希望他留下来。 角落处有一个脸色暗沉,黑眼圈很重的青年。 他露出一个明显带有讥讽的表情,阴阳怪气道: “李太白说天生我才必有用,也许田舍郎指望在这能一鸣惊人呢,你们又何苦劝人家走。” 他嗓音像是被公鸭亲吻过一样难听。 刘异上下打量他一番,薄唇嗤笑:“天生我材必有用,老鼠儿子会打洞,兄台,你看上去就很会挖啊。” 那人当场破防,豁然站起,气势汹汹地就要冲过来。 刘异倒是很淡定,脸不变色,心不跳。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人被自己的同伴拉住,又重新坐了回去。 文人嘛,怎么能做有辱斯文的事情,括号公共场合。 刘异凭一人之力怼成五连绝世,将满屋文人都噎没声了。 他冷眼巡视,于无声中威慑:巭孬嫑烎。 直到他确定再没人敢跳出来挑衅,才面向伙计道: “博士,将你家食账拿来,本郎君要点吃食。”(食账是菜单) 伙计没接话茬,摇头叹息一声,蹬蹬蹬跑上楼了。 刘异猜测小伙计估计做不了主,可能跑去二楼问老板了。 一盏茶的功夫,伙计又回来了,手里还真拿了份菜单。 刘异眉眼浅浅偷笑,翻看起菜单。 一分钟后,他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脸色微微尴尬起来。 娘的,一个菜单而已,搞那么多生僻字干嘛,不知道老子认识的繁体字有限吗。 呃……人家确实不知道,也没义务知道。 这些菜名貌似都很奇怪啊,到底啥材料做的? 刘异不想让满屋文人看出自己的困窘。 他沉住气,淡定地在食账上挑了几个比较好认的名字。 不愧是我,机智的一匹。 “升平炙、珍郎、红羊枝杖、通花软牛肠,主食吃古楼子,再要一坛乳酒。” 够豪气吧,老子有钱。 伙计暗暗惊讶,没想到这小农夫真认字。 他又微微奇怪,不可置信地问:“你确定要点这些?” 刘异错愕反问:“怎么,不可以点?” 伙计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两声。 “可以,当然可以,你带够钱了吗?” 刘异动作霸气地从怀中掏出两吊钱,往桌上一扔,语气颇为嘚瑟地问:“够吗?” 拽不拽,就问你拽不拽? “够,足够。” 伙计抿了抿嘴,最终啥都没说。 他转身往庖屋方向走去,边走边吐槽……这小郎君莫不是个傻子吧? 直到菜一一上全,刘异才开始傻眼。 他都点了啥? 升平炙——凉拌羊舌 珍郎——白切羊羔肉 古楼子——羊肉饼 红羊枝杖——烤全羊,烤熟了仍有三四十斤,这咋能吃得完? 乳酒——羊奶酒,对,不是马奶,也不是牛奶,是羊奶。 通花软牛肠——羊骨髓。 刘异的心在默默流泪,今天算是跟羊干上了。 姥姥滴,那些名字里明明没有羊啊。 最可气的是‘通花软牛肠’,为啥也是羊做的? 第一次见挂牛头,卖羊肉的。 看见别的桌有鱼有鸡,刘异想哭。 他现在终于知道为啥刚刚伙计拿那种目光看他。 那是一种瞧傻逼的眼神。 这时,屋里其他各桌先后爆发出“噗—噗—噗”的声音,跟漏了气的气球一样。 笑吧,笑吧,老子就爱吃羊你管的着? 他脸上佯装淡定,心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是时,忽听见一声亲切的呼喊。 “小六一,你咋不等我就吃。” 刘异回头,看见好兄弟张鼠正笑呵呵朝他走来。 他激动得眼睛里都快闪出桃心了,赫然发现张鼠旁边还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草,是万大傻。 万成举置身人多的环境有点轻微社恐,眼神显得怯怯的,语调倒还算平稳。 “刘二郎,说好请我们吃全羊宴,你竟真不失信。” 刘异:纳尼? 第37章 只要你不自卑的话 【子美客至】在巩县绝对算是一家较为时尚的酒楼。 客人可以自己选择分食,或者类似衙门里的会食,遗憾的是没有合食的大桌。 可以理解,毕竟是招待文人的雅地。 读书人最看中这些束手束脚,又没屁大用的礼仪规矩。 刘异立刻让伙计再抬来两张食案,与他的桌子组成个‘冂’字型。 红羊枝杖就架在中间,三个人来了个会食聚餐,搞得跟小自助一样。 刘异低声询问:“你俩怎么来了,还一起?” 他对张鼠意味深长地打了个眼色,不着痕迹地扫一下旁边的万成举。 天陵山上,张鼠曾在万成举面前说过话。 虽然戴了头套,万一声音被认出来也是麻烦。 张鼠对他轻笑,用手指比划了两下,又指了指耳朵。 意思万成举这人不仅脸盲,还耳盲,不太会辨人。 万成举丝毫没有怀疑这俩货在自己面前打哑谜,就刚才的问题认真回答: “村里没有良医,阿娘说我毕竟伤在头上,大意不得,我是进城来看伤的。” 说完,他用手指了指自己额头,那里缠着一寸宽许的白布条。 张鼠瞪了万成举一眼。 这书呆说了跟没说一样,完全没有回答到点子上。 他替万成举解释:“他来僦柜借钱,我一问缘由,他说要来救你。” 刘异:沃特? 原来刘异走进【子美客至】的时候,恰巧被从医馆出来的万成举瞧见了。 他是知道这家酒楼的,心想这下糟了,刘异不通文墨,酒楼的规矩是不懂诗文者乱入要包全场。 他估算了一下,自己兜里剩的这点钱绝对不够,回家取钱又来不及,就想找城中最大的一家僦柜借钱。 这下刚好撞在张鼠手里。 刘异惊讶于万成举的脑回路。 “你都看见我进门了,就没想过直接冲进来,把我拉出去?” 何必多此一举去借钱。 万成举语气无奈:“你这人蛮横又不通道理,定然不会听我的。” 刘异苦笑:“你真该自信点的。” 要是刚刚万成举过来拉他,他肯定会走的,毕竟有现成的台阶下。 但现在不成了。 他刚刚跟这群斯文败类结下了梁子,必须得找回场子。 他总算知道写出“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才子李绅,最后为啥竟然成为生活奢靡的贪官。 原来在大唐文人心中,一点都不《悯农》,演技而已。 虚伪! 太虚伪!! 本来这一层只有刘异自己显得格格不入,现在好了,他们仨全是显眼包。 张鼠穿一身桔黄色袴褶服,两袖处绑着束腕,腰缠革带,中间插一把匕首,一看就是名武者。 万成举虽然打扮得像个读书人,奈何额头上捆着一圈白布条,搞得跟女人坐月子一样滑稽。 他尽力无视周围人的目光,专注于桌上的美食。 张鼠就没他这么好脾气了。 他坐下来没一会,就用犀利的眼神杀,恐吓住好几位对他上下打量的文人。 于无声中威胁:你瞅啥,再瞅老子挖你眼珠子。 刘异将上身俯靠过来,低声问:“那东西,你们清点完了?” 张鼠点点头,脸上终于展露出笑容。 “你猜有多少?” 刘异用手比了个九。 张鼠嘴巴惊讶成o型。 “咋猜的这么准?” 刘异唇角飞扬,很是得意……不用猜,我是算的。 他们当晚赶了七辆满载的马车下山,每辆马车的承重大概八百斤左右,一缗钱重六十多斤,这不就算出来了。 张鼠又凑近几分,压低音量:“咱们发财了。” 刘异瞧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云淡风轻地怂怂肩膀。 一般一般,小意思。 这点钱,换算到现代连一千万都不到,不过是我家牧场里百十来头牛而已。 他给耗子和万成举分别斟了一碗酒。 “谢谢两位贤兄前来助我,万般感激,都在酒中。” 张鼠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豪气道:“咱兄弟,自家人,这么见外作甚。” 万成举亦端起酒碗,目光灼灼看向刘异。 “你若不自卑的话,我愿意屈尊降贵,结交下你这个朋友。” 刘异听得顿时一愣。 “啥玩应儿,我为何要自卑?” 万成举一本正经道:“你为人粗俗,胸无点墨,嘴巴又恶毒,还有些不识好歹,但我尽量不嫌弃,君子下交也是美事,只要你不自惭形秽的话。” 张鼠‘扑’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酒。 他看向刘异认真地问:“小六一,我想揍他,咋办?” 刘异望着万书呆清澈中全是愚蠢的眼神,问题是还显得特别地真诚,一时间陷入两难。 是该单独揍他,还是帮耗子一起揍他呢? 好纠结呀。 刚刚他们的对话,临近几桌的文人都听到了。 他们想肆意取笑,可瞧见张鼠一副不太好惹的架势,勉强忍住了。 刘异回头望一眼文人们个个快憋出内伤的便秘表情,再看看万成举。 傻子,你特码是这群猪头请来坑我的吗? “锵~” “锵~锵~~” 正在这时,酒楼里忽然响起三声震耳锣声。 周遭憋笑的文人们,突然变得雀跃躁动。 “开始了。” “今天是望日,杜大家会不会亲临?” “吾等千里而来,若是能亲睹杜大家风采,也算不枉此生了。” 旁边人开始切切私语。 楼上的客人们开始纷纷下楼。 刘异他们仨坐得偏靠楼梯,这些人下来后正好接受他们检阅。 他发现二楼的食客衣着更为考究些,还有男子在幞头上簪戴。 刘异无暇评价他人审美,他的目光被最后蹁跹而下的三道身影所吸引。 走中间的是一位姑娘,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年纪。 她穿着并不华丽,鹅黄的内衫外,套了件孔雀蓝的对襟直领半臂,下身一件松石绿长裙。 满头乌发简单挽成单螺髻,没插任何头饰。 一张清水脸,未施粉黛。 她眉眼灵动生辉,但与大唐盛行的丰腴美人相比,脸颊太瘦,颧骨略高,唇无点绛,姿色只能算是中上。 可这样的一位姑娘,却令满堂男客忽然变得谦卑局促起来。 他们甚至有人在悄悄正衣冠。 刘异总算明白了,啥叫腹有诗书气自华。 这姑娘周身所散发出的如幽兰般的气质,让他不自觉想起万古人间四月天的民国才女—— 林徽因。 在她左右,各有一位如玉如雕的俊逸少年随她一道下楼。 这俩少年容貌有五分相似,一位年纪看上去比刘异还小,另一位稍大一些。 刘异撇撇嘴,小声吐槽: “切,大男人长成这样,一点都不爷们,爷们就该像咱兄弟这样。” 他旁边的张鼠,听见后骄傲地挺了挺胸肌,还故意抖动了两下。 刘异再低头看看自己的,骂道: “草,耗子,你在跟我炫耀吗?” “老子早晚也能练成巨石强森的身材。” 第38章 我能假装不认识你俩吗 见到这女子下楼,一楼众人纷纷起身。 万成举也想起身,可他瞅了瞅旁边两人,基本毫无反应,他暂时忍住了。 刘异他们仨坐在右侧靠门边处,往里走隔了十几张桌的最前面,是一块空台。 空台两侧竖着两面直径半人高许的红漆大鼓,中间悬着一面铜锣。 刚刚的敲锣声就是从这里传过来的。 铜锣下方竖着一面木屏,上挂一幅五尺多长的白宣。 旁边小案上,笔、墨、砚齐全。 侧面,放着一张较大的几案,上面摆着一张七弦古琴。 楼上下来的这名女子,从他们身前经过,径直走向前方空台。 满堂的食客们,亦步亦趋跟在女子身后。 他们追随她的脚步,一下子聚拢到了前台左右。 女子站定后,面向众人纡余为妍,娉婷做礼。 “杜星楚见过诸位郎君。” 她声音温润悦耳。 “杜大家。” 底下文人各自还礼,叫得参差不齐。 刘异暗暗惊奇,这么年轻的姑娘竟敢称为大家。 张鼠也是满脸诧异,没想到这群酸腐也有谦卑的时候。 一旁万成举给这俩没见识的土包子解释: “杜星楚还没满及笄时,就已才名远播了,说她是当世谢道韫也不为过。 谢道韫年少时因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将长兄的诗比了下去,杜才女十三岁参加诗会,曾以一首《咏蝉》拔得头筹,亦超越了自己两位兄长。” 这时,又听见杜星楚在前面道: “诸君子光临,小女子本该扫榻相迎,酬酒以敬,奈何本肆规矩是以诗会友,奴家只能先题一首为诸君阅。” “好,太好了。” 一句话引得全场欢呼。 “能见证杜大家当场题诗,我等之幸也!” 女子朝台下再施一礼,恭敬道:“有劳瀚白先生出题。” 这句话是对着紧靠前台左边一张几案讲的。 那里坐着一位头发胡须皆微微泛白的儒雅老者。 众人这才发现老人的存在。 有人微微诧异出声:“好像是县学的俞渊博士。” “今天什么日子,连瀚白先生都请来了?” 有几位恰好曾在或正在县学就读的青年,恨不得把脸藏起来。 怂货们偷偷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万成举看见这老头,吓得险些钻桌底下去。 “怎么了,他教过你?”刘异奇怪。 万成举把头低下,结巴着回: “俞博士打打打手板,戒尺都打断了。” “放心,他一定不记得你是谁了。” 刘异的话让万大傻稍稍心安,随后一咂摸又觉得不对,凭啥就不记得他了? 我存在感这么低吗? 俞渊在县学里讲经学,以为师严厉着称,少有学生没被其责罚过。 但凡其教过的学生,即便已经为官做宰,他依然想骂就骂。 此刻,老学究并未起身,他抬手捋了捋胡须。 “诗经有云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不如今日就以四君子为题,择其任一作诗。” 杜星楚对他恭敬再施一礼。 “谢先生赐题。” 她心道老先生好刁钻。 这老头出的题,乍看下不难,梅、兰、竹、菊,自古就受文人雅士偏爱。 但正因为如此,咏四君子的诗篇多如牛毛,流传下来的经典亦是不少,很难再赞出新意。 才女毕竟是才女,她稍作思量一下,就转身走向放着笔墨的几案。 杜星楚取下一支狼毫,沾了沾墨,就直接走到那挂白宣跟前。 “杜才女不会直接题诗吧。” “不需要时间思考的吗?” 在众人惊讶声中,杜星楚开始挥墨,第一句写了上去。 她的字迹不像寻常女子那般娟丽,铁画银钩颇有几分筋骨。 “皓色生白玉”有人轻声念了出来。 紧接着第二句也写下,可惜其中一个字刘异不认识。 他猛然忆起,慈云寺那晚遇到的和尚,他在纸上写的第一个字不就是这个? 他捅咕捅咕旁边的万成举:“第二竖行,第四个字念什么?” 万成举一脸鄙夷地瞅瞅他,表情虽嫌弃,嘴巴却很老实。 他回答道:“琼,寒光染琼台。” ‘琼’读琼,原来和尚的法号叫琼俊。 下面两句万成举无需他问,自觉念出来。 “凌风拂梅过,月照冷香来。” 最后他还忍不住点评一下:“真是首咏梅的好诗,难得纸落云烟、一气呵成。” 刘异和张鼠面面相觑,完全无感。 以他俩的水准,确实鉴赏不出诗文好坏。 杜星楚写完后,台下那群捧哏开始拍手称赞。 “彩!” “彩,好诗。” “当世佳作。” “不愧为柳絮才高的杜大家。” “堪为扫眉才子魁首,不栉进士。” 杜星楚神色从容,眼角余光偷偷瞥向俞渊。 老先生正在那自斟自饮,一副不想理会的泰然模样。 她微微心惊,又瞟了一眼与她一道下楼的那两名俊美少年。 那两人姿容,混在人群中显得有些鹤立鸡群。 年长那位正在一脸雀跃地为她鼓掌叫好,她稍稍安心。 可又瞧见年少那位,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微微颔首。 杜星楚心头泛起异样,回到小案前放下毛笔。 “诸位君子亦可到台前来题诗,今日瀚白先生在此,他将亲自择出魁首。” 说完,杜星楚走矮台,去到俞渊邻桌坐下。 想在才女面前表现一番的大有人在,很快就有文人登台。 他写完一首后,现场波澜不惊,那人只得灰溜溜地退下。 而后,又有几个人登台。 众人褒贬不一,俞渊依旧没有出声。 到后来上去题诗的人越来越多,却始终没得老头只字片语点评。 按酒楼的规矩,在场每个人都必须登台作诗的。 即便有人文采不佳,也顶着头皮硬做了一首。 到后来未题诗者越剩越少,终于有人想起这边的田舍郎。 “那个想要一鸣惊人的田舍奴呢,怎么还不见他们那桌有人上台?” “被这么大的场面吓住了吧?” “也许怕丢人现眼,正想偷偷溜走呢。” “怕是连食资都不想付吧!” 听到众人的嘲讽声,万成举有些慌乱。 他看看刘异和张鼠,忐忑道:“这么短的时间,我只够想一首诗,你们俩的怎么办?” 张鼠笑得豪气,一拍刘异肩膀:“放心,你九兄带的钱足够咱俩包场了。” 刘异眼神鹰隼一般,一一扫射向正在取笑他的儒生。 “我知道钱够,可给这群酸儒杂碎买单,我不情愿。” 张鼠疑惑:“那你想怎样?要不我把这破店砸了,反正也没人认识咱们。” 刘异笑了,道理讲不通,再用物理折服也不晚。 他看向万成举:“你先上去,我跟耗子随后就来。” 万成举表情有些惊悚:“你俩也要作诗?” 他忽想起刘异那句‘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同圈猪’,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他怯怯地问:“我能假装不认识你俩吗?” 张鼠看向刘异:“咋办,我又想揍他了。” 第39章 请按住诗圣棺材板 刘异踢了万成举屁股一脚,将他赶到前边去。 “好好做你诗。” 众人见刘异他们这边终于推出一个人上台,每个人脸上都有幸灾乐祸的神情。 万成举不敢看向俞瀚白,他酝酿了一下,最终选四君子中的菊,写了首七绝。 《咏菊》 开残秀媚老丹容, 栽近堪餐有弊居。 醉下轻黄多附鹤, 分明秋杪问征途。 这首诗虽不出彩,但也算中规中规应题。 可满屋文人都知道他是小农夫一伙的,便故意针对,百般挑剔。 “就这水平?斗筲之人也敢来【子美客至】丢人现眼。” “我五岁侄儿作的,都比刚才这首押韵。” “诗以咏志,他这首哪里能看出四君子的高洁?” 万成举本来就爱脸红,现下受到群嘲羞辱,恨不得找根面条吊死在台上。 他看俞瀚白脸色毫无波动,心里微微难过。 原来俞博士真不记得我了。 他回到刘异身边时,脸红得像被开水烫过。 眼圈也红红的,却倔强地不肯落下眼泪。 刘异拍拍他的肩膀,昧着良心夸赞:“你的诗不错,是他们不懂欣赏。” “真的?”万成举一向自恃才高,现在被打击得自尊心碎了一地。 “他们一群庸才,也配赏析我们万才子的大作?” 万成举恨不得抱着刘异亲一口。 他迅速黏起自尊,眼神里闪烁着小星星……呜呜呜。 “你虽不学无术、口舌无德,难得眼光却不错。” 伯牙终遇子期,人家要抱抱。 刘异伸直手臂,将他拒止在一尺之外,歪头对旁边说:“耗子,我也想揍他。” “收拾完外敌再揍。” 张鼠轻笑一声,昂首挺胸大踏步走了出去,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颇有几分耗子扛刀,满街找猫的霸气。 “且看我如何为书呆报仇。” 万成举诧异:“他会作诗?” 刘异在他耳边贼兮兮道:“我给了他一首现成的。” 万成举在前面作诗的时候,刘异不仅念了首诗给张鼠听,还向他请教了几个繁体字的写法。 毕竟等会他亲自写的那首,要保证在场人人都能诵读出来。 张鼠是放高利贷的,字认得不少,但字迹就很一般。 他在台上大笔一挥,落下了松松垮垮几行字。 书法普通,胜在一笔一划写得清晰。 众人看完后,像是在大堂中突然爆起一颗炸雷。 文人们忽然疯狂躁动,此起彼伏输出咒骂。 连第一排的俞瀚白都不再假装淡定。 老学究抬头凝视,眉结拧紧。 他旁边的杜星楚则柳眉微蹙,脸上闪现出几分愠怒。 因为张鼠在宣纸上写的是: 《伪君子》 竹似伪君子,皮厚腹中空。 成群能蔽日,影单不经风。 根细擅钻岩,腰柔惯鞠躬。 时人多奉此,得成岁寒名。 …… 这首诗刘异之所以能记这么清楚,因为当年上医大时,有个女学生到处告自己导师骚扰。 她将这首《伪君子》,贴的满食堂都是。 刘异现在刚好借用。 写完这首诗,耗子如同玉皇大帝放了个响屁——相当神气。 不过他如此指桑骂槐,在场一众文人可坐不住了。 立刻有人出来痛斥。 “大胆,此诗在侮辱君子。” “不知天高地厚,这是将古今圣贤一起骂了?” 张鼠轻蔑地扫视一圈。 “放屁,老子哪有侮辱君子,老子骂的是伪君子,尔等与有荣焉作甚?” “你……” 有人还想再龃龉几声,但看张鼠虎背熊腰的体型,最终忍住。 张鼠下台时,经过的每一个读书人,眼里都充满了怨毒。 他在这群人面前气场全开,狂肆大笑。 他很满意自己将一众文人的仇恨值拉满。 让你们这些读书人平时总嘲笑我,什么低贱客作,无脑粗汉,这次终于通通报复回来。 解气。 万成举在台下看得瞠目结舌。 “这是你给他的?”他看向一旁的刘异,担忧地问:“咱还能活着回到村里吗?” 刘异笑得满脸贱兮兮,起身也走了出去。 他与张鼠擦肩而过时,对其竖起根大拇指。 “不错,你这个热场很可以。” 粪坑快被你炸了。 张鼠回看他时,故意大声说:“小六一,接下来看你的了,谁敢挑你的刺,老子拳头等他们。” 刘异在无数双杀人的眼神中走上台。 他满不在乎地挑唇轻笑。 “真是个好日子,要不是时辰不对,都想唱首《难忘今宵》给猪君子助兴了。” 猪君子三字他咬得特别重,好多文人气得啧啧口吃,“你……你你…” “都在等我写诗对不对?但我怕猪位才疏学浅,我写完后你们也不会读啊。” 这句话激得在场众人纷纷讥讽。 “如此狂妄,你才认得几个字?” “田舍奴而已,会不会写自己姓名都未可知。” “瀚白先生和杜大家在此,小小农夫也敢大放厥词,煎水作冰者,必将贻笑大方。” 刘异一脸坏笑,转身在白宣上写了一首绝句。 《卧春》 卧梅又闻花,沟岩看仞低。 鱼吻卧石水,易透达春绿。 …… 他一直是全场的焦点,刚刚几句话再次激怒众人。 对于他所做的诗,这群人恨不得字字句句逐一挑剔贬损。 见刘异终于停笔,每个人都忍不住轻声诵读。 “卧梅又闻花……” 有人念完都没发现不对,还在想从哪里挑刺。 “不仅字丑,诗也一般。” “简直太普通嘛。” “比杜大家刚才那首咏梅差太多了,丝毫没体现出梅之香气。” “哼,田舍奴也配跟杜大家相比,太抬举他了。” 杜星楚微微皱眉,看向刘异的目光充满了困惑。 瀚白先生再也忍不住,他大声咳了两嗓子。 他刚刚轻声诵读完第一句后,就即可住口了。 他胡子气得险些没翘起来。 这老头一直坐在一楼,从刘异进门与小伙计扯皮,到对讥讽他的人来个唾沫五连杀,他一一看在眼中。 他一直把这少年当成误闯进来的农家子。 此时,这少年把满屋子自诩聪明的读书人,包括他在内,戏耍得团团转。 老头看向刘异的目光变得复杂。 有惊讶,有愤怒,还有惋惜。 他见周遭文人还来一边读诗,一边挖空心思挑刺,气得回头大骂。 “蠢材,这都不是被人羞辱,是在帮别人羞辱自己。” “你们还要丢人现眼到何时?” “十年寒窗都不能令尔等开窍,读书何用?还不如去种田。” 老头字字句句都是骂满屋读书人。 文人们被骂得一脸懵逼。 几个较为聪慧的,此刻终于读出诗中猫腻。 “混账,小田舍奴歹毒,大家莫要再念,莫要上当。” “为何?” 他越这样说,蠢材们越发好奇。 万大傻也在跟着读,“……鱼吻卧石水” 张鼠抓起根烤羊蹄,一下子堵住他的嘴。 “你已经够蠢了,这次的荣誉让给其他人吧。” 万成举“呜~呜~呜”地抗议,不明所以。 刘异在台上暗暗得意,居高临下地欣赏着‘猪君子’们的洋相。 我也想善良,奈何傻逼们不允许啊! 抗忙~北鼻,再念大声点。 “……易透达春绿,哪里不对啊?”不断有人发问。 他突然瞧见右边靠前的位置,一个少年正对他盈盈浅笑。 不是嘲笑的笑,而是玩味地笑。 像是孩童发现了件新奇事物。 这少年正是跟随杜星楚下楼那两人之一,年纪较小的那个。 他俏皮地挑了挑眉,学刘异对张鼠打的手势,对台上的刘异也竖起一根大拇指。 刘异没盖特到他的点。 怎么个情况? 这是被骂兴奋了?还是骂出共鸣、骂出基情了? 第40章 我想炸了大唐 出了【子美客至】,万成举仍不敢相信,他们竟然全身而退了。 好好一场赛诗会,就这样被他们搅黄了。 俞渊俞瀚白被气得血压极速飙升,最终愤而离席。 评委都撤了,还评什么魁首? 依惯例,每次诗会结束,杜大家都会为众人抚琴一曲。 可今天杜星楚被闹得意兴阑珊,最后以身体不适为由,草草退场。 其他文人虽对他们仨恨得牙痒痒,奈何主人家都没追究什么,也只能悻悻而散。 吃不了兜着走,刘异将剩余的酒肉打包,他们三人各得一份。 离开南市时,刘异见时间还早,提议去安盛坊逛逛。 万成举疑惑:“那住的都是本县富贵人,你去那做甚?” “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宅子,买一所。” 张鼠接:“那一起呗,咱们两家必须继续做邻居,我可舍不得你。” 万成举无奈地瞅瞅他俩,最终选择个危险系数较低的喷。 “刘二郎又吹牛,你若不将吹牛的毛病改掉,恐会让人误会你的人品。” 张鼠白他一眼:“除了你,没人误会。” 刘异点点头,深表赞同。 “我人品好的很,一向以德服人,刚才酒楼里的人,最后不都被我折服了。” 万成举想起俞瀚白临走时,一副快要被气吐血的悲愤模样,怼道: “是折福吧,你以啥德服人?以缺德服人?” 刘异奸笑:“以妈的服人。” 万成举嘴上虽不愿,身体却很诚实,最后居然陪这俩货一起逛安盛坊。 巩县的房价并不贵,刘异估算这次黑吃黑分到的钱,应该足够在城中买处大宅了。 安盛坊离南市仅隔了两个坊区,属于购物方便又不喧嚣的绝佳之地。 刘异之前买的枣子没吃完,分给他俩一些,三人边吃边逛。 进入安盛坊坊门后,他们沿路溜达。 逛了大半个坊区,刘异开始吐槽: “这一排看上去都是木制结构啊,美则美矣,怕是不耐寒也不耐火。” 张鼠附和:“我觉得也是,还不如咱乡下的夯土结实呢。” 万成举嫌弃地瞟他俩一眼。 “你们懂什么,伐木丁丁、构木为巢,向来是尊贵的象征,上古有巢氏借此以王天下,听说两都的宫殿也都是木质的。” 刘异不以为然,却也只能入乡随俗。 他就是想要钢筋水泥混凝土的房子,也得有才成啊。 他一路走下去,一直盯着哪里有闲屋挂牌出售。 都快走出安盛坊了,还真看到一所。 两根黑色立柱和一根横枋构成大门骨架。 大门有两丈宽许,是漆黑色对开的,足够车马出入。 横枋宽大用以内嵌牌匾,可能因为出售的原因,匾额被人摘掉了。 现在匾额那处挂着“售屋”的牌子,大概是庄宅牙人写的。 石砌的院墙跟刘异眉眼一般高。 他踮起脚尖,探头往院子里望了望。 貌似是个两进的小套院,里面都是木造房屋。 悬山顶的中堂和东西厢房齐全,看着都蛮大,还有一口水井。 没看到马厩,相信应该在后院。 他家仅有三口人,这么多间房屋足够住了。 刘异捅鼓捅咕张鼠:“耗子,这家如何?” 张鼠点点头:“看着很气派啊,主屋占地很大,应该非常宽敞。唉……旁边那户锁着门,貌似也没人住,等下找牙行问问,这户是不是也卖,一起买咱们可以继续做邻居。” 万成举朝他俩翻了个白眼:“是够气派,可惜你们不配。” “耗子,我想揍这个逆子。” “一起一起,我忍他一下午了。” 张鼠吐出口里的枣核,撸起袖子就干。 万成举大叫:“啊……哎呀,你俩干嘛?” 他俩下手并不重,只是少年间的玩闹。 刘异左一个耗油根,右一个阿都根。 90%的动作是多余的,剩下10%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万成举边跑边躲他俩的咸猪手,叫得还非常夸张。 “啊啊……杀人了!!” “我真没骗你,你俩确实不配。” “啊别打了……你们听我把话说完啊。” 等万成举解释完,刘异一下子陷入沉默。 好一会后,他看向好兄弟张鼠,一脸认真地问:“书呆说的都是真的?” 张鼠尴尬地点点头。 “他不说,我也忘这茬了,这房子咱确实买不了。” 刘异第一次知道,大唐子民住房还要受一个叫《营缮令》的狗屁规矩限制。 什么身份的人住什么房,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户人家装的是乌头门,说明此前主人是官身。 主屋占地那么大,估计有五架了,品级不够的买家,有钱也买不了这所房子。 草,这哪是限购,这是妥妥地歧视啊。 刘异心态炸裂,发出振聋发聩地一声怒吼: “别拦我,老子要炸了大唐。” 万成举和张鼠吓得轮番来捂他的嘴。 “小六一,你不要命了。” 张鼠左右观望一圈,确定此处没有旁人才算安心。 万成举拍拍刘异的肩膀,用自以为很义气的口吻安慰道: “要不你等我考了功名,将来以我名义买下,给你住。” 刘异直视如此孝顺的万大傻,更想揍他了。 难怪刚刚那群读书人那么趾高气扬。 他们考了功名做了官,将来就会处处高人一等。 官为贵,社稷次之,民为轻。 天下哪有什么公平,否则为何红豆配相思,绿豆就活该配王八? 身为底层人,就只能默默忍受吗? 他再次陷入思考。 张鼠柜上事忙,最终没有陪他俩回家,剩下刘异跟万成举结伴同行。 路上刘异一直沉默。 万成举见他心情低落,就主动找话题聊,努力活跃气氛。 “刘异,你也不要太自卑,毕竟现在想努力也来不及了。” “其实好好种田也能混个温饱……啊…我忘了,你身体不好,干不了啥重活。” “要不你学门手艺吧……啊…我想起来了,貌似你家只有刘奇遗传到你阿耶的天赋。” “你还真没啥优点啊!!!!” “好在你长得不算太丑,要不让你阿耶找找门路,入赘哪户官宦人家算了。” “虽然赘婿会被人瞧不起,但我肯定不会鄙视你。” “哎呀,你怎么又打…… “啊……疼疼疼,这次真打疼了。” 万成举这个聊天鬼才,终于把刘异成功激怒。 他爆发出十万伏特的怒火,一路狂扁万大傻到家。 “让你再哔哔!” “withtoday,cinema叫你嘴臭。” “要不是这破地方找不到板砖,我肯定拍你。” “老子要揍死大唐读书人。” 玩闹过后,他心情总算舒展些。 期间他跟万成举确认了一件事:社会人员也可以参加科举考试。 这群人叫乡贡。 从县里举行的发解试开始,一层一层选拔。 乡贡若想高中,除了成绩外,最好能搞到有名望的公卿士大夫的推荐信。 这一秒,大唐的天空飘来五个字: 艹,老子得考编。 真没想到,刚收拾完那群臭酸儒,自己就要活成最讨厌的样子。 nnd,今年本县的发解试,下个月就开考了。 七月在县里考,八月在府里,统称为秋闱。 啊…… 老子还没报名呢。 第41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刘根生和刘奇各自浪完回家,一揭锅盖,发现里面是空的。 爷俩当时就炸了,要知道他家昨晚就吃的很潦草。 “阿耶,二郎又没做饭。” “这个逆子不能要了,扔掉算了。” “那你可得扔远点,现在二郎哪哪都熟,天陵山那么远他都能回来。” “唉……回来还是先打一顿吧。” “必须打。” 刘异站在门外偷笑。 他推开门进来,晃了晃手里装着羊肉的大油纸包,一副揶揄表情望向父兄。 “刚刚是谁说要打我的呀?” 刘根生和刘奇,不约而同使劲吸了吸鼻子。 “咻……好香啊,是肉。” “咻咻……肯定是肉,还是羊肉。” 父子俩立刻围上来抢。 “还是我家二郎最好,从来不忘孝敬阿耶。”刘根生一把抢过油纸包。 “二郎最敬兄长,肯定带我那份了,刘老叟你不能吃独食。”刘奇赶紧下手去夺。 这是个充满烟火气的修罗场,刘异唇角勾起淡淡浅笑。 他喜欢这个家。 “肉哪来的?”刘根生抢食的间隙不忘回头问一句。 “张家九郎给的,我下午去城中找他玩了。” 刘奇抢了一大块肉塞嘴里,竟然还有空间说话,他含糊道: “咱们村就属张家兄弟最阔绰了,买这么大堆肉得不少钱。” 刘根生用油渍麻花的手指敲了大儿子脑门一下。 “不孝子,给你姨母和阿兰留点。” “打我作甚,还剩这么多呢。” 没等父子俩吃完,张鼠来了。 刘异见到他一愣。 这家伙不是说这几天都不会回村吗,怎么跟他前后脚的回来了? 张鼠见礼后,跟刘根生说要把小六一带去他家玩会,他新得了一对蟋蟀。 “去吧,去吧。”老刘同志正抱着根肋排狂啃,他嘴里呜噜道:“九郎啊,下次记得买后腿,羊后腿肉多。” 刘奇边啄羊蹄边取笑:“小耗子,就你成天勾搭我家二郎,你要是个小娘子,嫁与我家算了。” 张鼠呵呵陪笑。 一出刘家大门,他立刻换了副脸色,神情变得焦灼。 “六一,出事了。” 刘异心里咯噔一下:“什么事?” “二兄他们也回来了,等下一起说与你听。” 刘异跟着他走进张家里屋。 张家是南北大炕,张氏兄弟按顺序排开,坐成两串。 人均面色凝重。 “小异来了。”张虎招呼他在自己身边坐。 “二兄,出了何事?” “小异,关胜藏身的邸店被烧了,在店里发现三十多具烧焦的尸体,应该就是他们。” “怎么确定死的一定是关胜他们?”刘异对此很怀疑。 “我设法进入过敛房,其中一具尸体脚趾有六个,肯定是关胜无疑。尸体总数也与关胜他们和邸店伙计人数对得上。” “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下山的当天,这两天我们兄弟都忙着清点钱币,没去跑衙门,今天才得到消息。” “他们拉下山的那批铜钱呢?” “没听差役说在现场有发现钱财。” 刘异微微皱眉……难道有人截胡了马贩子?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么多人参与的计划,不可能没有漏洞。 残余的山匪、邸店的伙计、马贩子自己,甚至张家兄弟,都可能成为漏洞的一环。 现在问题是必须弄清是谁做的,免得他们成为下一个目标。 他之前听张虎说过,恩州这些马贩子常年在刀尖上舔血,个个武艺精湛。 能把这伙人团灭,可见对方实力。 绝对是硬茬。 张虎又说:“小异,智取天陵山的计策是你定的,你头脑好,替咱想想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刘异点头称是。 “衙门的人肯定去现场搜过了,他们可有线索?” “我下午找几个相熟的不良人探了下口风,他们在赵家店啥都没找到。” “二兄莫要忧虑,我明天亲自去那间邸店探查一下。” 张鼠在对面插话:“我陪你一起去。” 张虎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他又看向八郎张犬:“八郎你也同去,这段时间你俩要全力配合小异。” 张犬点头称是。 张虎转回头,面对刘异。 “另外还有一个消息,一个叫牛角的幸存山匪,他居然去报官了,据说是牢里被你们敲晕的那个。” 刘异听得目瞪口呆。 “报官?山匪报官,不是自投罗网吗?” 死了这么多人,官府迟早会知道,这个他早有预料。 没有原告,官府最聪明的做法就是随便找个内部械斗的借口,糊弄一下就算了。 关胜那群人,只要出了巩县,基本就算安全了。 苦主不是良民,指望衙门跨州府缉盗,几乎不可能。 可现在不同了,有个傻逼竟然亲自去报官。 这等于给县衙也出了难题。 张虎拧紧眉结说:“幸好我们当晚都有遮面,相信牛角也指认不出来。” 刘异沉思片刻,轻轻摇头:“这事不对。” 老三张豹在一边附和:“我也想不通,他当时没死,事后逃了岂不更好?” “一定有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得想办法去牢里会会这个牛角。”刘异语气笃定。 张虎摩挲几下嘴边的硬茬胡子,“我想办法安排。” 刘异离开张家时,天刚蒙蒙黑。 他出了张家的院子,发现有个鬼头鬼脑的人影,正隔着篱笆墙往他家探头。 天青色等烟雨,总有傻逼在等你,刘异偷笑。 他蹑手蹑脚来到这人背后,一巴掌猛然招呼上去,同时大叫一声:“嘿!!!” “哎呀娘啊!!”万成举险些被吓尿。 他捂着胸口回头,没好气地抱怨:“你就会欺负读书人。” 抚平心跳后,他将一个黑色包袱递给刘异:“喏!” 刘异疑惑:“这啥呀?” “你要的东西啊。” 刘异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脸上露出笑容。 他想起万成举被绑架的那晚,他曾提出与赵美娘退亲的条件。 “你还真给拿出来了。” “你快些看,在我阿耶发现前,要尽快还我。”万成举叮嘱。 刘异疑惑:“这是你偷的?” 万成举慌忙否认。 “胡说,吾乃读书人,怎么能干如此下作之事。” “那这……?” “是我让我家二郎偷的。” 刘异忍俊不禁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可以啊,己所不欲,推给旁人。”他拍了拍万成举的肩膀,“自从跟我混,你小子的人品真是一日千里、突飞猛进。” “谁跟你混了,明明是我不耻下交。” 刘异听他提到指使弟弟偷东西,突然想起件事。 “你家二郎的田假快结束了吧?” 在大唐,无论官办还是私塾,学校每年夏天都会给学生放田假。 时长一个月左右,好让出身农家的子弟可以回家帮忙干农活,相当于现代的暑假。 万成举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还有三天,你问这作甚?” 刘异弯了弯眼角,有了主意。 “听说你妹万娇每日都会接送你家二郎上下学堂?” “对啊,有何不妥?” “没有不妥,你跟她说说,让她多赶一只羊如何?” “啥?” 刘异打算这次田假结束,就把阿兰送去蒙学启蒙。 他曾承诺过姚娥,会每天接送阿兰上下学……可没说是亲自接送。 他决定,从此就把这活承包给万成举妹妹了。 第42章 一本黄册子 外面起风了。 沿着半开窗棂溜进来的夜风,将屋内黄豆粒大的小火苗吹得一阵晃动。 刘异将窗子彻底关死,拿签子挑了挑灯芯,使它更亮些。 在昏黄的光晕中,他打开了万成举送来的那个黑皮包袱。 几本黄皮册子展露出来。 封皮上醒目写着两个字:手实 手实是记录每户人家丁口和财产的文书,是编造户籍、收缴两税的依据。 这东西每户单独一页,村里每年都会有人组织填报。 然后按乡、里黏连成卷﹐再造乡帐和县里的计账。 一式三份,村正、耆老和县衙各保留一份。 手实之所以叫手实,原则上是要求每户亲自手写的,然后画指为信。 不通文墨者,可以找人代笔。 他之前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李家兄弟突然要对他下死手。 直到他发现万文山、曲良和李家兄弟是一伙的。 赵金器貌似也卷入其中。 能将这些人串到一起的事,他一下子就想到了手实。 今年他们村手实登记时,是李龙李虎作为村正帮手,挨家挨户记录的。 他们村的三份手实,现在一份在村正万文山手里。 一份在耆老赵金器手里。 一份交到了县衙,应该就在曲良那。 这就说得通了。 那天在万文山家窗户外偷听那几人对话,字字句句指责自己狡诈,欺骗了他们。 刘异后来想起今年他家登记手实时,还有个小插曲。 当时刘根生坐在炕沿边自述: “我家还是三口男丁,我——就是刘根生,今年刚好四十,大郎刘奇十七,二郎刘异十五,均为编户良籍,都是主户,没有客户。” 村里安排负责代笔记录的李龙,他坐在炕沿另一端。 刘异站在李龙身后,看他鬼画符一样的一手烂字,心里顿时平衡不少。 李龙一边低头书写,一边用颇为公事化的语气警告: “这么多年了,您老也知道规矩,不可瞒报田产,县衙是会抽查核实的,若瞒报必将治罪。” 刘根生满脸陪笑:“那哪能,我家都是最本份的老实人。” 他等李龙记录完这段,接着报备田产。 “我家园宅地半亩,永业田二十五亩,在……”(此时均田制废止,没有永业田和口分田之分,土地都能买卖,园宅地类似现代的宅基地。) 刘异见李龙在纸上歪歪扭扭地记录:园宅地半亩 永业田贰拾亩…… 他歪头诧异,这也能听错? 他拍了拍李龙后肩,好心纠正他。 “你写错了,永业田不是二十亩,是二十五亩。” 李龙错愕地回头,眼神里充满了震惊。 “你识字?” 那惊悚的表情,像是刚发现刘异其实不是人,是个妖孽。 刘根生在对面吆喝:“臭小子,你给我过来,你又不识字,在那捣什么乱。” 刘奇也跟着批评:“二郎胡闹,李龙兄长记录这么多户了,还能不如你个小白丁。” 刘异没理这俩文盲,他很坚持。 李龙在他坚定而自信的眼神中,微微颤抖着更正过来。 这只是件小事,刘异当时并没太在意。 可他现在认为,恐怕这场祸事的开端,就是从自己突然识字开始的。 这些人为何怕自己识字呢? 刘异翻开最上边一本黄册,他认为所有猫腻应该就在手实中。 ~~~ 翌日。 冉冉爬升的朝阳先是把东方天际染得一片绯红。 等它射出第一缕光辉,根根金线纵横交错,人间大地瞬间披上七彩霞衣。 绚丽而明亮。 真是个不错的好天气,最适合坑人,刘异心想。 他梳洗一通过后,又照了照镜子,最后得出个结论: 照不出我英俊的相貌,唐朝制造镜子的水平有待提高呀! 用过朝食后,他溜达到村口老槐树那,例行跟居委会成员们一起和谐八卦。 对于他成功解救出万成举这事,在村里已经传开了。 邱家老太太掰了一截胡瓜(黄瓜)递给他: “小异啊,听说你在山匪窝里,单枪匹马,杀得三进三出才把人救回来,太不容易了。” 刘异一脸错愕……你看我这个豆芽菜的身板,像是能三进三出的人吗? “你听谁说的?” “杨阿婆啊,我还听说你为了救万家大郎,被贼人砍了好几刀呢,这句是孙阿翁讲的。奇怪,你刀伤这么快就好了吗?” 另一个老头在旁边感慨:“年轻就是好啊,恢复得真快。” “就是,我年轻时也这样。”旁边人附和。 刘异满脸尴尬……我还是图样图森破了,实在低估了那两货的造谣能力。 一点事实都不讲,100%靠脑补吗? “今儿怎么没见到孙阿翁和杨阿婆啊?” “杨阿婆去走亲戚了,孙阿翁今天下地,他家儿子田里的活忙不过来。” 刘异咬了一口黄瓜,呜噜道:“不会吧,他家大郎和二郎看着挺能干的呀,统共才二十五亩地,咋就忙不过来了?” “哪里二十五亩呦,他家三十多亩呢。” “你确定?” “当然,昨天他还在这抱怨说家里男丁太少,根本伺候不了三十多亩,想把田卖出去些。” 刘异点头附和:“其实不用卖,现在盛行租佃,黄老伯,你家种多少亩啊?” …… 离开老槐树后,刘异没回家,直接去了六全村。 六全村和九合村虽同属一个乡,中间却隔了两个村庄。 烈日炎炎、流金铄石,他在酷热里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 相比九合村,六全村更大些,有一百多户人家。 他们乡耆老赵金器家就住这。 赵耆老家的房子,在附近十里八乡绝对算是顶级豪宅。 刘异站在院外望了望。 嚯!这大院子,貌似比万文山家的还阔气。 他叫门后,出来给他开门的是赵美娘。 “异兄长?” 美娘咧嘴一笑,脸上开始‘唰唰唰’地掉白面。 刘异望着她比日本艺伎还惨白的妆容,心道多好一个姑娘呀,咋就学不会p脸呢。 “我来拜见你阿耶!” 赵美娘没有进去通报,直接就把他领进院子。 刘异边随她走边观察。 她家正院里除了主屋外,还有东西厢房以及耳房、柴屋,貌似耳房后还有个后院。 屋顶上统一贴黑瓦,外墙刷白,色调看上去比较严肃。 从格局上讲,这房子丝毫不比县城中的差。 赵美娘在前面带路,眼神全是欢喜。 “兄长果然守信,真的把万郎君救回来了,奴家心里实在是感激。” “我答应会成全你们,自然一言九鼎,谁让你们如此般配呢。” 若不是面粉太厚,定能瞧出此刻的赵姑娘,双颊已经羞红。 “你今日是来退亲的?” “不能叫退亲,传出去于你名声不好,这婚事本就是你我阿耶的口头约定,做不得数。” 胖妞眼中更加动容。 这刘二郎真像九合村人传的那样,不仅英勇还十分仗义。 她领着刘异直接进入主屋正堂,请出父亲后她就退了出去。 赵金器对于刘异的突然到访,微微有些讶异。 这也是他第一次认真端详起这个少年。 九合村人都吃不饱饭吗? 万成举也是,这少年也是,怎么都这般羸弱。 刘异也在打量他。 心道难怪赵美娘生得又黑又胖,敢情根源全在您这啊。 他严重怀疑赵家人一直在用酱油护肤,否则咋能个个黑得跟炭头一样。 赵金器中等身长,皮肤黝黑,体重至少两百五十斤开外。 没有脖子没有腰,天灵盖下全是膘,身前的大肚子像妇人怀胎六个月以上。 许是怕跽坐窝着肚子,他家正厅里的坐具不是茵席,而是清一色四足坐榻。 刘异落坐后,赵金器直接开问:“贤侄今天自己来的?” 要提亲的话,长辈和媒人应该一同来才是。 刘异单独到访,让他有点摸不清头脑。 “赵耆老……” 赵金器打断他:“你与万大郎一样,叫我伯父就好。” “赵伯父,小侄此来,是为救你一家性命。” 赵金器眼神错愕,惊道:“贤侄莫要说笑,何出此言?” ________________ ps:唐朝记录手实是采用小写数字,本书给改成大写了。大写数字武周时期就有了,只是一直没广泛推广。 第43章 我本就不是好人 “尾数大于五者,减五,小于五者,减六,是这样吧?” 赵金器的黑皮老脸,一下子被吓得铁青。 “贤……贤侄,你在说什么?” 刘异轻笑接着说: “我在说你们篡改手实的规律呀,真是聪明,谁想出来的? 这样看到田亩尾数是零一二三四,就知道原数是五六七八九。 看到尾数是五六七八,就知道原数是一二三四,不过前面需进十。 按这种方式作假,甚至不需要再单独记一本实账留下证据。” 大唐自从实施两税法后,便从人头税改为向土地征税,租庸调制也彻底沦为历史。 这些年各地灾情严重,逃税的浮浪人越来越多,土地大量荒芜。 这就为瞒报作假,提供了现实基础。 隐瞒土地,确实要比隐瞒人口容易些。 赵金器一脸严肃地质问:“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些?” 刘异继续说: “手实每户单独一页,你们只篡改目不识丁人家的,这样就很难被发现。 那些人根本不知道你们替他家少报了田亩,缴税时依然按实际亩数上缴。 那比账面多出来的那些税金,又去哪了呢?” 后世往往被大唐璀璨的文学所迷惑,忽略掉这是个识字率很低的年代。 科举正式兴起,距今也不过两百多年。 其实不止是大唐,历朝历代,读书都是少数人的福祉。 成批量的文盲,为这些人篡改手实,提供了群众基础。 赵金器渐渐从惊慌中平静。 他叹了一口气:“你果然聪明,是他们低估了你。” “但我好奇的是,这么多年府衙都没抽查过吗?”刘异问。 赵金器沉默一会,最终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们自有办法让府衙抽查时,只验那些识字人家的田亩。” 刘异瞬间明白,恐怕县衙里参与的人,不止曲良一个。 看来还有大boss. “刘异,不管你从何处知道的,这件事不是你想的这样简单,我劝你莫要声张,否则必将引来杀身之祸。” 刘异耸耸肩,轻松道:“杀身之祸?我已经有了,我们村正时时刻刻都想弄死我。” 赵金器再叹一口气。 “是他们太过偏激,你放心,我定会想办法说服他们收手。” “说服?”刘异挑着眉,眼里全是笑意,“不用,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 “什么办法?” “要让一个人保守秘密,最好的方法就是,把这个秘密也变成他的。” “这是何意?” “我的意思是说,我想和你们同流合污啊。” 瞧我多上道,咱可不是来毁灭你们的,咱是来加入你们的。 赵金器满脸不可置信。 万文山他们处心积虑想除掉这小子,这小子却想着跟他们联手? 这太不符合正常人思维。 刘异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划个道呗,我每年要分你们所得税金的两成。” “两成?” “对。”刘异语气不容置疑,“不单是九合村的,而是整个巩县的两成。” 赵耆老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你可知这件事牵扯多少人,你一张嘴就要分走两成?” 刘异抿抿唇,看上去纯良无害又善解人意。 “我知道你做不了主,你不如跟能做主的人商议一下,我给你们时间。” 赵金器思索片刻,忽然疑惑:“这些话你对万文山也可以说,为何舍近求远来找我?” “因为你比他更审慎,也比他聪明。”刘异回答。 “哦?”赵金器已经恢复镇定,“你很了解我吗?” 刘异发出一阵呵呵呵的轻笑。 “发现我可能识字后,其他蠢货只想到杀我灭口,而你则想用一桩虚无的婚事先稳住我。”刘异语气颇为自信,他认为自己所说是不容辩驳的事实。 “你怀疑我将美娘嫁给你是假的?”赵金器发问。 “不是怀疑,是肯定。” “何以见得?” 刘异眼神中突现几分凌厉。 “你将我阿耶叫过来试探,无非想知道我识字多久了。 看我有没有发现你们的秘密,有没有透漏给家人。 发现我阿耶一问三不知后,你就想用丰厚的嫁妆作耳,卸掉我的防备。 我们原本不熟,是你先拿钱和我套的近乎的,我亲爱的赵伯父。 其实万文山他们对我出手,你应该一直都知道。 他们能杀掉我最好,若不成功,你就是后手。 我没能死在天陵山上,我猜你已经在筹备接下来杀我的计划了吧? 毕竟谁会怀疑自己的未来岳丈呢?” 刘异自述期间,赵金器几次战术性喝水。 肚子被灌得越发大了,像揣着个鞠球。 他始终没有反驳。 缓了好一会,他才以惋惜的语气感慨道: “现在不仅是他们小看你,连我也小看你了。” 刘异莞尔一笑:“多谢赵伯父夸奖,荣幸之至。” 最终,赵金器将话题又绕了回来。 “假如我们商议过后,若不肯答应你的条件呢?” 刘异嘴角笑意更盛,像遇到件无比开心的事情。 “其实你们倒也不算坑害乡民,至少没让他们没多缴税,受损失的只是朝廷。 想必你还不知道,我家邻居是防御使亲卫,你说我要不要给他写封信呢?” 其实张家大郎张龙,已经几年没归家了,记不记得刘异都是两说。 他现在提出来,无非想让这伙人投鼠忌器。 以他们这种偷税方式,等于直接从藩镇老大口袋里掏钱。 大唐的收税流程,地方税都要先经藩镇截留。 节度使或防御使扣除军资后,才会上缴给朝廷。 敢偷税漏税,谁不追究,藩镇也不可能不追究。 刘异临走时,听见赵金器在他身后冷冷问道:“你真就不怕我们会灭你全家吗?” 刘异坦然回头。 “那就试试呗,我家哪怕刘大拿出意外……哦,解释一下,刘大拿是我的猫。 哪怕它吃坏东西拉肚子,揭露此事的传单,不仅会散布到巩县的每一个角落,还会落到东都畿都防御使的案头上。”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如此不留余地!” 刘异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轻轻扬唇:“我本就不是好人。” 老子玩的就是黑吃黑。 钟馗降贞子,管你是什么鬼,通通给我拉磨。 自己赚钱多累,我只想做尔等黑钱的搬运工。 赵美娘送他出门时,奇怪道:“你跟我阿耶说什么了,为何他刚刚脸色如此难看?” 刘异不正经道:“你阿耶实在是欣赏我,大概正为损失我这个好女婿伤感吧。” 胖妞被他逗得咯咯直笑,笑着笑着,忽然又皱起眉头。 她脸色凝重地讲:“阿耶一向喜怒不言于色,可见他今日是动了真气。兄长,我阿耶他…他并非看上去那么好相与,你日后要小心。” 刘异看她前一秒还笑得憨态可掬,这一秒又忧忧心忡忡,真情实感皆出肺腑。 刘异恍然间顿悟,忽然明白万大傻为何喜欢赵美娘了。 这是位心思纯净的姑娘,丝毫没受到父亲影响,独立成长为至纯至善的性格。 她与万成举也许是物以类聚,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互相吸引。 刘异心中顿时升起万般愧疚,为之前各种腹诽女孩相貌真心忏悔。 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 他看着赵美娘,郑重而真诚地说了句:“对不住了。” 我为自己的肤浅道歉。 赵美娘被她说的一愣:“兄长何故致歉?” “你是天下第一等的好女子,是我没福气,他日若万大郎负你,你尽管来找我,为兄给你做主。” 赵美娘怔怔看着他,随后莞尔一笑:“难怪万郎君说兄长是位赤诚君子。” 刘异顿时石化。 草,万大傻竟在背后如此赞誉他? 完了,难道回头我还要跟他再道歉一次? 我不要面子的吗!!! 第44章 破烂王的梦想 刘异回到九合村,发现张鼠、张犬已经在村口等他了。 他们牵了三匹马。 张鼠将其中一匹的缰绳递给刘异。 “刚才去你家找你,发现你又不在,难怪你阿耶说你身体刚好,就跟个猴子似的,整天不见人影。” 刘异笑骂:“草,下次出门把你别裤腰带上。” 他又看向旁边张犬:“八兄,我想另外求你办件事。” “什么求不求的,二兄让我这两天都听你安排。” 张家九兄弟中,以二郎最勇,三郎最奸,五郎最狠,七郎最阴,九郎最皮,八郎最老实。 刘异接着说:“你能找人盯赵金器几天吗,别让他发觉。我想知道这些天他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 张犬疑惑:“难道关胜他们的死,跟赵耆老有关?” 张鼠微微诧异:“不会吧,赵金器从哪得到的消息?” 刘异当然不能说实话。 “我只是怀疑。” “行!”张犬满口答应下来,“这事就交给我了。” 他们三人分别上马,张犬奔六全村,而刘异和张鼠奔县城东边的郊外。 刘异和张鼠差不多骑了两个多时辰,才到达出事的那间邸店。 还没进岔道,就瞧见【赵家店客满】的那块牌子。 他盯着微微愣神,若有所思。 坐在旁边马上的张鼠,亦有所想。 “这么醒目的牌子,看见了还往里闯,可见来人目的就是关胜他们,你说会是马贩子的仇家吗?” 刘异的目光仍盯在牌子上。 “是仇家倒还好,若杀马贩子那伙人单纯只为劫财,那么咱从山上拉下来的那批铜钱,必将成为下一个目标。” “六一,你说关胜他们死前有没有把咱们供出来?” 刘异摇摇头,他也是一头雾水。 马贩子们被烧糊了。 从尸体虽能看出刀剑伤,却很难判断出死前是否受过刑讯折磨。 刘异忽然觉得这些马贩子挺可悲的。 本来以为天降横财,哪知却要了自己的命。 “这几天没下雨,车辙还在。拉铜钱的二十多辆马车,车辙应该不难辨认,可现在以这家邸店为中心,四个方向的土路上均有很深的车辙,又都是到石板路消失。” 张鼠经他提示,终于发现这个问题。 “这伙人倒是聪明,看来是行家。” 刘异瞳孔收缩,倔强上头。 “天下绝没有完美的犯罪,只要是人做的,就一定有破绽。” 张鼠见他信心满满,跟着激励道:“相信你,我们家小六一身体虽废,但好在头脑随我了。” 刘异深情款款回他一句:“滚!” 他和张鼠继续往里走。 拐进岔路后,又骑了一会才到达废墟。 现在这里入眼尽是断壁残垣,烧得倒是很干净。 塌垮的房梁,烧糊的瓦砾,到处都有被翻动的痕迹。 连两个地窖大门也是敞开的。 能看得出官府的衙役事后搜查得很仔细。 “六一,咱要不要赌赌运气,再翻一遍,也许有线索遗漏呢?” 刘异坐在马上转圈张望,丝毫没有下马的意思。 “衙门那么多人,找的肯定比咱俩细,他们既然连屁毛都没发现,你还指望在这能找到啥?” “那你还坚持要来一趟?” “我来这可不是为了挖废墟的。” ~~~ 在大唐,几乎每个破烂王,都怀揣着成为裴明礼第二的崇高理想。 这位贞观年间的奇人,环卫巨头起家,后来居然官至九卿。 莲花村的蒋白孙,年轻时也曾有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 上了年纪后他才明白,成就裴明礼的,也许不是行业,而且时代。 “我咋就没赶上好时候呢!!!” “再出色的人才,遇不到明君赏识,也是无用。” “唉……生不逢时啊!” 他一边挑拣今天捡到的、收到的、偷到的废弃物,一边抱怨。 他要将这些破烂进行二次筛选,再从中挑出比较有价值的,好去换钱。 本就不大的小院子,此刻被破败的草席、打满补丁的烂衣裤、龟裂缺口的陶罐、漏洞掉底的皮靴等废品堆积满。 空气中散发着不可描述的腐臭味。 这堆垃圾上方,不断有苍蝇小虫飞舞萦绕。 刘异和张鼠是捏着鼻子走进蒋白孙家的。 “敢问蒋老丈在吗?” 蒋白孙在一堆破烂中间错愕地抬起头。 他家难得有外人进来。 即便本村人路过,也都尽量绕着走。 “你们是谁,找我何事?” 刘异和张鼠七扭八拐绕过这堆破烂,来到蒋白孙跟前。 张鼠说:“我们有事问你,东郊赵家店失火的那天早晨,你可有去过那?” 蒋白孙浑浊的目光中忽然浮现出防备。 “你们是衙役?火又不是我放的,你们来找我作甚?” 刘异平和地说:“听你们村的人讲,你每天收捡废物都是很早出门,你们村距离那家邸店最近,不足十里,最早报案的陈阿大也是你们村的,但我相信他应该不是最早发现失火的人。” “我都说了,火不是我放的,我到那时,火已经着起来了。” 刘异和张鼠对视一眼,看来今天来对了。 他确实去过。 “那你有看见是什么人放的火吗?”张鼠迫切追问。 “没有,没有,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蒋白孙的语气很不耐烦。 “那你可有在现场拿回什么东西?”刘异问。 蒋白孙忽然变得急躁。 “都说了没有。” 他的眼神开始下意识躲闪,这是典型心虚的表现。 刘异从怀中摸出三文钱,在他面前摊开。 “无乱你从火场拿了什么东西,我们都愿意出高价买。” 蒋白孙疑惑:“你们不是衙门里的?” 若是衙役或不良人,会直接将他带回来的东西当证物没收,才不会这么好心给钱。 他犹豫了一下:“无论拿回来的是什么,你都给钱吗?” 刘异眼睛一亮,肯定道:“都给,绝对比你当废物卖出去给的多。” 蒋白孙想想,终于站起身,他径直走进自家屋里。 等他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个蓝色破布包。 他将破布包打开,刘异和张鼠齐刷刷盯着里面的东西。 “咦……这是啥?”张鼠惊奇问道。 事实上,他是认识里面东西的,只是奇怪为何是这个东西。 破布包着的,是一只女子绣花鞋。 尽管鞋面上血迹斑斑,后鞋帮处还有部分烧毁,仍能看出它原是一只粉色的高头锦缎鞋。 鞋面刺绣的玫红芍药花栩栩如生。 张鼠怀疑:“这真是从火场处得来的?” 蒋白孙坚定的点点头。 “我骗你作甚,可惜只有一只,否则可就值钱勒,你瞧瞧这做工,我还是头一次见这么精致的云头履呢。” 接着蒋白孙向他俩讲述了获得这只绣花鞋的经过。 因为离得近,他时常去赵家店收东西。 邸店不要的,过往客商们剩下的,统统都归他。 不过前几天,赵家店掌柜赵大特意警告他,让他接下来一段时日就不要过去了。 说是店里要来重要客人。 可蒋白孙哪有这样听话,他想着既然是重要客人,那肯定会有好东西留下来。 那天早晨,天刚蒙蒙亮。 他还没走到赵家店,远远地就望见那头突然火光冲天、黑烟滚滚。 蒋白孙紧跑慢跑,等他跑到邸店院外时,那火大得已经进不了人了。 连靠近一分都烤得难受。 “那么多好东西,全白瞎了。” 讲到此处时,蒋白孙语气颇为心疼,像是烧掉的那些东西全是他家的。 “我正想回村叫人,忽然从着火的院子里飞出个东西,一下子砸我脑袋上,吓了我一跳。” 张鼠指着鞋子问:“飞出来的就是这个?” 蒋白孙点点头。 “是啊,也不知道是谁在临死前扔出个女人鞋子,你说扔点更值钱的多好啊。” 第45章 纯情男孩的眼泪 第二天上午,张鼠来找刘异时,发现他正在院子中做奇怪的动作。 他以胳膊为支点,颤颤巍巍撑在地上,身体趴伏,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落落。 已经这么费力了,欠欠的刘大拿还要乘人之危。 肥猫一屁股坐在刘异背上,至少加码十五斤。 张鼠看他抖得跟筛糠一样的小细胳膊好笑,问道:“你在学蝴蝶振翅吗?” “我在做俯卧撑。”刘异头也不抬地答。 “死猫,你给老子滚下去,你嘴里还叼着耗子呢。”这句是骂刘大拿的。 刘大拿完全不为所动。 猫勒个咪的,不信你还有力气打我。 刘异坚持做完最后几下,终于累趴到地上。 确实没力气揍猫了。 “等着吧,刚开始都这样,慢慢就能起飞了。” “我需要一个强健的体魄,才能支撑起我以德报怨、深明大义、冰清玉洁、视钱财如粪土的高尚灵魂。” 张鼠粲笑,知道昨天嘲笑他身体废,六一受刺激了。 等刘异洗漱好,两人就出发了。 他们要再次进城逛街,这次目的很明确——探店。 具体是探绸缎肆。 张鼠在路上问:“你确定那鞋的面料一定是铺子里买的?也许是自己织的呢?” “那面料华美、纹理考究,肯定出自大作坊,搞不好是从长安或洛阳进的货。” “那么多铺子呢,咱要挨家找啊?” “只找大铺子就好,小的进不起这么好的料子。” 大唐发展到今天,坊市管理已经不那么严格。 有些地方开始侵街拆墙、接檐造舍,一线城市的夜市文化正在慢慢成型。 巩县的店铺也不局限在市中,坊区内也有些。 他们逛完整个南市的绸缎肆,都没找到相似的料子。 后来又去了安盛坊,刘异记得那天来这边找房子时,见过卖布料的大店铺。 他们在安盛坊最大一间绸缎庄,分头查找。 伙计见这俩大男人挨匹挑,一时半会儿选不完,就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他俩继续翻,找半天仍是一无所获。 张鼠担心刘异灰心,小声安慰道:“找不到线索也没啥,咱又不是衙差,咱查这件事只为自保,没有时限的,也没人敢打咱俩板子。” 刘异觉着这话奇怪,他放下手里的布匹,侧脸问道:“谁打板子了?” 张鼠距离他一米左右,扭头接话:“不良人啊,二兄的那个朋友,昨天他刚挨了板子。” “为何?” “县令只给杨志半个月的破案期限,可这么多天了他啥都没查到。杨志认为是不良人办事不利,昨天就给头头赏了顿板子,笞二十。” “杨志是谁?” “巩县县尉啊。” 刘异歪头,倏地想起,万成举说县里的发解试就归县尉管。 他眯着双眼,一个不算太成熟的想法正在脑中酝酿,渐渐成型。 恰在这时,一双锦缎金丝的云纹履伫立在他眼前。 刘异一愣,抬头向上望,发现是位华服美少年。 少年身形不高,穿着霁青色锦缎长袍,中束玉带,头裹幞巾。 此人面如白玉,双眉修长,眼睛大而圆,看人时熠熠生辉。 “你……” 少年笑意盈盈看着他,忽然对他竖起一根大拇指。 “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声音清亮而戏谑。 刘异这才想起,他与此人在【子美客至】见过。 唐人没有竖拇指点赞的习惯,少年的手势完全是在模仿自己,尽管他可能不懂其中的含义。 “你怎么在这?” “这句话应该我问吧,你怎么会来我家店里?” 张鼠走过来,问:“六一,这谁啊?” 少年叉手做礼。 “在下郑宸,荥阳人士,此次随兄长来巩县办事,因缘际会有幸结实两位才子。” 才子?这人眼瘸吗?刘异腹诽。 见张鼠眼中仍在迷惑,刘异解释:“子美客至,最后下楼的那两位郎君。” 张鼠猛然间想起,微微皱眉:“你是文人?” 郑宸赧然一笑。 “抬举在下了,不过粗浅认得几个字。因族中与杜家有旧,那日才获邀去酒楼,凑凑热闹而已。两位郎君当时嬉笑怒骂、力挫群儒,让小可好生钦佩,一直盼有缘相识。” 刘异与张鼠对了下眼神,心道奇葩,还真骂出基情了。 “在下刘异。” “在下张鼠,”他接着奇怪道,“你既与杜家相熟,应该与文人一路才是。” 少年回:“我家经商,商贾素来最被文人轻鄙,因此没少受读书人讥讽。可惜我才疏学浅,没有两位兄长这么好的文采,那日你们一首《伪君子》、一首《卧春》,真是骂得深得我心。” 张鼠赶紧解释:“当日我的那首诗也是刘异给的。” 这时,少年看向刘异的目光充满惊叹。 他心道这刘异短短时限,竟然能做出两首别出心裁的歪诗,真是怪才。 他环顾一周,大方表示:“你们在选布料吗?尽管选,看中什么我送二位。” 刘异一听双眼放亮:“你可懂布料?” “略知一二。” 刘异从怀中取出拇指大小的一条碎布,这是他从那只绣花鞋上剪下来的。 血迹已经被他洗掉。 他将碎布递过去,问:“可知城中哪家绸缎肆卖这种料子?” 郑宸反复端详了一会,最终摇摇头。 “没见过。” 刘异顿感失望。 这时,突然从后面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将碎布抢了过去。 三人回头,发现是当日在子美客至的另一名少年。 张鼠暗暗心惊,这人走路全然无声,是个练家子,而且是高手。 “三兄!”郑宸眼中惊喜,“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对二人介绍:“这位是我家三兄,郑就。” 郑就与郑宸面容有五分相似,不同的是他身形较高,六尺出头,此外天生一双桃花眼。 现在,他正用这双桃花眼,灼灼注视着刘异、张鼠二人。 郑就面容冷峻,神色严肃道: “戏弄读书人,激怒儒生,竟然还有闲心到处乱逛,我是否该喊几个文人过来,将你俩乱棍打出去?” 刘异面无表情,暗揣这是个傻子吗?下次介绍万成举给你认识。 张鼠微微皱眉,在想我是该揍死你呢,还是把你整间店铺给拆了? 双方沉默一会,最终郑就自己绷不住,哈哈哈大笑出声。 “吾好戏人,莫要当真。” 郑宸笑着解释:“我家就属三兄最不正经了。” 桃花眼接着说:“我听你们问这块料子,宸儿哪懂,你问我好了。” 刘异惊喜地问:“你认识?” “不认识。”郑就答得干脆。 呃…… 你特么在耍我吗? “不过我知道谁认识。”郑就顿了一下接着说。 刘异真想送个白眼给他,你他娘的说话大喘气吗? “郑兄可否告知,到底谁认得这种布料?” 郑就眼神神秘,久久不答。 他故意拉满几人的期待值。 张鼠默默攥紧了拳头。 我忍! 我再忍!! “三兄,你倒是快讲啊!”郑宸忍不住催促。 在刘异和张鼠爆发前,郑就终于吐出答案。 “吕荣家的小荣娘子肯定知道。” 张鼠一拍大腿,恍然想起:“是她。” 郑宸:“?” 刘异:“??” 张鼠见他俩困惑,随后解释:“吕荣家是所青楼,小荣娘子是里面的妓人。” 此刻,刘异看向好兄弟的目光,突然变得很复杂。 为啥同样是十五岁,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说好一起单身狗,你却偷偷…… 唉!!! 24k纯情男孩的眼泪,谁懂? 郑宸看向郑就的眼神也变了,充满了不可思议。 原来你是这样的三兄?!! “我明天一早就去拜访这位小荣娘子。”刘异说。 张鼠看了他一眼,抿了下嘴唇,欲言又止,却最终啥也没说。 郑就困惑地盯着他看了良久,缓缓吐出:“那地方…只有晚上…才开门。” 张鼠默默地点了下头。 刘异心中一句卧槽,被鄙视了。 他打算强行挽尊。 “我不是怕有宵禁嘛,一旦入夜该如何离开啊?” 郑就满脸的不可置信:“你去到那,晚上还想离开?” 张鼠看向好兄弟,目光充满了同情。 刘异:“……” 要咋解释你们才会信? 老子真不是。 上辈子…… 唉!! 郑宸也在盯着刘异看。 与那两位不同,他的眼神中充满了赞赏与肯定。 这位刘郎君,看似嬉笑怒骂、不拘世俗,实则很有风骨。 不为美色所动,才是真儿郎,其心想。 第46章 开启禁忌之旅 刘异出发前雇了一名健步,送了两只烤羊腿回家。 他让健步传话给刘根生,说自己今晚要留在张鼠他们柜上,帮忙记账。 也不知道老刘同志会不会相信,不重要了,今晚他要开启人生首次禁忌之旅。 逛青楼,这么具有浩然正气的事,郑宸非要跟着。 为此他不惜与自己兄长吵了一架。 警告、威逼、利诱、恐吓,等等手段快用全了。 最后以一句“我听说长兄快回来了”成功拿捏住郑就。 搞得刘异和张鼠都很好奇,他们口中的长兄是谁。 能令郑就这么混不吝的人如此畏惧,光听个名字就吓得直打哆嗦,必是狠人。 他们是夕落时分出发的。 因为没提前预约,所以必须早点到,以防别人捷足先登。 在路上时,精于此道的专家郑就教授,为他们简单科普青楼基础知识。 巩县不仅没有教坊,连成规模的妓馆也没有。 当地以私妓居多,几个人合伙或单独经营一个院子,大多以某某家命名。 吕荣家,就是以吕艳娘和荣巧蕊两名妓人为首。 荣巧蕊就是小荣娘子。 “她初见我那次,只看了一眼,便认定我来自荥阳。”郑就说。 其他几个人啧啧称奇。 “这咋能看出来?”刘异好奇。 “小荣娘子点破我的衣裳料子是从荥阳冯家店选的,鞋子是成品,来自荥阳葛家,头上的幞头巾是荥阳郑家的。” 郑宸听得兴趣盎然,赞叹道:“她眼睛什么做的,这么毒!” 刘异点头:“见识如此广博,不是本地人吧?” 郑就回道:“不错,小荣娘子是洛阳来的,她的人生机遇也是坎坷。” 接着他又向三人讲述了荣巧蕊的身世。 荣巧蕊本是洛阳城中的一名歌妓,当红之年被洛阳绢帛行的行头宋万赎身。 宋万对她百般宠爱,无论出入织坊还是布庄,都会带着她一起。 荣巧蕊聪明善学,在那段时间眼界与见识大涨。 凡是绢帛之物,过眼之后皆能道明来历。 哪知好日子不长,她丈夫突然暴毙。 郎君一死,她立马就被舅姑给赶了出来。(舅姑,婆婆) 郑宸听得激愤:“凭什么,寡妇也有继承权,她难道没告官吗?” 郑就解释:“问题是她不算寡妇,宋万是有娘子的。按大唐律法,商贾无权纳妾,这些年一直没法给予她名份。从良梦碎,她怕洛阳同行笑话,这才跑到巩县重操旧业。” 几个人听完唏嘘不已,皆叹红颜命运多舛。 安盛坊离吕荣家所在的坊区并不远,四人步行,没过多久,就来到吕荣家院外。 大门两侧,写有‘吕荣’字样的大红灯笼高高挑起,照得整条小路都红彤彤的。 刘异好奇,门竟是关着的。 郑就领着几个人叩门。 不一会,一名青年小厮将门裂开一条缝。 郑就从怀里摸出十几文钱递过去:“我们来见小荣娘子,今夜包场。” 小厮拿了钱后,满脸欢喜打开大门,热情道:“几位郎君里边请。” 刘异小声吐槽:“进门就要给钱,卖票的吗?” 郑就不明白卖票何意,不过还是解释了他的疑惑。 “这种小妓馆没法养太多屯守,又怕放进来的客人是穷酸或白嫖,进门这一道其实是个筛选工序。”(屯守,保镖护卫) 几人这才明白。 他们进门后,由两个梳垂挂髻的青衫女婢领着往前走。 刘异仔细打量这个院子。 依然是正中主屋,东西两侧厢房结构,木质房屋。 院子看上去与普通富户人家并无两样,但纵深很长。 “两位娘子均是卖艺不卖身的。”郑就介绍。 他顿了顿,又附在刘异耳边小声说:“除非加钱,加到她心动。” 刘异瞬间了然,敢情这气节全看榜一大哥打赏多少。 郑就接着介绍:“这里主屋没人住,正堂一般用来招待贵客,两个娘子届时会联手献艺歌舞。” “什么样的才算贵客?”郑宸追问。 郑就想想,他也说不准,最起码他来的几次还没见有人进过正堂。 “可能得是够品级的官员吧。” 郑宸嗤之以鼻,没想到小小妓馆也这么势利。 他们被婢女直接领进了西屋,这是荣巧蕊招待客人的地方。 打开门进去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最里面墙边立着的一张描金叠翠的四折双面绣屏风。 上分别绣着春兰、夏荷、秋菊、冬梅四季花木。 屏风左面墙,紫檀架上的冰青花囊里插满了茉莉花,散发的悠悠香气,熏染满堂。 右边,一柄湘妃拜月的锦绣大扇占了半面墙。 屏风正下方有一张坐榻。 紧挨着屏风的左右两侧,也并排摆放着几张坐榻,单人的、双人的均有。 坐榻前的食几上摆有果盘,盛放着桃、梅、李、枣、葡萄等鲜果。 待几个人坐定后,一个婢女恭敬道:“诸位郎君稍等,奴这就去请我家娘子。” 另一个道:“奴去为郎君们煎茶。” 待她们退出去后,郑教授接着科普: “小荣娘子的绝技是歌喉,她的歌声宛转悠扬,能令人盈耳之后绕梁三日不减余韵。” “真的假的?”郑宸怀疑兄长夸大其词。 “真的。”张鼠作证,“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那么清澈的歌声。” 郑宸不干了,非要跟张鼠换坐。 “我跟异兄都没听过,我们才该坐在一起,这边靠前。” 郑就瞪他一眼:“那是双人榻,你跟刘异有那么熟吗?” 郑宸笑得天真灿烂,“我们早就一见如故。” 他们差不多等了一炷香的时间,荣巧蕊才姗姗来迟。 她身后跟着的婢女手里,捧着一支琵琶。 刘异静静打量着这位自强不息的大唐职业女性,心中评价只有四个字: 欣赏不来!!! 荣巧蕊一身装扮很符合洛阳时尚,梳高髻、敷铅粉、抹胭脂、画黛眉、贴花钿、点面厣、描斜红、涂口脂。 大唐女子盛行将眉毛剃成短粗,嘴唇中间点绛,眼睛周围涂成猴屁股,嘴角两侧点红色小圆点。 种种装扮与刘异上辈子养成的审美严重不搭。 他默默吐槽:这样哪里美了?真面目都看不清。 本来化成灰都能认识的情侣,但化了妆就不一定了。 第47章 狭路相逢,借过借过 荣巧蕊出现后,郑宸默默观察周围几人。 他发现自己兄长自从见到小荣娘子,就满心满眼流哈喇子,一双桃花眼里泛滥着春色。 郑宸心中默默腹诽:原来你是这样的兄长,太丢人了。 他又看向张鼠。 发现对面这人虽然装得很淡定,可一双大小眼总偷偷往小荣娘子胸脯上瞟。 郑宸再次摇头,凡夫俗子啊! 最后,他斜眼瞥向旁边。 与他同榻而坐的刘异,此刻剑眉微蹙,表情很淡漠,全无惊艳神色。 郑宸心生崇敬:异兄长不为美色所惑,真伟丈夫也! 荣巧蕊进来后也在观察几人。 她瞧见一个身穿麻衣葛裤的少年坐在靠前位置,心中微微诧异。 她不是奇怪少年的装扮,而是惊骇于他所散发出的气场。 她此生阅人无数,一眼便看出这少年不凡。 那是一种卓尔不群的气度。 哪怕穿破衣烂衫立身豪门显贵之中,自信得看谁都像欠我200万。 奇怪,难道是哪个世家郎君乔装的? 荣巧蕊背向屏风,面对众人盈盈施礼。 “奴家,见过诸位郎君。” 她声音清亮有如夜莺啼鸣。 郑就教授抢先接话:“小荣娘子,是我啊,我们之前见过。” 荣巧蕊营业式假笑:“奴家记得。” 这时,又上来几名婢女,分别端着精致小菜和酒坛,一一摆放到各人面前的食案上。 忙完后,婢女们便静静站立在几人身后,准备随时伺候。 荣巧蕊则端坐在屏风下的坐榻上,侧身接过身旁婢女手里的琵琶。 “郎君们请自便,奴家先调一调琵琶。” 青楼里的规矩,正式表演前会由普通伎人负责暖场,好将宾客们的兴致逐渐调动起来。 可她现在是私妓,没人替暖场的情况下,荣巧蕊习惯先清弹一会,再来首短调。 她拨弄几下琴弦,而后铮铮铿铿弹奏起来。 刘异一边饮酒一边聆听,感觉确实不错。 相信当年江州司马听到的大珠小珠落玉盘,也就这个声了。 对面的郑就和张鼠,听得逐渐全神贯注,最后竟将眼睛闭起来欣赏,沉浸式体验。 刘异则是一杯接一杯的牛饮,全把荣巧蕊当成酒吧里的伴奏乐队。 其身旁的郑宸,现在简直把刘异当成自己人生偶像。 太酷了,美色当前,看都不多看一眼。 他不停地给偶像斟酒布菜,伺候殷勤。 真是好酒哇!刘异心中赞叹。 感觉比【子美客至】的羊奶酒更加香醇。 一曲还没结束,他的酒坛就见底了。 他天生不是高雅之人,咚咚~哗哗的琵琶声,让他有些尿急。 此刻,荣巧蕊已经咿咿呀呀开唱了。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 见她一时半刻唱不完,刘异自顾着站起。 “异兄,你要作甚?”郑宸小声询问。 “你先安座,我出去下。” 他身后的婢女立刻会意,在前面引着刘异走出门。 他们一前一后,直奔茅厕方向。 刘异耳边还在回响刚刚那首曲子,莫名感觉有点熟悉。 在哪听过呢? 他正在回想时,与一个瘦削的八字胡男人,和一个身材高大穿胡装的阔鼻深目男人,擦肩而过。 那俩人对他视若无睹,甚至没多给刘异一个眼神。 刘异看上去若无其事,不过在错身的一瞬间,心头一万头草泥马奔腾。 是曲良! 这老小子怎么也在? 好在他认识曲良,但曲良不认识他。 刘异不动声色,待身后两人走远,他低声询问身旁婢女。 “刚刚过去的人是谁啊?” 婢女欠身回答:“衙门的曲录事和他朋友,他们今晚包下了东院吕娘子的场子。” “他朋友长得不像唐人啊?” “好像确实是位胡人。” “他们晚上会在这留宿吗?” “当然,”婢女嗤笑,“否则何必包场?” 胡人?刘异没再说什么。 他回去时,荣巧蕊上一曲已经演奏完。 此刻,她换了个曲子正自弹自唱。 刘异没有进门,他倚在门边静静聆听。 他现在总算明白这女人,为何能在艺人争奇斗艳的洛阳打出名堂。 这声音真是天籁啊! 她的嗓音,空灵、纯净,简直是老天爷赏饭吃。 荣巧蕊现在唱的是教坊里流传出来的一首《菩萨蛮》: “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向发娇嗔,碎挼花打人。” 一曲唱罢,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久久不能回神。 一个婢女将曲牌递给诸人。 “请郎君们点曲。” 张鼠推拒道:“等我兄弟回来点吧。” 郑宸赞同:“异兄长等下就回来。” 郑就拿着曲单看了看,奇怪道:“这曲单,好像许久没变过,我上次来见到的就是这些。” 屏风旁的荣巧蕊听罢微微羞赧。 她惭愧道:“天下风流属两都,自从离开洛阳,奴家再难跟上大唐潮流。” 这时,刘异推门进来。 “小荣娘子此言差矣,谁说潮流要跟着别人走,为何不能独领风骚?” “自己引领潮流?”荣巧蕊震惊地看着他。 其他几人也被这句话震撼到。 刘异接着说:“小荣娘子声音通透,其实刚才那首曲子有些俏皮,不适合你。” 荣巧蕊脸色尴尬。 “郎君嫌弃奴家唱的不好?” “不,你唱得很好,不过可以更好,只要找到适合你的曲风。” “适合我的?”她呢喃重复。 在大唐,除非你有李龟年那样的情郎,否则谁会为个妓人量身打造曲风呢? 荣巧蕊心中自怜自卑,再厚的妆容掩饰不了她脸上的窘态。 “郎君说笑了。” “娘子若不嫌弃,我愿意将之前听来的一首词曲转送于你。” 刘异这句话,让在场诸人大惊失色。 不仅曲子,还有词? 众人顿时好奇起来。 荣巧蕊连忙吩咐婢女:“快去拿笔墨!” 刘异笑着看向张鼠:“耗子,等下为你爸爸执笔。” 欺负耗子听不懂爸爸是何意,不能当场揍他。 待纸笔拿上来后,众人都凑了过来。 刘异心想这么清冷的声音,就送你一首天后的《水调歌头》吧。 上辈子第x个前女友,k歌必点曲目。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等刘异哼唱完,在场诸人彻底傻了。 第48章 你咋不按套路来 众人好不容易才找回元神。 大唐青楼文化百晓生——郑就教授,奇怪道: “这曲子,怎么没在别处听过啊?”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天下还有我不知道的妓馆? 郑宸白他一眼:“这肯定是异兄长亲自做的啊,他不过谦逊而已。” 我就知道,天下属他最有才。 张鼠一脸骄傲道:“我就说我家小异脑子随我吧。” 刘异一巴掌招呼过去,笑骂:“茅坑有多远,你给老子滚多远。” 荣巧蕊此刻双眼寖泪,感动道:“这词曲,真是送给我的?” 刘异点头:“当然。” 否则我怎么好意思开口求你办事呢! 拿人手短,这下你不好拒绝了吧。 “奴家无以为报……” “你能的。”刘异急忙打断。 “呃……”这小郎君怎么不按套路来啊! “他日郎君若……” “今日就行。”刘异再次打断。 荣巧蕊彻底无语了。 刘异接着说:“其实,我今天来还真是有事要求小荣娘子。” “哦?”荣巧蕊微微错愕。 刘异从怀中掏出那块从鞋面上剪下来的碎布。 “小荣娘子,可否帮在下看看,这块料子出自何处?” 荣巧蕊接过碎布,仔细端详。 须臾后,她轻声道: “这种纹理,只有洛阳的莺花坊可以织,但莺花坊的料子是不外卖的,每年提前就会被两都的贵人们定下。” 张鼠和刘异对视一眼,没想到真出自洛阳,还是贵人们用的。 荣巧蕊低头又看了一会。 刘异当时剪裁的时候,特意连着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芍药刺绣一起剪下来。 荣巧蕊此刻就在盯着这片小刺绣瞧。 “太小了,看不出原本绣的是何物,不过从绣工上看,应该是粤绣。” 刘异不懂刺绣区别,问道:“你确定?” 荣巧蕊抬头看向几人,为他们讲解: “现在大唐流行最盛的是蜀绣,粤绣其实刚兴起不久,是近些年从岭南道传过来的。 当年郎君特意带我鉴别过,粤绣比之蜀绣,构图更加饱满,绣制更为平滑。 这里如果用的是蜀绣,此处该凸出来才是,可是没有,这必是粤绣针法,我肯定。” 刘异侧头对张鼠打了个眼色。 张鼠秒懂。 是岭南道的绣法,恩州不就在岭南道? 郑宸看他俩眉来眼去的打哑谜,开始好奇这块布料的来历。 “异兄长,你是从何处得来的这块布料?” 粉色的面料、玫红的刺绣,该不会是女人之物吧? 难怪异兄长对庸脂俗粉不假颜色,原来是心有所属。 他神情暗淡几分。 刘异叹口气,道:“我也想知道从哪来的?。” 郑宸双眼再次晶亮,急迫追问:“这不是兄长的?” “不是。” 郑宸低头,隐藏住眼眸中的窃喜。 接下来,刘异一直指导荣巧蕊练习《水调歌头》。 她不愧是洛阳着名歌手,很快就能流畅自如。 到最后,她唱出来的音调,让刘异都不禁怀疑是不是天后本人也穿越过来了。 其他几人则一直默默听着,只能用没见过世面形容。 郑宸感慨:“此曲只应天上有,我等何德何能,得以亲耳聆听神曲?” 郑就双手拄着下巴,赞叹道:“也只有小荣娘子这么空灵的音色,才配得上这首曲子。” 他说的是人配得上曲,显然在他心目中,这首曲子更加难得,简直圣洁得跟天山雪莲一样,普通人唱一遍都是玷污。 张鼠没他们这般文艺,一句话就将大家伙拉回现实。 “我家小异这么有才,将来即便啥也不干,光靠卖曲也能成为巨富。” 他的话倒提醒了荣巧蕊,这么珍贵的曲子恐怕千金都买不来。 她何以为报呢? 荣巧蕊面向刘异,低垂着眼睑,柔声道:“此曲我还需再练,郎君可否彻夜教导奴家?” 刘异:?? 彻夜教导,有必要吗? 你唱得已经不比天后差了。 他刚想拒绝,就瞧见对面郑就表情逐渐猥琐,一脸贱兮兮地朝他挤眉弄眼。 他瞬间秒懂。 原来荣巧蕊在劝他留宿。 听郑就讲,吕荣两位娘子平时轻易不留宿人的。 包场的客人晚上都是由院里的美婢陪睡。 看来老子今天没充值就荣登榜一大哥了。 刘异应承道:“那好吧,咱们就再练练,练一整夜。” 张鼠憋不住地偷笑,看他的小眼神就像看见自家辛苦喂的猪,终于学会拱白菜一样。 这时,旁边的郑宸忽然说:“我也要留下一起练。”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顿时愣了,呆若木鸡。 张鼠恨不得上手捶他一顿。 你小子有眼力价吗?敢坏我兄弟的大事? 郑宸理直气壮道:“这首曲子我也喜欢,想跟着一起学学,不成吗?” “不成。”郑就大声喝止,“宸儿莫要胡闹。” “那就一起吧。”谁也没想到,刘异竟然应允了。 这下荣巧蕊有点骑虎难下。 “这……” 她拿奇怪的眼神瞟向刘异。 看他小小年纪,莫非有特殊癖好? 但此时再拒绝,她已不好开口。 郑就实在劝阻不了郑宸,竟然大喝一声: “那就加我一个。” 荣巧蕊彻底傻了。 “你们……”都这么玩的吗? 张鼠皱皱眉头,颇为怀疑人生。 三观震碎一地后,他也加入战场:“那应该也不差我一个了吧?” “好,大家一起嗨!”刘异神秘坏笑。 两个时辰过去后。 一曲《水调歌头》由独唱演变成合唱。 婢女们都被赶了出去,单练他们四个。 “不对,耗子你刚才跑调了。” “郑就,你再大声点,没吃饱吗?” “咱们从‘转朱阁,低绮户’开始,再来一遍。” 刘异拿根筷子充当指挥棒,一本正经地指挥。 除他之外,现在所有人都唱得有气无力,嗓子都快喊哑了。 敢情……教唱,你是认真的? 难道真的要唱一宿? 荣巧蕊现在想睡觉,困。 张鼠想打人。 郑就也想打人。 只有郑宸,他一直目光灼灼盯着刘异看,唱得最认真。 拿根筷子能比划出指点江山的感觉,难道这就是天降奇才? 异兄长,真大丈夫也! 又过了一个时辰,连他也熬不住了,所有人都在打瞌睡。 刘异从他们身后一一走过,快速出手。 他给每个人耳垂后都来了一针。 “安心睡吧,做个好梦。” 第49章 国际友人的羊肉串 刘异走出屋子。 盛夏的夜空,星星像钻石一样璀璨闪烁。 偶有流星划过,在天幕上燃起一簇烟火,拖着白色磷光,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 夜初静,月正明,最适合听墙根。 他悄悄来到东边厢房,曲良他们留宿的地方。 厢房中间的大屋有阵阵琴音传出来,看来这边还没散场。 他蹲在窗下,耳朵贴着窗棂上偷听。 奇怪,除了低沉旷远的古琴声,还夹杂着叽里哇啦的声音。 他仔细听了一阵,发现是曲良与那胡人正在用番邦鸟语对话。 刘异不满地撇撇嘴,欺负老子不懂外语?我也会的好不。 西八! 法克油!! 八嘎牙路!!! 呀麻蝶……呃,这句不算,脑子串台了。 话说,这胡人到底是哪国的? 巩县不是长安、洛阳,连二线城市都不算,也不像淮西过去曾安置过大批胡民。 在这见到国际友人的概率并不高。 刘异还是第一遇见胡人,难免有些好奇。 他继续蹲。 蚊子的热情攻势让他有点抓狂,这么一会就吻了他好几个大包。 就在他决意要放弃这次毫无意义的听墙根时,忽听曲良在里面以唐话道: “吕娘子,我的胡人朋友愿出钱十缗,换你陪他一夜。” 屋里一个柔媚女声回道:“曲录事,你是知道奴家规矩的,艳娘从不陪夜。” “二十缗?” “不如我再为两位弹奏一曲?” “五十缗?” “奴家这就让人去整理睡榻。” 刘异在外面偷笑,没想到吕艳娘这么有原则,就差问你俩是不是一起上了。 他随后又想,五十缗一宿,一觉能赎五个万大傻? 太贵了。 这胡人出手未免也过于阔绰,到底什么来路? 既然谈好了价码,意味这边快散场了。 刘异匆忙离开窗下,将身体隐藏在厢房侧面的阴影里。 吕荣家的东西厢房很大,从南到北依次隔出来五六个单间。 没过多久,一名妆容类似荣巧蕊的女人,搀扶着那名胡人出了厢房小厅,他们跌跌撞撞进入最南的一个隔间。 曲良则搂着一名美婢,边走边揩油,他俩进了最北的隔间。 之后是婢女们进进出出,收拾东西。 待一切恢复寂静,刘异从阴影里走出。 他唇角上挑,这次到底该先听哪间呢? 算了,一视同仁。 他依次先到北边这间。 还没靠近,就听到里面传来颇为夸张的“咿咿~呀呀”声。 刘异不禁摇头。 “叫得太假。” “没有声优的好嗓子,戏就别太过。” 貌似曲良很吃这套,可惜太短。 不一会,就传来两人事后情话。 “宝贝儿,等这次事成了,我就给你赎身。” “又骗奴家,上次也是这么说。” “这次不骗你,这次事成,我最少能得一千缗。” 女人听见这句显然很兴奋,房里又是一阵响动。 他们大概想换个姿势,再战一轮。 刘异在外面摩挲着下巴思考,什么事能赚一千缗? 比老子黑吃黑赚的都多。 接下来除了夸张的喊叫声,他再也没听到什么有营养的话。 他又来到南边这间窗下。 这里面传出来的声简直不像人类发出的,吭吭~哧哧地吼。 “这是在搞体育竞技吗?” 他真担心俩人把睡榻给摇散架了。 办事期间,胡人一句废话都没有,倒是很专注。 刘异等了好一会都没完事,他决定今晚最佳mvp,颁给这个鸟人了。 就在他一边与蚊子做斗争,一边脑补时,里面戛然而止,停了。 又过了一会,传来吕艳娘嘶哑的咒骂声。 “死獠奴,这么沉,滚下去再睡啊。” “喂,你给我醒醒。” “灌那么多酒,偏还想着干这事,畜生就是畜生。” 刘异在外面哑然失笑,看来是胡人办事中途睡着了。 里面又是一阵响动,紧接着传来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刘异再次躲进厢房侧面的阴影里。 没一会,吕艳娘一瘸一拐地走出来。 她打开了旁边的房门,到另外一个隔间睡觉去了。 待整个院子彻底沉寂下来,刘异轻轻推开最南边这间房的房门。 他不敢点灯,好在透过纸窗能渗进来些许月光。 此外,他的眼睛也适应了黑暗。 屋子不大,障碍物很少,他几步就走到床榻边。 趴伏在榻上的男人,此刻大方坦露着一身白花花的肉,屁股蛋高高翘起,睡得浑然忘我。 间或还会发出‘咕噜咕噜~呼zzzz’的沉重鼾声。 刘异弯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鞋帽和袋子,悄悄退出了这间房。 西厢房里,郑就他们睡得东倒西歪,还在酣眠。 刘异靠近灯光,仔细翻查着顺出来的胡人东西。 袋子很大,还有内扣。 解开扣子后,发现里面竟然很能装。 刘异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掏出来。 水袋——貌似是牛皮的。 火石、火绒——没用,扔远点。 小弯刀——刀鞘上镶嵌的是宝石吗? 到底值不值钱? 要不要没收? 他正在做思想斗争,又从里面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黄纸。 刘异抻平最上面一张,发现画有云纹,写的是制式文字。 一行较大的字是【洛阳永平僦柜叁仟缗】 下面还有几行小字,刘异磕磕绊绊认不全。 其他几张纸,与这张类似,不过数字有变化,从三千到六千不等。 刘异疑惑,这是什么东西? 他没再纠结下去,继续翻。 袋子整个翻了个底朝天,他没再找到啥有价值的东西。 随后,他又翻查起胡人的衣物。 不得不说,味很冲,忒上头。 nnd,胡人都不洗澡的吗? 他忍着胃里的不适,将衣物摸索了个便,可惜啥也没有。 最后,他又瞧了眼胡人的黑色皂皮靴。 大夏天穿靴子,有毛病!! 要不要这么委屈自己啊? 我实在为自己的八卦之心付出太多。 他捏着鼻子,仍能闻到靴子里散发的鲱鱼罐头味。 “草,应该没那么变态吧!应该不会在这里藏啥东西吧。” 一分钟后,他收回了刚才那句话。 真有这么变态!! 他竟从靴子里搜出来一张满是脚臭汗渍的黄色绢帛,括号怀疑原来应该是白色的。 上面满满当当全是鬼画符。 刘异两只手扯着绢帛,在灯光下,横着看完,再竖着看。 这是啥呀? 感觉每个符号都长得跟羊肉串一样。 第50章 都是羊腿惹的祸 疼! 钻心地疼! 王川再次悠悠转醒,吐出口浊气:“居然还没死。”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硬撑什么,许是不甘心吧。 这是第几天了? 气窗外面黑乎乎的,貌似现在是晚上。 见他醒了,两个满脸髯须、袒胸露乳的大汉,将皮鞭沾满姜水。 “你到底说不说?” ‘啪’地一声,一鞭子抽下来。 王川前胸再绽开一道血糊糊的新伤。 他双手被吊着,身体被打得一激灵,却死咬后槽牙,倔强地不肯喊出声。 一个大汉怒道:“还没见过这么硬的骨头,行,咱们今天跟你耗上了。” 紧接着鞭子‘噼噼啪啪’不停抽下,直到王川再次晕死过去。 在他失去知觉时,一双绣着芍药花的粉色锦缎鞋,伫立于他身前。 ~~~ 郑就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诶呦娘啊,我怎么睡在这了?” 他连忙叫醒刘异、郑宸和张鼠。 这几人先后悠悠转醒,有的睡眼朦胧,有的哈欠连天。 他们发现昨晚都睡在荣巧蕊厢房的小厅里。 张鼠奇道:“我从没睡得这么沉过。” 刘异给出一个合理解释:“许是昨晚练得太累了,都学会了吗?咱们要不要再来一遍?” “不不不,打死我都不学了。”郑就急忙抢白插话,声音微微沙哑。 郑宸脸颊绯红,手指卷着自己的衣角,对刘异羞答答地问: “异兄长,你昨晚就睡在我旁边?” 刘异颔首称是,“你睡觉打呼噜,还说梦话。” “啊?”郑宸的脸由红转白只用了三分之一秒,他怯生生地问:“我说什么了?” “你说衣服做小了,胸有点紧。” 郑宸脸上闪过惊讶、羞涩、惶恐和死扛到底,短短几秒,表情丰富得足以纳入北影教材。 刘异低头偷笑,故意不去看郑宸的囧相。 他转身对着旁边轻声低唤:“小荣娘子,小荣娘子,你醒醒啊!” 待荣巧蕊清醒后,几个人纷纷施礼告辞。 荣巧蕊死活不肯要他们昨夜的包场费,刘异也没再坚持。 晨钟暮鼓,他们这边寅时一刻就开城门,现在已经可以出城。 郑宸死活要送刘异出城。 郑就拗不过他,只得跟来一起送。 在城门口,郑宸望着偶像依依不舍。 “异兄长都不邀请我同去你家坐坐吗?” 刘异有些尴尬……咱俩也没这么熟吧? 你会不会太主动了? 好在郑就及时救场:“你异兄长有正经事,哪像你,每天不务正业。” 郑宸斜眼瞪他:“你等着,我回去就跟长兄告状。” 郑就满脸黑线,我招谁惹谁了? 告别了郑家兄弟后,刘异和张鼠开始往家走。 他俩来时没骑马,好在九合村离县城也不算太远。 路上时,刘异问了张鼠几个字。 他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写下:洛阳永平僦柜叁仟缗 “你可知这几字念什么,是何意?” 张鼠歪头看看,问:“你在哪里看到的?” “一张黄纸上,上面画满花纹,还有红印。” 张鼠点头:“这就对了,那是飞钱。” “飞钱?” “外地商贾携带铜钱行路不便,他们一般会找大僦柜开具这种飞钱。飞钱相当于取钱凭证,商人到达异地后,可以在僦柜指定的地方领取到这笔钱。” “僦柜信誉有这么高吗?” “其实朝廷的进奏院也可以,但商人嘛,你懂,他们有些钱是不希望经手朝廷的。” 刘异恍然大悟,这就是中国最早的汇票啊! 草,老子竟然把那么多张汇票原封不动放回去了。 我这个败家玩意儿,唾弃自己。 他随后又想,那胡人到底什么身份? “耗子,你认识通晓番邦文字的人吗?” “哪个番邦?吐蕃,契丹还是回鹘?” 刘异困惑摇头:“我也不知道,最好各找一个。” 张鼠点点头:“我一个也不认识。” 刘异:“……”你耍我? 两个人你追我打,一路热闹到家。 刘异一进院子,就看见老刘同志高举着扫帚,满院追着刘奇打。 “你个不孝子,说好留一个,你居然敢半夜偷吃。” “阿耶,真不是我,我没有。” “二郎昨晚不在家,不是你是谁?” 绕场一圈后,爷俩终于发现家中的第三口人回来了。 刘异静静站在院门口,歪头看他俩,鼓励道:“别停啊,继续。” 刘奇如获救星,赶紧逃到弟弟身后,抓紧他后背的衣服。 他以刘异为轴,左躲右躲,以闪避刘根生攻过来的扫帚。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仨在玩老鹰捉小鸡。 老刘同志气喘嘘嘘地喊:“二郎,你闪开,我要揍死这个不孝子。” 刘奇猫在弟弟后面,贱嗖嗖地回嘴: “二郎,你说的对,这老叟越来越阴险了,现在竟然陷害自己亲儿子。” “谁说是亲儿子,你肯定不是我生的,你看二郎多乖。” “好啊,刘老叟,你为了一根烤羊腿,连亲儿子都不认了。二郎,他昨天还说要是每天都有根烤羊腿,就把你送给僦柜也成。” “不孝子,你少挑拨离间。” “为老不尊,你又不认账。” …… 刘异45度角仰望天空,无声哀叹: “我常因为自己不够变态,而感觉与这个家庭格格不入。” “都那么大火气干嘛,学学我,平常心多好。人要有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的气度。” “不就是一根烤羊腿,至于吗?” 他好不容易才劝解住两人,终于回到自己阔别一夜的安乐窝。 伸个懒腰,舒坦! 昨晚因为该死的八卦心累了一夜,可折腾死他了。 现在必须好好补个觉。 脱鞋,上炕。 刚拉过炕上的薄衾,就摸到一手油。 “哦……” 刘异盯着自己的手看,一种不好的预感猛然窜升到心头。 他一把掀开薄衾。 一根被啃得坑坑洼洼的烤羊腿,赫然出现在里面。 崭新的里衬上,被晕染得脏了吧唧的全是油,还有肉屑。 这床薄衾可是新的,前几天刚拿出来用。 这么久了,老刘同志才舍得给他换条新被。 “刘-大—拿 >>》” 一声怒吼冲破天际。 正在炕头睡梦正酣的刘大拿,猛然间惊醒。 怎么了,怎么了? 它发现是刘异回来了。 喵了个咪滴,你喊啥? 我他喵的不是给你留了一半吗? 我是那种吃独食的喵吗? 你怒气冲冲瞪着我干嘛? 刘大拿喵喵喵地,用猫语辩解着。 三秒钟后… 刘异举着半根烤羊腿,满院子追着刘大拿打。 “别拦我,老子要揍死这个不孝猫。” 第51章 咱也算进过大狱的人 不良,假如用作形容词,肯定不是赞美。 大唐官府习惯征用有恶迹者,充任侦缉逮捕的小吏,他们被称为不良人。 这不是一个垂直管理的组织,天下根本没有统一的不良帅,都是各地单独领导。 巩县的不良帅叫郭成。 巩县,县狱。 当典狱看见郭成一瘸一拐地走进来时,连忙起身迎上去搀扶。 “郭兄长,什么事还劳动你亲自过来?” 郭成出身市井,为人仗义,平时对小吏们都很照顾,是以人缘不错。 典狱知道他前两天刚挨了县尉的板子,对他突然出现在监牢有些惊讶。 都这样了还坚持上班,如此爱岗敬业,简直是我辈楷模呀。 郭成指了指身后两名被绑缚的少年。 “有闲子当街闹事被我逮了,想着送来你这关两天就老实了。”(闲子,地痞流氓) “兄长真是尽责。” 郭成拉典狱到一旁,小声说:“就把他们关在山匪对面,让闲子们知道继续为非作歹,那就是下场。” 典狱笑着称赞高明。 以前这种情况也时有发生。 有些小地痞喜欢闹事,可事又不足够大,不足以定罪。 这种时候就由不良人出面,将人逮到牢里面随便关两天,吓唬吓唬就能老实一段时日。 不良人顺便还能向他们家人索要点好处,要不怎么对得起‘不良’二字。 牛角听见有脚步声,正在奇怪。 “这是又要提审?” 自从进来,他已经被反反复复提审很多次了。 说来说去他知道的也就那些,衙差们也不嫌烦。 随着踢踢当当的脚步声,两个蓬头垢面的人被牢吏押着,从他监舍经过。 牢吏打开对面监舍的门,将那两人推了进去。 “继续打啊,这里面宽敞,你俩可劲打。” “打不过瘾再去哪个寨子里入个伙,就像他一样。”牢吏指了指对面监舍里的人。 “最后怎样?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能活到哪天都不知道。” 对面监舍里的牛角,此时右臂吊着根绷带,左腿绑着块夹板,坐在墙角那不停咳嗽。 许是咳嗽动作大了些,牵动到伤口,每隔一会,他就“哎哟”两声。 看上去确实有些惨。 待牢吏走后,其他监舍里的犯人立刻活跃起来。 有人扒着栅栏门问斜对面两个新来的: “喂,你们俩是为何进来啊?” 另一囚犯接话:“没听刚才牢吏的意思吗,肯定是械斗啊。” “可也没见血啊,不像硬茬,小打小闹吧。” “是,谁敢跟你比,你断了别人一整条胳膊。” 断别人胳膊的那名囚犯,像是听到恭维一般,好生得意。 这时,刚被关进来两人中较高的那个,他走到栅栏边,撩起头发,让对面人看清楚他的脸。 他脸上除了有点脏,五官倒还算端正,是个清秀少年。 哪知对面囚犯一见到他的面容,立刻被吓得连连后退,甚至不小心踩到了后面人的脚趾。 被踩那人大喊:“诶呦,要死啊,你见鬼了?” 这人回头低声颤语:“比鬼还可怕,我见到了血里刀张豺。” “谁是张豺?”一个没见识的问。 “给万宝僦柜做屯守的张家兄弟中老七,最阴的那个。”(屯守,护卫、保镖) 县城中道上混的,少有人没吃过张豺的亏。 对面一排囚犯立刻老实了。 这时,与张豺一同被关进来的少年也走到栅栏边。 他朝对面喊:“喂,你还记得我吗?” 牛角迟疑地转回头,看向这边。 他仔细辨认了一下,疑惑道:“是你。” 对面的少年,正是他绑人那夜,引导他抓错人的那个坏胚子。 这个才应该是真正的刘异。 牛角诧异:“你怎么也进来了?” 刘异苦笑道:“误会,都是误会,我与朋友闹得激烈了些,被人误认为是械斗。” 张豺在旁边冷冷道:“谁跟你是朋友。” 牛角跟刘异没有深仇大怨,或者说没来得及有。 在牢里再次遇见,牛角内心莫名感慨。 他问道:“你们村的万成举,后来回去了吗?” 他醒来后,一直没看到那个肉票,也不知道那傻子是死是活。 提审他这么多次,他始终没有透漏曾绑架过万成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否则,衙差们早传唤万家问话了。 “他回来了,你不记得了?还是我亲自去赎回来的。”刘异回道。 牛角一听瞳孔瞬间收缩,惊讶道:“那天,你真去过玄云寨?” 李虎之前要将刘异骗到寨子里来动手,他是知道的。 可他们还没见到刘异,玄云寨就出事了。 刘异偷笑,将事前准备好的说辞一本正经瞎掰给他。 “我没进去,你们寨子里出来两个戴头套的人,他们把我带过去的钱接了,就让我去山下等着。” “戴头套的?” 牛角思绪飞转,马上推断出来龙去脉。 刘异遇到的恐怕是那伙歹人,但他自己不知道。 这小子能活到现在真是命大,没被灭口估计是那伙人不想节外生枝吧。 刘异看着他这个样子,不知道该同情还是嘲笑。 “你怎么搞成这样了?” 牛角听他这么问,眼角一酸,想哭。 牢里这些狗辈,之前畏惧玄云寨如畏猛虎,现在一听寨子没了,个个不拿他当人看。 牢吏让他住单间,不是特殊照顾,而是怕他被别的犯人弄死。 忆往昔,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随便欺负人的日子,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牛角深深叹息一声。 “我们寨子被毁了,先后来了两批人,一波杀完走了,另一波来捡漏,接着杀。” 张豺震惊地问:“你说什么,有两批?” 牛角无力地点了下头:“是的,最后全寨上下就剩我一个活人了。” 第一伙人撤走时,一些中毒较轻的只是昏迷。 第二批人来了,对着每个昏迷的人一通猛砍,彻底团灭。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张豺问。 “我被逼得从山涧那跳了下去。”牛角指了指自己受伤的胳膊和腿,“喏,然后就成这样了。” 刘异无限同情地看着这名苦逼山匪,心里莫名想笑。 这都把攻打玄云寨当成江湖出道的科目三练手吗? 怎么还有第二波? “可你为何会进监牢?”刘异问。 “寨子彻底没了,第二波人明显想斩尽杀绝,他们见过我的脸,我腿上有伤又逃不远,所以就躲进牢里来了。我身上没背人命,依据大唐律,顶多流放三千里。” “第二伙人什么特征?”刘异问。 牛角警觉地看着他:“你这么好奇作甚?这跟你有何关系?” 刘异讪笑:“我是替你觉得气啊,这些人太孙贼儿,竟对一群没有还手之力的人下狠手。” 牛角双眼喷火,怨毒道:“第一批歹人更可恶,简直畜生,是他们先毒翻全寨的,否则第二波人哪有那么容易得手。” 刘异和张豺对视一眼,两个畜生偷偷吐下舌头。 第52章 少算了一步 仅仅过了半日,郭成就来接刘异和张豺了。 他扔给典狱一袋钱。 典狱嬉笑着接过,他以为是郭成向这俩少年的家人讹来的。 “多谢郭兄长关照了。” 到了外面,八郎张犬和九郎张鼠正牵着马等候他们。 张犬、张鼠对郭成恭敬施礼。 张犬说:“郭兄长,我家二兄正在翠云酒肆等你。” 郭成呵呵笑道:“那我去找你二兄喝酒了。” 突然,他又想到什么。 “哎呀,我伤还没好,今天怕是喝不过他呀。你家二兄其心歹毒,他一定是故意的。” 这句话惹得张家三兄弟掩嘴偷笑。 他们永远记得郭成的酒后名言:我没醉,帮我扶住那条路,别让它跑了。 与他们告辞后,郭成一瘸一拐地走了。 他在路上时不时发出‘嘶~嘶~~嘶’的声音。 “可怜我的屁股呀,连马都骑不得。” “管笞刑的那几个混账小子,做做样子嘛,咋还真给老子打肿了。” 他走远后,张鼠跑过来熊抱刘异。 “咱小六一也是进过大狱的人了,出息啊!” 张犬扒拉开他,自己抱了上去。 “我们家小六一受苦了。” 张豺在旁边冷眼看着,抱怨道:“喂,你们都没人要拥抱我一下吗?” 张犬歪头看着这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吐槽道: “从十二岁开始,你就没少进来好么,有几次还差点连累我。” 他与张豺是双生子,性格却大相径庭。 张豺从小好勇斗狠,而张犬却是几兄弟中最老实的一个。 张鼠附和:“对啊,七兄进县狱,不就跟回家一样。” 张豺苦瓜着脸,人家也需要爱的抱抱好不。 “典狱没认出你吧?”张鼠问。 他一下午都在郁闷,这次陪刘异下狱的不是自己。 因为在山上时,牛角听过他的声音,恐怕会认出来。 “我脸弄这么脏,还披头散发的,典狱肯定认不出。”张豺答。 张犬想起正事,问刘异:“你和七郎问出什么没?”。 张豺过来勒他脖子:“没大没小,我比你早出生一刻,你要叫七兄。” 他俩玩闹时,刘异开始分享在狱中得到的消息。 “我们离开天陵山后,又有一伙人进了寨子。他们连那些中毒的都没放过,全杀了。” 张鼠惊讶:“还有一伙人?会不会是抢劫关胜他们那伙?” “从时间上来算,很有可能,关胜他们二十多辆重载马车走不快,等他们到达赵家店时,那伙人刚好屠戮完寨子追上他们。” 张犬追问:“这些人有什么特征?” 张豺答:“各地口音都有,功夫也是五花八门,不过他们中有个女人。” “女人?”张鼠疑惑。 刘异补充道:“是伺候孙艳艳的那个苗大娘,牛角认识她,她是内应。” “难道她是那只鞋的主人?”张鼠推测。 “应该不是,牛角说她穿的鞋是黑色的,而且苗大娘有丧在身,应该不会穿那么艳丽的鞋。不过即便鞋不是她的,也免不了这伙人的嫌疑。” 张鼠郁闷道:“我们又不能画影图形,上哪找人去?” 刘异忽然笑了:“其实我已经大概知道是谁做的了。” 张豺、张犬和张鼠的眼里同时闪过问号和惊叹号。 !!!??? “怎么知道的?” “是谁,快说!” “小六一,你要急死我们啊。” 刘异拍开三人的魔爪:“今晚到你家,一起说给二兄他们听,否则我还要再说一遍。” 三人无奈同意,只能委屈自己好奇心几个时辰。 张犬这时想起另外一件事。 “六全村负责跟赵金器的人回话了,这几天赵金器没有出过村子。” “那有人进过他们村子没有?”刘异问。 “这个不知道,但肯定没有外村人进过他家,我找那人主要负责盯他家。” “你找的谁啊?” “他们村的一个闲子,一直在帮我家做事的。” 刘异点点头,“那这几天同村的人他都见过谁?” “昨天他们村的里正去过赵金器家。” 刘异摩挲着鼻子:“那里正叫啥来着?” 因为不管九合村,刘异印象不深。 “吴福贵。” 刘异感觉到不对,一个里正不可能是赵金器的上线。 按乡村编制来说,耆老比里正大。 那是来他家谈村里工作的,还是其它事呢? 假如这个里正只是他跟上线的联络人呢? 那就坏了!! 因为吴福贵从赵金器家离开后又去过哪里,他们并不知道。 刘异皱眉,是他疏忽了,人派少了,这条线恐怕要断。 “八兄,可否再找人同时盯着这个吴福贵?” 张豺、张犬和张鼠同时奇怪地看着他。 “小六一,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张豺问。 “呃……现在只是怀疑,等事情证实了我自然会告诉你们。” 张家兄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他终于赶在做饭前回到家,今晚只要简单下个汤饼(面条)就行。 他赌家里另外两口人肯定气都气饱了,没心情吃饭。 李龙终于把弟弟的尸首从县衙里领了回来,今天是李虎出殡的日子。 他中午出门时,刘根生和刘奇正商量去李家祭奠白事。 他劝过不要去,可老刘同志根本不听啊。 要不改天给老刘同志好好补补,也许能长出脑子呢。 望父成龙,好难呀! 他们家过去祭奠,在李家看来,就是同时表达尊重和侮辱,还有赤裸裸地挑衅。 刘异猜李家人绝对不会给那爷俩好脸色,估计杀了他们的心都有。 果然,刘根生和刘奇回来了,一进院子就骂骂咧咧地。 老刘同志狠啐一口到地上,恨恨道:“什么混账人家,简直不通情理。” 刘奇脸色郁闷,接:“唉,早知道就该听二郎的,本来与他家交情也不深。” “你说怪不,之前没听说他家二郎也被绑上山了?” “是啊,怎么就跟天陵山的匪徒死一块了呢?” “要我说这就是恶有恶报,谁让李虎平时横行乡里。你看差不多时间被绑,万家大郎没事,咱家二郎去赎人也没事,就他家有事。” “你小声些,别被人听了去。” “谁怕他们听?他把咱俩赶出来的时候,就打算跟咱家彻底交恶了。” 刘异在屋里偷笑,让你俩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冻着了吧! 看来李家对外的说辞是,李虎作为肉票被绑上山的。 也对,否则很那免除他们家通匪的嫌疑。 李家总共有六子,现在老二死了。 老三、老四、老五,残的残,废的废。 老六未成年。 只剩下一个李龙,不足为惧。 居然没有连锅端,看来我的人品还有待进一步降低啊! 我简直太善良了,刘异陷入自我感动中ing。 我这算不算是为全村除害啊? 刘大善人遗憾地想,大唐为啥不设立个好村民奖呢? 送面锦旗也成啊! 第53章 诸葛亮打麻将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刘异吃过晚饭,再次溜出家门,来隔壁开会。 张家八兄弟全都在,连坐次都跟上次一样。 他刚坐下,张虎就追问:“小异,听说你查出杀关胜他们的凶手了?” 刘异瞪一眼对面张豺、张犬、张鼠三个大嘴巴。 他否定道:“不,我查出来的是在咱们离开后,第二批屠戮玄云寨那伙人。” 张虎脸色困惑:“有何不一样?听九郎说很有可能就是那伙人杀了关胜他们。” 刘异莫名无语。 大哥,‘很有可能’而已,在你这就直接给人家盖棺定论了吗? 刘异无力地解释道:“他们只是不能免除嫌疑,具体是不是他们做的,现在还没法定论。” 张虎感觉这小娃现在说话真是越来越绕,忒深奥了。 好在他从不是纠结的人,就按刘异的逻辑继续追问。 “好吧,那咱们离开后,二次清洗玄云寨的是什么人?” 刘异扫了一圈张家兄弟,他们脸上都有一种期待。 一种嗜血的期待。 他们在等谜题解开,然后大干一场。 刘异在他们的期待中给出答案:“是龙龟山上那群新聚集的匪徒。” 张家八兄弟异口同声:“何以见得?” 紧接着,刘开启了他的长篇大论。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聚集这么些人,又能全身而退,必定是现成的团伙,而且住的不可能离开巩县太远。” 所有人齐刷刷点头赞同。 “我之前曾让耗子给我盘过咱家这边的各股势力。” 那时他才知道,巩县就是个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的是非之地。 张鼠在对面补充:“就是牛角来绑小六一那晚,孩子这些年见识太少,连…呜呜~嗯……” 坐他旁边八郎张犬,及时捂住九弟的嘴巴。 他对刘异催促道:“小异,你继续。” 刘异接着说道: “浮戏山虽大却不险,难以固守,因此上面只有少数散匪,不可能是他们。” “五云山离得也不算太远,山上紫柯寨也有百十来号人,但它们比天陵山位置好。” “南来的客商要先经过五云山,这伙人没必要攻打捡自己剩饭吃的玄云寨。” 众人又是齐刷刷点头附和。 三郎张豹点破结论:“那就只剩下龙龟山上的这伙匪徒了。” 刘异点头,接着说: “牛角说那些人操持各地口音。附近各股势力中,只有龙龟山这伙新聚集的匪徒构成最复杂,他们中不光有各道的浮浪人,还有边境流民。” 四郎张熊补充道:“我听说这些人竖旗不到半年,就灭了几只商队,下手十分凶残。” 刘异点头:“他们应该已经引起玄云寨的警觉了。所谓一山容不下二虎,龙龟山离天陵山实在有点近,本就挡彼此的财路。即便他们不来攻打玄云寨,玄云寨将来也会灭了他们。” 三郎张豹疑惑道:“那为何跟咱们赶一天了?” 刘异轻笑:“是咱们跟人家赶一天了。” 众人不解。 刘异接着解惑。 “我之前就一直在想,那个苗大娘即便真和孙全友有仇,可她上山这么久了,为何偏在那天突然下手?” “如果就她自己,除非想同归于尽,否则下完毒根本逃不掉。” 张豹接着分析道:“除非她有恃无恐,知道山寨里的人根本无法报仇。” 刘异赞许地望着张家最聪明的老三。 “没错,她早与外面的人里应外合,他们原就准备当晚袭击玄云寨的,只是被我们抢先了一步,第二批人来晚了。” 众人恍然大悟。 张鼠扒拉开八兄的爪子,骄傲道:“我就说咱家小六一聪明劲随我了吧。” 其他七兄弟们异口同声:“你闭嘴。” 刘异看着耗子坏笑,暗暗吐槽:你这不要脸的劲也随我了。 张虎沉思一会,而后道:“这伙人本就贪婪,他们很可能屠戮完玄云寨后,下山去追关胜他们。” 刘异神色困惑:“如果他们是跟踪车辙追踪到的,那为何咱们那七辆车没事?最令我不解的是,这些天对方竟一直没对咱们下手,好像压根就不知道我们的存在。” 六郎张狐生性最多疑,他眯着眼睛揣测:“若对方故意按兵不动,在静待时机呢?” 刘异微微皱眉,接着道:“到现在还无法将这伙人跟现场发现的那只鞋联系起来,所以我不确定是不是他们杀了关胜。” 张豹插话:“我也觉得奇怪,这伙人不像是太聪明的样子。” 几兄弟齐刷刷看向他,问:“为何?” 张豹解释:“只毒杀一个孙全友,就敢攻打玄云寨,这太冒险了。从两个山头的实力上来说,这是一步凶多吉少的险棋。” 刘异同意,从实力上来说,玄云寨绝对可以把龙龟山这伙人,吊打一轮还能鞭个尸。 他抛出疑惑:“这么一群有勇无谋的莽夫,怎么会晓得在赵家店外,用四个方向的车辙来隐藏痕迹,太奇怪了。” 张虎一拍大腿:“不管怎样,这是唯一的线索了,得去龙龟山上探一探,搞不好那二十几车钱就在那。” 把钱拿回来,顺道为关胜兄弟报个仇。 那可是二十多车钱啊,凭啥便宜龙龟山? 刘异接道:“我赞同,不过这次咱恐怕得先做个局。” “做局?” 所以人诧异地看向他。 刘异心道诸葛亮打麻将,欠个东风啊! 这个东风需要有人给他点炮。 “小异,你有何计策?”张虎问。 刘异郑色道:“我有个计划,但需要兄长们助我,我明天一整天有事走不开,你们能不能帮我去跑一下?” 在其他张家兄弟一口应承下来时,只有张鼠气鼓鼓地问: “你明天有何大事,竟然是我不知道的?” 他家小六一有秘密了,果然兄弟大了留不住哇! 刘异苦笑:“上午送阿兰去蒙学,下午进城给姨母卖纸鸢,你说事大不大?” 收拾土匪呀、灭个山头啊,这都只是小爷的副业。 顺道手而已。 老子的主业是五讲四美、助人为乐、积极向上、热爱生活的大唐田舍郎。 而且还在死心塌地考编,对铁饭碗势在必得。 将来住大屋、吃美食,生活必须得精致。 第54章 完整的童年 开成四年,六月十九日。 家中黄历上写: 【唐开成元年 丙辰岁 六月大 建甲午 天道(南行 宜修南方) 十九日壬子木开】 刘异时常感叹,自己每天对照一本旧黄历问卜吉凶,到现在还没挂,实属命大。 第一天上学,不用那么早,态度上必须拿捏。 刘异在太阳照屁股的时辰,才将阿兰送进蒙学里。 笔墨纸砚都是他提前几天买好的,反正他自己也要练字。 这小傻妞还不知道发生了啥,只觉得里面都是同龄幼童,很是有趣。 小傻妞,有你哭的时候,刘异偷笑。 希望将来作业堆积如山,让你有个完整的童年。 哇~哈~哈哈! 老哥上辈子受过的苦,你绝对不能跳过。 蒙学收学童有三个时间点,分别是正月“砚冰释”,八月“砚秋凉”和十一月“砚冰冻”。 选这三个时间点都是为了避开酷暑燥热,小孩子不至于一入门就开始厌学。 很少有刘异这样大暑天把小娃娃送来启蒙的。 夫子本来有点为难,可当刘异把五匹绢和一袋子钱交给他的时候,老先生眼睛都直了。 要不是有碍于身份,刘异怀疑他能给自己磕一个。 “小郎君,束修要不了这么多。” “我知道,余下的全当我捐给蒙学的,夫子也好给学生们添置些用具。” 反正不是我的钱,全当为万家做善事了。 老头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不瞒小郎君,这蒙学就要办不下去了,连乡里的耆老、里正都不扶持,难得你却如此尊师重道。” 刘异心想,村官们支持你就怪了。 他们巴不得蒙学尽早关门,这样人人都是文盲,方便他们糊弄。 “夫子放心,别村我不敢保证,但九合村的适龄学童,我将来肯定都给你弄过来。” 老头本来还对他的话还有所怀疑,当听刘异说以后就交由同村的万家人接送阿兰时,老头顿时惊了。 万家人眼高于顶,附近十里八乡谁人不知。 他们居然甘心为这少年驱使,此子必不可小觑。 “郎君放心,我一定尽心教导你家外妹。”(外妹,表妹) 刘异离开六全村,就直接进城了。 他借来的牛车上,装满了姨母扎的各式各样纸鸢。 刘异要将这些风筝拿到城里卖掉。 卖不掉也没关系,只要让姨母以为他卖掉了就好,反正钱他只会多给。 刘异找到城中最大一间纸鸢铺子。 他正与伙计讨价还价时,后面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 刘异回头,发现是郑宸。 我勒个去,你属刘大拿的吗,走路都没声的。 这孩子现在眼里全是惊喜,笑靥如花,嘴角咧得都快与太阳肩并肩了。 “异兄长,怎么是你?” 刘异内心吐槽,这句应该我问才对吧,怎么又是你? 你在我身上安装定位了吗? “别告诉我这间店铺也是你家开的?” “异兄长果然聪慧,一眼便看出这是我家店铺,难不成你是专程来找我的?” 刘异服了,你也太会给自己加戏了。 “我来这卖纸鸢。” 郑宸扭头看向铺子外面的牛车,回头就叫来掌柜。 “以后异郎君的货,要按最高价钱给。” 掌柜的不敢怠慢,频频点头称是,还拿小眼神偷偷瞄刘异。 这个田舍郎什么人,竟得小东家如此厚待。 刘异也没想到,二十文钱买的材料,最后竟卖得一整匹绢。 一匹绢最起码值上百文,这个回报率也太高了。 哪知郑宸却不高兴了,对着掌柜一通批评。 “你是有意跟我作对吗?等下异郎君还要跟我去喝酒,你要他带匹绢去吗?给我换成现钱,以后都给他现钱。” 刘异眨巴眨巴眼睛,我何时说过要同你去饮酒了? 最终刘异怀揣着一百二十文钱,与郑宸一起离开这家纸鸢铺子。 “你家在巩县到底有多少产业?”他边走边问。 有郑宸粘着,他无奈只能一路牵着拉平板车的牛,步行。 郑宸锁着额头,神情很为难地回:“没算过呀,我回头让人盘一下给你。” 刘异:“呃……不必了。” 敢情这位才是真大款。 “异兄长,时间还早,我们去哪家酒肆?” 刘异摇摇头:“我还有正事。” “何事?我陪你一起,办完了咱们再去酒肆。” 刘异直视这块狗皮膏药,认真回道:“我要去报名参加发解试,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郑宸有些怪异地看着他:“兄长也热衷科举?” “不,”刘异坚定地回,“我热衷过舒适的生活。” 该死的大唐,不做官不让老子买大房子。 发解试的报名地点就在县衙旁边。 据说在百十年前,考个发解试还需要邻里、乡亲保举推荐。 地方保举不当,不仅被错举的人不能予试,就连他的所有同乡都要受到牵连,被剥夺考试的资格。 好在现如今报考发解试已不那么严苛,采用投牒自举,自行报名应试即可。 反正也只是初试,太差了自然会被第一关淘汰掉。 但到了省试那一关,还是需要呈交纳状。(纳状包含文解、家状,家状包括乡贯、三代名讳及本人体貌特征,另附五人结款通保。) 当刘异递交完材料,把自己名字歪歪扭扭添上去时,旁边录事看得直皱眉头。 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啊,什么样的人都敢来考发解试了。 刘异也很郁闷,心道这能怨我吗? ‘刘异’二字,也忒特码难写了。 郑宸在旁边看着好笑:“异兄长是自学成才吗?” 这笔字实在不像哪个夫子能教得出来的。 “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有一天,莫名其妙地就会了。” 郑宸惊叹:“果然天降之才。”我就知道。 刘异无奈看向自己这位后援会会长,你的粉丝滤镜会不会太厚啊? 现在老子严重怀疑你是私生饭。 离开时,刘异问:“你与【子美客至】的杜星楚很熟吗?” 郑宸连忙否认:“不熟,一点都不熟,我平时跟那些文人没一丁点来往。” “说实话!” “呃……假如我说熟的话,兄长会不会从此不再理我?” “不会。” 郑宸嬉笑道:“【子美客至】其实也是我家开的。” 刘异下巴咣当一声就掉下来了,佩服的五体投地。 “【子美客至】也是你家开的,那为何人人都当那是杜家的产业?” “所谓‘伐冰之家,不畜牛羊’,只是不亲畜而已。我家在附近各州名声有点大,拔葵去织只是装装样子,很多产业都不用亲自出面。” “你们借杜家名声敛财,他家也愿意?” “有何不愿意,她父亲杜嗣业,当年穷得连给祖父迁坟的钱都没有,还是我家出钱资助的。元相公亲写墓志,又是看在谁家的面子上?何况这些年我们从未亏待过杜家。” 刘异感慨道:“荥阳郑氏,果然名不虚传。” “我就知道瞒不过异兄长,你是何时知道我来自荥阳郑氏的?” 刘异捏着眉心…很好猜的好不? 你来自荥阳,姓郑,出手阔绰,去一次【子美客至】都要杜大家亲自相陪。 普通商人哪来这么大的面子。 “可否跟杜星楚说说,我想借【子美客至】一用?”刘异问。 郑宸爽快道:“我一句话的事,不过兄长总得告诉我借来干嘛吧?” “玩剧本杀。” 第55章 剧本杀的魅力 接下来几天,县城里的【子美客至】酒楼彻底疯了。 每个进去的食客都赖着不想走,用完了昼食,接着用飧食。 为此【子美客至】居然卖起了门票,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馊主意。 一楼大堂分内外场,一部分人玩游戏,一部分人观战。 二楼雅间封闭性好,每间都可以单独玩。 众人皆沉迷于一种叫剧本杀的新鲜玩乐方式。 自诩聪明过人的县学才子们,纷纷迷失在扑朔迷离,又让人感同身受的案情中。 郑宸望着楼下熬走几波人,仍越挫越勇的兄长,无奈摇头。 “三兄这脑子,输几局了?谁跟他一伙可倒霉死了。” “这叫人菜瘾大。”刘异点评,“他偏还喜欢赖在大场子玩。” 通过几天相处,他对郑就和郑宸的性格已大致了解。 在荥阳郑氏,只有极度厌学、科考无望的族中子弟,才会被放出来经商。 郑就就属于这一类。 他绝对是一个要颜值有颜值,要才华有颜值,要情商还有颜值的世家子。 除了玩乐,他基本没有别的爱好。 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 至于郑宸么,很难形容,这孩子就很矛盾。 聪明或天真,要看事情。 胆大或胆小,要看环境。 帮人或拆台,要看心情。 热情或冷漠,具体分人。 这个矛盾的孩子,此刻感慨道: “唉,也不能指望人人都像异兄长这般旷世奇才,异兄长可是连续赢了三天啊,放眼整个大唐,都再挑出像兄长这般聪慧的人了。” 刘异默默看着他,就十分地无语。 你在跟我搞笑吗? 这剧本他娘滴就是我提供的呀! 对人盲目崇拜到这种程度,即便对象是伟大的我,也是很难理解滴。 杜星楚听见他俩的对话。一直在旁边偷笑。 如今她看刘异已经不像三天前那么尴尬。 熟了之后她发现,这个少年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桀骜。 相反,他一点都不愤世嫉俗。 一旦他玩明白某种规则,最擅长用你的规则打败你。 所以他丝毫不介意从这些读书人身上赚钱。 更是利用游戏便利,开始融入到这群文人当中。 或者说将文人们融入到他的世界当中,带着这群儒生一起疯。 杜星楚微笑赞叹:“【子美客至】的生意,从来没这么好过,这要多亏刘郎君的奇思妙想,星楚感激不尽。” 刘异嘴角噙着笑意回:“大恩言谢,一切尽在……” “不言中?” “谢礼中。” “……”杜星楚尴尬讪笑,她没想到少年如此直白。 她思索片刻回:“为表感激,子美客至愿意每个月给郎君分红。” “好。” 但凡犹豫一秒,都是对人家盛情的不尊重。 “想不到你不仅足智多谋,还神机妙算。” 刘异佯装听不懂杜星楚话里隐藏的讥笑,神色坦然。 世人常说“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可仁义那千金还不是要用粪土去称量,爱钱有什么错? 他的铁杆脑残粉,在一旁接棒吹捧:“我早说过了,我异兄长不法常可,是天降奇才。” 几天下来,刘异对郑宸的糖衣炮弹已基本免疫。 杜星楚若有所思,真诚问道:“刘郎君是如何做到在短短一夜想出那么多故事的?” 当晚她找来的那些写手,几乎跟不上刘异的口述。 刘异叹了口气。 我能告诉你,是因为上辈子玩的多了吗? “就突发奇想,这些案子莫名就跑到头脑中了。”刘异答。 他的专属捧哏郑宸同学,忽然就个别剧情提出了质疑。 “异兄长,桃娘子那个本子里,我不想桃娘子死,能改一下吗, 好让她和喜欢的人长相厮守。” 刘异汗-_-|| 你代入感不要那么强好么? 杜星楚看着郑宸偷笑。 最后,她把目光定在麻衣葛裤少年身上,忽然觉得刘异很神秘。 他真的是名田舍郎吗? 尽管她不明白这少年为何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将自己的名声打出去,但有郑家人点头,而且酒楼又有钱赚,她何乐而不为呢? 这时,张家八郎张犬找了过来。 他将刘异拉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低声说:“六全村的吴富贵,昨天进城见过鹿仲。” “谁是鹿仲?” “本县县丞。” 刘异正在思考时,张犬接着说:“奇怪的是今天赵金器也进城了,他也去了鹿仲家。” 刘异嘴角轻挑:“呵,终于露头了,好在这条线没断。” 张犬跟他通完气就要走,被刘异喊住。 “八兄,带几样好菜回去,别忘了分一些给我家父兄。” 张犬笑问:“怎么,你今又不打算回家了?” “难道我家老叟抱怨了?” “没,昨晚你阿耶吃炙羊肉,吃得可高兴了,嚷嚷着让你在柜上多帮忙几天呢。” 刘异严重怀疑,刘根生上辈子属大熊猫的,毫不介意拿幼崽换盆盆奶。 张犬走后,没一会儿,一个婢女打扮的丫头走进【子美客至】。 又是来找刘异的。 婢女递了张请柬给他:“我家小荣娘子有请?” “吕荣家的小荣娘子?” “是。”婢女答。 刘异身后的郑宸走过来,一把抢走他手中的请柬。 “听闻现在吕荣家每晚门庭若市,豪客们为听一曲《水调歌头》头都快打破了,小荣娘子在数钱之外,竟还有空宴请异兄长?” 婢女躬身施礼:“我家娘子特意设宴感谢恩公当日赠曲之情。” 郑宸看了眼请柬,又递回给刘异:“是今晚,异兄长,你真的要去啊?” 刘异意味不明地浅笑:“去,当然要去,干嘛不去?” 郑宸忽然嘟起嘴巴,负气道:“那我也去。” 刘异叹口气,你是尾巴吗? 郑就不放心郑宸,自然也要跟着。 上次的青楼四人组,除了耗子没来,基本算原班人马故地重游了。 这次倒不担心被别人捷足先登,他们是在【子美客至】用完飧食才出发的。 出门时天已经黑了。 刘异不想骑马,几个人提着灯慢慢走,全当消食了。 只要赶在宵禁前到就好。 路上时,刘异问二人:“县丞是几品官?” 郑就回道: “那要看什么县了,大唐的县分六等,京县的县丞是从七品上,畿县的正八品下,一般州府地方上县和中县都是从八品下,至于小县那就掉到九品里了。” 刘异微微诧异。 想不到一向对读书科考十分厌恶的郑就,竟对官场颇为了解。 难道这就是门阀士族子弟自幼养成的基本功? “县丞比县尉大吗?” 郑就和郑宸都笑了,像听到问“你阿兄和你谁大”这种荒唐问题。 “官职上来说县丞比县尉大,比县令小。”郑宸回到。 “我们巩县有个叫鹿仲的县丞,你们俩可知道?” 郑宸疑惑:“你问他干嘛?” “我想知道他权力大吗?” 郑就轻笑:“权力大不大不全在官职。比如你问的这个鹿仲,我想你们县令明府都不见得能管得了他。” “这是为何?”刘异疑惑。 郑宸解释:“因为他是博陵崔氏的门生。” “博陵崔氏?” 郑宸接着说:“与我们郑家一样,都是五姓七望的士族,不过我们郑家这些年在朝中江河日下,他们却始终如日中天。” 郑就补充:“假如说我们荥阳郑氏善于商贾之道,那他们博陵崔氏则善于钻营为官之道。 崔氏弟子门生遍布各州各道,彼此互通。人人都说朝中有两党,其实崔氏若不是内斗太凶,完全可以单独成为第三党。” 刘异正在思考他俩的话时,郑就的耳朵忽然抖动了两下。 他俯身低声说:“后面有人在跟踪我们。” 第56章 我想宫了自己 他们三个拐进吕荣家所在的胡同,忽然感觉到不妙。 刘异指了指前方吕荣家的位置:“奇怪,红灯笼怎么没有挂出来?” 郑宸回头前后各看了看:“今天这条路好像出奇地安静啊!” 平时这个时辰,坊区外面的人流肯定少了,但坊区里的居民肯定还是会乱窜的。 他们又往前走一段,突然从一户宅院中跳出五道黑影,挡在了正前方。 来人都是黑布遮面,着黑色劲装。 他们每个人手里握着柄横刀。 刘异下意识回头,发现后面也冒出五个黑衣人,均手持长刀。 他暗叫不妙,今天保安队长耗子不在,按他给列的单子采买去了。 就他这小身板,加一个不男不女的郑宸,和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郑就,还不得被人家一锅烩了。 他压低身体,对身旁郑宸小声叮嘱:“等下我和郑就拖住他们,你快点跑,不要回头。” 郑宸抬头看向他的目光中充满感动。 “这种时候,你还想着护我?” 郑就在另一边翻了个白眼。 他晃动两下脖子,热了热身,歪头问郑宸:“他们只有十人,你要分几个?” 郑宸答:“五五开吧,我管前面,你管后面。” 刘异震惊地望向两人,沃特阿由说啥呢? 我咋听不懂。 下一秒, 郑就和郑宸自他身旁两侧,分别朝着前后两个方向飞出,像两根刚刚离弦的弩箭。 这两人在半空中,各自抽出腰间玉带中藏的软剑。 落地时,软剑‘沙沙沙’的颤抖声,震得人头皮发寒。 从刘异的角度,仅能看见郑宸的白袍在黑暗中不停跳跃,像是一枚飞速转动的陀螺。 随着他的动作,对面敌人先后发出: “啊~” “啊…嘎…” “诶呀~” 的惨痛哀嚎声。 再回头看郑就,貌似后面的敌人更惨。 他只听见郑就把人‘砰’地一声,甩到一户人家的外墙上。 却没听到那人落地的第二声。 估计是嵌进墙里面了,抠都抠不出来。 以刘异的功底,根本看不见双方打斗的具体招式。 等他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战斗已经结束了。 郑就把最后一个刺客踩在脚底下,一把掀开这人遮在脸上的黑布,揶揄道: “你当自己很有名气呢,不遮脸跟谁能认识你一样。” 这名刺客被他踩得喘不上气来,想咬毒牙自尽,可又办不到。 郑就刚刚卸了他的下巴。 郑宸回到刘异身边,关切地问:“异兄长,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我特码想宫了自己,刘异恨恨地想。 逼都被你俩装完了,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多余。 来吧,互相伤害吧! 他一把抱住郑宸,赞叹道:“兄弟,你是条真汉子,纯爷们。” 以为你是个夹子,没想到是个钳子。 郑宸顿时石化,仿佛受到一万点暴击,心情再也不美丽了。 郑就走过来,强行扒拉开他俩,对郑宸命令道:“宸儿,你去叫门。” 他接着又说:“奇怪,我们到巩县并未惹事,怎么会招惹上刺客,等一下要审审这个活口。” “不用审了,我知道是谁。”刘异语气笃定。 郑就:“……”? 郑宸叫了好久,才有小厮来开门,见到他们很是诧异。 “你们咋进来的,不是说本坊区今晚戒严吗?” 刘异问:“谁说的?” “傍晚时分,衙役过来挨家挨户通知的。” 刘异瞬间想通了什么。 “我们来都来了,快去通禀你家两位娘子。” “之前小荣娘子叮嘱过,日后若是刘郎君再来,不管她是不是在陪客人,都要搁下,你就是我们吕荣家的第一贵客。” 小厮没有去通报,更没收入场钱,直接就将三个半人放进院子。 他瞄了几眼郑就手里拎的只剩下半条命的刺客,问: “刚刚听到外面有打斗声,敢情是几位郎君啊,早知道你们喊一声,我也好出去帮手。” 刘异心道佩服,不愧为职业龟公,很会做人。 小厮唤来女婢,吩咐道:“往主屋请,两位娘子说了,以后只在主屋招待刘郎君。” 另有两名婢女飞快跑向东西厢房,通知吕艳娘和荣巧蕊去了。 今晚吕荣家本没打算营业,主屋大厅连灯都没亮,还是婢女现点燃的。 待婢女退出去后,郑宸恍然道:“她们根本不知道我们要来,看来今天那张帖子不是小荣娘子让人送的。” 郑就把刺客往地上一抛,那人软绵绵的像没有骨头一样,立即瘫在那。 动也动不得,喊也喊不出,杀手心里苦啊。 刘异看了看烂泥一样的杀手,心道这是断了多少根骨头啊? 桃花眼出手也忒狠了,估计耗子来了都得甘拜下风。 他回头,又盯着郑就和郑宸手中提的软剑看。 这两柄剑看着相似,又略有不同。 貌似郑就的剑更宽些,大概有四指宽,而郑宸的只有三指。 手柄一段均是玉石做的,插入腰间的玉带中刚好嵌进去隐藏。 剑能软到折叠对扣的程度,得将铁敲打得足够薄,像金箔树叶一般。 他在心中暗暗惊叹大唐的淬炼工艺。 郑宸看他盯着自己的兵刃看,就把软剑递了过去。 “兄长喜欢?那我送你。” 他倒是很大方。 “不不不,”刘异赶紧拒绝,“我不是习武之人,要来也没用。” 要是一千年后,我就收了,当成文物卖,老值钱了。 郑宸灿笑:“我这把剑一直没有名字,兄长是奇才,不如帮它起个名字吧,不要杀气太重就好。” 刘异望着自己这枚私生饭,心中忽然升起恶趣味。 “不如就叫好剑吧。” “好剑?”郑宸丝毫没领会精髓地重复,“果然亲切又温和。” 刘异坏笑,还特娘地很贴切呢。 郑宸又抢过郑就那把:“给我三兄的剑也起个名字吧。” 郑就愣道:“我的不需要吧。” 郑宸严重不同意。 “想想那些传世奇兵,锐器岂可无名?你这把剑,说不定有一天会因为曾得异兄长赐名,而闻名天下呢。” “会吗?”郑就很是怀疑,但他大事小事一向拗不过郑宸,“那好吧,我要个符合我气质的名字。” 刘异沉思片刻,忽然眼睛一亮。 “叫大保健如何?” 郑就教授,还有比‘大保健’更衬托你气质的名字吗? “大宝剑?” 郑就感觉这名字很普通啊。 这时,荣巧蕊和吕艳娘一起走进主屋。 两人耽搁这么久,敢情是化妆去了。 她们以为今天不用营业的,连妆都没上。 刚才忽然听闻大才子刘异来了,她俩急急忙忙现涂抹。 刘异望着她俩脸上红艳艳的妆容,实在惨不忍睹,心道还不如清水脸过来呢。 荣巧蕊和吕艳娘欠身施礼,齐声道:“奴家见过诸位郎君。” 刘异打断她俩:“快去把院里会写字的全都喊过来。” 荣巧蕊眼中光芒大盛:“莫非郎君要再写首新词曲?” 刘异右手单根食指左右摇了摇。 “nonono,我要写首莲花落。” 管你是哪个朝代诞生的曲艺,让小爷夹个塞先。 第57章 东风同志你好 巩县县衙,会食前。 郭成非要请杨志出去喝酒赔罪。 杨志厌烦地摆摆手:“你还是快把案子破了,就是对我最好的赔罪了。” 距离周彤给的期限,还剩不到六天。 周彤这个小娘养的,仗着有个在太府寺做少卿的岳丈,处处拿捏自己。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一朝龙在天,我折腾死你这个只会养鸟的挫人。 “少府,恕卑职无能。现在只查到盐贩子身份是假的,这伙人是恩州来贩马的,到咱门巩县地界盘桓有半月了。” “那他们的盐哪来的?”杨志问。 “从玄云寨庖屋里搜出来的那些东西,我找盐行的人来验过,那就不是盐,味道虽咸却有毒。” “马贩子?”杨志低喃重复,“这就对了,马贩子素来凶狠,也就他们敢跟山匪硬拼。” 杨志接着说:“卑职还查到赵家邸店其实就是这伙马贩子开的,恐怕那三十多具烧焦的尸体也是他们的人。” 杨志疑惑:“你是说马贩子从天陵山下来,又被别人灭口了?” “少府,你别忘了,牛角说还有第二批歹人呢?” “对对对,”杨志茅塞顿开,“一定是第二波人干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又抬眼看向郭成:“你看,不打不成器吧,刚挨了板子几日,就查出这么多东西。” 郭成腹诽骂一句:挫人!! “少府,那些人抢了玄云寨这么多年积攒下的不义之财,这笔钱具体有多少,连唯一的活口牛角都不知道,它就没数啊!!” 郭成说完,眉毛眼睛一起挑了挑,暗示性很明显。 杨志瞬间明白郭成的意思。 他沉思片刻,忽然换了张面孔,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身上还疼吗?你挨打本府也很痛心啊,可咱明府那人呢,你也知道,他非逼着我惩戒你们,我要是不做做样子,他亲自下令可就不只二十板子了。” 郭成心里再骂一句小人,脸上谄媚道:“卑职都懂,卑职请你去【子美客至】,其实另有要事相商。” “什么事?”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 在县衙外门口,聚着一群乞丐。 他们不断敲击竹板,说着奇怪的唱词。 杨志和郭成侧耳听了一段。 【噢,这个竹板儿打,收税来,永业田亩两边排,是也有抹,也有进,也有识文断字不动地。五是五啊,六是六,减五减六看前头。出是出啊,进是进,半出半进看里头……】 “这都唱的啥啊?”杨志问。 郭成摇头:“不知道啊,都在这唱一上午了,轰都轰不走。” 两人未多理会,继续走。 半个时辰后,杨志和郭成出现在子美客至的二楼雅间。 郭成给杨志斟了杯酒。 “少府,听说最近子美客至搞出个新名堂。” “一群生徒文人,除了吟诗作赋,还能搞出什么名堂?” “破案。” “胡闹,他们又不经手案子,怎么破案?” “一切都是假的,杜大家管这叫剧本杀。” 杨志看着郭成,突然寻思过味来。 “你所说的要事,就是指这个?” “少府,卑职才能有限,这个案子明府又限了时日,今年是大考之年,卑职一介不入流的杂职倒也没什么,但少府是流内官,这事关乎少府的前途啊。”(大唐官员四年一大考,县级衙门由流内官、杂任和杂职胥吏组成。) “你知道就好,不过这关那个什么杀的有何干系?” 郭成双手交叉,郑重道:“少府,假如有人能在剧本杀中,剥丝抽茧、捋顺案情,那么此人必定聪慧异常,在现实中或许也能勘破奇案。” “你想引进衙外助力?” 郭成苦笑:“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卑职怕大考课评之时,明府会对少府不利。” 杨志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 “你就别绕弯子了,人你肯定已经找好了,让他进来吧。” 郭成谄笑:“少府知我。” 他出去后,不一会就带了个身穿麻衣葛裤的瘦弱少年进来。 杨志微微诧异,看看少年,又看看郭成,问:“就是他?” 郭成笑得尴尬:“实不相瞒,今天我对少府说的几条线索,都是这少年分析给的,他叫刘异。这几天在【子美客至】剧本杀中,每次赢到最后的都是他。” 杨志点点头:“那你先出去吧,我与这位刘异有话说。” 郭成临走时特意看了刘异几眼,内心略有忐忑。 也不知道张虎介绍的这小子靠不靠谱。 又是进县狱,又是剧本杀,他咋对案子这么上心? 算了,关我屁事,能破案子就行。 现在,雅间里只剩下刘异和杨志。 刘异不请自坐,就坐在了杨志对面。 相较于杨志的规矩跽坐姿势,他倒是很随意,来个小盘腿。 杨志默默注视他的动作,决定先发制人。 “说吧,你这么费尽心机把我约到这来,又是造势,又是破案,到底是何居心?” 刘异笑眯眯看向他,不愧是混官场的,开口就是老社会人了,果然不容易糊弄。 “我就知道杨少府智慧过人,必然一眼就能看破玄机。”刘异突然话锋一转,“听闻今年县里的发解试是由杨少府主持?” “不是今年,是每年。”杨志严肃纠正。 刘异了然轻笑:“我前几天刚刚报了名,我想顺利通过这次考试。” 杨志冷笑:“哦,你想我帮你舞弊?” “不是,”刘异摇头,“是我想帮少府你舞弊。” “大胆,你这是何意?” “假如我能帮你破了玄云寨和赵家店的案子呢?” 杨志反驳:“破案是本府职责,何须你帮?而且破案本就正大光明,哪里需要舞弊?” “假如把其中大半财富据为己有呢?” “你胡说什么,本府向来清廉,岂会做贪赃枉法之事。” 刘异呵笑,义动君子、利动小人,点到为止。 县尉不过九品芝麻官,是大唐最基层的国家干部,我不信你不缺钱。 他接着蛊惑:“没有我,你破不了案的。你查出来第二波屠戮玄云寨的是谁了吗?” 杨志诧异这少年笃定的语气, 他奇怪道:“怎么,莫非你知道?” 刘异点头,“我知道,而且即便告诉你,你也莫可奈何。” “是谁?” 刘异云淡风轻回答:“是龙龟山上的那群匪徒。” 杨志眼神一下子暗淡了许多。 怎么又是山匪? 龙龟山上的山匪少说也有七八十人,可他们县衙的衙役和不良人,加一块满打满算还不到四十。 洛阳守军肯定不会管,人家看不上这点小钱。 向河南府借衙役? 不行。 那就要把钱分出去,左俅那老家伙肯定比自己贪。 “你如何确定是他们?”杨志问。 刘异心累,只好又把逻辑给他盘了一遍。 杨志听完后,眉头拧得很紧。 “乡贡要比生徒多考两次。县里这关你即便过了,府里考试难道你还能舞弊不成?只有通过河南府的发解试你才能拿到解状,成为乡贡,否则你在县里舞弊根本多此一举。河南府每年的乡贡名额仅有三个,你以为会有你吗?” 刘异呵笑:“这就不劳少府费心了。” 他知道杨志已然算是应允了他。 县里的发解试泄题,只是小过,中间经那么多人手,很难被拿到证据。 但案子破不了就一样了,以周彤的小肚鸡肠,课评时肯定会给他下绊子。 孰轻孰重,他还是拎得清的。 “你有何计划?” 第58章 咋跟预想的不一样 巩县,安盛坊。 刘异之前看中的那所正在出售的房子,此刻售屋的牌子已经被摘下。 里面居然有人入住了。 院子外面四角,各有一名青衣劲装打扮的大汉伫立。 凡是靠近三里之内的人畜,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确定一切如常后,一名大汉进正屋禀报:“主人,确定后面没有人跟来。” 一只苍老干瘦的手掌挥了挥,让大汉出去。 大汉目不斜视,倒退着出去,重新关好门,中间从未将眼神瞟向地上笔直跪着的男人。 地上跪着这人,三十多岁的年纪,白面无须,一双鹰眼锐利,嘴唇轻薄。 整个人看上去有一副尖刻相。 现在他两边脸颊红肿,面皮上的五指巴掌印明显。 此人正是巩县县丞鹿仲。 在他正前方,有一个苍老声音响起: “出是出啊,进是进,半出半进看里头……‘进出’两个字各拆一半,不就是崔字吗?”(进是进繁体) 鹿仲被吓得冷汗涔涔,双手伏地磕头。 “孩儿确实不知他是从何处查到了我的底细?” 苍老的声音冷哼一声:“你干的好事,被人堵在县衙门口指着鼻子骂,骂的还是我们崔家。” 鹿仲诚惶诚恐:“我这就再派一批人过去,这次势必将他碎尸万段。” “你若杀得了,昨夜就成事了。刺客活口人家审都没审,今天一大早就扔到你家房门口,你还不明白吗?” 鹿仲神情无措回道:“我也不知道为何郑氏那俩小崽子会跟他搅和在一起。” 老者叹息一声:“唉…这事怎么还牵扯到荥阳郑氏?你看看你,让我可怎么保你啊?” “现在怎么办,请义父教我?” “你咋就学不聪明呢,他让一群乞丐搞了这么个名堂,却没把这事直接捅出去,算是留有余地了。” 鹿仲诧异:“整个衙门的人都听到了,还算有余地?” 老者声音鄙夷:“周彤那个愚呆,即便听到这段唱词也未必能联想到什么,否则他是不会放过你的,他岳丈可是牛党的人。” 鹿仲心想留有余地又如何,这还是个无解的问题。 他神情气愤道:“那小子就是无赖,一张口就要巩县多出来税收的两成,孩儿实在给不起啊。” 老者单边嘴角斜挑,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这个小子,我倒有些佩服他了,他真是十五岁吗?” “是。” “后生可畏啊,人只有足够贪,才能上进,你可懂得?” “谢义父教导。” “先应承下来吧。六月催、七月收,下个月先把今年的夏税收上来,其他等我回禀了阿郎再说。这段时间莫再激怒他,如果不能斩草除根,就要学会韬光隐晦。” 鹿仲磕头磕得梆梆响,千恩万谢。 “多谢义父指点迷津。” 老者点点头,接着问:“你可知巩县的县丞换了一茬又一茬,但接替的人始终都是咱们崔氏门生,这是为何?” 鹿仲答:“自然是为了永远守住这个秘密。县丞一任四年,而村正、耆老那些人,他们至少要在任上干十年,即便县丞换了,只要还是我们自己人,这个秘密就不会被捅出去。” 老者又问:“那我们为何从不争县令这个职位呢?” “山不让尘乃成其高,海不辞盈方有其阔,义父自然是为了激励孩儿,一步步攀登。” 老者怒道:“蠢材,那是因为万一到了秘密守不住的那一天,你可以直接把县令推出去当靶子,谁让他官比你大。” 鹿仲冷汗涔涔:“可耆老、里正、村正他们都是知情的呀?” 老者瞪了鹿仲一眼:“你认为他们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鹿仲瞬间明白老者的意思。 他被惊得全身发麻。 要知道巩县十二个乡中参与这事的乡就有七个,难道这么多的村吏都要被灭口? 老者冷酷讥笑一声。 “周彤以为他岳丈是太府少卿就妄想压你一头,哼!区区四品官,给咱家阿郎提履都不配。他的女婿也只配给你当个替死鬼,懂了吗?” 鹿仲乖巧地点点头。 “膝盖跪酸了吧?”老者随后命令,“起来吧。” 鹿仲起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过来搀扶老者。 老者被他扶着走出房间。 阳光下一个瘦得皮包骨的老头,眯着三角眼感慨: “离乡十余载,莼鲈之思无以慰藉,今日鹤归华表,幸得旧宅仍在,否则老朽都不知道要住到哪里去。” 鹿仲赶紧孝顺道:“义父何不住到孩儿别院去,那里地方够大,伺候的奴仆也多。” “为父尚在丁忧,一切从简吧!” ~~~ 刘异晚饭前回村了。 他在院外面就听见自己家的公鸡发出‘嘎~嘎~嘎’地惨叫声。 他紧跑几步,打开院门,发现刘大拿正对大公鸡疯狂输出猫拳。 公鸡背上的毛快被它薅秃了。 除了地上一堆,半空中还飞舞着一些绒毛。 刘异气得大吼:“孽障,你啥时候连自己家的鸡也开始霸凌了?” 刘大拿愤愤表示不服,嘴里依然发出‘呜~呜~呜’地威胁声。 这边说不通,就只能去劝另一边。 刘异开始批斗大公鸡。 “你哪惹到它了?明知道打不过,还撩闲?” 大公鸡心里委屈啊。 人家不过想去鸡窝里看看孩子,可刘大拿不让啊。 它非说那群小鸡是它的崽,还说每只猫的体质不同。 咯咯嘎……太特喔地欺负鸡了。 最后,这场战斗以刘异强制把刘大拿抱进屋里告罄。 等他做好晚饭,刘根生和刘奇也从田里回来了。 “二郎终于舍得回家了?”刘奇调侃。 “高兴啥,这意味着今晚僦柜就不会给咱家送羊腿了。”老刘同志无限惋惜地说。 刘异现在终于明白,他还没一根烤羊腿重要。 他家今晚主食吃髓饼、麦饘,配他从【子美客至】带回来的虾酱菹菜。 晚饭期间,刘异开始炸烟花。 “我报名参加了发解试,下个月开考。” 嘻嘻!!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夸我吧,拼命夸我。 夸我上进,夸我争气,夸我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夸得再狠点,昧着良心夸也行。 等待中ing。 刘奇把眼睛从碗里捞出来两秒,问:“啥叫发解试?” 刘异无可奈何地看着他腹诽:大哥,你很破坏气氛,你知道不? “自学考生科举考试的第一步。”他解释。 老爹刘根生愣愣地看了他两秒,然后默默脱下鞋子。 再然后,他抄起鞋底子,对着刘异狠狠砸下来。 啪~啪声,不绝于耳。 “啊…啊呀,老头,你干嘛打我?” 刘异想跑,奈何人在炕上,又能跑到哪去。 “混账东西,你又不是读书人,考这劳什子作甚,难道还妄想做官不成?你若身体真大好了,明天就跟我下田,省得整天做梦天上掉胡饼。” 刘异一时被打懵了。 这不太对啊! 这咋跟我设想的不一样啊!! 一千多年后,谁家要是摊上我这样积极上进的好孩子,父母不该被感动得连夜杀猪还愿吗? 上辈子自己放弃古惑仔梦想,发粪图墙那一年,他老爸是怎么做的来着? 好像奖励他一辆顶配的哈雷吧。 怎么到了大唐,剧本改动得这么大。 早上起猛了,把智商落枕头上了,现在谁能给我分析分析啊? 第59章 我会不会是变态啊 穿越后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刘异,那就是他的星座到底该按哪辈子算? 现在身体的星座应该是处女座,大唐没有阳历,他是推算出来的。 可灵魂却是上辈子的,白羊座。 这俩星座,一个做事情风风火火,从来不容他人置喙,而另一个做事情不紧不慢,追求完美主义。 刘异有时会怀疑,如此相冲的命格在他身上发酵,会不会把他拧巴成变态啊? 像喜欢听八卦和听墙根,这明显不太像正常男人的嗜好。 想着想着,他又走到老槐树这,给今天的八卦程序签个到。 “徐太翁,安好啊!” “邱阿婆,孙阿翁,早啊!” “杨阿婆,你从亲戚家回来了?” “哎呀,今天秦伯父也在啊?” …… 跟老头、老太太们打完招呼,他在树荫底下就地一蹲,愉快加入聊天群。 老人家们,人均一心二用。 有的手里在忙活着摘着韭菜,有的在搓麻绳,但丝毫不耽误嘴里稳定输出。 现在大家正在聊中元节祭祖的事情。 在刘异印象中,他们家中元节一向过得潦草。 别说放河灯了,家里连祖先牌位都不摆。 用老刘同志的话说:“活时不尽孝,死了做给谁看?” 搞得刘家兄弟对中元节也不怎么重视。 忽然,杨阿婆看着刘异说:“小异啊,你阿婆的忌日是不是快到了?”(阿婆,奶奶。) 孙阿翁纠正:“哪有,小异的阿婆是腊八走的,还早着呢。” 刘异一听来了兴致。 “孙阿翁,我阿婆的忌日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莫非你们年轻时有猫腻? 嘻嘻嘻,他的笑容有点贱。 孙阿翁瞪他一眼,这小子,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这不都在那前后嘛,我家的,你阿婆的,还有邱家的。” 刘异一愣:“怎么,他们死一块了?” “这孩子,”孙阿翁数落一句,随后解释,“都是那年瘟疫走得,当时还没你呢。” “没听你阿耶跟你讲过吗,我记得你阿耶的腿也是那年摔断的吧?” 不聊老刘同志了,想想都心塞。 刘异认为假如他最后真变态了,也不见得是星座的锅,更可能是老刘同志的遗传。 今天早晨那老头竟对他说:“二郎啊,你的脸最近是不是长开了?英俊相貌越发酷效为父,要不咱不娶赵美娘了,听闻县里主簿家在招赘婿,我打算托托人,问问门路。” 刘异气得又想弑父了。 貌似今天的聊天群很无趣呀,还是进城耍耍吧。 去县城的路上,脑子也没闲着,一直在想乱七八糟的事。 眼目前几道谜,他暂时都没法解。 那只女人鞋子,要想进一步缩小范围,就得跑一趟洛阳,这个先不急。 也许等拿下龙龟山就有答案了呢。 至于龙龟山上的山匪,也没几天好活了,就让他们先蹦跶几日。 关于羊肉串,目前还是找不到翻译。 我就不信了,难不成整个巩县就曲良一个人懂外语? 算了,纯八卦而已,这个排最后。 现在最紧急的问题是,他两天没见着耗子了。 这家伙最近在忙什么呢? “小异……” 忽然后面有人喊他。 刘异回头,发现是林九蓉。 她斜坐在一头小毛驴背上,这时又喊了一句:“小异,你等等我。” 林九蓉抽打两下小鞭,让毛驴跑快些,直到追赶上他。 他们并排慢慢走。 林九蓉调侃:“又去城里野?当心你阿耶抽你鞋底子。” “我肯定不是他亲生的,”刘异自嘲后又问,“林阿娘去城里收租啊?” 林九蓉的第二任男人在南市里给她留了间脂粉铺子,她每个月都得进城收次租。 “是啊,真麻烦,有阵本打算卖掉,可一想到这是那死鬼唯一留给我的念想,就又舍不得了。” “找个人帮你去收不就好了。” 林九蓉大笑:“那赶紧劝你阿耶娶了我,让他去收,哈哈哈!” 林寡妇并不扭捏,这方面比死鸭子嘴硬的老刘同志强。 “那老头有什么好的,要啥没啥,也就林阿娘不嫌弃他。” “当然好,嫁给你阿耶我能白捡两个大儿子。”说完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林九蓉嫁了三次都没生孩子。 在刘异记忆中,她一直把自己和刘奇当亲儿子疼,做啥好吃的都不忘给他家送一份。 两人在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很快就到了县城。 分道扬镳后,刘异直接去了万宝僦柜找张鼠。 今天柜上只有四郎张熊在。 一问之后,刘异彻底不淡定了。 “你说耗子这两天都跟我在一起?”刘异倏地脊背发凉,“他几天没回了?” 张熊奇怪地看着他:“九郎每晚都回柜里值夜啊,他不都白天去找你,晚上回来吗?” 说完后,张熊瞬间感觉到不对。 “小异,难道这几天你没见过九郎?” 刘异眉头紧锁,思考种种可能性。 既然每晚都能回来,说明不是遇到危险了。 那他为何要说谎,告诉兄长白天去找我了。 他看见张熊沙包大的拳头正在慢慢握紧,赶忙安抚: “四兄,你先别生气,也别跟二兄说,我去找找看。” 张熊怒道:“这小子,肯定没干好事。其他兄弟都在准备上龙龟山的事,他可倒好,不知道跑到哪里放浪去了,之前六郎就不该带他去那种勾栏地方,人都学坏了。” 刘异抿嘴憋笑,张熊是张家兄弟中最守男德的一个。 耗子曾怀疑过他家四兄可能到现在还是雏。 哥哥们他不敢管,但几个弟弟的风流事,张熊每每知道都会痛骂一顿。 刘异摸着下巴思索,难道耗子真背着他自己去吕荣家或其他某某家了? 可那地方白天也不开门啊。 费解,十分费解。 他本打算去【子美客至】打包点菜就回家的,结果又碰上郑宸了。 “异兄长,我在这等你两天了,你怎么才来啊?” 刘异:? 我有说过我会来吗? 郑宸委屈道:“我又不知道你家住哪,只能在这等你啊。” “你三兄呢?” “不知道,他最近神神秘秘的,连剧本杀都不玩了,不知道在忙啥,也不肯带着我。” 刘异摸摸鼻子,心说果然兄弟大了,都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张鼠如此,现在连郑也这样。 “别郁闷了,异兄长带着你玩。”刘异义气道。 “太好了,那我们去逛胭脂铺子好不好?” 嘴在前面跑,脑子在后面追。 话出口后,郑宸才意识到不对,马上开始找补。 “不是我用,因为我家几位女兄都没来过巩县,我是想买给她们。”(女兄,姐姐) 刘异无奈看着他…这么蠢的脑子,估计挂咸鱼上都没人要吧? “没关系,你即便说是你用,我也没意见。” 郑宸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都说了,不是我。” 第60章 喜欢拧巴的 南市的脂粉铺子只有四家。 刘异带着郑宸,由东边开始,一路逛过去。 中间经过的每一家,郑宸都要进去挑挑选选,还时不时地问刘异意见。 “异兄长,你觉得这个颜色怎么样?” “不怎么样。” “异兄,你喜欢桃红还是玫红?” “都不喜欢。” “这个粉会不会不够白啊?”郑宸又拿起一盒问他。 刘异很自然地接过,把盒子重新放回架上。 “唐粉的含铅量太重,尽量不要用。” “异兄长不喜欢女子化妆?” “淡妆可以。” 上辈子养成的习惯,见不得患者化浓妆。 病人化妆之后,会掩盖住原本的气色,让医生拿捏不准轻重。 虽然他给的意见大多是否定的,可丝毫没影响到郑宸的逛街心情。 两人边走边聊。 “异兄长,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娘?” “拧巴的。” 变态不就该喜欢拧巴的吗? “啥样算拧巴的?” “比如口口声声嫌弃吕荣家的茉莉花熏人,结果自己身上却佩戴味道一样的茉莉花香囊。” 郑宸低头看看自己腰间的香囊,倏地脸红了。 “异兄长,你…你太过份啊!” 不知不觉,已走到南市最后一家脂粉铺子。 他俩正要往里进,恰巧看到林九蓉从铺子里面出来。 刘异恍然,原来这间就是林九蓉男人留下的。 “林阿娘。” “小异?你怎么跑这来了?” 林九蓉说完,好奇地打量起他身旁的少年。 她眼神x光一样,从上扫描到下。 而后,她掩口偷笑:“难怪小异不答应赵家的亲事,原来如此。” 刘异汗。 误会了不是。 郑宸立刻抓住林九蓉话中的敏感词,质问道:“哪个赵家的亲事?” 林九蓉笑声更大。 “没有没有,我们家小异可是还没定亲呢。这么好的少年郎,也不知道将来会便宜了哪家的小娘子。” “没有啊……”郑宸轻咬下唇,也跟着赧然微笑。 林九蓉看得忍俊不禁,随后又疑惑起来。 “今天是怎么了,咱们村的儿郎都来逛脂粉铺子,乞巧节下个月才到吧?” 刘异诧异:“还有谁来过?” “张家九郎啊,他买了一盒胭脂走。” 刘异赶紧追问:“走多久了,哪个方向?” 林九蓉往西边指指,“从那边坊门出南市了,刚走。” 刘异拉着郑宸就跑,急得跟追贼一样。 跑出一段路后,还没到坊门,他又停了下来。 他侧身与郑宸面对面,认真地说: “我兄弟身上有功夫,我跟踪他恐怕会被发现,这样,你去跟。” 郑宸挠了挠头:“我去跟,然后呢?” “我在【子美客至】等你,张鼠去过哪里,你等会回来一一告诉我。” 郑宸的八卦精神丝毫不输刘异。 估计他这辈子还没干过这么新奇的事。 刘异交代完后,他兴高采烈地就跑走了。 “异兄长,你可得等我呀,不许自己偷偷溜走。” 没有刘异拖累,他速度飞起,蹦出最后一个字时,几个起跳,人已经在百米开外。 中间遇到行人阻碍,这毛孩子均灵活飞闪而过。 刘异看得啧啧称奇。 “士族家的孩子都这么弓虽吗?” “我每天的俯卧撑要不再加几十?” “我这柔弱又刚强的身子啊,到底啥时候能练成巨石强森?” 他回到【子美客至】,里面还在热热闹闹地剧本杀。 不是饭时,也满满当当都是人。 听杜星楚说,这两天的卖票钱已经超过食资了。 在大唐,能读书的大都是富家子。 他们猎奇心重又有闲,钱确实比较好赚。 刘异好不容易找到一张空台,刚坐下来能有一碗茶的功夫,郑宸就回来了。 “追上了吗?” 郑宸接过他递过去的水杯,顾不得礼仪,连着灌了几大口,才回道:“追上了。” “他都去了哪?” “你兄弟进了和安坊东边第二家,就没再出来。” 和安坊?离他的僦柜可是有点远啊。 刘异奸笑。 “这是宁可来回折腾,也不想被其他兄弟们发现?” “跟我藏秘密?耗子,你这次绝对社死了。” 他即可起身,向郑宸说的地点进发。 郑宸这个小尾巴,当然也要跟着。 他俩走进和安坊,刚要露头,就见东边第二家的大门打开了。 刘异赶紧拉住郑宸,抱着他一起隐藏在侧面坊墙的阴影里。 他探出个脑袋尖,去偷瞄那边的情况。 这时, 张鼠从那户大门里走了出来。 他后面还跟了一名身形倩丽的女子,她就停在了门槛处。 这俩人正在黏黏糊糊话别。 最后,张鼠走得依依不舍,频频回头。 女人望着他的身影,迟迟没有回去。 从刘异的角度,仅仅能瞄到这女子的背影。 窈窕婀娜,身材确实很好。 他不禁暗暗皱眉…耗子啊耗子,你真是…… 在他胸前,郑宸此刻脸已经红到了耳朵尖。 他静静地贴在刘异的胸口上,时不时拿眼神悄悄往上瞅。 从他的角度,能清晰看见刘异新鲜冒出来的小胡茬。 他长胡子了? 郑宸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在他胸膛里荡漾。 刘异此时的注意力完全在好兄弟那边,忘了松开他。 郑宸自己也不想推开。 直到张鼠越走越远,从另一边坊门走出去,再也看不见踪影,刘异这才回过头。 他赶紧松开郑宸,拉开两人距离,歉意道:“刚刚失礼了,还望勿怪。” 郑宸红着脸颊不敢看他,纤长细密的睫毛和微微低垂的眼睑,适时遮挡住眼神中的慌乱。 “好兄弟之间,有什么失礼不失礼的。”声音细弱绵软。 刘异没空理会他的小心思,直接说:我现在要过去探探。” “好,我们一起。” “不,我另有事情交代你做。”刘异强势道。 郑宸诧异:“你要自己进去?不行,我刚刚看见了,那屋里的是名女子。” 刘异给他一记爆栗,敲脑门上,“瞎想什么呢?” 他对郑宸小声交代几句,就转出拐角。 他径直来到张鼠刚刚走出来的那户人家。 砰。 砰。 砰…… 直接凿门。 不一会,门里边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 一个清亮的女声在门里面应道:“九郎,忘带东西了吗?” 随后,大门被打开。 时间定格一般,女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寂静。 仿佛整个坊区都陷入了寂静。 刘异捕迅敏捉到女子眼中一闪而逝的震惊。 随后,是强装出来的平静。 “这位郎君,你找谁?” 刘异嘴角轻挑:“我们又见面了,三当家。” 第61章 杀我别用兄弟刀 给刘异开门的正是昔日天陵山玄云寨的三当家孙艳艳。 曾经一身胡装英姿飒爽的女当家人,现在头梳高髻,脸施薄粉,上身穿朱红色短襦,下身一袭宝石蓝长裙。 整体看上去娇艳明媚,宛若小家碧玉一样。 她像是换了一个人。 可惜,刘异对她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又怎么会认不出。 刚刚只是看到背影,他就大致猜到了。 刘异一把推开大门,直接越过孙艳艳走进院中。 里面院子不大,仅有一栋房,靠东墙整齐叠放一排已经劈好的木柴。 西墙那边不知种的是花是菜,刚刚发芽,一片盎然生机。 院子总体看上去,还算整洁。 刘异扫视了一圈,问道:“怎么,二当家不在吗?” 孙艳艳冷着脸跟了进来,厉声斥责: “这位郎君,你怕是认错人了。什么二当家三当家的,你私闯民宅,我是可以告官的,你若再不出去,我就喊人了。” “那你喊吧,顺便告诉衙役你是玄云寨三当家。”刘异讥诮地回。 孙艳艳的脸色越发阴冷。 她袖筒里,一柄小刀顺着袖管无声无息滑下,而后被她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捏住,蓄势待发。 “郎君一个人过来的?” 她边问边退,默默退回到大门边上,轻轻关上门,顺手落栓。 刘异面含微笑,看向对面刀子嘴、铁子心的女人。 他以肯定的口气问:“你想杀我?” “有何不可?”孙艳艳冷冷地回。 “我兄弟恐怕不会答应。” “张鼠吗?他不会知道的,他以为我摔坏了头,不仅忘记了所有,功夫也废了。” “我兄弟又不是傻子,这他也信?” “为什么不信,他亲眼见到我衣不蔽体,差点被一群闲子糟蹋。” 刘异点点头,恍然道:“苦肉计?原来你就是这样欺骗我兄弟的。” “只能怨他自己蠢,喜欢自作多情。你找上门来也好,我原本打算从他那慢慢套出你们所有人的底,现在就先从你开始杀吧,我要一刀一刀活剐了你。” 话音刚落,孙艳艳行动了。 一个纵跳,她闪电般飞到刘异身前,手中小刀凌厉刺出,直取刘异右腿。 之前玄云寨那次打斗已让她明白,这少年身上有古怪。 任何兵器到他胸前,会被一股无形的力道吸着走,改变方向。 所以这次她主攻四肢。 就在刀锋离刘异不到三寸时,两团黑影同时从墙外飞进来,旋风一样。 电光火石之间,一团黑影挡在刘异身前。 另一团黑影,抓着刘异肩膀疾速后退,直到退到墙根。 刘异拍拍自己的小心脏给它复位,抱怨道: “怎么才进来,我还以为你没追上耗子呢?” 郑宸委屈:“不是你说一定要让他把话听完,才可以出手吗?” 刚刚张鼠竟是徒手接的孙艳艳这一刀。 刀锋入骨,现在他整个左掌被小刀穿透,血流如注。 他不是不能避开,而是不想避,这是愚蠢的代价。 张鼠的突然出现,让孙艳艳措手不及,她像是被惊到了,竟没攻出第二招。 刘异对孙艳艳隔空大喊:“我早告诉你了,我兄弟不会答应的。” 孙艳艳没理他,看向面前的人,不可置信地问: “九郎,你何时来的?你……你都听到了?” “刚好听到你说我自作多情。” “……” 孙艳艳神色复杂,却没有开口辩解,更没有将小刀拔出来,就这样任其插在张鼠手掌上。 此刻,张鼠面如寒霜,连发出的声音都带着丝丝冰冷。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那日你在刀枪库采买,我一眼便认出了。” “我这么好认么?” “一眼大一眼小,好认。” 张鼠这次没有争辩,说自己那是内双。 “你不惜以毁掉自己清白为代价,只为诱我上钩?” “是。” “这些日子相处,你的温柔、善良、体贴,都是装的?” “不错。” “你原计划何时杀我?” 孙艳艳沉默一会,最后答道:“你是最后一个。” 男子苦笑:“原来如此,我是不是该谢谢你将我放到最后一个杀?” 孙艳艳久久没再说话。 张鼠忽然换上一副决绝神情。 “天陵山上对决时,之所以让你占了上风,是因为我惯不会对女子下狠手,但今天不会了。” 他把插在自己手掌的小刀一点一点拔出,速度慢得人怀疑他很享受这个过程。 其实拔刀越慢,痛楚越深,程度不亚于钝刀割肉。 可张鼠神色木然,期间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是从别人身上拔刀。 等刀完全抽出来,汩汩血水顺着手掌窟窿流得更盛。 张鼠无视左手伤口,用另一只手将血淋淋的小刀握在手里,充当自己兵器。 “来,我们一对一再战一局。” 蹲在墙角的观战二人组,此刻无比默契地摇头叹息。 “异兄长,你朋友是不是头脑不好?”郑宸小声问。 刘异深表同意。 “友谊真的很神奇,前面那位已经失智多年,可我依然对他不离不弃。” “那咱现在就看着?” “随他吧,现在才发现,跟我相比,原来我家耗子竟是个君子。” 要是我,明明自己这边人员武力占优势,肯定选一起上啊,才不会傻了吧唧单挑。 “才不是,异兄长如云中白鹤,品德渊渟岳峙,是天下第一等的正人君子。”郑奕反驳。 我的偶像谁都不可以侮辱,偶像本人也不可以。 刘异现在对他的彩虹屁基本免疫。 那边已经正式开打,反正他是看不出什么门道。 他悄声叮嘱郑宸:“若耗子处于下风,你别理会什么狗屁的一对一,直接上去帮他。” “明白。” 院子里,张鼠和孙艳艳已经交手了五十多个回合。 孙艳艳身上藏有很多柄小刀,张鼠不是刘异,没有吸铁石护体,她其实完全可以使用飞刀绝技。 可她像是忘了怎么使用飞刀一样,竟一直在跟对方近身拼刀。 以己之短,攻彼所长,力量上完全不占优势。 五十招之后,她双臂上各添了一道半尺长的伤口。 入肉不深,但血水还是晕湿了两条袖子,纵跃旋转时裙裾飘荡、红衣飞血,扬洒得满院都是,诡异而凄美。 两人又缠斗了二十多招,孙艳艳速度越来越慢。 作为近距离吃瓜的猹,郑宸一直在跟功夫小白刘异现场解说。 “她刚才那招打错了,不该用飞花掌的。” “谁?” “那女子。” “哎呀,这招也错了,她功夫真差……” 随着郑宸一声叫喊,孙艳艳面门出现破绽。 张鼠手里的小刀比脑子反应更快,刀尖对着孙艳艳太阳穴就插了下去。 孙艳艳躲闪不及,仿佛已经听到了死亡的哀钟。 她认命且从容地闭上双眼,让一切都结束吧。 “阿兄,我来了。” 刀尖在刺破她皮肤的瞬间猛然停住,女子鬓角几根碎发被刀锋锐气割断,籁簌落下。 孙艳艳没有等到想象中的痛楚。 她猛然睁开双眼,恶狠狠凝视张鼠。 “我技不如人,你杀了我吧,别让我瞧不起你。” 张鼠将手里的小刀猛地一掷,‘咻’一声后‘叮’,插在地上,入仞半截。 “我不杀求死之人。” 言罢,他径直走向刘异:“小六一,咱们走。” 被孤零零留在原地的孙艳艳,呆愣片刻后,默默滑跪到地上。 她拔出张鼠插在地上的那柄小刀,刀刃向内,朝着自己胸口狠狠刺下。 第62章 我不脱单你们通通别想 “孙全友有话留给你。” 刘异一句话,让孙艳艳刺到胸口的刀刃猛然顿住。 须臾,她又恢复了冷静。 “我阿兄恨不得亲手剐了你,怎么可能让你带话?” 刘异点点头:“有道理。” 话还没落地,他又接着说: “那是谁告诉我自己妹妹学话很晚,四岁才会叫人,两亲早逝,他妹妹会说的第一词就是阿兄。” “又是谁告诉我他妹妹小时候最爱美,衣服打补丁都要选红色的。” “谁说他妹妹自幼怕黑,晚上没亮不敢睡。小时家穷,那人无奈每晚都跑出去给妹妹抓萤火虫。” 最后,刘异以抱怨的口气道:“那位兄长还真是絮叨,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听,就一直讲。” ‘哇’地一声,孙艳艳再也绷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肠寸断。 张鼠皱了皱眉头,脸上的冰寒之气消融几分。 郑宸咬了咬下唇,心道这女子也是自幼没有两亲…… 刘异静静等着孙艳艳情绪恢复。 失去唯一的亲人,之后又被迫面对江小白那朵旷世奇葩,孙艳艳自山寨被毁那日后,一直没好好释放过心里压力。 三个人中间谁也没再说话,不忍打扰女子发泄。 过了许久,久到让刘异怀疑,这么任其哭下去,她可能会脱水而死。 这时,他听见孙艳艳哽咽着,用气音问:“我阿兄最后留下什么话?” 刘异走到她身前,居高临下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他让你替全家好好活下去,不要报仇。” “真的?” “真的”就怪了。 那些往事确是孙全友死前絮絮叨叨讲的,但托刘异带遗言是不可能。 孙全友是直到自己死的前一秒,才放弃杀刘异的。 孙艳艳又沉默一会,显然在做思想斗争。 倏地,她从地上站起来,情绪看似平复很多。 她直视刘异冷静道: “我不能听你的。不过看在阿兄的最后时刻是你陪着他,冲这点我不找你们报仇。但亲手害死我阿兄那毒妇,我绝不可能放过。” 刘异叹口气,看来是说不通了。 算了,反正你不找我们报仇就行,剩下的你随意,与我无关。 “你一定要杀那个苗大娘吗?”刘异问。 孙艳艳眼神狠绝:“天涯海角,誓杀此人。” “不用天涯海角,我知道她在哪?” “什么?”孙艳艳不敢置信。 她查了这么久都没查到,甚至怀疑苗大娘已经离开了巩县,这人怎么可能知道? “我可以带你去找她,但你要答应我件事。” “何事?” “给江小白带句话。” “什么话?” “告诉他,他要找的东西不在天陵山上,他可以下山了。” 孙艳艳眼中全是恐怖神色。 从她在山上第一次见到他们开始,她就一直觉得此二人中小个这个更难对付。 这人不仅身上藏有古怪,能令兵器改向,还十分神秘莫测。 现在这种感觉更盛了。 “你知道二当家要找的是什么?连我阿兄都不知道。” 刘异诧异反问:“那你阿兄还挖地道?” 孙艳艳眼神再现痛楚,语气哀伤地说: “我近些年患有魇症,发病时癫狂不辨人。阿兄听传闻慈云禅寺有佛门至宝,能护佑人心神宁静清明,他不过想治好我的病。” 刘异点头:“原来如此。” 孙全友还真是个宠妹狂魔,连具体是啥东西都不知道,就肯花费那么大力气挖地道。 孙艳艳接着说:“二当家不会信你的。” 刘异语气肯定道:“他会信的,假如连你阿兄都不知道那是何物,而我却知道的话,他就一定会下山。” “那是什么?” “你只需告诉他,那东西与我而言是死的,与他却是活的。” 孙艳艳将信将疑,但没再多说什么。 刘异回头看看一直沉默不语的张鼠,和一直同情心泛滥的郑宸。 唉,现在他是唯一能暖场的人了。 他又回头正视孙艳艳。 “孙娘子,你屋里有创伤药吗?” 他连称呼都换了。 孙艳艳被他叫得一愣,而后迅速反应过来。 “有,之前九……”她用眼神瞟瞟张鼠,又迅速改口,“他有买过一些回来。” 刘异大方道:“你俩都受伤了,咱们去你屋里包扎一下吧。” 说完,他回身拉过好兄弟,押着他的肩膀往屋里走。 仿佛这是自己家一样,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 张鼠走得略显迟疑,最后还是半推半就地进屋了,这个他最近每天都要进来几次的地方。 “太好了,这算不算化干戈为玉帛啊?”郑宸兴奋地跟在刘异后头。 孙艳艳犹豫一下,最后也进去了。 刘异估计这房子是张鼠租的,因为一进门的灶台看似很旧。 里面只有一间睡房,矮榻、木箱、竹篓,家具很少。 榻上铺盖简单,却很整洁。 他们仨在靠近门边的茵席上坐下。 孙艳艳进来后翻瓶倒罐,最后真找出两瓶药和半匹白绢。 刘异让郑宸给孙艳艳包扎,他则负责包扎耗子。 郑宸帮孙艳艳把袖子往上挽,露出受伤的上臂。 他温柔道:“你忍着点。” 孙艳艳默默注视着他,低声说了句:“我过去也喜欢穿男装。” 郑宸脸颊噌地又红了。 张鼠看见他俩眉来眼去,冷言讥讽:“不知廉耻,勾三搭四。” “啊~嘶~轻点。”张鼠叫道。 原来刘异直接将半瓶药粉直接倒他伤口上了。 “草,现在知道疼了?” “啊……六一六一,九兄错了,我不该搏命让你担心的。” 刘异一听,火更大了,整瓶药都倒了下去。 “我是气这个吗?我是气你竟然背着兄弟金屋藏娇。” 说好一起单身狗,你却偷偷牵了手? 没义气! 我不脱单,你们通通别想。 他在批判兄弟时,也不忘捎带手的数落孙艳艳。 既然事情说开了,刘异感觉自己有义务替兄弟教育教育她。 “你恨苗大娘欺骗你,一直伪装,但你也不能反过来有样学样,就来蒙骗我们家耗子呀。” 孙艳艳被他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我们家耗子虽嘴巴缺德点,但人是善良的,你咋能利用别人的慈悲心,这点跟那个姓苗的有甚区别?” “你这样下去,是进不了张家门的。” 张鼠和孙艳艳同时瞪大眼睛,而后又对视一眼。 “谁要进张家的门?哼!” “谁要她进门?切!” 刘异点头赞许:“这才对嘛,何苦要隐藏本性装得温柔善良,就该一生一世吵吵闹闹,相互嫌弃,至死方休。” 第63章 彼此都当对方是傻叉 六月二十七,中午。 【子美客至】二楼。 碧水和凌霄两个雅间,没有人玩剧本杀,都在进行谈判。 【碧水厅】 杨志和张虎隔着一张矮桌,面对面而坐。 桌上很整洁,空空如也。 因为不清楚对方是否会买单,所以谁也没舍得点菜。 杨志打量着面前这位满面须髯的结实大汉,心道郭成这次事办得不错。 他让郭成把巩县最能打的妙客都给他列出来,当知道名单上有八人是亲兄弟时,他立马就拍板定下了。(妙客,流氓地痞) 干这种掉脑袋的事,有血脉亲情在,一旦事发不容易出卖彼此。 张虎叉手做礼:“不知少府君约在下到此,所为何事?” 杨志捋了捋刚蓄没多久的短须,还不到一寸,有点影响气质发挥。 他展露出一个自认为和煦的表情。 “听闻你家兄弟八人在巩县素有侠名,本府乃好交友之人,一直想结识诸位英雄。” “少府君谬赞了,我家兄弟都是老实本份人,帮柜上收放些碾嵦,这不违背唐律吧?” “张二郎说笑,其实本府请你来是有要事与你相商。” “我乃粗人,少府君有话不妨直言。” “巩县匪患多年,现如今天陵山的贼人已被剿灭,可龙龟山上仍存祸害,令本府寝食难安。” “剿灭?”张虎故作惊讶地问,“怎么,天陵山上的匪徒是少府君剿杀的?” 杨志隐晦一笑,笑得神秘莫测。 “这个二郎就不必多问了,本官也不是贪恋虚名之人。” 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你自己猜。 杨志认为自己很高明。 对面张虎忍得很辛苦。 他又没有受过专业训练,险些没有笑出声。 他勉强憋住笑:“少府君功德无量。” “不值一提,”杨志故作谦虚道,“我今日找你来是为商量剿灭龙龟山匪徒之事。” “噢?少府要还要继续剿匪?” “当然,树德莫如滋,去疾莫如尽。本府离任前如不能见到巩县匪患尽除,怎能心安?” 张虎暗骂一句挫人,脸上恭敬道:“少府为巩县长治久安,真是煞费苦心。” “那你兄弟八人可愿助本府一臂之力?” “我家都是粗人,怕难堪大用吧?” “诶,二郎自谦了,本府能找到你,自是认可你们的身手。” “蒙少府君抬爱,张家儿郎自当鞍前马后,可县衙的不良人和衙役,加上我家兄弟八人,恐怕力量上还是难以与龙龟山抗衡吧?” “张二郎莫忧,本府有一妙计,定可荡平龙龟山。” 之后,杨志便开始眉飞色舞地讲解计策。 他把刘异讲给他的计划,鹦鹉学舌般又如数倒给张虎。 张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忍着,才没有笑出声。 差点憋出内伤。 “喀~喀~,”他猛咳了两声掩饰,“少府真是太足智多谋了。” 杨志得意地又捋了捋短须……升斗小民,就是好骗。 郭成找来的这个粗人,貌似不大聪明呀。 这件事一旦败露,谁会相信你们这群素有恶名的妙客呢? 我真是太聪明了,呵呵! 【凌霄厅】 刘异和江小白隔着一张矮桌,面对面而坐。 桌上有两坛酒和几样素菜。 刘异感觉江小白比上次见时,消瘦了些。 脸上那道伤已经蜕痂,只留下一条暗红色的疤痕,让他看起来更加冷酷。 “二当家,咱们又见面了。” 江小白双手合十,念道:“自见性者一切业障刹那灭却。” “何解?” “就是贫道来收了你这妖孽。” 刘异‘噗噗噗’笑出声。 “难怪你会被慈云寺扫地出门,敢情你就是这样领悟佛经的。” 跟后世歪解‘抡语’那些渣渣有的一拼。 “贫道来是想问你,佛门机密,你怎会知道?” 刘异很难解释,我能告诉你后世有考古这项技能吗? 上次从天陵山下来,他就跟耗子打听了慈云禅寺的来历。 当听说玄奘大师曾在那待过后,他隐隐猜到了江小白可能在找什么。 佛门能有什么至宝,四十二章经吗?开玩笑。 他随后推断应该就是那件东西。 如果真是,那么也不该在天陵山上啊。 看来是有传言误导。 刘异给这假和尚倒了杯酒,却被他拒绝了。 “贫道不能在这里醉倒。” 他一向爱酒,奈何酒量菜,逢饮必醉。 刘异也没勉强,他自己喝了一杯。 “你别管我如何知道,我只告诉你,你方向错了。” “错在哪里?” “当年玄奘法师从西方佛国带回来的,只有经书。你要找的东西大唐确实有,不过早五六百年就流入中土了。” “你能说出那是何物,我才信你。” 刘异用酒水在桌子上写下两个字:佛骨 江小白震惊地看着这两个字,错愕抬头:“你真知道在哪?” “你能先告诉我你找来何用吗?” 江小白短暂踟蹰,最后给出理由。 “贫道原不在慈云寺出家,而是……其他地方,因为犯了大过错,不得不离开,我自幼在那里长大,想做点事弥补那间寺院。” 刘异理解,江小白这人一向重情义,不肯亏欠。 “我可以告诉你,但有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 “第一件,三天后我要灭个山头,需要你帮忙?” “好。” 刘异对他的爽快并不意外。 江小白是个奇葩,在他眼中,无乱哪个山头被灭,都不值得可惜,哪怕是玄云寨。 “第二件,你找到那东西后,需要回到我身边做三年护卫。” “何为护卫?” “怎么说呢,就是保证我的安全,谁骂我,你打谁;谁打我,你杀谁。谁杀我,你帮我收尸。” 三年时间,够我练成巨石强森了吧? 江小白疑惑:“别人杀你,你只要我替你收尸,不需要报仇吗?” “人死万事休,报仇干屁,我又不会活过来。”只会穿越。 江小白凝视了他一会,感慨道:“你未曾修行过就已看破,慧根不浅,不如跟我皈依佛门。” 刘异一激动,险些把口里的酒喷了出来。 我他娘滴谢谢你啊,duck不必。 “直说,你答不答应?” “三年,跟我浪费在天陵山上的时日一样长,也算公平。但你不怕贫道不守诺言吗?” 刘异笑了,不知为何他忽地想起在慈云寺那夜,遇到的那个叫琼俊的和尚。 他能一边说谎,一边感慨:“你看,我就不适合当出家人啊!” 他日若有幸踏足长安,定然要去戏耍那个和尚,问他谜题解开了没。 刘异拉回思绪。 “你虽被赶出佛门,但从不妄语,实在比身处佛门的某些人高尚太多了。” 非着名面部表情管理大师——江小白同志,其万年不化的冰雕脸,微微浮现出动容。 这小施主还真是慧眼如炬,佛门五大戒律,他唯一没破的就是不妄语了。 “好,贫道答应你。” 随后,刘异右手食指再次蘸了下酒水,在桌上写下两个地址。 “怎么是两个?” “不止两个,是我只能记住这两个。其实还有一个,在宝鸡,那枚佛骨你恐怕也知道,长期以来一直由皇室守护,所以没人敢打那家寺院的主意。” 江小白冷傲道:“贫道自然知道,不打它的主意非贫道惧怕,而是不想给我出身的寺院招惹祸事。” “我很好奇那天在地道里,孙全友附在你耳边到底说了什么,也跟佛骨有关吗?” 江小白豁然站起,“与佛骨无关,说的是贫道私事,你无需知道。” 他起身同时,将桌上那个还没开封的酒坛抱起。 “四祖曰百千法门,同归方寸,河沙妙法,总在心源。” “你到底想说啥?” “修行佛法,有百千法门,只要真心就行。贫道是真心爱酒,奈何寺院中没有,这段时日可馋死我了,等下你替贫道付钱吧。” 刘异又被他逗乐了,这和尚倒真不见外。 杨志下楼时跟江小白前后脚。 他看见一名僧人抱着个酒坛,不禁摇头感叹: “现如今连出家人都如此,像吾这般卑以自牧、含章可贞的高洁雅士,真是不多了。” 与周彤那种依靠裙带举荐的不同,他是正经科举出身的读书人。 因为没有靠山才屈居于那个鸟人之下。 这次大考如不过关,估计守选之后再难被启用。 鱼游沸釜,燕处危巢,所以他不仅需要破案,还急需那笔钱来疏通关系。 杨志走后,张虎窜到凌霄厅,发现刘异正在老神栽栽地自斟自饮。 他坐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一切如你所料,老狐狸上钩了。” 刘异轻笑:“东风啥时候才能意识到,其实自己只是一张牌呢?” 张虎也在嘲笑,虽然他不明白牌为何物。 倏地,他又想起件事。 “小异,你知道九郎的手怎么回事吗?” “他自己怎么说的?” “他说和你逛街时遇到歹人了,可我不信。” 在巩县,还有敢动他们张家的歹人? 刘异将张虎的酒再斟满,又拿自己的杯子碰了一下。 “是真的,他还差点被对方劫色呢。” “啊??” 第64章 龙龟山的土木工程 龙龟山,因为山上有两块巨石,当地人都觉得一像卧龙,一像大龟,因此得名。 龙龟山比天陵山占地还要大,但没有天陵山高,最高峰也不到三百丈。 最近几天,龙龟山上热闹非凡,土匪们正在鸠工庀材,大兴土木,搞基建。 他们要建个寨子。 这群亡命之徒,他们刚刚发了一笔横财。 满满二十五车的铜钱,差点闪瞎山匪们的狗眼。 因为刚聚集起来还不到半年,这伙人没啥家底,甚至没有像样的居所。 之前一直跻身在大山洞里。 知道的他们是劫道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修道的呢。 这伙山匪的头叫胡一勺,三十来岁,是从羁縻州流窜过来的命犯。 可能串了点胡人血统,胡一勺长得又高又壮,黑铁塔一般。 五官看起来也格外深邃,一对眼珠还是琥珀色的。 他一路逃亡过来也算见识过世面,自认为比其他山匪有远见。 在其他人主张把钱分掉的时候,胡一勺坚决反对。 他认为要将队伍做大做强,必须先修路盖房。 之后,再升级装备,买好刀好枪。 再然后,就得搞兼吞并购,将其他山头逐一吃掉。 他的算盘打得很好,既然连玄云寨都能被咱们拔掉,况其他山头乎? 胡一勺不同意分钱,其他土匪有意见也不敢龇毛。 于是乎,威猛寨就开始破土动工了。 威猛寨,是他给这所正在兴建的山寨起的名字。 胡一勺觉得只有这么威武霸气的名字才配得上他。 此刻,他正在监督山下雇来的这批匠人刨木开卯。 胡一勺一边巡视,一边吆喝: “快点干,早完工一天,你们的赏钱就多一倍。” “放心,我们虽然是山匪,但最讲义气,从不赖账。” 这些匠人们每个都吓得胆战心惊,有苦难言。 他们是被骗上山的,如果早知道雇佣者是山匪,是打死也不会来的。 这时,一个小喽喽忽然跑过来报: “大当家,山腰处来了一支商队,刘统领让我问你让不让过?” 刘统领大号刘青山,是剑南流窜过来的。 “告诉你几次了,咱是有寨子的人了,以后要叫我寨主。” “寨主,刘头领让我回来问你,留还是放?” “他们多少人,能看出拉的是什么货吗?” “大致十一二个人,拉九辆马车,看不出拉的是何物。” “才十几个人,当然要动手。让刘统领手脚干净点,别留下活口。” “好的嘞。” 小喽喽兴高采烈地跑走了。 胡一勺又喊来一个十多岁的小少年,他名叫小昌。 小昌是他们这伙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别看年纪小,出手可狠着呢,是胡一勺重点培养对象,当义子一样栽培。 “二当家呢?一天没见着她人了。” 小昌回:“二当家好像在山洞里绣花呢。” “我只说不许她下山,又没把她关山洞里,你去把她叫出来活动活动。” 二当家就是孙艳艳口中的苗大娘。 她这个二当家是胡一勺新封的,理由是卧底玄云寨有功。 一个丁点功夫不懂的女流做二当家,这让其他头领怎么服? 可大家也只敢在背后骂。 苗大娘此刻正在山洞最里面一处单独洞穴里绣花。 她微蹙娥眉,盯着右手食指上冒出来的猩红血珠发呆。 刚刚又刺到手了。 眼皮也一直在跳,心神不宁,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一失足成千古恨,现在想回头已经不可能了。 苗大娘其实才三十出头,她原名叫苗灵素,家中是淮南道扬州城里的富户。 丈夫和她娘家四个兄弟一起经商,长期往来于洛阳和扬州之间。 去年她丈夫非说大儿子满十岁了,要早学商贾之道,想带去洛阳历练。 年仅七岁的小儿子听见后一直哭闹,非要与兄长同去。 她本来也要一起去的,可偏偏医师又诊出了喜脉,无法舟车劳顿。 她丈夫说将儿子们带走,刚好方便她在家安心养胎。 就这样,她的丈夫和四个娘家兄弟,将两个儿子一并带去了洛阳。 按计划,他们九月就该归家的。 可她家中等到了十一月,仍不见他们回来。 苗灵素隐隐感觉到不安,于是挺着肚子只身找去了洛阳。 丈夫在洛阳的生意朋友讲,说他们早在七月份就启程回家了,走陆路回的。 苗灵素顿时疑惑,她家人历来走运河水路往返洛阳和扬州之间,为何单单这次走了旱路? 她沿着丈夫朋友给的路线沿途追查,最终找到巩县,就失去了线索。 一路舟车劳顿、担惊受怕,苗灵素最终没有保住肚子里的孩子。 机缘巧合,她在巩县县城的一家药铺门外,猛然间撞到一名身穿胡装的少女。 一个照面,让她如遭雷劈。 那女子腰间缠着一条玉带。 那玉带她认识,是自己丈夫的,按蹀躞带的样式做的。 带子的金线是她亲手串的,最中间一块玉帛还被她小儿子不慎磕掉一个角。 玉带怎么会在这少女身上? 苗灵素远远跟着那名女子,女子中间还回头看了她两眼,发现她是名妇人,也没太在意。 她一直跟到少女上了东天陵山。 据本地人讲,东天陵山有座玄云寨,里面聚集着一群穷凶极恶之徒,干的是杀人越货的买卖,专劫外地客商。 她骤然心惊,我丈夫、四个兄弟还有两个孩子,莫非…… 她一个人对付不了一窝土匪,第一个就想到了报官。 可本地县尉一听是山匪干的,苦主又非本县人,直接拒收她的诉状。 她在县衙门口苦跪三日无果,无奈想到了以恶惩恶。 第四天,她孤身一人登上五云山,直奔紫柯寨。 据说紫柯寨是附近唯一可以与玄云寨一拼高下的山匪。 苗灵素愿意压上在扬州的全部家底,恳请紫柯寨帮她剿灭玄云寨。 那所山寨的大当家四十余岁,是位老江湖,他哂笑着回复: “别说你家产业离这万里远,就算在那巩县县城中,我都不见得愿意去拿。打听打听,附近几个山头,有哪个比我们紫柯寨更富有?” “我犯不着为了仨瓜俩枣的让兄弟们拿命去拼。念你一介妇孺敢独闯寨门,这次就放你下山,但不会有下次了。” 苗灵素被从紫柯寨赶出来,本来都快绝望了。 直到她在龙龟山遇到胡一勺,一个有勇无谋的蠢货。 胡一勺的队伍刚刚拉起来,一心想着干几场硬仗好打响名气。 苗灵素找到他时,他压根没听清苗灵素说啥,一双眼珠子始终往妇人隐私的地方瞄,还动手动脚的。 敢闯土匪窝,苗灵素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她强忍着恶心,把心一横:“只要大当家肯帮奴家报仇,奴家什么都答应你。” 胡一勺顿时心花怒放:“一言为定。” 去玄云寨做内应的计划,是苗灵素自己想出来的。 她要先确定丈夫和儿子是不是真的死在了那座山上。 胡一勺和几名山匪配合她,在孙艳艳惯常下山的路上做了一场戏。 七八名混混调戏良家妇女。 同为女子,孙艳艳最看不得女人受辱,当时就出手了。 就这样身世可怜又无家可归的苗大娘,被直接带回玄云寨。 她怕孙艳艳起疑,不敢贸然试探几位当家人。 与喽啰们混熟后,她侧面打听出半年多以前,玄云寨确实劫过淮南商队。 她也总算知道为啥丈夫由水路改走陆路,原来他们那次运了几车茶。 是私茶。 在榷茶制的控制下,大唐茶税高昂,商贾们为了牟利,大行走私之道。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丈夫也加入了走私行列。 按理他们淮南本就是茶区,何故千里迢迢从洛阳运茶回扬州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可能永远都无法知道原因,听小喽喽们讲那批淮南商人当天就被灭口了。 苗灵素偷偷在山路上含泪祭奠完亲人,当晚就给胡一勺传了消息。 “三日后,卯时初攻山。” 玄云寨最后阴差阳错真的被剿灭了,可苗灵素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委身土匪,让她觉得对不起丈夫和儿子,又没脸面自杀。 到九泉之下她该如何跟亲人解释呢? 就这样,她从受害者变成一名加害者,被迫与另一群无恶不作之徒为伍。 第65章 南北战争打响 苗灵素正在山洞里绣花,小昌走进来。 “二当家,你不出去看看吗?” “都说了,你叫我苗阿娘就好。” 这孩子比她死去的长子大不了几岁,每每见到都让她格外心疼。 “苗阿娘,刘统领刚刚劫获了好几车的皮货,你不出去看看吗?” 苗灵素微微皱起眉头:“他们又杀人了?” “这次没有,听说那商队的人都是胆小鼠,一听见咱们吹哨,连车马都不顾,直接吓跑了。” 苗灵素怔住,隐隐感觉到不对。 太容易到手的东西,总让她不安。 当时玄云寨的山匪就是莫名抢劫到十几车的细盐,然后就全中毒了。 “你们大当家呢?” “他正在外面指挥兄弟们卸货呢?” 苗灵素扔掉手里的针线,急急忙忙往外走。 阿昌跟在她后面。 胡一勺一看见她出来,顿时眉开眼笑。 “我正想着选几件好的,等会给你送过去呢。” 苗灵素急道:“不要碰那些皮货,当心有毒。” “皮货又不能吃,怎么会有毒?就你见天疑神疑鬼的,上次那二十多车的钱也是,我都花了也没见祸事上门。” “大当家,你不觉得我们最近太顺了吗?所有东西得来都不费一兵一卒。” “那又怎样,说明老天爷眷顾我,算命的早说了,我这辈子是有福之人,跟着我你就等着享福吧。” 苗灵素瞪他一眼,没看见哪个有福气的被逼上山当土匪的。 “大当家信我一次,最近接连发生的种种事情太诡异了。” 胡一勺一把搂住她的小细腰。 “本想让你出来透透气,可你竟触我霉头,要不你还是回去好好绣花吧。” 刘统领和他一干手下,往他俩这边瞟了一眼,眼神中全是不屑。 哪有山大王封自己相好的为二当家的,这让出生入死的兄弟们还有奔头吗? 有钱不让分,有女人自己搂着,拼命的时候却让兄弟们冲前头。 呸,什么玩意儿! 每个人都在心里偷偷咒骂。 要不是他们人员构成有点复杂,一时间难以心齐,否则早就造反了。 不过,以刘青山为首的南方派,大家已初步达成一致,必须干掉胡一勺。 见说不通大当家,苗灵素又开始检查起这些皮货。 她连摸了几张,疑道:“怎么全都是整张的羊皮?” “是啊,剃毛后晒干的皮子,估计是拉回去当靴料子卖吧。”胡一勺猜测。 苗灵素更加疑惑,羊皮又不值钱,各地都有,犯得着走山路冒险吗? “大当家,我觉得……” “好了好了,你还是快进去吧。” 胡一勺说完,把苗灵素推回洞里。 他叮嘱阿昌:“等下餐食好了,先给二当家端过去。” “是。”阿昌乖巧道。 苗灵素还是感觉古怪,可具体怪在哪,她又说不清楚。 山林有郁郁葱葱的树木遮挡,总让人感觉比山下天黑得更快。 日落之后,树林中氤氲之气更盛,像是围着龙龟山撒下一圈纱帐。 明天就是朔日,今晚连月牙都瞧不见,整座大山被笼罩在黑暗之中。 夜枭啼鸣,雀鸟惊飞,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正在弥漫着这片山林。 胡一勺在外面吆五喝六地吩咐一通,就进了山洞。 他抱回来两张大羊皮给苗灵素。 “还生气呢?咱们是山匪,你这不让劫,那不让动的,让兄弟们可怎么活啊。” 他把羊皮放在竹榻上。 苗灵素白他一眼,继续绣花,不想理他。 胡一勺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绷子。 “晚上洞里的灯火不够亮,别累坏了眼睛。” 说完,他紧挨着苗灵素坐下,例行的动手动脚。 苗灵素也例行地推拒。 胡一勺不满道:“又不是没做过,扭捏什么,忘了你求老子帮你报仇的时候了。” 苗灵素心想还不如死掉算了。 山上没有娱乐,枯燥的很,唯一的女人还被大当家霸占着。 其余土匪们,除了妒忌外,也只能早睡早起,被迫养生。 一入夜,山洞外面都会点燃几堆篝火,为的是防止野兽闯入。 篝火旁边会有四个喽啰轮流值夜放哨。 他们除了守夜外,还要看守那群单独关押的匠人,不能让他们跑了。 但不知为何,今夜的篝火旁边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刚过人定之时,各个小洞穴里面的灯火就先后熄灭了。 又过了两刻钟,各洞里传出此起彼伏的鼾声。 忽然, 十几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朝着苗灵素所住的洞穴潜行。 刘青山隔着内洞的布帘子,听见里面胡一勺的呼噜声,正打得震天响。 他率先挑起帘子,摸了进去。 其他人紧随其后。 他们摸到竹榻的位置,十几柄长短不一的刀,对着榻上就是一通猛砍。 砍得杂乱无章,却疏而不漏。 ? 奇怪,榻上并没有传出痛呼声。 砍上去的感觉也软绵绵的,不像砍在血肉之躯上。 他们正在疑惑时,石壁上的火把蓦地点燃。 照得洞穴瞬间明亮,晃得人眼短暂失焦。 等他们聚焦时,发现榻上空无一人,只有被剁得七零八落的布衾。 与此同时,又有十几个持刀执枪的小喽啰从外面涌入。 他们全都是北方派。 本来还算宽敞的洞穴,一下子塞了二十多个人,顿时显得狭小起来。 这时,壁顶上方,落下两个人。 正是胡一勺抱着苗灵素,飞跃而下。 原来刘青山他们摸来时,胡一勺以壁虎游墙的好轻功,躲到了石壁屋顶上。 胡一勺放下苗灵素,冷冷注视着刘青山,眼中全是杀气。 “刘统领,我以为你还会再忍些时日呢,没想到这么沉不住气。” 刘青山已从惊讶中恢复过来,面色嘲讽道: “原来你早有防备了。怎么,最后愿意誓死追随你的,也就这十几个人?其他兄弟呢,看来是不想帮你啊。” 虾仁猪心。 胡一勺阴笑:“他们不也没站在你那头吗,那种墙头草不参合也好。这十几个人少是少了点,但杀你足够了。” 他一个手势下,后进来这批北方山匪,和以刘青山为首的南方山匪,直接开打。 一时间整个山洞内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苗灵素在他身后冷漠地看着,心想还是死了干净。 第66章 欢迎偷袭 洞穴外面。 几堆寂静燃烧的篝火,默默释放着温暖,丝毫不理会洞内如火如荼的南北大战。 在篝火光亮的覆盖范围外,被山匪们劫来的那九辆马车,就停放在西边四五十丈远的地方。 货物已被卸下,马也被牵走,只剩下光秃秃的车身停放在那。 许是受到残余羊皮气味的吸引,一只黄鼬窜跳上其中一辆马车。 它东闻闻,西嗅嗅,像是发现了什么。 忽然, ‘嘎’地一声。 一只手,从内部掀开车板,伸了出来。 “咔~咔……” 黄鼬发出一声尖利如婴儿般的叫声后,被吓得窜跳着逃跑。 它跑出很远的距离才敢回头张望。 它发现有一道人影,从车板里跳了出来。 刘异从车板里钻出来后,他逐一敲了敲另外几辆车的车板。 其他车里又陆陆续续钻出八个人。 分别是江小白、孙艳艳、张豹、张狼、张狐、张豺、张犬和张鼠。 张虎和张熊不在,因为块头太大车板塞不下,他们去另一头接应了。 能让江小白和孙艳艳参与进来,刘异的舌头好悬没被累抽筋。 刚开始,张家兄弟根本不信这俩货能忘记灭寨之仇。 刘异上下嘴皮都快磨出火星子,才让他们理解啥叫“江湖不只是打打杀杀 还有人情世故。” 有过节,你送她份恩情,过节不就平了。 毕竟大家阶段性目标一致。 现在,刘异、江小白和孙艳艳,每人都背着个包袱。 张家兄弟则人均手持一张弓,身后背箭囊。 刘异出发前曾问过张鼠,为何在天陵山那日不曾用弓箭。 张鼠的回答简直匪夷所思。 “大兄说凡是见过我张家用弓箭的人,都必须死。当日有关胜他们在,二兄不想杀他灭口,所以不让用。” 刘异觉得张老大有点神经。 “至于吗,不就一张弓,这弓很特别吗?” 刘异拿过来横竖瞧了瞧,反正他是看不出好赖。 “草,那你们今天又用,是打算杀了我们仨吗?” “你算张家自己人,和尚嘛不算人,孙艳艳……算是女人。” 刘异对他这个回答也是服了。 不过,他顿时对张家老大好奇起来。 张鼠说过,他家功夫都是一个传一个。 老九跟老七老八学,老七老八跟老六学。 按这个推导,那张家老大张龙的功夫又是跟谁学的呢? 张龙已离家多年,刘异头脑中对他的记忆也比较模糊,貌似是个不苟言笑的人。 最近听说他在军中刚刚升了旅帅,牙兵改牙将了。 他为啥从来不回家? 不想这些没用的,刘异强迫自己拉回思绪。 他跟着前面七个人一起,猫着腰,静悄悄靠近洞口这边。 江小白跟在他后面。 他们早打听过这伙山贼是住洞穴里的。 离洞口还有一段距离时,江小白忽然说:“里面貌似在打斗,至少有二十个人。” 刘异拍拍前面张鼠。 张鼠回头:“我的耳力只能听到乒乒砰砰声,听不出多少人。” 刘异挠挠头,这是怎么个情况? “不管他们,咱还是按原计划行事。” 到了洞口这边,发现一个看守都没有。 他们也是很懵逼。 这伙山贼未免也太大胆了,就差拉横福写“欢迎偷袭”了。 刘异感觉智商受到了侮辱,早知道就不用准备这么久了。 他接过江小白手里的包袱,又打开自己的。 这俩包袱里面分别装着一捆迷迭香和一堆干木。 他将迷迭香给众人分了分,叮嘱要随身带着,提神醒脑。 又把那堆干木凑近篝火引燃,随后扔向山洞里。 “让木柴烧一会,今晚连老天爷都帮咱们,风向正好。” 张豹不知道从哪里搞到几株芭蕉叶,兄弟们人手一个。 众人对着洞口一通猛扇,更加助长风势。 “小异,你刚刚烧的是何物?” “夹竹桃枝,这会应该叫拘挐儿吧,记不太清了。此物剧毒,但燃烧后毒性减小,只能令人晕晕欲睡,浑身酸软无力。” “小异,你从何时开始懂药理的?”张豹狐疑地问。 上次刘异指导那伙恩州人提炼叫什么钠的毒盐,他就有所怀疑了。 “久病成医,久病成医。”刘异讪笑。 总不能告诉你“中药学”和“方剂学”,是我大一基础课吧。 虽然他学的并不咋滴,低空飞过勉强算没挂科。 张家最难哄骗的就属张豹。 他一个人的心眼,比其余兄弟加起来的都多。 好在他没继续追问下去。 他们扇了能有一炷香的时间,洞里面的打斗声已越来越小。 又扇了一会,直到确定再也听不见声响。 刘异发给每一个自制的n95面罩。 又从张艳艳的包袱里取出火把,一人一根,点燃后他们就进洞了。 里面歪歪绕绕,有很多岔路和小洞穴。 每过一个洞穴,张家兄弟就拖出几个身体酸软无力的土匪。 他们将这些软脚虾拖到外面,由张犬统一看守。 他们一边走,一边往里面继续丢烧着的夹竹桃枝。 隔一会再拖出去一批。 “大家先嚼几片迷迭香,咱们自己人别中毒了。” 直到他们走进最里面,一处有亮光的洞穴。 九个人进去后目瞪口呆。 哎妈,真开眼界了。 一个洞里面挤了二三十个人,人均头破血流挂了彩,伤哪的都有。 都这样了,还在舞舞扎扎比划。 中毒以后,他们每一帧都像是慢动作特写。 让刘异想起在大马路上决斗的两只土拨鼠,惨是真惨,搞笑是真搞笑。 孙艳艳一眼便瞧见背靠石壁瘫坐的苗灵素,顿时双眼冒火。 刘异小声叮嘱她:“别着急,问清楚再动手。” 这时,南北大战的两伙人终于发现他们。 “蛮子,原来你们还有后手。” “南獠,尔等忒无耻,竟找外人助力。” 两伙人气都喘不匀,又互相谩骂起来。 本来脑子就不灵光,现在更迟钝了,都在想:难道是对方请来的帮手? 直到被张家兄弟揪着,不分轩轾一律拖走,他们才恍然意识到:敌袭! 将山匪们集中在一处,离洞口篝火差不多十米远的地方。 张家兄弟守在外围,张开弓,搭好箭,对准这些软脚虾。 山匪们泥巴一样瘫坐成一团,都有点懵。 这是哪个山头的? 有三个中毒较轻的,脑子瓦特了,挣扎着想站起身。 张家老五张狼,手指果断离弦。 紧绷的弓弦瞬间弹射出三只飞箭,‘嗖’地一声。 对面有六人栽倒。 其中三人被贯穿咽喉,当场毙命。 箭矢从三人脖颈后穿透,又分别命中后面三人的左肩、右胸和腰封位置。 遭受池鱼之殃的三个倒霉蛋,惨叫声连连,彻底震慑住在场山匪。 “好身手。”江小白难得夸人,“臂力在两石之上。” 好屁身手,大哥,你咋不听指挥啊? 刘异侧头不可置信地望向张狼……手咋那么欠呢? 张家五郎不爱说话,所以刘异之前跟他接触的并不多。 耗子说过他五兄是张家最狠的一个。 今天总算是见识了。 啥都没问呢,就要了三条人命,还随机戳伤几位幸运观众。 刘异也是头疼。 张鼠这时大声恐吓其余山匪:“最好不要乱动,否则别怪我们弓箭无眼。” 有那三个倒霉蛋的前车之鉴,现在山匪们老实许多。 张豹开始清点了人数,最终数出一百二十五头。 怎么比得到的消息多出这么多? 一问才知,有五十个是造房子的匠人。 刘异给每位匠人分发了一枝迷迭香。 “等恢复恢复,你们直接下山,要从东边走。回家后不要跟任何人说龙龟山的事,否则必遭杀身之祸。” 匠人们有气无力地道谢,而后就被拖送到龙龟山东边的下山道上。 剔除那些匠人,剩下的土匪圈子果然小了许多。 刘异看向一众山匪,微笑地说: “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们,不老实回答的,恐怕不仅要吃苦头。”他指了指刚死的三人,“那就是不听话的下场。” 山匪们有恐惧,有的怨恨,更多是木木的,没有表情。 刘异接着说:“我的第一个问题,谁是胡一勺?” 他们已经打探到这伙山匪的头头叫胡一勺。 北方派集体缄默。 南方派眼神统一往外圈一个大汉身上瞟。 其中一个少半只耳朵,满脸是血,看不清本来面貌的男人。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微微抬起手臂,指了指那人:“就是他,外圈的黑大个就是胡一勺。” 第67章 真是老天爷赏的 刘异走近胡一勺,给他一个胜利者对失败者的俯视。 现在的胡大当家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气势,不仅少了只左眼,右脚跟也被削掉了,身上大小刀伤少说也有十多处。 本就失血过多,偏又中了毒。 他用仅剩的一只右眼瞪着刘异问:“你瞅啥?” 刘异也没有恼怒,他摩挲着自己下巴,咋嘛一下。 “大当家,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问。” “你们最近可有截获二十多车铜钱?” “没有。” 刘异微笑:“很好。” 他又抬头看看其他山匪。 “我猜你们有很多人想他死吧,这样,你们谁说实话,我让谁亲手杀了胡一勺。” 众山匪又是一阵沉默。 这时,刚刚那个满脸带血的汉子再次开口:“我说。” 他身后人赶紧劝阻。 “刘统领,不能说啊。” “不能说,说了他们也不会放过咱的。” 那汉子回头气道:“就是死,我也要看到胡蛮子比老子早死,何况能手刃此獠。” 胡一勺削了他鼻子和耳朵,这个仇死前必须报。 刘青山转回头,面向刘异说:“我们确实得了二十五车钱。” 张家兄弟齐刷刷看他,二十五车? 关胜他们当时拉下山的就是二十五车,看来真是这伙人干的。 “钱呢?”刘异问。 “胡一勺不让分,除了买些米粮、刀枪和留一部分开销,剩下的都挖坑埋起来了。” “埋哪了?” “北边废弃的山神庙下边。” 胡一勺气得在另一头怒骂:“刘青山,你个南獠,你这是在出卖整个山寨。” 刘青山回瞪他:“屁山寨,你告诉我寨子在哪?地基都没打好呢。” 刘异看着这对冤家好笑,心想你俩若狗带,我肯定把你们埋一块,够热闹。 刘异又问:“没人看守?” “没人,当时埋得很深,要想取出来,至少得二三十人同时挖,挖一天。我们中若是同时少了二三十个人,一下子就能被发现。” 这时,孙艳艳在外圈嗤之以鼻怼道:“二三十个人?我怎么就不信呢。” 刘异听见后乐了。 他差点忘了盗洞世家传人在这。 专业对口。 现在感觉带孙艳艳上山,简直是最明智的决定。 他回头大声笑问:“孙娘子,假如给你十个人,需要挖多久?” “一二两个时辰足够了。” “耗子,你去看看那些匠人走了没,没走的都拉去山神庙那去挖土。不过,最后几铲子可别让他们挖,感觉差不多了就放他们走。你们要统一听孙娘子指挥。” 张鼠假装不满:“干嘛让我去挖土,我手上伤还没好呢。” “你不愿意?那我让八兄去。”刘异笑得奸诈。 张鼠瞟了下孙艳艳,连忙改口:“我去我去,家里属我年纪小,累活我不干谁干。” 说罢,他进山洞搜罗刨坑工具去了。 孙艳艳走之前瞟了一眼苗大娘,而后对刘异要求:“别忘了把她留给我,我不回来谁也不许动她。” 苗灵素望向孙艳艳的神情颇为复杂,甚至掺杂了几分心疼。 刘异点头允诺。 刘青山急道:“我要杀了胡一勺,你答应我的。” 刘异轻笑:“不急,我还有个问题问你。” “你还要问甚?” “当晚你们都有哪些人参与屠杀赵家店了?” 刘青山微微发怔:“哪个赵家店?” “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县城东边郊外,你们屠杀恩州马贩子的那家店。” 刘青山更加诧异:“我们没有屠杀过恩州人。” “什么?” 张豹冷笑:“他怕咱们给关胜报仇,不敢承认。” 张豺阴笑:“小异,把他交给我,准保他求死都不能,问啥答啥。” 张狼不笑:“直接杀掉吧。” 刘异隐隐感觉到不对。 他直视刘青山:“你们那二十五车钱哪来的?” 对方恍然大悟:“你以为我们是从那什么店得到的这笔钱?” “难道不是?”刘异反问。 “当然不是。” “那是怎么得来的?” 那边胡一勺抢道:“自然是我洪福齐天,老天爷赏的。” 刘青山扭头大骂:“狗屁洪福,要不是那些钱,这些人能找上门?” 张豺过去,一人给两个大逼兜。 “好好回话,别岔开。” 两人当时嘴角冒血,老实了一些。 刘青山接着说:“胡獠只有一句是真的,那些钱确是老天爷赏的。 刘异追问:“这话怎么说?开元通宝又没长脚,难道还能自己跑到你们山上?” “也可以这么说。” “少废话,快点讲。” “我们人少,晚上没人巡山,早上才会有人巡。那天一大早是李三带人巡的山。” “谁是李三?”刘异打断他问。 人堆里一个瘦子怯怯地答:“是俺。” “接下来由你讲。” 刘异这样安排,是怕他们提前串供。 李三身上没伤,他没参与今晚的南北大战。 可他中毒不轻,嘴唇微微发紫,幸好说话没问题。 他瞅瞅刘青山,又瞄眼胡一勺,最后直视刘异。 保命要紧,他决定实话实话,何况本来也没啥好隐瞒的。 “半个月前的那天早晨……” “具体是哪天?”刘异打断他。 李三想想:“六月十五,我们从天陵山下来的第二天。” 刘异微微诧异,六月十五?这也是赵家店被烧的第二天了。 “你接着讲。” 李三接着说:“那天早上,我带了五个兄弟巡查龙龟山的东面,走到半山腰时,发现那块平地上停着二十五辆车,车上满满登登装的全是货。” 张豹插嘴:“是二十五辆啥车?牛车还是马车?” 李三回:“只有车,没有马也没有牛。” 刘异和张家兄弟,人人都嗅到了诡异的气味。 “然后呢?” “然后我们打开一看,顿时乐疯了。我这辈子还没见过那么多钱。兄弟们想过要私吞,但我胆小。那里没有马,我们拉不走,去山下现买肯定来不及。这要是让大当家发现,非活剐我们不可,虽然不甘心,最后还是如实派人回去禀报了。” 胡一勺用独眼剜了李三一眼,这小子还想过私吞? 李三被吓得浑身一哆嗦。 刘青山语气激愤地接下去:“那些钱拉回来后,胡蛮子非说那是老天爷赏他的,不让分。” “本来就是,算命的都说了,我这辈子是有福气的人。”胡一勺隔空骂道,“就你那三两重的贱命,妄想分老天爷赏的东西,这就是报应。” 刘异已大致了解过程,他看向张豺: “七兄,把他俩面对面捆一块吧。” 刘青山怒火直冲天灵盖,大骂::“竖子无信,你不说让我亲手杀了胡蛮子吗?” “对啊,现在不是给你机会了吗,让你亲口咬死他。”或者他咬死你。 就你俩这种双向奔赴的病情,特别容易治。 第68章 羊肉串找到翻译了 张家兄弟又审问了其他山匪,回答如出一辙。 这笔钱真不是他们劫的,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这不太可能是谎话,因为整个故事太过荒诞,如果扯谎肯定会编造出一个更加缜密合理的逻辑。 刘异按捺住满脑子疑惑,从怀中掏出那只绣花鞋,将它举到山匪们面前。 “你们可有人认得这只云头履?” 所有山匪齐刷刷转头,去看苗灵素。 因为山上就她一个女人,而这是只女人鞋。 苗灵素自从刘异他们闯进来后,一直沉默不语,一副要杀要剐随你们的呆滞表情。 此刻被人盯着厌烦,她也瞥了绣花鞋一眼,冷漠道:“不是我的,我脚没那么大。” 刘异走过去,弯下腰跟苗灵素现在穿的鞋比了比,确实大了好几号。 那这只绣花鞋到底是谁的? 现在这只鞋在刘异心中的困惑,不亚于庄子的蝴蝶和薛定谔的猫,真实又荒谬。 目前来看,龙龟山这些人大概率跟杀关胜他们毫无关系。 他想不通除了这群二傻子,还有谁会杀关胜他们? 刘异感觉有颗核弹在他脑袋中爆炸,炸得脑浆四射,把他所有智慧都糊住了。 他现在是只水母,莫有脑子,含水量百分之百,不适合思考。 种种疑虑,只能先搁置。 刘异平静了下思绪,再次看向山匪。 “听说你们很多人是从番地或羁縻州过来的,那可有人认得番邦文字?” 山匪们面面相觑,没有人搭腔。 刘异接着说:“对待你们跟对胡一勺他俩不同,你们不是匪首。老实回答我的问题,不仅可以活命,还可以放你下山。” 山匪们沉默了一会。 忽然,一个微胖的汉子问:“你要哪个番邦的译语人?” “你会哪个?” “我懂契丹语,但他们好像没文字。” 刘异摇摇头:“那就肯定不是契丹。” 另有一个年岁大的接道:“我会些吐蕃文。” “可会读写?”刘异问。 “些许。” 刘异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 纸上只有一个符号。 那人接过纸张,翻过来、调过去,审视了好久才说:“这不像是吐蕃文。” 刘异疑惑,不是契丹文也不是吐蕃文,那是啥? 这时一个浓眉俊秀的青年,怯生生地问:“你…你真的说话算话吗?” 声音小的像蚊子,好在刘异还是听见了。 “当然,要我发个誓吗?”反正发誓又不要钱。 “我认得些突厥文。” 刘异瞪他一眼,大哥,你在跟我搞笑吗? 他怼道:“你咋不说你认识甲骨文呢?认识突厥文,那有屁用?突厥早两百年前就被大唐打跑了。” 青年一脸委屈地看向他。 “现如今的回鹘、黠戛斯,过去都曾被突厥人统治过,他们现在使用的依然是突厥文字。” 刘异回头看看张家兄弟。 只有见识稍强点的张豹,对他轻轻点了点头,表示听说过。 哦? 那是老子没见识了。 他又将那张纸递给青年,纸上弯弯曲曲的画有一个符号。 青年疑惑道:“这是从哪抄的,像是少了一笔。” 刘异突然乐了,看来是遇到个真懂的。 “我故意的,怕你们滥竽充数,欺负我不认识胡乱翻译。” 既然能看出少一笔,那么必定是真懂的。 “你把那笔加回去,然后告诉我是什么字。” “在左边加个点,能拼成字li字音。” “拼音?” “突厥文跟唐文不同,不以字表意,是以音拼字拼词,再拼句。” 刘异感觉这人颇有几分专家范,于是乎又递给他一张纸。 这是他那夜从胡人绢帛上,依葫芦画瓢誊抄下来的整张字符。 “告诉我,这堆羊肉串写的是啥东东?” 青年拿起来看了几行,为难道:“确实是突厥文,不过我认识的也有限,难以完全读懂。” “那把你能读懂的告诉我。” “这貌似是一封信,一个叫安允合的人,写给襄景公李归、李贵或者李鬼的,大致是这个发音。” “襄景公?上面说什么?” “他让一个叫勿察的特使带了两万缗钱送给襄景公。还说准备的兵马在路上或路上有准备的车马,这句也读不懂,然后还说他们即将大事可成。” 勿察?刘异猜测应该就是在吕荣家见到的那个脚臭胡人。 安允合?跟安禄山一个姓,听名字应该也是胡人汉名。 襄景公又是什么人?姓李,难道是汉人? 假如一个胡人跟一个汉人称兄道弟,送他那么多钱,还要共谋大事,那可就有意思了。 “还有什么?” “没了。” “草,满满整张纸呢,你就给翻译出这么两句,就告诉我没了,骗鬼呢?” 青年被吓他这几句大声吓得要哭,期期艾艾地回: “突…突厥文是以音拼字、拼词,是以书写很长。听…说唐人的文字,每个字都能单独表意,所以才书写简洁。” 刘异看怂包吓成这德行,语气不由得软了几分。 “莫非你只会突厥文,不懂大唐真书?” 青年一下子就绷不住了, 眼泪哗哗地流。 他哽咽着回:“我阿耶是被掳去回鹘的奴隶,他一辈子的梦想就是重归故土,嗯嗯……到我这辈,我是拼了命才逃回大唐的……呜呜……可我在大唐没有户籍,官府根本不认我是唐人,啊啊啊……我咋这么命苦呢?” 刘异以手扶额,很是无语。 咱不是不同情你,但你一个大男人哭哭唧唧滴,就这样还敢上山入伙? “你来龙龟山没多久吧?” “我才投奔来三天。” “那你本地话讲的这般好?” “我阿耶就是河南府人。” 刘异看着这个柔弱不能自理的怂包,忽然突发奇想。 “我给你搞户籍,你跟着我算了。” 青年停止哭泣,睁大泪眼盯着刘异瞧。 “你们不也是匪吗?” 刘异哈哈大笑,他就这么不像好人吗? “管我是不是匪,反正有了户籍,你可就是唐人了。” 怂包想了想,学唐人叉手做了个礼,动作软绵绵地,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我…我叫毛台,若你真能帮我定下户籍……呜呜呜……我自当跟随报答你一辈子。” “茅台?”刘异朝江小白大喊道:“他是你兄弟。” 江小白冷漠地回视他,看刘异像个傻子,眼神在说“关我屁事?” 另一边,胡一勺和刘青山也相亲相爱的差不多了。 众人已经好一会没听见他俩的嚎叫声。 俩人慢动作地互啃了半天,现在脸上坑坑洼洼地除了血还有口水,恶心至极, 他俩累得连继续互啃的气力都莫得,终于消停下来。 这时,张鼠跑回来,笑着大喊道:“挖到了。” 张家兄弟和山匪们骇然。 这么快,怎么可能? 刘异也很惊讶,从孙艳艳离开到现在,一个时辰都不到,这就挖到了? 张鼠开始凡尔赛式批判:“她哪里像个小娘子,忒不淑女。铁锹到了她手里,像是长了根,自己就往土里钻,她一个人最起码能顶二十个。” 张家兄弟脸上乐开了花,他们对孙艳艳的排斥顿时减弱不少。 “那些匠人呢?”刘异问。 “刚刚全部放下山了。” 刘异转过身来,重新面对山匪们。 “你们把今天劫上来的羊皮放哪了?” “放堆杂物那个山洞里了。”山匪已经学会抢答了。 刘异将张家兄弟聚在一起,说道:“咱还是按计划行事。” 第69章 哭错坟,信错认 张家兄弟将羊皮又从山洞里倒腾出来,悉数驮去山神庙。 如今这七十多头的山匪,只有刘异和江小白看守。 当晚没有参加械斗的,中毒也比较轻的山匪,此刻被凉风吹了一个多时辰,气力已恢复不少。 他们认为自己又行了。 三个胆子大的彼此交汇下眼神,猝然同时暴起。 两个人直接冲向江小白,一个冲向刘异。 冲向刘异的这人,是他们这伙人中仅次于刘青山的高手,叫诸葛釜。 诸葛釜早年曾跟随江湖帮派学了点并不正宗的劈山掌。 虽不正宗,却招招狠毒。 诸葛釜知道自己气力仅恢复到六成,怕不是这少年对手,因此一出手就用了最狠辣的一招:惊雷斩。 他将全部功力灌注到右掌,以手为刃,对着刘异颅顶当头劈下。 这招过去无往不利,死于他手刃下的江湖人亦有不少。 诸葛釜的手刃呼呼带风,电光火石间就来到刘异面前。 刘异惊讶得嘴巴张成o型,喊道:“你……” 下一秒,诸葛釜的手掌永远定格在离他头顶1寸的距离。 诸葛釜的眉心上插着一把飞刀,同时脖子‘咔嚓’一声断掉。 断他脖子的是江小白,他收拾完攻向自己那两废柴,竟还有空来解救刘异。 插他飞刀的是孙艳艳,她已从山神庙回来,在三十多丈外投掷的暗器。 “……傻不傻呀?”刘异终于把剩下的半句话喊完。 可惜,诸葛釜已经无法听到,尸体向后栽倒。 “我要是没有把握,敢以两个人看守你们七十多个?” 哦……其实也不是两个,是江小白一个人看守你们七十个。 别说你们还中毒了,即便不中毒,江和尚也能团灭你们。 刘异谄媚地对江小白笑笑:“多谢了。” 江小白没搭理他。 刘异习惯了,江小白人设绝对是大唐酷盖。 他又转头看向孙艳艳。 对于这丫头会出手救他,他还是有点意外滴。 刘异决定以后在耗子面前少说她点坏话。 孙艳艳这时已经走到近前。 “东西挖出来了,那边也用不到我,我回来了结自己的私事。” 说罢,她拿眼神冷冷瞥向苗灵素。 刘异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孙艳艳拎着苗灵素的衣襟,一把提起,将她拖出人群,又重重摔到地上。 苗灵素被摔七荤八素后一阵咳嗽。 孙艳艳弯腰揪起她的头发,迫使苗灵素仰头面对自己。 “说,你为何要杀我兄长?”她怒吼着质问。 苗灵素刚刚摔得满脸尘土,此刻嘴角有血水溢出,看上去有点惨。 她仰着脸,全不在乎道:“没错,你兄长就是我亲手毒的,你杀了我吧。” 孙艳艳抡开巴掌,啪~啪~啪,甩了她十几个嘴巴。 苗灵素脸颊当时红肿一片。 “你这毒妇,亏我一片赤城待你,你竟害我唯一的亲人。” 苗灵素‘呵呵呵’怪笑不止。 “对,我是毒妇,可我一点都不后悔杀你兄长。孙全友是你的亲人,那我的亲人呢?我的丈夫,我的四个同胞兄弟,还有两个儿子,最小的阿苗才七岁,不全都被你阿兄杀了。” 孙艳艳气得又甩了她两个嘴巴。 “你胡说,我们玄云寨从不杀黄口幼儿。” “可我儿子就是死在你们手里。” 刘异摇摇头,佩服这俩女人的逻辑能力,吵半天都没吵到点子上。 他忍不住插嘴问道:“你说他兄长杀了你全家,你亲眼见到了?” 苗灵素回瞪他:“他们寨子里的人亲口说的。” “怎么说的?”刘异问。 “玄云寨半年年曾劫杀了一批淮南人,当场就灭口了。我的家人也是半年前在巩县失去的踪迹。” 孙艳艳怒道:“我们半年前有劫过淮南人不假,是批茶商,但里面绝没有黄口小儿。” 苗灵素冷笑:“你们见天劫道,估计杀什么人早不记得了。” 她跟那些小喽啰打探时,发现他们根本记不清每次劫杀的是什么人,能记住淮南人是茶商还是因为那批货卖了大价钱。 孙艳艳气道:“蠢货,玄云寨有条规矩,那就是不杀幼儿,不动妇孺。” “骗人,我上山有段时日了,我怎么不知道?”苗灵素反驳。 “只有头领们才知道,反正每次指挥行动的都是头领,由他们把控。不对外吆喝,是怕别的山头欺我们心慈,误会我们软弱。” 苗灵素错愕了一阵,须臾又愤怒起来。 “你说谎,如果不是你们做的,那我丈夫的玉带怎么会绑在你的腰上?” “什么玉带?”孙艳艳疑惑。 “就是你之前常绑的,用来插飞刀的玉带。” 刘异走过来,解开外衣,露出缠在内衣上的一圈腰带。 “是这条吗?” 苗灵素大惊:“怎么会在你身上。” 刘异将腰带解下来,扔给她。 “既然是你丈夫的留下来的,物归原主吧。” 苗灵素捧着腰带恸哭不止,物是人非之感令她肝肠寸断。 刘异叹口气,批判道: “之前玉带在三当家身上,后来又到了我身上,难不成我也是杀你丈夫的凶手?你这样判断太武断了。” 苗灵素抬头,朦胧着一双泪眼问:“孙娘子,那这…这玉带你是如何得来的?” 孙艳艳冷声回答:“我在一个旧玉器店买的,叫何家宝斋。” “买的?”苗灵素不可置信。 她知道现在人为刀俎,己为鱼肉,孙艳艳绝没必要骗她。 可她丈夫的东西怎么会跑到玉器店呢? 这时,一直默默吃瓜的众山匪们,突然冒出个声音。 “那条玉带是不是中间一片缺角?” 所有人回头看向这堆山匪,发现说话的是个相貌英俊的精神小伙。 苗灵素认识他,叫王大宝。之前胡一勺他们劫了什么货,都派这人去山下销赃。 一种不好的预感慢慢笼罩上心头,她颤抖着声音问:“大宝,你真见过这条带子?” “太远了看不清,好像就是我送去山下卖的那条。”精神小伙答。 刘异赶紧将玉带从苗灵素手里抽出来,送到这个叫大宝的山匪面前。 大宝看了两眼,肯定道:“就是这条,当时因为缺角,被掌柜的压价,我讨价还价很久才成交的。” 苗灵素想爬过来,奈何身体虚弱的很,支撑不起。 她只能远远地,声音痛苦地问道:“你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大宝回忆道:“那次我们劫了几个行人,不是客商,听他们的意思,是他家小儿非闹着要一路游玩回家,他家大人想反正这次没带货物,一路轻装简行应该安全,于是便走了陆路,就这样撞我们手上了。” 苗灵素哽咽着问:“所以…你……就劫了他们?” “是大当家让劫的,我们又不像天陵山,没有不劫散客的规矩,管你带不带货,只要身上有值钱的东西我们都劫。” 听罢,苗灵素猛地呕出一口鲜血,吐得满大襟全是。 之后便不停咳嗽,她好悬没被自己翻涌上来的血浆呛死。 刘异摇头喟叹,替她接着问。 “那之后呢,你们就杀了那些人?” 大宝答:“本来也没打算一定要杀,可大当家说他们中刚好有两个孩童,可以给小昌练练手。小昌可真是勇得嘞,至少捅了那俩小娃二十几刀才收手。” 苗灵素虚弱而缓慢的抬头,看向躲在山匪群最中间的小昌。 那个见天跟着她转的孩子,一口一个阿娘叫着。 她一向对这孩子疼爱有加,现在在她眼里就是恶魔。 小昌被她凄厉的眼神灼烧,畏畏缩缩地往其他人后面躲,不敢看她。 苗灵素无力地收回目光,再起看另一头。 跟刘青山捆一块的胡一勺,大致也听见他们的谈话了。 他死狗一样蜷缩在地上,不敢抬头。 苗灵素眼泪喷涌而出,她自问到底做了什么? 委身于自己杀夫杀兄的仇人,待杀死自己儿子的恶魔视如己出,偏偏还打着为他们复仇的名义。 羞愤、悔恨、自责,种种情绪交织。 苗灵素放声哀嚎,悲天恸地的哭声响彻云霄。 她不停地拿头撞地。 可惜她太虚弱,地也不够坚硬,即便撞得满头满脸都是血,也根本磕不死自己。 苗灵素满脸哀伤地看向孙艳艳,哽咽道: “孙…孙娘子,你…行行好,杀了我吧。” 孙艳艳见到这一幕,蓦地浑身卸力。 她再支撑不住,痛苦地跪倒在地上。 “我不想杀你了,也许活着才是对你最大的惩罚。” “阿兄,呜~呜~呜……你死的太不值得了。” 在场吃瓜群众无不唏嘘,这个瓜太苦涩了,带有人生的味道。 一条白绢做的帕子,默默伸到孙艳艳面前。 “擦擦吧,等下眼睛肿了看不清下山的路,我可不管你。” 说话的是张鼠。 “谁要你管?”孙艳艳回头瞪他,悲伤被怒气冲淡几分。 刘异问张鼠:“那边搞定了?” 张鼠点点头:“三兄他们正在收尾,咱要撤了吧?” 第70章 都以为自己是赢家 流水声潺潺。 杨志在溪水边不停地踱步,心里惴惴不安,口里一个劲地念叨: “怎么还不下来,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四郎张熊冷眼瞪他,不满地问:“你在咒我们张家人?” “怎么会,本府是奇怪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连点声音都没有。” 张虎冷着脸问:“杨少府,你想要什么声音?” 噗~通。 噗~通~通~通…… 恰在此时,不远处猛然响起重物落水的声响。 接二连三,不停地响。 张虎和张熊本来一直紧绷的情绪终于舒缓,他们同时松了口气。 “杨少府,你等的东西到了。”张虎说。 杨志脸上浮现出激动神色,比自家娘子生了儿子都高兴。 “快,快,本府找的客作呢,让他们下去捞东西。” 这片溪水的上游是一个深水潭,再往上两百多丈都是峭壁,中间一挂百尺叠瀑飞流直下。 从山上往下看,这里是个山涧,最顶端就是龙龟山北峰。 现在,从龙龟山北峰上,不断掉下羊皮袋。 奇怪的是,这些鼓鼓囊囊的羊皮袋,落到了水潭里却不下沉。 五个羊皮袋做一组捆绑,只有中间一个蓄了钱,其余四个均填充了满满的空气。 刘异上辈子出去游玩时,曾在黄河上坐过羊皮筏子,其浮力能载六七个人。 那么四张充满气的羊皮囊载一袋子钱,自然也不成问题。 雇来的十个客作,他们纷纷下水把羊皮袋捞上岸,又都装上马车。 杨志随便选了一袋,悄悄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满满登登塞的都是铜钱。 他终于放心。 “只装中间那个羊皮袋,另外四个气囊扔掉。”杨志对客作们大声吆喝。 利用完的充气羊皮囊,被随意丢弃在水潭岸边。 待上面再也没有羊皮袋落下,杨志拿火把往水面上照了照,确定没有遗漏。 可他仍是不放心。 他怕自己走了之后,张家人背着他搞鬼,再从山上抛下来一批。 毕竟他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钱。 杨志坚持陪张虎、张熊一起等其余人归队。 只有见到张家人悉数下山,他才能放心。 差不多大半个时辰后,山道上传来马蹄声,九支闪亮的火把自远处飘来。 杨志隔空数了数,跟上去的人头一样。 他知道张家兄弟找了两个帮手,还有那个叫刘异的小崽子也在。 他转身对张虎客气道:“本府现在要亲自押解这些东西回县衙,就不同你们一道下山了。” 此处距离下山还有一小段距离。 张虎假装热心地问:“杨少府确定不需要我们帮忙护送?” “唉,劳你等协助剿匪本府已是感激不尽,区区小事就不必劳烦了。” 杨志心中冷笑……跟着我作甚? 想看到把钱拉到哪去吗? 你们是郭成找的人,那个叫刘异的小子也是,真当本府傻吗? 我早让人打探过,原来你们竟还是邻居。 不管尔等打什么算盘,钱已到我手上,其余的本府一律不会认账。 空口无凭,还妄想本府帮你发解试舞弊,简直做梦。 杨志在水潭边的空地上,点燃三只半人高许的巨大孔明灯。 随着孔明灯冉冉爬升,杨志露出得意地奸笑。 依照约定,郭成率领的不良人和衙役一直在半山腰处蹲守。 他们看到孔明灯升起后,就会大举攻山。 到时刘异和张家人,即便想溜回山上去搞鬼,也是不可能了。 而剿灭龙龟山这件功劳,将由他属下亲自完成,到时何愁大考时不得好评? 呵呵,跟我耍心眼?以为本府官场这么多年白混的? 他指挥着十个客作,赶着七辆满载的马车,得意洋洋地走了。 张熊看着徐徐爬升的孔明灯,狠狠啐一口吐沫。 “鸟地,竟分给这厮七车钱,明明咱们可以单干的。” 张虎拍拍四弟:“咱拿的是大头,小异说只有让狗官拿了钱,才能成为咱们的挡箭牌。”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后,刘异等人已经奔到近前。 九人纷纷下马。 “杨志呢?”刘异问。 “怕咱们跟着,跑得比兔子还快。”张熊回。 “该轮到咱们做事了。” 张家八兄弟聚齐后,“扑通~扑通”,纷纷跳入水潭中。 刚刚从山上扔下的那批羊皮袋,其实多数没有浮上来。 一些空气没充满的袋子,仍悬浮在水中。 之前羊皮袋噼里啪啦一个劲往下掉,再噗噗上浮,杨志根本分不清漏掉多少。 他们现在就是要把那些没浮上来的袋子找到,再用绳子连上岸边的那些充气囊,将钱捞上来。 幸好昨夜他们在水中提前布了几层网,否则水下漆黑一片,还真不容易打捞。 折腾了差不多有一个时辰,才将钱袋子悉数捞上岸。 现在,张家兄弟各个跟落汤鸡一样狼狈,他们守在一堆篝火旁烤衣服。 “马车怎么还没到呢?”张熊问。 “二当家和三当家去赶车了,应该快了。”刘异答。 为了不让杨志起疑,他们提前将马车藏在了山间树林里,此时需要把马都拉过去挨个套车。 张虎奇怪:“这些原本可都是他们天陵山的钱财,他俩真没想法吗?” 张鼠插话:“孙娘子一心给兄长报仇,人家才不在乎这些。” 刘异接话:“江小白也不会在意的,他要钱财能干嘛呢?” 众人想想,好像也是。 江小白人是还俗了,可还整天穿件破袈裟、吃素斋、不近女色,他要钱确实没地花。 众人继续烤火,直到张虎又引出一个新话题。 “也不知道郭成他们怎么样了,听他说杨志下的命令是要将山匪全部就地击杀。” 张豹冷声:“狗官是想杀人灭口,否则一拉回衙门就要录口供的,他怕钱对不上。 张虎接道:“狠是狠了点,不过关胜兄弟的仇总算报了。” 刘异脸色突地凝重:“二兄,关胜他们不是这伙山匪杀的。” “小异,你说什么?”张虎和张熊同时震惊。 张家其余兄弟想解释,被刘异制止。 “咱们回去再同二兄、四兄讲,这件事情太邪气,咱要好好分析一下。” 他看着张虎接着又说:“我从山上带下来一个人,之前担心杨志在,所以没领到这来,等会咱下山时要捎上他。” “什么人,山匪?”张熊好奇。 “他叫毛台,是番地过来的,没有户籍,给他搞到户籍前,可否将他安排到你们柜上做个杂役。” “没问题。” 张虎虽不明白刘异用意,但满口答应下来。 刘异奇怪:“不需要问问你们掌柜的吗?” 张家兄弟均呵呵轻笑。 张鼠解释:“那是个名副其实的甩手掌柜,三年来我见他的次数比去庙里拜佛的次数都少。” 刘异想想,他之前几次去僦柜找张鼠,确实没见过他们掌柜的。 “你们掌柜的到底是什么人?” 张虎回答:“殷掌柜是长安人,三年前我曾偶然救过他一命,他非要在本地开个僦柜送我做报答,我推拒不了,就答应他一起做。现在柜上一直由我做主,赚多赚少给他分些就好,他很少过来。” 就在这时,‘咕噜咕噜’的车辙声临近。 江小白和孙艳艳回来了。 众人纷纷站起,齐心协力将羊皮袋子装上马车。 整整装了十一车。 张虎诧异:“关胜当时装二十五车走的,刚刚杨志拉走七车,所以你给郭成他们留了七车钱?” 这可比预想的多啊,他有点心疼。 刘异解释:“不到七车,山匪们还用掉了一些,留太少了怕惹人怀疑。那笔钱将成为所有衙役亲眼见证下追缴出的贼赃,再由郭成交给县令,这案子就算结了。” 牛角的状纸上写得明明白白,强盗不仅杀人,还抢劫了天陵山的钱财。 那么找到屠戮天陵山的凶手,追缴出贼赃,案子就破了。 刘异奸笑:“有了那几车钱,周彤以为案子破了,杨志以为他得了大头,其实大头在咱们这。” “下山。” 第71章 众生平等,齐上西天 那伙来历不明的人消失有一阵了,龙龟山众人感觉有点莫名其妙。 他们只带了一个小喽啰走,最后竟没大开杀戒? 神出鬼没的来,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缓了这么久,山匪们的体力正在逐渐恢复,现在多数人已经可以动弹。 他们陆陆续续相互搀扶着站起身。 忽然,有人指着夜空大喊:“那是什么?” 所有人抬头,大家发现夜空中有三点朦胧的亮光。 山上不比山下,雾气比较大,看远处一切东西都雾蒙蒙的。 “是鬼火吗?” “屁的勒,好像是有人放灯。” “中元节不是还没到吗,谁家这么早就放灯。” 这时众人又听见一声大喊:“二当家,你要做什么?” 所有人又顺着那人喊的方向回头。 不知何时,苗灵素已经爬到了篝火旁边。 她冷漠地回头看了眼众人,然后继续爬。 跟刘青山捆缚在一块的胡一勺,他惊吓大喊:“不要……啊!” 同一秒,苗灵素已狠绝而坚毅地爬进火堆。 大火瞬间将她全身燎着。 她在熊熊烈焰中,发出凄厉而狰狞的笑声。 “哈哈,啊哈哈哈哈……” “我以我身献祭,诅咒尔等不得好死。” “愿天降利刃,将尔等碎尸万段,愿地生鬼兵,将尔等斩成肉糜,愿尔等生生世世永堕无间炼狱,与我同受烈火油煎之苦。” 苗灵素的声音阴诡恐怖,听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大火最终将她完全吞噬,再也辨不清面容。 她也不再挣扎,逐渐化为一尊安静的人形燎材。 可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毒声,久久侵蚀着在场每个人的心神。 忽然,‘嗖嗖嗖’声响起,数十根箭羽在夜幕中飞驰。 ‘啊……” “啊~啊……’ 惨叫声连连,此起彼伏。 聚成一堆还没完全散开的山匪们,接连中箭。 侥幸没有中箭的和中箭后没有即可死亡的人更惨。 郭成带领的不良人和衙役,他们见人就砍,无差别灭口。 胡一勺临死前想起苗灵素的诅咒,解脱地笑了。 “报应来的真快。” ~~~ 清晨。 周彤一来到县衙,就开始着手今天的头等大事—— 喂鹦鹉。 他先给鹦鹉的食盒里装满粟米。 又往小水罐里注了半罐水。 终于大功达成,他便开始例行的政务沟通。 “扶摇,今天是七月朔,杨志的破案期限已经过了。” “唉……非是本府无情啊,实在是那厮过于蠢笨。” “你说他要靠山没靠山,要才干又没才干,非赖在官场干嘛?” “既然这样,本府在他的簿状上评个下等,也不为过吧?” “我也是不忍心辖下百姓受再受庸官所累,周某一片赤城为民之心,也就只有你懂的。” 名叫扶摇的这只小鹦鹉,正全神贯注地低头啄米。 周彤磨磨唧唧的絮叨声,可烦死鸟了。 好在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及时打断周彤的唠叨。 “恭喜明府,贺喜明府。” 周彤侧过脸瞅了瞅鹿仲,不咸不淡地问: “鹿赞府说笑了,本府何喜之有?”(县丞称赞府) “听说那两个案子一起破了,明府还不知么?” “啥?何时的事?”鸟地,老子确实不知啊。 “昨晚杨志指挥,郭成率队,咱县里的衙役和不良人可是全出动了。” “全出动?他们作甚啊?” 周彤的一贯作风,有功劳就抢,有锅就甩,至于政务啥的他并不关心。 所以这次行动杨志压根没知会他。 鹿仲接着说:“剿灭龙龟山山匪啊,听说鏖战了整整一夜呢。天亮时,不少人看见不良人拉了整整六大车的铜钱下山。” “六车?”周彤喜笑颜开,“钱在哪里?我早说过杨志是名干将。” 鹦鹉瞪着黄豆粒大的一对黑圆小眼睛,用钩子嘴挠痒痒似的啄了啄背部的羽毛,转回头时嘎着嗓子喊: “杨志那厮过于蠢笨,非赖在官场干嘛?” “本府在簿状上评个下等吧。” 鹿仲听见后笑而不语。 周彤-_-||,尴尬…… 我要不要换只鸟养呢? ~~~ 田假已经结束,万成举也复课有一阵了。 他准备今年八月份参加县学和县衙联合举办的毕业考。 一旦能拿到文凭,十一月就能报名省试,来年二月可以直接参加春闱。(省试是尚书省的省,科举开始由尚书省主持后来改为礼部。) 县学属于官办,官办学校毕业生叫生徒。 生徒无需像乡贡一样考完两次发解试才能参加科举。 他们只要能拿到毕业文凭,就有资格直接参加省试。 今天是七月初一,每逢朔日,县学都要举行月试。 毕业季也不例外。 县学不像州府的官办学校,同时开授经学和医学,他们只开经学。 原来讲九经,近年来增加到十二经。 万成举刚考完帖经,一出考场就被俞瀚白叫住。(帖经类似完形填空,不过是整段空白) “成举,留步。” 万成举惊讶,瀚白先生竟然认识自己。 “俞博士。”万成举做了个学生礼。 俞瀚白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成举今日考得如何?” “经、策不是学生所长,予更擅长杂文。” “杂文?”俞瀚白惊讶,“那日在【子美客至】,那首诗就是你所长?” 万成举满脸惊喜:“俞博士,那天你就已经认出我了?” 他感动的几乎想哭。 刘异那个坏人,非说瀚白先生根本不会记得自己。 瞧,打脸了吧,我明明这么耀眼,俞博士怎么会认不出。 他正高兴,忽然又感觉到哪不对。 “俞博士,我那天的诗做的不好吗?” 俞瀚白尴尬地咳嗽两声,这孩子咋没自知之明呢? “不重要。我拦下你是想问,那日与你在一起的两位少年,所作之诗颇有些新意,他们在哪里读书啊?” “博士,那两首诗其实是一人所作,就是瘦的那个,他叫刘异。” “哦?”俞瀚白显然有些惊讶,短短时间构思出两首歪诗?,又问:“他在哪里读书啊?” “他不曾上过学。” “啥,私塾也没上过吗?” “没上过。” 这个回答让俞瀚白始料未及,难道人真能无师自通? 真若此,那让他们这些为人师者该何以自处啊? “他是你朋友?” 万成举目视前方,眼神坚定,认真道: “刘异与我本是同乡,学生不计较他粗鄙顽劣,打算以厚德之心,谆谆善诱让他脱离低俗愚昧。” 俞瀚白听罢,怔在原地。 我怀疑你在讲笑话,但我没有证据。 他沉默了一会,最终善良地规劝:“我看不必了,你可能没那个本事。” 人家能把全场读书人耍得团团转,还需要你去谆谆善诱? 听说又以什么什么杀的东西,与众多学子化干戈为玉帛。 这分心智与肚量,遍数全校学子也无人能出其右,也不知道你哪来的自信? “学生不会放弃他的。” 万成举目光坚定的像是要入党。 俞瀚白却放弃了,随你吧! 这学生咋还是犟种? “他叫刘异是么?你可否回去问问他,看他可愿入县学就读。” 万成举诧异:“不需要考试吗?” 他当年为了进县学,可是连考了两年呢。 “不需要,我特批的。” 万成举顿时遭受一万伏特的暴击。 ________________ ps:唐文宗时代开的十二经是《诗》、《书》、《易》、《仪礼》、《周礼》、《礼记》、《左传》、《公羊传》、《谷梁传》、《尔雅》、《论语》、《孝经》。 第72章 第三只眼 九合村,张家。 坐序还是跟前两次一样,众人正在商讨龙龟山上的咄咄怪事。 张虎和张熊,已经从其他兄弟嘴口中了解了大概。 他俩听完后,直觉得匪夷所思。 张熊疑惑:“什么人,会将二十五车钱偷偷送上龙龟山?” 张狐却质疑另一个问题:“如何确定这二十五车钱就是关胜他们那二十五车?” 没等刘异开口,张家最聪明的张豹替他做出了解答。 “这个应该不会错,在巩县范围,除了玄云寨别家拿不出如此多的现钱。听闻五云山的紫柯寨都是抢完就分,留在寨里的余钱反倒不多。巩县最大抽碾嵦的那家寺院,跟咱柜上一样,都是账面富贵,钱都放出去了不在手里,其他的总不可能是县衙吧?” “县衙也不可能,夏税还没开收呢,”刘异随后肯定道,“那二十五车钱应该就是关胜他们拉走的那批。” 张虎抱着肩膀,皱着眉头说: “那就奇了,也就是说有一伙人在赵家店大开杀戒,劫走了钱却分文没动,第二天晚上直接送上了龙龟山。” “目前来看,确实是这样。”刘异道。 “不为钱,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难道单纯就为了杀人?”张豺不解。 只为杀人,连钱都不想要,这纯纯的就是变态啊! 想到这,张豺不自觉偷偷瞥了瞥五兄张狼。 张鼠奇怪:“那也说不通啊,不要钱杀完了人直走就是,为何还要费力将钱运到龙龟山?” 张犬道:“会不会是关胜他们的私仇?听说他们在家乡得罪过不少人,或许是另一波恩州人干的。” 张鼠觉得这个推断有理:“小荣娘子不是说那只履上的绣花,就是关胜家乡的绣法吗。” 张犬接着推理:“关胜他们的仇家也许是一路跟踪他们北上的,最后选择在赵家店动手。” 刘异摩挲着自己下巴。 “小荣娘子说那履料子是洛阳莺花坊的,只卖给两都贵人,我想不通关胜他们怎么会得罪来头这么大的仇家?” 张豹也颇为困惑:“即便是关胜他们的私仇,可为何要把钱送上龙龟山呢?” “我也想不通,现在只能确认两件事。”刘异接。 “哪两件?” “一,还有另外一股势力,一股我们完全不了解的势力参与进来了,目的不明,手段狠辣。” “那第二件呢?” “这伙人短期应该不会对咱们造成威胁。” “何以见得?” 刘异肯定道:“目前确定这伙人不为钱,咱们这两次捞的钱根本不在人家的算计里。至于其他的,可能咱们太弱了,人家都没把咱当成对手。” 否则要出手早出手了,不会留给他们谋划的时间。 张鼠不服:“咱哪里弱了?” 张豹:“弱点好,弱了才不被人惦记。” 张虎叹口气:“是啊,我们连对方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人家可能确实不把咱当成威胁。” 他拍拍刘异肩膀。 “小异,想不通就别想了,只要确定不会对咱们出手就好。” 刘异笑笑,笑得颇为敷衍。 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暗处窥视着你,你却不知道是谁,这种感觉想想都不寒而栗。 查他肯定会继续查下去,但不想兴师动众拖张家兄弟下水。 人多目标大,若是惊动对方就不好了。 刘异离开张家,回到自己家院里。 还没进门,就听见敞开的窗口传出来阵阵笑声。 有女声? 草,郑宸咋找这来了? 刘异急急忙忙走进屋里。 看见自己老爹和大哥,正与一位头戴幞头巾,身穿白色暗云纹翻领锦缎袍的少年,坐在炕上谈笑风声。 这少年明眸皓齿,俊美异常,不是郑宸是谁。 在他的面前,放着两个木盘。 一盘装了几根胡瓜,一盘装了几个香瓜。 这孩子手里还捧着一个香瓜,正在啃。 他蓦然发现刘异进来,热情地挥手招呼:“异兄长回来了?快过来吃,这瓜好甜。” 刘异-_-|| 我用你让? 这是谁家? “郑就呢?你怎么自己跑过来了,也不带随从,路上要是出事怎么办?” 郑宸美滋滋地笑,露出瓠犀贝齿。 “你担心我啊?都说了,三兄最近神神秘秘的,比你还神龙见首不见尾。” “你怎么找到这的?” “你忘了,你报考发解试时填的住址是九合村,我看见了。” “九合村这么大,你怎么找到我家的?” “我在老槐树那遇到一群热情的乡民,跟他们聊了一会,后来就被带到你家了。” 刘异郁闷地想撞墙。 “所以…你见过孙阿翁和杨阿婆了?” “见了,他们人可好了,这瓜就是他们送给我的。” 刘异想哭。 傻孩子,你自己才是那个瓜,你知不知呀? 相信这么一会的功夫,有个外乡的、漂亮的、雌雄莫辩的少年,千里迢迢来寻刘二郎的瓜,已经传得满村飞了。 拜你所赐,我再次荣登九合村绯闻榜。 刘根生走过来,一把揪住刘异的右耳朵,提溜着他走到炕边。 “臭小子,你不说这两天都在僦柜吗,郑…”刘根生忽然卡住了,郑什么来着?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你这朋友连着两天去僦柜寻不到你,人家才找家里来的,老实交代,昨晚你在哪睡的?” 郑宸瞪大双眼:“异兄长昨晚没在家睡,难道……” “难道什么?”刘根生和刘奇同时发问。 “不要说。” 刘异想制止,可郑宸已经把猜测吐了出来。 “莫非……你昨晚在吕荣家过的夜?” 刘异想掐死他。 完了,这下社死了。 刘根生和刘奇同时问号脸。 “吕荣家是哪?” 郑宸嘟着嘴,没好气地回:“一个妓人的家,不,是两个。” 三分之一秒后,刘异撒丫子往外跑。 三分之二秒,刘根生举着鞋底子开追。 三分之三秒,刘奇在后面一边跟着跑,一边往老爹手里递棒子。 郑宸捧着香瓜跟出去看。 刘家爷仨正在院子里做圆周运动。 他逃,他追,他们插翅难飞。 他躲,他堵,他们紧锣密鼓。 “不孝子…呼呼…你才多大就敢去勾栏,你老子我都没去过。” 刘异边跑边回头怼: “你骗人…我去吕荣家才知道,原来你没事总爱哼的那首歌是教坊名曲《金缕衣》。” “什么?”刘奇不可置信。 他受到了一万点暴击,满脸受伤的表情望向老爹。 “原来你们都去过?啊…我要离家出走。” 我也要去体验生活。 刘根生回身一棒子削大儿子身上。 “我让你不学好,二郎就是被你带坏的。” “啊啊!老头,你讲点理成不?” …… 刘根生又开始满院追着大儿子打。 他逃,他追,他们插翅难飞。 他躲,他堵,他们紧锣密鼓。 郑宸乐得前仰后合,她从没想过有人家会过得这般热闹。 难怪能培养出异兄长如此经天纬地的奇才。 这时,一头长得猪里猪气的玳瑁猫,从房顶上跳了下来。 它悄无声息地走到郑宸脚边,拿头蹭了蹭他的裤腿,表示欢迎。 (>^w^<) 他们全是不省心的,丝毫不懂待客之道。 这个家只有我最靠谱。 你饿吗? 感觉到脚边的异样,郑宸诧异地低下头。 下一秒,他发出土拨鼠一样的尖叫声。 “啊……老鼠!!” 刘大拿把一只死耗子放到了他脚面上。 再下一秒,他逃,它追,他们插翅难飞。 第73章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闹腾 有外人在,这出刘郎教子没表演多久,就草草收场。 他们家难得有访客,刘根生决定留郑宸吃顿饭。 孔子曰:有朋自远方来,必须烧烤,撸串。 刘异坚决不同意。 “吃什么饭啊,朝食早过了,飧食时辰虽没到,可他若在这用,必然错过关城门的时间,到时可就回不去了。” “那我今晚就住这。”郑宸兴奋地接话。 刘异歪头看他,服了这个缺心眼的孩子。 你咋就不能对我有点防备心呢? 刘奇这时给出一个绝妙的建议:“临时加一顿昼食吧。” 说罢,他激动地咽了下口水。 请客啊,那必须得是大餐吧? 刘异瞪着要美食不要兄弟的刘家老大,气道:“今天又没农活,吃哪门子昼食?” 老爹一拍大腿:“就吃昼食,大郎,你等下去王庖夫家里看看,今天有没有新鲜羊肉?” 刘奇心花怒放,“我这就去。” 刘根生笑道:“正好你林阿娘家有只公鸡不爱下蛋,我等下就过去把它宰了端回来。” 刘异及时按住对面父子俩:“我都说了,我同意。” 刘根生一听,愤怒地伸出右手,又开始揪耳朵。 不过这次换了左耳。 “不孝子,你是老子我是老子?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在外人面前,家庭地位必须夯实。 刘异费力地挣脱开,怼道:“敢情不用你俩下厨。” 郑宸讶异惊呼:“异兄长竟然还懂庖膳?简直太全才了。” 刘异无声哭泣,你能换个爱豆追吗? 你到底看上我哪了?我改,全都改。 在刘家老头和老大的威逼下,刘异最终妥协,不情不愿地下厨。 吃饭时,林阿娘也过来凑热闹。 刘异郁闷地望向她,眼里满满全是无奈。 你是想加入居委会怎地,咋这么八卦呢? “看什么看,我不能来吃吗……那我把鸡端走了?” 林九蓉假意威胁。 刘奇誓死守卫那盆鸡,忙打圆场: “怎么会,林阿娘愿意和我们一同餐食,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林九蓉呵呵轻笑:“还是小奇懂礼数。” 刘根生、林九蓉、刘奇、刘异和郑宸,五个人围着炕桌就坐。 还没开始吃,郑宸的碗就被林九蓉左一筷子鱼,右一筷子肉装满。 “甭管他们这些臭男人,你得先把自己吃饱,瞧你这身条,还得继续长呢。” 林九蓉知道刘家餐桌如战场,美食当前无父子。 刘奇迅速抓住语病,纠正道:“林阿娘,可他也是臭男人啊。” 除了郑宸外,每个人送给刘奇一记白眼。 刘异眼露同情地看向刘奇……大哥,你的眼睛可以捐了。 刘奇满头雾水,难道他们在怪我不懂礼数? 自我反省后,刘奇觉得应该表现得更热情一点。 他用筷子夹着根大鸡腿,颤微微地往郑宸碗里送。 筷子刚送到一半,就被刘异中途截胡。 刘异以自己筷子抢过那根鸡腿,替刘奇放到郑宸碗里。 “吃吧,能让刘老大亲自布菜,比从虎口夺食还难。” “谢谢异兄长。” 郑宸满心满眼都是旁边的少年郎。 刘奇不满:“不是应该谢我才对吗?” 刘根生一筷头敲他脑袋上:“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 郑宸看着这一幕,忽然很羡慕。 “我还是第一与人合食,没想到围在一桌餐食如此热闹,这种感觉真好。” 刘根生诧异:“难道你家平时行分食礼的?看来是大户人家啊,你是哪里人?” 郑宸放下碗筷,郑重做了个礼,开始自我介绍。 “晚辈郑宸,出身荥阳郑氏南祖第四房。” 一句话震得除了刘异外的三个人,险些惊掉筷子。 “士族?你出身士族?” 郑宸爽快回答:“对。” 刘根生和林阿娘面色忽然变得凝重,只有刘奇傻乎乎地不明所以。 “想不到咱家二郎竟然能结交上士族朋友,出息了小异。” 刘异发现自己老爹面色不对,安慰道:“阿耶想多了,我们只是朋友。” 郑宸发现桌上两位长辈的神色不对,奇怪道:“你们不喜欢士族?” 刘根生叹口气:“哪敢不喜欢,是怕高攀不起呀。” “怎么会,异兄长莫要嫌弃我愚笨就好。” 此后,刘根生和林阿娘一直沉默,没再多说什么。 吃完饭,郑宸想要到处逛逛。 刘异尽地主之谊,充当导游。 他故意避开老槐树那,绕到村南,再往东走,这样路上能少遇到点人。 他打算带郑宸去两河交汇口看看,老实说那的景色确实不错。 九合村南边住户不多,相隔很远才有一户人家。 他俩漫步在乡间小路上,无拘无束地闲聊。 “你出身士族,见多识广,有听说过襄景公吗?” “襄景公?没听过,大唐王公贵族多如牛毛,尤其是长安城里,光那些袭爵荫封的就不在少数。” “那你三兄可能会知道吗?” “我回去帮你问问三兄,他最近神神秘秘的,见他比见你都难。” 刘异呵笑,兄弟大了,果然都有秘密。 指不定郑就教授又在哪寻花问柳呢。 前面路上,一队鸭子大概有八九只,整整齐齐地列队而行。 它们经过一户人家门口时,开始‘嘎嘎嘎’地大叫。 郑宸奇怪:“它们怎么了?” “它们在等这家的五个伙伴一起出去玩。”刘异答。 不一会,从这户院门里晃晃悠悠走出五只鸭子。 它们自觉加入队形,再一起去下一家呼朋引伴。 郑宸看得啧啧称奇。 “你们这人杰地灵,连鸭子通人性。” 刘异忍不住煞风景。 “你不嫌弃臭吗,我们这鸡鸭鹅猪都是散养,满村溜达,到处排泄。” 刘异上辈子要不是在牧场长大,恐怕也难适应这种时不时就会踩到奥利给的生活。 “城里的路上一样有马粪,哪里就忍不了?再说,我自幼便常去家里的庄子玩耍,摸鱼、爬树我全会,要不要比比?” “不比了,知道你是条汉子!”刘异坏笑。 “……” 郑宸委屈。 他嘴巴张合了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啥也没说。 观赏完河洛汇流奇景,郑宸仍赖着不想走。 “听说希玄寺也在这附近,我们再去那转转如何?” “都什么时辰了,你若再不往回走,城门可就关了。” 郑宸小声嘟囔:“关就关呗。” 刘异最后是连哄带骗才将这小祖宗送回县城。 等他再返回到家时,已快到人定了。 他蹑手蹑脚回到自己房中,悄悄摸摸点上灯。 好在不是很饿,他本想练练字就直接睡觉。 忽然,门帘被挑开。 刘根生端了半碗鸡肉和一碗栗米饭走进来。 虽然是中午的剩菜,却热腾腾的。 这些吃食从晚饭后就一直留在灶上熥着,刘根生特意给他留的。 “从大郎嘴里抢下这点不容易,你快吃吧。” 刘异嘻笑:“多谢阿耶。” 刘根生放下碗筷,却没走。 他坐在炕沿边,默默注视着儿子进食。 病好后,刘异吃东西都是大口大口地塞,人瞧着都觉得香。 看着看着,他忽然有些伤感。 “阿耶之前说让你去给大户人家入赘,是打趣逗你的。” “我知道。” “婚嫁讲求门当户对,若一方太弱就不得不任打任骂,一辈子被另一方颐指气使抬不起头。我虽贪财,却也不愿让儿子受这种委屈。” “阿耶,我都懂。” “你明白就好,以后与郑宸还是少来往吧。” 刘异抬头:“怎么,你觉得世家配不上儿子?一定要娶公主?” 刘根生微怔,随后发出哈哈哈的大笑声。 “臭小子,不愧是我儿子,自信这劲真随我。” 第74章 大唐雨神上线 刘异以为在发解试前,他至少能休息几天,没想到人生处处有惊喜。 张鼠一大早回村,就直接走进刘家,把他从衾被里挖出来,并轰了个雷给他。 “毛台出事了。” 刘异人还迷迷糊糊着,慵懒地问:“啥事?” 难不成被查黑户的给抓了? 张鼠答:“昨天我们全不在,柜上只有毛台守铺子,天蒙蒙黑时进来几个人砸场子。” 刘异瞬间就清醒了:“他被打了?伤得重不重?” 张鼠摇摇头:“不,是他把人家打了。” 刘异下巴直接掉到了地上。 他拾起下巴,不可置信地问:“你说啥,那个怂包能打人?” “是,一打七,全部重伤。” “这怎么可能?他不是哭唧唧的软蛋吗?” “哭唧唧没错,但不是软蛋。昨天他一边打一边哭,哭得泪如泉涌,打得惨无人道,棒子都干折了。” 刘异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草,这是个什么鬼?” “是啊, 如今想想幸好那天在龙龟山上他中毒了,否则我们还真不容易对付。” “他人呢?” “已经被二兄藏起来,因为对方今早告官,说是被打的七人中昨晚死了一个。” 给透露他们消息的,自然是不良帅郭成。 刘异马上意识到事态严峻。 “对方是什么人?” “希玄寺的人。” “和尚?” “不是,是寺院部曲,一群平时嚣张跋扈惯了的为非作歹之徒。” “寺院还有部曲?” 张鼠开始巴拉巴拉地给他科普大唐出家人那点事。 早年均田制还没废除的时候,全国上下每位出家人都能分到许多田地,还不征徭赋。 当时想逃税的一些人,就从官府手里买度牒。 行情好的时候,百缗钱才能买到一张。 后来,卖度牒渐渐演变成地方府衙的一项常规业务收入,叫鬻度。 几乎全国都这样,一直持续到今天。 大唐实施两税法后,开始按实际持有的田亩量征税,但对寺庙还是实施免征。 很多想逃税的人,便不再热衷买度牒,而是将自己家田亩隐匿在寺院财产中。 寺院手里囤积的土地越来越多。 为了盘活这些财产,寺院和那些‘捐赠者’开始大行商贾之道。 租赁土地,开设水碾、磨坊、油坊,经营邸店等等,各种生意五花八门。 僧侣们每天忙着吃斋念佛,过着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的奢侈的生活。 这些生意一般交由寺院部曲来经营。 像昨天跑去万宝僦柜打砸的,就是这类人。 刘异简直不可思议。 还能这么干? 大唐和尚可真会玩! “那他没事跑去砸你们场子干嘛?” 吃饱撑的? “寺院各项生意中,有一种叫香积厨,跟我们僦柜一样,干的都是抽放碾嵦的营生。” “所以你们是竞争关系,那也不至于手段这么激烈吧?” “那七人中有个叫王柱儿的,原本就是城里的一名闲子,曾在我七兄手下吃过亏,不知怎么最近攀上了希玄寺的关系。” 原来是七郎张豺的锅,刘异秒懂。 张家老七最阴,在道上有‘血里刀’之称。 他跟老五最大的区别就是,张狼收拾完的人,对方从来没机会报复。 他一出手,必取人命。 而张豺则享受慢慢折磨的乐趣,通常不会一次玩死。 没想到这次给张家玩出了麻烦。 刘异猜测王柱儿定是因为如今有希玄寺撑腰,想打着“香积厨”的名义过来报复。 他特意挑了个张家兄弟都不在的时间点过去,估计也是怕打不过。 没想到刚好撞上柔弱不能自理,却擅长修理的毛台。 “被打死的就是王柱儿?” “是,毛台哭着打断他十一根肋骨,听说半夜就断气了。” 想到毛台,刘异再次咋舌。 这小子是雨神投胎吗? 咋这么爱哭? ~~~ 巩县县衙。 周彤又在骂杨志。 他对于龙龟山上没留下活口这件事,异常地恼怒。 “莽撞无知,愚蠢至极。没有口供,上边会怪罪案子结的过于草率,你想让本府如何写条陈?” “卑职特意没留下活口的。” “杨志,你疯了吗,这是为何?” “天陵山玄云寨是被龙龟山这伙匪徒歼灭的,如今龙龟山上一个活口都不剩,那么剿灭玄云寨这件事,明府以为会是谁做呢?” 周彤两眼顿时射出贪婪的光芒。 “对对对,当然是本府亲自率队剿的玄云寨,哈哈哈,近来政务繁多,我差点忘了。” 杨志有点可怜周彤。 这么蠢的脑子,越往上爬,不是越危险? 剿灭玄云寨这件事,看着功劳大,可惜漏洞百出。 不良人和衙役们毕竟没亲身参与过,那么多长嘴,谎言一戳就破。 也就周彤贪心敢要。 杨志神色恭谨而谦卑地接着说: “卑职只想要剿灭龙龟山这一件政绩,至于其他的,自然都是明府的功劳。” 周彤本来还在笑着,听到这句脸色顿时冷下来。 “歼灭玄云寨自然是本府功绩,但鏖战龙龟山这事,难道本府就没有参与吗?” 杨志恨得牙痒痒,偏又发作不得。 “那卑职今年的课评?” “唉,非是本府不帮你呀,你也要努力才行。” “……” 等杨志回到自己房里,终于忍不住破口开骂。 “又蠢又贪,养屁鹦鹉,养秃鹫算了。” 这时,郭成走进来,双手递上一张请柬。 “谁送的?”杨志问。 “刘异。” 杨志顿时冷下脸。 “不是我说你,以后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就不要介绍给本府了。” 郭成无语。 现在说人家不三不四,不是当初用着人家的时候了? “他还让我转告少府三句话。” “什么话?” “第一句,发解试的日期快到了。” 杨志嗤笑:“关本府何事?本府又无需科考。” “第二句,他说初见那天,他在县衙门口曾送给少府一份大礼,你若反悔,他就要转送别人了。” 杨志大怒:“一派胡言,初见又不在县衙而是在【子美客至】,还是由你引荐的,他何曾带礼?再说本府素来清廉,岂会贪图他小小物惠。本府不想听了,你出去吧。” 郭成为难道:“刘异说若你听了前两句仍不为所动,那么听完第三句,你就一定会去赴约的。” “哦,他第三句是什么?” “他说,少府你的车马钱给贵了。” “什么?”杨志蓦然站起。 他忽然觉得脊背生寒,喃喃道:“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郭成满脸困惑道:“是啊,也不知道他没头没尾几句话是何意。” 第75章 他就是一尊活阎王 杨志还是还是第一次进妓馆。 不入勾栏非他洁身自好,纯纯地就是因为没钱。 他怕被人认出来,出门前还特意换了身皂色便服,头上顶了个不伦不类的青色斗笠。 结果入了吕荣家才知道,今晚这里只接待刘异和他两名客人。 当他由女婢引领,走进到主屋正堂时,一位旖旎佳人正在抚琴吟唱。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杨志是正经进士出身,自然读过《诗经》。 他没想到有人将这首《蒹葭》译白并谱了曲,曲风还出乎意料地优美。 他第一次听到这么迤逦的歌声,顿时感觉到浑身酥酥麻麻。 心境犹如再回少年时,重新邂逅懵懂时期的初恋。 他神游片刻,随后惊叹谱曲之人实乃音律大才,也不知是何人所为? 吕艳娘通过荣巧蕊结识刘异后,一直央求他为自己也量身打造一首曲子。 过去刘异没时间,今天难得过来一次,就把邓天后的《在水一方》教给了她。 吕艳娘与荣巧蕊不同,她声线圆润娇柔,最适合唱这种偏婉约类的歌曲。 坐在刘异身旁伺候的荣巧蕊,此刻亦听得如痴如醉。 待吕艳娘唱完,她假意呷醋道: “这下阿姊不羡慕我的《水调歌头》了吧,刘郎君,奴家要再求一首?” “是求一首,还是求一宿啊?”刘异逗她。 荣巧蕊的脸颊顿时羞红。 她没想到,自己身为资深熟女,竟会被个小郎君调戏得心猿意马。 吕荣娘的位置面对门,她已经看到婢女领着个中年男子走进来。 她起身朝刘异盈盈一拜。 “奴家多谢刘郎君赠曲,郎君的客人到了。” 刘异和荣巧蕊同时回头。 刘异笑着对两位娘子道:“我与他有事要谈,这里无需人伺候,你们都出去吧。” 吕艳娘和荣巧蕊乖巧地对刘异施了个退场礼,而后便带着一众奴婢窸窸窣窣地退了出去。 现在,房里只剩下他和杨志两个人。 刘异仿佛主人一样,招呼杨志在自己对面几案前落座。 杨志从进门就一直板着面孔。 他入座后摘下斗笠,开口便质问: “本府来是想问你,那第三句话是何意?” 刘异没有急着回答。 他先从容淡定地给自己斟了杯酒,一抬手潇洒而尽。 放下酒杯后,他志得意满地评价:“剑南的酒确实醇香,难怪一千多年后还极具盛名。” 杨志听得云里雾里。 这小子在说梦话吗? 谁能知道一千年后的酒啥味道? 他急切道:“你还没回答我。” 刘异神色轻松,以唠家常一样口气说道: “少府不敢在本地雇佣客作,就让内弟从旁边温县雇了十个人。”(内弟,小舅子) 杨志瞳孔十级地震,震惊地问:“你怎会知道?” “可惜啊,你那内弟不太靠谱,温县人力明明比巩县便宜,他却多要了你五百钱,自己捞了点油水。” 杨志低骂:“那个不成才的!” 随后他又问:“可你怎么会知道?” 刘异轻笑。 “因为那十名客作是我的人,要不怎么能知道那七车东西最终被你藏到了如意坊呢。” 杨志的妻弟到温县专挑最便宜的车马雇,张虎让他的人故意报低了两成价钱,就这样一举接下这单邻城物流。 杨志脸色冰寒:“知道又怎样,本府不会认的。” 刘异点点,表示赞许。 “如意坊的屋子是你租的吧?租车马你虽没亲自出面,但租房可是少府亲力亲为的,租契上写的正是你的名字。” “你什么意思?” “我过来前让人以走水为由去请屋主,让他仔细查验一下那所房子。” 杨志惊得从坐榻上豁然站起,就要夺门而出。 刘异笑着喊住他:“你现在回去,已然来不及了。” 杨志转回头,眼神惊悚地重新审视这位麻衣葛裤芒鞋,一身田舍郎装扮的少年。 小小年纪,怎地如此奸诈? 刘异对他招招手,唤他重新落座。 “放心,屋主不会把那笔钱拿走,我不过想让他和左右邻居做个见证,证明你杨少府在那屯了笔钱。再加上客作们的口供,这样贪赃的罪名才可以坐实。” 杨志怨毒道:“你在威胁我?” “没错,我就是在威胁你。” 刘异轻笑。 笑得惬意坦然。 “你到底要做什么,发解试舞弊?本府答应你就是。” 刘异挑挑眉,嘻笑道:“少府君好爽快啊,不过我的条件加码了。” “什么意思?” 刘异忽然板着面孔,神色冷峻。 “我最恨别人卸磨杀驴,杨志,你听清楚,以后你每出尔反尔一次,我的条件都会加码,直至加到你粉身碎骨也承受不起为止。记住,你命由我不由天。” 几句话将杨志震慑得呆如木鸡。 这一刻,他莫名感觉到对面坐的不再是一个小小少年。 分明就是一尊活阎王。 他说话的语气,他眼神中的冷酷,他浑身散发出的霸气,那是久在上位才能熏染出来的强者气息。 与身份无关,草包周彤身上就没显露过这种气质。 杨志不由得暗暗心惊,一个田舍郎怎会有如此强大的气场? 他默默吞咽了几口唾沫,再开口时语气低软不少。 “那你这次的条件又是什么?” “除了发解试外,今早希玄寺递上来的那个案子,我要原告输。” “升堂断案是县令职责,本府只有协助缉捕之权。怎么,被告你是朋友?” “算是。” “这案子毕竟死了人,要判原告输不太容易,反正不良人也没抓到他,大不了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继续躲着就是。” “不行,”刘异语气坚决、斩钉截铁地说,“我要他此后正大光明地活,绝不躲躲藏藏。” “可证据确凿啊,一旦开堂将铁案如山。” 刘异自信道:“我已经想好对策,不过需要你配合些。” “这……” “放心,不会让你太为难。” 杨志将信将疑。 这时,他又想起另一个疑问。 “刘郎君,你托郭成传的第二句话是何意?初见那日,本府并未收到你送的任何礼物呀?” 刘异表情神秘地轻笑。 “你收到了,只不过还没拆封。” “哦?” “这次案子办得好不好,将直接决定你有没有资格拆封。” 杨志仍如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不清楚少年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这时刘异又道:“听说你们周县令想将剿灭天陵山的功劳揽到自己身上?” “是,明府他确实贪功了些。” “我猜他还想弄死牢里那个唯一的活口吧?” “小郎君猜的不错,他确实有意杀牛角灭口。” “我要是你,就会偷偷保那人一命。” “哦,为何?” “那人活着,周彤永远有个把柄落你手里。他若死了,虽然衙役们也可作证没有围剿过玄云寨,但证据终究少一环。” 杨志暗暗心惊,他原本就是打算这样做,没想到如意算盘竟被小子当面戳破。 此人心思阴诡,到底是敌是友? 第76章 谁让你表现这么积极滴 依照唐律,府衙大案有四十日的办案期限。 械斗致死,算是大案。 不过,对于发生在万宝僦柜的案子,周彤却一点都不急。 依据目击者描述绘影图形抓人,其难度不亚于捕风捉影。 他吩咐杨志,期限内能将人犯缉拿归案最好。 若抓不到人也无妨,就按逃逸异地上报,这样锅就甩出去了。 毕竟死者都没说什么,不如就这样不了了之算了。 与其花时间在这种没结果的案子上,不如找找失踪人口,比如祝财主家那个案子,就挺急的。 巩县,县衙。 周彤拿根竹签,又在廊下逗鸟。 这次他逗弄的是祝财主刚孝敬上来的一只白凤头。 稀有品种。 这只大鹦鹉足有成年男子小臂那么长,除了额头上顶着一撮明黄冠羽,通体羽毛洁白无瑕。 周彤给它起名‘雪衣’。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雪衣送来时没训练好,至今还不会说话。 这几天周彤正孜孜不倦地教它喊“出幽升高”。 可惜这傻鸟只学会了其中两个字。 不过,这并不妨碍周彤单方面与它沟通政务。 “雪衣,你知道本府最讨厌什么人吗?” 大鹦鹉瞪着黑溜溜的圆眼睛瞅他,扬着脖子喊: “畜生。” 周彤也是头疼,认真纠正:“是出升,出幽升高” “畜生,畜生。” 周彤黑线。 算了,井蛙不可语海,笨鸟不可悟道。 他又自问自答刚才的问题。 “本府最讨厌出家人。” “你说他们在本府管辖范围内,既不缴税赋,也不摊徭役,出了命案还想让本府主持公道,咋竟想美事呢?” “呵呵,僧人不是会超度吗,人死了念念经不就好了,报什么官呐,净给本府找麻烦。” 这时,杨志又不合时宜地闯进来。 “卑职见过明府。”他叉手做礼。 周彤斜眼瞅瞅他:“有事?” “依照报案者口述绘像,在万宝僦柜行凶的人抓到了。” 周彤惊讶地扭头看他,不可置信地问:“才一天,就抓到了?” 谁让你表现这么积极滴? 嫌犯为何不藏匿额得隐蔽些?唉,太大意了。 他无奈地叹口气:“本府早说过你是一员干将,既然抓到了,那明天开公堂吧。” 在大唐,只要不涉及隐私类的案件,是允许旁人听讼的。 万宝僦柜的械斗案,自然不算隐私。 翌日,巳时一刻。 巩县县衙,公堂。 大开的正堂门口,聚集了五六十个好事百姓看热闹。 他们被一道低矮的栅栏隔在厅外,旁边还站俩衙役维持秩序。 刘异和张豺、张鼠,就混在这群吃瓜群众当中。 他们只能从厅外观看公堂内的情形。 大堂内,十六名衙役分成两列站立在“正大光明”匾额左右侧。 他们个个手执上黑下红的水火棍,表情肃穆。 公堂右侧靠墙边立着两个一人多高的红漆木架子。 一个架子上面插着刀、枪、戟、钺、锤、镋、棍、槊、棒,九件武器。 另一个架子上吊着一面铜锣。 这时,有名衙役拿个裹红头的短棒,狠敲铜锣一下,发出刺耳的‘锵’声和阵阵余音。 “升堂……”他拉着尾音大喊。 咚, 咚, 咚, 衙役们手里的十六根水火棍,富有节拍地一起敲击着青石板地面。 “无……恶……” “恶……无……” 两排衙役的呼喊声互相接应、此起彼伏,音节连起来听就像是在喊“威武”。 伴着衙役们庄严肃杀的呼声,县令周彤不紧不慢地步入正堂。 他今天穿得颇为正式,头上戴黑色展脚幞头,身上穿深绿色细麻料的圆领直裾官袍。 官袍领口、袖口、胸口都滚着金边,下摆有一道烫金襕衫,在腰胯处束一根银带。 这身颇具威仪的官服,配上他温文儒雅的相貌,总令人误会他是个精明练达的能吏。 事实上,除了他自己不知道,衙门里人人皆知,他奏是个草包。 周彤走到“正大光明”匾额下的大堂案后坐好,右手执起惊堂木,猛地一拍。 啪, “带原告。” 须臾,两名衙役领着一名光头僧人,和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走进公堂。 和尚年纪大概四十岁左右,没有蓄须,长得肥头大耳白胖白胖的。 不知是不是最近才开始发福,他身上穿的木兰僧衣明显有些紧,尤其肚子那里绷得浑圆。 另一个满脸大胡子男子,身高足有六尺半,壮硕魁梧。 他被带上来时还回头张望了下,眼神扫向门口时,与刘异、张豺、张鼠的目光,在半空中无声交汇。 随后,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刘异对旁边小声:“二兄好胆色,丝毫不怯。” 张豺不以为然:“上个公堂,有何好怕?” 张鼠杠他:“敢情七兄当人人都跟你似的,把衙门当家,把监牢当炕。” 公堂上这个大胡子正是张家二郎张虎。 他在出事第二天上午,就依刘异的主意,也给衙门递了份诉状。 周彤望着堂下两人,问道:“你俩何人是原告?” 和尚双手合十:“贫道法号少德,乃希玄寺僧人。贫道要状告万宝僦柜纵容屯守行凶,致一死六伤,死者和伤者均为我寺净人。”(净人,指帮寺院做事而未出家受戒的一般人。) 周彤又看看大胡子男人,问:“你又状告谁?” 张虎叉手做礼:“在下张虎,乃万宝僦柜管事,小人要状告希玄寺纵容净人入室抢劫,损毁私产。” 周彤眉毛拧成个问号。 “你俩互相告?有意思。”他停顿一下,“那一个一个来吧,少德和尚,你状告万宝僦柜屯守行凶,你可曾亲眼目睹案发经过?” “不曾。”少德答。 “那你要如何指认凶手?” “与死者同被殴打致伤的那六人,他们可以指认。” 周彤迅速下令将六名伤者带进来。 不一会,十二名劳力打扮的男子,他们两两抬一具竹竿担架走入大堂。 每具担架上都有一名包扎得跟粽子似的伤者。 虽俱是獐头鼠目,却各有不同。 腿上夹板的,手臂夹板的,裤裆夹板的,还有全身缠成木乃伊的,包扎方法五花八门。 随着担架晃动,伤者嘴里时不时发出“哎呀……哎呀呀”的痛呼。 直到担架都被放到地上,呻吟声才逐渐收敛。 周彤简单问了几句,确定他们可以辨识疑犯,便大声命令:“带人犯。” 不一会,一名衙役押着个灰头土脸的中年男子走进大堂。 男子身上没带枷锁。 他穿了件异常宽大的玄黄色粗麻道袍,头顶束发成髻,并以白布巾包裹。 在堂门口看热闹的刘异,瞧见毛台这身行头,忍不住嘴角弯弯上翘。 他对旁边小声耳语:“在哪淘的衣服,大了。” 张鼠低声回:“临时借的,能找到这么一件就不错了。” “咋化的这般丑?” 张豺回:“三兄给化的,说这样看上去年纪大些。” 刘异轻笑。 也好,如此更显得毛台身形消瘦骨感,像个修行人。 第77章 对簿公堂 鉴于有的粽子无法起身,毛台便由衙役引领,从担架前一一走过。 “你……你你……” 除了眼睛仍未消肿的两人外,其余四个残障人士马上认出毛台。 “是他。” “就是他。” “对,错不了。” “是他,化成灰我都认得。” 毛台目光悲悯地瞅向最后一名裤裆缠白布的伤者。 咦……第一次听到这么离谱的要求。 想化飞灰?那得用火烧啊。 要不要成全他呢?毛台内心很纠结。 中原人为何有如此奇怪的要求? 粽子们被他盯得浑身直打哆嗦。 就是这种眼神,他们一辈子也忘不了。 明明满眼都是可怜兮兮的窝囊相,动一下还哭唧唧地。 可这变态能一边霹雳吧啦流眼泪,一边嘁哧咔嚓出拳头。 招招下狠手,专朝人要命的地方打。 走完一圈后,毛台眼睛都红了。 委屈呀,难过啊,早知道全打死好了。 堂上坐着的周彤看得匪夷所思。 这道士是凶犯? 不太可能吧,他自认为最会辨人。 道士满脸慈悲相,眼睛里的悲悯哀伤,绝不像是装出来的。 他侧脸瞅瞅站立在一旁的不良帅郭成,暗想是不是抓错了。 周彤目视堂下,低沉命令:“道士,还望报明自身。” 毛台按张家兄弟所教,像模像样地施了道士手礼。 “贫道道号子虚,在本县白羊观修行。” “白羊观?”周彤疑惑。 那道观不都破败得快坍塌了么,怎么还有人住? 大唐道观不同于寺院,许多规模都小得可怜,最少的一两个道士也能顶门立户。 白羊观正是此类迷你小观。 周彤脸色严肃:“子虚道长,现在有人指认你,为前日在万宝僦柜行凶伤命的歹人,你可认罪?” 毛台满脸委屈:“贫道冤枉。” “有何冤枉?” “前日贫道确实有去过万宝僦柜,不过是为了取回押在那里的一件道袍,贫道并未伤人。” 下一秒,地上一个右腿夹板的伤者挣愤然坐起。 这人满脸横肉,看着就比较凶。 他强忍身上疼痛,厉声反驳:“胡说,你根本不是什么道士,你是万宝僦柜的屯守,前天我们一进去就被你打了。” 周彤一拍惊堂木,怒斥:“肃静,本府问话,其他人不得插嘴。” “无……恶……” “恶……无……” 衙役们异口同声,再次发出威慑音。 那凶汉满脸忿忿不平,却也没敢继续说。 周彤见他不再言语,却又开始主动提问:“你又是何人?” 那人即刻回复:“小人王狗儿,是死者堂弟。” “你说前日一进僦柜就被他殴打,你们去万宝僦柜作甚?” “我与堂兄都替希玄寺打理香积厨,万宝僦柜不守行规常年抢我们客人,我们七人那日想过去同他家理论一番,哪想这屯守蛮横无理,上来便打,重伤我等不算,还将我堂兄活活打死,还望明府替我惨死的堂兄主持公道,将这厮绳之以法。” “你说这人不是道士,而是万宝僦柜的屯守?” “正是,前日他绝不是这般打扮。” 周彤看着毛台问:“你可有辩解?” 毛台表情悲苦:“白羊观落魄,少有信徒捐赠,贫道之前不得以将道袍拿到僦柜上抵押还钱,昨日才赎回。” 王狗儿怒瞪毛台反驳:“胡说,不全是衣着问题,你若是真道士,我们无冤无仇又素不相识,你为何殴打我等?你分明就是万宝僦柜的狗屯守。” 毛台没搭理他,可怜兮兮望向周彤:“贫道冤枉,我真是道士。” “各执一词,”周彤望向王狗儿,“这么说他若是道士,就不存才殴打你等的动机?” “正是如此。” 周彤看向毛台:“你说自己是道士,可有凭证?” 这时,毛台从怀中掏出一副锦素钿轴,递交上去。 大唐出家人的度牒,需要地方州府代受度者向尚书省祠部司提交申请,并附个人信息。 由祠部司审核后发放给地方。 地方官署及所属寺院,再根据度牒将受度者列入僧道尼籍中,之后将度牒发给个人保管。 全套流程走下来,至少得半年。 毛台呈交的这份度牒确实是真的。 原申请者叫王淮,在具名申省后,还没等到度牒发放下来,就意外亡故。 杨志昨天将迟迟没有入籍的子虚道人,偷偷入了白羊观的籍。 而王淮的原籍早因为身死销户,死无对证。 白羊观是所破败的小观,现在根本无人能辨真假。 唯一的纰漏是死去的王淮今年三十二岁,而毛台刚二十五。 是以上堂前他被张家兄弟画了个丑装,让他看上去老气些。 周彤仔细审核一番度牒,发现礼部官印清晰,经办官吏署名清楚,是真的。 他厉声质问王狗儿:“子虚身份已验明,属实为道人,你还有何话说?” 王狗儿表情震惊,“不可能。” 其余躺在担架上的粽子也焦躁起来,开始窃窃私语。 “不可能。” “他真的是道士?” “怎么可能是道士?” 少德和尚回头瞥了六条废物一眼,转过头时又做个合掌礼。 “即便是道士也不能免除其杀人嫌疑,也许万宝僦柜就爱豢养道士行恶人呢?他是不是万宝僦柜的人,一问左右邻舍便可知晓。” 周彤想开口骂人,刚刚不是你们说若人家是真道士就没理由打杀尔等吗? 好,本府明察秋毫,就让你心服口服。 他一拍惊堂木,“啪”地一声。 “带证人。” 不一会,衙役领着一名四十多岁的儒雅男人和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步入正堂。 “小人岳仲,为万宝僦柜左边坟典书肆掌柜。” “小人高且安,为万宝僦柜边鞍马行掌柜。” “你们认认,是否识得堂下那名道士。”周彤命令。 岳仲和高且安同时侧脸看向毛台。 岳仲回头时答:“不认识,从未见过此人。” 高且安答:“鄙人也确认不曾见过。” 岳仲和高且安确实没说谎,毛台刚来柜上第一天就出事,他俩还没来得及认识。 少德不信,质疑道:“此二子有意包庇万宝僦柜,故意扯谎。” 岳仲气怼:“我虽行商,但好歹也曾是读书人,书肆所售都是圣人典籍,我岂会罔顾事实、信口雌黄?” 高且安也很激愤:“我家鞍马行虽与万宝僦柜商铺相邻,但整条街都知道,我向来跟他家不睦,为何要替他们圆谎?” 周彤一拍惊堂木,怒道:“少德,难道你要替本府断案吗?” 第78章 提前社死 少德即刻换回恭敬嘴脸。 “恕贫道失言,自然是由少府问案。” 周彤看向毛台:“他们六人认定你就是万宝僦柜的人,可你却坚称只是去取道袍,假如你不是万宝僦柜的人,那么他们铺子里的人呢?” 毛台用小鹿一样无辜的眼神望向周彤。 “当天贫道去取道袍时,时辰已晚,铺子即将关门。他们当时只有一个小伙计在,可小伙计说管事刚走,库房钥匙在管事身上。见我是老实本分的出家人,小伙计比较放心,他要我稍等片刻,就跑出去追管事了。” 周彤点头,这样就能说得通了。 “然后呢?” “不料,伙计刚走就进来七个凶神恶煞般的人物,他们见僦柜无人看守,便起了歹意。贫道再三劝阻,可库房还是被他们撬开,他们从库房里翻出大量铜钱、黄银玉石,最后因为抢夺这些财宝竟还大打出手。” “你说什么?”周彤用手指了指六个粽子,“他们身上的伤,是互殴所致?” 毛台悲悯道:“正是,贫道实不愿再回想那日场景。” 周彤本就不信一个看上去单薄怯懦的小道士,能以一敌七还毫发无伤。如果是七人互殴不慎伤了人命,再嫁祸给小道士,那么就比较合情合理了。 周彤佩服自己,我怎地如此聪慧? 逻辑一下就通了。 这时,六个粽子气得指着毛台破口大骂。 “狗道人,你胡诌。” “满嘴谎言。” “獠竖子心思歹毒,想冤我们。” “明府切莫听他一派胡言。” 最气的当属王狗儿,他遥指着毛台鼻子痛骂: “狗道人简直信口雌黄,死者是我堂兄,我怎么会打死自己亲堂兄?” 毛台委屈吧啦地看向周彤:“贫道句句属实,我胆小怯懦无法阻止他们,只能也跑去追管事,至于他们将同伴打死的事,还是不良人来道观里缉拿我才知晓的。” 张虎这时插话:“那日小人赶回柜上时,发现库房被撬,丢失大笔金银之物,地面还有斑斑血迹,听子虚道长讲明原委后,是以第二天上午便向衙门递了状纸。还望明府为我柜主持公道,追回财物。” “你胡说,我们哪有撬你的库房?”王狗儿驳斥。 另一个猪队友补充:“对,我们一直被打,哪来得及撬锁。” 少德道:“明府,这分明就是万宝僦柜串通这名恶道诬陷我寺净人,还望明察秋毫。” 周彤叹口气:“又是各执一词?” 烦死了。 真当本府拿你们没办法吗? 周彤一拍惊堂木:“不良帅听令。” “属下在。”郭成施礼。 “我命你率人到这几人居所搜查,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蒙骗本府。” “属下得令。” 郭成下去时,偷偷扫了眼张虎。 两个人对视一秒,各自嘴角微动。 取证需要时间,恰好已到衙门会食,周彤所幸宣布休堂。 午后将再次升堂。 为免串供,原告、嫌犯、证人等不得离开,只能在衙门里待着,由专人看管。 门外那些吃瓜群众可以自便散去,各回各家。 刘异拉着张豺、张鼠去【子美客至】吃午饭。 唐人除了宴请朋友,很少有吃午饭的习惯。 之前【子美客至】除非赶上诗会,否则午饭时间基本是门可罗雀。 可自从推出剧本杀后,无论何时去,人都是满满当当。 幸好刘异头一晚提前跟杜星楚预定了一个雅间。 他们三个到时,张豹、张熊、张狼、张狐和张犬已经等在那,连酒菜都上全了。 他们将单张食几拼成一个大桌,跟在乡下家里一样,众人围坐在一起合食。 “怎么样?” “审到哪了?” “希玄寺那边是谁去的?” 没去县衙旁听的张家五人,七嘴八舌地开问。 张鼠恐龙抗狼,眉飞色舞地地给他们描述大堂上的种种场景。 张豺做补充。 张鼠最后点评:“你们都没瞧见,少德和尚气得头发都快长出来了。” 刘异看向五人,小声问:“东西都藏好了没?” 四人贼笑着点头。 张豹回:“放心,郭成他们肯定能找得到。” 说完,众人忍不住‘噗噗噗’一起大笑起来。 张鼠说:“让希玄寺常年跟咱们抢主顾,这下终于吃瘪了。” “那少德是什么人?”刘异问。 “听说他的度牒也是买的,借着给希玄寺打理香积厨机会,可没少中饱私囊。” “假和尚?” 张豺神秘道:“肯定是啊,你猜我在他那发现了啥?” 正在这时,雅间的门被从外开推开,郑宸走进来。 他眼睛直直看向刘异,自动忽略其他人,笑着说:“听杜家阿姊讲异兄长包了间雅房,可真是让我好找。” 说完,他径直走到刘异身旁,往旁边扒拉一下张鼠:“耗子,我要坐这里。” 熟起来后,郑宸也随着刘异称呼张鼠为耗子。 “凭什么?”张鼠不想让位。 不料,他被兄长张豹一把薅起来,将他按坐在自己身边。 张鼠满脸委屈,三兄你咋帮外人? 明明我跟小六一才是天下第一好,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对面张狐瞪一眼这傻子,他现在十分怀疑自己幺弟是不是眼瞎,白带你去勾栏见世面了。 郑宸坐下后,开始旁若无人地给刘异斟酒布菜,就差喂他嘴里了。 刘异-_-||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你能不能矜持点? 他只能主动找话说,尝试化解尴尬。 “郑就呢,他又不在?” “是,也不知道三兄在瞎忙什么,他又不像异兄长一样准备考发解试。” 这句话惊得张家七兄弟目瞪口呆,齐刷刷望向刘异。 “小异,你要考发解试?”七兄弟异口同声。 刘异真想掐死郑宸这个大嘴巴。 他呵呵呵讪笑:“报个名试试而已。” 张豹:“那你不抓紧温书,今天还去旁听诉讼作甚?” 郑宸:“什么旁听诉讼,上午你们去公堂了?” 张熊:“咱九合村是不是要出状元了?” 张狼:“……”四兄我怀疑你不懂流程。 张狐:“往年县里只有两三个名额晋升府试吧,怕是不好考啊!” 张豺:“考试那天,咱要不要把最有实力的几个考生给提前绑了?” 张犬:“要不咱还是别得罪希玄寺了,等下也好去那给小六一烧炷香。” 张鼠:“我的小六一竟然想考科举,完了!你绝对被万大傻给带坏了,我就说让你少跟傻子玩。” 张家众兄弟反应不一。 神啊,刘异想哭。 这次考试若不能顺利晋级,他在九合村绝对会社死。 郑宸,我真的会谢。 你绝对是我炎炎夏日的炸弹小棉袄,桑拿房里的暖宝宝。 第79章 来吧,pk吧 未时四刻。 巩县,县衙。 刘异发现下午来凑热闹听诉讼的百姓比上午还多,足有七八十人。 看来和尚状告道士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了。 张豺和张鼠负责开路,刘异紧紧护着郑宸,他们好不容易才挤到前头。 好奇宝宝郑宸,东张张、西望望后,他拉了下刘异衣角。 刘异俯低上身,问:“何事?” 郑宸小声说:“你看那边。” 刘异顺着她的目光所指,发现左边隔了七八个人的位置,站着几名道士。 他忘了听谁说过,今天好像也是本地太极宫做大醮的日子。 莫非是斋醮散场了,道士们也来凑热闹? “是道士。” “你看中间那老道。” 刘异又偷看了一下,道士中确实有一个胡须半白的清瘦道人紧挨着栅栏边站立。 这人头戴莲花冠,身穿蓝袍,手执拂尘,看上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刘异心想如果不来这地方凑热闹,也许能更仙点。 “怎么了?” “他的道冠是真玉的。” 另一边的张鼠笑着逗他:“难不成还用假的?” 郑宸不理他,还是直接跟刘异对话。 “不是真假的真,真玉是玉名,极为难得。咱大唐的礼神六器,宗庙奠玉就是用真玉。” “这么贵重?”张鼠惊讶。 刘异也微微诧异,这打扮看似质朴的老道,究竟是什么来头? 这时,‘威武’之声再次响彻公堂。 周彤坐下后,原告、被告和全部证人又被带到堂上。 不良人已经取证回来,地上放着两只黑色的大木箱子。 郭成正在跟周彤汇报。 “白羊观破败,在里面一无所获,但在王狗人等六人家中找到了贼赃,与万宝僦柜丢失名单上所列完全一致。” 周彤一拍惊堂木,看向六人。 “大胆,你们竟然欺骗本府,是当本府愚昧吗?” “这……怎么可能?” “小人冤枉。” “我等真不知道那些东西哪来的。” 六个人纷纷出声,矢口否认。 周彤冷笑:“看来不用刑,尔等定然是不会老实招了,来人,给他们上竹书。”(竹书夹身,唐朝一种刑罚) 十二名衙役出列,不管六头粽子能不能动,一律拖走。 将他们拖去了刑堂,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少德看着着急,可问题是他并不确定这六人到底有没有做过。 他养的这些净人之前俱是各乡闲子,平时为非作歹惯了。 万一真像道士说的,是他们自己人失手打死了王柱儿,之后又拱火让他出头诬陷别人,那么回到寺中他必受责罚。 少德双手合十:“明府,贫道实不愿佛门与道门因此事起纷争,贫道愿撤回诉状,这件事就此作罢,不再追究。” 刘异在门外偷笑,官司不是你想告,想告就能告。 想撤诉? 呵呵,哪有那么容易。 郭成这时又道:“我打听到少德和尚在城里有处私宅,为怕王狗儿等人将赃物藏在少德私宅中,所以顺便也去搜查了一下。” 少德整张脸被吓得血色全无,他不可置信望向郭成。 “什么,你搜了我安盛坊的家?” 郭成对他挑挑眉,而后面相周彤道: “明府,我们在少德私宅中发现两名被捆绑的小娘子,她们正是半月前祝家报案失踪的两个女儿。” 周彤大喜:“什么,祝家女儿找到了?” 这段时日他可没少收祝家的礼,如今终于替他们找回女儿,那祝财主肯定会另有重谢。 真没想到居然是个案中案。 这时,大堂外那些围观凑热闹的旁听者已经开始窃窃私语,说什么的都有。 “和尚绑人家女儿?” “怕不是个假和尚吧。” “希玄寺怎么会有这种和尚?” 张鼠和张豺也跟着添油加醋。 “希玄寺不会整座庙里都是淫僧吧?” “呵呵,白天吃斋念佛,晚上蝇营狗苟,原来这就是修行。” 各种声音钻到少德耳朵里,他被吓得浑身颤抖,口中仍在狡辩: “贫道真不知她们为何会在我家中。” 郭成冷笑看他:“要我将两位小娘子带上来与你对峙吗?” 周彤瞪郭成一眼,粗人就是粗人。 “不急,那案子涉及小娘子隐私,不能在公堂上审。” 这事祝老翁之前叮嘱过他。 少德一听不用公审,顿时冷静几分。他大声道: “这分明是有人诬陷贫道,希玄寺建寺三百余年,几代帝王都曾亲至礼佛。我寺目前有八百多在籍僧众,平日戒律严格。贫道在此守戒,断不会做出藏污纳垢之事。寺院又不像他们道观,竟是一两人修行的小庙,根本没有规矩,随便作恶也是无人督管。” 在堂外默默看好戏的刘异,用余光瞥了瞥那位穿蓝袍的老道。 他发现老道看似面容平静,可手里的拂尘不经意间已经换了两次手,看来是被气得不轻啊。 好,就让我给你的心头火,再浇点油吧。 作为仗义执言的吃瓜群众,他在堂外大声道: “八百多在籍僧,这得占多少土地啊?难怪能养这么净人、奴仆和佃农。哎呀,你还能在安盛坊那种寸土寸金的地方买私宅,啧啧,做和尚真好,我都想去剃度了。” 老道士侧头看了刘异一眼,依然没有表情。 刘异接着说:“和尚这时候将希玄寺抬出来,拿八百僧众去威胁人家只有一个人守观的小庙,啧啧,这不是仗势欺人吗?” “就是。”张鼠接。 “是啊,太欺负人了。”张豺大声附和。 围观者的正义感逐渐被刘异调动起来,他们跟着七嘴八舌地大声指责少德。 少德怒视堂外:“你……” 周彤一拍惊堂木:“肃静,堂外不得喧哗。” 这时,毛台啜泣呜咽道:“同为出家人,和尚能买私宅,贫道却要靠典当衣物过活。修行人原本不在乎这些,可他和尚不该指使净人诬陷我。白羊观虽小,但此事事关道门清誉,呜呜呜……明府,你可要为我主持公道啊。” 雨神哭功了得,从委屈得抽抽搭搭,逐渐发展到泪如雨下,最后悲伤至极竟哭到涕泗滂沱。 情绪过度浑然天成。 小人物的悲苦之情,让闻者伤心,听着流泪。 刘异在大厅外又开始火上浇油。 “同是出家修行,僧人在大唐占有最多的土地和财富,道士才占多少?竟还要被和尚们如此欺负,大唐对道门不公啊。” 老道士这时又转头看了看刘异,目光中多了几分赞许。 在刘异的带动下,吃瓜群众们为道士鸣不平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时,有衙役上来报: “明府,那六个人全招了,他们那天原本就是要去万宝僦柜打砸闹事的。” 周彤问:“那是谁打死的王柱儿?” “他们各执一词,说谁的都有。” 大聪明周彤随后揣测:“一定是因为当时打得太过混乱。那抢劫钱财的事呢,他们是否也认下了?” “认了,他们一口咬定是少德指使他们做的。还有,祝家两名女儿也不是首批受害者,他们之前就受少德指使,没少做绑架小娘子的事。” 少德顿时瘫软倒地。 围观群众的骂声再起,这次无需刘异拱火,大家恨不得冲破围栏,直接过去痛殴这辱人妻女的淫僧。 刘异也在跟着起哄,一低头,突然发现郑宸袍子后面,屁股那处晕染出一小块血迹。 刚来时还没有的。 刘异暗叫不好,拉着郑宸就往外走。 张豺、张鼠诧异:“还没听判呢!” “你俩在这听,我先送郑宸回去。” 他俩好不容易才挤出人群。 郑宸疑惑:“咱为何不听完读鞫再走?” 听毛线啊,再待下去你就要掉马甲了。 第80章 发解试与刘大拿孰黑? 周彤最终按过失杀人罪判的王狗儿等六人。 因为《唐律疏议》规定“诸过失杀伤人者,各以其状,以赎论。” 与其斩杀他们,周彤认为让希玄寺拿钱赎人,狠狠敲诈一笔更划算。 这个冤大头希玄寺必须当。 他们寺院中养着好几百净人呢,此时需要你时你不出头,以后哪还有忠诚狗腿子肯实心为寺院办事? 因此,明知道是个哑巴亏,希玄寺也只能吞下。 周彤心里美啊……让你们和尚不缴税,这次我按顶格罚。 至于少德和尚,那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祝家花了巨资买他死,于是周彤没按奸淫罪判他,而是勉强归类为绑架。 大唐奸淫非死罪,绑架却是。 《唐律疏议》规定:“诸有所规避,而执持人为质者,皆斩。” 不过斩刑需要一层一层往上报,至于上面能不能批下来,就看祝家的钞能力了。 两个案子基本尘埃落定,周彤忽然有点怅然若失。 他在二堂问杨志:“杨少府,你觉不觉得这俩案子侦破得过于顺利,冥冥中像有股力量引导本府?” 杨志恭敬抱拳:“之所以破案神速,全赖明府聪慧睿智,巩县得明府庇佑,真是百姓之福啊。” 周彤智商刚上线一秒,就这样被杨志生生又给摁了回去。 他得意洋洋轻笑出声,语气难得温和:“你近期表现很好,考评的事就不必担忧了,本府绝不会亏待你。” 杨志嘴里千恩万谢,心里正亲切问候周彤十八辈祖宗。 ~~~ 巩县,安盛坊。 刘异之前看中的那所正在出售的院子,书房。 鹿仲上半身微微躬腰弯曲,毕恭毕敬站立在老者右后侧。 老人正在案牍上一笔一划写字。 他正在以颜楷默写白居易最新作的一首诗,《香山寺》。 【 空山寂静老夫闲,伴鸟随云往复还。 家酝满瓶书满架,半移生计入香山。 】 他一边写一边嗤笑:“为官者哪里有真清闲,分明是不得重用啊,呵呵。” 鹿仲不敢接话陪他一起妄议太子少傅,只能默默听着。 片刻后,老者头也没回地问:“夏税开始收了?” “回禀义父,开始了,还是按老方法。” “这次你打算派谁去押送?” “除了咱们的人,我另外请了紫柯寨两位当家人护送。” “窦青海和田不四?” “是,这俩人均是老江湖,原本不肯替咱们卖命。可最近玄云寨和龙龟山接连被剿,紫柯寨难免有唇亡齿寒之惧,这才肯听话。” “杨志怎突然变得如此勇猛,敢率四十人围剿龙龟山?” 鹿仲嘴唇轻挑:“如今大考在即,他毫无根基,大概急于建功,想搏一把吧。” 老人沉默片刻,突然换了话题。 “曲良近来如何?” “义父怎么突然问起曲录事?” “有人报我,说曲良不久前新结识位胡人,是你的授意吗?” 鹿仲额头微微冒汗,惊惧道:“孩儿真不知道,我这就抓他来问。” 令鹿仲恐惧的是,这老不死的到底在巩县埋了多少根眼线? 难道老东西连我也一起监视? 想到这,他望向老者背脊的目光充满了怨毒。 老人终于写完整首诗,他拿起来审视了一番,皱皱眉头,最终团做一团抛向纸筒。 鹿仲不解。 “怎地给扔了,莫非义父对字不满意?可依孩儿看,这分明是幅好字啊,笔笔犹如铁画银钩。” 老者叹口气,答:“字是不错,可惜诗不好。乐天先生这首七绝暮气太重,毫无斗志,与老夫心境不符。” 鹿仲即刻奉上彩虹屁。 “义父豪情盖世,恐怕只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曹孟德可以比肩。” 老者回头瞪他:“你是觉得义父老了?” 鹿仲没想到马屁居然拍到了马腿上,慌忙否认。 顷刻后,老者另取出一张白纸,铺在桌上,又开始继续写。 “不必管曲良了,反正这次最后一次收税。”老者声音威严。 鹿仲乖巧称是。 这次老者只写了四个字就停下笔,他指给身后鹿仲看。 “后日便是发解试,我要这两个人通过。” 鹿仲面色为难:“孩儿是县丞,可主持发解试却是县尉的差事。” 老人神色不悦,回头看他。 “杨志品级本就比你小,又没有靠山,还不是随你拿捏。” “义父有所不知,周彤本来一直打压杨志,可最近忽然对他又热络起来,如今想拿捏住杨志,恐怕不易。” 老人‘啪’地一声,连纸带巴掌,重重拍在书案上。 “连一个小小的九品下属都治不了,要你何用?” 鹿仲被吓得身体又佝偻几分。 “义父息怒,孩子一定会想办法,不过这次试义考官是县学的三位博士,尤其是那俞瀚白,怕是不好说话。” 老人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几十年没见了,老夫正有意去拜访一下这位昔日同窗。” “如此甚好,幸得义父交友广阔。” “交友?呵呵,那个老匹夫清高的很呐,未必会听我劝。” ~~~ 九合村。 刘异正在自家院子里旧猫翻新。 刘大拿不知钻了谁家的烟囱,蹭了一身灰。 刘异给它洗了三遍,水还是黑的。 他被气得又想扔猫,这个室友不能要了。 恰在此时,万成举放学归来,他一回村就直接走进刘异家院里。 落汤猫不想在外人面前丢脸,开始拼命扑腾。 刘异将它死死按回盆里,恶狠狠地威胁:“再乱动,我就直接把你丢进伊洛河里。” 喵嗯嗯~ 刘大拿装得可怜兮兮地抗议,可铲屎的丝毫不心软,揉搓得它都快没个猫样了。 刘异给刘大拿冲水时,斜眼瞥向万成举,问:“又来劝我进县学?都说了,不去。” 万成举气道:“我终于知道你为何不肯答应我了,原来你准备考今年的发解试。” 刘异囧,消息这么快就传开了? 他尴尬地讪笑:“报个名嘛,又不花钱。” “你可知道考发解试的难度要远远高于在县学毕业。” “一个成人高考能难到哪去?” “什么高考?看来你还是真不懂。” 万成举说完开始酱酱酿酿地给他做详细科普。 刘异听完,当场就emo了。 “啥玩应儿,你说白居易也是通过考发解试才走向仕途的?为了顺利出线,他还特意跑到宣城去参加高考?” 艹,连诗魔都舞弊。 大唐科举果然黑,比刘大拿还黑。 “你以为发解试简单吗,到时除了自学考生,全县私塾弟子都要走这条独木舟。谁都知道这些人没有名师庇护,是以历来发解试的舞弊程度远远超出你的想象。” “我能想象。”否则我报名干嘛? 老子就是知道里面黑,才来掺和一脚的。 毕竟咱最擅长的就是黑吃黑。 “刘异,听我一句劝,若你真立志科举,可以先入县学,过几年直接参加省考。毕竟你现在只是粗通文墨,连字都认不全。” 刘异瞪他,小瞧谁呢? 我房里私藏的《苍颉篇》、《急就篇》、《千字文》、《弟子规》等儿童读物可全了,每晚睡前必读。 想当年咱是以全班倒数第三的成绩进的高中,毕业时老子是班里成绩最好的。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老爸差点没把家里祠堂拆了,给我重新盖一座。 就咱这学习能力,这运气,这手段,会蹚不过去一个小小发解试? 他从水中捞起刘大拿,顺毛撸两把后,又擦了一遍,再用干布包裹好,直接挂在晾衣绳上晒。 肥猫被气得嘴里骂骂咧咧地喵喵喊。 刘异根本不理它,‘哗’地一声,泼掉盆里的脏水。 而后,他面向万成举,敷衍道: “好,我答应你,若这次考不中,就进县学。” 第81章 副主考的惊叹 奴仆进来禀报,说一个自称清梦先生的老者前来拜访。 俞瀚白诧异地抬起头,手里的羊毫笔不慎滴落两滴墨汁到宣纸上。 本来快书写完的狂草《香山寺》,就这样被晕染了。 俞瀚白低头望着宣纸,微微蹙眉,最后将这幅字揉做一团,随意丢弃到地上。 “平白污了我一幅好字,不见。” 男仆得到指示后,又快速退了出去。 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走上前,捡起地上的纸,展开,目光中略带惋惜。 “阿翁,清梦先生是谁?” 俞瀚白叹口气:“算是我的同窗。” “为何没听阿翁提起过?” “有什么好提的,这人年少时也曾满腹经纶,可惜后来为了攀附权贵,甘心入赘士族,舐痔结驷。相鼠有皮,人而无仪。如今不过蝇营狗苟之辈,不见也罢。” “他也是巩县人?” “是从巩县科考出去的,自他入赘后我们就再没见过。” 俞家门外,一名黑衫仆从对着一辆黄木马车车厢躬身施礼。 “主人,奴仆说瀚白先生回复不见。” 车厢里先传出一声幽幽长叹,随后是怒斥声。 “俞渊这个老匹夫,我就不信你两个已入仕的儿子今年不用考课。走,回去。” 最后一句是对车夫说的。 车轮声辘辘,马车掉头后缓缓离开。 同一条路上,另一辆马车与这辆车相向而行,擦身而过。 新来的这辆马车最后停到了刚才那辆车离开的位置。 奴仆又进屋禀报,说杜家三娘子求见。 少女满脸欣喜望向老人,“阿翁,是杜家阿姊。” 俞瀚白对男仆挥了挥手,示意去请人进来。 见孙女如此雀跃,他不禁摇头苦笑: “星楚这丫头从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这次又要给我出什么难题。” “可阿翁上次从【子美客至】回来,明明就很高兴,当晚还喝了一大壶酒呢。” 老人嘴角含着淡淡的浅笑,说:“那是因为许久不曾碰到那么有趣的人了,璞玉浑金。” ~~~ 七月六日,卯正。 巩县,县学门口。 刘异正在被两名衙役上下其手,搜身。 他手里还拎着个破布口袋。 布口袋里面除了装笔墨纸砚,还塞了三张胡饼和一罐清水。 今天就是他进考场的大日子,他终于迈出走向科举的第一步。 大唐常举,主要分考进士和考明经两大类。 许多人认为明经比进士好考,因此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 刘异对比过考试内容,感觉大同小异,对他来说没区别,都是地狱级难度。 进士和明经都需要考三门,每门各考一天。 进士考的三门分别是帖经、杂文和策问。 明经考的三门分别是帖经、试义和策论。 帖经是两类考试都必考的一门。 这一门不过,将直接淘汰出局,没资格继续参与后两门考试。 县里的发解试作为选拔乡贡的第一关,难度系数降低不少。 不管考生后续是走进士路,还是明经路,它都只考两门: 帖经和试义。 帖经十通四者,即可进入下一关试义。 在试义环节中,再由考官当面问出十道题,由考生口述作答。 主要考察应试者对经书的理解水平。 最后,考官会选取答对题目最多的两名考生,去州府参加下一轮发解试。 刘异要从走进考场的上百位考生手里,争取到两个晋升名额中的一个。 巩县没有贡院,每年都是借县学学堂作为发解试考场。 刘异走进考场,被衙役安排在最后方靠角落的位置落座。 他左右观察了下,对这个位置很满意。 此处不仅有南北窗的过堂风,考场内用以降温的八只冰桶,其中一个就摆放在他身后。 不仅凉爽,离后门还近,方便递小抄。 呵呵,杨志老小子会办事。 他望着前面不停攒动的人头,不禁若有所思。 这是个没有相片,没有身份证,没有指纹技术识别的年代。 据说每年找人代考不在少数。 答卷环节已经这么黑了,阅卷时考卷又不糊名。 录取谁淘汰谁,全凭主考心情和考生背景。 也不知道大唐历来进士中,有真才实学的占几成? 待全部考生一一落座后,二十名衙役排队进场。 他们十步一人,全都面向考生,背靠墙壁站立。 衙役双眼一瞪,就是大唐人肉监视器。 少顷,杨志穿着浅绿官服,迈着不紧不慢的四方步走进来。 他走到考场最前面,面向满屋考生表情严肃,不怒而威。 本来微微有些嘈杂的考场,瞬间安静。 “本府是这次发解试的主考,我在此先诵读下考场规则……” 规则念完,他又扫视一圈。 一众考生不管老少,都被吓得如坐针毡。 目光扫向最后一排时,杨志立刻不淡定了。 他几乎被气到七窍生烟,脸色也变得五彩斑斓。 副主考文俊是县衙里的一名录事,这人做事一板一眼很有原则。 他走上前询问:“少府,要将那名考生轰出去吗?” 杨志强忍着怒气,言不由衷地回:“不必,能临危不乱想必胸有成竹,定是大才。” 文俊回头望一眼最后一排呼呼大睡那名少年,呃……大才? 哪看出来的? 他转过头又问:“那我们要叫醒他吗?” “不必,大才者答卷定然是一挥而就,时间来得及,到下半场再叫吧。”杨志咬牙切齿地回。 岂有此理! 简直岂有此理! 这崽子也太嚣张了! 合着你就单溜我一个人呗? 非得等我答好了喂你,你连装装样子都不肯吗? 唉! 本府一世英名,怎么就落到你这小王八蛋手里了呢? 发完考卷后,杨志吩咐文俊: “文录事先在此处监考,本府出去巡视一下,等会过来换你。” “少府君请便。” 杨志气鼓鼓地走出考场,他要到另外一个房间答题去。 县考试卷是由河南府出题。 杨志虽身为主考,可他拿到试卷的时间并不比考生早多少。 好在他可以偷摸找地方开卷答。 今年的帖经试,他要关照的考生一共有五人。 除刘异外,还有周彤给的两名字和鹿仲给的俩名字。 帖经这门,即便杨志把答案给了这五人,可到了试义那关,就由不得他做主了。 今年负责试义的考官,是县学里的三位博士。 他们虽算不得鸿儒大家,但也都是饱读之士。 滥竽充数的考生,在他们那将很难蒙混过关。 这点杨志已经跟刘异解释清楚了。 他实在想不通,那小子哪来的自信一定能通过考试? 难道三位博士也会帮他舞弊? 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少年,越接触越觉得此人深不可测。 酉时正,考试结束。 前排考生们纷纷交卷离场。 最后一排的少年还在呼呼大睡。 副主考文俊走到最后一排,敲了敲刘异的桌子。 “散场了。” 刘异睁开朦胧的睡眼,将考卷递给他。 在大唐,所有考试都不允许提前交卷。 抄完杨志给的答案后,他看时间还富余,就又睡了过去。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他,为了赶今天的考试,他半夜两点就起了。 主要是怕若再迟会,万一老刘同志醒了,准不让他出门。 他那没啥远见的老爹,至今仍不同意他参加科举。 因为缺觉闹得,刘异一整天都很困。 现在终于睡饱,人也清醒了些。 文俊看了一眼这少年的试卷,顿时呆住。 “小郎君是出身商贾吗?”(中晚唐时,商籍已经可以参加科举。) 刘异眯着眼睛,微微诧异地问:“啥,为何这样说?” 文俊当面吐槽: “帖经总共十道题,对四道就可以进入下一考,你真真就只回答了四道,还挑答案字数最少的四道写,如此斤斤计较,不是出身商贾谁信?” 刘异不好意思挠挠头,“我刚学会写字,写多了手痛,所以才选字少的答。” 这回答让文俊顿时emo。 能挑答案最少的写,必是十题全都会。 可他刚学会写字…… ? 神啊,他可能真是个天才! 第82章 特别的庆祝 刘异是最后一个走出县学的,外面考生和家属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他一眼便瞧见门口两侧的国槐树下,各站了一拨熟人。 郑宸也发现了他,满脸欣喜地跑过来,拉着他的衣角,关切地问: “异兄长,考的如何?” 刘异拉着他,一起走向杜星楚。 “杜娘子,你那边怎么说?” 杜星楚皱着眉头,歉意道:“瀚白先生没同意。” “你不说他最爱诗才,那首《题西林壁》打动不了他?” 为了贿赂俞老头,我可是将苏肘子卖的裤衩都不剩了。 结果老头不为所动? 是肘子不香,还是他味觉失灵了? “他让我劝你,科举要走正途,不如今年先进县学,来年再图省试。” 省事,省事,老子不就是为了省事才找他的嘛! 看来此路不通啊! “我让你找的十二名常年落第,如今已经放弃科举的老儒生呢?” “这个找到了,只是星楚不解,刘郎君为何要找常年落第的考生?” 这些人中最年轻的都有四十多岁了。 刘异神秘笑笑:“自然是有大用处。” 这时,另一拨人也走了过来。 刘异问:“曹宋两位先生怎么说?” 张鼠答:“曹老头把礼收了,我想应该算是答应了吧。” 刘异终于松了口气,总算有个好消息。 他又看向张豺。 张豺回:“宋老头被我的真诚打动了。” “打动的?”刘异隐隐感觉到不对。 “对,三拳。” 刘异顿时火冒三丈,恨不得将张老七一脚踹出地球。 “我让你去给他送礼,你却把他揍了?” “谁让他不收礼的。” 刘异气得想掐死他。 张豺笑着把他拉到身边,小声耳语: “放心,不是以你名义揍的,这次周彤和鹿仲保的那四个人,谁都别想中了,哈哈。” 刘异目瞪口呆。 你小子不愧是张家最阴的人。 第二门试义要等三天后,放出这次帖经通过榜单才会继续考。 是以刘异又有几天的休息时间。 郑宸和杜星楚想约刘异去【子美客至】庆祝。 张豺和张鼠却想拉他去吕荣家体验生活。 两伙人为此各不相让,吵吵嚷嚷。 主要是张鼠和郑宸吵。 “我异兄长才不要去那种不三不四的地方。” “怎么就不三不四了,你忘了?小六一第一次去可是你和你三兄带的。” “你和三兄都不是君子,整天净想着勾搭小娘子。” “啧啧,就你是君子,那你整天围着人家杜娘子转悠干嘛?” “你……” 刘异无奈苦笑。 他现在对智商偶尔离家出走的耗子,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想当初孙艳艳也是一身男装打扮,可耗子一眼便能瞧出对方是女子。 怎么轮到郑宸这,他就跟得了老花一样。 刘异瞅瞅郑宸略显平坦的前襟,默默叹了口气。 鸡鸡复鸡鸡,木兰无长兄。 还得继续发育啊! 另一边,杜星楚正略带矜持地劝说张豺。 “【子美客至】毕竟是自家地方,玩乐更方便些。” “吕荣家也不外啊,我们向来把那当成自己家。” “到【子美客至】庆祝,我们所有人都方便去。” “吕荣家大门也是敞开的,谁不让你去的?” “你……” 郑宸和张鼠过来,一人拉刘异一条胳膊,非让他选。 “异兄长,你说,今晚咱去哪?” “小六一,到了考验友情的时候了,你可别选错。” 刘异想想,淡定道:“我选回家。” 他又一天没着家,如果再夜不归宿,等回家时面对的就不是老刘同志的鞋底子了,一顿棒子是少不了的。 为了皮肉着想,今晚还是乖一点吧。 见刘异心意已决,四人只得作罢,又浪费一个可以闹腾的由头。 张豺和张鼠今晚不回村,他们要在柜上值夜。 郑宸和杜星楚一直送刘异到城门口,才与他分别。 剩下的路,刘异只能孤孤单单自己往家走。 出城门时,天边的晚霞还很绚烂。 走到半路,暮色就已渐渐升起,天色由明转暗。 他的破布口袋里啥都有,唯独忘了装火烛。 刘异只能摸黑前行。 不知不觉,他已走到当时赵吉被绑的那个岔路口。 往左边,就是九合村方向。 往右边,一直走最终会走到官道上,出巩县,进温县。 朦朦胧胧中,他看见前面岔路口上停着一辆马车。 只有马车,没看到车夫。 多么熟悉的情节,刘异心中顿时升起警惕。 他从胸前磁石上拔下最上面一根银针,握在手里。 这根银针是淬过毒的。 他胆战心惊地快速经过马车,拐到通往九合村的路上。 渐渐地离身后马车越来越远。 咦? 平安无事。 难道是自己多想了?刘异怀疑。 他正在窃喜时,头顶槐树上突然落下一道黑影。 一个麻布口袋当头罩下。 刘异刚想喊叫,后脖颈猛然钝痛,他随后便失去知觉。 ~~~ 昏暗逼仄的房间里。 刘异幽幽醒来,他听见自己肚子正‘咕咕咕’地叫。 人生三大疑问快速在他脑海中盘旋: 我是谁? 我在哪? 我的外卖到了没? 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早已穿越到大唐。 他坐起来,看了下周遭,顿时很懵。 一面夯土的壁墙,三面木栅栏围的丛棘房,墙壁最上方位置开的气窗,还有身下铺的茅草。 多么熟悉的环境啊! 话说,我怎么又跑到玄云寨土牢里来了? 从气窗透进来的光束看,现在应该是白天了。 那么自己昏迷至少有一整夜。 他记得当天土牢被他们放火烧过一把,可如今这里完全看不出焚烧的痕迹。 土牢不仅被修葺过,连地上铺的茅草都换了新的。 真是他娘滴见鬼了。 刘异检查一下,身体零部件齐全。 但昨晚背的破布口袋没了。 身上的吸铁石和银针也不见了。 这是遭遇绑票了? 他暗暗心惊,为何总有刁民想害朕? 看来,天没降大任于我,照样要苦我心智,劳我筋骨。 牛角当时没干成的事,终于有人替他完成了。 刘异站起来,在丛棘房里转了一圈。 他开始思考目前的处境及幕后的黑手。 这事不可能是玄云寨余孽干的。 玄云寨如今就剩下仨活人。 牛角还在牢里关着呢,二当家出去寻宝了。 而三当家孙艳艳,她现在每天忙着跟耗子玩欲拒还迎,斗嘴互怼。 那还能有谁? 莫非这山上又来了新团伙? 我又不是科目三,不可能每个团伙拿我试遍刀吧。 现在无论是谁占了这里,大概率都跟自己都无冤无仇,没必要绑票吧?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最近已经开始收夏税了。 莫非是鹿仲让人干的? 他怎么敢? 上次莲花落应该震慑住他了,难道他真就不怕我留了一手? 自己上次可是威胁说我若出事,必将有人会将他们的罪证大肆散播出去。 他不可能不怕。 刘异正想着,过道外面突然响起吱嘎的开门声。 第83章 惊不惊喜? 看清丛棘栅栏外面的来人后,刘异忍不住摇头苦笑。 “我猜测了种种可能,打死都没想到会是你。” 站立在栅栏外的男子相貌极美,长眉如柳,桃花眼含笑。 他身穿一件前襟翻领的浅绿锦缎袍,腰胯位置束一根玉带。 玉带中间暗扣藏有一把软剑,名字还是刘异给起的。 叫大保健。 来人正是荥阳世家子郑就。 他脸色一如往常,依旧挂着抹若有若无的懒散笑容。 不过刘异现在感觉,他的笑容特别欠揍。 “听郑宸讲你最近神神秘秘的瞧不见人影,我还当你又被哪家小娘子给迷住了,没想到你是世家公子做腻了,改行要当山大王啊。” 郑就挑挑眉,假装听不懂他语气中的嘲讽,接道: “做山大王其实也不错,至少没我家那么多规矩束缚。” “我千辛万苦考完发解试第一门,身为朋友,这就是你为我准备的庆祝?” “当然不是,好曲还没开始呢。” 郑就用手指指过道墙上挂着的一整排血迹斑斑、奇形怪状的刑具,恐吓道: “这牢里东西都是现成的,咱们等会可以挨个试。” 刘异听完,忽然笑了。 他放松的就地坐下,与郑就隔着一排木栅栏对视。 “不至于吧,我们无冤无仇,你想问什么直接问就成了,不需要玩这种‘你招不招’的游戏。我又怂又惜命,小身板还跟豆芽菜似的,做不了大丈夫。咱是逢富贵必婬,见威武就屈,绝对配合。” 郑就点点头讪笑,笑得颇为嘲讽。 “我就喜欢你够直白,损起人来,连自己都不放过。” “那你还不快问。” 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仆从打扮的男人。 他不知从哪里搬来一个笙蹄,放到郑就身后。 郑就落座后,这名仆从又退了出去。 现在,郑就与刘异隔着栅栏,一里一外对视。 郑就脸色难得严肃几分,问道:“你为何要打听襄景公李归?” 刘异顿时讶异,他实在没想到对方开口问的竟是这个问题。 他之前有托郑宸回去询问郑就,襄景公是谁。 可他自己都快忘了这件事。 “怎么,你知道襄景公是谁?” 郑就瞪他:“现在是我问你,你最好如实回答,免得受皮肉之苦。” “草,你就为这个绑架我?” 刘异顿时觉得冤枉。 哪怕对方觉得他跟郑宸行为举止过于亲密,不符合这个时代标准,逾规违礼,为此想教训自己,他都会认。 谁知道竟是为这破事。 “宸儿回去问我时,我当时的表情就跟你现在一样。我很震惊,一个小小的田舍郎,怎么会知晓襄景公?” “那你也不至于绑架我吧?” 郑就点头,接到说:“本来不至于,后来我又命人查了你一下,结果你还真是让人惊喜。最近巩县附近两伙山匪接连被剿,都跟你脱不了关系,你真的是名田舍郎吗?” 刘异苦笑:“你既然这么神通广大,应该早找人核实过了,我家往上数四代都没离开过九合村,祖祖辈辈务农为生,如假包换正统田舍郎。” “所以我才觉得不合理,以你的见识,怎么会知晓襄景公?” “我错了,我就不该八卦的。” “何意?” 刘异于是乎把他在吕荣家遇到胡人,之后又誊抄胡人帛书的事一五一十讲给郑就。 “那封信呢?” “藏起来了,我总不可能随身携带吧。” 郑就啪啪地拍了两下手。 须臾,两名大汉抬着一具黑皮棺材走进来。 哐当一声,棺材放在郑就和刘异之间。 随后,这俩人又退了出去。 刘异震惊地看看棺材,又看看郑就。 “给我准备的?这么客气!” “你还不配。” 郑就说完,一把掀开棺材盖。 顿时袅袅白气升腾四溢,原来棺材里铺着冰块。 寒气消散一些后,刘异发现冰块中镇着一具男尸。 他仔细审视这具尸体。 身形颀长,五官深邃,胡须微卷。 嚯,认识。 正是他在吕荣家见到的那位胡人。 尸体咽喉位置有个铜钱大小的圆洞,不知被什么兵器贯穿过。 他望向郑就疑惑地问:“你杀了他?” 郑就摇头,面色凝重。 “不是我们做的,我赶到邸舍的时候,他已经死了,随身物品尽失,只剩下一身衣服。” “那他靴子里的书信呢?” “他靴子里什么都没有,已经被人拿走了。我跟了这么久的线索就这样断了。” 刘异幸灾乐祸道:“幸好幸好,我那还有一份拷贝。” 郑就眼神忽然变得怨恨。 他大声斥道:“如果那晚不是你用银针刺晕我,我就不会失去这条线索。” “呃……你都知道了?” “我本来计划当晚就绑走他的,没想到我被你提前暗算,一直呼呼大睡到天亮,这才错过时机。我们再找到他时,人已经死了。” 刘异陡然间醒悟过来。 “所以……那日你带我们去吕荣家,其实另有用意。” “当然。” “你早就知道这胡人当晚也会去?” “不错,否则你当我真闲得没事帮你去辨识一块破布?” 刘异呵呵……可你之前每天看上去确实很闲啊,谁知道你背地里玩这么大。 他偷偷地腹诽。 “你原来要绑这胡人做甚?”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刘异抿嘴,内心吐槽我还是喜欢你玩世不恭的样子。 撕掉伪装的郑就,貌似不太好沟通呀。 “你难道不想知道那封信的内容吗?” “怎么,你找到译语人了?” 刘异内心一句卧槽,你连我到处找翻译的事都知道? 世家果然不出产傻子。 “是,我找到了,还翻译了出来。” “信里面到底说什么?” 刘异哂笑,学他刚才的口吻怼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 郑就愠怒。 两人各怀鬼胎沉默了一会。 郑就先开口,说:“我也不想对你动刑……” 他还没威胁完,就被刘异出声打断。 “其实你不妨试试,除非你弄死我,否则我这人睚眦必报,恩仇都习惯十倍奉还。” “哈哈,”郑就阴笑着问,“你当我不敢用刑?” “你赌你不敢。” 郑就狞笑着击掌,手掌拍得啪啪响。 “来人。” 四个长得满脸横肉的凶恶男子走进来,恭谨抱拳。 “三郎!” “去把这个田舍奴给我拖出来,用刑,用最狠的刑。” 第84章 意不意外? 刘异双手被绑缚在身后,整个人被固定在一张竹榻上。 他脸色看上去十分痛苦。 他正在极力忍耐。 天人斗争…… 这是意志力的较量。 离他一尺远的位置,放着一张大食几。 食几上面,烧鸡、鱼鲙、蒸鸭子、焖兔子、烤羊腿,各种肉香四溢。 还有一坛剑南好酒,封盖已经打开,整个土牢都弥漫着酒香。 咕, 咕, 咕…… 他肚子在叫。 刘异昨个白天在考场里睡了一天,就没好好进食。 昨晚上又没吃。 此刻,美食当前。 看得见,够不着。 闻得到,吃不着。 …… 他肚子里的馋虫立马开始闹腾,五脏六腑早已锣鼓喧天。 刘异无奈苦笑。 他神色郑重地问:“这……就是你所谓的酷刑,最狠的那种?” 郑就认真地点了点头,问:“还不够残忍吗?” 刘异也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答:“残忍,简直太残暴了!” 郑就颇为得意:“这招百试百灵,我家长兄每次都这么惩罚我。” “好了,我认输,我马上把绢帛内容告诉你。” 识食物者为俊杰。 郑就发出一阵‘嘿嘿嘿’奸笑。 “他日你十倍奉还的时候,记着要比这桌丰盛。” 刘异望着他也在笑,“一定,撑死你。” 他终究没有看错人。 他知道郑就不会对自己用刑,不过是借美食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他盖特到对方的用意,选择顺坡下驴。 松绑后,刘异直接饿虎扑食。 他撕下一整根烤鸡腿,放在嘴里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流油还不忘批评。 “这鸡烧得不好,烤之前应该用调料腌制个把时辰的。” 郑就撕下另一边的鸡腿,尝了一小口,撇撇嘴。 “是有点没入味。坑饪是本地找的,你们巩县人的手艺就是比我们荥阳差。”(坑饪,厨子。) 刘异恶鬼般,迅速啃完鸡腿。 咻…… 鸡骨头朝着对面郑就的俊脸飞过去。 郑就侧头躲过,全然不在乎,还谄媚地给刘异斟了杯酒。 “那绢帛上到底写了什么?” “你告诉我,你跟襄景公有何关系?” 郑就停下嘴,沉默一会。 “看你平日对宸儿不错,想来不会害他。好,我告诉你。” “痛快滴。” “你可能不知道,我与郑宸并非亲兄弟。” “知道,你们是亲兄妹。” 郑就尴尬地咳嗽两声。 “唉,我早说过,她明明就不像男子,亏她每天还认真装扮。”郑就顿一下,接着说:“不过,我们也不是亲兄妹,而是堂兄妹,她是我二叔父唯一的孩子。” “你二叔?” “二叔父是郑氏上一辈里才华最卓绝的人,自前隋朝开创科举以来,他是文状元和武状元同时加身的唯一一人。” 刘异惊讶:“郑宸阿耶这么牛掰?” 他还从没听说过中国历史上有人同时中文武双科状元的。 当然,他历史学的并不好,孤陋寡闻在所难免。 “郑氏南祖向来不如北祖兴旺,本来振兴郑氏南祖的指望全都落在二叔父身上,可在太和三年……。” “太和三年……”刘异掐指算算,“那不就是十年前? “是,我祖父致仕后,一直住在荥阳老家。二叔父孝顺,每逢大假都要千里迢迢归家,亲伺汤水。奇怪的是那年元日长假二叔父并未回来。” “为什么?” “不清楚,听长安的奴才说那年元日期间,二叔父将自己在书房关了七日。七日后奴才们再进去时,整个书房都被砸了。” “郑宸老爹好大的脾气啊!” “爹?” “唉,你接着讲。” “浪费了元日假期,二叔父才想起归家,于是他又跟朝廷请了探亲假。” “还有探亲假?” “大唐文武官员,父母在三百里外者,每三年允许省假三十日。” “还挺人性化的,他哪天出发的?” “元月初九,从长安出发,他就是在这次归家途中忽然断了消息,人间蒸发一样,自此失踪了。” “失踪?一直到现在都没找到?” “对,这么多年来郑氏全族一直在追查我二叔父失踪的线索,近些年我们才最终确定,他是在巩县地界失去的踪迹。” 刘异一下子醍醐灌顶,很多之前就感觉奇怪的事情,一下子就想通了。 “所以你来巩县,根本不是来巡视家族生意,而是来查你二叔父失踪线索的?” 郑就呵笑:“你以为些许蝇头小利,会劳动堂堂郑氏公子亲自前来?” “郑宸知道吗?” “关于她父亲失踪的事,她自幼就知道,但她并不知道家族一直在偷偷追查线索。祖父希望宸儿能快乐长大,不希望她卷入危险中。” 刘异气怼:“那你还把她带到这来?” “不是我要带的,是她非要跟着,她拿我的把柄威胁我。” “把柄?” 郑就愁眉苦脸,郁闷道: “对,我有一秘密,若被族人知晓,我将痛不欲生。” 刘异同情地拍拍他的肩头,顺便抹两把油上去。 “你这么聪明博学的人,却要把自己伪装成不学无术的吴下阿蒙,确实很难。” 郑就瞪大眼睛,不可置信望向刘异。 “郑宸告诉你的?” “我自己发现的,初见那次在【子美客至】时就发现了。” “从哪看出来的?” “当天你是所有人中,最早看出我那首《卧春》恶搞的,连瀚白先生都上当读了两句,你却没有。其他人的诗,你虽然一律捧场鼓掌,但只对一个白皮书生的诗出声喝了彩,我猜那位叫司马扎的读书人应该是当天众人中诗材最高的一位。” 郑就摇头苦笑:“你一对招子是淬过毒吗?” “你为了不参加科举,就让族人误会自己不擅长读书,至于吗?” “你不懂,大唐朝堂党争从未像今天这般严重,用人时只考量党派,跟才能全无关系,我实在不想卷入这场毫无意义的争斗。” 刘异撇撇嘴:“像你这种生来就锦衣玉食的人当然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却没权利这么说,我还指望通过它让我父兄住进大房子呢。” 两人忽然都沉默了,安静对饮一杯。 逡巡片刻,刘异又问:“聊了这么久,你还没说与襄景公是何关系呢?” 郑就赶紧用套马杆子把跑了的话题拉回来。 “刚才我说查到我二叔父是在你们巩县失踪的,之所以这么多年才查到,是因为我们在调查过程中受到了一股江湖势力干扰,这股江湖势力叫大野盟。 “大野盟?这名字听起来很土啊。” “大野盟如今可算江湖第一大势力,他们总盟在陇西。” 刘异撇撇嘴,后世都没听说过,说明不过是昙花一现,成不了气候。 “他们为何要干扰你们调查?” 郑就摇摇头,面色凝重。 “不清楚,祖父认为他们可能与我二叔父失踪有关。大野盟势力庞大,一直很神秘,我们查了许久才查到他们盟主叫李归,对外自称襄景公。” 刘异瞠目结舌。 原来襄景公是个江湖人。 “我之前还以为襄景公是爵位呢。” “大唐根本没有襄景公这个封爵,谁敢如此大不敬。” “哦?” “这些人,真是太无法无天,你可知李唐王朝的来历?” 刘异双眼立马亮了,自信满满地说,你闪开,这题我会。 “大唐是李渊建的,后来被李老二发动玄武门之变篡位了。” “李老二杀了自己弟弟后,还睡了弟媳。” “李老二的儿子后来睡了自己小妈,他媳妇也是小妈,最后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 “李老二的曾孙又睡了自己儿媳妇,逆向继承又扳回一局。” 老李家祖辈的瓜贼多,哪像现在这般无趣,一群碌碌无为的子孙,连头条都上不了,史书都懒得写他们。 郑就面色紧张地往门外张望两眼,回头时忍不住抱怨。 “直呼高祖和太宗名讳,你不想活了?” “那你去告发我。” “我郑就虽爱戏闹捉弄人,但对朋友向来一心一意,赤诚坦荡。” 第85章 谁家没有黑历史 郑就接着刘异继续八卦,不过他讲的却是李家更早的历史。 他从唐太祖李虎的出身,讲到其赫赫战功。 李虎是西汉李广后裔,就是“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李广。 他曾是西魏“八柱国”之一。 他在西魏时,曾被赐姓大野氏,是第一代陇西郡公。 刘异惊讶:“大野是姓?” “鲜卑姓氏,李家是从隋文帝时才改回姓李的,这中间的五六十年,族人一直以大野为姓。” “喔噢…原来李老二小时候叫大野世民,哈哈哈……太逗了。” “咳咳咳,你越说越无法无天了。” 刘异特同情郑就。 他这种一辈子生活在士族枷锁里的孩子,最大的叛逆不过是不考科举。 厌恶朝局,他发泄不满的方式就是不参与。 可你一直不参与,哪有机会改变呢? 哪有机会霸气喊出“老子的规矩就是规矩!!!” 他拉回思绪,聊起正题。 “那大野盟是侮辱李唐的意思呗?” “他们不仅取了李唐太祖的鲜卑姓氏,襄景公这几个字也深有含义。” “何解?” “襄景公的襄指的是太祖李虎在西魏时期的谥号,而景指的是高祖称帝后为其追封的谥号。” “所以襄景公指的就是大唐太祖李虎?” “我认为是这样的,可惜一般人并不清楚这段历史。” “那个叫李归的人,打着唐太祖的名义,他到底想干嘛?” 郑就面色严峻,神色凝重。 “具体不清楚,不过如此大逆不道,除了谋反我想不到别的原因了。” 谋反? 刘异顿时翻了个白眼。 如果换个朝代,在陈桥驿遇到赵匡胤,在北平府遇到朱棣。 刘异想都不用想,立马加入团伙,入一股。 那能叫谋反吗?那得叫创业团队。 但特娘地,现在是大唐。 除非谋反那人叫黄巢,否则没戏。 话说,黄巢好像最后也没戏,那段历史他记不清了。 “那你家朝中有人当官吗,谋反是大罪,可以上报朝廷呀?”刘异建议。 “我家北祖二房的郑覃伯父,倒是可以进言,但近期他跟同朝为相的杨嗣复频繁起争执,若不能查实上报,牛党为攻讦李党,必将以此诬蔑郑氏。” 刘异听得一脸懵逼 (⊙.⊙) 同朝为相? 他猜到郑家会有人当官,但没想到是当国务院总理。 “你之前不说你家在朝堂上江河日下吗?” “是江河日下呀,远的不说,只贞元年间,郑氏一门就出了三位宰相,哪像现在这般人才寥落。” “我去……你家宰相产量这么高,是批量生产的吗?” “这有什么,我亲祖父也曾做过宰相。” 刘异抿嘴,太特么凡尔赛了。 不想聊这个话题了,心累。 “那也就是说,咱只能私下调查襄景公,拿到他确实谋反的证据,才能上报?” 郑就喜笑颜开:“咱?呵呵,怎么,你愿意帮我?” “失踪的是郑宸父亲,我岂能袖手旁观?你那边已经查到什么了,分享一下。” “查不到李归的任何消息。” “沃特?怎么可能,你不说大野盟是江湖第一大势力吗,怎么会查不到?” “他们层级隔离,部众忠诚,全盟上下无懈可击,外人很难潜入内部,即便打入内部,也只能从底层做起,仅认识上一层的头目,根本打探不到李归的任何消息。” withtoday……难不成这是个传销组织? 搞这么神秘,咋跟邪教一样。 他思量了一会,推测:“陇西可是大唐龙兴之地,大野盟敢将总盟设在那,说明在当地有庇护。” “不仅是在陇西,我们之前派来巩县追查线索的几批人,都莫名消失了,大野盟势力恐怕已经扩张到此地。” 刘异双眼精光一闪,他立刻想到了龙龟山上的那批铜钱。 是什么人将铜钱拉上龙龟山,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这么久了他们就是查不到任何线索。 唯一肯定的是,在巩县境内潜藏一股神秘势力。 莫非这股势力就是大野盟? 刘异又问:“关于那个胡人,你查到了什么?” “他来自回鹘阿布思部,这次入唐回鹘共派了八个人,到八处分头去联络襄景公。来巩县的就是你我见到那人,至于回鹘跟襄景公是何关系,我还来不及问,他们就全死了。” 刘异震惊:“全死了?你是指……” “对,分散到各地的八个人全被灭口,与那人一样,随身物品失踪,没留下一点线索,有人总比我快一步。” 刘异呵呵贼笑:“幸好没有我快。” 要不是因为八卦,他那晚也不会去偷胡人衣物,歪打正着。 他终于将绢帛内容巴拉巴拉复述给郑就。 “信是用突厥文写的,一个叫安允合的人让一个叫勿察的特使,带了两万缗钱送给襄景公。信上还说他准备的兵马在路上,即将大事可成。” 郑就听后,思索良久没再吭声。 刘异捅鼓捅咕他:“怎么了,吓傻了,你说话呀!” “你可知绢帛中提到的安允合是谁?”郑就问。 刘异没正经地回:“难不成是安禄山家亲戚。” “安允合乃回鹘宰相。” “草,你小子还说对官场不感兴趣,怎么连回鹘朝堂的事都门清。” 郑就没理会他的揶揄,皱着眉头道:“回鹘恐怕要乱。” 刘异不以为意,回鹘嘛,历来老革命人了,从来没消停过。 “即便回鹘宰相要作乱,他为何派人入大唐找那个襄景公,你不觉得这事很诡异吗?” 郑就点头:“是很诡异,安允合貌似也不知道襄景公在哪,甚至可能根本不认识襄景公,可他为何会贸然派人联络襄景公呢?” “其实,咱们这边还有一条线索。” “你是说曲良?” 刘异想翻白眼,你要不要这么聪明啊,给我点成就感好不? “没错,是曲良。他不仅会讲突厥语,还认识回鹘过来的胡人,这里面肯定有问题。那晚我在房外听到他跟妓人说,这次事情办完,他会得到一千缗,那么……” “等等!”郑就打断他,“你偷听人家行……” 刘异尴尬讪笑:“无意中听到的。” 郑就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坚定道:“我再也不跟你一起逛青楼了,太不安全。” 刘异赶快安抚郑教授:“我保证绝不偷听你干革命,咱接着聊曲良,他……” “我们查过。”郑就再次打断他,“曲良小时候在靠近回鹘的羁縻州长大,所以懂得突厥语,因为懂胡语,他在饶乐州时就做过录事,是六年前迁来巩县的。 “可他怎么会认识那回鹘人?” “是回鹘人先找上他的,因为在巩县境内,懂突厥语的人并不多。曲良不是回鹘跟襄景公联系的接头人,连牙人都不算,只是名译语人,那一千缗应该是回鹘人承诺的译语酬金。” 刘异疑惑:“那回鹘人跟襄景公的人到底有没有接上头呢?” “不知道,回鹘人来巩县后,一直在邸店待着,中间没发现任何异常,他唯一一次外出就是去吕荣家。” “去吕荣家,他和曲良谁提出的?” “应该是曲良提的,他每旬都去,吕艳娘身边的春荷与他相好。” 刘异推断:“胡人从吕荣家回邸店就被杀了,只是巧合吗,邸店的人没问题吧?” “庆家邸阁,十几年的老店了,应该没问题。听邸店的伙计讲,那天早晨胡人回去时醉醺醺的酒还没全醒,他进客房后就没再出来。等晚上伙计再进去送飧食时,才发现他人已经死了。中间也没见到有人进去过,不过胡人房间的窗子被打开了。” 刘异一边吃,一边思索着种种疑点。 想了半天也没有头绪。 他突然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到辰时了吧,怎么,你要去现场勘查?” “不,我在想怎么能保住自己小命。大野盟的事,反正不差这一天两天,等我考完试义咱们一起查。” 第86章 乞巧节 对于大唐女子来说,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莫过于乞巧节。 按河南府的习俗,初六晚上未嫁女子们就会准备好七果、七食等贡品,组团拜织女,乞求好的姻缘。 出嫁女子当晚则会供奉磨喝乐(泥娃娃),乞求多子多福。 至于对月穿针斗巧,出嫁和未出嫁的都喜欢参与。 赢来的彩头第二日与情人约会时,刚好可以炫耀。 乞巧节这日上午。 万娇簪了朵石榴花在蝴蝶髻上。 一向打扮质朴的她,今天特意穿了件崭新的墨玉色丝制短襦,下身配赭色长裙。 她拎着个布袋,站在刘家院外叫门。 “异兄长,异兄长在吗?” 她布包里面装着昨晚斗巧赢来的饴糖糕和馓子。 其实她昨晚赢的糕点比袋子里的还多,但今早送阿兰和阿弟上学时,她分了一些给两个孩子。 如今布包里这些,是她特意留给刘异的。 她一直很感激刘异在天陵山上救了自家阿兄。 近来,又听到村里人口口相传刘异在山匪窝里是如何如何英勇侠义,让豆蔻年华的少女不禁暗暗倾慕起来。 长兄告诉她,刘异亲自指定她每日接送阿兰上下蒙学。 这让万娇不禁怀疑刘异可能早对自己有意。 否则,怎会如此不把她当外人呢? 每每想到这,万娇都会不自觉地脸红。 异兄长一定是有意让我与他家人多多接触,留个好印象。 刘家没有主母,想必在挑儿媳的事上,由姨母做主。 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万娇自认为已经得到了姚娥和阿兰的认可。 她已快到及笄之年,今天是乞巧节,她打算借送糕点的时机,问问刘异,何时到她家提亲。 “异兄长……异兄长?” 她叫了半天也没人出来。 万娇正奇怪,秦家三娘恰好从门前经过,喊住了她。 “别叫了,刘伯父和刘大郎下田去了。” “那刘二郎呢?” 刘异不下田,整个村的人都知道,所以她才特意选这个时间过来。 “二郎昨夜没归家,今天一大早就听刘伯父就在院里骂,说等他回来要打断他狗腿呢。” 万娇微微诧异,竟然没回家。 正在这时,从北边跑来一匹高头大马。 马上面坐着位俊俏少年,他手里还提着个食盒。 少年到刘家院门口翻身下马,手里的食盒丝毫不晃,稳稳当当。 他提着食盒走过来,站在刘家院外朝里喊: “异兄长……异兄长!!!” 秦三娘和万娇侧脸打量他,微微好奇。 这少年真俊俏,一身月白的袍子看上去就很华贵,头上还绑着幞巾。 一看就知道出身不凡。 “你也是来寻二郎的?”秦三娘问。 郑宸歪头打量两位年轻的姑娘,一胖一瘦,却各有风采。 胖得白皙妩媚,瘦得灵动娇俏。 她颦蹙额头,神色防备地问: “也?还有谁,你们都是来找我异兄长的?” 三娘轻笑,指了指万娇:“只有你俩,我要找也只会找刘家大郎。” 万娇也在打量这位少年。 身为女子,她第六感是很敏锐的,马上意识到威胁。 “你找我异兄长何事?” 这句话一下子就让郑宸炸毛了。 你的异兄长? “你是谁,干嘛叫得这么亲?” 万娇神气地自我介绍。 “我阿耶是村正,我阿兄跟异兄长是生死之交,有胶漆之谊。” 郑宸不肯示弱,回道:“我出身士族,我三兄和异兄长是勾栏之交,有青楼之谊。” 一句话震得万娇雷劈一样,外焦里嫩。 刘异出入青楼? 啊…… 旁边秦三娘也听得瞠目结舌。 还能这样攀比? 万娇缓了好半天,终于找回底气。 “异兄长待我亲如家人,他亲自指定我每日接送她外妹上下蒙学。” “他们全家都当我是家人,我曾跟他父兄同桌合食,还是异兄长亲自下厨做的。” “什么,你们……” 秦三娘抿嘴偷笑…… 还是大郎好,从来不到处拈花惹草。 “你们别吵了,左右刘家现在没人在,要不你们去我家坐坐。” 郑宸对着秦三娘躬身施礼。 “这位娘子,敢问我异兄长去何处了?” “谁知道啊,听说他昨日彻夜未归。” “彻夜未归,怎么可能?是我亲自送他出城回家的,之后城门就关了啊。” 秦三娘也怔住,“你是说他昨夜没睡在坊廓中?” 三个人顿时都陷入沉思。 忽然,同时大叫一声: “不好。” 河南府的农村,一般在麦收后再种一茬大豆。 如今田里的豆苗已经长到脚踝,各家田舍郎们都在忙着给豆苗除草。 刘根生和刘奇,一人戴一顶斗笠,正在吭哧吭铲杂草。 他们手里忙活,嘴巴也没闲,拼命diss不在场的第三口家庭成员。 “臭小子之前夜不归宿,好歹找个人知会家里一声,这次倒好,连知会都不知会了。” “臭二郎之前夜不归宿,好歹找个人往家里送两根羊腿,这次倒好,连根羊毛都没送。这都快到晌午了,今天是吃不上昼食了。” “这个儿子算是白养了。” “这个兄弟算是白疼了。” “他这次回来,大郎你别拦着,我非打断他狗腿不可。” “阿耶,我何曾拦过?” “是啊,你只会递棍子。” “阿耶,孩儿感觉二郎昨夜一定又睡到青楼里去了。”想想都气。 “也有可能跟那个郑宸在一起, 你说他没事招惹世家干吗?” 就在这时,他们背后隐隐传来呼喊声。 “刘伯父。” “大郎。” 刘根生微微诧异,“奇怪,一提到那个郑宸,我好像还听到他声了。” “阿耶,是幻觉,我还听到三娘的声音呢。” “刘伯父……” “大郎……” 这时,喊声越来越大,还夹杂着万娇的呼喊。 父子俩诧异回头,看见身后的田间小路上奔来三道倩丽身影。 郑宸提盒食盒,却跑得比谁都快,她几个纵跳就落到了刘家父子近前。 刘家父子被他吓得不自觉后退一步。 ……这是传说中的功夫? “刘伯父,我异兄长失踪了。” “……” 没头没尾一句话,让父子俩很迷。 刘根生为了斩断小儿子的孽缘,开始诬蔑刘异: “那臭小子自从身体大好后,就经常往城里跑,还总夜不归宿,昨晚指不定又私会哪个小娘子去了。” “可昨晚异兄长没睡在城里,如果不回到家中,应该无处可去吧。” “你怎知他没睡在城里?” 是时,秦三娘和万娇终于呼哧带喘的跑到近前。 “万…伯…父…呼呼!” 刘奇递了一个竹筒给秦三娘:“怎么跑这么急,喝点水吧。” “三娘,你喘会再说。”刘根生命令。 “伯……” “万娇,你也先歇会。郑宸,你把刚才的话说完。” “伯父,昨天是我亲自送异兄长出的城门,按理他早该到家了。之前我与异兄长在一起时,他就曾数次遭遇刺杀,我担心…这次没有我在身边,他会不会……” 说到这,郑宸表情已经泫然欲泣。 她昨晚就该将异兄长送到家的,怎么能让他一个人走夜路。 为了多陪他走会,她还特意没准备马。 自己太蠢了。 “数次遭到刺杀?” 怎么会? 刘根生和刘奇脸色顿时被吓得煞白。 父子俩慌乱成一团。 “报官,阿耶咱们马上去报官。” “我去找你林阿娘。” “二郎失踪了,你找林阿有何用?” “出出主意啊!” “……” 第87章 七夕快乐 正当刘家父子急得手足无措时,田野外的大道上驰来一匹黑马。 马上坐着的人隔着五六十丈远就遥声大喊: “刘老头,刘大郎,昼食到了。” 田埂间的五个人同时转头望去。 远处奔来的骑马少年,在烈日中驰骋,浑身被金灿灿的艳阳光辉包裹,绚烂夺目,让人不可逼视。 这一瞬间,不仅让在场的三位姑娘看得失神,连刘家父子也微微恍惚。 “是二郎啊,二郎回来了。” 刘奇激动地抓起秦三娘肉乎乎的嫩手。 秦三娘笑着白他一眼,没吭声,也没挣脱开。 “臭小子,把老子魂都吓没了,终于舍得回家了。” 刘根生说完,默默脱下左脚的麻布鞋,拎在手中。 刘异勒停马匹, 翻身下马,将红枣马拴在道路旁的大树上。 他从马背囊袋中掏出他的保命神器——两个大油纸包。 纸包被拿出来的一瞬间,肉香就飘了出来。 这条大道离刘家父子的田埂还有十多丈远,他要走过去。 随着他越走越近,刘大郎渐渐激动起来。 “咻咻……是肉!” 见弟弟平安归来,刘奇不争气的眼泪,硬生生从嘴角流下来。 “我就知道这个兄弟没白疼。” “咻……好像有羊肉!”刘根生默默放下鞋底子,重新穿回脚上,“小兔崽子,看在肉的份上,先饶你一次。” 郑宸和万娇激动得朝刘异奔去。 她俩每人接过刘异手中的一个大纸包,好重。 “异兄长……”还没等万娇娇羞完,就被郑宸打断。 她撒娇道:“异兄长,你昨夜为何没归家,害我担心死了。” “我跟你三兄在一起,昨晚他半路截住我,非要拉着我去山顶看星星。” “什么……你们两个大男人一起看星星?” 昨晚,按本地习俗,可是有情人对月祈福的日子。 “是啊,我觉得你三兄最近太不正常,先前总故意避开我,现在又开始死皮赖脸纠缠我,说什么一心一意的奇怪话。” “啊……郑就……啊!!这个坏兄长,我非打死他不可!” 刘异无声偷笑,郑三少,谁让你小子绑架我。 回去乖乖承受来自你妹妹的愤怒吧! 万娇听着他们的对话,越发惊恐。 “异兄长,他们家都没安好心,你以后还是少跟他们兄弟来往吧。” 郑宸瞪起大眼睛,气鼓鼓质问:“你说谁没安好心?” “谁不男不女的,谁没安好心。” “你……” 刘异看到万娇在这,也很诧异。 “阿兰最近没惹麻烦吧?” “应该没有,不过夫子让你空时过去一趟。” “知道是何事吗?” “夫子没说。” “你怎么跟他们在一起?” “我来给你送吃的,昨晚斗巧赢的,在场娘子们都夸我女红越来越好了。” 郑宸瞪她一眼,赶紧插嘴:“异兄长,我也是来给你送吃食的,南市林家铺子新出炉的糕点,我排了好久的队呢。” 三人说话间,已经走到田间搭盖的凉棚处。 刘根生和刘奇已经等在这。 他们将所有吃食在草席上一一摆放好,六个人围坐成一团开始享用美食。 刘异把郑就准备的那一桌吃食,除了那只鸡,全部打包回来。 再配上郑宸带过来的精致点心,还有万娇的饴糖糕和馓子。 刘家过年都没吃这么丰盛过。 刘根生和刘奇父子瞬间安静了,甚至没空询问二郎夜不归宿的事。 万娇吃得比较腼腆,她一边吃一边想,自己现在算不算与刘异家人合食了? 她侧头偷偷看一眼秦三娘。 秦三娘正在给忘我抢食的刘奇挽袖子。 万娇娇羞偷笑,日后……我是不是要叫她嫂嫂? 这里合食的全都是自家人……除了那个碍眼的小白脸。 郑宸发现万娇在瞪自己,她立马瞪回去。 两人斗鸡一般,隔着刘异互瞪好半天。 倏地,郑宸像被拆了骨头一样,身体瘫软,突然就倚靠在刘异身上。 刘异奇怪:“你怎么了?” “异兄长,得知你失踪后,我心急如焚,大概忧心过度,现在头有些晕。” 郑宸在暗处挑衅对万娇挑挑眉。 嘿嘿,这就是男装的好处,我可以正大光明地黏着异兄长,你能吗? 万娇气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们……” 刘异不知道这孩子在委屈什么,掰了节鸭脖给她。 “慢慢啃,脖子是鸭身上最好吃的地方。” 万娇停止悲伤,接过鸭脖,人又得意起来。 “还是异兄长疼我。” “我也要。”郑宸撒娇。 “喏。”刘异把鸭头递给她,“吃脑子补脑子。” “哎呀……我明明很聪明的。” 刘根生望着傻乎乎光知道往嘴里塞肉的大儿子,和一旁殷勤伺候的准大儿媳。 再瞥一眼端水大师小儿子,正忙着在两个小美人之间左右逢源。 唉……头疼! 小儿子怎么偏就越长越像我勒,这般俊俏,将来要惹多少桃花债啊? 吃到差不多时,刘根生终于想起件大事。 “二郎,听郑宸讲你最近频繁被人刺杀,可有此事?” 刘异孝顺地将鸭屁股夹给老爹。 “别听她小孩子乱讲,就一两个闲子妙客,当时就被打跑了。” 郑宸刚要开口辩驳,就被刘异一个眼色憋回去。 “不管真假,你以后不要再私自往外跑了,老实在村里待着,我就不信哪个闲子能找上门。” 刘奇难得空出嘴来附和:“就是,你总往外跑,家里都没人做昼食了。” 万娇插嘴:“不出村也好,省得外头不男不女的人惦记。” 郑宸怒瞪她:“你妄想独自霸占异兄长,哼,他即便在村里待着,我也会每日来找他的。” “不男不女,你都不要廉耻的吗?” “狗皮膏药,是你一直粘着我异兄长不放。” “我跟异兄长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 “胡说,跟异兄长一起长大的是张鼠,你当我不知道吗?” “那也比跟你关系近,最起码我们小时候就经常见了,也算有十几年交情。” “狗皮膏药,你没听说过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倾盖如故吗?” “我只相信日久生情,相濡以沫。” “日久生情,哼哼,就怕有人是自作多情。” …… 两个人马上展开新一轮的掐架,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 刘奇和秦三娘都看傻眼了。 现在的小娘子,都这么嘴强吗? 我以后该不会真要与她俩长期相处吧? 刘家三父子淡定地继续吃。 刘异完全没有拉架的意思,他总算明白,原来万娇小妮子是看上自己了。 这俩小屁孩,搁我们那都不够参加中考的年纪,想什么呢? 他对老爹眨眨眼,“老头,我若不出去,咱家以后每天都得这么吵吵闹闹地过。” 刘根生无奈长长叹口气。 “那还是在外面吵吧,儿呀,但你每天得回家睡,安全第一。” 用完昼食后,老刘同志突然就消极怠工了。 “今天是乞巧节,大郎二郎,等下你俩带着小娘子们出去逛逛吧。” “伯父,我不是小娘子。”郑宸更正。 万娇插话:“那你就不要去。” “凭什么,我就要去。” 俩人又开始了。 刘奇不解地问:“阿耶,我们走了,那这些活你自己干?” 刘异坏笑:“你傻呀,当然是我们一走,老头就去找林阿娘了。” 老刘同志气得又想脱鞋子,抄家伙。 刘异赶紧拉着其余四人快跑,年轻人的清亮笑声在田埂间回荡。 跑出好远他才回头喊:“老头,等下帮我把马牵回去,马是从朋友那借的,要还的。” 刘根生望着儿子的背影,默默嘟囔一句“臭小子”。 路上秦三娘问:“那咱去哪?” 刘奇答:“去东河吧。” 刘异白他一眼:“你俩见天去,不烦啊?能不能有点新意。” “那你说去哪?” 万娇:“对,我们都听异兄长的。” 郑宸:“异兄长去哪,我就去哪。” “咱去希玄寺。” “太好了。” 郑宸撒欢地蹦蹦跳跳。 第88章 石像的秘密 刘异之所以提议去希玄寺,完全是为了满足郑宸的心愿。 郑宸上次来九合村时,就闹着要去希玄寺逛。 刘异从郑就那得知她的身世后,内心对她越发怜惜。 生在世家,却从小无父无母,难怪她性格这么矛盾拧巴。 祖父和兄长的疼爱是代替不了双亲的,这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他内心偷偷发誓,以后一定要加倍对郑宸好。 希玄寺离九合村并不远,走路过去也就一个时辰。 这间寺院因为内有石窟群而远近闻名。 邙山余脉,本应是黄土堆积,可延伸到巩县东边蓦然变成质地坚硬的沙石岩。 于是便有人在这开凿了石窟,希玄寺里面有上万尊石窟佛龛雕像,惟妙惟肖。 此地再往南一百多米,便是风景旖旎的伊洛河。 希玄寺就建在这片溪雾岩云幽栖之地,建于北魏时期,距今已有三百多年,是巩县当地最大一座庙宇。 盛传北魏皇帝和大唐太宗皇帝都曾亲往礼过佛。 鼎盛时期希玄寺里有三千多名僧人,即便现在辉煌不如往昔,里面仍住着八百多名僧众。 除了僧人外,希玄寺里还养着三百多的童行、部曲、净人、奴婢以及扫洒户等做杂事。 和尚们除了不穿绫罗不吃肉,过的生活跟王侯公孙也差不太多,连税都不用缴。 寺庙外,希玄寺拥有大量农田,一直由佃户为其耕种。 此外,希玄寺还经营邸舍、油坊,设香积厨收碾嵦。 刘异自从了解大唐出家人的好处,搞得他都想剃度了。 不过,他今天过来单纯为了陪郑宸。 乞巧节,希玄寺的香客比往常多了一些。 刘异提议先去参观石窟,回头再来祈愿。 等他们逛完五大窟千佛龛,夕阳西斜,已快到僧人们做晚课的时辰。 寺院里香客散得差不多了,他们本想抓紧时间烧炷香,没想到郑宸又闹起肚子。 “我要去茅厕。” 秦三娘大方道:“我陪你同去,在门外等你。” 刘奇诧异:“他可是男子,你怎么能去?” 秦三娘瞪他:“憨子。” 她又转向刘异:“把她交给我吧,我陪她去如厕。” 刘奇当然不放心让秦三娘自己陪着,他也跟了过去。 万娇不肯等郑宸,非要刘异陪她去大雄宝殿。 刘异心想这样也好,免得一起上香郑宸和万娇在大殿里再吵起来。 于是他陪万娇先去祈愿。 在大雄宝殿门口,万娇想自己进去。 刘异不解:“为何?” “我祈求之事,不想被人听见。” “你不说出来不就好了。” “那也不行。” 刘异只好在殿外的菩提树等她。 万娇刚进去没多久,刘异忽然发现有两道熟悉的身影从远处走来。 刘异贼笑起来,赶紧将身体隐在大树后面。 他偷瞄那俩人,判断他们应该是去大士殿的。 刘异的位置,去大士殿可以抄近路。 他赶紧趁那两人发现前,借着一路树荫掩护,窜进大士殿。 【大雄宝殿】 万娇之所以坚持独自进大雄宝殿,因为她也看见了熟人。 她进入正殿,偷偷绕到释迦牟尼佛像后头,想听里面的两个人在说些什么。 释迦牟尼佛像下面的蒲团上,跪着一男一女。 他们正在祈愿。 女声:“佛祖,请你保佑我阿耶身康体泰,椿龄无尽。” 男声:“佛祖,请你保佑她阿耶尽早答应我们的亲事。” 女子娇羞看向身边的男子。 “万郎,我还没告诉你,我阿耶已经应允咱俩的亲事了。” “真的?太好了,我回家就让我阿耶去你家提亲。” “这要多谢异兄长,他上次来过我家后,没多久阿耶就同意了。” “我早说过,刘异这人除了嘴巴坏,人品还是很好的。” “万郎这样的皎皎君子,所交朋友自然也心怀磊落。” “美娘,我定会努力进取,争取明年三月高中,到时风风光光迎娶你进门。” “万朗有鸿鹄之志,奴家没有看错人。” “嗯……但若我不能高中,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只要能跟万郎在一起,喝水都是甜的,不过……” “不过什么?”男子语气焦灼。 “我有点担心你妹,万娇好像不喜欢我,她上次取笑我胖,说我肥如豕彘。” “臭丫头,我回去再收拾她。你放心,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万娇躲在佛像后头,肺都要气炸了。 这还没进门呢,就来挑拨我家关系? 我说你肥如豕彘怎么了,你不也骂我鸠形鹄面吗。 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绝不同意。 【大士殿】 刘异赶在那俩人之前进入大士殿。 他费劲巴力地爬到观音菩萨雕像后头。 这里的观音像是坐在莲花台上的半身石像,光底台就有一米半,整体佛像足有七八米。 足够将他身体隐藏起来。 他刚藏好,一对少年男女就走了进来。 他俩双双跪倒在石像下方,开始祈愿。 一般七夕这日到观音像前所求,大多跟姻缘相关。 女的:“观音大士,请保佑我阿兄投胎到家庭和睦、身体康健的富庶人家。” 男的:“观音大士,请保佑我八个阿兄贵人事忙,少管我点,请保佑我家十郎身强力壮,逢凶化吉。” 女的:“观音大士,请保佑那小子事事听话,以后少惹我生气。” 男的:“观音大士,请保佑那丫头乖巧温顺,以后不做母老虎。” 女的:“你说谁是母老虎?” 男的:“谁凶谁是母老虎。” 女的:“那你别用我带来的香祈愿。” “切,就知道你有这招,”男子从随身袋子里另外掏出三炷香,“这是我刚才在外面偷偷买的。” “你……我打死你。” “你要在大士殿,在关音菩萨面前跟我打吗?” “走,出去打。” “走就走,这次我可不会因为你是女子就手下留情了。” “谁要你留情,哪次不是我让你。” 这对善男信女,愿都没祈完,吵吵嚷嚷地就走了。 刘异躲在佛像后听得啼笑皆非。 他服了这俩夯货。 他正想跳下佛台,忽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貌似又有人进来了。 他怕贸然出去吓到香客,只好继续躲在佛像后面,等待那人走。 这时,他听见一个温柔的祈愿声。 “观音大士,请保佑我家阿兰身体康健,让她再乖巧懂事一点,她最近越发调皮,都没有女孩样了。” “还有,请大士保佑我家小奇姻缘美满,他今年都十七了,却还没娶亲,希望他将来娶个心地如我阿姊般良善的好娘子。” “还有,请大士保佑我家小异,让他无病无灾,再安份一点,这孩子最近身体是大好了,却又添了新毛病,总爱惹是生非。” 刘异会心笑了,姨母还是那么絮絮叨叨,善良慈爱。 他刚想从佛像后面出来,忽然又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 “怎么不为你我姻缘祈求?” 女子柔声回:“遇见你,我已经别无所求,怎可再贪心。” 男声道:“我却希望与你长相厮守。” 躲在后头的刘异,整个人跟关音像融为一体,石化了。 彻底石化。 他已听出男人的声音是谁。 卧槽……张狼!!! 张家兄弟中最狠的那个。 人狠话不多、杀人不眨眼的张家老五,绰号鬼见愁。 神啊! 如来佛祖,太上老君,耶稣基督啊! 到底是哪路神仙不开眼? 你们怎么能让姨母跟张狼搞在一起? 刘异整个人都不好了。 姚娥若跟张狼凑一对,那自己就要比见天玩在一起的好兄弟耗子……矮一辈。 刘异死的心都有了。 姚娥他们走后没多久,郑宸、秦三娘和刘奇也回来了。 会合了刘异,他们一起进入大雄宝殿跪拜。 五个年轻人跪在佛祖面前默默许愿,都没敢把自己朴实无华的愿望说出来。 他们刚拜完,释迦摩尼佛前的五盏莲花灯忽然全灭了。 卖伞的盼下雨,卖布的盼晴天,佛祖不好当啊! 第89章 考试型选手 帖经试成绩放榜了。 当时参加考试的一百二十名考生中,只有十七人通过了第一关测试。 这个考试本来就很难。 十二本书,随机抽出十页,每页各捂住一段话,然后让你根据上下文补全。 这种考试,即便放到现在,也是地狱级难度的。 刘异顺利通过帖经试,却没有丝毫惊喜,这意料之中的事。 真正考验他的将在下一关试义。 三名考官,目前只搞定了那个姓曹的。 他知道那人既然能被他收买,自然也能被别的考生收买。 最后能拉开考生差距的,一定在另外两名考官那里。 试义这一关,考官将面对面提问,最终选出答对题目最多的两人参加河南府发解试。 七月十日,试义考这一天,日昃时分。 离县学最近的一家酒肆,被刘异整个包了下来。 他正在雅间里悠哉悠哉喝冰蔗浆。 万成举急急忙忙跑进来,他一推开包厢的门就开始数落。 “害我在县学里一通好找,结果扑了空,你倒悠闲,躲在这里品饮。” 他说完这句,才发现包厢里除了刘异,还有十几个文人打扮的中老年儒生。 这些人下颚的胡须,从全黑,到花白,再到全白不等。 他们坐在离刘异位置五六米远的地方,每个人面前的几案上堆满了各种书。 这些人有的在‘嚓嚓嚓’翻书,有的在写字。 陌生人进来,他们头都没抬,继续专注在书案上。 万成举立刻囧成猴屁股脸:“我不知道你在这会客。” 刘异对他招招手,示意他不用理会这些人,进来坐自己对面。 “县学今天不该放旬假吗,不去陪你的美娘,找我作甚?” “我想着今天是你试义的日子,怕你紧张,特意过来陪你。没想到你先放弃了,这样也好,你还是安心准备入县学吧。” “谁说我放弃了?” “那你不在考场外面候着,跑到这里作甚?” “我是最后一个考,去那么早干嘛?” 这一关,杨志也不是全无用处。 比如他就动用权力,将刘异放到了十七人的最后来考。 这时,一个常服打扮的青年男子直接推门进入包房。 他径直走到刘异跟前,递给他一张折纸。 男子什么也没说,又转身出去了。 万成举望着刘异手里的折纸问:“这是什么?” 刘异直接将折纸递给万成举:“帮我读一下。” 万成举打开折纸,念出声: “第九名考生,俞渊问了四个问题,分别通译诗经相鼠篇,易经观卦篇,书经商书伊训篇,和左传之闵公元年篇。” 刘异朝对面十二个男人喊:“被我分到讥讽大类的诗经篇中,再去掉《相鼠》,加上之前去掉的八篇,讥讽大类里现在还剩几篇了?” 对面一个四十多岁的儒生,停下手里的书写动作,一板一眼回答: “还剩十篇,分别是《硕鼠》、《伐檀》、《巧言》、《鹑之奔奔》、《羔羊》、《载驱》、《南山》、《墙有茨》、《新台》和《株林》。” 刘异算算,以酒肆跟县学的距离,估计要等倒数第三名开考时,自己就要开始往县学走。 到时候至少可以将诗经范围锁定在六篇之内。 他也没想到俞渊竟是个反骨仔,今年从诗三百里选的都是讥讽类的诗歌。 还好我擅长分类,按各种方式将诗三百重新组合。 “《易经》还剩五十五卦吧?”刘异问。 对面一个胡须花白老儒大声称“是”。 《易经》刘异倒不担心,他上辈子可以中医大毕业的,学过这门课。 “《书经》又是从‘训’类里面出题的?” 对面又有一个老者答:“是,按小郎君的分类,《书经》前九题中有四题是训,四题是谟,还有一题是誓。” 刘异按书经所讲内容,分了六大类:典、谟、训、诰、誓、命 其中谟是治国计划,训是大臣的态度,誓是起兵文告,诰是国君通告,典是立国原则,命是王命。 刘异对万成举奸笑评价:“你们俞博士很务实啊!” 万成举奇怪:“你如何知道俞博士为人?” “从出题上看,他只想让考生回答日后为官的态度和治国方略,至于君王之道和立国之法,他认为不是臣子该考量,是以问都不问。” 万成举不赞同:“不是还有一篇誓吗,这又怎么说?” “很快就知道了。” 不一会,房内又进来一个青衫壮汉。 他进门后叉手做礼:“小郎君,你托我打听的事情已经问清楚了。” “那第三名考生是谁,背景如何?” “那人叫周不通,曾是县学里的学生,听说颇有些才华,但为人恃才傲物,不肯遵守规矩,因为与师长起争执而被县学除名,所以才来考发解试。” 万成举插话:“周不通我认识,算是同窗,他因打了欧阳博士才被除名的。” “哦……他为何打那个博士?” “据说欧阳博士对他寡母不敬。” 刘异嘴唇轻挑:“哈哈,我总算知道了,你们俞博士不仅务实,竟然还是个老愤青,喜欢因人出题。他心里认为人若忍到无需再忍之时,就该奋起反抗,是以考了周不通牧誓。” “愤青何解?” “不用解,他骨子里该是喜欢离经叛道又不亏大节的人,我大概知道他会如何考我了。杨夫子,你将书经里的誓篇全都找出来。” 万成举不明所以,刘异从哪就看出俞博士一定会考他誓篇? 杨夫子问:“要除去考周不通那篇吗?” “不除。” “那一共六篇,甘誓、汤誓、泰誓、牧誓、费誓、秦誓。” “我只要这六篇的译文,译得直白一点,写个大概就好。” “好,我马上写。” 俞老头要考的几门,刘异还差春秋三传没谱,这几门他打算直接放弃了。 尼玛,这几门实在太多篇章,规律很难找,基本划不出重点。 万成举怀疑地问“你真能从考官性格推断出所要考的题目?” 刘异自信道:“这叫圈范围押题,我押题向来准。” 他上辈子不一定算是学霸,但一定是考试天才。 他不仅擅长押题,还懂得答题技巧,否则怎么能在高考中炸出烟花。 十二经,他现学是来不及了,但可以针对最可能的考题恶补一通。 这时,包厢的门再次被推开,一个穿黑衣的中年人走进来。 他也是径直走到刘异身旁,放下张纸条就转身出去,什么也没说。 这次万成举不需要刘异吩咐,直接打开纸条念: “第九名考生,宋之校问了三个问题,分别通译仪礼有司篇,周礼夏官司马叙官篇,礼记少仪篇第四段。” 刘异戳着自己下巴算盘: 《仪礼》一共十七篇,他们今天总共有十七名考生,大概每人分一篇。 考完一人划去一篇,用排除法,到出发时最后差不多能将范围锁定在三篇之内。 至于《周礼》和《礼记》,实在太难了,跟春秋三传一样,是他放弃的科目。 考试这东西,四分凭本事,三分凭算计,剩下三分靠运气。 若老子能拿到算计和运气分,就有可能斗过凭本事拿四分的人。 第90章 你真的好惨 刘异终于出发去县学。 一路上,万成举抢了老儒生们的活干。 他拿着老儒生们准备好的三篇《仪礼》、六篇《诗经》和六篇《书经》译文,边走边念给刘异听。 “就这么念一遍,你能记住吗?” “知道大概就成,剩下的全靠演技。” “何为演技?”万书呆疑惑中。 刘异之前谢绝了张家兄弟陪同,动脑子的事不适合他们。 他也婉拒了郑宸和杜星楚陪考,主要怕兴师动众的万一落榜了,丢不起这个脸。 没想到今天万书呆成为唯一送他进考场的人。 待万成举全部读完,他们刚好走到县学门口。 恰在这时,两名衙役揪着一名衣着考究的青年胖子,从县学里面拖拖拽拽走出来。 胖子不停挣扎,满脸激愤大喊: “我可是县令亲举的。” “宋之校……你敢故意刁难我?” “你不想在县学做了……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两名衙役将胖子拖捞到大门外,狠狠一推,丢出去。 胖子一个趔趄没站稳,摔了个狗啃屎。 热情亲吻大地后,胖子再抬头,沾得满脸尘土,看着都牙碜。 “忒……” 胖子吐出嘴里的灰尘。 两个奴才打扮的男人赶紧跑过来搀扶胖子起身。 “六郎,如何这般啊?” “老不死的宋之校阴我。” 胖子骂骂咧咧地又是一顿狂喷。 刘异走过去叉手做礼。 “这位郎君,何故如此忿忿不平啊?” 胖子打量刘异一眼,问:“你也是考生?” “正是。” “劝你还是别考了,放弃吧,我有县令保举,还被那老匹夫如此刁难,你看着就不像有靠山的样子,肯定比我更惨。” “他如何刁难你?” “考周礼时,他竟然问我周赧王时期举国还剩多少司嚣,每件各叫什么;考礼记,他问我周八百年总共任命了多少大司寇,各自姓甚名谁;考仪礼,他问我周穆王祭天时,穿的几件吉服各是什么材质的,重几斤几两,长几尺几寸。” 万成举在一旁听得惊成o型嘴。 他素来知道考发解试难,但至于难成这样吗? 刘异则‘扑哧’一下,笑出声。 胖子愤怒地瞪着这个幸灾乐祸的少年。 “你敢笑我?” 刘异憋住笑,以同情的口吻揶揄道: “你真的好惨,他就差问你天上每颗星星叫啥了。” 虾仁猪心。 胖子委屈得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泪如泉涌。 “呜呜呜……天杀的宋之校我跟你没完。” “周彤小人,白收了我家两车钱,屁用没有。” 刘异在心中默默对七郎张豺竖了根大拇指。 够阴。 不知道那家伙当时怎么演的,宋老头还真把那顿打记到了周彤和鹿仲保举的人头上。 这是赤裸裸的报复啊! “十七号考生,刘异。” “九合村刘异到了没有?” 又有两名衙役出来喊人了。 刘异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我叫刘异。” 衙役扫量一下他,“你是最后一个了,跟我们进去吧。” 万成举神色比刘异还激动,抓着他的衣袖打气: “你别怕,即便考不好还有县学等着你。” 刘异侧脸瞪他:“乌鸦嘴。” 他跟着两名衙役走进县学,一直走到一间清雅的书舍中。 房间很大,门对面并排摆放着三张书案。 俞渊居中而坐。 他今天穿一身铁青色儒袍,整个人看上去更加严肃。 坐他左侧的考官年纪跟俞渊差不多大,不过气度就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位老先生现在左眼乌青痕迹未褪,鼻头也是一片紫红。 看上去就跟刚刚遭受过家暴一样。 刘异强忍着没笑,这位应该就是宋之校。 张豺那个阴b,打人专挑脸上打。 坐右边的老者体型微胖,他脸上的皱纹要比俞渊和宋之校少些,胡须也更黑一点。 刘异判断,这位应该是曹文成了。 他拖耗子给这老头送了两百缗钱,钞能力好不好使,等会就可以验证。 除了正面三张桌子,东侧面还摆了两张书案,分别坐着督考杨志和副督考文俊。 刘异躬身朝正面三人和侧面两人分别施礼。 “考生刘异,见过考官和督考。” 三位考官面无表情。 侧面杨志装得昏昏欲睡。 文俊则是表现出一脸期待,他已认出这名考生是刚学会写字的天才。 最先开口说话的是曹文成,他捋了捋胡须,言道: “老夫曹文成,负责主考十二经中的《论语》、《尔雅》和《孝经》,我将从每本书里各出一题让你回答。” 刘异淡定回道:“学生恭听。” “你是最后一名考生,那就问你《论语》中记录了孔圣人最后一名弟子几句话,分别是什么,何解?” 俞渊和宋之校诧异,微微侧头去看曹文成。 连佯装假寐的杨志也忍不住睁开眼睛。 他们都在好奇曹老头怎么突然拔高了出题难度? 他这一句话,竟然包含了四个层面的问题。 他之前不都是随便抽出一章,让考生直接译白吗。 大明白宋之校惊讶之后又豁然开朗,他推断最后这名考生一定是哪里得罪了曹文成。 看看,记仇的不只我一个人吧? 不过,怎么没见曹文成脸上有伤啊,莫非是伤在了别处? 俞渊不易察觉地微微皱了下眉头,随后恢复如常,什么也没说。 他对于其他两位考官针对个别考生的刁难行为,虽不认同,却也没法干涉。 刘异沉默一会。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放弃这一题时,他朗声回到: “宗圣曾子在学而篇第四章中言: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在学而篇第九章中言: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在泰伯篇第六章中言: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在泰伯篇第七章中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在颜渊第二十四篇中言: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满座皆惊,除了曹文成。 他捋须轻笑:“答的不错,再译白过来。” 全部走后门的人中,你小子不仅送礼最多,而且还贴心地换成了飞钱。 不像其他傻子,拉了整整一车铜钱和绢帛过来,左右邻居们几十张眼睛盯着呢,这我特玛敢收? 这么聪明又识趣的小子,老夫偏爱一点也不为过吧。 我就送你个人前显圣的机会。 三天前,曹文成就把问题的答案送到了刘异手中。 到今天开考时,刘异早已烂熟于心。 想不过都难,气人不? 第91章 莫非我是运气之子? 刘异像回复论语一样,随后又回答完曹文成关于《尔雅》和《孝经》的问题。 这些问题依旧看似刁难,实则别有用心。 待他全部答完,全场最激动的莫过于副督考文俊。 不愧是天才啊! 他激动地看着杨志,眼神中充满敬佩,俯身过去小声说: “还是少府慧眼如炬,要不是少府拦着,帖经考那天我就将此等天才轰出去了。” 杨志脸色尴尬,无声干笑了两下。 曹博士爱财他是知道的,他几乎可以肯定这老头收了刘异的钱。 但能让曹老头如此配合演戏,这小子还真有几分能耐。 曹文成最后笑着对旁边两位考官点评: “真是难得遇见将经书学得如此融会贯通的学生,老夫甚慰。” 说罢,他在刘异三门功课的评级处分别写:上上 俞渊和宋之校看见都惊了。 三门上上,这收了多重的礼啊? ‘咳咳~’ 俞渊干咳了两声。 他已经从杜星楚那里得知刘异要参加今年的发解试。 初听这个消息时,他惊得胡子又要翘起来了。 因为他还从万成举那得知,刘异一天学堂都没上过。 想起刘异那天在【子美客至】的一手烂字,他基本确信这孩子确实没上过学。 本来他让万成举劝说刘异入县学,是动了惜才之心。 哪知人家不领情。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小子胆大包天,竟敢报名发解试,而且还通过了帖经考。 他虽认定少年是可雕之木,可也绝不会因此就徇私舞弊。 刘异委托杜星楚关说时,俞渊忽然就厌恶起来,他平生最恨旁门左道之徒。 幸好那首《题西林壁》足够惊才绝艳,才渐渐抚平俞渊对刘异的憎恶。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匡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庐山此时叫匡山) 他没想到一个妄想投机取巧的少年,竟有如此凌然高度和视野。 可谓天赋绝伦。 俞渊打定主意,一定要引导少年走向正途。 对于这次试义,他对刘异的态度是既不偏私,也不刁难,一视同仁。 这时,俞老先生平静道: “老夫俞渊,负责主考十二经中的《诗》、《书》、《易》、《左传》、《公羊传》和《谷梁传》,我将从六本书里出四题,让你回答。” 刘异淡定回道:“学生恭请瀚白先生出题。” “关于《诗经》,你就通译一下《鹑之奔奔》篇吧。” 他最终还是没忍心拿长篇为难刘异,选了篇较短的。 刘异也长舒一口气,果然押中了。 幸好。 幸好你只是让我翻译,没让我背。 他一本正经地开始答题: “各种鸟啊成双入对,人也该各归其位,有人的啊下贱又无耻,就这样还想让我叫他兄长?没门!有的人啊腐朽又堕落,就这样还想继续当我的君王?你也配!” 附加诸多语气助词的一通神翻译,让在场三位考官好悬没喷出来。 侧面坐着的两位督考——杨志和文俊,也听傻眼了。 文俊小声问杨志:“他译的是《鹑之奔奔》吗?” 杨志恨不得替刘异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强做淡定答:“是吧。” “怎么跟我当年学的不太一样啊?” “他可能加入了自己的理解。”谁特码让你这样理解的? 三个考官互相看看,谁都没开口点评。 因为真不太好评价。 不能简单说对或不对,太与众不同。 刘异自信地询问:“是学生哪里翻译错了吗?” “哦……” 这可为难住俞渊了。 刘异总体意思倒没翻译错,不过这用词就…… 俞渊想了想,建议道:“其实倒也不用译得如此通俗直白。” 刘异心下偷偷反驳:不翻译成大白话,老子能记得住吗? 他的快速记忆法,就是每篇只记几个关键词。 对于《鹑之奔奔》,他就记了四词:鸟,不要脸,哥哥和帝王 剩下的,全靠发挥。 接下来关于《书经》,俞渊让他翻译《汤誓》。 这一次刘异又押中了。 至于翻译,他还是如法炮制。 他把自己想象成商汤,该如何忽悠众士兵帮他去打仗。 于是他慷慨激昂地开始表演: “小子们啊,夏桀那孙子不干人事,欺负咱还想霸占咱家女人,跟我一起替天行道去揍他,收拾完他,房子、车子、金子全都有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钱……” 酱酱酿酿……刘异讲得唾沫星子飞起。 等他翻译完,三位考官的脸全是环保色的,一片绿油油。 这怎么译得比刚才更直白? 还带脏字。 文人讲求的是个雅字。 他咋直接将‘予其大赉汝’,就是‘我将重重地赏赐你们’,直接换算成房子、车子、金子和酒肉了。 这也成? 还能这样? 但是他通篇理解的,又没有错,原文确实是这个意思。 不过,能像他这样表述吗? 曹文成颇为同情地看看俞渊和宋之校。 幸好我提前将标准答案一并给了这小子,否则刚刚为难的就是我了。 宋之校则想幸好俞渊在我前面,我可以先看他怎么评,再依猫画虎。 俞渊却对刘异的表现很惊异,这已经超出他预期了。 毕竟只有他知道,这小子一天学堂没上过。 难道这都是无师自通的? 天赋也太高了! 他盘算,如果将刘异放在自己身边培养两年,凭这孩子的天赋,过几年春闱高中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这,他忽然有了个主意。 就算老夫私心吧,我总该让你知道有些东西是你自学不了的。 知难而退,然后进县学吧,孩子! 俞渊没对刘异之前的翻译点评,他清了清嗓子接着说: “那你再译一下《左传》的《庄公十年》篇吧。” 春秋三传中关于军事理论的篇章,不通过名师指点,绝不可能领悟。 如俞渊预期一样,刘异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 他默默叹口气,安慰自己: 没什么,反正春秋三传是他原本就打算放弃的科目,三本书总共才出一道题,影响不大。 刘异刚想声名弃权,就听俞渊接着说: “春秋三传无需背诵,我可以先将这篇读与你听,你再通译。” 接着老先生抑扬顿挫地开始读: “十年春,齐师伐我。公将战。曹刿请见。其乡人曰…” “等等……”刘异忽然出声打断。 他面露惊喜,眼神期待地问:“这是《曹刿论战》那篇?” 哈! 哈—哈—哈! 刘异心里乐开了花。 《曹刿论战》,名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出处,是他的初中语文课文,要求强制背诵的。 当年那女老师故意整他,罚他抄了一百多遍呢。 一辈子……不,两辈子都忘不了。 这都能碰上,莫非老子是欧皇体质,气运之子? 第92章 信命,但更信自己 刘异不仅顺利翻译出了《左传·庄公十年》篇,还是几篇译文中译得最好的。 结束时,他甚至还评论了一番。 “《曹刿论战》只适用于春秋时代,‘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过错是在为将者让所有士兵默认为每次击鼓都要出击。”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击鼓不出击,难道生火做饭啊? 刘异接着说: “若我为将领,就会改了这条规矩,只有我自己的士兵才会知道第几遍鼓开始追击,第几遍是佯攻,甚至可以改鸣金收兵为鸣金出兵,大家都学了《曹刿论战》,那么《曹刿论战》既是茧也是耳。兵者,诡道也,反其道行之,必能迷惑敌人,或可取胜。” 刘异讲完这段,全场安静,鸦雀无声。 每个人都陷入思考中ing。 众人都在想一个问题,如果在战场碰上刘异说的情况怎么办? 对方频繁击鼓,而我方坚信一鼓作气的道理,误判对方是真的要进攻。 我方做万全准备、蓄势迎战,结果对方营里却开始升火做饭、吃吃喝喝。 因为敌方改了规矩,鸣金时才是正式进攻。 等到对方擂到第七通鼓时,我方却因为前六次频繁应战准备而疲惫,开始掉以轻心。 结果这才是对方将士认知的第一通鼓。 他们不是一鼓作气,是鸣金才开始做作气。 到时我方士兵身心俱疲,而对方锐剑才刚出鞘,那么结果…… 三位考官和两位督考,忽然感觉浑身冷飕飕地。 这少年怎么这般阴诡啊? 俞渊俞瀚白老先生,脸色倏地变得通红。 他忽然感觉羞愧。 他刚刚领悟到一件事情:这是个他教不了的学生。 难怪人家拒绝他,不肯入县学。 在旁侧督考的杨志和文俊,此刻一个冷汗涔涔,一个眼神崇拜。 杨志是在后怕。 他虽然早知道刘异诡计多端,但没想到对方深谙兵家伐谋之道。 幸好我没真的与他为敌,否则……杨志不敢往下想。 文俊则是为有生之年能亲自监考过天才而感到荣耀。 这个刘异将来定是要飞黄腾达的,而我为天才监考过,我俩还说过话,这牛逼我能吹一辈子。 曹文成则是一脸窃喜。 我虽徇私舞弊了,但我所助的考生并非庸碌之辈。 人家是有真本事的,老夫不过顺水推舟而已。 他一脸自得地问旁边:“俞博士,《易经》你还要考吗?” 俞渊回过神来,答:“考,要考。” 现在对于俞渊来说,考试的目的已不是询问答案。 而是,他想知道刘异的底在哪里。 这孩子还能给他多少惊喜。 “十七号考生,老夫问你,《周易》六十四卦,你最喜欢哪一卦? 刘异恭谨回答:“学生喜欢第三卦,二十九卦,三十九卦和四十七卦。” 宋之校喃喃出声:“水雷屯卦,坎为水卦,水山蹇卦,泽水困卦,这是四大凶卦呀!” 俞渊眯着眼睛重新审视刘异,半天没说话。 这个少年总是让他意外。 沉默片刻后,老先生说:“原来你不信命。” “信,”刘异更正,随后又补充一句:“不过,我更信自己。” 俞渊惊讶:“你信人比势强?” 刘异字字铿锵地回:“命若眷我,我就顺势而为;命不眷我,我就逆天改命。” 一句话如晴天暴雷,炸得四座皆惊。 好狂的口气啊! 俞渊还没说什么,迷信占卜之道的宋之校宋博士,当场气炸。 “竖子狂徒,岂敢轻言改命?无知小儿,恐怕你连如何占卜都未曾入门。” 见刘异要出声反驳,俞渊及时制止。 还有三门还没开考呢,他不想刘异跟负责主考礼法的宋之校杠上。 “不管你是否笃信,《周易》的译白还是要做的,不如你就通译…” 刘异叉手抱拳,打断他:“学生斗胆,想换个法子证明我懂易经。” 俞渊不以无礼,问道:“哦……你想换什么法子?” “既然有考官质疑学生不懂占卜之术,学生愿意现场问卦。” 宋之校一听,火更大了。 这是跟老夫杠上了? 礼法的三门你还想不想考了? 没等俞渊回答,宋之校倒替他应承下来。 “好,老夫偏不信你懂占卜,我放言在此,你若解卦精准,老夫负责的礼法也无需考了,我再送你三门上上之评。” 俞渊不认同,劝道:“宋博士,考试岂可儿戏?” 宋之校不顾还有两位督考在场,大声发泄不满: “哪年考试不是儿戏?县令县丞又有哪个真想着公平选拔的?” 随后,他指了指自己乌青的熊猫眼,怒道:“就因为我不肯与他们同流合污。” 俞渊出声安慰:“我们秉持本心并没有错。” 曹文成叹气:“何必呢?我要是你,钱就照收,明面上也会偏着四人,但私下会给他们扶持两个劲敌,得了偏私还输,岂不更丢脸?” 宋之校却道:“老夫是想通了,主考完这一年,我就辞去县学博士之职,回乡做个私塾夫子也罢,再也不受这窝囊气。” 刘异没想到老头竟然是个火爆脾气。 不过也好,无形中辅助了他。 他原计划就要在这一考中标新立异的。 刘异淡定的从怀中摸出三枚开元通宝。 “那学生就以铜钱起卦。” “等等,”宋之校马上出声打断,“原来你真不懂占卜,铜钱岂可起卦?” 现场其他人也陷入懵逼,起卦不都用蓍草吗? 刘异嘴角斜挑。 他就是知道宋朝以后才开始用铜钱起卦,所以才打个时空差,想让这群土鳖耳目一新。 他算命主打就是:我命由我胡乱编,你命由我不由天。 “学生自创,可以用铜钱问卦。” 他此言一出,无异于十级地震,震得每个人脑浆子快爆出来了。 “你自创的……你能自创占卜之术?”文俊顾不得督考身份,竟然大声插话。 神啊,这不仅是天才,这是哪位大神官下凡了吧? 宋之校瞪一眼文俊,讥讽:“这你也信?” 俞渊怀疑地问:“你真能用铜钱起卦?” 刘异问:“慕白先生,若我能用铜钱起卦,是不是《周易》这门算过了?” “自然,如果讲的通,但凭这项创意,《周易》这门,我也评你为上上。” “学生每天只起一卦,刚好今天这一卦还没算去,不知哪位想占卜?” 宋之校抢着说:“当然是给我算,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胡诌。” 第93章 是时候展示真正的技术了 在场其他人倒也没人跟宋之校抢。 现在包括两位督考在内,所有人聚到俞渊面前的书案周围。 宋之校想看无礼小子谎言不攻自破。 文俊在等待天降大神官见证奇迹。 俞渊将信将疑,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隐隐期待什么。 曹文成和杨志,他俩纯属好奇,毕竟铜钱占卜闻所未闻。 此刻,现场的期待值已拉满。 就在这时,门外边忽然走进来一名青年衙役。 衙役微微诧异屋里的情形。 咋被考的,主考的,还有督考的,都凑一块了? 这是考完了…还是没考完啊? 衙役施礼打断众人:“小的见过几位主考、督考。” 所有人齐刷刷回头。 杨志神色不悦地问:“没见我们正在考试吗,何故打断?” 衙役腹诽:你们这是考试? 我看倒比较像聚众一起斗蛐蛐。 “小的并非无事打断,而是宋博士家奴婢来报信,说他家娘子即将临盆,催他赶快回去。” 在场所有人又将目光齐刷刷转向宋之校。 娘子临盆? 众人望了望宋老头花白的胡子,满脸的皱纹,再往下…… 默默赞叹:身体真好! 宋之校则沉浸在惊喜之中,激动道:“太好了,这可是我的老来子啊。” 众人开始纷纷出声道喜。 “恭喜恭喜。” “贺宋博士添丁之喜啊。” “恭贺宋博士即将喜得娇儿。” “宝刀未老啊。” 最后一句是刘异贺的。 他说完,宋之校将目光完全凝住在他身上。 老头捋着胡须,一脸坏笑道: “老夫知道要占卜什么了,就算我娘子这一胎生男生女。” 听到要占卜新生儿性别,刘异人一下子就傻了。 若是算别的,模棱两可的弹性很大,灵或不灵都有词狡辩。 但现在算生男生女,过一会就能验证准不准。 “怎么,不敢起卦了?”宋之校讥笑发问。 刘异强装淡定,开始摇卦。 他将三枚铜钱放到双掌合捧之中,上下摇晃几次,随后抛掷在桌案上。 曹文成低念:“两枚有字,一枚没有,怎么解?” 俞渊也问:“这如何分阴阳?” 杨志、文俊和宋之校也看着刘异,等他回答。 刘异解释: “单枚铜钱按阳简阴繁论阴阳,有开元通宝四个字的为阴,有月纹的为阳。但三枚放在一起,两个字一个月纹,记单,是为少阳。跟蓍草起卦一样,排卦是从下面开始……” 刘异解释完,他默默在纸上画了一横。 接着他又连掷了五次,第二次至第六次分别扔出: 一个字一两个月纹,少阴; 三个月纹,老阳; 三个字,老阴; 两个字一个月纹,少阳; 一个字两个月纹,少阴; 刘异从下往上开始排卦,从初爻依次画到上爻,最后得到本卦。 “下卦离中虚,上卦坎中满,本卦对应周易第六十三既济卦。但此卦中含老阴老阳,物极必反,阴阳反转。” 其实到这里,在场懂周易的人基本都会解了。 宋之校故意问:“如何反转?” 刘异又在纸上一通画,然后说: “变卦下卦为震,上卦为兑,对应周易第十七卦随卦。” 宋之校追问:“卦辞如何?” 刘异只能硬着头皮上。 他振振有词,现想现编,现编现说。 “博士卦成之时该是酉时初刻,而所处方位位为正北。” “……” “此卦天时地利大吉。” “我问你到底是男是女?” 刘异额头微微冒汗,不好办呐! 实在不行,还是实话实说吧。 我们学校开周易课,为的是让医学生们领悟中医里的阴阳之说,可不是为了让我们当神棍。 虽然但是,可宋之校貌似就是神棍本棍啊! 我还不能侮辱人家信仰。 要不要赌一把呢? 刘异头脑中百转千回,嘴里却振振有词。 “本卦既济卦阴阳相叠、阴阳参半,有雌雄莫辩之意。” “莫辩也要辨,那到底是雌还是雄呢?”宋之校继续逼迫。 俞渊看出刘异的窘迫,开口解围: “周易毕竟我为主考,他既然能自圆其说用铜钱起卦,这门我算他通过了。” 宋之校却不依不饶。 “周易成绩老夫是无权置喙,可他若不能解卦,老夫定会在礼法三门上给他个下下之评,说到做到。” 刘异心这个气。 早知道老头要算的是新生儿性别,他当初就不卖弄了。 现在倒好,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必须赌一下。 这可是关乎《仪礼》、《周礼》、《礼记》三门成绩啊。 “本卦既济卦阴阳参半,也有盛极必衰、居安思危之意。变卦随卦还是阴阳参半,震下兑上,是刚居柔下,是以性别……该是……” “什么?” “是龙凤胎。” 宋之校闻言哈哈哈大笑。 “老夫就知道你这竖子故弄玄虚,其实根本不懂《周易》。” 其他人好奇,难道十七号说错了? 宋之校解释:“他肯定错了,我娘子肚子没双生胎那么大,跟前三胎几乎无差别。” 刘异心里拔凉拔凉的。 他想收回刚才的话,改口道: “也许开始是龙凤胎,长着长着就变成一个了呢。” 他们医院妇产科有时真会碰到这种奇葩事。 就是双生胎中的一个,把另一个慢慢吸收掉。 但问题是大唐没b超,他要如何能让宋之校相信呢? 没想到宋之校根本不在乎,只想继续看他出糗。 “变成一个也得有个性别吧,是男是女呢?” 刘异深吸一口气,把心一横:“是女,一个女婴。” 赌! 好歹有百事之五十概率呢。 “你这次不会再变了吧?” “不变。” 赌错了,大不了三门成绩不要了。 刘异原本就打算放弃《周礼》和《礼记》的,现在只不过多舍弃了一门《仪礼》。 刚刚《曹刿论战》让他无意中拿到了原本打算放弃的春秋三传得分。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算找补回来了。 总体成绩应该跟他之前预想的差不多。 他估分向来准。 杠精宋之校嗤笑着回:“好,那老夫就先不回家了,反正妇人产室也不让我进,我不如在这等着家人来报喜。” 他早前曾用蓍草起过一卦,最后结果是他娘子这胎生男。 所以他刚刚才会说“这可是我的老来子啊。” 十七号小子愚蠢至极,竟没听出来。 第94章 人前显圣 屋里三位考官和两位吃瓜督考,他们又回到自己位置上,气定神闲地安座。 刘异只能站着,心里煎熬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犯人在法庭上听法官念判决书前,大概也就是他这种心态。 他们直等到夕阳西斜,才又有一名胖衙役走进来。 衙役躬身施礼,满脸喜气。 “宋博士,你家女婢刚刚来报,说你娘子已经生产,这次一胎得俩,儿女成双。” 宋之校脸上的老菊花瞬间绽放。 “什么……真是龙凤胎?” “是的,恭喜宋博士了。” 屋里其他人也出声恭贺。 他们恭贺完宋之校之后,纷纷拿惊异的眼神打量刘异。 这少年刚刚可就推断出是双生了。 如果是骗子,连孕妇面都没见到,可不敢轻言是双生。 何况,他还准确推算出是龙凤胎。 刘异也很惊讶。 他刚刚真是胡诌的,不知怎么就秃噜出嘴了。 没想到竟然中了,巧合吗? 宋之校接受完众人道喜,他也将目光转到刘异身上。 “十七号,你开始解的卦辞,是算出来的也罢,懵的也好,终归是准的。可惜啊,你后来变卦了。” “不是,我……”刘异还想狡辩,却被宋之校打断。 “你最后坚持称这胎得女,我问你变不变,你坚定说就是得女不变。哼哼,这怎么叫算的准呢?” 刘异后悔得想咬掉自己舌头。 当时就不该改口的,肠子都悔青了。 不过,你这老头都得龙凤胎了,这么大的喜事,还不肯放过我? 刘异心里这个气呀。 俞渊、曹文成和文俊忍不住替刘异说情。 俞渊说:“这名考生毕竟开始解卦解对了,礼法三门都评下下为实苛刻。” 曹文成劝:“要不你算他中一半,三门中放他过一门如何?” 文俊跟着附和:“是啊是啊,你家双喜临门,就当为小儿积福,总要网开一面吧。” …… 众人劝了半天,宋之校却丝毫不为所动。 “谁让他改口了,生男生女是定论,哪里可以模糊?做学问也是这个道理,懂就是懂,会就是会,老夫最厌恶不学无术之徒滥竽充数。” 总之,谁劝都没用,他铁了心要挡掉刘异三门成绩。 杨志为了避嫌一直没开口,此时他终于忍不住。 “曹博士,你这又是何必?本府是督考,你以解卦作为衡量礼法的依据,本就不合乎发解试规矩,本府有权让你重回原本的考试方式。” 杨志代表的是衙门,宋之校看见他更气。 他最不忿的就是府衙对他们县学动不动指手画脚。 “好,那老夫就给他一个机会,以礼法考他。” 众人刚松了口气,就听宋之校大声问: “刘异,你回答周赧王时期举国还剩多少司嚣,每件各叫什么?周八百年总共任命了多少大司寇,各自姓甚名谁?周穆王祭天时,穿的几件吉服各是什么材质的,重几斤几两,长几尺几寸?” 众人这下傻眼了。 宋之校现在又拿刁难那四名关说学生的问题,来为难刘异。 俞渊和曹文成摇头叹息,宋博士太倔了,何必呢? 杨志和文俊面面相觑,这老头是棒槌吗?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最后这名考生应该放弃了时, 刘异沉默一会,忽然撇嘴轻笑。 笑得很无厘头。 他叉手恭谨说道: “周赧王时期全国司嚣一千八百四十三件,分二十二大类,其中电冰箱两百套,电视机一百三十套,洗衣机……” “周穆王祭天,先后换了五件吉服,两件是麻布材质的,两件是葛布的,还有一件是呢绒,第一件重三斤四两,长四尺二寸……” “周八百年总共任命了一千四百三十二位大司寇,其中重名李伟有三十七人,王刚的十二人,剩下的人叫……” 巴拉巴拉,滔滔不绝。 刘异把幼儿园到大学,他能回想起的名字全用上了。 现场五人全都听傻了。 各种稀奇古怪的名称在他们脑袋中乱窜…… 平板电脑是何物? 电饭锅是周朝的司嚣? 宋之校赶紧摆手制止刘异继续说下去。 他几乎肯定地问:“这是你胡编的吧?” 周礼中记载的司嚣,除了六玉器和六彝器外,剩下就是鼎、钟、鏄、编钟之类的青铜器。 哪有刘异说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名字。 刘异奸诈坏笑,反问:“那博士你来说说正确答案是什么?” “你?”宋之校被气哑口无言。 他若反驳,刘异接着就会以他的问题噎他,问周赧王时期每类司嚣具体多少件? 除非他肯承认,他问的这三个问题根本没有答案,否则他无法指责刘异的回答。 俞渊、曹文成和杨志在默默偷笑。 文俊则用敬畏的目光看着刘异,满脸写着:他不愧是天才,无所不知。 就在这时,又有一名精瘦的衙役步伐急促地走进来。 在他身后还跟着一名奴仆打扮的中年人。 衙役通报:“宋博士家又来人了,骑快马过来的,是急事。小人怕转述不清楚,已经将人带过来了。” “领进来吧。”杨志命令。 所有人都在奇怪,这次又是什么事。 随后,一名中年奴仆打扮的男子走进来。 宋之校见到男人颇为疑惑,问道:“何三,你来作甚?” 何三是他家中管事,今天是娘子临盆的日子,按理何三不该出来的。 何三答:“小的是来给阿郎传消息,请阿郎速速归家。” “家里添龙凤胎的喜讯,刚刚不是派人来报过了?” 何三哭丧着脸回:“刚出生的小郎君,还没有喝一口奶,突然夭折了。” “什么?”宋之校惊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稳婆说两个婴孩都太小了,尤其是小郎君,先天不足,难怪大娘子的肚子一直看着像一胎……” 宋之校顿时感觉天旋地转。 这时众人已顾不得安慰他,全都齐刷刷望向刘异。 曹文成小声问俞渊:“他刚刚解卦时,是不是说了‘阴阳参半,但盛极必衰、居安思危’?” 俞渊点点头:“是说了。” 他也在疑惑,刘异真是算出来的吗? 另一边,文俊则俯身到杨志耳边问:“天才刚刚是不是说了‘也许开始是龙凤胎,长着长着就变成一个了’? 杨志点点头:“说了,我听得很清楚。” 太特娘地准了! 先是龙凤胎,后来儿子夭折,又变成独女。 全中。 除了宋之校外,众人看向刘异的目光隐隐掺杂了些赞叹。 刘异看他们的样子,突然有要澄清一下的冲动。 天啊噜,我是胡编的,碰巧了。 谁能帮我解释一下啊,我真不是神棍。 “那个,我完全没有诅咒的意思,我也没想到…” 这时,宋之校突然开口截断刘异的话。 他用悲伤的语调坚定道: “我与小儿父子缘薄,不怨你。你的卦很准,老夫言而有信,礼法三门会给你评上上。” 铛铛铛铛!!! 这一天,巩县县史上诞生了唯一一位,在发解试第二关试义,十题全部获得上上之评的考生。 第95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有人在试义考中获得全优的消息很快便在巩县官场和读书人中传开。 当周彤得知他关说的两名考生无一通过时,衙门内堂里用来装饰门面的一墙书卷遭了殃。 书架被掀倒,圣人古籍散落得满地都是。 “臭酸儒。” “老不死的,冥顽不灵。” 我可是每家收了两车铜钱和绢帛,这要如何跟他们交代? 周彤气得恨不得马上下令把三个老家伙抓起来,挨个动刑。 哐哐当当响声,吓得大白鹦鹉在架子上直扑棱。 “畜生,畜生。” 它用唯一会的人类词语,亲切问候周彤。 “死鸟,再叫,我等会就把你烤了吃。” 周彤恶狠狠地威胁‘雪衣’。 杨志站在门口默默偷笑。 周彤对他大喊:“你明天就去县学,让院长解聘那三个老顽固。” 杨志耐心劝慰: “依卑职看,大可不必如此。这三位博士在本地颇有些声望,即便今日解雇他们,可明府即将换任,等下任县令来了,估计依旧会聘请他们出山,到时明府白白送给下任一个知人善用的好名声。” “那我即刻就给岳丈大人写信,由他出手,我看哪任县令敢踩我立名?” “明府,卑职听说那个俞渊年轻时就曾中过进士,授官后不知何故挂印回乡,他是被县学院长三顾茅庐请到去任教的。” “那又怎样,现在还不是白身。” “可他两个儿子如今一个在长安为官,一个在洛阳为官,品级并不比明府低。更重要的,朝中牛李两党中,亦有不少人曾是他的亲传弟子,要动俞渊恐怕不易。” “那就收拾另外两个老东西。” “曹宋两位的靠山并不比俞渊差,听闻曹文成娘子有个族妹可是嫁入了陇西李家。” “难道本府真就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明府海量,何必要与几个酸儒计较。” “气死我也!” ~~~ 安盛坊。 一幅飞来的卷轴精准砸中鹿仲面门。 他不敢闪躲,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额头当时鼓起一个大包。 卷轴落到地上,展开半卷。 是前朝画圣所作《女史图》。 鹿仲暗叫可惜,他还以为这幅真迹失传了,没想到在老不死的这里。 刚刚这一下,画被撕裂了一道。 这时,上方又传来叱骂声: “废物,一点小事都办不好,给你的两个名字竟无一人入选,要你何用?” 鹿仲顾不得额头痛楚,委屈申辩。 “孩儿冤枉,实在是那三个老家伙过于奸诈。除了俞渊,另外两人明明之前答应好好的,哪想到他们会变卦。” “最后入选的是谁?” “义父想要栽培他们?” “要不是你坏事,我何苦临弈换子?” “孩子只怕义父白费苦心。” “哦……为何?” “入选的两人,叫周不通的考生是俞渊的爱徒,而另外一个获得上上之评的考生是刘异。” “刘异……拿两税威胁你的那个小子?” “正是。若让他就此走上仕途,而他又拿捏着我们把柄,怕是日后对我们不利。” 坐在上方的老者意味不明的浅笑。 “此言差矣,他拿捏的只不过是你的把柄,关崔家何事?” “……” ~~~ 九合村。 刘家父子三人正在用晚饭。 刘异告诉父兄,他已经通过了县里的发解试,下个月将要到洛阳再考一次河南府的发解试。 刘根生闻言,筷子‘啪嗒’一下,掉到炕上。 “咋就过了呢,那个试这么好考吗?” 刘异没好气地反问:“你就这么不希望儿子考过?” 老刘同志赶紧谄媚陪笑:“那哪能,既然考过了,为父自然支持。我等下就去你林阿娘家,给你借出门的盘缠。” 他们家之前卖粮的钱,仅够缴今年的夏税。 刘奇夹了一筷子茄子奖励弟弟。 “二郎莫为钱财忧愁,阿兄可以接几宗木匠活晚上干,这样白天还不耽误下地,盘缠保准给你凑够。” 刘异难得能感受一回家庭的温暖,想不到这俩坑货也有温情的一面。 “其实我还另外有事要告诉你们。” “莫非有人肯替你出盘缠,你想好入赘谁家了?”刘根生贱兮兮的满脸期待。 刘异(︶︿︶) 除了卖我,您还能想点别的吗? “我是想告诉你们,城里有家叫【子美客至】的酒楼…” “咋了?” “我曾给他们出谋划策赚钱,为表感激,他们掌柜的愿意每月给我分红。” “能分多少?”刘根生眼神里闪烁着开元通宝的形状。 “那家酒楼东西好吃吗?”刘奇眼里流出哈喇子。 “……” 就是没人问二郎到底给人家谋划啥了。 刘异感慨,要在他家装逼,其实挺难的。 这父子俩的关注点一直很具象。 “每月分纯利的一成,上个月大概能分到五缗钱,过几天他们就会给咱家送来。” 刘根生刚捡起来的筷子,又掉到了炕上。 “五缗?……咱家一年也赚不到五缗钱啊。” “乖乖……这得我做几年的木匠活?” 刘根生和刘奇突然意识到,他们家发财了。 爷俩在炕上抱头狂笑,几近癫狂。 “我早说过,咱家二郎是天降星宿,你看吧。” “阿耶,可你昨天还在背后骂他,说二郎好吃懒做,不肯下田干活。” “我哪有,你诬陷我,明明你是抱怨二郎太能吃,家里粮都不够了。” “……” 最后,老刘同志恨不得亲自下厨再做两个硬菜犒劳下小儿子。 刘奇和刘异为了生命安全着想,抵死拒绝。 吃完晚饭,刘异回到自己房里。 他猛然想起答应过郑就,要把那张羊肉串文字的抄本找出来。 他上炕后,在箱子里一通翻找。 “奇怪,衣服呢?” 他记得将那张突厥文信函夹在一件蓝色上衣里,现在衣服怎么不见了? 继续翻找。 翻着翻着,他猛然发现一件更恐怖的事情。 “鞋呢?” 被他藏在箱子底的那只绣花鞋不见了。 刘异被吓得一激灵。 莫非是那伙人找来了? 找到了他的家? 恐惧感慢慢弥漫全身,根根汗毛竖立。 恰在这时,老刘同志推门进来,一脸兴奋地问: “二郎,刚才阿耶忘了问你, 酒楼哪天送钱过来?那天我就不出门了,专门留下来等他们。” “后天。” “好,你咋将屋子翻得这般乱?” “老头,你动过我箱子里的东西吗?” “什么东西?” “我那件青蓝色的衣服呢?” “洗了,我怕咱家都出门下雨没人收,就晾你林阿娘家里了。” 老刘同志回答得很坦然,语气甚至带着几分邀功的自得。 刘异怒问:“谁让这么勤快的,以前咱家衣服不都是我洗吗?” “你这几天总不着家,恰好我昨个有空,就替你洗了。” “那你看见衣服里夹的纸条了吗?” “看见了。” “在哪?” “湿成一团了,粘得衣服上都是黏糊糊的碎屑。你说你这孩子,没事在衣服里夹纸作甚,幸好墨迹没染上去,否则你蓝衣服就变黑衣服了。” 刘异想掐死老爹。 “那我箱子里的那只鞋呢?” “我正要说你,阿耶早就劝过你早点成亲,你看你啥时候还养成这癖好,私藏女人东西,还是只破履?” 刘异的心提到嗓子眼,紧张地问:“那只鞋呢?” “那只破履鞋面残缺,料子上还挂着血迹,我见着恶心,就替你扔了。” 刘异心里拔凉拔凉的。 “扔哪了?” “放心,不会有人知道你有这癖好的,我将它扔东河里了。” 刘异掐着自己人中,免得被气背过去。 他多想来个大义灭亲,弑父,反复执行。 “老头,你还活着,保护你的不是咱俩的父子情,而是大唐律法。” “好端端的,你生哪门子的气呀?不能因为你会赚钱了,就忤逆老子。二郎,你莫推我……唉……你莫关门那!” 第96章 两个男子的私会 巩县如意坊,一所普通的两进式宅院。 刘异头戴幞巾,身穿浅绿长袍,贴着两撇假胡子,在一名男仆的引领下,走进主屋正堂。 见到刘异进来,盘坐在茵席上的郑就,他顶着两只乌青的熊猫眼,热情招呼: “快过来尝尝我刚烹好的紫阳茶。” 他正在几案前煮茶。 刘异‘扑哧’一下笑出声。 “呃…你的眼镜…很别致。” “这下你高兴了吧,你到底跟郑宸说啥了,瞧她把我打的,都三天了还没好。” 郑就的语气很幽怨。 “没说什么,就说七夕前一夜,你纠缠我,非要跟我单独私会。” “你……你这是赤裸裸的报复。” “早告诉你了,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刘异一把撕掉自己的假胡子,摊到郑就面前调侃: “还说不是私会,为了跟你见面,我都需要玩变装了。” “这也是没办法啊,我怀疑大野盟的人一直在监视我家。”郑就声音无奈。 刘异扫视打量全屋,发现此处布置的颇为随意。 房间里胡床、卧榻、挟轼、书案、矮几,各式家具全都凑到一屋了。 “这就是你的秘密基地?” “怎么,不好?我平时都是在这思考事情,想累了就倒下睡一觉。” 刘异摇头撇嘴,郑宸之前说她三兄最近总神神秘秘失踪。 原来是跑这来躲清静了。 今天他刚到【子美客至】,郑就就派人给他送了一身便装和假胡子。 他在那人的引领下,悄摸摸出了子美客至,来到了如意坊这里。 刘异知道如意坊不是郑就和郑宸在巩县落脚的地方。 郑氏别业在安盛坊,他之前送郑宸回家时去过。 那这里只可能是郑就个人的秘密基地。 “天这么热,你还饮热茶?” “都出伏了,还能热到哪去,再说屋里不是有冰去暑吗。” 刘异看了眼火炉旁放的两盆冰。 真够奢侈的,开空调盖棉被。 他在郑就对面落座,微微歉意道: “那张突厥文的书信,被我阿耶洗衣服洗碎了,要不我将那晚的译语人叫来,毛台应该还记得原文。” 郑就苦笑:“算了,反正内容大概已经知晓,我已通知家里早做准备。” 刘异都不用问准备什么。 士族大家的生意遍布天下,估计这次郑家要发波战争财。 “说吧,关于你叔父失踪的事情,除了那天你告诉我的,还有哪些线索?我既然答应帮你一起调查,你总得知无不言吧。” 郑就真诚地说:“玩剧本杀时,你总能赢到最后,我叔父的事情,希望你可以寻踪觅源,如果真能查明真相,郑氏全族必将感激不尽。” “都说了,为了郑宸我也会一查到底。” 郑就从书案旁边的大卷缸里抽出一幅卷轴递给他。 刘异展开,发现是幅水墨画。 画纸上,一个呆萌的幼童正在树下翘腿鼾睡。 在幼童旁边的大石头上,放着一捆绳子。 以刘异的眼力,他是看不出画画水准的好坏。 但字他还是认识的,画纸左侧空白处写着两个较大的字:放马 刘异奇怪地问:“放马,马呢?” “自然是被放走了。” 刘异嘴角扬起弧度,看来画画的人还挺逗逼。 他又看见一行小字写:太和三年己酉岁上元日 落款印章:九味狂生 “这九味狂生是?” “是我二叔父的号。” 刘异惊讶:“他画的?十年前正月十五那天?” “没错,这画是前阵在巩县一家书肆找到的。据书肆掌柜回忆,二叔父当时看中了他家孤本《白泽图》,老板当时开价五十缗,叔父没带那么多钱,就画了副丹青给他,告诉他拿着这幅画到荥阳郑氏南祖四房取钱,车马费另算。” 刘异皱眉不解:“这也行,老板也不怕遇到骗子?” “掌柜的是瞧见叔父腰上挂着鱼符才信的。” “鱼符?” “朝廷给官员颁发的符信。” 刘异猜想大概相当于身份证。 “那十多年了,画还在书肆掌柜手中,他为何没去你家要钱?” “因为叔父走后没几天,有人拿着叔父画像,沿着那条街询问可有谁认识此人。” “你家这么快就找来了?” 郑就摇摇头:“自然不是我们,书肆掌柜说凡是回答见过此人的人家,没多久都出事了。” “莫非是大野盟的人?” “很可能,总之书肆掌柜被吓到了,幸好那天他没有承认,才捡回一条命。他不想惹事,这幅画他一直藏着,我家是几个月前才找到他的。这也成为我叔父在失踪前曾到过巩县的唯一证据。” 刘异不认同,感觉逻辑有漏洞。 “这只能证明你叔父曾到过巩县,但无法证明他是否有离开。” “如果叔父失踪地点不在巩县,那伙人为何要销毁他曾到过此地的证据?” 关于这点,刘异也回答不了。 “除了这个证据,你叔父一路从长安往荥阳走,走陆路的话沿途必然需要投宿,他是官身,按理会住在驿站,你翻找驿站记录没有?” 郑就给刘异斟了杯茶。 “确信叔父失踪后,家族就开始调查了。当时在巩县的驿站并没有查到他的住宿记录,这几乎误导了我们的追查方向。” 刘异沉思片刻:“ 三十里一驿,可城东往荥阳那条路没有驿站,如果他不住城西的那个,还有一个种可能,他会住城外的私人邸舍。城东的邸舍……” 说到这里,刘异突然顿住…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你之前是不是去过赵家店打探?” 郑就点点头,神色变得严肃。 “我去过没多久,那家店就被烧了,听说还死了三十多个人。” 刘异头脑一下子炸了,各种猜想涌入脑中。 关胜他们三十多人被杀,会不会只是遭受了池鱼之殃? 那伙人的目的,也许不是要杀关胜他们,而是要…焚毁郑宸父亲曾经在那住过的痕迹。 而关胜他们是倒霉刚好撞上了。 那事后为何将那二十五车钱运到龙龟山呢? 难道仅仅是嫁祸吗? “你去赵家店,可有问出什么?” “什么也没问到,都十多年了,赵家店老掌柜都亡故了,新掌柜赵大一问三不知,现在还死了。” 刘异神秘笑道:“掌柜的换了,但有一个人肯定没换,且活着。” 第97章 蒋白孙的宝贝 事隔一个月后,刘异再次来到莲花村,这次还是来找蒋白孙。 不过他身边的拍档换人了。 他俩在装束上都做了改扮,看上去人均三十+大叔。 离蒋白孙家隔着百丈远,郑就就开始捂鼻子。 “这地也太臭了,你确定他家会有线索?” “不确定,但蒋白孙在附近收捡废物十多年了,赵家店他每天都会去。” 进入莲花村后,他俩刻意放缓了坐骑速度,两匹马并列缓行。 郑就指着前面问:“他家是那边吧。” “是,那片就他一家,邻居们嫌臭都搬走了。” “奇怪,他家怎么这个时辰做饭?” 此时刚过未初,无论昼食还是飧食,都不该这个时间做。 刘异望着那边突然冒出的黑烟猛然惊醒。 “槽,那烟不是从烟囱冒出来的,他家着火了。” 他们刚进村时,这边还没冒烟,这火显然是刚着的。 两人一夹马腹,在村间小路上策马狂奔,不一会就驰骋到蒋白孙家院外。 蒋白孙家院门和房门都是大开着。 刘异和郑就想都没想,下马后就直接往屋子里冲。 幸好是夯土的房子,火又刚着没多久,如果是木质的这会已经烧没了。 蒋白孙家非常小,就一间卧房带个能做饭的进门过堂。 滚滚迷烟中,他俩终于找到趴卧在地上的蒋白孙。 刘异将人翻过来,随着他的动作,蒋白孙的肠子流了一地。 他肚子被人划开条口子。 两人大惊。 刘异摸了摸蒋白孙的脖颈,气道:“刚死没多久,我们来晚了。” 郑就也不嫌脏,一把将血糊糊的尸体背在身上说:“出去再说。” 他背起蒋白孙就往外屋跑。 他以为刘异会跟在后面,哪知刘异盯着地上的一溜血迹发怔。 从血迹上看,蒋白孙死前曾在地上爬行过。 他爬的方向不是门外,而是向屋里。 刘异想起蒋白孙卧倒的姿势……尸体趴在地上,右手伸向前。 刘异顺着这个方向往前看,他看到了土炕。 再聚焦,他看见了炕洞。 夏天土炕无需烧火,他家的炕洞已用土坯砖堵住。 刘异走过去蹲下,挪开土坯。 他伸手往炕洞里面掏。 里面除了软塌塌的灰屑,他手突然触碰到个坚硬的东西。 刘异想都没想,直接就把东西拽了出来。 还没等他看清是何物,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 刘异大惊:“什么人?” 他下意识弯腰,将东西护在身下。 后面的人开始拖拽刘异,想抢夺他肚子下的东西。 刘异身上没有功夫,生生挨了对方两下,五脏六腑疼得厉害,却死死抱着盒子不撒手。 撕扯中,他瞥见这人一身黑衣,身形不高,比自己矮上几分,眼睛下面蒙了黑布,遮去了大部分面容。 刘异刚想大喊,就在这时,‘咔嚓’一声,头顶房梁烧断了一根,直直砸了下来。 眼看就要落到两人身上。 生死关头,那人抬起一脚,将刘异踹飞出去。 刘异飞过土炕,刚好砸到另一头的窗户上。 窗框不堪重负,瞬间破碎。 刘异滚落到屋外的地上。 本来郑就见刘异迟迟没有出来,正想冲进去救人。 突然看见他从窗户飞出来,又惊又喜。 郑就脱下衣服拍打刘异身上刚了着的小火苗。 “你找死啊,怎么才出来。” 刘异直接将衣服脱了,拉起郑就往院外跑。 他蹲在地上呼呼喘气,斜眼瞧见蒋白孙的尸体就在旁边。 郑就皱眉道:“蒋白孙死前被人逼供过,右手食指被掰断了。” 刘异疑惑,只掰断一根指头不能叫逼供。 对方没有继续掰,而是直接杀了蒋白孙,又放了把火……莫非是发现他们来了? 刘异气终于喘匀了。 “刚刚屋里有人,可能是杀蒋白孙的凶手。” “你怎么不早说,他还在里头吗?我去逮他。” “那你去吧。”刘异没好气地怼。 郑就回头瞅瞅熊熊燃烧的屋子,顿时没了刚才的豪气。 “那什么,你看清是什么人了吗?” 刘异摇头。 “她蒙着面,穿着黑色胡装,但我感觉应该是个女人。” “女人?” “扭打时,我无意中碰到了她的胸,软的。” 刘异将手里的东西举给他看:“那人想抢这个东西。” 郑就这时才注意到刘异手里一直攥着个一尺见方的铁盒。 “你在哪找到的?” “炕洞里。” 两人蹲在地上,慎重打开了这个盒子。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白色锦袜。 难得能在蒋白孙脏兮兮的家里,发现这么洁白的东西。 刘异取出袜子,端详了一会。 他又用手掌量了下尺寸。 袜子足底部分还不够他一拃长。 郑就嘲笑:“你就抢出来这破东西?这袜子明显是女人穿的。” 刘异一脸嫌弃地把袜子丢在地上。 “我哪知道他用盒子装袜子。” 他继续翻。 白袜子下面是一块红色的绣花锦帕。 他拎起帕子端详,奇怪:“这帕子怎么还带绑带?” 郑就抢过来瞅瞅,又丢回给他。 “没见识,这是诃子,女人裹胸用的。” 刘异骂了句‘妈买皮。’ 没想到蒋白孙老光棍有这嗜好,收集女人用过的东西。 早知道他死前恋恋不舍的是这东西,自己就不跟那个蒙面人抢了。 刘异继续往下翻,又找到了女人的裈裤、腰扇、头饰等物件。 他俩心里拔凉拔凉的,郑就气得抢过盒子直接扔出去。 铁盒子被摔的哐当一声。 “你就为这破东西,差点死屋里头?” 刘异的眼神却被定住,聚焦在铁盒最后滚出来的东西上。 盒子被郑就掀翻后,除了散落两吊铜钱,还有一只粉色的锦缎鞋掉出来。 刘异走过去拾起鞋子笑骂。 “老色痞,原来他当时得了一双,故意将破的那只卖给我,好的这只自己留着收藏。” 郑就也在看这只鞋子。 “这布料,这绣花,怎么有点眼熟……哦,是你找小荣娘子时拿的那块,敢情那条布料是你从鞋上剪下来的?” 刘异大笑:“我们总算没有白来。” 郑就嗤笑:“你千万别告诉我,这鞋跟我叔父失踪有关。” “是有关。” “哦?” 刘异随后就把这鞋的来历告诉了郑就。 郑就抢过鞋子仔细端详:“你的意思是说,鞋子的主人很可能参与灭口了赵家店?” “不错,找到鞋子的主人,也许就能找到那伙人。” 郑就和刘异在救火村民赶到前,逃离了现场。 否则,蒋白孙的死他们很难说清楚。 第98章 孔庙不好拜啊 为了调查绣花鞋的来历,郑就带着那只鞋去了洛阳。 在他回来前,刘异无法获得更多的线索。 这些天刘异反反复复回想在蒋白孙家里遇到的那个蒙面人。 他还是怀疑那是个女人。 刘异认为她可能认识自己,对自己出手时还手下留情了。 她既然能杀蒋白孙,没道理放过自己,除非认识。 房梁砸下来那一刻,那人踢了他一脚,正是这一脚将他从火场踹了出去。 等于无形中救了他。 派去莲花村打探的人回来说,事后并未在蒋白孙家的废墟里发现任何尸体。 也就是说,那人逃了。 如果真是自己认识的人,会是谁呢? 刘异把自己头脑中有印象的女性形象挨个过一遍,感觉都不太可能。 估计只能等郑就从洛阳回来了。 这天一大早,刘异就被俩狐朋狗友从被窝里挖出来。 万成举想拖他一起去祭拜文庙。 刘异死活不从,“我的被子生病了,我得留下来照顾它。” “我让我妹替你照顾,连你枕头一起照顾。你这次之所以能顺利考过,多亏孔圣人保佑,你可不能忘恩负义,拜祭一下,顺便再请他保佑你通过河南府的考试。” “我这样的人拜庙,我怕孔老二气死。” “不会的,孔夫子向来有教无类。” 张鼠想拉他一起去逛街,因为中元节要到了,得准备祭祀的贡品。 刘异本想拒绝。 “我家不过中元节的,买祭品你找孙娘子啊,她兄长新丧,肯定需要拜祭。” “我可不想找死,她一想起她兄长就要揍我。” 被两块狗皮膏药缠上了,人缘太好也是负累。 他们最后决定,上午去拜文庙,下午去买东西。 巩县的文庙在县城南边。 历史上巩县是个读书氛围浓郁的地方,出过不少名人骚客。 除了杜甫杜大家,像战国时期六国拜相的苏秦,西晋时期貌比潘安的潘安,都出生在这里。 近些年由于当地读书人越来越少,文庙香火也日渐零落。 他们走进文庙大门。 院子里只有一个胡须花白的清瘦老头,在榕树下下棋,再没看见旁人。 过了状元桥,万成举想拉他俩一起进崇圣殿烧香,可刘异和张鼠死活不去。 他俩比较有自知之明,不想给圣人添堵。 万成举无奈,自己进去了。 他俩等待万成举期间,走到榕树下看老头自己跟自己博弈。 社牛张鼠,连过路的狗都能聊上半天的人,没多久就开始搭讪。 “老丈,你跟自己下棋,不觉得无聊吗?” 老人眼皮没抬,回道:“对弈要棋逢对手,老夫已经很多年没碰到对手了。” 刘异瞪一眼张鼠:“耗子,观棋不语,没看见这局已经到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别打扰老丈思绪。” 老人这时微微抬头,看向刘异。 “小郎君也懂对弈?等老夫下完这盘,我们手谈一局如何?” “在下不懂下棋。” “哦……那你如何知道这局到了关键时刻?” 刘异微笑着回: “我只过不在陪你演戏而已。” “演戏?” “左右手互搏,你当自己是周伯通还是小龙女?一心二用,自己跟自己下棋,糊弄谁呢?” 扮相仙风道骨的老人,一瞬间脸色铁青。 他虽不知道周伯通、小龙女是谁,却知道少年在讥讽他。 “我为何要如此?” 刘异撇嘴:“你选在这个地方装逼,大概是在等什么人吧。” 老头勃然大怒:“我还是第一见到如此无礼的后生。”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会装逼的老b灯,棋弈高手与人对峙,喜怒不言于色,老头,你修为不够啊。” 这老头该不会是冲他来的吧? 他就说万大傻怎么突然想来文庙,看来有人通过万大傻给他下了个套。 他知道自己在发解试不小心出了风头,肯定会引起周彤和鹿仲的忌惮。 就是不知道这老头是他俩谁派来的。 老头望着刘异叹口气:“你很聪明,但聪明的人不适合当棋子,枉费了老夫一番布局。” 说完后,老头随手一巴掌掀翻棋盘,黑白子如散豆子一样滚落一地。 随着他的动作,从榕树上噌地跳下一个青衣大汉,挡在老者身前。 张鼠反应迅速,拉着刘异急速退后几步,与面前两人拉开距离。 以他的耳力,竟然没发现树上藏了人。 张鼠有些无奈。 这是怎么个情况? 看个下棋而已,这也能跟人吵起来? 小六一的惹祸本事真是越来越高了。 对面青衣大汉看样是个练家子,不过自己也不差。 一对一,谁怕谁。 二对二,小六一对付个老头应该也是完胜。 他刚想到这,就见青衣大汉把右手小指放进嘴里,吹起一声长哨。 一阵悠长的嘘嘘……声传出去。 随后, 院墙外面,跳进来四个与他同样装束的青衣大汉,人均手持长刀。 呃……张鼠刚才的自信随风消逝。 被包围了。 刘异也是惊讶。 其实他之前并不肯定这老头一定是冲他来的,他不过想诈一诈人家。 哪知炸出来的不是炮仗,是颗雷。 这时,万成举从崇圣殿走出来, 他远远见到双方剑拔弩张的架势,有些懵。 “你们……” 在干吗? 这里可是文庙。 在孔老夫子眼皮底下……耍大刀? 刘异回头对万大傻挤眉弄眼,暗示他退回去,不要过来。 只要万成举出马,没什么是能办得成的,而且连马都可能丢了,他连战五渣都不算。 万大傻跟自己的四肢向来不熟,但凡路上碰到大一点的狗,都是生死局,若真打起来,等于白给对方送血。 但他高估了万成举的智商,也低估他的义气。 这种需要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时候,我能退? 读书人的气节呢? 万成举迈着四方大步,向刘异和张鼠走来。 一个人恨不得走出千军万马的气势。 毕竟是在文庙,有孔老夫子罩着,底气足。 他自信可以以理服人,边走边絮絮叨叨说教: “到底是为什么啊?” “你们是什么人,进这么神圣的地方,怎么可以带刀呢?” “夫子面前,要以和为贵。” “你们不能仗着人多,就欺负我们人少。” “如果真是我朋友的不对,我替他给你们赔个礼……” 礼字刚出口,他人还在状元桥上,那边已经开打。 老头对着四个青衣人下令:“不要留活口,全杀了,包括桥上那个。” 他命令完,便在身边青衣人的护送下,潇洒离场。 剩下的四个青衣人,举着刀走向三个待宰羔羊。 第99章 这不科学啊! 四个人中有三个负责围攻刘异和张鼠。 张鼠功夫不弱,奈何他要一边护着刘异,一边与三个人缠斗,根本顾不过来。 当刀锋朝刘异脑门劈过来的时候,横扫张鼠双腿的刀也到了。 情急之下,张鼠拉着刘异向后栽倒。 两人抱成一团,就地翻滚四周半。 不过,这样就滚到另外一个青衣人跟前。 这名青衣人当即使出了一招斧劈山门,对着他俩上身齐齐劈下。 张鼠眼见躲闪不了,想要以臂膀硬挡。 他左手臂刚往外伸,刘异突然一个翻身,横在他胸前。 刘异以自己的身体扛下这一刀。 ‘哐当’一声脆响, 刀口迸豁,黏在刘异胸口上。 青衣人诧异,他费了些气力才把刀收回来。 张鼠猛然想起小六一胸口好像一直有古怪,在天陵山上时他就发现了。 趁对方震惊空档,他快速拉着刘异站起身。 他架起刘异,双脚点地,纵跳而起。 “想跑?” 对面一个青衣人同时跃起,横脚向张鼠下腹踢来。 “啊……” 张鼠中招,只觉小腹剧痛。 他抱着刘异来不及收势,从半空中跌落。 俩人摔倒后,一连串的滚刀斩对着他们砍下。 张鼠搂着刘异再次地蹚十八滚,躲避刀锋。 为护刘异,他拳脚施展不开,几次刀锋都是贴着他俩身体擦过的。 等他们滚了十几圈再站起来时,每个人身上都带了红,挂了彩。 “耗子,你没事吧?”刘异侧脸问。 张鼠咽下嘴里的铁锈腥,答:“没事,六一你呢?” “耗子,带着我你走不了的,你先跑吧,咱们能走一个是一个。” “废什么话。” 这次,张鼠打算带刘异从刀口有豁的那人侧面冲出去。 他们刚冲到一半,后面两人的刀锋又到了。 一个撩刀斜上,直取刘异后脖颈。 一个扎刀直刺,对准张鼠背心。 而刚刚迸豁刀口那人,他握着新型锯齿刀,使出一个打马抽鞭,直攻两人下盘。 同时,状元桥那边传来万大傻的呼叫声。 一声接一声,凄厉地喊“救命。” 刘异和张鼠自身难保,哪顾得上去救他。 想到刘异胸口的古怪后,张鼠急中生智,他拉着刘异做了个倒立托马斯回旋。 这样不仅成功避过横扫下盘的锯齿刀,还让自己跟刘异调换了位置。 原本刺向张鼠背心的尖刀,被刘异胸口的吸铁石挡下。 一声脆响后,刀锋折断。 断掉的刀尖部分又黏在刘异身上。 而原本抹向刘异脖颈的刀锋,被倒立的张鼠用双脚夹住。 可惜他小腹内伤,力气不足,不足以让对方的刀脱手。 僵持几秒后,对方还是从他双脚中夺回刀。 对方手里的三柄刀,现在两柄残缺,这让青衣人大为恼火。 三人彼此对了下眼色,最后将目光默契地停在刘异身上。 他们发现这少年虽身怀古怪,但他不会功夫,另外一个少年又比较在意他。 如果可以先拿下他,另外一个必将投鼠忌器。 想到这,三个人同时跃起。 两个攻向张鼠,一个攻向刘异。 转眼间,三人已到近前。 张鼠摆开架势,甚至想好了应对的招式。 忽然, 攻向张鼠的两人突然转变方向。 他们从侧面,一上一下改向刘异攻去。 加上原本就攻刘异腰腹的一人,等于他们三人分别从上盘、中位、下盘,三路将刘异封死。 张鼠大惊,但他已救援不及。 刘异更是大惊。 “槽,你们吃柿子咋专挑软的捏?” 呃……貌似这个时期柿子还没传入中国。 “好吧,算我冤枉你们了。” 刘异很佩服自己,生死之际,他还有空想这些有的没的。 也许人在将死之时,大脑回路都是这么天马行空的。 避无可避,他竟然隐隐生出点期待。 不知道这次嗝屁后,还会不会穿越呢? 希望这次穿到个皇亲国戚身上,一醒来就可以安心做咸鱼。 他闭起眼睛,默默等待那一刹那的疼痛到来。 一秒, 两秒, “啊……” “啊……” 连串尖叫响起。 可这尖叫,却不是刘异嘴里发出的。 他诧异地睁开眼,发现攻击他的三名青衣大汉,全都倒在了地上。 三人上方位置,莫名站立着一个老道。 老道胡须半白,头戴莲花冠,身穿蓝色道袍,手执牦尾拂尘,一副得道仙者的模样。 刘异感觉这老道有几分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他一时想不起来。 这时,张鼠跑过来,一把抱住他。 “我的小六一,九兄差点以为要失去你了。” 张鼠声音颤抖,透露着劫后余生的后怕。 刘异拍了拍好兄弟的后背,跟他一起走到老道士跟前。 “是道长救我?”他指着倒在地上打滚的三人问。 老道一甩拂尘,单手结印。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不曾想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闲子敢在文庙圣地,在太极宫旁行凶。” 刘异忽然想起,文庙再往前两三里,可不就是巩县最大的道观太极宫。 “真人救命之恩,在下来日一定亲往贵观登门致谢,敢问真人可否告知道号?” “小居士不必介怀,贫道衡山刘玄靖,来太极宫是为斋醮之事,不日便离开。” “姓刘,咱们是本家,我叫刘异。” “……” 忽然,状元桥那边再次响起呼叫声。 “救命啊。” “你别过来。” 刘异和张鼠这时才猛然想起万成举,刚刚可是有个青衣人分头去对付他了。 他俩向桥上望去…… 没人。 万大傻人呢? 他俩慌忙朝状元桥跑过去。 状元桥下面是一汪池水,种有满池莲花。 水不深,也就两米多。 刚刚万成举被青衣人追杀的时候,他一情急,就跳下了莲花池。 万成举水性一般。 但他毕竟是在两河流域(伊洛河和黄河)边上长大的,到水里总不至于沉底。 青衣人为了追他,也跟着跳了下去。 他水性还不如一般,不一会就‘敦敦敦’喝了个饱。 眼见就沉底了。 万大傻圣母心泛滥,见他溺水,就想过来捞他。 这青衣人很轴,十分爱岗敬业,他一碰触到万成举,立马想起自己的使命,拼命想抓他。 他俩在水中反复上演:敦敦敦——捞捞捞——抓抓抓——敦敦敦 刘异和张鼠过来时,万大傻和他,不知道在水里上演第几回合了。 等张鼠把这俩坑货全都弄上岸时,俩人都差不多喝饱了。 不过,刘异惊奇地发现,万成举竟然没受伤。 丝毫伤口没有。 想他和张鼠,如此机警聪慧的俩人,一场缠斗下来,每个人身上都添了好几道伤口。 轮到万书呆这……毫发无伤!! 这不科学啊! 第100章 悄悄滴进村,打枪滴不要 救上来万成举后,刘异回头再去找那老道,发现人早走了。 榕树下只留下三个瘫在地上打滚的青衣人。 刘异现在不得不佩服,难怪在查老头武侠世界中,和尚道士基本都是高人。 他都没看见老道怎么出的手,就把几人料理了。 现在,加上喝得水饱这个,老b灯留下的四名手下全部被擒。 张鼠对着刚才踹他小腹那人,狠狠踢了几脚。 “你不是很强吗,起来呀,再打我啊!” 那名大汉绝对是个狼人,肋骨被踢断好几根,愣是一声没吭。 万成举觉得张鼠在文庙动粗,十分不妥。 为人怎么可以这么暴力? “那什么……能拖到文庙外面去打吗?溺水还恩将仇报那个,替我多踢他两脚。” 张鼠才懒得理他,爷爷就要在这,创亖全世界。 万成举无奈,看着刘异问:“他们是什么人啊,你们为何打起来?” 刘异白他一眼,因为你啊! “你老实交代,今天为何突然想拉我拜文庙?” “我觉得尊孔是每个读书人……” “住嘴,实话实说,否则我可揍你了。” “唉唉……住手,你忘了我刚刚可是帮你们来着,啊……别打了,我说,我说。” 自从刘异在发解试得了十门上上后,万成举感到与有荣焉。 他到处跟别人说那是自己朋友。 朋友之所以这么优秀上进,全赖他的引导和谆谆劝慰。 有个叫林新年的同窗嘲笑他“无中生友”。 那人杠他“你与刘异肯定不是朋友,我听说刘异不曾上过私塾,也不曾拜过夫子,连孔庙都不进。” 万成举一听急了,放言“我朋友最听我的,明日我就带他去祭孔。” 刘异听他说到这,基本肯定林新年有问题。 那人故意激将万大傻,就为让他把自己引到这来。 不过,林新年和这四个人,还有那个老头,他们到底是谁派来的呢? “要将他们送去府衙吗?”发泄够了的张鼠问。 刘异摸着下巴摇头:“不必。” 无论他们是周彤的人,还是鹿仲的人,送去官府等于物归原主。 “那怎么办,就这样放了也太便宜他们了?” 刘异对张鼠耳语几句。 张鼠微笑着点了点头。 原计划他们仨下午是要去买中元节祭品的,现在每人喜提一身伤,逛街计划正式泡汤。 刘异决定回家。 就他跟万成举俩个人回。 万书呆不解:“张鼠呢,他为何不跟咱们一起?” “他要把那四人送出地球。” “啥球?” 刘异笑笑没有回答。 他让张鼠将这四个人送去天陵山,将他们关在玄云寨废弃的土牢里。 关他们几天,然后再放了。 到时能跟踪到他们去哪最好。 纵使跟不到,相信这四个人回去也活不了。 失踪这么久,主人不会再信他们。 这叫借刀杀人。 刘异跟万成举回九合村,他俩没敢从大路进村。 现在各乡各村正忙着收缴夏税。 大唐自从实施两税法后,赋税和徭役不再以实物纳粮和出工的方式征收。 都要兑换成现钱。 每年这个时候,全国普遍钱贵物轻,通货紧缩。 缴税时节,家家户户走动频繁,串门借钱的,沿街卖粮的,哪哪都是人。 刘异现在身上挂了彩,若从大路回村,不幸遇到村居委舅舅党们,少不得被他们刨根问底一番。 不出半日,全村都知道他在外面跟人打架了。 他好不容易积攒的好名声,可不能坏了。 所以,他要悄悄地进村,开枪地不要。 他要赶在老刘同志回到家前,简单包扎一下。 再把带血的脏衣服换掉。 于是乎,他和万成举狗狗祟祟地进村了。 他俩从村南边的小路偷偷进的。 像做贼一样,若听见人声立马就找隐蔽处藏起来。 万成举看见万文山赶着牛车从不远处经过时,他硬是没敢喊。 往年都是由李龙李虎两兄弟帮忙万文山收税。 李家出事后,今年协助万文山的就只剩下李龙一个人。 望着自己阿耶忙碌的背影,万成举忽然有点心疼。 待万文山、李龙走远,他俩才敢从墙角阴影里走出来。 万成举忽然侧头对刘异问:“你家今年缴夏税的钱凑够了吗,需要我帮忙吗?” 虽然钱也不是他的,但阿耶对他向来有求必应。 刘异笑着给他一拳:“我谢谢你啊,这么孝顺。” 今年即便没有【子美客至】的分红,刘家的税金钱也够了。 刘根生早早就把家里粮食卖了。 老刘同志虽给不了俩儿子锦衣玉食的生活,却也让他们吃穿不愁。 至于从天陵山和龙龟山上黑吃黑得来的那些钱,刘异轻易不敢动用。 他需要找个机会将那些钱洗白。 否则,那么大笔钱突然出现,很容易给家里招惹上祸事。 这俩人沿着村南小路继续往家走。 九合村村南住户不多,隔着很远才有一户人家。 他们经过一户独门独院的白色房子时,刘异有些诧异。 这家院门怎么大开着?不应该啊! 刘异认识这户,是邱家。 她们家只有三个女眷,没有男丁。 邱家老太的丈夫,是十六年前闹瘟疫时走的。 他家大郎从小患有羊癫疯,前几年好不容易讨到个媳妇。 成亲那天一高兴,又犯病了。 当时抽着抽着,竟然抽搐死了。 新娘子,一进门就开始守寡。 邱老太五个较大的女儿,都嫁去了外乡。 她家最小的女儿,自从长兄死后就疯了,痴痴傻傻的,时好时坏。 好的跟正常人无异,疯的时候见人就打。 因为有这个疯病,现在都快二十了也没人敢娶。 这种情况,很多人都劝邱娘子改嫁。 可她坚持不肯。 她怕自己离开后,舅姑和小姑无法独立生活。(舅姑,婆婆) 现如今这家是邱寡妇带着婆婆和小姑一起过。 寡妇锦娘是家里干活的主力。 刘异平时很少从这边走,却也知道她们家为了防止疯癫的小姑走丢,大门一直是紧闭的。 现在大门怎么大敞四开? 他正疑惑时, 忽然, 屋子里突然传出凄厉的尖叫声。 “啊……” “救命啊!” “杀人了。” 第101章 人生处处有惊讶 还没等他俩走进院子,就见邱寡妇锦娘从屋里惊恐地跑出来。 后面一个满身血污的女人在追她。 这女人跌跌撞撞跑到屋门口,正在迈门槛。 她手里举着一把菜刀,菜刀刀刃上血淋淋的,还在滴血。 邱家门槛有些高,女人在跨门槛时, ‘扑通’一声,不慎跌倒。 锦娘已慌里慌张跑到院中。 她与闻声赶来刘异撞了个满怀。 看清来人后,锦娘激动得抓住刘异手臂:“求求你,求求你,快去救救我舅姑。”(舅姑,婆婆) “邱阿婆怎么了?” “小姑刚刚发疯,砍伤了她。” 刘异往锦娘身后看。 刚刚在门槛处摔倒的原来正是邱家六娘。 就是她家患有疯病的那个小女儿。 此刻,她身体扒在门槛上,屋里一半,院里一半。 她没有起身,原地颤巍巍地抬起头。 随着她仰头的动作,猩红的血水顺着她脖颈上一条切口往外喷。 呲得满地都是。 她胸前的地面瞬间被染红。 锦娘见到这一幕被吓得失声尖叫。 万成举叫得比她还大声。 “啊……来人啊!” “死人了!” 刘异将锦娘交到万成举手上,让他俩对着飙高音。 他快步走向正在喷血的女人。 万成举在身后急得大叫: “你……你你小心,刘异,你别靠太近,别让她伤到你。” 刘异走到门槛边上,邱六娘身前。 他发现这女子刚刚跌倒时,脖颈恰好撞上菜刀的刀锋。 现在她半边脖子被切开,气管断了。 血喷得这么汹涌,估计大动脉也断了。 在这个医疗不发达的时代,断了大动脉根本没法救。 刘异拧着眉头想,要不要给她来一针呢? 快点死,至少减轻她的痛苦。 邱六娘嘴里不住吐出血沫,嘴唇张翕开合,对着他说:“#@%¥\\u0026*%¥。” 她气管断了,说话漏气,发音含糊,刘异听不清她说什么。 他将邱六娘身下的菜刀捡起来,扔到她够不到的地方。 他朝院门口两位喊:“你们可以过来了,她现在没凶器。” 随后,他跨过邱六娘,走进屋里。 邱家有两间卧房,邱老太和小女儿住东间。 锦娘自己住西边。 他一走进东屋,就看见倒在血泊中的邱阿婆。 可怜的邱阿婆,从脸到脖子,从四肢到躯干,全身都是刀砍的痕迹。 刘异探了探她的鼻息。 已经死了。 前几天他们还在坐在大榕树下,一起和谐八卦来着。 今天人就没了。 不得不让人感慨,人生无常啊! 等他再出去时,看见锦娘坐在门槛上,抱着邱六娘大哭。 邱六娘断掉的半边脖颈,再也支撑不起她沉重的头颅。 她脑袋歪歪地垂着。 刘异蹲下探了探她的脉搏…… 也死了。 这么一会功夫,邱家连着死了两口人。 刚刚这里的叫喊声,终于引来附近的村民。 刘异没想到,他悄悄地进村,最后轰动得不要不要的。 后续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他就趁着人多,挤了出去。 他终于赶在老刘同志回家前,换掉自己一身血污的衣裳。 该生火生火,该做饭做饭。 晚上躺在炕上。 入睡前,刘异回想起这跌宕起伏的一天。 他隐隐感觉有些奇怪。 邱阿婆身上的刀口未免也太多了! 人被砍不应该立刻跑吗? 不可能站在那里等着砍吧? 按理血流的到处都是才对。 可邱阿婆的血,只流到她身体周围的地面上。 有些奇怪。 算了,不关我的事,睡觉。 第二天,就是七月半。 道教称中元节,佛教称盂兰盆节。 这天也是民间祭祖的日子。 巩县当地有放河灯为已逝亲人祈福的传统。 刘家向来不怎么重视中元节,所以他家从来不准备河灯。 没想到夕照时分,郑宸和万娇分别带着河灯来堵他家门。 “异兄长,陪我去给我阿娘祈福,好不?”郑宸问。 刘异知道她的身世,当然不忍心拒绝。 另一侧万娇委屈了,“异兄长难道就不陪我吗?” 刘异发现她今天是红着眼睛过来的,显然提前哭过。 他不解地问:“你父母兄长健在,你去纪念谁?” “我为邱家阿姊祈福。” 刘异这才知道,一向心高气傲的万娇,竟然跟邱家六娘是好友。 想起昨日邱六娘惨死的情景,他自然也不忍心拒绝。 既然这样,他们仨一起。 郑宸和万娇今天都很忧伤,路上难得没有拌嘴。 他们这离伊洛河很近,很快就走到河边。 他们到时,天刚蒙蒙黑。 河岸两侧,已经聚集了一些放河灯的男男女女。 郑宸和万娇分别取出自己带来的河灯。 刘异拿着火绒帮她们点上。 本地的河灯又名荷花灯,习惯做成荷花瓣形,中间点上蜡烛,放在河中,任其漂流,为孤魂野鬼引路。 望着河灯顺水飘走,两位姑娘各自悲悲切切地无声落泪。 “阿娘,你要保佑宸儿早日找到阿耶。” “邱阿姊,愿你来生仍是个心灵手巧的女娘。” 河面上的河灯越来越多,汇聚成点点星光, 刘异望着飘远的星光,若有所思。 逝去的人知道尘世的亲友在纪念她们吗? 或许像老刘同志说的,这些纪念仪式,只不过是俗人给自己找的一点安慰。 他正想着,忽然前方人群大叫。 有人指着河面喊: “看,那是什么?” “鬼,是鬼,水鬼。” 刘异循声望过去。 他远远看见,有个人飘在河水里。 呃……也可能是具尸体。 在周围河灯的映照下,那人忽明忽暗,阴气森森。 两岸放河灯的人群,被河面上突兀冒出来的鬼影吓得各自逃离。 胆小的直接吓跑了。 胆大些的离开岸边,站在远处观望。 郑宸和万娇,各自抓着刘异一根手臂,瑟瑟发抖。 “异兄长,我怕。” “我也怕。” 刘异服了。 郑宸这种一个能打十个的恐怖萝莉,竟然怕鬼。 他将万娇和郑宸拉到一起。 “你俩一起去那边人多的地方。” “异兄长,你呢?”郑宸问。 “异兄长,你不跟我们一起?”万娇问。 “我去会会他。” 如果有人恶作剧,故意在今天装神弄鬼,我就送你下去做个真水鬼。 刘异蹚水走一段,然后一跃跳到河中。 以他的水性,很快就游到那人旁边。 等他碰触到那人,发现真不是恶作剧,这人身体全无反抗。 该不会真是个死人吧? 他将这人拖拖捞捞拽上岸。 岸边有几个胆大的人,举着火把向他们聚拢过来。 “活的死的?”有人问。 刘异累了够呛,他也想看看这人死了没有。 他抹开这人乱糟糟、湿乎乎遮挡脸颊的头发。 在火光的照射下,他终于看见这人的脸。 很瘦,惨白,但轮廓清晰。 刘异震惊…… 他认识。 “王川。” 他喊出水鬼的名字。 他捞起这人正是恩州马贩子团伙里的王川,关胜的手下。 他不是被火烧死了吗? 怎么会在这? 第102章 有鬼 张家屋里,张氏兄弟父母牌位下面,点心水果肉类贡品齐备。 张家七兄弟跪得整整齐齐,准备磕头上香。 “阿耶,阿娘……” 忽然,院子里吵吵闹闹,打断了张豹的祭词。 七兄弟噌地站起。 “什么人?不想活了,敢在我家吵闹。” 还没等他们出去查看,几个人抬了副担架走进他家。 “对对,放西屋。” “小心点,这个门窄,得侧着过。” 刘异指挥热心村民,将担架直接放到了炕上。 他就喜欢这种不要钱的劳力。 过来前,刘异已经将郑宸和万娇打发走。她们一个家近,一个有奴婢接应,应该没问题。 此刻,张家兄弟震惊了。 这是怎么个情况? 刘异送走村民后,回头看向他们,发现少一个。 “二兄呢?” 张鼠回:“邱家不是出事了吗,我二兄他……他过去帮忙。” 从他欲言又止的表情中,刘异猛然想起,张虎跟邱寡妇锦娘有一腿。 一个月前,他为了锦娘还差点嘎了万文山。 如今邱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肯定不放心锦娘一个人在家。 张豹拧着眉头问:“小异,你把谁抬我们家来了?” “王川。” “谁?” 他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你们自己过来看。” 然后……集体emo。 ? “快,九郎,你去邱家把二兄喊回来。” “八郎,你去烧水。” “七郎,你去请赤脚仙,咱们村也只有他了。” 对于张豹的一连串安排,刘异就最后一条提出质疑。 “三兄,别去请赤脚仙了,活人都能被他给治死了。” “那怎么办?咱家附近就没好医师,现在城门又关了。” “我看王川是活不成了,我等会给他扎几针,看能不能回光返照,不过要等二兄回来。” 张豹应允。 这件事太诡异了,他们以为死去的人,在鬼节这天竟然活着回来。 王川全身上下没有一块皮是好的。 鞭痕、烫伤、刀伤,尽是反复拷打的痕迹。 伤口被水泡得有些发囔,就这样,人硬是没咽气。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只能等他醒了。 一炷香的功夫后,张虎回来了。 他后面还跟着锦娘。 锦娘穿一身孝服,眼睛哭得红彤彤的。 估计赶上是鬼节,她不敢一个人在家。 张虎进门就问:“王川在哪,真是活见鬼了。” 活见鬼的王川被刘异施了几针。 全扎在痛穴上,这是让人最快清醒的法子。 结果他等了半天,人没醒。 痛醒这个法子,在王川身上完全不管用。 是啊,他全身那么多伤都挺过来了,还怕这点痛? 刘异皱着眉头思考, 怎么办? 只能用那个法子了。 “耗子,你去孙阿翁家里要些大理花果,我记得他家院里有种。” 这时期罂粟传入中土没多久,民众还不晓得它其他用途,只把它当成观赏花。 张鼠回来后,按刘异教的方法将大理花果熬成汤。 其实熬成膏效果更好,但他们没时间了。 王川不肯吞咽,刘异在他喉管里强插了根芦苇,将罂粟汤顺着芦苇管灌进他食道里。 “这汤管用吗?”张虎问。 其他几人也在齐刷刷看刘异,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说大理花果能救命。 其实刘异不知道管不管用,但他知道大烟能让人兴奋。 吸du的人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 希望这副兴奋剂,能将王川唤醒。 一盏茶的功夫后,王川的脉搏越来越强。 最后,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王川睁开眼睑。 视线逐渐清晰后,王川终于看清楚面前这些人。 他忽然变得很激动,哇哇乱叫,不断挣扎。 “啊……” “是你,你们……” 他双眼中流露出无限恐惧。 尤其是看见刘异,跟看见鬼一样。 刘异以为他刚醒,神志有些不清楚。 耐心道:“王川,你看清楚,我是刘异。” 恩州马贩子团伙里,他跟王川最熟。 提炼亚硝酸钠的方法,就是他教给王川的。 王川听到他的名字,更恐惧了。 哇哇哇叫得更大声。 “啊……我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别问我。” 张虎抓住王川臂膀,强迫他安静。 “告诉我,那晚赵家店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何你没死在火场?” 王川看清楚是张虎,眼神忽然变得怀疑。 满眼地不可置信。 “你,原来是你……畜生……” 随后是愤怒。 他胸膛不住起伏,双眼怒火中烧。 王川猛地撑起上身,抓过张虎就咬,一口咬在张虎脖子上。 张虎没有防备,躲闪不及,被他啃个正着。 王川狗一样,死不撒口。 也不知道他哪来的气力,张虎怎么甩都甩不掉。 张豺一个手刃,砍在王川后脖颈上。 将他当场劈晕。 “疯子,这小子疯了。”张虎捂着脖子骂。 刘异气得怼张豺:“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弄醒的,这下好了,还能不能醒过来都不知道。” 张狼冷哼:“七郎劈轻了,要是我,劈死他算了,敢咬我二兄。” “你……”刘异瞪他。 你等着,我以后天天在姨母前面说你坏话。 唉!现在王川又黑屏了。 看情形即便他醒着,也问不出来啥。 早知道就不救醒他了,何苦来哉? 张虎包扎伤口期间,刘异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王川刚刚好像说了句:“是你……” 他认出我们了? 认出我们还吓成这样,不对啊! 王川这段时间到底经历了啥,怎么对我们如此恐惧? 或者……只是对张家人恐惧? 刘异坐在炕上,望着张家兄弟一张张面孔,陷入沉思。 蒋白孙从火场里得到那只绣花鞋,在郑就之前,就只有张家兄弟知道。 之后蒋白孙被人杀了。 …… 如果就是张家人自己做的呢? 利用完恩州马贩子,然后杀人灭口?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刘异瞬间吓到自己。 他见天与张鼠玩闹在一块,好兄弟的人品他绝对信任。 可张家其他人呢? 刘异目光在张家其余兄弟脸上一一扫过。 说一不二的张虎; 深谋远虑的张豹; 耿直守旧的张熊; 心狠手辣的张狼; 生性多疑的张狐; 阴险狡诈的张豺; 看似老实的张犬; 莫非这些人中有鬼? 第103章 你藏什么? 王川没有再醒过来,夜里就死了。 刘异是第二天早晨才知道的。 刘异可以肯定王川这段期间一定被人囚禁折磨过。 也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逃出来。 结果就这样死了。 囚禁他的人到底想从他嘴里获取什么呢? 他最后出现在伊洛河附近,应该是想来九合村找张家兄弟吧。 结果见了张家人,啥都没说,只咬了张虎一口。 想不通! 王川这一令人费解的举动,让刘异怀疑张家兄弟中有鬼。 他算了下,如果张家兄弟在天陵山下与自己分别后,他们没有直接去藏那八车铜钱,而是去追关胜他们那二十五车钱,时间是来得及的。 天亮前刚好到赵家店。 仅凭他们八人未必是关胜他们对手,可若是用上弓弩呢? 张家人的射箭水平,他曾亲眼见识过。 耗子说张家弓弩绝不轻易见光,见光者死。 所以关胜他们死了。 晚上睡觉前,他又否定了这一想法。 若真是张家人干的,有必要把那二十五车钱送上龙龟山吗? 然后假借查案之名,再拿回来,这不脱了裤子放屁吗? 另外, 蒋白孙被杀,发生在他第二次去莲花村那天。 距离他第一次去找蒋白孙,差不多已经过了一个月。 如果真是张家兄弟做的,应该不会这么晚才动手。 所以,他又推翻之前的怀疑。 第二天,张虎买了一口正经不错的棺材,葬了王川。 刘异感觉王川第二次死留下的疑问,比第一次还多。 他大脑cpu烧废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邱阿婆和邱六娘将在后天出殡。 亲朋好友会赶在大殓后、出殡前,吊唁。 乡下地方不讲究,就把她家东屋临时改成灵堂。 刘异跟随父兄前去吊唁的时候,碰上万娇也来吊唁。 万娇让刘异等她一会。 老刘同志和刘奇走后,刘异独自站在邱家院外等万娇。 须臾,里面传出吵吵嚷嚷的声音。 咦…… 难道万娇跟人吵起来了? 刘异知道万娇是个小辣椒,但不至于在别人家灵堂里吵架吧? 他再次走进邱家。 一进东屋,就看见邱家五个女儿正在围攻锦娘。 万娇在一旁劝架。 见刘异进来,锦娘急忙将一个东西藏在身后。 邱二娘撕扯锦娘想去抢夺她隐在身后的东西。 “你藏什么藏,你以为藏起来我们就看不见了?” “我没有,有外人在呢,别让人看笑话。” 邱大娘霸气命令:“那把东西拿出来。” 锦娘倔强地摇头。 邱大娘也过来撕扯。 万娇赶紧把这俩人从锦娘身上拉开。 “是我记错了,刚刚还的鞋样,许是从别家拿的,不是你们家。” 邱三娘对万娇大声:“不用替她遮掩,我们都看到了,那就是只男子式样的鞋样。她这样的娼妇就该抓去投河。” 邱四娘在旁边阴阳怪气地说:“我现在怀疑阿娘和小妹的死有蹊跷。” 邱五娘对着锦娘问:“当天家里三口人,为何只有你没事?” 邱四娘接:“定是她害死阿娘和小妹的,这样家里就没人妨碍她勾三搭四了。” 刘异听到这,隐约猜到大概。 许是万娇之前从邱家借了一个鞋样,是男式的。 今天趁来吊唁想把鞋样顺便还了,结果被邱家几个女儿撞见,开始搞事情。 邱阿婆、邱六娘和邱寡妇,三个女人一起生活,怎么会有男子的鞋样? 问题肯定出在寡妇锦娘身上。 于是乎邱家女儿们开始围剿寡嫂。 刘异整个大无语。 他不相信锦娘和张虎的事情邱阿婆生前不知道。 儿子死了,她和小女儿都要靠儿媳来养,锦娘没扔下她们改嫁,邱阿婆应该很知足了。 对于锦娘和张虎的事情,老人家应该是默许的。 如今邱家五个嫁出去的女儿在这不依不饶的,想干嘛? 以前邱阿婆在时,也不见她们常回来孝敬。 现在邱阿婆走了,就留下这间破房,难不成她们还想跟寡嫂争家产? 她们该庆幸今天张虎不在,否则这五个泼妇谁也别想离开九合村。 刘异不想掺和别人的家里事。 “你们继续吵,全当我没来过。” 他正要退出去时,听见锦娘对几个邱家大姑说: “真不是我害死舅姑的,那天刘二郎和万大郎都亲眼看见小姑发疯,他们可以做见证。” 邱四娘鼻子里哼哼一声:“切,谁知道那俩男人是不是跟你也有奸情。” 刘异迈出屋的脚,又缩了回来。 槽,扯我干屁。 兔子戴帽子,你想‘冤’死谁啊? 不知道小爷不好惹吗? 他大声插话:“邱四娘,你为何认为锦娘不守妇道?” 邱四娘诧异回头:“我只是听说。” “听说就能作数?” “既然有人这样说,肯定不是空穴来风呐。” “原来如此……你是嫁到南村的吧?我听说你跟你舅公有私,不知真假?” 邱四娘当时气炸:“你胡说,你怎么能胡说八道呢?” “我听说就胡说八道,你听说就一定是真的?” “你……” 这时,邱大娘接话:“我们有证据,就在锦娘身后,万娘子还回来的鞋样可是男式的。” “什么鞋样,拿给我看看。” 锦娘还是固执地将东西藏在身后,不肯拿出来。 万娇眼疾手快,趁她没防备自己,一把从她身后抢过来。 “这鞋样我拿走了,之前记错了,它就不是从你家借的。” 说完这句,她拉起刘异就往外跑。 锦娘望着他俩跑走的背影拧紧眉头,脸色变得凝重。 两个人跑出去好远,万娇忍不住回头张望。 她担心道:“把锦娘自己留在那,会不会有事啊?” “你说你,一个鞋样搅得人家鸡飞狗跳的,为何偏偏今天还?” “因为这鞋样是邱阿姊从锦娘那偷出来给我的,她平时最在乎嫂嫂,我怕她走得不安心,故意在她灵前让她看到我还了。” “什么鞋样这么宝贝?” 万娇把抢回来的鞋样拿给刘异看。 “喏。” 刘异只扫了一眼,就怔住。 一秒后,他直接将鞋样抢过来,仔细查看。 确实是男子样式的鞋面,蔚蓝锦缎上面绣有白色云纹。 “这是谁绣的?”刘异大声问。 万娇被他严肃的表情吓到: “锦娘啊,邱阿姊知道我喜欢研究绣品,偷偷拿给我的。我想照着给你做双鞋,你不喜欢?” 一瞬间各种画面在刘异头脑中回放。 邱阿婆周围的那些血迹…… 邱六娘跌倒,菜刀刚好切在脖颈上…… 蒋白孙家遇到的蒙面人…… 王川见到他们时的恐惧…… 王川畏惧的也许根本不是张家兄弟或他刘异。 当时他忽略了,屋里其实还有一个人。 他漏掉了锦娘。 之所以无数疑点重新串联起来,是因为他又见到了—— 粤绣。 一模一样的针法。 天啊,他把邱家那五个女人留给了锦娘…… 第104章 柔弱不能自理的锦娘 刘异不敢单独返回邱家,若锦娘真有问题,他回去就是白送人头。 他急忙跑去张家,摇人。 张家兄弟中只有张豹、张狼和张鼠在。 另外还有一个他想不到的人,毛台来了。 刘异叫上他们一起赶去邱家。 路上时,张豹疑惑地问:“小异,邱家到底出什么事了?” 若锦娘真有事,二兄回来准饶不了他。 刘异神色凝重地回:“希望我的猜测是错的。” 事实证明,他完全没有猜错。 刘异再次返回邱家,距他刚才离开,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邱家灵堂已彻底变成灵堂。 邱家五个女儿,刚才还趾高气扬的,现在再也神气不起来了,被团灭。 她们五人被钉在同一面墙上,都呈大字形。 每人小腹上被割了一道长条口子,肚子被掏空,脏器流了一地。 满屋都是热乎的腥臭味。 东屋地上几乎找不到能下脚的地方,快被血水淹了。 饶是见惯大场面的张家兄弟,此刻都忍不住犯恶心。 刘异脱口怒骂:“槽,这娘们是从缅北培训过的吗,太特么血腥了。” 蒋白孙是,邱家五女也是,她怎么这么喜欢给人开膛破肚啊? 毛台站在屋外,探个脑袋往屋里瞅了瞅,说:“像回鹘的明刑。” “啥刑?”刘异侧头看他。 毛台解释:“回鹘人惩罚那些喜欢说谎的奴隶,就是把他们身体钉成这个形状,再用利器从腹部切开,将他们肠子拿出来,明明白白摊开,看看是不是黑的、烂的,叫明刑。” 刘异听完他的描述,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总算明白毛台的性格是咋养成的。 在奴隶社会,拿人命根本不当回事,极尽折磨。 他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将自己的命和别人的命,都看得很贱,下手尤其黑。 张家兄弟中,老七血里刀张豺可喜欢他了,就像棋逢对手的两变态,得遇知音。 “锦娘呢?”张豹震惊之后猛然想起,他紧张道:“完了,完了,二兄回来非弄死我不可。” 张狼和张鼠赶紧挨个屋找锦娘。 别说锦娘人,连她平时用的东西都消失了。 能拿走的全拿走,连根头发丝都没剩下,家里就剩承重墙了。 西屋里就像她这个人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刘异摸摸下巴,轻声自语:“收拾得这么干净,非一日之功,看来是早有准备啊!” 张豹抓着刘异逼问:“小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异被他抓疼了,好不容易挣开,叹口气,说道: “还是找人先去报村正吧,我回去再跟你们慢慢讲,二兄呢?又得把他喊回来了。” “殷九州来了,他去见殷九州了。”张鼠答。 “谁?” 张豹解释:“就是出钱给我们开僦柜那个富商,幕后老板。二兄走时特意叮嘱我们要照顾好锦娘,现在坏事了。” 本来他们今天该去邱家帮忙的,但他想着今天邱家五个女儿回来,他们三个大男人杵在那不好,就没过去,哪成想…… 二兄非宰了他不可。 刘异忍不住嗤笑,锦娘需要你们照顾? 我呵呵!! 要不是她手下留情,她能把咱们村全窝端了。 回去路上,刘异瞧着毛台一身宽幅大袖的黄色道袍,还盘了个道髻在脑袋上,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哪个道观里的修行者。 咦……他才想起来,这小子今天怎么过来了? 之前听张豺讲,他们给毛台安排了住处,可他不肯去,坚持非要住在白羊观。 这小子貌似很享受当道士的生活。 “毛台……” “贫道道号子虚。” “……” 刘异一把将毛台揪过来,用臂弯勒着他的脖颈,腋窝夹着脑袋。 被窝里晒太阳——窝日,开打。 “子虚?还乌有呢!我当时胡乱诌的一个名,你还当真了?做道士很过瘾吗?别忘了是谁给你上的户籍,你上辈子朝哪个方向磕的头,这辈子能遇上我。” “哎呦,哎呦,疼……别打了,你欺负我。” 眼见这小子委屈吧啦就要掉金豆子,刘异无奈松手。 “我根本就没使劲好不,你咋这么会装呢?” 毛台一边整理被刘异拉扯皱的道袍,一边认真地答:“谁说我是假道士了,我连太极宫的大醮都参加了。” 刘异这才知道,那次从公堂回去后,毛台第二天就收到了太极宫的请帖。 太极宫这次大醮前后持续一个月,虽然毛台只赶上参与一个尾巴,但等于被道门正式认可身份了。 刘异惊讶:“那群牛鼻子眼睛什么时候瞎的,还是眼睛里长痔疮了,咋就看上你了?” 毛台得意笑道:“他们说我一个人还坚持守观,道心赤诚。在公堂上面对佛门欺压,不卑不亢,对道门忠贞。” “……” 刘异大无语,这小子啥命格啊? “那子虚真人,敢问您这次大驾光临九合村,有何贵干啊?” 毛台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纸递给刘异。 “喏,收好了,要随身携带。” “什么东西?” “我画的第一张符,保平安的,可学了好久呢。” 刘异笑着接过:“算你小子有孝心。” 他们几人回到张家,并没等太久张虎就回来了。 柜上的张熊、张狐、张豺、张犬也跟着一起回来。 听说锦娘出事,张虎回来路上,鞭子甩得差点没把马抽死。 他一进门就厉声责问:“锦娘呢,谁掳走了锦娘?” 张鼠去通知他时,只说邱家五姊妹被人杀了,锦娘不见了。 张虎想当然的认为有凶手入室杀了邱家五女后,又掳走了锦娘。 他一路都在懊悔,我怎么就把她自己扔家里了呢? 她那么柔弱,那么无助…… 邱家房子里又刚死了人,她本就胆小…… 张虎恨不得找根面条吊死自己,赎罪。 此刻, 刘异望着九合村第一勇士,心里默默对他竖起根大拇指。 牛逼呀! 他不得不敬佩,这哥哥可是每晚与虎同眠啊! 别人家的母老虎是形容词,他家的是动词。 现在他对张虎的敬仰,仅次于对许仙和宁采臣。 他刚刚在想,锦娘嫁进邱家当天新郎官就死了。 那邱大郎真是死于羊癫疯吗? 如果不是呢? 据他所知,有很多草药吃了都会导致人抽搐。 像草乌、麻风草,吃完后跟羊癫疯的症状一样。 会不会锦娘的杀戮,从成亲那天就已经开始了呢? 这娘们平时看着仪态如娇花映水,走路像弱柳扶风,出手咋这么狠? 别人拜堂,是掀起盖头来,这娘们拜堂,是掀起别人头盖骨。 如果真像他猜的那样,邱家八口,一家人整整齐齐,都是死在锦娘手里。 这娘们猛呀! 歹毒克拉斯啊! 第105章 女人永远比想象的恐怖 见人齐了,刘异把自己的推测又从头到尾捋一遍。 “那天晚上,王川之所以用怨毒的眼神瞪二兄,他应该是在看你身后的人。” 众人顺着他的提示陷入回忆。 张豹最先回想起来,抢答:“当时二兄身后站的是锦娘。” 刘异点点头,宾狗,加十分。 他接着帮大家回忆:“你们记不记的,锦娘当时几乎是贴着二兄站的,完全不避讳我们,不像她平日里的礼数。” 张虎替心上人辩解:“她家人刚刚惨死,又恰逢当日是鬼节,锦娘向来胆小,也许感到害怕才那样。” “如果不是害怕,是故意的呢?”刘异反问。 “她为何要如此?”张虎不解。 “她那样做,在王川看来,一定会误会。” “误会什么?” “误会我们跟锦娘是一伙的。” 张虎勃然大怒:“什么叫我们跟锦娘是一伙的,你说锦娘是哪伙的?” 刘异淡定回答:“是杀害关胜他们那些人一伙。” “胡说八道,这怎么可能。” “二兄,你想想,王川那晚刚醒来时,看见你眼神里是惊喜的,随后突然变得暴怒。” 张虎再次陷入回忆,刘异好像说的没错。 可为什么呢? 刘异接着说:“王川死里逃生,来九合村找二兄,结果发现二兄跟残害他们的凶手是一伙的,他感觉自己被骗了,当时恨不得吃了你,所以他才会上口咬二兄。” 刘异分析得跟斑马线一样,头头是道。 可张虎仍是不信。 “你说锦娘杀了关胜他们?怎么可能,她那么柔弱,平时连杀了个鸡都不敢。” “柔弱?”刘异哼笑,转而讲另一件血案,“你们知道邱阿婆死时的情景吗?” 众人没去第一现场,都等待刘异继续。 “她被砍了那么多刀,血迹却只集中在尸体周围,这说明她死前根本无法反抗,是任人宰割的状态。” 张虎不懂刘异的意思。 张豹就事论事,给出分析:“人体有几个穴位被定住后,会全身瘫软,任凭处置。小异,你是说邱阿婆死前被人点穴了?” 刘异再给他加十分。 邱六娘那个疯丫头不可能懂点穴。 若张家人人都像三郎这般头脑,他将省事好多。 刘异继续讲。 “没错,还有邱六娘。她死在跨门槛那一刀上,我们想当然认为她是被门槛绊倒的,现在仔细想想,她即便疯了,那道自家门槛,她每天都要跨无数次,怎么那么巧就会被绊倒呢?” 九郎张鼠双眼一亮:“六一,你怀疑她不是自己跌倒的?” 张豹接话:“隔空打物,隔段距离用石子击打膝盖就可以做到。” 摸不清状况的毛台也跟着插了一嘴:“在草原上,我们见天扔牛粪,指哪打哪,可准了,一点都不难。” 刘异适时把话又接回来:“邱六娘死前气管断了,她最后说的话很模糊,我没听清,像‘鸡养瞎了,再养羊’,我刚刚在想,那句话会不会是‘锦娘杀了我阿娘’。” 张虎怒视刘异,问:“她为何要杀邱阿婆和邱六娘?这么多年她们一起生活,我几次劝她离开邱家嫁给我,她都不肯。你出去打听打听,邱阿婆自己都承认,她这个儿媳比女儿都孝顺。” 刘异看向因为爱情蠢得专心致志的张虎,表情严肃地回答他: “因为在莲花村她没抢到绣花鞋,她本想回家后烧掉全部绣品,毁掉证据,结果发现少了一只鞋样。她算到可能会暴露,所以提前杀了邱阿婆和邱六娘,永绝后患。” “那她为何不直接杀了你?” 刘异沉默了。 对于这点,他至今没有想明白。 沉默一会后,刘异问:“锦娘嫁到九合村这么多年,貌似从来没回过娘家,她到底是哪里人?” 他见天在大榕树底下跟居委会成员们一起八卦,貌似从没听人提过锦娘的娘家。 张虎瞪了他一会,这铁汉难得以怜惜的语气讲述起锦娘的过往。 “她是邱家买来的。当年邱大郎患有羊癫疯,附近各乡都知道,没有好人家敢把女儿嫁过去。邱阿婆从过路的牙郎手里买了个小娘子,就是锦娘。邱阿婆也没想到,买来的这个儿媳妇既乖巧又懂事,比她六个亲女儿都强。” “二兄,她有没有跟你提过,她家乡在哪里?”刘异问。 “她说她从小被拐,到过很多地方,她也记不清家乡在哪。” “哼~哼,”刘异用鼻音表示不屑,“好个记不清,我怎么不信有人能拐得了她,恐怕那个牙郎也有问题,应该也是她同伙之一。” 张虎气道:“又是同伙,你总说锦娘有同伙,她既然如此有势力,何必要嫁给邱大郎?” 这也是刘异想不通的地方。 邱大郎别说有病,就那长相,都不是普了,是吃藕。宽屏大脸,两个鼻孔长得像绝交一样。 她费劲巴力嫁进九合村,难道就是为杀邱家人吗?以她的身手,也不至于等这么多年啊。 还有,那天她为何没杀自己呢? 难道是因为我跟张家兄弟素来亲厚,她爱屋及乌? 他随后又否定了这一想法。 她应该也没那么喜欢张虎,只是利用吧。 刘异又想到一件事。 “二兄,一个多月前,你去杀万文山那晚,是锦娘告诉你万文山对她动手动脚不规矩的吧?” 张虎点点头:“要不是你小子中间插进来坏事,那老畜生当晚就归西了。” “你和锦娘的事,咱们村应该很多人都知道,我不相信万文山不知道,他平时惧你,见你都恨不得绕着走,他真的敢对锦娘不规矩吗?” 张虎忽然陷入沉默。 当天锦娘对他委屈哭泣时,他并没想那么多,因为万文山在九合村素来有爱闯寡妇门的恶名,现在想想确实有点不合理。 刘异趁热打铁:“其实,找万文山问一问便知。” 张虎白他一眼:“如今锦娘不在,那老畜生肯定不会承认。” 牛可以耕地,马可以拉车,驴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刘异现在知道了,是犟嘴。 这倔驴头铁嘞,死活不相信锦娘有问题。 或者说,他打心底里不愿意相信。 刘异好想用真情实感大声骂一句:傻b。 难道锦娘一走,真相就像金针落海,永无出头之日了? 老子真还就不信了。 “其实,还有一个人可以证明锦娘到底有没有杀人。” “谁?” “王川。”刘异肯定道。 第106章 他又跑了 在刘异的提议下,张家兄弟把刚下葬的王川棺材又挖了出来。 刘异认为那晚王川没再醒过来,应该也有锦娘的功劳。 也许能从王川尸体上发现点什么。 比如毒药啊,钢针啊之类,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结果打开棺材盖,所有人都愣了。 槽,尸体呢? 王川跑了? 这下张家兄弟不淡定了。 阎王殿是王川家开的吗,这么来去自由的? 我死了。 我又活过来了。 我又死了。 我又又活了,还跑了。 …… ? 刘异摸着下巴思考,这是被盗了啊。 锦娘干的? 怕我们找到证据,所以毁尸灭迹? 不至于啊,她知道自己暴露,都打算走了,何必呢? 除非王川身上有什么秘密。 比起她身份暴露,更不愿意我们知晓的秘密。 想到这,刘异问张家几人:“那晚谁给王川擦的身体?” 他那天只简单查看过王川伤势,知道活不成了,就没详细检查。 或许给王川擦身的人能发现点什么。 张家兄弟你看看,我再看看你。有的摇头,有的沉默。 草,那烧水干屁?我明明记得张豹有吩咐让人烧水。 刘异又问:“那入棺前,是谁给他换的殓服呢?” 张豹答:“隔壁乡的何九,他做的葬仪。” 刘异对这人有点印象,他专帮死人清洗身体,整理仪容仪表,穿衣换装。 相当于是这个时代的入殓师。 此人收费不便宜,看来张虎对王川还是挺义气的。 “咱们赶快去何九家。” 去何九家无需这么多人,最终只有张虎、张豹和刘异三个人同去。 路上时,刘异问:“锦娘知道何九帮忙下葬的事吗?” 如果知道,那么何九可能也活不成了。 张虎回:“下葬时,她不在。毕竟男子入殓,她也不方便在。事后她只问我人埋哪了,我以为她可怜王川,想去拜祭,就说了埋葬地点。” 刘异一个头两个大,你咋啥都说呢? “咱们去天陵山的事,也是你告诉她的吧?” “绝对没有,这种掉脑袋的事,我才不会让她担惊受怕。” 他倒是挺懂怜香惜玉,可若不是张虎说的,锦娘咋能知道呢? 真是赶巧了? 莫非真像他之前推测的,那伙人就不是奔关胜他们去的,而是为了毁灭郑宸老爹住过的痕迹。 那他们事后关押王川这事,就又说不通了。 团灭关胜他们,仅靠锦娘是做不到的,至少得有二三十个高手才行。 巩县就这么大,成规模的势力也就这么多,他都灭两股山匪了,还哪能藏人? 现如今有势力又不在籍的,只剩下紫柯寨那群土匪了。 难道是窦青海和田不四领人干的? 刘异摸着下巴,思绪再次陷入迷雾中。 他们到何九家附近,刘异看见何家院门大敞四开,心都凉了。 不会又晚了一步吧? 他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院中。 还没进屋,就听见屋里传出何娘子的高声叫骂。 间或夹杂着何九唯唯诺诺的轻声嘟囔。 刘异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幸好,幸好还活着。 他们进去时,一身肥膘的何娘子正双手掐腰,单只脚踏在杌凳上,唾沫横飞地训斥丈夫。 干巴瘦的何九,老老实实跪在搓衣板上挨训。(唐朝时已经有搓衣板) “就你操持这贱业,也就我肯嫁你,你还给我整这花心思。” “别当我不知道你的盘算,你合计熊四郎死了,那熊娘子就寂寞了。呸,也不瞧瞧你的德行,人家以前是乐籍,什么样的郎君没见过,会瞧得上你?” “你少收人家殓资也没用,你现在就去给我把钱如数要回来。” 何九叔小声辩解:“真不是,我是瞧见她孤儿寡母的,怪可怜的才……。” “那你咋不可怜可怜我,因你操持贱业,我回娘家都抬不起头,结果倒好,钱还不给我如数拿回来,今晚上别吃饭了,让熊娘子给你做吧。” “……” 众人没想到,何娘子一把年纪,竟然还是个醋坛子。 张豹在外屋大声咳嗽两声,打断屋里的河东狮吼。 随后他们正式踏进何家里屋。 何九夫妇见到三个外客,当场囧包子脸。 何娘子临场反应还算机敏,赶紧从地上拉起何九。 “郎君,你说你,非要替我找针,一根针而已,丢就丢了呗,亏你满地找这么久。” 何九老脸憋通红,尴尬地咳嗽两声,而后很有男子气概地训斥: “有客来了,还不快去端水给客人润润嗓子,愚妇,一点礼数都不懂。” “郎君莫气,奴家就去。” 何娘子答应的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刘异与张虎张豹费了好大的气力,才能憋住不笑。 这对夫妻是活宝啊! 何九请几人炕上坐下后,疑惑问道:“怎么,又有白事找我?” 刘异:“……” 大哥,你盼着点我们好,行不? 张虎问:“何九兄,我们过来是想问问,前日你给我朋友清洗时,可在他身上发现特别之处。” 要说张虎那位朋友,何九还真有印象。 要说特别,那就是真的特别惨。 他很少见到那么残破的尸体,身上各种刑具尝试了个遍。 “除了伤多,并无特别。”何九答。 “那些伤有奇怪的地方吗?” 何九边回想边答:“好像有鞭伤,有刀伤,有烫伤……还有针刺伤。” 刘异追问:“再具体点,鞭子能看出有多粗吗,是哪种鞭子?烫伤能看出是用什么烫的吗?刀伤是哪种刀,针大概有多长?” 何九斜了眼刘异,不咸不淡地回:“这么详细,那可得容我好好想想,我想好再……” 刘异从怀中掏出一袋钱,走过去放到他手里。 “你可以跟娘子说熊娘子欠的钱,已经要回来了,不用再担心晚上没饭吃。” 何九脸露窃喜,赶紧将钱袋子揣怀里。 随后脸色又有点小尴尬……原来人家在门外啥都听见了。 没脸了。 唉……拿人手短,他开始仔细回忆。 “抽他的鞭子应该有我拇指这么粗。”他伸出干吧瘦的右手给几人展示。 “刀伤嘛…感觉用的刀很薄,这么薄的刀应该用的是精铁打的。” “烫伤嘛,一点一点很密集扎堆,像是香头烫的,一扎。” “至于针刺伤,应该就是普通绣花针之类。” 刘异听完何九的描述,感觉还是没有头绪。 何九提供的几样刑具,都很普通,哪哪都能找到。 要是何九能肯定刀用的是军刀,或是府衙的仪刀,针是医师专用的长针,他也好有的放矢地进一步追查。 可何九说的这些,让刘异无法进一步缩小怀疑人群。 后来无论刘异怎么追问,何九都无法描述得更细致了。 三个人悻悻离开何家。 回去的路上,刘异反复思索,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什么? 如果王川的尸体没有什么特别,锦娘他们何必盗走? 他到底忽略了啥呢? 忽然张豹在后面提醒:“小异,你东西掉了。” 刘异回头,发现地上一张折成几折的平安符。 刘异苦笑着弯腰:“毛台这个憨批,也不知道拿个福袋装一下给我。” 在他要够到平安符时,他的动作蓦然顿住。 电光火石之间,他灵台里迸射出万点精光。 槽,我知道我漏掉什么了。 第107章 听我跟你盘 再次回到张家,刘异兴奋地告诉众人:我知道怎么找到那伙人呢了。 他特别看向张虎,强调:“也许还能找到锦娘。” 张虎惊喜追问:“快说。” 张鼠适时给刘异递了一杯水,让他润润嗓子,等一会好发表长篇大论。 刘异给好基友一个wink:“懂事的孩子,爸爸很欣慰。” 若是屋里人知道爸爸是何意,估计不用等张鼠出手,张家其余兄弟就能把他揍到找不着北。 张家八兄弟还是按老排序齐整安坐,刘异端着杯子,在南北大炕之间的过道上来回溜达。 刘异喝下几口水后,开始给众人盘逻辑,表演开始。 “何九描述王川身上的各种伤,我开始以为每样刑具都很普通,可在回来的路上,我突然想到其实有一样不普通。” 讲到这,刘异忽然停下。 他卖了一个关子,眼神在每个人脸上逡巡一遍。 欠揍的像上学时班里的优等生,给别人讲题时非要故弄玄虚一样。 这都不懂呀? 多简单啊,自己想。 贱嗖嗖的模样十分欠扁。 其实刘异除了内心这点恶趣味,他也想看看这群人里有没有智商真爆表的存在。 很遗憾! 这次连张家最聪明的张豹,眼里都充满了迷茫。 何九对各种刑具的描述,他都亲耳听到了,但他没有发现任何特别之处。 张家老五张狼,他极不耐烦刘异这种故意下钩子的行为。 刘异经过时,他坐炕上拿脚随意踢了踢刘异小腿。 “臭小子,快点讲,别瞎耽误功夫。” 刘异剜他一眼。 我姨母还没嫁给你呢,你对我就一副长辈姿态了? 如此无趣的人,姨母到底看上他啥了? 爱情啊,使人眼瞎。 刘异再喝一口水,压了压火气,公布答案。 “是他的烫伤不普通。” 张豹回忆何九的描述,疑惑地问:“不是说是香头烫的吗,这有何奇怪?香很容易买到。” 说完这句,张豹忽然顿住。 他猛地恍然大悟,已经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张豹直视刘异,自问自答地否决了刚刚的说辞: “没错,香是很容易买到,但用香就不对。” 刘异微笑着看向张豹。 这家伙不愧为张家外置大脑。 他一个人几乎外置了其余几兄弟的全部大脑。 刘异又看向其他人。 很无奈。 张豹都说得这么明显了,你们咋还是没觉察出诡异之处? 他只能给这些宝子们做进一步解释。 “你们试想,谁会为了给犯人上刑,单独去买扎香呢?” 虐待狂张豺点点头:“是啊,若我给别人上刑,就会买块烙铁。” 智商不太稳定的张鼠仍没想明白。 他看着好兄弟追问:“六一,你说他们为什么要用香?” 刘异将杯子交还到张鼠手中,手搭在他肩头上回答:“我推断香对他们而言,更触手可及。” 张豹补充:“所以囚禁王川的人,应该很容易拿到香,比如卖香的商贩,比如和尚或道士。” 刘异转向他:“商贩可以排除掉。” 张鼠不解:“为何?” 刘异目光中突然闪烁出狩猎的兴奋。 “围杀关胜他们,必是二三十个高手才能完成,卖香的商贩是小本生意,凝聚不了这么多人。我之前推理错了一件事,我一直猜测一个二三十人的高手组织,应该会是土匪之类,一直限定在不在籍人群中寻找,却忽略了和尚道士这类特殊在籍人群,他们中绝对不缺乏高手。” 张鼠点头如捣蒜附和:“对对对,在文庙救咱们的就是个道士,那老道功夫绝对不比我差多少。” 刘异嗤笑,连他这种不会功夫的人,都看得出老道武力值比耗子不知高出多少。 好兄弟,你放心,爸爸绝对不戳穿你。 说到这,智商至少二百五的张虎,现在终于听明白了。 “那是和尚还是道士呢?全县这么多寺庙和道观,总不能一家一家查吧。” 他比较关注接下来的执行问题。 毕竟准媳妇没了,不管锦娘的身份是不是刘异怀疑的那种,得首先把人找回来才能问清楚。 刘异挠挠头:“和尚还是道士,其实我也不知道。” 众人:? 就这? 你刚才的嘚瑟劲呢? 关键时刻你说不知道? 刘异讪笑着挽尊:“总得一步一步查吧。” “怎么查?”张虎追问。 “道士我们有子虚道长啊,至于和尚,我也想到了一个人。” 张虎怀疑地问:“你该不会说是江小白吧,他都被寺院除籍了。” 刘异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nonono,不是他。” “快放,少卖关子。”张狼催促。 刘异一边瞪他一边答:“是慈云禅寺的主持。” 忽然, 张家多数人对刘异投来高山仰止的目光。 这小子真人不露相呀! 啥人都认识。 张狐却深表怀疑:“你认识怀恩法师?” 那可是有名的大德啊! 刘异呵呵假笑:“不认识。” 众人:“……” 那人家凭什么帮你? 刘异痞痞地坏笑:“但他不知道我不认识他呀!” 第108章 巩县县史上最强一段忽悠 自从在文庙被刺杀过,刘异现在至少同时带两个保镖出门。 时隔一个月他再次登上天陵山,左右护法张鼠、毛台随行。 在登山路上,刘异交给毛台一个艰巨的任务。 在道门里做卧底。 “何为卧底?” 毛台睁大充满求知欲的双眼,目光灼灼看着刘异。 卧底……是他未知的大唐新词汇吗? “呃……怎么说呢,卧底就是专门打入敌人内部,为正义一方提供情报的高端人才,很牛逼的,一般人做不了,一旦成功了会被历史铭记。” “铭记?会载入史册吗?” “会,当然会,还会发荣誉证书呢。” “那我去当卧底。” 毛台表现得很雀跃。 他兴奋得就像唐皇马上要把他家族谱用金丝装裱,然后发给每一位大唐子民,此后挨家挨户每天早晚两次焚香叩拜、歌功颂德。 阿耶果然没有骗我,难怪他拼死都要让我归唐。 大唐果然是制度最公平的地方。 只要你愿意拼搏,就能光宗耀祖。 刘异真是个不错的主人。 在他俩旁边,边走边啃胡瓜的张九郎,不慎咬了自己舌头。 忒! 哎妈,他一不小心,就听到巩县县史上最强一段忽悠。 小六一到底啥时候学坏的呢? 张鼠开始为好朋友的人品担忧。 在刘异的忽悠下,毛台答应帮他查全巩县境内拥有青壮道士数量,超过二十人的道观。 道观不同寺院,很多规模都很小,有了这个二十人限定,就能筛掉一大半。 毛台抱怨:“你该早些时候说的,前些日子大醮还没结束,各道观都派人去太极宫论道,那时最容易查。” “槽,那时候我哪知道修行人里面混了这么多败类啊。” “不许侮辱我们道门,一定是他们和尚干的。” “耶?就我们道门了,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刘异抓过毛台,又是一顿好打。 毛台又又又被打哭了。 张鼠看得啧啧称奇,不知道的还以为刘异才是那个一出手就打断别人肋骨的武林高手呢。 三人玩玩闹闹着,就来到慈云寺大门口。 沙弥进去通报后,回来时告诉他们,住持请刘异进去。 只见他一个人。 小沙弥把刘异领进客堂后就退了出去。 刘异进来后,看见一个面容清癯、胡须全白的光头老和尚。 长的慈眉善目的,看上去并不严厉。 和尚盘坐在靠墙一侧的蒲团上。 刘异猜想这位应该就是怀恩法师了。 他过来前特意做了下功课,对于怀恩法师的牛逼履历,已经有了初步解。 当代佛门共有十位大德,其中大乘佛教高僧占七位,怀恩法师和他师父黄檗禅师同时在列。 怀恩法师也是当世十位大德中最年轻的一位。 可在刘异看来,他也已经不年轻了,至少有六十多岁。 刘异装得无比虔诚地恭敬行礼。 “刘异见过主持。” 怀恩法师还礼,请刘异落座。 刘异也没客气,就在怀恩对面的蒲团上吧唧一坐。 怀恩目光清明看向少年,问:“小施主是琼俊的朋友?” 刘异满脸真诚地回答:“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离开那一晚,我一直陪着他,十八相送送他下山,我恨不得亲自送他回长安。他常常跟我提起法师,说你德行崇高,佛法精深。” 老和尚微笑着点点头。 “你们该是挚友,品性如此相似,物以类聚。” “……” 呃……我啥品性你咋知道的? 还有,那个谎话张口就来的逗逼和尚,你说我跟他物以类聚? 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刘异不认同,我人品可是很好滴。 老和尚接着说道: “他下山前曾到我寮房里与我辞行。他说佛祖派遣使者,帮他解开心结,令他有勇气再回长安,他说的那个佛祖使者当是小施主吧?” 刘异表情认真地回答:“ 一念不生,万缘都无。应该是他自己早想通了,不过需要别人帮他坚定一下信心,我朋友他很聪明的。” 老和尚轻轻颔首。 “琼俊多慧,悟性极高,吾师黄檗禅师曾评价:琼俊若愿出家,当是佛门之幸;琼俊若愿入世,当是众生之福。” 刘异有些错愕,这个评价未免也太高了吧? 咱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好吧,我跟你一起夸吧。 “琼俊受戒多年,修行修心,灵台清明多慧乃受佛法洗涤之故。” “琼俊僧腊不过一年。”老和尚语气平和地纠正。 咯~咯! 刘异战术性咳嗽两声,化解尴尬。 槽,那逗逼才出家一年呐! “呃……想是我记错了,但琼俊对佛门忠诚,对信仰执着,这跟出家多久没关系吧。” “他刚回长安就还俗了。”老和尚语气不喜不怒。 “呃……” 呸! 这脸打得啪啪响。 就还俗了啊?也太快了吧。 刘异气得在心里大骂。 我就知道他是个骗子,谎话连篇,还让我到长安时去青龙寺找他。 都人走楼空了,我找个der啊! 这下完了,老和尚应该不会帮我了。 怀恩法师见刘异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但笑不语。 他感觉这少年与琼俊品性还真是相像,本性顽劣又都极擅伪装。 刘异正在犹豫如何开口时,听到老和尚问: “你让沙弥来报,说琼俊有事相托,不知是何事?” 刘异听得双眼一亮。 有戏。 他还以为琼俊还俗,从此成为佛门之耻,连累他也要吃瓜捞了呢。 没想到老和尚对那个曾经的小师弟还很念旧情。 他最终决定实话实说。 “主持见谅,晚生适才妄语了,其实并非琼俊有事托我,而是晚生查到巩县有寺院行悖德之事。我听闻贵寺三日后将举行法会,广邀本地寺院前来说法,晚生想借贵寺法会之际,查探清楚。” “悖德之事?何为悖德?” “戕害多宗人命。” “施主是官府的人?” “不是。” “死者中有施主亲朋好友?” “没有。” “那此事与施主有何干系?” 刘异正义凛然答道:“《孛经抄》说‘化恶从善,切磋以法,忠正诲励,义合友道’,若不明晰分辨善恶,如何化恶?” 老和尚以考量的目光打量刘异。 “怎么,主持不信我?” 老和尚沉默片刻后,说:“如是无相,无相不相,不相无相,名为实相。好个明晰善恶,贫道可以答应你。” 刘异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这就成了? 不愧为得道高僧,觉悟就是高。 他将要告辞时,老和尚突然语重心长地说:“小施主,贫道适才的论断错了。” 刘异诧异:“哦……错在哪里?” “你与琼俊并不相似,他若入世,会是众生之福。你杀心太重,你若皈依,才是众生之福,贫道诚心劝诫,你悟性很高,不如随我遁入空门。” “空门?好的,我回头问问哪个尼姑庵愿意收我。” 刘异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切! 佛家的善不适合我。 善恶和功过一样,角度不同,时代不同,评价也会不同。 就像很多人认为侵略是错的。 我更相信艾老师说的,有些事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但凡我家政哥当初有个世界地图,现在全地球都得写汉字。 有些杀戮,是必要的。 有些罪责,总要有人承担。 第109章 妲己是谁 刘异、张鼠、毛台下山时,一路有说有笑。 “你们都不知道,老和尚那语气,就跟我是妲己一样,我一入世,就会祸害苍生。” “妲己是谁?”毛台求知欲满满地提问。 刘异想了想,白狐算妖孽,还是算祥瑞呢? 他一本正经地回:“算爆发型法师,1v1还行,团战比较菜,只适合中低分段位玩家,老手都不太喜欢。” 这知识啊,学杂了就容易混。 “1v1何意?” 张鼠在旁边抢答:“这都不懂,你去过青楼吗?小娘子嘴里含着一口酒,嘴对嘴喂你,这就叫一喂一。” 刘异:“……” 还能这样解释? 牛! 三个人胡诌八扯地走到半山腰时,毛台突然顿住脚步。 不走了。 刘异和张鼠同时诧异看向他。 “怎么了?” “我闻了杀气。” 刘异的心咯噔一下。 还来? 他防备地看向四周,扫描一遍。 除了瞧见山路右侧的葳蕤花木,没瞧出任何异常。 但他相信毛台。 毛台在草原长大,自幼与各种动物为伴。 对于危险,他有着野兽般的直觉。 这点张家兄弟中任何一个人都比不了。 “能感知到有几个人吗?” “这个感觉不到。” 刘异当下决定:“咱们原路返回慈云寺,正常走,不要让对方看出我们步伐慌乱。” 事实证明,这招真有效。 刘异故作迷障继续与张鼠、毛台边走边闹,让人感觉他们退回去可能是因为落了东西。 埋伏的人没有即刻发动攻势。 就这样他们按原路往山上走。 刘异边走边琢磨,对方到底是什么人呢? 冲自己来的? 该不会跟文庙那些人是一伙的吧? 锦娘那伙人也有可能。 这样算算,想我死的人有点多啊! 我这人缘啊,咋混的。 他刚想到这,忽然,毛台又卡住不动了。 “这边也有杀气。” 刘异气得小声咒骂:“憨批,你到底准不准啊?咱们刚刚就是从这边下来的,完全没事。” “刚刚没有,现在突然有了。” 刘异正在思考该咋办时, 突然,山路右前方响起‘嗖嗖嗖’的破空声。 十几根箭矢从灌木丛里飞射而出。 这段路左侧一面是岩石峭壁。 右侧是一些矮树和没过腰身的灌木丛。 灌木丛往右延伸十几丈,就到了山涧。 山路被峭壁岩石和灌木丛夹在中间。 他们仨站在路中央,完全没有遮挡。 刘异只觉眼前一晃,毛台已经抱着他蓦然卧倒。 再一晃,他被毛台圈着打了好几个滚。 叮, 叮, 叮, 他们刚才卧倒的地方,现在被箭矢插成了刺猬。 “狗辈。” 张鼠骂了一句脏话。 刘异抬头,发现张鼠不知从哪里捡了两根手腕粗细的树干。 一长一短。 长的竖起大概到胸口高,短的也跟宝剑长度差不多。 张鼠挡在他俩身前,挥舞着手里的树干。 ‘叮~叮~叮’ 树干不断击落飞射而来的箭矢。 也有箭矢直接插到了树干上,入木几分。 好在木质还算坚韧,没被穿透。 在张鼠的掩护下,毛台迅速起身。 张鼠把长一点的树干扔给毛台,“保护好六一。” 他俩挡在刘异身前,不停挥舞手里的树干击打飞箭。 张鼠建议:“咱们往后撤吧,退出弓箭射程就好了。” 幸好毛台发现的及时,否则想退都来不及。 刘异猫着腰站起:“先往右边撤,钻进灌木丛后调头,再往山下跑。” 他们仨人钻入灌木丛后,弓箭手们彻底不再隐藏,灌木丛里倏地站起来十几条身影。 这十几个人一边往前跑,一边追踪三人踪迹。 他们手里的箭矢蓄势待发。 一旦发现前方草木晃动,‘嗖’地一箭射出。 在灌木的遮挡下,三人猫腰往山下方向跑。 有几支箭羽都是擦着他们身体飞过去的。 一支箭飞过张鼠左脸颊时,顺便洞穿了他左耳耳廓,穿了个豁。 毛台是脖子被箭尖贴着割了一下。 刘异发髻被射散的同时,头皮被蜇了一下。 所幸三人伤的都不重。 双方往同一个方向前行,刘异他们猫腰无法提速,一直没有脱离射程范围。 正焦灼时,毛台猛然拉住两人。 “又怎么了?” “之前埋伏我们的那波人,他们上来了,在前面。” “槽!”刘异骂了句。 这伙人真贼,为了不让刘异他们察觉,竟然也是猫躲在灌木丛里潜行过来的。 好在毛台机警。 现在被前后夹击了。 刘异顿了两秒,突然说:“没事,继续走。” “找死吗?”张鼠不解。 刘异坚定道:“如果他们是一伙的,只要我们与前面那波人距离拉得足够近,咱们后方的弓箭手就会投鼠忌器,否则就会误射到同伴。” 必须赌一把,否则只能去跳崖。 他们摸到最差的牌就是前面这伙人也是弓箭手。 他们仨只在双方的射程范围内,而两伙弓箭手却不在彼此的射程内。 “与前面的人撞上了怎么办?”毛台问。 “乌鸦嘴。” 事实证明墨菲定律无处不在,非酋了。 他们又前行了百多米后,真与前面的埋伏者撞上了。 十几把剑。 第110章 让箭再飞一会 刘异、毛台、张鼠在灌木丛里与敌人撞上的时候,两伙人之间隔的距离也就七八米。 视线穿过草丛稀疏之处,能看见对方的衣着。 双方均愣了一刹。 而后迅速直起腰,把上半截身体从灌木丛中露出来,呈备战姿势站好。 此时,已经无需再隐藏了。 一秒后,对面十二个黑衣劲装大汉,飞跃而起,杀气腾腾,挥舞着长剑直刺过来。 若单打独斗,毛台、张鼠不见得输给他们任何人。 但好虎架不住一群恶狼,还有个勉强算是虎崽子的刘异。 虎崽子牙没长全,但毕竟不是hello kitty。 刘异将手伸进怀里,从胸前的磁石上拔下最上面一根银针。 经历文庙刺杀事件后,刘异把这根针用毒箭木汁淬了。 这是他能在这个时代找到最毒的植物了,比断肠草来得更快。 他打算以命作耳。 当对方剑刃攻过来的时候,他打算在死前能刺一个,就多刺一个。 这样可以减少耗子和毛台接下来的对手。 自己先死,那么毛台和张鼠就可以无所顾忌地打,也许还有机会冲出去。 刘异做好了以命换命的准备。 杀手们的剑,已近在眼前…… 刘异捏着银针,目光冰冷地等待着他们落下的那一刹那…… 忽然, ‘嗖嗖嗖’的声音再次响起。 又有一批箭矢,刺破虚空,带着呼啸风声飞射下来。 这次速度比之前更快,风驰电掣般已到近前。 刘异正诧异时,半空中即将落下的黑衣人纷纷中箭摔落,发出参差不齐的惨叫声。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旁边的张鼠扑倒。 他们仨再次隐没在草丛中。 刚刚惊心动魄那一幕,让刘异有点恍惚。 这时,他听见左侧有人高声大喊:“车大,你疯了吗?你敢杀自己人?” 刘异侧头,看见距他们三四米远的草丛里,蹲着一个黑衣人。 这人也是刚刚那场箭雨下的幸存者。 他们现在与这刺客虽近在咫尺,却都没有了搞死对方的意愿。 保命要紧。 刘异正在奇怪,他们怎么突然就狗咬狗了。 突然, ‘嗖’地一声, 一支利箭自他头顶飞过。 “啊……”地一声惨呼。 刚刚还在他们旁边喊话的那名黑衣人,后脖颈中箭,脖子被穿透了,箭头从咽喉处露出来。 血水像被引流般,顺着剑头处伤口不断流下。 那人栽倒。 毛台看着有些傻眼。 这箭,射得太准了。 专打自己人。 两秒后, 张鼠望着黑衣人脖子上插的箭矢,陷入沉思…… 刘异本来觉得这箭三观正,懂事! 但他看着黑衣人脖子上插的箭矢,突然也陷入沉思…… 十几秒后,头顶又有一支箭矢飞过。 距离他们更远一点的草丛里,有人发出一声哀鸣。 貌似又有人中招了。 随后,这片灌木丛彻底沉寂了。 他们等了好一会,也没等到下一支箭。 刘异认为不会再有了。 “起来吧,应该都死了。” 毛台紧张道:“那靶子不是只剩下咱们了?” 刘异语气肯定道:“对方应该不会杀咱们,否则刚刚就死了。” 张鼠也有同感。 三个人从草丛里站起身,颇有一种浮生一梦的错觉。 因为刚才的事,太诡异了。 张鼠径直走向离他们最近的那具黑衣人尸体。 他猛一用力,从尸体脖颈上拔出那根箭。 箭头上还黏连着几丝血肉。 张鼠拿手掂了掂,而后仔细审视。 毛台望着黑衣人的身体,嫌恶地皱了皱眉。 “那些弓箭手为何不杀我们,转而杀自己同伴了?” 刘异扭头遥望左侧岩壁方向,答说:“因为刚刚射箭的,就不是追杀我们那批弓箭手。” 黑衣人死前也误会成是同伴干的。 “不是?”毛台很疑惑,“你何以知道?” “还记得刚刚距离我们最近的那个黑衣人吗?他的身体是背向山体岩壁的?如果是追杀我们那些弓箭手射的箭,他应该左侧中箭。可他却是后颈部中箭,那根箭以近乎垂直的角度插入他脖颈,所以……”刘异说到这顿了顿,“箭是从山上射下来的。” 刘异指了指岩壁方向。 毛台顺着他手指往上看,除了百尺高的岩壁,和百尺之上的郁郁葱葱,啥都没瞧见。 “从那么高的地方射下来,还能这么准,比我们草原上最强的神射手都厉害。”随后他又困惑了,“那追杀我们那批弓箭手呢?” 刘异望着他们一路跑过来那片灌木丛,说:“应该已经死了。” 否则这会儿不会这么安静。 “也是山上的弓箭手射杀的?” 刘异轻轻颔首:“是山上的人救了咱们。” 否则九合村又要开席了。 他俩讨论的这么热烈,张鼠完全没参与,让刘异很奇怪。 他扭头去瞧,发现耗子还在研究那支破箭。 刘异走到张鼠身边:“怎么,这箭上雕花了?” 张鼠语气认真地回:“我感觉这箭很像我们张家用的箭。” 刘异拿过这支箭看了看,问:“你们家用的箭很特别吗?” 张鼠指了指箭头上的凹槽给他看。 “这是血槽,被这箭射中,伤者会流血不止,很难救的。我们家的箭都是四兄根据图纸,亲自去锻造铺子里打造,从不敢假手外人。” “耗子,你意思是咱家几个兄长救了咱们?” 张鼠摇摇头否定:“我只说跟我们家的箭很像,但绝对不是我们家造的,我们哪用得起铜箭杆啊,多浪费。” 刘异才注意到,这支箭不仅箭头部分是铜的,连箭杆也是。 这时,毛台也走过来加入讨论。 他拿过这支箭端详一番,而后说:“是挽硬随身的箭。” “啥身?” “你们不知道啊,你们还大唐人呢!” 刘异和张鼠感觉自己被鄙视了。 但他们确实没听说过。 这次轮到毛台给他俩科普。 “我小时候……十岁左右吧,那年……” 刘异打住他:“别给我忆当年,长话短说。” “那年我们部落首领不知从哪里给他小儿子请了个射箭师父,是个唐人。他来时正赶上我们草原一年一度的辛那慕大会。那人威风啊,射箭神乎其技,他能同时射出五支箭。” 张鼠不可置信地打断:“你确定是五支箭,怎么可能?” 他家射术最好的是长兄张龙和五兄张狼,他们也不过同时射三支。 “我骗你作甚,”毛台顿一下接着说,“我们草原最强的射手也不过同时射三支,根本比不上他,他那次赢了十头骆驼,可羡慕死我们了。” 刘异指着箭问:“他用的就这种箭吗?” 毛台点点头:“是啊,我记得可清楚了,因为是我去给他捡的靶子。” “那你为何叫他挽硬随身?” “不是我叫,是我们首领告诉别人说,他是大唐的挽硬随身,能拉开三石强弓,能在百丈外取人性命。” 张鼠听到这简直不可思议。 他们张家最引以为傲的的就是射术。 普通弓箭射程不过三十丈,他们家的能达到五十。 普通射手臂力不过一石左右,他们家差不多都能达到二石。 结果,被人……秒了。 稀碎。 第111章 人生处处不要脸 刘异、张鼠、毛台顺着山路往上走,等他们到达岩壁百丈之上,刚刚箭射下的地方。 此处除了郁郁苍苍的树木,根本没有人影。 张鼠在一棵银杏树下,发现矮草有被踩踏过的痕迹。 毛台蹲下仔细瞧了瞧,说:“是两个人的足迹。” 没人比他们草原人更擅长辨识动物脚印。 包括人。 “只两个人?”张鼠觉得不可思议。 刘异:“按毛台的说法,假如挽硬随身真能同时发射五箭,那么两个人够了。” 张鼠的自信心再次遭受打击。 没有找到救命恩人,原路再下去时,又经过那片灌木丛。 他们惊奇地发现,黑衣人的尸体还在,但身上的箭不在了。 毛台气得大叫。 “铜很值钱的,我还没来得及拔呢,什么人比我下手还快?” 刘异叹息一句:“是刚刚的射手不想人看出箭的来历。” 随后,他从张鼠手中抢过那支漏网之箭。 “耗子,幸好你手快,爸爸没白疼你。” 坎坷的下山路啊,到这终于畅行无阻了。 ~~~ 安盛坊。 还是之前刘异看中的那所房子。 老者坐在榻上,鹿仲正一脸谄媚地给老者斟茶。 “义父,还有几天夏税的事就办完了。” “嗯。” “你说孩儿这次大考,能评上上吗?” 吏部的考评也不得不顾及博陵崔氏的态度。 老者默默饮了口茶,没有回答。 鹿仲见老者没表态,继续自顾自地说:“这次大考之后,孩儿就要卸任县丞等待守选,也不知道要等待多久?” 老者将茶杯放到几案上,官腔回复:“六品以下官员每四年重新选聘是大唐规制,有人十年八年都要等,怎么,你等不了?” 鹿仲脸上尬笑:“可吏部不是向来对大考课评优异官员网开一面吗?” 说完这句,他感觉似有不妥,马上加一句表忠心: “不是孩儿不能等,孩儿实在是怕耽误了给义父尽孝的机会。” 老者目光深沉地盯着鹿仲,脸上看不出喜怒,依旧没有说话。 “义父,大考之后,少成兄也即将在扬州卸任吧,他那个职位是不是就空了啊?” 老者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不过笑得意味不明。 “你想去扬州赴任?那里是盐道必经之路,兴盛富庶,还有教坊,繁华程度仅次于长安、洛阳,你倒是很会为自己选地方。” 鹿仲赶紧跪下,语气诚恳道:“孩儿并非贪图享乐之人,我是觉得那个职位义父定然会再安排给自己人,孩儿愿像少成兄一样,为义父鞍前马后、肝脑涂地。” “肝脑涂地?”老者冷哼一声,一巴掌将几案上的茶杯挥到地上。 咔嚓一声,碎得四分五裂。 “你的肝脑也只配涂地了,连在发解试安排个人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好,让我如何敢跟阿郎保举你?崔家怎敢放你到扬州那个要职上去。” “义父……” “你退下吧,以后不要再给四娘传书了,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入赘我家的,我已替四娘选了个名精明干练的才俊,你还是安心等待守选吧。” 鹿仲铁青着脸从屋里走出来,到了门外脸上渐渐染上怨毒。 “哼,一口一个阿郎阿郎,丁忧这么久了,也不见复用,本朝夺情起复的例子又不是没有,我看阿郎未必看得上你,怎么舔都没用。” “老不死的当年还不是靠着入赘才平步青云的?不要脸当真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力的武器。” “为了往上爬,你不惜娶崔氏族中醮夫再嫁的丑女,真当别人不知道吗?” “就你生的那几个女儿,个个长得赛无盐,若不是看中博陵崔氏的身份,会有人敢要?” “夏税的事还没办完呢,这就想着卸磨杀驴了?哼哼……” 鹿仲脸上的恨意突然收敛,他看见一个青袍大汉从院外走进来。 这人他有印象,是老不死的亲随。 这名亲随长着一张万古不化的冰雕脸,两亲去世都不见得能从他脸上看到哀伤。 现在,这亲随的眉头微微蹙起,脸上隐隐流露出不安。 鹿仲大为诧异…… 刚入秋,春天还没到呢,冰雪怎么就消融了呢? 待这人进屋后,鹿仲也跟着折返回去。 不过,他这次没进内堂,只在过堂里扑通一跪。 打扫的仆役并没有怀疑。 鹿赞府在这里下跪是常事,反倒是难得能看见他直起腰板的时候。 有时候他下跪是主人罚的。 更多时候,是他自罚装可怜。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个看上去卑躬屈膝、极尽谄媚之能事的龌龊男人,竟身怀武功。 鹿仲跪下后,屋里的谈话声一字不落落入他耳中。 “主人,车大他们二十五人全部死了,从伤口上看,是被射杀的。” “伤口?”老者的声音很疑惑,随后问:“怎么需要看伤口才知道?” “箭被人拔去了。” 屋里沉默了一会。 老者声音再传出来时,充满了惊惧: “他的身份你没有查错吧,他家真是四代田舍奴?” “绝对没错,属下不仅查验过户籍,还乔装去九合村问过。” “一个田舍奴身边怎么会聚集如此多的高手,还有,连荥阳郑氏都要跟他结交?最奇怪的是,他一天学堂都没上过……” 屋里再次陷入沉默。 过堂里的鹿仲,脸上隐隐浮现出笑意。 老天呐,就是偏爱有准备的人。 这不,我的机会来了…… 第112章 具象和抽象,互骂对方半小时 当杜星楚通知刘异,鹿仲约他的时候,刘异感觉自己听错了。 怎么个情况? 狼人不玩天黑请闭眼了,改玩自爆,变坦白局? 张家兄弟不放心,八个人都要陪他一起去。 刘异呵笑:“要杀我,也不会选在【子美客至】动手。” 但张虎很坚持,刘异无奈,最终双方各退让一步,他带张豹、张豺赴约。 九郎张鼠嘴巴噘成恨天高:“明明我跟小六一才是天下第一好,为啥不让我跟着?” 张虎一巴掌将他脑袋扒拉到一边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平的事还没你惹的事多。” 到了包房门外,张豹、张豺守着门口以随时支应,刘异自己进去的。 【凌霄厅】 刘异和鹿仲面对面而坐。 各自食案上摆满了酒菜,是鹿仲点的。 他这个人一向懂得享受生活。 刘异望着对面的男人,感觉史书对司马懿‘鹰视狼顾’的描绘突然间变得具象了。 白脸、鹰目、薄唇,隐忍的阴谋家就应该长成这个样子。 鹿仲却觉得‘得天独厚’这个词,一下子变得抽象起来。 这难道就是受上天眷顾的小子?怎么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呀! 能够无师自通,在发解试中获得十门全优的天才少年;能够让老不死的频频吃瘪的气运之子,怎么会是这副样子? 鹿仲望着对面穿麻衣、葛裤、芒鞋,头上还插着根枯树枝做簪的少年,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中。 我是不是选错了?他看上去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少年,实在跟我想象的差距很大啊! 两人各自在心中诋毁对方半小时(有点夸张)…… 然后,开始进入正题。 “不知鹿赞府邀我过来,所为何事?” 鹿仲淡定从容的举起酒杯,神情自若地品了一口美酒。 他自信满满地问:“听闻小郎君昨日被刺,可有此事?” 鹿仲表现那样子,就好像在说’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知道一切‘。 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中。 刘异默默注视了他一会,没吭声。 然后刘异笑了。 他心头忽然升起一股恶趣味。 “被刺杀?”刘异语气疑惑,“没有的事。” 一句话让佯装淡定喝酒的鹿仲,险些咬掉舌头。 啥? 你说啥? 你咋不按套路出牌? 鹿仲其实就在等着刘异回答说‘是’。 然后,他好酱酱酿酿拱火,告诉刘异一切都是那个老东西做的。 既然刘异是能令老东西感到头疼的对手,身边又有很多高手,他打算借刘异的手除掉那老家伙。 这样刘异会欠他一份恩情,对他感恩戴德。 少年若真非池中之物,将来飞黄腾达也会念着他的好。 而博陵崔氏若是追究起来,会直接找刘异算账。 老家伙的四女儿,虽然相貌丑的出奇,却是个骚蹄子,这些年没少跟他暗通款曲。 老家伙一死,他就可以将那贱人娶了,顺利入赘崔氏。 简直一箭三雕。 可……可……可刘异的回答竟却是‘没这回事’。 这可让他怎么接? 准备好的说辞,全废了。 刘异连酒都没喝,直接站起身。 “假如鹿赞府没事,小民告辞了。” 他刚走出去两步,就听身后的鹿仲喊:“等等!” 声音很急切。 刘异回头,发现鹿仲已是半起身的姿势,急得嘞! 他故作惊讶地问:“怎么,鹿赞府还有事?” 刘异心里这个乐啊,开心得像确诊了高血压一样。 咋办,除了看人出糗,我也没有别的爱好了。 就是这么滴善良。 “小郎君,不要走,我们坐下说。” 两人重新坐好后,心态与刚才迥然对调。 现在掌控局面、志得意满那个人变成刘异。 他老神栽栽地给自己倒了杯酒,开始自斟自饮起来,神情那个惬意啊。 满脸表情都在替他说:我是给你面子才留下的,想要放什么你快放,不然我可就要走了。 鹿仲心里这个气啊! 他现在总算明白这少年的难缠之处。 这次鹿仲没卖关子,开门见山直说正题。 “昨日杀你的人是博陵崔氏五房的家奴,他们是受前河南府长史齐故委派。” “齐故?” “对,他是崔氏五房的女婿。” “你们是何关系?” 两个聪明人对答可以省去很多废话,比如‘你是怎么知道的’这类没营养的问题。 鹿仲犹豫一下,说: “崔氏习惯在新科进士中挑选可用之人,我当年中榜后却迟迟不被授官,是以经人介绍拜入齐故门下,与其他人一样,认其作假父。” 刘异听到这,忍不住呵呵了一声。 宋朝流行榜下捉婿,没想到在大唐这是榜下捉子。 真搞不懂那些喜欢认干儿子的人,到底啥心态? 真儿子都会反老子,何况是假的? 想想我政哥和他亲爱的仲父和假父大人。 还有吕布和他那三个便宜老爹。 下场好的干爹就少。 所有后世有钱人都流行认’干女儿‘,吃一堑长一智。 刘异又问:“齐故是不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 鹿仲诧异:“你们见过?” 刘异冷笑。 他总算明白在文庙齐故为何会找上他,估计崔氏抢人从发解试这就开始了。 广泛撒网,重点捕捞,不合作的,就给你一小刀。 套路牛逼啊! 跟企业培养管培生似的。 难怪郑就说各大门阀士族中,论朝堂势力,除了陇西李家,就是博陵崔氏。 “我想问你,瞒报两税这事,不止巩县吧?是不是受控制的崔氏门生都这么干?” 鹿仲这次沉默了好一会,显然在做思想斗争。 他最后开口劝道:“这件事,你最好不要再掺和了,两税的事齐故都做不了主。他跟我都不过是崔氏的捉钱人,比之僦柜的伙计又能强多少呢。” 回答很隐晦,却也明白,刘异秒懂。 他忽然疑惑,是只有崔氏这样,还是天下士族一般黑呢? 沉思片刻后,他忽然又乐了。 可老子玩的就是黑吃黑呀! 那就比一比吧,吾与大唐士族,孰黑? 想到这,刘异看向对面的人,意味不明的浅笑起来。 “说吧,你想要什么,看我能不能给的起。” 鹿仲忽然有点可怜自己,他到底是咋把局势变成这样的? 听少年的口气,仿佛他才是施恩的那个。 自己若提出要求,以后就要欠少年一个恩情。 可他又不能不提。 鹿仲叹口气,而后认真道:“我要齐故回不了洛阳。” 刘异抱着肩膀静静注视着他。 “我可以给你更多。” 第113章 士族,请收下我的膝盖 鹿仲告诉刘异,齐故为了对付他,前些天紧急从洛阳调配过来五十个高手。 刘异算了算,除掉文庙的四个,天陵山的二十五个,现在那老头手里应该还剩下二十多人可用。 人不多了呀,我可得好好珍惜啊,刘异露出坏笑。 上次刺杀失败后,老头肯定会更加谨慎,要怎么逼他再出手呢? 他和鹿仲最终决定做个局。 密谋过程中俩人竟然有点惺惺相惜,都在心里默默称赞对方:缺大德的阴杯 商讨完毕后,刘异出去发现门外只有张豹在。 “七兄呢?” 张豹叹口气:“他听你们在里面相谈甚欢,感觉没危险,就找杜娘子吵架去了。” “啥……” 刘异这才知道,张豺和杜星楚自从在他帖经考那天,在县学门口吵一架,自此就杠上了。 张豺每有空闲,就会过来找杜星楚的茬。 一向以温婉着称的杜大家,从来没遇到过这么无礼的人,终于不再忍他,每天变着法的写诗损张豺。 啥叫文化人?人家用唐诗快把老张家户口本问候完了。 文人骂人,句句刨坟。 以阴损着称的张豺,人生第一次吃瘪,这梁子打死结了。 现在俩人一遇见,就是针尖对麦芒。 刘异贼笑,没想到过来一趟还有瓜吃。 “刚刚杜娘子让我告诉你,说郑就回来了,让你去老地方找他。” 刘异双眼一亮,这小子总算回来了。 他在【子美客至】换装易服后,只身去了如意坊找郑就。 张豹这次没跟着。 他感觉以刘异现在这身大叔装,面对面他都不见得能认出来,何况是杀手,绝对安全。 刘异到达秘密基地后,发现郑就又在烹茶。 “你倒是挺逍遥哇!” 见刘异进来,郑就招手:“你有口福了,我带了洛阳红茶回来,快过来尝尝。” 刘异坐下后,接过杯子抿了一小口。 “嗯牟……下次我这杯别放盐。快说,你去洛阳查到什么没?” “瞧你急得,”郑就粲然一笑,而后兴奋道:“不过我还真查到了,那料子确实出自莺花坊,四年前才上市,因为织工繁琐产量并不高。” “产量不高?”刘异听后一乐,赶紧追问,“知道都卖给什么人了吗?” “坊主说他们只卖给三大世家。” “哪三家?” “河东裴氏、范阳卢氏,还有博陵崔氏。” 郑就阐述完事实后,自信满满推断:“所以那绣花鞋的主人,很可能出身士族。” 刘异端着肩膀看着他,浅浅微笑不语。 笑得很隐忍,也很贼。 “刘异,你笑甚,我说的不对吗?” 郑就感觉刘异笑得莫名其妙。 刘异终于‘哈哈哈’放肆出声,笑得丧心病狂。 “对个锤子啊!绣花鞋的主人已经找到了,跟世家没有半文钱关系,她就是我们村一寡妇。” 郑就的下巴‘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何时的事?” 刘异把锦娘的事情挑挑拣拣说给他听。 郑就听完后推断:“这样的一个女人,绝对不可能跟士族扯上关系。” 刘异点点头表示认同。 “扯上关系的是她背后的势力,说明大野盟可能跟这三家士族中的某一家有牵扯。” 具体是哪一家呢? 士族触及到刘异的知识盲区,这次轮到郑就发挥所长,一一给他盘。 他又捡起了郑教授的身份。 “首先可以排除范阳卢氏。” “为何?”刘异疑惑。 “范阳卢氏的女儿与我长兄有婚约,是以我们两家很熟,他们……” “等等!”刘异出声打断他,“你是不是以为我傻?被列为七姓十家的大士族禁止通婚,人尽皆知,你们两家有婚约,糊弄鬼呢?” 刘异虽懂的不多,常识还是有的。 他忘了是唐朝哪个皇帝下的旨意了,目的是为了防止大士族勾结壮大。 郑就听后‘嘿~嘿~嘿’一阵奸笑。 “你要相信士族的智慧。” “哦?” “我们七姓十家的女儿,许多出生时,户籍故意不落在族里,而落到别家。然后再以本家的名义收她做养女,这样仍旧可以养在自己家里。不在族籍的养女,长大后嫁给七姓十家的士族,这样就不算违背王法了。” 刘异对士族的智慧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请收下我的膝盖! 任谁听见不得竖起大拇指,赞一句:“牛逼十个克拉斯。” 这简直就是大唐版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刘异好奇问道:“郑宸也是被这样操作的吗?” “宸儿不是,我们四房总共就她这么一个女儿,祖父宝贝的不得了,怎么会让她族籍落到外头。” 接着郑就继续科普范阳卢氏。 据他所说,范阳卢氏算是士族中的清流。 卢氏以诗书传家,祖上出过几代帝师,北祖更是有帝师房之称。 族中弟子擅长着书立说,许多淡薄得连做官都不感兴趣。 近些年朝中牛李两党相争日盛,卢氏子弟为专心治学,有许多都辞官挂印了。 刘异听完后感觉,这样清高的士族,确实不会跟大野盟这种非法组织扯上关系。 “那还有两家呢?” 郑就思考两秒后答:“我觉得河东裴氏也不太可能。” “怎么,跟你家也有姻亲?” “这倒没有。” “那为何感觉他们不太可能?” “河东裴氏是今春去世的裴度裴晋公的家族。裴晋公人品端方,秉持忠义,历五朝,为相二十余载,功勋卓绝,要不然他死后也不会得谥号‘文忠’。在裴晋公的严格约束下,裴氏族人行事谨慎、洁身自好,不太可能跟大野盟扯上关系。” 刘异无比认同地点了点头。 老爷子都差不多配享太庙了,族人还不得小心点,当家家都能生出康姨妈那种傻缺呢。 “那就只剩一个士族了。” 博陵崔氏,我该拿什么爱你好呢? 第114章 赶通告的一天 一间装饰肃穆雅正的房间内。 正对厅堂门口的那面墙边,摆放着一张高于胸口的巨大几案。 几案上五米五果五鲜齐全,居中位置供奉着一个两尺多高的红漆牌位。 奇怪的是,牌位上光秃秃的没有一个字。 下手方,一名男子将刚刚点燃的三根龙涎香插入香炉内。 而后,男子恭敬而郑重地开始屈膝跪拜。 男子身后的女人,跟随他一起跪下,虔诚磕头。 男子站起身后,久久凝望着牌位的空白处,默默沉思。 龙涎香燃尽大半时,才听到男子喉间发出一声悠悠叹息,里面蕴含着惋惜和悲切。 “为大唐江山辛劳五十余载,死后就得了个‘文忠’谥号,李家辜负他太多。” 他身后的女子激愤道:“贤臣也得遇明君才能施展,晋公一生所遇尽是李淳、李宥、李湛、李涵那等蠢材,一腔肝胆错付。晋公不党却被两党中伤,一代贤相最后落得郁郁而终。” 男子沉默良久后问:“他……他走得可还安详?” 两行清泪自女子眼窝里流下。 “晋公一直很记挂你,你为何就是不肯去看看他。” 男子悠长的再叹一声:“我不想河东裴氏与大野盟有任何牵扯。” ~~~ 郑就推断出与大野盟有牵扯的士族是博陵崔氏后,刘异忽然理解了雪峰老师对于某手机品牌的怨念。 槽,我一个时辰前刚与鹿奸人制定好计策,现在你告诉我情况有变,要推倒重来? 郑就的推断结论像mate60一样,早不出晚不出,偏偏赶在刘异对自己那个阴损计策洋洋自得时,泼了他盆冷水。 刘异对着烈日长空就是一顿破口大骂,“死老天,你礼貌吗?” 按他原来的计策,是想利用齐故手里剩下那二十人做先锋,替他围剿即将浮出水面的那个神秘寺庙或道观。 既然齐故认定他身边隐藏着一批高手,刘异打算来个将计就计。 诱使老头相信那寺庙或道观里的人,就是他的底牌。 到他们鹬蚌相争结束时,他再去打扫战场。 至于齐故本人,鹿仲给他安排了另外的结局,更阴损。 多么完美的计策,可……现在啪啪打脸。 刘异这个气呀! 如果真如郑就所推断,跟大野盟有牵扯的是博陵崔氏,那么齐故作为崔氏在巩县的分龙头,很可能认识大野盟的人。 人家两方会被他挑唆就活见鬼了。 唉!!! 人生无常,大肠包小肠啊! 他得找鹿奸人重新制定计划了。 刘异是怀着郁闷的心情跟郑就告辞的。 临走时,郑就告诉他,郑宸要见他。 刘异苦笑:“我这一天的通告还挺满,就被你们一个个传声筒支配了。” 下一场通告在安盛坊,郑氏别业在这里。 刘异之前送郑宸回家时进来过。 当时他就曾感慨“大唐士族真是豪气,一个别业比我上辈子家里住的房子还大。” 婢女带着他穿过回廊,走过小桥,经过凉亭,最终来到郑宸房前。 “刘郎君,请进去吧。” 刘异奇怪,之前不都是这个婢女领自己进吗? 现在这么不拿我当外人吗? 放我直接进? 屋里外堂摆设还跟之前一样,三彩柜靠西墙,翘头案靠东墙。 翘头案两端分别放着尊一尺多高的烧陶骆驼和马匹做摆件。 北边通内堂处放着一面巨大屏风,屏风上面绣的洛阳牡丹栩栩如生。 屏风下摆放着四张单人榻和食几。 刘异心下嘀咕:“没有婢女通报,郑宸要如何知道我来了?” 他只能先在坐榻上等着,好在旁边食几上各种糕点、馓子齐全。 估计过了一碗茶的功夫,他忽听到屏风后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刘异回头。 他见一个身穿轻纱长裙的娇俏女孩自屏风后走出来。 随着女孩步履摇曳,裙裾飞扬、环佩叮当。 女孩头上梳一把少女惊鹄髻,脸上像刘异偏好的那样,只薄薄涂了一层粉。 额间贴有三瓣梅花钿,精致的就像冬日里的寒梅落上去一样。 她双翠微长,像远山含黛,眼睛大而圆,晶亮闪烁得如缀浩瀚星辰。 女孩精致的小翘鼻下有一张笑唇,此刻正微微含笑,隐隐露出贝齿。 她穿的衣裙也不似巩县寻常女子式样。 其轻纱薄衫外披着一条绦带做帔,前后都垂得很长。 透过轻薄的红衫外衣,能看到里面绯色诃子的绑带。 齐胸的米色长裙,随着她走动轻轻摇曳。 她的容貌,她的气质,她的装扮,就像从古画里走出来的仙子。 刘异眼睛都看直了。 他终于理解郭靖初见黄蓉时的惊艳。 女孩来到他身前,羞赧问道:“异兄长可还算满意?” 刘异从惊艳中回神,眨了两下微微酸楚的眼睛,轻笑着说:“比我想象得更好看。” 郑宸脸色微红。 她问:“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我是女子了?” “也不算早,就第一次见面时。” 郑宸撅着小嘴埋怨:“那你之后还一直跟我称兄道弟气我。” 刘异坏笑,心想是你自己非要作茧自缚的。 郑宸接着悠悠说道:“我从小就喜好到处玩闹,家人溺爱不忍按世家大族里的规矩约束我,又怕因为我们四房连累了其他房女子的名声,就令我出门定要着男装。” 刘异略感奇怪:“那你怎么又突然换回女装了?” “因为我要走了,我怕我走后你会跟万娇定亲。” 刘异听得啼笑皆非。 他到现在为止,都没想通万娇对他突然冒出来的好感是哪来的,他也不好意问。 但他绝对没动歪心思。 他又不是那种不拒绝、不主动、不承诺的渣男。 刘异已经想好怎么解决了,他在等万成举考完毕业试。 刘异语气肯定道:“我当万娇是妹妹,对她没有男女之情。” “那对我呢?” “对你,只有男女之情。” 否则,我又没弯成蚊香,干嘛整天跟个男人黏黏糊糊的。 倏地,郑宸的脸更红了,比她涂的胭脂还红。 刘异忽然想起郑宸刚刚的话,问道:“你说要走了,去哪?” “回荥阳,明日动身。” “为何这么急?” “异兄长陪我去外面走走吧。” 第115章 差点就信了 刘异和郑宸站立在八角凉亭边上,凉亭下方就是一汪碧绿池水。 郑宸不断从刘异手里捏取鱼食,去投喂池子里的彩色锦鲤。 各式色彩斑斓的鲤鱼聚集在凉亭下方的水里攒动,它们争前恐后地吞抢鱼食,一片生机盎然。 蓦然, 郑宸再次伸向鱼食的手,被刘异轻轻握住。 她抬眼望向身边的男子,顿时羞红了脸。 郑宸没有挣脱拿回自己的手,只羞涩地低下了头。 低头的瞬间,绵长而密集的睫毛,替她遮掩住眼眸里的慌乱。 “异兄长,你会来荥阳找我吗?”她小声问。 刘异轻笑:“还好你换回女装了,否则你只能骗我说你家有个小九妹了。” 女孩嘟嘴:“幸好宸儿家里比祝家开明得多。” 刚刚郑宸婉转而清晰地对刘异讲述了她的家庭现状。 郑氏南祖四房子嗣不多,他祖父郑絪只有两个儿子。 如今一死,一失踪。 四房下一辈共有五男一女,那个女孩就是郑宸。 郑絪死后四房由长孙郑颢支撑。 郑颢执家法严格,是以像郑就之类的亲兄弟都畏他如虎。 但郑颢对小堂妹郑宸却一直很疼爱,很少拿族规约束她。 他们祖父郑絪死前曾留下过话,将来不许族中任何人用郑宸的亲事换家族利益。 郑宸可以随自己心意嫁想嫁之人。 刚才刘异听到这时,都惊了…… 这么开明吗? “我肯定拿的不是大男主剧本。” “众所周不知,不都是富家女爱上穷小子,然后家族死活不同意,非要棒打鸳鸯才足够狗血吗?” “现在连家世相当、门当户对的,都喜欢玩退婚流,怎么轮到我这……奇了,我也没加钱呀!” “欧皇啊,我可咋整?” “死老天,咋就不能给我个机会,让我也展示下啥叫莫欺少年穷。” “唉!爱情这该死的康庄大道啊,就不能坎坷一点吗?” 刘异凡尔赛地偷笑了半个小时。 至于郑宸为什么这么急着回家,是因为卢静芙来了——她的未来大嫂。 就是与她长兄郑颢定亲的那位范阳卢氏姑娘。 中秋将近,在长安国子监就读的郑颢即将放假返家。 卢静芙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提前过来几天,等郑颢归家。 南祖四房里除了郑宸没有同辈女孩,因此她必须要回去尽地主之谊,接待未来的嫂嫂。 刘异奇怪:“郑就不用一起回吗?” 郑宸嗤笑:“他呀,最怕长兄,恨不得一直躲在巩县才好呢。” 刘异猜想可能不全是。 郑就不回去更多的原因,可能是为了追查大野盟,但他不方便告诉郑宸。 “你跟你长兄关系很好?”刘异问。 他发现郑宸每次提到自己长兄时,语气无比骄傲,跟提起郑就时迥然不同。 郑宸微微颔首,她牵着刘异去亭中的横椅上坐。 “长兄很好,文武双全,比三兄更出类拔萃。祖父在时曾说,长兄最像我阿耶,他学什么是一定要拔头筹的。” 刘异语气酸溜溜地感慨:“典型别人家的孩子呀。” 可能是上辈子养成的坏毛病,他骨子里对拥有学霸人设的都很抵触。 “我家长兄虽比不得‘天下才有一石,独占八斗’的曹子建,但他至少能占五斗。” 说到这郑宸顿了顿,目光灼灼看向刘异: “见了异兄长后我才知道,原来余下那五斗,悉数被你占了。” 刘异虽然早就对她的彩虹屁免疫了,可这次还是有被震撼到。 象征、拟人、排比,各种修词手法全用上,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地心情。 最贴切的词只有一个:“槽!” 差点就信了! 郑宸要是穿到现代,谦大爷都得失业,根本捧不过她。 这辈子加上辈子,从来没有哪个女孩如此崇拜过他。 如果不是他还算有几分自知之明,可能真会对自己产生误会。 郑宸以软糯的夹子音问:“异兄长,你还没回答我,你会来荥阳找我吗?” “等我先忙完天下第一大事就去。” 郑宸以为他指的天下第一大事是科举。 刘异指的其实是抢劫。 两税这泼天的富贵都送到嘴边了,必须得接住啊!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件小事。 灭了丫的贼窝寺庙,括号也可能是道观。 转眼就到了慈云寺举行法会的日子。 在去听法会之前,刘异已经提前圈出了怀疑对象。 像希玄寺、慈云寺这类的大寺庙,基本可以排除。 大寺庙管理严格,又人多眼杂,不可能夜里突然少了二十多个僧人全寺不知。 小的庙宇也没可能,人都凑不齐。 刘异将调查重点锁定在僧人数量二十人到五十人之间的庙宇上。 最后整个巩县就筛出来两家。 昭觉寺和慧居寺。 刘异认为如果一个不到五十人的寺庙,二十多人都有问题,那住持肯定不是无辜的。 他在法会上的主要任务,就是审查这两家的老大。 昭觉寺的印光和慧居寺的法照。 法会要开始了,各寺邀请来的僧人已经陆续到大殿就坐。 刘异走进大殿前,特意让小沙弥将两个圈定目标指给他看。 寻着沙弥手指的方向,刘异看到了坐在第二排的印光和第四排的法照。 两人均是四十多岁的年纪,长相气质却大相径庭。 印光没有蓄须,是个肥头大耳、白净富态的和尚,气质比较像释大师,穿一身崭新的木兰僧衣。 这人看着就比较长袖善舞,刚坐下就跟旁边僧人聊上了。 第四排的法照是个身材干枯黑瘦的和尚,他穿了件土黄色的僧衣,前襟位置打着两大块蓝色补丁。 他这身装扮在和尚中也算显眼包了。 刘异感觉他看上去比老刘同志更像农民。 他藏在门口,指着法照和尚问旁边的小沙弥: “寺院不都有大量的田地和捐赠吗,为何慧居寺主持这般拮据?” 沙弥小声答:“慧居寺僧人修的是律宗,止持作持,弘通戒法,崇尚苦修。” 刘异了然,原来是苦行僧。 “全寺都苦修吗?” “对,全寺。” “都饿成他这般皮包骨吗?” 小沙弥一脸认真地纠正:“是修行。” 刘异笑着点点头:“对对对,修行,修行。” 都这样修行多好,环保。 现在又可以排除一个。 一个自己找罪受,饭都吃不饱的寺院,哪还有精力去杀人? 尤其杀一群高手。 刘异想罢踏入大殿,径直走向第二排的印光。 第116章 来都来了,总得随一刀吧 刘异拿了个蒲团,直接坐在印光和尚旁边。 印光看向旁边这位锦缎华服的少年。 呃……俗家弟子? 怎么这般年轻? 法会有时也会邀请研习佛法的俗家弟子参与。 但有资格参与的要不就是佛法精深,要不就是背景精深。 巩县不大,能算上背景精深的俗家弟子,基本没有。 印光算是和尚堆里的社牛了,他礼貌向旁边少年询问:“道友在哪里修行?” “长安。” 印光又问:“何以到天陵山参加法会?” “游玩至此,怀恩法师邀请我过来听听。” “小道友与怀恩法师相熟?” “不,我与他师父黄檗禅师相熟。” “……” 刘异想从印光脸上看到惊讶,或者畏惧,或者讨好,又或者其他情绪。 可惜,并没有。 印光脸色如常,就像他无论背景如何,都属万法自然。 刘异心中默默评价:这和尚是个控制情绪的高手。 法会正式开始了。 刘异数了数人头,在蒲团上坐的有三十多人。 后面还有几百个没有蒲团,席地而坐的僧人。刘异估计他们跟自己一样,只有旁听资格。 今天法会的第一个环节是讲经。 先由怀恩大德讲了一篇《楞伽经》。 随后,又由一名他也不知道是谁的老和尚讲了篇《大涅盘经》。 刘异好悬没听睡着了。 他掐自己好几次才忍到辩经环节。 辩经是通过辩论的方式研习佛教教义。 这种修习方法源于天竺。 据说玄奘大师在天竺戒日王举办的无遮大会上,曾面对十八国高僧问难。 玄奘大师对答如流,从此被天竺尊为‘大乘天’。 辩经分对辩和立宗辩。 按刘异的理解就是单挑一个或打全场。 原来辩者只可答“是”、“不是”或“不定”三种可能之一,就跟港片里法庭上律师咄咄逼问证人似的。 经藏传佛教传入大唐后,本土化不少,现在的辩经已经有几分辨禅的味道。 如今已不局限于是或不是的答案。 不过依然要求回答简洁,不可以反问,不能以胡言应付过去。 刘异之前听怀恩法师说,昭觉寺主持印光会参加今天的辩经。 还是立宗辩,一个打全场。 刘异很好奇,这人若是个假和尚,道行也未免太高了。 谁给他的自信啊? 终于到立宗辩环节了。 印光和尚站起身,离开蒲团。 他径直走向大殿正中,转身面对众人。 这个胖乎乎的和尚双手合十: “印光有礼了,容听众位道友教诲,请发问。” 坐在首排的一个方脸和尚,他打了个佛礼后,首先发问: “一滴水怎样才能不干涸?” 印光答:“把它放到江、河、湖、海里去。” 这个问题,释迦摩尼曾问过弟子。 只要研读佛经,不算难回答。 但那和尚接着问:“那江、河、湖、海怎样才能干涸?” 在刘异听来,这和尚有毛病吧? 没事要江、河、湖、海干涸干屁呀。 这就是刁难。 刘异看向周围。 他发现身边很多僧人都像他一样,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呀,一脸迷糊。 他在心里偷笑:看来也没比我强多少吗? 大殿正中的印光想了一会。 片刻后,他回答说:“在《阿难七梦经》中,第一梦可令其干。” 众人刚露出敬佩神色,听首排那和尚又问: “江、河、湖、海既已干,那么那滴水是否还在?” 问到这,刘异终于不得不承认。 秃驴们刁难人的水平,比他大学答辩老师阴险多了。 这简直是无解的闭环啊! 他都开始同情印光了。 唉!! 这才第一个人问难啊,就是这种地狱级难度的问题。 你到底多自虐,才会选立宗辩这种方式,让众人群殴你? 单挑全县秃驴,只这份勇气,就值得来年清明时,给你上柱香。 大殿正中的印光也沉默了。 蒲团上的僧人们都在为他可惜,才第一问就遇到这种没法回答的问题。 众人以为这场立宗辩即将结束时, 忽然,印光面向众人施了个佛礼。 他以平和的语气说道:“《贤愚经》曾讲过一捧之水多于海的故事。如果人有心,用一捧水供养于佛,或者施舍于僧,乃至喂养飞禽走兽,他会因为这一份功德,享受福报,所以只要心有佛,那滴水还在。” 现场诸僧无不流露出敬佩神情。 连怀恩大德,都对着印光投来赞许目光。 刘异不懂佛经,不知道这个回答有多精妙。 从难度上来讲,《贤愚经》是一本专讲佛门故事的书籍,少有僧人认真研读。 可就连这样的一本经书,印光都融会贯通,怎能不让其他僧众信服。 所谓的闭环无解问题,就这样被印光圆满破了。 刘异发现,以他自己的理解能力根本听不懂辩经说啥。 在第二个人发问前,他也悄悄起身,离开所坐蒲团。 他发现大殿门口那有几个沙弥站在门外听辩。 刚刚给他引路的那个小沙弥也在。 刘异走到门口,站起那个沙弥旁边,小声问: “你能听懂吗?” “太高深的不行,我要回去问师父。”小沙弥答。 刘异偷笑,还挺认真。 这时,第二个人开始发问了。 这次问难的恰恰是慧居寺那个干枯黑瘦的住持法照。 法照施礼后,问:“魔王波旬对佛祖说,到你末法时,我叫我的徒子徒孙混入你的僧宝内,穿你的袈裟,破坏你的佛法,曲解你的经典,破坏你的戒律,以达到我今天武力不能达到的目的。佛祖听了魔王的话,曾流下两行热泪。我的问题是,佛祖为何流泪?” 刘异拍了拍身边的小沙弥,问他:“这个问题难吗?” 小沙弥答:“师父说这个没有答案。” 刘异心下吐槽:你莫不是拜了个假师父吧。 “你师父是谁?” “怀恩主持啊。” 刘异愣了,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天真呆萌的小沙弥,竟是怀恩的关门弟子。 此刻,大殿正中的印光再次沉默。 这次他沉默了更久。 约莫过了两三分钟后,他才再次开口。 印光答:“佛祖在怜悯波旬。” 法照追问:“为何怜悯?” “波旬说令其弟子穿佛祖袈裟,可佛祖此时早无袈裟。” “佛祖的袈裟呢?” “佛曾曰待我末法时代,僧人褪去袈裟,步入凡尘普度众生,佛不在寺庙,佛在众生。” 像刘异这种完全不懂佛法的人,也被这一回答震撼了。 他发现自己可能错了。 难道这就是佛家说的着相? 下雨天时,有人看见一名僧人抱着一女子经过泥路,过了泥路僧人放下女子。路人指责僧人刚刚接近女色。僧人答说:“我早就放下了,放不下的是施主!” 他见到印光是个肥头大耳的和尚,又穿了件崭新的僧衣,对比法照和尚的一身破衣烂衫,自己第一印象就认定印光道心不纯。 自己就像那位路人一样,被表象迷惑,着相了。 佛法如此精深的慧者,怎么可能允许自己寺庙藏污纳垢? 离开慈云禅寺时,刘异私下问了印光一个问题。 来都来了,总得随一刀吧! 他问:“须弥芥子,须弥山那么大,是怎么装入芥子之中的?” 印光答:“佛法无边,神通广大。” 刘异再问:“佛法无边,神通广大,那佛祖能否找到边?” 这句话是个悖论。 佛祖若找的到,佛法就不是无边。 佛祖若找不到,佛祖就不是神通广大。 问完后,留下苦苦思索的印光,刘异下山了。 这么爱钻研佛法,把这一题研究明白了再睡吧! 哈哈哈…… 这样看来印光和法照好像都没问题。 那么有问题的是…… 第117章 忙碌的地球球长 既然不是寺庙,那就只能是道观。 符合刘异要求,人数在二十至五十人的道观,巩县仅有一家。 天一阁。 一心想深入虎穴光宗耀祖的子虚道长,垂头丧气的告诉刘异:“这家我没法做卧底。” “为何?” “太极宫大醮时没给他们发请帖,所以我到现在还没机会认识天一阁的人。” “沃特?” 刘异不可思议。 要知道二十多人的道观在巩县不算小了。 连白羊观这种毛台一人守观的,太极宫都邀请了,却没给天一阁发请帖? 这里面透着邪呀! 他决定去这家道观探一探。 不过,先得查查底。 刘异很忙,忙碌得就像他是地球球长。 他在【子美客至】挨个接见巩县县衙领导班子成员,括弧鸟人周彤除外。 县丞鹿仲、县尉杨志和不良帅郭成,领号排队。 不知道的还以为巩县县衙搬家了,换酒楼来办公。 鹿仲今天过来前特意乔装一番,一进包厢门就堆起营业式假笑: “刘郎君,怎么突然约见本府啊,不是说未免老东西怀疑,咱们行动前不再见了吗?” 刘异白他一眼:“你当我想见你丫!” 刘异告诉鹿仲情况有变,崔氏比他们想象得势大,得重想阴招。 鹿仲被吓得菊花一紧,暗叫好险。 两个万年刨坑党酱酱酿酿,在屋里重新密谋一番。 “两地往返,我怕时间来不及。”鹿仲质疑。 刘异嘴角噙着笑意说:“肯定来不及啊,但问题是他又不知道来我们不及。” 鹿仲反应过来后,眼睛里闪烁着贼溜溜的光。 “老东西碰上你,也真是倒霉。” “鹿赞府谦虚了,他倒霉从收你做义子就开始了,还是亲生的敌人会疼人啊。” “你小小年纪,可真会夸人。” 伯牙和子期,暗暗给对方比了个凸。 鹿仲出去时,在门口碰到杨志。 两人均是一愣。 “呃……你你……我…是来吃酒的。”鹿仲说完后,悔得想咬掉自己舌头。 杨志看着这个一脸锅底灰的灶王爷,懵了一会。 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你……赞府?啊……这我……我我也是喝酒。” 杨志结巴回道。 他俩的表情先是震惊。 然后是尴尬! 再然后,又变得有点小确幸。 瞧,被这小子拿捏的不止我一个吧。 杨志今天是带着巩县道宫名录过来的。 刘异要看一看天一阁里到底养了群什么妖怪。 杨志自从在发解试被刘异震撼到后,就认定这少年绝非池中物。 十门全优,巩县历史上从来没有过。 什么人能自创占卜之术? 连前朝袁天罡和李淳风都无法做到的事,这少年做到了。 杨志把接触刘异后发生的桩桩件件事情,仔细盘了一遍。 最终得出个结论: 这是个得大气运者。 心思阴诡,手段狠辣,还有才华和气运。 就差在他家出土一块石碑了。 这种人,必须得抓住。 现在刘异让他做啥,杨志配合得可麻利了。 “刘郎君,我不仅带来了今年的名册,前些年的也一并带来了。” “辛苦杨少府了。” “唉!哪的话,小郎君千万别跟杨某客气。” 刘异打开杨志带来的名册,翻到天一阁那一页。 名录上记载天一阁现有道士一共二十八人。 住持叫玄诚,贞元一十八年生人,十年前出家落籍天一阁。 刘异算了算,这人今年四十七岁。 他又翻查了其他道士。 他们年龄介于二十五到三十五之间。 刘异发现,全寺上下没有一个太老的道士,也没有太年轻的。 哼哼,有意思! 他边翻看,边询问杨志:“你们几年一造册?” “一年。” 刘异又翻了几本。 他指着一个叫玄清的名字问:“这个标红是什么意思?” 杨志看了看,答:“这人的度牒是买的,标红是记号,我们算当年鬻度收入的时候会加一笔。” “买度牒的人道籍落到哪里,是衙门给安排吗?” “一般买度牒的人会提前跟道观协商好。” 刘异又指着一个名字问:“这个人旁边写个亡字,是已去世的意思吗?” 杨志答:“是,如果是还俗会写归,我们销籍时都会标一笔,这样下次造册时就会知道,将这人去掉。” 刘异将名册悉数还给了杨志,问:“你们县衙谁负责鬻度?” “是田主簿。” 刘异才知道县衙领导班子是由四个官组成。 县令、县丞、主簿和县尉。 像郭成、曲良之类的,都属于是吏,不是官。 刘异奇怪,周彤、鹿仲、杨志,他都了解,甚至熟悉,但为何从没听人提起过田季? 杨志解释:“田主簿已经年过花甲,每天只想着含饴弄孙,公事是能躲就躲,我们拿他也没办法。” “含饴弄孙?” 刘异呵呵。 他大概知道天一阁的猫腻了。 第118章 今天十六了 刘异现在肯定有问题的就是天一阁。 他推断天一阁很可能是大野盟在巩县的据点。 他查看天一阁名册时,发现这家道观,人员贼啦地稳定。 每年保持死三个,进三个,永远恒定二十八人。 死的都是正常出家的道士。 新进来的都是通过买度牒方式入籍的。 截止到今年,正常道士终于全死光了。 彻底大换血。 如今,天一阁里面,包括住持玄诚在内,全是买度牒的西贝货。 人家闹鬼,他们这闹道士。 难怪太极宫不给他们发请柬。 真正修行者是傲气的,他们对旁门左道入籍的假同行,打心底里排斥。 毛台能被道门认可,是撞上狗屎运了。 说到毛台,刘异派他出差了。 他有度牒在手,过关卡容易,行路比一般人更方便。 毛台揣着充足的差旅费,美滋滋地上路。 如今他可是正经八百大唐子民,再也不会被当做浮浪人驱赶。 做唐人,我骄傲。 刘异的计策能不能成功,毛台是关键。 他认为在正式收网前,自己可以休息几天。 但老天怎么能让地球球长闲着? 他们家刘大拿丢了。 刘异回家时,老刘同志和刘奇正说这事。 “这死猫都是白天回家睡觉的,我都好几天没在家里看见它了。” “给它留的饭,这几天就没动过,又馊了。” “小异,这几天你晚上见它回来过吗?” 刘异随即陷入思考,他上次打刘大拿是哪天来着? 前天? 还是大前天? 不记得了。 既然丢了,总得象征性找找吧。 尤其在这个特殊的日子,一家四口整整齐齐才好。 刘家父子三人分头在村里喊猫。 “刘大拿……喵……” “只要你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刘异一路轻声细语地诱哄着。 经过万家时,恰逢万大傻放学。 “刘异?” 刘异走过来勒他脖子。 “说,是不是你把我家婀娜多姿的刘大拿藏起来了?” “婀娜多姿?就你家那只肥猫?” “它体型不就是你偏好那一款的吗?。” “去,没个正经的。” 万成举终于摆脱掉刘异的桎梏。 稍后,他以欣喜语气的语气说:“忘了告诉你,我跟美娘定亲了,这要多谢你的成全。” “呦呵…恭喜啊!!不过怎么这么突然?” “我阿耶和她阿耶突然很急,他们想我一考完毕业试就把美娘娶过门。” 刘异眼睛忽然闪烁贼光,一脸贱嘻嘻地问:“怎么,没把持住?几个月了?” “……” 万成举愣了一会,才反应出刘异暗示的意思。 “你你你……又胡说八道。”他一紧张就结巴,“你笑甚啊?” “我没笑。” 嘴咧得快跟太阳肩并肩的人,死不承认。 “你就是在笑,还笑?” “我的牙齿有点热,露出来凉快凉快。” “你……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君子克己复礼,我跟美娘都是清清白白的。” 刘异身体抖动得像是个帕金森患者。 他牙齿凉快够了,终于可以正常说话。 “我今天生日,耗子他们要给我庆祝,又赶上你定亲,把你单身派对一起过了吧。” “单身派对?”万成举迷惑。 刘异搂着万成举肩膀道:“今晚我先跟家人庆祝,晚上咱们在城门落锁前进城,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去哪?” “大唐的天上人间。” “哪?” 刘大拿还是没找到。 不过,这不妨碍刘家人热热闹闹庆祝刘二郎的生日,虽然少一口有点小遗憾。 刘异今天是寿星,不用下厨。 老刘同志和刘大郎的厨艺,不相伯仲。 他俩做的东西,得掐着人中吃,若拿去牢里逼供犯人,估计嘴再硬的都能招。 所以今天只能请外援——林阿娘。 林九蓉的厨艺真是没话说,她进厨房没多久,六个菜就上桌了。 鲤鱼切鲙、水煮羊肉、炖母鸡、拌凉藕片、蒸豆腐、烫蕨菜。 林九蓉过来时,还给林根生带了壶好酒。 四个人围坐在炕桌上,准备开动。 刘异今天特别乖巧,一上来就给老刘倒了杯酒。 “阿耶将我养大不易,二郎敬你。” 老刘同志感动得当时眼泛泪光。 “臭小子,你也知道养你不容易。” 刘根生将酒一饮而尽。 他感慨道:“二郎都十六了,真快啊。” 林九蓉笑:“怎么,现在知道自己老了?” 老刘同志叹息一声:“早就知道了。” 他望着刘异,语重心长地说: “二郎,你下个月就要去洛阳考试了。钱的事别发愁,算上【子美客至】送来的,阿耶已经给你凑了整整六缗钱。穷家富路,全带上。洛阳是大城,别让人看不起。” 刘异被他说得眼睛微微湿润。 这老头,非要在他生日整这么一出。 他信誓旦旦的保证:“阿耶,你放心,我这辈子一定要让你和刘老大住进大房子里。” 老刘同志望着口气比脚气都大的小儿子,脸上的鱼尾纹乐开了花。 “阿耶不求什么大房子,但凡是我儿所求的,阿耶都希望你能得偿所愿。” “你们这对父子……唉!”林九蓉感慨完,忽然发现桌上的另一个人久久没出声。 素来以贪吃为第一己任的刘家大郎,今天面对满桌的好菜,竟然迟迟没有下筷。 真是怪事诶!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林九蓉看着一脸烦心的刘奇,问:“大郎怎么了,有心事?” 刘异皱着眉回:“三娘病了,秦伯父去隔壁乡兄弟家里筹税钱,到现在没回呢。” 林九蓉听完,拿出一个大空碗,从桌上挨样夹些菜进去。 “大郎等会给三娘送过去,她阿耶回来前,你先照顾她,别让她生着病还独自在家。” 刘奇侧头看向刘根生,询问老爹意见。 刘根生一巴掌轻轻乎在大儿子后脑勺上。 他笑呵呵地说:“臭小子,你跟二郎一样,一对不孝子。媳妇还没进门呢,就不要老父了?去吧去吧,儿大不中留哇。” 刘奇喜笑颜开。 他接过林阿娘递来的碗,继续往里面疯狂夹肉,口中还振振有词地解释: “三娘喜欢吃羊肉,我看鸡也行,毕竟生病了,吃鸡补。” 桌上其余三人一边摇头笑,一边帮他一起夹。 “对对,你全端去算了。” “我就说儿大不中留嘛!” 第119章 春宵苦短,酒才是济世良方 天一阁。 一群对着三清真人塑像虔诚跪拜的香客中,有一名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 男子起身后,有位青年道人径直走到他身边,小声说: “殷居士,我家住持有请。” ~~~~~ 月上柳梢,万家灯火。 吕荣家院子里面张灯结彩,热闹异常。 今晚这里只接待刘异和他的朋友们。 张家八兄弟,还有郑就、万成举全都来了。 刘异进门后就开始奋笔疾书,他已经写有小半个时辰了。 他在准备离别礼物。 吕艳娘和小荣娘子要走,离开巩县。 她俩凭借《在水一方》和《水调歌头》,在本地打响名气后,慕名而来的豪客们络绎不绝。 一位长安来的富商,在听过她俩的曲子后,惊为天人。 富商愿意花重金请她俩去长安,去天下第一舞台——万景楼,献艺。 按刘异的理解,就是要签经纪公司了,开演唱会指日可待。 两位娘子对他素来不错(几次来都没收钱),刘异特意赶在她们离开前过来,想再送她们几首曲子。 放眼如今大唐作曲界,谁人可执牛耳? 不是孔子,不是孟子,是老子啊! 一切荣耀归于不要脸。 刘异把与她俩音色相近的天后曲目,卖了遍。 别人穿越都是穿成文抄公,他却穿成了曲抄公。 写完最后一首《又见炊烟》后,他手都酸了。 他回头看着两位热泪盈眶的花姑娘,取笑道:“至于吗,这么舍不得我?” 荣巧蕊一边啜泣,一边假意嗔怪:“郎君又拿我们取笑。” 吕艳娘梨花带雨地说:“我们一介妓人,何曾敢想受巩县第一才子如此厚爱。” “巩县第一才子?”刘异诧异:“谁?” 荣巧蕊幽怨道:“刘郎还想瞒我们吗?郎君是以十门全优通过的发解试,将铭记县史,要不是过来的读书人提及此事,奴家们真要被郎君平日里的伪装骗了去。” 吕艳娘接道:“郎君文才不输李杜,曲才不输李龟年,奴家们此生何其有幸能得郎君亲自谱曲写词。” 荣巧蕊:“我和吕阿姊商议,我们到长安后会供奉郎君的长生牌位,日日祈祷你……” “等等,”刘异及时打断她俩,“别的我都可以忍,长生牌位是什么鬼?” 老子才十六岁,就要被人供奉长生牌位? 我怕老天一个雷把牌位劈了,或把我劈了。 可给我积点德吧。 在刘异的指点下,两位花姑娘一个抚琴,一个弹琵琶,开始吟唱新曲。 一时间满屋子都是嘤嘤凤鸣之音,声动梁尘。 行走的男德教科书万成举,从进屋后就像鹌鹑一样龟缩在角落里的。 此刻, 男德终于从“完了,我脏了”的情绪中脱离出来。 万成举开始竖起耳朵聆听这宛转悠扬的歌声。 他刚才还在怨恨刘异,说什么天上人间,结果诓他来青楼,这让他回去如何跟美娘交代? 现在他又隐隐感觉,至少这里的曲子很天上人间。 空灵的真跟置身仙境一样。 今天另一朵璀璨的奇葩,是水泥封心的张四郎张熊。 他不情不愿地被兄弟们押进屋后,熊熊的大体格子一腚坐下。 把吕艳娘的榻,给坐塌了。 张熊气得坐在地上粗声批判:“给小异庆生,为何就一定要来这种地方?武者当洁身自好、蓄养精气,才能像楚霸王那样,横扫千里。” 七郎张豺费了大力才拉起他:“楚霸王哪洁身自好了,他天天抱着虞姬睡。” “七郎,你找揍?” “四兄我错了,唉唉……别打,饶了我这次。” 今晚,吕荣两位娘子把陈年好酒,尽数拿出来可着儿郎们霍霍。 反正她俩要离开了,这些东西也不打算带走。 春宵苦短,酒才是济世良方。 张家兄弟在美婢的殷勤伺候下,畅然饮酒。 不过,也有例外。 张虎望着身旁温柔妩媚的女婢,忽然想起锦娘。 他一把抓住女婢手腕,凶恶地逼问:“你是不是骗我,是不是一直在骗我?” 女婢被他吓得尖叫出声。 荣巧蕊和吕艳娘也倏地停下演奏。 张豹出来打圆场:“你们继续,没事,二兄醉酒了。” 他走到张虎身边,先把受惊的小婢女解救下来,打发走。 他小声提醒:“今天是十郎生辰,咱们做兄长的不能生事。” 另一个例外是老五张狼。 他一句话没说,光浑身散发出的凛冽气质,就让旁边女婢得帕金森了。 一个冷飕飕的眼神,直接给女婢吓尿遁了。 没有女婢伺候,他反而喝得更怡然自得。 踏遍青楼人未老的郑就教授,他之前只认识张鼠。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张家其他兄弟。 郑就到哪都是自来熟,很快就与张家人打成一片。 “张狐,你还欠我一杯呢,快补上。张犬,你为何叫这名?还不如张鼠呢。” 张鼠坐他隔壁,拿脚踹了郑就食几一下:“我名怎么了,鼠能骑象没听过啊?” “……” 刘异终于指导完吕荣娘和蓉巧蕊的新曲。 荣巧蕊眼含春水望向刘大才子,问: “郎君他日若去长安,会去万景楼找奴家吗?” “当然会去。”算我便宜点就行。 荣巧蕊欢喜:“如此甚好。” 刘异偷笑:“是,肾很好。” 他旋即走到张鼠和万成举之间的位置上落座。 刘异侧过身子问张鼠:“我让你跟三当家说的事,你说了吗?” “说了。” “她怎么回的?” “耳光太响,没听清。” 刘异以手扶额。 槽,不就扮个妓女吗! 土匪都愿意当,却不愿意扮妓女。 要不是吕荣两位娘子赶着走,还轮不到她呢。 看来得想别的辙了。 晚宴正式开始,大唐疯马秀登台。 鼓声响起来时,一群舞姬踩着欢愉的节拍走进厅堂。 摇摆摇摆,尽情摇摆。 个个身材婀娜,曲线玲珑。 在场诸人都看得津津有味。 郑大教授用筷子敲击酒杯合拍,满眼痴醉迷离。 刘异小声提醒旁边张鼠:“咱可别真喝醉了。” “放心,咱们这么多人呢,不信他们敢来。” 自从天陵山遇刺后,他们都是时时防备着。 但, 世事难料,总是防不胜防。 第120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晨曦破晓,天光渐明。 刘异睁开眼,坐起。 “yawn啊~” 打个哈欠。 他侧头看了看屋子里睡得东倒西歪的小子们,嗤笑:“幸好没有敌袭。” 元气满满的一天又开始了。 昨天他们玩闹到大半夜,累了也没分开睡,就原地窝吕荣家正堂里打地铺。 刘异起来,拿脚踢了踢旁边的张鼠: “槽,不是说有人值夜吗,怎么全在这了?” 张鼠被踢醒后,打着哈欠回:“万大傻啊,他去值夜了。” “沃特?” 你信林黛玉能表演胸口碎大石? “他非要去啊,抢不过他。说什么孤男寡女不处一室。”张鼠回头寻摸一下,指了指郑就和张豺怀里搂的鼾睡小婢女说:“喏,寡女。” 刘异无语。 这场男德较量中,万大傻成功击败张熊,用实力证明他才是yyds,绝对天花板。 “把他们都叫起来,回家,我还得回去继续找刘大拿呢。” 至于郑就,随他吧,反正计划中关于他那一环,昨晚他俩已基本敲定。 吕艳娘、荣巧蕊与刘异依依惜别,两位娘子哭得泣不成声。 “今日一别,不知此生还能否再见郎君?” “一定能。”我还要去长安看满城尽带黄金甲呢。 “郎君,别忘了我们的万景楼之约。” “放心,不会忘。”那个约腚。 万成举一夜没睡,脸色比鬼都差。 他带着浓重的黑眼圈,和被蚊子叮的满头包,就直接去了县学。 临走时他真诚评价:“曲子确实好,要是能用个巴掌大的匣子,将声音带走,以后随时听就好了。” 刘异被他说得一惊,这家伙不会也是穿越的吧? 他们剩下九个人,一路嬉嬉闹闹着回到九合村。 经过老槐树时,刘异怔了下。 今天这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居委会搬家了? 又往前走一段,看见孙阿翁家长子提着个空桶,正往他们这边走。 不知道他在哪里蹭了一身黑,灰头土脸的。 他人还没走到近前,张家兄弟就开始打趣。 张鼠笑着摇手打招呼:“孙大郎,一大早的,你这是掏谁家烟囱了?” 张豺起哄:“我猜是钻炕洞了。” 这俩人很隐晦地就描绘出了一幅捉奸图。 孙大郎刚想开口骂这俩没大没小的混账小子,忽然眼神一瞟,看到他们中的刘异。 他激动得扔掉水桶,几步奔过来,抓住刘异胳膊。 “小异,你怎么才回来?” 刘异诧异:“怎么了?” “你……你快回家看看吧,你家出事了。” 刘异的心咯噔一下。 下一秒,他像一只剁掉尾巴的猫,噌地一下窜跳而出,一溜烟往家的方向跑。 张家兄弟反应过来是在两秒后,他们直接原地飞起,直奔刘家。 刘异上次感慨九合村人多,还是在邱阿婆家出事那天。 没想到这次就轮到他家了。 现在,他家院里院外被村民们围着。 刘异钻过半包围的人墙,终于挤到最前面。 他家原来房子的位置,现在只有一个烟熏火燎的房架子。 窗框、门框全烧没了。 主房梁烧断后,房顶塌掉一大半。 房架子前面,三个女人正抱着一个全身脏兮兮的男人嚎啕大哭。 男人跪在地上,抱着个黑乎乎的焦炭不撒手。 他嘴里发出‘哇啊~哇啊’悲天跄地的嚎叫声。 刘异直愣愣望着几人,恐惧瞬间侵染全身,浑身冰冷。 他步伐沉重地走过去,感觉每迈一步都负重千斤,像灌了铅。 “大郎,是我不好,如果不是为了照顾我,你就……” 刘异扒拉开抱着男人痛哭流涕的秦三娘。 他一把揪起刘奇,面对面大喊质问:“家呢?咱家老头在哪,刘根生呢?” 声音既恐慌,又癫狂。 地上的秦三娘、姚娥和林九蓉同时惊吓抬头。 姚娥和林九蓉满脸挂泪哭着喊:“小异……你别…” 刘奇双眼猩红,略显呆滞,他终于认出了弟弟。 忽然, 他使出浑身力气,狠狠一拳打到刘异肚子上。 刘异剧痛,佝偻弯腰,胃中翻涌的血浆从嘴角溢出, 刘奇大骂:“混账,你怎么才回来,你还敢问老头在哪?” 他抓着刘异的前襟,把他摁跪到地上。 刘奇指着地上的焦炭,喊道:“这就是咱家老头……我们……我们阿耶没了。” 刘异说完虚软地跪到刘异旁边,‘啪’地一巴掌,狠狠抽打在自己脸上。 “我比你更不孝,我当时就在村里,却……” 秦三娘凑过来拉住他:“是我不好,大郎,都是我不好……呜呜……” 林九蓉和姚娥,她俩也痛哭着爬过来制止刘奇自残。 “小奇,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小异的错,是命。” “你们这样,叫你阿耶怎么安心。” 这时, 张家兄弟已经挤进人群,他们也被眼前的情景震惊了。 “刘伯……” “小异!” 八个人围上来。 一张张悲伤痛苦的面孔…… 一张张开开合合的嘴唇…… 在刘异的世界中,一切嘈杂的声音,瞬间消失了。 面前的人形焦炭,在他眼中不断被放大。 近, 更近, 那是圆乎乎的是头吗? 没个鼻子眼睛的,你们凭什么说他是我家老头? 还有那双手,老头的手虽糙,但割起麦子来噌噌地。 现在,你们告诉我那黑乎乎的五根爪子是老头的手? 我不认。 昨天他们家还其乐融融给他过生日。 席上,老头笑得一脸褶子,骂他和刘奇都是不孝子。 还说以后要给他们找个厉害的娘子管管…… 老头音容笑貌历历在目。 怎么会这样? 忽然, 刘异往前爬几步,他瞪着人形焦炭,厉声大喊: “你不是最好拿鞋底子打我吗,你起来呀?” “这次我不跑,让你随便打。”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考科举吗?” “我还没给你买大房子呢,你怎能死?” 两辈子,他第一次亲身经历失去家人。 原来是这般心痛。 突然,感觉天地都在旋转。 整个世界变成了黑白色。 然后,在他面前塌陷,破碎。 碎成齑粉,飞灰。 第121章 是天意还是巧合 刘异感觉有一个刺棱棱的东西在摩擦他的鼻子。 痒痒的,味道腥腥的。 他厌烦地一巴掌挥开,手掌触感毛茸茸的。 他一睁开眼,就看见枕头边的刘大拿。 咦……定是这死猫又拿它刚吃完耗子的舌头舔他了。 它啥时候回来的? …… 下一秒,刘异瞬间清醒。 他已回忆起晕倒前的一幕幕场景。 “那……是真的吗?” “我家老刘呢……刘根生呢?” 刘异惊坐而起,环视周围,发现这里不是自己家。 他扶着脑袋,难受,头晕晕的,针扎一样疼。 他刚想起,自己已经没家了。 林九蓉听到他的喊叫声,掀开帘子,端着碗走进来。 “小异,谢天谢地,你可醒了。” “我家老头呢?”刘异神情紧张地问。 他多希望记忆里场景只是个梦。 但,林阿娘红彤彤的眼睛,仿佛已经给了他答案。 “小异,喝点粥吧,你都两天没吃东西了。” “他呢,他在哪?” 林九蓉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到粥碗里。 她呜咽着说:“还没下葬,你昏迷两天了,小奇现在自己守灵呢。” “我家房子没了,灵停哪了?” “你姨母家。” 刘异想起来,张家的房子貌似也被烧掉一半。 林阿娘又是个寡妇,她家不能借他们停灵。 所以,停灵在姚娥那最合适了。 刘异强忍着头昏下地:“我要去看看,我怀疑那不是我阿耶。” 王川都能死了再活,凭啥我家老头不行? 万一他是被绑架囚禁了呢,像王川那样。 当时不也认为王川死于大火了吗。 若真有人敢绑架我家老头,只要我不死,就一定能把他救出来。 上天入地,也要杀了敢打我家人主意的王八羔子。 林九蓉走过来伸手摸了摸刘异的额头:“二郎,是不是烧糊涂了?” 刘异弯腰穿上鞋:“我没糊涂,我不信那个烧得黑乎乎的东西是我家老头,我要去验一验。” “你要开棺验尸?”林九蓉惊讶。 “是,什么时辰了?” 刘异摇摇晃晃走到屋外。 现在还不到日落就没了太阳,天空中墨色乌云密集,沉沉的仿佛要坠下来。 虽然没有雨滴落下,遥远处震耳欲聋的雷声,提前渲染了风雨欲来的势头。 吓唬谁呢,暴雨又怎么样? 刘异一路心情沉重地走到姚娥家。 她家仅有的一间房,已被改成灵堂,到处披挂着白布。 东墙挂着一大幅奠字黑布,下面停了一口黑漆寿棺。 刘奇全身披麻戴孝,跪在棺材左边。 阿兰和姚娥身穿轻孝,跪在右边。 前来吊唁的张家八兄弟,全部穿黑色哀服,正在磕头。 “伯父,一路走好。” “伯父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小异。” 姚娥家本来就不大的屋子,现在显得更局促了。 张家兄弟起身时,刚好看见刘异进来。 张鼠赶紧过来搀扶:“六一,你醒了?” 姚娥和刘奇也站起来,走向刘异。 “小异,身体好些了吗?”姚娥关切道。 “我没事,姨母。” 刘奇语气自责:“那天阿兄不该打你,阿耶的事错在我,假如我当时在家,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刘异看着自己大哥,不过才两天时间,刘奇就瘦了一大圈,整个人显得病恹恹的。 大哥其实比他乖,除了这次,刘奇从不夜不归宿。 不像他,总骗老刘说给僦柜帮忙,然后就不回家了。 刘异真心认错说:“错不在你,我很后悔,当晚不该跑进城的。” “二郎,你身体不好,就不要勉强守灵了,这里有我。” 姚娥也劝道:“你阿耶不会怪你的。” 刘异眼神定定望向棺材:“我不守灵,我来开棺,我怀疑里面躺的不是刘根生。” 刘奇攥紧拳头,深呼吸,忍了又忍,今上午才封的棺。 “二郎,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这时,张豹走过来对刘异道:“我有事跟你说。” 他将刘异拉出姚娥家屋外面。 刘异疑惑不解地看着他:“你阻止我作甚?你不觉得这事蹊跷吗?” 张豹语气沉重道:“我知道你怀疑什么,我已经帮你验过了,棺材里躺的确实是伯父。” 刘异疑惑:“你也怀疑?” “毕竟王川的事在前。” 刘异迫切追问:“尸体烧成那个样子,你怎么验的?” “你阿耶年轻时摔断过腿,当时是赤脚仙给接的骨。就赤脚仙那医术咱们都知道,骨头没接好,差点瘫了。我们又是找何九给你阿耶做的葬仪,何九证实尸体腿骨确实有问题,是旧伤。” 刘异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也落空了。 如若让他开棺,他要验的也是腿骨。 他多希望那人就不是自家老头。 老刘就这么没了? 死时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无子送终。 甚至连刘大拿都不在,白养了。 老头孤孤单单地就走了。 刘异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哭。 没哭出声,眼泪却汹涌得止不住,决堤了一样。 刘异恶狠狠地说:“到底是齐故还是大野盟?我发誓,上天入地也要将你们千刀万剐。” “呃……”张豹拍拍他的肩膀安慰,“恐怕都不是。” 刘异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怎么可能?我家房子是土培的,如果没人洒火油助燃,怎么能烧成那样?” 张豹问:“我听林阿娘讲你家当天熬了猪油。” 刘异回想起来,是的。 牛大壮总是隔三差五地往他家送些猪肉,前些天又送了好几大块猪板油过来。 他生日那天上午,老刘将猪板油炼成了猪油。 想着当天炒菜方便,猪油坛子就放在灶台边上了。 猪油确实很易燃。 但火源呢? 张豹说:“当天你生日,刘奇怕做菜用的柴不够,就抱了一大捆木薪到灶边,剩下的也没拿走。” 刘异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是的了,他想起来了。 他离开家时,确实看到了那一大捆的木薪。 如果灶里有没燃尽的火苗,恰巧被风吹到木薪上,那确实可能…… 可为什么风会吹进屋? 因为刘大拿没回来,为了给它留门…… 火刚燃起来时,老刘为什么没跑? 因为他儿子过生辰,他喝酒了,还喝大了…… 这一连串的,是巧合吗? 第122章 跟老爹告别 刘奇在灵堂晕倒了。 自老刘出事后,他一直不吃不喝,身体终于承受不住。 刘异进屋时,刘奇已经被抬到了炕上。 他望着大哥病恹恹的脸,内心五味杂陈。 他知道刘奇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地默默疼爱他。 即便他身体已经养得很好了,刘奇也从没攀比过他下田干活。 大哥心甘情愿地承担起家里大部分劳动,还时不时下河捕鱼,晚上偷做木工。 每次见到老刘拿鞋底子拍他,刘奇都会故意递出根棒子。 因为他知道老刘一旦拿起棒子,就舍不得下狠手了。 大哥唯一的爱好就是吃,现在他连这个唯一的爱好也戒了。 刘异的心很疼。 真的疼。 他们家四口,全是公的。 雄性的世界里,没有黏黏糊糊的言语关爱,只有默默付出。 老刘是这样,大哥是这样,其实他和刘大拿也这样。 刘异让张家兄弟帮忙把刘奇抬去秦伯家,让秦三娘帮忙照顾。 其实他可以通过施针唤醒刘奇的,但刘异不想。 今夜他来守灵。 他将姚娥和阿兰赶去了林阿娘家休息。 再这样熬下去,这娘俩也撑不住了。 今晚他想单独陪陪老头。 刘异将张家祭奠时带来的一坛好酒开封,倒了两碗出来。 他没有下跪,就盘腿坐在老刘灵前。 跟以前坐自家炕的姿势一样。 他自己端一碗酒,在对面摆一碗酒。 咣~ 跟对面碰了一下碗。 “老头,这是剑南的酒,你平时都舍不得买,今晚我陪你喝个够。” “唉……你说我是不是傻?其实我早就有能力给你买好酒了,却怕你担心钱的来路不明,一直没敢给你买。” “所以呀,人要尽孝可得尽早。” “你就这么走了,连句话都没留下。” “嗯……好像也留了……最后那顿饭上,你让我好好考科举,还说什么凡我所求,你都希望我能得偿所愿。” “我现在的愿望就是你能活过来,你倒是活啊?” “我答应你,我会好好考科举,没让你住上的大房子,我肯定让刘奇住上。” “……” “我想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不是你儿子,不是原来的刘异。” 刘异说到这,抹了一把汹涌落下的眼泪。 “但我又觉得,我就是你儿子。你都没发现吗,咱家就咱俩是左撇子。” “刚到那阵,大哥问过我,怎么突然用左手拿筷子,我吓得当天就摔伤了右臂。呵呵,这下理由充分了。” “家里就属咱俩长得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总借着夸我俊,往自己脸上贴金。” “老头,现在想想,你可真贼。我怀疑我不要脸这劲,就是你给遗传的。” 刘异凄惨而落寞地笑了一下。 他拿起对面的酒碗,悉数扬洒到地上。 “敬你,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好的相貌。” 他将自己碗的酒也一饮而尽。 而后,他又重新倒了两碗。 “老头,虽然不知姨母为何看不上你,但我知道你一直很关心她和阿兰。你放心,我会继续照顾她们。” “张家老五虽和我不太对盘,但对姨母和阿兰很好。我听耗子说,他们已经在谈婚论嫁了。” “我虽能借着卖风筝的名义偷偷塞钱给姨母,但她家缺的其实是个男人。还有阿兰,女孩子的成长如果缺少父亲的陪伴,是不健康的,这些张狼都能补足,你就放心吧!” “老头,林……” 喵~ 喵喔…… 刘异转头,看见刘大拿不知啥时候进来的。 它站门口那,正一脸疑惑地注视自己。 刘异招手让刘大拿过来,示意它坐自己旁边。 难得刘大拿这么痛快听话一次。 它迈着猫步踱到刘异跟前,直接趴在他腿边,拿头一下一下蹭他臭脚丫子。 刘异一手端着碗,一手轻轻拍着刘大拿,眼睛却望向父亲的棺木。 “家里最后一口,也来给你送行了。” “老头,阿耶,老爸,你安心去吧。” “虽然我们相处还不到一年,但我对你的感情不比我对上辈子老爸少多少,这个家以后就交给我吧。” ~~~ 秦伯家,刘奇已经醒了。 他吃不下东西,只勉强喝了点温水。 当他想起身再回去灵堂继续守灵时,却被秦伯按住。 “刘奇,我有话对你说。” “秦伯……” “你家被烧了,你以后要住哪呢?” 刘奇一下子被问住,这几天他一直守在灵堂,精神也恍恍惚惚地,还没想过这个现实问题。 秦伯见他沉默,开口说道: “我知道你和我家三娘一直互有心意,之前你阿耶与我也谈过此事。结果还没等他正式带你上门提亲,他就走了。” 一提起刘根生,刘奇就开始伤心。 他悲伤地说:“阿耶总是什么都为我们默默准备好。” 秦伯心想还不够吧,否则应该更快些。 “如今你家房子毁了,也没个住的地方,我想让你和三娘尽早完婚,赶热孝成亲。这样发完丧,你就可以住进我家来,也有了安身的地方。” “……” 刘奇有些惊讶。 他阿耶刚走…… 秦伯继续说:“你放心,不是入赘,全当是我老叟跟你们小夫妻一起生活。” 刘奇明白,秦伯这是为他着想。 现如今他家别说请媒,连份彩礼都拿不出。 就这样秦伯还愿意将三娘嫁给他,实在是很难得了。 刘奇语气歉意道:“谢秦伯父好意,但我不能答应。” 秦伯对于刘奇这一回答,十分意外。 他以为刘奇一定会答应才开口的。 “为何啊?”秦伯问。 他可是想了一晚上,才想到这个好主意,热孝完婚。 这样刘奇住进他家,别人也不能说闲话。 刘奇说道:“我家二郎才刚十六,我不能扔下他。我是长子,长兄如父,我要替阿耶看护好他,直到他成家立业。” “那你自己成家立业呢,三娘怎么办?” “若二郎成人时,三娘那时还没嫁,我自然愿意娶她。若三娘等不了……嫁给他人,我不会怪她,是我对不住她在先。” “你……” 老头气得刚要破口大骂,门口突然响起呜呜呜的哭声。 秦三娘不知何时进来,已经听到他们大半对话。 她几步奔到刘奇身前,哭着说:“我愿意等,多久都等。” 秦老头无奈叹了口气。 自己也不能怪刘奇,若不是他本性良善,有情有义,自己也不会默许女儿跟他交好。 命运啊,怎么专给好人设坎? 第123章 为敌人办场丧 刘根生出殡这天,雨下得特别大,天像漏了一样,哗哗往下倒水。 平时也没见刘根生人缘有多好,可今天大半个村的人都冒雨过来送行。 连村正万文山都来了。 他代表村里做了一段简单悼词。 “刘翁,你家大郎仁善,手艺精巧。你家二郎聪慧,考发解试获得十门全优,在县史上绝无仅有,培育两子若此,刘翁此生大功……” 万成举和万娇跟在老爹身后,隔着雨幕看向刘异。 见他哭得悲伤,兄妹俩也跟着难过。 张家兄弟想起刘伯父平日对他们的种种照顾,虎背熊腰的汉子也忍不住默默垂泪。 村民们满面忧伤地集体哀悼这个平日里最为和善不过的老头。 各种丧葬流程,摔盆打幡什么的,刘奇和刘异都是在村里老人的指导下完成的。 他们将刘根生葬入了老刘家祖坟。 直到盖棺埋土,刘异才恍然,老头是真的回不来了。 与两儿子自此天人永隔。 回村后,刘奇刘异直接去了林九蓉家,因为林阿娘说有事谈。 林九蓉坐在炕边,神情哀痛,这两天她也很疲惫。 她示意刘奇刘异坐身旁。 “小奇、小异,你阿耶走了,我难过不比你们少,可咱的日子总得继续过啊,你们有什么打算?” 打算? 刘奇的打算就是养好弟弟。 但具体怎么养,他还没来得及细想。 现在听林九蓉这样问,他有些迷惑。 刘奇见刘异蔫蔫的,一副不想说话的状态,他总得接下这个话茬吧。 这几天刘奇嗓子哭哑了,说话前会下意识地咽一口唾沫。 他声音涩涩地回道:“我家地契烧没了,我打算去衙……” “我没问这个,”林九蓉打断他,“你们现在没住的地方,打算怎么办?” 刘奇用他的烟熏嗓回答:“我们会先住在邱家。” 邱家是村里现在唯一的空房子,他刚刚跟村正万文山打过招呼,全当邱家租给他们的。 如果锦娘一直不回来,他们就给邱家五位娘子的夫家一点租金,应该也要不了多少。 没想到万文山竟然同意了。 但林九蓉不同意。 她诧异道:“邱阿婆和邱家六个女儿死得那般惨,你们怎能住那里?会闹鬼的。” 刘奇解释:“我家向来不信这些,我阿耶连中元节都不过。” 林九蓉气道:“但我信。” “……” “我叫你们来是想告诉你们,我其实在城里有处不大的房子。要不是为了你阿耶,我可能早就离开这了。现在他走了,九合村我再无留恋,我打算搬家。不过,我想你们跟我一起走。” 刘奇大为震惊。 刘异有些疑惑地望着林九蓉。 爱屋及乌吗? 见他俩迟迟不回话,林九蓉开始愤怒: “难怪你阿耶总说你们不孝,我可是一直将你俩当亲儿子一样疼,怎么?你家老头刚走,你们就不管我了?” “当然不是,”刘奇急得嗓子更哑了,“只是……” 只是于理不合。 他知道林阿娘是想帮他们,可毕竟刘根生没娶她过门,她其实没必要做成这样。 这时, 进屋后就一直没吭声的刘异突然说:“我们就听林阿娘的吧。” 刘奇惊讶看向弟弟。 这? 林九蓉听到后转怒为喜。 “还是小异懂事,你们可不许把阿娘扔了,我还指望你俩给我养老送终呢。” 搬走那天,天还没亮,刘异就一个人悄悄去了老槐树那。 他独自在树下坐了许久。 他很舍不得九合村。 这里不仅有老头的影子,还有孙阿翁、杨阿婆他们那群热心又八卦的居委会成员。 他经常跟这些人坐在这棵老树树荫下欢声笑语。 还有天真愚呆的万成举,和小辣椒万娇、 万文山怎么能生出这么好的两个孩子呢? 费解。 这里还有他姨母姚娥和阿兰。 她们是除了他大哥外,自己在这个世上仅有的亲人了。 九合村承载着他来大唐后全部幸福的回忆。 但现在他必须要离开。 他和刘奇搬家了。 搬到了和安坊。 他们到那才知道,林九蓉所谓不大的房子,竟然也不小。 有正房,还有厢房。 刘奇和刘异很自觉地住进东西厢房,林阿娘住正屋。 刘大拿也跟过来了,继续做刘异的室友。 最奇葩的是张家兄弟,也跟着他们一起搬家。 他强买了林九蓉邻居的房子。 那户人家本来是不肯卖的,但他们遇到了巩县着名大阴逼——张豺。 张豺让雇来的发丧队伍堵在人家门口,连续吹吹打打两天。 没有二胡拉不哭的人,没有唢呐送不走的魂。 一条街都在鬼哭狼嚎,那户人家被吓到了,终于同意卖房子。 就这样,张家兄弟与刘异继续做邻居。 现在最高兴的莫过于张鼠,因为他给孙艳艳租的房子离这不远。 以后张鼠是约会方便了,但张狼不爽了。 最近五郎总找九郎的茬。 搬过来的第二天早晨。 刘异打了桶井水,用瓢舀着,在院子里浇花。 林九蓉这个院子西墙角那开了个小花圃,里面种了些各式花草。 没有花洒,刘异一小瓢一小瓢地扬,洒得很均匀。 张豹站在自己家院里默默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他从墙头上探过脑袋说:“都入秋了,开不了很久。” 刘异没有抬头,回道:“花开花败是常事,记住曾经的样子就好。” “伯父的事情,我本来还担心你短期走不出来呢。” 刘异继续低头专注浇花。 “是没走来呢,但做些事情可以短暂忘掉痛苦。” “浇花吗?” “其实杀点人也有助于减轻痛苦。”刘异补充。 “你想好了?” 刘异看着刚刚绽放的雏菊,目光有些阴冷。 当我难过时,总希望对手更难过。 管你们跟老头的死有没有关系。 献祭就对了。 “为何只有我家办丧?也许为敌人办场丧,我的心情就能平复了呢。” “那你要先给谁家办?” “抽签吧。我明天先去天一阁抽个签,顺便烧炷香,请真人保佑咱们县的税歀一定要押运顺利。” 第124章 从没见过骂自己骂这么狠的 八月朔日。 这天大家都很忙。 紫柯寨。 窦青海和田不四,正忙着玩点点豆豆。 他们要从寨子里挑选出身手最好的十个兄弟,跟随他俩押运货物去洛阳。 巩县县衙。 县令周彤正忙着训鸟。 他的大鹦鹉终于学会了喊“出幽升高”,但又卡在了下一关“明府”。 傻鸟喊出的词,周彤怎么听都像在喊“民妇”。 他一遍一遍地耐心纠正,可自己叫多了,感觉“明府”跟“冥府”这像嘞? 周彤暗暗发誓,这个官必须再升一级,县令的尊称不吉利呀。 在他隔壁,县尉杨志正忙着奋笔疾书。 一会功夫,他写了好几封‘求点赞求收藏’的自荐信给校考使。 等会信会和七车铜钱一起送出去长安。 “仕途漫漫其修远兮,我将上下而打点。” “运筹帷幄之中,受贿于千里之外。” “我就不信了,七车钱都换不来一个上上之评。” 县衙门口。 郭成带着十个不良人正要出门巡逻。 “不良帅,咱今天为何要去城外啊?”一个手下问。 “本帅接到密报,城外东南方向,今天将会有人闹事。” “哦……??” 这闹事还带提前预告的? 他们也不敢问,跟着老大出门就对了。 郭成是怎么接到的预告呢? 那天在【子美客至】,刘异告诉他:朔日宜行东南。 县丞鹿仲今天又不在县衙。 他正忙着找各大僦柜、寺庙和道观的香积厨兑换黄金,连隔壁县都没落下。 通过瞒报田亩方式多缴的那部分税金,押送时是不能以铜钱方式上路的。 目标太大。 也不敢找僦柜换成飞钱。 僦柜出具飞钱文契要走两次明账,很容易留下把柄。 所以那笔赃款只能换成黄金,往年也都是这样操作。 今天刘家人也很忙。 刘奇忙着去县衙补办家里的田契、地契。 刘大拿刚适应了新环境,正忙着满院子跑酷和做标记,真的很狗。 刘异一大早忙着开具纳状,去河南府考试要用。(纳状包含文解、家状,其中家状包括乡贯、三代名讳及体貌特征,另附五人结款通保。) 忙完了纳状,他才有空去天一阁烧香。 现在各路神仙们都在等着他挖坑呢,挺急的。 他和张家八虎一人一匹快马,就出发了。 天一阁并不在巩县城内,它位于城外东南方向三十里左右。 刘异走到一半恍然意识到,赵家店位于东郊,天一阁位于东南。 看似两个方向,但骑马穿插过去,不到一个时辰就能到。 难怪之前神秘人杀人放火后消失得那么快,原来离得并不远。 他们九个人,骑马跑了两个时辰终于到达天一阁。 此刻, 在香客们进进出出的道观大门口,站着一位刘异意想不到的人。 这人穿一身泥色僧袍,站在道观门口委实忒扎眼。 “槽,江小白。”刘异小声骂一句。 他可算回来了。 再不回来,刘异都以为他得到佛骨后失联跑路了。 他下马走向江小白,问:“二当家,你何时回来的?” “上午。” “那东西你可找到了吗?” 江小白微微颔首:“找到了。” 酷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惊喜,又补了一句:“我又给还回去了。” 刘异错愕:“呃哦哦……为何啊?” “我想送去的那间寺院,住持不肯收。” 刘异抿嘴,不收就对了。 证明你长大的那个地方,是家正经寺庙。 刘异奇怪:“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知道我要来? 江小白目光直视刘异:“我听三当家说,你找她扮妓人来这里闹事?” “呃……” 嘎嘎嘎,尴尬。 刘异差点忘了,孙全友临死前曾将孙艳艳托付给江小白。 难道孙艳艳感觉受到了侮辱,想让江和尚是替她出气? 刘异辩解:“她不是没答应嘛。” 再说人家耗子都没说啥。 “她是没答应,”江小白话到这停了下,然后转折:“所以我过来替她闹。” “???” 刘异有些懵。 这秃头受什么刺激了? 江小白随后就给出了答案。 “贫道听闻我离开巩县没多久,就有道士在公堂上诬蔑我佛门藏污纳垢。贫道虽离开寺院,却不曾离开佛门,这次誓要为佛门讨回公道。” 刘异脸色尴尬。 他差点忘了,这家伙一直坚定认为自己还是个和尚。 对江小白来说,佛门荣誉高于一切。 要不是了解江小白,刘异还以为他在指桑骂槐阴阳自己呢。 幸好他刚回来,听到的事情都一知半解。 江小白还不知道在公堂诬蔑希玄寺僧人偷东西那件事,跟自己有关。 刘异提醒自己要注意表情管理。 随后,他换上一副苦大仇深、义愤填膺的面孔,以忿忿不平的语气说道: “那件事我也听说了,牛鼻子道士简直太过分了。寺院那么多田地和捐赠,僧人们又都如你这般视钱财如粪土,怎么会贪图些许财富?这分明就是构陷,龌龊腌臜,小人行径,无耻至极,人神共愤。走,咱们今天一起替佛门讨回公道。” 张家八兄弟,各自以不同的表情看向刘异。 有的惊讶,有的怀疑,有的目瞪口呆,有的不可置信,还有的习以为常。 习以为常的是九郎张鼠。 自从见到过六一忽悠毛台那次,他就对好兄弟的人品有了重新的认知。 现在他见怪不怪了。 不过,他还是很佩服小六一的心理素质,第一次见骂自己骂这么狠的。 江小白看向刘异身后的几个人。 他疑惑地问:“他们是谁啊?” 在龙龟山上,他是见过张家兄弟的,可现在他愣是没认出来。 张家人都稍稍改变了装束。 刘异笑着回头看看:“是紫柯寨的山匪,你看,他们手臂上还有系着紫柯寨的绑带呢。” 江小白冷眼看他:“你当贫道傻吗?” “你不傻,里面的人傻就行了,只要香客们认为他们是就成。” 第125章 我们为正义代言 他们十个人,大步流星迈入天一阁大门。 天一阁占地不算大,里面仅有山门殿、灵官殿、三清殿几座殿堂。 一进去有个半人高的四方大鼎,用来给香客们插香。 今天是初一,道观的香客比平时要多。 四方大鼎前面,十几个男男女女,将香举过头顶,正在祷告。 忽然, 香客们看见十个气势汹汹的男人闯走来了。 其中还包括一个光头和尚。 这个荒诞的组合,立刻吸引香客们眼球。 张豺不慌不忙从身后取出一面铜锣,拿根棍子,‘嚓’地一声敲响。 “玄诚在哪里?” “白嫖的玄诚老道在哪?” 白嫖? 这个词,瞬间又吸引香客们的耳朵,‘噌’地全都支棱起来了。 张豺接着大声嚷嚷。 “天一阁的道士去青楼不给钱,白嫖不说还殴打妓人,硬生生把吕荣家两位娘子给逼走了。” 一旁张鼠以手扶心,做哀伤状接到: “我的心也跟随两位娘子一起走了,这还让我们巩县男人以后怎么活?” 张家兄弟开始七嘴八舌地痛斥天一阁道人。 “臭道士,欺辱弱女子。” “对,白嫖还不给钱。” “我的小荣娘子啊,再也见不到了。” “巩县男人的脸都被天一阁丢尽了。” …… 在大殿中跪拜的香客们,听到嘈杂声也都跑出来围观看热闹。 “什么,玄诚道长去青楼了?” “哇!!人不可貌相啊,竟敢白嫖!” “吕荣家……好像是关门了。唉唉唉…娘子,你别打我呀!” “你说,你怎么知道吕荣家关门了?是不是去过?” …… 香客们也开始混乱。 江小白对于这一效果很满意。 让你们道观栽赃陷害我佛门? 报应。 这时,大殿里面的道士也被惊动了。 一位蓝袍青年道人跑出来。 他震惊地望着门口十个奇形怪状的男人,语气疑惑地问: “居士,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张豺一把揪住道士的前襟,“你叫玄清对不对?我上次在吕荣家见到你了,你也没给钱。” 玄清这个道号,自然是刘异从杨志拿给他的册子上看的。 道士表情惊讶:“你认识玄清师兄?我叫玄敬。” “都一样,总之那天你们都在,天一阁白嫖不给钱,我今天就要替吕荣两位娘子讨回公道。” 张豺话还没落地,一记直拳呼呼招呼过去,直奔道士脸颊。 离道士脑袋还有不到三寸时,道士一个后仰头避过。 而后,他如泥鳅一样,一个绕颈三百六十度,从张豺的手中逃脱。 江小白脱口而出:“崆峒花架门的功夫。” 香客们虽不知具体门道,却都已看出这个道士会武功。 江小白提醒张豺:“他功夫不弱,你要当心。” 刘异惊讶。 能被江小白评价不弱,功夫当很不一般了。 该不会这是天一阁的平均水准吧? 这时, 从灵官殿中又跑出七名道士,他们与刚刚的青年道人站在一处。 张家兄弟与道人,对垒局势已成,双方各自瞪大眼睛,深情对视三百年。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对面一个中年道人怒道:“哪来的闲子,敢来天一阁撒野?” “我们紫柯寨的,就看不惯你们假道士欺负弱小。”张家兄弟喊道。 声音这个整齐,确实有练过。 得保证现场每一个人都听得真真地。 三清殿内。 锦娘穿着一身道袍,将身体隐藏在门后往外偷看。 她旁边一个四十余岁的青须道人,不悦道:“我们与紫柯寨井水不犯河水,他们这是来挑衅吗?” 锦娘娇柔妩媚地笑了,侧头说:“是刘异,那八个壮汉是张家兄弟。” “奇怪,他们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老道疑惑。 “早就告诉你不能小看他,依我看你这道观怕是保不住了,快制止他们别真打起来。” “怎么,你对张虎有真情?” 锦娘免费送他个白眼。 “蠢货!张虎与不良帅向来很熟,我猜现在郭成正在哪蹲着,等着事闹大呢,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地进来搜观。” 老道气道:“难道只能任他们胡闹?” “玄诚,你还想怎样?你地窖里可是藏着殷九州新送来的宝贝,若被不良人搜了去,十个你也不够死的。” 不良人代表官府,他们即便人再多,也不能公然跟官府作对。 因为时机还不到。 ~~~ 日暮时分。 巩县县衙。 杨志再次着急忙慌地闯进周彤房间。 “明府,今天天一阁有人闹事。” 周彤对着大白鹦鹉嘘了两声口哨,而后不耐烦地转回头面对杨志。 “不是和尚就是道士,巩县出家人真不让本府省心,他们又怎么了?” 杨志道:“听说天一阁的道士去青楼白嫖不给钱,紫柯寨替相好的妓人出头,找天一阁追债。” 周彤语气烦躁道: “现在你知道为何本府厌恶出家人了吧?前阵希玄寺的和尚刚绑架完良家女子,这事刚过多久啊?天一阁的道士去青楼又不给钱。呵呵……修行?修行个屁。” “明府睿智,一语戳穿欺世盗名的本质。” 周彤很受用,脸色得意。 “怎么确定是紫柯寨,他们又偷偷摸摸进城了?” 杨志答:“郭成亲眼所见,据说为首那人很像紫柯寨二当家田不四。” “打起来了吗,死了多少人?” “动手了但没闹大,听郭成说天一阁的道士竟然都有身手,紫柯寨没占到丝毫便宜。” 周彤继续拿竹签捅咕大白鹦鹉,语气轻松地说:“不是没闹出人命吗,你急什么?” “明府,卑职怕紫柯寨会报复,我们要不要加派人手保护天一阁?” “你是吃撑了吗,保护他们?”周彤回头瞪了杨志一眼,“衙役和不良人不日就要押送夏税去洛阳,这才是你该操心的事。” 杨志假装忧心道:“万一天一阁要是……” “哪那么多万一!” “明府远见,所言甚是。” 杨志隐藏住奸计得逞的暗喜,神情恭敬地退出去。 虽然他不明白刘异让他这么做的用意,但能坑到周彤他就高兴。 今天张家兄弟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天一阁的。 张虎在道观门外怒道:“为何要拉我,为何不让我进去找找,看锦娘在不在?” 刘异有点可怜张虎。他把心掏给锦娘,结果被人家炒尖椒了。 刘异劝道:“这边不是咱们主战场,我们要马上赶去孝义镇。二兄别担心,天一阁的人今晚上会跪下唱征服的。” 杀戮,现在才刚刚开始。 第126章 去骂刘异吧 掌灯时分。 庆家邸阁。 锦娘头绑幞巾,身穿湖绿色男子长袍,站在‘天字号’客房前,轻轻叩了叩房门。 敲击声三长两短。 ‘吱嘎’一声, 门从里面裂开一条缝。 锦娘侧着身体挤进去。 这间客室不小,卧榻、坐榻、几案齐全。 一个三十大几岁,长得浓眉重目的中年男人正端坐在榻上养神。 男子身旁站着一位二十多岁模样的蓝衣青年。 青年面色冷峻,目露寒光,浑身自带一股煞气。 在他右侧一尺近的地方,幢立着半人高许的大黑匣子,他伸手就可以够到。 锦娘进门后完全无视满身寒气的小青年,她径直走到中年男子身前。 “殷师兄。” 殷九州微微皱眉,“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太危险。” “放心,没人跟踪。”锦娘浅笑应道。 “出了何事?” 殷九州知道锦娘绝不会无缘无故冒险过来。 锦娘坐到殷九州旁边榻上,语气惋惜道:“那批东西怕是保不住了,刘异查到了天一阁。” 殷九州面色忽然凝重,问:“玄诚呢?” 锦娘撇撇嘴:“那个蠢材,连个王川都看不住,以身殉盟是他最好的结局。” 玄诚此刻正盘坐在天一阁静室里闭目存想。 十年假道士,也快把人逼成真道士了。 白天发生的种种纷扰,正在他头脑中逐一回放。 那个和尚是什么人? 一出手就捏碎了玄清的手腕,难不成是少林金刚指? 他们是怎么查到天一阁的呢? 还有…… 哒~ 哒~ 哒~ 门外响起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 玄敬跑进静室,神色慌张地说:“住持,紫柯寨的人又来了。” 玄诚猛地睁开双眼。 “这几个人好大狗胆,白天顾忌香客和不良人,晚上难道还纵着他们不成?” “不是几人。”玄敬纠正,“乌压压一片,少说也有五六十。” 玄诚诧异,张家兄弟从哪里调到这么多人? 难怪锦娘之前易容成香客模样早早溜走了,临走前还说什么天一阁保不住了。 这个刘异真有这般厉害? “玄敬?” “住持。” “把全阁道士喊过来,去庖屋里抱木薪送去地窖,打开地窖气窗,把里面东西全烧了。” “住持,里面的东西怕是烧不掉吧?” 玄诚想想说:“火力不够,可以放些灰石进去助燃。” 这个方法还是从王川嘴里得到的。 师弟走后,玄诚从卧榻下取出一把长剑,离开静室。 天一阁院外。 六十个手臂系有紫柯寨绑条的大汉,人均手持火把,背负长剑,骑马驻立。 他们个个身姿挺拔,神情肃杀,精神抖擞。 只有最前面马上坐的人,一副庸庸散散,懒洋洋的样子。 郑就回头望去,一双桃花眼从整齐肃穆的家卫身上一一扫过。 他郁闷地嚷嚷:“气质,注意气质。” “你们挺得跟金吾卫似的,哪里像是土匪?” “白让你们在玄云寨里熏陶这么久,为何一点土匪的气质都没学到?” 他们家的家卫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古板。 要不是如此,白天那场戏也不需要张家兄弟替他们演。 “唉!!!可愁死我了。” 这队家卫的首领叫符云飞。 他放马上前几步,叉手恭敬道:“三郎,我们……” 郑就怒瞪他:“什么三郎,叫我大当家。” 符云飞抿嘴无奈。 他知道自家主人玩心大起,这是角色扮演上瘾了。 剧本杀还不够,现实里可算让他逮到机会演一把。 他家三郎长得这么俊,绝对是拿脑子换的。 现在这副玉树临风的皮囊下,是一点正形都莫得。 “大当家,那我们要翻墙进去吗?” 郑就信心满满回道:“不急,拉来的木薪呢,四个角全给我点上,壮壮气势,这样才符合咱们山匪的身份,足够凶残。” 符云飞哄道:“大当家睿智,所言甚是。” 郑就得意地咧嘴轻笑。 他的笑容还没全脸扩散开,就见天一阁院内忽然冒出阵阵黑烟,还隐隐可见火光。 郑就气得大叫:“娘诶,不带你们这样的,这不符合剧情。快,冲进去抓活的。” 郑就带来的六十名家卫,像训练有序的军人般,动作整齐地翻身下马。 ‘嗖~嗖~嗖’, 平地上掠起六十道人影,直接跳入院中。 以玄诚为首的二十八名道士,跟郑氏家卫在院中正面遭遇后,立刻开打。 一时间整个道观里都是乒乒乓乓的打斗声。 就像刘异预判的一样,天一阁里的道士实力确实很强。 但他们偏偏遇到了郑家。 荥阳郑氏是各大士族中最尚武的,要不然郑宸父亲何以在太和二年拿下武状元。 这批家卫自小便在郑氏接受严苛训练,他们身手比一般江湖人士都好,何况现在他们人数上占绝对优势。 双方拼战了能有一个时辰。 道士们死的死,伤的伤。 满院子飞胳膊肘子,胯骨轴子,肩膀头子。 还有一部分被生擒,厉声大喊‘放开我,我还能打’,被一顿大嘴巴子伺候,下巴都打脱臼了。 郑就进来后,一眼便盯上玄诚。 刘异告诉过他,这里的住持今年四十七岁,是道观里年纪最长的,也是待的时间最长的,十年前就来了。 十年? 他叔父就是十年前失踪的。 郑就‘仓啷啷’抽出腰间大保健,银色剑影在黑暗中闪烁寒光。 他身体腾空而起,大保健在夜空中划出一条凌厉弧线,带着咄咄剑气逼向玄诚。 玄诚手里的宝剑瞬间脱鞘,以剑抵剑,两人战在一处。 一个剑势如怒龙,招招式式散发出强烈威压。 一个剑气如疾风,狠辣凶残疯狂攻击对方要害。 打完五十几个回合后,两人都暗暗心惊。 他们均很久没碰上能战五十回合的对手了。 这时,一些郑家家卫在收拾完小道士后想过来帮忙,被郑就大声喝住: “谁也不许过来,本郎君要与他公平决战。” 玄诚心里冷笑,暗道这少年迂腐天真。 与敌厮杀讲求什么公平? 他们再战了二十回合后,两人各自都轻微挂彩。 一个伤在手臂,一个伤在肩头,都不严重。 玄诚自知今晚是逃不掉了,他已决心死战到底。 “来吧,贫道死也要拉你垫背。” 他想运用真气,再次提剑而上,誓杀此子。 倏地, 他发现丹田真气无法聚拢,身体莫名酸软无力。 玄诚震惊,大怒道:“你不说公平决战吗,何以在剑上抹毒?无耻小人。” 郑就贱兮兮阴笑:“去骂刘异吧,药是他让我涂的。” 第127章 千里送人头 巩县往西六十里,在偃师县前面有一个叫孝义的小镇。 这里是附近各县的重要渡口。 渡口上每日往来船只超过百艘。 往西到洛阳,往东到开封达大运河,渡口上的船只会把附近各县的石灰、砖瓦、瓷器、酒、木材、粮食等运到各地。 再把各地的水果、蚕丝等运进来。 孝义镇不大,却是巩县至洛阳的重要枢纽。 无论走水路,还是陆路都要经过这里。 寅时的梆子刚刚敲过,窦青海和田不四率领的队伍就到达了孝义镇。 他们是天黑才从巩县出发的,之所以这么快,是因为没用马车。 他们是一纵马队。 紫柯寨的十二名山匪,加上齐故的二十四名手下,每人所骑的马上驮着三十几斤黄金。 他们怀里揣的过关文书是假的,不到万不得绝不敢用,所以只能选择连夜赶路。 孝义镇边上的大路常年日夜走商队,窦青海他们经过时,没有引起小镇居民过多关注。 田不四在前面举着火把,回头望向马队后方的二十四名青衣大汉。 他小声对旁边嘀咕:“我怎么感觉他们是来监视咱们的?” 窦青海没有回头,目视前方冷笑:“路上不出事最好,若真有事就拿他们当彭排。”(彭排,唐朝的盾) “大当家,鹿仲之前只说押些货去洛阳,哪成想他要押的是黄金,还这般多,”田不四进一步压低音量小声道:“我怀疑这财来路不明。” “要想长命就少管闲事,什么都不要问。”窦青海威胁二当家一句。 随后他脸上露出不屑表情,冷声道:“来路不明?只怕这金子不是黄的,是黑的。” 不过与自己无关。 他只要鹿仲保证县衙绝不剿灭紫柯寨就成。 老实说,一个月内巩县境内接连两个山头被灭,他确实有些怕了。 所以才应下这个差事。 他们这些人不能走水路,怕渡口盘查。 按鹿仲给他们规划的路线,要走陆路过邙岭进入偃师,再直达洛阳。 走这条路线,他们必须要经过孝义桥。 孝义桥,这座天宝年间修建的巨大浮木桥,是以铁索连接桥身,以铁牛为索桩,横跨在洛水之上。 桥长十八丈,宽一丈半,并行可以走两匹马。 桥下就是洛水,水流激越湍急。 桥北面是郁郁葱葱的邙岭山脉,再往前就是黑石关,属于偃师县管辖。 桥南面是几十丈河岸,杂草丛生。 窦青海和田不四带领队伍经过镇子,走上河岸。 他们要过孝义桥。 紫柯寨的人本来一直走在队伍最前面,走着走着窦青海忽然勒停马。 “大当家,何事?”一旁的田不四问道。 窦青海翻身下马,回:“人有三急,我想去解手,二当家,我们一起。” 窦青海说得很大声,在队伍最后面的人都能听见。 田不四有些错愕,他记得窦青海进镇子前刚解过手。 又上? 他也是老江湖,虽然不解,却能立刻领悟大当家的用意。 常年在刀尖舔血的人,警觉性比一般江湖人要高。 他猜想大当家必是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好,一起。” 田不四又随手拦下紫柯寨的十名兄弟。 “你们一起留下,给我和大当家望望风,别从哪窜出来蛇虫咬了我们。” 窦青海假装歉意地朝后面队伍大喊: “那让你们先行吧,我们把大事先解决了,即刻追上。” 人生自古谁无屎,有谁大便不用纸? 答:唐人。 紫柯寨的人悉数停在洛河南岸,集体上茅房。 窦青海和田不四,还真找了处杂草茂密的地方蹲下,一脸便秘状。 他们十个手下纷纷下马,背向他俩或蹲,或站成一排。 非礼勿视,谢绝参观,除非给钱。 二十四个青衣大汉经过时,忍不住啐了一口,嘲讽:“懒人屎尿多。” 他们对于鹿仲找山匪帮忙押解这事,十分不屑。 只他们二十四人足够,照样可以将东西送回洛阳。 如此,青衣人便打头阵上了孝义桥。 他们举着火把,牵着马,开始过桥。 今夜风不大,孝义桥很稳,马走在上面没有过多摇晃。 这些人稀稀疏疏,错落有致地从洛水南岸往北岸走。 当最后面一个人已经上桥走了一段,最前面的人距离下桥也就不足两三丈时, ‘嗖嗖嗖’声乍起, 十四只箭矢,在夜幕的掩护下如鬼魅般飘忽出没。 箭矢刺破虚空,向着孝义桥上的马队飞驰而来。 弹指之间,桥上哀嚎一片。 随着一声声的惊呼,不断有人倒下。 甚至有人掉下桥,跌入洛水里。 马匹受惊后,发出‘咴咴咴’嘶鸣声。 刚刚漏网的十个人,他们犹自震惊时,第二批箭矢已经飞到。 不偏不倚,每人各送一支。 顷刻功夫,二十四人被射杀殆尽。 南岸上紫柯寨的人被刚刚的骤变震惊。 他们纷纷解下佩刀。 “娘皮,有埋伏。” “愚痴的蠢货,最后那七人为何不扔掉火把,这不明摆着给人当靶子。” “幸好咱们没上桥,箭的射程到不了这里。” 这名喽啰话音未落, ‘噌’地一声, 他的咽喉上插了根长刺,箭矢穿透脖颈。 他身边的两个伙伴也未能幸免,每人胸口各中一箭。 后面的人受到了惊吓。 “扔掉火把。” “这箭射程怎么这么远?” “趴下,快趴下。” 窦青海在他们后面急得大喊:“趴个屁,快往回跑,离对岸越远越好。” 他带着剩下的人开始往回跑。 这时, 杂草的尽头忽然亮起四盏火把,隐隐照出四道人影。 居中的两位一个是光头,一个是女人。 “二当家,当初你把他们寨子里三个头领削成人棍时,窦青海是怎么说的?” “据说他曾放言,若是下次见到贫道,定要把贫道的脑袋拧下来。这不,贫道今日就千里送头来了。” 第128章 除非…… “江和尚,他竟然没死?” 窦青海望着远处光束中走过来的人,面露惊惧。 紫柯寨的人开始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后退。 刘异站在对面阴笑,仗势欺人是我的强项。 江小白的实力,附近山头无人不知。 一身铜皮铁骨,刀枪不入。 他若穿越回抗战年代,手撕鬼子就不叫雷剧,得叫纪录片。 对岸潜藏在大树后的七个张家人已经现身。 他们人人手擎弯弓,蓄势待发。 这边孙艳艳手里点点寒光激射而出,数柄小刀像流星一样快速划破夜幕。 三分之一秒后,对面敌人发出阵阵惨叫声。 刘异发现孙艳艳属小乔的,远距离攻击很猛。 他对旁边小声说:“耗子,劝你一句,以后别惹她,惹急了你可能真打不过。” 张鼠不服:“过份哈,我有那么差吗?” 刘异拍拍好兄弟的肩膀:“你要相信自己,你真的有。” 窦青海和田不四躲过了孙艳艳的飞刀,却没躲过江小白的魔爪。 一通分筋错骨手,两个人全身骨头都碎成了渣。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刘异现在很同情将江小白养大的那间寺庙。 到底是供错了哪尊佛,才能培养出这么个煞星? 张家兄弟将桥上的马匹牵到北岸,那边树林里有他们预先藏好的马车。 黄金被悉数卸下来又装到马车上。 他们每个人都在心里窃喜:阔以,这一波不亏。 之后,众人开始打扫战场。 通过征求死者意见,最终将他们绑上石头,丢进洛水。 抛完最后一具时,张虎问:“这些血水怎么办,冲洗不掉。” 张豹回答兄长:“只有血水没有尸体,本地人应该不会管闲事。” “可少了两具尸体,刚刚他们自己从桥上掉下去了。” 刘异回:“没事,等尸体被冲上岸再报官,齐故发现时第二场戏已经开始了。” 张家七兄弟在孝义桥边与刘异分别,他们要继续押送黄金去洛阳。 刘异、张鼠、江小白和孙艳艳则要返回巩县。 张虎看着刘异欲言又止。 刘异秒懂,开口说:“二兄放心,锦娘若在,我们不会为难她,一切等待二兄回来。” 张虎苦涩地点点头。 刘异若不主动说,这些话他还真不好意讲,否则显得他割舍不下。 太过儿女情长,不符合他的体型。 两伙人以孝义桥为界,各行南北。 东方渐白时分,刘异他们再次登上天陵山。 郑就从荥阳带来的人马,一直隐匿在玄云寨旧址。 曾经的聚义堂,现在已经变成郑就的安乐窝。 刘异进来时,他正拿着件红中带灰的长条金属赏玩。 看见刘异,郑就笑着迎上来,邀功道:“我够意思吧,为了等你,我都没提前开审。” “全抓到了?”刘异问。 “死了二十一个,还能说话的包括玄诚在内剩七人。你给的药不错,玄诚路上几次寻死都没成功。” “锦娘呢?” “天一阁里面没女人,听小道士说乔装走了。” 刘异诧异。 是打草惊蛇了? 莫非她早知道天一阁会出事? 那她为何不救玄诚他们? 刘异正疑惑时,郑就将他拉到几案前炫耀:“我发现了件好玩的东西。” “什么?” “喏。” 郑就把几案上的东西拿着给刘异看。 刘异接过后仔细端详。 硬的,像是金属。 可怎么是这个颜色,红得发灰。 他疑惑地问:“这什么,像是刀,怎么没刀柄?” “被烧掉了。”郑就答。 “为什么要烧掉?” “因为见不得光。” “……” 刘异听得云里雾里。 郑就神秘兮兮地讲:“在天一阁地窖发现的,满满一个地窖都是。” “整整一个地窖?”刘异惊讶。 郑就很满意刘异吃惊的表情,他轻轻颔首给予肯定。 “还有箭头、枪头,木杆部分都被烧掉了。我粗略算一下,那些武器足够装备四五个团。老道估计想熔掉,可惜火候不够,没熔成铁水,就烧成这个鬼样子。” 刘异大为震惊。 他们一个县全部不良人和衙役加起来才四十多人。 四五个团……那能武装近千人。(唐军编制一个团200人) 特么的,这是要攻打平安县城吗? 即便武器够,大野盟上哪找那么多反贼去? “除非……” 郑就跟着重复刘异的话:“除非……” “淮西。” 两个人异口同声喊出这个答案。 巩县只是个中转站,这批东西的目的地应该是淮西。 河南府下面就是汝州,属于淮西之地。 整个淮西都没有驻扎军队,当地匪盗横行,民风彪悍,最适合谋反。 槽,这是李龙云遇上鬼子观摩团,歪打正着,撞上了。 “走,咱们去会会玄诚。” 第129章 弃子的剩余价值 这是刘异第三次走进玄云寨土牢。 他发现土牢被郑就扩建了,隔成三个栅栏房. 每间都能容下十几个人,还有单独的刑房。 刘异不得不佩服郑就的精神头,这小子是打算在这长期驻扎吗? 还搞装修? 没见过演土匪演上瘾的,他突然有点理解正德皇帝了。 锦衣玉食的生活,真的会闲得蛋疼。 他跟着郑就继续往里走。 天一阁苟延残喘的道士就被关在这里,玄诚独享一个单间。 他被拖进刑房时,全身还是瘫软着,像泥巴一样任人揉捏。 两个大汉将玄诚吊起来,仅脚尖能够得着地。 如今的刑房里面,工具可齐全了,都是郑就添置的。 连痒痒挠和毛笔都有。(痒痒挠战国时期就有) 按郑就的说法,万一犯人怕痒呢。 玄诚冷眼注视着满墙奇形怪状的工具,嘴里发出一声不屑地哼笑。 他阴鸷的眼神从两个少年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定格在刘异身上。 刘异笑着走向他:“怎么,你认识我?” 玄诚也是昨天才认识刘异,还是锦娘指给他看的。 他露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说:“你杀了我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郑就呵了一声,拿手指了指旁边的房间:“那些小道士呢,你不说他们也会说吧。”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在赵家店杀人放火的总是他们吧,他们会不知道?” 玄诚嘴角嗤笑:“仅此而已,他们也就知道这么多了,不信你去问。” 刘异点头:“不问他们,只问你,因为你肯定知道的比他们多。” “你死心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不要白费心机了。” “怎么,你骨骼清奇,十分耐打?”刘异讥笑。 玄诚白他一眼,不再说话。 “还挺忠心。”刘异挑挑眉,“我刚刚就在想,锦娘溜走定是算到了我还有后手,那她为何不带上你们一起逃呢?” 玄诚沉默不语,一本正经不想搭理他。 郑就替他接话:“被扔掉的自然是无用的弃子。” 说罢,他将一个铁钳扔进炉火里。 玄诚看他俩冷笑,“你们不用挑拨,我知道自己的斤两。” 刘异拿食指搓自己下巴,思量一会,说: “这样被辜负仍然痴心不改,不见得是忠心,也可能是别的。” 见玄诚不打算接话,郑就主动扮演捧哏角色。 “别的?难道这老道心悦锦娘?” 玄诚目光不屑地瞥向郑就,恨不得送给他一记白眼。 刘异从他表情中推断郑就猜错了。 老道与锦娘无男女之情。 那么…… 刘异故意瞪郑就一眼,嗔怪:“你当人人都跟你似的,名垂青楼不算,见着个美貌娘子就动心,也许是有柄被拿捏住了呢。” 双簧二人组之郑就立马接棒:“什么把柄?” 刘异看向玄诚:“锦娘故意留下你善后,也就是说她断定你即使被抓也不会招出什么,为什么呢?有什么比自己性命更重要?” 郑就在他的提示下双眼瞬间放亮。 “是亲人,刘异,你是说他被拿捏住的是亲人。” 玄诚不可置信地看向刘异。 短短几个回合,他还什么都没说,少年就推断出这么多? 这少年太可怕了。 而刘异从他的表情中推断,自己猜对了。 “你要明白,你活着有利用价值时,都随时被当成弃子,命如草芥。若你死了,你的亲人又将如何呢?” 玄诚忽然脸露出痛苦神色,怼道:“你说这些又有何用?如你所说,我已经是弃子。” “弃子?”刘异呵笑两声,“那要看谁在对弈,谁在执子,如果棋子在我手里,兴许就能救活呢。” 玄诚惊诧莫名地望向刘异:“你……除非你能救出我儿子。” 刘异和郑就对视一眼,心里都在偷笑。 有门。 原来还真是亲人被拿捏住了。 “如果你将知道的都告诉我们,我保证将尽我所能救出你儿子。” “你要如何保证?”玄诚质问。 郑就摸摸自己微微下垂的良心,还在想要不要发个毒誓啥的, 刘异小暴脾气已经上来:“傻逼,你审错题了吧,跟我讲条件?” 他张嘴就开始破口大骂: “槽,蠢出天际了,保证你大爷。你自己又没能力救儿子,现在你已经没牌出了。” “我要不要给你印一份大唐生存指南呐?” “我是你最后的希望,死马都要当活马医,你还跟我讲条件?” “就你知道那些东西,你不说没关系,只要我们活着早晚都能揭开谜题。但你若是死了,呵呵,你儿子可能被人剁成十八段分开埋,也可能先奸后杀,然后再……” 刘异还在继续喷,却被玄诚突然喊停:“别说了,我同意合作,你们想知道什么?” 他都被骂懵了。 刘异和郑就同时松了口气,真诚果然是必杀技。 刘异问:“你们是大野盟吗?” “是。” “你是什么级别?” “最底层,黑腕。” 郑就疑惑,他是底层? “那你手下的那些道士?” 玄诚答:“他们连入门都不算,或是为了钱或是为了逃避仇家,加入天一阁而已,根本不知道什么大野盟。” 刘异感觉像听到草原上跑虎鲸,就离大谱了。 这也行? 他又问:“黑腕是最底层,那上边还有几个层级?” 玄诚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上一层是蓝腕,锦娘就是蓝腕。” 郑就拍拍刘异:“我早跟你说过了,大野盟层级隔离严格,我的人根本混不进去。” 刘异不得不赞叹,确实像邪教。 “那你是怎么加入的?” 玄诚深深叹息一声,随后便开始忆当年。 他年轻时曾是山东一带的游侠,身手不错,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气。 等他结束完浪子生涯回到家乡,发现自己娘子重病将逝。 他娘子只给他留下来一个儿子。 屋漏偏逢连夜雨,玄诚娘子刚去世,他儿子又染上重病。 他听信当地人所讲,将儿子送去一家道观消灾。 儿子病是好了,可人不见了。 郑就疑惑问道:“是道士干的?” 玄诚点点头,回:“他们以我儿性命为要挟,让我来此地天一阁出家。” “十年前?”刘异问。 “是,我按他们要求逐步掌控天一阁。每年用各种方法害死三名道人,再从走投无路的江湖人中选出三人补充,令他们听命于我。” “没被怀疑过?”郑就惊讶。 “没有。直到今年整个天一阁都变成了我的人,我亦荣升主持。” 刘异感觉有件事想不通。 既然玄诚能收服二十八个江湖人,那为何不带着这些人救出儿子? 他问道:“你从此再也没见到过你儿子吗?” “不,我每年都会见到一次。他们会带我儿子乘船从洛水驶过,我只能在岸边静静看着,不能喊叫,不能上前,否则船上的人就会杀了他。” 刘异和郑就震惊,绑匪也过于歹毒了。 既让玄诚知道儿子活着,还让他无法营救。 “那你和锦娘是怎么认识的?”刘异问。 “绑架我儿子的人说,日后会有一个手腕绑蓝条带的人来找我,那就是我的头领。这么多年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直到去年,一个小娘子走进天一阁,她手上系着蓝腕条带,用暗语与我接头。” “暗语?”刘异惊奇。 玄诚点头:“对。她说:大野再兴,光复正统;我接:五胡一家,四海升平。” 刘异感觉这个口号不怎么响亮。 至少没天地会的押韵。 他又问:“你们为什么杀关胜他们,火烧赵家店?” 第130章 谁是鬼? 当刘异听到玄诚给的答案时,整个人都绝望了。 他忽然明白玄诚为何成为大野盟的弃子。 特娘地,这家伙啥也不知道哇!! 连问几个问题,玄诚给的答案都是:“锦娘让我做的。” 这么干的原因:“不知道啊,锦娘没说。” 刘异以手扶额,这个从山东调剂过来的大哥,让他感觉从此傻逼有了脸。 玄诚不知道为何要围杀赵家店,也不知道为何将那二十五车钱送上龙龟山,干就完事了。 郑就俊美无俦的脸被气得表情逐渐狰狞。 “就你这样的还敢跟我们谈条件?你十年前就加入大野盟了,为何不知道我叔父的事情?” 玄诚一脸愚蠢又无辜:“与你家相关的,是最近锦娘让我监视郑氏在安盛坊的别业,别的我一概不知啊。” 刘异很愁,这人连做二五仔都不够格。 他叹口气,将捆绑玄诚的绳索解开,放他下来。 “那咱们就继续聊聊锦娘吧,亲眼见到的,你总能描述出来吧。” 根据玄诚的回忆,那夜锦娘率领他们二十八人围杀赵家店后,就直接下令放火。 他们都以为被砍了好几刀的关胜已经死了。 结果火燃起来那刻,关胜猛然爬起,死抱着锦娘的脚不松开。 他誓要拉着锦娘一起陪葬。 火已经烧起来,锦娘情急,撕扯过程中被关胜撸走了一双鞋子。 刘异点点头,这样就很合理了。 关胜定是将拽下来的鞋子压在身下,他宁可自己被烧也没让鞋子烧毁。 死前又拼了全力将鞋扔出来,就是为了留下线索。 江湖人,就是狠。 “那你们为什么不杀王川,还留他那么久?” 这是刘异最想不通的地方。 按理他们要留下马贩子活口问话,也该留关胜,为何留的却是王川? 刘异总算问了一道玄诚会解的题。 他坦诚答道:“因为锦娘要从王川口里得到配置毒盐的方法,可王川却忘了中间某个步骤,怎么都复原不出来。” 这一回答,让刘异不可思议。 细想,又觉得极其合理。 难怪他们将王川救醒时,王川见到他不停闪躲,嘴里一个劲说‘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别问我。’ 原来他受那么多折磨,跟自己脱不开干系。 王川不是忘了某个步骤,而是有道程序刘异故意避开他完成的。 这救了他一命,却也害苦了他。 据玄诚所说王川也不是自己逃出来的,是道士们以为他死了,将他绑块石头直接抛河,哪知他没死透。 刘异有些唏嘘,可惜王川都到九合村了,却还是没机会把真相说出来。 他感慨一会,才又问下一个问题。 “大野盟是否与博陵崔氏有勾结?” 玄诚又恢复他懵懂无知的愚蠢模样。 “博陵崔氏?我不知道,或许你可以问问锦娘。” 郑就想口吐芬芳。 能找到锦娘,我俩至于在这跟你废话吗? 刘异继续问:“大野盟跟回鹘到底是什么关系?” “什么回鹘?我根本不认识回鹘。” 郑就和刘异双双皱眉,齐做沉思状。 回鹘是跟大野盟无关呢,还是仅跟天一阁无关? 不知道。 唯一知道的是玄诚跟聪明两字是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郑就将那块烧废的刀扔玄诚面前,问:“你们天一阁私藏这么多兵器怎么回事?” 这道题玄诚会解一半,他答道: “锦娘搭线一个叫殷九州的人,这人运了些兵器过来,他只说要借天一阁暂放,过一阵自然会有人来取。” “殷九州?”刘异重复这个名字。 他怎么感觉有点耳熟。 在哪听过? 倏地,刘异双眼一亮。 在锦娘杀死邱家五女那天,他让耗子去喊张虎回来,耗子说殷九州来了。 殷九州是他们僦柜的幕后大老板。 高端的敌人往往以朋友的身份出现。 槽,这是个打入我方阵营的特务啊!!!! 锦娘认识殷九州? 三年前张虎无意中救了殷九州,他为表感激,给张家兄弟在本地开了间僦柜。 三年前锦娘嫁入九合村,然后就认识了张虎。 莫非,这盘棋他们早就开始下了? 张家兄弟也许一早就被别人纳入了棋盘。 细思密恐,刘异忽然觉得浑身发凉。 自己这个搅屎棍,是否意外地成为了别人棋盘上的搅局者呢? 没想到我特娘地还拥有npc体质!! 郑就见他半天没有言语,接着替他问: “殷九州是谁,他住在哪,与大野盟有何关系?” 玄诚又恢复一问三不知了。 郑就气得摩拳擦掌,被刘异制止:“不用问他,我知道怎么找到殷九州。” “啊?” 刘异看向玄诚,神情严肃地说:“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我阿耶的死跟你们有没有关系?” 玄诚一脸委屈:“我昨天才知道你是谁,哪里认识谁是你阿耶啊。” 这一场审讯,虽然不是一无所获,却很让人无语。 刘异心中咂舌,他都有点佩服大野盟了。 找这种身手不错,还盲目服从的二货做最底层,这个地基打得可真牢靠。 刘异严重怀疑大野盟对天一阁的操作手法,可能是全国连锁的。 那他们到底粘贴复制了多少家呢? nnd。 即便你价值观朴素,只是想单纯称个帝啥的,干我屁事? 但你不该惹老子。 王八盖子滴,淦! 离开土牢后,刘异小声问郑就:“我让你查的另外一件事情怎么样了?” “巩县内的都查过了,没发现有可疑的。”郑就答。 “那就再扩大范围,带附近四县一起查。” “鸟地,你当我是什么人?” “槽,不是你自己跟我吹嘘,你们郑家商网,大唐之内星罗云布,大唐之外染指三分吗?” “……” 刘异奸笑,吹牛不犯法,建议你以后加大力度。 你吹到哪,我用到哪。 郑就被他激得直瞪眼,抱怨道:“说好你帮我查我二叔父的事,结果现在全是我帮你查。” “一样一样,殊途同归。” “可你怎么专找我干恶心的事情,就拿前天你让我……” 刘异赶紧捂住他的嘴,安抚:“接下来我给你找了件特符合你气质的事情。” “什么?” 刘异趴在他耳边小声几句。 郑就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 “你你你……太过份了。跟你维系友情太难了,要不咱俩随便找个事儿,掰了吧。” “等做完再掰。” 郑就摇头慨叹:“交友不慎呐,我发现你这人完全不受礼法约束。这种缺德事,你为何只找我,不找张家兄弟啊?” “跟你气质比较配。” “我们绝交。” “好了,告诉你原因。我要调查九合村,就不能动用跟九合村相关的任何人,为了麻痹对方,我自己都离开了。有些东西,离得远才能看得清。” 刘异后来问过,老头出事那晚,村里的狗没有叫。 也就是说当晚没有陌生人进村。 那么问题一定出在本村里人身上。 如果不是锦娘潜回村干的,那么就是九合村还有鬼。 第131章 新东方的意义不止小黄车 再次回到玄云寨,江和尚完全无感。 当他发现自己原来的卧房,被郑就改造成酒窖后,他突然有感了。 可给他高兴坏了。 他比以前更爱了,这才是他理想的人生。 离庙近,有佛经,还有酒。 孙艳艳则完全相反,她一到这就开始触景生情。 无论走到哪,她都能回想起与孙全友的过往。 经过演武场时,兄长过去教她练习飞刀的情景立刻浮现在脑中。 往事历历在目,却再也回不去了。 想到这,她就恨。 “九郎。”孙艳艳猛地回头。 “诶。” 张鼠答应得特痛快,语气甚至带着几分讨好。 他看出心上人情绪不佳,一直小心翼翼地陪着。 孙艳艳质问:“那天我偷听刘异在背后叫我铁锹战士,还说我是蓝翔和新东方双硕士,他什么意思?是不是又在骂我?” 张鼠抿嘴,现在小六一嘴里蹦出的一些词,他也搞不懂。 但这个他恰好了解些。 “不是的,他在夸你,上次他夸林阿娘做的菜好吃,就用的新东方这个词。” “真的?” “真的。” 必须是真的,否则,六一小命危矣。 孙艳艳每次想起孙全友,就会迁怒刘异,恨不得画个圈圈诅咒他。 “假的。”后方突然冒出来一个声音插进来。 孙艳艳和张鼠同时回头,发现刘异和郑就朝他俩走来。 刚刚插话的是刘异。 走到近前时,他一脸哲学家气质看着孙艳艳说: “新东方的意思是只要放下过去,一切都可以重来。” 大不了上个链接和小黄车。 孙艳艳怔怔看向刘异没说话。 她拿这个覆灭玄云寨的真凶,完全没辙。 张鼠看向刘异笑着问:“你俩审的怎么样了,查出什么来?” 刘异拉过好兄弟,“耗子,你们那个殷大善人离开巩县了吗?” “没有吧,他上次说要多待一阵的。” “他住在哪?” “住庆家邸阁。” 刘异瞳孔一震,看向郑就。 庆家邸阁? 回鹘人被杀就在那间旅社。 郑就不可置信地问:“你确定是庆家邸阁?” 张鼠困惑地点点头,他俩干嘛这么紧张啊? 刘异对着郑就瞪眼:“你不说那间邸舍查过,绝对没问题吗?” 郑就脸色有些难看,答:“确实查过,那家邸舍从掌柜到伙计都没问题,住客除了回鹘人,都是熟客。” 张鼠被他俩的对话震晕了。 “为什么突然问起殷兄长,还查庆家邸阁?” 刘异没空回答他,对郑就说:“你一定是忽略了什么。” 郑就:“我现在就去庆家邸阁会会那个殷九州。” 刘异皱眉:“应该已经晚了。” 锦娘逃走肯定会第一时间通知殷九州,现在估计早人去楼空了。 郑就不死心, 点了十个家卫怒冲冲走了。 两个半时辰后,他无功而返。 “是我疏忽了,在庆家邸阁有一个常年住天字号大房的客人,据说殷九州到了后一直与这人同住。” 他上次查回鹘人的事情,翻看庆家邸阁的旅客名录时,确实有看到这个叫狄松的客人。 但他听掌柜说这人是跑生意的,常年住这里,就忽略了。 该死,枉费他自认聪明,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刘异听后陷入迷惘。 假设殷九州也是大野盟的人,那么这位常年住宾馆的狄松呢? 他是否也是大野盟的人? 回鹘人到处找大野盟,结果大野盟就住他隔壁。 这么巧? 回鹘人会不会就是大野盟的人杀的? 刘异感觉自己大脑404了,加载不出任何东西。 回鹘派人千里迢迢来唐各地联络大野盟,结果却被大野盟的人给嘎了? 逻辑他想不通。 华灯初上,刘异回到家。 和安坊的新家。 他感觉自己就是个时间管理大师,每天要赶好几场。 他一推开房门,就看见林九蓉正在他炕上坐着。 林阿娘脸色有些疲惫,她最近因为刘根生的事情肉眼可见地憔悴许多。 老头走后,这女人自觉给自个安了个未亡人的身份,做起有实无名的后妈,接棒照顾老头的两儿子。 刘异默默给她点个赞。 他见林九蓉板着脸,走过去软软喊一句:“林阿娘。” “小异,你去哪了?”语气不善。 “就跟朋友出去转转。”刘异嬉笑着回。 林九蓉语气严厉道:“你别以为阿娘不知道,自从搬过来,你晚上从来没在家里睡过,都是天亮前才回来。” 刘异干笑:“城里好玩的地方多,现在宵禁不像之前那么严。” 他说完,紧挨着林九蓉身边坐下,讨好意味明显。 林九蓉看着他地无奈叹了口气。 “你阿耶之前说你不学好,小小年纪逛青楼,我还不相信。你阿耶才刚走,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刘异装得可怜兮兮地问:“阿娘今天等我就是为了骂我一通?” 林九蓉面色缓了几分,问道:“你这两天回过九合村吗?” 刘异摇头:“没有,怎么了?” “你阿耶的坟被人动过。” 冷水泼热油,刘异霎时被惊炸了。 他吓得从坑边站起:“我家老头……” “没事,你阿耶还在,尸身没问题。”林九蓉安抚道。 刘异疑惑望向她:“阿娘,你打开我阿耶棺木了?” 第132章 居委会新成员 刘根生头七,林九蓉带刘奇、刘异回九合村给老头烧纸。 许是前几天把这辈子的眼泪透支了,刘异在老爹坟前怎么都哭不出来。 可惜这个时代没有哭托,否则他特想雇俩。 他大哥倒是哭得挺伤心,特别是看到老爹坟被人挖了。 “哪个丧尽天良干的?呜呜呜~” “我家又没陪葬,也没得罪人,为何不让我阿耶安生?” “是安死。”刘异纠正。 他随后大声道:“明摆着看咱们搬走了,没人看坟,欺负咱家。惹急了我,以后就住老头坟边上了,非逮到龟孙不可。” 林九蓉‘啪’地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 “臭小子,你胡说什么呢?哪有活人住死人坟地的。” 她转身安慰刘奇:“小奇莫伤心,发现坟被动过时,我已让人开棺木看了,你阿耶身体没毁坏。” 刘奇更伤心了,他家老头都烧熟了,还能咋毁坏? 跪拜完刘根生,刘老大又开始给旁边两个坟头上贡品。 他絮絮叨叨地拜托祖父祖母照顾新去报到的老爹。 要不是顾忌场合不对,刘异准会笑出声。 “都这么多年了,咱家阿翁阿婆肯定早投胎了,怎么照顾老头?估计咱阿娘都改嫁了。” 刘奇想想也对。 他又把刚刚贡给祖父祖母的吃食搬回来,全都摆放在老爹坟前。 “咱家老头生前就不信这些,清明和中元都不祭祖的,阿翁阿婆即使没投胎,肯理他就怪嘞,不揍他一顿就不错了。” 刘异点点头:“狠点揍,早知道该给阿翁阿婆烧只鞋底子。” 他们离开坟地后,想回村里看看。 刘异对九合村,有着斯嘉丽对塔拉庄园般的依恋。 他能从这块土地上汲取到力量。 每次回到这里,一切困难在他面前不过是tomorrow is another day而已。 不过,今天这个day过不去了。 他们仨还没走到老槐树,就听到树根底下几个人闲唠,非家常。 “烧死的?那也太惨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是啊,前几天坟还被人挖过。”孙阿翁接。 “姑母,你不说那老叟跟个寡妇相好吗,会不会是寡妇克的啊?”又是那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杨阿婆叹息道:“林寡妇也是可怜,连嫁三个男人都没活过一年,最后看上刘根生,还没嫁过去呢,又是这般结果。” 陌生的女子问:“那刘老叟的儿子呢?” 刘异在后面大声插话:“他儿子在这呢。” 一句话震惊四座。 树底下几个人恍然发现林九蓉、刘奇、刘异三人,就站在老槐树后面。 老乡亲们人人脸上露出囧态。 大型抓包现场。 孙阿翁战术性地咳嗽两声后,招呼:“小异回来了,你这小儿郎走路都没声的。” 刘异目光直直瞪向人群中那张陌生的脸孔。 是一个十六七岁模样农家打扮的女子。 “耳朵够大吗,听那么多是非不怕塞鸡毛?”刘异出言讥讽。 女子本来就不白的脸皮,被嘲得更黑了。 杨阿婆尴尬讪笑:“这是我娘家侄女,叫小莲。我阿兄家在盖房子,没地住。他家里人分在各亲戚家借住,小莲现在住我家。” 刘老大刘奇不停用嫌恶的眼神瞟向小莲。 小莲被兄弟俩瞪得发憷,浑身难受。 林九蓉也不爽,可乡里乡亲的,她只得出面化解难堪。 “小莲是吧,不愧是杨阿婆亲侄女,长得还真像,都是大眼睛,好看。” “心肠更重要吧,”刘异横插一句接过,他看着女人问:“你是哪个乡的?” 小莲怯生生答:“文武乡。” 刘异鼻子冷哼一声:“是不是因为舌头太长,本乡人不愿意搭理你家,才跑到我们村借住?” 尴尬重新回到居委会成员的脸上。 这是指桑骂谁呢? 他们刚刚真的没说坏话,只是比较同情刘根生,惋惜感慨了几句。 小莲脸色已经不能用尴尬形容,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林九蓉从背后拧了刘异一下。 她干笑着解释:“小莲莫气,二郎阿耶刚走,今是头七,他心里有些难受。” 孙阿翁也跟着打圆场,老头抛出一个新话题。 “小异呀,是我们村的才子,他考那个什么试来着,听说考得可好了。” 刘异不动声色,没接话。 林阿娘听见别人夸刘根生的好大儿,比夸她本人还高兴。 原本心里那些不忿,立马消散几分。 “可不是,过几天小异还要去洛阳继续考呢。” “去洛阳?”众人惊叹。 九合村村民有机会出远门的很少,何况是去国际大都市——洛阳。 那可是传说中的城市。 乡亲们七嘴八舌把刘异一顿猛夸,想消消他的火气。 连他四岁才开口说话,都被夸成大事晚成的吉相。 离开老槐树,他们仨继续往村里走。 刘异在路上吐槽:“你们不觉得这个小莲很怪异吗?年纪轻轻的喜欢听是非。” 林九蓉揪着他耳朵问:“年纪轻轻的喜欢听是非,你也知道你怪啊?现在她坐那个位置,以前就是你坐的。” 刘异死不承认:“我哪有,我那是关心本村建设和发展。” 之后,刘奇去看秦三娘。 林九蓉回老房子拿点东西。 刘异去找万大傻,结果这小子还没放学。 听万娇讲他和赵美娘的亲事,已经完成纳征流程。 给赵美娘的彩礼,最后以888文一斤成交。 赵耆老返回来的嫁妆比这高出一倍。 刘异感叹:“有钱人终成眷属。” 他离开万家前,被万文山叫住单独聊了会。 “刘异,你是个有才学的人,过去伯父若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别往心里去。” 刘异呵呵装傻:“万伯父哪里的话,你一直对我家挺关照的。” “我知道你与我一双儿女交好,伯父甚是欣慰,成举和阿娇识人相人,比我这个阿耶准。” 刘异谦虚:“我确实还不错,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刘异不是我朋友,所以让你家万大……呃…成举兄好好珍惜我吧。” 难得万文山没有一口老血喷出来,还能把天继续聊下去。 “成举心实,不懂变通,不像你心有玲珑,腹有谋算。成举将来若遇到困窘,希望你可以看在朋友的份上,照拂一二。” 万文山的话让刘异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是怎么个意思? 我又不是诸葛村夫,你把万大傻托付给我干屁? 第133章 遇上坏人了 林九蓉、刘奇和刘异在傍晚时分离开九合村,回城。 他们还坐来时那辆驴车。 刘奇负责赶车。 林九蓉和刘异百无聊赖地坐在车上咒骂偷挖老头坟地的龟孙。 骂着骂着,他俩发现车不走了。 车夫刘奇正歪头望着前面发愣。 林九蓉和刘异定睛一看,前方路上出现三个头戴黑头套的大汉。 道路被拦住了。 “他们是劫匪吗?”刘奇困惑地问。 乡下地方穷乡僻壤的,很少有匪徒愿意光顾,来一次估计连个车马费都不见得能赚回来。 万大郎那次已经够让人意外了,还来? 刘异左右望望,又是在去温县和去县城的分岔口。 这地方还真是事故多发地段。 三名大汉中把头一人大喝一声:“呔,把钱财全都交出来。” 林九蓉坐在车上被吓得立马开始哆嗦。 “坏了,钱没带够,都给你们阿耶买贡品了,剩不到二十文。” 刘奇一直是很怂的性格,可自从老爹去世后,他一夜成长,觉醒责任感。 他侧脸对身后两人说:“驴车掉头也跑不快,等下我赶车直接冲向他们。小异,你带着林阿娘跳下车,直接往后跑。” 刘异抻抻他的衣角:“老大,你往后看。” 刘奇将脑袋调转一百八十度。 嚯! 他猛然发现不知何时后面也站了三名戴头套的彪形大汉。 呃……退路被堵死了。 现在形势变成六对二,林阿娘不算战力。 刘奇一向识食物者为俊杰。 他痛快麻溜将三人兜里的钱归拢,还特贴心地脱下自己的衣服、鞋子,全都递过去。 “新的,也能值几个钱。” 歹徒将衣服嫌弃地丢在地上。 “你当我傻吗,这他娘地是孝服啊。” 刘奇开启自我营销模式:“没事,等你阿耶死了就能用上了。” 匪徒被气得火冒三丈,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动手,却被同伙拦住。 那人拿眼神瞟瞟林九蓉,淫笑着说:“车上有个女子。” 他同伙诧异:“这么老的你也喜欢?” 驴车后面一个蒙面人大喊:“我也喜欢。” 刘奇顿感情况不妙。 刘异坐在车上叉手抱拳陪笑道:“你们要多少钱,我回去现给你们取都成,只要不伤人。” 绑匪阴笑:“钱也要,人也要。” 那人说完,前面三人和后面三人立马包抄围上来。 林九蓉、刘奇和刘异被拖拽下驴车。 林九蓉嘴里不停大喊:“救命啊,你们莫要伤害我儿子……救命啊。” 刘奇、刘异跟拖拽他俩的四名匪徒扭打起来。 另外两名歹徒,直接将林九蓉拖拽进道路右侧的树林里。 拖拽过程中,林九蓉的呼叫声和匪徒发出的淫笑此起彼伏。 声音渐远。 刘奇刘异大急,奈何他们根本摆脱不掉剩下四人。 刘异的小身板怎么挣都被轻松拿捏。 “瘪犊子,你们放开我,放了我林阿娘。” 他抓起一人胳膊,直接下嘴咬住不松口。 “啊……” 那名匪徒被他咬得大叫。 “你不想活了?” ‘啪’地一个大嘴巴子呼刘异脸上。 “这小子属狗的。” “打死这个豆芽菜。” 恶人在咆哮。 他们将刘异推倒,接下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刘异发出的哀嚎声,一声比一声惨。 “小异……” 刘奇肾上腺素飙升,他疯了一样演练王八拳。 可惜他被身后的人死死抱住,根本挣脱不开。 刘异又挨了两记重脚,疼得他眼冒金星,抱着肚子原地打滚。 嚎叫声这个惨。 倏地, 踢他的两名大汉,毫无预兆地突然栽倒。 他们一个人抱住自己左腿,一个人抱住右腿,在地上哀嚎。 “是什么?” “不知道,没看清,我被蜇了一下。” “动不了了,好像有东西钻进骨头里了。” “啊……太痛了。” 下一秒,刘奇身前的歹徒也突然中招。 这人捂着后腰,直挺挺倒下去。 “有东西钻入我脊骨了,啊……” 在后面抱着刘奇那名匪徒,震惊之余手不知不觉松了力。 刘奇挣开束缚后立刻奔向弟弟。 “二郎,二郎,你怎么样?” 刘异满嘴流血,痛苦地催促:“快,快去救林阿娘。” 刘奇赶紧奔向树林。 他在树林里看见衣冠不整陷入昏迷的三人,包括林九蓉。 他转圈望一下,再无他人。 等刘奇背着林九蓉返回大路上时,只看见地上昏迷不醒的刘异。 刚刚中招的三名歹徒不见了,估计被最后那人救走了。 刘异是夜里才转醒的。 他缓缓睁开眼睛,发现所躺地方是和安坊的家里。 刘大拿正在他脚边鼾睡。 仿佛一切都岁月静好,啥也没发生。 “嘶……”他动一下身体,好疼。 炕边守着他的林九蓉和刘奇猛然惊醒。 两人顿时喜极而泣。 林九蓉急道:“小异莫动。医师刚走,幸好没伤到骨头。” 刘异凄惨地笑笑,问了句废话:“我们逃出来了?” “嗯……逃出来了。” “林阿娘,你……” “我没事。不知道哪位过路神仙救了咱们,那俩匪徒在我面前突然就不动了,我刚坐起来,还没等看清是谁,双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刘奇感慨:“今天刚给阿耶烧过纸,肯定是他在天之灵保佑我们。” 刘异苦笑:“就保佑得我一身伤?” 刘奇气道:“我急着送林阿娘和你回来,否则定要痛打他们再送官。” 刘异龇牙咧嘴:“阿耶的坟刚被挖,咱们又遇到歹人,这运道,以后得天天跨火盆。奇怪,已经过了收夏税的时节,现在该是抢劫的淡季才对。” 林九蓉忧心地问:“小异,你跟阿娘说实话,你是不是在外面惹了什么祸事?这次幸好没事,你若有闪失,我要如何跟你阿耶交代。” “祸事?没有,我哪是闯祸的人啊。” “二郎,你还能去洛阳吗?”刘奇问。 “去,爬着都要去,答应阿耶的。” 而且我很期待路上发生点啥呢。 第134章 被邮递了 安盛坊。 齐故听手下来报说,昨晚城外天一阁被灭门了,据传是紫柯寨干的。 此时,鹿仲正弓着腰给义父奉茶。 他听到后评述:“肯定是谣传,紫柯寨两位当家人昨夜天刚黑就走了,哪有空去灭门道观。” 齐故眯了眯眼睛,他感觉到这事不简单。 “那批货何时能到洛阳?”齐故问。 “三天。”鹿仲答。 “怎么这么慢?” “窦青海和田不四没有良籍,他们过关文书是假的。为避开查验,只能夜间行路,因此比往年要慢。” “货一到洛阳,即刻报知于我。” “孩儿遵命。其实义父不必担心,除了窦青海和田不四,咱们还有二十多个人跟着呢,应该不会出事。” 不知为何,齐故就是隐隐感觉不安。 鹿仲离开安盛坊时,冷笑低语。 “立刻报给你?想的美。” “我必须得给刘奸人多留点时间。” “也不知他派去淮南的人做成了没?” ~~~ 巩县县衙。 周彤已经连续摔了三个杯子。 他房间里传出的砰砰声,让在门口偷听的衙役们直心疼。 杯子可是公款买的,公廨钱里出的。 而公廨钱可是属于大家伙的,凭啥你一个人给霍霍了? 给会食加顿肉不好吗? 上哪说理去? 周彤正在屋里大骂。 “猖狂,简直猖狂至极。大考在即,阴厮又给本府添了一桩灭门大案,是嫌本府的麻烦太少了吗?” 一旁站着的杨志,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心里正在偷着乐。 他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道:“明府,早知如此,那晚我们该多加派人手保护天一阁的。” 周彤回头瞪他。 “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有何用?早就告诉你要多派些人手,你就是不听。” 嗯~嗯~~嗯~~~啊? 杨志服了。 这个锅还热乎着呢,你就往我脑袋上扣? 官大一级压死人呐! 他微微低头,隐藏住眼里的怨恨。 “明府教训的是,紫柯寨这群悍匪平时劫持商队就算了,这次竟敢屠戮本县道人,气焰如此嚣张,分明是在挑衅明府。” “气煞我也,真当本府拿他们没有办法吗?” 杨志激道:“明府不如下令剿灭紫柯寨,到时又是大功一件。” 难得周彤这次没上当,他想了想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善战者,无智名,无勇功。本府已接连剿了两伙山匪,这次就不贪功了,暂时饶过他们。” “明府气度海量。” “杨志,这次押运一定不能出差池,否则不用等大考了,你我万死难辞其咎。” 杨志叉拳:“巩县有明府筹谋,自然万事顺当。”个屁。 ~~~ 何为发解? 参加发解试的考生,会跟随所在州县进贡的粮税特产一起发遣解送,直至送到京城参加礼部考试,所以才叫发解试。 这样不仅可以保障考生的行路安全,还可以统一开具驿牒住驿站。 刘异和另一名叫周不通的考生,这次就要跟随巩县的发解队伍去洛阳。 这日清晨。 巩县洛水渡口。 货物已经装船。 衙役和不良人负责押船。 县丞杨志和不良帅郭成是此次押送的正副领队。 刘异正在渡口与前来送行亲友一一话别。 万成举、万娇、杜星楚、郑就、姚娥、阿兰、林九蓉和刘奇全都来了。 郑就看着刘异的满脸伤就想笑。 “都被打成这样了,还能起来啊?” 刘异想给他一拳:“你这是幸灾乐祸呢,还是幸灾乐祸呢?” “是佩服。” “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刘异压低声音问。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好,我等着看你的好戏。” 郑就忽然道:“跟你说件怪事,那个玄诚不知道怎么了,昨天在牢里抓耳挠腮满地爬。” “中毒了吗?” 郑就摇头:“找医师看过,说他没中毒。” 刘异奇怪,这人想儿子想魔怔了? 这时,郑就从怀里掏出一个信笺递给他。 刘异诧异:“何物?” “宸儿给你的信。” 刘异美滋滋地接过,揣进怀里。 杜星楚走过来问:“两位郎君聊何事,如此欣喜?” “聊杜大家的才学最近又长进了,可以将人家祖宗三代装进一首诗里。” 杜星楚面露囧色:“刘郎君戏我。” 刘异和郑就贱兮兮地嘿嘿笑。 等他俩笑够了,杜星楚诚恳祝福道:“刘郎君是少有的大才,相信你定可在河南府发解试中独占鳌头。” 刘异谦虚:“第一名不好,没奔头。” 杜星楚四周张望一下,疑惑问道:“张家兄弟不是与郎君交好吗,怎么不见他们来送行?” 刘异故意问:“你指张家哪个兄弟?” “口舌无德那个。” “你送我就为等张豺?” “绝对没有。”杜星楚当即否认。 这两天张豺没过去烦她,杜才女一下有点小失落。 “杜大家,我会转告五郎的,说你想见他。”刘异憋笑。 “真不是……”杜星楚连忙否认,“你又戏我。好了,送也送了,奴家先回了。” 杜星楚微微气恼地走了。 这时,万成举和妹妹万娇走过来。 万成举递给刘异一个盒子。 “何物?”刘异问。 “宣州产的笔。就你那笔烂字,横不平竖不直,有个好笔让考官对你印象不至于太差。” 刘异笑着接过:“还是这么会夸人。” “你中秋能回来吗?” “作甚,约我过节?” “不,我中秋就与美娘成亲了,你不会连杯喜酒都喝不到吧?” 刘异坏笑,小声问:“几个月了?” 万成举急得脸红:“真不是,是我阿耶催的急。” 万娇插话:“异兄长莫信,是他自己心急,真不知道他看上赵美娘哪里了。” “还美娘,以后就是你嫂嫂了。”刘异说。 万娇傲娇道:“那又怎样,她若对我不好,我可不让她的。异兄长,你可要好好考,现在你不仅是九合村的骄傲,还是整个巩县的荣光。” 姚娥领着阿兰走过来。 她帮刘异抻了抻衣服袖口。 “你最近长得太快,这件衣服我还是做小了。” 刘异安慰:“哪里小了,明明很合身。” 姚娥随后又嘱咐:“出门在外平安最重要,不管考得如何,莫要惹事,吃东西莫要贪凉。” “知道了。”刘异说完捏捏阿兰的小脸蛋,“你要听阿娘的话,兄长回来给你带洛阳美食。” “真的?”阿兰眼神瞬间发绿光。 说到吃的,刘奇给他装了满满两大包零食,生怕他在路上饿着。 “二郎,你安心考,若过了河南府那一关,我就带林阿娘一起去洛阳找你,我们陪你一起去长安。” 刘异扶额:“哪有考个试,举家上京的?” “你离家太远我不放心,我和林阿娘跟着可以照顾你。” 刘异给兄长一个大大的拥抱,“你就说实话吧,你是馋洛阳美食了,还是馋长安美食?” 刘奇巴掌重重拍他后心:“臭小子,别让阿兄担心。” 林九蓉感慨:“小异今年中秋不能在家里过,你在外面可要吃好,别省钱。” 刘异回:“也许中秋就回来了呢。” 林九蓉白他一眼。 “你当阿娘不懂啊,我都找人问了,考完了府里的发解试,等着放榜就有些日子,之后还有鹿鸣宴。若是中了,还要跟随府里发解队伍一起进京城。” “考不上不就不用去长安了。”刘异接。 “呸呸呸,你再胡说,我就要替你阿耶拧你耳朵了。” 刘异赶紧讨饶。 刘异对林九蓉神色郑重地嘱咐:“我不在,林阿娘千万不要出门,免得……” 林九蓉笑着白他一眼。 “你怕阿娘再被坏人欺负?好,我不出门,就在家里等你回来。” 第135章 开过光的嘴 巩县距离洛阳并不远,快马一天就可以到。 但每年押运税款的队伍都会耗上两天,中间会在黑石关休息一晚。 原因是给朝廷上孝敬这个季节,水路特别繁忙,容易堵船,走不太快。 巩县这次发了十条官船去洛阳。 船上除了装载孔方兄,还有本地特产大石榴、小杮饼、山核桃等贡品。 杨志和郭成乘坐最前面一艘领航船。 这条船虽没有大多少,但却比后面的货船舒适些。 刘异作为杨志的特殊关照对象,他也被安排在这艘船上。 至于另一名考生周不通,他则被安排上了最后一条船。 启航后,杨志对刘异一通无微不至的嘘寒问暖。 “刘二郎,你是不是乏了?如果乏了,可以去我客房休息。” 身为这里职位最高的官,船上唯一一间客房自然是杨志的。 但他想把使用权孝敬出来。 “不,我不乏。”刘异回。 槽,才刚启程,我哪有机会乏? 杨志接着说:“前方就是黑石关,当地的鱼委实不错,晚上可以让他们烧两尾让二郎尝尝鲜。” 郭成在一旁惊到怀疑人生,难道咱们是出洛水了吗? 这不就是流经咱县的那条河吗? 偃师和巩县离这么近,同一条河,你跟我说鱼不一样? 刘异抿嘴,这令人窒息的孝顺啊! 无奈,他拉着郭成逃出船舱,躲到甲板上看风景。 沿途水清柳绿、江山人画、帆影如织。 看着看着,他对这艘船好奇起来。 刘异指着船身最高处插的旗子问:“这个季节往两都走的官船,谁都知道拉的是什么吧,这么明晃晃的插旗,不怕被人劫吗?” 郭成自信满满地答:“少年人,没见识了吧。敢劫大唐税金,九族一亩地都不够埋的。” 刘异点点头:“有道理。” 敢打劫皇帝老儿的钱袋子,哪怕是孤儿都可以找回父母和九族。 晚上这十艘船就在停靠在黑石渡口。 黑石关被称为“东都门户、两京锁钥”,是西入古都洛阳、东进开封的咽喉要道。 进入黑石关渡口后船上的人并未下船,他们不住驿站,就在船上休息一夜,第二天直接上路。 今天停靠在渡口的船只中,只有他们一队官船,以他们这艘最扎眼。 郭成特意提醒后面船上的不良人,晚上千万别睡死,每艘留个人值夜。 至于他们这艘,反倒安全,因为不是货船。 用过餐食后,刘异继续跑到甲板上看风景。 看霞云满天…… 看河沉落日…… 看月钩初上…… 看参横斗转…… 入夜后,码头逐渐安静。 微风轻柔拂面,刘异平躺在甲板上慢慢有了睡意。 他闭着眼睛听潺潺流水声,听雀鸟们低吟。 半梦半醒之间,恍惚听见似有人低语。 “官员肯定在这艘船上,杀了他们,然后抢货。” 刘异猛然猝起,他看见渡口通这边的搭桥木上闪过几道鬼鬼祟祟的黑影。 他立马使出吃奶的劲大喊:“有匪徒,快起。” 声音传得很远。 听见刘异的喊叫,郭成提着刀,噌地从船舱里走出来。 他对后面几艘船大喊:“快解开绳索,离开渡口。” 船上的不良人和衙役惊醒后,争先恐后离开渡口。 此时,岸上的匪徒发现已经暴露,直接原地飞起,跳上最近这艘船的甲板。 七个手执利剑的蒙着黑衣人向刘异走来。 唐人的衣服大都是无领的,奇怪的是这七人穿的夜行衣几乎都看不见脖子。 刘异一步一步往后退。 郭成从他身后跳出,大喊:“不要命了,官船也敢劫?” 七人中为首那人对同伴大声说道:“不要留下活口。” 郭成与黑衣人打在一处时,刘异开始往船舱跑。 不等他跑到船舱,后面一个黑衣人的剑已经追上他。 三, 二, 一, 在剑尖即将刺中刘异那一秒, ‘嗖’地一声,一支箭矢鬼魅般出现,正中黑衣人脖颈。 黑衣人‘啊’地惨呼,捂着脖颈栽倒。 刘异回头,发现郭成已经倒下。 攻击郭成的那四名黑衣人不知何时脖颈中箭,也已经倒下。 剩余两名黑衣人纵越而起,一瞬间就窜到刘异身后。 一柄剑锋‘歘’地横在刘异脖颈上。 两名黑衣人身体相叠,他们以刘异做盾,三个人成一串,面向码头箭矢飞来的方向。 他们挟持刘异一步一步往船舱方向倒退。 一个黑衣对着刘异大骂:“歹毒的狗官,你们竟然埋伏弓弩手?” 刘异委屈道:“真不是,对面不是我们的人,我也不是官。” “还嘴硬,到船舱我要把你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给我兄弟们报仇。” 这时, 一道黑影从水中静悄悄翻上右侧船舷。 黑影脸遮黑布,手握匕首,距离刘异他们仨越来越近。 就在黑衣人挟持刘异要退进船舱那一刹那,黑影猛然闪现。 其手中匕首从侧面刺向挟持刘异的黑衣人。 黑衣人大惊,横剑来挡,刘异趁此时机挣脱魔爪。 两个黑衣人与后上船的黑影战在一处。 二打一,他们竟然不是这个黑影的对手。 当其中一个黑衣人手臂被匕首划了一道后,他气得大喊:“臭和尚,你到底出不出来帮忙?” 黑影听到这个声音身体一震,微愣之后转身要逃。 这时,从船舱里掠出一道人影。 昏暗的船灯照出他乌蒙蒙的大光头和脸颊上一道长疤。 此人正是江小白。 “藏头露尾,贫道要你现身。” 刘异大喊:“抓活的。” 刚刚挟持刘异的黑衣人解下自己面罩,对着刘异邀功:“小六一,我受伤了。” “给你歹毒的演技加分,下次升你做男主。” 这时, 之前中箭的五名黑衣人纷纷从甲板上起身,每人手里握着一支箭。 在他们高高的脖领下面,围着一圈护甲,护甲外层又包了棉布给箭矢做缓冲。 为迷惑对方,他们假装中箭后,一直用手将箭矢按压在脖颈上。 符云飞摘下面罩,问刘异:“好险,你怎么知道箭会射向我们脖颈?” 刘异从他手中接过铜箭头铜箭杆的箭羽轻笑。 “因为射箭的人足够高傲。” 他记得在天陵山的灌木丛里,那二十多具尸体全部脖颈中箭。 只射脖颈。 也不知道张家七兄弟能否截到他们。 这边,江小白完成战斗,黑影人已被他制服。 刘异笑着走向黑影人。 “让本刨坑艺术家看看,你到底是谁?” 第136章 社会我锦姐 一阵踢踢趿趿的响动后,又有七名大汉登上甲板。 是张家人。 张虎第一眼便瞧见瘫软在地上的黑衣人。 “锦娘……”他表现出震惊五百年的样子。 他们从洛阳返程后,就按计划一直等候在黑石关。 张虎一直以为锦娘已经在天一阁落网了,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锦娘再见昔日情郎,她像往常一样,先展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和煦笑容,继而轻声细语地问候一声: “二郎,许久不见,可安好?” 问完这句,她停顿了一会。 张虎正在错愕恍惚, 忽然,锦娘声音开始变得邪魅狂狷,放肆大笑。 肆无忌惮的狂放笑声尽显癫狂得意。 她笑了一会,声音渐收。 锦娘重新以轻柔语气开口:“二郎,分别多日,你可曾想我?” 在场诸人被震撼得要晕倒。 这女人是妖怪吗? 刘异的惊愕程度,比刚才揭开面罩发现底下的人是她时更甚。 这女人奥斯卡影后吗?一秒钟能变换出十八种情绪。 绝了,周公子输了。 张虎猛地扑向锦娘,抓住她的臂膀大力摇晃,厉声逼问: “你为何要骗我,你一直在骗我对不对?” “骗你?”锦娘妖娆媚笑,“骗你什么了?你是丢了钱财,还是丢了性命?” “你从未对我动情,也不曾心悦我,对吗?” 刘异以手捂脸,好无语。 还没开始审呢,纯情肌肉男就要在线讨说法? 大哥,这明摆着的事还需要问吗? 能不能搞清楚主要矛盾啊? 他才发现,隐藏在张家人魁梧身躯下的恋爱脑,比农夫山泉还清澈。 这时,锦娘啧啧嗤笑回道:“动情?怎么可能,你与邱大郎于我并无分别。” 没有比这个答案更打击人的了。 青春没有售价,只为愚弄你一下。 张虎高傲的头颅当时就掉进下水道里。 刘异能看出来锦娘说的是真的。 她跟孙艳艳不同,孙艳艳嘴巴对张鼠狠绝恶毒,但她眼神里有情。 而这娘们眼神清明,头脑清楚,丝毫不受男女之情左右。 刘异摇头惋惜。 这特码明明是事业型大女主人设啊,结果你跑这来当工具人? 此刻,张家兄弟人人用仇恨怨毒的眼神瞪向锦娘。 敢戏耍我家二兄? 老五张狼的手已渐渐摸向腰间匕首。 刘异看见,连忙制止:“她现在还不能死,还没开始审呢。” 为锦娘生命安全着想,符云飞赶紧将她拖走。 这时,张豹才想起跟刘异汇报战况。 “那个弓箭手逃了,没拦住。” “一个?”刘异疑惑。 “对,一个。这人不仅射术好,轻功更是了得,我们竟然跟不上。” “你们没伤到他吧?” “不会,他毕竟救过你和九郎的命。” 刘异对这个结果有些吃惊。 张家七名弓箭手,竟拦不住对方一人。 还好抓到个锦娘,否则今天这个布局就糗大了。 对锦娘的审讯地点,放在船舱唯一那间客房里。 主审人三个:刘异、张虎和符云飞。 符云飞是代表郑就参加的。 他想从锦娘嘴里获得关于他家二叔父失踪的线索。 锦娘被刘异扎了几针,现在身体有些绵软。 她斜斜依靠在船舱的木板墙壁上,眼神玩味地打量房间内的陈设。 最后评下如下:“这官船也不怎么样嘛,有点旧。有水吗?拿杯水过来,我渴了。” 刘异知道自己碰上硬茬了。 看这娘们的样子,绝对比玄诚难缠。 这次首先发问的是张虎,他仍在纠结锦娘骗他这件小破事,他张口就问: “万文山是不是从未对你不规矩,你无中生有诬陷他,是想激我杀了他?” 刘异默默叹口气,真想把他脑浆摇匀了再跟他交朋友。 这傻逼度,也是无敌了。 锦娘揶揄:“你终于反应过来了,如此看来我家二郎也没笨到家吗。” 张虎被气得怒目圆睁,胡子翘起,甩开大耳瓜子就要拍下去。 锦娘故意将脸往前凑凑:“使劲打,只要二郎下得去手。” 张虎下不去手,他的巴掌果然停在半空中。 嘎嘎嘎,尴尬了。 张虎是第一次认识到褪去伪装的姘头有多可怕。 之前锦娘在他面前一惯以温柔体贴示人,何曾这般无赖过? 现在她比街头闲子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异看得直摇头。 这娘们自己无情,却很懂拿捏别人的感情,智商欠费的张虎完全不是人家对手。 你以为人家是血脉觉醒了,其实人家只是脱掉马甲,不在乎了。 屋里最尴尬的人莫过于符云飞。 他两边都不熟,却要被迫看这场狗血剧情。 如果有的选,他现在情愿回去伺候他家性格极不稳定的郑三郎。 既然没得选,他想先把自己的问题问完,然后赶快溜。 于是乎,符云飞打断她俩,突兀地发问: “哦……我想知道你们为何要阻碍郑氏寻人?” 锦娘看他不屑地冷哼一声:“你是荥阳郑氏的?我怎么会知道为什么,那时我还没入盟呢。” 符云飞想想又问:“那你何时加入大野盟的,为何要效忠大野盟?” 锦娘反问:“那你为何不效忠大野盟?不如我介绍你入盟,反正玄诚暴露了,我手下少个黑腕,由你来接替可好。” 符云飞被雷到了。 他也没遇到过这类女人。 他深呼吸几次平复火气,不断告诉自己她只是个女人,好儿郎不该为难女子。 等他压下火气,设身处地的发问:“莫非你的家人也被大野盟控制了?” “是啊,”锦娘顿了一会,然后忍不住哈哈狂笑起来,“我倒是想嘞,可我根本就没有家人啊。” “……” 三个男人开始对一个女人束手无策。 他们之前认为,只要抓到锦娘就能一切迎刃而解。 可现在发现,无胜于聊啊。 还白惹一肚子气。 玄诚是有弱点的人,可他们看不到锦娘身上的弱点。 她脑门上仿佛天然刻着三个字:滚刀肉 蒸不熟,煮不烂。 社会我锦姐,人狠话还多。 没等他们继续问,锦姐反倒先开口了。 “其实吧,我挺喜欢九合村的,那里每个人都呆呆傻傻的,”说完这句,她看着刘异补充一句:“你除外。” 刘异抿嘴咂舌:我特么谢谢你呀! 锦娘接着说:“其实邱家人对我也算不错,邱阿婆知道我喜欢……” “你停下。”眼见锦娘放松到开始唠家常,刘异终于忍不住打断她,“大姐,现在审讯呢,你能不能有点情景代入感?” 大姐? 锦娘哈哈又是一顿狂笑,“好好好,你们接着问,答不答在我。” 三个男人沉默了。 问啥啊? 刘异最后想了想说:“不如你说说你想要什么,看我们能不能满足你。” 锦娘眼神流转,语声含笑问:“真的?” “真的。”三个男人点头如捣蒜。 “好,我要李唐江山灭亡。” 第137章 你信我是神棍吗 “敢耍我们?” 符云飞终于忍无可忍,他抡起拳头砸向锦娘的俏脸。 他的拳头刚挥到一半,就被张虎接住。 “莫对女人动粗。” 锦娘满不在乎地说:“拦他做甚啊,让他打。你们不如拷打我好了,动刑吧,我想让二郎亲自动手,省得他总觉得我欠他似的。” 张虎愤怒瞪向曾经的心上人,瞪得双眼喷火,偏奈何她不得。 锦娘眼神坦然,笑容云淡风轻,毫无畏惧。 刘异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棘手的人。 他不认为锦娘是危言耸听,这娘们应该确实不怕受刑。 狠啊! 她不想配合,可能他们真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要不要给她尝尝三大鲜呢? 大蛆刺身,大肠刺身,大便刺身。 想想锦娘在邱家留下的那一屋子腥臭,算了。 这娘们天生口味重,论恶心他估计也会完败。 他皱着眉头犹豫一下,最后对张虎和符云飞说:“我想单独跟她聊聊。” 两人疑惑看向刘异。 张虎肯定道:“她应该不是因为人多才不招供。” 刘异真想啵他一个。 兄弟,你智商终于在线一回。 刘异说:“我知道。”全地球人都知道。 符云飞提醒:“这女子诡计多端,你……” 刘异拍拍他安慰:“放心,我不会伤害她,也不会让她有机会伤到我。” 随后,张虎和符云飞走出船舱。 锦娘得意暗笑,仿佛她已经彻底掌控局面,自己才是审问者。 她盯着刘异问:“刘二郎可以啊,以自己作耳设局,你何以知道我会来救你?” 刘异耸耸肩,老实回答:“巧合而已。我猜测到会有人来,但没想到会是你,不过是你我也没多少意外。” “噢……为何?” “在蒋白孙家时,你就救过我一次。仔细想想,你好像一直在对我手下留情。你想从王川嘴里得到制作毒盐的方法,其实把我抓起来逼问更快些,但你却没有这样做。” 锦娘嗤笑:“不用谢我。玄诚没告诉你吗,我们大野盟的规矩是奉命行事,不问缘由。” “谁的命令?你是蓝腕,你上头是谁?” 锦娘重启死猪不怕开水烫模式,嘲弄道:“你猜啊。” 刘异没有生气,他转身取下墙壁上挂的竹桶递给锦娘。 “你要的水。” 锦娘接过也没客气,咕咚咚喝了起来。 刘异这时说:“你想覆灭李唐江山,假如我说我能答应你呢。” 噗~ 锦娘惊得将口里的水全喷出来。 她惊讶地注视刘异:“你骗我,不可能。” 刘异呵笑:“刚刚屋里三个男人,如果其中有一个人可能反李唐,那一定会是我,因为我天生没有忠君思想,李唐于我毫无意义。” “你生在大唐,长在大唐,你说大唐于你毫无意义?” 刘异轻轻颔首。 “我喜欢这片土地,喜欢土地上的人,跟皇帝是谁无关,哪怕它叫赵宋,叫朱明,叫王大宝我也喜欢。至于皇帝老儿,切,管他是哪个王八蛋。” 锦娘错愕地审视刘异。 大唐子民别说对皇帝,即便对达官显贵都天生奴颜媚骨地敬畏,可这少年敢张口就骂。 是骗她的吗? 一定是骗她的,锦娘如是猜想。 “你说你敢反唐,我要如何信你?” “你听没听说过我能占卜吗,我自创的占卜术极准。” 刘异以一套闻所未闻的占卜方法震撼发解试考场的事,在巩县已经传开了,她确实有听到过。 “这与反唐有何关系?” “假如我告诉你,我偶得一卦算出大唐气数呢?”他决定跳预言家了,“我能算出大唐气数绝于谁,大唐江山亡于谁。” 锦娘哼笑:“你尽可以胡诌,谁知真假?” 刘异颔首:“是很难判断,不过你知道我从没离开过河南府吧?” 锦娘不自觉地轻轻颔首。 她知道这个病弱的少年之前连县城都没出过。 “假如我能明确告诉你,一个遥远的地方,某某地,某某人将来会颠覆大唐,把这作为我反唐的投名状,你认为可行否?” 锦娘半信半疑。 若一个从未曾出过门的少年,能准确指认出另一地某具体人名,这不得不让她信上几分。 她继而追问:“颠覆大唐者是否已经降生?” 刘异点头:“应该已经出生了。” “他在何地?” 刘异问:“你识字吗?” “识字。” 刘异以水为墨,用手在地板上写下一个地址和人名。 “雄峙烈郡,此子父为盐商。” 锦娘疑惑:“新皇?” 刘异脸色神秘:“你要的是李唐覆灭还是新皇呢?” 锦娘想想说:“对,谁当皇帝与我何干,不是李家就好。” 说完她看着刘异忽然得意地笑了。 “刘二郎啊,你为了骗取我的信任,把占卜气数都拿出来说,你就这么想知道大野盟的事?” “……” “其实我知道的,大野盟也不怕我说出。就跟玄诚知道的,我不怕他告密一样。” 刘异惊喜,这是松口前的铺垫。 他原本还在犯难,要如何让锦娘通知大野盟验证他的占卜。 现在可能不用了。 刘异识相地赶紧趁热打铁。 “那你不妨说说你上司是谁,他是什么腕?” 锦娘鄙夷嗤笑:“这是玄诚告诉你的?那他肯定也说了殷九州吧,给我下令的就是殷九州,他是白腕。” “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为什么命令你们救我?”刘异迫切问道。 这是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我都说了,我奉命行事,不问缘由。” 刘异回身取过六支铜箭,问:“刚刚逃走的那个弓箭手是谁?” “狄松。你既然能查到殷九州,肯定去过庆家邸阁了吧,狄松之前一直住在那。” “在天陵山就是他救了我,但天陵山上应该有两个射手,另外一个呢?” “我不知道,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去过天陵山。” “你的绣花鞋鞋料子哪来的?跟你们勾结的是哪个士族?” “士族?我不知道,料子是殷九州给的。” “你为什么嫁进九合村?” “殷九州命我混入九合村,嫁进来是最好的方法。” 刘异问:“邱家全家都是你杀的吧,包括成亲当日杀了邱大郎,你几乎灭了邱家满门,为何?” 锦娘眼神嫌弃地看向他,仿佛他不可理喻,问了个白痴问题。 “哪有那么多为何,你想听什么?邱家对我不好,或是我跟他家有仇,所以才杀他们?呵呵,杀人还要找那么多借口啊?我接到的命令是混入九合村,见时机差不多,想杀就杀了。” 槽,想杀就杀? 开膛破肚的虐杀,视人命如草芥。 刘异感觉这娘们性格莫名有点熟悉。 他忽然想起了回鹘留学生——毛台。 变态的年代咋竟出产这种反社会人格? 随便杀个人完全没有心理负担,这种精神状态很难不被人羡慕。 当他派毛台去淮南出差带个人回来时,毛台第一反是可以分块装吗,这样比较容易打包。 他气得把雨神当场又揍哭了。 貌似他们这种人的是非观念与正常人完全不同。 刘异忽然疑惑地问:“你是出身回鹘吗?” 第138章 北市的待客之道 刘异让张家七子和符云飞一起押送产自回鹘的变态少女回巩县。 他则带着江和尚与耗子继续去洛阳。 刘异终于来到当今世上为数不多人口超过百万的国际大都市——洛阳。 他们的船停靠在此次旅程的终点站新潭渡。 刘异还没下船就看见站在渡口岸边焦急等待的杨志等人。 待他们的船停稳,杨志诚惶诚恐地走过来搀扶刘异下船。 刘老佛爷感觉这个小安子很上道。 “二郎救命之恩,杨某感激涕零,唯有此生执鞭坠镫、鞍前马后以为报答。” 昨天在黑石渡口几船并行停靠时,杨志被刘异秘密转移到其他货船上。 他告诉杨志:“今日我偶得一卦,夜里必有灾祸发生,到时你带着税贡先走,我以这艘官船拖住他们。” 当时杨志还将信将疑,直到半夜时郭成大叫让其他船离开渡口,他才暗暗心惊,这少年神卦果然名不虚传。 若没刘异预警,不仅他自己会因为丢失税贡被杀,他全家老小恐怕也会遭受牵连。 现在杨志对刘异的感激是发自肺腑的,甚至带着几分敬畏和膜拜。 他回头对郭成道:“你这次护卫刘郎君得力,本府回去定为你记上一功。” 郭成老脸顿时涨红。 昨夜刚过几招,他就被黑衣人打晕了,醒来时发现已经到了洛阳。 但他不敢说出实情。 其实将他敲晕的黑衣人就站在他旁边,亏心的张鼠此刻暗暗吐了下舌头。 他想以夸奖方式弥补内心的愧疚。 “不良帅昨日确实英勇,小人亲眼目睹。” 郭成羞愧,他指了指同船的江小白和张鼠说道: “非卑职一人之功,恰好有两位朋友路过,也出了一份力。” 他生怕刘异戳破,随后又夸了他一句:“刘二郎是福重之人,定然是老天庇佑。” 杨志偷笑,刘异得大气运者这事儿,可是他最早看出来的。 一次一次事件佐证,自己就是有先见之明,呵呵。 杨志恭敬道:“二郎,住处我已为你打点好,这就送你过去。” “先不急,我想去附近北市转转。” 新潭渡应该离洛阳北市很近,他上辈来洛阳玩时,曾听导游讲过,林业学院那以前就是大唐的北市。 杨志惊讶:“这也是算出来的吗?二郎真神人也,第一次来竟然对洛阳坊市了如指掌。” 刘异抿嘴,感觉应该把他介绍给郑宸,让这俩货组队说相声去。 郭成带着其余人回驿站。 刘异、张鼠和江小白则顺着归义坊的路往北市走,杨志在一旁做讲解。 “听说北市鼎盛时商户超过三千家,近些年已经大不如前了。这些年大量商户入住坊区,集市日渐萎靡,原来商户区域现在被许多民区占据,北市规模小了很多。” 刘异微微颔首:“这种坊市隔离的制度早晚会被取缔的,也许不用等上百年,几十年后连宵禁都没了。” 杨志惊讶:“二郎连这个也能算出来?占卜之术真是深不可测啊。” “我家小六一除了身体不好,其他无所不能。” 刘异勒过张鼠脖子:“你说谁身体不好?”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进北市坊门。 杨志指了指坊门边上的几处民居说: “这里比我上次来时又缩减了,上次来这里还是家香铺。” 再往里走,各种帛行、丝行、香行、骡马行、武器行排列得栉比鳞臻,令人眼花缭乱。 饶是规模缩减了,也比他们巩县的南市大了五六倍不止。 刘异和张鼠立马兴奋起来,他们见到什么都比较新奇,江小白则比较淡定。 和尚只在路过一家酒肆的时候认真评述:“这家酒不好,惯爱兑水。” 刘异惊讶:“你来过洛阳?” “贫道曾在此处广化寺修行过。” “那为何去了巩县?” “因为被除名了。” 刘异无语。 敢情慈云寺不是第一家,这秃头几乎被全国各大寺庙都开除过一遍。 他是对佛祖丹心一片,对清规戒律视若无睹。 败给他了。 他们越往前走人越多。 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刘异猛然想起春秋时期首席吹牛大王晏子。 这哥们一次出使楚国时曾吹嘘:我们齐国首都临淄人口那个多呀,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继踵,可海了去了。 好个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继踵。 狗屁!!! 刘异后来才知道当时临淄总人口连十万都不到,也就相当于一个小县城。 这牛逼让晏子吹得,让刘异曾一度质疑过春秋时代‘子’们的人品和当时着作含水量。 偏偏当代学子们研习的各种经许多都是春秋几个牛皮大家写的。 你说让他找谁说理去? 他正想着,不自觉眼神被前面几道身影所吸引。 迎面走过来三位小娘子。 刘异看着看着不自觉地开始皱眉。 其实长得还成,就是…… 再走一段路,他又见到几个相貌不错的小娘子。 这次刘异终于忍无可忍,开始出声批判。 他问杨志:“洛阳人是不是游泳都要穿铠甲下河的?” 杨志被他问得一愣:“二郎何出此言啊?” “你看看她们一个一个包裹的,生怕我多看了二两肉去,这么穿费布料不知道吗?” 一点环保意识都没有,差评。 想急死谁呀? 说好的黄金甲呢? 洛阳已经是大城市了,就给我看这个? 一点待客之道都不懂。 杨志随即领悟出他话中奥义。 不能再奥了。 他笑着回道:“这洛水以北,大抵以贫寒人家居多,达官显贵的邸宅都在洛水以南。二郎要看小娘子们的清凉装束,估计得到富人区才行。” “不早说。逛什么北市,改道去南市,咱们去看黄金甲,快。” “黄金甲?”杨志和张鼠同时问号脸。 是何物? 第139章 还是南市懂事 宫官试马游三市,舞女乘舟上九天。 还不到一个时辰,洛阳三大市中有两个被刘异临幸过。 洛阳南市和北市相离不远,只隔着一条洛水,但档次却迥然不同。 路上时,杨志还一个劲跟刘异碎碎念他探查来的消息。 “二郎,我打听过了,这次河南府的试题,还是和往年一样,考帖经和杂文还有策论。” “主考官是府里的司功参军薛责,负责阅卷的是从国子监请来的两位监丞和府学里的一位博士。” “国子监的监丞我探不到喜好,但我打探到府学博士杨开明酷爱丹青,尤以前朝画圣之作为最爱。” “二郎……” 杨志发现一旁的刘异根本没有注意听他讲话,魂早就飞走了。 也不能全怪刘异,眼睛有他自己的想法。 南市与北市相比,这里珠宝、瓷器、皮毛、丝绸铺子多些,是以来逛街的小娘子也更多。 虽然不是人人穿得清凉,但偶尔会飘过一两个让刘异移不开眼睛的。 国色天香杨玉环,掌上起舞赵飞燕,通通到我碗里来。 “哇……还能这样穿?” “这个不行,小了,该再吃胖点。” “咦……哈哈哈。” 唐人的快乐你都想象不到。 他的笑容渐渐地…贱贱地,猥琐。 终于看到一个内衣外穿,将诃子露出的美人。 这就对了嘛,时尚就要看谁露得够多。 这辈子的长安洛阳,上辈子的巴黎,为何它们会成为时尚之都? 原因吗,自然是因为环保啊。 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只有在唐朝时期各国使节、商人、留学生最爱过来溜达,待着就不想走。 刘异猜想打着学习先进文化之名,来看时装秀的应该占不少比例。 大唐啊,真是个养眼的好地方。 张鼠跟刘异不愧为一起长大的狐朋狗友,品味绝对相似,满眼虫二。 耗子所过之处,口水流得都能清洗半条街了。 “小六一,刚刚那个小娘子她瞪我。” 刘异贼笑着小声传授经验:“你傻呀,要用眼角余光瞟。” “哇!哇!哇!六一,看右前方九十丈,中间那个小娘子,从后面看多好啊,结果转过身一脸青花瓷。” ‘如花’一样的背影杀手,男人一辈子的心理阴影。 刘异震惊道:“你啥眼神啊能看那么远,从这都能望穿地球了,以后月亮上嫦娥睡觉前都得拉窗帘。” “六一,你忘了我是弓箭手。”眼神是训练过的。 …… 路过一家酒肆时,江小白忽然叹了口气。 难得刘异在欣赏美女之余,能听到这声叹息。 天大新闻诶,江和尚今天情绪有波动。 他好奇地问:“酷盖,你叹息什么?” “刚刚经过那家酒肆卖葡萄酒。”江小白答。 刘异疑惑:“葡萄酒,很特别吗?” “很贵,当时在洛阳时一直买不起,贫道平生所愿就是能品一品燕姬葡萄酒。” 后来他去了玄云寨劫了那么多批货,就是没有葡萄酒,他被气得头发都快长出来了。 刘异听完即刻驻足,不走了。 其他几人疑惑地跟着停下。 刘异朗声道:“咱们回去,去刚才那家买葡萄酒。” 脸上甚少表现出情绪的江小白,听到这句话时两眼忽然绽放出绿光。 “此话当真?” 刘异拍着江小白肩膀嘲笑:“人生啊,不能乱立g,你看,如此轻易就实现了,你以后人生得多空虚啊。” “????” 杨志被吓得赶紧拦住他。 “二郎莫要戏言,你可听过李太白诗云‘葡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这里的葡萄酒价比黄金。” 张鼠拍拍胸脯笑道:“怕甚啊,咱有钱。” 刘异带来洛阳的黑钱现在全都揣在他身上,名副其实大总管。 杨志一个人阻挡不住三个跃跃欲试的酒鬼,就这样被他们仨硬拖了回去。 酒肆伙计见到进来四个客人,开始偷偷评估。 一个穿浅青色官服,伙计知道这人是个九品小官。 洛阳城中的九品官,就跟现在四九城里的科长一样,满大街都是。 评估结论:没钱。 他又看向刘异,发现这少年虽穿了件崭新的袍子,但料子就很一般。 评估结论:很没钱。 他旁边的少年穿一身劲装,腰间还挎一把刀,明显是个江湖人。 评估结论:还是没钱。 最奇特的是四个人里还有个脸上带疤的和尚。 这个组合,怎么看都很违和,全都不像有钱的样子。 伙计以为他们走错地方了。 他迎上前笑着解释:“几位客官,我们这里是卖酒的,卖好酒。” 刘异说:“知道,我们就买酒,给我们盛一斗燕姬葡萄酒。” 伙计开始怀疑自己耳朵,燕姬葡萄酒可是它们铺子里最贵的酒。 他不可置信地问:“客官,燕姬葡萄酒是贡酒,每年多数都送进宫了,留在民间卖的本就不多,你知道一斗要多少钱吗?” “多少?” 伙计用手比了个九:“九十缗。” 杨志汗,太贵了,他情愿用这些钱贿赂校考使。 刘异和张鼠相对而笑。 张鼠从兜里掏出一张飞钱,拿着在伙计面前晃了晃。 “看清楚,够不够付你的酒钱。” 伙计惊讶,他竟然看走眼了,这人是个土豪,大财主啊。 他立刻换了张嘴脸:“够,绝对够。” 刘异霸气地表示:“若是酒好,我们天天过来买。” 伙计笑了,笑容比城里的牡丹花还灿烂。 一个不易察觉的浅笑,在江小白万年不变的扑克脸上一闪而逝。 须臾,伙计抱了一个大坛子出来。 当澄澈的红色酒浆在杯中流淌,四个人没开始喝就激动上了。 美中不足的是酒肆没有琉璃杯或夜光杯,用的是普通陶瓷杯。 “人生得意须尽欢,干。”刘异喝了。 “贫道是来超度它的。”江小白言出法随,一饮而尽。 “多谢二郎,好酒哇。”杨志感觉堕落可真美。 张鼠尝了一口评价:“有点甜。” 一斗合计十斤多点。 大唐白酒也就12度左右,至于葡萄酒度数就更低了。 尽管他们四个人平均下来每人喝了不少,但还不到烂醉如泥的程度。 等他们离开时,除了江小白外,其他都是微醺状态。 江小白的酒量真是没得说,属他喝的最少,现在属他步子最飘,幸好有张鼠扶着他。 刘异算是他们中最清醒的,他体内乙醛转化酶超标。 他们沿着南市大街继续往前走。 刘异在找租车的铺子,他想尽快回邸店算了。 这时, 在他们前方,三四丈远, 一个身穿绿衣裙,头戴白纱帷帽的小娘子走进一间衣帽肆。 刘异本来没有特别注意到她,可他注意到五个鬼鬼祟祟的男人。 他听到为首那个穿锦衣华服胖子说:“看清了吗,是小乔?” “三郎,就是小乔,刚刚风把她白纱吹开了,我瞧得很清楚。” 胖子发出一声猥琐的淫笑:“看她这次往哪逃,走,我们进去。” 刘异轻挑嘴角,唇畔闪过一丝冷厉。 “怎么哪个朝代都出产人渣呐?” “我是弄死他呢,还是弄死他呢?” 第140章 你知道他是谁吗? “走,咱进去逛逛这家衣帽肆。” 其他三人被风吹过后,酒有点上头,反应比刚出酒肆时是还迟钝。 “六一,你要买衣服吗?”张鼠醉眼迷离地问。 刘异将他脑袋掰过来,摆正。 “我在这,那边是和尚。” 有历史沉淀的醉酒专业户——江小白,他此刻闭着眼,耷拉着脑袋,已经开启了省电模式。 江和尚现在需要张鼠和杨志两个人,一左一右架着,才不至于跌倒。 稍微清醒些的杨志,他并不清楚刘异的意图,和张鼠一起架着和尚,跟着就进去了。 刘异目光穿过铺子里林林总总的衣帽展示品。 随后, 他看见最里边有两个伙计,正手足无措地望着一道门,不知怎么办才好。 那间屋子是给客人试衣服准备的。 此刻,从门缝里传出一阵阵女子的惊呼声和男子的狞笑声。 “求求你们,放过我。” “小乔,你知道我惦记你不是一天两天了。” “小乔娘子,我家三郎仪表堂堂又出手阔绰,你就从了吧,三郎不会亏待你的,呵呵。” “小乔娘子,你想想徐宜的下场,何苦执拗呢?” “救命啊,救命,把门打开,外面有人吗?” 处于半醉半醒状态的张鼠问: “谁在叫,人呢?我听见有人在喊救命。” 杨志状态比张鼠要好,他劝道:“二郎,我们不是本地人,不要惹事吧。” “你说的对,不该惹事。”刘异点头表示赞同,下一秒他转头看向张鼠:“耗子,你还能动吗?把门踹开,给他留条命吧。” 刘异接替张鼠的位置,由他架着和尚右臂膀。 杨志他沉下的心终于悬着了。 张鼠往前走几步,嘿嘿傻笑着说:“原来这还有道门呐。” 一个伙计想过来阻止,却被另一个伙计拦住。 那名伙计大声说:“既然现在铺子里没有客人,咱们去缝衣匠那把送改的衣服取回来。” 说罢,他拉着另一名伙计急冲冲地跑了。 刘异望着他俩背影偷笑,这小伙计上道。 张鼠现在脑子不太灵光,肢体还成。 拆迁大队长一抬腿,一脚就把门给踹开了。 ‘砰’地一声, 门板直接脱离门框, 掉了,向屋内倒去。 房间里正在拉扯姑娘衣服的五个人,均被吓了一跳。 他们呆愣了两秒。 随后, 长得跟转基因异变似的猪头男,他首先开腔怒吼:“哪个不想活了?” 刘异看见那个原本帷冒遮面的女子,现在帷冒没了,露出她清丽脱俗的一张脸。 确实很漂亮。 不过现在漂亮的眸子中全是惊惧和眼泪。 她见到门被打开,想要冲出去。 可还没等她越过猪头男,就被后面一个仆从抓住,又拉了回去。 “小乔娘子,你往哪跑啊?” 女子不断挣扎,湿漉漉的眼眸祈求地望向门外四人。 “你当他们是救星吗?”猪头男扭头恶狠狠威胁门外几人,“不要多管闲事,赶快滚。” 张鼠木木地看着前面,扭回头问刘异: “前面满嘴喷粪的猪头谁呀,我为何看他长了两个脑袋?” 张鼠已经醉到眼神开始魔幻了。 刘异笑着将江小白完全交给杨志,他上前几步站在耗子身边,哄着好兄弟道: “不是你的错,肯定是他脑袋有问题。” 刘异质问对面:“大唐难道没有律法吗?光天化日,调戏良家妇女,是何罪啊?” “良家?呵呵,”猪头男奸笑,“你们知道她是谁吗?” “是大唐子民不就行了。” “看来你真不知道啊。她是教坊的歌伎,一个低贱乐户而已。本郎君看上她是她的福气,还敢在这推三阻四。” 刘异内心十万头草泥马奔腾呼哮而过。 他感觉这傻逼的脑回路跟后世李什么什么一他老娘有的一拼。 他老娘当年为了给强奸犯儿子脱罪时,拼了命地想证明那名受害女子是只鸡,连宫颈糜烂都拿出来说。 真是脑子被驴踢了。 即便人家真是干那个的,但她此刻就是不愿意卖,你用强的也是犯法。 抱着这种思想的人活该被仙人跳。 刘异换上副冷峻的脸上,语气不善地说:“假如我就是想管呢?”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狗……” 啪~ 他的狗字还没说完,就被张鼠结结实实一巴掌呼在脸上。 留下醒目的五根手指印。 猪头男被一下子扇懵了,他用手捂着火辣辣的脸颊。 “tui。” 他吐了半颗血丝呼啦的碎牙到地上。 “啊……” “三郎……” “三郎,你没事吧?” 他身后的狗腿子们终于松开女子,围了上来。 小乔此时吓得瘫软在墙边,不停哭泣。 杨志在后面劝道:“二郎,已经教训过他了,不如就这样算了吧。” 肥猪男此刻终于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不可置信地指着他们咆哮: “你竟敢打我,你知道我阿耶是谁吗?” 你爸是李刚也不好使。 刘异讥笑:“应该不是我们中的谁吧,回去让你阿娘再好好想想。” “臭小子,你敢侮辱我阿娘,给我往死里打。” 刘异回头对杨志一脸无辜道:“你看,是他不想算了。” 随着猪头男一声令下,他和他的四个马仔,一起气势汹汹地冲过来。 刘异拍拍好兄弟的肩膀说: “对方人太少,只够你试炼一次的,悠着点打。” 张鼠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随后就开启乒乒乓乓吊打模式。 咻~~啪。 嗖~~duang。 cha~~酷赤。 喝了酒的张鼠,跟吃了大力金刚丸一样猛。 他一顿旋风脚过后,两个狗腿子遭遇超市大酬宾——打骨折。 剩下三人,一个被打成静音,一个被打成响铃,一个被打成震动。 震动的是猪头男,他被吓得颤抖着正尿裤子。 酒醉后的张鼠绝对有种五星杀手的气质。 杨志在门外摇头叹气捂眼睛。 这人脑袋都打成狗脑袋了,也没问问他们是谁。 看猪头男穿着华丽,只怕背景不简单。 杨志感觉要闯祸。 刘异现在心里想的却是:幸好和尚喝醉了,否则他能把这群人的舍利子打出来。 等耗子终于练完沙包,刘异才走上前。 他径直走到瘫在地上,浑身不停打哆嗦的肥猪头面前,蹲下。 啪, 啪, 啪, 又是几个大耳瓜子伺候,顺带礼节性地骂了半个小时。 “傻缺,你不是挺横的吗?抖什么呀?” “来来来,继续啊,我还是喜欢你桀骜不驯的样子。” “在你最嚣张的年纪遇到我,算你倒霉。” “屈辱吧?你要永远记住这种屈辱,因为是你应得的。” “以后跟人有关的事,你多少干点。” 猪头男这次被打得口吐鲜血,但他忍着没哭。 他眼神复杂地看向刘异。 “敢这样看我,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刘异威胁。 猪头男低下头,隐藏住眼里的滔天恨意。 “听着,你以后若再敢欺男霸女,我见你一次就打一次,直到把你打成肉夹馍,明白吗?” 刘异见肥仔没反应,大声吼:“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猪头男轻声回答。 “听明白了还不带着你的狗奴才快滚,磨磨蹭蹭等着我请客吗?” 响铃模式扶着打骨折的队友,他们背起静音模式,搀扶着自家主子,一瘸一拐地走出试衣间。 “三郎?” “住嘴,先去医馆,剩下的出去再说。”猪头男眼神冰冷地威胁。 刘异朝恶霸五人组比了个凸。 贱人! 他转回头,看着瘫软在墙角的小乔,想走过去安抚一下美弱惨。 哪知小乔如梦初醒般猛地回神,她率先冲了过来。 小乔抓住刘异的手臂,焦急地说:“恩公,你快逃吧” “哦……为何啊?” “你知道他是谁吗?” 第141章 中大奖了 “难不成是高衙内?”刘异嬉笑着反问。 “他叫薛义,是河南府司功参军薛责第三子,这人心胸狭窄,最爱记仇。我们教坊里有一个叫徐宜的女娘,她因为得罪了薛义,第二天就失踪了,七天后找到时尸体都臭了,浑身被折磨得没一块好肉。他不会放过你的。” 半天没有言语的杨志突然大声问:“你说他父亲是谁,薛责?” 刘异皱皱眉:“薛责……这名怎么有点耳熟。” 下一秒,刘异狠狠骂了句:“槽!” 他想起来了,杨志跟他絮叨过,薛责是他这次考发解试的主考官。 不会这么巧吧? 中大奖了。 张鼠完全不清楚状况,他现在头有点晕,不断催促:“六一,打完了,咱们回吧。” 杨志惊惧地问:“这可怎么办?你还没开始考,就把主考官得罪了。” “得罪?”刘异意味不明地贼笑了一下,“我看未必。” “未必?”杨志疑惑不解。 刘异问小乔:“薛义日后会报复你吗?” “奴家一条贱命,不怕报复,我怕他会报复恩公,你们是为救我才惹上这煞星的。” “煞星?”刘异呵笑,谁是煞星还不一定呢,他一脸无辜地说:“我已经手下留情了,但他坚持要死,我实在没办法。” 女子错愕看着对面的少年,这小郎君不懂什么叫害怕吗? 刘异问:“你知道他家住在哪里吗?” 朝闻道,夕死可矣。 “崇业坊。从东边数,通济渠往西第四家。从西边数,过了裴相公宅子往东第三家。” “你对这附近熟悉吗?” 小乔点点头:“熟悉。” 刘异从怀里掏出个袋子递给她。 “你用这些钱,以最快的时间帮我准备好几样东西,然后送去李家酒肆外面。” 小乔接过钱袋,好奇地问:“你真的不逃吗?” 刘异笑眯眯地回:“你应该问刚才那五人,他们不逃吗,就要来不及了。” 小乔走后,刘异从铺子的成衣架上自取了一件跟他身形差不多的男装。 是洛阳街拍款式,一抓一大把那种。 他又在铺子里找到一捆绳子,估算应该够长。 杨志看着刘异做这一切,愕然问道:“二郎,你这是做什么?” 刘异答非所问:“走,咱们再回去那家酒肆。” “又回去?” “对,我们需要不在场人证。” 李家酒肆的伙计看见四位土豪去而复返有些诧异。 “客官,莫非落了东西?” 刘异:“是你家的酒太好,我们没喝够,想再买一斗。” “还要一斗?” 伙计抿嘴偷乐,这个月业绩kpi要提前完成了。 “客官,不是我自夸,我们家的酒在整个洛阳城都是首屈一指的,你知道都谁定我们家的酒吗,连……” 刘异打断伙计营销话术,问:“我们可以坐二楼吗?” 他之前就发现这个酒肆是两层的。 伙计回:“二楼就一间房,是给醉酒的客人准备的,有点味道。” 他们这偶尔会碰上喝大发走不了的客人,所以就准备了这么一间客房。 “没关系,我们只要清静就好。” 伙计在前面带路,刘异和杨志架着和尚,后面跟着张鼠,他们一起上了二楼。 二楼的房间有两张卧榻和一张大几案。 屋内还算整洁,不过味道确实不好。 刘异一进去就打开窗户散味。 他们将电量归零的江和尚放到榻上休息。 此时张鼠的酒劲终于彻底上头,他晕沉沉地问:“还喝吗?” 刘异将他扶到几案前坐着:“等会喝,你若困了就趴桌上,但不能睡榻。” 伙计出去后没多久,又抱着一个大酒坛进来。 “客官,要菜吗?我们跟隔壁食肆很熟,这里有食账,可以让他们送。” 刘异还真点了几道菜。 伙计走后,他迅速换上从衣帽肆顺出来的那件新衣服。 杨志愣愣地看不明白。 “二郎,你这是……” 刘异直视他:“等下有人进来,你要尽量遮掩过去,不能让人看出异样。” “……” 又过一会,只听‘砰’地一声响。 像有东西击打在窗棂上。 刘异顺着敞开的窗户往下望。 他看见小乔手里拿着石子,正准备再扔。 见到刘异露头,小乔用手指了指她身边的枣红大马。 刘异放下绳子,将小乔拉上来。 他将自己刚刚脱下来的衣服递给小乔。 “你把发髻拆了,像我这样绑成男髻,然后换上我的衣服。” “在这里换?”小乔尴尬地问。 “我们不看你。” 他一使眼色,杨志连忙背过身去。 小乔换好衣服后,刘异叮嘱她: “你等会面朝里坐,如果有伙计进来,你不要说话,就趴在几案上装醉,剩下的交给杨志。” 小乔乖巧地点点头。 杨志有不好的预感,他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向刘异。 “二郎,你要去哪里?” 刘异诡异邪笑:“我要去请客。” 请他全家吃席。 第142章 大唐泥哥上线 薛义和三名仆从包扎得跟木乃伊似的,坐在马车里。 他金尊玉贵的脸,被夸张得缠了一圈又一圈。 “那伙獠奴是什么人,是那贱人的姘头吗?” “三郎,我注意到他们中有个穿浅青官服的九品官。” 薛义冷笑:“洛阳城里的九品官绝不敢动我,定是外地来府里办差的。” “三郎,难道咱们这顿打就白挨了吗?” “呵呵,”薛义捂着少四颗牙齿的半天脸冷笑,他恶狠狠地说:“去查查这四个獠奴是哪个县的,我要让他们全家男丁惨死,女人卖进青楼任人取乐。” “那个小乔呢?” “明天你去把那个贱人给我绑来,我要把她活生生喂狗,亲眼看着她一口一口地被畜生吃掉。” 三名仆从发出一阵得意地阴笑声。 “敢得罪我们三郎,咱们就送他全家见阎王。” “三郎,将小乔喂狗前,能不能让奴才们乐乐……” 晃晃悠悠的马车这时停下了。 车厢外一个男音说:“三郎,到家了。” 外面的是之前被打成静音的那名仆从。 五人中属他受伤最轻,现在由他负责驾车。 薛义踹了他旁边仆从一脚,这人是之前被打成响铃那个。 “赵五,今天属你叫得最大声,你先进去喊人。” “好,我这就让里面的奴才们出来接三郎。” 薛义气得又踹了他一脚。 “你傻吗?我是让你进去满府嚷嚷,好让我阿娘知道我被人打残了,动不了了。”薛义呵呵阴笑,“外翁最疼阿娘,而阿娘最偏爱我,她会帮我出气的。” 谁让他外翁是崔氏五房的家主呢,敢打博陵崔氏的外孙,那四个獠奴死定了。 赵五的腿骨被打折了,刚刚又被薛义踢了两脚,他忍着疼痛下了马车,拄着医馆给配的拐杖,一下一下地往薛府大门那挪。 离府门还有三四丈时,与迎面走过来的一名男子猛地撞了一下。 赵五疼得想骂娘。 “狗东西,不长眼睛啊? 他凶横地骂了一句。 骂完后他微微疑惑,怎么感觉撞他这人有点眼熟? 哪见过呢? 他又往前挪了两步,猛然顿住。 他想起来了。 赵五想要大叫,可他舌头却僵住了,动不了。 四肢也不再听他使唤。 他像一尊冰雕,直挺挺向前扑倒。 坐在车板上驾车的那名仆从,看见后喊了一句:“赵五,你自己能起来吗?” 赵五趴在地上没反应。 车夫跳下马车,走到赵五身边蹲下。 “赵五,赵五……” 当他抬起赵五脑袋时,感觉脖子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 同时,他也看到了赵五的脸。 一张七孔流血的恐怖面容。 他被吓得刚想大喊,却发现嘴巴张都张不开。 意识渐渐模糊,他保持蹲大便一样的姿势,往右侧方栽倒。 此时,薛义和另外两名仆从正在车厢里对口供。 正研究如何才能让他老娘相信,对方想要杀了他,他是好不容易才捡条命回来的。 “记住,一定要把那四个獠奴杂碎描述得足够凶残,只有让我阿娘感觉他们会威胁到我的性命,她才会出手灭了那几家人。” “三郎真是睿智啊,天纵英才。” “哈哈……” 这时,车门突然被人推开。 他们以为是赵五回来了,结果一抬头发现进来个陌生面孔。 这人蓄着八字胡,但看着并不老。 奇怪,陌生中还带着点熟悉感。 三个人愣了下,这人谁呀? “你是……” 在他们反应过来前,来人迅速摸了薛义脖子一下。 他感觉像是被蚊子叮了一口。 两名仆从这时才反应过来,开始大骂:“哪来的獠竖子,你上错车了吧?” “你是何人啊?敢对我家三郎不敬,赶快滚下去。” “三郎……啊……” “救……” 来人挑眉轻笑:“何必骗你老妈说我会害你性命呢,我本来就会啊。” 车厢内空间小,两个裹得跟粽子似的男仆,根本逃不掉,每个死得都很有节奏感。 刘异之所以要扎脖子,因为那里有动脉,血液可以最快把毒素送到心脏。 他最后探了下三人鼻息。 不错,都很安详,人均七窍流血。 虽然因他而死的性命也有大几百条了,但这是他第一次亲自动手杀人。 “你这坨屎,劳小爷亲自动手,你这辈子也算值了。” 谁说暴力不能解决问题? 若让这货回到家,后果不敢设想。 确定团灭后,他动作潇洒地跳下马车。 他都有点自恋了,有种大唐第一狂拽帅气屌炸天的错觉。 可他没来得及深度陶醉,就看见薛府大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 这一秒,两个人眼神对上了。 对面的人身形高大,面色糊得发焦,脑袋上留着微卷的短发,上身没穿衣服,斜披一根帛带,在腰间缠条横幅,下身穿着件短裤。 这样貌,这打扮? 槽,刘异暗骂一声。 是泥哥,传说中的大唐北漂昆仑奴,电视里见过。 怎么安史之乱后还能有泥哥存在呢? 刘异震惊了两秒后,拔腿就跑。 泥哥诧异地看向地上躺着的两名仆从…… 他反应了十几秒,才发现刚刚那人是从自家马车上跳下来的。 泥哥反应虽慢,但绝不蠢。 他甚至都没去探查马车里情况,直接就开始追。 刘异经过这段时间的训练,体能增强不少,但也仅达到正常人的标准。 他虽然有先发优势,可与泥哥之间的差距隔着好几个正常人呢。 泥哥不仅长得像博尔特,速度也属于那一挂的。 他没练过轻功,跑起来却不比练过的差。 刘异眼角余光发现,他们的差距正在逐步缩小。 “哇了个大艹,还追?” “踏马的,我就不该脱离组合单飞,这次玩脱了。” 他的马在巷子西边,可他选择往东边跑。 来的时候他就发现了,他让小乔买南市最快的马,是个错误决定。 洛阳不比巩县,人口密集许多。 兰博基尼到北京城也开不上60迈,再快的马,在洛阳大街上也发挥不了速度优势。 他往东边跑,因为那边有水。 刘异判断,不等他跑到水边,可能就会被对方追上。 “赌一把吧。” “虽然技术难度有点大。” 第143章 信息量有点大 在他们差距缩小到还剩四五米时, 刘异紧急刹车,他提前将右腿往前迈了一大步, 重力却转移到左脚,压住惯性, 三分之一秒内强制转身。 要不是前阵陪村里神兽们玩老鹰捉小鸡时练过,这个还真不成。 他预判随着两人距离临近,对方肯定会伸手来抓他。 他要在自己摔倒前,与泥哥正面接触。 这样对方本来抓他后背的手,会直接怼他前胸口上。 果然, 二分之一秒后, 一声嘎嘣脆响。 泥哥发出“啊……”地惨叫声。 惯性让泥哥单身二十年的右手,直愣愣地杵在刘异胸口的磁石上。 骨头断了。 刘异也被他推出去五六米远,直接摔倒,胸口血液开始翻腾。 他忍着剧痛爬起来,继续跑。 后方昆仑奴手臂折断后,他竟然也不顾疼痛,继续来追。 但泥哥现在无法甩开臂膀奔跑,速度大不如前。 刘异终于到达水边。 他以一个华丽丽的姿势跃入水中。 跳下的前一秒,还不忘朝泥哥比个凸。 “让你追。” 昆仑奴的水性都很好,追刘异这个泥哥也不例外。 但他手臂受伤了,他知道自己下水肯定游不快,无奈转回薛府。 通济渠四通八达,刘异游了一段就搭船重新回到南市。 李家酒肆。 杨志和小乔正在屋里假装对饮,可两人握杯子的手,一个比一个抖得厉害。 忽然窗口有响动,刘异顺着绳子爬了进来。 “阿弥陀佛,二郎,你可算回来了。” “恩公……”小乔泫然欲泣。 刘异呼了一口气问:“刚才送菜的来过了?” “来了,他跟伙计一样,应该没看清小乔的脸,只见到是四个人。”杨志答。 “恩公,你……可还顺利?” 小乔是个聪明的姑娘, 她大致猜到刘异干什么去了。 刚刚那一个半时辰,感觉比她这辈子都长,她一直在提心吊胆。 刘异叮嘱:“小乔,记住,我们今天从未见过。” 小乔感激地点点头。 他跟小乔换完衣服,又把小乔从二楼顺下去后,就跟杨志一人架一个省电模式下楼。 他们离开时,伙计客套道:“其实现在宵禁管的没那么严苛了,你们若真醉了,晚上宿在这里就好。” 刘异笑着赏了他一些钱。 “知道郑氏珠宝行怎么走吗?” “你们还要去逛珠宝行?那可得快点了,商家快打烊了。” 好在郑氏珠宝行离李家酒肆不算太远。 伙计见到刘异出示的符牌后,给了他两张纸条。 一张信息量很大,竟然有四个字:一切如常。 另外一张信息量也很大,是个问题,上写:真的不能切开吗? 刘异摇头苦笑,他又给伙计写了张字条,让他帮忙传出去。 他告诉伙计,以后每天把消息送去【会宝邸舍】。 ~~~ 巩县,安盛坊。 齐故又在大发雷霆。 这次是雷暴级别的。 “过去整整六天,你才告诉我货没送到洛阳?” 鹿仲跪着磕头认错。 “是洛阳回传消息延迟了,孩儿也不知为何。” 齐故颓败地坐回到榻上。 他不用再想着复职了,就一直丁忧到死吧。 “义父,孩子自然是罪该万死,但我们现在该如何跟洛阳交代呢?” 齐故无奈叹了口气,还能如何?又得去求那个丑八怪。 唉,还是保命要紧。 “我要回趟洛阳。” 鹿仲跪着往前蹭几步:“孩儿自知铸成大错,我已告假,我愿陪义父一道去洛阳请罪。” “你去有何用?” “这件事全是孩儿一人过失,与义父毫无关系。我会和家主澄清,是我不听义父劝阻,选择启用紫柯寨的人。” “本来就与我毫无干系。”齐故横道。 “是是是,孩儿说错话了。” 齐故眯着眼睛打量跪在地上的人,他忽然感觉有个背锅侠跟着也未为不可。 要不是自己谋划失策,在天陵山上折损了二十多个好手,这次押送黄金的人手本来是够的。 他其实可以把这件事一并推到鹿仲头上。 “你既有孝心,那就与我一道回洛阳吧。”齐故声音忽然变得平和。 鹿仲与齐故乘同一辆马车,往洛阳走。 路上时,义子依然对义父伺候殷勤,照顾周到。 义父也依然爱搭不理。 行至偃师至洛阳路段时,鹿仲望着齐故脸上搓衣板一样的褶皱,问了一个问题。 “义父,听说你给四娘选的夫婿是简章兄,为何不是少成兄呢?” 齐故脸上的搓衣板似乎刚好凑成两个大字——严肃。 他闭着眼靠在车壁上,冷冷回一句:“与你何干?” 鹿仲吃了颗钉子,却没有就此打住,他又问: “可义父不是逢人就夸少成兄办事练达,是你所有义子中最出色的吗?” 齐故猛地睁开眼睛,厉声道:“混账,为父的事,何容你来置喙?” 鹿仲没有像往常一样装出诚惶诚恐的表情。 他语气嘲味地说:“恐怕非是义父不想,而是不能吧。” 齐故看向他的目光忽然变得异常冰冷。 “你这是何意?” 鹿仲忽然笑了,“义父,最近淮南来信了吗?你有多久没接到少成兄的来信了?” “????” “超过月余了吧。”鹿仲自问自答道。 “你怎么知道?” “我少成兄那人呐,什么都好,就是好色。我听说他在扬州一名教坊小娘子的房里,莫名就失踪了,也不知道这消息真不真?” 齐故大惊失色,不可置信地抻平眼角褶皱。 “你对少成做了什么?” 鹿仲笑呵呵答道:“我原本不想义父回到洛阳的,后来我又改变了主意。我想的跟你想的一样,丢失货物这么大一个锅,总得有人来背。” 齐故冷声问:“你拿少成来威胁我?你凭什么认为他可以威胁到我?” 鹿仲放下伪装后,姿态也跟着放松,他也往车壁上一靠。 身体舒展后,他以嘲讽的口吻说: “崔家那头母夜叉,只给你生了四个丑女儿,你一直因为无子而抱憾。直到八年前,你才得知,你原本定过亲的青梅竹马,那个因为你入赘崔家而被抛弃的孙娘子,她竟然给你生了个儿子,名叫孙怀仁,也就是我的少成兄。” “你先是资助他科举,待他考中后,你又假借收义子之名将他纳入麾下照拂。” “我之前就很好奇,同批义子里,孙怀仁志大才疏、贪酒好色、资质平平,为何你单单对他青睐有加?” “直到三年前,我发现他阿娘跟你竟然是同乡,这就不得不让我警觉了。” 齐故眯起双眼:“你那时就知道了?” “义父,你都有亲儿子了,还收我们这些义子作甚?给你亲儿子做陪衬吗?” “你到底想要什么?” 第144章 教大家一招,以后进门先咳嗽 河南府司功参军薛责是个颇为儒雅的人。 他与原产地博陵崔氏的娘子崔燕燕,是一对鹣鲽情深的恩爱夫妻。 他们各有各的小姘,一直过着只要两个人相互信任,四个人都会平安无事的和谐生活。 这天薛责将一份重要公文落在了家里。 他想起书房里的秘密(抽屉里藏着小蜜的诃子),于是没敢派属下来取,自己亲自回来了。 懂的都懂,一般提前回家总会有点惊喜。 倒霉催的,他进门前忘了咳嗽两声。 也不能全怪他,谁进自己的书房会提前预警呢? 所以就……尴尬了。 天苍苍,野茫茫,一枝红杏正出墙。 他万万没想到,对象竟是查查,他们府里的昆仑奴。 他还没来得及发作,崔燕燕先发制人,随手抓起书案上的一个琼筒掷过来,正砸中薛责脑门。 “混账,谁让你进来的?” 薛责惨叫一声后,捂着流血的额头发怔。 他一时被打懵了,我……不能进自己的书房? 自我反省了两秒后,薛责猛然醒悟过来,这件事是对方全责啊! 他毅然决然奋起反击,抄起家伙(一幅画轴),满屋子追打肇事者。 “你个贱奴,胆敢侮辱家主,看我不打死你。” “你个老王八,胆敢殴打我的查郎,看我不撕了你。” 薛责追查查,崔燕燕追薛责,三个人从屋里追到内院,从内院追到外院,其中还有两个人衣衫不整。 薛府总管表现得老淡定了,他命奴仆将大门关了,免得家丑外扬。 并告诉奴才:“查查跑得快,等会他跑到门口,先放他出去。” 这就是为何薛义回府时,还未到日暮,他家大门却是关着的。 查查跑出去后,薛责夫妇终于安静下来,两个人逐渐恢复理智。 “郎君,你的头……” “不碍事,刚刚撞琼筒上了,是琼筒不好,乱飞。娘子,你的发髻跑散了……” “哦……不碍事,刚好试下郎君送我的义髻。”(义髻,假发。) 这种虚伪的和谐一直维持到断了手臂的查查再次跑回府里。 “三郎死了,在门口马车里。” 冷水泼热油,薛府沸点再次被引燃。 ~~~ 河南府府衙。 一名长相俊美,身着紫色官袍的中年人,正伏在案上聚精会神忙大事。 外面一名着浅青官服的矮瘦子急冲冲走进来。 录事丁共禀告河南尹赵开:“府君,崇业坊昨日有命案。” 赵开头都没抬,依旧扶在案上,捏着根牛筋草,继续逗弄他的金角大王—— 一只蟋蟀。 “这么大的事,朝廷怎么说?”赵开不咸不淡地问。 “呃……朝廷?”丁共被问得有点懵,“朝廷不管这种小事吧。” 赵开抬头瞪他:“你也知道是小事,那你报给本府作甚,河南府哪天不死人?” “可这次死的是薛责的儿子,崔氏的外孙。” 赵开忽然停下拨弄蟋蟀的手。 他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丝蕴含阴谋意味的嘲笑。 崔氏第五房,是李党啊。 “这就有点意思了,呵呵……快,你去把姚光那个狗东西给我叫过来,他这个洛阳县令当的实在是太安生了。 ~~~ 唐朝科举,应试者将自己的作品写成卷轴,在考试以前投献给达官贵人或政坛巨卿,叫行卷。 行卷的目的是学子希望评阅自己作品的达官贵人,和政坛巨卿向主考官推荐自己,以获得中举的机会。 李白曾投行卷于大诗人贺知章,白居易曾投行卷于顾况,杜牧曾投行卷于太学博士吴武陵。 这些老炮们也都这么干过,谁也不能免俗。 行卷不单出现在省试时期,发解试时就已经开始了,而且更黑暗些。 主考和阅卷人除了会接受行卷,也会接受贿赂,这单独有个名目,叫通关节。 怎么受贿也有门道,府学博士杨开明就是其中翘楚。 刘异睡了一晚上后神清气爽,他今天的首要任务就是去搞定这个杨开明。 他让张鼠雇了辆带车夫的大马车,不豪华但很宽敞。 他们四个人吃饱喝足后就出门购物了。 上车后,刘异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默默地干了件大事。 竣工后,他屏住鼻息问众人:“你们闻到没,这租来的车子里有股焦糊味?” “焦糊味,有吗?”杨志疑惑,随后开始到处闻。 和尚没说话,只默默吸了两下鼻子。 张鼠深吸了几口气后,大骂:“好臭好臭,谁放屁了?” 他赶紧打开车窗放味。 全部人中招后,刘异终于不再忍了,哈哈哈狂笑,笑到打碟。 朋友无需多,够坑就行。 张鼠气得过来掐他脖子。 “死六一,原来是你,骗我们拼命闻,你吃了什么东西放屁这么臭?” 刘异被他掐得夹着嗓子说:“做人不要太贪心,闻一闻就够了,你居然还想要配方?” 和尚气得想揍刘异,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承诺过谁打刘异,他杀谁,而且这混蛋昨天刚刚请他喝过葡萄酒,还是燕姬牌的。 杨志瞬间感觉刘异的偶像光环幻灭。 他心碎道:“我不敢相信你会做出这种事。” 少年天才?神算子? 怎么会这么无耻? 刘异拍拍杨志的肩:“你该自信点的。” 张鼠对杨志说:“请相信我家小六一的人品,他就是能干出这事的人。” 杨志忽然被气笑了。 他现在感觉刘异这人就很神奇,而且越发地神奇。 总让人意想不到,好像他做出任何事情都很合理。 这四人在车里说说笑笑就依次到达目的地。 时间充裕,针对性又强,没多久他们就把洛阳三大市都逛完了。 江和尚从头到尾闭目养神没下车,话题不感兴趣,莫得感情。 越往后逛,杨志越唉声叹气。 “迟了,我们不是本地人,终究还是迟了。” 他们经过的每一家字画铺子外面,都挂了块牌子,上写:无画圣丹青售卖。 估计杨开明喜欢前朝画圣丹青这件事,在考生中已经传遍了。 刘异安慰他:“未必是坏事,能流传到字画铺子里卖的,肯定也不是佳作,搞不好是老头的草稿纸呢。” 杨志苦笑:“明明是你赴考,你反倒来安慰我?” “我又不急。” “六一,现在怎么办?”张鼠问。 刘异想了几秒后说:“咱们去杨老头家那转转。” 杨开明家住在道化坊,离南市不算远,他们没多久就到了。 进入他家所在的巷子后,都不用特意打听杨博士家住哪。 有一家大门口外聚集了一堆学子模样打扮的人,个个手捧匣子,翘首企足。 刘异掀开车窗,探个脑袋出去观望了一会。 他嘴角渐渐开始上翘,弯成个奸诈的模样。 张鼠看着他不解问道:“小六一,你偷乐什么呢?” 刘异将身子转回来,面向几人说:“之前有两名仆人出来驱赶门口的学子,现在又出来个买菜的,刚刚还进去一个送豆腐的。” “这怎么了?”张鼠问。 “……”杨志也是一脸问号。 刘异引导:“你们就没发现他们有什么特征吗?” “都是男的?”张鼠答。 杨志:“都很年轻。” 刘异奸笑:“是我的行卷大礼有了。” 第145章 人生如戏,全凭演技 当~ 当~ 当~ 庆祥听见敲门声,烦躁地骂了几句。 外面的敲击声继续,不见停止,他决意再驱赶一次。 都说读书人知节识礼,可他感觉门外的这群学子们跟蝗虫一样,赶都赶不走。 庆祥举着扫帚打开大门,却愣住了。 “你是?” 门外站着个魁梧的少年。 相貌不错,眼睛很有特点,一眼大一眼小。 少年手里捧着个坛子,礼貌说道:“我是豆腐张的外甥,他铺子太忙,贵府的豆腐这几天就由我送了。” 庆祥嘿嘿笑了,“你这衣服……” 他再看看自己的,这少年穿的跟他身上这件简直一模一样。 少年羞涩道:“我上次见你穿得气派,就照着做了一件,莫要怪我。” 庆祥谦虚地说:“我这件是府里公上发的,也不是人人穿得都气派,也就你我这种身段,才能穿得如此体面。” 少年走进杨府后,与庆祥闲聊一会。 随后他又借了个厕所上,磨蹭了小半个时辰才走。 张鼠走出杨府大门,看见几丈外聚集不散的莘莘学子们还在。 他走过去问道:“你们可是给我家阿郎行卷的?” 考生们看他这身打扮,他又刚从杨家门里走出来,自是认定他是杨家仆从无疑。 “你可否通融一下,进去帮我通传一声。” 张鼠学庆祥一样拽拽回道:“我家阿郎不便接见,他让你们将名字都标注好,文章和物品都交给我带进去。” 杨府书房。 杨开明正在屋内赏画,他最近新得到一幅画圣绢本《斫琴图》。 老头看着挂在墙上的画惊叹道:“不愧为画圣,这幅画意存笔先,画尽意在,笔迹周密,紧劲连绵如春蚕吐丝,迁想妙得,以形写神,实乃珍品也!” 这时,一个仆从进来奉茶。 杨开明转身问:“那些前来行卷的学子还聚在门口吗?” 仆从答:“不在了,这两天竟没有人。” 杨开明惊讶:“怎么会如此?” 仆从答:“想是庆祥拿扫把赶了几次人,将人都扫没了。” 杨开明愠怒:“混账,这样就知难而退了?人人道老夫好通关节受贿,哼!!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老夫向来物物而不物于物,这些筚门圭窬之户,连得失一朝、荣辱千载的道理都不懂,假如连我这关都不能过,他们将来要如何在官场生存?唉……老夫一番苦心,可惜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啊。” “阿郎,其实也不是全都走了。” “哦?” “我发现有一位少年,他每天日暮才来,等到要关闭坊门的时候才走。就立于府门前,不多看,不多言。” 杨开明轻捋胡须微笑着点头:“磨而不磷,涅而不缁,行远自迩,登高自卑,孺子可教也。” “阿郎可要接见他?” “不,你去把他的行卷和东西收了,拿给我看看。” 刘异当天晚上就递交了一份抄来的大作还有半车礼物。 ~~~ 第二天早晨。 【会宝邸舍】 一起来的另一名考生周不通也住在这里。 刘异提着两袋子刚买的朝食回来时,正好碰见周不通拿着从自家带来的胡饼,去邸舍庖屋加热。 刘异热情地跟他招呼:“周才子,我买的朝食够多,一起吃呗?” 有痔青年没理他,一如当时在码头出发时一样,对刘异视而不见,直接走了。 刘异歪头挑眉:“小镇做题家都这么傲娇的吗?” 周不通天然带着股冻死风中站、饿死不低头的气质。 刘异呵呵干笑两声也没太在意。 这时,一个长着大众脸的青年走过来问:“小郎君可是巩县考生刘异?” 刘异点点头。 青年拿了本《道德经》递给刘异。 刘异两手被袋子占据着,他直接用嘴巴叼起这本书。 两人谁都没再说话,青年直接离开邸舍。 刘异拿着早餐进房时,杨志赶紧接过他手里的袋子和嘴里的书。 他歉意道:“应该我去买朝食的,我起迟了。” “没事,耗子和和尚也在睡着呢。” 杨志拿起《道德经》随便翻了两页,脸色大惊。 “二郎,这是谁给你的?” “你猜?” 杨志秒懂。 “你这次帖经试又可以闭着眼睛过了。” 真是得大气运的人呐! 这本书在《道德经》的封皮下,是十二经的内容。 不是全部,每本只撕了几页。 这都不是押题了,等于直接告诉考题。 刘异表现得很淡定,仿佛早预料到这个结果。 “将二十多人的礼物用我一个人的名字送出去,砸不死杨老头就怪了。” 杨志好奇地问:“二郎这次十题也只回答四道吗?” “当然,既然十题对四个就给通过,我多写一个字都对不起自己的手。” 刘异一天没出邸店,就在房中背题了。 傍晚时分,他欠欠地去敲周不通的房门。 周不通开门后诧异地看着他:“你?” “周兄,我有事请教。” 刘异大大方方走进去,直接坐在人家的榻上。 “想必你知道,我没上过学堂,识字也不多,我这有本书,其实是我押的题,但有很多地方我看不懂,可以请教你吗?” 周不通有些讶异。 县里人人都在传刘异是个无师自通的天才,过来乘船时连县尉杨志都对他特殊照顾。周不通以为刘异会很傲气,没想到他如此谦卑,一上来就说请教。 “予仅为县里发解试次名,而汝为头名,我没资格教你,但我们可以一起探讨。” 刘异内心偷笑,倒霉孩子,你中计了。 鲁迅先生说过,男人有两大爱好:拉良家妇女下水,劝风尘女子从良。 我也有两大爱好:对黑的,黑吃黑;对白的,上点色。 第146章 考场外的小插曲 河南府发解试考场设在洛阳贡院。 贡院位于立德坊东北角,紧挨着文庙和国子监,三大地标共同连成个一体的建筑群。 刘异过去以为国子监只在长安有,到这后才知道长安、洛阳都有国子监,分开招生。 唐宋八大家之首——大文豪韩愈,就曾在东都国子监任职过八年博士。 大唐有很长一段时期,科举是在长安、洛阳两地同时考的。 洛阳考场每年有三十三个录取进士的名额。 只是许多学子为了结交权贵,更愿意聚集到长安考试。 发解试与省试不同,首场还是考贴经。而省试进士科,杂文才是首场。 初场通过才能进二场,二场通过才能进三场。 省试,学子的文才将直接决定能否入仕,否则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也没用。 刘异暗暗感慨,难怪大唐能批量出产那么多诗人,敢情作诗不好的考生想入仕,连敲门资格都没有,第一关就被淘汰了。 杨志没等到刘异帖经试开考就离开了。 巩县的税贡已经上缴完,他公务事了,再没有借口继续赖在洛阳,只能跟郭成他们一道回去。 作为刘异朋友中唯一一个有科举经验的,他临行前又给刘异科普不少常识。 河南府下辖有二十三个县,每个县只有两个名额可以晋升到这次河南府发解试。 通过此次考试,会在这些人里再拔选出三人作为乡贡,参加来年春闱。 帖经试开考这天,刘异状态还是很放松滴。 咱是谁?可是上辈子被高考奴役过的人。 会被一个四十多人参加的小考试吓到? 不可能。 答题非常顺利,他依旧捡字最少的四道题回答。 一直到出考场都是完美的,只是没想到下一秒就被揍了。 贡院大门口,周不通狠狠挥出一拳,直接打在刘异肚子上。 “啊,尼玛……”刘异吃痛弯下腰。 这猝不及防的一拳,让等在远处的耗子和江和尚都没来得及救。 一下秒,江小白已经掠到近前。 和尚无坚不摧的铁爪,朝周不通的小细脖狠狠抓过去。 他要将这人脑袋拧下来。 “住手。”刘异紧急喊卡。 江小白的手刚好握住周不通的脖子,还没开始用力。 他侧头疑惑问道:“你说的,谁打你,我杀谁。” 刘异愤懑地瞪着周不通,眼睛里正在冒火。 他对和尚说:“不急,先留着。” 周不通被江和尚迅敏的动作和凶狠的气势,吓得浑身僵直,无法再动弹。 张鼠走过来愤怒地左右开弓,“鸟人,你敢打我家十郎?” 周不通的脸当即被打胖了。 刘异见陆陆续续走出贡院的考生不停往他们这边张望,小声说:“耗子,这里人来人往的,把他先拎回去。” 张鼠像抓小鸡子一样将周不通拎上马车。 周不通许是被吓傻了,他中途竟然也没呼救。 回到【会宝邸舍】后,他们把周不通直接拉到刘异房里,开始对他进行爱的教育。 张鼠又揍了这小子两拳:“敢打我兄弟,你不想活了?” 他只用了三成力,周不通便痛苦地蹲缩在墙角无法起身。 他倔强地辩解:“是他先陷害我的。” 刘异哼笑:“我怎么陷害你了?” “你说,你昨天给我看的是什么书?”周不通红着眼睛问。 “道德经啊,不然呢?” “你早知道考题,对不对?你舞弊。” 刘异冷笑两声:“舞弊?我不承认,我给你看的明明是本道德经,那本书我昨晚还不慎掉进火盆烧了,又没有证据,你怎么能信口雌黄呢?” 诽谤啊,我要告你诽谤,刘异偷笑。 周不通被他气哭了,还一边哭一边控诉这个恶人。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我怎样对你了,你别搞的跟我始乱终弃一样。” “我一心想堂堂正正正科举,平生最恨旁门左道之人,可你让我提前知晓答案,舞弊已成事实,我与自己平日里最鄙视那种人,有何区别?” 刘异走过去,抓起他的头发质问。 “县里发解试第一门,咱俩都是十通四过的,我是只愿意回答四道题,你呢?”刘异顿一顿,接着说:“你恐怕是全力以赴也只能写出四道题吧。” “你怎么会知道?”周不通愕然。 “我跟万大傻打听过,十二经不是你所长,你更擅长杂文和策问策论,如果没有我的答案,今天帖经试你肯定无法通过。傻子,你难道就没有发现这次考试,专挑生僻晦涩冷门的段落让你贴吗?” 周不通想了想确实是。 他猜测道:“也许府里出题就是如此难度吧。” “狗屁!” “你……” 刘异松开他的头发,站起身,无奈看着这傻子。 唉……还是帮他智商充个值吧。 “这次考试比咱们县的发解试和省试都黑,他们提前早就内定好了三位候选人。考官会在第一关时故意拔高难度,他们想要放行的考生,会提前给答案。要确保你这种人不会进入下一关,威胁到他们想要保举的人。” 刘异知道的这些,当然是杨志为他探查到的。 杨志好歹为官多年,在洛阳也有些酒肉朋友。 周不通简直不可置信:“你说的是真的?” 耿直的三好学生世界观碎了。 他一直向往的公平,原来是这个样子。 难道这辈子就没有出头之日了? 刘异又蹲下来,帮他捋了捋被自己抓乱的头发。 “我知道你一直想出人头地孝敬寡母,把你的真才实学留到来年春闱吧,假如你能侥幸通过这次发解试的话。” “可按你这么说,我们即便通过了帖经试,恐怕也通不过下两关。” 刘异哈哈大笑,笑容自信而猖狂。 “事在人为,凭什么自己的命运由别人决定。” 周不通刚刚还疼得发白的小脸突然涨红,他吞吞吐吐道: “刘异,是……是我错怪了你的好意,对不住。” 刘异抿嘴点点头。 “我这人像你一样,最爱公平了。别人打我一拳,我是一定要回报十拳的,假如之前扇你的巴掌也算的话,你还欠我五拳,这事你怎么说?” “你……” 周不通没想到刘异是个如此霸气而且不讲道理的人。 他自知理亏,对方又人多势众。 他狠狠心,咬咬牙。 “我让你打,但莫要伤我右手,就像你说的,我不能放弃,下两门我还要继续考。” 刘异狞笑着走向周不通,他想吓唬吓唬这个比钢铁还直的小学霸。 这时,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 “巩县刘异在吗?” 门外有人在叫门。 张鼠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仆从打扮的男人,他递了张卡片给张鼠,然后就直接走了。 张鼠打开卡片,转身对刘异说:“有人请你明天去香山参加个文会。” 考完帖经试,揭晓成绩再考下一门前,会有两天的空闲时间。 刘异本想腐烂在床上的,没想到被人觊觎了。 “写没写是谁邀请我的?” “国子监监生。” 刘异拧眉疑惑。 国子监在大唐的地位相当于现在的清华北大。 早年整个学府只招三百人,学员仅接收贵族子弟和三品大员的子嗣。 后来条件放宽许多,招生人数已过千,但也仅限定官宦子弟就读。 刘异不理解,清华北大的学霸会邀请成人高考的学渣一起研究量子力学吗? “六一,你要去吗?” “去,当然去。” 我是怕事的人吗?咱主打的就是一个不信邪。 “我陪你。”张鼠说。 刘异回头看看蹲缩墙角的周不通。 “你也随我一起去,抵你欠我那五拳。” 第147章 原来是你 香山,又称龙门东山,因盛产香葛而得名。 香山上风景旖旎,泉水叮咚,林木秀美,站在高处还可以远眺龙门石窟。 白居易大神曾如此评价:“洛都四郊,山水之胜,龙门首焉。” 香山上有一座很大亭子,名曰望江亭,站在亭中可以俯瞰到伊水浩渺烟波。 这次举办文会的地点就在望江亭。 第二天上午,刘异带着周不通、张鼠与和尚出发望江亭。 路上周不通一再追问:“你为何一定要带上我?” 这种文会,一般人想参加都求不来,刘异却把这看成是对他的惩罚。 刘异白他一眼:“万一有人坑我,让我现场作诗呢?你是我的枪手。” 上过大学跟文盲不冲突。 “你不会作诗?”周不通震惊得瞪大双眼,“那还怎么考下一门杂文? “也会,取决于酒喝多少,喝得够量,坐哪哪湿。” 江和尚假装没听见。 张鼠又过来掐他脖子:“死六一,你又来恶心我们是不?” “啊啊啊,九(酒)兄,我错了,我不该喝你。” 两人在车上又是一阵打闹。 周不通看得很迷惑。 他……真是读书人吗? 他怎么得到的县里发解试头名?还十门全优。 费解。 他们到达望江亭时,远远就看见亭子边上聚集了一堆人,有五六十之众。 亭子外侧分四排摆着四十多张几案和坐榻。 中间还有仆从打扮的人穿梭伺候,他们或是端着果盘,或是拿着酒水。 周不通猜测:“今天大概是国子监放旬假的日子。” 刘异点头:“所以都跑这追星来了,我的名气至于这么大吗?” “追星?”周不通不解。 两分钟后,刘异发现他太高估自己了。 他连着对好几个学生模样的人自报家门:“我是刘异,巩县的刘异。” 需要签名吗? 那几个学子跟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完全不感兴趣。 怪了,那是谁邀请我过来的? 这时,他听见远处有人喊:“刘异,这边。” 刘异循声望去,看见亭子台阶处站着一位身穿藕色长袍的少年。 此人身形消瘦,肤色偏白。 刘异感觉好像在哪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这人从亭子上走下来,热情招呼道:“刘异,你可来了。” “呃……你是?” “你不记得我了,在【子美客至】你我初识,后来在剧本杀时我们还玩过两局。” “噢……我想起来,你叫司马……” 这脑子,他前阵还说起过此人呢。 这人是他第一次进【子美客至】时,坐在他旁边那桌两人中性格好的那位。 这人也是当时在场读书人中,唯一一位没恶言讥讽过他的人。 后来众人轮番登台作诗时,郑就只给他作的诗喝彩了。 没想到他竟然是洛阳国子监的监生。 “扎,在下司马扎。”他补全刘异没想起来的最后那个字。 刘异笑问:“是你给我发的请帖?” “请帖是卢兆发的,这场文会就是他举办的。我曾对他偶然提起过你,卢兆最爱以文会友,我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冒然给你发帖子。” “卢兆?” “他出身范阳卢氏北祖三房,卢家的人都爱专研学问,等会你就会见到他,我先带你入席。” 司马扎说完,看向刘异身后跟的三个跟班。 这气质,这打扮,各有各的奇葩。 “这都是你带来的朋友?可里面怕是没有这么多位置了。” 刘异将周不通拉过来,介绍:“这是我同乡,我只带他进去可以吗?” 周不通的表情仿佛即将走上法场的烈士。 发解试头名竟然不会作诗,自己要怎样才能替他遮掩过去? 别问,问就是丢人。 如果失败了,未来几十年,巩县学子都会因此而受人嘲笑,永远抬不起来头。 他的责任太重大了。 司马扎:“只带一个位置应该还够。” 江和尚完全不在意,只轻声问了句:“贫道能带走一瓶酒吗?” 刘异自来熟地顺手薅过一名端酒的男仆,将酒打劫过来,递给他。 “去马车里喝,否则你醉了我们没地找你。” 张鼠开始装委屈:“小六一,你要抛弃我?” 刘异搂着好哥们的肩膀安慰:“放心,大房的位置始终给你留着。” 张鼠虚晃一下,假装捶他肚子,实际没挨着。 然后他便和江小白离开了。 司马扎引领刘异和周不通往前走,原来他的位置竟然被安排在凉亭里。 亭子外面有人眼见着司马扎带着两个打扮很土的少年走进亭子,开始小声议论。 “这谁啊?竟然能进望江亭。” “听说长安国子监提前放假了,会是长安过来的吗?” “长安学子穿成这样?” “……” 他们走进去后,刘异发现望江亭里面仅摆了八张矮几和坐榻。 除了主位外,只剩三个空位了,难怪司马扎说位置不够。 这三个空位刚好是挨着的,就在主位左手边。 司马扎指着第三个位置说:“你说巧不巧,今天孔兄刚好有事无法前来,而你又带了个朋友过来。” 来者是客,司马扎想让刘异坐在左边首位。 刘异也没跟他客气,直接把周不通按在那个位置上。 这骚操作,看得司马扎一愣。 “……”合着这是你主场呗?你倒很不客气。 他们仨,刘异坐中间,周不通最靠近主位,司马扎挨着刘异,靠近亭口。 就坐后司马扎俯身过来小声给刘异介绍对面就坐的三个人。 “右手第一位是我们国子监有名的才子温庭虚,他出身太原温氏,旁边的是出身吴郡陆氏的陆承,最后一个是太原王氏的王晋。” 刘异疑惑:“只有士族能坐在亭子里面吗?” 司马扎轻笑:“怎么会,否则你我怎么会被安排坐在这。他们三位能坐这首先是因为文采卓绝,其次才是出身士族。” 这时,亭子外面有轻微骚动声。 他们三个回头。 看见一个全身白衣,身体浮肿的少年正往这边走来。 司马扎皱眉:“他怎么来了?” “他是谁啊?”刘异问。 司马扎小声说:“他叫薛仁,是洛阳司空参军薛责的次子,他外翁是博陵崔氏五房的家主。” 刘异眸色渐深,露出一抹玩味笑意。 “薛责的次子?”不就是死鬼薛义的二哥喽。 第148章 有事他真跑 “我怎么听说他家有新丧,怎么还来参加文会?”刘异问。 “你刚来洛阳连这个都知道?”司马扎表示惊讶,随后解释:“他家三郎确实刚刚意外身故,听说凶手至今仍未归案。不过薛仁才不会在乎亲兄弟的死活,他来肯定是为了找卢兆的麻烦。” “哦……这是为何?” “他只是博陵崔氏的外孙,不姓崔,不算士族。在我们国子监以皇亲为尊,其次就是士族。别的士族他不敢动,只有范阳卢氏诗书传家,淡泊不好入仕,朝中根基不厚。薛仁以为自己压住卢兆,就能与士族们平起平坐了,简直愚蠢至极。” 刘异嗤笑,他刚刚是高看这人了。 他还以为薛仁对他弟弟的死查出点蛛丝马迹,跑这来试探他。 原来这二货只是个到处刷存在感的可怜虫。 司马扎接着说:“薛仁一惯嚣张跋扈,今天文会恐怕不会太平。” 薛仁在国子监里也算是号人物,亭子外面有个别曲意逢迎的人,正在捧他臭脚。 “薛兄这一身白衣,简直华美出尘,极配兄长超凡脱俗的气质。” 崔仁得意地回道:“除却吾身三尺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刘异在亭子里小声接:“除却汝身三尺雪,天下谁人配傻逼。” 司马扎听见,‘噗嗤’一下笑出声。 “刘异,多日不见,你这舌毒功力见长了。” 刘异谦虚道:“我一直很上进的。” 这时,薛仁斗志昂扬地走进望江亭。 他用傲慢的眼神睥睨一圈,目光最终落在周不通身上。 他大声嘲讽:“卢兆见识人脉真是欠缺,文会竟办得如此不成体统,一个衣着连贱商都不如的寒酸学子,竟被他安置在左首席。” 周不通皱皱眉头,没理他。 他是被请来做枪手的,不宜惹事。 薛仁见这个衣着寒酸的小子竟敢无视自己,他直接走过去,趾高气扬地命令: “滚开,本郎君要坐在这里。” 周不通岿然不动。 我若走了,谁替刘异遮丑? 这件事关乎整个巩县的荣誉,不能动。 薛仁眼见就要动粗,司马扎这时从座位上站起,走过来阻止。 刘异这位同乡,可是他让带进来的,他有责任维护到底。 司马扎严词道:“薛仁,这亭子里的座位都是预先安排好的,你来参加文会,有请帖吗?” “请帖?”薛仁冷哼一声,“我阿耶可是发解试主考,钦点文人本就是薛家职责所在。我愿意过来评点一下尔等文才高低,是看得起你们。” 这时,对面坐着的三个人纷纷站起。 温庭虚脸色不悦说道:“凭你也敢评点太原温氏?” 陆承脸色鄙视:“庭虚,何必跟一个士族外亲计较,旁人会说咱们真士族仗势欺人。” 王晋语气还算平和,劝解道:“薛仁,若你执意参与文会,不如到亭子外面就坐,里面这八席座位,卢兆已经有所安排。” 薛仁被温庭虚和陆承公开嘲讽,气得血压飙升。 士族,自己为何不是士族? 阿娘当时为何要嫁给薛责那个穷酸,联姻个士族多好。 薛仁硬气道:“我偏不听卢兆安排,那个见识浅薄的人,还有闲情举办文会,他们范阳卢氏近几朝出过三品大员吗?我要是他早羞愧得退出国子监了。” 司马扎为朋友辩解:“那是因为范阳卢氏素来淡薄,不好名利。” 一提起范阳卢氏,薛仁可算找到话茬了。 他贬低范阳卢氏帝师房出帝师都在大唐之前,在本朝并无建树,卢家每一房都被他挑剔一番。 司马扎只恨自己嘴拙,怼不过他。 这时他恍然发现,最能怼的毒舌刘异哪去了? 这种场合,为何不见他发声?薛仁欺辱的可是他带来的朋友。 司马扎一回头,发现刘异的座位上,空空如也,人早没了。 啊啊啊!!! 还能这样? 这个人不能处啊,有事他真跑哇。 此刻,刘异正在亭子外面满场找东西,括弧不是板砖。 他记得刚刚过来时,看见有两名男仆拿着几个大海螺走过去了。 海螺呢? 唐人在热闹场合喜欢吹螺打鼓助铮,相当于现在ktv里的砂槌和铃鼓。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最终在一处角落里找到五个海螺壳。 刘异挑了个大小适中的,改造了一番,一脸坏笑着开始哼唱: “小螺号呀,嘀嘀地吹,安个喇叭让你飞。” 待他重新返回亭子时,里面的人还在争执。 “今天这个位置我坐定了,谁说都不行。”薛仁豪横的不要不要的。 周不通为了守护巩县尊严,誓死不让。 司马扎拿薛仁完全没办法。 三个士族少爷也就怼两句,毕竟这事跟他们没关系,人家也不想参与。 刘异单手将大海螺藏于身后,他走到周不通座位边上,将他拉起来。 弯腰同时将海螺塞到他坐榻下面。 “周兄,你怎么连点眼力价都没有呀,既然这位仪表堂堂、贵气逼人的大人物,要坐这个位置,你就让出来好了。” 周不通惊讶:“可是……” 刘异知道他在想什么,安抚道:“没事,你可以与我共享一席。” 周不通幽怨地瞪他:说我没眼力价?我是为谁才坐在这受人侮辱的? 司马扎也很无语。 早知道自己坚持什么啊,结果刘异倒跑过来装好人。 不过很奇怪,他认为刘异向来不是畏首畏尾之人啊,这次是怎么了? 三位士族公子眼神里全是不屑……没有骨气的小人物。 刘异拉周不通离开时,左脚不慎绊上了右脚,身子开始前倾。 两只手却一前一后,一手给桌上的杯子里加了点料,一手假装支撑身体不慎抓了薛仁腰腹一把。 薛仁当时感觉肚子像是被针扎一下,但转瞬即逝,他也没太在意。 他在意的是自己的新衣服。 薛仁粗声骂道:“贱民,弄脏了本郎君的袍子,你赔的起吗?” 刘异讪笑:“是是是,这袍子可真配你的气质。”一会儿更配。 他让亭子外的侍奉男仆重新搬来一个坐榻,与周不通挤在一张几案前。 亭子外面又有一阵骚动。 远处有一个身着蓝袍和一个着白袍的青年男子往亭子这边走来。 蓝袍男子中等身材,气质文弱,脸部线条很柔和,全身自带一股书卷气。 白袍男子身姿挺拔,冷白皮的脸上棱角分明,星眉凤目,长得异常俊逸。 亭子里的人除了薛仁纷纷起身。 刘异是被司马扎拉起来的。 司马扎介绍:“是卢兆将郑颢兄带过了,穿蓝色衣服就是卢兆,穿白袍的是郑颢。啧啧啧,郑颢这气度,不愧为士族出身的山东第一才子。” 郑颢? 刘异感觉这个名字在哪听过。 司马扎继续解说:“郑颢出身荥阳郑氏,他跟他的状元公叔父一样,都是文武全才,郑颢是长安国子监的头号人物,要不是卢家与他有姻亲,我们可是请不来他的。” “荥阳郑氏?” 刘异想起来了,他就是郑宸口中的长兄,四房的当家人。 此刻他总算明白,为何自己会莫名收到请帖了。 第149章 不同凡响 郑颢走进来后,首先看了下左边首席位置。 入眼是一位浑身浮肿,肥头大脸的青年坐在那,郑颢有些惊讶。 宸儿的口味……貌似有点……很难评价。 卢兆也看到了左首位上的人,他诧异道:“薛仁,你怎么会坐在这里?” 薛仁横道:“望江亭是你们范阳卢氏建的吗,本郎君自然想来便来。” 薛仁……不是刘异? 郑颢听见后,暗暗松了口气。 卢兆见宾客全在,这么多人看着,他实在不便与薛仁起争执,只能忍下。 这时,三位士族子弟均过来与郑颢攀谈。 所说都是一些“久仰啊”、“如雷贯耳啊”、“一见如故啊”之类的客套话。 司马扎将刘异和周不通也拉到了卢兆和郑颢面前。 他介绍道:“卢兄,郑兄,这就是我常提及过的巩县才子刘异,他是我见过最具奇思妙想的怪才。旁边的是他同乡,叫周不通。” 随后又为刘异和周不通介绍了卢兆和郑颢。 卢兆颇具主人风范,客气道:“司马兄谬赞了,两位才子能莅临卢某办的文会,某荣幸之至,望不要拘谨,今日可尽抒笔墨,吾等以文论道。” 刘异道:“抒,一定抒。” 周不通施礼:“周某听闻文会盛事,随朋友贸然前来,唐突之处,望主人见谅。” “周学子谦逊了。” 郑颢眼神一直暗暗打量刘异。 他感觉这少年相貌尚可,就是瘦了些,会不会身体有恙呢? 刘异揣测郑颢应该还不知道郑宸掉马甲的事,否则他的目光应该不会这么直接。 既然如此……嘿嘿……那就别怪我了。 他突然直视郑颢,问道:“这位郑颢兄,你可是一直在偷看我?” 郑颢被他问得一愣,他没想到刘异如此直接。 他尴尬着回:“我见刘学子才貌不凡,故而注目。” 刘异面露为难:“其实…在下……没有龙阳之好,男子长再俊也不行。” 咔,是雷劈的声音。 郑颢这辈子都没这么震惊过,他听到了什么? “你……” 他想打人。 嘎嘎嘎,满亭子的人都在憋笑。 碍于郑颢的大名,谁也不敢放肆直接笑出声,但忍得真的很辛苦。 薛仁全然不在乎,他已经爆笑出声,并附带点评。 “哈哈哈,我刚刚说什么来着,贱民就是贱民,登不了大雅之堂,闹出笑话了吧。” 卢兆忍着笑打圆场:“刘异学子,你真误会了,郑兄他绝没有这方面的癖好。” 刘异扶着自己的小心脏,感叹:“幸好幸好,否则我真怕辜负了你呢。” 周不通感觉太丢人了,他赶紧拉着刘异回到位置上。 他小声告诫:“刘异,你现在一言一行皆代表巩县,请你说话前三思而后再出口。” 刘异耸耸肩,who care。 众人先后落座后,卢兆说:“今日文会,我们依旧吟诗作赋不限,主题便是在这香山所见所感。” 薛仁插嘴:“卢兆,你是不是以为只要薛某不来,你便是洛阳国子监文才头甲了?白日做梦,今日薛某在望江亭所做文章必然不会逊于昔日王子安在滕王阁所作,不信我们走着瞧。” 对于薛仁的斤两,卢兆不要太清楚,偏他自己不清楚。 “卢某拭目以待。” 仆从给每张几案前铺好纸张、研好墨后,众人开启起笔。 只有刘异安如磐石。 旁边周不通小声说:“你先等一会,我写完后偷偷交给你,算做你写的。” 刘异小声回:“我是在等啊。” 不过不是在等你。 刘异有些狐疑,都过了这么久了,对方怎么还没反应? 难道他刚刚天枢穴没找准? 早知道扎神阙穴了。 但他怕扎肚脐眼,对方会太敏感觉察出来。 他刚刚见薛仁喝了杯子里的水,呵呵,很好。 但那药没那么快发挥作用,估计也得等会。 等待ing。 这么一会的功夫,司马扎一首诗已经作好了。 他刚刚见亭子外面走过一个和尚,当即提笔写下一首五言律诗。 《题清上人》 古院闭松色,入门人自闲。 罢经来宿鸟,支策对秋山。 客念蓬梗外,禅心烟雾间。 空怜濯缨处,阶下水潺潺。 除了司马扎和刘异,众人都在伏案抒写。 这时,忽听得一声巨响。 蹦~ 之后便连续不断,像是在击鼓。 且听炮声:哒哒哒哒哒蹦蹦蹦…… 连响, 一声比一声高。 是从薛仁身子底下发出的。 屁在股口,他根本憋不住。 响屁富有节奏感的不断发射。 全场震惊,包括漏气者本人。 他在屁崩的路上渐行渐远,一去不复返,根本停不下来。 伴随着声响外还有一股不可描述的气味。 薛仁疯了。 自己忍不住放屁就算了,这声怎么会这么大? 振聋发聩。 为何停不下来? 惊惧、茫然、不知所措,他这辈子都没这么慌乱过。 连续的打炮声,差点把亭子里的人全部送走。 是笑死的,非战斗性减员八位。 这个,真的是忍不住啊。 薛仁一边蹦屁一边找,找了半天,最终发现坐榻下面找到一个大海螺,正对着他的气门。 薛仁掏出海螺,顿时黑云压顶,大声咆哮:“是谁在害我?” 他眼神凶恶地瞪向周不通。 刘异摇头感慨,这个时代要是有麦克风就好了,会比海螺效果更佳。 刘异真诚赞叹道:“陌上人如玉,公子屁无双,兄台不愧为少年才子,连放屁都是如此的不同凡响,绝对有一腚的水平啊。” 侮辱性拉满,论恶心人,他向来是专业的。 “你敢辱我?”薛仁怒气值再+1000。 “没有,绝对没有,我在赞美你啊。” 拿膀胱看你都属于高看了。 司马扎和三位士族公子笑疯了,场面彻底失控。 这时,连亭子外面的人也被惊动了。 他们在经历了呆滞、震惊、困惑与八卦后,最终停留在抑制不住的笑声中。 整个望江亭陷入疯狂震荡,一片哈哈哈声之后几十人同时肚子疼。 亭子里的人不堪忍受臭味,最后纷纷跑到外面去。 再不跑,他们就腌入味了。 刘异逃出来后,就悄悄退场了。 因为他知道等会薛仁会更囧。 他可不想留下来看菊花公子表演川流不息。 太臭。 他离开人群漫无目的地走着,其实他上辈子来过洛阳香山。 当时这里没有望江亭,刘异估计是后来坍塌损毁了,没保留下来。 他记得香山上还有白居易大神的墓地。 既然来了,刘异决定再去看看,于是他朝琵琶峰走去。 等他到了记忆中位置,傻眼了。 他只看到树木苍翠和绿草如茵。 槽,墓地呢? 难道我记错方向了? 恰在此时,一个身穿麻衣芒鞋,扛着锄头的老翁从他面前经过。 刘异连忙拦住老头,问:“阿翁,知道白园怎么走吗?” 老头疑惑:“什么白园?” “就是白居易墓地啊。” 老头惊得眉毛胡子一起飞翘:“你说啥?” 有些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死在刘异心中。 第150章 鲲之大,一锅炖不下 老翁告诉刘异,白居易墓地可能在香山寺里面。 刘异恍然大悟。 哇!哇!哇!重大考古发现哎,原来白居易可能是被后世子孙挪坟挪去白园的。 老翁正好也要去香山寺,刘异便与他一路同行。 老头很健谈,俩人走一路聊一路。 “少年郎哪里人啊?” “巩县,巩县刘异。” 老头呵笑:“巧了,老夫也姓刘。” “那我们是本家啊,阿翁,你是在附近垦荒了吗?我帮你扛锄头吧。” 老者脸、脖子、胳膊均被晒得焦黑,一看就是名资深田舍翁。 老者也没跟刘异客气,将锄头扛他肩上。 “对,我在刚刚那处山腰种了些蒌蒿。你从望江亭那边过来,听说那边有文会,莫非你是国子监的监生?” 刘异谦虚道:“我不是学生,是老师。我是被请来教他们做人的。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老子亲自来教他们啥叫规矩。” 老翁听到后哈哈哈狂笑不止,乐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狂妄的少年郎,老夫甚是欣喜。”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香山寺。 进去后,老者说他要去还锄头,就先行走了,他让刘异自己去找白居易墓地。 再次来到香山寺,刘异不由得惊讶,这与他上辈子来时看到的差别也太大了。 现在这里不仅没有蒋委员长占坑造的别墅,也没有爱新觉罗家盖章狂魔建的御碑亭。 钟鼓楼和几座大殿倒是全都在,不过建筑风格与他在后世看到的迥然不同。 香山寺里北角里有座塔,危楼切汉,巍巍壮观。 大雄宝殿飞阁凌云,与龙门西山石窟隔河相望。 刘异感叹,不愧是九老会开派对的地方,原装的就是牛掰。 后世重修重建的几座大殿,完全没有复原出这种恢宏的气势。 刘异边参观边找墓地。 等他找到寺院后面一处院落时,看见有个身穿灰色僧袍,头戴青黑色四角折上巾的白胡子老头。 他正坐在一棵参天香柏树底下,下棋。 又是自己跟自己对弈。 刘异抿嘴锁眉:“槽,还来装逼?” 他嘴角邪笑,不紧不慢溜达走过去,冷哼了一声后讥讽: “你们崔家人的脸,是不是比鲲还大,一锅都炖不下?” 老者诧异地抬头:“呃……你在说老夫?” 刘异无奈摇摇头,还装? 他一巴掌挥过去,将棋盘掀翻,‘唰~唰~唰’,又是黑子白子散落一地。 “这次我帮你掀。” 前院有这么多和尚、香客在,刘异赌崔家人不敢动手。 老者保养得宜的白色面容,当时被气成毛血旺。 他站起来指着刘异鼻子大叫:“你你你……竖子无礼,老夫即将破解的残局被你毁了,你赔我棋局。” “哈哈哈哈哈……”后方陡然传来一阵大笑声。 刚刚带刘异来香山寺的那名田舍翁,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他正在捧腹大笑。 “你就不要找托词了,三天了都没破解我摆下的残局,现在偏要赖在一个少年郎身上。” “老匹夫,你好些无耻,定是你让这少年来乱我棋局的?” 刘异恍然醒悟,这穿僧袍的老者不是在装逼,人家是在破残局。 这下尴尬了,地缝呢? 他讪讪地走向前,不好意思道:“这位阿翁,对不住了,我还以为你是崔家人,又想拉拢我为博陵崔氏效力呢。” 僧袍老者惊愕问道:“怎么,博陵崔氏的人想拉拢你?” 刘异颔首轻笑:“三番四次很虔诚的,大概想认我做义父吧。” 老者听罢,一扫愠怒,哈哈大笑出声。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如此狂妄,难怪敢掀翻我的棋局。怎么,你是来考发解试的考生?” 刘异惊讶:“阿翁,你如何猜到的?” 老者道:“崔氏惯爱从发解试考生中培植势力,因为这些考生大都不是官宦子弟,最容易拿捏。” 刘异疑惑打量老者,感觉这老头有点背景,气质很像退休的局座。 田舍翁打扮的老者在后边一本正经说道:“这少年在找白居易墓地,我就把带到这来了。” 僧袍老者闻言一怔,随后笑着问:“他……白居易他…死了?你听谁说的?” 刘异肯定地答:“这还用听说,肯定死了啊,大唐那些着名的诗人应该都死了吧。” “着名?”老者捋了捋胡须,认真问道:“在你心中,都有哪些诗人配得上着名二字?” 刘异掀了人家的棋盘,此刻乖巧地跟亲孙子似的,蹲在地上捡棋子。 他一边捡,一边回答老者的问题。 唐朝诗人,他记得的就是课本里那些。 刘异断断续续地答:“我心里着名诗人……李白、杜甫肯定是,白居易和刘禹锡也是,还有鹅鹅鹅,铁锅炖大鹅那个。” “鹅鹅鹅……你是说骆宾王吗?”僧衣老者怀疑地问。 “对对对,就是他。还有那个一停车就喜好坐爱的那个,也算吧。”刘异又想起一位。 “????” 这个,两老头谁也没猜到。 田舍翁走到来跟刘异一起捡棋子。 他凑近少年疑惑地问:“听你的意思,这些人都死了,刘禹锡也死了?” 刘异肯定地点点头。 他估算现在应该是晚唐,他就不记得晚唐有出过诗人,这些人当然应该都是盛唐的。 两个老头彼此对望一眼,各自…为自己默哀三分钟。 棋子捡完装回盒子后,他们三人坐在树下石凳上闲聊。 僧袍老者问:“你认为白居易和刘禹锡,他们哪个诗才更高?” 田舍翁白了僧袍老者一眼,“自然是刘梦得才高啊。” “我问这个少年郎,你急什么?”僧袍老者呛他。 “晚辈刘异,实话实说,白居易和刘禹锡我都不太喜欢。” 卡卡卡,两位老者同时遭受暴击。 “这是为何?”异口同声。 刘异一脸认真地批判:“我有三点不喜欢老白头。” “老白头?”僧袍老者惊讶地望着这个少年。 他叫白居易老白头…… 刘异接着讲:“老白头的诗都太长了,这是我最不喜欢的一点。” 当年背诵的时候恨死他了。 僧袍老者心里委屈啊,写长诗是错吗? “那第二点呢?” “尽管别人说他爱在文艺作品里大打植入性广告,文风浅显、表白接近肉麻,但我还觉得他放不开。” 两个老头一个如遭雷劈,一个爆笑。 第151章 引入一点活水来 虽然他们不懂广告、肉麻是什么意思,但听语气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词。 僧袍老者气得脸都绿了。 田舍翁笑着让刘异继续讲:“啊哈哈哈,细说说,他哪放不开?” 刘异继续批判:“他写过一首描写李三和儿媳妇的诗,就是汉王重色思倾国那首……” “那首叫《长恨歌》。”僧袍老者一字一顿地补充。 刘异点头:“对对对,就是这首,里面内容还挺香艳的,尺度却只敢打擦边球,他都敢影射李三好色了,却丝毫不敢提及他爬灰的事情。” “爬灰?”两个老头异口同声地问。 “就是搞儿媳妇。” 这次,不是一个人脸变绿,两名老者的脸,突然都变成苦瓜色。 僧袍老者气得站起来大骂:“混账,你……你你简直大逆不道,胆敢侮辱明皇。” 田舍翁拉了僧袍老者袖子一下,小声提醒:“老叟,你想引来人招祸吗?” “可他……” 刘异无所谓地耸耸肩:“那个老皇帝早死了,怕什么?” 田舍翁郑重道:“可这是大唐,是李家的江山。” 刘异撇撇嘴,李家的江山应该也没多少年了吧。 两位老者对这名不知天高地的小子一顿批评教育,吧啦吧啦吧啦…… 刘异堵着耳朵表示,一定认真反省。 两老头气顺了,才想起来接着问少年不喜欢白居易的第三点是什么。 刘异答:“我感觉白居易不太会起名字。” “哦……为何如此说?”僧袍老者问。 “他给自己起名香山居士,我认为这个名字有问题。” “有何问题?” “你想啊,黄药师可以叫桃花岛岛主,因为桃花岛本就是他的。但香山又不是白居易的,你可以叫香山居士,别人也可以呀。或者再来个香山道士、香山护士、香山烈士,那边望江亭中有个菊花公子,他完全可以自称是香山喷射战士,一来二去,这个名字会被污掉的。” 好新颖的角度,僧袍老者之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他还在苦苦思索要不要改名时,田舍翁那边又开始发问了。 “刘异,你为何不喜刘禹锡?他亦姓刘,跟咱俩也是本家。” 刘异想想刘禹锡,其实也没得罪过他,毕竟《陋室铭》不算难背。 那就随便捡几条批判吧。 “我觉得吧,咱们老刘家刘禹锡这哥们,他有点轴,不知变通。” 僧袍老者一听,笑了,接道:“刘异,我点老夫认同你,他确实不知变通。” 田舍翁瞪他一眼:“老夫让刘异小郎君讲,谁要听你这老匹夫评说。” 刘异接着点评。 “刘禹锡堪称大唐嘴炮王,嘴欠又头铁,还乐观到变态,这点跟我家肘子倒是有的一拼。” “炮王?头铁?”田舍翁疑惑。 “肘子?”僧袍老者疑惑。 刘异:“他倒是挺豁达的,要不然也写不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可他实在嘴欠,每次被贬回来,他都要去逛一次玄都观,还次次作诗。每次都因为在玄都观作诗再被贬。” 听到这,僧袍老者忍不住哈哈哈大笑,笑得胡子乱颤。 “刘小郎君,你连这个都知道?怎么现在大唐人尽皆知了吗?” 田舍翁面色微红,脸上尴尬。 刘异想起欠欠的刘禹锡也笑了。 “他写完‘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被贬了。回来又写了一首‘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被上位者看见,小样,不服是不是?结果再度被贬。你们说他欠不欠?他是不是跟玄都观有仇呀?这以后还有人敢去玄都观烧香吗?” 田舍翁尴尬片刻后,想想也笑了。 一张黑脸笑得满脸菊花开,很释怀。 他问:“听你这么一讲,刘禹锡确实很欠。你刚刚说他跟你家肘子很像,肘子是谁?” “就是‘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肘子啊。” 两位老者脸色讶异,口中喃喃跟着复述‘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虽然还是不知道肘子是谁,但他们均震惊于少年信手拈来的好文采。 “有才。” “出口成章。” “刘异,你师从何人?”僧袍老者问。 “我没上过学堂。” 僧袍老者追问:“没上过学堂……你叫刘异?你可是巩县那个刘异?” 田舍翁也惊喜地问:“你是在巩县发解试中获得十门全优的那名考生?” 刘异得意贱笑:“我名气都这么大了?连洛阳城里的一名田舍翁都听过我的大名。” 两位老者呵呵呵又是一阵笑。 “是俞渊那个老顽固信中曾提及过你。” “两位阿翁认得瀚白先生?他是怎么评价晚生的?” 僧袍老者轻捋胡须,认真道:“我倒想验证一下他有没有夸大其词,刘异,你既是考生,你对这次发解试怎么看?” 刘异撇撇嘴:“不怎么看,我对整个大唐科举都不看好。” 两老头震惊。 “这是为何?” “大唐每年录取的寒门子弟有多少?不过是骗傻子陪跑,最后中榜的还不是从那几个士族大家中来来回回地选,官场像一潭死水,只会越来越浑。” 田舍翁震惊:“那你还来考?” 刘异嘴角扯动个凄惨的苦笑。 他过去考科举,是为了给老爹买大房子。 如今坚持考,是因为他必须离开巩县,这是他布局中关键的一环。 “我只能说我现在并不在乎考中与否。”刘异答。 两位老者各自沉思片刻。 僧袍老者问:“你既然说官场一潭浑水,那你认为要如何改革弊端呢?” 刘异回:“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当然是从源头解决。” 两个老头又不自觉重复这句‘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这少年随口吟诵便是佳句,不输李杜,难怪俞渊夸他是天纵之才。 “如何引得活水?”僧袍老者问。 “公平科举,必能革新官场。若想公平,考卷必须糊名,令阅卷者心中秉持忠义,让考生无法舞弊。” “糊名?” 为何他们之前就从来没想过用这个办法? 糊名制在武周时期科举就曾用过,之后这么多年被各大官僚有意遗忘。 这时,从前院传来阵阵呼喊声。 “六一,六一你在吗?” “你这和尚拦我作甚? “你放我进去找找,我家十郎丢了,你若再拦我,我可不客气了……” 是张鼠的声音。 刘异赶紧跑出去。 他发现张鼠和周不通都在外面。 两人一看见刘异就开始抱怨。 “六一,你要急死九兄了,再找不到你,我可就把香山铲了。” “刘异,你怎么突然就不见了,郑颢郑郎君也在到处找你。” 刘异这时才恍然发现,现在已经快到日暮了。 他不知不觉中与俩个老头聊了一下午。 刘异再次返回内院与跟两位老翁施礼告辞。 “两位阿翁,今日跟你们聊得很畅快,我都忘了去找白居易墓地了。” 僧袍老者:“……” 田舍翁噗噗憋笑。 刘异走后,僧袍老者望着他的背影感叹: “难怪俞渊评价他浑金璞玉、天然雕琢,此子慧心巧思、豁目开襟,确实罕见。” 田舍翁脸色忽然严肃几分,问:“今年府里发解试名单是怎么定的?” 僧袍老者叹口气:“就像他说的,还是一潭死水,听说他们已经内定好了三人。” “太子少傅,引入一点活水怎么样?” 僧袍老者诧异:“我连省试的通榜都不愿意参与,你要我破例?” 第152章 五房话事人 博陵崔氏作为一个延续了近千年的大士族,其产业族人遍布天下,并不仅限于博陵。(汉末博陵郡在唐朝属于冀州横水县) 崔氏每一房在长安、洛阳都有产业,第五房在洛阳的别院就在归仁坊。 归仁坊紧挨着洛阳最东侧的建春门,牛李党争之牛党党魁牛增孺的园子也建在这里。 天明时分,洛阳城里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秋雨冰凉,根根垂落的银丝,悄无声息地织成一张细密的天罗地网,笼罩着整个洛阳城。 崔氏五房的家主崔行,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一夜没睡,现在脸惨白的像刚从坟墓里挖出来。 他坐在书房里,望着窗外晦暗阴沉的假山叠嶂微微发怔。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桩桩件件都不让他省心。 他次女的第三子,他的亲外孙,在自家门口被人刺杀,凶手至今没有归案。 二女儿天天回府里来哭哭啼啼闹,要他出面对洛阳县令施压,尽早破案。 可洛阳县令归赵开管,那可是二房的人。 巩县的孝敬丢了,二房管事已经来问过话。 人人都道崔门显贵,可显贵门户里也是要分高低的。 五房在二房面前,就只有站着的份。 这次损失的钱虽不多,但这件事必须要给二房一个说法。 他大女婿门下一个叫鹿仲的义子,昨天揭发他大女婿包藏祸心。 鹿仲一口咬定,是齐故贪墨了巩县这次的孝敬。 昨天傍晚,那个八品小官,就跪在他书房这里言之凿凿地控诉。 “家主,卑职身为其义子,自不该忤逆假父,评议其长短,但卑职更是崔氏栽培的门生,忠孝难以两全,卑职今日唯有担下这个不孝的罪名。” “义父一直假借巩县有名叫刘异的恶人索要税贡之事欺瞒家主。” “义父口中的恶人,只不过是一名年仅十五岁的田舍郎。他纵有几分才气,但手无缚鸡之力,家中世代务农,即便给他天大的胆子,他也要有能力与崔氏为敌啊?” “义父为了坐实这名少年凶悍之名,故意诓骗借调出家主麾下五十多名高手,他再联合紫柯寨山匪将这些家奴分批绞杀在巩县之内。” “如此一来,义父就可以将私吞货物之事,栽赃嫁祸给他亲手捏造出的这名恶霸头子。” “现如今货物丢失,押送货物的人也不知所踪。有人报案在偃师县洛水岸边发现一具残缺不全的男尸,那人穿的正是崔家家奴服饰。” “卑职怀疑崔家派过去的最后二十几名高手,可能已经被紫柯寨匪徒全部灭口了。” “当初义父坚持要用紫柯寨护送货物,卑职就有所怀疑,可惜没有能力阻止,没想到最终致使货物丢失。卑职自是万死难辞其咎,但今日所言句句属实,家主若不信,我愿与义父当面对峙。” 崔行老迈,但并不糊涂。 他认为大女婿没有必要这样做。 崔家给齐故的已经足够多了,他至于为了区区一县的孝敬,断送了在崔家的后路吗? 虽然他确实对齐故书信中反复提及一个十五岁少年,如何阴诡奸诈这件事有所怀疑,但他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女婿。 他当即就命人将女婿齐故喊进书房。 齐故进门后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鹿仲,并没有太多吃惊的表情。 “外舅安好。”齐故施礼问安。(外舅,岳父。) 崔行冷着脸教育道:“伯朝,下次收义子时要谨慎,切不可再教出忤逆不孝的东西来。” “伯朝铭记。” “你这义子指控你私吞巩县货物,你可有话说?” 齐故听到指控,脸上依然没有惊讶,只颤巍巍跪下,不发一言。 崔行顿时愣住。 他这大女婿也是年近花甲的人了,办事向来妥帖,何至于此? 他沉住气,柔和问道:“伯朝,你若有任何苦衷,尽可对为父讲。” 齐故低着头,依然没有开口。 他不禁开始迷惑,难道鹿仲讲的是真话? 不可能。 以齐故的性情,无论真假都不可能不辩解。 莫非受人威胁? 即便受到威胁,以崔氏的势力,还能让他受制于人不成? 可他为何不直说? 这事太过蹊跷。 一直跪着的八品小官鹿仲,他以膝盖为足,挪动调转身体,改朝着齐故方向跪。 鹿仲诚惶诚恐地开始磕头,一声比一声响,磕得额头一片红肿。 “义父,你就实话实说吧,一切罪责儿子愿意替你承担,哪怕剖腹挖心,哪怕碎尸万段,儿子都愿意承受,只求义父说出实情。” 齐故低着头,拧紧眉梢,绝望地看着地面。 他不是傻子,怎么听不出这话里面的威胁之意。 他回洛阳几天了,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在等待淮南传书。 今天早上他终于接到传信,信上只有一行字:扬州府录事参军孙怀仁于十日前失踪。 他拿着那封传书,惊惧得双手发抖。 棋差一着,他竟然真被自己养的狗咬了。 在回来洛阳的马车上,鹿仲以他唯一儿子的性命要挟,要他将货物丢失的罪责认下来。 当时给他们赶车的车夫,是他身边功夫最好的亲随。 他以为只要擒住鹿仲,一切就可迎刃而解。 他失算了。 没一会儿,他就亲眼看着鹿仲捏碎了那名亲随的左手手掌。 鹿仲阴笑着对他说:“义父,孩儿给他留一只手赶车,应该也可以把咱俩送到把洛阳吧。” 齐故第一次见识到这个义子的可怕,他居然还身怀武功。 这么多年他一直伪装得很好。 之前唯唯诺诺的愚钝全是假的,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鹿仲甚至知道他为了给少成铺路,秘密杀掉刘方舟的事。 刘方舟是他最有才能的义子,可就是因为太优秀了,自己不能留着这人。 有这人在,崔家永远不可能关注到少成。 所以四年前刘方舟死在了去扬州赴任的路上,这才轮到少成。 鹿仲把他和少成的关系查得一清二楚,如今拿少成的命让他认下丢失黄金的罪责。 这匹豺狼,他早就算计好了,即便自己舍了少成,恐怕也过不了母夜叉那关。 他若不认,鹿仲就会把少成提到母夜叉面前,到时他们父子一样是死。 母夜叉悍妒成性,她的前任丈夫不过宠幸了一名婢女,就被她关起来活活饿死了。 自己的下场只会更惨。 只要母老虎不知道少成的存在,或许还可以为他求求情。 所以这个锅,他不背也得背。 见齐故始终不开口,崔行沉声道:“去祠堂跪着吧,跪到你想说为止。” 而后他又看了眼跪在地上的鹿仲,叹了口气:“起来吧,我终究还是老了。” 他十分确信,齐故和鹿仲之间,一定有什么秘密是他不知道的。 得好好查查了。 第153章 刘郎大作 河南府府衙。 洛阳县令姚光,战战兢兢看向河南尹赵开。 从他进来禀报案情开始,赵开一直聚精会神地逗弄他案牍上的蟋蟀,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打断。 但姚光知道,赵开肯定全听进去了。 赵开这人聪明绝顶,眼睛里绝容不下一粒沙子。 他不开口,代表不满意。 可他完全是按赵开指示办案的,他不知道领导具体对哪部分不满意。 他又问了一遍:“府君,既然教坊司的歌伎已经招认,我们是不是可以下令缉拿?” 赵开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动过刑了?” “动过,按府君的指示,是用针扎,既痛楚难当,又不易发现伤口,恢复快。” “确定凶犯就在本次发解试的考生当中吗?” “卑职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他再问一遍:“是否即可缉拿?” 赵开终于抬起头,瞟姚光一眼: “急什么急,至少要等到他三门全考完再缉拿。” 姚光不敢问为何要等。 但他知道,赵开的智慧不是他能企及的。 发解试第二门杂文和第三门策论要连考两天,中间不发榜。 能够有幸进入下两门考试的,整个河南府仅十四人。 刘异和周不通有幸名列其中。 杂文主要考诗和赋,都是命题小作文。 诗限定七绝,赋骈赋和散赋都可以。 题目也是设定好的,诗的主题围绕‘贺新年’,赋的主题围绕‘大唐山水’。 一般这种地方性考试,出题都会相对保守,绝不涉及政治太深。 考杂文的头天晚上,刘异用三根银针,将自己脑袋瓜子扎得满头坑。 他想通过针灸方式,强迫自己回想起九年义务教育中关于诗词歌赋的内容。 幸好他上辈子高中时期已经改邪归正是名好学生了,很多跟高考相关的内容,就存储在他大脑底层记忆中。 通过唤醒的方式,刘异最终回忆起一部分。 第二天,他顶着满脑子针眼走进考场。 看清题目后,刘异化身答题暴徒,大笔一挥,写下大唐版的《庆元日》: 爆竹声中一岁除, 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 总把新桃换旧符。 他在心中默念:半山同志对不住了,过去因为太喜欢苏肘子,对你总有微词,实在没想到也有用到你老兄的一天。 大不了几百年后你写出一样的诗,我不告你抄袭侵权,哈哈! 至于赋,他唯一有印象的就是《赤壁赋》,可他实在是记不全。 好在他比较灵活,删删减减、涂涂改改,一篇刘郎版《面壁赋》诞生。 内容虽然少一半,不过经典句子都在。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没有三把神沙,不敢倒反西岐。肘子的作品,放在任何世界,都是相当炸裂的存在。 我就不信你们能面壁的过我,小样!! 就这样,第二门杂文考试顺利结束。 刘异走出考场,再次碰上周不通。 周耿直一脸关切地问:“你的诗这次可有做出来?” 刘异笑答:“考试这东西,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剩下的一百四十分就真没办法了。” 周耿直气道:“你这人,又没正行。下一门策论怎么办,要我给你押题吗?” 刘异自信地眨眨眼睛:“山人自有妙计。” 进士科的第三门一般考策问,但在发解试中只考策论。 策问相当于简答题,一般天子以自己的口吻问出五道关于国策的问题,让考生回答。 策论就相当于论述题,考生就当时政治问题加以论述,献计献策就好。 无论策问还是策论,都是之乎者也的问题和回答,这对刘异来说本应该是最难的一门。 但他之前收缴过那二十多名行卷考生的文章。 那些人几乎全在第一门被刷掉,没有进入第二关和第三关。 刘异感觉不能让人家的辛苦付诸东流,于是乎,他将里面策论的文章都提前背下来。 至于文章水平怎么样,刘异完全不计较,逼逼赖赖写一堆。 具体啥意思他也不清楚,总比写不出来强。 考完最后一门,刘异仰天大笑三声,走出考场。 还没出贡院,又又又碰上周耿直。 周耿直完全没有高考结束如释重负的表情,相反地他一脸愁云。 他小声问:“刘异,如果真像你说的考官已经内定好了晋升名单,那是不是无论你我考得如何,都没有晋级希望了?” 刘异耸耸肩:“我中不中无所谓,至于你嘛,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周耿直问了一个没有二十年脑血栓问不出的问题。 “只能如此吗?假如我去长安告状,会告赢吗? 刘异搂着这傻孩子的肩膀,真诚建议: “不用那么麻烦,只要思想不滑坡,到处是办法。我要是你,就把内定好的人逐个暗杀了。” “你……你这时候还有闲心说笑。” “我哪有笑,你看我表情多严肃。” 刘异的表情是很严肃,甚至从严肃渐渐发展成凝重。 卧槽,哪来的衙役? 他们已经走到贡院门口,他看见门被堵住。 二十几个衙役打扮的人,和十几名身穿便服的不良人,将贡院团团包围。 一名衙役拿着画像站在门口大喊:“吾等奉命缉拿日前在崇业坊行凶的案犯。” 第154章 准备干翻苍芎 衙役们守在贡院门口,拿着画像挨个比对。 不是画中人,才放行让出去。 周不通在刘异旁边惊讶:“洛阳治安如此乱吗?衙役都跑贡院来抓人了。” 刘异脸上不动声色,心中惊骇愕然。 他不明白衙役是怎么查到他的,竟然还有画像? 能拿画像到贡院逮人,那漏洞就肯定不是目击者昆仑奴。 当时他与泥哥赛跑时,贴了假胡子,对方不可能看破他的真容。 难道是小乔? 那天见过自己真容的外人只有小乔。 刘异暗叫不妙。 如果当天有人看见薛义曾纠缠小乔,顺着这条线索挖下去,小乔必然会暴露。 女孩子扛不住酷刑,极有可能将他招出来。 若是小乔指证他,那么酒肆伙计作为他不在场证明的证词就会失效。 一切白谋划了,因为小乔也是重要参与者。 真是大意了,自己竟然会信任一个毫不知根底的外人。 刘异强迫自己冷静。 他粗略算了一下,门口衙役和不良人加在一起估计有三十多。 和尚跟耗子肯定就在外面门口等着他。 衙役们若敢动手,那俩人就敢大开杀戒。 释放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江小白,对方肯定会被团灭。 问题这里是洛阳,即便能杀光外面的衙役,他们仨也不见得能跑出城。 躲在城里他们又不熟,杀完人后藏哪呢? 刘异走在人流最后面,他已经越来越接近大门口。 他已能看到那群衙役后面,一脸焦急等待的耗子和面无表情的和尚。 他注意到耗子的右手一直按在腰间的,看来随时准备拔刀。 和尚表面看不出异常,不过他将一只手藏在宽大的袖口里面,估计已经在蓄力了。 刘异心里暗骂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当时就不该救她。 他不着痕迹地在自己头上摸一把,取出藏好的银针。 今天进考场前要搜身,他这次胸前没带磁石,只好把银针藏在头发里。 只要衙役发难,他准备与耗子、和尚里应外合,先冲出去再说。 这时,他前面就剩两个人了。 衙役看了他们这三个人一眼,又扫了眼画像,突然大喊: “找到了,凶犯在这里。” 刘异捏着银针, 张鼠掏出匕首, 和尚运满真力的手掌伸手袖子, 来吧,大战一场,让我们干翻苍穹!!! 下一秒, 鹅鹅鹅鹅鹅鹅…… 他们眼睁睁看见十几名衙役冲上前,将刘异前面一个白胖子死死按住。 胖子被吓得圆滚滚的肚子颤抖成小波浪,一个劲哀嚎: “你们抓错人了,我是郭保全,不是什么杀人凶犯。” 衙役冷笑:“不会错,抓的就是郭保全,教坊司一干歌伎共同指认,你杀害薛义嫌疑最大。” 刘异眨巴眨巴眼睛,他感觉自己小脑萎缩了。 这是怎么个情况? 自己好像有被冒犯到。 我的光荣战绩,刚拿的一血……就被人抢走了? 贡院外面的张鼠与和尚同时有点懵……那个猪头男不是小六一嘎的吗? 站在刘异前面的周不通回头吐槽: “这人真是胆大包天,杀完人还能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参加考试。” 刘异点头认同:“是啊,心理素质确实很好。” 我也佩服我自己。 ~~~ 河南府府衙。 薛责怀着满腔怒火冲进赵开的房间,大声质问: “你以缉拿杀害我儿子凶犯为由,将郭保全抓了?” 赵开盖上装蟋蟀的小罐子,扔掉手里的牛筋草,从案牍边站直身体。 他一脸假笑回道:“我不说三日后给你个交代吗,你看,三日一到凶手就落网了。” 薛责气得牙痒痒,偏偏赵开不仅是他上司,还是他同党。 他怒道:“我派人查过,当日郭保全在教坊司喝得烂醉如泥,不可能是他杀害我儿,你这么做不过是为了发解试晋选名单。” “不然呢?”赵开反问,他呵笑道:“我正愁找不到借口抓郭保全,令郎就送给我一个现成的理由。谁让他俩之前在教坊司因为一个叫徐宜的小娘子起过争执呢,这次你们五房对李党贡献良多啊。” 几位考官给这次河南府发解试拟定的三人晋级名单分别是:公孙玖、李伯召和郭保全。 公孙玖都年近不惑了,还是贫苦出身,但第一名必须是人家的。 因为他有个好舅公。 他舅公可是连杀二王、一妃、四宰相的仇士良。 这位执掌北衙的大宦官,在甘露之变后更加权倾朝野,连当今天子都在他拿捏之中。 人家一个远房亲戚想要考个科举怎么了?要不是公孙玖刚学会写自己名字,早几年就给安排好了。 第二名叫李伯召,是赵郡李氏的旁支。 这人现居登封县,游离在家族之外,之前也不怎么受家族重视。 但他既然能凭自己的本事通过发解试第一关,赵郡李氏不重视以后也会重视,这个名额必须给李家留着。 原定的第三名就是郭保全。 这人倒没啥背景,只不过是河南府首富之子。 他家最近走了牛党的门路,牛党今年势头猛,所以被考官们另眼高看。 可赵开和崔氏二房、五房都是李党,是牛党的宿敌。 一个乡贡名额当然不重要,重要的是绝不能让牛党称心。 李党无论如何要搞掉这个郭保全,安插自己的人上去。 目前他们提携的人排在小通榜的第四位,只要郭保全出局,上去的必然是李党候选人。 赵开等到三门考完后再抓人,此时小通榜已定,牛党想重新安排人也来不及。 身为同党,薛责甚是了解赵开,这人一向谋定而后动,算无遗策。 只是没想到这次把他家也算进去,这个挨千刀的,一点香火情都不讲。 他质疑道:“可案发时郭保全就在教坊司,很多歌伎都看见了。” 赵开冷笑:“放心,她们现在供词很一致,咬死郭保全不仅不在教坊,还放言要杀死令郎,别忘了教坊使也是咱们的人。姚光刚对那贱商动过刑,他现在什么都认下了。” 薛责郁闷地问:“你事前都不同我商量一下,那杀害我家三郎的真凶呢?” “这重要吗?”薛责阴损地安慰他:“人已经死了,再说你不是还剩两个儿子吗?” “你……”薛责嘴都气歪了。 “府里马上就要往长安发税贡,洛阳驻军现在正急着向我要军资,永宁县令突然暴毙,又一个肥缺空置,这么多大事我都忙不过来,哪有空替你找凶手?” 薛责想怼他:那你还有空逗蛐蛐?连逗蛐蛐时都不忘憋坏算计人。 可他不敢怼呀,赵开的手段他太清楚了。 赵开恩威并施,他随后又安抚道: “你当年因为不肯入赘,官职一直没有你姊婿擢升得快,这次之后你不仅官晋一级,前路将一片坦途。” 薛责安慰自己也不算太亏。 薛义那小子,怎么看跟自己都长得不像,也不知道是谁的种。 他叹口气提醒:“我家娘子闹得凶,我岳丈恐怕未必会肯善了。” 赵开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回道: “你岳丈只是五房家主,我听命的是二房,二房才是博陵崔氏的主人。” 至少是半个主人。 第155章 简直不要太英明 大唐教坊主要教习伎人表演歌舞、散乐之事,称之为俗乐,区别于太常寺掌管的雅乐。 这是个男为悦己者穷的地方,过去教坊主要接待豪门显贵,近些年由于礼部创收压力有点重,也会接待一些富商豪贾。(教坊司归礼部管) 洛阳的教坊占地足有三十亩之多,修建得如同一处庄园。 教坊里面山石嶙峋,树木葱郁,在水榭溪塘之上建有几座雕梁画栋的联排建筑。 每栋房子里装饰得富丽堂皇、轻纱垂幔,尽显奢华。 刘异、张鼠还有和尚,他们仨还没走进教坊司大门口,就被两名魁梧的屯守拦住。 也不能怪人家狗眼看人低,这仨人穿得就不像有钱的样子。 一名屯守以傲慢的语气说:“每人交五缗钱才准进门,外堂歌舞打赏与茶水另算。” 另一名补充:“二楼雅间最低要九十缗,点一支曲子二十缗,点支舞三十缗。这里的歌伎、舞姬可以斟酒吟诗游戏,但不侍寝。” 二位屯守以为三人听后会被这里的价目吓到,没想到一眼大一眼小的魁梧少年从怀里掏出一张飞钱递给他们。 少年豪气地说:“谁出门带那么多散钱,先把这个押上。” 刘异偷笑,这个13装的,我给你打满分。 两名屯守一看面值,当时换了副嘴脸。 一位眉开眼笑道:“三位郎君里面请。” 另一位朝里面大喊:“有三位贵客到。” 刘异进门前,特意回头看了外面几眼,转回头时嘴角奸笑。 进去后,张鼠小声凑近刘异耳边吐槽: “太贵了,在这看支舞能在吕荣家看一晚上,还有小娘子陪睡。” 和尚点头认同:“是很贵,一个雅间能换一斗燕姬葡萄酒了。” 刘异无奈叹气:“我也很肉疼,但这个钱咱必须花。” 他要弄清事件真相,是谁抢他的一血? 现在不能直接找小乔,会暴露他们认识,这个相识的经过可是个秘密。 他们仨在二楼开了个雅间。 房间比后世ktv最大的包房都宽敞好几倍,装修比吕荣家还豪华。 刘异记得那日薛义说过小乔是名歌伎,那就只能点歌了。 得庆幸她不是舞姬,否则点一支要三十缗,肉更疼。 教坊司内宅梳妆室。 在这没有马赛克的时代,勾股定理正在现身说法。 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刚走进来,就跟一名正在试诃子的姊妹吐槽。 “我一首曲子还没唱完,就被个一眼大一眼小的少年赶了出来,牛嚼牡丹,不懂欣赏。” 她旁边的歌伎惊讶:“是不是鹿鸣雅房那三个人?” “是啊,里面竟然还有个和尚。” “刚刚好像青梅阿姊也被赶出来了,真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听什么曲子,马上就轮到我进去了。” “也不必担忧,他们给钱还算阔绰,有个少年郎长得也很俊俏,就是身体单薄了些。” 旁边化妆的小乔,将她们对话一字不落地听进耳朵里。 她停下正在描眉的动作思索。 一眼大一眼小? 还有个和尚? 身体单薄的少年郎? 难道…… 小乔走到即将上场的那名歌伎身前: “秋彤阿姊,可否让我先进去唱一曲,反正都是要被赶出来的,早点出来我好去见顾琴师,我们约好的。” 秋彤笑道:“好吧,看在顾琴师的份上。” 另一个歌伎叮嘱:“小乔,你还是要好好唱,这三人打扮虽不出众,可我听说他们押了一千缗在柜上,出手很豪气。” 小乔微笑道谢。 当她抱着琵琶走进门时,刘异表面装得波澜不惊,其实暗暗松了口气。 烧钱到此为止,实在痛啊! 小乔见房里还有两名伺候的婢女在,也没有敢显露出与他们认识。 她施礼后轻声介绍: “奴家名唤小乔,擅唱《清平乐》《双蕖怨》《眉峰碧》《念奴娇》曲目,不知客官要点哪一曲?” “会唱《金缕衣》吗?”刘异问。 “会。” 小乔在他们三人对面的榻上坐下,调了调琵琶弦后,便轻声吟唱起来。 她的歌声如娟娟泉水般清澈,霎是美妙。 可惜和尚完全无感,他只对酒有兴趣。 张鼠比较念旧,听见小乔唱歌,他开始想念小荣娘子了。 当刘异听到“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句时,心里有些难过。 他又想起了自家老头。 老刘之前在地里干活时总喜欢哼唱这首歌。 那老不正经的东西,也不知道他跟谁学的。 一想到老刘,刘异五味杂陈。 这首曲子很短,一曲唱罢,小乔又问:“客官可还要再点一曲。” “不点了,你陪我们玩会双陆吧。” 小乔放下琵琶,将坐榻挪到三人近前。 她拿起酒壶,给每个人斟满酒,之后摇了摇空壶,回头对一名婢女道: “酒没了,你再去取一壶来。” 那名婢女欠身退出。 张鼠看着另一名女婢问:“我们点的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呢,怎么还没上,你去催一催。” 最后一名婢女退出去后,四个人才敢放开说话。 “恩公,你怎么会来这里?” “你先告诉我,衙门说教坊司歌伎指认一个叫郭保全的考生杀害薛义,这是怎么回事?” 小乔茫然道:“奴家也不知,前天来了十几个衙役,他们与教坊使聊了一会后,便带走了平日与徐宜交好的五个姊妹。” “徐宜?就是那个被薛义害死的小娘子?” “是,之前郭保全也曾纠缠过徐宜阿姊,他还把徐阿姊情郎的腿给打断了。徐阿姊惨死后他曾放言一定不会放过薛义,可他这种富家子也只是说说而已。不知为何现在衙门一口咬定就是郭保全杀害薛义。” 刘异感觉这个郭保全也不像是什么好鸟。 不过这件事倒是越来越离奇了。 洛阳县令都是这么办案的吗?简直不要太英明。 他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不过与自己无关。 刘异问:“你们这有后门吗?” “恩公,你又要偷溜出去?” “是,我有件大事要去办。” 第156章 谁是第三名幸运儿? 崔氏二房之所以只能算博陵崔氏的半个当家人,因为另一半归大房统领。 大房跟二房并不同党。 大房的人跟牛僧孺走得更近,算牛党那一挂。 大房这一代的麒麟儿崔铉,未满不惑就已担任户部侍郎之职。 他在得知牛党给河南府安排的乡贡人选被李党抓捕入狱时,低笑着对手下说: “赵开还是心急了,他以为抓了郭保全,李党栽培的张矗能成为乡贡?你即可给沈优传书。” 一个小小的乡贡对牛李两党来说真的不重要,但输赢很重要。 于是乎,刚刚晋升小通榜第三名的张矗,屁股还没坐热,当天就被人举报,说他呈交的家状造假。 张矗心态当时就崩了,他家状上写的父亲名字,竟然由‘张甲’莫名变成了‘张申’。 他再蠢也不可能犯如此低级错误。 张矗申辩无效,最终解释权归检举者所有。 河南府别驾沈优当即下令将张矗除名,永世不得再报考科举。 在大唐‘府’的地位高于‘州’。 假如‘州’相当于现代地级市的话,‘府’就相当于直辖市。 河南尹相当于现在重庆市长,而别驾官职便相当于副市长。 赵开和沈优这对正副手,一个是李党一个是牛党。 他们各有靠山,长期明争暗斗、水火不容。 薛责得知张矗出事后,比谁都急。 他祭了一个儿子换来的局面,就被打破了? 他着急忙慌跑去找赵开。 阴b这次没逗蛐蛐,他正拿着一个骰子抛掷。 听说巩县有人发明用铜钱占卜,他想试试用骰子可不可以。 薛责见到如此情景,简直匪夷所思。 “府君竟还有闲情戏耍,张矗出事为何都不见你焦急?” “既成事实,急有何用?”赵开神态轻松地回,随后感慨:“我只不过没想到崔铉胆子这般大,假如交上去的纳状都能篡改,以后何人还敢再报考科举?” “你怀疑这事是崔铉主使?” 赵开语气嘲讽地说:“你以为沈优有如此智谋?若他出手,只会让人直接暗杀张矗,那就会正中我设的陷阱。” 他最近指派张矗给一名长安来的少年当地陪贴随,这名少年看着普通,身份却很不一般。 若少年有个好歹,绝对够牛党人喝一壶的。 薛责惊讶:“你力保张矗,提前就设下了连环计?” 还拿人家命设局。 赵开惋惜道:“可惜被崔铉破了,我与他不仅同龄,还是同榜进士,这么多年各有胜负,还真是旗鼓相当。” 这不是他跟崔铉第一回交手,这一次又是平局。 他跟崔铉有着诸多相似,但有一点不同。 他只不过出身于一个没落士族——涿郡赵氏。 现如今的大唐,有谁还记得他们是凤鸟氏的后裔呢? 赵开曾立志要让涿郡赵氏重回鼎盛,天下百家之姓,有一天会以赵姓为尊。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薛责问。 赵开继续抛他的骰子,心想这东西怎么分阴阳? 他心不在焉地回:“无所谓,只要乡贡不是牛党门生就好。” 等考官按答卷成绩选出第三名入选者,他们再将之收归门下也不晚。 不知道这次会便宜哪个贱民。 此刻,发解试的三名考官,正在国子监里为最后一名乡贡人选争执。 一名国子监监丞认为那个叫周不通的考生,策论观点鲜明,是治国之才。 另一名监丞则认为那个叫刘异的考生,杂文一诗一赋尽显才华斐然。 第三位考官——府学的杨开明博士,只负责和稀泥。 他开始第n次搅拌泥浆。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这篇赋写得凤采鸾章、酣畅淋漓,刘异考生云霞满纸,此人若入仕,大唐士林将再添才俊。” 挺周不通的监丞辩道:“可他写的策论不过泛泛之谈,实不及周不通的盐税论切中要害。” 杨开明又道:“对对对,这个周不通思路清晰、崇论闳议,可见腹有韬略,如此见解之人入仕必是治国良臣。” 挺刘异的监丞气道:“杨开明,你到底是哪一头的?” 杨开明绝对是地表最强老滑头,堪称废话文学鼻祖。 他每次表述得都相当完美,但一点有倾向性的词汇都让你抓不住。 他心里其实是偏向刘异的,毕竟收了人家半车好礼,光画圣真品就多达五幅,但他不能表露得太明显。 俩清华教授在那辩论,他一个地方大学老师实在没必要站队。 他想把这个球踢出去。 杨开明一脸真诚道:“刘异与周不通都是难得一见的人才,可乡贡只剩下一个名额,既然大家都难以取舍,不如交给更有才学更具威望的大儒来评定。” “你的意思是……” “我听闻最近太子少傅身体已经渐好,不如烦劳少傅遴选这最后一人。” 刘异啊刘异,老夫也只能帮你到这了。 杨开明深知太子少傅最爱诗才,如果将两人的文章拿去给他选,第三名乡贡很大可能会落在刘异头上。 他这么一说,两位监丞倒不好反驳,否则有质疑太子少傅权威之嫌。 不过他们对太子少傅能否接下个差事深表怀疑。 那人在四年前拒绝了朝廷委任的同州刺史之职,辞不赴任。 朝廷无奈,改任他分司东都的太子少傅,是个尊贵又安逸的闲职。 老先生自此一直避世而居,许多去履道坊拜访的人都扑了空。 两位监丞认为老先生不见得会蹚发解试这潭浑水。 让他们料想不到的是,上午刚把两名考生的抄本文章送过去,下午就接到反馈。 太子少傅的评价很短:考生刘异才思更胜一筹。 更让他们意外的是,分司东都的太子宾客,竟然也不请自书附加了段评语: 【刘异考生诗才斐然,策论观点新奇,视野豁达,为人洒脱,是为不可多得的良才】 三位考官同时困惑: 视野豁达,为人洒脱……这也是从文章里看出来的? 第157章 你可真会装 中秋月明,不要钱的月光洒落一地。 林九蓉在月光的照射下,推开自己家的院门。 院子里静悄悄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林九蓉不自觉浅笑,小异之前浇灌的秋菊又开了几株。 小异去洛阳考发解试,放榜前都不会回来。 小奇回九合村喝喜酒了。 今天不仅是中秋,还是万文山大儿子和赵金器女儿喜结连理的好日子。 她推说头痛没回去。 她是个连克三任丈夫的寡妇,参与这种喜事会惹人家忌讳的。 林九蓉悠悠叹口气,那两个臭小子都不在家,她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她盘算若小异真考上,她还是得带着小奇跟去长安。 那臭小子年纪小又爱闯祸,没个人看着指不定会把天给捅漏了。 到长安要不先租房子住,那孩子若能春闱中榜,授官肯定会给派出去,在长安也待不久。 她就走到哪跟到哪吧。 她走进主屋卧房,摩擦几次火镰,点燃炕桌上的青铜灯盏。 在光亮起来那一瞬,她猛然看见炕边一角坐着个人。 “啊……” 她下意识将手摸向腰间,直到看清这人长相。 “小……异?”林九蓉惊讶之后,脸上堆着笑问:“你怎么回来了?” 坐在她炕上的,正是本应该身在洛阳的刘异。 刘异没有起身,目光平静地注视她,问:“很意外对不对,林阿娘今天收到的消息是我在洛阳教坊吧?” 林九蓉笑容凝固,她迅速调整表情,马上又恢复从容。 “你这孩子,我怎么会知道你在洛阳的消息。” 刘异没有跟她继续探讨这个无意义的话题,转而笑着问道: “林阿娘刚刚在想什么入神?否则以你的身手不可能听不出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林九蓉也坐在炕边,与刘异之间隔着一个炕桌。 她嗔怪道:“你这孩子到底怎么了,净说些阿娘听不懂的。” “听不懂吗?”刘异挑着眉反问,眼神里像裹着刀子,他语气不善道:“我记得我临行前特意嘱咐过你,千万不要出门,看来阿娘没将我的警告放在心上。这么晚了,坊门已经关闭,你刚刚是从哪里回来的?” 林九蓉瞪他一眼:“臭小子,敢用这样口气质问阿娘?我不过屋里待得烦闷,在坊区里转转而已。” “这一转就碰上了大野盟的殷九州,对吗?”刘异接道。 林九蓉脸色不再淡定,她沉下脸半天没讲话, 再开口前,她悠悠叹息一声。 “原来你一直派人盯着我,你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从发现棺材里装的就不是我家老头开始。” “你怎么知道不是你阿耶?” “我开棺验尸了,就在咱们搬过来的当天晚上,我返回九合村把坟挖了。” 城门关了,他是翻城墙出去的,是郑就帮他准备的开棺工具和人手。 为此郑就每次见到刘异都要抱怨,总找他干缺德事。 不过刘异感觉郑教授嘴上说不要,行动上却很享受。 他像是在逛青楼之外,又找到一大爱好。 林九蓉恍然大悟,惊讶道:“原来就是你挖的坟,事后还骂得那么起劲,咒挖文人损阴德不得好死,你装得可真像。我只是奇怪,你验的哪里能发现尸体不是你阿耶?” “验胃。老头当天喝了很多酒,大火能烧毁他的皮肉,却烧不到胃里。我把那尸体胃打开看了,里面没有酒味,食物残渣也对不上。” “你……你你大不孝啊,竟对自己父亲遗体开膛破腹?” 刘异冰冷道:“那就不是我父亲。” 林九蓉微微侧头,她疑惑:“在发现你阿耶的坟被人动过后,我也打开棺木检查过,为何没有发现尸体上有损伤痕迹?” 刘异眸色深沉,语气讥讽道:“你能找到一个腿部有旧伤的尸体烧掉,再伪装成我家老头,我就不能吗?我用另一具假尸换走了原来那具。” 林九蓉苦涩笑了一下,“你果然聪明。” “谢谢林阿娘称赞。你也真是谨慎,为了不引起我怀疑,你找尸体时,甚至没敢在巩县县内找。幸好我有个还算神通广大的朋友,他将附近四县腿部有旧伤的新死人口,全部打探一遍,才发现那具尸体来自汜水县。” 林九蓉没有否认,她接着问:“能想到开馆,说明你更早就起疑了,为什么?” “因为老头死得太巧了。当晚我不在,我家老大不在,连邻居张家兄弟都不在,哪怕我们中任何一人在家,都可能救下老头。老头那晚若没喝酒,也有机会逃生,可他偏偏喝醉了,酒是你带过来的。” “那天不是你生辰吗,为了给你庆生所有巧合才会赶到一起。” “是吗?别的我都能想通,我想不通为何当天秦伯不在家,秦三娘又恰在此时病倒,这才让万年不离家的刘老大首次留宿在外面。” 林九蓉凄然一笑:“你还怀疑过秦家?” “不仅秦家,我把构成巧合链条的全部人都怀疑一遍,连张家兄弟都没漏。” “既然怀疑过那么多人,怎么确定是我的?” “秦伯是因为出门借钱未及时归家,我让人去隔壁乡秦伯兄弟家打探过。他当日确实去了,也借到了钱。但在回来的路上被人打劫,他被对方敲晕了。又很巧,是不是?秦伯后来被人又救回到他兄弟家。” “即便排除了秦伯的嫌疑,也不应该怀疑到我吧?”林九蓉问。 刘异接着说:“另一个让我疑惑的人是秦三娘。她身体一向很好,极少生病,为何单单那日病得下不了炕?连累刘老大亲自去照顾她。” 林九蓉接道:“人吃五谷,哪有不病的,也许真是巧合呢?” “是吗?”刘异讥诮反问,他接着说:“可我查到她是当天吃了杨阿婆女儿送来的青糕团子后才病倒的。” “你连杨阿婆女儿都查了?” 刘异点头:“查了,杨阿婆女儿做的青糕团子没问题,她当天不止给秦三娘送了,给万娇也送了。” “哦……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杨阿婆女儿去送青糕团子的路上,碰到了林阿娘,你们聊了一会,她还请你也吃了一个,你说巧不巧?” 林九蓉蹙眉问:“你是怎么查的,你最近不是一直都没回过村子吗?” “林阿娘,你不记得那个小莲,杨阿婆的亲侄女吗?” 林九蓉错愕呆住,她不可置信地问:“那小女娘是你派去的?” 第158章 我只有一个疑问 “你带着我们搬离村子,就是不希望我继续追查,我若自己回去查,必然会引起你的警觉。也不能派陌生人过去,村里绝不会对一个外人讲那么多闲话,于是我找到杨阿婆兄弟家。他家盖房子正缺钱,派个女儿出来打听一下亲戚村里的是非,就能赚到盖房钱,他很乐意接受这个差事。” 林九蓉听完后,并没有显露被欺瞒的愤怒,只自嘲地笑了笑。 “你这小鬼头,你装得可真像,初见小莲那天,还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原来都在做戏。” 刘异抿嘴笑:“否则怕引起你怀疑啊,我若先排斥抵触,你就能放下戒心不是。” 林九蓉想想,倒也是,否则小莲没那么容易过自己这一关。 彼此撕下伪装后,娘俩并没有剑拔弩张。 他们就跟唠家常一样,你一句我一句地继续聊。 “小异,你离开巩县,也是为了让我放下戒心?” 刘异点头承认:“没什么比我家老头的下落更重要,可我若不走,你就不会动,你还真沉得住气,到今天才有动作。” 林九蓉关切地问:“你如此急着回来,不参加鹿鸣宴了?” 刘异嘴角挂着一抹略显无奈的惨淡笑容。 “我考科举不过想给老头买一处好房子,他若不在,我买房子给谁住?” “你阿耶到底没白养你一场。奇怪,你人在洛阳,怎么得到消息这么快?” 她是傍晚才出去的,刘异不可能这么快就得到消息。 她进门前才刚看过快马传信,信上说这臭小子正在洛阳教坊里撒欢呢。 刘异答:“用信鸽,我有个朋友,他家商网遍布天下,每日信鸽联系不断,还有我是骑日行五百里的快马跑回来的。” 驿站驿马的日程不过才日行一百八十里。 “荥阳郑氏,我差点忘了,你跟郑氏过从甚密。” “林阿娘,”刘异语气诚恳,甚至带着哀求问:“我家老头在哪?” 林九蓉嘴边噙笑:“你这么确定我没杀他?” 刘异声音和润道:“你连刘大拿都舍不得杀,我后来明白,刘大拿当天不是丢了,而是被你藏了起来,你怕火点着后会烧到它。” 所以那天他晕倒后在林九蓉家醒来,首先看到的就是刘大拿。 “……”林九蓉没接话。 刘异继续:“不只对大拿,你对我和刘奇也是真心疼爱的。给老头烧纸那日,你宁可自己遭受凌辱都不愿意暴露功夫,但你一听到我痛苦呼救就慌了,不得以才冒险出手。” 林九蓉听到这,眼圈开始微微泛红。 “小异,那次路上遭遇的劫匪,是你找人假扮的?” “是我对不住林阿娘。” 那伙劫匪是郑就手下扮的。 这就是那天刘异跟郑就说的跟他气质很配的差事。 刘异接着说:“你刚才发现屋里有人时,下意识就往自己腰间摸,假如我猜的不错,你是想摸针吧?林阿娘的武器是绣花针。你救我那日把绣花针分别打入了五名匪徒的关节处,要不是我刚好有磁石,他们的腿可能就此废了,真没想到林阿娘会有这么好的身手。” 林九蓉的眼泪最终没落下来,她嗔怨道: “你这坏孩子,为了诱我出手,拿自己做局换一身伤,值得吗?” “值得。” 如果不能确定林九蓉是否对他们有真感情,刘异不敢将大哥留在家自己去洛阳。 也不可能慢慢布局等到现在。 林九蓉问:“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大野盟的人?” “大野盟的人救过我三次。锦娘在火场救我一次,两名弓箭手在天陵山救我一次,我在去洛阳途中设下陷阱假装遭遇危险,锦娘和弓箭手同时出现救我,这是第三次。” 林九蓉气得白了他一眼。 “人家想救你,你却设局把人抓了,你真是个混蛋小子。” 刘异欣然接受这个评价,他只不过不想接受来路不明的恩惠。 “锦娘只知道自己上线是殷九州,但不知道殷九州为何要下令对我手下留情。我跟殷九州并无交情,自问身上也没有可供他人利用的价值,所以我猜测他的上线或者更上级,应该是个跟我很亲近的人。” 林九蓉忽然噗嗤笑了,她又想来揪刘异耳朵,手伸到半空却停下了。 “唉……你这小崽子,疼爱你都要被你算计。” 刘异望着桌上的灯火,继续讲: “在船上时,我意外得知锦娘是在回鹘长大的,不可能懂粤绣,那么她的粤绣是谁教的呢?我当时就想到了林阿娘的绣花针。我一直没问过林阿娘是哪里人,莫非是剑南?” 林九蓉一点剑南口音都没有,是以他从前都没怀疑过。 林九蓉悠悠答道:“我阿娘是剑南人,所以我懂粤绣。我只不过秘密教了锦娘刺绣而已,她并不知道我也是大野盟的人,我都是通过殷九州对她下达命令。没想到她一双粤绣绣花鞋竟成为给你的线索。” “与大野盟有关联的士族不是博陵崔氏对吗?”刘异问。 否则不可能崔家害自己,而大野盟反复出手救。 林九蓉没有否认,但刘异已经知道答案。 “林阿娘,虽然不清楚你为何要加入大野盟,但我从小吃你做的糕点长大,我相信你对我们一家关照爱护都是真心的,谢谢你。” 林九蓉知道,刘异这个谢字出口,代表他俩的温情对谈到此为止。 先礼后兵。 她也换上副严肃面孔,问:“你的人既然跟踪到我与殷九州会面,那殷九州现在是不是已经被你抓了?” “是,但他并不知道我阿耶在哪?你们每个层级之间信息隔离得非常好,他甚至不知道我阿耶是谁。” “所以你才跑回来跟我摊牌,我猜现在房子外面埋伏很多人吧?” 刘异不置可否,“林阿娘,在进来前,我只求你把我阿耶还给我。” “那进来后呢?” “帮我给我家老头带句话,说我要见他。” 林九蓉明白,短短这么一会的功夫,这个小崽子就又想通一件事。 “你怎么猜到的?” 刘异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刚刚你提到绣花鞋时,我猛然想通了,锦娘为何会知道她的绣花鞋落到了蒋白孙手里。” 他藏在自家柜子里的那只鞋,是被刘根生发现后扔掉的。 随后蒋白孙就被杀了。 林九蓉笑着赞叹:“你阿耶说得不错,你跟他太像。我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你,你可愿如实回答?” “你问?” “你真的是刘异吗?” 刘异当场愣住。 随后,全身降至冰点。 第159章 周易第五十六卦 刘异怎么也没想到,林九蓉会将他拎到了安盛坊。 大力出奇迹,林九蓉拎着他像拎个手提包。 在这皓月当空的夜晚,刘异被带着飞过一个又一个坊区,最后落到安盛坊。 刘异不准郑家的人跟着,他要去见的是自己老爹。 此刻,刘异就站在他之前要购买的那所房子旁边—— 一直上锁的那户人家。 当时看房子时,张鼠还笑着说要问问这家卖不卖,他们两家挨着买,还可以继续做邻居。 原来……这所房子是大野盟的。 他听鹿仲讲过,旁边自己要买那户是齐故的房产。 那也就是说,齐故或者说博陵崔氏,一直活在大野盟的监视中而不自知。 难怪自己在天陵山遇险,那两个弓箭手能那么快出现,原来他们跟发布命令的源头是邻居。 真特码绝了,刘异现在对大野盟佩服得五体投地。 现在,这户人家大门不再上锁,屋里正亮着灯。 杨九蓉温和地说:“他在等你,你自己进去吧。” “他知道我会来?”刘异惊讶。 “你去洛阳前,他给你卜了一卦。你周易学得那么好,应该知道第五十六卦何解。” 刘异喃喃自语:“火山旅卦,离上艮下,野火烧山,求索不息。” 杨九蓉点头:“他早知道你会追查到底。” 刘异现在的步伐略显沉重。 假如林九蓉已怀疑到他的身份,那就意味着老刘早就知道他其实不是刘异。 对于林九蓉的问题,他刚刚的回答是:“我是不是刘异,只有我阿耶说的算。” 他走进院子,轻轻推开主屋的大门。 一进门就是个过堂,装饰得很古朴。 正对门口的墙边摆放着一张大几案。 几案上除了丰富的贡品,还摆着一个两尺多高的红漆牌位,牌位上没写名字。 东墙也一样,同样摆着一张几案和一个牌位,依然没有名字。 刘异有些诧异,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祭祀的。 穿过过堂,他默默走向正堂门口。 门边上站着一个身材魁梧,胡须半白的大叔。 他瞅瞅刘异,没有言语,掀开帘子,用眼神示意他直接进去。 刘异有点困惑,这大叔怎么看着有点面善? 好像在哪里见过,可他一时又想不起来。 走进正堂后,他看见一名中年男子,身穿天蓝色素雅青衫,发髻间插着一根玉簪。 他身体倾斜倚靠在茵席的隐囊上,正惬意地翘着膝盖看书。 男子的三缕青须修剪得很整洁,整个人看上去有一股超脱的气质,仿佛从《隆中对》里走出来的诸葛孔明。 他旁边放着个巨大的矮牍,上面熏香缭绕,茶香沁脾。 案牍上除了瓶瓶罐罐,中间还摆着一张古琴。 矮牍侧面一个小火炉上正在烧水。 刘异踌躇不前……这人是他家老头? 是见天干农活的田舍翁? 是每天跟儿子抢吃食的那个坑货? 是见天举着鞋底子追着他打的老刘? 不是打扮穿着的问题,刘根生的气质彻底变了,像是换了一个人。 刘异眼眶当时就湿了。 面容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我的老爹哪去了?还我老爹。 他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原地弹射,冲了过去。 他对着正在看书的儒雅男子就是一通爆锤。 “谁让你这么叛逆的?还敢跟我玩cosy?” 刘异边打边哭:“你这老东西,我要揍死你。” “你选择在我生辰那天作为你的忌日,你有想过我的感受吗?” “以后年年生辰都是我的噩梦,心理阴影面积约等于+∞。” “有你这么坑儿子的吗?我现在恨死你了。” “你把我家老头还给我。” 站在门口的魁梧大叔往这边走了两步,想过来拉开他,被刘根生笑着摆手制止。 他拍着儿子后背,像他小时候一样轻声哄道:“阿耶不会离开,阿耶一直都在。” 刘异气得张嘴直接咬上老刘肩膀,呜噜着说:“我信你个鬼。” “好了,小崽子,你再咬老子,我就要脱鞋还手了。” 听到男子用熟悉的语气骂出这句,刘异终于松口,破涕为笑。 他抱着老刘边笑边哭,终于成功把满脸鼻涕泪水蹭到对方干净的蓝袍子上。 呵呵,这才对味,脏一点才是他老爹。 一个臭老头要那么整洁干嘛。 老刘识破了他的伎俩,啼笑皆非推开他,恨恨地骂一句: “臭小子,你长得俊就算了,人品还这么算了。” 只要拥有这款好大儿,他这辈子估计再也儒雅不起来了。 刘异坐在老爹旁边,目不转视地盯着刘根生看,生怕自己一眨眼他就又跑了。 刘根生坐直身体,他从案牍旁取出一个罐子。 用竹夹夹出一块茶饼,放在炭火上烘烤,不停地翻转。 刘异这才发现,案牍上金银琉璃打造的瓶瓶罐罐,竟然都是茶器。 刘根生一边烘烤茶饼,一边对他说: “为父做饭不行,但煎茶的手艺委实不错,等下我儿可以品品。这水是我命人从天陵山上汲取的山泉水,特意为你准备的。” 火上的茶饼烘烤之后,表面逐渐出现小气泡。 刘根生将夹子抬高,离炭火更远一点,转为文火慢焙。 刘异不禁暗暗称奇。 他之前见过郑就煎茶,是以知道大唐只有世家公子才会自幼学习茶道。 普通人家喝茶浸泡牛饮就好,但贵族世家的茶道程序却异常繁琐。 炙茶、碾罗、煮水、投茶、分茶,每一道工序都有讲究。 中间还会用食盐调味,再打出白沫育华和倒水止沸。 没有从小的教养,烹茶是现学不来的,可老刘怎么会这些? 刘异犹豫了一会,逃避不是自己的性格,他最终问出口。 “你……你到底是谁?” 对面男子一脸和煦看向儿子:“你不是刘异,我也不是刘根生,但我依然是你父亲。” 第160章 《金缕衣》 听老头直接道破他是西贝货,刘异尴尬地咳了两声。 “哦……你怎么发现我不是刘异的?” 刘根生目光慈爱地看向儿子,平静地回:“你说梦话讲的不是大唐语言。” “沃特?” “我自诩多才,不仅精通大唐各地俚语,还通晓六番语言,却从未听过你讲的那些。” “……” 槽,刘异没想到自己是说梦话暴露的。 他忽然联想起‘把茶叶交给克公同志’的故事。 “梦话真是害死人呐!” 很多人都会误解穿越到大秦和大唐就该讲陕西话,穿到南宋就该讲江浙话。 可惜并不是这样。 大唐的河洛音跟现代各地方言都不一样,也许能在闽南语中能找到类似的单词,但差异也很大。 刘异又问:“那这么长时间,你为何一直没戳破我?” 老刘嘴角浅笑:“刘异就一定是我儿子吗?一个男子,要如何证明孩子是他的?” 刘异想说你不信任自己媳妇,你验dna啊,问我干屁? 但这肯定不是刘根生的答案。 “男人不是女人,应该很难证明吧?”刘异说。 刘根生将烤好的茶饼用纸包好,封存住香气,然后放置在一旁,等待它冷却。 他就刚刚的问题自问自答: “谁从我娘子的肚子里爬出来,谁就是我儿子。现在是你用这具身体,你当然是我儿子。你比之前的刘异更像我,你勇敢,聪明,对敌人狠辣,简直处处都随我。我情愿相信你本就是我儿子,只不过老天爷在十五年后才将你还给我。” 刘异真想抱着老刘喯儿一个,事实上他也这样做了,用口水给老爹洗了个脸。 这个逻辑,简直不要太伟大。 愿每个穿越者都拥有一位这样英明睿智的好父亲。 他笑得嘴都咧到耳根后面了,口里还在犟:“哪有很像,明明我长的更帅一些。” 刘根生呵呵轻笑,笑声里全是溺爱与包容。 “选择在你生辰假死,实在是没办法。只有那天能将各种巧合凑齐,别的日子理由都不充分,平时我也不喝酒呀。” 一提到这个,刘异气得又想捶他。 “你为何一定要死?” “因为你的一句话。” 槽,还赖上我了? “说来听听,哪句话能聊着聊着就让我丧父了,到底我说了啥把你送走了?” “你说你要考科举。” “……” 刘异大无语,这是什么破理由? 老子是为谁才考科举的? 不过想想,老刘当初确实死活不同意他报考,为此还拿鞋底子抽过他。 莫非他家跟科举是世仇,不共戴天? “你老实交代,为何你跟科举只能活一个?” “我必须在你呈交家状前死去,这样你呈报上去的就是家父身故,将来也不会有人特别追究你亡父的身份。” 刘异侧脸拧眉,他隐约猜到点什么。 “你说你不是刘根生,那你到底是谁?” 刘根生将大矮牍上的瓶瓶罐罐撤掉,将那张七弦古琴摆正。 铮铮菶菶,他竟然弹奏起来,边弹边低声吟唱: 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首歌刘异不止一次听老刘哼过,却是第一次听见他认真吟唱。 他发现老爹的声音很有磁性,嗓音意境丰富,能够唤醒了人心中最深层次的情感共鸣。 这首乐府短诗经老爹演绎,刘异仿佛能从中感受到家的温情。 曲子唱完后,父子俩各自沉默一会。 一个在回忆,一个在回味。 片刻后,老刘问:“听说你今日在洛阳教坊又点了这首曲子?” 刘异心说你倒是毫不掩饰到处派人盯我梢的事。 “是,不知为何,莫名就很喜欢。”刘异答。 “那你知道这首曲子的来历吗?” 这个刘异还真知道些,踏遍青楼人未老的郑教授曾为他现场解说过。 “好像从前有个什么节度使,他有个叫杜秋娘的小妾为他创作的。” 据说那个小妾后来入了宫,被皇帝宠幸过,晚年成为皇帝某个儿子的傅姆。(傅姆,古代辅导贵族子女的教养嬷嬷) 小妾晚年时,大诗人杜牧曾去探望她,还给她作了一首《杜秋娘诗》。 刘异根生嗤笑:“以节度使的年纪,你认为‘劝君惜取少年时’用的恰当吗?” 被老爹这么一点,刘异发现恐怕传言有误。 一个小妾怎么会对一个老头说“劝君惜取少年时”? “莫非这首《金缕衣》不是杜秋娘所作?” 刘根生轻轻颔首:“是那节度使为他唯一的嫡子所作。” 刘异用心咂摸一会儿,‘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确实蕴含着一位长者对少年人的期许。 这时,刘根生面色戚戚然说道:“我姓李,李唐的李,原名李归,是李唐宗室,就是那节度使唯一的嫡子。” 第161章 俊美探花郎 “李归?” 刘异惊得险些咬掉自己舌头。 卧槽,老爹就是他一直苦苦追查的大野盟盟主? 呃……不对呀! 大野盟总部不是在陇西吗,可老刘带着他们兄弟俩常年生活在巩县啊? 五秒后他想明白了,为何大野盟层级管理这么严格。 应该除了最顶层外,大野盟内部很少有人见过他们盟主。 神秘的大boss。 刘异缓了好一会,才问下一个问题。 “你一个宗室子,为何会到九合村,成为刘根生?” 村里人人都能证实,刘根生祖上世代生活在这里。 即便刘根生是假的,也不可能全村人都陪着他作假。 拥有新名字的老刘同志沉吟片刻说:“此事说来话长。” “没事,我有的是时间,不嫌长。” 老爹从案牍旁边取出一个匣子,递给刘异。 “今日中秋,我让人仿照宫中样式给你做了月团,民间很难吃到,尝尝吧。” 刘异打开一看,默默叹息一声。 不就是月饼吗,这东西放在他们那个时代根本没人愿意吃。 月饼好像是在北宋才开始流行的,此时此地可能确实是稀罕物。 刘异拿出一个咬一口,味道还不错。 “我以后是不是得改口叫你老李了?” “臭小子,叫阿耶。” “嗯。” 李归气得想脱鞋抽他,被刘异按住。 “大过节的打儿子,多不好,你接着讲啊,我边吃边听。” 李归悠悠叹了气:“这要从我父亲谋逆被诛说起。” ‘哐当’一声,刘异再次惊掉下巴。 敢情他们家造反是世袭的,族谱估计得用离谱打开。 造反不是从老爹创立大野盟开始,从他爷爷那辈儿命运的齿轮就开始转动了。 卧槽,自己啥命格呀,竟然穿越成反贼三代? 我那帅气又迷人的老祖宗啊,我真想抽你个大逼兜。 抢上岗机会,你也得有李老二那本事才行呀。 否则,就只能成功地失败了。 李归接着说:“我父亲名唤李锜,是太祖李虎后裔,他先后任职过浙江观察使、盐铁转运使、镇海节度使,操控天下攉酒漕运,真正的富可敌国。” “又富又贵的,还谋逆?” 刘异感觉自己那个便宜爷爷太特么有想法了。 李归:“大权在握,被别有居心的奸人蛊惑在所难免。” 刘异撇撇嘴,不认同。 若你根本不想反,别人还能拿刀架你脖子上逼你反? “他……就是你父亲……” “是你祖父,你要叫阿翁。” “恕孩儿才疏学浅,想冒昧问一句。” “问。” “阿翁后来碎成几段,拼得起来吗?” “……” 李归气得终于脱下鞋子,按着刘异就开打。 没有技巧全是感情。 在好大儿面前,他很难做回李归,只能刘根生到底。 刘异鬼哭狼嚎地求饶:“阿耶我错了,真的,我是气阿翁连累了你。” 还有连累我。 否则就凭咱这锦鲤体质,好好的宗室后裔凭啥会沦落成田舍郎啊? 祖宗们不孝哇!! 老李终归舍不得下狠手,意思几下后又穿回鞋子。 他长长叹口气,哀伤道:“我父亲和几个兄长后来被腰斩于市。” 说到这里,老李眼圈开始泛红。 大唐号称仁义帝国,没有凌迟酷刑,腰斩是最高级别。 当年跟高阳公主通奸的那个辩机和尚,也是被腰斩的,高阳为此恨了老爹一辈子。 刘异等老爹情绪舒缓下来才敢接着问:“那你是怎么逃脱的?” 李归眼神看向屋外过堂,仿佛能穿透门帘,看到过堂里供奉的那块无字牌位上。 “我母亲出身河东裴氏,家中出事前,我恰好被阿娘带在身边回河东省亲。听到我父亲出事后,舅父原想将我们都藏起来,但我阿娘不肯。” “宁为瓦全,不为玉碎,为何不肯?”刘异疑惑不解。 李归白了他一眼。 “裴氏族中有个叫裴行立的人在我父亲麾下效力,这人已经投靠朝廷,他定会供出我们。阿娘知道事情一旦败露,不仅我们活不了,还会牵连舅父。她让舅父连夜找了个病入膏肓的孩子顶替我,然后让舅父将她们一并交了出去。” 刘异默默给奶奶点个赞。 不仅具有牺牲精神,还很有头脑。 “不出预料,那孩子在押解回京的路上就病死了,到京城时尸身已经腐烂到无法辨认。就这样母亲用自己的性命保全我,我才免于一死。” 说到这李归神情哀痛地停了一会。 须臾,他接着道:“我是被舅父偷偷养大的。” 刘异放下月团,凑过来拥抱老爹。 “没事,你还有我。” “小崽子,把你油渍麻花的手从我身上拿开。” “嘿嘿嘿,被发现了。” 这月团也不知道是怎么做的,油也忒大了,他刚才趁机把油都抹在老李身上。 衣服包浆指日可待。 “接着讲,你为何会成为世代生活在九合村的刘根生?” 刚刚烘烤过的茶饼此刻已经放凉。 李归打开纸包时,刘异闻道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 他看着老爹将茶饼放入茶碾,再用滚碾一下一下碾成茶末。 老爹筛茶时,他忍不住催促:“快点呀,别吊我胃口。” 李归一边筛茶一边讲:“我不甘心做个普通人,长庆三年,我进京参加科举。” “等等……”刘异打断他,“你也参加过科举?” 难怪老爹对流程这么熟,还知道后续对考生家状的审核。 李归点头:“是,但我只得了次名,那一年的状元是出身荥阳郑氏的郑冠。论文治武功我皆不输他,但我为了不牵连河东裴氏,伪造了普通良家身份报考。在大唐,非世家贵族出身,是很难中状元的。” 这就是刘异最鄙视大唐科举的地方,连小宋都不如。 郑冠,郑宸老爹? 他没想到自己老爹跟郑宸老爹还有这个渊源。 不过,既然老爹都中榜了,为何后来会跑到乡下来呢? 除非…… “你中榜后被人认出来了?”刘异猜测。 这时,炭火上的水已烧开沸腾。 一沸时,李归在水里加入一小撮食盐调味。 “我先后参加了曲江宴和杏园宴,同科进士中以我最年少,宴席上我被选做探花郎骑马摘花。”(唐朝时探花是真的从进士里选出长得最俊的去摘花,非后来的第三名。) 二沸时,李归又舀出一勺水。 他用竹夹环激汤心,形成漩涡,并将茶末在漩涡中心投下。 随后,他用调匙激打茶汤,茶汤表面慢慢生成白色茶沫。 李归“育华”时悠悠叹道:“声势这么浩大都没被认出来,我就以为自己安全了。” “那是怎么暴露的?”刘异追问。 嘚瑟的要命,还探花郎?地球球草也没用,他可以肯定老爹一定是哪穿帮了。 否则自己现在就会有个做官的老爸,成为李衙内,而不是田舍郎刘异。 李归遗憾道:“是我心急了,没耐心等待关试,直接参加了吏部主持的博学宏词。” “博学宏词?”什么鬼东西,刘异不解。 这时,水已三沸,茶汤开始溅沫。 李归将刚才舀出的一勺水重新倒入茶中以止住沸腾。 李归解释:“中了进士,还要再考一次‘关试’才能授官,不过要等很久。但如果直接参加吏部主持的‘博学宏词’,通过了可立即授官。” “然后呢?” “主持当年博学宏词的人叫张子良,他此前曾为我父亲僚佐,常出入李府,是他认出了我。” 刘异拍拍老爹肩膀,倒霉孩子。 怕什么来什么,墨菲定律真是无处不在。 “于是张子良揭发了你?” 李归摇头:“不,他不敢。” 刘异疑惑:“为何?” “当年就是他蛊惑我父亲谋反,事后他摇身一变,成为协助缉拿我父亲的功臣。我父兄死后,他以为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了,再见到我时,他的恐惧比我更甚。” 刘异以肯定的语气问:“于是他就派人暗杀你?” low逼肯定会这么做,他都不用猜。 “是。我连夜逃出长安,在巩县时被杀手追上,厮杀一场后,我虽全歼杀手,但自己也身受重伤。” “巩县……”刘异重复,老爹终于来到巩县地界了,他又问:“可怎么会成为刘根生呢?” 第162章 小娘子碰到大无赖 长庆三年,冬春之季。 巩县九合村。 昨夜下过好大一场雪。 天还没亮,姚娘就出来扫雪。 北风呼萧,她瘦弱的身躯站在寒风中有些摇晃。 她凝望着阴霾世界里一望无际的白,感觉天地也在给人间戴孝。 老先生说:“瘟疫始于大雪,发于冬至,衰于惊蛰。” 可过了惊蛰也没见衰,最近村里还是陆陆续续地死人。 每家每户都有疫者,短短月余,村里已经减少近一半人口。 她大儿子也死了。 邻居家更惨,一家四口全没了。 村正不准新亡故的疫者入土,让直接拉到火坑烧掉。 现如今村口烧尸体的柴火都快用光了。 姚娘不怕死,可她死了小奇怎么办?小儿子千万得保住。 她哈着热气吹了吹自己冻得通红的双手。 今年冻疮发作得早,现在越发严重,她手上烂得一块一块的,又疼又痒。 即便这样她也必须起早贪黑干活。 否则舅姑会骂,夫君会打。 她夫君脾气不好,特别不好。 去年她阿娘带着小妹来九合村看她,夫君竟然当着她娘家人的面打她。 七岁的小妹被气得直哭,阿娘也无可奈何。 姚娘摇头苦笑,小妹长大嫁人就会知道,贫家女儿遇到个好夫家真是太难了。 半年前,她夫君帮人修葺屋顶时,不慎从房上跌下来摔断了腿。 此后一直瘫痪卧床,最近刚能拄拐下地。 但医师说右腿怕是废了,以后都干不了重活。 这半年她夫君身体消瘦得不成样子,脾气反而变得越发乖戾,打她打得更凶。 他枕头底下藏着一条抽马赶车用的小鞭,那就是教训她的工具。 他腿脚不便,就用小鞭子抽她。 对饭菜不满意会打,干活慢了会打,说话多了会打,孩子哭了会打,舅姑告状会打…… 没有理由找理由也要打。 姚娘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到头。 她有时候想,要是疫症…… ‘啪’~ 她赶紧用冻僵的小手扇自己一耳光。 罪过罪过,佛祖恕罪,她怎么会有如此可怕的想法? 姚娘不敢胡思乱想下去,继续扫雪。 扫完大半个院子时,她猛想起,还没去挑水。 她必须赶在舅姑起床前将米粥熬好,再挑完水,否则舅姑会跟夫君告状说她懒惰。 她扔下扫把,去柴房里取出扁担和水桶。 希望今天有人在她之前将东河凿开,否则她就只能去黄河取水,那就实在太远。 姚娘挑着扁担,担着水桶,晃晃悠悠地出门。 天还没亮,可她担着水桶不方便提灯,只能摸黑。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河边走。 都快出村了,姚娘忽然脚下一软,直接摔了出去。 好在地上的雪很厚,没摔疼。 她感觉自己刚刚踩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上,被绊了一下。 姚娘爬起来,回头看绊倒她的那个雪包。 被她踩一脚,雪包上留下一个足印。 塌陷的足印坑里,露出一角红色衣服。 是人? 姚娘诧异。 她赶紧走过去扒拉开积雪,里面露出一具身着红衣的僵直身体。 看身形是名男子。 姚娘有些害怕,她仗着胆子将手伸到这人鼻下。 呼吸很弱,但还活着。 姚娘犹豫了。 现在瘟疫期间每天都死人,她不想管。 她挑起水桶又往河边方向走了两步。 她忽然又想,瘟疫死人和见死不救,好像是两回事。 佛祖会因此降罪吗? 先生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浮屠她就不造了,只希望用今生所做善事,换她家小奇此生平安喜乐。 想到这,姚娘赶紧跑回家。 好在她夫君是个手艺人,家里有辆破旧的双轮小推车。 她费力地将这个快僵死的男人弄到推车上。 她推着这人,好不容易才将他挪到自家柴房里。 姚娘从早上熬好的米粥里舀出一碗热汤。 她端着碗来到柴房,这时天光放亮了些。 借着窗口透进来的光,她终于看清这人的长相和穿着。 姚娘被吓得险些没把汤碗摔了。 这人穿的不是件红衣服,是白色的,衣服上的红是被血染的。 姚娘蹙眉发怔时,对面男人的眼睛裂开一条缝。 他用龟裂的嘴唇虚弱地问:“这是哪里,你是谁?” 姚娘畏惧地后退一步:“这里是九合村,我叫姚娘。” 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救了个麻烦。 她想让男子尽快离开。 姚娘大着胆子走过去,将碗递给男人。 “有点烫,你自己能端着吗?” 男子喝粥期间,姚娘问:“你身子暖和过来了吗,喝完粥,你能离开吗?” 男子虚弱地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和腿:“我受伤了,你家有针线、布和药吗?” 姚娘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这人就是一个麻烦。 针线和布自然有。 药也有,她夫君摔断腿期间家里囤了一些。 她赶紧回屋里取来,只想尽快打发掉这人。 姚娘没有替男子包扎,她默默地看着这人将自己的伤口缝好,缠了一圈又一圈。 中间都没喊疼,这人可真狠,姚娘心想,不像她夫君每天换药都哼哼。 “你现在可以走了吗?” 还没待男子答话,就听见院子里传出怒骂声。 “不孝还懒惰,我怎么遇到这么个好儿媳。” “雪扫一半人就跑了,见天就知道出去野。” “命苦啊,这是欺负我儿伤了腿,制不住小贱人了。” 姚娘皱了皱眉,她回头对男子比划个噤声的手势。 “是我舅姑,你先不要出去了。”她小声说。 姚娘说完,从柴堆里挑了几根木柴抱在怀里,跑出柴房。 “舅姑,我去取木薪了。” 男子听到姚娘在院子里跟老妇人解释。 “啊啊……” “舅姑……别打,我错了……” 很快院子里就传出姚娘的痛呼声。 男子从柴房的窗口偷偷往外看。 只见一个面相凶恶的老太婆,正举着一根柴火棍抽打那女子。 “你以为我儿瘫了就管不住你了?整天就知道偷懒,你今天挑的水呢?” “舅姑,我即刻去挑。” 姚娘回头时,发现柴房里的男子正在偷看她。 她对柴房方向暗示性地摇摇头,暗示男人现在不要出去,会给她惹麻烦的。 她咬牙忍耐着老妇人一下又一下的抽打,直到主屋房子里传出婴儿的啼哭声。 “小奇……” 老太婆终于停下,骂道:“蠢妇,连个孩子都看管不好,快去喂奶。” 就这样,男子在姚娘家柴房里赖了三天。 期间姚娘每次赶男人走,男子都会威胁:“那我就去告诉你舅姑,你在柴房里藏了野男人。” 第163章 以身相许的爱情 姚娘惊呆了,人和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 这是恩将仇报啊! 老天爷不长眼啊,怎会让她遇到如此恶人? 她后悔得想去撞墙,自己当时一定疯了,才会救下这人。 赶不走男人,又怕他暴露,姚娘只能每天偷着给他送吃的。 到第四天时,男子除了腿伤和腹部的伤没好,身上的伤大部分已结痂。 姚娘再进柴房时,男子叉手行了个大礼,准备告辞。 “娘子救命大恩,我若不死,必将结草衔环报答。” 姚娘气鼓鼓地说:“谁要你结草衔环?你莫要再回来就好。” “若要我不回来,你给我带几张胡饼好吗?娘子做的胡饼我爱吃。” “你……” 这人简直无赖,真后悔救他。 姚娘去屋里,给男子找了个破布包袱。 里面除了装三张胡饼,还放了一竹筒热水。 她返回柴房,将东西递给男子。 “这次真的不要再回来了。” “娘子都不问问我是谁吗?” 姚娘无所谓地摇摇头:“与我没关系,反正也不会再见。” 男子接过包袱,正往身上绑。 倏地,他猛然抬头皱眉,望向门口。 三秒后,柴房门口果然出现一位老妇人。 老太婆掐着腰,恶狠狠地开骂: “好啊,你这个懒惰的小贱人,竟还真学会养野男人了。” “街坊邻居们都来看看呐,我娶了个怎样的好儿媳。” “抓奸夫淫……” 老妇人拔高音量正在大喊。 男子右腿受伤,行动比平时慢些,饶是这样,他仍能几步窜跳到老妇人身前, 他一抬手, ‘咔嚓’一声, 老妇人脖子断了。 姚娘吓得用两只手紧紧捂着嘴巴。 她知道不能喊,丈夫来了,她就死定了。 但还是晚了。 这时,门口又出现一个拄拐的邋遢男人。 他是循着老妇人的喊叫声过来的。 瘸子磕磕绊绊走进柴房,刚好看见自己母亲的脖子跟身体折成九十度角那一幕。 “阿娘……”邋遢男大喊出声,“哪来的狗贼?” 他举起拐杖就向陌生男子扑来。 两个腿脚不好的瘸子,双双栽倒,扭打在一起。 撕扯中陌生男子腹部被邋遢男的拐杖击中。 他刚结痂的伤口裂开,开始冒血。 男子疼得眼冒金星,使出浑身力气将邋遢男丢甩出去,直接撞到对面墙上。 邋遢男撞到墙后就再也不动了。 五秒后,他身体顺着墙面软趴趴地滑倒。 身下开始渗血。 原来他刚刚撞到墙边幢立的尖镐上了,脖子被凿穿个洞。 倒下后,他嘴里不停地冒着血沫子,嘴巴开开合合像是在咒骂什么,但发不出来声。 他眼睛凶恶地瞪向姚娘,直到嘴巴再也张合不开,眼睛也没有闭上。 姚娘还是用手紧紧捂着嘴巴。 现在她不是不想喊,而是惊悚地忘记放下手。 她彻底懵了,大脑处于死机状态中。 被她救的男子,此刻吃力地爬起来,他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救命恩人。 “你放心,我下手很快,绝不让你痛苦。” 姚娘脑子木木地,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恶人向自己走来。 待男子走到近前时,她才反应过来。 “来人啊,救……” “呜呜呜……嗯……” 男子掐向她脖子的手,改为捂着姚娘嘴巴。 “你别喊。” 他刚才试过了,现在力气不够,没办法快速扭断女人脖子。 别的死法都太痛苦,不适合对待救命恩人。 除非现在能找到刀剑之类的利器。 菜刀不行,钝刀只会让她更痛。 他想让自己的救命恩人死得舒服点。 “呜……嗯…救……” “你别叫,否则我现在就进屋掐死你儿子。” 姚娘听见这句彻底不再挣扎。 她恐惧而乖巧地点了点头。 男子松开她的嘴巴,一瘸一拐地走出柴房。 姚娘就傻傻地看着他离开。 半分钟后,待她反应过来时,猛然跑出柴房。 但她还是晚了,男子比她先进屋。 男人此刻正抱着她儿子仔细端详,脸上还带着笑容。 “很俊,长得像你。” 姚娘站在门口,被吓得一动都不敢动。 “孩子多大了?”男人问。 “七个月,求求你,你别伤害他好吗?”姚娘无助地哀求。 她此刻才知道自己救的不是无赖,是个恶魔。 这人一眨眼间就杀害了她两名家人。 虽然那两人对她并不好…… 虽然她那天扫雪时还暗暗幻想过让他们…… 可她没想到,舅姑和夫君真的死了。 自己一定是个恶毒的坏女人。 想着想着,姚娘依靠在门边,不可抑制地痛哭起来。 男子赞许道:“对,你要保持这份伤心去烧掉尸体,别人才不会怀疑。” 姚娘一边抽噎,一边木木看着男人:“烧掉尸体?” “我之前看到你们村有个烧尸坑,你晚上推着柴房里的两具尸体去烧掉,记得给他们盖上布,路上若碰到有人问,就说你舅姑刚刚得疫症死了。” “那我夫君……” “你只说舅姑死了就好。” 姚娘看着男人手里的儿子哀求:“你走了吧,我不会喊人的,也不会去告发你,我会对外说舅姑和夫君是得疫症死的。” 男子轻柔地拍了拍怀里的小婴儿,问:“他叫什么?” “刘奇。” “我决定不走了,留下来报答你。” “啊……什么?”姚娘怀疑自己听错了。 “救命之恩,自当涌泉相报,有什么好奇怪的。” “你的报答……就是杀了我夫君?” 男子微笑颔首。 “对,杀了他,我才能成为你夫君。我生平第一次动恻隐之心,刚才既然没狠下心杀了你,那就娶了你吧。我想没有比让你成为我的娘子,更好的报答方式了。你生于穷苦,脑子又不好,把你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你……”姚娘哭得更凶了,“怎么会有你这种无耻的人?” “瞧,你多适合做我娘子,一眼便能望穿我的本质。” “你是坏人……呜呜!” “可我这个坏人会让余生幸福的,我刚才杀死那男人叫什么名字?” “刘根生。” 第164章 杀入九合村 “所以,咱家只有你是我的亲生儿子,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 故事讲完,李归总结性陈词如上。 刘异猜老爹上辈子肯定是卖核弹头的,现在他脑浆子都被炸出蘑菇云了。 爹娘的爱情基础简直不要太牢靠,尸骨焊成的。 真正的强者从不抱怨环境,就地取材,老婆儿子全有了。 以前家里怪异的地方,现在都有了答案。 难怪他们家里只有他长得像老爸。 难怪只有大哥心灵手巧,继承了木匠天份。 难怪老头打大哥时会说“你绝对不是我儿子”,但打他的时候从未说过。 原来他们家是个彻头彻尾的散装家庭。 爹连名字都是假的。 老大不是爹亲生的。 他还是个西贝盗号的。 卧槽,这个组合也是没谁了。 他现在严重怀疑老爹是从射雕书里穿过来的。 杀了人家男人,还继承了人家媳妇。 比那个姓完颜的还狠,居然让人家媳妇给自己生了个亲儿子。 刘异消化了好一会才没被爆炸性的信息噎死。 “之后你就用刘根生的名字在九合村住下来,难道村里人就没怀疑过?” “当年那场瘟疫,村里死了太多人,尤其是最好管闲事的老人。刘根生之前摔断了腿,已经半年多没在村里露过面,偶有见过的人也知道那半年他消瘦许多,模样大变,而我与他恰好身高相仿。最重要的,经过瘟疫,村里人连自家事情都管不过来,谁有空在意外人相貌变得是不是过大了些。” “不过我现在总算明白为何姨母那么温柔的人,却总对你不假辞色,原来她儿时的记忆中你是个家暴男。” 老爹无奈苦笑:“她成年后也嫁入九合村,姊夫的样貌可能忘记了,刻板印象却始终抹不掉。” 刘异想了想,一本正经地问出个特别严肃的问题。 “我阿娘,她是不是长得特别美?” 李归听后抑制不住地笑了。 “我年少时就曾游历天下,见识过各式各样的美人,她们或因为我的才华倾慕我,或因为我的相貌,我从未缺少过投怀送抱的女人,单纯的美色早已无法让我心动。” “那……” “你想问那我怎么就看上你阿娘了,对吧?” 刘异挠挠头,求生欲很强地打个补丁:“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毕竟很多大佬口味都很独特,像曹操就专门喜欢收集别人媳妇。 “你阿娘是个特别的女人。” “哦嗯?阿耶,你夸的人方法好别致啊。” 变相说我娘不够漂亮呗,哼!死老头。 李归解释:“你阿娘有着另类的聪明,她从没问过我来自哪里,真名叫什么,为何初见那天一身伤,她从不过分纠结无法改变的事实,这点我都无法做到。” 刘异看着老爹一脸神往的表情,好像忽然又理解了。 越是绝顶聪明的人,越喜欢极致简单的人,他阿娘大概就属于那一类。 他感觉老爹还是跟阿娘学到些,老爹也没问自己从哪里来的。 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既成事实,就不再纠结。 李归望着窗外悠悠道:“仔细想想,我这辈子大概只真心喜爱过你阿娘一个女子。” 刘异笑嘻嘻地威胁:“林阿娘终究还是错付了,我等会就把你这句话告诉她。” 李归转回头望向儿子,平静道:“我与你林阿娘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沃特?”又是一个惊天大瓜,他磕的cp塌房了? “你林阿娘的母亲是我阿娘为我选的傅姆。九蓉从小陪我一起长大,像妹妹也像婢女,在我落脚巩县后,她是第一个找到我的人。” 刘异惊讶,原来林九蓉和老爹更早就认识了。 他接道:“于是林阿娘为了陪你隐居,就嫁入了九合村?” 李归微微摆头否认。 “不,她是为了让我安心隐居,杀入了九合村。” “啥?” “我的相貌也不是完全没人怀疑,九蓉嫁入九合村是为了杀死最先怀疑的那几个人,就是她那三个夫家。她用毒、用针或制造意外,令那几户人家死法各不相同,竟也没招人怀疑,不过却因此落下了克夫的名声,是我对不住她。” 刘异又被雷轰了一下。 难怪林阿娘喜欢锦娘,还偷偷教她刺绣。 原来给夫家灭门这事,最早就是从她开始的。 一路杀夫证道,这女人啊,狠起来男人都不是对手。 老爹接着说:“我待九蓉如亲妹一般,她也是我为你选定的傅姆。” “恐怕也是你对外的联系人吧?”刘异问。 他老爹很少离开九合村,却能掌控天下第一大帮派,这中间肯定少不了亲信维护。 老头绝对是个挂逼,搞不好在大野盟内部还有替身。 林阿娘每次进城收租,估计都是替老头传递消息去了。 刘异怀疑林阿娘在城里的那几间铺子,很可能就是大野盟的新闻办公厅官号。 对于他的怀疑,老爹也没有否认。 这时,茶已煮好。 老爹把茶沫上形状似黑云母的一层水膜去掉,舀出的第一碗递给儿子。 “这一碗名曰隽永,是味道最好的一杯,一定要趁热喝。” 刘异连上辈子都算上,也不是高雅懂茶的人。 他虽不懂品茗,不过这碗茶,光闻着就芳香扑鼻, 小呷一口茶汤,幽芳甘醇,清香润喉,味蕾瞬间被浓郁而隽永的香气包裹。 他感觉比郑就煎的好喝太多,抬头时一脸幸福地拍道:“这杯茶有父爱的味道。” 李归欣慰地骂了句:“臭小子。” 品茶间隙,刘异问:“你是什么时候创建大野盟的?” “你阿娘死后。” “我阿娘是怎么死的?” 为何他记忆中没有这一段。 第165章 冥冥中自有天意 刘异头脑中没有关于姚娘的记忆,阿娘的一切都是老爹告诉他的。 他一直以为阿娘是病死的,可如今听老头的语气,明显不像。 李归接着道:“我当时留下来,也是为了躲避张子良的追杀,那几年却是我此生过得最平静幸福的岁月,我原想就这样在九合村隐姓埋名安稳度过一生,也是不错的。” “后来发生了变故,对吗?”刘异问。 “你五岁那年,不,”老爹皱了皱眉,眼神中忽然浮现出几分犀利,“是刘异五岁那年,上元节那天县城有灯会,不设宵禁,刘异他吵着要去观灯。” “五岁,十年前?” 李归点头:“我抱着刘异,姚娘牵着刘奇,我们一家进城看灯,结果我被人认出来了。” 刘异听得也为老头捏把汗,这意味着平静生活将被打破。 “是谁?”他问。 “与我同科进士的状元郎郑冠,他休假回荥阳,途经巩县。”李归答。 刘异忽然有点不想听下去了。 他剑眉几乎拧成一个疙瘩,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想起郑宸老爹在那幅画上的题字,正是十年前上元节。 但逃避不是他的性格,他停了一会才继续问:“然后呢?” “郑冠一直偷偷跟着我们回到九合村。” 槽,好奇害死猫,这个傻逼准岳丈,刘异在心头大骂。 “他到底想干嘛?” “郑冠自负才华,是个不服输的人。他偶然从几位大儒口中得知,自己当年能中状元,不过是士族出身的缘故,若单论才学,其远不及我。他刚听闻此事时,气得把书房都砸了,将自己关了七天,他没想到在巩县能再遇到我。” “因为嫉妒,他想杀你?”刘异猜测。 “不是,”李归否认,他接着说:“郑冠想广邀名家大儒作评,与我再公平比斗一次文试。如果他真不如我,就把亏欠我的名声当众还给我。” 刘异以手扶额,感觉郑冠人倒是不坏,就是有点二。 跟老爹相比,准岳父就是个智力洼地。 一个消失七八年的人,他都不想想人家为何连授官都不等就直接跑了,他还想着把名声还给人家。 “阿耶肯定不会同意的。” “我自然不能同意,于是我们就打了起来。郑冠第一次发现我不仅会武,而且功夫在他之上。此时他已经获得武状元,一直以为自己文采武功都是头筹。” 刘异替倒霉岳父默哀一分钟。 既生瑜,何生亮呢? 学霸的心理都是脆弱的。 他上医大的时候就发现了,搞自杀的都是好学生。 像他这种混混出身的,抗打击能力可强了,只要不挂科就请全寝室吃席。 “郑冠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他当时陷入心魔,下手失了轻重。”李归道。 “你受伤了?”刘异关切地追问。 李归摇摇头,望向他:“刘异觉轻,他醒来后从里屋跑出来,郑冠来不及收剑,眼见那把剑锋朝刘异脑袋刺过去……” 刘异知道既然自己没事,那么…… 他沉默片刻,哀伤地问:“是我阿娘对吗?” 李归苦涩地点点头。 “姚娘为了救刘异,替他挡了那一剑。” 刘异真实感受到心疼:“阿娘是为了救我才死的?” “不,是为救之前的你。” 李归把一个身体中装的两儿子区分得很清楚,或者说他对原本的刘异感情就很复杂。 刘异也有些恨刘异。 这死孩子为何要去看灯会? 为何要贸贸然跑出来? 否则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当时也疯了,你阿娘就死在我面前,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刺了郑冠多少剑,砍成多少段,我恨不得将他当场挫骨扬灰。” 刘异有些听不下去了,这个故事太悲了。 他总算知道大野盟为何要隐藏住郑冠到过巩县的事实。 郑宸父亲是死在自己父亲手里。 而自己老妈又是被郑宸父亲杀死的。 他感觉呼吸都在痛,喘不过来气。 见儿子一脸悲苦的模样,李归拍了拍他肩膀安慰: “现在知道我为何不赞同你跟郑宸在一起了吧?” 刘异艰难地点点头,明白得太晚了。 他之前还以为老爹是因为郑宸家世太好而反对,原来他们之间隔着狗血的父母大仇。 比罗密欧和朱丽叶还惨,纵使他不介意,郑宸知道真相后会不介意吗? 刘异恍然觉得,他和郑宸之间应该没可能了。 该死的,他还没来得及给郑宸回信呢。 老爹接着说:“刘异亲眼见到自己阿娘被杀,那孩子受到了惊吓,自此噩梦缠身,身体一直不好。今年三月上巳节时,我接到舅父病重垂危的消息。他将我辛苦养大,我却无法去见他最后一面,心中正在悲痛,刘异却进来吵闹着要去看上巳祓禊(fu xi),我气得给了他一巴掌,没想到他自此一病不起。” “三月?”刘异惊讶地重复。 他记得自己就是三月份穿越过来的。 难道是老爹那一巴掌,将刘异打到病死了? 那小子是纸糊的吗? 这个老爹也忒狠了,一个大嘴巴子给亲儿子的人生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李归望着他深沉地说:“刘异病重时,我曾很后悔过打过他那一巴掌,可后来见到你,我却很庆幸自己打了那一巴掌,这才应该是我的儿子,李氏血脉。” 刘异直视自己老爹,这种感觉就很奇怪。 你明明知道他是个狠人,可你就是想心疼他。 他红着眼睛说:“早知道我就不考科举了,一辈子在九合村陪着你。” 李归叹口气:“冥冥中自有天意吧,为了不让刘异走上科举之路,我从不教他读书识字。他资质普通,我原想他能平安长大就好,做名田舍郎也不错,最起码能安稳一世。” 刘异忽然想到苏肘子那句:“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 一位惊才绝世的父亲在历经沧桑之后的拳拳爱子之心,他现在终于有所体会。 真是用心良苦啊,可惜全都坏在自己手里。 “阿耶,对不起。”他红着眼睛道歉。 就凭他老爹的本事,什么房子住不起,需要他考科举买房子? 午夜梦回惊坐起,恶人竟是我自己。 命运是个回旋镖。 李归伸手擦掉他的眼泪:“李家的男人,流血不流泪,不哭。” 刘异犟嘴道:“骗人,史书上说所有帝王中就属李世民最爱哭。” “那也得先成为帝王,才有资格用眼泪伪装仁慈,你想过称帝吗?” 一句话把刘异问噎住了,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 这句说中译中翻译过来就是:跟我一起快乐当反贼不好吗? 他倒没啥忠君爱国思想,不过他清楚历史走向。 如果他爹不叫李归,叫李渊,他就答应了。 “阿耶,你真的要谋反?” “同是太祖李虎后裔,他李渊的子孙坐得了天下,咱家这脉有何不可?我儿若是资质平庸也就罢了,偏偏你这般足智多才,让为父如何能甘心?” 第166章 还是年少轻狂了 因为儿子聪明而不甘心,想谋反? 有人为了酱油买只鸡,你可倒好,为了瓶酱油把全天下的鸡都给霍霍了。 牛逼!!! 刘异感觉这糟老头子,坏得很,绝对是个高端黑。 秉着不躺枪、不背锅的原则,他怒而开怼: “你可是在我到之前就创立了大野盟,这也能怪到我头上?” “那也是因为之前的你,郑冠的事让我意识到躲到乡村根本就无法避祸,要保护家人必须拥有足够的人马才行。” “招兵买马,你哪来的钱?” “我父富可敌国,抄家前就把部分财富隐藏起来。” 有钱人就是贼啊,古代连信托都没有,人家照样知道如何隐匿资产。 原来老爹不是一贫如洗,是亿贫如洗。 刘异又问:“即便你有钱,最早从哪找来那么多不太聪明的缺心眼追随你?” 他对于那些自愿加入大野盟的人就很好奇,长没长脑子呀? 人天地会还能打着个驱逐鞑虏的旗号,他们可倒好,追随李家反李家,这不是妥妥沙雕吗? 李归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随后答: “我父亲当年曾亲手创建挽硬随身和蕃落健儿两大组织。挽硬随身是从大唐子弟中精选出最好的弓箭手组成。蕃落健儿则是从回鹘、奚族、黠戛斯族、契丹族等外族中挑选出最强壮的胡人组成,这些人尊我父为义父。” 刘异听到“挽硬随身”四个字时,猛然想起一件事,打断:“在天陵山救我的就是挽硬随身?” “是第二代的挽硬随身。” “槽,都第二代了?” “我父亲身死时,有一批挽硬随身和蕃落健儿尽忠自戕,还有一些隐姓埋名流落江湖或是回归草原。” “你怎么找到他们的?” “是他们先找到我,张虎的父亲张勇就曾是我父亲座下十三太保之一,也是挽硬随身的首领,他在你出生前就找到九合村。” 刘异感觉全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颠覆历史了。 原来收干儿子做十三太保是从亲爷爷开始的,那个李克用不过拾人牙慧。 九合村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是他不知道的? 难怪张家兄弟各个都是神射手,原来他们是挽硬随身的后代。 “他……” “等等……”刘异猛然间脑子精光一闪。 说到耗子的父亲,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门外,看向刚才给他挑门帘的那位魁梧大叔。 他就说这人怎么有点眼熟,他指着门口不可置信地问老爸:“他是谁?” 他虽没亲眼见过,但原刘异留在脑海中的记忆还在。 “没错,他就是张勇,张家兄弟的父亲。他假死之后远赴塞外,替我联络当年回归草原的蕃落健儿,重新培植新一批的挽硬随身,狄松就是他最出色的徒弟。” 刘异呼了几口粗气,压着火气问:“张家兄弟知道他们阿耶还活着吗?” “不知道。” “#¥¥%@#¥¥%¥。” 刘异花光了毕生的脏话储备,输出一段含妈量极高的赞美。 末尾加一句真情实感的评价:“不配当人父!” 刚才还是年少轻狂,草率了。 他以为自己老爹就是离谱最高级,没想到还有个更狂野的。 耗子当年才多大呀,他家老头就狠心把他们兄弟扔下,事业心要不要这么强? 这个时代的老爹都这么叛逆吗?一个一个都玩超级赛亚人变身。 门口听力惊人的魁梧大叔被骂得老脸红到发紫,尴尬的直流汗。 刘异替耗子喷完,才想起来刚刚老爹提到蕃落健儿都是胡人,张勇还出塞联络过。 他立马想起在吕荣家见到回鹘人。 老爹毁掉了他那封回鹘文书信的手抄本,但信的内容老爹肯定是看到了呀。 他立马追问:“回鹘人入唐到处找大野盟,是蕃落健儿想要联系你?” 李归否认:“安允合并非蕃落健儿出身,亦非我阿耶义子,只不过是我父牙帐里的一名小校,但他知道李归是谁。如今听到大唐有股庞大势力以李归为首,他想借大野盟的势力助他在回鹘内部夺权而已。” 刘异这下明白了,难怪回鹘人找不到大野盟,原来老爹根本不想搭理他。 “所以……庆家邸阁的回鹘人是你们杀的?” “包括那个勿察在内,安允合的人都被我派人杀了。” “据说那个安允合是回鹘宰相,这事怕不能善了吧?” 李归云淡风轻道:“无碍,他活不了几天了,我之前派人给回鹘的彰信可汗送了封信。” 刘异默默给老爸的骚操作点了个赞。 人家联系他共举大业,他因为看不上人家,反手就把对方卖了。 真现实。 回到最初的问题上,他还是对老头创立大野盟的初衷表示怀疑。 哪保护他了? 于是,他有理有据地指责:“说什么创立大野盟是为了保护我,可除了天陵山那次,我有好几次差点死掉,你知道吗?” 老头呵笑:“指李家兄弟吗,那你猜锦娘为何要哄骗张虎杀了万文山?” 刘异眨巴两下眼睛,怀疑地问:“难道是因为我?” “我知道你每晚都跑去东河洗澡,水性极好,但李家兄弟敢对你出手,指使他们的万文山就必须死,傻孩子,是你无形中救了他一命呀。” 原来是这样…… 他之前一直没想明白锦娘诱哄张虎杀万文山的理由,原来根源在自己这。 呃……容我想想,我还遭受到啥危险来着? 刘异不想承老爹这个情,犟道:“那只是在九合村,我后来……” 李归抢白:“不让你去天陵山,你不听,去了心又不够狠,结果给自己留下个尾巴。” 刘异瞪大眼睛:“尾巴?你是指……” “张家兄弟与你一起长大,自然有情义,但恩州那些人不过是江湖草莽,将来他们若被抓,一定会把你供出来。” 刘异浑身发凉,不可置信地问:“大野盟杀关胜他们,是在替我灭口?” 无需等待回答,他已经知道答案,脑子彻底瓦特了。 添柴吧,他想用铁锅炖了自己。 他苦苦追查的恶人,竟会落到自己头上? 欲哭无泪啊。 “不然呢?”老爹反问。 刘异缓了一会,问:“那为何要把那二十五车钱送到龙龟山?” “为了不给你招祸,这样外人就会认为是龙龟山抢劫了的马贩子,”说到这,李归又瞪了他一眼,“哪想到你这小崽子不依不饶地追查,还顺手把龙龟山又灭了。” 老爹说最后一句时,语气虽是严厉的,可脸上却带着欣慰的笑容。 刘异却惊得半天说不出话,这也太增长他的小阅历了。 一切的根源都在自己这? 李归又道:“还有你在文庙被刺杀那一次,可知为何刘玄靖会恰好出现在那?” 第167章 地缝在哪? “你千万别告诉我,他也是大野盟的人?” “除了大野盟的人,谁会去救你这臭小子?” 父子俩对着反问之后,刘异哭丧着一张脸,他没想到自己竟还是个资源咖,感觉自己就是个笑话。 “大野盟到底有多少人?” 他现在严重怀疑太极宫那场大醮,搞不好是传销组织高层在秘密开会。 槽,他得赶紧通知毛台,以后不许跟这些人来往。 老爹感慨:“创立之初,我也没想到会发展成今天这样,如今天子昏庸,宦官专权,朝纲混乱,藩镇割据,民生疾苦,不甘忍受现状的有识之士陆续加入,现在大唐各州大野盟无处不在。” 各州都有,怎么会发展这么快? 刘异随即想起玄诚和天一阁。 他转而怒视老爹:“别说得这么好听,人家是自愿加入的吗,难道不是你们逼迫?” 李归皱眉:“我逼迫谁了?” 刘异越想越气,怒斥大野盟扛把子:“你为了保护自己儿子,到底造成多少骨肉分离?” “骨肉分离?” “耗子阿耶这种被你洗脑的傻缺不算,像玄诚一样的江湖游侠,被你绑架家人胁迫加入的到底还有多少?你比人牙子还狠,让人家父子每年只能见一次,还不得靠近。” 李归眯着眼睛问:“你就是如此想为父的?” 刘异肉眼可见老爹的额头正在咕咕冒烟,他还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不怕死地继续莽: “你要我怎么想你?绑架幼儿的土匪?” 老头默默脱下鞋,一把薅过儿子,抄起鞋底子就是胖揍。 “啊……死老头,你又打我?” “打死我,将我埋葬在春天里,秋天你就能收获亲儿子骨头架子了。” “啊啊,疼,你还真打啊?把我也打死了,你就彻底没儿子了。” “啊……老爸,阿耶,别打了,呜呜呜呜,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 李归现身演绎:啥叫有事千里救儿,无事千里揍儿。 他这次打舒爽了,才停手,这么一会功夫,已经第二次施展父爱了。 刘异委屈啊。 他千辛万苦寻爹,结果被爹揍了两回。 他跟暴躁老爹默默拉开段距离,坐到矮牍对面。 自己刚才脑袋肯定被驴踢了,怎么忘记老爸身上有功夫,不该嘴贱的。 老头气鼓鼓瞪着他:“不知道玄诚跟你说了什么,但事实肯定不是他说的那个样子。玄诚现在被你关押,他现在可有浑身打冷颤满地爬?” 刘异忽然想起郑就在渡口给他送行时,好像说起过玄诚身体出现了问题。 “你们还给他下毒?”刘异更气了。 老爹肺管子快被这死崽子气炸了,他想抓过刘异再揍一顿。他们家的父慈子孝就维系不过一刻钟。 他压了压火气回:“玄诚当年闯江湖不假,但他嗜赌如命,后来恶劣到卖妻卖子,他儿子是被你张勇叔父救下的,如今已长大成人,就是在天陵山上救过你性命的狄松,随母姓。” 咣地一声后,刘异赶紧接住下巴,难道冤枉老爸了? 两秒后,他理直气壮地怼:“你骗我,如果没有亲人被挟持,玄诚为何还肯替大野盟卖命?” 李归嗤笑:“他那条烂命不值钱,整个天一阁也不过是随时可以舍弃的马前卒。至于玄诚本人,他是被锦娘的大理花膏控制了,你以为只有你知道大理花果子的用法吗?” 刘异回想起郑就描述的玄诚发病症状,可不就是毒瘾发作的样子。 如果狄松真是玄诚儿子,那还真错怪老爹了。 他低着头,臊眉耷拉眼的,以蚊子声快速说了句:“对不住了。” “甚,听不见。” 刘异气愤地抬起头,大声吼:“吾之过也,望阿耶原宥。” 给你个眼神,自己体会,这么计较,坏老头。 老李望着儿子,长长叹口气。 “你虽聪明,但对人心险恶还是了解太少,世间尽是玄诚那般披皮的恶人,他们太善于伪装。你对齐故、薛义之流,这种本就高高在上的人还懂得提防些,可换到穷苦出身的人身上,你就很容易受到欺骗,出手也不够狠。” 面对老爸的灵魂暴击,刘异硬杠:“可别人都说我心狠手辣呢。” 李归摇头:“还不够,远远不够。比如你对待赵吉,你只卖了他却没有杀他,为何?” 刘异惊讶,老爹连这个都知道? “理由大概跟你一样,你在九合村这么多年却没动赵吉,我猜是看在他是阿兰生父的份上吧?” “可我若出手,就不会给自己留下麻烦。你把他卖去桂阳监,万一他没死又回来了怎么办?他毕竟是阿兰生父,那孩子长大若是个不明事理的人,你要如何自处?到时恐怕连阿兰都要杀掉。” 刘异听前面的话还觉得甚有道理,直到听到最后一句,他顿时震惊。 “怎么肥四……我为何要杀阿兰?” 李归白他一眼:“潜在的敌人,要尽早斩草除根。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帮你善后,赵吉和那两名牙郎再也不会出现。” 刘异惊悚地望向老爹。 灭口赵吉他还算能理解,但那两名牙郎好像是无辜的吧? 老爹刚才还提到将阿兰灭口,那姨母是不是也…… 他不敢再联想下去。 刘异发现自己可能从未真正了解过他老爹。 坏了! 他猛然想到大哥不是爹亲生的,大哥亲爹还是被老李嘎的。 他想哭,希望傻大哥要永远单纯下去。 父子俩各怀心事都沉默了。 刘异再开口时,忽然郑重地说:“我不会跟你一起谋反,我劝你也不要,因为我知道天命如何。” 李归反问:“是谁当着几位考官言之凿凿说:命若眷我,我就顺势而为;命不眷我,我就逆天改命?” 刘异一脸生无可恋地望向窗外。 现在外面下雨了吗?有闪电吗?为何他坐在屋里都被雷劈糊了? 当初装逼干嘛,现在打脸啪啪的。 爷爷是反贼,老爹也是,还非要逼我继承。 我太难了。 他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想当什么天子,龙椅太硌了,我对那破玩意儿不感兴趣。” 人家考科举原本只不过想给你买间大房子。 可你给定的这个小目标是将整个大唐领土做咱家房子的宅基地。 两小目标之间的差距有一千多万平方公里呢。 老头安抚道:“不急,你会有想通的那天。为父也感觉你还需要再历练历练。你进屋前我刚收到消息,河南府的发解试你通过了,拿到最后一个乡贡名额。” 第168章 老爹成精了 屋外月华倾泻,洒下满地银霜。 屋里父子俩继续清谈,畅聊科举。 “没有为父的助力,你凭自己竟也能通过发解试,吾心甚慰,真虎父无犬子也。” “阿耶夸自己的痕迹真是一点都不明显呢!” 李归被他逗得开怀大笑,顿时忘记臭儿子刚刚气过自己的事。 他又给刘异盛了一杯新茶。 “这是蒙顶茶,第二杯虽比不得首杯隽永,比之一般茶汤仍是味浓。” 刘异接过茶。 老李同志又说:“你若想继续科举,为父不再阻拦,下一关省试,凭你自己应该过不去。” 刘异无所谓道:“重在参与,我去考场转一圈就回。” 顺便去观摩下长安的黄金甲。 “吾儿勿忧,到时为父自会助你。我这辈子与状元失之交臂,但我决不让此种遗憾发生在你身上。” “怎么助?”刘异啄一口茶汤后问,“博陵崔氏在朝中势力很大,他们不会让乐见我这种人高中。” “无碍,你生辰时我曾说过,但凡我儿所求,为父必定会帮你达成所愿。” 刘异奇怪,老李语气为何如此笃定? 虽然他并不清楚状元郎角逐是否像漂亮国大统领竞选一样,要把对手祖宗三代隐私挖出来,但他猜想血雨腥风是免不了的。 就他那家状,刘异不认为老爹假死一次就真能万无一失。 万一…… 难道…… 刘异一边品茶一边沉思,他眉头拧紧又舒展,然后再拧起。 再抬头时,他目光直视老李,语气坚定道: “我当时考科举只是为了给阿耶买所大房子,既然阿耶不需要,我不想继续考了。” 呵呵,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做不到。 刘异心里这个得意呀。 大唐科举本就黑,他一路又是凭借投机取巧胜出的,决定放弃时他无丝毫不舍。 刘异素来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李归若有所思地审视儿子片刻,半天没说话。 直到刘异整杯茶喝干了,他才问:“不考科举,又不愿追随为父,你想做甚?种田?” 刘异随后说出了一个掷地有声的大计划: “投军,我想去投军。” 远离家乡,是他想到的唯一能拯救所有人的方法。 尽管他这副身体刚恢复到正常人体力水平,投军对他来说有些勉强。 老李又是半天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他叹气道:“你的心性确实还需磨练,成大事者切不可过于仁慈。” 说完,他又从矮牍旁边取出个匣子,递给刘异。 “里面有你投军所需要的文书。” 刘异身体瞬间被定住,内心却在抓狂。 槽,这怎么可能? 从军是他刚才突发奇想的决定,老爹不可能提前预判到他的预判。 可这…… 这个臭老头简直不要太可怕,绝对修炼成精了。 得亏老爹生在大唐,要是生在建国后肯定会被抓起来。 他老僧入定般静止了一分钟,才接下句话: “我想带刘奇和刘大拿一起走,让刘奇随军。” 呵呵,没想到吧,我还有这招? 李归用眼神示意他打开匣子,说:“大郎的文书也在里面。” 刘异现在有种想跟这臭老头脱离父子关系的冲动。 老爹上辈子是他们医院干彩超的吗,怎么能窥探到别人五脏六腑去? 自己就这么单纯吗,能让他一下子就看穿? 两个回合之后,刘异完败,他被老爹搞得怀疑人生了。 他郁闷地打开匣子,发现里面不仅有他和刘奇的文书,还有张鼠的。 最底下竟然是一张僧人戒牒,名字是江小白。 他惶恐地望向老爹。 神了! 李归平静地解释:“我让人给那假和尚重上了僧籍,如此他与回鹘小道士可以跟随你同去,有他俩保护,为父能放心些。” “你办文书如此容易,是因为县衙的田主簿本就是大野盟的人,对吗?” “巩县历任主簿都是大野盟的人,不仅巩县,多数州县主簿亦是。” 刘异内心感慨,大唐江山真是千疮百孔哇! 被士族、宦官、军阀、朋党还有别有居心的谋逆,一起啃噬,如今漏得跟筛子一样。 老李摆手让儿子坐回到自己身边。 刘异听话慢慢蹭过去。 李归近距离凝望自己唯一的骨肉,深沉道: “我儿才刚满十六,到你二十那年,为父会亲自为你举行元服礼,赐你表字。宗室儿孙,身份贵重,怎可不行冠、无表字?” “阿耶……”刘异不舍地望着老爹,语气哀伤地问:“我们真的不能换个地方隐姓埋名,过回平静的生活吗?” “那你能抛下刘奇吗?” 刘异沉默了。 是啊,只有他们父子或许可以,但加上刘奇就难了。 主要没法跟刘奇解释父亲是怎么活过来的,还是让傻孩子继续保持天真吧。 李归知道他的顾虑,也没有强求。 他侧头对门口说了句:“让他们进来吧。” 刘异疑惑看向门外。 门帘再次被挑开,一名四十余岁尖脸蓄须的儒生,和一位面庞方方正正,身高接近七尺的中年大汉一走进来。 两人到李归刘异面前恭敬叉手行礼。 “公孙笔。” “第五甲。” “拜见主公,少主公。”两人喊得异口同声。 刘异被叫的有点发愣:“这是……” 李归道:“他们也会跟你同去,以后督促你学习文武艺。” 刘异瞪圆眼睛问:“你还给我请了私教老师?” 一个钟多少钱啊?谁付啊? 他们以后不会给我布置作业吧? 刘异瞬间感觉人生不美丽了,他情愿继续弱下去。 李归把儿子皱皱的小脸抻平,笑着安慰:“别怕,他们不是你师傅,只负责督促。除非李太白重生,李药师转世,否则无人配为我儿文武师。” 呃……这个…… 刘异汗。 狂还是老爹狂。 李归接着道:“你如今启蒙已是太晚,按正常的路数,实难修炼,这个第五甲曾经偷练过少林《洗髓经》,经由他指点,你的武学才有可能后发先至,一日千里。” 大高个汉子抱拳:“主公于第五甲有再造之恩,吾定然会倾囊相授,将全身本领交付给少主。” 刘异奇怪:“那第一甲是谁?” 李归瞪文盲儿子一眼:“第五是姓。” 他随后交代尖脸儒生:“子墨定要监督他把字练好,就异儿那手字,唉……” 刘异干咳两声掩饰尴尬。 老爹接着介绍:“公孙笔原是我幼时伴读,他如今的诗赋文章丝毫不逊于进士出身的老儒,以后就由他辅导你读书。” 儒生笑着施礼:“阿郎谬赞子墨了,少主考发解试获得十门全优之事足以载入县史,如此大才子墨能跟随左右,实为子墨之幸也。” 第169章 第1卷最后一章 刘异对两人咧嘴假笑。 他很疑惑,老爸是何时为他准备好这一切的? 老李这爆表的智商,放到现在估计能直接吊打最弓虽大脑。 他爷爷当年造反,该不会也是因为儿子太聪明了,就产生不甘心的想法吧? 命运的齿轮啊,求求你把自己卡住吧。 我家真的不能再转下去了。 纵观历史,所有造反理由中,属他家的最奇葩,说出去都丢人。 待公孙笔和第五甲退下后,李归拉着刘异站起。 “随我一起去拜祭一下你舅公和阿娘。” 刘异想起进门时看到的那两个无字牌位。 他现在总算明白,老爹为何从不过清明节、中元节。 他不是不信,而且不想拜祭刘根生家的祖先。 爷俩往外走时,刘异问:“我舅公是谁?” “大唐晋国公裴度。” 对裴度这个名字,刘异并不陌生,郑就之前给他科普过。 他没想到这位传奇宰相就是抚养老爹长大的亲舅舅。 外甥肖舅,老爹的高智商很可能就是遗传自母家。 他在洛阳杀薛义时,还从裴度家的宅子路过,早知道是亲戚,就溜进去看一眼了。 他又问:“所以与大野盟勾结的士族其实是河东裴氏?” “舅父一直以为我已不在人世,我也尽力不让大野盟跟裴氏有所牵扯。” 刘异疑惑:“锦娘那双鞋的料子……” 不可能是范阳卢氏吧? 李归恍然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旋即解释: “你林阿娘有个小妹一直留在裴家照顾我舅父起居,那块料子是她前些年来看九蓉时送的,九蓉嫌过于艳丽,就通过殷九州的手又转送给了锦娘。” 刘异扶额苦笑,是他之前将事情想复杂了。 提到锦娘,李归直接对儿子下命令道:“既然你已知晓事情来龙去脉,回去把殷九州和锦娘都放了。” “那就太刻意了,郑就那我也不好交代啊。” 老爹脸色不悦:“怎么,还需要为父派人去救?” 刘异赶紧安抚暴躁老头,嬉笑着说: “那倒不用,他们现在由郑家人和张家兄弟轮流看守。我回去就告诉张家二兄张虎,说我准备杀掉这俩人,二兄肯定会偷偷将他们放了。” 门口挺直站立的威武大叔听得直皱眉。 李归气得拍了儿子一巴掌:“臭小子,当着你张勇叔父的面说要算计人家儿子。” 刘异笑着跳开。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过堂。 李归望着无字牌位感叹: “我舅父一生忠心为国,他这辈子唯一做过有负朝廷的事,就是将我这个逆贼之子抚养长大。” 刘异安慰:“舅公做的对,狗屁朝廷,忠君哪有亲情重要。” 他跟李归一起磕头,并分别给裴度和姚娘上了三炷香。 当天晚上父子俩难得同榻而睡。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刘异半夜把自己老子踹下去三回。 他倒是一宿好梦,大冤种老爹被他气得想揍人,巴掌都挨到儿子脸了,最终没舍得打下去。 第二天清晨,外面淅淅沥沥地开始落下雨滴。 李归顶着一双乌黑熊猫眼,站在屋檐下眺望刘异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肯回屋。 张勇将一件紫色氅衣披在李归肩上。 “主公,秋雨冰凉,当心受寒。” 李归没有回头,他紧了紧外衣道:“臭小子走时没带雨具。” 张勇问:“当时也未见阴天,需要我现在追上去吗?” 李归轻轻摇头:“不必了,年轻人总要经历些风雨。” “少主公从未离开过你身边,你真放心让他去军中历练?” 李归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后下令:“再派些好手跟着,暗中保护,不能让他发现。” “既然主公如此不放心,为何还要他北上?” “孩子大了,总想去外面闯一闯,他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去军中历练也好,哪个膏粱子弟不是从鲜衣怒马过来的。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不顾舅父反对,执意在外游历三年。” “属下不解,为何少主公会突然放弃科举?” 李归回头凄然一笑:“他怕我会屠了九合村。” 张勇疑惑:“主公要屠九合村?” 他整天跟着主公,他怎么不知道? 李归无奈叹息,他们父子还真是够了解彼此,尽管昨天才首次赤城相对。 “若他坚持科举,我会彻底抹掉刘根生造伪痕迹,那时九合村人必须死,不过不是屠村而是瘟疫,人为制造一场瘟疫,这样死得才够自然。博陵崔氏我也会替他铲平,前方不能有挡我儿子路的人。” 张勇心惊,要铲除博陵崔氏,大野盟恐怕会过早暴露实力。 他没想到李归曾有如此打算。 幸好。 “可主公也算到了他会选择另外一条路。” 李归:“这孩子心不够狠,去军中历练下也好。即便他将来不想做天子,只想做权臣,也不该像朝中那群窝囊废文官一样,只懂党争内斗,毫无建树。你可知当年李治为何能轻松扳倒长孙无忌吗?” “属下不知。” “长孙无忌再权倾朝野,也不过是没有兵权的假曹操,何以号令天子?在大唐,文官连宦官都斗不过,否则怎会有甘露之变?如今只有兵权才是王道。” “可少主公现在投军,即便再聪慧过人、武功盖世,成就军功也要等上许多年。” 近年大唐并无战事,指望按资排辈晋升,肯定比文官还慢。 李归清冷一笑:“没有战事,就安排一场战争。” 张勇疑惑:“主公的意思是?” “我们安插在回鹘的棋子可以动了。” “若,属下即刻传信。”张勇恭敬道,他随后又问:“主公接下来回陇西吗?” “不,先去长安。当年我阿耶没有为我铺好的路,我总该为我儿子铺好吧,为人父母者,则为之计深远。” “主公用心良苦。” 李归冷笑:“李归既归,也应该杀批人庆祝一下了。” (第一卷 完) 第170章 振武城 在大唐朔州正北、云州西北、胜州东北,长城之外,有一座古城。 这座城依山傍水,水草丰美,南边靠近东西摩天岭群山,北面连着土默川平原,西南有金河流过。 这座城是连接关内至阴山南北的要冲之地,许多王朝都曾在此驻兵设治。 北魏时期这里叫盛乐城。 唐初为了安置归降的突厥人,在这里设立单于大都护府。天宝四年,大唐把振武军迁到这里,因此当地人把座城叫振武城。 振武城北边两百年前还是突厥人领地,突厥人被大唐打败后迁离,现在那里又成为回鹘人领地。 近一年来回鹘很不太平。 被刘异老爹坑过的回鹘宰相安允合,被彰信可汗咔嚓了。 回鹘另一位宰相掘罗勿借点沙陀兵再反,彰信可汗战败自杀。 在回鹘当可汗,就跟在思密达国当大统领一样,有好下场的就少,不是被杀就是自杀,彰信可汗前一任就是被手下杀的。 选出新可汗没几天,回鹘又接连遭受疾疫和雪灾。 天怒人怨,现在大批回鹘部落营地渐渐南迁,距离大唐领土越来越近。 大唐不是你想来,想来就能来。 西受降城、中受降城、东受降城和振武城,就是拦住美墨边境的那道墙和铁丝网。 在他们身后还有长城。 开成五年,八月朔,振武城。 刘异率领他的小分队刚从城外侦查回来。 振武军现在每天都会派几批踏白小队出城去侦查,刘异就是踏白军的一员。 他们小队七人,今天实际出勤六人。 这六人现在骑在高头大马上,正南腔北调演唱刘异教给他们的队歌: “大王叫我来巡山,太阳对我眨眼睛,鸟儿唱歌给我听,我是一个努力干活儿,还不粘人的小奸细……” 刘异来振武城近一年了。 他当时是默默离开的巩县,九合村的人除了姨母,他谁都没告诉。 离开那天他给郑宸发了回信,只有一行字: “白头并非雪可替,相识已是上上签。” 他不仅没去荥阳找她,还不辞而别了。 郑宸还小,这段无疾而终的爱情,她应该很快就会忘记吧。 刘异刚到这里时,还处处新奇。 胡人常年骑马,个个练就了小翘臀,身材那么好,为何不喜欢洗澡呢? 脏的嘞,蚊子叮一口都能中毒。 当地人为何要将厕所盖在猪圈之上? 这里草原狼咋这么大? 壮得都快赶上东北金渐层了。 一年过去后,他对一切习惯成自然,且找到各种无聊解释。 胡人不爱洗澡可能因为毛太多,天冷又没吹风机,洗了估计怕吹不干。 厕所盖的高,可能每次拉屎都想喊句‘众卿平身’。 如今路上再碰见草原狼,他也见怪不怪,只会抢人家战利品。 所以他现在在狼群中名声不太好,每次草原狼看见他都骂得可难听了。 这一年刘异过得很充实,他现在身高已经超过六尺,一米八多,体重也增长不少。 这一年大唐过得更充实,连皇帝都换了。 对于之前皇帝的光辉事迹,刘异从老书童公孙笔嘴里听说过一些。 刘异当时给予评价是:这位大统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志大才疏,还眼高手低。 李昂当政时期释放五坊鹰犬,裁减冗员,厉行节俭,考察官吏。 你听着桩桩件件都像是位英明君主干的事。 可这傻子考察官吏的结果,就是重用了两个蠢人。 那两人实力不够还非要跟宦官硬刚,结果发动甘露之变失败后,李昂就被宦官们给软禁了。 追随倒霉蛋大统领的朝臣,被宦官咔嚓了一批又一批,光宰相就死了好几个,还是灭族的,连婴儿都没放过,长安城差点没被血水淹了。 听完李昂的故事,刘异多少有点明白老爹让他参军的用意。 政权不仅要靠枪杆子取得,也要靠枪杆子来维护。 听说登基的新皇帝是李昂的弟弟,又是被宦官们给扶上去的,为此还杀了先皇的皇子。 刘异感觉大唐是没好了,毁灭吧。 他就想不通,唐朝皇帝又不像汉朝幼年天子居多,没办法施展抱负。 可这一大批青壮继位者就是干不过一群宦官,也真是让人无语了。 直到有一次,在某妓馆门口,他们队里七个人明明没有事先约好,却意外地碰头了。 你说巧不巧? “队长,我一直以为你不近女色,你怎么也……” “恭喜,你塌房了。”刘异幸灾乐祸地回。 尽管他去妓馆的目的与其他人还不一样,不过那一刻,刘异一下子想通了那个千古谜题。 宦官之所以强大,因为人家从根本上解决了个人坏习惯问题。 集中专注不分心,才能成大事。 那一刻,他想到了一个可以抗衡宦官干权的绝佳解决方案:让皇帝自宫,必须自宫,肯定能赢。 咱用魔法打败魔法。 公孙笔那个碎嘴子,不知何时将他的想法写信告诉了他老爹。 一个月后刘异接到老李一封家书,满篇都是脏字。 还说他不想做天子也犯不着想个这么馊的主意。 刘异委屈啊! 多好的计策啊,咋就无人懂我? 今天回城后,六人小分队没有直接回营,而是去【玄云酒肆】取寄存在那的第七个人。 第七个现在还在哭,他从刘异他们出城一直哭到他们回城,三天了。 刘异无奈,只能继续安慰这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娃娃脸胖墩。 “哭什么,投军这三年会是你人生五年中最难忘的七年。” 虾仁猪心,王二宝哭得更凶了。 他当时投军时跟家里人说就在军营待三年,结果待满三年振武军不放人,说五年才准退役。这都第七年了还没走成。 王二宝抽泣着说:“你们都不知道,桃娘的手长得可美了,根根青葱一般,像……” 刘异泼了盆开水打断他:“再漂亮的手不也得擦屁股屎。” “你……” 张鼠在旁边接着补刀:“你傻啊,你看我家小六一,他投军时连家里的猫都带过来了。” 张鼠说完看向酒肆深处正抱着刘大拿梳毛的婀娜女子,满脸得意道: “我觉得你那未过门的小娘子也没那么在乎你,否则不管千里万里,肯定会找来的。” 属这刀最扎心,王二宝之所以哭就是因为刚收到家里来信,说他未过门的娘子已经嫁人了。 这时,一个天庭饱满的黑皮魁梧青年开始比惨,他安慰王二宝: “早跑掉倒好些,我娘子可是跟我拜过堂的,我三年未归,她上个月来信说我儿子刚过完周岁,你看我哭了吗?” 王二宝泪眼婆娑地看着古乐呜咽:“好吧,你赢了。” 第171章 搞事情 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矮个瘦子也过来安慰: “二宝,你就知足吧,七年了你个做踏白的竟还有命活着,已经是祖宗积德了。” 踏白也叫探马,在唐之前叫斥候,就是侦察兵。 王二宝气鼓鼓地瞪着陶晓骂:“逃跑,你还有脸说,要不是刘队,咱俩上次就被军杖打死了。” 刘异这队,已经是王二宝和陶晓待过的第五支踏白小队了。 他们待过的前四支踏白队伍全被灭了,现在别的队伍打死都不敢再要这俩衰包。 踏白副气他俩遇到危险就逃跑的行为,要杖毙他俩。 当时被刚提拔成队长的刘异拦住并欣然接收他们。 正常踏白小队的编制都是十个人,刘异这队却只有七个,因为没人敢再进。 他们队除了刘异和张鼠正常点,剩下的全是奇葩。 王二宝和陶晓,身坚志残的典范,踏白军着名逃跑大师。 陈平,绰号平头哥,刘异给起的。他这人走哪打哪,出去撒泡尿都能跟人干起来。 米童,绰号米虫,也是刘异给起的。他绝对搅屎棍一枚,天生具有将小事化大的本事。 古乐,绰号校长,亦是刘异起的。他是倒霉蛋和幸运儿的综合体。之前有位队长看古乐不顺眼,知道他是路痴,故意调他来当踏白,结果队长挂了杨乐却还活着。 这支拉胯组合,害群的马,搅屎的棍,胆小的鼠,刘异把他们集结全了也是不易。 张鼠曾偷偷问过刘异:“你怎么专收这种人?” 刘异白了耗子一眼。 “你懂屁,这可全都是宝,法力无边。就拿古乐来说,每次让他挑选侦查路线,他都能成功避开所有正确答案,精准选中最作死的,我只要将他选的排除掉,我们生还可能就大大提高了。” 张鼠对好兄弟佩服得简直无以复加,“那王二宝和陶晓呢?” “你傻啊,有这俩货在,万一哪天咱与敌人正面遭遇,就跟着这俩逃跑大师走不就成了,难不成你还真要敌人硬拼啊?” 张鼠好像有点明白小六一的逻辑了。 他组建的是一支最务实的队伍,势头好就上,势头不好掉头就跑。 “可米童呢?”张鼠不解。 刘异这时也想起来,米虫呢? 刚才明明跟他们一起进【玄云酒肆】的,现在米虫不见了。 就在这时,门口走进来一个长得白白嫩嫩的精神小伙。 米童一边走一边郁闷道:“平头哥和一个胡人起了争执,我劝了半天都没打起来,气死我了。” 刘异疑惑,这不太可能吧? 就陈平那小暴脾气,别说有米虫这根搅屎棍拱火,没人拱火他都能自燃。 竟然没干起来?怪哉。 振武城除了驻扎唐军,还混居着大唐百姓和其他民族。 外族人脾气普遍都很彪。 边塞居民,一言不合就开打,投胎率向来很高。 刘异奇怪这杖为何没打起来,他站起身,对酒肆里面喊了句: “孙娘子,桌上的酒菜给我们留着,我们出去浇浇油。” 孙艳艳还在给刘大拿梳毛。 这死猫现在把三当家训得可好了,孙艳艳每天晚上还出去扔飞刀替它抓耗子吃。 自从孙艳艳搬到振武城开了这家酒肆,这里不仅成为刘大拿的安乐窝,也成为刘异他们定期打卡的腐败点。 踏白军第九小队生活质量直线飞升。 就他们军营做出的那邪恶料理,简直反人类,比刘异老爹做出的东西还难吃。 刘异曾一边吃一边骂:“我特码脑子抽抽来,才会跑到这来渡劫。” 就这样士兵们还能啃得骨头渣都不剩,狗见到都发愁。 他们军营上方连鸟都不敢路过。 千山鸟飞绝,万人持弓灭,老鼠路过都得被打牙祭。 军营周围九合村那种溜达鸡和溜达猪根本不可能出现,人乱溜达都可能被炖了。 当兵的苦啊。 要不是刘异从小跟着老爹和大哥练就了一身行云流水般的抢食本事,那半年早就被饿死了。 感激老爹留给他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抢饭三十六计。 幸好半年后孙艳艳带着她的【玄云酒肆】平价食堂来了,彻底解决了他和张鼠的温饱问题,还有张鼠个人的其他问题。 这家酒肆除了老板娘孙艳艳,还请了两个伙计和一个大厨。 人手不够时,毛台也会过来帮忙。 今天不光毛台在,和尚也在。 江小白过来打酒,他现在终于过上了顿顿有酒的理想人生。 他见刘异要去搞事情,插了句嘴:“那几个回鹘人我刚才路过时看到了,应该都是高手。” 和尚这么一说,刘异就更好奇了。 陈平绝对属于气势上平头哥,武力上豆腐哥的那种。 这人家都不扁他? “走,跟我去看看。” 米童唯恐天下不乱:“对,胡人不想活了,敢欺负踏白军第九小队,咱一人一口唾沫就能喷死他。” “我痰浓我先来。”陶晓也跟着起哄。 刘异老怀安慰地微笑,这支队伍被他带得三观很正,现在是成建制地不要脸。 单挑是不可能地,经过刘异的全新定义后,大家开始相信他们一群人揍对方一个,这才是绝对公平。 一听打架,王二宝当时不哭了,拽着陶晓胳膊起身,屁颠屁颠跟在刘异后面。 他们六个人来到这条街最后一家铺子:【哈耶羊头馆】 振武城里的人好吃羊头,外族人尤其喜欢,当地人连说话都有一股羊头味。 困了累了喝羊头,假如喝羊头有段位,回鹘当排第一。 这家羊头馆就是回鹘人开的。 他们家不仅回鹘人喜欢光顾,党项和契丹人也喜欢。 刘异现在已经能够通过看对方长相和打扮分辨出是哪个种族。 契丹男子喜好髡发,就是把后脑勺的头发都剃光,只留下两鬓。 回鹘男子大多高鼻深目多髭须,头发粗糙得有点偏黄,男子喜欢辫发。 党项男子也喜欢辫发,不过是秃顶接辫,头上经常戴圆箍形的毡帽,帽子后有垂下的绸飘带。 还没等刘异走进【哈耶羊头馆】,里面先是冲出来一个男人,与他擦肩而过。 随后,又从门里飞出来一只天外飞砖向他砸来。 刘异侧头轻松避过:“槽,当老子功夫白练的?” “啊~哎呦。”他后头的古乐被砸中额头,疼得大叫,“谁扔的?” 第172章 我是奸细? 边塞的食肆不像中土那么讲究,有包房,有食几,君子单桌分食,还搞点雅乐。 这边只有大堂和大桌子,桌子上还都是横七竖八的刀剑划痕,怎么擦也感觉油乎乎的。 刘异带着五人走进羊头馆。 这家馆子不大,只能摆下十张桌子,分两排并列。 现在还不到飧食时间,是以羊头馆里没坐满,只开了两桌。 门边上一桌,靠里面一桌。 斗鸡陈平就站在靠门边这张桌子边上。 他正揪着一个高鼻深目、一副回鹘打扮的男人衣领子,训话:“把你同伴给叫回来,让他当我面再说一次?” 那回鹘男人就任陈平揪着衣服,既不还嘴也不还手,眼神默默回头看向他身后两名胡人。 那两胡人一高一矮,五官均长得很立体。 他们只是默默注视着,也不过来帮手。 刘异走过去,拍拍陈平:“刚刚那墼(ji)砖你扔的?太特吗准了,刚好砸中古校长。” 古乐捂着额头抗议:“平头哥肯定故意的,他就是报复上次玩角抵输给我,鸟人,被你砸死我连战损都不算。” 陈平回头解释:“不知你在外面,刚刚跑出去一个胡人,你们看见了没?我是砸那人的。” 刘异微微皱眉,他与那人刚才照了个面,还真看见了。 他瞅瞅桌子上剩下的半截墼砖,用食指戳了戳自己下巴。 “那人哪惹到你了?” “他敢说这里的羊头不好吃。” 陈平过来本想打包一份羊头走,哪知一进来就听见有人诋毁他的最爱。 刘异点头:“那确实是该打。” 之前陈平给队里每个人都安利过,他认为这家羊头馆是全振武城最好的,他都是攒钱许久才舍得过来一次。 刘异把陈平的手从人家前襟上扯下来。 “嫌弃你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羊头那个人,已经跑了,你揪着他干屁?。” “可他们是一伙的,必须让他还羊头清白。” 刘异翻了个白眼:“谁告诉你他们是一伙的?” “在一桌上吃饭。” “李二和李四还一桌吃过饭呢。” 大家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口中的李二李四是谁。 刘异又瞥了眼桌上那半截墼砖,对矮个的胡人说:“对不住了。” 陈平插话:“这几个人听不懂唐话,我都骂半天了,一直没还嘴。” 刘异无奈摇头,这个傻子。 “走,我们回去吃饭。”他不想多管闲事。 米虫不甘心:“刘队,咱不是来干架的吗?” 陶晓:“连唾沫也省了吗?” 张鼠给两个好事者每人一个爆栗:“就知道干架,跟你俩多能打似的。” 七个人呼呼啦啦走出羊肉馆。 在他们身后,几个胡人开始眼露凶光。 刘异他们出门没走几步,就碰上和尚与道士。 “你们怎么来了?”他问。 毛台答:“和尚说怕你打不过。” 江小白面无表情地纠正:“是他说怕你打不过,贫道说的是怕你给佛门功法丢人。” 毛台切了一声:“还不是因为你们佛门武功不行。” 和尚歪头看他,平静地问:“你要跟贫道较量一下吗?” 毛台开始一边酝酿眼泪,一边开始撸袖子。 刘异也是服了,一个和尚,一个道士,有啥好比的?赢了又不送尼姑。 “你俩掐架前先回去补充一下卡路里。” “……” 他们今天回城的够早,应该能吃个饭再回营。 几个人继续往前走,没等他们走到【玄云酒肆】,街口冲出三十多名身穿银色明光铠的牙兵。 随着牙兵们跑动,亮晃晃的铠甲发出‘库库库’的响声。 这些人手持弓弩,箭已上弦,箭矢直指刘异他们。 为首一人大喊:“尔等奸佞速速放下武器,否则格杀勿论。” 刘异嗔笑。 卧槽,碰上了他本命贱人——周舟。 这人当初跟他竞争过踏白队长,输给刘异后他被当牙将的叔父调去牙帐里做了名牙兵。 牙兵虽然也隶属振武军,但他们是节度使的合法私军,待遇比普通士兵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这小子当了牙兵之后没少来刘异面前趾高气扬的炫耀,但也不至于像今天这么离谱。 刘异大声问:“亲爱的小周周同学,你脑袋被门缝夹了吗?自己人都不认识了?” 周舟一脸阴笑:“谁跟你是自己人?有人报告牙帐,振武城有奸细通敌,正在此处跟外族密谋反唐之事,就在你刚刚出来的那家食肆。” 刘异身后米童接道:“你抓奸细,你进羊头馆呀,那里面人应该还没走呢。” 陈平补充:“对,我看那几个回鹘人就不像好人。” 周舟冷笑:“我用你们教?” 说罢,他一挥手,十几个牙兵继续向前,冲进【哈耶羊头馆】。 不多时,他们从里面带出六名回鹘人。 分别是食肆老板,两个厨子,三个伙计。 刘异他们再往后看……没人了? 槽,他们刚刚看见的那两桌人呢? 陈平急得大叫:“诶呀……回鹘人跑了,你们赶快去追呀。” 米童也跟着喊:“我帮你们一起去把那几人抓回来。” 食肆老板哈耶先生,用蹩脚的唐话说:“店里没有别人,一直就是这几个人在。” 刘异歪头看哈耶。 张鼠侧脸看刘异,他在等六一指示。 陈平、米童、古乐、王二宝、陶晓,他们被气得吱哇乱叫。 “你这老头怎么睁眼说瞎话?” “你敢陷害我们?” “獠人奸诈,信口雌黄。” “亏我还到处宣传你家羊头好吃,以后再也不来了。” 周舟得意地怼陈平:“以后你们怕是再也没机会来了。” 随后,他对牙兵一声令下:“全都给我绑了,带走。” 刘异大声问:“周舟,你玩这种假公济私陷害,不好吧?” “我假公济私?”周舟哈哈大笑,“缉拿你可是军判亲自下的令。” “陆军判?”刘异惊讶。 他知道振武节度使麾下的判官叫陆柄,但他与此人并无交集,也不曾得罪过啊。 这人为何陷害自己? 周舟对着牙兵命令:“还不动手,这些人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这时,刘异身边的江小白静静打了佛手,说了声:“阿弥陀佛。” 和尚准备要杀生了。 毛台看了看对面,这么多人,得浪费他多少金豆子啊?算了,直接挽袖子,不浪费表情了。 这俩人被刘异一把拦住:“两位法师只是路过,此事与你们无关,你们还是自行离去吧。” 张鼠诧异地看向好兄弟,这是几个意思啊? 支走了俩实力最强的,难道咱们要束手待毙? 第173章 军牢 刘异不准底下人反抗,他们七人真的全部束手就擒。 周舟让牙兵将他们五花大绑,他一路得意洋洋地将踏白军第九小队押入军牢。 他们被关在同一个栅栏里。 刘异坐在冰凉的石地上,内心感慨:这还不如山匪的土牢呢,连稻草都不给铺。 王二宝一进来又开始哭:“这下死定了,罪名可是通敌啊。” 古乐:“怕什么,待我们跟上面解释清楚,自然会放了我们。” 刘异苦笑:“踏白军是探马,外出侦查回城后,没有先回营禀告军情,却出现在胡人食肆里,你要怎么解释?只这一条他就能定你死罪。” 陶晓:“可咱以前也是这样啊,真有大事就先回营,没大事就先过来吃饭。” 刘异叹气,他当时就是冲着踏白军可以开小差才进来的。 别的兵种每日出操点卯,时间被卡得死死的,一点自由都没有。 侦察兵虽然执行任务危险,但不受点卯限制,还可以经常出军营。 没想到今天被抓现形了,这下很难洗啊。 张鼠也叹气:“早知道咱今天就先回营了。” 王二宝哭得更大声:“是我害了大家,如果你们不是为了我,也不至于成现在这样。” 米虫叹气:“如果非要这样说,我也有错,我就不该回来招呼大家去那羊头馆。” 陈平气道:“别提那羊头馆,等我出去非把那家店砸了不可。” 这时,米童恍然发现一个重要问题:“咦……羊头馆的回鹘伙计们呢?他们为何不关押在这里?” 古乐:“估计正审着呢吧,你说他们为何要陷害我们?” 米童白他一眼:“这都不懂,肯定是为了掩护另外那几个回鹘人啊,他们才是真正的奸细。这下好了,全都跑了,抓我们当替罪羊。” “替罪羊?只怕他们找错人了。”刘异嗤笑后,看着陈平问:“你仔细回忆一下,你进去羊头馆后,都听见那几人说什么了,把他们当时的神情语言仔细描述给我。” 陈平顿时陷入回忆。 “我进去时,那桌的菜刚上,是哈耶家的招牌羊头,他们每人面前都放了一个。背对我坐着那人,就是最早跑出去那个,他说话声音很细,掐着脖子说了句‘闻着就骚气’。” “唐话?” 陈平点点头:“是唐话,正宗的河洛音,否则我也听不懂啊。” 其他几人惊讶:“他是唐人?” 古乐疑惑:“可那人从门里跑出来时,我也看见了,不像唐人啊。” 刘异对陈平说:“你接着讲。” “他讲完骚气,对面三个胡人好像笑了一下。” 刘异追问:“是哪个先笑的?是不是矮个那个?” 陈平惊讶:“队长,你怎么知道?” 刘异没有回答,又问:“于是你就冲上去了?” 陈平点点头:“他敢嫌弃我平时都舍不得买的东西,这也能忍?” “你当时是只跟他起了争执,还是动手了?” 米童插话:“没动手啊,所以我才被气走了。” 所有人集体瞪米童。 吓得米童再也不敢插嘴。 陈平接着说:“我就冲过去质问他,为何不喜欢还要进羊头馆,还骂了他几句。” “他回骂了吗?” “没有,不过他要走,我拦着不许他走。然后其余几人就开始拦我,那人得空就跑了,于是才有我扔墼砖和揪胡人领子那一幕。” 刘异点点头,又问:“你们这边吵闹声那么大,最里面那桌有何反应?” 陈平摇头:“我没注意啊,我都忘了那边还有一桌了。” 刘异也是服了这个愣头青。 他又去看米童。 米童嘴巴封印终于被解开,答道:“好像没啥反应吧。” 刘异拧紧眉头,开始默默思考。 米童恍然大悟:“对啊,能找到里面那桌人,是不是可以给咱们做个人证?” 张鼠泼他冷水:“我看到那桌了,那三个男人戴着帽子,是党项人,都是外族,人家凭什么帮咱们啊?” 刘异脑子在飞速运转中。 陈平描述的场景在他头脑中逐渐镜头化,结合他自己看到的一幕幕。 他将这些胶片连贯放映起来。 忽然,刘异站起身。 他对着监牢尽头的看守大喊:“你去告诉判官,说刘异承认自己是奸细。” ~~~ 节度使牙帐。 主管踏白军的将领叫王保保,他正在跟判官陆柄吵架。 “你指使牙兵抓我踏白军的人,还是以通敌的罪名,是何居心?踏白军是整个振武军伤亡最严重的兵种,每天出生入死的人被你们坐营帐的官说通敌,你不如说我们整个踏白军全通敌好了。” 非战争期间,士兵损伤是很少的,但侦察兵除外,他们需要去别人的地盘探查情报。 振武军的踏白经常会混入回鹘营区侦查他们的南迁动向,还有各部落对大唐的态度等。 跟现代一样,即便和平年代没开战,各国抓到别家的特务也绝不会手软。 因此踏白在振武军中是个危险的兵种。 陆柄微笑安抚:“唉,王将军,你何必如此自损呢?一个小小队长而已,损毁不了踏白军威名。” “小小队长?刘异加入踏白军的时间虽不长,却是我麾下最出色的队长之一。” “出色?”陆柄不屑哼笑,“你每次派他出城,他归来时有多少次是先回营的?” 王保保冷哼一声:“你当本将不知吗?刘异为了投军,不顾父亲新丧,将整个家都搬来振武城。他还在孝期,不能在军中拜祭父亲,因与【玄云酒肆】掌柜相熟,就将父亲灵位供奉在食肆后堂,是以才经常过去。若有紧急军情,他从未耽搁,没有军情他才抽空去拜祭父亲。本将早就知道,不过怜他一片孝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你信他?” “不信他,难道信你?” “可那家羊头馆掌柜已经招认,他们就是回鹘派来振武城的奸细,早已潜伏多年,今天刘异就是去与他们接头的。” “这必然是回鹘人冤我踏白军。” 这俩人吵得不可开交时,在他们上方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威仪男人,他就是振武节度使刘沔(miǎn)。 刘沔胡须头发都已半白,脸上有边塞风雪吹打出的沧桑感,一双眼睛锐利而精明。 现在这双精明的眼睛全神贯注地阅读一本兵书——《六军镜》。 两个属下吵架这会功夫,他又翻了两页,丝毫没被打扰到。 吵架这时进行到高潮,陆柄将道:“你要替他作保,万一他就是奸细呢?” “绝无这种可能,他若是,我整个踏白军全都是。” 王保保就差说‘刘异若是奸细,自己倒立吃翔’。 这时,一名牙兵进来大声禀告: “仆射,刚刚被关在牢里的刘异声称,他愿意承认自己是奸细。” “什么?”王保保的表情像是被屎糊了一脸。 刘沔终于从兵书上抬头,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第174章 求你就让我冤死吧 刘异被五花大绑着押到节度使牙帐。 单于大都护府,所谓的牙帐是一处颇具威仪的黑色大房子,只正厅面积就在百平以上。 刘异进去后,瞄了一眼周围,发现四面墙都是书架。 上面摞着一本本、一卷卷书籍。 他内心偷偷腹诽:槽,可千万别打仗,主帅房里摆这么多书,打仗还想赢? 刘异左看看,发现自己上司王保保在这,心里顿时有了三分底。 再往右看看,发现一个长着八字眉、三角眼、山羊胡的黑瘦中年男人站在那。哦,这个不认识。 正前方,居中放着一张大案牍,案牍后面坐着一位五十逾岁颇具威仪的老者,胡子很有个性,卷成个666的形状。 刘异知道这人就是振武节度使刘沔(miǎn),他之前曾远距离瞻仰过。 节度使在大唐的地位可不得了,相当于现在的军区司令+省长+省委书记。 管辖范围内,军事、政治、经济一手抓。 振武节度使不仅统帅振武军和镇北军,还管控绥州、银州、麟州、胜州,是名副其实的一方土皇帝。 刘异现在被捆绑着,没法给土皇帝行叉手礼,他屁股一撅,给刘沔鞠了个躬。 “属下踏白军第九队刘异,见过仆射。” 他又左转身,给王保保行了个点头礼:“属下见过踏白将。” 右转身,面向黑瘦男人说道:“陆军判,心安吗?” 陆柄诧异:“你认识本官?” 刘异戏谑:“本来不认识,但一进来就被你的气质所折服,一看你就是能想出李代桃僵这种馊主意的人。” 陆柄尴尬愠怒:“大胆,来人给……” 王保保及时开口截住陆柄下半句话,他接道:“刘异,在仆射大帐,说话注意分寸。” 刘异歪头颔首:“属下遵命。” “刚才狱卒来报,说你承认自己是奸细,怎么,他们对你屈打成招了?” “属下刚被关进军牢,陆判还没来得及动刑呢。” 王保保疑惑:“那你为何要……” “属下不过是替振武军背个锅,从投军那天开始,我早已以身许国,在战场上马革裹尸是死,为我两万振武军将士挡祸亦是死,属下不觉得冤屈。” 居中而坐的老者,目光犀利地审视下方站着的少年兵士。 王保保听到表情木然地问道:“背锅?” 什么锅,还需要背? 陆柄满脸惊讶,疾言厉色斥责:“休要胡说,我振武军哪有灾祸,何须你挡?” 刘异满眼讥诮直视陆柄:“真没有吗?” 陆柄诧异,这人明明是个下阶军士,为何会有如此气势? 刘沔放下书籍,坐正身体,开口问:“你叫刘异,你可认罪?” “属下认错。” “哦,只认错,不认罪?你错在何处?” “属下不该破坏朝廷的计划。” 这句话让陆柄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咋还涉及朝廷? 王保保也是一脸懵逼……这小子胡说什么呢? 刘沔神色淡定,语气深沉地问:“朝廷有何计划,你怎会知道?” “属下是推断出来的。” “大胆,你一介小卒,何敢揣度朝廷旨意?”刘沔语气不善地呵斥,随后又问:“你只说自己错在何处。 “属下有三错。” “说。” “第一错,属下只是负责城外侦查,城内安危不是属下职责,我不该见到鬼鬼祟祟之人就担忧城中安全,贸然跟过去追查。” 陆柄气愤地驳斥:“简直一派胡言,你当我不知吗?你那叫陈平的手下是去买羊头的,哪是去侦查。” 刘异看向陆柄:“看来陆判不懂踏白军务啊,我们在执行任务时,不仅会易容改装,也会扮做各类人接近目标,买羊头不过是一种侦查手段。” 王保保赶紧补充:“对对对,是我教过他们的,有时还扮成小商小贩呢。” “你们……”陆柄被气到语塞。 刘沔面色如常,让人看不出信或不信。 他又问:“你们既然是跟进去侦查的,都查到什么了?” “这就是属下的第二错,当我们发现那人是仆射所派,本该就此退出去,我们不该在发现危险后,以行动提醒那人终止接头。” 王保保:“什么接头?” 陆柄:“你……” 他很疑惑,刘异怎么会知道?连他都是后来仆射告诉的。 他驳斥道:“那个陈平分明是过去与人抬杠的,哪里像你说的这般?” 刘异再次转头看向陆柄,问:“你就说那人是不是被陈平吓走了吧?目的达到了不就行了。” 刘沔郑色问:“你是如何知道他们是在接头?” 王保保和陆柄也齐刷刷看着刘异,等他解释。 “【哈耶羊头馆】又没在修葺房屋,为何桌子上会出现墼砖?还是两个半块。我推测墼砖应该是逃走那人与回鹘人各执一半。” “你如何肯定?” “那墼砖特别,并非边塞可以烧制。属下曾有幸去过洛阳,从皇城外观赏过上阳宫,修建上阳宫所用的正是此类墼砖,应该是前隋御窑烧制,为皇家铸造宫殿特供的。我猜那墼砖定是被人从长安或洛阳宫殿千里迢迢带过来的。” 陆柄现在看刘异的眼神充满了迷茫……这小子还去过洛阳? 王保保感觉到事态严重,他转身看向刘沔。 刘沔道:“即便他们在接头,你如何认定那人是本使派过去的?” 刘异回道:“我与最先逃走那人打过照面,此人高鼻邃目,身高与我相仿,说话声音尖细如女子,我推断他当是名宦官。外族只养奴隶,不养宦官,此人该是唐人。我虽没见过监军,却知道朝廷派往各藩镇的监军都是宦官,属下若没料错,那人就是我军监军。仆射治军严明,想必监军不会背着你私自接洽外族,我因此判断他必是受仆射委派。” 王保保插话:“你还真料错了,我军监军身染重病,三日前已启程返回长安医治了。” 第175章 请相信我是真心的 陆柄瞪了刘异一眼,没见识的小子,朝廷监军怎么会是胡人模样。 刘沔问:“你还看出什么了?” “逃走那人讲的是唐话,三名回鹘人中矮个那人也讲唐话,他应该与那人早就相识。矮个回鹘人是三人的头,另外两人以他马首是瞻。他们被陈平如何刁难都不肯还手,应该不是本城居民,不想惹事。” 他只说了结论,没赘述过程。 “你的意思是他们是城外混进来的回鹘奸细?”刘沔问。 “自回鹘内乱以来,仆射早已下令严格审查进城人员,城外回鹘人想要混进振武城并不容易。” “那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自然是仆射故意放进来的,大概就是为了这次接头吧。我推测那个羊头馆确实为回鹘人在城中暗点,地点也是回鹘人定的,他们认为在自己地盘接头,会安心些。否则以仆射之谨慎,绝不会选择那种简陋的地方。” “你刚刚说你发现危险,是以打断我派去的人接头,危险来自哪里?” “另外一桌。” “听说那几个人是党项人。” “戴党项人的帽子,穿党项人的衣服,却不一定是党项人。” “哦?” “陈平与回鹘人争执时,那几人并没有受到惊吓。我进去时,他们连看未曾看过我,这不是普通人该有的反应,是严格训练才能培养出的素质,他们跟踏白军一样,是探马。仆射派去的人在回鹘人地盘,与对方接头时,被另外一伙来路不明的人监视,难道不危险吗?这就是属下犯的第二错,我不该提示仆射的人危险。” “你不说自己犯有三错,那第三错又是什么呢?”刘沔问。 “若监军行为真是受朝廷指派,却因为我等没有最终完成,朝廷恐会因此怪罪振武军。若是将我等定性为外族奸细,蓄意破坏朝廷计划,而振武军竭力追查并擒获我们,朝廷或许会宽宥仆射。我错在没有主动背锅,竟然还劳陆军判费心谋划。” 王保保木然地问:“你们是外族奸细,那我的第九小队呢?” 刘异凄然一笑:“自然是没有回城,已经在城外殉职了。” 王保保恶狠狠看向陆柄:“这是你出的馊主意?” 陆柄转头看了看刘沔,发现主帅又把那本《阴符》拿起来,正目不斜视地继续阅读,不搭理他。 陆柄尴尬地咽了咽口水,只能自己扛。 “是,是我的主意,仆射根本不知道。但刘异说的也不全对啊,比如他说派去接洽的是监军,你不也说监军回长安了吗?” 刘异:“这不是重点,重要的是属下真的甘心赴死,愿意背这个锅。我刚才在牢里对全部看守讲,人固有一死,我们为仆射而死,为全军而死,死得重于泰山。只求看守和兵将将我们事迹传颂一下。” 陆柄:“你讲了多少出去?” “也没多少,可看守已经换班了,主要不知道他们会流传出去多少,范围有多广。”刘异嬉笑着又补充了一句:“军判放心,只要我们活着势必帮你把谣言澄清。哎呀,我好像忘了,自己没几天好活了,真是对不住了。” 刘沔终于抬起眼睛,对帐外喊:“来人,把他押回牢里去。” 从帐外走进来两个牙兵,押着刘异出去。 刘异边走边喊:“仆射,你要相信我,我是真心的,对你海枯石烂,真心愿意为你去死。” 心比金坚的刘异被押走了。 王保保瞪着陆柄两眼,转身对刘沔抱拳:“仆射,这……” “他们犯得可是死罪,”刘沔说完又加了句,“吩咐牢里,给踏白军第九队加菜,要有酒有肉。” “仆射,刘异刚才所说是真的吗?”王保保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刘沔没有回答,脸色倒是舒缓几分,笑道:“你们还没见过新监军吧?” 随后,他大声对帐外喊:“去把新监军请来。” 当一个高鼻邃目的胡人走进来时,不止王保保,连陆柄都傻了。 这人是监军?新监军原来已经到了,还真是位胡人。 被刘异说中了。 刘沔笑着介绍:“他叫吐突士晔,是曾统帅神策军的吐突中尉族侄。” 王保保和陆柄震惊不已。 吐突承璀大名他们是有听过的,突厥后裔。 那位大宦官曾执掌过十五万神策军,在元和年间呼风唤雨。 他们知道刘沔早年在神策军效力时,就是在那位大宦麾下供职,据说很得赏识,才有了外派节度使的机会。 吐突承璀深得宪宗皇帝信赖。宪宗亡故,在立新皇人选时,他与另外几个大宦官起了争执,最后惨遭杀害。 没想到吐突承璀的侄儿也做了宦官。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现在不光节度使搞世袭,连官宦也有世袭现象。 如今那位杀了二王、一妃、四宰相的仇士良仇大宦,人家祖上三辈全是宦官。 阉人,多有前途的职业啊! 现在若让白居易重写《长恨歌》,估计那句“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会改成“遂令天下父母心,生男切了当宦官”。 两个人叉手做礼。 “踏白军将王保保见过吐突监军。” “判官陆柄见过吐突监军。” 吐突士晔以尖细的声音笑道:“自己人,自己人,以后还望两位将军关照。” 王保保和陆柄现在对刘沔这只老狐狸佩服的无以复加。 大唐监军拥有密奏之权,几乎是各藩节度使的死穴。 关系处理的不好,很可能因此遭祸。 天宝年间右羽林军大将军高仙芝,就是被监军边令诚给冤死的。 刘沔竟然能把故交侄儿调来做监军,不可谓不老谋深算。 吐突士晔道:“本监军此来是身负皇命的,今日与回鹘人接洽受阻,此事若无法达成,恐惹天威震怒。” “监军要与回鹘人商谈何事?”陆柄问。 “本来此事只有你们仆射知晓,现在事已至此,我也不必再隐瞒。你们可知回鹘可敦为我大唐公主?”(可敦,鲜卑、柔然、突厥、回纥、蒙古等族可汗的正妻) “知晓。”两人异口同声。 吐突士晔:“太和公主和亲回鹘已有二十载,她虽贵为可敦,却没有子嗣继承汗位。很多年前她在彰信可汗还是胡特勤时,就一直秘密扶持,是以彰信继位后一直与大唐互不侵扰。” 两位马屁精赶紧抱拳致敬:“太和公主为大唐安宁居功至伟。” “如今彰信可汗突然身死,继任的阖馺特勒与太和公主关系并不和睦,回鹘将来或有可能兵犯大唐。我受命与公主派来的使者接洽,共同商讨再秘密扶持一位回鹘可汗。” 王保保和陆柄顿时呆若木鸡。 振武军真是摊上大事了。 这事若是出了纰漏或走漏风声,回鹘新可汗还不得立马挥军南下? 振武军首当其冲遭殃。 第176章 求我呀 刘异回去后,彻底放飞自我。 他与小伙伴们喝酒吃肉k歌,开始享受美好的监狱人生。 “这鸡不错。” “校长,撕块肘子给我。” “耗子,酒呢,让他们再送两壶。” “米虫就吃完了?来一段,我上次教你的歌,词还记得不?” “好的嘞。” 灵魂歌者米童,用他不可描述的嗓音,全新演绎一版《罗刹海市》。 “那马户不知道他是一头驴,那又鸟不知道他是一只鸡……” 词全对,就是没有一句在调上。 刘异就喜欢米童自信这劲,感觉他跑调得特艺术,有一种孤芳自赏的美感。 他们队里的人习惯了,完全不觉得干扰。 米童深情自我陶醉时,刘异小声对剩下五人说:“先吃饱,等一会出去好干活。” “能出去?”王二宝、陶晓、陈平、古乐激动地问。 “干什么活?”张鼠问。 刘异神秘一笑:“等会儿不就知道了。” 他们这间是爽了,别处栅栏里关的犯人不干了。 主要味道太折磨人了,满监牢都在飘荡菜香。 只能闻味的云吃肉解不了馋,还要忍受米童的魔性歌喉,这谁受的了? 犯人们开始集体抗议。 陆柄、王保保和吐突士晔走进监牢时,每个栅栏里面都在吵吵嚷嚷,叮叮哐哐。 “把最里面那个监的人嘴给我缝上,唱得忒难听了。”几个犯人大喊。 “凭什么只给他们肉吃?我们也要。”更多犯人关注点在吃食上。 “对,我们要吃肉,还要酒。” 哐哐~ “酒,酒……” 哐哐~哐哐,一些戴着镣铐的犯人,用身上套的铁链子拼命砸栅栏铁门。 噪音与米童的歌喉交相呼应,魔音穿脑,震得人耳朵发麻。 走在最前面的狱卒拎着棍子大声威胁:“我看你像酒,要不要给你们顿断头酒啊?再吵晚上全没饭吃。” 噪音分贝声终于降下去一些。 狱卒转头对后面三人贴心提醒:“这边走,牢里有点黑,当心脚下。” 陆柄、王保保和吐突士晔最终来到关押踏白军第九小队的栅栏。 他们在牢房最里面,与其他犯人中间隔着三个空栅栏。 刘异与耗子正在用夸张的动作划拳,两个人斗得正凶。 “一点点。” “哥俩好啊。” “三星照。” “四喜财呀。” “五魁首。” …… 陆柄挥手示意,让狱卒离开。 他站在栅栏外大声咳嗽了两声。 刘异和耗子像没听见一样,继续斗:“六六六啊,七个巧啊……” 古乐等人不认识陆柄,但认识王保保。 他们见踏白军老大来了,全都站立起来。 王二宝偷偷扯了扯刘异的后背衣服,小声提醒:“队长,是踏白将。” 陈平忽然一眼认出吐突士晔,平头哥立刻冲到栅栏边上,指着他大声质问: “就是你说羊头骚的,你给我讲清楚了,哪骚了?不喜欢你别点啊。” 其他人对吐突士晔没啥印象,但听到这人便是从羊头馆逃跑那人,也纷纷涌上前。 “就是你害我们成了奸细。” “你这是来投案吗?算你还有点良心。” 王保保呵斥:“不得对监军无礼。” 集体惊讶声:“他是监军?” “监军怎么是胡人?” 刘异在房间最里侧,他回头瞥了眼栅栏外三个人,又把头转回去了,全当没看见。 陆柄见刘异完全没有要过来的意思,他以恳求的眼神看向旁边的王保保。 王保保气还没消,他故意抬头望房顶,屏蔽陆柄发来的信号。 陆柄只能自己上阵,他清了清嗓子,大声道: “刘异,本军判来是想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不需要。” 刘异声音短促,拒绝的斩钉截铁。 他旁边坐的张鼠一时没忍住,哈哈哈大笑出声。 没人能在我家小六一面前装逼。 王二宝、陶晓、陈平、古乐、米童表情迷惑,这人谁啊? 本军判? 他是判官? 几个人用审视的目光看向陆柄。 一句不需要,彻底折了陆柄的面子。 他压着愤怒用求救般的目光看向王保保。 王保保这次终于开口。 “刘异,咱们踏白军向来宽宏,既然陆军判亲自到这里来,而不是将你们提出去,这个台阶,咱们不如就下了。” 刘异回头直视王保保,“王将,这种没到山穷水尽就提前想好背锅对策的人,我劝你还是要提防些。” 陆柄脸色已经不能用尴尬形容了,简直无地自容。 他之前听说踏白军第九队收容的全是癞子,还以为无足轻重。 哪知这队长不仅精的跟猴一样,还洞若观火。 他们刚刚在牙帐商讨下来,认为现在封锁城门,尽快将人找出来,或许还有挽回余地。 但这就需要刘异协助,他现在是唯一一个对那两伙人都有深刻印象的目击者,而且观察细致入微。 让他帮忙找,定然可以事半功倍。 可这小子现在拿乔,完全不配合。 就在陆柄无可奈何时,他身后的吐突士晔突然开口。 “刘异,今天是本监军之过,连累了振武军。此事关系体大,确实需要你的协助,若你有任何困难,可以提出,我尽力帮你解决。” 刘异终于站起身,他望着这名长得像尼古拉斯凯奇一样的异族小美男,戏谑道:“还是监军上道,既然这样,我可就直说了?” “请讲。” 刘异本着有困难扩大困难,没困难升级困难的基本原则,开始具化艰难。 “找人很累的,需要骑马。我听说军中新来十匹大宛战马,是给将军们准备的,我想我们第九队每人分一匹。” 刘异说完对手下眨眨眼,眼神解读如下:我曾说过只要我有吃肉,你们就有骨头啃,只要我有粥喝,你们就有碗刷。怎么样,说到做到吧。 第九队成员们听到后眼睛瞪得像杏仁一般大。 队长太牛了,这条件也敢提? 他们也在暗暗感激:队长事事想着我们,自己真是没跟错人。 王保保也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自己的属下。 鸟地,让你讲难处,你可倒好,直接勒索,够狠。 就十匹马,我能不能分到都不一定,结果我手下每人一匹? 这到底是给我长面子呢还是下面子呢,好困惑啊。 军队不仅是纪律最严明的地方,阶层划分也是最严苛,等级异常森严。 这没什么不对,只有明确界限,下级才能对上级绝对敬畏和服从。 刘异的这个要求不仅越界,甚至可以说不知天高地厚,打破了阶层壁垒。 但他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次机会,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第177章 命运是玄学 吐突士晔甚至没有思考,直接答道:“这事我可以代仆射做主,答应你。” 有一种悔恨叫做第一口还价,老板就答应了。 刘异有点懊恼,早知道十匹全要过来了。 第九队每个人都在暗喜。 那可是天下最快的马,这以后骑着侦察,还怕遭遇敌人追击? 陆柄整天坐营帐,他对能不能分到大宛驹,并不太在意。 他笑着对吐突士晔谄媚道:“监军宽容仁爱,实乃全体将士之福也。” 陆柄这一说话等于刷了存在感,刘异立马又想起一件困难。 他一脸坏笑看着陆柄说:“天气马上转凉,我们营帐不够保暖,我看中了陆军判的营帐,想跟他换一换。” 陆柄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他不可置信转头看向刘异:“甚?你要我的营帐?竖子大胆,你……” 刘异打断他:“怎么,陆军判舍不得?” 陆柄一脸憋屈地看向吐突士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本判怎么会舍不得,只是……” 吐突士晔接过话:“既然陆军判大方应允,本监军也对这个无异议。” 陆柄顿时愣了,我啥时候说我应允了? 这是硬抢啊。 王保保此时一脸幸灾乐祸,你刚才不是还夸监军宽容仁爱吗?你倒是继续大方啊。 第九小队的队员此时已不是暗喜,是狂喜。 王二宝和古乐两个城府浅的,没忍住,居然笑出了声。 嘿嘿,呵呵,今年冬天再也不用挨冻了。 “还有吗?”吐突士晔问。 刘异想想答:“我最后一个困难就是我们营伙食不太好,第九小队以后想跟牙将们吃一样的小灶。” 在振武军,牙兵的待遇已经比普通士兵强了不止十倍,现在刘异要求的可是牙将的待遇。 这个连王保保都不敢想。 陆柄一脸怨恨地看向刘异,早知道他今天就不过来了,不仅自取其辱还找气受。 话说这个刘异到底什么背景,为何如此胆大包天? 吐突士晔镇定回道:“我承诺以后本监军在振武城吃什么,你们几人就吃什么,多出来的花销若军里不出,我私人贴。” 监牢里爆发出疯狂的呼喊声。 王二宝他们再也忍耐不住,高兴得撒欢蹦跳,拥抱欢呼。 以后都没资格说当兵苦了。 刘异直视吐突士晔,他对这个说话尖声细语的假男人暗暗加分。 假爷们比真爷们都有担当。 他侧脸看向陆柄,嘲道:“监军就是监军,这个气量,有些人一辈子都望尘莫及。” 刘异七人终于走出军牢。 第九队小伙伴在意识到吐突士晔就是监军那一刻,开始对整个事件有了全新的认知。 监军当时为何要逃? 肯定是不想让人发现他与那伙人见面啊。 难道是密会? 古乐当即问了一个白痴问题:“既然是密会,地点为何不选牙帐啊?” 其他人也跟古乐有一样的疑惑。 刘异听见后很无语。 傻啊,吐突士晔在振武城是生面孔,也不是唐人面貌,不管他与回鹘人协商的是何事,一旦在外面败露,大唐都可以推说与自己无关。 大不了监军使院再派一个监军过来,这就是吐突士晔进了振武城,却迟迟没有与诸位将领正式见面的原因。 但若去牙帐密会,就会坐实大唐与回鹘内部有勾结,再说谁又能保证牙帐就一定密不透风呢? 这大概也是回鹘人一定要选择在自己地盘会面的原因。 刘异猜想那伙回鹘人虽然跟大唐勾结,但貌似并不完全信任大唐,应该是相互利用的关系。 路上,刘异就开始对吐突士晔进行盘问。 “哈耶掌柜真不知道那两伙人去哪了?他不可能连回鹘人的去向都不知道吧?” 吐突士晔答:“掌柜并不经手消息,他那只是中转站,每次要等上方的指令。” “找那两伙人,哪一伙比较急?” “党项人,我要确定他们能不能听懂突厥语。” “在陈平进去前,你与回鹘人讲的是突厥语?” “是,所以我见到另一桌人是全身党项服饰打扮,才疏于防备的。” 刘异明白,这个吐突士晔不是不聪明,而是经验太少,否则也不会被陈平吓到后首先选择逃走。 不过也幸好他经验太少,否则陈平已经死了。 “你有问过哈耶掌柜,那三个人为何会出现在食肆里吗?” 吐突士晔答:“问过,掌柜说那三个人是首次去,讲唐话,进去时承诺很快吃完就走。哈耶怕提前清场惹人怀疑,就让他们进去了,哪知我们到了,那桌人也没走。此时若赶他们,会太明显。” “他们是从羊头馆后门走的?” “是,回鹘人先从后门走的,那三个人见回鹘人走了后门,也跟着走了,哈耶掌柜不好阻拦。” 刘异知道后门通到哪里。 哈耶羊头是那条街最后一家商铺,它后面就是党项人的聚居地。 那三个人应该是算好的,因此才做党项人装扮,一旦逃走,他们很容易混入人群。 吐突士晔将踏白小队带入他的大帐。 他拿出一张振武城地图递给刘异,“我们要从哪部分开始找?” 振武城内除了驻军,还有普通居民,民居超过千户,相当于一个小县城。 这里本就是大单于都护府,除了唐人和突厥后裔,还住着回鹘、党项、契丹、黠戛斯、奚族、沙陀、吐谷浑。 要从这么多人中筛出几个特定外族人,难度可想而知。 为了保密,不能挨家挨户搜查,于是怎么圈定范围是个难点。 刘异将图递给古乐:“东城还是西城?” 古乐看了半天,抬头自信回道:“东城。” 他认为东城民宅多,容易潜藏,肯定在东城。 刘异看着吐突士晔答:“在西城。” 吐突士晔彻底迷惑了,这是什么骚操作? 刘异笑着对他眨眨眼睛:“有时候你要相信命运就是玄学。” 古乐在这方面是天才,一次都没对过。 刘异低头看着地图,在西城范围,他忽然关注到一个特别的地方。 第178章 信息差 在有些藩镇,披着军皮就等于拿着皇家劫掠许可证。 看上啥是啥,看上谁是谁。 但在振武军不行。 边塞这个好山好水好下流的地方,胡人是真的猛啊。 一旦激化矛盾,胡民鱼死网破,谁劫谁就不一定了。 为了将抢劫合法化,以帮助此地困境中的零元购产业,刘异决定拖着振武军新任监军下水。 这位刚从长安调过来的异族小割割,听完刘异掷地有声的大计划后直皱眉头。 吐突士晔不懂,但吐突士晔大受震撼。 他担忧地问:“这样真的不会有事吗?” “你就说目的达没达成吧?” 吐突士晔的要求就两个: 一是找到人; 二是不能让人发现是振武军在找人,避免授人以柄。 吐突士晔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接受刘异的损招。 他在心里默默将刘异列为日后杀人放火做坏事的首选伙伴,这少年简直太缺德了。 此事要秘密进行,在振武军内部都不能惊动太多人,陆柄和王保保被踢出局了。 之后大家开始分头准备作案工具。 当王二宝带着他找到的材料回来时,刘异险些被气吐血。 “槽,九块九的黑丝袜你找不着,黑布你总能找到吧?” 王二宝扯回了八块大白布。 刘异将白布盖王二宝脸上,问:“遮白布去抢劫,你是从停尸房里跑出来的诈尸吗?” 王二宝委屈:“队长,真找不到你说的那种轻薄透气,还具有神秘色彩的材料啊。” 二宝认为自己找到这个已经很切合描述了。 刘异以手扶额,他感觉自己被挑来的奇葩队员反噬了。 不一会,古乐也回来了。 刘异这次彻底瑞思拜,他终于知道啥叫缺心眼癌晚期。 他让古乐准备抢劫工具,古乐回军营把队里的弓弩和横刀全拿过来了。 高端的傻逼往往是组队出现的,刘异决定以后送王二宝和古乐组合出道。 让卧龙、凤雏单独一个队,他没开玩笑。 “你主打的就是一个缺心眼儿对不,唯恐别人不知道咱们是谁吗?” 刘异一边拿刀鞘狠敲古乐脑壳,一边大骂。 古乐捂着脑袋往后躲:“我不是怕一般的工具不趁手吗。” “趁手个屁,你还真要抢点啥啊?” 刘异无语凝噎,转回头看向异族小割割,问:“采购作案装备给报销不?” “哦……??” “就是我打报告,你给批条子吗,买工具付钱不?” 吐突士晔恍然大悟,夹着声音翘起兰花指回:“啊……可以,你买,尽管买。” 刘异盯着他的手势产生一个疑惑:小割割这样,父母算不算儿女双全了? 他回头喊来张鼠叮嘱:“你带着二宝、校长、逃跑、平头哥和米虫,去东城最有品位那家铁匠铺子,挑选最称头的家伙,别给咱监军省钱。” 张鼠偷笑:“晓得嘞。” 边塞藩镇的铁匠铺基本不打造锄头和镰刀,只铸造兵器,他们是军营冶炼师的外挂。 但东城有家铁匠铺是例外,所以在振武城生意一直不怎么好。 陶晓疑惑地问:“队长为何不亲自带我们过去?” 刘异白他一眼:“你小子傻吗,我面子这么大,我去了掌柜的能好意思收钱?” “是,队长威武。” “再说我有更重要的材料要准备,刚才要你找的罐子呢?” 陶晓赶紧把找到的陶罐递过去,“队长要装什么?” 刘异一脸神秘坏笑:“自然是宝贝。” ~~~ 在振武城东城一处唐人密集的住宅区,有三家相邻的房子。 刘奇、公孙笔住在中间一套院子。 公孙笔日常要负责启蒙刘奇读书写字。 刘异感觉既然请家教了,就不要浪费,他不在时就由刘奇负责折磨家教老师。 不得不说,大哥把他交托的任务完成的很好。 自从教了刘大郎,公孙笔的头发肉眼可见地凋零,成为地中海指日可待。 在他家的右边住着一位开食肆的小娘子,名叫孙艳艳。 刘奇搞不懂这个搬来不过半年的小娘子,为何总拿怨怼的眼神瞅他家二郎。 奇怪,二郎哪得罪过她?他俩之间哪来的交集呢? 隔壁孙娘子不喜二郎却十分疼爱刘大拿,每天供它各种吃食,搞得死猫都不怎么回家。 刘奇还发现孙艳艳跟张家九郎关系不一般,很不一般。 有张鼠和刘大拿的面子在,那孙娘子也没对二郎做出过份的事情来。 在他家的左边,住着三个奇怪的人。 一个和尚,一个道士,还有一个武士。 这三个人不怎么和睦,互相看着不顺眼。 光刘奇亲眼见到的,他们就在打了四回。 他家院子里种的枣树被和尚一掌劈死了。 水缸被武士一拳打漏了。 院墙被道士踹倒了。 他们家的院墙,倒了砌,砌了倒的,不停折腾。 刘奇感觉这里的邻居没九合村的好,脾气都有点大。 这天刘奇还在铺子指挥小徒弟“八十,八十……”抡大锤时,他家的邻居们已经秘密集合了。 江小白、毛台、第五甲、公孙笔齐聚到孙艳艳的屋子里开会。 毛台把刘异、张鼠被牙兵押走的事声情并茂地描述了一遍。 省流大师江小白一句话总结:“他们估计活不成了。” 第五甲气得大骂:“和尚、道士果然不中用,连个人都救不下。” 江小白回他一个死亡凝视。 毛台委屈得要哭:“是主人不让我们插手的。” 公孙笔疑惑地问:“你们确定牙兵当时抓捕他们的理由是奸细?” 毛台点头:“没错,我听得可清楚了。” 孙艳艳气到大叫:“就张鼠那样贼眉鼠眼的,连我都打不过,谁敢用他做奸细?” 毛台不认同:“其实九郎除了武功不好,干活偷懒,喜好女色,别的也没那么差。” 他刚下龙龟山时,是张家兄弟收容他,毛台始终记得这份恩德。 他感觉此时应该为张鼠仗义执言两句,可他不说倒好,一说等于火上浇油。 “喜好女色?你老实说,张鼠又看上谁了?”孙艳艳大声逼问。 公孙笔无奈摇头:“孙娘子,你要教训郎婿,也得先把人救回来吧。” 孙艳艳郁闷地跺脚:“他们被关哪了?实在不行我挖条地道过去。” 公孙笔泼她冷水:“时间不够。” 第179章 围攻光明顶 少主公不可能是奸细,肯定是被人陷害的,一旦定罪很快就会被处决,还等你现挖地道? 孙艳艳自责道:“是啊,我怎么就没早挖好准备着呢?” 第五甲:“大不了冲到军营把人救回来。” 毛台不知轻重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江小白脸色平静地说:“贫道还是先去把棺材准备好。”之前忘问他喜欢哪种款式了。 毛台和第五甲一起怒视江小白。 和尚一脸认真地回:“贫道向来信守承诺,他说过若有一天他身死,无需我报仇,帮他收尸就好。” “主人还没死呢。” “快了。当时二三十名牙兵,贫道还有可能将他救出来,若去军营,面对的是千军万马,定是救不回的,他即将去西方极乐世界。” 第五甲:“呸呸呸,你死了,他都不会死。他是天纵奇才,只用半年就完成了第一次洗髓。” 江小白:“根骨好跟死亡有何因果?” “你……” 公孙笔感觉跟这几个人没法聊下去,跑题都跑到南诏国去了。 四个人凑不出一个好脑子,指望他们去军营救人肯定不行。 不过他知道盟主给刘异安排了一批隐藏势力在振武城里。 他只知道对方首领是红腕,并没有见过。 临行时张勇曾叮嘱过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以动用这股力量。 刘异精的跟猴一样,一旦他跟红腕联系上,刘异很可能会察觉。 刘异不喜欢跟大野盟扯上关系。 目前看来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决意启动这股力量。 公孙笔告诉其他四人,他或许能请来外援。 “多少?” “至少五百人。” 按大野盟的建制,红腕统领的人数应该在五百之上。 虽然也不多,但以五百人对万人,总比五人对万人有希望。 光振武城肯定不会隐藏这么多大野盟的人,公孙笔怀疑此处的红腕应该是附近各州的总盟主。 其他四人大喜,他们没想到公孙笔竟然深藏不露。 几个人又商量一下,决定分头行事。 江小白、毛台、第五甲、公孙笔离开孙艳艳家时,恰好碰见刘奇走进自家院子。 他隔着院墙,疑惑瞧着刚从孙娘子房子走出来的四位男子,竟然还有自己老师公孙笔。 “呃……你们?” 公孙笔解释:“啊,孙娘子要挪个缸,力气不够,我们过来帮忙。” “需要四个人?” 公孙笔尴尬地岔开话题,问:“大郎今日怎么回来的这般迟啊?” 刘奇眉开眼笑地回:“今日铺子生意好,张鼠带人把我铺子里卖不出去的东西全抱走了。” “啊,原来如此……”公孙笔敷衍地呵笑着。 下一秒,他瞬间变脸。 公孙笔急切地问:“你说谁?” 江小白、毛台、第五甲也一脸凝重地看向刘奇,等待他的回答。 这氛围让刘奇有点紧张,他木然答道:“就是张家九郎张鼠啊,我家以前的邻居。” “他什么时候去你铺子的?”毛台追问。 “就刚刚啊。” 院子里的四个人同时被雷劈到。 孙艳艳在屋里也听到了,她风风火火跑出来,问:“张鼠他没事?” 刘奇奇怪:“他有何事?” 公孙笔赶紧问:“刘异呢,刘异也去了吗?” 刘奇一脸宠溺地批判自家二郎:“他那个懒虫,这种需要搬东西的体力活肯定躲着啊,听说他正在营帐里与人下棋呢。” 江小白、毛台、第五甲、公孙笔和孙艳艳,每个人脸上五彩斑斓。 孙艳艳默默攥紧了拳头。 和尚脸上难得出现一次表情变化,他露出一丝释然说道:“好像省棺材了。” ~~~ 刘异带着七个全副武装的悍匪,隐藏在一面墙体之后偷偷观察对面的动静。 在他们对面,有一座白色尖圆顶的巨大房子。 从外部估算,里面至少能容纳两三百人。 现在不断有身穿大白袍子、头上包裹白巾的异族人,陆陆续续进入到那所大房子里。 刘异他们八个人穿着黑色炫酷的劲装,脸上蒙着瘆人的大白布,只把两个眼睛露了出来。 他们每个人手持各种拉风武器,斧头、锤子、劈刀、铁棒等等。 刘异旁边的人,用他一双深邃琥珀色的眸子盯着自己手里的镰刀发征。 在边塞这东西如此昂贵吗?要四十缗钱? 他看着旁边的套头人问:“你确定他们会在里面吗?” 刘异答:“哪有那么多百分百确定的事,五成把握就值得冒险。” 他见异族小割割琥珀色的眼睛里流露出几分不安,于是另起话题分散其注意力。 刘异问:“你们突厥人信什么教?” “祆教。”吐突士晔答。 刘异再次认识到自己才疏学浅,没听说过。 “你呢?” “我信马列主义和毛爷爷。” “???” 琥珀色的眼睛里全是问号,吐突士晔也觉得自己才疏学浅。 他想想又问:“你为何肯定那三个人不是回鹘人就是黠戛斯人?” 刘异解释:“你们胡人几乎人人都有信仰,那三个人进入羊头馆,点的全是素菜。吃素如果不是信佛和景教,那就应该信摩尼教,因为今天是摩尼教的译莫日,信徒会在今天斋戒和洗礼,所以那三人吃素。信奉摩尼教的种族,除了回鹘人不就黠戛斯人了。” 刘异会对摩尼教懂这么多,得感谢金庸老爷子。 他是到了边塞才知道,原来摩尼教就是后来的明教,不过没有张教主。 昔日六大派围攻光明顶,今日他们八个土匪准备抢劫光明顶。 刘异终于干回老本行,等于从舒适区回到统治区。 吐突士晔不得不佩服少年细致入微的洞察力和分析才能。 他按刘异的逻辑继续推理道:“所以他们若真是摩尼教教徒,在出不了振武城的情况下,只能来这里接受洗礼?” 刘异笑呵呵表扬:“不错嘛,都学会抢答了。” “在摩尼教教会闹事,我们会被打吗?” “放心,打不死。”刘异来一句不算安慰的安慰,“感谢信仰,摩尼教徒只有在译莫日和译密日最老实,这两日他们一天四次祈祷,全天不杀生。” “那我们何时进去?” 刘异又往对面看看。 那房子已经不再进人,他认为洗礼应该开始了。 刘异对身后七人一摆手:“行动。” 第180章 八宝茶 摩尼教教会的大门虽关了却并没有插。 刘异、米童、陈平和吐突士晔四个人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他们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里面只有一个厅,空间非常大,却没有座位。 所有人都背对大门站着。 这些信徒全部聚集在前面,是以没有看见身后进来四个狗狗祟祟的人。 刘异望了一眼前面乌央乌央的白头巾,他估算一下,应该至少有一百多人。 最前面有一个看上去颇为威严的异族老人,满脸褶皱,胡须很长。他身穿一件一尘不染的白色大袍子,头上裹着高高的白头巾。 他正站在白色石头垒砌的大池子前面,用回鹘语讲话: “大明尊四次召唤光明,夏娃不听明使耶稣告诫,诞下人族。人之灵魂虽为光明分子,躯体却是暗魔的子孙。是以大明尊派遣摩尼使者,将我们的灵魂从肉体中拯救出来,圣洁的人在末日到来的时候,将回到光明王国,污秽的人则被葬入地狱。我们既然向往光明,就要听从摩尼使者的教诲,忏悔罪过,洗涤尘垢。” 信徒们齐声大喊:“向往光明,感谢大明尊,赐七宝香池。” 刘异进入振武城将近一年,他语言天份还算不错,各民族的话都学了一点。 但刚刚老者话里包含的宗教词汇太多,他会那点不够用。 吐突士晔不存在这种困扰,突厥语与回鹘语是一个语系,可以互通,回鹘现在使用的文字还是突厥文。 他从刘异眼神中解读出懵逼,于是便开始善解人意地翻译。 刘异听完后撇撇嘴:“你相信他们?听说他们教义还要求教徒不能嫁娶呢,槽,真要严格遵从,都不用灭霸打响指,回鹘早绝种了。” 吐突士晔对他的吐槽一知半解,继续翻译:“接下来他们要喝七宝香水,还要用七宝香水洗礼。” 刘异感觉时机到了。 他带着陈平默默退到侧面墙边,与吐突士晔拉开距离。 刘异脸贴着墙壁,一点一点往前挪。 这时,米童从身后拿出一面铜锣,右手持着锤子狠狠敲击铜锣两下。 金属碰撞后,发出声振聋发聩的响声。 锵~ 锵~ 大厅里的人均被吓一跳,一百多名信徒齐刷刷地扭头。 他们看见大门边上有两个脸遮白布的怪人,其中一个人又敲了一次锣。 锵~ “打劫!” “ic、ip、iq卡,通通告诉我密码。” 尽管不知道刘异教的这段词是何意思,但米童莫名就是很喜欢,他感觉很高级。 吐突士晔举着镰刀给自己壮胆,他按刘异所教的词翻译成回鹘语: “珍珠、翡翠和玛瑙,通通上交不许跑。” 信徒们听得一脸懵逼,这么具体吗? 米童厌烦道:“懂礼数吗,我们正打劫呢,你们表情配合点呀。” 吐突士晔是个称职的翻译,他连这句也翻出来了。 信徒们这次终于有了点反应,开始酝酿怒气。 最前面的威严老者,用不太标准的唐话问:“你们是否找错了地方?” 他想给这俩迷途的羔羊一次机会,毕竟大明尊也发起了四次召唤,才消灭黑暗。 米童牛逼轰轰地回:“不会错,我们炸天帮向来公允,挨个教会打劫,今天轮到你家孝敬了。” 老人叹口气,自己是虔诚的摩尼教徒,要严格信守教规。 “伟大的光明神啊,让我们替你来惩戒黑暗。”老者以敬畏的语气说完这句,又用通俗易懂的回鹘大白话说:“削他们,留口气就行。” 上百名摩尼教信徒齐刷刷转身一百八十度,后排变前锋。 他们气势汹汹地向大门口两个戴白头套的傻缺逼近,就差嘴里喊乌拉了。 吐突士晔握着镰刀的手直冒汗,他小声问米童:“现在怎么办?” 米童用眼角余光瞥了瞥贴在墙上的队长。 刘异趁着吐突士晔和米童吸引信徒们的注意力,他又往前挪了两三丈。 米童感觉任务艰巨,认为自己这边吸引的火力还不够。 他对吐突士晔说:“骂他们,用最恶毒回鹘话。” 这边信摩尼教的不是回鹘人就是黠戛斯,他们都能听得懂回鹘话。 米童永远不嫌事大。 “我们真的不会被打死吗?”吐突士晔担忧地问。 米童安慰道:“你要相信我们队长,你知道他这个队长是怎么来的吗?算了,没空跟你细讲,你就听我的吧。” 吐突士晔深呼吸了几次,然后噼里啪啦输出一段鸟语。 画面可以参照星爷对着河水叽里哇啦骂死一群鱼那一幕。 总之要多脏有多脏,几乎透支了他毕生的人品。 对面的摩尼教徒开始暴跳如雷,他们逼近已经不用走的了,开始跑步前进,决意揍扁异教徒。 吐突士晔被吓得有开门逃跑的冲动。 可他不能。 上次逃跑结果是搞砸了与回鹘人的密谈,这次如果再跑,他就只能以死谢罪了。 米童也感受到了恐惧,但他仍死死堵着门。 信徒们距离他俩越来越近,五米,四米…… 米童和吐突士晔看见最前面的人已经抡起了沙包大的拳头。 他俩甚至感受到呼啸而来的拳风。 吐突士晔畏惧地闭起了眼睛。 忽听,最后方的老者大声喊了句:“住手。” 米童和吐突士晔同时睁开眼睛,他们眼眸中全是欣喜。 真是刚刚好。 信徒们诧异地回头,发现老者被一个头套白布的人拿劈刀挟持着。 劈刀就横在老者脖子上。 信徒们走上前几步,想去解救老人。 白头套声音拽拽地说:“别动,否则就送他去见你们的大明尊。” 劈刀在手,天下我有。 老者见所有信徒望着自己,他把心一横,故意用回鹘语说: “生命之母的五明子也曾被黑暗吞噬,但光明终将降临,不用救我,我愿以身殉教。” 第181章 想的美,休想占我便宜 白头套豪横骂道:“蠢货,现在是哪个掌握局势嘛?” 说罢,他将老者调转个方向,让他看清身后。 这时,老者才发现七宝香池边竟然还坐着一个戴头戴的人。 这人在老者转身后,对热情地招了招手。 “嗨,老人家,你好吗?” 他问候完,就打开了手里拿着的褐色陶罐瓶塞。 一股扑鼻而来的骚味熏得老人家差点跌个跟头。 老者不可置信地问:“这是……” “新鲜的。”刘异回答。 他倾斜陶罐,但又没让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同时用空闲的右手撩了撩池子里的水,真心赞叹道: “这水可真清澈啊,我听说摩尼教教会的这池水是大明尊祝福过的七宝水,尊嘟假嘟?” 老人紧张地问:“你要做什么?” “七呢,这个数字通常被认为不吉利的,我们一般讲求六六大顺啊,八面威风呀,双数比较好,我给你再加一宝吧,七宝水变八宝茶,如何?” 摩尼教教会的这池水并非是死水。 这池子其实是一汪泉眼,跟地下水源相通。 几任大教士都看过,说这里是整个振武城最圣洁的地方。 如果这里被玷污,别说饮用,以后振武城世世代代的摩尼教信徒都没办法再洗礼。 说话间,头套人将手又倾斜了几分。 老者紧张得不行,生怕里面的东西流出来。 他抖动着双手,以生硬的唐话问:“快住手,你到底要怎样?” 刘异呵笑着回:“这才对吗,上道。我就直说了,我们只为求财而来,让你的信徒挨个上前,将身上钱财全都扔到这个口袋里。” 说罢,刘异将一个巨大的面口袋扔到陈平脚下。 “别耍花招,否则我手一抖,你们以后就只能喝八宝茶了。” 刘异就这么点人,对上百多个信徒,只能智取。他知道绑架单个人没用,还不如绑架整个信仰。 后面的信徒不是没有脑子灵活的,有人即刻想到可以抓刚刚敲铜锣那俩人做人质交换。 他们一回头,人呢? 吐突士晔和米童早从大门跑了。 信徒们大骂:奸诈的唐人! 老者也没办法,只能用回鹘语告诉大家: “黑暗只是暂时的,毕竟大明尊也被黑暗战胜了三次。为了迎接最终的光明,大明尊需要信徒的奉献。” “赞比,这次奉献多少?”有信徒问。 “呃……兜里有多少,全部奉献出来。” 信仰这个东西,是需要氪金的。 刘异认为信徒跟股民很像。 你说是新入场的股民瘾大呢,还是老股民瘾大? 刘异认为是老股民。 这些人年年赔,还要年年炒。 有时候你的虔诚跟奉献是反向因果。 不一定是越虔诚越奉献,往往是奉献多了就舍不得舍弃,因此才变得虔诚。 他面前这群人就是摩尼教的老股民。 既然已经奉献那么多次了,也不在乎这一点点。 这些人开始按照刘异的要求,依次排队,一个一个到前面来奉献。 陈平脚边的布袋子里,渐渐被开元通宝、戒指、条脱、腕阑、臂钏等金属填充。 忽然,刘异注意到有人往里面扔了五枚特殊的铜币。 他离布袋子有段距离,可最近一年的修炼令他功力增长的同时视力也在提升。 他一下子便看出铜币的特别,这青铜钱币圆形带字,一面以楷书镌刻着‘日月光金’四个字。 刘异是探马,这东西他认识,是回鹘钱币,为二十年前一位回鹘可汗铸造。 他抬头看了看扔钱币那人,是位四十余岁的老者。 刘异在心里默默记下了。 这时队伍排到一个满脸青花瓷、豁牙露齿还水桶腰的胖女人。 轮到她上前时,她风骚地挺了挺胸,用唐话问: “我身上没带钱,可以用身体抵吗?” 踏白军炸药包陈平,被她气得险些割断老者脖子。 “你想的美,休想占我便宜。” “那……” “下一个。” 当下一个走上前来时,刘异不经意地咳嗽了一声。 陈平经他提醒后,定定看向这人。 在羊头馆时,他因为吵架将主要精力放到了回鹘人身上,但并不是对另外一桌的人完全没有印象。 这种朦胧的印象会在第二次见面时苏醒。 他现在想起来了,这就是那三名党项人中坐最左边那个。 他又往后看了一眼,其余两人就排在这人身后。 陈平回头看了下刘异。 得到队长许可后,他转回头以寻常口吻说了句:“哈耶羊头馆。” 排队的三个人先愣了一秒, 下一秒, 三个人跟兔子一样,原地起飞, 他们迅速往外跑,往大门的方向跑。 看得其他信徒有点莫名其妙。 为大明尊奉献,就这么不情愿吗? 刘异和陈平也没阻拦,眼见着那三个人跑出大门。 队伍后面的人还在继续。 刘异对陈平使了眼色。 陈平一脚将袋子踢到身后的池子边上,动作幅度太大,险些没割到老人。 “这些东西也得洗一洗才行,你们自己去洗,洗完再重新交上来,快去。” 陈平劈刀贴着老者脖子:“将我的话翻译给他们。” 老者用回鹘语说了一遍后,信徒们开始往池子边走。 刘异默默让出位置。 老者看着白头套将那罐污秽远离七宝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现在信徒们都聚集在池边,去袋子里找自己的东西。 在他们身后,陈平将老者默默带离人群。 “你们……” “不想死就别说话。” 一直退到大门边上,陈平猛地推了老者一把。 然后,他与刘异快速打开门,闪出去。 老者踉跄几步后回头,人呢?又跑了? 等他呼唤信徒一起打开门去追捕那几个强盗,门外面哪还有人。 信徒们和老者一起大骂唐人奸诈。 骂着骂着,信徒们恍然醒悟,其实这次也没损失啥啊。 老者一本正经地说:“我早说过了,黑暗只是暂时的,我们终将迎来光明,感谢大明尊保佑。” 所有信徒一起大喊:“感谢大明尊,光明不灭。”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将钱财拿回来了?”有人问。 老者严肃驳斥:“唉,既然已经奉献给大明尊了,怎能拿出去,还是交由我保管吧。” “……” 刘异和陈平上了马车,顺手摘掉头套,终于可以透口气。 刘异问张鼠:“怎么样,顺利吗?” 张鼠点点头:“他们冲出来时,完全没防备,每个人脑袋上都挨了一锤子。” 吐突士晔感激看向刘异:“我已经确认过,就是那三个人。” 刘异笑着说:“答应你的事,我已经完成一半。你先审这三个,剩下那三个回鹘人,应该只是受到惊吓藏起来了,我帮你找出来。” “感激不尽,铭感五内。” 第182章 一封家书 刘异中途下车,去食街全款买了两大袋烤香瓜子才回的军营。 找回鹘人的事就留给明天吧,今天过得已经足够充实了。 回营后他先去踏白将的大帐,要跟王保保汇报这次出去侦查到的军情。 刘异进去后,先把一袋瓜子递给王保保。 “踏白将,还热着呢,特意买来孝敬你的。” 王保保接过袋子闻了闻,确实很香。 也不能怪他平时多疼刘异一些,这臭小子确实会来事。 上次刘异让他在这等会,结果出去买了一袋子橘子给他。 你也不能说他贿赂,他就总拿这些投人所好小东西勾着你。 王保保斜倚在案牍上,边嗑瓜子边问:“北边这两天怎么样?” 刘异看着王保保那张长得十万火急的老脸回: “嗢没斯特勤和阿历支特勤麾下的五个部落又往南迁移了二十里,目前距离大唐边境只剩三百里左右。” 王保保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嗢没斯和阿历支的部落最近一直在南迁。 去年那场雪灾属他们部落死亡的羊马最多,南迁估计是想提前预防今年的大雪吧。 嗢没斯和阿历支跟前任彰信可汗,还有现在的阖馺(hé sà)可汗,他们都是兄弟。 “其他几个部落如何?” “老样子,彰信可汗的部下依旧不认可宰相掘罗勿新立的这位阖馺(hé sà)可汗,卑职认为回鹘内乱恐怕没完,以句鹿莫贺别将闹得最凶。” 王保保一边吃一边摇头。 都快一年了,新可汗仍不能收服上任可汗旧部,掘罗勿立的这个傀儡不得人心啊。 难怪刘异没有第一时间回营禀告,这次探查的消息跟往日也差不太多。 “可有打探到公主的消息?” 刘异摇头:“可敦牙帐还在错子山以北,目前没有消息传出来。” 说完了军情,王保保又问:“监军要寻的人,你帮着找到了?” 刘异颔首:“找人其实不难,要不是陆军判耽误功夫,还能更快些。” 王保保吐出嘴里的瓜子皮,高兴道: “做得好,也让他们瞧瞧,咱们踏白军虽然不管城中诸事,但只要咱们一出手,就是比别的兵强。”王保保褒奖完,末尾不忘神秘兮兮加一句,“不过这件事还是要保密啊,不能到处炫耀。” 刘异偷笑,我当然知道要保密,否则会把你踢出局吗? 两人又在一起骂了会陆柄,刘异就要施礼告辞退出去。 “哦……”王保保的表情欲言又止。 刘异诧异,问:“莫非踏白将还有事?” “那个,刘异,你能不能跟监军说说,再要一匹大宛驹给我?” 刘异憋笑,故意问:“将军为何不自己跟仆射去要?” 王保保气得一把将装瓜子的袋子放到桌上,瞪着刘异气鼓鼓地开骂: “鸟地,一共就十匹,你一下就抢走七匹,剩下那三匹牙将们都不够分,你说会有我的份吗?” “那一不定呦,你不总说所有将领中,仆射最器重的是你吗?”刘异一脸奸笑地反问。 “这个……”王保保的脸色有点小尴尬。 他随后又笑着找补:“刘异,你这次帮了监军,以后在他那就有了脸面,而他呢在咱节度使那有脸面,你又是咱踏白军的人,这样一论,咱踏白军跟仆射是不是又近了一层?” 刘异被王保保绕得这个拐弯亲逗得哈哈狂笑。 “都这么近了,你还不直接去要?”刘异将他。 王保保一本正经地说:“就是太近了才不好张嘴呀,我不忍心让仆射为难。” 刘异被他逗得眼泪要出来了,笑着应承:“好好,你别说了,我答应你。” 他终于获准离开。 刘异拎着剩下的一袋香瓜子回到自己营帐。 他们第九队的人住一个房间,睡大通铺。 刘异进来发现只有张鼠在。 原来陈平一回来就去找四队最刺那人,把上次没掐完的架续上。 两人连开始姿势都要还原成上次暂停那一瞬间,重新摆好,再打。 米童本来要去给陈平助威的,结果被吐突士晔突然喊走了。 王二宝、古乐和陶晓去了别的营房看人蒱博。 刘异将瓜子袋子递给耗子,发现他在看信,过去挨着他坐。 “今天有商队来过?”刘异撞一下他肩膀问。 张鼠接过瓜子,将信交给他,“我看完了,你要不要看?” 刘异没接,问:“谁送过来的?” “放心,不是郑家的商队,信是二队河南府那同乡帮收的。” 刘异过去在家没感觉,现在到了边境才体会到大唐的通讯是真不方便。 这里的驿站每天只负责传送公文,绝不帮人传递家书,官员的也不行。 将士和士兵的书信偶尔靠来往商队捎带,多数人跟家里只能靠意念联系。 刘异这时候特别怀念郑家的商网和信鸽,但他现在绝不敢用。 他上次获得家乡的消息还是孙艳艳带过来的,这又过去大半年了。 刘异不想看信,直接问:“三兄写的?家里一切都好么?” 张鼠得意道:“我要做叔父了。” 刘异的心咯噔一下。 姨母和张狼那个狠人,最后还是成了。 那……新生的这个孩子要叫自己表兄,却要叫耗子叔父。 卧槽,自己比耗子小了一辈。 刘异想撞墙。 他勉强装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问:“我姨母她几月生?” “你姨母?”张鼠疑惑,“怎么,她也有孕了?” “啊……那你说谁?” “杜星楚啊,以后我要叫她七嫂了。” 刘异转忧为喜。 他笑得眼都没了,瞬间开始八卦模式。 “杜星楚和张豺竟然成了?不会吧,杜家能同意。” 那可是诗圣的后人,结果嫁给了全巩县名声最差的阴逼。 张豺追求杜星楚的过程可以概括为三点:坚持,不要脸,坚持不要脸。 “开始是不同意啊,后来我七兄来了个狠的,杜星楚就有了身孕,然后杜家就同意了。” 刘异大笑点评:“这太符合你七兄的做派了。” 不是竹子,是真笋啊! 张鼠也笑了,随后道: “我倒觉得是杜家想明白了。杜星楚的两个兄长都不争气,文不成武不就的,杜家一直都是靠杜星楚养着。若真把她嫁给读书人家,估计以后就不能在外抛头露面了,那还怎么接济娘家?” 刘异点头:“有道理,不过你家同意杜星楚继续经商吗?” 张鼠爽朗道:“七兄才不在乎这些呢,他只要七嫂高兴就好。” 刘异没想到张家最先修成正果的竟然是阴逼老七。 “信里还说什么了?” “三兄说有几个人在到处找你。” 第183章 铁打的可敦 “谁?” “第一个你应该猜到了,是郑宸。” 刘异眼中俱是黯然,萧索地问:“她还在找?” 孙艳艳半年前过来时就有替张家兄弟转告过他。 张鼠继续道:“这半年郑宸又去我家找过你许多次,兄长们遵照你的嘱托,谁都没松口,郑宸每次都是哭着走的。” 刘异沉默了好一会,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 任何青春疼痛文学,都描述不了他此刻的心情。 他跟郑宸之间,目前还是找不到解决办法。 当初他来投军也是害怕面对。 过了好一会刘异才接着问:“还有谁找我?” “周不通。” “他?” 刘异疑惑,自己跟周不通只在洛阳时有短暂的交集,他会找自己何事? “当初你放弃那个乡贡名额,最后落在了他头上,他今年春闱还真考中了进士,周不通对你感恩戴德,一直想当面致谢。” 刘异无所谓道:“一顿饭的小事,还有谁?” “万大傻啊。” 刘异惊讶:“槽,他还真是执着。” 孙艳艳今年过来时就曾说过,有个叫万成举的读书人经常去僦柜烦张家兄弟。 张鼠感慨:“没想到这傻子如此长情,他一直不信你会离开巩县。三兄说万大傻去年毕业考没过,今年还在读县学。” 刘异以手扶额苦笑,十年寒窗苦读,最终把自己留校了。 “我真怕他将来有一天会和自己儿子同级。” 万成举就像每个人成长中都会遇到的那种,学习特刻苦却次次考试不及格的学生。 刘异笑了一会,忽然有点怀念之前跟耗子还有万大傻在一起胡闹的日子。 那家伙就是他的快乐喷泉,现在身边只剩耗子了。 他凝望着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忽然问: “耗子,当时我说想来投军,你为何想也不想就愿意跟着我一起过来?” 张鼠揽过刘异的脖颈:“当时不知道你给自己找了个厉害的师傅。我那时想着我家小六一这么弱,到军营里还不得给人欺负死,我不放心就跟过来了。没想到你也舍不得我,竟然提前帮我把文书办好了。” “二兄当时为何会同意呢?”刘异奇怪。 “我二兄一直觉得对不住你。他认为是他放跑了锦娘和殷九州,害得你没法对郑家交代,才被迫投军的。你因此跟郑家断了联系,毁了那么好的一段姻缘,他有责任。” 刘异捂嘴偷笑,他有时候挺佩服张虎的脑子,特会给自己加戏。 “信里还说什么了?” 张豹在信里还抱怨了几句,说现在僦柜生意太忙了。 巩县最后一股山匪紫柯寨,自从两位当家人莫名失踪后,山寨其余头领都难以服众。 他们先是走了一批人,剩下一些人为了争夺寨主之位打得头破血流,最后被杨志趁机一锅端了。 杨志凭借七车钱的贿赂和实打实的政绩,竟然在官员大考中真拿到一个上上好评。 他从巩县卸任后,在家候选没等多久,就被官升一级启用,到一个中县当县丞去了。 巩县各个山头匪患尽除,现在成了来往商队的必经之路,全县商家生意都好到爆。 刘异听完后微微错愕,自己无形中成为当地招商引资的功臣。 “有鹿仲的消息吗?” “三兄信里没提,不过他说林阿娘又从和安坊搬走了,你知道她搬去哪里了吗?” 刘异没答话,他猜林九蓉应该回大野盟了。 两个人又聊了会家乡,不知不觉外面天黑下来。 他们今天在牢里提前把飧食吃了,现在到饭时一点都不饿。 又聊一会,米童回来了。 “队长,监军让你去他大帐。” “又怎么了?”刘异不耐烦地问。 “他刚拷问过抓到的那三人,好像问出结果了,立马就通知你过去,监军多器重你呀。” “器重你大爷,关我屁事?” 刘异心想,貌似这小监军还懒上自己了。 他思考了两秒,做人还是要有底线,总不能为了尊严,好处都不要了吧。 小割割答应的那三个好处还没落实呢。 他走进吐突士晔大帐时,看见他正在净手。 刘异望着水盆里洗下的汩汩鲜红,津着鼻子问:“他们到底是哪的人啊?” 吐突士晔拿干布擦了擦手答:“也是回鹘人,他们是受宰相掘罗勿指派。” 对于掘罗勿的名字,刘异并不陌生。 是个狠人,害死上任可汗的罪魁祸首。 他最近深入回鹘营地探查的消息多数都跟这个人有关。 他肯定地问:“所以他们能听懂突厥语?” “对,他们比我更早到达振武城。” 刘异疑惑,那不就是比来密谈的那三个回鹘人还早。 聪明人不用问为什么,刘异肯定道:“是回鹘那边走漏的消息。” 吐突士晔脸色郑重地说:“太和公主恐怕在回鹘遇到危险了,这个掘罗勿估计要对公主下手。” 回鹘可敦是大唐公主这事,在振武军不是秘密。 这个公主也是牛逼,二十年间熬死了三任可汗,正熬第四个老公。 她最初嫁的是崇德可汗,四年后崇德可汗挂了,弟弟昭礼可汗继承汗位,顺便继承了嫂嫂。 又过七年,昭礼可汗被部下谋杀,侄子彰信可汗继位。 彰信可汗也做了七年,去年刚自杀。 新立的这个阖馺可汗,极不得人心,刘异怀疑太和公主应该很快就能把他也熬走。 流水的可汗,铁打的可敦。 刘异左手食指戳着自己鼻梁,眸色渐深肯定道: “你是怀有秘密旨意来振武军,不可能只是为了保护一个回鹘可敦。掘罗勿想对太和公主下手的原因应该就是你这次来密谈的内容吧。” 吐突士晔敬佩地看着刘异,这少年竟如此睿智。 “你说的不错,所以我需要你尽快帮我找到那三个与我密谈过的回鹘人。” 刘异挑挑眉回:“城门已经封锁,他们又不会跑掉。” 哼,又不给加班费,谁也卷不了我。 吐突士晔满脸忧虑道:“不,我担心还有掘罗勿的人潜伏在城中,我怕他们会先找到那三个人。” 第184章 你瞧不起谁呢? “还是等明天吧,掘罗勿是个阴谋家,只玩高端局,对付大唐公主不会出师无名。他肯定会把那三个人活着弄回草原,让他们在库里台大会上指证可敦,那三人暂时应该没生命危险。” 吐突士晔被他说得悬着的心差点死了。 太和公主万一真的在库里台大会被指证颠覆草原汗位,回鹘各部落肯定会跟大唐打起来。 “刘踏白……” “我累了,要回去睡觉,一切等我睡醒了再说。” “我真的很急。” “oh man,你有点边界感好不,小学阅读理解没及格吗?” 刘异损完才忽然发现,卧槽,这人连幼儿园学历都没有。 可怜的大唐人。 他毅然决然转身,背对小割割,姿势潇洒地挥了挥右手。 “拜拜了,您呐。” 切,加班是不可能加班的。 吐突士晔急道:“我用房子换。” 刘异错愕回头:“啥玩意儿?” “西城阿史那邸。” 刘异沉默了两秒,随后皱着眉头义正严辞地批判: “你怎么可以这样侮辱大唐战士?我是那种贪图大房子的人吗?” “呃……我……” 吐突士晔正在斟酌用词,想为刚刚的唐突道歉。 忽然,刘异换了副面孔,笑容猥琐地问:“我何时才能搬过去?” 吐突士晔:“???” 刘异走过来,拍拍金主爸爸的肩头鼓励: “你再想想,还有什么可以拿出来侮辱我的,我不介意这种侮辱多搞几次。” 吐突士晔瞬间无语,他太佩服刘异的变脸速度了。 这脸皮到底什么材料做的?普通弓箭肯定穿不透。 短短半天的接触,吐突士晔已经对面前少年的个性有了大致了解。 刘异这人睿智且不惧权势,用官威压他没用,陆柄就是一个失败案例。 幸好这人极其现实,诱之以利、顺毛撸是最好的办法。 吐突士晔强调:“帮我今晚就找到人,房子你随时搬,不过只有使用权。” “这就够了。”刘异呵笑。 他美得大鼻涕都要冒泡了。 又不打算在这鬼地方待一辈子,要房产证干嘛? 哇!终于可以让刘老大搬进大房子了。 他们在振武城租的那所房子太破,还不如九合村呢。 振武城最好的房产是早年初建云中都督府时,大唐工匠们兴造的那批。 这些房子有典故有历史,现在不私卖也不外租。 后来入住振武城的各族居民,都是一些穷鬼,建设的民居也都是五八花门的简陋。 像最能对付的契丹人,他们拿毛毡围吧围吧就将就住了,跟在草原上区别不大。 吐突士晔说的那个阿史那邸,是二百年前归降大唐的车鼻可汗阿史那斛勃的行馆。 这房子现在一直由突厥部族修葺维护,保存的很好,是振武城里数一数二的豪宅。 吐突士晔这个突厥后裔,目前来看在突厥贵族圈里很有话语权。 刘异感觉这人能处,就喜欢这种矿里有家的朋友。 条件谈好后,刘异立刻支棱起来,与刚才的慵懒态度判若两人。 大好青年睡什么觉,死后自会长眠,要从现在开始厕所里放鞭炮,粪发涂墙。 他马上进入工作状态,询问道: “那三个做回鹘打扮与你密谈的人,其实不是回鹘人吧?” “你怎会知道?”吐突士晔诧异。 刘异哼笑:“这不明摆着吗,三个戴党项大高帽的人是真正的回鹘人,他们再危险都要去参加摩尼教洗礼,但那三个穿回鹘服饰的男人却没有出现在摩尼教教会。另外他们仨在羊头馆都点了羊头,显然忘了今天是摩尼教的译莫日,所以他们不可能是回鹘人。” 吐突士晔微微颔首,再次被刘异的头脑折服。 “他们与我一样都是突厥后裔,因为会说回鹘语,年少时就陪同太和公主一起去了回鹘。” “突厥后裔?”刘异摸了摸鼻子,“那可有点难找喔。” 振武城也叫单于大都护府,最早就是为了安置归唐突厥人建造的。 经过两百多年的繁衍,现在城中的突厥后裔比唐人还多。 突厥人跟其他民族通婚后,成为振武城中人脉最广的居民。 那三个突厥后裔要真在谁家猫起来,比那三个假党项人还难找。 “现在怎么办?”吐突士晔问。 “喊我们队那群操蛋的玩意儿集合,来活了。” ~~~ 胡四条今年二十七岁,长相普通,身高中等,不胖不瘦,没有任何特质。 他是振武城里一名毫不起眼的唐人。 此刻他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关铺子。 他巴掌大的小铺子就开在【哈耶羊头馆】旁边,主要卖饸饹和胡饼。 铺子太小也没请帮手,就他一个人起早贪黑地忙。 半个时辰前,他亲眼目睹到二三十个披甲戴胄的牙兵,将【哈耶羊头馆】的掌柜和伙计押走,同时被捕的还有七个唐人。 胡四条听见牙兵嚷嚷这些人的罪名是通敌奸细。 他一边烤饼一边唏嘘,现在城里是越来越乱了,卖个羊头都能成为奸细被抓,也不知道哪天会轮到他这个卖胡饼的。 自从回鹘人开始南迁,振武城进出城门都要查验过所,就这样还能出奸细? 他有点担心不会真要打仗吧? 忽然开始心神不宁,胡四条决定今天早点关了铺子回家。 他家住在东城靠近城墙的片区,那里各族人杂居,住的基本都是穷人。 胡四条近来努力存钱是想在西城唐人聚集的地方买一处房子。 不用多大,够他们一家三口住就好。 他娘子阿丽是胡人,突厥后裔。 四年前他跟阿丽生了个儿子叫胡巴。 现在儿子正是话痨的年纪,却张口闭口满嘴胡话。 突厥、回鹘、契丹、党项,各种语言乱蹦,就属唐话学得最差。 胡四条感觉再不搬回唐人聚集地,他儿子可能就要彻底沦为胡人了。 他一边想着这些糟心事,一边往家走。 忽然,他右眼皮开始乱跳,频率很快。 胡四条开始加快步伐,家里只有阿丽和胡巴在,他家那片治安有点乱。 他终于赶在日落前回到东城家门口。 胡四条还没进院,就闻到一阵羊肉香气。 他心里腹诽,败家胡女,哪来的钱买肉,这是不过了? 闻味道像是做了突厥抓饭。 抓饭就将稻米拌以酥油加上羊肉、芋头、胡豆等佐料一起放灶上蒸,是阿丽的拿手菜。 胡四条走进家门。 第185章 我家的表亲数不清 他家不大,没有单独的庖屋,于是就在外屋里搭了个灶,既当过堂又当厨房。 他的异族小娘子阿丽,此刻正往灶里添柴。 胡四条走进外屋,站在她背后调笑道:“好香啊,怎么,你娘家又来人了?” 阿丽回头,用带着异族口音的唐话问:“你就回来了,你怎会知道有人来?” 胡四条语气酸溜溜地回:“我家娘子平时才不舍得为我们父子俩做抓饭呢。” 阿丽嗔怪地白他一眼,压低声音说: “是你舍不得吧,瞧你悭涩的,是我表兄来了,这肉可是表兄带来的,没花你家钱。” “云州那个?” “不,长安的,他跟家人从小在长安生活。” 胡四条第一次知道阿丽竟然还有长安的亲戚。 长安,那可是富甲云集的地方,是全部大唐人的梦想。 他这辈子是没机会去了,能听一听长安的新鲜事也好。 胡四条赶紧走进内屋,想跟大城市来的亲戚热络热络。 他进去后,看见三名身穿翻领对襟袍服的异族男子坐在炕上,两高一矮。 矮个消瘦那人此刻正抱着他儿子胡巴逗弄。 一大一小叽里哇啦地讲的是突厥语,胡四条是一个词也听不懂。 “呃……内兄?” 那人抱着胡巴笑着站起身,以标准的唐话热情喊道:“妹婿,你叫我阿巴斯就好。” “阿巴斯?” “四条。” 屋里四个大男人全笑了,见面氛围异常轻松。 胡四条挨着阿巴斯坐下,本想将儿子抱过来,怕他闹到客人。 可胡巴不干,搂着阿巴斯的脖子不撒手,胡四条也只得作罢。 第一次见面的亲戚,大都不熟装熟,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啥都问。 没一会胡四条就了解到阿巴斯跟他两个朋友是从长安过来贩马的。 胡四条作为本地人给出建议:“边塞的好马除了军队马场的,就是回鹘人牧区的。” “我正想去回鹘人的草场买。” “现在怕是出不去啊,我回来时看见突然封城了,也不知会封到何时。” “封城?” 三个异族人彼此对视一眼,没说话。 这时,阿丽的饭做好了。 不只抓饭,她还煮了四根羊腿,也是表兄买的。 胡四条呵笑:“内兄来我家,本该我们招待,还让兄长破费。” “是我们打扰,如果封城还不知道要打扰几日。” “兄长哪里话,我家西屋空着,你们尽管住下好了。” 胡家难得这般热闹,六个人坐在炕上吃得热火朝天。 胡四条吃抓饭还是不习惯用手抓,他拿出一根木匙挖着吃,并强迫儿子也要这样。 阿巴斯和他两个朋友看得摇头直笑,他们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刀,一块一块地分割羊肉。 阿巴斯一边割一边喂旁边馋嘴的小胡巴,很是宠溺。 突厥人都习惯随身携带解食刀,剔骨割肉都很方便,胡四条开始也没感觉到怪异。 直到他不经意瞥见阿巴斯和他朋友的刀竟然是双刃的。 另一边刃不明显,是锯齿型。 胡四条微微诧异,这是匕首啊。 不过他很快找到了解释,这三人从长安那么远的地方过来,也许是为了路上防身吧。 席间,胡四条将牙兵抓走【哈耶羊头馆】掌柜和伙计的事情当做新奇事讲给几人听。 这可是一手瓜,保鲜的。 阿巴斯和他朋友听完后彼此看了眼,呵笑着没评价。 阿丽道:“世道真不好,幸好我刚才把门插上了,现在城里这么乱,万一歹人闯入民居怎么办?” 胡四条嘲笑:“要是平时就算了,今天咱家可是多了三个男人,哪个歹人敢来?” 他刚说完,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四条,你在吗?” 胡四条和阿丽都听出来,这是李老海的声音。 李老海是个木匠,平时做点小兀子、小盆子在附近卖。 这人四十多了还是条光棍,平时也没人照料,自己做饭自己吃。 他做一顿饭,不是借醋就是借盐,能把左右邻居家都掏空。 阿丽是个颇大方的女人,每次他来借,只要家里有都尽量拿给他。 胡四条不行,只要他在家,肯定会想法拒绝。 此刻听见李老海叫门,阿丽正要起身,被胡四条按住。 “我出去打发他。” 胡四条从炕上下地,走到外屋打开门。 门外李老海笑着问:“我家做菜油没了,想跟你家借点。” 胡四条堵在门口,没好气地回:“真不巧,我家也没了。” “不会呀,我昨天借完还剩半罐呢。” 胡四条气得想骂人,他尽力声音平常道: “今天家里来了亲戚,阿丽一高兴,就把半罐酥油全倒下去了。” 李老海一脸不信:“来个亲戚能用半罐酥油?” “不是一个,是三个。” “那确实不少,算了,我到别家去借吧。” 胡四条‘砰’地一声关上门。 他回屋重新坐到炕上,开始吐槽:“什么人品啊,借着过就能发财吗?” 阿丽啧啧指责丈夫:“可你省一点也发不了财啊,还不如借他呢。” 阿巴斯和两个朋友笑笑,不做评价。 几个人继续吃。 没一会,外屋再次响起敲门声。 又是李老海的声音:“你家有盐吗?我这次借盐。” 胡四条终于忍无可忍,他噌地从炕上跳下地,鞋都没穿就冲了出去。 他感觉这老头蹬鼻子上脸了,都是阿丽心善给惯出来的毛病。 胡四条怒气冲冲地打开门,没好气地大声问:“你到底有完没完?” 李老海难得歉意地笑了一下,说:“对不住了。” 胡四条皱眉:“啥?” 下一秒,他猛然感觉腹部剧痛。 一低头,看见一把匕首插在肚子上。 “……” 没等他喊叫出声,李老海用左手捂住他的嘴巴,将他按到门板上,动弹不得。 李老海的右手握住匕首手柄划动。 胡四条能清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从他肚子里流了出去。 第186章 仗势欺人谁不会呀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踏白第九小队总共就七个人,刘异花了两炷香的时间才把人集结齐了。 在吐突士晔大帐内,队员们一字排开,刘异朝每个人屁股踢了一脚,好兄弟张鼠除外。 “这速度,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他看向最后到场的三人——王二宝、陶晓和古乐。 刘异走到古乐面前,问:“你们仨赌钱去了?” “绝对没有,我完全不懂蒱博。”古乐斩钉截铁地回答。 刘异点点头:“这就好,等会你去帮我下注十文钱。” 说罢,他从兜里掏十文钱递给古乐。 古乐接过后提醒:“二十文一注,队长你给的钱不够啊。” 这歹毒的演技,让张鼠、陈平和米童在旁边噗噗漏气式憋笑。 陶晓和王二宝眼神齐刷刷、恶狠狠瞪向蠢得专心致志的古大傻子。 刘异摇头叹气:“别人去赌还有情可原,可就你这体质,古大善人,你还是直接捐了吧。” 古乐:“……” 刘异又走到陈平面前,看着他嘴角的新伤问:“输了赢了?” 陈平郁闷地回:“要不是突然集合,我定能把陈瓜撂倒,没事,我们刚刚把最后定格的姿势记下了,改天还原后接着打。” 刘异叹气:“这架被你俩打得稀碎,从年初掐到现在,肥皂剧都没你俩水。” 平头哥全靠气势唬人,打架技术是真不行。 米童问:“刘队,突然集结,是何军务?” “放心,不拉你们去粑粑山。” 刘异再次把振武城地图递给古乐。 “今晚要找到与陈平起冲突那是三个回鹘人。” 古乐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毅然决然选择西城。 “西城人少,容易隐藏。” 刘异点点头:“有道理,原来在东城。” 真不能怪他迷信,主要校长一次都没让他失望过,每次都是零命中,控分能力忒强。 准确率具体可参考《暗战2》那个不停抛硬币的胖子,真有人那么衰。 振武城可以划分为三大块。 中间最大一块被振武军驻扎,横贯南北,两侧直通南北城门。 被被振武军隔开的两部分叫东城和西城。 西城的民居以随军军属,当地富人、突厥和唐人居多。 东城刚开始时并没有按民族划区,但架不住同族人自觉扎堆,最终演变成今天这种各民族自成一区。 刘异望着地图思索,回鹘、党项、契丹、黠戛斯、奚族、沙陀、吐谷浑。 那三个人会藏在哪一区呢? 奚族、沙陀、吐谷浑可以首先排除。 他们人口太少,且过于好客,坊区内来了外人,居民恨不得敲锣打鼓、载歌载舞地集体接待。躲到那去,还不如躲到大街上隐蔽些。 也不太可能是回鹘,回鹘跟突厥是几百年的世仇。 回鹘当年就是被突厥奴役的太惨,才会跟随大唐一起赶跑突厥。 个别回鹘人偷偷做二五仔是一回事,可一旦带外敌回族人聚居的地方,肯定是给自己找麻烦。 那就还剩下党项、契丹和黠戛斯。 其中以黠戛斯的可能性最大,它与回鹘一样,跟突厥没有语言障碍,是同语系。 倏地,刘异又瞥见一处特别的地方——振武城东南角。 那处地方各族混居,哪种人都有。这么乱的地方,突然进个外人,应该也不会引起注意。 刘异认为这里也极有可能藏人,嫌疑仅次于黠戛斯。 汪~汪~汪。 一阵犬吠过后,吐突士晔从外面牵着一条黑色瘦长的山东细犬走进来。 他平和道:“我将你的办法告知仆射,他同意出借。” 唐朝军队是不养军犬的,不过有些牙将个人会养,专为狩猎而用。 刘沔私人养有一条名叫‘豹扑’的大狗,被训得极好,就是吐突士晔牵的这条。 刘异蹲下跟豹扑笑嘻嘻地打招呼: “死狗,好好表现,找到人我肯定送你一份有史以来粪量最重的礼物,保证你会大吃一斤。” 豹扑是只很有灵性的狗,直觉告诉它这少年不是好人。 它对坏人呲牙发出‘呜呜呜’地警告。 “我们先去哪里搜?”吐突士晔问。 “东城黠戛斯人聚集的区域。” 那块距离各族人杂居那处东南角也近,可以挨着搜过去。 不过那几处都民风彪悍,若真打起来,他这点人手怕是不够呀。 只能见招拆招了。 他们一行八人出军营时,刚好跟回营的一队牙兵撞上。 冤家路窄,又是刘异的本命贱人,事逼周舟。 他穿着明光铠像一只油光发亮的大蟑螂,迈着六亲不认的骚气步伐向刘异走来。 刘异张口就损:“你走路不这么嘚瑟犯法啊?” “你管我,你这奸细到底如何诡辩骗过仆射的,竟然逃掉了牢狱之灾?” “哦哈,你意思咱们仆射年老昏聩,轻易就能被底下人哄骗?” “我哪有这样说?” “可你刚才那话不就是这个意思啰。” “你……” 刘异奸笑,槽,就你这智商,在我们那坐小卖铺门口的摇摇车都没资格。 周舟一歪头,看见他们队伍里竟然多了个胡人。 还有一条狗,奇怪,怎么看着像仆射那条。 “好哇,你竟还敢带獠奴进军营一起偷狗,还说自己不是奸细,我这就抓你去见军判。” 吐突士晔皱眉,怒视周舟。 他是胡人,最恨别人骂他为獠。 但他不想拿鱼符出来暴露身份,就从后面悄悄递了块令牌递给刘异。 刘异拿过一看,呵,监军令。 他得意洋洋举着令牌从周舟眼前一晃而过。 “瞧见没,我有紧急军务,奉监军命令出营公干。” “你敢假传军令?谁都知道振武军监军回长安了。” 刘异将令牌直接甩给他。 “你吃毒蘑菇了?幻觉这么严重吗?拜托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 汪~汪~ 豹扑狂吠两声以示抗议,坏人,不许侮辱狗。 周舟验过令牌后,震惊错愕:“难道新任监军到了,叔父不曾告知于我啊。” 刘异一把将令牌抢回来,一本正经地嚣张: “监军有令,命牙兵第七队暂时交由踏白军队长刘异调配。” 切,仗势欺人谁不会呀? 吐突士晔简直不可置信,当自己的面就开始假传军令? 他皱眉看向刘异,抿了抿嘴,最终忍住没吭声。 周舟惊得两只眼睛铜铃般大小,脸被气得剧烈地抽了抽。 “你胡说,咱俩明明是意外碰到的,监军哪有机会下这道命令?” “你敢违抗军令?” “知道我是谁吗,你敢指挥我?” “你是龙傲天也没用,今晚必须听我的,要不然你就特码地给我翻译翻译,什么特码的叫军令?” 第187章 难道我料错了吗? 节度使牙帐。 刘沔正在看《卫公兵法》,陆柄正在喋喋不休告状,背刺坑他的人。 “仆射,听说监军刚刚私自调用了一队牙兵,牙兵可是仆射的亲兵啊。” 案牍后胡子卷成666的男人没吭声,只默默将书又翻了一页。 “属下清楚仆射感激昔日曾受吐突中尉提携之恩,对监军不愿防范,但监军毕竟年轻。” “……” “就拿这次与公主使者密谈之事来说,若监军肯早些告知卑职,卑职定能提前布防,也不至于闹今日之局面。” “……” “监军初来振武军,不熟军务,他竟然让一个踏白小卒协助找人,恐怕不仅会耽误功夫,最后也将功败垂成,卑职恳请仆射在此事未到不可收拾前,再考虑李代桃僵之计。” 刘沔终于抬起头瞥了陆柄一眼。 “士晔刚才来借豹扑犬时,说你为激励刘异效力,甘愿竟自己的营帐与之交换,他不停夸赞你公心大义、气度雅量。” 陆柄脸上难忍欣喜,回:“卑职心系振武军安危荣辱,向来不计较个人得失,又怎会和小卒计较。” “士晔说也不能让你一个军判真的住进兵士营帐,于是他向我为你讨要了前任行军司马的大帐。” 陆柄高兴的差点原地飞升,那可是仅次于节度使副使的营房。 “这让属下怎么敢当,监军不仅腹有谋算、用人得当,还如此体谅下属……我……卑职不胜铭感。” 刘沔强忍着没笑,他最喜欢这种性格简单的属下。 “陆判断,你如何看李卫公这人?” 陆柄被问得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李靖? “卫公乃我大唐第一战神,一生从无败绩。” “你最喜他哪场战役?” ~~~ 感谢平头哥,他当时扔出门外的半块墼(ji)砖正是那三个突厥人拿的那块。 那三人是从羊头馆后门逃走的,所以这半块砖没来得及捡回来。 刘异将半块墼砖再次拿给豹扑闻闻,并威胁: “刚才在黠戛斯人居住的区域你一无所获,在这里要是再查不到,咱就只要去契丹人那找,别怪我没提醒你,契丹人可是吃狗肉的。” 豹扑恨恨地汪汪了两声,感觉这人人品还不如狗。 他们现在正在搜查东城东南角这里。 这片区域房子比较密集,大概住着七八十户。 豹扑在前面闻,大队人马在狗后面跟着。 周舟臊眉耷拉眼地跟得很不情愿,他翻了个白眼,撇撇嘴讥讽: “犬乃狩猎之用,从未听说过以狗探案的。” 他感觉刘异这人每个幺蛾子都比他巴掌还大,忒不靠谱。 刘异斜他一眼:“没见识,黑夜给了你黑色的眼睛,不是让你用来翻白眼的,你鼻子肯定不如狗鼻子好使。” “刘异,我很不喜欢你这副自以为是的样子,无视规则还总投机取巧,你老实告诉我,与我争踏白队长那次,是不是就是你给我下药的?为个队长,你竟能缺德至此?” 刘异憋笑:“诽谤,当心我告你诽谤啊。” “在踏白同队时,我就不喜欢你,你方方面面都不像个军人,吃人不嘴短,拿人不手软,真令人厌恶。” “好险,差点就被你喜欢了。” “刘异,都找一晚上了,你到底在寻何物啊?丢钱了?” “你别说话,一说话就暴露智商了。” 豹扑在前面沿路不停东闻西嗅,步子越跑越快。 忽然,豹扑停在一户人家院门口,狂吠不止。 刘异站在院外观察了一下,里面很静。 今天是朔日,夜晚无月光,仅靠火把的亮光有些暗。 在昏黄光线的照射下,能大致看清这户人家的院子和房子是纯土坯垒的,房子外墙貌似还坑坑洼洼的。 “叫门。”刘异捅了捅周舟。 周舟问:“以什么名义?” “缉盗,若有人出来,就说看见有盗贼往这边跑了。” 周舟气鼓鼓地想,这小子到底啥时候攀附上新监军的? 他小声嘟囔一句:“就会指使我,新任监军到底谁啊,这么不长眼睛。” 吐突士晔错愕地看向他,气得直咬嘴唇。 “有人吗?”周舟大喊。 喊了半天,半个人都不见出来。 他一推门,发现院门没锁。 周舟带两个牙兵直接走进院里。 豹扑也进了院子,他开始对着门口疯狂狗叫。 刘异下令:“直接冲进去。” 屋门竟然也没锁,两名牙兵推开门的同时,一股新鲜的血腥气和臭味迎面扑来。 汪~汪~汪~豹扑表现得很激动。 火光的映照下,他们看到屋内过堂靠门的地上,躺着的一具男尸。 尸体五脏六腑被人掏空,肠子肚子流淌一地,地上全是血水。 牙兵们当时被恶心坏了,纷纷找地方干呕。 周舟捂着鼻子骂:“是明刑吗,谁这么凶残?” 他们做踏白的,深入回鹘营地时,有听到或亲眼见到过回鹘人的各式刑罚。 刘异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举着火把迈过尸体走进屋里。 吐突士晔牵着豹扑小心翼翼避开血水。 走进内屋时,所有人彻底震惊。 内屋共有五具尸体,其中包括一名妇人和一名稚子。 全被实施了明刑,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各有各的凄惨。 “畜生。”周舟气得大骂,“怎么下得去手。” 吐突士晔顾不上恶心,他一眼便看到躺在地上的矮个男人尸体。 “阿布。” 他急切地冲过去,悲戚地呼唤这人名字。 阿布嘴巴张着,里面血糊糊的,被人割掉的舌头就扔在尸体旁边。 他眼睛凸得想要跳出来,死时明显遭受着极大的痛苦。 陈平走到他曾揪过衣领子的高个胡人尸体旁,将他的眼睑合上,并抚平前襟衣服。 “早知道今天就不与你吵了。” 刘异看着炕上惨死的女人孩子,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 他怀疑自己刚刚脑子装了整个太平洋的水,才会因为一栋房子跟吐突士晔讨价还价半天。 瞎耽误功夫,否则这些人也许不会死。 掘罗勿的人比他先一步找到这三人。 刘异疑惑,难道我料错了? 要对付公主,为何没留下活口呢? 第188章 尸体在哪? “一定是回鹘人干的,可恶的回鹘人。”周舟恨恨地说。 边塞各族中,周舟最讨厌回鹘,认为他们凶残嗜血又欺软怕硬。 刘异不认同:“也可能是为掩饰身份,故布迷障。” 在边塞,知晓回鹘明刑的人不在少数。 这屋里现在一片狼藉,除了尸体和血迹,没吃完的抓饭和羊肉碎屑被扬得炕上、地上到处都是。 刘异望着墙上十几个清晰建模的脚印思索,这里显然经过一场激烈的打斗。 三个突厥人功夫应该都不弱,但明显对方实力更强。 对方到底来几个人呢,能把这一屋子团灭? 他蹲下拉着身边最近一具尸体的手臂抻了抻。 这名络腮胡子男人的关节还以动,尸体仍是软着的。 刘异推测死亡时间应该在半个时辰内。 假如他们当时没有先去黠戛斯人营地,而是直接来这里,也许就能救下这几人。 “周舟,快去把这片区的坊正叫过来。” 这种地方是没设坊的,但周舟懂他的意思。 他这次没再推三阻四的不情愿,乖乖带着两名牙兵痛快出去。 不多时,周舟带着一名五十余岁,中原人长相的老者回来。 老人一进门就被惊骇住,口中连连发出惊呼。 “天啊,这是哪个丧天良歹人干的?” “天杀的,四条和媳妇可都是好人呐。” “我的天啊,还有小胡巴,太惨了。” 他不敢再看尸体,嘴唇颤抖着说:“这家招惹谁了,怎会摊上如此祸事?” 老者名叫田七,在这片区各族人中都有点威望。 他见到身穿明光铠的甲兵,知道是节度使亲卫,不敢得罪,老老实实回答这些人的问题。 听完田七的介绍,刘异已大致了解到这户人家基本情况。 他揣测那三人应该是奔着胡四条的突厥娘子来的,结果连累了她一家子。 男主人就死在屋门口,应该是在开门时被人杀的。 这么乱的片区,晚上不是熟人应该不会开门,刘异断定凶手有很可能认识胡四条一家。 能这么快发现胡家来了客人,本区居民嫌疑最大。 刘异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 “田老翁,你再找两个人,分头带领牙兵挨家挨户肃查这片区人口,凡是不在家的人,你们记录下来回报我。有行为鬼祟的,你让牙兵先直接逮了。” 老者连连应承后便带着十几个牙兵出去了。 吐突士晔还蹲在地上,他拉着朋友的手不肯放开。 “阿布,是我害了你。” 刘异默默皱眉,他不敢过去安慰吐突士晔,他感觉自己过失更大。 张鼠走到刘异身旁,“六一,这不是你的责任。” 刘异失落地说:“也许就像周舟说的,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周舟在他身后没好气地接:“你知道就好,不过人又不是你杀的,你愧疚作甚?假担当。” 刘异回瞪他一眼:“现在别惹我,老子今天只想骂人,你就算了。” 周舟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刘异在损他。 半个时辰后,田七带着牙兵回来。 “倒是没人诡异,不过有两户家里没人,都是独居男子,一个是唐人,叫李老海,另一个是突厥人,叫艾卡。” “他们平时联系紧密吗?” “我们这片还算和睦,尤其是李老海,他四十多岁,喜爱到处借东西,跟谁都熟。艾卡嘛人三十一二岁,平时挺老实的,在城东一家铁匠铺子里做帮工。” 刘异寻思难道是这两人干的? 吐突士晔这时站起身,向刘异看来。 刘异走过去歉意道:“对不住,我承诺一定帮你找到凶手。” 吐突士晔眼神冷冷看他,语气不善道:“不敢再劳烦大驾。” 说罢他一把抽出刘异腰间别的监军令,讥讽道: “你们回营吧,今夜耽搁刘踏白好觉了,真是万分歉意。” 刘异知道吐突士晔对自己有怨气,他没的辩解。 在他身后的周舟,当时就火了。 鸟的,踏白军也是你能欺负的? 刘异,你平时怼我的能耐呢? 他两步挤过来横道:“哪来的獠奴,这般不识抬举。刘异坏胚难得好心一次,你还敢当驴肝肺,你……呜呜呜呜……” 周舟的嘴巴被刘异及时捂上,在他骂出更难听的话前。 吐突士晔淡定地掏出鱼符递给周舟。 周舟挣脱开刘异,拿过这个两寸长的半片鱼形金属审视。 金黄色的小鱼上面刻着两行唐文:监军使院监军 吐突士晔 周舟双腿当时就吓软了,被刘异一把薅住才不至于瘫倒。 “瞧着你这点出息。”刘异嘲笑。 他小声抱怨:“你害我,怎么不早说啊?” 吐突士晔把鱼符从他手中拿回来,严肃道: “牙兵听令,将这里全部尸体抬回军营。” 吐突士晔率先走出去,不再看刘异一眼。 踏白第九小队每个人垂头丧气回到营帐。 王二宝坐在榻上后开始吐槽: “那个胡人监军怎么能卸磨杀驴啊,我们毕竟帮他在摩尼教会找到了第一波人。” 陶晓:“这下他答应给的条件应该都不算了吧。” 陈平:“我才不贪图那些呢,咱们现在的营帐住得挺好。” 古乐:“他为何不需要我们帮忙追查凶手?” 米童:“你傻啊,都知道凶手是谁了,现在已经封城,慢慢找不就好了,还需要我们帮他?奇怪,我为何感觉那三个人死了,小监军有点如释重负呢?” 刘异明白吐突士晔的顾虑。 对他来说,能找到活的最好,找不到宁可那三人死了也决不能让掘罗勿的人带回草原。 但假如自己能早点找到那三个人,包括胡四条一家在内就都不用死。 他耷拉着脑袋沮丧地陷入自责。 张鼠坐在他身边,揉了揉他脑袋:“小六一,好好睡一觉,我们只是踏白,此事本就不在我们份内。” 刘异倒头躺下,闭上眼睛。 幸好他是个天塌了都能当被盖的人,没多久就沉沉睡过去。 很难得,今夜他竟然做梦了。 梦中那几具血淋淋的尸体不断在他眼前晃。 倒在过堂门边的胡四条,他站起来把自己肠子肚子一一装回到肚子里。 死在炕上的阿丽,她正拿着针线缝补儿子小肚子上的漏洞。 吐突士晔那个朋友阿布,他举着舌头不断请求刘异帮他安回去。 被陈平揪过衣领子的那个高个胡人,他瞪着眼睛问:“羊头不好吃怎么了?” 还有他抻过手臂关节的那具大胡子男尸,他一脸呆滞地问:“我胳膊软吗?” 刘异猛然惊醒坐起,满额头都是冷汗。 呼~~~zzzz... 黑洞洞的房间里充斥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其他人还在呼呼大睡。 刘异摸黑穿鞋下地,在架子上找到自己外袍,他边走边穿,急冲冲走出营房。 “六一,你去哪?” 刘异没听见耗子在他背后呼喊,大步急走直奔吐突士晔大帐而去。 到了吐突士晔房间外,他被两个卫兵拦住。 “什么人?” “我有急事求见吐突士晔。” “你等天亮了再来吧。” 刘异站在房外喊:“吐突士晔,刘异求见,那尸体有问题。” 不一会,大门从内打开。 吐突士晔披着外衣站在门口,疑惑地问:“有何问题?” “尸体在哪,快带我过去。” 第189章 第三个人 吐突士晔带刘异来到停放尸体的房间。 点燃灯后,刘异看见六具惨白的尸体并列停放在地上。 他走到曾经抻过手臂的那具尸体旁边。 吐突士晔在他身后举着灯问:“这尸体有何问题?” 刘异回头:“三个突厥人中,矮个的阿布与你相识,他又是密谈主脑,所以你的关注点一直在阿布身上,对吗?” 吐突士晔颔首:“是,这有何不妥吗?” “你从羊头馆逃走后,陈平就跟高个突厥人起了冲突,所以他对那人印象最深。” 吐突士晔还是不明所以,问:“哪里不对吗?” “我们都忽略掉了这第三名突厥人,因为不起眼,所有人对他印象最模糊。” 吐突士晔想想,好像是的,不过他还是没明白刘异到底想说什么。 刘异将这具尸体的手掌摊开给吐突士晔看。 “你看,这人右手虎口位置上全是老茧,手背上还有星星点点的烫伤。我兄长开有一家铁匠铺,他们铺子里的伙计右手因为常年捶打锻造,虎口位置的老茧与他一模一样,至于烫伤那是锻造时迸射火星导致的。” 吐突士晔恍然大悟:“你是说他是名铁匠?” “我说他是假的。” 刘异摸到尸体脸部,去撕扯他看似连绵而浓密的络腮胡子。 尸体胡须被他一下扯落,竟是黏上去的假胡子。 “他?” 刘异肯定道:“他就是杂民区消失的那名铁匠艾卡,衣服被换过还改了妆容,是以连田七都没认出。”主要那老头当时也没敢多看。 吐突士晔浑身瞬间降至冰点。 “那第三名谈判密使在哪?” “我没料错的话,他被掘罗勿的人抓走了。他们确实需要带个活口回去指证公主,但不需要带三个,目标太大。定是那个叫李老海的人,他在杂民区找个身形相仿的胡人杀掉,用以替换那名最不起眼的密使,这叫灯下黑。” 吐突士晔急切道:“我去请仆射下令搜城,一定要将他们找出来,决不能放回草原。” “已经封城了,对吗?” “对,昨晚就封了,仆射说不仅居民,连商队都不准进出,哪怕是押运军粮。” 刘异轻轻颔首,松了口气,关门打狗总要容易些。 忽然,外面响起一声锣声,随后是一慢四快的梆子声。 咣~ 咚~咚咚咚咚~ “早睡早起,守卫大唐。”更夫在外面喊道。 五更了。 吐突士晔说:“天快亮了,我即刻去请仆射帮忙搜城。” 刘异真诚道:“我今天没侦查任务,我帮你找吧。” 吐突士晔轻笑,这次没再拒绝。 刘异说完刚才那句话后,忽然定住了,眼神中慢慢浮现出恐惧。 吐突士晔看他表情怪异,疑惑地问:“你怎么了?” “你刚刚说任何人都出不了城?” “对,仆射昨晚说的。” “不对,有人可以出城。”刘异说完,用手指了指自己,“我们?” “你?” “踏白军可以出城,振武军每天都会派一队踏白出城侦查,风雨无阻。” 吐突士晔瞬间被点醒,雷劈一样愣在当场。 “卧槽,刚刚敲的是几更?”刘异问。 “五…五更。” “我们快去找踏白将,问今天的人马派出去没有。” 他俩走出房间时,发现门外整齐站着踏白军第九小队成员。 刘异错愕:“梦游吗,你们怎么全来了?” 王二宝、陶晓、陈平、古乐、米童齐刷刷指指张鼠。 张鼠挠挠头:“我看你急匆匆往外走,担心你有事,就把他们全喊起来了。” 刘异拥抱好兄弟:“铁子。” 一刻钟后,他们直接闯入踏白将的营帐。 王保保刚起不久,愣愣看着这一队人。 “你们这是要……” “踏白将今天是派哪队出城的?”刘异问。 “四队啊。” “走了吗?” “五更梆子不是刚敲过,肯定走了啊。” 刘异他们啥也没说呼啦啦离开。 王保保对着空气吐槽: “自从搭上监军,这臭小子越来越没规矩了。呵呵,不过也好,以后踏白军在上边就有人了。” 吐突士晔边走边问:“他们真的会混进踏白小队里吗?” “去五郎那看看不就知道了。”刘异答。 北城门内两百米处,每天早上都有一个叫杨五郎的人过来摆摊。 他会临时支起几张矮桌和小兀子,卖些胡饼、米粥和汤饼之类的朝食。 踏白军执行任务时,往往天没亮就要出城,营房里的饭食不开这么早,他们一般都会到五郎面摊这里吃上一口。 刘异认为如果贼人真要混入踏白军出城,从出军营到城门这一路,唯一可能下手的时机就是用朝食。 刘异他们到达五郎面摊时,天已经开始蒙蒙放亮。 杨五郎热情招呼:“诸位郎君,今天要吃点什么?” “刚刚有没有踏白军的人在这里用过朝食?”刘异问。 杨五郎讪笑着回:“踏白军又不穿军服,这谁能认出来啊?” 陈平怒道:“少装蒜,我们每次来吃不信你猜不出我们是谁,老实回答,否则做奸细抓回去。” “哦,刚才确实有十个戴斗笠的人一起来过,不过已经走了。” 刘异的心凉了半截,又问:“他们吃饭中途可有人离开过?” “没注意。” 杨五郎娘子在后面插嘴道:“好像有两人肚子疼,中途去了茅厕,出发时他们就回来了。” 刘异另一半心也凉了。 “闹肚子?”他冷哼一声问,“当时他们旁边桌是不是坐着两个人?” 五郎娘子惊奇:“小郎君如何得知的?确实坐着两个人,那两人只点了一碗汤饼,其中一个不吃东西也不开口说话。” 刘异无语看天,输出满嘴国粹,最后叹气道: “又晚了,那俩踏白的尸体现在应该在茅厕里。” 吐突士晔不死心地问:“我们不用去查证一下吗?” “来不及了,掏茅厕的活让别人去干吧,咱们要即刻分头准备东西。” “准备何物?” “你即刻去跟仆射要那十匹大宛驹。” “十匹?”一共就十匹啊。 “对,全都要过来,我们出城去追,我要请那人上西天。” 第190章 队伍满编了 刘异开始给所有人布置任务。 “校长、平头哥,你俩回营里取武器,伏波弩和弓箭一定要带,”想想他又加了一句,“这次马槊也要带上,有备无患。” “二宝、你去准备吃食和水,要够所有人用五天的量。” “逃跑,你这次除了要拿唐衣劲装还要给每人准备一套回鹘袍子,要草黄色,加厚的。” “米虫,你去准备药品、火石和野外生存要用的其他东西。” “耗子,回家去摇人,把和尚和道士给我薅过来,顺便到刘老大那把我上次让他锻造的东西拿过来。” 吐突士晔负责走上层路线,他要去公关节度使,讨要大宛马。 刘异走中层路线,他负责忽悠踏白将。 他将今早发生的事简单汇报给王保保。 王保保被惊得直冒冷汗。 “混在咱们四队出城的?完了,完了,仆射要知道非斩了我不可。” 刘异仗义地拍拍自己胸脯:“属下愿替踏白将出城追捕,除了缅北和我,没人对你如此掏心掏肺了。” 王保保尽管不知缅北是谁,依旧感动得想跟他拜把子。 “关键时刻,还是你小子顶用。” “我需要十张出城令牌。” 王保保瞬间被吓出土拨鼠尖叫。 “甚?你疯了吗?你们队总共才七人,你向我要十张出城令?” “外人又不会知道我们队没满编,那三人算是编外。” “监军也算你们队编外?” “算,这牛逼够你吹一辈子了吧,大唐监军曾做过你的属下。” “你小子又坑我,万一监军有何闪失,我万死难辞其咎。” 刘异拿起王保保桌上的毛笔,沾了沾墨汁,递到他手上。 “快签吧,要死我肯定死你前面。” “呸!呸!呸!出任务不许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王保保脸已经囧成苦瓜,被刘异丧心病狂地按着头签下了十道令符。 “臭小子,你要平安回来啊。” 吐突士晔面子足够大,十匹大宛驹刘沔竟然真的允了。 半个时辰后,吐突士晔、刘异、江小白、毛台、张鼠、陈平、米童、古乐、王二宝、陶晓,在北城门口整装待发。 刘异问旁边的吐突士晔:“你可想好了,真的要去?很危险的。” 吐突士晔语气坚定地回:“此事因我而起,我必须去,若吾身死,朝廷自会再派一名监军。” “小割割,我发现你好man啊!” “???” 江小白终于脱去一身僧袍,换上刘异给准备的草黄色劲装。 和尚对出城杀人倒没什么意见,他只关心一个问题。 “给贫道准备酒了吗?” 刘异轻笑:“你马背上那两只牛皮水袋里全都是,若真追到回鹘,我再给你弄当地部落的马奶酒尝尝。” 江小白满意地点点头。 毛台听说要往回鹘方向追人,眼神湿漉漉、委屈巴啦地看向刘异。 “我好不容易才逃回大唐,你还要把我再送回去?呜呜呜……你辜负我,你抛弃我,你欺骗了我的少年心。” 刘异威胁:“逆子,再哭信不信我让和尚把你头发剃了。” 江小白冷冷瞥他们一眼:“不感兴趣。” 省流大师拒绝代打。 雨神撅着嘴,憋得抽抽噎噎的。 张鼠告诉刘异,第五甲对他的安排有意见,他想申请出战。 刘异无语:“不是不信任他,是大宛马实在不够啊。” 第九小队成员没空新奇刘异弄来的奇葩队友,他们现在每个人都抱着大宛马爱不释手。 大宛马原是产自西域的良驹,它还有一个更广为熟知的名字——汗血宝马,传说中能日行千里。 自从大唐丢了陇右,与西域之间的商路就不再畅通,宁远国的良驹很难再流入大唐。(大宛在唐代叫宁远国) 他们得到的这十匹所谓大宛马,其实是马场蓄养的大宛马后代,杂交后血统已经不纯正了。 即便如此,这种马速度和耐力仍比一般战马要好,体型上也更为高大。 他们一行十人骑着高头大马哒哒哒出城。 天光已经放亮,振武城外的千里草原尽收眼底。 八月之后,草色正在由墨绿向金黄过渡,一眼望不到尽头,尽是绿黄相间的秋韵。 浩瀚无垠之上,晴空悠远,白云浮动,蓝天白云清透得像被水洗过一般。 “驾……” 齐声大喊之后,穹天碧草之间,十匹烈马旋风一样,风驰电掣般驰骋在辽阔的草原上。 他们转眼间将振武城抛诸身后,越来越远。 这么快的速度,每个人都是猫腰撅屁股骑马,否则会被颠成电动马达臀。 这个季节草原早晚温差极大,大宛驹奔腾起来后,呼啸的狂风猛烈地拍打着每一个人,让他们感觉周围空气都变稀薄了。 顶风相见的友情,他们一路往北追。 大概跑了有一个时辰,快到阴山脚下时,他们忽然看见远处草场上,有几匹无主白马正在漫无目的地溜达。 刘异一个手势,众人渐渐放慢马速。 他认为李老海骑的是踏白军普通战马,虽然比他们早出发一个时辰,但以大宛马的速度,应该会在一个时辰内追上他。 所以当他见到这几匹无主白马时,瞬间有了不好的预感。 众人驱马到达近前,纷纷下马。 有的是为了修养修养屁股,毛台感觉自己屁股快被疯马秀颠成八瓣,肾结石都能给颠自愈了。 有的是为了呕吐,吐突士晔这个突厥后裔,一下马就把隔夜饭给大家展示了一下。 这时候踏白军的素养和配合就体现出来。 陈平和米童下马后,一个持弩,一个持刀,全身戒备地弓腰在前面打头阵。 古乐和张鼠的弓已经张开,他俩负责垫后,将众人保护在中间。 张鼠对刘异说:“我刚刚在远处数了,这里共十匹马,全部配了鞍,应该是踏白军的。” 刘异面色凝重:“找到他们。” 他们一行人向白马群方向靠近。 打头阵的米童,他忽然停在前面草丛茂密地方,回头大喊:“在这里。” 所有人快速跑向米童方向。 这片草丛下方是一小块凹地,现在这块凹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八具尸体。 王二宝自觉走过去,蹲下来一一查看。 片刻后,他回头禀告: “队长,全是四队的人,除一人是被利剑从后面穿胸致死,其余人都是正面中箭而亡。” “再探再报。” 二宝将尸体上的箭矢一一拔下来,又从兜里掏出一个三寸长的小尺子,开始测量伤口深度。 鼓球一会后,王二宝接着报告: “箭是普通的回鹘羽箭,没有特别。他们八人共中了十四支箭,其中十二支箭的力度在一石半,另外两支力度达到两石。那两支像是同一人射的,此射手喜好射人咽喉。” “咽喉?”刘异重复。 他瞬间想起天陵山。 第191章 奇奇怪该的技能 射人咽喉像挽硬随身的手法,莫非那射手是张勇的草原弟子? 刘异不自觉瞥了好兄弟张鼠一眼,瞧你老爹干的好事? 他语气严肃道:“看来是有人接应啊,逃跑,你去数数对方来了多少人。” 陶晓接到命令后猫腰在草丛中一通查找。 他的扫雷眼将周围方圆五十米内探查一遍后回报: “这处共有二十五匹马的蹄印,刨去第四队十匹马的足迹,对方应该来了十三人,最后十五匹马往北边跑了。” 吐突士晔听得啧啧称奇。 他看向陶晓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只看马蹄,就能分辨出有多少匹马?” 陶晓语气轻松地回道:“这有何难?马蹄不仅有大小之分,每匹马由于体重不同,走路姿势不同,形成的足迹也就不同,很容易区分的。” 吐突士晔叹为观止。 陆柄不是口口声声说踏白军第九队都是兵癞子吗,大唐的兵癞子若都是这般,何愁陇右不能收复? 吐突监军一脸崇拜地问:“你怎么会懂这些?” 陶晓语气平常道:“逃跑多了自然就懂了,逃跑的时候懂这些才能避开敌人啊。” 嘎~嘎~嘎…… 吐突士晔被一盆开水浇醒,瞬间收回对这人的崇拜。 陶晓还大言不惭地补充一句: “逃跑过程中我与二宝向来配合完美,堪称卧龙凤雏,我能判断出哪边的敌军最少,他能判断出这队敌军实力强弱,是以我们总能找到最佳逃跑路线。” 吐突监军无语望天,三观碎了一地,扫都扫不起来。 神啊,大唐的军人若都是这般,到底何时才能收复陇右啊? 张鼠正跟刘异商讨对策。 “六一,李老海不仅有人接应,接应的人实力不容小觑。” 刘异点头:“最重要的是那孙贼还换了匹马。” 这意味着对方将跑得更快,与大宛马的速度差距在缩小。 踏白军第四队的马现在全在这,说明人家根本没瞧上。 他把吐突士晔也叫过来。 “我本以为凭借大宛马的速度优势,定能在大唐境内追上他,没想到李老海早有准备,这次我们恐怕真要追到回鹘了,你还跟吗?” 吐突士晔坚定地说:“生死同舟,你们本就为我才舍生冒险的。” 刘异一脸正气地纠正:“这事必须上格局,我可是为了大唐,回头你密奏可得用春秋笔法好好写。” 吐突士晔一下子被他逗乐了,“呵呵,对对,为了大唐,我们都是为了大唐。” 刘异又把陶晓叫过来。 “逃跑大师,如果是你,你会如何返回回鹘?” 陶晓捡了根木棍,在地上开始画地形。 “回鹘牙帐在错子山,在我们西北边。李老海如果一直往北走,过了唐境后要先得经过嗢没斯和阿历支特勤的五个部落,太冒险,如果是我,不会这样走。” 吐突士晔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打断:“为何不可以从那里过,那不是回鹘部落吗?” 刘异给他解释:“嗢没斯和阿历支是前任可汗的弟弟,跟宰相掘罗勿不睦,不可能放掘罗勿的人过这片草场。” 陶晓接着说:“嗢没斯和阿历支的营地很长,我要想绕过去回到牙帐,也不能直接往西,西边有大唐天德军,要是我就会先往北,过了唐境再沿着边境线往西,如今大唐的陇右被吐蕃人占据着,我若走成‘?’型折角,几乎就可以绕开这三方势力。” 吐突士晔忍不住拍手称赞。 这是具有多少年逃跑经验啊,才能策划出如此完美的路线? 牛。 吐突士晔问:“现在我们怎么做?” 刘异在陈晓画的‘?’型下半部分加了条斜线。 “咱们走直线,他害怕撞上天德军,我们不需要,我们从西受降城外边斜插过去拦截他,远一点不惊扰天德军就好。” 西受降城比振武城距离边境更近两百里,距离天德军驻地也极近。 天德军归丰州都防御使管,跟他们振武军不是一个领导,平时井水不犯河水。 制定好路线后,所有人重新上马。 大宛马,蹄朝西,驮着刘二郎,跟着九兄弟。 他们向西受降城方向进发。 马刚刚奔跑起来,还没开始加速,刘异忽然大喝一声: “停下。” “怎么了,队长?”陶晓问。 “不对,我们低估他了,再回去。” 穿越以来,他还是第一次遇到高智商的对手,括弧自己老爹不算。 在振武城中,第一回合他就因为轻敌,被李老海算计顺利逃出城。 当时李老海用计谋让他误以三名突厥人全都死了,李老海成功为自己争取到了逃跑时间。 刘异对着空气恨恨地猛挥一拳,这孙贼儿还想故技重施? 坐在他旁边马背上的张鼠,不解地问:“小六一,哪里不对?” 其他人也疑惑地看向刘异。 他解释:“他们既然杀了第四小队的全部人,还将尸体隐藏起来,为何不连马也一起杀掉?让马匹明晃晃在草原上溜达,太醒目了。” 吐突士晔想想后答:“也许时间来不及吧。” 刘异微微摆头否认:“他是故意的,我们只有发现踏白军留下来的马,才会追踪马蹄印。” 他内心震惊不已,李老海为何对他们踏白军如此了解? 从利用第四小队出城,到清楚他们的侦查手法,这实在太诡异了。 吐突士晔根据刘异提示推断:“你的意思是他故意让我们看到有十五匹马往北逃去?” 刘异神色无奈道:“恐怕是的。” 他看向陶晓命令:“你给我回去重新查验,我若没猜错当时一定有至少两匹马在更远的地方等候,故意让那马的蹄印不在咱们刚才的勘查范围内,那些足迹才是他要逃跑的方向。” 第192章 消灭你,与你何干? 再次回到现场,这次他们扩大了勘查范围。 所有人帮陶晓一起搜寻马蹄印,他们最终在离尸体一百丈远的地方发现玄机。 陶晓检验后回报刘异: “他们不是来了十三个人,是二十三个。其他人在前面杀人的时候,有十人十马就停在原地没动。” 刘异的大脑中快速还原当时的情景。 这些人远远看见踏白军,他们中有十个人即刻勒停马匹驻足。 其余十三人继续向前奔跑。 这时,混在踏白军队伍里的李老海,他果断拔剑刺杀离自己最近的一名踏白。 他不仅是为杀人,也为了提醒对面这些同伙自己的方位,免得被他们误杀。 对面十三人确定目标后,便快速拉弓射箭。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杀戮。 刘异有点想不通,迎面奔来一队人马,第四小队为何没有提前防备呢? 从现场痕迹和伤口上看,他们几乎没做任何反击就直接领盒饭。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对面奔来的十三人是唐人长相。 在大唐境内遇到另一伙唐人,第四小队才疏于防备。 刘异细思密恐,那些人是奴隶?还是为回鹘效力的二五仔呢? 不得而知。 这时全队吉祥物古乐不解发问: “来二十三人,为何只有十三人围杀第四小队?” “为隐藏那十匹马的足迹。”米童同情地拍拍他。 刘异接着推断:“他们杀完人后,李老海带着那名人质下马,他们走过去与原地驻足那十人中的两人交换了位置。最后十五人向正北方向进发,走我之前猜想的‘?’型路线,只为迷惑我们。” “那剩余的十匹马去了哪里?”吐突士晔问。 所有人看向陶晓。 他镇定回答:“根据足迹也是往北,不过不是西北,而是东北。” 吐突士晔疑惑:“东北不是离牙帐更远了?” 在其他人为对方的谜之操作困惑时,刘异忽然道:“假如他们根本不想回牙帐呢?” 全体问号脸。 千辛万苦弄个证人回去,不回牙帐去哪? 刘异提示:“他绑这个活口回去是做什么用的?” “库里台大会啊。”吐突士晔抢答。 王二宝接道:“库里台大会不也在牙帐吗?” 刘异严肃道:“看来今年改地方了,掘罗勿迟迟没有公布今年库里台大会的地点,也许就是为了避开咱们踏白军的侦查。” 张鼠疑惑:“他往东北走,难道今年在东北方举办?会是哪呢?” 刘异蹲在地上现画了幅简易版回鹘地图。 乌德鞬山、错子山、青山、金山、乔巴山、克鲁伦河…… 仆固部、浑部、拔曳固部、阿布思部、骨仑屋骨部、拔野古部…… 他忽然停下,目光定在拔野古部。 刘异用树枝在拔野古部范围画了圈。 “在这里。” 所有人看向回鹘最东边的这个部落。 吐突士晔奇怪:“按你画的这个图,这里是不是快到大唐边界了?” 张鼠解释:“拔野古部是外九部之一,之前在回鹘内部颇受排挤,所以分给他们的草场一直在比较偏远的地方。” “为何要在这里举行库里台大会?” 刘异摸索着自己下巴思考。 片刻后,他将与拔野古部相邻的大唐领土内部一块地方也画了一个圈。 “因为拔野古部挨着大唐的室韦都督府。” 室韦族之前曾受平卢节度使统辖,五十年前在那里设置都督府后,室韦族自治权越来越大。 近些年室韦与回鹘联系颇为紧密,难说是不是起了异心。 掘罗勿不愧为阴谋家,这招简直一石二鸟。 刘异接着说出自己的推断。 “将证人带回去指证公主只是第一步,坐实大唐阴谋篡政汗位后,必然会激起回鹘各部落愤怒,掘罗勿此时再趁机联合大唐内部的室韦族,里应外合一起反唐。” 吐突士晔惊讶地看着刘异,他想问‘你怎知我们密谈内容’,可他看看其他人,没敢问出口。 幸好其他人关注点不在这里,他们一听要打仗就要暴走。 王二宝立马表态:“我不想打仗,我还没娶娘子呢。” 打仗敷衍二人组之陶晓,跟二宝击了下掌。 “我必须得活着,阿耶还等着我回去呢。” 米童:“开打前能让他们提前通知一下吗,我之前一直舍不得买烤鸡。” “这个掘罗勿好歹毒。”古乐评价。 毛台用力地点点头:“他一直如此,他曾要将我送给阖馺那个禽兽,简直比豺狼还坏。”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毛台。 “阖馺?” 每个人的眼睛都充满了惊骇。 刘异薅过毛台问:“你是在掘罗勿的部落长大呢?” 毛台点点头:“对呀,要不是他要将我送给阖馺那个混蛋,我也不会逃回大唐。” 刘异深呼吸一口,问:“你知道现在回鹘可汗是谁吗?” 毛台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谁呀?” 刘异揉揉他的脑袋:“不重要了,你现在是自由的。” 毛台眨着卡姿兰大眼睛天真地笑了。 江小白站在毛台身后忽然说一句:“需要贫道帮你杀了他吗?” 所有人又震惊地看向和尚。 队长是从哪里找来这两奇葩的? 米童干笑着问:“你是不是也不知道回鹘可汗是谁?” 江小白神色平静地答:“只要不是佛祖,对贫道来说都一样。” 所有人集体抿嘴,太特么嚣张了。 消灭你,与你何干? 吐突士晔提醒:“如今知道他们往西北逃,咱们继续追吧。” 刘异看向他,语气郑重地说:“你不能再跟了,必须回去将此事告之仆射,早做防范。” “可以派其他人回去禀告。” “其他人说仆射未必会信。陈平,你送监军回去,顺便让踏白将派人把第四队的人带回去。” 陈平有点不情愿,但最终没有反驳。 分开后,刘异带着剩余七人往西北方向驰骋。 奔跑了半日后,他们终于进入回鹘人领地。 八个人入乡随俗,在马上就完成换装和辫发。 刘异看着江小白头上包的黑布好笑,问: “二当家,想不想抢一次回鹘人?” 第193章 咱们慢慢玩 夕阳消失在地平线后,夜晚来临。 远处星星点点的简易毛毡房里传出欢声笑语和悠扬的马头琴声。 他们是牧人,晚上要轮流看守散养在外面的骏马和牛羊。 茫茫草原上,有一块草地刚刚被人铲平。 几块大石头堆在这块平地上,围成一个凹槽。 凹槽中间填充的干草和枯枝正在熊熊燃烧,火上架着两只扒了皮的兔子和一只旱獭。 现在这个季节,动物开始长秋膘,烤起来都滋滋冒油。 三个男人正围着篝火不停转动烤肉。 离他们不远处,六名猫鼬一样的回鹘勇士正在紧张放哨。 肉差不多已烤熟,周遭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香气。 一个大胡子回鹘男人,在烤肉间隙回头瞥了一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突厥人。 他转头问李老海:“你给他吃什么了?如此听话,不吵不闹还能自己骑马。” 李老海一脸得意:“我们南诏的蛊术。” 大胡子用鼻子哼了一声,而后评价:“你们南诏人就喜欢搞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李老海不以为意,鄙视我的人这么多,你算老几? 他取下旱獭肉闻了闻,感觉熟了。 “哈奇,解食刀借用一下。” 叫哈奇的大胡子没理他。 哈奇不喜欢南诏人,感觉他们跟唐人一样狡猾,不足信。 旁边叫阿尔皮的年轻胡人,将自己的解食刀递给李老海。 “你就只带了个人过来,其他都没带?” 李老海大言不惭地回:“你们带不就好了,我可以借啊,南诏人向来因此取材。” 他用小刀片了一条旱獭肉,放在嘴里咀嚼了几口,满足地笑出满脸褶子。 阿尔皮面色担忧地问:“唐人真的会被你的伎俩蒙骗吗,万一他们追过来怎么办?” 李老海嘴角轻蔑地回:“我在振武城生活二十年,就没见过有脑子的唐人。” 他住的那一片,就属唐人最慷慨,什么都肯借给他,傻子一样,活该被他坑。 哈奇看向阿尔皮自信道:“我们回鹘马快,明天就能回到部落,唐人的马不行。即便没有那十五人替我们引开,他们也追不上。” 阿尔皮想想也是,茫茫草原,哪有那么好找。 他是父亲最小的儿子,马背上的民族向来幼子守业,是以父亲对他的期望很高。 父亲说等这次库里台大会开完,他们拔野古部就会被其他部落重视。 掘罗勿宰相已承诺父亲未来会升他做特勤。 他以未来特勤的口吻叮嘱:“这里毕竟还没出嗢没斯统辖的部落范围,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李老海哼笑,他感觉这年轻人的胆子跟旱獭一样小。 他们晚上不能赶路,必须要让马休息,否则跑死了没有替换。 吃完后他们要在篝火旁休息一夜,第二天天亮再出发。 睡到半夜时,李老海猛然惊醒。 他掀开身上盖的厚毛毡,坐起。 他看见不远处那六头猫鼬还在尽职尽责站岗。 没有报警,貌似一切风平浪静。 可他就是隐隐感觉哪里不对。 李老海翻身趴在地上,他将耳朵贴在地面聆听。 虽然不清晰,但他隐隐约约听到有‘哒~哒~哒’的震动声,连续不断。 越来越清晰,应该正在由远及近。 李老海大惊起身,他赶紧扒拉旁边的阿尔皮:“快起来,有情况。” 阿尔皮瞬间清醒。 “什么情况?唐人追来了?多少人?” “听马蹄声密集程度,应该有十多个人。” 阿尔皮一脚踹醒哈奇:“追兵来了。” 哈奇迅速跳起,同时拔出腰间的弯刀:“在哪里?” 六名放哨的回鹘士兵有点莫名其妙。 他们整晚警戒,哪里听到有异常? 但他们不敢质疑,只能跟着进入备战状态,拿刀的拿刀,张弓的张弓。 李老海轻轻挪到旁边,取出一个水袋,随手浇灭正在燃烧的篝火,以避免此处在黑夜中成为别人的靶子。 周遭瞬间陷入漆黑一片。 李老海抽出随身的利剑,准备随时应敌。 所有人都在紧张氛围中等待。 一刻钟, 两刻钟, …… 紧绷了半天,不见任何动静。 所有人满头雾水,一脸懵逼。 哈奇终于忍不住问:“人呢?” 李老海也奇怪,怎么对方还没攻过来? 他再次趴在地上倾听地皮的震动。 怎么会? 令他惊讶的是,这次什么声音都没有。 难道我刚刚听错了? 哈奇又问了一句:“敌人还有多远? 李老海尴尬地沉默了。 “南诏人,你说话啊?” “呃……可能没人。” 哈奇瞬间火冒三丈,大声问:“你耍我们?” 李老海尬笑:“总要小心点嘛。” “不是你说唐人都没长脑子,不可能会追来吗,结果你又故意耍我们。” “哈奇,算了。”阿尔皮拿出未来特勤的姿态命令道。 “……” 哈奇气鼓鼓地重新点燃篝火。 他们三人继续睡觉。 李老海这一夜怎么都睡不实诚。 好不容易接近天亮时睡着了,很快又被吵醒。 此时天光刚刚见晓,哈奇正在跟一个穿着牧民皮袍的青年用回鹘语大声争辩。 那牧民一边说一边哭,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李老海一看这牧民长相,当时皱眉。 是唐人。 他立马起身走过去,问:“怎么了?” 阿尔皮无奈道:“这牧民说他昨夜丢了二十头羊,他认为是我们偷的。” “牧民?他可是唐人。” 阿尔皮解释:“回鹘每个部落都有放牧的奴隶,有唐人也有其他民族。” “不会这么巧,他定然是追兵,要杀了他。” 哈奇因为昨晚的事对李老海的意见很大,此刻他夹枪带棒道: “这小奴隶虽然难缠,但我一听他的口音,就知道他定是从小在回鹘长大的,你说他是唐人?哼,没见识。还笑唐人没脑子,我看你们南诏人还不如唐人。” 李老海眼神闪过怨毒。 穿皮袍的牧人还在赖唧唧讨要他的二十只羊。 哈奇厉声吓唬:“你若再胡搅蛮缠,我对你实施明刑,你可是奴隶。” 弱小无助的可怜奴隶被吓得哭唧唧走了,不甘心地一步三回头。 毛台回去后禀告:“看清了,那人跟画像上长得极像。另外还有一胡人在地上躺着不动,他应该就是那名突厥人。” 刘异也没见到过李老海,画像是吐突士晔根据杂居住区邻居描述画的。 没想到长安来的小割割竟然还是个美术生。 “动手吗?”毛台问。 万年刨坑党一脸坏笑:“急什么,他们又跑不了,咱们慢慢玩。” 第194章 破案了,实锤 李老海等人纷纷上马,组成三四三队形。 前后相隔三个马身,重点保护中间四人。 扬起马鞭,“驾”一声后,十人继续向东北方进发。 一里后,十匹回鹘烈马刚开始加速,正跑得蹄子飞起。 蓦然, 跑在最前面探路的三匹大马,一声嘶鸣后,前蹄突然下跪。 时速百里猛然急刹车,三匹战马原地三百六十度空翻一周。 没绑安全带的三名骑手当时就被甩飞出去。 他们在惊呼声中被抛出去五六米远,重重摔到地上后,发出更为凄惨的痛呼声。 “啊……” “啊……什么东西?” 哈奇、阿尔皮、李老海还有突厥人的马就在这三人身后。 突厥人中蛊后脑子不灵活,没有及时躲避,他的马直接撞上前面倒地的马匹,被牵连绊倒。 连人带马被甩了出去,他就如木偶一般,失去提线,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哈奇骑术精湛,他引导胯下骏马飞跃而起。 他们像表演高空跨栏一样,以一个极优美的抛物线,越过前方障碍物。 这匹马前蹄刚着地,像崴了脚,前腿倏地弯曲,膝盖直接拄到地上。 哈奇大惊后直接从马背上猝然飞起,往前方纵跳,他落在四丈远的草地上。 哈奇回头去看摔倒的坐骑和其他人。 阿尔皮没有避开前方路障,他也如哈奇般没等马摔倒就直接纵跳而起。 他看中的落脚点在自己前方三丈左右。 他双脚刚着地,遽然发出痛苦哀嚎声。 阿尔皮抱着自己右脚抬起,大喊:“啊……地上有东西。” 哈奇震惊,他弯腰低头在自己脚边寻找。 在离他脚边半寸的草丛里,他捡起一只四角带尖的金属。 “这是何物?” 好险,他刚刚差点中招。 李老海骑术不如哈奇,但他是所有人中反应最敏捷,功夫最高的。 马刚刚往前翻,他就纵跳而起。 他没有像哈奇一样往前飞跃,而是向后退去。 后面三丈远是负责垫后的三名回鹘勇士。 李老海在半空将中间一名回鹘人直接踹下马,他骑上去后立刻拉紧缰绳。 烈马前腿高高扬起,发出一声嘶鸣后,被紧急勒停。 剩下两名回鹘勇士,一名骑术精湛的及时勒停马。 另外一人没有刹住,到底闯入了埋伏区。 由于提前降速,马匹这次没有三百六十度空翻,而是侧面栽倒。 骑手的脚被马磴缠住没有及时跳下,右腿被马匹压断。 短短五秒,满地都是哀嚎声。 李老海翻身下马,他慢慢走向前面马匹摔倒的地方。 在那片草丛中,他不仅发现了铁蒺藜、倒刺,还发现一尺见方的黑色铁夹子。 他用拇指轻轻按了下夹子上面的鲨鱼齿,当时见了血珠。 异常锋利。 李老海面沉如水,原来马蹄就是被这个东西夹住的。 他是南诏人,小时候在丛林长大,他见识过猎人捕兽用的夹子。 跟这个有些像,但不是铁制,也没这个精巧。 唐人的锻造术真可怕,难怪我王好劫掠唐人工匠去南诏。 他招呼所有人退出这片区域。 这次他们损失了两名回鹘兵。 一名是坠马时摔断了脖子,另一名是落地后被地上竖立的尖刺扎中咽喉。 负伤者算阿尔皮和突厥人在内,共四人。 还算完好的除李老海和哈奇,还有两名回鹘勇士。 李老海将他在草丛中拾到的铁蒺藜、捕兽夹、长钉子摊到众人面前。 草原长大的土狍子们没见过这些东西,纷纷拿起来审视。 “草里怎么长这些东西?”一名回鹘兵问。 李老海语气严肃道:“是唐兵追来了。” 他昨夜预感是对的。 所有人神经紧张地环视四周。 视野之内,除了茫茫草原,看不见一个人。 阿尔皮疑惑:“这是唐兵设下的埋伏?他们为何不直接攻击我们?” 李老海皱眉说出猜想:“我们恐怕遇到了疯子。” 阿尔皮忧虑道:“现在怎么办?我们仅剩下两匹马,却有八个人。” 李老海看着倒地昏迷的突厥人,说:“救醒他后,我和他一人骑一匹先走。” 仓啷一声,哈奇的弯刀出鞘。 “南诏人果然奸猾,阿尔皮受伤,根本无法行走,你却要抛下我们,将两匹马都骑走?” “你们等下可以去找牧民买马?” “若是找不到呢?我们就只能在草原上等死了。” “那怎么办?这个突厥人很重要,必须尽快送去你们部落。若我与他共乘一匹,根本跑不快。” 哈奇阴冷道:“都不许走,唐人是为追你而来,凭什么留下我们帮你断后?” “那你要怎样?” 哈奇思考了几秒后答:“一起去买马,刚刚丢羊的那个小牧人肯定离这不远。” 李老海感觉回鹘人脑子肯定被狼吃了,简直愚蠢至极。 “我都说唐兵追来了,那人长着一张唐人面孔,你却还想着跟他去买马?” 哈奇冷哼后反驳:“我都说了他肯定是名奴隶,也许不是唐人而是你们南诏人呢,哭唧唧地一副软骨头相。” 李老海眯着眼睛犹豫要不要拔剑杀了这人。 唉……交易还没完成,他劝自己先忍着。 这时未来特勤阿尔皮出来说和。 “李老海,你还是跟我们一起吧,没人带路,你恐怕找不到拔野古部。前方不知道还有没有埋伏,你独自闯过去,恐怕会危险重重。” 李老海无奈叹口气,遇到一群猪队友,他还能怎么办? 两匹马,受伤的四个人,两人乘一匹。 没受伤的两名回鹘勇士负责牵马。 李老海和哈奇步行体会用脚丈量草原。 他们往回走了好几里,过了一个小坡后,终于看见上百头牛羊和几名牧人。 所有人惊喜地往下冲,属哈奇跑得最快。 到近前时,他听见这三名牧人正在吵架,根本没人搭理他。 他们正在争论到底是谁的责任,该由谁回去汇报。 哈奇以纯正的回鹘语打断他们,问:“你们有马吗?我想买马,买六匹。” 一名牧民不耐烦回道:“没空,昨夜丢了羊,等会还要再数一遍呢。” “不就二十头羊吗,还要再数?” 三名牧人同时扭头,眼睛齐刷刷看向哈奇。 我们数了好几遍才数明白,是丢了二十只羊,这人怎么会知道? 紧接着他们又望向哈奇身后七个人。 天啊,他们是个团伙,是昨晚那些人。 破案了,实锤! 以为把头套摘了我们就认不出来? 我们牧人可是很聪明滴,数数都能数到一百。 大明尊保佑,让马贼回来受死。 第195章 晋西北乱成一锅粥了 李老海看着前面哈奇与三名牧人交谈一会后,一名牧人直接骑马走了。 他有些奇怪,走上前询问:“那人怎么走了?” 哈奇白他一眼回:“这边放牧牛羊,马群在另一边,那人去赶马了。” 李老海皱起眉头,隐隐感觉不对。 哈奇又说:“那小奴隶说的没错,他们昨晚上确实丢了二十头羊,亏你还疑心他说谎。” 剩下的两名牧人极其热情,拿出牛奶和馕饼招待他们。 哈奇坐下来与他们东拉西扯地闲聊。 阿尔皮喝口牛奶安抚李老海说: “放心,这里毕竟是回鹘,现在又是白天,唐兵不敢贸然出现。” 李老海紧绷的神经始终无法放松,牧民给的牛奶一口也没动。 哈奇出声讥讽:“疑神疑鬼,当我们回鹘人跟你南诏人一样呢?我们马背上的民族向来诚实,对同胞好客。”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阵哒哒哒的马蹄声传来。 “马赶过来了。”哈奇惊喜回头,而后虎躯猛然一震。 向他们奔来的不仅有二十多匹骏马,马上还坐着二十多个高大威猛的回鹘勇士。 回鹘没有兵役,男子成年后几乎全民皆兵,每个部落都会组建勇士团。 与其他民族、其他部落打仗时,他们是战士。 追杀马匪,驱赶草原猛兽时,他们是守卫。 现在这个部落的二十多名勇士,有的手执弯刀,有的手执弓箭,将李老海他们团团围住。 哈奇人都懵了。 虽然他们拔野古部与嗢没斯特勤所管的部落没啥交情,但也没到兵戎相见的地步啊。 这是上演哪一出啊? 阿尔皮也慌了,是误会吧? “我是拔野古部的阿尔皮,我父亲是部落首领。”他大喊道。 马背上的勇士们显然不信,但为谨慎起见,他们小头目命令:“将他们抓起来,押去见特勤。” 李老海还算淡定。 他无奈苦笑,我就知道追我的那群唐兵不简单啊! 又疯又奸,比我还阴。 他正在犹豫要不要拔剑。 以他的身手,应该可以从这些人手里逃脱,但突厥人怎么办?带着那个累赘肯定跑不了。 还有,一旦跟回鹘部落起了冲突,自己还能走出草原吗? 他握在剑柄上的手,迟迟没将剑拔出来,还在思考中。 就在这时,远处冲出来八名戴头套的骑士。 他们或持弓箭,或持马槊,用唐话大喊: “李老海,我们来救你。” “李老海,等会我们拖住这些人,你先跑。” “李老海,咱们里应外合,一起杀。” “李老海,将苍穹干翻!” “……” 回鹘人别的没记住,李老海三个字铭刻在心。 ‘嗖嗖嗖’破空声之后,双方开始互射。 蒙面人中有一魁梧男子竟然能一弓搭三箭,箭箭不虚发。 他两次搭弓之后,这边勇士就倒下去六人。 回鹘人这边不断有人中箭坠马,对方却毫发无损。 他们惊讶地发现,这伙人的马怎么能这么快? 快到弓箭无法瞄准。 马太快,蒙面人一会便奔到近前,双方在马上展开热战。 勇士们的弯刀对上蒙面人的马槊。 江小白和毛台都不太喜欢马槊这种武器。 江小白喜欢用手。 毛台喜欢用刀子。 这俩人跟跳蚤似的,从自己的马背跳到对方的马背上。 江小白一手一个扭对手脖子。 毛台一刀一个戳别人颈动脉。 刘异洗髓之后,体能脱胎换骨,学什么都突飞猛进。 他现在的身手与张鼠已经不相上下。 此刻他与好兄弟并肩冲杀。 “耗子,我要对面那个长脸的。” “六一,比比谁更快,他旁边那人归我。” 俩人一夹马腹,向目标人头冲过去。 冲杀过程中看见一名回鹘人拖着米童双双坠马,两人武器均已脱手。 米童一个翻身后骑到回鹘人肩上,双腿锁住对方脖子。 刘异气得大骂:“你个o型腿,锁屁脖子?” 真是给大唐国家队丢脸。 他左手掏出伏波弩,对着胡人后腰就是一梭子。 这就是上辈子是左撇子的好处,现在他双手一样灵活。 哈奇看到双方混战,他有些懵。 阿尔皮更懵,这些人是李老海的帮手? 原来李老海不是只带一个突厥人来回鹘的。 不过,他在回鹘大开杀戒,想干嘛? 唯一不懵的只有当事人李老海。 他知道自己被这伙唐兵坑了。 这以后嗢没斯部落的人不得天涯海角追杀他? 既然你们打着救我的名义,那就给我利用一下吧。 南诏人善于利用一切。 他想趁着混乱逃跑。 管他什么交易不交易,回鹘他是再也不敢来了。 李老海两拳将受伤骑在马上的回鹘勇士打落下马。 他飞身上马,打算从侧面冲出去。 他刚挥出马鞭,就听见胯下战马发出一声长叫。 不是嘶鸣,是哀鸣。 然后坐骑向后倒去。 李老海在0.001秒内急跳而下,迅速转过身往后看。 他身后,哈奇右手握的弯刀正在滴血,左手握着一只血淋淋的马腿。 “你又想跑?这祸事可是你惹来的,本来几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误会,你却害我们拔野古部跟嗢没斯特勤结怨。” 李老海服了这个蠢材,但他不想解释,他决意不再忍了。 他终于拔出宝剑。 “哈奇,听说你是拔野古部第一勇士,让我见识一下你们回鹘的第一有多差。” 说罢,寒光一闪,他已经窜跳到哈奇身前,利剑直取对方咽喉。 哈奇弯刀刀背向上,直接撞上他的剑锋。 兵器碰撞的那一瞬,李老海被震得虎口发麻,心中惊叹这个大胡子真乃神力。 两个人刀来剑往,缠斗得难舍难分。 保护阿尔皮的两名回鹘勇士早已中箭身亡,现在哈奇又跟李老海打起来。 阿尔皮脚上有伤,挪动受困,他只能站在远处大喊让他们住手。 太混乱了,怎么会这样? “哈奇,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阿尔皮用手捂着自己脖子,不可置信的回头。 后面的蒙面人迅速扔掉滴血的回鹘弯刀。 刘异趴在他耳边小声说:“你不该告诉我你老爸是拔野古部首领的。” 阿尔皮不甘心地瞪大眼睛。 他死之前看到这人将突厥人扯下马背,像拎小鸡一样拎走。 “风大,扯呼,李老海,你自己跟上。” 蒙面人像一阵旋风一样,匆匆而来,迅速消失。 第196章 大慈大悲出家人 蓝天之上,两只苍鹰正在追逐。 它们在争抢一只猎物,一只想抢夺另一只爪子下的野兔。 盘旋,俯冲,两只鹰打得不亦闹腾。 草地上,八匹大宛良驹正在啃草,累了一天一夜才让吃一口,它们感觉自己还不如生产队的驴。 四个生机勃勃的少年正在热火朝天地烤羊肉。 张鼠:“校长,皮毛都埋好了吗?” 古乐轻轻颔首:“放心,肯定不留痕迹。” 陶晓凑近闻闻:“真香啊,可惜平头哥不在,他最爱吃羊。” 王二宝转过异常宽容的大脸,扭头瞅瞅十米外另外一堆人,疑惑道: “他们为何还在研究那个突厥人?” 突厥人自从被他们带回来,就跟痴傻一样,一句话都没讲过。 米童、江小白和毛台试过各种办法,仍不能让他有所反应。 毛台真诚建议:“要不用火烧试试,火刑可疼了。” 江小白难得点头附和:“烧腋窝吧,那皮最嫩。” 米童看着突厥人的满脸巴掌印,再看看这俩恐怖的出家人,瞬间开始怀疑人生。 我们把人救回来真是对的吗?人家在对方手里都没受这么严重的伤啊。 眼见小道士就要去引火,米童果断制止。 “我感觉应该报告给队长,他素来最有谋略。” 毛台眉毛一横,侧头望向远处,语气无奈: “可他说昨天整晚赶路,现在需要补觉,不让我去打扰啊。” 米童小声说:“我们去叫肯定会被骂,但可以让耗子去啊,他们可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毛台醍醐灌顶,“对呀。” 刘异此时正躺在距离众人十丈远的草地上假寐,顺便检讨他失败的人生。 他认为一定是哪搞错了,明明自己穿越后的小目标是进城呀。 可现在怎么折腾到边塞来了? 这鬼地方别说黄金甲,近来他看见母猪都觉得清秀。 槽,距离自己的理想生活咋越来越远了呢? 我到底咋混的啊? 吾日三省吾身,吾没有错,错的俺爹。 死老头。 他在心里又把李归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骂一遍。 殊不知在遥远的陇西,大野盟盟主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吾儿想我了,感动ing。” 这时,张鼠走过来蹲下拍拍他:“别装睡了,肉快烤好了。” 刘异扯下遮挡光亮的黑布,仰头望着好兄弟。 “我刚刚梦到黄金甲了。” 张鼠疑惑:“比明光铠还耀眼吗?” 刘异一脸淫笑:“是要命。” 他伸出手,张鼠顺势将他拉起来。 张鼠一边帮他拍掉身上的杂草,一边说: “那个突厥人跟丢了魂似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刘异叹口气,问:“三个没用的东西,还没折腾死呢?” “应该快了。” 刘异哈哈大笑,满不在乎地冲他打了个手势。 “走,一起过去。” 他再次见到突厥人时,歪头皱眉困惑好一会。 “这是咱们救回来的那个人吗?怎么看着不太像啊,脸怎么能肿这么高?” 突厥人现在不仅满脸巴掌印,左腮帮子那里像贪吃仓鼠塞了满嘴东西,鼓鼓囊囊的。 整个人看上去,甚至不需要夜晚的加持就很瘆人。 毛台一脸天真地回:“他不说话,我就拔了他四颗牙。” 刘异先是以手扶额,然后默默竖起根大拇指,为无知点赞。 “人才。” 他时常因为自己智商在线而感到跟大家格格不入。 他又看向米童:“你就任他折腾?” 米童一脸苦瓜相地回:“他非说自己是道士,道士都会驱邪,能治失魂症。” 难得江小白肯插句话,他为自己代言: “佛门驱邪手段不比道门差,是贫道学艺不精。” 刘异心悦诚服瑞思拜这俩坑货。 一个假道士,一个假和尚,折腾人还攀比上了。 这俩货一个e人,一个i人,分则天下无敌,合则一坨烂泥。 “你俩千万要保重身体,长命百岁。” 毛台神情感动:“你如此祝愿我?” “以你俩这辈子的功德,下辈子投胎成人的可能性真的不高。” “……” 刘异围绕突厥人转一圈:“衣服扒开过吗?” 米童答:“扒开过,小道士之前想用水煮他驱邪,后来没找到那么大的铁釜才作罢。” 拥有人畜无害天真笑容的毛台,是个货真价实的恶魔。 刘异看向小恶魔问:“他身上可有异常?” “没有,皮肤很好,我都想刻字了。” 刘异又转一圈:“头发扒开过吗?” 米童想想:“头发?没有。队长怀疑他头上有伤?” 刘异也不确定。 他只是在电视剧中看到通过往脑袋上插钉子来控制人,不知道现实中有没有。 米童和毛台按他指示散开突厥人的发辫,开始一通查找。 片刻后,毛台惊奇问道:“这是什么?” 刘异看过去,一只小指甲盖大小的红色小虫子,水蛭一样正吸附在突厥人后脑位置。 这时米童也惊讶道:“他后脑这里也有。” 他们最终在头发下找到三条红虫子。 刘异摸索着自己下巴思考,这三处是风府穴、哑门穴和风池穴。 这些穴位本来是治疗眩目和癫狂的,如果扎针在这几个穴位上,只会让人更加清醒。 可现在突厥人浑浑噩噩的,只怕虫子不是啃咬这么简单,应该是释放了麻痹神经的毒素。 论一个人手欠到什么程度? 毛台上去就要抓,他拇指和食指已经挨到虫子身体上了,被刘异一巴掌打飞。 “先不要动,不会这么简单。” “那怎么办,任它咬着?” “和尚,把你的酒袋拿过来,先灌醉它。” 刘异知道像黄蜂之类的虫子,它们死前会将毒针留在人体内,如果冒然杀死,会留下后患。 他接过酒袋,打开塞子,对着三只虫子叮咬的位置浇下。 没多久虫子竟然自然脱落。 又过一碗茶的时间,突厥人眼神渐渐有了焦距。 他神志清明后,见到刘异有些惊讶。 “你是羊头馆那个……哎呦,哎呀……” 他的感知也渐渐苏醒,突厥人开始捂着自己高肿的脸颊痛呼。 “我这是怎么了?” 他最后的记忆是自己正在阿布亲戚家作客,突然闯入一个中土长相的男子见人就杀。 那人好像在他面前杀了阿布和丹朱。 然后…… 然后他就没意识了。 “我怎会在这里?阿布和丹朱呢?” “死了。” 刘异将他失去知觉后的事情简单描述给他,并着重强调是自己救了他。 这突厥人叫赞布。 赞布捂着高肿的脸颊问:“那我这满身满脸的伤?” “那是……呜呜呜……” 刘异把毛台夹着脖子薅过来,及时堵住他祖传缺心眼的嘴。 他替毛台接下没说完的下半句。 “那是绑架你的人弄的,他们大概对你动过刑。” 叫赞布的突厥人怨气比鬼还重,咬牙切齿地说: “可恶,拔了我的牙,还专拔一侧的,我绝不放过那个禽兽。” “你要去报仇吗?”刘异问,“我知道他在哪。” 坑人这块,我从来就没输过。 第197章 你的福报来了 一座豪华毛毡大帐内,两个回鹘男子正坐在价值连城的花纹地毯上吃烤肉。 他们均是三十出头的年纪,皆头戴金色帽冠,身穿锦缎长袍。 这俩人面貌有五分像,均是浓眉重目、胡子拉碴的长相,按当地标准绝对算是美男。 区别在于年长一些的男子左眉毛中间有条断痕,而年轻的男子鼻尖上有颗小痣。 年轻男子正在用解食刀片羊羔肉,他握刀的每根手指上都戴着硕大的宝石戒指。 在将肉送进嘴里前,阿历支忽然以回鹘语说: “早上掘罗勿派人来通知库里台大会改地点了,今年不在错子山,在拔野古部举行。” 嗢没斯听后冷笑一声,不屑道:“掘罗勿也知道他在内九姓不得人心,跑那么远去举办库里台。” “嗢没斯,我们真的不参加吗?” “阿历支,别忘了我们兄长是怎么死的。我们不能学阖馺(hé sà)那个鹌鹑,向草原狼低头,我们父汗可是回鹘最有远见的崇德可汗,我们是雄鹰的后代。” 提起父汗,阿历支的神情登时变得异常骄傲。 他语气自豪道:“要不是父汗当年跟大唐联姻,这片牧场早就被吐蕃吞并了,哪里还有后来葛逻禄部归服,父汗该受回鹘子民万代传颂。” 嗢没斯拿起一个精致的银酒壶,倒了杯酒给阿历支。 “尝尝吧,这可是大唐的郎官清,我让人去云州买的。” 阿历支喜笑,仰头饮下。 他满足赞叹道:“唐酒酿的真好,比我们草原的马奶酒更加烈性。” “大唐确实很好。” 这时,大帐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吵闹。 “公主,你不能进去。” “滚开,我找兄长有急事。” “特勤不在里面。” “假如不在,你拦我做什么?” “哎呦……公主……” 帐门的毛毡帘忽然被掀开,一个头戴紫色红缨花冠的女子,手握一根皮鞭闯进来。 门后的侍卫无奈跟进来,他脸上带着一条新鲜的红色鞭痕。 侍卫恭敬行礼歉意道:“特勤,公主求见。” 女子一甩皮鞭,这次抽在侍卫右侧脸。 “混账,我都进来了,还需要你禀告。” 她是嗢没斯和阿历支的堂妹,叫密羯。 密羯是崇德可汗的继任者昭礼可汗的女儿。 她父母在十五年前的叛乱中双双被杀,她是被可敦抚养长大的。 嗢没斯皱了皱眉头,他对这个野蛮堂妹也是没办法,密羯被可敦惯坏了,是个点火就着的急脾气。 他摆手示意侍卫退出去。 密羯嗔怪:“阿历支也在?你们是不是背地里讲我坏话,否则干嘛派亲卫守门不让我进来?” 阿历支苦笑着问:“你不在牙帐待着,怎么跑这来了?” 他们三个都是在牙帐长大的,尽管年龄差不少,密羯从小就喜欢跟着他俩跑。 密羯熟稔地挤进两位兄长中间,抢过阿历支的杯子,喝了一大口酒。 “你俩不让人进,就为躲在这喝唐酒?至于这么小气吗?” 嗢没斯宠溺地拿过她的杯子又给她续满。 “我们在谈别的事,你还没说你怎么贸然跑这来了?” 密羯脸色忽然变得急切:“嗢没斯,阿历支,快跟我救可敦。” “可敦怎么了?” “她被掘罗勿的人带走了,去了拔野古部。掘罗勿一向跟可敦不睦,我担心他要害可敦,虽然我们不是可敦亲生的,可她向来对我们视如己出。” 嗢没斯和阿历支对视一眼,两人表情忽然凝重起来。 可敦历来是不参加库里台大会的,掘罗勿为何要带她去拔野古部? 这时,那位脸上开花的侍卫再次走进大帐。 “特勤,赤心的部落刚刚遭受马贼攻击,死了十七名勇士。” “什么?对方多少人,怎么会死这么多?” “对方分两次进攻,打我们措手不及,幸好勇士们英武,他们最终俘虏贼首,叫……叫李老海。” “唐人?” “好像是唐人,他们把人押过来了。” 忽然,门帘再次被掀开,又进来一名侍卫。 侍卫躬身行礼后禀报:“可敦大帐的赞布求见,他还带着一名唐人。” “赞布?” 嗢没斯、阿历支和密羯都从小生活在牙帐,他们均认识这个赞布,知道这人是可敦大帐的侍者。 密羯满脸惊喜:“赞布回来了。” 先前那名侍卫尴尬地提醒:“那个叫李老海的马贼,特勤要提审吗?” 密羯气得又抓起鞭子,“你这侍卫怎如此不知轻重,没听见赞布来了吗,两位兄长哪有时间审问马贼,你当你家特勤很闲吗?” 嗢没斯摆摆手,示意让这侍卫退出去。 他又吩咐另一名侍卫:“将赞布和那唐人带进来。” 经过搜身后,赞布和刘异被带入大帐。 赞布躬身弯曲臂肘,行了个回鹘大礼。 “赞布拜见两位特勤,原来公主也在,赞布见过公主。” 密羯见到他不可抑制地哈哈大笑。 “谁剃掉了你的胡子,还有你这满脸的伤,我看着好不习惯啊。” 赞布尴尬地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脸颊。 该死的李老海,还敢剃我美须,我决不放过你。 嗢没斯目光疑惑望向刘异:“这位是……” 来人施了个叉手礼,用唐话答: “在下刘异。” 密羯目光灼灼看向这位少年,微微发怔,还有长得这么好看的唐人? 赞布解释:“我受公主委派去唐地采买,回程途中遭遇马匪,幸好这位义士相救。我见他身手了得,想引荐他去可敦大帐效力。” 密羯听后惊得站起:“那给我采买的东西呢?” 赞布一脸歉意:“属下知罪,被马匪劫走了。” 密羯当时嘴都气歪了,怒吼道:“死马匪,别被本公主逮到你。” 阿历支惊讶:“怎么又是马匪?” “又?怎么,莫非特勤也遭遇了马匪?” 密羯抢话道:“嗢没斯兄长刚刚抓到一个叫李老海的马匪匪首。” 赞布惊讶:“李老海,他真的被抓到了?公主,抢劫你货物的正是这名马匪。” “什么?”密羯当时抄起放在身侧的皮鞭,“敢抢本公主的货物,我要活剥了他的皮。” 这时,刘异以唐话说道:“莫要抓错才好,不如让我去辨认一下吧。” 李老海,你的福报来了,刘异嘴角一抹坏笑转瞬即逝。 第198章 被忽悠瘸了 刘异和密羯出去后,嗢没斯和阿历支将可敦被带去拔野古部的事情告诉了赞布。 事实上赞布在来之前,已经听刘异听分析过形势。 现在演员赞布按照刘导之前的排练,开始他的表演。 他先是装得震惊,随后是愤怒。 “掘罗勿一定是因为可敦支持嗢没斯特勤才蓄意报复。” 嗢没斯和阿历支面面相觑。 “此话怎讲?” “当初掘罗勿拥立阖馺(hé sà)为可汗时,可敦就曾反对。可敦说你们的兄长彰信可汗,他在世时都属意将来由嗢没斯特勤继承汗位。众所周知,嗢没斯特勤是崇德大汗所有孩子中才能最出色的,像你父汗一样勇敢坚毅,是真正的草原勇士。掘罗勿拥立阖馺(hé sà)不过是为了他易于掌控。” “可敦真这样说过?”嗢没斯疑惑。 “是,我亲耳听到的。正因为可敦讲了其他人不敢讲的实话,才被掘罗勿和阖馺(hé sà)记恨。掘罗勿指责可敦意欲颠覆汗位,可这汗位本来就该属于嗢没斯特勤啊,如果不是因为彰信可汗突然身死,特勤是未来继任者的事情应该已经公布了。” 阿历支气得当时摔了杯子,怒道: “可恶,我还当可汗死前没有想过立储,原来阖馺(hé sà)的汗位是从我嗢没斯兄长手里抢去的。” 如果兄长能继承汗位,根据兄终弟及的传统,下一任继任者肯定会是自己。阿历支想想失之交臂的汗位就心痛。 嗢没斯的城府到底比弟弟深,他平静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阖馺(hé sà)已经是可汗。” 赞布见火没拱起来,开始按计划执行下一步——恫吓。 “我知道你们兄弟不断率领部落南迁,也有避祸的意思。但现在掘罗勿已经开始对付可敦,他会放过你兄弟二人吗?唐人有句话说的好,怀才有罪啊,阖馺(hé sà)汗位得之不正,他一定会想办法将你二人除之而后快。” 阿历支冷笑:“掘罗勿想怎样?莫非他还敢攻打我们不成,我和嗢没斯总共统帅五部之众,真打起来也未必会输。” 嗢没斯不屑道:“掘罗勿不见得能调配多少支持者,据我所知外九部中反对他的不在少数。” 赞布内心惊奇,刘异真乃神人也,嗢没斯兄弟每一步的反应都被他提前预料中。 幸亏早有排练。 赞布开始了下一段台词。 “特勤不妨想想,他当时攻打你兄长彰信可汗时,并没有全用回鹘兵力,掘罗勿当时以三百匹马贿赂沙陀酋长朱邪赤心,他是借了沙陀兵围困你兄长,才逼得彰信可汗自杀。” 嗢没斯和阿历支当然不会忘记,他们一直认为掘罗勿就是个引狼入室的小人。 赞布接着说道:“这次掘罗勿故意将库里台地点安排在拔野古部,右边就是室韦族的领地,难保他不会故技重施,再借室韦兵南下攻打你俩。” 阿历支气得在大帐里开始打转。 “这头草原狼,竟将主意打到我们兄弟身上。” 嗢没斯表情已经不像刚才淡定。 他从没想过掘罗勿将库里台地点选在拔野古部,还有这层意思。 南迁之后,他最东边的部落可是直接跟拔野古部接壤。 如果那头狼真联合室韦兵南下,自己和阿历支的部落恐怕难以抵挡。 “现在怎么办?” 嗢没斯和阿历支几乎异口同声地发问。 赞布在心里偷笑,到了刘异讲戏时说的请君入瓮环节。 他故作神秘笑笑,“在下有一计或可助两位特勤脱困。” “快说。” “掘罗勿能到室韦借兵,我们难道就不能借兵吗?” 阿历支茅塞顿开:“对啊,我们离大唐这么近可以去大唐借兵。” 嗢没斯摇摇头,表示不赞同。 赞布轻笑,嗢没斯到底考虑的深远些。 他接到:“恐怕不能借唐军。” “为何?”阿历支疑惑。 赞布解释:“你们近来不断南迁,本就有勾结唐人之嫌。可敦素来支持二位特勤,她又是大唐公主,你若借唐军入境,即便将来战胜掘罗勿,其他部落恐怕也不敢支持你们登上汗位,他们会觉得是大唐替你们阴谋篡位。” 阿历支气道:“那掘罗勿当初还不是借了沙陀兵。” 嗢没斯接到:“所以你我还有很多部落才不肯服他呀。” 阿历支:“那怎么办,不借兵了?” 赞布笑笑:“当然要借,不过不是以二位特勤的名义去借,也不借唐兵。” 嗢没斯和阿历支疑惑看向赞布,等待他公布答案。 阿历支催促道:“赞布,你要急死我呀,快说。” 赞布学刘异的样子,拿酒水在桌上画了幅地图,最后在西北方地界画了个大圈。 “我们去这里借。” 嗢没斯和阿历支同时惊讶。 “黠戛斯?” “你说去黠戛斯借兵?” 西北方的黠戛斯是回鹘宿敌。 都是草原民族,双方因为争夺草场近百年来没少打仗。 当赞布点破要去黠戛斯借兵时,嗢没斯和阿历支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不会借的。” 阿历支直接否定了赞布的异想天开。 嗢没斯浓眉紧了紧,也感觉这事不可行。 赞布忽悠道:“我推荐一人,他去或许可行。” “谁?” “刘异,他是唐人,而且身份很特殊。” 赞布的表情忽然变得很神秘,欲言又止。 想暗示又想隐藏,这个刘异大有来头。 嗢没斯和阿历支瞬间心里有了上百种猜想。 赞布心下偷笑。 当初刘异跟他讲这个计划时,他第一反应是不可行。 刘异说服他用了个故事。 某位老臣跟人打赌,说他不仅能让成绩最差的考生成为状元,还能当上驸马。 别人自是不信。 老臣先是对皇帝说:“我想帮公主做媒,介绍位好郎君。” 皇帝道:“我女儿还没想嫁人呢。” 老臣说:“我说的这位郎君大才,一定能考中今年的新科状元。” 皇帝惊讶:“那这样大才,倒是可行。” 老臣接着去找当年的主考,说:“我想让某郎君成为新科状元。” 主考说:“可他才华不够啊。” 老臣说:“但我说的这位郎君刚被陛下称赞才华出众,即将招他为驸马!” 主考惊道:“这必须得是今年的状元啊。”否则就是天家识人不明。 果然,嗢没斯和阿历支对视一眼后,当即做了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这个刘异,我们必须结交。 第199章 你喜欢那种死法? 李老海赢哈奇完全是险胜,他没想到草原人的功夫竟如此劲猛。 他虽杀了哈奇,自己左肩头也被哈奇的弯刀削掉一半,右小腿被豁开一条口子。 更让他没料到的是,随后又来了二十几个回鹘勇士,那时他已经无法再战。 被俘虏后李老海知道必须想办法自救,南诏人永远不放弃。 交易跟谁做不是做。 他现在被绑缚在一个简陋大帐的木桩子上。 他准备一见到嗢没斯,就将突厥人的事情全盘托出。 大唐公主要颠覆的可是回鹘汗位,到时他再添油加醋拱火几句,未必不能为自己博取一线生机。 他正筹谋着,帐子门帘忽然被掀开,一男一女走进来。 女子十七八的年纪,身形颇高,至少有五尺六七,肤白如雪。 一对圆葡萄大小的眼睛是琥珀色的,看人时充满危险的野性,鼻梁很高,显得五官较为立体。 她身穿紫色的锦缎翻领长袍,腰间系一根湖绿色绦带,将傲人的身材凸显得淋漓尽致。 李老海注意到少女头上戴着一顶镶嵌柱状红缨的紫色花冠。 戴冠是回鹘贵族的标志,他微微疑惑这少女的身份。 少女身后跟着个身长六尺开外,唐人长相的少年。 也是十七八岁的年纪。 少年双眉修长浓密,眼睛熠熠生辉,鼻梁挺直如峰,嘴唇轻薄,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李老海诧异看向这两人。 他朝女子喊道:“快带我去见嗢没斯特勤,我有重要军情禀告。” 女子挑眉颔首甜甜微笑,随后猛一甩手。 ‘啪’地一声脆响, 皮鞭重重抽在李老海身前。 他脸上,从左额头斜着往下,多了一条血糊糊的鞭痕。 前胸的衣服也被这一鞭抽裂一条缺口,露出底下鲜红带血的皮肉。 李老海没叫,他被震惊了。 这什么情况? 什么都没问呢,上来就打? 刘异也惊了。 我来不是为了确认这人是不是抢她货物的马匪吗? 槽,敢情完全用不到我啊! 这姑娘三观正啊,管你是不是,打就对了。 “我货物在哪?” 密羯打完后才张口质问。 她一开口,刘异才知道这野蛮女孩竟能说一口流利的唐话。 李老海比刚才更懵,货物?啥货物? 让我赔羊已经够离谱了,现在咋又整出来货物? 密羯冷笑,“看来你是不想招啊,好,那我就打死你。” 李老:我到底招啥? 啪, 啪, 啪, 皮鞭在虚空中一通飞舞。 刘异听到一连串优美动听的破空声。 他抿嘴偷笑,心里默默鼓舞:抗忙~北鼻,再大力点,他很享受的。 李老海都要气疯了。 之前有个没脑子的哈奇,现在又有个莫名其妙的疯子。 回鹘人都是傻子吗? 李老海忍着浑身火辣辣地疼痛看向女子身后的少年。 他默默祈祷这小子能聪明些。 他朝刘异大喊:“快去禀告你家特勤,就说大唐要阴谋篡夺回鹘汗位,证据刚刚被唐兵劫走了,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刘异挑挑眉,抿嘴憋笑。 他一本正经地问:“你不就是唐人啊,我为何要信你?” “我非唐人,乃南诏国人。” 刘异恍然大悟,原来不是二五仔,人家本来跟大唐就不是一伙的。 宇宙大国南诏,在作死和更作死之间反复横跳,听老书童说前几年被李党党魁李德裕修理过。 密羯又抽了两鞭子。 “管你是哪里人,劫我货物就是该死。” 李老海大声辩解:“若我真是马匪,我劫掠的货物在哪?那些打着救我旗号的同伙,他们为何自己先走了?我若是盗匪,何必到你回鹘来偷?你们草原除了马粪,还有什么?” 空气瞬间安静了。 密羯的鞭子当时就停下来。 她回头看向刘异:“这人是在嘲笑我们回鹘吗?” 刘异郑重地点点头:“他就是。” 三绺青烟从密羯头顶蒸腾而出。 她彻底破防了,怒气可以养几百个邪剑仙。 密羯怒极反笑,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闪着邪恶的光。 “好啊,你敢嘲笑我?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才叫求死不能。” 李老海服了这婆娘的脑子,自己明明在跟她讲道理啊。 密羯将皮鞭递给刘异,“你接着打,我让人去准备刑具。” 说完,她气冲冲地走了。 刘异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鞭子,又抬头看了看李老海。 他扔掉鞭子,叹口气同情道:“你呀,怎么会和女人盘逻辑?” 李老海感觉这少年还不错,至少没打自己。 他哀求道:“小兄弟,你快把我刚才说的话禀告给你家特勤,他知道后一定会放了我,我定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 “可你说的没头没脑两句,我怎么敢转述啊!不如你再说得详细些,你刚刚说证据被劫走了,什么证据?” “是个人。那个人能证明大唐公主阴谋篡夺回鹘汗位。现在已被唐兵救走,不过不用担心,他中了我的蛊,会受我控制。” 刘异捂嘴轻笑。 李老海不明白少年在笑什么。 这时门帘再被掀开,赞布手里拎着马钳走进来。 “你说谁会受你控制?” 李老海疑惑看着这个满脸巴掌印,左腮帮子高高隆起的男人。 “你是何人?” 赞布怒道:“你将我害成这个样子,转眼就不认识了?” 李老海仔细辨识后,才发现这不就是那名突厥人。 不过才分开几个时辰,这人怎么弄成这副鬼样子? “你的蛊解了?怎么解的?”李老海疑惑。 赞布没理他,对刘异说:“我那边完事了,等会该你了。” 刘异热心地问:“需要我帮你按着吗?” 赞布自信道:“不用,我要亲自动手。” 说完,他径直走过去,丧心病狂地整了点有技术含量的。 用马钳子表演拔牙。 边拔边恶狠狠地控诉:“你还我大槽牙。” “呜呜呜……唔唔……”??? 这又是什么情况? 李老海想哭,他被人冤枉偷羊偷货物,他都能忍。 可他偷别人大槽牙干屁呀? 神啊,我为什么要来草原,遇到这群疯子? 他被密羯抽了那么多鞭子都没嚎叫,可被拔牙他真忍不住了。 帐篷里杀猪一样,充斥着他吱哇乱叫的哀嚎声。 刘异看着都疼,默默捂上耳朵。 他不禁摇头惋惜,何苦要逃呢? 在振武城被自己抓了多好,至少能落个全尸,贱嗖嗖地非要跑。 这下落到回鹘人手里,你就自求多福吧。 你是屎壳郎修炼成人形,这辈子妥妥地找死(屎)啊! 第200章 尿壶理论 被生生拔了满口牙的李老海,现在跟老太太似的,嘴唇往里凹凹着。 拔牙中途他几次痛得晕死过去,拔下一颗牙的时候又被疼醒过来。 反反复复。 此刻,他用瘪塌塌的嘴唇对刘异呜噜说:“胖我休现色行。” 血水顺着他张合的嘴巴不断往下流淌,在脚边汇成一条小溪。 刘异掩嘴偷笑,他知道对方想说:帮我求见特勤。 他走到李老海身前,‘啧啧啧’一通感慨。 “以后你就真变成无齿下流了,呵呵,都这样还要见特勤?” “我圆完。” 刘异趴在他耳边小声:“你一点都不冤枉,想想在振武城被你开膛破腹的那户人家,那个小娃娃还没有炕高,我来就是为了送你上西天。” 李老海震惊莫名,不可置信地瞪圆双眼,里面蓄满惊悚。 “呐是……汤崩(唐兵)?” 刘异食指伸到唇前,俏皮地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这时密羯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壮汉走进来,他们每人手里都拎着刮骨刀。 密羯狞笑走向李老海,“我找到部落里剥皮子最好的两个人,哼哼,我想知道你被我打成这个样子还能不能剥出个整张来。” 赞布拍拍刘异:“特勤在等我们。” 刘异对李老海眨眨眼:“那我就失陪了,你慢慢享受。” “汤汤汤……崩……” 李老海含糊而绝望的声音消失在两人身后。 出了帐子后赞布好奇地问:“你为何确定嗢没斯一定会同意向黠戛斯借兵?” 刘异得意阴笑:“他们跟黠戛斯虽尿不到一壶,但都愿意尿到掘罗勿身上,仇人的仇人有时可以成为短暂的朋友。” 赞布再次体会到这少年的恐怖,他将人心拿捏的如此精准。 刘异嘴角翘起,浮现一抹坏笑。 大唐怎样不需要他操这份闲心,但他现在是兵,如果打仗将会死很多兵。 他并不爱好和平,只是惜命,不想让身边的人死。 必须防患于未然。 为了避免大唐跟回鹘开战,他想让回鹘内乱。 他用回鹘人的弯刀杀了拔野古部首领巴肯的儿子,这件事巴肯那老家伙早晚会知道,到时拔野古部跟嗢没斯必有一战。 如果再能挑起黠戛斯和掘罗勿的战争那就更好了,足够回鹘喝一壶。 大唐不需要一个强大的邻国,这才是避免战争最好的方法。 他和赞布再次走进特勤大帐,嗢没斯和阿历支对刘异的态度骤然升温。 “刘义士,这边坐。” 嗢没斯安排刘异坐在他和阿历支中间。 赞布坐另一边。 阿历支为刘异倒了一杯酒,递给他,以口音极重的生硬唐话说: “远道而来的朋友,我们回鹘人最热情好客,请喝下这杯郎官清。” 刘异呵笑,唐酒? 他这一年跟随老书童公孙笔还算长些见识,此时便卖弄起来。 “这郎官清乃是汉儒董仲舒家乡虾蟆陵的美酒,董仲舒为后世留下天人三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及‘三纲五常’,都是由他提出。两位特勤今日请我饮郎官清,莫非是天意?” 阿历支还在疑惑是何天意时,嗢没斯瞬间警醒。 唐人的‘三纲五常’他有听说过,大道正统之意。 可若论正统,彰信可汗之后,正统不该是自己吗? 莫非真是天意。 阿历支虽听不懂刘异的暗示,但他莫名就是感觉少年的话很有内涵。 “刘义士,我一看你就是知道你出身不凡。” 赞布对阿历支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点破。 阿历支接收到赞布发的信号,暗暗吐了下舌头。 嗢没斯赶紧将话接过来:“我们兄弟并不在乎出身,草原人只敬佩勇士。听赞布讲刘义士率队恶斗悍匪经过,我们很是钦佩,愿意结交下你这个朋友。” 刘异营业式谦虚:“哪里哪里,在下一介寻常武夫,承蒙特勤抬举。” 阿历支:“唉,我们与你是一见如故,听说唐人喜好结义,如果刘义士不嫌弃,我们兄弟二人愿意与你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 他刚说到这里,就被嗢没斯故意不小心打断: “胡说,你我兄弟时日无多,怎可拉着刘兄弟一起去死。” 刘异憋笑憋得肚子疼。 这拙劣的演技,真该让星爷给你们培训下《一个演员的自我修养》。 他佯装惊讶:“特勤此话怎样?” “还叫特勤,如刘兄弟愿意,叫我一声兄长如何?” “嗢没斯兄长可是遇到了难处?” 于是乎,嗢没斯和阿历支吞吞吐吐,扭扭捏捏,酱酱酿酿…… 他们跟刘异描述掘罗勿如何如何害他们,他俩即将性命不保。 阿历支那个没演技的家伙,中途竟然忘词了。 “掘罗勿所图肯定不止我们这五部,他接下来一定会兵发大唐北境,此种企图叫……叫……” 他在想排练的时候这句话怎么说来着? 刘异替他接下去:“叫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对对对,”阿历支惊讶,“你怎会知道我心中所想?” 刘异真想翻白眼。 槽,我是编剧好不好。 他现在很羡慕阿历支。 装傻真的好难,不像这家伙是真傻。 他装出一副惶恐不安的表情问:“既然是兄弟,愚弟要怎样做才能助二位兄长解脱困境?请唐军?” 嗢没斯大喜,以胡人的思维判断这少年是好忽悠,丝毫没意识到按唐人的习惯,过于交浅言深了。 “唐军不必,我们实不愿大唐兵将为我回鹘家事流血牺牲,但你若愿意,可否帮我们去黠戛斯借兵。” 刘异装得很为难,讲的一堆有的没的。 大致意思是自己不介意替换掉阿汤哥出演不可能的任务9,但需要安排个有份量的工具人领路。 “这个好办,回鹘别将句鹿莫贺,他是彰信可汗的亲信,草原上除了我们兄弟,没有人比他更憎恶掘罗勿,我已差人去请他,另外密羯公主会与你们同去。” 刘异抿嘴,密羯公主?那个女疯子? 他倒是挺佩服嗢没斯的安排。 密羯是公主,本身不涉及争夺汗位,以她和句鹿莫贺的名义引狼入室,别人只会认为是掘罗勿不得人心,连公主都看不下去了。 刘异大医凌然道:“好,我就替两位兄长走一趟。” 第201章 没营养的闲聊 第二天晚上,句鹿莫贺终于风尘仆仆赶到。 彰信可汗刚死时,句鹿莫贺就曾联系嗢没斯与阿历支一起为彰信可汗报仇。 当时嗢没斯认为一是没到非反不可的份上,二是胜算不大,就拒绝了。 为此句鹿莫贺痛骂他们兄弟许久。 这次嗢没斯派人邀他商谈旧事,句鹿莫贺立刻会意。 他连夜出发,马不停蹄过来参与谋逆。 特勤大帐内,嗢没斯与阿历支大致跟他讲了谋划,句鹿莫贺一听火冒三丈。 “你要我去黠戛斯借兵?你还不如直接跟掘罗勿借,死的更快。” 嗢没斯问:“如果不借兵,我们对上掘罗勿和室韦的联军,你认为有几分胜算? “我情愿与他们血战到死。” 刘异能听懂大部分回鹘语,但不怎么会说。 他过去搜集情报时,对句鹿莫贺性格有所了解,冲动,是个倔脾气。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本人。 他望着这位四十多岁、满脸沟壑、不修边幅的邋遢大叔,顿时心生感慨。 这种人也能担任回鹘宰相?难怪彰信可汗会兵败。 回鹘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他呛到:“你是可以战死,但你们可汗的仇还要不要报?” 句鹿莫贺用生硬的唐话回:“引黠戛斯人入境,我会被其他部落唾骂的。” “我看你根本就不是真心想为你家可汗复仇,否则怎么会在乎自己的声名多过可汗的冤屈。” “你……” 句鹿莫贺沉默良久,最后咬了咬牙,决然道: “好,只要能为可汗报仇,我句鹿莫贺就背了这万世骂名。” 刘异松口气,在回鹘找个秦桧不容易。 密羯对去黠戛斯有几分不情愿。 “我的鼓还没做完呢。” 嗢没斯诱哄:“你忘了?是你来求我们救可敦的。” “你别骗我,真是为了救可敦?” “当然。” 嗢没斯之前听赞布提过刘异是带朋友一起过来的,出发时他才见到张鼠等七人。 当他得知这些人将护卫刘异同去时,更加确信赞布所说,这个唐人身份不一般。 刘异率领十人小队向西北进发。 他估算至少得五天才能赶到黠戛斯的地界。 这期间他们每天奔驰十多个小时,只在晚上时停下来休息。 中间经过回鹘各部落,因为有句鹿莫贺和密羯这俩贵人在,还算畅通无阻。 第四天晚上,他们围坐到篝火旁烤肉。 他们其实有带够充足的肉干和胡饼,但今晚密羯公主坚持要吃热食。 刘异感觉这疯女人一路还算好相处,这个小要求不过分,他就欣然同意了。 张鼠和毛台猎了一头野鹿和两只大雁回来。 小伙伴们收拾收拾,便围成个圈,开始烤肉。 没营养的闲聊也就此开启。 首先是刘异发现王二宝望着大雁发呆,还满脸悲伤。 他拿小棍捅鼓捅咕二宝,问:“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别憋在心里,说出来,让大家开心一下。” 王二宝惆怅道:“也不知道桃娘成亲时,对方给她猎的聘雁有没有这只大?” 密羯好奇地问:“桃娘是谁?” 米童替二宝答:“桃小青,他没煮熟的那只鸭子。” 王二宝讶异:“谁告诉你桃娘叫桃小青?” 米童理所当然地回:“你胳膊上纹了小青二字啊。” 王二宝抿抿嘴,郁闷道:“看来我真的长胖了许多啊。” 所有人:???? 刘异哈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算了,给二宝留点面子,不点破。 这时,古乐叹了口气,说:“我那姓古的儿子,他将来娶媳妇是不是还要我出钱给娶啊?” 第九队众人默默对他投以同情的目光。 刘异肉眼可见一顶环保色的帽子稳稳扣在古乐头上。 他帮校长正了正。 “你可以跟别人再生一个女儿,让他俩成亲,女儿就嫁进自己家了,彩礼也不亏。” 古乐醍醐灌顶:“对啊,这招绝妙。” 张鼠这时遗憾道:“说到成亲,我七兄成亲,我没赶上。” 刘异安慰:“多好,少出一份份子钱。” 张鼠拿肘关节轻轻怼了好兄弟一下。 密羯问:“你们唐人的婚礼是什么样子?为何还需要大雁,如此奇怪吗?” 句鹿莫贺用生硬的唐话接:“不会有回鹘奇怪,最起码不会有那畜生奇怪,让整个回鹘成为别族笑柄。” 所有人诧异看向句鹿莫贺,他在说谁呀? 密羯解释:“他在骂阖馺。” 米童立刻八卦:“你们可汗哪奇怪了?” 句鹿莫贺怒道:“他不是可汗,我永远不会认他。” 密羯说:“我也瞧不惯他,阖馺喜欢男人的,前几年还为了个奴隶闹过。” 米童微微诧异:“那男奴叫什么?” “谁知道叫什么,好像吓跑了,听说跑去了你们大唐。” 第九小队队员眼神齐刷刷看向毛台。 毛台淡定地继续烤大雁,嘴里嘟囔一句:“男男不能成亲的,我阿耶说于理不合。” 旁边的江小白郑重补充:“男女也不该成亲。” 全都给我出家。 刘异赞叹:“难怪人说聪明的脑袋不长毛,灭霸,你是怎么想出终结人类这个大计划的?” 江小白思索两秒:“原来这就是普渡众生,贫道终于悟了。” 刘异也悟了,你特娘的渡是超度的度吧? 他又好奇问毛台:“假如有一天感情好不在乎公公母母了,两个男子可以成亲了呢?” 毛台想了想:“那也不行,生孩子跟谁姓啊?” 旁边的密羯一巴掌敲他脑袋上,“男人生不出孩子的。” “我忘了,那就更不行了。” 密羯被毛台逗得呵呵直笑。 刘异听后也哈哈大笑。 陶晓撇嘴:“成亲有什么好?我阿兄天天被嫂嫂欺负,我就是为了逃婚才离家的。” 米童接道:“我算过,租典妻比娶一个划算,现在纳征礼太高了。” 刘异以手扶额:“米童,你性取向为钱吗?那你为何不去做宦官,更省钱。” 米童反应顿时亮了:“对啊,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呃……你说啥像?” 刘异彻底败给他。 聊完一圈,所有人开始好奇刘异,问他想娶怎样的娘子。 刘异敷衍道:“智者不入爱河,我像是会儿女情长的人吗?” “像。” 米童脱口而出。 其他人纷纷点头。 王二宝肯定道:“你肯定有心仪的小娘子了,就跟我一样。” 刘异正想嘴硬反驳,忽然,他耳朵动了动。 比他反应更快的江小白已经站起身,毛台抽出刀。 第202章 在下刘三藏 “来了多少人?”刘异问。 “很多匹马,可能有几百。”毛台答。 “四面八方全都有人。”江小白答。 其他人的耳力,是在听见‘塔塔塔’连绵不绝的马蹄声后,才感知到原来真的被包围了。 对方逐渐缩小包围圈,确信刘异他们无法逃掉后,才点亮一盏盏火把。 刘异看见四周密密麻麻的火炬最后连成一圈闭环火蛇。 本来黑漆漆的一片区域,瞬间通亮起来。 对方以刘异他们的篝火为中心,围成个半径二十多米的大圆。 刘异环顾一周,粗略估算至少有七八百人。 这阵仗他连武器都懒得拿,实力相差太悬殊。 对方还在缩小包围圈。 随着马匹越来越近,他已经能朦胧看清马上诸人长相。 包围他们的人是一群红头发、白皮肤的胡人,长相类似后世的凯尔特人。 句鹿莫贺握着弯刀呈防备姿势,提醒众人:“是黠戛斯人。” 密羯奇怪:“可这里不是咱们回鹘的草场吗?” 按路程,他们明天才会进入黠戛斯境内啊。 密羯的话让对面几个黠戛斯男人放肆狂笑起来。 “哈哈,回鹘人?我们前天就已占领这里。” 句鹿莫贺大声问:“原来生活在这的回鹘部落呢?” 一名魁梧的黠戛斯男人答:“你们回鹘根本没有真勇士,男人们抛下女人和孩子不管,直接逃了。” 密羯气得大骂:“是浑部那群混蛋,以前阖馺(hé sà)统领的部落,跟他们首领一样,全是鹌鹑。” 黠戛斯人听见后又是一阵放肆嘲笑。 他们对话讲的是回鹘语,刘异队伍中除了江小白几乎都能听懂个大概。 现在全体陷入茫然。 他们此来就是为了找黠戛斯人,可以这种方式见面,让他们气势上直接比对方矮了一头。 这时,黠戛斯队伍中一匹高头白马出列,到了vip亮相环节。 在火光的映照下,刘异看见马背上坐着一位身形壮硕的黑发青年。 这人五官虽然立体,却是一副中原人长相。 刘异窃喜,大致能猜到对方身份。 他也走向前几步:“这位王子或首领,我是唐人。” 来人端详刘异几秒,又看向他身后。 他发现这撮人中竟然大部分都是中土人长相。 黑发青年问道:“唐人为何前来黠戛斯领地?” 众人惊讶,青年竟能说一口纯正的河洛音唐话。 刘异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在下刘三藏,自东土大唐而来,去往西……咯咯,西边黠戛斯拜见阿热。” 第九队所有人破功,噗嗤笑出声。 晚上卧谈会时,刘异给他们讲过大唐顶级食材和仨徒弟的故事,是以第九队的人都知道三藏是美食。 “拜见阿热,所为何事?”青年问。 刘异故意大声道:“除掉回鹘可汗。” 他当着这么多人,堂而皇之地说要杀回鹘大统领。 能听懂他说话的黠戛斯人全都愣了,反应几秒钟。 随后,他们小声把这段话翻译给其他听不懂的人。 再然后,外圈的黠戛斯勇士们,接二连三爆发出大笑声。 笑声里有不可思议,无法置信,兴奋雀跃,唯独没有嘲笑。 刘异认为,黠戛斯真是个爽朗而真诚的民族,坦荡得不屑怀疑别人。 黑发青年以审视的目光打量刘异片刻后,拿马鞭指了指他身后的句鹿莫贺和密羯。 “他们又是何人?” “一位曾做过回鹘宰相,现在是回鹘别将,叫句鹿莫贺,另一位是回鹘公主密羯。” 黑发青年面容微动,他显然听过这俩人的名字。 他疑惑问道:“他们也是为了你说的事情而来?” “正是。” 黑发青年对身后的手下说了句突厥语。 随后,有黠戛斯人将刘异他们的马匹牵过来。 “先跟我们回营地。” 毛台眼疾手快,他在上马前顺手打包了刚刚烤好的那只大雁。 第九小队成员看着篝火架子上半生不熟的鹿肉发愁,这个要不要也带上呢? 他们正想动手,被黠戛斯人制止。 黑发青年皱眉:“你们好像没有身为俘虏的自觉?” 刘异尴尬,回头瞪一眼没出息的显眼包们。 跟这些人回营地时,刘异他们的十匹马被黠戛斯的大队伍夹在中间,想逃都逃不掉。 马匹速度不快,大概走了一个多时辰就到了黑发青年所说的营地。 此处上百个简易帐篷连成一片,看上去就像小村落。 刘异他们被安置在中间一顶大帐篷里,门外有人把守。 在大帐里,密羯问:“刚刚那个趾高气扬的小子是谁?” “也许是跟浑部相邻的黠戛斯部落首领。”句鹿莫贺答。 刘异摇头:“若我猜的不错,他应该是注吾合素。” 张鼠惊讶:“黠戛斯二王子?” 其他踏白小伙伴也全是这副表情。 虽然黠戛斯不跟大唐接壤,但那边的情报他们多多少少也会搜集点。 消息说注吾合素是王子中最骁勇善战的一位,战功赫赫,但在王族内部地位有点尴尬。 游牧民族幼子守业,他不是幼子,下面有个弟弟。 论资历辈份,他不是长子,上面兄长还活着。 但素来在外攻城掠地的都是他,在部族中也有些威望,是以对兄长和三弟都构成威胁。 句鹿莫贺显然也听过注吾合素大名,他喃喃疑惑道:“他不在王庭,跑到边境来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侵略你们啊。”米童同学童言无忌回道。 “侵略,以这点人马吗?”句鹿莫贺不解。 密羯恨得跺脚:“该死的浑部,连这么点人都打不过,如果是我的部落,绝不会丢失牧场。” 刘异特同情地望着这俩回鹘人。 “你们就没发现点什么吗?” “什么?” “怎么了?” 刘异叹口气,人生有很多事比打打杀杀重要。 “回头,回头,你俩再不去抢,烤肉就被那几个禽兽吃光了。” 说完,他求生欲很强地朝正在啃饼的和尚假笑两声。 “禽兽不包含大师。” 密羯惊叫一声后转身加入角落里的抢食大军。 “毛台,把你手里的腿给我。” “不给。”毛台说完还舔了一口。 密羯平时什么肉没吃过?不知为何出门后就觉得啥都香。 她走过去想硬抢毛台的手里的腿肉。 毛台旱地拔葱,起…… 没拔起来,再拔…… 又失败了。 他低头发现脚被密羯踩住了。 毛台只能利用身高优势拼命抬高手臂,举着雁腿。 “你去抢米童的啊!” “不,我就要你这根。” 密羯一把推倒毛台,骑在他身上继续抢。 “放开我,你这粗鲁的女人。” 密羯掐脖子,拧肉,最终成功夺下雁腿。 密羯笑嘻嘻咬了一大口,“你以为舔过我就不敢吃?我小时候可是从狼嘴里抢过吃的呢。” 毛台铆足力气坐起,对着雁腿另一边大口咬下。 句鹿莫贺望着这群人尬笑两声。 “哎妈,真开眼界了,为了口吃食至于吗?”说完,他霸气走向几人,“此处我最年长,我要翅膀。” 这时,外面突然进来三名黠戛斯男人,其中两人抬了只刚烤好的整羊放在地上。 另外一人大声道:“我们首领有请刘三藏。” 第九队的饿狼们纷纷暂停撕扯,脚步对准烤羊,瞄准,发射。 只有张鼠走向刘异,“我陪你一起去。” 刘异知道耗子不放心,他拍拍好兄弟的肩膀安抚。 “没事,你可知为何嗢没斯会同意唐人来替他们借兵吗? “为何?” “你没发现注吾合素与众不同的黑发黑瞳吗?” “对啊,怎么会这样?” 刘异笑道:“黠戛斯王族全是飞将军李广的孙子,李陵的后代。” 第203章 亲,我看好你呦 老书童公孙笔曾给刘异科普过大唐周边各族的历史变革,其中就包括黠戛斯。 李陵当年被汉武帝误会而遭斩杀三族,他被迫留在匈奴,娶了匈奴单于的女儿,成为匈奴右校王。 李陵的后代一直治理匈奴的坚昆地区,自称坚昆人,而坚昆人就是黠戛斯族的前身。 黠戛斯的王权一直被李陵后裔所掌控,他们只跟漠北的汉人通婚,是以到现在他们的面貌特征都是东方面孔,迥异于红发碧眼的普通黠戛斯人。 唐太祖李虎也自称是飞将军李广的后代,某种意义上来说,黠戛斯王族与李唐皇族有血缘关系。 初唐到盛唐,黠戛斯首领都曾来大唐寻根,并获得大唐几位皇帝的热情款待。 此后百余年间,黠戛斯一直同唐朝保持友好关系,每逢大唐遭遇外敌入侵,黠戛斯都会出兵援助,堪称大唐最忠诚的属国。 这种亲密一直延续到回鹘在草原占据的领地越来越大,黠戛斯被回鹘击败后西迁,才跟大唐断了联系。 刘异认为注吾合素能讲一口纯正的河洛音,大概黠戛斯王族至今仍未忘根,他们从小就要求贵族子弟学习唐话。 他认为这次很有机会将对方忽悠瘸。 经人搜身后,他被带到一个宽敞但并不奢华的大帐里。 注吾合素端坐正中,他正在看书,一本唐文的《卫公兵法》。 刘异进来后,对他行了个叉手礼。 “刘三藏见过注吾合素王子。” 注吾合素微微诧异:“你如何猜到是我?” “黠戛斯各部中有宏图大志扩张版图的首领并不多,其中以王子最有谋略,来时见你们营地简陋,显然并不打算长期占据,你大概想通过不断袭扰蚕食周边牧场,达到接壤回鹘部落慢慢南迁的目的。” 注吾合素目光中显露几分欣赏。 “我现在开始相信你所说是来同阿热商谈攻打回鹘的意图了,你真代表大唐而来?” “是。” “怎么会与回鹘别将还有公主一起?” “我要先说服他们,才能令其配合黠戛斯里应外合,一起诛杀回鹘可汗。” 注吾合素面露嘲笑:“看来掘罗勿和他拥立的那个回鹘可汗还真是不得人心。” “王子既然相信我所说,可否带我去拜见阿热?” “我劝你还是不要去了,阿热不会同意的。” 刘异皱眉,随后推断了下局势。 他叹口气,语气惋惜道:“大唐高祖皇帝未登基前,也曾怀有雄心壮志,可一旦在皇位上坐久了,就会贪恋权力与美色,只想寻求一个安稳。” 注吾合素登时面露不悦。 “大胆,你敢妄议我族阿热?阿热并非胆小怕事,只是回鹘过于强大,不想以卵击石。” “强大那是之前,回鹘自去年遭受雪灾与疾疫,战马与兵将死亡无数。今年阖馺(hé sà)被立为可汗,各部落又开始离心离德。现在的回鹘是前所未有的虚弱,这种机会十年内不会再有,难道黠戛斯情愿错失良机?” 注吾合素皱眉凝视刘异片刻后冷笑:“没想到你年纪不大,倒会蛊惑人心。” 刘异带几分揶揄语气说: “身上同样流淌的是飞将军李广的血脉,李唐是中土霸主,黠戛斯的王族却甘心被胡人压制,真是愧对李家先祖,以后怎好再说与大唐是同宗同脉?” 注吾合素脸色略有震惊,语气不可置信地问:“大唐还认我们?” 毕竟黠戛斯与大唐八十年未有联系。 “为何不认?景龙二年,中宗皇帝接见黠戛斯使者时,就曾说‘而国与我同宗,非它蕃比。’大唐从未将黠戛斯当做蕃国,一向视你们为同宗兄弟。” 刘异初见注吾合素的长相就有了三分底。 黠戛斯王族繁衍这么多代,汉人特征依然如此明显,可见为了延续血统付出了多少努力。 对一直以拥有大汉血统为荣的黠戛斯王族来说,认同感比一切都重要。 虚空中仿佛传来那首动听的旋律,“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大唐心。” 注吾合素问:“你是代表大唐来助我们称霸草原?” “对,代表大唐。” 注吾合素思索,当年回鹘协助大唐打败突厥人,于是大唐扶持回鹘成为草原霸主。 如今看来大唐想给草原换个霸主了。 如果跟大唐共同出兵,那么阿热或许可以应允攻打回鹘。 注吾合素问:“大唐打算出兵多少?” “八人。” 第204章 不能让他俩待一块 注吾合素大帐内突然传出一声暴喝。 “大胆,唐使又怎样,你敢戏耍于我?” “你喊什么?大不了我让一步,只杀一个。” “来人。” 四名黠戛斯勇士走进大帐。 “将他绑了关押,还有他那些同伙,全部擒拿。明日开拔,押他们回王庭。” 刘异被卫兵们手法娴熟地五花大绑。 他急得大叫:“喂,喂,你至于吗?买卖不成仁义在啊,来者是客,你咋不懂礼数呢?” 刘异仍在喊叫辩解,就被卫兵们拖拖拉拉拽出去。 张鼠等九人,此刻正在帐篷里吃羊肉吃到满嘴流油。 突然,从帐外闯进来十多个气势汹汹的黠戛斯士兵。 为首一人喝道:“将他们全部拿下。” 士兵们各有目标上前。 其中一人抢过密羯手里的羊腿,扔掉,然后就来抓她的臂膀。 “你敢动我羊腿?” 密羯当时就怒了,那是她好不容易才从毛台嘴里抢下来的。 回鹘炸药包公主抓起身旁皮鞭,戾气十足地抽了上去。 来抓毛台的士兵,先被他打了一拳,他趁对方张嘴痛苦喊叫的间隙,抄起刚啃完的羊腿骨,直接怼到对方嗓子里,士兵当时就翻了白眼。 奔着江小白去的俩士兵,连和尚的袖子都没碰着,几声嘎嘣脆响后,两倒霉孩子的手臂骨被捏断十多节。 句鹿莫贺本身就是带兵的将领,身手异常矫健,对付一两个黠戛斯士兵自然不在话下。 至于其他第九小队成员,1v1的本事还是有的,他们瞬间开启花式殴打,米童的o型腿又有了用武之地。 这些黠戛斯士兵,被古乐他们摔得七荤八素后,按在地上摩擦。 要不是张鼠中途喊了句“别弄死,六一还没回呢”,这批人就被团灭了。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一个满脸红肿、脑袋胀成猪头的黠戛斯小头目,一瘸一拐走进注吾合素大帐。 “禀告王子,全都抓住了。” 注吾合素皱眉看着对面人的惨相问:“如何伤成这样?” 小头目哭丧着脸回:“那些唐人太凶悍了,他们把我脑袋塞进滚烫的烤羊肚子里,属下差点没被烫死,最后咱们出动了弓弩营才让他们束手就擒。” 注吾合素眸色讥诮,抿动嘴角。 惨是真的惨,好笑也是真的好笑。 他吩咐道:“路上不要虐待他们,吃食和水都照常供应,回到王庭前,不要让他们死在途中。” “遵命。” 第二天刘异他们十人被塞进两辆囚笼马车,随着开拔的大队辘辘嘎嘎驶向王庭。 刘异、张鼠、毛台、米童和密羯公主被分到一辆马车上。 米童疑惑:“三藏,你昨天到底跟他们首领说啥了,怎么前一刻我们还是座上宾,后一刻就成阶下囚了?” 刘异耸耸肩,语气平常道:“我让他把自己父亲杀掉,他不听。” 张鼠、毛台、米童与密羯,集体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刘异。 密羯大骂:“禽兽。” 张鼠疑惑:“你不是又憋什么坏了吧?” 不能怪他多疑,他实在不敢对好兄弟的人品抱有幻想。 刘异对他娇羞暧昧地眨眨眼:“死鬼,这样说人家。” 明骚易躲,暗贱难防。 耗子被他恶心出满身鸡皮疙瘩,想一脚踹死他。 毛台抿嘴问道:“弑父,你……不是认真的吧?” 刘异挑动眉毛逗他:“比你的度牒还真。” “度牒?”密羯立马来了兴趣,她看向毛台问:“你真是道士啊?” 毛台一脸骄傲地回:“贫道道号子虚。” “道士可以成亲吗?” “哦……”毛台脸色有点困惑,“不知道诶,给度牒的时候没人告诉过我。” “你们道观其他人呢?” “我们道观只有我一人,没谁可问啊。” 刘异憋笑,一脸认真接道:“可以成亲,生的孩子直接就能上道籍。” “真的?”毛台瞬间眼神放亮,满脸都是惊喜。 之前他一人守观,曾一度为白羊观人丁单薄烦恼。 现在他终于想到一个扩大道观规模的好办法,他感觉自己简直太聪明了。 毛台的人生理想很朴素,就是回到巩县将白羊观发扬光大,每天带着一群道士给人画画符。 密羯见毛台满脸兴奋,好奇地问:“道士在大唐的地位是不是很崇高?” 毛台郑重点头:“当然,连赋税都不用缴。” 白羊观破败成那样,名下还有土地呢。 密羯叹口气:“我也想去大唐,小时候总听可敦给我描述大唐如何繁华,可我都没亲眼见过。” 毛台拍着胸脯义气道:“你若去,我可以带着你逛,但买吃的你自己付钱。” 米童故意逗密羯:“去大唐,没唐人的名字,会被人笑话的。” “啊?这样啊……” 刘异坏笑:“没关系,我帮你起一个,如何?” “好,我要尊贵一点的名字。” “那就叫武良夜吧。” “这名字很尊贵吗?” “贵。”一千多一瓶呢。 米童开始润物细无声地捧臭脚: “武是大周则天皇帝的姓氏,良夜有良辰美景之意,我们三藏果然有才,这名字多配你回鹘公主的身份啊。” 密羯脸上美滋滋地笑。 刘异终于忍不住爆笑出声,他边笑边说: “密羯,你要是剃度做了尼姑,跟毛台就更是绝配了。” 江小白、毛台、武良夜,和尚、道士与尼姑。 “绝配?” 密羯提取的关键词不是尼姑,而在绝配二字。 她一脸认真地问:“必须做尼姑才能配道士吗?” 这时,张鼠和米童也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更加放肆的笑声。 他们的笑声很大,引得前面骑马的士兵频频回头。 坐囚车还能这么高兴?这些人心理素质真好。 只有密羯和毛台两个天真的傻孩子不明所以,笑点在哪啊? 幸好两个小憨憨自带屏障,他俩不理会三个笑成狒狒的傻子,开始聊他们自己的。 “听说你在做鼓?” “嗯,刚开始浸泡和脱毛。” “肉剃干净了吗?” “很干净。” “人皮除油了吗?” “啊?还要除油啊?” “当然,否则皮子干了会发硬,要先加醋除油,然后用铬盐鞣制,晒两天再加脂。” 密羯开始星星眼崇拜,直呼内行。 “毛台,你真厉害,什么都懂。” 毛台谦虚道:“也没什么,我都好久没做了。” 其他三个笑到打碟的人,在听到两个憨憨的对话后,脸上笑容渐渐消失,换上惊悚震惊表情。 问题是正在愉快切磋做鼓经验的两个憨憨,他们谈论这些就跟聊天气一样,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米童往刘异身边靠了靠,小声说:“三藏,我觉得不能让他俩待一块。” 张鼠严肃而郑重地点了点头:“我门婚事我不同意。” 刘异望着毛台摇头感慨: 特么的,这小子不光斩男还斩女。 汉尼拔咋就遇上孙二娘了呢? 这都不是可爱了,纯纯的一对变态啊! 这俩人民艺术家凑一起,能给全天下办丧。 林黛玉倒拔垂杨柳,鲁智深对镜贴花黄,要多离谱就有多离谱。 第205章 各怀鬼胎 囚车走了四天,终于到达所谓的黠戛斯王庭。 这几天刘异情绪非常稳定,每天都是烦死了。 他越来越不想说话,都想给自己报个手语班了。 到达目的地后,他的兴奋值终于被调动起来一点。 他远远看见青山脚下有一大片区域用木栅围起来,木栅就是城墙。 城墙里面一望无际、密密匝匝的全是帐篷,这就是都城民居。 半山腰高处位置,有一座大帐,用毛毡连在一起架成,他们叫“密的友”,这就是皇宫。 皇宫周围有一些比“密的友”小,但比一般民居大的帐篷,这就是首领们的豪宅。 刘异感慨,游牧民族真好,连皇宫都可以带着跑。 哪像他们大唐,天子九逃,国都六陷。 不能怪天子没出息,只能怪皇宫不会跑,总被敌人霍霍。 车马继续往前走,离城墙还有百八十丈远时,能看见一堆黑压压的人群守在入口那里。 随着距离拉近,刘异发现那群人中前排大多是黑发黑瞳的男子,后面则是红发碧眼的黠戛斯士兵。 来这么多贵族?他嘴角奸笑。 队伍最前列的注吾合素和他的卫兵整齐翻身下马,他们朝人群走去。 密羯趴在囚车栅栏边上问:“这些都什么人啊?” 刘异歪头看她,这几天回鹘公主在囚车里被关得灰头土脸的。 人间芭比,已经快变成人间芭比q了。 都这样了仍不能减少她的八卦心,每天不停十万个为什么。 刘异看向前方正与注吾合素对话的两人。 注吾合素面前的男子大概三十多岁,与注吾合素面容有四五分像,脸色不如注吾合素红润,有些病态泛黄。 这人身形异常消瘦,被身后健硕挺拔的黠戛斯士兵一衬托,更显得体型单薄。 刘异指了指这人对密羯说:“他是黠戛斯大王子比赫。” 消息说比赫自幼体弱多病,看这人病恹恹的样子应该不会错。 “那个胖子是谁?”密羯问。 比赫旁边站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膘肥体胖,像相扑选手一样,肚子高高凸起。 虽然这人脸胖到变形,但仍能他从眉眼中看出与注吾合素有几分相似。 刘异答:“是三王子霍尔。” 密羯歪头疑惑:“他肚子里能装多少油?” 毛台这时凑近囚笼边上,认真评估后回答:“做成灯油的话,大概够用半年。” 张鼠将毛台揪着耳朵拉回来,恶狠狠地命令: “以后禁止你俩讨论跟人体有关的任何问题。” “为何?” “为了让我们吃饭时不吐出来。” 密羯怒道:“放开毛台,只有我能欺负他。” 刘异注意力不在他们这边,他发现注吾合素好像与他俩个兄弟起了争执。 远处三个人脸色都越来越难看。 这时,比赫身后的士兵突然冲过来,走向囚车。 看守刘异他们的士兵,没得到注吾合素的命令不敢贸然反抗。 他们眼睁睁看着这些人打开了刘异他们的牢笼,将囚犯悉数放出来。 刘异走下囚车后伸了个大大懒腰。 这几天除了解手,他们一直被迫坐在车里,人都快废成考拉和树懒了。 一个士兵用生硬的唐话道:“大唐的使者,请随我们来,大王子已经给你们安排了住处。” “谢天谢地,你们总算有个王子懂礼数的。” 后面囚车里,江小白他们也被放出来。 十个人再次汇合,跟随士兵浩浩荡荡走进黠戛斯城墙内。 他们被安置在距离“密的友”一百丈远的帐篷里。 众人进去没多久,就有一群奴隶打扮的男男女女端着各式吃食走进来,摆放到桌上。 除了牛肉、羊肉、马肉,还有马酪和糕饼。 没一会,一名士兵进来通报。 “谁是大唐使者?我们大王子有请。” 刘异刚站起身,就被张鼠一把拉住手臂。 “放心,不会有事。” “真没法放心。六一,这次你要再说什么惊骇世俗的言论,能晚点说吗?最起码等我们这边吃得差不多你再说,别像上次那样,我们都没吃饱就被抓了。” 其他八个人齐刷刷点头,用眼神表示这是群众的呼声。 刘异苦笑:“不会次次这么倒霉吧?” 他被带到一座颇为豪华的大帐内,里面装饰的地毯丝毫不比他在嗢没斯大帐里看见的差。 说是大王子召见,刘异没想到比赫与霍尔全都在。 比赫病恹恹的脸上在刘异进来后展露出一个还算亲和的笑容。 “唐使,都怪注吾合素不懂规矩,怠慢了你。” 没等刘异答话,霍尔接道:“他一个女奴的儿子,血统根本不纯正,哪懂得什么礼仪。” 刘异眼眸含笑,真好,来这还能听到八卦。 注吾合素是女奴的儿子?这个他还真不知道。 比赫让刘异坐到他们对面。 “黠戛斯向来敬仰大唐,如果是我与霍尔先遇见使者,绝不会像注吾合素那般无礼。” 刘异看看病恹恹的比赫,再瞧瞧不论去哪肚子永远先到一刻钟的实心胖子霍尔。 他一脸真诚地评价:“我一看两位王子的气质就知道,你们是蠢蠢的中原后裔。” 霍尔神色骄傲道:“那当然,我阿娜可是大唐云州良家子。”(阿娜,母亲) 比赫没有继续这个无聊话题,他语气遗憾地说: “唐使被注吾合素如此对待,必然窝了一肚子火,本来你可将委屈悉数告知我父,他是最重礼仪之人,定然会重重惩罚注吾合素,但不巧阿热近期突发急症,恐短期没法接见你。” “急症,什么急症?”刘异一脸真诚,“在下恰巧懂些医术,为大唐药王孙思邈传人,若阿热不弃,在下愿意问诊。” 比赫脸色惊喜:“特使真懂大唐医术?若你能医好阿热,黠戛斯全族感激不尽。” “不妨一试。” “来人,即刻送唐使去王帐。” 刘异离开后,霍尔豁然站起,一脸嗔怪。 “你怎能让他去王帐了?还没有摸清底细,是不是真为唐使犹未可知,听说还是跟回鹘人一起来的,万一是刺客,欲对阿热不利呢?” 比赫哼一声后奸笑:“他若刺杀阿热,对你我可有损伤?毕竟人是注吾合素带回来的。” 霍尔恍然大悟,转怒为喜。 “还是兄长高明。” “若他真为大唐使者,见到阿热必然会告上一状;他若不是,真欲行不轨,闯祸也该注吾合素担着。” 第206章 如此淡定的使团 刘异被带去“密的友”之后,不断有消息传回来。 一名下属正跟比赫王子汇报。 “那唐人进去没多久,阿热就屏退了众侍从,大帐里只留两名卫兵和那唐人在。” 霍尔急切追问:“听见他跟阿热说什么了吗?” 下属答:“咱们的人被赶了出来,在帐外听不见他们谈话内容。” 比赫眯了眯眼睛,疑惑:“阿热竟如此信任此人?” 霍尔睁大眼睛:“他不会说些对咱们不利的话吧?” 比赫摆摆手,不认同他的猜想。 “他又不是愚呆,是咱们救他出囚笼的,要不然他连面见阿热的机会都没有。” “可我还是觉得操之过急了,还没问他此来的目的,就将他送进王帐了。” 比赫阴笑:“目的我自然已经知道,还知道阿热肯定不会同意。” 霍尔恍然大悟:“比赫,你可太奸诈了。” 过了一个时辰,又有一名下属进来传递消息。 “咱们守在大帐外的眼线说,那唐人正在给阿热解毒。” “解毒?阿热是中毒了?” 比赫说完惊讶地看向霍尔。 他对侍者们摆手,示意让他们出去。 大帐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后,比赫满脸严肃地问: “是你给阿热下的毒?” 霍尔噌地站起:“你不要冤枉我,我还怀疑是你呢。” 两个人默不作声对视良久,忽然又都咔咔怪笑起来。 “霍尔,无论是不是你,这件事必须栽赃到注吾合素头上。” 霍尔冷笑:“我也正有此意。” 他俩在大帐内继续等消息。 一直到傍晚时分,眼线还没传回消息,大帐的侍者却先来了。 “两位王子,阿热病愈,命令今晚升帐,要在王帐宴请大唐使者团。” 霍尔惊讶:“病愈得这么快?” 侍者笑道:“多亏两位王子引荐的这位大唐使者,他竟然还是名医术高明的医者,解毒之后阿热已然可以下地行走。” 比赫与霍尔对视一眼,看来中毒是真的。 两人窃喜,歪打正着,他俩现在成为助父亲解除病痛的功臣。 “今日晚宴,我们定会准时到场。” 张鼠、江小白、毛台、王二宝、陶晓、古乐、米童、句鹿莫贺和密羯,他们也被带到宴会现场。 一进入“密的友”,七名汉人土鳖看哪哪都新奇。 “外面围的毛毡好像是纯牛皮的,这得多少张啊?” “哇,这地上铺的什么啊,毛茸茸的。” “哇,这酒器是银的吗?这么亮。” 密羯不满地哼一声:“这算什么,我们回鹘的牙帐更大气奢华。毛台,等回去我带去牙帐玩。” 毛台扑棱脑袋拒绝:“不去。” “为何?” 毛台打了个饱嗝,心想早知道晚上还有宴会,刚才就不吃那么饱了。 他心不在焉地回:“牙帐里住的都是回鹘贵族,贵族都是禽兽。” “你敢骂我?找打!” 两个人刚好了一下午,现在又干起来了。 其他人不理会这俩憨憨,继续跟随侍者往前走。 到了“密的友”的宴会大帐,他们一眼便看到已经入席了刘异。 张鼠愉快地走过去:“谢天谢地你这次没闯祸,人家不仅没抓咱们,还要请客。” 刘异耸耸肩:“别冤枉我,我哪像到处闯祸的人啊。” 张鼠捶他肩膀一拳:“臭小子,你就是。” 这次宴会,黠戛斯竟然按照唐人的分食礼,摆了四十多桌。 除了中间上位的主席,其余食案分四排摆在主席位两侧。 刘异和张鼠他们分坐在靠左边十席。 其他位置上全是黠戛斯人,王子、贵族、宰相、都督、职使等。 比赫、霍尔与注吾合素,他们在刘异对面席位落座。 所有人到齐后,两名男仆搀扶着一位衣着华贵的老者走进大帐,慢慢向主席位置走去。 他们走得很慢,却步步威仪,让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在场诸人纷纷起身,对老者行礼。 张鼠和毛台他们也跟着起身,打量起这老头。 老头看上去有五十多岁的年纪,体型高大魁梧,内穿绸缎,外披裘衣,胸前和手腕都缀满褐色的玛瑙串子。 黑色掺白的头发半是披散半是结辫,下颚留着草原人自以为很man的络腮胡子。 老者长相是典型中土样貌,皮肤为褐黄色,一双眼睛不大却摄人心魄。脸上没有表情时,显得有些威仪。 王二宝小声问:“这是他们皇帝?” 陶晓:“他们叫阿热。” 张鼠问刘异:“你已经见过他了?” 刘异点点头:“还治好了他的腿疾。” 句鹿莫贺心想,彰信可汗的威仪不比这黠戛斯阿热逊色。 密羯却想,自己父汗昭礼可汗若活着,气度一定不比这老头差。 老者全名叫裴罗.骨咄禄.亚尔,他已经在阿热位置上坐了二十年。 亚尔终于走到座位上落座。 右下首方的比赫即刻大声道: “阿热身体恢复康健,实乃黠戛斯万民之福,比赫感恩神灵。” 霍尔斜了大王兄一眼,心道你抢了我的词。 “阿热是洪福之人,自然得苍天庇佑,霍尔早就知道阿热一定会痊愈的。” 轮到注吾合素时,他只简短说了句:“恭贺阿热身体痊愈。” 其他贵族和大臣也七嘴八舌恭贺阿热恢复健康。 亚尔呵呵轻笑:“这要多亏大唐使者妙笔回春,诸位坐下吧。” 众人刚刚落座,这时从外面进来一名侍卫,躬身行礼。 “禀告阿热,卫兵刚刚抓获一名逃奴,是阿热大帐跟前伺候的丹巴。” 亚尔疑惑,这个丹巴在他王帐伺候有些年了,人还算老实,为何要逃? 他嗔怒道:“此类小事,不必禀告。” 这时,比赫站起身。 “阿热,你刚刚康复,这个丹巴就要外逃,恐怕事情并不简单。” 霍尔跟着站起身:“阿热,比赫兄长所言甚至,还是让刑官审审吧。” 亚尔目光晦暗不明看向两个儿子,沉默两秒后对侍卫说:“那就审审。” 侍卫得令后退了出去。 刘异此时嘴角噙着笑意,他感觉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正式开席后,众人开始宴饮。 相比于拘束的黠戛斯群臣,大唐使团这边则豪放多了。 他们气场全开,吃得十分忘我。 第九小队成员没有参加宴会的经验,无知者无畏,全当是村里办喜事吃席。 这群穷当兵的很快就狼吞虎咽起来,这还是在他们刚吃完上顿的情况下。 至于江小白和毛台,一个心里只有佛祖,一个只有画符,根本不把规矩礼仪放在眼里。 江小白一杯接一杯地猛灌马奶酒。 他心想刘异这人果然言而有信,刘异说过如果到了草原,就请他喝最好的马奶酒,没想到还是宫廷特供装。 至于句鹿莫贺和密羯,这俩回鹘人更是不可能对黠戛斯皇族有多少敬重,具体表现就是该吃吃,该喝喝。 十人使团给黠戛斯群臣的整体印象是:大气。 他们一致猜想:这肯定见惯了大场面,才能如此淡定啊! 不愧为大唐使团。 第207章 我为何感觉很傲娇呢? 亚尔看向刘异他们这边,眼眸忽然变得深沉。 他又看向黠戛斯贵族那边,突然以唐话大声说: “诸位,借此宴会,我有一事要告知大家。大唐使者此来我黠戛斯,是为共同商讨攻打回鹘掘罗勿和阖馺(hé sà)之事,诸位有何看法?” 本来拘谨的臣子们听到这句,骤然震惊莫名。 大唐是来联合我们打仗的? 一名六十多岁的清瘦老者站起身,对亚尔行礼后用唐话大声说: “阿热,不能相信大唐,当年回鹘还不是与他们联合一起打败突厥,回鹘与大唐关系比我们黠戛斯更加紧密,大唐公主至今仍是回鹘可敦,唐人现在却想攻打回鹘,此等背信弃义的盟友不能相信。” 句鹿莫贺听见后,‘啪’地一声,将手里的解食刀拍在桌上。 他没有站起,坐在位置上说:“我虽没见过你,却能猜到你是谁。” 黠戛斯众臣整齐看向句鹿莫贺,这人谁啊? 他们才发现大唐使团里还混入了胡人。 句鹿莫贺接着说:“你应该是黠戛斯宰相尼西,对吗?” 所有人震惊,清瘦老者更是震惊。 “你又是谁,怎会知道我?” “我是反对阖馺(hé sà)和掘罗勿的前任回鹘宰相句鹿莫贺,我在回鹘时就听说掘罗勿拿了重礼贿赂你,只为让你在阿热面前替他讲话,本来我还不信,如今看来传言非虚。” “大胆,你这回鹘奸贼,竟敢诬蔑本相,来人,将他速速缉拿。” 刘异哼笑:“我从来不知黠戛斯在有阿热在场的情况下,是由宰相做主的。” “你……你胡说,”尼西畏惧地转头看向亚尔,“阿热,是我僭越了。” 亚尔脸色平静,没有说话。 刘异站起身,目光灼灼逼视尼西,问道: “句鹿莫贺如今是我使团里的人,他情愿背负骂名前来黠戛斯与你们共同协商对付自己的大汗,你却要将其缉拿,莫非你才是回鹘人?” “你……” 尼西眼见四周的黠戛斯大臣们开始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还有的在窃窃私语。 他知道自己惹了猜忌,进退两难,不敢再发声。 亚尔忽然脸带笑容安慰: “尼西,我最信任的宰相,我当然相信你,你定然是今日醉了酒才会如此心急。” 尼西讪笑接下这个梯子:“是,老臣不胜酒力。” 在亚尔的示意下,尼西悻悻坐下。 这时,又有一个长相酷似尼古拉斯赵四的老头站起身,以理中客的口吻说道: “内相刚才表述虽然急躁,但也不失有几分道理,回鹘臣服大唐,与大唐有联姻之谊,大唐仍谋划将其歼灭,我黠戛斯今日若助大唐,可想来日下场。” 刘异看着尼古拉斯赵四问:“汝非鱼,安知鱼之苦?” “何意?” “意思是你是个大傻缺。” “???” “回鹘与大唐,你只看到表象。安史之乱时,回鹘出兵四千帮助平乱,事后却洗劫了洛阳城做为回报。唐朝与吐蕃在西域作战,回鹘亦出兵协助,却杀了大唐北庭都护杨袭古。” 在场的黠戛斯大臣开始交头接耳。 对于刘异所说这段大唐与回鹘的历史,并非所有人都知道,他们需要交换信息确认。 刘异继续说: “回鹘人以摩尼教为国教,便强求唐朝在中原各州府都建立摩尼寺,允许摩尼教法师自由传教。两国长期进行的绢马贸易,回鹘人每每以劣马充当良驹,换取大唐上好的绢帛。” 这一番话让句鹿莫贺有点尴尬,他战术性地不停喝酒,还咳嗽了两声。 刘异打的是整个回鹘的脸,货物以次充好,句鹿莫贺做宰相的时候也这样干过。 “你们说回鹘臣服大唐,哪里臣服?回鹘可汗名义接受唐朝皇帝册封,但私下却倨傲无礼,你说大唐公主至今仍为回鹘可敦,那你可知大唐公主已经被掘罗勿挟持,要她在库里台大会当众承认莫须有的罪名?” 黠戛斯众人听完后一片哗然。 “回鹘胆敢挟持大唐公主,真的假的?” “难怪大唐要攻打回鹘。” …… 刘异认为大唐的宣发配得上凌迟三天。 槽,这么大的委屈敢情别国都不知道啊? 他最后来段总结性陈词:“大唐从来不是背信弃义的盟友,除非别国给脸不要脸。” 这时,坐在上席的亚尔开始呵笑着打圆场。 “对于大唐的信义,黠戛斯从不怀疑,来,使者,我们共饮此杯。” 两人隔着五六丈的距离,隔空干了一杯。 阿热放下酒杯,面含微笑说: “使者,即便大唐言而有信,我还是不能答应你的请求。” 对于这个突然转折,所有人再次齐刷刷看向阿热。 亚尔脸色郑重地说: “回鹘人口超过九十万,士兵二十余万。攻打掘罗勿和阖馺(hé sà),你说对等出兵,大唐只出八人,却要我黠戛斯出十万铁骑,恕我实在无法应允。” 瞬间,整个宴席安静了,一片羽毛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叮当回响。 震惊得不仅是比赫与霍尔,全部黠戛斯大臣都怀疑自己耳朵产生了幻听。 一方只出八人,却要另一方出十万铁骑,这是联合作战? 特么的,还能这样? 大唐当黠戛斯人全是傻子吗? 陶晓小声吐槽:“队长太狂了吧?” 古乐点头:“是太有想法了,他好像重新定义了对等。” 米童歪着脑袋:“等等,我为何莫名感觉有点小傲娇呢?” 张鼠白他一眼:“能不骄傲吗,咱八个能换十万铁骑呢。” 王二宝惊喜:“那我身价是不是涨了啊?” 第208章 跟我玩battle? 右侧黠戛斯席上,站起一位赤发碧眼的中年大叔。 寡淡眉,大白脸,脸上的阴气跟德古拉伯爵有的一拼。 德古拉用生硬的唐话怒吼道: “大唐这是在羞辱我们,阿热,应该将此人即刻斩首,以挽回黠戛斯全族的荣耀。” 亚尔目光深邃,脸色不咸不淡,没有表态。 刘异眼角轻轻上扬,嘴角斜挑,侧脸看向亚尔。 没即刻斥责这名大臣,就是在犹豫了? 老子私下找你密谈,为此还好治好了你的腿疾,你却将此事当众说出来,这是给老子挖坑吗? 槽,想卸磨杀驴? 看来这不是什么欢迎宴,是鸿门宴啊。 刘异不是刘邦,总该让你们这群土鳖知道惹了谁。 他不紧不慢地再次站起,目光直视对面的德古拉大叔。 跟我玩battle,你家历史有几页,自己心里没点逼数吗? 他气沉丹田,以足够全场人都能清晰听见的声音大声道: “欲杀来使?看来黠戛斯对中原历史不大了解,好,那我就说你给听听。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悬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 全场被刘异颇具压迫性强大气场镇的鸦雀无声。 德古拉大叔反应了十几秒后,才大声驳斥道: “大汉强盛举世皆知,我们黠戛斯王族就是继承了大汉强悍的血脉,可你并非来自大汉,而是唐国。” 刘异发出‘咯咯咯’的一阵讥笑声。 “羞辱大唐使者,只会比羞辱大汉更加严重,我只举一个例子。贞观十七年,大唐使者王玄策出使天竺受辱,两个月后他带了一千多吐蕃兵和七千泥婆罗兵灭了天竺一国。三日内杀敌过万,俘国王、王妃、贵族在内一万多人,所过之处五百八十座城邑投降。” 咕~嘟~嘟…… 刘异停顿的空隙,能听到其他人集体吞咽口水的声音。 黠戛斯群臣震惊之余都有点后怕。 刘异环伺一周,菲薄的唇角再次上扬,继续道: “王玄策这种一人灭一国的战绩,回到大唐也只不过封了个从五品的朝散大夫。无奈,在我大唐谁还不是战功赫赫呢?灭区区一国根本不足称道。” 一段凡尔赛到欠揍的炫耀,足以让在场诸人恨到牙痒痒。 同时他们又知道,这人所言非虚。 黠戛斯群臣瞬间想到了昔日强大的草原霸主——突厥。 论突厥之强大,现在称雄的草原各族,回鹘、黠戛斯还有奚族,当年都是弟弟。这几族如今的语言文字仍在沿用突厥语,就是被突厥奴化过的证据。 即便如此强大的突厥,当年也被大唐打败,不得不迁离这片草原,这才有回鹘和黠戛斯的崛起。 若杀了使者,他们黠戛斯族真能承受起来自大唐的怒火吗? 这时,宰相尼西再次站起身。 他直接面向刘异大声说: “大唐使者我们自然不敢怠慢,但你们真是大唐使者吗?黠戛斯虽八十年未与大唐联络,却仍知晓大唐使者奉命出访都要持旌节,你们的旌节在哪里?口说无凭,不妨拿出旌节一验。” 第九小队成员面面相觑,什么东西? 密羯拍拍毛台,问:“何为旌节?” 毛台想想:“大概跟道士的拂尘差不多吧。” 句鹿莫贺毕竟做过宰相,有些见识,小声解释: “在大唐旌节包含八件物品,其中门旗二面、龙虎旌一面、节一支、麾枪二支、豹尾二支。旌以专赏,节以专杀,行则建节,树六纛(dào)。旌节是凭信,也是权力。” 当年太和公主嫁入回鹘时,左金吾卫大将军胡证率领三千骑兵送亲,句鹿莫贺在送亲使仪仗队里见过旌节。 此刻全场都在凝望刘异,等待他的答案。 大唐这边的小伙伴们开始集体冒汗,完了,这下要穿帮了。 张鼠在他旁边掩嘴小声出主意:“就说弄丢了。” 刘异众目睽睽之下,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狂放笑声。 “哈哈哈……” “不错,大唐使者正式出访必然持节,但我此次是秘密前来,如果持节,如何能通过掘罗勿掌控的回鹘各部落?” 尼西冷笑:“那你就是无法证明身份了?” “谁说没有?” “哦……你还有其他信物?” “我们进王庭时,可见人看见注吾合素王子部下牵的那八匹枣红大马?” 黠戛斯众人疑惑不解,不明白他此时提马做什么? 刘异接着说: “那八匹马乃是汗血宝马,产自西域宁远国,就是大宛,不信你们可以让懂马的人去验一验。开元年间,大唐和义公主和亲宁远国王,宁远国王感激恩德,特向明皇敬献两匹汗血宝马,明皇欣喜,赐名“玉花骢”和“照夜白”,还让画师为两匹马绘了《照夜白图》。可见汗血宝马在大唐之珍贵稀有。若我们不是唐使,怎会人人坐骑都是大宛良驹?” 刘异一番解释,连句鹿莫贺都开始怀疑起来。 难怪来时他们马跑得那么快,我的坐骑蹄子都快倒腾冒烟了才能勉强跟上他们,原来他们的坐骑是汗血宝马。 嗢没斯对我暗示过这人身份不一般,莫非他真是大唐密使? 眼见黠戛斯族人眼神从怀疑渐渐转变为了然,宰相尼西愤怒道: “想用几匹马就证明自己身份,简直是无稽之谈。” 刘异厉声问道:“你分明想通过质疑我的身份来羞辱大唐,怎么,你想让黠戛斯全族替你承受来自大唐的怒火吗?” 信不信我一个屁把你蹦出地球村啊? 尼西也学刘异发出一阵哈哈哈的狂妄笑声。 “你当我们草原各族真什么都不知道吗?你所说的强悍大唐早已成为过去,这些年唐国阉人当权,朝政腐败,国力空虚,兵将怯懦。唐国现在寺庙遍地,比医馆还多,听大乘佛法慈悲教义长大的唐人,入伍后连吐蕃兵都打不过,还想威胁我们黠戛斯人?笑话,哈哈哈……” “啊啊……” 尼西的这段话最后以一声简短的惨叫收尾。 下一秒,他脑袋已经搬家。 宰相大人螺旋桨升天。 第209章 大慈大悲江和尚 此前,刘异一直以为‘将你脑袋拧下来’,是句夸张的玩笑话。 谁都知道,这几乎不可能实现。 将人头拧下来,难点不在扭断脖子。 难点在人皮和肌肉组织没有缺口情况下,韧性极高,根本扯不断。 所以手撕鬼子这种脑残情节才会被大家嘲笑。 但今天刘异亲眼见证了走进不科学。 江小白在他面前,在所有人的见证下,活生生将黠戛斯宰相的脑袋给揪了下来。 徒手完成。 江小白冲过去的时候,由于速度太快,头上戴的黑巾飘然滑落。 他在众人面前赤裸裸袒露出那透明锃亮高瓦度的大光头。 大帐里瞬间明亮了不少。 此刻,无头尸身已经栽倒。 江和尚抱起连着大片不规则皮肉的脑袋端详,呲呲喷涌的血水溅红了他衣袍前襟。 “替贫道跟佛祖问声好,饿……”和尚打了个酒嗝后,恍然道:“不对,你的德行去不了西方极乐,只能下拔舌地狱,那…那就替我跟阎王问个好。” 黠戛斯人,马背上的民族,见天跟回鹘干仗,什么惨烈的事情没见过? 但今天这种场景他们还真没见过,太瘆人了。 这群草原汉子被吓得呆愣了半分钟才回过神来。 “啊……”有人发出尖锐爆鸣声。 “那光头是个和尚?”有人发出惊叹声。 “宰相!”尼西狐朋狗党的哀嚎声。 “保护阿热……”注吾合素大喊。 “来人,来人。”比赫与霍尔大喊。 ‘啪’~茶杯碎掉的声音。 “侍卫,侍卫。”大统领亚尔喊道。 现场一片混乱,黠戛斯人以最快的速度远离光头和尚。 刘异深呼吸一口气,他知道江小白喝醉了,否则应该只扭断脖子。 都怪草原的马奶酒度数太低,和尚到现在才开始上头,还没倒下。 他走过去一巴掌拍掉江小白手捧的人头,让它滚落到地上。 和尚眼神呆呆木木看向刘异,委屈道: “他刚刚辱骂佛门。” 刘异哄道:“我听见了,他该死。” 江小白醉酒后表情生动不少,他开心地笑了。 笑着笑着……就直接断片了。 被喷得满身鲜血的大和尚,直挺挺栽倒在刘异怀里,心安理得地呼呼大睡起来。 刘异接住他后两眼无奈仰望房顶,自己招谁惹谁了? 这时,张鼠等人也从震惊中恢复,他们纷纷跑过来聚拢在刘异周围。 他们武器被收缴了,现在手里抄酒瓶,抄解食刀,抄盘子……拿什么做兵器的都有。 张鼠感慨:“佛门是江和尚死穴,那宰相真倒霉。” 毛台郁闷道:“是我出手慢了,那老头刚才竟没提我们道门,瞧不起谁呢?” 第九小队成员用震惊的眼神询问队长,你从哪招募的恐怖分子? 句鹿莫贺赞叹道:“我平生还是第一次见有如此神力之人,大唐藏龙卧虎啊!” 密羯歪头问:“他收徒吗?我想学拔人头。” 另一边,亚尔在两名侍者的掩护下撤离主席位置,他被三位王子和一大群黠戛斯臣子像保护大熊猫一样围在当中。 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后,从外面冲进来七八十个手执弯刀、弓弩的士兵,大帐空间一下子就被挤满。 这些士兵将刀锋和弓弩齐齐指向大唐使者团。 刘异冷笑,帐外原来藏了这么多人,看来早就准备好了。 这时,比赫才敢大声说话。 “大胆唐使,你来黠戛斯,我们以礼相待,你却在王庭残忍杀害我族宰相,来人,将他们通通拿下。” 刘异声音凶横道:“你们敢?都不想活了?” “等等。” 上面这句话是亚尔说的。 刘异目光穿过重重阻碍,直接看向对面人群中的奸诈老头。 “你们宰相怀疑大唐子民被佛法教化得怯懦胆小,大唐和尚只不过以身做法给他解答我们是否怯懦,佛也有三分火,那老头求仁得仁,只能算死得其所。” 霍尔愤怒道:“你简直强词夺理。” 亚尔拨开身前的侍卫,看着刘异平和道: “多谢大唐使者替我除掉尼西这个细作。” “细作?”臣子们看向阿热。 亚尔一脸认真道:“尼西是回鹘人安插在黠戛斯的眼睛,我本就打算要将其正法的,没想到大唐使者出手如此利落,一举将其击杀,倒省得我亲自动手了。” 刘异脸上堆起假笑:“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黠戛斯众人疑惑看向自己的阿热,这都能忍? 亚尔不愧是做了二十年大统领的人,他用最快的速度调整好心态,已经恢复从容。 他对士兵们用突厥语大吼道:“谁让你们进来的?都给我退出去。” 七八十甲兵呼啦啦又全走了。 亚尔吩咐亲卫:“将尸体抬出去,打扫大帐,我们继续开席。” 现在不仅黠戛斯人 ,连第九小队和句鹿莫贺、密羯也觉得不可思议。 密羯吐槽:“这也太突然了,一个个变脸这么快吗?” 米童挠挠脑袋:“不可能吧,就放过我们了?” 王二宝疑惑:“黠戛斯宰相性命这么不值钱吗?” 刘异知道是江小白救了大家。 看外面埋伏的这些甲兵,亚尔这个奸猾的老狐狸估计真想对自己动手。 大唐这些年过于软弱,纵容了番邦的气焰。 是江小白让黠戛斯人重新认识了唐人的实力。 众人再次回到各自座位后,氛围一时间有点小尴尬,再也找不回刚才的愉快心情。 恰在这时,外面又有侍卫进来禀告: “阿热,丹巴已经招供,是他给你下的毒。” “他下毒?”亚尔眼神忽明忽暗。 “丹巴说是注吾合素王子指使他下毒的,丹巴见唐人替阿热找到解药,自知阴谋败露,所以才畏罪潜逃。” 亚尔听完后,看了眼注吾合素,又将目光扫向比赫和霍尔。 他沉默片刻后,命令侍卫:“丹巴诬陷王子,即刻处死。” 黠戛斯众大臣脸上全是疑惑表情。 阿热怎么如此肯定丹巴是诬陷? 阿热在维护二王子? 比赫急得当时站起身。 “阿热,丹巴是在受刑之后才供出的注吾合素,是不是诬陷,是否需要再核实一下?” 三王子霍尔跟着站起。 “阿热,你这次病得突然,要不是大唐使者医术精湛,恐怕会有性命之忧。若丹巴后面真有主谋,此人心思歹毒,如不能将其一并铲除,难保他日会再次出手害阿热。” 支持比赫和霍尔王子的大臣们,此刻跟着纷纷附和,七嘴八舌要求严惩幕后之人,字字句句将矛头指向三王子。 注吾合素豁然起立,面相父亲道:“阿热,你发病之时,我并不在王庭。” 霍尔冷哼:“兴许就是为了欲盖弥彰呢。” 注吾合素冷冷看向霍尔,“丹巴定是受人指使诬陷我。” “是不是诬陷,言之尚早。” 注吾合素转头面向父亲,说:“若阿热不怕扰了宴会兴致,我愿与丹巴当面对峙。” 比赫:“阿热,既然注吾合素愿意对峙,不妨成全他的清白。” 霍尔:“大王兄所言甚是,查明真相也好还二王兄清白。 亚尔看向三个儿子,忽然感觉有点心累。 “将丹巴带上来。” 刘异抿嘴憋笑,好戏终于开场了。 第210章 无知真可怕 不多时,一个满身满脸鞭痕的红发男人被拖进帐篷。 密羯侧脸看看,评价道:“黠戛斯人都不懂用鞭子吗?这种打法看上去伤痕多,其实没多疼。” 毛台点头认同:“行刑的人可能是他家亲戚吧,一看伤口就知道鞭子上都没倒刺。” “连姜水和盐水都没蘸,这叫拷打?” 变态二人组的对话让周围的黠戛斯人开始狐疑,伤好像确实不严重,这就招了? 丹巴被侍卫拖到地当中跪着。 他畏畏缩缩地瘫在那,脑袋转一圈,目光最终锁定注吾合素的位置。 丹巴往注吾合素的方向爬行几米,他满脸凄苦以突厥语自责道: “是属下无用,没有完成任务,属下也没想到阿热身边忽然来了位能解毒的大唐医师。” 刘异坐在位置上拄着下巴看向注吾合素,呵呵,接招吧! 在场诸人也齐刷刷扭头,目光纷纷投向二王子。 真是二王子指使的? 惊天大瓜啊,谋害亲父。 注吾合素站起身,目光阴冷回视丹巴。 “你说是我指使你下毒,我什么时候给你下的命令?” “两个月前,王子上次回王庭的时候。” “毒药也是我给你的?” “是。” “那是什么毒药?” “王子说叫丹毒,来自中土。” “下毒之后有何症状?” “开始会发热、浑身寒战,像受了风寒,一天后身体出现红斑,小腿会红肿胀痛,之后会蔓延全身,半月后药石无医,必死无疑。” “哇,好歹毒。”刘异拍手活跃气氛。 尴尬,没人附和。 黠戛斯大臣们都在窃窃私语,猜忌迅速发酵。 “居然是慢性毒药。” “我听王帐的人说过,阿热发病时就是他说的这些症状。” “二王子这是何苦呢?” 注吾合素不理会周遭的议论声,面向父亲为自己辩解。 “我非嫡非长非幼,阿热若遭遇祸事,于我有何益处?阿热的位置又不是由我来继承。” 亚尔沉默地看向儿子。 大臣们也陷入思考。 对啊,二王子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即便谋逆也不会傻到用下毒的方式,那只会便宜三王子啊。 霍尔这时噌地站起,大肚子好悬没把身前的食案给拱翻。 “谁说没有理由?你或许因为自己阿娜的死而怨恨父亲呢。” 黠戛斯大臣们这时想起来,二王子的母亲是被阿热赐死的。 注吾合素瞪着霍尔问:“谋害阿热是死罪,谁会傻到用慢性毒药,等着被抓?” 比赫这时也站起身:“或许你想慢慢折磨阿热呢。” 黠戛斯大臣不是傻子,几个回合针锋相对,他们已经听出来,这是大王子联合三王子对二王子发起的挑战。 事情还没查清,两位王子就在诛心了,想做实指使下毒的人就是二王子。 虽然只有个人证不充分,但貌似二王子也拿不出什么令人信服的证据辩驳。 有些老臣开始惋惜,诛心的可怕之处在于能引起阿热戒备。看来二王子要输啊,可惜了一员猛将。 注吾合素不再跟丹巴纠葛,也不去看字字句句针对他的比赫和霍尔。 他直接面向父亲亚尔,一脸真诚地问:“阿热相信丹巴所说的话吗?” 在场所有人又齐刷刷将眼球转向大统领,裁判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亚尔的目光在三个儿子脸上挨个扫过,最后以郑重的语气说: “注吾合素,这件事要慢慢调查,调查期间你就不要再回部落了,带兵之事我会另外选人。” 霍尔对父亲躬身行礼,“阿热,我愿意替为你分忧,负责调查二王兄下毒一事。” 亚尔瞪小儿子一眼,看向大儿子说:“比赫,这件事还是由你负责取证吧。” 比赫一脸恭顺回道:“我一定不辜负阿热期望。” 刘异抿嘴憋笑。 张鼠小声问:“六一,笑什么?” 刘异:“你听过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故事吗?” 唐人使团成员一脸迷惑,啥意思? 此刻黠戛斯的贵族和大臣们知道,二王子要芭比q了。 一位支持注吾合素的臣子站起身行礼。 “阿热,二王子素来对你恭谨,这件事定是有人蓄意陷害。” 另有一位跟着站起:“阿热不要被小人蒙蔽。” 眼见还有要站起来的,亚尔突然严肃道:“这件事我已有决断,无须再议。” 比赫和霍尔隔空对视一眼,脸上隐隐有得意神色。 注吾合素绝望地看向父亲,自肺腑发出一阵凄厉的惨笑声,笑声中蕴含无限伤痛、悲凉,还有孤独。 哈~哈~哈哈…… 比赫大声斥责:“你疯了吗,胆敢在阿热面前无礼。” 注吾合素的笑声还没收敛,刘异又爆发出一阵阵‘嘎嘎嘎’似鸭子般的爆笑。 他感觉这场戏简直太精彩了,身为开天眼的玩家,他都不好意下场了。 所有人愣愣看着这位奇怪的大唐使者,他又笑什么啊? 刘异看向注吾合素:“天家无父子,现在你总该相信了吧?他明知道你是冤枉的,还趁机收了你的兵权。” 注吾合素满脸凄苦地回:“是,你赢了。” 亚尔面色凝重,一脸不悦看向刘三藏,人家点了,但没点破,他不好发作,只能先忍着。 比赫和霍尔,还有其他黠戛斯人诧异,这俩人打啥哑谜呢? 刘异再次离席,他走到那名叫丹巴的红发男子面前,一脸认真地问: “你可知我为你们阿热解的是什么毒?” 他又回头看向毛台,“你给他翻译翻译。” 毛台将他的话翻译成突厥语后,丹巴回答:“是丹毒。” “丹毒是你下的?” “正是。” 刘异噗嗤一笑,摇头嘲讽:“没文化真可怕。” 他确认过眼神,这人就是个傻缺。 刘异转身又走向亚尔的侍者。 “你是亲眼见证我解毒的人之一,你不妨跟大家说说,我是如何解毒的?” 侍者看向众人,认真答道: “你当时让人取来一根缝衣针,用火烧过后,拿针刺破了阿热的小腿放血,你说这叫火针疗法。” 在场诸人听得有点迷糊。 解毒不开吃药或催吐吗,怎么会放血? 刘异眼见众人脸上的迷茫,感觉效果还不错。 他再次转向丹巴,说道: “有人听说阿热中了丹毒,我在给他解毒,之后阿热就痊愈了。于是他就指使你将丹毒栽赃给二王子,对吗?呵呵,你认为丹毒若真是毒药,只放血就可以解吗?” 刘异环伺一周,大声道:“丹毒并非毒药,而是人体热毒蕴结,郁阻肌肤而自发疾病。” 这是中医的说法,西医认为丹毒是病菌导致真皮浅层淋巴管的感染。 放血会减轻局部淋巴管的压力,促进淋巴回流,能使患者尽快恢复。 他啧啧啧一顿嘲笑后,对丹巴说:“要陷害人也得有点常识啊,无知真可怕。” 刘异转向亚尔,一脸和煦地问: “你的病因我当时有告诉过你啊,现在怎么还和外人一起冤枉自己儿子呢?” 第211章 承蒙夸奖 刘异一段话让全场哗然。 阿热根本没有中毒? 丹巴是在陷害二王子? 阿热也知道自己没中毒,他刚刚为何要收二王子兵权? 丹巴意识到周围氛围不对,他满脸惊恐地望向比赫和霍尔兄弟。 亚尔瞪了一眼霍尔与比赫,又对注吾合素一脸温和道: “为父不懂医术,唐使说的那些一时记不住,给忘记了,让我儿蒙受了冤屈。” 奇怪,大唐使团不是和注吾合素有过节吗?他实在没想到他们参合黠戛斯的家事,他原以为刘三藏是个聪明人呢。 注吾合素语气坚定道: “阿热,我请求亲自审问丹巴,他诬陷我必是受人指使。” 亚尔拧眉沉声:“丹巴陷害王子,即刻处死。” 他最开始就想处死丹巴的,都怪比赫和霍尔那两个蠢材。 侍卫要拖走丹巴时,他忽然大喊: “大王子,三王子,你们替我求求情啊,我可全都是……” 亚尔是个灵活的胖子,他抄起解食刀,几个健步就窜跳到丹巴身前,一刀割开了他的喉咙,让他再也无法喊叫。 “诬陷完二王子,还想诬陷我,挑拨我们兄弟关系,我看你定是回鹘细作。” 亚尔舒口气,摆摆手示意侍卫赶快将尸体拖走。 “丹巴既死,这件事到此为止。” “阿热,你真的不想调查是谁陷害我吗?”注吾合素不死心地发出灵魂拷问。 刘异气道:“你上辈子是黄河吗,咋就学不会死心呢?” 注吾合素喃喃自语:“是啊,我不该抱有幻想的,我本想给他最后一次机会的。” 亚尔怔怔看向二儿子,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时,大帐外面突然响起乒乒乓乓的厮杀声。 “发生了什么事?” 他之前埋伏的五百甲兵就在帐外。 阿热的贴身侍卫要出去查看情况,被注吾合素拦住。 “不用去了,是我的人将王庭围了。” 冷水泼热油,霎时惊炸了。 “注吾合素,你疯了吗?”比赫问。 “我该早些杀掉你。”霍尔说。 “逆子,你真要谋反?”亚尔问。 注吾合素满脸怨毒,“父亲不是整日忧心我会谋逆吗,以后不用怕了,我早点做了也好让父亲安心些。你一次又一次纵容比赫与霍尔谋害我,我再不反就真没机会了。” “逆子。”亚尔大骂,“早知道当年赐死那贱奴时应该连你一起杀掉。” 刘异插话:“你就知足吧,你这样对注吾合素,他能忍到今天就不容易了。我阿耶千方百计对我好,我仍免不了早中晚各骂他一次,还不止一次幻想要揍死我家老头,相比之下你儿子够孝顺了。” 霍尔对注吾合素嘲道:“就你带回来那八百人也敢围攻王庭?笑话,王庭守军有两千,附近部落勇士有一万,你简直是自寻死路。” 注吾合素颔首回答:“是啊,我就是用附近的部落勇士在围攻王庭那两千啊,我带回的亲卫八百则去围剿王帐周围那五百。” 全场震惊。 亚尔喃喃道:“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如果注吾合素说的是真的,意味附近部落背叛了他。 比赫不可置信地问:“那物古是你的人?” 那物古是离他们最近部落的首领。 注吾合素点头:“他是最有野心开疆拓土的勇士,却被你们安排在王庭附近不得施展,这里虽接近王权,却令他的领地永远都无法扩张,只有我能给他想要的。” 霍尔冲到亚尔的侍卫身旁,抽出他的刀。 “我们这么多人,先杀了你,看那物古听谁的。” 刘异大喝一声:“大唐使团听令,掀开你们面前的食几。” 本来吃瓜吃得兴趣盎然的八只猹,忽然接到这样一条命令。 掀桌子? 他们不理解,但很喜欢。 八个人听命纷纷掀翻食案,任杯子、盘子、碗摔落一地。 桌子被掀翻过来后,他们惊喜地发现,被收缴上去的武器就黏在桌子背面。 毛台的匕首,密羯的皮鞭,张鼠的伏波弩,句鹿莫贺的弯刀,第九小队的短刀。 刘异再次下命:“在军队攻进来前,我们的任务是保护好黠戛斯未来阿热注吾合素王子。” 九个人纷纷拿起武器,退到注吾合素周围,连睡着的和尚也被一起拖过去。 支持注吾合素的朝臣与贵族,开始向他们这边靠拢。 支持比赫和霍尔的朝臣,慢慢向亚尔身边靠拢。 臣子们感觉今天这顿饭吃得刻骨又铭心,大家强势围观了一场谋逆,现在双方形成对峙态势。 比赫王子用震惊八辈子的语气问刘三藏: “你是注吾合素的人?你们被囚车押运回王庭,是场苦肉计?” 刘异眨眨眼睛,呵笑着回: “他说身边被你们安插了眼线,若我直接随他回王庭,估计很难见到阿热,所以我们就演了场戏,还要多谢大王子的引荐啊,我很想称呼你一声:同志。” 猪对手很给力,刘异表示自己很满意。 比赫被气到抓狂,捶胸顿足。 团伙其他八人目光幽怨地看向刘异。 “是你害我坐了四天囚车?”密羯委屈啊。 张鼠叹气:“果然对你的人品不该抱有期待。” 第九队小伙伴则敢怒不敢言,挨千刀的队长太过分了。 对面比赫接着问:“赴宴不准携带武器,你们怎么有机会在这藏刀?” 刘异嘴角噙笑:“注吾合素若这点本事都没有,我也不敢与他合作了。谁会像你,只会在王帐安插些没用的人。” “当时你给阿热解毒时,故意赶走了大帐内侍,就是为引我上钩?” “没错。对于谋反,注吾合素一直犹豫不决,我正愁找不到方法向他证实,他父亲根本不可信,你们就给了我这个机会,活菩萨啊。” 注吾合素目光坦然直视父亲亚尔。 “刘三藏说的对,无论是长子继承,还是幼子守业,根本无所谓,只要我是独生子。” 句鹿莫贺侧脸疑惑地问刘异: “草原那晚你到底跟他说什么了,致使他决意谋反?” “也没什么,就是给他讲了李世民抢上岗机会的故事,当年秦王若不先杀李建成和李元吉,死的很可能就是他自己,那也没后来的大唐盛世了。李渊晚年昏聩,没有宏图大志,让他早点退下去,对整个国家、民族都好。历史为会尊者讳,为贤者饰,不用担心后世舆论暴击。” 句鹿莫贺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刘异。 “你到回鹘,挑起嗢没斯和我一起谋反,刚来黠戛斯才一天,就让人家父子反目,刀兵相向,你……你真是个祸害。” 刘异谦虚笑道:“承蒙夸奖,我家乡对我这种人才有个美称,叫搅屎棍。” 第212章 画的饼吃撑了 这场宫变直至半夜才结束,毫无意外以二王子胜利告终。 准备得这么充分,要说注吾合素之前没有丝毫谋逆之心,刘异绝对不信。 他认为自己只不过恰巧点燃炸药桶的引线,引爆了注吾合素常年积累的怨恨。 注吾合素是个隐忍的狠人,他的军队攻进来后,他当着父亲亚尔的面,亲手杀了两个兄弟比赫和霍尔。 比赫和霍尔的母亲、舅舅、外公全没能幸免,悉数灭族。 亚尔亲眼目睹爱子惨死,急火攻心,被彻底气成病号了。 注吾合素异常孝顺地派了五百甲兵护送父亲回寝帐休息,并勒令此后任何人不得打扰阿热静养。 完全掌控王庭后,他开始对朝臣大清洗。 黠戛斯共有七位宰相,这夜除了尼西外,另外两个不识时务的傻瓜也丢了性命。 都督、职使、达于,这些领兵的大将多数都支持注吾合素,他基本没动。 朝中原本有长史十五人,这些文官最好搬弄是非,注吾合素恨他们之前挑唆比赫与霍尔针对自己,当夜送了十名长史回炉再造。 到第二天清晨,朝中该死的都死得差不多了,他才以亚尔的名义召集黠戛斯各部落首领前来王庭开会。 部落首领到齐的时候,才发现王庭已经变天了。 个别不服想龇毛的首领,一进大帐就被砍杀,注吾合素直接提拔这些落里之前备受打压的首领兄弟或儿子接替。 通过物理说服和心理说服双管齐下,他最终掌控了整个黠戛斯。 这些天注吾合素在外面杀人杀得如火如荼,刘异带领他的小伙伴玩得热火朝天。 他们吃吃喝喝,玩玩闹闹,可着帐里帐外折腾。 第五天下午,毛台和密羯两个小变态正在帐子里玩嘎啦哈。 密羯一输就会追着毛台打,离大帐很远都听见小道士发出的吱哇乱叫声。 米童和古乐正在玩撞拐拐,米童罗圈腿对上古乐的大长直,主打就是一个自信。 句鹿莫贺正缠着江小白跟他玩角力。 草原人天生慕强,自从在宴席上见识过江小白徒手拧人头,句鹿莫贺就对大唐和尚崇拜的不要不要的。 刘异、张鼠、王二宝和陶晓,四人正在搓麻。 麻将块是刘异用白芷根现做的,虽比不得他们留在军营里那副樟木雕的麻将牌,也能凑合着用。 “三筒。” “杠,八条。” “杠,东风。” “杠,幺鸡。 “槽,我打张三筒,你们三家连着杠我?” “三藏,未来几周的袜子估计你要全包了。” “你们还是人吗?” 刘异现在有点后悔教这仨禽兽搓麻了。 打不过,根本打不过。 “内急内急,我和草原有个约腚。” “你又耍无赖想逃?”王二宝咬牙切齿道。 “牌品太坏。”陶晓评价。 张鼠摇头:“比人品还差。” 他家小六一何时变成这个样子滴? 三人0.5倍速,异口同声:“不~准~溜。” 这时,一名黠戛斯士兵走进大帐。 “注吾合素王子召见大唐使者刘三藏。” 刘异双眼顿时放亮,贱嘻嘻对三牌友说: “你看,真不是我要逃,赶巧了不是。” 三个人龇牙咧嘴地emo。 刘异猥琐奸笑,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哼着阳光开朗大男孩,嘚嗖地跟士兵走了。 五天了,他估计注吾合素这边已经完事了。 刘异到‘密的友’大帐时,注吾合素又在看那本《卫公兵法》。 见刘异进来,示意他坐对面。 刘异坐下后问:“你打算何时就任阿热?” “不急,反正现在全族尽在我掌控之中。” “那你打算何时出兵回鹘啊?” “请你来就为商讨此事,我出兵有个条件。” 刘异浅笑。 注吾合素会临时加码,他并不意外。 如果对方不趁机提点要求,刘异反倒会感觉失望,谁也不愿意跟傻子玩。 “是何条件?” “不管你是不是大唐使者,我见你所骑的大宛驹,就知道你在大唐必定地位不凡,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放。” “黠戛斯一直没有建国,我想打完仗在草原建立黠戛斯汗国,逼宫之事毕竟是我对不起父亲,建国后我想大唐可以像册封回鹘一样,册封他为首任可汗。” 刘异终于明白注吾合素为何不着急继任阿热。 他更加确认自己没看错人。 在至尊权力面前,注吾合素并没有完全丧失人性。 刘异笑了笑,准备画饼。 “册封算什么,认祖归宗都成,要不要我说服陛下把你们家列入李唐皇室的宗正属籍?上家谱的那种。” “此话当真?” “比珍珠还真,到时黠戛斯再在联合国总部长安建个办事处,以后就直接入五常了。” 刘异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仗都打完了,至于皇帝老儿认不认账,咱就管不着了。 刘三藏答应的事,关我刘异何干?你找刘三藏买单啊。 只要到时你还能找得到的话。 这招刘异是从让他去青龙寺找自己那个骗子和尚琼俊那学到的。 给你留个空号和假地址,人海茫茫,你自己去找吧。 注吾合素这个草原汉子还是太善良了,没想到会遇上刘异这种满级败类。 他一脸激动地说: “我们一言为定,黠戛斯愿意出兵十万,与句鹿莫贺的部落一起攻打阖馺(hé sà)和掘罗勿。” 刘异抖动双肩,一脸贱笑,感觉这人快被他画得饼撑死了。 当年李世民以一万精锐与突厥十万骑兵在草原决战,兵力相差那么悬殊都能取胜。 现在他手握十万铁骑,对阵回鹘三十万骑兵,槽,李靖都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代理人战争,大唐又不折一兵一卒,这次必须躺赢。 “未来的黠戛斯可汗,攻打回鹘绝对是你平生最英明的决定,入股不亏,保你血赚,到时整个草原,目之所及,全都是你家的。” 注吾合素每每与刘异对话时,总感觉自己唐话学得还不够好,很多生僻词汇他老师之前都没教过。 只能领会精神。 “不过我要告诉你个坏消息。” “啥?” “我刚得到密报,掘罗勿与阖馺(hé sà)的库里台大会将在五日内召开,黠戛斯位于回鹘西北方,拔野古部在回鹘最东边,我们即便今晚发兵,库里台大会结束前也赶不到。” 刘异一脸坏笑:“谁说我要去库里台?” 第213章 库里台大会 本届库里台大会主要有三个议题。 一,重新划分牧场范围。 二,商讨是否出兵黠戛斯 三,批斗可敦 关于第一个议题,各部落就连着吵了两天。 每次重新划分草场都是这般热闹,今年的混乱程度尤胜从前。 往年各部落都抢着要北方的草地,那边有三条大河流过,牧草格外丰美。 自去年回鹘各部遭受雪灾和疾疫荼毒,现在南边的牧场又成了香饽饽。 一片混乱争吵中,宰相掘罗勿纵横谋划,阖馺(hé sà)可汗左右逢源,最后终于初步达成一致。 中间有人提醒:“嗢没斯特勤、阿历支特勤、乌介特勤和句鹿莫贺别将,人都没到,就将他们的牧场分走,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吧?” 阖馺(hé sà)沉下脸来,眼神冷厉:“哼,我首次召集库里台他们就敢不来,如此藐视可汗,缩减他们的草地已是最轻的惩罚了。” 尤其是他那个叔叔乌介特勤,年初时还想跟他争汉位,笑话,也不看看自己多老了。 掘罗勿附和:“可汗所言有理,不来库里台,难道我们还要分最好的草场给他?况且嗢没斯私自南迁,那里原本就不属于他。” 其他部落的既得利益者想想没再说话。 关于第二个议题,是否要敲打一下黠戛斯人,各部落意见又有分歧。 西边的三个部落强烈要求必须狠狠教训黠戛斯族。 回鹘与黠戛斯的边界是彰信可汗在时定下的。 自彰信可汗兵败自杀后,黠戛斯就不断蚕食边界,一年内竟然往回鹘这边推进了八十里。 回鹘当了这么多年草原霸主,向来是见谁砍谁。 可自从彰信可汗去世,他们是谁见谁砍。 之前哪受过这种的气? 西边部落强烈要求阖馺(hé sà)可汗出兵攻打黠戛斯。 但东边的部落,比如拔野古部,他们就不同意出兵。 黠戛斯人又打不到他们这边来,凭啥让我们的部落勇士去送死? 掘罗勿和阖馺(hé sà)也不想跟黠戛斯打仗,他们更想集中精力对付大唐。 如果能拿下大唐边境几城,今年冬天就不用再害怕风雪。 所以这第二个议题,最终表决结果是多数人反对与黠戛斯开战。 西边三个部落头领被气得当天就走了,都没参加最后议题的讨论。 关于第三个议题,批斗可敦大会将在最后一天举行。 头天晚上,被软禁在大帐里的回鹘可敦——太和公主,她正在弹琵琶。 铮铮鸣鸣中,一曲原本哀切、悲戚的《昭君怨》,被她演奏得竟然充满了铿锵玫瑰的节奏感。 嫁入回鹘近二十年,塞外的风雪早已把公主曾经的娇柔磨平。 她手指拨动琵琶弦的间隙,眼底划过一抹凉意。 “想批斗大唐公主?哼,真是自不量力的蠢材。” 大唐两百年间和亲外族的公主不少,有将近二十个,但嫁出的真公主并不多,一巴掌可以数得过来。 像家喻户晓的援藏干部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她俩只不过是宗室之女。 和亲的真公主如此之少,大唐却连嫁了三位真公主到回鹘,可见对回鹘的重视。 初到回鹘那年,她姑奶奶辈的咸安公主已在回鹘过世十二年。 这位姑奶奶不得了,八年内创下了公主嫁两姓、三辈、四任可汗的历史记录。 太和公主认为,她在有生之年很可能追平自己姑奶奶的记录。 目前她已经熬走三任丈夫。 在回鹘,可汗是高危职业,换可汗跟给孩子换尿布一样勤。 但可敦不一样,可敦一般具有超长待机属性。 只要命够长,丈夫能论车拉,越往后越是小奶狗。 太和公主轻笑,可惜阖馺(hé sà)不是小奶狗,因此她需要再扶持一个听话的。 阖馺(hé sà)那个蠢材还想当众指证她干涉汗位?那就看看谁先死。 想到这,她拨弄琴弦的手又快了几分,《昭君怨》被弹得更加激昂起来。 大唐最尊贵的公主岂会受你们胡人侮辱? “哼……” 太和公主发出一声轻蔑的鼻音。 她是大唐宪宗皇帝第十女。 长庆元年,回鹘崇德可汗派都督、都渠、叶护等两千多人的庞大队伍来大唐,以两万匹马和一千匹骆驼做聘礼,求娶她。 她出嫁的时候,兄长穆宗皇帝牵着她的手,亲自送出通化门。 章敬寺前,文武百官汇集在御道两侧相送。 她身后的嫁妆有一千多车,送亲队伍浩浩荡荡,光骑兵就有三千人,另外还有两万多骑兵在吐蕃边境为她压阵。 她嫁得比所有公主都风光,这百年难得一见的盛景,引得全长安的男女老少倾城围观。 到回鹘后,九姓贵族要亲自抬她所乘坐的大舆曲扆进帐,她与可汗一起接受跪拜。 那一刻,太和公主知道,她此后代表的是整个大唐的荣耀。 侮辱她就是在打大唐的脸面,这一局她不能输。 距离软禁太和公主的大帐一百米外,是拔野古部首领巴肯的帐篷。 此刻探马正在汇报今天的探查结果。 “回禀首领,我们还是未发现阿尔皮和哈奇的踪迹。” 十多天,巴肯越等越绝望。 “去迷惑唐军的那十五名唐人奴隶都回来了,阿尔皮怎么可能在回鹘地界消失呢?” “会不会是被唐兵追上了?”探马揣测。 巴肯摇头:“不可能,唐人不会有这么快的马。” 掘罗勿眯了眯眼睛,推断:“过了唐界那片草场可是嗢没斯和阿历支的地盘,肯定是他们。” 巴肯脸色更加难看。 他与嗢没斯过去没啥交情但也没有过节,莫非是因为自己投靠了掘罗勿才引致嗢没斯不满? 可至于绑走自己儿子吗? 他们怎么会知道阿尔皮是去接应掘罗勿要的那名证人? 掘罗勿安慰道:“无事,等库里台大会一结束,我就陪你去嗢没斯的部落要人。” 巴肯:“可证人没接来,明天要如何指证可敦?” 掘罗勿呵呵阴笑:“有那个证人只是锦上添花,没有他一样证据确凿。” 第214章 太和公主 第二天清晨,二十几个部落首领齐聚大帐。 可汗居中,内外宰相及部落首领和大臣分两列,坐在左右两侧。 即将开始第三个议题前,太和公主由一名女奴引领走进大帐。 所有男人齐齐打量这位公主可敦。 连嫁四次的大唐公主,今年也不过才三十六岁,依然美艳雍容。 她今日的妆容比往昔更加精致,双眉斜飞入鬓,狐眼狭长,脸颊上傅有红粉,前额和两腮贴有花靥。 她头上戴着一顶内嵌瑟瑟珠、外簪步摇的金色桃形宝冠。 两鬓抱面,佩珥珰,一头乌云秀发挽在冠后成髻,发冠后垂下的绢带随着她走路轻轻飘曳。 她脖颈上戴着三重珍珠项链和一串玛瑙璎珞,光彩夺目。 身上穿一件与发冠同色的翻领、窄袖、通裾曳地大襦,领子和袖口有精美的蓝色凤鸟花草纹锦绣,绸缎丝滑程度让人怀疑即便泼她一盆冷水,也会瞬间滑落,分毫不沾身。 所有草原男子必须承认,即便没有公主这一尊贵身份,她仍然是会令男人心动的女人。 此刻,这位华贵的公主可敦,轻迈莲步,平底绣花鞋从每一位头领身前走过。 她最后到达大帐最里侧,阖馺(hé sà)可汗旁边,掘罗勿宰相身前。 太和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 “掘罗勿宰相,让位吧,有可敦在时,好像还轮到你坐次首位。” 掘罗勿阴笑道:“库里台之后,你还是不是可敦可就不一定了。” 太和菲薄的唇角微微上扬。 “即便你不再是宰相,我也一定会是可敦,是整个回鹘最尊贵的女人。” 掘罗勿觉得没必要在公布她罪证前,承担冒犯可敦的罪名。 他不情愿地站起身,将位置让给太和公主,自己则改坐下首位。 坐在首位的阖馺(hé sà)可汗,他目光阴冷地扫了眼太和,眼神中全是厌恶。 这个做过他父亲妻子,叔叔妻子,兄长妻子的女人,现如今是他的妻子。 可他不喜欢她。 确切的说他不喜欢全部女人,太和公主排在首位。 他感觉女人都是怪物,在美丽的皮囊下装着肮脏丑陋的灵魂,包括他的亲生母亲。 这位大唐公主初到牙帐那年,他亲生母亲失宠了。 他那愚蠢的母亲不甘寂寞,竟与一名男奴私通,最后被他父汗抓了个现形。 他至今仍记得母亲衣不蔽体的腌臜模样,当时他恨极了那个生下他的女人。 母亲和男奴被处死后,他成为整个草原的笑柄,有人甚至嘲笑他血脉不纯。 从此他就开始厌恶女人,尤其厌恶这个大唐公主。 阖馺(hé sà)可汗声音冰冷道:“可敦……” “大汗,”太和抢过他的话,以温柔的口吻道:“听说今日议题是讨论我的罪责,既然我已到场,不如现在就开始吧。” 太和公主轻飘飘一句话就抢过主动权,仿佛她才是这场议题的主导。 她转而环视各部首领,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回鹘男人的面容。 “从谁开始呢?”她拿手指了指左面第三人,“莫鲁特,不如从你开始吧,相信你应该搜集了本可敦不少罪证。” 被点名的莫鲁特是个四十余岁,比太和年纪都大的中年人。 他脸色尴尬回道:“可敦说笑,哪里的话。” 太和公主忽然神色讥诮。 “不是吗?十七年前,崇德可汗时期,你们同罗部挑起与北边骨利干人的战争,却又打不过对方,连你父亲都被骨利干人俘虏。崇德可汗最厌恶无能又挑事的部落,他本不想管。你当时求到我头上,要不是我恳求大汗为你们夺回草场,现在还有没有同罗这个部落都不一定,哪还轮的到你这个部落首领跟他们一起指责我干政,莫非你在是怪罪我当时求情求错了?” 太和公主一番话,让同罗部首领莫鲁特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吞咽几次口水,在阖馺(hé sà)可汗和掘罗勿咄咄逼视中,大声说: “我今天来,只为告诉其他部落,我们同罗部不认为可敦是在干涉回鹘内政,而是在为正义发声。” 掘罗勿脸都绿了,我那一百匹骏马喂狗了? 太和公主侧脸看向掘罗勿,嘴角得意一笑。 掘罗勿恨得想撕了她。 太和又看向右边首位,那坐着一个还不到三十岁的俊朗青年。 “耶胡达,你们拔悉密部在铁勒九姓里勇士最多,素来是回鹘征战的先锋。” 耶胡达神色冷傲回道: “我们拔悉密部全都是英勇的战士,可敦,你也想用恩情收买我吗?可惜拔悉密部并不欠你什么。” 太和公主笑道:“当然不欠,我只是好奇拔悉密部男子如此英勇,不知可会有临阵退逃的士兵?” 耶胡达脸色骤变,死去的记忆开始攻击他。 十年前,他们拔悉密部与都播部发生内战,由于他临阵逃跑,导致两个兄长在混战中被对方杀死。父亲事后本想处死他,可兄长死后他变成家里独子,他父亲考量再三,最终将这件事压了下来,知晓内情的人全部被灭口。 不仅在他们拔悉密部,在整个草原逃跑与投降一样,会令全族蒙羞,所以彰信可汗最后宁愿自杀都绝不降。 这个秘密,可敦是如何知道的? 耶胡达眼神开始畏缩,他仿佛又变回那个胆小怯懦的少年。 他不理会掘罗勿狐疑的目光,直接站起身。 “拔悉密部勇士只该在战场上与敌死战,不该在大帐中针对女人,我们部落退出这次议题。” 阖馺(hé sà)可汗气得大喊:“你昨天才刚分到最好的草场。” 就开始不认账了? 你的承诺呢? 耶胡达坦然回视:“大汗不是说那草场是奖励我们拔悉密部族英勇表现的吗?” 阖馺(hé sà)可汗被气得想抽他。 太和公主憋笑,又将目光扫向左边第六人。 “佩萨,当年你求娶昭礼可汗的妹妹阿奈公主……” 掘罗勿赶紧出声,再让她点点豆豆下去,人都跑没了。 “可敦,你不用再挨个威胁各部首领,即便干涉内政的罪责你能逃脱,但干涉可汗人选这件事,你推脱不掉。” 第215章 可怕的大唐女人 太和公主面色不屑嘲讽: “掘罗勿,我为可敦,你为臣子,贵贱有别,我本不欲理会你,但我同时又是大唐公主,顾忌各部落万一真听信了你的诬蔑,会影响两国邦交,这才愿意屈尊过来听你大放厥词。你伪造了哪些证据现在尽管拿出来,待我一一驳斥你后再上书大唐皇帝,诉说今日屈辱,到时大唐铁骑是否马踏回鹘,就不是我说的算了。” 掘罗勿面色阴毒回道:“只怕到时铁证如山,大唐皇帝自知理亏,会向我们回鹘主动求和。” “哈哈哈哈~”太和仿佛听到了天下第一等的趣事,“求和?你前些日子不还求着大唐给你推举的阖馺(hé sà)可汗册封吗,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现在不仅掘罗勿,连阖馺(hé sà)的脸色都阴沉得像是雷暴前一刻。 阖馺(hé sà)大声喝令:“掘罗勿,不要废话节外生枝,将证据拿出来也好让她死心。” 掘罗勿站起身,走向太和公主。 “可敦嫁入回鹘四年,崇德可汗过世,草原规矩兄终弟及,但为何是曷萨特勒继位,而不是更为年壮的蒙阴特勒呢?” 太和嗤笑:“你问我作甚,那是你们回鹘部落自己推举的啊。” 掘罗勿冷哼一声,对帐外喊道:“带证人撒武伦。” 随着他呼喊,一个四十余岁的清瘦回鹘男人走进大帐。 男人对众人行礼后陈述: “我是已故内宰相鲁本的儿子撒武伦。” 各部落首领开始惊讶,鲁本是崇德可汗时期重用的宰相,他在昭礼可汗继任没多久就过世了。 他们家后续没人入朝,怎么现在又跑出来? 太和公主脸色平静,完全看不出焦虑。 掘罗勿命令:“把你当时看到的说出来。” 撒武伦道:“十六年前,崇德可汗过世没多久,可敦就派人给我父亲送去了两车大唐上等绢帛,要求他支持曷萨特勒,就是后来的昭礼可汗。” 各部落首领和大臣构成的气氛组,暗暗发出抽气声。 十六年前? 那也就是说可敦刚嫁入回鹘没几年就开始干涉可汗人选了? 他们记得当时昭礼可汗能够继任,绝对有鲁本宰相力排众议举荐的功劳。 大唐女人好恐怖啊,难怪之前能出女皇帝。 掘罗勿得意地问:“证据可还在?” 撒武伦答:“那批绢帛我家没用完,如今仍剩两匹在家中。” 太和公主笑道:“我就说我们大唐造的东西耐用吧,十六年了竟然还保存完好。” “那你是承认了?”掘罗勿逼问。 “承认啊,为何不认?绢帛确实是我送的。” “你干涉可汗推选……” “等等,我只承认我送了绢帛,跟可汗推选有何关系?崇德可汗新丧,宰相处理政务辛劳,身为可敦,慰劳安抚臣子难道不是本份?莫非这也要被指控?” 太和公主说完,看向撒武伦,一脸惋惜道: “你父亲是位好宰相,没想到竟会生出你这种是非不明的儿子,难怪他临终时不肯举荐你入朝。我不是给你父亲送了两车唐绢,而是给当时的四位宰相,每人家里送了两车,我记得其中两位宰相还是支持蒙阴特勒的。” 太和公主面向众人不卑不亢道: “你们也不要听撒武伦一面之词,要传证人何不把当时四位宰相的后人全都传来,问问我送礼时是否有说过让他们支持曷萨特勒。” 各部落首领开始用审视的目光评估撒武伦。 可敦语气如此自信,显然不怕其他家对峙。 撒武伦被众人盯得胆怯,说话开始语无伦次。 “我……我,我确实听见了,是真…真的。”他烫嘴式强调。 太和公主内心冷笑,你确实应该听见,因为举荐曷萨特勤的事,只对你父亲说了,其余三名宰相并不知晓。 当时四位宰相中只有撒武伦的父亲鲁本心中人选未定,是可以争取的。 给其他三家送礼,不过是为混淆。 阖馺(hé sà)可汗瞪向掘罗勿,用眼神问:怎会这样? 掘罗勿也没想到太和公主当时四家全都送了,包括反对曷萨特勒的。 他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心机太深。 掘罗勿目光森冷看向太和,“可敦,后续我自会向其他几家查证,不过你也不用得意,我们还有下一位证人。” 太和公主神情平淡,从容一笑:“快点叫上来吧,我都等不及了。” 撒武伦出去后,下一个被带上来的证人是位三十余岁的红发男人。 太和皱眉,她想起来了,这人是名黠戛斯奴隶,叫……叫本果? 他已经离开牙帐多年,这都能被掘罗勿给挖到? 红发男人行礼后,道:“奴隶果本,见过大汗和各位首领。” 掘罗勿满脸都是按捺不住的得意。 他问果本:“把你看到的说给大汗还有诸位首领听听。” “果本十年前一直在牙帐伺候,主要负责可敦大帐的打扫。彰信可汗还是胡特勤的时候,就经常出入可敦大帐,每逢他到大帐,可敦都会将我们赶出去,帐中只留他们二人独处。” 本来安静大帐,一下子充满嘶嘶啧啧的吸气声。 这奴隶是在指控昭礼可汗还在世,可敦就与彰信可汗私通? 哇,这个瓜有点大啊。 在座诸人开始忖度,当时昭礼可汗确实已经年老。 喜欢女人,不能只看她的外表,也得看你的外表。 可敦无论年纪还是样貌都与胡特勤般配,难道这对才貌相当的男女早就有了奸情? 继承婚姻的拼多多家庭,特容易拼出猫腻来,狗血是常态。 掘罗勿见这次收到的效果甚好,脸上露出猥琐的奸笑。 “可敦,后来胡特勤继承汗位,也有你的功劳吧?” 太和公主扫视一圈,随后发出一阵豪爽的笑声。 “崇德可汗死后,我对他的儿女加以照拂难道有错?除了胡特勤,还有嗢没斯、阿历支,哪一个不是经常来我帐中拜见?像昭礼可汗的儿女,密羯、马罗特、伊扎克,他们甚至是在我帐中长大的。我没有自己亲生子女,一直视可汗的孩子为亲生,他们自然也跟我亲近,不过也有例外。” 说到这,太和公主看向阖馺(hé sà)。 “我当初待你不够好吗?是给他们的糕点没分给你,还是少了你的赏赐?当年你与小男奴的事情,气得你兄长彰信可汗要打死你,是我挡在你身前,替你挨了两鞭子,才令他停手的。” 阖馺(hé sà)大声回怼:“你故意的,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件事情是你透露给彰信的?你还在众人面前充好人,假意救我,你是我见过最恶毒的女人。” 众人顿时屏住呼吸,他们听到了什么虎狼之词? 对于阖馺(hé sà)可汗宠幸男人,有些人之前听过传言,但谁也没想到能从正主口里等到证实。 掘罗勿气恼地看向阖馺(hé sà)。 这个扶不起来的阿斗,链子只在关键的时候掉,一话句成功扭赢为亏。 第216章 阁下又该如何应对? 掘罗勿当时力推阖馺(hé sà)成为可汗,是秉持‘傻逼在手,天下我有’的心理。 没想到有一天会被这个拳打友军、脚踢自己的猪队友气死。 他赶紧转移矛盾补救。 “可敦果然高明,你将可汗的孩子都笼络到自己身边,未来汗位无论是谁继承,回鹘政务还不是任你拿捏?” 太和反问:“对王子、公主疼爱就是笼络,难不成你希望我们每日恶言相向、剑拔弩张?” “我当时极力推选阖馺成为可汗,就因为他是牙帐中唯一没被你蛊惑的王子。” 太和嘴角冷笑问道:“真是如此吗?掘罗勿宰相,你推选阖馺的原因,非要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揭穿你的龌龊心思?” “可敦,我秉持公义何来龌龊?” 太和没有再去看掘罗勿,转而面向众人。 她悠悠道: “四十五年前,奉诚可汗辞世,因为兄弟俱亡,没有子嗣,当时的回鹘宰相骨咄禄,原姓硖跌氏,他临时改姓药罗葛,继承汗位,就是怀信可汗。” 说完,她再次转身,直面掘罗勿。 “你极力推举阖馺,无非是想赌阖馺生不出子嗣,你就可以效仿骨咄禄,成为怀信可汗第二。” 怀信可汗是她姑奶奶咸安公主的最后一任丈夫,之后的回鹘可汗一直到现在,都是怀信可汗的血脉。 太和满眼轻蔑看向掘罗勿。 诛心,谁不会啊? 在座的各部落首领开始用怀疑忖度的目光打量掘罗勿,难道他真存了这个心思? 阖馺也皱起眉头,斜脸瞟了一眼掘罗勿。 难怪他总隔三差五给自己送男奴,原来目的不单是投我所好啊! 这只草原狼,你赌我生不出来儿子,想自己继承汗位? 可以,想接我的汗位,那就先认我做父吧,我不介意儿子比我大。 掘罗勿眼神怨毒地看向太和公主,发出呵呵呵的阴笑。 “中原人果然个个巧舌如簧,最善搬弄是非。不过,今天评议的是可敦干涉汗位之事,你以为一番诛心之论将矛头指向我,自己就能逃脱罪责?” “莫非掘罗勿宰相还编造了其他证据?” “编造?可敦派去振武城与唐人秘密接头的人,为何还没有回来?” 太和神色从容,面不改色,抗辩道:“我何曾派人去过振武城?” “你大帐的阿布、赞布、丹朱何在?” “他们早就被我送给密羯公主帐里伺候,我怎会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许又被公主派出去采买了呢?” 密羯对大唐的向往就是她一点一滴培养起来的。 “他们明面是被密羯公主委派,实际却是得了你的命令去振武城与大唐密使见面。” “掘罗勿,你随意捏造理由就敢攻讦可敦?” “我有证据,将米诺带上来。” 随着掘罗勿一声令下,一个唐人模样的中年女奴走进大帐。 太和皱眉,这女奴在她大帐伺候有些年头了,看来今天准备咬主人。 掘罗勿大声命令:“告诉大汗与诸位首领,那天你都听到了什么?” 米诺躬身行礼: “米诺是可敦大帐伺候的奴婢,在她身边已有九年。可敦名义上将自己从大唐带来的奴仆分到各帐伺候王子公主,教习他们说唐话,实际上这些人都是眼线,会定期跟可敦汇报王子公主的动向。” 全场哗然,各部首领窃窃私语,并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太和公主。 这女人好算计啊,那岂不是王子公主身边全都是她的眼线? 阖馺与掘罗勿隔空对下了眼神,隐隐偷笑。 米诺继续道:“一个月前,我在帐外偷听可敦命阿布、赞布和丹朱借给密羯公主采买的机会去振武城,会见一位大唐密使。八年前昭礼可汗被刺身死后,可敦也曾派过他们仨人去振武城,他们回来后,可敦便开始串通各部首领将胡特勤推举成可汗。” 掘罗勿适时补刀:“我当推举胡特勤是可敦自己的主意,原来是跟大唐密谋的结果。” 刚才太和与掘罗勿唇枪舌剑期间,大帐内各首领只是默默听着,并没掺和,主要不知道该帮谁。 现在听到大唐竟然阴谋干涉回鹘可汗人选,各部首领终于坐不住了。 有的在交头接耳谈论这事的可信程度,有的眼底冒出一团火焰,用愤恨的眼光怒瞪太和。 这不是回鹘的可敦,这是大唐的细作。 太和不理会这人些的目光,直接看向女奴。 “米诺,我平日待你不薄,你竟串通外人诬陷我?” “奴婢不过实话实说。” 掘罗勿奸笑着逼问太和:“尊贵的可敦,大唐的公主,你还有何话说?” 我出这张牌,阁下如何应对? 太和丢给他一个蔑视的眼神,让他自己慢慢品。 大唐公主教养好,从不口出污秽,却可以用眼神骂的很脏。 “你买通我身边一个对我充满敌意的奴婢,就想诬陷我?假如这也能成为罪证,我自然无话可说。” “敌意?她跟你都是唐人,怎么会对你有敌意?米诺看不惯你干涉回鹘汗位,仗义直言罢了。” 太和神情自若,从容问道:“你那么喜欢传唤人证,不知可否让我也传唤一位?” “看来可敦还要做垂死挣扎啊。” 太和对帐外命令:“带进来吧。” 须臾,一名年轻婢女带着一个十岁左右中土模样的小男孩走进来。 小男孩远远看见米诺,当即欣喜跑过去,扑到她怀里。 “阿娘。” 在场众人疑惑,可敦传唤的是这女婢的儿子? 米诺也是惊慌异常,她不明白太和为何唤她儿子进来。 太和对男孩招手,温柔道:“小海,过来,到我这来。” 小男孩闻声,立刻奔向太和。 他向来喜欢这位高贵的可敦。 可敦平时待他很好, 总给他糕点吃。 太和熟稔地拉过小男孩的手,说:“小海,告诉诸位伯伯,你全名叫什么?” 小男孩并不怕生,他看向满屋子男人,大声回:“我叫海八何。” 太和微笑轻抚摸男孩的脑袋,以揶揄逗弄的语气说:“我们唐人没有姓海的,你骗我。” 海八何一脸认真地反驳:“我就姓海,我随父姓。” “你父姓海?” 米诺赶紧制止:“八何,住嘴。” 可她还是晚了,小男孩已经脱口而出:“我父姓李。” 太和看向米诺意味深长的轻笑。 女婢被她笑得浑身发冷,眼神惊慌失措。 在座诸人顿时奇怪,父姓李,儿子姓海,这是哪门子随父姓? 第217章 李家的女人不好惹 太和面向众人,缓缓道: “这孩子确实随父姓。恐怕许多人不知道,在大唐西南方曾有六个部落,叫六诏,后来最南边的蒙舍诏统一六诏,建立现在的南诏国。蒙舍诏人是父子连名的,蒙舍诏第一任首领叫蒙舍龙,蒙舍龙之子叫龙独逻,龙独逻生子起名逻盛炎,逻盛炎的儿子起名炎阁。海八何说他随父姓也没错,我猜他父亲应该叫李什么海吧。” 小孩脱口而出:“李老海。” 太和低头温柔一笑,夸奖道:“真是个好孩子。” 满座皆惊。 有人讶异出声:“他们是南诏人?不是唐人?” 南诏人跟唐人相貌上差别不大,南诏又以唐话为官方语言,国民就更难区分。 米诺眼神惊恐地望向太和,以不可置信的语气问:“你早知道我们是南诏人?” 这个大唐公主太可怕了,明知她伪造身份,竟然还放她在身边待了九年。 太和平时对待她与儿子异常随和亲切。 以为是菩萨,没想到是阎王。 太和一脸讥诮看向这名女奴,嘴角微微上扬。 我何止监视王子、公主,牙帐的每一个人都在我掌控之中。 有时候养个敌人做棋子,比养个忠仆更有用。 孤身在异国他乡,我总不能靠一身正气保护自己吧? 她早已不是大明宫中那个养尊处优、不谙世事的单纯公主。 掘罗勿没想到他多年前埋下的暗棋,早被太和识破。 这局玩脱了,但他不甘心。 他强词夺理道:“她指证你,跟她是哪里人有何关系?” 太和回怼:“我虽不关心政事,却也知道南诏近些年来与大唐在边境上多有纠葛,意图侵扰大唐。他们派人潜伏在回鹘,借机诬陷我,大概想挑起大唐与回鹘纷争,南诏好坐收渔翁之利。我真没想到,南诏小小伎俩,掘罗勿宰相竟然会轻易上当,你如此不智,怎堪担当宰相之职?” 阖馺扶着额头,怒瞪他的好拍档好宰相。 他之前提醒过掘罗勿,这女人心思阴诡,不好对付,掘罗勿却还是轻敌了。 准备这么长时间,竟还能被她翻盘? 掘罗勿转而怒瞪拔野古部首领巴肯。 要不是你儿子没接到关键人证,也不至于如此。 巴肯愤懑,但他没人可瞪。 我为了接你们所谓的人证,儿子到现在都没找到呢,你们怨我? 阖馺当即下令:“来人,将这女奴和她儿子拿下,诬陷可敦罪当处死。” 小男孩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何事,他眼神惊恐地看向母亲。 米诺浑身瘫软,内心满是绝望,但没有求饶。 她本以为不负清平官所托,即将大功告成,这次终于可以带儿子和丈夫一起返回南诏,哪知被笑里藏刀的大唐公主算计这么多年。(清平官,南诏宰相称呼) 太和公主面容冷峻地看着米诺和男孩一起被拖出去,期间海八何不停痛哭哀求。 太和虽觉得孩子可惜,但她没有心软。 她面向阖馺神情凌然道: “大汗认为诬陷可敦,只凭米诺就可以做到吗?如果大汗不严惩宰相掘罗勿,太和定会传书大唐,将今日受辱之事悉数告知大唐皇帝。” 阖馺为队友开脱道:“宰相也是受那几个奴隶蒙蔽。” 此时,形势已经明朗,终于有部落为可敦发声。 首先出列的是契苾部首领,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头。 昨天,他看上的草场,被阖馺分给了东道主拔野古部。 他争得胡子都翘起来了也没争过巴肯,他现在对阖馺意见很大。 不能直接骂可汗,但可以把气撒在狗腿子宰相身上。 老头一脸阴阳怪气地说: “受人蒙蔽就敢兴师动众问责可敦?我看掘罗勿宰相搜罗编排这些诬证非一日之功吧?” 有了他的带头,其他人纷纷加入讨伐。 之前立场上有所亏欠的同罗部首领莫鲁特,他立马附和。 “可敦身为大唐公主,她的荣辱关乎两国邦交,掘罗勿宰相随便找几个奴隶就敢攻讦可敦,简直无法无天。” 昭礼可汗之妹阿奈公主的丈夫佩萨,他刚刚被太和点过名,还没来及展开说。 经刚才太和的提示,他已经想起来,当年他跟阿奈公主求亲时,昭礼可汗并不同意,多亏太和公主说和,才成就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现在他家都四个孩子了,这个恩情他还一直没有报答。 此刻,佩萨目光灼灼逼视掘罗勿,冷声问: “宰相今日一副非要冤死大唐公主不可的架势,莫非你最终的目是与大唐刀兵相见?” 被佩萨这么一戳,众人都开始疑惑,对啊,刚才掘罗勿不只针对可敦,貌似他在暗指大唐乱我回鹘内政,难道掘罗勿真想反唐? 太和公主忽然对阖馺郑重行了个大礼。 是时候展现她的大局观了。 她声音悲伤道: “可汗憎恶太和,太和可以请旨归唐,离开草原。回鹘与大唐有超过二百年的交情,是互助互信的友邦,切不可因太和而毁掉同盟。” 太和回头看一眼她之前的政治投资们。 几个接到她眼神暗示的部落首领纷纷跳出来,发出孝顺的声音。 “可敦不能归唐,否则回鹘有逼走大唐公主之嫌,大汗,必须严惩掘罗勿,给大唐一个交代。” “这次我站可敦。” “对,严惩掘罗勿。” …… 维护与大唐的邦交,立马变成政治正确。 回鹘各部落向来心不齐,但只有一件事能让他们达成共识,那就是看别人倒霉。 论添堵这块,各个部落谁都不甘示弱。 正义不仅没迟到,还在火上浇油。 靠着太和的努力和回鹘人自己的奋斗,终于让今天的库里台大会乱成一锅粥。 呼喊严惩掘罗勿的声音此起彼伏,场面有点失控。 掘罗勿双眼喷火瞪向太和公主,太和公主礼节性回瞪,眼神里全是讥笑。 李家的女人,并不只有太平公主不好惹。 我太和公主也是则天女皇的血脉。 太和这招以退为进,为实让阖馺可汗头疼。 如果他想把自己摘干净,证明这非他本意,那就势必要惩处掘罗勿。 阖馺离不开掘罗勿,就跟乾隆离不开和珅一个道理。 少了掘罗勿,谁给他弄那些好玩的东西? 他目光犹疑看向多边形塌房战士——掘罗勿。 阖馺正在纠结时,一个士兵风风火火闯进大帐。 “大汗,急报,黠戛斯正在攻打牙帐城。” 第218章 聪明的可汗 跑死三匹马才将消息送回来的士兵,衣服上沾的不知道谁的血迹已经干涸。 他灰头土脸跪坐在地上。 不是必须跪,而是他现在根本站不起来。 他以沙哑的声音汇报: “黠戛斯人从中部直接南下,他们这次不是由西边入境。” 回鹘各部落顿时炸开锅,以拔悉密部耶胡达为首的中北部首领们,心态当时就崩了。 浑部首领吓得从座位上弹跳而起:“你说什么,从我浑部过去的?” 拔悉密部首领耶胡达自欺欺人地摇头:“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最善战的两个兄长多年前被他连累害死,他自己跑来这里参加库里台,儿子还小,副手无能,部落现在几乎等同群龙无首。 这种情况下突然遭受攻击,结果可想而知。 他们拔悉密部就这样没了? 耶胡达放声痛哭,他对不起死去的父亲和兄长。 阖馺不可置信地又问一遍:“黠戛斯把浑部、都播部、拔悉密部全都攻破了?” 黠戛斯骚扰回鹘边境,一般都是从西北边开始,中部也只敢欺负欺负浑部,浑部之下的都播部与拔悉密部是回鹘唯二最骁勇的部族,黠戛斯向来不敢与他们正面冲突。 传信兵答:“不,他们只攻破了浑部,都播部是不打自降,这次就是他们首领句鹿莫贺勾结的黠戛斯人南下,都播部与他们里应外合一起踏平了拔悉密部。” 全场抽气声。 回鹘最善战的唯二部落之一竟然自开门户与仇敌里应外合,消灭了另外一个最善战的部落。 老兵不死,他们只会自相残杀。 掘罗勿气得大骂:“句鹿莫贺这个小人,早该杀了他的?” 部落头领们齐齐怒瞪掘罗勿,眼神里全是愤怒。 句鹿莫贺是前任可汗彰信的死忠,阖馺和掘罗勿逼死彰信可汗后,没有对旧臣安抚,反倒处处打压。 有人直接开呛:“句鹿莫贺的反叛是被你逼的,我要是他,我也反。” 有人开始懊恼:“昨日西北三部请求出兵攻打黠戛斯时,我们该答应的。” 这些人昨天还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没想到今天黠戛斯没从西北入境,反倒是他们自己的部落成了炮灰。 “昨天也是掘罗勿反对出兵黠戛斯,你该不会是黠戛斯的细作吧?” “掘罗勿,你在这么偏远的拔野古部召开库里台,致使牙帐虚空,我看你才是引黠戛斯入境的罪魁祸首。” 掘罗勿刚想驳斥,就被颇具大局观的太和公主沉稳打断: “个人恩怨先放下,现在该商讨如何回援牙帐城。” “对对对,必须回援,牙帐城不能丢。”阖馺难得与太和意见一致。 掘罗勿尴尬地自救:“可敦言之有理,现在兵临城下,你们对我的怨怼先放下。” 所有人给他一个鄙视的眼神,你自己品。 这时佩萨说:“我愿为先锋打回去,不过需要从附近各部落发兵。” 他的部落就在牙帐城下面,牙帐城若破,紧接着就轮到他。 公主和他的四个孩子现在还在部落里,他现在比谁都急。 大聪明阖馺一拍大腿。 “我们回鹘有将近三十万大军,还怕黠戛斯人?拔野古部、仆固部和契苾部应该能急召到五万人马,南边嗢没斯和阿历支还有五个部落人马,再给昨天先回去的西北三部落首领发信,邀他们一起出兵,这不就有三路人马了?” 太和公主没憋住,噗嗤笑出声。 她想给睿智的阖馺鼓掌喝彩。 同罗部首领莫鲁特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大汗。 “你莫不是忘了,你昨天刚把嗢没斯和阿历支旗下最好的草场分出去,还有西北那三个部落首领,他们是带着怒气走的,你猜他们还会不会听你的?” 阖馺怒道:“我是可汗,他们不听军令,是想谋反吗?” “句鹿莫贺不就被你逼反了吗?” “大胆,你敢质疑我?” “……” 太和摇头轻笑,不想再理会他们。 她直接站起身,一如来时那样从容,闲庭信步般走出大帐。 到外面她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感觉很舒畅。 “回鹘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这样也好,大唐又少个潜在劲敌。” “我又没有子嗣继承汗位,随便你们乱搞,本公主大不了再换一任丈夫。” “哈,我马上就要追平姑婆的记录了。” 她顿时身心愉悦。 另一边,振武城同样接到黠戛斯人正在攻打回鹘牙帐城的消息。 最近王保保每天都会派两支踏白小队出城。 一队搜集情报,一队搜查刘异的消息。 对振武城来说,踏白军第九小队已经消失二十二天了。 他们像是人间蒸发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监军吐突士晔和第九小队的留守儿童陈平,他俩每天过来王保保大帐询问消息。 王保保每天忙得焦头烂额,李老海的消息他倒是查到了。 踏白军第五队前些天回来禀告说,嗢没斯的一个部落日前曾活捉一名叫李老海的马匪头子,听说已经被制成了人皮鼓。 众人当时迷糊,那李老海是马匪? 副业都这么硬核吗? 但踏白军始终找不到刘异他们,吐突士晔建议王保保派人越过乌德键山,去回鹘牙帐城探查。 他猜想刘异如果救出赞布,很可能会把他送回牙帐城。 今天第七小队的人屁滚尿流跑回来,说回鹘牙帐城快被打没了,黠戛斯人正在跟回鹘干架。 这个消息在振武军中迅速发酵,还是酸甜口的。 耶,一觉醒来,大唐是不是要换邻居了? 多数人对这件完全是吃瓜的心态。 振武节度使刘沔,作为一个政治嗅觉灵敏的军人,他当晚便紧急升帐。 对外,他命人将消息以快马传递给丰都防御使田牟、卢龙节度使史元忠和河东节度使符澈。 如果大唐北方发生战事,丰都、振武和卢龙会是第一道防线,河东是第二道。 对内,他要求振武军和镇北军,自今日起兵不卸甲、马不解鞍,严阵以待。 刘沔认为黠戛斯和回鹘,无论谁输,都可能南下犯境。 城内军民听到紧急戒严的消息也开始人心惶惶。 刘奇和孙艳艳依然每天都到军营门口等待陈平传递消息。 陈平今天的播报是: “今天踏白将派了六支小队出去找。” 孙艳艳气道:“六队又有什么用,要是能给我张出城令,早就把耗子给抓回来了。” 刘奇有点惊讶,这个孙娘子口气有点大啊。 他思量一会,问:“你们去两军阵前打探了吗?” 陈平疑惑:“为何去胡人的两军阵前?” “我家那臭小子特别喜欢凑热闹,以前在村里就总往人多的地方扎,你说他会不会去看人打仗了?” 孙艳艳恍然道:“很有可能诶,张鼠也有凑热闹的毛病,他俩还真是狐朋狗友。” 陈平将两位家属的猜想反馈给王保保。 王保保又将之告诉刘沔大帐的诸位将官。 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第九队的渣滓怎么可能上赶着往前线凑? 第219章 小马过河 被众人一致认为不可能出现在两军阵前的踏白军渣滓们,此刻正在慢行军。 对,不是急行军,是慢行军。 米童回头瞅瞅身后一望无际的队伍,顿时心里充满疑惑感。 “三藏,这跟我想象的驰骋沙场好像不太一样啊。” “你心目中自己啥样?” “少年英雄,策马扬鞭,锋芒所向,锐不可当。” “米虫,你对自己可能有误会。” “三藏,我是咱说速度太慢了。” 一万骑兵开拔,不该万马奔腾、蹄声如雷,所过之处掀起一片片尘土,大地都为之震撼吗? 可他们身后的大军,被刘异严格限制速度,走得晃晃悠悠,不比毛驴快多少,丝毫没有即将奔赴战场的样子,气质还不如人家打家劫舍的来得威猛。 刘异漫不经心道:“急什么,又不赶着去吃席。” 三天了,注吾合素还没打下牙帐城。 刘异多希望回鹘的牙帐城也像黠戛斯王庭‘密的友’一样,是四面漏风的栅栏墙。 遗憾的是回鹘牙帐城是由四面不规则高墙围成的真正城池。 是建造在草原上的一座城堡。 更要命的是他没想到阖馺与嗢没斯的叔叔,乌介特勤竟然没去库里台开会。 这老头此刻正率领牙帐十三部,与注吾合素带来的兵马硬刚。 从乌德鞬山到错子山,双方战情胶灼,骑兵冲杀来来回回拉锯,死伤无数,就是僵持不下。 如果这时候参加库里台那帮人快速回援,黠戛斯将会腹背受敌,很可能兵败。 于是刘异跟注吾合素单独要了一万兵马,为他解决后顾之忧。 刘异认为对方若想回援牙帐城,肯定会抄近路。 他看过地图,从拔野古部到牙帐城,最短的距离是经过两河流域的一片大草场。 他根据位置判断,这片草场应该是后世外蒙古的乌拉巴托。 现在这里除了青青草地,基本渺无人烟,草场连个名字都没有。 流经草场的那两条河,这里草原人叫独乐河与嗢昆水,应该是后世的土拉河与鄂尔浑河。 他决定就在这片草场上等着对方的援军。 前两天他已经让张鼠带着五百人先过去给援军准备礼物了。 至于他身后的这一万大军,不急,以逸待劳就好。 在库里台开会的诸位回鹘部落精英,经过一天的争吵后,最终决定派三个人领四万骑兵回援牙帐城。 三位将领分别是仆固部首领布加,拔野古部首领巴肯的大儿子巴什图,和光杆司令佩萨。 佩萨得回到部落才能摇人。 阖馺之前畅想的另外两路人马,嗢没斯和阿历支明确拒绝出兵,西方的三个部落首领距离太远,还没接到他们回信。 这四万人马就是阖馺可汗短期内能凑到的全部家当。 仆固首领布加,是位五十多岁的鸡贼老狐狸。 行军时他特意让拔野古部的队伍走在自己部落前面。 巴肯的大儿子巴什图,是位身高两米开外,体重两百五十多斤的大块头。 他在回鹘有草原第一力士之称,平时喜欢跟人比斗蛮力,脾气暴躁、心思单蠢。 快马奔袭一天一夜后,他们终于在日落前赶到独乐河边。 过了独乐河,经过草场,再过嗢昆水,就是牙帐城。 这两天士兵们叫苦连连,副手几次建议休息都被他强硬拒绝。 此刻,巴什图望着前面的独乐河嘿嘿咧嘴傻笑。 “休息什么,过河就当休息了。” 独乐河很长,汇入娑陵水后最终能流到贝加尔湖。 河水并不深,仅能没过大马的小腹。 现在无论士兵还是马匹,都很困顿,巴什图逼迫他们立刻骑马过河。 前面的队伍开始下水。 垮塌~ 垮塌~ 垮塌…… 马蹄在水里扑腾出污浊的浪花,随着下河的队伍增多,河水变得越来越浑浊。 有的马匹在扑腾中渐渐急躁,它们开始争先恐后地上岸。 巴什图大喊:“勒住马,别急,别在河里翻倒。” 个别马匹仿佛受到惊吓般,越扑腾越快。 “掉到河里发生踩踏,我处死你们。”巴什图怒吼着威胁。 布加在后面谨慎观察巴什图队伍的动静。 虽然马匹在过河中出现急躁,但整体渡河还算顺畅,没见发生意外。 布加终于安心,他开始指挥自己的队伍过河。 仆固部队伍过到一半时,忽然有马匹受惊,扑腾过程中将骑手颠翻,落入河水中。 “啊……不要踩。”士兵大叫。 布加经验老道,他没有命令其他人勒住马,而是让他们微微转个方向,从落水士兵旁边绕过去。 水中勒停马是很难的,但转向相对容易。 “啊……什么东西?”刚刚落水的士兵再次发出惊呼,“水里有东西。” 水的深度刚好没过士兵的脖子,他不顾危险一个猛子扎进浑浊的污水里。 不一会,他再浮上来时,手里握着一根草绳。 到岸上时,布加拿起士兵递过来的草绳端详。 “这是什么?” 什么人将蒺藜草编成草绳,两端还坠了石头放进河里? 那士兵抱怨道:“刚刚我靴子掉了,脚被这草绳割得生疼。” 布加低头看士兵的脚,发现那些密密麻麻的小伤口还在冒血。 他奇怪问道:“这么点伤口,怎么血流不止?” 士兵也愣愣看向自己的脚,忽然,他站立不稳,啪叽跪倒。 “我好像突然就没力气了。” 布加握着这条奇怪的绳子入定思考了十多秒,他还魂后朝对仍在渡河的队伍大喊: “后面的停下,先不要过河。” “立刻停下。” 他又朝前面队伍大喊:“前面已过河的人,即刻检查有多少马匹受伤。” 他忽然感觉身体冰冷。 这绳子绝对不是为人准备的,而是冲马匹来的。 第220章 做个有温度的人 没有大伊万的年代,骑兵就是硬核战力。 刘异听老书童盘过,全大唐总兵力在一百万左右,其中骑兵大概有三十万。 刨去神策军那十多万,剩下的全掌握在地方藩镇手里。 可大唐藩镇实在太多,有四十八个,单个藩镇的骑兵其实也没多少。 像他们振武城,屯兵两万,战马却不到一万,真打起来,根本不够用。 但草原民族不同,他们没有步兵,清一色骑兵。 两个游牧民族打仗,几十万骑兵跟旋风一样,卷起的尘土像世界末日的沙尘暴。 他们来来回回在草原上冲锋,震天的喊杀声能令一方天地风云变色。 这种场景电影院大片根本拍不出来,5d也不行,主要请不起那么多具有真情实感的演员。 刘异不想用他身后的一万骑兵跟对方比拼马速和肾上腺素。 他从不信奉实力,只信奉技巧。 他琢磨出一个把敌人骑兵变步兵的阴招。 打仗天上不能掉陨石,但地上可以长刀子。 他除了坑人,也没别的爱好了。 这次带的铁蒺藜不够,刘异就让张鼠带士兵采集草原上的蒺藜草补足。 蒺藜草的种球有倒刺,刘异让士兵将蒺藜草编成草绳。 绳子每隔一段绑上一枚铁蒺藜或箭头,两端再坠上小石头,既增加重量又增强危害。 他们将上万条此类草绳放置在独乐河里。 这些蒺藜草编的草绳对马匹造不成多大危害,顶天会割伤马腿和马腹。 但这就足够了。 刘异又指导第九小队从羊小肠黏膜和牛肺中提取出简易肝素,混合草原的狼毒花汁,一起装入羊水袋中,投掷在河里。 羊水袋被马蹄践踏后会出现破漏,毒药会流入河水中。 前面过河的许多战马早已经中招,但马匹体型过大,伤口又太小,药效没那么立竿见影。 在仆固部首领布加发现草绳的猫腻后,最早过河的那批拔野古部战马才开始显现出中毒征兆。 本来马皮毛较厚,一些细微的伤口战马感觉不明显,骑手也很难觉察。 但这些被肝素感染的小伤口不凝血不结痂,狼毒顺着伤口融入战马血液中。 血液循环全身后,现在开始发酵。 一些中毒严重的马匹开始口吐白沫。 中毒轻的表现为视力模糊,看不清东西。这些马跟喝醉了一样,在原地打转,找不到方向。 拔野古部领队巴什图的马也中招了。 脾气暴躁的巴什图拼命抽打坐骑,他的马依旧原地打转,无法前行。 “我宰了你这畜生。”巴什图原地暴走。 呜~呜,骏马发出哀鸣声。 佩萨骑马奔到近前,急道:“不好了,你队伍里许多马都这样,像是中毒。” “我们一直在赶路,谁有机会给马投毒?” 这时布加骑马从他们身后飞奔过来,到他俩身边紧急勒停。 布加将草绳递给巴什图。 “我一路过来看你们部落也有许多马匹动不了,大概是被这种草绳割伤了马腿。” 巴什图皱眉端详:“这是何物,有这么大危害?” “那河水有问题,我们中埋伏了,不能再贸然往行进,得商量个对策。” 巴什图抓狂,一脚踹死坐骑,“不中用的东西。” 现在回鹘各部落对此次库里台大会都极为不满,拔野古部作为大会东道主也一起吃了瓜捞。 巴什图的父亲巴肯,本想借这次机会提升部落地位,结果事与愿违。 巴什图想利用这次回援牙帐城的机会,替父亲挽回拔野古部的声望,没想到半路就中了埋伏。 “卑鄙小人,背后暗算。” 各部落开始统计战马中毒数量。 现在拔野古部有三分之一的战马无法再继续行走,仆固部因为布加发现及时,只有五分之一马匹中招。 现在三位首领又因为往哪个方向前进出现分歧。 布加建议先派人出去探路,报告安全再走。 巴什图立功心切,佩萨回家心切,他们都认为这种方法太耽误时间,应该即刻整合剩余战马,立刻出发。 三位首领还在争执,他们不知道有人以他们渡河地点为圆心,以二十里为半径,铲出一个宽两丈的无草隔离带。 隔离带的枯草被尽数铲平,露出新鲜的黑色泥土。 刘异正在隔离带外面听刚刚归队的张鼠汇报军情。 “大部分都渡完河了,黑压压一大片,估计得有三四万人,正在河边休整。” 刘异嗤笑:“那场面岂不是跟非洲角马大迁徙一样震撼壮观,哈哈,可惜河里有鳄鱼啊。” 张鼠不知道六一又在胡说八道什么,他继续道:“现在很多马匹已经出现中毒症状。” “你怎么知道?” “那些马已经趴下了。” “能估出数量吗?” 张鼠摇头:“估不到,距离太远。” 刘异已经很知足,也就耗子这种神射手,眼睛能看那么远。 这种时候只能派他去前方当望远镜用。 “刚渡完河,一定很冷吧!”刘异一脸坏笑,“咱做个有温度的人,温暖温暖他们。” 以米童为首的小伙伴们一脸茫然。 “温度,何物?” “我意思让你们去放把火,否则挖隔离带干屁。” 二十多个士兵得令后纷纷点起火把,将隔离带前面的草坪点燃。 现在正值秋季,草木干枯易燃,火势很快就在隔离带另一侧蔓延开去。 刘异望着熊熊大火咯咯咯得意怪笑。 “诸葛村夫还要借东风才能火烧赤壁,槽,老子不用借,东风现成的。” “诸葛亮借过东风,你听谁说的?”张鼠问。 “一家专造大伊万的快递公司说的,他们给快递过去的。” “???” 他们这边一万黠戛斯骑兵的统领叫昆达吉,是位赤发碧眼的青年帅哥。 昆达吉用突厥语小声询问毛台:“你们唐人是不是都这么缺德啊?” 毛台一本正经地回:“只有他缺德,我们剩下的唐人都很好的,比如我就可善良了。” 昆达吉打算回去劝谏一下二王子,离这伙唐人远点吧,尤其刘三藏,太坏了。 他打这么多年仗,从来都是烈马弯刀、酣畅淋漓地跟敌人厮杀,哪试过用这种阴招。 第221章 缺德的黠戛斯人 正在河边休整的回鹘军队,忽然有人大喊: “前面是什么在冒烟?” “火,前面有火。” “啊……着火了。” “从侧面冲出去。”巴什图大喊。 布加急得大骂:“愚蠢,你焉知侧面没有点火?我们肯定是被包围了,只有后面才是安全的。” 现在不用争吵怎么前进了,后退是唯一的方向。 布加大喊:“快,听我的,全体士兵上马,退回到河对岸。” 巴什图虎躯一震:“你不说那河里有埋伏,再渡河不是又中招一次?” 布加要被巴什图的猪脑子气死。 “再渡河一次,最起码人有机会活,留在这就全被烧死了。” 两个部落的战士们,有马的骑马,没马的步行。 他们纷纷往独乐河跑去,再次渡河,游回东岸。 对比上次渡河,这次乱哄哄一片,毫无秩序,入水时跟下饺子一样,入水后跟食人鱼抢食一样,急吼吼上下窜跳,士兵踩踏、淹死不在少数。 已经爬上东岸的回鹘战士,看着对岸一河之隔的熯天炽地胆战心惊。 他们亲眼目睹那些中毒无力行走的战马被火海吞噬。 它们在炙烤中发出的呜呜绝望悲鸣,让对岸的每一个骑手听得心碎哀伤。 有回鹘战士痛哭道:“黠戛斯人太歹毒了,我要杀光他们。” “怎么杀,你的马都没了?” “他们何时变得如此阴诡?” 布加望着对岸的熊熊烈焰凝思,“这不像是黠戛斯人的打法。” 他们草原民族都是直来直去地拼刀子,拼马速,从来没有如此狠毒过。 草场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命脉,点燃草场,想都不敢想。 巴什图怒道:“若让我查出是谁放的火,我将他全家心肝都挖出来。” 佩萨建议:“是不是再统计一遍战马和人员伤亡?” 布加摇头:“不必,等火灭了我们还要再过去呢。” 真是好算计,逼我们三过独乐河。 夜幕降临,天空中星光闪耀。 天空下,熊熊烈焰照得一方天地仿佛白昼一样。 大火烧到独乐河遇到阻隔,便不再蔓延。 空旷的草原开始起夜风,吹得回鹘人本就湿乎乎的身体瑟瑟发凉。 他们的心更凉,却不敢点火烤衣服,都被对面的大火烧怕了。 现在身体上的疲累已经不算什么,痛失战马让他们更痛苦。 这次过河后又有一批战马出现中毒征兆。 骑兵没有马,战力不是打折扣,是打骨折。 他们现在深深怀疑,自己还有必要继续去牙帐城千里送人头吗? 对岸的火势逐渐转小,三位主帅再次因为渡河产生意见分歧。 布加说:“刚刚烧过那片火场,现在一定是最安全的。” 巴什图反驳:“敌人就在这片区域设的埋伏,他们肯定在前面等着我们。刚刚探路的人不是禀报说河上游和下游都没有发现那种草绳,我们可以绕过去再渡河。” 布加反驳:“那是黠戛斯人故意给我们留出来的缺口,你认为会是条活路吗?前方若真还有埋伏,一定会埋伏在两侧,而不是正前方。” 佩萨没吭声,他只知道必须要过河,至于从哪边过,他没有主意。 不过他更信任布加,这老狐狸应敌经验比巴什图丰富。 三位主帅最终二比一,决定再次原路渡河,从刚刚的火场走过去。 三渡独乐河后,回鹘人的四万骑兵,剩下不到两万,余下的都变成步兵跟着跑。 回鹘男儿从来没这般窝囊过。 渡河后,他们在一片草木灰味和马肉香中摸黑前行。 巴什图抱怨:“黑灯瞎火的,还不让点火把,刚刚都有士兵掉进大坑里了。” 布加怼道:“点上火把,咱们就是黑夜中的靶子,自寻死路。” 佩萨附和:“千里草场,没光亮照样走,独乐河就在我们后面,难道还怕迷路不成?” “可前面静悄悄的不像有人。” “有人也不怕,对方也不敢点火把,他们一样看不见我们,若撞上直接开打就好。”布加自信道。 佩萨:“是啊,双方都黑乎乎的,弓箭手都瞄不准,他们也不占优势。” 他话音未落,黑暗中忽然传来破空声。 有三支带火的箭羽呼啸着向他们射来。 火箭的目标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人,三只火箭分别落入三个火坑。 火坑中的干草迅速被点燃,窜起一米多高的火焰。 三个之后又三个,天空中不断飞来火箭,点燃回鹘人周围蓄满干草的大坑。 刘异在对面得意地奸笑。 “知道让你们把隔离带铲掉的干草挖坑埋好的用途了吧?大火烧完后你再把表皮尘土刨开,那坑里的草就是火引子。他们不点火把没用,我们帮他们点,让弓箭手准备,现在应该能看清敌人了,箭靶子他们当定了。哈哈,天有绝人之路,船到桥头自然沉。” 昆达吉再一次坚定决心,绝对不能让二王子受到这个刘三藏污染,这小子是缺德王中王。 他暗自鄙夷完,就喜滋滋地带着弓箭手队伍走了。 第九队的渣滓们只负责远处观战。 刘异连铠甲都没穿,一穿那东西他的教养就只够维持半小时。 太特么重了,见谁都想飙脏话。 现在他一身轻装坐在大宛驹上嚼牛肉干。 米童从他手里抢了一块,塞自己嘴里,呜噜着问:“三藏,你之前想象过自己在战场上是何模样吗?” 刘异自信道:“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呃……三藏,你马好像是红的耶。” “米虫,不要在乎这些细枝末节,注意领会精神。” 米童尽量想象,他又问:“你如何推断出他们会从这边过来?” “根据他们往后退速度判断,他们退回河东岸前,如果先往两侧冲,证明主帅是个蠢货,那咱们得从两侧包抄。可他们直接原路返回,说明主帅有脑子,他会判断出正面燃烧过的火场才是最安全的路线,咱们在这等着就好。” 更正要的他找稳定不靠谱的古乐测过。 王二宝不解:“为何正面是最安全的?” 米童解释:“因为侧面的草场还在,万一我们再用火攻呢?” “我们会吗?” 刘异答:“当然不会,我们没挖那么多隔离带啊,哈哈哈。” 第222章 不影响我嫌弃 黠戛斯人养精蓄锐,回鹘人奔袭一日一夜后又三渡独乐河,疲惫不堪。 这是一场不公平的较量,回鹘人在明,黠戛斯在暗。 黠戛斯人将回鹘人围在火光里当靶子打。 弓箭如雨,在草场上空织成一张密集的巨网。 嗖~嗖~嗖,箭矢噼噼啪啪砸下。 啊~哦~啊,被困在当中的活靶子不断有人中箭。 换了几轮弓箭手之后,黠戛斯人吹响号角。 呜呜呜…… 嘟嘟嘟嘟…… 一时间整个草原杀声震天。 昆达吉的军队,和布加还有巴什图的部落,终于展开正面厮杀。 黠戛斯人手中的弯刀和长枪,如同闪电般划破虚空,撕裂敌人最后的防线。 没有马匹的士兵,或被弓箭射杀,或被长矛刺穿,或被奔驰的烈马冲撞倒地,然后再被踩踏碾压成烂泥。 赤发碧眼的黠戛斯人,个个如狰狞的野兽,回鹘人的鲜血让他们沸腾。 野兽们在冲杀过程中,嘴里发出‘嗷嗷嗷’的震天咆哮。 这一方天地间,鲜血与烈火交融,呐喊声与哀嚎声共振,战马在嘶鸣,刀枪在碰撞。 刘异和他的小伙伴们远远看着前面篝火缭绕的地方人影浮动,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已经飘到他这边来了。 他嫌弃地津津鼻子:“刮东风味还能飘到西边来,啧啧啧,那边的腥气肯定已经没法闻了。” 过了一会,古乐问:“我们真就只远远看着,不过去帮忙?” “回鹘与黠戛斯打仗,关唐人什么事?技术顾问懂不懂?” 这时,张鼠从前线那边骑马回来。 “查明白了,这次来的是仆固部和拔野古部的士兵。现在里面的尸体太多,对战马冲锋构成阻碍,黠戛斯人也不敢再贸然往中间冲,他们正一圈一圈缩小包围,一层层慢慢砍杀,冒头想冲出来的直接射死。” 刘异颔首赞许:“这个昆达吉还是很有头脑的。耗子,刚才看你射燃篝火,臂力是不是又提升了,现在射程快到百丈了吧?” “比挽硬随身还差点。” 天陵山的弓箭手一直是张鼠的假想敌。 王二宝问:“我们要不要再退远点,我怕那些胡人杀疯了,等会冲过来。” 陶晓接道:“你傻吗,咱们现跑都来得及,他们能追得上吗?” “对啊,我忘了咱们现在骑的是大宛驹,哈哈。” 米童向刘异要牛肉干打牙祭,被刘异严辞拒绝。 “做人到厚道,远处正在死人,虽然立场不同,但咱们该对生命敬重,以悲悯之心对待。” “悲悯?三藏,昆达吉之前问你俘虏留吗,你回答的可是不留全杀掉啊,这是悲悯?” 刘异白他一眼:“你懂屁,俘虏若留着会并入黠戛斯的。” 在这个时代,战争输赢最后往往是由民族繁衍能力和人口数量决定的。 不能让他们任何一方过于强大,这才能当大唐好邻居。 古乐发出灵魂拷问:“三藏,你让黠戛斯士兵在箭头上抹毒,会不会太狠了?” 刘异一脸无辜:“我好孤独啊,我这么慈悲,为何无人懂我?抹毒让他们快点死,免得伤者半死不活的活受罪,我简直太善良了。和尚,我说的对不对?” 江小白难得认同他一次,回道:“对,贫道也喜好直接弄死,不像有些人以折磨人为乐。” 毛台斜眼瞪向江小白:“你在骂谁?” “骂喜欢折磨人的变态。” 密羯公主间歇性敏感了一次,怒道:“死和尚,你含沙射影的以为我听不出来吗?” 刘异歪头望向密羯,感觉这姑娘神经也真是大条。 “密羯,你是以什么心态看待这场战争的?” 前方被围歼的毕竟是回鹘人,这姑娘还有闲心在这观战? 密羯冷哼一声:“我希望仆固部的人全死光?” 所有人诧异看向这位回鹘公主,恨国党? 密羯眼神怨毒道:“我父汗和阿娜就是被仆固部的人杀死的。” 刘异想起来,昭礼可汗死于部下叛乱。 毛台关切地问:“是谁,要不要我把他抓回来给你制人皮鼓?” 密羯摇头:“那人已经死了,现在我希望他们全族死光。” 所有人倒抽冷气,千万不要得罪女人啊,报复心太强。 刘异赞许:“对,我就欣赏你这种有大局观的公主,你要是能成为回鹘女王就好了。” 到时还怕回鹘乱不起来吗? 此刻,战场上仆固部的人已经死伤过半。 布加急得大喊:“所有人听着,我们往后撤,再退到独乐河东岸。” 他副手隔着好远悲壮回喊:“首领,冲不出去啊,后面也被堵了。” 佩萨绝望地想,自己怕是没力气再渡一次河了。 这片草场距离他的部落其实不远,还有不到一天的路程就能抵达,可佩萨知道自己应该回不去了。 他左手刚刚被飞过的箭矢擦了一下,伤得不重。 可他先是左边小臂酸麻,再到整个臂膀,现在连带右手也提不起弯刀。 他知道自己随时随刻都可能死去,他不甘心啊,还没见阿奈最后一面。 巴什图是真的勇猛,如此疲累的情况下,他仍能挥刀不辍,不断砍杀冲到他近前的黠戛斯士兵。 “歹毒小人,只会用奸计暗算。” “黠戛斯人不配信仰大明尊,你们不是光明的后代。” 巴什图频繁挥舞着弯刀,刀刃砍杀太多人,有两处被骨头迸豁。 等他杀到佩萨面前,大义道:“我护送你冲出去,你回部落搬兵再来救我们。” 佩萨此刻已经反应迟钝,他过了好半天才用发紫的嘴唇呜噜: “帮我告诉阿奈,好好照顾孩子。” “什么?” 佩萨身边的随从自顾不暇,没能抓住他,巴什图亲眼看着佩萨从马背上跌落下去。 巴什图正在震惊,一支箭矢悄无声息地直奔他头颅射来。 他反应慢了半拍,挥刀时只来得及砍掉半截箭羽,前半截直接命中他的左眼。 “啊……”巴什图大叫。 他忍着疼痛拔掉断箭,差点没把眼球曳出眼眶,鲜血流淌满脸。 独眼巴什图到处找寻射他的弓箭手,撂下狠话:“黠戛斯人,我要撕了你。” 他大喊着向一个魁梧的红发大汉冲过去。 红发大汉握紧弯刀,正面迎敌。 “我们一对一决战,看谁先死。” 两人在火光中以弯刀抵弯刀,乒乒乓乓厮杀起来。 交手后红发大汉极为震惊,他是黠戛斯人中知名的勇士,对上这大块头竟然颇为吃力,这人怎会如此神力? 他双手握刀竟扛不住巴什图单手劈下的利刃,红发大汉被震得他手腕发麻。 巴什图也在震惊,自己怎会突然如此乏力?现在浑身力气好似被卸掉一半。 双方僵持中时,一柄飞掷而出的长矛,带着呼啸风声直接刺入巴什图背心,矛尖自从前胸惯出。 昆达吉看见自己命中目标,喃喃道:“那唐人说的对,还是偷袭比较好。” “呃……别将,你刚刚还嫌弃他奸诈。”手下提醒。 “按他说的做,不影响我继续嫌弃他啊。” 第223章 当狼爱上羊 清晨,曙光穿透云层的缝隙,一束一束射向草原,生机勃勃的一天又开始了。 昨日熊熊燃烧的八个大火坑已经熄灭,只有袅袅残烟还在草场上空飘浮。 残烟之下,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或堆叠,或横陈,血淋淋躺在草地上。 黠戛斯人正在打扫战场。 他们秉持着不浪费粮食的原则,看见受伤的回鹘人就一刀一个。 刘异望着一望无际的巨大停尸场,好奇地问: “你们会把尸体烧掉吗?” 昆达吉答:“不,那才残忍了,黠戛斯人会让死者的骨肉融入大地,给牧草做肥料,明年这片草场一定长得更好。” 刘异抿嘴违心称赞:“黠戛斯人真善良。” 直接说让他们曝尸荒野,任野兽啃噬不就完了。 再来几个秃鹫,就直接天葬了。 “算过损失吗?” “只折损了三千多人,出发时做梦都不敢这么想,我们这一万人当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 刘异呵呵。 槽,还必死?你们是赚大发了,缴获的战马够你们剩余士兵一人分两匹的。 他过来时瞧一个个红发碧眼的黠戛斯士兵,乐得跟二傻子似的。 昆达吉问:“我们打扫完战场才能返回去跟二王子汇合,你们跟我们一起,还是自己先回去?” 刘异相信回鹘援军被团灭的消息传回去,定然会让黠戛斯士兵信心倍增,同时会令牙帐守军绝望。 他认为接下来注吾合素攻城应该会容易一些。 “不,我们不回去,我要替你们王子去解决另外一个后顾之忧。” 昆达吉满脸疑惑,莫非还有援军? 不可能啊,他们算过,掘罗勿短期内调集不到大军了。 他现在感觉这个唐人真是深不可测。 与昆达吉的军队分开后,刘异带领九人小队直接南下。 他认为打到现在嗢没斯和阿历支一直没像句鹿莫贺一样出兵,事出反常必有妖,那俩货大概已经动摇了。 对付这种骑墙派,他打算在墙上安点玻璃碴子和倒刺,直接把这俩王八蛋屁股扎成筛子。 他们快马奔跑一天,快到傍晚时,终于到达嗢没斯靠东北边的一个部落草场。 刘异打算在这休息一晚,明天再走。 大家坐下来进食时,金尊玉贵的密羯公主吃着吃着突然就不高兴了。 “天天吃牛肉干跟胡饼,像嚼干尸和人皮。” 喜欢牛肉干和喜欢胡饼的人都沉默了,停下咀嚼,呕吐感直冲天灵盖。 “我今晚必须吃热食,我要吃烤羊。”密羯大声宣布。 第九小队成员素来不惯着这位回鹘公主,开始接力呛人。 陶晓首发:“你是狼吗?这么爱吃羊。” 王二宝一传:“你血液里流淌的都是口水吗?” 米童二传:“上次就是因为你要吃烤肉,我们不得以生火,才会被注吾合素抓住的。” 轮到古乐时,他傻兮兮地接:“可我们本来不就是要去找黠戛斯人吗?” 陶晓、王二宝、米童集体怒瞪他,你咋不保持队形呢? 大傻春,你到底哪伙的?跟谁亲不知道啊? 密羯是个极为钝感的草原小妞,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针对了。 她撇嘴嫌弃道:“你们唐人胆子可真小,抓一次就被吓怕了?放心吧,这里是我嗢没斯兄长的领地,绝对安全。” 刘异对王二宝小声耳语几句。 密羯看见后嗔怪:“你们为何背人私语?” 王二宝叹气:“三藏让我去买羊,他还真是照顾你。” 密羯眼睛顿时亮了:“你们知道这附近有羊群?” 所有男人暗暗偷笑,当然知道,还偷过二十只呢。 密羯被他们笑得莫名其妙,她站起身豪气道: “我要亲自去挑羊,除了毛台,还谁跟我去?” 毛台诧异:“我何时说过要跟你同去的?” 刘异歪脖看毛台,你小子是有单身nb症吗? 敢情这几天你与密羯那么亲密,都是在玩小孩过家家呢? 对爱情过敏的江和尚适时发声:“嗯,你是没说过。” 刘异以手扶额,事实证明,有些人就是凭本事单身的,跟出不出家没关系。 张鼠勒过毛台的脖子:“别听和尚的,你必须去。” “啊……别勒了,我去我去。” 除了密羯和毛台,刘异派了王二宝跟过去搬羊。 剩余的人开始铲草坪,挖土坑,找石头垒火灶,捡干草和枯枝,准备生火。 等火生起来了,几个人围着篝火聊天。 张鼠突然问:“六一,你刚刚跟二宝说了什么?” “让他跟之前咱们偷羊的那户牧人买,钱上别计较,多给些,算是补偿。” “我家小六一就是心善。” “耗子,你忘了诋毁我人品的时候了?” “我有过吗?诬陷我。” 两个小兄弟一阵打闹后,刘异恍然道:“他们仨去多久了,难道羊还要现孵化吗?” 这时其他人也意识到不对,天都快黑来了,那仨买羊的还没回来。 张鼠站起来往毛台他们仨离开的方向眺望。 幸好现在天色刚开始转暗,他目视距离仍有十多里远。 过了一会,张鼠惊到:“只回来一匹马,马上驮着一个人,看不清样子。” 噌~ 嗖~ 第九小队再次展现配合素质,人人反应迅敏。 古乐当时猫腰找到弓箭,顺手递给张鼠一副,他俩即刻飞身上马,奔着前方的马匹迎过去。 陶晓握着伏波弩蹲在地上蓄势待发。 米童手握横刀呈防御姿势护在刘异身前。 只有江小白站得笔直如松,有一种任凭天下风云变幻,他自岿然不动的气势。 刘异的眉头越皱越紧,问旁边的江和尚: “能看见马上驮的是谁吗?” 随着距离拉近,现在刚好到江小白目视范围内。 他眯眼望了一会,答:“是那个大胖脸回来了,他背后好像中箭了,趴在马上不知是死是活。” 第224章 再放一把火 张鼠和古乐接回来的人是王二宝。 他背部中了三箭,人已陷入昏迷。 三处箭伤分别在脖颈下面的左肩胛和两边肋骨之下。 张鼠拔箭的时候脸色异常凝重,道:“这三支箭是同弦齐发的。” 他验伤水平仅次于王二宝。 “幸好二宝向来跑得最快。”米童感慨道。 第九小队另外一个逃跑大师陶晓纠正:“这次不是二宝跑得快,是大宛驹跑得快。” 古乐认同:“箭头要是再深半寸,二宝跑回来怕是也来不及救。” 米童和陶晓给受伤的二宝包扎敷药,幸好他们出振武城前准备的伤药够齐全。 外伤处理完毕后,刘异对王二宝开始施针。 过了半炷香,他才慢慢睁开眼睛。 看清面前的是自己队友后,他以微弱的声音催促:“快去救道士和密羯,他们被抓了。” “谁抓的?” “回鹘人,那伙人好像认识密羯和毛台,还说要抓毛台去见可汗。” 王二宝停顿一下,伤口疼得他拧紧眉头,缓过这口气,他又补充道:“密歇管为首那名青年叫艾卡。” 接下来王二宝简单给众人讲述他们遭遇另外一伙人的经过。 他们仨人在选羊的时候,又来了七个买羊的回鹘人。 密歇只买一只,另一伙人要买七只,牧羊人自然优先服务大客户。 密歇公主刁蛮脾气一上来,直接拿鞭子抽了牧民和七人中的一人。 争执过程中,对方为首的青年不仅认出密歇,还认出了毛台。 青年嚷嚷毛台是他家逃奴,要抓回去,于是两伙人直接打了起来。 王二宝眼见己方弱势,打不过人家,他骑马就跑。 马都跑出去快百丈远了,骤然感觉后背一痛,然后就黑屏了。 听完二宝的讲述后,米童、陶晓、古乐均表示不可思议。 “那小道士功夫很俊的,竟然打不过对方?” “敢射杀公主的亲随,他们怎知公主外出带多少人?就不怕公主扈从找上他们吗?” “也许人家根本不在乎呢。” “什么人这么大胆,连他们回鹘的刁蛮公主都不惧?” 刘异皱眉答道:“我若没猜错的话,那个艾卡应该是宰相掘罗勿的儿子。” 第九小队成员集体emo。 踏白掌握的消息不该都差不多吗,他们怎么没听说过这个艾卡? 刘异会推断出艾卡是掘罗勿的儿子,是因为毛台跟他讲过是在掘罗勿的部落长大的。 他部落首领给儿子请了一名挽硬随身做骑射师父。 刘异推断那名挽硬随身应该就是张鼠老爹张勇,收艾卡为徒应该是他当时笼络草原部落的手段。 江小白听完冷冷说道:“管他是谁的儿子,那伙人一定离这不远,贫道这就去杀了他们,将小道士接回来。” 刘异一把拉住他。 “没有弓箭手的情况下,你以一挡百都不成问题,可他们那五六十人,应该很多都是射手。” 所有人震惊看向刘异。 “队长,你如何知道他们有五六十人?” “傻子,他们买七只羊,又不是为了放牧,肯定是晚上吃的,你说会有多少人?” 一只羊大概够八九个成年男子食用。 打仗期间,掘罗勿的儿子也不敢带太多人出行,目标太大。保险起见,这五六十人应该很多都是弓箭手,而且功夫不弱。 张鼠懊恼:“我们射手不够啊。” 刘异歪头皱眉沉思,片刻后他眉结突然打开,问: “一名箭手,一般会随身携带多少支箭?” “每个箭囊会装二十支箭,我一般会带两个箭囊出门。”张鼠答。 刘异拿手指摸索着自己下巴,开始心算对方总共携带的箭羽数量。 算完后,他忽然笑了。 “他们暂时应该没有生命危险,那俩妖孽是王炸组合,绑了他们的人也挺倒霉的。如果要救,咱们好好谋划一番,今晚就动手。” 他正愁找不到玻璃碴子扎那俩兄弟一腚窟窿,玻璃碴子就自己送上门,简直太懂礼数了。 其他人听刘异语气如此自信,眼睛顿时亮了。 张鼠追问:“接来下怎么做?” “我们要再放一把火。” “没挖隔离带,火势怕会不可控啊。” 刘异神秘一笑:“这次我们不烧草场。” 说完后,他给每个人分配任务,大家分头准备。 在他们往西十八里的草场上,现在正燃烧着七堆篝火。 每堆篝火旁边围坐了七八个回鹘大汉。 他们正在烤羊。 毛台和密羯被背对背绑一起,坐在地上。 自从被抓,密羯的嘴巴就没停过,一直口吐芬芳到现在。 回鹘语词汇量不够用时,她还会用唐话辅助补足一下。 骂了一个多时辰,她现在终于感觉口干舌燥。 密羯脑袋往后一撞,砰地一声,撞毛台后脑勺上。 “你别哭了,你哭出来的眼泪我又喝不到,我现在快渴死了。” 毛台抽噎:“我不要被送进牙帐,阿耶死前说过,宁可死也不能去,但我不想死啊,呜呜……” 密羯想想:“要不我去求可敦,让她把你赐给我,你跟谁不是跟。” 他俩对面有位身穿着紫色劲装的清秀青年,一直默默偷听他们谈话,这人就是掘罗勿的儿子艾卡。 他是代表阖馺可汗与他父亲去给嗢没斯兄弟送礼,他们马匹上驮的都是上等唐绢。 礼物本身不算什么,重要的是态度。 他父亲是宰相,如果哪天阖馺可汗去世,如果嗢没斯兄弟还健在,父亲推举他们之一成为下一任可汗也不是不可能。 艾卡认为嗢没斯兄弟如果聪明,就应该尽早出兵勤王,这是与王庭修好的难得机会。 他没想到刚进入嗢没斯的领地,就遇见了密羯公主,还有他家那个逃奴。 之前他每次去牙帐,密羯总会对他冷言羞辱,今天可让他逮到机会报复了。 她的可汗父亲早死了,出了牙帐还敢这么嚣张,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现在听到密羯想跟阖馺抢人,艾卡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他拾起马鞭,朝两名被捆绑的粽子走来。 第225章 泡酒秘方不外传 密羯看他过来,接着继续骂: “艾卡,你这个连粑粑都滚不圆的废物屎壳郎,快放开我。” 艾卡走到密羯身边蹲下,他用粗糙的马鞭抬起密羯的下颚。 “亏我父亲还曾想过让我娶了你,你这么粗鄙,如何能入我的心?” 密羯是回鹘唯一到适婚年纪的公主,掘罗勿为进一步提升家族地位,确实曾动过让儿子娶公主做老婆的心思,不过被太和拒绝了,还讥讽了一番。 密羯呸地,一口唾沫吐到艾卡左脸上。 “癞蛤蟆,本天鹅不要入你心,只要挖你心,你给我等着,我早晚要把你心挖出来,给你父亲泡酒喝。” 艾卡用袖子擦掉脸上的粘液,怒道: “茫茫草原,我杀了你都不会有人知道。” 毛台大叫:“我知道,你敢动她,我天涯海角也会给她报仇。” 还没等艾卡怒斥,密羯反倒气得大叫:“死道士,你瞧不起我?” “我哪有?” “那你为何不信我是只很厉害的鬼,能给自己报仇?” “呃……好,那我给你提前准备好坛子?” “什么坛子?” “你不是要拿他心泡酒吗?” “对噢,呵呵!” 两个自带屏保的天真小变态,将艾卡完全无视。 他们开始自顾自地聊起了泡酒过程,将艾卡的心肝脾肺胃安排得明明白白。 “要放盐吗?” “泡酒放什么盐。” “可上次马罗特泡的人肾酒没放盐都臭了。” 马罗特是密歇的弟弟。 “那肯定是因为酒不够烈啊!” “是吗?” …… 俩憨憨越聊越起劲,内容既接地气又接地府,一旁的艾卡听得脸都绿了。 你们能尊重一下当事人吗? 拿我的心和腰子泡酒,讨论还不带我,参与感都不让我有? 他不是被冒犯到,是被恶心到了。 他放弃了,根本带不动啊,恐吓不管用。 跟这俩货讲不通道理,一对拥有赤子之心的魔鬼,也不懂啥叫害怕。 算了,他安慰自己。 艾卡等人吃饱喝足躺在篝火边休息,密羯和毛台两人背靠背已经睡着了。 他们还特意留了五个人看守这俩小变态。 睡到半夜时,艾卡猛地坐起。 “什么声音?” 他感觉地面震动越来越大,这么晚了有人放牧? 其他回鹘人也纷纷起身,他们远远看见南边星星点点的火光正在往他们这边快速移动。 “那是什么?” “是牛,哪来那么多头牛?” “跑那么快,那群牛是疯了吗?” “你没看牛身上着火了吗?不好,牛群好像是冲我们来的。” “快,上马。” “那些唐绢怎么办?” 为了让马匹休息,他们晚上将货物都卸下来了。 那些唐绢如果被疯牛践踏,肯定全毁了。 艾卡知道他父亲在库里台大会上丢失了颜面,如果这次他再把事情办砸,他们家就会彻底失去各部落的信任。 他大声下令:“先不要慌,我们箭足够射死这些畜生。” 回鹘人开始各自拉弓,待牛群进入射程,根根箭矢向着前方光亮射去。 他们看不见在牛群两侧无光的地方,正有六个人远远驱赶没走直线的蠢牛。 刘异感慨:“要是有牧羊犬就好了。” 真是太对不住那户牧民了。 上次盗人家二十只羊,这次正大光明地抢三百头牛。 部落夜巡勇士团的人刚过去,他们就将那三个牧民打晕,还把受伤的二宝扔人家帐篷里了。 他们将牛群一路赶到距离这伙人还剩三里多地时,就开始在牛尾巴上抹羊油。 之后就点着了。 他们还在每头牛的屁股后面绑了薄水袋,保证牛跌倒时,水袋破裂能把牛尾的火苗浇灭,不至于燎着草地。 现在回鹘人的箭‘嗖嗖嗖’射向狂奔的牛群,平均七八支箭能杀死一头牛。 前面的倒下,后面的牛继续狂奔,直到火光越来越少,对面越来越暗。 还剩十多头牛继续冲刺终点线,回鹘人的箭突然停下来不射了。 刘异大喊:“他们的箭耗光了,别让那些牛冲过去,毛台还在那边。” 这时,两侧的张鼠、米童和陶晓开始纷纷拉弓,对着剩下的十多头牛齐箭。 事发突然,艾卡刚才来不及细想,现在他突然意识到这是陷阱。 “对面有人,是冲我们来的。” 回鹘人各自抽出弯刀,准备迎战。 米童等人将所剩不多的箭矢都汇拢给神射手张鼠和古乐。 张鼠的射程近乎百丈,他距离很远就开始拉弓,除了射人,还射战马。 接连倒下几个人后,艾卡大喊:“快去把火熄了。” 可已经晚了,每个靠近火源的倒霉蛋都成为靶子。 “各自找遮蔽物。”艾卡又喊。 现在他们已经顾不得唐绢不唐绢了,保命要紧。 离货物近的,就躲在货物后。 离马近的,就把马放倒,躲在马后。 离人质近的,就躲在人质后头。 有一个回鹘人选择用毛台和密羯当他的挡箭牌。 密羯气得大骂:“君子坦蛋蛋,小人藏鸡鸡,回鹘人中怎会有你这种无耻小人?” 毛台纠正:“你好像引用错了,不过没关系,回鹘男人确实不如我大唐儿郎坦荡。” “大唐儿郎也不全是像你这般多才什么都懂的,我觉得他们都没你优秀。”滤镜十级厚的密羯回道。 毛台开心眯眼笑得天真无邪:“真的吗?我也觉得自己特别好。” 躲在他俩身后的回鹘人都听傻了。 这俩疯子是分不清场合吗?他们是哪个快乐星球投胎过来的? 距离回鹘人还有二十米左右时,张鼠自马背上飞跳而起。 居高临下的视野,可以让他越过障碍物,尽快找到目标。 二分之一秒后,三支箭矢离弦。 一秒后,两名躲在马尸后的回鹘人,与躲在毛台密羯侧面的人一起,哀嚎一声后倒地嗝屁了。 毛台惊喜大叫:“是九郎。” 密羯用脚猛踹倒地尸体。 “臭虫,你死远点。” 那边已经释放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江小白。 他与对面冲出来的回鹘人厮杀在一起,越杀越疯,密集的骨碎声跟嚼薯片一样,嘁哧咔嚓脆。 米童、陶晓和古乐没有下马,大宛驹具有速度优势,他们挥舞着马槊,串挑马下的敌人。 艾卡躲在一个绢帛大包后面,他刚刚看见一名箭无虚发的射手。 他冷笑着将手伸向身旁的箭馕,那里还剩三支箭,是他留着保命的。 “除了师父,我不信有人射术比我好,呵呵,看看我们今天鹿死谁手吧。” 他猛然从绢帛大包后面跳出,三支箭同时离弦,向目标的咽喉、心房、下腹,三处射去。 刘异从侧面刚好看见那一幕,惊悚大叫:“耗子。” 第226章 震惊一百年的大礼 身为资深射手,张鼠的眼力、耳力远超一般武人。 他在艾卡从绢帛大布包后面冲出来的同时就发现了。 张鼠箭囊里也只剩下三支箭。 他原本瞄准的方向是躲在东边马尸后的三个回鹘人,艾卡出现后,他临时调转方向。 张鼠的三支箭几乎与艾卡的箭同时离弦发射。 两人距离不过二十几米,一个呼吸间,六支飞箭就在半空中碰撞。 箭尖顶箭尖。 喀喀! 五支箭羽坠落。 有一支箭竟然在撞开对面的箭尖后还能继续飞行。 没等到下一个呼吸,这支箭已经直接插到目标脖颈上。 贯穿而出。 血水顺着后脖颈冒出来的箭头汩汩流下。 艾卡死前不可置信地想,这怎么可能? 刘异震惊之余仍能分心将横刀插进与他对决的一名回鹘大汉小腹。 他抬腿踹飞尸体,拔出血淋淋的刀,快速奔到张鼠身边,做防御姿势。 张鼠正在拔艾卡尸体上的箭矢。 刘异侧头瞥了一眼这支箭,惊喜道:“是天陵山上那支铜箭?” 天陵山上的铜箭后来大都被挽硬随身收走了,但有支漏网之箭被张鼠提前拔了下来。 “没想到你还留着。” 张鼠得意:“我是个长情的人。” 刘异在弄死最后一个回鹘人前,打听了库里台大会的事情。 刘异才知道太和公主如此强悍,他若早知道那女人能搞定掘罗勿,他就不插手了。 第二天下午,嗢没斯和阿历支兄弟正在大帐里商讨接下来的应对策略。 阿历支:“我还以为黠戛斯人南下会直接向西,直奔拔野古部围杀阖馺和掘罗勿,没想到他们就近先攻打牙帐城。” 嗢没斯:“看来这群草原野驴学聪明了,这莫非就是唐人所说的围魏救赵之计?” “我刚收到消息,阖馺派去牙帐城的援军半路遭遇埋伏,全军覆没。如此一来,乌介特勤应该坚持不了多久,黠戛斯人攻下牙帐城是迟早的事,咱们还不出兵吗?” 嗢没斯笑问:“为何出兵?” “……” “我要的是黠戛斯人与阖馺两败俱伤,我们到时再出来收拾残局,力挽狂澜,做拯救回鹘于危难的英雄。” 阿历支惊呀:“所以你没打算跟掘罗勿彻底决裂?” 嗢没斯奸笑:“没必要,牙帐无论会不会被攻破,阖馺的可汗肯定做不成了,现在各部落反对他的声音很大,你猜接下来他们会推选谁继任可汗?” 阿历支面露惊喜,他乐了不足三秒,脸色忽然又暗淡下来。 “黠戛斯人这次南下可是我们派人去勾连的。” 嗢没斯瞪一眼傻弟弟。 “去勾连黠戛斯人的是句鹿莫贺和密羯公主,还有唐人,与黠戛斯人里应外合的也是都播部,与我们何干?” 阿历支恍然大悟,“兄长这步走得高明啊。” “所以我们现在要按兵不动,不能公然反叛阖馺与掘罗勿,落人口实。” 阿历支对兄长佩服的五体投地。 这时,一名手下进来禀告。 “东边坤部昨夜遭遇马匪,损失了三百头牛。” “什么?” 阿历支感觉这个数字不可思议。 马匪过往偷盗几十头牛都很少见。 三百头牛,无论是死的还是活的,都很难运出草原,当他们部落勇士团是鹌鹑吗? “马匪大概是群疯子,他们没把牛拉走,将三百头牛当靶子一样射杀后,就随意丢弃在草原上了。” 阿历支感觉这事不对,莫非是敌对部落故意祸害? 手下继续汇报道:“坤部首领今早让各部落男子都去他牧场抬牛,他把三百头牛全分给各部落食用,只要求他们返还牛皮就好。” 阿历支嘲笑:“马奈斯那个吝啬鬼这次不要心疼的哭死。” 马奈斯就是坤部首领。 “这倒没有,马奈斯首领还是挺高兴的,听说他在牛群尸体旁边捡到大量上等唐绢,足够弥补牛群损失,马奈斯首领说这是大明尊的恩赐。” 嗢没斯脸色渐渐凝重,大明尊会恩赐马奈斯那种在庇麻节斋戒期间偷吃肉的家伙就活见鬼了。 “查到那些唐绢是什么人的吗?” “没有,不过在一里左右的地方发现一个焚尸坑,看骨头人和马的都有。” 嗢没斯正在沉思时,大帐外又是一阵吵嚷。 “信不信我抽死你?我都来几回了,你还认不出我?” 嗢没斯和阿历支对视一眼,是密羯的声音。 没一会,刁蛮公主拎着鞭子走进来,兴高采烈地喊:“哈哈,我回来了。” 嗢没斯笑着招呼:“密羯不愧为全草原最聪明的公主,可敦若知道你为救她到处奔走,一定会很感动。” “那还用说,可敦早说过了,父汗所有孩子中她最疼我。” 阿历支问:“跟你一起去黠戛斯的唐人呢?” “他们还在赞布帐篷中休息。” 随后,密羯给两位堂兄讲述了她去黠戛斯期间发生的事情。 当嗢没斯听到这十人短短几天就在黠戛斯发动一场政变,被震惊得外焦里嫩。 黠戛斯王权这么好夺取吗? 相比之下,他在回鹘阴谋阳谋这么些年,连汗位的边都还没摸到呢。 人比人气死人啊! 阿历支感叹:“没想到你们此行如此凶险,幸好平安归来了。” 黠戛斯笑着安抚:“现在牙帐城正在打仗你也无法回去,就留在我这里好好玩,我让布兰带你到处转转。” 布兰是嗢没斯的小舅子,一直喜欢密羯,嗢没斯也有意撮合。 密羯回道:“我让布兰去拔野古部替我送礼了。” “我们密羯真是长大了,去黠戛斯一趟,还知道给可敦带礼物。” “不是给可敦的, 是给掘罗勿。” 嗢没斯奇怪:“你给掘罗勿送何礼物?” “我把他儿子艾卡的心泡酒了,想送给他尝尝。” 嗢没斯和阿历支如遭雷劈,被吓得惊跳而起。 “真的?”阿历支问。 “什么时候的事?”嗢没斯问。 密羯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绘声绘色讲一遍给两位堂兄。 “艾卡竟敢捆绑我,我堂堂回鹘公主,从小到大都没吃过亏,我没活挖他的心都算便宜他。” 让嗢没斯大帐下的布兰替密羯跑腿,是刘异的主意。 嗢没斯反应过来后,突然对帐外大喊。 “来人,快去把布兰给我追回来。” “为何要追?”密羯不解问道,“而且也追不上了吧,他已经走一上午了。” 嗢没斯和阿历支无力地耷拉着脑袋。 这下想不跟掘罗勿撕破脸都不成了。 第227章 你人还怪好的嘞 刘异在赞布帐篷里补觉补到下午。 睁开眼睛时,人有点恍惚。 他眯眼看一圈周围陌生的环境,这是在哪? 打一个哈欠后,他才想起来这是嗢没斯为赞布准备的帐篷。 他们走后,赞布没有返回牙帐城,一直留在这里等消息。 当听说太和公主在库里台的危局已解,赞布一高兴就把自己的帐篷让出来给几位风尘仆仆的唐人休息。 刘异每天都在不同的床上醒来,他感觉现在自己跟浪子的唯一区别,就差每天身边躺不同的小妞了。 再打一个哈欠。 米童他们不在,估计这群猴子比他先醒,都出去找吃的了。 他歪头看向旁边榻上仍在昏睡的王二宝,嘴唇不自觉上翘。 这位逃跑大师从军七年第一次受伤,可给二宝委屈坏了,梦中哭着喊了好几次桃情。 刘异啧啧自嘲,可自己连做梦的勇气的都没有。 他现在不敢想郑宸,每次梦醒时心都酸得发疼。 他穿鞋下地,也准备找东西添五脏庙。 刘异决定再在草原待几天,等二宝的伤好一点再回振武城。 “本来只想破坏掘罗勿勾结室韦人反唐的阴谋,大局观上头后,没想到搞出这么多事情。” “真是走得太远都忘记为什么出发了。” “自己是不是太能搅了?”他开始反思。 反思了半天后,他觉得自己没错,是世界有问题。 感觉自己浑身是理的刘异撩开帘子,大踏步走出帐篷。 正前方离他二十米远的空地上,架着一只铁釜。 分镜头给到正在铁釜旁边忙碌的七个人。 毛台正拎着一只大木桶往铁釜里倒水。 古乐正往釜下添加枯草和干牛粪,准备生火。 陶晓在旁边洗刷刷洗刷刷,他不知从哪里搞到几个盘子和碗。 米童在清洗一种褐色似人参的草根,这是草原人的调味料。 江小白正在孤独地啃馕饼,进入草原这些天,可苦了假和尚,他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 张鼠正在铁釜旁切羊肉,再一块一块丢进铁釜里。 赞布在一旁用唐话指导:“草原人吃羊都是大块用手抓的,你这切得太小了。” 张鼠歪头看他:“you ok you go,no ok no bb。” “呃……什么意思?”赞布满脸问号。 他离开大唐太多年了,这些唐人的新鲜词汇,总让他感觉自己落伍了。 “我家小六一说,是谢谢指教、洗耳恭听的意思。” 赞布第一次吃到没文化的福。 他呵呵笑着回:“不必客气。” 刘异在远处听到后噗噗憋笑憋到肚子疼。 毛台倒完水后,直起腰,将水桶随意丢在草地上。 赞布认为自己来回鹘这么多年,有义务给唐人现场传授些草原生存指南。 他以博导专家的口吻指教: “你要找地方将水桶吊起来,草原上有很多爬虫,你这样丢地上会爬进去许多虫子。” 毛台歪脖看他,一脸天真地问:“你牙还疼吗?” “不疼了,你们这几人中只有你想起关心我的牙,你人还怪好的嘞。” “左边少四颗牙,会不会跟右边不对称啊?”毛台问。 赞布的脸颊早已消肿,被他问得条件反射地开始捂脸。 他奇怪:“你怎知我是少四颗牙?” 毛台咬着嘴唇开始思考,自己要不要好人做到底,帮他右边四颗也拔掉呢?帮他弄对称。 魔鬼思考,生死难料。 刘异离他十米远就接收到这小变态所散发出的暴虐信号。 他赶紧连跑带颠跑过去解救陷入危险而不自知的傻缺突厥人。 他三档起步往前冲,到近前来了个急刹。 张鼠比他反应还快,他提醒毛台:“密羯消失好一会了,会不会再次被人绑架啊?” 毛台还在思考,赞布替他接:“这里是嗢没斯的营地,公主在这不可能会遇到危险。” 张鼠演的太过了,搞得一贯以奥斯卡男主自居的刘异,入镜后险些搭不上戏。 他只能生硬道:“子虚,我需要生命源泉。” “啥?” “我让你去再提一桶水回来,我要洗漱。” 所有人侧脸看刘异,发现三藏同志睡活过来了。 张鼠笑道:“你还是醒早了,肉刚开始炖,还没熟呢。” 米童调侃:“他估计怕我们吃光不给他留吧。” 毛台嘟嘴弯腰提起水桶,忽然奇怪:“我记得你早晨好像洗漱过了!” 刘异一脚踹他屁股上:“少废话,让你去就去。” 这时密羯从对面远远走来,她还没走到近前就开始大叫。 “你敢欺负毛台,当心我抽你鞭子。” 走到近前,密羯往锅里看看,气得再次大叫。 “你们太慢了,我走时就开始准备,我人都回来了,你们竟还没下锅。哎呀,怎么水没沸就下锅了,这样肉会老滴。” 赞布朝她喊一句:“you ok you go,no ok no bb。” 刘异这次终于忍不住哈哈放肆大笑出声,他恨不得原地做个托马斯回旋。 密羯盖特不到他的笑点,看向毛台问: “你要去提水吗?我帮你。” 毛台将木桶直接递给她。 “只有一只桶,既然你愿意替我去,我就可以留下来帮校长生火了。” 刘异无语望天。 这个情窦还没开的臭小子,没有直男的命,却一身直男的病。 他对毛台的屁股再踢一脚。 “你俩一起去,不许让密羯帮你提水。” 密羯怒道:“我愿意提,你再踢毛台试试?” 毛台怒道:“你再吼他试试?” 论一个狗腿子的自我修养。 密羯瘪嘴怨恨地瞪着刘异,却不再吭声。 刘异无语望天。 问世间情为何物?都是一物降一物。 你以为的爱情是男才配女貌,实际上的爱情,可能是豺狼配虎豹。 须臾,母老虎便兴高采烈地拉着她的豺郎走了,一起去提水。 密羯走出很远才回头喊了一句:“刘三藏,嗢没斯让你去他大帐。” “你为何刚才不早说。”刘异大叫。 “忘了。”密羯回的理所当然。 第228章 唐人都这么无耻吗? 密羯和毛台打水回来,看见刘异他们正围在大锅旁边,往碗里捞羊肉。 毛台将桶放下后兴高采烈地加入团建。 “水我提回来了。” 刘异没空搭理他,只嗯了一声。 密羯奇怪:“你去嗢没斯大帐就回来了?” 刘异又往碗里夹块大的,头也没抬地回:“还没去呢。” “啊?你明明一点都不着急,刚刚还怪我没早通知你。” 刘异终于抬起头,笑着说:“我素来严以待人,宽以律己,我自己可以慢腾腾偷懒,但一向要求别人速度加效率。” 说完,他夹了块羊肉放进嘴里咀嚼。 密羯听完刘异的为人之道,问毛台:“唐人都这么无耻吗?” 毛台侧脸看看旁边的赞布,回道:“应该比突厥人有齿吧,最起码多四颗。” 无辜躺枪的赞布抬头,我招谁惹谁了? 他也把筷子伸向锅里准备捞肉,被刘异及时按住。 刘异将自己碗里最大那块肉直接夹到赞布碗里:“你少了四颗牙,需要补补。” 赞布莫名感动,他转头回答密羯刚刚的问题。 “大多数唐人懂礼数又谦虚,其实挺好的。” 张鼠、陶晓、古乐和米童同时抿嘴,用同情的眼光看向他。 赞布被看得莫名其妙。 他将刘异夹给他的肉放进嘴里咀嚼。 “嗯……嗯……” “怎么嚼不烂啊?没熟啊!” 刘异吐掉口里的肉,挑眉嘻笑:“否则我会夹给你吗?” 张鼠、陶晓、古乐和米童这时也纷纷吐出口里嚼不烂的羊肉。 扎根军营不能只凭一腔热血,也得会点才艺,比如演技。 赞布以一副苦瓜脸追评:“我收回刚才的话,唐人确实无耻。” 哈哈哈哈! 整个草地上都在回荡第九小队的狂放笑声。 又过了半个时辰,羊肉终于煮熟。 众人围成一圈,吃着火锅,唱着歌,惬意地享受这难得的悠闲时光。 直到一个士兵走过来询问: “唐人刘异在哪,特勤请他去大帐。” 密羯这时才恍然想起,她朝对面刘异喊道: “你咋还没去呢?你竟让嗢没斯等了你两个时辰?” 刘异面含贼笑回道:“他找我,我就必须痛快去?懂不懂啥叫态度?” 他又磨蹭一会,才从草地上站起,拍拍屁股上的杂草。 “走吧,带我去见你家特勤。” 士兵瞠目结舌,这唐人可真是嚣张。 他走进大帐时,嗢没斯和阿历支两兄弟已经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们正犹豫要不要亲自去薅人。 刘异露出一脸狼外婆似的假笑问候: “两位特勤,多日不见,安好啊?” “没法安好。”阿历支郁闷地回。 嗢没斯赶紧让刘异坐到对面,开始跟他直截了当谈正事。 “你们怎么能杀死掘罗勿的儿子呢?” 刘异一脸无辜。 “我事前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啊,公主被人绑架,密羯公主可是受两位特勤委派,为我们去黠戛斯引路的,我自然要完好将她带回到两位特勤身边。” 嗢没斯内心,我信了你的邪! 带五六十人精兵,还敢绑架公主,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这人必定身份不凡。 刘异在动手前不可能没想过。 现在问题是你知道他在鬼扯,他也知道你知道他在鬼扯,但是他坚持鬼扯,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嗢没斯倒是挺佩服他的,区区六人,团灭了艾卡带的六十个弓箭手。 “现在怎么办?替密羯去拔野古部送心泡酒给掘罗勿的布兰,他是我妻吉娜唯一的兄弟,布兰若出事,他们整个家族会恨死我。” “这个密羯公主也真是不知轻重,怎么能让特勤的妻弟去犯险送死?”刘异一脸严肃地批判,随后又语气深情地安慰:“嗢没斯特勤,你要节哀啊。” 阿历支气得咬牙切齿。 嗢没斯对弟弟微微摆头,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现在不能掀桌子,因为他们就是桌子。 如今即便将这伙唐人抓了送去拔野古部,也救不了布兰。 他忽然换了副讨好的表情。 “密羯刚刚给我讲了你们到黠戛斯之后所遭遇的惊险,我和阿历支都深感佩服。先生是位智勇双全的大才,这次我妻弟布兰之难,还望先生解救。” 刘异面色为难: “哎呀,我正想跟两位特勤告辞呢,此前受两位特勤委托去黠戛斯搬兵,一路太过凶险,现在想想都觉后怕,我刚刚决定与朋友们尽早返回大唐。” “什么?”阿历支惊讶脱口而出,“你惹完事就想走?” “沃特,我惹事情?如果不是因为你们,我早回大唐了,哪有机会遭遇这事?” 嗢没斯见怪:“你别见怪,阿历支对事不对人。” 刘异假笑:“你说巧了不是,我对人不对事。” 嗢没斯知道刘异这是真气了。 他语气装得异常诚恳:“烦请刘兄弟再多留几日,只要你能帮我救回布兰,我们不胜感激。” “唉,哪里的话,我去黠戛斯前两位特勤也是如此说的。我替二位奔走,幸不辱命请到黠戛斯人南下替你们围剿劲敌,结果两位如今坐山观虎斗,陷我失信。我早点返回大唐,也是怕再在草原遇见黠戛斯人,会被他们当成骗子杀了祭旗。” 嗢没斯和阿历支被刘异一番话阴阳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这件事是我兄弟有所亏欠,只要先生能救回布兰,我们愿意随时发兵。” 嗢没斯的妻子姓胡咄葛,胡咄葛在回鹘九姓中的地位仅次于药罗葛。 她妻子的父亲是回鹘内宰相赤心。 近来外宰相掘罗勿大权独揽,赤心宰相遭受排挤,但他在回鹘内部地位仍然不可小觑。 嗢没斯知道如果布兰真有任何闪失,岳父必然会迁怒于他,他将失去回鹘内部最强有力的助力,到时继任可汗将会成为痴心妄想。 “出兵?”刘异嗤笑,“我跟两边都没仇,要特勤出兵作甚?” “那你要怎样?”阿历支急道。 “不如说说你的条件。”嗢没斯问。 “什么条件都能提吗?” “尽管直说。” “你们归附大唐如何?” 嗢没斯和阿历支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不如归附大唐,从此成为唐人。” 第229章 密羯的礼物 拔野古部。 可敦大帐。 太和公主正在喝奶茶,一名回鹘长相的男奴正在把他打探的消息汇报给主人。 “听说仆固部和拔野古部的援军还没抵达牙帐城,半路上就被埋伏的黠戛斯人全歼。巴肯首领得到消息后当场吐血晕厥。” 太和公主脸色淡然笑了一下。 “巴肯不是一直想获得各部落的敬重吗,他祭了两个儿子终于达成了目的,不知会不会悔不当初。” “两个儿子?不是只有巴什图吗?” 太和轻笑:“你猜他小儿子阿尔皮为何还没回来?” 特鲁惊讶:“可敦认为阿尔皮已经死了?” 太和没有回答,她噙了一小口奶茶后问道:“还有什么消息?” “我还听说可汗与掘罗勿宰相派了艾卡去嗢没斯特勤那,估计想劝说嗢没斯特勤出兵。” 太和公主面露嘲讽:“掘罗勿现在真是病急乱投医,他平时不这么蠢的。” “可敦认为嗢没斯特勤不会出兵?” “嗢没斯想要什么,我太清楚了,掘罗勿给不起。” “可敦,我刚才过来时经过可汗大帐,远远听见里面有争吵声传出,好像是可汗跟掘罗勿宰相在争执,可惜距离太远,我听不清他们吵什么?” 太和清澈灵动的双眸微动,呵呵,看来垃圾也会互相嫌弃。 她轻轻道:“我或许知道他们在吵什么,掘罗勿是个风使舵的滑头,他现在必定想让我们这位可汗放下尊贵的架子来求我。” “求可敦原谅吗?” “不,求我去跟大唐搬兵。” “为什么不是跟室韦,可敦不是说他们想联合室韦吗?” 太和公主嘴角讥诮:“打铁还要自身硬,如今前线失利,室韦见回鹘军队如此不堪一击,还会理他们就怪了。” “那可敦会请求大唐出兵吗?” 太和公主笑笑没答话。 这时帐外又进来一名男仆。 “禀可敦,布兰求见。” “赤心宰相的儿子布兰?” “正是。” 太和有些诧异,这个时候布兰来拔野古部作甚? 布兰是赤心的小儿子,今年刚满二十岁。 他不属于典型的回鹘猛汉类男子,身形高高瘦瘦,长相清清爽爽,性格也异常温和。 太和对布兰印象不错,过去总逗他说他像大唐读书人。 太和有时候也奇怪,这么温和的男子,竟会喜欢密羯那个刁蛮丫头。 布兰从小就被密羯各种欺负,长大后仍然无怨无悔跟在她屁股后收拾烂摊子。 难道是密羯让他来的? 太和记得自己被阖馺和掘罗勿从牙帐带走时,密羯当时急得大叫。 那丫头好像说过要去找嗢没斯和阿历支来救她。 布兰当前就在嗢没斯大帐效力。 太和让手下请布兰进来。 布兰进帐后曲臂行礼。 “布兰见过可敦。” 太和一如往日般和煦,笑着摆手:“过来坐。” 布兰坐在太和对面,腼腆一笑。 “听说可敦也来了拔野古部,布兰特来拜见。” “你呀越来越像唐人,礼数如此周到,不过听你父亲说你现下在嗢没斯特勤帐下效力,怎会到拔野古部来?” “是密羯公主托我来给掘罗勿宰相东西。” 太和诧异重复:“密羯给掘罗勿送东西?” “是,她送给掘罗勿宰相一坛酒。” 太和眉头渐渐蹙起:“那酒呢?” “我让人搬到掘罗勿宰相大帐了。” “你可看清那是什么酒?” “密羯将坛子密封了,我没打开看过。” 太和微微发怔,她感觉事情有蹊跷。 “特鲁。”太和唤道。 一旁站立的男奴躬身回答:“奴才在。” “你快去掘罗勿大帐,如果外面没人,你就进去将那坛酒抱回来。如果有人,你就假装路过,绕一圈再回来。” “是。”特鲁得令后走出大帐。 布兰疑惑:“可敦,那酒不对吗?” 太和猜测应该是密羯想捉弄掘罗勿。 那个小魔头,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你这实心孩子, 但凡密羯让你做什么,你都言听计从,从不问缘由。你也不想想密羯平时对掘罗勿的态度,她会好心送掘罗勿酒?再说艾卡已经去了嗢没斯那,她为何不让艾卡带回来,而托你来送,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掘罗勿宰相的儿子艾卡?他什么时候去了我们那?” 太和被问愣住了。 按时间来算,艾卡应该已经抵达嗢没斯大帐了,布兰为何没有看见他? 各种思绪在太和公主头脑中迅速打转。 布兰几次想张口询问,都被她摆手打住,她还在思考。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艾卡没抵达嗢没斯大帐,他去了哪里? 密羯为何要给掘罗勿送酒? 千里迢迢只为捉弄一下掘罗勿? …… 过了能有一盏茶的时间,太和还没想出所以然。 这时特鲁回到禀告:“掘罗勿宰相已经回帐了。” 忽然,太和眼睛莫名睁大。 她当即站起,惊呼:“不好。” 她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 “怎么了,可敦?” 太和颇为同情地看向布兰。 布兰追问:“是不是密羯又闯祸了?” “你带了多少人过来?” “五名亲随。” 太和叹息一声,说道:“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得了你,毕竟这里不是牙帐城。” “可敦,出了什么事?” “来不及解释,你跟特鲁换下衣服,他跟你五名亲随骑马往嗢没斯营地方向跑,你穿他的衣服骑马往东跑。” “往东?那是大唐的领地,我为何要跑?” “为了不让你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 ~~~ 掘罗勿面色阴沉地走出可汗大帐,他要被阖馺蠢哭了。 当初他就是看中阖馺浑身全是反骨,没有一斤油,才将他推上汗位的。 他原想阖馺这种性格,必然难以平衡各部落,只能处处仰仗自己。 哪知现在他被反噬了,这小子越来越难以操控,敢跟他尥蹶子。 无论他怎么劝说,阖馺都不肯对那个唐国女人低头。 真是没救了,根本不懂什么叫权宜之计。 现在嗢没斯的部落成为他们唯一的指望,希望艾卡能带回来好消息。 掘罗勿走进大帐,看见桌子上莫名多出个一尺多高的大黑坛子。 “这是什么?” 第230章 宇宙的尽头 刘异跟嗢没斯、阿历支盘了一下当前的形势,告诉他竞争可汗几乎没戏。 留给墙头草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宇宙的尽头是归唐。 回鹘推选可汗,就跟大漂亮国总统竞选似的,要提前算好基本盘。 年初掘罗勿能将阖馺推上汗位,是因为他获得了牙帐十三部的支持。 牙帐十三部这个基本盘拥有近十万骑兵。 刘异认为回鹘跟黠戛斯打完这场仗,牙帐十三部的基本盘肯定会被乌介特勤收割。 无论牙帐十三部最后还能剩多少人,只要乌介老头不死,以后肯定跟他走。 对牙帐十三部来说,乌介特勤是带着他们刀山火海、出生入死拼杀过的领袖,共过患难的情义比什么都瓷实。 仆固部和拔野古部之前也是掘罗勿的基本盘,两部凑出来的四万援军已经被团灭。如今这俩部族只剩下老弱病残,掘罗勿的基本盘基本不盘了。 浑部和拔悉密部的三万兵在黠戛斯南下的首日就被打没了。 隶属于都播部的两万勇士,现在正被句鹿莫贺带着跟黠戛斯大军一起攻牙帐城呢。 嗢没斯、阿历支加上嗢没斯岳父赤心宰相的部落,也能凑出十万骑兵。这就是为何嗢没斯总想争取汗位的原因,他确实具备一定的群众基础。 西北三部的兵力在三万左右,单独不成气候。 其余小部落,划喽划喽估计只能凑出两万勇士,他们没得选,只能跟着形势走。 表面上当前最有实力问鼎汗位的是嗢没斯,但刘异认为牙帐城之战后,西北三部和其余小部落会加入乌介特勤战队。 阿历支大惑不解:“这是为何?牙帐城之战后,无论哪方取胜,乌介特勤所剩兵力肯定不如我们兄弟多。” 刘异嫌弃地白他一眼。 “傻子,因为你们出兵出晚了。你俩都不配叫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只能算粗糙的利己主义。” “啊?” 骑墙不是不行,问题是这俩傻子骑墙都不会骑。 现在黠戛斯十万骑兵加上句鹿莫贺的两万,正对战牙帐城的十万骑兵。 此战即便黠戛斯能取胜,也做不到像伏击四万援军一样达成全歼。 乌介老头是个聪明人,即便他牙帐城守卫战打败了,也能凭借这一战的功勋在回鹘内部竖立威信,他肯定会逐一收服西北三部和其余小部落。 牙帐十三部在这一战损失的兵力,会被这些小部落补足,到时他所掌控的总兵力可能比牙帐城之战以前还多。 刘异盘完局势,又指出他俩犯的错误。 “所以你们之前最好的策略是与黠戛斯大军一举歼灭牙帐十三部,这样回鹘剩下各部落的总兵力根本无法与你们抗衡,那些小部落只要还想在草原上生存,又不想并入黠戛斯的话,就只能加入你们。到时,你是选择与黠戛斯人重新划分草场,还是翻脸再打一架,都不影响你成为回鹘可汗,可现在你们已经错失战机。” 嗢没斯、阿历支听得痛心疾首。 “我们即刻出兵,攻打牙帐城。” “已经晚了。” “为何?” “首先,对比句鹿莫贺的坚决,你们作壁上观的态度已经失去黠戛斯人的信任。其次,现在战局已经明朗,黠戛斯人为什么要让你们收割胜利成果?你们现在加入战局,就像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猪八戒是谁?” “回去照照镜子不就知道了。” “哦,好。” “这次联合黠戛斯人南下的计策,本来有100分,在你们一通骚操作后只剩下98.8。” “何意?” “你俩有1.2。” 嗢没斯、阿历支听不懂,但觉得很深奥。 “那为何只能归唐?” “不归唐也行,你们还剩两条路,要么并入黠戛斯,要不并入乌介特勤,你选哪一个?无论并入哪一方,你们都需要帮他们去攻打另外一伙人,即便胜利了你们也不会受待见。黠戛斯若赢了,你们就是二等公民;乌介特勤若赢了,他会是回鹘下任可汗,乌介做可汗跟阖馺做可汗,于你有何不同?” “如果哪一方都不并入呢?” 刘异对这俩傻子无奈摇头,问:“你有十万兵力,他们双方打完后,你以为赢的那方会剩多少兵力?” 阿历支脱口而出:“肯定不足十万?” 嗢没斯摇头:“肯定多于十万,因为赢得那方会吞并输掉那方俘虏和平民。” 刘异点头:“没错,对方军力肯定大于你,他会如此心善留你这十万兵跟他分享草原吗?” 嗢没斯、阿历支被刘异一顿盘后,郁闷得想哭。 排除两个错误答案,现在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onely 大唐! “我们明明有十万大军,最后却沦为草原最弱势的群体,莫非真要归唐?” 刘异挑挑眉:“我只是给你们盘事实,具体要怎么选,你们是自由的。” “容我再想想,那布兰?” “我可以替你们去救,至于能不能来得及我就无法掌控了。” 嗢没斯、阿历支感动得简直想给刘异磕一个。 刘异偷笑,若这俩傻子归唐,回鹘就彻底完了。 王尔德曾说大漂亮国是唯一一个从野蛮过度到颓废,中间没有经历文明的国家。 没见识的家伙,刘异真想领小王同志来草原参观一下。 自己能让回鹘从野蛮到颓废在一个季节内完成。 论搅局,我还没服过谁。 刘异见智商加在一起能凑足五百的兄弟俩,被他忽悠得小心思开始活泛,他知道初级目的已经达成。 这事儿不能急,他最后要这兄弟俩哭着喊着并入大唐。 凡事得之不易才会珍惜。 否则收复进来也是颗定时炸弹,搞不好哪天又想闹独立搞叛变。 就这样,第九小队留下王二宝在嗢没斯部落养伤,剩下的人再次出发去拔野古部。 密羯公主作为第九小队的人形挂件,再次申请跟随。 刘异以保护公主之名,向嗢没斯要了五百精兵。 路上张鼠偷偷问刘异:“你设计陷害那个布兰在先,为何现在还要去救?” 刘异贼笑:“救他只是借口,我主要想去会一会那位远嫁和亲的大唐公主。” “你口味这么重吗?” “槽,她年纪都能做我阿娘了,尊重些。” “那你还对她感兴趣?” “我只是好奇,一个在黠戛斯人发兵前,凭自己就能搅局库里台大会的女人,究竟是何等人物。” 他感觉这些年回鹘逐渐衰落,与这位大唐公主脱不开关系。 第231章 可敦的红茶 掘罗勿望着桌上的大黑坛子发怔。 手下禀告说,这个坛子是布兰搬来的,说是密羯公主送的酒。 掘罗勿微微错愕。 “莫非艾卡这次去嗢没斯大帐搞定了密羯那个臭丫头?” “密羯想嫁进我家,这是在对我示好?” “哼,”掘罗勿冷笑,“那个唐国女人再阻拦也没用,年轻人自己互相爱慕,她管得了吗。” “但密羯为何不让艾卡自己带回来呢?这几天都等不及吗?” 掘罗勿稍微疑惑了一瞬,随后啧啧摇头感慨:年轻人啊! 他让手下拆开封泥,倒一杯试毒。 贴身男奴喝了一大口酒,随后津津鼻子回道: “酒很烈,好像是唐酒,有点腥。” “腥?”掘罗勿奇怪。 过了一会,他见试毒的奴隶没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掘罗勿抿了一小口,皱眉道:“这酒是泡过蛇胆吗?” “虎胆吧。”奴隶猜测。 随后,他拿着勺匙在酒坛里面搅了搅,寻找虎胆。 直到勺匙搅到一个颇具质感的实物。 奴隶颤微微将这东西用勺匙捞了出来。 两人疑惑凝视,这是一个拳头大小的红色肉团。 “这是什么?” “像是心。” “羊心?” “羊心比这小,牛心比这大,这是……人…” 呕! 掘罗勿和试毒的奴隶回味起刚才的口感,双双把今天的早饭给吐了出来。 “密羯,贱人!” 是那个唐国女人教养出来的小贱人。 掘罗勿气得一巴掌将酒坛挥到地上。 他大帐地上铺有毛毡,酒坛掉地后没有摔碎,整坛酒被倾洒出来。 酒水流出来时,冲出一个小指长短的银色东西掉到毛毡上。 掘罗勿定神凝望,他弯下腰捡起来这枚银色金属。 是个形如玲珑小宝塔的男式耳坠,宝塔下面还坠有三块菱形银箔。 “这是艾卡的耳坠。” 大唐子民无论男女都不穿耳洞,也不佩戴耳饰。 草原民族不同,耳饰几乎是标配。 艾卡的这支耳坠,是掘罗勿让人去云州为儿子定做的,独一无二。 掘罗勿握着耳坠的手开始颤抖,寒冷渐渐蔓延至全身。 这东西艾卡从来不离身。 这不可能。 “来人。” 守在大帐外的四名士兵进账。 “宰相?” “快,快去把布兰给我抓来,快,快~” 掘罗勿浑身无力直接瘫坐到地上。 他攥着耳坠的手越握越紧,手掌被锋利的箔片割伤流血都不觉得疼。 等待让他度日如年。 他想尽快知道答案,又有些害怕知道。 掘罗勿不断安抚自己:不是的,一定不是的。 他感觉周围空气好像被抽走了,越来越呼吸困难,令他窒息。 感觉等待的时间比他前半生还长,好不容易熬到手下返回。 “宰相,布兰看望过可敦就离开了,有人看见他们往西走,是回嗢没斯部落的方向,我们的人已经去追了。” “见过唐国女人后才离开的?” “是。” “不好,你去问问可敦周边几个帐篷,布兰离开那段时间还有谁出去过?” 手下得令后再次出去。 掘罗勿费力地支撑自己身体站起。 “又是那个唐国女人,这是对我的报复吗?来人!” “宰相?” 又进来两名属下。 “我们去可敦大帐,去会会咱们这位大唐公主。” 布兰走后,太和公主命令贴身婢女收拾行李。 “可敦,我们要去哪?可汗不是限制我们离开吗?” “也许他自己也要走呢。”太和回道。 她又命人再给自己盛一杯奶茶。 大唐的红茶运到草原卖得太贵了,赤顶红到这边一斤能换一头牛。 为杜绝奢靡,太和也不是日日饮茶,偶尔有闲情时才会喝一杯。 现在她嘴角噙着笑意,闻了闻杯中热腾腾的奶茶香。 不知为何,今日心情格外好。 过了一会,帐外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 “你们不能进去,可敦在休息。” “宰相,你敢擅闯可敦大帐?” “让我先进去通传。” “通传个屁。” 太和浅笑,这么快就来了? 没一会,掘罗勿带着六名甲士杀气腾腾闯进来。 太和身边的婢女阿软喝到:“擅闯可敦大帐,你们是想僭越吗?” 掘罗勿怒瞪太和:“布兰被你放跑了,对不对?” 太和没有起身,还是惬意地坐着。 “宰相,你的话令人好生费解,布兰又不是我大帐的人,他自己有腿,他要离去,莫非我还要拦着?” “太和,你以为玩一招偷梁换柱就能蒙混过我?我已经让人往东边追了。” 太和轻轻颔首:“与我何干?” “我来只想问你,那酒里的……酒里的是不是……艾卡?” “酒里的什么?” 掘罗勿深呼吸一口,答:“心。” 太和瞬间了然,看来她猜对了。 密羯那孩子又在情绪稳定地发疯。 她又嘬了一小口奶茶,抱怨: “我一直被你们困在这里,我哪里会知晓呢?不过我若是你,与其去追布兰,不如亲自去嗢没斯大营走一趟。” 掘罗勿目光灼灼瞪向太和,冷声道:“可敦想将我支走?” 太和叹气:“小人之心,那你还是不要去了。” “我自然会去,还会带着可敦同去。” 掘罗勿侧脸对属下命令:“去通知可汗,全体拔营,一个时辰后出发去嗢没斯部落。” “宰相,我们从牙帐城离开时只带了三千甲士,若嗢没斯真想谋反,我们将会很危险。” 掘罗勿眼神阴冷,危险?有我儿子危险? 他回头看向阖馺营帐的方向。 “哼,嗢没斯因为彰信可汗的死,不是经常在背后诋毁阖馺,说他是踩着自己兄弟尸首登上汗位的吗,我也给他个弑兄纂位的机会,看他有没有这个胆量。” “疯子。”太和愤怒地背转身,脸上随后露出一抹浅笑,呆子。 幸好自己没胡人血统的孩子,否则跟他们一样蠢可怎么办呢! 第232章 太和的往事 刘异出城一月有余,音信全无,公孙笔终于按捺不住。 如果少主公有任何闪失,他怎对得起主公的托付? 他知道像刘奇和孙艳艳那样,每天跑去军营外面等消息根本无济于事,他必须得走其他门路。 于是,这天上午,公孙笔来到西城一家猪肉铺子。 一进门就看见一个胖得五花三层的中年男人,正坦胸露乳地剁排骨。 双乳在颤抖,胸毛在荡漾,砍刀在飞舞。 咔咔碎骨声不绝于耳。 公孙笔先是疑惑皱眉,这位就是大野盟的红腕? 这么狂野吗? 随后他又露出了然表情。 大野盟就是高啊,任谁也不会想到,堂堂红腕竟是此等人物。 这才叫大隐隐于市。 公孙笔大声咳嗽了一下,走到大汉近前,开始小声对暗语。 “大野再兴,光复正统。” 满脸横肉的粗糙汉子停止抡刀,一甩手将刀笔直插在砧板上。 他抬头问道:“腰条还是后丘?” 公孙笔以为他没听清,又说了一遍。 “大野再兴,光复正统。” “几斤?”大汉脸色开始不耐烦。 “我不买肉。” “不买肉你进来干屁?” “啊?” “滚出去,别耽误我干活。” “郎君,你这答的不对呀。” 大汉满脸横肉纠结而起,络腮胡子根根翘立。 “你专来啰嗦扯皮的吗?当心洒家剁了你当肉糜卖。” 公孙笔满脸惊恐,自己没进错呀,这里兴家肉铺啊。 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呢? 这时,从内屋门里‘嗖’地一声飞出一把杀猪刀,紧贴着大汉脖颈掠过,‘biu’地一声插在砧板上。 大汉被吓得冷汗涔涔回头。 “娘子?” “你个死獠猪,老娘平时怎样教你的,对人客气不会啊?” 一声娇嗔怒骂之后,从内屋里走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妇人。 这女子一袭红衣衬得身材婀娜,姿容美艳,自带天然风流。 妇人走到大汉身边,抬起一脚,将男子险些踹个趔蹶。 “去街口张家买包好茶。” “娘子,家里有茶。” 妇人抬腿又是一脚:“还敢顶嘴。” “不敢不敢,我即刻去。” 大汉蹬蹬蹬小跑出门,孝顺得跟乖孙子一样。 公孙笔大受震撼,此地虽胡风盛行,但妇德怎会如此凶悍? 他讷讷转身想逃,没想到身后响起一句: “五胡一家,四海升平。” 公孙笔诧异回头看向美艳妇人,不可置信问道: “你才是大野盟的人。” 女子明媚浅笑,抬手往后捋了捋自己鬓角。 “怎么,奴家不像吗?” 公孙笔脸色尴尬,叉手做礼。 “在下公孙笔,急事恳请红腕头领帮我救一人。” “奴家不是红腕,白腕也才刚晋升不久,消息我会替你转达红腕,你要救谁?” “我想请大野盟出手帮我救振武城踏白刘异,他出城侦查已有月余,至今未归,我担心他或遭遇危险。” “刘异?”女子脸上露出讥诮,“他会有危险?” “正是。” 女子愤懑地轻哼了一声。 “放心吧,那种祸害,全天下的人死光了也轮不到他。” “你为何如此肯定?” 女子翻了个白眼。 “我们消息比踏白军准,他此刻正满草原撒欢祸害呢。” “当真?” “比你的孔夫子都真。” 公孙笔抿嘴,这妇人好生无礼,怎能拿孔圣人戏言? “敢问娘子如何称呼?” “锦娘。” ~~~ 太和撩起车帘子探头往外张望。 前后浩浩荡荡的马队在草原上缓缓行进。 本来不带着她,这些回鹘汉子可以放马狂奔,现在只能被迫慢行。 因为他们尊贵的可敦到回鹘这么多年都没学会骑马。 她嘴角坏笑,就喜欢回鹘人这种拿自己无可奈何的样子。 现在时值深秋,枯草遍野,土黄、棕黄等各种深浅不同的黄色绘制成一幅衰败的自然画卷。 太和凝望远处一望无际的枯荣,轻声吟诵: “鸿雁搴南去,乳燕指北飞。征人难为思,愿逐秋风归。” 同车婢女阿软问道:“公主可是思乡了?” 太和放下车帘,抱起二十年不离身的蓝色瓷枕,脸上忽然流露出一抹黯然。 “阿软,你从小陪我长大,为何至今不愿归家,也不愿嫁人?” 太和帐中不是没有唐人男子,她之前跟阿软提过,都被阿软拒绝了。 阿软正在给她叠衣服。 马车走得并不平稳,一晃一晃得,阿软却能依然把衣服折得板板正正。 “奴婢家里早就没亲人了,也一直没遇到想嫁的男子,与其随便嫁了过零碎日子,还不如待在公主身边服侍省心些。” 她将折好的大氅放在布包中。 “公主,奴婢从来不曾问过,那年你从东都归来,为何突然就自请和亲了呢?” 当时回鹘可汗求亲的消息在宫中刚一经传开,各位适龄公主都避之不及。 谁都没想到陪太后洛阳小住归来的太和公主,竟然自请和亲。 太和悠悠叹息一声。 “若不能嫁想嫁之人,嫁与谁又有何不同?” 阿软惊讶:“公主当年遇到过想嫁之人?” 太和眼眸深邃,她仿佛又看见杏花烟雨中那指节如竹的男子,撑着一柄细骨油纸伞,从宫墙外走过。 山有扶苏,隰有荷花。君子如兰,思之可追。 “都说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我曾卑微得求与他做路人都不可得。” 阿软疑惑:“公主既然心悦他,为何不求太后赐婚?太后疼爱公主不比亲生女儿少,但凡公主所请,太后哪件不应允的?” 太和神情哀伤自嘲: “我纵使甘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只求他从桥上走过,可他一看石桥姓李,便掉头走了。” 男子当年的决绝言辞再次回荡在太和耳边: 此生绝不娶李姓女子,更不会娶公主。 她一生的骄傲,都在那一刻碎成齑粉,散到尘埃里去了。 相爱的理由有无数个,但分开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爱的不够深。 男子也许从未将她放在心上吧。 “奴婢越发好奇,什么样的男子能得公主如此青睐?” 太和再次撩起车帘,目光悠远望向草天相接处。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听说他后来不仅中了进士,还做了探花郎。 第233章 泼天的富贵砸头上了 手下对掘罗勿疑惑问道:“宰相为何肯定嗢没斯特勤不敢公然与咱们撕破脸?” 掘罗勿唇角讥笑地回: “嗢没斯有两个兄弟当过可汗,彰信和阖馺,他手握十万大军,实力不容小觑,可为何这么多年都没轮到他呢?” “属下也想不通。” “嗢没斯这人看似精明,实则瞻前顾后,凡事犹豫不决,他若真有胆量谋反,早就反了,否则我怎么敢放心将艾卡派过去。” “既然他没这个胆量,应该也不会对艾卡动手,宰相该放心才是。” “但密羯公主是个变数,那蛮丫头素来胆大妄为,我还是过去亲自看一眼才能放心,或许是我想多了,兴许我们走到半路就能碰到折返的艾卡呢。” 掘罗勿他们半路上没碰到艾卡,却碰到了刘异。 刘异原本计划得很好。 他打算距离拔野古部很远就开始扎营,到时他先摸进去打探一下情况。 如果布兰还活着,自己就耐心等他死一死。 如果他死了,就让人把消息传回宰相赤心的部落。 到时候宰相赤心急怒攻心,肯定会率领人马攻打掘罗勿和阖馺可汗。 期望那对伍佰兄弟出兵攻打阖馺是不可能的,他把宝压在赤心身上。 凭掘罗勿当时从牙帐城带出来的那点兵,和拔野古部的老弱病残,根本不可能是赤心宰相的对手。 只要阖馺与掘罗勿一死,回鹘各部落肯定不打自乱。 到时他再趁混乱会一会那位传奇的大唐公主。 直觉告诉他,这女人绝对不是和亲典范王昭君那一挂的,应该是个比春秋女间谍西施还阴的狠人。 天不生她李太和,回鹘多活几十年。 刘异也没想到与太和的队伍,在草原上堂而皇之相遇了。 他并非真的想救布兰,所以队伍跑得并不快,每隔三十里就歇一次。 今天他们第n次下马休息时,千里眼张鼠远远望见前方有一支几千人的队伍,正往他们这边行进。 刘异摸索着下巴,眯了眯眼睛。 “队伍里还有马车?” “对,只有一辆。” 刘异一脸贼笑,不会这么顺利吧? 泼天的富贵又送上门来了? 他歪头看一眼后方的五百人队伍,幸好让他们在出发前换了寻常衣服。 他又看向十几米外,正跟毛台打闹的密羯。 这丫头今天虽穿了男装,但还是有被认出来的风险。 他走过去说:“你要往脸上抹一些灰尘。” 密羯抽空扭头问:“为何?” “你该像波斯公主一样,追求满脸胡子拉碴的另类美,时尚。” “我美吗?” 她每次提取的关键词都很奇葩。 毛台双手在地上呼噜一把,趁密羯分神的间隙全都糊到她脸上。 “这样更美。” “死道士,我要在你脸上画个鼹鼠。” 两个小怪物开开心心地又打闹起来。 刘异喊来五百人的领队,直接下令: “让密羯混入你们的队伍别说话,你马上将我们七人捆绑起来。” “啊?”领队一脸迷茫。 掘罗勿的队伍又往前行进三四里,才终于看见对面的五百人。 属下立刻将对面的情况汇报给掘罗勿。 “也是回鹘人,没穿甲衣,人数不少,有五六百,看着很懒散,正坐草地上休息。” “五六百?”掘罗勿吩咐,“去问一下是哪个部落的?” 不一会儿,属下回报: “是阿布思部落的勇士团,他们刚猎到七个唐人,想拉回去做奴隶。” 阿布思部落不大,之前首领是刚刚战死的援军团三统帅之一佩萨。 掘罗勿思索,现在的位置确实在阿布思部下面。 他知道自从佩萨死后,他两个兄弟根本掌控不了部落,阿布思部现在已经分崩离析,分成好几派,乱做一团散沙。 他们部落刚好在牙帐城下面,现在很多人被吓得搬离部落逃走。 这五百人说是回家,指不定想将奴隶送去哪个部落做贿赂,要求投靠呢。 投靠谁不是投靠。 “告诉他们,可汗与我都在这里,现在急召他们护驾,如若不从,我将送他们跟佩萨首领团队。 “是。” 就这样五百人团正式被掘罗勿的三千人收编,被调转个方向,再去嗢没斯的营地。 走着走着,队伍里唯一的马车又被陷住了。 草原上不是不能走马车,最好冬季走。 其他季节土质松软,遍地野草,没路只能压草坪。 走起来很费劲不说,车轮有时还会被深坑陷住。 一路过来太和的车被陷进去不止一次。 所幸队伍里全是壮汉,每次再抬出来就好。 现如今都不需要回鹘人自己抬,他们队伍中新得了七名唐人奴隶。 刘异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车轮抬出深坑,期间坐在车里的贵人并没有下车。 太和与阿软继续在车内聊天。 “公主,你想过重回大唐吗?” 太和叹息一声:“和亲后能落叶归根的公主太少,咸安公主不也埋骨在这片草原上,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回鹘可汗死光,否则她就要一直嫁下去。 车身一阵晃悠后,终于再次恢复平衡。 她俩知道这是又被抬出来了。 突然,一个拳头大小的小袋子顺着车帘抛进来,正好扔在阿软怀里,吓得阿软轻呼一声。 “是什么?”太和问。 阿软仗着胆子打开袋子,取出半截青色砖坯。 “是公主交给阿布的那块砖。” 太和拿过来仔细审视。 “不,是另外半块,由大唐密使保管的。” 阿软惊呼:“大唐密使派人来了?” 太和撩开车帘向外望,只看到正在远去的七个挺拔背影。 她放下车帘再次审视这半块砖,陷入沉思。 当年她离开长安前,与皇兄商量日后接头信物时,她坚持要洛阳皇宫城墙上的一块砖。 太和记得初见那天,他指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曾轻轻拂过太初宫的城墙。 那块砖寄托着她的全部思念。 如今再见另外半块砖,意味着她的思念被拼完整了。 时光知味,岁月沉香,二十年了。 “阿软,我想回归大唐了。” 就让回鹘可汗死光吧。 第234章 大唐女人都是妖怪吗? 草原长大的胡人大都比较憨直,不擅长耍阴谋诡计。 安禄山那种属于被唐文化熏染的结果。 经常被太和嫌弃智商欠费的掘罗勿,在胡人中已经算狡猾的,要不然也不会有个草原狼的雅号。 这头聪明的草原狼早就看清楚了形势,他明白阖馺大势已去。 失去牙帐十三部和四万援军,阖馺这个可汗只剩下空架子。 但架子有架子的用处,比如死亡。 掘罗勿分析如无意外,下任可汗该是乌介特勤没跑。 如果乌介这老家伙不想背负一个弑杀上任可汗的恶名,就必须与他合作。 他可以替乌介杀了阖馺,这是掘罗勿为自己准备的投名状。 至于太和公主,那是另外的价钱。 如果乌介可汗想利用太和公主胁迫大唐,就必须保留他的宰相之职。 在他与乌介谈妥条件前,掘罗勿尽量耐着性子继续哄没几天活头的阖馺和唐国女人。 当天晚上扎营后,阖馺又出幺蛾子,非要吃羊肉。 掘罗勿又不生产羊,只能成为羊的搬运工。 他让人去附近牧民那里给大汗、可敦买了两只羊。 太和公主得寸进尺要求她那份烤羊必须按大唐做法。 掘罗勿气得当时想骂娘。 “大唐做饭难道不用火?能差到哪去?” 属下提醒:“当时从牙帐城出来时给可敦带的奴隶不多,唐人厨子不在。” 掘罗勿白他一眼:“不是有新抓来的七名唐奴吗,问他们谁会烤肉。” 就这样刘异和张鼠获得了炮制大唐烤全羊的美差。 两个时辰后,他和张鼠将红羊枝杖抬进可敦大帐。 当他慢慢抬起头,与太和目光对视时,两个人都愣住了。 刘异看到的是一位乌云鬓发、面容精致的小姐姐。 只能叫小姐姐,对面那位华衣美人与大幂幂相仿的年纪,不相上下的美貌,不叫小姐姐叫啥? 刘异心中啧啧惊叹,他总算知道‘死了老公的美’到底是啥模样了。 此时太和公主已经卸过妆,现在完全是一副清水脸。 她瓷白的皮肤看起来依然嫩滑,塞外的风雪好像格外优待这位大唐来的公主。 五官长得颇为矛盾。不描而黛的长眉,挺直的鼻锋和经典m唇,拆开看都很端方正气,但配上狭长魅惑、微微上翘的一双狐眼,就让人感觉这张脸充满魔性。 刘异暗暗吐槽,小姐姐这副模样该去主演《画皮》,绝对是小唯本唯。 在他审视太和的同时,太和也在看他。 这少年脸颊棱角分明,两弯浓眉如漆墨,一双锐眼射寒星,高挺的鼻峰下长有一张微微上翘的笑唇,好像一张嘴就能发出冲淡世间所有哀愁的笑声。 怎么会如此相象? 太和的表情从震惊到不可置信再到恍如隔世,她好像又看见伊水河畔向自己徐徐走来的翩翩少年。 “裴郎?” 太和喊出这句时,眼眶已经盈满泪水。 “啥?”刘异错愕。 这公主没吃过烤肉咋滴,至于这么激动吗? 回鹘人真刻薄!!! 阿软见公主失态,慌忙帮打圆场,主动发问。 “你们都是唐人?” “是。” “都叫何名啊?” “刘三藏。” “张耗子。” 刘异歪头看向张鼠,胸膛震荡,抿嘴憋笑。 艺名要不要这么接地气啊? 张耗子自己也在笑。 “你姓刘,叫三藏?” 阿软故意很大声重复一遍,实则在提醒太和。 刘异心想这俩小姐姐是耳瘸吗? “是,刘三藏。” 这时,太和公主已经从恍惚中回神,她擦掉眼角的泪珠。 “是我失态了,看见你令我想起一位故人,长得真像。” 刘异呵笑:“不是公主的错,是小人之过,我这么帅,我有罪。” 太和公主本来还很伤感,忽然被刘异一句狗屁话给逗笑了。 笑着笑着,她又开始难过,当年他也是这般风趣——在不知道自己身份前。 “你是哪里人?” “河南府巩县。” 太和眼神略有失望,不是河东。 阿软回身取出半块青砖摊在手里问:“这是何物?” 安全起见,阿软打算试一试他俩。 刘异一本正经地回:“这是玉壶。” 张鼠在旁边噗噗憋笑,你咋不回答夜壶呢? “啥?”阿软怒得站起,“你当我眼瞎吗,这难道不是块砖头?” “知道你还问我?” 太和被逗得再次掩面而笑,对阿软道:“他说得没错。” “公主?”阿软不解看向太和。 太和拿过她手里的半块砖解释: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他在回答你,此砖来自洛阳。” 阿软恍然大悟,瞪了坏小子一眼,就起身走到帐篷门边左侧面,开始默默望风。 张鼠自觉跟过去,站到右侧边,跟阿软一起做警戒猫鼬。 确定安全后,他们对太和与刘异点了点头。 顺利接上头的双方终于开始聊正事。 “阿布他们为何没有回来?” “他们仨只有赞布还活着,目前人在嗢没斯特勤的营地。” 刘异将振武城发生的事情简要复述给太和,他也从太和口中获悉布兰还活着。 两人对完情报后,太和公主轻描淡写地评价一句: “早知道是你想杀布兰,我就不救他了。” 过了一会,她又微微皱眉:“有些事不太对?” “哪里?” “那个李老海不该掌握这么多情报,他怎会知道踏白军要出城。” 刘异大为震惊,太和只听他粗略讲述一遍就能立刻发现端倪,这智商跟自己家那老头不相上下了。 “这个我离开振武城前就发现了,不过当时来不及细查,得等我回去再查。” 他也怀疑振武军中有奸细。 太和轻笑:“呵呵,不用等回振武军。” “为何?” “既然李老海在回鹘这边的上家是掘罗勿,那么掘罗勿应该知道些。” 刘异错愕:“你想抓掘罗勿来拷问?” “不,是你抓。” 刘异抿嘴,你倒不拿我当外人,用起来一点都不客气。 “你能帮我跟吐突士晔传句话吗?” “公主请讲。” “让他帮我跟陛下传份密奏,说我要归唐。” 刘异再次震惊。 虽然阖馺这个丈夫是个摆设,他俩互不使用,但太和名义上是有老公的,她此时归唐明显于理不合。 除非…… “你要杀阖馺?” 太和叹口气:“总要回鹘可汗死光我才能回去,真是麻烦。” 刘异还能说啥,默默竖起根大拇指。 棒棒的,给你点赞。 他现在对这位雍容华贵、美貌惊人还智商爆表的小姐姐有点恐惧。 听太和的语气就知道她对这事儿一点都不陌生,贼特么的轻车熟路。 刘异更加肯定之前的猜测。 这些年来回鹘频繁更换可汗,国力日衰,大概跟她脱不了干系。 跟她比起来,锦娘、林阿娘都是菜鸟,这才是杀夫不见血的高端局玩家,妥妥地府代言人。 他内心不禁产生疑惑,大唐女人都是从哪个怪物房出来的? “一定要杀阖馺吗?” “不然呢,留着他过年吗?” 太和反问后又长叹一声。 “今晚我就追平姑奶奶的丧夫记录了,好激动啊!” 第235章 平平无奇小技巧 单个人以一敌六不难,像江小白这种高手,一个就能打一百个。 难的是以五百对三千这种,它要求每个人都具备以一敌六的能力。 一个人在达成kpi前挂了,团伙其他人的负担就会加倍。 这次只能硬刚,刘异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下毒:一是没机会,二是来不及采草药,自带那些早耗光了。 用火:不可能。提前没挖隔离带,火势一蔓延,大家全得玩完。 他已经三天没有坑人了,感觉整个人都要废了。 万一变善良了,变高尚了,咋整? 愁! 无法智取,只能用蛮力,逐渐高尚起来的刘大善人,在蛮力中间加了点平平无奇的小技巧。 这小技巧就是动摇军心、制造哗变加移花接木,三步走。 晚上睡觉前,一个小道消息在掘罗勿的士兵中跟瘟疫传染一样迅速发酵。 “牙帐城已经被攻破了,宰相故意封锁消息,是怕大家回去救援。” 一个士兵听到这个消息后,对着篝火默默流泪。 “天杀的黠戛斯人,他们烧坏金帐不算,正在屠杀满城平民。” “屠杀平民,你听谁说的?” 草原民族经常打仗,但基本都不伤平民。 人口在这里等同于财富,他们只会互相掠夺平民。 “阿布思部落的人说的,牙帐城久攻不下,黠戛斯损失了太多士兵,破城后这些禽兽开始屠城泄愤。那五百阿布思部落的人是去逃难的,没想到被宰相抓来扩军。” “消息属实?” “属实,回鹘人不骗回鹘人,五百阿布思人的亲眷已经提前转移走,他们要去骨仑部与家人汇合,他们就今晚打算逃走。” “逃兵?我们要报告给宰相。” “那你去告密吧,顺便报告我也要逃。” “你疯了,为何?” “我要杀回牙帐城,去救我的家人。可汗与宰相贪生怕死,我不怕,死也要与家人死在一起。” 这三千卫兵的家人全部在牙帐城,现在每顶帐篷里,每堆篝火旁,都有人在默默哭泣。 同是回鹘人,无语言障碍,五百人向三千人传播谣言还不快? 子夜时分,各个帐篷内外开始人影浮动。 一个值夜的士兵看见前方帐篷里猫猫祟祟地走出两个黑影,问道: “你们要去哪?” 两人回头,发现与来人认识。 “查茨,我们要逃走,你要去告密吗?” 值夜的士兵无奈摇头。 “加我一个,还有乔尔潘,他去前面取马了。” “那边阿布思部落的人还在吗?” “早不在了,今晚监视他们的士兵也跑了,那边营地已经空了。” 刘异站在黑暗里,看着各个营帐人影浮动,暗暗坏笑。 这种情况,不走的人也不会去告密,因为他们的家人也在牙帐城。 他回头对五百人领队说:“进行下一步,你们动手要快。” “我们的人已经埋伏好了,不过,这真是嗢没斯特勤的意思吗?” 刘异白他一眼:“你们原本去拔野古部是做什么的?” “保护密羯公主,带回布兰。” “对呀,如今宰相要杀密羯和布兰,你是被迫才对同胞出手的,否则完不成你们特勤的交代,我也救不了你。” “好吧。” 刘异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干,我看好你呦!” 刘异认为回鹘这个民族的存在,就是为了证明生物的多样性。 回鹘人普遍都很高大,身体素质也很好,他们占有的土地面积跟大唐不相上下。 回鹘人的地图:比我矮的,比我的马矮的,比我的羊矮的,我最高,我藐视一切。 刘异暗暗‘切’了一声鄙夷。 个头大就一定厉害吗?恐龙还不是照样灭绝了! 如果有一天回鹘灭绝了,绝对是自然法则在作用,就这智商能存在这么多年已经是奇迹了。 那些逃兵离开大营后十几里后就被半路伏击的五百人团逐一歼灭。 杀他们是为取走他们身上穿的铠甲。 五百人团并入掘罗勿的三千人后还是很容易能区分出来,因为他们没有铠甲。 这三千牙帐精兵每人都穿一副锁子甲。 铠甲穿戴麻烦,他们行军期间日夜不脱。 五百人团围杀逃兵的过程中虽然有些损失,但总体伤亡不大。 等他们穿着从逃兵身上剥下来的锁子甲归来,杀戮才真正开始。 同是回鹘长相,此刻单从穿着再难以分清谁是谁的兵。 五百人团挨个帐篷屠杀,一瞬间整个营地就火光冲天。 “敌袭!快起来!” 有人刚大叫完,就看见对面跑来一个战友。 “宫廷玉液酒?”对面的人问。 “什么?” 他正一脸懵逼,一把匕首已经从头甲和身甲的缝隙间插进他的脖颈。 穿戴铠甲时,五百人团就发现这里是锁子甲的破绽。 那名卫兵到死都想不明白,自己的战友好端端的为何要杀他。 还有那句什么酒,到底是何意? 杀他的人继续往前走,给地府四季度冲业绩。 他每遇到一名穿铠甲的士兵,都会问一句: “宫廷玉液酒?” 这次对面的人淡定回答: “一百八一杯。唉,真拗口,哪个变态想出来的暗号?” “肯定是那个唐人,走,我们一起去前面营帐。” “你杀多少了?” “没数,七八个总有了吧,都是出其不意。” “你说这馊主意到底谁想的啊?” “真缺德。” 在太和公主帐篷内负责安保的刘大善人,开始接连不断打喷嚏。 “槽,今晚这么多人赞美我吗?” 帐篷外乱哄哄的,刘异却发现不光太和公主,连她的婢女阿软都表现得很淡定。 他好奇地问:“外面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你们都不怕吗?” 阿软斜他一眼,平静道: “习惯了,八年前的昭礼可汗,去年的彰信可汗,他们死前外面也都是闹哄哄的。” 刘异呵笑:“回鹘人可真热情,总是这么爱戴他们可汗。” 太和正在喝茶,她随口问道:“阖馺与掘罗勿那边呢?” 刘异贼笑:“我都派了最合适的人过去。” 阖馺正在睡觉,忽然听见外面叮叮当当、吵吵嚷嚷,他瞬间清醒坐起,从枕头底下抽出宝剑,嘟嘟囔囔骂道: “老不死的掘罗勿,一定要拉我去嗢没斯的营地,也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待在拔野古部最起码可以往室韦跑。” 他一脚踹醒仍在鼾睡的小男奴。 “你出去看看,打到哪了?一定是嗢没斯的人,他早就觊觎我的汗位。” 睡得迷迷糊糊的小男奴费力起身,活0活现地跑向帐篷门边。 他刚打开门,就从外边迎面冲进来两个人。 小男奴的脖子咔嚓脆响之后,身体软趴趴栽倒。 阖馺震惊看向门口右边一人,惊讶喊道:“毛台?” 毛台一脸认真纠正:“请叫我子虚。” 和尚侧脸纠正:“你该称贫道。” 第236章 求不得 就阖馺那点三脚猫的功夫,都不够和尚一只手的。 三声惨叫后,阖馺一条腿和两只胳膊骨头尽碎。 江和尚的手伸向阖馺脖颈时,被毛台制止。 “等等,我还有台词没念。” 阖馺疼得满脸冷汗,却眼露狂喜。 “你舍不得杀我,你不是对我完全无情,对不对?” 毛台是他一辈子心之所念。 在阖馺心中,这个一脸朝气的俊秀少年,圣洁得就跟阿尔泰山上的雪莲一样。 他为何会同意掘罗勿联合室韦兵犯大唐,阖馺总想着如果能征服大唐全境,就有可能找到他的雪莲花。 没想到会今夜重逢。 毛台蹲下与他平视,一脸认真地说: “三藏说我不能歧视任何一种感情,包括通讯录,但你想勉强我就是你的不对。” “三藏是谁?” “别打岔,他让我在杀你前把话说明白,免得他被投诉,还有什么来着……” 毛台眼睛往上翻,在努力回想。 “山鸟与鱼不同路,从此山水不相逢。”和尚提示。 “还有几句。”五秒后毛台眼睛终于翻下来,接着道: “噢,对了,他说这里不是晋江,不玩男男不相离,所以你得死。” “啥,晋江是哪?” “我也不知道,三藏说要借你的头用一下,希望你不要吝啬。” 阖馺脸露苦笑,上天终归待他不薄,死前还能再见毛台一面。 他歪头看一眼掉在地上的银色宝剑。 “你亲自动手,用它把我头斩下来,这把剑叫求不得,跟随我有些年了,现在送你。” 他希望自己的剑可以一直陪在毛台身边。 毛台捡起‘求不得’,歪头端详。 他发现剑鞘上镶嵌着许多红红绿绿的宝石,顿时眉开眼笑(^?^●) “这剑很值钱吗?卖了够盖一座新道观吗?” 阖馺眼神痛苦,轻声呢喃:“原来你出家了,毛……” 歘,银光一闪。 阖馺脖颈间多了一条红线。 剑太快,头断不离身。 “他好像有话没说完。”江和尚道。 “剑这么好,我怕他反悔。” 毛台喜滋滋地看着求不得。 和尚困惑:“你是傻吗,反悔怕什么,死了还不一样是你的。” 和尚身份立马切换成土匪二当家,他对这个有发言权。 “不一定啊,万一他等会儿又想送给你呢,到时你若跟我抢,我分是不分?” 毛台的清奇脑回路连江小白都叹为观止。 另外一个帐篷里,掘罗勿正准备逃跑。 在他身边负责护卫的是奚族第一高手观音奴。 观音奴同时也是掘罗勿儿子艾卡的师父。 掘罗勿一直对儿子寄予厚望,无论骑射还是武功,当年都给儿子请了最好的老师。 观音奴后来发现掘罗勿的儿子资质普通,根本继承不了他的衣钵。 幸好他在部落里发现一个根骨奇佳、心智清明的小孩,是名奴隶。 观音奴抛开阶级身份,偷偷收了那小孩为徒,就是毛台。 他白天教艾卡,晚上教毛台。 当年毛台能跑出草原,也是得了观音奴的帮助。 此刻,掘罗勿手里抱着个坛子跟观音奴一起走出帐篷。 远处有噼噼啪啪的打斗和吵闹声。 近处,一名士兵将准备好的马匹牵到两人近前。 当底下人来报三千甲士正在自相残杀时,掘罗勿就知道大势已去。 他必须得跑。 掘罗勿从士兵手中刚接过缰绳,身后突然响起嗖嗖破空声。 六支箭矢呼啸而来。 掘罗勿和观音奴都纹丝没动。 射向他俩的箭被观音奴抽刀‘乒乒’两下击落。 但两匹马和那小兵就没那么走运。 小兵眼睛中箭,力贯后脑,当时栽倒身亡。 两匹马屁股中箭,发出几声痛苦嘶鸣后,一尥蹶子,挣脱束缚,屁股带着箭跑了。 观音奴一双蓝色眼眸冷冷看向对面走来的四男一女。 双方距离还有二十几丈。 张鼠边走边给张弓蓄箭,“刚才六箭有人射空了,这次描边大师是谁?” 陶晓:“不是我,我射中了一匹马。等会若打不过,咱们可以从帐篷右边逃,那边障碍物最少。” 密羯:“更不是我,我都没带弓。我来是有话问掘罗勿,你们为何也都跑来了?” 米童:“我来是想劝劝你们宰相,坦白从宽,抗拒吃屎。” 古乐:“我来是为给二宝报仇,他儿子射了二宝三箭。” 掘罗勿眯眼眺望,他认出了五人中的密羯。 他将怀里的坛子抱得更紧些,隔空问道: “密羯公主,我正想去找你问问,你给我送的是什么酒?” 密羯一甩皮鞭,在虚空中发出‘啪’地一声脆响,给自己提前助助兴。 气氛烘托到位了,密羯问:“怎么,你已经喝过了?” “那到底是什么?” “人心泡酒。” “谁的心?” “你告诉我好喝吗,我就回答你。” 她此来就是为问这句无聊的话。 “简直恶心至极。”掘罗勿答。 “啧啧啧,你咋能嫌弃自己儿子恶心呢。” 掘罗勿得到答案后,身体摇晃两下,险些没晕倒。 那真是艾卡的心,他唯一的儿子。 “我的儿啊!”掘罗勿悲呼一声,恨得睚眦欲裂,“贱人,我要挖了你的心给我儿报仇。” 密羯嘞嘞嘞挤眉弄眼地做了个鬼脸。 “不巧了,我的心已经给别人了,你挖不到唉,气死你。” 掘罗勿捂着心口对观音奴下令: “艾卡也是你徒弟,替我杀了那贱人。” 观音奴侧脸眼神复杂地看他一眼,微微皱眉后,一个纵跳朝对面五人飞去。 张鼠三箭同时离弦,分别射对方咽喉、下腹和右腿。 观音奴一个翻身,避过射向下腹和右腿的箭矢。 射向他咽喉那支箭,竟然被他硬生生用牙齿咬住。 “鸟地,早知道在箭杆上抹毒了。” 张鼠骂完又迅速搭上三支箭。 观音奴此刻已经落地,他的武器是一把吴钩曲刀。 与胡人的弯刀比,它更小巧,形似新月,长一尺半,重一斤半,最适合近身格斗。 第237章 毛台的道观 真正交手后,一分钟内陶晓和古乐被扔飞出去二十米远。 古乐的大身板子砸下来时,正好落到一个不会乾坤大挪移的回鹘小兵身上。 倒霉的小卡勒米当场领了盒饭。 陶晓被摔得七荤八素,满眼星斗灿烂。 “校长,你还活着吗?” “屁股跟大地亲密接触后,疼,想再躺会。” “别躺了,没骨折的话,我们得去救米虫。” 现在米童正跟观音奴玩1v1. 密羯的皮鞭已经飞了,右肋刚才被吴钩刀挑了一下,疼得她嘴唇发白。 她刚出新手村就遇到了满级对手。 “密羯,我们不是对手,你快逃。”米童大喊。 他知道对方的目标是密羯。 “不。” 倔强的密羯不知道从哪里又捡起一把刀,她想过来帮米童。 一会功夫,张鼠已经连射了三十几支箭,全部被这人避了过去。 此时, 观音奴的吴钩,距离米童的胸口不足两寸。 张鼠射出的最后一支箭,距离观音奴的后颈不足三寸。 双方大有同归于尽的可能。 看到这一幕的小伙伴们,都屏住了呼吸。 下一秒,米童发出一声痛呼。 “啊……你娘个粪球。” 观音奴听到背后的风声,微微侧身,扎向米童胸口的刀刃突然改向下。 米童肚子被吴钩划了一下。 入肉不深,但有点疼。 米童气得大骂。 那支箭被侧身后的观音奴叼在嘴里,金属的箭杆硌得他牙齿有些疼。 下一秒,观音奴已经把刀架在米童脖子上。 远处古乐和陶晓终于一瘸一拐地走回来。 古乐隔老远就喊:“米虫,你藏在被子里的钱,我会帮你转交给家人的。” 陶晓问:“米虫,头七你想吃啥?” 米童看着这俩坑货,回道:“吃你姥姥。” 这句他是跟刘异学的。 “可我姥姥已经死了啊。” 密羯在三丈外喊道:“你别杀他,你要抓的是我,我来换他。” 掘罗勿在后面叫嚷:“对,抓那个贱人。 观音奴此刻左手拿着铜箭,右手挟持着米童,朝对面张鼠大喊: “你是挽硬随身?” 张鼠智商向来不太稳定,偶尔会离家出走,但碰巧今晚智商在家。 他在二分之一秒内迅速做了个抉择,随后大声应道: “不错,我是挽硬随身。” 观音奴回头看米童一眼,吴钩离开他脖颈的同时,将手中的铜箭往张鼠方向猛地掷过去。 这支箭被他用得跟飞镖一样,‘biu’地一声插在张鼠身前一尺的草地上。 观音奴一个纵跳,往后飘出去五六丈。 “唐人,我们后会有期。”他在半空中喊道。 接连几个纵跳后,人彻底消失在夜幕中。 观音奴飞走的时候,在后面观战,一心等着他把密羯抓过来的掘罗勿,人都傻了。 我是谁? 我在哪儿? 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怎么就成孤家寡人,众叛亲离了呢? 当年观音奴与大唐来的挽硬随身同时教授他儿子艾卡,可他也没见那俩人有任何交情啊,为何现在观音奴一听对方是挽硬随身就弃战了呢? 掘罗勿来不及细想,转身就跑。 张鼠拔出前方一尺斜插在地上的那支铜箭,搭在弓上。 嗖地一声离弦,下一秒掘罗勿发出一声惨叫。 铜箭射中了他的右小腿。 劫后余生的小伙们开始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 “米虫,你的伤没事吧?” “没事,死不了,密羯,你没事吧?” “我的伤也死不了。” “咋没人问问我和校长呢?我俩被扔出去那么远,差点摔死。” “那么远都能跑回来,还需要问吗?” “校长,你咋知道我钱藏哪了?” “……” 几个人一边互相调侃,一边走向十几丈外那个不停往前爬的蜗牛。 张鼠郑重提醒:“密羯,三藏让抓活的回去。” 密羯郁闷道:“知道了,真气。” 掘罗勿被抓时,嘴里絮絮叨叨含着:“带上那个坛子,求你们带上那个坛子。” 张鼠打开他心心念念的坛子,一股不可描述的气味扑鼻而来。 他险些没被恶心吐了。 坛子里放着一颗发臭的人心。 “狗辈,你倒是拿盐腌一下啊!” 他迅速合上盖子。 此时,五百人还在继续表演上班嘎同事,现在已经很少能遇到对不上口号的士兵。 进行到下半场,为了防止有人滥竽充数,他们启用了第二套暗语。 士兵见人就问:“挖掘技术哪家强?” 对不上来的一律就地正法。 第九小队成员荣耀凯旋后,开始各自休整。 受伤的包扎上药。 密羯与太和终于重逢。 太和给密羯包扎伤口时,密羯问道:“公主可以嫁给道士吗?” 太和被问得一愣,恍然想起密羯已到摽梅之年。 “你喜欢上了道士?” “是啊。” “那他喜欢你吗?” “嗯……我猜、也许、似乎、大概、可能、差不多……” 密羯还在叠加副词。 太和摇头叹息:“你如此不确信,可见他即便喜欢也爱意有限。” “可敦,你曾说过,女子一定要嫁心之所爱,只要我喜欢他不就行了。” “万一他不想娶你呢?” 密羯想了想:“假如我的聘礼是所道观的话,他应该会同意吧。” 一旁的阿软终于忍不住噗嗤出声。 “可敦,我看公主未必知道情为何物。” 太和也笑了。 这时,门外张鼠大声咳嗽了两声。 太和知道,刘异已经准备好了。 她将密羯留给阿软照顾,自己披了件外衣后走出门。 太和一路跟着张鼠,最终走到刘异临时安置的帐篷。 她进去时,刘异正将一个黑木匣子交给草原导航仪陶晓和草原撒手没古乐。 “有人祭了自己,映照了诸天,这哥们仁义啊!你俩即刻将东西送去牙帐城外的黠戛斯军营,交给注吾合素,让他再派两千兵过来。” 太和都不用看,就知道黑木匣子里面是何物。 “见到阖馺的人头,这下牙帐城能不攻自破了。” “公主可要与自己丈夫话个别?”刘异调侃。 “不必,我怕他诈尸。” 刘异摆手,让陶晓和古乐出去。 太和忽然想起密羯刚才到话,问道:“你手下是否有个小道士。” “有。” “假如密羯以一所道观做嫁妆,那小道士会答应娶她吗?” “今日之前或许会,现在就不好说了。” “为何?” “因为他刚才遇到个天打雷劈的榜一大哥,豪气打赏嘉年华,如今已经不愁没道观了。” 太和满眼(⊙.⊙) ???? 她离开故乡二十年,就跟不上大唐时尚了? 新鲜词汇完全听不懂。 过了一会太和才想起问:“掘罗勿人呢?” “在旁边的帐篷里,你们恩怨那么多年,一起过去审审这老鸡贼吧。” 第238章 五十六个民族 掘罗勿坐在帐篷的地上,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右小腿上的箭已经被拔出。 倒不是张鼠有多好心,他只是珍惜那支铜箭而已。 这位在回鹘历经三朝,叱咤十多年的宰相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掘罗勿并不恐惧,当确定爱子惨死后,他突然就丧失了求生欲望。 这时,帐篷门帘被从外面掀开,走进来一男一女。 掘罗勿看了眼走在前面的女人,脸色黯然轻嘲一笑。 “李太和,我就知道这必是你干的好事,大唐还真是龙腾虎跃的帝国,一介女流都能翻云覆雨。” 走在后面的刘异歪头抿嘴皱眉,表情异常丰富地瞪向他。 大哥,你礼貌吗? 又将我一血拿走了? 合着我今晚上都白干了呗? 好在太和对他的一血不感兴趣,脸色波澜不惊地解释: “你该说大唐卧虎藏龙,设计害你的是我身后这位不满弱冠的少年。” 掘罗勿这时才将目光移到刘异身上。 “你是谁?” 刘异回答前干咳了两声清清嗓子,而后一本正经道: “我乃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才高八斗,貌似潘安,号称一朵梨花压海棠,人送绰号玉面小飞龙,刘三藏是也。 ” 掘罗勿: ( ̄工 ̄lll) ???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太和被逗得噗地一笑,嗔怪地白了一眼这个胡说八道的臭小子。 “他是大唐军人。” 掘罗勿惊讶:“唐军已经攻入草原了?” “宰相,你费尽心机想联合室韦,不就是为了与唐军一战吗,如今见到唐军,你该高兴啊。” 掘罗勿低头不再吭声。 半分钟后他再抬头时,神情已恢复淡定。 “没当场杀我,我就知道你们肯定有话要问,无论说与不说,我最后都难逃一死。“ 就在刘异以为他要负隅顽抗时,听掘罗勿继续道: “你们问什么,我可以如实回答,但有个条件。” “你说吧。” “我手里只有艾卡的一颗心,你们可否将这颗心重新装回到艾尔身体里,让他完整。” 摩尼教认为死后身体如不完整,光明重降之日,将无法被救赎,会永生永世留在黑暗中。 太和公主想都没想,大气回道:“好,我答应你。” 刘异歪头诧异看向太和,眨巴眨巴眼睛。 你拿啥答应啊? 他走两步,绕到掘罗勿背后,对太和嘴巴一张一合,以无声的口型说: “没了。” 艾卡的尸体被挖心后,就被扔进那个临时挖的大焚尸坑里烧了。 太和接收到信号后,脸色郑重看向掘罗勿。 “艾卡的身体一直被密羯用盐巴保存,放在嗢没斯的部落里,你可能没机会看到了。不过,我以回鹘可敦的名义向你发誓,我必定让人将那颗心重新装回到艾卡胸膛,再让巧匠将他身体缝合如初,好好安葬,如违誓言,大明尊见证,仁孝端丽明智上寿可敦会永坠黑暗,万世不得超脱。” 刘异都听傻了。 小姐姐,你该是个演员啊! 第一次见到演技比我还好的人。 呃……我家老头除外。 如此郑重的誓言,让草原狼瞬间放下芥蒂。 对于信奉摩尼教的人来说,大明尊是真实的。 他知道太和也信摩尼教,而且很虔诚,每天都会叩拜祈祷。 “你们想知道什么,问吧。” “李老海与米诺是谁派来的?”太和问。 “南诏清平官王嵯巅。” “你们何时开始勾结?” “十年前。当时你们唐国山南西道新上任的节度使李德裕异常善战,他强迫南诏归还了之前入侵时掳走的工匠、僧道四千人。南诏心有不甘,便想联合他边塞民族寻机报复。” “李老海在振武城潜伏多久了?” “具体我也不知道,他当时找上我时,就已经在振武城生活多年,这人一直是南诏埋在大唐北方边塞的暗桩。李老海情报向来很准,前年七月,回鹘本想去唐边境夏州采购粮食,他当时给我传消息说夏州不宜易,月内有战。” 刘异皱眉,前年七月他还没来边塞。 不过去年他到振武城后,有听说过前年七月党项人侵扰河西的事。 当时任泾原节度使的正是如今的振武节度使刘沔,他征调当地吐谷浑、契苾、沙陀三族,总共一万名士兵,于银州、夏州大破党项军,俘敌上万人。 刘沔也是因为这次功勋,才被调到振武城当节度使。 节度使跟节度使之间权力区别很大。 像泾原节度使,手中兵力只有五千,而振武节度使却统辖两万兵马。 如果能做到宣武、忠武、平卢几地的节度使,统辖兵马近乎十万,那就是妥妥的土皇帝。 刘异此刻有些脊背发凉,这个李老海如何会提前知道与党项人打仗的事? 他脸色严肃问道: “知道他如何获得的消息吗?” 掘罗勿苦笑。 “你要是他,你会说吗?我猜李老海已经死了吧,还有巴肯的小儿子,也被你们杀了吧?瞧瞧,你们唐人有多狠,不仅天天派踏白侦查我们,还进入回鹘境内杀人。” 刘异一脸无辜:“诽谤啊,我告你诽谤。是你们回鹘公主相中了李老海的好皮肤,想拿他做鼓,关唐人什么事?至于巴肯的儿子,不良少年非要加入盗窃团伙,他被你们回鹘自己人就地正法,这也能懒我们?” 掘罗勿虽然不清楚细节,但终于知道了那两人的下场。 他忍不住心中咂舌,大唐专培养魔鬼吗? 这少年跟李太和一样无耻,借刀杀人都不留把柄的。 太和懒得听他俩扯皮,她开始问自己的问题。 “掘罗勿,你做宰相的时间也不短了,但针对我却是从十年前突然开始的,那个米诺也是你九年前派到我身边的,你为何突然就对我心生敌意?我仔细想了许久,也想不到哪里得罪过你?” 掘罗勿胸腔震动,发出一阵阵连贯的冷笑声。 “李太和,你以为我是因为私怨针对你?” “难道不是?” “大唐公主,你自己算一下,自你嫁入回鹘,有几任可汗是因你而死?多少王子公主被你养废?你到底笼络了多少王公大臣成为党羽?” 太和公主沉默片刻,问道:“因为我掌控牙帐,所以你不满?” “仅仅是牙帐吗?”掘罗勿反问,“我本来以为至少回鹘部落不受你掌控,经过这次库里台我才发现,原来你的手早就伸到了部落里,否则我在库里台也不至于输那么惨。” 太和反驳:“你害怕什么,我又没兵权,无法造反,否则怎会受你挟持?” “害怕什么?我害怕回鹘以后代代可汗都是废材,回鹘人世世代代都会成为大唐附庸。” 刘异走过去蹲下,拍拍掘罗勿的肩膀安慰: “你咋这么想不开呢?什么你的我的,加入我们,咱们都是大唐的。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五十六个兄弟姐妹是一家,咱们天天开心在花园里挖呀挖呀挖!” 掘罗勿瞪大双眼,满脸惊恐: “你要上哪凑成五十六个民族?难不成光吞并回鹘、吐蕃还不够,大唐已经将主意打到波斯、大食那么远的国家?” 获得这个认知后,掘罗勿被吓得心胆俱寒。 真是个可怕的帝国,表面装得那么温良无害,实则野心勃勃。 太和瞪了一眼刘异,感觉这小子没一点正行。 第239章 人走留钩子 太和又问掘罗勿:对我不满,你针对我就好,大不了杀我,为何想联合室韦反唐?” “我只是想让回鹘人活下去。去年那场瘟疫,死了几十万头牛羊,我们是依赖牛羊过冬的,如今新生的牛犊没长大,今年冬天怎么熬?” “与大唐开战回鹘就能活下去吗?” “我要的不多,只想要振武城和边境六州,这些地方对大唐而言不算富庶,但对回鹘来说能救命,出可放牧,进可御寒。” 太和还没发话,刘异已经怒了。 “妈蛋!你是秋高吗,我都被你气爽了,真想将你一拳送到外太空。因为祖先给你们占的地不好,你就想侵犯别国?槽,你该不会是小日子投胎过来的吧?逻辑咋这么一脉相承的不要脸呢?看上哪是哪,看上谁是谁,你特码当地球球长算了。” 掘罗勿被骂得哑口无言,不是羞愧的,而是听不懂,他正在思考啥意思。 太和也再次对大唐的新鲜词汇表示懵逼。 过了一会儿,她神情悲悯看向掘罗勿,诚心评价: “你其实是位好宰相,之前是我小看你了。” “李太和,你于回鹘不是位好可敦,于大唐却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公主。” 太和悠悠叹息一声:“你我各为其国,你不要怨我。” 掘罗勿也叹息一声。 “你从未将回鹘当家,也许是因为没有子嗣的缘故吧,彰信可汗当时年富力强,我曾奢望过他能让你诞下子嗣,如果真那样,你我今天可能大不相同。” 太和目光忽然变得讥诮,她笑问: “算我在内,回鹘百年间一共娶了三位大唐公主,宁国公主和咸安公主有诞下孩子吗?” 经太和一提醒,掘罗勿震惊地发现,三位公主竟无一人诞下一男半女。 为何会这样? 有个可怕的猜想在他脑中盘旋。 太和脸上笑容扩大,甚至带着一点悲凉。 “觉得大唐心狠是不是?不止大唐,中土历朝历代和亲出去的公主,能生育子嗣的绝对凤毛麟角。” 刘异作为在现场吃瓜的猹,也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这事不能细想,细思密恐啊。 大唐嫁公主不是泼出去的水,是他娘滴泼出去的砒霜啊。 公主只要没有子嗣,心心念念的肯定还是母国。 卧槽,老祖宗忒狠了。 掘罗勿发出一阵哈哈哈的狂笑声,亏得历任回鹘可汗都以求娶大唐公主为荣光。 “一个看似江河日下,却依然俯瞰众生的帝国,从帝王到小兵都如此狠毒,难怪能强大这么多年。我错了,草原人不该跟如此可怕的对手做敌人。” 刘异无法跟他情绪共振。 他很想用后世网友的一句话来回他:国家这么流氓我才能放心。 大国气度,堂堂正正,那是史官写给后世傻子看的。 不能写下来的才叫精彩。 再虚弱的老虎也是吃肉的。 也许这个认知太过悲伤了,让掘罗勿的笑声根本停不下来,他最后竟笑得满脸是泪。 刘异啧啧摇头,可怜人啊! 他与太和不再理会这位生无可恋的宰相,想离开帐篷。 这时,掘罗勿却突然停止癫狂。 “等等!” 两人同时回头。 “我想求两位一件事。” “你说。” “我想通了,可惜想通得太晚,回鹘如果想活下去,只能并入大唐。我死之后,如果有其他部落想通这个道理,愿意归附大唐,求你们网开一面,接纳他们,让他们也成为真正的大唐子民。” 刘异走过去再次拍拍他的肩膀安慰: “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我答应你。” “作为报答,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 “哇,你真奸诈唉,竟然还有保留节目?” “我之前只说诚实回答你的问题,没说知无不言。” “快说,你到底保留了啥?” “当年将李老海引荐给我的,正是今天逃走那位奚族人观音奴。” “观音奴?” “我现在想想,观音奴恐怕不简单。他平时只负责教授我儿功法,为人低调沉稳,除了引荐过李老海,从不参与回鹘政事,所以我也从没怀疑过他。” “现在怎么突然就怀疑了?” “因为他今天就没对你们下死手,从头到尾。” 刘异想想,张鼠他们回来一个劲赞叹那人功法奇高,平生罕见。 可算起来,这场打斗他们除了两个轻伤外,其他人却是毫发无伤。 草原第一勇士,手艺不至于这么潮,是有点怪。 掘罗勿接着说:“去年劝我用骆驼贿赂沙陀人出兵围彰信可汗的,其实是我儿艾卡的主意,当时我还夸艾卡年少多智,堪当大任,我现在怀疑这可能是观音奴教他的。” 刘异回想那个艾卡,看着就不像太聪明的样子啊,否则能被他们耗光箭矢围杀? “艾卡这些年参与的政事越来越多,没少潜移默化影响我。我之所以会联合室韦,也是因为艾卡外出狩猎时,忽然就结识了室韦酋长之子,我也因此与他们酋长搭上关系,现在回想起来这可能不是巧合。” “你怀疑是观音奴在暗中操作?” “可惜我已经没有机会验证自己的猜想了,世人都叫我草原狼,但我现在怀疑我这头狼也许一直都活在狐狸的算计中。” 刘异郁闷了,不带你这样的,你人都要死了,偏还要给我留个钩子。 出了帐篷后,太和问:“真烧了?” 刘异反应半天才明白她问的是艾卡。 “真烧了。” 那些人跟马匹尸体一起烧的,骨头都区分不出来。 太和叹口气:“掘罗勿虽然奸猾,但私心不多,不见得忠君,却很爱民。等会让人将他尸体和他儿子的心一起送去你说的那个焚尸坑烧掉,也算让他们父子团聚。” 刘异抿嘴,再次默默竖起根大拇指。 啥叫风度? 就是她明明说着残忍弑杀的话,你却仍感觉她很慈悲。 捅你一刀,你都感觉血是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 “公主,你发的誓?” “我又不信大明尊。” 刘异:(⊙.⊙) 难道这就是政治人物? 第240章 可惜我不是那种人 刘异他们原地休整五天。 第六日清晨,他还在帐篷里躺尸,就听见外面蓦然响起‘嘟嘟嘟’连续不断的警戒哨声。 有士兵在大喊: “敌袭,敌袭!” “黠戛斯人杀过来了!” “快,快,准备战斗。” 刘异“yawn啊~”,打了个哈欠,“没见过世面的小子。” 紧接着外面传来张鼠的怒骂声。 “袭你大爷,喊屁,是友军。” “那是黠戛斯人。” “蠢货,让他们都别吹了,我还看不清是黠戛斯人咋地。” 外面的哨声逐渐平息,可回鹘人并没有放下戒备,刘异在帐篷中都能感受到五百人团的恐惧。 他伸个懒腰后起床。 刘异洗脸时,门帘被掀开,从外头走进来一个红发绿眼的魁梧大高个。 昆达吉弯曲右臂,行了个大礼,用生硬的唐话问候: “尊敬的大唐密使,我们又见面了,谢谢你替我们杀了回鹘可汗。” 刘异用湿漉漉的帕子在脸上随便抹两下。 “胡说,阖馺是被你们黠戛斯人杀的,关唐人什么事?” 昆达吉到此刻才明白,敢情人家把阖馺人头给他们送过去是在甩锅,亏他一路过来时还感恩戴德的。 这唐人少年,可真奸诈! “怎么,牙帐城还打不下来吗?”刘异问。 “我离开时王子说三日内应该可以拿下牙帐城,搞不好现在已经入城了。牙帐十三部中与阖馺关系最亲密的两部,见到被我们挑在旗杆上的人头,不顾乌介劝阻,冒然出城想给他们可汗报仇,被我们全歼了,其他各部士气受挫,正是攻城良机。” 刘异心想,两伙人之所以能打这么久,完全因为黠戛斯人就不善打攻城战,幸好回鹘人也不太会守城。 “昆达吉,这次让你带军队过来接应,因为大唐有个人需要托付。” 在皇帝老儿同意太和公主归唐前,刘异只能把她托付给注吾合素照料。 这是他与太和前几天协商好的。 现在牙帐城不能回,嗢没斯下定决心归附大唐前,他那里也不能去,目前草原上相对安全的只剩下黠戛斯人的营地。 “请使者放心,大唐公主何其尊贵,我们黠戛斯一定竭尽所能保护她。” 当天上午,两伙人就要分道扬镳。 刘异他们要跟着五百人团回嗢没斯的营地取寄存在那的王二宝。 太和公主和密歇要跟着昆达吉回黠戛斯人的营地。 对爱情懵懂的密歇,这几天经过毫无恋爱经验却自称爱情专家的阿软指点,已初步掌握了追夫大法。 第一招,送定情信物。 分别时刻,她将精心准备的礼物交给心上人。 “喏!” “什么?” 毛台诧异接过密歇递过来的大袋子。 太和与阿软隔着五六米远,光明正大偷窥,还时时点评。 她们都觉得小道士长得确实俊俏,难怪密歇喜欢。 “密歇这两天神神秘秘,到底准备的是何礼物啊?”太和小声问。 “我也不知道,不过她来问过奴婢,我建议她最好亲手做可以随身携带的物品,对方以后看见此物就能日日想念。” 下一秒,她俩看见密歇从那大袋子里掏出一柄拂尘。 阿软小声自得:“密歇公主学得不错,拂尘也算贴合道士身份。” 太和凝视了片刻,惊道:“那拂尘不对。” 此刻,五米外的密歇正得意洋洋给毛台介绍她亲手制作的拂尘。 “这手柄是我挑选那日战死士兵中个子最高一人腿骨做的,这长毛可不是马鬃,是我精选二十个头发最好的死尸给你编的。” 太和听见后一脸生无可恋,这是我养大的孩子吗? 冤枉,我虽放纵散养王子公主,但密歇长成今天这样,真跟我无关,完全是她自己努力的结果。 爱情理论大师阿软,在一旁欲哭无泪,不,我不是这样教的。 她们都以为小道士收到奇葩礼物会被吓晕,没想到五米外的少年美滋滋接过拂尘,表情甚是欣喜。 “这手柄长度刚好,你倒是会挑,不过头发你选错了。” “错哪了?”密歇问。 “你不该选光滑的,该选毛躁的,那样才能吸灰,早知道你当时应该叫上我,咱俩一起挑。” “毛台,你真聪明,什么都懂,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 不远处偷听的太和公主与阿软两人惊得目瞪口呆。 这…… 情人眼里不只出西施,还出同伙,一起杀人放火。 两个对爱情懵懂的少男少女继续絮絮叨叨话别,所聊内容转为温馨。 密歇想起阿软教过,追夫第二招:嘘寒问暖。 男人都喜欢贴心的女人。 密羯从阿软那现学了几句,此刻依据老师所教,以嗲声嗲气的夹子音尽情展示温柔。 “毛台,路上不要着凉,饮食不要油腻,注意清热解毒。” “跟谁亲热才能解毒?” 密羯自己也困惑了,她是背阿软教的台词,这句阿软也没交代。 她忽然不想毛台跟别人亲热,于是道: “算了,有毒先别解了,等我过去再说,还有……” 阿软还说啥了?密歇在仔细回想。 “对了,勤换内裤,不易生病。” “跟谁换?” 这句又把密羯给问住了。 她灵机一动,答道:“跟同住的人换。” 毛台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个裸体大光头和一个光溜溜的肌肉男。 算了,还是跟和尚换吧。 第五甲块头有点大,容易把自己内裤撑破。 阿软在不远处听着想一头撞死,她哭丧着脸跟太和解释: “我绝对不是这样教的。” 太和舒心地笑了。 她终于明白密歇为何喜欢这小道士而不是对她千依百顺的布兰。 密歇不需要有人帮自己收拾烂摊子,她需要有人陪自己一起闯祸。 蓝桉已遇释槐鸟,不爱万物唯爱你,毒但登对。 刘异简单交代昆达吉几句,就来到太和公主车驾前辞行。 “在吐突士晔拿到旨意迎公主回大唐前,还望公主一切小心。” 太和感觉此刻的少年有些老成。 她笑着回:“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你们这次回振武城,恐怕不会太平。” 刘异自信道:“放心,我一定会将奸细揪出来。” 太和看着这张与裴郎有几分相似的面容,忽然心生同情与惋惜。 “刘三藏,你做了这么多,甚至出生入死,回去恐怕也不会有封赏,这点你知道吗?” 不伤边关将士一兵一卒,就解决了外族入侵隐患,于大唐确实有功。 可这天大的功勋又有谁知道呢? 不战而屈人之兵,也要有个两军对垒的过程。 刘异过早防患于未然,并成功转嫁矛盾,致使大唐都不知道曾经存在过威胁。 回鹘没有入侵唐境,转而跟黠戛斯在打仗,大唐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自然不可能对士兵论功行赏。 “长兄于病视神,未有形而除之,故名不出于家。”这是扁鹊对魏文王自述,他大哥医术比他高明,名声却没他大的原因。 医术最高明者,兵家之上谋,都要忍受‘善战者无智名无勇功’的寂寞。 太和忍不住为少年鸣不平。 刘异爽朗大笑后回道: “假如我是个像郭大侠一样侠义之人,这时肯定会说‘苟利生死国家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我不在乎个人得失,可惜……我不是那种人。” “哦?”太和好奇追问:“是你怎么说?” “老子不是活雷锋,从不为爱发电,任何人想在我这得了便宜还卖乖,都不可能。该给我的一分不能少,若有人欠我不主动还,等我自己去讨要时,可能就不止账单上的价钱了,十倍还是百倍,得看我心情。” 太和噗嗤一笑,她实在太喜欢这孩子了。 如果她们李家能有如此儿孙,现在的大唐该是另一番模样。 “能教出你这样的小怪物,你阿耶想必不是凡人。” “嗯,他是不凡,挺变态的。” 太和被逗得大笑:“不孝子。” 第241章 振武城的热情 刘异他们去接王二宝时,他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 当嗢没斯听五百人团的首领禀告说刘异带领他们杀了阖馺与掘罗勿时,他整个人都吓傻了。 这要是让其他部落知道,他还怎么在回鹘混? 刘异拍着他的肩膀安慰: “没关系,可以去大唐跟我混,我后面的灰管够给你吃。” 嗢没斯被他气得欲哭无泪。 他现在感觉这唐人少年简直无法无天,百无禁忌,就没有他怕的。 赞布到底给我介绍了个什么怪物? 当天,黠戛斯攻破牙帐城的消息传到嗢没斯的部落。 据说象征回鹘王权的可汗住所——金帐,被烧了。 跟刘异预测一样,注吾合素最终也没能把乌介特勤困死,乌介带着残部成功突围。 黠戛斯人在牙帐城抢夺三天后,便把这座拥有百年历史的城池付之一炬。 从此草原失去了唯一的那座城。 现在嗢没斯终于知道他已经没什么退路了。 这群大唐人回程那天,嗢没斯除了给他们带足肉干、水和马奶酒,另外还附送了礼物。 古乐望着队伍中驮皮货的另外八匹马,忍不住抱怨: “驮这么多东西,这些马会拉低大宛驹速度的。” 米童白了二傻子一眼。 “这些东西可老值钱了,都是送给我们的。” 王二宝不解:“嗢没斯特勤怎会突然如此大方?” 陶晓神神秘秘道:“这算什么,听说还有一百匹马过几天给咱们送振武城去。” “一百匹?当年掘罗勿贿赂朱邪赤心请沙陀出兵,也不过送了三百匹。” “他大概有什么事求三藏吧。” 张鼠问旁边的刘异:“你答应回鹘人什么了?搞得他比亲儿子都孝顺。” 刘异小声回:“我说他若归唐,我能给他弄个王爷当当,而且不是异姓王。” “竟瞎掰,他是回鹘人,怎么封都是异姓。” “耗子,你傻吗,给他改个姓不就好了,忘祖背宗的又不是我。” 张鼠瞠目结舌后感慨:“小六一,我要对你的人品再次降级。” 刘异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声,人品……我还有那东西? 他们八个人十六匹马,一路悠哉悠哉往振武城返,跟来时风驰电掣的追人模样简直判若两支队伍。 他们用了八天才回到振武城下。 这日中午,当城头官兵看见下面晃晃悠悠像商人一样的马队高喊着要进城时,人都傻了。 城门校尉看清来人后,回头对手下大喊: “快,快马传消息给仆射和踏白将,说第九队回来了。” “是。” 传信兵蹬蹬蹬走了。 城头一个士兵眨巴眨巴眼睛,问校尉:“头,你确定他们是活的吗?” “我听说踏白军正在给他们准备追悼会呢?”另一个城头兵补充。 “多么幸运的一群人啊,可以亲自参加自己头七。” 城门校尉狠狠踹了每个士兵一脚。 “鸟地,现在是大白天,你家鬼大白天出来蹦跶?” “噢,对呀!” “愣着干屁,快开城门啊。” 吱嘎吱嘎,一阵沉闷的声响后。 两扇厚重的大城门,被士兵们推开。 此刻许多城头兵站在墙上瞻仰死去活来的第九小队。 “真牛逼,出城近两个月,草原上打得热火朝天,他们还能囫囵个回来。” “只带了五天的补给,活了两个月,人间奇迹啊!” “这么说第二小队发现的那几具尸体不是他们?” “……” 第九小队进城后纷纷下马,他们打算步行回营。 骑了几天的马,终于可以歇歇屁股。 从城门口到军营这一路,他们彻底感受到振武城居民的热情。 行到一半时,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刘异和张鼠,远远看见一男一女,张开双臂迎面向他们奔来。 他俩也分别张开臂膀,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等着跟对方来个大大的拥抱。 刘异眼看着陈平从他身边掠过,跟他身后的米童热情拥抱在一起。 “虫,你可回来了,没你喝彩,我最近打架都提不起兴致。” “平头哥,我也想起。” 刘异抿嘴,尼玛,自作多情,太丢脸了。 平头,你等着,这次礼物扣下不给你了。 他旁边的张鼠就比较幸运,真实地与来人亲密接触,喜提两个大耳瓜子。 打完他后,对面女子叉腰开骂: “死耗子,我担心你不知道啊,这么久才回,你想让我急死吗?” #¥@#¥%@……一顿输出。 孙艳艳骂着骂着,眼圈慢慢红了。 张鼠走这么多天,她再担心都没哭过,如今见到人平安回来,她却再也绷不住。 张鼠印有新鲜巴掌印的脸颊,露出幸福的微笑。 他不顾孙艳艳的挣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抱在怀里。 “艳艳,我们成亲吧。” “啥?” 孙艳艳当场石化,呆若木鸡。 亲眼目睹求婚过程的刘异,有被爱情的硫酸腐蚀到,这狗粮吃得。 就在这时,他终于被一双热情的臂膀拥住。 “小异,你可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刘异终于露出幸福的笑容,他不羡慕别人了,他有老哥。 “你们怎么得到消息这么快?” “我和孙娘子每日都去军营门口等陈平传消息,刚才正好碰见城门军快马通传说踏白军第九小队进城。” “让阿兄担心了。” “臭小子,你可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阿耶。” 刘异想哭,如果不是那臭老头,我至于带着你躲到边关吗? 这时,对面传来一阵‘库库库’的声响。 五十几个身穿明光铠的牙兵,距离十几丈远就开始拉弓准备。 这边沉浸在重逢喜悦的几个人纷纷回头。 刘异看清来人后,骂道: “娘希匹的周舟,你这么喜欢装逼,当条内裤算了。搞毛线啊,就这样欢迎你老子回家?” 周舟在对面喊道:“我是奉命缉拿,劝你们不要抵抗,否则别怪弓箭无情。” “又是陆柄?” “不,是行军司马下的令。” “这次是什么罪名?” “逃亡。” 第242章 别惹土匪 刘异旁边银光一闪,‘嗖’地一声,飞出一道闪电。 “噢,买嘎达,太特么快了。” 刘异惊呼。 他最后几个字还没吐完,对面周舟头盔上的红缨簌簌飘下,散落一地。 周舟被惊得像一尊泥塑木雕,呆愣在那。 他头脑闪出一个疑惑:刚刚要是射我咽喉,我是不是已经壮烈了? 牙兵们瞅瞅队长,集体回头望去…… 他们看到从周舟头顶掠过去的东西,最终斜插在八丈远的兵道上。 是一柄银色飞刀。 刘异歪头看向旁边,他发现孙艳艳手里又捏着两把,蓄势待发。 此刻,这小妞又变成了英姿飒爽的二当家艳小刀。 孙艳艳凤眼因愤怒而睁圆,她咬牙切齿朝对面牙兵怒吼: “我等了这么久,才等到死耗子跟我提亲,你们偏此时来搅局,就见不得老娘好?这婚我若成不了,你们谁都别想活。” 刘异眯眼微笑,周舟倒霉蛋,你惹了个恨嫁的女人。 后面的江小白,上前几步出列,朝对面一群人打了个佛手礼。 “阿弥陀佛,贫道虽不认为人有成亲的必要,但三当家若想杀人,贫道还是要帮帮场子的,不如现在就替我佛超度了你们。” 话音落地,他侧身飞起四脚,将道路两旁拦截行人的四只大鹿角踢飞出去。 这四只鹿角紧贴着牙兵们的头顶掠过,最后稳稳落到他们身后两丈远的兵道上,将他们的退路堵得死死的。 从北城门到军营,是一条八丈宽许的直道。 振武军每逢出军或操练时,为防止闲杂人等挡路,就用并列的尖头木桩,交叉绑在大石头上做成鹿角,挡在两侧起到路障的作用。 每只鹿角最起码重三百多斤。 刚刚江和尚踢起这四只鹿角,跟踢皮球一样,引得对面牙兵们冷汗涔涔,开始恐慌。 此等功夫,恐怕军中第一力士来了,都要自愧不如。 刘异知道江小白将他们退路挡住,这是准备大开杀戒了。 和尚五官刚毅正气,看上去有点反恐专家的气质,可行事却是十足的恐怖份子,没事就好搞个团灭啥的。 刘异无奈摇头:“谢宝庆啊谢宝庆,你说你惹他干什么?” 他旁边的刘奇,见到两个邻居大发神威,忽然有点不可思议。 特别是开食肆的孙娘子,太颠覆刘奇的认知了。 此时剑拔弩张的氛围,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小异,你不是奉命出城吗,他们怎么说你是逃兵?” 刘异拍拍大哥安抚:“没事,是弄错了,回去解释一下就好。” 第九小队其他人,现在脸上全是懵逼。 咋进城欢迎仪式搞得这么热烈呢? 难道我们从城外要杀到城内? 刘异眼见两位土匪当家人就要血洗振武城,他知道自己劝说没用,于是走到耗子身边,小声耳语几句。 张鼠点头称好。 随后,他走过去拉起孙艳艳的手哄道: “娘子,你先回去做饭,我晚上回家吃。” 孙艳艳面露惊喜:“你叫我什么?” “你不喜欢,那我改回去。” 孙艳艳一巴掌招呼到张鼠脸上,凶巴巴地威胁:“你敢改试试。” 张鼠捂着脸苦笑:“娘子,以后你就是我娘子。” “呸,三书六礼可以省,但拜堂不能省。你晚上真能回来,不骗我?” “小六一说可以。” “我不信他,只信你。” “我答应你,今晚上一定回去。” 孙艳艳面露喜色,随后又侧头看了一眼对面,大声撂下狠话: “若有人敢薄待我的夫君,我是天涯海角也要复仇的。” 对面牙兵们在震惊错愕中,彼此互换了下眼神。 “这么凶的婆娘,也有人敢娶?” “唉……可能咱们边关太缺女人了。” 周舟隔空叹息:“张鼠兄伟大啊,牺牲了自己,拯救了全天下男人。” 这边刘异对第九小队道:“我们先跟着回去,军牢咱又不是不熟。” “小异。”刘奇叫道。 刘异再次拥抱大哥安抚。 “我晚上也回家吃饭,阿兄今晚多准备几个菜。” “你确定吗?” “我以咱死去的阿耶发誓。” “好,信你,你要小心些。” 刘异接着对江小白与毛台说: “我先跟他们回去,你俩帮我阿兄和孙娘子把驮货的八匹马拉回家去。” 毛台歪头看看对面牙兵,回头疑惑问道: “你是怕我打不过他们吗?” 刘异揉揉他的脑袋,笑着答: “当然不是,杀了这些牙兵我们也出不了城,又不能杀光振武军,何必逞匹夫之勇?不能上来就梭哈,打架这种事,自己占优势时,能动手尽量别吵吵;自己不占优势时,能动嘴就别比划。” 不是干架干不起,而是回去更有性价比。 江小白冷冷扫视对面牙兵一眼,遗憾道:“便宜他们了。” “不便宜,毛台你现在过去把那四个鹿角挪开。”刘异命令。 “为何我去挪?” “为了告诉振武军全体牙兵,我们不只有卧龙,还有凤雏。” 毛台不明所以,但他还是乖乖照做了。 他慢腾腾走到对面,在牙兵们齐刷刷注视下,将那四只鹿角,一一搬开。 这恐怖的力量再次震惊牙兵。 这群人一个两个的,都是怪物吗? 这时,刘异招手把陈平叫过来,递给他个东西,又在他耳语交代几句。 陈平不住点头:“队长,我马上去。” 他不在缉捕之列,得到刘异的命令后就从侧面自行离开。 安排好一切后,刘异朝对面大喊:“周贱人,你可以过来了。” 牙兵们回头看队长。 周舟怒吼:“瞅我干屁,过去啊!” 对面的人库库库一阵小跑过来。 两个牙兵要给刘异捆绳索时,被周舟一脚踹飞。 “绑个球,他还能飞了?” 说是押解,最后变成五十几名牙兵,将他们六个人围在中间,一起走。 第243章 狠人周舟 这群人往军营方向行进。 王二宝忍不住牢骚:“又进军牢,我看咱们也别搬到军判大帐了,搬大牢里算了。” 陶晓:“只怕这次进大牢就没那么容易出来了。” 古乐:“三藏不是说晚饭回家吃吗?” 陶晓:“他安抚兄长的话,你听不出来啊?” 王二宝:“我们这一路出生入死,最后竟还变成了逃兵,到底为啥啊?” 张鼠:“二宝,你在埋怨我家小六一吗?” “我哪有,我只是怕自己活不到娶娘子了。” 说起娘子,张鼠捂着仍有些火辣辣的脸颊笑了。 在他们前面,刘异与周舟并排走着。 周舟一点点靠近刘异,贱嗖嗖地问:“那些人都是你朋友?功夫这么俊?” 刘异白他一眼:“你死远点,这块被我撒尿标过地盘了。” “有一件事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那就别说了。” “你别不识好人心,我抢这个差事来,是为给你传消息的。” 刘异得意暗笑:“快放。” 周舟忽然压低声音: “行军司马八天前以你们迟迟不归营可能叛逃为由,要下令通报海捕。偏偏七天前踏白军第二队在与回鹘交界处发现八具烧焦的尸体,还在不远处找了踏白最爱用的伏波弩,踏白将坚持称那几具尸体就是你们,踏白军第九队阵亡。” 刘异无奈捏了捏自己鼻梁,以王保保那么简陋的思维,也只能想到这种馊主意了。 先技术性死亡,再社会性死亡。 不过总比通报全军的海捕告示发出去强,否则不等到进城,可能就被别的军队捕杀了。 “行军司马?”刘异小声念叨一遍。 他只知道振武军行军司马叫郭樊,官职比陆柄还大。 军中有传言,说这人有些来头。 “郭樊什么背景?”刘异问。 周舟小声:“我叔父说他是当朝郭家的人。” “哪个郭家?” “你傻吗,本朝太皇太后姓啥?” “姓啥?” 老书童好像给他科普过,他当时当八卦听的,过后就给忘了。 周舟看他一脸迷惑,很是无语。 “太皇太后是当年平定安史之乱第一功臣郭子仪的亲孙女,是升平公主和驸马郭暧的女儿啊。” 刘异恍然后轻笑。 “对对对,醉打金枝那个典故的男女主角是她爸妈。” 周舟急得赶紧捂上他的嘴巴。 “你不要命了!” 刘异嫌弃地扒拉开他的手。 “怕什么,他老爸当年打公主都不怕,我们说说倒怕了。” “我怕,你饶了我行吧。” 刘异呵笑,没想到郭樊跟太皇太后是亲戚。 这位郭老太太也是个超长待机的牛人。 在回鹘是流水的可汗,铁打的可敦。 在大唐,是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太皇太后。 这老太太好福气,丈夫、儿子、三个孙子全是皇帝。 在历史上估计也算独一份了。 刘异只是不明白这个郭樊如此显赫的背景,何针对自己干屁? “他要抓我,仆射什么态度?” “没反对。” “踏白将呢?” “踏白将敢跟陆柄叫板,是因为是平级,但现在对方可是行军司马,你也知道咱们军中司马可不是地方州府那种虚职司马,是有实权的第三把交椅,踏白将争不过人家啊。” “监军呢,吐突士晔什么态度?” 周舟叹口气:“监军快不行了,也不知道能先吃上你俩谁的席。” “怎么回事?” “十天前,监军突然昏迷,除了军医,仆射几乎把全城的医师都请去他大帐会诊,最后说是中毒,可治了这么久也不见好转,听说就剩一口气吊着了。” 刘异心里咯噔一下。 “在军营里怎会中毒?” “听说是被蛇咬了,就是这边草原上常见的那种一尺多长乳白色带条纹,头顶有环形斑的毒蛇。监军也是倒霉,再过一个多月蛇就要冬眠了,不知怎么就跑到他大帐里去了。” 刘异知道周舟说的那种蛇,后世叫阿拉善蝮蛇,剧毒,被咬后没当场死亡已经是命大了。 他本指望吐突士晔能救他,没想到小割割自己先中招了。 刘异摸索着下巴思考,自己的罪名是逃亡。 大唐对逃兵最高处罚是绞刑,最低也要杖笞。 逃一日笞百仗,他们走了一个月零二十一天,不等打完,人肯定已经变成伯邑考同款肉馅了。 这是多想要我死啊? 踏白出城侦查,复命是有时限的。 郭樊以超出时限,逃亡处理他们,除非踏白将王保保承认他们不是侦察,是替监军办事。 可监军现在人事不知,出城追李老海这事又是机密,踏白将不敢承认。 仆射知道是怎么回事,但除非他想把吐突士晔搞砸密谈的事捅出去,否则他也没法承认。 于是乎,几个最可能替他说话的人,都没有办法阻拦郭樊想拿他们治罪。 好狠毒的计策。 现在的问题是郭樊为何会突然针对自己呢? 特么的,一回来就得先破局。 “周贱人,你帮我……” “你再叫我贱人试试。” “好好好,周不贱人,你帮我……” 周舟气得高抬腿,猛用力,狠狠朝刘异屁股踢过去。 刘异从容跳开。 周舟腿踢空后,落下去时,不慎踩在一块石头上,脚一崴,当时脱臼。 他原地坐下,疼得嗷嗷直叫。 周围人全被周舟一通骚操作看傻了。 张鼠、王二宝、陶晓、古乐和米童,他们先是震惊,随后憋笑。 “槽,你这是杀敌0.5,自损一千?”刘异抿嘴笑着蹲下,“让我看看你的伤。” “啊……疼疼,你敢笑我?滚,不用你看,我自己懂治。” 然后,周舟同学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整了点有技术含量的,把自己脱臼的脚踝……硬生生掰成骨折。 “啊啊……疼死我了……” 他最后疼得开始冒汗。 周围看的人都开始倒抽凉气。 真下得去手,跟那只脚不是他亲生的一样。 刘异默默对周舟竖起根大拇指。 “现在杀敌0.5,自损一万了,你牛逼。” 周舟要被他气哭了,一边哀嚎一边骂: “刘异,你就是我的克星,每次遇见你准没好事。” “自从认识你,我天天过得跟渡劫一样。” “刘贱人,我求你了,你快退役吧,去祸害别人,我再也受不了了,呜呜呜……” 刘异委屈啊! 他本想让周舟帮忙打探一下郭樊在军中的朋友圈,如今不用了,这倒霉蛋成伤员了。 幸好牙兵们在附近搜罗到一副门板。 之后的路程,四个牙兵将周舟放到门板上,抬着回军营。 一路上无论刘异如何提供情绪价值,给周舟讲笑话,他都不理刘异。 他们的友谊在维持了长达半个小时之后,又恢复了冤家模式。 快走到军营门口时,有一队牙兵出来接应。 为首一人看见被门板抬回来的周舟,怒道: “大胆踏白,你们要造反吗,敢将牙兵队长打成这副样子?” 周舟囧。 这时,一名多嘴的牙兵解释: “是我们队长自己把自己打成这样的。” 对面一伙人当时震惊了。 这是跟自己有多大仇啊? 周舟双手捂脸。 他恨不得掐死那个名多嘴的牙兵,但他更想掐死自己。 脸就这么大,他一次丢没了,这下在军中社死了。 对面为首那人喊道: “行军司马刚刚下令,不必将刘异等人押进军牢,直接押到刑场。” 第244章 你们信我吗? 对面牙兵就要冲过来绑缚刘异六人,周舟从门板上腾地坐起。 动作幅度太大,疼得他龇牙咧嘴。 “嘶……”一顿抽气后,周舟比比划划开骂: “雷大屁,你这泼鸟屎,是不是以为四海之内皆是你老子啊,谁都得惯着你?” “拿你当人时,尽量装得像一点好吗?” “乌龟掉盐缸里,给你这小王八闲完了,敢从我们第七队手里抢人?” “你等我脚好的,一脚踹不出你屎来,算你拉的干净。” 刘异在后面看得啧啧称奇,感觉周舟十秒内变换的手势,能指挥八个省的交通。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厮口才这么好? 都怪自己,光芒太盛,搞得别人都黯淡了。 对面绰号雷大屁的牙兵队长都被骂懵了。 “鸟地,周舟你发什么疯?这是行军司马的命令。” “行军司马不可能审都不审就让押赴刑场,军令呢?” “军令?” 雷大屁一时为难了,司马只下了口令。 这时,从军营里面走出一位身穿绿色官服,腰系银带的长脸中年男人。 这人是行军司马帐下的推官,叫车宝臣。 车宝臣未到近前,隔空大吼一声: “混账,在军营门口吵吵嚷嚷,让百姓看见成何体统?” 雷大屁和周舟登时噤声。 车宝臣走到近前,随手扔给周舟一张令牌。 “周队长不是要军令吗,喏,这下你放心了吧。” 周舟审视铁牌上大大的‘令’字,浑身僵硬,蠢若木鸡。 行军司马审都未审,就要将刘异他们押赴刑场? 他的三观瞬间崩塌。 刘异在周舟身后拍拍他的肩膀安慰: “小贱贱,你已经尽力了,等会先帮我们把马牵回去。” 周舟回头,一脸焦急: “我马上去找我叔父,你一定要等我。” 随后,周舟交代自己队的牙兵:“我回来前,不许任何人动他们。” “喏!”牙兵们声音很整齐。 周舟又催促抬他的四名牙兵:“快,抬我去都押牙大帐。” 他走出很远,才想起来回头骂一句:“刘异你大爷,你刚刚叫谁小贱贱呢?” 刘异哈哈哈大笑,这小子智商太感人了。 对面车宝臣嘴角阴笑问道:“你就是刘异?” “嗯,是小爷。” “死到临头,还能笑的出来,也算有种。” “不有种,怎能生下你这个不孝子呢?” 车宝臣的脸当时五彩斑斓,他竟被一个小兵当众骂了? “雷队长,还不速速将逃兵拿下。” 对面牙兵就要上前,周舟这队的牙兵们直接拦在中间。 “我们队长说了,他回来前谁也不能动这些踏白。” 车宝臣怒吼:“大胆,你们要造反吗?” 第九小队有些慌,齐刷刷看向刘异。 “三藏,他们来真格的。” “咱们还不动手吗?” “我还没娶娘子,不想死。” “小异,要杀光他们吗?” 刘异目光森冷看向车宝臣。 “无论郭樊出于什么目的想要杀我,总要付出些代价,你我之前素不相识,可你运气不好,身为他的马前卒,你将会成为首批代价。” 车宝臣像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哈哈哈一阵狷狂大笑。 “刘异,你是疯了吗?即将被绑缚刑场受死的你,却还在这痴人说梦。” 刘异没再理他,转身面对五名手下问:“你们相信我吗?” 张鼠第一个回答:“废话,我何时不信过?” 米童郑重点头:“三藏,我信你。” 陶晓跟随:“我信。” 古乐:“嗯,我也信。” 王二宝想想:“信。” 刘异挑眉轻笑说:“走,咱们去刑场转转。” “啊?” 小伙伴们集体emo了。 闹了半天,他们要自己去送死? 挡在他们身前的牙兵们也emo了。 周队长临走前说不许任何人动这些踏白,可这些人要自己动呢? 这个…… 刘异六人最终被雷大屁的牙兵捆得结结实实,押赴刑场。 军中行刑一般在众目昭彰之下执行,为的是以儆效尤。 刘异他们被押到刑场的时候,刑场里已经有乌央乌央等待观刑的士兵。 他们六人被带到一人多高的邢台上。 车宝臣当众宣读刘异等人罪状。 “踏白军第九队队长刘异,踏白兵张鼠、米童、古乐、陶晓、王二宝,此六人于八月初二出城,今日将其擒获时,已逃亡有五十一日。依据唐律,兵犯逃亡者,一日仗百,十五日执绞。行军司马令,将此六人就地绞杀。” 邢台下的士兵们听得面无表情。 振武军军法严苛,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亡。 邢台上的六人表情各异。 王二宝远远看见绞刑用的绳索套时,就被吓哭了。 他侧头喊道:“队长,你快跟他们解释清楚啊,我们真不是逃兵,我不想死。” 米童:“现在不是我们想不想,是那个司马铁了心要杀我们。” 陶晓:“踏白将呢?他为何不来救我们?” 古乐:“我还以为回来会有封赏呢?没想到送人头,临走连顿断头酒都没喝上。” 张鼠歪头看刘异:“能同日死也挺好,这样我们来生还能做兄弟。” 刘异惊讶:“耗子,你不说你信我吗?” “是信啊,死我都愿意陪你,还不信?” 刘异简直无语,偷偷给他看了一眼自己袖子里藏得的匕首。 “哪来的?” “你忘了周舟走时,我拍过他。” “可以啊!” “时间若来不及,我才会用。” “什么时间来不及?”张鼠问。 这时,邢台上的十二名行刑兵走过来接手,两两押着一人走向绞刑架。 他们将刘异等人的脑袋都套进绳索中。 车宝臣走到刘异近前,奸笑问道: “你刚才还大放厥词威胁我,如今看看,是谁将死?” 刘异哼笑:“别急,等一下不就知道了。” ‘砰’地一声。 刘异愣住了,微微皱眉。 槽,被这孙子打了一拳,不重,但生气。 踏白小队全都愣住了。 “队长!” “三藏?” 张鼠愣了一秒后大叫:“你他娘地敢打我家十郎,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车宝臣狞笑:“哈哈哈,我为刀俎,你为鱼肉,打就打了,还怕变鬼?” “行刑。” 车宝臣一声令下后,行刑兵就要拉紧绞刑绳索,将他们吊死。 台下的观刑者们纷纷屏住呼吸,他们等待着感同身受的窒息场景。 刘异疑惑,怎么还没人来救? 缺氧窒息死亡差不多要五到十分钟,但人在三分钟内就会失去知觉,也就是说他需要在三分钟内解救出六个人,时间还是比较充裕的。 他的匕首已经就位。 他暗骂一句,早知道在军营门口就动手了。 行刑兵刚开始拉绳,刘异藏在袖子的匕首刚脱鞘, 这时, 刑场内突然奔来两匹快马。 前面马背上的人穿绯色官服,腰系金带,他隔着很远就开始大喊: “刀,不,绳下留人。” 刘异嘴角隐隐浮现出一丝奸计得逞的坏笑。 底下观刑的士兵纷纷转头。 第245章 绑架一个军 车宝臣望着马上来人,自语低喃:“郭司马?” 这人正是振武军行军司马郭樊。 车宝臣回头对行刑兵大喊:“停止行刑。” 郭樊之后,另外一匹马背上坐着位横眉立目,长得很豪横的青年。 米童看见这人惊喜大叫:“平头哥,是平头哥。” 王二宝、陶晓、古乐跟着七嘴八舌大叫。 张鼠看向旁边刘异傻笑,“死六一,我就知道信你准没错。” 刘异隔空打量前面马上坐的人。 远看着这人不怎么样,长得尖嘴猴腮的。 随着马上的人越来越近,刘异感觉近看还不如远看。 郭樊大概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两只三角眼往下耷拉着,鼻子下长有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黑色媒婆痣,稀稀拉拉的胡须还没篦子稠密。 郭樊下马后,狗腿子车宝臣立刻噌噌噌连迎上前。 “郭司马,你怎么亲自来了?” “将他们全都放下来。” “啊……” 身为一条好狗,不该质疑主子,车宝臣回头命令士兵:“快放下他们。” 陈平下马后蹬蹬蹬跑上邢台。 他奔到几人近前,跟行刑兵一起解开刘异他们的绳索。 劫后余生,王二宝激动地哭了。 “我想回家,不想死。” 陶晓拍拍他安慰:“一回生,二回熟,下次被杀就有经验了。” 王二宝哭得更大声了:“三回了,我被箭射过。” 米童抱紧陈平:“平头哥,看见你就像看见太阳公公出来了。” 古乐深呼吸:“有惊无险,太特娘地刺激了。” 刘异活动胳膊肘时,郭樊走到他近前问: “你是刘异?” “算是。” “你进城前给天德军传过消息?” “没错。” “写了什么?” “哼哼,你能过来,说明你已经看见抄本了,还问我干屁?” 既然怀疑振武军高层里有奸细,他又怎么可能傻傻的不提前防备呢? 那五天在营地休整时,刘异借太和公主的纸笔写了三封信。 回振武城前,他让张鼠把一封信直接送去了天德军驻地,点名交给监军韦仲平。 信中前面的内容真真假假,但结尾时说,若他刘异回振武城身死,必是被杀人灭口。 进城后与周舟对峙时,他给陈平的东西就是那封信的抄本。 他让陈平速速将信送去给踏白将,再由王保保呈交给刘沔。 刘沔这个老阴逼既然不想救我,那你要不要救救你自己呢? 郭樊气道:“你诬告振武军谋反?” 刘异点头:“可能是诬告,但我若真的身死,天德军监军就会认为我被杀人灭口属实。” “明明我们振武军自己有监军,你为何要密报天德军?” “当时我还不知道吐突士晔中毒的消息,只是感觉他既能要来十匹大宛驹,与节度使关系定是非比寻常,对仆射不利在他那怕行不通,好在密奏之权,每个军的监军都有。” “于是你就选了离我们最近的天德军?” “韦仲平接到我的信,再听说我们振武军的监军竟然莫名其妙中毒危在旦夕,我这个告密者又真的被杀人灭口,你猜他信不信你们要谋反?听说安禄山当年起兵的地方离这不远,啧啧啧,这要是上报朝廷,可是件大功啊!” 郭樊被气得胸膛不住起伏。 他们与天德军井水不犯河水,但与韦仲平却不是。 韦仲平本来该派到他们振武军做监军的,是刘沔为将吐突士晔调来而故意使了绊子。 “振武军没有谋反,早晚会查清的。”郭樊大声驳斥。 刘异轻笑:“问题是你们敢上边来查吗?” 监军院的人一过来,没问题都会查出些问题,那可是中央巡导组啊。 “你以整个振武军来威胁仆射?” 刘异俏皮地眨眨眼睛,“猜对了。” 普大帝说:俄罗斯都没了,还要地球干什么? 槽,你们想杀我,刘沔老阴逼还见死不救,我用振武军绑架个节度使怎么了? 郭樊语气严肃命令:“刘异,你现在赶快去阻止韦仲平将密报递上去。” 刘异轻轻摇头,摊摊手做无奈状。 “我一个逃兵,实在爱莫能助啊。” 郭樊深呼气,当着众目睽睽说: “是本司马一时失察,刚刚仆射已经训斥过,他刚才撤销了你等的逃亡之罪。” 张鼠、米童等人齐声欢呼。 刘异脸上却未见喜色,甚至变得更严肃了。 “那怎么行,我还想再背负点新的罪名呢。” “什么???” 郭樊疑惑不解地看向他。 下一秒, 在所有人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 刘异一个箭步窜跳到车宝臣身前, 他袖子里的匕首迅速出鞘, 刀锋直接插进车宝臣的咽喉。 “啊……”车宝臣只能发出微弱的呼声。 “哦……”第九小队众人发出错愕惊叹。 “嘶……喔……”底下士兵发出抽气声。 这剧情发展真是始料未及啊!! 刘异故意用全体士兵都能听得见的声音对车宝臣大声喊道: “现在知道死的是谁了吧?知道我为何忍到现在才杀你吗?因为打狗看主人,我要让你主人亲眼看着你死。” 车宝臣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郭樊简直不可置信,等他反应过来时,惊得大叫: “刺杀朝廷命官,你要造反?“” 刘异一脚踢飞车宝臣,拔出匕首,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郭樊。 “是啊,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呢,怎么办?我又犯军法了,郭司马要不要即刻处死我?你还敢吗?” 郭樊被吓得一步一步退后,对底下士兵大喊:“来人,将……将……” 他喊了半天,后半句怎么也出不了口。 刘异若死,韦仲平那个小人肯定会密奏他们振武军谋反,不算越权,因为振武军监军现在不能履行职能,他军监军有权代为密奏。 自己真的经不起查。 还有他们郭氏。 郭樊忍了又忍,最后说:“刘异,仆射要见你。” 刘异得意奸笑,你们对我反复捶打,只会让我的肉质竟变得劲道q弹,就问你气不气? 他转身面对小伙伴们大声喊道: “踏白军第九队……” 张鼠、米童、古乐、陈平、陶晓、王二宝齐声回:“喏!” “挺直腰杆,咱们一路唱着队歌回营。” 十几秒后,刑场上方飘扬着南腔北调的奇怪歌声。 “大王叫我来巡山,太阳对我眨眼睛,鸟儿唱歌给我听,我是一个努力干活儿,还不粘人的小奸细……” 第246章 你咬我啊? 振武军节度使大帐。 节度使刘沔端坐正中,手里依然抱着那本《卫公兵法》。 行军司马郭樊,军判陆柄,都押牙周池,踏白将王保保分列两侧。 他们静静看着走进来的年轻人。 刘异腰杆挺得倍儿直,松柏一样站立在大帐正中。 他既不行礼,也不开口,就一直静静站着,拿灼灼逼人的目光盯着刘沔看。 瞳孔的凸透镜如果倍数够大,刘沔的脸现在应该已经被他烧焦了。 刘异现在对这位胡子卷成666的全军统帅,突然有点厌恶。 第一次陆柄想杀他,这老头就没制止。 这一次郭樊想杀他,老壁灯又默许了。 是因为小兵的命无足轻重,还是因为他刘异天生就不受这老壁灯待见呢? 为何每个人都想牺牲掉我? 懂礼貌吗?有人问过我意见吗? 槽! 我长得这么像好人吗? 在刘异内心快把节度使大人家户口本问候完的时候,刘沔终于熬不住先开口。 “听踏白将说你们出去侦查时遭遇大批马匪,与马匪厮杀过程中受了重伤无法行走,在牧民家中休养至今,因此才无法及时回城复命,这件事本帅刚刚知晓,逃亡之罪不再追究。” 刘异冷笑:“可卑职想追究。” 想捏我?可老子又不是柿子,是仙人掌,特么的必须扎人。 刘沔有些诧异。 郭樊、陆柄、周池、王保保脸上均疑惑不解。 王保保以保护手下的心态适时出声呵斥: “混账,还不快谢过仆射宽宥之恩。” 刘异斜了王保保一眼,让他自行体会。 连个郭樊都斗不过,要你还有啥用? 王保保满脸(,,?? . ??,,),我尽力了好不?他官大啊! 郭樊怒道:“刘异,你不要得寸进尺。” 刘异看着他,一字一句回: “我从不得寸进尺,要进,就进丈。” “你……” 刘沔摆手,示意郭樊安静。 “你要追究什么?” “当然是讨要封赏,仆射刚才不是说我们与马匪厮杀因此受伤吗,我想着这该算为保护边塞居民财产安全负的工伤,自然该领些封赏。仆射若不给,我就只能去天德军领,毕竟他们丰州居民也是收益者。” 郭樊、陆柄、周池、王保保都震惊了。 这是赤裸裸的勒索啊。 刘沔直视刘异,半天没回答。 “按唐律……” 刘异抢话:“我不要按唐律,我知道按唐律先封官再封赏,太麻烦,上报封官还要经兵部铨选。这次我们就吃点亏,你直接给钱好了,我们队七人,每人五十万钱,不多吧?” 郭樊、陆柄、周池、王保保每个人的脸上像被雷劈一样。 这还不多? 郭樊再也忍不住开始驳斥。 “大唐军例,两军阵前斩贼都头首级,赏绢三百匹,斩获正兵马使与副兵马使,赏绢一百五十匹,斩都虞候首级才得一百匹。你给每个人讨要五十万钱封赏,难不成你们斩杀的马匪相当于一个团全是都虞候?” 刘异给他一个不屑的眼神。 “我还是第一次道知封赏军例嘞,不知道是都虞候贱,还是司马贱呢?” “竖子无礼,你胆敢以下犯上?” “上?我上谁了?”刘异故作天真地问。 “咯咯咯……” 郭樊被气得肺管子差点咳出来。 陆柄斜了郭樊一眼。 哼,很好,现在我不是唯一一个被这小子针对的了。 周池面向刘沔建议: “仆射,既然要对外昭告踏白军第九队因剿匪拖延归期,如果能给予犒赏,定能让军中更加信服。” 郭樊瞥了一眼周池,他在替这小子讲话? 周池与他们不同,他没品级,是牙将,是节度使帐内人。 郭樊疑惑,这是谁的意思? 刘沔看看郭樊问:“郭司马意下如何?” “全凭仆射做主。” “军中暂时无钱,郭司马是否愿意暂借?郭司马出身士族,想必太原郭氏也不差这些钱吧。” 郭樊当时傻了。 这意思是让我出? 借个屁啊!军中粮饷是定额的,你不报兵部的情况下,哪有额外的钱还我? 这是让我当冤大头啊! 郭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堪的笑容。 “卑职愿意出借。” 笑容背后是咬牙切齿的灵魂。 刘沔对刘异道:“犒赏就按你说的,七人,每人五十万钱。” 刘异侧脸看着郭樊回答刘沔的话: “多谢仆射。卑职曾听说,当一个人的智商配不上他的财富时,财富就会以另一种形式回流到该拥有的人手中,如今看来此话确实有理。郭司马,要不你下次直接给我转账吧,省得麻烦中介。” 有些词不懂,但能猜到大致意思,郭樊气血上涌,整张脸比猪肝还红。 刘异诧异发现陆柄在憋笑,垃圾也会相互嫌弃? 刘沔看着他们几人,继续道: “郭司马,关于你帐下摔倒时不慎被自己匕首插颈而亡的那名推官,你要好好抚恤其家眷。” 郭樊深呼吸,把气顺了,才乖巧应道:“卑职领命。” 刘异冷笑,你瞧,这明明不挺会找借口的吗,为何之前想不起这种理由,非要祭了我? 今天底下观刑士兵不少,要堵住这么多人的嘴,看来郭樊有的忙了。 他故意阴阳道: “推官真是太不小心了,摔个跤都能把自己摔死,郭司马怎么就爱用这种活不到两集的蠢货呢?” 郭樊现在被气得八窍生烟,屁股后面都在冒气。 “刘异,你不要猖狂,你等着,我我我……” 刘异贱兮兮对郭樊挑动眉毛,学他结巴: “我我我……好怕啊!” 切! 厉害,你咬我啊? 就喜欢你们看不惯我,又拿我无可奈何的样子。 周池劝道:“郭司马,志高行洁,何必与一名小卒计较。” 郭樊没等反应, 刘异接话:“对啊,郭司马一看就挺爱干净的,还知道用颜面来扫地。” 陆柄、王保保这次一时没憋住,噗噗笑出声,十年功德一下没了。 郭樊被他们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刘沔看着这群蠢货,眸色渐深。 声东击西了半天,他终于问出最关心的问题: “刘异,天德军的韦监军近来对我有所误会,你看何时方便过去帮本使澄清一下。” 刘异贼笑,这老阴逼终于聊到正题了。 “可以,别说澄清,帮你录一段祝福vcr都行,不过……” “不过什么,你还有要求?” “我不想做踏白了。” 王保保听到后浑身猛地一震。 他不可置信看向刘异,目光中充满愧疚。 这小子是在怪我没及时救下他吗? 如此失望,连踏白军都不待了。 王保保脸色涨红,开始低头转圈找。 干嘛呢? 找地缝。 刘沔疑惑问道:“不做踏白,你要做什么?牙兵?” 比踏白军待遇更好的只有节度使亲卫牙兵。 刘异当初进踏白军,无非是因为踏白可以经常出军营,方便他回家探望老哥。 他在想,除了牙兵和踏白,还有什么兵种可以经常出军营呢? 活不能太累,得让他有空闲查清内奸一事。 刘异转着眼珠盘算,忽然眼睛一亮。 有了。 第247章 刘二郎的新工作 张鼠、王二宝、陶晓、陈平、古乐和米童,他们死里逃生归来,正在军帐中咒骂郭樊。 这时,一个士兵走进来通报: “陆军判让我告知你们,说他的大帐已经给你们腾出来了,你们随时可以搬。” 士兵传完话就走了。 屋里所有人顿时眉开眼笑,之前那点死亡阴影瞬间烟消云散。 “真的可以搬吗?”王二宝简直不可置信。 陶晓:“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陆柄脑子被门夹了,居然如此主动?” 米童:“我看是队长插车宝臣那一刀,吓破了很多人的胆吧!” 张鼠:“还有回营路上和尚、道士露的那两手,估计在军营中已经传开来了吧!嗷~~,我差点忘了,还有我家娘子的飞刀,呵呵呵,可真准啊!” 某刚刚求婚成功的男子,正暗搓搓向战友们发起炫耀,我有娘子哟! 可惜一屋子低情商糙汉没人盖特到他的点。 米童得意洋洋道:“军营是最崇尚实力,拼雄竞的地方,估计以后再也没人敢招惹咱了。” 澎湃的不只米童,还有王二宝。 他瞬间气场两米八,以翻身农奴的表情嚷嚷道: “我等会要出去转一圈,看谁还敢取笑我是逃兵,平头哥,你以后出去也能横着走了。” 莫名被cue的陈平笑着骂道: “你他娘地才是螃蟹呢。” 满屋子充满爷们的疯笑声,磅礴如雷,极具感染力,让门口路过的人都忍不住愉悦。 没一会,刘异抱着三大包吃食从外面回来。 他身后还跟了两名充当临时壮丁的士兵,他们抬着一大坛子酒。 “队长,你回来可太好了,我们担心死了。 小伙们不争气的眼泪,硬生生从嘴角流下来。 陈平津津鼻子,喜道:“哇,纸包里有羊头,我闻到味了。” 米虫欢呼:“还有我的挚爱——烧鸡。” 小伙伴们呼啦一下子全都围过去,抢夺刘异手中的大纸包。 “这是为庆祝劫后余生吗?”米童问。 刘异神秘道:“算是,另外我有件事要宣布。” 忙着抢食的饿狼们一心二用,手里忙着,嘴里催促着。 “什么事?” “快说。” “放。” 刘异清清嗓子,大声道: “从明日起,我就离开踏白军了。” 这一刻,时间静止了。 所有正在抢食的人,都停下了动作,屋里瞬间安静。 十秒后,古乐结结巴巴开口问: “头头头,你你你……被开除籍?因为杀了那推官?” 小伙伴们的脸集体垮下来,手里的美食瞬间不香了。 刘异笑得八颗牙齿嗮太阳,“是我给自己换了份差事。” “换差事?做什么?”张鼠焦急问道。 “遛狗。”刘异答。 “啥?” 所有人异口同声发出疑惑惊叹声。 堂堂踏白军队长去遛狗? 职业弹性要不要这么大? 还有,他们整个振武军貌似只有一条狗。 再下一秒,他们异口同声喊道: “豹扑?” 刘异微笑点点头:“恭喜你们,答对了。” “上边同意吗?” “仆射特批。” 陶晓:“队长,我们怎么办,我们舍不得离开你。” 刘异一脸揶揄:“真舍不得假舍不得啊?舍不得就别做踏白,替我去遛狗。” 张鼠:“真可以吗?那我陪你一起,你在哪,我在哪。” 米童:“我也是。” 陈平:“算我一个,当踏白有什么好的。” 王二宝:“是啊,我都嫉妒你这差事了,遛狗不需要做逃兵,安全,肯定有命活到成亲。” 陶晓颔首:“认同。” 古乐叹气:“队长,离开你,我在踏白是待不下去的,他们都嫌我路痴。” “唉……”小伙伴们开始集体叹气。 刘异憋笑:“既然都舍不得,那从明天开始都来帮我遛狗吧。” “队长,你还有心说笑。”米童一脸委屈状。 刘异笑嘻嘻说:“我说的是真的,就猜到你们这群没心没肺不上劲的东西不留恋踏白,所以我给咱们全体申请了遛狗的差事。” 这下全体惊悚了。 “上边怎么可能会答应?” 刘异阴笑,逃兵问题,杀官问题,在谋反面前都是小问题,怎可能不答应? 米童歪头疑惑:“呃……咱们七个人,可只有一条狗啊?” 刘异给了他一记爆栗,“傻子,不会多遛几遍啊。” “可怜的豹扑,哈哈。”陶晓缺德大笑。 所有人跟做梦一样,边吃边开始新的职场规划。 “以后给豹扑喂食归我。” “洗澡归我。” “梳毛归我。” “我负责训练。” “那我呢,还剩啥活?”王二宝问。 其他人异口同声:“捡屎。” “你们……”二宝委屈。 哈哈哈…… 欢乐的气氛直接拉满,除了笑声还是笑声。 这时,刘异站起身,一副准备出门的架势。 “六一,你去哪?咱们等会不是要回家吗?”张鼠问。 他还以为刘异忘了回军营路上对家属的承诺。 刘异回道:“耗子,你等我下,我要先去看一个人。” 他要去看吐突士晔。 据说吐突士晔回振武城没几天,他的监军团就到了。 大唐派去藩镇的监军并非孤身一人,都给他们配备了下官与亲卫。 之前吐突士晔为了密会隐藏身份孤身进振武城,在监军团达到那日,意味着他开始上岗。 不久前他已经以监军身份跟振武军和镇北军的将领们正式见面。 如今他的大帐外面不止有牙兵,还有监军团的卫兵。 刘异距离吐突士晔门口还有三丈远就被八名士兵阻拦下来。 “任何人不得靠近监军大帐。” 刘异疑惑,保护得跟大熊猫似的,还能被蛇咬? 第248章 天妒帅哥 刘异想原地向后转,全当我没来过。 这时,从房子里走出一个四十余岁,穿蓝袍、戴幞头的中年男人。 此人眉毛寡淡,跟得了超雄综合症一样,长脸无须,颧骨略高。 他隔空问道:“来者何人?” “刘异。” 男子上下打量他一番,随后快步走上前,激动得抓起他的右手。 “刘踏白,你终于回来了,请随我来。” 刘异对这人没有边界感的热情有点受宠若惊。 “你谁啊?”随便就拉人家小手手。 男子边走边做自我介绍。 “我叫王初,是监军团的巡官,也是监军的叔父吐突中尉留给他的旧人,之前常听监军提起刘踏白。” 刘异得意假笑:“太有才了没办法,所有人都仰慕我。” “监军说他还是第一见到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妄为的少年。” 刘异的脸迅速垮下来,转身欲走。 “那什么,我想起我还有事,先回了。” 探了屁病,小割割,愿你死的安详。 王初及时拉住刘异。 “踏白勿恼,我家监军是真心欣赏你的,他说刘踏白是智勇双全,聪慧异常。他每次提及你时,都是满面笑容,监军在长安都不曾如此开怀过。他还让我们将西城的阿史那邸收拾出来,只盼你能平安归来就转交给你,没想到监军自己却出了意外。” 刘异没想到小割割竟然还记得这事,算他懂礼数。 他跟着王初走进监军大帐。 跟吐突士晔之前的临时营帐比,这里不仅宽敞,而且舒适许多。 外间摆设着中土大户家具,像三彩柜、板足案等,不过看着有些陈旧,估计是前任监军留下的。 进入里间卧室,刘异看见吐突士晔盖着一床暗黄色的衾被,安静地躺在床榻上。 除了面色微微发青外,就跟睡着了一样。 刘异走过去,坐在榻边。 他拉过吐突士晔的右手,本想探探脉搏,却先看见了他手腕处的两点齿痕。 齿痕周围皮肤呈现出青紫色,中间有条红色结痂的切割伤。 王初解释:“医师拿刀放过血,但毒素已经流入体内,幸好监军身上备有奇药,他被咬后有及时服下。” 大唐监军虽说权力很大,但其实属于危险工种。 他们的职责就是挑毛病,当耳报神。 地方藩镇军对他们是既怕又恨。 每任监军在派往藩镇前,监军使院为以防万一,都会给他们准备好各种救命奇药。 没想到吐突士晔这次还真用上了,但命只是暂时保住。 刘异惋惜,这个时代对植物人并不友好,没有营养液,坚持不了多久。 昏迷的人不吃不喝的情况下,只能撑十到十五天,小割割今天已经是第十天了。 刘异将吐突士晔的手臂放回到被里,转头问王初: “监军的房间每天是什么人负责打扫?” “是个叫小井的奴才,他已经被我关起来拷问过,我想他应该没问题,小井是我们从长安带过来的。” “他打扫房间时有检查过犄角旮旯吗?” “小井干活向来仔细,他非常肯定打扫时屋里绝对没蛇,不知为何,半个时辰后,监军一回来就在书案前被蛇咬了。” 刘异思量,若小井没说谎,那就是蛇刚爬进房间没多久。 是自己爬进来的,还是有人故意放的呢? “事发前几天,你们监军在忙什么?” 王初答道:“好像没什么特别,他在熟悉军务,时常会去将领们的营帐转转,去踏白将大帐的次数最频繁,他很担心你的安危,每日都要过去问问。” “他最后见的人是王保保?” “是,监军从踏白将大帐回来后没多久,卫兵就在外面听见他的呼喊声,等卫兵们进去时,监军已经倒在地上了,那条毒蛇就在他旁边,被卫兵一刀斩杀。” 刘异脑海里瞬间有了画面。 该死的小花蛇,为何不自己走进贝爷嘴里,偏偏跑到小割割房中。 头脑中模拟现场回溯后,刘异又在内外屋转了转。 案牍、多宝阁子、书架、笔墨,他每样都巡视一圈。 东闻闻,西嗅嗅。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书案上的一盆绿植上。 刘异眼睛眯了眯,问: “知道前任监军得的是什么病吗?” 王初答:“我派人打听过,说是高热不退,时好时坏,最后人整个就糊涂了。” 刘异掐指算了算,前任监军发病该是在六月,现在是九月。 他指着这株花草问: “你们监军搬进来时,这盆绿植就在了吗?” 王初侧脸看了看刘异指的盆栽。 “屋里一切都是前任监军留下的,包括花草,这盆花之前好像不摆在这里,谁给它挪到书案上来了?” “挪过来的?”刘异嘴角冷笑,“还真是费心,让人把它扔掉吧。” “为何?”王初不明所以。 “这株草是夜来香。” “有毒?” “没毒,但……” “……” “但夜来香最招蚊虫鼠蚁,此处是塞外,地处草原,四大害一应俱全。前任监军身上没伤却高热不退,他发病时应该正是夜来香的花期,花香最招蚊虫,我猜他是被毒虫给咬了。” 刘异摸着鼻子思索。 夜来香一般生长在暖温地带,御寒能力不强,很难过冬。 什么人在边塞苦寒之地辛苦培育夜来香? 是就为欣赏它花开一季,还是专门用来害人? 王初震惊,脱口问道: “那我家监军也是被此物害的吗?” “如今花期已过,蚊虫之类渐渐灭绝,我猜是草香先招来了老鼠,才引得毒蛇来。” 王初怒道:“此物连害两任监军,定要查清是否有人蓄意。” 刘异呵笑。 “上任监军团全体回了长安,你还能查到这盆夜来香的来历吗?我敢保证,如果真是有人故意为之,你不日就会收到前任监军的死讯。” 王初震惊,呆愣片刻回道:“我已经收到了。” “啊???” “振武军上任监军张成,没等回到长安,就病死在晋州途中,五日前的消息。” 刘异挑挑眉,嗤笑:“做纪委风险高啊!” “可我家监军才刚到此处,并没威胁到任何人,按理不会有人害他。这个张成,他走时为何不将这盆花一并带走,害得我家监军妄受无妄之灾。” “没威胁吗?”刘异陡地冷笑,“未必吧,否则怎会无端跑到书案上?” 王初义愤填膺。 “歹毒,谋害监军是大罪,这事待我禀告仆射,必要严查。” “你家监军出事前是否在调查什么东西?” 人家不可能无缘无故害他。 “真没有。” “你把小割割履职监军后,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外的事情说给我听听。” “小哥哥?” 王初开始有点犹豫,但他又想到刘异是吐突士晔在振武军中除了仆射外,最信任的人,于是便配合回忆。 第249章 一本好书 刘异边听边在屋里转悠,他就跟个多动症儿童一样,见到什么都要翻看翻看。 半个时辰后,王初终于事无巨细地啰嗦完。 刘异一时间没发现哪里有不妥的地方。 他看着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异族小割割,忽然有些感慨: “这个世界对咱们这种美男子不太友好啊,总有丑人想谋害帅哥。” 吐突士晔初当监军体验是稀巴烂,也真够倒霉的。 王初抿嘴,这少年确实如监军说的一般顽劣。 刘异回头一脸认真问王初: “你可信我?” “我自然信你,因为监军信你。” “那好,从明天开始我过来给他施针,担保小割割三日内可以苏醒。不过此事需要保密,只有你们监军团知晓便好。” “踏白还懂医术?这么说监军有救了?” “放心吧,有我在,阎王都没发言权。” “真的?”王初大喜。 “比珍珠还真。” 刘异嘴角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他从监军大帐出来,就直接去了踏白将的营帐。 王保保听手下传报说刘异来了,他恨不得找块尿不湿把自己遮起来。 他实在是没脸见刘异啊! 刘异进来后,王保保脸上艰难地堆起一个心虚的笑容。 “呵呵呵,你人没事就好,还是你厉害,行军司马都快被你气成死马了。” 刘异皮笑肉不笑回道: “有什么办法呢,将熊熊一窝,踏白将已经这样了,我再不争气点,就只能参加自己头七了。” 王保保早衰的老脸火辣辣地燃烧,越来越红。 “可你也不能因为怨恨我,就带着第九队去养狗啊,太打踏白军的脸面了。” 踏白在振武军中还是很有地位的,其他士兵若知道他们第九小队,宁愿去养狗都不愿意继续留下,这以后还有谁愿意来踏白军? 刘异也没真想找王保保兴师问罪,他明白这个憨批不可能斗得过士族大家出身的郭樊。 他假模假样地拍拍老领导的肩膀,鼓励道: “你也不用沮丧,好好表现,不能每次都勇于反省,屡教不改。待我考察认为你合格了,兴许我再回来。” “唉。” 王保保痛快答应完才恍然,不对啊,我俩谁是谁领导? “臭小子,你简直无法无天,目无尊卑。” 王保保指责完,忽然想起被胁迫勒索的仆射,被气到吐血的郭樊,还有被逼迫换营帐的陆柄。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当你感觉到不爽时,就选个更倒霉的参照物对比,幸福指数立马飙升。 他忽然整个人都通透了,极大地愉悦舒适。 刘异调侃完,自来熟地往王保保书案后一坐,随手翻起他案头的《卫公兵法》。 “不要动……”王保保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他还是喊晚了,刘异已经翻开两页。 经过短暂震惊后,刘异哈哈哈狂笑出声,笑到巴掌啪啪捶打案牍,笑到肚子痛,根本停不下来。 这本《卫公兵法》的书皮下,包裹着不可描述的连环画。 刘异一边发出气球漏气的噗噗声,一边点评: “我还以为《卫公兵法》很抽象,没想到这么深入浅出。” “啧啧啧,难怪说书中自有颜如玉,还真是肤白貌美大长腿。” “涨姿势啊!” “瞧这个姿势,太绝了,足够我学习很久的。” 王保保双手捂脸,不想活了,以后再也没脸见人了。 “臭小子,你手咋这么欠呢?” 刘异一脸认真问道: “貌似仆射也喜欢看《卫公兵法》,他那本姿势是不是也这么渊博?” “臭小子,编排仆射,你不想活了?” 王保保一把抢过他的《卫公兵法》,塞到怀里藏好。 “你太小不懂,我家娘子没随军,这男人……噗噗……” 他自己也忍不住笑出来了。 一本《卫公兵法》,终于成功化解两人之间的尴尬,他俩又恢复到之前的自然相处模式。 “老王,我来想跟你打听点事。” “什么事?” “吐突士晔被蛇咬那天,你是最后见他的人,他那天有跟你说什么吗?或者有没有反常表现?” 王保保皱眉回想,毕竟是十天前的事了。 “好像没说什么,他那天下午过来的,一进来就询问查到你的消息没,他一直挺担心你的。” “就没别的了?” 王保保想想,回:“剩下都是闲聊内容,很杂。” “你们一般都聊什么?” “他刚到边塞,正在熟悉军务,对什么都好奇,会打听一下各民族习惯,会问问物价,也会问与外族贸易。” 吐突士晔身为监军,跟特务头子踏白将了解当地军情民情属于正常交流。 王保保这时忽然又补充一句。 “要说反常,他那天还问了几个关于熟皮子的问题。” “熟皮子?”刘异诧异。 他记得王初回忆吐突士晔近期的流水账生活时,讲过吐突士晔出事前一天去东城逛过皮货行。 逛皮货行……又询问熟皮子…… 怎么都跟皮子扯上关系? “他怎么问的?” “监军问我咱们这边羊皮能否分层?” “你怎么回的?” “我说咱大唐各种技艺都很高超,唯有对皮毛这块手艺没草原人精湛。我们一张羊皮就是一张羊皮,草原人却能细分出头层和二层。” 刘异皱眉,这小割割无端为何对羊皮分层感兴趣? “知道他问这个的用意吗?” “不知道啊,他也没说。” 刘异感觉这事虽奇怪,但摸不到头绪。 吐突士晔不可能因为对手工技艺突发兴趣就招来杀身之祸吧? 刘异之后又问了王保保几个关于郭樊的问题。 他回来是要查清与李老海勾结的军中细作,郭樊此时突然想置他于死地,几个意思呢? 刘异最后带着一肚子疑问离开王保保的军帐。 他边走边想,郭樊不仅在军中担任要职,而且出身士族,背景雄厚,按理什么都不缺,有必要勾结南诏人叛国吗? 难道只做一个国家的狗已经满足不了他? 如果他是细作,动机是什么呢? 逻辑闭不了环啊! 第250章 唯有美食不可辜负 刘异和张鼠晚上告假回家,他俩在各自家大门口就分开了。 刘异兴致勃勃地推开自己家房门,看见老哥正在灶台边忙活。 槽,是刘老大亲自下厨?他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刘奇看见他如约回来很高兴。 “二郎,还有最后一个菜就齐了,你先进屋。” 刘异经过时往锅里瞟了一眼,歪头疑惑问道: “老大,你调料只放沥青吗?” 谁能告诉我这满锅粘不拉几的黑糊糊是啥? “沥青是何物?” 刘异闭眼安慰自己,忍忍吧,这货跟他从同一个肚皮出来的。 兄弟情是有的,就是有点发挥失常。 他进屋后,看见炕桌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各式糊糊。 白糊糊像鼻涕,黄糊糊像粑粑,绿糊糊像臭水沟里的浮藻。 刘异以手扶墙,埋怨自己一时冲动承诺回家吃饭。 端坐在炕上的公孙笔,望见刘异一脸便秘表情,语气无奈道: “你偶尔才回,而我每天都过的是这种日子。” “到底谁给刘老大的自信啊,他就没想过买现成的?” “我拦不住他,他说是你要他多准备几个菜的,你想念他的手艺了。” 刘异欲哭无泪,自作孽啊! 恰在这时,刘奇端着最后一碗黑糊糊走进来。 “二郎等不及了吧,快上炕坐好。” 刘异没有上炕,他从桌上端起两碗糊糊,一脸认真且不容质疑地说: “劫后余生,只我们三人庆祝太冷清了,走,我们端着菜去隔壁找耗子一起吃。” 独悲悲,不如与众悲悲,他决心用大哥的作品去祸害邻居。 朋友不用多,够坑就行。 公孙笔举双手双脚赞同,他迅速跟着端起两个碗。 “这个提议好。” 刘奇有些迟疑:“孙娘子会不会不高兴啊?” “唉,都是邻居,她肯定欢迎。” 就怪了。 邻居家,刚晋升为准夫妻关系的张鼠、孙艳艳二人,刚把准备好的菜品端上桌。 小情侣还没来得及亲亲抱抱举高高,房门就被三个不速之客推开。 第五甲问:“我们刚刚做饭时不慎把锅砸了,和尚说可以来你家化缘一顿。” 江小白面无表情,仿佛一个没有情感的ai机器人。 “是你功夫太差,若是贫道,那一拳就避过去了。” 毛台一脸委屈:“我都没用全力啊,锅怎么破了呢?难道我功夫又见长了?” 孙艳艳知道,这三货肯定又打架了,这次背锅的是本锅。 有二当家在里面,她能拒绝吗? “我家菜应该够,我给你们……” 她原本想说‘我给你们盛出一些,你们赶快走’,哪知一旁热情好客的张鼠招呼道: “快进屋里坐,我们一起吃。” 孙艳艳两眼幽怨,说好的二人世界呢? 就在这时,她家的房门再次打开,又从外面进来三个不请自来的大脸。 刘异一手端一个碗,一脸贱兮兮地笑着说:“呦,都在呢?” 第五甲见到刘奇便顺口问: “我家锅坏了,明天能到你铺子里给补一下吗?” “你直接拿过去就成,若我不在,告诉伙计是我邻居,他们不会收钱的。” 毛台看着刘异惊讶道:“你也过来蹭饭?” 刘异白他一眼:“什么蹭饭,我们是来祝贺二位新人的。” 他随后对孙艳艳堆起一脸假笑: “三当家,你与耗子即将成亲,这是天大的喜事啊,我阿兄特意做了几道菜为你们庆祝。” 孙娘子恨得眼睛都瞪圆了。 这一个两个的光棍,都没眼力价吗? 我和耗子好不容易才聚一次,这群坑货都跑这来发光,这么亮后羿怎么不射死他们?? 张鼠感动道:“刘大郎不愧为大唐第一好邻居,小六一,我求婚大喜的日子怎能没有你,走,进屋一起吃。” “好的嘞。” 一群人呼呼啦啦进屋。 当炫饭达人们看见炕上色彩鲜艳、香味扑鼻的各式菜品时,瞬间激动了,个个摩拳擦掌。 要不是被刘异呵斥住,江小白、第五甲、毛台又要因为争抢座位再打一架。 八口人挤在一起吃饭,他们最后连炕桌都没用。 张鼠拿出珍藏的好酒开封,给每个人倒满。 “到我家不用客气。” 刘异望着一盘盘色相俱佳的菜肴,啧啧赞叹: “简直是艺术,这都是三当家做的?” “当然,我娘子贤惠。”张鼠一脸骄傲,“来,大家不要拘束,快尝尝。” 和尚叹息:“三当家如今过得什么日子啊!” 昔日玄云寨威风凛凛的当家人,现在洗手作羹汤,伺候男人,让他如何不唏嘘。 张鼠给和尚夹了一块晶莹剔透的藕片,堵上他的嘴。 江小白放到嘴里咀嚼,五秒后,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孙艳艳。 “张九郎如今过得是什么日子啊!” 江和尚''tui''地一口吐掉口里的酸东西,太难吃了。 他旁边,毛台以啮檗吞针的表情吐出嘴里的鱼肉后,“咯咯咯,”一阵咳嗽。 “娘啊,这鱼至少放了半斤盐,你家可真有钱。” 第五甲的脸皱成苦瓜,吐槽道:“这鸡为何是苦的?咔咔,苦胆弄破了。” 老书童公孙笔好悬没被羊肉带走一颗牙齿,评述道:“这盘肉没熟啊。” 刘异啧啧奇怪,“每一道菜看上去都很漂亮,怎么味道如此难吃?” 孙艳艳做菜,从刀工,到配色,到摆盘,全都很高级,做成别人吃不起的样子。 事实上也确实吃不起,咽不下去啊! 面对众人的吐槽,三当家啪地将筷子拍在炕上。 “吃白食,还挑三拣四,老娘请你们来了?我郎君都没嫌弃过。” 张鼠抿嘴,我敢嫌弃吗? 他看向好兄弟刘异,诚恳道: “小异,你能来我是真的开心,灶台上还有没用完的食材呢,快去吧。” 银河护胃队们,集体点头表示赞同。 刘异歪头不可思议。 他娘滴,敢情三家凑出一个好厨子,全都指望他呢!! 本以为捧着空碗进来,能端着国宴出去,结果连碗都被没收了。 现在割袍断义还来得及吗? 这时,刘大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喵喵朝刘异叫了两声。 猫生艰难,你可算回来了,快去给我做饭。 刘异无语望天。 想象中与亲人团聚的温馨和谐画面,在他们家永远不存在滴! 神啊,我脑子抽筋了,请假回家来干嘛? 亲情、友情,真是害死人呐。 第251章 首日出任务 黠戛斯攻破回鹘牙帐城的消息传回了振武城。 “回鹘阖馺可汗与宰相掘罗勿被黠戛斯人杀了,乌介特勤率牙帐十三部突围后,去了西北,目前黠戛斯铁蹄正逐一围剿回鹘的各个小部落。” 节度使大帐的诸位将领们听到这个消息瞬间慌了,这意味着草原要变天。 王保保接着禀告: “拔野古部与嗢没斯特勤的部落这几天不知为何打了起来,昨天拔野古部首领老巴肯战死,他整个部落已经被嗢没斯特勤吞并。” “整个草原都在打仗,乱成一锅粥,可我们竟不知他们为何莫名打起来。” “回来的第三小队还打探到,黠戛斯人反复提到一个叫刘三藏的名字。” “刘三藏,唐人?”郭樊疑惑。 “三藏,跟玄奘大师同号,应该是位信奉佛法的唐人。”陆柄自作聪明道。 “黠戛斯人提刘三藏作甚?”刘沔问。 “他们说刘三藏是大唐密使。”王保保答。 这下全体困惑了。 大唐派了密使去黠戛斯? 这么秘密吗,我们都不知道。 刘沔沉思片刻,问:“太和公主现在何处?” “目前还没探查到,但肯定已经离开拔野古部。”王保保答。 “再探再报。” 周池提醒刘沔:“仆射,我们恐怕要即刻拟奏疏,将回鹘现状与太和公主之事立刻禀告朝廷。” 刘沔皱眉:“公主安危非同小可,将踏白全部派出去,顺便查查那个刘三藏是何方神圣?” “是。” 此刻,刘三藏正准备出门遛狗。 他昨晚上盘点了下近期要做的几件事: 一,帮太和公主给皇帝上秘奏 二,鼓动大唐接受嗢没斯和阿历支那俩傻子归附 三,揪出奸细 事不少,但在查清奸细前, 他不敢找军中任何高层帮忙。 他唯一信任的吐突士晔,现如今又只剩下0.1条命,生命余额已不多。 事要一件件办,现在他的首要任务是遛狗。 这天上午,刘异他们正要出门找豹扑,有个三条腿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周舟拄着根拐杖出现在门口。 他一脸同情惋惜地看着刘异问: “听说你被罚去养狗了?” 刘异抱着肩膀呵笑:“消息传这么快吗?” “要不我去求我叔父,让他把你也调来做牙兵吧。” “小贱贱,你啥时候对老子这么关心了?” “滚,我想把你调过来,再慢慢收拾你。” “你对我的恨意很拿得出手,心领了,但真的没必要。” “为何?” 刘异回头对六名手下大喊:“小的们。” “到。”全体齐声应答。 “转过身去给周贱贱瞧瞧。” 张鼠等人集体背过身去。 他们每个人的军服背上,都绣着四个大字:老子愿意 周舟怒其不争地指责: “你们有病吗?好好的踏白不当,去遛狗,还光荣了?” 第九小队所有人异口同声:“老子愿意。” 哈哈哈,随后是放肆爽朗的笑声。 刘异走过去揽过周舟的肩膀: “你放心,我们不歧视正经当兵的。” “唉,你……” 周舟还在愣神,刘异猛地从他腋下抽出拐杖,迅速跳远跑开,然后是奸计得逞的狂笑。 “刘异,你个贱人,你遛一辈子狗好了,我再管你,我就是豹扑……” 周舟气得大骂。 刘异将他的拐杖放到二十米开外的地上,嘚嗖的原地跳舞。 “你厉害,你蹦过来呀。” 第九小队成员每个人经过周舟同学身边时,都嘚嗖地舞了一段。 就这样他们在一片欢笑声中,开始职业遛狗生涯。 七个人迈着威武霸气的步伐,牵着一条狗进出军营,很快成为振武军最怪异的风景。 有不了解内情的士兵悄悄议论。 “这么多人遛一条狗?” “听说是踏白军第九队的兵渣滓。” “死去活来的那支小队?” “你可小声点,听说他们队长很凶,连军判和行军司马都惧他。” “真的假的?” 出了军营后,豹扑很兴奋,它从来没受到过如此重视,七个人围着一条狗转。 “先去哪遛?”陈平问。 刘异哼一声:“遛什么遛,我要了这差事,因为有正事需要它掩护。” 米童立刻来了八卦精神:“什么事?” “等会再给你们分配任务,现在先去我家,把从草原带回来的皮子和马分了,昨天我家老大已经抱怨了,家里空间太小,那些东西占地方。” 所有人一听顿时欢呼。 “没出息的样子,假如我告诉你们军中打算赏我们每人五百缗钱,你们不是要乐傻了。” 小伙伴们忘了呼吸,不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 “每人五百缗钱?我的天啊,够我家兄弟每人娶个娘子了。”王二宝及时换算成媳妇。 陶晓:“队长,你逗我们的吧?” 米童:“平头哥,你打我一巴掌,我不相信是真的。” …… 到了刘异家后,小伙伴们开始叮叮哐哐分赃,每个人留几张好皮子,剩下的皮子和马都打算卖掉。 刘异拿着一张上好的羊皮发怔。 他还在想小割割与熟羊皮之间的关系。 倏地,屋里传出: “嗯嗯嗯~嘤嘤”的狗叫,声音很凄惨。 所有人猛然惊醒,豹扑呢? 刘异扔掉羊皮,像窜天猴一样往屋里飞射。 豹扑自进了刘异家院子,就一直不停拿鼻子嗅,闻着闻着就溜达进了里屋。 然后,它便与炕边上一只烟熏火燎的玳瑁肥猫四目相对。 豹扑愣了。 它没见过猫。 唐人养猫的规矩繁多,虽不像小宋一样要签‘猫儿契’,但也要求正式下聘求猫。 边塞地区百姓求生艰难,有余粮和闲情养猫的本就很少,豹扑又一直在军营待着,是以之前没见过猫这种生物。 它歪头凝视,眨巴眨巴眼睛,很是好奇。 可刘大拿又不是没见过狗,它可是九合村狗狗的头号公敌。 面对傻狗的新奇眼神,刘大拿顿时计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对猫眼忽闪忽闪地闪着邪恶的光。 它在炕边摆出一个端庄的坐姿,朝对面傻狗热情地喵喵叫两声。 声音既温柔又乖巧,尾音还自带拉丝。 抛个眉眼后,伸出猫爪招招手,“过来啊!” 豹扑第一次见到这么友好的精灵,激动得尾巴都快摇成了风扇。 它屁颠屁颠将热脸贴上去。 下一秒, 笑里藏刀的刘大拿瞬间变脸,万千个大逼兜啪啪拍下去,一顿猫猫拳扇出了残影。 豹扑的脸瞬间被挠开花,发出“呜呜呜~哼哼~嘤嘤嘤”的惨叫。 刘异他们赶到时,豹扑已经被揍哭了。 第九小队望着豹扑被抓成面条的毁容脸,除了唏嘘外还有点小忐忑。 “我们会不会失业啊?”王二宝问。 三百六十行,行行干破防。 七个人,首日遛狗就出事故,也是没谁了。 张鼠:“万事开头难。” 陶晓:“然后中间难。” 米童:“最后结尾难。” 刘异朝刘大拿怒吼:“你欺负它干屁?” 刘大拿甩给刘异一个睥睨的眼神。 喵了个咪地,你敢重狗轻猫,我就弄死它。 第252章 郑家兵器行 振武城封城这么久,商路中断,居民压抑,迫于各种压力,刘沔不得不下令重新开启城门,恢复正常通行。 对于由北面进城的外族,还是严格查验过所并搜身。 这天一名蓝眼高鼻的中年胡人进门时,他随身携带的弯刀被城门兵以利器危险为由没收了。 男子并未争执,直接进城。 城门换房后,两名士兵拿着他们搜剿的值钱东西去变卖,将那柄弯刀送去了他们经常销赃的郑家兵器行。 伙计握着刀柄,苍啷一声,将刀身自白鞘中拔出。 伙计反复端详后,评价: “这刀奇怪唉,不是半月形,是月牙,比一般的胡人弯刀小且轻。” “你想压价怎的?你看这刀刃多薄,一看就是好铁锻造的。”士兵辩驳。 “我主要没见过这样的刀具,要拿给我家掌柜的掌掌眼。” 两名士兵抱怨两句,也就随了伙计。 伙计进入内堂后,不多时又返回来,对两名士兵说: “那柄刀给你们五十缗,如何?” 俩城头兵当时一愣,随后大喜。 他们没想到刀不大,还挺值钱。 五十缗钱能装多半车,带回军营太过招摇,俩人商量后,照旧让郑家兵器行出了字据,还是将钱暂存在这里。 他们走后,伙计再次进入内堂,看见老板正拿着刀反复谛视。 “掌柜的,这刀如此值钱吗?” 掌柜是名五十多岁的富态老者,他幽幽回道: “吴钩曲刀再现,蕃落健儿进城了。” “蕃落健儿是谁?” 郑三锤叹息一声没有回答,将刀又交给伙计。 伙计按他吩咐抱着弯刀回到外堂,准备摆在显眼的地方。 不一会,一名高壮魁梧,袒露胸肌的唐人汉子走进兵器行。 这人两眼乌青得跟熊猫一样,脸上还有新鲜的巴掌印。 他粗声粗气地询问:“刀呢,把刀都拿出来。” 伙计忍着笑意问: “关屠户,又被你家娘子打了?啧啧,看来这飞来艳福也是不好享的啊!” 关二在离这不远的街区开有一家猪肉铺子,是西城有名的狠人。 他之前有位贤惠娘子,却被他三天两头家暴,娘子不堪忍受最终上吊了。 他娘子刚死没多久,就有媒人给他介绍了位如花似玉的美娇娘续弦。 开始所有人都感慨烂人桃花盛,结果没多久就见关二每天带着花式伤痕出门,这才知道他续娶的娘子是位凶狠母老虎。 邻居们无不感慨:报应。 伙计看关二的眼睛就知道,这瘪犊子肯定又被娘子削了。 关二面对调侃怒骂:“关你鸟事,快点,我要买刀。” “怎么,你家杀猪刀又崩坏了?” “屁杀猪刀,娘子让我来这找一把月牙形的弯刀。” 伙计惊讶,还真让掌柜的料准了。 他将刚刚收来的那把刀递给关二。 关二拿在手里掂一掂,嫌弃道:“就这东西啊,看着也不怎么样嘛,多少钱?” “掌柜的说,不要钱,你尽管拿走。” “鸟的,你家掌柜的看不起我?我是差钱的人吗” 说罢,关二啪地扔下一袋钱在柜上,就拽拽地离开了。 伙计打开钱袋子,都不用数,就两串。 “死蠢獠,用买杀猪刀的价钱买我们五十缗收上来的好刀,就这还不差钱?” ~~~ 今天是刘异给吐突士晔施针的第三天。 日暮前,王初就开始忙碌准备,大帐里的一众奴才被他指使得团团转。 “监军十多天没进食了,醒了得好好补补,可刘踏白说只让喝流食,你们庖屋那边要把粥熬得尽量稀,用参汤混着鸡汤一起煮。” “喏。” “要提前准备好热水,监军最好整洁,万一醒来就要沐浴呢。” “喏。” “今晚值守的士兵不能发出一点声响,刘踏白说监军初醒会如新生婴儿般,对噪音敏感。” “喏。” “噢,差点忘了,你们快去给我找三清画像来,我今晚要整夜焚香祷告,祈求监军平安。” “喏。” 王初这边万事俱备,结果东风亥时才吹进来。 刘异一到监军大帐就言不由衷的道歉: “久等了,都怪豹扑,刚才又跑丢了,我们也是才寻到,气得我都想把它炖狗肉了。” 刘异这句倒也没说谎,这几天他教给豹扑各种与刘大拿斗智斗勇的技巧,全失败。 这只不争气的傻狗在第n次被揍哭后,抑郁得离家出走了。 王初一脸期待问道:“监军今晚真的能醒吗?” 刘异拍拍他肩膀安抚: “我们村吴老二瘫痪三十年,被我扎过后,瞬间飞檐走壁,至今下落不明。” 王初听完后,沉下的心终于悬着了。 随后正式治疗开始。 监军大帐里面灯火通明,除了刘异和植物人吐突士晔,其他人均被赶走。 刘异摊开插银针的绢布,二十四根银针排列整齐。 他准备施针。 针灸并不能解毒,但可以通过刺激特定穴道加速新陈代谢,有助于将毒素快些排出体外。 这几天刘异指导王初,每日都用羊喉给吐突士晔强灌解毒汤药和绿豆水。 据王初反馈,吐突士晔已经排出一些秽物。 “小割割,你争气点啊,看你现在瘦得跟螳螂一样。” 刘异说完,对着吐突士晔裸露的前胸就是一通猛扎。 等小割割被他插成豪猪,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得等一会才能拔针,于是他从吐突士晔的床榻边起身,到另一边的几案前坐下。 刘异想给自己倒杯水。 他拿过茶壶晃了几下,发现是空的。 “死王初,只想着他家监军,都不知道给老子备点茶。” 刘异抱怨一句后,大声朝外面喊: “有喘气的没有,进来一个给老子上茶。” 过了好一会,才有一名矮瘦的青年奴才提着水壶走进来。 “踏白,巡官不让打扰你,因此迟了。” 刘异小声嘟囔一句:“死王初,等监军醒了,我就告状说你怠慢我。” “监军真的会醒?”男奴问。 “当然。” 男奴主动给刘异倒水,眼睛却悄悄瞟向吐突士晔的床榻。 他倒着倒着,看见吐突士晔自榻上突然坐了起来。 监军正瞪着眼睛盯着他看。 男奴震惊。 茶杯已满,他还继续倾斜水壶倒,水已溢出茶杯,淌得满桌都是。 “你怎么了?”刘异询问。 男奴反应过来后,放平水壶,一把匕首从他袖中慢慢滑落到手里。 下一秒,他原地飞跳而起,匕首刀锋朝吐突士晔胸口刺去。 第253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男奴动的同时,刘异也动了。 他指间夹着的三枚银针,同时射出。 隔空命中男奴耳后穴、后顶穴和风府穴。 男奴的匕首在距离吐突士晔还有两寸时,猛然顿住。 匕首哐当掉在地上,矮瘦的身体直挺挺栽倒。 刘异嬉笑:“小爷我可是洗过两次髓的人,骨头轻得很,单拼速度,耗子都不是我对手。” 男奴浑身酸软趴在地上,他疑惑发现与自己近在咫尺的吐突士晔,眼睛虽睁着,却一眨不眨,呆愣愣的没有焦距。 “他……” “他眼皮被我贴了胶。你以为我真需要施针三日吗?拖到现在才抓你,是为了找材料熬这种胶。” 草原地区树脂不好找,小伙伴们费了些功夫才弄到一小块。 米童将树脂混合糯米一起熬煮,最终制成贴近肉色的黏胶。 “可我看见监军动了。”男奴疑惑。 刘异得意轻笑,他抖动一下自己左手,对面吐突士晔的右手抬起。 他再动一下,吐突士晔竟弯曲胳膊招了招手。 他假模假样学小割割尖细的声音道: “嗨,地上的朋友,你好吗?” 男奴这时才发现,吐突士晔手上绑着两条鱼线,鱼线另一端绑在刘异手指上。 是刘异像操纵木偶一样摆弄吐突士晔。 男奴气得睚眦欲裂。 刘异解开吐突士晔手腕上的鱼线,用湿巾将他眼睑上的粘胶擦掉,拔掉他胸前的银针,将人重新放倒。 做完这些,刘异又从床榻底下拿出一面铜锣,轻轻敲了一下,对外面喊道: “你们可以进来了。” 不多时,王初领着一众侍卫鱼贯而入。 “监军,监军没事吧?”王初进门后焦急问道,“唉,我在房里提心吊胆,祈求三清保佑你有些分寸,莫伤了监军。”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王巡官一晚上都在祈祷少年靠谱些。 确定吐突士晔没被刘异折腾死,王初终于舒了口气。 他皱眉看向倒在地上的男奴,诧异:“钱三?” 刘异问:“他也是你们监军团的人?” “是,还是我们从长安带过来的,平时负责给监军养马和备车。” 刘异哼笑,原来不是端茶递水的。 王初一把揪起钱三,怒道:“你为何要谋害监军?” 钱三浑身的力气已经被刘异用喂了药的针卸掉,他现在连求死都做不到,说话也有气无力。 “你们所谓的解毒就是为了设计抓我?” 王初回道:“刘踏白说既然夜来香是被后挪到监军书案上的,肯定是我们监军团里人做的,当内鬼听到监军可能会苏醒的消息,一定会狗急跳墙。” 钱三看了眼吐突士晔,无力道: “我上当了,被五花蛇咬,断没有被救活的可能,我该静静地等待他死就好。” 他刚说完,忽然皱了下眉头,眼神怨恨看向刘异。 “很好玩吗?我已经上当,你还在戏耍?” 刘异:“……” 王初疑惑看向吐突士晔的床榻,片刻后对刘异喃喃道: “监军的手,刚刚好像动了一下。” 钱三气道:“是这兵渣滓在牵鱼线。” 刘异一脸无辜:“我刚才把鱼线都解开了啊。” “什么?”王初大惊,赶紧奔到床榻前查看。 刘异也走上前,发现吐突士晔还是一动不动躺在那里。 他尝试叫了两声,没有反应。 王初失望道:“空欢喜一场。” 刘异拿小割割的手摸了会脉,挑着眉毛道:“也不一定哦!” 他取出一根银针,对着吐突士晔手指的少商穴猛地扎下。 下一秒,吐突士晔“哎呦”惨叫一声,陡然间从榻上坐起,强制开机。 “是谁扎我?” 王初和满屋子奴才惊喜喊道:“监军……” 刘异大笑:“哈哈,看来还是疼最管用。” 躺在地上的钱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喃喃自语:“这怎么可能?他中了蛇毒,竟真被救活了?” 刚刚苏醒的吐突士晔望着满屋子人有点发懵。 他呆愣愣看了半天才回神,对着刘异惊喜问道:“你回来了?” 刘异一本正经回道:“幻觉,你产生了幻觉。” 王初白他一眼回答:“监军,你已晕倒十三天,刘踏白早就回来了。” “十三天?” 吐突士晔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王初老泪纵横地将他被蛇咬后的事情简单说给他听。 吐突士晔望着瘫倒在地上的钱三,沉思了一会道: “先把钱三带下去看押。” 听到吐突士晔下的命令,监军团的人才真实地感受到他们扛把子回来了。 大帐瞬间热闹起来,王初之前让备下的东西终于派上用场。 等吐突士晔沐浴更衣,用过米粥后,已将近子夜。 此时大帐里又只剩下了他和刘异。 他首先开口道:“刘踏白……” “小割割,我已不做踏白了,改为遛狗。?” “什么?” 吐突士晔不可思议,轻舟已过万重山,低头一看没上船。 他不是只昏迷了十三天吗,怎么世界变化如此之大? “刘……异,我想问你,你在草原那么久,可有打探到公主的消息?” 刘异就知道他将自己留下来是为这个,毕竟小割割还身负秘密任务。 “臣本布衣,躬耕于草原……” 于是他将太和公主准备重回大唐和嗢没斯兄弟准备归附的消息,一股脑地告诉吐突士晔。 小割割听得一愣一愣地,一时间有点消化不良。 “按你所说,回鹘可能覆灭?” “假如嗢没斯兄弟真的带着大军投唐,回鹘大概率会灭亡。” 吐突士晔的小心脏受到了极大震撼。 当今天下三分,大唐、回鹘与吐蕃。 他就昏迷了一阵,就要从三足鼎立变为双雄并立了? “太和公主想要归唐这件事,在旨意下来前,不要告诉任何人。”吐突士晔提醒。 “当然,毕竟军中奸细没揪出来呢,你知道是谁害你的吗?” 吐突士晔摇头:“不清楚,明天审一审钱三不就知道了。” “事发前,你为何突然对熟皮子感兴趣?” “熟皮子?”吐突士晔稍微愣了一下,随后笑道:“大唐饲养牲畜不如草原人多,我当时想如果能将草原人切割二层皮的方法引入中原,那么大唐百姓不是人人都能穿起皮靴了。” 刘异以手扶额。 “你他娘地真会误导我,我在你房里翻出两块被你扎得千疮百孔的羊皮,还以为是你留下的线索呢,为参悟奥义,我还搞了半天科研。” 吐突士晔惊讶:“你乱翻我东西,那羊皮呢?” “真不怪我,豹扑最近跟只缺德猫打架总输。天不随人愿,狗不听人劝,它一被揍就喜欢咬东西泄愤,所以……” 吐突士晔听得目瞪口呆…… 皮子…… 第254章 信息盲区 “……军中无事但欢娱,暖屋绣帘红地炉,织成壁衣花氍毹,灯前侍婢泻玉壶……” 这是边塞诗人岑参在《玉门关盖将军歌》中描写的大唐军妓生活。 真实历史是残酷的,大唐不仅有军纪,还有军妓。 覆灭大唐的朱温甚至还跟军妓生了个儿子,就是后梁第二位皇帝朱友珪。 他也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由妓女所出的皇帝。 营妓都能生帝王,可见宿娼在晚唐军中有多普遍。 振武军中也有营妓,刘异过去从不光顾。 因为他的要求比较变态,买艺不买身,要求人家必须会唱《金缕衣》。 太难为营妓了,振武军里的小姐姐满足不了他这一怪异癖好。 不宿娼倒也不是因为他有多高尚,而是他前世是医生,安全意识比普通人强。 可最近一段时间,刘异除了遛狗外,几乎长在了军中营妓大帐里,与妓人小娘子打得火热。 振武军的营妓大帐里有十多位妓人。 刘异最近每天都会过来找一位叫曲四娘女人。 曲四娘相貌中等,三十出头,尽管脸上涂抹的脂粉很厚,依然看到被岁月侵蚀的痕迹。 下午士兵出操时间,营妓们也比较空,刘异都是此时过来与她聊天。 这次他们又聊到了几位官员。 刘异问:“一个同节度副使敢对副大使不满,此话当真?” 曲四娘刚起没多久,毫不避讳地在刘异面前一下一下梳着头发。 “我听杏姑讲的,杏姑说上次巩副使跟她抱怨来着,说同节度副使仗着旧军功在这养老,现在连马都骑不了,白拿俸禄,也就仆射心慈,换一般节度使早让他挂印了。” 刘异听得兴趣盎然,摩挲着下巴思考。 节度使下面有十位同节度副使,曲四娘现在说的这位是其中姓巩的那个。 这人竟对振武军的第二把交椅——副大使卢平有微词,典型是后浪心态。 刘异感觉这事基本可信。 时代局限,这里没有事儿后烟,办完事后如果还有精神只能闲聊。 巩副使闲聊时竟然能把对上司的不满坦露出来,说明他城府不深、防备心不重,这种人应该当不了细作。 名单中又可以剔除一个。 刘异最近搞到了振武军全体官员名单。 节度使有开府之权,就是可以根据自己需要设置幕僚和官属,任免官员。 刘沔的大帐有官员四十二人,使牙还有牙将七人。 如果振武军真有人勾结南诏,那么一定就在这四十九人当中。 刘异之前是做踏白的,相当于这个时代的特工。 他时常出城侦查,对于草原上各个民族都了解得门清,但他有个情报盲区,那就是振武城内部。 拿到这个名单后,刘异才发现除了对旧上司王保保有所了解,对其他人几乎一无所知。 这件事连小割割都帮不了他,因为吐突士晔来得比他还晚。 要从这四十九人中甄别出谁是细作,必须得从头搜集情报。 如今小伙伴们都被他散出去跟各营士兵打探信息。 他们队聚是一团伙,散是七大害,单独出去每个人都能祸害一方。 刘异认为男人在放松状态下更愿意讲真话,所以当代有些人喜欢在澡堂子里谈生意,所以他亲自到营妓大帐这里搜集情报。 “你上次说林掌书记可能有私业,从哪看出来的?” 曲四娘回:“来的官员中属林掌书记最大方,喜欢赏绢,所以他每次来姊妹们都抢着伺候。” “行军司马一次都没来过?” 曲四娘面色不屑地哼了一声。 “大概看不上我们姊妹吧,我听说郭司马喜欢去西城的柳韩家,你们男人啊,就喜欢舍近求远,脱了衣服还不都一样。” 在荷尔蒙爆棚的驻军之地,些许营妓根本无法满足广大将士与小姐姐们探讨人生的需求,是以边塞城镇的青楼生意都很红火。 柳韩家就是振武城里颇有名的妓馆,刘异曾去过听曲,说实话,唱的真不怎么样。 刘异隐隐听到曲四娘语气中对柳韩家的不忿,看来她们这行也很卷。 他笑着调侃: “还是不一样的,山东的炊饼和剑南的炊饼,大小能一样吗?” 曲四娘低头看看自己的胸,嗤笑地骂了一句: “色痞,你拿人家短处取笑。” 她将头发挽成髻后捋了捋,问: “你一个遛狗的小兵,为何专门喜好打听幕僚们的隐私?” 刘异笑笑没有回答,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扔给她。 “省着点花吧,别都养了小白脸。” 曲四娘白他一眼,“胡说,我秦郎的脸才不白呢。” 刘异离开营妓大帐回到住处,发现张鼠他们也回来了。 米童要求:“队长,我想跟你换换,明天我去营妓那打探好不?” 刘异一脚踢他屁股上。 “这里没处买汇仁肾宝,未满八十岁和心脏不好的小伙禁止前往。” 米童一脸猥琐坏笑。 他们将今日各自打探到的情报一一复述给刘异。 陶晓道:“第二团有个人说要籍张思好像有隐疾,他的大帐永远有股药味。” 张鼠:“这个我也听说了,据说张思这人脾气特别大,好勇斗狠,前年一次争执时被府院法直官顾武给打伤了,此后就不能断药。” 刘异看看陈平说:“又一个平头哥啊。” 他把张思的名字从怀疑名单中删掉。 随后又看了眼顾武这个名字,感觉也没可能。 一个跟驴子较劲的人,能聪明到哪去,不可能是细作。 再划掉一个。 他根据小伙伴们的描述,将名单中性格粗心的,喜好丢三落四的,特别张扬爱炫耀的,好饮酒还每饮必醉的,都一一删除。 具有这些典型特征的人,都当不了奸细。 轮到米童汇报时,他说道: “我下午听军营的屯守兵说,郭樊又出营了。” 刘异立刻来了兴致。 在他的嫌疑人排行榜中,郭樊一直稳稳名列第一,居高不下。 “知道他去哪了吗?” “屯守兵说应该是去柳韩家,他每旬最后一天都会过去。” 刘异轻笑,这事有意思了。 不过对付郭樊,还不到时候,他需要拿到杀手锏。 等小伙伴们把今天的情报汇总完,刘异望着名单上还剩下的十四名字犯愁。 咋还有这么多? 现在除了郭樊,节度使刘沔和副大使卢平都在名单中。 他必须得一进步缩小范围。 “要不要去找小割割帮忙呢?” 想着想着,他从枕头下掏出一块巴掌大的柔软羊皮。 这是一块羊的二层皮,表面有许多不规则的孔洞,是他从小割割房里拿的。 这张羊皮根本没有被豹扑毁掉,是他骗吐突士晔的。 刘异认为是小割割骗他在先,所以他就理直气壮地没收了这块羊皮。 吐突士晔告诉他是为了将草原人的切割羊皮技术引入大唐才突发兴趣,刘异根本不信。 发现新技术有必要找王保保询问吗? 骗鬼呢? 刘异没当场拆穿吐突士晔的谎言,因为想亲自查。 这块羊皮他研究了好几天,到现在仍看不出猫腻,也想不通小割割为何说谎。 第255章 两个美少年 这时,外面进来一名士兵传告,说监军要见刘异。 刘异将羊皮放回枕头下,走出营帐。 吐突士晔苏醒的消息震惊了整个振武军,去他大帐探病的同僚络绎不绝。 刘异这几天都没过去凑热闹,如今吐突士晔突然要见自己,他猜是那个钱三审问出结果了。 刘异进入监军大帐后,看见吐突士晔面前有一桌丰盛大餐。 蒸猪肉、炖鸡、烤羊腿、焖鸭子。 吐突士晔笑着招呼:“快过来,这是你心心念念的小灶。” 刘异这时才想起,已经到了晚饭时间。 他也没跟小割割客气,坐在他对面抄起筷子开动。 他夹了块鸡翅放在嘴里嗖: “嗯,小灶的大厨就是不一般。” 吐突士晔拿着一张胡饼,一毫米一毫米地啃。 刘异歪头诧异: “照你这吃法,等你饱了,这饼也就皮外伤,大口吃饭犯法吗?” 吐突士晔被他逗笑了,慢慢地笑容又收敛。 “钱三死了。” 刘异好悬没被鸡骨头噎着,咯咯咳嗽两声后问: “幕后主使杀人灭口?” “不是,是我拷问时下手重了。” 刘异吐掉口里的鸡骨头,怔怔看着他。 他忽然想起那次看见吐突士晔拷问哈耶羊头馆的回鹘人回来,他正洗手,洗得满盆通红。 刘异不得不承认,小割割在这方面确实是个狠人。 “所以,什么都没问出来?” “抱歉。” 刘异放下筷子。 “你不该说抱歉,其实你也不必告诉我,钱三的幕后主使是害你的人,与我无关,你没有必要特意编个理由说给我听。” 刘异说完站起身就要走,这是小割割第二次骗他。 吐突士晔短暂震惊后,赶紧小跑几步追上刘异,抓住他的手臂。 “你,你……在怪我?” “我说了,与我无关。” “刘异,我只是……我听说了你回振武城后发生的事,我很担心自己护不住你。” 刘异歪头呵笑。 他不住摇头叹息。 “所以……害你的人是郭樊?难怪,也只能是他了,要不然我就要怀疑刘沔了。” “你早猜到是他?” “钱三可是你从长安带过来的人,有能力在长安的监军使院安插碟子,可不是振武军里随便哪个官员都能做到的,家族得在长安有足够势力。” 不过刘异想不通,这个郭樊到底想干嘛? 真缺德无代餐,不仅要杀自己,还有胆量连害两任监军。 “你是不是查什么事情查到了他头上了?” 吐突士晔沉默了,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刘异吐气后拱火:“密奏之权呢,参他呀!” 吐突士晔无奈摇头。 “他背靠郭家,那是太皇太后的娘家,是郭子仪的后人,我一个小监军,奈何不得。” 刘异感觉小割割高贵中带着一丝愚蠢的气质,也是没谁了。 “你傻吗?他想弄死你,说明他畏惧你,或畏惧你正在查的东西。” “可我根本没查到什么啊。” 刘异摸索着下巴摇头。 “不见得,兴许你已经查到了,但你自己也不清楚。” 吐突士晔被他绕晕了。 “监察振武军是我的职责,我不想因此牵连你。” 刘异拍着吐突士晔的肩膀调侃: “你是想配享太庙,还是位列仙班啊?说话语气跟耶稣似的。” “啊?” 刘异笑道:“可我本来也要弄他啊,不是为你。你该不会以为他要杀我,我宰了他一个手下这事就算完了吧?我的命岂会如此不值钱?” 吐突士晔震惊:“他是郭家的人,仆射都不见得惹得起。” “我还是李家的人,跟皇帝同一个祖宗呢。” 吐突士晔赶紧捂着他的嘴。 “净瞎说,你不要命了。” 刘异笑着扒拉开小割割的手。 “既然来了,我正有事要你帮忙。” “何事?” “你帮我查一下,军中有没有幕僚是跟随仆射从泾州过来的?” “泾州?仆射任泾原节度使时期?” “对,我知道有些牙将在节度使调任时,也会跟着一起走,反正他们不属于朝廷品级官员。” 吐突士晔疑惑:“奸细难道出自仆射旧部?” 刘异奸笑:“只是怀疑,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刘沔老头知道。” 掘罗勿死前曾交代,李老海在大唐与党项人开战前就提前知道消息,刘异怀疑奸细很可能那时候就已经潜伏在刘沔身边。 “好,我帮你查。” “小割割,我能坐回去继续吃鸡吗?” 吐突士晔摇头轻笑,这小兵痞是真皮。 ~~~ 这日振武城打开城门后,从南城门和北城门分别进来一位俊逸的美少年。 一位是胡人,身穿紫色翻领长袍,十七八岁的年纪,琥珀色的眼睛看人时充满野性和新奇。 一位是唐人,身穿绿色圆领锦缎袍,十五六岁的年纪,眼睛大而晶亮,嘴角微微上翘。 两位美少年在西城一家面馆铺子里相遇了。 起因是胡人少年吃了一碗汤饼,却没钱付账,还穷横穷横的。 老板嘲笑他吃白食,还要扣下他的马。 胡人少年是个暴脾气,当时手里的鞭子就朝老板的脸招呼过去。 鞭子没有如期落到老板身上,半空中被唐人少年单手接住,给拦了下来。 “一碗汤饼而已,何至于打人?你若真没钱,我替你付吧。” 胡人眼睛顿时亮了。 “那你能帮我再买一碗吗?我刚才没吃饱。” 唐人少年无声笑了,这胡人倒真不见外。 第二碗汤饼端上来时,胡人直接凑到唐人少年这桌,与他一起吃。 “你们唐人做得面食可真好吃,谢谢你帮我付钱,等我找到朋友,就把钱还你。” “你来振武城找人的?” “嗯,找个小道士,”胡人吸了一口面,问:“你呢?” “我也是来找人。” 胡人豪爽义气道:“等我找到了小道士,就帮你一起找你要找的人。对了,我叫武良夜,武是你们则天女皇帝那个武,良夜是良辰美景的意思,你呢?” “郑宸。” 第256章 花式遛狗 武良夜吃完汤饼后,跟郑宸告辞,牵着马往西,溜溜达达地走了。 他之前忘了问毛台住哪,听阿软说道士都住道观里。 他逢人就打听振武城道观在哪? 有人回答振武城没道观,但更多的人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乱指一通。 他们把武良夜彻底指晕。 他问着问着,咣一下,与对面一位举着画像的胡人男子撞了个满怀。 “你没长眼睛啊!”武良夜揉着肩膀横道。 对面男子二十多岁,模样看上去很憔悴,脚步虚浮,脸色蜡黄。 他连连道歉后,将手里的画像摊到武良夜眼前。 “你有看见画里这个人吗?” 武良夜皱眉瞅瞅:“画得这么潦草,谁啊?” “我妹妹丹珠,她失踪四天了。” 武良夜摇摇头,感觉男子有病。 他才刚来振武城,哪认识什么丹珠绿珠的。 “你可以告诉我哪有道观吗?” “振武城没有道观,这里外族人多,只有各式教会。” “胡说,没道观怎会有道士,欺负我好骗吗?哼,我可是很聪明滴。” 武良夜不想理这个骗子,他牵着马继续问。 又走了一段路,他看见一个铺子门前支个摊子卖簪花。 武良夜第一次见到唐人的簪花珠钗,很真新奇,便凑上去观赏。 摊前小贩看他拿起一只鹰嘴步摇,满脸堆笑解说: “这支步摇要插在发髻上试试才知美不美,你要不把毡帽取下来试戴一下。” 武良夜早忘了他现在扮的是男子,当真听话将毡帽取下,把步摇插在头上。 他晃了晃,感觉很是有趣,问: “你这有镜子吗?” “铺子里有镜子,你戴着步摇到里面照照吧,真的很美,里面还有更多珠钗样式。” 武良夜听得两眼放光。 “当真?你若敢骗我,大便我都给你打分叉了。” 小贩呵笑着回道:“我们铺子的首饰在振武城可是鼎鼎有名的,不信你去问问。” 武良夜将马匹缰绳交给小贩。 “你帮我照看点马,我进去照镜子。” 说完,他迈着轻松欢快的步伐,走进铺子大门。 郑宸吃完汤饼才猛然发现,那位叫武良夜的胡人将皮鞭落在了桌上。 他付完钱后,拿上皮鞭,牵着马,往武良夜离开的方向追去。 “是这个方向吧?” 郑宸走到路口时,有点疑惑,到底选哪边呢? 他刚想拦下路人问问,这时迎面冲过来一条大黑狗。 “汪~汪~汪~” 黑狗边跑边自动示警,所过之处,路人纷纷自觉避让。 郑宸一时震惊,挡在路中间忘了避开。 他震惊的不是因为看见黑狗,离离原上谱,狗背上驮着一只猪里猪气胖成圈的肥猫。 这猫长得烟熏火燎得,像刚从烟囱里爬出来。 郑宸呆愣愣望着那只猫,瞬间想起脚面上的死耗子。 怎么如此相像? 黑狗从他身边跑过时,他不自觉地喊了句: “刘大拿……” 狗背上的肥猫瞬间竖起耳朵,喵了一声。 黑狗收到命令后来了个急刹车,好悬没把猫给甩出去。 气得肥猫扬起爪子,对着狗头就是一顿输出。 教训完傻狗,肥猫跳下狗背,朝郑振晃悠小跑过来。 刘大拿到郑宸脚边闻了闻,又抬头确定一下。 随后便用胖乎乎的头蹭郑宸的裤脚,鼻子里同时发出呼噜呼噜呼噜的声音。 “喵嗷~”我记得你呦。 郑宸简直不敢相信,他激动得蹲下抱着刘大拿。 好重!! 豹扑看见对面小白脸胆敢冒犯神圣不可侵犯的喵老大,顿时龇起獠牙,嘴里发出“呜呜呜”的警告声。 “汪~汪~汪……” 大胆人类,放开我偶像,有什么事冲我来。 刘大拿回头恶狠狠喵了一声,警告自己的毒唯。 经过不下十场猫狗大战后,刘大拿成功降服豹扑,收它做了小弟。 本来刘大拿是不愿意搭理这条舔狗的,直到它发现振武城的人都很怕豹扑。 原因是刘异他们为防止豹扑乱跑被人做成狗肉,满城宣扬这狗是振武节度使刘沔的爱犬。 仆射爱狗如子,若有人胆敢伤害豹扑,将会面临雷霆震怒。 振武城的人得知这个消息后,见黑犬如临大敌,现在豹扑走到哪都畅行无阻,人人恭敬。 刘大拿发现这个现象后,立马猫假狗威,从此便骑着豹扑到处招摇撞骗,混吃混喝。 刘异他们小队现在都忙着搜集情报,遛狗的工作完全被刘大拿接手。 它每天花式遛豹扑。 “傻狗,今天去东城那家卖兔肉的铺子门前静坐,他不给肉我们不走。” “往右转,先去灌香肠的那家要两根肉肠。” “直走,到前面炸丸子那塞塞牙缝。” 从此这俩货便组合出道,专门讹振武城的商铺。 今天它俩刚到这条街刘大拿就碰到熟人。 “你家主人呢?”郑宸问。 “喵~” “带我去找他。” 第257章 统一发货 当刘异接到士兵传信:你阿兄让你赶快回家,家里出事了。 刘异脑子当时嗡地一下,血压极速飙升,吓得好悬没晕倒。 一秒后,他疯了一样往家跑,速度快得连火箭都望尘莫及。 上一次告诉刘异“你家出事了”的是九合村村口拎着水桶的孙大郎。 那天他家被烧没了,从此被迫跟老爹分开。 刘异现在对这句话超级敏感。 眼见着队长‘嗖’地一下原地弹射没了,张鼠、米童、王二宝、陶晓、陈平和古乐,有点懵。 “出了何事?” 这六人赶紧‘歘歘歘’,撒丫子跟上去,若路上遇到障碍,灵活走位。 振武军军营门口的屯守士兵,眼见一阵风刮过去。 有人愣愣地问:“刚才是谁出营了?” “没看清啊,好像不止一个。” “这速度,不比大宛驹跑得都慢啊!” 刘异一路狂奔,直到冲进自家院子,才来个急刹。 他家旁边院子里,正在干架的三位邻居不约而同停下手。 第五甲欣慰:“刘二郎的轻功好像又进步。” 江小白莫得感情:“逃跑的功夫有何可炫耀的?” 毛台望向路口的一溜烟尘,挠挠头问:“他们怎么都如此着急?” 三人发现刘异后面还跟着一长串尾巴。 “九郎,发生了何事?”毛台隔着院墙问道。 张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着粗气回:“我不知道啊!” 米童他们每个都摆手,表示不清楚,稀里糊涂就跟着跑过来。 第五甲虎躯一震:“先别打了,刘家好像有事。” 毛台和江小白赞同休战。 于是乎,刘异家院里又多了三个打酱油的。 此时,刘异已经进屋,屋里每一滴酱油都很新鲜。 “刘老大?刘奇?” 他在外屋喊了一声,没人应答。 刘异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自家里屋。 他看见一位身穿绿色长袍的美少年正从炕边站起身。 刘异顿时呆了,眼睛直勾勾望着这人。 郑宸也呆了,她朝思暮想的人终于出现。 人变了些。 高了,壮了,变得更加俊朗。 她望着望着,眼泪夺眶而出。 下一秒,郑宸呜咽着朝刘异飞奔而来。 她一头撞进刘异怀里,紧紧抱住。 郑宸哭着问:“你不要我了?” 这一秒,刘异的心碎了。 他辛苦建立的防火墙瞬间崩塌,任爱的病毒蔓延全身。 情之一字,像洪水猛兽冲垮了他最后的防线。 他紧紧回抱郑宸,下颚顶着她的头顶,用嘴唇亲吻她的秀发。 “我错了。” 我不该逃避的。 再相见,他才知道自己拼命压抑的思念其实早已决堤。 他是如此想念郑宸,没有一日忘记。 刘大拿坐在炕上,不满地望着两个愚蠢的人类。 喵了个咪地,都没人要感谢一下拯救世界的小猫猫吗? 小鱼干在哪里? 这时,尾随进来的张鼠、米童、王二宝、陶晓、陈平、古乐、毛台、江小白、第五甲,来了个接力大撞车。 他们一个撞一个,依次跌进房里。 所有人愣愣看着屋里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脸上闪过错愕、疑惑、彷徨,震惊到怀疑人生。 古乐囧脸讪笑:“队长,我真不知道你好这口。” 米童脸色尴尬:“队长,我们保证不会往外说。” 陶晓嘴唇抿成一条线:“唉……队长,你喜欢就好。” 陈平一副恍然表情:“噢……难怪你从不宿娼,原来……” 王二宝咬着嘴唇感慨:“其实挺好的,娶媳妇的钱省了。” 第五甲木讷得开始结巴:“这……这……” 毛台一副后知后觉的样子喃喃道:“oh,难怪你叫我不要歧视任何一种感情。” 江小白淡定惋惜:“阿弥陀佛,还不如随贫道出家呢。” 张鼠瞪着旁边八个呆瓜痛骂:“你们有毒吗,看不出她是女人?” “女人?” 所有人异口同声。 张鼠笑着跟美少年打招呼:“郑宸,你怎么来了?” 刘异回头看着门口九个高瓦度电灯泡,表情无奈。 “看够了吗?” 除江和尚外,所有磕cp的人集体摇头,齐声答: “你俩继续,不用管我们。” 郑宸知道门口有几个缺了大德的人在强势围观,可她不愿意松开手。 这时,刘奇从外面拎着一条猪肉走进屋,他望着堵内屋房门的一众小伙子,诧异问道: “你们在干吗?” 所有人讪笑着回:“前排给你留个位置,要不要加入?” 门里面两人继续相拥,全当他们是空气。 刘异问:“你怎么找到这的?” 他曾严令任何人泄露自己投军的消息,姨母和张家兄弟那他都提前打过招呼,按理郑宸不可能找到他。 郑宸幽幽答道:“我看到了你兄长寄给秦三娘的信。” “特沃?” 刘异不可置信扭头望向门口的大哥。 “你给秦三娘写信了?” 刘奇淡定颔首,美滋滋子回道: “我刚学会写字,第一封信当然想把好消息告诉三娘。” 刘异无奈抿嘴,自己还是图样图森破了。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他唯独漏掉了大哥。 他挺后悔让老哥认识字的,继续做个文盲多好啊!(>﹏<) 郑宸自他怀中抬头,委屈问道:“你为何不辞而别?” 刘异想想,要不来个三件套:忏悔、发誓、嚎啕大哭? 思忖两秒后,他选择了个豪迈的借口。 “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郑宸气得举着小拳拳捶他胸口。 “胡说八道,匈奴早灭了。伯父的事情我听村民说了,我也很难过,他人那么好,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在你伤心的时候,我却没有陪在你身边,我……太没用了。” “……” “你是因为太难过,才会离开故乡吗?你可以告诉啊,你怎知我不愿意陪你?你可倒好,哼,白头并非雪可替,相识已是上上签,如此有才,写这么美的诗就为伤我吗?我被你气得我胸疼。” 刘异被捶得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在胸膛里荡漾。 他趴在郑宸耳边小声安慰:“不会的,你没有。” “呃?” 没有什么? 郑宸反应了一会才明白他说的是啥,哭得更大声了。 “你还气我,啊啊啊……” 刘异笑着小声哄道:“你什么样我都喜欢,只是……” “只是什么?” “或许你了解我后,会先不喜欢我呢。”他语气中隐隐藏着苦涩。 “不可能,你知道我找你都找疯了吗?三兄也让郑家商网满大唐查找你的消息,他埋怨你没义气,说若找到你定要痛打你一顿不可。” “你来振武城,郑就知道吗?” “我偷跑出来的,只给三兄留了一封信。” “巩县到振武城如此遥远,你怎敢一个人上路?”刘异听完一阵后怕。 他埋怨道:“若路上遇到歹人,你怎么办?我怎么办?” 郑宸听见刘异如此紧张自己,终于破涕为笑。 “他们打不过我的,路过绛州时,还真有人想抢劫我,结果被我狠狠教训了一顿。” 刘异无奈看着郑宸,这丫头哪里像个士族出身的大家闺秀,活该你做我这活土匪的老婆。 他拉着郑宸的手走到炕边,想跟她坐下继续聊。 这时,他无意中瞥到放在炕边的皮鞭。 …… 两个中年男人望着晕倒在地上的胡人小妞一通奸笑。 其中一个还没有数据线高的矮子说道: “这小娘子从进城我就注意了,她虽穿了男装,但这长相,这身材,是骗不了人的。” 旁边脸大得像磨盘的男人问:“确定她是一个人吗?” “确定,身上没带钱,只有一匹马。” “草原现在正打仗,估计过阵会有更多好货进振武城,你可得挑仔细点。” “放心吧,我眼睛可毒着呢,这么多年哪出过差错。” “城门已经打开,过两天将这批小娘子先运往云州,由云州统一发货。” 第258章 这里可以点菜吗 武良夜感觉脑袋有点沉,没睁开眼前就闻到一股臭烘烘的味道。 她怀疑自己掉进茅厕里了。 她费力地睁开眼睑,视线由混沌到朦胧。 她刚从黑暗中醒来,对光亮极度敏感的情况下仍感觉房间里有些昏暗。 此刻,十几双眼睛正盯着她瞧。 这些眼眸色彩各异,有碧绿的,有湛蓝的,还有深褐的。 它们无一例外全都属于女子。 武良夜被十多位年轻姑娘包围着,她们都是胡人。 其中有个眼眸如海水般湛蓝的女孩问道:“你醒了?” “这是哪?”武良夜眨巴眨巴眼睛。 “地牢。” “哪的地牢?” “不知道。” “我怎么到这了?” “跟我们一样,你是被迷晕绑过来的。” 武良夜感觉浑身乏力,她在女孩们的扶持下,勉强支撑靠墙坐起。 她只记得自己正在照镜子,突然闻到一股诡异的香气,然后就断片了。 她四周张望了一下,发现自己坐在铺了茅草的地上。 这里之所以这么暗,因为没有窗。 唯一的光亮是墙角那里一盏昏暗的油灯。 “你们全是被绑来的?” 女孩们集体点头。 “什么人干的,勒索吗?” 一个碧绿眼眸的女孩否认:“不可能,我唯一的亲人是阿兄,他没有钱。” 武良夜眯着眼睛审视刚刚说话的女孩,感觉这人有点面熟。 她忽然想起那幅画在羊皮上的人像。 这女孩与那幅潦草画像都是右眉间有颗黄豆粒大小的黑痣。 “你叫丹珠?” 女孩惊讶:“你认识我?” 武良夜明白了, 原来这姑娘就是撞她那位胡人汉子的妹妹。 “你阿兄在到处找你。” “阿兄?”丹珠听见后,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我来振武城投奔阿兄,刚与他团聚没几天就被绑了。” 武良夜安慰道:“哭什么,被绑这事我有经验,这个月我都被绑两次了。” 所有女孩诧异地看着她,为何她语气还挺骄傲的? 边上有个褐色眸子的女孩忽然语气不善道: “你是认为自己貌美很抢手吗?可我看你也不怎么样啊,将来卖的价钱未必会比我高。” 这姑娘叫哈娜,她进振武城本来是想入妓馆的,只是没想到半路被人迷晕了。 武良夜疑惑:“绑我们的人要将我们卖掉?” 哈娜以一副少见多怪的嫌弃语调为她科普。 “听说长安、洛阳有些达官贵人专门喜欢我们这些外族女人,尤其像我这样蓝眼眸的。” “能去长安?”武良夜顿时欣喜。 她开心没两秒又黯然了。 “毛台说我来大唐他会带着我玩,可他不知道我会去长安啊,不行,我得带着他一起。” 哈娜问:“毛台是你情郎吗?” 武良夜想想:“嗯,我喜欢他。” 哈娜不屑:“可他未必喜欢你啊,等你被卖了,他就更不喜欢你了。” 武良夜疑惑:“毛台喜不喜欢我,我不知道的,但你好像不太喜欢我。” 哈娜有些尴尬,草原人向来很直,但也没见过像这姑娘这么直的。 “我只是不喜欢你语气中……” 哈娜还没说完就被武良夜打断。 “没关系,你继续不喜欢好了,这样我下手时就不用顾忌你的感受。” “什么下手?” 武良夜没有回答,转而问众人: “他们等会儿会给送饭吗?我饿了。” 丹珠诧异:“你还有闲心吃饭?” 女孩们感觉新进来这个小姊妹是个傻子。 哪有醒来不哭不闹只想着吃的肉票? 武良夜喃喃自语: “我身上没带钱,本来今晚找不到毛台,不仅要饿肚子,连睡的地方都没有,我正犯愁无处落脚,现在好了,全解决了。” 她感觉气力恢复一些,站起来活动两下腿脚。 这时,她才猛然发现鞭子不在手里。 丢哪了呢? 她一时想不起,感觉大脑需要补充点营养才行。 武良夜走到栅栏门边大吼: “我要两碗汤饼,呃……不,是三碗。” 喊完后她回头瞅瞅小姊妹团,问: “这里可以点菜吗?” 所有女孩全都看傻了。 丹珠惊奇:“你都不知道害怕的吗? “为何害怕?”武良夜反问,“该害怕的应该是绑我的人呐。” “啊?” “上次绑我那人,已经被我挖了心泡酒,这次等我找到毛台,要与他一起商量怎么做才能给人剥完皮,肉还活着,供我继续玩耍。”说到这,武良夜忽然一脸得意,以炫耀的语气说:“你们不知道毛台可聪明了,无所不能。” 女孩们一个个听得毛骨悚然。 本来活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就够恐怖了,感觉现在又住进来一个怪物。 ~~~ 久别重逢的小情侣,还没来及玩爱的魔力转圈圈,就被个惊天大雷轰了个跟头。 所有人望着皮鞭发怔,草原小魔女来振武城了? 全体男士都知道武良夜是谁,密歇公主。 毛台担心道:“密歇那么柔弱,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走丢了怎么办?” 刘异不可置信地侧脸看他。 “你戴阴间滤镜了吗?难道不该担心捡到她的人可怎么办啊!” 刚认识,就讹了自己媳妇两碗面,你管这叫柔弱? 虽不认同密歇柔弱,但地主之宜总是要尽的。 之后的几天,刘异他们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全力寻找武良夜。 连续两日一无所获后,他渐渐察觉到事情不对了。 他们在找人过程中偶然获悉,最近振武城接连发生少女失踪事件。 这些失踪少女的共同特征是:胡人,年轻貌美,在振武城家人不多。 第三天,刘异用上了寻人秘密武器——狗。 他给豹扑闻了密歇鞭子的味道,想借它灵敏的鼻子快速锁定搜查范围。 欠欠的刘大拿非要跟着,结果作业中途出了点事故。 起因是豹扑沿路嗅到一家脂粉铺子时,旁边铺子里一名矮个伙计,无意中嘲笑了肥猫一句。 “那头猫是在猪圈里养大的吗,怎么这么肥?” 刘大拿突然停下脚步,慢慢转头。 它圆溜溜的琥珀瞳孔缩了缩,朝豹扑喵了两声。 “傻狗,弄死他,这三月屎我直接拉你嘴里。” 豹扑接到指令后,‘呜嗷’一声就失控了,以雷霆之势扑上去。 “啊……”地一阵惨叫后,伙计的腿顿时血流如注。 要不是米童拉开得及时,那人可以当场去领残疾证了。 刘异无奈捂脸。 有了刘大拿后,豹扑已经是他用不起的狗了。 “刘大拿,你喜欢哪种死法?” 下一秒,肥猫一点尊严都没有,被刘异揪着脖子提溜走。 本次搜查草草了事,铩羽而归。 第259章 遇到了茬子 第四天早晨,刘异直接去找吐突士晔。 两个目的,一是把阿史那邸的房子要过来。 刘异家现在的房子太小,又都是男人住,这两天他只能将郑宸临时寄存到隔壁孙艳艳那。 将阿史那邸要过来后,不仅他们家可以搬过去,孙艳艳和毛台他们都可以一起住进去,那里地方足够大。 第二个目的,他想忽悠吐突士晔玩cosy。 通过这几天调查,他发现失踪女孩都刚来振武城没多久。 刘异怀疑这些少女可能一进城门就被人盯上了。 他需要找个诱饵引猎物上钩。 找不到貌美的胡女做饵,他便瞄上了小割割。 “我哪里像女子?”吐突士晔想拒绝。 “可你足够危险啊!” “哦?” “危险是指长得好看,和性别无关,你还没领悟自己有多好看吗?美貌是这个世界上最有说服力的武器,别家监军是天道酬勤,只有你是花开富贵。你帅得这么惊天动地,生出来就为给别人制造容貌焦虑的。像你这种养眼的美男子,多需要有个展示平台啊。” 吐突士晔此生从来没听过这么清新脱俗的彩虹屁,当时悦了。 他稀里糊涂就被刘异拉出北城门,换上准备好的胡人女装。 经孙艳艳和郑宸上下其手、一通捯饬,吐突士晔再次踏进振武城北城门时,他已经是位亭亭玉立的异族美少女了。 在城门口把风的米童隔着很远惊叹: “你说杨贵妃当年是不是也这么美?” 张鼠疑惑:“杨贵妃是胡人啊?” “很多人都说她有粟特人血统。” 刘异小声:“注意观察,看小割割周围有没有出现可疑的人,快快,跟上去。” 吐突士晔其实很高,幸好他身材纤细匀称,穿女装才不至于违和。 草原这边确实有些胡女高的出奇,所以他并不算突兀。 吐突士晔按照刘异的要求,一进城门就到处跟人打听: “哈耶家怎么走?” 别人一看就知道他是来投亲的。 他沿着武良夜走过的路线,又走到了那家面食铺子。 吐突士晔同样要了碗汤饼,小口小口地慢慢吃。 刘异坐在隔壁桌看得暗暗着急。 他感觉小割割坐在那,有种戴安娜王妃吃路边摊的既视感。 就很不搭。 这该死的气质,太特么高贵了。 到付钱时,吐突士晔又开始复制武良夜,他同样说自己没带钱。 刘异刚站起身想过去搭戏,就被旁边桌一个大饼脸抢了先。 “小娘子,我来替你付。” 刘异又悻悻地坐下。 他矮下身子悄悄问旁边的郑宸: “你们那天吃面时,这人在吗?” 郑宸摇摇头:“没印象。” 这时,大饼脸已经凑到吐突士晔那桌坐下开始撩妹。 “小娘子是刚从草原过来的?” “嗯。” 吐突士晔神情腼腆地轻轻颔首。 “来投亲?” “是。” “找谁啊?兴许我知道呢。” “找我舅父,他叫哈耶。” “噢,我知道,开羊头馆的那家吧,等下我带你过去。” “谢谢。” “跟你吃饭,不用喝酒就已经醉了。” 吐突士晔抿嘴,跟你吃饭,不用喝酒就已经吐了。 他微微转头,满脸困窘看向刘异,无声说:“他摸我。” 刘异做了个点赞手势给辣个男人。 无声口头鼓励: “你行的,要相信自己。” “表情管理,注意表情管理。” “别呕啊!” 吐突士晔惆怅中,他后悔答应刘异了。 被坑惨了。 ~~~~ 劫匪与人质几次完美互动后,看守地牢的劫匪崩溃了。 这几天每次张铁过来,阿奇问得最多的话都是: “到底啥时候可以将这批货运走?” 他实在受不了了。 最新关进来的那丫头是个疯子,他家祖坟都被疯子骂翻盖了。 她每天变着花样折腾,要这要那,专挑好吃的点,情绪稳定地抽风。 问题是阿奇不敢不依。 最后进来的人质,把里面全部姑娘变成了人质的人质。 今天阿奇看见张铁以给别人当拐杖的身高,却真实拄着一副拐杖,顿时好奇。 “铁兄,你腿怎么了?” “被一条死狗给咬了。” “狗打死了?” “唉,听说是节度使的爱犬,节度使将那畜生当儿子养,谁敢打死?” 阿奇跟张铁一起痛骂仗势欺人的狗官半小时。 骂舒爽了后,阿奇再次老生常谈。 “铁兄,你若再不弄走她,咱们这地牢怕是都保不住了。昨天她要吃羊肚,因为我没有及时安排,她把里面最漂亮一个小娘子的脸给弄花了。” 这些女人将来能否卖上大价钱,主要就靠脸。 因为一顿羊肚,他们昨天至少损失了二十万钱。 铁叔惊诧:“饭菜里不是都下了药吗,她还有体力?” “吃饭的体力总是有的。” “里面不是没有利器吗,她用什么伤人的?” “用咬的。” 铁叔听后也想撞墙。 “能把她捆上吗?” “吃饭时总要松开的,一旦逆了她,她就会变本加厉伤害其他人。” 张铁叹气,这是遇到了茬子啊! 问题是还不能弄死,否则又损失二十万钱。 “我问问阿郎,到底哪天发货,离开振武城就跟咱没关系了。” 阿奇千恩万谢。 “求求你了,可快点把这祖宗送走吧,她太不正常,还要求咱们去帮她绑一个道士回来。” “道士?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时,地牢最外层的大门被打开。 一个大饼脸的男子身后跟着个壮汉,一起走进来。 壮汉身上扛着一位昏迷的小娘子。 张铁诧异:“黄大显,你咋又弄来一个,这地牢快放不下了。” 而且现在里面住着个麻烦。 大饼脸男子猥琐贱笑。 “这个可漂亮唉,我看着都心痒,阿郎不是要选几个尖货送礼吗,这货绝对拿得出手。” 第260章 谁是毛台 黄大显想指挥手下将新绑来的人放进土牢,却被张铁拦住。 “漂亮的先不要放进去,里面有个疯子。” “还是上次那丫头吗?” “对,她每天嚷嚷着让我们帮她绑一个叫毛台的道士过来,说要卖掉她必须带着那个毛台一起卖,他们是个组合,不单飞,鬼知道毛台在哪?” 这时,轰地一声。 地牢外面的墙角连带大铁门向内倒塌,溅起一团尘土。 滚滚烟雾中,走进来一个相貌俊秀的少年。 他左手持一杆手柄、毛色都很怪异的拂尘,右手结印,远远喊道: “我就是毛台。” 少年后身,又陆陆续续走出十几个人。 有光头,有少女,有肌肉男,还有小伙子。 首次参加团建的第五甲皱眉不悦道: “对方人也太少了,根本不够打啊。” 这得得动用多少人脉关系,才能分到一个敌人啊? 江小白面无表情怼道:“用词不当,他们不是人。” 孙艳艳满脸杀气:“我做山匪的都知道不劫妇人,你们竟专挑女子下手,真该千刀万剐。” 张鼠轻轻搂她一下安慰: “娘子莫气,杀他们会脏了你的玉手,让为夫替你宰了这些畜生就好。” 郑宸急道:“你们将武良夜藏哪了?” 米童、王二宝、陶晓、古乐、陈平,毕竟在草原上经历过大场面,此时表现得相当镇定。 他们看对面几人的眼神像是在看死人。 一下子窜出这么多人,张铁、黄大显、阿奇还有两个喽啰,顿时惊慌失措。 “你们是谁?” “怎么找到这里?” 刘异本想压轴出场,他刚慢悠悠走到毛台身侧。 后方又窜出一条黑狗,迈着威武霸气的步伐,站在了他俩前面。 汪~汪~汪 豹扑一通狂吠之后,眼神直勾勾盯着对面张铁唯一一条好腿。 喵老大说过,要弄死这人。 张铁再见到这条黑狗,当时被吓得浑身发软。 刘异恨恨骂道:“大傻扑,你个龙套别抢戏。” 他又朝对面喊道: “大唐律,持人为质是死罪,何况你们现在绑架的还是振武军监军,诶呀,这种大罪不知道会不会牵连族人啊。” “监军?”张铁疑惑重复。 他们哪里绑监军了? “喏,”刘异指指张铁旁边壮汉身上扛的小娘子,“就是你肩上的那个美人,不知道吧,咱们振武军新任监军有点异装癖。” 张铁赶快让壮汉放下肩上的异族美人。 他简单摸一下,发现胸是假的,然后下面…… 就没有然后了。 几人当时吓傻了。 “我们真不知道啊!” 刘异奸笑:“已经晚了。” 接下来就是各种悦耳的骨折声。 嘁哧咔嚓…… 各种惨叫声。 啊嗯呜呀…… 土牢里的姑娘们听到外面有奇怪的响声,但她们看不到那么远。 丹珠趴在栅栏边听一会,疑惑道:“外面好像有人在打架。” 武良夜忽然眼睛放光。 “许是毛台来找我了,他可聪明了,定是发现我失踪了。” 哈娜翻了个白眼,小声讥讽: “怎么发现,他都不知道你来振武城。” 武良夜有些生气,因为她感觉哈娜这次说对了。 “丑八怪,信不信我把你另半边脸也啃出花?” 哈娜吓得立刻闭嘴。 前天她不过嘲笑武良夜口中的毛台也许根本不像她描述得那样好看,可能是个满脸麻子的丑八怪,然后她自己半张脸就变成麻子了。 过去别人都叫自己奚族杨玉环,现在自己跟杨玉环唯一相同的,只有性别了。 下海当老师的梦想彻底泡汤。 这时,外面有密集的脚步声传来。 姑娘们还没来得及惊恐,栅栏门被吱嘎一声推开。 黑暗中走进来一个挺拔的身影。 “密歇?密歇你在吗?” 坐在地上的武良夜愣了半秒后,当时嘴角翘起。 “毛台?” 她登时站起,向着那挺拔的身躯狂奔过去。 密歇连吃了四天下软药的饭菜,跑半路身体一软,就要摔倒。 就在鼻梁与大地亲密接触的前一秒,她的身体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稳稳接住并捞起。 密歇激动地抱紧毛台的脖子,将脑袋埋在他怀里。 她不想哭,可是太高兴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找到我的。” 毛台有点不好意思,纠正:“其实是豹扑找到的。” 女孩们集体懵了,尤其是哈娜。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拥抱在一起的俩人。 原来武良夜真的个无所不能的情郎,她这些天的夸耀不是在吹牛。 她情郎长得可真好看。 女孩们还在发愣的时候,孙艳艳和郑宸走进来。 郑宸以温柔的语气告诉全体被绑少女,她们得救了,现在就可以回家。 异族少女们对着郑宸和孙艳艳千恩万谢后,三三俩俩地相互扶持着走出地牢。 不多时,第五甲、江和尚、张鼠、米童、陶晓,他们每人提一个嗷嗷惨叫的男人走进土牢。 刘异和刚苏醒不久的吐突士晔随后跟进来。 他们将土牢当成临时刑房,对着几个倒霉蛋开始施展手段。 最初黄大显和张铁都很嘴硬,死活不招。 直到他俩偷听到门外密歇跟毛台的对话,俩人魂都吓没了。 门外密歇问毛台: “我想活剥他们整张皮,又不想他们死,怎么办?” 毛台想想,回:“我在中原听到一个法子,或许可以试试。” “什么法子?” “在人头顶割开一道缝,再往缝隙里倒水银,听说里面的肉球会自己钻出来,还能活蹦乱跳的到处跑。” “真的啊?”密歇语调欣喜而愉悦,“毛台,你是我见过最完美的男子。” 毛台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也是听说没做过,要不咱等会拿他们试试。” 地牢里的张铁当时就吓晕了。 黄大显屎尿吓出一地。 他哭着说:“你们问什么我都答,只想求个好死。” 随后,黄大显交代出一个令人震惊的内幕。 他和张铁竟然都是振武军掌书记林鸥豢养的家奴。 他们常年绑架草原美貌女子往两都送。 这阵因为草原在打仗,他们无法亲自去草原绑人,无奈之下将主意打到初来振武城投亲的胡女身上。 刘异猛然回想起曲四娘曾说过,林掌书记人很大方,每次去军妓大帐都会赏绢,怀疑他有私业。 刘异冷笑,原来林掌书记的私业是这种勾当。 拿卖女孩的钱再去嫖女孩,还打赏? 跟缅北做慈善的有何差别? 吐突士晔听得义愤填膺。 “每年贩卖数百计的异族少女,致使多少骨肉亲人分离,难道胡人的命就不是命吗?” 他因为是突厥血统,在成长过程中没少遭受歧视。 但凡有更好的选择,他也不会走叔父的老路,阉了自己做宦官。 黄大显等人专门针对胡人犯罪,彻底激发了他埋藏已久的愤懑情绪。 刘异拍拍他安慰: “人渣是不分民族的,哪个民族都有这类人,他们甚至不属于种族主义者,只是一群唯利是图的小人。” 他不希望吐突士晔把这件事上升到民族对立上。 “我要马上给朝廷写密奏。” “不着急,掌书记又不是什么大官,你难道不觉得奇怪,这么长时间,为何无人发现吗?” “你认为还有保护伞?”吐突士晔惊惧,随后道:“我即刻汇报给仆射,请他下令彻查此事。 刘异摇头:“你信我吗?” “我自然信你。” “那就除我之外,谁都不要信。” 第261章 掌书记 节度使帐下的掌书记是从八品,官职相当于现在的机要秘书。 主要工作除了运用行云流水般的肉麻文笔拍朝廷马屁,还要拟定敕政命令和官员任免通告,及协调藩镇内外部关系。 这是个品级不高,但对个人素质要求极高的岗位。 大唐不少名士都曾做过这个工作。 初唐谏官魏征、中唐韩愈、晚唐刘禹锡,都是掌书记出身。 鉴于这个岗位的特殊性,地方藩镇喜爱返聘曾任职过中央的文职官员担任。 林鸥就是从长安下来的京官。 他三十岁那年考中进士,与白居易一样幸运,初授官职都是做秘书省校书郎。 近水楼台先得月,领导秘书易升职。 他本以为自此会前途无量,不想五年前无意中得罪了当时的牛党宰相李固言。 林鸥卸任校书郎后又经吏部铨选,就再也没有得到复用的机会。 无奈之下,他经人介绍投靠到刘沔门下,接了藩镇掌书记一职。 林鸥一直身在军营心在长安,无时无刻不在谋划重返京都。 他每到一地,当地的土特产都会像流水一样送往京中有话语权的大官家里。 林鸥希望通过这些人的运作,将自己调回长安。 此刻,林鸥正在大帐中思量,这个月的土特产到底哪天发货好呢? “天行健,君子当努力钻营。” “子在川上曰:还得多送点。” 最近有个颇有份量的京官来信说,希望要俩奚族土特产。 林鸥冷笑,老东西,也不怕得马上风。 林鸥是个有原则的人。 别看他手下每月绑那么多漂亮少女,他不仅不碰,连看都不看。 他从不坏规矩。 林鸥若寂寞了都是到军中营妓那和外面青楼里探讨人生。 他是个生活很有规律的人,今天是他是斋戒的日子。 林鸥想要不要借着往城外押运摩尼教物资的机会,将土特产给送出去呢? 正在这时,一名士兵进来通报。 “林掌书记,监军要见你。” \"知道是何事吗?\" “监军说想让你帮忙润色奏疏。” 林鸥轻笑,自己的文笔确实远近闻名,能在奏疏上将马匹拍得润物细无声。 “好,我即刻去监军大帐。” “呃……监军不在大帐,他约你在柳韩家。” “什么?” 柳韩家不是妓馆吗? 林鸥感觉自己被雷劈了。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太监上青楼,监军这么找虐的吗? 林鸥虽觉离谱,但毕竟是在长安待过的人。 他知道有些宦官在这方面比正常男人都变态。 只是没想到吐突士晔也是这种人。 林鸥得意轻笑,监军能在这种地方约他,说明没拿他当外人。 也是,整个振武军只有他俩是从长安来的。 若能跟吐突士晔搞好关系,对自己仕途将大有益处。 他可不敢让监军久等,林鸥赶紧上马出营,直奔柳韩家。 到柳韩家门口,他才刚下马,就有两名身穿振武军军服的少年,笑脸迎上前。 一名帮他牵马,一名在前面领路。 领路的少年介绍:“监军今天将这里的偏院包了下来。” “吐突监军到了吗?” “他还没到,劳烦林掌书记先在屋内稍等。” 林鸥被少年让进偏院内屋。 老实说,他并不喜欢这。 林鸥感觉柳韩家的小娘子们服务水平也就那样,还欲壑难填。 他平时赏给军中营妓哪怕只有半匹绢,她们都感恩戴德。 在这里,半匹绢只让摸一下小手。 他环顾屋里的陈设,看见屏风、灯架、坐榻、矮几、香炉等。 林鸥面露嘲讽嗤笑,这些东西在振武城算是奢华了,可跟长安的青楼根本没法比。 这里的屏风是单面屏,木架上连雕花都没有。 灯座只有一尺高,坐榻不是红木的,矮几样式也俗气。 啧啧啧,林鸥内心好顿嫌弃。 好在自己不会在这久待,早晚要回长安的。 林鸥走进去后,小兵没有跟进来,他身后的门哐当一声关了。 他虽有些奇怪,但也没太在意。 他继续往前走,想到屏风下的坐榻上等会。 忽然,自屏风后走出一个人。 这人身穿青色翻领胡服,脸上戴着一张狰狞的红色面具,像摊戏祭神时戴的鬼脸。 “你……你是谁?” 林鸥震惊之余,开始小心往后退。 面具人一步一步走近他,以沙哑的声音说: “你别紧张,我不是什么好人。” 林鸥更紧张了,悬着的心差点死了。 “你意欲何为?” “你抓我了妹妹。” “你妹妹?我根本不认识你妹妹。” “你每月抓那么多异族少女,不认识很正常。 林鸥听得浑身一震,转身就跑。 他跑到门边才发现,根本拉不开门。 门已从外面锁死。 “来人,救命啊。”林鸥拍门呼喊。 “林掌书记,我劝你是省省吧,这里是偏院。” 林鸥蓦然回头。 “你妹妹是哪个?我马上让张铁放人。” 林鸥是聪明人,既然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他抵赖装傻肯定没用,不如问清诉求。 “张铁放人?”面具人呵笑,扔给林鸥一个东西,“他拿什么放?” 林鸥下意识接住对方扔来的东西,定睛一眼,是一只血丝呼啦的人手。 这只手指节短小粗壮,他已认出来,是矮矬子张铁的手。 林鸥吓得浑身颤栗,说话声音都发颤。 “你既然找到张铁,说明你已经把妹妹救出来了,你还要怎样?” 面具后的人呵呵冷笑。 “我在张铁那找到一本账簿,是你们三年来贩卖人口的记录。林掌书记能把副业干得如此惊天动地,你特娘地还真是个顶级人才啊!!我算了一下,你一年差不多能得六万缗钱。三年就十八万,我要你全都吐出来。” “什么,你要全部?” “对。一名姓董的兵马俑说:财富没有属性,但人们更愿意有道德的人拥有它,你不配。” 林鸥气得甚至忘了害怕。 “怎么吐?你以为这些钱都是我得吗?” “还有谁?” 林鸥不再说话。 面具后的人发出咯咯咯的诡异笑声。 “张铁开始也是不肯招,后来我就一点一点切,你猜切到哪他才松口的?” 林鸥瞳孔闪现恐惧,忍不住问:“哪里?” “我一刀下去,林鸥就变林区了。” 林鸥冷汗涔涔,咽了口唾沫,强装镇定。 “我即便说了,你敢去讨要吗?” “要不要在我,无需你来操心。” “参与这件事的还有城门校尉王都,同节度副使陶之然和申未。” 面具后的人听完沉默片刻,又问: “还有呢?” “还有谁?”林鸥反问。 他刚反问完,右腿一阵刺痛,他低头发现一把匕首插在了他大腿上。 “啊……” “只你们这些人份量不够,不可能三年都没人察觉。” 林鸥疼得眼冒金星,他知道这人是个狠角色,不容易欺瞒。 “最后……最后一位,我我说了你也动不了。” “说。” “行军司马郭樊。” 第262章 屏风后的潜水员 面具人在林掌书记腿上反复戳了几下,直到林掌书记再也招不出什么新意。 林鸥鼻涕一把泪一把,恨不得将自己三岁时候干过的坏事都忏悔一遍。 面具人认为既然被虐者已经诚恳道歉,本施暴者决定大度一些。 他一记重拳将掌书记直接揍晕。 随后,刘异摘掉面具。 这时,从屏风后面呼呼啦啦走出一堆人。 这小屏风比阿三家的摩托车都能装。 米童笑嘻嘻地问: “队长,你刚才说让他把钱都吐出来,是真的吧?” 陈平:“嘿嘿,是不是又可以分钱了?” 王二宝:“哈哈,我儿子那辈的彩礼都不愁了。” 陶晓表情为难:“但城门校尉王都、同节度副使陶之然和申未,他们仨怎么处理?我指的是他们的钱?” 刘异对小伙们眯眼假笑。 “知道车轮子为何是圆的吗?” 对面四人集体摇头,跟拨浪鼓一样呆萌。 “为何?” “为了方便滚,你们几个给我赶快滚回去。” 净想着分钱,正事都没做完呢。 刘异轻轻拍了三下门。 咔咔开锁的声音后,门被从外面推开。 张鼠探头进来问:“就完事了?” “把这脏东西弄回去,顺便给他整点有技术含量的。” 张鼠望着林鸥坏笑。 “这下毛台和密歇可有的玩了。” 小伙伴们呼啦啦将林鸥抬走后,吐突士晔终于屏风后面走出来。 “想不到振武军中有这么多人参与胡人少女贩卖,主谋竟是行军司马。” 吐突士晔刚才在屏风后想,郭樊连害两任监军,莫非跟他参与人口贩卖有关? 难道他误以为我们都在查他? 他们关人质的地牢与我那段时间经常去逛的皮货行确实不远。 刘异思考了一下,说:“林鸥的话不能全信。” “你认为他撒谎?” “不,还有一种可能,他能接触到的最高层就是郭樊,可万一郭樊上面还有人是他接触不到的呢?” 吐突士晔诧异地直视刘异的眼睛,这少年明显话里有话。 “你是不是已经怀疑了什么人?” 郭樊是振武军的第三把交椅,他上面就只剩下两个人了。 刘异的话,让吐突士晔感到恐惧。 刘异回视吐突士晔,面容平静问道: “钱三招认害你的人是郭樊,你便一口咬定就是郭樊,我想知道你是如何做到自欺欺人的?你在害怕什么?” 吐突士晔皱眉,脸上浮现出一丝愠怒,回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真不知道吗?” 刘异上前一步,一把扳正吐突士晔的脑袋,使他必须直视自己,不许小割割眼神闪躲。 “我相信那盆夜来香是郭樊送给前任监军张成的,但郭樊从不养花草,那盆夜来香他又是从何处得来的呢?” 吐突士晔瞪着卡姿兰大眼睛,咬着嘴唇不肯搭腔。 刘异仿佛早就预料到他的反应,接着自说自话。 “我近来对振武军全体官员做了个摸底,打听到许多边角料信息,看似无用,但可以跟你分享一下。” “你打听到了谁?” “振武军的第二把交椅,副大使知节度事卢平。他跟咱们仆射刘沔年轻时,曾一起效力于忠武军节度使李光颜帐下,同做牙将,后来他俩还一起去了神策军,在你叔父手下做事,你之前就认识他,对吗?” 吐突士晔微不可察的轻轻颔首。 “当年叔父是神策军护军中尉,我少时常到神策军大营玩耍,一次观看教武场演练时,一匹战马突然失控发狂,朝我站立的方向狂奔而来,即将踩踏到我时,是卢平救下了我。” 刘异了然,继续叙述他调查到的八卦。 “卢平早些年战斗时伤了腿,按理早该卸甲还家的,据说是刘沔顾念旧情,将他养在身边。人啊,就是这样奇怪,再多独自牛逼的时光,都比不上年少时一起二逼的岁月。刘沔每到一处都会聘卢平做自己副手,不需要卢平做许多事,便给他优厚俸禄,助他安享晚年。” 刘异让小割割帮忙调查谁是从泾州就一直跟随刘沔的部将,小割割提供的名单中有四个名字,却不包含卢平。 刘异获得信息的渠道太杂,他原本想用吐突士晔做信息核查对比用,没想到吐突士晔直接删代码。 这立马引起刘异的警觉。 吐突士晔说道:“我来振武军后,仆射每次升帐卢平从不参与,他很少参与军中内务。” “真不参与吗?那郭樊的夜来香哪来的?” 吐突士晔不吭声。 刘异哼笑:“我听说咱们这位副大使喜好种植花草,他特意要了军营最南边一处废弃营房当花圃,里面种有不少稀有品种,你猜有没有夜来香?” 吐突士晔眼神中流露出些许彷徨。 “他是叔父旧部,对我曾有救命之恩。” “你感觉自己欠他恩情,所以替他遮瞒?唉……”刘异长长叹息一声,说道:“孔子曰:小恩小义害死人呐!孟子曰:孔子说的对!” 吐突士晔呆愣愣地问:“孔子何时说过?” “刚才。” 吐突士晔皱眉辩解:“我想卢平大概不知道郭樊会用那盆花来害我吧。” “谁给你的自信啊,梁静茹吗?以前你是小甜甜,现在你是牛夫人,亲爱的吐突监军,你身份已经变了,人家对你的态度也会随之变的,你凭什么信他?历史上跑的最快的那人曾经说过: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刘异间歇性胡说八道让吐突士晔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维跳跃。 “跑的最快的是谁?” “妻汝妻以及人之妻那老头。再说卢平间接害你,你可以不予追究,别人也无可厚非,但若他不止害你一人呢,你有何权力慷他人之慨?把所有泛滥的善良拍成电影,一部悲剧就产生了。” “何为电影?” “不重要,你可知黄大显是用什么药迷晕你和其他被绑少女的吗?” 吐突士晔迷惘摇头。 刘异揭晓答案:“曼陀罗。” 看吐突士晔一脸茫然,刘异继续解释。 “曼陀罗是制作蒙汗药的主要材料,我奇怪的是黄大显迷晕你用的那个帕子,上面涂抹的居然是新鲜曼陀罗的根茎汁液,你猜他是从何处获得的新鲜曼陀罗?” 吐突士晔不住摇头,神情痛苦。 他不想猜。 “卢平当年是位心怀大义的少年军官,刚正不阿,为何会变成这样?” 刘异叹口气,换了个话题。 “事已至此,关于那块羊皮,你还不肯对我说实话吗?” 吐突士晔骤然瞳孔地震,不可思议看向刘异。 “你……你如何知道的?” 沉默了十几秒后,他脸上凄然一笑。 “我早该想到,像你这么聪明的人,我根本就骗不了你。” 刘异叹息两秒后,从怀中将那块巴掌大到处漏洞的破羊皮拿出来,交还给他。 吐突士晔仿佛怕烫手般,不敢伸手去接。 第263章 羊皮的秘密 吐突士晔疑惑: “所以,这羊皮根本没被豹扑毁掉,之前是你骗我的?” 刘异点头承认。 “e on baby,现在告诉我实话,这东西是不是你从卢平那拿的?” 他怀疑这羊皮才应该是郭樊想杀小割割的根本原因。 “我……我,”吐突士晔我了半天,忽然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刘异知道接下来的对话很长,他拉着吐突士晔到一旁的坐榻那里坐下。 他一脸严肃道: “我研究了许久也想不明白,你为何要将好好的羊皮插得全是孔洞,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突然就懂了,这得感谢我家该死的刘大拿。” “刘大拿?” “一头作妖还掉毛的猪。” 刘异前些天无意中带着那块羊皮回家。 他反复研究这操蛋破玩意儿无果后,就将它随意扔在炕上没管。 不想被刘大拿翻到了。 穷极无聊的肥猫反反复复将破羊皮抛在空中,丢来丢去玩耍。 刘异再进来时,那块破羊皮恰好掉在大哥刘奇平时练字的文稿上。 那文稿被羊皮盖住一部分,通过破漏的孔洞中又显露出一些字。 刘异面色凝重地跟吐突士晔做如下描述。 “阿兄那文稿上本来抄的是一句《论语》:‘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被羊皮遮住后露出的字变成‘弟不好,犯上作乱’,我发现这样竟也能单独成意,不过却是另外一番意思。” 这个时代没有摩斯密码,但不妨碍聪明人以自己的方式给信件加密。 当时刘异恍然大悟,这羊皮是破译加密信函用的。 那些孔洞根本不是小割割扎出来的。 此刻,吐突士晔听得目瞪口呆。 这也行? 刘异这人不仅聪明,运气简直不要太好。 一头猫都能帮他破案。 “我……那羊皮确实是我在卢平房中无意中发现的。” 随后吐突士晔便不再隐瞒,讲述他获得羊皮的经过。 吐突士晔正式任职监军后,与刘沔帐下多数官员都已混得脸熟,却一直没有见过副大使。 当他得知深居简出的副大使就是自己儿时的救命恩人时,决意亲自去拜访。 卢平的大帐比较偏远,在军营东南角花圃的旁边。 吐突士晔当日过去时,卢平去了花圃,不在大帐。 侍卫兵将吐突士晔领到大帐厅堂后,就去通知副大使有访客。 等待期间,吐突士晔闲极无聊,便想去隔壁书房找本书看。 于是他就在案牍上看到了那张羊皮。 听到这,刘异突然插话: “能引起你的怀疑,说明当时羊皮肯定是覆盖在带有文字的东西上,你看见了密信?” 吐突士晔摇头否认。 “是本书,当时羊皮下面是一本书。” “哪本书?” 吐突士晔眼神闪烁,又不吭声了。 刘异想发疯,他感觉小割割的个性太让人抓狂了。 说话说一半,是脑子有坑吗? 给烟不给火,纯属调戏我? “矮油,你可愁死我了,小割割,跟你说话太费脑细胞,你动不动就给我上难度。” “……” 刘异退而求其次,问: “通过羊皮的破译,你看到了什么总可以说吧。” 吐突士晔犹豫一下,陈述道:“孔洞里露出十个字。” “大哥,要不要这么玩?你倒是快点说啊!“ “刘三藏杀阖馺和掘罗勿。”吐突士晔答道。 …… 咔咔咔,这是卡带的声音。 刘异的脑子当时瓦特,不再转动。 他好半天才有所反应,身体开始阵阵发冷。 他大脑的回放进度条有点不够用,在一点一点往回倒。 小割割去见卢平那天,自己还在草原上。 在做什么…… 算起来,他就是那几天杀的掘罗勿和阖馺。 再之后黠戛斯人发布声明,宣布为那俩货狗带负责。 按理来说,那时应该连踏白军都没有获得确切消息,可卢平却已经知道了。 怎么会这么快? 有人通过加密方式将信息告诉卢平。 到底是谁? 刘异最终结论:草原上有人跟卢平勾结,而且那人不是掘罗勿。 刘异忽然感觉到恐惧。 有人在他头脑里狂飙龚琳娜的《忐忑》。 呔卟啲呔咿呦…… 他脑子反复被单音符折磨,煎熬…… 刘异发现自己一直被人暗暗偷窥着。 难怪他一回到振武城,郭樊就要杀他。 他当时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与郭樊无冤无仇,他审都没审,为何要杀自己? 刘异现在有了答案。 他在草原上的所作所为,很可能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 而且对方在他回到振武城前,就已经提前知道了。 惊惧之后,刘异逐渐找回自己的智商,他的大脑开始恢复运转。 他们传递消息那本书,就相当于密码的母本。 小割割为何能将信息吐露给他,却不愿意暴露那本书呢? 刘异在大脑中迅速建立二叉树分析模型。 他沿着每条路径中反复推敲判断,盘逻辑。 小割割在担心什么? 吐突士晔见刘异长久拧眉不语,有些奇怪。 “刘异……” “别吵……” 大概过了七八分钟后,刘异双眼一亮。 他忽然诡异地笑了。 “我好像知道是哪本书了。” 吐突士晔震惊,嘴张的都能看到胃。 他诚恳地评价:“你可真是个妖怪。” 刘异微笑挑动眉毛。 “平平无奇智商一百八而已,我还猜到了是谁给卢平传的消息。” 第264章 宜修南方,庚子土闭 新皇登基,明年才会启用新年号,今年依然沿用开成。 是日黄历上写: 【唐开成五年 庚申岁 十月大 建丁亥 天道(南行 宜修南方) 七日庚子土闭】 刘异看的时候抖动双肩奸笑。 南行? 土闭? 呵呵,是时候了。 他特意选择中午没那么寒冷的时候跟吐突士晔步行去振武军最南侧的花圃。 两个人在路上边走边聊。 吐突士晔问:“听说你家旧房子炸了,在里面炼丹了?” 刘异叹气:“我未来的娘子在学做饭。” 跟谁学不好,偏偏跟刘老大学。 娘滴,郑宸在为将来谋害亲夫做准备吗? 这俩天才还把房子给炸了。 “新家搬过去了吗?” “搬了,阿史那邸可真大,不愧为你们突厥可汗的行宫。” “那你表情为何这么痛苦?” 刘异抿嘴做忧愁状。 搬家后郑宸见天跟孙艳艳和密歇厮混在一起,刘异深深为自己未来担心。 他已不期望郑宸将来能有多温柔,只要不变态就行。 “那件事你查得怎么样了?” 刘异知道他问的是传递消息的事。 开始他和吐突士晔一样,怎么都想不通,振武城封城期间,对方是怎么把消息送进来的。 回去后他询问郑宸,她家在北方这边是如何快速传递信息的。 郑宸的回答让他大跌眼镜。 “没法在北方快速传递信息,只能靠快马?” “为何?” “这边养不了信鸽,因为草原上有鹰隼,它们会捕食鸽子,而我们家又不会训鹰。” 那一瞬间刘异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原来是这样,他们用的是鹰隼。 为了减轻鹰隼的负重,才把羊皮剖两层。 这两天刘异让米童他们到处追寻振武城上空鹰隼的落脚点,到昨天终于有了收获。 他俩聊了一路,终于走到副大使卢平的地盘。 经通报后,一个小兵带着他们直接走进花房。 刘异感觉这里设计的还算比较巧妙。 不仅四面实墙都有大窗,连房顶盖上也都开了连排天窗。 天好时,可以从五面接受光照。 每个窗户周围挂的帘子是毛毡的,秋冬可以防风御寒。 这里像是个温室大棚,难怪能种植出南方花木。 花圃里面阡陌相交,隔成一个个小区域种植不同花草。 刘异和吐突士晔一路看得啧啧称奇,这个季节竟然还有开花的植物。 他们往前走了五百多米,才看见一位老人。 他身穿褐色衣裤,宽松舒适且难看。 正拿着水瓢给花浇水。 老人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慢慢转身,笑意盈盈向他们这边迎了几步。 老人几步路走得一脚高,一脚低,右腿瘸得很明显。 “小子修,你这监军近来很闲啊,又来看望老夫?” 子修是吐突士晔的表字。 “卢伯父安好?” “好好,但你的气色怎么不如上次好,在此地住的不习惯?” “前阵身体欠佳,现在正在恢复。” 他俩聊天期间,刘异默默打量老人。 他感觉这位身形清癯,麻衣葛裤布鞋打扮的朴实老头,看上去比自己阿耶还像田舍翁。 刘异心想,难道又是一位演员? 前面两人寒暄了一会,吐突士晔转身介绍。 “卢伯父,这位是我军中好友,叫刘异,他来想跟你请教几件事。” 卢平这时将目光移到吐突士晔身后的少年身上,和煦道: “子修刚来振武军就交到朋友,是件好事,但择友要慎重,切不可结交胆大妄为、无视军纪之徒。” 刘异笑着接到:“卢副使所言甚是,尤其不能结交那些居心叵测还喜欢诱拐少女的奸诈之辈。” 卢平脸色未变,平和问道:“你要请教何事?” “晚辈也是喜好花木之人,想请教几种花木的种植方法。” “你好花木?呵呵,我这满园绿植,你能认出几种?” “不多,但有毒的和能入药的基本都认识,比如南边,”刘异用手指了指十米远的地方,“那种三回羽状复叶的是南天竹吧,从叶子到果实全株有毒。” 他又指着卢平刚刚浇水的那株植物说: “这是醉鱼草,食之会全身麻痹,但提炼入药后可以祛风除湿、散瘀定痛。” 卢平脸色有些诧异。 “你可出身医药之家?” “不是,我们乡下人穷苦,没钱看病,所以什么都懂点,方便自治。” “如此甚好,我此前以为整个振武军只老夫独好花木,没想到今日偶遇知音。你喜欢哪株花草,老夫可以送你一盆。” “卢副使有送人花草的习惯?” “唉……你当老夫什么人都送吗?我只送给同好之人。” “前任监军的夜来香可是卢副使送的?” “我是送出去一盆夜来香,不过是给郭司马。” 随后卢平脸色微怔。 “你为何突然问起夜来香?” “夜来香会招惹蛇虫,副使不怕那盆花闯祸吗?” 卢平不怒却微微含笑。 “不可能,郭司马拿走时,我特意同时送了盆清香木给他,叮嘱两盆绿植一定要摆在一起,清香木专克蛇虫。” 刘异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暗道老头道行不浅啊。 他顺着话茬接:“看来郭司马转送人时,忘了将清香木同时送出去。” “哦……他把夜来香送人了?” 吐突士晔苦笑:“那盆夜来香现在在我那里。” 卢平脸上露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刘异跟吐突士晔对视一眼,都感觉老头滴水不漏。 刘异蹲下,扶着一棵绿植问: “这株是曼陀罗吧,副使可将曼陀罗送给过什么人吗?” 卢平接道:“曼陀罗产自天竺,百年前才传入大唐,在长安和洛阳都极其少有,我怎舍得送人?” “近期城中有不少胡人少女失踪,绑她们的人正是用曼陀罗汁液迷晕的这些女子。” 卢平面色惊诧,像是第一次听说此事。 他沉思片刻,一瘸一拐走到那株曼陀罗绿植前。 他从地上拾起两片曼陀罗掉落的叶子。 “若枯枝烂叶清扫后被人捡了去,用来害人,也是老夫思虑不周,我以后一定嘱咐手下将枯枝焚毁,免得落入居心叵测之徒手中。” 刘异嗤笑,这是临场反应?还是早就找好的借口? 太特么绝了! 老奸巨猾啊! 刘异从怀里掏出那块破羊皮,将其递给卢平。 卢平大方接过,惊讶道: “这好像是我擦鞋用的一块破皮子,怎会在你手里?” 吐突士晔回道:“那日我来拜访时,觉得有趣,顺手拿的。” 卢平和煦轻笑:“一块羊皮有趣?呵呵,你这孩子,真是。你若喜欢,我还有许多,尽管拿。” 卢平全场表现大方不做作,不扭捏不心虚。 刘异知道自己遇到个老江湖了,绝对万斤油。 刘异望着近处这株曼陀罗,幽幽问道: “卢副使听说过有个叫刘三藏的人吗?” 卢平微笑:“老夫极少出门,连振武军中的官员都认不清,刘三藏是谁?” “我也是偶然听说,想给卢副使讲个故事。” “洗耳恭听。” 第265章 从暗牌到明牌 刘异接着就来了段罗煞海市。 “打南边来了一个小伙儿,他叫刘三藏,美丰姿,少倜傥,华夏的子弟。刘三藏自诩聪明,是个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的狂妄少年。一日他在外游玩时,偶然听到隔壁村要攻打自己的家乡,便心生一计,想着如果能挑动第三股势力加入,让它跟隔壁村先打起来,也许就能保全自己的家乡。” 卢平轻轻颔首:“难得他少年睿智,是条妙计。” 刘异继续道: “刘三藏去游说第三方时,虽说遇到点波折,但总体很顺利,最终成功了。” “少年为保全家乡,做了件好事。”卢平评价。 刘异苦笑:“可那刘三藏是个傻子,他从没想过初次见面,十万铁骑,别人为何说借就肯借,是图他长得帅,还是图他满嘴跑火车?” “哦……难道不是?”卢平反问。 “当然不是。初见那天,那村村长家的二小子拿着一本兵书在看,尽管刘三藏在本村村长家里也看到过那本兵书,但因为那本书很有名,所以他并未怀疑。” 卢平配合疑惑:“怀疑什么?莫非那兵书有问题,是什么书?” 刘异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回答: “《卫公兵法》” 所以小割割才不肯透露是什么书,怕他进而猜忌节度使刘沔。 卢平轻轻颔首,赞许道: “李靖李药师李卫公,他是大唐战神,学习他的兵法有何奇怪?” “是啊,这种爆款书人手一本都不会惹人怀疑,是以最方便传递信息。” 卢平脸色平静,说道:“信息?老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刘异呵呵呵无奈自嘲。 “我在笑那刘三藏愚蠢,他以为是靠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第三方村子参战,殊不知早就有人在他之前蛊惑了那村长家的二儿子。” 刘异之前也曾奇怪,为何注吾合素谋反准备的那么充分。 现在看来不仅非一日之功,甚至可能不是一年之功。 刘异不知道卢平这盘棋到底下了多久,但自己肯定无意中帮他落下了最后一子。 给卢平传消息的是注吾合素,只有黠戛斯人叫自己刘三藏。 注吾合素接到阖馺人头后第一时间就用鹰隼将羊皮送到了卢平手里。 卢平要达到的目的该与自己一样,给回鹘制造混乱,使其衰落。 然后通过黠戛斯人的手灭掉回鹘。 刘异想通后,有些唏嘘。 卢平虽勾结外族,他还真没办法定义卢平叛国。 他俩做的其实是一码事。 他是只勾结黠戛斯人,还是顺便勾结了南诏,在下一盘更大的棋? 他不得而知。 这时,卢平目光直视刘异,语气中肯道: “听你讲这个故事,我倒感觉那刘三藏也算聪明人,就是有些不知进退。” “哦?说来听听。” “截止到他引第三方入局都没做错,但他不该信口开河,接纳隔壁村大批归降者。” 刘异知道卢平说的是嗢没斯兄弟的事。 “为何不该?” “他没算过自己家底,假如他自己村可用之兵远远大于对方归降人数,那自然不怕,若非如此,那便是养虎为患,那些降卒早晚会成为他们村的麻烦。” 刘异皱眉,他终于知道郭樊想杀他的原因了。 他若死了,这个空头支票当然不作数,嗢没斯兄弟那十万人将被迫加入草原混战。 直到最后,几方都消耗到无力再与大唐抗衡,这才是卢平想要的结果。 卢平甚至不希望朝廷知道嗢没斯兄弟有意归附大唐。 所以他们一回城,郭樊审都没审,就要灭了他们的口。 刘异恍然,原来是这样。 果然,能做到高层将领的人,都不是傻子。 但刘异并不完全认同。 “你对伟大的农耕文明不自信啊,据我所知三大文明中只有农耕文明包容性最好,从游牧过渡到农耕,人的性格会随之变得平和,与一村而言降卒太多是隐患,与一城一州而言,他们就是弱势的稀有品种了。” “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一国之运,岂能将赌注下在他人身上?” 刘异挑挑眉嗤笑:“我们不是在谈村子吗?” 卢平被他气得不再说话。 刘异有件事始终想不通,这种以身入局,恨不得胜天半子的谋士,怎么会参与绑小姑娘的缺德事? 不该呀! 既然自己已经入局了,就不能置之不理。 “卢副使批评刘三藏不知天高地厚,我觉得很有道理。刘三藏回到村子后,发现村内一些长老偷偷干贩卖人口的勾当,你说他是该直接揍死这群狗娘养的,还是该找个能评理的地方说道说道?” 卢平沉默片刻,长长叹息一声。 他转身对吐突士晔说:“子修,你去我书房将案牍上的黑匣子取来。” 吐突士晔看向刘异。 这俩人云里雾里说了半天,他有点懵,又插不上话,但能感觉两人什么事谈崩了。 卢平明显想将自己支走,他有点担心刘异。 刘异拍拍小割割手臂,小声安慰:“无事,你去吧。” 吐突士晔出去后,卢平阴沉着脸看向刘异问: “你抓了林鸥?” 刘异轻笑,看来要打明牌了。 “没错,还拿到了他的供词。他指证郭樊是绑架胡人少女的主谋。” 卢平皱眉:“我早劝过郭樊,不该用林鸥那种小人。” “我以为你会继续否认,说林鸥诬蔑你们?” “哼,做就做了,有何不敢认?你以为维持一方藩镇安稳全靠战场拼杀吗?如今朝局混乱,稍有不慎,就会沦为党争牺牲品。郭樊之前利用林鸥绑架草原人,是为振武军疏通贿赂朝臣,但林鸥胆大妄为,敢以此牟利,竟将手伸到振武城内,我们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刘异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的意思振武城外的草原少女就可以肆意抓捕?” “你可知我为何支走吐突士晔?” “因为他也是胡人?” “不错,刘异,你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切不可对异族怀有妇人之仁,对嗢没斯兄弟是,对那些异族女人也是,你太心慈了。” 刘异没吭声。 屁心慈,我只是不喜欢这种龌龊事。 还是那句话,自愿下海的,我把她们当成事业女性对待,但强迫别人就是下贱。 跟民族甚至跟性别无关,但刘异懒得解释。 “你就当我心慈好了,我件事你看怎么了吧,如果我不满意,掀的不只是桌子,会掀整座城。” 他是个传统的人,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可以,但拐卖妇女儿童不行。 第266章 沉重的礼物 吐突士晔取黑匣子回来时,发现卢平和刘异在各自赏花,互不理睬。 也不知道是谈崩了,还是谈和了。 他将匣子递给卢平。 卢平没接,和煦道:“这匣子里的东西是要给你的。” 吐突士晔疑惑,打开匣子。 里面赫然放着一本书:《卫公兵法》 《卫公兵法》颇受各族推崇,有许多版本。 每版内容虽一样,但书的页数与字体大小都有差异,并不是每一本都是羊皮密码的母本。 卢平他们用的这套《卫公兵法》更是找人特意刻版重排的。 吐突士晔捧着匣子的手微微颤抖,感觉沉甸甸难以负荷。 刘异见到他俩这一幕嘴唇浅笑,默默转身离开。 他到花圃外面等吐突士晔。 刘异轻轻嗤笑,没想到卢平竟是节度使刘沔的谋士。 整件事刘沔显然是知情的。 说实话,刘异有点恨不起来这位节度使。 就像太和公主说的,多数为军者都是好战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的显赫威名只能靠战争成就。 他过去曾以为刘沔肯定也是这种人,否则这位仆射怎会一路晋升,节节攀高。 如今看来,自己可能浅薄了。 刘沔和卢平为保护大唐免受战争,从很早就开始默默对付狼心野心的回鹘。 你能批评卢平是狭隘的民族主义者,对外族没有同情心,却不能怀疑他对大唐的忠诚。 他刚刚问过卢平,到底有没有勾结南诏。 卢平回答得很坦然:表面有。 他通过南诏人的手间接控制回鹘才不会引起他们猜忌,否则他如何知道掘罗勿早就想入侵大唐。 放李老海出城,即便刘异没有追过去,让他把赞布带到库里台,也影响不到局势。 他们在室韦酋长那边早准备了釜底抽薪的策略。 只要掘罗勿敢联合室韦,中途必遭室韦背叛,此举只会加速回鹘灭亡。 与卢平聊完后,刘异忽然感觉自己跟吐突士晔都是傻子。 被几个老谋深算的糟老头子算计了。 奇怪的是,被告知真相后,他竟然有点高兴。 替振武军高兴。 自己是傻子,总比振武军最高统帅是傻子强。 刘异站在花圃外面嘴角微微上翘,忍不住阵阵发笑。 笑着笑着,他的面前飘过几朵柳絮一样的白色冰晶。 刘异抬起手臂接到一朵,发现是六瓣的。 他仰头凝望天空。 细小的雪花如同轻柔的绒毛,正零零落落、飘飘悠悠落下。 渐渐的,花瓣变大,变得稠密。 它们如同玉树琼花,一团团,一簇簇,漫天飞舞,像蝴蝶一样从苍穹翩翩而下。 刘异闭上眼睛,默默感受雪花温柔地轻抚面颊,倾听着它们飞舞过程中的浅浅吟唱。 那是来自遥远天际的美妙乐章。 当他再睁开眼时,天地万物已经披裹上淡淡白纱。 刘异猛地深呼吸一口,任沁人心脾的冷空气在胸腔里回荡。 “今年的雪有点迟,但又好像很及时。” 刘异自顾自轻笑。 这时,吐突士晔从花圃出来。 他隔着漫天飞雪与刘异对望。 刘异发现小割割眼圈红了。 他走过去,拍着吐突士晔肩膀安慰。 “恭喜你,从此彻底融入振武军了。” “卢伯父说,前任监军张成想给朝廷上密奏,言说仆射破坏两国邦交之事,被郭樊知道后就有了那盆花。” 刘异点头。 “从张成的角度,他也未必做错了。张成一来目光没那么长远,二来他不是久经沙场之人,理解不了边关统帅的心境。刘沔辛苦把你弄过来,就是不想再发生张成的悲剧。” “你不刚从军一年吗?为何你就能理解?” 刘异轻笑,他没法告诉小割割,自己上辈子算是军士迷。 他听过一句最感动的话是: “为将者最大的仁慈,就是让士兵在战场上少死几个,这才是军人的人道。” 所以他理解刘沔和卢平。 这种领导比只知道奋勇杀敌和固守城池的统帅好上太多。 吐突士晔问道:“你不记恨他们吗,他们曾要杀你?” 刘异反问:“你不记恨吗?你真的差点死掉。” 吐突士晔摇摇头。 “卢伯父说那是郭樊自作主张,他们事前并不知情。仆射若真想杀我,就不会在我昏迷期间为我找那么多医师和良药,王初说仆射亲自守了我三天。” “小割割,你真像耶稣诶。” 刘异认为这件事虽然未必是刘沔主导,但要说他完全不知情,那他也不配做节度使了。 刘沔对吐突士晔的感情可能是矛盾的。 所幸他们最终选择拉小割割入局,将那本兵书直接赠送给他。 是交给朝廷,还是站在振武军这边,让小割割自己选。 第267章 初雪的欢愉 刘异如今在军中彻底放飞自我,可以随便进出军营,想啥时候回家都成。 刘沔对他就一个原则,只要不再整幺蛾子,怎么地都行。 傍晚时分,刘异和张鼠牵着豹扑往家走,还没出军营就被人喊住。 “刘异,你要带豹扑去哪遛?” 刘异不用回头,听声就知道是本命贱人周舟。 他假装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周舟拄着拐杖紧赶慢赶终于倒腾到他旁边。 “今天下雪,我从叔父那要了两坛好酒,咱哥仨找地方喝一杯去?” 张鼠:“我要回家,初雪该陪伴家人。” 刘异:“刘子曰:张子说的对。” 周舟:“听说你们搬到阿史那邸了?我一直想去那里参观,之前去过几次,突厥人都不让进。” 张鼠:“你真的不应该气馁。” 刘异:“而是该死了这条心。” 兄弟俩配合默契,击掌而笑。 周舟被怼习惯了,毫不在意,他嬉皮笑脸地问: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们想邀请我去你家作客,而你们自己不好意思说出口?” 张鼠:“有这种可能,我脑子坏掉了。” 刘异:“加1,我们俩脑子一起坏掉了。” 周舟:“喂,刘贱人,你至于如此绝情吗?上次在牙帐,我叔父是不是替你说话了?那可是我去求的。” 刘异翻个白眼。 “我求你帮我了?” “唉,你怎么能过河拆桥呀。” 刘异和张鼠继续往前走,周舟驻足,佯装哀嚎。 “偷了我的踏白队长不算,你还处处欺负我,冷落我,辜负我,抛弃我……” 刘异皱眉无奈地转回身。 槽,这小子说得咋这暧昧? 是想玉石俱焚毁我名节吗? 他叹口气大喊: “周贱贱,你他娘滴给我死过来,三条腿的还不如我两条腿的走得快。” 周舟闻言停止哀嚎,乐得跟朵花一样,屁颠屁颠追到刘异身边。 他们仨一起往前走。 刘异边走边嫌弃: “槽,你几步走得比日本艺伎游街都慢,等你走到我家,我都八十岁了。” “刘贱人,咱骑马吧?” “逆子,你的酒呢?你回去拿酒,耗子去牵马,我去叫小割割。” 半个时辰后,刘异、张鼠、周舟、吐突士晔在军营大门口集合。 他们骑着马,驮着酒和吐突士晔从大厨那要来的四只烤兔,出发去刘异家。 傻狗豹扑跟着马屁股,在后边跑。 他们到达阿史那邸时,天色将暮。 推开院门进去后,看见广阔的宅院里遍地雪白,亭台楼阁披挂银装。 本来光秃秃的榆树,现在琼枝玉叶上绽放绒花,看着粉装玉砌。 周舟和吐突士晔见到如此美景,忍不住抒发胸臆。 周舟:“豁,这雪!豁,这树!豁,这大院!” 小割割:“胡风吹朔雪,千里度龙山。集君瑶台上,飞舞两楹前。” 刘异看着他们俩摇头嗤笑。 他感受到了人类文化水平的参差。 阿史那邸不是只有一所房子,是有十多栋。 郑宸、孙艳艳和密歇,她们占了一栋最奢华的,方便享受。 刘奇和公孙笔,他们要了一栋采光最好的,方便读书。 江小白、毛台和第五甲,他们仨住进一栋最宽敞的,方便打架。 自从搬过来,八口人开始统一开火做饭。 他们厨艺水平不相伯仲,都巨难吃,谁也别嫌谁。 幸好孙艳艳开的【玄云酒肆】里请了厨师,她偶尔会往家带成品菜。 今日初雪,她带回了厨子炖好的羊肉、牛肉和整鸡,另外还给江小白带了两盘素菜和一坛松花酒。 此刻八口人齐聚在主屋大堂,正准备开饭。 特殊定制的大长条桌子上,已摆满碗筷和菜肴。 桌子两侧的火盆里,炭火燃烧得正旺,整个屋子都暖融融。 郑宸抄起筷子时,忽然感慨: “可惜异兄长不在,否则一定会更加热闹。” 一旁的孙艳艳哼了一声。 “耗子那没良心的,上次回来还是搬家那天,唉,也不知道他今天能不能吃到肉。” 门口一个声音接到:“娘子就这么想念我?” 郑宸、孙艳艳、密歇、刘奇和公孙笔惊喜望着门口。 江小白、毛台和第五甲表现得很淡定,他们真装不出惊喜,因为早听到声了。 孙艳艳看见张鼠先是一乐,随后佯装板起脸。 “谁想你了。” 张鼠笑呵呵走过去,将两只手掌贴在她脸颊上。 “是我想娘子了。” “凉。”孙艳艳握住他冷冰冰的手,拉着他到身边坐下,责怪道:“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早知道给你准备你爱吃的驴肉。” 周舟是喜欢凑热闹的跳脱性子,尽管里面这些人他谁都不认识,却很自来熟。 他抱着两坛酒打招呼: “哎妈,这是食几吗?这么大能坐十几个人,真好,加我们四个也能坐得下。” 吐突士晔在地牢营救异族少女时,与毛台他们见过,因此不算陌生。 他提着食盒礼貌道:“冒昧前来,打扰了。” 刘异揽着他肩膀:“冒昧什么,房子都是你提供的。” 然后,所有人立刻进入状态,参与乔迁后最顶的趴。 拿凳子,取盘子,添筷子,挪位置。 所有人重新排列组合,六对六。 一通折腾后,三对小情侣们挨着坐在饭桌一侧。 对面是光棍公孙笔、江小白、第五甲、周舟、吐突士晔和伪光棍刘奇。 周舟带的酒是浔阳的瓮头春,江小白对此很满意。 众人大快朵颐期间,偶尔会丢几块骨头肉渣投喂桌底下的刘大拿和豹扑。 俩神兽差点没因为一根鸡爪子反目成仇。 桌上并排坐着的三对情侣,张鼠给孙艳艳不断夹菜,将她伺候得跟女王一样。 毛台和密歇两人情窦初开,都只顾着自己吃。 相对而言,三个女子中属郑宸最温柔。 她不但给刘异布菜,还总含情脉脉望着他,眼神中有化不开的眷恋。 对面六条光棍狗粮吃得比菜都多。 正对着他俩的周舟同学终于受不了了。 “刘贱人,你从哪拐来这么好的小娘子,真让我嫉妒。” “想不通的事,你多照照镜子就懂了。” “滚,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 “你也去拐一个啊!” “没经验啊,上哪拐啊?” 刘异扫视对面六条光棍一眼,以过来人的口吻教育道: “我有五条建议给你们。” “放,快放。”男人们起哄。 “一,找个你真心喜欢的女人;二,找个真心喜欢你的女人,三,找个与你有共同语言的女人,四,找个愿意融入你家庭的女人。” 郑宸美滋滋地掰着指头数,嘻嘻,她感觉自己全中,百分百符合。 所有人追问:“那第五条呢?” 刘异神秘一笑。 “第五,不要让她们四个见面。” 男人们反应过来后哄堂大笑。 女人们反应过来后义愤填膺。 孙艳艳警告张鼠:“以后离他远点,容易学坏。” 张鼠呵笑:“小六一说笑呢,当真啊?” 密歇看着毛台问:“四个,会打架吧?” 毛台认真想想:“好像有点费钱,我的钱要留着盖道观。” 郑宸这时站起来追着刘异打。 “我让你胡说,再说一遍,你要娶几个娘子?” 刘异边跑边躲,求生欲很强地打补丁: “那是建议他们的,我肯定不这样。” 所有人又是一阵哄笑。 大貔貅大貔貅,喝白酒喝白酒…… 酒过三旬之后,多数人都已倒在桌上。 刘异望着他们摇头轻笑,随后笑容变得复杂。 他默默走出房间,站在屋外门口,任寒意侵袭全身。 刘异望着院子里静谧的雪景发呆。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他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推开,周舟从屋里走了出来。 刘异诧异:“你酒量这么好,竟然没醉?” 周舟缩着肩膀贱兮兮地笑。 “为了陪你。我今天碰见你时,就看出你有心事,到底怎么了?” 刘异惊讶,这小子是自己的蛔虫吗? 耗子都没发现,这小子竟看出来了。 刘异幽幽叹了口气。 “我在感受人心巨变的悲凉,你说是等闲变却故人心,还是人心本就易变呢?” 周舟骂了一句鸟地。 “刘贱人,你属于睡前原谅一切,醒后重计前嫌的小人,谁敢辜负你?” “还真有人敢。” 通过今天与卢平的对话,刘异无意中发现一件事: 身边有人背叛了自己。 注吾合素能把掘罗勿那边的消息告诉卢平,但自己与嗢没斯的约定,卢平是怎么知道的? 第268章 省略500字 早上刘异被一通狗叫哀嚎声吵醒。 刘大拿又把豹扑揍哭了。 刘异带着棺材板被掀开的愤怒,气势汹汹地起床,或称起炕。 他胡乱穿好衣裤,趿拉着鞋,抄起炕上的鸡毛掸子,冲出房间,屋里屋外追着刘大拿开打。 鸡飞狗跳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刘大拿的实力对得起他的暴力,逼疯刘异只需要一个刘大拿。 “老子要成为杀猫证道第一人。” “喵~喵!” 刘大拿一边回头叫骂,一边四处逃窜。 跑出屋子后,刘大拿急中生智,往后面一栋房子跑去。 刘异紧追不舍,跟着进入那栋房子。 他眼见刘大拿从门缝钻进前面一个房间,他想都没想直接推开门进去。 然后,他就跟雕塑一样原地愣住。 刘异看见一幅油画: 优雅而修长的脖颈,毫无瑕疵,像白天鹅; 锁骨线条柔美,像天然的艺术品; 肌肤胜雪,浑身白瓷一样。 丝滑的衣服正从香肩上滑落; 再往下…… (省略500字,诸公自行脑补) …… 刘异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鼻下流出两行黏糊糊的热液。 下一秒,郑宸放声尖叫。 “啊……” 她赶紧双手捂脸,怒吼:“出去,我在换衣服。” 刘异抿嘴,心想要不要考虑换个媳妇? 这智商会影响下一代吧? 你捂脸我就不知道你是谁了吗? 他淡定地擦掉鼻血,默默退出房间,站在门口守卫。 他嘴角露出类似西门大官人一样的奸笑,心里忽然就原谅刘大拿了。 总算没白养这死猫一场。 过了一会,郑宸穿戴整齐抱着刘大拿走出来。 她眼神闪躲,小声说: “我……我知道异兄长不是有意的。” 刘异一本正经严肃回道: “当然,我岂是那种好色之徒。” 他走到郑宸近前,以只有她才能听见的小声说: “现在我终于相信,重逢那日你说被我气到胸疼,看来是真的。” 这小妞估计是电鳗投胎的,刚刚漏电差点电死他。 郑宸反应过来后,举起小拳拳狠狠捶了刘异右臂两下,羞得满脸通红,转身跑回房里。 这时,张鼠从孙艳艳房里衣衫不整地走出来。 他睡眼朦胧地问:“小六一,你昨晚也睡这了?” 刘异遗憾耸耸肩。 “跟你这种未婚享受已婚待遇的比不了,对了,你跟三当家什么时候办事啊?” “艳艳想过年的时候简单摆几桌酒,请兄弟们来家里热闹热闹,顺便做个见证,你和郑宸呢?” 此刻,郑宸正趴在屋内门口偷听。 刘异答道:“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可我这次深陷梦境拔不出来了。” 他们俩属于100%不适合对方,却用了200%的努力去爱,他认了。 “那就娶了她啊!” “急不得,我前几天刚托人给荥阳送了封信,再不通知她家里,估计郑氏就要急疯了。” 他知道与郑宸之间要面对的困难很多,但他这次不想再放手。 别的情侣,‘父母之命’后面,接的是‘媒妁之言’。 他和郑宸,‘父母之命’后面,接的是‘不共戴天’。 要娶郑宸,这事得先求得老爹的原谅。 至于郑家那边,能否瞒住一辈子,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若实在不行,他就只能拿出杀手锏。 张鼠过来撞了一下他肩膀。 “你跟郑宸和好这事,我想把消息告诉我二兄,省得他再自责。” 刘异点头:“我前阵给二兄写过信,咱以后寄信终于不用偷偷摸摸了。” “你给二兄寄信?我怎么不知道,什么内容?” 刘异神秘一笑:“不告诉你。” “也不知道七兄家生的是男是女,真想回去看看。” “耗子,要不我们卸甲吧?” “啊?才投军一年不让走吧?” “槽,你信不信若我们肯走,刘沔能让整个振武军敲锣打鼓欢送咱。” “真的假的?” 小哥俩例行没营养的臭贫,勾肩搭背地走出房子。 郑宸气得在屋里狠狠捶了一下房门。 “到底也没说何时肯娶我,哼!!!” 阿史那邸空房子很多,昨晚周舟和吐突士晔也睡在这里。 所有人集体用早餐的时候,刘异没坐在郑宸旁边,却跟周舟坐在一起。 吃饭中间两人窃窃私语,聊得异常热络。 此举惹得张鼠有些吃味。 “小六一,你啥时候跟周贱贱这么好了?” 周舟隔着刘异看向张鼠。 “他哪跟我好了?他是在指使我干活。” “六一,啥活你九兄不能做,非得用这贱人?” 周舟揪块胡饼丢向张鼠。 “滚,你才是贱人呢,你个死耗子,死远点。” 他们仨曾在一个踏白小队待过,彼此很熟。 孙艳艳微蹙娥眉,扭头问:“你在咒谁的夫君死?” 周舟立马回想起这娘们的恐怖飞刀,当时怂了。 张鼠憋笑,狐假虎威对周舟挑眉挑衅。 刘异又跟周舟小声嘀咕几句,这才转身揽过另一侧好兄弟的肩膀。 “你做正房的要有风度,何必跟这些妾计较?” 张鼠、周舟异口同声:“滚。” “谁是你正房?” “谁是你的妾?” 对面郑宸故作苦瓜脸质问:“那我是啥?” 刘异信誓旦旦:“等我休了耗子就娶你。” 郑宸也撕了块胡饼丢他。 “我不做续弦。” “那做姘头?” “我打死你……” 无妻徒刑六人组又吃了波狗粮。 饭后刘异他们四人带着豹扑骑马回振武军。 进入军营后,周舟要去点卯,张鼠要去马厩拴马,只有刘异和吐突士晔结伴往大帐的方向走。 沿途他俩听见不止一伙士兵在闲聊八卦。 “知道吗?昨夜西城永明酒肆闯入了一伙歹人,咱军同节度副使陶之然和申未正好在那里饮酒,不幸被歹人误杀。” “啧啧,肯定是胡人干的。不过他俩不是最倒霉的,听说歹人逃跑时刚好撞上换职休沐的城门校尉王都,王校尉与那伙人恶斗了两百多个回合,最后身中十一刀,送医馆路上就断气了。” “我怎么听说是十三刀?” “真的假的?” “如果是假的,我希望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希望加大力度。” “为何啊?” “我家人去年来看我,过城门时被王都他们刁难过,这事我一直记着。” “你们说振武军最近是不是犯太岁啊?先是林掌书记嫖到失联,现在军中又接连损失三位将官,听说昨天郭司马还摔断了腿。” “啊?这事我没听说,严不严重啊?” “……” 刘异与这些人擦肩而过,并没有停留。 刘异知道这是卢平给他的交代。 他不是救世主,管不了那些已经被变卖的少女。 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 他回营帐时,发现陈平又出去找架打了。 米童作为拉拉队长,又跟去助威拱火了。 王二宝和陶晓去了踏白第八队找朋友玩,此刻屋里只有古乐在。 古乐正在缝补露洞裆裤。 这个奇葩,没将裤子脱下来,他是穿着裤子缝针。 第269章 谁是内鬼 见刘异进来,古乐招呼: “队长,你还没到,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我脚这么臭吗?” “不,你刚刚吹口哨了。” 刘异走过去,摸着下巴发出疑问: “你这样直接缝,会短一块吧,不担心夹鸟吗?” 古乐一本正经回道:“没关系的,小鸟依人。” 刘异忍不住捂脸狂笑,你牛掰。 古乐也跟着嘿嘿一通乐。 刘异看着他专注的样子,忽然若有所思。 “校长,咱们队所有人中,除了耗子,属你最听话。” 古乐用牙咬掉线头,提好裤子,一边系腰带一边回: “大家都说我笨,我是笨,可我知道听聪明人的肯定没错。” 刘异揽着他的肩膀说:“聪明人想让你帮忙送一封信。” “送去哪?” “天德军,交给韦监军的人。” 古乐没丝毫质疑,直接站起身,问: “信在哪,我马上去送。” 刘异笑着压他坐回去。 “不急,你明早再出城,由南门走。记住,这件事关乎我的生死,不能告诉任何人。” 古乐疑惑:“连耗子都不能说?” 刘异轻轻颔首,再次强调:“谁都不能说,否则我会死的。” 古乐郑重地跟着点头,“嗯,我知道了。” 王二宝、陶晓和米童回来时,刘异如法炮制。 第二天早晨,张鼠醒来,发现营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他当时惊了,这是集体出操忘了通知他? 人呢? 他匆匆忙忙起床,刘异从外面提水进来。 “小六一,咱队人呢?活见鬼了,这群禽兽啥时候起这么早过?” “我让陈平去打饭了。” “其他人呢?” “都去送信了。” “送何信?”张鼠迷惑。 刘异嘴角阴笑。 他让王二宝、陶晓、古乐和米童,从四个城门出城,分别去送一封信。 刘异他们现在的住所之前是陆柄的大帐。 这所房子不仅冬暖夏凉,还异常宽敞。 陆柄留下来的旧案牍,如今被他们当成桌子用。 晚上,米童、陶晓、古乐和王二宝四人先后回营。 他们每个人进门都是一阵惊呼。 “哇!太香了。” 大帐中央的案牍上摆满了各式美食。 鸡鸭猪羊,应有尽有,还有两坛酒。 古乐惊叹:“今什么日子,哪搞这么多菜?” 王二宝补充:“竟然还有酒。” 陶晓:“以后谁再跟我说从军苦,我跟谁急。” 米童:“怪了,今天是有什么喜事吗?” 刘异招呼所有人坐下。 “今天我们要为一个兄弟送行。” 所有人诧异:“送行?” 陈平疑惑:“谁要走吗?” 张鼠也微微诧异,今天刘异准备吃食时,他就感觉怪怪的。 不年不节的庆祝什么呢? 米童、陶晓、古乐和王二宝,在外面跑了一天,此刻见到酒菜,吃就对了,管它什么原因。 所有人动筷子后,刘异挨个给兄弟们斟酒。 他特意挨着陈平坐下,拍着陈平的肩膀说: “平头哥,我对不住你。” 刘异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说得陈平一愣。 “队长,怎么了?” 刘异直视陈平的眼睛问: “你知道当时追李老海时,我为何独独让你送吐突士晔回振武城吗?” “不是说让我保护监军吗?” 刘异脸上隐隐浮现出一丝愧疚神态。 “我阿耶曾指出我有一致命弱点,就是只知道防范强大的敌人,却疏于戒备弱者和普通人,我一直铭记阿耶的教诲,时刻提醒自己改掉这个毛病。” 陈平听得有点懵。 “队长,你是何意啊?” “当时我认为若没有你去羊头馆惹事,我们就不会撞上小割割密会回鹘人,之后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我承认我当时疑心你了,所以才命你提前返回。” “……” 陈平脸色有些尴尬,懊恼道:“队长,我……” 刘异拍拍他,继续道: “我们返回振武城被郭樊刁难那天,我当时交给你那封信时,我就知道自己怀疑错了,谢谢你没有辜负我的信任。” 陈平皱眉饮下杯中酒,忏悔道: “仔细想想,这一切的麻烦还真是我惹出来的,是我对不起兄弟们。” 刘异摇头:“你先不要自责,因为包括我和你自己在内,我们所有人都错怪你了。” “哦?” 其他人与陈平一样,全是问号脸。 他们感觉今晚刘异话里有话,听上去玄之又玄。 这时,刘异从案牍下掏出四个信笺。 王二宝、陶晓、古乐和米童疑惑看向信笺封皮,这么眼熟呢? “这……” 刘异平静道:“我分别让你们四人去天德军送信,送的就是这四封。” 陶晓惊讶:“我们四人全是去送信的?” 他回来时在军营门口碰见王二宝。 王二宝说自己刚从青楼回来,他则编借口帮老乡买东西去了。 因为刘异曾叮嘱他们,送信的事不许告诉任何人。 米童皱眉疑惑:“队长,可这些信怎么又回到你手中了?” 至少他送的那封,确实交给了丰州的一名接头士兵啊。 刘异解释:“因为今天跟你们接头的人,根本不是天德军,是周舟找休沐牙兵扮的,我给你们准备的是普通战马,却让牙兵骑了大宛驹,所以他们回来得比你们快。” 古乐疑惑不解:“队长,你为何要如此?” “为了找出是谁出卖了我们。” “出卖?” “那天我们刚进城就差点被郭樊绞杀,因为你们中有人做了郭樊的细作。” 小伙伴们彼此对视,感觉不可思议。 大家可都是同吃同住,共过生死的,怎么可能出卖兄弟? 陈平这时突然变聪明起来,疑惑道: “不可能吧,那天你们可全都上了绞刑架啊?” 刘异凄然一笑: “所以那天有一个人的绞绳应该是活结,如果你没有及时赶来,他也不会死,那时你将是我们中唯一亲眼见证谁是叛徒的人。” 小伙们集体惊悚了。 你以为的兄弟,是同生共死。 实际上的兄弟,是你死我活。 第270章 你好,犹大 “信是假的?”米童问。 “让你们往天德军送信,背叛的人必然会担心我对他背后的主子不利,肯定会打开信件偷看,如今这三封信中确实有一封被拆开过。” 古乐憨憨的脸上堆起疑惑。 “队长,假如拆开后再原样封回去,你如何知道信被拆过?” “昨日我去副大使的花圃参观,走时顺手薅了几株药草。你们送出去这四封信的信纸都被我用大豕草的汁液涂抹过,一旦沾染皮肤,手指就会被灼伤起麻疹。按时间现在药效已经发作,我刚才斟酒时,特意看过你们每个人的手。” 古乐伸出自己的双手查看,发现粗糙的手掌上啥都没有。 过一秒,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又没偷看,紧张个屁。 陶晓和米童也伸出双手反复检查,他们主要怕信封沾染上草药。 只有王二宝眼观鼻、鼻观口,岿然不动,冷静得一反常态。 刘异目光深沉注视坐自己对面这人。 “二宝,那封信你既已看过,该知道内容是我劝你离开,不要再回来,为何还敢回来?” 小伙们集体睁大双眼,扭头,齐刷刷看向王二宝。 陈平:“二宝,是你?” 古乐:“怎么可能是二宝,是不是搞错了?” 米童:“对啊,二宝在草原上中过箭,差点死掉,怎么会是他出卖大家?” 陶晓:“二宝,你快跟队长解释……说不是你。” 面对小伙伴们的连声质问,王二宝凄然苦笑。 他坦然回视刘异。 “当我发现那封信是写给我的,我就知道自己暴露了,但我还是把他交给了那名接头人。之后我有想过一走了之,可又想起你今天送我出北门时,说等我回来喝酒,不知为何我跑到半路鬼使神差的掉头,又进了振武城。” 与王二宝关系最好的陶晓,就坐在他右手边。 陶晓揪着王二宝的前襟衣服将他提起来,狂吼着质问: “你疯了吗?真是你出卖大家?到底为什么? 王二宝嘿嘿发笑,圆乎乎的脸上笑得很凄苦,比哭还难看。 他转头看向刘异,诚恳问道: “队长,让我死个明白,你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刘异眼眸中忽然有几丝伤感。 “不要怪我性格多疑,你们跟着我,我要为多数兄弟的命负责。我不仅怀疑过陈平,也怀疑过米童,因为陈平每次搞事都是他煽风点火的杰作,包括羊头馆那次。” 坐最边上的米童同学听见被点名,脸色有点尴尬。 他咬着嘴唇小声说:“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 陈平拍着他肩膀安慰:“是我的问题,不关你事。” 张鼠插话:“槽,你俩一对惹祸精,还谦虚上了。” 陈平和米童吐了吐舌头。 刘异看着米童对众人解释: “在草原米童保护密歇那次,让我知道他不可能是叛徒。我们都知道米童并不喜欢密歇,平时属他怼密歇最多,但危机时刻,他能挡在密歇前面独自对战观音奴,这种人怎么可能出卖兄弟?” 米童被夸得有点不好意,他骚骚脑袋,呵呵尬笑: “当时没想那么多,总不能让一个女流死在我前面吧。” 王二宝自嘲苦笑:“你是通过排除的方法锁定我?这么说我一直在你怀疑名单上。” 刘异表情遗憾地轻轻颔首。 卢平的话只是让他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我最不希望是你,因为如果是你,就证明对方早就盯上我们,这个阴谋的布局时间更长。” 张鼠不解问道:“六一,为何是二宝就更长?” 刘异语气沉重地回答: “你们忘了八月初一,我们从城外侦查回来那天,为何会去【玄云酒肆】?” 米童脱口而出:“当天为了去接二宝,因为他一直留在【玄云酒肆】哭泣不止。” 这时,所有人都回想起来最初的因果,他们此刻恍然大悟。 陶晓觉得不可思议,他抓着王二宝的肩膀质问: “你从那么早就开始算计我们?那段时间你的眼泪,你的伤心都是假的?” 王二宝摇头否认。 “桃娘舍弃我是真的,但我坚持去【玄云酒肆】等你们也确实是早就算好的,我知道平头哥到那附近一定会去哈耶羊头馆,我也知道监军会在那里密会回鹘人。” 听到这句,小伙伴们集体崩溃了,个个义愤填膺。 陶晓直接祭出一记左勾拳,拳到半空却被米童拦下。 “先别打,听他说完。” 米童拧眉看向二宝问: “我就想知道,你到底为何出卖大家?” 王二宝的目光一一从刘异、张鼠、米童、陶晓、古乐、陈平脸上扫过。 他的视线最后重新定格在刘异脸上。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能退役,为了能卸甲,为了早点回家。”王二宝愤怒地吼道,“我早受够了,我在振武军整整待了七年,七年啊,你们谁有我待的时间长?” “就为这?” “对,就为回家。” 刘异抱着肩膀问:“郭樊答应你,做他的眼线就让你退役?” “是,开始我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郭樊只想找几个兵癞子破坏监军与回鹘人密谈,若论名声,踏白军第九队是公认的兵渣滓,所以他才会盯上我们。” 张鼠不解问道:“监军不是代表大唐与回鹘密谈吗,郭樊为何想破坏?” 刘异知道原因。 朝廷派吐突士晔密谈是想帮太和公主重新扶持一位新可汗。 但刘沔和卢平不想他们会谈成功。 他们不在乎单独一位可汗是否亲唐。 他们要的是潜在敌人彻底消失,要的是大唐万世安宁。 所以他们并不希望大唐在回鹘扶持什么新势力。 刘异问:“郭樊怎么想的不重要,二宝,重要是你怎么想的,拿兄弟们的命换你一个回家名额,你也做得出来。” 第271章 谁在那? 王二宝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开始汹涌泛滥。 他平时是个极爱哭的怂包,今天一直忍着,此刻再也绷不住。 他呜咽着回道: “我们都料错了,郭樊以为陈平破坏了监军密会,这件事会到此结束,之后军中会对我们从轻发落,责仗后赶出振武军,我也可以归家。他没想到队长能凭一己之力救下全队,之后更是帮助吐突监军追查到李老海,最后还追去回鹘,搅得整个草原天翻地覆。” “于是你就继续当郭樊的眼线?” “我没的选,否则他让我直接杀掉你们,我想想还是当细作吧。” 刘异被气笑了,乳腺都笑通了。 “你的脑子都没花生米仁大吧?非得从两坨屎中选着吃?现在结冰了,你咋不去舔零糖零卡的大铁门呢?” 陶晓这次终于忍不住,一套天马流星锤直接轰王二宝肚子上。 “鸟地,别人都叫咱俩逃跑大师,现在我以跟你齐名为耻。我们可以不愿意当兵,但你怎么能擅自替其他人做决定,让大家全体退役?” 王二宝吃痛弓腰,疼得冷汗连连。 米童越看他越气,也开始用肢体语言表达友情,飞起一脚踹在王二宝膝弯处,将他踢跪到地上。 “你有没有想过,郭樊若不信守承诺呢?我们还有卸甲的机会吗?当时陆柄给我们定的罪名可是细作,是要被斩首的大罪,亏得队长机敏,才让咱们逃过一劫。” 王二宝呜咽回道: “我知道错了,在大家被绑到绞刑架上时,我就知道自己错了。我不知道那日我的绞绳是否为活结,但若你们身死,我决不会独活。” 张鼠以饱满的热情走过去,用手掌跟王二宝的脸蛋热烈碰撞,啪啪脆响,加麻加辣加到极致。 “槽,竟整没用的,你死顶个屁用,我们能活过来吗?” 坟围感拉满的情况下,王二宝被整形得阎值不错。 古乐本也想表达一下热情,可他看了看自己沙包大的拳头,想想又算了。 再打下去,这小子要被揍死了。 陈平是上次草原行动的留守儿童,没被绑上过绞刑架,他对王二宝的怒气不像其他人那样汹涌,只默默皱眉看着。 王二宝被小哥几个揍了这么久,嘴唇都咬出血了都没敢哀嚎出声。 刘异咳嗽了几声制止张鼠、米童和陶晓继续板子炒腊肉。 王二宝刚才还白白嫩嫩的脸,现在变得姹紫嫣红,老惨了。 刘异看着对面的鼻青脸肿,郑重说道: “我在信中警告过你,你若敢回来,恐怕要面对死亡。我这人主张小事民主,大事专制,对于杀不杀你这件小事,咱们民主表决。” “啥民族?”张鼠问。 “就是咱们队七个人,无记名投票决定王二宝的生死。” 米童奇怪:“七个人?” “王二宝还没死呢,现在他还是咱队的,允许他给自己投一票。” 陶晓感激地看着刘异,这等于增加了王二宝活下去的几率。 老实说他气归气,但揍了二宝一顿,气已消了大半。 他并不希望二宝死。 张鼠给每人发了一张纸,只需要在上面写符号就行。 陶晓在唱票的时候,跟那天上绞刑架一样紧张。 每念一个x,都代表王二宝离死亡更近一步。 当七票全部唱完,大家发现结果是五√二x时,每个人心里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王二宝五彩斑斓的脸上写满震惊。 “你们都投了我活?” 陶晓怼道:“你高兴什么?投叉的那两票代表我们剩余的愤怒。” “可那两票中有一票是我自己投的。” 陶晓气得又给他一拳。 “你他娘地真缺心眼吗,还敢投自己死?万一再多两个人投叉,加上你自己缺心眼的一票,你就真死定了。” 古乐摸摸脑袋:“敢情只有一票投叉啊。” 刘异发出一声冷笑:“敢情只有我投了叉啊。” 所有人畏惧地看向队长,这时他们才真实感觉到刘异的恐怖和绝情。 原来队长真想让二宝死啊。 刘异站起身,目光阴冷看向王二宝。 “这次你没死是他们心软救了你,但你必须离开小队,因为我从不原谅。” “队长……” “以后别叫我队长了,受用不起。” 其他人谁也不敢劝,也不想劝。 他们知道如果王二宝不离开,以后也很难跟众人相处。 王二宝收拾东西的时候,刘异走出营帐,想透透气。 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知道是张鼠。 他放心地往好兄弟身上一靠,伪装的坚强终于可以卸下。 张鼠勒了他脖子一下。 刘异夹着嗓子嗲声嗲气地撒娇:“死鬼,弄疼人家了。” 张鼠笑道:“你若真想让他死,就不会让大家一起表决,我家十郎还是善良的。” 刘异嘴角微微上翘。 他不会告诉任何人,那信纸除了用大豕草涂抹过,还被他下了毒。 他警告王二宝不要回来,是真心希望他死远点。 可王二宝既然在毒发前回来了,他也只能利用斟酒的机会把他的毒给解掉。 这个生门是王二宝自己选的。 他确实不善于原谅。 像老郭说的,你死不死啊,总劝别人原谅。 如果自己真死在绞刑架上,谁又能替他原谅呢? 整个大唐都要承受他家老头的怒火。 刘异和张鼠再回营帐时,王二宝已经不在了。 剩下的人已经没继续喝酒的心情,大家各怀心事,收拾收拾就躺下睡了。 子夜时分,刘异猛地睁开眼睛。 他在黑暗中静悄悄下地,摸黑穿好衣服。 将睡前准备好的东西揣在怀里,蹑手蹑脚离开营帐。 下雪之后,一般人走在雪地上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刘异练过洗髓后,身体轻得跟猫一样,一般人根本听不到他的脚步声。 他一路快速疾行,遇到巡逻兵,就将身体隐藏在附近营房的黑影里。 他在夜色中狂奔一刻钟左右,开始减速。 现在他右前方有一所很大的营帐,比他们如今住的那所营帐更有气势。 刘异将身体隐藏在一栋营房之后,他静静观察对面房子周围的动静。 现在那大帐门口有四名值守卫兵,他们正在搓手闲聊。 其中一人连着打了两个哈欠。 最左边一人不知讲了什么荤段子,另外三人开始猥琐淫笑。 刘异望了望天幕上的半阙玄月,感觉时间差不多了。 过一会,一队巡逻兵果然从对面营房门口经过。 刘异轻笑,他知道巡逻兵两次巡查之间的间隔,有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足够了。 待这队巡逻兵走过去后,刘异自腰后取出一根细管筒。 他朝对面连吹了四次。 那边营房门口的四名守卫一一倒下,没发出一点声响。 “振武军最大的问题,就是对内防范不够。” 刘异自黑暗中走出,在月光的照耀中走向那所营帐。 刘异进去后,发现里面空间很大,东西却不多。 他眼睛已经适应黑暗,在里面畅行无阻,很快便来到内室。 刘异嘴角上翘,笑着走向安睡在床榻上的男人。 那人好像有第六感一样,猛然间惊醒。 他望着床头的黑影颤声问道: “谁,谁在那?” 刘异呵呵轻笑。 “郭司马,晚上好啊!” 第272章 快剑司马 郭樊震惊,他忘不了这个声音……是刘异那个小兵痞。 他借着窗外的月光看见刘异手里握着一把闪耀寒光的大家伙。 ——是刀。 “你要做什么?” 刘异语气轻松回道:“听闻郭司马昨日摔断了腿,刘某特来探病啊!” 郭樊支撑身体坐起,嘴里同时发出一阵冷笑声。 “真搞不懂仆射和副使为何要忌惮你,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倒省了我一番功夫。” 下一秒,郭樊身上的被子飞起,朝刘异头上抛扔过来。 他翻身跳下床,双腿利落着地的同时抽出压在枕头下的宝剑。 仓啷一声,剑身出鞘,屋内又添一道寒光。 刘异轻笑,他对郭樊的腿完好无伤一点都不意外。 “看来给刘沔和卢平的忌惮还不够啊,他们竟让你弄虚作假糊弄我。” “依我看根本没必要弄虚作假,直接杀了你不就一了百了。” “有道理。” 太原郭氏以武传家,要不然郭子仪也难以在安史之乱中建立奇功。 郭家男儿都是自幼习武,个个身手了得,郭子仪还曾中过武状元。 这一代,郭樊在同辈中算是佼佼者,不然也不会刚过而立就能官居四品。 所以他刚才发现屋内闯入刺客时,喊都没喊。 堂堂郭家儿郎,杀个小贼何须外人帮忙? 他要亲手杀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兵渣滓。 此刻,郭樊带着凛冽杀气的一剑,向刘异脖颈刺出。 刘异手里握的兵器是一柄宽刃长刀。 是刘异绘图,他大哥亲手铸造。 这把刀不同于常见的唐刀样式。 唐军惯用的陌刀跟小日子的武士刀有几分相似,都是刀刃细窄,手柄狭长,光柄就有四尺。 刘异是个实用主义者,不喜欢那么长的手柄。 他这把刀前宽后窄,手柄仅一尺,其余六尺全是刀锋。 他给此刀起名‘胖子’。 郭樊的剑锋攻过来时,刘异右手架起‘胖子’刀背迎挡。 两件兵器在黑洞洞的房间里相撞,寒光如惊虹掣电。 刀光剑影中,金属碰撞声如烈马踏碎石,嘡嘡之音,震耳欲聋。 二十几个回合后,两人都暗暗心惊。 假如杀车宝臣那一刀没有让郭樊见识到刘异的实力,那他此刻终于发现,这小子竟是个高手。 他感觉刘异灵敏得像只幽灵。 速度快得像跳蚤,身体滑得像泥鳅。 关键是刘异动作时不带风,他的刀总是无声无息地就伸到你面前。 郭樊暗骂,谁特么告诉我他是兵渣滓的? 刘异也很诧异,他没想到郭樊的身手比他预料得还好。 经过两次洗髓后,他速度不比闪电侠慢多少。 在家里也就那三只怪物能接住他的招式,没想到今天遇到了第四个。 两人在黑暗中拆了两百多招还没分出胜负。 郭樊开始有点心急。 他决定祭出大招。 郭家有套独门剑法——千风破 这套剑法是从郭子仪的天命战戟招式中变化而来。 千风破一剑刺出后,不需要完全收力,依靠灵活转动手腕,在敌人反应过来前,接连快速刺出十一剑。 郭樊认为以快打快,刘异绝对接不下他的快剑十一式。 果然,刘异在接第六剑时,手慢了一步,右臂袖子被剑锋划开一个口子。 郭樊暗喜,这意味刘异已经跟不上他的速度了。 “接来下你就没这么走运了,我要切下你整条手臂。” “娘希匹,你手这么快,咋练的?” 郭樊的剑越出越快。 刘异的‘胖子’刚格开他上一剑,还未来得及撤回,刺向左胸的剑又到了。 郭樊知道这剑刘异将避无可避,出刀又来不及。 “你死期到了。” 下一秒,郭樊的剑尖即将刺入刘异心口。 下一秒,郭樊的剑尖却被一把寒光格开。 郭樊整个人都惊了。 这什么情况? 怎么可能? 在他愣神的这一秒,一把短剑架在他脖颈上。 郭樊不可置信。 “你……你可以双手用兵刃?” 他望着黑暗中手握两道寒光的少年,大受打击。 这是什么怪物? 他不是第一次遇到双手使兵刃的人,却是第一次遇到两只手都这么快的。 刘异发出嘿嘿嘿的奸笑。 “介绍一下,我这把剑叫‘小男孩’,这把刀叫‘胖子’。” “什么烂名字。” “名字虽平平无奇,却是配合使用,专对付贱人用的。” 刘异以剑胁迫郭樊重新坐回到床榻上。 他放下‘胖子’后,从腰间拔出三枚银针。 下一秒,三根针分别插在郭樊脑户、通天、玉枕三处大穴。 郭樊顿时浑身酸软,全身的力气一下子被卸掉。 “你竟还是名针师,是本司马之前小看你了。” 刘异在黑暗中发出闷笑声。 刘异找到房间里的油灯点燃,屋里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回到郭樊床边,认真道: “幸好你轻敌,否则我还真不容易擒住你。” 郭樊斜眼看他冷笑。 “擒住又如何,你敢杀我吗,你可知道我是谁?” 刘异配合地点点头。 “知道。你是郭氏第三房的次子,你曾祖郭子珪是郭子仪的亲弟弟,大唐的太皇太后是你没出五福的姑母。七年前你娶了河东裴氏西眷房的女子,你们婚后琴瑟和鸣、夫妻恩爱,育有三子,据说你娘子很贤淑,想要随军,但你不忍心她来边塞受苦,就将她和孩子都留在了华州老家。” “你既查得这么清,知道我是谁还敢动我,你不要命了?” “这句话应该我来说,你特娘地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敢动我,你全家不要命了?” 郭樊错愕问道:“你什么意思?” 刘异搬来个凳子,坐在他床对面。 “距离你上次要杀我,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你可知我为何现在才来找你吗?” 郭樊困惑摇了摇头。 “为何?” “我之前在等城门开放好将消息送出去。我当时在草原上一共写了两封半信,一封给天德军的韦仲平,一封是交给刘沔抄本。另外半封是我从绞刑架上下来当晚补全的,只有进了城我才知道是谁要害我。” 第273章 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郭樊听得渐渐拧起眉头。 “第三封信你写给谁?” “写给几个江湖朋友。” 郭樊隐隐嗅到危险的气味,追问道:“什么内容?” “请他们帮我关照一下你的家人。” 刘异从怀里掏出一条绢帕和一个竹蜻蜓扔给郭樊。 郭樊身体乏力,勉强抬手接住。 他开始浑身颤抖,他已认出这条绢帕是他娘子的。 他吓得魂魄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郭樊面色急迫,挣扎着想靠近刘异,绵软软的身体直接摔倒在地上。 刘大善人啧啧摇头,非常好心地扶起这位碰瓷者。 “不年不节的,咋还行上礼了。” 郭樊焦急问道:“你……你把她们怎么样了?” “放心,暂时没事。我只想让你知道,如果我想让她们有事,是可以做到的。” 我这卑鄙的路子是越走越宽了。 有一种恐惧,叫不知道何时鞋子才会落下来,你会一直等。 郭樊百会穴开始蒸腾冒烟,怒气涨红全脸,大声叫骂: “奸獠,罪不及家人,你拿人妻儿威胁,非君子所为,简直卑鄙无耻。” 刘异露出一个经典恶人似的笑容。 “郭司马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啊,谁告诉你我是君子了?罪不及家人?” 刘异冷笑发出轻蔑嘲笑。 企图道德绑架我?艹,可老子根本就没道德啊。 有也不能让你知道啊! “罪不及家人,我们那个时代也崇尚这句屁话,是电视剧里的经典台词,但我个人非常不不认同。” “不认同什么?” 电视剧又是什么? “任何朝代都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除非亲朋完全没有跟着得道那人获益,否则凭什么捞好处的时候你说举贤不避亲,大树倒了,你就说罪不及家人,简直是笑话。” 说完这句,刘异直视郭樊的眼睛,以极慢的语气抑扬顿挫道: “惹到我的人,我不仅会株连他九族,连他家院子里的蚯蚓,我都要挖出来,竖着劈成两半。” 这句话对郭樊的威慑力,恐怖程度加到十颗星。 郭樊头脑中闪现画面:夜黑风高,一群蒙面人悄悄的来,又悄悄的走,挥一挥匕首,不留一个活口…… 他不敢继续想下去。 他愣了好一会才反问:“你疯了,你可知我们郭家上面是谁?” 刘异阴笑:“我知道你上边有人,遗憾的是我上面没人了,我这人不信鬼神,不敬天子,做事情全凭好恶。你惹我,我就杀你全家,这就是我的逻辑。你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不信,咱们可以试试。” 刘异今天来,就是想恐吓这位逐梦军旅圈的世家子。 不吓唬吓唬他,刘异担心郭樊这蠢货以后再整幺蛾子。 不是郭樊杀不起,而是威胁更有性价比。 刘异认为还没到非杀不可的程度。 至于那帕子和竹蜻蜓是张家老七张豺找个空空儿去偷的,昨天刚通过商队给刘异捎过来。 郭樊震惊地看着对面的少年。 这人是土匪吗? 他为何感觉这小子身上匪气如此重?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小子吃定了他赌不起。 郭樊语气郁闷道:“我发誓以后绝不再找你麻烦。” “阁下何不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什么意思?”郭樊困惑。 “你说你这么厉害,咋不上天呢?郭司马是不是审错题了,咱俩谁在求谁放过啊?” 郭樊恍然,单纯的放过不是刘异此来的目的。 他要的更多。 郭樊尝试软着语气问: “那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的家人?” 刘异这次满意轻笑:“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终于开始上道了。” 他像老友一样拍着郭樊的肩膀说: “你种种阴谋,虽然方法极端,视他人性命如草芥,但却不是为自己的私利。” 说到这刘异故意停顿了一下。 郭樊听到这几句还算中肯的评价, 感觉也许有戏。 “你理解就” ‘好’字还没出口就被打断。 “我理解……个屁。” 刘异脸色忽然又变得阴沉,继续道: “害我的人,必须付出代价,哪怕以忠义爱国之名,也特么地不行。要爱国你们拿自己的命去奉献啊,捐我的命干屁?你这属于是诈捐啊。” 郭樊被他说得脸色有些尴尬。 “我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让你消气?” 刘异发出呵呵阴笑。 “我的小可爱,你不是对外称摔折了腿吗,我想帮你弄假成真。” “你,啊……” …… 第二天,刘沔升帐后,陆柄、周池、王保保、吐突士晔正在大帐中议事。 两名士兵抬着一副担架走进来。 以往霸气威武、走路带风的行军司马,如今两腿被裹成木乃伊一样躺在担架上。 刘沔微微诧异,要演得这么逼真吗? “郭司马,你不是对外称摔了右腿吗,怎么如今左腿也上了夹板?” 郭樊面无表情回答: “之前关于暂时舍弃一条腿的建议,其实我是拒绝的。” “那现在怎么两条都断了?” “因为有人拒绝了我的拒绝。” 郭樊想哭,但男子汉大丈夫,必须得忍住。 郭家男人流血不流泪。 但王保保忍不住,他噗嗤一下笑出声。 “郭司马真是大义,以身作则,让我们知道何为言而有信。” 郭樊恨恨地瞪向他,刘异那小子就是你给弄进踏白军的。 你没事招那种刺头兵干屁? 他决定以后跟王保保势不两立。 他大声指责:“我们振武军中竟有人蓄意隐藏实力,卑鄙,简直太卑鄙!” 王保保听后满脸得意窃喜,现在终于有人知道我实力不容小觑吗? 陆柄内心暗叫不好,上次跟他喝酒,装醉的事被发现了? 吐突士晔疑惑,他怎么知道我是女装大佬? 周池疑惑:“郭司马说的是谁啊?” “哼,我偏不说,等你们将来也踩雷。” 这两天,‘我是战五渣’几个字,就像思想钢印一样,在郭樊眼前无限循环播放,他视网膜上全是投影。 他堂堂将门虎子,竟打不过一个小兵痞,这事太丢人了。 让那个又毒又刻薄又咸湿的小子,雨露均沾一下,把你们的腿全打折。 这时,一名士兵慌慌张张跑进大帐。 “仆射,有紧急军情。” “何事?” “振武城外三十里出现回鹘大军。” “多少?” “浩浩荡荡,不见首尾。” 第274章 优势在我 嗢没斯和阿历支率领他们统管的五个部落贸然进入大唐领地。 位于振武城西北的天德军,他们距离边界线更近,比振武军更早发现回鹘大军。 丰州都防御使田牟以八百里加急给朝廷上了道奏疏。 其中一段描述如下: 【回鹘兵侵逼西城(西受降城),连绵六十里,不见其尾,边民恐惧不安,请战。】 丰州都防御使田牟是原魏博节度使田弘正的儿子。 平定安史之乱后,大唐四十八藩镇中还有三个逆子。 分别为魏博、成德和卢龙。 这三地长期割据地方,完全不听中央号令,人事自行任免,俨然形成独立王国。 田弘正从伯父手中接过魏博后,突发奇想决定连夜绣红旗,率六州之地归顺朝廷。 唐宪宗一高兴,给他的册封奇长。 宰相裴度亲自过去给他报贯口: “封田弘正为检校工部尚书、魏州大都督府长史、兼御史大夫、魏博节度观察使、上柱国、沂国公。 ” 就差唱首《东方之珠》了,意在让其他逆子看看,出走半生归来仍是红人,你回来不?你回来呦! 田弘正的四个儿子全部得到朝廷重用,其中次子田牟就是如今的丰州都防御使。 田牟遗传了父亲的优良基因,没事总想跟朝廷证明一下:祖国爸爸,我才是您最孝顺的儿子。 所以当回鹘大军逼近西受降城时,田牟显得异常兴奋。 “我表忠心的时候到了。” 他做梦都想跟回鹘人打一仗,以证明他们田家是在用鲜血扞卫大唐。 天德军监军韦仲平是个急功好利的机会主义者。 他之前特想振武军谋逆是真的,那样他就能在平乱振武军中建立奇功。 当他听说刘异没被灭口,连振武军监军吐突士晔都被救活了,内心极度失望。 “怎么就不能给我个机会,让我为正义发声。” “该死的刘沔,干嘛不反呢?” 回鹘大军压境时,韦仲平的兴奋程度不亚于田牟。 “这是上天听到了我的祈祷吗?” 因此他们俩在奏疏中反复提及“请战”、“可以一战”、“优势在我”。 新皇登基后,一朝天子一朝臣,牛党遭到贬逐,如今朝廷执政党换成李党。 李党党魁李德裕上个月刚从淮南被调回来,再次接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职(唐朝宰相)。 这日,他看过枢密院转交上来的奏疏后,忍不住吐槽: “田牟是三国张辽投胎吗?五千对十万,还优势在我,要干人家?” 他翻到下一本更震惊,特别是韦仲平那句: “我军有足足五千,而敌军仅区区十万,臣愿率军剿灭十万回鹘孤军。” 李德裕以手扶额……十万孤军? 真的好孤啊! 好在他在下面又看到一封比较正常的奏疏,否则他都要怀疑边塞的水是不是能消除脑子。 这封奏疏是刘沔上的。 大致意思回鹘五部南下唐境,意在请求归附,建议大唐做两手准备。 李德裕捏了捏眉心,建议是靠谱,但也很头疼。 天德军有五千人,振武军和镇北军加一起两万人。 嗢没斯率领的回鹘五部有十万铁骑。 无论是接受归附还是拒绝,都要慎重。 李德裕命令左谏议大夫郑朗: “明日朝会,将此事禀明圣上,与文武官员共同商讨对策。” “相公,明日没有朝会。” “五日一朝,明天该有朝会啊?” “陛下昨日带着一群角力武士去泾阳围猎了,估计没有十天八天回不来。” 李德裕无语望天。 仇士良千方百计推上来的这位大唐新皇,怎么看都不像一位明君。 他每天除了带着一群五坊小儿招猫逗狗,就是带着角力武士狩猎。 玩心太重,简直一无是处。 呃……有一点除外,用人很有眼光,比先皇器重我。 李德裕想想,算了,陛下有这一个优点就足够了。 “我即刻给圣上写封奏疏,命人骑快马送去猎场。” “喏。” 这天刘异、张鼠又带着周舟、吐突士晔和豹扑来阿史那邸开趴。 他们到时,郑宸正抱着刘大拿在厨房里视察蘑菇。 今天郑宸是轮值大厨。 豹扑最先找到她们。 傻狗见到刘大拿,兴奋得尾巴抡到飞起,蹦蹦跳跳撒着欢亲近喵老大。 看我,看我,你的热情小狗已经到达战场。 结果被刘大拿,居高临下360度无死角一通大逼兜。 让你上次抢我鸡爪子。 郑宸见刘异走进来,立马放下刘大拿,笑吟吟迎上去。 “今天怎么得空回来?” 刘异揽着她问:“菜不够吗?” “够,足够,异兄长正好品尝下我的厨艺进步没,不过……” “怎么了?” “你知道菌菇该如何烹饪吗?” 她刚把干蘑菇泡开,正想找人请教做法。 刘异看了看她泡的蘑菇,认真教导: “锅里先下油,然后将蘑菇倒进去,再加盐巴和胡椒,拿铲子不停翻面,这个过程叫炒。” “炒多久?” “大概一刻钟,然后盛出来扔掉就好了。” “啊……扔掉?为何?” “娘希匹地,这蘑菇有毒。” 神奇的三当家,亏她采回来后辛苦晾晒了整个夏天,还一直舍不得给大家吃。 敢情这姑奶奶采的全是吃了就能见着祖宗的毒蘑菇。 刘异很想采访一下她,是如何成功避开所有正确答案,只挑有毒的采的? 刘异又发现郑宸一个优点。 她虽出身顶级富贵豪门,却从不娇气,性格随遇而安。 郑宸自幼家有千金,行止由心,几乎没干过活。 到了这边为了能融入集体,她可以很用心地去学,而且自得其乐。 刘异拉过她的小手,温柔道: “我暂时给不了你锦衣玉食,但有我在,绝不让你辛苦。” 郑宸满脸幸福微笑。 “只要在你身边,我做什么都高兴。” 刘异捏了一下她的小脸调侃: “在我们那恋爱脑属于绝症,听说快纳入医保了。” “啥宝?” “对,傻宝。” 刘异笑着将郑宸赶出厨房,今晚的大厨当然由他来。 第275章 聪明的特勤 大唐人还没发明炒菜这项技能,他们做菜要么煮,要么蒸。 刘异是谁,穿越过来虽没带来科技与狠活,但带点新东方的厨艺不为过吧。 阿史那邸的家禽总是养着养着就熟了。 当晚的菜单是: 红烧排骨、小炒肉丝、葱爆羊肉、胡椒牛柳、炖大鹅、酱油鸡、溜白菜、闷豆腐、蒸水蛋、烤兔、炒饼。 当一道道大菜端上来时,众人都看傻了。 刘奇抱怨:“二郎,你能做这么多菜,为何以前在家不做?” “以前咱家不是穷吗,买不起这么多昂贵的食材啊,现在多亏兄长开的铺子赚钱多,我们才能改善生活。” 憨憨的刘奇被弟弟几句话就忽悠晕了。 养家糊口的骄傲溢于脸上,他嘴里还假装谦虚: “菜也不全是我买,孙娘子也总往家里带。” 张鼠捂嘴偷笑,他好羡慕刘老大的精神状态,从不怀疑自己。 刘奇铺子的铁器都是被刘异以各种名义买下的。 周舟看见满桌菜感动得喜极而泣。 “刘贱人,就知道你口是心非,心里是有我的。” “滚一边去,我给小割割准备的。” 所有人各就各位,座次还是小情侣坐一堆,光棍们坐一块。 江小白尝了一口刘异做的闷豆腐,面无表情地称赞: “斋菜做得如此好,不出家可惜了。” 郑宸气得咬唇。 她夹菜时故意不小心往豆腐碗里掉了一块猪肉。 “呀,这菜如今荤了啊,和尚怕是吃不得了。” 哼,让你想诱拐我异兄长出家。 江小白赶紧将另一盘素食溜白菜拽到自己面前保护起来,以远离郑宸的魔掌。 席间闲聊时,众人才得知周舟要去云迦关。 第五甲问:“你不是牙兵吗,牙兵为何离开牙城?” “因为仆射要去云迦关。” 公孙笔问:“是不是朝廷有旨意下来了?” “是的,就是朝廷令仆射严守云迦关。“ 云迦关是位于中受降城和西受降城之间的一座关隘,是进入大唐腹地的一条重要通道。 北边的几处要塞,目前西受降城由天德军驻守。 中受降城和东受降城由镇北军驻守。 振武城有振武军。 只有云迦关驻守兵力不足,朝廷命刘沔增调两千人过去。 刘沔除了抽调振武军部分屯骑、射生、越骑、步伍,还抽了一百名牙兵,周舟就在其中。 刘异给周舟夹了一块鸡。 “贱贱,好好表现,过几天爸爸去看你。” “逆子,你一个遛狗的兵渣,去云迦关干屁……呀!贱人,你给我夹的这块是鸡屁股!!” “槽,好肉会给你?” 刘异迅速将鸡腿夹到郑宸碗里。 郑宸一脸美滋滋地接受爱的供养。 “我们一人吃一半。” 周舟决意自力更生,他站起来去够鸡肉。 刘异呵斥:“旺财,坐下。” 下一秒,他跟周舟开始斗筷子,你来我往,围追堵截。 一分钟内两人800个假动作,互不相让。 “刘贱人,你就欺负我的厉害。” 吐突士晔看着他俩直笑,在他以往的成长环境中从未如此热闹过。 其他人早就见怪不怪,他们此刻都只顾着抢食。 只要吃不死,就往死里吃。 晚上睡觉前,刘异跑到吐突士晔的房间打探消息。 吐突士晔正在看书。 他如今也变成了李靖的小粉丝,没事就喜欢研究研究《卫公兵法》。 刘异进来时,他正阅读布阵篇。 刘异堂而皇之坐在他床边。 “小割割,朝廷会接受嗢没斯的部落吗?” 吐突士晔摇头:“不知道,关于回鹘五部想归附的消息,我报上去都快一月了,至今没收到反馈,估计还在吵吧。” 朝廷关于是否接纳回鹘人,分歧很大。 一部分朝臣认为嗢没斯冒然南下,是以形势威逼大唐,不能应允,否则有受外族胁迫之嫌。 另一部分朝臣认为大唐不具备一战的能力,应该以和为贵,可以将嗢没斯部落安置在边塞几州。 两派吵得不可开交,短期内不会有结论,振武军只能一直做防守准备。 刘异听完也是服了。 关于太和公主能否回归大唐的事,这帮朝臣们就一直争论不休,害他到现在都没法给太和答复。 大唐的办事效率,随便讨论点啥,都得按年计。 幸好嗢没斯不是真的想攻城,否则北边沦陷了,朝臣们还在争论:出城迎战应该先迈左腿,还是右腿? “小割割,你跟仆射说说,我也想去云迦关。” “你去作甚?” “那地方够大,我去遛狗啊!” “胡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刘异叹口气。 “我去摁住嗢没斯那个蠢货,他敢冒然进入唐境,说明他在回鹘的形势不容乐观,朝廷迟迟不给答复,我怕那憨批会铤而走险,到时候大唐不战也得战。” 吐突士晔脸色为难。 “你知道为何你一申请退出踏白,仆射就批准了吗?连遛狗这么奇怪的岗位都肯特意为你设置?” “当然知道,他是不敢让我再踏入草原。” 刘异说完自嘲苦笑。 对惯于执子的刘沔来说,自己太不可控了,不适合做棋子。 “所以我不认为仆射会放你去云迦关。” 刘异揽过小割割的肩膀,忽悠道: “我教你怎么跟他说,他一准放人。” ~~~ 乌介特勤率领余部离开牙帐城后,重新集结回鹘各部势力,目前兵力再次超过十万。 上个月,乌介打着为阖馺可汗复仇、报牙帐城被毁之耻的旗号,要求嗢没斯部落一起加入他们。 嗢没斯明白,如今的形势就像刘异之前分析的一样,他即便加入乌介特勤一方打败黠戛斯人,可汗之位也不可能是他的。 那他为什么还要加入? 令他最气的是乌介特勤竟想瓦解他的五个部落,目前已经有部落首领开始蠢蠢欲动。 嗢没斯认为再在草原待下去,搞不好部落会反叛他。 进退维谷时,他忽然想起刘异说过,宇宙的尽头是归唐。 可自刘异离开后,一直没有给他反馈消息,嗢没斯这时不免有些急迫。 他决意率大军继续南下,直接进入唐境,如此压力就给到唐国。 他认为既然我都来了,大唐总会接纳我吧。 他的十万大军就扎营在西受降城和中受降城外面。 目前已经驻扎了半个月,仍不见大唐有什么动静。 阿历支奇怪:“是不是我们对大唐施压还不够?” “还怎么施压,难不成还要把西受降城给打下来?” 大聪明阿历支建议:“嗢没斯,要不我们先打下两座城池让大唐见识一下咱们的实力。” 嗢没斯正在认真思考这个建议,一名士兵进来禀告。 “特勤,大唐刘异求见。” 第276章 我举个例子 冬季的草原,天苍苍,白茫茫,一片肃杀萧条。 云迦关外十里就是回鹘大军扎营的地方。 放眼望去,除了密密麻麻的帐篷,还有成群结队的牛羊在雪地上漫步。 它们偶尔会停下来嗅一嗅,拱拱雪,寻找白雪覆盖下可以食用的草根。 冬天对这些牲畜来说是极难熬的,它们依靠牧民夏天囤积的那点干草根本吃不饱。 草原人一落雪就喜欢宰杀牛羊,也是为减少牲畜对草料的消耗。 刘异这次拜访嗢没斯兄弟,不仅带了小伙伴,还带了条狗。 刘异进入嗢没斯大帐后,张鼠、陈平、米童、陶晓和古乐直接去了赞布的营帐。 太和公主被黠戛斯人带走后,赞布无处可去,目前仍寄居在嗢没斯这里。 他们将豹扑栓在了赞布营帐外面。 豹扑在门口待得穷极无聊,看着远处的羊群越来越兴奋。 它突然就血脉觉醒了,撕扯几下挣脱绳索。 傻狗撒着欢,奔腾得跟个二傻子似的跑向羊群。 豹扑距离羊群还有十米左右时,从这几百头羊中,忽然闪出两只它的同类。 一白一黄,体型跟豹扑差不多大小。 这两只狗眼露凶光,龇起尖锐的獠牙,发出呜呜呜的警告,和汪汪汪狂吠。 大战一触即发。 此刻,刘异正在会见嗢没斯和阿历支。 他发现大帐里除了这俩智商欠费的二哈兄弟,还有一个男人。 这人三十五六岁的年纪,从坐姿上看,站起来应该有七尺多,十分高大。 男人满脸虬髯未曾修饰,五官阴冷,面相异常凶狠。 见刘异进来,男人没有如嗢没斯兄弟般起身相迎,他仍坐在原地冷冷注视这位唐人少年。 刘异跟二哈兄弟热烈拥抱后,笑呵呵说出冯大师的经典春晚台词: “我可想死你们啦!” 嗢没斯抱怨:“你走后我才发现,忘了问你在住哪了?” 阿历支补充:“对啊,答应送给你的马,根本不知道送到哪去。” 刘异笑道:“所以我这不是来了嘛。” 他用眼神询问,后面坐的那小子谁啊? 嗢没斯盖特到刘异的疑问,赶紧给他介绍。 “这位是那颉啜特勤,我们都娶了赤心宰相的女儿,他可是我们回鹘公认的第一勇士。” 刘异内心咂舌,咋这么多第一呢? 观音奴是奚族第一,这个那颉啜是回鹘第一。 不知道他俩谁更厉害。 那颉啜被点名后,依然没有起身。 他以蹩脚的唐话对嗢没斯说: “唐人不信奉大明尊,他们的心不是光明的,所以他走后你自然找不到。” 刘异皱眉,呦呵,这是指桑骂槐? 自己哪得罪这傻大个了? 嗢没斯赶紧出来打圆场。 “那颉啜最近心情不好,原谅他口舌无状。” “怎么,他家谁死了?”刘异一脸幸灾乐祸地问。 “狗唐人……” 这次那颉啜终于站起身,刘异发现他比自己估量的还要高。 那颉啜气势汹汹的就要冲过来,被阿历支拦住,又给他按回座位。 “那颉啜,你干什么?刘异是我们的客人。” 那颉啜一脸愤怒地坐在那,攥紧的拳头始终没有松开,握得更用力了。 他两眼喷火直勾勾瞪向刘异。 刘异对他挑衅地挑挑眉毛,心想这人脑壳有包吗?无缘无故跟吃枪药了似的。 嗢没斯拉着刘异坐到火炉边烤火。 阿历支给刘异倒了一杯热马奶驱寒。 嗢没斯说:“刘兄弟,我觉得你上次说的很对,内附大唐是我们唯一的出路,这不,我就带着人马过来了。” 刘异以同情的目光看着智商不输奔波儿霸与灞波儿奔的兄弟俩。 他决定以浅显易懂的方式告诉他们,这次又又又做错了。 “嗢没斯,假如你喜欢一个姑娘,你可以带着媒人去提亲,但你带着上百个膀大腰圆的兄弟去,你猜人家会不会把女人嫁给你?” 嗢没斯满脸得意地回道: “当然会,那年我就是如此跟赤心宰相提亲的,他马上点头将吉娜嫁给我。” 刘异郁闷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他忘了游牧民族跟中土习俗完全不同。 他们完全不看重礼节,更不婉约,只挑选强大的人结婚。 求亲时你带去的人马越多,证明你越有实力。 “刚才那个比喻不恰当,我再打个比方。假如你跟一个人交朋友,你第一次去他家作客,就冒然带一群兄弟同去,这合适吗?” 这次智商仅次于大聪明的二聪明阿历支抢答: “合适啊,我们草原都这样,你第一次到我们部落不也带了七个兄弟吗?” 刘异感觉黄土没脖,被自己挖的坑给埋了。 他深切体会到民族文化的差异。 犯愁!! 他到底怎样才能让这俩傻子明白,在唐人看来,他们兵临城下的做法不叫投靠,叫威逼。 “我再给你们举个例子……” 他例子还没举出来,厚重的毛毡门帘被人掀开。 一名侍卫走进来。 “特勤,狗在外面打起来了。” 阿历支神色不悦。 “狗打架,你进来告诉我们作甚?” “是那颉啜特勤的两只爱犬与唐人带来的一只狗在对战。” 嗢没斯命令:“立刻让人把它们拉开。” 士兵得令后退了出去。 那颉啜脸上讥诮:“卡卡和布尔大概看不惯唐狗的嚣张,想教育教育他如何做狗吧。” 刘异心里将米童、陶晓他们骂了个通透。 豹扑要是有个好歹,大家全都得失业,还怎么打着它的旗号混日子? 他看着傻大个,脸上讥诮问道: “那颉啜特勤是吗?你怎么对狗的心里了解得如此清楚,莫非是性相近?” 唐话有些词那颉啜听不懂,但他知道这小子肯定是在骂自己。 刘异站起身,他决定出去看看。 那颉啜同时起身,快走几步挡住了刘异的去路。 “畜生们打架,你跟它们是同类吗,莫非还要去帮忙?” 这时,门外又进来一名士兵。 “那颉啜特勤的那只白狗被咬死了?” 第277章 以毒攻毒,互坑 “什么?” 那颉啜大惊转身。 卡卡可是对战过草原狼的猛犬,二对一怎么还会被咬死? 刘异焦急询问:“我那只狗怎样?黑的那条,拉开了没有?” 士兵哭丧着脸答: “那只黑狗太狡猾了,它会玩声东击西和欲擒故纵,跳起来姿势像猫一样,我们根本抓不住它啊。” 刘异长舒一口气。 他差点忘了豹扑可是经刘大拿严训过的狗。 能跟得上猫猫拳的速度,一般狗现在根本不是它对手。 那颉啜急得要出去帮忙,被刘异一个骚气潘周蛋走位反身拦住去路。 他咧嘴轻笑,眼睛里闪着贼溜溜的光,模拟那颉啜刚才的语气嘲讽: “畜生们打架,你也要参战吗,莫非你才是他们同类?” 那颉啜被怼得胡子一颤一颤地抖动。 就在他抉择要不要舍弃面子出去营救爱犬时,那名士兵又跑了进来。 “那颉啜特勤,刚才从赞布营帐走出来几名唐人,将那条诡计多端的黑狗强拽走了,但你那只黄狗如今伤势很重,快不行了。” 那颉啜再也顾不得面子,急吼吼冲出大帐,去看爱犬伤势。 刘异望着傻大个的背影思索片刻,转身对嗢没斯和阿历支说: “我刚才不是想给你们举个例子吗,这场狗狗大战便是例子。” “何解?” “豹扑看似温和,却很擅长打架,那颉啜那两只傻狗对它根本不了解。这里是大唐,它们冒然闯入豹扑的领地,见豹扑势单力孤就想欺负它,结果你们已经知晓,这就是误判形势的后果。想到豹扑的地盘玩,必须先征得的它同意,这不仅是礼貌问题,还是保命手段,否则后果很严重。” “多严重?” “就像医学界失去吴老二。” “谁是吴老二?” “我们村的天才,十九岁那年自学针灸把自己扎残了。” 嗢没斯和阿历支对望一眼,真诚表示: “确实很严重。” 刘异打算近期就在嗢没斯部落骗吃骗喝住下,在哪里混不是混。 他告诉兄弟俩,大唐的朝臣们正在商讨他们的封号和安置问题,这件事不能急。 嗢没斯一听流程都到封号了,顿时心花怒放。 当晚他举行了盛大的宴会以欢迎这些大唐朋友。 席间除了酒肉,还有节目表演。 外面白雪皑皑,大帐中不仅温暖如春,还歌舞升平。 一群奇装异服的糙汉跟嗑药一样,在前面疯狂舞蹈。 这些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顶着不可言说的颜值,以海底捞科目三的水准,在那‘厚厚哈嘿’。 给刘异造成的视觉冲击,不亚于偷袈裟的黑熊怪在他面前跳钢管舞。 下去一批,又上来一批,还是一群抠脚大汉。 刘异想哭,内心一片荒芜。 陶晓小声吐槽:“看见他们,我突然什么吃不下了。” 张鼠接道:“我以为你会说看见他们想吃猪头肉。” 古乐评价:“他们衣服可真丑。” 刘异真的想笑,小声问:“人就好看了?” 回鹘人咋搞不懂客人需求呢? 去疯马秀的人真是为欣赏舞蹈吗? 他们这堆人中,只有坐在陶晓边上的赞布看得津津有味、摇头晃脑。 这批大汉终于退下去,阿历支歪头问: “刘兄弟,这些勇士跳得如何?” 刘异抿嘴,你可真会为难我。 “嗯……艺术有很多种,他们属于抽派。” “抽象?” 刘异脸上假笑,心里默念:抽风。 来而不往非礼也。 他对二哈兄弟道: “我们大唐喜好踏歌,不如我们今天也奉献一个节目。” “太好了。”阿历支兴奋道。 唐人能歌善舞他是知道的,他与嗢没斯都听过可敦演奏琵琶,简直一绝。 刘异高声道:“米童起立,给大家就来一首《忐忑》吧。” 槽,你们冒犯我的眼睛,我就攻击你们的耳朵。 who怕who? 米童喜滋滋站起,兴奋道: “龙入大海,虎归山林,终于有一个大舞台让我一展歌喉了,一首哪够,唱一宿吧。” 嗢没斯与阿历支听表演者语气如此自信,心里顿时充满期待。 人民艺术家一开口,差点把两兄弟送走。 整个大帐的人都被“啊呀呦啊嘶嘚咯呔嘚咯呔嘚咯呔……”的魔音穿脑。 米童的本领在于你教他四个音调,他自己悟出了八十个。 声音还贼拉嘹亮,逐渐驴化。 不仅是跑调的问题,而是唱得巨难听。 米童属于敢光腚推碾子,不怕转圈丢人的性格,表现欲极强。 他们小队的人早就被米童折磨得无感了,完全没脾气。 如今米童唱歌的时候,队友们该吃吃,该喝喝,免疫。 大帐里的回鹘人就没这么幸运了,当场头昏呕吐的不在少数。 嗢没斯捂着耳朵,朝刘异大喊:“这世上真没有他在乎的人了吗?” 刘异狂吼着回答:“真没有。” 距离他们最远的那颉啜,此刻愤怒到极点,他将自己手里的酒杯,朝米童狠狠扔过去。 速度快得让所有人始料未及。 米童唱得正嗨,胸口猝然被杯子砸中。 他人往后退了五六步直接栽倒,鲜血从嘴角溢出。 “……” 全场瞬间安静了。 小伙伴们震惊异常,这人一击之力竟如此恐怖! 他们迅速集结到米童周围。 刘异:“伤到没有?” 米童皱眉委屈摇头,嘴角又溢出一口血。 嗢没斯大怒:“那颉啜,你疯了吗?” 那颉啜回吼:“是你们疯了吗?任这些唐人胡作非为。我肯定就是他们杀了我阿兄,你还要跟他们合作?” 刘异阴鸷问道:“谁是你阿兄?” 嗢没斯要拉走那颉啜,被刘异制止。 “让他说。” “哈奇。”那颉啜说。 刘异大脑反应了一会,答:“不认识。” 那颉啜站起,眼神冰冷地看着六名唐人。 “我阿兄跟拔野古部首领的儿子阿尔皮,是在嗢没斯地界消失的,两个月前老巴肯带领人马来找嗢没斯兴师问罪,可嗢没斯根本没见过阿尔皮和我阿兄。” 刘异听他提到拔野古部,隐隐猜到了他说的是谁。 那颉啜看着刘异问: “你们在那段时间莫名出现在嗢没斯的领地,不是你们是谁?” 刘异总算知道那颉啜一见到自己就变斗鸡的原因。 他之前认为巴肯死了,拔野古部也被嗢没斯吞并,这件无头公案应该没人继续追究了。 没想到这里还隐藏着一位。 真是冤家路窄。 第278章 在劫难逃 刘异坦然回视那颉啜,反驳: “捉贼捉赃,捉奸拿双,你无凭无据,靠信口雌黄就想诬蔑我?” “我找嗢没斯部落勇士团的人问过,他们那段时间对战过一伙马匪,其中一个少年马匪曾自称是巴肯的儿子,勇士们当时没信。” 刘异嗤笑:“当然不会信,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我还说我是李唐宗室呢,你信吗?” “勇士团的人说后来又出现一伙蒙面马匪,他们打着解救同伙的名义,抢走一个人,那伙人的特点是马很快,就跟你们现在骑的马一样快。” “是吗?巧了不是。” 那颉啜漫步走到赞布桌前,看着赞布的脸缓声道: “他们还说马匪救走那人长得很像赞布。” 赞布毕竟出身可敦大帐,跟随太和身边久经历练。 他仰起脸坦然回视那颉啜。 “我是曾遭遇过马匪,不过不是在嗢没斯特勤的领地,而是更往西回牙帐城的路上。” 刘异几步走到赞布身后,隔着他与前面的那颉啜对视。 “哪个在茅厕里洗眼睛的家伙说那人长得像赞布的?造谣的速度比5g还快。” “何为5g?” “不重要,我确实是从马匪手里救出的赞布,对方当时有五十多人,逃走时骑的马并不快。那颉啜,你到底在怀疑什么?有证据你就拿出来,不要无的放矢。” 那颉啜眉间逐渐凝聚戾气,恨恨道: “除了一个叫李老海的人被制成了鼓,其余马匪都被杀了,尸首被喂了草原狼,你让我上哪给你拿证据?” 那里面一定有他可怜的兄长哈奇,那颉啜每每想起都痛心不已。 刘异干笑两声。 “可惜了,否则你还能去认认,也许你阿兄品行不端,背着你偷偷加入马匪团伙也说不定呢。” 那颉啜攥紧拳头,真想一拳将这唐狗打成肉饼。 “阿兄的仇,我一定会报。” “你要精神病大爆发,我管不着,但别疑神疑鬼到我们唐人身上,你刚才用酒杯打伤了我朋友,这个仇我也一定会报的。” 两个人对视的空间内,像高压电流漏电般,噼里啪啦迸射出火星。 气氛越来越僵,仿佛下一秒就要动手。 嗢没斯和阿历支赶紧挤到两人中间,强拉开他们。 “都是我的客人,何必呢?” “那颉啜,你忘了,我们如今可是在大唐境内。” 双方各自被拉回座位。 这时,所有人已经没有继续欣赏歌舞的心情,这场宴会在意兴阑珊中草草收尾。 当晚嗢没斯兄弟给刘异安排了一顶单独的帐篷,宽敞舒适。 其他人都是俩俩一间,米童与陈平,陶晓与古乐,张鼠和豹扑一间。 刘异晚上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他在想那颉啜的事。 听嗢没斯讲,赤心很器重那颉啜。 因为那颉啜不愿内附大唐,赤心宰相现在也有点动摇。 刘异在黑暗中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部落都在大唐境内扎营了,现在才说不愿归附大唐,赤心绝对是82年的老龙井! 这个那颉啜不仅武艺高强,背后还有赤心,怕是不好对付。 有什么办法能除掉这个大傻缺呢? 刘异正在憋大招中…… 这时,他忽然听到营帐外有声音。 像狸猫落地,很轻。 但刘异还是听到了。 立马警觉。 他静悄悄起身下地,无声无息将身体贴在毛毡门旁边,任何人进来这里都会成为视觉盲区。 半分钟后,帐篷门的门栓被从外面用刀划开,毛毡门被一点点推开。 黑暗中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静悄悄走进来。 刘异心想,司马懿当年带兵夜袭诸葛亮北伐大营,之所以会失败,可能还有其他原因。 比如对方都是夜猫子,压根就没睡。 他庆幸自己今晚难得失眠了。 刘异右手持‘胖子’,左手持‘小男孩’,跟在高大身影之后。 刘异与黑衣人步调保持一致,每一步都同时落脚,以隐藏自己的声音。 他打算在对方挥刀劈向床铺的同时出手反杀。 黑影往床铺的方向走了三步,果然慢慢举起弯刀。 倏地, 对方刀锋一转,猛地往后刺去。 这人出手速度快如闪电,弹指间刀尖就到刘异身前。 刘异猝不及防,完全没有准备。 他此刻无论落刀还是剑挡都来不及。 电光石火的二分之一秒内,刘异做了个大胆的决断。 避不开的情况下,他选择将伤害减少到最小,最快的速度侧身。 这样刺向他心脏的刀尖会错位扎在他右胸上。 刘异甚至听见了清晰的咔嚓声。 那是刀撞到他肋骨了。 刀太快,他先听到声音才感觉到疼痛。 刘异咬紧后槽牙,左右手同时祭出一记斩杀与一记直刺,分别朝对方后脖颈与后心口攻去。 黑衣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面对同时攻来的杀招,他猫腰翻滚一周,同时将刀抽离刘异的身体。 对方拔刀的一刹那,刘异再次体会到锥心疼痛。 两人面都没见上,只拆了一招,刘异就身负重伤。 黑衣人本以为会一击毙命,没想到对方竟还有还手之力。 但刚才刀刃入骨的声音,让他知道刘异绝难抵挡住他的第二招。 对方拔刀的同时,刘异迅速做下第二个决定。 逃。 他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这人对手,实力相差悬殊。 现喊人已经来不及,只能逃。 刘异忍着疼痛,一个翻滚直接撞破毛毡门,跳了出去。 黑影紧随其后,亦窜出帐篷。 刘异穿着单薄的贴身衣裤,光着脚,在冰天雪地里狂奔,既风流又冻人。 人在生死之际爆发出的潜力是无穷的,具体可参照2018年世界自行车锦标赛因为被熊追而获得冠军的那名选手。 刘异现在的速度绝对能破吉尼斯,他眼光余光瞥见身体两侧一顶顶帐篷chua~chua 忽然而过。 黑衣人在他身后穷追不舍,刘异不敢分神扎针封住自己穴道,只能任伤口不断流血。 他也不能分神呼救,能做的只有夺命狂奔。 为了减少负重,他不得不随手重达十五斤的‘胖子’。 月光的照耀下,两人的影子越来越近。 刘异暗道不好,难道自己这一世的生命将永远定格在十七岁? 他失血越来越多,速度渐渐难以维系。 刘异知道今晚恐怕在劫难逃, 第279章 棺材板要盖不住了 人之将死,头脑中会迸射出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 刘异在想,假如自己当时答应老爹跟他一起谋反,是不是就不用跟老头分开了? 刘老大一直以为这边没地捕鱼,刘异前阵找到一条河,距离振武城不远,来年夏天就可以去捕鱼,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刘奇呢。 还有郑宸…… 月光中,两道人影的距离已不到两丈。 后面人的弯刀对准前面人的腰身横扫而下,势必要将前面人截成两段。 这一刀像天幕上的流星,附带着逼人的光芒与凋零的决绝。 刀锋距离刘异后腰还有不到三寸。 刘异右膝盖突然吃痛,脚下一软,猛然直挺挺倒下去。 惯性使然,他在雪地上继续滑行两米后停下,变成嵌在雪地里的人体模型。 他这一倒,刚好避过身后的刀锋,那一刀几乎贴着他的后脊梁擦过去的。 黑衣人收刀后没等砍出第二刀,五支箭同时从一顶帐篷后射出,目标分别是黑衣人咽喉、心脏、小腹和两腿。 黑衣人反应异常灵敏,知道以刀抵挡不过,他腾空一跃而起,险险避过四箭。 最后一支射向他咽喉的箭插在了他右脚鞋上。 他想往旁边帐篷处逃逸,刚跑两步,迎面窜出一道黑影。 这道黑影相对于他而言小了一圈。 两团黑影,一个高壮,一个瘦小,在茫茫雪地上,在皎皎月光中打斗起来。 刘异栽倒后,听见身后的打斗声,费力地翻了个身,仰躺在雪地上。 现在他终于可以换口气。 “着火了,快来救火啊。” “来人啊,都出来救火。” 刘异用回鹘语与唐话交杂地呼喊。 短短几句话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恍恍惚惚看见各个帐篷逐渐亮灯。 远处那两团黑影还在交战。 刘异失去意识前在想: 这人真牛逼,用他的‘胖子’对战回鹘第一勇士,竟不落下风。 然后,他就黑屏了。 刘异醒来,还没睁开眼,就感觉到胸前有如火烤一般疼痛。 “能疼真好。” 这是他睁开眼后说的第一句话。 刘异笑了,庆幸自己还活着。 望着床榻边的一众围观群众,他挤出一个惨兮兮的笑容调侃: “你们不会全都看过老子裸体了吧?” 两天下来,张鼠双眼熬得通红,此刻欣喜道: “臭老幺,知不知道你快吓死九兄了?” 嗢没斯和阿历支双双探头上前。 阿历支:“你可算醒了,再睡下去我就只能到大唐给你找医师了。” 这段时间他将各个部落的巫医全都拎过来给刘异会诊,部落首领们怨声载道。 嗢没斯:“知道是谁做的吗?” 刘异苦笑:“还能是谁,你那个连襟还在吗?” “果真是他?那颉啜今早过来跟我辞行,已经离开了。” 阿历支补充:“这两天我看那颉啜脸色煞白,嘴唇也毫无血色,他好像也生病了。” 刘异疑诧异,难道那颉啜受伤了? 那后来的黑衣人牛逼! 他满脸期待地问:“是谁救了我?” 张鼠:“我是最早出去的,当时只看见你晕倒在雪地里,身受重伤,没看到其他人。” “你最早?耗子,你平时可是睡得最死的。” “那晚豹扑狂叫着挠门,给我就醒了,我是跟着豹扑才找到的你。” 米童认真道:“该给豹扑加肉。” 陈平满脸羞愧:“我真该死,我是到了早上才知道的。” 陶晓郁闷道:“我当时也出去晚了,比耗子还慢一步。” 古乐:“我跟陶晓一起出去的,都怪我们太没用。” 刘异惊讶:“所以……谁都没看见那两个黑影?” 小伙伴们集体摇头。 嗢没斯和阿历支表情一脸智障。 刘异拍了拍额头,还真是活见鬼了。 他问嗢没斯:“你们部落里功夫最高的人跟那颉啜比怎样?” “那颉啜是回鹘第一勇士,我们部落第一勇士连他兄长哈奇都打不过。” 刘异疑惑,这是遇到世外高人了? 还是个活雷锋,做好事不留名的。 刘异苦笑自嘲,那晚睡前还想着怎么弄死那颉啜,结果差点被人家弄死。 梦想是五谷丰登,现实是颗粒无收。 脸面都快被残酷的现实捶成鞋垫了。 这个那颉啜绝对不能留,必须死。 怎么才能让他跟赤心宰相分开呢? “布兰在吗?”刘异问。 嗢没斯回:“布兰从室韦归来后就直接回到我岳父赤心身边了。” 刘异瞬间有了主意。 他对张鼠说:“能回振武城把那俩小变态带过来吗?” “比较难办,现在出城又严格管控了。” “去找小割割帮忙试试。” “好。” 此后,刘异一直留在嗢没斯部落养病。 这是他穿越以来受伤最严重的一次。 这次重伤让他明白,自己这么欠的人,只有变强才能自保。 幸好他自己就是医生,经过各种食补、药补,刘异恢复得很快,一个月后接近满血。 他养病期间,张鼠他们会在云迦关、振武城和嗢没斯营地三处来回往返。 这天张鼠给他带来一件厚实的熊皮大氅。 刘异疑惑问道:“这东西哪来的?” 草原上没有熊,熊皮在这边可是稀罕物。 “吐突士晔给你弄得,他本想亲自过来看你,但仆射忌惮回鹘人,怕监军有闪失,没准。” 刘异将大氅披在耗子身上。 “这个够暖和,你先穿吧,你最近总来回跑。” “那我不客气了。” 刘异长高后,他俩一直共享衣橱。 “一个好消息和两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张鼠故意卖关子。 “坏消息吧。” “周舟那傻缺上次帮你回家取东西时,说漏嘴了,刘奇和郑宸已经知道你受伤了。” 刘异想踹死周贱贱。 “他们没被吓到吧?” “怎么可能没被吓到,郑宸急哭了,你阿兄急得抓耳挠腮,幸好现在北城门严格管控,他们出不来。” “还有一个坏消息呢?” “郑就来振武城了,他本来想一见面就揍你一顿,结果在城里没找到人,气得脸都绿了。”张鼠顿一顿,幸灾乐祸道:“但我估计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刘异一脸生无可恋。 他在给郑就去信时,就猜到了这个结果。 只是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 “好消息呢?让我对冲一下。” “咱家二兄、三兄、五兄和八兄来了。” 刘异嘴巴惊成o型。 是张虎、张豹、张狼和张犬。 他们怎么来了? 下一秒他突然明白,兄长们肯定是听到耗子要成亲的消息,来给弟弟撑场子的。 张鼠继续道:“二兄说七兄生的是儿子,咱们都做了叔父了。” 刘异一脸坏笑着问:“小动物们还够用吗?” 张鼠知道他问的是名字。 “七兄认为我们这一辈都以动物为名,下一辈气势不可以盖过长辈,所以给小侄儿起名张虫,七嫂气得半个月没理他。” 刘异狂笑,诗圣家的后人竟然叫张虫? 杜甫的棺材板要盖不住了。 第280章 我从小便喜欢上你了 监军大帐外面。 王初以监军正在专心写奏疏为名,成功拦截并送走两批前来拜访的官员。 他望着远去官员的背影吐槽: “哼,这些人真势利眼,监军昏迷那些天也不见他们来探病,现在监军身体无恙了,却恨不得天天过来问安。” 他转身对卫兵们说:“监军严令,今日谁都不见,听明白没?” 士兵们集体称喏。 这时,半空中突然俯冲下一只猫头鹰。 它抓起王初的毛毡帽子扑棱一下飞走了。 “啊……小偷。”王初大叫。 “巡官?”士兵惊呼。 “叫我作甚,快去追那个小偷。” 侍卫们纷纷朝猫头鹰飞走的方向追出去。 王初紧跟其后。 这时,一道黑影从他们身后溜进监军大帐。 王初跑出几十米,才恍然意识到不对。 全都走了,监军谁来守护? 他又大喊着将侍卫们全都叫回来。 他们刚回到监军大帐外面,猛然听见吐突士晔在房中发出一声尖锐爆鸣。 王初吓得疯狂拍门。 砰~砰~砰—— “监军,监军,你怎么样了?” 过了一会,里面传出吐突士晔的声音,音调还算平稳。 “刚才看到只老鼠,受到了惊吓,无事,你们再退远点,不要靠近大帐。” 王初奇怪,莫非监军遭人挟持? “监军,下月为你叔父忌日,今年祭品是否准备青团?” 这是他和吐突士晔之间的暗语。 吐突士晔在里面回答:“今年不用青团,准备水晶糕,两份。” 王初疑惑,监军回答他没有危险,莫非真是自己想多了。 他命令所有侍卫再往后退十米,在大帐外圈值守。 房间里吐突士晔羞得满脸通红,眼神幽怨地瞪着挡在门口的不速来客。 “你……你进来为何不敲门?” 刘异憋笑得满脸通红,一副即将缺氧晕厥的样子。 他本来远远瞧见王初拦截一波又一波拜访者,纯属好奇为何吐突士晔今日不见客。 于是便玩了一招声东击西,没想到进来后有意外惊喜。 他望着吐突士晔一身大红裙子,捂着肚子闷笑,上气不接下气。 “小割割,你这是……解开昔日旧枷锁,今日方知我是我?” 吐突士晔上次被他诓得cosy胡人少女后,自此打通任督二脉,在换装大佬的路上渐行渐远,一去不复返。 “刘异,你……你不许出去乱说。” “绝对不说,但……哈哈哈哈,怎么办?还是觉得太惊讶了。” 吐突士晔见他这副样子,恨不得一头扎进雪堆里,将自己埋起来永世不再见人。 (# ̄▽ ̄#) 刘异见小割割满脸懊恼,哄道: “衣服很漂亮,这个妆……”太惨不容睹,刘异昧着良心道:“很时尚,很新潮,潮的我快风湿了。” 吐突士晔尴尬的恨不得一脚踹死他,扔件旧衣服丢他,杀伤力为零。 “你身体这么快养好了?” “谢谢小割割送的各种补药,想好的慢都难。” “何必言谢,你也救过我的命。” “小割割,我今天来有事找你帮忙。” 吐突士晔回他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这次又是何事?” “你帮我在要籍官那查几个人的资料。” 当吐突士晔听完他报的名字后,one愣one愣的。 “你为何要查他们?” 刘异神秘一笑:“有大用。” 吐突士晔被他说得一头雾水。 “又有大用,上次你让我帮忙把密歇和毛台送出城也是如此说。” “那俩小变态现在确实起到大用了。” “何用?” “赤心宰相唯一的儿子布兰喜欢密歇,如今他又回到了嗢没斯的部落,短期内赤心宰相不会跟嗢没斯分道扬镳。” “但为何把毛台也送过去?” 刘异一脸坏笑:“为了增强布兰的游戏体验感。” 阳光透过云层,洒在辽阔的塞北雪原上,天地山川经皑皑白雪反光,映衬得愈加明亮、壮丽。 空中一只威武霸气的草原雕在蓝天翱翔,张望。 突然,它一个俯冲之下,尖锐的利爪瞄准雪地上一只四处窜逃的野兔。 抓,摁,锁,一气呵成。 后方三匹快马飞驰而来。 其中一个胡人少年惊喜道:“这是第四只了。” 他歪头看向旁边马上的少女,问: “密歇,我上次送给你的那只,怎么不见你带出来一起狩猎?” 密歇轻松回:“烤了啊,当天就烤了。” 旁边一个唐人长相的俊美少年补充: “那鹰肉有点少,不够我们两个人吃,下次你再送送只肥点的吧。” 布兰目瞪舌挢。 那只金雕稀有,他可是整整训了一年啊,为了讨好密歇才忍痛割爱。 怎么会这样? 他不能责备密歇,于是将满腔愤懑发泄到唐人少年身上。 布兰大声质问:“你为何要吃金雕?” 毛台一本正经地回:“因为刘异养的那只雪鸮不让吃啊。” 刘异最近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一只呆萌的雪鸮,胖乎乎的很有肉。 毛台每次看见都喜欢得直流口水,已经被刘异禁止靠近那只大鸟。 布兰望着毛台,心里说不出的郁闷。 他听说密歇回到嗢没斯部落,不顾父亲的劝阻,眼巴巴过来看望她。 却发现密歇身边多了个蠢笨的小唐人。 每次与少年对话,不出三句就会让他抓狂。 布兰看着毛台,阴阳道: “你都没发现,我们中有一个人是多余的吗?” 毛台左右看看,视线回到布兰身上,语气诚恳地安慰: “我们没嫌你的意思。” 密歇也真诚道:“布兰,你别太自卑。” 布兰深呼吸,免得被他俩气死。 他觉得理解能力差,在密歇身上可以叫天真,放毛台身上那就是愚蠢。 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人? 三个人烤野兔时,布兰看到密歇和毛台在明明有四只的情况下,还非要争抢一只,彻底无语。 他将自己烤好的兔子递给密歇。 “我的全给你。” 密歇看了一眼:“不要,我要毛台的。” 毛台护食,将刚烤好的兔子藏在身后。 “不给,上次你就欠我一只鸡腿了。” 密歇反驳:“那次不算,那只鸡腿最后被刘大拿抢走了,我也没吃到。” “算,是你从我手里抢的。” “不算。” “算。” …… 两只小斗鸡无限循环互啄,对话内容毫无营养。 布兰再也看不下去了,他觉得今天必须说清楚。 他拉过密歇,满脸深情表白: “密歇,你知道吗?我从小便喜欢上你了。” 毛台嘴巴惊得能塞个鸡蛋。 “你偷看密歇小便作甚?” 密歇愤怒地瞪布兰,逼问:“到底是哪次?你真没礼貌。” 布兰要疯了,这个打岔差到十万八千里。 他换了一个表达方式,更为直接。 “密歇,我在说我喜欢你,想娶你。” 密歇眨巴眨巴眼睛,回: “可我喜欢毛台啊。” 毛台眨巴眨巴眼睛,回: “可我还得回去盖道观啊,要不你们俩跟我一起回去吧,道观盖的大点,肯定住得下三个人。” 布兰彻底崩溃(>﹏<) 第281章 竞争倒数第二名 振武城西城,一条人迹少至的暗巷。 两名身穿戴帽斗篷的男子在巷中会面。 他们的脸被垂下来的风帽遮挡住大半。 蓝色眼眸的男人问:“又见面了,你可有暴露?” 黑色眼眸的人答:“不清楚,但其心思缜密,我怕他已有所怀疑。” “需要我去草原走一趟,除掉那颉啜吗?” “那颉啜还活着,你该不会认为是我打不过他吧?” “难道不是?” “我们当时能杀他,故意手下留情了,留着他才能挑起回鹘与大唐的战争。” “但我看你护着那位一直在极力避免战争,否则我辛苦鼓动掘罗勿伐唐之事早就成了。” 黑眸人轻笑:“他也好,刘沔也好,他们再聪明,能算得过主公?主公说大唐与回鹘之战不可避免。” “但愿如此,锦娘让我告诉你,你要的东西半个月后到。” 黑眸人点头,默默往后退。 在即将退出暗巷时,他忽然说: “其实我也好奇,奚族第一勇士、回鹘第一勇士跟中原第一快剑比,咱们谁更技高一筹?” 须臾,两顶斗篷迅速消失在暗巷中。 星霜荏苒,居诸不息。 晚上刘异和张鼠一进阿史那邸的院门,就瞧见刘大拿正在树下刨土。 估计刚给榆树施完肥。 月余不见,刘大拿见到人宠很兴奋。 它肥墩墩的身体小跑着奔向刘异,想求抱抱、求贴贴。 霎时,一物自半空中扑棱棱落在刘异肩头。 刘大拿紧急刹车。 它疑惑地盯着落在刘异肩膀上的大鸟。 呃…… 它不是没见过鸟,但这只为何长得…… 刘异笑着招呼:“大拿,这是你流落在外的亲儿子,我帮你找回来了。” 这只雪鸮是他在嗢没斯部落偶然所得,为之起名‘沙雕’。 他打算训练后做传信用。 刘大拿不满地瞄了两声,气得差点说人话。 你当我傻吗? 我只能让方圆十里的猫姓刘,但我生不出来长翅膀的儿子。 张鼠强烈表达不满:“瞧你养的这些东西,全都是我的天敌。” “没事,有豹扑跟你亲。” “得了,豹扑跟张犬最亲。” 刘异放飞沙雕,警告刘大拿好好相处,不许欺生。 他和张鼠径直走进阿史那邸主屋正堂。 这个正堂如今被被刘奇他们当食堂用,一到饭点,全部人都会在这集合。 张家兄弟进振武城后,目前也住在这里。 外交恐怖份子郑就,很快便与这里的人打成一片,如今经常性在阿史那邸混吃喝。 现在阿史那邸有十多个常住人口,加上诸如周舟之类的编外,每天热闹得跟菜市场一样。 众人每每饭前饭后都要愉快地吵闹一番。 公孙笔问:“今天羊肉谁做的?” 第五甲举手:“是我,味道如何?” “没放酱油。” “啊?颜色不是挺重的吗?那我放的是什么?” “醋,整锅羊肉都是酸的。” 第五甲尬笑两声,尝了一口素菜问: “白菜谁做的?” 孙艳艳举手:“我。” “能摆盘摆成牡丹的形状,真是难得。” “喜欢就好。” “没法喜欢,齁咸齁咸的。” 孙艳艳翻个白眼:“某些人单身不是没有原因的。” 郑就一脸期待地询问众人: “我做那道小天酥如何?” 众人集体往他指的方向看去。 刘奇问:“那盘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 “叫小天酥,鹿肉炸的。” 刘奇点头:“甚好,甚好,水平仅次于我。” 郑就惊喜:“我就知道自己很有天份,第一次就能做得如此出色。” 郑宸叹气摇头。 “刘家阿兄在我们中是公认做菜最差的,你仅次于他,你说你现在是倒数第几名?” “啊,不至于吧?” 张虎安慰他:“没关系,再练练你可以跟刘大郎竞争倒数第二。” 郑就整张脸都垮下来。 吱嘎一声,刘异和张鼠推门走进来。 众人惊喜。 屋里唯二两位女士快步奔向自己的意中人。 孙艳艳拉过张鼠:“九郎,快来尝尝我做的菜。” 郑宸拉着刘异打量:“异兄长,你的伤如何了?” 刘异和张鼠各自拉着女友的手走向大桌。 郑就笑嘻嘻起立:“刘异,你该不会为了躲我才一直不归吧?” 刘异走过去对他做了个猴子偷桃的假动作,而后重重捶了他一下。 “我会惧你?” 而后他朝张家兄弟问候: “二兄、三兄、五兄、八兄,一路辛苦,家中可安好?” 张家每个兄弟都过来重重拥抱刘异。 张虎感慨:“小异这一年长这么高,你还真是晚熟。” 张豹:“心眼也没少长,如今住的房子比九合村的好。” 张犬:“张豺不能来,但他说我俩长的一样,你看见我就等于看见他了。切,我明明比他好看。” 张狼:“姚娥和阿兰都很想念你,姚娥没想到你走时偷偷安排【子美客至】每月的分红转送给她,她很感动。但我感觉你没必要,她们母女有我照应,你还不放心怎地?” 刘异感觉张狼变了,一向沉默寡言的巩县鬼见愁,如今竟一次吐出这么多字。 他笑回:“我想姨母自身富足,他日再嫁无需考量钱财,只需考量是否喜欢。” 张狼拉过刘异小声说:“她很喜欢。” 刘异抿嘴,怎么办,他不喜欢。 一想到他终有一日要叫闷骚的张老五为姨夫,整个人就不好了。 接下来又是各就各位炫饭环节。 菜饭味道虽不好,但人气本身就是调料,众人一起争抢时,竟也不觉得难吃了。 席间众人讨论了张鼠和孙艳艳的婚事流程,每个人都有领到任务,接下来会分头准备。 刘异回来后,郑就当晚赖着不肯走,非要住下。 好在阿史那邸空房多,刘异带郑就去了他隔壁的一间。 进屋后,郑就含情脉脉目视前方,深情道: “我不管有谁睡过你,我也不管你被睡过多少次,今晚,你是属于我的,属于我一个人的!” “槽,你要不要对一张睡榻用这么恶心的词?” “刘异,你变无趣了。” “说吧,刚才吃饭时你暗示我有急事,到底怎么了?” 聊起正事,郑就迅速板起面孔。 他严肃道:“我叔父的骸骨找到了。” 地雷恒久远,一颗永流传。 砰,炸了。 刘异被炸得阵阵耳鸣。 ╮(??? ????)╭ 第282章 难得失眠一次 郑家是在巩县找到的郑冠尸骨。 起因是郑家一位老管事到巩县查账时,偶然在一家珠宝店铺里看见一枚玉玦。 他感觉眼熟,便买了回去。 经郑家各方老人辨认,这枚玉玦是四房郑冠之物。 郑家人火速赶到巩县,通过逼问珠宝铺子老板,得知这枚玉玦是一伙盗墓贼放在他们那的销赃之物。 他们顺着这条线索很快找到了那伙盗墓贼。 在贼人家里搜出了郑冠的其他旧物,包括户部郎中的金鱼符。 起初盗墓贼不肯招认,后来受不了严刑拷打,终于说出实话。 他们最近盗了一座下葬十余年前的富商坟墓,在主墓棺椁旁边发现有具孤单的男性骸骨。 衣物破损,但身上值钱的东西俱在。 盗墓贼除了拿走墓主人的陪葬品,还将那具尸骨身上的宝贝搜刮一空。 郑家人在盗墓贼的指引下,重开了那座坟墓,确实在棺椁之外找到一具男性骸骨。 郑就说道:“我们无法辨认骸骨是否为叔父,幸好三房有位伯父自幼跟叔父交好,他通过比对手骨和脚骨还有枕骨,认为那具骸骨就是我三叔父。” 刘异听完后久久没有搭腔。 他感觉很戏剧性。 他在头脑中盘了一遍逻辑后问: “你叔父怎么会跑到别人的墓中?” 郑就摇头:“不知道,那座墓是从巩县科考走出去的齐故齐长史叔父的坟墓,墓主叫齐魏。齐家很确定十一年前下葬的时候,坟墓里只有齐魏的棺椁,他们也不知道为何会多了具尸体。” 刘异面色凝重,事出反常必有妖。 “虽然不幸,你们找了这么多年,总算有了个结果。” “我们郑家虽早对二叔父的失踪做了最坏的打算,可真正面对这一结果时,还是很哀痛。”郑就脸色忽然闪现戾气,“那具骸骨上横七竖八全是伤痕,肋骨断了十三根,不敢想叔父走时多么凄惨。” 刘异脸色有几分难看,试探性询问: “你家认为是什么人做的?” “现在还没查到,无论是谁,我们郑氏全族都要将其挫骨扬灰。” 刘异脸色尴尬,安抚道:“那你慢慢找。” “要是有你在就好了,我们可以一起查。” 刘异心里吐槽,好个屁,一起抓我老爹吗? “你们是何时找到的那枚玉玦? “两个月前。” 刘异开始掐算时间。 他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 “你这次来,是要带郑宸回去?” 郑就严肃道:“叔父乞骸骨后要重新安葬,郑宸是叔父唯一的骨肉,她必须在场。” 刘异点头:“应该的。” “我还没有将实话告诉宸儿,怕她听到父亲的死讯受不了。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想让你跟我一起开解她。” “我会的,你们急着返程吗?” “可以等到张九郎成婚后再走。” 刘异强挤出一丝微笑:“有心了,那就耗子婚礼后再告诉郑宸。” 郑就赞同,他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 “刘异,你在洛阳是不是气到我家兄长了?” “郑颢?” 刘异猛然想起,那天在香山望江亭,自己不仅不告而别,还在席间诬蔑郑颢有龙阳之好。 他马上一本正经反驳:“胡说,我都没见过你家长兄。” “夯货,我信你才怪。我长兄本来是不干涉宸儿婚事的,但上次回家再三强调说你为人顽劣不羁,恐不是女子良配,为此宸儿还跟他大吵一架。” 刘异惊讶,郑宸竟对自己只字未提。 “他反对郑宸和我在一起?” “长兄倒也不是想拆散你们,他大概希望你走正途吧。他听说你通过河南府发解试,获得乡贡名额时,甚为欣喜,夸你是可造之材。后来忽然听说你弃考,长兄气得暴跳如雷,他说难怪咱俩走得近,全是不求上进之徒,我被你连累,又被他骂了一顿。” “也没骂错啊,咱俩确实臭味相投。” “你个白丁,那叫物以类聚。” “差不多。” 刘异跟郑就又贫了一会,便离开了他的房间。 一走出门,他的脸上就布满阴霾。 刘异没回房,而是直接去找老书童。 公孙笔刚准备安寝,便被急冲冲闯入的刘异吓一跳。 “二郎有事?” “你是不是把郑宸来找我的消息告诉我家老头了?” 公孙笔脸色微有些窘态。 “我上封信是有提过一笔,说貌似荥阳郑氏女心悦二郎。” 刘异愤懑地对着空气比划了两拳。 这人嘴咋那么快呢? 他还在斟酌如何劝说老爹接受郑宸,那边公孙笔已经帮他把牌掀开了。 他就知道那玉玦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巩县地面,果然是他家老头的安排。 刘异承认自己在郑冠的问题上怂了。 他本想将这颗埋深点,尽量降低引爆概率。 但他忘了自己老爹是个狠人,李归帮他做了抉择。 老爹直接将雷放到桌面上,要爆就让它早点爆。 刘异吐气,他承认自己穿越后唯一搞不定的人就是老爹。 那死老头总比自己快一步。 李归下这步棋到底什么意思呢? 刘异当晚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烙饼,久久无法入睡。 最后他直接穿鞋下地,披了熊皮斗篷去院子里发神经。 他倚在光秃秃的榆树树干上,冷飕飕地揣摩老爹的意图。 身后忽然响起嘎吱嘎吱的踩雪声。 有人走近。 刘异回头,发现是郑宸。 她穿了件狐皮大氅,在月光中慢慢向他走来。 刘异诧异:“小夜猫子,你怎么还没睡?” 郑宸走到近前,与他面对面。 “我看你送三兄进房后许久才出来,你们聊了什么?” “他怪我不辞而别,没义气。” “你休想骗我,我都猜到了。” 刘异惊讶:“你知道了?” 郑宸点头。 “他是不是告诉你,我家长兄不同意这门亲事,所以你才急得睡不着?” 刘异暗笑,心想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他语调委屈道:“是啊,我好伤心。” 郑宸语气坚定地说: “我决定的事,长兄管不了我,阿翁早就留下过话,他若再反对,我就到阿翁坟前哭给所有人瞧,到时看是谁丢脸。” 刘异奸笑:“你可真是个省心又孝顺孩子。” 第283章 耗子的婚礼 他笑了一会,心下盘算要不要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讲给郑宸呢? 他最后放弃了,那对没出息的小情侣,是抗争失败的坏模板。 他换了个例子讲。 “宸儿,你知道唐太宗有一位很宠爱的妃子是隋炀帝杨广的女儿吗?” 郑宸颔首:“知道,太宗皇帝随父亲推翻隋朝,还敢纳前隋公主为妻,做这个决定并不容易,大概他们真的很喜欢吧。” “李世民与杨妃之间其实没有隔着父母大仇,若是中间隔了父母之仇,你认为他们还有可能在一起吗?” “可能不会吧。所幸杨广是宇文化及杀的,与李家无关,否则杨妃恐怕过不去自己那一关。”郑宸说完笑笑,“幸好我与异兄长都是寻常人,不用面对这种残酷的选择。” 刘异苦笑,抬头望天。 今天是月圆之日,天幕中皎皎明月高悬,将清冷的银辉遍洒人间。 同一轮明月,当年是否也照耀过李世民与杨妃呢? 刘异抬头望月时,郑宸抬头痴迷地望着他。 “异兄长,如果我是杨妃,就不会嫁给李世民。” 刘异低头,惊讶地看着郑宸。 “因为国仇家恨?” “不,喜欢过异兄长的女子,怎么可能会爱上李世民,我只会嫁给刘异。” 刘异目光炙热地望着这个全心全意爱慕他的女孩。 他原本惆怅的内心,此刻被幸福填满。 在月光的照耀中,在满天星斗的见证下,他的脸一点一点靠近郑宸。 直到温热的嘴唇覆盖上郑宸的芳泽。 刘异上辈子他交往过几任女友,虽不是什么情场浪子,但也绝不是纯情少男。 此刻,他像是忘记了所有接吻技巧。 任本能驱动,笨拙而急迫地不断吮吸着郑宸的温润柔软。 舌尖像个莽汉,贸贸然撬开贝齿禁地,与她的丁香小舌纠缠,翩翩起舞。 气息相闻,津泽相交。 郑宸该是惶恐的,刘异能感受到她的颤抖。 可她并没有推开刘异,就这样任心上人为所欲为。 直到她身体渐渐绵软,失去支撑般完全靠在刘异怀里。 刘异的手掌不断将她往自己怀里按。 两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身体紧密贴合。 刘异此刻有揉碎这副身躯的冲动,让他们彻底合二为一。 为了不让郑宸窒息,刘异终于恋恋不舍地结束这个热吻。 郑宸害羞地将脸孔完全埋在他的胸前。 “宸儿,除非有一天你不再爱我,否则我此生绝不再放开你的手。” 刘异的嘴唇被郑宸的小手捂住。 “除非我死,否则怎么会不爱你。” 刘异紧紧抱着郑宸,像抱着整个世界。 张鼠和孙艳艳的婚礼流程很简约。 地处边塞,又是武人婚礼,许多冗繁的环节或被略去或仅仅走个过场。 六礼中的纳采,张鼠便借了刘异的新宠‘沙雕’猫头鹰,去撑场子假装聘雁。 这可把‘沙雕’牛逼坏了,一连好几天看刘大拿和豹扑的眼神里都充满轻蔑。 “这个家不是谁待得久就重要,你看,这个婚,没我都结不了。” 纳采一结束,‘沙雕’就被刘大拿和豹扑一顿混合双打。 彻底变沙雕了。 六礼中问名环节也直接免了。 耗子和孙艳艳这种早就负十八厘米彼此了解的情人,还需要假装问名? 纳吉和纳征合并在一起走了个过场。 纳征礼很实际,耗子直接上交全部小金库,张家兄弟每人送给孙艳艳一沓飞钱。 孙艳艳那天异常欣喜。 她当然不在乎钱多寡,过去整个天陵山都是她家的,多少钱孙艳艳没见过? 她是土匪出身,跟杜星楚那种书香大家比不了,与张家之前又有芥蒂。孙艳艳开心的是通过张家纳征礼,她知道兄长们已经完全接纳了她。 请期是张虎来之前找人测过,十二月二十为大吉日,宜婚嫁。 大婚当天,阿史那邸异常热闹。 除了常住居民,军中还来了不少朋友。 包括监军吐突士晔、周舟及遛狗队的小伙伴,还有踏白军中平时跟他们玩得好的也来凑热闹。 当天阿史那邸里外足足挤了百十来号人。 屋内郑振正在给孙艳艳最后上妆。 密歇望着孙艳艳青绿色的锦缎吉服,羡慕的不得了。 “艳艳阿姊,你们中原女子的婚服可真美,希望我将来也能穿中原礼服成亲。” 孙艳艳笑着调侃:“那你可得提前跟小道士说好,否则他怕不是要给你整身道袍的。” 密歇一想到能跟毛台成亲就美滋滋发笑。 “道袍也成,只要毛台肯娶我。” 郑宸插话:“阿姊的吉服是早就备好的吧?” 她出身士族大家,一眼便认出孙艳艳这身衣服是长安牡丹坊的手艺。 孙艳艳语气伤感道:“这是我十四岁生辰时,阿兄亲自去长安找最好的裁缝为我做的,可惜他看不见我出嫁了。” 郑宸与孙艳艳在巩县时就已认识,对她的过往多多少少了解一些。 “阿姊,你兄长若在天有灵,他会为你欣喜的。” “对,他是全天下最好的兄长。” 密歇见她们差不多准备好了,好奇问道:“下一步是什么?” 郑宸答道:“外面儿郎都是粗人,催妆、问答环节全省了,但过门还是设了障。” 孙艳艳问:“什么人守门?” “好像是江和尚。” “什么?”孙艳艳震惊。 她忽然开始担心起来,自己还能嫁出去吗? 郑宸疑惑:“不妥吗?听说他与你兄长是旧识,可以代表你娘家守门。” 孙艳艳惨笑。 到底是哪个天打雷劈的想出来的馊主意? 此刻,在这栋房子外面,江小白正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成功击退第三波试图闯进来迎亲的新郎团。 刘异和遛狗队成员完全不是对手。 张家兄弟也败下阵来。 一身大红吉服,捯饬得人模狗样的新郎官急得直跳脚。 “就放过我过去吧。” “不行。” “和尚,我平时待你可不薄啊!” “但也没很厚。” “你放我进去,回头我给你买剑南春。” “施主妄语了,贫道逛遍了整个振武城,没地卖剑南春。” 张鼠愁死了,他拍拍好兄弟的肩膀。 “小六一,你来,他是你的侍卫。” 刘异也没辙,只能继续劝。 “二当家,你何必如此执着?这只是走走过场而已。” “有人告诫贫道,此刻我代表娘家,轻易放尔等过去,代表娘家软弱。” “哪个混蛋王八羔子胡说八道?”刘异问。 “郑就郑施主。” 刘异气得想骂娘,我淦,又是郑就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王八蛋。 我说怎么不见他一起过来接亲,那孙子现在肯定躲哪偷着乐呢。 “毛台、第五甲呢?”刘异大喊。 看来只能打过去了。 这时,毛台慢悠悠从屋里走出来。 “谁叫我?” 刘异诧异:“你为何从里面出来?” “密歇被分到新娘团,她让我和她一起守门。” “你个憨货,快给我过来,咱们才是一伙的。” 这时第五甲也被从前堂拽过来。 刘异激将道:“能不能过去看你了,过不去,你以后吃饭只能坐小孩那桌。” 第284章 你糊弄我我糊弄你 耗子婚后第三天,刘异和郑就将郑宸拉到一个单独的房间,将找到她父亲骸骨的消息告知她。 郑宸从震惊到难以置信,最后哭得伤心欲绝。 “我之前认为只要没找到,终归还有一丝希望,没想到最后仍是这样的结果。” 刘异万般同情她,某种意义来说郑宸比他更不幸。 他虽从小没有母亲,但还有老爹与大哥,而郑宸什么都没有。 郑宸失去父亲的同年,又接连失去母亲和爷爷。 郑就轻拍着小堂妹的后背安慰: “宸儿,你还有我、长兄、二兄和郑晦,我们都是你的至亲。” “阿耶为人和善,为何会遭遇横事?” “宸儿,相信三兄,我和刘异联手一定会抓到杀害你父亲的凶手。” 刘异惊讶得瞪大眼睛,我啥时候说过跟你查凶手? 郑宸泪眼朦胧地看着情郎。 “谢谢异兄长,异兄长总是对宸儿默默付出。” 刘异好悬没被自己唾沫淹死。 这个高帽子扣得,让他尴尬得想拿脚抠地。 眼见话要掉在地上,他正愁没词接,刘奇自外面匆匆忙忙跑进来。 他发出10拍e6的嘶喊声: “二郎,张家兄弟出事了。” 郑就和郑宸同时惊愕,刘异则相对镇定。 “到底出了何事?” “他们被中垒军抓走了。” “沃特?” 张家兄弟这几天就要返回巩县。 本身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的观光打卡原则,这两天他们一直满城溜达血拼当地土特产。 刘奇作为地陪全程随同。 买东西都能惹出事来,刘异也是服了。 “抓他们的理由呢?” “杀人。” 刘异有点懵圈,这祸闯的有点大啊,他以为就是打个架啥的。 “杀谁了?” “不知道啊,只知道是个男人,已经被中垒军抬走了。” 接下来刘奇简单给三人阐述他所知道的信息。 事发时,刘奇正在铺子里挑选发簪。 他想给秦三娘买几件金饰让张家兄弟捎带回去。 外面忽然传来嘈杂声。 刘奇本也没在意,这时跑进来一名伙计说有四名男子跟中垒军打了起来。 刘奇猛然想起,张家四兄弟呢? 意识到不好后,他匆忙跑出铺子,就见几十米外一处巷口,张家四人被二十几个持弓弩的士兵团团围住。 刘异皱眉,他知道张家兄弟吃亏在没带弓箭,否则一百个中垒军也不是对手。 中垒军并非一个军,他们就跟踏白军一样,名虽叫军,其实只有一二百人的兵力,仅相当于一个团。 他们是振武城的治安军。 大唐边镇没有不良人,最初是靠守捉兵维持边塞治安。 安史之乱后守捉兵几乎全部被藩镇编入正规防御兵。 此后,边塞的治安都是仰仗当地驻军顺带管理。 军人违法乱纪一般由牙兵出面整治,百姓违法则由中垒军负责处置。 中垒军的职能相当于边塞警察。 刘异回头看看郑宸和郑就,他俩还在懵逼中。 郑宸泪珠仍挂在脸上,此刻却努力装出一副我没事,我很好的表情。 “异兄长,你去吧,不必担心我。” 郑就道:“振武城不是我郑家势力范围,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否则我就跟你一同前去要人。” 刘异拍拍郑就的肩膀:“帮我照顾好郑宸。” “废话,她是我妹妹。” 刘异交代刘奇几句,就匆匆离开。 他和张鼠叫了周舟一起赶往中垒军大营。 周舟很兴奋,感觉自己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他豪横地一拍胸脯说: “在振武城谁敢不给牙兵面子?实在不行我还可以让我叔父过来捞人。” “咋那么自信呢?精神状态真是领先我一百年。”刘异怼。 张鼠现在没怼人的心情,实话实说: “我俩不认识去中垒军大营的路,找你是帮忙带路的。” 中垒军虽隶属于振武军,却不在他们军营里面。 周舟讶异问道:“你拿青龙偃月刀砍蚊子,不觉大材小用了吗?” 刘异、张鼠默契同步摇头。 齐声答:“不觉得。” 周舟郁闷地跺脚,自己的格局就是被委屈撑大的。 他们在离中垒军大营不足千米时,正好碰见一队人马押着三个被打得头破血流,嘴中仍互吐芬芳鸟语的异族莽汉回营。 这队中垒军的队长认识周舟,停下来与他寒暄。 “呀哈,周大队长怎么屈尊到我们这种地方来了?” “邓可,你们下午抓的那四个人如何了?” “杀人那四个?” “对。” “不是我们队抓的,应该还没审呢吧。” “能用钱赎出来吗?” “是你亲戚?” 周舟看看张鼠和刘异,点头道:“嗯,是我亲戚。” “没戏,我们程校尉不贪财,不畏权,前些年一位衙推的亲眷因杀人嫌疑被捕,衙推亲自过来说情,校尉当时答应好好的,那位衙推前脚刚离开,犯人就莫名死在牢里了。” 张鼠震惊插嘴:“不是只有嫌疑吗,就给杀了?” 还是走奈何桥贵宾通道的。 邓可嘻笑:“唉,我可没说是被杀的,那嫌犯死时浑身一点伤都没有,衙推领了尸体回去都找不出死因。” 张鼠明白,牢里有超过一百种方法让犯人无声无息地死掉。 刘异默默听着,他恍然想起,自己之前调查节度使帐下全部官员时,好像也查过这个程立武。 程立武,河东道蒲州人,年少伤人获罪,元和九年淮西之战时,朝廷因为兵源不足,正在被羁押的程立武以囚身被紧急充军。 他在关键战役雪夜突袭中立了大功,不仅免罪还受到嘉奖。 刘异嗤笑,刘沔好像也参与过淮西之战,巧不巧? 眼见走到大营门口,刘异猛然拉住周舟。 “贱贱,你就送到这里吧。” “你们不要我陪着进去?那唤我来作甚?” “我怕你进去,我四个兄弟就彻底没命了。” 邓可在一旁浅笑,聪明人一点就透。 刘异从怀里掏出两个沉甸甸的钱袋递给邓可。 “多谢邓队长一路指点迷津。” 邓可坦然拿走一袋子,却将另一袋推还。 “要不了这么多。” “还想麻烦邓队长疏通,我们想进去探监。” “没审之前是不让探监的。” “那我只求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死者名字。” “你等下吧,我进去帮你问问,若问出来就让人转告你。” 刘异坚持把第二个袋子塞进邓可手里,这次他没再拒绝。 邓可进去后,半个时辰都没有出来。 程立武大帐内,邓可将两个钱袋如数上交。 “校尉,你这招可真绝,现在任何官眷犯事,都没人敢来关说了。” 终归那个莫须有的衙推扛下了所有。 邓可对面长得像黑铁塔一样的中年男子听后哈哈狂笑,糙音如雷。 “我最讨厌官官相护,当年我就是被一个地方狗官的子侄陷害入狱的。” “嫌犯家属求一个死者名字。” “既然拿了他两袋钱,告诉也无妨。” 就在刘异三人等的快失去耐心的时候,一名士兵出来递了张纸条给他们。 刘异接过后,张鼠和周舟都凑过来看。 只见纸条上写:郑家兵器行郑三锤 中垒军大帐中,程立武将钱袋打开。 他想将钱倒出来数数,结果哗啦啦倒出一堆石头。 还有一张纸条。 【程校尉,你属下说你视钱财如粪土,我就不用粪土侮辱你了。若你真如传言那般刚正不阿,请公平对待我四位兄长。】 署名:刘异 第285章 谁说我要劫狱 大唐将杀人罪责分为六类,谋杀、故杀、斗杀、误杀、过失杀、戏杀。 除了过失杀可以以铜赎罪,其他都要抵命。 如果程立武是个贪赃枉法的小人,刘异丝毫不介意花大价钱将四个兄弟赎出来。 方便快捷,省时省力,何乐而不为? 一切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他又不是没钱。 遗憾的是这个程立武不枉法,所以他不得不考虑其他方式。 他找蹲过中垒军大牢的出狱犯人画了张监牢内部结构图。 晚上他正在阿史那邸的房间换衣服,刚把双开门的肩胛骨套进黑色夜行劲装里,门就被人推开。 张鼠、孙艳艳、第五甲、江小白、毛台,呼呼啦啦依次闯进来。 刘异骂道:“槽,有没有点边界感?你们一个两个都不敲门的?” 他特别瞥了眼孙艳艳,没想到三当家都做人娘子了还是这么生猛。 这五人除了江小白外,其余人均一身黑,身上都背着各自兵器。 刘异拧眉疑惑问道:“你们这是……要出去抢劫吗?” 张鼠一副我懂,我已知晓的大聪明表情。 “六一,你休要瞒我,今下午我看见你在研究中垒军大牢地图了。” “那又怎么了?” “你准备偷偷劫狱是不是?” “???” “小六一,你是不是怕牵连我们,想要只身赴险?” 刘异抿嘴:“你的理解能力还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啊。” 他微微疑惑,之前没见报道说男人一结婚就智商清零啊? 可怜的耗子,智商肯定是被三当家拉低的。 新晋张家人孙艳艳,此刻坚定地表示: “兄长们是为了参加我俩婚礼才遭遇祸事,营救之事我必须参与。” 一直对无缘参与草原团建耿耿于怀的第五甲,以饱满的热情问道: “二郎,你这回总不可能以马匹不够用不带我了吧?” 毛台在巩县时多受张家兄弟照顾, 是以跟张家人感情都很好,他小声嘟囔: “反正我是一定要参加的。” 刘异目光扫向最后的大光头,“和尚,你凑什么热闹?” 江小白淡定回道:“三当家承诺我若参与劫狱,以后每天都给贫道带一壶好酒。” 刘异佩服得快词穷了。 “你就不能有点更高的追求?” “这个已经很高了,还可以顺道手超度他们,直接送去西天,功德无量。” “没事别乱度,矜持一点,在我们那,我佛根本不渡本科以下。” 本科?江小白疑惑中ing,哪本佛经里的? “劫狱?”刘异顿了顿,扫视众人一眼又问:“然后呢?” “什么然后?”毛台挠着脑袋问。 “劫完狱,人藏哪啊?” 对面五人被问愣住了,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藏家里显然不行,阿史那邸太招摇。 孙艳艳的食肆,刘奇的铁匠铺,人来人往的也藏不了人。 这时,大家才意识到他们在振武城里根本没有隐蔽不为人知的藏人地方。 刘异看他们的样子大无语,这些人脑子不用,是留下来当遗产的吗? 他接着问:“劫狱时咱们面对的中垒军,或许可以打赢,但劫狱后咱面对的可就是整个振武军了,你们谁能告诉我要怎么出城?若出不去,咱们可就变成了其他人眼里移动的军功章了。” 众人再次沉默,他们还没想到这一步。 “打出去。”第五甲说。 刘异问:“我们若暴露了,我阿兄,公孙先生怎么办?” 他们可是不会武功的。 还有郑就、郑宸和密歇,他们又招谁惹谁了? 对面五人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 刘异白了他们一眼,智商太感人了。 “我们连四位兄长当时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就冒然劫狱,只会害死他们。” 明知山有虎,还上明知山,傻不傻啊? 张鼠郁闷:“那怎么办?” 孙艳艳急道:“九郎说中垒军根本不允许探监,我们不可能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难道只能坐在家里一筹莫展?” 刘异一脸贱笑。 “他不让我们探监,我们就无法获得兄长们的消息了?” “……”众人不解。 这时窗外忽然响起两声“啊~啊~”的叫声。 刘异对张鼠淡定道:“耗子,去把窗子打开,探监的回来了。” 张鼠奇怪,他走到右侧窗边,解栓打开窗户。 扑面而来的除了阵阵寒气,还有一只猫头鹰。 “沙雕?” 猫头鹰扑棱棱飞进屋里,小幅盘旋一圈后,最后落到刘异桌上。 刘异抱过它,轻轻抚摸它的额头。 “好样的,你用实力证明,就是比刘大拿有用。” 沙雕的卡姿兰大眼睛一张一合,嘴里发出咕咕咕的声音,对夸奖很得意受用。 直到它听到门外一声尖锐的猫叫,立马被吓成大号扑棱蛾子,拼命往刘异怀里缩。 刘异解下绑在它脚上的小卷纸条,迅速铺平展开。 “三兄说他们在牢里一切都好。” 对面五人震惊。 张鼠指着沙雕问:“它,你让沙雕去中垒军大牢了?” 刘异得意轻笑,下午他给沙雕闻过张虎的衣物。 猫头鹰的嗅觉异常灵敏,让它找到张家兄弟的关押地点并不难。 “中垒军防得住我们,但防不住一只鸟啊,我要监牢地图是看有没有通风的天窗,方便不方便让沙雕传消息。” “二兄他们说什么了?” 刘异将沙雕传回来的纸条递给张鼠。 纸条上有两种笔迹,其中一种笔迹提了四个问题,明显是刘异的字迹。 下面有人以另一种笔迹做了简短回答。 之前是否见过死者? 下面的回答是:【未曾】 谁杀了他? 【不知道,到时他已死】 杀他的是何兵器? 【普通匕首,插在心口】 为何进那条巷子? 【听到有人呼救】 另有一行小字写:【我四人一切安好,勿念】 一问一答都很简短,却已基本说清事情脉络。 张鼠看完后狂喜。 “是三兄的笔迹,他说人不是他们杀的,那是不是审过后就可以放人了?” “真的?”孙艳艳简直不敢置信。 所有人此刻终于如释重负,除了刘异。 他刚才发现四个问题中有一个回答的不对。 死者心口被刺而亡,死前怎可能呼救? 再说,张家四人都是常年闯荡江湖的老手,为人虽不冷漠, 但也决没热心到一听人呼救就往暗巷里扎。 所以他肯定张豹在回答第三个问题时撒谎了。 刘异奇怪,以张豹的智商,不至于撒这么低级的谎言。 除非他本就希望自己发现这个漏洞。 那他说谎的意义是什么? 这时张鼠突然问:“六一,你既然不是去劫狱,那为何穿成这样?” “我要去趟郑家兵器行。” “你要查郑三锤?那案子不是和四位兄长无关吗?” “你就当我闲着无聊吧。” 直觉告诉他,郑三锤的死猫腻很大。 第286章 莫胆量哪有产量? 冬天天黑的极早,刘异吃完晚饭离开阿史那邸,骑马直奔郑家兵器行。 天幕上挂着半阙玄月,振武城白日的泼墨山水此时被寂静冰封。 天气冷得出趟门就像去南极科考一样,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 刘异骑在马上,举着火把孤独地小跑。 半个多小时后他拐进郑家兵器行所在的街区。 一进去,他即刻勒停马匹,饶有兴趣地望着左前方。 朦胧中他能看到远处有两伙人正在追逐。 刘异熄灭火把,让远处的视线更清晰些。 他隐约看见十几个人正围追堵截一个人。 被追的这人身手异常灵活,几个纵越窜上一户房顶。 追他的人中也窜跳上去四个。 他们在屋顶上跳跃,翻腾,追赶。 像跑酷一样,从高低错落的房檐上忽然而过。 距离若拉近了,前面的人就停下与后面的人拆两招,距离拉开再接着逃。 底下还有一群上不去房的小笨鸡在地上干着急,只能跟着跑。 刘异感觉自己视力有所提升,他看得津津有味,就差搬个沙发,掏把瓜子了。 瞧人家两伙人,不仅全身白衣,连蒙脸的布都是白色,在雪夜中奔跑和打斗效果极佳。 刘异垂眼看看身上一身黑的行头,突然有点嫌弃自己土。 前面两伙人越打越近,他们奔逃的方向正是刘异驻足这边。 刘异本来只是一副吃瓜心态,直到他感觉前面奔逃这人不怀好意地瞅了自己一眼。 逃跑这人猛然发现前面路口莫名出现一匹马。 对他来说,那仅仅是一匹马,马上坐的人被他自动无视。 他在屋脊上连续几个纵跳,来到距离马匹最近的屋脊上。 他一跃飞扑而下。 刘异在二分之一秒内做了个决定。 他任凭这人将自己踢下马背。 “哎呦,你怎么抢我马呀?” “来人啊,强盗,抓强盗。” 那人根本不理他,骑上马后迅速调转方向,一声‘驾’后扬长而去。 刘异坐在雪地上暗笑,碰到我你可真倒霉。 这时,追赶那人的十多名大汉也纷纷赶到。 他们眼见那人骑马逃走,气得捶胸顿足。 其中一人揪着刘异的前襟将他从雪地上提起。 “谁让你给他马的?” 刘异一脸无辜,摊手喊冤: “你明明看见是他抢我的马,哪是我给的?” “我看你分明就是那贼人同伙。” 旁边另一名大汉插话:“跟他废什么话,抓回去,严刑拷问。” 刘异没反抗,任由这伙人推搡着往前走。 他被带到前面一户人家中。 这户屋里灯火通明,居中坐着一位身形高大,胡须微卷的中年男人。 男人面前放着一个大火盆,炭火正旺,他在烤火。 他一边翻动手掌,一边冷眼打量刘异。 “这么晚了,你为何还在街上游荡?” 刘异凑上前蹲在火盆旁跟着烤火。 中年男人旁后的四名大汉神情戒备,立刻刀剑出鞘。 男人回头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刘异望着炭火惋惜道:“我今晚本来想去郑家兵器行找铺子里的伙计问点事情,估计现在不用了。” “哦,为何不用?”男子问。 “我猜小伙计已经死了。” 男子诧异:“你怎会知道?” 郑家兵器行伙计的尸体现在就在旁边屋里,这事刚发生不久。 刘异面容讥笑瞥一眼男子身后的四名大汉。 “刚刚逃走那人是杀害小伙计的凶手吧?你们这多人守在这,估计之前想利用小伙计玩一招瓮中捉鳖,没想到对方棋高一筹,不仅杀人灭口还成功逃脱了。” 中年男子目光深沉重新审视刘异。 “你到底是何人?” 刘异看他发出阵阵奸笑。 “程校尉,你白天刚收了我两袋石头,现在就不认识我了?” 中年男人脸色震惊:“你是刘异?” 刘异对他眨眨眼睛,笑得贱嗖嗖地。 他面前这位中年魁梧大汉正是中垒军校尉程立武。 程立武震惊片刻后,忽然也笑了,笑得异常爽朗。 “收人贿赂却不办事是我的常规操作,之前耍了那么多送礼的人今天还是第一次被人耍,哈哈,你小子有意思。” “那是因为程校尉不贪财。” “谁说我不贪财,否则哪来的钱买酒?” “好,我下次请你喝好酒。”刘异豪爽道。 程立武再次大笑,莫名感觉很喜欢这名年轻人。 “刘异,你今夜找郑家兵器行的伙计所为何事?” “大概与校尉查的是同一件事。” “哦,你知道我在查什么?” “不知道,但郑三锤刚死,大批中垒军就能迅速包围现场,我猜中垒军应该一直在盯郑三锤,想通过监视他查什么事。可惜这算盘珠子打得都快崩凶手脸上了,也没能阻止郑三锤和伙计先后被灭口。” 刘异说完看向程立武身后的四人。 他面露啧啧讥诮:“这么没用的属下,应该拉出去集体枪毙四小时。” “你……” 程立武身后四人虽不明白枪毙是何意,但料定不是好话,被激得纷纷拔刀。 程立武回头瞪他们一眼。 “是我失策,不关这几位队长的事,唉,这条线现在彻底断了。” 刘异贼笑:“那不一定,如果程校尉肯将我四位兄长放了,我或许可以帮你续上这条线。” 程立武疑惑:“怎么续?” “你们两次金钩钓鱼失败,错在跟凶手硬抗,我刚才看了,逃跑那人武功造诣奇高,你们根本不可能抓到他。” 程立武叹气:“三十名中垒军都困不住那人,确实是一流高手。” “我有办法替你抓到他,不过你要放了我几位兄长。” 程立武皱眉:“非我不放,这件事最诡异的就是那四名目击者。根据时间推算,我认为最先跑进暗巷那人一定看见凶手了,可审过之后他们都坚持称没看见,我不明白他们为何要说谎。” 刘异也很迷惑。 张豹提示他这件事有猫腻,但猫腻具体在何处呢? “我哪个兄长最先跑进暗巷的?” “那个叫张虎的。” 刘异摸索两下鼻子,确实蹊跷。 “程校尉,你能告诉我你们到底在查什么吗?” 程立武沉默了。 他在犹豫要不要告诉这少年,毕竟初见。 刘异急道:“莫胆量哪有产量?你不信任我,我怎么帮你?” “你真能抓到逃走那人?” “当然,否则我为何要将马让给他。” “你先说如何抓他?” “刚刚与他擦身而过的那一刹那,我在他身上种了一种香。我的狗能跟踪香气找到他。” 程立武犹豫两秒,随后道: “郑三锤除了有一家兵器行,还有三家铁匠铺。他的铁匠铺每个月都会从城外运铁石进来,七天前我发现他们这个月采购铁石数量不对,比平时多运了五车进振武城。” 刘异惊讶,他没想到程立武五大三粗的外表下,竟是如此精细谨慎的性格,他连城中每家铺子的消耗都了如指掌,难怪刘沔敢将全城治安交给他。 但刘异不明白多进了五车铁石有什么奇怪。 他疑惑问道:“程校尉为何对此事如此紧张?” 程立武面色忧虑回道: “振武城有些城门卫手脚不太干净,会没收进城人的兵器拿去卖掉,郑家兵器行便是他们日常销赃的据点。” 刘异还是没明白其中的关联,问:“这与铁石有关?” “我是说因为很熟,所以城门卫对郑家每月的进货查验并不严格,账面上多进货了五车铁石,可那若不是铁石呢?” “那是什么?” 第287章 世界真是个草台班子 程立武并不清楚郑家兵器行这个月运进振武城的那五车东西是什么。 他只是发现那些东西并没有送进郑家铁匠铺,去向成谜。 他派人找郑三锤询问时,郑三锤言语吞吐、神色慌张,中垒军因此才起了疑心。 程立武让手下盯紧郑三锤,哪知他鬼鬼祟祟拐进一条暗巷后就死了。 “你们事后有询问过伙计吗?”刘异问。 “问过,小伙计什么都不知道,幸好凶手也不确定郑三锤有没有透露给伙计。” “你们今夜在此埋伏,想赶在对方杀人灭口前将其擒拿?” “可惜失败了。” “有审问过城门卫吗?” “他们一口咬定,郑三锤运进来的那几车东西全是石头,我认为他们根本没有认真查验。” 刘异轻松道:“不要提前焦虑,不要预支烦恼,也许真是铁石呢。” “即便是铁石,城中这么多铁匠铺,总该有个落脚点吧,可那批东西莫名消失了。” 刘异望着炭火问:“程校尉负责全城治安,你最不希望那五车东西是何物?” “希望不是毒药。城中各大药铺每月进货量我都有严格审查,哪怕这个月多运进来两车硫磺我都要过问一下,就怕居心叵测之徒利用渠道便利,运大批毒药进来。” 刘异明白程立武的忧虑。 如果将五车毒药混入振武军的军粮中,后果不敢想象。 刘异决定跟程立武合作,他打算从军营中将豹扑牵出来,与中垒军一起搜寻那名带有特殊香气的凶手。 他回军营找了半天,最终在营房里找到豹扑。 刘异气得大骂: “都说了不许带着豹扑回营房睡,你们这是用实际行动向我证明,我的话不好使?” 米童委屈道:“天冷,它的狗窝没咱营房暖和。队长,你大晚上牵豹扑是要找什么吗,需要我帮忙吗?” 陈平插话:“不会又是李老海之类的吧?” 上次他们带着豹扑夜间作业,还是全城搜捕李老海的时候。 古乐疑惑:“队长,你不是还在休假中吗?” 张鼠成婚,他和刘异各自请了三天假。 陶晓问:“队长,这次又是替谁找啊?” 刘异挨个将他们摁回被窝。 “没你们的事,一寸光阴一寸金,三寸光阴一个鑫,好好做梦,继续给周公冲业绩。” 刘异牵着豹扑匆匆离开营房。 被他这么一折腾,部分小伙伴的尿眠体犯了。 “我要去解手。”米童爬出被窝。 “我也去。”陈平说。 “有毛病啊,屋里有恭桶。”古乐提醒。 “那我能在屋里上大的吗?” “米虫,你大爷,滚外面去。平头哥,你晚上不是去过了吗?” “我陪米虫,你俩要不要一起?” 陶晓嘲笑:“滚滚滚,你一个人愿闻其翔,静观其便就好,别拉着我。” 古乐:“大冷天的,我宁可憋到明天早上。” …… 豹扑闻过刘异给的香之后,便循着气味在西城街道上边嗅边跑。 三十多个中垒军跟在后面。 他们跟了好远,直到拐进一条长街。 火把的照射下,能看见刘异被抢走的那匹马孤零零在雪地上转悠。 “凶手呢?”一名中垒军队长惊呼大喊。 豹扑嗅到马匹近前也不走了,仿佛这就是终点。 几名中垒军在马背上找到逃跑那人脱下来的一身白衣。 “这怎么可能?”刘异喃喃自语,“他不可能发现被我种了香啊!” 他散的香粉普通人很难察觉,也就狗鼻子灵敏才能追踪到。 对方是如何发现的? 那名队长气得大叫:“我就不该信你,这下线索真的断了。” 他回头吩咐手下:“凶手在此处消失,他落脚的地方应该离此不远,把街道两头给我堵死。” 刘异反驳:“人在此处消失,未必就藏身在这,这条街上住着五六十户人家,他们又没犯天条,大半夜的,你们总不能挨家挨户折腾吧?” 队长怼道:“没什么比全城居民安全更重要,今夜若找不到人,明天说不定还要全城搜捕。” 刘异皱眉,全城搜捕必将造成恐慌。 他拒绝跟随这群傻逼一起精神内耗,刘异骑上自己的马,直接走了。 人均不长脑子是标配,原来世界真是个草台班子。 那名队长在后面气得大骂: “tui,什么玩意儿,一个遛狗的兵渣滓神气什么?没有你我们一样能找到人。” 豹扑回头愤怒地汪汪狂吠两声,又麻溜跟上刘异。 队长旁边一个小兵插话:“我听说这个刘异不简单,军中传言车推官的死跟他有关,在振武军中没多少人敢得罪他。” 队长不忿回头:“传言而已,通告不是说车推官是摔倒碰兵刃上误杀了自己吗。” 刘异回到阿史那邸后,已经入夜。 他直接闯进公孙笔的房间,将老书童从被窝里挖出来。 刘异开门见山问道:“锦娘是不是在振武城?” 公孙笔被问得一愣。 “锦娘是谁,二郎何出此言?” “你现在还不实话实说吗?问锦娘是谁?呵呵,激动的心,颤抖的手,男人的小命跟我走,她可是个比孙二娘还狠毒的母夜叉。” “呃……孙二娘又是谁?” 刘异深呼吸,耐心解释: “张家四位兄长被抓是因为目睹了一场凶杀案,能让张虎无脑维护不愿意吐露的凶手,只能是锦娘。” 张豹给他传递的信息中暗示自己说了谎,是因为张虎就在他旁边,张豹不能违背兄长实话实说,但又想给刘异提示线索。 刘异猜想,当时的场景应该是张虎在街上发现锦娘,他追着锦娘跑进暗巷,目睹了锦娘杀人的全过程。 张家其余兄弟随后赶到,锦娘在中垒军赶来前逃走了,然后张家兄弟就被中垒军给抓了。 公孙笔面色凝重。 他只跟锦娘联系过一回,就是刘异在草原失去消息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找过锦娘。 公孙笔知道张家兄弟对刘异来说异常重要。 他此刻必须做出取舍,若再隐瞒,可能就要失去这位少主公的信任。 他懊恼道:“我真不知道锦娘竟然与张家兄弟有渊源。” “锦娘住哪?”刘异问。 “西城兴家肉铺。” “在勇军街?” 公孙笔点头。 刘异了然,距离逃跑那人弃马换装的地方隔了四条街。 中垒军今晚的搜查注定是一场白忙活。 刘异又问:“除了锦娘,大野盟还有多少人在振武城?” “我不知道哇,真不知道,”公孙笔诚恳道,想想又补充一句,“我只知道他们最高统领是名红腕,不是锦娘。” 刘异拧眉,他真没想到这件事会和大野盟有关。 是老爹的主意,还是那名红腕自作主张呢? 大野盟到底想在振武城做什么? 第二天早晨,刘异洗漱完毕,想去中垒军找粗中有细、世故圆滑的程立武好好聊聊。 实在不行就把锦娘卖了,将张家兄弟换回来。 没等他出门,张虎、张豹、张狼和张犬推开阿史那邸的院门,走进来。 刘异跟他们四个在大门口迎面相遇,双方俱是惊讶。 “四位兄长,你们怎么回来了?” 张虎笑道:“怎么,小异见到我们回来不高兴?” “怎么可能,只是……太突然了。” 张犬解释:“真凶已落网,中垒军自然将我们放了。” 刘异惊讶:“落网?” 难道锦娘被抓了? 张豹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小声说: “昨夜有名屠夫壮汉投案自首,承认是他杀害的那两名死者。” 刘异目光深沉,问道:“是兴家肉铺的屠户?” 第288章 年前最后一场家宴 一直让程立武耿耿于怀的东西终于找到了,就藏在兴家肉铺的地窖里。 确实是五车铁石。 据屠户关二供述,他见回鹘人在城外屯兵,猜想将有战事。 众所周不知:两国交兵,军工股必涨。 大聪明关二不懂炒股,却懂囤积居奇。 他想利用郑三锤的门路买进一批铁石,屯到战时赚个差价。 关二说货运到后郑三锤突然坐地起价,狮子大开口要求多付两成运费。 郑三锤第二次追着他讨要时,他一时气急就将人给杀了。 关二自述他唯恐郑三锤的伙计知晓这个秘密,于是又连夜潜入郑家兵器行,将伙计一并杀了灭口。 一套说辞听起来合情合理,时间和作案细节也全都对得上,可程立武还是感觉不太对。 杀人是死罪,他想不通关二为何要来自首。 可他从关二的供词中又看不出任何破绽。 杀人偿命,但大唐斩刑要经过“三复奏”的司法程序。 要反复上报,流程异常冗繁。 程立武只能先将关二羁押,同时释放张家兄弟四人。 刘异听完张豹简述的案件进展,拧着眉头思索片刻,并未多做评价。 “四位兄长回来就好,今晚定要好好热闹一番,一来庆祝兄长们逢凶化吉,二来为郑就、郑宸饯行。” 郑宸急着回去处理郑冠尸骨下葬的事情,明天就要启程。 当晚阿史那邸再次热闹起来,众人齐聚主屋推杯换盏。 刘大拿、豹扑、沙雕三个小机灵鬼,在桌子底下溜达,到处撒娇卖萌讨要投喂,偶尔也会为争抢一块肉打闹一阵。 桌子上面,孙艳艳拉着郑宸的手,依依不舍地说: “宸妹妹,我是真舍不得你,你这一走,我以后想找个说私房话的人都没了。” 密歇歪头凑过来:“你还有我呀。” 孙艳艳瞥了密歇一眼,顿时语塞。 她不得不承认,认识密歇前她一直认为自己的人设应该是猛女。 认识密歇后孙艳艳才发现她误会自己了,跟密歇比她绝对属于淑女,简直太婉约了。 她的狠辣是后天养成的,甚至是环境所迫。 密歇不同,她天生就是恶魔胚子,从小到大就没一天正常的。 饭桌上的鸡肉和鹅肉,都是密歇自告奋勇帮忙处理的,活着拔毛。 今天下午,经密歇处理后,一根羽毛没有的大公鸡,在大冷天里,浑身血淋淋的满院子疯跑。 嘎嘎嘎,以凄厉的叫声诉说冤屈。 谁家杀鸡前还要给鸡上遍刑啊,太欺负鸡了! 密歇望着满院蹦跶的无毛鸡,一脸认真地自言自语: “这样都不死,哈,那人剥了皮是不是也可以活?” 孙艳艳当时被惊出一身鸡皮疙瘩。 此刻,密歇望着孙艳艳的一脸隐忍,疑惑问道: “你这眼神好奇怪呀,什么私房话不能对我讲吗?” “呃……”孙艳艳在斟酌怎么用词。 郑宸笑着接过她的话。 “可你年后不就又要去城外嗢没斯的部落了吗?” 密歇想想也是,她真搞不懂为何刘异坚持让她待在嗢没斯那。 布兰最近变得好奇怪,不止纠缠她,还纠缠毛台。 那天她听见布兰一脸认真的问毛台: “在大唐,真的可以三个人一起生活吗?” “不止三个,几十人都行。” “啊!!!大唐真如此……开放?” 毛台感觉回鹘人真没见识,他还见过住上百人的道观呢。 此刻毛台被江和尚连着灌了几杯酒,脸颊开始泛红。 “我跟你讲啊,我在城外找到个大金主,他愿意捐钱给我盖道观,到时我要把白羊观建成全巩县最大的一所。” “他只捐道观吗,寺庙不考虑吗?” 毛台想想:“估计也行啊,不过你得给他留个房间,他捐钱给我,就一个要求,要我在白羊观留间上房给他。” “这个没问题。贫道最近在想,挂单在各家寺庙终不是长久之计,他们动不动就喜欢开除贫道。要不我也给自己盖间寺庙好了,这样就再没人能除我的籍了,以后想喝酒喝酒,想杀人杀人。” “这个主意好,你寺庙可以盖在白羊观旁边,方便咱俩串门。” 一旁喝得晕乎乎的第五甲听见后不高兴了,沉声问道: “那我呢?你俩成邻居了,以后可以日日打架,我以后想找人打架了怎么办?” 毛台回头醉眼朦胧地瞪他。 “你傻啊,你跟我一起做道士不就好了。” 江小白插话:“或者跟贫道一起出家做和尚。” “做道士。” “做和尚。” “道士。” “和尚。” …… 江小白和毛台因为第五甲的归属问题又吵了起来,他俩吵闹声越来越大。 桌子对面的孙艳艳气得大骂:“你们仨醉鬼到外面吵去。” 江小白、毛台、第五甲,醉后竟然异常听劝,他们晃晃悠悠站起身,边拆招边往外走。 “贫道这就为你剃度。” “不许剃度,我要给他挽成个道士方髻。” “那就比比看谁手快。” 第五甲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么抢手。” …… 刘奇拉着张家最老实的张犬遵遵叮嘱: “你们回去时,定要先去秦家,我怕买的糕点时间久了会坏。” “刘大兄你醉了,今天不是给我们送行。” “我知道,只是想多叮嘱你一遍。” “好吧。” “你去看望三娘时,切莫提及回鹘人在城外屯兵的事,我怕三娘担心。” “不提。” “她若问起,就说我的打铁生意很好,我们住的房子也比过去宽敞。” “我知道,就是报喜不报忧呗。” “对。” …… 张虎之前因为私自放走锦娘和殷九州,已经与郑就多年没有联系。 这次在振武城重聚,那点尴尬也随刘异与郑宸再续前缘而消散。 此刻他们像初见那年一样,互相敬酒,推杯换盏。 “本来我兄弟四人可以同你俩一道回程,可我实在舍不得我家九郎,临时决定待到年后再走。” “你们又不急,理当留下多团聚几日。” 张豹和张狼在旁边相视一笑。 他俩都知道二兄为何突然决定延迟回程,有些事看破不说破。 对面的刘异低头暗笑,他也猜到原因了。 没想到,五大三粗、胡子拉碴的张二郎,竟然还是个痴情种。 这么纯情的肌肉男咋就偏遇到个渣女呢? 屋外,月牙从初升树梢到高悬中天。 屋内,众人从酒酣微醺喝到酩酊大醉。 房间被四角放置的碳火炉烤得暖融融的。 桌子底下,三个闹腾鬼吃饱后扎堆摞一起睡着了。 桌子上面,每个人都切换成省电模式趴着打鼾。 一片呼噜声中,两个装醉的人静悄悄站起身。 他们在半空交汇一下眼神。 “我先出去,你随后。” “好,老地方见。” 刘异出门时,正好碰见干架三人组胜利凯旋。 他险些没认出第五甲,刘异诧异盯着一个阴阳头。 中间这人左半脑袋被剃了光头,右半脑袋的长发梳了个不伦不类的道士方髻。 第五甲一脸阳刚威猛的相貌,配上如此滑稽的打扮,简直让人捧腹不禁。 一代猛男眼神直愣愣望着刘异。 “二郎,你笑甚啊?” “哈哈哈,没什么,只是很期待你明天早上酒醒照镜子的表情。” 刘异说完,再次放声狂笑,推门走了出去。 他在院中大榆树下等了好一会,才见郑宸出来。 郑宸出门后小跑着奔向刘异。 “出来怎么也不加件衣服。” 刘异想脱下自己的大氅给郑宸披上,却被她一把按住。 郑宸掀开刘异的氅衣,将身体靠过去,紧紧贴在他的胸膛前。 被一件氅衣包裹的两人,能听见彼此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刘异伸臂箍住怀里的温热,让他们贴得更紧密些。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抱着,好一会都没有开口讲话。 直到刘异感觉到胸膛衣襟渐湿,才发现郑宸哭了。 “宸儿,你怎么了?” “异兄长,我很怕与你分离。上次也是这样,我只是回荥阳过个中秋,本以为会是暂别,可再回头时,却再也寻不到你了。” “这次不会,等你处理完你父亲的丧事我们就可以再相聚。” “可我仍觉得心慌,怕此次分离,又是久别。” 刘异感觉郑宸是被伤怕了,现在有点被害妄想症。 他柔声安慰:“要我发誓吗?这次除非我死,否则绝不会再丢下你。” 郑宸慌忙用手捂着他的嘴。 “不会胡说,我不许你死。” 刘异就势握着她纤细的手指,挨个吻过每一根。 “宸儿,我回头就禀明父亲,再相聚时我们先定亲可好?” 郑宸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她以为刘异是要给死去的刘根生焚香禀告。 她忽然莫名感动。 “此次回去,我也要在我阿耶坟前禀告,此生非你不嫁。” 两人四目相,刘异望着郑宸眼眸的点点星光,忽然心动,俯身擒住眼前的娇艳红唇。 耳鬓厮磨间郑宸微微张嘴,任刘异更加放肆地摄取她口中的甘甜。 郑就远远看见两人唇舌交缠,吻得难舍难分,暗暗呢喃: “长兄让我看住他俩,不允许她们在屋中独处逾礼,但在室外逾礼应该不在我监察范围内吧?” 郑就一对桃花眼里全是嘻笑,双手互相搓了搓,又揉了揉耳朵抱怨: “塞北可真冷啊,鬼天气对单身狗一点都不友好。” 他又蹑手蹑脚退回屋里。 第289章 新年快乐 第二天送走郑就和郑宸后,刘异直接去了兴家肉铺。 兴家肉铺的结构前面是铺面,后面连着住宅和院子。 如今的铺面大门和后面宅院都已上锁。 刘异听邻居讲关二的娘子叫锦娘,是个外乡人。 她在关二出事后以最快的速度变卖家资,直接打包走人。 邻居老太太最后还不忘八卦地评价一句: “关二真是没福气的,他之前的娘子多贤惠的人,被他生生给逼死了。后娶的这个不仅凶得像个夜叉,跟他也不是一条心,哪有郎君刚落难娘子就跑路的,八成就是个诈婚的骗子嘞。” 刘异附和:“没错,就是一个骗子。” 他敢保证锦娘现在一定还在振武城中,只是换了个地点隐藏。 刘异不明白关二为何要替锦娘顶罪,难道是被大野盟拿捏住了把柄? 他怀揣着疑惑去关家后院的地窖看了一眼。 里面跟他预料的一样,已经被搬空了。 刘异估计锦娘等中垒军查验完,就将那批铁石运走了。 至于关二交代的买入铁石是为赚个差价的说辞,刘异连标点符号都不信。 虽知倒卖肯定是假话,但锦娘买进这批铁石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他还是猜不透。 刘异举着火把在空洞洞的地窖里转了一圈。 感觉有股味道。 他使劲吸了吸鼻子,嗅出是一种很厚重的味道。 他四面环顾瞧了瞧,最后将目光定在黑黢黢的地面上。 这土地的颜色未免也太深了些。 刘异弯腰在地上摸了一把,顿时蹭了一手黑。 他举着火把照了照自己乌黑的右手手指。 拇指和食指来回搓了搓。 感觉不是灰尘那种黑,是一种类似炭黑的黑。 刘异将手指凑到鼻子下闻了闻。 没错,就是这种厚重的味道。 很熟悉……像……像? 他又仔细嗅了嗅,忽然眼睛一亮。 “是墨。” “没错,这是墨的气味。” 这里地皮表面为何会残留有墨色? 刘异知道铁石是黑色的,但铁石绝不可能将地表染成墨色。 除非…… 除非原先放在这里的东西就不是黑的,有人想通过泼染墨色将它们伪装成黑色的铁石。 可中垒军又不傻,这怎么可能骗过中垒军的检查? 刘异歪头沉思片刻。 除非原来那批东西除了颜色外,本就酷似铁石。 有人将原来的东西染色,然后再在表层铺一些真铁石,这样大概就能以假乱真。 刘异拧眉,中垒军还是被骗了,那五车东西根本不是铁石。 他眉头紧锁,不是铁石,到底是什么呢? 如今地窖被打扫的很干净,除了地表残留的墨色,连一块碎石都找不到,令让他查无可查。 若冒然将此事禀告中垒军,可自己根本没有证据,恐怕很难让他们相信。 不过应该不是毒药。 幸好幸好! 刘异满腹心事走出地窖,远远看见有一个大块头正在关家门口抓耳挠腮的原地转圈。 刘异歪头静静观察那人拉磨一样的踟蹰步伐,不禁感叹: “人才啊,不到两米的距离,微信步数硬是能走出一万。” 大块头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开始鬼鬼祟祟撬关家房门。 刘异摇头嗤笑。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这人背后,大喊一声: “二兄!” “啊……呀……” 张虎惊讶回头。 大型抓包现场。 嘎嘎嘎……尴尬。 “小小……小异,你怎么会在这?” 刘异笑兮兮反问:“这句话应该我问你吧。” “哦……我打听到锦娘也嫁来了振武城,毕竟是同乡,我想……想来看看她。” 刘异闭嘴笑,嘴边画出一个小括号。 “人都搬走了你还要看啥?若在屋里只看到一张土炕,你岂不是更闹心。” 刘异听说锦娘改嫁的男人长相不太符合主流价值观,甚至可以归类为颜值地板。 他估计张虎是不甘心吧。 此刻大块头脸色开始发绿。 “唉,真是……”张虎悠悠叹了口气,“这个糟心的女人,怎么就又嫁了呢?我听说她已经搬走了,我想她定然是刻意在躲着我。” 刘异抿嘴,他很羡慕张虎的心理素质,以为地球都围着他转呢。 “小异,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听说他家有铁石卖,我想帮刘老大的铺子进些铁石。”刘异又开始间歇性胡说八道。 之后几天,张虎每天都早出晚归。 他满振武城晃悠,总想在大街上与锦娘来个偶遇。 每天都是斗志昂扬地出门,垂头丧气地回家。 这痴情劲就差为她哭,为她狂,为她酷酷撞大墙了。 其他人则开始筹备过年。 刘异和张鼠又回军营里摸了几天鱼。 新年头两天,古乐提议小伙伴们一起组团去刺青。 古乐:“隔壁营的陈狗在右胸上纹了副青龙花绣,好些俊嘞,羡煞我了。” 陈平:“咱西城就有家不错的花绣师傅,我想去纹个关二爷。” 米童:“那我就去纹个刘备,你到哪都得喊我声兄长,如何?” 陶晓:“我去纹大汉第一个皇帝,那皇帝叫刘啥来着?不重要,反正以后米虫你每次焚香,都要喊我祖宗保佑。” 米童阴笑:“还保右,保左也没用。平头哥,逃跑他占咱俩便宜,揍他。” 陶晓躲在古乐身后,左闪右闪。 闪到门口时,恰好与推门进来的刘异和张鼠撞上。 “队长救我,米虫太欺负人了,许他纹刘备,就不许我纹刘……你们刘家老祖宗叫啥来着?” “槽,这么愿意当大辈,你们脸是plus ,pro还是max啊?” “卖啥?”陶晓不解追问。 “我在说你纹什么刘邦啊,纹个唐国强多好,能克一切。” “唐国强是何人?” “遇到关羽,他就是诸葛亮,遇到秦琼,他就是李世民,遇到康熙他就是皇太极,遇到雍正,他就是康熙,遇到乾隆,他就是雍正,遇到土地公,他就是挖掘机。” 尽管众人对刘异口中多数的人名茫无所知,但就是感觉很牛。 陶晓惊叹:“还有这么全能神吗?那我也要纹。” 刘异捂脸奸笑。 他不敢想象以后兄弟们一起下河洗澡,每人胸前露出一副唐国强头像的壮观情景。 画面太具有冲击性了。 “好了,不逗你们,好好的皮肤,纹身干屁,万一将来后悔了,想洗都洗不掉。” 张鼠接道:“是啊,想想二宝当时手臂上纹的那个情字,让他以后娘子看见得多尴尬。” 他说完,屋里所有人忽然全部安静了。 第290章 阖家欢乐 长期以来,小伙伴们一直默契地回避王二宝这个名字。 谁也不提,并不是他们忘了二宝,而是有心结。 此刻听到张鼠突然提起这个忌讳的名字,众人心中各自惆怅。 陶晓默默叹了口气。 “二宝他重回踏白军了,在新组建的第四队里,我听说那个新队长待他并不好,总欺负他。” 以前队里属陶晓跟王二宝关系最好,他在二宝离开后也一直默默关注二宝的动向。 古乐疑惑:“我以为他会卸甲归家呢。” 刘异皱眉,他记得那晚去警告郭樊时,有提过让他遵守与二宝的约定,放他回家的。 难道郭樊那孙子没信守承诺? 陶晓解释:“二宝确实拿到了回家名额,可他拒绝退役。” “这是为何,他不一直心心念念想回家吗?” “他说留下才能弥补昔日犯下的大错,他若离开了振武军,就一辈子没机会求得我们原谅了。” 众人听后又是一阵沉寂。 米童、陈平和古乐开始偷偷瞄刘异的脸色。 刘异翻了个白眼后又瞪他们一眼。 “别搞的跟就我一个人铁石心肠一样。既然你们都想他回来,年后我去跟踏白将说说。” “真的?队长还愿意给他机会?”陶晓大喜。 “太好了。”古乐激动道。 所有人开始欢欣雀跃,兴奋地大叫。 刘异无奈摇头,真是一群心软的圣母,将来被人卖了都不知道要分点提成的傻子。 转眼就到了除夕这天。 这日从白天开始,振武城里家家户户就挂起灯笼。 城里的异族人在过年习俗上被唐化的很严重。 这时还不流行贴福字和门联,唐人喜欢过年时在门上挂桃符和贴门神。 如今雕版印刷技术虽然普及了,但各家的门神依然长得五花八门,尤其是那些异族人家。 刘异一路走过去,感觉有的门神像张飞,有的像李逵,有的则像阎王。 像不像的其实不重要,节日氛围感拉满就对了。 振武军今年的规矩和往年一样。 城中有家的士兵,当天可以归家与亲人团聚。 无处可去的留在军营过集体年。 当晚节度使会带一众将领挨个营房巡视,顺便给留守士兵拜年,类似于现代的团拜会。 转过一圈后,节度使再与将领们回到牙帐宴饮守岁。 刘异当晚邀请了吐突士晔、周舟和全部遛狗队小伙伴去阿史那邸共度除夕。 这么多人的年夜饭不可能指望刘异一个人完成。 吐突士晔提议,今晚每人贡献一道菜。 张鼠、公孙笔错愕地望着这位不知深浅的异族监军。 他俩猛然想起,吐突士晔之前每次来好像都赶上了刘异亲自下厨,是以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阿史那邸其他人的厨艺水平。 对于吐突士晔的提议,密歇信心满满表示赞同。 “这个提议好。”她柔情默默看向毛台,“阿软教过我,在心上人面前就要展现所长。” 米童在旁边打趣:“你确定做菜是你所长?你的所长不该是胸口碎大石吗?” 密歇不解:“碎大石为何要放在胸口?” 孙艳艳此时亦表现出欢欣鼓舞,她看向自己夫君,得意道: “九郎运气可真好,今日又能品尝到为妻的手艺了。” 张鼠抿嘴,努力扯出一个真诚讨好的笑容。 “我简直太开心了。”开心的想哭。 对于小割割的提议,刘异自然举双手双脚赞成。 今年年夜饭终于不单练他一个人了,将近二十口人的宴席,他是真服务不起。 每人一道菜,让人人都有了参与感,阿史那邸的厨房立马热闹起来。 为了防止争抢厨房打架,刘异给厨神们安排了抽签。 “到了每个人展现才艺的时刻,进击吧!阿史那邸的勇士们。咱要按抽到的顺序使用庖屋。” 倒霉的密歇抽到了最后一名,当时噘嘴大叫: “不行,轮到我下厨时,其他人的菜早就做好端上桌了,你们会不会不等我就偷偷开席了呢?” 米童、陈平、陶晓和古乐笑着异口同声: “会,一定会。” 密歇闻言气得炸毛。 毛台安慰:“要不我跟你换换。” 密歇满脸郁闷:“咱俩一个第十八名,一个第十九名,这个顺序还有换的必要吗?” “要不等你做菜时,我留在庖屋陪你。” 密歇终于停止哀嚎。 “毛台,你是全大唐最好的男儿,就属你最仗义。” 满屋男子汉们当时瞠目,感觉有被冒犯到。 各路大神一一完成作品后,刘异认为众人的厨艺水大致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以江小白为首的糊弄派。 成员除了他自己,还有张鼠、米童和陈平。 在江小白糊弄完一份清水煮豆腐后,张鼠则在院子里烧烤了三条羊腿。 米童和陈平就着张鼠的碳火一人烤一条鱼,算是应付过关。 第二大类是以孙艳艳为首的创新派。 成员除了她,还包括第五甲、公孙笔、周舟、陶晓和古乐。 孙艳艳最后端上来一盘五颜六色、模样霎是鲜艳的拼盘。 刘异仔细一看,就是萝卜开会。 他一辈子都没吃过蒸的萝卜,今天总算长了见识。 第五甲更是别出心裁,熬了一锅大蒜汤,汤里只有大蒜。 那味道……十分地不可描述。 公孙笔也极具创新精神,开发出一盘牛奶煮咸菜。 周舟做的是橘子炖茄子,陶晓的是肥肠刺身,古乐的是油炸腌黄瓜。 一盘盘黑暗料理被端上桌后,刘异突然感觉不想过年了。 槽,这些人活着就是为了证明“我就是我,不一样的烟火吗?” 奇思妙想害死人呐! 吐突士晔这才发现自己的提议太过唐突。 他是真没想到小小的阿史那邸,竟然存在这么多美食刺客。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他亲自下厨做了道硬菜——炖牛肉。 色香俱全,除了味。 因为忘放盐了。 刘异将自己与张虎、张豹、张狼、张犬划分为靠谱派。 刘异当晚做了份大盘鸡。 张虎、张豹、张狼都是小小年纪就要顶门立户养活弟弟,是以每个人的家常菜都做的不错。 最后仰仗靠谱派的贡献和糊弄派的烧烤,桌上总算有几道能入口的菜。 现在就差毛台和密歇了。 屋里众人等待了许久,也不见俩小变态从厨房出来。 米童提议:“要不咱们先吃吧?” 张鼠提醒:“敢不等密歇就开席,那丫头肯定要闹的。” 刘异站起来:“我去庖屋催催他俩。” 他离开主屋后抱着肩膀往厨房方向走。 此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阿史那邸的大院被四个红灯笼照得亮堂堂的。 “好冷!” 天冷得能让人一出门就年轻两辈,冻得跟孙子一样。 刘异摸着耳朵想,那俩小魔头不会在厨房里边做边吃了吧。 他不禁暗笑,很有可能。 前面就是厨房,距离门口还有不到五米时, 忽然从里面传出‘砰’地一声巨响。 第291章 四大发明 刘异被吓一跳。 一秒后,厨房大门被从里面推开。 滚滚黑烟从门里呼呼往外冒。 喀~喀~ 喀~喀…… 随着浓烟一起钻出来的,还有两个烟熏火燎的灶王爷。 其中一个一边咳嗽一边用沙哑的声音问旁边: “密歇,你没受伤吧?” 旁边的小黑炭摇摇脑袋,语气疑惑地问:“锅怎么还会炸呢?” “不知道啊,以前在太极宫做大醮的时候,听老道士们说炼丹时硝石放多了就会炸炉,可咱俩也没放硝石啊,怎么就炸锅了呢?” 刘异本来还想跑过去调侃一下这俩新鲜出炉的灶王爷,听到这句他猛然顿住。 感觉身体被电击了一次。 这时,对面两灶王爷终于发现刘异,他们屁颠屁颠跑过来。 毛台奇怪地问:“你为何站在这?” 密歇见刘异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像尊冰雕一样,感觉很诡异。 她扭头问询毛台:“他怎么了?” 毛台伸出根指头,捅了捅刘异胸口。 没反应。 他整个手掌在刘异眼前晃了晃。 还是没反应。 “是中邪了吗?” 毛台思量,本道士要不要发挥所长,给他驱驱邪呢? 对于驱邪他认为一回生二回熟,上次在草原突厥人能苏醒,不就多亏了自己驱邪吗。 此刻,刘异头脑中正在电闪雷鸣。 他大脑自行将七七八八的线索串联,脉络越来越清晰。 硝石…… 炼丹…… 墨色…… 他即将揭开真相。 只差一点。 一小点。 他猛地回神,狠狠抓住毛台的右胳膊,大声逼问: “道士炼丹是不是还需要硫磺?” 他记得程立武说过,这个月振武城除了郑家兵器行多运进五车铁石,还有药铺多运了两车硫磺。 毛台被问得莫名其妙,不懂他干嘛突然问起这个。 “是啊,还需要硝石和木炭呢。” 刘异忽然感觉浑身发冷。 难怪城门卫一口咬定,那五车东西就是石头。 确实是石头,不过不是铁石,而是硝石。 硝石是白色的,所以要用墨汁染色,伪装成铁石。 他差点忘了,中华四大发明之一的火药,是唐朝末期有道士在炼丹时出现了事故。 于是火药就诞生了。 大野盟掌控天下最多的道观,难道最先发明火药的是大野盟? 我淦,他终于知道锦娘要干嘛了。 刘异简单交代毛台两句,就匆匆离去。 俩黑漆漆的灶王爷进屋时,全屋人被吓了一跳。 他们仔细辨认才发现是密歇和毛台。 张鼠调侃:“怎么,为了庆祝新年,你俩还特意化了妆?” “庖屋炸了。”毛台委屈得皱巴巴地回。 他想想又补充一句:“它自己炸的。” 密歇望着满桌菜,黑黢黢的脸上一咧嘴,露出八颗大白牙。 “你们在等我俩开席?真够义气,哇,菜好香啊!” 周舟往他俩身后瞅瞅,疑惑问道: “刘异不是去催你俩了吗,他人怎么没跟进来?” “他说让咱们先吃,他要回军营一趟。”毛台答。 “什么?”米童惊愕站起,“现在回营?” 古乐转圈看一周,疑惑地问: “队长忘了邀请谁吗?可平日跟他交好的现在不全在这了吗?” 毛台看向周舟,猛然想起一事。 “周队长,刘异说让你也马上回去。” 密歇更正:“他没说周队长,说的是周贱贱。” “周贱贱就是我呀!”周舟嘴快答完才发现不小心认领了贱贱这个雅号。 他郁闷问道:“刘贱人干嘛非让我回去,我一口菜都没吃呢。” 张鼠站起身说:“还是我跟回去看看吧。” 他要用实际行动证明,他和小六一才是天下第一铁。 此刻密歇已经凑到桌前面。 她黑乎乎的小爪子从面前的盘子中硬生生撕下一条大鸡腿。 密歇啃了一口,满足地叹息一声,太巴适了。 眼见张鼠开始动手穿外袍,想出去追刘异,她提醒道: “除了周贱贱,刘异说不让其他人跟随。他还让我和毛台暗暗记下谁私自离席不听他的话,说以后不跟那人做朋友了。” 毛台慌张地咳嗽一声,埋怨道: “你怎么给说出来了?他让我们偷偷记下的。” “哦……我忘了。” 众人面面相觑,认为正常人不可能指望这俩小东西保守啥秘密。 张鼠疑惑皱眉,他不晓得刘异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为何只让周舟回去? 吐突士晔问道:“我也不能回去吗?” 密歇回:“除非你想跟他绝交。” 吐突士晔微微皱眉,他隐隐猜到刘异匆忙回营,可能将有大事发生。 可他为何不准在场的人离开呢? 这些人回去好歹能帮忙啊。 米童、陈平、古乐和陶晓,他们互相对视,也感觉到事情不简单。 周舟纠结了半分钟,最后从盘子中撕下另一只鸡腿,不情不愿地站起身。 “天杀的刘贱人,大过年的连顿饭都不让我好吃,就耍我一个。” 说罢,他恨恨地走出房间,边啃鸡腿边嘟囔: “我上辈子肯定欠他的,咋就这么听他使唤呢?” 此刻,刘异挥舞着马鞭在雪道上快速疾驰。 今天的街道被城中各家挂的灯笼照耀得格外明亮。 他快奔到振武军大营北门时,前方忽然闪现一队骠骑拦住他的去路。 刘异快速勒停马匹,大宛驹前蹄高高抬起,于半空中发出一声嘶鸣。 对面为首一人大声呵斥:“对面何人?新春之夜不在家守岁,为何长街纵马?” 刘异下意识回答:“大哥,我本地的。” 待他定睛一看,对面这人他认识。 是中垒军的小队长邓可。 就是之前在中垒军大营门口,他用两袋石头戏耍过那人。 “邓队长,我是刘异,你家程校尉何在?” 邓可这时也认出刘异。 他疑惑问道:“怎么是你,你找我家校尉?” “是” “何事?” “生死攸关的大事。” “今日是除夕,程校尉早就去振武军会合其他牙将,他将跟随仆射一道给留守士兵拜年。” 程立武长相粗犷,为人却是极其圆滑世故,该有的礼节一点不亏。 刘异皱眉,今夜振武军将领们难得齐聚,估计比节度使平日升帐人还齐全。 锦娘倒真是会选时间。 第292章 除夕夜的惊喜 刘异朝邓可大喊: “邓队长,请你马上率队追查近两日运进振武军的木炭送去了哪里,是何人经手?” “刘异你在发梦吗?我为何要追查木炭?还有,我为何要听你的?” 他们中垒军虽隶属于振武军,但平日不住在振武军大本营。 中垒军统管全城治安,但不包含振武军大营,那是牙兵的权责。 刘异大吼:“如果你不想害死程校尉的话,最好按我说的做。” “谁要害程校尉?” “今晚有贼人想用木炭想烧死全军将领,经手那些木炭的可不止有士兵,还包括振武城的商贩,一旦让他们得逞,你们中垒军一定难辞其咎,程校尉首当其冲。” 刘异没法跟他描述火药的威力,只能骗他们说有人要纵火。 恐吓完这些人后,他不待邓可反应过来,策马直接冲了过去。 以大宛驹的速度,对面人马根本来不及反应。 “你消息可靠吗?你该不会骗我吧?”邓可在他背后大喊。 “槽,这么怕被骗,回头给你下载个反诈app。” “啥屁?” 刘异的马已经跑远。 这队中垒军望着奔驰离去的背影小声讨论。 “这人是疯了吗?” “他胡说八道呢吧,怎么会有人敢在振武军大营放火?” “队长,咱要听他的吗?” “队长,振武军大营的事,不在咱职责范围内啊!” 邓可咬唇凝思片刻,大局观上头了。 “程校尉曾说凡是涉及军民安危的事,宁可信其有。今晚的巡街让其他两个小队顶上,咱们去振武军走一趟。” “队长,军中采买好像归辎重团管吧?” “那我们就直接去辎重团。” 此刻,刘异已经从北门进入振武军驻地。 他进入军营后,直接去踏白将大帐找王保保。 结果扑了一个空,王保保去了节度使牙帐。 刘异又匆匆赶往节度使大帐,在门口被侍卫拦下。 “仆射不在大帐内,他带着全体将领去巡营了。” “已经出发了?”刘异错愕一秒后马上追问,“今年的巡查从哪里开始?” “我怎么可能知道。”侍卫不好气地答。 这时,刘异身后有个声音说道: “今年他们会先到南营会合副大使卢平,然后一起从越骑营那片开始巡查,由南往北走。” 刘异回头,发现是周舟。 他终于舒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拉着周舟离开牙帐门口。 “贱贱,你终于来了?” 周舟拿气鼓鼓的眼神斜楞他,随后劈头盖脸开始抱怨: “你个死贱人,除夕夜也不让我安生,早知道就不去你家过年了。你突然跑回军营干屁?该不会专程回来跟仆射说新年好的吧?” 刘异没空和他解释,开门见山问道: “今晚护卫仆射和将领们的是哪队牙兵?” “前四队一起出动,怎么了?” “那你们第七队的牙兵呢?” “今晚不是我们当值,我不是去了你家吗,其他小子们大概在营房里喝酒吃肉呢吧。” “赶快让他们集合,咱们必须尽快找到仆射他们,还有,你去给我弄一张振武军军营分布图。” 振武军的军营横贯振武城南门到北门,占据全城三分之一的面积,驻扎两万多士兵。 具体兵种分得很细,骑兵也叫马军,会被细分成轻骑、重骑和越骑。 连步兵都会细分出射生、轻甲和重甲。 其中射生中再细出弓箭手和弩手。 军中不仅有跳荡兵、踏白军、牙兵这些特殊兵种,还有负责后勤补给的三千多辎重兵。 不同兵种分开驻扎,分别训练。 刘异除了对踏白军和节度使牙帐熟悉点,对其他兵种具体的驻扎位置他还真搞不太清楚。 周舟听到刘异的要求后眉毛竖起,没好气地反问: “我上哪给你搞驻扎图去?” “去你叔父那肯定有,他现在不在营帐,你进去直接将图拿出来。” 刘异都没机会说出‘ok不ok,哈拉少不哈拉少’等语气词,就被周舟大吼: “你教唆我偷东西?” 他语气充满不可置信。 偷他叔父的军图,被叔父发现会打死他的。 “你看你又急了,干嘛说得这么难听,咱是文明人,要叫窃。” “我没偷过东西。” “一回生二回熟,我看好你呦,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他希望贱贱在夸奖中迷失自我。 结果周舟沉默片刻后,以一副龙傲天的姿态斩钉截铁回道: “不行,我做不到。” 刘异遭遇犟维打击,乳腺差点被气堵了。 他只能改用激将法。 “现在偷张图都做不到,将来还怎么偷袈裟?” “啊!?……我为何要偷袈裟?” “不重要,总之现在到了考验咱俩友情的时刻,我们还要不要做彼此的天使?” “刘异,我想跟你绝交。” “37度的嘴,怎么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呢?先把图先偷给我再绝交也不迟。” 周舟气得恨不得一脚踹死他。 “人渣,你的良心呢?” “老子道德底线一向很灵活,要不咱们以图换图,我送你个《山河图》,凤凰传奇那一版的。” “……”(⊙.⊙) 刘异推测锦娘的计划应该是炸死全部振武军将领。 经常被杀的老铁们都知道,火药的威力仅次于大伊万。 如果锦娘真用炼丹的方法炮制出类火药的物质,那么可能会造成巨大伤亡。 他现在必须阻止这件事发生。 此刻,在辎重第二团第六队的军营大帐中,有三十多个士兵正聚在一起围观樗蒲(chu pu)。 樗蒲类似后世的飞行棋。 一个模样俊俏,嘴角略带几分轻挑的黄皮青年,将手里三枚白色两枚黑色的木质骰子一起抛向空中。 “贵采,贵采,来个贵采!”他连声叫喊。 若投掷出个白黑白相间的排列,就能连着走棋。 结果五枚骰子落下却是白白白黑黑的排列。 黄皮青年低声咒骂一句:“鸟地。” 围观兵痞们一起大声喧闹。 “是杂采,最差的杂采。” “秦朝,这局你的马不能再走了。” “完了,这局秦朝又要输了。” 秦朝望着棋面上,对手的六匹马已经快到终点,而自己的六匹马不是陷在坑中,就是被堑阻拦。 他郁闷道:“点真背,连输六局了。” 与他对弈的大黑脸粗声调侃: “秦朝,你今晚该不会代表跳荡给我们辎重送礼来了吧。” 秦朝是名跳荡兵。 跳荡兵是专门攻击敌军主力的突击部队,全部由锐卒构成。 跳荡兵在打仗中负责冲锋陷阵和攻城掠地,是军中精锐。 跳荡兵在军中地位颇高,除了牙兵和踏白不敢惹,见到其他兵种也是横着走的。 这个秦朝不仅身手一流,对吃喝嫖赌也是无所不精。 因为爱赌,他跟各个营的兵痞都很熟,最近尤其爱往辎重这边跑。 秦朝挑眉邪笑:“谁让我们跳荡那边不开赌局呢,活该你们发财。” 这时围观的小兵痞开始七嘴八舌地调侃: “秦朝,你还有钱输吗?” “对啊,你若没钱,不如让你相好的曲四娘过来陪陪我们如何?” 秦朝大方回道:“改天吧,今晚就别想了,营妓们都去牙帐伺候了,听说仆射他们巡完营就开宴。” 这时兵痞们猛然想起将领们将要巡查的事。 其中一个紧张道: “等会仆射他们巡查到此,见我们赌博怕是不妥吧?” “要收吗?” “收什么收,我手气刚上来。” “要不谁去外面把把风吧,看见仆射他们过来,提前进来知会一声。” 这时一名瘦小的中年男子自告奋勇站出来。 “我反正不赌,我去外面替你们把风。” 这人叫赵蒜,在第六队里是一名不起眼的普通辎重兵。 他为人老实勤奋,属于默默做事的老好人性格。 赵蒜戴上毡帽,披了件外袄就往外走。 他在营帐外面站了一炷香的时间,秦朝推门走出来。 俩人并排站在房门口小声闲聊。 “怎么,又输光了?” “今天心里装着事,没法玩得尽兴,你说刘沔他们现在走到哪了?” “应该快到阎王殿了吧。” “在辎重这边能听见响吗?” “等一会不就知道了。” 两个人在雪地中不断跺脚搓手抵御寒气。 又过了一阵,远处传来“咚!——咚!咚!”的梆子声。 巡夜兵又开始打更了。 “一慢两快,到三更了。” 赵蒜话音未落,就听见遥远处传来“轰”地一声巨响。 他和秦朝同时转头往大营东南方望去。 轰! 轰! 又接连响起两声惊雷般炸裂的巨响。 东南方的天空一下子亮起来。 直冲云霄的火光烧红了半边天。 第293章 double kill 一个半时辰前,戌时四刻左右。 周舟同志终于完成刘异交代的任务,荣耀凯旋。 他在六名侍卫的眼皮底下,堂而皇之进入他叔父周池的大帐。 侍卫都知道他是都押牙的亲侄儿,不敢阻拦。 周舟一通翻箱倒柜后找出振武军布军图,成功将其偷了出来。 “你说今夜有人袭营,真的假的?你从何处得到的消息?准吗?” “我说玉皇大帝昨晚托梦告诉我的,你信吗?” “刘贱贱,你正经一点,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一点都不急呢?” 这小子竟还有闲心跟他扯皮? 刘异若早实话实说,拼着被叔父打死,他也会第一时间将图纸偷出来。 “遇佛上香,遇贼拿枪,急什么,不就打个防御战吗?” 咱可是全宇宙情绪最稳定的人。 万一真来及让锦娘得逞了,那也只能算振武军倒霉,大不了自己多给他们烧点纸,刘异如此安慰自己,可他的手心里却在偷偷冒汗。 周舟再也不敢再耽搁,他将图纸交给刘异后,直接往牙兵军营方向跑去。 他要尽快集合第七队。 刘异蹲下,将图纸摊平在雪地上,举着火把研究起来。 这张图上不仅有团旅的驻军分布,还有兵器库、粮草、仓储等物资存放地点,连每个营房附近的庖屋都标记得清清楚楚。 刘异先找到了卢平所在的南营花圃。 他模拟刘沔他们一路巡查的轨迹,用手指在图纸上一点一点移动。 他嘴里振振有词念叨:“不可能在步伍团动手。” 根据路线,刘沔他们巡查的第一站就是步伍团。 振武军步伍团庞大,足足占了上百个营区。 巡查团为了加快巡查效率,在这里肯定会分开走。 大概会由刘沔、卢平和郭樊各自带领一队军官分开营区拜年。 刘异在图上点了点这片区域,抽回手指时摩挲了两下冰冷的鼻尖,初步得出一个结论。 假如锦娘的目的是将振武军官员一锅端,那她肯定不会选择在他们分散的时候动手。 这片区域可以排除。 刘异的手指继续往下。 按照路线,下面是马军军区。 振武军的马军比步兵还多,将领们在这里应该也是分开慰问。 刘异的手指略过越骑、轻骑、重骑…… 等等,刘异的目光重新回到越骑营。 越骑就是唐军的马上弓箭手。 他们是骑兵中的特殊存在,打仗中主要负责远程射杀和追击。 图上越骑营所在位置连着步伍团的跳荡营。 刘异的目光又重新回到步伍团最后一片区域。 一个是步兵王者,一个是骑兵翘楚,这俩营区连在一块? 刘异的手指在这处画了圈。 这两支队伍太特别了,属于振武军的王牌。 将领们很可能在巡查跳荡营前来个会合,一起去慰问这两支王牌部队。 每次将领们集合时,都可能是锦娘下手的时机。 刘异的目光在越骑营和跳荡营附近逡巡。 奇怪,越骑营这里竟然没有庖屋,但跳荡营营区的庖屋颇大。 莫非越骑营和跳荡营共用一个厨房? 很有可能。 这样安排有益于隶属不同兵团却需要并肩作战的士兵之间培养协同默契。 刘异的目光最后锁定在跳荡营厨房位置。 锦娘他们制造的火药不可能藏在士兵的营房里,肯定会找个隐秘且不容易让人起疑的地方藏。 比如厨房。 此刻,刘异圈定了第一处怀疑地点。 他继续往下看,寻找其他的可疑之处。 刘异一方面将自己代入刘沔的思维,模拟如何安排巡查行程才最合理。 一方面又将自己代入锦娘的思维,预想在哪里下手才是最优战术。 这是一场自己跟自己的博弈。 他如今再也不敢嘲笑左右手互相对弈的人装13了。 打一波脸,给大家伙听听响。 顺着以上逻辑,接下来轻骑营和重骑营的驻扎点都被刘异排除嫌疑。 他的目光继续往下,在图纸上看见了马饲和训马场。 此处占地很大,喂养着近万匹战马。 刘异很快略过,认为这里最不可能。 巡查团根本不会在马场停留。 再往后就到了三千辎重兵的驻扎区域。 辎重兵主要负责全军后勤保障,不需要冲锋陷阵。 刘异判断巡查团不可能花太多精力去慰问二线兵,将领们肯定会分开拜访辎重兵营,走走过场。 刘异暗暗舒了一口气,只要他们分开,锦娘下手的可能性就会降低。 过了辎重兵的驻地,再经过三个兵器库就到了节度使牙帐和诸位将领的大帐。 他们遛狗队现如今也住在这片区域。 再往下走就是牙兵的地盘。 牙兵是节度使最重要的私人武装,刘沔绝不会带领全部将领去慰问自己的私兵。 所以这片区域应该是安全的。 根据刘异模拟的巡查路线,现在只差最后一个营区。 ——踏白军。 因为踏白军每天都要出城侦查,所以他们一直居住在最靠近北门的位置。 刘异盯着地图上他最熟悉的这片区域,忽然瞪大眼睛。 他发现这里竟然也是一个最佳埋伏点。 以踏白军的重要性,刘沔一定会率全体将领一起过来慰问。 这里是最后一站,无论如何将领们都会在这会合。 此处还有一个比庖屋更加隐蔽的场所,方便藏火药。 ——第九队的营房。 就是刘异他们过去居住的地方。 他们队自搬去陆柄的大帐后,这个营房一直空着。 连被李老海团灭的第四队都重新招编了,可踏白将一直刻意不重建第九队。 王保保一直在等他们回去,多么深沉的爱呀! 刘异皱眉,这里简直是太完美的作案地点了。 巡查团进入踏白军,必先从第九队营房经过。 如果在这里埋下火药,如果火药威力足够大,绝对能将振武军整个高层团灭。 一条etc投胎贵宾通道开启。 “娘的,一下子推理出两个火力点。” “到底是跳荡营还是踏白军呢?” 刘异邪笑,会不会是double kill呢? 第294章 八百里加急 将领们被分成三组,每组都有牙兵护卫。 按理吐突士晔也该出席,但他怕自己的监军身份让士兵们忌惮,因此缺席去了阿史那邸。 陆柄、王保保和程立武还有其他十多名官员跟随卢平一组。 他们正在巡查步伍团西区的重甲兵。 卢平因为腿脚不好,需要步行的路段只能拄拐,所以分给他们这组的任务并不重。 卢平平日极少参与振武军政事,对于许多将领来说,他这个副大使一直是个隐形人。 这就导致下属对他的畏惧远远逊于刘沔。 像历来对他不满的同节度副使巩锐,他和一道偷懒的几名随军,根本没进士兵营房。 王保保算是勤勉识大体的,但连着拜访了十几个营区,重复说了无数遍: “新年快乐。” “士兵们辛苦了。” “与尔等同袍,吾幸之至。” “你们是大唐的荣耀。” 此等客套官话讲多了,他自己都感觉很假。 对于士兵们反馈的伙食问题、探亲问题、粮饷问题,他们除了安抚根本没有其他解决办法。 王保保在心里叫骂:抱怨个屁啊,在大唐哪个当兵的不苦呢? 呃…… ……好像还真有。 王保保突然想起个奇葩——刘异。 这小子现在不仅每天不出操,也不用出城探查。 吃着牙将的小灶,在军营里住着将军级别的营帐,回家住的更是突厥可汗的行宫,整天以遛狗为名满城闲逛。 别人的竞技场,他的游乐场。 ‘放下个人素质,享受缺德人生’,搁被人那是愿望,放刘异那是自我介绍。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街溜子吧。 连自己都要时常担心会被上峰责骂、被同僚坑害,那小子就完全没这方面的顾虑。 当兵当成刘异这样,真是给个将军都不换啊! 想到这,王保保瞬间化身柠檬精,突然羡慕嫉妒恨起来。 他小声嘟囔:“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呐!” 突然感觉后面有人拍了拍他肩膀。 王保保回头,发现是中垒军校尉程立武。 “踏白将,咱们先出去吧?”程立武小声说。 王保保瞥见卢平和几名将领正跟一个士兵聊平日训练的事宜。 他一通贼头贼脑的走位,跟着程立武退出这间营房。 “程校尉找我何事?” “某听说刘异以前是你们踏白军的?” 王保保惊讶,怎么又提这小子。 “他是踏白,如何?” “刘异哪得罪你了,你竟罚他去养狗?若你们踏白不想留他,不如将他调来我们中垒军如何?” 程立武认为王保保在识人用人方面远不如自己睿智。 他与刘异仅打了两次交道,就发现这少年聪慧异常,心细如发。 这么好的苗子踏白军拥有却视若敝履,真是有眼无珠。 程立武心道:如今像自己这般求贤若渴、慧眼如炬的领导可不多了,遇到自己是刘异的福气。 对面王保保像看傻子一样默默凝视程立武半天。 “你出来前喝酒了?” “没有啊。”程立武奇怪,“踏白将何出此言?” “那怎么满口醉话。” “喂,王踏白将,你这是何意?” “我劝你别做梦了,那小子去留岂是你我之辈能做主的?” “啥?等等……”程立武从王保保语气中听出点不同寻常来,“什么叫你我之辈?” “程校尉,你傻吗?你也不想想在刘异之前,咱振武军有遛狗队吗?” 程立武呆愣在原地。 这时他猛然醒悟,振武军之前确实没有遛狗这类兵种。 “啊……你是说遛狗队是特意为刘异而设立的?” 王保保在程立武错愕的目光中认真点了点头。 “仆射亲自批的,为了怕他一个人遛狗无聊,还特意将整个踏白九队送过去陪他玩。” 程立武震惊得下巴掉到了地上。 王保保不想理他,继续往前走。 鸟地,一个破中垒军也想跟老子抢人? 程立武捡起下巴后小跑几步追上王保保。 “他跟咱仆射是何关系?” 王保保斜他一眼。 “你是跟着仆射是从淮西打过仗的,仆射是那种徇私情的人吗?” “那他为何待刘异如此这般?” 王保保眼珠一转,故作神秘地小声说: “只能说明这少年郎背景大得超乎你我想象,你都不知道,他在军中犯的那些事,换到别人身上,桩桩件件都够杖毙的,还是立刻执行那种。” “莫非他是……士族?” 程立武说完赶紧捂紧自己嘴巴,左右看看。 神啊,自己就该常来振武军大营里走动走动,这次又有惊天大发现。 这时陆柄突然从后面插进来,以满脸玄学奥秘的小表情低声说: “你们知道吗,我刚刚打探到郭樊郭司马的腿,就是被刘异打断的。” “啥?” “甚?” 王保保和程立武同时惊愕。 “真的?” “他敢打太皇太后娘家人?” 陆柄小声:“我早在监军对他不一样的态度上就发现猫腻了,吐突士晔是谁?他可是长安的贵人啊,消息比咱们灵。” 这身份恐怕士族已经装不下了,肯定是皇亲啊! 三个人彼此对视,各自捂紧自己的嘴巴。 “嘘,不能外传啊!” “对对对,人家肯定是想低调。” 最后连王保保都有点摸不清刘异的路数了。 他本来只是想吓唬吓唬程立武,现在自己却有点懵。 刘异来投军时自己审过他的文书呀,当时没发现啥特别啊! 难道是身份作假了? 这时前面有领路牙兵跑过来通知: “踏白将,陆军判,程校尉,再往前走就出了重甲营进入跳荡营了。” “怎么,要骑马过去吗?”陆柄问。 “这俩个营区距离不远,无需骑马,但需要你们等一下卢副大使,在前面要与仆射他们会和。” 陆柄点头:“我想起来了,好像接下来两个营需要仆射亲自带队过去,以示器重。” 程立武感慨道:“跳荡营和越骑营,都是振武军的锐士,论军功比你们踏白军也毫不逊色啊。” 王保保本就因为程立武想抢刘异的事对他不满,此刻满脸傲气接道: “跳荡营和越骑营做的事,我们踏白军一样能做,但踏白军能做,他们可未必做得了。” “你若如此说,那我们中垒军能做的事,其他军营更是做不了。” “说来听听,中垒军有什么是我们踏白军做不了的?” 王保保脾气上来直接开杠。 这时,远处奔来一队兵马,有人在马上大喊: “八百里加急。” 所有人震惊,圣旨到? 第295章 猜不到吧? 此时城门已经关闭,怎么可能还有八百里加急? 能让城门卫半夜打开城门放行的八百里加急,只可能是圣旨。 当牙兵们沿途叫嚷“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时,将领们的表情一个比一个凌乱。 他们开始自觉寻找振武军老大。 “仆射何在?” “好像在前面军营里。” “快,快,通知仆射接旨。” 正在重甲营某营房跟士兵玩心连心的振武节度使刘沔,忽听下属禀告圣旨到,他卷成666的胡子险些没被吓直了。 “这怎么可能?” 大唐最高领导人的新春祝词吗? “仆射,千真万确,牙兵们一路通传,正在到处找你。” 刘沔捋了捋胡须,将666安抚回原型。 这必然是天大的事啊,否则圣上怎么可能大年夜往边塞送八百里加急。 “来人,通知全体将领准备,随我返回牙帐。” “仆射,他们都准备好了,只等你呢。” 就这样振武军节度使刘沔的新年慰问行程,还没走出步伍重甲营就戛然而止。 巡查团返回时走的是马道,风驰电掣跑了大半个时辰才回到牙帐。 刘沔火急火燎进入大帐后,一眼就看见案牍上摆放着一尺见方的红漆木匣子。 刘沔确定自己走时还没有,难道这就是圣旨?(信笺类旨意不需要传旨官) 他一个箭步窜过去,打开木匣。 哒, 哒, 哒, 节度使帐下的将官们此刻也都跟了进来。 他们均用期待的目光注视刘沔接下来的动作。 每个人都很好奇除夕夜下达的圣旨究竟是何急事。 刘沔开打红漆木匣,发现里面还有一个黄漆匣子。 他微微诧异,这么保密吗? 打开黄漆匣子,竟然还有个紫色的匣子。 大唐有自己的俄罗斯套娃。 他打开紫色匣子,一幅蜜蜡封好的绢帛卷轴赫然显现。 刘沔直接撕掉蜜蜡,展开卷轴。 底下众人也都屏住呼吸,静静等待节度使传达圣令。 卢平之前曾对刘沔预言,若大唐与回鹘一战不可避免,那刘沔可能会再次升职。 卢平此刻疑惑,难道擢升刘沔的旨意特意选在除夕夜下达,是要来个双喜临门? 郭樊也预见到刘沔将要升职。 他心中得意,如果刘沔升迁,那振武节度使这个位置就会空缺,到时很可能会轮到他来做。 今日对他来说也是双喜临门。 对陆柄、王保保、周池、程立武等将领来说,圣旨只要不是调兵,其他的都好。 大家都将心提到嗓子眼,默默等待刘沔揭晓答案。 此刻,刘沔瞪大眼睛注视绢帛上的文字。 其实上面只有一行字。 懂的都懂,字越少,事越大。 上面写的着是: 【今晚吃饺子别忘蘸醋】 嘎~嘎~嘎…… 刘沔不可置信地眨眨眼睛。 没错,就是这九个字。 这位久经沙场见惯大风大浪的军中人屠,突然开始呼吸急促。 他的脸一下子憋得通红,是被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头顶肉眼可见地蒸腾出阵阵青烟。 底下站成两排的将领们看到这一幕均被震惊到。 怎么个情况,仆射接的是封神榜吗? 咋还冒烟了,难不成是要成仙? 副大使卢平与刘沔知交多年,顿时觉察到事情不对。 他拖着一瘸一拐的伤腿快速走上前,一把扶住刘沔,让他坐下。 “子汪,别憋气,用力深呼吸,对,把浊气吐出来。” 卢平一边安抚刘沔的情绪,一边用手掌揉刘沔的胸口,帮他顺气。 他又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凑到刘沔鼻子下给他闻了闻。 卢平的花圃中养那么多奇花异草,此刻又有了用武之地。 刘沔脸上的紫气慢慢消散,肤色逐渐恢复正常。 这时将领们才发现事情不对,这啥情况啊? 大聪明陆柄暗揣,仆射被气成这样,莫非是被圣上斥责了? 完了,完了,这下恐怕整个振武军都要一起吃挂劳。 这个年怕是过不好了!! 周池身为牙将,他与刘沔的关系比一般将领要紧密。 他走到刘沔身侧,小声询问:“仆射可有指示?” 刘沔将手中攥得皱皱巴巴的绢帛卷轴扔给周池。 “查出来是谁做的?” 周池接过卷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险些被吓个跟头。 有的时候他挺后悔自己认识字的。 此时卢平也瞥见卷轴上的那一行字,眉头渐渐皱起。 身为振武军的智商担当,卢平心中立刻想起一个人。 整个振武军恐怕也只有那个小子如此胆大包天了吧! 但他这么做的原因呢? 周池看过卷轴内容后,赶紧将卷轴卷起。 这件事决不能泄露出去,太丢人了。 他转头对帐内其余将领们说道: “请诸位先回各自营帐休息,仆射若有传唤,再通知你们。” 将领们见刘沔没有说话,开始默默往外退。 他们边走边小声议论。 “这就回去?” “圣旨上到底写的什么啊?” 周池推推赶赶将同僚都赶出牙帐。 磨蹭走在最后的陆柄将他也拉出门外,小声问: “成路兄,你就透露给我吧,圣旨上到底写的什么啊?” 周池在他耳边小声说: “上面写让你今晚吃饺子别忘蘸醋。” “你……成路兄,你过份哇,我诚心问你,你却戏言诓我。” 周池无奈苦笑。 卷轴上写的内容,也许根本无需守密,说出去都没人会信。 轰走了全部将领后,周舟将守卫牙帐的卫兵头领叫进来。 此刻,刘沔已经恢复往日威仪,面沉如水端坐在大案牍之后。 副大使卢平和行军司马郭樊,他俩一左一右坐在刘沔两侧。 三个人摆出个三堂会审的架势。 郭樊现在的脸色很难看。 显然他刚刚也得知了卷轴的内容。 卫兵头领孙崇阳进来后见三位大领导脸色不对,顿时有些慌。 “卑职拜见仆射,拜见副大使,拜见行军司马,见过都押牙。” 周池站在他对面,阴着脸问: “孙崇阳,你老实交待,今夜城外驿站的驿夫可曾来过牙帐?” 孙崇阳表情讶然。 “城门不已经落锁了吗,驿夫如何能进城?” 除非有圣旨。 其实不用他回答,屋里人早知道那份圣旨是伪造的。 周池再跟孙崇阳确认一遍,只为稳妥。 他接着问:“那今晚仆射离开后,你可曾放外人进入过牙帐?” 孙崇阳被吓得扑通一声跪倒。 “卑职是放了一人进来过,不过他不算外人。” “谁?” 第296章 又是他 “是……是……他……” 孙崇阳眼神畏缩地望着周池,突然支支吾吾起来。 周池厉声威胁:“莫非你是等我对你动刑吗?” 都押牙在牙将中是掌管刑罚的将领,周池的手段在军中无人不知。 “属下只放牙兵队长周舟进来过。” 咔嚓一声,周池如遭雷劈。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怒视孙崇阳。 怎么可能会是自己侄儿? 周舟是周池死去大哥留给他的遗产,是周家这代唯一的男丁。 “你胡说!!”周池一声狮子吼,“他进来作甚?” “周队长说仆射今晚衣衫单薄,他回来给仆射取件外袍。我以为今晚是他们小队当值贴身护卫仆射,就未加阻拦。” 坐在案牍后的刘沔此刻脸色铁青,他没想到是这件事是自己的牙兵做的。 牙兵牙将是节度使在军中最亲密的下属。 刘沔目光深邃凝视周池,冷声问: “你们叔侄这是要造反吗?” 还没等周池辩解,郭樊冷哼一声接话。 “很有可能啊,这些年来藩镇牙兵牙将反主的事还少吗?长庆年间,右武卫大将军薛仁贵的曾孙薛平,他在担任平卢节度使的时候,不就将反对他的牙兵杀光了。就在前几个月,易定节度使陈君赏不也因为牙兵反叛,不得不另行招募勇士,将自己易定的牙军全部诛杀。狼子野心的东西拿了钱财绢帛也不见得能喂出忠心。” 郭樊这几句话实在是杀人诛心,周池被吓得冷汗连连。 他扑通一声跪倒,叉手道: “仆射若不信我,属下愿自请牢狱,只是小侄周舟虽然鲁莽,却不是无事生非之人,此事必有缘由,还需审问清楚。” 卢平此刻插话问道:“周舟如今人在何处?” 郭樊语气讥讽:“估计早就跑了吧。” 孙崇阳回:“周队长刚刚好像就在大帐外面站着呢。” 周池气道:“快将这个孽畜给我绑进来。” 在牙帐外面被冷风吹得直冒汗的周舟同学,此刻正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周舟,别慌,你可以的。” “各路神仙保佑,让我平安渡劫,平时攒的功德不多,这次先欠着。” “没事的,没事的,刘贱人说只会有惊无险。” “死贱人,你若敢骗老子,老子变成厉鬼回来找你,让你落地成盒。” “哎呀,友情这东西实在要不得,跟酒一样,淡了没味,浓上头,后遗症忒大。” “奇怪,将领们出来半天了,怎么还没通知我进去呢?” 他正疑惑着,就被里面冲出来的俩侍卫给按倒五花大绑。 “周队长,别怪我们,是你叔父下的命令。” 周舟长叹一口气。 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周舟被绑缚进牙帐,他看了一圈后自觉跪倒。 还没等上面几人开始询问,他就以饱满的热情大声宣布: “我全招,那份密函是我伪造的,沿途通传八百里加急的牙兵是受我指使,这些全部是我做的。” 周池此刻面如死灰,弹射而起,一脚踹在周舟腰侧。 “小畜生,你是疯癫了不成?为何要做如此荒唐之事?” 周池简直欲哭无泪。 他们周家老祖宗在底下人脉都用尽了,才保得小孽障平安长这么大,结果他自己往死里作。 郭樊冷笑:“你们周家就是如此教导子嗣的?寒门就是寒门,假传圣旨、欺君之罪只算荒唐之事?” 周池真不知如何辩解才能救下自己的侄儿,现在哪怕让他替周舟认罪他也情愿。 他想跟刘沔开口求情,却被周舟打断。 周舟看着郭樊淡定反驳: “我承认我写了一封书信,但我不承认假传圣旨,更何谈欺君之罪?” “什么?”郭樊不可思议。 “我让牙兵沿路喊的是八百里加急,可没说是圣旨啊,至于你们听到后要如何猜想解读,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周池一瞬间被点醒,马上开始跟着打辅助。 “对对,牙兵从头到尾都没喊有圣旨到,是将领们主观臆断深夜抵达的八百里加急肯定是圣旨,这确实不关周舟的事,他最多算矫传驿报,确实不是大罪。” 郭樊怒道:“你们叔侄还真是无耻。” 周舟学刘异教给他的说辞反问郭樊: “卑职不过往节度使的案牍上放了份提醒他好好吃饭的字条,难道身为属下向仆射表达关心也有错?” “你家字条用三个匣子装,还用绢帛卷轴?” “今日是除夕,为了增添节日气氛装裱得隆重些,不可以吗?” “诡辩,你强词夺理。” 周舟对郭樊挑挑眉,将刘异痞里痞气的无赖样子学了十成十。 郭樊看见他的神情心底突然升起一阵惊悚,不自觉地往后靠了靠。 这人表情为何莫名熟悉。 他忽然想起小混账打断他双腿那晚,好像就是这副神情。 说着最无耻的话,还让你拿他完全没办法。 此时,卢平嘴角微动,暗暗隐藏住笑容。 这场闹剧的幕后主使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他语气平和问道: “周舟,你老实告诉我,刘异今晚为何一定要闹这一出?” 屋里众人同时诧异看向副大使卢平。 刘沔疑惑:“你确定是他?” 郭樊气恼:“又是他?” 他们都是刘异受害者联盟老成员了。 地狱空荡荡,刘异在人间。 周池也恍然,他就知道自己侄儿不可能有这智商。 他疑惑看向周舟问:“是刘异指使你的?” 看侄儿那表情他已经知道答案。 周舟也不隐瞒,对上面几人平静说道: “刘异说这叫传檄而定,他今晚救了振武军全体将领的性命,他这人不喜欢别人亏欠他,让你们按每条人命一千缗折现给他。” 什么?”郭樊感觉莫名其妙,追问:“他救了谁?” 刘沔也满脸疑惑:“他何时救了我们?” 卢平脸色忽然变得凝重,站起身问:“刘异现今人在何处?” 第297章 给自己烧纸 今年的除夕冷得出奇,入夜后风势变本加厉。 狂风吹起地上的积雪,扬扬洒洒飘散在空气中,整个振武城像是弥漫了一层烟雾,塞外人管这叫“白毛风”。 人迎风站立时连眼睛都睁不开。 刘异骑马迎风在各营区间穿梭,路上看到有人猫在避风的角落里偷偷烧纸。 大唐北方习俗,除夕晚上吃饺子前,各家子孙们要先祭奠祖先,好东西得先让祖宗们吃。 在军营中无法祭祖,有些家境富裕的孝子贤孙就会提前买好纸钱,找地方烧纸祭祀。 一些异族兵对大唐习俗学个不伦不类。 刘异刚刚看见几名党项人,大晚上穿着白袍白帽就出来烧纸了。 阎值不错,坟围感拉满。 寒风漫雪之中,再被烟熏火燎的阴森氛围一衬托,还真分不清他们是来转账的还是取款的。 刘异进入到跳荡营营区后,在道边正好碰见一个偷偷烧纸的士兵。 他下马左右观察了下,径直走到烧纸士兵的旁边蹲下。 刘异开始跟这人一起烧纸,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 小兵扭头看看抢自己纸钱的陌生人,有些错愕。 谁呀,不认识啊! 他猜测这少年可能是穷苦出身,买不起奠纸。 家贫还不忘尽孝,也是难得。 这小兵是个仁义的,也没跟少年计较他抢自己纸钱的事。 两人一人拿几张剪成铜钱形状的奠纸,往火堆里面添。 小兵边烧边念叨: “阿耶阿娘,也不知你们那边要不要缴两税?如果不要,收到钱后就多买点地,再买头牛。” 刘异想想,入乡随俗,他也把悼词说了出来。 “刘异,你既死了就早点去投胎,愿你来生有副好身体,别总病恹恹的。” 小兵猜想少年口中的刘异,该是他兄弟之类的。 他又拿了几张冥纸燎着。 “阿耶阿娘,你们若有空闲,就替我看护好在家独守空房的文娘,莫让她再背着我红杏出墙了。” 刘异闻言偷偷瞟了小兵一眼。 这人年纪轻轻五官却皱皱巴巴纠结在一起,颇有几分武大郎的气质。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这时有三个士兵从他俩身边经过,刘异低头没有理会。 他嘴里仍振振有词念叨: “我那没见过面就被劈成两半的便宜爷爷啊,你能托梦去劝劝我家臭老头吗?我都不望父成龙了,只求他别再折腾就好。” 你家祖坟冒青烟才生出我爹那种文武双全还具有鸿鹄大志的儿子,他天天想着继承你遗愿谋反当皇帝。 不过我是你家祖坟灭口器。 谋反这事,到我这辈为止了。 “爷爷,你觉的好的东西,你孙子我未必能瞧得上眼。” 小兵瞅瞅他,感觉少年家里的糟心事没比自己家好多少。 “希望阿耶阿娘保佑四位阿姊身体康健,在夫家莫再受欺负,保佑兄长生意兴隆,多卖几笼炊饼。” 听小兵提到生意,刘异开始摆弄手指,计算今晚的加班费。 活不能白干啊。 算完后他嘿嘿咧嘴一笑,念了句外语。 小兵惊叹:“你好虔诚啊,烧纸都不忘念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 (读:ong mā ni bēi mēi hong ong) 刘异呵笑。 “你不懂,我子念的是all money back my home,振武军还欠我三万七千缗开元通宝呢。” 小兵顿时惊悚:“你,你说真的?” 刘异点头,随后认真道: “我们必须得趁年轻搞钱,你不懂人穷可以卑微到什么程度。上辈子巴西有位总统为了获得我国的低息贷款,他访华时竟然昧着良心说他经常看中国足球比赛,你说可怜不?” “呃……”小兵听得一脸茫然,“你说甚啊?” 巴西?总统?贷款?中国? 这……是家乡话吗? “不懂没关系,”刘异拍拍他安慰。 刚刚从他们身边经过三个人已经渐渐远去。 其中一矮个回头瞅瞅那俩烧纸钱的士兵,小声问旁边: “他们在这没问题吧?” “没事,就俩烧纸的。” 三个人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到他们,便快速闪进一栋房子里。 这时刘异微微抬起头,嘴角贼笑。 他如今的眼力和耳力可是非比寻常。 他指着二十丈外一栋模糊房子问小兵: “那边就是你们跳荡营做饭的地方吧?” 小兵回头看了看:“对,那是我们与越骑营共用的庖屋。” “你们营这两天领的木炭已经放进去了吧?” 小兵神情疑惑。 “领炭了吗?我不知道啊,谁会关心这个?兄弟你是哪营的,我过去怎么没见过你呀?” “我叫刘异。” “刘异?”小兵重复一遍,感觉名字有些耳熟。 刘异提示:“我刚才给自己烧纸时提过啊。” 小兵瞬间惊悚,给自己烧纸? 他忽然想起少年刚才祷告……让刘异既死就早去投胎。 难道…… “啊……鬼呀!” 小兵两眼一翻,直接黑屏。 刘异撇撇嘴:“封建迷信要不得啊!” 他就猜小兵肯定笃信鬼神,否则也不会跑这来烧纸了。 他淡定地拿起地上剩余的冥币,继续烧纸。 “反贼爷爷,便宜你了,拿着钱在底下找个好点的裁缝,把自己拼起来吧。” 他偶尔抬眼观察一下远处那栋房子。 位置选的不错,巡查团从南边过来的话必然要经过这里。 远距离目测这房子占地不小,估计能有个两百平。 那房子里没有灯光透出来,要么是里面人不敢点灯,要么是把窗户封死了。 如果这真是锦娘囤放黑火药的地点,那留在里面的人应该就是负责今晚点火的执行者。 需要验证一下。 怎么才能进去瞧一眼呢? 这时,他忽然听到一阵稀稀落落的脚步声,至少十几个人在靠近。 刘异低头继续烧纸,口里依旧念念叨叨的。 他能感觉到这些人到他身后了。 刘异忽然听到有人问: “你旁边的兄弟怎么了?” “他父亲新丧,他烧纸时太过悲伤晕倒了。”刘异低着头答。 “你们是哪个营的?” “跳荡营。” “你们营秦朝领回来的木炭放哪了?” 木炭? 刘异错愕回头,随后笑了。 “槽,邓队长。” “刘异?” 来的这伙人正是中垒军邓可他们小队。 第298章 论拱火引战我还没输过 中垒军主要负责城中百姓治安,平日回振武军大本营的次数并不频繁。 但他们跟振武军的辎重团却很熟。 因为辎重团补给储备时,他们在本城采购商品的卖方基本都要受中垒军管辖。 中垒校尉程立武是个粗中有细的性子,他为管控城中商家、平抑物价,每个月都让手下跟辎重团核账。 本来邓可对刘异预警今晚将有人纵火的事持怀疑态度。 在振武军纵火何必一定用近两日新买进的木炭,库房中又不是没有。 可当他审查账簿时,还真发现点猫腻。 辎重第二团在今天上午确实新买进过五车木炭,但没有入库记录。 进货经手人是一个叫赵蒜的采买。 ‘五’这个数字立马引起邓可的警觉。 他们之前追查的铁石也是五车。 莫非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那批木炭现在何处?” 管事葛三不耐烦地回道:“既然没有入仓储,肯定被临时支取木炭的各军营直接拉走了。” 邓可再翻查支取记录时,发现今天申领过木炭的仅有两个人。 分别是跳荡营秦朝和踏白军陈瓜。 两个人怎么可能领走五车炭? 给他们批领的也是赵蒜。 邓可立刻觉察到不对。 他将小队分成两组,分头追查五车木炭的去向。 他亲自带领一组跟踪秦朝这条线。 没想到刚到跳荡营就再次遇见刘异。 邓可拉起刘异,小声说: “我认为那五车木炭很有问题,搞不好真有人想纵火,否则两个营怎么可以申领到如此多的木炭?” 木炭价贵,军队向来不用木炭生火做饭,振武军储备是因为将领们的大帐会用碳火取暖。 除夕给军营分发些也是赏赐,但绝不会赏赐五车。 刘异笑笑,决定给他画个印度飞饼。 “邓队长真是睿智,你今晚若成功扼杀犯罪贩子的阴谋,不仅程校尉脸上有光,你也会成为军中英雄,前途不可限量啊。” 邓可军中历练多年,岂会不知其中厉害。 他此刻就跟打了鸡血一样,振奋道: “前面应该就是庖屋,我现在就过去。” 刘异一把将他拉住。 “如果真有人纵火,里面必有埋伏,我们这些生面孔只会打草惊蛇。” “那怎么办?” 刘异眼珠一转,笑着问:“你猜跳荡营的士兵现在在干嘛?” “啊?” 跳荡营的士兵在饮酒。 最左侧的营房里,十几个士兵们正在玩投壶。 军中简陋,没有铜壶,他们就将一个竹筒放置在两丈远的地上当壶。 舍不得用箭羽,他们就用筷子投。 每个人根据投进竹筒的筷子数量饮酒。 玩法不同的是,在这里赢的人才有权喝酒吃菜。 此时一个刚刚投中四根筷子的年轻人,对一个头发荒芜的地中海中年大喊: “陈老坑,该你了。” 地中海抱怨:“我们又不是越骑,玩什么投壶啊,这三轮我一口酒都没喝到。” “陈老坑,你就承认自己手臭吧。” “幸好咱队玩投壶最好的秦朝不在,否则这两壶酒咱们谁都喝不到。” “对啊,今晚秦朝哪去了?” “管他呢,陈老坑,你快点投吧,等下不仅酒没了,菜也要没了。” 众人的嘻笑声中,陈老坑终于抛出了手中的筷子。 这时大门忽然打开,一阵强风吹进来。 半空中的筷子被风吹偏了,再次落在竹筒外面。 “哎呀,是谁开门?该死的风,这次是风吹的,这局不算。” 陈老坑努力耍赖。 屋里众人看向门口。 一名年轻人搀扶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走进来。 “这人是你们营的吧?”来人问。 众人看了看晕迷的男人,惊讶地问: “黄亮?他怎么晕了?” “烧纸烧得太难过了。” 两名与黄亮交好的士兵走过来,一人搀扶一边,从刘异身上架起黄亮。 “谢谢这位小兄弟送他回来。” 刘异呵笑:“不必多礼,南边那房子是你们的庖屋吧?” “正是。” “你们今晚真是好兴致,这么晚了还有人在里面做菜。” “什么?”所有人大惊。 “我刚刚经过时,看见有人端了菜出去,又进去三个人,里面叮叮当当的好热闹。” 屋里人有反应快的,当时大叫。 “不好,是越骑营。” “小娘皮,他们竟敢背着我们偷着开小灶?” “今下午我们领完吃食就被李大勺给赶了出来,越骑营晚上凭什么还能继续用?” 越骑营和跳荡营的口粮是放在一起的。 假如有一营多用了配额,那么另一营则必然会吃亏。 本就有些酒劲上头的小伙子们立刻愤怒了。 别的都能忍,但口粮坚决不让。 他们开始急冲冲地穿衣服,抄家伙。 “走,咱们去庖屋堵他们。” “是他们偷吃,我们占理,仆射来了也不怕。” 呼啦啦十几个小伙子穿戴齐全后走出营房。 刘异在后头暗暗偷笑。 论拱火引战和给人添堵,我还没输过。 此刻庖屋里有四个人正在焦急等待外面人传消息。 刚刚新进门的三人中有一个矮个男人,他就是这间庖屋的坑饪,或者称伙夫。 他叫李大勺。 李大勺进屋后拿起门边的油灯往里走。 他想再看一眼最里面男人的佩刀。 这把刀样式很独特,银白色的刀鞘,形似新月,刀身比一般的胡人弯刀小巧。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胡刀,感觉新奇。 这把胡刀的主人是今天下午跟着辎重采买队伍混入军营的。 这人始终以连衣风帽遮面,说话也异常冰冷。 此刻见矮个男人靠近,他沉声说道: “将灯拿走,明火危险。” 这时,李大勺才猛然想起秦朝交代过,藏在这屋里东西遇火易燃。 李大勺被吓得连忙驻足,将油灯又放回原处。 风帽男子低声问:“那些人走到哪了?” “应该还没出重甲营。” 风帽男人不再说话,屋里气压又低了几分,恢复寂静。 这时,男子忽然皱眉,盯着门口。 过了一会屋外响起连串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随后是 咚~咚~ 咚~咚~咚~ 持续不断的凿门声。 “李大勺,我知道你在里面呢。” “开门,快开门,否则我们就撞了。” 李大勺的两名伙伴同时愤怒地瞪向他,以口型无声询问: “是谁?” 李大勺也无比震惊。 他真不知道自己哪里暴露了。 “必是跳荡营那群小子。” 庖屋最里面的男人被风帽遮挡住的神色阴鸷,脸上凝结怒气。 他右手轻轻按在银色弯刀的刀柄上,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 “开门,没听到有人急着求死吗。” 第299章 技多不压身 庖屋的门打开了,李大勺气冲冲走出来。 “吵什么吵!” 跳荡兵们好奇探头往屋里面瞅。 里面灯光昏暗,勉强看到灶台边站着三个人。 不像生火做饭的样子,屋里也没有菜饭香。 为首的跳荡兵队长尴尬讪笑: “大勺,我们有人看见你进了庖屋,就想拉你去我们营一同饮酒。” 同队士兵附和: “对啊,大勺,越骑那群小子不请你,我们请,跟我们一起回营房喝酒。” 李大勺认真推拒: “不必了,我三个在别营的同乡约我一同守岁,我又不方便将他们带回营房,这才拉他们进庖屋说话,放心,我们绝不动食材。” 跳荡兵队长笑道:“来者是客,我们岂会担心食材?我等可是真心邀请你和你的朋友。” 队长一使眼色,立马有六七个跳荡兵越过李大勺走进去。 他们两人架一条胳膊,将里面三人全部拉出来。 士兵们的想法很朴素,新年之际庖屋里存放着这么多吃的,决不允许外营饿狼待在里面。 必须严防死守! 风帽男几次想掏出藏在怀里的弯刀,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想起开门前李大勺的警告:“今晚的主要目标是巡查团,不能提前暴露。” 士兵们推推搡搡,拉着他们往外走。 李大勺连声喊: “不用。” “放开我。” “我们不去。” “唉……唉……” “你们别推我呀……” 跳荡兵利用人数优势,呼呼啦啦架着这四人返回营房。 士兵们进门后,忽然全部愣住。 “哦,那是什么?”其中一人往炕上指了指。 他们屋里的大通炕上,有一堆黄色绒绒絮絮的东西铺在上面。 “好像是柳絮,”一个士兵答道,随后他忽然大叫,“鸟地,那是咱们被子里的柳絮。” 此时棉花种植还没有传入大唐,唐人都是用柳絮、碎布等缝在被褥里抵御冬寒。 认出这堆东西后,士兵们瞬间凌乱了。 现在天气冷得能洒水成冰,放个屁都能具象化,蹦出一团肉眼可见的雾气。 这么冷的寒冬,他们的厚被竟然被人拆了。 这是人干的事? “天杀的,咱们被面哪去了?” 十几床被子的被面不翼而飞,只留下满坑的柳絮瓤子。 “哪个祖宗不积德的畜生干的?” 嘎~嘎~嘎 他们都是刚刚进屋的,之前屋里只有躺在炕上昏迷不醒的黄亮。 有人恍然想起:“不对,那个送黄亮回来的小子呢?” “对对,我记得咱们出去时,他好像没走。” “天杀的奸獠,原来那厮是个贼。” “他人呢?咱们马上追。” “追个屁,肯定早跑了,难不成留在外面等你抓啊。” 跳荡兵们不停咒骂,将小贼祖宗三代问候个遍,远在陇西的李归同志开始疯狂打喷嚏。 只有刘异悠哉悠哉地全然无感。 他抱着十几床被面,往庖屋方向走去。 是时,几个鬼鬼祟祟的人正在庖屋门口研究锁。 刘异猫着腰贴墙走,静静靠近几人。 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差落入耳中。 “这东西能打开锁吗?” “肯定能,这是前阵在西城缉拿的那个大盗身上搜出来。你火折子靠近点,光亮不够。” “不能太亮,万一出来几个跳荡兵再把咱们当贼捉了。” “队长,里面会有我们找的东西吗?” “天知道,该死的刘异,就没一句真话。” 刘异在后面憋笑,无声无息走到撬锁那人身后,突然开口: “这工具不是这么用的。” “啊……” 邓可小声惊呼,回头看去。 “鸟地,你这么快出来了?你怀里抱的什么?” “被面,跳荡兵的。” “你……你竟偷东西?” “别说得那么难听,我留字条了,中垒军邓可借用。” “缺德啊,你又坑我,你偷人被面作甚?” 刘异将被面放到地上,抢过他手里的细针。 “等一会你就知道了。” 他将细针插进锁孔里转了转。 喀地一声,锁打开。 邓可语气酸溜溜地调侃: “你小子溜门撬锁很熟啊,经常干?” 刘异嘻笑:“技多不压身。” 他摘掉门锁,推开庖屋的大门。 里面黑乎乎的。 众人各自摸出火折子吹了吹。 刘异眼力极好,一下子便看到灶台对面墙角堆积了一摞摞黑袋子。 每个都有面口袋那么大,堆了半面墙。 邓可也看见了,惊喜问道:“里面就是碳吗?” 刘异提醒:“明火不要靠近,你们在这等着,我过去看一眼。” 他走过去,拿灶台的筷子戳破其中一个袋子。 里面有黑漆漆的碎砾和粉状物簌簌漏出来。 刘异以手掌接了一撮,用手指碾了碾。 有的颗粒较坚硬,有的一捏就碎。 他凑近用鼻子闻了闻。 很复杂的味道,除了墨味还有一股明显的硫磺味。 看来这是已经配比混合好的黑火药。 自己也算长见识了,亲眼见证四大发明之一的诞生。 刘异心想,此时的唐人应该还不懂将硝石提纯成硝酸钾,黑火药杀伤力应该跟后世没法比。 但同时引爆这么多黑火药,威力还是不容小觑。 这时邓可凑过来。 他也抓了一把黑粉末放在手上端详。 “这看着不太像木炭啊,刘异,你诓我的吧?这东西能纵火?” 刘异笑笑,爆炸可比纵火严重多了。 他抓了一把黑火药放在巾帕中,拉着邓可往外走。 “让你手下把我带过来的被单全部撕成两寸宽的布条,然后将布条打结连在一起,再往上面浇菜油,布条的一端需要放在这堆黑袋子中。” “刘异,你究竟要作甚啊?总得告诉我个理由吧。” 刘异将邓可拉到庖屋外的空地上。 他将手帕放到邓可手里,让他捧好。 “乖,我给你们变个魔术。” “何为魔术?” 刘异但笑不语。 直接来个一贱开天门,用火折子点燃邓可手里的黑火药。 一瞬间呲呲火花四溅,火焰窜起一尺多高。 邓可被吓得赶紧扔掉手里的东西。 但他还是晚了,不仅痛失眉毛胡子,整张脸还被烤成烟熏妆效果。 “刘异,你大爷,我要宰了你。” 第300章 见证奇迹的时刻 邓可追着始作俑者开打。 刘异边跑边狂笑不止。 “你咋不识好歹,我是为增加你的游戏体验感。” 他也没想到火药在发明初期就具有如此强大的威力。 碳和硫磺都是极好的燃烧物,在氧气的加持下,会发生剧烈燃烧,导致空气温度升高,密度下降,体积急速膨胀,压力随之猛烈增加。 刚才的黑火药外层没有包裹物,裸露在空气中燃烧,气体可以自由向外部扩散。 如果黑火药在密封物内部燃烧,急剧膨胀的气体便会无处释放,瞬间挤破密封物。 这个过程将异常剧烈,会造成音爆效果,产生爆炸声。 刘异被邓可追上,让他随便揍了两下出气。 “现在你该相信这东西比纵火后果严重吧?” 邓可猛然醒悟,刘异是在向他证明这东西的危害。 但这家伙非得贱嗖嗖地拿他做实验吗? “这到底是何物?怎么一小把就具有如此大威力?” 刘异指着厨房问: “这里是巡查团今晚的必经之路,你说要是有人将屋里那些东西全部点燃会怎么样?” 邓可听到后身体猛然哆嗦一下。 后果不堪设想啊! “你是说他们目标是仆射的巡查团?” 刘异反问:“这么多害人东西,难道只为炸个庖屋吗?” 邓可立马急了,慌张道: “快快快,咱们要尽快通知仆射和将领们,千万不能让他们过来。” 刘异白他一眼。 “傻子,那群老顽固未必会信你。即便信了,他们没有亲眼见识到这东西的威力,只会认为是寻常刺杀。你看刘沔老头像是明知山有虎,便打猛敲退堂鼓的人吗?他说不定为了彰显军人不畏生死的气节,亲自过来会会敌人。” 那就等于上赶着送人头。 邓可立刻抓瞎,“完了完了,那怎么办?” “放心,我已经用其他方法阻止他们过来了。” “是何方法?” “不重要。你见过烟花吗?” “什么东西?” “今晚是新年啊,应该有场烟花秀助兴,否则这个年过得没有灵魂。” 从庖屋里延伸出来的布条被拧成绳,一直蜿蜒到跳档营外面的过道上。 刘异心想这个距离应该够安全吧? 他将火折子递给邓可,让他点燃引线。 “现在到了见证奇迹的时刻,你可千万别眨眼。” “你不会又坑我吧?” “胡说,我哪是那种坑朋友的人呐!” “你就是。” 邓可也同意毁去这害人的玩意儿,他最终点燃了引线。 浇了油的布绳被点燃后,像一条大火蛇,扭动着,快速往庖屋方向爬去。 引线钻入屋里后,静悄悄好半天没有反应。 刘异摩挲着下巴,难道熄灭了? 他往前走两步,想过去查看。 突然, “轰隆”一声巨响,响彻云霄。 震得他耳膜微微发疼。 紧接着又是两声石破天惊的炸雷声。 前方连续几道橙光闪烁,几十丈外的庖屋被炸得四分五裂,瓦砾飞溅,在两秒内坍塌成废墟。 爆炸产生的熊熊烈焰和滚滚浓烟迅速升腾,照亮了整个夜空。 跳荡营附近区域顿时亮如白昼。 “哎呀,我滴娘啊!” “救命啊,这也太吓人了。” “我耳朵要聋了。” 邓可身边的十几名中垒军士兵被惊得哇哇大叫,以叫嚷减少各自内心的恐惧。 离庖屋最近的跳荡营营房,士兵们慌里慌张跑出屋子。 个别自认为有些见识的老兵大喊: “是地震,肯定地震了。” 他们刚才在屋里明显感觉到地动山摇,桌子直晃。 众人心有余悸地跑到外面,有人指着不远处大喊: “庖屋那边着火了!” “庖屋呢,房子怎么没了?” “诶呀,咱军粮还在里面呢!” 李大勺暗叫不好,喃喃道:“怎么就烧了呢?” 巡查团还没到呢。 风帽男被气得朝李大勺怒吼: “都怪你,是谁引爆的?” 他们刚才离开庖屋时,特意没留下火源,怎么还会爆? 就不该听李大勺的,当时直接杀掉这些唐兵就好了,根本无需离开庖屋。 现在全没了。 火光的映照中,他们注意到不远处还有一群人。 那群惶恐的兵甲中,有个少年正在哈哈狂笑。 他的笑声极具穿透力,隔这么远都能刺激到风帽男的耳膜。 此刻刘异正一脸意犹未尽地嘲笑几个中垒军小兵。 “瞧把你们吓的,这可是新年礼炮。” “够响吧?碎碎平安,这回里面的东西就害不到人了。” 风帽男不仅目光如炬,耳力也是惊人。 他瞬间便锁定罪魁祸首。 原来是这小子在搅局。 他当即从怀里抽出弯刀,双脚一点地,向少年站立的方向纵跳着奔去。 “敢坏我大事,我要将你扒皮抽筋。” 刘异正跟中垒军笑嘻嘻地玩闹着,忽然莫名感到一股杀气。 他背后像是长了眼睛般,猛地回头。 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子正杀气腾腾朝他奔来。 奇怪,哪来的愤怒小鸟? 下一秒他就意识到不妙,对方速度也太快了,可以直接上高速。 那人两条腿像踩了哪吒的风火轮,顷刻间跟他的距离已不到一丈。 一个呼吸间,弯刀便朝刘异左胸砍下。 这要是被刀锋碰到,顷刻便会被开膛破肚。 刘异反应极其迅速,九十度侧身,身体挨着刀刃擦过去。 对方手腕转动,舞出一个刀花,随后弹腿撩刀,刀锋自下而上由刘异下腹往上划去。 刘异大惊,他今天临时起意离开阿史那邸,根本没带随身兵刃。 这人速度太快,自己带兵刃也不是对手,何况现在赤手空拳? 他惊险避过第二刀,在躲第三刀时速度稍稍慢了半拍。 只听嗖地一声,他头上戴的狐皮裘帽被对方削飞。 刘异的发髻也被削去一半,头发瞬间披散下来,在北风中飞扬。 悲催,飘柔也无法给我自信了。 看屁烟花,这么快就乐极生悲。 “你谁啊?妈蛋,上来就砍,我调戏你媳妇了,还是挖你家祖坟了?” 这哪是愤怒小鸟,分明是大肠杆菌超标的暴龙啊! 对面风帽男始终不吭声,阴森森地转动弯刀。 两人过了三招,周围的中垒军才反应过来。 邓可大喊:“小子们快上去帮忙啊!” 十几个中垒军将风帽男围住,一拥而上。 然后就悲剧了。 风帽男不过转了三次身,期间跟砍瓜切菜一样,一刀一个或一刀两个,都是一招毙命。 邓可顿时傻了。 这么一会功夫,他手下十三名士兵全部阵亡。 中垒军过往遇到的最凶狠悍匪,也不曾如此棘手。 他此生从未见过如此高手。 “大药,小南……”邓可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吼后拔刀而上,“我跟你拼了。” 刘异从地上捡起两把阵亡士兵的长刀。 “我到底啥命格啊,大过年的,非得给我上难度。” 第301章 生死一瞬 刘异与邓可,两人并肩对战弯刀帽子男。 双方实力相差太过悬殊,十几个回合后刘异身上添了七八道口子。 其中以右上臂的伤口最深,血迹润湿厚重的冬衣透出来,让他感觉整个右半边身体都潮乎乎的。 刘异已无法再抬起右臂,他直接扔掉右手的陌刀,专注以左手应敌。 邓可比刘异伤得更重,他被戳到了右腿骨头,现在已无法灵活移动。 这一秒,帽子男的刀锋直接扫向邓可的脖颈。 同一秒,刘异凝聚全身力气于左手,他将以最快的速度刺出一刀,直向帽子男侧腰。 帽子男当即收回刺向邓可刀刃,改为背刀式格开侧面刘异的刀刃。 两人刀刃对刀刃,刘异拼尽全力的一击却被对方的窄刀震得虎口发麻阵痛。 他眼见帽子男开始转身,以为对方要与自己拼招,结果对方虚步藏刀后在半空旋转三百六十度,再次面向邓可,刀尖向他下腹刺去。 刘异大惊,他知道邓可靠自己无论如何躲不过这一招。 电光火石之间,他将手中陌刀直接插到地上,以刀面做铲,扬起一铲积雪向对面散去。 在风帽男被雪雾迷住双眼的瞬间,刘异在雪地滑行两步滑到邓可身侧,捞起他就跑。 风帽男的视线只是被短暂遮挡,听力依然灵敏。 他听见响动,原地弹射跳起,手中弯刀朝目标狠狠刺去。 刘异感到背后杀机,心下暗叫不好。 现在除非扔下邓可提速,否则绝避不掉这一刀。 他仅仅迟疑一秒,对方刀尖已经距离他背心不到两寸。 即将中招刹那,半空中一个巴掌大的东西飞旋而来,直接砸到风帽男的刀刃上。 ‘咔嚓’一声,那东西当即碎裂。 有液体飞溅而出。 风帽男抽刀往后退了三丈。 他担心溅到的液体上有毒。 直到他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才稍稍安心。 原来刚才飞过来东西是个酒壶。 十丈外陈老坑痛心疾首地哀嚎: “娘地,这可是咱队最后一壶酒了,我还没捞着喝呢。” 当时这群跳荡兵以为地震了,慌忙往外跑时,只有陈老坑没忘记抢救宿舍最大财产——一壶瓮头春。 跳荡兵们现在全部包抄过来。 这小队的队长指着风帽男问: “你不知道军中禁止械斗吗,你哪个营的?” 刘异气得隔空大叫: “你脑壳有包吗,没发现这事已经tv5走tv1了吗?他连杀了十几个中垒军,这还是械斗吗?” 他这一喊,立马有兵认出他。 “是你这泼贼,还我们被面。” 刘异本着神农尝百草,实事求是的原则,无比真诚回道: “什么被面?没见过呀。” 捉贼捉脏,被面已经化为灰烬,主打就是一个死不认账。 一个跳荡兵提醒战友:“死了这么多人,先不要追究被面。” “对,先追究这个凶手,他到底谁啊?” 风帽男主打就一个字:酷 无论谁问,就是不吱声。 陈老坑一拍脑袋,叫嚷:“李大勺呢,李大勺不说这人是他同乡吗?” 跳荡兵们望了一圈都没有找到李大勺和他另外两名同伴。 “咦,明明刚刚还在呢。” “死伙夫,穷醋大,肯定跑了啊。”一个小兵骂道。 一个酒劲上头的士兵喊道: “敢在跳荡营地盘行凶,队长,这事咱们必须管啊。” 刘异锁紧眉头。 这些跳荡兵的实力未必能比中垒军强多少,况且这些憨货跑出来时竟然没带兵刃。 又是一群自带坑位费,千里送人头的。 看架势帽子男针对的目标好像只是自己。 想到这刘异松开邓可,朝跳荡兵大喊一声: “战友们,你们先打着,咱拒绝精神内耗,我先走了。” 吐出最后一个字时,他人已经蹦跶到五六丈外,朝跳荡营的北路跑。 他之前把马栓那边了。 只要能骑上大宛驹,他就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其余人顿时emo了,尤其是邓可。 “刘异,你大爷,你个没义气的,咋这么经受不住考验呢?你这辈子也只配养狗了。” “滚,除了党,我不接受任何考验。”风中飘来刘异一句戏谑回应。 风帽人愣了一秒后拔腿开追,根本不管其他人。 我的眼里只有你。 他今天一定要宰了这个捣乱坏事的臭小子。 两个人以包租婆追周星驰的速度与激情在雪地上狂飙。 大宛驹就在前面,与刘异的距离已不到十五丈。 刘异心里给自己暗暗打气:“快了,就快到了。” 他使出吃奶的劲加大马力。 上次这么拼命跑,还是个小蝌蚪的时候。 不到五米了,眼见胜利在望。 倏地, 刘异脚下一滑, 突突突突~ 他身子不稳往前栽倒,即将来个大马趴。 下一秒,他就听到了身后的狂劲风声。 对方的刀到了。 时也,命也! 刘异哀叹。 他终究没能骑上自己心爱的小马驹。 与大地亲密接触的同时,他认命地闭起眼睛。 生命余额已不足,没地充值,只能静静地等待疼痛和死亡。 他心想这次死得一点仪式感都没有,还不如上次围观群众多。 “啊……” 一声惨叫。 叫喊声却不是从刘异口中喊出来的。 刘异被压在底下,问了一句:“谁?” 他扑倒在雪地上的一瞬间,同时感觉有具身体压住了自己。 “队…长!” 刘异震惊,是王二宝的声音。 这小子怎么在这? 二宝声音极其虚弱,他替刘异扛下了刚刚那一刀。 “槽。”刘异骂了句,也不知道二宝伤到了哪里。 “该死。”风帽男骂了句,同时拔出刀。 在他劈出第二刀前,刘异一个翻滚,与王二宝姿势对调,翻到了他上面。 他这个姿势正好面对面接下风帽男斩下的第二刀。 刘异的陌刀在刚才逃跑时就扔了,现在手里根本没兵器与对方过招。 他把心一横,以左臂托起重伤的右臂去架对方即将落下的刀刃。 这条胳膊大不了不要了。 不知道大唐让不让领残疾证? 眼看自己手臂即将与刀刃拼硬度,他还没来及感受疼痛,风帽男却突然收刀。 嗖地一声,一支飞箭贴着风帽男的手腕擦过。 他刚才若不收刀,自己的手也废了。 风帽男随后往后纵跳翻身,于半空中又躲过两只箭矢。 刘异转头,看见黑洞洞的雪道上忽然亮起几簇火把,八道人影正在奔来。 “小六一,你受伤了没有?” 刘异惊喜,是耗子的声音。 “队长,你……你没事吧?” 米童的声音。 “队长……” “队长……” “刘异……” “二郎……你还好吗?” 呼喊声七嘴八舌。 刘异松了口气,这群不听话的家伙,竟然全来了。 他大喊回道:“我已经死了,有事烧纸。” 第302章 李郭之争 刘异奇怪,江和尚、毛台和第五甲怎么进的军营? 小伙伴们很快便将风帽男团团围住。 一个高挺身材的人跑到刘异身边扶起他。 “你伤哪里了,重不重?” 刘异了然呵笑。 “原来是小割割带进来的,我说和尚他们怎么可能进军营。” 做官真好,有特权。 刘异此刻恨不得化身石矶娘娘,抱着吐突士晔亲一口。 “我单方面宣布,小割割你以后就是我亲哥,亲姐也行。” “……” 刘异站起后,马上又蹲下查看被自己压在身下的人。 王二宝肚子被刺穿了,刘异摸了一手血。 “二宝,二宝?” 王二宝双眼紧闭,人已经晕死过去。 不远处人影攒动,打得异常激烈。 江小白、毛台和第五甲三大高手联合,才能勉强压制住风帽男。 至于遛狗队四人,起到了锦上添花的作用。 “啊……” 忽然,那边全部人都不动了。 刘异抬头,看见风帽男的弯刀架在毛台脖子上。 小变态被挟持了。 张鼠急得大喊:“放开他。” 风帽男正押着毛台一步一步往侧面退。 米童忽然大喊:“堵住他,那边有马,别让他骑马跑了。” 陶晓气得大骂:“米虫,你个傻子,你暴露咱们马的位置。” 米童若不喊,对方未必会找到。 米童醒悟后想来个亡羊补牢,朝风帽男喊道: “你千万别抢马,它被限号了。” 下一秒,风帽男扔下毛台原地弹射,几个纵跳飞出十多丈,直接窜跳到马上。 江小白隔空赞叹:“好俊的轻功!” 远方战马发出一声嘶鸣,然后便是哒哒哒的马蹄声。 米童哀嚎:“骗不了他呀!” 张鼠迅速拾起弓箭,连射了三次。 远方没有传来惨叫声,马也没有停。 直到彻底听不见马蹄声,众人明白人已跑远。 毛台懊恼:“是我连累了大家。” 张鼠拍拍他安慰:“你人没事就好。” 江小白凝视毛台半晌,不咸不淡评价了一句: “道士今天表现很不好,奇怪,那人为何不杀你?” 第五甲习惯开杠:“秃驴,你难道希望小道士死?” 江小白以洞察的目光瞅瞅毛台,没再言语。 毛台低头不愿与他对视。 张鼠走到刘异旁边,急切道: “小六一,你要吓死我了,哪受伤了?呀,你右臂出血了,快让九兄看看。” 说着就要上下其手检查他的伤势,被刘异制止。 “二宝比较严重,可能伤到了脏器,需要马上找医师。” 陶晓迅速跑过来,慌张道:“二宝怎会在这?” 米童小跑过来,脸色不知要哭还是要笑,呜咽道: “队长,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刘异定定看向米童,没有讲话。 这时表情管理大师江小白也走过来,一脸人工智能的表情问: “刚刚那人是谁?身手如此了得。” 语气平淡,众人却能感受到和尚的兴奋。 江小白喜欢有挑战的对手。 提起风帽男子,古乐忽然做冥思状。 “我怎么感觉他用的那兵器我在哪见过。” 陶晓点头,“我也感觉有点熟。” 停顿两秒,他忽然大叫: “咱们在草原见过,杀回鹘宰相掘罗勿那晚。” 陶晓和古乐异口同声喊出:“观音奴,那人是奚族第一勇士观音奴。” 吐突士晔大惊。 “奚族第一勇士,他怎么跑振武军来了?不好,我得让仆射马上下令全军搜捕。” 他又回头瞅瞅刘异:“你的伤?” 刘异挤出一个笑容:“不碍事,小割割,你去忙吧。” ~~~ 节度使牙帐内,根据一线记者发来的报道,刚刚的巨响声来自跳荡营。 “跳荡营与越骑营的庖屋被炸开了,瞬间夷为平地。坍塌的碎石瓦砾恰好封堵住庖屋左边那条路。火势太大,目前仍未扑灭。” 听完小兵的报道,卢平若有所思。 “那条路好像正是今晚我们巡查的必经之路。” 周池惊恐接道:“如果不是仆射率全部将领临时返回牙帐,后果恐怕不堪设想啊。” 郭樊也一阵后怕。 刘沔面色深沉望着仍跪在地上的周舟。 “这也是刘异搞出来的?” 周舟语气认真回道: “应该说是刘异化解的,他这人看似不正经,难得守正出奇,现在仆射知道是他救了振武军全体将领吧?不信可以算算时间,如果不是赶回来接八百里加急,全军将领此刻正好巡查到跳荡营。” 充当前线记者的那名士兵接着禀告: “庖屋起火后有一不明身份男子在跳荡营外连杀了十三名中垒军。” 郭樊奇怪:“中垒军不在城中巡夜,怎么跑振武军大营来了?” “连杀十三名中垒军,”卢平脸色异常沉重,“凶犯可曾抓到?” “不曾。那人随后追杀一名少年跑出跳荡营,然后就不知去向。” 周池插嘴问:“凶犯是哪个营的?” “不知道,他一直隐藏面目。”小兵答。 这时卫兵进来禀告监军求见。 吐突士晔进来后匆匆行了个叉手礼便开门见山。 “仆射,奚族第一高手刚刚混入了振武军。” “什么?”郭樊当时惊了站起,“你说观音奴来了?” 刘沔也知道此人。 他脸上的褶皱一瞬间凑成两个大字:纳尼? “此话当真?你从何处得到的消息?” “刚才在跳荡营外连杀十三名中垒军的就是他,跳荡营的庖屋也是他炸的,请仆射即刻派兵缉拿这个细作。” 郭樊面向刘沔躬身抱拳。 “仆射,卑职愿意带兵搜营,缉拿观音奴。” 刘沔看了眼卢平。 卢平微微颔首。 刘沔问郭樊:“两百牙兵够吗?” 郭樊大喜,各兵种中以牙兵对振武军内部最熟悉。 “足够。” “郭樊听令,命你即刻率牙兵一二三队全军搜捕奚族细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末将领命。” 卢平突然插话: “奚族人素来奸诈且善战。延和元年,奚族酋长李大酺(pu)名义归顺大唐却包藏祸心,他反叛时曾以八千骑兵击杀了大唐三万大军,郭司马万万不可轻敌。” 郭樊知道卢平说的是冷陉之战,那是大唐永远的耻辱。 与郭子仪齐名的名将李光弼,他父亲李楷洛曾在这一役中威名扫地。 郭樊满脸桀骜回道: “柳城李氏会败给奚人,但我们太原郭氏绝不会。” 郭樊内心极其厌恶与他曾祖齐名的李光弼家。 唐人常将李光弼与郭子仪并称为‘李郭’,郭樊尤其讨厌这种叫法。 他认为李光弼不过是契丹胡人后裔,竟胆敢排在他们郭氏之前,简直荒谬。 他这次若能亲手擒拿奚族第一勇士,必将为太原郭氏正名。 让‘李郭’从此变成‘郭李’。 郭樊得令后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第303章 不懂艺术的医生不是好裁缝 郭樊走后,吐突士晔一脸忧虑对刘沔道: “仆射,我怀疑振武军中有将领通敌。” 卢平插话:“刚才听到爆炸地点在我们今晚巡查的必经之路时,我就已经开始怀疑了。巡查路线应该只有将领们才知道。” 周舟举手表示不服:“报告,我也知道。” 周池恨不得踹死这个好大侄儿,咋这么欠呢? 他一脸诚惶诚恐地对三位上司认错: “是卑职不好,我与陆军判商议路线时,被周舟偷听了去。” 振武军大营是个方阵,从那个方向先开始巡查其实都行。 路线是周池和陆柄共同规划,报刘沔批准后再通知其他人。 卢平看着周舟忽然笑了。 “周队长起来吧,我们知道不可能是你勾结奚族人。” 他心想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刘异交的朋友也都跟他一样,不按常理出牌。 这俩人看似胡闹,却无形中破坏了奚人的奸计,本算大功一件。 但刘异挟恩图报,明码标价,向每位将领索要一千缗,就未免流入市侩。 生怕让将领们念着他的好,满脸写着: 我,混不吝,打钱! 刘异那小子总是有本事避免让自己成为英雄。 刘沔看了看这对叔侄,淡淡道: “你们先退下吧。” 周池多嘴问了一句:“仆射今夜可还要开宴?” 话一出口,他就被三道犀利的目光给瞪消音了。 周舟同情地望着叔父。 哪壶不开提哪壶,今晚出这么大的事,仆射还有闲心宴饮就怪了。 等周池和周舟退出去后,牙帐内只剩下刘沔、卢平与吐突士晔。 没有外人在场,吐突士晔对两位长辈恢复了私下称呼。 “刘伯父,卢伯父,肃查奸细之事刻不容缓。侄儿愚见,可以先从今夜未参与巡视的将领中审查,奸细定然知晓那害人之物的厉害,应该不会参与今晚的巡查。” 节度使大帐有品级官员四十二人,另有七名牙将。 可今晚的巡查团只有三十七人到场,还有十一名官员与吐突士晔一样,以各种理由没有参加。 这十一人就是重点怀疑对象。 刘沔脸上乌云密布,目光却异常坚定。 “子修,这件事就交由你亲自督办,一定要把这个祸害揪出来。” 吐突士晔叉手:“子修遵命。” 卢平提醒:“也许还不止一人。” ~~~ 刘异等人最后去了遛狗队军营包扎伤口。 王二宝伤得颇重,肚子上的口子足有一捺长。 张鼠去军医营找人时,发现老家伙们今晚全都喝醉了。 只有一位瘦得跟螳螂一样的白净中年医师没饮酒,便把他薅了过来。 刘异给医师介绍病情。 “二宝肚子上的是刀伤,估计等下要先检查是否伤到脏器再缝合,消毒的针线我们已备好。” 王二宝人已转醒,他眼睛略过众人直视刘异。 “队长,你没事吧?” “槽,是你没事吧,吓死我了。应该先给你看看脑子,往刀口上撞,又不是小妞,玩什么美女救英雄?” 刘异语气虽严厉,王二宝心里却很舒坦,知道队长又拿他当自己人了。 他微微侧头,看到满屋子的熟悉面孔,每张脸上都写满担忧。 王二宝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们不必担心我,草原那次受伤也很重,我不都没死,何况现在还有医师在。” 陶晓放松表情安抚道: “对,二宝不怕,有医师在呢。” 高瘦的中年医师接过针线,走到王二宝身前,一脸严肃地鼓励道: “别紧张,李二愣,这只是一次小缝合而已。” “嗯?医师,我不叫李二愣。”二宝虚弱地纠正。 “我知道,我叫李二愣,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拿针。”医师答。 刚刚还信心满满安慰众人的王二宝,被吓得两眼一翻,再次晕死过去。 自己给自己搞了个休克疗法。 李二愣很快便完成手术。 他缝完针还在二宝肚子上系了个蝴蝶结。 艺术感满分。 “我可真是天才,第一次疡医就如此完美。” 刘异忍着掐死他的冲动嘲讽: “你以后别叫李二愣了,叫李十针吧。” 那么长的伤口,这小子只缝了十针,懒媳妇做棉被也不带这么糙的。 幸好王二宝没伤到脏器。 上药包扎完后,李十针惊奇地发现还有一位患者。 “唉,你的手臂也受伤了,来,让本医师为你缝合下。” “不必了。” 刘异拒绝得没有半分犹豫。 自己虽然是中医,但感觉李十针的手术水平比他也强不了多少。 李十针耐心劝解: “讳疾忌医要不得,早发现早治疗。” “治疗你大爷,你可以走了。” “唉唉,你们别推我呀。” 张鼠将李十针薅出营帐,让他哪来哪去。 刘异除了右臂,其他部位的伤不算重,但他右臂伤深到见骨。 最后是张鼠为他缝合的。 刘异咬了块软木才没叫喊出声。 拼刀的时候神经高度专注,受伤时也没太大感觉。 现在绷着那根弦松懈下来了,他才体会到钻心疼痛。 张鼠见好兄弟疼得满头是汗,懊恼自责一通忏悔。 “我真该死,我若早点来,你就不会受伤了。” “你们为何还是来了?” 第五甲抢话:“幸好赶来了,否则你就没命了,二郎,你这次太冒失了。” 他嘴里埋怨,眼中却全是心疼。 古乐感动道:“队长,你是为了不连累我们,才只身犯险的吗?你简直太义气,我……我太感动了。” 刘异免费送他个白眼。 “你想多了,有被爱妄想症。” 他当时不准这群人跟来,是有其他的理由。 陶晓:“这次多亏了米虫,他说若我们一起过来,队长便不可能追究。” 刘异干笑两声。 “是啊,不仅来了,还一来就能准确找到了我在哪,呵呵,真是牛逼。” 他目光直视米童问:“我是不是要谢谢你。” “队长,你怪我?” 刘异看了一圈满屋小伙伴,最后对张鼠说: “耗子,帮我去办件事。” “跟我客气什么,放。” “你带兄弟们去咱踏白军的老房子看一眼,那屋里有没有堆积大量黑色粉末状的东西。如果有,先不要轻举妄动,通知王保保,让他将附近各营士兵撤离疏散。若那屋里藏了人,且不可与他们在营帐附近开战。” 信息量太大,张鼠一时有些晕。 他再三确认:“六一,你是说咱们原来住的军营有问题? “我只是怀疑。” “我的天啊,我即刻就去。” 第304章 一切cp都是骗人的 不仅张鼠,全部小伙伴都明白,刘异的怀疑从不无的放矢。 他们没有任何质疑,呼啦啦就开始往外走。 刘异忽然喊道:“米虫,你留下,我有其他安排。” 米童微微诧异,停下脚步。 陈平回头看了米童一眼,最后跟着其他人一起走了。 全部人都出去后,屋里只剩下刘异、米童和昏迷的王二宝。 刘异将凳子往火炉边挪了挪,方便烤火。 “米虫,你给我倒杯水来。这年过得,忙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上。” 米童习惯了刘异的指使,乖巧的走到桌子前倒水。 “米虫,谢谢你让大家来救我。” “队长,你说的哪话,救你不是应该的吗?” 哗哗哗,水流声。 杯中水已蓄到一半。 “大野再兴,光复正统。” “五……”米童下意识脱口而出一个字后,不可置信地回头。 哗哗哗,水已倒满,溢出杯子,他却忘了放平水壶。 “队……队长?” 刘异沉着脸问: “怎么不接下去了?不是该答:五胡一家,四海升平吗?” 哐当一声,米童手中的水壶翻倒。 整壶水洒到桌面上。 他却顾不得收拾,眼神震惊地望着刘异。 空气突然就安静了。 两个人互相凝望。 十几秒沉默后,米童眼神转为黯淡。 他语气略带伤感地问: “你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米童,你今天不该故意暴露马的方位,放跑观音奴。” “我是因为这个才暴露的吗?” “不是,你猜我今晚为何情愿只身回振武军?我为何让毛台警告你们不许追过来?” 米童满眼不可置信,问: “你其实是不许我追过来,对吗?” 刘异轻轻点头,说道: “因为我不知道你会站在哪边,当看到你带着大家来救我,我其实挺感动的,但你还是放跑了观音奴。” “队长,你早就开始怀疑我了?” “是。” “从什么时候开始?” 刘异望着米童叹息一声。 “从你在那颉啜手里救下我那次。” 刘异住在嗢没斯部落被那颉啜袭击那一夜,有高手突然出现救了他。 刘异虽然只看了几眼便晕了过去,他却清晰记得那人使用中原功夫,与回鹘第一高手那颉啜打得不分伯仲。 哪有什么天降贵人,只有预谋已久。 刘异事后一直暗暗调查这件事。 他养好伤回振武城那天,家都没回就直接去找吐突士晔。 他求吐突士晔去要籍官那调古乐、陈平、陶晓、米童几人的背景资料。 刘异判断那名高手如果不是一直隐藏在嗢没斯部落,那就只可能是他自己带去的这几个人。 从吐突士晔反馈给他资料看,古乐和陶晓都可排除嫌疑。 这俩人家庭成员太多了,若违法乱纪九族都不够砍的。 只有米童和陈平家属那栏是空的。 不仅没有亲人,还是保持高水准全方位人格独立的单身狗,且属他俩从军年限最短。 刘异又回想起古乐、陈平、陶晓、米童、王二宝各自进入踏白第九队的缘由。 陶晓和王二宝,这俩逃跑大师当时是踏白军第五队的兵。 他们队在执行任务时遭遇伏击,陶晓和王二宝脱队逃跑了,其他人全部牺牲。 这不是他俩第一次临阵脱逃,但以这次后果最为严重。 踏白副气得要将他俩杖毙,是刘异说情将他们救下。 踏白副顺势将这俩货强塞到刘异刚组建的第九队。 所以,陶晓和王二宝并不是主动来的第九队。 古乐因为倒霉体质,在军中一直受人欺负。 他在踏白第二队执行任务时,因为路痴没找到指定地点。 结果他们全队中敌人埋伏,只活了他一个。 当时其他踏白小队都拒绝接纳这个衰包,刘异本着收破烂的原则勉强要的他。 所以古乐来第九队也是被动选择的结果。 他们第九队只有两个人是主动要求进来的。 就是米童和陈平。 米童原来在步伍轻甲团,陈平在步伍射生团。 他俩不知走了谁的关系,被调到踏白军。 在十支踏白小队中,米童和陈平主动选择进第九队。 刘异本来对他俩有所猜疑,直到发现米童喜欢挑事和八卦,陈平冲动好与人打架,他才放下戒心。 王二宝在草原做郭樊眼线那次,刘异就一一排查过队员。 以当时的逻辑没发现米童和陈平有任何问题。 直到被那颉啜袭击后,他开始重新调查身边这几个人。 此刻,刘异望着米童嘴角露出一丝嘲讽。 “郑家兵器行的伙计被杀那天,为了追踪香气,我回咱营帐里牵走了豹扑。结果等我们找到那匹马时,发现凶手已经将我洒了特殊香味的衣服给脱掉了,凶手是怎么知道我在他身上洒暗香的?” “……” 刘异见米童不吭声,自已给出答案。 “我牵豹扑走后,听说你和陈平马上就出门去解手了?” “队长,我……” “难怪凶手可以逃脱。”刘异苦笑。 他沉默片刻,接着说: “我前阵跟你在轻甲团的战友打听了下,你在轻甲团时从不八卦和挑事。陈平射生团的战友说他脾气向来很好,也从不与人争执。” “……”米童没吭声。 刘异忽然大声:“槽,你俩是阿凡达吗,来踏白军后就突然变异了?” “呃……什么达?” “敲黑板听重点,什么达的不重要,重点是你俩是演员吗,到底哪个才是你们的真性情?” 米童抿嘴噤声。 “哑巴了?说话啊!” “……” 米童憋了许久才回答: “因为有人告诉我们,你生性多疑,只有暴露足够多的缺点才会令你放下戒心。” “卧槽,死老头。” 刘异都不用问是谁告诉他的。 能这么精准掌握他性格的,只有那个人。 论坑儿子,他老爹是专业的,坑神。 刘异气得炸毛,想画个圈圈诅咒他。 你给我等着,再见面时我非塞十条眼镜蛇到你被窝里。 给你加麻加辣加到极致。 报复不了老爹,他就只能拿米童出气,讥讽道: “难怪你们一个总是拱火,另一个点火就着,敢情你俩是组合出道啊,荧幕cp,你们太擅长炒作了。” 米童一脸委屈地不吱声。 刘异开始自嘲。 “麻蛋,跟你俩比,我那点不入流的演技简直是繁星比皓月,寒鸦比凤凰,自取其辱啊!” “队长……” 刘异气道:“水呢,我需要降降火。” 米童赶紧将水杯递给他。 刘异拿起来咕咚咕咚开喝,灌了个水饱后继续批判。 “行有不得反求诸己,答案就是老子太善良。骗我,又骗我,全是假的,不会连名字都是假的吧,你到底是谁?” 第305章 坦白局 “我真名叫阿史那米童,我阿耶叫阿史那奎英,他是你祖父十三义子之一,也是你祖父创立的蕃落健儿首领。” 刘异一愣,他听公孙笔介绍过李锜创建的两大组织。 挽硬随集结了大唐最好的一批神射手,以张鼠父亲张勇为首。 蕃落健儿则是一支完全由胡人组成的杀手组织,首领是名突厥贵族后裔,却号称中原第一快剑。 据说此人神勇无敌,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能耐。 米童是他儿子,难怪能与回鹘第一勇士打成平手。 这小子比江小白年轻,真实功夫却还在江小白之上。 刘异突然有点嫉妒。 亏得第五甲没事就夸他是练武奇才,跟人米童一比,他就是二等残废。 刘异恨啊! 这孙子也太能装了,平时与人干架时两条腿夹半天都夹不死个人。 刘异为此总嘲笑他可能是o型腿,打架时还总分神照顾他。 结果人家是峡谷之巅的1103呐。 娘滴,小丑竟是我自己。 刘异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你真是胡人?” 米童既是阿史那奎英的儿子,该是突厥血统。 可刘异感觉这小子除了白点,五官帅气点,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异族特征啊。 突厥人不该长成小割割那样吗? “千真万确,我阿耶虽是突厥后裔,但我阿娘却是唐人,我长的比较像阿娘。”米童解释。 大唐人基因强大啊。 刘异烤火烤得有点冒汗,往后坐了坐。 他低头思索几秒后,以肯定语气问:“你早就认识观音奴,对吧?” 他想起在草原上对战观音奴那次。 刘异虽没亲眼看到,却听小伙伴们事后转述,当时米童以视死如归的勇气挡在密歇身前,与观音奴硬刚。 奇怪的是观音奴最后没对他下死手。 刘异当时以为观音奴是因为张鼠的挽硬随身铜箭而手下留情,现在看来真正让观音奴放过他们的原因是米童本人。 米童脸色尴尬,讷讷解释: “我确实认识他,观音奴也曾是蕃落健儿,他手上那把弯刀叫吴钩曲刀,是当年蕃落健儿人手一件的兵刃。草原那次他从头到尾都没见过你,所以你们今晚才会发生误会。” 郑家兵器行的老板郑三锤原是润州人,他就是因为认出了蕃落健儿的吴钩曲刀而被锦娘灭口。(润州是今江苏镇江,是刘异爷爷李锜任镇海节度使时的治所。) “误会?”刘异嘴角嘲讽。 观音奴那变态今晚上差点嘎了他。 自己虽逃过一劫,但十三名中垒军士兵的性命就这样没了。 这个误会可是有点大啊。 他今晚若不出手干涉,恐怕振武军将领就要被他们全歼了。 他再抬头凝望米童。 亏他自诩聪明,一起待这么久,咋就没发现自己身边有个老六呢? 不,是俩个。 米童是伪装成青铜的王者,那陈平呢? 刘异忽然期待起来。 “陈平又是谁?” 米童咬了咬嘴唇,仅仅犹豫了半秒,就毅然决然开始卖兄弟。 “陈平比我更早认识你,他来振武城之前就见过你。” “啥?” 刘异错愕,他在大脑存档中快速搜索。 奇怪,他非常确信自己之前没见过陈平啊。 “陈平之前在何处见过我?” “巩县天凌山。” 刘异瞬间醍醐灌顶。 当时他与张鼠、毛台在天陵山遭遇齐故派的杀手伏击,山上有箭手救了他们。 毛台和张鼠通过勘查足迹,认为出手救他们的有两名弓箭手。 刘异后来知道其中一人是长期住庆家邸阁的狄松,另外一人却始终不知是谁。 原来是陈平。 特么的,这小子竟是能同弦发五箭的神射手? 平时耗子嚣张地给他炫耀一弦三箭的神奇射术时,他是怎么忍住不打耗子脸的? 难怪陈平之前的战友评价他脾气好。 你大爷的,一个个演技这么好,咋不去角逐奥斯卡? 呃……刘异想想,大概没地报名。 他郁闷地叹息一声,忽然感觉自己有点平凡。 差不多的年龄,看人家俩这登峰造极水平,再看看自己。 唉! 老爹派这俩货保护我,对他儿子的自尊心很不友好啊。 别问,问就是丢人。 米童茫然不察对面人的复杂心理,还在接着坦白。 “我们比你早入振武军半年,一直在这里等你。” “啥?”刘异震惊。 天灵盖差点没震飞了。 “早半年?” 他恨恨地攥紧拳头,左手指关节发出嘎嘣脆响。 死老爹不是人啊! 这是碳基生物能干出来的事吗? 那么早就在布局筹谋一切。 自己终归逃不过那老头的算计。 亏他对自己没有敌意,否则自己绝活不过一集。 刚穿越过来就直接完结撒花了。 但那死老头谋杀振武军将领们干屁呀? 拿下一个边塞藩镇他就能当皇上咋滴? 刘异越想越不对劲,直接问米童: “你们大野盟到底要做什么,今晚的事情你们盟主知道吗?” “我不知道盟主是否知道,这件事是红腕首领与锦娘一起策划的。” 刘异听公孙笔提过,附近几州的大野盟受同一个首领统辖,他等级是红腕。 “红腕到底是谁?” 米童摇头:“我没见过,我们都没见过。” “槽,他伏地魔吗,这么见不得光?”刘异瞪他一眼骂道,“你说你啥都不知道,连哈利波特都不如,你掺和个屁?” 米童被骂得一脸委屈,伏地魔一听就不是好词。 “我虽不认识红腕,但我知道锦娘是谁,她为何要谋杀振武军的将领们。” “喔?” 刘异一听立马来了兴趣。 他猛然想起之前抓住锦娘那次,他曾亲自逼问过她究竟是谁。 锦娘当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说自己已没有亲人,此生唯一的愿望就是见到大唐覆灭。 她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加入大野盟的。 刘异当时特想不通,锦娘为何如此痛恨大唐? 她一介女流,又不是异族,能跟一个王朝结下什么不共戴天的梁子? 米童这次终于为他揭晓答案。 “锦娘姓吴,她是淮西之战的始作俑者吴元济的女儿,是他们吴家唯一的漏网之鱼。” 那场战争开始之前,淮西之地事实已经乱了三十多年。 淮西基本不怎么听朝廷号令。 导致形势升级最终一战的事件导火索是,当时的淮西节度使吴少阳就是锦娘的亲爷爷,突然嗝了。 吴少阳死后,他儿子吴元济,就是锦娘的老爹想把节度使的位置世袭。 他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彼时各大藩镇不少都如此操作。 他爹吴少阳当年也是这么干的,从他干伯父吴少诚手中接过节度使这个位置。 吴元济以为十拿九稳,反正此前五十年淮西节度使一直都不由朝廷任授,吴元济认为淮西的土皇帝就该是他们家的。 也不知道当时的皇帝唐宪宗李纯哪根筋搭错,突然硬气起来,死活不同意。 于是吴元济就开始正式举兵叛乱。 元和九年,唐宪宗李纯写了篇慷慨激昂的小作文 ——《诛吴元济诏》。 “吴元济豺狼丑类,敢悖天常,不知覆露之恩,辄辄猖狂之计。拒扞成命……” 布拉布拉…… 一通臭骂之后,朝廷十六道发兵十二万,揍他狗娘养的。 于是乎开启了淮西之战。 第306章 好阴险的算计 这场战争中间起承转合好个跌宕。 开战没多久,河阴转运仓的粮草都被敌军烧了。 混入东都的特务蓄意烧杀掠抢,洛阳甚至出现了骚乱迹象。 前方的十二万唐军与五万叛军对峙了两年多,没讨到半点好。 唐宪宗智慧的小脑袋瓜一转,当机立断: 唐邓节度使换人。 必须换。 换一个荫封做官,从来没打过大仗的人做前锋主力。 此人叫李愬(su)。 李愬之前没做过节度使,只当过州刺史。 这就相当于把一个民兵队长一夜间提拔成大将军。 本来所有人都不看好他。 没想到李愬无知者无畏,一上来就玩了个阴招——突袭。 他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对叛军老巢发动偷袭。 趁其不备,出其不意。 吴元济大意失蔡州,兵败被俘,最后斩首于长安。 这就是淮西之乱的结局。 刘异之前有听张鼠讲过一些,米童这次把前因后果介绍得更加详尽。 他瞬间红炉点雪,一下子清明起来。 锦娘原来是吴元济的女儿,难怪这么癫狂,一心想要谋反。 反心恒久远,一颗永流传。 敢情这也是家族传承啊。 河南府地界紧挨着淮西,锦娘当时隐匿在巩县,恐怕也是为了集结她老爹的旧部。 难怪殷九州要经由锦娘的手往淮西运送兵器。 槽,这些人当时就在下一盘大棋了。 大野盟真是个神奇的地方,不仅他的盟主老爹是反贼之后,盟众也是。 简直是反贼后裔的快乐大本营啊。 也是,他老爹这辈子的主要需求是谋反,有共同价值观的人才能共事。 米童接着说: “当年淮西之战大唐能取胜是因为李愬在一个雪夜兵分三路奇袭了吴元济的治所蔡州城。那三路兵马中率先攻入蔡州城的就是李愬亲自带队的中路,如今的振武节度使刘沔就是当年的中路先锋,副大使卢平和中垒军校尉程立武都参与了。现在李愬、李宪兄弟已死,锦娘最恨的人大概就剩下刘沔他们几个了吧。” 刘异一拍脑门,连说了几句卧槽。 “好狗血啊,原来她是为了报家仇。锦娘今晚也进振武军了吗?” 米童点头,“应该跟观音奴一起混进来了。” “她人现在何处?”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我并不完全清楚她们这次计划,毕竟我和陈平的主要任务是保护你,防止你在这天返回军营被误伤到,没想到你还是偷偷回来了。” 刘异皱眉咬唇,有些事他还是想不通。 吴锦娘个人痛恨刘沔这些将领他能理解,但大野盟的红腕为何会支持吴锦娘如此蛮干呢? 出动大野盟的力量为她报私仇不合逻辑呀。 即便振武军的将领们全都死了,也会有其他人顶上来,大野盟不可能就此拿下附近几州。 谋划这事与大野盟利益并无多少好处啊。 刘异啃着左手拇指,陷入思考。 眉头微蹙,瞳孔凝固。 忽然,他想起掘罗勿临死前的话。 那头草原狼一直怀疑自己受了狐狸的蒙蔽。 掘罗勿认为很多事情是观音奴在背后挑唆起来的。 观音奴又是大野盟的人。 难道大野盟的目的其实是让大唐与草原部族开战? 如今嗢没斯在城外屯了十万回鹘兵,无论嗢没斯那个二货本意如何,在别人看来就是兵临城下。 如果这时候振武城全部将领阵亡,大唐一定会认定是回鹘人做的。 天德军的田牟和韦仲平是激进左派,一直主战。 若振武军节度使刘沔和主要将领突然身死,田牟和韦仲平说不定不待朝廷下令,就会打着为振武军将士报仇之名与回鹘人掐起来。 两big胆的蠢货干得出来。 与十万回鹘铁骑开战,必将惊天动地。 他老爹要的不是区区振武城或边塞诸州,他要的是大唐乱起来。 这场战争无论输赢,都将耗掉大唐半条命。 另外半条命当然是由老爹亲自取了。 “卧槽,我家老头好阴险啊。” 刘异暗暗咒骂一句。 我就说我怎么这么能挑事,跟个搅屎棍似的到处搅局。 上辈子我也不这样呀。 敢情我中了基因彩票,根源在老爹这啊! 老爹这根棍是金箍棒级别的,搅弄的是天下风云。 不是黄袍加身就是为天下办丧。 刘异眼角微微向上弯了弯,似乎在笑。 “米虫,再给我倒杯水,压压惊。” 米童将水递给他时,刘异接杯子的手一滑,杯子顷刻间脱手下坠。 米童瞬间出手去抢救落到一半的杯子。 不愧是高手,米童的动作就是快。 他在杯子倾覆前及时接住,水一滴没洒,稳得一匹。 他身体保持抓握杯子的动作,定格在那里,像尊雕塑。 动不了了。 米童眼珠不可思议地盯着刘异。 人和人之间的基本信任呢? 刚刚在他抢救杯子的同时,刘异瞬间出手,给他的神庭穴刺了一针。 “队长……你?” 刘异莞尔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 咱这手艺不比葵花点穴手差。 “荣幸吧,我第一次用左手给别人扎针。” “为何啊?” “我将张鼠他们支出去,也不全是为了要与你单聊,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不希望有人阻拦。” “队长,你要去做什么?” “去收尾。” 刘异与刘沔、卢平有一个观点极其一致,那就是避免大唐与草原人开战。 历史只负责记录战争的结果,其中的过程却是士兵们用自己的血肉白骨浇筑的。 他并不热爱和平,人性还有点自私。 别处他管不着,也不想管,但振武城这地被他撒尿标过地盘了,得护着。 能避免的情况下,刘异不希望身边有人死。 他在米童的热烈注视下,费劲地用一只手穿上外袍,重新整装待发。 米童急得干瞪眼,一个劲呼喊: “队长,你放开我,无论你要做什么,我绝不阻拦,我只求跟在你身边就好。” 刘异回头轻笑:“你人还怪好的嘞。” 他走到米童身侧,一记刀手将米童拍晕。 “晚安,玛卡巴卡。” 我脑子又没寄存在首章,会开着油罐车进现场救火? 他将米童安置在炕上,与昏迷的王二宝并排躺着。 刘异发髻被观音奴削散开后就没再绑起,他从箱子里找出一顶毡帽,直接扣在披头散发的脑袋上。 ‘胖子’和‘小男孩’都不在手边,他在营房随便翻出一柄障刀,提着刀就出门了。 第307章 年末最顶的趴 程立武平时待在中垒军,在振武军大本营没有住处。 他从牙帐出来后溜溜达达去了王保保的大帐。 他想着万一等会仆射还有召唤呢? 况且难得来一次,与其他将领的关系也需要维护。 结果他刚进踏白将的大帐就发现陆柄也在。 王保保和陆柄正八卦今晚的怪事,俩人一致认定事出反常必有妖。 “陆军判,我离开时可是看见你跟周池在那小声私语了,他有没有透漏圣旨上到底写的什么?” “有,周池让我吃饺子别忘蘸醋。” “唉!陆柄你这就没意思了,戏弄我作甚?” “你不信对吧?可周池刚才就是这么戏弄我的。” 程立武一掀帘子走进来,立马加入八卦阵营。 “你俩没发现仆射看完圣旨后脸色极差吗,会不会是朝廷要对回鹘用兵啊?” 王保保瞟他一眼。 “与回鹘开战,关你们中垒军何事?你们只负责振武城内治安,若真与回鹘人打仗,也是我们踏白军上。” 程立武哼了一声,驳斥道: “踏白也就负责个侦查,振武军冲锋陷阵的主力还得靠跳荡与越骑。今天真是可惜,都快到跳荡营门口了,最终也没进去慰问一下。” 陆柄呵笑:“也许没我们这些将领在,士兵们反倒玩得更自在些。” 王保保斜眼瞅瞅程立武,问: “你怎么还不回中垒军啊?” “怕仆射突然说开晚宴呀,我还想着敬袍泽们一杯酒呢。” “依我看今晚不会开大宴了。” 陆柄笑呵呵低声说: “不开大宴,咱们其实可以开个小宴。我听说舞娘们就在旁边营帐候着呢。” 军营里的舞娘就是营妓。 她们并非单纯出卖姿色,到庆典宴会时,也是要献上才艺的。 毋庸置疑,除夕晚宴就是一年一度最顶的趴,舞娘们为此已排练许久。 王保保思索片刻,他其实也很期待。 如果就他一个人,他还真不好意思召唤那些舞娘。现在借着招待陆柄与程立武的机会,也能让自己饱饱眼福。 “为了你俩,我就勉为其难安排吧。” 王保保当下吩咐伙夫开灶弄几个菜,让士兵传唤几名舞娘进帐。 一年到头也就今晚可以放纵享乐一下。 士兵们的办事效率颇高,很快便置办了三桌酒菜。 陆柄、王保保、程立武并排分桌而坐。 他们刚杯壁下流过一轮酒,三名女乐师和两名身穿胡服的舞娘窸窸窣窣进账。 “见过诸位将军。” 女人们盈盈一拜。 陆柄顿时看得心花怒放。 “今夜除夕,听说你们编排了许多欢快的曲子,先来个最热闹的。” 大唐将士们历来喜欢热情奔放的舞蹈,盛唐时代军营里流行跳胡旋舞。 安史之乱后,这支舞曲便成了军中禁忌。 原因是当年安禄山曾借着这支舞与杨贵妃眉来眼去过。 幸好除了胡旋舞,将士们还有别的胡舞可以选择。 比如菩萨蛮、胡腾舞、柘枝舞等。 此刻舞娘正在表演的就是柘枝舞。 两个调的曲子都可以演绎柘枝舞,分别是羽调的《柘枝曲》与商调《屈柘枝》。 为了将氛围炒得热烈些,乐师选的是商调。 三名乐师以手为器,快速击打着面前的圆鼓。 鼓皮震动,发出’咚~咚~咚~”震人心脾的声响。 高频快节奏的鼓点让舞曲听起来分外激昂。 两名唐人相貌的女子,一人身着红色胡服,一人着紫色胡服,站在大帐中央翩翩起舞。 俩人妆容都很浓,脸上画得又红又白,还点了花钿。 她们戴着与衣服同色系的尖顶胡帽,帽子上缀有金铃。 身体随鼓点击打而旋转舞动时,帽子上的金玲随之发出‘铃铃’清脆的响声。 铃声与鼓声相互呼应,煞是悦耳。 舞曲节奏鲜明、奔腾欢快,舞娘们每个动作都很干脆,绝不拖泥带水。 她们在踢踏,在旋转。 其中穿红色胡衣的女子,穿了一双绣玫红芍药花的粉色绣花鞋,很是扎眼。 她舞跳得极好,腰肢纤柔,旋转时胡裙的长摆形成一道美丽的旋涡。 三位将领的心神都被她扬起的旋涡吸走。 一曲过后,犹未尽兴。 程立武又点了一支公孙大娘所创《剑器浑脱》。 这支舞据说是依据鸿门宴“项庄舞剑”的故事创作。 这次由红衣女子单独起舞。 令三位将领惊讶的是女子竟使用一柄开过刃的宝剑起舞。 这把剑剑身极薄且软,舞娘挥动时,宝剑发出‘嗡嗡’的飒响声,英气逼人。 舞娘连续跳跃,宝剑旋转刺出。 不仅舞步优美,旋转的剑花亦是让人眼花缭乱。 程立武惊讶发现:“这女子会武?” 王保保也看出蹊跷,接到:“好像是。” 陆柄没听清,追问:“你俩说啥?” “我说……” 轰隆一声。 正在欣赏舞蹈的三人忽然听到外面一声巨响。 陆柄还没从靡靡之音中清醒,他与王保保互相一眼,感觉可能是幻觉。 屋里众人正在发愣时,外面又响起两声轰鸣。 这下全部人都不淡定了。 程立武、王保保与陆柄站起身往外边跑。 “出了何事?” 跑到外面后,陆柄指着天空惊讶大喊: “东南方的天怎么亮了?” “坏了,是着火了,火势怎如此凶,天都烧红了。”程立武惊叹。 “起火怎么能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陆柄疑惑。 三个人都很懵。 王保保皱眉看了一会判断: “那里好像是跳荡营与越骑营的交界处。” “那不正在咱们今晚的巡查路线上?”陆柄不可置信,“今晚差点就经过那里。” 程立武问:“咱们要不要去救火?” 陆柄拍拍他。 “这里是振武军大营,有这么多兵在呢,现场肯定已经有人在扑火了,程校尉,你就别凑热闹了。” 程立武想想也是,振武军这边不是他的主场,今晚他身边一个小兵都没有带。 不过他们仨谁也没进屋,直看到东南方向的火势渐小才稍稍安心。 出来这么久,仨人竟然也不觉得寒冷。 这时,远处跑来一名士兵,到王保保身边抱拳禀告: “踏白将,原来咱们军的张鼠在九队的旧营房里发现些害人东西,他请你过去看一眼。” “是何物?” “他说是引发这次跳荡营大火的东西。” 王保保被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第308章 赶巧了不是 “当真?” 那惊雷般巨响,那冲天火光,可万万不能发生在他们踏白军的营地。 王保保都顾得跟陆柄和程立武交代两句,就匆匆离开。 刚刚小兵的禀告陆柄与程立武都已听见,他俩忽然焦虑起来。 陆柄:“我怎么感觉今晚振武军乱哄哄。” 程立武皱眉:“城中不会也要乱吧?我应该先回中垒军坐镇。” 他话音未落,远处又有几道人影。 两名小兵抬着一张担架快步向他们走来。 担架上躺着一个人。 “程校尉,程校尉在这里吗?” 程立武愕然回头。 “邓可?” 他是产生幻听了吗,此时邓可不该在城里巡夜吗? 两名小兵抬着伤者走到近前,放下。 邓可看到自家领导,顿时委屈得一通哀嚎。 “程校尉,属下可找到你了,你要为我们报仇啊。” “你腿怎么了?” 程立武发现邓可右腿上缠着绢帛,有大片血迹润透绢帛显现出来。 程立武这人最是护短,他以为邓可这副样子准是受了谁的欺负。 “校尉,出事了,出了大事。” “慢慢说。” “慢说不了。” 邓可回头指着东南方说: “校尉可知这火因何而起?” 陆柄这时也凑过来,急切问道: “为何?” 邓可便把他今晚的遭遇简要叙述给两位将领。 程立武、陆柄听得胆战心惊。 “刘异发现的?” 陆柄不可置信。 “对。” 邓可面向程立武愤恨道: “校尉,那狂徒连杀了咱们十三名中垒兵,你可要为枉死兄弟们报仇啊。” 程立武怒道:“还报仇?可你连他的面貌都没看清。” 邓可委屈地不敢吱声。 不能怨他,那人功夫实在太高。 程立武拧眉思索,重新盘这件事的因果。 他的职能相当于现代的公安局局长,常年侦查案件让他逻辑思维异常缜密。 思索片刻后他忽然说: “你没看清那人面貌,我们可以先从别处查。这次起火爆炸的根源在于辎重团新买进的那批木炭,听你讲述我认为辎重兵赵蒜、跳荡兵秦朝、踏白兵陈瓜还有那个伙夫李大勺,他们与那帽子男肯定有牵连。” “校尉说的是,我们可以先缉拿秦朝等四人。”邓可附和。 陆柄提醒:“这事应该先报给仆射,那四人是振武军内部人,缉拿该是牙兵权责。” 程立武点头,他让邓可先回中垒军,剩下的事情交给自己。 “话说那个刘异怎会认得那东西?” 陆柄对刘异的好奇又增添几分。 他打算陪同程立武一起去牙帐,向刘沔禀明此事。 去之前,得回屋里取外袍。 他们一转身,就看见那两名舞娘站在门口。 现在谁还有闲情观赏歌舞啊,陆柄刚想出声把她们打发走,舞娘却先开口说话了。 身穿紫衣胡服的女子面色惨白,诚惶诚恐问道: “将军,你刚才说要派兵缉拿跳荡营的秦朝,秦朝他究竟犯了何事?” 这女子正是秦朝的相好曲四娘。 曲四娘刚才出来不久,将他们的对话听得并不全。 程立武问:“你认识秦朝?” 曲四娘双眼浸泪,轻轻颔首。 秦郎万万不能有事,他答应退伍那天会带自己一起回家的。 陆柄呵斥:“大胆,你个小小营妓,竟敢质问中垒军校尉,还不快退下。” 曲四娘旁边的红衣舞娘一听忽然笑了,问道: “你刚说是刘异救了你们?” 陆柄一听也气笑了,今晚的舞娘怎么了,都如此不懂规矩。 “你也认识刘异?” 红衣女子没有回答,她看向陆柄旁边铁搭一般高大的男子,语气阴寒问道: “你就是中垒军校尉程立武?” 程立武错愕,这是那名会武的舞娘,她怎会有如此强的气势? 还有凌冽杀气。 陆柄气得大骂:“贱奴无礼,胆敢直呼将军姓名?” 红衣女子仰天叹了口气。 “苍天待我终是不薄。” 她目光阴冷看向程立武。 “你们巡查途中忽然折返回帐,真是让我好些生气,而那些爆爁石竟然莫名炸了,让你们逃过一劫。我迟迟等不到牙帐开宴,本以为这次报仇无望了,没想到黄天终不负有心人。” 程立武听女子提到巡查与爆爁石,瞬间警惕,意识对方身份不简单。 “你究竟是何人?” 女子发出一阵疯魔般的癫狂笑声,震得地上的积雪都在簌簌颤抖。 她的笑声又戛然而止。 “我姓吴,吴元济的吴。” 女子正是锦娘。 她今晚的刺杀是分三批的。 按将领们的巡查路线,她先在跳荡营附近藏了爆爁石。 如果跳荡营没响爆爁石也没被发现,依据将领们的路线,最后会走到踏白军营地。 她在那里也埋伏了爆爁石。 两处若都没响,巡查团必将回牙帐开宴。 那时锦娘会亲自出手刺杀节度使刘沔。 军营的传统,每年年末牙帐大宴时,都会从外面多雇一批私妓进帐共同歌舞。 锦娘是通过曲四娘的介绍混进今晚献艺队伍的。 可今晚接连发生变故,让她一直苦于没有下手机会。 她和一众营妓在房间等待时,突然被管事派到踏白将营帐献舞。 锦娘跳舞时并不知道席上三位将领中,有一位在她的仇人名单里。 跳到一半外面忽然发生巨响,锦娘心里咯噔一下。 她知道那是什么。 “将领们都返回牙帐了,观音奴怎还会让爆爁石爆炸?” 王保保他们出去许久都未再进来,她同曲四娘出帐查看时,恰好听见程立武与邓可的对话。 曲四娘耳朵提取的关键词是秦朝。 吴锦娘提的关键词是中垒军校尉。 她知道中垒军校尉程立武参与过攻打蔡州,还亲自押解她父亲回长安受死。 锦娘冷笑,冤家路窄,她的大仇今晚还是可以报一报的。 当年淮西战事吃紧,程立武以囚身充军,一路奋勇拼杀,雪夜突袭蔡州那次,他一人斩获人耳五十八只。 程立武也是在此战获得了刘沔的赏识。 此后刘沔一步步升迁,程立武一直效力在他的麾下。 此刻,锦娘双眼怒火燃烧,这个人的功勋是用她吴家人的性命换来的。 她拔出刚刚舞的那把剑,朝程立武刺去。 程立武从军多年,功夫不差,但他现在赤手空拳没带兵刃。 踏白将门口的四名侍卫发现事情不对,当即冲过来帮忙。 其中一人将自己的陌刀扔给程立武。 程立武心想自己在士兵面前,若连一个营妓舞娘都打不过,何以在振武军立足? 他接了刀后大声道: “一名疯妇而已,本校尉无需人相助。” 侍卫们不敢忤逆,只得退下。 连陆柄都默默往退后了五六丈。 他是真帮不上忙。 “我滴个天爷!!”陆柄有些懵。 这营妓已经超过无礼范畴了,这是赤裸裸不想活了。 程立武的身手陆柄非常清楚,这女人死定了。 第309章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今天是新年,王保保大帐外面的杆子上也挑了红灯笼。 灯笼挂得很高。 红晕晕的光芒映照下,能看见两道身影在刀光剑影中快速穿梭,旋转,跳跃。 一个身材高大魁梧,一个娇小瘦弱。 娇小的身体像只狸猫。 迅敏、灵活,每每出手都是杀招,让人防不胜防。 高大的身躯则像棕熊。 气力、耐力超强,每一击都蕴含着摧枯拉朽的能量。 两人你来我往,打得周遭积雪飞扬。 敞开的大门门边上,浑身瘫软的曲四娘被三名乐师悄悄扶进屋里。 “四娘,不要看。” “四娘,知道的越少越好。” “四娘,这事与咱们无关。” 曲四娘欲哭无泪,她要怎么摆脱干系? 今晚振武军要缉拿的秦朝是她情郎。 今晚刺杀校尉这女子是她引荐的。 “吾命休矣!” 屋外,陆柄预想的战果并没有发生。 还不到五十招,他就亲眼看到程立武被刺得满身染血。 陆柄不知道的是那俩人其实两败俱伤。 锦娘今日穿的是一身红衣,血迹晕染得并不明显。 陆柄眼见程立武要输,眼睛一眯,计上心头。 他转身跑回王保保大帐。 等他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柄伏波弩。 陆柄武功平平,弓弩水平还不错,能达到十发八中。 他迅速将弩箭上弦,左臂为架,右臂瞄准。 “去死吧。” 随着他一声诅咒,弩箭‘咻’地弹射而出。 锦娘此刻身上大大小小刀伤已不下十几处。 仇人近在眼前,她就跟中了僵尸毒一样,根本感知不到疼痛,只想撕碎这人。 此刻程立武正在回身收刀,在攻出下一式之前,他后腰处露出破绽。 锦娘大喜。 她手中宝剑顷刻化为一条银蛇,向对方左腰咬去。 即将得手之际,锦娘忽听到身后有破空声。 她江湖摸爬滚打多年,知道来了暗器。 她此时只要收剑低身就能避开,不过会错失刺杀仇人的机会。 须臾之间,锦娘做了取舍。 “嗯~” “啊~” 两人几乎同时中招,同时发出一声短促而隐忍的呼声。 程立武的左后腰被刺穿。 锦娘的右背被弩箭射中。 锦娘猛地拔出插在程立武后腰上的宝剑。 程立武再发出一声闷哼,随后两眼一黑栽倒。 不等锦娘向程立武刺第二剑,陆柄朝四名侍卫大喊: “快去救程校尉,抓住这女人,她已受重伤,不必怕她。” 四名侍卫瞬间将锦娘围堵在中间,同时出手。 锦娘右背中箭,牵连整条右臂使不上力。 她挥剑速度明显变慢。 饶是这样,她仍在二十招之内斩杀三名侍卫,代价是小腹又中了一刀。 最后一名侍卫被锦娘用来做盾,抵挡陆柄射来的暗箭。 陆柄的弩箭耗光时,侍卫的尸体已被扎成刺猬。 现在踏白将王保保的营帐外,除了尸体就是血迹,程立武生死不知。 唯二囫囵站立的人,隔着八九丈的距离正在对视。 两人之间的眼神可以拉丝,毒丝。 陆柄他从地上捡起一柄陌刀,颤巍巍指向锦娘。 “我陆柄虽武功不济,但不亏军人气节,绝不会临阵脱逃。” 随后,他语调激昂壮烈地大喊: “大丈夫,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吾身为军判,自当身先士卒。” 锦娘早到强弩之末,现在身体无法移动。 哪怕陆柄是个三岁孩童,只要攻过来,她也无法还手。 她眼见陆柄全身蓄力,在憋大招。 她以为陆柄下一秒就要朝自己冲来时, 却听那货铆足了吃奶的力气逆风急呼: “来人啊,救命啊!” “踏白将大帐有刺客。” “咯咯咯~”风咋这大呢? “快来人啊,我要顶不住了。” …… 锦娘赞叹:“真的好有气节啊!” 陆柄一边咳嗽一边喊,一两分钟后终于看见远处有道人影奔来。 陆柄大喜。 “我在这里。” 来人戴着一顶毡帽,始终低着头。 陆柄还没来得及看清这人是谁,忽然感到一阵眩晕,直挺挺倒在雪地中。 远处的锦娘拄着宝剑单膝跪在雪地,定定望向渐渐走近的这人。 “是你。” 她眼皮沉重,视线愈加朦胧,侧身栽倒。 男子走到锦娘身前,查看了下她的伤势。 “能挺到现在也是奇迹了。” 锦娘后背中的那支弩箭,是从肋骨缝插进去的贯穿伤,肯定伤到脏器了。 以大唐的医术水平,锦娘活不了了。 男子叹口气。 锦娘的思绪被一团团白雾萦绕,感觉自己陷入了沼泽中。 当她爬上来时,看到一处大房子。 满院子的仆人正在打扫。 主屋中一名姿容美艳的妇人,正哄着满头发辫的小女孩吃甜糕。 女孩手里握着一把精致的小木剑。 她每吃一口,就挥舞一下手里的木剑,坐在凳子上扭啊扭的。 ‘啪’地一声,木剑碰到了桌子上的茶杯。 在旁边品茶的男子赶紧将茶杯扶正。 他笑吟吟自我安慰: “幸好没掉在地上,否则又碎一盏。” 妇人嘟嘴嗔怪男子: “孩子这么野了,亏你还惯着她,竟给她刀剑类的男孩玩具,长大了可怎么得了啊?” 男子满不在乎地回道: “怕什么,只要有我这个阿耶在,她就是淮西的公主。” “难不成你还能纵她一辈子?” “有何不可?你我只此一女,待她及笄,我愿用整个淮西给她当嫁妆,招最好的郎婿,让她一生一世春祺夏安、秋绥冬宁。” 妇人佯装责备地白了男子一眼,转身却乐滋滋地笑了。 小女孩看到父母都在偷笑,她也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 画面斗转。 这栋大房子突然变得乱哄哄。 不断涌进来披甲兵见人就砍,仆从们被惊得四处逃窜, 男子浑身是血,正在与披甲兵打斗。 他一边挥剑一边朝屋里大喊: “艳荣,带着孩子先走。” 妇人抱小女孩,沿着男人杀出的血路往外跑。 门口有一辆马车。 妇人刚将女孩放到马车上,忽然飞来一支箭矢,正中妇人胸口。 妇人半截身体栽倒在车板上,一动不动。 女孩握着妇人的手拼命呼喊: “阿娘,阿娘。” 女孩回头,想喊父亲救救阿娘。 她正好看见一柄长刀架在父亲脖子上。 执刀男子看上去很年轻,身形却异常高大。 “阿耶,阿耶~”小女孩不断呼喊。 “阿耶,阿耶~”晕迷的锦娘喊得满脸是泪。 她紧闭的双眼不断有眼泪流淌下来,润湿枕头。 “锦娘,锦娘你醒醒。” 满面虬髯的男子焦急地呼喊着女人的名字。 锦娘忽然皱眉,闭合的双眼渐渐裂开一条缝。 视线逐渐清晰,她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张虎? 锦娘忍受着全身疼痛,歪头看向周围。 这是一间陌生的屋子,貌似是民居。 难道自己已经出军营了? 这时门被推开,一个男声说: “这里是我家在振武城的老房子,很安全。” “刘异?”锦娘有些惊讶。 她晕倒前看见了毡帽下的那张脸,就是刘异。 “是你救了我?” 刘异摇头:“救不了,你的箭没拔出来。” 不拔箭会死,拔箭死得更快。 锦娘大概率活不过今晚,所以他才喊张虎过来。 刘异拍拍张虎:“二兄,抓紧时间。” 第310章 屎壳郎滚煤球 张虎望着昔日情人苍白憔悴的小脸,懊恼之情瞬间上头。 “都怪那个监军,只肯带和尚他们几人进振武军,不肯带我家四兄弟,否则你怎会受伤?都怨我,是我不好。” 锦娘娥眉微蹙,望着这个虎背熊腰的大胡子,有点无奈。 “我受伤跟你没任何关系。” “怎么没关系?锦娘,我知道你不是对我全然无情。” “我真一丁点都没有。” “休要框我,若真无情,你为何让屠夫关二换我出狱?” 锦娘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回道: “我……我让关二顶罪,是不想中垒军继续满城搜捕凶手。” 观音奴才是那晚杀害郑家兵器行小伙计的真凶。 他的身份不能暴露。 张虎不服,继续摆事实。 “你心中若没我,为何要躲我?你分明怕见到我抑制不住思念。” 锦娘现在的气力翻不动白眼,否则白眼早就翻到外太空了。 男人都这么喜欢自作多情吗? “我哪有躲你?” “我刚出狱你就搬家了。” 锦娘气得身上伤口更疼了。 “我离开兴家肉铺是为了找地混合爆爁石。” 硝石、硫磺、木炭是分别运进城的,要按配比混合才能达到爆炸效果。 张虎不可置信。 “我们在一起三年,你不可能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的。” 锦娘有气无力地回道: “真没有,一点没有。” 走肾不走心很难吗? 张虎脸上先是呈现出惶恐。 渐渐变得愤怒。 愤怒不过两秒,他就重新找回自信。 “我不信,你一定是爱我的。”张虎说完眼圈忽然红了。 他自我感动道:“锦娘,我知道你是怕自己走过留下我独自伤心,所以不希望我太思念你,你……你太体贴了。” 锦娘一脸无奈:“我忽然想快点死,越快越好。” 毁灭吧,真活够了。 刘异在张虎身后以手扶额,拍了拍脑门。 既同情张虎,又同情锦娘。 被爱妄想症的脑洞跟别人真不是一个次元的。 可怜啊,恋爱脑永远也理解不了事业脑。 不过这剧情走向有点诡异呀。 注定要be的情侣即将阴阳相隔,此刻不该或是回忆往昔美好,或依依不舍地留遗言吗? 哪怕聊聊九合村呢。 这俩货为何还在掰扯爱不爱这种入门级的话题? 生离死别也能这么搞笑? 果然,电视剧里的煽情都是骗人的。 刘异默默走出屋子。 外面正在下雪。 大朵大朵的冰晶漫天飞舞,簌簌飘落,落到脸上凉凉的。 院子中有名黑衣连帽的男子站得笔挺,像矗立在尔滨的冰雕。 肩头和帽子上被落雪铺了一层白霜。 见刘异出来,帽子男微微抬头,露出一双湛蓝眼眸。 “锦娘真的没救了?” 刘异走到他近前,惋惜回道: “救不了,你要不要进去跟她告个别?” “没必要,她若没中箭,我也会亲手杀她的。” 刘异震惊。 “你特么深水冰吗?除了杀秦朝、赵蒜、陈瓜、李大勺还有那两个没名子的伙夫,你现在还要杀锦娘?” 他找到观音奴时,观音奴已经把今晚涉事参与者全部灭口了。 刘异当然不在乎这些人的性命,他只是不理解自相残杀的行为。 “那六人不是大野盟盟众,人为财死,死不足惜。” 这么多年,花这么多钱,养了这么多人,他们的命不就留着今天用吗? 那些人的命在大野盟看来就跟天一阁那群假道士一样,随时都可以牺牲掉。 “那锦娘呢,锦娘总是你们大野盟的人吧,你为何还要杀她?” 刘异怀疑这货是在搞内讧。 观音奴面无表情地回答: “主公有令,事情无论成败,事后都要除掉锦娘。” 刘异感觉天上不是在下雪,而是在下雨。 他明显被雷劈了。 还劈糊了。 “那老头脑袋被驴踢了吗?” “不许对主公不敬。” 刘异不屑地哼一声。 死老头若在这里,我还敢当面薅他胡子呢。 “老头为何要杀锦娘?” 观音奴直视刘异,问: “你知道锦娘是谁吧?” 刘异点头,“不就是吴元济的女儿嘛。” “那你可知当年围剿淮西的主帅是谁?” “李愬啊。”刘异脱口而出,想想不对又迅速否定,“李愬好像只是先锋,主帅是谁?” 观音奴嘴角露出一丝嘲讽。 “是你舅公亲自挂帅。” 刘异震惊:“我舅公?大唐宰相裴度?” “没错,当年对于吴元济的叛乱,朝廷官员分为主和派与主战派。主战派以你舅公和武元衡为首。元和十年六月初三,叛军出了个昏招,派刺客刺杀两位主战领袖,武元衡被当场摘了首级,你舅公命大,只是伤了额头。你舅公伤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挂帅攻打淮西,他还不准朝廷委派监军,一个人全权做主,李愬也是你舅公推荐给皇帝的。” 刘异的嘴巴惊成个o型,嘴张的都能看到胃。 这消息太劲道了。 听起来舅公为人又飒又酷,难怪能培养出老爹这种级别的祸害。 “所以,裴度才是让吴家灭门的真凶?” 观音奴微不可察地轻轻颔首。 “你父亲此生最敬爱你舅公,他不可能留下吴家后人的。” “那吴锦娘怎么会加入大野盟呢?” “她只知大野盟反唐,盟主叫李归,并不知李归是谁?” 难怪吴锦娘在大野盟的层级一直不高。 她只知道上面不许动刘异,却不知道刘异就是盟主的亲儿子。 “你们一直在利用她?” 老爹可真狠,利用锦娘的仇恨榨取她最后一点价值,用完再除掉。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李归这货绝对是枭雄。 观音奴冷声说: “是她自己被仇恨蒙蔽双眼,病急乱投医罢了。” 刘异感觉锦娘有些可悲。 这娘们看似心狠手辣跟个癫婆似的,其实就是个傻缺。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忠心效力的大野盟,跟覆灭她全家的头号大boss有如此亲密的关系。 这时,屋里突然传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糙汉张虎的悲鸣。 看来锦娘已经领盒饭了。 刘异仰头望天,无限唏嘘。 “忽将薄命委锋镝,可惜红颜随虏尘。” “报仇还不如谈场恋爱呢。” 第311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 远处先是传来‘锵’地一声锣响。 随后是‘咚——咚,咚,咚’,一慢三快的梆子声。 “天寒地冻,注意保暖。” 更夫许是刚吃过饺子,今晚的吆喝声尤其宏亮,从街口清晰传到刘家的小院来。 ‘锵’, 又是一声锣。 刘异凝望远处晦暗的街口,幽幽道: “四更了。” 不知不觉新的一年开始了。 现在正式启用新年号——会昌。 想想一晚上的折腾,刚开场就这么刺激,他预感会昌后续消停不了。 刘异望着远处街口凝思,观音奴望着刘异凝思。 他默默注视片刻,忽然感慨: “你长得可真像你阿耶。” 刘异目光调转到观音奴脸上,傲娇道: “胡说,我比臭老头帅多了。” 观音奴被他逗笑。 他瞟了两眼刘异的右臂,问: “伤口没事吧?” 他当时差点把刘异整条臂膀砍下来,没想到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咧。 刘异一本正经回道: “既然你诚心诚意问了,我就大发慈悲回答你:不接受口头关怀,来点实际的。医药费两万,误工费一万,营养费一万,别说我讹你太狠,给你打个折,三万钱就成。” 观音奴大无语了。 这小子真是他家才智无双主公的儿子吗? 会不会抱错了? 刘异看出他的疑问,得意到: “没抱错,你刚刚还说我长得像我阿耶呢。” 观音奴久久审视刘异,半天不语。 最后长长叹了口气。 “我真看不懂你,先破坏我们的计划,之后又千辛万苦将我们救出振武军,你到底想要如何?” 刘异俏皮地眨眨眼:“你猜。” 他只不过不希望这些人被振武军抓住。 万一他们经受不住严刑拷打,大野盟就会暴露。 刘异可不希望老爹出事。 刘异再厌烦李归处处给他挖坑,还总自以为是地替他规划人生,却也知道死老头是为他好。 就是这父爱吧经常发挥失常。 也不能全怪老爹,毕竟隔着一千多年的代沟呢。 “刘异,我看不透你,就像看不透你阿耶。” “那老头我也看不透,”刘异顿了顿,忽然思维跳跃问道:“你是不是认识毛台?” 这个新话题开启得有点突兀,观音奴被问得一愣。 他反应过来后,连连摇头感慨: “你可真像你阿耶,什么事都瞒不了你们。” “还真认识啊?”刘异啼笑皆非,陈述道:“我跟你打斗时,你有两招让我感觉似曾相识,后来毛台他们赶来,这小子没打几下就被你挟持。他的身手可是比古乐他们强太多,你不挟持古乐挟持毛台我就不懂了,然后猛然间就想起来你俩的招式很类似啊。” 提起毛台,观音奴舒心地笑了。 “那熊孩子心思单纯,戏演得太假了。” “毛台功夫真是你教的?” “毛台资质不在米童之下,可惜我当年俗事缠身,无法全心全意教他,只能指点他一些皮毛。”观音奴语气有点自责。 刘异一秒惊悚,心态炸裂。 米童已经够天才的了,观音奴却说毛台资质不输米童。 神啊,自己是闯进了怪物房吗? nnd。 最近打击都是身边小伙伴给的。 心累。 以前没练功夫时,自己是队伍中拖后腿的情有可原。 这都洗髓了,还洗了两遍,咋还是倒数呢? 本还打算偷偷努力,哪天来个亮相惊艳众人。 没想到被现实热情赠送无数个大逼兜。 刘异沉默地抑郁了一会,哄了哄自己。 然后突然想起件大事。 “大野盟红腕是谁,是你吗?” “不是,没人见过红腕。” 刘异顿时emo了,这怎么可能? “那他怎么指挥行动,又没电话,靠脑电波吗?” 刘异感觉离离原上谱哇。 观音奴和米童连他是李归亲儿子这么大的事都知道,却不知道红腕是谁。 这人保密级别比他还高? 观音奴解释: “他会提前把指示放在一个指定的地方,大野盟的人会定期去查看。” “这也成?” 怎么搞的跟深海同志似的。 观音奴继续道: “据说这人是你阿耶的亲传弟子,聪慧多智,向来算无遗策。” 刘异撇嘴,屁算无遗策,这次还不是被自己破局了。 没等他傲娇的反驳,观音奴继续道: “红腕在之前的指示中曾提过,你可能会是这次行动的唯一变数,没想到还真让他料准了。” 刘异错愕,这是哪个黄大仙吗? 自己的行为都在人家预料中。 他忽然有种月经不调的感觉,浑身难受。 下一秒他又发现观音奴刚才的表述有纰漏。 刘异贱兮兮地笑了。 “你唬谁呢?我阿耶过去一直待在村里,哪有机会收亲传弟子?” 切,差点就被骗了。 刘异小确幸地嘻嘻笑着。 他得意没两秒,笑容忽然卡壳。 卧槽,他忽略了一种可能。 不会吧? 难道那个人也是九合村出来的? 这个想法冒出来后,刘异把自己吓到了。 吓到胆汁倒流到食道里。 他瞬间感觉浑身酸麻,全身血液凝固。 如果真是九合村出来的,现在人又在振武城…… 除了他自己,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张鼠。 刘异不停摇头。 “不可能,不会是他。” 刘异不断否定这个猜想。 怎么可能是耗子。 他跟张鼠是互相陪伴长大的手足,是异父异母的兄弟。 他对张鼠的信任甚至超过了自己亲哥刘奇。 米童可以骗他,陈平也可以,但耗子绝对不行。 刘异忽然回想起自己来振武城投军的文书,是老爹提前安排好的。 当时李归不仅办了他的文书,也办了耗子的。 老爹怎么知道耗子一定愿意随自己投军? 他当时没感觉奇怪,因为老爹同时还安排了江小白、毛台、公孙笔、第五甲等人的通关过所。 一起走的人太多,他就忽略这个疑点。 难道真是耗子? 此刻,刘异的心拔凉拔凉的。 由内而外,凉意一点一点扩散到全身。 浑身冷到雪花落到皮肤上都不再融化。 观音奴眼见刘异全身表皮开始挂霜,惨白的像刚从坟里爬出来的尸体,迷离的眼神让人心疼。 “刘异,你没事吧?” “观音奴,你看过《楚门的世界》吗?” “啥?” 除夕后半夜一直在下雪,天色将明时分才停。 东方渐红,阳光洒下来的时候,照在新鲜铺陈的雪地上发出亮晶晶五彩斑斓的光。 倏地,上百只乌皮靴急匆匆地踩踏过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一群抬着担架的披甲兵走过。 他们不止在雪地上留下凌乱的足迹,还有一连串清晰的血迹。 第312章 一屋子不省心 节度使牙帐。 刘沔、卢平坐在案牍后面。 两人一夜没睡,脸色苍白,黑眼圈略重。 他俩正在等消息。 现在军营的医师们正忙着救治程立武。 “子汪,你要不要先用些朝食。”卢平问。 “吃不下。” 这时侍卫禀报陆军判回来了,帐外求见。 “快传他进来。”刘沔命令。 鉴于自己和卢平不能离开牙帐,他之前打发陆柄替自己守在程立武那。 陆柄进帐后还没行礼,刘沔急切问道: “医师怎么说?” “幸得那柄剑很薄,刺进程校尉右腰后贴着肾脏穿过去的,脏器保住了,医师说三日内若能醒来,或许无性命之忧。” “叮嘱医师用最好的药,一定要救活他。” “是。”陆柄停顿一下,而后说:“仆射,卑职适才想起一件事,刺杀程校尉的女子,昨晚提到了吴元济的名字。” 卢平追问:“淮西吴元济?” “应该是,卑职怀疑那女子就是当年吴家那条漏网之鱼?” 刘沔叹口气:“二十多年了,那丫头还活着?” 卢平:“先是在我们巡查必经之路埋伏祸害,之后又刺杀程校尉,难道是为报当年之仇?” 这会是作案动机吗? 不多时,吐突士晔也返回牙帐。 他刚想叉手做礼,侧目发现自己袖口上溅到了几滴血迹。 吐突士晔素好整洁,他厌恶地拧了下眉头,迟疑一秒才恭敬行礼。 “仆射,副大使,我刚刚审问过与女刺客一起献艺的那四名营妓。她们只知道那女子叫锦娘,其他一概不知。据曲四娘招认,与她相好的跳荡兵秦朝,说锦娘是他表妹,想利用除夕献舞来军中讨份赏赐,锦娘就是她引荐入营的。” 陆柄接话:“又是秦朝,看来这个秦朝很关键啊。” 他记得程立武的怀疑名单就有这人。 吐突士晔继续道: “我找秦朝同队的跳荡兵问过,秦朝好赌,手头一直拮据,他平时还需要曲四娘供养。奇怪的是秦朝最近突然出手阔绰,貌似发了一笔横财。” 一个当兵的哪有什么发财机会,事实已经不言而喻。 陆柄气愤得大骂: “蛆生粪养脏心烂肺的狗东西,为了些许钱财,竟敢犯下如此大罪。” 卢平面如波澜平静道: “烂赌之人,品性能好到哪去?奇怪,军中不是禁赌吗,怎么还有人敢犯?” 陆柄差点咬掉自己舌头,监督军纪一直是他的职责。 他实在没想到批评了半天,最后矛头指向自己。 “军中原是禁赌的,许是因为新年节庆的缘故,士兵们才斗胆放纵了些。” 刘沔语气严厉下令: “那就再严查严办一批,以儆效尤。” “属下领命。” 侍卫再次进来禀告,踏白将王保保求见。 王保保进帐行过礼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黄色的帕子。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帕子,里包裹着一撮黑色粉末状的东西。 他将帕子呈交给刘沔。 “仆射,这就是在我们第九队营房里发现的东西,有不下八百斤,堆了半面墙。我已找邓可来辨认过,他认出引发跳荡营庖屋巨响和火灾的就是这东西。” 刘沔捏了一撮帕子里的黑粉放到手上。 “这东西竟然有如此威力?不可思议。” 卢平语气平静地自嘲: “这是多想让我们死啊!” 陆柄占据有利地形,往前凑了凑。 嗯,就是这东西? 王保保继续汇报: “仆射,属下已查明,我们第九队营房里的东西是二队的陈瓜放进去的,可惜我刚刚找遍整个踏白军都没找到这个狗东西。” 陆柄接话:“已经下令缉捕了,现在就等郭司马的消息。” 昨晚陆柄被人救醒后第一时间奔到牙帐汇报情况。 他把程立武受伤前怀疑秦朝、赵蒜、李大勺、陈瓜的事情一五一十禀明给刘沔。 于是后半夜郭樊的搜捕名单中又加了几个人。 吐突士晔盯着王保保交上来的手帕看了一会,忽然道: “我现在大概理解刘异为何一定要引爆这些东西了?” 陆柄很识趣地追问: “为何啊?直接将此事禀明仆射岂不是更好?” 陈平若有所思后回答: “他为了让我们真实体会这东西的恐怖,只有了解它的危害,以后才会重视。” “重视什么?”陆柄一脸愚蠢地问。 “重视怎么处理这个东西。”吐突士晔答。 王保保道:“我想让人将那批东西运出军营销毁,但现在大门不让出啊。” 昨晚郭樊带兵搜捕凶犯前,首先下令全军戒严,不准放任何人出军营。 他们现在全都在等郭樊的消息。 直到东方日出,郭樊才脸色铁青地走进牙帐。 他一脸郁闷地悻悻施礼。 “仆射,卑职无能,搜查了一夜,仍未能找到观音奴和那名刺杀程校尉的女人。” 刘沔对这个结果并无太多惊讶。 毕竟没人看到观音奴的相貌,找起来确实无从下手。 “那秦朝、赵蒜他们可有找到?” 相对而言,找这几个大头兵会容易些。 郭樊脸色更郁闷了。 “他们倒是找着了,六人全被灭口,死在辎重团的一个仓储库里,尸体我已命人抬回来。” 这下屋里全部人都emo了。 敢情大司马一晚上白忙活了。 羞愧令这位将门虎子气急败坏。 “咱振武军就四个大门,分别对应振武城的四方城门,守门兵称三更之后他们没放人出去过。观音奴和那女人必定还在军营中,仆射,我请求点兵之权,让我再搜一遍。” 他就指望今晚给郭家正名呢。 结果领命时热血澎湃,复命时灰头土脸,骄傲断崖式下坠。 见刘沔没表态,他再次重申: “仆射,请再给卑职五百牙兵,我这次掘地三尺也要将观音奴揪出来。” 郭樊要求集合全军点名报到,这样少了谁多了谁一目了然。 剩下五百牙兵挨个军营翻。 他就不信观音奴跑的掉。 刘沔有些犹豫。 他也很奇怪,军营大门都封死了,怎么会找不到人呢? 卢平沉默思量一会,忽然脸上一惊。 他转头看向刘沔。 “仆射,我要回一趟花圃。” 刘沔也想到了什么。 “不可能吧,他们不可能会知道啊。” 第313章 who care 振武军并非真的只有四个大门,其实还有一条暗道。 就在军营最南端卢平的花圃里面。 刘异能发现是因为他之前调查卢平与黠戛斯人的通讯方式是用鹰隼。 他追踪过振武城上空鹰隼的落脚点,发现并不在军营里,而在西城的一家酒肆中。 最让人奇怪的是,这家胡人酒肆跟振武军无丝毫来往。 那酒肆怎么将鹰隼带来的消息送到卢平手中呢? 于是刘异就发现了卢平花圃的秘密。 他这次能将观音奴和锦娘带出军营,就是借用了这条暗道。 振武军兴师动众的缉捕行动最终折戟沉沙,一无所获。 戒严令解除,张鼠、江和尚、毛台和第五甲终于可以走出军营大门。 等他们再次踏入阿史那邸时,已经是大年初一的上午。 孙艳艳和密歇正在忙忙碌碌地准备朝食。 密歇正在摆碗筷,孙艳艳正在盛粥。 她由于气不顺,不小心烫了一下手。 “哎呀!” 这个年过得太不让她省心了。 先是刘异出门催菜的功夫,就莫名其妙跑了。 他们队的那群狐朋狗友跟着发疯,非要回军营找他。 年夜饭还没开始呢,呼呼啦啦走了一大半人。 剩下她跟刘奇、密歇、公孙笔、张家四兄弟大眼瞪小眼,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她本以为张鼠会很快回来的,结果半夜刘异先回来了,二话不说又将张虎薅走了。 等这俩人天亮时分回来时,张虎的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 长期辛苦维持的硬汉形象瞬间崩塌,荡然无存。 无论张家其他人如何逼问,张虎啥都不说。 他们转头问刘异时,发现他神情恹恹的无精打采。 嘴里不停念叨着‘人间不值得’,直接回房。 ‘咣’地关门。 加速冲过去的刘大拿,被直接拍在门上,摔成猫饼。 孙艳艳感觉这事太诡异了。 她天马行空地各种猜想,搞得自己心神不宁,做饭都没法集中精神。 这时,张鼠、毛台几人推门进来。 他们终于到家。 孙艳艳斜了张鼠一眼,嗔道: “一年到头不着家,年都过了,你还回来作甚?” 张鼠感觉很冤枉,他哪有一年到头? 咂摸一会,又感觉孙艳阳这句有水平,说的也没差。 “娘子,小六一丢了。” 他身后的毛台用力点点头附和。 “我们在军营里找了一圈,没有。” 江小白更正:“是两圈。” 第五甲一脸惆怅:“二郎身上还带着伤,能上哪去呢?” 孙艳艳给他们每人一个蔑视的眼神。 “刘异在家啊,他回来的可比你们四个早,天刚亮就回来了,现在正在房里补觉呢。” “啥?” 四人集体惊悚。 刘异这个觉睡得有点长。 吓得阿史那邸的人轮番进去探他的鼻息,以确定这人还活着。 一天一夜过去了,他最后是被刘大拿沉浸式撸人给撸醒的。 他还没睁开眼就感受到了胸口的负担,死猫对自己的体重一无所知。 有个毛刺刺湿呼呼的东西,正一下一下刮他的脸,期间自带呼噜呼噜的的伴奏声。 刘异知道自己身上长猫了,他迷迷糊糊挥开刘大拿。 “滚。” 奈何刘大拿死皮赖脸,没两秒就自动回弹一次,坚持将舌头洗脸服务进行到底。 刘异的觉就这样被它搅黄了。 他无奈睁开眼,将刘大拿摁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开撸。 “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只有你不会骗我?” “喵~” “与人相处太累了,大拿,我们结拜吧。” “喵嗷~” 刘大拿激动得差点说人话,你终于发现我的好了? 它圆乎乎的大脑袋不停磨蹭刘异的胸口,小尾巴在后面激动得狂甩,瞬间变成一只响尾猫。 “我不同意。” 张鼠端着一碗鸡汤推门进来。 “你俩结拜,刘大拿不就也变我兄弟了?” 刘异现在最不想看到他。 他还没想好以什么态度面对张鼠。 是挑破呢,还是假装没发现? 他拍了拍刘大拿:“自己找沙雕玩去。” 刘大拿像是听懂了,又蹭了他两下便跳下炕从门缝钻出去。 刘异从炕上坐起身,弯曲脊背成个眍?样。 张鼠将手里的碗递给他,笑嘻嘻地说: “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先喝碗汤润润,饭等会就好。” 刘异没伸手接碗。 他仰着脸凝望张鼠,神情平静地问: “你何时加入大野盟的?” 他可以跟任何人虚与委蛇,但无法跟张鼠演戏。 他最终还是决定撕下对方的伪装。 “啥?”张鼠一脸迷惑表情。 刘异叹口气。 “经典台词不是该说:你是何时发现的吗?” 当时他揭开王二宝和米童马甲时,他们的开场白都是这句。 然后就开始坦白交代,诉说不得已的缘由,请求原谅。 刘异经验丰富到疲惫。 张鼠一脸愚蠢相地问:“发现啥?” “你是大野盟红腕啊。” “大野盟?”张鼠重复一遍。 他想了一会,然后恍然大悟问道: “就是锦娘加入的那个组织?” 他们之前在去洛阳途中擒住过一次锦娘,他虽没参与审讯,却也听说了锦娘是大野盟的人。 刘异顿时感觉到事情不对,耗子这表情不是一名卧底该有的反应。 “你没加入大野盟?” 张鼠坐到炕上,再次把碗递给刘异,嘴里抱怨道: “我入那个做甚?你到底喝不喝啊?我怕你醒了会饿,提前央求三兄炖的,你也知道我家属三兄熬汤手艺好。” 刘异嘴角噙笑接过碗,再次确认: “所以你也不是我阿耶的亲传弟子?” “亲传?你阿耶的木匠手艺不只传给你大兄了吗?” 刘异脸上笑意扩大。 他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 “耗子,幸好还有你。” 张鼠被他又哭又笑搞得莫名其妙。 “一碗汤至于这么激动吗?对了,让我看看你的伤口,你之前一直睡着,我都没法帮你换药。” 刘异将汤碗放到旁边,一把勒过张鼠的脖子。 “叫爸爸。” “总让我叫爸爸,爸爸到底是何意啊?” 刘异突然感觉好幸福。 自己最近的智商肯定是负数,五以内的加减法都要借别人脚趾头数才能算明白。 怎么会怀疑耗子呢? 都怪大唐首席缺德老人。 自己那个控制欲变态的老爹,太习惯掌控一切了。 自己身边最近竟出老六,搞得他疑神疑鬼的。 不过耗子既然不是红腕,那红腕到底是谁呢? 算了,只要不是耗子就好。 做人要树立正确的三观: 关我什么事,关你什么事,关他什么事? who care? 第314章 应许之地 刘异听吐突士晔讲,振武军高层对除夕夜的爆炸案,定性为反贼余孽复仇。 根据吐突士晔的调查,锦娘通过绑架府院法直官顾武的家人,逼迫他提供了巡查团的巡查路线。顾武因为惧怕,当晚没有参加巡查队伍。 锦娘就是这次刺杀事件的主谋,有中垒兵在一条陋巷里找到了锦娘的尸体。 虽然他们也解释不了吴元济的女儿为何会跟奚族第一勇士搅在一起,但他们认为危险性有限。 刘异长舒了口气,大野盟没暴露就好。 不过自此之后,振武军对进入军营的物品严格审查,尤其杜绝黑色小粉末,甚至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 刘沔将秦朝等人的罪行通报全军,组织全体士兵重新学习军法,进一步严肃军纪。 发生在开成五年末尾的这场风波就这样翻篇。 进入会昌元年,回鹘与黠戛斯的战争仍在继续。 刘异送走了张家四兄弟后,得空写了篇《论草原持久战》。 可惜没地发表。 他预计这场战争没一两年根本打不完。 原因是草原太大了,回鹘版图并不比大唐疆域小。 失去牙帐城后,回鹘主力没有固定居所,变成了大型游击队。 两伙游牧民族都想找到对方主力,但委实不容易。 像霍去病那种一到大漠自带雷达搜索系统,上来就直奔敌人老巢的将领可不多。 所以两伙人一直在背靠背玩灯下黑。 阖馺的叔叔乌希特勤,他利用打仗间隙,抽空在错子山搞了个黄袍加身。 面对牙帐十三部的热烈拥护,乌希老头涕泪横流: “前任可汗大仇未报,各部首领又没到齐,我怎能现在继任呢?” “你们这是害本可汗呀。” “呜呼,我真是被迫的,好勉强啊!” 从此乌希特勤正式晋级为回鹘第二十一位可汗——乌介可汗。 嗢没斯听到这个消息,在自己营帐遥敬新可汗一杯。 “虚伪的老东西,谁稀罕跟你争?我将来可是要做大唐亲王的。” 嗢没斯的部落仍旧驻扎在天德军与振武军之间。 他们该放牧放牧,该打猎打猎。 嗢没斯偶尔想起来了,就会托毛台回振武城问一句: “你们可是承诺过我的,不能抵赖。到底何时迎我进门啊,给我名份,总得给我个说法吧?” 他质问的语气就像大唐是个渣男,对他始乱终弃了一样。 振武军渐渐也习惯了回鹘人的存在。 他们每天该操练操练,该过节过节。 刘沔依旧频繁往返于振武城与云迦关之间来回巡视。 刘异偶尔遇到吐突士晔,会询问: “大臣们还没讨论完呢?到底接不接太和公主归唐啊?” 再磨叽下去,李太和都能拿黠戛斯身份证了,变常住人口。 吐突士晔每次都答:“我日前刚上奏疏催过,再等等。” “等吧,等吧,估计我都等到郑宸了,你还没等到旨意。” 他们从冰雪消融等到山花烂漫。 待山花凋零,振武城外的草原重归萧瑟。 刘异没等到郑宸,她自从回荥阳后就再无音信。 吐突士晔却等到了旨意。 密旨责令振武军负责安排太和公主归唐事宜,但务必低调。 卢平跟注吾合素传信协商后,决定由黠戛斯人秘密护送公主至回鹘独乐河旁那片草原上,大唐这边派人去那里接应。 刘异一听独乐河就笑了,那地他熟啊。 他曾指挥一万黠戛斯兵于独乐河伏击回鹘四万回援牙帐城的大军。 刘异想亲自去接太和,没想到被振武军高层集体婉拒。 拜托,他可是刘异。 他们再也不敢把这货放入草原,生怕他又搅出什么事。 最终是郭樊领下了这次任务。 出发二十天之后郭司马狼狈返回,向众人传递一个噩耗: “太和公主被乌介可汗的人劫走了,我们到时只看见了黠戛斯护送队伍的尸体。” 注吾合素为了不引起回鹘人的注意,特意没派太多人护送,以免目标过大。 他派了一名叫达干的大将率领十人小队护送。 无巧不成书,平时想遇到彼此都难的两伙人,偏偏在独乐河意外碰头。 于是乎就悲剧了。 按照回鹘的传统,会继承婚姻。 阖馺可汗已死,乌希特勤既已继任可汗,太和公主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人家接自己老婆回家,大唐还真干涉不了。 不过,通过这次草原遭遇战,黠戛斯人终于找到乌介的主力军队,随后就对他们发动了新一轮的强攻。 乌介可汗节节败退时,忽然灵光一闪,想了个阴招。 他也将大部队南迁,迁到大唐境内。 他也屯兵在天德军旁边,离嗢没斯的营地中间隔不到二十里。 现在注吾合素要打他,就得进入大唐领土。 那算是犯境。 乌介可汗认为自己不是犯境,他有太和公主在手,与大唐算姻亲。 去亲戚家串趟门怎么了? 这下大唐北境可热闹了,以前振武城外面驻扎十万嗢没斯的部落就够瘆人了,现在又多出十多万。 振武军和天德军此时都不敢轻举妄动。 大唐朝堂对这次犯境的讨论还没结束,乌介又给他们出了新课题。 他打着太和公主的名义,向大唐提了两点诉求: 一,借粮。 乌介可汗的部落过去一年竟忙着跟黠戛斯人打仗了,压根没时间放牧和伺候牲口。 此时又到严冬,若没粮食他们今年肯定过不去。 二,借城。 点名要借振武城。 乌介可汗曾承诺过牙帐十三部,定然会重建牙帐城。 如今牙帐城原址回不去了,乌介就想了个损招,在振武城重建回鹘牙帐城。 振武城当年是大唐为突厥人建的,凭啥不能给回鹘人呢? 名虽为借,但就跟刘备借荆州一样,他就没打算还。 乌介计划的很好,大唐若想要回,他就随便找一本皱巴巴的古籍告诉唐人: “喏,这本**经上有记载,这地原本就是大明尊答应赏赐给我们回鹘人的。” “这是神的旨意,这是应许之地。” 每天忙着招猫逗狗的大唐新皇帝李炎,接到乌介的信函时被气笑了。 卢龙上月刚发生完军乱,好不容易才平息,振武这边又闹腾上了? 咋满世界都给我整幺蛾子呢?还让不让朕好好玩耍了? 借城? 借个屁。 李炎给乌介可汗亲自回了封伊妹儿: 【宜帅部众渐复旧疆,漂寓塞垣,殊非良计。欲借振武一城,前代未有此比。或欲别迁善地,求大国声援,亦须且于漠南驻止。朕当许公主入觐,亲问事宜。傥须应接,必无所吝。】 大致意思是:城就不借了,别的事好说,姑姑先还我。 李炎命人给太和公主送去一堆生活用品,以表孝顺,同时也捎了封信给她。 【若回鹘不能禀命,则是弃绝姻好,今日已后,不得以姑为词,想姑以朕此书,喻彼将相,令其知分,更不徇非……】 大致意思说:瞧你嫁的啥人家,他们现在讹你家娘家呀,这是最后一次。 会昌元年十二月初,李炎派右金吾大将军王会押着两万斛赈济米直奔北方边塞。 这位右金吾大将军一进振武城就撞上了刘异。 第315章 大唐金吾卫 大唐支援乌介可汗两万斛赈济米,相当于两千五百吨粮食。 如果用马车来拉,得耗费四五千匹马。 这次押运赈济米的队伍,比当年护送太和公主出嫁还壮观。 浩瀚如海,滚滚向前。 负责押运的领队是右金吾大将军王会。 金吾卫之前在历朝历代都很吃香。 汉代时就曾有“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的说法。 大唐金吾卫隶属于南衙禁军,南衙十六卫中左右金吾卫占两卫。 主要负责宫中和京城巡察、除暴、拘捕和防御等工作。 安史之乱后,大唐宦官集团进一步专权,由宦官掌控的北衙禁军一支独大。 南衙因为长期站在宰相朝臣一边,被北衙打压得差不多名存实亡。 像十六卫中的左右骁卫、左右武卫等,几乎没剩多少人了。 金吾卫的情况比他们也好不到哪去,长期不受重视。 强者从不抱怨环境,而是善于抓住机会。 新登基的大唐皇帝李炎,是个酷炫boy,平日喜好狩猎。 给皇帝狩猎时当警卫恰恰是金吾卫的职责之一。 以前的皇帝都不好这口,金吾卫这项才艺已经闲置了许久。 李炎让金吾卫们又有了用武之地。 近水楼台先得月,王会正是利用给李炎做警戒的机会,得到这位新皇的赏识。 京官跟地方诸侯不一样,但凡能升上去的不仅要家世背景够硬,本人肯定也是圆滑世故机智的一匹。 王会明白皇帝和宰相没必要派一个大将军亲自押粮。 朝廷派他来的另一个目的,是要借他专业的眼光评估一下大唐北塞边军是否真的可以一战,具体哪些将领可用。 他的同僚好友金吾卫上将军李忠顺,也让他帮着掌掌眼。 李忠顺想趁着皇帝复宠金吾卫这个机遇,外调藩镇做老大,争取立个战功。让自己人生履历更好看点,争取写进族谱前几页。 九月时革命老区卢龙发生军乱。(曾是三大独立割据藩镇之一) 先是牙将把节度使杀了,没几天牙兵又把牙将杀了。 卢龙上演了一场虾米吃小鱼,小鱼吃大鱼的逆向食物链。 一时间全军目的和墓地分不清,乱成一团。 朝廷要发兵平叛,李忠顺就曾争取平叛卢龙的机会。 遗憾的是他没争过雄武军的张仲武。 李忠顺眼见张仲武平叛卢龙军乱后就被皇帝册封为卢龙节度使。 那可是屯兵超过五万的大藩镇啊,李忠顺心里这个酸呀。 没要到卢龙,李忠顺的目光又盯上了振武。 若大唐与回鹘真有一战,他想借这场战事给自己争取个军功章。 所以他拜托王会帮他打探下振武军实力强不强。 王会这次是带多重任务来的。 既然是考察,当然以微服最好。 临近振武城时,王会与属下黄宽脱离队伍先行一步,从振武城南门先行入城。 这俩人头戴裘帽,身穿翻领胡衣,牵的马匹上驮着满满当当的货物,看上去就跟商人一样。 他们随着入城的人流往前走。 黄宽评价道:“到底是边塞荒僻,路边都没什么小贩,” 王会也觉得路两侧的商家很少,许多房子都闲置着。 走过一段路后,他们看见前方道边聚集着一群人。 足有大几十,围了三四层。 人群当中不断有吵吵嚷嚷的声音传出来。 “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你放开我。” “我不放,除非你还钱。” “除非我死。” 外围的吃瓜群众们都在看热闹,一个小商贩穿插在人群中叫卖。 “买瓜子不?” “一文钱一把,就着热闹吃更香。” “来,我要一把。” 王会、黄宽顿时好奇,边塞军民这么好事吗? “大将军,看来振武城有点乱啊。” “注意称呼。” “是,掌柜的。” “走,我们过去也去看看。” 他俩好不容易挤进人群里。 王会利用身高优势看见人群正中有一位胡须花白,脸上却无太多褶皱的男子正跪在地上。 这男子五官长得颇有棱角,眼睛一只大一只小。 他抱着另一男子的右腿苦苦哀求: “刘白劳,算我求求你了,把钱还给我吧。” 被他抱着腿的人是一位身穿青色兵服却未披甲的少年。 少年神情桀骜,语气不耐烦道: “张世仁,你过分了哈,借出去的东西咋还能往回要呢?” “可你当初说借一个月就还的。” 少年抱着肩膀,一脸无赖地回: “这也不能怨我呀,最近手气忒臭,钱都输光了。要不这样,你再借给我五百钱,等我赚了一并还你。” “刘白劳,你怎能得寸进尺呢?” “你格局可真小,我不止进尺,还要进丈。你若不借,我就让我阿翁阿婆阿耶阿娘阿兄阿姊,还有七大姑八大姨,全都住进你家去,吃你的喝你的,抢你儿子的棒棒糖。” “你怎如此无耻?” 少年一脸坏笑,痞里痞气道: “是你傻呀,你借的时候也不算算,五百钱能够我赌几天?就像你借人家粮食,以为自己很慷慨,也没算算人家丁口,够不够的上吃两个月,吃完怎么办?自然还是来找你借啊。” 王会听后一震。 少年怎会提到借粮? 算算丁口,够不够吃两个月? 王会为人还算机敏,立刻联想到了自己押运的赈灾粮。 他此次运来三千八百车粮食,感觉真的很多。 但平均到每个回鹘人头上到底有多少? 王会默默掐指,很快便有了答案。 二十五斤。 这个数字当时震惊到他。 二十五斤粮确实不够一个人吃两个月,根本无法过冬。 莫非朝廷此前根本没算过? 若真如这少年所说,那回鹘人两个月后必然还会向大唐讨要。 朝廷糊涂啊! 要么就一次给够,告诉回鹘仅此一次。 要么最初就不给,决不开这个头。 给了又没给够,对方会反反复复要,一来二去就养成习惯了。 升米恩,斗米仇,若停止继续援助,回鹘只怕会恨上大唐。 钱终是让大唐花在了刀背上。 难道这少年是在提醒我此次送粮送错了? 王会迅速否定自己这一猜想。 不可能,肯定想歪了。 这么个小少年哪懂的这些,不过是巧合而已。 第316章 我本善良 内圈讨要还钱的戏码还在继续。 跪坐在地上的白胡子男子正在哀嚎。 “那你将喜儿还给我。” 恶少一脸贱相地威胁:“你不继续借我钱,我就蹂躏你的喜儿。”(恶少,唐朝指品行恶劣的年轻无赖。) “你这混账,喜儿才多大呀?” “已经可以暖被窝了。” 这时围观人群再也看不下去了,开始帮腔白胡子男人说话。 “欠钱的还这么硬气,有没有天理了?” “欲壑难填啊,一开始就不该借给这种人。” “光天化日,就敢行欺男霸女,太不像话了。” “这种人欺软怕硬,你站起来揍他啊。” 恶少在内圈扫视人群,凶悍横道: “要你们多嘴,谁让这傻子当初借钱给我的?” 王会的属下黄宽也看不下去了。 他挤出重围,去找附近巡街的中垒军,这是必须报官。 没走多远,还真让他找到几个。 八个中垒兵离老远就开始吆喝: “散一散,散一散,莫要堵路。” “快散开,不许聚众闹事。” 这时有外圈群众酱酱酿酿给中垒兵汇报情况。 “那恶少抓了汉子的闺女,好像叫喜儿,逼着人家借钱给他。” “他还威胁要对喜儿行下流事。” 中垒兵一听赶紧拨开人群往里挤。 “我看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在我们管辖范围胡作非为?” 等他们闯进里层,看清中间那人的样貌,中垒兵们当即换了副嘴脸。 为首一人走到恶少面前,嬉皮笑脸地说: “呀,真不知道你在这,早知道给你带吃的了。” 恶少嘴角讥诮: “滚,你若真孝敬老子,就送我家里去。” “你咋见谁讹谁呢?好好,我日前新得了两瓶好酒,明就给你送去。” 围观群众指指点点的议论。 有个别认识恶少的围观者,小声告诫其他人: “别掺和这事,这少年可惹不得。” 这句话当时引起王会和黄宽的注意。 黄宽扯了扯那人袖口,小声问: “你认识这少年?他谁啊,为何中垒军不管他?” 那人低声回: “这人跟振武城负责治安的中垒校尉称兄道弟,一般中垒兵见到他都得点头哈腰的,谁敢管?” 王会问:“振武军呢?如此不公,振武军的军判和牙兵不管?” “振武军的将领们更怕他,见着这恶少都绕着走。” “这是为何?” “据说将领们全都欠他的钱,每人欠一千缗,怕他要账。” “他是开僦柜的捉钱人吗?”黄宽猜测,随后意识不对,“不可能,开僦柜怎会欠那汉子的钱?” “谁知道呢,可能不想还呗。” 王会再问:“振武军监军呢?他可是朝廷派来监督振武军的,自然不会惧怕这恶少。” “唉,听人说振武军中属监军跟这恶少关系最好,监军把突厥可汗过去住的房子都让给这少年了。” 王会听得惊恐异常。 这……振武军的水这么深吗? 前面跪在地上的汉子又在哀嚎: “你还我的喜儿,我的喜儿啊,没她我睡不着。” 中垒兵头目问恶少:“你拿他什么了?” 少年白了地上跪的这人一眼,骂道: “嚎什么嚎,没出息,同一个城住着,距离这么近,你不会自己把喜儿抢回去吗?用偷的也行啊。在自己家门口被人威胁,你可真出息。” 王会忽然感觉这话意有所指。 具体指啥他有点不敢猜。 这时恶少一吹口哨,一只黑色的山东细狗驮着只烟熏火燎的玳瑁肥猫众人腿下钻了进来。 跪在地上的男子看见登时大喜。 “喜儿,我的喜儿。” 肥猫很给面子地喵喵回应两声,来了段自我介绍: “我是剧中喜儿的扮演者,叫刘大拿。” 可惜没人能听懂它喵语。 地上的男子大声道:“喜儿,你等着,我一定会把你抢回来的。” 这时围观众人终于反应过来,这猫叫喜儿。 敢情这男子哀嚎半天,就是为了要回猫。 所有人哭笑不得。 好抓马的剧情。 刚刚的义愤填膺顿时烟消云散。 吃瓜群众们摇头苦笑着散场,吃了个假瓜。 八名中垒兵走了,吃瓜群众也散了。 跪在地上的男子终于嘻笑着站起身。 张鼠一把撕掉唇边的假胡子。 “小六一,你九兄演得如何?” “嗯,还是用力过猛,戏有点过,你刚才哭的有些假。” “没办法,我一想到喜儿是刘大拿就想笑,真哭不出来。” “走吧,我们回家。” 刘异牵着豹扑,豹扑驮着刘大拿。 沙雕在天上盘旋一阵后最终落到刘异的肩头。 它慵懒恨不得将自己团成个球,缩在主人肩头不肯再动弹。 刘异就这样驮着沙雕,和张鼠肩并肩地腿着往阿史那邸走。 他往太阳落山的方向看了一眼,余晖渐淡。 他慢悠悠走着,边走边唱: “塞北的残阳是她的红妆,一山松柏做伴娘,等她的情郎啊衣锦还乡……” 刘异并不确定现在的郑宸是不是还在等自己。 郑宸都回去快一年了,不仅没有再返回振武城,连封书信也没寄过来。 刘异之前托过往商旅给荥阳带过书信,郑宸没有回。 郑就也没有回消息。 刘异隐隐感觉又有变故发生。 但他再急,也不能现在离开振武城。 即便要退役,也要等边塞安稳了再说。 他继续哼唱: “今生我只与你成双,锣鼓声声正月正……” 张鼠侧脸凝望刘异,感觉好基友此刻既清冷又惆怅。 他知道刘异每次唱这首歌后情绪都很低落。 于是张鼠开启闲聊模式,分散好基友的注意力。 “小六一,你如何知道那俩人是朝廷派来的?” 刘异停止吟唱,嗤笑着回答: “从南边来,穿那么好料子的常服,扮什么人不好,偏偏假扮商人。他们不知道自乌介在城外屯兵后,商人都不敢南下振武城了。” “你提醒他们真的有用吗?粮已经运来了。” 刘异侧脸看向张鼠,以伤感的语气幽幽道: “春秋时期,吴国发生灾难,吴王向越王请求帮助,越王勾践把种子全部煮熟再借给吴国,这些种子埋进土里后自然长不出庄稼,吴国第二年又饿死许多百姓。史学家以此评价勾践这人心思歹毒,丧心病狂,大灾面前没有同情心。可站在勾践的立场,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削弱邻国势力,再狠的骂名也值得背。” “六一,我听不懂。” “耗子,怎么办,我发现勾践都比我善良。” “你怎么了,为何突然自污?” 刘异苦涩一笑。 “从听说朝廷决定借粮给乌介开始,我就在打这些救灾粮的主意了。我一直努力避免战争,但假如战争注定不可避免,那就彻底解决吧。” 不给后人留下麻烦的最好办法,就是让敌人灭族。 只能把回鹘从地图上抹去了。 刘三藏,臧天,藏地,藏众生。 第317章 无所不能的文旅局长 刘异、张鼠回到阿史那邸时,晚饭的菜品刚上桌。 除了汤,全部菜都是孙艳艳让【玄云酒肆】大厨做的,她仅需要带回来热一热。 众人欣喜,只要不是孙艳艳做的就好。 刘异感觉孙艳艳上辈子肯定是米其林大厨出身。 她做菜的特点是:盘大量少,抹酱放草,摆盘精致。 至于味道,不重要。 刘异发现密歇、毛台从城外嗢没斯部落回来了。 两个炫饭积极分子正对着新端上来的羊肉跃跃欲试。 刘异、张鼠推门进来时,俩饭桶头都没回。 张鼠边往桌边走边调侃: “黝嘿,看看这是谁回来了?怎么,你俩决意抛弃布兰了?多冒昧呀!” 毛台回头瞅一眼,一本正经地反驳: “不抛弃不放弃,我们仨是在鸡腿面前发过誓的,谁不守信,将来一辈子没鸡腿吃。” 密歇不管开没开席,快速捞了块羊肉放嘴里。 她利用咀嚼的间隙说道: “布兰将来是要跟我们回大唐的,等道观盖好了,毛台负责给人画符驱邪,布兰就负责占卜算卦,我们是要一起经营道观的。” “一起?”众人惊叹。 难道智商这东西还具有传染性? 布兰之前挺正常的,愣是被毛台和密歇给带弱智了。 刘异和张鼠各自找位置坐下。 刘异也学密歇捞了块鸡肉放嘴里,忽略掉孙艳艳投来的眼神杀。 孙艳艳盛了一碗汤递给张鼠,坐下后宣布: “吃吧吃吧,别等我了。” 吃人家的嘴短,每天阿史那邸众人等待孙艳艳宣布开席已经变成了习惯。 刘异夹了块萝卜送嘴里。 毕竟是地窖储存的冬萝卜,感觉有点糠。 “他俩都有活干了,那你呢,武良夜?” “我要负责开枝散叶生产小道士啊,这样才能将白羊观做大做强。” 密歇回答的理所当然,语气天经地义。 屋里众人集体喷饭,但不包括第五甲。 因为第五甲正在喝汤。 他把满口汤汁喷到了桌对面江小白的脸上。 今晚的汤是老鸭汤,孙艳艳根据张豹传授的方法熬的。 鸭子很老,所以油很大。 被鸭汤糊了一脸的和尚,五官变得油光发亮,脸颊上的那道疤痕都在熠熠生辉。 身为全宇宙情绪最稳定的人,非着名表情管理大师江小白同志,他现在面部表情简直不要太丰富哦,整张脸杀气腾腾,还会变色。 “第五甲,你知道贫道吃素吧?” “我……我真不是有意的。” “贫道杀了你也说不是有意的,可否?” “喂,死秃驴,你找茬吗?” “是你先动的手。” “怕你啊,来战。” 孙艳艳见怪不怪。 她神色淡定地给丈夫夹了整块羊腰,头都没抬地提醒炸药桶们: “你俩出去打,离院子西边那几棵大榆树远点,要是再劈了夏天就没地乘凉了。” 江小白、第五甲每人怀揣着十万+的怒火值出门,饭也不吃了。 江小白、第五甲和毛台之前是三人混战的格局。 自从毛台陪密歇常住嗢没斯部落后,江小白和第五甲变成两人对打,越打越上瘾。 那俩货出去后,张鼠好奇地问毛台:“这你也同意?” “为何不同意?”毛台反问。 “你让我词穷了。” 张鼠随后又想通了,他俩但凡有一个正常的,这恋爱都谈不起来。 这么严于绿己的人,现在真是不多了。 一声不响就戴了顶绿帽子,别人多得羡慕啊! 他就刚才的话题转而逗密歇。 “你一个人负责开枝散叶会不会太累啊?” 密歇轻轻摆头,一脸天真地回: “不会啊,我身体向来很好,再多都应付的来。” 密歇奇怪,就招聘一些道士给他们做做培训,这活很累吗? 两人跨服聊了半天,完全是聋中对,话题都已经岔到八百里了。 最后,张鼠默默对密歇竖起根大拇指。 “厉害,你们仨过好比啥都强。” 刘异问密歇:“你俩怎么又回来了,难道又是嗢没斯让你们传话?” “不,是我有事让你帮忙。” 刘异疑惑,心里只装着吃喝玩乐与小道士的密歇,智商还停留在胎盘状态,她能有什么事? “说来听听。” “我想去乌希的营地看望可敦,但嗢没斯和阿历支不准,他们说乌希叔父会杀掉我的,我该怎么办?” 嗢没斯的营地距离乌介可汗的营地并不远,她明知太和可敦就在那里,却无法探望。 密歇很沮丧。 张鼠咽下一口汤,说道: “那个乌介肯定会杀你的。你忘了他为何会被黠戛斯人追着打?当初可是你和句鹿莫贺去搬兵,引黠戛斯人南下的。” 密歇顿觉冤枉,辩驳道: “我们当时不是为对付阖馺那个混蛋吗,再说若阖馺不死,还轮不到乌希叔父做可汗呢。” “他不会感激你,还会视你为回鹘叛徒的,杀了你也算对部族交代。” 密歇道:“当时是嗢没斯兄长让我去搬兵的。” “你的嗢没斯兄长如今肯定不会承认。” 密歇彻底郁闷了,感觉羊肉都不香了。 她直勾勾看向刘异。 “所以我才回来找你呀,小道士说你肯定有办法。” 认真干饭的小道士听见自己被cue,抬头回应: “嗯,是我说的,刘异办法可多了,无所不能。” 刘异一听好悬也喷出来。 “你个小王八蛋,不带捧杀的。我又不是能徒手吃火锅、一分钟犁十里地、只身battle金渐层的各地文旅局长,我无所不能个屁。” 他停顿一会,忽然看着密歇问: “既然说到乌介老头,你对他了解多少?” 密歇瞬间秒回: “以前住在牙帐城的时候,跟他接触的不多。我们晚辈都怕他,见着也会躲着他走。” “为何,他吃小孩?” “差不多吧,他太凶残了。” 刘异讶异。 能从密歇口中听到评价别人凶残,这人得多变态? “怎么个凶残法?” “有次他听见自己帐里的仆从议论别人是非,就下令把营帐里奴隶的舌头全拔了。他身边很少有服侍超过三年的奴隶,死法都千奇百怪。他过往妻子中有三个是自杀的,一个是被他硬塞进刚生产过的母马肚子里活活闷死的。” 孙艳艳听得直犯恶心。她干呕了两下,勒令密歇不许继续描述了。 其他人也听得脊背发麻。 张鼠感慨:“这么禽兽吗?” 密歇点头:“所以我才担心可敦啊,自我父汗和阿娜死后,整个牙帐只有可敦对我们姐弟最好,我担心乌希叔父会折磨她。” 听密歇这么说,刘异忽然也开始担心太和了。 他们只在草原短暂相处过,刘异对太和公主的印象很好。 他知道这位在公主可敦名号下的女子,只是表面看着风光,内心早已千疮百孔。 背井离乡二十余年,身边没有任何亲人,不停地更换丈夫,如今还落到一个变态手里。 她满怀憧憬的归唐计划,被乌介老阴逼给生生断送了。 她一心为母国,自己现在却变成回鹘要挟大唐的肉票。 这让一生要强的太和如何甘心? 她现在的境遇估计比跟阖馺在一起更糟。 刘异大哥刘奇,一般美食当前很少有空说话。 今天他听了半天,难得同情心泛滥,也为这位大唐公主感到惋惜。 “公孙先生曾断言大唐跟乌介可汗必有一战,到时回鹘人会不会阵前杀了太和公主祭旗犹未可知,她真是太可怜了。” 老书童除了教他写字,偶尔也会跟他聊点别的。 密歇惊奇看向公孙笔。 “大唐真的会跟回鹘打仗吗?” 公孙笔抬头,露出一脸人畜无害的菊花褶。 “我胡乱猜的,做不得准。” 刘奇歪头看向老师,问: “可先生昨天还说除非回鹘人能退出大唐领地,否则必将一战。” 公孙笔想把刘奇的嘴缝上。 他教的这哥俩,情商怎么差这么多呢? 刘异思考片刻,看向密歇贼兮兮地笑了。 “你若真想去看望可敦,我还真有办法。” 第318章 我若出这个人,你该如何应对 右金吾大将军王会这次微服私访成果显着。 他打探到振武军不仅军法严明,训练方法也很独特。 振武军近些年虽没经历过真实战事,将士们每日却实景实操,拿真刀真枪分对立阵营演习。 即便士兵经常损伤,将士们也毫不懈怠。 王会也是带兵的,他当然懂得真刀真枪拼杀对练兵的意义。 此外,他还听说振武军演习中经常变换阵法,步伍轻骑和重甲有了阵法加持,现在不比跳荡兵差多少。 振武军将领们人手一本《卫公兵法》,军中学习成风。 王会默默对振武军将士肃然起敬。 卫公兵法啊?他反正读不懂,一听就很高深。 他还让属下查了恶少刘白劳的背景。 手下反馈此人真名叫刘异,是遛狗队的小队长,就像那日人群中议论的一样,刘异在军中地位很特殊,无人敢惹。 王会捋了捋胡须陷入沉思。 身份低微却地位特殊? 全军无人敢惹? 这少年还姓刘,刘沔的刘…… 细思密恐啊! 他暗暗告诫自己:刘异不简单,莫做东家丘。 结束私访后,王会返回城外,随运粮大军正式进入振武城。 节度使刘沔闻报率领军中高级将领亲自出城相迎。 刘沔面容不喜不怒,公事化的语气开场。 “王大将军一路鞍马辛苦。” 王会满脸堆笑着回: “怎比得上仆射驻守边塞辛苦,仆射戎马倥偬有日昃之劳,赤胆忠心成丘山之功,令吾等武将钦佩之至。” 正常来说王会这个大将军跟节度使是平级,都是紫服三品。 不过李炎登基时另外加封刘沔为检校左仆射。 仆射虽是虚衔,品级上却提高到了从二品。 是以振武军的将领们称呼刘沔从来不叫‘节度’,而是尊称‘仆射’。 刘沔虽两亲早逝,少时便长在军中,但他毕竟是东阳郡王刘廷珍之子,家世背景显赫。 王会虽是身负皇命的京官,此刻见到刘沔也要客客气气的。 王会与刘沔寒暄完,转头就看见旁边的吐突士晔和郭樊。 他与郭樊还有吐突士晔,曾在长安时见过几面,算是旧识。 王会随后又与他俩寒暄了两句。 对于其他一众不认识也不重要的将领,王会只象征性地点头而过。 欢迎队伍虽很大,最终只有刘沔、吐突士晔、郭樊有资格陪王会一起回牙帐议事。 进入牙帐各人落座后,便正式开始商谈工作。 “王某此来除了押运赈灾粮,还负有其他使命。圣上命我觐见太和公主,不知仆射这边可否安排?” 王会提出需求后,屋里几人脸上隐隐露出为难之色。 郭樊满脸激愤说道: “日前圣上曾命我送冬衣给公主,我到乌介可汗营地交涉,回鹘人竟当着我的面搜查太皇太后为公主准备的冬衣,气煞我也。回鹘人不准我把冬衣亲自交给公主,只说会代为转达。” 王会一听气得单掌击腿。 “岂有此理,这与禁锢何异?太和公主不仅是他们回鹘的可敦,还代表着我们大唐的威仪,怎可任胡人羞辱?” 刘沔脸色深沉评价: “乌介可汗现在将公主视为向大唐勒索的筹码,自然不肯轻易放手。” 王会急切道: “这该如何是好?有些话不方便书写,圣上有口谕让我转述给公主知道。” “……” 沉默。 “会力小而任重,望诸公助我。” 集体沉默。 吐突士晔沉默一会后侧脸问: “重点是让公主知道,还是由你转述?” 王会一脸懵:“有何不同?” “假如圣上的要求只是将话带到,或许能办。” “哦……如何办?” “让能办的人办。军中有一奇才不仅机敏聪慧,还胆识过人。他恰好认识公主,对回鹘各部也异常熟识,常出入嗢没斯的部落,此事若让他去办,或许可行。” 吐突士晔的话讲到一半,刘沔、郭樊就知道他说的是谁了。 郭樊心里猛然一惊,想都没想就要阻止。 “郭某认为刘异……” 他话刚说到一半就被刘沔给截胡,并替他补充了后半句。 “是最合适的人选。”刘沔道。 郭樊不可置信地扭头,惊讶地看向自己领导。 what are you 说啥呢? 刘异是最合适的人选……您还嫌他折腾的不够吗? 城外那二十万回鹘人是怎么来的? 如果仔细追究根源,跟刘异脱不了干系。 刘异的受害者联盟随时随地都在招新,交给他就没有搅不乱的局。 都这样了你敢放搅屎棍出去? 郭樊拿眼神不断疯狂暗示刘沔,可对方像是完全盖特不到他的点一样。 刘沔颇具格局的表态: “王大将军若需要,本使愿将刘异借与你差遣。” 第319章 一个赌约 距离探马报大唐赈灾粮抵达振武城已经过去五天了,可振武城那边一直没有派人过来协商交付粮食的事,乌介可汗心里未免有些着急。 有的部落因为缺少食物已经开始躁动了。 这时,他派去振武城交涉的将领回来禀告: “大汗,唐国负责押送赈灾粮的大将军请求觐见可敦,他说见过可敦后才给我们粮食。” 乌介可汗嘴角泛起一丝残酷的笑意: “怎么见?我一块一块给他送去如何?” “呃……” 这话让手下可怎么接,布泽尔脸色尴尬。 “布泽尔。” “大汗。” “你再去一趟振武城,告诉唐人,草原人本就不喜欢吃米,我们习惯吃肉,再饿下去士兵们恐无力保护大唐公主安全,万一被饿疯的饥民们抢去烤了吃,就不能怪我们护卫不利了。” “呃……大汗,我要转述你的原话吗?” “对,一字不差地说给他们听。” …… 布泽尔退出可汗牙帐,只能再跑一趟,谁让他是乌介帐下唐话讲得最好的人呢。 当振武军的将领们听到回鹘使者的转述内容时,气得个个怒目圆睁、睚眦欲裂。 案牍后的刘沔脸上渐露杀气。 复读机布泽尔无视满屋子将他扒皮抽筋的眼神杀,继续复述: “可汗还说,一个公主肯定不够吃,灾民若饿得发狂,搞不好会闯入大唐边境六州,那时一个个唐人在灾民眼中就是行走的两脚羊,或蒸或煮,大汗恐怕也无力阻止。” 说到这布泽尔故意顿了顿,然后按乌介的要求换了副悲悯的神情。 他躬身对振武军诸位将行了个大礼。 “我家大汗说慈吾子及人之子,他实在心疼唐国百姓,不忍心唐国遭此劫难,大汗恳请诸位救救唐国,凡事三思而后行。” 最后这句话真是顶级绿茶。 刘沔666形状的翘胡子被一秒气直,抖了三抖才恢复原状。 郭樊一口老血上头,整张脸涨成关公色。 被气成这样他们都没敢拿回鹘使者泄愤,最终放布泽尔安全离开。 难得参与政事的副大使陈平,望着回鹘使者离去的方向评价: “这个乌介可汗确实比阖馺可汗难对付得多。” 难怪太和公主之前一直提防他。 过去几十年每次乌希参与争夺可汗,太和公主都会从中作梗。 没想到最后可汗之位还是落到了乌希头上。 王会压了压怒气,转头看向郭樊,不咸不淡说道: “郭司马,你的办法貌似行不通啊。” 郭樊一直不同意启用刘异,他认为赈灾粮就是他们手中的筹码,可以用这批粮食拿捏回鹘人。 没想到乌介根本不吃这套。 这场嘴炮大唐输了。 精神力对决,比的就是谁更豁得出去。 他们是真输不起呀,因为赌的是大唐公主的性命。 这要是让回鹘人在他们眼皮底下将大唐公主给bbq了,史书上肯定会记录下这惨烈的一笔。 史官们最喜欢干这事。 搞不好还会浓墨重彩、事无巨细地描述肉几分熟,用的是哪种调味料。 大唐皇帝怎能忍受如此奇耻大辱? 天子震怒,即便他们这些将士当场自戕,死后也会被鞭尸,九族都保不住。 唉,怎么跟回鹘人斗? 刘异被叫来大帐,简单了解了事情原委。 他见郭樊、陆柄、王保保、周池等人面色忧惧,人人自危,笑嘻嘻调侃道: “切,没见识,完颜九妹不也活得好好的,受辱怕什么,只要脸皮够厚就能活得老滋润了。” 郭樊瞪他一眼没说话。 吐突士晔小声问:“完颜九妹何许人?” “一个全家被人烹饪还能安心做锦鲤的臭不要脸。” 王会走到刘异身前,笑着开口: “刘……” 他刚吐出一个字,就卡壳了。 王会思量……该称呼刘异什么呢? 军中有官职一般称官职,比如陆军判,郭司马。 没官职称兵种,之前吐突士晔与刘异不熟时一直称呼他‘刘踏白’。 刘异现在的兵种是遛狗,难道称刘遛狗? 这也太不雅了。 王会内心纠结了不下五秒,最终喊出:“刘……壮士。” 哐当,屋里所有人惊掉下巴。 大家齐刷刷扭头看他,这称呼好暧昧啊! 刘异美滋滋地抖了抖并不太明显的胸肌,感觉自己离是巨石强森又近了一步。 “刘壮士,是酱紫滴……” 王会把需求重新跟刘异讲了一遍,同时表明军区老大刘沔已经批准他暂时借调。 刘沔做了简单附和。 刘异看着郭樊愁眉苦脸的表情,得意地笑了。 “我认同郭司马所言,给回鹘人送粮确实不急。” 郭樊惊悚看他,这小子几个意思?什么虎狼之词,怎会突然赞同我? 刘沔、卢平、吐突士晔也摸不清刘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刘异接着说:“听闻天德军的军粮也到了,我认为还是先给天德军送粮吧。” 大唐藩镇的粮饷名义上是由朝廷拨给,实际却是自下而上收取的。 每年地方收缴两税时,藩镇军方会依照与朝廷约定的配额,先把本次的粮饷截留下来,余下的再往上交。 两税法的秋税每年十一月征缴,十二月就会流到地方藩镇手中。 各藩镇收到钱就会在当地采买军粮。 但北方边塞比较特殊,尤其是天德军,它辖下只有丰州一州,周围全是草场,根本不生产粮食。 天德军每年会到外地采买军粮,再经由振武城运回丰州。 他们今年买的冬粮如今就囤放在振武城,距离丰州这么近,却运不回去了。 因为中间要经过乌介可汗的营地,他们害怕被抢。 王会惊讶:“你要先给天德军运粮?” “没错。” “但回鹘人会不会以此危害公主?” “回鹘人出言恐吓只是想打消王大将军觐见公主的念头,如今赈灾粮近在咫尺,他们肯定不敢冒然伤害公主。但天德军的粮草已经不能等了,万一天德军断粮,都不需要回鹘人骚扰边境,丰州城自己就乱了。” 刘沔点头:“此言甚是。” “这……”陆柄只开了个头,后半句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本想说给天德军运粮又不是他们振武军的职责,但考虑王会这个外人在场,他没法直说。 郭樊虽然为人傲娇,但大局意识颇重。 他赞同刘异所说,也认为要先救天德军。 他好意提醒:“若不先给回鹘人先发粮,天德军的粮是送不过去的。” 刘异看着他挑衅道:“那要看谁去送,你去肯定不行。” “怎么,你以为你去送就能送过去?” “打个赌吧。” “如果你送不过去如何?” “难道郭司马想要刘某的小命?” “你的贱命不值天德军的军粮。” “真想送你去精神病院进修两年。” “啥院?” “不重要,这样,天德军有五千唐兵,我若送不过去,就抵上五千回鹘人命给你。” “这个你更做不到。” 刘异偷笑,他也想找地把自己脑子寄存下,否则融入不了集体。 第320章 去赴一场盛宴 天德军负责采买军粮的辎重官叫袁盖,他已经在振武城滞留八日了。 袁盖每天抓耳挠腮,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家人们谁懂啊,出个差回来,发现家回不去了。 之前嗢没斯部落在城外屯兵一年也没动过往来客商,但乌介可汗一到这就改了规矩。 同是回鹘人怎么差距这么大呢? 现在别说商人了,连普通百姓都不敢跨过草原去丰州城。 袁盖想哭,他们天德军的这些军粮怎么办? 他恳请振武军帮忙,但一直没有得到回复。 这能怪谁?谁让他们丰州的都防御使田牟与监军韦仲平过去总针对振武军呢? 新的一天开始,袁盖正做今天份的自怨自艾。 突然有人通知他,振武军同意派兵护送他们的粮草。 袁盖当时感动得喜极而泣。 “呜呜呜~振武军仗义啊,这格局敞亮啊。” 他当即召集手下,准备回家。 当袁盖看到振武军的护送队伍时,不可置信地揉了好几遍眼睛。 袁盖反复确认:“就你们七个?” 汪~汪…… 豹扑不满地提醒,八个。 头上一声鸟鸣更正,是九个。 刘异社牛地揽过袁盖的肩膀。 “唉~你自己不是还带来百来号人吗?” 袁盖回头望一眼自己的手下,惶恐回道: “我们都是辎重兵啊,万一遇到回鹘人,根本无法作战。” “放心,没有万一。” 只有一万,刘异肯定他们会遇到回鹘人。 “小兄弟,你莫要害我,若这批军粮被劫,我们会被军法处置,回去也是死。” 袁盖想想自家都防御使的恐怖,忽然不寒而栗。 刘异回头望着他们身后一辆辆满载的马车,问: “你们这次总共采买了多少车粮?” “三百车。” “好,我承诺你,万一被回鹘人劫了,我们振武军照单赔你三百车。” “小兄弟莫要说笑,你能代表振武军?” “我代表不了,他总可以吧。”刘异指了指正在走向他们的男人。 听闻刘异即将出城押粮,吐突士晔不放心,特意赶来送行。 他拉着刘异到一旁紧张问道: “你以为我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 “你可以闭上眼睛的。” “你!!告诉我,你目的究竟为何,到底要作甚?” 前晚刘异突然去他营帐,请他将自己举荐给押送赈灾粮的王会。 他当时真以为刘异想借王会给回鹘人送粮的机会面见太和公主,但今天看刘异的态度又感觉不太像。 刘异笑着说:“有人总以为自己是太阳呢,总得有人告诉他,他只不过是臭氧层。” “甚?听不懂。” “我说乌介老贼这么拽,总得有人给他立立规矩啊。” “什么规矩?” “我说的话就是规矩。” “啊?” 刘异神秘兮兮趴在小割割耳边小声说: “像你这么美丽、漂亮、beautiful的小割割,操这苏州河的心干嘛。等我回来给你设计个旗袍,开叉开到咯吱窝的那种,绝对拼夕夕的价格,天喵的品质。” “啥袍?不是,刘异你正经点,我在担心你呢。” 刘异笑着拍拍吐突士晔的后背: “小割割放心,我肯定平安回来。” 随着一声‘启程’,遛狗队七人纷纷骑上大宛驹。 天德军的一百多名辎重兵也纷纷上马。 马车上的三百多名马夫整齐扬鞭,齐声喊‘驾’。 这支队伍远不如王会大军来时壮观,但绝对比一般商队车马具有气势。 队伍浩浩荡荡从振武城北门缓缓离开。 吐突士晔站在城楼上望着北去的车队喃喃道: “费解啊,这小子到底意欲何为呢?” 一个满眼黑眼圈的男子在他旁边突然冒头,叫了声: “吐突监军。” “周队长?你这是……” 周舟居高临下俯瞰刘异远去的背影,恨恨道: “贱人,就会使唤我。” 丰州城距离振武城的距离,骑普通马一天能跑个来回。 若是骑大宛驹,只需要半天。 但刘异他们押运的是满载的马车,根本走不快。 遛狗队七人一狗分散成三组,每组间距二十多辆马车。 王二宝、陶晓和豹扑走在最前面。 这是王二宝伤好重新归队后,第一次有机会出差,这一年他竟跟大家一起遛狗了。 王二宝今天显得很兴奋,与陶晓在马背上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他们后面的第二组是米童、陈平和古乐。 米童基本不说话。 陈平每过一盏茶的时间就会站在马上观望一圈。 古乐看见后嘲笑:“你的眼力还能比得上张鼠?放心,咱们有张鼠警戒呢。” 那可是神射手的眼睛啊! 陈平笑笑不说话。 古乐忽然感觉旁边两人好闷,他自言自语地抱怨: “唉,这么慢的速度,咱有必要骑大宛驹吗?” 没人回答。 第三组是刘异和张鼠。 张鼠望着前面古乐他们仨对刘异道: “小六一,我怎么感觉这一年平头哥和米虫的性格变化有点大啊。” 刘异反问:“有吗,哪里变了?” “这一年都没看见平头哥跟人打过架。” “那不是因为他的干架拍档陈瓜死了嘛。” 陈瓜就是被观音奴灭口的踏白二队成员。 “那米虫呢?米虫以前最喜欢到处挑事了,最近一年突然就消停了。” “人总会长大的。” “还有,小六一你看见米虫那柄剑了吗?” “哪柄?” “他腰上挎的那柄。” 刘异之前还真没主意。 他大声朝前面呼喊:“米虫,你过来。” 米童一秒调转马头,朝他们这边小跑过来。 “队长,你叫我?” “让我看看你的剑。” 米童乖巧地解下腰间佩剑递给刘异。 张鼠也凑过来一起瞧。 这把剑剑鞘是青色的,鞘身镶嵌了一块狼头形状的青玉。 张鼠再眼拙也能看出这块玉价格不菲。 刘异仓地一声抽出剑身,一道寒光乍现。 这把剑的剑身有一尺四五,剑锋上面刻满奇怪的符号。 像文字又像图腾。 “这上面刻的是什么?”刘异问。 “是祝福。” “在剑上刻祝福?”张鼠不解,“你怎么知道这是祝福?” “这把剑名叫‘狼王’,是我家祖传的,所以我知道。这是萨满巫文,祝福死在剑下的亡魂可以得到安宁。” 刘异将‘狼王’还给米童。 “你将祖传的宝剑都带出来了,可见对咱们这次押运有多不放心。” “队长,你……你也知道我们一定会遇到回鹘人,对吗?” 刘异还未回答,忽闻几声悠长鸟啼。 在天空领航的沙雕忽然往回飞。 跑在最前面的豹扑同时发出狂吠声。 第321章 不出意外的就出意外了 刘异望着远处的黑影淡定道: “也该来了。” 右前方传来‘啪嗒啪嗒’连续不断的马蹄声。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他们刚才已经经过嗢没斯营地,此处往北三十里就是乌介可汗部落驻扎的地方。 车队这么大的目标不被回鹘探马发现都难。 大概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北面草原上坡方向露出一线黑影。 黑影翻过山坡后,一线变成黑压压一群。 这时,刘异听见身旁嘤嘤剑鸣之声绵绵而起。 不止刘异,所有人都扭头往剑鸣响处望去。 米童刚才拔出了‘狼王’剑,剑锋上若隐若现的符文正散发着诡异的光芒。 “槽,老子刚才也拔剑了,咋没这效果?”刘异地不满抱怨。 “米米米……米虫?”张鼠被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他震惊的不仅是狼王剑鸣,还有米童周身所散发出来的强大杀气。 这杀气能让五丈之内的人真实感受到啥叫寒流。 “米童,你让……” 张鼠一时词穷,不知道怎么表达。 刘异帮他接下去。 “米童,你让我们感到陌生,比尔滨还陌生。” 米童侧脸回:“我们?应该不包括队长吧。” 刘异认为包括。 他上次见米童展示真实战力时,当时不仅天黑,他没看几眼就晕过去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大白天见到米童发威。 张鼠这边还没惊讶完,扭头又看见陈平往弓弦上搭了五支箭。 他戏谑喊道: “平头哥,你把一支箭射准就不容易了,搭五支浪费。” 陈平没有说话也没回头。 他全神贯注盯着北方快速推进的人影。 袁盖此刻已经被吓得慌了阵脚。 他朝队伍大喊:“马车掉头,咱们赶快往回走。” 刘异提醒:“来不及了。” 袁盖的脑子绝对不压秤,环保型的。 也不想想自己马车负重这么沉,能跑得赢回鹘战马吗? “我就说不该出城嘛,我就知道会这样,我就知道。” 袁盖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也不知道该恨谁。 张鼠望着远处越来越近的回鹘人,问: “小六一,现在怎么办?” 刘异盯着那片黑影计算,目测至少有五六百人。 他从身侧拔出’胖子‘和’小男孩‘,大声喊道: “转列为排,准备迎敌。” 他们车队是两车并行,长度纵深近千米,回鹘人从北面来,在车队右侧。 车队转列为排后变成正面迎敌。 天德军的这些辎重兵个个神情迷惘。 他们之前在军中主要负责采买、运输等后勤工作,没想到这次一下子升级为作战主力了。 辎重兵们纷纷拔出了佩刀,有人的刀跟新打的一样,就没用过。 啪嗒啪嗒~ 敌人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让辎重兵们神情紧绷,带乱了呼吸频率。 回鹘人已经驰骋眼前,距离车队不足二十丈。 回鹘人突然整齐勒马。 一位身形壮硕的中年汉子出列。 这人粗眉虎目,面相凶狠,两颊通红似有冻疮,下颚的胡须被绑成三寸小辫。 他是乌介可汗帐下别将,名叫诺斯。 诺斯在军中以勇猛着称,单人战力在回鹘能排进前三。 他使用的兵器不同于回鹘人惯用的弯刀,而是一把红缨长枪。 此刻诺斯单手向前,枪尖指向面前这队人马。 他用生硬的唐话大声喝道: “留下车马,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 他刚说完豹扑上前两步,朝对面这人凶狠地’汪汪‘了几声。 等诺斯回瞪它时,豹扑掉头就跑。 蠢狗跑到刘异马后,开始狗仗人势地又朝对面汪汪狂吠。 刘异本来处于车队中腰,转列为排后变成横排c位。 他先朝对面问候一句麻蛋。 槽,这群土鳖跑大唐地界当土匪来了。 巧了,老子可是坑土匪起家的。 刘异催马往前走了五米,大声说道: “我叫刘异,刘邦的刘,奇异的异,你可千万记住了,将来用的着。” 对面回鹘人无论听不听的懂唐话,都有点懵。 这唐人有毛病啊,谁在乎你是哪个? 诺斯不耐烦地又重复喊一遍: “你们将车马留下,然后快滚,否则就留下性命。” “不成啊,马车上装的是运往丰州城的军粮,留给你们天德军就要饿死。你们抢劫大唐军粮,难道不怕大唐铁蹄吗?” 对面回鹘人听懂后开始哈哈狂笑。 诺斯也像听到笑话一样放声笑起来。 “大唐本就欠我们赈灾粮,这头批粮我们就先收下了。” “欠?”刘异也笑了,“我给你才是你的,我不给你拿不走,硬抢的代价会很大的。” 袁盖在刘异身后听得one愣one愣的。 这小子傻吗,口气这么狂他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呀? 他们就这点人还想让对方付出代价? 诺斯听到刘异的威胁后冷笑。 “代价?什么代价?你们大唐还敢攻打回鹘不成?莫非是嫌公主可敦命长了?” 诺斯是典型能动手就不吵吵的性格。 他没有继续与刘异过嘴炮,直接朝同伴高声喊了一句回鹘语。 这群回鹘土匪听见后就跟打了鸡血一样,他们嘴里哇哇嚎叫着冲向天德军的运粮队伍。 双方即刻展开马战。 天德军的辎重兵很快就被打散。 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阵仗的后勤兵们秒怂。 除了个别傻子还在硬磕,剩下的人骑马就跑,马车也不管了。 袁盖与回鹘人拼刀时,余光看见同伴逃跑气得大骂。 他骂着骂着朝对方虚晃一招,然后猛地抽马一鞭,自己也脱离战场跑走。 幸得回鹘人意在马车,对追逃兵不感兴趣。 王二宝、陶晓、古乐对付一般士兵卓卓有余,但对方人数众多,他们越打越吃力。 刘异想与诺斯来场1v1。 诺斯也正有此意,他倒要看看这个小唐人能让他付出什么代价。 诺斯的战马朝刘异直冲过来,还没到近前就被’嗖~嗖~嗖‘,连续不断射来的箭矢逼退。 刘异扭头看向陈平,抱怨: “我又不是大熊猫,没必要这样。” 他只好转而去砍其他回鹘兵。 诺斯也是倔强,等陈平被回鹘兵纠缠无暇射箭时,他终于冲到刘异马前。 “我们本来抢货不杀人,但你小子例外,谁让你狂。” “切,天不英雄谁敌手,没有。老子就是一把手呢。” 让你说我狂,我狂死你。 “找死。”诺斯暴喝。 两人仅斗了七八个来回,刘异就发现自己的兵器太短,对上诺斯的长枪根本没有优势。 对方力气刚猛,他双手使兵器会分力,无法架开诺斯攻来的长枪。 好几次他都是惊险避过。 发现问题后,刘异把‘小男孩’重新插回腰间,专注以‘胖子’应对诺斯的长枪。 两人又拆了二十几招,诺斯反手将枪杆往前一送,枪尖直刺刘异心口。 刘异仰身避过后一夹马腹,想以大宛驹的速度优势冲过去。 诺斯看出他的用意,枪杆没有收回改为顺势横扫。 他抡枪为棍,朝刘异后背打去。 速度太快,刘异无法避开。 他已准备好挨下这一棍。 刘异预期自己可能伤筋动骨,但不致命。 诺斯的枪抡到一半时,忽然一道寒光闪过,’嚓‘地一声,枪杆从中而断。 留在诺斯手里的那一节比擀面杖长不了多少。 诺斯震惊,侧脸看向旁边。 离他一丈外有位少年手中握着一把阴寒耀眼的宝剑。 “好剑。” “你也好贱。”米童回。 一秒后,中原第一快剑传人与拿着擀面杖的回鹘别将战在一处。 刘异安慰自己:“我兵器不如他好而已。” 他扭头瞅瞅,感觉天德军快跑没了。 连马车上的马夫都扔下车,自己腿着跑了。 他们七个人身边聚的回鹘兵越来越多,形势对他们很不利。 刘异朝小伙伴们大喊: “别打了,我们也跑吧。” 好汉不吃眼前亏,反正军粮也不是振武军的。 王二宝和陶晓能坚持到现在没跑本就不易,此刻听到队长的号召,两人一秒没耽搁。 小伙伴们很快各自冲突包围。 回鹘人群中有人大喊:“别将受伤了。” “要追吗?” “先救别将。” …… 王二宝和陶晓催马往振武城的方向逃。 跑着跑着忽然听刘异在他们身后喊: “不能回去。” 回鹘人没有追来,小伙伴们纷纷停下马。 连豹扑都连个急刹车。 六个傻子齐声问:“为何不能回?” 第322章 谁偷了我的麻辣烫? 天德军的辎重兵因为跑得早,在这次乱战中只有少数人受伤,无人阵亡。 袁盖带着手下逃回振武城后,振武军高层很快就收到消息。 牙帐正中一名士兵禀告: “天德军的辎重官现在正嚷嚷着让振武军赔他们军粮,他说咱们监军答应过。” 屋里所有人齐刷刷看向吐突士晔。 吐突士晔嘴巴开合几次,最终没有辩驳。 这是刘异给他挖的坑,他现在有苦说不出。 格局就是被委屈撑大的。 刘沔沉默片刻,看向王会。 “天德军的军粮是被回鹘人劫走的,可否从你押的赈灾粮里抵扣给天德军?” 吐突士晔感激地望向刘沔,知道仆射在救场。 王会瞅瞅吐突士晔,再回头看看刘沔。 “倒是可行,不过即便现在抵给天德军三百车粮,他们还是运不回去啊。” 郭樊大声问:“刘异呢?自以为无所不能的刘异呢?” 士兵回道:“有人看见遛狗队七人往嗢没斯的部落逃跑了。” 郭樊嘴角讥笑嘲讽: “他也知道自己没脸回来,怕回来领罚吧。” 王会看向吐突士晔,皱眉道: “监军给我举荐的这个人,貌似徒有其名啊。” 郭樊插嘴:“他哪有什么名声,要有也是恶名,恶名昭彰。” 吐突士晔的脸色更加尴尬。 ~~~ 嗢没斯和阿历支正在营帐中里一边喝酥茶一边闲聊。 嗢没斯:“听说乌介的部落快断吃食了,已经有人在挖雪找草根。” “探马说大唐答应乌介老头的赈灾粮好像到了,真是会哭的娃娃有奶吃。” “不值得羡慕,粮是借的,乌介部落现在所剩牛羊不多,战马损耗颇大,将来拿什么还?” “我看乌介就没打算还。” “那可有的看了。” 这时士兵禀报刘异来了。 刘异与二哈兄弟已经混得很熟,他一进来就凑到桌边给自己也倒了杯热乎的酥茶。 大口喝完不忘赞美一句: “今天这茶煮的好。” 嗢没斯望着刘异一身打扮,问道: “你来我这怎么还穿铠甲?” 他印象中从没见刘异穿过铠甲。 刘异一边脱下笨重的铠甲,一边回: “两位老哥,我要在你们这避避风头。” “怎么了?” “我押运的军粮被乌介的人给抢了,我怕现在回去会受罚。” 二哈兄弟对视一眼。 嗢没斯随后批判道: “乌介真是越来越过份了,我有一个部落距离他们营地很近,最近总丢牲口,我刚刚才下令将部落全部牛羊迁移到营地西侧,靠近你们振武城这边,想躲他们远点。” 阿历支却没心没肺地笑了。 “刘兄弟,没想到你这么精的人也有吃亏的时候。” 刘异对他眨眨眼。 “你听说过小孩偷麻辣烫的故事吗?让我吃亏的代价可是很大的。” “麻辣烫是何物?”两兄弟齐声问。 “一种美食。这是个真实的故事。有一位喜欢定外卖的小哥哥,他的外卖送到自家楼下却三番四次被偷。他后来发现是个小孩干的,于是找小孩家长理论,没想到小孩家人护短护得理直气壮。小哥哥第二天又点了份外卖,是麻辣烫,从不吃辣的小哥哥特意备注要辣死人的变态辣。不出所料,外卖又被偷了。不过当天晚上偷他麻辣烫的小孩就因为胃疼被救护车拉走了,两家也因此打官司打到法院。你们说吃偷来的东西吃出毛病能怪谁呢?” 故事讲完,刘异又喝了几口茶。 他是在网上看到的这条新闻。 法院最终的判决结果是小哥哥没有责任承担小孩的医药费。 新闻下面吃瓜群众们各抒己见对此事发表评论。 很多为正义代言的人批评小哥哥虽没犯法但做法过于狠毒,为人有失宽宏。 尤其针对的对象是个小孩子。 刘异当时无感,现在也想加入圣母一起批评。 “干嘛针对小孩子呀?要对付就连小孩爸妈一起对付,把孩子教成这样他们不该负责吗?” 宽宏个屁。 被父母这样教育长大的小孩不让他早点吃亏,谁知道长大后会不会偷袈裟? 听完刘异的故事,嗢没斯和阿历支好半天没有反应。 因为听不懂。 阿历支憋了好久才问一句: “那个麻辣烫很好吃吗?” 刘异哈哈大笑。 “好吃,但不能偷吃,否则代价会很大。” 干一行,爱一行,自从当了败类,我已经喜欢上了。 ~~~ 振武军牙帐,王保保正在禀告军情。 “今天出城侦查的踏白小队发现乌介可汗营地黑烟滚滚,他们正在大量焚烧尸体。” 牙帐的将领们人均脸色疑惑。 刘沔问:“出了何事?” “第三小队报回鹘军中有大量士兵出现上吐下泻症状,这几天死了不少人。” 陆柄疑惑:“难道又是得了疾疫?” 回鹘近年走向衰落就是由前年冬天那场疾疫开始的,难道疾疫卷土重来了? “疾疫?这么巧?”卢平喃喃重复,随后眼露精光道:“也可能是吃撑着了吧。” 王会笑着接道:“卢副使真会说笑,我的赈灾粮还没发呢,他们怎会撑到?” 这时侍卫进来禀告回鹘使者布泽尔求见。 布泽尔走进牙帐后,用怨毒的目光扫了一圈。 最后锁定在王会身上。 他没有行礼,直接说道: “我家大汗同意你们觐见可敦。” 全屋人不可置信,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布泽尔接着说: “但有个前提,只能让那个叫刘异的去见,刘是刘邦的刘,异是奇异的异。” 第323章 不喜欢原味的 给自己人押送的军粮里下毒,这是人干的事? 可偏偏有人干了。 乌介可汗感慨:这届唐人狠啊! 算是遇到茬子了。 没想到一群鹌鹑中竟然长出个老鹰来。 他捏了捏眉心,问: “铁釜准备好吗?” “已架好。” “唐人一来就点火烧水,老子要活煮了他。” “可汗,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啊。”布泽尔提醒。 若回鹘这边把唐使宰了,那他以后还怎么敢再去振武城传话? 乌介将手里刚啃完的羊棒骨扔向布泽尔。 布泽尔不敢躲,脑袋被砸了个大包,还糊了一脸油。 “这狗娘养的唐人害死我们多少回鹘将士?还特娘地全是精锐。” 依草原人的规矩,强者有优先配给权,尤其是战争期间。 那批粮食一到,乌介首先分给了部族中最善战的勇士。 然后就悲剧了,三天之内非战斗性减员大几千。 回鹘最英勇的汉子们没死在战场上,竟被窜稀窜死了。 太窝囊了,乌介想想就恨。 他打这么多年仗从没吃过这种亏。 这怎么可能忍? 要不是因为精锐减员太大,他会立马带兵冲进振武城复仇。 听诺斯说,那小唐狗当时威胁过,若硬抢军粮代价会很大。 原来他指的代价是这个。 刘是刘邦的刘,异是奇异的异。 现在整个回鹘都记住了这个名字,人人提起怫然作色。 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敲其骨,吸其髓,寝其皮。 奸诈的唐狗,老子定要让你后悔一世为人。 “诺斯的伤势如何?” “连中十三剑,巫医都说诺斯能活过来全是命大。” “狗娘养的唐奴。” 乌介咒骂一句,同时暗暗惊讶一名唐人少年竟有如此身手,看来振武军实力不容小觑呀。 布泽尔捂着额头继续汇报: “大汗,貌似振武城的人也在找刘异呢,据说他一直躲在嗢没斯的营地不回去。” “哦?他与嗢没斯相熟?” “是,他还传话回振武军,不给五万万银钱他就不回去了。” 乌介一听被气笑了。 “这小子倒不厚此薄彼,平等地坑每一个认识的人。” “可汗,你说刘异会来送死吗?” “我认为这小子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崽子。刘沔素来治军严明,为人不苟言笑,这小子连刘沔都敢讹诈,可见多么胆大妄为。本汗不是刘沔,我最喜欢敲碎硬骨头。” 是时,一名侍卫进来禀告,振武军特使刘异求见。 “还真不怕死,”乌介嘴角阴笑,命令:“带他进来。” “是。” 乌介又朝布泽尔命令: “去请可敦过来。” “大汗,你不是不准可敦会见唐人吗?” 乌介气得又抓起一块羊骨头丢向布泽尔。 “你是傻吗?是不准见活的唐人,这个刘异等会就死了,有消息也带不回去。我请可敦过来是为请她品尝一下自己同胞的肉汤,本可汗与她伉俪情深,怎能独享美味?” “……” 乌介阴笑。 “她不是思乡吗,那就尝尝家乡的土特产吧,哈哈哈哈。” 布泽尔被笑得头皮发麻。 他默默退出牙帐,到门外时又揉了揉额头,小声吐槽一句: “真变态。” 一盏茶的时间后,刘异迈着轻松的步伐走进回鹘牙帐。 牙帐居中而坐一对男女,男女身侧各有四名侍卫。 女的是太和公主。 她今天穿了一件墨绿暗花的常服,领口袖边都滚着兔毛。 紫桃冠下的妆容依旧精致。 刘异感觉她比上次见时反倒精神了几分。 他有些奇怪,囚禁的日子过得这么滋润吗? 太和公主旁边的男人就是乌介可汗。 这人四五十多岁的年纪,长得太有特点了。 个子这个高啊,坐在那像座小山。 估计吐口痰两分钟才能落地;下马时人下去了腿还在上面;放屁时专崩别人刘海。 相貌也很奇葩。 磨盘大脸,细长眼,踏踏鼻子,圆奔儿喽头。 奔儿喽头大得可以当锄头用,用脑门都能犁出二里地。 男人下颚的胡须不长却很坚硬,看上去像刷马背的刷子,根根挺立如钢针。 刘异内心啧啧称奇,长这样放他们村给十车彩礼都娶不到媳妇。 这就是太和公主的第五任丈夫? 这女人猛啊,她终于打破了自己姑婆咸安公主的记录。 刘异故意先朝太和公主叉手施礼。 “刘异见过公主可敦,恭贺公主再婚之喜。” 李太和嘴唇讥诮,自嘲道: “有什么可贺的,我成亲就像上坟一样,没有一次是高兴的。” “呃……” 刘异讶异。 李太和历来是个滴水不漏的人。 过去她再不喜欢回鹘,也不会犯口实之过,让人那拿捏住把柄。 可她今天一开口就震撼到刘异。 他暗暗好奇太和公主这几个月经历了啥啊,怎么现在装都不装了。 刘异改口道: “那卑职就只能劝公主节哀了。” 李太和噗嗤一下被他逗笑。 “你这小猴子,草原一别我还真有点想念你,身边少了你少了许多乐趣。” “那卑职日后一定常来看望公主。” 乌介可汗不屑地哼了一声。 一个有来无回的人,还计划常来? 笑话。 刘异像是此刻才看见乌介的存在。 他微微侧身,再施一礼。 “振武军特使刘异见过回鹘乌介可汗。” 乌介没搭理他,对侍卫大声道: “传我命令,点火,起锅。” “是。” 一名侍卫得令走出大帐。 刘异嬉皮笑脸说道: “哎呀,可汗不用这么客气,我一来就点火做菜的忙活,让我多不好意啊。” 乌介很佩服自己的涵养,他本以为小唐狗一进来,自己就会忍不住大发雷霆当场劈死他。 他不仅没有,面对唐狗的故意挑衅,他也忍住了。 这是自己的地盘,不急,让他多活片刻。 乌介戏谑回道: “你就是菜。你进来时看见牙帐外面的大铁釜了吗,那就是为你准备的。” 刘异假装惊讶,随后面色和善地提醒: “那您可得给我仔细洗洗,我这人邋遢不爱洗澡,浑身全是虱子,身上常年积攒的泥球比铜钱还厚,平时还爱吃个蛇羹,只怕我肉里的毒素不比军粮里的少。” 乌介此刻终于忍不住了。 他一拍桌子大声喝道: “唐狗,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还敢提军粮下毒的事。” “火气这么大干嘛,难道是对毒药口味不满?”刘异一本正经问道,“怎么,不喜欢原味的,非要酸甜口的吗?” 第324章 先兵后礼 乌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小唐狗是疯了吗? 如此挑衅自己,他是不知道谁是刀俎,谁是鱼肉吗? 没等他发作,旁边的李太和已经大笑出声。 在帐外守候的布泽尔将耳朵贴门边听了听。 好诡异呀,里面竟然有笑声。 什么事能让可敦笑得如此开怀? 牙帐内的李太和斜瞟一眼乌介,问道: “可汗之前不是评价我们唐人俱是懦弱之辈,如今又怎么说?” 乌介面露阴笑,刘异敢承认下毒是他之前没想到的。 他原以为这唐狗会狡辩毒是下给天德军的,他们回鹘人抢去食用只能算误杀。 没想到唐狗一上来就大方承认,毒就是下给他们回鹘的。 乌介用狭长的细眼凝视刘异。 刘异大方回视他,不见丝毫恐惧。 乌介问:“你此来有恃无恐?” “嗯。” “有筹码?” “是。” “哼哼,”乌介冷笑,“你以为可以用赈灾粮胁迫我?” 赈灾粮这个筹码对他没用。 粮就在那,这么近的距离,不给他可以抢。 抢不到他还可以到附近各州去抢。 这不该是唐人的筹码,该是唐人的保命符。 他上次已经让布泽尔对振武城转达过了。 “刘异,你知道你毒死我多少士兵吗?我没立即将你扒皮抽骨已经算是仁慈。” 刘异好奇问道: “有超过五千吗?” 五千回鹘人性命是他跟郭樊的赌约。 郭樊当时还嘲笑他信口开河。 郭樊不知道的是那场赌注他本就没想赢。 他一开始就奔着回鹘精锐去的。 乌介跟嗢没斯不同。 嗢没斯在这屯兵是看上大唐了,一心想要嫁入豪门。 乌介可没有归附的心思,他是真正的兵临城下,以武相逼。 刘异毒杀他最善战的勇士就是要先剪其羽翼。 乌介眯眼打量面前的少年,不得不佩服这小唐狗的胆识。 乌介自问算是枭雄,但自己在刘异这个年纪时,手段远不如他狠辣。 “你既心里有数,就该知道自己今天必死,我留你活到现在是为可敦。” 说到这乌介转头看向李太和,语气阴森说道: “我的美丽可敦,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过去在牙帐城干的那些事?回鹘几任可汗都受你摆布,暗中操纵回鹘政事,你很得意吧?” 李太和神情淡漠地扫了他一眼。 “不算得意,最起码我几次怂恿昭礼可汗杀你都失败了。” 刘异惊悚。 沃特,李太和过去曾谋杀过乌介? 槽,听这俩人的语气,他们已经打明牌了? 也太不拿我当外人了。 乌介得意回道: “不是你失败了,是昭礼手慢了,要不是我先鼓动他部下叛乱,他接下来必然会处死我。” 刘异惊讶,他以前只知道密歇的老爹昭礼可汗死于部下叛乱。 原来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乌介。 果然,此弟不可久留。 又一个阴谋家。 乌介面朝太和公主狞笑。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暗中与大唐联系,这次送赈灾粮的大臣三番四次要求见你,我猜大唐皇帝肯定又有密旨给你。你猜刘异这次来有没有带密旨?别说为夫不体谅你,否则我怎会忍这小唐狗忍到现在。大唐皇帝的密旨,你想听吗?” 李太和也笑了。 她直视乌介反问: “曷萨弟,该我问你,你想听吗?你把我叫来不就是想威胁唐使必须当你的面传达旨意吗?你一定比我好奇密旨的内容吧?”(曷萨弟,乌希的另一个名字) “是又怎样?” “我偏不告诉你。” 他们彼此怒视,互不相让。 两人视线之间肉眼可见的噼里啪啦冒火星子。 侍卫们暗暗吃瓜,可汗和可敦总得疯一个吧。 刘异抿嘴观看斗鸡,突然感觉这俩货好配啊。 难怪李太和被囚禁几个月反倒更有精神了。 这位奇葩的大唐公主自带战斗属性,属于越挫越勇型的。 回鹘前几任可汗属于开启八倍镜都找不到脑子的,完全不是李太和对手,在智商层面被她轻松碾压。 这让她渐渐对回鹘失去兴趣,所以才想回归大唐。 乌介可汗算是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他的囚禁反倒激起了李太和的斗志。 刘异再次感受到李太和的强大内心。 他欣赏了一会斗鸡,讷讷开口道: “那什么,你俩还想不想听了?” 乌介回头,趁机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刚才瞪得好累。 “快说,等会你死了就没机会传达了。” 李太和讥讽: “你太不了解这小崽子了,他命硬着呢,你死他都不会死。” 刘异抿嘴,听我说谢谢你,你才是崽子。 “密旨其实就一句话。” “什么话?”乌介问。 “不许说。”太和命令。 刘异故意大声喊道: “陛下口谕:姑姑若不喜欢这个丈夫,朕可为你再换一个。” 空气突然就安静了。 乌介愣了几秒。 唐国皇帝的意思是如果太和公主不喜欢自己,大唐就帮她再扶持一位可汗? 这句话若是密旨便算阴谋,若公开讲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说得不直白,但很露骨。 乌介震惊了片刻,脸色陡然狠戾。 “敢威胁我?来人。” “大汗。”侍卫齐声应道。 “将唐狗拉出去下锅,通知误食毒粮而死的战士亲人来现场观刑,允许他们分食凶手血肉。” 李太和瞬间抄起乌介桌上的解食刀,一甩手扔给刘异。 “接着。” 她知道刘异进帐前肯定被搜过身,身边没有兵器。 乌介惊讶,这女人手咋这么快呢? 刘异接住油渍麻花的小刀,发现上面还插着一块羊肉。 牙帐侍卫见唐人手中有刀,虽然是解食刀,也即刻做出戒备姿态。 主要怕他伤害可汗与可敦。 刘异淡定地把刀上的肉送进嘴里,味道还不错。 他随手一掷,解食刀没入地面两寸。 “乌介可汗,何必动刀动枪的呢?唉,格局真小,其实我这次是给你送礼来的。” 乌介冷着脸说:“我只要你的命。” “你这次损失多少士兵?我可以按十倍人数赔偿你,我还能助你战胜黠戛斯。” 乌介以为大唐决定划分些平民给他。 “谁稀罕要你们唐狗?” “谁说是唐人?我还你的当然也是回鹘人,我还你八万回鹘勇士如何?” 先剪其羽翼,再装假肢,这就是刘异的计划。 第325章 这个臭不脸的 “胡言乱语,你哪来的八万回鹘勇士?” “我是没有,但嗢没斯兄弟有呀。” 此刻,六名侍卫的刀已经架到刘异脖子上。 刘异并未反抗,嘴里不着调地打着嘻哈。 “哎呀,刀别离这么近,我细皮嫩肉的,若破了相娶不到娘子可会懒上你们的。” “不知死活,”乌介呵斥一句后命令侍卫:“将他拉出去,等水开后下锅。” 等水开的这段时间是乌介留给自己思考的时间。 刘异从头到尾都很顺从,临出门口时嘲笑: “你做饭水平跟我家刘老大学的吗?不知道做肉要冷水下锅的?” 随后他被侍卫们架着走出牙帐,帐内只剩下太和公主与乌介可汗。 乌介站起身,脑袋差不多快贴到帐篷顶了。 他在屋里来回踱步,心情异常烦躁。 本来较为宽敞的空间被他的大体格子一晃,显得有点窄吧。 李太和无视原地拉磨的乌介,给自己倒了杯奶茶。 她小抿了一口后津津鼻子,放下杯具嫌弃道: “这个茶是次品。” 乌介停下脚步问道:“你还有闲心喝茶?我要煮了你们大唐的使者,你都不求情的?” 李太和免费送了他一个白眼。 “我说了你死他都不会死。” “他与嗢没斯的关系有多亲密?” “具体多亲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能当上这个可汗要多亏他。” “多亏刘异?此话怎讲?” “上任可汗阖馺其实不是死在黠戛斯人手里,是这小子带着嗢没斯的军队做的。嗢没斯能让他领兵, 你说他们关系如何?” 乌介可汗震惊:“阖馺竟然是被嗢没斯的人所杀。” 他以前也曾怀疑过黠戛斯人怎么逮到的阖馺,但他没想过是嗢没斯做的。 因为阖馺死后,嗢没斯完全没有展露出要争夺可汗的意思,他认为嗢没斯没杀人动机。 如果在草原那会刘异就与嗢没斯兄弟穿一条裤子了,那他刚才说的八万回鹘兵来自嗢没斯部落就不是无稽之谈。 但…… 乌介可汗又开始原地拉磨。 他在思考嗢没斯兄弟又没发疯,怎么会无缘无故给自己八万兵? 还是感觉这事不太可能。 但听唐狗刚才的语气又好像很笃定,不像为了多活片刻的缓兵之计。 此时,刘异已经被押到帐外的铁锅面前。 “哇,好大啊!” 这绝对是草原人用来煮马肉用的锅,别说在里面放个人,放个小牛犊都不成问题。 用石头临时搭建的简易灶台离地有半米高,大铁锅就架在上面。 灶台下面火烧得正旺,有两个奴隶不停往里加柴。 冬季草原上缺水,都是融雪融冰煮饭。 为了煮人肉,奴隶们特意跑去很远的河边里凿冰。 冰水比雪水的杂质少些,食用更卫生。 现在锅里的大冰块刚刚融化成水,温度正在一点一点升高。 由于锅太大而水过满,天太冷散热过快,加热的过程有些缓慢。 刘异不耐烦地挣脱开身后侍卫的束缚。 “你们抓着我干屁,周围全都是你们的人,我还能跑了?” 他转着脑袋四周望望。 各部落因吃毒军粮而死的倒霉士兵家眷们,正陆陆续续往大铁锅这边聚集。 足有上百个侍卫以铁锅为圆心拉出个人墙大圈,阻挡愤怒的家属继续向前。 被挡在人墙外的男男女女,有哭喊的,有咒骂的,有张牙舞爪的。 他们个个都想冲进来生吞活剥了害死他们亲人的唐狗。 侍卫大声提醒:“大汗说必须水开下锅,煮熟了才能吃。” 乌介的话就是金科玉律,侍卫们一字不差严格执行。 人群在外圈吵吵嚷嚷。 “唐狗的肉不会是臭的吧?” “管他臭不臭,我要割一块回去祭奠我儿子。” “我要唐狗的心,倒要看看他的心肝是不是黑的。” “唐狗作践粮食下毒,就没有心。” 锅里的水还没烧开,外围人群的喧嚣声先开了,比沸水还响。 “啊……” “哎呀……” 人群中不断传出年轻女子的尖叫声,叫嚷的小姑娘们个个脸颊绯红。 有的女子边叫边转身,偶尔不经意地回头瞥一眼。 有的女子双手捂脸,手指间却偷偷留了条缝隙。 一个小男孩望着远处铁锅旁忙碌的唐人问自己的父亲: “阿父,他在干吗?” 小孩父亲恨恨地骂道: “臭不要脸啊,他……他咋当众脱衣服呢?” 内圈里的侍卫们也懵了。 他们眼看着刘异一件一件地脱,最终把自己脱得赤条条一丝不挂。 “你……” 刘异脱光后两臂抱着肩膀,双脚做原地小跑不停倒腾,嘶嘶哈哈喊好冷啊。 他调侃侍卫道: “你们别总盯着我呀,多冒昧啊,没见过这么好的身材吗?” “你……你怎么脱光了啊?你一个脱得精光的人还好意思嫌别人冒昧?” “别说我耍流氓啊,不是你们说要煮了我吗?不脱光怎么煮啊?冬天烧水不易,别浪费了,现在水温正合适,我先下去洗个澡。” 这锅可比他们阿史那邸的浴桶大多了。 还有人伺候烧水,这待遇也是没谁了。 耳边不断传来外圈群众的大呼小叫,刘异故意转身正面朝向他们,高声戏谑喊麦: “全场动作必须跟我整齐划一,来,左边,跟我一起画个龙。在你右边,画一道彩虹,走起!” 槽,以为多大胆呢敢吃人肉,结果连果体都不敢看。 刘异从地上搬起一块垒灶剩下的四方大石。 “便宜你们了,免费看美男出浴。” 他双脚点地‘嗖’地一下就跳进了铁锅中。 哗~ 溅出来的水花呲侍卫们一脸。 “唐狗……” 刘异在锅中满足地叹息一声,水温刚刚好。 本来被火炙烤的锅底有些滚烫,如今被他垫了块石头刚好隔热。 必要时,这石头还会成为他的跳板。 之前被冷空气摧残过的果体,现在被温水包裹着,他舒服得想睡觉。 刘异望着锅外几个湿淋淋的侍卫调侃: “谁让你们站得那么近,刚才水花已经很小了,仅次于全红婵,我可舍不得浪费这么好的温水。” “死唐狗,我宰了你。” “唉,你们大汗可是要煮的刘异,不是蒸的,也不是杀的,你可不能违背命令。” 另一个侍卫劝发火的同伴: “别理他,就让他扑腾一会吧,等一会就熟了,看他还嚣张。” 一直在牙帐门口守候的布泽尔,看见刘异被侍卫们推出来后,直接去找宰相颉干迦斯。 颉干迦斯之前曾做过乌介可汗的老师,乌介对他很敬重。 颉干迦斯得知可汗要活煮大唐使者,赶紧跟着布泽尔往牙帐方向跑。 他们在牙帐外面看到了围观的群众,也看到了人群中的铁锅及水中的人影。 “坏了,已经煮上了。” “布泽尔,你快去把人救下来,跟侍卫们说是我的命令。” “是。” 颉干迦斯知道唐使不能死在回鹘。 如今黠戛斯人正在草原那虎视眈眈等他们回去,如果此时再与大唐撕破脸,必将腹背受敌。 他们已经没有实力同时应对两方敌人了。 颉干迦斯刚到牙帐门口,就听见乌介可汗在里面大喊: “快,快,你们把那个小唐狗给我拉回来,千万别让他死了。” 牙帐大门打开,两名侍卫从门里跑出来,从颉干迦斯身旁掠过,朝大锅的方向奔去。 颉干迦斯终于松了口气,走进牙帐。 他发现里面除了乌介,太和公主也在。 颉干迦斯躬身行礼。 “拜见大汗,拜见可敦。” 李太和继续喝茶,没有抬眼。 她刚刚让侍女把自己房里的赤顶红拿过来,重新煮过奶茶。 这才是她喜欢的味道。 乌介看向颉干迦斯,说道: “内相,你来的正好,我有一事要与你商量。” 这时刚刚跑走的侍卫返回帐内,禀告: “大汗,那唐人在水中不肯出来。” “啥?”乌介惊讶。 “他在水里洗澡好不快活,还唱上歌了。” 太和公主‘噗’地一下喷出满口奶茶,随后哈哈哈笑麻了。 这绝对是她这辈子最没形象的一次。 “这个臭小子,可真是坏透了。” 不要脸这件事,如果干的够好,就是素质过硬。 第326章 我是一颗糖 刘异最后是被回鹘宰相亲自请回来的。 颉干迦斯去时,刘异正在水里搓泥,嘴里还欢快地哼唱: “哈喽,我是一颗糖,一颗什么糖?我是一颗活力四射、朝气蓬勃、五彩缤纷的跳跳糖。” “糖里个糖里个糖里个里个里个……” 周围全是围观他洗澡的死亡士兵家属。 颉干迦斯指使侍卫们跳进锅里,强制把他给捞出来。 出浴又是刘异的高光时刻,再次引得女人们一片尖叫。 “我这么完美,可真是个罪人。”刘异不要脸的说道。 他们离开时,周围群众已经出离愤怒了,括号不包括女人。 回鹘的男人们差不多被气到自燃状态。 牙帐附近的气温都升高了几度。 刘异在一片骂声中,被大批侍卫保护着重新回到牙帐。 他衣服都没穿戴整齐,进门时还在系腰带。 刘异暗暗偷笑,他早就知道乌介可汗会想通的。 那可是八万回鹘兵啊! 无论真假乌介肯定要试一试。 再次见到这个奇葩大高个,刘异调侃道: “可汗这么心急吗,我都还没熟呢,你就要端上桌?” 上位座的李太和嘴角憋笑,给他倒了杯奶茶。 乌介可汗假装咳嗽两声掩饰尴尬。 “非本可汗出尔反尔,我原是非杀你不可,奈何……” 他侧脸瞅瞅太和公主,太和公主马上出声否认。 “我可没为他求情,别拿我当借口,我不给别人搬梯子。” 乌介恨得牙痒痒,又转头看向颉干迦斯,对刘异说道: “我是要杀你,奈何宰相为你苦苦请求,我免为其难暂时饶恕你。” 他是勉为其难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颉干迦斯配合着没有否认。 刘异笑了笑,决定撤走他的梯子。 让我把你的小心思拿到太阳底下晒一晒吧。 “可汗不是饶恕我吧,是饶恕你们整个回鹘。想必你现在已经知道我与嗢没斯、阿历支两兄弟关系匪浅。我若死在这,不止大唐愤怒,嗢没斯兄弟为了给我报仇,必然会联合大唐一起围攻你。再加上草原的黠戛斯人,你可就三面受敌了。为了给几千士兵报仇而陷回鹘全族于水火,这笔账我相信可汗是会算的。” 乌介可汗脸色尴尬,随后来个贼生硬的ppt式转场。 “你休要威胁我,我且问你,嗢没斯真的愿意借我八万骑兵吗?” “不,他是送给你。” “什么? 这句疑问同时出自乌介、颉干迦斯和李太和的口中。 三人俱是震惊莫名。 草原人口本就不多,历来各民族、各部落的纠纷除了围绕草场和牲口,就是争夺人口。 人本身就是生产力。 八万人是多么庞大的生产力,怎么可能会轻易送人? “你骗我,除非嗢没斯疯了。” 刘异回道:“有人愿意做鸡头,有人愿意做凤尾,大家选择不同罢了。” 嗢没斯与阿历支当然没疯,他们不过是被刘异忽悠瘸了。 他们在振武城外老老实实屯兵这么久,一直在等待大唐给他们发身份证。 一年多过去了,大唐朝堂到现在都无法做出决定。 让朝臣们犹豫的焦点问题就是十万人太多了。 若是十万农耕人口,大唐当然欢迎。 但现在是十万游牧人口,大唐有些吃不下。 唐国境内的草场就那么多,目前被突厥后裔、奚族、契丹、党项等游牧民族占据着。 嗢没斯部落进来势必要重新划分草场,侵犯到其他各族现有利益,会造成民族纷争。 此外,嗢没斯带来的庞大战力让朝臣们忌惮。 若一直和睦还好,若哪天这些回鹘人决意反叛,十万骑兵的力量比大唐北方边军总和还多,换谁谁不忌惮? 接纳嗢没斯的部众就等于在自己家里埋了颗雷,不知何时会爆。 刘异这几天待在嗢没斯那,就是给两兄弟摆事实,讲道理,做思想工作。 他让两兄弟只带精锐归唐,把余下的包袱甩给乌介。 嗢没斯纠结了许久,架不住刘异的忽悠能力太强。 主要他也真耗不起了。 原来的大草原回不去,大唐境内振武城外就这点草场,如今还被乌介的部落占去一半,来年春天若大唐仍不接纳嗢没斯给他分草场,他们根本没地放牧。 与其这样还不如甩掉包袱。 乌介眯眼凝视刘异,不可置信地问: “嗢没斯兄弟为何要听你的?” “因为我聪明啊。” 颉干迦斯提醒: “大汗,我们本就缺粮,根本无力养活多出来的八万士兵。” 乌介沉思片刻,说道: “如果能拿到大唐的两万斛米谷,应该够我们全部人吃一到两个月,虽无法度过冬季,但我们可以返回草原了。” “大汗要与黠戛斯人决战?” 乌介的磨盘大脸此刻充满了自信和兴奋。 他激动道:“对,我们十八万铁蹄是他们人马的两倍,只要能找到主力,就能将黠戛斯一举击败,甚至灭族。” 刘异暗笑,他知道乌介已经中套。 这就是他要的效果。 天晴了,雨停了,你又觉得你行了。 刘异要的是乌介可汗自己离开大唐。 否则就不是乌介灭黠戛斯全族,而是刘异灭回鹘全族。 刘异走近太和的桌子,给自己续了杯奶茶。 太和笑着白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刘异噙了口茶对乌介说: “关于具体怎么交接八万回鹘兵,你可以派人与嗢没斯详谈,但他有个条件。” 乌介冷哼:“我就知道哪有这么便宜事,说吧,他有什么要求。” “密歇公主十分想念可敦,嗢没斯的条件是让你准许密歇可以随时过来探望可敦。” 这当然不是嗢没斯的要求,这是刘异杜撰的,他之前饭桌上答应过密歇的。 “只有这个条件?”乌介有点不相信。 “只有这个。” “我答应,不止密歇,你以后也可以随时觐见可敦。” 太和公主笑着接话: “谁要见这臭小子,他还抢我奶茶。” 说着又给刘异倒了一杯。 乌介问:“大唐赈灾粮的到底何时给我们?” 刘异严肃回道:“大唐也有条件。” “说。” “发往天德军的军粮明天会再次启程,你们若敢抢第二次,不仅赈灾粮,那八万回鹘兵也没了。” “我们不抢就是。” “我要你保证此后振武城到丰州城之间的商路畅通。” “没问题,只要我们还驻扎一天就不再动过往商旅。” 乌介从来没这么好说话过,因为他现在迫切需要大唐那两万斛赈灾粮。 已经不是为了吃饱,那是他决战的保障。 刘异笑笑,这次立规矩还算成功。 第327章 产房传喜讯,升了 乌介可汗还算遵守规矩,之后再也没有打劫过振武城到丰州城之间商旅。 但嗢没斯划拨出八万回鹘兵分给乌介可汗的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 嗢没斯的岳父赤心宰相听说此事后极力阻止。 他带着弟弟仆固特勤到嗢没斯的营地对女婿一通臭骂。 据前线记者密歇传回的报道,什么民族败类、数典忘宗、害群之马、唐奸走狗、反骨仔等热辣滚烫的赞美好词全都用上了。 赤心威胁如果嗢没斯继续一意孤行,他就将自己的部落与嗢没斯分开。 嗢没斯的十万人实际上包含他岳父部落的人马在内。 有赤心宰相撑腰,一些本就不愿意划拨到乌介可汗阵营的部落首领开始搞小动作。 嗢没斯和阿历支每天为了应对各部落出的幺蛾子忙得焦头烂额。 一转眼过了除夕就到会昌二年。 乌介可汗的头批赈灾粮都吃到见底了,还没收到他心心念念的八万铁骑。 嗢没斯和阿历支也是急得抓耳挠腮,马上就开春了他们即将面对放牧问题。 他们让密歇传话给狗头军师刘异,请他赶快过去给出谋划策。 不是刘异不想去,实在是他现在走不开。 因为振武军变天了。 王会发完赈灾粮回到长安,也不知道这碎嘴子怎么跟皇帝禀告的,总之是龙颜大悦。 李炎一高兴就发道圣旨下来。 刘沔即刻卸任振武节度使,改任河东节度使。 振武节度使的位置由金吾上将军李忠顺接替。 这道旨意算是对刘沔的提拔。 同样是节度使,振武节度使与河东节度使地位大不相同。 河东节度使的治所在大唐的龙兴之地——太原府。 河东节度使统辖天兵军、大同军、横野军、岢岚军,总计兵力超过六万,是振武节度使可调用兵力的三倍。 对封疆大吏而言,山不厌高,水不厌深,权不厌大,钱不厌多,管辖的军队和土地多多益善。 此次调动对刘沔来说是件喜事,可对振武军来说却不是。 振武军老大要换人,听说新换的这位金吾上将军李忠顺,之前连类似民兵队长的州刺史都没当过,这怎么能带边塞兵? 如今军中无论是将领还是底层小兵,都人心惶惶,连遛狗队成员都为这事儿发愁。 小伙伴们正围坐在营帐中探讨出路。 王二宝:“仆射会把豹扑带走吗?” 陶晓:“大概会把,豹扑算仆射个人私产。” 古乐:“没了豹扑咱是不是就要失业了?” 米童:“有豹扑咱也可能失业,新来的节度使不可能像仆射一样在军中单为咱们设置遛狗的兵职,还让七个人伺候一条狗。” 陈平:“我们会被划分到其他兵种吧,再回踏白军吗?” 古乐:“唉,我舍不得豹扑。” 张鼠:“你是舍不得遛狗的差事吧,整个振武军再也没有比咱们过得更逍遥的兵了。” 米童:“快乐的时光总这么短暂。” “唉……” 集体叹息声。 刘异一进门就听见小伙伴们长吁短叹。 他拿了两包烧鸡回来。 要是平时这群狗鼻子早就闻味扑上来了,今天大家像集体嗅觉失灵了一样,原地没动。 刘异拿开一个油纸包,让香味飘得更远点。 众人还是无动于衷。 刘异无奈调侃: “不就换个领导嘛,你们至于吗?” 他刚从吐突士晔的营帐回来,这两只鸡就是从小割割那顺的。 吐突士晔的情绪也很低落, 他到这监军是奔着故交伯父刘沔和卢平来的,如今刘沔和卢平都要去太原府,他感觉突然失去依靠。 刘异没想到刚安慰完小割割,回来还要安慰这群猪队友。 王二宝问:“队长,咱们怎么办?” 陶晓:“听说仆射会带副大使卢平和中垒校尉程立武一同去太原府赴任,能求仆射将我们也一并带走吗?” 古乐:“对对对,我听说太原府可比咱振武城繁华多了,我也想去那。” 刘异白了这群傻子一眼。 “异想天开,带我们过去遛狗吗?你还真当自己不可或缺啊。” 这时,一名牙兵走进来通传,说节度使召见刘异。 小伙伴们纷纷看向队长。 刘异一脸疑惑,刘沔这时不忙着打包行李,找我干屁? 他跟随牙兵来到节度使牙帐,发现里面只有刘沔和卢平在。 刘异施礼后假惺惺说道: “恭喜仆射升迁之喜。” 刘沔一脸荣辱不惊般的平静,回道: “太原府虽在长城以内,但距离振武城并不远,比振武城到丰州还近些。河东节度使的职责同样是防范北方,与我来说保家卫国在哪里都一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刘异抿嘴没接话。 槽,老子就随便恭喜几句,你要不要回答得这么官方? 他不想浪费时间,开门见山问道: “不知仆射今天何事召见属下?” “刘异,我想问你,你可愿追随本使同去太原府?” “沃特?”刘异一脸受宠若惊,“敢情你还真缺人遛狗啊?” 坐在刘沔旁边的副大使卢平闻言平和浅笑。 “刘异,仆射的想法并非突如其来,事实上我们观察你好久了。” 刘异想翻白眼。 两位大哥要拿我写论文吗,观察我干屁呀? 他满脸堆起假笑,臭屁道: “没办法,我就是这么人见人爱呀。” 卢平悠悠说道: “你虽生性顽劣却机智多谋,虽有时胡闹但不亏忠义……” “亏亏亏,”刘异及时打住他,“你们欠我的钱的事我始终记得,别以为几句好话就能赖账,我顶多给你打个折。” 刘沔和卢平同时失笑。 刘异望着刘沔666的卷胡子,心道有这么好笑吗? 不过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位严肃的老头展露笑容。 卢平继续评价: “你天性自由,不受礼法与教条约束。” 刘沔补充:“还有点散漫。” 卢平继续:“当时你从草原回来后说想去遛狗,仆射和我一致认为,军中是最讲规矩和纪律的地方,任何兵种都可能会束缚你的天性。” 刘沔点头接到:“我批准你去遛狗并非不看好你,恰恰相反,我认为你的勇气、智谋与无畏的胆量都来源你无拘无束的天性,不该限制它。” 刘异在夸奖中差点迷失自我。 他突然有点感动,原来这俩老头这么赞赏自己。 这就跟上学时期你总以为对你心怀偏见的教导主任处处针对你,结果到考评时才发现,教导主任偷偷给你打了’优‘。 死鬼,暗恋人家也不早说! 卢平又说道: “后来你在除夕夜拯救了全体将领,在城外与乌介可汗周旋,令回鹘士兵对商旅百姓秋毫不犯,我们都看在眼里。虽未当面称赞过你的义举,但我与仆射对你一直很欣赏,也不知道你跟谁学的军法韬略,不拘一格又神出鬼没,我们相信你只缺一个施展的机会,我们可以给你这个机会。” 刘异瞪圆眼睛。 天啦噜,我缺机会? 第328章 裤裆里抡大锤,鸡飞蛋打 刘异再次回到营房,两只烧鸡只剩下鸡骨头了。 “槽,一点没给我留?” 这群禽兽刚刚还装得一脸抑郁相,结果转头吃的渣都不剩。 耗子从屁股后掏出一个鸡翅膀和啃了一口的鸡大腿递给好哥们。 \"喏,虎口夺食,给你抢下的。” 其他禽兽们开始七嘴八舌询问刘沔找他什么事。 刘异啃了一口鸡腿答道: “仆射认为我是大才,想提拔我做遛狗大将军。” 小伙伴们愣了一秒,然后发出爆笑声,此起彼伏。 “队长,你也没个正经,现在还来逗我们玩,哈哈。” 刘异眉眼一弯,笑得灿烂。 “是啊,逗你们玩的。” 刘异刚才的回答半真半假。 刘沔确实要提拔他,不过不是遛狗大将,而是亲随牙将。 牙兵牙将之所以可以称为节度使的私兵,因为他们不在大唐正规军编制内。 牙将的擢升和任免全由节度使一人说的算,不需要报批朝廷。 他看得出刘沔和卢平是真心想栽培自己,结果被他不识抬举地拒了。 刘异有自己的考量。 一来,振武城外的回鹘屯兵仍在,未来形势不明,他不想在这个时候丢下小伙伴。 二来,他不是一个人来投军的,他的家人和耗子的家人全在振武城。 他大哥刘奇和耗子媳妇孙艳艳在这里有铺子有产业,不能说走就走。 三来,他对做牙将不感兴趣。 确切地说,他对做官兴致不高。 身为被社会主义阳光沐浴过的新兴人类,他身上没残留一点封建余毒。 即便穿越到君主社会,也对‘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思想嗤之以鼻。 他当年考科举也不是为了要做官,而是单纯的想给老爹买所大房子。 知道老爹不需要后,他放弃的没丝毫犹豫。 龙椅都诱惑不了他,何况是牙将? 他当时是这样回刘沔的: “感谢仆射,副大使器重。卑职从小没见过世面,心中自然也没有鸿鹄大志,最大的梦想不过是每日与朋友们在一起嬉笑打闹、吃喝玩乐到死,你们就当我是扶不起的阿斗好了。但钱我还是在乎的,否则没胡吃海塞的资本,既然仆射要走了,可否把欠我的钱结一下?” 刘沔和卢平先是一脸错愕,随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让刘异想想都会爆笑。 彼之蜜糖,吾之砒霜。 各自活得高兴就好,你管我上不上劲? 切,老子还需要别人提携? 我若真贪慕权力早就追随老爹谋反了。 以我们父子俩的才能,改朝换代也不是不可能。 问题是我实在对那把冰冷的龙椅没兴趣。 当皇帝有什么好? 除了要提防别人算计,还有一群讨人厌的大臣时时烦你,处处受条条框框约束。 看似后宫佳丽三千艳福不浅,指不定就遇上个嬛嬛。 不仅生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可能还会像四大爷一样,连小命都要搭进去。 真的值得吗? 还不如当个逍遥快乐的普通人。 刘异和张鼠当天晚上又回阿史那邸。 到时已经过了饭点,张鼠直接回房去陪媳妇了。 刘异见主屋的灯亮着,便进去瞧瞧。 发现毛台和密歇又回来了。 两小变态正愉快地吵架。 密歇:“你无情,你残酷,你无理取闹。” 毛台:“你才无情,你才残酷,你才无理取闹。” 密歇:“那你为何不准我带布兰回来?” 毛台:“他进不来城门啊。你以为是你当时混进振武城那时候吗?如今城门检查多严格啊,就布兰那长相一看就是回鹘人,没有振武军开具的过所他会被抓起来的。” 他和密歇能自由往来振武城与回鹘部落,用的是吐突士晔为他俩开具的文书。 “那那……那我用箱子把他运进来呢?”密歇自以为机智地问道。 “你这次进出城门时不都看见了吗,城门卫对箱子之类的都要挨个开打检查。” 密歇脸上全是沮丧。 “那怎么办? 刘异倚在门口咳嗽了一声,先刷一波存在感。 毛台和密歇发现刘异回来了,俩人同时眼睛一亮。 刘异笑着问:“怎么,你们想邀请布兰过来振武城?” 两人同步点头。 “我们想让他过来。” “三个人的感情不嫌挤吗?”刘异问。 毛台天真回道:“不会挤啊,我的炕很大,咱们这要是没有空房,布兰可以跟我一起睡。” 刘异憋笑,这俩小白痴到底啥时候能开情窦啊? “行,我来帮你们想办法。” 布兰的老爹赤心宰相对大唐一直心存偏见,布兰来趟振武城,也许会改变他爹对大唐的看法。 毛台和密歇同时喜笑颜开。 密歇拉着毛台的手蹦蹦跳跳。 “这下好了,当初我们可是对着鸡腿发过誓的,要有难同当,布兰最难过的时候,我们当然要陪他,否则以后就没鸡腿吃了。” “嗯,”毛台认同地点头,“以后天下的鸡腿都是咱们仨的。” 刘异皱眉,多嘴问了一句: “布兰为何要难过?” “他阿耶死了。”毛台随口答道。 咔嚓,刘异被雷劈了。 “你说什么,赤心宰相死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死的?” 密歇一脸淡定地回答: “就今天啊,嗢没斯杀的,布兰以后都不能再去嗢没斯部落找我们玩了,所以我们才想把他带回振武城啊。” 第二声响雷,刘异被劈糊了。 他脑子木了好一会才想起问下一个问题。 “嗢没斯疯了吗,他为何要杀自己的岳父?” “我也不知道。他最近好像因为迟迟不能归唐挺着急的,让你过去你又推说忙,结果前几天有个叫田……田什么来着?” 密歇两眼上翻,开始回想。 “田牟。”毛台补充。 刘异震惊,“丰州都防御使田牟?” “对,就是天德军那个大官。他去了嗢没斯那,两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今天赤心宰相和仆固一到,嗢没斯就把他们杀了。” 刘异眉头拧成个死结,气得对着空气猛挥了两拳。 嗢没斯的脑子是被狗吃了吗? 简直蠢出天际了。 怎么能杀赤心宰相? 王八盖子滴,这混蛋惹闯大祸了。 自己之前的一切筹谋因为这傻子付之东流。 赤心宰相与嗢没斯再怎么争吵,也会看在女儿吉娜的份上,不会真的对嗢没斯这个女婿绝情。 但赤心宰相这一死,布兰的实力撑不起部落,大权会被赤心的另一个女婿那颉啜所掌控。 那颉啜不仅跟刘异有仇,他还一直仇视大唐。 那颉啜这次定然会用为赤心宰相报仇的借口挑唆各部落反叛嗢没斯。 他的八万骑兵不用交给乌介了,会被那颉啜直接收入麾下。 毛台看刘异脸色越来越惨白,关切道: “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刘异一脸绝望地望着毛台和密歇。 发生这么大的事,这俩货没第一时间告诉他,还在这争论布兰的归属问题。 这么聪明的人竟然有两个? 第329章 新来的挺上道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丰州都防御使田牟绝对属于二师兄级别的坑货,蠢得让刘异想把他红烧了。 这孙贼儿不知道从哪得到的风声,悟出了刘异的一石二鸟之计。 他预见乌介可汗得到嗢没斯的八万骑兵后就会退出大唐境内。 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令回鹘退兵绝对是大功一件。 大聪明想助燃一下,然后分点功绩。 没想到把事办砸了。 赤心宰相死后,嗢没斯的部落会脱离两兄弟的掌控是田牟没想到的。 他和监军韦仲平如今对着抓瞎,像鼹鼠一样缩在丰州城里闭门不出。 刘异有些心累,随他们吧。 自己本想给回鹘人放条生路,没想到天意不留人。 大唐与回鹘的战争看来不可避免了。 乌介可汗收不到八万骑兵是没有勇气打回草原的。 他继续赖在这的结果必将让大唐忍无可忍,兵戎相向。 密歇继续道: “今天不止赤心宰相死了,嗢没斯兄长的手也受伤了,吉娜嫂嫂砍的。” 嗢没斯的妻子吉娜是赤心的二女儿。 刘异没好气地说: “怎么不砍死他?他若死了,我送他副挽联,一写死有余辜,一写死不足惜,让他自己选。” 密歇一脸天真地问: “挽联是何物?哦,嗢没斯兄长让我问你,你到底何时过去啊?” “现在亡羊补牢都来不及了,我还过去干屁?真想把他拉黑。” 刘异不再搭理这俩小变态,从柜子里翻出一壶酒,带回房间喝。 郁闷,要准备打仗了。 本来可以避免的。 跟刘异预料的一样,在那颉啜的挑唆下,不仅赤心部落从嗢没斯兄弟手里分割出来,连嗢没斯兄弟自己的部落也有人跳反。 赤心宰相与他弟弟仆固在回鹘族中的威望极高,嗢没斯杀赤心是犯了大忌。 刘异听说那颉啜带走了嗢没斯七千帐,估算至少有八九万人。 新上任的振武节度使李忠顺刚过来就要面对如此复杂的局势。 本来嗢没斯率部十万归附,结果现在具体还剩多少不清楚。 问题是分离出去的那颉啜部不打算归附,可他们现在也驻扎在振武城外。 这形势就很诡异了,他们到底算敌算友呢? 现在振武城外变成有三股回鹘势力驻扎,互不相容,让从来没处理过外族事务的新节度使很头疼。 升帐议事。 他把全体将领召集到牙帐讨论了半天,没有结果。 众将不痛不痒的告诉他,枕戈待旦加强防范。 李忠顺想骂娘。 老子还不知道要加强防范? 现在的问题是乌介与那颉啜不相容是真的,但他们都对大唐不怀好意也是真的。 两伙人一定不会联手返回草原与黠戛斯决战,但会不会联手对付大唐呢? 没人能告诉他。 他看看行军司马。 行军司马一脸桀骜根本不搭理他。 郭樊之前一直觊觎振武节度的位置,结果被李忠顺这厮半路截胡。他正看李忠顺不爽呢,会搭理就怪了。 李忠顺再看看监军。 监军默不作声。 吐突士晔过去在振武军表现积极是因为与刘沔和卢平的私交,如今两位长辈走了,他只打算做好监军本职,其他的不想掺和。 李忠顺又看看王保保、周池、陆柄等人。 这些人一个比一个会和稀泥,话说了跟没说一样,主要宗旨不犯错就好。 新节度使默默哀叹一声。 早知道前线形势这么复杂,他就不来了。 他于案牍后无聊地转着毛笔,下面的牙将们还在做毫无营养的汇报,他已经开始分神。 上次王会回去好像跟自己提过振武军有个神秘少年,职位不高地位却不低。 那人凭一己之力解决了振武城到丰州城的商路隐患,还成功把陛下的旨意送到太和公主手中。 王会说那少年姓刘,还猜测他跟刘沔关系非比寻常。 刘沔走时有把那人带走吗? 他突然打断下方牙将的滔滔不绝,问道: “咱们军中有个姓刘的遛狗兵,他还在吗?” “你说刘异那小子。”郭樊终于肯搭理李忠顺了。 “好像是叫这名。” “刘异仍在振武军。”吐突士晔也不再噤声了。 李忠顺脸色狂喜,命令道: “快,即刻召刘异觐见。” 太好了,刘沔待我不薄,竟将秘密武器给我留下了。 刘异进帐后看见满屋子人,不满地皱皱眉头。 耽误他干活。 被叫来时,他正给豹扑收拾盆盆碗碗,打包狗粮。 以后豹扑没编制了,只能牵回阿史那邸养。 刘异瞅了瞅居中而坐的白皮微须四方脸生面孔,这肯定就是新节度使。 他微微欠身敷衍地行了个礼。 “刘异见过节度使。” 李忠顺注视下方满面尘土、一身脏兮兮兵服的少年。 他脸上堆起假笑,违心赞道: “刘壮士,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仪表不凡,气宇轩昂。” 振武军将领们集体瞠目。 都说“先敬罗衣后敬人,先敬皮囊后敬魂”,这定律在刘异身上好像不好使。 之前王会也是,这个李忠顺也是,他们对个小兵咋都这么暧昧呢? 莽夫们不知道的是,混京圈的人,又是在皇帝眼皮底下做事,其精明程度不是他们能想象的。 这些振武将领如何看待自己,李忠顺心里门清。 男人间最铁的四件事: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赃。 他们一件也没共事过,振武军不可能把他当自己人。 李忠顺很聪明,他无所谓。 谁要跟你们是自己人?老子是来镀金的,我只要军功。 谁能给我挣军功,我捧着谁。 如果刘异真如王会说的那般神奇,我破格提拔又何妨。 李忠顺郑重说道: “素闻刘壮士智勇双全,做遛狗小事实在屈才,本使决意擢升你为……” “等等。” 刘异急忙出声打断。 最近精神病大爆发吗?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想给他官做。 有人阳春白雪,有人下里巴人,自由懂不? “节度使若爱重属下,继续保留振武军的遛狗编制就好,我喜欢待在原来的岗位。” 郭樊愤愤地插话: “刘仆射走时没将豹扑带走,而是转送给你,这狗如今已不是节度使爱犬,如今振武军一条狗都没有,何必再保留遛狗兵?” 刘异斜眼看郭樊,还没想好怎么怼他,李忠顺却先开口了。 “偌大的振武军怎可无犬护卫?刘异,你不如继续将那条狗放在军中饲养,算振武军租借你的私产,至于佣金嘛 ……你尽管开,遛狗队一切权职不变。” 全体将领震惊,还能这样? 刘异偷笑,这新来的很上道啊! 他假装恭敬道: “身为兵甲,自当以军需为先,既然军中离不开豹扑,我只能勉为其难租借,价钱么好说,一个月十缗就成。” 又是满屋震惊,这是妥妥地敲竹杠啊! 只有吐突士晔在抿嘴憋笑。 李忠顺也很欢喜。 他知道刘异既然肯接招,证明愿意为自己所用。 李忠顺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 “本使听闻你对回鹘各方势力都很熟悉,想必你也知道城外如今的情形,你对接下来的形势怎么看?” 刘异一秒切换成严肃脸。 “那颉啜如今新得八九万人马,实力已远超嗢没斯,他既然打着为赤心宰相报仇的名义收拢赤心旧部,接下来一定围剿杀嗢没斯。现在还没动手,是部落还没整合完毕。” 牙将们纷纷点头,他们也认可刘异的判断。 郭樊难得主动表态,他看着刘异说: “让那些回鹘人狗咬狗好了,我们正好坐山观虎斗。” 陆柄赞同,接话: “毕竟是回鹘家事,我们确实不便插手。” 刘异摇头:“恐怕不插手不行。嗢没斯兄弟正在与大唐商讨归附之事,我们此时袖手旁观,任他被人宰割,日后草原各族谁还敢对大唐心存友善,谁还敢信任大唐?” 陆柄:“此时袖手应该只能算是辜负吧。” 刘异怼道:“有区别吗?难道不是正方形的背叛,是长方形的背叛,就不叫背叛?” 郭樊冷声怼道: “不通军务就不要乱放厥词,大唐毕竟还没有接纳嗢没斯部族,他仍是外人,难道你还想为他与那颉啜开战?” 刘异否认:“那倒也是不必。” “什么话都被你说了。” 刘异不想理这只傲娇的花孔雀,他面对李忠顺说道: “我们可以借乌介可汗的手收拾那颉啜。” 李忠顺一听顿时来了兴致。 “展开说说。” 第330章 我又来送礼了 回鹘牙帐。 乌介可汗正对着逸隐啜大发雷霆。 逸隐啜是乌介新提拔的宰相,比较年轻,还不到四十岁。 之前是他代表乌介这边跟嗢没斯协商八万骑兵划拨。 “你若早点跟嗢没斯协商清楚,将那些人马尽早划拨过来,怎会发生这种事?” “大汗,谁能想到嗢没斯兄弟劝说不了赤心宰相便用了昏招,这实在与属下无关。” “蠢材,这都想不到,要你何用?自己去领二十鞭子吧。” 逸隐啜内心极其不忿。 自己好歹也在推举乌介当可汗的过程中立过功,乌介就这么报答他? 况且此事根本就不是他的责任。 逸隐啜斜眼看到上座的唐国女人正在喝茶,没有往他这边看。 可他就是能感受到来自那女人的嘲笑。 逸隐啜低着头,藏下满脸的阴鸷。 乌介这个老东西,竟然在唐人面前羞辱他,这个仇他记下了。 逸隐啜走出牙帐。 乌介可汗吐出一口闷气,转头看向太和公主,又继续之前的话题。 “李太和,你到底写不写?” 如今唐国借的赈灾粮快吃完了,他前段时间请求再次借粮,没想到被唐国皇帝干脆拒绝。 一点情面都不留。 他希望太和公主能亲自给她的皇帝侄儿写封信,让他顾念两国姻亲之情再借一次。 结果太和公主拒绝得更干脆。 李太和放下茶杯,直视乌介。 “我还是那句话,这信我不写。” “那你就不要怪我心狠了。” “怎么,你也要剁掉我的手指吗?” 李太和问完直接把自己的右手举到半空。 她借着光亮观赏自己的五根青葱玉指,以无所谓的语气问: “喜欢哪一个?我送你。” “你以为本可汗不敢?” “你当然敢,大汗昨天不是刚把自己陪睡女奴的手掌给剁了吗。你也可以剁我的试试呀,剁完后再送去长安,陛下收到如此重礼兴许一高兴就给你发粮了呢。” 乌介强压着火气。 他在牙帐城时就知道,这个大唐女人不容易对付。 他阴笑回道: “没错,我暂时不打算跟大唐撕破脸,现在不能拿你怎么样,但你帐下的其他人呢?比如你的婢女阿软,你一日不写,我就剁她一根手指。” 李太和看着乌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曷萨弟,你真是愚蠢。你该知道我为人的挑剔程度。我最讨厌不完美的东西,穿衣要穿牡丹坊,喝茶要喝赤顶红,你若剁了我婢女的手指,那我就不会再要她了,你自己留着好了,或杀或慢慢折磨随你。” “你……李太和,你可以,很可以。” 这个唐国女人冷酷不输男子,软硬不吃。 乌介正为难,士兵进来禀告大唐特使刘异求见。 “他还敢过来?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他?” 刘异被带进牙帐。 他看见太和公主又在喝茶,不自觉地笑了。 这个女人也真是神奇,越艰难困苦越令她斗志昂扬。 刘异感觉李太和比上次见时更添了几分神采,靡颜腻理,一身妆容精致得跟下一秒就要走红毯一样。 他再转头看看乌介,顿时心生感慨:人吧,只要底子够硬,再华丽的衣衫都挽救不了气质。 李太和与乌介坐在一起,简直是现实版的美女与野兽。 “刘异见过可汗,见过可敦。” 太和公主给刘异倒了杯奶茶,手伸到半空还没递过去,中途就被乌介打掉。 杯子落到地毯上,奶茶润湿一片。 李太和也不气恼,继续饮自己的茶。 乌介可汗对着刘异大声咆哮: “唐狗,你答应我的八万骑兵呢?你这个骗子,让我苦等到现在。如今兵兵没有,粮也将耗尽。” “可汗,我今天就是为你送粮来了。” “你又想骗我?” “唉,我人品这么好,你怎么能怀疑呢?” 李太和噗嗤一笑,好悬没把嘴里的奶茶吐出来。 刘异继续道:“这次送你的粮不必等,同城日达,网点提货就好。” “什么意思?” “想必可汗已经听说,那颉啜刚分走嗢没斯麾下七千帐。” 乌介可汗气得得满脸肉都在抖动。 “那些都该是给我的。” “没错,那些原本就应该是可汗的。可事已至此,人各有志,现在抢人不现实,但那七千帐带过去的牛马羊可没有志,谁拿到就是谁的。” “你让我去抢那些牲口?” “可汗,你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啊,怎么能叫抢?难道你现在不缺粮了吗?” “……” 乌介开始犹豫。 那些牲口近在咫尺,他确实眼馋。 自己手里有十万兵,那颉啜手里现在有八九万。 自己的优势并不明显。 若真打起来,谁输谁赢不一定。 刘异看出他的顾虑,诱哄道: “冒然出兵自然胜负难料,若有一熟识对方各部特点的人给可汗大军指引,此战必然马到功成。” “谁?” “我。”刘异指了指自己。 “现在投靠那颉啜的部落过去可是在嗢没斯麾下,我对嗢没斯的部落熟得就跟自己家一样。” 乌介将信将疑还在犹豫。 李太和突然接话: “这臭小子用兵确实神奇,杀阖馺和掘罗勿那场战役,他只用五百兵就全歼掘罗勿三千精甲。” 乌介庞大的身躯突然站起,走到刘异身前低头俯视。 “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的伎俩?” 第331章 用阳谋阴你 乌介人虽凶残,智商却一直在线。 他知道刘异想借他的手让回鹘人自相残杀。 阳谋的残忍之处在于你明知道这是别人下的圈套,你却不得不往套里钻。 现在乌介的部落粮食消耗殆尽,大唐明确表态不再借粮。 如果继续饿下去,部落大概率会走向哗变叛乱。 那颉啜部落的牛羊近在眼前,这是乌介自救的机会。 他怒瞪了刘异半天,最后悠长叹息一声。 “我们回鹘就衰败在你们唐人手里,人们只看到回鹘铁蹄犯境大唐、兵临城下,却没看到你们唐国早就对回鹘包藏祸心。你们先是以和亲之名送来一位公主,让她在回鹘祸害了二十年。现在又派来你这根搅屎棍,挑唆我们同族相残。” 太和公主笑着挑了挑长眉。 “别把我跟这混小子相提并论,我可没他这么能干。” 刘异对太和公主顽皮地眨两下眼睛,以口型无声回她:您太谦虚了。 他又面向乌介,装得一脸委屈。 “冤枉啊可汗,刘异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乌介脸色铁寒没有理他。 刘异继续拱火: “可汗当那颉啜是同族,他可没当你是。否则他早就联合你一起杀回草原了,何必让你独自对战黠戛斯这么久。” “你不必再煽风点火,我已决意出手。” 刘异奸笑:“可汗英明。” 乌介忽然语气伤感。 “我们回鹘堂堂草原霸主,竟有一天沦落得要从同族碗中抢食,我对不起列祖列宗啊。” 刘异突然对这个丑老头有点同情。 乌介应该是近几代回鹘可汗中最有雄才大略的,否则他也不会带领族人抵抗黠戛斯这么久。 可惜呀,回鹘交到他手里的时候已经是个烂摊子了。 在刘异的建议下,乌介可汗当晚就对那颉啜的部落发动了突袭。 负责这次行动的是他帐下第一猛将贝尔吉奇和他弟弟巴尔吉奇。 这兄弟俩虽看着胡子拉碴的却都很年轻,均不满三十岁。 皆身材高壮,敦实得像大户人家门口的石狮子。 哥哥贝尔吉奇,不仅勇猛,还异常凶残,在过往战斗中没少虐杀俘虏。 乌介也是狠人,一面唏嘘不该同族相残,一面派出了麾下最狠辣的大将。 既然出手了,就势在必得。 当晚行动前,刘异跟兄弟俩开了个小会。 他向两兄弟简单介绍了下背弃嗢没斯那几个部落,并针对性的做了策略。 刘异画了张简图。 “如今那颉啜麾下部落构成复杂,各部落有自己的利益,牛羊牲畜都分开放牧和看管。靠近西边的部落也是离你们最近的,是乌护部,他们原来隶属于阿历支。我曾听阿历支讲过,这支部落曾在前年雪灾时损失严重,一直没有缓过来,他们部落牛羊不多,一直靠阿历支调拨补给才能勉强维系。所以你们没必要对乌护部动手。” 贝尔吉奇不耐烦道: “你不用讲这么细,直接告诉我们从哪开始杀。” 弟弟巴尔吉奇问:“一定要杀了他们吗?” “当然。”刘异蛊惑:“听说过三光吗?” “我们只要牛羊就好,何必杀人呢?”巴尔吉奇不解。 贝尔吉奇厚实的大掌宠溺地拍了下弟弟的脑袋。 “你善了,我们抢了他们的东西,不杀光他们,他们肯定会想办法再夺回去的。” “正是,不斩草除根,后患无穷啊。”刘异附和。 巴尔吉奇小声嘟囔:“可他们跟我同族,我不忍心。” 贝尔吉奇揉揉弟弟的脑袋,无奈道: “只要他们乖乖交出牲口,可以留一条命,但要是抵抗可就不能怪咱们手狠了。” 刘异继续讲今晚的计划。 “咱们要施行科学抢劫。” “何为科学?” “我建议把今晚参加行动的士兵分成多支小队。” “具体多少支?” 刘异掐着指头算了算,答: “三十支小队,两支大队。” “这么多?” “三十支小队分成三类,一类负责冲杀,一类负责抢劫,一类负责驱赶牲口,两个大队负责护卫。其中负责冲杀的队伍和负责护卫的要由最强悍的勇士组成。” 贝尔吉奇疑惑:“护卫队保卫谁?” “保卫牲口在送回你们营地前不会被抢回去。”刘异答。 他接着说: “每一个冲杀、抢劫、驱赶的队伍编成一组,冲杀队进入对方部落后先烧毁一些帐篷制造混乱。抢劫队抓紧时机找到牲口所在,趁乱将牲口赶出部落,交接给在部落外等待的驱赶小队。每组要配合行动,各司其职的,提高效率。” 贝尔吉奇算了算,问: “这样就分成了十组?” “没错,我们只抢牲口最多的十个部落,十组要同时开始行动,让他们顾此失彼无法展开救援。” 巴尔吉奇听懂后赞叹: “如此安排甚好,那颉啜想组织兵力救援都不知道先救哪一边。” 刘异继续布置任务。 “负责驱赶牲口的小队要将各部落牲口汇总到北边雪地上,每凑足五千头由护卫队统一往你们自己营地送。” 贝尔吉奇挠了挠头,尽管他不明白这样复杂分工的意义,但可汗让他们听刘异的,他也就没提反对意见。 他弟弟巴尔吉奇比较聪明,赞叹之后看向刘异的目光突然变得复杂。 “你……你好像对抢劫这事儿很专业?” 刘异讪笑:“不是一般的专业。” 咱老本行啊。 这次犯罪团伙有点大,乌介拨了一万人参与今晚的行动。 刘异也是第一次指挥这么多人抢劫,盛况空前。 第332章 出了点小状况 奥特米什正跟五位部落大佬在帐篷里喝酒。 奥特米什是那颉啜的表弟。 赤心宰相一死,他表哥一跃成为部族领袖,奥特米什也跟着沾了光。 最近请他喝酒巴结的人实在太多,档期都排不过来。 今天请客的这位部落首领叫图兹尼克,他刚从嗢没斯那投奔过来没多久。 酒到酣处,六人放飞自我,边唱边跳自嗨,跟毛利人表演哈卡一样。 尤其是图兹尼克,长着宋小宝的脸,唱着腾格尔的歌,跳着王一博的舞,要多违和就多违和。 一曲作罢,几人重新回到酒桌。 聊天的内容也不再拘谨,越来越八卦。 有人问:“布兰现在何处?” 奥特米什回:“在他大阿姊帐篷里呢。” 布兰的大阿姊就是那颉啜的妻子,他的表嫂。 “那颉啜特勤对布兰有安排吗?” 奥特米什敷衍回道: “那颉啜说布兰还小,等他大一些再把赤心宰相的旧部交还给他。” 图兹尼克用拇指抹了一下自己的两撇八字胡,意味深长地笑了。 “布兰还有机会长大吗?” 奥特米什也笑了。 “你又何必说破,其实只要他肯安份,我表兄也不会为难他,毕竟表兄与他大阿姊感情挺好的。” 图兹尼克笑着调侃:“之前嗢没斯与吉娜的感情也很好的,结果呢?” 同桌的另一个汉子感慨: “唉,可惜赤心宰相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怕是后继无人了。” 奥特米什不满道: “有什么好可惜的,谁让布兰从小就是温吞的性子,一点不像咱们草原汉子,他连密歇都驯服不了,谁敢放心追随他啊。” 图兹尼克老谋深算地笑了。 “所以我们都选择追随那颉啜特勤啊。” “喝酒喝酒。” 六个人开始新一轮的推杯换盏。 这时,猛听到帐子外面有叫喊声。 声声凄厉。 屋里六个人俱是一愣,奥特米什带头走出帐篷。 附近各个营帐陆续有人走出来。 他们惊奇发现百米之外几十顶帐篷正在熊熊燃烧。 一群骑着高头大马上的回鹘人在帐篷间来回穿梭。 有人喊:“着火了,快去救火。” 身边呼呼啦啦走了一堆人。 图兹尼克指着远处问:“他们是哪个部落的?” 他刚投奔到那颉啜这里,对其他部落还不是很熟。 奥特米什眯着眼睛朝火光亮处看了半天,惊道: “不像我们的人,快上战马?我的马呢?” 图兹尼克用手指了指另一边。 “奴隶牵马圈那去了。” 他刚说完,就看那边包含牛羊马在内的几百头牲口正被一伙人驱赶着浩浩荡荡地往北走。 “坏了,这些人是奔牲口来的。” 图兹尼克对一起喝酒的几人大喊: “快,我们必须阻止他们。” 这几个人顾不得没有战马,纷纷徒步跑向几百米外的牛羊群。 还没等他们跑近,十几支箭矢穿过火光朝他们背后射来。 五个人逐一倒下。 奥特米什站在原地目睹刚刚还与自己推杯换盏的五人转瞬惨死。 他返回帐篷拿回自己的武器——一杆银枪。 奥特米什走出帐篷后,直接往自己的部落跑。 他不清楚刚刚那些人是嗢没斯派来复仇的,还是乌介派来抢劫的,他要保护自己的部落免遭毒手。 奥特米什跑出两里多时,恰好看见一名回鹘汉子骑马去火光处救援。 奥特米什一枪将人挑下马,汉子当场死亡。 “对不住了。” 奥特米什飞身上马。 他骑马跑了不到五里,就看见正前方一排排帐篷突然起火。 数百骑兵在火光的照亮下正在驱赶牛羊。 还有几百人围着殴打想要冲到牛羊处的牧民。 奥特米什不想管,他猛夹马腹,想快速从人群中冲过去。 他的马又往前跑了五六十米。 突然,侧面冲出来一匹高头大马,上面坐着个异常彪悍的大块头。 大块头用弯刀的刀尖指向奥特米什。 “我不想杀你,你把马留下走吧。” 奥特米什冷笑回了句:“做梦。” 两人各自催马上前,随即战在一处。 巴尔吉奇的功夫虽不及哥哥贝尔吉奇,却也是出了名的勇猛。 可惜他碰到了奥特米什。 奥特米什的功法是回鹘第一勇士那颉啜所传,其用枪绝技远超被米童连刺十三剑的乌介手下诺斯。 一柄银枪在奥特米什手中,刺、扎、撩、拨、挑、压,各种招式层出不穷,让巴尔吉奇招架得手忙脚乱。 奥特米什瞅准巴尔吉奇露出的一个破绽,银枪以四十五度角斜挑向上。 等巴尔吉奇意识到不好时,下一秒枪尖就从他下颚插进去,由颅顶惯出。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受疼痛就领盒饭了。 奥特米什撤回血淋淋沾染白色脑浆的枪头,骂了句: “蠢货。” 刘异与贝尔吉奇在北边雪地等消息。 他俩身后百米伫立着两支护卫队中的一支,正好一千骑。 刘异蹲在篝火旁烤火,随口抱怨: “这火不够大啊。” “挺大的呀。”贝尔吉奇奇怪。 他又往里面加了两把干草。 “还是不够大,”刘异抱怨完又问,“刚才护卫队又送走一批吧?” 贝尔吉奇乐得眼睛只剩一条缝了。 “干抢劫你真是专业的,不到两个时辰,送走三批了。” 刘异将手翻个面,继续烤。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不比等待大唐的救济粮强。” 提起赈灾粮,贝尔吉奇便忍不住吐槽。 “我们草原不长粮食,过去只有贵族才偶尔能吃顿谷物,老百姓都当米谷多好吃呢。结果上次大唐的赈灾粮一到,老百姓才知道这东西也忒难吃了,跟牛羊肉根本比不了。你们唐人真怪,竟喜欢吃这东西。” 刘异歪头怒视他。 nnd,要饭的还敢凡尔赛。 这时,远处奔来两匹马。 贝尔吉奇诧异:“怎么就回来两匹?” 驱赶小队每次往这边赶牛羊都是一群一群的。 刘异侧脸看向远处,第六感告诉他,出状况了。 两匹快马奔到近前,其中一人马没停就逆风大喊: “巴尔吉奇出事了。” 贝尔吉奇噌地站起,急切问道: “什么事?” “他被一个拿枪的人杀了。” 马已奔到近前,贝尔吉奇将这人粗鲁地薅下马背,揪着领子问: “你再说一遍。” “巴……巴尔吉奇死了,尸首在后面。” ┗|`o′|┛ 嗷~~ 贝尔吉奇发出一声震天狮子吼。 “我唯一的兄弟啊。” 贝尔吉奇暴怒,一把将送信这人抡飞,抛出去七八丈远。 “巴尔吉奇……巴尔吉奇……” 贝尔吉奇一声一声的呼喊充满哀痛。 刘异故意提醒:“那颉啜好像就是使枪的。” “那颉啜……”贝尔吉奇再发一声怒吼,“老子要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贝尔吉奇望着身后等牲口的一千护卫队,大喝一声: “跟我走,我要灭了那颉啜全族。” 啪嗒啪嗒马蹄声渐远,篝火旁只剩下刘异一人继续烤火。 他对着火光自言自语: “这次火够大了。” 第333章 筑京观 失去兄弟心痛发狂的贝尔吉奇,当晚没有找到那颉啜。 他把愤怒发泄到了部落平民身上。 抢劫大军下半夜接得到的命令是:除牲畜外,杀光那颉啜部落一切活物,连婴儿也不许放过。 贝尔吉奇的人马在个别部落遭遇到部落勇士的顽强抵抗。 双方打得肝髓流野、血肉横飞。 等那颉啜率领大军赶来救援时,贝尔吉奇的残余部队已经撤走。 此时东方亮起鱼肚白,天色将明。 一眼望去,被洗劫后的部落只剩下满目疮痍。 焚烧得残破不堪的帐篷还在冒着股股青烟。 地上除了奇形怪状的人尸和还有牲畜的。 昨天后半夜贝尔吉奇的人马折损严重,丧弟之痛加上损兵折将,让他彻底陷入疯狂。 贝尔吉奇丧心病狂地下令:将赶不走的牛羊一律或杀或烧。 总之不能留给那颉啜。 主打一个我不好受,大家都别好过。 此刻那颉啜看着满地烧焦的牲畜尸体恨得睚呲欲裂。 一个新投奔来的小部落首领,在他身后低声抱怨了句: “早知道就待在嗢没斯那不过来了。” 那颉啜回身的同时,将手里的银枪投掷出去。 枪杆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最终插在那首领的咽喉上。 尸体没有倒地,因此长枪杆贯穿那人脖颈四尺,斜插入地下至少三寸。 所有亲见这恐怖一幕的部落头领都被吓得噤若寒蝉。 那颉啜冷峻严厉的目光向众人徐徐一扫,阴戾威胁: “我不是嗢没斯,我这里可不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地方。” 众首领被吓得胆战心惊,再不也敢吱声。 奥特米什走到表哥近前,说: “我已经查明是乌介的人干的,咱们即刻清点人马,杀过去给死去的族人报仇。” 那颉啜双眸微动,回道: “是要清点人马,不过不是杀过去,我们要即刻拔营离开这。” “那颉啜,我们不报仇了吗?” “昨晚的战况你还没看出来吗,打下去也是两败俱伤,谁也赢不了。” “可咱们被抢的牲畜呢?现在还没到春暖雪化的时候,不是牛羊的繁育期,短期内不会新增牲畜,昨晚一次损失这么多,我们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我们往东走,沿途不仅有草场还有牲口。” 奥特米什双眼一亮:“幽州?” 振武城的东边直到幽州,是大唐境内奚族、契丹族放牧的草场。 奥特米什震惊表兄的大胆。 这意味着他们刚刚被抢,转头就要去抢别人。 当天下午嗢没斯、乌介可汗和振武节度使李忠顺同时接到了那颉啜部落东迁的消息。 各人反应不一。 嗢没斯不可置信:“这就走了?” 他庆幸逃过一劫,嗢没斯以为那颉啜肯定会率军攻打他的。 乌介可汗惋惜:“听说他们还剩一些牛羊,本来想再干一票的,可惜了。” 李忠顺哀叹:“走了一拨,还剩两拨,乌介何时走啊?” 刘异听到那颉啜果决东迁,面色变得异常凝重。 李忠顺奇怪:“咱们的目的不是达到了吗,你为何不高兴?” “我要的不仅是救嗢没斯,我还要那颉啜与乌介彼此消耗,没想到这个狠人竟然来了一招断尾求生。” “怎讲?” “他这招不仅把乌介甩给了我们,还会在迁移途中劫掠大唐边境,补充他失去的牛羊。” 李忠顺脱口而出:“反正不动我们振武城就好。” 说完后他才发现失言,这句话让他格局小了。 李忠顺赶紧打个补丁。 “我即刻给卢龙节度使张仲武传八百里加急,让他早做防御。” 刘异凝思片刻,转头郑重说道: “我想向节度使你借三百牙兵。” “哦,你要牙兵作甚?” “筑~京~观。” 刘异一字一句道。 李忠顺听到这三个字被吓得后退三步,双腿一软直接坐到身后的椅子上。 他脸色瞬间煞白,语气颤抖着问: “你要用昨晚那一战双方留下来的尸体筑京观?” “正是。” 京观就是铺一层尸骨,覆上一层泥土夯实,再铺一层尸骨,最终堆成一座牢固的尸山。 一个月之内尸山内的腐败血肉就会和泥土紧密结合,坚不可摧。 下面的尸体越多,上面的土壤越肥沃,春夏之际还会滋养草木。 京观附近十里都会有阴风阵阵,让人不寒而栗。 筑京观古来有之,最早可追溯到春秋时期,后来被战国名将白起发扬光大。 他于长平之战坑杀四十万赵军俘虏。 白起并非简单的坑杀,他让人将赵军的尸骨堆积起来埋于长平,再覆上土,形成一个类似金字塔形状的土堆。 他筑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座京观。 此后三国的邓艾,东汉的王莽、皇甫嵩都曾效仿白起筑过京观。 曹松的名句“一将功成万骨枯”,世人只知道诗人在感慨名将成功不易,却不知他描写的就是筑京观本观。 古来战争之所以喜欢筑京观,一是为了炫耀武力,让世人看到自己的战果;二是为了威慑敌人;三是为了减少瘟疫的发生,毕竟腐烂的尸体是疫情的重大传染源。 后来史书往往将筑京观跟残暴挂钩。 大唐建国后,唐太宗为表仁慈,曾下诏削平各地所有京观,加土为坟用酒祭奠死者,此后京观已经很少见。 到现在唐人已经快忘记有京观这么个恐怖的东西了。 李忠顺毕竟是做过金吾卫上将军的人,他吞咽了几次口水,很快恢复镇定。 “你为何要筑京观?” “那颉啜这一东迁,城外会变成乌介可汗独大。过去还有嗢没斯的十万铁蹄跟他制衡,现在嗢没斯部落恐怕连一万人都不剩,乌介的气焰只会越来越嚣张。我刚刚算过他们昨夜抢去的牛羊只够乌介大军维系差不多四个月,那四个月后呢?” “你是要用那座尸山威慑乌介可汗?” “正是。人虽不是我们杀的,京观却是我们筑的,尸山里全部是回鹘人的骸骨,它会时时提醒乌介,若敢妄动振武城,便要留下更多回鹘人的尸体。” “筑京观残暴,言官恐怕会参我。” 刘异安慰:“人又不是我们杀的,朝廷那些碎嘴子也拿你没办法,你只需上本说尸体太多,即将春雪消融,怕滋生瘟疫,才将他们堆在一起处理。” 李忠顺喘了两口重气,最后一咬牙: “筑,即便是恶名我也担了。” 刘异渐渐有点喜欢李忠顺了。 这人虽没啥军士才能,但跟刘沔相比,足够灵活听劝。 第334章 你看为夫的肱二头肌 “啊……” “嚎个屁,我捅你痔疮了?” “刘贱人,你去死,我不去筑京观。” “这是节度使的命令,你敢违抗?” “节度使才刚来,他认识谁?肯定是你撺掇的。你上次让我给天德军军粮下毒,这次又让我用死尸修观,你咋专找我干缺德事?” “你长得跟元素周期表第51号元素一样,不找你找谁?” “你是不是又在拐弯抹角骂我?” 刘异轻松接住周舟攻过来的二指禅插眼,反手使出一招猴子偷桃。 两人真真假假过了几招。 “刘贱人,天下怎么有你这么贱的人?” 刘异神情骄傲,四十五度叫仰视天空,郎朗大声: “天不生我刘三藏,贱道万古如长夜。” “啊……受不了了!” “别嚎了,赶快召集你的手下吧。” 那颉啜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处理营地上留下的尸体。 乌介自然也不会帮那颉啜的人收尸。 总不能任这么多尸体横七竖八随意在大唐的土地上腐烂,筑京观也是集中处理尸体的方法。 牙兵们连京观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好在有现代军事迷刘指导做现场讲解。 “挖地基懂不懂?这东西至少要一年不倒才行。” “哎呀,你这摆的不对,人头要统一朝外,码的整齐点。” “现在天寒地冻哪搞泥土啊,你点堆篝火将雪化了,底下的泥土就能挖开了。” “是是,一层人头,一层泥土,给我夯实。” 刘异感觉自己跟毛台和密歇待久了,也渐渐出现变态的征兆。 眼见尸山摞得越来越高,他心中开始自厌。 “老爹,你赢了。” 他与李归分别那夜,李归曾评价儿子还是太过善良,说他需要历练。 刘异感觉从军后他的心变得坚硬了,如今竟连死人都要利用。 他曾私下评价刘沔和卢平是狭义的民族主义者,除了大唐子民,他们并不在乎其他民族的疾苦。 如今他自己也成为了这种人。 刘异正对着尸山做自我忏悔,忽听后面传来骚动声。 “这人还活着呢。” “别动,你别打我呀。” “看清楚,我们是唐人。” …… 刘异回头,看见两个牙兵押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异族人向他走来。 前面正指挥搬尸体的周舟也开始往这边走。 被押来的这人一路上用回鹘语、唐话夹杂着大喊: “你们放开我,我要去找密歇。” “毛台也行,振武城的毛台。” “能帮我给密歇和毛台带句话吗?” 刘异诧异。 两牙兵将人押到近前,其中一个抱怨: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是尸体先动的手。” 刘异抬起这人血糊糊的一张脸端详。 “布兰?” “刘异,你是刘异?” “你没随那颉啜东迁?” “我逃出来的。” 赤心宰相出事后,他的部落大都被那颉啜收入囊下。 布兰的身份一下子变得尴尬。 他的二姐夫变成了他的杀父仇人。 他的大姐夫忽然嫌他碍眼,突然禁锢了他。 后来他被大姐接到自己的营帐保护起来。 事发当夜那颉啜带兵出去救援部落时,布兰大姐告诉弟弟这是他唯一的逃生机会。 以他大姐对自己丈夫的了解,那颉啜早晚会杀他。 可布兰又能逃到哪去呢? 振武城外的三支回鹘势力,没有一支能容得下他。 振武城他又进不去。 他藏在一个刚遭抢劫屠杀的部落里,伪装尸体直到那颉啜的大军离开。 布兰没想到做尸体也不安全,突然来一伙唐人开始打他这具尸体的主意。 刘异听明原委后拍了拍布兰的肩头: “遇上我是你命不该绝,我带你进城。” 布兰委屈的想哭。 自从父亲死后,他遭遇太多背叛了,还是第一次有人主动帮助他。 周舟听了半天斜眼问:“你个遛狗兵凭什么带他进城啊?” 刘异笑着揽过周舟的肩膀: “我自然不行,但你可以呀,谁让你是牙兵队长呢,给他换身你们牙兵的衣服。” “停,我凭什么帮你作弊?” “过几天小割割生日,我们打算在阿史那邸帮他庆祝,刘沔老头差人送过来十坛剑南好酒给他,十坛啊,你就说你来不来吧?” 周舟抿嘴拧眉,整个五官都在做斗争。 该死的刘贱人,知道自己不仅喜好热闹,还喜欢喝酒。 勾引我! 周舟将刘异拉到一边,面色严肃地说: “我问你一件事,你告诉我,我就帮你。” “说。” “当年咱俩同在一个踏白小队,关系还不错,为何竞争第九队队长的时候,你阴我?” “我想当官啊。” “我之前也是这么认为的,后来发现你离开踏白时一点犹豫都没有,听说节度使给你牙将你都不做,那你当年为何要抢踏白队长?” 这件事一直是周舟心里的一根刺。 他转去做牙兵后也因为这事处处针对刘异。 刘异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周舟盯了他一会,最终把头侧向一边,也叹口气。 “是我叔父,对吧?是他拜托你的?” 周家这辈就他一根独苗,他当初做踏白时周池就不同意,觉得太危险。 “你为何不自己去问他?” 周舟郁闷道: “做长辈为何总打着为你好的名义给年青一代安排人生呢?” 刘异拍拍他肩膀,同命相连道: “都一样,我家老头死了还在管我。” “死了怎么管?” …… 阿史那官邸主屋。 孙艳艳跟密歇正在摘豆芽。 唐代本来没有发豆芽的技术,这是刘异教的。 因为江小白常年吃素,振武城又地处草原,夏天他能吃的蔬菜都不多,何况是冬季? 为了不让和尚饿死,刘异便教了孙艳艳发豆芽的方法。 孙艳艳打算今晚用豆芽和豆腐给和尚煮个汤。 她见张鼠推门进来,随口指使道: “九郎,你出去把柴劈了,等会做饭要用。” 张鼠推脱道:“我遛一天豹扑了,挺累的,你让毛台去劈吧。” “昨天就是毛台劈的。” “那你让和尚或第五甲去。你看我家小六一多心疼我,从不让我干重活,今天他出城搞建设带着一群牙兵去的。” 张鼠还没有意识到危险,他说完就倒了杯热水,坐到凳子上滋溜滋溜地开喝。 孙艳艳在他背后慢慢掐腰,怒火值急速飙升。 密歇好奇:“艳艳阿姊,你的鼻孔在喷气唉。” “热的。” “屋里很热吗?”密歇疑惑。 孙艳艳慢慢又把手放下去,继续跟密歇摘豆芽。 她以闲聊的语气问密歇: “【玄云酒肆】旁边那家酒馆你知道不?” 密歇摇头:“不知道。” 张鼠回头接话:“你说【齐家酒铺】?” “正是,齐家酒铺的老板娘最近被抓了。” “哦,为何啊?” “她给齐掌柜下毒,想毒死他。” “他们夫妻感情不是挺好的吗?” “那只是表象,听齐娘子讲,他夫君成亲后就一改做派,越来越懒惰,每天跟大爷一样什么活都不干,齐娘子说这样的郎君不要也罢,还不如毒死。” 张鼠疑惑:“这不至于吧,那齐掌柜死了吗?” “不知道唉,我打算明天去牢里探望下齐娘子。” “你探望她做什么?” “问她下的什么药呀,用多大的量,下在哪里能不被发现。” 密歇一脸天真地插话:“回来分享一下呗。” “好,我试过再分享你。” 张鼠眨巴眨巴眼睛,忽然感觉毛骨悚然。 “呃……娘子?” “干嘛?” “柴在哪,我去劈柴。” “你不说让和尚劈吗?” “乱说,你瞧你郎君这把子力气。”张鼠说着亮起自己饱满的肱二头肌,“和尚干活哪有我干得利索。” “你不累了?” 张鼠豪气表示:“不累不累,家里还剩什么活,全部我来干。” “你说我不如刘异心疼你?” “怎么会,我何德何能啊,能娶到这么贤惠的娘子。” 口气孝的跟亲孙子一样。 孙艳艳望着张鼠离去的背影偷笑。 张鼠刚离开主屋没一会儿,大门又被打开了。 刘异还未进门,声已先到。 “密歇,你看谁来了。” 第335章 茅房里打灯笼,照屎 当乌介听说唐人在他们营地外筑起一座京观时,当时就怒了。 “他们怎么敢?” 探马首领继续禀告: “大汗,振武军将一颗颗人头整齐朝外摆放,我们从那经过时感觉阴风阵阵,像有冤魂盯着我们,异常骇人。” “拆了它。” “恐怕不行,唐人在京观上竖了一面旗子,上书:大唐领土,振武军筑,国产。” 坐在大帐里侧喝茶的太和公主,听到此处哈哈大笑不止。 她敢肯定这种损招必是刘异出的,简直太缺德了。 太和公主无视乌介可汗的怒视,笑得花枝乱颤。 “那句话的意思我给你翻译一下:振武军在大唐的土地上搭建的任何建筑,都隶属于唐国所有,谁敢妄动就是破坏唐国国产。” “可那里面埋的是我们回鹘人的尸体。” “那就要问你们自己了,回鹘人的尸体怎么死在了大唐的土地上呢?” 乌介嘴角抿的很平,看着好像马上就要发火了。 “怎么,因为进入了唐境,死后连尸体都不由我们自己做主了?” 李太和面色严肃几分,冷声回道: “不请自来叫犯境,大唐若追究,犯境之人留下的只能是尸体。” 说完后她继续淡定饮茶,完全无视乌介可汗投来的杀人目光。 乌介怒火无处发泄,回身狠狠踹了探马首领一脚,那人当即吃痛跪倒。 “大汗?” “谁让你们从那过的?传令下去部落的人以后经过京观绕行,谁也不许看。” 李太和唇边划过一丝轻蔑,她知道乌介还是忌惮的。 接下来的日子还算平静。 刘异眼见振武城外的广阔天地冰雪消融,嫩绿的青草从土壤中冒出头。 待到小草长到可以随风摇摆,振武城外连绵不断的草场又重新铺满翠绿。 这时,他收到两个不蘸酱油吃不下的大瓜。 晚上吃饭的时候,刘异第一时间将瓜分享给阿史那邸众人。 让大家一人一勺就饭吃。 他看着布兰一脸认真地问: “你没心脏病吧?” “他的心不脏,很干净。”密歇抢答。 “三藏问布兰呢,没问你。”毛台不满地提醒,随后又加了一句:“我也感觉挺干净的。” 布兰看着刘异回:“密歇说的都对。” “你为何只提密歇不提我?”毛台问。 “呃……” “因为我先说的。”密歇抢话。 “可我也说了。” …… 无限循环中。 屋里其他人见怪不怪,继续闷头吃饭。 以前有毛台和密歇两个人就够闹腾了,现在又加入个布兰。 他就跟两头舞狮争抢的那只绣球一样,总被极限拉扯。 刘异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布兰,对你而言,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张鼠忽然插话问: “你今天回来前去吐突士晔那了?” “嗯,小割割刚收到的快报。” 布兰的脸色顿时闪现几分惶恐。 从振武军带回来的消息,又跟他相关的只可能是那两个人。 他咬了咬下唇,忐忑问道: “不会是那颉啜又返回了吧?” 其实不用他大姐提醒,布兰自己也知道那颉啜绝不会放过他。 刘异贼笑:“他永远也回不来了。” 饭桌上,布兰、张鼠、公孙笔、密歇同时停下筷子,震惊地望着刘异。 江小白、第五甲、孙艳艳只在饭桌上听到过这个名字,但不认识谁是那颉啜,所以完全无感。 刘异没想到首先开口追问的竟是他大哥刘奇。 “那颉啜的军队是不是被大唐给灭了?” 刘异惊掉下巴。 “老大,你怎么会知道?” “前段时间听公孙先生预测过。” 刘异转头看向公孙笔。 老书童呵呵讪笑:“我就随口说说。” 刘异默默对他竖起根大拇指。 “你咋不去抽彩票呢?” 老爹的书童果然不一般,神了。 布兰紧张问道: “真的吗?大唐真的出手打了那颉啜的军队?” “骗你作甚。” 张鼠在旁边欢呼一声:“彩,太好了。” 孙艳艳瞠目奇怪:“你这么高兴作甚?” “那孙子刺杀过我家小六一,我恨不得亲手宰了他。” “就知道你的小六一。”孙艳艳小声嘟囔。 张鼠喜滋滋问道:“谁这么替天行道啊?” 刘异不再卖关子,将从小割割那里获得的消息如数倒出来。 那颉啜的大军跟蝗虫过境一样,东迁途中不断劫掠各族牛羊牲畜。 征服一些小部落后还会在当地留下所谓的监军,继续保障他行军的后续补给。 他的终极目标是幽州城(今天的北京)。 幽州的地理位置比振武城更好。 它不仅是军事重镇,在大运河的加持下,同时也是交通中心和商业都会。 幽州北临草原各族,方便勾结串联。南下渔阳鼙鼓一鸣,便可令两京不守。 是进可攻退可守的绝佳之地。 要不然驻守幽州的卢龙之前也不会作为三大独立割据藩镇之一游离大唐一百五十多年,令朝廷拿它完全没有办法。 那颉啜的愿景很美好。 只要拿下幽州,不仅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大唐从此拿他再也没办法。 现实很打脸。 卢龙节度使张仲武接到李忠顺的八百里加急后,即刻调兵遣将,厉兵秣马。 等那颉啜的大部队抵达幽州城下,迎接他们的是呼呼的箭羽和各种陷马坑。 张仲武的三万兵马把那颉啜的九万铁蹄打得哭爹喊娘。 刘异做最后陈述性总结: “这一战那颉啜的军队被打没了,那颉啜自己也中了一箭,他突围后本想逃回振武这边,结果半路碰上乌介的大将贝尔吉奇。贝尔吉奇一看他手里拿的银枪当即想起惨死的兄弟,下令手下万箭齐发,将那颉啜射成了刺猬,又用银枪从他尸体下颚插进去刺穿了他的脑袋。” 这就是回鹘三支势力之一的最终结局。 这一战大唐还收回了回鹘对奚族和契丹的长期控制。 布兰听完眼眶渐渐湿润,他此刻的心情异常复杂。 他当然希望那颉啜受到惩罚,但那颉啜带走的那些部族,大部分都是他父亲赤心宰相留下的,如今这些叛徒也跟随他父亲而去了。 “我大阿姊呢?” “听说张仲武这次俘获了几万人,不知道有没有你大阿姊。” 张鼠感慨:“这个张仲武很厉害啊,三万对九万还能做到全歼?” 刘异提醒:“你忘了去年卢龙军乱不就是他给平定了的,他当时只带了八百精兵过去,就震慑住了整个卢龙。” 绝对是个狠人。 布兰接着问:“你说有两个消息,另一个是什么?” 第336章 布兰的心事 刘异带回来的第二个消息就是大唐终于接纳了嗢没斯兄弟。 嗢没斯就跟余华笔下的福贵一样。 当所有人指责嘲笑他不争气、败光祖业时,忽然解放了。 福贵的贫农身份反倒救了他。 嗢没斯被那颉啜抢走七八万兵卒,目前部落人数连三千都不到,也就够组织个民兵团。 这下大唐朝臣们终于放心,再也不忌惮他归附后成为反叛隐患。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皇帝派了位叫张贾安的鸿胪卿传旨,正式接受嗢没斯部族归附。 大唐将嗢没斯剩下这点可怜巴巴的兵卒命名为归义军。 皇帝册封嗢没斯为左金吾大将军,同时封爵怀化郡王。 封阿历支为冠军大将军,宁边郡公。 其余归附的小酋长也根据等级分别赐了官。 另外赐给嗢没斯牙旗、豹尾、刀器等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 还赏了他大唐的硬通货—— 五千斛米和三千匹绢。 皇帝根据他们家的老传统,给嗢没斯兄弟赐了李姓。 嗢没斯自此叫李思忠,阿历支叫李思贞。 封建王朝皇帝的姓是尊贵的国姓,一些帝王或为了褒赏或为了笼络人心,会赐重要的人以国姓,这对被赐姓者而言是无上的荣耀。 赐姓这事不是唐朝开创,却以唐朝皇帝玩得最溜。 他们不仅在国内赐姓,还喜欢强迫外族姓李。 据不完全统计,大唐除了对国内近十个民族赐姓以外,还对十六个外邦赐过姓。 这些外邦包括诸如今天的越南、朝鲜等。 刘异曾猜想在大唐随便扔一块砖头,砸中五个人中至少有一个姓李。 如此广泛地赐姓也有好处。 大唐是被物理超度次数最多的皇朝,国都六陷,天子九逃。 李世民的后代最后被一个叫朱温的节度使屠戮殆尽。 即便这样,最新的人口普查中,李姓仍是全国第一大姓。(2021年的统计) 如今李氏家族又添丁了,李思忠和李思贞。 刘异一想起二哈兄弟的名字就想笑。 真土。 更搞笑的是李炎特意让宰相李德裕,另外搜集整理了自秦汉以来归顺中原王朝立下大功的三十名少数民族将领的事迹,编纂了一本《异域归忠传》赏赐给嗢没斯。 pua的潜台词是:“我看好你呦,好好表现。” 嗢没斯也很识趣,没几天就主动上表愿意带着族人去太原为大唐戍边。 李炎特意恩准嗢没斯兄弟戍边前去长安转转,感受下天朝繁华。 刘异分享完第二个瓜,看向密歇公主。 “好像你也在赏赐名单中,但小割割没记住具体赏啥了,他说好像是首饰、丝绸之类的。” 密歇无所谓道:“只要不给我起难听的名字就好,我感觉武良夜比李思忠、李思贞好听多了,你们皇帝还不如你会起名。” 刘奇在桌对面紧张地提醒: “你可小声点,这事在家里说说还行,若传出去你会害死我家二郎的。” 刘异拍了拍紧张兮兮的老哥安慰道: “振武城天高皇帝远,没人管这芝麻闲事。” 他又看向密歇问:“你要跟着嗢没斯他们去长安吗?” 密歇瞬间娥眉微蹙,一脸的阶级斗争。 她素来好玩好闹,长安对她来说简直是天大的诱惑。 差不多过了吃一根鸡腿的时间,密歇才思想斗争完。 她一脸遗憾地回答: “长安还是等将来和毛台、布兰一起去吧。” 布兰:“你真的愿意为我放弃去长安?” 人生最大的错觉是:她喜欢我。 毛台撇撇嘴:“为何要去长安?不去,我要回巩县白羊观。” 密歇气得拿刚啃一半的鸡腿丢他,“去完长安再回白云观。” 毛台一猫腰,刚好砸到布兰脸上。 布兰也不生气。 刘异好奇,自己讲了这么半天,布兰始终没有主动插话。 有个问题他不太敢问,没想到毛台替他问了。 毛台拿块抹布,一边帮布兰擦脸上的鸡油,一边问: “你要去杀嗢没斯不?你可以在他去长安的途中截杀,我帮你。” 密歇咬了咬唇,面色有些为难。 “一定要杀嗢没斯兄长吗?他其实待我挺好的。” 桌上的人同情地望着布兰。 当时嗢没斯为了能被大唐接纳,不惜杀害自己的岳父赤心宰相。 如今嗢没斯得偿所愿,最难受的就应该是赤心的儿子布兰了。 布兰见所有人望着自己,勉强扯出一个微笑,语气认真地回道: “我不会杀嗢没斯的。” 毛台不解:“为何?你怕打不过他?” “不,我大阿姊已经成为寡妇了,我不能让二阿姊也成为寡妇,她们太可怜了。” 刘异沉思一会,最后说了句: “我终于知道赤心宰相死后,为何那些首领会背叛你了。” “你也认为我太软弱了,对吗?” “不,做朋友挺好。”刘异说完顿顿,又问:“布兰,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想去幽州城查查我大阿姊在不在那?” “我陪你去。”毛台说。 “我也去。”密歇紧随其后。 张鼠放下筷子,担忧道: “让你们仨一起出门,我有点不放心啊。” 毛台:“路上若有危险,我会保护他们的。” “不,我的意思是该派人去保护一下路人,他们危险了。” 屋里人此起彼伏地哈哈大笑。 只有毛台和密歇感觉他们笑得莫名其妙。 布兰想想也笑了。 在他最痛苦的这段期间,跟这群阳光快乐的人一起生活,压抑减轻不少。 他很喜欢阿史那邸这群人,不是家人,胜似家人。 刘异夹了一根芹菜放进嘴里,眼神瞟向毛台。 他装得不经意地随口问道: “毛台,你昨天是不是回老房子了?” 毛台紧张得差点咬掉舌头。 全宇宙情绪最稳定的人——江小白,他难得主动说句话,问道: “咱们东西不早就搬过来了吗,你还回去作甚?” “……”毛台不回答。 刘异一脸淡定地替毛台打圆场: “是我让他回去替我办点事。” 毛台讶异地看着他。 刘异对毛台眨眨眼笑着说:“我是真有事让你帮我办。” 第337章 说好一起到白头 又到八月朔。 夏秋之际中原腹地还在继续闷热时,北方边塞已经提前进入秋高气爽。 尤其早晚时分,隐隐还有几丝凉意。 太阳刚刚升起,照耀得山川大地一片明媚。 刘异站在城墙上远眺北方一望无垠的大草原。 草原上除了密密麻麻的帐篷,还有星星点点的牛羊正惬意悠闲地啃草。 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而和谐。 周舟从他身后冒出头来,贱兮兮地问: “又想小娘子了?” “关你屁事?” “我之前还羡慕过你找了位温柔可人的美娇娘,谁成想没几天就被人家踹了,啧啧,可怜唉。” 刘异深呼吸,这贱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郑宸回去后一直没有消息。 刘异前段时间写信给张虎,让他跑趟荥阳问问什么情况,结果张虎连郑家大门都没进去就被轰出来了。 张虎回信说连郑就都没见着,劝刘异放弃吧。 要不是振武城离不开,刘异真想插双翅膀飞回去大闹荥阳城,将郑宸逼出来问问,要分手就给句明白话,避而不见是什么意思。 刘异一把薅过周舟,爆锤两下后勒着他脖子讥笑: “你叔父说的对,不能让你上战场,就你这样的智商,将来一开战,你的豆腐渣脑袋非坑死全军不可。” “你才豆腐渣呢,你全家都豆腐渣。” 周舟下意识反驳完,忽然发现刘异刚刚的话不对。 “什么开战,要打仗了吗?” “大傻春,你的弱智已经打败了全国99.99%的唐人,你没看见振武城下乌介部落可放牧的牛羊没剩多少了吗?” 这意味着回鹘又要断粮了。 周舟挣脱开刘异的桎梏,往城下草原望了一眼。 “娘啊,还真是,难道他敢攻打振武城?” “现在就看你之前筑的那座京观到底对他造成多大的威慑了。” “那东西那么重要吗?该死的你不早说。” “早说如何?” “早说我当时就筑的更漂亮点了。” “二货,你咋不在上面雕个花呢?屎盆子镶金边,还漂亮点,你要拿它去参展吗?” 刘异说完开始沿着石阶下城墙。 他知道周舟在他身后跟着。 “你回去告诉节度使,先做备战准备吧。” “你怎么不亲自去说?” “我有更重要的事做。” “何事?” “遛狗。” 刘异最近牵着豹扑在振武城遛个遍,连犄角旮旯都没放过。 振武城大大小小的街道也被豹扑逐一热情标记。 刘异在为大战做准备。 振武城两万守军对阵乌介的十万铁蹄。 最麻烦的就是他们不可能出城在回鹘人的眼皮底下设伏挖陷阱。 若真守不住城,刘异打算将陷阱设在城中。 确保回鹘大军进得来,出不去。 他现在每天都在勘查振武城中哪里方便设伏。 三天后刘异认为自己已经勘查得差不多了。 他正准备去牙帐与李忠顺商量此事,没想到李忠顺却先派人来找他。 刘异走进牙帐,发现郭樊、王保保、吐突士晔、陆柄等重要的将领全在。 刘异疑惑,莫非发生了大事? 乌介难道准备动手? 刘异微微心惊,这比自己预计的提前了。 但他看案牍后的李忠顺不像忧惧的样子,相反神情相当轻松,隐隐还流露出一丝喜色。 刘异草草做了个礼。 “不知节度使何事传唤卑职?” 李忠顺美滋滋喜道: “你让牙兵筑的京观果真神威,乌介最终也没敢动我们振武城。” 刘异皱眉:“什么叫最终?” 不是还没开始吗? “回鹘人已经撤军了。“ “沃特?” 刘异不仅耳朵塞鸡毛了,cpu也没跟上,卡那了。 槽,他就今早没登城墙数羊,结果你告诉我乌介人跑了? 刘异咂摸一会,不对呀。 那老小子应该没胆量撤回大草原啊。 “你听谁说的?”刘异不可置信。 王保保出声解释: “根据节度使命令,踏白军最近日夜勘查城外回鹘人的动静,他们是昨晚开始拔营的,到今天早上振武城下整片草场彻底空了。” “往哪个方向撤的?” “南边。” “槽,那不是深入大唐腹地了吗? 刘异对着王保保骂了一句,又面向李忠顺问: “节度使为何昨晚不紧急升帐,派兵出去拦截?” “呃……我是今早才知道的。”李忠顺卡顿一下回道。 王保保在底下张了几次口,最终欲言又止。 事实上他昨晚就汇报了。 李忠顺当时听到回鹘大军撤了,高兴得恨不得现场来个托马斯solo。 王保保当时就问是否要出兵拦截,被李忠顺狠狠骂了一通。 “拦截?拦个屁。” “拦截后让他们再返回来吗?” “你看上人家了,这么舍不得。” 李忠顺当时满脸窃笑。 “南下?咱们下面正好是河东,原来振武军的刘仆射现在不正坐镇河东吗?” “刘仆射兵多将广,他与外族的作战经验可比本使丰富,你又何必担心呢?” 这次李忠顺也不派八百里加急了。 上次那颉啜东迁,他提前给张仲武报过信。 张仲武因为提前部署而获得幽州大劫。 可那老东西给朝廷上表的时候提都没提他,这可把李忠顺给气坏了。 所以这次他准备自扫门前雪,谁也别想踩着老子的肩膀往上爬。 此刻面对刘异的质问,李忠顺敷衍道: “本使一时忘了这事,我即刻命人去给太原府传信。” 他用最真诚的语气说着最口是心非的话。 刘异当着他的面翻了个大大白眼。 “脱裤子放屁,你咋不等乌介到了再传信呢?” “你大……” 李忠顺最终也没把‘胆’字说出口。 他被怼的脸挂不住,一阵红一阵白,跟玩四川变脸似的。 他感觉刘异什么都好,就是为人恃才傲物,根本不把他当领导。 要不是这人确实有才,对自己还有用,他堂堂节度使真不想受这个气。 李忠顺语气软了几分说道: “是,此事是本使考虑不周,可事已至此,回鹘人已经南下了。” 刘异深呼吸一口,不想被他气死。 李忠顺这人跟刘沔比最大的问题就是格局不大。 刘异知道骂也没用,只平静地说: “重新整顿规划振武军营区吧,把地方提前腾出来。” “为何啊?” 不仅李忠顺不明白,屋里其他人也莫名其妙。 刘异深呼吸一次,甚至闻到了这群人肆意流淌着迷人的缺心眼韵味。 他耐着性子解释: “回鹘人此次南下,河东节度使不像卢龙节度使有时间提前防备,乌介的劫掠计谋应该会得逞。大唐子民在自己的领土上遭遇外族抢劫,必然引得朝堂震怒,结果就是会往北部增兵。除了河东,我想咱们振武城这边也会增加驻军的。若不提前准备,等各州增援兵到了,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李忠顺一拍脑袋。 “刘异,你真机变如神也,窥一斑而知全豹,本使得你相助真是如虎添翼。” 刘异不想理他。 乌介这次虽没攻振武城,却还是图谋大唐了。 事情终究还是朝着他最不愿意的方向发展。 战争已不可避免。 第338章 发个朋友圈 没几天,振武军就接到信报。 乌介可汗此次南下越过杷头烽进入大同川后,掠夺河东一带戎狄各族的牛马羊数量达到几万头。 后来他又转战到云州城下,吓得在城外逐草而居的吐谷浑、党项族各部落携家带口逃入山中避祸。 云州城内只有几千州兵,根本无法应战。 云州刺史张献节只能紧闭城门死守,同时给朝廷发sos。 大唐资深媒体评论员杜牧先生,其言辞犀利程度不次于后世弃医从文的周树人。 他听说这事特意赋诗一首表达不满。 《早雁》 金河秋半虏弦开,云外惊飞四散哀。 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 须知胡骑纷纷在,岂逐春风一一回? 莫厌潇湘少人处,水多菰米岸莓苔。 主要借着鸿雁讥讽大唐无力戍边,意思是我就早知道你不行。 没有抖爸爸的年代,诗赋文章就是自媒体。 舆论一发酵,朝廷受不了了,大唐办事终于高效了一回。 没几天,李炎就下诏征发陈州、许州、徐州、汝州、襄阳等地屯兵进驻太原府、振武军、天德军等军防重地。 大唐秀了秀肌肉,亮了亮家伙,然后又开始怀柔。 李炎命久留京城一个叫石戒的回鹘人带给乌介可汗一封亲笔信。 【自彼国为纥吃斯所破,来投边境,抚纳无所不至。今可汗尚此近塞,未议还蕃,或侵掠云、朔等州,或钞击羌、浑诸部。遥揣深意,似恃姻好之情;每观踪由,实怀驰突之计。中外将相咸请诛翦,朕情深屈之己,未忍幸灾。可汗宜速择良图,无贻后悔!】 大致意思就是因为咱俩是亲戚,你来我家我好酒好菜招待着。 幺鸡你个八万的竟敢偷我的塔? 现在别人都拱火叫我揍你,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赶快滚球吧。 否则送我就送你去投胎,走奈何桥贵宾通道。 这个时代也讲求级别对等,一号首长问候完,轮到二号。 大唐宰相李德裕给回鹘宰相颉干迦斯也写了封情意绵绵的信。 前面布拉布拉说了一堆有的没的,末尾加了句: “昔郅支不事大汉,竟自夷灭,往事之戒,得不在怀!” 翻译过来就是:我们中原人揍你们草原人是有悠久历史传统的,天生具有血脉压制,你别给脸不要脸。 大唐自认为挺怀柔的,可乌介可汗没盖特到,只看到了满篇脏话。 双方彻底杠上了。 李炎只能进一步撸袖子,上态度。 他接下来任命河东节度使刘沔兼任招抚回鹘使。 如果真打起来,各道抵达前线的行营兵马将一律由刘沔暂时指挥。 任命卢龙节度使张仲武为东面招抚回鹘使。 让张仲武除了指挥幽州行营的大军,还负责指挥奚族、契丹族、室韦族等其他民族的部落兵。 任命李思忠(嗢没斯)为回鹘西南面招讨使,他指挥自己那点人就成。 刘异听到这个消息时,感觉全世界都亏欠乌介可汗一个和平奖。 他一举做到让各民族瞬间团结起来。 又是奚族,又是契丹族,又是室韦族,听说还有沙陀。 大唐弄得跟拼夕夕一样,到处摇哥们去砍一刀。 各道兵马最终赶赴太原集中,刘沔率兵屯防雁门关严阵以待。 他枕戈待旦等待朝廷下达进攻命令。 这一等就等了几个月。 大唐朝臣们又犯病了,就啥时候出兵、采用哪种策略进攻再次吵了起来。 宰相李德裕一时也搞不定,气得想骂娘。 秋初从各道集结的士兵发人肉快递到北边,到过冬了还没拆封使用,眼瞅着过保质期了。 各道士兵中有许多南方小小鸟,从来没经历过北地严寒。 落雪后这些小鸟直接被冻嗝屁了。 刘沔无奈上书朝廷,大致意思说:即便你们现在做出决策我也打不了了,要不等明年暖和再说。 李思忠同志一看,这不到我李思忠表演思忠的时候吗? 他当即也给朝廷上了封奏疏。 大致意思说,对战乌介可汗的事可以交给自己,我不怕冷。 他请求率兵和契苾、沙陀、吐谷浑族迎战乌介可汗。 李炎看着他的奏疏哭笑不得。 “你曾经坐拥十万大军,被那颉啜偷家偷得只剩下三千人,我脑子进水了,敢将大唐军队交给你?” 但他又不能打击二哈的积极性。 于是下诏临时拨了银州和蔚州的蕃兵给李思忠,但又不敢让他上前沿阵地,就派他去振武城驻守。 就这样二哈兄弟刚走没几个月又回到振武。 刘异作为二哈的老朋友想表示下地主之谊。 布兰不在,他于是邀请嗢没斯和阿历支到阿史那邸一同聚餐。 嗢没斯和阿历支对刘异一直心存感激。 两兄弟在路上不停念叨: “要不是你当初劝我们投唐,我们现在还在草原上到处支帐篷呢,哪能当上郡王,还跟大唐皇帝同姓,你都不知道皇帝赐给我的太原府邸可大了。” 刘异假笑:“我就是这么人美心善,喜欢助人为乐。” 进入阿史那邸后,两兄弟与原住民一一寒暄。 众人跟他俩没交情也没仇怨,也就当个客人招待。 各自落座后,一盘一盘摆盘精美、香气扑鼻的菜肴被端上桌。 嗢没斯指着一碗粉蒸肉说: “哇,这个像是长安永嘉楼做的。” 阿历支摇头:“不,我看像长安岁宝楼的。” 嗢没斯又指着一碗豆腐说: “我看这个像是长安天星斋的。” “不,像长安……” 等兄弟俩把全部菜点评一遍,屋里人彻底迷惑了。 我们厨艺水平进步都成这样了? 不仅比肩酒楼大厨,还是京城水准。 此时刘异轻笑,他总算听明白了。 “他俩刚去过长安,现在也没个手机发朋友圈炫耀,就等着咱们主动问呢,大家快问吧,否则他俩都要急死了。” 嗢没斯和阿历支被说破心事,脸色微微尴尬。 “哎呀,你们是不是已经去过长安了?” 这时阿史那邸爆发出疯狂笑声。 众人总算明白为何刘异总私下叫他俩二哈。 所有人善良地表示没去过,去过也说没有,就等他俩传授见闻了。 嗢没斯当即饭也不吃了,开始眉飞色舞起来。 “长安城那个大啊,若男女相亲,城南到城北都得算异地恋。长安仅一城的人口就比我们回鹘全国还多。我第一次知道还有铺石头的街道,那个宽敞笔直呀,啧啧。街上人头攒动,若不随着人流快点走,就可能被后面的人踩掉靴子。” 阿历支补充:“我被踩掉两回。” “东西两市商品我都看不过来,特别是东市,竟然还有专做回鹘菜的酒楼,连跑堂的都是我们回鹘人。” 阿历支:“最让我震撼的还是皇宫。” 这时张鼠插话:“你去皇宫了?” 嗢没斯和阿历支同时点头。 “我到大明宫时都看傻了,我之前认为我们回鹘可汗住的金帐就够富丽堂皇了,到了大明宫我才知道何为夜郎自大。建筑太恢宏了,那宫殿,那亭台,那楼阁,气势让我没法描述,皇宫里竟然还有好大一个胡泊。” 刘家老大刘奇突然好奇问道: “嗢没斯,你看见皇上了吗?他长什么样?” 嗢没斯转头一本正经地纠正: “请叫我李思忠,以前的名字已经配不上我如今的身份了。” 全体阿史那邸居民憋笑,这俩货现在是妥妥的唐吹。 阿历支插话:“我们不仅见到了陛下,在见陛下前还看到了黠戛斯使者。” “什么?”刘异惊讶,“黠戛斯派了使者进京?” 第339章 又是一年除夕夜 经嗢没斯兄弟一说,刘异才知道注吾合素早就派人去了长安。 嗢没斯这次见到的已经是黠戛斯派遣的第三拨使者了。 刘异恍然大悟。 他当时在草原上分别忽悠过注吾合素和嗢没斯兄弟,都开了一堆空头支票。 二哈兄弟就比较单蠢,此后一直像个被骗财骗色的小媳妇一样,整天追着刘异讨要说法。 但注吾合素那边出奇得安静,像是忘了刘异的承诺。 刘异曾一度认为他可能忙着与回鹘人打仗,一时分身乏术。 到此刻他才知道,那小子比谁都精。 注吾合素早通过与他暗通款曲的刘沔这条线,与大唐互加了微信。 没多久双方就面基了。 这时嗢没斯继续道: “听说黠戛斯不仅在与大唐商讨册封,他们还请求将黠戛斯王族加入大唐皇家族谱。” 阿历支郁闷道: “他们若入族谱,身份比我俩这种赐姓李氏的还尊贵。” 公孙笔看着刘异意味深长地说: “不管离得多远,他身上流的始终是李唐皇家血脉,认祖归宗是正途。” 刘异淡定喝酒,假装没听懂。 阿历支还以为公孙笔在说黠戛斯,辩驳道: “可他们从汉朝时期就从李家分离出去了,哪有人八百年后才认祖归宗的?” 刘异呵笑,他知道这是自己的锅。 要不是他当时撺掇,注吾合素也想不起来还可以跟大唐这么谈。 他揣测道:“册封比较容易,加入族谱比较难,所以到现在都没谈拢吧。” “你猜反了。”嗢没斯回。 “啊?”刘异疑惑,“问题卡在册封那?册封有何难的?” 大唐经常对外族册封,反正又不要钱。 嗢没斯的表情突然变得义愤填膺,恨恨道: “无耻的黠戛斯人,他们请求将册封给回鹘怀仁可汗的封号直接封给他们阿热。” “怀仁可汗?”刘异疑惑。 这谁啊? 阿历支解释:“大唐册封的第一位回鹘可汗,当时还是玄宗皇帝的天宝年间。” 一屋子人听完愣了一会,随后发出噗噗的憋笑声。 真的忍不住,连刘异都笑了。 他对注吾合素默默竖起根大拇指。 毒啊,简直太缺德了。 这要是册封成功了,已经死了上百年的怀仁可汗,死后连封号都被人夺了。 黠戛斯的阿热从此变成回鹘人的老祖宗。 后来这顿饭变成了安慰局。 所有人都劝二哈兄弟看开点,反正你们已经姓李了。 刘异送两兄弟离开时,嗢没斯在门口脸色复杂地问: “布兰是在你这吧?” 刘异也没有隐瞒,回道: “他和密歇去幽州城了。” 嗢没斯脸色有些尴尬,语气略带伤感地说: “是我对不起布兰和吉娜,吉娜直到现在都不肯原谅我,她如今留在太原府养病。我知道吉娜一直很担心布兰,我暂时不回太原,你能让布兰去太原看望下吉娜吗?” 刘异心道你这是自作自受啊。 “话我帮你传到,去不去由布兰自己做主。” 阿史那邸又过了阵平静的日子。 众人没想到密歇、毛台和布兰赶年前全都回来了。 布兰在幽州找到了他大姐,随后将大姐送去了太原。 他本来也想留在太原府,但毛台和密歇执意要回振武城,布兰无奈又跟回来了。 没过两天就迎来了除夕。 家家户户门上再次挂起桃符,有的人家还挂了‘鲤鱼飘’(日本那种做成鱼形状的风帆)。 振武城现在的节度使李忠顺以前可是在长安陪皇帝玩乐的。 他对于怎么搞节日气氛绝对比刘沔在行。 李忠顺将长安城过年流行的‘驱傩’带进了振武城。 驱傩简单地描述就是一群戴着面具的人蹦蹦跳跳舞蹈,假装驱赶叫‘年’的凶兽。 领头的有‘傩翁’、‘傩母’,后面还会跟着一群戴面具的小屁孩,叫护僮侲子。 反面角色会戴着各种妖魔鬼怪的面具。 今年振武城的东城和西城都有表演驱傩的队伍。 这种新鲜玩意立马引起城中居民的热闹围观与起哄,还有小孩子在外圈人群跟着驱傩舞者一起跳。 驱傩令振武城从白天一直热闹到晚上。 日落之后,许多人家的院子里又点了一个大火堆。 叫庭燎。 点燃庭燎有预祝来年兴旺的寓意。 这火堆还有另外一个用途,就是烧爆竹。 烧爆竹不是点燃炮仗,是真的将一节节的竹子扔入火堆中。 竹节中间的空气被火烧爆的时候,就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迸出一阵一阵金红色的小火花,在夜色里看着分外妖娆。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鞭炮最早起名爆竹就是从这来的。 振武城地处边塞,当地不盛产竹子。 本城一些富户会提前从外地采买竹节,在除夕这夜听个响。 阿史那邸去年既没点庭燎,也没烧爆竹。 今年周舟不知道从哪里淘来这些东西悉数送到阿史那邸。 给密歇高兴得天没黑就开始烧,院子里砰砰砰响个不停。 当晚刘异的狐朋狗友们再次齐聚阿史那邸一起庆祝新年。 除了遛狗队成员,吐突士晔和周舟例行过来凑热闹。 阿史那邸的首席女王孙艳艳,要求刘异全天不得离开主屋,责令江小白负责看守。 孙艳艳认为前年的除夕家宴就是被刘异给搅黄的,今年要严防死守他再节外生枝。 刘艳艳威胁:“如果今年你再整幺蛾子,我就给张鼠下耗子药。” 刘异以撒娇的声调贱兮兮地喊: “嫂~嫂。” “少来,我雄鹰般的女人,怎么可能心软?” 张鼠听到后震惊了,一脸灰太狼的表情疑惑道: “不对吧,你们两个相争,为何倒霉的要是我?” 刘异拍拍好兄弟的肩膀。 “但凡你学点国际政治也不会问出这么蠢的问题。” “哎呀,小六一,你敢骂我蠢?你等着,哪天你不在家我就把沙雕炖了。” 沙雕迈着企鹅小碎步,蹦蹦跳跳跑过来追着张鼠啄。 它咕咕两声疑惑:你们兄弟掐架,炖我干屁? 刘大拿摇摇晃晃挪到沙雕旁边,喵两声教育它:你懂屁,明台和明楼相互射击,子弹会全打到王曼春身上。 明台是谁? 沙雕不懂,但觉得很有道理。 终归还是一只猫头鹰扛下了所有。 当晚阿史那邸的菜肴比去年更加丰盛。 主要刘异租借豹扑给振武军获得的钱,除了分给兄弟们的,剩下全被供养他家的小厨房了。 他家这段时间吃的简直不要太好。 今晚除了有平常就能吃到的牛羊鸡肉,周舟还替他们买到了鹿肉和大雁。 第340章 不会这么邪门吧? 周舟坐在小兀子上给雁拔毛时,忽然提起个话头。 “你们说怪不怪,现在边关这么乱,商人旅客都在拼命往南逃,可最近城里突然来了好几拨小商贩,卖什么的都有,我这大雁就是从他们手里买下的。” 吐突士晔听见后走过来,捂着鼻子问: “会不会是回鹘奸细?” 他来之前刚接到信报,刘沔前几天与回鹘大军在雁门关发生了小规模的交锋。 乌介手下损失了七名裨将。 “应该不会吧,他们全是唐人,听城门卫讲过所文书很齐全。” 吐突士晔闻着被热水烫过的羽毛味道有点犯恶心。 刘异看小割割捂着鼻子还在关心军务好笑,拉着他从周舟身边走开,到桌子边坐下。 他安慰道:“可能真是小商贩,现在讨生活不易,他们估计想趁边关物资紧缺,发点小财吧。” 吐突士晔也觉得自己多心了。 这时密歇嘟着嘴走进来告状:“艳艳阿姊歧视我,说好了每人一道菜,她不准我下厨。” 刘异对她招招手,从桌子上抓了把瓜子递给她,并亲自给她示范该如何嗑瓜子。 “你艳艳阿姊是怕你再把庖屋炸了,去年除夕发生一切事情就是从你炸庖屋开始的。” “不关我的事,是那锅自己炸的。” 密歇嘟囔完就坐刘异旁边认真研究磕瓜子。 她磕着磕着忽然问桌对面的江小白: “你一直死死盯着刘异,眼睛都不累吗?” 江小白摇头。 他很认真值守,连刘异去茅房都没逃开过他的视线。 刘异看着对面的江小白无奈苦笑。 这个侍卫或者说看守简直太称职了。 他笑着笑着忽然想起件事。 “和尚,你有没有算过,我们的三年之约好像已经过了。” 江小白语无波澜地回道: “贫道知道,今年八月朔日那天过的。” 三年前的八月朔日他们一起去大闹了天一阁,他是从那天开始当护卫履职的。 刘异惊讶,原来江小白一直都知道。 “你已经兑现了承诺,为何还没走?” “没地去。”江小白的语气回答得天经地义,“贫道再挂单哪个寺庙还得被赶出来,我不像毛台有钱能自己建道观。留在你这里其实挺好,最起码你很大方,酒管够。” “哪天你若想建庙了跟我说一声,我给你建。” 江小白脸上的伤疤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他表情没多大变化,但刘异从他的目光中能感受到他很开心。 年夜饭很快上桌。 刘异一看菜品,就知道哪道菜谁做的。 绝大多数依旧惨不忍睹。 好在过年过的是氛围,他们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只吃米饭都香。 举杯时,孙艳艳数了数人头,感慨道: “可惜今年少了张家四位兄长,但多了个布兰。” 王二宝脸色忽然变得尴尬,提醒道: “我去年也不在。” 刘异安慰:“在我们心里,你从没离开过。” “对,永垂不朽。”古乐接道。 陶晓气得一筷子削他脑袋上。 “呸呸呸,会不会说话?大过年的说那个词多不吉利。” 古乐吐了下舌头。 王二宝笑着维护: “没事,我们都知道校长的预测永远是反的。” 今晚喝的酒叫屠苏酒,是吐突士晔带过来的。 屠苏酒又名岁酒,这酒一股中药味并不好喝,但唐人过年爱饮此酒,都说可以驱邪避疫。 杯壁下流前,每个人都说了新年愿望。 或是祝福,或是愿景。 文化水平较高的如公孙笔、刘异和吐突士晔,他们表达的祝福都是文绉绉的。 公孙笔:“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刘异:“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共欢同乐。” 吐突士晔:“日迈月征,朝暮轮转,欢愉且胜意,万事尽可期。” 文化水平较低的,如古乐、第五甲等,他们说出的祝福都是: “恭喜发财,长命百岁。” “吃好喝好,健康到老。” 张鼠、孙艳艳两口子的祝福没说出口,他俩只含情脉脉地互望着,笑着。 周舟受不了开始抗议: “喂,你俩不带虐单身狗的。” 豹扑在桌子底下汪汪了两声回应。 周舟朝桌底子扔块肉,安慰: “没说你。” 这肉最后被刘大拿给抢了。 密歇看着孙艳艳问: “你们新年愿望怎么不说出来啊,我的都说了。” 刘异调侃:“他们的愿望小孩子听不得,儿童不宜。” “我不是小孩子。” 毛台反驳:“那你刚才的新年愿望还许早去长安,搜罗大唐的新奇玩具?” 布兰捅了捅毛台:“密歇的玩具恐怕不是你想那样。” 是真正的儿童不宜。 刘奇的新年愿望是早日见到弟弟成家立业。 刘异抱着老哥狠狠亲了一口。 “刘老大,你是人间的春风,你是生命的源泉,我们永远不分家好不好?” 刘奇擦了擦脸上的口水。 “臭小子,咱家就剩咱俩了,你还敢想分家?” 当晚最别具特色的愿望是江小白带来的。 江小白:“新年伊始,愿诸位施主在新的一年里,智慧增长,禅定更深,早日落发,接受佛光普照。” 屋里十六个人集体抿嘴。 落发? 听我说谢谢你全家。 这个愿望实在太狠了。 这话要不是江小白说的,肯定会挨揍。 但是他说的,众人只能忍着。 轮到古乐祝福时,小伙伴们还没来得及给他支招,他已经宣之出口了。 “我感觉现在很幸福,我的愿望很简单,就是想今晚安安心心吃顿年夜饭。” 咔~咔~咔…… 刘异、张鼠、王二宝、陶晓、米童、陈平同时看向古乐。 每个人表情都很惊悚。 密歇疑惑问道:“你们都看他作什么,他说的挺好啊。” 王二宝咬唇:“我怎么有一种不好预感呢?” 陶晓附和地点点头:“同感。” 张鼠感叹:“不会这么灵吧!” 古乐一脸做错事的表情,懊恼道: “早知道我就反着说了。” 米童和陈平互相看一眼,然后他俩再齐刷刷看向刘异。 刘异挠了挠头,一脸便秘表情地安慰众人,也安慰自己。 “不可能年年除夕都出事吧,也许古乐这次就不灵了呢?来,我们继续,干杯。” 众人开始三三两两碰杯。 酒杯碰撞发出‘叮叮’清脆的响声。 哐~ 哐~ 哐~ 突然想起一阵急促的砸门声,盖过了屋里瓷杯碰撞的声响。 “刘异在吗?” “刘异在吗?” 门外的喊声此起彼伏,绝不止一个人。 屋里人集体讶异。 刘异小声念了一句: “不会这么邪门吧?” 他离开桌子,亲自出去打开门。 门外站着十几个牙兵。 为首一人急切道: “节度使急招,赶快跟我们走。” “出了何事?” “回鹘大军兵临城下。” 第341章 以和为贵 刘异站在振武城城墙上,俯瞰北方大地。 本该是漆黑一片的茫茫雪原,此刻密密匝匝繁星般缀着无数光点。 这么多不可能是篝火。 刘异嘴角嗤笑。 “看来回鹘人这一路行军很匆忙啊,到现在才来得及生火做饭。” 吐突士晔、周舟和六名遛狗小伙伴站在他右侧。 他们一起扒着城墙往下望。 吐突士晔望着远方一望无际的点点光亮,惊讶: “这是全回来了。” 古乐咬着下唇,以发颤的声音朝小伙伴们委屈道:“对不起。” 刘异走过去,一巴掌乎他后脑勺上,好悬没把他毡帽打掉。 “别自作多情,跟你没关系,你以为你能左右得了回鹘可汗?” “可……” “可什么可?” “可是不能再等了。”他们身后的牙兵队长催促着,“刘队长,节度使正在等你,我们快走吧。” 他没想到刘异离开阿史那邸后,要求先来城墙上看一眼。 刘异又往下瞅瞅,以轻松的语气回道: “大惊小怪的,搞得我还以为回鹘人开始攻城了呢。” “哎呦喂,刘队长,你是要吓死我们呐?” 刘异沿着城墙的石阶往下走,下到一半他突然转头对紧跟身后的张鼠说: “我要再回趟家,你带着兄弟们与牙兵一起先回军营。” “啊?”张鼠先是惊讶,随后爽利道,“好。” 他也没问为什么。 无条件的信任兄弟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走在台阶最后端的牙兵队长要急哭了。 “刘队长,算我求你了,节度使命令我们必须半个时辰内接你去牙帐。” 刘异嘲道:“他当初要是送信有这么争分夺秒,何至于有今日之祸。” 牙兵队长不敢接话。 周舟刚被提升为牙校,官级比这队长大。 他当即拿出领导威风斥责: “刘贱……哦不,是刘队长又没说不去,他只是先回家取个东西,你连随机应变都不懂,怎么当的牙兵?” 官大一级压死人,那队长彻底不吱声了。 刘异单人匹马迅速返回阿史那邸家中。 此刻家里剩下的八个人正在主屋继续吃饭。 孙艳艳用筷子一下一下不停戳碗里的肉,都碎成渣了仍不解气,嘴里气鼓鼓抱怨: “今年的除夕家宴又泡汤了,刘异……” 刘奇小声为弟弟辩解: “刚刚听士兵讲回鹘人来了,二郎他们身为军人该回去坚守岗位的。” 公孙笔脸色略有凝重,叹息:“该来的还是来了。” 布兰和第五甲隐隐感觉事情不妙,吃饭吃得心不在焉。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江小白同志,保持闷头喝酒不吭声,他无所谓。 毛台和密歇最没心没肺,两人在没人跟他俩抢食的情况下,都能因为同时看中一根鸡腿打起来。 孙艳艳侧头看着旁边空着的座位叹气,刚刚九郎还坐在这。 一家人好好吃顿年夜饭怎么就这么难? “都怪刘异。” 咔,大门猛地被推开。 曹操走了进来。 饭桌上的八个人齐刷刷望过去。 “二郎?” 刘异视线绕开众人,直接捕捉到孙艳艳。 “三当家,我有事求你帮忙。” 孙艳艳往他身后瞅瞅,没发现张鼠。 她没好气地说:“不帮。” “嫂嫂。” 孙艳艳微微错愕。 刘异除了平时假装撒娇时会用恶心的语气会叫她嫂嫂,从来没有用这么郑重的口气喊过。 这是真遇到事了。 她叹口气:“说吧。” “我们单独聊聊。” 屋里其他人脸色怪异起来。 这俩人平时不说水火不相容吧,但孙艳艳逮着机会总会贬损刘异两句。 他俩能聊什么事? 刘艳艳也很好奇,她将刘异带进一间空房。 “什么事?” “我和耗子去年在回鹘草原久久未归,我知道三当家当时默默做了一件大事。” “九郎告诉你的?”孙艳艳脸色气恼,“他倒什么都不瞒你。” “三当家莫气,耗子只是想炫耀你们感情坚不可摧。” “你就问这事?” “我想请三当家有始有终,继续把那件大事干完,至于帮手我已经帮你找好,行动越快越好。” “啊?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刘异笑而不语。 一个时辰后,刘异终于赶到李忠顺的牙帐外。 这时从里面鱼贯而出一堆人,全是振武军将领。 他们也是今晚除夕夜慰问士兵的巡查团。 与前年一样,巡查团又是走到跳荡营营区,外面有牙兵骑马沿途大喊: “节度使何在?有紧急军报。” “节度使何在?有紧急军报。” 当时以陆柄、王保保为首的巡查团将领们一个比一个镇定。 鸟地,又来? 这是每年都搞一回吗? 跳荡营的士兵脸色凄苦。 “我们招谁惹谁了,每年领导慰问到我们这就会莫名其妙终止,这里风水有问题吗?” 李忠顺被请出来后疑惑问道: “是何军报?” 牙兵下马匆匆行礼。 “城外发现回鹘大军,是乌介可汗的部落回来了。” “什么?” 李忠顺差点没被吓跪了。 他知道乌介可汗这次回来不可能像之前在城外驻扎的时候与振武军相安无事了。 乌介在河东劫掠了大唐边境,跟河东唐军有小规模交手。 双方已经撕破脸了。 这时候回来,振武城危矣。 “快,快传刘异。” 刘异进入牙帐后,李忠顺激动得从案牍后面走出来,握着他的手说: “我的救星,你可来了。” 刘异扒拉掉他肉麻兮兮的小手。 “你们刚才讨论得如何?” “唉,郭樊想趁着他们兵马劳顿率先出击。” 刘异撇嘴:“将不畏战,挺好。” “好什么好,除了郭樊其他人都认为应该等河东救援。” 说完这句,李忠顺恨恨地骂道: “该死的刘沔,回鹘人都离开河东了,他竟不传信告诉我。还有这次回鹘人是带着抢来的牛羊迁移的,行军不会太快,他为何不派兵拦截?” 刘异笑着问:“你说为何呢?” 猪八戒的耙子都没你会倒打。 李忠顺被噎的脸现囧色。 “现在怎么办?” “你的主意呢?” 李忠顺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没打过大仗。我就是不想做纸上谈兵的赵括,才大胆启用你,你可不能辜负我。” 刘异无奈叹气。 这个李忠顺哪怕有千般不是,他有一点很好,拎得清自己,非常有自知之明。 这也是另一种聪明。 刘异不再难为他,直言道: “我刚刚站在城墙上观察了下,他们应该短期内不会攻城?” “为何?” “他们若要攻城,刚到的时候趁我们没有防备是最好的时机。今晚是除夕,正是我们士兵最懈怠的时候。乌介可汗既然选择了安营扎寨、生火做饭,说明他另有筹谋。” “什么筹谋?既然不攻城,为何回到振武?” “河东集结了十万大军等着他,他大概不想跟刘沔硬刚,我们振武城只有两万守军,算上增兵与李思忠带来的人马也刚满三万,对他来说危险较小。” “那我们可以安心等河东军的救援了。该死的刘沔,他不会不来救援咱们吧?” 刘异轻笑:“放心,若回鹘真进攻振武城,他身为统管整个北方的招抚使,一定会来的。” “可万一他来晚了呢?刘异,我知道你才智无双,能否想出一个退兵之计。” “可以。” “什么办法?” “彻底消灭他们。” “都这个时候了,你就休要再玩笑了。” 刘异意味深长的笑笑,没再说下去。 他见李忠顺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安慰道: “其实也不必慌张,他们迁走时我就知道早晚会回来。” “什么,你早知道?那你为何不肯提醒本使,让我们也好有个防备。”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我先回去安排下,天亮后去拜访咱们这群旧邻居。” 第342章 又见面了 乌介可汗正在营帐中做酥茶。 他先拿解食刀切几块凉牛肉放进滚热的奶茶中,又往里面加了一小块酥油。 酥油即刻融化在奶茶中,满营帐飘着油奶香。 他将做好的这碗递给自己老师颉干迦斯宰相。 “多谢大汗。” “唐人不借粮给我们倒好,我们草原人也吃不惯米谷,之前问他们要牛羊不给,没关系,现在咱们自己拿。” 逸隐啜见乌介只给颉干迦斯递了碗奶茶,没有自己的份。 同是宰相,乌介厚此薄彼让逸隐啜感受了侮辱。 他忍着不悦提醒: “大汗,我担心唐军报复。” 颉干迦斯接道: “所以我们才要退到振武城,这里离回鹘边境更近,只要刘沔那边一开拔,我们可以迅速往北方草场撤离,他的十万大军不可能永远守在振武,待他撤军我们还可以再回来,看谁能耗过谁。” 乌介神色得意说道: “我都快喜欢上这里了,退可供进可守,待我们牛羊耗尽往东可以抢奚族与契丹的,南下可以劫党项与吐谷浑的。如此休养生息再招募人马,不出一年,我们定能打回草原。” “但振武城中可是有大唐振武军的。”逸隐啜忍不住再次提醒。 乌介可汗不耐烦地回道: “逸隐啜,你是长了个鹌鹑胆子吗?振武城才有多少守军,昨晚我们突然出现,振武军估计已经被吓得屁滚尿流了吧。” 这时,一名侍卫进来禀告营地外振武军使者刘异求见。 乌介可汗侧目阴笑,“这小子竟还敢来?” 与之前不同的是,刘异这次一进入回鹘营地,就被两个士兵用黑头套遮住眼睛。 他像盲人一样被别人牵着走。 等他头上的黑布袋被摘掉时,他人已经站到乌介可汗面前了。 刘异眯着眼睛适应了下光线。 发现屋里除了乌介,还有一位老者与一名三四十岁年纪的男子。 他们分别坐在乌介左右两侧。 没看到太和公主。 刘异微笑着曲臂施礼。 “振武军使者刘异见过可汗,可汗近来安好啊?” 乌介一脸坏笑,意有所指回道: “很好,最近吃得饱穿得暖,怎么会不好?” “真是难得,可汗这次竟没有一见面就喊我唐狗。” 乌介冷眼打量这个唐人,问: “刘异,你是真不怕死吗?你可知你们唐军在雁门关外杀了我七名裨将,你现在竟敢孤身闯入我大营,不怕我用你的人头祭奠死去的将士?” 刘异一脸讨好道: “唉,河东是河东,振武是振武,之前咱们做了那么久邻居,不也相安无事吗?” 乌介呵呵笑了,忽然明白刘异此来的用意。 “怎么,你怕我攻打振武城?是来求和的?“ “回鹘有十万大军,不怕不正常吧?” “半年多前你们振武军还在筑京观威胁我,现在怎么突然畏战了?” 刘异叹口气。 “做军人只是我的工作,不是我的爱好,谁又希望打仗呢?若真打起来,振武军必将全力以赴,我们即便做不到与回鹘玉石俱焚,也定会令你们伤筋动骨,何必呢?” “你想怎样?” “不如我们合伙演场戏。” “什么叫戏?” “这么说吧,振武军不想打仗,但迫于朝廷的压力,我们可以做做样子。一三五你到振武城下叫阵,我们闭门不出。二四六换我们来回鹘阵营叫阵,你不用理我们就好。第七天咱们各自休息一天,然后开始下一轮默契循环。” 回鹘三巨头正在疑惑他的目的时,刘异又开始临阵倒戈卖队友。 “可汗,你们缺口粮时,只要别动振武城附近部落的牛羊,无论是向东抢劫还是南下,我们不管不报信,回来时咱们继续做朋友。” “这不太像你的风格。” “可汗真的了解我吗,我是个最识时务的人。” “既然你们有自知之明,那再好不过。” “既然约定达成,我想顺便觐见一下太和公主。” “可敦连日来随我们奔波受了风寒,巫医说不方便见客。” 刘异满脸失望,语气无奈地说: “那就只能祝福可敦早日痊愈了。” 他离开时被再次套上黑头套。 刘异出去后,逸隐啜提醒: “唐人怕是想营救公主可敦。” 乌介阴笑:“李太和的营帐就在这旁边,风吹草动我都会知道,大帐内外还有高手看守,我看他怎么救?” 颉干迦斯安慰逸隐啜: “放心,现在唐人连可汗、可敦大帐在哪里都不知道。咱们营地有上万顶帐篷,他们能挨个搜吗?只要可敦还在我们手里,大唐就会投鼠忌器。” 逸隐啜问:“你们相信刚才唐狗说演戏吗?” 乌介眯眼:“这小子诡计多端,信他都不如信草原狼。” 逸隐啜喃喃道:“我总感觉这小唐狗来这的目的不简单,难道就为说刚才那番云里雾里的话吗?” 乌介和颉干迦斯各自思索一阵,他们也想不通。 这时,刘异已经被回鹘士兵送出营区。 摘下头套时,他特意回头看了一眼。 在营地外等候的张鼠迎上来。 “小六一,你在笑什么?” “人切不可自作聪啊,我已经知道他们住哪个帐篷了。” 第343章 就由我来拯救动漫男主吧 刘异再次回到李忠顺牙帐,发现他屋里除了郭樊和吐突士晔,还多了三个陌生人。 一个是四十多岁的黑皮壮硕糙汉,穿一身土黄的山文甲。 这人皮肤颗粒感十足,坑坑洼洼全是青春后遗症。 五官属于抠脚风,长得粗眉大眼胡子拉碴。 额头上有一道长疤,延伸至左边眉毛中间才消失,形成一条后世潮男们费老大劲才能剃出来的酷炫断眉。 第二位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这人身材不高,体型偏瘦,白皮尖脸,五官棱角分明,脸上自带一股肃杀之气。 第三位最有特点,因为他是个胡人。 这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黑头发、白皮肤、蓝眼睛、高鼻梁,绝对是个国际范的典型帅哥。 李忠顺见刘异回来,亲切地走到他旁边,一一为他引荐。 其慈眉善目的谄媚样子像刘异才是领导一样,惹得郭樊明晃晃地翻了个白眼。 李忠顺对刘异说: “这三位是回鹘招抚使刘仆射为我们派来的三员大将。” 他半搭着刘异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架势对三人说: “这位是刘异刘壮士,别看他年少,但闻一知十,智计层出不穷,绝对是我振武军的智囊。” “刘异?”断眉男子忽然哈哈大笑。 刘异静静看着他。 老子名字很逗吗?至于让你乐得跟个傻逼一样? 断眉男子止住笑声后说道: “我在朔州就听说过刘异大名。” “啊?”刘异一脸不可置信,“我……已经这么有名了吗?” 断眉男子笑着点头。 “大唐自开元年后,未曾有人敢筑过京观,这一铁律没想到被你小子打破了。” 就在刘异以为这人在贬损他时,断眉忽然拍着他的肩膀肯定道: “筑得好,就该让胡人知道,在大唐的土地上,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用他们的尸体时,他们就得死。” 刘异被他的大巴掌拍得生疼。 他余光瞥见小割割还有旁边那位年轻的黑发胡人,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 无辜的两小老外有被冒犯到。 刘异看着断眉男,忽然有点同情他。 情商低的人仕途天花板也不会太高,这人的品级估计快触碰到天花板了吧。 断眉男脸上全是憨厚的笑意,对着刘异问: “你知道你在各地军中有个雅号吗?” “雅号?” 刘异突然有点期待,但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是什么?” “千古恶来。” “……” 咯咯咯~ 刘异抿嘴,满脸黑线。 恶来本是商纣王的大臣,以神力和勇猛出名,传说能与熊和老虎搏斗。 三国时曹操将恶来之名当做绰号送给了大将典韦。 刘异没想到自己在别人心中不仅是恶来,还是千古恶来。 但怎么听都不像是赞美。 这谁tm给起的?我谢你八辈祖宗。 这时吐突士晔走过来,安慰道: “你能智计百出,乃有德不可敌之故。熟悉你的人才真正了解你的品性,刘异是最善良不过的了。” 郭樊在旁边都听懵了。 鸟地,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你眼睛是什么时候瞎的? 他善? 那我腿是谁打折的? 李忠顺害怕刘异因为‘千古恶来’之名难过,他赶快岔开话题一一解锁新人物。 他指着断眉说:“这位是天德防御副使兼朔州刺史,姓石,你可以称呼石刺史。” “石刺史。” “我叫石雄,字英雄,我与你一见如故,你若不嫌弃,就随我军中兄弟们一起唤我英雄兄长就可。” 刘异与其他人一样抿嘴憋笑。 他敢保证这个石雄一定出身不高,英雄这个字说不定是他给自己起的。 否则哪有正常人会给自己表字英雄? “英雄兄?” “唉,异贤弟。” 刘异与石雄热络时,旁边的白皮尖脸男子一直面无表情。 轮到李忠顺介绍他时,他竟直接抢过发言权自述。 “本官王逢,来自忠武,任职忠武都知兵马使,你称呼我王都使就好。” 刘异微微讶异。 忠武是个顶级大藩镇,忠武节度使旗下统帅着十万大军。 都知兵马使这个官职在军中和行军司马一样,是被视作储帅的存在。 行军司马类似现在的参谋长,离主帅更近。 都知兵马使具体管各团将领,是大军的统兵主官,离军队更近,握有实权。 区别在于大的藩镇可能会分左右厢,同时有两名都知兵马使。 刘异没想到这人如此年轻竟然是一个顶级藩镇的储帅。 李忠顺这时补充了一句: “王都使的父亲曾任职兖海沂密节度使,外翁曾任职许州节度使,王都使乃将门虎子,如此年轻就身居要职,雏风清于老凤声指日可待。” 李忠顺这个人精,看似在为刘异做介绍,实则顺便夸一夸王逢。 他是个投资眼光极好的官场巴菲特。 他可以肯定王逢将来绝对比石雄那个憨批有前途。 郭樊在旁边不屑地撇撇嘴。 屁将门虎子,王逢老子王沛不过是入赘许家才飞黄腾达的。 论家族传承,论军中威望,他王家连给我郭家提携都不配。 郭樊的大哥正是忠武另一厢的都知兵马使,王逢的死对头。 这边李忠顺已经在给刘异介绍最后一人。 “这位是沙陀酋长朱邪赤心,别看他年轻,他可是从小就跟随父亲征战草原,在他的治理下,沙陀如今兵强马壮。” 刘异舔了下嘴唇,朱邪赤心?怎么感觉这名字有点耳熟。 在哪听过呢? 槽,他猛然想起。 当年回鹘宰相掘罗勿就是通过贿赂朱邪赤心,借到沙陀兵才成功围杀彰信可汗,最终把阖馺推上汗位。 这小子是当年围杀回鹘上上任可汗的首席助攻手。 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当时这小子更年轻,他搅屎棍程度不次于自己啊。 伯牙遇子期,惺惺相惜! 刘异走到朱邪赤心跟前,狠狠地握了两下他的手。 “前辈,相见恨晚啊。” “啊……啊?” 朱邪赤心有点招架不住他的热情。 “你认识我?” “如雷贯耳。” 朱邪赤心忽然有点脸红。 “其实我也没那么出名,既然你我倾盖如故,又是差不多的年纪,你直接称呼我唐名好了,我朱邪家早就被赐了李姓,我名叫李国昌。” 刘异咂舌。 大唐皇帝手可真快,没有一个异族能逃出了赐姓的天罗地网。 这就是古代的抢人才策略啊。 我看好你,就给你冠我的姓。 我生孩子生不过你,就用姓氏荼毒你。 以后你家有出息的子子孙孙全都变成我们老李家的。 刘异上辈子学习历史时就曾搞不懂,为啥西夏皇朝明明是党项人建立的政权,皇帝却个个姓李,比如李元昊啊。 还有五代时期后唐明明是沙陀人建立的政权,皇帝也姓李。 原来都是大唐皇帝的锅。 想到这刘异突然卡住。 他刚刚想到后唐…… 是沙陀姓李的人建立了后唐。 李国昌也姓李,恰好也是沙陀人。 槽,不会这么巧吧? 第344章 你报错数字了吧 他拉着李国昌的手问: “你没有儿子叫李克用吧?” 李国昌被问得莫名其妙。 “我目前膝下只有两子,无一子名克用。不过你说这个名字甚好,我将来若生第三子,可以考虑为他取此名。” 刘异揽过他的肩膀絮叨叮嘱: “千万别,你不知道李克用专门折磨我喜欢的动漫男主,还有他收的那个义子李嗣源更过份,那老东西……” 喀~喀~喀~ 吐突士晔故意咳嗽了几声打断刘异的不着调。 大哥,你严重跑题了。 你没看见屋里人全都一脸懵逼的眼神瞅你吗? 人人面上打问号,这家伙到底在说啥呀? 刘异一拍脑门: “是我不对,但你可记住了,生儿子千万别起名李克用。” 李国昌微微诧异,李克用这个名字很特别吗? 他决定命人问问这个刘异的来历,怎么神叨叨的。 这三人对刘异一个小兵会出现在振武军高层机密会议中,并没有多大意外。 在他们来之前,刘沔就曾叮嘱:到振武后务必要找到一个叫刘异的遛狗兵,这人绝对比李忠顺有用。 李忠顺为四人介绍完毕,七人军事会议正式开始。 刘异毫不客气一上来就大批特批雁门关大军。 “如果打算一举歼灭回鹘大军,怎么可能发生小规模交手这种蠢事?一次斩杀对方七名裨将看似占了便宜,实则打草惊蛇让对方试探出了唐军的实力。” 否则乌介可汗根本不会回迁振武城,还在雁门关与唐军对峙呢。 到一开春南方小小鸟们暖和过来,唐军就可以收拾他了。 石雄坦诚道:“刘仆射此前并不知晓此事,冒然出兵的那名副将不仅没受嘉奖,还被刘仆射笞责了二十军杖。” “那也是他治军不严之过。”刘异气道。 李忠顺对刘异这种一上来就掌控局势的做法很满意。 他趁热打铁要求: “因为河东大军的失职导致振武城如今的局面,本使希望屯在雁门关的大军能尽快赶过来救援。” 憨直的石雄直言不讳回道: “我们过来时刘仆射曾表态主力大军不会开过来。” “啊?” 李忠顺当时傻了。 内心十万头神兽奔腾呼哮而过。 他看看仨人,再看着刘异。 “你不是说刘仆射格局够大,不会弃我们于不顾吗?” 人心隔肚皮,刘异你这次也看错人了。 刘异神色淡定,评价道: “大军不过来是对的。” “你大……”爷 李忠顺想骂人,咋啥话都被你说了? 郭樊直接质问:“你什么意思?” 刘异回道:“我刚从回鹘部落回来,我此去确认了三件事。” 郭樊催促:“你探到了什么消息,快说,别卖关子。” “一,他们短期不会进攻振武城;二,若有风吹草动,他们随时会撤走。” 李忠顺大喜:“撤走好,那就快点来个风吹草动。” “但不可能永远有风,风一停他们会再回来。” “啥?这……不折腾我们吗?” 刘异点头:“回鹘人就是想跟大唐玩敌进我退,敌退我扰那一套。” 郭樊问:“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我是从南边进入的回鹘部落,虽然全程被蒙上眼睛,但我闻到沿途经过的全部帐篷没有新鲜的牛粪味。” 李忠顺不明所以,帐篷为何要有牛粪味? 但他很识相地没有问出口,以免显得自己无知。 同是草原后裔的李国昌当即做出了解释。 “草原人扎帐篷时喜欢将牛粪糊在帐篷外面,等牛粪风干不仅可以当柴引火,缺水的时候还可以擦碗。” 李忠顺听完好悬没恶心吐了。 蛮族就是蛮族,这都是什么卫生习惯? 王逢微微蹙眉接道:“所以没糊牛粪说明他们随时准备搬家。” 石雄问刘异:“他们短期不打算进攻振武城,你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他们若打算攻城,战马和士兵应该集中在靠近振武这边扎营,可现在他们将牛羊和牧民放在了这边,布的不是进攻局。” 王逢悠悠道:“仆射所料果然不错。” 李忠顺诧异:“刘沔算到了?” 三人齐齐点头。 “我们来之前招抚使就说只要大军开拔,回鹘人这边就会同时拔营,待我们撤走时,回鹘人还会回来,唐军不是游牧民族,我们跟他们耗不起。” 李忠顺想哭,脸委屈的皱皱巴巴。 “这可怎么办呐?” 他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他现在想带着整个振武城搬家。 石雄安慰道:“李节度使勿忧,刘仆射派我们三人过来助你,就是想用振武城中的三万大军战胜乌介可汗。” 李忠顺、郭樊、吐突士晔同时震惊。 吐突士晔:“仆射想让我们以少胜多?” 对方兵力可不止我方三倍啊。 郭樊皱眉想了想,随后说道: “不是不可能,只怕代价会很大。” 刘沔这是不惜赌上全部振武军,换回鹘十万条人命。 哦,恐怕还不止十万,回鹘那边随军平民也不少。 李忠顺也想明白了刘沔的用意。 他现在想问候刘沔家八辈祖宗。 我不就一次没给你报信,你至于报复得这么狠,互相喂屎吗? 振武军毕竟也是你亲自带过的军队,你竟忍心看这群将士们全军覆没? 他囧脸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的救星。 刘异回视李忠顺,对他眨眨眼睛,表示接收到他的信号了。 李忠顺感动啊,关键时刻还是小刘异贴心。 只有你懂我。 赶快有理有据驳斥傻逼们的以卵击石计划。 上我们唯一能和河东军掰手腕的俊后生。 刘异果然不负他所望,开口便道: “两军交战人马混乱,万一伤到太和公主怎么办?” “对。”李忠顺赶紧附和。 “振武军三万对战回鹘十万大军不可行。” “正是。”李忠顺再次附和。 “我认为三千人足矣。” “有理。”李忠顺习惯性接着附和。 说完后他才反应过来。 “啊?” 李忠顺严重怀疑自己的听力。 他疑惑问道:“刘异你报错数字了吧,难道你想说三十万?” “不,我说的就是三千。” 刘异语气异常坚定。 第345章 你是魔鬼吗 屋里其余六人全被刘异的大胆发言惊出表情包。 郭樊对其他人大吼: “竖子不足与谋,他根本不知兵,何人叫他参与兵事的?” 李忠顺一脸尴尬。 鸟地,你不明知故问吗? 他无奈批评道: “刘异,本使让你来出谋划策,不是让你来吹牛的,说话要注意分寸。” 吐突士晔也劝道:“刘异,你素来嬉闹惯了,但兵家大事玩笑不得。” 王逢冷哼一声倒油: “亏来之前刘仆射赞你不拘一格,原来是不着边际。” 李国昌道:“刘兄弟,要不你再想想。” 石雄一副我懂,我都懂的语气说: “刘贤弟,我知你立功心切,但有些话还是要慎重。” 刘异挨个瞅瞅他们,忽然哈哈哈大笑。 “怎么,你们都认为不可行?” “当然不可行。”李忠顺语气坚决。 “为何?” 李忠顺随后把自己几十年间看的兵书战役全部倒出来。 “以从古至今那些足以铭记史册的以少胜多战役为例,像牧野之战,周武王5万人对阵商纣王17万;巨鹿之战楚霸王项羽5万对阵秦军40万;官渡之战之战曹操8千人对阵袁绍10万;赤壁之战吴蜀联军5万对阵曹操20万;淝水之战晋国8万对前秦25万。还有柏举之战、阴晋之战、彭城之战……” “stop,大哥,你报了半天贯口,到底想说啥?” 李忠顺气道: “你都没发现吗?凡能胜过5倍之敌的战役就已经很难了,足以流芳百世。你却要以3千人对战敌方10万大军,对方人数超过我们30倍,这绝对是白白送死,不可能成功。” 郭樊趁机补刀: “我大唐战神李靖李药师当年对战突厥大军的时候,虽用了3000精锐铁蹄做先锋,但后面的十万大军是尾随跟上的,可咱们后面有什么?还是你认为自己比大唐战阵厉害?” 刘异怼道: “前人做不到不见得我也做不到,你连超越前人的勇气都没有,还妄想延续你们郭氏荣耀,简直天方夜谭。” “你……” 吐突士晔语气诚恳地说: “刘异,你知道我一向支持你,可这次我不能眼见你走死路还盲目支持,你可否再另谋个可行的计策?” 刘异拍拍小割割的后背安慰,随后眼神目视李忠顺,接上他之前的话头。 “从古至今我知道的战争绝对比你多,人类历史上实力相差如此悬殊的战役比如温泉关战役,斯巴达300勇士以全部壮烈牺牲为代价,共斩杀了2万波斯人,但他们最终还是失败了。” 所有人听得一脸懵逼。 温泉关在哪? 斯巴达是地名? 波斯是啥? 熟读兵法的几人一时懊恼,自己怎么不知道刘异说的这场战争。 刘异接着说:“斯巴达300勇士会失败是因为凭借的只是有利地形和一腔孤勇,但打仗靠的是脑子,我刘异绝不会失败。为了不给后人留下麻烦,这次必须一次解决。” “吹牛越来越离谱,怎么可能一次解决?”郭樊呛道。 刘异以异常坚定的语气说: “一勺烩了。只要草原一哥彻底凉凉,被打回到石器时代,回鹘人从此成为濒危物种,比大熊猫还稀缺,这件事就彻底解决了。” 郭樊继续呛:“你要回鹘灭族?简直痴人说……” 郭樊与刘异对视。 他正式确诊刘异为吹牛逼专家。 刘异正式确诊他为缺心眼癌晚期。 “等等。” 石雄出声打断郭樊,他摸了摸自己乱蓬蓬的胡子,说道: “我认为应该听听刘贤弟的具体策略,我虽没读过什么兵法,但我过去打的仗不比任何人少。我每次胜券在握时都是刘贤弟刚刚那副表情,他如此有信心,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也许他真有妙计。” 刘异没想到最后坚定支持他的竟是这个认识还不足一小时的糙汉。 有了石雄的开头,吐突士晔也认为应该给刘异一个和盘托出计划的机会。 李国昌表示赞同。 李忠顺本就是墙头草,可盐可甜,他此刻自然顺势挺一把,毕竟刘异是他叫过来。 郭樊与王逢虽觉浪费时间,最终也服从大多数。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刘异给众人详细讲解了自己的计划。 这中间连个打断的人都没有。 他一开始就把所有人震撼到了。 直至他讲完,屋里还是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在思索,在头脑中模拟和想象刘异所说的场景。 郭樊是最先想明白的,他看着刘异不解问道: “你是魔鬼吗?这种绝户打法也能想得出来?” 看似贬损,语气却不再有锋芒。 王逢点头:“你比之人屠白起更加没有人性,不过我喜欢。” 王逢自见刘异以来首次低下他高傲的头颅。 石雄反应比他俩稍微慢点,等他想明白后拍着巴掌哈哈大笑。 “你这千古恶来的绰号还真是恰如其分。” 李国昌感慨:“幸好我们沙陀早就归附大唐,否则遇上你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吐突士晔看刘异的目光忽然变得崇敬。 “刘异,我为刚才怀疑你的计策道歉。” 李忠顺见形势大反转,捋了捋胡子骄傲地说: “刘异可是本使叫来议事的,本使怎么可能看错人?” 刘异说道:“本次突袭由我全权指挥,你们有异议吗?” 吐突士晔最先表示赞同。 其他想了想也陆续同意。 郭樊迟疑了一下,最后也跟随其他人将指挥权交给刘异。 刘异微笑:“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必成,现在我们分配各自任务。” 他挨个看过去。 “小割割,你可能要给朝廷上道奏疏,我们需要黠戛斯人辅助。” 吐突士晔还没回答,李忠顺突然插了一句。 “朝中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如今黠戛斯与大唐就给他们阿热册封的事情谈判不顺,恐怕黠戛斯不会配合。” 刘异回道:“此一时彼一时,黠戛斯坚持要回鹘怀仁可汗的封号,不过意在羞辱回鹘,若他们知道回鹘即将灭族,你说他们还会继续坚持要那个不吉利的封号吗?” “对啊,”李忠顺恍然大悟,“那本使与吐突监军一同上表。” “李节度使,我另外还有件事需要你去操持。” “尽管说。” “我需要些器具,若咱们库房里没有,你可否集中全城铁匠连夜赶工打造?” “什么样的器具?” 刘异从怀里掏出图纸给他。 李忠顺打开看了看,惊讶问道: “这就是你说的万人斩?” “对。” “天啊,这东西竟然是组装的。” “抱歉没有蛋孵的。” “呃……” 好噎人啊,李忠顺抿唇,我忍! 谁让人家有才呢。 刘异又看向郭樊: “精选出来的那三千名士兵,他们身手可以用遛狗队的张鼠为标杆,骑射与格斗都不能比张鼠差。我们要用最快的马,精选最好的兵。” 郭樊并不清楚张鼠实力,顺口答应下来。 “振武城中如今3万士卒,精选出3千锐士不难。” 石雄这时突然想起一件事,问: “刘贤弟,你之前说此次去回鹘军营确定了三件事,刚刚只讲了两件,第三件是什么?” “第三件我确定了乌介的营帐位置,太和公主营帐应该在那附近。” 所有人震惊,他不是被一路蒙上眼睛走进回鹘营区的吗? 仅靠嗅觉能定位? 刘异解释:“我其实不是一个人去的回鹘军营。” “还有谁?”众人不解。 “沙雕。” “啊?” 刘异不想进一步解释了,沙雕被刘大拿训的很好。 他来牙帐前再次登上了振武城城墙,顺便绘了幅图。 沙雕在空中盘旋的那个位置所对应的地面区域就是乌介可汗大帐。 沙雕亲眼见刘异进去的,之后就听话地留在上空盘旋。 他是利用沙雕当坐标锁定的。 刘异说道:“我们行动当晚同时营救太和公主。” 王逢忽然说道:“既然本都使还没分到任务,我愿意率队营救公主。” 郭樊的唇角展露出一丝菲薄的嘲笑。 长兄说的没错,这个王逢跟他父亲王沛一样,都是投机取巧之徒。 谁都知道营救出公主不仅是件大功,公主回朝后必定会对恩人多加照拂。 王逢倒是不放弃任何一个往上爬的机会。 第346章 战前总动员 大战在即,各人分头准备。 振武节度使李忠顺心里还是没谱。 他在上班和上进中,选择了上香。 李忠顺不知从哪里弄了幅太白金星画像挂在牙帐中。 他每天焚香祷告,早晚叩头,祈求保护这次战役旗开得胜。 刘异这些天将牙帐变成了自己的办公室,随时解决各种突发状况。 第九天郭樊来牙帐反馈。 “我没想到一个遛狗兵射术如此了得,张鼠竟能同弦发三箭,以他为标准我们振武军连两百人都凑不到,可以降低要求吗?” “如果降低到同弦两箭,你能选出来多少?” “算上李国昌带来的沙陀兵也许能凑两千多点。” “差太多了。”刘异皱眉,想想问道:“你找过嗢没斯兄弟吗?他们这次带过来的全是契苾、拓拔杂虏组成的藩兵,胡人的弓箭水平会更好。” 郭樊郁闷回道:“早找过了,那两千多人里一大半都是李思忠带过来人,咱们振武军日日操练的结果能入选的精兵还没藩兵多,丢脸啊。” 正在后头焚香祷告的李忠顺及时插话撇清关系。 “这可不能怪我,我才接手振武军多久,之前他们可都是刘沔带的。” 郭樊和刘异犀利的目光同时射向他。 李忠顺畏惧地缩回脑袋,继续祷告。 刘异摸索着下巴,最终做下一个艰难的决定。 “出发那天我给你一次性补齐。” 郭樊惊讶:“莫要玩笑,你从哪补?” 刘异忽然面色又不正经起来。 “我会借天兵天将。” 郭樊当然不信,可他也找不到可行办法。 从他们拟定计策到万事俱备,足足用了十天。 第十一天傍晚,全部参与行动的人在振武军大教场集合。 李忠顺和吐突士晔不参与行动,他俩特意赶过来给全体将士送行。 李忠顺、吐突士晔、郭樊和刘异站在点将台上。 王逢、石雄、李国昌、李思忠、李思贞骑马列于台下第一排。 他们身后列队整齐的骠骑,是从三万名士卒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两千五百八十人。 第二排中包括王保保和周池,他们也参与了。 至于耗子、米虫、平头哥,已经湮没在人海里看不见了。 郭樊在台上小声问刘异:“你说今天补齐我的人手,人呢?” “他们已经到了,在出发地点等我们。” 郭樊诧异:“还真有?你从哪里找的人?身手如何?不会滥竽充数吧?” “都说了我会借天兵。” 郭樊疑惑:陆柄一直怀疑这小子身份不简单,莫非是真的? 刘异小声提醒郭樊:“让他们换甲吧。” 随后数百辎重兵抬着一箱箱盔甲走进大教场。 士兵们都很新奇,今晚竟然可以穿新甲。 结果发到每个人手里时,所有人顿时炸了。 “就让我们穿这个东西?” “这不是让我们去送死吗?” “这是谁的主意?” 士兵们满怀期待的新铠甲竟然是单面的。 铠甲前面跟正常的明光铠无异,后面却拆掉了甲片,取而代之用皮革缝合。 底下士兵吵吵嚷嚷,死活不肯穿。 来的时候也没说有这么个y啊! 郭樊站在台上往前两步,大喝一声:“不穿者斩。” 吵闹声渐渐停止,但士兵们眼中的怒火仍在。 连王保保和周池都在皱眉。 刘异走到郭樊旁边,对台下士兵大声说道: “这套铠甲我和郭司马也会穿。” 士兵们讶异地看着刘异。 这遛狗兵说的是真的吗? 郭司马也穿? 刘异继续道: “明光铠全套铠甲大约重六十斤,也就是说咱们在追击敌人时,战马要多负担六十的重量,还不包括马匹自身的战甲,这怎么能跑得快?卸掉单面的战甲加上改良马甲,就可以为马匹一次性减负四十斤,大大提高速度。” 虽然但是,士兵们脸上的忧虑没有放下。 这速度可是拿命换的,真的值得吗? 刘异继续大声道: “咱们今晚出去不是要与敌人厮杀,是咱们单方面的杀戮,我们要做的是挥一挥衣袖,不留下一个脑袋,我们会满草原追着回鹘人打。咱们又不像他们一样是遁逃鼠辈,何须背后穿甲?我们追击过程中只有身前才需要防护,后背是交给自己兄弟的,你们信任自己的同袍吗?” 过了一会,王保保带头大喊: “信任。” 随后陆陆续续响起呼喊声。 “我们信任。” 将士们越喊越热血沸腾。 刘异pua成功。 他先入为主地让士兵们相信,一定是他们在追击回鹘人。 潜意识造就了必胜的信念。 按照传统,李忠顺在大军出发前发表了一段战前总动员。 他来振武没多久,跟将士们感情不深,动员明显没动起来。 郭樊嫌弃地瞅瞅李忠顺,在他讲完后来了段补充。 “回鹘人已经践踏到大唐的土地上,身为守土卫国的将士我们怎能容忍此种屈辱?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热血男儿自当战不畏生死,以身献国,为大唐江山鞠躬尽瘁,拼杀到底。” 这次不是全部无感,个别士兵有了点激动神色,但依然没达到预期。 郭樊疑惑,难道因为振武军太多年没打仗了? 刘异在他身后无奈摇头。 他几步走上前,郎朗大声道: “什么保家卫国,全是屁话,我今天告诉你们,咱们就为四件事而战。” 所有人诧异看向刘异,这遛狗兵一上来就把保家卫国给否了。 太大胆了。 所有人好奇想听他接下说什么。 “听着,我们只为四件事:为开元通宝,为加官进爵,为光宗耀祖,为夜夜能睡美娇娘。” 刘异说完底下的士兵依然很安静。 片刻后底下忽然沸腾了,爆发出阵阵野兽般的欢呼声。 “彩,属这次赏的钱多。” 之前选人时就告诉过他们,这次突袭每割敌人一只右耳,赏钱八百,割满一百只翻倍给。 俘获的牛羊财物,参与今晚行动的人全都有份。 许多士兵认为这辈子能不能发财就看今晚了。 “割贼耳满五十就能升校尉了。” “我喜欢美娇娘,这次赏钱够了就回去娶她。” …… 士兵们顿时活跃起来,仿佛已经提前享受到胜利成果。 郭樊抿嘴怒视刘异,你敢说保家卫国是屁话? 刘异无奈拍拍这个傻子。 横渠四句能激励读书人,因为他们有文化,境界不一样。 保家卫国确实能激励一批将士,比如郭樊,但不是大多数。 多数当兵的都大老粗,字都不认识几个,每个人投军各有各的奇葩理由,有几个是为保家卫国的? 振武军又没有政委专抓士兵的思想觉悟,所以崇高的理想激励不了多数人。 他们需要现实而庸俗的刺激。 气氛已经活跃起来,斗志昂扬。 待士兵们全部换好铠甲,刘异对着台下大喊一声: “出发。” 第347章 大唐首席工程师 夜空如墨,点缀着熠熠星辰。 月光洒在银白的雪地上,为寂静的夜晚增添了几分柔美。 一顶顶错落分布的帐篷集结成群,整体坐落在振武城西北面。 总占地超过千亩。 这上万顶帐篷中有一间偏靠西南、略微宽敞的就是乌介可汗的牙帐。 此刻乌介正在牙帐中与几位大臣议事。 宰相颉干迦斯、宰相逸隐啜、大将贝尔吉奇、别将诺斯坐在他的对面汇报工作。 他们中间的炉火烧得正旺,几人被烤得暖烘烘的。 诺斯汇报完了扩兵计划后,又多嘴问了一句: “大汗,我们还真要陪唐人演戏啊?” “怎么了?” “这种轮番到对方大营前叫阵又闭门不出,简直太荒唐了,还不如真刀真枪地干一仗。” 颉干迦斯驳斥:“就知道打仗,我们如今牛羊充足,正好休养生息,没必要与唐人再动干戈。” 逸隐啜忧虑道:“这会不会是他们的缓兵之计?若唐人想先动干戈呢?” 其他四人发出不同程度的讥笑声,以贝尔吉奇笑声最大。 “逸隐啜宰相在雁门关被吓破了胆吗?振武城中才有多少唐兵,他们怎敢轻举妄动?” 乌介心思忽然被震动了一下,他又想起了筑京观。 “有那个刘异在,咱们还是不要掉以轻心为好,贝尔吉奇,你要时刻盯紧振武城的动静,晚上也不能懈怠。” 贝尔吉奇自信回道: “请大汗放心,我派了四队人马日夜监视振武城的南北大门。就他们那千斤重的大笨门,只要一打开,隔两里地都能听见吱嘎吱嘎的响声,咱们现准备都来得及。” 诺斯接着嘲道:“如今来看唐人住在城中也没什么好,跟鸟儿关在笼子里一样,一举一动都被别人看得清清楚楚,你若不给它打开笼子,它飞都飞不出去,哈哈。” 贝尔吉奇和诺斯两名大将相视一笑,笑容中充满了对大唐的轻蔑。 乌介可汗微微点头,他终于安心了些。 此刻,郭樊带领的一队精兵已经来到了振武城东南角。 前面有轻微声响和些许亮光。 他看到影影绰绰一些身形在墙角处晃动。 他循着亮光走向近,前面人中有几个忽然转头。 “啊!” 郭樊发出一声短暂惊呼。 这几人脸上都戴着‘傩翁’、‘傩母’面具。 夜里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看到,异常骇人。 郭樊右手按在剑柄上脱口问道: “你们,哪来的妖魔鬼怪?” 刘异在他身后嘲笑: “少见多怪,这就是你要的天兵啊。” 郭樊不可置信地回头:“天兵?我看是鬼吧。” 刘异讪笑不语。 这些都是大野盟的人。 锦娘死后刘异将观音奴藏在了西城老宅里。 毛台得知师傅在振武城后,总偷偷去探望观音奴。 观音奴也终于有时间好好指点徒弟功夫,这段时日毛台身手突飞猛进。 刘异发现后交给毛台一个任务,让他秘密跟踪观音奴,看他平时跟什么人联络。 根据毛台反馈的情报,刘异在振武城东城的一处枯井中发现点端倪。 那处枯井就是观音奴跟红腕接线人的联络地点。 刘异年前在枯井里留了张字条,说自己需要五百好手进城帮忙。 刘异听公孙笔说过,此处盟众是老爹秘密跟他准备的护卫。 他决定好好利用一下。 红腕最终也没露面,但同意了他的要求。 附近各州大野盟盟众年前以各式商贩身份混进振武城。 刘异的本意是想让这些人给孙艳艳当帮手干点苦力,没想到前几日郭樊搜罗全军也凑不齐三千精锐,他只能无奈地拉着这五百多人凑数。 大野盟的人倒是个顶个地武艺精湛。 郭樊现在没空验证这些人身手,甚至没空深追刘异从哪找到的这些妖魔鬼怪。 他问道:“这些鬼在干什么?” “在干土木工程啊,咱不是计划好的吗?” “可他们这么挖,城墙不会塌吗?” “不会,咱有大唐首席工程师做技术指导。” 这时前面穿一身红的技术专家转过头来,往他们这边扫了一眼。 女子美丽的眸子渐渐暗淡,失望地问: “九郎不在这队啊?” 刘异满脸陪笑着回: “耗子在第七队,咱们这边如何了?“ “再有一两盏茶的时间差不多就通了。” “有劳九嫂。” “一次在城墙底下挖这么洞,还要过马,亏你能想得出来。” “我不是仰仗有位好嫂嫂吗,否则这天寒地冻的,一般人根本挖不动啊,即便挖动城墙也塌了。” 孙艳艳得意轻笑。 “从没想过我家这门手艺还能打仗用,我等下要回老宅那边看看,你让他们搬运的那几个大家伙,我真担心把我的洞给堵死。” 刘异轻笑回道: “怎么可能堵死?嫂嫂当年挖那条密道可是准备带着马一起通过的,嫂嫂情深义重,刘异感激。” 那条密道是孙艳艳在刘异和张鼠深陷大草原时挖的。 当时振武城封城,她一着急就打算从地下走,谁让咱们是手艺人呢。 结果没等她出去,张鼠回来了。 孙艳艳心里喜悦,嘴上依旧不饶人: “你感激个屁,又不是出去找你。” 怼刘异已经成为她的生活习惯。 说完她从一众士兵身旁拽拽走过,到另一侧骑上马,英姿飒爽地奔走了。 孙艳艳赶回她家在振武城的老宅时,远远就看见院子里人头攒动。 她提着灯,扒拉开这些兵,走进自家后院的马厩。 她家宽敞的马厩里出现一段向下斜坡。 斜坡往下走十几丈赫然露出一个四房大洞的洞口。 这个洞大得有些过份,直径比一个成年男子的身形还高。 现在洞口两边嵌了两束火把。 火把的照亮下,洞口处依次走出四个挑着担子的泥人。 担子里装的全是土。 王逢站在斜坡上问:“挖到了吗?” 排头泥人回道: “回禀都使,现在每隔两丈往上打一个眼,我们会插竹管探听地面动静,目前还没发现公主营帐。” “确定不是别忘把竹管堵死,免得挖洞的声音被地面听见。” “喏。” 王逢自语念叨: “怎么还没到呢?难道刘异探的位置不准?” 这时第四个出来的泥人禀告: “都使,前面又有段挖不动。” 此刻孙艳艳恰好走到马厩,她不耐烦地怼道: “不是告诉你们冬天挖土要先撒盐吗?挖不动的时候用棉被捂一会儿,别生火免得闷死在里面。” “是是,我们可能盐没撒够。”泥人畏缩地说。 他实在是怕了这个女人,这几天被她折磨得可不轻。 孙艳艳以嫌弃的语气嘲道: “老娘把大段挖好了,小段是那些鬼面人挖的,就剩最后一点了你们都挖不动,啧啧,现在的男人真是越来越没中用了。” 王逢转头怒视他,这是在指桑骂槐谁呢? 他刚想发作,洞口处又跑出来一个泥人。 “都使,我们听见上面有女子说话的声音,讲的是唐话。” 第348章 闹钟响了 王逢大喜,他赶紧钻进洞里。 此刻,一名身穿蓝色胡袍的中年女人正在营帐里缝衣服。 旁边一名年纪较轻的女子将灯火挑了挑,说道: “软阿姊,这灯太暗了,要不你等明天再缝吧。” 中年女子笑笑回道: “就快缝好了,最近天冷得厉害,我怕公主那边衣物不够。” 年轻女子脸色忽然愤慨: “该死的回鹘人。我们也就只能给公主送送衣物了,上次送衣服守卫根本不让我见公主,像是我能把公主带跑了似的,痴癫,这里可是回鹘营地,我们跑得出去才有鬼呢。” 这时屋里突然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 “上面是哪位啊?” “啊~” 年轻女使脱口而出的呼喊被中年女子及时捂住。 她虽也有些害怕,但毕竟跟随太和公主多年, 有些历练。 中年女子对浑身哆里哆嗦的年轻女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随后放下手里的衣服,开始满屋子寻找发生来源。 这时矮几那处地下再次传出闷闷的男声。 “我乃忠武都知兵马使王逢,请问上面可是公主?” 中年女子大喜,用眼神示意年轻女使去帐篷门外把风。 她走到几案旁边蹲下,对着地下轻声回道: “我是公主贴身女使,名叫阿软。” 没一会下面传来稀稀落落的声响,不大但很闷。 又过一会,地面塌陷出一个碗口大小的漏洞。 漏洞渐渐越来越大,直到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人从下面钻出来。 王逢发誓他这辈子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狼狈过,全身灰头土脸地出现在陌生女子的房间里。 他上来后转圈看看,发现只有一个女人。 他急切问道:“公主在哪?” 阿软尽力深呼吸抚平自己的心跳。 大变活人也太刺激了。 “你真是大唐命官?”阿软想再次确认。 王逢气道:“我若不是为救公主,何必天寒地冻受这份苦?” 阿软咬了咬唇,终于下定决心,她往北方指了指。 “公主营帐与我这里隔着十二个帐篷,她大帐周围有回鹘兵把守。” 王逢舒了口气。 十二顶帐篷还不算太远,也就一两百米,在误差范围内。 “你附近的帐篷都住着什么人?” “都使放心,我们都是公主亲随,全是唐人,现在回鹘人不许我们接近公主。” 王逢安抚道:“我此来就是为营救公主,等下你千万莫要慌张。” 阿软奇怪,有什么还能比他大变活人夸张的? 半个时辰后,阿软震惊地合不上嘴。 随着洞口越挖越大,陆陆续续又上来二三十个大汉。 她小小的营帐快装不下了。 这还不是最夸张的,最夸张的是最后上来的两个人竟然抬着一个两米多长的金属怪物。 “这是什么?”阿软问道。 “闹铃。”王逢答。 刘异起的名字。 这东西是刘异在振武城库房里找到的。 此物长两米半,叫铜角。 形状类似于牛角,由一个吹口和一个较长的号管组成。 吹口处插入一条管子,号管则通过吹口和管子相连。 吹奏时,将号管扛在右肩上,吹口放置在嘴边,吹气即可发出声音。 因为紫铜材质,吹出的声音格外响亮、清晰。 宏亮程度如同寺庙里的撞钟,铿锵有力。 刘异一共找到四只铜角。 他通过这条密道的四个岔口,已将铜角分别运到回鹘大营的四个方位。 王逢对号手命令道:“闹钟可以响了。” 月挂中天,回鹘大营一片寂静。 除了有巡逻士兵在偶尔走动,各帐篷里面的人正睡梦酣甜。 突然, 呜~呜嘟嘟~呜呜…… 连续不断响起震耳欲聋的声音。 震得美梦破碎,震得帐篷颤抖。 “什么,什么声?” “啊……怎么了?” 地动山摇的声音像是洪钟大吕撞击时发出的悲鸣。 又像是鼾睡的巨兽被惊醒时发出的愤怒嘶吼。 分别率队集结在回鹘大营四周的几位将领,脸上各自露出笑容。 “闹钟响了,王逢已经确定了公主所在。” 铜角的声音传播很远,早些年被唐军用作传递信号用。 不同的音调代表不同的含义。 其他三处铜角接到王逢的信号后,几乎同时吹响进攻的口号。 一时间回鹘大营遍地都是虎啸龙吟声。 方圆十里都在震动,轰鸣响彻云霄。 集结在回鹘外围的八支队伍同时发动进攻。 燃烧的火箭雨点般射向远处的帐篷。(唐代火箭是在箭簇上悬挂油葫芦或者火药包) 回鹘营区被从四面八方点亮。 最初铜角被吹响时,南边一队的巡逻兵正在奇怪。 “是怪兽吗,什么声音?” 他们中忽然有人回头尖叫。 “那是什么?” 远处传来噼噼啪啪的爆炸声,还有火光。 哒哒哒, 连续不断密集的蹄声正在靠近。 “坏了,快跑。” 一人大喊后扭头跑走。 “怎么了?” 反应慢的还没意识到危险。 等他们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已经看见了黑压压的牛群。 几千头牛跟疯了一样朝北面狂奔而来,横冲直撞。 所过之处无论帐篷还是人,全都被踩踏降维成二次元,扣都扣不下来。 它们的双角如同锐利的尖刀,被顶飞落下来受踩踏而死已经算是善终。 有人看见一个刚出帐篷正系裤子的男子,被牛角插中两肋后,生生顶出五六里地远。 最后他头都不知道在哪撞飞了,身子还插在牛角上。 嗒嗒嗒牛蹄声的掩盖下,惨死的人连哀嚎声都被湮没了。 牛群的后面,上百个唐兵正在不停地投掷竹筒。 一个个竹筒在落地前发出‘砰砰砰’的爆炸声,火花四溅,吓得牛群惊散而逃。 王保保呵斥道: “哎呀,你们这群臭小子,好东西得省着点用,这营区可大着呢。” 他率领这队主要负责驱赶牛群。 回鹘人为了方便放牧,将牛马集中蓄养在南边,靠近振武城这侧。 于是,刘异给南区胡人送了份疯牛阵大礼。 王保保在马上自言自语骂道: “臭小子,难怪当时不让我销毁这鬼东西,牛溲马勃败鼓之皮,没想到还真用到了。” 竹筒里装的是锦娘之前放置在踏白军第九队营房里的黑火药。 第349章 上叉车 初定计策时,刘异曾说: “孙子曰‘攻心为上,攻城次之’,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咱就是要从回鹘军营中心开始打,里应外合,让他们四面开花,首尾不能兼顾。” 当时所有人都用诧异的看着他。 刘异得意问道:“你们干嘛用这种眼神瞅我?怎么,想夸我很博学是不是?” 咱连孙子兵法都懂。 吐突士晔抿嘴,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同情。 郭樊翻了个白眼。 李国昌等人咳嗽几声掩饰憋笑。 李忠顺犹豫了下,最终选择了诚实。 “孙子说的‘攻心为上,攻城次之’,意思是不要打仗,不是从中间开始打。” “啊?这么解释吗?” 刘异吐槽,难怪别人一直叫他孙子,写的东西真孙子,一定不实用。 刘异决定强行挽尊,嘴硬道: “差不多,意思都差不多啦。” 纯纯的钢铁直男石雄疑惑:“差不多吗?” 事实是差很多。 孙子的攻心绝不会让回鹘人这么惨。 刘异的四面开花打法令回鹘大军一开始就陷入了混乱。 从睡梦中惊醒的回鹘人被唐军彻底打懵了。 将领找不到传令兵,士兵找不到铠甲和战马。 四面八方全是火光和嘶喊声,回鹘人搞不清楚敌人到底来了多少人马。 还有部落看到中心牙帐方向居然也在着火,以为这是发生了兵变。 总之很乱。 回鹘人只要一走出帐篷,迎接他们就是弓弩与屠刀。 每个部落都派人去别的部落搬救兵。 许多搬兵的人却回来说他去的那个部落已经没人了,只剩下满地尸体和烧毁的帐篷。 十万大军的营地,若只一处受到攻击,其他部落的军队现整装待发都来得及。 可现在是同时遇袭,尤其王逢率领的小队在回鹘军营中间引爆了地雷。 唐军联合太和公主的亲随,在回鹘大军内部四处点火,见人就杀。 他们的杀戮以阿软的营帐为圆心,向四方蔓延。 同一时刻,从四面八方涌进来的各队唐兵正在往中间冲杀。 整个回鹘营区全是乱糟糟嘈杂的声音。 有铜角穿云裂石般的呜呜声。 有黑火药霹雳吧啦的爆炸声。 有牛羊逃窜时发出的哞咩声。 有马匹受惊后发出的嘶鸣声。 有唐军冲锋时的嗷嗷叫喊声。 有回鹘人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振武军在各种声音的伴奏下,在鲜血和烈火中展开厮杀。 李国昌(朱邪赤心)率领的队伍听到第一声铜角号令响起,就从东面发起进攻。 东面部落没有牛群可供他们驱赶,但他们自己从振武城中另外带出来一百匹骏马。 这些马匹如今不仅全身穿甲,还装上了刘异精心设计的小配件。 每匹马身上都绑了七八根四米多长的尖矛,被固定在马的身前和两侧。 刘异给这种新型作战工具起名‘叉车’。 此刻,上百匹并行的‘叉车’被沙陀人驱赶着由东往西推进。 叉车长矛尖端抹的猪油已经被点燃。 现在是它们就是火引子。 “保持距离,不要让叉车伤到彼此。”李国昌朝族人大喊。 他率领队伍跟在叉车大军后面补刀。 叉车所过之处,一顶顶帐篷被长矛火炬点燃。 叉车与火箭相比优势在于,它不仅能点火,还能杀人。 沙陀人眼见几个刚走出帐篷的男人,还愣愣地没反应过来就被长矛扫过,当场毙命。 这时巡夜的回鹘兵赶到,他们连着向叉车射了无数箭。 “该死,这些怪物全身穿了铠甲。” “射腿。”一个回鹘兵喊道。 只射马腿对技术要求比较高,十发九不中。 巡逻兵队长大喊: “这里留十个人顶着,剩下的人快去前面的帐篷喊人,让他们全都出来,赶快逃。” 他们一边退,一边继续射击叉车。 先后有几辆叉车中箭后原地跪倒。 叉车后来遇到的最大问题不是来自回鹘人的箭矢,而是有时长矛插进帐篷里很难再拔出来。 不过这时沙陀人已经利用这东西祸害了大一片部落。 李国昌见可用的叉车没剩多少了,对族人喊道: “弓箭上弦,我们直接冲。” 李国昌率领的这支队伍全是沙陀人。 沙陀曾是西突厥的一个别部。 开元年间,沙陀受到吐蕃威胁,他们便整体归附大唐,从此背靠大树好乘凉。 归唐后沙陀被安置在河套地区,百年间被汉化了不少,但依然保持着全民皆兵的传统。 他们的士兵没有固定的编制和军籍,也没有严格的军纪和训练,完全依靠部族的血缘和信仰来维系团结和战斗力。他们有着强烈的荣誉感和忠诚感,对自己的首领和部族有着坚定的信任和服从,不轻易背叛和投降。 草原各族中沙陀人以精于骑射、勇猛善战着称。 所以当年掘罗勿借兵的时候首先就想到借沙陀兵,可以以一当十。 此刻李国昌一声令下后,沙陀士兵纷纷张弓搭箭。 速度和突击本就是沙陀人所长,他们还擅长一种特殊的射术。 普通人练习的射法主要有三种,分别是分鬃射法、对蹬射法和抹秋射法。一些射术好手可能还会玩左右开弓,一弦多箭等。 但沙陀人的特殊射术叫反身射击,也叫马尾射法。 这种射法可以让他们整体团队在打配合时几乎没有死角,马往前跑却可以形成三百六十度全视野扫射范围。 另外他们射术还特别在续箭上。 唐人都是将箭矢装在箭囊里一根一根取,沙陀人却是左手同时并拿数支箭,右手射完后直接从左手拿箭。 这种续箭法大大提高了效率,跟子弹连发一样,根本不给敌人喘息时间。 如今沙陀兵分成十纵列开始扫荡式冲杀。 马很快,一走一过见旁边有回鹘人冒头直接开射。 错过了也不要紧,后面的兄弟会替他补射。 马蹄声过处,一排排回鹘人倒下,一群群人四散奔逃。 刘异pua唐军时曾说,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杀戮,如今在沙陀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们连小孩子也不放过。 身为草原人,没有人比他们更懂得草场资源的宝贵。 少一个潜在的竞争对手,他们的后代就可以多占一块草场。 第350章 沙陀人的手艺 乌介帐下别将诺斯的部落就在这片东区。 他今晚上去乌介牙帐议事回来后,还与部落勇士们小聚了下,喝了不少酒。 铜角号声刚刚响起时,与诺斯同睡的女奴尝试叫醒他,结果被睡懵的诺斯给了一巴掌。 那女人便不再管他,一个人走出大帐再也没回来。 等诺斯终于被外面的喊杀声吵醒,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坐在床上愣了半天神,才渐渐感觉到事情不对。 诺斯迷迷瞪瞪地穿好衣服,提着长枪踉跄走出帐篷。 外面很冷,吐出的哈气当时化成白雾飘走。 冰冷刺骨的寒风让诺斯哆嗦了一下,人也清醒了几分。 他瞪着眼睛转圈看看。 火虽还没烧到附近,但已经能看见东方那边大一片火光了。 诺斯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 不止东方,他发现西边和北边好像也着火了。 他现在的位置看不到那几个方向的具体火势,但能看到那边天空是亮的。 他自言自语道: “酒让我产生幻觉了?” 一大波人流恰好从他帐篷前跑过。 诺斯猛地拉住一名中年男子,问道: “发生了何事?” 这人不是他们部落的,是从最东边的部落一路跑到这里的。 他并不认识诺斯,慌张回道: “快逃,快逃,他们杀过来了。” 男人说了两句没头没尾的话就挣脱开诺斯,随着人流又跑走了。 诺斯有些懵。 他猛地扇了自己脸颊两巴掌,想让自己快点从幻境中清醒。 这时东边又奔来三匹骏马。 一人在马上大喊: “别将,有敌袭。” “敌袭?”诺斯重复,一瞬间就清醒了,“是黠戛斯人进入唐境了?” “不,来的是唐军。” “怎么可能?” 唐军离开振武城了? 该死的贝尔吉奇,他的人是怎么监视城门的? 诺斯来不及细想,马上下令: “传令兵呢,快去牙帐报信。” 一个士兵回:“我看牙帐方向也有火光,只怕现在牙帐已经被各部落求援的人挤满了。” 诺斯唉了一声,随后又命令: “挨个叫醒帐篷里的人,召集人马随我去杀敌。” 他们部落有些勇士喝了酒后比他睡得还死。 诺斯等了半天,凑足的人马还不到两百。 来的士兵不是没穿盔甲,就是忘了带弓箭。 有的战马还被前一波逃跑的人给骑走了。 诺斯现在顾不上发脾气,他带着这些勇士逆着人流往东面着火处飞奔而去。 他们没跑出多远就正面遭遇一路屠杀过来的沙陀队伍。 远处尘烟滚滚,杀声震天。 诺斯眼见几个同胞族人在他前面倒下,气得大叫: “偷鸡摸狗搞偷袭的恶贼,速来受死。” 双方隔着五六十丈开始互射,彼此都有人中箭栽下马。 马匹对向奔跑,双方距离越拉越近,弓箭已派不上用场。 双方士兵各自掏出兵刃,开始真刀真枪地厮杀。 一时间血肉横飞,不停有热血洒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又瞬间凝结成冰,镌刻下战争的残酷。 李国昌一眼便锁定诺斯,看他气势就知道这人是员大将。 他对族人喊道: “你们继续往前冲杀,这个人交给我。” 诺斯闻言冷笑: “你们是沙陀人?不知死活的东西,给唐狗卖命。” 双方各自催马,两匹马的距离仅剩下不到一丈。 诺斯单手握枪,猛地往前一送枪杆,直刺对方胸膛。 马上交锋一寸长,一寸强。 与普通刀剑相比,诺斯的长枪更适合马战,具有长距离击杀优势。 只是他没想到李国昌的兵器恰好克枪。 李国昌从马背后取出一对流星锤。 他猛地一甩右手,锁链嚓嚓震响,前端的铁球呼地向诺斯飞去。 与普通的流星锤相比,李国昌这对锤的锁链更长,足有九尺。 前端坠的每个铁球有十五斤,圆球表面全是尖刺。 两人兵器在空中碰撞后,诺斯的枪杆被铁锤的锁链当即缠绕住。 他正往回拉枪杆时,李国昌左手的飞锤已经出手,铁球朝诺斯头颅方向砸去。 诺斯大惊,千钧一发之际,他在马背上当即后仰,铁锤的尖刺几乎贴着他的面颊擦过。 这一分神,手里的枪杆好悬没有撒手。 他重新在马背坐直身体后,才感觉鼻尖生疼,下半张脸黏糊糊的。 刚刚那一瞬铁锤的尖刺扫掉了他一块鼻尖肉。 诺斯气急,双手猛地用力将枪杆拉回。 李国昌的气力不如诺斯,他为了流星锤不脱手,不得已解开锁链对枪杆的缠绕。 第一回合李国昌赢在兵器出其不意。 后续诺斯全力以赴时,李国昌才发现这回鹘人功力不弱。 两人又过了十几招,他明显有些招架不住。 好汉不吃眼前亏,李国昌一夹马腹,调头就跑。 诺斯又岂会让这贼子逃走?他催马便追。 骏马飞驰,无数着火的帐篷在骏马两侧匆匆而过。 回鹘马具有速度优势,诺斯今天又没穿重甲,马跑起来更快。 他即将追上前面的沙陀人。 两匹马的距离已经缩小到五六丈左右。 诺斯还在抽马加速。 再近一点,只要再近一点。 他的枪就能戳死对方。 这时,他看到前面沙陀人猛地从马背上扭转上身。 那人与他变成面对面。 他还看到对方的右臂前伸,左臂弯曲。 这人正在拉弓。 “不好。” 诺斯大叫一声。 他终于亲眼见识到沙陀人令人闻风丧天的传奇射术——马尾射。 这种射法就是人在马背上调转一百八十度,箭矢朝马尾的方向射击。 诺斯看到箭矢离弦时,沙陀人脸上同时扬起轻蔑的嘲笑,还说了句话。 “刘异说的不错,打仗要靠脑子。” 李国昌的同弦三箭分别朝诺斯的咽喉和两胸射来。 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快的速度,诺斯根本来不及躲避。 他最后想的是:连中唐人十三剑我都活过来了,没想到最后栽在沙陀人手里。 诺斯中箭后从马背上跌落,死得很安详。 李国昌下马割下诺斯人头。 “若你真是员大将,这颗头可就老值钱了,至少能让我混个官做。” 此时他的族人也差不多把那两百名回鹘勇士杀戮殆尽。 他们在忙着割尸体耳朵,只割右耳。 李国昌上马后朝族人大喊: “咱们继续往西边冲,我已经能看见西边的火光了。” 第351章 攻城狮 主攻回鹘大营西侧这支队伍由郭樊带领,刘异也位列其中。 他之所以要守在这边,因为踏白军给的情报说回鹘最强的部落就在这里。 乌介帐下首席大将贝尔吉奇就是这个部落的领袖。 贝尔吉奇自弟弟惨死后睡眠一直很轻,今晚铜角号响头一遍他就惊醒了。 他妻子卡卡娅迷糊问道:“什么声音这么响?” “你和坤太继续睡,我出去看看。” 贝尔吉奇穿衣下地到帐外查看情况。 此时东方与南方也才刚开始进攻,那两边的天空刚刚有点微光,还没到点亮整片夜空的程度。 但分置在四处的铜角已经开始此起彼伏地合奏。 呜呜的噪音不次于尔滨冰雪大世界万人蹦迪时播放的的士高,震得整个回鹘大营上空的乌云都稀薄了好几层。 贝尔吉奇暗叫不好。 他首先怀疑是雁门关的十万唐军打过来了。 “鸟地,留在雁门关的探马为何没传消息回来?” 他们部落的人都比较警醒,相邻的各个帐篷里先后走出十几条大汉。 他们大都边走边穿衣服,看见贝尔吉奇自觉往他这边聚拢。 “这是什么声音?” “是敌袭吗?” 那人刚问完,就见无数颗燃烧的火球像流星雨般从他们头上飞过,随机砸在远处一顶顶帐篷上。 “啊……” “那是什么东西?” “别发愣,快去救火。”贝尔吉奇大喊。 他刚喊完,又一批热情的流星雨砸了下来。 其中一个巨大的火球几乎贴着他头顶掠过,直接命中贝尔吉奇身后三丈远的一顶帐篷上。 那是他家。 贝尔吉奇刚才的视线一直追随着这颗火球,他是亲眼看见火球击穿屋顶落了下去。 他被吓得惊叫: “卡卡娅,坤太。” 贝尔吉奇赶紧往家的方向跑。 五名回鹘勇士紧随其后跟着跑了过去。 他们还有几步就到达帐篷时,里面猝然‘砰’地一声巨响。 帐篷轰然倒塌同时起火燃烧。 “卡卡娅。” “坤太。” 五名回鹘大汉脱下衣服拼命抽打着火焰。 贝尔吉奇不顾火焰灼烧直接开扒。 等他们把卡卡娅和坤太抱出火堆时,这对母子已经面目全非。 奇怪的是她们的致命伤不是被火烧的。 贝尔吉奇的妻子被一根长钉插入太阳穴。 他儿子被一个刀片割喉而死。 “啊……” 贝尔吉奇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距离他失去弟弟还不到一年,他又失去了最后的家人。 贝尔吉奇用满是烧伤和血泡的双手紧紧拥抱着妻儿。 他痛苦地跪在雪地上久久哀嚎,声泪俱下。 头顶偶然掠过的火球照射出这位铁汉汹涌澎湃的悲伤。 回鹘勇士们轮番劝解。 “贝尔吉奇,如今部落危难,现在还不是悲伤的时候。” “对,贝尔吉奇,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陆陆续续跑出帐篷的人开始抓瞎,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好端端的为何天降火星? 有人在逃窜,也有人自觉挨个唤醒那些仍留在帐篷里的人,让他们赶紧出来避难。 这时部落巫医走过来,他一把揪住贝尔吉奇衣领摇晃。 “你清醒些,不能让卡卡娅和坤太白死。” 这巫医平时在部落里就是智商担当。 贝尔吉奇愣愣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他将妻儿的尸体并排放到一起。 “这一定是唐狗干的,我要让畜生们付出更惨重的代价。” 贝尔吉奇再抬头时,命令道: “召集人手,把部落勇士全部集合过来。” 他们头顶又有一批火球飞过。 贝尔吉奇看着火球飞来的方向,双眼充满嗜血的杀气。 火球的发射装置架在回鹘大营西侧的一个斜坡上。 刘异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攻城狮”。 每个攻城狮都有一辆马车大小,是运出城后组装的。 它们主要靠一个长柄大勺不停驱动发射火球,工作原理比较像一个大弹弓。 这东西不是刘异发明的,他是在振武军兵器库里找到的,登记在册的名字叫抛石机。 这么多年换了几任节度使都没机会使用过,闲得快长蛀虫了。 刘异发现后给它改造了一下,如今不抛石头抛火球。 至于火球炮弹确实出自刘异的设计。 除了给王保保的竹筒手榴弹里装了些黑火药,剩下的全被刘异装到这些外表易燃而内层糊泥装炸药的火球里。 他知道没有提纯的黑火药威力有限,直径一尺半的火球不足以将一顶帐篷炸得粉碎。 所以他在里面添加了钉子、铁蒺藜、刀片等暗器。 利用火药爆炸的威力将这些暗器发射出去,增加杀伤力。 在火球发射完前,他们是不能进入回鹘大营的,免得误伤自己。 但对逃出大营的回鹘人,他们额外准备了礼物。 郭樊带着上百名弓箭手埋伏在回鹘大营外围。 凡是跑出来的回鹘人,都会被乱箭射杀。 刘异这边火球刚发射到一半,回鹘大营外围的雪地上就已铺满尸体。 回鹘人被逼得纷纷退回营地,又开始往东、往北和往南逃。 南边有疯牛阵等他们,东边有沙陀人。 几路不通后多数人开始向北边跑。 郭樊眼见一排排回鹘人倒下,对弓箭手大声吆喝: “看准了再射,不要浪费箭矢,等下咱们往里冲杀时还要用箭呢。” 这时他们忽然听到一阵急促而纷乱的马蹄声。 之前逃跑的回鹘人也有骑马的,但不多。 这么密集的马蹄声立刻引起郭樊的警觉。 “拉弓准备。” 他话音未落,对面倒先噼噼啪啪射出漫天箭雨。 连续的啊啊惨呼,郭樊身前几个士兵倒下。 “彭排呢,快拿彭排。” 他们没有骑马,是蹲在地上射箭的。 盾牌、箭筒、障刀都在手边。 士兵们纷纷从地上拿起半人多高的彭排连接成墙,抵御对面射来的箭矢。 郭樊也钻到士兵撑起的盾牌墙后面。 对面的马蹄声渐近,听着至少有上百匹骠骑。 箭雨没有停,还在不停朝郭樊他们射击。 他们之前为了隐藏伏击,将全部马匹藏到了斜坡那边的攻城狮后面。 现在敌人越来越近,他们以步兵的身份对阵肯定会被骑兵秒杀。 郭樊回头看一眼,发现刘异那边还在不停地抛火球,好像根本没注意到这边的危险。 “郭司马,敌人距离咱们已不到十丈了。”属下提醒。 第352章 别自作多情 郭樊刚想下令殊死一搏时,侧面骤然又冲出来一队骑兵。 马上的人全都佩戴着奇奇怪怪的面具。 面具人与回鹘兵迅速展开正面厮杀。 郭樊之前一直瞧不上刘异弄来的这堆鬼怪,布置任务时故意没带上这些人。 他没想到鬼怪们出其不意救了自己。 郭樊诧异地看着焦灼战成一团的双方人马,诧异说道: “刘异这个妖孽到底从哪里找到的人?” 怎么每个人身手都如此矫健? 绝对比他精挑细选出来的两千多精兵强。 他现在没时间疑惑,朝属下大喊: “咱们赶快去取马。” 趁着面具人拖住回鹘兵,所有人拿上装备撒丫子往斜坡方向跑。 等他们骑马返回时,发现回鹘兵已经被面具妖怪解决的差不多了。 剩下的几十个回鹘人开始往军营方向遁逃。 郭樊对手下大喊: “轮到我们了,追上去,歼灭他们。” 郭樊率领两百多名唐兵直接冲进回鹘大营。 面具人军团看看,没有阻止。 刘异在斜坡上抄起类似扩音器一样的大喇叭狂喊: “傻逼,你给我回来。” 距离太远,郭樊根本听不见。 即使能听见,他也不见得会听刘异的。 刘异无奈摇头:“去死吧。” 出来这队回鹘兵不仅个个穿甲,还弓弩刀枪齐备。 这说明他们确实是个反应迅敏的部落。 如此迅敏怎么可能只集结到小几百的勇士? 郭樊这个二货中计了。 刘异对往攻城狮里不停装炮弹的士兵们大喊: “停下吧,不要再射了,除非你们跟郭二b有仇。” 幸好炮弹也没剩多少了。 刘异骑马跑到面具人队伍前。 “随我一起进去,是雷也得蹚一蹚了。” 用攻城狮打炮有好处也有坏处。 最大的坏处就是炮火之下他们不能第一时间往里冲锋。 这就导致给予敌人大量的准备时间。 对方若是有脑子的,搞不好已经守株待兔了。 按刘异的原计划,攻城狮攻一波后,他会先释放空马去探路。 结果现在被郭樊大傻叉给打乱了。 郭樊死不足惜,但刘异认为自己对郭樊带进去那群兵负有责任。 是他为了提高速度改了士兵们的盔甲,才让他们陷入更大的危险中。 刘异率领上百名面具骑士直接冲进回鹘大营。 他和另外一个戴傩母面具的人并行跑在最前面。 他们追了好一会,一路只看见各种破损的帐篷,并没见到郭樊他们。 越往里走,刘异越有不好的预感。 他抄起大喇叭在马背上扭回头,喊道: “前后马匹拉开距离,间隔不少于三丈。” 他身后的队伍听到命令后开始迅速调整队形。 战马仍在奔跑,刘异坐在马上越想越不对。 怎么沿路连一个回鹘兵都没看到? “我们停下。” 他喊完后刚要勒马,他坐下战马倏地被绊了一下。 马失前蹄,马身倾斜,就要翻倒。 刘异大惊,还没来得及跳马。 他旁边马上的傩母当即飞起,抱着刘异一起滚落马下。 他们俩的马几乎同时来了个高难度的三百六度空翻。 战马嘶鸣倒地后发出一阵更凄惨的哀鸣,旋即毙命。 它们被倒插在雪地上的尖刀刺杀。 他俩身后的马匹因为勒马及时,并没有被绊倒,但一匹马的前蹄触碰到了一个东西,发出一阵叮叮哐哐的金属颤音。 “绊马索。”刘异说道。 傩母问道:“你没事吧?” “观音奴?你怎么也来了?” 敢情这个傩母面具下的人是观音奴。 观音奴刚想扶刘异站起来,忽然动作顿住。 他再次抱着刘异雪地上翻滚几圈,滚到一个帐篷边上。 在他们翻滚的同时,数百支箭矢噼里啪啦射向他俩还有他们身后的面具人。 面具人的马匹间距足够大,调头很快,他们一边抵挡一边迅速散开。 无需刘异命令,他们自觉从外围向箭射来的方向展开包抄。 没多久远处的射箭停了。 刘异见观音奴一动不动,吓得大喊: “喂,你中箭了?” 观音奴抬头:“你盼着我点好成不?” 刘异长舒一口气。 他俩迅速起身,躲到帐篷后观察前面的情形。 貌似前面的弓箭手已经被面具人团队收拾了。 这时远处忽然传出一个洪亮的声音。 “唐狗,你们难道想亲眼看着自己同伴受尽折磨而死吗?” 刘异皱眉,声音很熟。 他从帐篷后稍稍探出个头。 对面赫然又出现一排人马,足有三四百。 十个回鹘男子每人用刀架着一个身穿半面甲的唐兵步行走到中间。 他们踹每个唐兵的膝盖后窝令唐兵跪下。 其中左面第二人连踹了两脚都不肯屈膝。 “让我跪獠奴,你们做梦。” 回鹘兵一发狠,咔嚓一声,直接把他腿踹折了。 那人嘴唇都咬出血都,硬挺着一声没叫。 刘异望着对面那张熟悉的面孔,啧啧感叹: “郭坑货就多余长腿,三天两头的被打折。” 贝尔吉奇喊道: “唐狗,让你们将领出来回话。” 刘异想说将领被你们弯刀架着呢。 “不敢出来吗?” 贝尔吉奇的属下手起刀落,齐肩砍下最左边唐兵的左臂。 血水喷溅的满地都是。 那唐兵发出一声凄惨哀嚎后直接晕厥栽倒。 贝尔吉奇冷笑:“不中用的唐狗,还不出来就砍第二个了。” 郭樊忍痛忍得龇牙咧嘴,却以刘胡兰般的英勇无畏口吻,凛然道: “要杀便杀,我若喊一声就不是郭家人。” “国家人?” 回鹘兵还满佩服这傻缺的为国捐躯热情。 贝尔吉奇朝对面再喊一句: “还没人出来吗?那接着砍。” 郭樊背后的回鹘兵将弯刀高高抬起,对着他左边臂膀就要挥下。 刘异默默叹了口气,硬着头皮从帐篷后走出来。 “嗨,老朋友,咱们又见面了。” 郭樊在对面壮怀激烈,高声大喊: “不必救我,军人洒血报国乃天经地义之事,郭某早已做好杀身成仁的准备,我郭家……” 刘异摸了摸鼻子嘲笑: “你想多了,我就没打算救你。” 嘎嘎嘎~ 尴尬。 将郭樊接下来准备说的慷慨激昂之词,生生堵死在喉咙里。 “刘异?”贝尔吉奇语气充满震惊,“难道今晚袭击我们的是振武军?” “很意外吗?”刘异嘻笑着问。 贝尔吉奇愤怒地用母语大骂特骂了一通,因为用唐话他表达不出想骂的脏字。 翻译过来都要被消音的那种。 等切换回唐话时,他语调充满了杀意。 “我早该想到,肯定是你这心狠手辣的狗辈想出的阴招。刘异,你害死我家人,我现在就要给死去的妻儿报仇。” 刘异罪恶感太强了,脸色异常懊恼地回道: “是我不好,不该害你与家人阴阳相隔,不过你别担心,我马上补救,即刻送你去与他们团聚。” 第353章 意外来的太突然,就像龙卷风 这个是三面埋伏的圈套。 西面是唯一开口,就等着唐军自己入瓮。 郭樊带来的人马就是在绊马索这里中伏的。 为了不暴露埋伏,回鹘人特意提前扑灭了这附近着火的帐篷。 回鹘巫医没想到第二批唐人竟然早有防备,这些人勒马调头之后散开到两翼,直接包抄了他们藏在两侧的弓箭手。 这名巫医是他们部落里难得智商突破个位数的天才,他略做思考之后认为己方还有优势。 回鹘刑罚严苛,对犯错的人动不动就开膛破肚执行明刑。 唐人却假仁假义,因此会被道义束缚。 他让贝尔吉奇以这些唐军俘虏为饵,诱对方大将现身。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他认为只要先杀了对方首领,唐兵就会自乱阵脚任他们宰割。 巫医催马走到贝尔吉奇旁边,侧身靠过来小声说: “刘异现在不在射程内,诓他走近些,杀了他。” 贝尔吉奇隔空喊道: “我素闻唐军兵将感情亲厚,刘异,你可愿意以自己的性命换这十名唐兵活?” 刘异一本正经回道: “了尘大师曰过: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子虚道长也曾说:画个圈圈炼度你。” 对面回鹘人听得一脸懵逼。 这都什么东西? 贝尔吉奇疑惑:“你在说啥?” “我在回答你:不愿意。” 刘异的语气理所当然。 你当老子傻吗? 我虽对这些士兵有所亏欠,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救得了当然要救,救不了也不勉能强。 舍己为人那套在老子这不管用。 “那你出来干屁?”贝尔吉奇骂道。 “这里视野好,方便我看清楚你怎么死。” “什么?” 贝尔吉奇怒气更盛。 “你们唐人只会靠嘴巴打仗吗?” 回鹘人都当对面少年信口雌黄。 乍然…… 路右侧一顶帐篷后,忽地窜跳出一个戴着傩翁面具的人。 这人几次点地跳跃,像飞梭一样直奔贝尔吉奇驻马的方位。 巫医在旁边马上大喊:“射箭,射死他。” 回鹘士兵纷纷拉弓,对着傩翁万箭齐发。 下一秒,所有人愣住了。 他们眼见箭头触碰到这人身体,却没有扎进去。 箭尖像砸到一面铁板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后,纷纷折落。 “他能刀枪不入?”巫医惊叹。 贝尔吉奇不敢再轻视,开始拔刀。 巫医自马上弹射而起,于半空中挥刀劈向傩翁头颅。 “不信你的脑袋有刀硬。” 傩翁也不闪避,任凭巫医的弯刀劈下。 ‘嚓’地一声, 他戴的面具与头顶毡帽同时被劈开,露出光秃秃一颗大脑袋。 “贫道特意来超度施主。” “什么?” 江小白伸出无坚不摧的右手,握住巫医的脖颈。 “贫道就是了尘大师,到地狱报我名字可以打折。” 打骨折。 巫医脖颈被折断的那一刹那,他猛然瞥到光头身后竟然还藏着一个人。 “有……” 他已经来不及报信了。 这时藏在光头背后的面具人,猛地闪出,化作一道黑影,以流星坠落之势朝贝尔吉奇射去。 速度之快,令人防不胜防。 距离目标不到一丈时,面具人身侧寒光一闪,腰间宝剑如蛟龙出海。 此刻贝尔吉奇的弯刀也已经出鞘,正待饮血。 “装神弄鬼,找死。” 贝尔吉奇的弯刀长三尺半,重二十斤。 为半月形,双面开刃,纯精铁打造。 是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器。 此刻他反握兵刃,以弯刀圆弧刃直接硬扛对方宝剑的剑锋。 过往他凭借兵器优势,与人对决无往不利,往往一招就能将对方兵刃崩豁,甚至断裂。 此刻两件兵刃相撞,并没有迸射出火花,只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贝尔吉奇正要欢喜,却见自己半月弯刀的半截刀头骤然断裂。 “啊……” 对方宝剑锐势不减,此时贝尔吉奇再想撤手依然来不及。 他眼见自己握刀的右手脱离手腕,连同剩下半截刀刃一起掉落下去。 无论是刀刃还是他的手腕,切口处都整整齐齐。 剑太锋利,贝尔吉奇是看见自己的血喷出来后才感觉到疼痛的。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几乎在一两秒之内就完事了。 等回鹘士兵反应过来时,这个戴着傩母面具的人已经坐到贝尔吉奇马背后。 他手中的宝剑架到贝尔吉奇的脖颈上。 “我就是画个圈圈练度你的子虚道长,你们都不要动,否则我杀了你们头领。” 前方大光头将巫医的尸体抛掷在众回鹘士兵马前。 他一个纵跳也稳稳落到贝尔吉奇的马背上。 现在是贝尔吉奇、傩母面具人和光头共同乘坐一匹马。 贝尔吉奇胯下战马发一声嘶鸣抗议。 超载了! 此地没有动物保会协会,抗议无效。 贝尔吉奇微微侧头,他凝视着身后傩母面具人腰间悬挂的银色剑鞘。 剑鞘上面镶嵌的各色朱玉宝石在昏暗的夜色中仍闪闪发光。 贝尔吉奇以左手捂着右臂断腕的切口,疼得直皱眉头。 他疑惑问道: “阖馺可汗的‘求不得’怎么会在你手里?” 贝尔吉奇曾是回鹘牙帐十三部的首领,他认识阖馺这把宝剑。 傩母面具人在他身后回道: “阖馺临死前送我的。” “是你杀了他?” “嗯,挺好杀的。” 贝尔吉奇震惊,原来阖馺可汗不是死在黠戛斯人手里,罪魁祸首一直是唐人。 难怪乌介可汗一直说唐国早就对回鹘包藏祸心。 他眼神怨毒地看着对面那人。 大唐就没有好人,刘异更是恶中之恶。 这种人若下地狱,阎王都要连夜给他建地狱第十九层。 这恶人如今正在朝他贱兮兮地贼笑。 刘异其实在庆幸那俩货刚才听懂了他的暗示,一击即中。 他贱嗖地唱道:“胜利来得太突然,就像龙卷风。” 随后刘异大声嘲讽: “本来我也想学你问一句,用你一命换十名唐兵可否?但我又想了想,不值得啊,那个缺心眼的家伙真是死不足惜。” 郭樊跪在地上愤怒地看着刘异。 你当我听不懂你在指桑骂槐吗? 贝尔吉奇发出一阵近乎癫狂的大笑。 “刘异,我知道你素来心狠手辣,但你高兴得太早了。” 第354章 死就死吧 刘异微微讶异,随后隔空大喊: “子虚,杀了他,免得夜长梦多。” 傩母面具人手下发力,剑锋一抹,直接划过贝尔吉奇的脖颈。 本该入肉无声,此刻却发出一阵‘呲嚓嚓’金属摩擦般的声音。 毛台大惊,怎么会这样? 毛台一直坐在贝尔吉奇身后,因此没有发现他断腕处早已不再流血。 贝尔吉奇伤口附近的皮肤已经蜕变成金黄色。 现在这种颜色差不多已蔓延至全身,只剩头部的鼻子往上一小截仍在蜕变中。 毛台此刻才发现人质的脖颈已经变色。 “这什么鬼东西?” “巫医的神腰(药)。”贝尔吉奇答。 他现在舌头僵硬,说话明显不利索。 他正在逐步丧失思考能力,不过却得意地笑了。 他们被称为回鹘最强部落不是没有原因的,神药就是他们的大杀器。 贝尔吉奇刚才以左手捂右腕切口时,趁机将药引抹在了伤处。 药效发作后全身会变成金黄色,跟太阳一样。 这是来自光明的照耀,这是来自大明尊的祝福。 光明之神赐给他们一副全新的无坚不摧的躯体。 代价是自此丧失本性,活得像个行尸走肉。 三天之后连内脏也会变得如金石般坚硬,那时就会彻底死去。 贝尔吉奇认为失去了全部家人,活着也是痛苦,还不如最后利用一下这副残躯。 他的表皮已完全蜕变,贝尔吉奇左手握拳,陡然转身,朝向毛台胸口击去。 毛台还在错愕震惊中没反应过来。 他先是听到一声脆响,那是他肋骨断裂的声音。 毛台当即血气上涌,喷出一大口血雾,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化成红色冰晶落地。 贝尔吉奇的拳头想穿过毛台的胸膛,掏出他的心脏。 眼见毛台的胸膛就要凹下去,一股大力猛地将他拉起。 江小白抱着毛台翻跳下马,往侧面帐篷奔去。 这时回鹘兵已经反应过来,他们再次对着和尚万箭齐发。 箭雨打在江小白铜皮铁骨般的背脊上,只能听到‘铛铛’脆响。 隐藏在道路两侧帐篷后的面具人,也开始纷纷拉弓射箭。 他们为了能在帐篷后躲藏,早都已下马,此刻与敌人互射不惜暴露自己,彼此都成为对方的固定靶子。 大有自损八百,换你一千的架势。 中间这条通道一时间箭雨弥漫。 无论是唐军俘虏,还是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的回鹘士兵,都有人倒霉中招。 郭樊耳旁的嗖嗖声不断,他听到‘啊’地一声后,架在他脖子上的刀消失了。 他回头发现自己身后的回鹘士兵刚刚胸口中了一箭,嗝了。 郭樊拖着伤腿蹭到士兵刀口处,将捆缚自己的绳子割开。 他随后原地躺平,将回鹘士兵的尸体拖到自己身上当被子盖。 biu,biu,biu, 一会功夫他的被子就被插得跟刺猬一样。 暴露在被子外的小腿也中了一箭。 没办法,郭樊只能忍着,现在起来就是个死。 他侧脸观察周围情况。 与他一同被俘的多数唐兵已经死了。 还有两个聪明的效仿他的法子也在地上苟着呢。 他旁边那个唐兵也挺机灵,竟将几个尸体围在四周,他自己蹲在中间。 郭樊刚想提醒他,上面还需要用尸体加个盖。 他忽然听到身后有马蹄声,是贝尔吉奇骑马奔了过来。 郭樊正祈祷马蹄不要踩踏到自己身上时,贝尔吉奇的马忽然中箭栽倒。 贝尔吉奇一跃跳下马背,径直落到郭樊与那名唐兵之间。 郭樊的脸距离大金人的皮靴不到两尺。 贝尔吉奇无意停留,一走一过时,巴掌随意朝那名唐兵的脑袋拍了下去。 郭樊只见小唐兵的脖子瞬间消失,被砸进脊柱中。 尸体看上去异常怪异,就像两个肩膀直接托起一个瘪下去的鞠球。 压迫感太强,令郭樊内心涌起惊涛骇浪。 这还是人吗? 变异后的黄金巨人,力气大得可以跟漫威电影里的绿巨人pk。 贝尔吉奇在天罗地网般的箭雨中径直朝对面的刘异冲过去。 两侧的面具人见射箭没用,他们为了阻止怪物伤害刘异,纷纷离开遮蔽物。 一个又一个傩翁、傩母对贝尔吉奇发起攻击。 贝尔吉奇现在杀人已无需用刀。 他仅凭一只手掌和半截断腕就能让人一招致命。 他像赶苍蝇一样,不停地挥舞着拳头。 拍向四肢的,筋骨尽断。 拍向胸膛的,胸膛凹陷。 拍向头颅的,脑壳碎裂。 面具人的攻势丝毫没有阻挡住贝尔吉奇的步伐。 这时又有一个身形魁梧的傩翁冲出来,他依靠灵活的走位,与贝尔吉奇过了十招。 十招之后他踢向贝尔吉奇的腿被其抓住。 黄金巨人像丢沙包一样,咻地一声,将他丢出去十丈远。 眼见这个傩翁即将落入一顶着火的帐篷中。 江小白突然从侧面飞起,在半空中接住他又稳稳落地。 “第五甲?” “我的腿。” 江小白看了他腿一眼。 “腿骨应该粹了。” “死和尚,不能让怪物伤害二郎。” “放心,我答应过他,谁打他,我杀谁。” 江小白将第五甲放到毛台旁边,他又从帐篷后冲出来。 两个铜皮铁骨的人,开始1v1 battle。 拳拳相撞,脚脚对踢。 他们周围全是叮叮当当的金属音。 不同的是江小白属于铜金属,具有一定的防护性但不够硬。 贝尔吉奇属于高速钢,不仅牢不可破还无坚不摧。 两人拆了十多招后,江小白右手中指与食指的尺骨茎突碎了两个。 右手不成便换左手,江小白左手握成爪手状,向贝尔吉奇咽喉抓去。 他在击出这一爪同时大喊: “刘异,你快跑。” 其实刘异早就跑了。 他再次跑到帐篷后面,就是他之前躲藏的地方。 他惊讶地发现,观音奴不见了。 “我了个逗,这老小子链子只在关键的时候掉吗?” 完了,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他本寄希望让观音奴跟和尚联手的。 刘异知道和尚坚持不了多久,再战下去会死。 他一咬牙,一跺脚,从腰间拔出‘胖子’和‘小男孩’。 “遇事不决,可问百度,百度没有,老子就豁出去了。” “死就死吧,跟兄弟死在一起也是伴。” 他转身就冲了出去。 第355章 不是屎黄色 就这么一会功夫,江小白左手腕骨又断了。 手使不上力气,他就用两只手臂牢牢锁住贝尔吉奇的右大腿,阻止金巨人继续前行。 贝尔吉奇右臂只剩下断腕,他不能用拳头痛击江小白,便以断腕狠砸江小白的后背。 一边砸,一边拖着江小白的躯体缓慢前行。 断腕捶打在江小白身上,像石杵捣在石臼里,发出吭吭地闷响声。 贝尔吉奇每次都瞄准同一点击打。 水滴石穿,他势必要将这个碍事光头背心凿出个大窟窿。 被拖行十几米后,江小白开始大口大口地呕血。 贝尔吉奇是乌介帐下首席大将,其功力与回鹘第一勇士那颉啜不相上下。 毛台之前若不是凭借兵器优势,出其不意砍掉他一只手,毛台绝不可能是他对手。 变异后的贝尔吉奇更是威力大增,江小白支撑得渐渐乏力。 贝尔吉奇步伐沉重地往前拖行,江小白身体碾过他自己吐出的鲜红,形成一长条血痕,在洁白的雪地上显得格外醒目。 贝尔吉奇见这人仍死不撒手,他最终凝聚全身力气灌注于右臂断腕。 他狠狠朝江小白脑瓜顶砸去。 任凭你铜皮铁骨,只要被他这一下击中,铁板也要凿个对穿。 江小白视线已经模糊,他朦胧中瞥见前方雪地上刘异之前驻足的地方是空的。 这小子不笨,终于逃走了。 甚少有面目表情的大和尚,其万古不化的冰雕脸上罕见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连带面颊上那道长疤都变温柔了。 “夏蝉冬雪,不过一瞥。佛陀曾对纯陀说,一切诸世间,生者皆归死,寿命虽无量,要必当有尽。看来今日就是我了尘了尘之时。” 他闭上眼睛等待佛陀的召唤。 无论是西方极乐还是地狱十八层他都无所谓,只要心中有佛,到地狱照样可以继续超度其他鬼。 江小白没有等来预想中的灌顶之痛。 他听到右侧有人高声叫骂一句: “贝尔吉奇,你以为你把自己涂得屎黄屎黄的,就可以cosy少林寺十八铜人了?” 刘异从侧面窜跳而出,以贴地仰卧的姿势在雪地上闪电般滑过。 经过贝尔吉奇和江小白的短短一瞬,他手脚并用干了四件事。 刘异左脚踢了江小白右边腋窝一下,这里是江小白的命门。 他必须强制江小白卸力,否则和尚死抱着贝尔吉奇的大腿不撒手。 刘异右脚随后一踹,将江小白踹到三丈远的帐篷旁,让和尚远离贝尔吉奇的杀伤范围。 他右手将大刀‘胖子’倒立在江小白刚刚所在的位置上,让‘胖子’代替和尚迎接贝尔吉奇这灌顶一击。 他左手握着‘小男子’,对着贝尔吉奇的右边腋窝快速刺出。 如果腋窝也是贝尔吉奇的命门,那么这一刺绝对可以令金巨人直接破功。 腋窝处神经发达,有极泉穴与渊腋穴。 刘异之前偶然听毛台无意中八卦说江小白也有痒痒肉,怕人挠腋窝。 他那时就发现江小白的命门所在的。 可惜这次刘异赌错了。 他的短剑碰触到贝尔吉奇的腋下时,没有插进去,只发出一阵铛铛的金属音。 “槽,这家伙命门不在这。” 贝尔吉奇断腕击中刘异的‘胖子’后,这把刀没当即折断,它在贝尔吉奇的金刚压力下硬撑了好几秒。 这把刀是刘异大哥按百炼钢的方法锻造的。 刘异算是半个学渣,他能带给大唐的技术革新也就生个豆芽啥的。 幸好他大哥刘奇是个技术宅。 刘异之前只是无意中跟他大哥提到过一种叫钢的东西坚硬不比,锻造时要求温度奇高,加入碳元素一起炼制还能增强硬度。 刘奇经过诸多尝试,虽然最终也没炼出合金钢,却无师自通地锻造出了百炼钢,或者可以叫千炼钢。 送给刘异的这柄大刀就是经过他反复退火、正火、淬火,捶打一年才锻造好的。 ‘胖子’或许不是大唐最锋利的宝刀,但应该是最坚韧的之一。 如此坚挺的胖子,在贝尔吉奇全力一击之下,坚挺了五秒才从中间折断。 刘异就是利用这短短的五秒,从贝尔吉奇身旁逃开。 也幸好贝尔吉奇只是身体硬度变异,速度却没变。 刘异洗髓最大的收获就是令他身体轻巧如燕。 同样洗过髓的第五甲刚才若不是非与贝尔吉奇硬刚,对方想捉他本也不易。 此刻,刘异打算以自己做饵,引诱这个怪物离开这片战场。 现在面具人已经与回鹘士兵们短兵相接,刘异不想回鹘兵得到贝尔吉奇这个怪物的助力。 刘异在前面飞奔,贝尔吉奇经过短暂的迷惑后开始发力追击。 他现在神志不清,但在见到刘异那一刹那,深刻在骨子里的仇恨令他瞬间爆发血怒。 现在贝尔吉奇眼中只有这个面目可憎的唐人,恨不得一口一口生吞了他。 江小白眼看着他们从自己面前跑过。 他已经行动不了,只虚弱地喊了一句话。 “不许侮辱少林十八铜人。” 那不是屎黄色。 说完后他又喃喃自语: “这小子到底何时知道我命门所在的?” …… 刘异撒丫子在前面跑。 他偶尔回头一眼,发现自己之前以速度优势拉开的距离正在缩小。 人家耐力比他好。 “卧槽,到底中什么毒啊,怎么跟丧尸似的,跑起来都不知道累的。” 刘异刚才发现贝尔吉奇双眼赤红,连瞳孔都看不见了。 他肯定这货中毒了。 刘异根本不相信神迹、巫术之说。 他上中医大时曾听老教授八卦过,古人除了能通过练功修得所谓的刀枪不入之法,还有一种药也能达到这种效果。 这个秘而不传的古中药配方,全方已经失传。 据说里面不仅有萤火虫、鬼羽箭、铁锤木灰等骇人听闻的奇葩东西,还有黄丹等中草药。 《本草纲目虫部第四十一卷》的冠军丸、武威丸也是类似的鬼东西。 按现代的科学解释就是,这些不同属性的物质混在一起,能让人肾上腺素在短期内飙升到极致,从而产生神力。 刘异猜所谓金刚体可能只是药物的副作用。 他就是鬼东西副作用的间接受害者,现在被不知疲倦的贝尔吉奇追得很狼狈。 刚才跑过的一段路两侧有燃烧的帐篷照明,他视力已经适应了那种光亮,可前面一段路面光线陡然转暗。 第356章 买椟还珠 刘异的瞳孔还没适应亮度变化,脚下倏地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 他一个趔趄没站稳,身体失去平衡就要摔倒。 若是平时他一个纵跳翻身就越过去了,可现在刘异已经被追出了一段半马路程。 他双腿跟灌了铅似的,实在乏力。 最糟糕的是他知道贝尔吉奇已经追上来了。 刘异听到身后不属于自己频率的脚步声愈来愈清晰。 他在即将跌倒的一瞬间,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他在摔倒前猛然转身一百八十度,选择背部着地,以正面面对贝尔吉奇。 直面对手虽然将脏器软肋暴露了出去,但可以让他在死前给对方最后一击。 腋下不是贝尔吉奇的命门,刘异现在想再试试他的眼睛和耳朵。 摔倒不可避免,他能做的是加大鞋底与雪地的摩擦,缩短他倒下去时往前滑行的距离。 这样与追上来的贝尔吉奇正好头对头。 此刻刘异左手指缝夹了两根三寸长的银针,这是送给贝尔吉奇两只眼睛的礼物。 他右手握着‘小男孩’,这是给贝尔吉奇耳朵准备的。 他转身时看见金巨人已经朝他伸出左手。 刘异的突然跌倒让贝尔吉奇猝不及防,他没刹住车,被刘异的身体绊了一下,身体前倾也要随之倒下去。 贝尔吉奇本来准备抓向刘异背部的手,此刻掏的正是刘异心口。 刘异在背部着地的同时两手同时刺出。 双针分扎贝尔吉奇左右眼,短剑狠插他左耳。 刘异手很快,比贝尔吉奇的掏心手先到。 当他听见 ‘当’ ‘喀~喀’ 一大两小三声脆响时,刘异的心瞬间凉了。 眼睛和耳朵也不是这家伙命门。 难道吃药变异的人没有破绽? 时间不允许他思考太多,因为贝尔吉奇的掏心手到了。 刘异能清晰感受到胸膛被五指破开插入的那种酸爽。 他好后悔,自从修炼后他许久不在胸口放磁石了。 早知道该带上的。 刘异认为他这次或许会死得很快,不会感受太多痛苦。 偏偏贝尔吉奇掏心掏到一半的手戛然而止,停在那不动了。 “喂,丧尸哥,你这就过份了吧?” 刘异疼得想在死前来段国粹。 他忽然看见身上的金巨人脖子开始漏油。 流出一堆黄色黏糊糊的液体,恰好滴到他脖子上。 贝尔吉奇的脖颈像被整齐切割一刀的石膏,他的金色大脑袋连带半截脖子,跟下半部躯体整体分离,脑袋直接朝刘异头上砸下来。 刘异眼见贝尔吉奇的五官在自己面前放大,再放大。 他惊恐地大喊: “不要。” 一跌倒就会意外接吻的狗血电视剧剧情,不是不可以有,但前提对面得是个美女。 谁要跟个男丧尸打啵儿啊? “神啊,还是让我死了吧。” 显然诸神没有听见刘异的祈祷。 他红艳艳、娇滴滴、热辣辣的嘴唇被贝尔吉奇的死人头成功采撷。 刘异一拳将强吻他的色痞头颅打飞。 “啊……” 刘异疯狂擦嘴后发出一声鬼哭狼嚎般的嚎叫。 “你狗叫什么?” “因为看见了你这坨屎,观音奴,你大爷。” 他用恶狠狠的眼神怒视踩踏在贝尔吉奇后背上的傩母面具人。 现在傩母面具人压着贝尔吉奇的无头尸身,贝尔吉奇压着刘异。 仨人叠罗汉,他是倒霉的最底层。 刘异喊完后有些气闷,劫后余生的快乐又让他瞬间找回不正经。 “观音奴,你是什么精神状态?不仅喜欢关键时刻掉链子,还喜欢压轴亮相,这么会抢番位吗?” “反胃,你受伤了吗?”观音奴问。 刘异无语。 “心肝脾肺胃都在,不过胸口被丧尸抓了一下,入肉不到半寸,你再晚亮相一会就可以直接吃席了。” 观音奴跳下贝尔吉奇的后背,一脚将尸体从刘异身上踢开。 他将刘异拉起来,仔细查看伤势。 刘异疼得龇牙咧嘴,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我还能活吗?” “活两百岁是不成了,一百九九应该没问题。” “切,你还挺逗。” 刘异疑惑看着观音奴手里的东西——一柄银白色的剑鞘。 “槽,你别告诉我,你就是用这个削掉了金巨人的脑袋?” “没错。” 刘异讶异,又仔细瞅了瞅。 “这剑鞘好像是毛台那把剑的吧?” 傩母轻轻颔首。 “我刚刚就是去找毛台要这把剑鞘去了。” “这剑鞘很特别吗?剑锋都奈何不得贝尔吉奇,剑鞘却可以?” 观音奴将剑鞘递给刘异。 刘异仔细端详,没发现有什么怪异。 除了表面镶嵌的珠宝多些,就是一把普通的剑鞘。 观音奴指着侧面一排亮晶晶的宝石说: “阖馺这把剑鞘上镶有金刚石。” “金刚石?”刘异双眼顿时绽放光芒,“卧槽,是钻石啊。” 钻石,这个星球上最坚硬的东西。 钻石的摩氏硬度达到了10级,而钢铁的摩氏硬度不过才4到5之间。 难怪这把剑鞘能割开贝尔吉奇的脖子。 他重新审视,发现剑鞘两侧分别嵌有数十枚金刚钻,每颗都不低于三克拉。 “我槽,这净度,这切工,这抛光,啧啧,忽然有点嫉妒毛台那小子了。” 命太好了。 我咋就没个冤大头的榜一大哥呢? 刘异过去见过几次这把剑鞘,因为正面五颜六色的宝石太多,剑鞘本身又是白色的与钻石色差不明显,他就忽视掉了侧面暗藏的玄机。 这不是大杀器,这特码是大宝藏啊。 这把剑如果能被后世挖到,起拍价绝对以亿开头。 哎呀,看来以后要换我拍毛台的马屁了。 观音奴不愧为卧底回鹘二十年的资深间谍,一般人真不知道阖馺留下的这把剑还能这么用。 两人赞叹完开始往回走,路上刘异就开始犯愁。 “这一战损失惨重,有太多人受伤了,得先把他们送回去。” 那些伤到骨头的人需要立即做手术,可现在医学不够发达,碎骨搞不好会变成终身残疾。 刘异想想毛台,第五甲,还有和尚,他突然开始难过。 观音奴拍拍他,淡定说道: “拼骨和接骨的事你不必担心,大野盟有办法。” 刘异双眼放亮:“你可别骗我。” “不骗。” “他们那边也该打完了吧?” “我过来时他们就在打扫战场了,你们那个郭司马竟然还活着。” 第357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回鹘大营中心偏靠西北的位置,有一群灰白色的帐篷。 这些帐篷无论大小还是颜色,看着都差不多。 其中一顶便是太和公主的居所。 她帐篷前有二十名回鹘士兵日夜站岗。 不是为了保护她,纯纯就是看守,防止她逃跑。 每天入夜之后,士兵们会在不远处点燃一堆篝火。 他们会轮流到篝火旁取暖。 否则外面天寒地冻的,待一晚上牛羊都容易冻死,何况是人。 人美心善的公主可敦,每晚临睡前都会吩咐她的回鹘婢女,为这些士兵准备好驱寒的姜汤。 此刻,四名烤火的士兵正一人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汤,边喝边聊。 他们说话时呼出哈气,姜汤里蒸腾出的热气,还有篝火烧出来的烟气,共同熏染得周围雾气糟糟。 “阿依今晚熬的汤好,里面放了不少姜。” “你没看见,因为阿依昨夜放的姜太少被可敦责备了。” “可敦真是善良,明知咱们在禁锢她,还愿意以德报怨让人准备姜汤。” “我听以前住牙帐城的人说,可敦从不苛责打骂奴隶,还总为犯错的大臣向可汗求情,牙帐城里的人可喜欢她了。” “唉……” 士兵们集体叹气,又默默喝了一口姜茶。 “偏偏是个唐人。” 如今回鹘与唐国的局势,明显人看得出来,再也回不去了。 这位大唐公主最终的命运如何,未来很难说。 四个人长吁短叹完后,纷纷站起身,往帐篷那边走,准备换班。 他们刚离开篝火两步,就听到一阵‘呜呜呜’的惊天巨响,比野兽的咆哮更加震撼。 “什么声音?” “不知道。” “赶快回去。” 留守在营帐旁的士兵们也听到了呜呜的响声。 烤火回来的四人与他们并排围在帐篷门口,集体拔刀。 “哪里传出来的声音?” “好像是南边,离咱们这不远。” “要去看看吗?” “不行,咱们接到的命令是生死不离开可敦营帐。” 这时, 南边两排营帐中间的道路上奔来一团黑影。 士兵们齐齐侧身转头看去,纷纷做出戒备姿势。 其中一人大喝: “什么人?” 对面一个女人用唐话惊慌喊道: “我是公主婢女阿软,勇士救我,后面有贼人在追杀。” “在哪里?” “在我身后。” 所有人朝黑影身后看去。 更远一点的道路上,确实有几道人影闪过。 就在士兵们的注意力被远处黑影吸引时,他们身后突然响起‘嗖嗖’的破空声。 八支箭弩几乎同时命中他们的脚踝。 无论唐人的铠甲还是回鹘人的,都主要保护人体重要脏器,膝盖之下的部位所有铠甲都覆盖不到。 人们默认为腿上即便中刀中箭也不会伤及性命。 可如今这些回鹘士兵脚踝中箭后,连呼喊声都没发出就直接毙命了。 他们中的弩箭上全被涂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帐篷外铜角号响起第一声,太和公主的婢女阿依就醒了。 她是太和公主帐下为数不多的回鹘女使,从小就在李太和身边伺候。 李太和被软禁后,她常用的那些唐人仆从被悉数调离,只有阿依因为是回鹘人才被勉强留下来。 阿依每晚都睡在太和公主卧榻旁边临时搭建的一个小床上。 她惊醒后往主人床榻上看了一眼,发现李太和仍在沉睡。 这倒不是因为李太和觉沉,而是她最近在服用安神汤,多数时间都昏昏沉沉的。 阿依默默穿好衣服和皮靴,她从枕头下掏出匕首,蹑手蹑脚走到门边。 她刚打开门,就看见门口士兵被团灭那一幕。 阿依短暂震惊后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慌张。 她又悄悄合上帐篷门,牢牢插好。 阿依转身的同时将匕首拔出刀鞘。 屋里没有点灯,光线比外面更暗,但阿依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 她静悄悄笔直朝朝太和公主的床榻走去。 乌介可汗给她下的命令是若门口守卫发生意外,她要第一时间杀死李太和。 绝不能让这个女人回归大唐。 阿依认为自己并没有背叛可敦,她从来都是乌介的人。 她一步一步走向熟睡的李太和,距离李太和的床榻已不到一丈。 阿依借着帐篷屋顶天窗洒下来的些许月光,能看到李太和脸朝外而卧,双眼紧闭,呼吸匀称,睡得很香甜。 “所谓忠仆不侍二主,可敦,你不要怨我。”她在心底默念。 阿依没有犹豫,她怕营救李太和的人闯进来,她快速举起了匕首。 同一秒, 太和公主猛地睁开眼睛。 若不是屋里太黑,阿依就能看到李太和的眼中完全没有睡意。 她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 李太和睁眼的同时,她掩藏在被子下的手忽然动了。 一支只有两寸长许的小飞箭穿破衾被,朝阿依脖颈弹射而去。 “啊……” 近距离精准命中。 ‘当’,阿依手中的匕首掉落到地上。 她捂着咽喉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怎……”么可能? 这房间里没有任何利器。 为了防止可敦自戕,他们在禁锢她时连她头上的簪子都搜走了。 那这箭是哪来的? 阿依扑通一下,膝盖着地跪了下去。 她硬撑着没有栽倒,一只手捂着咽喉,一只手往前伸,想去够李太和。 随后又缩回前伸的那只手转而拄地支撑自己。 李太和掀开被子起身。 屋顶射进来的月光朦胧照出她嘴角暗暗浮动的鄙夷笑意。 李太和捡起阿依掉落的匕首看了看,语气随意道: “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乌介做特勤时培养的娃娃细作?” “……” 阿依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不仅往我帐子里派了奸细,彰信、阖馺,谁的帐子他都没放过。” 阿依瞪着她,原来这唐国女人什么都知道。 但她为何留自己到现在? 以前太和帐中还有一名叫尹卡芙的回鹘婢女,是跟她一同进入可敦帐篷的细作。 尹卡芙比她服侍的好,可敦明显更喜欢尹卡芙。 但不知何故李太和前些年突然把尹卡芙送人了,最终只留下了阿依这个回鹘婢女。 当时乌希特勤还夸过她能干,奖励她父母十头羊。 李太和仿佛看出了阿依的疑惑,她用匕首轻轻擦过阿依的脸颊弧线。 “留下你,是因为到杀你时我可以不用念及主仆之情。” 尹卡芙那孩子多少有些真,竟几次暗中帮助李太和,让太和公主顿觉不妙。 她身边不能留不称职的细作,这样就不能顺畅地把她制造的虚假信息传递出去。 于是她把尹卡芙送走了。 两人这么近的距离,阿依才发现李太和一直戴在右手腕的金属手镯不见了。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李太和的左手。 太和公主右手握匕首,左手拿着一把袖珍的银色小机弩。 颜色跟她之前戴的手镯一模一样。 不,这就是那只手镯改装的。 阿依摸着插在自己脖子里的弩箭尾端,是弯曲的没错。 原来这支弩箭就是盘在李太和手镯外圈那只小青蛇。 暗器隐藏得可真好。 李太和嘲道: “你临死前能见识到我大唐剑圣张大师的杰作,也算死的不冤。” 李太和口中的张大师,就是春秋时吴国着名剑工欧冶子通过精灵传艺方法收的徒弟张鸦九。 张鸦九是大唐最着名的铸剑师和机关师。 他铸造的鸦九剑虽然只能在古今兵器谱中排到第十四,却是大唐第一神兵。 白居易曾亲作乐府《鸦九剑》歌颂。 其中“谁知闭匣长思用,三尺青蛇不肯蟠”描述的就是那把神兵。 李太和手腕上常年佩戴的银色手镯暗藏精妙机关,这手镯也是出自张鸦九的杰作。 阿依终于闭上了眼睛。 她临死前最后想的是: 唐人,简直太可怕了。 第358章 大唐公主真爷们 等王逢举着火折子带人走进来时,李太和已经穿戴齐整。 阿软看见太和公主激动得立刻扑了过去。 “公主,你受苦了。” 李太和拍拍她后背安抚: “无事,让你担心了。” 王逢率领四名唐兵躬身行礼。 “忠武都知兵马使王逢,拜见公主。” “拜见公主。”四名唐兵齐声。 王逢不经意地瞥见地上的回鹘女尸。 这……莫非是太和公主的杰作? 神啊,看来屋里之前曾暗藏杀机。 幸好太和公主神勇,否则自己肯定营救失败了,回去是要受重罚的。 他没想到外表柔弱端庄的太和公主出手如此狠辣。 李太和往他们身后瞅瞅,皱眉问道: “刘异那个臭小子怎么没亲自来?” 王逢震惊:“公主知道营救之事与刘异相关?” 李太和轻轻瞟了他一眼。 “不是我小瞧你,除了刘异那妖孽,谁还能想出这么损的招?” 她说完用手指了指王逢几人身上脏兮兮满是泥土的衣服。 都不用问就能猜到他们是怎么过来的,难怪能直插回鹘军营中心。 王逢脸色尴尬,自己给贵人的第一印象有点邋遢啊。 他躬身回道: “是卑职失礼,请公主即刻随我们从密道离开,密道出口就在阿软女使的房里。” 李太和将已经打包好的包袱递给阿软。 “替我保管好。” 阿软接过,感觉有点沉,赶紧换双手捧抱。 “公主,这是?” “我的那只瓷枕。” 阿软讶然。 那只蓝色瓷枕公主从洛阳带回长安,又从长安带到草原。 这枕头如此珍贵吗? 李太和转身面对王逢问道: “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 “三千,除了我这队,其他人都在外围进攻。” “只三千?”李太和讶然失笑,“是刘异会干出的事。” “公主,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吧。” “我不准备走。” “什么?”王逢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合着这位公主在回鹘住出感情了呗? 早知道我们还辛苦这一趟干屁啊? 太和公主脸上忽然露出一个饱含阴谋的笑容。 “好不容易挖通的密道,若只为把我救出去就太亏了。” 李太和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王逢。 “你拿它到我随从的各营帐把他们全部调动起来。既然已经打入回鹘军营内部,怎么能不好好热闹一番?” 王逢不敢接,劝道: “战场危险,公主乃千金贵体,若有分毫闪失,末将万死难辞其咎。” 李太和不悦皱眉,斥责道: “混账,区区一个公主的生死跟战争输赢相比,跟江山社稷相比,孰轻孰重你分不清吗?” “可这不是我们的计划,若想在此处留人制造混乱,末将等愿意留下,只求公主尽快离开险境。” 李太和忽然唇角讥笑,沉声问道: “王逢,你敢小觑我?你当大唐只有李平阳一个公主会打仗吗?” 王逢被问得一时语塞。 他知道太和公主口中的李平阳是谁。 那是太祖皇帝李渊的第三女平阳公主。 当年李渊在晋阳起兵,同期李平阳在老家散尽家财招兵买马。 等她老爹兵进关中,李平阳手里的兵甲已达到七万之多。 她被当地百姓称为“李娘子”,她带军队被称为“娘子军”。 即便到今天,人们仍习惯把纯女人组成的队伍唤作“娘子军”就是打那来的。 后来李世民能攻克长安,绝对有他姐姐李平阳的一份功劳。 李渊称帝后封她为平阳公主,命她驻守山西。 李平阳驻兵之地被命名为“娘子关”,今天这个名字仍在沿用。 许多画本子里的女将军都为杜撰,比如樊梨花、穆桂英等。 但平阳公主不属于纸片人那一类,她是3d立体声的,的的确确能打。 平阳公主薨逝后成为第一位死后赐予谥号的公主。 她也是从古至今唯一一个采用军礼殡葬的女子。 真正做到了生荣死哀。 王逢见太和公主提及平阳公主明志,他不敢再小看,郑重行了个大礼。 “王逢听凭公主差遣。” 在李太和的授意下,他们给铜角换了个房间吹。 否则回鹘兵循声找来,容易暴露地道所在。 挪走铜角后,李太和将阿软的营帐充当自己的临时指挥部。 简单了解刘异的作战计划后,她开始布自己的局配合。 此时,她往日的亲随骨干们全都被召集到阿软的营帐。 李太和神色郑重说道: “铜角既响,等会各帐回鹘士兵必会过来寻找声源。赵鹏,吴俊,黄顶。” “属下在。” 三个身形高瘦的中年男仆躬身施礼。 “你们各带二十人,到东西南三面放火点燃帐篷,见人就用回鹘语重复大喊‘乌介可汗被遏捻特勤杀了’。” 王逢疑惑插嘴问:“遏捻是谁?” 李太和不满地瞥他一眼,想想还是回答了。 “遏捻是乌介的亲兄弟,他们一向不和睦,乌介登上汗位,最不满的就属遏捻这个一奶同胞了。” 王逢当即明白了太和公主的用意。 此一来回鹘士兵见到外围的火光,听到杀喊声,只会以为是可汗兄弟内斗。 回鹘内斗是家常便饭,在不能确定哪方一定赢的情况下,普通人最佳的保命要诀是轻易不站队。 这种迟疑和纠结会为外围进攻的唐兵争取更多的时间。 “公主妙计,睿智无双,此一战有公主助力真乃我军之福,大唐有如此公主,真是百姓之福。” 李太和听见彩虹屁回头厌弃地瞥了他一眼,转头回来继续布置任务。 “吴俊,冯超。” 又有两个男仆走上前施礼。 “属下在。” “之前让你们准备的东西还在吗?” “公主放心,我们此前将兵器一直藏在渍菜坛子里,回鹘兵嫌渍菜味臭,没有搜出来。” “甚好,你们各带三十人去东西两侧拦截,记住我之前说的五五阵法。大晚上回鹘兵全在睡觉,他们若赶过来也肯定是分批的,你们提前摆好阵法,将走入包围的回鹘人一律射杀。” “喏。” 随后李太和又给几个人布置了任务,直到房间里的仆从们全都领命出去。 李太和揉了揉太阳穴,终于缓口气。 她回头看见王逢一脸崇拜地盯着自己。 李太和送给他一个你少见多怪的眼神。 “你们该不会以为我一直在回鹘坐以待毙吧?” “不敢,不敢,不过公主适才调兵遣将的确惊到卑职了。” 李太和无奈摇头。 “你们总是轻视女人,记住,我大唐的女人从来不是弱者。” 王逢汗颜。 他躬身行礼,郑重说道: ”公主,我与我带来的三十名精兵还未领到任务。” 李太和轻笑回道: “急什么,这里距离乌介老贼的营帐不远,你们随我在这里守株待兔就好。” 王逢大惊。 “难道公主想亲自捉拿乌介可汗?” 李太和但笑不语。 此一战后乌介该是回鹘历史上最后一任可汗了。 说好要弄死回鹘全部可汗,当然要一个不差,让他们整整齐齐。 “阿软。” “公主?” “去给我煮杯奶茶,我要在这里慢慢等。” 第359章 为何北边没有? 乌介可汗在睡梦中被震耳欲聋的铜角号声惊醒坐起。 声音频率太魔幻了,他的心脏被震得突突狂跳。 “来人,来人。” 一名侍卫和一名男奴同时走进牙帐。 男奴点燃床头的油灯,屋里瞬间明亮起来。 侍卫躬身施礼。 “大汗。” “外面发生何事?” “适才正南方向突然传出怪音,声音发出的地点距离这里应该不远,属下已经派人过去查看了。” “正南?在这附近?”乌介人刚刚清醒,智商正逐渐归位。 他脱口叫道:“不好。” 乌介忽然想起李太和与她那群唐国随从的帐篷就在南边。 他慌忙将一只脚踩进靴子里,开始穿鞋。 男奴过来跪在地上服侍,却被他一脚踢开。 他朝侍卫急切大喊: “即刻调集人马,将牙帐附近卫兵全部叫起来。” 侍卫称喏后急匆匆走出营帐。 乌介一边穿衣一边思索。 会是那个唐国女人在搞鬼吗? 牙帐这一片不仅住着他和可敦,还有包含宰相在内的三十多个大臣,包括遏捻在内的王公贵族。 这里是整个回鹘大营的核心,也是重点安保区域。 保护他们的除了牙帐周围的三百近卫,小区域外圈还有三千精甲。 李太和若敢在这里生乱,那胆子实在忒大了。 乌介感觉这不像那个唐国女人的风格。 他与李太和明里暗里打交道小二十年了,知道那女人一向谋定而动,从来不打没准备的仗。 这次她是吃了熊心豹胆了? 乌介一脸煞气地从床边取出他的兵器——狼牙戟。 “若真是你,我就先斩你一手一脚,我乌介可不是前几任傻瓜可汗,会对你手下留情。” 他还没走出屋子,忽听外面呜呜的怪声方向变了。 变成多方向忽高忽低同时传来那种响遏行云的呜呜呜声。 “真是见鬼了。” 乌介皱眉,他又唤了两名侍卫进来,让他们再去查看。 如此一来,他就必须留守牙帐等待侍卫们回来汇报。 乌介的眼睛一直在跳,魔音穿脑搅得他心烦意乱。 他在牙帐内焦躁地来回踱步。 这时,布泽尔扶着颉干迦斯宰相,后面跟着逸隐啜宰相,他们仨前后脚走进牙帐。 颉干迦斯问道:“大汗,发生了何事?” 乌介心烦,没好气地回: “我也想知道呢。” 布泽尔说道:“属下从南边过来时,听有人在喊遏捻特勤造反了。” 逸隐啜补充:“我听到的是遏捻特勤杀死了乌介可汗,他让所有人快逃。” 布泽尔:“我看到有的帐篷起火了,离这不到两里。” 颉干迦斯:“我也看到了,我们那一片乱哄哄的,我担心大汗安危,紧赶过来的。” 乌介错愕。 这三人住的不远,离他的牙帐都不到二里路,但方位不同。 布泽尔住南边,颉干迦斯宰相住西边,逸隐啜宰相住东边。 他们仨过来时竟然同时看见路上有帐篷着火,这说明牙帐附近有人暴乱。 “遏捻呢?”乌介眯眼问。 牙帐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他的好兄弟竟然不亲自过来看一眼? 除非这事本就与他有关。 乌介眉宇阴云密布,大声道: “布泽尔。” “属下在。” “你带鄂部一百侍卫再去查找那该死的声音来自何处,一定给我销毁了。 “喏。” “逸隐啜。” “臣在。” “你带乾部一百侍卫去把遏捻和他三个儿子给我抓过来,我要让全族人看看,他们的谣言多可笑,就凭遏捻也能杀得了我?” 逸隐啜站着没动,他规劝道: “可汗既知是谣言,又何苦为难遏捻特勤一家?今晚军营混乱,此时当君臣团结,切不可手足相残。” 乌介的大饼脸上怒火已飙升出表层,划根火柴都能点着。 “逸隐啜,你胆敢违抗我的命令,又想挨鞭子吗?敢为遏捻求情,难道早就被他收买了?” “大汗明见,卑职没有。” “来人,把逸隐啜拖出去打。” 宰相颉干迦斯劝道: “大汗,即便要惩治逸隐啜,也不该急在今晚,如今当务之急是找到暴乱的源头。” 乌介没有再叫人责罚逸隐啜,他亲自走过去踢了逸隐啜两脚。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提拔你做宰相。” 逸隐啜被他48码的大脚一下子踹跪到地上。 他忍着嘴里咸腥,将胃里反出的血又咽了回去。 逸隐啜低头时眼睛里全是愤怒和杀气,语气却变恭顺了。 “属下已知错,我这就带人过去擒拿遏捻一家。” 逸隐啜扶着心口退了出去。 乌介继续在牙帐里烦躁地踱步,他右手握拳不停拍击自己的左掌。 派出去的人至今没回来让他心绪不宁。 乌介又转了几圈,猛然顿住,转身对颉干迦斯宰相说: “请老师代我坐镇牙帐,我想出去巡视一下,各部落子民见到我平安无事,可汗被杀的谣言便会不攻自破。” 颉干迦斯宰相劝慰道: “现在外面很乱,局势不明,你刚刚将最得力的两部侍卫都派给了布泽尔和逸隐啜,这样出去巡视太危险,还是等侍卫们回来再说。” “我还剩一百近卫呢,这里毕竟是牙帐,即便贴身侍卫不足,外圈还有三千精甲守着,老师不必担心。” 乌介不顾颉干迦斯的阻拦,再次拿起狼牙戟。 这次又是走到门口,依然没能走出去。 在他出门前,两名侍卫扶着一个满身鲜血的人走进来。 这人一进牙帐就扑通跪倒,语无伦次道: “大汗,救救我们,死了好多人。” 乌介拧眉问道:“你是谁?” “我是诺斯别将的传令兵,我们启部,不,是整个东边的部落都遭遇了沙陀人的猛烈攻击,他们连稚童都杀,死了好多人,诺斯别将战死。” “什么,诺斯死了?”乌介震惊。 诺斯和贝尔吉奇这些大将本该在牙帐附近扎营的。 乌介当时考虑回鹘目前与唐国形势紧张,他怕有些胆小的部落趁机叛逃。去年他们缺粮时就被吐谷浑和党项暗中抢走不少人,所以这次乌介特意让心腹大将回原部落坐镇。 他疑惑重复:“沙陀人?” 怎么会有沙陀人? 回鹘与沙陀不算有仇怨。 彰信可汗的死主谋是宰相掘罗勿,应该算回鹘内部矛盾,沙陀人只是帮场子。 乌介敢肯定沙陀一定不是主谋。 沙陀人骁勇善战不错,但这个民族人数不多,不可能有胆子进攻回鹘十万大军。 那他们这次又是帮谁的场子呢? “大汗,救救我们吧。”地上的血人哀求道。 “好,我马上从西边调兵增援你们。” 乌介刚说完,又有侍卫领一个灰头土脸的中年汉子进来。 中年汉子扑通跪倒。 “大汗,我来自科纳部,我们西边部落遭遇唐人妖法猛攻,他们变出数不清的火球烧毁了我们的营帐,我离开时贝尔吉奇大将正率领部落勇士与唐兵大战。” “你们西边也遭到了攻击?你确定是唐军?” “确定。” 乌介深呼吸几次保持镇定,再问: “是雁门关大军到了?” “好像是振武军。” 乌介简直不可置信。 这时,外面侍卫又带进来一个汉子。 这人浑身脏兮兮的有泥有血,额头上竟然还在不停滴汗。 这么冷天的天出汗?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呜噜道: “大汗,我我我们南部……” “也遭到唐人袭击了,对不?” “呃……我们是遭到了疯牛群袭击,那一片部落全部毁了,路上全是逃跑的牧民,他们堵塞了道路,我的马半路又被人抢走了,我是跑着过来的。” “牛群好端端的怎么会疯?” “后面有人吓那些畜生,好像是唐人。” “又是唐人,”乌介可汗咬牙切齿,“来人。” “在。”侍卫回道。 “传我命令,除了集合牙帐剩余侍卫,附近的部落勇士,能召集多少就召集多少,去叫人。” “喏。” 侍卫领命出去,顺便带走三个来报信的传令兵,去别处安置。 等待集合人马过程中,乌介握着狼牙戟的手开始发抖。 是被气得。 半辈子马踏联营,结果被燕啄了眼。 他手握十万大军,还没去找振武城的不痛快,振武军胆敢先来偷袭他? 等他点齐人马定要让唐人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代价。 今晚发生的一切太突然,宰相颉干迦斯一直皱眉听着,始终没有发声。 这时老头忽然问:“为何少一路?” “什么少一路?”乌介不解。 “东西南三个方向都有部落来求援,为何北边没有?” 第360章 送给民族的大礼 刀剑之类兵器除非是拿在高手手中,否则并不适合马战。 枪戟适合马战,但杀伤范围太小。 刘异为这次大扫荡特别定制了一种武器——飞钺。 钺这种兵刃跟斧头比较像,但钺的刃部比斧头宽大,呈弯月弧形。 刘异定制的飞钺比一般的钺刃部更宽,像个大扇子一样。 士兵用长锁链栓在扇柄上,抡起锁链控制前面的月牙钺刃,可以一扫一大片。 这种飞钺抡起时,唰唰,像镰刀在收割稻田。 只不过它收割的是人命。 跟点对点打击的兵器相比,飞钺具有大规模杀伤优势。 现在唐军正挥舞着飞钺挨个部落驱赶回鹘逃兵。 曾经雄踞漠北,脚踩党项黠戛斯,拳打奚族吐谷浑,牛逼哄哄的回鹘勇士,被他们追得如同过街老鼠。 老惨了! 到此刻唐兵才真正相信刘异所说的,后背的铠甲根本用不着。 他们犹如神兵降临般的奇袭,让回鹘内部各部落彻底瓦解。 回鹘人骄傲的火苗,被唐军一泡尿给浇灭了,连点火星子都不剩。 信心崩塌后,回鹘部落简直不堪一击。 士气是个东西是个玄学,甚至会此消彼长。 大唐健儿初战顺利后越战越勇,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每个人都如同天神下凡,势不可挡。 当东西南三路唐军汇合时,各自假惺惺地谦让。 “你来你来,先杀为敬。” “别客气,一起一起。” 唐兵之间拉开距离,各自抡着飞钺共同往北面驱赶敌人。 还有一路特别的唐军负责查缺补漏。 刘异给李思贞(阿历支)的任务是招降。 他的手下每人拿着一个破锣到处敲。 边敲边用回鹘语大喊: “要投降的跟我走,缴枪不杀。” “手拉手,心连心,一起快乐做唐人。” “投降不仅管饭,还现场发身份证,上五险一金和社保。” 有一个准备投降的部落首领问: “五险一金和社保是何物?” “这都不知道?五险就是说以后有人负责管你们吃喝拉撒睡,一金是说你们以后需要交点税。” “那社保呢?” “社交保障啊,归降有人专门教你们唐话,保证你们可以在唐国范围内无障碍社交。” 李思贞按照刘异传授的忽悠话术,跟着前面的唐军进行二次扫荡。 三路唐军快打到牙帐城附近时,李思贞这边已经成功忽悠了五个部落归降。 没有投降的回鹘人纷纷往北逃。 他们经过牙帐附近时,隔着外围的三千锐甲看见内部区域也有火光。 听里面逃出来的同胞说牙帐附近也在打。 部落逃兵们很识趣,绕开这片区域继续北逃。 他们像被驱赶的牲口,只知道不能停下,却不知道该往哪走,只是盲从地跟随前面的人。 原本就扎营在北边的回鹘人,他们根本没有受到任何攻击。 可逃兵和乱民制造出来的恐慌,加上各种谣言,让他们被裹挟着一起往更北边跑。 羊群效应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群人从北面跑出回鹘帐篷营区后,就遇到一个现实的麻烦。 没有燃烧的帐篷照明,茫茫雪原一下子陷入黑暗,他们辨明不清方向。 又不能自己点燃火把,否则会成为后面唐军的箭靶子。 大家都是顶着月色瞎跑,他们潜意识认为逃出营区总会安全的。 好在刘大善人体贴,怕回鹘人迷路提前为这些逃兵准备了导游。 李思忠(嗢没斯)带人在北面的东侧敲锣打鼓,遇到不上道的继续往东走,就直接射杀。 刘异怕李思忠手下无良将,特意将张鼠、米童、陈平放在了他这队。 石雄另外带一队在北面的西侧驱赶,周池也在石雄这支队人中。 他们两支队伍左右夹击,分工协作,宛若大草原上的牧羊犬,边吓唬边龇牙,保证羊群笔直往北。 他们赶羊进圈的目的地是黑山。 黑山位于大唐边界上,过了黑山继续往北就进入回鹘领地。 大唐边塞诗人柳中庸《征人怨》中有一句“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诗中的黑山就是指这里。 黑山在大唐这侧从山下仰望相当于一个平缓的大斜坡,在回鹘那边稍微陡一点,但仍可以跑马。 在两方侧翼和后面三路唐军的共同夹击下,大批回鹘人已经被赶到黑山脚下。 回鹘人看不清前面的路,但他们知道自己上坡了。 熟悉感让他们兴奋。 “是黑山,到黑山了。” “过了黑山就能回到回鹘领地。” “安全了,终于安全了。” 他们相信过了黑山唐兵就不会再继续追。 事实上唐兵也确实没有继续。 一匹匹战马驮着疲惫的回鹘兵冲上黑山斜坡。 顺风局越打越上瘾,有两个想回鹘耳朵想疯了的唐兵,跟着就要往上跑。 石雄快马追上他们猛抽了一顿鞭子。 “忘了我说过什么?” 被打的唐兵有点懵,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怯声回道: “妄自追上黑山者,斩。” “那你们还追?” “可为什么要放他们回去?” “你敢质疑军令?”石雄大喝。 两个士兵被吓得跟鹌鹑一样。 石雄沉默了会,声音平和了些。 “放心,他们过不去黑山。” “石刺史,黑山上到底有什么?” 石雄回头往黑洞洞的山坡上看了一眼。 一点光亮都没有,乌漆嘛黑的,啥都看不清。 可石雄猛地浑身一震,仿佛看到了蛰伏的恶魔。 “那里有刘异送给回鹘整个民族的大礼。” 第361章 剩下的交给报应吧 积雪像是一层厚厚的棉被,覆盖在草原大地上。 月光下,雪地闪烁着微弱光芒,仿佛在向人间展示着这片土地的神秘。 一阵寒风呼啸吹过,在千里雪原上掀起一波又一波的雪浪。 雪浪吹到黑山北麓,乌压压一片骑着高头大马的威武勇士,像雕塑般矗立在怒吼的寒风中。 他们像是感受不到寒风的冷意,因为每个人身体里的热血都在沸腾。 昆达吉催马走到注吾合素身旁。 “二王子,这里风大,你要不要去帐篷那边避一避。” 今日刮北风,他们这一侧的山麓不背风。 为了埋伏又不能点篝火,于是手下给注吾合素搭了一个取暖的临时帐篷。 “不必,我不想错过这场大戏。” 昆达吉感慨:“咱们与回鹘人这场仗打了两年多,没想到今晚会是大结局。” 注吾合素轻笑:“这么阴毒的招数也就刘异能想得出来。” 昆达吉无比郑重地点了点头,不能再认同了。 “唐人心思太过奸猾,尤其是那个刘异,我就没见过比他更诡计多端的人。” 这么多年了,昆达吉始终记得那唐人少年在独乐河边设下的阴诡圈套。 他算是小刀捅屁股,开眼了。 此后他一直叮嘱族人,防火防盗防刘异,见到那小唐人千万记得绕着走,太恐怖了。 这时一匹探马过来禀告: “王子,回鹘人已经到了,我们在前面听到了马蹄声。” 注吾合素点头,转头命令昆达吉: “让咱们的人带上套马杆子过去吧,别动歪心思,刘异不好糊弄。” 此刻不好糊弄的刘异,正在黑山另一侧山脚下举头望月。 今夜还没到满月,但月盘已经形成多半个弧形,形状趋于饱满。 凸月的形状和光芒会让人产生无限的遐想和向往,会对未来充满期待。 此刻月亮周围的星辰正闪耀着微弱的光芒。 月辉映衬下,苍穹黑幕像是披了一层柔和的外衣。 在这本应让人感受宇宙浩瀚无限,而个人渺小脆弱的时刻,自己却在忙着杀戮。 张鼠催马走到刘异身旁,顺着好兄弟的目光抬头往上看去。 “小六一,你看在什么?” “在看人间是否真的有命数?” “啥?” 刘异低头苦笑。 他想起在巩县时,曾去拜会过慈云禅寺的怀恩法师。 临分别时,怀恩劝他剃度出家。 老和尚说他杀心太重,只有皈依佛门才是众生之福。 刘异当时不信,还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讲给伙伴们听。 如今看来那老和尚真是一语成谶。 刘异默默哀叹一声。 只怕自己这一晚上杀的人,比整本水浒传里大大小小战役加起来死的人都多。 在出家人看来,自己是否已经罪孽深重了呢? “无论将来能否功在千秋,罪在今日已是必然,但人生对得起自己就好,剩下的交给报应吧。” “小六一你念叨什么呢?” 刘异大声喊道:“传令官。” 一名士兵骑马上前。 “在。” “传我命令,让五路人马加速驱赶回鹘人上山,不能留给他们思考的时间,天亮前必须解决战斗。” 因为天亮了他们就会暴露实力,毕竟才三千人。 “喏。” 传令兵策马跑开。 五路大军胜利会师后,现在由刘异统一指挥。 他没正式的军权,但无所谓,五路人马的头肯听他的就好。 反正那些人要的功勋,而刘异要的是打赢。 刘异的命令传达下去后,唐军更加疯狂地驱赶目标涌上黑山。 有资格被驱赶的肯定是骑马的回鹘人,没马的那些老弱妇孺还在回鹘大营中哀嚎呢。 死于沙陀人的飞箭还是被李思贞招安,是他们唯二的选择。 此时跑在最前面的一批回鹘逃兵已经到达黑山山顶。 他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下面就是他们心心念念的回鹘大草原,他们的故土。 这些人还没来得及短暂松弛一下就被后面涌上来的同胞挤下山巅,往下坡冲。 黑山北边的坡度比南边略微陡峭一点点,但依然是平坦通途。 山上的积雪让回鹘兵往下冲时不必担心马失前蹄,又恰好能跑起来不堵塞道路。 他们跑了一阵感觉比上坡时明显顺畅,胯下战马还在加速。 呼呼的风声在他们耳畔呼啸,逆风连叫喊声都费力。 尽管前面是一望无际的黑暗,但回鹘人坚信回到家乡后他们重整队伍,还能再打回来。 马儿们下坡奔跑得很欢快,一匹匹战马的鬃毛随着寒风飘动,与风共舞。 他们若会唱歌,唱的肯定是: “速度七十迈,心情是自由自在……随风奔跑自由是方向……” 千万匹骏马奔腾直下,马蹄声响彻夜空。 猎猎寒风中这些战马越跑越畅快。 快跑到山下时,它们突然有一种飞起来的感觉。 仿佛身体都变轻盈了。 这不是战马的错觉,它们确实变轻了,因为负重没了。 刚刚经过最后一段下坡路时,这些战马的主人在它们风驰电掣速度的加持下,被横在半空中的一柄柄薄刃给削成段了。 这就是刘异布下的万人斩大阵。 如果最后一段路有灯光,他们就会看到一架架支撑而起的薄刀栏杆,比田径赛场的跨栏还密集。 每柄刀栏长五米,两端被插进泥土里的铁架支撑,成‘冂’字型。 中间的刀片很薄,宽度很窄,连两指都不到。 同样是栏,它却不是用来跨的,而是用来钻。 每个薄刀栏的高度可以保证马匹正常通过。 但人在马上面不行,高于马头的骑手会被血淋淋收割。 有人被削掉了脑瓜顶, 有人是削掉了整颗头颅, 个子再高点的人,会连着胸腹一起被切割。 前面一排排人中招,后面的人只听到短促呼声,他们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下坡路这些人的马停不下来,而且密集的马群也不允许他们掉头。 马匹通过万人斩只会留下尸体,不会形成道路拥堵,最后面的回鹘人还以为前面是通途。 就这样一茬又一茬韭菜在黑暗和混沌中被收割。 有的人比较幸运,他的马跑下来时刚好撞上支撑刀栏的铁架子。 但他不会一直幸运,因为后面还有更多的刀栏等着他。 在这个路段,每纵列隔五米,横排隔三米,就会竖起一根刀栏。 列与列之间,排与排之间,纵横交错,疏而不漏。 这上千柄横在半空的刀锋,共同构组合成一个人体切割机。 这里是大型屠宰场。 前面的栏杆刀刃切了太多人体骨头崩豁了,没关系,后面还有锋利的。 被各种比例分割的人体滚落马背后,会散落在山路上。 这些残肢头颅或是被后面的马群踩踏,或被马匹无意中踢一脚,顺着斜坡滚落到山下。 黑山北麓山脚已经变成一个天然坟场,被尸体越填越高。 以至于后面跑下来的空马经常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尸堆中走过。 这些马匹最终再被守在外围的黠戛斯人套住。 前面已经堆尸成山,两里外的注吾合素逆风都闻到血腥味。 他微笑着下令: “吩咐弓箭手,对于那些漏网的回鹘人一律射杀。刘异说有朋自远方来,虽远必诛,他只要战马,不要战俘。” 第362章 公主手下无弱兵 乌介可汗带着五百多人队伍直奔太和公主的营帐。 他们经过的路段不仅看到燃烧的帐篷,还有堆在路边的狼藉。 都是逃跑的人丢下的各种琐碎之物。 乌介没想到牙帐附近的贵族全都跑了。 他在离开牙帐前收到三个震撼的消息。 一,他之前派逸隐啜带领一百近卫去抓遏捻一家,结果逸隐啜带着遏捻一家一起逃了。 那一百近卫并不清楚可汗的具体命令,最后竟成为保护逸隐啜与遏捻潜逃的保镖。 乌介听到这个消息气得把牙帐里的家具都砸了。 他早该杀了逸隐啜,那匹财狼在这么轮乱的情况下救走遏捻,肯定想做掘罗勿第二。 逸隐啜将把遏捻推上汗位取代自己。 等他收到消息想去追已经来不及了。 第二个消息是他派布泽尔去探查那些奇怪的声音源头,布泽尔在可敦营帐附近遭遇埋伏。 逃回来的人说他们一大半近卫死于暗箭,剩余的人被可敦亲随杀了。 布泽尔死在一个叫冯超的人手里。 乌介对冯超有点印象,好像只是李太和帐中的厨子。 乌介真是没想到,那个唐国女人身边竟然还卧虎藏龙。 第三个消息是个双响炮。 探马报几个方向的唐兵同时逼近,最西边的唐兵距离牙帐已经不足五里路程。 乌介一直在等士兵集合,结果牙帐附近能调动的总兵力连六百都不到。 保卫牙帐的外圈三千精甲,听说吃了神药的贝尔吉奇大将都被唐人杀了,他们立刻怂了。 吃了神药后的光明之子别说暴打回鹘第一勇士那颉啜,只身对抗疯牛群都不在话下。 这都能败给唐人,只能说明大明尊这次没有庇佑他们。 三千精甲中的许多人混入北逃的部落士兵中一起跑了。 不光士兵,牙帐附近的大臣也在携家带口的外逃。 如今乌介身边除了年迈的颉干迦斯宰相,已无人可用。 乌介望着满地狼藉,看着在他身边匆匆跑过看都没看他一眼的牧民,悲痛大声问道: “莫非大明尊真的不再庇佑回鹘子民了吗?” 如果不是唐人突袭,他还不知道如今的回鹘已经孱弱至此,完全不堪一击。 回鹘不是败给了唐国,是败给了自己,败于内部混乱。 部落子民不再信任酋长,士兵不信任将领,大臣不信任可汗。 大厦倾覆,毁于自身蛀虫。 乌介无比心痛,但无可奈何。 现在他已经不再考虑救援哪边了,他这点兵力谁都救不了。 颉干迦斯宰相劝他带着剩余士兵赶紧往东逃。 东边有黑车子室韦。 乌介同母的胞妹嫁给了黑车子室韦酋长。 他们是连襟,关系一向不错。 到黑车子室韦不仅整肃队伍以图再来,还可以借兵。 但乌介不甘心,他要在走之前让唐国付出代价。 他要亲手杀了大唐的公主。 现在他带着召集到的五百兵甲直奔李太和的营帐。 乌介怕有埋伏,他特意避开了之前布泽尔走的道路。 他率队先往东进发,再绕道转向南侧。 他们刚往东行进不到两里,道路两旁的帐篷后突然抛出一个个硕大的黑色暗器。 乌介一挥狼牙戟,将暗器打得粉碎。 他身后士兵同时挥刀斩碎一个个暗器。 这些暗器竟然很脆。 暗器破碎后里面的汁水四射,好悬没有溅乌介一身。 “这是什么?好臭。”一个士兵捂着鼻子说。 这竟然是带有味道的暗器。 “啊,这些东西好像是渍菜坛子。”一个识货的士兵说。 “哇,我竟被渍菜臭烘烘的汤汁糊一脸。”一个士兵一边用袖子擦脸一边抱怨。 “肯定又是唐人的鬼把戏。” 只有唐人会在夏天腌渍菜存放到冬天吃,回鹘人只吃新鲜的牛羊肉。 一个士兵疑惑:“可这渍菜汤为何是热的? 大冬天的不结冰吗? 说完这人开始擦拭溅到汤汁的手掌,他感觉刚才被烫到了,现在手掌火辣辣的。 擦着擦着,竟将皮肉也一起擦掉了。 他整个手掌正在溃烂并迅速蔓延全身。 “啊,我的手?” 一人尖叫发展到几十人尖叫。 “那汤汁里有毒。”有个人大喊。 没一会的功夫那些被汤汁溅到的士兵纷纷跌落下马,在地上不停抽搐。 “散开,散开。”乌介大喊。 吴俊躲在远处一顶帐篷后偷看。 他对另外几顶帐篷后的人做了一个上拉手势。 那几人盖特到他的信号后,纷纷戴上围巾,捂好口鼻。 他们并不看向目标,只是在帐篷后斜着向天上发射燃烧的火箭。 这些箭羽跨越帐篷,漫无目的地砸向已经散开的回鹘士兵。 基本都射不中,落地时有的距离目标两丈,有的三丈,更远的七八丈。 无所谓,他们不是要射死谁,而是要毒死谁。 这些箭是箭毒木打造的,本身就是巨毒,燃烧后毒气更盛。 吴俊躲在帐篷后露出得意的微笑。 他是太和公主和亲时一起跟过来的宦官。 除了太和公主外,很少有人知道吴俊是个用毒高手。 之前在牙帐城他专为太和公主暗中清理宿敌,回鹘贵族中有不少人莫名其妙死在他手里。 这次太和公主让他带人防御东边。 当吴俊知道乌介率领好几百人扑过来时,就知道自己这点人手肯定不敌,但他决不能轻易放乌介过去。 “你来大唐避难,我们还借你粮,结果你将唐人的热情当水喝,我特娘地烫死你。” 第363章 大将出马 乌介手下眼见一支支箭矢精准无误地射到空无一人的雪地上,皆面露嘲笑。 “唐人的射箭水平也太差了,就这样还敢玩偷袭?” “唐国根本无好射手。” 乌介一打手势,传令兵催马上前。 “大汗。” “咱们从后面包抄,抓住这伙射箭的人。” “喏。” 领命的士兵刚走出几步,突然身体一晃跌落下马。 不过他很快就爬了起来,结果没走几步再次踉跄跌倒。 这次传令兵努力了几下都没能成功爬起来。 乌介正在震惊,后面队伍中啪啪又有一批士兵落马。 他们共同的特征是离刚才那些射不中人的箭矢比较近。 乌介惊恐盯着五米外的一支青杆木箭,忽然大喊: “咱们撤离这里,往牙帐撤,快。” 剩余没有中招的回鹘兵和症状较轻的士兵,集体调转马头往牙帐方向撤离。 呱嗒呱嗒的马蹄声渐行渐远。 吴俊躲在帐篷后面得意轻笑。 “切,我还当回鹘人有多能打,不过如此。我好几样毒还没开始用呢。” 吴俊带来的亲随纷纷往他这边靠拢。 众人都很兴奋,你一句我一句地评价刚才的伏击。 “这牛皮我能吹一辈子。” “到老了能讲给孙子听。 他们本来抱着必死的决心,没想到就这样赢了。 谁能想到三十人依靠智慧竟然打退了乌介可汗率领的五百精兵。 他们说着,笑着。 吴俊不经意一转头,震惊看见上百支飞箭在空中风驰电掣,向他们射来。 “不好,快散开。” 他也只来得及喊这么一句,就再也无法开口了。 吴俊及其他三十名亲随都被箭雨射成了豪猪,人均中箭十几支。 乌介可汗率领部众从他们正面策马驱近。 他坐在马上望了吴俊的尸体一眼,惊叹道: “没想到只是李太和帐中一个调香的奴才。” 大唐还真是人才济济。 “可汗,我刚才在他手里折损了上百锐士。” “走,我们在李太和身上讨回来,我将那唐国贱人切成上百段。” 部丛疑惑说道: “大汗,既然可敦的随从能在此设伏,说明可敦已经脱离我们掌控,她应该早逃了吧?” 乌介嗤笑:“哼,我肯定李太和没有走。” 打了那么年交道,他太了解那个唐国女人了。 他俩性格很像,都是既阴狠又骄傲。 骄傲的人怎么可能一走了之。 今天他和李太和必须要死一个。 一段本没有多长的路,因为吴俊等人的伏击让乌介多费了半个时辰才到。 他们在可敦大帐门口就看见了那些守卫的尸体。 手下举着火把推开帐门,乌介走进李太和的营帐。 他一眼便看到了自己派到李太和身边的细作阿依。 阿依咽喉中箭,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乌介的人摸了摸阿依的身体,转头汇报: “尸体已经冰凉,死了超过半个时辰。” 乌介眯眼思考,营帐外呜呜呜的铜角号声还在继续吹。 顷刻后他下令道: “李太和应该就在这附近,给我挨个营帐搜。” “大汗,可颉干迦斯宰相嘱咐过,若一时找不到可敦,让我们尽快护送大汗离开。” “没杀了那个女人我不甘心,若这片真找不到,我再带你们一起去室韦。” 此时太和公主已经得知吴俊等三十人惨死的消息。 王逢继续汇报: “我们的人看见乌介可汗带着三四百精甲在这附近搜查,应该很快就能搜到这来。” 李太和脸色晦暗,说道: “吴俊伺候我二十年了,他这人最记仇,死后会为自己复仇的。” 王逢奇怪:“人死了还怎么复仇?” 李太和没有回答。 同一时间,回鹘士兵正在挨个帐篷搜索可敦的踪迹。 牙帐附近的人逃得差不多了,帐篷都是空了。 他们一路搜下去一无所获。 一名侍卫长带着五六个人举着火把又走进一间帐篷。 他们依旧正床上床下,柜里柜外胡乱翻找一通。 一个士兵刚打开角落里的箱子,突然动作卡顿。 他先是眍?脊背,随后全身僵直无法动弹,弯得跟虾米一样栽倒。 士兵倒在地上全身抽搐,口吐白沫,抽着抽着就不动了。 侍卫长大惊:“那箱子上有毒,不要碰箱子。” 倏地,又有两个士兵开始抽搐,症状完全复制黏贴刚才那人。 其中一个士兵边吐白沫边说: “队队长,我我~~没碰过箱子。” 侍卫长大惊,不是箱子有毒? 这时他也猛然感觉天地眩晕想要呕吐。 队长身体弯了下去时,他顺手扶着几案才没有跌倒。 自己什么都没碰过,怎么也中毒了? 他头脑越来越混沌,体力不支上半身直接撞倒几案。 几案上的解食刀、灯台、香炉等物品纷纷散落到地上。 香炉盖子散开,里的袅袅香灰撒了一地,还带着刚刚燃烧完的余温。 乌介可汗的多数部丛进入各顶帐篷后就再也没出来。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乌介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这里是李太和为他准备墓地。 他望着身边最后残余的五十多人,忽然浑身冰寒。 “是我太低估那个女人了。” 乌介才意识到,那女人既然有如此手段,那么她之前就能随时杀了他。 李太和一直没动手的原因,大概是唐国还没坚定决心。 如今自己与唐国正式撕破脸,李太和便不再留余地了。 真是个可怕的对手。 “大汗,咱们还继续找吗?” 乌介语气颓丧道: “不找了,我们去黑车子室韦。” 室韦在草原当地又称达怛。 这个民族整体占地不小,一直没强大起来的原因是不统一。 目前室韦在漠北有九姓,被称为九姓达怛。 在漠南只有两支,阴山室韦和黑车子室韦。 乌介要去的就是与自己有姻亲关系的黑车子室韦。 乌介他们刚走,太和公主就得到了消息。 她转头看向王逢说: “接一个公主回朝跟亲手杀死回鹘可汗相比,哪个功劳更大,相信不用我多说你也懂。决不能让乌介逃走,马匹我的随从已替你们安排好。” “末将必不负公主所望。” 王逢信心满满地走出营帐。 第364章 能不能靠点谱? 此时,牙帐周围区域除了空荡荡的帐篷,已经很少能看见活人,全都跑没了。 从南边一路被赶过来的牛群,此刻一脸茫然地在帐篷间穿梭。 每头牛都在疑惑:“赶我们的人呢?” 唐军五支主力队伍早已绕过牙帐区域,直接往北追击回鹘逃兵,好分批将他们赶上黑山。 刘异要的不是单个可汗的人头,他要的是回鹘一族灭绝。 他以为王逢已经将太和公主安全转移了,此时的牙帐对他而言不重要。 事实上王逢此刻正带着三十多名唐兵和太和公主的二十多个亲随,一起追击乌介可汗残部。 他们在火光与狼藉中追风逐电。 王逢庆幸自己带兵器过来了。 钻地道时他还犹豫过,要不要带马战兵刃。 毕竟他的任务是解救人质,按理只带把障刀和弓弩就好。 但他是个谨慎而多思的人,最终鬼使神差地把霸王长槊也带上了。 幸好带上了,否则他还没底气追击回鹘精锐。 现在双方所骑的都是回鹘战马,王逢胜在他们这些从地道钻过来的士兵,连轻甲都没穿,战马跑起来负重较轻。 他们一边追击,一边射箭。 回鹘人都穿了铠甲,王逢命令士兵专射前面马的屁股。 跑在最后面的一批回鹘兵先后有人中招,人仰马翻。 前面回鹘人眼见距离正逐渐缩小,也是干着急。 他想回头射击这些追兵可又不会沙陀的马尾射术。 乌介回头望一眼,发现对方只有几十人,他突然朝队伍大喊: “杀了他们再走。” 几十个回鹘人同时勒马调头。 如今大家面对面,他们一边往回冲,一边射箭。 “让你刚才射我们马屁股。” 双方互射了几分钟。 唐兵因为没穿铠甲也没带盾牌,伤亡人数明显高于对面。 王逢大喊:“冲过去直接马战。” 双方军队继续相向奔跑,很快便胶灼在一起。 王逢一眼便锁定队伍中最突出的那人。 乌介可汗身高足有七尺,按米换算就是两米多,是个巨人。 他的战马也比一般回鹘马高出半个头。 这一人一马实在鹤立鸡群。 王逢猜这人应该就是乌介可汗,他听说过此人身形异常庞大。 乌介可汗这边也锁定了王逢,两人各自怒目圆睁,杀气腾腾地催马冲向对方。 乌介的狼牙戟重八十斤。 戟中间是长枪结构,锋利尖锐,枪头两侧分别有一根弯月形的刀刃。 整体看上去就像镶了两根狼牙在枪杆上,因此取名狼牙戟。 他这把戟不仅有重量优势,与敌人作战时两侧的狼牙还会锁住对方兵器的凹凸处。 若对方力气没他大,会被乌介直接夺了兵刃,任其宰割。 两人一打照面,乌介先用狼牙戟的尖刺戳王逢腰侧。 被王逢的霸王长槊挡开。 乌介的戟尖刺顺着王逢槊杆向上,猛然一撤一送,转而刺向王逢头颅。 刚刚那一击王逢已经发现乌介力气惊人。 此刻他不敢大意,双手将霸王长槊横举于头上,拼力架起对方下压的重戟。 王逢勉强承受住乌介的这记重压,对方却突然收力。 乌介的狼牙戟再次顺着他的槊杆往前,斜刺王逢右肩。 王逢改单手握槊,侧身避过。 乌介反手一转戟杆,想以侧面狼牙绞住王逢长槊的槊头。 “拿来吧。” 结果他绞空了。 乌介震惊莫名。 这招他百试百灵,怎么可能失手? 王逢暗笑,他这把霸王长槊重五十五斤,为破甲利器。 这把长槊经过高人巧妙设计,槊头与槊杆之间没有接口,浑然一体打造。 别人的槊头大都为修长三角行,像一把长枪。 王逢这支槊的槊头为近乎椭圆的菱形,几乎没有任何棱角,很难被其他兵器锁住。 乌介的狼牙戟对上王逢的霸王长槊,两只狼牙根本发挥不了效用。 乌介震撼之余发了狠厉。 “狼牙无用又何妨,我当根枪杆使照样能刺死你。” 他抡起狼牙戟开始快速攻击,上下左右,东挑西刺,招招直奔王逢要害,一杆狼牙戟被他舞出了花。 两人几次交马再错开,再交马。 没到三十回合王逢已然招架吃力。 他用眼角余光瞥向其他同伴。 唐兵都在与回鹘锐甲热战,根本无人可以分力帮他。 王逢正在焦急之时,忽听远处有一阵锣声。 有人用比破锣还破的嗓子大喊: “手拉手,心连心,一起快乐做唐人。” “投降不仅管饭,还现场身份证,上五险一金和社保。” …… 王逢大喜,对面来的是李思贞(阿历支)的招安队伍。 他们那支队伍虽非作战主力,但也有好几百兵甲,困住巨人应该不是难事。 王逢念及此猛地一夹马腹,催马往锣声处跑去。 按理乌介可汗没有必要追击,毕竟现在该逃的人是他。 但他整晚都在吃亏窝火,他急需要宰个够份量的唐人给自己出气。 乌介想都没想催马便追。 此刻李思贞正带着八十多人在前面片区喊喇叭。 他发现有几个人体喇叭越喊声越小,骂道: “你们没吃奶吗?这么小声谁能听见?” “将军,这边好像都没人了。” “愚呆,我们是喊给回鹘人听吗?” “难道不是?” 阿历支白那小兵一眼。 他跟和哥哥嗢没斯归唐以来,好不容易等到个能立功机会,当然要好好表现。 这次招降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态度。 要让唐人看到他们兄弟干活积极又卖力。 打仗咱不行,但我会吆喝啊。 这时他一名手下叫道: “将军,对面有人冲过来。” 阿历支眯着眼睛望了望,忽然大叫: “快跑。” 鸟地,就乌希叔叔那大体格子,他离五百米都能认出来。 乌希叔叔勇猛善战且性格残暴,对亲人手足也从不手下留情,阿历支可不想交代在他手里。 王逢满怀希望地跑向这伙自己人,结果看见他们散得比兔子都快。 王逢都惊了。 “我终于知道嗢没斯兄弟咋把十万大军败家成不到三千的。” “鸟地,能不能靠点谱?” 第365章 祭奠杨将军 碰上一群猪队友,王逢死的心都有了。 眼见乌介就要追上自己,王逢只能硬着头皮调转马头再战。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穿全身回鹘铠甲的士兵策马冲到王逢与乌介之间。 这人边跑边拿机弩朝王逢射箭。 数支弩箭贴着王逢的脸颊飞过去。 王逢惊骇,好险。 此时乌介已到近前,气得大骂: “谁要你相助?将这个人留给我。” 回鹘兵顺从点头。 当乌介从他身边经过时,这士兵冷不丁再次举起机弩。 ‘嗖’地一声,又射出一支弩箭。 乌介对这人完全没有防备,当他听见风声下一瞬,弩箭已经刺入他小腹。 两人之间不过隔三匹马的距离,太近了,弩箭很容易就能穿透铠甲。 乌介疑惑望向这名回鹘士兵。 回鹘士兵慢慢拉下遮挡在口鼻处的围巾,露出一张俏丽容颜。 “李太和?” 乌介简直不敢置信。 这个女人竟然会骑马? 太和公主嫁入草原这么多年,回鹘人一直都以为她不会骑马。 他们每次带可敦出行都不得不给她另外准备车驾。 草原上行车不易,每次都会因为她的马车耽误行程,极其麻烦。 乌介怎么都没想到太和公主不仅骑术了得,还会射箭。 这个唐国女人骗了回鹘整整二十年。 他没有拔箭,怒极大吼: “李太和,我死也要拉着你做垫背。” 乌介不顾小腹伤痛,抡起狼牙戟策马冲过来。 李太和一夹马腹朝王逢那边跑去。 对于刚才戏剧性的转折,王逢都看呆了。 槽,我说连着几箭都没射中我,敢情我就是个道具呗? 见太和公主冲向自己,王逢立即提马迎了上去。 两人错马时他听太和公主说: “他已受伤,杀了他。” 王逢心道如果自己连一个受伤的敌人都打不过,还有何颜面待在军中? 他拦在乌介马前,两人再次战在一处。 而李太和则策马向阿历支逃跑的方向奔去。 阿历支跑着跑着听见后面有人大喊: “阿历支,你再不停下来我就射死你。” “咦,女人的声音?”他微微疑惑,“声音怎么还有点耳熟?” 阿历支回头看就一个人追来,他渐渐勒停马匹。 后面马匹逐渐靠近。 “可敦?” ‘啪’, 太和公主上来就送给阿历支一个大逼兜。 “谁你让逃的?赶快将你手下人召集回来去帮王逢。” 阿历支捂着脸颊抿着嘴唇满面憋屈,口里却讷讷称是。 当年李太和嫁入回鹘时,嗢没斯和阿历支还没成年,只是半大的孩子。 他们虽不像后来的密歇一样是在可敦营帐长大的,可也没少受李太和的照拂。 是以他和嗢没斯对李太和的感情有点像对待母亲,又敬又怕。 李太和也是无语。 她能容忍嗢没斯与阿历支顺利长大,就是看中这俩孩子实在缺心眼,但凡是个聪明的肯定被她弄死了。 结果今天被这缺心眼反噬了。 不过阿历支很听话,他立马敲锣,再次集合起四散的小队。 这些人按照李太和的命令一起去围剿乌介可汗。 乌介小腹受伤与王逢交手本就吃力,回头一看又有五六十人包围上来,他快绝望了。 这五六十人刚到还没开始围攻,南边又奔来八十几名回鹘士兵,转瞬就冲到近前。 老宰相颉干迦斯对手下人大喊: “一定要护送可汗去室韦。” 这批回鹘人分成两拨,一波将乌介保护在中间,边打边往东撤。 另一小波由颉干迦斯带队,与阿历支的招安小队勇猛拼杀。 王逢气得抡起长槊,不停刺穿回鹘兵的铠甲,挨个捅死。 等他们杀到只剩下颉干迦斯时,老头自知大势已去。 他满面悲戚,回头望一眼乌介刚才奔走的方向。 “唐狗,只要可汗他还活着,定然会为我这老骨头报仇的。” 颉干迦斯说完,手中弯刀突然反握,就要悲壮自戕。 一支弩箭比他的手更快,嗖地一声,以雷电之势破开虚空,转瞬便插进颉干迦斯的喉咙。 颉干迦斯临死前不可置信地望向远处的唐国女人。 “想自杀都不让?” 太狠毒了吧! 其他人也疑惑地望向太和公主。 李太和冷声说道: “他必须死在我唐人的剑下,王逢,去割下他的头颅。” 杀身成仁,颉干迦斯这个名字不配。 颉干迦斯此时已经栽落马下,王逢听命去割老头首级。 李太和抬头望着天空明月,忽然眼含泪光。 五十多年前那个叫颉干迦斯的回鹘宰相骗杀了我大唐北庭大都护杨袭古。 致使大唐与北庭断了联系,自此丢了陇右。 今天我们就用回鹘另一个叫颉干迦斯宰相的头颅,祭奠枉死的杨将军和陇右守军。 王逢和阿历支策马走近太和公主。 “我带人去追乌介。” 阿历支回头看看为数不多还能骑马的十几头招安兵,不好意思说道: “本来以为我们招降小队不用打仗的,所以他们把最差的兵分给我了。” 太和公主叹气:“算了,也许是乌介命不该绝吧。” 可惜她没时间在弩箭上涂毒药,便宜狗贼了。 第366章 你简直太有才了 第二日清晨,当阳光再次照耀雪原,勤劳的牧民们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冬季牧民们会选择地势较低,地面没有厚重积雪覆盖的地方放牧,这样牛羊就能刨开雪层,觅食枯草果腹。 一群牧民刚把牛羊赶到一处雪层较浅的洼地,其中一人忽然大叫。 “天啊,你们快看黑山。” 牧民们纷纷转头看向远处的黑山。 山上的皑皑白雪如今已经变成红色,黑山远看上去变成了一座红山。 如果他们再走近,就会发现山下的尸体已经填到了半山腰。 这些尸体都有一个共同特征,没有右耳。 昨晚那些唐兵不等天亮就点着火把跑到这里收割耳朵。 当晨光破晓的时候,收割最慢的人也攒了一小袋右耳。 后来牧民们才知道昨晚黑山经历过大战,唐军在这里杀了许多回鹘人。 黑山从这一天起有了新名字,叫杀胡山(今内蒙古四子王旗南)。 此刻,杀胡山另一侧的回鹘营地上已经没人了,只留下上万顶被烧得破烂不堪的帐篷和满地狼藉尸体。 受了一夜惊吓的牛群羊群跑得漫山遍野都是。 整夜跪在太上老君画像前祈祷的振武节度使李忠顺,在天亮时终于接到踏白军的传报。 “李节度使,咱们打赢了,大获全胜。” 李忠顺激动得又太上老君磕了三个响头。 “谢谢老神仙保佑。” 不愧是老李家出产的神仙,还是向着自家人的。 “快,去抽屉里把我早就写好的奏疏取出来,派八百里加急送去长安。” 侍卫刚要离开,又被李忠顺叫住。 “别拿错了,是左边抽屉里的奏疏,右边的那个千万别动,那是我写的谢罪表。” 对于这场战争,李忠顺确实心里没底,他是按两手准备的。 打赢了就邀功,打输了就以请罪为名告刘沔一状。 谁让他十万大军不开过来的。 他在长安官场混这么久,全凭三件东西:够怂,会抢功,会甩锅。 李忠顺没想到竟然打赢了,还打得摧枯拉朽,打得挫骨扬灰。 “刘异确实是个天才啊。” 他感觉自己虽不会打仗,但知人善用、慧眼如炬。 剩下的工作就是李忠顺力所能及的了,比如讨好暂住振武城的太和公主。 刘沔已经来信,让他把公主送去太原府。 李忠顺心里这个气啊,留给他巴结的时间不多了,得抓紧。 想起刘沔,李忠顺就气愤。 明明刘沔只派了三名大将协助振武军作战,打胜了他还要分功。 谁让人家是回鹘招抚使,有统辖战区藩镇之权。 唉,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李忠顺的另一个任务就是要安置投降的回鹘人。 他给朝廷的奏疏是提前写好的,对于具体杀敌数字写得比较模糊,只写了上万。 等他统计完归降人数时,彻底震惊了。 难道除了归降的这两万,剩下的回鹘人全都被杀了? 我滴个老天,乌介之前可是号称手握十万大军。 游牧民族极限动员五人出一兵,不难算出他们随军平民有多少。 “娘啊,刘异他们一晚上杀了这么多?” 李忠顺忽然有点不敢面对这个天文数字了,全报上去朝廷会信吗? 之前奏疏上写杀敌上万挺好的。 反正一万是上万,十万是上万,三十万还是上万,也不算欺君。 当前的首要任务是组织人手打扫战场。 除了处理尸体,还要搜罗战利品。 李忠顺怕士兵们因为争抢战利品打架,他最后派振武军的辎重兵负责打扫战场,满雪原搜罗昨晚跑散的牛羊。 李忠顺犹豫过,这些牛羊是回鹘人在河东从戎狄各族手里抢的。 如今又被他们振武军缴获,那河东的戎狄人会不会过来讨要呢? 刘异知道他的困惑后给他讲了个逻辑。 “戎狄人被回鹘人抢劫已经上报过损失,朝廷也知道,现在这批东西是咱们从回鹘人手里缴获的,经回鹘人手里过这一道,跟戎狄人就没关系了,我们又没直接从他们手里抢,凭什么还回去?要也不给。” “刘异,你简直太有才了。” “不,是李云龙太有才了。” 老李就用这个逻辑坑了楚云飞一个营的精良装备。 李忠顺让辎重兵将缴获的几万头牛羊,还有黠戛斯人归还的几万匹战马,一起统计清楚。 为防夜长梦多,他打算把这些战利品尽快按功勋分给参战的士兵,当然振武军肯定要留一部分的。 李国昌(朱邪赤心)和李思忠(嗢没斯)为此很有意见,他们怕振武军藏匿战利不分给他们带来的士兵。 李忠顺最后对着太上老君画像发誓振武军绝不独吞,对待兄弟军团一视同仁,那两伙人才作罢。 打了胜仗刘异的心情并没有很兴奋,他连庆功宴都没参加。 对于石雄、吐突士晔等人一口一个少年战神的夸赞,还拿他跟饮马瀚海、封狼居胥的霍去病相比,刘异也没感受到荣耀。 他亲手覆灭了一个民族,称霸草原近两百年的回鹘就这样彻底没了。 各为其国,刘异知道自己没做错。 他并不同情回鹘人,这个民族的智商和下限对得起他们昨晚受的苦难。 可就是做不到欢喜。 一鲸落,万物生。 两百年前大唐灭了突厥,才让回鹘得以强大。 如今自己又灭了回鹘,下一个会是谁呢? 难道历史只能重复? 刘异心情复杂地跟张鼠一起回到阿史那邸家中。 刘奇、孙艳艳见他俩回来,赶紧围上来检查他们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和尚他们呢?”刘异问。 张鼠揭短:“你胸口被人戳了五个洞,那叫没事?唉,如果你让我跟在你身边,你这次就不会受伤。” “二郎,你受伤了?” 刘异白了好兄弟一眼,又安抚大哥。 “已经包扎过了,没伤筋动骨,还没上次被那颉啜刺杀那次严重。和尚他们仨呢?”刘异又问了一次。 公孙笔回道:“都在东边房里呢,被医治完送回来的,接骨的时候被下了迷药,现在还没醒呢。” “迷晕治的?”张鼠疑惑。 “骨头接上了吗?”刘异问。 “接上了,密歇和布兰在守着呢。” 刘异感觉不可思议。 大野盟真这么牛吗,连碎骨都能接好? 该不会是哪个外科大夫穿越过来了吧? 他和张鼠立刻去东边房子探望三个伤员。 此时毛台已经醒了,江小白和第五甲仍在昏迷。 第五甲像说梦话般说了句: “水。” 毛台问:“啥水?” 昏迷的江小白问:“杀谁?” 毛台看着俩一点苏醒迹象都没有的病友惊叹: “牛掰,这也能接上?” 毛台转头又看看床边深情脉脉望着自己的密歇和布兰,疑惑问道: “你们怎么这副表情?” 密歇:“毛台,你太可怜了,以后我再也不跟你抢鸡腿了。” 布兰:“毛台,你安心养伤,我以后再也不跟你抢密歇了。” “你不抢鸡腿,抢我作甚?”密歇问布兰。 “……” 密歇想了想,感觉应该严谨点,又对毛台补充道: “不是永远都不抢,我只今年不跟你抢鸡腿。” 布兰见密歇给承诺打了补丁,他也加了一句: “我在你伤好前不跟你不抢密歇,可以吗?” 毛台:“你们对我太好了,我感动得想哭。” 刘异和张鼠门外听着也想哭,笑的。 这三货的奇怪友谊还能更搞笑点吗? 刘异心里那点淡淡的忧伤与罪恶感忽然消失了。 家真是个治愈的地方。 第367章 你到底是谁? 大战之后刘异得了军营限定伤情。 一去上班就哪哪都不舒服,一回家就好。 他以养伤为由一直赖在家苟着。 李忠顺现在恨不得拿他当太上老君供着,刘异自然想干嘛干嘛。 这大概是刘异投军之后过得最安逸的一段日子,每天招猫逗狗训沙雕。 搞得仨孽畜以为主人失业了,刘大拿都开始偷摸抓老鼠养家了。 期间遛狗队小伙伴没少假借探病之名过来阿史那邸蹭饭。 今天王二宝一来带来了个重要消息,说郭樊要见他。 刘异一把揪住王二宝的耳朵开拧。 “呔,你个小叛徒,皮痒了是不是?你还敢给他传信?” “哎呦哎呦,队长,你可真记仇,怎么总提这事啊?” 陶晓赶紧过来解救王二宝的耳朵。 “队长,不怪二宝,我看郭司马也挺可怜的,听人说他那条腿怕是好不了,要瘸一辈子,估计下半生只能拄拐了。” “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打折的,他找我干屁?” “郭司马说他想同你聊天兵天将的事。” 刘异一听噌地从炕上坐起。 “奶奶的,我看他另外一条腿也保不住了,拄个屁拐,以后坐轮椅吧。” 刘异第二天上午就回了军营,直奔郭樊的大帐。 他被侍卫带进去时,郭樊正在治疗他那只瘸腿。 刘异进屋就看见一名瘦得跟螳螂一样的男子正在给郭樊扎针。 郭樊斜眼瞥见刘异进来,脸色不咸不淡没有说话。 刘异现在基本摸清了郭樊的脾气。 士族的傲气就像艾滋,只通过血液母婴和性传播。 郭樊一生下来就继承了艾滋血统,与普通人相处优越感太强,给人感觉总是端着。 刘异满不在乎地想先撩拨旁边的人。 他看看给郭樊施针这人,忽然感觉面熟。 “你……李十针?” 瘦子医师抬头,一脸认真地纠正: “在下李二愣,李二愣,李二愣,重复三遍,记住没?不叫李十针。” 刘异哈哈狂笑,他突然明白郭樊这条腿为啥保不住了。 槽,这小子敢用李十针治病,难道军医无人了吗? 刘异指着李十针问郭樊: “你知道他医术多烂吗?” 郭樊白他一眼。 “李医师针法妙诀,我用了许多年,自然知道。” 刘异接:“针法是挺妙诀,缝合伤口时还能系个蝴蝶结出来。” 李二愣听出他语气嘲讽,辩解道: “我只针对穴位施针,医治腠理肌肤五脏之疾,像那种对外伤的缝缝补补之术,是裁缝都能干的事,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怎可与我相提并论?” 郭樊接到:“幸得有李医师施针,才能减轻我这条腿的痛楚。” 刘异讶异,没想到这家伙竟跟自己是同行,也是搞针灸的。 没一会李二愣将郭樊各穴位上的银针悉数拔走,施礼告辞。 他经过刘异时不忘很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刘异:“嘿……唉……” 不就那次没信任他给自己医治吗,至于这么记仇吗? 此刻屋里只剩下郭樊和他,刘异便开门见山。 “说吧,找我来到底何事?想怪我大战那夜没出手救你?” 郭樊叹口气,悠悠说道: “你借回鹘人的刀杀我,我并不意外,毕竟我曾经害过你。我猜你当时打折我一双腿仍不解恨,早就想杀了我吧?可我若是在振武城中莫名死掉,无论郭家还是朝廷都会追查。所以战场是置我死地的好机会,难怪你要跟我一队。我若沙场战死不仅全了我郭家的名声,你也报了当日之仇,你考虑挺周全。” 郭樊早料到一个敢筑京观的人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伤害他的仇人。 刘异无聊吹了吹鬓角的头发,世家公子的脑回路都这么复杂吗? “我不救你非是个人私怨,而是你冒进害死了上百名唐军精锐。” 郭樊神色从错愕,到怀疑,再到愧疚,表情连着变了几次。 他沉默半晌,终于低下了高贵的头颅,万分艰难地说道: “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他们。” 刘异知道让郭樊这种人丢掉自尊亲口承认错误很难,他刚刚那一句也算不容易了。 他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有事问我,问吧。” 郭樊再次抬起头,目光灼灼直视他。 “刘异,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我看你在治腿之前应该先治治脑子,连我是谁都不认得了?” “你少打哈哈,我从要籍官那拿了你的军籍资料,那上面写你家住河南府巩县一个叫九合村的乡下地方,祖辈世代务农,家中只有几亩薄产。” “对啊,没记错。” “那上面写的我一个字都不信。若你真长在农家,你的文治武功以及兵法是从哪学的?” “是这样的,我十五岁生日那天在一棵树下休息,突然一颗苹果掉下来砸我脑袋上,然后我就悟了,你说怪不怪?” 刘异以为自己胡扯郭樊肯定会生气,没想到郭樊一本正经回道: “我让人去巩县调查过你,你在当地名声很大。巩县人人都传你是无师自通的神童,又自创占卜之术,还到河南府考取了乡贡,可就在第二年春闱之前,你却突然弃考从军了,为什么?” 刘异没想到郭樊查过自己,他反问: “什么为什么?” “你距离金榜题名只一步之遥,为何放弃?听说因你放弃名额而得到晋级的那个第二名考生,他次年春闱中了进士,想来以你的才学要中进士定也不是难事,你为何放弃即将到手的仕途不要而选择投军,你究竟有何目的?” 刘异挑挑眉:“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总不能因为我不爱儒装爱军装就大惊小怪吧?” “我大惊小怪吗?那日出征在即我来不及细想,腿伤之后我每天躺在床上,越想越不对劲,你特娘地随随便便就能调出五百高手,比一个边陲刺史可调动的兵力还多,你到底是谁?” 刘异咬了咬嘴唇,闷了一会决定耍无赖。 “你不都查了吗?军籍资料你不信,又派人去过我的家乡,去九合村问过了吧?我从小到大生长在那里,地地道道一名田舍郎。” “可我还是不信,你坦白吧,”郭樊说道这顿了顿,语气犹疑地问出:“你……你是不是养了私兵?” “唉……你可别冤枉我,当我乡下人不懂啊,养私兵是犯法的。” “那你怎么解释那五百高手?” 第368章 阿史那邸家宴 他从三万日夜操练的兵甲中费了大力也不过才挑出两千多精锐,而刘异不费吹灰之力就调来了五百名高手。 “解释什么?” 刘异决定耍无赖到底。 他痞痞地说道: “那些人都是带着面具出征的,你可见过他们的真容?除了你之外谁能证明这事与我有关?” 刘异当时有意没让五百傩翁、傩母参与振武军战前动员仪式,那些人是在地道洞口与郭樊的士兵汇合的。 刘异继续无赖道: “你若非要追究,我还说那些人是你找来的呢,毕竟当时凑足三千兵甲是你的职责。” “刘异,你又坑我?” “也不能叫坑,毕竟有了那些助力,才成功打败回鹘军队,你也是受益者。狡兔死,走狗烹,现在想来跟我翻脸算后账?你若真是如此打算盘,那我不仅不认账,还会倒打一耙,将责任全都推给你。毕竟谁相信一个小小的庄稼汉能调来五百高手,但若换成你郭家,人们会更愿意相信些吧。” “刘异,你好阴毒,我郭氏本就武将出身,若有豢养私兵嫌疑,必被人怀疑谋逆。” “所以啊,这件事最好你不提我不提,就这么蒙混过去。” “可若你真豢养私兵,我知情不报,我不仅害了太原郭氏百年忠义之名,还可能给大唐留下隐患。” “那你尽管抖出去啊,看朝廷是相信一个小农夫养得起私兵,还是相信你郭家养得起?” “你……” “到时你可千万要挺住,不管他们怎么怀疑你,我都支持他们。” 郭樊气得睚眦欲裂。 过了一会他又叹了口长气。 郭樊忽然以卑微的语气恳求道: “刘异,我不管你是谁,但大唐刚刚经历与回鹘的战争,表面看只有我们三千人上了战场,但为了对抗回鹘,大唐多道征兵,十万将士已经在雁门关屯守了半年,粮草、军资消耗的都是百姓血汗,好不容易边境危机解除,你莫要因为一己之私在大唐再兴兵戈。” 刘异静静看着郭樊,难得这只高傲的孔雀会露出悲悯之情。 他半天没说话。 再开口时刘异已收掉无赖语气,换成郑重口吻。 “你能说出这番话,也无愧于郭家后人,之前是我小看你了。你放心吧,我没有豢养私兵,至于那些高手,你就当是我的江湖朋友吧,他们已经离开振武城了。” “真的?” 郭樊看向刘异的目光仍没放下戒备。 这人太危险了,不是对自己,而是对大唐。 刘异通过这次战役,成功获得了石雄、王逢、李国昌(朱邪赤心)的友谊。 郭樊之前得到郭家在长安密报说: 朝中有人力主让石雄接替田牟出任丰州都防御使,以后掌管天德军。 王逢通过此战功勋,未来将比郭樊的长兄更有可能接替忠武节度使。 李国昌此后也会受到朝廷重用。 听说李党想先给李国昌一个北方州的州刺史做,如果此人可用未来也要将他成提拔节度使。 再加上河东节度使刘沔、振武节度使李忠顺,还有李思忠、李思贞兄弟。 大唐整个北部边军,除了卢龙节度使张仲武,剩下的全跟刘异关系亲厚。 他一个人竟能撬动大唐整个北部边军,这太危险了。 该死的这人还绝顶聪明,若真是他豢养私兵想要谋反反,那大唐…… …… 刘异被郭樊审视评估的目光看得有些烦,自己这么像达摩克利斯之剑吗? 他走过去直接坐到郭樊床边。 “你知道谋反跟离职一样,有时候是被逼的吗?” “何解?” “公司的人都在传你要离职,久而久之你会待得不自在,不想离职也会离职。一个皇帝总防着某人造反,你当那人感受不到吗?久而久之他不想反也被逼反了。” “你什么意思?” 刘异笑着拍了拍郭樊的肩膀,起身的同时说: “我意思是你以后要对我好点。” “……” 刘异直接离开郭樊的营帐。 他不想再做无谓的解释,走出个六亲不认的步伐。 这次大野盟没有一个人露脸,郭樊查无可查,量他也没胆子抖出去。 他走出营帐时,发现李二愣正蹲在大门口。 刘异奇怪:“你怎么还没走?” 李二愣郁闷说道: “我刚才数针时才发现,有根扎在郭司马腰侧的针忘拔了,见你迟迟没出来,怕你们在里面谈正事,我不敢冒然进去打扰,只能在这等着。” 刘异以手扶额,哭笑不得。 “我看郭樊不是腿瘸,是眼瘸,竟信任你给他治病?你也太不靠谱了。” 李二愣抿嘴小声为自己辩解: “平时挺靠谱的,刚才是被你气的。” 李二愣说完就屁颠屁颠跑进去拔最后一根针了。 刘异望着他的背影哭笑不得。 当江小白、毛台与第五甲能坐起时,孙艳艳在阿史那邸办了场家宴。 这是大战之后家里首次热闹。 遛狗队小伙伴、吐突士晔与周舟当然不能错过。 刘异看着三个病号可怜,当晚亲自下厨弄了一桌子菜犒劳他们。 饭菜上桌,众人吃吃喝喝起来,顿时又找回了往日欢乐。 吐突士晔分享了一个最新八卦。 “我收到军报说乌介去了他妹妹所在的黑车子室韦,偏偏跟他不和睦的亲兄弟遏捻与宰相逸隐啜也逃去了那里,这下可热闹了。” 公孙笔问:“乌介他们难道没想过再聚兵吗?” “试过。”吐突士晔答,“乌介本想重新聚拢散落各地的回鹘士兵,结果聚了半天连三千人都没召集到,回鹘一族算是彻底完了。” 刘异摸索着下巴,说: “既然乌介兄弟不睦,或许可以利用下。” “哦?”吐突士晔好奇问道,“如何利用?” “对于黑车子室韦来说,他是愿意要个现成的回鹘可汗,还是要自己亲手扶植推上去的回鹘可汗呢?” “你的意思是蛊惑黑车子室韦酋长联合遏捻与逸隐啜,一起杀了乌介?” 刘异微笑颔首。 “虽然我感觉乌介是死是活已不重要,但若大唐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让他死一死,也未尝不可。” 吐突士晔大喜:“真乃妙计,我回去就安排。” 注:历史上乌介可汗的最终结局是被室韦和宰相逸隐啜联合谋杀,还将其首级送去了长安。 第369章 不,你不想 桌上众人继续边吃边聊。 王二宝往碗里夹了块冬笋,感慨: “城外没了虎视眈眈的回鹘兵,城里的外地商贩都变多了,终于又能吃到冬笋。” 陶晓吐出嘴里的鸭骨头,八卦道: “我今天碰到踏白军三队的人,他们现在快闲得蛋疼了。自从大唐灭了回鹘,草原各族被咱们吓破了胆,简直不要太安份噢,踏白将现在每天就派一支小队出城,其他队全在摸鱼。” 可以预见,未来摸鱼的神仙日子还能持续好多年。 刘奇拍拍弟弟后背: “二郎,你们振武军打败了回鹘人,令边塞重新恢复安定,为兄为你骄傲。 张鼠一脸期待地看着孙艳艳,等待老婆以同等句式夸奖自己。 让褒奖来得更猛烈些,为夫受的住。 孙艳艳往张鼠嘴里塞了一块鸡屁股,调侃问: “你们这次能够出师告捷,难道就没有我的功劳?没我的地道,你们能出得去?” 张鼠三两口吞下鸡屁股,奉承道: “娘子劳苦功高,知道恐龙为什么灭绝吗?因为它的胳膊太短,在看到娘子的才华时没法鼓掌。我娘子不仅贤惠,还能文能武,我何德何能,娶到如此完美的娘子。” 孙艳艳对彩虹屁很受用,听得满脸笑容。 吐突士晔插话:“张娘子请放心,李节度使刚刚递上去的第二道奏疏里,已为这次战役助力的非军籍人员请示嘉奖,我大唐定不会亏待任何于国有功之人。” 孙艳艳满脸嫌弃说道: “还奖励非军籍呢,你们庆功宴都开了三次了,朝廷对兵将的嘉奖都没到。” 吐突士晔顿时脸色尴尬。 据可靠消息透露,对于如何奖励有功之臣,朝中大臣们又愉快地争吵了起来。 他们意见大致分为激进派和保守派。 保守派觉得激进派对某些人的奖励还是太保守了。 激进派认为朝廷对某些人的奖励还可以再激进点。 分歧就是他们口中的“某些人”几乎不重合,都特指自己这一党派成员。 这就是嘉奖圣旨迟迟没有颁下来的原因。 周舟插话:“别急,我听叔父说太和公主亲自上奏疏去催了。” 提及太和公主,吐突士晔看向刘异问: “自太和公主住进振武城,二郎好像一次都没去拜见过,你可是为营救殿下出过大力的,此时为何刻意疏远?” 刘异摆摆手:“小割割你不懂,我有苦衷的。” 李太和和亲外族二十年,于国有功,她此次归朝必然会成为炙手可热的政治人物。 刘异也知道太和公主对自己印象不错。 他生怕这女人跟刘沔和李忠顺似的,自以为是地想提拔他。 做官?他是不可能做官的。 官场规矩太多,刘异讨厌束缚。 对于刘异的苦衷,吐突士晔大致猜到几分,他也就没刨根问底。 除了几个病号禁酒外,众人又来一轮推杯换盏。 周舟有感而发: “咱们上体集体碰杯是在除夕那晚,当时还没轮到我许愿,回鹘人就兵临城下了,害我都没来得及说出新年愿望。” 刘异蛊惑道: “不晚,这次补上。咱们全体重新再许一次愿,如今仗打完了,也好谋划谋划将来。” 每个人都停下筷子,开始认真思索。 周舟打头阵,一脸真诚地说: “我希望我叔父能一直身体康健,每年都有力气教训我,抽我一顿才好呢。” 周池这次出征负了伤,虽无性命之忧,但留下了后遗症,如今胳膊抬不起来。 刘异看着周舟劝解: “贱贱,你若真心疼你叔父,以后就少让他操点心。” “切,这还用你说。”周舟嫌弃完问道:“刘贱贱,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希望早日回家。” 众人诧异看向刘异,除了刘奇和张鼠。 这俩人显然早得到消息了。 刘异此刻一脸郑重地宣布: “我准备过完这个月就申请解甲归田。” 少了回鹘这个外敌,振武军现在卡退役已经不严了。 “啊???” 一阵惊讶声。 “刘异?” “队长?” 刘异嫌弃道:“你们干嘛这副表情,很意外吗?我其实早就想走了,之前是因为回鹘人围城被耽搁了而已。” 周舟一脸郁闷不忿。 “我看你就是想回去找郑宸吧?哼,为了个女人将我们全丢了。” 刘异确实要去荥阳找郑宸。 他不信郑宸会轻易跟自己断了。 既能轻易舍弃,当初何苦跑来振武城寻自己? 事情总得问清楚。 刘奇在旁边拍拍弟弟的肩膀表示支持。 “前日二郎同我说时,我就同意了,我也想回家了。” 刘异搂着老哥调笑: “你再不回去,我怕秦三娘就嫁给别人了。” “去,乌鸦嘴,我和三娘的关系好着呢。” 张鼠在另一侧不住点头。 “我也赞同回家,我家几位兄长之前来信说他们在巩县的僦柜又扩大了,还开到了旁边温县去,我想回去帮忙。” 孙艳艳气得将筷子往桌上一拍。 “张耗子,你来投军时我们还未成亲,你不同我商量就算了,如今你要回去又不同我商量,合着你是跟刘异成亲了呗?什么都先跟他说。” 张鼠眨眨眼,最近媳妇咋了,连好兄弟的醋都吃?” 刘异打圆场:“九嫂,耗子是想给你个惊喜,他知道你一定也想回去,难道不是?” 孙艳艳气了一会,脸色又变得悲伤。 “我当然想回去,我阿兄的尸骨还在巩县呢,我也该回去给他扫扫墓。” 毛台满脸兴奋地说: “一起回去,我终于可以扩建白羊观了。” 密歇也跟着兴高采烈。 “太好了,我终于可以去中原玩。” 布兰咬唇插话:“我可能得先去太原府跟两位阿姊告个别。” “我们陪你。”毛体、密歇异口同声。 江小白看向刘异问: “你回巩县还需要人护卫吗?” “当然要,就我这多灾多难的体质,没了你的保护我以后可怎么睡得着啊。” 江小白终于舒了口气。 “那就好。” 现在找一个大方酒管够的老板可不容易。 公孙笔和第五甲没有说话。 刘异知道这俩老爹送的挂件,肯定要跟着自己走。 米童和陈平对视一眼,然后齐刷刷望向刘异。 米童:“我也会申请退役。” 陈平:“还有我。” 刘异叹气。 估计这俩也赖上他了。 王二宝疑惑看看米童,又瞅瞅陈平。 “你俩何时退役比我还积极了?” “二宝,你这次不走吗?”米童问。 “既然你们都走了,我也可以安心退役了,其实郭司马早就答应过我,随时都能离开振武军,之前一直舍不得你们,既然你们仨要走了,那我就跟着退吧。” 陶晓看看几位小伙伴,满脸伤心。 “我可不想做目送所有人离开的最后一个,我跟你们一起退。” 古乐点头:“我想……” 五个人同时奔过去,摁住他的脑袋,捂住他的嘴。 “不,你不想,想也别想。”王二宝说。 “是想也要反着说。”陶晓说。 古乐被捂着险些背过气去。 刘异站起走过去,对着每个人屁股踢一脚。 “你们让校长大声把愿望说出来,我今天还就不信邪了。” 仗都打完了,再坏能坏到哪去,必须破除封建迷信。 古乐口鼻终于恢复自由。 他大口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 “我本来想说愿我们都能成功退役的,现在被你们一吓,我想换个小点的愿望。” “越小越好。”周舟说。 “我就希望咱今晚安安心心吃顿饭,不被打扰。” 众人惊悚,所有人集体往门口望去。 过了一会,没人敲门。 大家终于松了口气。 刘异挨着拍王二宝、陶晓、陈平、米童的脑袋。 “神经兮兮的,紧张什么,回鹘人都没了,还能有比兵临城下更严重的?” 他们刚坐下,忽听门外有人大喊: “刘异何在?圣旨到,刘异出来接旨。” 第370章 第二卷最后1章 【昊天有命,皇王受之;功臣昭昭,分封四方。闻振武军兵甲刘异,翊亮王朝,荡胡有功,擢右街使,效命金吾卫,随护送太和公主回京……” 刘异跪在地上呆愣愣听了半天。 槽,连个奉天承运都没有,敢情电视剧又骗人了。 可这到底说的啥啊? 一句都没听懂。 前面没长胡子的老头咳嗽了三次,刘异仍然没有表示。 他只能直言不讳提醒: “刘街使,你还不赶快谢恩。” 刘异疑惑看向他,“谢啥?” 跪在刘异身后的吐突士晔小声提醒: “你刚刚被陛下亲自授予了金吾卫右街使官职。” “啊?” 刘异如遭晴天霹雳,头发根根上翘,支棱起来。 看得老宦官惊叹了,这是gongfu? 刘异自己也呆了,脑子嗡嗡的。 我说我要做官了吗? 牛不喝水强按头啊? 他按捺怒气,抬头问: “我可以拒绝吗?” 宣旨的老头当时被吓得脸色惨白。 “刘街使,你莫要儿戏,你可知抗旨是大罪?” 吐突士晔赶紧打圆场。 “不不不,刘街使不是那个意思,他接旨。” 吐突士晔说完强按着刘异的脑袋逼他磕了三个头。 老宦官将圣旨双手递交给刘异,见他不接只好转而递给吐突士晔。 老头身后的三名小宦官,将盛有绿色官袍、银色腰带和黑色乌皮六合靴的三个托盘,分别转交给刘异身后跪的米童、陈平和陶晓三人。 老宦官叮嘱道: “刘街使,公主车驾已然准备齐全,明日就可以启程,到时有劳刘街使先护送公主到太原府休整,再回长安。” 刘异宛如灵魂被抽走的木头,他直挺挺跪在那里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打击太大了。 他的智商在老头宣读圣旨那一刻就已经清零了,现在也没恢复。 吐突士晔怕刘异失礼,他起身替刘异送几位宦官出门,一路客气寒暄并塞了两张飞钱给他们。 等吐突士晔回来时,阿史那邸一屋子人彻底混乱了。 公孙笔喃喃自语:“六品官怎么会需要皇命亲授?” 刘奇拉着公孙笔胳膊问: “我家二郎是当官了吗?确定是六品官?” 刘奇有种老父亲心态,激动得想哭。 “我等下得给阿耶上柱香,一定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阿耶。” 刘奇抱着弟弟又蹦又跳。 刘异始终跟木头一样杵在那。 “二郎,二郎,你是高兴傻了吗?” “……” 刘异还是没有表情。 周舟望着刘异抿嘴: “街使可是朝廷授予的官职,刘异还得到皇命亲授,而他自己的牙校出了振武军就没人认了,刘贱人官职竟然又比自己高。” 人比人,气死人啊。 孙艳艳小声问张鼠:“那刘异是不是不能回老家了?” “好像是,可怜的小六一。” 张鼠也开始犯愁,他知道好兄弟讨厌做官,但总不能抗旨吧。 王二宝和陶晓各自挠挠头。 “队长这算是解甲成功了,还是没成功?” “好像没成功,只是换了个地方披甲而已。” 米童和陈平互相看看,两人脸色复杂。 他俩小声耳语。 “我们得想办法加入金吾卫。” “这事得先通知红腕。” “据说那个红腕无所不知,他怕是已经知道了。” “那能让他替咱们安排进金吾卫吗?” 这时,刘异猛然恢复神志。 他发出一声惊天狮子吼: “妈买屁,古乐……老子要宰了你。” “啊……队长!” 古乐在前面跑,刘异在后面追。 “队长,真的不怨我。” 小伙伴们尾随其后跟着跑,事实上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要帮谁。 好在阿史那邸地方够宽敞。 这些人跑成一长串,远远看上去就像玩老鹰捉小鸡一样。 这个晚上过得既混乱又热闹,肾上腺素飙升。 第二天清晨,振武军高层都汇集到振武城南门口给太和公主送行。 太和公主的车队足有三百多人。 刘异位于太和公主车驾之前。 他顶着一双熊猫眼,人蔫蔫的骑在马上,谁叫都不理。 他现在郑重思索一个问题:要不要谋反呢? 谋反了就不用当官了。 他始终想不明白咋就莫名其妙当官了呢? 不仅是他,振武军高层将领们也觉得不可思议。 朝廷对振武军的嘉奖到现在都没下来,结果先提拔了一个小兵。 为什么不是一道嘉奖呢? 好诡异呀。 吐突士晔小声问李忠顺: “李节度使奏疏上有提过刘异吗?” “提了一句。”但远远不及对其他将领的褒义多。 李忠顺也问:“监军在密奏里提过吗?” 吐突士晔微微颔首。 “我也提了,只提了一句。” 刘异之前叮嘱过他,自己不想做官,不必为自己请封。 吐突士晔认为大唐能战胜回鹘,刘异是首功。 刘异可以不居功,但他若一句都不提就太罔顾事实,所以他密奏里提过一句。 只此一句而已。 李忠顺眯眼思考了一会,忽然问: “你说刘沔、王逢、石雄他们的奏疏里是不是也提了?” 吐突士晔恍然大悟。 “我们去问下公主,大概就能知道了。” 太和公主跟众人寒暄走个过场已经上车。 她此刻正在抱着蓝色瓷枕从车窗探头往前望。 马车后面的二百人是振武军派遣的护送队。 马车前面是昨天刚从长安过来的一众侍者和护卫。 李炎从长安给她派了五个宦官、五个女使还有一百金吾卫过来。 刘异如今就位列在金吾卫队伍当中。 以太和公主的视角,只能看到刘异的侧脸。 她瞧了一会,把头又缩回车厢,问阿软: “那小子怎么了,脸如此臭?” “不知道啊,公主,我刚才上车时跟他打招呼,他都不理我。” 太和公主奇怪,莫非是嫌官小? 她昨晚刚听说刘异被授官了。 这时李忠顺和吐突士晔走到太和公主车驾窗口。 “公主,臣有一事请教?” “李节度使请讲。” “恕微臣无状,请问公主给陛下的奏疏中,是否有提到过刘异?” “提了一句,说他是个可造之材,没想到陛下竟给他赏官了。” 李忠顺和吐突士晔互看一眼,现在全明白了。 牛李两党相争这么激烈的时刻,他们各自的举荐人名单几乎完全不重合。 偏偏刘异成了那唯一的小交集。 太和公主代表的是皇族,是另一方。 估计连李炎都很迷惑,什么样的人才能令三方势力集体放下偏见,一致夸奖? 就这样一心不想当官的小兵卒,被莫名其妙授官了。 太和公主的护卫队伍正式启程,规模不算浩荡,但也不小。 因为有车驾,速度走得不紧不慢,在雪地上蜿蜒前进。 身后的振武城渐渐渺小。 刘异一路上气不顺。 气当官这件事,更气自己孤身上路。 阿史那邸那些人不能跟他一起走。 耗子、米童、陈平需要先退军籍。 孙艳艳和刘奇需要变卖铺面和房产。 江小白、毛台、第五甲需要继续养伤一段时日。 公孙笔倒是可以说走就走,但他没法加入公主的护送队。 刘异还是第一次离开小伙伴,有点不适应。 最不适应的是这身绿了吧唧的官服,真丑。 从京城来的百十来个金吾卫未来都是他的手下。 路上住宿时,执戟孔彪一脸讨好地问:(执戟是武官名,九品) “刘街使,你的那些礼物要送到你房里去吗?” “什么礼物?” “刘街使忘了?离开振武军时,你好多朋友都给你送了临别赠礼,我们问了你几次收不收,你都没吱声,于是我擅自做主替你接下了。” 刘异大惊,离开振武军时…… 他那时大概还魂游天外,大骂四方呢。 他一不留神,这群孙子替自己收礼了? 干得好。 看来金吾卫对收礼操作很娴熟啊! 是个有油水的地方。 刘异心情终于转好一些。 “都谁送的?” “刘街使,一般礼物里会写名字的,你拆开时就能看见了。” “快,全都搬我房里去。” 孔彪出去后,刘异开始一一拆盲盒。 第一盒是人参。 “槽,咒老子身体不好吗?” 一看名字,是王保保送的。 切,老王一向没创意,也就他会送如此庸俗的东西。 又拿起一个盒子,这个有点沉。 打开一看,好悬没闪瞎他的狗眼。 是块金砖。 这个可以。 很可以。 一看名字,是周池送的。 不愧是做牙将的,送礼就是知道如何投人所好。 这个不俗,刘异表示很满意。 再拿起一个盒子,这个有点轻。 刘异打开盖子,发现里面装着一小卷白色绢布轴。 他微微讶异,解开绢布。 里层竟插着二十四根三寸长的银针。 “这是谁送的?” 他一看名字:李二愣 那家伙竟然也给我送礼? 他正疑惑时,发现白绢帛下一层隐隐有字透出来。 刘异打开折叠的绢布,发现中间一层有段文字,还挺长。 【听说你给吐突士晔祛毒施针时曾对巡官王初戏言,你们村李老二瘫痪二十年,被你扎过针后,瞬间飞檐走壁,至今下落不明。】 【你还曾跟嗢没斯兄弟打过比方,说他误判形势很严重,就像医学界失去李老二。嗢没斯问你李二老是谁,你说是你们村的天才,十二岁自学针灸把自己扎残了。】 【李异,你曾两次提及我,为何见面却认不出来呢?】 刘异被吓得一激灵,手一抖将绢布扔到地上。 李二愣……李老二? 他们村的那个李老二? 不是刘异记不起来,是这人储存在他头脑中的记忆就很少。 刘异年少时,李老二就已经废了,长期瘫痪卧床,刘异见到他的机会不多。 当时刘异对王初说,是自己给李老二扎针扎好的,绝对是信口吹牛。 事实就是李老二突然有一天就不见了,他们家人也找不到。 这瘫子平时很少在村里走动,对于他的消失也没引起多大轰动。 要不是刘异信口开河拿这人开玩笑,他自己也快忘记九合村有个李老二。 刘异望着地上的白绢帛微微发愣。 “原来他就是老爹的亲传弟子。” 直到大野盟的几百人离开振武城,刘异都没弄明白红腕到底是谁。 打死他都没想到会是这个李二愣。 他转念一想,莫非那天在郭樊大帐,李二愣忘记拔最后一根针不是意外? 如果自己搞不定,郭樊坚持要追查大野盟的五百人,那…… 那根忘记拔的银针就会成为郭樊的催命符。 李二愣见自己胸有成竹地出来,才放弃杀的郭樊。 天啊,自己救了郭樊一命。 刘异随后又想起,和尚曾说给他接骨的人全程带了面具。 那人先是拿针扎了他一下,他就晕了。 和尚与毛台他们都是在昏迷的状态下被接了骨。 莫非给和尚他们接骨的也是李二愣? 槽,真不愧为老爹的徒弟,是个十足妖孽。 刘异默默捡起绢布包,收好银针。 老爹,你要不要给儿子准备这么多惊喜啊? 我应该送你份回礼。 (第二卷 完) 第371章 我赢麻了 《诗经》里曾写“薄伐玁狁,至于太原”。 太原府在隋唐时期被称为天子摇篮。 隋炀帝杨广登基前做过晋王,就坐镇太原。 李渊曾在这里起兵,李世民在这里长大。 唐高宗李治也曾被封为晋王,还在他未来媳妇的老家并州出任过都督。(并州属太原府) 女皇帝武则天的祖籍就在太原府并州。 在唐肃宗的五京时期,太原还曾是五京中的北京。 大唐诗人苏颋曾说“圣期在宁乱,士马兴太原”,太原府的地位与荣耀与大唐命运息息相伴。 刘异是在离开振武城后的第三天到达的太原府。 按计划公主车队要到太原休整两日再出发。 他们刚到太原,皇帝赏赐给太和公主的各种慰问品就如流水一样送达她暂住的行馆。 除了有黠戛斯进贡的白貂皮、玉指环等稀有宝物,还有长安快马一路送过来的胭脂水粉衣物和各式干果点心。 吃穿住用行,关怀得面面俱到,孝顺程度对待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了。 当地一众大小官员将皇帝对待太和公主的态度看在眼里,自然要跟着孝。 只有坐镇太原府的河东节度使刘沔没有刻意讨好。 他中规中矩地按接待一般皇族的礼仪接待了太和公主一行人。 整个过程既不过份铺张,又让人挑不出失礼,很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太原府的其他官员可不像刘沔这么死板。 他们看到皇帝的态度后,预感李太和回朝有可能成为政坛新贵。 他们巴结的热情差点没把公主下榻的行馆门槛踏破。 太和公主这两天就没消停过,频繁应付前来拜会的各路官员。 刘异想着在刘沔的地盘总不至于生出乱子,于是在太原府的最后一天,他简单交代属下几句,便自行离开行馆找乐子去了。 太原府绝对是个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可逛的地方有很多。 李思忠(嗢没斯)和李思贞(阿历支)比刘异先回太原。 刘异这次过来二哈兄弟自然要尽地主之谊热情款待,毕竟现在太原变成这俩货的第二故乡了。 他俩下午过来行馆先拜会过太和公主,然后就去找刘异。 李思忠一见面就说: “刘贤弟,听说你被册封为金吾卫右街使了,恭喜恭喜,为兄真替你高兴。” 李思贞:“刘贤弟,你还未及弱冠,便已是六品京官,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刘异憋气,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没好气地回: “是啊是啊,秦始皇摸电门,我都赢麻了。” “呃……秦始皇为何要摸店门?”阿历支问。 刘异服了,二哈还是那个二哈,他永远的快乐喷泉。 压抑了这多天,此刻刘异难得真心大笑出声。 两人随后热情表示要带刘异出去耍。 “你们俩想带我去哪逛?” “当然去个风景最好的地方。” 刘异客随主便,骑上马跟着二哈就出发了。 太原府人口虽比不得长安洛阳繁华,但街上也是五步一人,十步一车,他们的马根本跑不起来。 刘异也不介意,他除了偶尔应答二哈兄弟两句,剩下的时间都在欣赏沿途街景。 他没想到洛阳的坊墙还没拆除,太原倒是先拆了。 他们一路走过去,沿街就能看到商铺和民居房。 本地的多数建筑都是木质结构的,民居、商铺以褐红色基调打底,看上去古朴而富有活力,整齐而不呆板。 偶尔路过寺庙、书院、会馆等公共建筑,也给人一种质朴、坚实的感觉。 连门口的大石狮子,殿脊两端的鸱吻,都尽显庄重大方。 刘异对太原府整体印象不错,认为这里跟后世给他的印象一样。 华美而不纤巧,舒展而不张扬。 他们下午申时一刻出发,骑马走了一个多时辰,将近日暮时分还没到地方。 中间刘异每次询问还有多久,二哈兄弟总是回答“快了快了”。 刘异笑着调侃: “幸亏我不是小娘子,否则都怀疑你俩要把我卖了。” “这次真快了,就在前面。”李思贞说。 随后他俩带刘异拐进一条两车并行宽许的街区。 这条街两侧的建筑比较有特色,多数都是两层的。 上元节已经过去半个多月,这里还挑着灯笼。 连串的大红灯笼此刻已经亮起,把整条街照得红彤彤的,看上去烟火气十足。 刘异此刻才理解为啥老谋子痴迷于灯笼元素,在他导演的电影和各种开闭幕式中大红灯笼屡见不鲜。 灯笼给予黑夜的不仅仅是光明,它所散发的光晕还让人有一种温暖的意境。 意境是很美好,现实却很残酷。 刘异叹口气,无奈转头问: “青楼就是你们所说的太原府最佳景点?” 奶奶个熊的,当我认不出这是红灯区吗? 李思忠惊讶:“贤弟真乃神人也,还没到地方你就猜到了我们要去青楼。” 李思贞:“刘贤弟第一次到太原府,我们自然要把本地最具有特色的介绍给你。” 刘异以手扶额,有点可怜这俩异族土鳖。 不能怪他们,草原上确实没有这种风月场所。 所以这俩货不知道勾栏不算特色,青楼这东西每个城市都有。 不仅大唐,在任何朝代都是司空见惯。 “好吧,你们要带我去哪一家?” 二哈兄弟最终将刘异带进一家叫青山苑的妓馆。 两名婢女引领他们仨走进院门。 这家妓馆门脸不大,走进院子却发现别有洞天。 里面不仅有亭台假山,还有鱼池。 可惜太原府地理偏靠北,此时二月仍是寒气逼人,鱼池的冰还未融化。 走过鱼池上的小桥,他们最终被带进一间大堂。 让刘异惊讶的是,这里居然已经坐了人。 他小声问李思忠:“你不说包下了整个青楼吗?” “是包下了。” 李思贞解释: “这些都是仰慕刘贤弟的才俊,他们拜托兄长与我一定要将你介给他们认识。” “槽,敢情你俩真把我卖了?多少钱,能分我点吗?” “卖?”李思忠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没收钱啊。” 刘异更想揍他了。 第372章 火力全开 这时屋里的人已经发现回鹘兄弟带人进来了。 分席而坐的四人纷纷起身,迎将上来。 其中一个中间儒生打扮的黄皮尖脸男子隔五米远说道: “这位一定是刘街使吧?幸会幸会。” 他又转向李思忠问: “贵客亲临,嗢没斯酋长不为我们介绍一下吗?” 刘异微微讶异。 嗢没斯被赐了李姓后,这人还直呼他的回鹘名字? 不知道嗢没斯以姓李为荣吗? 还称呼嗢没斯为酋长?槽,这是妥妥地歧视啊。 他侧脸看向二哈兄弟。 李思忠、李思贞脸上多少有些不自在。 刘异瞬间明白,这俩货在太原人生地不熟,必是遭遇职场霸凌了。 难怪二哈想卖自己,他们大概以为将自己介绍给这些人就能融入当地官场了吧。 他暗暗摇头,太天真。 自己虽没在官场待过,可也知道心术不该这么玩。 纯靠舔是没用的。 李思忠忍下不快,神色骄傲地为众人介绍好兄弟。 “这就是我跟诸位说过的刘异刘三藏,他可是杀胡山大捷的主要功臣,陛下刚刚亲封的金吾卫右街使,这次路过太原主要为护送可敦……啊~不,是护送太和公主回京,我刘兄弟以后可就是京官了。” 黄皮尖脸的中间儒生说道: “没想到嗢没斯酋长竟然不是吹牛,还真把刘街使给请来了。” “我都说了,我们是最好的兄弟,也就只有我才能请得动他了。” 刘异歪头看他……要点脸,你是骗好吗? 这俩傻子为了讨好本地官员,就把自己给卖了。 这些人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太和公主。 谁让自己现在是离李太和最近的人呢。 刘异都能猜到,这些人不直接去拜会李太和,大概级别还不够。 他都有点同情二哈了,连低级官员都搞不定。 刘异面上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对李思忠说: “这几位仁兄个个气宇不凡,有劳李大将军介绍一下了。” 一句李大将军让李思忠乐开了花,开始一一为刘异介绍。 他指着最左边的高壮中年人说: “这位是太原府司兵参军裴东来,他来自河东裴氏。” 裴东来抱拳,坦荡道: “裴某本来甚少出席此类聚会,但听闻刘街使少年英才,为战胜回鹘大军出力不少,裴某心中甚感钦佩,特来一见。” 刘异轻笑回礼。 敢情这位仁兄是他老爹舅舅裴度家的。 他马上奉上彩虹屁。 “河东裴氏能人辈出,裴晋公一生为大唐鞠躬尽瘁,是吾等楷模,能认识裴氏子孙是刘异之幸。” 裴东来听他褒奖先长,骄傲之余自勉道: “裴某虽德薄能鲜,但也会以叔公为榜样,夙夜匪懈,死而后已。” 李思忠依次介绍站左边第二位的八字胡男人。 “这位是太原府司户录事温庭出,他来自太原温氏。” “太原温氏?”刘异重复,他立即想起一个人。 “我在洛阳时与你家在国子监就读的温庭虚有过一面之缘。” 温庭出大喜,问: “你认识舍弟?” “认识,还一起在望江亭作过诗呢。” “我家与刘街使真是有缘。” “不过你兄弟好像身体不太好,难怪名字叫虚。“ “啊,是吗?” “那天河南府司功参军薛责的儿子不停放屁,把你兄弟给熏到呕吐最后直接吐晕了,你将来若有机会见到薛责,定要好好骂骂他,竟然纵子放屁。” “这……” 都哪跟哪啊? 温庭出一时无言以对。 李思忠带着刘异介绍下一个白胖中年。 “这位是晋阳县丞郭进,他来自太原郭氏。” 刘异贼笑,原来是郭樊他们家的。 “你是振武军郭司马的兄弟?” 郭进笑着回道: “是同族但不同脉,我家是北魏郭珍一脉,我们这一脉是郭氏中少数不习武的族人。” “不习武好,”刘异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省得腿被人打折。” “哦,此话怎讲?” “你都不知道,郭司马的腿就总折,问他是谁打的,他也不说,军中都传他可能与谁家小娘子偷情时,被人家夫君发现给揍的。” “这……” 都哪跟哪啊? 又一个无言以对的人。 李思忠终于介绍到最后一个,刚才那位对他说话尖酸刻薄的黄皮尖脸男子。 李思忠公事化的语气介绍: “这位是祈县县令王义,他可是出身太原王氏。” 王义看都不看李思忠一眼,直接对刘异叉手抱拳。 “我太原王氏一向低调,但王某听闻刘街使路经太原,还是从祈县赶过来了。” 刘异皮笑肉不笑问道: “太原王氏?是东汉利用美人计除掉董卓的王允王司徒的后人?” 老书童给他恶补过大唐的各家士族,是以刘异现在对他们的了解已今时不同往日。 “正是。”王义得意回道。 刘异嗤笑点点头,脸色忽然一本正经地说: “三国中我最看不起王允,自己除不掉董卓,七尺男儿居然用一名弱女子的皮肉设美人计,枉占了忠义锄奸之名,不仅辱先人,而且羞后人。啧啧,后世子孙怎么好意思再出来见人啊?” 王义脸色顿时变成猪肝色。 “你……” 刘异不等他‘你’完,火力全开继续道: “不是太原王氏低调,是王氏已然没落,无论是琅琊王氏,还是太原王氏,大唐两百年间王氏可产出过哪些才俊?连刘禹锡都用诗文嘲笑你们,‘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相信用不了几年,世人大概就彻底忘记王氏了。” 说罢,刘异拍拍李思忠,指桑骂槐说: “李大将军,你以后招子可要放亮点,大唐子民多数善良谦逊,但也有少数沽名钓誉之徒,不是他说自己家族有多显赫就真显赫,交朋友先看人品,再看家世。” 王义怒道:“刘异,你个兵虏,好生无礼,敢侮辱士族?” “侮辱士族?”刘异笑问,“你能代表全体士族?刚才那三位士族我可曾侮辱过?” 郭进、温庭出、裴东来也是讶异,刘异刚才虽有些不着调,但还算客气,没想到到王义这里突然翻脸。 几人也是混官场多年,隐隐猜到可能跟王义对待李思忠的态度有关。 他们张嘴半天,最终啥也没说。 王义只能一个人孤军对抗嘴强王者。 “刘异,你当别人不知道你千古恶来之名吗?我们士族今日宴请你,是看得起你,你还敢不识抬举,羞辱我太原王氏。” 刘异一步步走近他。 “你既知道我绰号千古恶来,想见识一下我的恶吗?” 王义被吓得一步一步后退。 “你……你要做什么?” 第373章 取决于我有多少兵马 青春期过后,刘异剑眉星目的长相已经成型。 三年边塞风雪将他的五官雕刻得更加立体,棱角分明。 幸好他长有一张翘唇,又天生爱笑,才不至于让人感觉凶狠。 刘异此刻收敛住平时一贯懒散的笑容。 他不需要刻意做狰狞表情,只需用凌厉的眼神盯着人看,单边嘴角微微挑起,邪气十足的样子就可以让人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王义被吓得连连后退,冷汗涔涔。 千古恶来之名,名不虚传。 “你……你不要乱来,我乃朝廷命官。” 刘异语气阴邪地问: “你猜我杀没杀过朝廷命官?” “……” 众人惊愕。 其他几人开始忧虑刘异真要在这里血溅五步。 郭进慌忙劝道:“刘街使,你与他初次见面,何必动怒呢?” 温庭出:“是啊,王明府若有失礼处,且念在他专程从祈县赶来相见,望街使原宥一二。” 裴东来虽不喜王义,却也不想刘异将事情闹大,跟着劝道: “刘街使难得来趟太原,何必为了个别扫兴之人败了心情?” 李思忠拉住刘异,说: “贤弟,看在愚兄的面子上,就算了吧。” 李思贞:“你若不喜他,让他离开便是。” 李思贞说罢,赶快架起王义走出厅堂。 刘异嘴角邪笑。 他看见王义离去时走的那几步路,腿在不停打颤,可见自己给他的压迫感有多强。 他与王义素昧平生,本也没打算将他怎样,现在正好就坡下驴。 “哼,算他逃得快,否则我酒菜未上,正好用他的肉加道菜。” 剩余三位世家子脸色惊骇地望着这个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男人。 这人怎地如此凶悍野蛮? 无缘无故就要杀人吃肉。 这种人怎能待在金吾卫? 刘异憋笑,这就是他要的效果。 将我的恶名传出去吧。 谁让你们强迫我做官的,看我不爽就来弹劾我呀。 求罢免,我谢谢你们了。 王义走后,被刘异适才凶狠吓到的几人,均显得有些不自在。 他们都在想难怪刘异能跟嗢没斯这种胡人称兄道弟,敢情是物以类聚的野蛮啊。 郭进和温庭出有些后悔过来这一趟了。 众人随后各自入座。 一人一桌分席而餐。 李思忠坐在主位,刘异和李思贞坐他左侧,另外三人在右侧。 酒肉上桌后,刘异更加放浪形骸。 他吃饭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抓肉。 吃得满嘴漏油还不忘嫌弃: “这里的羊肉怎地不是大块的?在我们草原,都是人人抱着一条羊腿啃。” “这肉太熟了吃着没味,在我们草原都吃半生的。” 他喝酒也不用酒具,直接对着壶牛饮。 一套骚操作把几位世家出身的官员看得瞠目结舌。 他们再也不嫌弃胡人没教养了,刘异这厮可是妥妥的唐人啊,还不如嗢没斯兄弟文明呢。 刘异后来喝嗨了,竟然举着酒壶起身,给众人跳了一段舞。 动作又是摸自己胸,又是摸大腿的,还朝群众抛媚眼,简直风骚入骨,辣眼睛。 众人哪见过这么热辣的舞蹈,还是个大男人跳,他们当时就崩溃了。 这不是有辱斯文,这简直是恶心人。 眼见刘异作势要脱自己的衣服,吓得郭进、温庭出、裴东来纷纷起立。 郭进向李思忠抱拳说: “我刚刚想起还有公务没有处理完,先告辞了。” 说完他一溜烟地逃了。 温庭出同样抱拳,只是借口有些拙劣。 “我娘子最近要生孩子,我得回去帮忙。” 他也跑得飞快。 裴东来抱拳,坦荡说道: “裴某此来本想向刘街使讨教杀胡山一役的作战细节,但今日怕是时机不对,只能再图改日吧。” 李思忠、李思贞送裴东来出去时,裴东来叮嘱道: “刘街使今日饮酒过凶,恐宿醉头痛,你们送他回去时切记在他榻前放一杯温水,醉酒之人醒来会口渴。” 李思忠感慨:“没想到裴参军对我刘贤弟如此上心。” “不知为何,我一见到他就倍感亲切。” 李思忠、李思贞送人回来,却见刘异端坐在位置上,正给桌上的鱼一根一根挑刺。 目光犀利,出手精准,哪有半点醉酒的样子。 “这么快酒醒了?”李思忠疑惑。 第一次见醉酒如山倒,醒酒如闪电的。 唰一下,就恢复如常了。 “不是吧,你是不是根本就没醉?”李思贞问。 刘异答非所问: “如今江河还没开化,你们太原府竟然能吃到鲜鱼,真是奢侈,别浪费了。” 说罢用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 二哈兄弟再傻,这时也明白过来刘异是在装醉。 他俩哭笑不得。 李思忠歉意道: “是为兄考虑不周,不知道你会厌恶这些人。” 如今屋里就剩他们三人,李思忠和李思贞将自己桌子拼凑到刘异桌子旁,组成一张大桌。 他们也没点妓人进来陪酒,就三人围在一桌前喝酒吃肉。 他们好像又找回了曾经在帐篷里的感觉,只是心情上再无草原时的轻松惬意。 李思贞喝着喝着突然开始叹气。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看向刘异语气认真道: “我知贤弟是少有的聪明人,为兄有一事想要请教。” “放。” “假如有人诬你谋逆,你当如何?” 刘异挑挑眉,他猜到这兄弟遇到麻烦了,只是没想到麻烦这么大。 他想想后回答: “取决于我有多少兵马。” “如果只有几千人呢。” “当然要上表忠心,向皇帝证明自己绝没心存不轨,阐明精忠报国之志。” 李思忠点头,跟他想的一样。 李思贞忽然好奇,接着问: “如果有十万人呢?” 刘异神秘笑笑,咳嗽两声装腔作势道: “朕这一生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奈何尔等还是诬我,尔等非要陷朕于不义呀,逼我黄袍加身。” 李思忠、李思贞被吓得酒杯都打翻了。 他们慌忙看向门口,幸好没有人,否则谋逆之罪就坐实了。 李思贞小声抱怨:“你刚才的话大逆不道啊,会害死我们的。” 刘异一脸无所谓,转而问: “有人诬你们要谋逆吗?” 兄弟俩郁闷地点点头。 他们归降时手里只有三千兵甲,前阵随振武军围剿乌介,又招揽了点回鹘降卒。 也没扩多少,可河东本地的将领便容不得他们了,多种场合诬蔑他俩怀有不臣之心。 刘异拍拍李思忠,他现在有点同情这俩傻子。 若他俩的十万回鹘大军还在,谅河东将领也不敢如此。 这就跟后世某个不要脸的家伙,拿着一小袋洗衣粉在联合国上诬蔑中东某小国有核武器一样。 他知道你没有,所以才敢胡说八道。 你若真有,估计他连屁都不敢放。 以二哈兄弟的智商肯定是斗不过中原人的。 李思忠被册封了二品官,如今还是个郡王,可连王义那种七品县令都敢不尊重他,可想这兄弟俩在河东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刘异直言问道:“是谁在诬蔑你们?” 李思贞脸色郁闷答:“很多,他们好像受了河东节度使指使。” “刘沔?” 刘异想起刘沔和卢平都是极端的民族主义者,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一开始就不同意刘异劝说回鹘人归附。 刘异没想到二哈兄弟归附后刘沔仍然不接受。 他估计怀有这种思想的将领不在少数,短期很难改变。 刘异叹口气,拍着李思忠的肩膀问: “你听说过有个词叫‘无兄盗嫂’吗?” “何解?” “汉朝时期,有个美男子叫直不疑,有人诽谤他与自己嫂子私通。直不疑听到这些流言,并没有辩白说自己没有与嫂嫂私通,他说的是:我根本就没有兄长。” 李思忠、李思贞一脸疑惑。 “我们没懂你的意思。” “他们诬陷你谋反,你与其证明自己没有谋逆之心,不如证明自己没有谋逆基础,将你手里最后几千人交出去吧。” 十万大军连个响都没听到就败光了,还差最后这几千了? 二哈的性格就不适合带兵,还不如余生做个富贵闲人。 否则要不了多久,二哈非被河东将士们给弄死不可。 到时自己远在长安,想救他俩都来不及。 “只有这条路吗?”李思忠问。 刘异点点头。 兄弟俩冥思片刻。 李思忠最后一咬牙,眼神坚定的像看破了红尘,决绝说道: “我们听你的,全不要了。” 李思贞接着说: “我们可以随你一道进京,亲自跟陛下请示解散归义军,将他们归入唐军兵营。” 李思忠继续:“河东将领不是诬蔑我们想谋反吗,以后我们兄弟就待在长安了,在天子脚下,看他们还如何说?” 李思贞:“正好刘贤弟以后也在长安,我们还能像在草原上一样时常聚一起喝酒。” 刘异将二哈兄弟的杯中酒倒满,笑着说: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喝酒,喝酒。” 第374章 哀伤过度 刘异回到公主行馆时,已经月上中天,时近人定。 他进门时有些奇怪,平日堵门口请求拜见的官员们全都不见了。 之前那些狗皮膏药恨不得赖到下半夜才肯走,今晚怎如此识趣了? 他走进行馆大院,看见值守的一队金吾卫,个个眼睛直勾勾盯着太和公主的屋门口。 刘异舔了舔嘴唇,这些人有毛病吗? 守卫守院子,他们盯公主门干屁? 他走到几人身后,突然大声问: “要不要送你们个放大镜啊?” 七名金吾卫吓得好悬没把手里的刀丢出去。 孔彪捂着怦怦跳的心口抱怨: “刘街使,你走路都没声的。” “是你们太聚精会神了,一个两个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孔彪语气幽怨道: “刘街使,你下午走时也未告之去了哪里,害我们到处都找不到你。” “找我作甚?” 孔彪将刘异拉到一旁,神神秘秘小声说: “你走后没多久来了一道圣旨。” 刘异鄙夷他大惊小怪的样子,随口问道: “陛下这次又给公主赏了什么?” “不是,陛下措辞严厉地将公主斥责了,说公主和亲回鹘,却没尽到令两族亲好职责,致使大唐与回鹘兵戈相向,说公主有愧于高祖、太宗在天威灵,有负于太皇太后的疼爱。” 刘异当即皱起眉头。 这是演的哪出啊? 昨天还流水一样频繁赏赐呢,这么快就翻脸了? “公主是何反应?” “公主接到圣旨后掩面而泣,跑回房里再也没出来过,想是悲痛过度,今晚连飧食都未曾用。我们担心公主哭伤身体,所以到处找你。” 太和公主若在路上出事,就是金吾卫失职。 刘异又往行馆大门口看了看,骂道: “槽,我说那群三观颠倒、五官不正的苍蝇怎么全都散了,敢情风向变了啊。” 一碗茶的时间后,刘异拎着一个食盒,里面装着厨房刚热好的晚饭。 他站在太和公主房门口,当当敲了两下房门。 他还没开口说话,里面传出一个女声斥责道: “还敢来敲?公主说了谁都不见。” 刘异听出是阿软的声音。 他隔门说道:“那我将餐食放门口了,等下你自己拿进去。” 下一秒,阿软直接打开房门,招呼刘异: “将食盒拎进来吧。” 刘异拎着食盒走进屋子,阿软快速将门关上。 太和公主住的这间房是个套间,除了里面有卧室,外面还有会客的厅堂。 太和公主此时穿一身米色常服,散着发髻正坐在厅堂桌子边上品着热腾腾的奶茶。 她见刘异进来,笑盈盈地问: “怎么,你终于肯见我了?自你接下送我回京的差事,就一直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现在肯见我,莫非是在可怜我?” 刘异望着她桌上一堆的点心碎屑和干果皮,暗暗佩服。 好个哀伤过度啊! 难怪她不肯吃晚饭,敢情吃零食都吃饱了。 预想中的沧桑憔悴满脸疲惫全都没有。 李太和现在一脸慵懒惬意,哪里有半点伤心痛苦的表情。 他啧啧摇头。 这女人不仅骗了金吾卫,这次连自己也上当了。 “幸亏我没你微信和qq,否则我现在一定当你面拉黑。” 他早该想到的,这女人孤身和亲二十年,凭一己之力能把回鹘朝野耍得团团转,怎会因为区区一道圣旨而哀伤过度? 亏自己进屋前还担心她来着,可笑。 “啥信啥抠?”李太和疑惑。 “既然公主无事,微臣就不打扰了。” 刘异说罢将食盒递给阿软,转身就要出去。 李太和在他背后忽然说: “刘异,我没有为你请官。” 刘异诧异回头看向她。 李太和继续说:“你虽没言明,但从你在振武城躲我的态度,我大致就猜到你志不在当官,我又怎会强人所难?陛下这次为你赐官,不是我的主意。” 刘异无奈叹口气。 “我知道不怪你,我只是有些不忿,为何当皇帝的想做什么都成?” 敢情做皇帝既不需要自强不息,也不需要厚德载物,只要会强人所难就行了。 早知道坐上那把椅子能这么随心所欲,他就答应老爹谋反了。 李太和放下茶杯,哈哈大笑。 “这你还真说错了,你可知我今天为何会接到如此莫名其妙的一道圣旨?” 刘异摇摇头,他是真想不明白。 皇帝的态度比天气预报还不准,说变就变。 李太和悠悠道: “这就是做皇帝身不由己的地方,朝廷党争,两派官员各执一词,其中一党先主张什么,另一党派想都不想就要反对,加上皇族内部也在争权,互相倾轧。今天某派占了上峰,圣旨的方向就会偏左,明日另一派占了上峰,旨意又会偏右。” “那皇帝呢?” “皇帝要的平衡,不让任何一方势力独大,每道圣旨背后都可能代表某个派别的意志。” 刘异摇摇头,感觉朝局好复杂,还不如在草原打仗明刀明枪的简单。 “有人针对你,你打算怎么办?” 太和公主给刘异倒了杯奶茶,示意他过来坐。 “你不想做官如今也做了,官场不比战场,我今天教你一招,什么叫杀人于无形。” 刘异疑惑:“你当众掩面而泣,装得悲恸欲绝、茶饭无心,是在下套?” “等着瞧吧,无论是谁在针对本宫,我都要让他付出代价。” 刘异无奈叹气。 “人还没到,斗争就已经开始了,我讨厌官场。” 李太和侧脸看向刘异,忽然有所感道: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或许能给朝堂带来点清明。” “你喜欢吃脑花吗?”刘异问。 “啊?” 这个转折太快,李太和有点跟不上。 刘异一脸认真地说: “我会把他们的脑子全都搅出来,然后爆炒。” 包括皇帝老儿的。 这是逼我做官的代价。 第375章 又一场红楼梦 长安,延政坊(原长乐坊),大安国寺。 延政坊位于长安城东北角。 大安国寺在延政坊的东北角。 这里北面就是大明宫,东面是十六王宅,西面是翊善坊,南面是贵族、宦官、禁卫将军们聚居的大宁坊。 大安国寺原址为唐睿宗李旦(唐玄宗老爹)的本宅。 李旦即位后将这里立为佛寺,并用自己曾经“安国相王”的封号为此寺院命名。 大安国寺里李旦府邸原来的一些建筑并未拆除,其中包括一栋“红楼”。 大唐文人段成式曾在《酉阳杂俎续集·寺塔记上》中记述“长乐坊安国寺红楼,睿宗在藩时舞榭。” 白居易曾对楼写下“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 《全唐诗》中总共有六十二首跟“红楼”有关的诗。 此后人们便将“红楼”定义为富人的居所。 此时大唐人还不知道,一千多年后会有一本举世闻名的着作以此红楼命名。 现在大安国寺的红楼是皇族贵客们礼佛暂居的禅房。 隅中时分,灰蒙蒙的天空开始落雪加冻雨。 一名举着油纸伞的年轻男仆,引领一位中年发福的男子从大安国寺正门一路走向后院。 经过半月拱门时,男仆举伞的右手不慎抖了一下。 纸伞上积攒的雪水,‘哗啦’一下落下来,砸中胖男人右手拎的大包袱上。 三月气温渐渐回暖,今天的落雪里已开始夹杂雨水。 大坨的雨夹雪落到浅绿色的布包袱上,将包裹表面润湿成深绿色。 胖男人抢过纸伞,侧飞一脚将仆人踹翻。 “不中用的东西。” 打完奴仆后,男人亲自举着纸伞,小心翼翼拎着包裹向红楼走去。 男子很快便上了红楼二楼。 他由一名中年老妪带路,最后到达东侧一间禅房门外。 他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传出富有节拍的‘笃笃’声响。 老妪为胖男子掀开门帘,让他进去。 男子一进屋就看见禅房门对面的佛龛像下,有一张案牍。 案牍侧面跪着一个头发已近全白的老妇人。 老妇人体态微胖,身穿一件紫色禅衣,跪在案牍侧面的蒲团上。 男子的角度能看到老妇人的侧脸。 她正眼眸微闭,左手拨着念珠,右手持个小锤,不停敲击木鱼。 男子将包袱放到地上,双膝跪倒,毕恭毕敬朝老妇人唤了一声: “阿娘。” 这老妇人是男子的母亲。 她也是大唐现在最尊贵的公主——阳安长公主。 她尊贵不是因为贡献有多大,而是因为辈分高。 阳安长公主不是当今天子的姑姑,而是姑奶奶。 她是唐顺宗李诵的女儿,跟当今天子的爷爷唐宪宗李纯是兄妹。 这老太太靠着超长待机,硬是活成了大唐公主中的头号人物。 阳安长公主听见呼喊,停下手里的动作,缓缓睁开眼睛,转头望向男子。 王之莫是她与驸马唯一的儿子。 阳安长公主轻轻叹了口气: “我不是叫你不要过来了吗?” “阿娘三日没回府,今日突然降雪,孩儿担忧此处寒冷,特意为阿娘送来了厚衣。” 阳安长公主作势要起身。 王之莫赶紧跪过去搀扶母亲,跟着他自己也站起身。 “阿娘,此处简陋,还是跟随孩儿回府吧。” “唉,我若回去,这局棋就废了,我留在此处才能让全京城看到我的不满。” 男子将母亲扶到墙边的坐榻上安坐,他规规矩矩站在阳安长公主身侧。 阳安长公主看了儿子一眼,悠悠感慨道: “你虽文不成武不就,胜在孝心可嘉,就为你这份孝心,阿娘死前定要为我儿谋划一个前程。” “阿娘真要如此吗?陛下已经下过口谕,阿娘如此这般不仅得罪了李党,恐怕也打了陛下脸面。” 老太太微微蹙眉,右手不自觉地又捻了两下佛珠。 “虽然是个险招,但我儿从此便能获得牛党器重。” 阳安长公主说完又开始叹气。 “你在礼部膳部司,虽是个没甚油水的清衙门,无大前途,倒也算安稳,偏偏你只是个六品员外郎,若不能更晋一级,每三年就要经历一次守选,即便花了钱财也不能保证再次续任。你都多少岁了?你且如此,你三个孩儿的前程呢?你难道要让他们一辈子做白丁吗?” “是孩儿无用,全家儿郎竟无一人能中科举。” “也不能全怪你,要怪就怪你那天杀的大伯父王承宗。当年若不是他勾结淮西节度使吴元济谋逆,岂会连累你父亲流放?王承宗倒好,在吴元济兵败前做个迷途知返的样子,献地求和,他死后竟还被追封太保,可你阿耶呢?就这样病死岭南了。” 阳安长公主说到这怜惜地看着儿子。 “可怜我儿自小就没有父亲为你谋划,中年仕途才变会如此艰辛。” “阿娘,朝中皇亲大都亲厚李党,毕竟李德裕出身赵郡李氏,李党代表的是贵族利益,阿娘为何要我投靠牛党?牛党里大都是寒门科举出身,孩儿怕会受排挤。” “你以为阿娘不想让你投靠李党?” “孩儿不解,请阿娘教诲。” “新帝登基以来李德裕春风正盛,此次杀胡山大捷,他又因功再次晋升,刚被授了司徒,如今投靠李党的人才多如过江之鲤,你过去他未必会高看你。” 胖男子想想再次质疑: “可新帝登基后,牛党一直弱势,连党首牛僧孺、李宗闵都被罢黜出京,孩儿怕自己投靠过去未必会有善果。” 阳安长公主忽然呵笑。 “傻孩子,陛下再信任李德裕,怎会放任一党独大?他刚刚提拔的这个崔相不就是牛党吗。” 王之莫恍然大悟。 “阿娘认为牛党还有契机?” 老太太轻轻颔首。 “崔铉未满不惑就做了宰相,比景龙年间三十八为相的崔湜也只晚了一年,此人前途不可限量。最主要的他还是牛党里少有的士族出身,若你能得他的提携,未来仕途应该不至于太过坎坷,为娘死后也可安心了。” 王之莫恭敬道: “还是母亲看事情长远,孩儿受教了。” “我让你联络的几位公主如何了?” “宣城等五位公主因早年与李太和有嫌隙,这次应承得很快,但义昌公主因为自己比李太和小了一辈,她还在犹豫。” 老太太不屑地哼了一声。 “她母亲当年在亲蚕礼时不慎弄花了李太和的襦裙,当时的太后就是如今的太皇太后素来偏袒李太和,当众责罚羞辱了她母亲,难道义昌都忘了吗?她如此胆小怕事,难怪她母亲到死都只是个昭仪。” 第376章 真是个人才啊 长安城很大,以正中的朱雀大街为界,东边为万年县,西边是长安县。 所以城东到城西算异地恋绝对合理,户口都不是一个县的。 万年县管辖区域非富即贵,包含大明宫、兴庆宫、曲江、平康坊,还有进奏院及安置王子王孙的十六宅。 安邑坊也在万年县,它位于朱雀门往东第四街,从北往南第七坊。 它北邻东市,西邻亲仁坊,东邻靖恭坊,南邻宣平坊。 安邑坊四面各开一坊门,中间有一条十字大街。 日暮时分,西边坊门驶入一辆颇为奢华的红木马车。 赶车的人很急,马车快速驶过坊道两旁的一排排杏树,掠过元法寺、太真观,最终达到坊区内的东北角。 这里有安邑坊最着名的一所宅院。 早前曾有位风水大师看过这里评价道: “这户人家院子是“玉卮”之型,将来必出大富贵之人。”(玉卮是一种酒杯) 后来这所宅子里果然连着出了两位宰相 ——李吉甫和李德裕。 父子宰相,历朝历代都不多见。 如今李吉甫早已故去,宅子由李德裕继承。 马车驶到李府正门前停下。 车夫置凳后,从马车车厢里走下一位头戴黑幞头,身穿青色锦缎缺胯袍的男子。 男人看上去四十余岁,皮肤略黄,长脸短须。 八字眉,三角眼,驼峰鼻,厚嘴唇,面貌有几分奸猾。 他就是博陵崔氏二房崔家八龙之一的老六,崔球。 崔老六是博陵崔氏中跑李宅跑得最勤的人。 这位忠实的李党党员上个月刚刚晋升为尚书郎。 现在他又来跑李宅了。 车夫代崔球叩门后,李府出来一名管事亲自将崔球接进府邸。 李德裕本来正在与家人共享飧食,听总管禀报崔老六来了,他让下人将崔球领进书房。 崔球虽常来,但临近坊门落锁还来拜见,却是不常有。 崔球进书房草草行礼过后,急切地说: “李相公,出大事了。” 李德裕坐在双人坐榻上淡定地捋了捋胡须,招手示意崔球坐在他旁边。 “叔休,你都是当尚书郎的人了,怎还如此毛躁?坐下来慢慢讲。” 崔球坐在榻另一侧,与李德裕之间只隔了张矮几。 他平复一下心情才说: “相公,我今日的确听到一件大事。” “嗯,说吧。” 很多事在别人看来有井口那么大,掉下去就会死人。 在李德裕看来不过芝麻大小,还不够一口吞的。 他已经习惯了属下大惊小怪了。 崔球接着讲明原委。 “陛下前日下过口谕,令在京城内五品以上官员和所有在京的皇亲贵戚,需在太和公主归来之日,到章敬寺前迎接公主。” “这事我知道,怎么了?” “我探听到阳安长公主串联了其他六位公主,将会缺席此次欢迎仪式,以此表达对太和公主的不满。她们声称太和公主和亲失败,令大唐与回鹘兵戎相向,不仅无功而且有过,还说太和公主连嫁五任丈夫,不贞不洁,为皇族公主之耻,她们拒绝出席。” 李德裕眯了眯眼睛,没有表态。 崔球继续说: “相公之前曾在朝堂上为太和公主请过功,这七位公主此举不是明晃晃打相公的脸吗?” 李德裕又沉默了一会,然后忽然笑了。 “恐怕也打了陛下的脸。阳安长公主年逾花甲,自王承系死后她一直都很安份,这次为何突然冒进了?” “是啊,卑职也很困惑。” 李德裕语气肯定道: “阳安长公主没这个算计,能想到联合那么多公主,该是你家大房那位的计策。加上谴责太和公主那道圣旨,这是他晋升宰相以来对老夫第二次出手了。” “又是崔铉?”崔球气得咬牙切齿,“说来真是惭愧,明明我们都是博陵崔氏,想不通他们大房为何固执站在牛党那边,与士族为敌?” “人各有志,强求不得。崔铉也算聪明,知道要利用皇族亲贵给陛下施压。” “相公,我们该如何阻止?” “阻止?”李德裕哼笑,笑得老谋深算,“不仅不要阻止,老夫还要帮帮他呢。” “啊?”崔球满脸困惑问道,“莫非相公已有对策?” 李德裕并未回答,只是意味不明地眯了眯眼睛。 这时仆人进来奉茶。 李德裕拿起茶杯,悠悠说道: “崔铉太过年轻,老夫若亲自与他斗法,倒显得我欺负后生了,还是换他的老对手来吧。” 崔球大骇:“相公要招赵开进京?” “怎么,你也怕他?” “呃……赵开那人邪气的很,但凡他想干的事,只为成功,必要时他连自己人都会下狠手。” “所以他才适合对付崔铉啊,崔铉这次比他早授同平章事,最不忿的应该就是赵开吧。” “相公想授予赵开何等职务?” “大胆,给百官授职乃是陛下权责。” 崔球作势虚打了自己嘴巴两下。 “是卑职失言了,那相公认为陛下会授予赵开何等职务呢?” 李德裕喝了口茶回道: “崔铉既然做了中书侍郎,赵开自然该做门下侍郎,吴侍郎年纪大了,也该回去荣休了。” 崔球贼笑:“妙啊,这下该崔铉难受了。” 李德裕斜看他一眼,笑着说: “还有他更难受的呢。” “相公何意?” “崔铉太年轻,从未接触过太和公主,他这次惹错人了。李太和年少时就已聪慧异常,她在回鹘历练二十余年,恐怕这次回京皇族中已无人是她对手了。” “区区一个公主再厉害又能如何?” 李德裕眼眸深沉,语气郑重道: “你别忘了,她可是大唐的公主。” 大唐的平阳昭公主可以征战沙场。 大唐的高阳公主、巴陵公主敢参与谋反。 大唐的太平公主曾经权倾朝野,还妄想继承女帝。 大唐的安乐公主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唐中宗李显。 大唐公主的凶悍程度是历朝历代公主不能匹敌的。 李德裕忽然有点期待李太和归来了。 还有那个一路护送太和公主回京的金吾卫右街使。 真是个人才啊! 人还没到,参他的奏疏已经摞一尺高了。 这路上得惹多少事啊? 第377章 好事做了一箩筐 白居易在《长恨歌》里有句“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世人只知道嘲笑唐玄宗好色享乐,却不知道早朝真的很反人性。 历朝历代皇帝早朝时间就没有晚于早六点的。 起床时间基本都能推算得出来。 史料记载,清朝雍正皇帝每天半夜三点先去给他老娘请个早安,再去上朝。 难怪他老娘不喜欢他,摊上这样的好大儿,谁能喜欢得起来? 所以雍正刚当上皇帝半年,老娘就被他熬死了。 至于大臣们上朝那就更辛苦了。 京城那么大,有些人需要跨越大半个城,长途跋涉跑通勤上班。 五点签到,四点就得到待漏院集合,许多人整晚都不敢睡觉。 路上和宫里上厕所都比较麻烦,大臣们头天晚上还会禁食禁水。 若是遇上刮风下雨或者是暴雪冰雹,那就更辛苦了。 他们其实比皇帝更想摆烂,只是不好意思表达出来。 明朝万历皇帝二十八年不上早朝,估计大臣们都快乐疯了。 否则皇帝不上朝,国家还能运转得如此正常? 大臣们比万历帝本人更怕哪个不长眼的谋了他的皇位,万一换成个勤快皇帝可咋整? 他们有多喜欢这个皇帝,从万历帝死后的庙号就能看出来。 ——神宗 听起来多像脑残粉的彩虹屁: “噢,买嘎达,哥哥你就是我们的神啊!” 李炎也是位不喜欢上朝的好皇帝。 但碰巧最近事有点多,今天不得不打个卡。 卯时四刻。 太极殿。 文武大臣分别站在大殿两侧,足有两百多人。 朝服只有紫绯两色。 因为今天不是朔望,司局级干部才有资格开会,绿袍小官只有初一十五才会有机会上朝。 每次的开会流程跟春晚小品白云黑土的《昨天今天明天》一个模子。 先把之前的工作成果汇报一下,再研究研究当前遇到的问题,最后布置下阶段的任务。 宗正卿李仍叔正在汇报前阶段的工作成果。 “臣已按陛下旨意,与秘书监李践方协商拟好了一篇祭文,臣等不日就启程去景陵和光陵祭祀先皇,将大唐战胜回鹘,与太和公主不日回朝的喜讯告知先皇。” 李炎打个哈欠。 仗都打完两个多月了,这货才拟好祭文。 效率啊,不存在的。 他转而问道: “按路程太和公主今天午时就该到了吧?” 太和公主的车队进入京畿道后,每前进三十里就有士兵往长安快马传信,汇报行程。 李炎今天肯来上朝,主要跟文武百官一起等李太和回京。 这时李德裕出列,他双手持笏板恭敬回道: “臣上朝前刚得到消息,公主昨夜就离开坊州,今早要绕道先去奉先,太和公主欲先到景陵和光陵祭奠父兄,然后才回京,恐怕傍晚才能到。” 满朝皆惊,尤其是宗正卿李仍叔和秘书监李践。 他俩对看一眼,于无声中对话: “完了,咱俩要失业了。” “公主把咱俩的活抢先干了。” 正主不仅回来,还亲自去祭祀了,那还用得着他俩屁颠屁颠的去转告先皇? 李炎摸了摸鼻子暗笑,这个姑姑还真是哈。 害朕在这苦等,却挑不出她的错。 崔铉也没有料到太和公主有此举动。 他正在思量时,瞧见李德裕侧脸朝他笑了笑。 李德裕随后又看向自己后身的几名喉舌。 李党党员们盖特到党主席信号,纷纷开始接棒陈词。 “太和公主千里归来,不辞劳顿先告慰先皇,此乃仁孝之举。” “当年公主和亲时,先皇曾挽着太和公主手腕亲自将她送上车辇,没想到今日再见,已天人永隔,怎能不让人唏嘘。” “公主离国离家二十余年,身边无一个亲人,孤身待在异族草原,心中苦楚天可怜见。太和公主为大唐牺牲若此,竟还有人要将回鹘人的反叛扣到她头上,简直荒谬。” …… 崔铉看向这几名喽啰,鸟地当面就敢阴阳他? 他刚想反驳,却听李炎坐在龙椅上忧虑道: “姑姑如此重情,会不会在帝陵哭伤身体啊?” 他随后对身侧的宦官吩咐: “通知太医署,让御医们一道过去迎接公主。” “喏。” 此刻,被所有人担心哭伤身体的李太和,正坐在她哥哥墓碑前的台阶上吃水晶糕。 这是随行宦官给先皇准备的贡品。 刘异嗤笑,他服了这个女人,也不嫌地凉。 难怪她在祭祀前屏退了除自己外的所有人。 这些天太和公主装得可怜兮兮的,仿佛真被那道圣旨伤害了一样。 她到饭点从不进餐,专找背人的地方偷吃。 刘异摇头,就那么馋? 鄙视的同时,他把最后一个柿饼放进嘴里,贡台上装柿饼的盘子彻底空了。 刘异坐到李太和旁边,往台阶下望去。 下面是笔直的神道,长达千米。 神道左右两侧排列着石雕华表、翼马、鸵鸟、仗马、翁仲等。 每个石像都比他还高,雕刻得栩栩如生。 刘异感到惊奇,唐朝人到底从哪里知道鸵鸟这东西的? 就像他不理解为何古人能雕刻出石狮子。 狮子这种动物不是只有非洲才有吗? 神秘的古代人! 他又往远处望去。 以他有限的风水认知,知道光陵是个标准的龙脉走向。 不过点穴点的不好,两侧没有护靠,蛟龙飞不起来,很难聚气。 难怪大唐气数一年不如一年。 李太和看着他突然问: “你不认为我对先皇不敬吗?” 刘异回头看她,反问: “他用你和亲,你是恨他的吧?” 李太和摇头:“是我自请和亲的,皇兄没有逼过我。” 刘异撇撇嘴。 “不是你也会是其他公主,总之要有人倒霉。唉,大明老朱家再不好,最起码有骨气,能说出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从不逼迫女儿们和亲。” “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李太和喃喃重复,很受触动。 她沉默了好一会突然问: “大明老朱家是谁?” “呃……”刘异眨巴眨巴眼睛,听我给你编。 “画本子的虚无朝代。” 李太和点头:“我就说怎么没听过这个朝代。” 她随后叹息一声。 “这么有骨气也只可能存在画本子里了。我虽不会因为和亲而怨恨皇兄,但却怨他没把大唐治理好,我走后的第二年,因为他削兵,魏博、武宁、宣武、横海几地节度使纷纷作乱,听说他每日耽于玩乐,根本不理国政。” 刘异看她心情有些低落,端起一盘瓜子,捅鼓捅咕李太和问: “吃吗?让你拟的密奏写好了吗?” “告刘稹的?” “是啊。” “你为何单抓着他不放?” 他们从太原府一路过来,刘异好事做了一箩筐。 路过汾州,他砸了当地刺史蒋劲连襟开的绸缎铺子。 在晋州,他将晋州别驾吴哲妻弟给打了。 到绛州,他倒是没惹当地人,不过坑了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侄儿五千缗钱和两千匹绢。 刘稹是从潞州过来绛州采买的。 这下钱全没了,还买个屁? 这还不算刘异在大小县城惹的各种麻烦,总之他一路就没消停过,各种作。 只是李太和有些想不明白,他坑刘稹就算了,为何还要诬陷他谋反? “怎么怕我连累你?”刘异问。 他都是瞅准了才惹事的,赌那些官员因为理亏当面治不了他,只能搞点小动作告告黑状啥的。 刘异估计参自己奏折应该快把进奏院淹了吧。 李太和语气无所谓回道: “咱俩谁连累谁还不一定呢,只是诬人谋反阴毒了些吧?” “要是他确实打算谋反呢?”刘异反问。 “你确定?”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你如何知道?” “我与他赌博时,无意中发现刘稹带出来的手下不是昭义军的辎重兵,而是牙兵,新招募的牙兵。他们出来买的也不是粮食军衣等物资,只买兵械。” 李太和蹙眉,带这么多钱给私兵买装备,这得武装多少人? 刘稹是刘从谏的侄儿,淮西之乱难道要重演? 李太和看着刘异忽然呵呵笑了。 “你笑什么?”刘异问。 “没什么,呵呵。” 李太和真不忍心告诉刘异,若他揭发刘稹谋反属实,他就又立功了。 他一路的祸白闯了,估计罢官短期是不可能了。 第378章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夕阳西下时分,太阳金灿灿的余晖照在长安城青灰色的城墙上,给这座庄严肃穆的都城增添了几分温柔。 冬天不易出晚霞,但此刻西天红霞似火,热情得想把天际烧着了。 太和公主的车队缓缓向西行驶,向着漫天霞光的方向行进。 他们距离章敬寺已不到七里。 章敬寺位于唐长安城通化门外,原为唐代宗李豫时期大宦官鱼朝恩的庄子。 鱼朝恩后来为代宗母亲章敬太后修荐冥福,将庄子献出来改成皇家寺院。 因为这寺院就建在通化门外,现在变成皇族送往迎来的首选之地。 当年唐穆宗李恒在这里率领文武百官送太和公主出嫁草原。 今天唐穆宗的儿子李炎率领文武百官在这里迎接太和公主从草原归来。 除了文武百官,李炎今天还调来了四百神策军以壮声势。 仪仗队的最前方,除了大纛,还有一面面色彩鲜艳的龙旗迎风飘扬。 一队队身披银色铠甲的骑兵,手持长枪,英姿飒爽站立在官道两旁。 他们后面是一排排手持盾牌和障刀的步兵,步伐整齐,气势磅礴。 近百个宦官在队伍最前方待命。 公主车驾一到,他们就会整齐挥舞手里的响鞭,到时啪啪鞭声响彻穹宇。 那声音既宣誓着大唐的威严,又是对重逢喜悦的庆祝。 在寺院的大门口,一排明黄的华盖之下有一张皇帝坐的赤红色銮舆。 现在李炎没有坐在銮舆上,他跟自己的皇族亲眷站在一起。 他左边站着近百名男子,年龄从六岁到六十多岁不等。 他们是十六宅里的王爷和皇子皇孙。 这面有他的长辈,包括他五个超长待机的叔爷爷。 福王李绾、抚王李纮、袁王李绅、翼王李绰和蕲王李缉。 还有五个皇叔:茂王李愔、光王李怡、棣王李惴、彭王李惕、信王李憻。 同辈中只有他的堂兄弟,李炎的亲兄弟在他登基那一年就死光了。 剩余的全是他晚辈,包括李炎还在幼年的四个儿子。 李炎往左边望一眼,正好瞧见他那个愚呆的十三叔在系扣子。 光王身上那件崭新的紫藤色胡袍大概不合身,扣子怎么扣都系不上。 李怡笨拙的动作让李炎想笑。 他这个十三叔从小就愚呆,简直是皇族的笑料。 李炎未免自己笑出声,又往右边看了看分散注意力。 他的右手边便是大唐的公主们。 李炎只看了一眼便皱起眉头。 公主人数虽没有十六宅里的皇子皇孙多,但也不至于这么少。 今天出席的连二十人都不到。 李炎招来内给事王文干,小声问: “朕让你传达的口谕都传到了?” 王文干五十出头,也是位家族世袭的大宦官,为人处世经验老道。 他恭敬回道: “奴婢给各府据实传达了陛下的旨意。”(明朝之后才自称奴才) “那公主人数怎么少了一半,阳安长公主为何没来?” 连福王、抚王这种叔翁辈分的都过来了,姑婆凭啥不来? “这个……” “嗯?” 王文干顿了一下,诚惶诚恐回道: “下午奴婢命人去催过,阳安长公主、宣城公主、义宁公主、临真公主、真宁公主、真源公主和义昌公主,这七位公主使人回话说不来了。” “是病了不能来,还是不来?” “是不来。” 李炎脸上当时蒸腾出怒气。 “朕下的旨意,她们敢抗旨?” 王文干脸上显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说吧,趁我还不准备罚你。” “奴婢听说因为要欢迎太和公主回朝,阳安长公主已经气得三天没回府邸了。她差人回话说,身为长公主岂能恭迎一位于国有罪的污秽公主,奇怪的是其他六位公主的说辞与阳安长公主大同小异。” 李炎浓眉蹙起,脸色愠怒。 “为何不早些回禀?” “奴婢不想坏了陛下的兴致。” 李炎压了压火气,随后感慨: “一个奴婢都知道不要坏了朕的兴致,可朕的亲人们呢?” 站在十几丈外百官队伍中的李德裕往皇帝这边瞥了一眼。 当他看到王文干正在对李炎禀告时,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浅笑。 这时远处官道上奔来一匹快马。 马上坐的是负责汇报太和公主车驾行程的传信侍者。 他到欢迎队伍前翻身下马。 众人这才看清,这人额头和脸颊上有血迹。 一身浅蓝色的侍者服上脏兮兮全是狼藉污秽。 百官震惊。 王文干快走几步,与这人相向而行。 侍者到王文干叉手行礼: “内给事,太和公主车驾出事了。” 第379章 不是我 官道右边一排威武站立的神策军队伍之前,有一位肩甲带有虎头,胸腹部圆护为虎吞的中年男人。 他是神策军马军指挥使吴有才。 吴有才没有骑马,他站在道边,上身微微前曲,呈恭敬姿态与一名五十出头的精瘦宦官说话。 宦官长得鹰眼犀利,鹰钩鼻尖锐,连下巴都是尖刻的锥子型。 吴有才问:“中尉,你怎么亲自来了?” 这宦官是新上任的神策军右护军中尉马元贽。 马元贽的目光没看向吴有才,而是望着十丈外李炎站立的那片区域。 他的眼神在李炎旁边那些皇子皇孙身上来回打量。 马元贽盯着远处,以尖细的嗓音回道: “难得今天能见到这么多贵人齐聚,本中尉特来沾沾喜气。” 在大唐宦官做到‘四贵’基本就到头了。 四贵:神策军的左右护军中尉,枢密院的左右枢密使。 左右护军中尉,掌控着十五万神策军。 左右枢密使,接受表奏及向中书门下传达皇帝的命令。 今日的大唐,四贵权力极大,可以任免将相、调动军队,甚至废立皇帝。 皇帝对他们而言,捧你,你就是玻璃瓶子;不捧你,你就是玻璃碴子。 宦官集团还亲手弄死过几任皇帝。 唐宪宗李纯(太和公主的父亲)和唐敬宗李湛(李炎的哥哥)都是死在宦官手里。 做宦官这么有面,谁还当男人啊? 所以现在宦官集团也喜欢搞家族世袭。 新晋成为四贵的马元贽,是个居安思危的人。 特别是最近几朝四贵的下场都不太好,让他不得不忧虑。 宪宗时的四贵之一吐突承璀因为新帝拥立问题而死于非命。 文宗皇帝是曾经的四贵之一王守澄亲手推上去的,结果文宗回头就把王守澄给鸩杀了。 如今这位皇帝李炎是曾经四贵之一的仇士良推上去的。 仇大宦可是甘露之变的胜利者,是连杀二王、一妃、四宰相的狠人。 可这个狠人如今被他亲手推上去的这个皇帝给降职削权了。 仇士良被气得大病一场,现在只剩一口气吊着,能不能活过今年都不一定。 马元贽感觉拥立新帝是个技术活。 他不能再犯之前几任四贵的错误。 立皇帝,不能找太聪明的,不好掌控。 马元贽刚当上四贵就决意早些为自己筹谋。 他正在对面上百个龙子龙孙里选憨批时,太和公主的传信兵到了。 马元贽注意到这人的满身狼藉,顿时感觉形势不对。 在内给事朝传信兵走过去的同时,马元贽小声叮嘱吴有才: “太和公主大概出事了,神策军即刻戒备,务必保护好圣驾。” 他还没选好继任者,李炎可不能死。 “喏。” 此时王文干与那名传信兵站立的地方,身后就是文武百官。 大臣们纷纷把耳朵竖起来,偷听王文干与传信兵之间的对话。 实名制吃瓜。 “内给事,太和公主的车驾出事了。” “出了何事?” “五里外出现上百民众,吵吵叫嚷,他们声称自己居住在河套地域的亲人前阵被回鹘人劫掠了,这些人咒骂是太和公主和亲失败导致的,要公主赔偿。” …… 在他们身后的百官中,一个身穿绯色官袍的男人脸上隐隐露出笑容。 这人看上去有四十大几岁的年纪,五官颇为立体,鼻梁高挺,眼窝深邃,相貌有几分胡汉混血的味道。 站在这人旁边的崔铉,观察到他的微表情,脸色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他俯身过去低语问道: “子直兄,莫要告诉我此事与你有关?” 这人叫令狐绹,为已故宰相令狐楚之子。 令狐绹目前官居御史中丞,主要职责是监督弹劾百官,相当于现在的中纪委常务副书记,正五品。 令狐绹小声回崔铉: “慕巢兄听说了你指使七位公主给李党下套的事,他认为你手段太温和了,还不够狠。他让我安排人在路上拦截李太和的车驾,闹上一闹,往火上再浇点油。阳安长公主她们代表的是皇族,这些闹事者代表的是百姓,如此两下夹击更加证明李德裕那套说辞不仅令皇族不满,而且不得民心。” 崔铉侧脸看向左边。 与他中间隔着五个人站着吏部侍郎杨汝士,他就是令狐绹口中的慕巢兄。 崔铉想哭,恨不得拿豆腐撞死自己。 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牛党势微了,跟牛僧孺、李宗闵被贬出京没关系,这群党员就是一群猪队友啊。 朝中五品官,牛党人就剩下他们仨了,另外两个还是坑货。 他们今日早朝时难道没发现陛下口风变了吗? 屁火上浇油,怕是引火烧身。 跟这俩坑货在一起,九族一亩地都不够埋的。 令狐绹见崔铉脸色窘迫,还没来得及问,忽然听到前面王文干与传信兵接下来的对话。 王文干问:“公主可有受惊?” 传信兵:“本来没有受惊,结果又出现一伙乡民,也有上百人,他们挎着菜篮子,菜篮子里面装着白菜叶子和鸡蛋,这些人竟用这些污秽之物抛公主马车。” “什么?” 传信兵指了指自己身上沾的黄色粘稠液体。 “这个是新鲜的。” …… 此刻崔铉的脸色已由窘迫转为铁青。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令狐绹。 令狐一张懵逼的脸上,瞬间写满震惊二字。 “不是我。” 他只安排了人喊口号,没安排人扔鸡蛋啊。 难道那些乡民给自己加戏了? 不可能啊,出场费就那么多,鸡蛋又不是不要钱。 崔铉忽然浑身冰凉,将头微微右转,朝李德裕站立的方向望去。 恰巧李德裕也在看他。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接上。 李德裕笑了,唇畔的笑意透着老奸巨猾。 第380章 爱岗敬业的劳模 站在李德裕右边的三个老头跟着也笑了。 这三人是中书侍郎李绅,尚书右仆射李让夷,尚书左仆射杜悰。 他们与李德裕一样都是同平章事,既大唐宰相,还都是李党。 如今的宰相团再也不是牛李两党五五开的格局。 当前宰相团除了崔铉一人是牛党,其余四人全是李党。 往太和公主车驾里扔烂菜叶和臭鸡蛋就是李党人的手笔。 他们要的就是将事情闹大,然后把锅扣到牛党头上。 谁都知道以崔铉为首的牛党主张太和公主和亲无功,应该惩戒。 事情闹大所有人都会认为是牛党作为,他们倒要看牛党如何收场。 五位大佬身后站的是已经致仕的白居易的堂弟白敏中。 他目前任职中书舍人,也是李德裕近年提拔的新晋党员。 白敏中悄悄对旁边的崔球说: “这事肯定是牛党人做的。” 崔球点头贼笑:“很可能。” 崔球今日总算看出点门道。 他终于明白那晚李德裕说不仅不会阻止,还要帮帮崔铉是什么意思了。 大佬们就是高啊。 就在李党几个老baby 志得意满时,他们又听到王文干与传信兵接下来的对话。 “公主可受到惊吓?” “本来有惊无险,不成想又跑出了第三波人,他们一副田舍郎打扮,个个手持斧镐,对着公主车队里的人就开打。” “简直找死,公主车队里不仅有振军武派来的护卫兵还有金吾卫,岂会任他们生事,可有将这些人擒拿住?” “说来也怪,这些田舍奴个个身手灵活,金吾卫与护送兵一时竟然拿不住他们,不少士兵都被打伤了,我也被刨了一下。” 传信兵指着自己额头上的伤说。 “金吾卫右街使正带队与乱民对抗,他派我回来请求驰援。“ “什么乱民,”王文干气道,“那些分明就是刺客伪装的,我要马上禀报陛下。” …… 此刻他们身后的几名李党老头脸色无比凝重。 李德裕侧头看向右边三人。 中书侍郎李绅:“不是我,老夫不仅悯农,也悯公主。再说我都过了古稀之年,怎么如此没有分寸?” 尚书左仆射杜悰:“不是我,我曾是驸马,岐阳公主在世时时常提及与李太和感情亲厚,我怎么会做出此事?” 尚书右仆射李让夷:“也不是我,我只让人扔臭鸡蛋了。” 李德裕暗忖,自己是想把事情闹大,但也没想闹这么大啊! 刺杀和亲归来的大唐公主,自己是不想活了? 李党的老头们开始冷汗涔涔。 完了,将计就计没玩好,把自己套住了。 他们集体往牛党那边望去,发现崔铉、令狐绹、杨汝士的脸色比他们还难看。 之前一分的忐忑如今化作了十分。 难道也不是牛党干的? 真是活见鬼了,是谁在给高端局加杠杆? 吴有才受命驰援太和公主的护送车队。 他在路上就开始骂: “金吾卫没一个有用的,连乱民都打不过,朝廷早该将他们裁撤,禁军只保留咱们神策军足够。” 当他率领两百神策军赶到时,发现前方很和谐。 车队周围虽然都是狼藉污秽,但没看见打斗。 金吾卫和振武军的护卫兵正在重新整队,准备启程。 吴有才看见公主乘坐的豪华马车上笔挺站立着一个穿黑袍的少年。 少年右手持一杆红缨长枪,枪尖方向斜指车身后的大道。 他朝空无一人的大马路狂喊: “有种你们别跑啊,回来呀,继续打呀!” “打不过就跑,你以为你是王二宝啊?” 吴有才困惑:战斗这么快就结束了? 不是刚刚还传信说形势危在旦夕吗? 这时队伍后面走过来十几名身穿金吾卫铠甲的士兵。 他们每人手里摁着一个胳膊被拧成麻花的庄稼汉子,汉子嘴里都塞了破布。 “现在怎么不骂了,刚才不是骂的很脏吗?” “敢用鸡蛋扔我们?看是你的鸡蛋臭,还是你自己的袜子臭?” 有几个来时没穿袜子的田舍郎想哭,因为没袜子,现在塞他们嘴里的是内裤。 这些倒霉蛋就是刚才喊口号和扔臭鸡蛋那两伙人中的骨干。 当来的第三波人跟金吾卫打起来时,前两伙人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思想斗争。 “都这样了,咱要不要走啊?” “可雇主说要等车队行驶过这段路才能收工。” “早走了,会不会扣钱啊?” 喊口号这伙人往旁边瞅瞅,发现扔鸡蛋那伙人也没走。 同行是冤家,两伙人立刻卷起来。 “你们为何还不走?” “那你们先走啊!” “干一行,爱一行,我们具有职业精神。“ “小样,你哪个村的?跟我们比爱岗敬业是不是?” “切,你们篮子里的鸡蛋都快扔光了,还敢跟我们比?” 口号队小队长回头命令手下人: “咱们继续喊,大点声,反正我们的嗓子能无限续航,看他们鸡蛋扔没了怎么办。” “太和公主还我们牛羊……” “太和公主是大唐罪人……” “太和公主……” …… 另一伙小队长急中生智。 “咱把地上的烂菜叶再捡回来,循环利用反复扔,看他们嗓子哑不哑。” 高端的商战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两伙人pk得正上头,后来发展成互骂互扔,都没发现第三波人已经跑光了。 金吾卫不敢追,怕是调虎离山留下公主车驾会遇到危险。 他们很快发现居然有两伙傻子没跑。 于是乎,这些爱岗敬业的劳模就被抓了。 吴有才骑在马上问: “这真是你们抓获的?” 金吾卫们看了眼他穿的铠甲,集体翻了个白眼,没人搭理。 吴有才又说:“把这些人交给我们神策军吧。” 金吾卫人均露出不屑眼神,为首一人回道: “我怎么那么喜欢你呢?南衙逮的人,凭什么交给你们北衙?” 金吾卫隶属于南衙禁军,神策军属于北衙。 南衙各卫如今普遍混得不好,但优良传统必须保持。 最大的传统,就是死磕北衙。 吴有才正想发飙,就听车上的少年说: “别那么小气,分给他们几个。” “右街使?”孔彪一脸委屈地质疑。 刘异笑着解释: “两边一起审问,不仅效率高,还可以互相作保。省得我们单独问出来什么大瓜,别人再说我们是构陷。” 吴有才再次看向车上的少年。 他发现少年的站势变了。 此刻少年将枪杆拄在车板上,双腿交叉,身体微微斜靠后面的车厢。 这个pose摆的是相当舒服惬意。 “你就是新封的金吾卫右街使?” “好说,好说,我叫刘异,你呢?” “右神策军二团马军指挥使吴有才。” “以后都在长安混,有时间找你喝酒哈。” 吴有才微微讶异,什么阳光开朗大男孩人设? 难道这小子刚来,还没人跟他讲过南衙和北衙的恩怨吗? “陛下和百官正在前面章敬寺等待公主,我们启程吧。” 护送队伍浩浩荡荡继续迎着晚霞往西行驶。 第381章 傻白甜的萌妹 太和公主的车驾终于行驶到章敬寺。 她在婢女的搀扶下走下车厢。 今天太和公主打扮得异常隆重。 她上身穿了一件大红色的对襟短襦,下身配明黄色的丝织长裙,肩披一条墨绿色锦缎披帛,两端长及垂地。 头梳孔雀开屏髻,正中插孔雀开屏样式珠钗。 两侧簪金色步摇,每前行一步,步摇摇曳生辉。 脖项间佩红玛瑙华鬘,手腕戴翡翠玉镯。 李太和全身装扮华贵无比,妆容也异常精致,描眉点绛贴花钿,处处精细。 她这身行头比出嫁那日毫不逊色。 只是脸色略显苍白,双眼周围有些红肿。 婢女扶她下最后一节车蹬时,李太和双脚虚软,差一点没踏空。 她被婢女扶正身体后,双眼迷离望向周围的人山人海。 李炎率先迎上去。 太和公主看他的一身装扮,当即屈膝跪倒。 “李太和拜见陛下。” 她身后的一众扈从纷纷跟随跪倒。 刘异看看左右,不情不愿地屈膝,嘴里无声咒骂: “妈卖皮,跪了也不给发红包。” 他现在总算理解爷爷和老爹为啥要谋反。 皇帝老儿多个球,凭啥人人都要向他磕头? 李炎快步走上前搀扶起李太和。 “十姑母快起身,姑母可还记得我?” 李太和双眼含泪,轻轻唤了句: “瀍儿?”(李炎原名李瀍chán) 大颗的泪珠从她脸颊滚落。 “姑母何曾敢想今生还能再见瀍儿。” “十姑母,瀍儿也很想念你。” 一句瀍儿瞬间拉近两人距离。 李太和四岁丧母,恰逢当时的郭贵妃想给亲生女儿岐阳公主找个玩伴,便选中了李太和。 她自幼在郭贵妃宫中长大,跟郭贵妃亲生的一对子女处得甚为亲密。 郭贵妃的儿子后来成为唐穆宗李恒,就是送她出嫁那个皇帝。 李恒的五个儿子小时候都被李太和抱过,其中就包括李瀍。 已改名为李炎的瀍儿对这位十姑母并非完全陌生。 此刻,李太和像寻常百姓家许久未见亲人省亲回门的闺女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李炎开始放声大哭。 刘异在后面暗暗佩服,戏可真好。 难怪李太和昨天指使阿软去买生姜。 刚才涂得眼睛都肿了,果然有大用。 现在眼泪召之即来,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李太和抱着李炎涕泪不止,让后面百官不住唏嘘。 李德裕看得眼含淡淡笑意,李太和果然没让他失望。 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李炎是个暴脾气真性情的人。 爱憎分明,手段激烈。 打动这种人最好的方法就是真情流露,至少让他认为这是真情。 李炎被太和公主的情绪感染,眼圈开始泛红。 “姑母多年辛苦,回来就好,姑母随朕来见见家人。” 他往李太和身后看一眼,才想起这些扈从。 “你们也平身吧。” 刘异起身的同时眼神上瞟,暗暗观察这个大唐首席扛把子。 看面貌杠把子应该还不到三十。 具体年纪刘异摸不准,有钱人保养的好也说不定。 刘异感觉扛把子个头跟自己差不多。 李炎头上戴一顶黑色硬脚幞头,穿一身米色常服袍衫。 领口、袖口以祥云纹滚边,胸口有金线绣的团龙暗花。 他这一身打扮偏温和风,不算太正式,比较符合出席家庭聚会的穿着。 李炎皮肤很干净呈麦芽色,长了一张标准的国字脸,没有蓄须,看着很清爽。 五官浓眉大眼高鼻梁,要不是鼻头有点大,应该算是帅哥。 现在李炎正拉着太和公主在皇族中寒暄。 李太和无论见到谁都是一副激动得要哭死的样子,搞得皇族片区当即洪水泛滥成灾,呜呜声一片。 刘异在不远处默默摇头,都在这表演演员请就位呢! 见过一圈亲戚,李太和悲伤感慨: “离家二十余年,真是物是人非,连小安平都长这么大了,还出落得如此靓丽。唉,可怜咱们的姑母们全部薨逝,竟无一人长寿。” 嘎~嘎~嘎~ 刚刚被点到名字的小安平是唐宪宗第十八女安平公主。 她是李太和最小的妹妹。 她出生没几天,老爹宪宗皇帝就被宦官杀了。 第二年李太和出嫁时,李安平刚满周岁。 李安平是个心机不深的萌妹,现场属她哭得最凶。 尽管她对这位十姐一丁点印象都没有,但亲人久别相逢的场面让萌妹很动容。 她哭得稀里哗啦地纠正: “没全死,呜~呜,阳安长公主还在世呢。” 李太和微微讶异问道: “阳安姑姑病了吗?” 没道理五位皇叔都来了,姑母却不到。 所有皇子皇孙还有公主们集体对连李安平使眼色。 可萌妹哭得泪眼婆娑,压根没盖特到信号。 她摇摇头诚实回道: “阳安姑母还有宣城、义宁六位阿姊,她们就是不想过来。” 全部皇族成员集体扶额,包括李安平的同母亲哥哥。 他真羡慕自己的妹妹。 像自己还得装傻,其实挺难的。 他妹妹完全没这个困扰,天生就是傻白甜。 大唐皇家的虚伪和谐就这样被傻白甜萌妹一语戳穿。 第382章 很高兴认识你again 李太和脸色变得很难看。 李炎的脸色显得很尴尬。 迎接仪式结束后,皇亲国戚和文武大臣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 他们要集体赶赴大明宫,参加为太和公主准备的欢迎宴。 太和公主的车队缓缓驶进长安城东侧的通化门。 此时太阳彻底落山,远处景物渐渐暗淡。 刘异骑在马上仰望前方巍峨的城墙,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他上辈子去西安玩时,在城墙上骑过两个多小时的自行车。 路过缺砖的坑洼处,颠得他屁股差点裂成四瓣。 刘异当时就知道西安的城墙是明朝时修的。 同样都是十二米高的城墙,导游说明城墙比唐城墙规模小了一半。 明朝留下来的城墙已经没有通化门,通化门变成当地一个地名被保留下来。 可此刻他正由通化门进入长安城,内心滋生出历史的错乱感。 谁能想到自己真的来长安了。 大唐着名旅游博主,加名酒代言人李白先生曾如是描写长安: 长安春色归,先入青门道。 绿杨不自持,从风欲倾倒。 海燕还秦宫,双飞入帘栊。 相思不相见,托梦辽城东。 自己比春天更早入了青门道。 相思不相见,找郑宸的事只能推后了。 他正思绪万千,前方有一辆马车突然开始摇晃。 随后一团黑影从车窗里掉下来,就落到刘异马前。 眼见马蹄就要踏上去时,刘异猛地一拉缰绳。 骏马发出一声嘶鸣,前蹄竖起,被强制退后两步。 “妈的,你找死吗?”刘异气得大骂。 没想到大唐居然也有趴活碰瓷的。 他一跃下马,走过去查看地上那人的受伤情况。 金吾卫其他人纷纷绕过障碍物继续前行。 随着距离拉近,刘异发现地上的是个女人。 他粗鲁地拉起这人,将她拽到道旁防止阻碍交通。 “你想自杀怎么不去大雁塔上‘咻’一下放飞自己?这里马跑不上速度,踩一脚万一死不了,还要活受罪。” “你才想自杀呢。” 女人抚着自己快蹦出嗓子眼的心跳站起身,回头气鼓鼓看向她刚才跳下来的马车,大喊: “李义丰,李金堂,你们等着。“ 刘异随着她目光望去,那辆马车压根没等她,已经开走了。 “你是被推下来的?” 女人轻轻颔首,气愤填膺地说: “侄女们不孝啊,比我年长几岁,却一点规矩都不懂。“ 刘异咂摸,这姑娘辈份还挺大。 今天这阵仗能坐在马车里的身份肯定不一般。 他颇为绅士地问: “需要我把马让给你吗?” “不用,我在这等我王兄的车就好。”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后面一个人叫道: “李安平,你怎么在这里?” 女孩与刘异同时回头。 双双与说话的人四目相对。 “王兄?” “啊……骗子?” “啊……小偷?” 刘异一把勒过男人。 “琼俊你这个大骗子,你果真还俗了,亏你叫我来长安就去青龙寺找你。” “啊,刘小偷,真的是你?别勒了,我今天穿的衣服紧,好不容易扣上的,本就喘不上来气。” 李安平诧异:“王兄,你们认识?” “王兄?”刘异放开琼俊上下打量他,以不可置信的语气问:“你是个王爷?” 琼俊整理被刘异弄褶皱的衣服,一本正经地回: “在下光王李怡,长庆元年册封的。” 刘异顿时emo了。 特码的,这货在效仿释迦摩尼吗? 好好的王子不当,非要当和尚。 “很高兴认识你again。” 李怡打量刘异的一身官袍,讶异: “刘小偷,你做官了?” “骗子都能是王爷,小偷为何不能当官?” “骗子?你的尖酸刻薄,让我在大冬天里暖暖的。” 两人互相瞅瞅,忽然各自噗噗发笑。 “我真没骗你,我跟青龙寺的住持交代过,若遇到一个叫刘异的人来找琼俊,就让他们将你领到我府邸。” “算你还有点良心。” 李怡将马车让给妹妹,自己与刘异并行骑马。 许是出过家的缘故,刘异感觉李怡身上没什么架子。 俩人一路都在聊分别后的事情。 李怡最后评价: “金吾卫虽隶属禁军,但跟神策军没法比,跟我这个光王一样,名字好听而已,却没前途。” 刘异歪头看向琼俊。 槽,都当王爷了,还要啥前途? 李安平打开车窗插话: “但金吾卫可以陪陛下打猎啊。” 李怡扭头对妹妹说: “他是右街使,要负责巡街的。” 刘异第一次知道金吾卫右街使的岗位职能。 聚是一团火,散是派出所,原来我是民警。 按规矩刘异明天先要到兵部报到,然后才算正式入职,今晚他连入宫的权利都没有。 刘异蛊惑道: “你是王爷,应该有点特权吧,今晚能把我也带进去吗?我还没进过皇宫呢。” 李怡认真想了想,而后回答: “把你藏起来,分批带进去如何?” “怎么分批?” “比如先带你一条胳膊进去,等会再回来取你的腿,估计要不了十趟,你整个人就带完了。” 刘异抿嘴,咬牙切齿: “我谢谢你呀,山上的笋都快被你夺完了。” 这个死和尚一如初见那么腹黑和逗逼。 他在大明宫门口跟李怡和李安平分别。 大明宫分宫城和皇城,南北衙建制以宣政殿为界限。 一道东西向的宫墙将大明宫拦腰截断,其北为宫城,其南为皇城。 宣政殿两旁为东、西上阁门,西有延英门、光顺门,东有崇德门,以分段禁内外。 中书省和门下省则布列在宣政殿前东西两侧,在宫禁之外,原来的中朝这时变成了外朝。 宣政殿外,李太和的车驾驶进皇城与宫城之间时,她突然命令停车。 李太和再次走出车厢,现在她换了一身白色单薄素衣,显得身形更加消瘦。 她脸上的脂粉已经擦掉,头上珠钗尽褪,身上首饰摘除。 李太和一步一步走到光顺门前,扑通一声跪倒,拄地恸哭。 “大唐与回鹘战争的罪魁祸首李太和,请求陛下治罪。” 她声音高亢尖锐,传播距离很广,相信宫城内的人都听见了。 李太和反反复复说着这句台词。 公主车驾突然停下的事情惊动了前后车马。 当李炎赶到时,彻底懵了。 刚才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请罪了? 文武百官也惊了,尤其是崔铉。 他暗叫不妙。 李太和这个样子,在他看来可不是请罪,而是反将了一军。 这女人明知道里面的欢迎宴是为她准备的,等下还要拜见太皇太后,却先在停在这里请罪。 地点和时间都选的贼好。 纵使李炎对她和亲失败有小小不满,也不能现在治她的罪,否则还怎么拜见太皇太后? 看情势皇帝不给个说法,李太和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崔铉吓得冷汗涔涔。 他预计阳安长公主她们七个公主怕是要倒霉了。 皇帝既然不能治李太和的罪,那有罪的自然是对李太和不恭敬又违抗皇命的人。 李炎也没想到这个十姑母会这么狠。 从她知道七位缺席公主的态度到进大明宫不过才半个时辰,她这么快就能做出反击。 十姑母没给他留转圜余地。 李炎看着谁劝也没用长跪不起的李太和,微微蹙眉,当即下令: “李德裕。” “臣在。” “即刻拟招,太和公主和亲回鹘有功,现册封为定安大长公主。阳安长公主挑唆皇族对定安大长公主不敬,罚绢三百匹。宣城公主、义宁公主、临真公主、真宁公主、真源公主和义昌公主,每人罚绢两百匹。再有妄议定安大长公主者,杖笞重责。 李德裕按捺住笑意,真诚建议: “礼始中壶,行天下,王化之美也,臣建议让史官将此事记录下来,以儆对和亲公主不敬的后世来者。” 此刻崔铉的脸已经黑了。 还要将耻辱铭记史册,至于这么狠吗? 现在不仅那七位公主完了,她们家人的前途也完了。 名声彻底臭了。 李炎阴着脸答: “准,另外尽快追查定安大长公主今日郊外遇袭之事。” “臣遵旨。” 第383章 天机卦 调侃归调侃,李怡与刘异分开时,还是向他递出了橄榄枝。 他邀请刘异去自己位于十六宅的府邸住。 刘异当场无情拒绝。 “你这个骗子,你自己今晚都不回家,还让我过去,有你这么待客的吗?” “我都不怕你偷我东西,你还不领情?” 两个互相嫌弃的人笑着拱手分别。 与琼俊兄妹分开后,刘异想在皇城边上随便找个地方住下,方便第二天去兵部报到。 金吾卫执戟孔彪建议他可以去颁政坊。 颁政坊紧挨着皇城,坊内寺观云集。 有昭成观、建法尼寺、证空尼寺、龙兴寺。 大唐的寺庙大都顺带经营旅店生意,收费比一般的邸舍便宜,相当于现代的青年旅馆,物美价廉。 长安城里的寺庙已经成为科考学生和路过文人的聚集地。 这里清净便于读书,也方便一起讨论学术。 刘异当晚在就住颁政坊东南隅的龙兴寺。 龙兴寺原名普光寺,是唐太宗的倒霉儿子李承乾所建。 这寺院后来几次易名,也曾叫过圣善寺,最终改为龙兴寺。 刘异感觉改名的人没脑子,假如这里真的能龙兴,李承乾的太子之位还至于被废吗? 他由一名小沙弥引领走进寺院,寺院里每隔几丈就有石灯照明,还算光亮。 他们进门没多久,迎面碰上一名身穿灰布长袍的青年正往外走。 沙弥驻足提醒: “卢施主,坊门即将关闭,你还要出去?” 青年反问:“你们可有看见垂之吗?我这些天一直未曾见过他,刚才去他房里,他又不在。” 沙弥单手做了个佛礼。 “缘起缘灭,缘聚缘散,一切都是天意,施主何必执念相遇?” 青年喃喃道:“什么天意,我想问问他这次答得如何,唉,跟你说不通。” 青年没有得到他要的答案,便意兴阑珊地原路折返了。 沙弥摇头浅笑,带着刘异继续往里走。 他们经过大雄宝殿时,恰好赶上和尚们下晚课出来。 刘异看着区区之众的光头,忽然心生疑惑。 他问走在前面的小沙弥: “你们这么大的寺庙,为何就这么点僧人?” 刘异目测上晚课的僧人连四十都不到。 小沙弥放慢脚步,与刘异并行。 他语气平静答道: “去年天子下诏,凡有违犯佛教清规戒律的僧尼,必须还俗,有财产者没收,不愿没收者,还俗后充为两税户。” 刘异小小错愕一下。 这消息对他来说算是个新闻,振武城内没有庙宇,他都不知道这一年间大唐宗教系统发生了变革。 他想想后点评: “强迫不守规矩的僧尼还俗,佛门能干净不少,对真正的修行者而言未必是坏事。” 小沙弥侧脸看他,接着又平静说道: “两个月前,天子再次下诏,令每家寺院庵堂再还俗一半僧尼。” “呃……” 强迫还俗? 刘异抿嘴,这次他真不知道怎么评价了。 巩县的寺院均占有大量土地,养奴婢做生意,和尚们富得流油,希玄寺还曾纵容净人为恶。 在家乡的所见所闻导致刘异对大唐寺庙有点小偏见。 即便他这种怀有偏见的人,也认为皇帝一刀切的做法过于偏激了。 想控制寺庙规模,只要限制官府每年新开具的度牒数量就能慢慢消减寺庙人口,至于搞成强迫还俗这么激烈吗? 见小沙弥看着自己,刘异讪笑,讷讷地评述: “其实万丈红尘乐子有很多,说不定那一半还俗的僧人已经乐不思庙了呢。” 他还能说啥?总不能大批特批国家政策吧,谁知对面站的是不是伥鬼。 小沙弥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 “你过来龙兴寺时可有经过一个大门口放有铜香炉的寺庙?” 刘异点头:“是有,那家寺庙好像关门了。” 沙弥道:“那是证空尼寺,里面住的以五六十岁的老僧人居多,他们皈依佛门多年,信仰赤城,因为都不愿意还俗,年初被两街功德使差人砸庙,僧侣们阻止那些人毁坏佛像,结果被殴打致死十二人。” 刘异震惊,还能发生这种事? 强拆大队遇到佛门钉子户,弄出这么多条人命。 “呃……两街功德使是什么?” “我大唐僧尼最早归鸿胪寺管,之后归祠部,再然后宗正寺,如今归还回祠部,但具体事宜交由两街功德使操持。” “功德使还真挺屎。” 沙弥不知道刘异玩的谐音梗,继续道: “自天子敕令僧尼还俗,两街功德使便招募大量妙客、闲子,他们个个比不良人还凶悍,长安城内像证空尼寺发生的惨事不在少数,如今各大寺院僧人纷纷退籍,我们龙兴寺在籍僧已不满五十人。” 刘异不知道说啥能安慰沙弥受伤的小心灵。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刘异忽然发现故事里有bug。 他疑惑问道: “为何政令只针对僧尼,道士呢?” 沙弥脚步再次放缓,幽幽陈述道: “自大唐太宗皇帝自称道教教祖是李氏皇族远祖以来,之后的历任天子大多笃信道教,玄宗皇帝还加封道教老子为圣祖大道玄元皇帝。听闻当今圣上未登大宝前便已信道,于三殿修全箓道场,在九天玄坛受法箓,还拜了一位道士为师,炼丹以求长生。” “他在玩修仙吗,到哪一级了?筑基了没有?” “啊?” 沙弥困惑望着刘异,他有点跟不上这位施主思维。 “没事,你继续讲。” 沙弥以平静的语气接着陈述: “当今天子登基的第二个月,就下诏把每年玄元皇帝的降生日二月十五定为降圣节,朝廷中百官在这日可休假一天。天子还令长安、洛阳两京及天下诸州府设斋行道作乐,赐大酺三天,除了紧急军期之事以外,永为常式。” “放假?还有这好事?” 小沙弥微微错愕看着刘异,红尘中人就这么点追求吗? 刘异吐了下舌头,一听能放假太过高兴,不小心在别人伤口上撒盐了。 他赶紧找补一句: “是有点崇道抑佛哈。” 他见小沙弥沉默不语,只能加重同情语气。 “有点过份了,崇道抑佛也不至于强迫僧人还俗啊!” 刘异说的本是一句感慨,没想到小沙弥当成问句给他做了解答。 “天子之所以这么憎恶佛门,因为有一个道士上奏,说偶卜天机一卦,解卦得‘李氏十八子昌运方尽,便有黑衣天子理国’,那道士说卦中的黑衣者指的是僧人。” “何意?” 小沙弥无奈看了刘异一眼,感觉他很没文化。 “李唐帝位传到当今天子这,正好是第十八代,如今的年号刚好为会昌。‘昌运方尽’说的是有位穿黑色衣服的人会窃取当今陛下的江山,那个道士说卦相里的黑衣者指的是位僧人。因为这个谶语,天子自此憎嫌僧尼。” 刘异无语,感觉这个谶语跟‘帝出三江口’一样雷人。 这话要是对元朝皇帝说还可信点,毕竟终结元朝的朱重八确实是个和尚。 但说和尚能取代如今的皇帝就很荒谬了。 敢情大位不以智取,算命就行了。 自己可是穿越过来的人,如果这么雷人的谶语真应验了,在他那个时代早跟‘唐三代后女主武王‘一样被电视剧演绎烂了。 “简直无稽之谈,亏皇帝也信。” 小沙弥忽然微不可闻地轻轻叹息一声。 “师父说自北魏太武,北周武帝之后,佛门恐怕要再经历一场浩劫。难道佛门每隔两百年就要重复一次灾难?” 这时忽听前方传来一声呵斥。 “悟明,忘了为师的教诲吗?不得妄议政令。” 前方出现一名胡须花白的老和尚。 小沙弥双手合十:“师父,弟子知错了。” 老和尚看了刘异一眼,打了个佛礼。 “贫道乃本寺都维那恒业,小徒无状,请施主见谅。”(都维那是寺院中的纲领职事) 刘异知道八卦只能到此为止,施礼后讪笑着从老和尚身边走过。 老和尚望着刘异的背影猛地一哆嗦。 这少年竟穿了一身如漆似墨的玄衣,黑得瘆人。 第384章 大唐版拉杰什 小沙弥将刘异带到一间干净的禅房便要离去,却被刘异叫住。 “你们这提供斋饭吗?我到现在还没进飧食呢。” “施主可自便去东边的斋厨看看,今晚堂头做的米颇多,应该有余福。” 沙弥离开后,刘异放下包袱便直奔小和尚说的斋厨。 他穿了两个院子才找到厨房,还没进去就发现里面有灯光透出来。 刘异轻手轻脚地打开门,看见五丈外的灶台前有一个身穿湖蓝色长袍的青年正在盛饭。 屋里的油灯就放在灶台上,将这人的面部照得很清晰。 皮肤干净,五官柔和,气质颇为儒雅。 刘异走过去,眼见这人正要把锅里最后一点糙米盛进自己碗里,他赶紧出声。 “那什么,能给我也留点吗?” “哎呀娘啊,惧一也。”男子惊骇扭头。 看清进来的是位黑衣少年,无奈嗔道: “你……你这人走路怎么都没声的?” “吓到你了?” 男子委屈地点点头,问: “来寄宿的?” “是。” 这人只给自己盛了半碗,又另取出一个空碗,将剩下一点米饭盛好递给刘异。 “多谢兄台口下留情。” 两人蹲在灶台边开吃,不见外地宛如本地原住民。 吃着吃着俩蝗虫开启热聊模式。 “你怎么来这么晚?”青年问。 刘异嗤笑:“你很早吗?咱俩就别和尚嘲笑秃子了。” 男子听黑衣少年话有些粗鲁,疑惑问道: “你不是读书人吧?” “你看我像吗?”刘异反问。 “甚好甚好,幸好你不是。” “怎么,你厌恶读书人?” 男子无奈笑笑。 “怎么可能,我也是读书人,只是怕碰见学子被问起科举之事。” “你是进京考科举的?”刘异问。 “正是。” 男子说完就着渍菜扒一口米饭,还不忘给刘异也夹了块渍菜。 刘异算算,今天是三月十四日,这个时间春闱应该已经考完了。 刘异咬了口渍菜,感觉庙里渍菜腌咸了。 “你在这等放榜?” “不用等了,我知道今年中不了。” “对自己如此没信心?还没放榜你怎知道不中?” 男子语气轻松回道: “我策问一个字都没答。” “题很难,不会?” “不是,不想答。” “为何?” 刘异第一次遇到比自己还拽的人。 男子咽下口里的饭后回答: “今年进士科最后一门策问考的是‘对国人竞相献田入寺,将家业充寺公财的看法。” 刘异文科一向不好,他尝试理解题目说: “捐献与布施一样,都是仁善之举,这是教人向善吧。” 青年歪头奇怪看向他。 “看来你真不是读书人,一点时策都不懂。” “怎么,我说错了?”刘异问。 “这题目考的是大唐子民将财产隐匿在寺院财产中以逃避两税的事。” “原来是这个意思,”刘异豁然开朗,他奇怪道:“你理解题目如此精准,为何不作答?” 青年忽然放下碗筷,感觉米饭不香了。 “怎么答?朝中最近一直在讨论佛教耗财蠹国,有人听见陛下私下说:“穷吾天下,佛也”。此时出这种考题,明显有人想借读书人的嘴声讨天下出家人,我只不过不想给人做屠刀而已。” “哇,你三观很正啊。”刘异赞道。 灯光下青年微微脸红。 “最主要我家也把部分田地捐给当地寺院了。” 刘异噗嗤一笑,满口米饭喷了一地。 结论下早了。 还以为这人多伟大,敢情他是不愿意声讨自己。 刘异重新审视这位学子。 他家里财产多得需要避税,还了解最近朝中大臣在讨论什么,甚至知道皇帝私下里的言辞。 刘异感觉这青年家世应该不一般。 “兄台,你哪里人?” 青年微微正身,叉手行礼。 “荥阳郑言,字垂之,你呢?” 荥阳?刘异被电了一下。 “你出身荥阳郑氏?” 男子浅笑:“你猜到了?我出身郑氏北祖。” 刘异也放下碗筷,抓着郑言手臂问: “郑宸,她还好吗?” 郑言疑惑看向他,奇怪少年为何突然有点激动。 “你问的是南祖四房唯一的那个女娘郑宸?” “正是。” “我不知道,南祖北祖往来得并不频繁,我只知道他们四房的郑颢去年刚高中状元,给对我们北祖同辈很大压力。我今年注定名落孙山,现在被吓得家都不敢回家。” “郑颢去年中状元了?” “对,他还考过了博学宏词,当年就授官了,现在在门下省任右拾遗。” 刘异有点消化不良。 在洛阳时自己曾戏耍过那个大舅哥,没想到他中状元了。 与郑宸分别一年多,如此喜事她竟没来信告诉自己,太不符合她的风格。 刘异想不出郑宸不跟自己联络的原因。 他决定改日先会一会这个大舅哥。 刘异想起刚刚进山门时,那个青年好像就在找郑言。 一对避人。 “你每天这么晚偷偷摸摸地来吃饭,就为避开同窗?” “嗯,有几天堂头做的饭少,我来时已经没了,饿得我整晚睡不着。” “为何不出去外面吃?” “呃……我有隐疾?” “啥隐疾不能外出吃饭?” “不是,我怕在外面见到小娘子。我这人一见到小娘子就会紧张,一紧张就无法说话,为此总被人嘲笑。” 刘异哈哈大笑,寂静的夜晚声音尤其响亮。 敢情这小子还是个选择性缄默症。 主打的就是既可怜又好笑。 他知道上一个患这种病的是《生活大爆炸》里的印度小哥拉杰什。 “这病容易治,改天我带你去青楼转转,包你痊愈。” “戏耍我?” “你这样的被弓硬上霸王几次就好了。” “你叫什么?” “巩县刘异,来大闹长安的。” “哈哈,你可风趣。” 第385章 长安居大不易 公孙笔之前给刘异科普官场时,曾粗略讲过南衙和北司的历史,但并没有具体针对性。 册封金吾卫右街使的圣旨来得太突然,刘异第二天直接启程赶赴长安,他中间没机会向公孙笔再次请教金吾卫是个什么东东。 今晚遇到大明白郑言,刘异便八卦了下他的新单位。 郑言只要不面对姑娘,小嘴叭叭的特能讲。 他吃完后坐在灶台上给刘异科普大唐官场斗争史。 郑言阐述南衙禁军曾有十六卫,左右金吾卫只是其中的两卫。 南衙十六卫中除了左右千牛卫和左右监门卫是皇帝近卫,兵源大都来自官宦子弟,其他十二卫包括金吾卫在内,兵源全都来自折冲府。 安史之乱后府兵制瓦解,折冲府已无法再向十二卫提供兵源。 刘异疑惑,没兵源还能维持到现在? “那如今怎么还保留着金吾卫?” 郑言一脸好为人师的模样,自信满满地回答: “这就要讲到南衙和北司之争。” 隶属北门先后有十军,安之之乱后的六军为左右羽林、左右龙武、左右神武。 神策军是安史之乱期间大将哥舒翰在西北成立的一支戍边军队。 对,就是《长安三万里》那个一生气节死于窝囊的哥舒翰。 神策军刚成立时人数不到一万,还参与过安史之乱平叛。 代宗时期这支军队驻扎在陕州,被大宦官鱼朝恩以监军身份掌控。 大唐天子第二次出逃正好逃到陕州,这支军队护过代宗的驾,就在那时被编入了禁军。 鱼朝恩死后神策军管理权又交还给了军队高层。 到代宗儿子德宗时,淮西发生叛乱,德宗请来平叛的一支节度使军队在路过长安时,突然倒戈相向发动兵变。 平叛军转而开始攻打皇宫。 于是乎怂包皇帝德宗放弃长安城又跑了,跑去了奉天(陕西咸阳市乾县),这已经是大唐天子第三次逃跑。 德宗一边撒丫子一边想个问题: “我们老李家为何总要跑呢?” 从他太爷爷那辈开始,每代天子都被各路人马追着打。 “这个皇帝当的也太窝囊了。” 德宗聪明的小脑袋瓜思考一路,最终得出两点结论: 一,都怪禁军太弱了。 二,有鸟的男人太容易背叛。 几年后德宗依靠神策军打败叛军重返长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扩充禁军。 神策军兵力一下子扩充到十五万,交给没鸟的宦官执掌,此后按野战军训练。 后来成立的神威军也并入了神策军,宦官从此彻底掌控北衙禁军。 执掌神策军和枢密使的宦官在宫城里的内侍省办公,位于皇城的北边,所以被称为北司。 主管各卫的宰相在宫城外的中央官署办公,这里被称为南司或南衙。 金吾卫虽然没落但一直没有消亡的原因,是以宰相为首的南衙不甘心长安军权被宦官集团掌控。 南衙和北司水火不容,顺宗永贞年间因为斗得太狠,还发生过‘二王八司马事件’。 那次斗争的结果就是皇帝被宦官逼得退位,一大堆官员被贬出京外任司马。 其中就包括倒霉蛋刘禹锡和柳宗元。 刘异听到这撇撇嘴点评。 “对方有十五万强兵,不甘心又如何?勉强留下南衙禁军不过苟延残喘,自讨没趣。” 郑言讶异:“你竟不站在南衙这边说话?” “跟立场无关,只是不理解从‘二王八司马’到‘甘露之变’,南衙杠北司一败再败,官员们都不总结教训吗?还在死磕,啧啧,他们也只配搞搞朋党了。” 郑言震惊地看着黑衣少年。 “你胆子可真大,刚才那句把满朝文武全都骂了,呵呵,不过我赞同。” 郑言听说刘异第二天要去兵部办理入职,特意叮嘱了几点注意事项。 两人离开堂厨时,郑言畏缩地藏在刘异身后,生怕回去路上遇到同学。 “你就这么怕别人问你春闱的事?” “我是今年通榜的头名,最后却没中肯定会被人笑死的。” 俩人各自回房后,刘异收拾收拾就安寝了。 他睡得好梦正酣,忽然被一通‘咚咚咚’震天鼓声吵醒。 刘异迷瞪瞪坐起,骂了句: “神经病啊!” 现在是五更二点,换算成现代时间是凌晨三点半。 每天这个时辰长安城的城门郎就会擂响承天门晓鼓。(此时西安还没建钟鼓楼) “六街”的街鼓也会随之敲响,各擂三千下。 重槌之下,鸣鼓之声洪亮浑厚,十里可闻。 宫城、皇城、外郭城、坊市大门同时开启。 宵禁正式结束,允许人通行。 一百零八坊的坊门也会渐次打开。 大唐诗人李贺在《官街鼓》中写到“晓声隆隆催转日,暮声隆隆呼月出”,描写的就是街鼓的晨昏报时场景。 颁政坊就在承天门斜对面,刘异房里听晓鼓尤其清楚。 他被吵得想炸了全长安的街鼓。 一想到自己若留在这破地方,以后每天半夜都要被鼓声惊醒,更加坚定了他辞官的决心。 长安居,大不易。 鼓声吵,得快跑。 在寺里用过早饭后,刘异骑马去兵部报到,然后辞职。 大唐的中央衙署全集中在皇城里面。 兵部位于皇城承天门街的右侧。 尚书省的六部官署都在这片区域。 右金吾卫官署在兵部官署左斜对面。 兵部正对面是左金吾卫官署。 刘异要去办理入职的地点是兵部四司之一的兵部司。 相对于职方司、库部司、驾部司门口屈指可数的人头,兵部司简直门庭若市。 兵部司是兵部里最有实权的部门,掌控全国武官评品、选授、调遣政令,有“武选司”之称。 博陵崔氏二房,崔氏八龙之一的老八崔珦,现任这个部门的老大——兵部司郎中。 兵部司门外的长队已经快排出皇城墙了,崔珦还在不紧不慢地问话。 第386章 我老家特产很实用 “老家在辰州?” “是的,卑职祖居辰州。” “辰州好地方啊,沅陵碣滩茶最出名,尤其是顶级碣滩茶比蒙顶石花还难得,每年产那么点全都要进贡宫里,唉……本官至今没有口福品尝。” 对面的胡子男武官戆直回道: “我们当地人也很难买到,每年到采茶时节,此茶要被炒到数百缗一两,一斤碣滩茶,一栋黄金屋,卑职也没喝过。” 崔珦看着这人笑了笑,又低下头。 “我看你就任黔州参军一事恐怕要再议一议。” “崔郎中,为何啊?” “想是之前铨选时忘了考量,黔州与辰州俱在黔中道以内,算是你半个家乡,我大唐要求官吏异地为官,是希望为官员者处理公务能秉持中正,不掺杂私心。这么近的距离,乡里乡亲的你如何秉持中正啊?还是再议一议吧。” “崔郎中,辰州在黔中道最东,而黔州在最西,我去都没去过,如何会掺杂私心啊?” 崔珦一个眼色,兵部司主事曹然即刻命令两名士兵将这位憨直的武官架了出去。 武官在拉拉扯扯中不断叫嚷: “崔郎中,我去年考评可全是上等啊。” “你相信我,我肯定不会掺杂私心的。” “再给一个机会啊!” 曹主事无奈地摇摇头,又遇到一个不开窍的,政绩再好有什么用呢? 他到门口大喊:“下一个。” 下一个就比较痛快,想是来之前被高人指点过。 当崔珦问: “你家在岭南道党州?” “是,卑职在党州长大。” “党州内可有什么特产吗?” “党州特产桂皮和桂花这些于长安并不稀奇。” “哦。”崔珦满脸失望。 不想对面白皮尖腮的男子又说话了。 “党州虽无特产,但我们岭南道的严州盛产紫檀木,紫檀木可是珍贵异常。” 崔珦一听紫檀木眼睛顿时亮了。 “紫檀木稀少,想必在地方也很难买到吧?” “是很稀少,所以卑职找了许久,才找到全套的紫檀木家具,除了包括屏风、胡床、斗柜等大件,还有凭轼、 榻几、琴几等十八小件,这次进京卑职同时将紫檀木家具一并带过来了,不日就送到郎中府上。” 崔珦脸上藏不住的笑意。 “送我府上做甚?不知道的还当本官收了你的贿赂。” “主要卑职在京中没有房子,想借郎中家里存放。” 崔珦贼笑,是个上道的。 “既然这样,本官就免为其难答应吧。” 全套的紫檀木家具,至少要小几千缗钱才能买到。 看来这个梧州参军在任上没少贪啊。 崔珦笑意盈盈在手边文件上重重盖了个章。 “你在梧州官声不错,这次调任贺州,望你再接再厉,造福一方。” “卑职一定谨记崔郎中教诲。” 主事曹然将这人送出去后,又在门口大喊: “下一位。” 刘异将自己的材料递交给主事后,晃晃荡荡地走进门。 崔珦打量刘异几眼,又审了审材料。 这少年还不满二十岁,就要当金吾卫右街使,官居正六品。 崔珦微微蹙眉,不免有点吃味了。 自己二十岁时国子监还没毕业呢,这小子何德何能啊? “你河南府巩县人?” “没错。” “那里距离洛阳很近,洛阳牡丹闻名天下,听说洛阳花王近年又培植出了新品‘酒醉杨妃’和‘青龙卧墨池’,每株价值不下百缗,你可有听说?” 刘异摇摇头,无所谓道: “我对花没兴趣,我们巩县又不是没有特产。” 崔珦眼睛瞬间放光,这也是个上道的。 “你们巩县有何特产?” “我们巩县盛产棺材。” “……” “我们县的棺材都是精选好木料,外观华美还雕花,专门打造时尚单品,一生之约,永恒相伴。不仅能为你和你的亲人打造一个永恒的家,还能防诈尸……” “主事官,你傻了吗,给我轰出去……” “唉~唉……你们别推我,我还没介绍完呢,我们棺材真的很好,最近搞活动打折,第二副半价,你要不要给家人多定几套?” “唉……唉……别推我呀……” 就这样刘异的入职流程很顺利,被愉快地轰了出去。 刘异出门后低头贼笑,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昨晚他从郑言那听说了兵部司索贿的事,就打定主意送他个最美竞选宣言。 他正愁没正当理由辞官呢,现在好了,连入职都省了。 若追究起来,这可是对方全责。 现在时间临近中午,两市快开市了,刘异决定去东市逛逛。 他骑马慢悠悠从朱雀门出了皇城。 长安城宛如棋盘,齐整严谨,井井有条。外郭城纵横交错的二十五条大街,将其划分为一百零八个里坊。 朱雀门正对着长安的中轴线朱雀大街,又叫天门街。 刘异小时候在课文学过韩愈的“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那首诗。 他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亲眼目睹诗中的‘天街’。 他现在脚下踩的就是大唐天子祭天时脚下的路。 朱雀大街全长五千多米,是真正的十里长街。 有一百五十五米宽,现在大北京的长安街最宽处也不过才一百二十米。 朱雀大街可容纳双向四十辆马车并行,可想气势有多恢宏。 长安城通衢大街及坊巷街道两旁都栽种了槐树,以朱雀大街两旁的槐树尤为密集。 近年天气变化无常,今天是农历三月十五,如果换成往年,护城河畔的槐树应该都开花了。 今年气温明显偏低,乍暖还寒,此时朱雀大街道旁的槐树刚抽芽长叶。 嫩绿的叶子尽显生机盎然。 刘异骑马跟随前面熙熙攘攘的人流往南行走。 在开阔的朱雀大街上,人头攒动。 除了唐人还能见到穿各式异族服装的国际友人。 具体属于哪一国刘异分不清,他们唯一的共性是都胡子拉碴的。 走在他前面的人,有骑马挎剑的侠士, 有牵骆驼驮货物的商人, 也有跟他一样背着行囊的外地人。 无论是衣着华丽的贵妇,还是穿着简朴的平民,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色。 街道上马蹄声、车轮声、吆喝声和欢笑声,各种声音谱写着长安的繁华乐章。 刘异忽然感觉,长安满具有烟火气的。 他只经过一个坊区就要左转,要从兴道坊、务本坊、平康坊穿过去,才到东市。 就在他要随人流转弯时,忽听后面有人大叫: “刘街使留步,刘街使……” 这么吵闹的环境能让刘异听清楚可见对方嗓门有多大。 刘异诧异回头,看见来人有些面熟。 这人好不容易骑马挤到刘异近前。 “刘街使让在下好找,这条街又不让纵马,可真急死我了。” “你……” “在下兵部司主事曹然,我们刚刚见过的。” “对,就你把我轰出来的。” 嘎~嘎嘎…… 曹然脸色尴尬。 “我家崔郎中请你回去。” “怎么,他要买棺材?” 曹然再囧,这人太会聊天了。 “不是。” “那我不回去,谁让你们轰我出来了。” 曹然想哭。 “适才多有得罪,求你赶快回去吧。” 刘异不想理他,催马就要继续走。 曹然在他身后大喊: “你棺材卖多少钱,我们每人买一副还不成吗?” 兵部司现在已经疯了,到处在找刘异。 皇帝今日又没上早朝,所以他们刚得到宫里传出的小道消息。 皇帝用早膳时竟然问起这个六品小官是否已经履职。 然后定安大长公主差女使过来问刘异可曾到。 执笔宰相李德裕刚刚竟然也派人来问刘异到了没。 最搞不懂的是北司竟然派人到南衙询问“刘异来了没?” 这小子到底是何背景啊? 他们到底惹了谁? 第378章 你为何害我? 大唐长安城的东市和西市是这个时代最出名的cbd和国际自贸区。 人们认为在这里能买到需要的一切商品,所以诞生了‘买东西’这个词,而不是‘买南北’。 长安东市占据两坊之地。 南北向和东西向各有两条均宽十六米的街道,四街纵横交叉成“井”字形,将整个市内划分成九个长方形区域。 东市各色各样的商品种类繁多,琳琅满目,店铺、货栈、食肆以及供来往商贩临时居住的邸店鳞次栉比。 商品从金银珠宝到丝绸布匹,从笔墨纸砚到古玩字画,应有尽有。 两排商铺之间的街道上万头攒动,人流比朱雀大街上的还多。 “五陵年少金市东, 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 笑入胡姬酒肆中。” 刘异庆幸自己进东市大门前就将马匹寄存了,否则这么密集的人流骑马根本走不动。 道路两侧有声音极具穿透力的茶博士,不停对往来客人宣传自家菜单;也有动作和眼神都极为撩人的胡姬,在酒肆门口招揽生意。 偶尔遇到人流堵塞的路段,前方大概率有杂耍围观。 刘异从西门进来后,一路遇到过叠罗汉的,吐火的,顶竿的,走索的,好几拨表演艺人。 他现在走到一排铁器铺子前面又走不动了。 刘异挤进人群一看,发现有两名五官深邃、鼻子挺拔的国际友人在表演幻术。(幻术即为现在的魔术) 这俩人一会从帽子里拿出一只兔子,一会又变出朵牡丹。 他们的帽子就跟机器猫的异次元空间袋一样,包罗万象,什么都有。 这对没见过大卫科波菲尔的唐人来说无比新奇,人群不停地叫好并往中间扔钱。 刘异看了一会,评价道: “比刘谦差远了,主要托没有小尼同志搞笑。” 他又挤出人群,决定进旁边店铺里看看。 他右边是兵器行,一排七八家全都是卖兵器的铺子。 刘异还没决定进哪一家,这时中间一家走出个伙计。 这人满脸堆笑,热情的就像个销冠,上来就问: “郎君,要不要买大宝剑?” 刘异噗嗤喷笑。 可惜郑就不在这,否则他绝对喜欢。 他没敢进销冠这家,伙计太过能说会道刘异怕会挨宰。 他选择进了旁边门脸最大的一家。 这家门口站的伙计连揽客都不会,刘异就喜欢实诚的。 他走进铺子,发现里面主要卖剑和刀。 他一排排看过去,长得短的,厚的薄的,轻的重的全都有。 与回鹘大战时刘异的大刀‘胖子’废了,老哥刘奇还没来及给他锻造新兵刃,他想买把趁手的兵器先过渡一下。 刘异看中一柄长剑。 他摸了摸刃口,很锋利。 又用两指弹了一下,‘嗡嗡’声很清脆,是好铁锻造的。 “这个多少钱?” “三十缗。”伙计答。 “卧槽,这么贵?” 同样品质,在振武城连十缗都用不到。 刘异放下这柄剑,又挑了个剑鞘乌漆嘛黑的问: “这个多少钱?” “三个卧槽。” “吆喝,你跟我杠上了是不是?” 伙计上下审视刘异一番,劝道: “郎君,你可能不适合逛我们这家店,我们这卖的东西不便宜。” 刘异舔一下嘴唇,瞧不起谁呢? 他笑着回: “我是看你站在门口,感觉这铺子里的东西应该很便宜才对呀。” 伙计咂摸一会,才品过味来,这小子骂人不带脏字啊。 “客官,不是我瞧不起你,你就说你买不买得起吧?” 刘异本来不想买,但这时候能掉面儿? 瞬间点燃dna,买。 他一摸兜,坏了。 没带飞钱出来。 他呵呵尴尬讪笑:“下次吧。” 伙计翻了个白眼,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 “哼,我每天见过的客人没一千也有八百,我会看错人?早看出来你没钱了。” 刘异憋气。 等着老子下次来,非当你的面把你家旁边铺子买空不可。 让你狗眼看人低。 他正想离去,不想一张飞钱落在伙计面前。 “这位郎君要买什么,我替他付账。” 刘异回头:“曹然?” “刘街使,我终于又找到你了。” “你竟跟到这来,我不是答应你逛完就回去吗?” 曹然一脸愁苦。 “我不放心呐,怕你跑了。” 刘异笑嘻嘻揽过曹然的肩膀。 “你来的正好,陪我一起逛吧。” 上哪找这么好的冤大头。 “什么,你还要逛?” “当然,东市这么大,这才哪到哪。” 大唐京官上班时间遵从‘日出而视事,既午而退’。 现在已经过了午时,兵部司门口排长队的人已经被士兵们驱散。 今日没办完的业务,这些人只能明天再来排队。 外面的人清空了,兵部司的官员却无一人下班,都在翘首以盼。 崔珦站在门口不停往皇城入口处张望。 “到底追到了没有啊,怎么还不回来?” 六部其他官员路过时都忍不住好奇调侃两句: “呦呵,崔郎中?今天太阳从西边升起了吗?你们兵部司竟然也会加班?” 崔珦堆起假笑敷衍: “我们兵部一向对待公务朝乾夕惕,从不懈怠。” 所有人都回他一句‘呵呵’,当我们第一天认识你呢? 他目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下班的官员。 这时有一名身穿绯色官袍,腰束金带的中年男人从兵部司门口经过。 崔珦气得当时横眉立目冲出去,拦下这人。 “崔荆,你害我?” 崔荆出身博陵崔氏四房,目前是中书省六位中书舍人之一。 在枢密院、翰林院分权之前,中书舍人的权利极大,是文士之极任,朝廷之盛选。 大唐诏书是采用“五花判事”,就是每位中书舍人各拟撰一份画押,然后从中选取个最合适的用。 能够参与起草诏令就意味着机密会事事先知。 即便现在中书省被宦官掌控的翰林院抢走了诏敕之权,但给百官任命的诏书还是由中书舍人起草的。 崔珦之前曾特意叮嘱过崔荆,若有涉及到他们兵部司不合乎情理的怪事,一定要提前告知他。 刘异的金吾卫右街使是被皇帝“制授”的,而且不是斜封墨敕的“斜封官”。(斜封官是皇帝私自任命但三省六部不认可的) 在大唐,三品以上官员是“册授”,五品以上官员是“制授”,六品以下官员是“敕授”。 皇帝这次居然“制授”了个六品小官,如此奇葩的怪事,崔荆对崔珦提都没提过。 崔珦气急,这消息还是他家六兄崔球帮他刚刚打探到的。 但为时已晚,崔珦已经把刘异给轰走了。 不管这人背景如何,现在肯定是得罪了。 崔珦认为自己是被崔荆坑害的。 崔荆见崔珦满脸怒气,笑呵呵地问: “听说八兄很神勇啊,敢将陛下“制授”的金吾卫右街使给轰出门。” “崔荆,你为何害我?” “哼,那你为何不问问你的好兄长崔珙呐?” 第388章 每个月总有三十天不舒服 崔珙,崔氏二房八龙之老三。 二房属崔珙跟大房崔铉积怨最深,前阵崔铉刚被提拔为宰相,就弄个名头将崔珙贬到澧州做刺史去了。 崔珦疑惑:“你与我家三兄有积怨?” 崔荆面色激愤回道: “崔珙任东都留守时曾分管尚书省事务,我为公事求见他,却被他拒之门外,你猜他对朋友说拒绝我的理由是什么?” 崔珦无奈,他家属三兄最心高气傲,目中无人。 崔珦知道崔珙对同族子弟也往往不假颜色。 他揣测:“三兄他批评你诗文了?” 崔荆冷笑:“不止,他对朋友讲我不过庶出出身,焉敢也对外自称博陵崔氏,简直侮辱崔氏门楣。” 崔珦郁闷,他家三兄确实口舌无德,没少得罪人。 “所以你为报复二房故意坑我?”崔珦简直不敢置信,“你比大房的崔铉还混蛋,他斗我们最起码因为党派有别,可你们四房跟我们二房一样也是李党啊。” “那又如何?我见到你们二房倒霉就高兴,崔珙被贬出京那天我饭都多吃了两碗。” 崔珦大无语。 “又内斗了,咦~我怎么会说又……” 他们博陵崔氏在不团结这事上就非常团结,上次斗得这么离谱还是上次。 崔荆带着一脸幸灾乐祸离开了,留下崔珦在风中独自凌乱。 崔珦想哭。 他不想玩上春山,只想安安分分贪点小钱。 刘异这事如果处理不好,他的钱途可能就此断送。 整个兵部司,从日隅等到日昃,过了日晡还不见人回来。 再等下去各部门值夜班都快来上岗了。 就在崔珦想放弃治疗躺平时,他手下员外郎指着南边路口惊喜喊道: “郎中你快看,来了,来了。” 崔珦眯眼望去,只见刘异迈着轻松自在的步伐,款款而来。 他后面跟着手捧大包小包,摞起来高得看不到脑袋的曹主事。 崔珦赶紧大踏步迎上去。 “刘街使,哎呀,你真让本官好等。” “你可以不等。” 被噎的崔珦完全没有恼怒,他笑呵呵回: “刘街使少年才俊,刚在杀胡山一役立下了赫赫战功,又是一路护送定安大长公主回京的功臣,能为你办理入职是本官荣幸,就是等到天亮也要等。” 兵部司大小官员看在眼里,纷纷低头憋笑。 领导这谄媚样,真是没眼看啊。 难怪人家能当领导,这能屈能伸的劲,不服不行。 刘异讶异:“定安大长公主?” “怎么,刘街使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昨夜陛下已将太和公主晋封为定安大长公主。定安大长公主拜见太皇太后时,太皇太后拉着公主的手不让走,非要她留宿宫中。自岐阳公主薨逝后,太皇太后许久都没这么高兴过了。陛下为了能让定安大长公主日后时常进宫陪伴太皇太后,特意将正对皇城的兴道坊中一所大宅赏赐给她做公主府,那以前可是高宗皇帝赐给太平公主的府邸啊,可见定安大长公主在陛下心中位置。” “李太和有家了?” “李太和?” 崔珦认定这少年与定安大长公主关系匪浅。 “今天定安大长公主还没出宫,流水般的赏赐就一架一架送去那座新公主府了。” 刘异摩挲下巴思索,以后是不是可以经常去李太和家打秋风了? 他跨过兵部司的门槛,率先走进去。 崔珦在他身后,进门前扭头瞅瞅笨拙跟在最后的曹然。 他忍不住呵斥: “让你去请刘街使,你怎么还去逛街了?” 曹然侧身露出个侧脸,拿下巴点点前面,小声说: “全是他买的,却是我付的钱。” 崔珦恍然后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拍拍曹然的肩膀。 “好样的,回头给你报。” 只要刘异能收下这些东西,梁子就算解开了。 崔珦给刘异办理入职手续时,刘异上来就问: “可以辞官吗?” 崔珦惊骇地抬头,“入职当天辞官?” “在我们那离婚当天就可以办再婚,为何不能入职当天辞官?” 崔珦低头看一眼刘异的户籍。 巩县这么开放吗? “刘街使不满弱冠就已官居六品,正前途无量,为何辞官?” “不为何,就是想辞官不行吗?” “呃……最好有个正当的理由,否则会被视为藐视朝廷法度。” “什么理由算正当?” “官员辞官通常有三种理由,第一:两亲年老体弱,申请致仕侍亲。大唐名相姚崇、陈子昂当年都是以这个理由辞官的。” 刘异摇头,这个不行。 他老娘早死了,老爹名义上也死了。 “那第二个理由呢?” “丁忧,为父母守孝。” 刘异摇头,这个也不成。 按资料他父母亡故多年,不可能现在才开始丁忧。 “那第三个理由呢?” “自身患有重大疾病,无法履职。” 刘异摩挲两下鼻子,这个恐怕也不行。 谁都知道他年轻力壮,能走能行,刚刚还立过战功。 刘异只能退而求其次。 “那朝廷会因为什么理由罢免官员呢?” 崔珦满脸无法理解,这么执着吗? “罢免官员的理由有很多,比如渎职、懒惰、无能,甚至请假过多。” “请假?”刘异双眼登时放亮,“请假多久会被辞掉?” “大唐官员除了例假和节令假外,还有病假、省亲假、丧假等,其中病假最为特殊,规定最长不超过一百天。” “一百天?” 刘异重复,还要忍三个多月。 崔珦说道:“以这个理由被辞掉的官员也有很多,像白居易白少傅,他为官这么多年,浮浮沉沉,其中有五次都是因为请病假太多而被免职。还有杜牧杜十三,他当监察御史那阵因为去杭州照顾生病的兄弟,请假也超过百日就被免职了。” 刘异大喜,他准备明天去金吾卫报到时,顺便请病假。 每个月总有三十天不舒服。 坚持三个月就能回老家了。 第389章 磨环川 刘异离开振武城的第三天,公孙笔就出发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去长安找刘异,却不知他偷偷转道先去了陇西。 陇西顾名思义是在陇山(现六盘山)之西,也就是在陇山的右边。 大唐在这里设立过陇右道。 陇右道上边是回鹘大草原,下边是吐蕃高原。 它曾是大唐十道中面积第二广阔的,管辖着18个州和2个都护府(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 领地包括现在甘肃、青海和新疆的大部分区域。 李唐家的老祖宗陇西李氏发源地临洮(临洮现为甘肃省定西市临洮县),便隶属于陇右道。 陇西李氏崛起于东晋乱世,族人本就分散。 后来随着大唐建国,陇西李氏成为士族中的顶尖权贵,族人大都去了长安、洛阳定居,真正留在陇西的凤毛麟角。 这也是李归将大野盟总部选在陇西的原因,当地已无皇族。 他选此处为总盟,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大唐已经失去了对陇右的控制权。 安史之乱时,大量西北边军开始进入中原作战,神策军也是那时候离开陇右去的中原。 此举大大削弱了大唐西部兵力。 曾被大唐按在地上摩擦的吐蕃,便在此时不要face地趁虚而入,占据了陇右。 吐蕃以陇右为跳板打入过长安,就是大唐天子第二次出逃那回。 河西走廊也在陇右道内,控制河西走廊才能控制西域各国,才能从丝绸之路一路通商到阿拉伯然后再去往欧洲。 陇右如此重要,安史之乱后内忧外患的大唐为夺回陇右还是做过一些努力的,可惜全都失败了。 此后陇右变成吐蕃和回鹘争抢的肥肉,双方拉锯扯锯乱战了几十年。 随着回鹘被灭族,这块肥肉如今变成吐蕃与黠戛斯在抢夺。 公孙笔拿着大野盟的信物在陇右畅通无阻,顺利抵达临洮。 这个地方简直是汉人与异族斗争的缩影,夏商周时这里被羌人部族统治,南北朝时又被吐谷浑人占据,现如今又落入到吐蕃人手里。 当地的汉人现在还会唱《哥舒歌》,缅怀昔日大唐的威猛。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公孙笔要去临洮西边的一个小城堡——磨环川。 这里是哥舒翰创立神策军的地方。 如果没有爆发安史之乱,神策军大概会一直驻守在这,成为大唐西北一支无足轻重的小部队。 可如今神策军是大唐最庞大的一支军队。 李归说这里有李氏祖脉滋养,适合兴军,便把大野盟总部建在了这里。 哥舒翰当年为驻军曾在这里修了一座城。 这座城的墙体为夯土板筑,城高两米五,夯层厚一寸。 南北长约四百米,东西宽一百七十米,呈长方形。 东、西、北三面临水,城下环绕着平川,形似磨盘,所以这城被叫磨环川。 公孙笔入城时天已经黑了。 他在守卫带领下走进“田共园”——李归的居所。 他往里走时,看见迎面另一个守卫引领一名浑身缠满玛瑙珠宝的吐蕃男人从里边往外出。 公孙笔与这人侧身而过时,闻到了他常年不洗澡的臭味。 他屏着呼吸继续往前走。 公孙笔进入书房时,李归正站在案牍边看一幅绢本卷轴。 他见公孙笔进来,平和浅笑着说: “子墨快过来,帮我一起掌掌眼这幅域本赠送的《六仙图》丹青。”(域本是吐蕃的地方官) 分别三年,李归熟稔的语气得像就像两人从未分开过。 公孙笔瞬间找回昔日在李归身边伴读的感觉。 他走到案牍前,看见画上描绘的是仙人奏乐场景。 六名身穿各色华服的女子每人手执一样乐器吹拉弹奏。 落款是吴道子笔,并加盖了吴道子印。 公孙笔看了一会,评价道: “吴道玄笔势圆转,他画的衣服飘带往往迎风飘扬,有吴带当风的雅称,这画中仙子的衣服是垂下来的,这画是假的。” 李归浅笑:“子墨眼力不俗,可惜没有进步,还是过于注重细节而忽略大局。” “主公,我说错了?” “没错,可惜你一眼便应该看出来,这幅画太鲜艳了,用了八种颜色,而吴道玄素来以白描画人物。” 李归说完将画轴一抛,随意扔进书案旁的火盆中。 火苗飞窜一下,随后被大火吞噬。 公孙笔汗颜,他随后批判道: “吐蕃人好生无礼,竟拿幅假画赠送主公。” “非他本意,这个域本为讨好我用五十头牦牛跟一名唐地商人换的。” 李归带着公孙笔带去另一侧的坐榻处落座。 他语气平淡地评述: “各民族中我最鄙夷的就是南诏和吐蕃。南诏建国两百年,百姓却还在使用贝壳充当货币。吐蕃从第一任赞布聂赤算,已经有超过一千五百年历史,但文字才创立不到两百年,这还要多亏当年文成公主从大唐带去的那些书籍让他们意识到原来文字的记录的妙处。这样愚昧的民族,你指望他们能理解大唐文化的博大与厚重?” 公孙笔舒心地笑了。 他感觉李归在贬损别人时,说话的语气简直跟刘异一模一样。 “主公所言甚是。” “子墨,你比我估算的晚了半日。” 公孙笔起身,郑重施礼。 “是子墨过错,下午途径临洮城时我驻足给李氏先祖敬香耽搁了两个时辰。” 李归点头赞许:“子墨有心了。” “属下这次不能与少主公同步去长安,只希望李氏先祖能保佑他一路顺遂。” 李归摇头叹气。 “唉,你还是太不了解那个臭小子了,我刚刚得到飞报,他在太原府又闯祸了。” “哦?”公孙笔震惊,“少主公可是遇到了危险?” “倒也不是危险,是他把嗢没斯兄弟那几千军队折腾没了。” 李归随后讲述了刘异蛊惑嗢没斯兄弟解散归义军去长安养老的事。 他最后点评道: “这孩子对人心的把握终究还是欠了一层,我敢保证不出三个月被嗢没斯兄弟留在河东那几千回鹘归义军就会被刘沔斩草除根,杀得一个不剩。” 第390章 麟德殿 公孙笔脸色凝重,惋惜道: “本来少主公起兵之日,那几千归义军肯定会被他收于归麾下,就这样葬送实在是可惜了。” 李归无奈道:“可惜我没有自幼教导他,这孩子终归比东破少了些狠辣和筹谋。” 公孙笔虽没见过李归所说的东破,却知道他是李归的弟子,也是大野盟留在西北的红腕。 公孙笔下意识就开始维护刘异。 “子墨倒觉得少主公以慈悲心度人,有仁君风范。” “大争之世仁君哪有好下场?李昂倒是够仁,死后谥号是元圣昭献孝皇帝,连庙号都是文宗,可他一辈子除了仁孝,庸庸碌碌,一事无成,最后还被宦官逼得郁郁而终,我可不希望异儿像他一样。” “李昂无才无德,岂能跟少主公相比?” 李归笑问:“子墨在振武城陪伴我儿三年,被他收服了?” 公孙笔呵笑:“主公只有一子,忠心主公与忠心少主公并不矛盾啊。” 李归眼眸深沉,脸上忽然变得严肃问道: “假如有一天他要杀我呢?” 公孙笔震惊,呆愣十几秒才反应过来。 他慌忙否定:“绝无可能,少主公虽口舌无忌,但我知道他最敬爱父兄,绝不可能做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没什么是一定不可能的,安禄山起兵后都打入长安称帝了,最后不还是死在儿子安庆绪手里。” 公孙笔急得再次站起,郑重说道: “安庆绪那种狼子野心忤逆不孝之徒怎可跟咱家小主公相比?” 李归见他一副誓死守卫刘异名誉的认真模样,忽然呵呵轻笑。 “子墨莫急,坐下坐下,我只是打个比方,不是怀疑我儿。” 公孙笔这次终于舒了口气。 这时李归又说: “不过我做了一件事,刘异知道大概真的会跟我刀兵相向。” 公孙笔惊悚地看向旁边。 他自幼跟随在李归身边,太了解主人性格。 李归既然能这么说,那一定是真触及到刘异底线了。 “主公为何一定要如此?” 李归目光看着远处灯火,悠悠道: “这孩子过于随遇而安,我总得给他找个必须谋反的理由吧。” ~~~ 大明宫,麟德殿。 麟德殿位于大明宫西北部,是宫内规模最大的一座别殿。 李炎登基后,在这座宫殿里修了个道场。 李唐皇帝都自诩为太上老君李耳的后人,这道场只供奉圣祖大道玄元皇帝,即太清道德天尊(太上老君)。 崇殿修庑,气势恢弘,他供奉的这座神像高约两米,通身鎏金。 神像手持拂尘,偏袒右肩,服饰华丽却不失素雅,线条流畅而富有动感,衣袂婆娑,飘带飞舞,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踏在云朵上。这神像面貌鹤发童颜,白发垂至胸前,五官细节处理得非常精致,眉毛、眼睛、胡须都清晰可见,仿佛随时会从雕像中走出来,与你对视。 雕像前的大供桌上除了摆放着各种糕点和小食,还有正中的一个大香炉,里面燃烧着袅袅升起的檀香。 除了大殿各处的高架灯盏,雕像周围还有数百盏香烛同时燃烧,令整个大殿都萦绕着淡淡的香气。 太上老君雕像在这么多光束的照耀下,显得庄严和神秘。 此刻,这座神秘的雕像下,有两个闭眼掐诀的人正在打坐。 右边这人看上去四十余岁模样,头戴玉簪,身穿青色道袍,相貌清瘦中有几分俊秀,三绺胡须飘逸,眉宇间透露出一股超凡脱俗的气息。 他叫赵归真,真实年龄已经六十二岁了,是个颇有资格的老道。 唐敬宗时(唐文宗哥哥),赵归真曾担任两阶道门都教授博士,时常出入宫禁。 敬宗对他也算信任,可惜好景不长,少年皇帝只在龙椅上坐了三年,就被几个太监强行把白事提前办了。 文宗皇帝继位后处理了一批带着先帝玩闹的人,将赵归真直接流放岭南。 赵归真本以为这辈子就在岭南那穷乡僻壤吃荔枝吃到死了,不成想十三年后文宗皇帝也翘辫子了。 李炎继位没多久便下诏将赵归真招回长安梅开二度,还拜他为师,要跟着他学习修仙。 赵归真现在时常以帝师自居。 别为问赵归真成功秘诀时,他总一本正经地说: “要坚持修行。” 不修行能长寿? 不长寿能熬死两任帝王? 他熬走了两任帝王才等到这位傻不拉几甘心听他忽悠的李炎。 如今的风生水起全靠超长待机。 此刻,赵归真坐在蒲团上双手掐着子午诀。 他忽然感觉背后有点痒。 赵归真左眼偷偷裂开一条缝,往对面瞄了瞄。 发现对面坐的人正认真打坐没睁眼。 他便放心睁开双眼,开启0.5倍速将手臂背过去挠了挠痒。 很舒服。 这时,他突然见对面人似乎动了一下。 赵归真一秒恢复到刚才打坐姿势,继续一丝不苟地掐诀。 他对面坐的国字脸没有蓄须的青年就是大唐当今天子李炎。 李炎今天也穿了一身青色道袍。 此刻他虽紧闭双眼却眉头抖动,心神不宁。 迎接李太和时,他用眼睛不经意瞟过站在她身后那名少年。 刘异虽然站在一群金吾卫当中,却很扎眼。 不单是长相出众,最主要是气质太另类。 他在对方的眼神中完全没有看到对皇权的敬畏。 是自己搞的排场还不够大吗? 还是这人天生无知者无畏? 刚才他派去打听的宦官回禀说刘异还没去兵部报到。 这人该不是想要跑吧? 李炎闭着眼眉头越拧越紧,眼前全是刘异那天的模样。 他忽然睁眼。 看对面赵归真坐得纹丝不动,不自觉暗暗佩服。 啥时候能对齐仙师的颗粒度呢? “赵炼师?”李炎轻喊。 赵归真稳如老狗,缓缓睁开双眼,语气平和批评: “陛下的心不静啊,贫道坐在此处都听见陛下内心在躁动。” 李炎更加佩服,不愧为得道仙师。 “赵炼师,今日为何不见广成先生?” “陛下的丹药还缺一片百年小龙甲,广成先生与邓真人出宫为陛下寻药去了。” “辛苦广成先生,我本想问他上次说的修道之法,何时可以开始?” “这个贫道倒是可以替他回答你,陛下若想鸾骖鹤驭,必须在望仙观筑成之日开始修行。” 第391章 吵架是常态 宰相是个俗称,历史上从来没有宰相这个官职。 每个朝代履行这一实际官职的都有自己的名字,如周之太宰,秦之相国,吴蜀之丞相。 唐朝在大臣官名后授予个“同中书门下三品平章事”,就可以实际履行宰相职能。 “平章”就是商量的意思,天下事皆先平章,谓之平章事。 皇帝的潜台词是: “有事你跟中书省、门下省商量着办,别来烦我。” 大唐为防止宰相专权,采用的是群相制。 少则三四个,多的时候有十多宰相同时吵架,就跟菜市场一样热闹。 皇帝可以不上朝,但宰相们架还要正常吵的。 他们吵架的场所叫政事堂。 此刻中央官署的许多官员都已经下班了,但政事堂里的五个宰相还在加班加点地吵架,怎么能不算劳模呢? 今天主要有三个议题,现在卡最后一个过不去了。 李德裕提议将河南尹赵开调入长安做御史大夫,都是从三品,属于平级调动。 御史台是大唐的最高监察机构,相当于现在的纪委,没事专揪百官的小辫子告黑状,不隶属于任何行政部门,直接向皇帝负责。 御史大夫就是纪委的最高长官,监察权独立且强大。 御史台可以对全国各级官员进行监督和检举,无论是三省六部还是地方州县,都不能干涉其职权。还可以对皇帝的诏令进行封驳,即在诏书后面用黄色纸写上批语,表示同意或反对。 原则上御史台还可以对皇帝本人进行直言规劝或弹劾,但很少有傻逼这么干,除非是嫌命长了。 因为这个官职特殊,用《通典》中说法叫“弹纠不法,百僚震恐”,所以并不常设,经常一空就是好几年,空缺时间部门由御史中丞领导。 本朝上一个御史大夫是司空韦绶之子韦温,自韦温调任宣州观察使这个职位又空两年了。 这次委任赵开是针对谁而来不言而喻。 崔铉当然不会同意,他看着四个苍髯老贼,驳斥的振振有词。 “御史大夫要依据《六察法》,察政事、察刑名、察风俗、察赋役、察水旱、察边事,需要对大唐各部职能了如指掌,而赵开一直在地方任职,所知所识只是一府一州政务,恐怕难以胜任。” 李德裕往右边看看,两位同党当即盖特到信号。 尚书右仆射陈夷行发起第一波反攻。 “崔相也知御史大夫行使职权有《六察法》可依,赵开又不是不识字,自然可以依据细则条例开展工作。” 与崔铉同为牛党的尚书左仆射杜悰驳斥: “假如识字就能胜任御史大夫之职,那老夫孙儿启蒙甚早,是不是亦可担任?” 中书侍郎李绅气道:“左仆射何必抬杠,陈相的意思是御史台制度完善,新任御史大夫必定能尽快入手。再说御史台的副手关中丞又不是挂印了,即便赵开初来乍到不懂,也有关中丞在旁辅佐。” 崔铉借力打力,接力驳斥: “这正是崔某担忧之处,关僚在御史中丞的位置坐了七年,自韦温调出京城,他一直是御史台的最高长官,如今空降一个赵开,又毫无督查经验,恐怕关僚未必会服。” 中书侍郎李绅皱巴巴的老脸露出一个奸诈的笑容。 “督查百官,首先要求自身能秉持公义,若关僚真是个妒贤嫉能之徒,肯定不会在御史中丞的位置做这么久,即便将来发现他真有这个问题,那只能说明不能胜任御史台工作的是关僚而非赵开。” 崔铉按捺住心中怒火,迅速调整策略。 假如李党坚持要在御史大夫的位置放个自己人,他们牛党势单力薄,二对三恐怕难以阻止。 崔铉思考了几秒,忽然笑了。 “李相公刚才说近两年御史台一直由五品官率领,因为品级过低而人微言轻导致朝臣轻视,无法震慑,这个崔某也认同,现在是时候选出一个新的御史大夫重振御史台气势。” 同党尚书左仆射杜悰诧异地看着他。 其他三个老头正在得意崔铉妥协时,哪知他话锋一转继续道: “崔某认为在尚书省任职左丞的公孙节更合适。左丞职责本就掌辩六官之仪,纠正省内,劾御史举不当者。换到御史台工作对公孙左丞来说不仅官升一级,而且与以往工作异曲同工,岂不是比赵开更加得心应手?”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崔铉知道公孙节是李党的人,但他现在为了阻止赵开调来京城,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的同党杜悰想明白后得意发笑。 李党的李绅和李让夷纷纷扭头看李德裕。 他们也没想到崔铉有此一招,均不知道怎么接了。 李德裕眯眼瞅了瞅崔铉。 纵使自己见的繁花不惊,修得心淡如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后辈是个难缠的对手。 崔铉竟然这么快就想出了个连环套。 自己若答应崔铉晋升公孙节,那么赵开就无法坐上御史大夫的位置。 若不答应用公孙节,这件事势必会传入公孙节耳中,他原本是李党的人,若自己阻碍他晋升之路,会被认为口惠而实不至,那么公孙节或许就会转投牛党崔铉一方。 李德裕知道自己必须做出选择,崔铉越是厉害,自己越有必要将赵开调过来。 他脸上做出个无奈的表情。 “崔相所言深中肯綮,想不到崔相如此年轻,考虑事情却异常周全,公孙节确实是个合适人选。” 就在崔铉松了一口气时,李德裕又说: “可惜……老夫日前把这件事先跟圣上提及了,圣上极为赞同赵开出任御史大夫,当时内侍省的枢密使与翰林使也在场,翰林使还对赵开的过往政绩做了下品评,一致认为赵开确实是难得的可用之才。若我们这次换公孙节呈报上去,恐怕圣上与北司会认定我们南衙用人换人过于草率,有欠思量。” 尚书左仆射杜悰大骂:“此举简直无耻。” 崔铉亦气急,怒斥: “李相公身为执笔宰相,即为群相之首,如此大事怎可不先在政事堂商议就直接呈报陛下?” 李德裕等的就是他这一句,呵笑回道: “老夫也是对圣人随口一提,崔相之前单独面圣时不也是对圣人随口一提崔珙过失,导致他被贬出京了吗?” 崔铉顿时被噎的闷声。 崔珙与李德裕素来交好,他知道这是李德裕的报复。 崔铉劝慰自己,不可焦躁。 静中藏个争字,越想争越要静;稳中藏了个急字,事越急越要稳。 从七位公主被陛下处罚,到这次御史大夫人选,他已经连着两次被动失利了。 看来赵开进京势不可挡,自己必须得提前筹谋应对之策。 这时一个人的模糊的虚影一下子钻入他的头脑中。 那个小兵卒叫什么来着? 当年那人考过发解试,挤掉了他与赵开各自保举的考生。 听说赵开事后想拉拢人家,结果那小子理都没理,直接放弃乡贡名额去投军了。 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太和公主回京那日,自己的手下给他指认过,就是那个小兵卒。 他如今是圣上特别制授的六品金吾卫。 行远自迩,登高自卑,崔铉瞬间计上心头。 第392章 中郎将也去吵架了 刘异第二天去右金吾卫报到。 孔彪很早就在衙署门口等他,见刘异过来他笑嘻嘻迎上前,替他在大院门口的马厩拴好马。 “右街使,王大将军出去集议了,他特意吩咐我在这里等你。”(集议就是开会) “王大将军,王会?” “唉,街使你怎可直呼大将军姓名。” 刘异呵笑,他又不是不认识王会。 那老小子押送2万斛赈济米给回鹘时,他们在振武城见过。 若不是自己帮他,那人都没法将皇帝的口谕转告给李太和,算起来自己还是他恩人呢。 没想到有一天会成为王会的属下。 不过只是暂时的。 “王会去哪开会了?” 孔彪拉着他往院里走,边走边俯身过来小声耳语: “其实是吵架去了,带中郎将跟左金吾卫大将军一起去的,咱们中郎将吵架最厉害了。” 刘异做出个很迷的表情。 “我以为武者能动手就不吵吵。” “右街使说笑了,主要怕动武打不过。” 刘异噗嗤一笑。 “对方是谁啊,这么猛?” “羽林军,他们赢在不是猛,而是我们不敢动手。” “啊?” “羽林军也称羽林孤儿,自大唐创立开始,羽林军就专收因战事阵亡将士的后代入伍,他们自带光环。” 刘异瞬间想起郑言那日的科普。 “羽林军不是归北司管吗,都没交集也能吵起来?” “有交集,羽林军的职责是负责皇宫警卫、保护陛下,脱离了皇宫的范畴,像陛下出去狩猎时就是由我们金吾卫负责警戒了,百年前就这么定好的,可能因为当今圣上出宫勤了点,我们金吾卫最近接触陛下的机会多了,他们就开吃吃味了,非要将陛下狩猎时的警卫工作也抢过去。” 刘异自来熟地搂着孔彪问: “那为何不是管北司的宦官与宰相们去吵?” 按理这种职能分工的事,明显应该更高一层做决策啊,俩干活的能吵明白就怪了。 孔彪小声回:“最近内侍省宦官和中枢大臣们闹得很僵,听说已经许久没说话了,他们吵不起来。” “那若有急事需要商议呢?” “遇到非沟通不可的事情,传纸条。” 刘异彻底无语。 高端的斗争果然都是采用最幼稚的解决办法。 孔彪带着刘异在右金吾卫大院里面参观,从左到右走一圈。 这院子很大,原本应该是右金吾卫跟右骁卫和右武卫一起占一个相当于一坊的面积,可现在骁卫和武卫统共也没剩下几个人,所以整个大院全都是右金吾卫的。 算上承天门街另一侧的左金吾卫大院,金吾卫等于在皇城里占据了两坊之地。 “这位是新来的右街使刘异。” “幸会,幸会。” …… 刘异的官是制授的,这事别人不知道,但右金吾卫内部是知道的。 他们看刘异的眼神除了羡慕,还有几丝敬畏。 比刘异官职低的小官,像参军、中候、司戈还有执戟,他们初见这位新街使都点头哈腰的异常客气。 刘异只象征性笑笑,根本就没用心记他们的名字。 没必要,他又不打算久待。 右金吾卫大院里除了官员衙署,小兵是按职能分工驻营的。 他们中有骑卫,有大角手,有引驾佽飞,还有引驾仗卫。 孔彪带刘异各兵营走了一圈,然后开始介绍金吾卫职能。 刘异听下来金吾卫主要就干三活:敲鼓,巡逻,打屁股。 他实在意外自己第一天就想炸掉的街鼓,就是由他们金吾卫每天负责敲。 傍晚时候,敲鼓八百声,关城门和坊门,大街小巷进入宵禁状态。早上五更二点敲三千声鼓,开城门和坊门,宵禁结束。 孔彪见刘异一脸难受的便秘表情以为他不喜欢这差事。 孔彪贴心安慰道: “刘街使你放心,敲鼓这工作不是由你来做。” 须臾,孔彪又开始给刘异介绍街使的职责。 金吾卫街使是在开元年间从金吾卫体系下单独列出成为一个职位的。 街使主要负责处理在长安城中各条街道上发生的一些案件和事务,巡逻街道的工作也基本交给街使来负责。 “像街使你的职责跟左金吾卫街使一样,要在六街徼巡。长安城每个城门和坊的坊角都有咱们的武侯铺。大城门像明德门,咱们有上百卫士、彍骑在那值守,小城门像光化门有二十人在那,大坊坊角的武侯铺,比如崇仁坊,我们会放三十人在那,比较容易生事的平康坊也放三十人,小坊像光行坊就只有五人……” “就是派出所呗。” 孔彪讲一路,发现刘异听得心不在焉。 他只好抓紧介绍跟刘异工作相关的内容。 “街使你巡街时要带着骑卒到各个武侯铺去查看可有突然状况,是否需要支援。你和左街使不是一人负责一个县,而是两人轮换,他下岗时你上岗。我们只抓违法不负责审理,若真抓到乱禁者……” 孔彪停顿了一下,非常隐晦地表达可以斟酌处理,意思有油水捞。 “我懂,天地之间有杆秤,那秤砣就是礼多重。” 孔彪嘿嘿贼笑又补充道: “若没孝敬,你也可以将人交给长安县或者万年县的县令处理,但我们通常更习惯交给御史台的巡使,御史台……” 刘异听得实在无聊,他笑着拍了拍孔彪的肩膀。 “你不用讲这么详细,我没机会用到的。” “啊,为何用不到?” “我到现在没走,是为了等王会回来跟他请假,请一百天。” 刘异已经打定主意一天班都不会上,三个月后直接走人。 “啊!!” 孔彪嘴巴惊得能塞个大瓜。 他还没啊完,一名身穿蓝色缺胯衫的士兵骑马冲进院中。 皇城内各衙署门前侧面都有停马厩,一般不让骑马进衙署。 孔彪刚想对来人大骂,忽然发现这人是自己队的。 “孟堂?” 来人飞身下马。 “彪兄,中郎将呢?” “去吵架,啊不……是去集议了。” “咱们的人在东市被打了。” 孔彪一听就急了。 上任金吾卫右街使喝酒喝到壮烈入土,他自己前阵又出差去了振武城,最近都是孟堂负责带人巡街。 自己刚多久不在就有人欺负到金吾卫头上? “咱东市武侯铺的人有三十个,加上你巡查带去的,这还能被人打?对方是谁?” 第393章 我这人不讲理 “到底怎么回事?” 孟堂俯身过来要跟孔彪咬耳朵,被孔彪一巴掌挥开。 他介绍刘异道: “这位是咱们新来的右街使,自己人,说话无需避讳。” 孟堂听到这少年是他们领导,脸上硬挤出一个复杂的笑容,搔搔脑袋,支支吾吾不肯开口说事。 孔彪急得大骂: “你嘴巴里塞鸡屎了?到底发生了何事,你倒是快说啊。” “对方是两街功德使的人,呃……他们在东市拆庙的时候与我们发生了冲突。” 刘异摸索着下巴,笑嘻嘻地问: “东市应该没庙吧?” 他昨天刚去逛过,蒙谁呢? 谎言被戳破,孟堂脸色尴尬,想想补充道: “附近,在东市附近。” 刘异满脸坏笑,没有言语。 “嗯?”孔彪面露疑惑。 他反应慢了半拍,十秒后他一巴掌呼在孟堂后脑勺上。 “狗东西,难怪吞吞吐吐不肯说,敢情你们今天巡街又去平康坊厮混了。” 孔彪骂完了还不解气,对着孟堂又踢又踹。 东市没有寺庙,但紧邻东市的红灯区平康坊里却有,还不止一所。 菩提寺和阳化寺。 孟堂一边夸张地惨叫,一边躲避。 “哎呀~彪兄~~别打了。昆仑瓜被他们扣了,对方说要将他送去万年县府衙,告他妨碍公务,咱得将小瓜捞出来啊。” 刘异憋笑。 昆仑瓜在唐代是茄子的意思,居然还有人叫这名。 孔彪停下揍孟堂的夸张动作,让他讲清事情原委。 孟堂说昆仑瓜跟北里一名叫倩娘的伎人相好,他今天巡街时抽空去探望倩娘。 俩人亲亲抱抱举高高后便一起去坊内的菩提寺烧香。 结果正赶上一群流氓地痞进来打砸寺庙。 菩提寺是隋文帝建国第二年陇西公李敬道奏请建造的,距今已有超过二百五十年的历史。 寺院中有许多名家碑刻和壁画,尤以吴道子的画居多。 吴道子一生最杰出的壁画《地狱变相图》留给了常乐坊的赵景公寺,但最多的壁画却留在了平康坊的菩提寺。 吴道子很少题字,却在菩提寺斋堂东壁自己画的《智度论》上破例题了四个字:色偈变偈 笔迹遒劲,如磔鬼神毛发。 菩提寺佛殿后壁上有吴道子画的《消灾经》,佛殿东壁上是他画的《维摩变》。 此外还有一副《礼骨仙人图》,画中仙人天衣飞扬,漫壁风动,仿佛刚从天上下凡而来。 如此精美的艺术品怎能就此毁去? 倩娘眼见泼皮们要毁坏吴道玄的真迹,当即与寺院僧人还有几名香客一起阻止,结果被泼皮推搡殴打摔伤了手臂。 昆仑瓜冲冠一怒为红颜,寡不敌众被修理得更惨。 孔彪问:“小瓜有爆出自己是金吾卫的身份吗?” 孟堂一脸激愤地回: “这还用说,小瓜是穿着金吾卫辟邪服去的。” 南衙十六卫的衣服和铠甲各不相同。 左右威卫的铠甲是黑色,左右领军卫的铠甲是青色,千牛卫胸前饰瑞牛,左右卫饰瑞马,骁卫饰虎,武卫饰鹰,威卫饰豹,领军卫饰白泽,监门卫饰狮子。 他们金吾卫胸前绣的是辟邪。 孔彪满脸愠怒。 “知道是金吾卫还敢下死手?” “对方仗着有两街功德使撑腰,根本不怵,说金吾卫敢在当值期间玩忽职守狎妓,还妨碍他们办公务,势要到万年县县令那去告小瓜。” “他们那算屁公务,对方有多少人?” “五十来个吧,我若叫上东市武侯铺的人,倒是能跟他们打个平手,但这件事咱们理亏,所以我特地跑回来问问中郎将的意思,能否让中郎将直接去万年县县衙捞人?” 缺少街使这段时日,他们有事都是跨级找中郎将做主。 孟堂想想又补充一句: “得快点,我逃出来时看小瓜伤得不轻,需要尽快抬回来医治。” 孔彪脸色为难,眉毛鼻子皱皱成个包子状。 “中郎将吵架去了,以他正常发挥水准,不把对方骂晕他是不会回来的。” “那怎么办?” 孔彪转头看向刘异,两眼放出狼外婆般的绿光。 “右街使,你既然来了能去万年县县衙捞个人吗?不是卑职推脱不想去,而是我品级实在太小,我一个九品官去了县令鸟都不会鸟我的。” 刘异指了指自己身上,回: “你看,我今天连官服都没穿,我是来请假的。” “我求你了街使,人命关天,你先把人捞回来再请假。” 孟堂跟着孔彪一起并排作揖,两人姿势像招财猫一样滑稽。 刘异苦笑,被赖上了。 “人还在菩提寺吗?” “还在,那群闲子没那么快走。”孟堂答。 刘异问:“为何要去捞人?他可是打了你们兄弟,难道就这样算了?” 孔彪无奈地说: “不然还能怎样?是咱们理亏啊,事情闹大了对咱们没好处。” 刘异摸了摸鼻子,脸上突然露出一个阴邪的笑容。 “道理我都懂,事也拎得清,但我这人不讲理啊。” “啊?” “哦?” 刘异忽然换上一副严肃面孔。 “点齐一百人,跟我走,出了事我担着。” 反正我也不想在这干,罢官了更好。 孔彪还在错愕,孟堂已经尥着蹶子撒着欢去摇人了。 一盏茶的时间后,一百名金吾卫站成四排在大院中央整齐待命。 孟堂摇的全是膘肥体壮一拳能揍死一头牛的打架高手。 刘异在他们队伍前慢慢踱步,命令道: “给你们半炷香换衣服,我要你们二十人穿卫士服,八十人穿普通常服。” “为何啊?” 孔彪站在队首疑惑问道。 “路上再跟你解释。” 刘异朝队伍大声说: “咱们等下不骑马,这么多人遇到人流骑马走不动,咱们跑步过去。” 孟堂满脸苦瓜相抱怨: “啊,用跑的?” 刘异学孔彪热情地揍了下他的后脑勺。 “你懂屁,跑步分泌的多巴胺仅次于谈恋爱,三里专治各种不服,五里专治各种内伤,二十里跑完你们内心全是坦荡和善良,省得你们打死人。” 一炷香的时间后,刘异带着一百金吾卫小跑离开大院。 他们沿着承天门街穿过朱雀门,跑上朱雀大街左转,要从兴道坊、务本坊外的大道去平康坊。 金吾卫边跑步边喊出整齐的号令。 “嘿~” “呼~” “嘿~” 嘿呼嘿,相当于一二一。 刘异感觉声音太单调了,他有点遗憾自己不准备在这里长待,否则可以教给他们几首劲歌。 跑步时不南腔北调地唱歌,跑起来没灵魂。 他们跑了大概半个时辰就到了平康坊。 白居易曾有诗云: “忆昔嬉游伴,多陪欢宴场。寓居同永乐,幽会共平康。” 他们从平康坊北门进去,东面的北、中、南三条小巷,就是着名的三曲所在,真正的红灯区。 刘异只斜眼往东边瞄了瞄,可惜时间不够,否则可以跟小姐姐们亲密交流一下。 他大声命令: “咱们直奔菩提寺。” 第394章 怕了吧? 刘异率领八十名穿常服的金吾卫进入菩提寺大门。 他对这家寺院唯一的印象来自于王维那首特搞笑的诗。 不是内容搞笑,而是那首诗全文还没有名字长。 诗的名字叫: 《菩提寺禁裴迪来相看说逆贼等凝碧池上作音乐供奉人等举声便一时泪下私成口号诵示裴迪》 肺活量不够的人,念完名字可能就直接背过气去了。 刘异他们从前殿伽蓝殿穿过去时,发现殿里供奉的一人来高的关公佛像少了右手臂。 地上碎掉的一堆硬土渣渣里能看到几根完整的佛像手指。 几名信佛的金吾卫当时气急。 “敢如此亵渎菩萨,他们也不怕报应。” 伽蓝神是保护寺庙的神,结果关老爷连自己的像都没保住。 刘异阴笑回头: “报应?咱们不就是这些人的报应吗?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记住了。” 金吾卫们七嘴八舌地回答。 他们越往里走,发现破坏得越严重。 此刻大雄宝殿里就没剩下几尊完好的佛像,全被砸得破破烂烂的。 泼皮们将全寺院的和尚集中在大雄宝殿。 四十多名老老少少的光头全坐在大殿石地上。 为首的泼皮头头叫牛二。 他迈着牛逼轰轰的四方步在满是狼藉的大殿里来回踱步。 这时,四个泼皮从外面抬进来俩大木箱子,里面装的全是铜钱。 他们将木箱子放在大殿正中。 牛二停下脚步往箱子里瞅瞅,瞬间露出横眉立目凶相。 “就这么点?” “只搜到这些。”喽啰答。 牛二转身面对地上的一众秃驴。 他抬起鞭子指着坐在第一排的一个眉毛胡子全白的枯瘦老和尚。 牛二大声说道: “厄苦主持,你老实说吧,把钱藏哪了?” 老和尚闭着眼睛盘腿坐在那,双手不停拨弄佛珠,不看不听也不回答。 “厄苦,你别给脸不要脸,去年陛下敕令寺院还俗那次,我就放过你们菩提寺了,可惜你们不懂感恩,过后连点表示都没有。你们这里守着平康坊,不仅达官显贵来的多,北里的贱伎也有事无事常来供香火,你们怎么可能只积攒了这点钱。我听说前阵十六宅里有个王爷一次就给你们捐了几车钱,那些钱呢?” 厄苦继续拨他的佛珠,对问话无动于衷。 “你敢轻视我?” 牛二上前两步,甩开鞭子,啪地一声抽在厄苦身上。 鞭尾恰好扫过老和尚脸颊,给他皱巴巴的皮肤留下一道鲜红鞭痕。 老和尚仿佛入定了一般,无知无觉感受不到疼痛,他面无表情地继续拨弄佛珠。 就在牛二第二鞭挥下来时,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和尚飞身扑到厄苦身前替他挡下。 啪一声后,后背中鞭的小和尚发出一声痛呼,他拧着眉头回头说: “菩提寺的钱全都用来资助病坊了,我们在西边病坊养了一百多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哪里还有更多富余。”(病坊是唐代收养贫病的养病院) 牛二再次举起鞭子。 “你当我傻吗?养几个穷鬼能用多少钱,再不说我就打死你们。” 这时大殿外面噜啦啦冲进来乌泱泱一批壮汉。 “观众朋友们,我可想死你们了。” 可惜屋里众人听不懂少年的梗。 无论是泼皮还是和尚,纷纷疑惑地看着新闯进来这些人。 “你们是香客?”牛二泛起嘀咕。 怎么可能同时进这么多香客,还全是青壮。 刘异坏笑,认定说话这人就是头头。 他走过去异常熟络地搭在牛二肩膀上。 “兄弟,我可找到你了。” 牛二肩膀抖一下想挣脱,竟然没挣开。 他微微诧异,少年是练家子。 “你们谁啊?”牛二问。 刘异对他笑嘻嘻眨眨眼睛,搂着他的肩膀亲热道: “我的little brother,不是你约我们到这集合,然后一起去旁边干大事吗?” “什么大事,你认错人了吧?” “没认错,我们现在就跟你去干大事。” “啊?等等……” 冲上来两名壮汉,拉着牛二就往外走。 牛二挣脱不开,眼角余光发现自己那些手下也被人架着呢。 他们七嘴八舌地问: “牛二兄,这是你找的人?” “不……是……啊。” 最后一个啊字发出来的时候,他人已经被拉出大殿。 “别拉我,你谁啊?” “别拉……” 金吾卫们两两架着一个泼皮纷纷离去, 一百多号人呼啦啦走出门,大殿瞬间就清静了。 地上的僧人们傻愣愣地看着。 “就走了?” 厄苦老和尚缓缓睁开眼睛,双手合十念了句: “阿弥陀佛,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世间因果,循环不失。” 小和尚挠了挠光秃秃的脑袋,疑惑问道: “师父,刚刚那是什么人啊?” “佛门救星。” “啊?” “快去后面禅房找到那些被恶人殴打关起来的香客,请医师过来医治。” “是。” 金吾卫架着泼皮们从平康坊东门出去直奔东市。 孔彪早已等候在东市大门口。 刘异走过去小声问: “东西拿到了吗?” 孔彪晃了晃手里的钥匙,小声回: “我们跟东市署的市署丞熟得很。” 刘异坏笑。 长安东西两市不住人,只做生意。 到中午敲鼓三百下才会开市,之前市门是紧闭的。 孔彪用钥匙打开大门后,金吾卫押着泼皮们走进空无一人的东市里。 刘异最后进去,并关上大门。 泼皮们疑惑地看着这些壮汉。 他们为何能打开东市大门? 牛二问:“你们到底是谁?” 刘异嘴角阴险邪笑。 “是你爷爷。” 他对金吾卫们比了一个手势。 “给我打到他老娘都不认识他。” 一路积攒不少火气的壮汉们终于可以发泄,然后展开花式亲子教育。 啪~ “哎呦。” “你知道我是跑着过来的吗?为了见你很累的。” 咔嚓~ “啊~我的胳膊。” “让你毁掉关二爷手臂。” 啪啪~ 咚咚咚~ “啊,饶了我吧~” 他们被金吾卫按在地上一拳拳一脚脚打得吱哇乱叫。 泼皮平时对付百姓还成,对上以揍人为本职工作的金吾卫完全是白给。 牛二由最壮的一名金吾卫亲自招呼。 这人是个身高不输大姚的小巨人,拳头比普通人脑袋还大。 要不是一路跑过来消耗了点体力,他一拳就能将牛二送走。 小巨人举起沙包大的拳头问: “这是什么?” “拳头。” “错了,这是正义之锤。” 正义之锤哐哐砸下,牛二被揍得满地打滚。 他不愧为职业赖子,特别抗揍,要是换成别人现在早被捶死了,牛二被揍了两下居然还有力气说话。 “你们到底谁啊?” 哐又一拳落牛二肚子上,他喷出一口血雾。 “我们是两街功德使的人。” 啪,加磅一个巴掌。 “你知道两街功德使是谁吗?” 小巨人拳头再次举起,牛二快速喊道: “你们敢得罪太原郭氏?” 小巨人猛然顿住,愣了一下。 牛二趁机摆脱桎梏从地上爬起来。 他撒腿就跑。 刘异瞧见,他原地飞跃而起,一脚将牛二踹飞。 牛二撞到三米外一家铺子的大门上,被拍成人饼后缓缓滑落。 一分钟后,打不死的小强竟然又顽强都爬起来。 牛二擦掉嘴角的鲜血一甩,隔空问道: “你没听清吗?” 刘异歪头笑着看他。 “太原郭氏是不是?” “怕了吧?”牛二狗仗人势地开始阴笑,“你们敢得罪当今太皇太后的娘家?” 刘异点点头:“我好怕啊。” 牛二正得意时,却听对面少年又说: “本来你不提郭氏,我或许还能饶过你,现在不行了,来人。” “在。” 孔彪和孟堂同时应道。 “敲掉他满口牙,一颗不要剩,他若敢再提一句郭氏,就把他舌头也割了。” 第395章 真是有缘 牛二一听要敲掉他的牙,立即原地发射,撒丫子就跑。 速度比兔子都快。 孔彪、孟堂立马开追,他们一前一后从十字路口拐进另一条街,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剩下的泼皮们继续被金吾卫按在地上摩擦。 刘异迈着六亲不认的嚣张步伐,走到一个满脸包的泼皮面前,一本正经地问: “知道生抽和老抽有何区别吗?” 泼皮哭着摇头。 “不……不知道啊。” “生抽老疼了,老抽就习惯了,记住长安城里论豪横排不到你们,以后夹着尾巴做人,听清楚了吗?” “呜呜呜~听清了。” 泼皮哭着回答。 刘抬教育完一众泼皮,抬头往孔彪、孟堂消失的街口望了望。 这俩货追个受伤的小混混用这么久? 他正疑惑,孔彪从街口转回来了。 刘异往他身后瞅瞅,空的。 孟堂和牛二没跟回来。 孔彪小跑到刘异身边,附在他耳边轻声说: “街使,那边出事了。” “人跑了?” “不,人是抓到了,但还不如没抓到。” 孔彪又耳语了几句,刘异的眉头渐渐拧起。 他转身对其他金吾卫命令: “原地好好招待他们,有想跑的,用带钉子的板子敲,保准一板子下去屁股直接变花洒。” 泼皮们哭惨了。 他们不知道花洒是什么,但想想那情景就恐怖。 刘异跟随孔彪在前面路口左转,进入东市最西边一条街。 他刚转入这个街口,就看见前方五十米左右,孟堂正扭着那泼皮的胳膊站在空荡荡的大街上。 他们右手边商铺的大门是打开的。 孔彪边走边跟刘异汇报: “刚才我们抓这泼皮时,他无意中撞上这户商铺大门,锁被他撞开了,然后我们就看见了那些东西。” 刘异走到商铺门前,抬头看了眼招牌 ——赵李家兵器肆。 他摇头苦笑,还真是有缘。 就是他昨天逛东市时被势利眼伙计鄙视的那家兵器铺。 他走进铺子里。 里面摆设跟昨天一样,不过石板地上多了七个大箱子。 里面放着码得颇为齐整的金砖。 黄金在大唐虽不是流通货币却一样值钱。 黄金不仅可以打造首饰、用具,也是财富象征。 唐人需要黄金时会用铜钱和绢帛来买。 各个时期金价浮动较大,当前的行情是买一两黄金需要八千钱。 刘异初步估算,这里的七箱黄金,够买下这边半条街的铺子。 刘异围着箱子转了两圈,期间不断摩挲下巴思考。 “槽,难怪伙计嫌我穷酸买不起他们家东西,他家卖的应该不是刀剑。” “难怪他站在门口也不揽客,敢情人家是看不上这点小钱。” 铺子开在东市地皮这么贵的地方,他家货品不特别,但价格却异常昂贵,服务又不好,除非是找虐,否则谁来他家买东西? 哪来这么多黄金?看来是有猫腻啊。 古今中外洗钱手法都出奇地一致。 前世他虽不懂经商,却爱闯祸惹事,他少年时就被老爸警告过: “你若看见哪家咖啡馆或酒吧常年没什么客人,却依然持续运营,那大概率人家账面是盈余的,每年缴税还不少,开业就是用来走账的,那种地方你不要进,出了事老爸不见得兜得住。” 刘异咬了咬下唇,将孔彪叫过来。 “把门重新锁上,抹掉咱们进来过的痕迹,就当我们没发现,这件事你和孟堂谁都不许再提。” 无论是什么猫腻,刘异都不感兴趣。 长安这摊浑水,他不想蹚。 孔彪也知兹事体大,小声问: “我和孟堂倒是可以守口如瓶,但牛二怎么办?” 刘异走出铺子。 牛二被孟堂卸了两只膀子,现在嘴巴里塞了块破布,正呜呜呜地闷声叫嚷。 刘异走到他旁边,沉思两秒后问: “这半年你到处砸庙很爽吧?” “呜~~呜呜~” “手里有人命吧?” “呜~~” 刘异笑了笑。 “没有也无妨,不重要了。” 笑容收敛,他两只手同时抬起。 每只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指缝处各自夹了一根银针。 四根银针同时插进牛二的百会、神庭、哑门和风池四道大穴。 牛二被孟堂摁着动弹不得,他满脸惊恐地望着刘异。 刘异语气异常和蔼地安慰: “放松,放松,一会就过去了。” “阎王若问谁杀的你,记得报郭樊大名。” 刘异取下牛二嘴里的破布。 哑门穴被封,牛二现在张口也无法说话。 他连呜呜声都发不出来,比塞袜子时更安静。 孔彪和孟堂眼睁睁看着这泼皮呼吸逐渐急促,张着大口不断倒气,脸却越憋越红。 牛二倒在地上双手掐着自己脖子,双腿大幅猛蹬。 他挣扎了一会,片刻后四肢动作放缓,最后终于不再动了。 “这……” 孟堂不可思议地看着刘异。 新来的头将人弄死了? 明明出发时他自己警告众人不许滥杀的。 刘异蹲下探了探牛二鼻息,确定人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拔掉插在牛二头上的四根银针,顺手帮尸体弄了弄头发掩藏痕迹。 “仵作验不出来死因就会当成心疾而亡。” 孔彪惊讶:“想不到街使还懂医术。” 刘异无奈叹气,羞愧啊! “我这手艺一到救人的时候就马马虎虎,杀人的时候倒特别管用。” 孔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难怪他们叫你千古恶来。” 刘异歪头看他。 “你咋也知道?” “卑职刚到振武城时就听到街使大名了,你在军中名气很大。” 刘异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回道: “天地不公啊,像我这么善良的人咋就落下这么个诨号?” 善良? 孔彪和孟堂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第396章 凯旋而归 等他们抬着尸体回到原来那条街时,泼皮们已经彻底被收拾老实了。 孔彪、孟堂将牛二尸体往泼皮中间一扔,泼皮们瞬间惊悚。 “你们杀了牛二兄?” “你们谁再多嘴,谁就是下一个。” 泼皮们恨不得亲自缝上自己的嘴。 金吾卫们也有些惊讶,他们没想到孔彪三人竟然弄死一个。 刘异对他们摆摆手。 “我们撤。” 八十名便衣警察没走来时路,呼啦啦跑向这条街尽头的另一个出口。 孔彪和孟堂在离去前特意将附近几家铺子的大门砸开,将里面的首饰、珠宝随意散落在不能动弹的泼皮身上。 还特意将几件价格不菲的首饰直接揣进五名伤得最重的泼皮怀中。 “你们?” “不许说话。” 做完这一切孔彪站在东市东右门口里侧朝门外咳嗽两声。 得到外面两声咳嗽回应后,他和孟堂迅速消失在街道尽头。 地上动弹不得的泼皮开始疑惑: “这就放过我们了?” “谁去叫医师啊,我肋骨断了。” “救命啊……” 孔彪、孟堂离开一炷香的时间后,东侧两扇大门同时开启。 临近午时,开市前允许商家提前进来盘货。 现在进来的是各个商铺的老板和伙计。 从东右门进来这批商贩,没走多久就看见街道中央横七竖八地躺着四五十个人。 这些人周围地上还有血迹。 “哎呀,天啊,东市怎么进人了?” 待商铺老板们走近,刚想问他们是何人,就看见自家铺子大门开了,珍珠宝贝全散落在这些倒地的人身边。 “哎呀,这珊瑚珠是我家的。” “这孔雀翎羽钗是我家的。” “这个,这个是我的。” …… 商铺老板们一边捡回自家的东西,一边瞪躺在地上的泼皮。 他们感觉这些人从气质到装束都不像正经人。 “要送医吗?”有人问。 “算了吧,还是先报告给东市署吧。” 一位颇为沉稳的老板指挥伙计: “你到外面看看有没有巡街的金吾卫或不良人,叫他们过来将这些人弄走,免得等会开市惊吓到客人。” “对,对,正常营业为先。” 几位老板正商议着,从东门进来二十名穿对豸服的金吾卫。 “有人报这里出事了?” 人民警察一眼便瞧见地上瘫成一片的泼皮们。 “这些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他们心里暗笑前面兄弟出手可真黑。 商家见到官差来了开始七嘴八舌地告状。 “大门都没开,这些人定是翻墙进来的。” “他们偷了我家的珠宝,估计争抢时打起来了。” “我们不是……”有泼皮想为自己叫屈,金吾卫上去就一脚。 “还敢诡辩?东市围墙高一丈半,不为偷东西你们进来作甚?” “真不是,哎呦,别打了……” 泼皮们伤上加伤,被吓得彻底不敢叫了。 商贩们纷纷拱手: “有劳金吾卫,你们过来的可真及时,长安城有你们守护真是百姓幸事。” “不敢担,我们应该做的。” “这个人不动,好像死了。” “放心,我们会查清楚的。” 最后金吾卫叫来武侯铺的人一起把泼皮们拖拖拽拽弄出东市。 等孟堂再次走进菩提寺找到昆仑瓜,他正在禅房里就医。 医师给他上药时,昆仑瓜疼得满头大汗。 倩娘在旁边哭得抽抽搭搭。 “都是我连累了你。” “哎呦,你别哭,你一哭我更疼了。” 他歪头看见孟堂走进来,哭丧着脸抱怨: “你太不靠谱了,让你去搬救兵,结果你才回来。” 孟堂笑嘻嘻走近,趴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昆仑瓜听得双眼放亮。 “你别骗我,你要这么说我可就痊愈了。” “骗你作甚,那些人比你惨多了。” 孟堂再次低声道: “到时候寺院僧人和东市商贩都可以作证,牛二他们离开这里前说去干大事,就是去东市偷盗。” 昆仑瓜真诚地赞叹: “咱们新来的右街使可真厉害。” “当然,我听彪兄讲,右街使的绰号是千古恶来,据说死在他手里的人比咱俩见过的都多,他在西北地区可有名了。” “哎呀,可惜我还无缘认识。” “急什么,等你伤好不就见着了,呃……好像也不一定,他好像要请假。” 此刻,刘异已回到金吾卫衙署来继续请假。 跟孔彪预估的一样,吵架二人组还没回来。 “已经中午了,他们不回来吃饭吗?” 孔彪答:“上门吵架一般对方会管饭的。” 刘异以手扶额,服了这些憨批。 他现在开始相信春秋时代那些让人笑掉大牙的打仗规矩可能真实存在。 春秋时期诸侯约架要求: 一,出师有名;二,不准搞偷袭;三,不能杀伤者;四,不能追击。 这还打屁啊? 还不如两国国君面对面石头剪刀布定输赢。 领导不在,刘异只能继续等。 在大唐,普通人家吃两顿饭,但衙门是给官员和差人包午饭的。 三省六部中一些工作比较轻松中午能按时下班的官员,也会蹭完午饭再回家。 等不到王会,刘异便跟着金吾卫一起去食堂吃了顿饭。 这里的伙食正经不错,每天中午提供两荤两素还有羹汤。 午后过了申时,王会与一名青年一起走进金吾卫大院。 青年长得七分俊秀,三分机敏。 他边走边抱怨: “那个曹参军太过分了,要不是大将军你拦着,我当时就揍他了。” “你可拉倒吧,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想揍谁?你也就嘴皮子厉害,一下午气晕仨个,我看你该跟你家兄长萧邺换换,由你做监察御史吧。” “我倒想,可考科举太难了,我阿兄三十二才中进士,现在混的品级还没我高。” “咱金吾卫虽说升的快,却不被朝廷重视,现在出任节度使的竟是一些没带过兵的文臣。” 两人正说着,官署门里走出一个黑衣少年。 王会老远看见刘异就笑成一朵白莲花。 “刘壮士,你已经到了?” 刘异汗。 这老小子一点没变,称呼还是这么雷人。 他迎上去叉手做礼。 “刘异见过王大将军。” 王会拉他给旁边的青年介绍。 “这位就是我常挂在嘴边的振武军小英雄,上次振武之行刘壮士助力我不少。” 俊秀青年笑着反驳: “以后都是自己人了,你还叫人家壮士?刘街使,你表字如何?” “刘某未满弱冠,还不曾有表字。” “你还未满二十?真是年少有为啊。” 王会又给刘异介绍青年。 “这位是我们右金吾卫的中郎将,叫萧鄂,出身兰陵萧氏齐梁房,他是南梁长沙宣武王萧懿的九世孙。” 刘异叉手见礼。 “兰陵萧氏,南朝齐梁不仅出了二十一位天子,南朝宋至今还出过三十七位宰相,大梁昭明太子更是为后世留下了《昭明文选》,成为天下士子必读之书,实在影响深远。” 刘异没说全的话是:已经波及到老子了。 公孙笔给他辅导里面的长篇巨赋,刘异当时烦得想将昭明太子萧统从坟墓里挖出来鞭尸。 没事编什么文选啊?还是我家政哥好,把没用的破书烧了给后世子孙减负。 萧鄂哪知刘异心中腹诽,他满脸惊喜问道: “你对其中哪一篇印象最深?” “左思的《三都赋》。” 实在忒长了,以至于刘异对赋这种文体产生了厌恶。 “我以为刘兄弟只是一名普通武人,不想你对诗赋文章也颇有研究,我们金吾卫捡到宝了。” 王会对刘异懂诗文也很惊讶。 “走,我们进去好好聊聊。” “大将军,我是来请假的。” “啊?”(⊙o⊙)… 这声啊是王会、萧鄂同时发出的。 “你因何事请假?” “我病了,一上班就浑身难受,估计休养三个月零十天才能好。” 第397章 大男主与小导演 王会和萧鄂各自做出个困惑的表情。 “莫非是水土不服?” “对,我和长安谁也不服谁,我一到这就脑子抽筋,肚子犯晕,四肢恶心,脚后跟咳嗽。” 萧鄂做出一个omg困惑表情? ??? “呃……这病症还蛮奇特的。” 王会大概猜出了刘异的用意,讪笑着说: “我们这不允许一次这么长的病假,要不你先请一天,一天后视身体恢复情况再看。” “一天一天请?懂了,多谢大将军。” 刘异抱拳后美滋滋地走了。 萧鄂望着他的背影,感慨: “可惜了,金吾卫难得来个能文能武的后生。” 王会露出一个老狐狸般的笑容。 “事情没这么简单,长安可能要变天了。” 萧鄂仰头看看天。 “哪看出来的?” ~~~~ 杀胡山大捷后,李德裕的官职已晋升为司徒,位列三公。 大唐三公是没有实际活干的,所以他继续兼任原来门下侍郞的工作。 门下省在三省六部中扮演着现在国务院办公厅的角色。 门下省与中书省办公地点比较特殊,各分两地办公。 一部分办公地点与其他衙署一样在皇城内,紧挨着承天门。 承天门街左侧是中书外省,右侧是门下外省。 还有一部分办公地点在宫城内。 中书省在宣政殿左边,门下省在宣政殿右边。 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这两省各有些特殊岗位。 比如门下有个官职叫起居郎,中书省有个官职叫起居舍人。 这俩岗位的主要工作是记录天子平时言行。 他们以笔杆子为摄像头,随时随地给皇帝拍vcr。 最缺德的是成片后还不准皇帝本人赏阅。 开成三年唐文宗有一次想看看起居郎郑朗写的《起居录》,结果被郑导无情拒绝。 “陛下,根据行规,拍之前你可以随意改剧本,一旦成片你就无权参与剪辑了,顶流也行,我劝你不要难为小臣了。” 唐文宗竖起根大拇指。 “郑朗,你行,你厉害,给你点赞,这么好导演你咋就没得奥斯卡呢?” 得亏唐文宗的好肚量没把郑朗拉出去砍了,让他活到了会昌年。 今天李德裕在皇城里的门下外省办公室办公。 郑朗在他办公室汇报完工作就要回宫,李德裕让他将自己写好的奏疏顺道带回去。 “赵开出任御史大夫的事已经定了,我刚写好的条陈等下你帮我顺道送去枢密院,让那些宦官尽快呈交给陛下批阅。” “相公,恐怕快不了。” “为何?” “卑职听说陛下又出宫了。” “啊,又去泾阳县围猎?你之前任起居郎时不是曾劝说过陛下不要耽于狩猎而荒废国事吗,陛下还因你敢于劝谏晋升你为左谏议大夫,自那之后陛下已经很少去泾阳了。” “对,是很少去泾阳,陛下现在都改去楼观山了。” 楼观山在长安西南,属于终南山北麓。 传说上面的楼观台是老子曾经讲经的地方,素有天下第一福地之称。 郑朗一脸认真地点评: “陛下脾性也是难得,属于诚心纳谏,从善如流,勇于反省,但屡教不改,依然故我类型。” “你现在是谏议大夫,继续劝啊。” 郑朗两手一摊,做无奈状。 “卑职倒是不怕触怒龙颜,但我见不着陛下啊。” 他现在已经不是起居郎了。 如今他总算明白陛下晋升他的用意,大概被他叨叨烦了,想甩掉他这个小尾巴。 李德裕望着郑朗无奈笑了笑。 郑朗是个秉性纯直的人,朝臣中如他这般敢抚龙之逆鳞的人不多了。 “有融是长庆元年中的进士吧?” “相公还记得?卑职确是那年及第。” 李德裕悠悠长叹一声。 “本相出身于赵郡李氏,家父在元和年间两度拜相,我以门荫入仕,咱们李党多数都出身门阀世家。你出身荥阳郑氏,你祖父郑珣瑜、兄长郑覃都曾做过宰相,你兄长还是我至交好友。崔氏八龙出身博陵崔氏,他们崔氏仅算大唐建国至今就出过十三位宰相。物以类聚,天下士族大家都站在咱们这边。牛党便因此攻讦我们不懂民间疾苦,目无下尘,动不动就讥讽我何不食肉糜。” 郑朗分析:“牛党他们大多出身寒门,只有把我们放到纨绔一类,才能团结更多读书人。” 李德裕目光幽深道: “因我非科举出身,即便我熟读经史,即便身边有你,有李让夷、李绅这种科举出身的官员,牛党仍以称呼咱们为不学之党,简直荒谬。” “相公何必在乎他人之言?” “但他们有一点没说错,我确实厌恶如今的科举制度,你可知道原因?” “卑职能猜到一二,应该与当年那件事有关吧。” “不错,我与牛党人争执的起源就是在你科考那一年开始的。” 郑朗眼睛闪了闪,思绪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他也学李德裕叹了一口气。 “那年科举真是一波三折。” 当年科举发生一件大事。 长庆元年的科举考试由礼部侍郎钱徽和右补阙杨汝士为考官。 考试成绩出来后,十四名及第者非富即贵,其中包括中书舍人李宗闵的女婿苏巢,杨汝士自己的弟弟殷士,荥阳郑氏的郑朗以及宰相裴度次子裴撰。 当朝宰相段文昌认为主考是用‘通关节’的方式录取的考生。 穆宗皇帝询问翰林学士李德裕、元稹、李绅的意见,他们一致认为主考官录取不公。 皇帝当即下令复试。 结果十四个录取名单中仅有三人过关,其余人所答全部狗屁不通。 穆宗皇帝大发雷霆,将钱徽、李宗闵、杨汝士贬官。 这些人从此便恨上李德裕、李绅等人。 他们与早年得罪过李吉甫、李德裕父子的牛僧孺结成一党——牛党。 从此牛李党相争正式拉开帷幕。 第398章 永垂不朽柳大家 李德裕感叹:“真金不怕火炼,有融,你就是当年复试依然过关的那三个人之一。” 郑朗:“是啊,我当年可是一个月内连考了两次科举。” 李德裕眉头忽然微微动了下。 “本相当年秉公直言有错吗?天下读书人只看到我出身太高,却没看到我这门荫入仕之人,为了他们能享有一个公正的科举之路所做的努力。真正不给寒门出头机会的恰恰是曾经的寒门,是牛僧孺、杨汝士之流。天下学子一叶障目,他们及第后却站在牛党那边。” 郑朗想想后说:“寒门不选择我们,也是人以群分,他们大概自卑出身吧。” 李德裕叹息: “我厌恶的不是科举,而是利用科举当跳板的人,我发现许多寒门出身者,由于自幼见识不足,为官后比世家子弟更难抵受名利诱惑,他们一旦得势就会变本加厉攀附权贵,极尽可能贪腐。” “相公所言甚是,我近来也发现了。” “所幸这两年科举选拔还算公平,陛下也属意多擢选士族大家出身者。去年的状元就出自你们荥阳郑氏,郑颢还是陛下钦点的。听说今年你们北祖的郑言又是通榜头名,若荥阳郑氏能连出两位状元,郑氏门庭荣耀之极啊。” “呃……相公……” “怎么了?” “我昨日刚问过主考,我家那个小孽障策问一字未写啊,他落第了。” “啊?” “今年拟定的状元名单出来了,好像叫卢肇。” “我还没看见状头,是牛党的人吗?” “不知道,但应该是公正的。今年的主考王起王郡公从不涉党争,有当代仲尼之称,他既能选中此人,想必有真才实学。” “你家那个郑言,真是太让老夫失望了。” “北祖的郑言,南祖的郑就,这俩晚辈简直是我们郑氏的混世魔王,自幼就让族中长辈头痛。” 傍晚时分,刘异回到龙兴寺。 他一进寮房,立刻感受到屋里有第二个人的气息。 刘异坐到桌边淡定地给自己倒了杯水。 他喝了几口后说: “出来吧,你同窗往另一侧找去了。” 安静了五秒,卧榻下吭吭爬出一个人。 郑言抖了抖身上的灰尘,整理一下歪掉的幞头。 “奇了,你怎知道我藏在这里?” “应该我问,你到底要躲他们躲到何时?” “大概等榜放下来吧,等他们发现我不是状元可能就不会来找我了。” 刘异发现郑言的语气有几分落寞。 “你吃饭了吗?” 郑言摇摇头。 “估计今晚又得等到人定去斋堂,你请假成功了吗?” “算是,但以后每天都要过去续请。” “啊,那跟履职还有何区别?” “区别在于我三个月后就可以回老家了。” 郑言翻了翻眼皮,表示不可理解。 刘异提醒:“我从东门进来时,看见两个儒生打扮的人进了寺院,估计也是来找你的,那俩人大概一时半刻不会走,你这么藏着多无聊,我带你出去吃饭吧。” “都这时候了,万一回来晚了坊门就关了。” “咱俩找一个晚上也正常营业的地方,能吃也能住。” 郑言满脸戒备地看着他。 “你要带我去哪里?” 刘异回来前跟孔彪打听过,万景楼就在平康坊。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来平康坊了,依旧是从北门进的。 郑言骑在马上抱怨: “你这不是坑我吗,明知道我最怕小娘子,你还把我往这带。” “你之前来过?” “我曾在国子监读书,国子监就在这旁边的务本坊,我被同窗强行拉来过,因为出糗被他们笑了好久。” “去过万景楼吗?” “刘异,你真是第一次来长安吗?居然知道万景楼。” “你去过?” “那地方不招待我们这种学子。” 东面三曲中,北曲则是低级伎者的居所。 主要接待应试举子和无官职的富贵子弟。 南曲和中曲楼宇宽敞,广植花卉,还额外装饰许多奇石盆景,环境十分幽静舒适。 这两曲是高级伎人居所,主要接待达官显贵。 万景楼便是南曲中最大的一家,尤以歌舞表演闻名。 刘异呵笑:“放心,我去了就招待了。” 郑言撇嘴泼盆冷水: “六品小官是近些年才给发鱼符的,可连鱼袋都不给佩,你到那也只有做厅堂的份,估计连点包房都点不了。” “我不用鱼符,自己就能进去。” “吹牛,凭什么?” “凭我长得好看。” 他俩说话间到了目的地。 找马棚拴好马便来到正门。 刘异抬头发现红漆牌匾上‘万景楼’三个字异常醒目。 他顺口夸赞:“好字。” 郑言:“柳公权,柳大家的字能差吗?” “颜筋柳骨,是跟颜真卿齐名的那个柳公权?” “正是。” 刘异即兴发表了一段感慨: “文化瑰宝啊,它的美妙在于人死了,字还在,墨宝永垂不朽。” 郑言诧异地扭头看他。 “呃……永垂不朽?柳大家还没到那份吧,他人活得好好的啊。” “啊?沃特are you说啥呢?他还活着?” 敢情颜真卿和柳公权不是一个时代的? 万景楼门口两侧各有一排类似咨客一样的女婢。 身穿紫衣青裙,头梳流云髻,个个容貌端丽。 其中两人迎上来欠身施礼,礼貌问道: “两位郎君是来找柳郡公吗?他就在里面。” 郑言一瞬间面红耳赤,下意识藏在刘异身后,不肯露头。 刘异汗,对着两位女子回道: “我们不找柳郡公。” “恕奴家眼拙,两位之前没来过吧?” “没有。” “你们既没穿官服,那可有佩戴鱼符?” 刘异摊手:“没有。” “呃……若是受官员朋友邀请也行。” “也不是。” “非是奴家无礼,我们这里只接待有官身的贵客。” 郑言在刘异身后猛拉他的衣服,想跑。 刘异回头对他挤眉弄眼一通,扭头问婢女: “请问你们这有叫荣巧蕊的伎人吗?” 女婢诧异地打量刘异。 “你知道荣大家本名?” “可否帮我通报一下,就说老朋友刘异求见。” 两名婢女双手捂嘴,做不可置信状。 “你是巩县才子刘二郎?” 随后两位小丫头开始又蹦又跳地欢呼。 “等到了,我们终于等到了。 这时,刘异忽然听到有一个熟悉的声音问另一边的婢女: “三国不是灭了吗,怎么还有貂蝉?小娘子你可真是花容月貌啊,能帮在我通传一下吗,我找小荣娘子。” 刘异不可置信地侧脸看去,恰好与这人四目相对。 “是你?” “不是我。” 这人扭头就跑。 刘异拔腿开追。 第399章 故人相见 刘异现在体力与速度今非昔比,博尔特来了都得管他叫大哥。 他最终将这个人堵在了一个死胡同里。 看对方弯着腰,大口‘哈~哈’喘着粗气,刘异体贴问道: “要不要帮你叫救护车啊?” “那是么鬼东西?刘异,你现在怎么这么能跑?” “我还很能打呢,有朋自远方来,虽远必诛,郑叫兽要不要试试?” 对方终于直起腰,慢慢走近。 “哪有好朋友一见面就打架的。” “是好朋友你为何一见到我就跑?” “你不追我,我会跑吗?” 刘异一把勒过他的脖子。 “猪八戒的耙子都没你会倒打,是你跑我才追的,快说干了什么亏心事怕见我?” “乱说,本郎君岂是那种人。” 刘异勒着他往回走。 “我给你写过四封书信,你为何一封都不回?” 郑就嘿嘿讪笑: “你写信了?我不知道啊,那次分别我回到荥阳办完叔父的丧事,就被我家长兄绑来国子监读书了。” 刘异疑惑:“郑宸呢?” “老家呢。” “她为何没回振武城找我,信也不回?” 郑就一脸无奈,抱怨道: “我哪知道啊,你去问她呀,你回来有找过她吗?” 刘异一下子被问卡住了。 他离开振武城确实没有先回去找郑宸,而是先来了长安。 郑就可算找到理了,哼道: “我看你也未必将宸儿放在心上,丑话说在前头,我和郑宸是同一天认识你的,你可不能厚此薄彼。我对你可是一直够意思的,在巩县时你那些缺德事,我都亲力亲为帮你,即便有一天你和郑宸成就不了姻缘,你也不能因为这事不要我这个朋友了。” 刘异微微皱眉。 什么叫他和郑宸成就不了姻缘? 他感觉荥阳郑家肯定发生了什么,而郑就在有意隐瞒。 郑就性格看似随意胡闹,在大事上却很有原则,他若不想说,逼问也没用。 刘异现在恨不得即刻辞官飞去荥阳。 事越急越要稳,他劝自己冷静。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拖着郑就继续往前走。 “国子监就在平康坊旁边,看来这地方你常来,带我们进去长长见识吧。” 他第一次去青楼就是郑就和郑宸带的。 不敢回忆,否则会更想郑宸。 “你们?你旁边那人谁啊?” “你们郑氏北祖的郑言,之前没见过?” “郑氏家族太大了,南祖北祖并不住在一处,认不全很正常。你怎么跟他在一起?还有你何时来长安的?” “此事说来话长。” 刘异拉着郑就重新回到万景楼大门前。 他又发现两张熟悉的面孔。 荣巧蕊和吕艳娘正在门口四处张望。 吕艳娘脸上的妆容有些非主流。 眉毛一边粗一边细,胭脂也只涂了半边脸。 荣巧蕊和吕艳娘身后还有十几个打扮各异的姑娘不停叽叽喳喳地问: “人呢?” “不说刘大才子来了吗?” 一个姑娘用五指不停梳理自己湿漉漉披散的头发。 “我刚沐浴完,听说大才子来了,头发都没梳就往这边跑,人呢?该不是你们诓我的吧?” 郑言一下子看见这么多姑娘,被吓得浑身僵硬,跑都跑不掉。 他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下一秒直挺挺往后栽倒,在落地前一瞬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 “你至于吗?” 郑言抬眼一看是刘异。 他委屈吧啦地扎进刘异怀里,将脑袋藏起来。 “你为何丢我一个人在这?” 这时荣巧蕊和吕艳娘也看到了刘异。 分别三年,刘异身形面貌与之前稍有差异。 他如今褪去青涩,五官立体如刀削,身材挺拔如松,浑身散发着阳刚的魅力。 荣巧蕊和吕艳娘微微迟疑两秒,然后原地起跑,飞奔过来,也一头扎进刘异怀里。 “刘郎君,呜呜呜,你真来找我们了?” “奴家不是做梦吧?” 现在的情形就比较滑稽了,刘异怀里已经有个鸵鸟郑言,吕荣两位娘子再抱上来,等于将郑言抱在了中间。 这个选择性缄默症患者本就恐女,现在被浓烈的脂粉气和女人香包围,他浑身抖得像个帕金森患者。 吕艳娘与荣巧蕊激动得喜极而泣。 郑言因为惶恐不安而吞声忍泣。 四个人围在一起,三个人在发抖。 郑就单手掐腰站在旁边,用手指指自己: “喂,你们都没人要抱一下我吗?” 刘异拍了拍郑言后背安抚,然后将他一把推到郑就怀里。 “你们真是一家的吗?一个恐女,一个色痞,同一个家族竟能教出截然相反的孩子。” 郑就回他一个少见多怪的眼神。 “龙生九子,凤育九雏,他家是七兄弟,一个姊妹都没有,估计来长安前这小子见过的女娘一只手的手指都能数过来。” 刘异想想张家四郎张熊,好像也是有点恐女。 难道兄弟多的家庭注定要有一个对女人过敏? 刘异微微拉开吕艳娘与荣巧蕊的距离,仔细端详。 他发现荣巧蕊比三年前分别时丰腴了些,一张清水脸上还未上妆,衣服也穿得单薄。 一低头,发现荣巧蕊竟赤足站在地上。 刘异将自己的风衣解下给她披上。 “春寒料峭,你怎么不多穿点就出来?” 蓉巧蕊脸上挂着喜悦的泪珠,此刻破涕为笑。 “婢女进来禀告说是郎君来了,我一高兴就忘了穿鞋。” 刘异又侧脸瞅瞅吕艳娘脸上化的半妆,忍不住嘲笑: “白乐天说犹抱琵琶半遮面,吕娘子今晚是要演奏琵琶?” 吕艳娘懊恼:“为了见你我妆没上完就出来了,奴家是否吓到郎君了?” 刘异安慰:“吕娘子还是不上妆漂亮。” 他实在欣赏不了大唐女人的妆容。 “啊???真的很丑吗?” 郑就在旁边看得啧啧嫌弃: “你到底会不会夸人?” 他走过来搂着吕艳娘的肩道安慰: “说星星好看的人,一定没见过吕娘子今夜的眼眸,三里清风三里路,步步风中思念卿。” 从国子监到平康坊正好三里。 吕艳娘被逗得娇羞一笑。 “郑郎君,难怪你叫郑就,就会哄我们。” 郑就又转头对荣巧蕊说: “万星沉入目,一眼已相惜,小荣娘子现在楚楚可怜的样子深得我心。” 荣巧蕊娇笑:“你的嘴什么时候都跟抹了蜜一样。” 须臾,门口的女人们呼啦啦全都围上来。 “两位阿姊,都不为我们介绍一下吗?” 荣巧蕊:“急什么,得先将客人迎进屋啊。” 以吕荣娘子为首的十几名女子,将刘异、郑就、郑言围在中间,前呼后拥走进万景楼。 第400章 名声在外 万景楼最豪华的包房全在四楼,这里一般只接待三品大员。 若当晚没有三品大员来,宁可空着也不会开。 他们仨被吕荣娘子带进四楼最靠里的一间包房。 这里面的装潢只能用奢华来形容。 屋子四角摆放着一人多高的青铜鎏金十二连枝繁华灯,每朵繁花中间是油灯。 火光一点点跳跃,如梦如幻。 全部点燃后,十二枝上百多盏灯同时亮起,如繁华绽放,金枝秀华,交错生辉。 用火树银花形容绝对不夸张。 除了四角的繁华灯,每个食桌两侧各有一个半人多高的楼阁图灯。 楼阁外围雕刻精巧,图上绘得四季美人惟妙惟肖。 屋顶上方还垂下来六盏螭龙吊灯。 这个包房太大,他们人太少,本来有些空。 但大大小小数百只同时点燃的灯盏将宽阔的屋子照得熠熠生辉,像是被温暖填满。 明亮的灯光让刘异能看清墙壁四周的雕花,也能看清每桌席位后面绣屏上的图画。 刘异打量一圈,从家具到插花,从布景到熏香,这个房间确实处处精致。 这里是招待大宴的,屋里桌子都是矮几,而且是分开的。 刘异不太喜欢分席宴客的形式,他们仨最后一起坐到侧面相邻的两张桌。 刘异本想跟郑就他们坐一起,但吕艳娘和荣巧蕊坚持要坐到他身旁,一左一右伺候。 坐下来后,两位娘子断断续续讲述她们来到长安后的故事。 她俩凭借刘异分别时赠送的四十首歌迅速在长安蹿红,并很快成为万景楼的头牌。 万景楼不仅是大唐最大的舞台,还是最着名的歌舞团,有超过五十年历史。 万景楼诞生过许多传奇艺人,比如刘采春、米嘉荣等。 世人都说刘采春拥有春夜莺般的嗓子,元稹在《赠刘采春》诗中曾描绘她“更有恼人肠断处 ,选词能唱望夫歌”。 这位唐代邓丽君曾极负盛名,嫁人后离开万景楼在江南一带继续演出。 米嘉荣是西域米国人,她当年就是在万景楼结识了刘禹锡。 两人时常在一起交流艺术,共同探讨出一种融合民歌的独特诗体——竹枝词。 像世人熟知的“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就出自刘禹锡的竹枝词。 这种文体不仅风靡全国,对后世也影响至深。 米嘉荣后来入宫还成为朝廷供奉(首席乐官),在宪宗、穆宗、敬宗三代皆享有盛名。 如今万景楼的头牌就是吕艳娘和荣巧蕊。 她们现在改了名字,叫吕忆刘、荣思异。 “难怪刚才婢女惊讶我竟知道你们本名,原来你俩现在用艺名了。” “我们姊妹的名字合起来就是思念恩公刘异你啊。” “啊?” 刘异汗。 他才发现,这种报恩方式太雷人了。 早知道当年答应她俩供奉长生牌位了。 吕艳娘:“乐籍素来低贱,地位也就比奴婢好些,但能做到万景楼头牌意义非凡,我们如今出入哪里都受人敬重。” 荣巧蕊:“老板人很宽厚公道,他只要固定抽佣,余下的钱都给我们。” 吕艳娘:“这几年我们积攒了一些钱,还在旁边的宣阳坊置了宅子,如今的生活我们之前想都不敢想。” 刘异点头赞同,看来确实没少赚。 据说白居士到五十岁才在长安买得起房子,混得还不如这俩歌伎。 看来任何时代爱豆的收入都比较可观,赚死工资的公务员也就just soso了。 荣巧蕊:“我们能有今天,全赖郎君当日点拨教诲,我姊妹二人感激莫名。” 随着吕荣娘子在长安名声大噪,曾经点拨过她俩的巩县才子刘异也渐渐被人们所知。 许多人开始对这位点石成金的高人好奇。 一位文才不输李杜,乐才不输李龟年的天才,谁人不想认识? 甚至有人专门跑去巩县寻找过刘异刘才子,最后一无所获。 这就更增添了高人的神秘色彩。 乐坛和文坛都有关于这位神秘才子的传说,只是没人对号入座过。 更不曾将他与令人闻风丧胆的千古恶联系到一起。 这时包厢的门从外面打开,陆陆续续进来十几个端着菜肴的漂亮姑娘。 蓉巧蕊娇嗔:“哎呀,你们怎么抢了婢女的活干?” 敢情进来送菜的这些姑娘全都是万景楼的一线艺人。 一个脸带小酒窝的少女回道: “荣阿姊这么久了也不唤我们进来,我们怕你不打算将刘郎君介绍给我们认识,便不请自来了。” 一个长相妩媚的女子笑呵呵看着刘异评价: “女娲娘娘还真是偏心,不仅让郎君多才多艺,还给了你一副如此俊俏的相貌。” 旁边有人咳嗽了两声。 郑就指了指自己和郑言,吃醋问道: “我俩长得也不差吧?” 郑言一听他在姑娘面前cue自己,脑袋恨不得钻桌底下去。 摆好菜后,所有女人全都围绕在刘异那桌。 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各种奇葩问题。 “郎君成亲了没有?” “我们中谁最美?有你喜欢的类型吗?” “郎君最近有创作新歌吗?” “刘郎在长安待多久?” …… “呃……” 刘异疲于应付,想了个损招。 “新歌倒是有,你们今晚谁能逗那位郑言郑郎君说句话,我就送谁一首新歌。” “此言当真?” 女娘们顿时陷入兴奋。 她们立即起身,过来将郑就和郑言这桌包围。 投怀送抱抛媚眼,殷勤款款布酒菜,燕语嘤嘤对诗文。 姑娘们十八般技能快用全了,郑言却像进了盘丝洞的唐长老。 他低头咬唇,小鹿般无辜的眼眸湿漉漉的往下看,内心只有恐惧,完全感受不到愉悦。 一旁的郑就看得直着急。 “喂,你们没看到我吗?我也姓郑,为何没人逗我说话?” 一个鹅蛋脸的女娘笑道: “郑就郎君,你每天早中晚各来一次,恨不得长在这里,你说话还需要逗弄?恐怕让你不说话才需要费番心思吧。” 郑就挑挑眉:“不费心思,就是费点体力,你是知道的,我一般体力消耗过大就没力气说话了。” “讨厌,戏弄奴家。” 这时门又被推开了。 一个婢女进来焦急道: “娘子们怎么都跑这来了?假母正到处找你们呢,今晚崔相公定了海棠屋宴请几位大臣,酒菜上全了,却找不到人去献舞,假母正在发火呢。” 姑娘们呼啦啦走了一批。 这婢女又走到吕荣两位娘子身侧,恭敬道: “两位娘子,假母说崔相公点名要两位娘子献艺,估计你们要开始去装扮了。” “能不去吗?”荣巧蕊问。 刘异赶忙说:“工作要紧,我在长安一时半刻不走,咱们随时都能聚。” “真的?” 两位娘子面露惊喜。 荣巧蕊和吕艳娘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去。 屋里瞬间清静不少,郑言也终于敢大口喘气。 他们这桌现在只剩下郑言和郑就,俩人对视一秒,又各自目视前方。 这对同族兄弟都知道对方是谁,过去却没怎么相处过,现在有点尴尬。 郑言开始专注干饭。 他自会试后就没出过寺院,一直吃得清汤寡水,这次难得有机会化身饕餮。 郑就看他的吃相目瞪口呆。 “你以后出去能别报自己出身荥阳郑氏吗?” “为何?” “我真丢不起这个人,以后你自己一个家族。” “切,我都没嫌弃你到处沾花惹草呢。” 郑言只要旁边没姑娘,口条还是挺溜的。 刘异决定出去方便一下。 他走出屋子后,步入四楼长廊,要到最前面下楼梯。 经过一间包房时,刘异右边耳朵动了一下。 他猛然停下脚步,不走了。 练武之人,耳力非常。 透过这面隔墙,刘异听到一句话。 “这件事就栽赃给金吾卫新来的那个右街使。” 第401章 芙蕖房里的秘密 四楼的芙蕖房是这一层包房中最小的一间。 此刻房间里只有三个人。 这三人全部头戴黑幞头,身穿锦缎常服。 其中一个胡子花白的富态老者坐于首席。 左次席位上坐着个胡须半白、双目锐利的男人。 这人看上去有五十多岁的年纪,颧骨略高显得人有些强势。 右次席上的人看着比另外两人年轻些,唇边蓄的八字胡是黑的。 他一副皮包骨的身材,配上贼眉鼠眼的嘴脸,简直就是世人理想中的奸人模样。 胡须全白的老者看向八字胡男人问: “你手下那个署丞嘴严否?” 奸人露出一个自信满满的笑容。 “范公请放心,黄署丞是跟随我多年的老人,他分得清轻重。” “那个右街使没什么背景吧?” “应该没有,卑职听说他是从西北边军调过来的,估计是王会去振武军送粮那阵挑选的。” “那就好,这件事总要有人背。老夫临近致仕的年纪,却要谋算一个后辈,儿女债啊。” 右边席上胡须半白的老者呵呵笑道: “范太府卿早该如此,难道你还让女婿在坊州一辈子养马?” 坊州之所以叫坊州,是因为那里有大唐着名的马坊,蓄养着万匹良马。 白胡子老头悠悠叹了口气。 “这个女婿真是让老夫操碎了心。三年前为了能让他官升一级,从此摆脱守选,不得以给他安置在上牧监这个官职,虽然是养马的官,好歹是五品,就是前途太差,即便他将来能坐上太仆少卿、太仆卿也不会被人高看。” “范太府卿请放心,这件事办完,我们在铨选时定会改授周彤为大理寺的理正,虽然也是个五品,但大理寺的地位是太仆寺万万不能比的,只要周彤在大理寺办几庄漂亮的案子,何愁没有光明前途?” “我这个女婿之前在巩县做县令时,好歹断过几庄大案,当地希玄寺僧人藏污纳垢的案子就是他办的。这孩子心实,不忍心当地百姓遭受匪患,他竟不顾危险,率领县衙区区几十人连着剿灭了附近三个山匪老巢,你们调他去大理寺工作,定不会失望的。” 胡子半白的老者没做评价,脸上意味不明的笑容显露他知道的更多。 这时对面尖嘴猴腮的八字胡提醒: “范公,卑职听说崔相也在旁边宴客,咱们要过去打声招呼吗?” 白胡子老头哼了一声,满脸不屑。 “崔铉这个傲慢的后辈,老夫长他三十余岁,我追随牛相公时,他连三字经都未读全,如今侥幸为相,倒要老夫先去拜见他?做梦。” “范公……” …… 刘异在房外无聊地啃着自己拇指指甲,好像就提了自己两句,余下跟他没关系了。 中间还夹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曾经的巩县县令周彤。 刘异无奈地笑了。 “香蕉你个巴拉,老子刚来长安就被人惦记上了?” 前面引路的婢女迟迟不见刘异跟上,返回原路来找恰好听见这句。 “刘郎君可是想要吃甘蕉?可惜现在过了季节,否则我们这还真有南方快马运过来的甘蕉。”(香蕉唐代叫甘蕉) “你可真是个鬼灵精。” 小丫头被大才子夸害羞了,耳尖微微泛红。 刘异再次迈开脚步,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快到下楼梯时,他突然问: “芙蕖房里是什么人?” “万景楼规矩,我们不能随意透露客人信息。” “哦!” 这个梳半翻髻的圆脸小姑娘看着他忽然咯咯轻笑。 “但郎君是吕荣两位阿姊的贵客,对你可以例外。” 刘异眨巴眨巴眼睛,小丫头还挺调皮。 “今晚定芙蕖房的是太府卿范西阳。” “太府卿,三品?” “肯定是,否则在四楼订不到房的。” “那我怎么会在这?” “郎君真会说笑,你是我们自己人。” 刘异没想到一来就被乐伎们视为自己人。 我这该死的好人缘。 他放完水后顺道去找吕荣娘子候场的屋里转了转。 在那耗了一会才重新回到包房。 刘异一进门就发现郑就正拿着碗筷坐在他这张桌边吃菜。 见刘异进来,郑就一本正经地说: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是你的菜先动的手。” 刘异白他一眼,“你猜我信不信?” “难道酒菜就一点都没有错吗?” 刘异憋笑:“对,是红烧鸡和水煮鱼全责。” 郑就又夹了口鱼,对走近的刘异说: “我决定跟你一席了,郑言他太能吃了,这么高级的地方,本就盘大量少,那桌都不够他一个人吃的。” 刘异无奈摇头,这兄弟俩。 他将桌子搬起,挪到郑言那桌旁边拼在一块。 “就咱们三个人了,还分什么席啊。” “就是。” 郑言说完很自觉地开始夹刘异桌上的菜。 只要吃不死,就往死里吃。 郑就建议:“都是大男人吃罗汉席多无聊,咱们‘席纠’和‘都知’进来伺候吧?” 席纠,负责活跃席面的妓女。 都知,综合素质顶尖的一类妓女。 郑言嘴里不知塞了什么肉,鼓鼓嬢嬢的,一听又要叫女娘进来,整口吞下去好悬没噎死。 他一边咳嗽一边摆手抗议: “我~~我不同意。” 刘异拍拍他后背安抚。 “不叫人进来,我有正经事要向二位请教。” 郑言、郑就齐声催促: “说啊。” “现在我相信你俩是一家了。” 都特好为人师。 一个青楼百事通。 一个官场百事通。 郑言、郑就互相看一眼,各自嫌弃翻了个白眼。 刘异问:“左右街功德使不是宦官职位吗,为何有人说他们是太原郭氏的人?” “呦呵,”郑就笑着调侃,“你不刚来长安吗,连这个都知道?” “今天刚知道。” 死鬼牛二说的。 郑就转头往门的方向看了看。 确定门已关好,他终于放心回答。 “听说陛下不喜欢僧尼。” 郑言呛:“这还用听说?” “要不换你讲?” “好好,我不打断你了。” 郑就继续:“两街功德使自去年以来毁了那么多庙,没收了那么多寺院财产,你说仅靠宦官自己能吃的下吗?” 刘异微微蹙眉,不解问道: “没收财产不是要充公吗?” “大头肯定要充国库,但零头可以抹啊,那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莫非分赃不均?” “分赃不均倒在其次,宦官也不傻,他们主要怕有一天被事后追究。” “然后呢?” “你知道仇士良是谁吧?” 第402章 干票大的 “知道。”刘异点头回。 老书童给他讲过仇士良。 那是大唐最牛逼的宦官,他在甘露之变中让朝廷血流成河。 一生最大的功绩是杀二王一妃四宰相。 郑就继续科普。 “仇士良早些年也担任过左街大功德使,现在出任左右街大功德使的两个宦官都出自他的门下。别看这老宦官满手血腥,据说他还信佛,他并不赞同陛下如今对僧尼的做法,可惜他现在权力被架空了,也影响不了朝局。仇士良这人极其老奸巨猾,两街功德使拆的庙越来越多后,他怕徒弟们将来兜不住,于是就安排他们拜入了太原郡公郭仲词门下,郭仲词是郭子仪的曾孙,太皇太后是亲姑母,郭仲词还是穆宗皇帝的驸马。” 刘异了然后面露嘲讽笑容。 这肯定不是白拜的,估计缴获的寺院财产要分给郭氏一份。 亏得郭樊那么傲气,还整天想着继续光耀郭氏门庭,那小子知道郭氏在京城的所作所为吗? 难怪牛二说他们两街功德使背后靠的太原郭氏。 原来是利益绑定。 “你再讲讲太府卿是个什么东东?” “呃……” 郑就忽然被问卡壳了。 他之前没准备走仕途,所以对大唐官员体系的了解仅限于家里有人当过的那些官。 比如爷爷当年任过的司空、中书侍郎、门下侍郎,父亲当年做过的刺史,叔父的户部郎中,及兄长现在任的弘文馆校书郎。 对其他官员的了解都跟八卦和坊间传闻相关,比如关于仇士良。 对大唐整体官员系统他就知之不全了。 旁边的郑言自信地笑了,他对郑就挑衅地挑挑眉。 “怎么不继续讲了?” 郑言所在的北祖比郑就所在的南祖兴盛,当官的人多很多。 耳濡目染加上郑言自己要走科举之路,他对大唐官员体系比郑就更加清晰。 郑言拍着郑就肩膀揶揄: “以后出去不要说你出身荥阳郑氏,我跟你丢不起这个人。” 这句正是郑就刚才挤兑他的话。 “你……” 刘异做了个暂停手势。 “郑言,你快点讲。” 酱酱酿酿,郑言开始接力科普大唐的中央管理体系。 大唐中央机构框架,除三省六部外,还设有御史台、九寺、五监、诸卫、诸军。 其中九寺是事务机构,下级单位会按负责管领域分署。 九寺之一的太府寺,主要负责管理全国财货、廪藏、贸易等。 下设两京诸市署、左藏署、右藏署、常平署、大盈库等分支。 其中两京诸市署负责管理长安、洛阳的市。 长安东市归东市署管,西市都归西市署。 “管理东市的官员叫什么?” “市署令,下面的官员还有署丞,录事,典事。”郑言答。 “署丞?” 刘异想起,今天东市大门的钥匙是孔彪从东市署丞手里拿的。 他刚刚偷听到的谈话,有人问那个署丞嘴严吗。 原来如此。 他大致猜出他们要干嘛了,看来是有人想跟他玩将计就计啊。 刘异思索几秒,再问: “听说朝廷官员分牛李两党,你俩谁给我讲讲,具体是怎么回事?” 之前公孙笔给他科普过一次,但老书童跟他一样被困在边塞三年。 三年朝局瞬息万变,刘异怕自己储备库没更新。 郑就嫌弃道:“你让他讲什么,他又不客观的,荥阳郑氏也在局中啊,郑氏还是李党领袖之一呢。” 郑言呛道:“说的跟你不在郑氏一样。” 刘异再次比个暂停的手势。 “你们只告诉我如今的宦官集团偏重哪一党就好?” 郑就思索两秒,答: “大概谁都不帮吧,北司跟南衙素来恩怨很深。” 郑言伸出筷子摆了摆。 “也不全是,我大堂兄在世上时曾说过……” 郑就插嘴打断他解释道: “他大堂兄是已故前宰相郑覃,别看郑言这样,他在北祖的辈份很大。” “我哪样了?” 刘异催促:“别跑题,你接着讲。” “我大堂兄说新帝登基后李党能获得新皇器重,少不了左枢密使杨钦义的帮助。” “他为何要帮李党?” “他不是帮李党,是帮李德裕。李德裕任淮南节度使时,杨钦义是他的监军,李德裕对他甚好。杨钦义后来调回长安做枢密使,成为四贵之一,他没少在新帝面前帮李德裕说话。” 郑就不认同地撇撇嘴。 “我估计帮李德裕当上宰相,他的恩情差不多就还完了,听说前阵崔玄拜相的那道诏书,是皇帝背着所有宰相和神策军下的,当时只有两位枢密使知道,杨钦义若还想帮李德裕,就不会事前一点风都没给李党透露。” 刘异好奇地问:“郑就,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八卦?” “崔玄为相这么大的事,很难不知道吧?我们国子监的监生也有讨论啊。” 刘异呵呵贼笑, “你们口中那个崔玄,现在就坐在旁边包房里。” 郑言诧异:“刚才婢女说的崔相宴客,是指崔玄吗?我还以为是崔珙呢。” 郑就满脸惊喜:“他竟也来青楼?果然聪明人爱好都一样。” 刘异疑惑:“你俩这么激动干嘛,他不是牛党吗?” 郑就:“跟党派没关系。” 郑言:“崔玄不到四十就做了宰相,是全体士子的偶像。” 郑就:“他是大唐政坛最亮的星。” 刘异泼冷水:“最亮的是彗星,很短命的。” “闭嘴。”两兄弟异口同声。 郑就、郑言忽然发现两人是同一个粉丝团的。 找到共同点后,俩人开启热聊模式。 巴拉巴拉谈偶像,就差上瓜子了。 刘异则给自己倒了满杯酒,边喝边思考应对策略。 就喜欢花样收拾上流社会的下流人。 郑就聊了一会,猛然发现一旁的刘异正自己在那贱兮兮偷笑。 他诧异地问: “你又憋什么坏呢?” “如果一个人是锤子,那他看什么都像个钉,我哪是那种人?” “刘异,我还不了解你,你一打坏主意时就喜欢摸鼻子。” 刘异亲热地搂过郑就的肩膀。 “咱俩多久没一起干坏事了?” “干吗?” 郑就眼神戒备地看着他。 “你带家卫来长安了吧?” “你想做甚?” “我们干票大的。” “不干。” “唉,你都没听我要做什么呢。” “做什么也不干。” “你从良了?” “我家长兄也在长安,我若敢乱来,他非打死我不可。” “交换,你这么喜欢崔玄,我介绍他给你认识。” “吹牛,你才来长安,怎么可能认识崔玄?” “你信不信他等会儿过来主动找我。” “不信。” 第403章 我帮盘古来劈天 万景楼,海棠屋。 今晚崔铉邀请的客人,除了吏部侍郎杨汝士、尚书左仆射杜悰、御史中丞令狐绹这种资深党员,还有一个新面孔。 这人年纪与崔铉相仿,白面青须,气质儒雅。 他是翰林学士韦琮,出身京兆韦氏逍遥公房。 坐于主位的崔铉,目视左边第一次席韦琮,举起酒杯。 “崔某知道圣人任命在下为相的那道诏书,是由礼玉你连夜秘密起草的,你当时若走漏半点风声给李德裕的人,他们必定会横加阻拦,崔某恐怕就无缘相位了,礼玉相助之情崔某铭感于心,我敬你一杯。” 韦琮未拿酒杯,郑重叉手施礼后回道: “崔相之言,礼玉愧不敢当。崔相与在下曾同在翰林院共事,翰林学士承旨是众学士之长,礼玉与崔相共事期间,受益颇深,崔相才能令吾等高山仰止,在翰林院众学士心中,若不是朝局复杂,崔相早该被授予相位,这次枢密使与翰林使也同样选择秘而不露,相信四使与礼玉心境相同。大唐自设立翰林院以来就禁止学士与外班往来,常居顾盼地,敢有漏泄情?我们不过秉持中正而已,崔相无需感激。” 杨汝士、杜悰和令狐绹三个人互相看了看,心道: 韦琮这是在跟咱们撇清关系吗? 看不上牛党? 这杯敬酒被韦琮婉拒了,崔铉也不生气,笑着说: “崔某知道你们韦氏逍遥公房素来坚守节操,北魏、北周两朝皇帝曾十次征召你家先祖做官,都被你家先祖拒绝,因此世人才称他逍遥公。你们逍遥公房的子孙秉承先祖遗志,历来不参与党争,我绝不会强拉你入局,我下帖邀请你来,除了当面感谢,还有一件无关党派的小事,需要礼玉你帮帮我。” 韦琮一本正经说道: “只要不牵扯朝局党争,崔相公但说无妨。” “听闻你家兄弟在金吾卫担任左街使,我想请他帮忙引荐一个人。” “何人?” “金吾卫右街使刘异。” 崔铉思量再三,决定还是通过一个中间人认识刘异。 这样可以免去对方对他宰相身份的隔阂。 韦琮回道: “不是在下推脱,听舍弟讲,这位右街使今日刚去报道就请假了,据传他还要连请百日。” “什么?” 众人纷纷惊讶。 这是明显不想干啊。 现在公务员岗位这么没吸引力吗? 韦琮还加了句点评: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牛党众人顿时傻眼了,同时看向崔铉。 刘异是他们计划中重要的一环,没了这位关键人物,之后的策略都要泡汤。 刘异请假,太出乎崔铉意料之外。 他默默饮了杯酒,给自己定定神。 看来对付赵开的事只能另想办法。 他往杜悰这桌看了一眼,杜悰即刻会意。 杜悰是个心思灵巧的人。 他与大诗人杜牧是堂兄弟,他俩的爷爷是在德宗、顺宗、宪宗三朝为相的杜佑。 杜悰生来命好,以门荫入仕,后来又做了驸马。 他娶的还不是一般的公主,是唐穆宗与当今太皇太后郭氏唯一的女儿岐阳公主。 真可谓前半生啃老,后半生啃老婆,杜悰从此扶摇直上。 杜悰年轻时便与牛党党魁之一李宗闵交好。 长庆元年李德裕上了道奏疏,大致说本朝旧例,驸马不得与朝廷要员相来往,但现在有些驸马不守规矩啊。 唐穆宗表扬李德裕敢于批评皇亲国戚,为此还给他升了官。 杜悰知道后心里这个气啊,大骂: “鸟地,这孙子阴阳怪气说谁呢?” 他从此便成为一名坚定的牛党党员。 李德裕的奏疏也没能阻碍杜悰升官,谁让他娶的是唐穆宗唯一的嫡女呢? 岐阳公主在世时,杜悰不仅做过手握十万大军的忠武节度使,还做过工部尚书。 公主薨逝后,杜悰如今已做到宰相。 这在大唐驸马中也是少有的。 如今他没了公主约束,彻底放飞自我,是青楼楚馆的常客。 今日来万景楼宴客就是他的主意。 杜悰收到崔铉的信号,站起身走到门口招呼婢女进来。 “歌舞准备好了吗?今晚需要吕荣两位娘子亲自献唱。” “奴婢即刻就去催。” 万景楼给海棠房几位官员准备的节目异常丰富。 首先由十六名舞娘跳了支鞞舞热场。 之后又有八名舞娘每人手持大铃铛跳了支铎舞。 第一首歌是名刚出道的歌伎献唱的,她一边抚琴一边唱了首李商隐的诗。 在座五人中,令狐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当歌伎唱到“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时,令狐绹无意中打翻了酒杯。 酒杯与盘子相撞,发出‘叮’地一声脆响。 韦琮诧异看向令狐绹。 杜悰出声制止歌伎继续唱下去,怒道: “令狐中丞在此,你怎敢唱李商隐的诗词?” 歌伎被骂得一脸茫然。 她才刚出道,哪知道谁是令狐中丞,还有为啥不能当着他唱李商隐? 崔铉摆手示意歌伎退下去。 他见韦琮脸色有些惊惧,解释道: “令狐家与李商隐颇有纠葛。李商隐十七岁干谒令狐宰相,令狐宰相爱才,对他很是欣赏,便邀请李商隐入住府上陪同子直一起读书。” 韦琮看向令狐绹,他知道令狐绹字子直。 崔铉继续讲。 “李商隐连考八年科举,最终在令狐家的帮助下中得进士。令狐宰相逝世后,李商隐见令狐家不能在仕途上助力他,便别投了李党王茂元门下,还娶了王茂元的女儿为妻。好友的背叛让子直很受伤,他从此听不得李商隐的诗。” 韦琮心道,若真的可以不闻不问,那他又怎知这首诗是李商隐所作? 他叹息说道: “假若世间少些对立,有些家族或许能更和睦,有些友人可以单存心心相惜,甚至男女婚姻选择都会宽广些。” 崔铉看向韦琮无奈笑笑,他明白韦琮说的家族就是崔氏。 只要有党争在,崔氏和睦是不可能的。 这时牛李党争的第一批受害者杨汝士,板起面孔反驳: “韦学士此言差矣,人在俗世岂能万事随心?纵使我们不想争,奈何怀玉有罪,别人想争啊?牛李党争本就是李党人先开的头,若没有他们背后构陷,何来的长庆科举案?” 崔铉汗,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又来了。 杜悰也微微尴尬,他赶紧转移众人注意力,看向婢女问: “吕荣两位娘子可有准备好?” “回相公,小荣娘子今日练了新曲,相公们可要一听?” 众人惊喜,催促:“快请,快请。” 不多时,盛装打扮的荣巧蕊抱着一支琵琶走进海棠屋。 她躬身施礼后,坐在榻上报了歌名《我若》 曲是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词却不同。 荣巧蕊弹了两下试了琵琶后,正式开始。 她右手拨弄琵琶弦,在铮铮乐鸣声中唱出歌词: 【 我若早生一百年,明皇何必恋玉环? 我若早生一千年,吕布何必戏貂蝉? 如若再往前, 许仙何苦人蛇恋; 后羿不想嫦娥仙; 纣王不会丢江山; 大禹早早把家还; 】 荣巧蕊唱完这段,在场男人们全都瞠目结舌。 曲确实好听,但这词…… 他们从来没听哪个女子口气如此大。 这词写的甚至有点不要脸。 即便是容貌俏丽的荣巧蕊吟唱,也显得不谦虚了。 荣巧蕊接下来唱的是: 【 我若男儿生西晋,五胡何敢犯中华? 我若男儿生大汉,打仗何须冠军侯? 如若再往前, 为秦续命八百年; 孔丘弟子超三千; 商王祭祀不殉人; 我帮盘古来劈天; 】 第404章 这章是404唉 全场男人只能用震撼来形容以上歌词。 这都不是口气大了,简直是狂妄啊。 崔铉有些讶异,他在狂妄中还听出了大义。 这段歌词不同于上半段女子的小情小爱,句句唱我是男儿如何如何,句句狂妄,却跟建功立业没有丝毫关系。 帮大秦续命,帮孔子收徒,阻止人牲祭祀,助力盘古开天,词里说的全是挽救生灵、造福于民的大事。 这对刚刚还在谈论党争的几人来说,歌词简直是对他们赤裸裸的讥讽。 五人感怀万千时,荣巧蕊唱了最后一段。 【 人生不能选,我只是自己。 活于当世照样开天辟地。 天地旅途需要真诚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 荣巧蕊唱完欠身施礼。 屋里五个男人全沉默了,各怀心事,这么好听的歌竟然没人喊‘彩’。 过了好一会,崔铉问道: “曲子很优美,词很直白,不知是何人为这首曲子填的词?” 荣巧蕊抱着琵琶回道: “是巩县才子刘异刘二郎刚刚写好的。” “刘异?” 这个名字再次引爆全场。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逛青楼。 “他现在何处?” “在牡丹房。” 崔铉当即站起身,令狐绹拦道: “崔相何必亲自去,我们让婢女传话邀他来见就好。” 他们屋里这么多三品大员,难道要去拜见一个六品小官? 崔铉摇头回道。 “不妥。一个心智如此高远的人,岂可轻慢?你没听他词里写,需要的是真诚知己,我们若不拿出诚意,恐怕很难拉拢他。” 崔铉既然出动了,杨汝士、杜悰、令狐绹怎好让他独自前去?他们纷纷起身。 韦琮也跟着站起,他对自己弟弟这位未来同事产生了好奇。 五人在荣巧蕊的引领下,走进牡丹房。 此刻,刘异刚问完郑就,信不信崔铉会过来找他。 郑就答当然不信。 下一秒哦,门就被推开了。 崔铉满脸和气地问: “请问哪位是刘异刘才子?” 郑就喝的有点上头,怼道: “你谁啊?这么进来太冒昧了吧。” “本官中书侍郎崔铉。” “吏部侍郎杨汝士。” “尚书左仆射杜悰。” “御史中丞令狐绹。” “翰林学士韦琮。” “我等特来结识刘异刘才子。” 哐当,郑就的下巴掉在了地上。 哐当,郑言嘴里的鸡腿掉落在桌上。 郑就捡起下巴,这打脸来得也太快了吧? “有人打赌输了。”刘异小声。 “愿赌服输。”郑就小声回。 他想想又问:“什么时候? 他没问干什么坏事,既然输了干什么都要认。 “今晚跟我去打劫。” “啊!!!!” 郑就忽然拔高音量,惊得所有人看向他。 刘异憋笑。 郑就囧。 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刘异。 我一个世家公子,你让我去打劫? 郑言此刻已经站起身,他顺手把旁边的郑就拉起。 郑就再把刘异拉起,起身的一瞬小声问: “打劫谁?” “我也不知道。” “???” 坑啊! 郑就后悔啊! 早该随便找点小事跟这妖孽掰了的。 这人出走半生归来仍是个贱人。 跟他维系友情太困难了。 刘异目光望着门口几人,心里在偷乐。 他上厕所回来前特意拐去荣巧蕊那,就是为将这首歌教给她。 看来收到成效了。 他语气轻松回道: “我就是刘异,别称呼才子,否则我高大的形象容易焊死在你们脑海里。” 五个人同时囧。 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说话的,难怪能写出那么不脸的歌词。 崔铉还算淡定,他语气诚恳地说: “我们对刘才……对你新作的歌曲甚为欣赏,今日一见果然是清风般的人物。” “清风?如果我是清风,一定弄死心心相印。” “呃?” 崔铉有点跟上不刘异的脑回路。 “你们到底要干嘛?” “想邀请你到我们房中做客。” “嗐,万景楼又不是你家,做什么客啊,你我都是客,在哪坐不一样?你若诚心相交,就在我这里聚吧,这里地方足够大。” 杨汝士、杜悰和令狐绹静静打量这个房间,人均产生疑惑: 万景楼四层不是只定给三品官员吗? 为何会把最好的一间定给这三位少年? 崔铉关注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他发现刘异气场很强大,说话语气与动作轻松随意,完全不拘谨。 听到他们自报官身后,崔铉从另外两名少年眼中能看到敬畏,但刘异眼中完全没有。 他们进来时,刘异也没有表现出惊讶。 这是上位者才能展现出的荣辱不惊与淡定。 崔铉对刘异的背景更好奇了。 他断定这少年绝不可能是田舍郎。 他到底是谁? 刘异如此说,崔铉也不再推辞。 他率领海棠房的几人正式走入牡丹房中。 郑就弯腰想把桌子分开,刘异却说: “分开干屁,它俩打架啊?再搬几张桌子过来,拼成个更大的方桌。” 他转头又对荣巧蕊说: “劳烦小荣娘子,让庖屋再弄几道好菜来,今晚我请客。” 荣巧蕊含笑退下。 郑就问刘异: “吃大桌饭会不会太失礼啊?” 崔铉听见笑呵呵道: “客随主便,我其实也喜欢与人会食,热闹。” 崔铉既这样说,杨汝士、杜悰、令狐绹也不好反对。 与第一次见面的人会食,对方还是一群后生,他们也是首次。 心里都在腹诽:这尴尬的饭局是非吃不可吗? 入座前,刘异小声对郑就说: “等下灌醉他们。” 这群三品大员是他选的时间证人。 第405章 乾坤大挪移 婢女重新添置碗筷。 牡丹房三人加上海棠房五人齐齐坐到一张四方大桌前。 郑就、郑言盯着崔铉看。 博陵崔氏多数子孙都长得让人不敢恭维,难得崔铉仪表堂堂。 他眉似远山,眼露星光,清秀的五官自带三分儒雅气质,晶亮闪烁的眼眸显露主人聪明睿智。 崔铉则盯着刘异看。 俊俏少年看似笑得漫不经心,但目光太过放肆,暴露出性格上的不羁。 “刘……” “你们都是牛党?”刘异打断他反问。 “噗~” 郑言、郑就尴尬地把嘴里的酒全都喷了出来。 这个同伙简直太雷人了。 “咯~咯……” 五个老男人中四个尴尬地假装咳嗽。 现在的年轻人说话都如此直接吗? 韦琮举手:“在下不是,我无党派的。” 刘异隔着桌子狠狠握了握韦琮的手。 “我就喜欢位列三公的人。” 韦琮更正:“在下没有位列三公。” 刘异挑眉笑道:“我说的三公是公平、公正、公开,为官做不到这三点,只想拉帮结派,当上司徒司空又如何?” 这下牛党更尴尬了。 这不是阴阳怪气,这是妥妥地指桑骂槐啊。 杨汝士、杜悰、令狐绹齐齐看向崔铉,这饭还有必要吃吗? 崔铉面色如常,仿佛听不懂刘异话中的讥讽,精神状态领先其他老头五百年。 他若无其事开场道: “刘……郎君填词的那首《我若》,令在下十分动容,大丈夫生于天地,不该只想功名前途,更该想着民生疾苦,近可造福一方,远可泽被后世,你可知我们牛党大多出身……” “寒门”两个字还没出口,刘异却出手了。 他紧紧抓住崔铉的右手。 “你说得太好了,简直就是我的知己啊。” 说罢给崔铉倒满酒。 “来,崔大官,我敬你。” 郑言、郑就再次把嘴里的酒喷出来。 崔铉满脸茫然……崔大官? 这小子这么快就给自己安了个外号。 刘异又看看其余四个老头。 “崔大官说的不好吗?难道我们不该为他干一杯吗?举杯呀。” 说罢他自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还特意展示空杯底给几人看看。 “喝啊,该你们了。” 崔铉有点发懵。 还没说正题呢,推销牛党的话直接被拦腰截胡。 他想着心底那个大计划,只好忍了。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其他几人见崔铉都喝了,也只能陪一杯。 郑就、郑言满脸崇拜地看向刘异。 这货不做酒托可惜了。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他们亲眼见证了刘异花样百出的劝酒词。 郑言、郑就听得尴尬症都要犯了。 刘异深情款款看着杨汝士说: “我对你的感情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忠于人品,咱们必须喝一个。” 杨汝士被忽悠的一愣一愣地。 始于颜值?老夫特娘地都五十六了。 忠于人品?鸟地,我人品外溢了? 刘异对杜悰含情脉脉地说: “未经允许,我擅自欣赏你,不好意思啦,你若同意咱们就喝一个。” 杜悰眨巴眨巴眼睛,咱俩才刚认识吧? 刘异看着令狐绹,以齁甜的音调说: “这世上一切美好的事情,你的相貌就占了百分之九十九,云淡风轻就能把衣服的价格多穿出一个零,为你英俊的相貌当浮一大白。” 令狐绹咬唇,他从没听过这么清新脱俗的马屁。 必须喝。 刘异拍着韦琮的肩膀一本正经地说: “你让我知道何为才华具象化,干。” 韦琮眨眨眼,意思我是才华本华? 他脸红回道:“我其实还有进步空间呢。” 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郑就眨巴眨巴桃花眼,抿嘴无言。 他现在对刘异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小词甩的,比他赞美小娘子用的词都花哨。 他不得不承认,就刘异这口条,如果他走风流浪子路线,情场就没自己什么事了。 刘异喝完几圈,对郑就挑挑眉说: “该你了,一定要陪好。” 于是乎,郑就接力敬酒。 “你是……” “刘异的老乡。” 郑就答。 总不能说是你们对手李党领袖之一荥阳郑家的人吧。 好在几个老头也没深究,谁能想到田舍郎出身的兵虏会结交上荥阳郑氏公子呢? 郑就将接力棒传给郑言的间隙,出去放了次水。 他站在四楼窗口对外面吹了一声口哨。 须臾,一只大金雕稳稳落在围栏栏杆上。 他家近年才新训出来的。 郑就将一张小纸条卷轴绑在金雕腿上,大鸟煽动翅膀扑棱棱又飞走了。 等他再进去时,发现牡丹房里除了刘异背对门站着,其他人全都趴在桌上。 “醉得这么快?”郑就惊讶。 刘异闻声转身,郑就看到了他手里握的银针。 “你干的?” 刘异得意奸笑。 “趁其不备扎的,他们明早醒来只会认为自己是喝酒喝醉了。” 他又指着呼呼大睡的郑言说: “你兄弟除外,他是真醉倒了,酒量真差。” “我刚才已经通知家卫在外面接应了。” “走。” 两人打开牡丹房的大窗,从四楼屋脊一层层翻下。 他俩一路只在阴影暗处行走,出了万景楼又翻过平康坊的坊墙。 墙外的阴影处闪出三十多个黑衣人。 为首一人恭敬唤了句: “三郎。” 郑就走过去满脸阴笑威胁: “今晚的事谁敢对我兄长泄露半句,我就喂他吃泻药。” 刘异无奈摇头。 世家公子连威胁人都不会。 刘异走过去贱嗖嗖补充一句: “吃了泻药后,再罚倒立拉屎。” “嘶~嘶……” 黑衣人集体发出抽气声。 那画面不敢想啊。 为首的黑衣人抱怨: “要不要这么狠啊?” 刘异咦了一声。 他听出来了,说话这人是郑家卫士领队符云飞。 他们还在去洛阳的船上一起审过锦娘呢。 符云飞借着朦胧的月光也认出了刘异。 “刘二郎?” 坏了,有他家三郎一个已经够能折腾了,再加上个妖孽刘异。 受苦受难的长安市民啊,你们自求多福吧。 “咱们去哪?”郑就问。 “东市。” 孔彪给他培训武侯铺夜巡规则时,他当时就发现有一个漏洞。 甲班值前半夜,乙班值后半夜,本来没问题。 问题是甲乙班交班地点在武侯铺,而不是在街上。 也就是说,子时开始有半个时辰左右东市外围是没人巡街的。 刘异带着三十多号人,猫腰在坊墙阴影里疾行。 快到东右门时,前方路口走过两名身穿深蓝袍子的中年男人。 一个右手提着一盏糊白皮的灯笼,上写“打更”两个字,左手拿一根短棒,胸前挂着一节大竹梆。 另一人左手拿一面铜锣,右手拿一根短棒。 他们经过路口时,先是‘咣’地敲一下铜锣,随后是三声清脆的梆子响。 咚!——咚~咚! 节奏一慢两快。 “平安无事。” 婆娑夜色中,两人被灯笼亮光照出的影子在坊道上越拉越长,直到转过街角。 “三更了。” 刘异朝身后一摆手。 三十多个鬼魅人影‘嗖嗖嗖’翻进东市将近五米高的夯土围墙。 第406章 我为正义代言 第一条曲道走到尽头后,刘异带着他们左转,很快便来到赵李家兵器肆门前。 他拔下发簪,对着钥匙孔捅几下,门锁咔嚓一声开了。 “行啊刘异,手法娴熟啊。” 郑就在他身后揶揄。 刘异轻笑:“总比有些人只会偷香窃玉强。” 郑就使出魔法攻击,来一招猴子偷桃。 猴子机灵一跳避开,笑嘻嘻从怀里取出火折子吹燃。 他打开铺子大门率领众人走进去。 七箱金子仍明晃晃摆在地中央。 搞得刘异都忍不住好奇,这些到底是什么人的钱? 胆子这么大吗,都不怕招贼的? 郑就看清箱子里面摆放的东西顿时惊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黄金?这家铺子是谁的?” “都说了,我不知道。” “那你就敢打劫?” “天王老子的照样劫。” “你疯了?这么多黄金,必须得走市大门,咱们翻墙根本运不出去。” 没有马车接应,他们出去了也走不远。 可现在是宵禁时间,郑家的马车若敢上路肯定会被抓。 “谁说我要运走?”刘异反问。 “啊?” “你家在东市肯定也有铺子吧?” “你想干嘛?” “我想玩乾坤大挪移,将这些东西挪到你家铺子里。” “不行,我没铺子钥匙。” 钥匙全在铺子掌柜手里。 刘异晃了晃手里的发簪。 “有我在要什么钥匙,你只要保证明天中午掌柜过来前,你能及时堵住他的嘴,让他帮忙继续隐瞒就好。” 郑就想了想,说: “我家在东市有五间铺子,其中卖胡货那家可以用,它那刚好有个地窖。” 刘异惊喜:“就知道你靠谱。” 三十多人将七箱黄金分散挪走。 他们按刘异的指示,将东西藏在了两处地方。 刘异离开郑家胡货铺子时,刚好看到墙角堆的一捆干柴。 他顺手拿起。 “鸟地,你贼不走空啊,连我家东西都偷?”郑就调侃。 “我有大用处。” 财富的搬运工们干活很快,完事后纷纷翻墙跳出东市。 符云飞带着手下们迅速闪走。 郑就想拉刘异回万景楼继续喝酒,却被刘异拦住。 “你特码都快成为青楼原住民了,这么急回去干嘛,我请你看场好戏。” “你又搞什么鬼?” “老子搞的就是鬼。” “何解?” 东市四面一共八扇大门,每面开两个门。 他俩藏在平康坊对着东市西右门的围墙上。 如果不特意抬头举灯找,很难发现他们。 “你到底要看什么?”郑就问。 他刚问完,就看见这条坊道上驶来七辆马车。 郑就惊诧:“宵禁时间怎么会有马车?” 刘异往南边指了指,小声回: “因为马车开出来的地方也在这条街上。” 郑就恍然:“宣阳房?” 东市占的面积相当于两坊地盘,西侧面对的是平康坊和宣阳房。 只要从坊正那拿到钥匙,从宣阳坊东门出来可以直上这条街。 七辆马车驶到东市西右门门前停下。 最前面马车上下来一个人。 这人走到西右门咔咔两下,大门几十斤重的大锁开了。 郑就震惊。 “东西两市大门的锁匙是带机关的,非钥匙打不开,他怎么能开?” 刘异冷笑:“因为他就是拿钥匙的人啊。” “他是……” “没错,他就是东市署丞。”刘异答。 “难怪你刚才要分两箱黄金放在东市署屋里,你在坑他?” 东市被东西南北四条大街分割成九宫格,其中最中间一块区域就是东市署所在。 刚才刘异将黄金分了两个地方藏,除了大部分藏在郑氏胡货肆,还分一部分藏在东市署。 “坑?”刘异搂了搂郑就肩膀坏笑,“咱们这叫为正义代言。” “他得罪你了?为什么不直接揍他?” “哎~~和谐社会,别喊打喊杀的。” 槽,打一个哪过瘾啊。 敢算计老子,老子挖坑活埋了你们。 他只在万景楼芙蕖房外听了一段对话,就大致猜到原委。 赵李家兵器肆有问题,别人可能不知道,但东市署一定知道。 东市署知道,太府寺的最高领导范西阳就一定知道。 他之前没动赵李家兵器肆,估计一来不缺钱,二来忌惮铺子主人的背景。 现在范西阳在退休前急需把女婿周彤安置在大理寺理正的位置上,这就需要钱贿赂。 估计要拿下这个肥缺需要的钱不少,范西阳便将算盘打到了这家铺子上。 今天金吾卫在收拾泼皮前,孔彪特意从东市署署丞那拿了钥匙。 署丞因此知道新来的金吾卫右街使带人私自进过东市。 他们偷东西后怕追查,就想到用金吾卫新来的这个倒霉蛋背锅。 谁让他确实私闯过东市呢? 刘异远远看见七辆马车驶进东市大门。 他在黑暗中发出咔咔的闷笑声。 “敢暗算老子?你们才要倒霉了。” 他抱着干柴如狸猫一样从平康坊的坊墙上跳下来,走到马车刚刚进去的大门口。 他解下虚合的门锁,将门重新打开。 将干柴引燃后丢进大门里。 等有浓烟冒出来后,刘异扯着脖子大喊: “东市着火了,东市着火了,快来救火啊。” 郑就玩心大起,在坊墙上跟着喊: “走水了,东市走水了,快来人啊。” 宵禁时间,街上异常安静,空荡荡的大街上突然响起嗷嗷两嗓子,传播甚远。 刘异见南北街口各有火光亮起,知道是巡街的金吾卫来了。 他抱起西右门不下三十斤的大锁转身就跑,到街对面翻墙跳进平康坊。 “现在咱俩可以回去继续喝酒了。” 平康坊坊墙外,附近武侯铺里的守卫和巡街的金吾卫纷纷赶来。 “幸好,火不大。”有人说。 “傻吗?没看见东市大门被人打开了?” “鸟地,进贼了。” 嘟~嘟~~长哨声响起。 附近各街正在巡查的金吾卫听到的指令是: “将东市八扇大门堵死,里面有贼。” 除了在外面封门的金吾卫外,八扇大门还各进了一队人马。 他们要瓮中捉贼。 第407章 广化坊第一名人 广化坊,过去叫安兴坊。 位于朱雀门街东第四街(皇城东第二街),从北往南第三坊。 此坊东南靠近兴庆宫,西北方是太极宫,正北面就是通化门大街。 龙首渠在坊内自东而西流过。 当朝第一大宦官仇士良的私宅就在广化坊。 广化坊,仇士良宅。 已经六十二岁的仇士良,在妻子胡氏的搀扶下,步履缓慢地从内堂走出,来到正厅。 大唐不同于明清,太监与女人搞个对食还要被人诟病。 在大唐得势宦官娶妻者屡见不鲜。 高力士娶过文书吕玄晤的女儿,据说那女子还挺漂亮,高力士一高兴就把老丈人由文书抬成了刺史。 唐德宗时右神策中尉孙荣义的妻子是骠骑大将军郭全羽的女儿。 唐肃宗在大宦官李辅国权势最顶盛时,曾亲自为他做媒娶吏部侍郎元希声侄子元擢之女为妻,并将元擢提拔为梁州长史。 仇士良也有妻子,妻子还出身名门。 他的妻子胡氏,是检校太子宾客兼御史大夫、户部尚书胡承恩之女。 胡氏嫁给仇士良后被册封为鲁国夫人。 仇士良在妻子的搀扶下步入正堂,看到大堂里站得满满当当全是人。 这些人中有仇士良的亲属,有养子,还有徒弟。 宦官在大唐早已形成自己的产业链。 他们或在入宫前留下子嗣,或在入宫后之后收养子嗣。 他们得势后会培养下一代继续当宦官,这样家族才能一直掌控权势。 德宗皇帝曾允许五品以上的宦官收养一名义子,宦官收养儿子跟娶妻子一样,在大唐都是光明正大的事。 得势的宦官野心极大,一个儿子哪够用啊? 他们基本都会比照葫芦娃的数量收养一长串。 仇士良有五名养子,只有一名不是宦官。 此刻他走到人群中唯一有胡子的中年男人身前,呵斥道: “亢宗,你身为曹州刺史,怎可擅离曹州?” 仇亢宗是他次子,目前官职是光禄大夫、检校教骑常待、御史中武兼持节曹州诸军事守曹州刺史、南安县开国。 食色已达到一千五百户。 仇亢宗恭敬回道:“孩儿听闻义父重病,已经跟朝廷请了探亲假。” “胡闹,”仇士良斥责一句。 他又看向仇从广、仇从源、仇从渭与小儿子仇从潩,幽幽叹息一声。 “唉,我只有你们五名义子,难得你们个个有孝心,也不枉为父疼爱你们一场。” 他看向三子仇从源说: “为父当年想以自己开府仪同三司之职的荫补,给你争取个千牛备身,遗憾没有成功,你不会怪为父吧?” 仇从源:“孩儿怎会怪义父,若没有义父,孩儿如今怎能做阁门使、朝散大夫和行内侍省内府局丞?孩儿如今也是佩戴绯鱼袋的人了。” 仇士良摇头叹息: “终归不如在千牛卫做官,千牛备身虽品级不高,却能掌控一些兵权。” 仇家自他卸任神策军中尉,已经无人掌兵了。 “孩儿已经知足了。” 仇士良继续往前走,余光注意到人群中唯一的女子。 他昏黄的眼眸中难得露出一丝柔软。 “晴儿,你怎么也来了?” 仇晴儿是他么弟的小女儿,他的亲侄女。 “晴儿听闻叔父身体抱恙,想来亲自伺候汤水。” 仇士良走过来,干枯的手拉起侄女一起往前走。 “好孩子,叔父没白疼你一场。” 他在胡氏与仇晴儿的搀扶下坐到屏风前的长榻上。 亲眷、徒弟、义子们围在坐榻周围。 他看向右边,这边内圈几人分别是担任宣徽使的长子仇从广,和在宣徽院担任五坊使和小使的几个小徒弟。 大唐多数皇帝都喜欢招猫逗狗,玄宗开元年间设立了雕、鹘、鹞、鹰、狗五坊,专供皇帝狩猎时用。 五坊里面养了批人到处给皇帝搜罗鹰犬之类的动物。 地方上还有五坊色役户,专门与五坊对接捕捉此类动物,这些人户口分散在各州府,每年都有上贡数量的规定,负担还很重。 每年春秋时节,五坊的人便会借口去郊外训练鹰犬而索要州府贿赂,为此没少扰民危害地方。 民间都蔑称他们为“五坊小儿”。 五坊如今隶属于宣徽院,管理五坊的官叫五坊使。 安禄山也曾兼任过五坊使。 安史之乱后五坊使一直由宦官充当,仇士良早年也曾任过五坊使。 如今做五坊使和小使的都是他培养出来的徒弟。 仇士良看着他们语重心长地说: “你们要发挥本事,多哄皇帝出去游玩,不能让皇帝闲着,更不能让他读书,要让他沉迷享乐,无暇顾及其他事,这样才方便咱们掌权。如果一个皇帝喜好读书,亲近儒生,知道太多古之兴替,必然会疏远宦官,那我们还如何掌控局势?” “弟子们谨记教诲。” 仇士良点点头,忽然看到外圈长鹰眼、鹰钩鼻的人。 仇士良微微错愕,马元贽怎么也来了? 马元贽是他一手提拔过的,自从皇帝对他起了戒心,用马元贽替代他成为右神策军护军中尉,他俩就产生了隔阂。 马元贽已经很久没来看过他了。 仇士良摆手让马元贽到近前来,分了双人榻的半边让给马元贽坐。 “你能来,我很高兴。” “我算军容的半个弟子,听闻军容病重,怎可不前来探望。” “唉,你可知我这辈子最后悔什么吗?” “军容一辈子叱咤风云,也有遗憾吗?” “军容?哼,真是讽刺啊。” 观军容宣慰处置使是皇帝为卸掉仇士良的军权,给他特别晋升的官。 在仇士良之前,只有前朝权宦鱼朝恩做过观军容使。 唐肃宗设置这个官的背景是郭子仪与李光弼各自掌控军队,他俩不仅齐名,权势也相当,如果选一个人做元帅,另一个人搞不好会反。 于是唐肃宗聪明的小脑袋瓜想出个绝妙的主意。 不能二选一,但可以养小三啊。 他授命大宦官鱼朝恩为天下观军容宣慰处置使,让他做大唐的总监军,成为事实上的统帅。 鱼朝恩之后这个官职一直空置着,前阵皇帝复设这个官职,将仇士良放到了这个位置上。 名义上仇士良有权监督诸军、监督监军使,但今时已不同往日,现在诸军和监军院自成体系,权力牢固的很,谁会听一个军容的? 皇帝实际上就是把他架空了。 仇士良回想皇帝让人在大明宫旁左神策军大营里树立起的那方高高的《仇公纪功德政之碑》,还有那立碑之日的盛大典礼,一切都太讽刺了。 仇士良不是没自救过,他前阵想造谣鼓动禁军哗变,结果失败了。 皇帝趁机彻底削了他的军权,他被贬为内侍监、知省事。 反向晋升带来的最大后遗症就是仇士良被气病了。 第408章 终于活明白了 仇士良语气心酸地说道: “我最后悔就是违背先帝遗愿,没有立他选的太子李成美为帝,而改立先帝五弟颍王李瀍,谁知道李瀍竟如此忘恩负义啊。” 外圈一众宦官齐声劝道: “义父慎言啊。” “哼,慎言个鬼,我当年在满朝文武面前大骂特骂文宗皇帝李昂时,谁敢吱一声?那时候李瀍还在十六宅里吃土呢,要不是我,他能登上大宝?结果他今日如此待我。” 马元贽看着这位昔日权势滔天的大宦,不由心生兔子狐悲之感。 “我懂军容心中之苦。” 仇士良看着他满脸真诚地说: “你懂就好,我就是你的前车之鉴啊,选立皇帝宁可选晋惠帝司马衷那样的傻子,也不能选野心太大的人,否则他只想着从我们手里夺回权力,哪还会顾念半点恩情。你可要早做筹谋啊。” “我知道,我已经开始筹谋并初步选定了一个人。” “哦,是哪个?” 马元贽但笑不语。 对于马元贽的藏私,仇士良也不生气,反而语气真诚提醒: “你别被表象蒙蔽了,我入宫四十余年,侍奉过六位帝王,可依然会看走眼。当年我就是看在李瀍醉心嬉闹斗鸡,完全不理政事,才会选他继任皇位,结果李瀍喜好玩闹是真,但杀伐果断也是真,他为人狠辣方面远胜先帝。你看他现在一边重用李德裕,一边又扶持崔铉防着李德裕,如此城府和算计,比他两个兄长和死鬼老子都强,连老夫都被他骗了。” 马元贽面色凝重,这也正是他最担心的。 他选中那人看似木讷呆板,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仇士良摆手让侄女仇晴儿靠前。 他拉着侄女的手对马元贽说: “无论你选中了哪位王爷,可以先将我家晴儿嫁过去,晴儿自幼聪慧,为人机警,可由她贴身观察你选那人是否真的合适。” 仇晴儿诧异看向叔父。 他们仇家历来有利用女儿婚姻的传统。 仇士良的叔父仇文义,不仅自己娶了当时枢密使王元宥的妹妹,还将六名养女中的五位嫁给了王氏、严氏等大宦官。 仇晴儿没想到叔父也想利用自己的婚姻。 马元贽看向仇晴儿,脸上立刻堆起喜色。 这女子样貌异常出众,而且正值妙龄。 他才刚得势,还没来得及培养自己的义子义女,现在手头正缺人。 仇士良愿意将自己的侄女贡献出来,那再好不过。 “那就有劳晴儿妹妹了,无论我最终是否选择拥立那位王爷,晴儿娘子一辈子的富贵肯定不用愁。” 仇晴儿勉强笑了笑。 “但凭叔父与兄长做主。” 仇士良接下来又询问了几名义子、徒弟们的工作,分别给他们一些建议。 他耐心关怀了一圈,最后望着一众孩子们,脸色郑重说道: “我早上以患病为由跟陛下提请了致仕回乡,陛下午后就回复同意了。” “啊?” “义父,何必如此呢?” “师父,即便你要致仕也可继续留在长安啊?也方便我等照顾。” “叔父,晴儿舍不得你。” 周围全是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仇士良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 他望着远处火烛语气伤感道: “死在我手上的人命太多,不仅有朝中重臣,还有龙子龙孙,我如今被剥夺兵权,或许只有远离京都才能得个善终。” 他这辈子诛九族的事一个没落,基本上触犯了半本律法。 现在得了长安限定伤情,只有回乡才能展现医学奇迹。 “义父……” 仇士良又对晚辈们叮嘱一番,然后让他们各自散去,只单留下了仇晴儿。 现在他连妻子也支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他与侄女俩人。 “叔父?” 仇士良拉着侄女的手让她坐在榻上。 “我有几句话要单独交代给你。” “叔父请讲。” “若马元贽真的将你嫁给一位王爷,你会如何做?” “晴儿自然谨记叔父嘱托,观察那人真实秉性如何,再传报给义父和马元贽。” “这就是叔父单独把你留下来的原因,无论那人聪明与否,你都要密报马元贽他其蠢如猪,并在马元贽面前表露出厌恶嫌弃之情。” “啊……这是为何?” “只有助力他当上皇帝,你才能成为皇妃甚至是皇后,你的儿子才可能成为下一个帝王,这样才能保佑我们仇家代代安稳。” 说到这,仇士良长叹了口气。 “我到这个年纪才活明白,与其选个听话的皇帝来保佑家族富贵,还不如就让大唐帝王拥有我们仇家血统。” 仇晴儿顿时面露惊喜。 皇妃、皇后,叔父为她谋划的是世间女子最尊贵的前途。 “叔父筹谋深远,晴儿必定不负叔父嘱托。” 仇晴儿出去后,仇士良让底下人传赵七进来。 据说赵七已经等了他一下午了。 不多时,一名四十余岁,体型略为臃肿的男人走进大堂。 “主人。”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主人请放心,我昨日傍晚就让铺子里的人将那几口箱子从地下挖出来了,今天铺子没有营业,主人明日启程时,东市这边的七辆车会在城外与主人车队汇合。” 仇士良轻轻颔首,表示对这个安排满意。 他得势这么多年,敛财无数,其中有一个受贿手段就是高价卖东西。 南衙北司积怨颇深,一些朝中大臣若有事求到他,也不方便直接过来拜访。 他们会到东市赵李家兵器肆,以几百倍价格的等值黄金,买一件贵到离谱的普通兵器。 然后再将自己的需求告诉掌柜赵七,经由赵七的嘴转述给仇士良。 这就是赵李家兵器肆那七箱黄金的由来。 仇士良这次告老还乡,决定将藏在赵李家兵器肆的黄金全部带走。 “铺子里没留人看守不会有事吧?” 赵七自信回道: “凡是知道铺子底细的人,谁不敬畏军容威仪,他们岂敢乱来?不知道铺子底细的人,若我们留人看守,反倒让会惹人怀疑。” “也是,即便老夫今日已失势,但余威犹在,料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第409章 补你一场戏 刘异和郑就一层层爬回万景楼四楼牡丹房。 郑就进屋后开始抱怨: “哎呀,你为何不让我看完好戏再回来。” 他都没见到金吾卫抓人,就被刘异强行拉回来了。 刘异调侃:“你咋不进去看呢?可惜大唐没地买六个核桃,否则给你补补脑。” 这小子看打架喊加油,哪有热闹往哪凑,唯恐天下不乱。 “六个核桃很难买吗?”郑就疑惑,“东市就有卖呀,你要一筐都有。” 刘异不想跟他解释,打开房门上的插棍。 他要再出去嘘嘘一趟。 这次已无需人引领,刘异轻车熟路就找到茅房。 放完水再上楼时,他前面一位中年发福的大叔没走稳,身子摇晃就要往下掉。 刘异伸出右手撑了他后背一下。 男人回头瞅瞅,看他穿一身黑色布衣,眼神轻蔑,出口凶道: “大胆贱民,你敢触碰我的身体?” 刘异眨眨眼。 呦呵,恩将仇报? 槽! 真是长亭外,古道边,芳草天,不要碧莲啊。 他呵笑着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刘异跟在这人身后,眼见他进了四楼的芍药房。 他站在门外听了听,里面没有丝竹音乐,只有几个人的谈话声。 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 “这件事就拜托郭郡公,我们今天下午去京兆府探视,结果吃了闭门羹。” 刚才那个凶男人的声音说: “南衙北司向来不睦,京兆尹肯让你们探视就怪了。我回头跟卢商打声招呼,这点面子他还是要给的。” 另一个尖细的声音说: “多谢郭郡公,我认为这件事必有隐情,牛二他们每日过手的钱财不少,何必要去到东市偷盗?卑职也不信他们会为争抢珠宝而大打出手。” 又是凶男人的声音: “这案子若没死人,只会到万年县县令那,无论牛二他们有没有盗窃,我都能把他们捞出来。如今牛二死了,案子落入京兆尹手里,我也不好过多干涉。” “我等只希望京兆尹能秉公办理,不要因为他们是北司的人就将偷盗杀人罪名做实。” “这个你们倒是可以放心,卢商这点操守还是有的。” 然后是一阵彩虹屁和敬酒声,两个尖细的声音一唱一和。 甲:“郭郡公如此人才,为何不担当实职?” 乙:“因为郡公是驸马啊,大唐驸马有实职的少。” 甲:“可杜相公不也是驸马出身吗,他都做到宰相了。” 这时又传来那凶恶的男声。 “杜悰凭什么当宰相?杜悰若不是娶了我姑婆唯一的女儿,谁知道他是谁?” 尖细的声音拍道: “同样尚公主,郭郡公明显低调很多啊。” “哼,李唐天下都是我郭家拯救的,我们岂会在乎区区一个宰相之位?” “对,对,郭氏高风亮节。” 刘异听到这已大致猜出里面是什么人。 真是冤家路窄啊。 他眼珠一转,忽然脸上闪现出坏笑。 刘异将芍药房的房门裂开一道缝,他轻轻离开此处回到牡丹房。 郑就正坐在屋里无聊地饮酒,见刘异回来表情夸张地说: “你可回来了,我都死你了。” 刘异呵笑:“我离开的每一分钟你仿佛度过了六十秒,对吗?” “啊?什么秒?” “不重要,刚才热闹你是不是没看过瘾?” “当然,还没到抓人高潮就被你拽走了。” “我再给你补一场。” “啊?” 刘异从怀里取出两根针,走到杜悰旁边,一根扎入他头顶百会穴,一根刺入肚脐天枢穴。 郑就凑上来疑惑地问: “你这是做什么?” “叫他起来上厕所。” 不一会儿,杜悰眼皮开始微微抖动,刘异同时拔走两根针。 五秒后,杜悰悠悠转醒。 他从桌子上抬头,疑惑看向周围环境。 还是牡丹房。 他瞅瞅满屋子睡死在桌子旁的人,嘲笑: “看来还是老夫酒量好些。” 这时,小腹忽然传来尿急信号。 杜悰站起身,走出房门。 他走出门的下一秒,刘异、郑就从桌子上瞬间抬头。 俩人相视而笑。 他们走到门边,裂开一条门缝。 他俩从门缝里看到杜悰行走在回廊上,应该是想回廊尽头下楼梯。 老头路过一个房间时,忽然驻足。 他呆立在那一动不动。 杜悰站在门口,从门缝听见屋里正在讨论他。 一个尖细的声音说: “听说杜相公是青楼楚馆的常客,他那么老了,身体受得了吗?” 另一个尖细的声音说: “估计跟咱们宦官一样,都是来这装装样子,中看不中用,哈哈~” 一个男声说: “哼,岐阳公主在世时,他装得跟鹌鹑一样老实,如今公主不在了,他终于不演了,做人表里不一,我瞧不起他。同样是驸马,我妻饶阳公主尚在,我就敢正大光明来青楼。” 尖细的声音拍道: “郡公出身太原郭氏,宫里的太皇太后可是你亲姑婆,哪像杜悰,他一辈子都要看皇家脸色行事。” “小人得志。” 杜悰站在门外被气得浑身发抖。 他一脚踹开芍药房的大门。 “郭仲词,你这无耻小人,敢在背后诋毁老夫?” “杜悰?” 刘异和郑就在牡丹房里都能听见那边屋里传出的噼里啪啦声。 “哈,打起来了。”郑就兴奋完,语气又遗憾起来,“光听声不怎么过瘾啊。” 刘异打开门,拉起郑就。 “走,咱们这次进去看。” “真的可以吗?” 郑就惊喜得双眼放光,表情开心得像中了六合彩。 刘异、郑就若无其事地从芍药房门前走过,忽然发现新大陆。 “呀,杜相公,你怎么在这里?” 等他俩看清屋里的情形,一时没憋住,双双噗嗤笑出声。 此刻,杜悰双手揪着一个胖男人的头发不撒手。 不幸的是,他三绺胡须也落入对方手中。 “你放开老夫胡子。” “你先放我头发。” 右侧面站立着两位没有胡子的男人,他们表情动作很无助,甚至有点不知所措。 俩人不明白好好的宴席,为何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杜悰斜眼看到门口的刘异,大喊: “傻小子,你们快过来帮老夫啊。” 刘异愉快应道: “我来了。” 他与郑就进来后,特意将门关死,插上。 刘异一脸坏笑朝胖子走去,让你刚才骂老子是贱民。 郭仲词一看,急得朝侧面大叫: “你们俩个傻子快拦住他们呀。” 郭仲词若让侧面两人帮他揍杜悰,这俩人还真不敢。 但对付俩少年的勇气,他们还是有的。 这俩人当即朝刘异、郑就冲过来。 俩少年各自露出坏笑。 还有这好事? 两秒后,一个开始施展天马流星捶。 另一个耍了全套的荥阳无影脚。 两个没胡子的人像乒乓球一样,在天花板和地板之间来回碰撞。 他们最后落下来时,人已彻底晕死过去。 杜悰毕竟上了年纪,战况很不理想。 短短一会功夫,他就被郭仲词揍出两个乌眼青。 等刘异、郑就把老头从郭仲词手里解救出来时,老头捂着眼睛大喊: “揍他,揍到他跪地求饶,跪姿不标准还接着揍。” 郑就满脸兴奋,嘴里却说: “我这么善良的人,简直太难为我了。” 刘异对杜悰挑眉: “滴滴代打服务,别忘给五星好评哦。” “啥?” 郭仲词一步步后退,终于退到墙角。 他看着逐渐逼近两个恶少年,出口威胁: “大胆,你们可知我是谁?” 刘异来大唐后最厌烦听见这句话。 “槽,驴一天啥事也没干,净踢你脑子了吗,踢失忆了?” 郑就:“你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还来问你老子我?” “贱民……你们,哎呦,哎呀~~~” 满屋子都是哀嚎声。 第410章 日子没法过了 东市署署丞黄传带着一众手下冲进赵李家兵器肆。 他们满心欢喜地打开箱子一看,顿时傻眼了。 空的。 七个箱子全是空的。 “赵七提前把东西运走了?” 黄传随后否定了这一想法。 这家铺子白天连门都没开,不可能把东西运出去。 “给我搜,掘地三尺也要把黄金给我找出来。” 否则市署令和太府卿不会放过他。 这些人开始在赵李家兵器肆翻箱倒柜。 他们连之前藏黄金的地窖都找到了,却没找到一块金砖。 这时,东市八扇大门都进了金吾卫。 从北左门进来的一队,率先发现了赵李家兵器肆门外停着的七辆马车。 金吾卫左街使韦瑾一声令下: “弓箭上弦。” “喏。” 四十多名武侯与卫士齐声应答。 从东左门进的一队金吾卫发现东市署大门是开着的。 带队执戟下令:“有贼人进东市署了,拔刀。” “喏。” “现在贼真猖狂,连东市署都偷。” “黄署丞待我们金吾卫一向不错,如果能帮他把贼抓到也算回报。” 二十多人点着火把走进东市署屋里,然后整整齐齐呆愣在那。 两大箱黄金,箱子盖都没盖,就放在正屋地上,赤裸裸坦诚在众人面前。 晚上火把的光再亮能有多亮,但金吾卫们就是感觉眼睛被闪瞎了。 “这?” 东市署收受商家贿赂了? 这么嚣张吗? 这么多吗? 都不需要藏一下吗,就把钱放到署衙地中间? “怎么办?”属下问。 带队执戟经验还算老道,知道这事瞒不住。 等下从别的门进来的金吾卫也会赶到,说不定还有御史台的巡使。 执戟命令:“封锁现场,吹哨。” 他们这边刚吹完,就收到东市西北角传过来的哨声。 “左街使说他们那边将贼人抓到了。” 晨曦初破,阳光洒在厚重的城墙上,勾勒出斑驳的光影。 长安城在微光中渐渐苏醒,喧嚣声也开始苏醒,忙碌的一天又开始了。 城门的卫兵开始换防,各坊的早点铺子开始吆喝,街头巷尾开始有行人穿梭。 大唐的官员们今天都很高兴,又是不用上早朝的一天。 一名头戴黑色展脚幞头,身穿紫绫官袍,腰束玉带,玉带上挂紫金鱼袋的男子骑在马上,往德光坊的方向走。 男子看上去五十余岁年纪,长得斯文儒雅,下颚留着三缕青须,身上官威不浓还带有三分书卷气。 他是大唐现任京兆尹。 京兆尹是从三品,这个官既需要管理长安城又需要参与中央事务,相当于现在的政治局委员兼北京市市长。 京,是极大的意思;兆,表示数量众多。 京兆在汉时被形容为辇毂,意思是在天子的车轮之下。 离天子太近,各种矛盾错综复杂,人际关系盘根错节,尤其是在牛李党争如此厉害的当下,京兆尹这个官不容易做。 大唐京兆尹更换频率高到离谱,白居易在其《赠友五首》之四一诗中写到: “如何尹京者,迁次不逡巡。请君屈指数,十年十五人。” 卢商也不知道自己会在这个位置上待多久。 他们范阳卢氏不善权斗,牛李党争后各房子弟纷纷挂印,他现在是卢氏硕果仅存的三品官了。 他今天一起来左眼皮就在跳,卢商现在有些心绪不宁。 最近公事私事都很烦。 他女儿卢静芙与世代交好的荥阳郑氏子弟郑颢有婚约。 郑颢一表人才,为人正派,去年更是高中状元,他们一家对这个准女婿都很满意。 本打算今年仲夏就为两个孩子举办婚礼的,哪成想年初他娘子突然暴毙,女儿坚持要守孝三年,如此一来婚事只能延期。 女儿为等郑颢科举,今年都十八了,再等三年出嫁时妥妥老姑娘了。 卢商对此有些忧心,女儿婚事不会出变故吧? 还有他家那五个不争气的儿子,只知道醉心学问,对仕途丝毫不感兴趣。 长子卢知远今年都二十七了,还赖在洛阳国子监不肯毕业。 范阳卢氏难道真要就此没落? 最让卢商闹心的还是工作。 他手里几件案子一件比一件棘手。 如果处理不好,自己可能成为任期最短的京兆尹。 这时他已经来到德光坊京兆府门口。 卢商刚下马进院,就看见万年县县令王郁站在院里。 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王郁,你不在自己县衙待着,怎么又来了?” 卢商最近有点怕见到王郁。 他一来就代表又有案件超出县衙侦办范畴了。 果然,王郁开口就是: “府君,昨晚金吾卫和巡使在东市抓了十二名贼人,身份颇不简单。” 卢商被气笑了。 “王郁,你可真会送礼啊!前天,神策军与金吾卫于城外缉拿的在定安大长公主回京路上闹事的乱民我还没处理完,昨天你又将金吾卫抓捕的两街功德使手下给送过来了,今天这案子又牵扯到哪位皇亲了?” “这次不是皇亲,是牛党。” 王郁将东市署署丞监守自盗的事情简要复述给卢商。 “黄传哪来这么大胆子?卑职不知道是否要深挖,再往上可就是署令和太府卿了,他们都是牛党的人。” 第411章 怎么不算勤奋呢 这天早晨开始有两个大新闻在长安城口口传播。 一,东市署署丞监守自盗。 这相当于物业偷住户,以后谁还敢住这个小区? 东西两市的商户经过一个少年高人的指点,纷纷跑到到东市署拉横幅,喊口号,口口声声要维权。 东市署的署令拍拍胀痛的脑袋。 “黄传若把我给供出来,我就要去牢里待着了,看你们找谁维权?” 他忽然发现赵李家兵器肆的老板竟不在闹事行列。 “诶,怪了,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瞎叫唤。” 此刻赵李家兵器肆的名义老板赵七,正被仇士良的手下吊起来打。 啪啪声中,赵七肥墩墩的白胖身体上全是红色鞭痕。 出了这档子事儿,仇士良的告老还乡计划搁浅了。 赵七扁担宽的眼泪哗哗流,哭着说: “主人,我一定将那批黄金找回来。” “找个屁,你打死都不能承认东市署屋里发现的那两箱金子是咱们的。” “那不便宜黄传了?” “不,偷盗罪名还是要给他坐实,就说赵李家兵器肆丢了两把价值连城的绝世名剑。” 黄传龇牙咧嘴奉承: “主人高明。” “我若高明就不会用你这个蠢材,你不说没人会偷吗?给我继续打。” “哎呀呀,主人饶命……” 另一则大新闻是,杜悰与郭仲词在万景楼里大打出手。 这件事被坊间戏称“两驸马之战”。 更有说书人将故事编成评书流传于坊间。 “路走千年路常在,聚散十年人不同,话说这天下间,无奇不有,今天咱们讲两驸马争花魁……” “等等……”一名看客出声打断,“我刚从东边酒肆过来,那边说书人讲的是两驸马争男宠啊。” “啊?”又有一人出声插话,“我昨天听到的是上错花轿嫁错郎,恩怨起于两驸马曾绿过对方。” 野史不一定是史,但一定野。 “哈哈哈~” 人群中一名少年一边嗑瓜子一边爆笑。 刘异起哄:“我要听被绿这段,展开讲讲。” “话说饶阳公主年少时遇到……” 刘异来长安没几天,从朝堂到坊间乱成一团麻。 泾渭分明的牛李党争忽然混沌成一锅糊糊。 朝局已经这么乱了,监军使院突然在一堆秘奏中发现一份特殊奏章,让形势乱上加乱。 大唐官员上书流程要经过一级一级审核,然后再递交去中书省。 问题较小的事情,中书省自己就能处理批示。 中书省处理不了的,中书舍人加批注意见后会上报给政事堂。 宰相们在政事堂讨论出个结果,再继续上报。 有了宦官掌控的翰林院和枢密院后,奏疏还要经过这两院审核,经他们在堂状后贴黄才能继续上报。 贴黄就是贴黄色小纸条,枢密使、翰林使会在政事堂所拟的熟状上贴上自己的意见。 流转完一圈后,这份奏疏才会被递交到皇帝桌上。 如此繁琐的流程,经过这么多人批示,有点像牛群、冯巩相声里说的小偷公司。 小偷公司最高领导见到经各部门批注后画成的五个圈,想当然的答复:批准,可以到奥运会去偷。 大唐皇帝最终见到的奏疏成品,差不多至少画了五个圈。 监军所谓的秘奏之权,是指监军使院的奏疏不必走中书省的通道。 由监军使院递上来的奏疏,可以直接送去枢密院,略过大臣这一关,在北司内部流转。 大唐公主没有官职,也没有上奏疏的权力,除非像太平公主一样封号前加‘镇国’两个字。 过去李太和都是通过大唐监军的秘奏给母国传递消息,李太和回国后竟然亲自给监军使院递了份秘奏。 大唐右枢密使刘行深和左枢密使杨钦义,接到监军使院送来的公主密奏有点懵。 刘行深:“定安公主难道跟当年的镇国公主一样,想要参政?” 杨钦义:“无论定安大长公主是何目的,这件事关系体大,咱们必须上报。” 李炎从楼观山回宫后就被各种消息轰炸。 他听到自己的姐夫跟自己的姑父,在青楼因为争抢妓女干架干到满城皆知时,在甘露殿里笑得前仰后合。 让你们立什么好夫君夫人设,现在塌房了吧。 内给事王文干接着汇报: “听说郭驸马回去后被饶阳公主命人拿扫把追了一天,杜驸马则被太皇太后派去的宫人狠骂了整整三个时辰,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就差开除人籍了。” “还有什么?” “前阵金吾卫街使抓到东市署署丞监守自盗,现在案子落到京兆尹手里,因此事涉及官员,京兆尹卢商正协商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一起会审。” 李炎嗤笑:“卢商倒也不傻,估计怕牵扯出更大的官,自己兜不住,想把责任分出去。” “陛下所言甚是。” 李炎脸上忽然出现一抹意味不明地笑容,问: “人是刘异亲自抓的?” “不是,是左街使韦瑾抓的。” “那刘异呢?” “据说他每天早晨都去金吾卫大院里续请病假,已经坚持有一阵了,这人简直……” 李炎打断反问: “每天都坚持请假?哈,这难道不算勤奋吗?” “呃……陛下所言甚是。” 听完了几段八卦,李炎开始快速阅览奏章。 看着看着就瞧见了李太和的上书。 李炎被吓得从座位上惊跳而起。 “昭义节度使刘从谏要谋逆?” 昭义节度使领泽、潞、邢、洺、磁五州,这地也算革命老区了。 玄宗皇帝最初只设了十大藩镇,他当时脑子抽抽了让安禄山一个人就领了三大藩镇节度使 ——平卢、范阳和河东。 安胖子当时手握二十万大军,占全国藩镇总兵力近四成,除非他是个傻逼,稍微有点野心的人都会想谋反然后自己做老大。 安禄山谋反时,薛仁贵的孙子薛嵩加入了安禄山阵营,安禄山就派他驻守在河东以下。 薛嵩后来见安禄山大势已去,又开始对大唐献地抛媚眼。 唐肃宗便在他驻守那地设立了昭义节度使。 大唐当时的策略每收复一块地就拆,拆不开就直接增设节度使。 跟推恩令一个道理,从藩镇收回兵权做不到,但此举能把兵权进一步分散。 大唐藩镇已经由玄宗时的十个,暴增到了今天的四十八个。 单个藩镇起兵造反的难度比安禄山时期困难许多,但总是有不信邪的。 李炎思量,难道昭义节度使刘从谏想做安禄山? 刘从谏手握精兵十万,麾下兵多将广,军资储备丰富,确定有谋逆的基础。 李炎再次审视李太和的措辞。 李太和说金吾卫右街使刘异,在护送她回长安的途中观察到,昭义节度使刘从谏在境内征收各项杂税,熬盐冶铁,估计一年收入十余万缗。 刘从谏近期招募了许多甘露之变中被宦官迫害的人。 这些人因为与仇士良有怨,间接对仇士良所立的新皇不满,认为新皇得位不正。 昭义节度使牙帐凝聚的不满差不多已成气候,一触即发。 此外,刘从谏还多方笼络大商人,授予他们牙职,令他们通商州县,广为贸易。 刘从谏的侄子刘稹到附近各州采买兵器。 金吾卫右街使认为这是谋逆的前兆。 “刘异?” 李炎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怎么老有人惦记朕的江山呢? “传召李德裕进宫。” “喏。” 王文干心下疑惑,陛下为何这么在乎那个刘异呢? 今天李炎提这个名字不下五次。 第412章 弃子与棋子 东市案发生后,牛李两党心情冰火两重天。 户部侍郎李回与给事中郑亚,他俩第一时间跑去李德裕办公室,将这个喜讯报告给党首。 户部侍郎李回为唐郇王李祎之后,是大唐宗室。 他原名李躔(chán),因“躔”和新帝李炎的旧名李瀍音近,为避讳而改名回。 李回这人特别善斗,在李党的地位相当于帮派里的双花红棍。 李回叙说完原委后幸灾乐祸道: “牛党简直自毁城池,太府卿范西阳是牛僧孺的同窗,范西阳手下不可能背着他监守自盗,这件事范西阳一定是知情的,搞不好还是主谋,如今被抓了现行,接下来可有热闹看了。” 给事中郑亚接道: “据说他们偷盗的那家店铺是仇士良用来收受贿赂的,现在仇士良肯定恨死牛党了,多亏陛下提前解了仇士良的军权,否则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很可能继甘露之变后再次大开杀戒,将牛党一网打尽。” 李德裕望着对面俩人,一个出身李唐宗室,一个出身荥阳郑氏。 他悠悠叹道:“老夫早说过,寒门出身者,跟我们没法比,他们为官后大都会贪得无厌。” “相公所言甚至。” “算起来,牛党人还要感激老夫呢,解掉仇士良兵权还是我给陛下出的主意。” “便宜牛党了。”李回遗憾道。 郑亚忽然忧虑: “我听说大理寺的人最近跟牛党走得很近,这案子若转去大理寺,会不会挖到东市署丞那里就停止了?” 李德裕脸上浮现一丝浅笑。 “赵开就要来了,三司会审肯定要有御史台一席,这将是赵开接任御史大夫后的首战,我很期待呢。” 牛党人现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牛党党魁牛僧孺自新帝登基后,已经由东都留守被贬为太子少师。 他现在仍在洛阳。 东市署监守自盗的消息传到洛阳时,牛僧孺险些没被气吐血了。 他以为官清廉正派着称,当年穆宗皇帝也是看中他清廉才提拔他做宰相的。 长庆初年有个叫韩弘的士族官员,他儿子到处行贿朝中大臣,不少人都接受过他的贿赂。 这人每行贿一次还喜欢偷偷记账。 韩弘父子死后,皇帝派人帮助韩弘孙子清理财产时,发现了这本行贿账簿。 关于牛僧孺那栏,上面是这样记录: “x年x月x日,送钱千万,不纳。” 穆宗看了这批语大受感动,没几天就提拔他做了宰相。 牛僧孺万万没想到,自己如此清廉,他的好友范西阳却监守自盗。 自己与李党斗了这么多年,现在一下子泄气了。 尾大不掉,如今牛党人员众多,队伍不好带啊。 他突然好想躺平,放弃治疗,啥都不想管。 范西阳派了几波人到洛阳归仁园拜见牛僧孺,都被牛家人搪塞: “阿郎与乐天先生出去了。” “何时回来?” “不知。” 范家人吃了几次闭门羹后知道牛僧孺放弃他了。 至于牛党的另一位党魁李宗闵,范家更指望不上,李宗闵早就被贬去了杭州。 此时,有两个老头正在洛阳香山寺后院下棋。 白居易中风后,近来有些好转,但肢体仍不太协调,拿棋子的手总是颤抖。 ‘啪’地一声,他两指间夹的白子在到达指定交叉点前就落了下来。 白居易焦急道:“不不不,不是下这里。” 对面老头伸手阻止他拿刚才的白子,嘲笑: “落子无悔,你现在比梦得还赖皮。” 牛僧孺脱口而出后,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 他这才意识到,刘禹锡已经故去半年多了。 昔日一起结伴游玩的三个老头,如今只剩下他俩了。 牛僧孺无奈长叹一声。 “我们都老了,梦得当年以‘?鬌梳头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一诗,死皮赖脸索要李绅家的歌伎,那事好像也没过去过久啊。” ‘司空见惯’一词倒是留下来了。 “这事也就刘梦得干得出来。”白居易感慨,“思黯,老朋友越来越少了,听说那个范西阳是你昔日同窗,你真的不管吗?” 牛僧孺望着远处沉声: “我与李党争斗这么多年,最主要的分歧就是寒门是否可以出贵子。你也知道,牛党以我为代表的多数人都出身寒门,李德裕总认为寒门子弟自小缺乏见识,为官后会比士族子弟更加贪婪。他曾当着我面,用梦得的‘司空见惯’举例,他说一个自幼贫寒的人,对一百缗钱的渴望,与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人是不同的。” “因为范西阳的事情,你现在也相信寒门难出贵子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发现坚持原来的信仰有些难。” 白居易沉默了一会,微笑着说: “我与梦得三年前,就在这棵树下遇到一位叫刘异的少年,那孩子见解新奇,有诸多奇思妙想,我和梦得都很是喜欢,听闻他是来洛阳考发解试的,我这从不干涉小通榜的人,那年却破例点了他,他也如愿拿到了当年的乡贡名额。” 牛僧孺疑惑:“那孩子后来落第了?” 他不记得近几年的进士名单中有个叫刘异的人。 “不,梦得后来打听到,他放弃科举直接去投军了。” “啊!” 牛僧孺发出一声不解的讶异声。 通过发解试考科举,说明这孩子出身不高。 如此难得的机会,他为何会放弃呢? 牛僧孺思索几秒,明了白居易举这个例子的用意。 寒门学子也可以做到视功名利禄如浮云。 一个人的品性与出身无关。 这时,他家男仆走进后院,给他递上一封信。 “阿郎,这是崔相公刚刚让人快马送过来的。” 牛僧孺打开信笺看了几行,忽然抬头问: “乐天,你刚说那少年叫什么名字?” 第413章 我就是那个闲子 刘异最近生活很规律。 早上吃完饭先到金吾卫大院请个病假,然后再回龙兴寺薅郑言,带他走街串巷瞎逛。 郑言除了对女人不行,其余都是百事通,每到一处他都会像导游一样给刘异讲解一番。 “我们总说长安一百零八坊,其实不对,应该是一百零九坊。” “喔,为何啊?” 据郑言讲述,初唐时确实是一百零八坊。 到高宗龙朔年间,有一次重修大明宫时,为了开辟一条宫前南北大街,将郭城东北部丹凤门前的翊善坊与永昌坊从中辟开,使其各为二坊,变成光宅、翊善、永昌、来庭四坊。 当时长安变成一百一十坊。 玄宗开元年间,在郭城内营建兴庆宫侵占了整个隆庆坊。 长安城又变成一百零九坊。 现如今仍保持着玄宗年间的格局。 当年被一劈为二的永昌坊和光宅坊已变成“待漏处”。 待漏处是官员准备上朝议事了,会先在这两个地方等着。 “待漏处?”刘异坏笑,“在我们那一般肛肠科才会起这种名。” 郑言因为要躲着自己同窗,只能带着刘异去离国子监远的地方逛。 这天上午他们从长安最南边一坊安乐坊出来,看着不远处的安化门,郑言又开始科普。 “八年前,甘露之变那晚,宰相舒元舆就是从这个门逃出长安的。” 刘异听老书童讲过,当年舒元舆、李训两位宰相与金吾卫大将军韩约、河东节度使王璠、邠宁节度使郭行余合谋,诈称大明宫含元殿前的左金吾衙门后院石榴树上有甘露降临,是祥瑞征兆。 唐文宗依据约定,即刻命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仇士良、鱼弘志率领一批宦官前往左金吾后院察看。 他们的计划是让提前埋伏在那的金吾卫趁机杀了仇士良和鱼弘志。 理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 文宗选的这些大臣没一个中用的。 两个参与计划的节度使,竟然还有一个放鸽子没来。 金吾卫大将军韩约,更是绣花枕头一枚。 这人一看见仇士良就开始浑身冒冷汗,眼神闪烁,慌得一匹。 仇士良在宫中混那么多年,最善察言观色。 他一到金吾卫大院就发现势头不对,转身便跑。 金吾卫在自己主场,硬是被对方连过人带射门,让仇士良冲出去了。 这难度系数不亚于输给中国男足。 仇士良率领宦官们跑回含元殿后,抢了文宗皇帝就开始往内宫方向奔。 一群金吾卫,加三百京兆府府兵,再加两百御史台随从,这么多人愣是没拦住仇士良。 他们眼睁睁看仇士良挟持皇帝逃到了后宫内。 大明宫与太极宫一样,也分宫城和皇城。 在皇城内,宰相仰仗金吾卫还有诛杀仇士良的可能。 一旦让他逃回宫城内,紫宸殿侧面含光殿直通西苑,那是神策军的驻扎地,仇士良转头就可以调兵反攻。 仇士良逃回皇宫没多久,上千神策军从紫宸殿里冲出来,进入皇城见到南衙的人就杀。 在南衙办公的众大臣纷纷殒命,当场杀死一千六百多人。 宰相舒元舆侥幸躲过这一波,他换上民服后,骑马从安化门逃出。 舒元舆当时出逃的那扇门,现在就在刘异和郑言面前,距离不到五十丈。 刘异问:“舒元舆后来逃去哪了?” “没逃出多远,就被神策军骑兵追到了。当时的四大宰相,除了逃到盩厔被杀的李训,其余三位宰相包括舒元舆、王涯和贾餗,他们隔天被押到城西南隅的独柳树下,以谋逆罪名腰斩。” 刘异知道腰斩是大唐最严苛的极刑。 郑言接着说: “押送过程中,宦官们敲锣打鼓吸引全城百姓围观,百姓误以为这些官员真的谋逆,他们沿途捡瓦块、砖石不停殴打三位宰相,三位宰相死前受尽折辱不算,死后人头还被挂在兴安门外示众。四大宰相的全部家人,无论亲疏老幼,均被牵连一起诛灭。第二天上朝时,整个太极殿空荡荡的。” 这个故事刘异听过一次,当时就挺佩服唐文宗的。 也不知道这傻缺从哪捡的废物宰相和大将军,还指望能跟他们共谋大事。 事后傻缺表现就更怂了,眼睁睁看屎盆子扣在一心为他夺权的宰相们身上。 唐文宗就差用自己的脸打在仇士良的手上,以此来让仇大宦泄火了。 活得这么窝囊还不如死了算了。 俩人聊着聊着看见安乐坊街角临近安化门的方向开有一家旗亭。 叫望远亭。 大唐的酒肆可以分为三种:酒垆、旗亭和酒楼。 酒垆一般开在乡村,随便支个小台子就可以卖酒。 酒楼是酒肆中最大的,属于高奢聚会场所。 旗亭规模介于酒垆与酒楼之间,大多分布在交通要塞地段,像亭子一样,比较开阔。 刘异望着旗亭前挑杆上挂的酒旗说: “讲了半天你一定口渴了,走,我陪你进去喝两杯。” “你明知我不胜酒力还这样说,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不会,我没那东西。” “你太不要脸了。” “天不生我刘三藏,贱道万古如长夜。” 俩人走进旗亭,发现里面已经有一桌客人。 南边风口坐着一位与刘异差不多年纪的娃娃脸少年。 郑言见到这人满脸欣喜。 “小台文?” 少年看到郑言惊讶: “垂之兄长?” 郑言拉刘异走过去,献宝一样介绍: “这位是我堂弟郑畋,字台文,他是去年中的进士,他可是自前隋开创科举以来最年轻的进士,去年他才十七岁。” 刘异震惊的不是有科举以来最年轻的进士。 因为他知道往后朝代还有宋元明清,也许会有人刷新这项记录也未可知。 他惊讶的是荥阳郑氏的成材率。 在郑言要开口介绍他时,刘异抢先问: “你跟郑颢是同年中的进士?” 郑畋腼腆一笑,回道: “去年不知哪路神仙显圣,我们郑氏子弟凡是参加科举的,全都中了,我本来只是去试试,没想到会中。” 说完他看看郑言,鼓励道: “今年就看垂之兄长的了。” 郑言尴尬抿嘴。 “我以后出去绝不说出身荥阳郑氏。” “怎么,兄长今年考的不好吗?” “你这死孩子,专戳为兄痛楚。” 他叫来酒博士上酒,却发现桌上原来就摆放着三只碗。 郑言疑惑:“台文,你跟朋友一起来的?” “不是,刚才奉正兄长和子文兄长从这路过,他们见我在这就进来坐了一会。” 酒博士抱着一小坛子酒和两只新碗过来,分别给他们倒上。 “小店的鱼儿酒用的可是裴相公家里流出来的酿酒方子。” 酒博士以销冠的语气洋洋自得地宣传完产品就退了。 刘异喝了口酒,感觉值得五星好评。 郑言问:“你说刚才郑颢和郑就在这?” “对,”郑畋点头,往南边指指,“他们已经从安化门出城了。” 刘异奇怪:“郑就出城去干嘛?” 今天是月末,是官员和国子监放旬假的日子。 刘异本来约了郑就一起去踏青的,昨天却被郑就临时告之不去了。 郑就说今天要去参加同窗诗会。 出城参加同窗诗会吗? 刘异也没太在意,又喝酒了口。 这家的鱼儿酒确实不错,味道醇香。 郑畋一脸呆萌地摇摇头,回答: “不敢问,奉正兄长从坐在这就一直骂子文兄,怪他不该跟一个叫刘异的闲子走得太近。” 噗~~ 刘异嘴里的酒像浓雾一样喷了出来。 郑言愣了两秒,随后不顾形象地哈哈狂笑,乐到直拍桌子。 郑畋? ??? 刘异瞪了郑言一眼。 “笑屁啊,我拿你当人的时候,你能不能装得像点?” 他随后伸出右手,抓住郑畋的手握了握: “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姓刘名异,我就是你奉正兄长口中的闲子。” 第414章 悲剧还是发生了 “你是刘异?” 郑畋咬唇做无辜状。 郑言好不容易止住笑声,嘲笑道: “奉正兄说你是闲子也没错啊,你这个右街使当的,一天班没上过,整天竟想着告老还乡。” “啊?告老?你才多大啊?”郑畋被逗笑,“不过人各有志,未必做官就一定是正途。” 刘异看着这个娃娃脸,忽然有点动容。 郑畋今年也才十八,比自己还小。 别人太优秀对我的心脏很不友好啊! “你授官了吗?” “我没考当年的博学宏词,只参加了吏部关考,所以授官比奉正兄晚,到现在还没下来呢。”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饮酒?” “我在这等阿耶。” “噢?四叔父也出城了?”郑言问。 “阿耶有位朋友自洛阳来,他要出城去迎一迎。” 郑言奇怪:“从洛阳来,不该从东边三个城门进吗?” 刘异接:“估计不想被什么人看见吧。” 与两人闲聊时,刘异眼神不经意往城门处看了一眼。 他在熙熙攘攘出城人群中,骤然看见两道熟悉身影。 “二哈?” 刘异立马起身,从旗亭里跑出去,奔向安化门。 “李思忠,李思贞……” 牵着马匹等待出城的兄弟俩齐齐回头,他们诧异看向刘异。 距离三丈时,刘异猛然急刹车,止住脚步。 他发现二哈兄弟眼神不善,双目赤红,像是要滴血,看向他的一瞬竟然目露凶光。 槽,这是被僵尸咬了? “你们……这是哪去?” 李思忠,李思贞目光冰冷地看着刘异,谁也不回话。 二哈沉默的十秒,让刘异感觉一年白干了,交情没了。 莫非得了狗血三件套之一的失忆? “喂,你俩营养不良,大脑萎缩了吗?” 见兄弟俩还要往前走,刘异一把抢过李思忠的缰绳。 李思忠怒瞪了他一会,开口道: “我叫嗢没斯,不叫李思忠,我们要回河东。” “啊!”刘异满脸写着费解,“回河东不是该走北边城门吗?再说你俩不是刚来吗,为何这么快回去?” “我们回去杀刘沔,不想被人看到。” “沃特?”刘异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旁边的李思贞眼泪唰一下就掉了下来,他语不成调地呜咽: “那老匹夫杀了我们留在河东的全部归义军,三千人杀得一个不剩。” 刘异震惊得无以复加。 这怎么可能? 归义军都要解散了,对大唐没有任何威胁了,为何还要斩尽杀绝? “他为何这样做?” 李思贞哭着回: “老匹夫诬陷归义军谋反,直娘贼满口胡话,我们才三千回鹘人,敢在大唐境内,敢对着六万河东唐军谋反?傻子都知道我们是冤枉的。”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李思忠回:“你让我上奏请求解散归义军后,族人对朝廷要将他们分拆到各州各道各军的决定有些想不通,同族自然想待在一处,他们一起去滹沱河大营抗议,刘沔便以归义军不听调令、聚众闹事为由将他们全杀了。” 李思忠补充:“刘沔给朝廷的奏报上写的是【归义军回鹘三千余人及酋长四十三人准诏分隶诸道,皆大呼,连营据滹沱河,不肯从命,已尽诛之。】哼,尽诛之……老匹夫竟如此轻描淡写。” 刘异倒吸了口冷气。 以谋反诛杀,还先杀后奏。 所有人都知道刘沔在说谎,但包括史官在内估计都要帮他圆这个谎。 听说李太和已经把奏疏递上去了,如果昭义节度使刘从谏真要谋反,那朝廷还指望刘沔打仗呢,这时候肯定不会治他的罪。 但归附的外族转眼就被杀光了,显得大唐太没有心胸和度量。 好客大唐,让每一个来的异族宾至如归……西。 事情既无法挽回,朝廷只能将归义军谋反的罪名坐实。 刘异皱眉,他猜归义军参与激战乌介可汗的功绩可能也会被从史书上抹去吧。 绝对不能让后世知道大唐提了裤子就不认人。 他忽然有点同情这些诚心归附的回鹘人了。 但他也不能说刘沔有错,怨只怨今日的大唐实力太虚了。 虚到让将领们没办法做到胸怀博大,只能处处小心防备着任何潜在的敌人,将一切可能危险扼杀在摇篮中。 李思忠满脸懊恼,“我们不该来长安的。” 刘异觉得太自以为是了,难怪二哈刚才看见他时那种眼神,估计俩兄弟在怨恨他吧。 “对不起。”他真诚道。 李思忠叹了口气: “我们知道不该怨你,你路过太原府时,就知道河东将领那时就已经到处散播我们要谋反的谣言了,我俩现在才懂,那是在布局和造势。他们诛杀归义军肯定是早就计划好的,我和阿历支不是怨你,我们只是恨自己,我俩跟你来了长安,虽然逃过了这一劫,但我们更想跟族人死在一起。” “所以你俩就要回去送死?” “不然我们无法面对那三千冤魂的家小。” “既知道三千士兵的家小无人照顾,为何不留下命来照顾他们?” “我俩真没有脸活着,假如那些士兵不是追随我俩归附大唐,也许就不会枉死。” 刘异冷笑:“他们若没随你归附,就与我为敌了,只会跟追随乌介那些人下场一样,死在杀胡山上。” 李思贞听到这句泪流不止。 “大明尊呢?光明呢?上天真的没给我们回鹘人留一丁点活路吗,无论怎样都是死。” 刘异过去拥抱他。 “所以你俩要活着,最起码有你俩在,三千士兵的家眷能好过些。” 李思忠与李思贞本就是耳根子软、意志不坚定的人,否则之前也不会被刘异忽悠那么多次,还被田牟欺骗杀了赤心宰相。 刘异见他俩已有所动摇,赶紧拉上两人的马匹,强制将他俩带回望远亭。 第415章 香积寺 郑言、郑畋见刘异又拉回来两人,还是异族,均有些好奇。 刘异介绍: “这是李思……” 他说到这突然卡住。 李思忠和李思贞这俩名字,现在对二哈来说是侮辱吧。 “这是回鹘的嗢没斯特勤和阿历支特勤,他们归附后都被封了郡王。” 郑言、郑畋站起客气见礼。 嗢没斯和阿历支敷衍回礼,表情很冷淡。 之后这俩兄弟敬酒也不喝,问话也不答,人均脸上写着: 大唐欠我二百五。 刘异中间几次暖场都没暖起来。 他知道二哈兄弟心底的伤痛短期内不会平复,自己只能尽力帮他们缓解。 “今日春光正好,天色尚早,咱们出城去踏春如何?” 要不是郑就突然放鸽子,他原本今天就要春游的。 郑言:“我没意见啊。” 郑畋:“我无法去,阿耶要我在这里等他。” 嗢没斯刚要说话,被刘异打断。 “你俩必须去,否则我用绳子将你俩绑走。” “……” 兄弟俩叹口气,啥也没说。 结了酒钱,刘异、郑言、嗢没斯和阿历支四人骑马出城。 刘异对长安外围的了解,只限于上辈子游过的那些地方。 出城后他突然说: “咱们去香积寺吧?” 郑言疑惑:“你知道香积寺?” “很难不知道吧,香积寺之战可是平定安史之乱决定性的战役。” 也是人类历史上最惨烈的一场战役。 惨烈到后世影视剧都不敢拍,史学家也不太愿意提起。 当时长安已被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占领。 唐军为攻下长安,于至德二年九月二十五,与叛军在香积寺附近展开大决战。 这场战役只打了一个下午,总共战斗四小时。 双方投入兵力共计二十五万。 四个小时后,双方死亡人数超过十三万。 差不多每过一个小时,就有三万名士兵战死。 这是什么概念呢? 历史上官渡之战打了两年,还没有这四个小时死的人多。 战斗双方都是唐帝国最精锐的军队,职业、勇猛、坚韧且无畏。 他们宁战死,不后退。 前锋消耗光了,中军顶上。 中军消耗光了,后营跟上。 安庆绪的军队最后不是输在勇气,而是输在人少,毕竟他以十万兵对大唐十五万。 唐军以惨胜结束战斗,收复长安,进而终结了安史之乱。 唐王朝自此元气大伤。 安史之乱七年,双方战死士兵数超过两百万,平民死亡超过三千万。 按死亡人口占全世界人口比例算,安史之乱的战损比例是世界战争史的绝对no1,甚至超过了二战和蒙古西征。 刘异认为香积寺作为大唐王朝命运的转折点,绝对值得故地重游一次。 做了一路哑巴的阿历支,这时突然开口。 “我也想去看一看,那场战役我们回鹘也做贡献了,先祖们说唐军当时采用的是兵分两路夹击策略,我们回鹘军就是从后面偷袭的那一路。那一役参战的回鹘兵匹马未还,全部牺牲,他们牺牲在了大唐的土地上。” 嗢没斯冷哼一声后说: “当时还是广平王的唐代宗,为让回鹘出兵,不惜与我家叶护太子结为兄弟,大唐每次用到回鹘时都很热情。” 郑言微微侧目,这俩回鹘人有毛病吗? 跑大唐土地上数落唐人。 刘异策马靠近嗢没斯,劝慰道: “哎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唐与回鹘的关系历来就很复杂。” “唉,到底谁欠谁,我们回鹘人的脑子是理不清了。” “那就别理了,咱们去香积寺看看你我先祖们共同战斗过的地方。” 香积寺,这个名字源于佛典《维摩诘经》:“天竺有众香之国,佛名香积”。 这家寺院规模异常宏大,有“骑马关山门”之说,要不然也不会被选做战场。 香积寺是唐高宗时期怀恽和尚,为纪念他师父净土宗创始人之一善导大师修建的。 香积寺也是中国佛教“净土宗”正式创立后的第一个道场。 大诗人王维过来游玩时曾写《过香积寺》予以赞扬: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香积寺位于长安南边,这里西临沣水,北接樊川平原,濠河与潏河汇流萦绕于西南,整个寺院幽而不僻,静而不寂。 香积寺距离长安城只有十余里,四个人骑马一会功夫就到了。 寺院坐北朝南,要绕到南面才能进入正门。 他们过了山门后,在大门外将马拴好。 进门前郑言又开始科普。 “听说当年那场大战中,叛军在寺庙四周挖掘了许多深沟,还筑起高墙,在寺内布置了诸多密集的箭塔和滚木礌石。” “那些机关现在还有吗?” “早拆了,当年那场大战让寺院毁坏严重,房屋损毁过半,经籍典藏也被大火焚毁许多,现在还能从碑林石壁和古树表皮看到战争留下来的痕迹。” 刘异一听来了兴趣。 他上辈子见到的多数古迹都是被修复过的。 一个钢筋水泥混凝土建的雷峰塔不知道骗了多少外地游客,要看到原汁原味的古建筑太难了。 后世的香积寺,只有几座佛塔是唐朝时留下来的,其余建筑或是明清建造,或是仿古修葺。 这次终于可以亲眼看看原装。 他们徐徐走进寺院大门。 嗢没斯疑惑:“这寺院门口怎么没人啊?” 郑言接:“都这样,我们住的那家龙兴寺也是,现在还俗的僧人越来越多,每家寺院人手都不够用。” 他们继续往里走,一路不仅没见到僧人,也没看见香客。 刘异疑惑:“是不是因为这里死过太多人,所以香客都不敢来呢?” 郑言答:“我去年来过,那时有香客啊,难道近期两街功德使的人来闹过?” 没有其他香客在,他们逛的比较随意,走哪看哪。 刘异觉得几座大殿略显陈旧,尤其是大雄宝殿和天王殿,其翻新程度远不及后世,但唐建筑独有的恢宏壮观气势,是后世复原不出来的。 “走,咱们去西北边的善导塔看看。” “刘异,你不是来过啊?”郑言奇怪。 “前世来过吧。” “没个正经。” 四人往西北方走去。 他们还没进入善导舍利塔的大院,在月亮拱门外就听见里面传出的噼噼啪啪的打斗声。 第416章 告诉你个秘密 “安史之乱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还有人在这打架啊?” 刘异一个没看住,二哈兄弟嗖地一下就冲了进去。 真正撒手没。 “槽,你俩长脑子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高一点吗?”刘异大喊。 郑言惊讶:“他俩为何这么兴奋?” “遛得不够啊,以后得上强度。” 刘异无奈也跟着走进去。 郑言摇头叹息: “可我是读书人呐。” 说罢,他也兴致勃勃走进去。 离门口十几丈远的地方,两伙人正打得热火朝天。 一伙人穿黑衣,一伙穿青衣。 穿黑衣的人不断朝青衣人身后那三个穿华服的两男一女冲锋。 两男一女傻愣愣干站在那,既不战斗,也不跑。 一个穿青衣的大胡子回头提醒: “我们替你挡着,你们仨倒是跑啊。” “往哪跑?”高个男子问。 “往门口跑啊。” “哪边是门?” 大胡子男整个人都无语了。 “后头,你身后才是门。” “哦……” 高个男子抓起身旁的矮个青年与黄裙少女,一手拉一个,扭头往后跑。 他们眼看就要跑到门口,与直冲进来的二哈兄弟撞个满怀。 “啊呦……” “哎呀……” 穿杏黄裙的少女一个不稳,被直接撞倒。 穿圆领缺胯袍的两人身体摇晃一下,最终站住,却被嗢没斯和阿历支抓起前襟拔开,往后推去。 清除障碍后,二哈兄弟继续往前跑,到前面直接加入战局。 他们也不知道该帮谁,就是想打架。 谁凶打谁。 被二哈推出去的两人又分别撞上后面的刘异和郑言。 刘异接着矮个男子将他扶正。 对方揉着额头与他四目相对。 刘异惊讶:“是你?” 对方也认出了他,兴奋喊道: “刘小偷?” “你别随李骗子乱叫啊,我全名叫刘异。” 怀里的矮个子眨眨呆萌的大眼睛,露出欣喜表情。 “王兄,你朋友刘异在这。” 旁边被郑言接住的高个子男子转头,看到刘异如见救星。 他甩开郑言,激动得就要扑上来。 被刘异伸直手臂,拒止在一米之外。 “琼俊,怎么到哪都有你?” 这俩穿华服男装的正是光王李怡和他妹妹安平公主。 刚才被撞倒在地的黄裙女子,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有人来搀扶自己。 唉,大唐男人太不礼貌了。 她只好坚强地自己爬起来,一瘸一拐走向李怡。 “恩公,你没受伤吧?” 李怡结结巴巴地回: “没没没……事,是安平救的你。” “恩公,我们快走吧。” “我,我有朋友在这。” 郑言见女子过来,他下意识退后一步。 刘异两条眉毛挑了挑,以嘲笑语气问李怡: “她叫你恩公,怎么,英雄救美了?” “不是我。” 李怡红脸否认,拉过妹妹,“是她啦。” 李安平隔着幞头搔了搔脑袋,解释: “我一进来就看到几名黑衣人围着小娘子调戏,我喊了半天都没人来救,只好自己上了。” 李怡结结巴巴地补充: “我我我只好帮他了,可我也打不过呀,幸好又来了一群蓝衣人相助我们。” 黄裙女子真诚道: “对我来说,你们二位都是救命恩人,还未请教恩公大名?” 矮个抢答:“我叫李安平,我兄长叫李怡,你呢?” “仇晴儿。” 刘异摸着鼻子坏笑,往远处指指: “所以打架的那两伙人你们都不认识?” 三个人均摇头否认。 “哈,真好,我看他们对线能力都不太行啊,我去助助阵。” 刘异说罢一转身,噌地跳出三丈外,也加入战局。 他朝嗢没斯和阿历支大喊: “别管黑的蓝的,一起揍。” 本来双方你来我往打得好好的,莫名其妙变成三方混战。 最后加入战局的这三人,嗢没斯和阿历支不算能打,但因为心里有邪火,打起来完全不要命,光气势就够吓人的。 刘异则属于身手敏捷,出手狠辣型。 凡被他抓住的人,嘁哧咔嚓就是一通分筋错骨手。 这院里除了噼噼啪啪声外,又多了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郑言在远处看着轻声自语: “看来不用我出手帮忙了。” 黄裙女子看得微微蹙眉,太凶残了。 李安平嘴巴不停惊叹: “他很勇猛啊!” “哇,他又撂倒一个。” 双方之前打半天也没受多重的伤,刘异他们仨一加入战局,那两伙人全挂彩了。 黑衣人和青衣人最后默契对视一眼,纷纷往院子深处跑。 “你们哪里走?” 嗢没斯和阿历支起步要追,但没起来。 刘异在他俩身后,以双手分别搭在二哈的肩膀上,发力定住他们。 “不要追了,以防有埋伏。” 他们仨又返回到拱门口。 刘异对杏黄裙女子挑眉轻笑,问: “我如今也变成你救命恩人了,不问我叫什么吗?” “敢问……” “别问,问我也不告诉你,我承认你很美,但我心里只有党和人民。” “……” 黄裙女子彻底无语了,这人太不要脸了。 李安平发出噗噗的漏气声。 她笑够了对女子说: “他叫刘异,你也可以叫他刘小偷。” 刘异一把薅过李怡。 “管管你妹妹,否则我揍她了。” 他又朝后面几人说: “咱们还是去前院大殿吧,这边太偏僻了,不安全。” 说罢,他勒着李怡的脖子走在最前面。 与后面拉开一小段距离后,刘异小声提醒: “那女人有问题。” “什么问题?” “亚里士多德的妹妹,珍妮玛事多,冲你来的。” “啥?” 两伙人在寺院打架,结果连半个拉架的僧人都没看见,肯定有猫腻。 看李怡和李安平的装束,应该也是出来踏青的。 但那黄裙女人装束明显不像来郊游。 礼佛?也不可能啊。 长安城里那么多寺庙,一个孤女子礼佛至于来这种地方吗? 李怡一脸呆萌地问: “冲我来的,不会吧?” 刘异虚晃一拳打他肚子上。 “你什么牌子的塑料袋,这么能装?你这个骗子,你一定早就看出来了,否则为何装结巴?” 他附身过来说: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装二十年了。” “槽,真的假的?” 青衣人与黑衣人跑到后院尽头,纷纷翻墙跳出香积寺。 他们在寺院外围大口喘着粗气。 “哪来的一群疯子搅局啊?” “谁帮我把胳膊接上。” “还有我的脚踝。” “咱们戏没演完没问题吧?” “先回去复命吧。” 两伙人接完胳膊腿,又简单包扎一下,走向寺院后面的枫树林。 林荫道上停着一辆马车。 众人走到车厢侧面躬身施礼,齐声喊: “马公。” 车帘没有掀开,里面传出一个尖细的声音问: “结果如何?” 为首一名黑衣人恭敬回道: “他反应迟钝,身上应该没有功夫。” “那就好,他曾一个人在外云游没让护卫相陪,我最担心他身怀武功,如此看来傻子可能真是无知者无畏,剩下的事就交给晴儿吧。” 第417章 你家血脉有问题 刘异看李怡前襟系错位的扣子,憋笑问道: “他们是不是以为你特蠢?” 否则怎么会用个女人做这种漏洞百出的局。 李怡微笑颔首。 “挺好。” 刘异回头瞄一眼跟仇晴儿聊得异常开心的李安平。 这大眼萌妹满脸天真无邪,眼神清澈得像个小学生。 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不像装的。 “她真是你亲妹妹?” “嗯,母亲只生了我俩,安平出生后,阿娘身体一直不好,她在宫中位份也不高,我怕宫人因此苛待安平,有空就将她带在身边。” 刘异转回头,看着李怡坏笑。 “真这么简单?” 有如此呆萌的妹妹在身边,李怡自己又装得不修边幅反应迟钝,任谁都会想当然以为这一母同胞的兄妹俩是一对呆货,谁能想到哥哥是个演员呢? 李怡一本正经地答: “佛说不可说。” “你身为王爷,为何会出家?为何要装傻?” 李怡目视前方幽幽叹气: “我幼时不知隐藏智慧,害死过许多人。” 李怡看向远处大雄宝殿的屋脊,仿佛想到了高高在上的皇权。 他三皇兄登基那年,三皇兄的母亲郭贵妃晋升为太后。 那年他十一岁。 郭贵妃一直不喜欢他母亲,因为他母亲当年是郭贵妃宫中的侍女。 郭贵妃认为他母亲在先皇来她宫中小憩时,勾引了先皇,因此才怀了龙嗣。 郭贵妃执掌后宫后,他母亲的生活愈加困难,连带着他也受到苛待。 三皇兄登基不久,他就大病了一场。 母亲当时刚生下他妹妹安平,身体虚弱无法亲自照料他。 宫人们故意怠慢不给他找御医。 是他乳母跪在皇帝常走的路上,恳请初登帝位的三皇兄派御医去看看十三皇子。 幸好三皇兄一直待他不错。 他当时心悸躺在床上晕晕沉沉的,皇帝走进他寝宫时,恰好看见一道金光照进他的床上。 他身披金光坐起,在迷蒙中喊了句: “众卿平身。” 初为帝王的三皇兄惊愕异常。 他乳母反应机敏,当即跪倒,解释说: “陛下进门时,自带祥瑞金光,十三皇子沾染圣人龙气,才会瞬间坐起,是陛下治愈了十三皇子的心病。” 三皇兄沉默片刻,走到床边抚着他的后背说: “这孩子是我家的英明人物,刚才不是心病。” 三皇兄没有因这事猜忌他,不仅当即传了御医过来诊治,还赏赐他玉如意、御马和金带等一堆宝贝。 三皇兄有胸怀,不代表别人也大度。 隔天乳母和其他宫人便被叫去太后寝宫。 他们再也没回来。 听说他乳母死前受尽酷刑,仍一口咬定金光是自陛下身上发出,照到十三皇子身上的。 其他宫人当时大多没看清,说什么的都有。 无论说什么,结局都难逃一死。 三皇兄知道后,当天便下旨册封他为光王。 长庆元年,三皇兄一共册封了八位兄弟为王。 自己不仅是年纪最小的王,还比鄜王、琼王、婺王、沔王、淄王、衢王、澶王早册封了几个月,另外七位是一起册封的。 三皇兄之所以这么急着册封他,因为封王之后他就可以搬离皇宫,去十六宅居住,暂时脱离太后的管控。 可即便去十六宅,也不能完全逃出郭太后的算计。 听闻三皇兄要给他找位授业师父,郭太后便推荐了自己的堂弟郭鏶担任。 郭鏶当然不会真心教他,那是郭太后的眼线。 他就是从那一天开始说话口吃的。 从那日起,长安城内除了他母亲和妹妹,再未有人听过他说一句连贯说完整的话。 三皇兄传了几波御医都没有治好他的口吃。 他心里知道三皇兄是真心维护他的,可惜也有鞭长莫及的时候。 三皇兄的几个孩子都在郭太后膝下长大。 几个小混蛋被郭太后教育的从小就轻贱他们兄妹。 郭太后曾在某一次家宴中,指着他们兄妹对孙子们说: “看,那俩呆货的阿娘当年是伺候我洗脚的侍女,贱人果然生不出聪明的东西。” 几个小孩哄堂大笑。 李湛、李涵、李溶、李瀍,自幼便对他这个皇叔全无尊重。 他们兄弟几个总是想方设法逗他这个结巴说话,以看他闹笑话为乐。 三皇兄崩逝后,无论是李湛登基,还是李涵登基,从未尊重过他。 三年前他真的厌倦了伪装,便遁入了空门。 虽然他十几岁开始便追随黄蘖禅师修行,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会真的剃度。 听说他侄儿文宗皇帝当时并不同意他出家,已经升级为太皇太后的郭氏却十分赞成。 老太婆巴不得他一辈子待在寺院里头自生自灭吧。 李怡侧脸看向刘异。 “谢谢你当时点醒我,既然生在皇家,逃避终归不是办法。佛与世无争,如今僧人却被迫还俗,寺院被损毁,可见即便不争也会有祸从天降。与其静待因果,还不如遵从本心。” 刘异惊讶: “槽,敢情你修佛修那么多年,却修出个唯物主义来。” “威武吗?” 刘异噗噗憋笑,他早该想到。 他俩第一次见面,是因为琼俊被怀恩主持罚大半夜擦佛像。 琼俊之所以被罚,因为念经时睡觉打呼噜吵着香客了。 这么个不正经的和尚,怎么可能痴心虔诚向佛? 刘异揽着李怡的肩膀说: “琼俊,哪天请我去你家参观下呗,除了恭王府我还没进过王爷家呢。” 大唐皇宫也没进去过。 无论太极宫还是大明宫,金吾卫的驻扎地点都在皇城内,不在宫城。 “恭王府是哪?大唐自明皇后就不准王爷单独开府了,我们都住在十六宅里面。” “所以说他傻缺啊,子孙全都住在一处,将来很轻松就被人团灭了,这件事的傻逼程度不次于纵容节度使拥兵。” 天街踏尽公卿骨,内库烧为锦绣灰。后世中国姓李的人有很多,却无一人是李唐后人。 十六宅是唐玄宗给子孙们挖的坟,这个傻逼决定让自己断子绝孙了。 “大胆,你疯了,你敢辱骂明皇?” “明个屁皇啊,唐玄宗应该叫昏皇。当皇帝贪玩好色都可以不是罪,但弄得民不聊生绝对是大罪,他以为他前半生那点功绩能抵得上安史之乱枉死的三千多万条人命啊?没被挫骨扬灰只能说大唐老百姓都太善良。” 李怡挣脱开刘异,愤怒地看着他,眼睛里瞬间展露杀意。 “你娘滴, 我想把你挫骨扬灰。” 刘异听见哈哈大笑。 “这就对了,真怕你伪装太久已经找不到自己本性了。” “你……” 刘异继续死皮赖脸地过来搂他。 “有什么好气的,你都没见过唐玄宗,再说你们老李家血脉里也没那么重视亲情啊。” “胡说。” “还不认?好,那咱掰扯掰扯。” “你要说什么?” “大唐最初太宗皇帝,是靠发动玄武门之变,囚父杀兄诛弟登上皇位的。 “太宗是不得以。” “之后武则天为了权力,杀了自己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另外囚禁了两个儿子。” “武周不算。” “但你们这些皇子皇孙身上流的可都是她的疯狂基因。” “……” “武周之后,中宗李显是靠发动政变推翻老娘才登上皇位的吧?” 李怡下意识点点头。 刘异笑呵呵继续。 “结果他回头就被自己老婆和女儿毒死了。接着唐玄宗又发动政变,推翻了父亲唐睿宗李旦自己坐上皇位,还杀了亲姑姑太平公主。属唐玄宗最冷血,他后来还因为武惠妃的挑唆杀了包括太子在内的三个亲儿子。” 李怡长长呼了口气。 “你这小偷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十二经里不写这些吧?” 刘异闷笑,感谢上辈子乱七八糟的电视剧。 “这些都是远的,近的咱就说当今皇帝能登上皇位,也不照样杀了先皇所立的太子李成美吗,按也是他亲侄子吧?” 刘异停顿一下,发出一阵嫌弃啧啧声。 “你们家族血液中一直都流淌着阴谋与杀戮的基因,温暖与柔情这东西不存在的,你就别为先祖叫屈了,你家基因的变态程度仅次于北齐老高家。” 李怡所有的不满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我应该杀你,却总是对你怒不起来,或许你我是在没有防备的境遇下认识的,再见你时我就很难伪装了,算了,我这一生也难得有个朋友。” 第418章 已读乱回 他们七个人回到寺庙前院,刚好看见二十几道人影从侧面寮房里走出来。 “四叔?” 郑言脱口喊出。 十五丈外的人也看见了他们,走在最前面的八名武者纷纷拔出佩剑。 武者就要冲过来时,被后面一名四十余岁的男子出声阻止。 “不可,对面有在下的族侄。” 说话这人是给事中郑亚。 他的同族左谏议大夫郑朗,这时也看到了对面的郑言。 郑朗惊讶:“垂之?” 郑言这时才发现,对面人群中不仅有他的堂叔,还有他另外两房的堂兄。 郑言暗自叫苦,被抓包了。 他硬着头皮走过去,讷讷地开始叫人。 “四叔父,二堂兄,七堂兄,安好。” “好……好个屁,”郑朗飞步上前,一把揪住郑言的右耳。 “臭小子,你考完试就再也没回过崇义坊的房子,你躲哪去了?你以为你真能躲得掉?你阿耶听闻你策问只字未写,气得从任上请假亲自过来逮你了。” “真的?七堂兄,你救救我,哎呦,耳朵,你先放开我耳朵。” 后面一个胡须全白、脸上胶原蛋白流失严重的老头开口鼓励道: “有融,这孩子得狠点揍,他胡闹程度就快追上南祖的郑就了。” “二堂兄,你不拦着就算了,怎么还喝彩啊?”郑言大叫。 郑言的二堂兄便是大唐兵部尚书郑肃。 后面一群人看得啼笑皆非。 李德裕呵笑着评价: “有融做事素来一板一眼,没想到还有火气这么大的时候。” 郑亚替郑朗回答: “李相公有所不知,在族中也就只有垂之这臭小子能将我家融气成这样了。” 郑言不住哀嚎求饶: “七堂兄,你别拧了,我答应明年一定拿个状元回来还不成。” “你若肯好好答题,今年就该拿状元的。” 后面一群人中,有位长相俊美目光锐利的中年人,阴阳怪气地开口: “听闻有融兄素来谦逊,可你刚才话说的,好像状元本该就是你家囊中之物一样。难怪有人说圣人在各大士族中尤其看中郑氏,看来传言不假啊。” 郑肃脸色当即出现愠怒。 郑朗放开堂弟的耳朵,转头看向说话的这人。 几位郑家人中,郑亚年纪不是最长,辈份却是最高。 他面色不善回道: “赵开,圣人哪有偏重郑氏?今日几大士族都在这里,你如此挑拨意欲何为?” 赵开一脸无辜地回: “我真心是羡慕你呀。听闻令郎去年十七岁就中了进士,如此年少有为,快与十六为官的王勃王子安比肩了。去年状元也出自你家,除了他俩郑氏还有三人中榜,好像已故郑余庆司徒的孙儿也中了。去年可只录取了二十四名进士,你们郑家就占了五人,相比与其他士族,荥阳郑氏也太会育人了吧。” 在场诸人,以李德裕、李固言为代表的赵郡李氏; 以崔球、崔珦、崔璪、崔玙代表的博陵崔氏; 以兵部郎中李拭为代表的江夏李氏; 还有 颍川陈氏; 吴郡陆氏; 清河崔氏; 弘农杨氏; 河东柳氏; 等等…… 各大士族官员纷纷陷入思考。 跟荥阳郑氏相比,自家族中子弟这两年是不是太过废材了? 郑亚心里这个气啊。 他让儿子在安化门的旗亭等待,是想趁李德裕和吏部侍郎崔璪进城时,将儿子郑畋介绍给他俩。 想让这俩大佬在今年授官时给郑畋谋个好差事。 如今被赵开这么一挑,荥阳郑氏成了众士族的假想敌,崔璪肯帮他就怪了。 “赵开,你自己也曾少年得志,如今便容不下新成才的后辈吗?” “此事无关单独才俊,我说的是家族。我是真心羡慕啊,我们涿郡赵氏独木不成林,不像你们荥阳郑氏如今风头正盛,成才比率马上就要超过培养出崔氏八龙的博陵崔氏了。” 八龙中的四龙,崔球、崔珦、崔璪、崔玙脸色凝重,没有言语。 士族大家最怕家族后续子孙不成才,让权力交接出现断档。 李德裕还在想为何郑氏这两年风头如此强劲时,恍然发现事情不对啊。 鸟地,自己险些也着了赵开这小子的道。 这小子还真是睚眦必报。 刚才在寮房里,以郑肃为代表的几个老头点评各家时,忘记赵开也算出身士族,这小子定是记仇了,现在一出来就给荥阳郑氏拉仇恨。 李德裕无奈苦笑。 赵开不仅好斗,而且善斗。 皇帝既然有意扶持崔铉,若自己亲自出手对付崔铉,圣人必然会不悦。 所以他决定由赵开替自己出战。 牛党若少了崔铉,政事堂便只剩下一个无脑驸马杜悰,以后便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一直在揉耳朵的郑言,也听出了中年美男子言语中的恶意。 他一边揉着耳朵,一边笑嘻嘻地说: “郑氏若真如你说的这么厉害,就不会出现我这种不争气的子弟了,可见去年只是偶然运气罢了。” 郑朗明白堂弟是在为郑氏开脱,可这话由郑言嘴里说出来他就是生气。 “交白卷你还有理了?” “七堂兄,你别吼我,我跟朋友一起来的,在朋友面前你得给我留几分颜面啊。” 郑朗回头看看远处那一群五颜六色的人。 不仅有异族在里面,还有个女子。 郑朗转回头继续吼: “你不是一直畏惧女娘吗?现在转性了?那群人一看就不是做学问的,物以类聚,你现在总跟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难怪你越来越乖张。” 刘异在对面歪头嘟嘴。 不三不四? 妈呀,天雷滚滚,老子招谁惹谁了? “走,咱们过去。” 李怡躲在他身后小声提醒: “你不知道,那边站的全是朝中大臣,都是李党的人。他们出城来聚会,又选在这么僻静的地方,估计就是不想被人看见。” 寺中的僧人搞不好是被他们给提前清空的。 刘异坏笑,一把将李怡抓到前面来。 “我就是要明明白白告诉他们,我已经看见了,而且看见的人中还有个王爷。” “啊?你别害我。” “你刚才还说不能逃避,我现在教你一招,三十六计的第二十计,叫已读乱回。” “第二十计不是浑水摸鱼吗?” “差不多啦。” 第419章 传说中的狂徒 刘异带着一行人走向对面一众朝臣。 距离还剩十丈时八名武者纷纷拔剑。 郑言慌张道:“不要,他们是我朋友。” 武者头目朝对面几人大声喝道: “来人止步。” 刘异全当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后面的二哈如今连死都不怕,更是无所畏惧。 本来与仇晴儿相聊甚欢的李安平,颠颠颠追上前面的兄长。 “王兄。” 刘异在旁边笑问: “怎么,你害怕?怕不是应该往后躲吗,你怎么往前跑?” “我是要跟王兄在一起,他会保护我。” 仇晴儿也跑向李怡,抓住他另一只手臂诚惶诚恐地说: “恩公,我怕。” 刘异调侃: “娘子一看便是胆识过人,即便亲眼目睹司马懿杀曹爽,也只会喊爽死了,爽死了。” 仇晴儿讶异几秒,随后双眼喷火。 缺德的小子在阴阳她,这人嘴上抹鹤顶红了吗? 李怡费了好大力气憋住没笑。 爽,古语有凉快之意,同时也用来形容心情开朗、舒适畅快。 所以他听懂了这个笑话。 但又不能表现出来。 李安平天真地问:“可爽确实死了啊。” “哈哈哈哈~”刘异忍不住爆笑,“琼俊,你妹妹是个人才啊。” 对面老头们见这边几人满不在乎,甚至还有说有笑,顿时诧异。 武者首领喝道: “叫你们止步,耳聋了吗?” “怎么,这寺院是你家开的?”刘异嘻笑着问,“儒者以文乱法,侠者以武犯禁,你想在佛门之地犯禁?” 这几句话明面上是警告几位武者不要以武犯禁,但’儒者以文乱法‘一句让在场官员感觉被刺了一针。 崔珦看了看对面几人,忽然惊呼:“刘异?” 当时是他给刘异办的入职,还差点被送了副棺材。 刘异这时也看见了崔珦。 他摆出一副老相识的热情面孔,对崔珦招招手,离老远就开始喊: “崔郎中,你也在这啊?好巧。” “呃……是是是,好巧,好巧。” 崔珦脸色尴尬,低声对众人介绍: “他是刘异,金吾卫新任右街使,陛下制授的。” 李德裕微微惊愕。 刘异大名他最近在各地奏疏上总能见到。 杀胡山大战后,几位将领的奏疏上都有提到这个名字。 陛下没和任何人商量,直接给这人授了官。 虽然品级不高,但代表他入了陛下的眼。 刘异一路护送定安长公主入京时可是没少惹事,且分寸拿捏得极好。 他专挑各地官员亲眷开刀,还只叮有缝的鸡蛋。 若仔细追究,肯定治不了他的罪。 他仿佛就是要告诉所有人,自己到哪,哪就会鸡飞狗跳。 这小子图什么呢? 李德裕没想到在这种情形下见到了传说中的刘异。 这时,宗正卿李仍叔走过来,小声对众人说: “对面好像有光王和安平公主。” “什么?” 官员们瞬间有点懵逼。 大唐王爷数量有点多,而且大都不参政。 是以除了宗正寺的人,很少有官员能分清他们。 光王虽在皇族中地位虽不高,但毕竟是皇叔。 传闻中他人还有点憨。 谁知道哪次家宴这个憨批会不会在陛下面前多嘴。 这时,鸿胪寺少卿陆简礼眯眼仔细确认了一下,低下头小声对众人说: “走在最后面的两人是回鹘归附的李思忠和李思贞兄弟。” “刚刚被剿灭的归义军军使?”有人问。 “正是。” 李党众人此刻人均化成惊悚表情包。 刘沔先斩后奏屠戮了整个归义军,陛下正对李思忠兄弟心怀愧疚。 近期肯定会召见这对兄弟,若兄弟俩多嘴将今日在这里见到李党官员密会的事抖出去,陛下肯定会震怒。 朋党可以做,但不能说。 三五成群,还可以辩说私交。 但现在二十多人,肯定会被定性为串联。 早知道他们该分批走出寮房的。 都怪白敏中,他非说这里僻静,少有人来。 二十多双眼睛齐齐射向白敏中。 白敏中以无辜的语气辩解: “僧人们已经被支出去了,最近两街功德使的人刚来砸过,近期也没什么香客,我以为挺安全呢。” 众人知道埋怨他也没用。 他们又再次看向对面六人。 这又是金吾卫,又是王爷公主,又是回鹘归附郡王,还有个女人,真是个奇怪的组合? 李德裕轻声呵斥八名武者: “退下。” “喏。” 对面六人已经越走越近。 “刘异?”赵开默念这个名字。 须臾,他回想起三年前那个拨他面子,拒绝李党招揽的穷小子。 他当时听闻几位考官选中的第三名乡贡叫刘异,这人考完发解试没等放榜就返回巩县了。 赵开特意派人去巩县请刘异赴洛阳鹿鸣宴,想趁机拉拢他。 结果回来的人禀告说: “刘异称他不打算继续考了,他说自己一天学堂都没上过还能拿到乡贡,可见大唐科举太没挑战了,他说如此容易的考试配不上他这么高规格的人才。” 赵开当时险些被雷个跟头。 鸟地,世上竟还有比他狂的人? 赵开一打听,才知刘异有狂的资本。 这小子的确一天学堂都没上过。 而且赵开一直在研究的铜线占卜法,竟然是这小子发明由巩县传过到洛阳的。 此刻,赵开以审视的目光看向刘异,阴笑着问: “刘街使觉得科举之路没有挑战性,那什么才具有挑战性呢?” 官员们各自疑惑,他们不明白赵开为何有此一问。 刘异往前走了几步,对他挑挑眉,一本正经地回: “自然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槽,老子比北宋张载更早说出横渠四句,封他的路,让张大儒到时无话可说。 以这四句忽悠文人果然收到了雷劈一样的效果。 对面的二十几位老头被这几句话彻底电晕了。 每个人都在默默重复。 “为生民立命……” ”为万世开太平……” 格局不是一般的大啊。 郑言忍不住开口赞叹: “刘异,你说的太好了,这该成为千秋万世读书人的志向。” 连李怡都惊愕地看着刘异。 自己总调侃叫他小偷,没想到这人竟胸怀天下。 第420章 大唐公主的传统 赵开拧眉,这小子会不会太狂了? 李德裕呵笑上前。 “刘街使果然少年英才,意气轩昂,令我们这些垂暮老者也听得浑身一震。” “大爷,您谁呀?” 崔珦赶紧上前,介绍道: “这位是位列三公的李相公。” “三公?我知道,公平公正公开嘛。” 所有人黑线。 他们以为刘异是初入官场,对职级不了解。 仇晴儿偷偷看一眼李怡,发现他完全没有过去打招呼的意思。 她不禁心下怀疑,难道这人真是傻子? 这是认识朝臣多好的一个机会啊。 李安平吐了下舌头,问兄长: “他们这么多人是约好了礼佛吗?奇怪,为何不见带家眷?” 李德裕显然也听见了,他却朝刘异解释: “今日休沐,老夫闲来无事,便约老友们一起踏青,不成想在此地遇到来京履任的御史大夫赵开,真是好巧。” 刘异颔首认同。 “是好巧,一群老人家来个破寺院踏青,新任御史大夫从长安东边来,却故意绕到长安南边,估计长安城东边没门吧。” 李安平在后面哈哈哈大笑后提醒: “你这傻子,长安城东边有三道大门呢,你我相遇那天就不就在东边的通化门下。” 这下李党人尴尬了。 皇帝的新装被小孩戳破了。 他们顿时陷入窘境。 若对面是一群久在官场情商高的官员,肯定早装作看不见避开了。 即便撞上了,也不需要刻意提醒,对方只要不想惹事,就会自动闭嘴。 可如今对面这几个人: 刘异初入官场,不懂规矩,还是一路惹事进京的,整个混不吝。 光王和安平公主,一个呆萌,一个蠢的不懂人情世故。 至于李思忠兄弟,草原人直脾气,完全不懂套路。 这该如何提醒他们好? 李德裕笑呵呵对刘异说: “我等出游本也不是什么机密事,奈何如今朝局复杂,为恐小人借机构陷,街使最好不要把今日遇到之事对外声张。” 刘异坏笑:“好说好说,不过我有一事请教。” “刘街使请讲。” 刘异小声说: “我准备辞官,但一天一天请假熬到百日太累,有什么更快捷的办法?” 李德裕讶异地看着刘异。 难怪他一路作妖,原来这小子是真不想干。 李德裕想想,这么个混不吝的人离开官场也好。 他同样以轻声回答: “本来六品官免职不过是老夫一句话的事,但你的官是陛下制授,我来日面圣时可以顺便禀明陛下,说你不能胜任街使一职,只待陛下首肯,我就让兵部出免职令。” “好,咱们成交。只要你帮我办成此事,我跟我的朋友们今日就当没见到过你们。” 刘异又抬头大声问前方的郑言: “你是要跟我们继续逛,还是跟你家大人们回去?” “我……” 郑言刚讲一个字,就被他七堂兄郑朗一下扒拉开,抢白: “垂之自然要跟我们回去。” 刘异无比同情地看向郑言。 “好好体验来自家人的温暖吧。” 他带着其余五人缓缓离开寮房外面,往大门方向走去。 赵开走近李德裕,低声问: “相公,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李德裕望着刘异几人的背影,语气轻松回道: “他肯离开长安对我们再好不过,不然呢,连光王和安平公主也一并除掉吗?我们是官不是匪,再说他又没听到我们的计划。” 当务之急,得先利用东市盗窃案扳倒太府寺一众牛党,然后一步一步扳倒崔铉。 李德裕此时不想节外生枝。 刘异他们出了大门后,看见一辆马车就停在门口。 见仇晴儿出来,从马车上下来一个人。 仇晴儿跑过去呜呜咽咽委屈道: “阿耶,里面有歹人。” 老者惊讶:“晴儿,你可有受伤?” 这时仇晴儿回头指了指李怡。 “多亏这位恩公适才救了我,才没被恶人欺负。” 刘异在后面摇头感慨: “戏真好。” 李安平满脸兴奋:“她在指我吗?” 刘异低头看看她,真诚建议道: “以后多吃点核桃。” “你这么关心我,是不是喜欢我?” 刘异差点没喷出一口老血。 “被爱妄想症?依我看,你明天去御医那挂个号吧。你不仅侮辱我的人格,还攻击我的品味。” 虽然你长得确实挺美; 虽然你身材也很好; 虽然你性格很讨喜; 虽然你确实是我前世钟意的那一款; 虽然…… 槽,不能再虽然下去了。 否则精神出轨了,就太对不起郑宸。 “你放心,我已经有心上人了,我绝对绝对不会喜欢你。” “那就好,我警告你,不许喜欢我,否则会伤心的,因为我将来是要做女冠的。” “女官?” 李怡插话:“就是女道士。” “啊,哪个男人伤害你了,这么想不开?” 他又看看李怡,又看看李安平,赞叹道: “一家子牛人啊。我现在相信你俩是亲兄妹了,一个和尚,一个道士,你咋不做尼姑呢?” “不想剃头发,太丑。而且陛下正动员僧尼还俗,王兄说尼姑庵不安全。” “琼俊,你真疼自己妹妹吗?怎么会支持她当女冠?” 李安平抢白: “大唐公主出家是传统啊,高宗的女儿太平公主也曾出家,只是后来又还俗了,睿宗的女儿,明皇的同母妹妹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都出家了,楼观山西面的延生观就是玉真公主建的。还有明皇的女儿万安公主、楚国公主,代宗女儿华阳公主,德宗女儿文安公主,顺宗女儿浔阳公主、平恩公主、昭阳公主,还有我的两位阿姊永嘉公主、永安公主,连我的侄女安康公主都比我早出家,我已经算晚了。” 李怡叹口气: “安平被我保护太好了,心思纯良,把她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 最主要有那个老太婆在,他的几位皇侄无论谁登基,都迟迟不给安平赐婚。 李怡最怕即便将来赐婚,也会给安平找个最差的归宿,比如让她和亲外族,那还不如让妹妹做女冠。 若她将来喜欢上谁,可以想办法再让她还俗。 反正公主做女冠还俗也不是没有先例。 也许是年龄差距有点大,刘异感觉李怡对妹妹有一种老父亲般的心态。 他又低头看看大眼萌妹,长得多漂亮啊,出家真是可惜了。 这时前面演戏的两个人那一单元差不多谢幕了,他们双双走到李怡近前。 老者躬身施礼,以诚恳的声音说: “拜见光王,适才听小女说救她性命的大恩人,不成想竟是光王殿下。” “你认识我?” 第421章 和稀泥大师 本来李怡以为仇晴儿是李炎或郭氏派来的。 当他听说仇晴儿是仇士良的侄女时,忽然松了口气。 仇晴儿家人坚持改日亲自到十六宅致谢,李怡也没推辞。 刘异看他们演戏有点累,欠欠地插嘴: “其实救人我也有帮忙的,怎么到以身相许这个环节就没我的份了?” 李思忠、李思贞跟着附和: “救人时还有我们啊。” 刘异回头看看二哈,贱兮兮地问: “这么多人,想玩斗地主啊?” 仇晴儿:“!!????” 李安平疑惑:“何为斗地主?” 刘异捏了捏的小圆脸。 “小尼姑,这不是你出家人该问的。” “我不是尼姑,我是女道士。” “哈哈哈,小尼姑,小尼姑,你的脸掐起来好弹啊。” 说着刘异又掐了一下。 真是个可爱漂亮又努力的小废材。 李安平气鼓鼓地追着刘异打,口里嚷嚷: “都说了,不是尼姑。” 刘异一秒钟十个假动作,总能掐到她。 李怡虽觉逾礼,但有仇晴儿在,只能装傻,没有制止。 仇晴儿跟随老者离开后,刘异小声问李怡: “他们什么路数?” “不是宫里派来的就好。” 李炎已经与仇士良失和,这不可能是李炎或老太婆做的局。 “行啊,这个花和尚,艳福不浅啊。” “你要?送你。” “别,这女人一看就是满肚子心眼,小可消受不起啊。” 五个人回城时,刘异有点小遗憾。 今天意外碰到这么多郑家人,可惜没有郑颢和郑就。 自己神奇的大舅哥跑哪去了? 第二天是朔日,大朝会的日子,李炎难得上朝了。 太极宫。 太极殿。 皇帝开言后轮到大臣们上奏环节。 一身紫服的京兆尹卢商,双手持笏,上前一步。 “臣有本启奏。” “准奏。” “日前金吾卫于东市捉到四十三名偷盗的闲子,打斗中还有一名闲子被误杀,他们口口声声是受两街功德使主使,微臣认为两街功德使招募闲子、市井儿、乞索儿敦促寺院僧尼还俗一事,如扬汤止沸,有欠稳妥,闲子们素来品性不良,频频借机生乱,恐怕得想个规避之法。” 卢商早已审出四十三名泼皮闹事和牛二被杀一案的背后另有一伙人操作。 因东市监守自盗案被抓的署丞黄传已经招人,当天金吾卫曾向他借过钥匙。 卢商没有传召金吾卫,他大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他仍想将罪名扣在两街功德使身上。 他没有办法当面反对皇帝用激烈的手段毁坏寺院和强迫僧尼还俗,只能用两街功德使纵容属下为非作歹提醒圣人,此法不可取。 卢商刚说完,礼部侍郎柳璟便趁机出列。 他们礼部的老大王起尚书,就是那位有名的‘当代仲尼’,老头今年已经八十三了。 王起现在的生活以养生为主,除了每年主持一下知贡举,其他的谁也请不动。 部门的大小事宜全都压在柳璟这个侍郎身上。 所以有事他得扛。 礼部本来是个清闲衙门,每年除了祭祀和知贡举那段时日,余下时间挺悠闲的。 可自从两街功德使挂靠在礼部四司之一的主客司,他们就没消停过。 各种抱怨声及告状声快把礼部房顶给掀开了。 谁谁家捐建的寺庙又被砸了。 谁谁家亲属为僧的又被打了。 谁谁家夫人去礼佛又受了惊吓。 礼部官员们也很无奈。 两街功德使是什么东西? 那是群宦官啊。 人家挂名在他们下边的主客司,还能真听他们礼部的? 凭啥两街功德使闯了祸,这个锅要让礼部来背? 柳璟借坡下驴,恭谨说道: “卢京兆尹所言甚是,但动失之繁,静失之寡,两街功德使也有难处。我们礼部全是文官,本身部门人手又不够,两街功德使现下急需用人,但礼部无人可派,他们无奈才会招募闲子。微臣认为两街功德使如今肩负督促僧尼还俗的重任,仍挂靠在礼部主客司不利于行事,不如将其挂靠在一个可以有兵可派的衙门,一来兵卒做事定会比闲子稳妥,二来由兵卒出面,僧尼才会明了朝廷令其还俗的决心。” 卢商侧脸瞪向柳璟,用口型暗骂: “你大爷滴,汝彼娘之大去老妪。” 这老小子用回旋镖刺他。 什么叫有兵可派的衙门? 全长安城除了南衙和北司就只有他们京兆府有兵了。 礼部这是想把两街功德使这个烂摊子丢给他。 李德裕暗笑,他回头扫一眼。 李党人即刻纷纷出列,开始替柳璟说话。 卢商是个牛李不靠的无党派人士,柳璟是他们李党自己人。 兵部尚书郑肃接道:“微臣认为柳侍郎所言有理,诸多寺院仍有顽固僧尼守寺,两街功德使招募再多人手,以民治民终归不是办法,不如让兵卒公事公办。” 吏部侍郎崔璪:“微臣认同郑尚书所说,这件事如果由衙门差人出面则会事半功倍,水到渠成,毕竟寺院对公门中人还是信服的。” 这时,户部尚书李固言也站了出来。 “微微……微臣以为,因……因此就将两街功德使……使由礼部归入其他衙门也不合适,毕竟督促完僧尼还俗事宜,两街功德使往……往后的主要职责还……还是管理全国僧妮名录,宗教事宜本就该隶属于礼部。” 李炎噗嗤一笑。 李固言的口吃跟光王有的一拼。 听完李固言的发言, 礼部侍郎柳璟顿时傻眼。 他侧脸看向李固言,于无声中咒骂: 死结巴,你帮哪伙的? 柳璟的本意是将两街功德使这个雷丢出去,可李固言却说督促部分僧尼还俗是暂时业务,以后两街功德使主要职责还是管理宗教,放在礼部合适。 这个雷不仅踢回来,还帮他挖坑埋深了。 牛李两党纷纷对李固言投以无可奈何的目光。 这结巴一如既往地太能和泥了。 李固言出身赵郡李氏,是李德裕的同族,自然是李党拉拢的对象。 但他又是正经科举出身,还是元和七年的状元,所以也被提倡科举的牛党所喜欢。 两党争相拉拢,李固言没事就喜欢乱搅,谁也搞不清他到底属于哪伙的。 崔铉听了一会李党跟无党派人士的乱斗,这时也出列讲话。 “微臣认为李尚书考虑得甚为周全,臣建议两街功德使可以继续挂靠在礼部,当此用人之际,他们可以向京兆府借人。京兆府手里除了有府兵,辖下的万年、长安两县还有衙役和不良人,京兆府人手充足,京兆尹心怀大局,定然可以缓解两街功德使人手短缺问题。” 李炎听后微微颔首。 “就依崔卿所言,希望京兆府出兵配合两街功德使,尽早督促僧尼还俗。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那些懒惰的僧尼既不耕种,也不纳税,还要赖在寺院到何时?” “臣领命。”卢商说。 李党和卢商心里这个骂呀。 崔铉这小子一句话把两伙人都坑了。 第422章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京兆尹卢商没想到这次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愤怒地瞥了眼崔铉,决定反击。 卢商继续上奏: “臣还有一事要禀告。日前东市发生盗窃案,初审下来此案竟是东市署丞监守自盗,被盗商家上报丢失两把简直连城的绝世好剑。另外金吾卫在东市署署衙搜到两大箱黄金,重一千两百斤,东市署丞仍不肯交代来源。如此多的黄金,恐怕会牵连甚广,微臣建议将此案移交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三司会审。” 卢商说完故意瞅了瞅崔铉。 东市署署丞往上可就是你们牛党的署令和太府卿了。 三司会审揪出大鱼,看你怎么办? 让你把两街功德使的烂摊子丢给我。 哼! 君子报仇,只争朝夕。 终于有人提到三司会审了。 赵开美滋滋上前一步,躬身一拜。 “臣赵开,今日是微臣上任御史大夫之职的首日,微臣既已履职,对于京兆尹所奏的官员知法犯法类的案件自是责无旁贷,臣愿领此案。”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恐怕赵大夫领不了吧。” 开口的是刑部尚书崔元式。 崔元式是崔铉的亲大伯,崔氏大房如今的掌舵人。 人都说崔氏二房只能当下博陵崔氏的半个家,另外一半的当家权就在大房崔元式手中。 这老头今年七十四岁,也是高龄了,一般牛党小事他已经不参与。 但这次事关三司会审,他管的刑部是三司之一,避也避不开。 况且若真让李党拔出太府寺大小官员,对牛党打击太大,崔元式不得不据理力争。 崔元式继续说: “赵大夫今日才刚履职,对于御史台一切工作尚待熟悉中,怎敢冒然接手如此大案?如若真要三司会审,御史台派人不妨遵循旧例,这次由御史中丞待理。” 御史中丞令狐绹闻言出列,先是对李炎表态: “臣愿领此案。” 他又转头对赵开说: “行远自迩,登高自卑,做事情要有顺序,赵大夫何必急于一时?待你熟悉了御史台的各司工作,再行断案也不迟。过屠门而大嚼,并不等于嘴中真实有肉,毕竟你现在连自己的下属都分不清。” 这话就有点嘲讽意味了。 赵开呵笑瞅了他一眼,你等着。 他措置裕如面向李炎,一脸真诚道: “微臣得陛下信任授予御史大夫之职,自当夙夜匪懈报答天恩,怎敢尸位素餐?臣认为断案过程本身就是熟悉业务,觥饭不及壶飧,没什么比真实办一个案子,从头到尾流程过一遍更快熟悉御史台工作了。” 李德裕这时插话: “俗语说百闻不如一见,百见不如一干,微臣赞赏赵大夫以这种躬行践履的方式开始工作。” 李德裕开口了,李党的另外两个大佬李让夷和李绅纷纷附和。 五个宰相中的三个开口了,李炎也要给面子。 李炎往下扫了一圈,问: “大理寺卿在吗?” 大理寺卿韩湘不紧不慢出列,双手持笏做礼。 “微臣在。” “三司就差你没表态了,这么久也不吭声,朕还以为你真如民间所传得道飞升了呢。” “大理寺责任太重,臣飞不起来。” 李炎呵笑着问: “韩爱卿,这案子三司会审,你可同意?” 韩湘是韩愈的侄孙。 他是长庆三年中的进士,跟那一年的热门人物郑冠、裴归同榜。 裴归没等授官人就失踪了。 几年后,郑冠也失踪了。 关于他们那一届的士子,给民间留下许多扑朔迷离的传说。 坊间盛传他们这一届的进士很多都是天上星宿下凡。 还给他莫名杜撰了个韩湘子的身份。 世人都传韩湘子为人潇洒,喜好吹笛。 但真正见过韩湘的就会知道,他其实长着一张冻龄的脸。 不过是冻错年龄了。 他年少时就长得老气横秋,说话也慢条斯理,跟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一般。 韩湘跟潇洒二字完全不沾边。 否则当年的探花郎怎么会是裴归而不是他韩湘呢? 因为他家叔翁韩愈名气实在太大,韩湘为人又比较正派,处事秉持中正不偏不倚,所以牛李两党无论谁得势,基本都没动过他。 韩湘在大理寺待了十多年,由大理寺丞一路干到了如今的大理寺卿。 此刻,他拱手行礼,一字一句道: “既然此案涉及官员,自该三司会审,臣责不旁贷,但……” 韩湘顿了顿,瞅了眼卢商。 卢商瞬间升起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韩湘接下来慢悠悠地说: “东市一天之内接连发生两起盗窃,还有一起是官员监守自盗。如今商户们纷纷到市署门口大喊口号,啧有烦言,呼吁要严惩硕鼠,加强东市治理,此案如果不能给商户们一个满意的交代,恐怕会影响都城民众对署衙的信任。” 李炎见他说半天也不说重点,不耐烦地问: “你到底是何意见啊?” “相对于三司,民众对京兆尹和县衙更为熟悉,不如案子依旧放在京兆府,三司与京兆尹共同审理。刚才听到御史大夫需要借此案熟悉业务,但有朝臣担心御史大夫因为不熟流程而延缓审案进度,微臣建议可以让御史大夫和御史中丞一道参与。” 牛李两党纷纷对韩湘投以佩服的目光。 这老小子绝对比他叔翁当年滑头,比李固言还会和稀泥。 这下好了,谁也逃不掉,韩湘一句话将相关人员全圈进来了。 李炎如果不是皇上,他此刻肯定会哈哈大笑。 这个韩湘子啊,可能确实得道了。 难怪牛李两党斗这么多年,韩湘一个中立派,官却越做越大。 李炎板起面孔说: “就依韩卿所请,三司会审改为四部五人同时审理,主审嘛还是京兆尹卢商。” 卢商想哭。 一场朝会下来,他的皮球没踢出去,如今还多了一个。 朝会差不多结束时,李德裕回头看了眼兵部司郎中崔珦。 崔珦站得已经快靠门边了。 一堆紫袍大官上奏完,终于轮到他这个绯服五品官了。 崔珦收到信号后出列,大声说: “微臣有事启奏。” “准。” 崔珦要说是刘异不能胜任官职的事,这是李德裕昨天答应刘异的。 但崔珦不能以刘异能力不足或偷奸耍滑告状。 因为刘异的官职是皇帝亲自制授特批的,刚任命没多久。 他批刘异能力欠缺等于批皇帝没眼光。 所以崔珦要用别的借口。 “微臣发现新任金吾卫右街使上任以来每日都请病假,从未履职,微臣担心刘街使他在边塞征战多年,身体有隐疾,恐不能胜任职责。” 对于刘异每天请假的事,李炎早就知道。 他微微皱眉,一本正经回道: “刘街使从振武城远道而来,想是水土不服,回头差太医署的医师过去看看吧,实在不行还有宫里的尚药局。” 满朝震惊。 陛下刚刚说的是宫里的尚药局? 尚药局因为只给皇帝亲眷看病,地位远高于太医署。 在这个天塌下来也要按番位逃生的地方,陛下要差尚药局去给个六品小官看病? 这个刘异到底是何背景,为何得陛下如此看重? 第423章 李家血脉 崔珦奏刘异身体欠佳恐不能胜任右街使时,金吾卫大将军王会和中郎将萧鄂从头到尾没表态。 按理来说部下缺勤干活掉链子,意见最大的应该是主管领导。 但王会和萧鄂竟然忍了,这让朝臣们更加确信,刘异身份不简单了。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没等宦官呼完,李炎已经从龙椅上起身,直接走了。 官员们在各种狐疑猜想中纷纷退出太极殿。 上朝时站在最前排的李德裕走在最后。 “李司徒。” 李德裕回头,发现是内给事王文干在叫他。 “陛下召李司徒去甘露殿觐见。” 李德裕微微讶异,不是刚见完吗? 他跟着王文干从侧门离开,直奔甘露殿。 再见圣人时,李德裕发现李炎已经褪去朝服,换上一身青衫道袍。 发现李德裕进来后用惊奇地目光打量自己,李炎解释: “说完公事,朕还要去打坐,就提前换了衣服。” 李德裕颔首,真心佩服。 圣人每天斗鸡斗狗,出宫狩猎,修行打坐。 百忙之中还要抽空关心国家大事。 当时间管理大师不容易呀。 李德裕行礼时,李炎看了眼坐在侧面小桌旁边的孙谷,沉声命令: “起居郎,出去。” 孙谷起身,义正严辞回道: “微臣身为起居郎,要如实记录陛下一言一行,除非陛下安寝,否则不能回避。” 李炎冷笑。 “孙谷,你可知我为何擢升原来的起居郎郑朗为左谏议大夫,而把你放到起居郎的位置?” 孙谷表情茫然,诚实回答: “微臣不知。” 李炎漫步走到孙谷面前,微笑说: “因为郑朗出身荥阳郑氏,因为小事杀了他未免会令天下士族震动,你就不同,你出身寒门,无依无靠,杀了便杀了。” 孙谷被吓得冷汗直流,当即跪倒。 “臣……” 李炎出声打断。 “我再说一遍,滚出去,否则下任起居郎再记朕的起居录时,不是蘸墨,而是蘸你的血。” 孙谷站起后原地弹射,一溜烟飞跑出甘露殿,比兔子还快。 目睹全过程的李德裕心中泛起错愕。 李炎刚刚所散发出来的气场太强大了。 这还是那个耽于玩乐和修仙的帝王吗? 他又看了眼李炎身上穿的道袍。 还是那个修仙皇帝。 李炎回到自己大案牍边,拿起一份奏疏,递给李德裕。 “这份密奏是枢密院早朝前递上来的,枢密使和翰林使看过后都不敢在上面贴黄,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呈交给我。” 李德裕知道事关重大,赶紧打开快速浏览。 他每看一行,面色凝重几分。 “陛下派去封赏昭义军节度使刘从谏的使者,竟没见到他本人,连监军崔士康也没见到?” 李太和密告昭义军节度使有谋逆之心。 李炎也不能听风就是雨,他前阵派了特使去昭义军节度使的治所潞州。 特使以封赏之名探查谋逆之事是否属实。 那名特使到潞州要求见节度使刘从谏。 结果只见到了刘从谏的侄子刘稹。 刘稹说他叔父刘从谏病了,不能出来相见。 特使说没关系,他可以进去探病,让刘从谏躺着就行。 刘稹又说有内眷在里面,不方便。 特使要硬闯,结果昭义军将士们纷纷刀剑出鞘,杀气腾腾逼向他。 “看来昭义军意图谋逆的事属实。”李德裕叹气,“自从刘从谏在甘露之变中与仇士良结怨,他就对朝廷怨恨颇深,没想到竟滋生出了谋逆之心。” 李德裕看完后,将密奏双手捧还给李炎。 李炎接过随手一抛,扔到三米外的案牍上。 他以肯定的语气猜测: “我怀疑刘从谏已经死了,他侄儿刘稹秘不发丧,也不上报,监军崔士康要不被他们杀了,要不就拘禁了。” 李德裕蹙眉分析: “刘稹必是想学当年的淮西吴元济,通过事实接管昭义军,威逼朝廷允许他继承叔父刘从谏的节度使之职。” 李炎轻轻颔首,认同李德裕的分析。 “上任昭义军节度使是刘从谏的父亲刘悟。刘悟当年生擒过叛将平卢节度使李师道,因功才被册封为节度使。刘从谏当年未立寸许之功,他能从他父亲刘悟手里继承昭义军节度使,是我皇兄李湛干的蠢事。现在刘从谏的侄子还想再继承下去,朕不是李湛,这事我决不能答应,否则昭义军节度使真变成他们刘家世袭的,其他藩镇若纷纷效仿,置朕于何地?” “依微臣之见,可以派人去劝说刘稹,比如……” “劝说?”李炎忽然打算李德裕,“我单独叫李司徒来,就是不想重蹈先祖覆辙,三十年后才开始平叛淮西。这次要多亏定安长公主,让我们尽早发现刘从谏、刘稹的阴谋,朕已决议发兵平叛。” 李德裕疑惑: “陛下刚才为何不在朝堂上说,与大臣们一同商议?” 李炎呵呵轻笑,目光中全是狡黠。 “这消息一旦公布出去,朝臣必然会像三十年前一样,分主和与主战两派。对于主和派我都能想到他们的说辞,他们肯定会说大唐与回鹘战争才刚结束三个月,国家急需休养生息,连续兴兵于国于民都不利。” 李德裕脸色如常,内心暗暗尴尬。 这是他刚想到的说辞,幸好没吐出来。 李炎继续道: “得失一朝,荣辱千载,朕对任何乱臣贼子绝不姑息,哪怕后世评价朕穷兵黩武,这次也要平叛泽潞,我希望李司徒能坚定站在主战一方,支持朕。” 李德裕微不可察地呼了口气。 “与回鹘交战,主战场在大唐边境,于我境内居民影响并不大。但昭义军节度使领泽州、潞州、邢州、磁州、洺州五州之地,地处中原腹地。” 说到这,李德裕发现甘露殿西墙正好挂了副藩镇地图。 李德裕走到图前,指给李炎看。 “昭义军藩镇上面是成德,东面是魏博,这几处早年都曾追随安禄山做乱。魏博与昭义是在宪宗时期收复回来的,成德则是陛下父皇穆宗时期收复的,这几地到现在军心也未必安稳,一旦打起来恐怕会一起趁机生乱。昭义军下面是河阳。” 李德裕在河阳腹地用手凭空画了个圈。 “河阳地小,过了河阳三城就是河南府,能直达洛阳。如果不能快速平叛昭义军,让叛军南下,则东都危矣。” 李炎问:“说来说去,爱卿就是不赞成出兵呗?” 图在我屋里,我又不是没研究过,用得着你给我分析? “呃……臣请陛下三思。” “李司徒,所有人都说你与牛僧孺、李宗闵的矛盾起于长庆元年的科举案。” 李德裕微微讶异,不明白皇帝突然提起陈年旧事的用意。 他沉默片刻,斟酌一下用词而后回答: “微臣当时见李宗闵等人以通关节方式录取考生,美疢不如恶石,不过秉持公义仗义执言几句罢了。臣行不愧影,寝不愧衾,没想到从此被牛僧孺、李宗闵憎恨,几十年间他们朋比为奸、党同伐异,处处针对微臣。” 李炎冷笑:“真是这样吗?” “臣怎敢欺君。” “真当我不知道吗?” “……”李德裕诧异地看着李炎。 李炎语气淡淡地说: “你与牛僧孺、李宗闵矛盾开始的更早,最起码早了十多年。” “……” 第424章 望仙台 见李德裕还不言语,李炎继续: “起因是元和三年我皇祖父宪宗皇帝制取贤良方正科特试,牛僧孺、李宗闵他们刚刚入仕,在策对中直抒胸臆,批判了朝政腐败。当时你父亲李吉甫为相,他认为牛李二人的言辞是在针对他,你父亲不仅斥退了两人,还下令永不得叙用。” “可牛李两人后来还是入朝为官了啊。” “那是因为你父亲李吉甫死了,你当时的权势还不足以继续压制他们。你们家与牛增孺、李宗闵的矛盾起于科举,所以十三年后你便以揭露他们科举通关节报复他,我说了对了吗?” 疾霆不暇掩目,疾雷不及掩耳,李德裕尴尬得无言以对。 前朝旧事,那件事发生时李炎还没出生,他从哪里知道的? 这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帝王,浑身所散发的威仪突然让李德裕不敢轻视。 李炎哼笑两下,说: “这么多年李司徒一直以扞卫科举公正自居,骗骗后来者也就罢了,千万别说多了自己都信以为真了。” 李德裕诚惶诚恐叉手施礼: “若陛下认为臣德不配位,臣请乞骸骨。” “李司徒,我今日点破你,不是要你隐退,相反,我明知道你公报私仇,结党营私还重用你,你可知为何?” “臣,不知。” “你们与牛僧孺、李宗闵从我祖父斗到我父亲,再经过我两位皇兄。几十年下来,四位先皇都采用了平衡策略。朝中无论是六相并存时期,还是四相,你们两派人数肯定是五五开,只有朕自登基以来,明知你在排除异己,我主动帮你把牛僧孺、李宗闵及他们的党羽贬黜出京,你可我的苦心?” “老臣不知。” “我为的就是大事当前的紧要关头,需要朝中有一方以压倒性的声音支持我。我不想在重蹈几位先皇覆辙,当年裴相公迟迟无法发兵淮西,就是朝中牛李两党势力太均衡了,吵起来没完没了,阻力太大。这次与回鹘大战前,刘沔的十万大军又因为你们争吵,不得不在雁门关屯了整整一个冬季,贻误战机,幸好振武军出奇制胜打败了回鹘人,否则结果还真是难以预料,我不想这种事再发生第二次。” 李德裕听得胆战心惊。 第一次有皇帝将党争的事摊开捅破了说。 他咽了口唾沫,肯定道: “微臣尽力。” “尽力可不成,功崇惟志,业广惟勤。串联朝臣是爱卿所长,朕要看到结果。‘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一词说的不对,是不是人才要看能不能为君所用。我提拔崔铉一来他确实有才,二来不怕告诉你,若李党不站在朕这边,朕就扶持牛党,你以及你的党羽将来是何下场,你自己想。” 饶李德裕见惯大场面的,现在也被震惊得暗暗掐汗。 他内心五味杂陈。 自己早该想到的。 从李炎一步步架空仇士良起,他就该发现这位年轻的皇帝城府极深,而且杀伐果断。 他初登基就借仇士良的手杀了自己弟弟安王李溶和自己的侄子,也就是文宗立的太子李成美。 在李炎之前,大唐已经有好几代皇帝没发生过手足相残的事了。 久到他都快忘记老李家的血脉天生冷血嗜杀。 李德裕暗暗打了个冷颤。 面前这位皇帝才是继承太宗、武皇、玄宗嗜杀血脉的子孙。 他突然有点敬畏了。 李德裕拱手认真回道: “老臣一定不负陛下所望。” 李炎满意地笑笑。 “好,刘稹现在还摸不清朝廷态度,暂时应该不会轻举妄动。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说服朝臣,不管是牛党还是李党,你自己想办法,一个月后我要发兵攻打刘稹。” “臣领命。” 在李德裕即将要离去时,李炎突然又叫住他。 “李爱卿。” “陛下?” “你要说服朝臣,估计得拿出套像样的平叛策略,现在朝中没有打过大仗的武将,你若现写信给刘沔、石雄,书信往来恐将耗费时日。幸好参与过回鹘之战的刘异就在京中,你可以想办法去套套他的话。” 李德裕疑惑: “陛下好像很……很器重刘街使?” 他本想说好像很在乎,但又觉得措辞欠妥。 李炎神秘莫测地笑了一下,笑容转瞬即逝。 “这人留着有大用处。” 李德裕错愕。 刘异到底是什么人? 他往外走时,听见李炎朝门外喊: “内给事?” 门外等候的王文干躬身快步走入甘露殿。 “奴婢在。” “薛尚书到了吗?” “回陛下,已经等候半个时辰了。” “传。” 李德裕走出甘露殿,在门口与工部尚书薛元赏迎面擦肩而过。 薛元赏不是空手来的,他抱着一捆卷轴走进去。 短短交肩的那一瞬,李德裕看到了卷轴外面封纸上写了三个字: 望仙台。 什么东西? 李炎认为赵归真引荐的广成先生绝对是位得道高人。 他依据广成先生传授的方法修炼,最近越发耳聪目明,想问题都更加清晰深刻。 在他之前,他们老李家修道的皇帝不在少数。 李炎认为祖宗们都没有自己幸运,能遇到真正的得道高人。 广成先生不仅能在火中行走,还能隔物透视,靠意念取物。 这位高人辟谷已经超过二十年,如今身轻如羽,离得道飞升只有一步之遥。 如果真能修成仙,谁还要做帝王? 即便修不成,也可延年益寿。 听说广成先生的师父王道宗,活了七百五十岁才羽化。 青衿之志,履践致远,自己要求也不高。 只希望向天再借五百年。 李炎默念:“百日筑基,而后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 广成先生说离诸位仙者越近的地方修炼,越容易炼精化气。 无论太极宫还是大明宫,各个殿宇倒是足够恢宏,可惜都是一层建筑,不够高。 他需要找个高地修炼。 大雁塔倒是够高,但他也不能天天跑到那去。 李炎决定在大明宫紫宸殿东侧修建一座望仙台,为修炼之用。 薛元赏交了几次图纸,他都不满意。 他看这次的图纸时,气得差点撕掉。 “你怎么就不懂呢,还是太矮了,不能低于百尺。” “陛下,太高了臣恐怕短期内召集不到如此多的工匠啊。” “我从神策军给你抽调一千人,他们就驻扎在西内苑,离紫宸殿近,还比一般匠人易差遣。” “即便这样一年之内也难以竣工啊。” 李炎想想,坚决道: “那就增加到三千人,工期绝不能延误,我要在明年庆阳节时,亲自登上这座高楼。” 开始他的第一次炼精化气。 第425章 别侮辱尼姑 翌日,清晨。 刘异去金吾卫大院请假。 王会和萧鄂告诉他一个噩耗——皇帝要派太医署和尚药局给他看病。 刘异当场emo了。 “当皇帝这么闲吗?” 老子辞个职,怎么就这么困难? “大胆,你敢妄议圣人?”萧鄂斥责。 王会摆摆手,示意萧鄂小点声。 他对刘异低声说: “若你真的想辞官,我出面替你说,该比崔郎中的话有用。” 刘异双眼放光,还有这好事。 “此话当真?” “当真,不过我有个条件。” “快说。” “金吾卫右街使暂时不能空置,因为接下来是端午节,端午过后又是庆阳节。两个大节期间,必须保证长安城平安无事。你若肯答应我好好履职过了庆阳节,我就帮你辞官。” 刘异疑惑:“庆阳节是什么鬼东西?” “刘异,你找死吗?”萧鄂再次呵斥。 王会微微蹙眉,看了眼周围。 确定大院里来回走动的士兵距离他们尚远,应该没人偷听,他脸色才有所缓和。 他耐心解释: “大唐每位圣人都会将自己的生辰定为节日,比如明皇时期的‘千秋节’,肃宗时期的‘天成地平节,宪宗的‘降诞节’,文宗的‘庆成节’。当今陛下登基时将自己生辰那天命名为庆阳节。这一天陛下和百官都不上朝,陛下会在宫中举行庆典,大宴群臣。民间也会有各种庆祝活动,那天举国欢庆,热闹非常。” 刘异摩挲着下巴呵笑。 “过生日想全国人民给自己办party?真不要face啊。” 举国欢庆?我怎么不信呢。 他在边关三年,当地百姓就没过过庆阳节。 他在巩县期间,当地人也不过庆成节。 估计也就长安人民离得近没办法,不得不陪傻子皇帝装装样子。 对老百姓来说,你出生关老子啥事? 谁做皇帝不是做。 “你家皇帝几月过生日啊?” 咯~咯~ 王会与萧鄂以咳嗽掩饰慌张。 鸟地,什么叫我家皇帝? 敢情跟你没关系呗? 萧鄂咳完了回答: “七月二日。” 王会:“你原本计划百日后辞官,也该是那几天。若让太医署的人过来给你诊治,搞不好你会因诈病渎职而挨板子,与其这样,你不如先履职三个月,三个月后我保证你一定顺利辞官。” “我读书少,你别骗我。” 王会一脸正经地啧啧了两声。 “本官好歹是金吾卫大将军,是实职武官中最高品级了,我还能骗你不成。” 刘异装得一脸懵懂地问: “武官是比品级吗,不应该比兵多吗?那你跟神策军中尉哪个厉害?” 王会脸色尴尬。 “你可真会聊天。” 刘异思考盘算一会,最后一拍大腿: “成,我答应你先上三个月的班,算我帮你忙,但迟到早退、摸鱼偷懒肯定是我的常规状态,你到时可别苛责。” 王会和萧鄂同步瘪嘴。 忍! 从来没见嚣张成这样的人。 “好,只要你坚持到庆阳节。” 刘异抓起王会的手,跟他击了下掌。 “那就一眼为你的腚了,不过要从明天开始。” 条件谈妥后,刘异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离开金吾卫大院。 王会望着刘异背影,忽然叹了口气。 “可惜了。” 刘异回到龙兴寺,还没进大门就听到寺院里头‘咚咚咚~擦’,锣鼓喧天。 恰好曾带领他入寺的小沙弥悟明从门口经过,刘异叫住他。 “怎么,住宿生意不好彻底改酒楼了?这是承包了谁家的婚庆啊?” 悟明一本正经地白了他一眼。 “施主莫要说笑,这是礼部的报子在打鼓。” “豹子……玩赌博啊?” 悟明再翻个白眼。 “报子就是来报喜的人啊。今天春闱放榜日,住在咱们寺里的卢肇卢郎君得了头名状元,不仅礼部,他的同窗好友们也全来道贺了,现在寺里面可热闹了,你要过去看看吗?” 刘异摇摇头,不感兴趣。 昨晚郑言没回寺院里住,估计被家里人囚禁了。 今天逛街注定没人陪,自驾游了。 刘异经过寺门而不入,牵马再次离开龙兴寺门口。 他还没上马,迎面走来一个穿黑衣仆从打扮的青年人。 这人到他近前,递给他一张纸。 “刘郎君对吗?我家主人请刘郎君去曲江游船。” 刘异没接,随口道: “不去,谁知道你家主人是不是嘎腰子的。” 这小厮上前两步,神神秘秘小声说: “刘郎君,是我家九郎请你啊。” “不认识。” “我家九郎是郑言郑垂之啊。” “啊?”刘异满脸疑惑。 郑言请他这么鬼祟干嘛? 他随后想到,那小子定是不想被寺院里的同窗听见。 郑言昨天刚被家里人抓回去,今天就又逃出来了? “他为何跑到曲江那么远设宴?” “我家九郎说今年给进士们办的曲江宴他注定无缘了,他想提前在曲江上给自己办场宴安慰一下。” 这理由刘异也是服了。 曲江那片区域遥对南山,川原相间,泉池溪流与绿荫繁花相应。 因为风景秀美被历代王朝圈做皇家园林。 秦时那里称陔州,意为临水的长洲。大秦利用陔州原隰相间,山水景致优美的自然特点,在此开辟了着名的皇家禁苑——宜春苑。 汉朝在那里建有皇帝行宫——宜春下苑。因其水曲折,形似广陵之江,故有了“曲江”的美称。 隋朝时兴建大兴城,以城墙为界,在城墙外的曲江南部修芙蓉园,设为离宫。 唐玄宗开元年间,将芙蓉园内的水扩充到七十万平米,并对园林进行了大规模扩建,使其盛况空前绝后,达到了园林建设的顶点。 现在这座皇家园林每年三月开始会向普通民众开放,方便老百姓进去游春,以彰显盛世太平、君臣同乐。 刘异思索,今日春闱放榜,估计过几天及第学子们便会“醵钱于曲江”,都跑去曲江喝酒。 到时曲江边上会被官办宴会和私人宴会闹腾差不多一个月。 郑言这是想赶在同窗之前跑去体验一把。 刘异理解他落寞而又不甘心的心情。 他决定去赴宴陪陪这个到长安后交下的第一个朋友。 他从小厮手里接下请帖,飞身上马,直奔长安东南角的曲江。 刘异骑马在人少的坊道上穿行。 行至永崇坊东面时,忽然听到一声软糯糯的: “刘小偷。” 刘异歪头,看到旁边马车上探出一个笑意盈盈的脑袋。 “大姐,别乱叫啊,你谁呀?” 刘异当然知道这人是李安平。 会这么叫他的除了李安平和她那骗子大哥没旁人了。 刘异假装不认识因为李安平今天的装束实在太雷人了。 她高耸的发髻上插满五颜六色的鲜花。 刘异能叫出名字的有牡丹、芍药、茉莉,还有四五种花他不认识。 李安平的脸更奇怪。 她全脸只在额头、鼻子、下巴,三处地方用白粉涂白,其他地方不加任何修饰。 脸上颜色极不均匀,看起来就跟得了白癜风一样。 李安平真以为刘异没认出自己,失落地嘟起嘴巴。 抱怨道:“你不认识我了?昨天还叫我小尼姑呢。” 刘异一本正经地调侃: “别侮辱尼姑啊,尼姑可不化成你这样。” “不好看吗?” “五彩斑斓的丑,贞子来了都得被你吓破胆。” “谁是贞子?” “另一个大眼萌妹。” 刘异放慢马速与她的车厢并行。 他侧脸问:“你今天怎么没骑马?” “因为骑马要穿胡装啊,而我今天得穿裙子。” “为何一定要穿裙子,你和尚兄长呢?” “我要去参加裙幄宴,里面全是女子,不能带阿兄。” 每年春天富贵人家的年轻女子,都会约闺蜜姐妹结伴探春。 姑娘们玩累了便聚集到一处,以草地为席,四周插上竹竿,再将裙子连起来挂在竹竿上,搭成临时的帷帐,就地野餐。 所以叫裙幄宴。 刘异突然发现李安平露出车窗的上半身,衣服穿得很暴露。 第426章 刘异,你知道就好 李安平绯色短襦下穿了件低胸的绿绸诃子。 以刘异骑在马上的高度,将她的事业线一览无余。 刘异不自觉地吞咽下口水。 他想假装自己是君子移开目光,但风景实在太美了,眼睛有它自己的意志。 他只能找话题转移注意力,但总抑制不住往那风景秀美处偷瞄。 应该c杯吧。 “你就顶着这副妆容去赴宴?。” “啊?真的真丑吗?”李安平一脸认真地问,随后解释:“三白妆现在很流行的,侍女们给我化了很久呢。” “不仅脸化得丑,为何满脑袋插花,你是花盆吗?” 李安平听不出讥讽,一脸认真地回答: “因为每年裙幄宴女娘们都要斗花啊。去年李义丰、李金堂嘲笑我簪的花丑,今年我多簪几朵,总有一朵漂亮吧?” “李义丰、李金堂是谁?” “义丰公主和金堂公主呀,就是上次把我丢下马车那俩人。” 说到这,李安平的小花脸突然皱皱巴巴委屈起来。 “她们是穆宗的女儿,按理该叫我姑母的,可她们以年龄比我大为由,从不叫我,我真是亏死了。” 刘异看她花里胡哨的妆容,忍不住想笑。 “你这长相,披个尿素袋子去, 都能选上花魁,可你偏把尿素袋子套脸上。” “呃……尿素袋子是什么?” “不重要,这妆容不适合你,你若打扮成这样去,今年肯定还是会被笑的。” “啊,那怎么办?已经来不及改装了,负责上妆的几个侍女没带来。” 她马车上带的两名侍女平时不负责为她上妆。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升平坊西面。 隔着坊墙,刘异闻到升平坊里传出一股奇香。 他赶紧让李安平的马夫停车。 萌妹一脸疑惑地问: “为何要停在这里?” “为了给你改头换面。” 刘异带李安平走进升平坊。 他们从西坊门进去没走多远就看到十丈外有一家脂粉铺子。 脂粉铺子旁边是家首饰店。 李安平一见脂粉铺子,兴奋地手舞足蹈。 瞄准,发射。 她向着目标奔跑过去。 李安平忘记自己今天穿的是裙子,裙摆极长。 没跑几步,她绣花云纹履便踩到前面的裙摆上。 “啊……” 她的脸眼看就要跟大地热情亲吻。 这时,一双坚实有力的臂膀紧紧搂住她的芊芊细腰。 将她从地面捞起。 “你还能不能干点啥?平地都能摔跟头。” 刘异故意语气嘲讽。 因为刚才李安平跌倒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让他心思猛然荡了一下。 他只能通过恶劣的言辞抑制自己胡思乱想。 槽,这萌妹怎么跟苍xx老师似的,身材一点都不萌啊。 李安平哪知刘异的小心思,听见对方数落自己,她嘟起嘴巴,大大的眼睛里开始泛潮。 纯良无害又委屈。 “你凶我?是你要我进来的。” 刘异叹口气。 “不急,你可以慢点走。” 说完他自己却大步向前。 他不敢再跟萌妹并行。 李安平见刘异走得太快,赶紧小跑几步追上他。 萌妹很自然地伸手抓住刘异的左臂,就像她平时抓亲哥哥李怡一样。 刘异看着她的动作,忽然感觉自己心漏跳了一拍。 槽,没天理啊。 这萌妹天真烂漫对人毫不设防,她知不知道自己是男人啊? 老子可是大小伙子一枚,你这是勾引我? 刘异深呼吸几次,不敢再胡思乱想。 他赶紧带李安平走进胭脂铺。 李安平一进去便笑靥如花,挨个打开胭脂盒子精挑细选,欢欣雀跃的像个小学生。 刘异快速选了几样脂粉和工具,又去旁边铺子挑了几样头饰。 待他回来时,李安平还在挑胭脂。 刘异无奈摇头。 他将李安平拉到铺子的试妆镜前,摁着她坐好。 他跟老板要了一盆清水,将帕子蘸湿后卸掉李安平脸上的鬼妆。 “你毁了我的妆。” “这个不适合你,我重新给你化一个。” “你还会上妆?” “不会,但我会画画。” 而且审美正常。 感谢自己前前女友,在四九城读书时交的那个美妆达人。 一起住时,他每次等美妆达人化好妆出门,就得等半个多小时。 久而久之他也熟悉流程了。 大唐女人不是不会化妆,可能没研究明白男人的审美偏好。 刘异决不相信哪个正常男人会对着一张惨白似鬼的脸觉得漂亮。 他以正常男人的偏好给李安平嘁哧咔嚓一通捯饬。 即便以头插花也要讲求构图艺术。 刘异按色彩和形状择花,最终只保留了李安平头上的两朵。 大红色的、紫色的、粉色的,通通被他扔掉。 对称可以是建筑学,却不是美学。 刘异将粉色的牡丹花插在李安平脑后。 将一大朵黄色的茉莉花簪在她发髻右侧面。 刘异给她发髻正面插了一枚金齿镶蓝玉的梳子。 左侧面簪了支凤凰流苏步摇。 现在整体发饰效果看起来既贵气又青春,很符合李安平的形象。 妆容上,刘异将她原来化的短粗眉改成弦月眉。 用黛笔描眼线。 李安平眼睛本来就很大,描完眼线后,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上去噗灵噗灵的。 刘异差点被她眼中深不见底的水潭吸进去。 他定了定神,又在李安平颧骨上抹了一点红粉,这样看上去生动些。 最后, 刘异用无名指抹了点胭脂,慢慢涂在李安平两片粉嘟嘟的唇上。 他就跟泰坦尼克号上专心为肉丝描绘人体艺术画的杰克一样,丝毫不敢分神。 忽然,他抹胭脂的手指被李安平咬了一下。 不轻,也不重。 却令刘异心理防线瞬间垮掉。 “嘶……你……干嘛?” “谁让你不给我镜子的。” 李安平刚才要镜子被刘异拒绝了。 她以为自己是在报复,却不知行为很诱惑。 “你……你以后不要随便咬其他男人,好吗?” 李安平嘟嘴反问: “为何啊?咬我阿兄也不行吗?” 刘异愣了一下。 他忽然脸色严肃地问: “你知道我有心上人吧?我不会喜欢你的,对吧?” 李安平歪头奇怪。 “知道啊,你上次不是说过吗。” 刘异小声喃喃自语: “知道就好,刘异,你知道就好。” 第427章 一船复读生 刘异一问才知,李安平要赴裙幄宴的地方是芙蓉园。 挨着曲江。 曲江被唐玄宗拓长后,不用进芙蓉园,在修正坊可以直接乘船。 李安平不游江,她要从青龙坊东南角大门进芙蓉园。 刘异跟李安平在修正坊外分开。 他依照郑言信笺上指引,在修正坊宗正寺亭子下面的岸边,找到一艘乌蓬小船。 郑言正坐在船上背对岸边往江里扔石子。 他在玩打水漂。 “一,二……十二,哈哈,十四个。” 郑言兴奋地欢呼。 他正得意,江上倏地再次泛起涟漪。 一个石子在水面不断轻松跳跃。 “一,二,三……二十六,大爷的,二十六个。” 郑言愤怒地回头。 “我就知道是你,刘异,你太过分了,水漂跳那么远。” 刘异笑呵呵登船。 “你心情好些了吗?” 船头的渔夫撑杆离开岸边,往江心划去。 “今年落榜没什么,明年状元肯定会是我。” “哇……”刘异拍手鼓掌,“有志气,真想敬你一杯,唉,你船上怎么没酒?” 郑言信上说邀他饮酒。 “等会上船再喝。” “咱们不是已经上船了吗?” 郑言神秘一笑。 一刻钟后,刘异才明白郑言所谓上船的含义。 现在曲江上漂着不下二十多艘船,其中最大最豪华一艘楼船才是郑言的宴客地点。 楼有三层,整只船差不多能容纳两三百人。 楼船吃水略深,岸边水浅无法停靠,所以用乌蓬小船充当摆渡用。 刘异暗道,这难道就是大唐版富豪游艇? 乌蓬靠近楼船时,郑言顺着绳梯噌噌噌快速登上大船,走得平稳顺畅。 “好俊的功夫。”刘异不禁惊叹。 荥阳郑氏难怪能培育出文武状元,他们族中子弟个个文武双全。 刘异随后轻松一跃,抓住绳索,几个窜跳,跟着跳上楼船。 曲江水流并不湍急,楼船上异常平稳,刘异站上去感觉如履平地。 他们从船尾登船,这边离厨房较近。 刘异看到甲板上许多端菜捧酒的男仆不停忙碌走动,厨房里还有炙烤香味传出来。 他都闻饿了。 郑言领着他由船尾经过右舷甲板,向船头走去。 行到一半,刘异问:“茅厕在哪?” 郑言嫌弃道:“你等会再找吧,马上就到船头了。” 刘异坏笑,“那就别怪刘某失礼了。” 他说罢解开腰带,转身走向侧面围栏,让办事的家伙面朝江面,开始狂野泄洪。 刘异中间还用口哨吹了首催尿歌《阳光彩虹小白马》。 快到结束时他壮怀激烈吟了句: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你恶不恶心啊?”郑言捂着鼻子嫌弃道。 “你就没怀疑过李白这首诗是在船上作的?” “你别侮辱太白先生。” “可怜啊,千秋万世,只有我懂他。” 解完手,他们继续往前走。 快到船头时,看见十几丈外的栏杆处,一群衣着鲜亮、年龄各异的男子在甲板上谈笑风生。 刘异惊讶:“你请了这么多人?” “跟我一样都是今年落第的士子。” “你要组失落者联盟?” “这个名字好。” 刘异忽然发现那群人中还有个四五十岁的老头,他用手指指,问: “那个也是今年考科举的?” “他是顾况之子顾非熊,他今年已经第二十八年落榜了,跟他比,我这点小挫折算什么?” 刘异啧啧惊叹: “这么执着?失败是成功之母,可惜成功六亲不认。突然发现范进跟顾非熊比逊爆了。” “范进何许人?”郑言问。 “精神病人,我总算明白你举办这个宴会的目的了。” 当你觉得自己很惨时,不妨看看那些比你更不如意的人,幸福感立马油然而生。 还能看见天空飘来五个字: 【这都不是事】 船头的复读生们猛然发现从船尾走来的郑言,他们纷纷走过来。 “垂之,你可回来了。” “垂之,我们正找你呢,你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我去接人,”郑言回答,他拉过刘异给众人介绍。 “我最近认识的朋友刘异。” 一个蓝袍中年看见刘异手臂上缠有皮革臂缚,明显是武者装束,疑惑问道: “你也是读书人?” 刘异歪头轻笑。 眼睛长在屁股上,只认衣冠不认人? 他很自信地点点头。 “当然,书读的可多了,《金瓶梅》、《玉蒲团》、《品花宝鉴》全都读过,连插画版都看过。” “呃……恕鄙人孤陋寡闻,这是哪位大家的着作?我怎么听都没听过。” 刘异啧啧嫌弃: “难怪你会落榜,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你读的书太少了。” 蓝袍中年满脸愧疚,顿时对刘异滋生出一点小敬畏。 口气这么狂,应该有过人之处吧。 郑言咳嗽了一声,打断刘异的装逼,开始为他介绍在场诸人。 “这位刘瞻,字几之……” “这位是刘邺……” “这位是顾非熊……” 刘异看着胡须白多黑少,满脸褶皱的顾非熊,噗嗤一笑,问: “顾坚强,你明天还考吗?” 顾非熊一本正经回道: “当然考,公子重耳六十岁还在流亡,姜子牙七十岁还在卖酒,我还不到五十,这么年轻,不努力科举,更待何为?” 刘异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活到老,考到老,佩服。你这精神状态绝对领先范进五百年,《儒林外史》作者若早认识你,估计就轮不到范进当男主角了。” “范进是谁?” “精神病人。”郑言代答。 他接着为刘异介绍: “这位是裴铏(xing),出身河东裴氏……” “等等。”刘异忽然叫停。 他盯着面前这位脸色白皙,满脸长痘,身形清瘦的青年问: “你是哪个行?” “哪个都行。” “淘气,我问你‘行’怎么写?” “呃……刑部的刑,左边有金。” 刘异在自己手上描了一遍,突然大喜。 他双手猛然抓住裴铏的右手不放。 “原来是你。” “呃……你认识在下?” “你写的那个《聂隐娘》很有名啊,侯孝贤拿着它得了个国际大奖。” “呃……”裴铏一脸懵逼,“是诗吗?兄台是否认错人了?裴未曾写过聂什么娘啊。” 刘异热情地搂着他的肩膀。 “侯孝贤以《聂隐娘》得戛纳金棕榈奖的时候,我查过资料,应该就是你写的。” “???” “裴铏,你听我说,屈原被放逐后,就写了本《发骚》” “离骚。”裴铏更正。 “差不多,司马迁被人切了,就写了本《史记》。” “你到底想说啥?” “我的意思是说啊,但凡有名的大着作,都是作者经历挫折后写的,你这次高考失利,肯定回头就能写本好书。真的,科举不适合你,你还是赶快写小说吧。” 裴铏为难地看向郑言,你朋友有毛病吗? “又胡说八道,”郑言赶紧把刘异拉到下一个人面前。 “这位是李烨,字润起,出身赵郡李氏。” “这位是于琮,字礼用,出身河南于氏。” “这位是……” 第428章 你的目的是什么? 刘异本以为郑言今天会很落寞,躲在哪里舔舐伤口,所以才会过来陪他。 哪成想这小子叫了这么多五颜六色的朋友来开趴。 他突然有点后悔过来了。 为了把酒临风,他们吃席地点没有放到船舱里,而是在甲板上。 仆从在船头甲板摆了十几张桌子,上流社会习惯分席而坐,每人一桌。 刘异在最后排选了个不惹眼的位置。 他小声嘟囔:“这么多人,还叫我来干屁呀?” 除了郑言,他与其他人都不熟,难免有些无聊。 刘异不是社恐,只是单纯地对这些人不太感兴趣。 不管其他人在聊什么,他沉浸式忙着自己的吃吃喝喝。 船上厨师的手艺很不错。 新钓上来的活鱼即刻切成脍,一片一片蘸着姜丝酱油吃,很鲜美。 “不错不错,味道好极了。” 还有醉虾、河蚌,口感好到爆炸。 再配上富平美酒石冻春。 江面上清风徐来,吹得人神清气爽。 酒入酣畅,一杯敬过往,一杯敬自由。 刘异喝得不亦乐乎。 喝到中途,他猛然发现学术蝗虫们已经停止进食了。 别桌上的酒菜已经换成笔墨纸砚。 当男仆过来撤他的酒菜时,刘异死死护着盘子碗不放。 “我只喝酒,不参与其他环节。” 仆从无奈,悻悻走了。 刘异问了旁边的裴铏才知道,这群人几杯黄汤下肚突然诗兴大发。 他们临时起意要作诗。 “哼,真没创意。”刘异撇撇嘴。 他看见儒生们各自在桌前挥洒不辍,忽然有点好奇。 刘异提起酒壶,边往嘴里倒酒,边挨张桌子转悠检阅。 “青草萋萋绿满洲,曲江渺渺使人愁。”刘异念了两行。 他嫌弃道:“不就是落个榜吗,弹指转瞬间,何必悲喜?为赋新辞强说愁。” 刘瞻回头怒瞪他,问: “强说愁?兄台,你没有落第过吗?” 刘异又灌了口酒,回: “没有,当年我是主动放弃的乡贡名额,不算落第。” 刘瞻满眼不可置信。 “你吹牛的吧?” 乡贡比生徒考春闱更加艰辛,州府一年也只有两三个乡贡名额,怎么可能会有人放弃? “不信拉倒。” 刘异又走到下一张桌前,轻声念: “人生聚散原何定,世事浮沉旦暮非。” 他歪头发现这首诗是顾坚强写的。 他嘲笑道:“说的跟你来年不考了似的。” 顾非熊抬头瞪向刘异,回: “涸辙遗鲋(fu),旦暮成枯;人而无志,与彼何殊?我只是发发牢骚而已,我很坚定的。” 刘异又走到下一桌。 “东流不尽朝宗意,吹作新凉上钓舟。” 他看得直摇头。 “你们一个俩个怎么都这么颓废呢?人生难道不该心存希冀,目有繁星,追光而遇,沐光而行吗?” 出身赵郡李氏的李烨蹙眉凝望,以凌傲的口气怼道: “一个没参加过春闱的人,怎会理解我等心中激荡?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有了李烨打头,众人跟着七嘴八舌抨击刘异。 “你不作诗却要嘲笑我们,勿聒噪乱试听,可否?” “对啊,你嫌弃我诗的不好,你倒是自己作一首啊。” “别让他作了,没看他未曾提笔吗,估计不会作诗吧。” …… 郑言略显尴尬,刘异毕竟是他请来的客人。 这时刘异一脸嘻笑着问: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我只不过想开导你们几句,你们跟我杠上了是不是?”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有人默念刘异刚刚说的这两句。 好文采,出口成章啊。 面对别人的质疑,刘异决定使出魔法攻击——装逼 刘异会的诗真不多。 他在思量要不要用黄巢落第时作的那首“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震一震这群酸文人呢? 揣度了一会,刘异最终放弃了。 黄巢好像不好惹,抢他的版权搞不好会给自己惹麻烦。 幸好他还知道一首“今朝有酒今朝醉”。 刘异试探性地问:“你们听说过罗隐吗?” 众人疑惑:“罗隐是谁?” 刘异窃喜。 没听过说明作者这时还没出生。 验证完毕,没有版权纠纷,可以偷。 他走到郑言桌旁,抢过他的笔。 chua~chua~chua,写了首七绝。 原样照搬了罗隐的《自遣》: 得即高歌失即休, 多愁多恨亦悠悠。 今朝有酒今朝醉, 明日愁来明日愁。 诗成之时,围在周围的士子们全都被震慑住了。 刘异不仅能作诗,他诗中的意境还异常洒脱不羁。 难怪他以教导的语气点拨众人。 能写出这样的诗,这人胸襟足够开阔啊。 郑言念了一遍后,感慨: “难怪万景楼的人都管你叫刘才子,原来你真这么有才。” 其他人迅速捕捉到关键词:万景楼 顾非熊一脸惊诧地问: “你们去过万景楼?怎么进去的?” 那里只招待官员啊。 船上的人注意力立马被“万景楼”三个字转移。 诗不诗的已经不重要了。 当他们听郑言说刘异被万景楼头牌奉为贵宾,还享受vip待遇时,全体沸腾了。 顾非熊:“刘异,刚才初见时,我就发现兄台和光同尘,与时舒卷,一身披晴朗。 刘兄弟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下次你再去万景楼能带上我吗?” 于琮:“刘才子,你不是长得一表人才,你就是人才本才啊。我家就住在宣阳坊,离万景楼很近。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你下次去时喊我一声。” 刘瞻:“你看咱俩都姓刘,搞不好几十年前还是本家,出入万景楼那么人员复杂的地方,若没自家兄弟保护怎么成?” 说到这刘瞻一拍胸脯,豪气道: “少年结意气,晚岁齐功名,你下次去喊我,我负责保护你。” …… 士子们把彩虹屁吹出了香甜口的,谄媚得简直没眼看。 他们就差认刘异做带头大哥了。 郑言抿嘴不理解,那种地方全是女的有什么好? 刘异无奈苦笑。 他忽然明白这群人为何落榜了。 “好,下次带你们一起去。” 今天来都来了,就带这群复读生好好玩玩。 “你们也别作诗了,咱玩游戏吧。” “刘才子,你说玩什么,我们都陪。” “玩真心话大冒险。” 刘异让众人围坐成一圈。 他将规则给复读生们讲了一遍,以转酒瓶的方式抽签。 刘异首先转动酒瓶示范,瓶口听话地停在了郑言面前。 “你选择玩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郑言想了想,他不知道大冒险的危险程度有多高,于是选择了真心话。 刘异看着郑言的眼睛问: “垂之,我的问题是,你诓我来这的目的是什么?” 郑言如遭雷劈,呆立在当场。 第429章 咱们再认识一下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郑言眼神闪烁着回答。 刘异无奈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用心教导: “下次说谎时眼神不能犹豫,音量要用高八度喊出来,表情要装得像被陈世美辜负的潘金莲。” 郑言想问潘金莲是谁,又怕跑题。 “很明显吗?” 刘异点头:“你这演技送到横店去,连个群演都混不上。” 郑言抿嘴反省,原来自己早就被识破了。 这时刘异看向郑言右侧,与他隔着两人位的青年。 刘异记得郑言给他介绍时,说这人叫李烨,出身赵郡李氏。 他目光直视李烨,用肯定的语气发问: “这是你的船吧?船上的一众仆从也是你带来的?” 李烨面色略显惊讶,随后又淡定下来。 “刘郎君为何有此一问?” 刘异挑眉,非得等我捅破? “郑言带我上船时,最先经过的是船尾庖屋。” “怎么了?” “那些仆从看见郑言上船,无一人驻足行礼,也没人上前招呼。听闻士族家里的仆从最敬主人,这只能说明郑言就不是他们的主人。刚才仆从上酒菜时,我主意到他们对你这桌态度格外恭谨,弯腰的幅度每次都很大,你应该才是他们的主人。” 郑言投来惊讶的目光,原来刘异一上船就看破了。 李烨惊讶的是刘异心细如发,如此一件小事就让他看出端倪。 李烨微笑着说: “仆从不是郑言的,也不能说明船不是他的呀,也许他家人手不够,向我家借了奴仆呢?” 刘异嗤笑,还嘴硬? 他继续说道: “郑言带着我由船尾往船头走时,我中间问过茅厕在那,他胡乱搪塞过去了,我猜他跟我一样,对这艘船的结构不熟。” 郑言瞪大双眼,惊讶看向刘异: “你当时在试探我?” 刘异笑笑说: “当时的确急着泄洪,不过碰巧发现了猫腻。” 这时船上其他士子纷纷陷入迷惑。 顾非熊评述道:“我们彼此都很熟啊,相互间即便借船和仆从也很正常吧。” 刘瞻、于琮、于珪等人点头附和,深以为然。 刘异也跟着点头,随后道: “是很正常,你们彼此都是朋友,相信即便不是郑言相邀,以赵郡李氏李烨的身份直接请你们,你们也会来。” 众人异口同声:“这个当然。” 刘异反问:“那郑言为何还要说这个谎呢?” 士子们又陷入茫然。 对啊,直接说李烨请客不就好了。 刘异无奈看着这群学阀后代们。 感觉他们智商太感人,难怪会落榜。 裴铏思索片刻,恍然道: “因为宾客里面有一个人只是郑言的朋友,若以李烨的身份相邀,那个人就不一定会来了。” 不用点破这人是谁,所有人眼神齐刷刷看向刘异。 刘异赞许地朝裴铏笑笑。 “难怪你能写小说,这逻辑思维杠杠滴,估计你的智商开个根号也比别人高,巅峰期的霍金也不遑多让,你要是写探案系列,估计就没福尔摩斯什么事了。” 裴铏听不懂,但他大受震撼。 刘异是在鼓励自己创作吗? 莫非自己真有写作的才华? 心理学的霍桑效应在慢慢发酵。 其他士子则看向李烨,七嘴八舌地问: “裴铏说的是真的吗?” “你设宴是为邀请刘异吗?” “那为何不直接请他? 李烨没有回答,他眼神始终锁定在刘异身上。 此刻他露出欣喜的笑容,突然开始啪啪击掌。 “彩,刘街使不愧为促成杀胡山大捷的少年英雄,文治武功皆出类拔萃,一眼便识破了小可的障眼法。” 街使? 杀胡山大捷? 这两个词让众士子再次震撼。 既惊讶刘异小小年纪就做了金吾卫街使,更惊讶他竟是杀胡山大捷的功臣。 他们羡慕的直作牙花子。 李烨自甲板上站起身,走到刘异身前,叉手施礼。 “既然被刘街使识破,李烨也自当坦诚,我再介绍一下自己。鄙人出身赵郡李氏不假,我同时也是当朝三公之一李司徒家的季子。” 人群响起一阵抽气声。 士子们与李烨同窗多年,从不知道他是李德裕的儿子。 李德裕是谁? 那可是当朝宰相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李德裕家世代以门荫入仕,谁能想到他小儿子竟然走的是科举之路。 李烨回头对众同窗解释说: “与诸位相识时,我没有欺骗大家,入读国子监时,我说家父微末之官,那时我父亲被贬到袁州做长史,不过才六品。” 众人尴尬呵呵。 心道可你父亲升官你也没更新信息啊。 刘异没有表现出过多惊讶,小声吐槽: “这么喜欢装逼,你当条内裤算了。” 李烨疑惑:“你说什么?” 刘异语调轻松地回: “我说李公子,幸会,幸会。” 在大唐,公子一词不能随便乱叫,特指相公之子。 相公就是宰相,只有宰相的儿子才配叫公子。 刘异抱个小拳拳,说: “既然你都重新介绍身份了,那我也介绍一下,我其实姓李,是大唐宗室。” 士子们再次发出抽气声,这个更劲爆诶。 一个两个的要不要这么低调啊? 他们的惊叹止于李烨和郑言先后爆发发出的噗噗漏气音。 众人这才知道上当了,刘异在逗他们。 郑言笑道:“说得那么一本正经,要不是郑就早在巩县认识你,清楚你底细,我还真要被你诓了去。” 李烨不信是因为他老爹已经派人查过刘异的背景。 就是名田舍郎,世代务农的庄稼汉。 郑言走过来,语气愧疚地说: “非我愆德隳好,我若不答应家里,他们就要逼我成亲。” 结婚好的发还用催?地上有钱谁不知道捡啊。 刘异同情地看着他,豪气说道: “你放心,我肯定能治好你恐女的毛病。” 他估计在香积寺时,李德裕看见郑言跟他在一起,就想到了用郑言下套。 谁让郑家也是李党呢。 士族子弟因为家族站队的原因,连交朋友都变得身不由己。 李烨转向刘异说: “崔液有诗云‘公子王孙意气骄,不论相识也相邀‘,李某仰慕刘郎才华,托郑言贤弟婉转相约,期望与你成为杵臼之交,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指囷相赠,眰恦睦珦。”(囷qun)(睦mu珦xiàng眰zhi恦shàng) 刘异嘻笑看着他。 “跟我玩孔乙己是吧?走吧,李公子,咱们进船舱聊聊。” 李烨侧脸苦笑,这句话该自己说吧? 这少年轻易就掌控了主动权,仿佛他才是这艘船的主人。 不过他反正也要找刘异单聊,便跟在刘异身后走向船舱。 外面士子们将郑言围住,各种疑问。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李烨的身份?” “他找刘异聊什么?” 二十八次科举不中的顾非熊感慨道: “我相信今年科举一定没有通关节,连李德裕的儿子都落榜了。” 于琮:“学习不好怪书包,拉不出屎怪地势不平,往年也没舞弊。顾非熊,你年年落榜,不该早习惯了吗?。” “唉,你违反了落榜士子互不嘲笑条约。” 郑言叹息:“我还是大通榜头名呢,我不也落榜了。” “那个刘异到底什么来头?”刘瞻问。 郑言:“他让我明白,出身也许没那么重要。他家连寒门都不是,可他现在成为牛李两党争相拉拢的人。” 裴铏:“估计像画本子里说的,得刘异者得天下吧。” 于琮赶紧捂他的嘴。 “你疯了吗?口不择言,这话有不臣之嫌。” …… 第430章 你到底惹了多少事? 船舱中,刘异找了个靠窗的位置一坐。 他双臂展开,身体往后一仰,二郎腿一翘。 姿势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他气势如此强,让后进来的李烨倒显得有点拘谨。 刘异看着李烨笑呵呵地讥讽: “你阿耶真是厉害,难怪他能做首辅,答应我辞官的事都没办妥,这就又整幺蛾子了,非得逼刘姥姥雪夜上梁山?” 李烨不知道刘姥姥是谁,但知道他在数落父亲,脸色积起薄怒。 想起父亲的叮嘱,语气又尽量平和些。 “家父说治大国如烹小鲜,需事事周全。他也是求贤若渴才会出此下策,家父认为咱们俩年龄相近,由我出面或许会让你更自在些。” “我一向自在,跟谁出面没关系。是金子总会发光,但我是铁子,所以你们别再拿镜子照了,老子不发光。” 李烨被噎了一下,劝慰自己尽量不生气。 “家父听闻刘街使深谙用兵之道,他老人家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刘异挑挑眉,随口道: “怎么,朝廷决定对泽潞用兵了?” 李烨满脸不可思议,这人真是神了。 他还什么都没说,刘异就猜到了他的问题。 父亲说朝廷要对泽潞用兵之事,乃是国家机密,目前连牛党的宰相都不知道。 刘异从李烨的表情中,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有点搞不懂李德裕的脑回路。 他听老书童讲过,李德裕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时曾与南诏打过仗,还打赢了。 一个会打仗的人派儿子来,向自己问什么呢? 没多久他就听到了题目。 李烨说:“家父想问昭义军节度使所在的河北共有三个藩镇,除了昭义,还有成德和魏博,若昭义军正式举反旗,成德和魏博可能与他沆壑一气吗?” “没可能。”刘异张口就答。 快得让李烨不敢相信,这事不该在头脑中思索下吗? “你为何如此肯定?” 刘异摸了摸额头说: “我护送李太和回京时……” “咯咯~你要称呼为定安长公主。” “李太和都不介意,你这么舔干屁,你还要不要听了?” “好吧,你继续。” “护送她回京时路过洺州,我砸了当地刺史连襟开的一家绸缎铺子。” 李烨随着刘异给的信息提取关键词反应。 “洺州归昭义节度使管辖。” “没错,”刘异点头,继续道:“那个刺史是成德节度使王元逵的弟弟,最后的结果是昭义节度使没出面管。” 李烨分析道: “所以昭义与成德两个藩镇节度使并不亲密,对吗?” “聪明。” 李烨微微展露笑容,随后又问: “但你为何要砸王元劲连襟的店铺呢?” 刘异白了他一眼,“原因很重要吗?” “哦,算了。可你为何说魏博节度使也不会跟昭义军一路?” “因为我护送李太和经过卫州时,将卫州别驾的妻弟给打了。” “吴哲的妻弟?”李烨确认地问。 刘异嗤笑: “你们家还真适合当官,你还没入仕呢,就对各地官员了如指掌。没错,就是吴哲的妻弟。卫州属于魏博节度使治下,吴哲却是昭义节度使刘从谏的女婿。” 李烨推测:“是不是魏博节度使何弘敬也没管?” “不,他算管了,他只派了属下长史过来不痛不痒地调解了下。” 李烨想了想判断道: “这说明他与刘从谏有点交情,但交情不深,肯定不会拿利益与命运赌,所以他也不会跟昭义军一路。” 刘异补充:“他派人调和完,后来还给公主送礼了,何弘敬有些首鼠两端,若开战他可能会观望一下。” 李烨思考复盘了一会,头脑中突然产生一个疑问。 “你护送定安长公主回京,路上到底惹了多少事?” “没数,回头你让你老爹查查奏疏就知道了,我相信我走后那些王八蛋肯定告黑状了。” 李烨有些无语,这小子太嚣张了。 他随后又意识到一个问题。 “你护送长公主回京,不该走河东到河中府那条路线吗,怎么会绕道到河北境内?” 刘异叹口气:“为了追星。” “啊?” 刘异解释:“我在太原府时听到一个消息,李商隐竟然还活着。” 李烨有些莫名其妙,“李商隐本来就活着啊。” “但我不知道啊,我一直当大李杜、小李杜全都死光了呢。” 李烨再次无语,这到底是不是文盲? “李商隐活着与你绕道河北有何相干?” 刘异放下二郎腿,兴奋地说: “他们告诉我河阳节度使王茂元是李商隐的岳父,李商隐现在丁忧没官职,正陪他媳妇在老丈人家蹭饭呢,我想去河阳找李商隐要张签名。” 李烨嘴张的都能看到胃。 “你就为这个敢拖延定安长公主回京的日期?” “李太和自己也同意的呀。” 刘异漫不经心地答。 好似这只是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小事。 李烨深呼吸,他不得不重新评价刘异。 这人简直太不靠谱了。 他定了定神,想起父亲的另外一个问题。 “怎样才能阻止昭义军南下不危害到洛阳?” 刘异给他一个嫌弃的眼神。 “这么简单的问题,你老爹应该早想好对策了吧,何必问我?” “阿耶想知道你与他是否想到了一处。” “你家老头真狡猾,想考我?切,那至少也拿出点诚意呀,当我是大秦战神郭开吗?拿这种傻子问题考,他怎么不考刘姥姥怎么三打祝家庄。” 李烨emmm……脸色忽然变得难看。 这个问题很低级吗? 他父亲问他家兄弟三人时,他们没一人答对。 刘异翻了个白眼,正式回答。 “阻止昭义军南下还不简单,当然是做个鸟笼子给它罩起来啊。泽潞周围接壤的河阳、河中、河东、成德、魏博,这五个藩镇就是鸟笼子。开打时要把五个藩镇同时调动,将泽潞夹在中间打。五地调兵还有一个好处,战争开始就能试探出成德、魏博的态度,促使他们必须选边站,无法首鼠两端。一旦参与讨伐昭义军,后续他们就再无可能联合叛军一起做乱。至于后续要不要从别地增兵,需要看进一步战况发展。” 李烨惊愕,刘异想法与他父亲的不谋而合。 可刘异才多大啊,竟如此会用兵。 他现在理解圣人为何要让父亲套套刘异的话了。 “你估计这场仗会打多久?”李烨再问。 “至少一年吧。”刘异答。 他发现李烨眉毛轻轻挑了下。 刘异一脸嫌弃道: “拜托,你别总露出这种人工智能的表情好不好?怎么,我估算的跟你父亲的答案不一样?” “我阿耶认为半年就可平乱泽潞。” 刘异撇嘴哼了一声。 “那是一般情况下,但现在是二般情况。你父亲只算了对方,没算自己。” “你这是何意?” “他打着打着就会知道了。” 李烨皱眉:“你不相信我阿耶的才能?” 刘异哼笑。 “你回去对你父亲说,如果他连征调粮草保障后需的人也非要用李党自己人,估计一年都结束不了,搞不好还要拖到两年,甚至更长时间。” “你……” 李烨还没‘你’完,忽听到船舱外面有人喊: “有人落水了,救人啊。” 第431章 要不你摸回来 刘异、李烨跑出船舱一看,学阀后代们正围着栏杆往下眺望。 船头东南方二十几丈远的水里,有一名落水者正在江里浮浮沉沉不断挣扎。 “救命啊~敦敦敦~” “救命~敦敦敦~” 这名落水者身后五丈距离,也有一艘大船。 这船是从芙蓉园里面驶过来的。 船舷围栏边站着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 她们衣着华丽,每个人头上插着五颜六色的鲜花。 这群女子望着水中不断呼救的人,表情各异。 船上几名水手要下水救人,被一名衣着华丽、右眉间有痣的女子拦下。 她是唐穆宗李恒的长女义丰公主。 她母亲是穆宗的贵妃,她又是长女,自幼便受尽穆宗宠爱。 她出嫁后驸马因为触怒文宗皇帝被贬出京城。 义丰公主没有跟随驸马离京,她选择继续留在长安享受荣华。 驸马不在身边导致她有大量闲暇时间可以组织公主贵女们一起玩乐。 这场裙幄宴便是她发起的。 此刻李义丰大声喝令水手: “不许救,让她再扑腾一会。” 穆宗的小女儿安康公主劝道: “义丰阿姊,闹出人命来就不好了。” “她今日打扮成这样,不就是想出风头吗,我成全她。” 金堂公主语气幸灾乐祸道: “就是,说好了只有姊妹出游,也不知道李安平打扮成那个样子给谁看?莫非期望哪个路过的新科进士能瞅她一眼?她也真是可悲,比我们长一辈,却到现在都没被赐婚。” 饶阳公主劝道: “可安平公主毕竟是咱们的姑母。” 金堂公主瞥一眼饶阳公主。 “饶阳,你就是太心慈。咱们俩姊妹嫁给了郭家两兄弟,郭仲词就是欺你软弱,居然敢逛青楼,还因为争抢妓人跟杜驸马大打出手,如今闹得长安人尽皆知,我们大唐公主的颜面何存?若是他兄长郭仲恭敢如此下我的脸面,我非打折他的腿不可。” 义昌公主阴阳怪气道: “所以现在家世好、学问好的青年才俊都不愿意尚公主啊,与其成亲后如你们这般貌合神离,我也想出家了。” 金堂公主讥笑:“李义昌,你前阵刚被陛下罚了一百匹绢,还被史官载入了史册,估计你即便不出家也没男子敢娶了。” “你……看我不撕了你。” 她们还在相互挤兑掐架,没人发现江里溺水的人已经彻底沉了下去。 等公主们发现时,人均大惊失色。 金堂公主惊叫:“李安平不见了。” “义丰阿姊,你闯大祸了。”安康公主急道。 李义丰的脸色被吓得惨白。 她指着几个水手大吼: “你们是死人呐,为何不下去救人?” “公主……” “啰嗦什么,赶快下去找啊。” 七名水手扑通扑通跳进江水里。 没一会又依次浮上来。 “水底没有。” “我这边也没找到。” “再找啊。”李义丰要急哭了。 她只是想吓唬吓唬李安平,没想要她的命。 她也不敢。 当今圣上连阳安长公主那么高的辈份都会责罚,若她亲手害死李安平闹出皇室丑闻,李义丰不敢想李炎会如何责罚她。 水手们一次次下潜,皆无功而返。 这时,刘异已将溺水者托出水面,拽着她往楼船游去。 将溺水者弄上船后,刘异将她平放到甲板上。 士子们全都围上来。 “是个女子?” 女子的发髻已散开,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脸上。 刘异拨开她遮脸的湿发,惊愕发现又是李安平。 此刻李安平脸色惨白,双眼紧闭,如死人一般。 “刚分别不到两个时辰,你又把自己弄得惨兮兮的。” “你认识她?”李烨问。 刘异抬头看了眼围上来的士子们,吆喝: “散开,别都在这围着,不通气了。” 这群二百五刚才看见有人落水,围着栏杆抻脖子嘶喊叫救人,自己却不往下跳。 一群旱鸭子。 裴铏问:“这谁啊?” 刘异没有回答反问:“船上有女婢吗?” “郑言在这,怎么可能有女婢?” 刘异叹口气:“只能我亲自上了。” 说罢,他双手交叠放置在李安平的胸部,一下一下富有节奏地给她做胸外按压。 几下之后,李安平人虽没醒,嘴里却不断流出清水。 学阀后代们见刘异双手按在女子胸上,人均瞠目结舌。 于琮:“刘贤弟,你你你……” “你个屁,狗吠月亮,少见多怪。你们刚才不是还求我带你们去万景楼见世面,现在装什么正人君子。” 刘异骂完,又捏住李安平的鼻子,自己猛地吸一大口气,然后嘴对嘴吹进李安平口里。 周围又响起一阵抽气声。 “啊……” “我滴天呐。” “非礼勿视。” 刘异旁若无人地给李安平做人工呼吸。 然后再换胸外按压心肺复苏。 大概过了一碗茶的时间,李安平骤然咳嗽出声。 经过一阵剧烈咳嗽后,她缓缓睁开眼睛。 刘异的形象逐渐清晰。 “是……你?” 刘异调侃:“也不知道你上辈拜了哪尊佛,这辈子总能遇到我。” 李安平有气无力地说: “还都是在我最狼狈的时候。” 这时,她突然发现周围还有几十双眼睛在看她。 “我这是在哪?” “船上。”有人回了个最没营养的答案。 逐渐恢复知觉后,李安平感觉上身有些异物感。 具体位置:胸 她眼睛往下瞟了一眼,瞬间被震撼得呆住。 须臾,她爆发出振聋发聩的吼声: “啊……” 李安平看到有两只手正按在她胸前。 刘异此刻才意识到做完心肺复苏后忘记将手收回来了。 士子们纷纷用手指堵上两个耳朵眼,抵抗狮吼功。 “这小娘子也太能叫了。”顾非熊抱怨。 刘异撤回手掌后,直接捂住李安平的嘴,阻止她释放声波攻击。 “别喊了,没常识的古代人,我刚才在给你做心肺复苏。” 李安平哪管这些,她双手抓住刘异的大手,张开嘴,对着他的右掌狠狠咬下去。 “哎呀。”刘异惨叫。 他好不容易撤回手,看着右手上红到发紫的一排清晰牙印,怒道: “你是狗吗?这么喜欢咬人。” 李安平旋即大哭。 “你欺负我,呜呜呜……你还骂我是狗。” 噼里啪啦开始掉金豆子。 “别哭了。” “呜呜呜……” “好了,要不换你摸我,摸回来。” “呜呜呜……想得美。” 围观的学阀后代们吃瓜吃得津津有味。 远处的郑言吐槽: “女人就是麻烦。” 第432章 千古绝唱 李安平是个异常心大的姑娘。 她哭一会,自己就能把自己哄好。 等她止住哭泣时,突然问: “什么味道,这么香?” 刘异憋笑,这姑娘还真是单纯。 “庖屋里炖的汤,这味道浓到把我皮靴泡里面都好吃的地步了。” 李安平津津鼻子,语气嫌弃: “骗人,你的鞋肯定是臭的,不好吃。” 刘异见她心情好转,赶紧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我不是很冷的。” 刘异无语,小声说: “湿衣服显形,你快走光了。” 李安平的脸歘一下就红了。 刘异拉李安平起身,牵着她从一众吃瓜士子们身旁走过,往船舱的方向走去。 郑言突然拉住刘异,警告说: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你不能进去,会坏名声的。” 这女子一看就是良家子,搞不好还会被赖上。 刘异拍拍他的肩膀。 “幸好我是小人,没关系。” 他又回头对李烨说: “等下让仆从端两碗热汤送去一楼船舱。” “哦……好。” 顾非熊看着俩人消失在视线中,捋了捋胡须,一脸认真评价: “难怪刘郎君能在万景楼混得如鱼得水,他一看就是情场高手啊。” 刘瞻歪头,以不可置信的语气问: “那小娘子到底谁啊,怎么就原谅他了?” 刘邺猜测:“我感觉他们认识。” 于琮摸着下巴一脸贱兮兮地问: “你们猜他俩进去干什么呢?” “嘻嘻嘻~” 学阀后代们人均露出猥琐的笑容。 事实上船舱里的俩人正在很纯洁的聊天。 “李义丰说我的妆容太丑,她让我到江里洗一洗,我不肯,她就推我下去了。” 刘异拍案而起,大声问: “她敢说我化的妆容丑?她到底有没有审美啊?” “就是,除了李义丰其他人都夸漂亮。” 咚咚~咚~ 外面传来敲门声。 刘异以为是仆从来送鱼汤来了,没想到打开门是李烨站在门口。 “有一艘大船靠近我们,船上的人说看到我们救了一名女子,让我们将人还给她们。” 李安平气鼓鼓地喊: “告诉李义丰,说我死了,晚上做鬼去找她。” 李烨诧异,问:“这位娘子,你不回去?” 这女子也忒没心没肺了,她难道没发现这艘船上全是男人吗? 刘异回头看了眼李安平,叮嘱: “等下鱼汤来了,你先暖暖胃,我替你回绝她们。” 刘异跟随李烨再次来到甲板。 楼船右侧五六丈外有一艘大船与他们并行。 十几个衣着华贵的女子和一大堆男女仆从站在甲板上往他们这边望。 士子们也都挤在围栏边,小声私语。 “看样子是大户人家的贵女。” “左边第二个很美。” “我觉得旁边那个姿色更盛。” 刘异也走到围栏边,隔空喊话: “你们谁是李义丰?” 一名青年婢女大声斥责: “小子大胆,你敢……” “住嘴。”李义丰及时呵斥住婢女。 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公主身份,万一李安平死了,她得想办法压住消息。 李义丰脸色严肃问道: “你们救的那名女子还在船上吗?” 刘异上下打量这个女人。 只见她脸蛋涂抹得像猴屁股一样红鲜鲜的,如此乱妆还敢评价老子化的丑? “你就是李义丰?” 李义丰惊喜问道: “怎么,李安平还活着?是她把我的姓名告诉你的?那你可知我的身份?” “管你什么身份,泥鳅沾点水,你还真当自己是海鲜了。”刘异不答反问,“凭你也敢嫌弃她的妆容丑?” “本来就丑,也不知道她找哪个泥瓦匠抹的,化成那个德行。” 刘异深呼吸一下,调整频率,开喷。 “眉毛下面两个蛋,只会眨眼不会看,你眼睛有毛病吗?眼睛有毛病去找兽医啊,还出来瞎晃悠什么?” “你……敢侮辱我?” “想我侮辱你?做梦啊。人家是长得美,你是想的美。” “大胆,我乃千金贵体,岂可受你侮辱?” “一千斤?啧啧啧,那不胖成猪了,不过你确实也不瘦,应该可以出栏了。” 刘异上来就开喷,不仅自己船上的一众士子懵了,对方船上的人也傻了。 李义丰刚才那名婢女算是反应快的,马上出来帮腔回骂: “哪里来的腌臜泼才穷措大,也敢在我家主人面前撒野?” 刘异瞅瞅这名女婢,一本正经地问: “你又是哪个圣母峰雪人生下来的弃婴?还是堵塞化粪池的凶手?” “你……竖子无礼。” “无礼?那好,咱就好好盘盘道理。你们想演甄嬛传就演呀,打架就好好打呗,别侮辱艺术行吗?她妆容哪里丑了,那可是艺术大师比照冰冰靓照化的。” 女人们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争斗,他一个大男人本不该掺和。 但刘异忍不了没品的人侮辱他劳动成果。 对面的贵女们完全听不懂他在说啥。 但不接话又显得气势短,金堂公主隔空问道: “你跟李安平到底是何关系?” 刘异扫了一眼问话的女人。 她不仅脸上大面积涂红,两腮还各画了一个大红点,像被人用烙铁从腮帮子穿过去一样。 他一脸嫌弃回道: “你就拉倒吧,别跟我说话了,我有洁癖,没法跟刚受过刑的人说话。” “你……粗俗。” “我粗俗?好吧,那来段细的给你们听。” 刘异清了清嗓子,双手叉腰,抑扬顿挫提高音量,大声说: “劝尔等揽镜自照,汝形若槁骸,面如死灰,燕婉之求,蘧篨不鲜。且不修德行,小人无节,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汝名声之臭,堪惊小儿啼,能开长者颐,岂为人乎?汝若知廉耻,何不自挂东南枝?若不知,某愿画地成圆,祝尔长眠。”(蘧篨qu chu) 一大段说完,楼船上的学阀后代们被彻底惊呆了。 先后鼓起掌声。 “好文采。”顾非熊赞叹。 “不,是骂采。”郑言纠正。 裴铏一脸崇拜地评价道: “没想到有人能骂人骂出水平,骂出新意,骂出境界,若记录下来,当为千古绝唱啊。” 对面船上的人彻底无语了。 李义丰隔了好久才回一句: “你……你,你这人好不讲道理啊。” 刘异一脸认真地说: “这就是我的道理,如果你们不懂道理也没关系,在下还略懂些拳脚。” 第433章 他不认识我 刘异回到船舱,看见李安平正在小口小口喝鱼汤。 他坐到李安平对面,捧着另一碗鱼汤滋溜滋溜开喝。 汤是黑鲫鱼熬的,异常鲜美,入口后瞬间征服味蕾,咽下去后仍回味无穷。 刘异满足地’哈‘一声。 他不经意间抬头,恰好与李安平的眼神对上。 一刹那后,李安平很快移开目光,假装低头喝汤。 刘异喝汤时余光瞥见李安平总在他低头的一瞬开始偷看他。 她晶亮的眼眸中带着一丝窃笑。 刘异迷惑,这丫头在跟他玩捉迷藏? 他这次先做了个低头的假动作。 下一瞬,猛地抬起头,刚好将李安平直勾勾的眼神抓包。 “啊……” “你偷看我傻乐什么呀?”刘异问。 李安平脸颊当即泛起红潮。 “我……我想谢谢你呀,我刚才在船舱里听到你教训李义丰了。” 刘异翻个白眼,再给她一个嫌弃的眼神。 “我那是气不过她侮辱我的作品,想为自己争面子而已。” “我懂。” “啊?你懂什么?” “我懂你明明是为了给我出气,却故意假装是自己生气。我懂你不想我感激你。” “……” “你怕我喜欢上你对吗?” 刘异有一种被雷劈的感觉。 槽,这丫头该不会跟她腹黑老哥一样,一直在装傻吧? 否则自己哪有这么容易被看穿? “你怕不是影后吧?” “啊???”李安平眼中闪现出一连串问号,“你想问我怎么知道的对吗?” 刘异重新打量她,再次评估。 不像装的啊。 人眼睛里的清澈是装出来的。 李安平轻咬着嘴唇,忽然笑得很得意。 “我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你就是在为我出头。” 刘异故意贬损: “早发现早治疗,被爱妄想症不是绝症,可以治,等我发起众筹给你买面镜子就治好了。” 李安平不理他语气中的嘲讽,悠悠道: “我虽身为公主,但从小到大除了阿娘和王兄,没人对我好过,所以我很容易就能感受到别人释放的善意,因为太稀有了。” 刘异眉头不经意皱了一下,李安平的话让他莫名开始心疼。 李怡说过,他之所以常将妹妹带在身边,就是不想她总被人欺负。 “宫里的人对你不好吗?” 李安平脸色变得寂寥和悲伤。 “小时候姊妹们总欺负我,也不带我玩,我以为是我们年龄差距太大,玩不到一块,后来我就找比我小一辈,年龄差距没那么大的公主玩,比如李义丰、李金堂她们,可她们也会欺负我。长大后我才知道,因为我阿娘出身太低了,她们瞧不起我,太皇太后刻薄我阿娘,她们就刻薄我。” 说到这李安平挤出一个自认为释怀的笑容。 “所以我很珍惜每一个对我好的人。” 刘异的心一抽一抽地绞痛。 他默默平复下心情,问: “你还要汤吗?” 李安平摇摇头。 她将汤碗放到桌上,用手指不停描绘瓷碗上的花纹。 眼神直勾勾看向刘异,抿抿唇后问: “你很喜欢你的心上人吗?” 刘异静静点了点头。 “很喜欢。” 李安平展露出一个明媚开朗的笑容。 “所以你不喜欢我喜欢你,对吗?” “我……” “你放心,我绝不会赖上你给你添麻烦的,我一定会好好出家的。” “安平……” 刘异叫她的名字,却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楼船驶进芙蓉园后,刘异没有陪郑言他们继续游玩,而是带着李安平乘乌蓬小舟靠岸。 李安平的两名婢女从岸边马车上下来,过来搀扶她。 她上车后打开车窗帘子继续观望刘异。 俩人谁都没说话。 马车渐行渐远,李安平的目光始终锁定在岸边少年挺拔的身影上。 即便刘异先行转身,留给她一个毅然决绝的背影,她也没有收回视线。 “公主,你身上披的是何人的衣服?”侍女问。 这一看就是件男装。 李安平扯下衣服抱在怀里,哀伤道: “我刚才故意没脱下来还他。他心上人拥有他的人,我拥有一件衣服,不过分吧?” 两名侍女对视一眼,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她们傻乎乎的主子终于开窍懂情事了。 刘异在外面吃了晚饭才回的龙兴寺。 一进寮房就看见郑言正坐在他的小桌边吃胡豆。 “你怎么在这?” 郑言解释:“我又搬回来住了。” “槽,那你也不能搬到我房里啊。” “我住隔壁。” “你最初来龙兴寺不是为躲你家人吗,现在家人都找到你了,你还回来住寺院干屁?” 他记得在香积寺时,有人说过郑言家在崇义坊有房子。 郑言语气无奈回道: “李党的人派我回来监视你。” 刘异噗嗤一笑。 “狼人第一局就自爆了,还怎么玩?” 他也坐桌边与郑言一起吃胡豆。 刘异嘴角嚼的嘎嘣脆,呜噜着说: “我就奇怪了,以前是牛党,现在又来了李党,我到底做错什么了,让他们对我这么上心?” 郑言往嘴里抛了一颗胡豆。 “听说是当今圣人很器重你,他们现在都想拉拢你。” “瞎掰,皇帝老儿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不信拉倒。” 太极宫,甘露殿。 内给事王文干刚跟李炎汇报完工作,结尾加一句点评: “这人竟出口不逊侮辱义丰、金堂两位公主,简直是胆大包天。” 李炎右手捏着一份奏疏不停拍打左手,笑意盈盈地问: “他亲自将李安平救上来的?” “是,奴婢派去的人看到他将安平公主带入船舱,许久都曾未出来。” 李炎脸上的笑意扩大。 “广成先生回来了吗?朕已经等不及要修炼了。” “广成先生下午就进宫了,如今正在麟德殿与左右街道门教授先生赵真人论道。” “朕去瞧瞧我的丹药如何了。” 第434章 我也去凑凑热闹 刘异次日还真去金吾卫打卡上班了。 为了给大家留下个好印象,他第一天上班就迟到了。 临近晌午才到。 孔彪、孟堂早带兵出去巡街了,留下一名脸色红到发紫的青年给他。 青年恭敬抱拳: “卑职刘瓜,街使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唤我昆仑瓜。” “啊……原来你就是那个茄子,你不是被打伤了吗?这么快养好了?” “家中就卑职一人赚钱,不敢休太久。” 昆仑瓜顿了顿,突然再次叉手抱拳。 “孟堂已经把刘街使带弟兄们给卑职报仇的事告诉我了。昆仑瓜感激不尽,我这辈子结草衔环也要报答刘异街使的大恩。” 刘异被他信誓旦旦搞的有点不好意思。 “只要你不以身相许就行。” “啊?” 聊了几句后,昆仑瓜发现这个新领导脾性很跳脱。 他继续孔彪上次没讲完的给刘异介绍金吾卫职责。 之前孔彪只带刘异参观了太极宫外皇城里的金吾卫大院。 本次昆仑瓜带刘异逛了大明宫外皇城里的左右金吾卫仗院。 这里还是当年发生甘露之变的第一现场。 刘异认为当年双方智商加一块能凑个整五百。 甘露之变发生在农历的十一月末,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一个傻逼说天降祥瑞看见甘露了,另一个傻逼竟然相信真的去看。 当年用来招摇撞骗的那棵石榴树还杵在左金吾卫仗院,参与者却大多不在了。 物是人非啊! 刘异感慨的时候发现昆仑瓜陪自己逛这么一段额头已经开始冒汗了。 茄子的身体确实没好利索。 “快中午了,咱们去吃饭吧。”刘异建议。 昆仑瓜暗暗松口气。 “我带街使去会食餐堂。” “孔彪和孟堂中午回来吗,叫上他们一起?” “他们今天估计要晚点,得等京兆府那边散堂后才会回来。” 刘异疑惑:“金吾卫为何要等京兆府下堂?” “东市署监守自盗的案子,今天由京兆尹和三司在京兆府会审,韦左街使和他手下的中候、司戈、执戟全都被叫去作证了,京兆府那边散了左金吾卫才能去换咱右金吾卫的岗。” 他俩说着说着已经来到餐堂,找了个并排的位置坐下。 边吃边聊。 “那个案子允许民众旁听吗?”刘异问。 昆仑瓜将一块炖昆仑瓜放进嘴里,答: “若是在大理寺审肯定不允许,但现在换到京兆尹,为了给民众交代,改为公开审理了。” “早知道去看看了。” 刘异跟昆仑瓜吃完饭没走,留在餐堂继续闲聊。 一波一波的金吾卫差不多都吃完了,孔彪、孟堂才回来。 孔彪一进门就热情问候: “刘街使,你怎么还在这?” “为了给你俩守口粮。” 他把从其他金吾卫嘴里虎口夺食抢下来的最后两盘菜递给俩人。 孔彪、孟堂当即感动的热泪盈眶。 一趟巡街下来,七情六欲只剩下食欲。 孟堂:“回来路上我还说,这群禽兽们肯定连渣渣都不会给我俩剩,幸好有街使在。” 两人说完大口小口开炫。 孟堂撕了块饼子放嘴里嚼,呜噜着开始分享八卦。 “陈观跟我换岗时说,今天京兆府可热闹了,五位三品大员差点没打起来。” 旁边孔彪咽下嘴里的汤后补充解释: “陈观是左金吾卫的执戟。” 刘异遗憾地问: “都没人劝劝吗,为何没打起来?” 孟堂:“是啊,我还没见到紫服大官打架呢。” 昆仑瓜奇怪:“他们为何要打,抢椅子排位赛?” “新来的御史大夫一上来就问东市署署丞黄传,是谁指使他监守自盗的,那两箱黄金到底是送给谁的。黄传说无人指使,他不清楚黄金为何会出现在东市署屋里,御史大夫说他不老实,要给他动刑。” “啊,上来就动刑呀?”昆仑瓜惊讶。 刘异双眼放光,期待问道: “动刑了没?” 孟堂快速咽下嘴里的萝卜,开始专心分享。 “没动成,刑部尚书当时就不干了,质问御史大夫,为何一定要黄传承认受人指使,说他居心不良。没想到御史中丞不帮自己的上司御史大夫,反倒开始帮刑部尚书一起指责御史大夫动机不纯。” 昆仑瓜感慨:“二对一,御史大夫输了。” 孟堂得意摇头。 “非也,陈观说新上任的御史大夫好生厉害,他一个人激辩两个竟然丝毫不落下风。据说刑部尚书年纪很大了,看起来至少七八十岁,他被御史大夫气得差点翻白眼。” 刘异听了一会,不解问道: “不是四部会审吗?怎么没听提到大理寺卿和京兆尹啊?” 孔彪插嘴道: “陈观说大理寺卿全程和稀泥,京兆尹从头到尾就没吱声过。” 昆仑瓜大笑:“敢情京兆尹只负责把场地租给他们吵架的。” 孟堂也笑了。 “据说几位高官吵得热闹非常,外围观审的老百姓兴奋得跟着拍巴掌。” 刘异听到情趣盎然,提议: “咱们下午也去看看呗。“ 孔彪、孟堂、昆仑瓜惊讶看向刘异。 “街使,没人跟你讲过吗?” “怎么了,吃瓜犯法?” 孔彪回:“长安城除了咱们当兵的,其他官员都只上早衙,他们午后下班了,晚衙只会留个别人值班而已。” “槽,比地方县衙还轻松?” 刘异记得周彤审毛台那案子时,下午还升过堂呢。 “是啊,地方州府的官员会辛苦些,听说进藩镇幕府的官员就更辛苦了。” 刘异彻底无语了。 “每天只上午升堂,那这个案子要审多久啊?” 孔彪无奈叹气。 “他们左金吾卫的人今天也白去了,传唤都没传唤他们,陈观说这案子估计没时候结案,看架势能吵到地老天荒。” 刘异摩挲下巴,问: “泼皮那个案子结了吗?” 孟堂答: “那案子结的快。听说日后查抄寺院不用闲子了,将由牙差出面。两街功德使见泼皮们没用了,连保都不保。京兆尹最后将他们以盗窃罪名判的,两人怀里揣珠宝的价值超过五十匹绢了,判流,三人判徒。其他人所盗钱财按折绢匹数算,杖六十到一百二不等。” 孔彪忽然拍了桌子一下。 “听说黄传在狱中攀咬过我,他说曾将东市钥匙借给过我,京兆尹根本不信他,都没传我问话就直接结案了。这次黄传因为监守自盗被抓,我一点都不同情。我拿他当兄弟,结果他出卖我。” 刘异用手指点着自己下巴思考。 这个京兆尹断案能力不行呀。 他又问: “在定安长公主回京路上闹事的那几伙人最后是怎么处理的?” 孟堂回道: “那天进城后我们直接把人送去京兆府了,听说神策军扣下那几个人审了一下也没审明白,最后也送去京兆府了。” 孔彪补充:“京兆尹好像忘了这个案子,一直押着没有审。” 刘异摸索着下巴,他意识到刚才对京兆尹的评价草率了。 这人肯定是个无党派人士。 泼皮的案子他选择快速结案不扩大处理是明智的。 泼皮们曾替两街功德使查抄不少寺庙,中间捞的油水不会少,中间还涉及郭氏。 他问得越快越潦草,是在向一些人表明态度,他绝不深究。 处理完泼皮到此为止。 在李太和回程中闹事的那几波人,明显不是一伙的。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肯定跟党争相关。 京兆尹若审,也许能查到点蛛丝马迹,但大概率什么也审不出来。 层层委托下去,找到雇佣源头太难了。 牛李两党斗争这么多年,双方精得跟狐狸似的,做事应该不会留下尾巴。 京兆尹选择对他们只关不审,这就给结局留下了无限可能性。 他等于同时拿捏了牛李两党的把柄。 石头不大,但它就悬在头顶。 刘异眼中突然流露出兴趣。 “今天来不及了,我明天上午去凑凑热闹吧。” 第435章 最强京兆尹 神策军听说要调拨三千人给工部尚书薛元赏建望仙台,他们被吓得直哆嗦。 将士们倒不是怕干活辛苦,纯粹就是怕薛元赏这个人。 薛元赏在神策军的名声实在太大了。 这人有“癫公”之称。 此刻癫公正在自家书房里,看着案牍上再次被驳回的望仙台图纸发牢骚。 “鸟地,光给我人有什么用,盖楼不要钱的呀?” “钱哪来的?” “刚跟回鹘人打完仗,嘴里喊着国库吃紧号召百官节俭,你自己倒是节俭啊。” “嫌我设计的楼不够大气,老子就是不想花钱。” “建那么高,你也不怕盖着盖着直接塌掉。” 一名长得珠圆玉润的女子进来奉茶。 她叫庆娘,是薛元赏的妻子。 庆娘将茶杯放到桌上,温婉劝道: “郎君,你低声些,你刚才的话大不敬呀。” “敬谁?老子连鬼神都不敬,圣人却要敬一群臭道士。” 娘子苦笑摇头。 “你又疯魔了,难怪别人管你叫癫公。” “我要是真癫就好了,直接砸了这破楼。” 薛元赏说完,啪啪两下撕碎图纸。 庆娘将茶杯直接递到他手里,调笑: “只怕若砸了你项上人头就保不住了。” 薛元赏坐下喝了一口茶,拉过胖墩墩的媳妇坐自己怀里,委屈吧啦地说: “朝廷啥时候才能调我再回京兆府呢?工部这活干得太不舒心了。” 女子用手指一下一下梳着他的胡须调侃: “三调京兆府,只怕全长安的人都要被你吓死了。” 薛元赏之前两次出任过京兆尹,有逢乱必出的恶名。 对,是恶名。 请他出山意味着长安已经乱了,而薛元赏最擅长以恶制恶。 他绝对是大唐历史上最狠辣的京兆尹。 薛元赏第一次出任京兆尹时,刚上任不久,属下禀报: “城中诸多闲子自称侠少年,他们率髡而肤劄(髡kun,劄zhā,剃头纹身),剽夺坊闾,持诸军张拳强劫,至有以蛇集酒家,捉羊髀(bi)击人者。” 混混们在街市上赤手空拳明抢,把一大堆蛇扔进酒家,抡着羊肩胛骨到处打人。 这伙黑社会性质的团伙就差收保护费了。 混混们还勾结了神策军。 神策军有十五万之众,不止在毗邻两个皇宫的西内苑有驻军,在郭城的辅兴坊和修德坊也有驻军。 甚至在长安城外也有,城外的部分左神策军驻扎在京西北八镇,右神策军驻扎在奉天五镇。 这些混混一遇到牙差出动抓他们就往神策军军营里躲,京兆府拿他们完全没有办法。 薛元赏一听就乐了。 “跟金吾卫打声招呼,说咱们今天夜里要扫黑。” 属下提醒:“此事涉及禁军,要不要跟神策军中尉知会声?” “知会个鸟……哦,他连鸟都没,不过是个宦官。” 薛元赏上任的第三天夜里,京兆府联合各坊坊正出动三千人,端了好几个地痞窝点,当场抓了三十多名混混。 属下提醒:“人太多了,恐怕咱们京兆府大狱放不下呀。” 薛元赏认为属下提醒的有理,当即下令: “就地杖杀,别拉回去了。” 属下瞬间凌乱。 “府君,还没审呢?” “审毛啊,耗费时间。” 有那时间抱抱胖娘子多好。 打死还不算完,薛元赏命人把混混们的尸体挂在市场示众,以儆效尤。 第四天长安城立马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昔日的恶少们仿佛一夜从良。 他们讲文明、懂礼貌,与人说话还面带微笑,一下子就蜕变成五讲四美的好青年。 当然,也有个别愣头青不信邪。 属下告诉薛元赏大宁坊有一名叫张干的混子,这人左胳膊上纹“生不怕京兆尹”,右胳膊上纹“死不畏阎罗王”,很是嚣张。 “敢挑衅老子?”薛元赏呵笑,“把他抓过来,杖责。” “府君,杖多少下?”属下问。 “杖到死为止。” 傻炮张干就这样被活活打死了。 又有一个叫王力奴的精神小伙,花了五缗钱,让刺青师在他的胸腹上刺满了青山亭院、池塘楼榭、草木鸟兽,无所不有,精细得像是画出来的一样。 在现代这可以叫艺术,但在唐宋时期,有纹身的人几乎可以跟恶人划等号,看看梁山好汉有多少人纹身的就知道了。 王力奴最后的结局跟傻炮张干一样,被薛元赏问都没问,直接杖杀。 此消息传到长安城其他有纹身的恶少耳中,他们被吓得纷纷忍痛用火烧掉身上的纹身。 史书记载这段叫“争以火灭其文”。 薛元赏做京兆尹期间,天不怕地不怕,仇士良都拿他没办法。 薛元赏有一次去拜访宰相李绅时,刚好碰见一名神策军大将在李绅家里跟李绅吵架。 薛元赏眨巴眨巴眼睛,他都看傻了。 他问李绅:“他跑你家来骂你,你还忍他?” 主场优势呢? “不然呢?”李绅疑惑。 薛元赏一摆手,让手下直接把那名神策军大将抓了。 “记住:能动手就别吵吵,费嗓子。” 神策军大将立马懵逼了。 我俩吵架关你什么事? 薛元赏离开李绅家时,直接把那名神策军大将押回京兆府。 当时的神策军中尉还是仇士良,甘露之变后他在京中无人敢惹。 仇士良派人传话让薛元赏把人送回去。 他不派人来传话还好,一传话薛元赏直接把那名将军杀了。 薛元赏微笑回答来人: “好,我这就给他送回去,他要一个,我还他两段,你家中尉赚了呀。” 仇士良得知后人都气麻了。 “薛元赏这货就是个疯子呀。” 从此薛元赏喜提“癫公”之名。 谁敢跟疯子较劲? 薛元赏手里有大几千的兵,难道你还真能派神策军去攻打他? 为了让疯子以后对神策军能高抬贵手,仇士良还特意摆下一桌,请薛元赏喝了顿大酒。 薛元赏断案从来不遵循唐律,以自己的行动践诺了那句: “我的规矩才叫规矩。” 许多人认为,要是当年甘露之变能让薛元赏参与,搞不好事就成了。 每次京城足够乱时,朝廷都会喊一句: “关门,放薛元赏。” 但也不敢让他担任京兆尹太久,这疯子实在太吓人了。 如今薛元赏只能满腹牢骚地负责督建望仙台。 谁让他现在是工部尚书呢。 “庆娘,你知道如何炼精化气吗?” 胖媳妇摇摇头。 “郎君为何有此一问?” “我今天拿图纸给陛下时,听到宫中一个臭道士反复跟陛下提这个词,好像盖望仙台就为了炼精化气,但为何一定要建这么高呢?臭道士要求超过百尺,鸟地,再高就要超过花萼楼了,他们还不如直接在花萼楼上修仙算了。” 庆娘被逗得哈哈大笑。 “哪有人在戏台上修行的?” “现在宫中又是盖道观又是建望仙台,陛下还整天穿道袍,跟梨园伶人也差不多了。” 庆娘赶紧堵住他胡说八道的嘴。 “你若真好奇炼精化气,我家姑母在延福坊的玉芝观修行,我下次去探望她时可以帮你问问。” 第436章 京兆府 长安地皮稀缺紧俏,一般衙署占地面积都不大。 为了彰显格局,还要在里面修建供官员休息、小酌的亭子,这就导致衙署可供实际办公的空间不多,比地方县衙还要狭小。 中央官署除了国学有供学生住宿的学舍一千间,翰林学士每人有一间办公用房外,其他衙署办公用房皆很少。 连大权在握的枢密院初建时办公处也只有三间房。 京兆府署衙不在皇城而在郭城,位于德光坊。 因为要驻扎士兵,官员和差役也要分番宿直,还要有羁押犯人的监狱,刚需导致京兆府占地比皇城中一般衙署大很多。 光审案的正堂就有一百五十多平。 四月三日。 德光坊,京兆府,正堂。 左面墙上有大唐首位京兆尹孟温礼当年写下的厅壁记,年代久远字迹早随墙面斑驳而模糊。 右面墙上是早年请颜公摘抄的几段《唐律疏议》。 【观雷电而制威刑,睹秋霜而有肃杀,惩其未犯而防其未然,平其徽纆而存乎博爱,盖圣王不获已而用之。】 【咸有天秩,典司刑宪。大道之化,击壤无违。】 【逮乎唐虞,化行事简,议刑以定其罪,画象以愧其心,所有条贯,良多简略……】 北墙“明镜高悬”匾额下是幅巨大的褐色獬豸雕壁。 雕壁前面已经摆好五张案牍。 除了居中主位一张桌子,左右两侧各斜摆了两张桌子。 现在桌子后面都是空的,几位官员还没过来。 再前面衙役们手持水火棍整齐分站两排,人均表情肃穆。 这时,一名二十左右的青年杂役端着个托盘走上来,开始往每张案牍上摆茶具。 杂役口中念念有词: “刑部崔尚书爱喝寿州黄芽。” “御史台赵大夫爱喝同州沙苑子茶,嘻嘻,我也喜欢。” “令狐中丞爱喝岳州的邕湖含膏。” “大理寺卿韩湘子爱喝湖州的顾渚紫笋。” “还有我们家府君最爱的蒙顶石花。” “千万不能搞错了,吵架费嗓子,润好了嗓子吵起来才能有力气。” 小杂役退下去没多久,衙役们便以水火棍敲地,齐声喊“无恶”、“恶无”。 被木栅栏拦在堂外的老百姓比昨天多了一倍。 人看上去乌央乌央的,一直延伸到院子里。 京兆府有热闹看的消息昨天下午就已经传遍坊间,今天好事的猹们全来到现场吃瓜了。 三品大官吵架,老百姓这辈子也没见过啊,都是来开眼界的。 读书人斗嘴可比市井无赖骂娘有水平多了,竟是云啊曰啊的,大家都想跟着学几句,以后好装文化人。 有一名叫刘异的猹站在左侧靠墙最前排,另一名叫郑言的在他右手边。 他们都在翘首以盼五位表演嘉宾登场。 此刻在后堂准备上场的五位官员正在相互礼让。 东道主京兆尹卢商第n次催促: “诸公,前堂开始鸣锣了,咱们赶快上大堂吧,韩廷尉,你先请。” 大理寺卿韩湘笑呵呵谦让: “御史台有两位同仁在这里,理当御史台先请。” 御史中丞令狐绹看向赵开: “赵大夫官高我一等,自当赵大夫先请。” 赵开呵笑反驳: “令狐中丞此言差矣,刑部崔尚书在此,哪里轮到咱们御史台先行呢?该崔尚书先行。” 刑部尚书崔元式捋了捋全白的长须,问: “怎么,赵大夫嫌弃老夫腿脚慢,想让笨鸟先飞吗?” 一旁的卢商无奈翻了个白眼。 还没上堂呢,又开始了。 卢商背过手,不咸不淡道: “那你们慢慢商量,本官先去上堂了。” 卢商故意抖了抖衣服,大踏步走出内堂。 他经过一条短道从侧面步入正堂,直接坐到居中主位上。 栅栏外的猹们见终于有人出来了顿时陷入兴奋。 “今天还会吵吗?” “凡事要往好的方面想,万一真干起来呢?” 一个昨天就来过的灰猹给旁边人小声讲解: “出来的这个京兆尹是闷葫芦,他昨天都没说过话,最能吵那几个还没出来呢。” “这么怯?那这位京兆尹可比上一任差远了。” 旁边又有一人接话: “上一任也不好,咱们都没热闹看,他都不断案的,京兆尹大狱一直空着。” “闲子妙客们是作,不是插标卖首,谁敢在那癫公管辖范围内犯事啊?让他抓住可是直接杀的。” “唉……其他几位大官怎么还不出来呢?” 刘异小声问郑言: “上一任是谁?” “薛元赏。” 刘异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众猹们又等了一会。 等到衙役的威武之音都快喊断气时,正堂侧面又走出三位紫服官员和一名穿绯袍的男子。 令狐绹和崔元式坐在了左边两张桌后。 赵开和韩湘坐到了右边两张桌后。 在内堂探头探脑往这边观望的奉茶小衙役当即惊悚。 “啊……坏了。” “为何他们今天坐的位置跟昨天不一样啊?” “两位御史台官员不该坐在一起吗?” “啊……七十多岁的崔尚书坐在赵大夫的位置上喝壮阳茶不会喝死呀?” 完了,自己仕途到头了。 小杂役懊恼的想哭。 刘异看着右边第一桌那位长身玉立的中年帅哥笑了。 这人他见过。 那天在香积寺,这人还问过他一句话:如果科举没有挑战性,那什么才有挑战性? 再往左边看,我了个逗,这边也认识一个。 在万景楼这人跟随崔铉一起来牡丹房跟他喝过酒。 这我得好好想想,今天帮谁呢? 第437章 声东击西 五位大官各自坐好后,卢商命人将人犯带上堂。 随着一阵哗啦哗啦的锁链声响,黄传被两名衙役架着拖到大堂。 之所以不是黄传自己走上来,因为他戴的枷锁太重了,根本走不动。 架着他左右臂的衙役肩膀微微向内倾斜,显得很吃力。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套在人犯脖子上的木枷吸引。 它实在太大了,足有六尺见方,竖起来比寻常男子身体还高。 黄传脖子到木枷任何一边的距离皆超过一米。 除了奇大,另外一点与普通木枷不同的是:人犯露出枷锁上的两只手腕,不是在身前,而是在两侧。 这等于用枷锁硬把人固定成耶稣受难记一样的姿势。 时间一长,将会全身酸麻,极其痛苦。 御史中丞令狐绹一见黄传这副样子,当即从座位上怒起。 他大声质问坐在居中正位上的京兆尹。 “大胆卢商,四部会审的案子你竟然敢在堂后对犯人乱动私刑?” 昨天黄传被提上来时不是这个样子的,佩戴的枷锁也不是这副。 黄传被关在京兆府大狱,这只可能是卢商动的手脚。 没想到卢商昨日一言不发,竟然敢在背后下死手。 卢商脸色如常,心平气和回答: “本官只是给他换了副枷锁,不算动刑。” 令狐绹咄咄逼问: “那你为何给黄传戴上巨副枷锁折磨他?” “这副枷锁叫自作自受,是垂拱年间洛州司马弓嗣业和洛阳令张嗣明联合发明的,他们发明后却一直没有机会使用而被束之高阁。永昌元年弓嗣业和张嗣明因为徐敬业谋反案牵连下狱,他们在狱中戴的正是自己发明的这套枷锁,此后这东西便被取名自作自受。” “谁问你这个,我问你为何用自作自受折磨黄传?” 卢商看着面如土色,有气无力的黄传脸露嘲讽。 “因为他昨夜在狱中以头撞墙,想畏罪自戕。案子没审完,本官岂敢让他在京兆府大狱出事?佩戴自作自受虽然辛苦,却能令他再也无法伤害到自己。” 人群中老百姓开始窃窃私语。 “不是还没定罪呢吗,这人为何寻死呀?” “对啊,听说盗窃罪最严重的刑罚不过判流放三千里并服三年劳役,这人何必呢?” 刘异坏笑,这个他熟呀。 他们那个时代流行玩跳楼。 刘异能理解那些人跳楼的目的,因为根据法律规定,未经法院审判的案件,不得认定犯罪嫌疑人有罪,正在追诉的案件将撤销案件,不再起诉或终止审判。 自己一死不仅财产名声保住了,孩子该考公考公,该参军参军。 但刘异理解不了那么多死法,为何那些人单单钟情跳楼? 他老爸是个见多识广的,给他解释过。 一,别的死法可能会被佛波勒隐瞒下消息,跳楼很难隐瞒,至少同小区的人会知道,变成社会性新闻消息就能传递出去,上家才知道自己安全了,不弄他家人。 二,死在屋里会对老婆孩子日后造成心理负担,跳楼尸体留外面没这个问题。 刘异看着黄传贼笑,这老小子想死了一了百了,没想到京兆尹是个深藏不露的狠人,这下他活着干受罪吧。 坐令狐绹对面的御史大夫赵开忽然开口。 “黄传大概想保护谁吧。”说完这句,他目光直视黄传问,“你是被人威胁还是怕连累妻儿?” 黄传跪在地上,全靠木枷单边杵地支撑他才没趴下。 这鬼东西实在太重了。 他有气无力地驳斥: “你休以小人之心揣度别人,也妄想让我攀扯他人,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赵开皮笑肉不笑评价: “桀犬吠尧,愚忠且不识好歹。” 卢商像昨天一样,身为东道主做了个开场。 “人犯既已带来,开始审吧。” 今天还是由赵开先发问。 他不再针对昨天的两箱黄金和为何夜闯赵李家兵器肆这件事提问。 他今天转变了策略。 赵开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放下茶杯后问: “夜禁期间,坊门皆闭,禁人行,诸坊应闭之门夜有直宿。唐律规定:闭门鼓后,开门鼓前,行者皆为犯夜。诸犯夜者,笞二十。黄传,你已犯夜,你可知罪?” 黄传闭口不答。 “非要动刑才说吗?” “……” 外围观众搞不懂,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呀,人犯为何不答。 见黄传始终默不作声,御史中丞令狐绹心中恨极。 范西阳自己惹出来的事,现在却做起缩头乌龟。 最可气的是范西阳只服牛僧孺,并不服年纪小两轮的崔铉。 出了事他也不与崔铉商量,搞得崔铉现在也不想管他。 但同是牛党,自己能救还是要救。 令狐绹看着黄传说: “大唐律法规定诸犯夜者,笞二十不错,但也有规定:有故者,不坐,‘故’谓公事急速及吉、凶、疾病之类。黄传,你当夜是有公事还是急事呢?” 黄传微微蹙眉,正在思量令狐绹话里的含义。 没等他想好措辞,赵开已经替他想好了。 “令狐中丞说的没错,但唐律也规定不坐之类,皆须得本县或本坊文牒,然始合行。黄传,你可有文碟呀?文碟是否经过直宿公验啊?直宿若应听行而不听,及不应听行而听者,笞三十。黄传,若你无文牒而被放行,直宿就要被笞三十下。” 黄传双眼乱转,考虑这个问题要不要回答。 令狐绹看着赵开怼道: “犯夜又不是大罪,无论笞二十,还是笞三十下,认下又如何?我们四部在这难道不是在审东市偷盗罪吗?赵大夫盯着犯夜小罪不放是何意?” 赵开不理令狐绹,继续按自己的节奏盘问。 “你认还是不认?” 黄传想了想。 “我承认犯夜。” 赵开右边眉头挑了挑,很好,傻子中计了。 “既认犯夜,黄传,你还不如实交代你的马车是从哪个坊门出来的?” 这才是他要问的重点。 赵开认为那七辆马车能够避开金吾卫与武侯巡夜,它们的出发地点距离东市不会太远。 黄传家住在离东市颇远的昌明坊根本办不到,但太府寺有两个人可以办到。 所以现在黄传回答车从哪个坊出来,就等于交代出同伙是谁。 一级一级往上顺藤摸瓜,不怕把太府寺连根拔起。 这时大唐资深搅拌专家——大理寺卿韩湘同志开始和稀泥了。 他习惯性以缓慢语速说: “本官认为无论从哪个坊门出来都要经过直宿,只要把长安的全部坊正、直宿传来问一问就清楚了。” 外围老百姓还深觉这个建议有理呢,刘异却听笑了。 这人是梁山军师无用吗? 若真把长安一百零九坊的坊正、直宿传来,即便其中真有放黄传出门那个,他见到普遍撒网式的问案方法恳承认就怪了。 韩湘一句完全没任何营养的馊主意,赵开却听笑了。 他能将废料变成武器。 “韩廷尉所言有理,但你好像忘了,太和五年朝廷曾下敕令:非三品以上及坊内三绝(门第、才德、文学),不合辄向街开门。也就说一旦官员品级达到三品,家宅就可以临街开门了,也许黄传没走坊门而走私门也说不定呢。” 韩湘睁大瞳孔。 鸟地,自己这么小心都能被赵开利用? 这小子简直是战神啊! 赵开的话针对性太强,立刻让猹们兴奋起来。 老百姓们仿佛感受到了风向。 “黄传会不会真的是从某位三位大员的私宅直接出来的呢?” 人们开始小声讨论,盘点东市附近临街开门的府邸有几座。 刘异加入一个临时组建的讨论小组,善意提醒问: “太府卿范西阳家是临街开门的吧?” 小组中一个五十多岁的八卦老头接话: “宣阳坊好像是有一户姓范的门户临街开门,具体叫啥名不知道。” 刘异贼笑,看来这个赵开很厉害呀。 句句不提范西阳,却把矛头往那引。 赵开才不在乎黄传在东市偷了谁的东西,只要证明偷东西的车是从范西阳家出来的,那他就达到目的了—— 成功扳倒牛党一个正三品。 第438章 不够激烈呀! 刑部尚书崔元式再喝一口茶。 奇怪,这什么茶,如此清香浓郁? 回头可以问问品类,让家里也买点。 他抬起皱巴巴的老脸,看着赵开语气严肃地问: “赵大夫这话不仅诛心而且有诱导之嫌,你想诱导黄传将罪责推给哪位三品大员?” “何谈诱导?赵某不过据实推断一下。” “竖子无端,朝中三品大臣哪个不是怀瑾握瑜、嘉言懿行之人,岂容你肆意妄断?” “崔尚书此言差矣,本官也是三品啊,你指责我随意妄断他人,意思我品行不良呗?那就更说明三品大臣也不是个个怀瑾握瑜、嘉言懿行啊。”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赵开脸上浮起气人的笑容。 “你你你……” 崔元式老了,脑子没有赵开转的快。 为了不让崔尚书气背过去,同为牛党的令狐绹赶紧接棒。 “赵大夫,你可知以小人之心观人,则人尽皆小人。即便你身为御史大夫,无凭无据也不可随意怀疑朝中重臣。” 赵开哼了一声。 “无凭无据?金吾卫就是凭据。” 在后堂等待听传的左金吾卫官员正在高兴,终于轮到自己了,没想到赵开根本没传他们。 赵开站起身,面向民众。 “案发的时间正处于武侯铺武侯换岗,换岗时间只有半个时辰,此期间小街不会有人巡查,但半个时辰即便用最快的马拉车也走不出两个坊区,所以即便黄传不开口,我们也可以将马车的出发地点锁定在围绕东市的十个坊区内。” 卢商和韩湘暗暗点头,这个赵开确实聪明。 老百姓也深觉有理。 这时赵开又说: “这十坊之中肯定不是崇仁、胜业、兴庆三坊。” “为何?”令狐绹忍不住问道。 “从这三坊去东市要经过金光门—春明门大街,小街没有武侯,大街却有金吾卫夜巡,而金吾卫没有发现,所以肯定不是这三坊。” 众人认可地不住点头。 赵开这次看着黄传眼睛说: “你也不是从道政、常乐、靖恭和安邑四坊出去的。” 黄传眼神闪烁,额头微微冒汗,咽了口唾沫后问: “何以见得?” “因为你若从这四个坊去东市时间虽够,但没必要走东市西门。” 韩湘忍不住插嘴: “那就只剩下平康、宣阳和亲仁这三坊了。” 赵开脸上得意轻笑。 “黄传,你马车必是从这三坊之一出去的,你若没有勾结这三家的坊正、直宿,那就只可能从这三坊中有临街开门的私宅出去。” 赵开得出这个结论后,吃瓜猹们简直佩服至极。 人犯从头到尾啥都没说,这位大官自己就能推断出大概了。 连刘异都对赵开刮目相看了,就跟那晚赵开也在现场一样。 现在压力给到牛党。 令狐绹没沉住气,愤怒指责: “赵开,你明知这三坊中只有范太府卿家开了临街门,你在故意针对。” 赵开装出一脸无辜表情,叫起壮天屈。 “乘理虽死而非亡,违义虽生而匪存,赵某不过据实推案而已,某才到长安,我哪知道直管东市署的太府寺最高领导范太府卿家就住在那里呢?” 说完还故意挑挑眉。 老百姓哪懂朝廷官职与隶属,经赵开这么一点拨他们才知晓,原来那户住的是人犯上司的上司的上司呀。 巧了不是。 人群再次窃窃私语。 崔元式面沉似水,郑色驳斥: “范公已年逾古稀,其为人遥遥若高山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岂容枭小诋毁?” 赵开笑问:“巍峨?只要不是德小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就好。” “赵开,你越说越过份了。”令狐绹怒斥。 赵开看向崔元式,学韩湘一字一句说话道: “为官者若不能廉静寡欲,即便再活百年,也不过是皓首匹夫,苍髯老贼。” 崔元式气得站起,指着赵开质问: “你骂谁是苍髯老贼?” “崔尚书何必激动,在下说的是为官之道啊,像崔尚书这般清心寡欲的人肯定不会是苍髯老贼,不过,你这把年纪了喝沙苑子茶受得了吗?难怪今天火气这么大。” “什么,沙苑子茶?” 崔元式大致猜出了此茶功效。 他转头看见远处正在吃瓜的老百姓都在偷笑,气得胡子当即根根翘起。 崔元式转头找一圈,不知该骂谁。 “哪个狗彘鼠虫之辈坑害老夫?” 小杂役在后堂愁成苦瓜脸。 他真不是有意的。 这是赵大夫昨天点的茶,谁知道崔尚书今天会坐赵大夫的位置上啊。 然后崔元式就开启了士大夫国骂系列。 “匹夫鼠辈,休要作祟,汝彼母之寻亡乎?” “汝行此不义之事,不怕五雷轰顶,死于非命乎?” “戚戚小人,斗筲之徒,徘徊歧途,必贻后至之诛。” “非人哉!” …… 赵开也跟着骂。 很快令狐绹也加入战局。 他们仨假借上错茶的杂役之名,互相问候了大家的祖宗十八代。 吃瓜群众们听得津津有味。 “说得真好,尽管我听不大懂。” “他们在骂谁?” “不知道啊。” 刘异窃窃偷笑。 “就喜欢这种氛围,大家都像生死仇人一样,看得人暖暖的。” 他们仨骂了半天,韩湘适时咳嗽了一声,又开始和泥。 “无所谓没必要不至于,不就一碗茶,何必这么大火气呢?” “哼……”老头还是气鼓鼓的。 韩湘又看向赵开说: “赵大夫刚才分析的甚好,但毕竟不是嫌犯自己招认,黄传始终不开口啊。” 赵开:“让黄传开口还不容易,动刑啊。” 令狐绹:“本官昨日就说了,黄传有官身,不可轻易上刑。” “此等贪婪鼠辈,穷极龌龊之能事,不动刑是不会招的。” “那也不能屈打成招吧?万一他胡乱攀咬呢。” 昨天他们就因为动不动刑吵过一次,赵开不想再回到原点。 他退而求其次建议: “那就提审一同被捕的另外十一人吧,总可以给他们上刑吧。” 一直保持沉默的京兆尹终于开口了。 这个话题影响他喝茶看报纸了。 卢商表情遗憾地告诉赵开: “那十一名嫌犯全是哑巴,不能言语。” “可会读写?” “不会。” “总会辨路吧?只要一人能指认出车马从哪道门里出来就行。” 卢商叹息一声。 “这十一个嫌犯全是异乡客,都是在案发当天日落后才抵达长安,他们对长安各坊根本不熟,感觉每个坊都差不多,那天出门时黑灯瞎火的,他们现在根本认不出来马车是从哪个坊赶出来的。” 众人惊讶,原来卢商偷偷审过那十一名嫌疑人。 赵开则被气笑了,不住摇头感慨: “好算计呀,方向感里没有方向?难怪黄传想自戕,敢情就他一人知底,他若死了,线索还真断了。” 刘异站在人群中遗憾地摇了摇头。 “斗得还是不够激烈呀!” 他决定加把柴火。 如果世界真有神,那么他就应该是老子这样的,我简直太懂助人为乐了。 刘异捅鼓捅咕旁边的郑言,问: “那个御史大夫是你们李党吧。” 郑言点头:“肯定是啊,你那天不是见到他了吗。” 他指的是香积寺那日。 “我能帮他不动刑就让黄传开口。” “此话当真?” 刘异趴在他耳边轻语几句。 郑言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不可置信。 第439章 他终于出手了 堂上几位官员就能不能给黄传动刑再次争吵起来。 吵得妙语连珠。 栅栏外的猹们看得饶有兴致,没人发现少了一只猹。 郑言听完刘异的耳语后就离开了。 过了半晌他再返回时,堂上竟然还在吵。 窥一叶而知秋,不用亲眼见都能猜到大唐官员们在朝堂上是什么德行。 郑言拜托后堂小杂役将一份东西转交给里面的某位官员。 小杂役隔着栅栏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不行,我很有原则的。” 郑言不得不用魔法攻击——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递过去。 “东西交给谁?” “御史台赵大夫。” 小杂役利用去添水的空隙,顺手将东西放到赵开桌上。 赵开打开小包首先看到张纸条。 读完内容后,他疑惑抬起头,视线往栅栏外的人群中扫去。 赵开很快便搜索到郑言。 荥阳郑氏是李党领袖之一,郑家子弟是自己人。 他又低头看了遍纸条内容,微微蹙眉。 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赵开认为郑言太年轻了,看香积寺那天郑家人对郑言的态度,让赵开感觉这小子应该不大靠谱。 他给的方法可行吗? 赵开正在犹豫时,一名衙役上堂来报: “府君,衙外有三人自称是宣阳坊的坊正、直宿和毛家邸店的掌柜,他们前来投案。” “投什么案?”卢商问。 “这三人说他们是府君正在审理的东市被盗案从犯,那七辆马车就是从宣阳坊出去的。” 赵开瞳孔地震,暗叫坏了。 崔元式淡定从容地捋了捋胡须,橘皮老脸上逐层展露出菊花笑。 他看向对面赵开的眼神充满了轻蔑,暗道: “我家麒麟儿技高一筹,什么涿郡赵氏,给我们崔氏提携都不配。” 崔元式旁边令狐绹,他表情从惊愕到惊喜。 那个人最终还是决定管这事了。 赵开眉头锁起。 他从崔元式和令狐绹的表情中恍然悟到,是崔铉出手了。 “既生铉,何生开?” 崔铉,赵开一生之敌。 外围观众们也开始沸腾,今天真是没白来,案子竟然还有转折。 郑言苦恼地咬唇,念叨: “晚了,咱们晚了。” 刘异食指轻轻点自己下巴。 “也不一定哦。” 居中而坐的京兆尹卢商命令衙役将三人带上来。 一个五十余岁的黑衣老者和两个三十大几岁的男人被传唤上堂。 两个中年男人一个头戴幞头,另一个只裹了块黑布。 唐人除了定罪的罪犯,其余人上堂无需对官员行跪礼。 三人整齐站成一排。 头戴幞头的男子叉手介绍: “小人王阿大,是宣阳坊坊正。” 接下来是头上裹了块黑布的男子。 “小人魏奇奇,是宣阳坊东门直宿。” 最后轮到黑衣老者,他沉声说: “小人叫毛老鼓,是宣阳坊毛家邸店的掌柜。” 堂上官员,外围观众,都在评估刚出场的这三个新角色。 卢商一拍惊堂木,大声问: “你们与东市偷盗案有何关联?” 毛老鼓是开店的商人,平时各色人见识不少,此刻表现得比其他两位从容。 这老头不卑不亢回道: “小人在宣阳坊靠东坊门的地界开有一家邸舍,宣阳坊因为比邻东市,来邸舍投宿的很多客人都是外地商人。上月二十七日,当时天已全黑,坊门即将关闭时,小店又来了七辆马车,车上坐着十二人,领队的竟是东市署署丞黄传。” 外围观众的私语声已经消失。 整个大堂除了这老头的声音,落根针都能听见。 多数人都屏住呼吸,他们感觉真相即将浮出水面。 这个多数人自然不包括赵开、刘异和郑言。 赵开的眉头已经快拧成个疙瘩。 卢商问老者:“你认识黄传?” “认识,黄传是东市署官员,往日有到东市署办事的外来商客不知到何处投宿,黄传曾给小店介绍过不少生意。” “他们当晚入住了你家邸店?” “是,但只住了几个时辰就离开了。” “何时离开的?” “子夜之前。当时坊门早已关闭,我见他们赶车出去,虽有些奇怪,但想到黄署丞是公家人,兴许是公干,也没敢多嘴问,他们离开没多久子夜梆子声就响了。” 卢商又看向头上裹了块黑布男子,他记得这人自称宣阳坊直宿。 “魏奇奇?” “小人在。” “当天坊门是你直宿?” “正是。” “为何放他们出去?” “小人清晰记得三月二十七日,子夜梆子敲响时,这七辆马车要求出坊门。小人依照规矩检验他们的文牒,发现文牒俱全,就放行了。“ “县衙开具的文牒?还是坊正开的?”卢商问。 “是坊正开的,上面有坊正画押。”魏奇奇答。 所有人又看向三人中的最后一位,那戴幞头的中年男人。 “王阿大,是你开具的文牒?”卢商问。 王阿大恭谨回道: “黄署丞拿的文牒确实是小人开具的。黄署丞并不住在我们宣阳坊,事发前几日,他曾特意过来跟小人说过几日要修葺东市署衙,会从外面往东市运些铸造之材,东市白天车马拥堵,他会把建材车马提前停到毛家邸店,晚上再运到东市。小人以为这算公干,就帮他开具了文牒,小人手中还保留一份文牒副本。” 崔元式高深莫测地笑笑。 开具文牒时,一个章会同时盖在正本副本上,让正副本各保留半边章印。 只要没有正本来对,谁敢说副本是假的? 令狐绹也想笑,但条件不允许,他得配合把戏演下去。 他佯装愠怒指责黄传道: “黄传,你明明有文牒,为何不早说啊?” 黄传即便再傻,此刻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不知道是谁说动了这三人联合为他做伪证。 现在终于不用自己寻死觅活的苦撑了。 自己脱罪不太容易,但太府寺其他人应该保住了。 黄传接收到令狐绹传递的信号,即刻搭戏。 “小人不说因为文牒正本被我弄丢了。” 王阿大终于松了口气。 幸好黄传没蠢到家。 说正本丢了,那现在他这个坊正说留在自己手里的副本是真的,那就是真的。 配合完美。 令狐绹又问:“丢了文牒的事你为何之前不说?” 黄传:“小人只是不想连累这三位无辜被我欺骗的好人,故而不言,不成想他们竟然主动来投案,那在下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了。” 令狐绹暗笑,黄传这演技可以呀。 “那还不如实交代。” 然后黄传就开始了他精彩绝伦的表演。 “去东市偷盗之事为小人一人策划,我从歧州、商州雇佣了十一名从未到过长安的哑巴客作,故意日暮后才带他们入城,如此一来他们便无法看清长安全貌,我们赶着七辆马车在坊门关闭前进入东市西侧的宣阳坊毛家邸店,等到子夜便离开宣阳坊前往东市偷盗。” 第440章 下集剧情更加精彩哦 半天没有说话的赵开突然开口,冷着脸问: “除了邸店掌柜,可还有其他人看见这七辆马车曾在毛家邸店停留过?没有坊民作证吗?” 黄传、毛老鼓有些慌。 令狐绹适时伸出援助之嘴。 他接道: “赵大夫刚来长安恐怕有所不知,宣阳坊比较特殊,万年县县衙就在其中,县衙占去一大块土地。宣阳坊比邻东市,又被开邸店的几个大户占了很多地皮。剩余人家除了官员府邸,可供居住的平民房宅不多。又因为宣阳坊紧靠平康坊,这些平民户以平康坊的有钱伎人居多。伎人们白天甚少出来活动,晚上一入夜便都去了平康坊,她们怎会关注停靠在某个邸店的车马?” 赵开冷笑:“说了半天,就是说除了毛老鼓,没人能证明那七辆车是从毛家邸店驶出了?” 令狐绹硬气道: “本官认为黄传已经交代出七辆马车的出处,还有人证有物证,这件事可以翻过去了,毕竟本案的重点是东市偷盗。” 眼见赵开和令狐绹又要吵起来,搅拌专家韩湘适时插一脚。 “对对对,还没问偷盗过程呢。” 卢商实在不想配合他们演戏,可又不想听赵开和令狐绹没完没了地吵,他一拍惊堂木。 “黄传,赵李家兵器肆告发你偷盗他家传世名剑两把,你可认罪?” “小人认罪。” 黄传回答一秒犹豫都没,快得让吃瓜群众们有些懵。 黄传敢认偷宝剑,却不敢认偷黄金。 如果认了去兵器肆是为偷黄金,就会把仇士良收受贿赂的事抖出来。 这件事绝不能大白于天下,因为这些年贿赂仇士良的也有牛党。 此事牵连甚广,若被揭开,他知道自己家人就真保不住了。 赵开问:“那你偷来的剑呢?” “当时我听到外面有金吾卫哨声,便赶着马车往西门跑,中途时我将两把宝剑抛下马车,如今已不知去向,搞不好是金吾卫捡了没有上交也说不定。” 左金吾卫诸位武官,包括左街使、中候、司戈、执戟,他们在后堂听得金刚怒目,人人变成表情包。 “黄传有什么大病吧?怎么跟疯狗一样,胡乱攀咬?” “咱们亲手抓了他,这小子恨不得将咱们都拖下水。” “小人行径。” 正堂上还在继续编故事。 令狐绹接着问: “放置在东市署的黄金哪来的?” 黄传一本正经地答: “商人来东市开铺,需经东市署首肯,否则他们即便有钱买了铺子,也会受刁难。将东市好的位置留给谁,有很大操作空间。有些商人为了能得到块好位置便会找我行贿,那两箱黄金是卑职多年贿赂所得,我计划在赵李家兵器肆偷盗完,顺道将两箱黄金一并运回家中。” 赵开被气笑了。 这用最真诚的语气胡说八道。 “黄传满嘴谎言,若是做署丞受贿能收到两箱黄金,相信朝中必有不少紫绯官员愿意自降品级跟你抢署丞做。” 令狐绹插话讥讽: “朝中大臣虽不见得人人霁月光风、不萦于怀,但多藏厚亡的道理肯定懂,岂会如赵大夫般视财如命?” 赵开不想与他斗嘴,继续问黄传。 “那你就说说黄金都是哪些商家所送?再说说就偷盗两把剑、运两箱黄金,怎会用七辆马车?” 黄传咬唇,这个赵开太难对付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答道: “我原计划偷盗完兵器肆,再去偷盗几家珠宝店的,只是还没来得及。至于贿赂我的商家,这……这……” 他‘这’了半天也‘这’不出来。 因为这个谎言找商家一对就能戳穿。 这歹毒的演技,令狐绹无奈赶紧援场救戏。 “想必是年代久远,黄传自己也记不起来了。” 黄传连忙点头。 “对对对,那些钱都是早些年收的,因为贿赂的人实在太多,我哪能记得清。” 赵开闭眼捏了捏眉心。 你知道他在说谎。 他也知道你知道他在说谎。 但是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他们还编了个天衣无缝的谎言,难道自己这次真要输给崔铉? 他睁眼时,不经意又瞧见郑言送来的小包。 赵开呼了一口气,我绝不能输。 他站起来,看向其他几位官员问: “升堂这么久,诸位疲乏吗?咱们不如休憩片刻如何?” 这话正合其他四人心思。 吵架费嗓子,令狐绹刚才没少喝茶水,现在有点尿急。 其他几人也觉得坐得身体发麻。 东道主卢商一锤定音: “休息一刻钟。” 栅栏外的老百姓也松了口气,纷纷往外走。 “早就想去茅厕了,刚才听得太紧张了,没舍得走。” “等会回来是不是就直接判了?” “肯定啊,这案子现在已经很明了了。” 郑言满脸狐疑问旁边的刘异: “难道这就落幕了?” 刘异拍拍他肩膀,以电视剧中间插广告时的语气说: “不要走开呦,下集剧情更加精彩哦。” “真像黄传说的那样吗?我怎么感觉有点怪。” “孩子挺聪明呀,七窍通了六窍。” “嗯?为何还有一窍没通?啊……你戏耍我!!” 两人闹了一会,郑言问: “你的计策管用不?” 刘异嘚瑟地轻轻哼唱: “不知道,不明了,不想要,为什么,我的心……” …… 正堂内崔元式站起身走了两步,活动活动一身老骨头。 韩湘闲极无聊,开始满屋子溜达。 他走到大堂右面,看到墙上颜公当年摘抄的《唐律疏议》,轻轻念出声: “惩其未犯,而防其未然……” 他念到这顿了顿,笑了。 “历任三司真正做到惩其未犯的,恐怕也只有一个薛元赏罢了。” 他身后有个声音评述道: “天下除了薛公,咱们这些人别说惩其未犯,即便犯了我们又能如何?” 韩湘没有回头,听声都知道是卢商。 “有些事睁一只闭一只眼就算了,两虎相争,能做到未伤百姓,已经算好了。” 牛李党争的大环境下,中立派韩湘做事会偶尔摆烂。 不过他经常偶尔。 卢商沉重地叹口气。 就像老百姓说的,他不过是借个地盘给牛李两党在这斗法而已。 随便他们怎么演,自己只不过是离戏台近一点的观众而已。 放水回来的令狐绹看了看周围,疑惑问道: “赵大夫呢?” 赵开在他之前解手,按理早该回来了。 第441章 也许会有不同的答案 令狐绹到处找赵开,卢商调侃: “我们京兆尹地界还能丢了你们御史台的人?” 令狐绹呵笑:“送给你们好了。” “我们庙小,装不下大佛。” 小杂役利用中场休息时间,端个托盘进来,给每位官员重新上了茶。 这次茶和人终于一一对应上了。 令狐绹顺便吩咐: “犯人刚才讲得口干舌燥,也给他们喝点水。” 大唐官府算是比较仁慈的,若是地方州府上午下午连着过堂,中午还会给嫌犯备饭。 令狐绹见卢商迟迟不开口,只能他亲自发话照顾自己人了。 小杂役用碗在水缸里舀了两碗水。 一碗喂黄传,另外一碗让其他三名投案人轮着喝。 当听到黄传要“再来一碗”时,杂役不自觉翻了个白眼。 “你是水牛吗?” 黄传戴的木枷实在太大,无法自己喝水,只能靠杂役端着碗喂。 杂役极不情愿,但御史中丞的命令他不敢违抗。 只得给黄传又喂了一碗。 喂水期间,赵开终于回来了。 他左手拎着个一尺多高的青铜漏壶,右手拿着一个空碗。 令狐绹好奇:“赵大夫适才去哪里了?” 赵开斜他一眼,冷声回: “怎么,如今大唐的规矩是御史大夫行踪要向御史中丞汇报?” 赵开将铜漏壶摆在自己桌上。 将空碗摆在漏壶出水口。 他坐下后打开漏壶塞子,漏壶下方的壶嘴开始一滴一滴往下滴水,正好落入碗里。 令狐绹蹙眉注视赵开一连串的动作,心中泛起疑惑。 赵开这是去京兆府阍(hun)室拿个漏壶回来? 漏壶一般是更夫用来计时用的,赵开拿这东西作甚? 其他几桌的人也觉奇怪,但并未放在心上。 崔元式抿了口新换的寿州黄芽茶,皱巴巴的脸上渐渐堆着笑褶。 “浸泡的散茶虽没有现烹的好,但味道总算对了。” 赵开看着漏壶一滴一滴滴水,饶有兴致地喝了口自己的沙苑子茶。 连喝两天的沙苑子,会不会太补了? 这次来长安还没去平康坊坐坐,等会散堂就去。 见官员们都到齐,卢商宣布再次升堂。 the show继续go on。 韩湘上半堂还偶尔和和稀泥,现在连稀泥也赖得拌了。 接下来的剧情猜都能猜的到,没悬念就没期待,韩湘感觉有点乏味。 下半场以崔元式和令狐绹为主提问。 他们通过问话的方式提醒黄传将故事编圆点。 黄传在他们的引导下交代了作案动机、作案工具等细节。 韩湘、卢商听得晕晕欲睡,赵开听得心不在焉。 下半场开始后赵开一言不发坐在位置上看着漏壶发呆。 他貌似已彻底躺平,不再挣扎。 当令狐绹自认为将案子梳理得差不多时,他志得意满看向其他几位官员。 “诸位还有问题要问吗?如果没有,就此结案吧。” 韩湘、卢商看戏也看累了,异口同声回答: “没有。”语气生无可恋。 轮到赵开时,他终于从漏壶上移开视线,抬头回道: “我有问题。” “你问吧。”令狐绹大方表示。 案子审到现在阶段,他相信赵开再也无法翻盘,问也问不出来漏洞。 赵开瞄了眼漏壶说: “再等等。” “等什么?” 赵开神秘一笑,眼神一直注视着漏壶。 直到他看到漏壶下面接水的碗被蓄满,双眼一亮。 他重新将塞子插进漏壶壶嘴,计时结束。 赵开站起离开座位,走到黄传面前,一字一句问道: “黄传,我的问题是那七匹马车到底从哪里出来的?” 所有人疑惑不解地望着赵开。 令狐绹则脸色愤怒,感觉自己被耍了,受到侮辱。 “赵大夫,你这是何意?你怎么又回到老问题上了,这个问题之前不是问过了,你已经得到了答案。” “也许这次会有不一样的答案呢。” “你简直莫名其妙。” 被沉重木枷压在地上的黄传,此刻额头开始冒汗。 他感觉身体莫名兴奋,像着了火。 火焰燃烧得最炙热时,身体又被人泼了盆冰水,开始迅速转冷。 冷热交替折磨下,他眼神变得涣散,脑子逐渐陷入混沌。 黄传仍拥有意识,但意识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头脑荒芜一片,像一滩死水在等待涟漪。 他渴望声音的召唤。 这时,他听到遥远的地方有个声音说: “黄传,我再问你一遍,那七辆马车到底从哪里驶出来的?” 黄传以机械版的ai语气缓慢回答: “范~太~府~卿~家。” 咯~ 砰~~ 这个回答像一道惊雷在京兆尹正堂爆炸。 所有人被闪电劈到焦糊。 卢商、韩湘微微蹙眉,这小子要跳反? 崔元式皱巴巴的老脸上全是惊悚。 令狐绹一拍桌子,怒吼道: “黄传,你疯了?” 赵开回头瞅了令狐绹,得意地问: “是你疯了吧?” 他眼中除了兴奋还有一丝惊喜。 赵开转回头时往栅栏外的人群中望去。 他再次搜索到郑言的身影,对郑言轻轻颔首,表示感激。 他没想到这小子给的东西真管用。 郑言托小杂役给他的纸条上写有一行字: 【将小包里的东西兑水给犯人喝下,一个时辰后他能实话实说】 面对崔铉找来的三名伪证证人,赵开当时无法破局,不得不用郑言的办法赌一次。 他利用休息间隙,将那包东西直接扔到了京兆府的水缸里了。 黄传刚才的回答同样让场外的吃瓜群众震惊。 他们集体爆发出一阵抽气声后,又开始分小组讨论。 “什么意思,难道真是人犯上司的上司的上司主使的?” “肯定啊,否则车怎么会从姓范的人家出去。” “那可是三品官啊。” 郑言凑到刘异耳边小声问: “那东西为何有此功效?” 郑言之前离开是出去买东西了。 光德坊紧挨着西市。 与东市相比,长安西市的胡商更多,能买到许多异域商品。 郑言根据刘异的交代在西市买了大理花果、曼陀罗和鼠尾草。 他让商家将这几样东西现场碾压成粉拿回来。 又经小杂役的手转交给赵开。 他也没想到这东西功效如此神奇。 刘异给他一个少见多怪的眼神。 “大漂亮国佛波勒审案时,习惯给犯人注射一种叫tell me the true的东西,咱们这没有,但我能配出效果差不多的中药。大理花果使人兴奋,曼陀罗使人迷糊,鼠尾草使人致幻,将它们混在一起能短暂破坏人的神经系统,使人智商断崖下跌,变得跟孩子一样听话。” 第442章 灭亡吧,大家同归于尽 郑言眨巴眨巴眼睛。 刘异说的他一句没听懂,但就是感觉好高深。 堂上令狐绹和崔元式的脸越来越黑。 崔元式语带威胁地问: “黄传,你若诬蔑自己上司,你想过后果吗?” 黄传一字一句认真回答: “没~有~诬~蔑。” 令狐绹结巴道: “可可你……你之前不是这样说的。” 他又看向宣阳坊坊正、直宿和毛家邸店掌柜。 “黄传定然是糊涂了,王阿大、魏奇奇、毛老鼓,你们不是都可以作证,黄传的车马是从宣阳坊东门出去的吗?” 这三人当时也喝了杂役递过来的水,现在症状跟黄传一样。 ai二号魏奇奇语速缓慢地回答: “我那晚没有见过黄传。” 咔嚓~ 再爆一个雷。 令狐绹以手扶额,感觉头晕目眩。 紧接着他又听到ai三号王阿大说: “我没给黄传开过文牒。” 给他最后一击的是邸店掌柜毛老鼓。 “我从未见过黄传说的七辆马车。”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崔元式暗骂这仨笨蛋是谁找来的? 崔元式和令狐绹的脸黑得跟煤球一样。 卢商和韩湘对这个反转有些懵逼,他俩互相对视一眼。 然后谁都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 “这个案子越来越有意思了。” 现在问案主动权又重新回到赵开手里。 他在四名人犯之间来回踱步。 走到邸店掌柜身前时他停下脚步,问: “毛老鼓,你之前为何说谎声称黄传作案当晚的车马是停在你家邸店?” 毛老鼓机器人一般回答: “今早~东市署~署令去过我家。” 毛老鼓说到这就停了。 赵开发现药效发作后这些人变得痴傻,反应速度普通很慢。 他们很难连续说出长段的话,都是几个词几个词往外嘣。 赵开不得不转变策略,逐层递进式套话。 “他去做什么?” “送我一张地契。” “哪里的地契?” “东市最好的铺面。” “关署令为何要送你地契?” “让我帮黄传说谎。” 赵开松了口气,他终于让众人听到想要的答案。 栅栏外的吃瓜群众迅速抓住关键词。 “地契?” “东市的,至少值两千缗。” “这是收买。” “东市署从上到下都烂了。” “何止啊,还有那个太府寺。” …… 令狐绹、崔元式很着急,却无法制止赵开继续问下去。 只能眼睁睁看着赵开问完了毛老鼓,再问王阿大,最后轮到魏奇奇。 他得到了一模一样的回答。 这三人均说接受了东市署署令的一张地契。 赵开转头问卢商: “主审,是不是可以下令缉捕东市署署令了?” 卢商不自觉地嗤笑摇头。 他刚才看黄传扯谎时,感觉这场戏落幕得索然寡味,没想到剧情还有反转。 卢商一本正经回道: “事情未确实前,不能擅自缉捕,但可以传来问话。” 他顺手扔出一张号令,吩咐衙役: “去五个人,传东市署署令关成过来问话。” 五名差役得令离开。 赵开继续猛攻黄传。 黄传断断续续交代出他所知道的案件原委。 范西阳需要在短期内筹到一大笔钱,于是便将主意打到赵李家兵器肆,因为这家铺子是大宦官仇士良收受贿赂的窝点。 他们策划了好一阵。 大唐任何府衙晚上都有人直宿。 他们最终选在黄传当值那晚由黄传亲自动手。 于是便有了这个案子。 问案过程很缓慢,吃瓜群众脸上的惊悚表情是逐步加深的。 “我滴个娘呀,还能用铺子收礼?” “大唐朝臣居然向宦官行贿?” 五位主审官员没想到黄传能把仇士良给抖出来。 他们暗抽凉气时,莫名有点慌。 黄传最后爆出来的这个内幕是压垮稻草的最后一坨骆驼屎。 赵开回头看看卢商。 卢商看看韩湘。 韩湘看看崔元式和令狐绹。 完了,这下捅马蜂窝了。 不是能不能将仇士良传来问话的问题,而是这个案中案会牵扯太多朝廷官员。 案子越牵扯越大,吃瓜的猹们兴奋程度从一点点到亿点点。 刘异却还不知足,他用手指不停摩挲着下巴。 “我感觉可以再加把柴。” “什么?”郑言问。 “没什么。” 这事刘异只能自己办。 他离开栅栏边,去外堂要了纸笔,亲手写了张纸条。 刘异让小杂役将纸条传给里面的一位官员。 杂役美滋滋地又收了一袋钱。 大堂上,令狐绹的脸色已经由黑转白了。 这黄传是红烧肉转世吗?只长膘没长脑子。 咋啥都往外说? 他知道大势已去,太府寺一干人等是保不住了。 他大脑已经萎缩,正愁眉苦脸时,小杂役给他茶杯添水顺手在桌上放了张字条。 刘异通过郑言帮了赵开一把,他现在决定再帮赵开对手一把。 吃完了上家吃下家,怎么热闹怎么来。 令狐绹打开一看,被惊得外焦里嫩。 他抬头看向黄传,问: “你将马车从范府赶出来时,范太府卿当时是否在府上?” 赵开疑惑,令狐绹为何要问这个问题? 黄传一视同仁,无论谁问话都据实回答。 他机械式的应道:“不在。” “那他当晚可是在万景楼?” “是。” 其他人有些讶异,令狐绹怎么会知道范西阳当晚在万景楼? 令狐绹看向赵开脸色突然复杂。 看来纸条上说的是真的。 他收到的这张纸条上写有一行字: 【范西阳当晚在万景楼宴请吏部官员,他要用偷盗的这笔钱贿赂,给女婿在大理寺谋个大理正的官职】 令狐绹握着纸条的手微微颤抖。 还没有全输,也许能继续打。 吏部有两名侍郎。 杨汝士都是他们牛党的人,另一名侍郎崔璪则是李党。 范西阳之前曾再三游说同党派的杨汝士将自己女婿调入京中,结果被杨汝士婉拒了。 因为范西阳那个女婿周彤,干啥啥不行,养鸟第一名,实在不堪大用。 如今看来范西阳是又找了李党的崔璪,打算以重金贿赂崔璪办这事。 这事若捅出去,范西阳若倒了,吏部崔璪同样会收到投胎通知书。 牛李两党一换一。 现在就看李党是不是一定要鱼死网破了。 想到这令狐绹突然站起,朝赵开走去。 第443章 或许还有救 令狐绹到赵开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赵开原本得意洋洋的脸上瞬间僵住。 他迟疑片刻,扭头朝卢商说: “京兆尹,咱们传唤东市署署令的衙役仍未返回,我想今日定然审不出个结果,现在时近晌午,不如今日暂且退堂,此案下次升堂再议。” 他提醒卢商,官员上班时间是‘日出而视事,既午而退’,现在该下班了。 卢商微微诧异,呦呵,不乘胜追击不是赵开的风格呀? 有猫腻。 他看看其他几位官员,问: “崔尚书、韩廷尉,还有令狐中丞,你们意下如何?” 韩湘一个看戏的,他无所谓,早下班也好。 令狐绹轻轻颔首表示赞同。 崔元式自然同意,刚才他已看过令狐绹的纸条,他摁下了令狐绹当堂揭露吏部侍郎贪腐的主意。 他认为这件事要缓一缓。 今天的审讯就这样戛然而止了。 栅栏外的老百姓纷纷发出抱怨声。 “就快审出结果了,今天为何不审完呢?” “不知道呀,只能等下次升堂了。” …… 刘异也在疑惑,不应该呀。 按理令狐绹接到他的纸条,应该立马反攻,多拉个吏部下水。 自己还想看着牛李两党两败俱伤呢,谁特么按的暂停键? 他和郑言悻悻地离开京兆府。 这天上午皇城中的政事堂也很热闹。 李德裕通过儿子套过刘异的话后,正式拟定了一份出兵方案。 他在政事堂将昭义节度使刘从谏病死不报的事公布出来,并主张讨伐刘从谏的侄子刘稹。 牛党一看李德裕连用兵方案都拿出来了,就知道他肯定早得到消息了。 再看调兵用人,用的清一色全是李党,这牛党能同意? 这要是让李党胜了,牛党就得被踩进深渊里。 崔铉开始引经据典,决不同意出兵。 李党宰相人数3:2具有优势的情况下,却只跟崔铉吵了平手。 李德裕恨极。 李炎只给了一个月的期限,他若在限期内不能说服牛党,李炎就要放弃李党。 他们吵了一上午也没吵出个结果,最终不欢而散。 出门时,五位宰相发现御史大夫赵开和御史中丞令狐绹站在政事堂十丈外。 两人中间隔了条过道,谁也不理谁。 见五位宰相从政事堂走出,令狐绹直奔崔铉,赵开直奔李德裕。 简单见过礼后,令狐绹将崔铉拉到一旁,将上午过堂的事情讲给他听。 崔铉听得一脸迷惑。 “你说我大伯父阻止你揭露李党,他没说原因吗?” “他没说,崔尚书若不阻拦,我肯定当场就把范西阳贿赂崔璪的事作为他犯案动机抖出来。六部排行,以吏户礼兵刑工为序,吏部历来是六部之首,我们虽倒了一个太府卿,但换他们一个吏部侍郎,绝对值了。” 崔铉微微点头。 他也认为如果能弄倒李党一个吏部侍郎,这一波不算亏。 令狐绹揣度: “会不会因为你们同出身博陵崔氏,你伯父手下留情了?” 崔铉白他一眼。 “怎么可能,我们崔氏大房跟二房之间的争斗可不比牛李党相争的时间短。二十三年前,二房崔植为相时,他曾把我父亲贬去鄂州做刺史。崔璪是崔氏二房八虎的老二,他们八虎的老三崔珙刚被我弄到罢相被贬出京做刺史,我们大房和二房梁子是解不开的。” “那我就实在想不明白你伯父为何要阻止我?” 崔铉拍拍他肩膀安慰: “我晚上过去问问伯父。” 他家与崔元式家住同一坊,紧挨着。 另一边,赵开同时把吏部侍郎崔璪卷入东市案的消息告诉了李德裕。 李德裕素来淡定从容,现在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崔氏二房最大的问题就是贪财。 崔珦在兵部司郎中的位置上收受武官调度的钱。 崔璪在吏部侍郎的位置上又收受文官铨选的钱。 他们崔氏二房想把大唐文武官职卖个遍吗? “平中,你去转告崔璪、崔珦、崔球,让他们下午去我家私宅。” “是。” “平中,你下午也去。” “好。” 是夜亲仁坊崔元式府邸。 崔元式正在书房里写字。 他突然咳嗽一声,手随之一抖,刚写好的字被毛笔一划涂黑了一片。 崔元式气得扔掉毛笔,专心咳嗽。 等他止住咳嗽,看着桌上坏掉的字长长叹了口气。 自己还是老了。 侄儿都做宰相了,他还没做过呢。 崔元式不想要死后被追封,他要活着享受殊荣。 因为不甘心,熬到这把年纪都不肯致仕。 满朝文武,除了当代仲尼王起,没人比他年纪大了。 王起如今都不来上朝了,可他为了证明自己还行,依然硬撑着。 “伯父。” 崔铉进入书房后恭谨行礼。 崔元式双手扶案,微微抬头。 “台硕来了。” “孩儿听伯父又咳了,我上次找名医讨要的那个方子可曾用过?” 崔元式摆摆手,招崔铉到近前。 “我身体无碍,你伯父我这辈子还没当成宰相呢,我的愿望是有朝一日可以跟小台硕同朝为相,看你这小子还敢站在我前头?” 崔铉被崔元式逗笑。 大伯父上了年纪后,性格越发调皮了。 他搀扶崔元式到旁边椅子上就坐,劝慰道: “伯父年事已高,像三司会审这种案子,你指派刑部其他人操劳就好,何必亲自过去?” “派谁?我下面就一名侍郎,可刘三复是李党的人,我敢派他吗?若派个郎中过去,又怕被镇不住赵开。” “是孩儿无能,阻拦不住赵开来京,连累伯父费心。” 崔元式拍拍侄儿的手安慰: “不怪你,那个赵开确实难缠,难怪能成为我家小台硕的对手。” “我听子直说伯父在堂上把崔璪收受贿赂的事压了下来,为何啊?” “唉……”老头叹息一声,“台硕呀,你还是太年轻了。你上次攻讦八虎的老三崔珙,令他罢相后被贬到澧州做刺史,八虎的老大崔琯随后便从山南西道节度使任上挂印,回到东都坐镇,你可知为何?” “孩儿不知。” “崔琯挂印就是逼迫李党众人全力保他家在朝中剩余这几个兄弟呀,李德裕无奈马上给八龙老六崔球晋升了尚书郎的位置,若你再敢动他家老二崔璪,以崔琯的性格,我怕他会与你不死不休。” 崔琯不仅是二房家主,三房、四房、五房都唯其马首是瞻。 崔氏的六房、安平房和卫州房,则听他们大房号令。 他大伯父崔元式与二房的崔琯各自掌握博陵崔氏一半话语权。 崔铉惋惜: “这次太府寺肯定保不住了,不动崔璪我们岂非输给了李党?” 崔元式摇头: “我明天去找范太府卿聊聊,太府寺未必没有救。” 第444章 失敬失敬 离开京兆府,刘异没有直接回家,又跑到金吾卫大院蹭饭去了。 他刚跟昆仑瓜开吃,孔彪、孟堂就换岗回来了。 几个人霸占一张桌,边吃边聊。 聊起等下收工做什么时,昆仑瓜气愤道: “不知道是哪个杀材把我受伤的事告诉了我家二郎,他从学校请了假回来。我午后得早点回去给他做饭,学校伙食不好,把我家二郎饿得骨瘦如柴,我等下得去买只鸡给他补补。” 孟堂噗嗤一笑。 “昆仑瓜,你这眼神我都不放心你巡夜了。”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 刘异插话: “你别买鸡了,晚上我请客,把你家二郎一同叫来不就好了。” 虽然他没打算留在这,但现在好歹算是这群人领导。 刘异履职后还没请过客呢,不如就在今晚。 “真的?”孔彪、孟堂一脸惊喜。 “不好吧。”昆仑瓜挠挠脑袋矫情道。 “有什么不好的,你家兄弟在哪里上学?” “国子监的四门学。” 什么东西? 昆仑瓜看上司一脸迷糊,便给刘异简单介绍了一下。 国子监下面有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和算学。 其中四门学除了招收七品到五品官员的子弟,另有一半招生名额对平民开放。 通一经及未通经而聪悟有文辞史者,皆可入四门学为俊士。 昆仑瓜最后语气悠悠道: “我家原是彭城郡刘氏之后,家祖在唐初还曾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在我祖父那辈还曾受荫封做过散官,到我父亲时就已经家道中落了。我是科举无望了,现在只希望我家二郎能通过科举谋个好前程,否则祖父早年为他定下的弘农杨氏亲事有退婚的危险。” 孔彪、孟堂也是第一次听刘瓜介绍家世。 孔彪疑惑:“你家先祖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谁呀?” 刘异接话:“他是夔(kui)国公刘弘基的后人。” 昆仑瓜满脸惊讶。 “街使,你怎会知道?” 刘异摸摸他的脑袋回道: “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只有两个姓刘的,除了刘弘基还有刘政会,但刘政会是匈奴人,你又自称彭城郡刘氏之后,肯定不是匈奴后裔呀,那就只能是刘弘基了。” 孔彪、孟堂摇头啧啧叹息同时鼓掌,一唱一和配合。 “街使,你简直太博学了。” “对啊,街使你这么博学当在杏花楼请客。” “必须的,否则一般酒楼配不上街使你的学问。” 昆仑瓜贼兮兮地笑笑: “如果真在杏花楼,那我必须带上我家二郎,我现在不吃了,给晚上留肚子。” 孔彪、孟堂和昆仑瓜纷纷放下筷子,满脸期待地看着刘异。 刘异抱着肩膀斜眼看着他们摇头直乐。 “你们至于吗?” “至于。” 三个人异口同声。 刘异指着昆仑瓜说: “你可是出自彭城刘氏啊,彭城刘氏系出帝尧,你们家可是世界历史公认出皇帝最多的家族,瞧你这点出息。” 彭城刘氏唐代之后应该还会出帝王。 五代十国? 政权太多,具体哪个朝代他记不清了。 刘异真后悔上辈子没学好历史。 “呃……街使,你算过?你怎么知道?” “不重要。” “很重要,若我能证明我们刘家没有高攀弘农杨氏,也许他们家就不敢与我家二郎退亲。” 孔彪调侃:“你自己还没个娘子呢,就急你家二郎的。” “我急也没用,祖父早年给我定的太原温氏女子,已经退婚另嫁了。 刘异问:“怎么,发乎情而止乎彩礼?” “嫌我家道中落呗,幸好我也不喜欢她。我钟意倩娘,可没钱给她赎身啊,另外即便赎身了也娶不了她。倩娘是乐户,不能嫁入良家为妻的。” 孟堂潇洒建议: “管他呢,你们过自己的日子不就好了。” “那若生下孩子呢?官府不给孩子落籍,难道要孩子直接去当浮浪人?” 刘异问:“你想放弃了?” “没有,但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有朝一日,我能做官做到五品,唐律允许五品以上官员纳妾,这样就可以将倩娘纳入门。” 孔彪摇头:“太难了,咱们执戟升到五品的机会渺茫啊。” 刘异吐一口气,大唐法规简直太奇葩了,连人娶什么样的媳妇都要管。 他记得荣巧蕊当年就是因为商人无法纳她为妾,没给她正式名份,结果商人一死,她就被婆婆和大老婆联合赶出来了。 乐户女子不易,除了被官员纳妾就只能嫁给同为乐户的男子。 他拍拍昆仑瓜的肩膀。 “一步步来,我给你想个快速赚钱的营生,让你把倩娘先从青楼接出来。” “街使,你哄我的吧? “哄你作甚,你刚说你弟弟在四门学读书,是吧?” “正是。” “你晚上还真得把他带过来,我说的这个营生需要用到他。” 孟堂凑过来。 “刘街使,你若真有快速赚钱的营生?能算我一个吗?” “还有我。”孔彪说。 刘异刚来金吾卫就带他们收拾了牛二那群泼皮,孔彪、孟堂都相信新来的这位右街使是个心思活泛的能人,对他深信不疑。 “行,晚上吃饭的时候说。” 傍晚时分,刘异站在杏花楼门前,啧啧摇头。 难怪这群小子要来杏花楼宰他,这地方放到上辈子也够米其林三星啊。 杏花楼坐落在朱雀大街上,是全长安最大的一座酒楼,占地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 都说这家酒楼传承超过百年,其实盛唐时期的那座杏花楼已经毁于安史之乱,现在这座是有人在原址上重建的。 刘异他们要了个雅间。 昆仑瓜真回家把他弟弟带过来了。 刘异见到昆仑瓜弟弟时,表情哭笑不得。 他指着这个身高接近一米九,结实跟头牛一样的壮小伙问昆仑瓜。 “这就是你口中被学院饿得精瘦的二郎?啧啧,真是个骨瘦如柴的胖子。” 还长了一张喧宾夺主的脸,身高长相让他不由想起篮球教练杨鸣。 昆仑瓜理所当然地答: “是瘦了,以前我家二郎要更壮些,现在都不到两百斤了。” 刘异以手扶额。 “令贤弟的体型就算开个根号,都没有任何受虐待的痕迹。” 爱是总觉得亏欠,昆仑瓜是个好哥哥。 小巨人弯腰做礼: “在下刘乾,字演坤,见过刘街使,见过孔彪兄、孟堂兄。” “不愧是国子监出来的,就是懂礼,坐。” 点完菜后,刘异开始掷地有声地介绍他的大计划。 自穿来大唐后,他财富积累一直靠黑吃黑,这次他决定搞点带彩色的。 第445章 开染坊 一听刘异要搞点颜色,聪明小伙刘乾一点就通。 “街使是不是要带着我们开染坊?” 刘异呵呵笑着赞许。 “聪明。” 刘乾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结果刘异又来了句转折。 “不过咱们不染布,只染脑子。” “啊!这么暴力?” 四个人看向刘异眼神求知欲拉满。 这时伙计进来上菜。 一盘白龙臛,就是蒸鳜鱼。 一盘箸头春,就是烤鸽肉。 一盘仙人脔,就是乳沦鸡。 一盘西江料,就是蒸彘肩屑 一盘水炼犊,是水煮肉。 再加上大鹅切的八仙盘和一坛上等郎官清。 诸人立马被菜品吸引,不争气的眼泪硬生生从嘴角流下来。 刘异:“你们吃啊,先动筷子犯法啊?” 炫饭达人们笑了,纷纷挥动餐具,大快朵颐起来。 刘异边吃边讲他的商业蓝图。 “我前几天闲时打卡了长安的一百零九坊和东西两市,发现一个问题。” 说到这他故意顿了顿,可惜捧哏们都忙着抢食,没人理他。 刘异只得继续讲。 “我发现大唐书肆卖的书极其枯燥。坟典书肆只卖三坟五典和儒家之书,杏林书肆卖跟科举相关的书,诗典书肆卖诗集字画,百行书肆卖佛经、日历、传奇故事等杂书。” 孔彪、孟堂、昆仑瓜三个平时不读书也不逛书店的人听得一脸懵,这有什么不对吗? 大学生刘乾也有点迷惑,他夹了一大块牛肉放嘴里,呜噜评价: “书卖得挺全的呀。” 刘异挥了挥筷子。 “nonono,男人们打拼事业这么辛苦,精神世界怎么可以这么枯燥?是时候给他们一点鸦片刺激。” “呃……何为鸦片?”孔彪问。 “《银瓶梅》、《肉蒲圆》及《八龙珠》之类的。” “????” 大家炫饭时,刘异给他们大致讲述了这三本书的内容。 四人均被新奇而曲折的故事吸引,不过,对个别情节有所质疑。 昆仑瓜举手,他表示对西门大官人可以纳妾不服。 “我个九品都不能纳妾,他一介商人凭什么?” 刘异苦笑:“角度还真是奇葩,给西门大官人改成官身。” 孔彪举手提出了另一个质疑。 他对未央生结局遁入佛门有意见。 孔彪认为这有跟国家政策对着干的嫌疑。 刘异嗤笑:“改,改未央生最后遁入道门。” 刘乾表示八龙珠里的许多词语听不懂,比如时光机、神奇胶囊。 刘异回绝:“这个没法改,只能尝试让读者打开思维,给他们展示一个新世界。” 孔彪、孟堂、昆仑瓜、刘乾一边咂摸嘴里的味道,一边回味故事的味道。 感觉都很香。 孟堂吃完鸽子,用刚嗦喽完手指的嘴赞叹: “街使,你还真是神奇,你脑子里怎么会装如此多奇奇怪怪的故事?” 刘异牛逼轰轰地表示just so so 嘞,我都没把四大名着搬出来。 “哪四大名着?” “别问,否则一部索多玛就能把你们全都染成五十度灰,咱还是给大唐刷一点靓丽的颜色吧。” 不过也有人产生怀疑,昆仑瓜问: “街使,靠这些书咱真能赚到钱吗?” “当然。” 刘异给他们算了一笔账。 书肆里一卷最普通的书可以卖一缗钱,许多田舍郎一年都赚不到两缗。 诗人牟融曾抱怨“黄金都散尽,收得邺侯书”,杜荀鹤也用“卖却屋边三亩地,添成窗下一床书”形容书贵。 纸张虽不便宜,雕版也费人工,但也不至于贵成这样。 出版这行绝对是暴利,雕版成本是固定的,一卷书只要印刷超过千本,雕版成本就会降到两成以下,再扣除纸张和营销成本,利润绝对超过成本的两倍。 跟贩卖鸦片也差不多了。 “《银瓶梅》有五卷,《肉蒲圆》有四卷,《八龙珠》有四十二卷,你们算算各卖出一千套是多少钱,再算算卖出一万套呢?” 孔彪、孟堂、昆仑瓜还在掐指头苦算时,大学生刘乾已经给出了答案。 “若能卖出一千套,纯利将会超过五万缗,若能卖出一万套,纯利超过五十万缗。” 其他三人被刘乾报出的数据惊呆了。 他们各自吞咽了一下口水。 “我的娘啊,这么钱用马车拉都得几千辆马车,根本看不到尽头啊。” 昆仑瓜不可置信看向弟弟问: “二郎,你没算错吧,真有这么多?” 孔彪、孟堂则齐齐盯着刘异,发出疑问: “可如何能卖出上万本呢?若一本都卖出去呢?” 刘异自信轻笑,回答: “所以精准的目标客户定位很重要。” 四个人齐刷刷摇头。 大学生诚实表示:“听不懂。” 刘异问刘乾: “你到书肆看中一本很好看的传奇故事,你会不会买?” “不买。” “为何?” “没钱买杂书。” “你们四门学一半出身普通人家,另一半是五品到七品官的子弟呢?若是他们看见会买吗?” “有可能,他们比我有钱。” 刘异微笑。 “喏,这就是精准的客户定位。在你们学校,我们的潜在目标客户就是那些家世比你好的官宦子弟。国子监下面除了四门学,其他像国子学、太学等,本身就只招高官子弟,他们学员有多少,我们目标客户就有多少。” 刘乾惊喜回道: “不算洛阳,光长安国子监下面符合你要求的学生有三千多。” 昆仑瓜笑得脸都红了。 “这么多?那发财了呀。” 刘异看向孔彪、孟堂和昆仑瓜,说: “除了学校,另外还有哪里男性扎堆住宿,生活极其无聊。” 昆仑瓜一脸茫然,问:“哪?” 孟堂拍了他脑袋一下。 “军营呗,咱金吾卫平时驻扎军营那些人,他们不巡街时闲得快要蛋疼了。” 孔彪掐指一算回道: “南衙十二卫有超过一万人,如果算上北衙的神策军十五万,那目标客户可太多了。” “发财了,发财了。”孟堂念叨。 刘异马上泼他盆冷水。 “咱们南衙士兵尤其像千牛卫、左右卫这些本就是官宦子弟,几乎都识文断字,但神策军有些鱼龙混杂,他们很多抠脚大汉只会写自己名字。除了不识字,还有钱的问题。即便南衙、北衙士兵粮饷远好于藩镇士兵,但跟官宦子弟比不了,钱财是否充裕也决定了能不能买杂书。” 第446章 画家村给的灵感 孔彪、孟堂、昆仑瓜的脸瞬间又垮了下来。 “所以士兵不是目标客户?” 刘异客观回道: “他们是,但转化率比要比国子监的学生低,这些士兵可能会几个人或十几个人凑钱买一卷书,大家轮着看。” 孟堂听到这忍不住连连点头。 “对对对,我那本《谢小娥传》就是跟左金吾卫的陈观一起出钱买的,我俩每次换岗时,顺便把书也交接给休息那人。” 刘异点评: “你俩都识字算好的,对不识字的士兵来说,看图说话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逼唐人画漫画有点难为他们了,但连环画、小人书应该可以。 不过在木板上雕画比较费时而且考验功力,这是个大工程,要分包出去。 刘异预计一旦推广成功,可能会比文字书籍卖的更好。 孔彪分析道:“算上藩镇和州府,大唐军人的数量比学生多太多,驻军士兵闲极无聊才会到处生事,如果能给他们找点事消磨,估计地方上也会安宁不少。” 刘异接道:“将故事做成图,不仅可以将书卖给士兵群体,连不识字的贩夫走卒也可以阅读,潜在客户群将进一步扩大,即便他们转化率不高,但基数足够大呀。” 四个人一顿饭吃得热血沸腾,心中升起明天就能买下整个杏花楼的豪情。 “伙计,再加几个菜。”昆仑瓜豪迈地喊道。 宏伟蓝图在那,需要五个合伙人分头行动。 由刘异统一分配任务。 他让刘乾从学校里雇佣十八名出身寒门,文笔俱佳同时又有点闷骚的男生做《银瓶梅》、《肉蒲圆》、《八龙珠》的枪手,每六人负责一本。 “为何每本书需要六人写作?” 刘异解释: “听说皇帝的诏书是由六名中书舍人同时主笔,再在其中选取或捏合成一份最终版本。你找六人同时撰写,每天只告诉他们当天的情节。” “这是为何?” “槽,否则变成开源代码,人家自己写了。” “对对对。” “六个人分开写能最大程度还原你心中的情节,然后由你统一润色捏合,不允许他们保留底稿。印刷后你还要肩负起在国子监内部推广新书的责任。” “好,没问题。” “关于《银瓶梅》和《肉蒲圆》的插画部分,你到时找你兄长要。” 昆仑瓜指指自己,问: “我吗?” “对,你负责找人刻板,将这两本书关键情节配上插图。” 刘异顿了顿,用食指关节敲了敲桌子,问: “什么是关键情节,你懂吧?” 昆仑瓜猥琐笑笑:“我懂。” 他巨人弟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刘异刚才描述故事时,纯洁大学生已经尴尬用脚趾抠出个三室一厅了。 孔彪发问:“那我和孟堂呢?” 刘异笑笑答:“你们主要负责八龙珠连环画的大工程,印刷成小人书。” 孟堂有些犯愁。 “四十二卷,估计需要雇佣大批工匠,用几年时间才能完工。” 刘异为他开启了一条新思路。 “我上辈子有个地方叫画家村,它被称为手绘油画的复制工厂。” 孔彪:“何为油画?” 孟堂:“何为工厂?” “不重要,工厂里的那些画家不是每人画一幅画,而是每人画几笔,他们联合构成一幅画。” “为何要这样?”孟堂不解。 刘异答:“因为熟能生巧,只画那一笔,会越画越熟,越画越快越精巧,他们通过这种流水线作业,二百多名画工,年生产油画数量超过一百万幅,销售遍布全球。” 四个人同时搔搔脑袋,不明白刘异这话的用意。 刘异解释: “就是让你们把这几本书里的人物摘出来,主要情景摘出来,按人物在你们心中的形象,分别找不同师傅雕刻成图。每个人物大小有固定限制,要求师傅刻在同一的小板上。每位工匠只雕一个人物,他要负责雕刻那人物的各种表情,各种动作,越多越好。那些花花草草的情景图也是。” 孔彪一脸不好意地说: “可我还是没懂,为何要这样?” “找一个啥图都能刻的,那得是八级雕工,不容易。但找个三级雕工只让他刻一样东西,不难。你们只需要把不同人物模具和景物模具拿回来,单独切割,然后根据不同的故事情节把他们拼凑在一起,再配上简单的文字辅助说明就好。” 这时四人突然全想明白了,脸上均扬起灿烂笑容。 孟堂:“我服了,街使,亏你能想出这个主意,如此一来我们用这些人物可以无限拼故事。” 刘异谦虚道:“不是我想的。” 感谢毕昇,他发明了活字印刷,我用他的创意做活图雕刻,省点力气。 “印刷后《八龙珠》的推广由你俩负责,如何?” “没问题。”孔彪、孟堂异口同声。 分工明确刘异开始声明利益分配规则。 “雇佣工人、买纸张、油墨等前期投入的一切成本我出钱,待收回成本后,我要收纯利的一半做版权费,剩下的钱你们分。” 四个人惊喜万分,幸福具象化成笑容和感激。 他们等于不用出一分钱直接变合伙人。 若创业失败,亏钱的是刘异,他们只损失一点时间, 可若创业成功,每个人分走的利润相当可观。 上哪找这好事去? 宪宗时曾下令禁止官吏从事经商,要还利于民,当时执行的就不好,现在更是没人管这些。 这些小武官之前没经商是因为不懂也没本钱,如今刘异肯带他们一起玩,他们当然求之不得。 昆仑瓜眼神激动,举起酒杯。 “遇到街使,我怀疑自己转运了。” “自信点,把怀疑去掉。” “谢谢你,等我有了钱,我就能把倩娘接出来了,我替倩娘也谢谢你。” 刘异一本正经地说: “你的愿望不够宏伟啊,我上辈子的愿望是:等我有钱了,我就把自由女神像买下来,把我老妈雕像放在那。” “呃……你说上辈子?” “开玩笑的。” 不得不承认,这群饿狼真能吃,他们后来居然又点了两次菜。 刘异吃饭时思量后续对接工作其实交给老书童公孙笔最合适。 他喝了口酒,不禁狐疑起来。 公孙笔又不像刘奇、孙艳艳、张鼠需要留在振武城卖铺子,也不像江小白、毛台、第五甲有伤在身,需要养几个月再走。 按理公孙笔行程应该不比自己慢几天啊,这人怎么还没到长安? 第447章 一个忙字了得 翌日京兆府没再升堂审东市案。 因为刑部尚书崔元式和御史中丞令狐绹双双请了病假。 这天崔铉正常打卡上班,去政事堂接着吵架。 五位宰相从政事堂出来时,被一声响雷直接劈焦了。 这声雷来自韩湘,他大声说: “范家刚刚报丧,太府卿范西阳自缢身亡。” 李德裕听到消息后面色阴沉看向崔铉。 “对易牙来说,儿子是拿来烹的,对吴起来说,妻子是拿来杀的,对崔相公来说,同党是拿来抛弃的?老夫此前小看你了。” 崔铉也是一脸懵逼。 他伯父说今天要去找范西阳聊聊,这是聊完的结果还是没聊呢? 何至于如此呢? 崔铉无视李德裕的讥讽,快步离开署衙。 他直接返回亲仁坊去了大伯父家中。 崔元式又在书房写字。 这次他没咳嗽,手稳得一匹。 他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忙”字。 见崔铉进来,崔元式招呼侄儿到身边。 “这个‘忙’字中藏了个亡字,人若乱忙就容易自取灭亡啊。” “伯父,范西阳的事你听说了吗?” 崔元式轻轻颔首。 “他就是乱忙而亡,我答应范西阳将他那个不争气的女婿调到我们刑部做都官郎中,也是正五品,比让他去大理寺在韩湘手下做大理正强,范西阳这才安心赴死。” 崔铉不可置信看着自己大伯。 伯父说太府寺未必没有救,原来是这种救法。 “伯父用范西阳的死保全太府寺其他人?” “不然怎么办?”崔元式叹息一声,“三省六部九寺五监,除了太府寺从上到下以牛党人居多,其他部门都是牛李参半。太府寺只要揪出范西阳一个,就能拔出萝卜带出泥。范西阳死了,底下人或许还有生机,再推一个太府寺卿罢了。太府寺掌管全国财货、廪藏、贸易,总京都四市、左右藏、常平七署,这么重要的地方我们不能放。” “可牛公那里……” “这也是牛公的意思,范西阳是看完牛僧孺的信才死的。” 崔铉微微发怔。 他现在才体会到政治人物的绝情。 范西阳是牛僧孺的同窗好友,利益关头牛僧孺不仅舍弃他,还亲手送他上绝路。 见崔铉面有凄然,崔元式拍着侄儿肩膀说: “小台硕啊,你自幼聪慧,但跟赵开比,就是不够心狠。赵开拿自己人开刀时从不手软,你却总是犹豫,那个范西阳素来对你不敬,你又何必可怜他?” 崔铉没有说话,此刻心情有点复杂。 虽然被抛弃的不是自己,但他也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感。 崔元式撤掉‘忙’字,重新在桌上铺了一张纸。 “不止范西阳,东市署署令关成也死了。” “什么?” “当晚范西阳在万景楼宴请崔璪时,关成也在场,他必须死。不然会变得跟黄传一样,到了京兆府想死都死不掉。” “奇怪,我并未收到关成的死讯。” “关成是服毒后怀揣着供词直接走进京兆府自首的,他死在了卢商面前。卢商当时应该还未接到范西阳自缢的消息,以为案子还有的审,所以命人马上封锁了关成的死讯。” 崔铉忽然明白,关成的死也是大伯父的手笔。 否则卢商都封锁消息了,大伯父如何得知? 崔铉没想到东市案最后会是这种结局。 掐头去尾保中间,范西阳和关成一死,证据链条彻底断了。 李党保住了崔璪,牛党保住了太府寺。 崔铉有些失落地离开伯父家,回自己家换了一身常服再次出门。 他骑马去了延政坊(原长乐坊)。 长安除了东西两市,就属延政坊里的商铺多。 延政坊东边就是十六宅和百孙院,里面住着一群人傻钱多的皇子皇孙,所以商家都喜欢聚集到这里开铺子。 延政坊大安国寺对面有酒吧一条街,据说李白当年也常来这里买醉。 杜甫诗中“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描写的就是李白从酒吧街被唐玄宗薅过去的场景。 崔铉每当心情不好时便会到酒吧街一家名为老胡家的酒肆喝酒。 他拴好马后走进酒肆大门,忽然在门边发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赵开,你来作甚?” 门口一桌坐的正是赵开。 赵开见到崔铉也是一愣。 “我为何不能来?当年这个地方还是我介绍你的吧。” 崔铉面色黯然,直接坐在了赵开对面,与他同桌。 他恍然间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当年他俩在国子学读书时,每到放旬假,赵开都会拉着他来这里喝酒。 见崔铉坐下来,赵开也没有驱赶,他招手叫来酒博士,让添副碗筷,还新点了一壶阿婆清。 “你还记得我爱喝阿婆清?” 赵开面容微动,仿佛也想起从前,他悠悠道: “很难忘记,你这人酒品不好,喝醉了总是忘给钱,我当年可没少替你付酒钱。” 崔铉酸涩一笑。 “我现在已经很难喝醉了。” 酒上来后崔铉先自斟自饮喝了一杯。 赵开拿自己的杯子碰了赵开的酒杯一下,跟着一饮而尽。 “范西阳的事我听说了,李相公认为是你的主意,我却知道肯定不是你。” 崔铉没有回答,转而问: “你在东都待着多好,为何一定要来长安?” 赵开若在洛阳,他们只会偶尔会过过招。 现在都在长安,牛李两党斗得你死我活,他们俩是各自党派的战斗王牌,未来直接交锋的日子不会少。 “所以你当时曾全力阻止我来京?” “可你还是来了。” “台硕,你出生在鼎盛士族,不会理解我的艰辛。我们涿郡赵氏已经没落得快被其他士族遗忘了,我家这一房已经算是好了,但我阿兄年近五十,几次铨选下来,不过换个县当县令,从永清县到文安县,再到幽都县,他算是离不开河北了,涿郡赵氏复兴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 “你当年选择李党,是想让别人记住你也是出身士族?” “范西阳的死还没令你醒悟吗?搞不懂你当初为何要选牛党,寒门出身的牛僧孺比士族出身的李德裕更加无情,范西阳是他昔日同窗,他舍范西阳弃之如敝履。” 崔铉看着赵开心酸说道: “我没有选,因为我父亲当年就是牛党。” 赵开叹口气,默默替崔铉斟满酒。 “你吃口菜呀,怎么一个劲喝酒。” 崔铉没理他,再次一饮而尽。 他们一个不停倒酒,一个不停喝,中间没有说话。 直到崔铉喝酒的速度渐渐慢下来,他拿酒杯的动作慢到变成一帧一帧的。 他双眼迷离地再次开口,连续问了三个问题。 “为何要有党争?到底何时才能结束?真的不可调和吗?” 赵开摇头吐槽: “还说自己酒量变好了,竟会吹牛逼,这不又喝醉了,还得老子付钱,唉……咋就认识你了呢?” 第448章 端午节 刘异是从郑言口中得知范西阳自挂东南枝的消息。 他撇撇嘴,认为这老头罪有应得。 “敢算计老子,死了也让你下辈子投胎做小英家的牛。” 不过他有些奇怪,那晚在万景楼芙蕖房里有三个人,吏部那人竟然毫发无损。 这与他的预期不符。 牛党为何要放过那名吏部官员呢? 刘异最终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接下来的日子他继续上班摸鱼。 孔彪、孟堂和昆仑瓜则利用闲暇各自准备生意上的事。 郑言还跟刘异在龙兴寺住着,偶尔会跟他传递一下朝中八卦。 据说李德裕为了让牛党同意对泽潞出兵,不得不调整用兵方略,让牛党也参与平乱。 两党算了下,官军讨伐泽潞,需要越过太行山,军需补给是个问题。 现在双方就谁负责粮草问题又产生了新一轮的扯皮。 转眼到了端午节,这一天全国上下都很忙。 老百姓除了吃粽子,赛龙舟,还要洗艾汤浴,据说艾汤能治病、去邪气。 妇女在端午这天会玩斗百草。 她们找来又粗又长的笨草,打一结,把对方的草勾住,用力往后一拉,看谁能把对方的草拉断。 小娃娃会在端午会抓蛤蟆。 他们去抓头上有八字的蟾蜍,放在日头下暴晒一天,抓住它的脚在地上画,等到蟾蜍的脚掌流水,就把流出的水涂到五色线上,拴在左臂,避邪镇恶。 读书人在这天会去郊野结庐,约上三五好友,喝喝茶,读读诗,跑跑步。 采药人会在这天蓄药。端午是个吉日,邪魔在这天会辟走,都说这天采来的药更有解毒祛病功效。 扬州的制镜工匠在端午节的正午时分,会在长江中心的船上铸造一面专门进贡给皇帝铜镜,称之为“天子镜”,据传这个时间铸造的镜子具有镇邪辟恶作用。 这天长安城里也充满了隆重而喜庆的节日气氛。 家家户户都在门口和窗户上插艾条,整座城沉浸在一片艾草香气之中。 感谢秦昭襄王,大唐官员在端午这天有一日假期。 李炎在兴庆宫的花萼楼设端午宴,邀请五品以上大臣参加。 席间除了君臣宴饮,吟诗奉和,李炎还要给臣子们赐扇、赐带、赐衣、赐百索等。 刘异是六品小官,没资格参与宫中端午宴,况且金吾卫这种具有警察属性的公务员今天不在正常放假之列。 但他还是该摸鱼摸鱼。 他早上到金吾卫大院点卯后,便直接去月灯阁观看赛马。 月灯阁是长安举行击鞠(马球)的场所,每年端午这天月灯阁会举办赛马,老百姓可以暗中押注。 小赌怡情,刘异赢了两串钱便走了。 他下午回龙兴寺才知道今天还收到了两份请帖。 一份是李安平命人送来的,邀请刘异去曲江池看赛龙舟。 刘异摇头叹息,将李安平的请帖直接扔了。 这姑娘太美好,但自己已名草有主,他决定此后不再见李安平。 另一份请帖是郑言带回来的。 那日在曲江楼船上认识的一众学阀后代们邀请他去万景楼饮酒。 刘异看着请柬疑惑: “在万景楼设宴?这群小子没官身,进不去吧?” 郑言嘻笑:“所以他们在等你带他们进去呀,你若不去,这宴可就开不成喽。” “他们知道今天不能敦伦吧?”(敦伦就是行房) 唐人在端午节这一天忌讳行房,认为不吉利。 “知道,他们也没想干什么,只是想去开开眼界,他们说你答应过的。” 刘异扶额苦笑,那群臭小子赖上他了。 他和郑言出门时,正好碰见小沙弥悟明。 听到他俩讨论去万景楼,小和尚不自觉摇头叹息。 “在寺院住着还如此心浮气躁,六根不净呀。” 一把戒尺随后扔过来,啪地砸到悟明头顶。 龙兴寺都维那恒业板着脸质问: “你就六根干净?你昨晚说梦话说什么了?” 小和尚摸着光溜溜的脑袋怯生生回答: “弟子不知啊。” “你一个劲地喊再来一根鸡腿,你老实说你白天是不是去隔壁布政坊偷吃鸡腿了?” 悟明扭头就跑。 “你跑什么,你倒是回答啊?” 一会后门外传来悟明的声音: “弟子不能答,我怕妄语呀。” 刘异和郑言抵达万景楼时,发现顾非熊、裴铏、于琮、刘瞻、刘邺等人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他们一见到刘异纷纷围上来。 裴铏:“刘街使,我们好怕你不来呀。” 于琮、刘瞻、刘邺、顾非熊七嘴八舌附和。 科举钉子户顾非熊谄媚道: “我们想到刘街使一个人在长安,怕你端午节过得冷清,特意过来陪你。” “这么伟大?”刘异嗤笑,“那怎么不去龙兴寺陪?” 顾非熊一脸猥琐贱笑。 “这里热闹,有节日气氛嘛。” 裴铏:“我是来跟刘街使讨论传奇小说的。” “走啊,一起进去。” 刘异只来过一次,却令万景楼的姑娘们记忆深刻。 环肥燕瘦们见刘异到来,热热闹闹将刘异和他的朋友迎进门。 “荣阿姊和吕阿姊正在上妆,我去叫她们。” “别叫了,”刘异善解人意道,“她俩今晚应该有演出,让她们安心准备就好,给我们开个雅间就成。” “那还是四楼的牡丹房吧。” “可以。” 万景楼确实很有节日气氛,今天伎人们手腕、脚腕上都戴上了五色丝线编成的彩带,叫“续命缕”。 据说佩上这种带子可以延年益寿,祈祷吉祥。 她们真应了权德舆诗中写的“彩缕同心丽,轻裾映体鲜”。 一楼大厅里悬挂着上百个“百索粽子”,粽子上面缠着许多色彩绚丽的丝线和编织着花纹的草索。 下方小桌上有准备两支小角弓。 谁射中粽子就送给谁吃,这叫射粉团。 二楼走廊上方悬挂着许多色彩鲜艳的诃子(肚兜),诃子上绣着避邪蟾蜍或五毒的图案。 规矩是谁用圆头角弓在一楼射中二楼的诃子,今晚诃子的主人会免费陪酒。 国子监的学生每月朔望是有习射课的,是以郑言的这些同窗纷纷试了下身手。 除了裴铏射中一串粽子,其他人都射空了。 顾非熊抱怨:“都怪那诃子挂的太高了。” 刘异嘲笑:“学习不好怪书包,拉不出屎怪地球没引力。” “切,那你试试。” 刘异接过小角弓,拉满后,嗖地一声,二楼一件绿色诃子簌簌飘落。 第449章 主持人发话 伎人簇拥学阀二代们上楼时,刘异拉着身边的姑娘说了句悄悄话。 “这些可都是我的挚爱亲朋,你懂吗?” “懂。” “你不懂。” “……” 这姑娘确实有点迷。 刘异解释:“对挚爱亲朋,得加钱。” “啊?” “今天不是我请客,往死了宰这群败家玩意儿。” 刘异用手指了指冲在最前面,走路摇晃,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傻逼少年。 “那位是刑部侍郎刘三复的独子刘邺,他老子身价有半个地球,结账时找他要钱。” 女子捂嘴嫣然一笑。 “刘郎君如此厚爱,奴家只能遵命了。” 刘异上次过来忙着跟吕荣两位娘子叙旧,没让其他姑娘相陪。 这次他则客随主便,随便刘邺怎么安排。 官二代们一进牡丹房就被里面奢华的装潢震撼得连连惊叹。 顾非熊:“不愧是大唐最顶级的青楼,我想皇宫也不过如此了吧。” 刘邺:“切,说的跟你去过皇宫一样。” 顾非熊:“等我哪天中了科举不就可以去了。” 裴铏:“你都连考二十八次了,要不你换个容易点的志向?”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我誓与科举死磕到底。” 不怕富二代玩物丧志,就怕富二代雄心壮志。 众人同步大笑。 大款刘邺开始点菜。 这败家子除了点端午节必喝的菖蒲酒,另外还点了西域的龙膏酒,孙思邈传下方子酿造的酴醾(tu mi)酒,魏徵传方子酿造的翠涛酒,夏天打雷时取雨水酿酒的霹雳春。 至于酌酒菜肴,刘大败家子是按烧尾宴规格点的。 刘异这辈子加上辈子也算见识过些世面,却还是被一道道精美的菜肴小小惊艳了一把。 分装蒸腊熊, 遍地锦装鳖, 缠花云梦肉, 暖寒花酿驴蒸, …… 光听名字就让人流口水。 等酒菜上齐,万景楼的姑娘们正式登场,呼啦啦进来十几个肤白貌美大长腿的女娘。 她们有的抱着琵琶,有的抱着奚琴,有的握着铃、鼓、箜篌、筚篥(bi li)等。 大唐评判伎人的标准不重容貌而重才艺。 吕荣娘和蓉巧蕊姿色都不算拔尖,她俩之所以能坐稳平康坊头牌,凭的就是歌喉。 大唐伎人以能歌善舞者居首。 伶牙俐齿言语诙谐健谈者居次。 懂吹拉弹唱能操乐器者再次。 纯以色事人的卖身妓女居末。 现在进来这批姑娘就是居次和再次层级的伎人。 一名身穿绿裙,长相瓜子脸的伎人自我介绍道: “奴家花伊人,是万景楼的都知。” 刘异疑惑:“都知?都知兵马使的都知?” 他记得在振武城时,王逢介绍自己是忠武军的都知兵马使。 都知不该是官名吗? 花伊人微笑解释: “都知二字确实取自官名,军中都知调度兵马,我们这里都知调动场面,不知诸位郎君可愿听小女子调度啊?” 这女人说话时面含微笑,神态落落大方,声音悦耳煞是好听。 学阀二代们立刻被这女子仪态俘虏,纷纷应道: “愿意。” “我们愿意。” “今晚都听你的。” 刘异了然。 敢情花伊人是节目主持人,要是配个麦就更像了。 花伊人又道: “既然听我调度,我们这里的规矩是未开席先设令,开令前要指定出来一个主酒的人,我们叫觥纠,觥纠主罚酒,等下游戏时哪位郎君输了,可不许耍赖,否则觥纠罚起酒来是不徇私情的。” “谁做觥纠?”刘异问。 花伊人从伎人中拉过一个圆脸的姑娘。 “让小蛮做今晚的觥纠可好?” 小蛮欠身跟众人打招呼,眼睛扫到刘异时故意眨了眨。 刘异顿时感觉这小丫头面容有些眼熟。 他随后想起,这是上次来时帮他引路去茅厕的那个姑娘。 花伊人接着介绍规矩。 首次来的客人,是要付双倍价钱的。不只万景楼如此,平康坊的青楼都是这个规矩,意在鼓励客人常来消费。 入门先喝酒,入门酒每人五百钱。这些官二代是刘异带进门的,入门酒已经免了。 开宴什么都没做就要先付三缗钱给都知。 席间如有伎人主动赠诗,客人必须和一首回赠。 花伊人正说着,门被推开了。 李德裕的儿子李烨走进来。 刘邺笑着调侃: “你不说你家教严苛,不能来青楼吗?” 李烨白他一眼。 “你也没说要宴请的是刘街使啊,我一听到消息便马上追来了。” “哈哈,还是刘街使面子大。” 李烨回头对引路的小丫头说: “我没骗你吧,我真跟他们是一起的。” 敢情这位宰相公子进来时还颇费了一番周折。 李烨满面笑容的走进团建会场,跟刘异叉手见礼。 刘邺命人给李烨添桌和餐食,将他的小食几摆放在刘异旁边。 婢女们忙活着杂活,都知花伊人继续介绍规矩。 “我们万景楼的酒令分三种,律令、骰盘令和抛打令,诸位郎君今晚选哪种酒令?” 律令就是玩文字游戏,可以分拆字令、添字令、历日令、占相令、一字令、千字文令、征经史令、断章取义令、征书俗语令、景物双关令等,难易程度相差颇大。文人玩律令最喜欢现场作诗,令官起个头,然后一个挨一个地接下去,要合辙押韵意思还得连贯。 骰盘令就是掷色子,骰子是双陆的一种,万景楼的骰子都是兽骨雕刻的,异常精致。用大诗人温庭筠的话说叫“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抛打令比较简单,就是击鼓传花,花落在谁的手里,谁就要按规则接招,或接诗或作对,作不出就要被罚酒。 在场诸人除了刘异都是国子学出来的,落榜生们自信满满地选择了律令。 要pk作诗。 刘异当即举手:“我申请做令官儿。” 相对于接别人的诗,还是起头更容易。 其他人哪知刘异的小心思,也没人跟刘异抢。 刘异会背的全诗不多,但了解只字片语的不少。 他不记得哪位诗人写过“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他便以“山外青山楼外楼”起令,要学阀二代们续接。 李烨惊叹:“这个令起的好高啊。” 有多高刘异不知道,他催促道: “你倒是接呀,接不住可就要罚酒了。” 小蛮附和:“对,到时罚几杯由我说的算。” 李烨喝了口酴醾酒,接道: “门前杨柳自成幽。” 接下来是于琮,他在鼓声催促了三次才勉强接了一句: “云随雁影早来秋。” 轮到高考钉子户顾非熊时,他死活接不上来最后一句。 小蛮是个很负责的觥纠,当即裁决罚酒三杯。 刘异接下来又分别以文天祥的《过零丁洋》首句“辛苦遭逢起一经”,和王安石的《泊船瓜洲》首句“京口瓜洲一水间”起令。 他知道的仅限于上辈子课文有的那些,还得避开唐代的诗,当个文抄公也不容易。 在其他人对诗期间,李烨俯身过来小声说: “我想请教街使一个问题。” “说。” “甲乙二人有宿仇,但现在必须同桌而食,他们都不信任对方,都想用自己人做坑饪,甲如何才能说服乙用甲所举荐的人呢?”(坑饪是厨子) 刘异一脸无奈表情。 “不就是要找个提供粮饷的人吗,你至于说得这么复杂吗?” 李烨脸色尴尬。 “街使已经知道了?” 刘异疑惑傻逼占领全世界了吗? “牛党又不是傻子,只要你们举荐自己人,他们一定不会同意的,他们害怕自己的军队仗打到一半会断粮。” “牛党宰相杜悰是尚书左仆射,但他同时还兼管着户部的度支,此时新任户部侍郎人选对我们尤为重要,若用了牛党举荐的人,家父也害怕我们的军队会断粮。” “有没有一个人,你们两党都非常信任?” “没有。” 李烨异常坚决地否定。 刘异微微蹙眉。 他摩挲着下巴思考一会,说: “那就找一个对你们两党都不假辞色的人,这个人不仅得是中间派,而且位高权重,只会凭本心办事,平时根本不鸟你们。” “啊?如此关键时刻,启用这样的人?” “你回去跟你老爹说,他会想通的。” “老爹?” “唉。” 第450章 哈拉少不哈拉少 等刘异、李烨结束悄悄话,天赋型倒霉蛋顾非熊同志已经被罚两轮酒了。 觥纠这次罚他六杯酒,顾非熊要求伎人们伴奏他才肯喝。 “喝!” “喝!” “彩!” 精神病人欢乐多,在众人的起哄声中,顾非熊连着喝干。 喝完最后一杯时,他迷离的表情就像大熊猫飞云听人反复哼唱: “在云端……” 都知花伊人决定再次拔高游戏难度。 她要求每人在规定的时间内作诗一首。 所谓的规定时间,以伎人们弹奏一首曲子为限。 众人起哄让之前的令官儿刘异先来。 刘异还没同意,姑娘们的鼓声、筚篥(bi li)声已经吹奏起来。 觥纠小蛮凑到刘异桌边小声说: “刘郎君作不出来也没关系,你刚才在一楼射中的诃子是我绣的,我可以替你喝,不算犯规。” 小丫头很仗义呀,但刘某人岂能让人看扁? 刘异打开记忆库检索了一会。 上辈子课文里还有哪些非唐人写的诗? 他思考时,忽听裴铏和于琮正在闲聊,俩人在感慨现在喝的西域龙膏酒得之不易。 自从陇右被吐蕃人所占,西域物产运到中原要费很多波折,价格也异常昂贵。 陇右? 刘异贼笑,瞬间想到一首诗。 他摆手示意鼓乐声停下。 刘异在作诗前故意渲染了下气氛。 “刘某当年之所以弃文从武,就是见不得大唐河山为胡人所占,刘某毕生之愿就是能保家卫国、收复故土,我这辈子若见不到大唐重归一统,希望我的后人能见到,我在九泉之下也会欣喜。” 众人被刘异慷慨激昂之词说得心头一热。 “好儿郎自当保家卫国,我也想去藩镇效力了。” “大唐一定能从胡人手里收复领土。” “必须的。” “早晚有一天。” 众人的情绪感拉满,刘异以浑厚的中音抑扬顿挫朗声道: 死去元知万事空, 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陇右日, 家祭无忘告乃翁。 他将陆游的《示儿》贴合大唐形势改了一句。 短短一首七绝诗把顾非熊和几位多愁善感的伎人听哭了。 他们呜咽时,其他人不住感慨。 “但悲不见九州同……道出了大唐子民心中之痛。” “家祭无忘告乃翁……太感人了,死后仍在心系社稷。” “刘郎君不仅文采出众,一片爱国赤诚之心感天动地。” 学子们、伎人们先后自发鼓起掌声。 从稀稀落落到掌声雷动,一直经久不停。 刘异贱兮兮贼笑。 呀,不小心秀翻全场了。 又高光时刻了呀! 他云淡风轻地表示: “正常发挥而已。” 吹完牛逼刘异怕众人逼他再作一首,赶紧见好就收。 他以放水为由遁出牡丹房。 刘异走在回廊上突然有点小期待,这次会不会又偷听到别人房里的小八卦呢? 他一路走过去,发现四楼除了牡丹房,其他包间都是静悄悄的。 咦! 大官们消费降级了? 他随后想起,今晚朝中五品以上官员全被皇帝老儿弄到花萼楼吃席去了。 难怪四楼如此冷清。 刘异有点小失望。 他解完手沿着这条长廊回去时,海棠房的门突然开了。 里面一个清脆娇憨的声音喊道: “刘小偷,你就这么不想见我吗?” 可谓方圆百里,必有狗血。 刘异不可置信地往房里望去,里面一身华服的女子不是李安平是谁。 他紧张兮兮闪进门里,赶紧关门。 “卧槽,你疯了?堂堂公主来逛窑子,传出去你的名声就完了。” “何为窑子?”李安平眨着懵懂的大眼睛问。 刘异深呼吸,劝自己冷静。 “你来这你兄长知道吗?” “王兄被陛下叫去花萼楼了。” 刘异气得满屋转圈。 “你该不会是专程来找我的吧?” “是啊。” 李安平回答的理所当然,她完全意识不到事态的严重性。 “你怎知我在这里?” “我去龙兴寺找过你,遇到个小沙弥,他说你来了这里。” 刘异咬牙切齿,嘴欠的悟明。 回去一定给他的大光头打磨一下,抛抛光。 刘异看着她一身装束疑惑问道: “你是怎么进来的?” 宰相公子进来都很费周折,李安平怎么可能通过一楼安检? 李安平一脸天真地讲述她的闯关过程。 “侍女让我在车上提前换了男装,进门时他们要我出示鱼符,我没有,只好把王兄的鱼符给他们了。” 刘异扶着墙面不让自己栽倒。 这个傻白甜还真是无知者无畏。 还有该死的李怡,怎么能把鱼符随便给你妹妹玩? 刘异苦着脸问: “你为何今天一定要过来找我?等哪天我空了去找你不就好了。” 李安平初见时表露出欣喜听到这句戛然而止。 她眼中的喜悦被悲伤替代。 “我知道你是不会来找我的,而且此后你也找不到我了。” “为何?” “过了今天我就要正式做女冠了。” 刘异有些惊讶。 “这么快?” 他若早知道李安平下帖约他看赛龙舟是为告别,他就去了。 李安平强迫自己收住悲伤情绪。 她在刘异面前笑着转了一圈,裙裾随着她的转动轻轻扬起。 “我刚才在屋里特意又换回了女装,我想你记住我今天的样子。” 李安平今天的妆容是按刘异的喜好化的,青春洋溢。 盘桓髻上插着各式珠钗华胜。 身上穿了一件式阔袖垂地的绯色纱衣,胸前敞口把紫色的诃子和大片春光露出,腰间的绿绦带将她一身玲珑身材束得凹凸有致。 刘异看得微微发怔,这小妖孽太考验我的道心了。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往屋里深处望去。 他发现李安平点了一桌酒菜。 刘异叹了口气,拉着她走向桌边坐下。 他斟了两杯酒,其中一杯递给这个傻白甜。 “祝你早日吸收日月精华,得道成仙。” 傻白甜一本正经地回: “可我不修仙啊。” “槽,你也没个幽默细菌啊,不好玩。” 刘异本想用插科打屁减弱心底的哀伤。 可没有用,他还是觉得难过。 他默默看着如此美丽的姑娘,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刘异有点忍受不了这种即将分别的伤感氛围,他想找个借口离开。 “安平,我……” “嗯?” 刘异忽然皱紧眉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李安平。 “你……在酒里……下了什么药?” “什么?” 李安平被问得一脸茫然。 她看着刘异脸色越来越红,额头不住冒汗,表情痛苦地皱着眉头,她奇怪问道: “你怎么了?” 刘异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狠狠注视她的眼睛。 这姑娘一脸惊慌,眼中的焦急不像演的。 难道不是她? “李安平,你快走。” 刘异的声音不容置疑,甚至有点凶。 “走去哪?” “离开这间房。” 李安平不明所以,但很听话的站起。 可她发现自己走不掉,因为刘异死死捏着她的右臂不撒手。 这到底是让我走,还是不让我走呢? “啊……” 傻白甜正疑惑时,突然天地翻转,她被刘异直接推倒。 “你……你干嘛脱我衣服?” 第451章 乘风破浪的哥哥 刘异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他又回到了上辈子,假期跟两个同学一起跑到日月湾冲浪。 波涛汹涌的海浪一层层向他身边涌去,而他像个天生的弄潮儿,在大海中乘风破浪。 从浪潮高处翻越而下,他颠簸着,跳跃着,追逐浪花的感觉太tm爽了。 刘异想放声高歌。 可转眼间他又回到了这辈子,回到了与回鹘大战那晚。 他骑着战马风驰电掣般追击敌人,寒冬腊月里他却跑出一身热汗。 耳边好像传来了敌人的哀求声和呻吟声。 “放我吧,求你。” 民族大义当前,刘异劝自己不要心软。 他一马当先狠命厮杀。 “冲啊,前面就是黑山了,快了,就快了。” 不羁的理想伴随着血脉膨胀,一腔豪迈快要溢出胸膛。 烈烈风中,他在为自己呐喊。 回鹘人已无路可逃,只能任他宰割。 他终于打赢了这场仗。 刘异满足地累倒在马背上。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刘异的眼睑上。 他被亮光晃得睁开眼睛。 刘异茫然了一瞬,刹那后猛地坐起。 他发现自己还在海棠房。 他刚才一直躺在铺了软席的地上,光溜溜的身体上盖着自己的外袍。 李安平人已经不见了。 刘异感觉脑子被核平了,空空如也,智商归零,作不了任何思考。 刘异捏了捏眉心,他惯于用药用毒,结果这次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他不经意间看到身侧的软席上有几滴干涸的血迹。 核爆第二次。 刘异弓着上身,双手懊恼地覆盖在脸上。 想屎。 想找根面条自挂东南枝。 他不知自己呆坐了多久,反正过得挺漫长的。 等刘异拿开双手时,豁然瞥见远处桌面上的那只酒壶。 他眼神蓦地变得阴鸷。 “特娘地,到底是谁在算计老子?” 刘异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推开海棠房屋门,走出去。 恰好碰见另一边学阀二代们从牡丹房出来。 双方均是一愣。 睡成杀马特头型的刘大败家子一脸困惑地问: “刘街使,你为何从那边房里出来啊?” 刘异几个健步冲过去,揪住刘邺的领子,挥起拳头就要揍他。 拳头挥到半空被郑言拦下。 “刘异,你疯了?” 一脸懵逼的刘邺被刘异气势所慑。 他把这辈子犯过的错误全想了一遍,也没想出自己哪里得罪了刘异。 刘邺表情可怜兮兮,语气结结巴巴地求饶。 “我我已经付过钱了,真的,那个……要不你昨晚另外开房的钱我也帮你付,但你要保证不对我动手。” “保证个屁,我保证你死之前一定活着,”刘异怒气冲冲地质问,“我昨晚出来就没再回去,你们都没人出来找过我吗?” 若有人出来找,或许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郑言懵逼:“你就为这个生气?” 李烨解释:“不是我们有意忽视刘街使,我们后来都喝醉了,不省人事,直到刚才才醒。” 刘异忽然感觉到不对。 他记得自己离开时李烨也没喝多少哇。 “你平时酒量好吗?” 李烨自信回道: “我平时喝半斗翠涛酒都不成问题,不知为何昨日才喝了五杯霹雳春就醉了。” 翠涛酒是大唐浓度最高的酒。 刘异眼眸微动,瞬间明白牡丹房的酒也有问题。 “你们喝醉后,有对……有对……” 李烨问:“对什么?” “有对女娘们逾礼吗?” 刘异做了个击掌的动作暗示他这个逾礼特指本垒打。 学法二代们领悟后个个脑袋摇得似拨浪鼓。 裴铏:“怎么可能,昨晚可是端午节,敦伦不吉利的。” 顾非熊:“我们这么多人睡一起,怎么敢啊?” 刘邺:“呀,顾非熊,你的意思是我们不在你就敢了呗?” 顾非熊:“非也非也,顾某一向廉静寡欲、克己复礼……” “你少来,咱们谁不知道谁呀?” …… 没心没肺的富二代们又跑题了。 刘异则陷入沉思。 那也就说这群人酒里下的药跟自己的疗效还不一样。 到底是哪个天打雷劈的王八蛋这么偏爱自己呢? 不过刘异现在没空追查,他需要尽快找到李安平。 刘异出了万景楼,骑马直奔长安城东北角。 东北角南临兴宁坊,西靠长乐坊,东北两面紧毗外城城墙。 那里有一片华丽的宅宇,殿楼逶迤,飞檐相接,雕梁画栋。 那便是十六宅。 唐初的王爷各自有封地,开府后就往封地居住。 从唐玄宗起规定诸王例不出阁,都居住在京城。 唐玄宗自己造反起家,他怕儿孙效仿,便在长安城划了一块地将儿孙圈在里面,由宦官集中管理。 开元十三年,唐玄宗让人在安国寺东修缮大宅,分十院,号为十王宅。后来又住进来六个王爷,就变成了十六宅。 唐玄宗还在十六宅旁边修建了座百孙院,待诸王所生的王孙成年后,便将孙子们也集中在一起。 尽管此后居住在那的诸王人数不止十六人,却一直沿用着十六宅的名字。 刘异半个时辰后抵达十六宅。 他在靠东边的地段寻到了光王宅。 守门士兵告诉刘异光王不在,好像去送安平公主了。 刘异心咯噔一下。 “往个方向走的?” 士兵一问三不知。 这时从门里走出一位衣着华贵的女子,扫了刘异两眼问: “你找光王?” 刘异惊讶:“仇晴儿?” 女子得意轻笑:“我现在是光王的孺人。” 刘异没空研究孺人是什么鬼东西,直接问道: “知道李怡去哪了吗?” 香积寺初见时仇晴儿就对刘异印象不好,感觉这人甚是无礼。 她本不想管,但又怕李怡知道后会生气。 仇晴儿语气淡淡回道: “你从安化门出城找找看吧。” 刘异直接上马,向长安城城南而去。 仇晴儿在他背后冷哼一声,莽夫就是不懂礼数。 刘异一路挑人少的坊道走,快速在坊间骑马穿梭。 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到城南,安化门就在面前。 他上次去香积寺也是从这道门出去的。 这次他还没出城,便看到李怡坐在街角的旗亭里。 还是那座望远亭。 刘异冲进亭子,直愣愣站在李怡面前,急切问道: “李安平呢?” 李怡看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疑惑地问: “你也是来送安平的?” “我问你她人呢?” “已经走了啊。” “去哪了?” “延生观。” 刘异转身就要出去,却被李怡叫住。 “你要去追安平吗?” “是。” “可她都离开一个多时辰了,估计现在人已经到延生观了。” 刘异回头不可置信地望着这朵奇葩。 “你妹妹都走一个多时辰了,你怎么还在这?” 李怡起身走过来,摁着刘异坐在他对面。 “因为我闲呐,在哪吸收日月精华都成。” “既然这么闲,何为不亲自送你妹妹去道观?” “不是我不想去,而是我进不去呀。” 多年的伪装生涯,让李怡自带一种又帅又窝囊的气质。 接着他给刘异讲述了延生观的来历。 延生观位于长安城西南方楼观台的就峪口,是唐玄宗同母妹妹玉真公主修建的女子道观。 自玉真公主在此修行后,历代公主凡是做女冠的,除非自己另有选择,否则都会被送去延生观。 为了不打扰公主们清修,皇帝还在延生观外围派驻士兵负责安保,寻常男子根本进不去。 刘异心情极其沮丧,难怪李安平说此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甚至不清楚自己追上李安平要跟她说些什么,只是觉得就这样放她走不对。 刘异有些乱。 “她……她走时有跟你说什么吗?” 李怡用怪异的眼神上下打量刘异。 “你何时对我妹妹这么上心了,想尚公主?” “已经上了。” 第452章 似是故人来 感谢汉语博大精深,李怡没盖特到刘异所表达的真正含义。 否则他身为李安平的亲哥哥,肯定会把这臭流氓打的满脸桃花开。 刘异觉得应该先整理一下自己的感情,想清楚这件事怎么解决,等他想出个头绪来再去见李安平。 他跟李怡在望远亭分别后,又骑马往皇城方向走。 刘异一路想事情思绪万千,不知不觉走神了。 快到朱雀门时,与迎面来的一匹马互相堵住。 两匹马杠住怎么也躲不开彼此。 刘异猛然回神,刚想大骂特骂是哪个不长眼的王八蛋。 他定睛一看,惊喜呼道: “耗子?” 对面马上坐的是张九郎张鼠,他故意杠住刘异的马。 刘异、张鼠双双下马,狠狠拥抱在一起。 “小六一,死六一,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撞人了都不知道。” 刘异抱着张鼠死死不撒手。 “耗子,你终于来了。” “想九兄了?” “想死了。” 他发现面前只有张鼠一人一马,他松开好兄弟,问道: “艳艳和刘奇他们呢?” “只有我来了。” 张鼠今天一早就进了长安城。 他本想到金吾卫大院找刘异,可没有通行证根本进不了皇城。 通行证是金吾卫签发的,皇城里的公务员凭通行证才可以进入,通行证三个月一换。 一些八九品小官的通行证只能到达自己的办公地点,其他区域不能乱逛。 金吾卫本身不受限制,皇城治安归金吾卫管,宫城归神策军管。 好兄弟来了,刘异放弃去金吾卫大院蹭午饭的想法。 他领着张鼠就近去了和善坊的一家食肆。 两人点了菜后边吃边聊。 张鼠给刘异讲述了他们分开后的事情。 刘异离开振武城后,遛狗队里除了张鼠,王二宝、陶晓和古乐也提交了退伍申请。 米童和陈平选择留下,他们到处找关系要往京城的金吾卫调动。 “小六一,这俩货怎么突然就赖上你了?” 刘异苦笑。 这两副狗皮膏药是老爹留给他的遗产。 米童、陈平还不知道他打算辞职呢,等这俩货调来金吾卫时,大概率跟他完美错过。 “你们退伍还顺利吗?” “嗯,北面大草原暂时没有威胁,振武军集中放了一批人归家。” 孙艳艳和刘奇卖掉铺子后,他们又多等了一个月。 直到江小白、毛台和第五甲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他们才一起启程。 除了带着小挂件密歇和布兰,还有嫡长猫刘大拿,傻狗豹扑和蠢鸟沙雕。 “公孙笔呢,你为何没提公孙笔?” “他没来长安吗?”张鼠满脸费解表情,“你走后没几天他就出发了啊。” 刘异翻了个白眼。 他大概猜到公孙笔去哪了。 这个老家伙,首鼠两端啊。 张鼠接着讲: “我们八个人刚离开振武城时还有说有笑的,结果一路竟发生状况了。” “发生了何事?” 振武城没有庙宇,边塞又消息闭塞,是以大家伙都不知道朝廷强迫僧尼还俗的事。 他们是在回程途中听说的这件大国策。 全宇宙情绪最稳定的人——江小白同志当时就暴走了。 他几乎是一路打回中原的,路上捶了不少强迫寺院僧尼还俗的人。 刘异没有过多惊讶。 “我现在相信江和尚的身体是真恢复了,他人呢?” “过了太行山和尚就跟我们分开了,他说当此佛门危难之时,他要返回自己从小长大的那间寺院,不管那家寺院要不要他,他都决定跟师兄弟们站在一起。” “他回少林了。” “江和尚出身少林吗?” 刘异轻轻颔首。 江小白一身刀枪不入的硬功夫定是从小训练的,搞不好他还曾是十八铜人。 江和尚一直跟第五甲过不去,总追着第五甲打,可能一直在气恼第五甲偷练少林的洗髓经吧。 “那你们剩下的人全回巩县了?” “我也没回。”张鼠答。 “槽,你直接就来这找我了?” 这兄弟也太爱他了。 “不,我是直接去了荥阳。” 刘异瞬间呆住。 自己在想什么原来耗子一直都知道。 无需交代,耗子家都没回就先去替他办事。 这就是从小长到大的铁磁。 除了震惊外,刘异感动得恨不得滑跪过去抱着耗子亲一口。 “唧唧复唧唧,男男不相离,耗子,你不愧为我的大房。” “滚。” “你见到郑宸了?” 张鼠摇头,然后爆了个大瓜给他。 “郑宸根本不在荥阳。” “什么?”刘异惊得差点没跳起来,“你确定吗?” 郑就前阵还告诉他郑宸在老家呢,怎会不在荥阳?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张鼠到荥阳后连郑宸家大门都进不去。 他在外面蹲守了五天,终于让他等到南祖一辆马车出门的机会。 车上的人要去某间寺庙烧香。 张鼠半路跳上马车绑架了南祖第三房的一位娘子。 “那女人说她是郑宸的七堂婶,据她说郑宸办完她父亲的丧事,就去了长安处理她父亲留下的房产,她此后一直没有回过荥阳。没多久四房的郑就也去了长安读书,如今郑氏南祖四房在荥阳已经没人了,只有仆役留守。 刘异听得目瞪口呆。 “我就猜到你可能还不知道,所以从荥阳一路快马跑过来通知你。” 刘异还没从震惊中恢复。 郑宸没再回去……那她应该还在长安。 所以郑就才来的长安。 郑就为何要欺骗自己呢? 他记得重逢那天,郑就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他说若自己与郑宸最终也不能成就姻缘,他希望自己还拿他当朋友。 这小子到底在暗示我什么? 他猛然抬头,目光热烈盯着好兄弟。 “耗子,你既然来了,能否帮我再做一件事。” 第453章 一人一口 刘异决定旷工一天。 午后他将张鼠带回自己的住处龙兴寺安置。 给耗子介绍完居住环境,就带他到斋堂前面一处亭子里喝茶,顺便敲定接下来的计划。 这时,郑言引领一位头戴幞巾,身穿天蓝色锦袍的少年从亭子下面走过。 他们听年少年自我介绍说: “在下名唤史昊。” 郑言调侃:“谥号,嗜好?你这名字也太容易歧义了。” “不会啊,史,是一人一口的史。” 噗~ 张鼠将嘴里的茶喷了出来。 “昊,是日天的昊。” 噗~ 刘异也把自己的茶喷了出来。 喷水声太大,终于引起下方俩人注意。 郑言疑惑:“刘异,你今日没去点卯吗,你怎么还在这?” 说话间他和蓝袍少年一起步入凉亭。 刘异简单为郑言与张鼠做了介绍。 绿袍少年刚想开口做自我介绍时,被刘异及时打断。 “你就算了,我们不敢惹。” 不仅要喂人吃屎,还要日天,这特么谁敢惹? 少年自己也笑了。 四个人一起坐到凉亭里。 聊了几句后官场百事通郑言开始爆料。 “你们听说了没?朝廷要对泽潞用兵了。” 刘异本着神农尝百草,实事求是的原则回答: “没听说,你消息好快呀。” “那当然,我是谁。” 没想到新来的史昊也是个包打听。 他接道:“我听说已经讨论到户部侍郎人选问题了,无论最后选了谁,这人一上任就要负责征调全国钱粮,保障前线用兵,责任重大,听说朝中李相公想选个中间派出任,今天上午已经在朝中提起了。” 郑言不可置信: “你听谁乱说的?不可能吧。” 他身为李党领袖之一的郑家人,他都没听说。 史昊一脸认真回道: “听我三伯父的大连襟的五堂叔的七舅姥爷说的。” “哦……这……亲戚还……真不算太远。”郑言讷讷评价。 张鼠憋笑。 刘异微微疑惑。 他昨晚才将想法告诉李烨,这个史昊怎么会知道? 他看这蓝袍少年眉目俊逸,唇红齿白,总感觉有点面熟,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你从哪来?”刘异问。 “在下冀州安平县人。” 郑言也好奇起来,问道: “你来长安作甚?” “为了明年科举。” “你来的也太早了吧。” 史昊介绍他去年就从老家县学毕业,已拿到生徒资格,却因病错过了今年春闱,所以这次想早些来京城,准备明年的科举。 史昊说他本来借住京城的亲戚家,可亲戚家人来人往太吵,不利于温书,他不得以才跑来寺院居住。 郑言听完鼓励道: “以你的才学,明年一定会金榜题名的。” 刘异用手指了指,问: “你跟他应该刚认识吧,你了解他?” 郑言给刘异一个‘你不懂’的眼神。 “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倾盖如故,我对史贤弟的才华甚为欣赏,他刚才一进寺院大门,就对出了之前留下的对子下联,我感觉与他很投缘。” 闲极无聊的郑大学子最近在龙兴寺大门右侧留下了一副字谜。 上联:【一女牵牛过独桥】 一直等着别人上钩。 史昊今天一来就对出了下联: 【夕阳落在井上方】 刘异和张鼠互相看了看,均是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他俩真理解不了这些文人到处撩骚勾搭的行为。 郑言接着说:“刚才初见时,我问他谜底如何,他回答说在下史昊,简直绝了。” 张鼠以二百五表情问: “字谜是史昊?” 刘异笑着揉了揉好兄弟的头,给他解释。 “一女牵牛过独桥,是姓名的‘姓’字,夕阳落在井上方是姓名的‘名’字。所以他一见面就自报叫史昊,正是回应郑言的谜底。” 张鼠恍然大悟,随后笑呵呵地说: “我家小六一也不差啊,你不也猜出了谜底。” 刘异实事求是地评价: “我虽能猜出字谜,你让我对下联,我却是对不出的,所以史昊不仅机智过人,而且才学了得。” 史昊谦虚道:“刘街使谬赞,史某初来乍到,以后还望诸位兄长多多关照。” 郑言:“不必拘礼。” 刘异笑笑,没言语。 之后几天他和张鼠都是早出晚归。 长安泼皮们自从丢了为两街功德使拆庙抄家的活计,现在个个闲得蛋疼。 张鼠出面雇佣了几个还算机灵的混混帮忙分头跟踪郑颢和郑就。 他每晚回龙兴寺跟刘异反馈当日跟踪结果。 郑颢被授官右拾遗,干的是弘文馆校书郎的活。 弘文馆不在皇城,而在大明宫宫城里。 张鼠反馈郑颢每天按时去点卯,下班后绝不外出。 前几日放旬假,郑颢也一直待在长兴坊家中。 “那郑就呢?”刘异问。 “郑就本来一直待在务本坊的国子学,前日开始学校放为期一个月的田假,他回到了长兴坊的家里,就再也没出来过。” 刘异一边在屋里踱步,一边念叨: “现在既不逃学,也不去青楼,这不太符合郑就的作风啊,他转性了?” “还有什么?” “我打听到他们现在住的长兴坊那所宅子是当年他们祖父郑絪在京城做宰相时买下的,后来留给了郑宸的父亲郑冠,估计就是郑宸来长安想卖掉的那处房产。” “也就是说郑宸来长安后没把房子卖掉。”刘异又问,“那现在郑宸住在里面吗?” 张鼠摇头。 “查不到,郑家消息网遍布天下,我猜我在荥阳绑架逼问他们三房堂婶的事,长安这边应该已经知道了。现在他们长兴坊那个家很少有人外出,即便出来采买的仆从也都是青壮男子,他们几个人结伴挎剑出门,一看就是练家子,很难抓到舌头。” 刘异右手握拳轻轻击打左掌,腿下漫无目的地满屋晃悠,他在思考。 郑宸为何避而不见,也不回信呢? 郑家这个态度让人好费解啊。 第454章 风雨欲来 京兆府。 京兆尹卢商正在办公室收拾东西。 他将个人物品通通装进个木箱子里,好方便带走。 京兆少尹薛元龟进来给他汇报工作。 “府君,京兆府辖下的渭南县、蓝田县和醴泉县令上报发生蝗灾,我派人核实过,属实,我们往上报还是不报?” 长安附近发生灾情要不要上报朝廷可是个大学问。 贞元二十年关中大旱,长安周边出现了饥荒,百姓民不聊生。 当时的京兆尹李实不但压下旱情不报,还借机大发国难财。 韩愈作为当时的监察御史,调查过长安和关中求旱灾的具体情况后,写了篇《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给唐德宗,并弹劾京兆尹李实。 最后的结果是李实屁事没有,韩愈却被贬官贬去了阳山县当县令。 为何啊? 没有哪个皇帝愿意听到他罩着的天子福地发生灾情。 因为国君无德才会天降灾祸啊,这不是给他上眼药吗? 这次京兆府下面只有三个小县受灾,其实报与不报都成。 卢商头也不抬继续收拾东西,随口答道: “报,并给三县申请减税。” “喏,还有东市案,东市署署令关成临死前既已承认是主谋,此案是否可以结案?” “结案吧。” “家属请求领回尸体。” “不准,将关成尸身拉到城西的独柳树下暴尸,以儆效尤。” 薛元龟震惊地看向卢商。 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关成不过是代人受过,何至于此呢? 卢商将他最爱喝的两罐蒙顶石花茶装入木箱中,悠悠说道: “我充份理解他的生命毫无价值,但他脏了我的手。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是你家兄长,如果你兄长薛元赏还坐在京兆尹的位置上,你猜会有人敢随意顶罪糊弄他吗?” 如果薛元赏在,估计太府寺的人会吓得连滚带爬集体来自首。 吏部也会人人自危。 薛元龟不明白他问这话的用意。 “府君可是有心事?” 卢商终于抬头看了一眼他,顺嘴吩咐: “让人把在定安长公主回京路上闹事的那两伙人每人责杖二十,然后放了吧。” 朝廷规定大案有四十日破案期限。 那案子早超期了,却一直被他压着没审。 其实不用问他也能猜到这俩伙人的来历。 但他一直参不透提前逃跑的那第三波打着行刺名义的人到底是谁派来的。 估计永远成谜了。 薛元龟不解问道: “府君不要留他们做筹码了?” 卢商瞅了瞅薛元龟,暗暗感叹:这人与他兄长差异真大呀。 薛元龟身为‘癫公’薛元赏的亲弟弟,身上始终少了点霸气。 薛元龟性格温和,不愠不火,这也决定了他一辈子估计只能做副职。 ‘癫公’薛元赏娶的娘子是李德裕的亲堂妹,薛元赏却从不在牛李党争中站队,谁惹我我打谁。 可他弟弟薛元龟却一直站李德裕这队。 卢商估计薛元龟在李党也不是核心人物,否则他应该听到些风声了。 卢商叹口气说: “那些人没留着的必要了,我这个京兆尹终于干到头了。” 薛元龟惊讶:“莫非朝中有人参府君,陛下要罢府君的官吗?” 卢商不想多说,他怕自己骂脏话。 李德裕和崔铉俩缺大德的,关键时刻想把他拉到户部填窟窿。 现在陛下要修望仙台,牛李两党要讨伐泽潞,哪哪都需要用钱。 户部侍郎的活比干京兆尹还棘手。 但推不掉啊。 在大唐消极拒官也会被罚,崔铉的老子崔元略当年就是这样被贬的。 翌日,即会昌三年五月十三,下午。 郑言回到龙兴寺,在凉亭找到刘异、张鼠和史昊。 他广而告之: “朝廷已正式下令削夺昭义节度使刘从谏及其侄刘稹的官爵,诏命成德节度使王元逵为泽潞北面招讨使,魏博节度使何弘敬为南面诏讨使,与河中节度使陈夷行,河东节度使刘沔,河阳节度使王茂元,五路人马合力讨伐刘稹。” 史昊递给他一杯茶,让他润润嗓子。 郑言兴高采烈道: “听闻年初振武军只用了三千人就打败了回鹘十万大军,这次朝廷出动了近十万兵马讨伐刘稹,我估计不出两月就能收到捷报了。” 刘异不屑地撇撇嘴,他们想的太乐观了。 杀胡山大捷唐军虽只出动了三千人,但那是百里挑一选出来的精锐。 当时能获胜并非完全仰仗战力,主要凭借的是出其不意的偷袭和有利地形,还有特制兵刃。 此次唐军去讨伐泽潞,等于到人家地盘客场作战,哪有那么容易取胜。 刘异问:“谁负责粮草?” “今日朝会时圣人下旨,将京兆尹卢商改迁户部,任户部侍郎,让卢商与尚书左仆射杜悰一起负责为大军征调粮草军饷。空下的京兆尹之职由太子宾客高元裕接任。” 史昊插话:“听说高元裕与李宗闵交好,他应该算是牛党的人吧,李党这局岂不是输了?” 郑言疑惑:“你怎么知道?” “我听京中亲戚讲的,我三伯父的大连襟的五堂叔的七舅姥爷。” 郑言一脸懵╮(???????)╭ 刘异憋笑。 张鼠捅鼓捅咕刘异。 “有河东节度使唉,咱刘仆射又出山了。” “你该叫刘司空了。”刘异纠正。 “啊?” 杀胡山大捷成功迎回太和公主,相关将领后来都获得了封赏,刘沔因功升任检校司空。(唐官职前加‘检校’二字为散官或加官,不具有实权主要表达深受恩宠) 郑言看刘异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心生疑惑: “刘异,你对卢商出任户部侍郎不感到震惊吗?咱俩前几日刚去看过他审案啊,他这么快就调走了。” “有什么好奇怪的,牛李两党相争,越是大事急事,他这种中立派的朝臣越会受到重用。我是祖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所以啊傻子才搞什么党争,做个纯臣多好。” 郑言、史昊默默喝茶,不再言语。 兔起乌沉,跳丸日月,不知不觉到了六月下旬。 前线河阳节度使王茂元派遣的两千骑兵,与刘稹派遣的两千骑兵,在天井科斗店已经正式交手。 由于长安城距离前线颇远,完全感受不到战争影响,仍然是一片祥和气氛。 当前衙署和商家都在筹备过节。 下月初二就是皇帝诞辰庆阳节。 金吾卫需要提前部署,王会已经给右金吾卫将领们开过好几次会了。 他在会上反复叮嘱右街使刘异,庆阳节之前和庆阳节期间一定要保障好长安城治安,否则十个脑袋也不够杀的。 刘异气得想骂娘。 自己私事一堆没一件落实的,现在还要忙着给皇帝老儿过生日。 去他娘的,老子不干了。 王会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劝道: “你现在可不能撂挑子,你答应过我的,忙过庆阳节才辞官。” 刘异想想还是替孔彪、孟堂、昆仑瓜分担点吧。 最近他们三个除了要忙着巡街,换岗回来连饭都来不及吃就要去督促雕版印书的事。 昆仑瓜兄弟负责的《银瓶梅》第一批雕版已经刻好,他们正忙着印刷和订册。 第一批只有七十张版,字数太少不够一卷。 他们想先投放出去试试国子监下面几所大学的反应。 刘异知道昆仑瓜他们忙,他最近巡街都没怎么敢偷懒。 他还真不能在兄弟们最忙的时候撂挑子。 刘异无奈建议: “庆阳节前搞次严打吧。” 上辈子警察叔叔就喜欢在年前搞扫黑除恶。 中郎将萧鄂和其他几名将领一致赞同。 王会最后一锤定音: “那就定在三天之后,六月二十七日。” 第455章 我三天后给你答复 六月二十三,仇士良在京中府邸病死,最终也没有返回家乡。 以权合者,权尽而交疏,曾经权势滔天的大宦官早已失去权势,他的死没给朝野造成多大震动,只有他的义子们前去吊唁。 六月二十七,这天尤为酷热。 大中午出门一趟,回来就五分熟了。 刘异躲在龙兴寺的寮房里睡下午觉,为今晚的扫黑行动养精蓄锐。 张鼠从外面急吼吼回来,开门带进房里一波热浪。 “郑就出笼了。”张鼠说。 刘异瞬间睁眼。 郑就的田假早已结束,这段时日他一直在国子学里安静住着,仿佛天生就个三个学生。 但刘异太了解他了,这家伙属贾宝玉的,得扎在女人堆里才能活。 张鼠说安置在国子学外面的闲子看见一名杂役打扮的男人从国子学后墙翻墙出来。 “要不是你告诉我郑就有易装易容的能耐,这次还真可能让他蒙混过去了。” 刘异问:“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万景楼,我叮嘱过那几个闲子,他们知道郑就身上有功夫,跟近了容易被识破,他们是每隔一段路便换人跟,最后一人看见郑就进了万景楼。” 刘异’噌‘地从榻上坐起。 “咱们走。” 一个时辰后刘异和张鼠骑马抵达万景楼。 万景楼是个偏表演性质的青楼,下午就开始营业。 门口的女孩们见刘异来了热情招呼。 “刘郎君。” “郑就在哪?” 一名穿着紫纱衣,露出大片胸脯的伎人嘻笑说道: “哎呀,这郑郎君也是逗乐,他今天一身奴仆般的短打扮走进来,又没有鱼符,我们没认出他,差点把他轰出去,辨了好久才确认原来是他。” “他在哪?” “四楼芙蕖房。”另一个姑娘答。 郑就因为跟吕荣两位娘子有交情,他虽非官身也在万景楼享受vip待遇。 加上他出手阔绰,为人风趣,满嘴甜言蜜语,颇受这里女孩们喜欢。 刘异、张鼠直接冲到四楼。 ’咣‘地一下推开芙蕖房的屋门。 只见南墙屏风下,一名穿青布粗衣,满脸胡子拉碴的中年大叔,正左拥右抱地张嘴吃身旁美人喂进嘴里的一片香瓜。 有人闯进来,香瓜’啪‘掉到了地上。 看清来人长相后,中年大叔原地弹射,几步向窗口方向飞冲过去。 他想跳楼逃走。 刘异功夫或许不是最拔尖的,但他练过洗髓的身子比别人轻,有速度优势。 他原地起跳,大跨步追击逃跑的中年男人,终于在男子双手触碰到窗棂前将他截下。 抓,挡。 再抓,滑开。 鹰爪手,蛇形拳…… 两人啪啪啪快速拆招。 张鼠很快也加入战斗。 屋里的几个小娘子被吓得连连尖叫,从房门跑出去。 她们想去喊万景楼的护卫过来,半路遇到荣巧蕊阻止了她们。 小荣娘子善解人意地替他们关上屋门。 屋里三人打的热火朝天。 不到二十回合,中年大叔被张鼠从身后牢牢锁住臂膀。 刘异在前面一把撕掉中年大叔的假胡子。 露出真容的郑就呵呵干笑。 郑就从小练就的是正统武功,讲求招式优美,出手时身姿俊朗。 刘异与张鼠的功夫经沙场淬炼过,相比于传统功夫更注重实用,讲求快、狠、准。 实战中郑就确实吃亏,何况刘异、张鼠以二战一。 郑就笑嘻嘻地问: “呀,你怎么认出我的?” “因为你骚。” 郑就也不生气,笑呵呵道: “咱们是朋友,何必如此啊?你藏在我家铺子的黄金,我都替你换成飞钱了,改天带给你,你快放了我。” “不是这件事。” 郑就又大幅度扭头尽力看向身后张鼠,贱兮兮道: “张九郎,你也来长安了?三年不见,九郎你愈加英姿勃发了,刚才见你出手如同天神下凡一般,简直俊到我了。九郎,你就像早春清晨熹微的光芒,更像烈日炎炎及时落下的清凉雨,好友重逢是件值得庆祝的喜事,你能把我放了吗?” 张鼠现在要不是腾不出手来,一定会为郑就热烈鼓掌。 “你是怎么做到说如此恶心肉麻的话张嘴就来的呢?” “我这人比较有天份,”郑就又扭头看向刘异,“我怀里有件宝贝,你放了我,我就送给你。” 刘异摸了摸郑就的前襟,确实摸到个鼓鼓囊囊的东西。 他把东西从郑就前襟掏出来,发现是本书。 “你不会逛青楼还带武功秘籍吧? 等他定睛一看封面,忽然乐了。 “槽,《银瓶梅》。” 刘异记起昆仑瓜说过他弟弟已经开始在学校推广首批新书了。 这么快就有客户了。 新书的首批客户一脸认真地开始讲品: “这可是本奇书,一问世就被抢空了,现在有钱都买不到,里面还带插图呢,你若放了我,我先就送……不,是借给你先看。” “你真大方。” “咱俩谁跟谁,放过我吧。” 刘异打开一目十行地翻看了几页。 感觉文笔还成,虽达不到兰陵笑笑生的水平,不过把原着精髓抓到了。 印刷效果也不错,唯一让他接受不了的是唐人行文是不带标点符号的,断句全凭自己感觉。 刘异合上书,又揣回郑就怀里。 他心里暗笑:拿我的书贿赂我?这骚操作可谓蝎子拉屎独一份啊。 说上却说: “我对这些庸俗的东西不感兴趣。” “不会吧,这么高尚?” “我问你,郑宸在哪?” 郑就立马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下来。 他最怕的问题还是来了。 片刻后茄子抬头,气恼质问: “你逼我作甚,你为何不去劫持我家长兄?他每天都出门去弘文馆的。” 刘异嗤笑:“你们还真是兄弟情深呀。” 坑起亲哥来一点不含糊。 郑就尴尬陪笑。 刘异迅速板起面孔,脸色变得严肃。 “郑宸在长安,对吗?” “你打死我好了,我什么都不会说的。”郑就开始耍无赖。 “那你告诉我,她现在平安吗?” 郑就侧脸歪向一边,一声不吭。 刘异继续问:“是郑宸自己不想见我吗?还是你家兄长不让见?” “刘异,我以后再告诉你。” “你怎么不等我死了再告诉我?” “……” 郑就瘪嘴,再次死不开口。 刘异拍拍郑就的脸颊,笑着威胁: “你知道我在军中有个绰号吗?” 张鼠是个合格的捧哏,他立马接道: “他的绰号是千古恶来,刘异杀回鹘时,是一个部落一个部落灭族的,从不留活口。” 郑就不可置信地转回头,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自己的朋友。 他在巩县就知道刘异是个狠人,只是没想到这人从军后更狠辣了。 “我不仅是郑宸的兄长,咱俩还是朋友,你不可能为了问出郑宸的下落,就对我做什么吧?” “你坚持不开口,让我怀疑是你们伤害了郑宸而不敢说,我当然要为她做点什么。鉴于你是郑宸的兄长,我可以让你自己选择死法,比如在大雁塔上放飞自己,自由落体后直接拥抱地球,我也可以把你带到曲江池,捆着手脚绑着石头将你放生。” “那还叫放生吗?” “飞升的升,你能活下来就得道飞升了。” 郑就表情突然变得狰狞,身体开始剧烈抖动挣扎,张鼠在后面好悬没锁住他。 张鼠喝道:“你疯了?” 郑就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他再次抬起头,像是换了一个人,语气异常清冷。 “刘异,你不就想见郑宸吗?我可以帮你转告她,但她要不要见你,我说的不算。” 刘异终于松了口气。 “你肯替我传话就好,无论她想怎样,我们都应该当面说清楚。” “好,三天后我给你答复。” 第456章 买定离手,错爱不究 刘异、张鼠离开万景楼时,外面的天已经快黑了。 他俩在万景楼门口分道扬镳。 刘异直接去金吾卫换岗,今天是扫黑除恶的大日子。 左金吾卫负责扫荡长安县,右金吾卫负责万年县。 右金吾卫大将军王会这几日告病,中郎将萧鄂率一批人保护皇上去楼观山狩猎去了。 他们无法亲自坐镇但给了刘异很大自主权,今晚右金吾卫全部人马都听他调配。 早些年金吾卫扫黑,会首先打击皇宫附近几个坊的鬼市,比如务本坊。 近些年随着入住坊中的商铺越来越多,过去许多见不得光的交易,如今已慢慢走向合法化,不再是打击对象。 今晚重点打击对象是聚众赌博和犯夜的人。 大唐称赌博为‘博戏’,是不允许赌博的。 法律规定若发现赌者,杖一百,没收家籍浮财,赌者还要被充军。 不过具体执行起来困难重重,唐人喜好观看赛马、斗鸡这种pk性很强的娱乐,伴随赛事的往往会有暗局,是以赌博屡禁不鲜。 官府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闭的那只眼仅限于白天,晚上赌博还是不允许的。 夜晚聚众赌博者以长安城里的泼皮混混居多,他们在赌博过程中时常发生争执,激烈时甚至械斗伤人,所以是重点打击对象。 每次抓赌一波,长安城就能消停一段时日。 这次为了保证庆阳节期间安宁,决定再抓一波。 金吾卫已经跟各坊坊正提前打好招呼,坊正们分别报上来各坊中的聚赌情况。 万年县靠近皇城附近的坊区因为住的都是达官显贵,这里几乎没有人赌博,即便有估计坊正也不敢报。 从报上来的情况看,长安城南城,特别是靠近明德门、启夏门那几个坊区问题比较严重。 开明、光兴、晋昌、保宁、安义、昌乐、安德七个坊的坊正都申报有人聚赌。 其中安义的坊正说他们坊里每晚聚集着上百人赌博。 刘异看着七个坊的名单突然有点头疼。 这七个坊挨的极近,金吾卫若集中人手一坊一坊地搜查,难免还没搜到的坊听见旁边坊的动静会提早防备。 所以最好七个坊同时展开搜查。 可如此一来,右金吾卫的人手就不够了。 孔彪建议:“若加上那七坊附近武侯铺的武侯呢?” 刘异摇头:“还是不够。” 孟堂灵机一动,建议: “抽调靠近皇城这边武侯铺的武侯不就够了。” 刘异担忧:“那各小街的巡夜怎么办?若有人犯夜或偷盗呢?” 昆仑瓜接道: “城北这边自从出过东市盗窃案,如今晚上消停的很,再也没人敢乱出门了,抽调这边武侯铺一半人应该没问题,反正只一晚上。” 刘异手指轻点下巴,犹豫中ing。 好像也只能采用这个方法了。 戌时一到,长安城敲街鼓八百声,各坊门依次关闭。 刘异从城北武侯铺抽调了三百人,凑够一千人在金吾卫大院整装待命。 他们亥时一刻骑马出发。 刘异、孔彪、孟堂和昆仑瓜,还有另外三名执戟,他们每人带领一支百人队伍搜查分配到的七坊。 刘异亲自负责安义坊。 安义坊紧靠着明德门,只有东西两个坊门,一条大横街贯穿东西。 安义坊里面主户人口稀少,许多外来务工的异乡人租住在里面,流动人口比较多。 刘异带着一百五十人,依据与坊门直宿和坊正的约定,从安义坊西门进入。 进门后刘异望着近三米的坊墙啧啧感慨: “这么穷的一坊,坊墙还挺高。” 他留下一部分人守住两边坊门,防止等会赌徒往外跑。 负责接应他们的坊正是个四十出头的胖子。 胖子在前面领路,走了一会来到安义坊中间地段。 胖子介绍这户人家原来户主姓周,是做油坊生意的,周掌柜攒下不少钱,于是将家里宅子盖的很大。 去年周掌柜突然暴毙,因为没有孩子,全部财产留给了新娶的娘子。 周寡妇为人放浪,此后周家大宅不仅成为附近各坊的捉奸圣地,还成为她姘头们的聚赌场所。 坊正提醒过周寡妇几次,但这女人仗着外面姘头多,根本不把坊正的警告放在心上。 “里面有狗吗?”刘异问。 他没听到狗吠声,保险起见,还是问一句。 “有,但她家人来人往的,狗早就习惯见生人了,根本不管事。” “真是条好狗。”刘异评价。 刘异让手下跳进院里把门打开。 一打开门,就看见里面一只大黄狗尾巴摇得跟螺旋桨似的,表情极其热情,就差说人话“欢迎光临”了。 刘异蹲下去摸了摸狗头。 “乖,回头把我家豹扑奖励给你做老公。” 狗狗兴奋得一蹦三尺高,蹦蹦跳跳带着这群陌生太君往主屋正堂走。 金吾卫破门而入的时候,屋里面烛火通明,人声鼎沸。 “押大押小?” “买定离手,错爱不究。” “多买多赚,钱绢都算。” “押~” “押~” 哐当一声,大门被踹开。 一群穿着银色甲胄的士兵个个手持弓弩而入。 刘异发现这主屋里放了五张大桌子,每张桌子边都聚满了人。 “别动!金吾卫执法!所有人靠墙站。” 这群人茫然回头,诧异地望着他们。 “金吾卫?” “啊,他们来抓赌……”一个女子惊叫。 随后场面陷入混乱,赌徒们开始惊慌失措,四处逃窜。 刘异猛地一敲手里的铜锣,发出‘铛~”地一声巨响。 “谁再跑,我射死谁。” 多数人立刻被吓老实了。 三个胆大不信邪的赌徒企图破窗逃跑。 他们刚跳出去,就被窗外蹲守的金吾卫逮个正着。 一顿竹板炒腊肉,三人哀嚎得老惨了,吓得屋里的赌徒们再也不敢反抗。 一名身穿绿色开襟衫,露出大红诃子的风骚女人,小步挪到刘异身前。 这女子长得不算美艳,但很爱打扮,脸上刷的大白都卡粉了。 女子用绢帕假装拭泪,哭哭啼啼地说: “军爷,奴家乃良民啊,是他们逼迫我……” “省省吧,金吾卫不管断案,有什么冤屈去跟万年县县令说吧。” 金吾卫数了下人头,最后成功抓获六十二人。 刘异哼了一声,胖子坊正不老实啊,这哪有上百人? 太夸大其词了。 “全部带走。” 刘异一边往外走一边想,今晚扫黑很成功啊,没想到自己离职前还能为长安市民做件好事。 金吾卫押着这批赌徒走出周家。 “东北方怎么那么亮?”有个士兵问。 刘异回头瞅了一眼,顿时呆住。 那边夜空是红色的。 “槽,着火了。” 这么高的坊墙还能看到火光,说明火势已经非常大了。 刘异心跳狂飙到一百八,怯声问道: “大唐律,渎职是死罪吗?” 第457章 放弃治疗吧 刘异高声下令: “放了这些赌徒,金吾卫即刻出坊。” 有士兵不解问道: “街使,咱们刚抓的人,就放了?” 那今晚不白干了? 刘异大声道:“救火要紧。” 他今晚把城北武侯铺的大部分人手都抽调到南边来抓赌,如今看着火方向就在北边,现在那边可用的救火人力肯定是不够的。 赌徒们莫名其妙重获自由,他们眼看金吾卫们步伐迅敏、急而不乱地往坊外西门跑,纷纷奔赴向各自的马匹。 刘异上马后直接在马背上站立起来,极目远眺起火的方向。 高处视野更加清晰,他初步判断起火的地点在东市。 东市商户密集,铺子紧挨着铺子,几乎没有间隔都是连在一起的,火势很容易扩散。 东市晚上封闭管理,除了东市署会留几名值宿人员,整个市场几乎没有人。 一旦起火不仅发现的会比普通民居慢,而且连个救火的人都没有,完全仰仗附近武侯铺的武侯和巡街的金吾卫。 可那边的金吾卫和武侯在哪呢?今晚全他娘滴被自己调走了。 幸运的是,东市不住民居,现在里面没人,伤亡不会太大。 不幸的是,那里的铺子比民居值钱,损失不可估量。 刘异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事当前不能乱。 北方一阵凉风吹到他的脸上,令刘异头脑清明不少。 他问了一个问题: “金吾卫有权让守城门的士兵夜里打开城门吗?” 造成这么大损失,自己大概死罪难逃了,三十六计跑为上。 身边的一名小队长回: “大唐的城门管理制度,每个城门有三名守将,分别是城门郎、监门将军和中郎将,如果要在夜里打开城门,需要这三位将领共同协作,对勘合符才能开门,但这三名守将均不受金吾卫调度。” 刘异叹气,想跑都没门了。 放弃治疗吧,躺平了。 “留六个人通知其他几队,全体金吾卫听我号令,向起火的方向急速进发,咱们去救火。” 亡羊补牢,能救一户是一户吧。 他们经过安德坊时,恰好碰到刚从北门出来的孟堂一队。 孟堂的手下押解着七个共用一张脸,长相十分雷同的糙汉子。 刘异驻足问:“这是你们今晚抓的赌徒?只有这几个?” “是啊,坊正也太夸大其词了,安德坊坊正上报他们坊内有五十多人每晚聚赌,结果我们只查到这七人,人家还是同袍兄弟,在家开馆子玩樗蒲、双陆、叶子戏,这种我们之前都是不管的呀。” 刘异知道事情不对,但他现在没空追究。 他让孟堂把人放了,跟自己回去救火。 孟堂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东北方向着火了。 “我滴个娘啊,离这么远都能看见,这火得烧多大啊!” 经过昌乐坊时他们又遇到孔彪那队。 这队更奇葩,竟然一个赌徒都没逮到。 孔彪抱怨:“也不知道那群赌鬼是不是提前听到风声了,这坊里今晚一个博戏的都没有。” 刘异微微蹙眉,压着火气。 他平静地命令孔彪这队一起去救火。 一个半时辰后,刘异率领金吾卫人马终于赶到东市南门。 隔着一里多地他们就能清晰看到冲天的光火和滚滚烟尘。 再往前走,距离东市南门十几丈时,他们已经能感受到热浪。 虽然达不到烘烤级别,但感觉周遭温度升高了不少。 此时东市南门已经被打开,穿着各色服饰的百姓正在进进出出。 他们或是以扁担挑水,或是只手提桶,纷纷不顾火势危险从南门穿梭进去救火。 大门外一个身穿皂色内衫的老头正比比划划,频繁变换的手势跟指挥交通似的。 “快去通知附近各坊坊正,将坊门通通打开,叫醒更多坊内居民提水来东市南门救火。” “喏。” 一名仆从走了。 老头递了一块金属给一名身穿松松垮垮蓝袍的中年男人。 “拿着我鱼符去皇城把金吾卫们全叫过来。” “司徒,我听说今晚留在皇城里的几百金吾卫全是引驾仗卫、引驾佽飞和大角手啊,护驾的金吾卫被两位中郎将带走了,巡街的被两位街使带走了。” 剩下的那些全是皇家仪仗队,他们跟左右卫背景相似,平时除了臭美,屁活都不会干。 老头气得大骂: “愚蠢啊,那就通知左右威卫、左右武卫、左右骁卫、左右领军卫过来,他们虽然人少,但有一个算一个,一定不能让火势扩散到附近民居。” “司徒放心,卑职决不让火势蔓延到司徒家。” “混账,你以为本相只为自己的小家吗?” “卑职该死。” 刘异在香积寺见过李德裕。 他内心冷笑。 “你是不是只为自己小家我不知道,但你为何只开东市南门呢?刮北风却让民众从南门进入救火,这是迎火而上啊,看来紧挨东市南门安邑坊就是你家。” 刘异没过去打招呼,原地对金吾卫下令: “孔彪,你带三队跟随武侯去附近的武侯铺取大水袋、水囊、溅筒和唧筒过来,咱们从东市东门进,我记得东市署旁边有个巨大放生池,可以地取放生池的水灭火。” “喏。” “孟堂、昆仑瓜,你俩分别去道政坊西门和兴庆宫西门,跟道政坊值宿和兴庆宫的监门卫沟通,若东市东门火势大咱们进不去,需要同时引道政坊西渠的水和兴庆宫龙池里水,先把东门灭出一条安全通道,直达放生池。” “喏。” 半个时辰后刘异率队提着牛皮大水袋冲进火场。 又过半个时辰,金吾卫左街使韦瑾率队赶到,加入救火队伍。 他们奋战了一夜,终于在天亮时分扑灭大火。 此刻东市居住在各坊里的商家掌柜纷纷赶到,他们冲进面目全非的铺面痛哭哀嚎。 一名中年汉子坐在地上抱着一堆灰烬泪雨滂沱。 “这是我刚从山南运回来的蜀锦啊,现在全没了,还有滑州的方纹绫,豫州的双丝绫,兖州的镜花绫,青州的仙文绫……我的全部家当啊!我的下半辈子啊……” 一个身材肚满肠肥的胖子跪在瓦砾间痛苦捶地。 “天啊,你还我那比核桃还大的南海大鲛珠,还有我和田白玉骆驼,上个月有人出五千缗买我都没卖,这下全没了,苍天啊,这是造了什么孽?” 一个干瘦的青衫老儒捂着心口流泪: “我的书肆里头可是藏了上百本魏晋孤本啊,这下彻底失传了,我有愧先人啊!!” …… 经过一夜奋战,刘异现在筋疲力尽。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在此起彼伏的哭声中穿梭,走过一片片断壁残垣,看到的只有满目苍夷。 他摇头叹气,木质房子真不如他们乡下的土坯房子防火。 一脸烟熏火燎的孟堂跌跌撞撞跑向他。 “街使,南门有人找你。” 第458章 乐极生悲 刘异随孟堂来到东市南门。 一个长相黄皮瘦脸的中年男人,身穿绯色官袍站在门口。 他身后站着上百名身穿青色甲胄的士兵。 刘异面色平静,冷声问道: “我就是刘异,你是谁?” “吾乃大理寺少卿窦令其,金吾卫右街使刘异,你擅自调度长安北城武侯离岗,致使昨晚东市发生大火,令东市商户损失惨重,在庆阳节前夕发生如此严重灾情,不能排除佞臣贼子对朝廷对圣人心存不满而故意为之,大唐司徒刚刚下令,着大理寺即刻缉拿刘异关押,备来日问罪。” 金吾卫众人震惊莫名,纷纷出声辩解。 左街使韦瑾:“他们右金吾卫昨晚人手实在不够,刘异才会调武侯,谁能想到长安百年不发火灾,偏昨晚失火。” 孟堂:“火又不是刘街使放的,你们怎能乱抓人?” 昆仑瓜:“刘街使刚刚才带我们救完火,要不是他想到将竹筒串联,再绑上唧筒增加水的喷射强度,大火能这么快扑灭吗?” 孔彪:“是啊,到时恐怕不止东边那一片要被烧掉,整个东市全都保不住。 窦令其不为所动,大声喝令属下: “还不快去把刘异绑了。” 上千名金吾卫狠狠将手里的救火工具——水袋、竹筒摔在地上。 叮叮哐哐~ 他们没有说话,沉默声却震耳欲聋。 窦令其厉声吼道: “你们干什么?金吾卫公然抗命,是要造反吗?” 刘异先送给他的换岗搭档——左街使韦瑾一个感激眼神,然后走向孔彪、孟堂、昆仑瓜,分别拍拍他们肩膀给予安慰。 “我没事,不要担心。” 刘异始终神色平静。 他嘴角微微上翘,自嘲地笑了。 回来救火前他就猜到了是这个结局。 自己不是始作俑者,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东市这些商家确实因为他的缘故遭受的损失。 他仰头望天,笑得越加悲凉,自语道: “我就说我这人不能太顺吧。” 他来长安九十二天了,这三个月他一直过得顺风顺水。 上班时领导纵容,同事关系和睦,下班后呼朋引伴,还搞了个创业。 中间黑吃黑发了笔横财,前阵还遇到美人投怀送抱。 泰极否来,乐极生悲啊! 刘异没有反抗,任士兵将自己押走。 “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老子从不认输。”他对自己说。 ~~~ 楼观山,密林。 三十多只大小各异的野鹿快速在林间跳跃奔跑,沿途惊起许多飞鸟。 它们身后响起密密匝匝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二十多匹骏马沿着鹿群逃走的方向疾驰,一路追赶而去。 跑最前面的白马上坐着一位身穿紫色常服的国字脸青年。 随着与鹿群距离拉近,他将手中的弓弦拉满。 嗖地一声,一支箭矢飞射而出。 “嘶~” 十几丈外一只鹿角超过两尺的大野鹿哀鸣一声后栽倒。 “陛下,射中了。” “陛下射术真是百步穿杨。” “毕业射术比之大汉卫青霍去病有过之而无不及。” …… 紫袍青年正是大唐当今皇帝李炎。 他对这些七彩琉璃彩虹屁貌似很受用,脸上展露出得意笑容。 这时后面又有一队人快速奔来。 萧邺翻身下马,走到李炎面前双手呈上一个黄色密匣。 “陛下,这是李司徒差人快马刚送过来的。” 李炎打开匣子,从里面取出奏疏。 看完内容后,李炎抬头瞅了眼萧邺,说: “你们右金吾卫那个新来的街使闯祸了。” “刘异?”萧邺疑惑,随口问道,“莫非他巡街又偷懒了?” 李炎将折纸放回匣子,语气平淡说道: “昨晚夜里三更,长安东市失火,烧东市曹门以西二十四行,四千四百余家。官私财物、金银绢药,总烧尽,官员们集体参金吾卫右街使刘异私自调离北城武侯,致使灾情发生时无人救火,还有人认为刘异蓄意在庆阳节前制造混乱,其心可诛,请求严惩。” 萧邺脸色难看。 昨晚东市失火了? 他前天就跟随陛下来楼观山了,否则这次严打应该由他领队。 萧邺语气诚恳说道: “若追究东市失火罪责,臣难逃干系,刘异刚来长安不久,他此前从未参与过金吾卫夜间除恶行动,调度失当在所难免,是臣擅自对他委以重任,才会发生此等祸事,请陛下治臣用人不当之罪。” “萧邺,如此说来你在怪朕吗?若不是朕要来狩猎,你就可以留在长安亲自督导了。” 萧邺吓得双膝跪倒: “微臣不敢。” “我知道你想为刘异求情,朕没看错人,你很有担当。” “那陛下可会严惩刘异?” 李炎意味不明地笑了,没有回答。 萧邺内心焦急,僭越问道: “陛下要摆驾回宫吗?” “不,还是按原计划,玩够五天。” 萧邺震惊,长安城发生东市失火这么大的事,皇帝竟然不回去? 前面几个士兵抬着刚刚射死的大野鹿回来。 李炎笑呵呵看着自己的战果,笑容越来越大。 ~~~ 这不是刘异第一次坐牢,上次坐牢是在振武军。 他感觉这次坐牢没上次舒服。 在振武军军牢,他不仅有兄弟们陪着,刘沔在吃食上也都好酒好肉地供着他们,过得日子比外面还惬意。 对比之下,现在真是苦啊。 大理寺牢房的伙食极差,给的饼子是发霉的,馒头攀枝花动物园饲养员的嘴还硬,粥里根本挑不出一粒米,跟喂猪的泔水一样。 即便再难下咽,刘异也硬往肚子里塞。 他必须保存体力。 他进来三天了,一直没有人提审过他。 刘异每天看着旁边栅栏里的人早上全须全尾带出去,晚上鲜血淋淋拖回来,心里竟然有点羡慕。 啥时候轮到自己呢? 他真想快点结束,主要这里环境太差了。 一到晚上各仓里犯人就开始五花八门的哀嚎,吵得他根本睡不着。 刘异有时怀疑这些坑货是故意的,他们又不是树懒,干嘛白天受刑,大晚上开始喊痛? 刘异现在改白天补觉,晚上练功。 这天上午他正睡得酣畅淋漓,突然被狱卒的大嗓门吆喝叫起。 “刘异,快起来,有人来看你了。” 他正在梦中啃羊腿啃得起劲,突然被打断让刘异起床气高涨。 “哪个孙子叫你老子?” 他转过身坐起,定睛看向栅栏外的男人。 刘异呵呵笑了。 “没想到首先来看我的竟是王大将军。” 王会站在栅栏外关切问道: “刘异,你还好吧?不成想我不过病了几天,你就闯下如此弥天大祸。” “哈哈哈~” 刘异隔着栅栏看着一脸惋惜同情的王会,笑得越来越放肆。 仿佛他听到了天下第一好笑的笑话。 “就冲你这演技,哪怕接下来的剧情是屎,我也得尝尝咸淡。” “刘异,你说什么?” “王大将军,本来你不来我还真没地问去,你来了正好,你能告诉我,你为何要布局害我吗?这个局你布了多久?” 第459章 图什么? 王会并没有表现出过多惊讶,他阴笑着问: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刘异也没有表现出过多愤怒,两个人就像在金吾卫大院聊天一样。 “我到安义坊才发现赌徒根本没有坊正报上来那么多,我当时也只是怀疑,后来看到孔彪、孟堂他们那几队抓的赌徒更少,我才肯定自己上当了。虚报赌徒数量那七个坊恰好都是挨着,金吾卫若要执行抓捕,就只能同时行动,不能分先后,坊正虚报赌徒数量直接造成的后果就是,让我误判原有巡夜金吾卫人手不足,所以我不得不临时抽调北城武侯铺里的人手。” 刘异一边说,王会一边点头赞许。 “不算笨,但也没有传闻的那样聪明,否则你在行动前听说左金吾卫当晚需要查抄的目标只有两处时,就应该有所警觉了。” 刘异认同,接道: “是啊,左金吾卫与我们同时行动,韦瑾出发前就告诉过我,他们负责的长安县只有两坊申报有赌徒,所以不存在人手不足问题,只有我们右金吾卫人手不够。” 刘异将脑袋埋在膝盖里,懊恼啊。 同在长安,两县差异不可能这么大,当时他怎么没发现呢? 自从离开草原战场,他下意识认为安全了,便放松了警惕。 来长安后一切又那么和谐,那么顺利,谁能想到是个陷阱呢? 须臾,他再次抬起头,问: “这件事中郎将参与了吗?” 王会摇头否认。 “萧鄂能说会道,很会吵架,可他只喜欢直来直去,真刀真枪。” “幸好,幸好我上司中还有一个好人。”刘异会心一笑后又问,“东市大火是你让人放的?” 王会一阵坏笑。 “你可别胡乱攀咬啊,本官是不会承认的。” “那就是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会笑而不语。 刘异隔着栅栏望着他,感觉看不透这个人。 王会若讨厌自己,只需让他辞职就好,自己便会从他面前消失。 为何这么做?除非他的目的就是要自己死。 “我是不是哪里得罪过你?” 王会仍然笑而不语,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显得特别欠揍。 刘异只能自己回想。 他进入金吾卫后,对王会态度上是有欠恭敬,但他对任何上司都这个德行,也不至于得罪吧? 应该不是因为这个。 难道是进入金吾卫之前? 王会去振武城给回鹘人送赈灾粮时,他们就认识了。 那时王会要仰仗他办事,包括给李太和传的口信都是他代劳的。 当时王会对他的态度颇为客气,看不出哪里不满。 越回忆越往前,翻到了初见那日。 王会进振武城时,自己联合张鼠在王会面前演了一出杨白劳与黄世仁的戏给他看。 难道王会怀疑自己在戏耍他? 不至于吧? 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而且王会一看就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否则也做不到武官之首,不是那次结下的梁子吧? 刘异放弃了。 他搜索与王会结识后的全部记忆,始终找不到哪里是关键点。 “我实在想不通,即便我哪里得罪过你,你想报复我,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吗?一个金吾卫大将军碾死一个六品属下,还不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何必为了陷害我而焚烧东市四千多家商铺,你到底要什么?“ 王会这次笑得更贼,眉宇间全是嘲弄。 “世人都说你刘异聪明,我看也不过如此啊。” 要不是有栅栏隔着,刘异想揍死这个奥斯卡影帝。 就不能痛快给个答案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刘异决定暂时搁置这个疑点。 他继续套话。 “王会,你坚持留我到庆阳节后辞官,其实就是想让我在庆阳节前闯下大祸,惹得朝野震怒,让你们皇帝下旨杀了我吧?” 王会呵呵轻笑。 “刘异,你这次又低估自己了。没错,你确实惹得朝野震怒,想杀你的人不少,但保你的人更多,没想到你刚来长安三个月就蛊惑了这么多人心。可惜现在全天下人都知道是你刘异导致长安东市失火,我不信他们能保的下你。” 刘异叹口气,一脸认真问道: “你知道我为何特别惜命吗?” “怕死是人之常情。” “不对,”刘异摇头否认,“我若死了,不仅是你,恐怕整个长安城都会遭殃,到时搞不好会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王会哈哈大笑,他像听到一个更好笑的笑话。 “刘异,你也太高估你自己了。” 刘异不想解释。 自己老爹一直密谋造反,有自己在,李归或许还有所顾忌。 若自己死了,李归搞不好会跟大唐鱼死网破。 老爹的家底有多少他不知道,但血洗长安应该够了。 “王会,直说吧,你今天来的目的是什么?不可能只为专程看看掉进自己陷阱中的破碎打工人吧?” 影帝一秒切换成诚恳表情,语重心长道: “刘异,我来是想劝你一句,到时无论大理寺独审还是三司会审,你最好把罪责担下来,就不要扯什么坊正虚报赌徒之类的说词了。” “我若不呢?” “听说抽调武侯是刘瓜和孟堂给你出的主意,我这人心慈,到现在也没向他们问责,接下来我如何待他们,就看你肯不肯认罪了。” “哈哈,”刘异满脸不可置信,“你拿他们来威胁我?” “唉,谈不上威胁,毕竟你们也才认识三个月,你若舍弃他们,也是情有可原。” 影帝说到这脸上露出惋惜表情,继续道: “只可怜孟堂家中还有老母需要赡养,刘瓜与弟弟相依为命,他弟弟不仅正就读国子监,听说还定亲了士族之女,若刘瓜丢了差事或坐牢,他弟弟的前程和婚姻估计全完了。不过这样也好,听说你当年在振武军坐牢时,就有一群兄弟陪着,我把他俩也给你弄进来,让你们一起作伴。” 刘异哭笑不得,不得不佩服王会又无耻又绿茶。 估计把王会扔进黄河,全大唐人民都有龙井喝了。 “你放心,我一定会认罪的。” 他没别人想的那么仗义,只是认为很多苦没有必要组团吃。 况且即便他扯出坊正虚报,也不能证明是王会在背后主使。 王会临走时看见栅栏西墙壁边摆着一排茅草编的小动物。 有小兔子,小蚱蜢,小蟋蟀等,每一只都毛茸茸的活灵活现。 王会啧啧感慨: “刘异,我真是看不透你,你是天生不知道害怕呢,还是习惯了随遇而安,在这么差的环境里,你竟然还能活得如此怡然自得。” 刘异语气异常笃定道: “我会出去的。” 到时送你去投胎。 第460章 你给我等着 长安有三处宫殿,分别是城中正北的太极宫、城东北角的大明宫和城东的兴庆宫。 兴庆宫里有座勤政楼。 这楼位于通阳门西侧,在花萼楼旁边。 勤政楼与花萼楼一样,都是唐玄宗为纪念死去兄弟而铸造的百尺高楼。 楼上“勤政务本之楼”牌匾是当年唐玄宗亲自题写的,幸得安史之乱中没被损毁。 这日下午,一位身穿湛蓝色丝绸暗花袍,花白发髻上簪满点翠头饰的老妇人,站在勤政楼最顶楼向西南方向遥望。 在她身后有二十几名身穿统一样式的宫装侍女,她们站得笔直,大气不敢出。 这老妇人就是当今大唐最尊贵的女人——太皇太后郭婵。 郭婵是唐代宗李豫的外孙女,汾阳郡王郭子仪的亲孙女。 民间流传甚广的醉打金枝故事讲的就是她的父母爱情。 郭婵血脉高贵,十四岁嫁入广陵王府,成为广陵王李纯的正妃。 二十六岁时,她丈夫李纯登基成为皇帝。 可惜大唐天子自唐肃宗李亨之后,便奉行活着不立后。 她丈夫登基后,郭婵被册封为贵妃。 她丈夫死后,换她大儿子登基做皇帝,郭婵晋升为太后。 再后来她大儿子死了,她三个孙子先后登基,郭婵又升级为太皇太后。 郭婵这辈子已经经历了六位帝王,在四朝她都是大唐第一尊贵的女人,堪称“六朝四尊”。 别人是通过宫斗才走向冠军领奖台,她不需要,郭婵就生在终点线上。 可浮华背后,心酸自知。 郭婵一辈子只生了两儿一女,全都死在了她前面,白发人送黑发人。 七个孙子也只剩下当今皇帝李炎一人。 年纪越大,郭婵的孤独感越强。 求像普通老妇人一样的闲怡弄孙、绕膝承欢之乐,于她已变成一种奢望。 郭婵近年最大的爱好就是站在高处观望长安市民热热闹闹的生活。 为此她干脆搬到了兴庆宫居住,这里有两座高楼。 站在勤政楼顶楼往西南方了望,能看到东市。 东市内聚集了数万家商铺,每日在其中来往的官员和百姓不计其数。 郭婵站在勤政楼能看到牵着骆驼的商队,能看到熙熙攘攘的采买市民,能看到卖力表演的杂耍艺人,能看到…… 她不是为了感受大唐繁华,纯粹就是喜欢人间烟火的热闹。 可自从东市失火,恰好烧掉了她视线中唯一的那抹热闹。 郭婵此刻又站在勤政楼上,望着西南方被大火焚毁后的东市一角忍不住叹息。 “失火原因找到了吗?” 一名四十余岁的老宦官躬身应答: “回禀太皇太后,目前还没有,听说京兆尹已经命人去查了。” “让高元裕去查?”郭婵微微侧脸摇头,“他年纪比我还大,如今恐怕走路都要拄拐,他本来在太子宾客位置上是准备养老的,皇帝可倒好,硬是把一个七十岁的老翁弄到京兆尹这么繁累辛苦的差事上。” “奴婢听说大理寺把当晚渎职的金吾卫右街使抓了,好像叫刘异。” “惹出这么大的乱子,估计是也是为了平民愤吧。” 这时,一名年轻宦官蹬蹬蹬上楼来报: “启禀太皇太后,定安长公主求见。” “太和,”郭婵神色落寞的脸上忽然展露出愉悦,“也就她还能想起我了,快把她叫上来。” “母亲。” 一句母亲比别人尊称她为太皇太后更受用。 李太和从小就嘴甜得跟抹了蜜一样,比她亲女儿岐阳公主更会讨她欢心。 “太和。” “母亲救我。” 李太和随后扑进郭婵怀里痛哭起来,仿佛受到天大的委屈。 郭婵顿时错愕。 太和公主是她一手养大的,这孩子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谁敢给她委屈受? “我的乖女,谁欺负你了?” “大理寺。” “怎么了?” “母亲,你是知道的,我当年为了大唐自请和亲,我是喝了药才上的车辇,我这辈不可能有孩子了。” 郭婵轻轻拍着李太和后背安慰: “是大唐亏欠你,当时不让你去,你偏不听,我当时气了好久。” “当时所有公主都不愿意去,我不是想为母亲增光、为皇兄分忧吗?” “胡说,我就缺了你这份荣光?” 李太和破涕为笑,哄道: “好好,我说错话了,谁不知道咱们太皇太后一辈子满身荣耀,自然不缺我这一点。” 郭婵被她逗笑,问道: “你刚才说大理寺欺负你,发生了何事?” 李太和搀扶郭婵走到坐榻边坐下,她一边给郭婵捶腿一边娓娓道来。 “我本以为这辈子没有子孙缘了,不成想在草原上遇到个唐人少年,他几次出手救我,我一见到他就有了当娘的感觉,所以就收他做了义子,这样女儿百年之后也有人养老送终。” 郭婵叹息一声,拉起李太和让她坐自己身旁。 “我本来还想让你从郭家过继个孩子,没想到你自己早挑好了,收养子女眼缘最重要,我当年就是一眼看中你,果然越养越喜欢。” “那是因为孩儿乖巧懂事啊。” “切,你可没少气我,”郭婵想想又问,“你那收养的儿子呢,哪天将他带来让我见见。” 李太和又换上一副泫而欲泣的表情,委屈道: “他被大理寺抓了。” “啊?大理寺为何抓他?” “他随我回京后在金吾卫任职右街使,前日东市大火,大理寺找不到起火原因,就把救火的人给抓了,母亲,你可要为孩儿做主啊。” 郭婵猛然想起刚才宦官的回话。 “他就是那个刘异?” “正是啊,母亲,你去跟陛下说放了他吧,他也算你的外孙,刘异若死了,你女儿就没人养老送终了。” 李太和边说边摇晃郭婵的右手臂,像小时候一样对郭婵撒娇。 “后宫不能干政啊。”郭婵为难道。 “难道遇到如此不公之事,皇族和后宫就只能默不作声吗?我听说连福王、抚王、袁王、翼王、蕲王几位王爷都要联合上表了,一起劝阻陛下在庆阳节期间应该广施恩德。” 郭婵板起脸,一把捏住李太和的脸蛋,就像对她小时候一样。 “你老实说,是不是你撺掇的?那五位王爷跟我是同辈,是陛下的爷爷辈,你把他们请出来,让陛下如何回绝?” 偏偏那五人年纪没比李太和大几岁,他们也算一起玩到大的,这几人小时候没少受李太和欺负,长大了还肯听这个疯公主的话。 “孩儿就是怕母亲独自去求情显得突兀,有几位同辈王叔陪着,也好说些。” 郭婵拿手指狠狠点了点李太和的脑门。 “你都快四十的人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一刻也不安生,你才回长安三个月,就又开始折腾你那些王叔们了?” “当年大宦官吐突承璀想要用澧王李恽动摇宥兄长的太子之位,母亲不也是据理力争,多方筹谋,才保住了宥兄长吗?是母亲教我的,为母则刚,如今女儿也该为自己的儿子筹谋啊。” “你呀。” “母亲,女儿当你答应了。” 李太和满脸欣喜笑着,转过脸去变成一脸愤怒。 她心里暗骂刘异家十八辈祖宗。 这臭小子来长安已经三个多月了,又不是不知道她府邸在哪,一次都没去看望过她。 这逼崽子真不让人省心啊! 出事了还得老娘亲自捞你。 你给我等着。 第461章 李炎的疑惑 这天晚上长安城诸多大臣家里异常和睦。 子女莫名其妙变孝顺了,兄弟也变亲厚了。 安邑坊,李德裕宅。 李烨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香茶走进他父亲的书房。 李德裕正伏案写奏疏。 “阿耶,这是孩儿新煮好的峨眉白芽,用的是终南山山泉水,取的是第一杯隽永,味道最好。” “嗯,放桌上吧。” 李德裕没有抬头,继续书写。 大约一刻钟后,他终于写完,抬头时猛然发现小儿子李烨还站在案牍边上。 李烨默默用手搓卷着书案上最上面一本的封皮。 老爹新得来的绝版《太公六韬》书封,被他搓得跟破抹布一样。 李德裕微微诧异问道: “润起,你还有事?” “呃……阿耶,你可知刘异被大理寺抓了?” “知道,是我下令让大理寺缉拿的,如今失火原因找不到,民怨四起,朝廷总得拿个态度出来平息民愤吧。” “大理寺会治他什么罪,失职吗?孩儿帮他查过,唐律规定了五种渎职罪,贡举失实、违反延误公事、上书奏事失职、违反制度、礼仪失错,刘异当属第二种违反延误公事,最多判贬职就好,何至于把人抓起来?” 李德裕脸色郑重说道: “这次东市商人损失这么大,不是贬职就能平息民愤的,他恐怕死罪难逃。” 李烨满脸忧虑问道: “阿耶可否帮刘异求求情。” “怎么,你当他是朋友?” “孩儿与刘异几次接触下来,甚是钦佩他的才华与智慧,这人说来也怪,他为人并不豪爽,还总以捉弄朋友为乐,但有他在的地方,总会其乐融融,是以我们都喜欢与他亲近。” “润起,你要明白国家法度,不容个人感情用事。” “孩儿知道,可阿耶不也说刘异是用兵奇才,现在河东河北正与泽潞交战,京中除了刘异无人能与阿耶讨论兵法谋略,他就这样死了于国于战不利啊。” 李德裕拿过茶盏托在手中,思索了片刻问: “你适才说你们都很喜欢他?” “是的,父亲。” 李德裕点点头,那就好。 自己求情也不会显得太过突兀。 此刻,大唐刑部侍郎刘三复正躺在床榻上享受儿子的五星级按摩服务。 “阿耶,肩膀这里舒服吗?”刘邺问。 刘三复舒服地嗯了一声。 “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臭小子晚上竟没出去滚混。” “瞧阿耶说的,孩儿这不是为了多陪陪你吗?” “说吧,这次又要多少钱?” “阿耶,孩儿这次不要钱,我想求你帮我捞一个人。” 刘三复无奈摇头,回头瞪了宝贝儿子一眼。 “你又哪个狐朋狗友被县衙抓了?” “这次是大理寺,他们抓了我一个叫刘异的朋友。” 刘三复噌地坐起。 “那个金吾卫右节使是你朋友?” “是啊,阿耶跟大理寺的人熟,若三司会审,肯定还会叫上你们刑部,你能跟其他两司求情放过刘异不?” “臭小子,你懂个屁,刘异惹的乱子不是寻常打架斗殴,东市东侧烧了一大半,这事肯定要有人担责,他这次一定会掉脑袋的。” “那阿耶能跟陛下求求情吗?” “不成,这事我不能参与。” 见父亲不松口,刘邺扑通一声跪倒。 “他是孩儿最好的朋友,孩儿若失此挚友,从此人生将了无生趣,我我……我干脆出家当和尚去算了。” 刘异绝对算不上他最好的朋友,但刘邺怕少了这块敲门砖,以后自己再也进不去万景楼。 “哎呦,我的小祖宗啊,咱家三代单传,你出家当和尚?这不是要了你老子我的命吗?” “那你答应了?” 当天享受捶背服务和口头威胁的还有住在亲仁坊的崔铉。 另外,金吾卫左街使韦瑾抱着花大价钱买到了禁书《推背图》,去昭国坊探望多日不见的兄长韦琮。 韦琮翻着弟弟带来的《推背图》,乐得手舞足蹈。 “这本应该是真的,因为没有谶(chèn)谣,上次别人送我的那套竟然附有谶谣,我一看就知道不是李淳风所作。” “兄长,我有一事相求。” “二郎,你我自家兄弟,何必见外,有事直说。” 韦瑾尬笑。 他们虽是亲兄弟,但一文一武性格迥异,平时来往并不频繁。 “兄长在翰林院当值,离陛下最近,听闻当初陛下秘密册授崔铉为宰相的诏书都是兄长所写,我想恳请兄长在陛下面前为金吾卫右街使刘异求情。” “呃……这个恐怕不行。” 韦瑾见兄长没有松口,把韦琮手中的《推背图》又抢了回来。 “兄长既然为难,愚弟也不好强求,我先走了。” 韦琮用拉丝的眼神望着那本禁书,眼看弟弟就要迈出门,他大声喝住: “等等……” 当晚,荥阳郑氏南北祖的混世魔王郑就和郑言,他俩在同一天不同地点,分别对家族长辈——兵部尚书郑肃、给事中郑亚、左谏议大夫郑朗、右拾遗郑颢等,立下誓言: “若家族肯向皇帝替刘异求情,我以后定然奋发科举,保证来年金榜题名,若违誓言,明年放榜时,我把十二经一页一页撕了吃肚子里。” 两天后李炎从楼观山回宫。 他坐在甘露殿的大案牍后翻看这几日积压的奏疏。 李炎拿起一本看了几眼……放在右侧。 再拿起一本……又放到右侧。 如此反复,右侧的奏疏越摞越高。 李炎数了一下,为刘异求情的奏疏共有三十三本。 这位年轻的帝王坐在椅子上,左手抱肩,右手食指不断摩擦自己的嘴唇,陷入沉思。 刘异刚来长安三个月,上哪结交到这么多大臣? 大唐朝臣在不团结这事上历来就非常团结,一件小事都能吵上十天半个月。 这次牛李两党在拯救刘异这件事上破天荒出奇一致。 让他惊讶的是求情队伍中不仅包含朝臣,还有他的皇族翁叔,藩镇将领也在其中。 除了振武节度使李忠顺、监军吐突士晔、丰州都防御使石雄、河东行营都知兵马使王逢,最令李炎费解的是河东节度使刘沔也在上书求情。 “那老家伙不是应该正在前线攻打泽潞吗?鸟地,平时送个军报也没见这么积极。” 李炎看完奏疏转去兴庆宫给太皇太后请安。 当他亲耳听到祖母郭婵开口为刘异求情时,李炎彻底emo了。 ? ??? 刘异是妖怪吗? 否则他如何在短期内蛊惑了这么多人心? 第462章 心思单纯的赤子 安义坊周寡妇自从差点被金吾卫给逮了,这几天老实了许多。 她再也不敢在房内开赌局,她的姘头们也被吓得不敢登门。 但她一个女人顶门立户,总要想些营生。 幸好她丈夫留下的房子很大,周寡妇为了生计便将房子挂牌出租,她想把西厢房租出去。 她也没请牙行,就自己在门前挂了块牌子。 牌子刚挂出去,下午就有一男一女过来看房。 男的年轻力壮、身材魁梧,胸肌发达得快撑破衣服了。 他长相也很有特点,一眼大一眼小。 女的穿一身红衣,姿容艳丽。 周寡妇见到身材这么好的汉子,欢喜的不得了。 她介绍房子时,身体总有意无意往男子身边蹭。 她用一个自以为风情万种的媚眼不住对男人暗送秋波。 “你们外地来的吧?后天就是庆阳节了,每年到这时候长安可热闹了,定会让外地人大开眼界。” 红衣女子冷冷瞥了一眼她的小动作,瞅了瞅男人。 男子被吓得恨不得将双手高高举起,证明自己绝对没邪念。 红衣女子冷声讥讽: “依我看长安本地人的眼界也不怎样,跟没见过男人一样。” 周寡妇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你们若不租,我……” “我们租。” “啊?”周寡妇没想到气氛如此尴尬,女子还愿意租她的房。 看来没见过世面的外地人对房子十分满意啊。 她马上又堆起笑容,得寸进尺道: “一个月租金七千五百钱,要先付半年。” 她本以为这对男女会跟她讨价还价一番,没想到男子直接出去,从外面马背上卸下五匹绢交给她。 “这些足够了吧?” 周寡妇乐颠颠接过。 “哎呀,我这也没尺,不知道怎么找你们。” 红衣女子沉着脸严肃告诫: “无需找零,不过我们不喜欢有人打扰,此后西厢你不能再随意进来。” 周寡妇翻了个白眼。 “好好,不进就不进,那我去坊正那里给你们报个通行。” 周寡妇撇撇嘴,抱着五匹绢悻悻地出去了。 她家的大黄狗还赖在西厢里继续对这俩陌生人讨好地摇尾巴。 晚上大黄狗坐在西厢门口,歪头疑惑听着里面的声响。 奇怪,里面好像不只白天租房那两人,大黄感觉至少有七八个人。 自己一直守在院子里,他们是从哪里进来的呢? 好费解啊! 算了,这不是一条热情狗狗该管的事情。 大黄想想又乖乖缩回窝里睡觉去了。 三更左右,孟堂率领一队金吾卫沿着朱雀—明德大街巡逻。 走到开明坊时,孟堂让队伍全体掉头。 属下提醒: “孟执戟,那边还有保宁、安义两条街没巡呢,我听见前面好像有狗叫声。” 孟堂瞪了多事的属下一眼。 “巡什么巡?咱们前几天刚来这边抓过赌博,量那些闲子短期内也不敢再在这边闹事,都跟着我往回走。” “是。”属下不敢反驳。 这一夜长安无事,括弧表面上。 翌日,辰时。 大理寺监牢放饭时间。 牢里跟外面普通百姓家一样,吃两顿饭、 现在放的是早饭。 各仓栅栏里的囚犯分到的朝食还是捞不到米粒的粥和可以用来充当凶器砸人的硬馒头。 没一会他们均被十一号仓里传出的食物香味吸引。 “咦?” “今天十一号吃的跟咱们不一样。” 此刻刘异懒洋洋的坐起身。 他瞅了一眼狱卒摆放在自己面前的饭菜。 一只用荷叶包裹的烤鸡, 一盘半尺多的清蒸桂鱼, 一碗红烧羊肉。 主食是热腾腾刚出炉的胡饼。 另外还给配了一壶酒。 酒香气从壶嘴冒出,丝丝缕缕往人鼻孔里钻。 刘异表情淡定,并不意外,凡尔赛道: “大早上的就吃这么油腻。” 他揪了块胡饼放进嘴里咀嚼,瞥了穿浅青官袍的男子一眼,问: “你家人还好吧?” 大理寺狱丞是个面相异常凶恶的中年大叔。 今天这个凶恶的狠人进来时额头缠了一圈绑带。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刘异面前。 “小人鲁强,为大理寺狱丞,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望刘街使大人大量宽宥我们一家。” 鲁强昨晚睡到半夜醒来想去如厕,他一睁眼发现躺的不是自家的床榻,他躺在地上。 周围都是树木,貌似正处在一片树林中。 鲁强身体被绳索绑缚了,他挣扎着坐起,左右看看。 鲁强认出这里是长安城南郊。 家人们谁懂啊,睡前还老实躺家里,醒来发现出城了。 这是撞邪了吗? 鲁强发现娘子和两个孩子躺在他旁边,她们全都昏迷着,怎么叫都叫不醒。 离他们七八丈远有堆篝火。 那边有十几个人正围在篝火争吵。 一名女子说:“谁能想到长安夯土的城墙也会打地基,这才多挖了一日。” 一个男子呛道:“我们多耽误一日,小六一就要多受一日的苦,你不知道吗?” “唉,死耗子,你到底跟谁亲?你再埋怨我一句试试。” “我不是着急嘛。” 一名满脸络腮胡子的魁梧男子问: “你俩先别吵了,毛台呢?” 离他们五丈远,另外站着三个年轻男女,貌似也在吵架。 女生说:“清蒸,我听说清蒸后出肉多。” 一名男子反驳道: “清蒸会有酸味吧,还是红焖好。” “胡说,那俩小孩那么小,怎么可能有酸味。” 这时另一名男子也加入话题。 “你俩别争了,咱们现在哪来的锅啊?这里只有火。” 他们最终在清蒸和红焖里选择了烧烤。 那女子语气异常兴奋: “鸡腿我可以让,人腿不行,我等下要啃那个小男孩的大腿,两只都要。” 鲁强被吓得险些晕死过去。 他这是到了阎王殿遇到恶鬼了吗? 问题是这几个人没开玩笑,他们开始分头准备烤肉架和采集调味料。 鲁强在九品狱丞的位置上一叱咤就是二十年,期间得罪过不少人,从来没怕过。 鲁强虽狠,但不变态啊,他是真的被吓到了。 当他四岁的儿子被绑上烤肉架,浑身抹满盐巴和不知名调料,放到火上时,他哭得跟孙子一样,哐哐磕头硬是把地砸出个坑。 这些人连长安城的大门都能破,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 此刻鲁强跪着向前蹭了几步,离刘异更近些。 低声下气哀求道: “我家娘子和两个小儿生死如今全仰仗刘街使,我求你高抬贵手,别让那个女胡蛮子炙烤吃了我俩儿子,可以吗?我实在怕她。” 刘异听完他的悲惨遭遇,用最真诚的语气安慰道: “那姑娘来自塞外,是个心思单纯的赤子,就喜欢活剥人皮,活挖人心,活剔人骨啥的,偶尔才会吃顿人肉,你别怕,不是主食。” 鲁强被他安慰得直打哆嗦。 (⊙o⊙)… 刘异淡定地用筷子挑了块鱼肉放进嘴里,嗦了一口后嫌弃地吐掉。 估计做鱼的时候没放姜,腥了。 “以后鱼从杏花楼买。”刘异要求。 “好好。”鲁强乖顺答应,又问,“街使还有什么要求?” “准备好笔墨,我要写封信,你等下帮带出去。你再让他们捎几件干净衣服给我,搬个浴桶进来,我晚上要洗个澡。” “是是是,虽然大理寺监牢禁纸笔、金刃、钱物、杵梃,但小人绝对满足街使要求。” “洗完澡后我要出去。” “啊?!!!!!!!!!” 鲁强吓得瘫软成泥。 第463章 延生观 延生观。 这所道观位于天下第一福地——楼观台西边的一座山梁上,占地一百多亩。 这座道观里面建筑规模宏大,气势宏伟,整体像一座皇家园林。 大诗人张籍曾望观感慨: 台殿曾为贵主家,春风吹尽竹窗纱。 院中仙女修香火,不许闲人入看花。 这首诗现在仍适用,这所半封闭式管理的道观里如今仍居住着许多修道的仙女。 李安平入观后拥有了自己的道号——太安。 现在她头梳道髻,戴玉叶冠,穿蓝绫道袍,正式成为一名宫观女冠。 大唐女冠可分为修真女冠和宫观女冠两类,宫观女冠特指出家后的公主。 她不是这里唯一的宫观女冠。 她的姑母浔阳公主已经在这所道观居住十多年了。 她的两个姐姐永嘉公主、永安公主也住在这里。 此外还有她两个侄女,安康公主和义昌公主。 义昌公主此前因为缺席定安长公主李太和的欢迎仪式而被罚了一百匹绢。 罚款倒没什么,但皇帝要求史官将这件事记录在史册上。 这就等于将她的耻辱永世流传,让千秋万世指指点点评说。 这种情况下还愿意娶她的男人不是勇士就是缺心眼。 那次参加曲江游船,义昌公主被姊妹们讥讽嘲弄一顿后,已经不期待勇士了,一气之下收拾收拾真出家了。 她比李安平还早入观一个月。 在延生观里,无论是宫观女冠还是修真女冠,除了斋醮时会碰面,其余时间都是分开各自修行。 是以李安平入观近两个月,见到她姑母、阿姊的次数并不多。 只有义昌公主偶尔过来看看她。 换到半年前,高傲的李义昌对于李安平这种母亲出身卑贱的公主肯定嗤之以鼻。 但经历了定安长公主归朝风波后,她自己亦饱受同族姐妹的霸凌。 如今这只骄傲的花孔雀终于认清现实:自己不过就是一只拔了毛的鸡。 她现在对李安平的态度可谓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有事没事就来李安平房里表示一下关怀。 “安平?” 她和李安平进观的时间都比较短,还不太习惯称呼彼此的道号,见面仍直呼大名。 即便按辈分她该叫李安平姑母,可她仍是习惯‘安平安平’地称呼。 李义昌不请自来地推开李安平袇房的房门。 李安平正坐在榻上抱着刘异的衣服睹物思人。 房门猛地被推开,她惊得连忙将衣服藏在身后。 “你藏什么呢?” 李安平噘嘴抱怨: “你怎么不敲门啊?” “哎呀,我刚听到一件奇事,特意急着来说给你听。” “什么奇事,莫非真有女道姑得道成仙了?” “想什么呢,你当人人都是东极真人谢自然呢,可以白日飞升。” “那到底是何奇事?” “我刚才听女使说,永安公主昨晚与三名道士彻夜在房里论道,天明时分还能听到她房里传出来的笑声。” 李安平神情木然。 “喂,安平,你给点反应好不好?” “你比我还早来一个月,应该早听过永安公主的事了,据说她一直都这样。” 唐穆宗最早答应嫁去回鹘的公主不是李太和,而是李永安。 在永安公主嫁过去之前,保义可汗突然死了。 待崇德可汗再来求娶时,直接忽过了望门寡的李永安,另外选了一位合适的公主嫁过去。 之后李永安再无人敢娶,她无奈出家做了女冠。 义昌公主见李安平不以为然,气道: “你跟你兄长一样,都是憨的。陛下当时要把我受罚的事记录在史册里,理由是‘礼始中壶,行天下,王化之美也,载于史,示后世’。”李义昌说到这哼了一声,“王化之美也?陛下若真这么在乎礼数,就不该任由她们在道观里胡作非为。” 李安平无奈摇头。 有些事岂是她们能管的了的? 李安平也是来了延生观后才小刀剌屁股,开眼了。 她总算明白为何陛下要对延生观实施半封闭管理。 敢情不是为了保护她们这些皇族贵女慕道、避世的名节,而是为了保全大唐的颜面。 这里在长安城之外,不受宫中礼仪约束,进入道观的公主们跟脱了缰的野马一样肆意妄为。 许多人来这不是为了清静无为、离境坐忘,而是为了能够享受自由的男女关系。 很多公主都是带着乐工、侍女、仆从一起入观的。 她们把这里当成了寻欢作乐的风流场。 法典规定“长公主封户二千,主不下嫁,亦封千户,有司给奴婢”,公主们即便出家照样有钱有权。 延生观每隔一段时日便会举行排场盛大的斋醮。 宫观女冠和修真女冠都会广邀年轻的道士们前来论道。 她们像宴会女主人一样,活跃于交际圈,自由接待男宾。 在道场论道不够,就在袇房一对一,或一对多私下切磋,增长姿势。 道观作为修道者修行的场所,本应保持清静和庄严,现如今却被皇族公主们用来藏污纳垢。 不过大唐对于道士的行为要求也没那么严苛。 骆宾王曾写过一首《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其中耳熟能详的句子“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谁能想到这首诗是在歌颂一个道姑跟个道士的爱情呢? 李安平认为自己也没立场批判其他人。 她感觉自己一样道心不稳,她现在也每天想着一个不该想的人。 “李安平,我感觉你进来后变了。” “有吗?” “有,你变沉默了,不如以前好玩了。” 李安平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我只是还没适应吧。” 义昌公主坐了一会便离开了。 李安平抱着刘异的衣服继续沉思。 她知道万景楼那天的事不该怪刘异。 她只是刚开始挣扎了两下,后来她有机会推开刘异逃走的,是她自己放弃了。 李安平安慰自己,反正以后都不会再见了,如此一来刘异应该不会那么快忘记自己吧。 她要的不多,不指望他像自己一样牵肠挂肚,能偶尔想起她是谁就好。 李安平自从来到延生观,夜里总是不能安睡。 她一闭上眼,全是那人的影子。 即便睡着了,梦中也全是他。 醒来又不见人,几次都是哭醒的。 不到两个月,她人已消瘦了一大圈。 第464章 谁给他起的名字 这天夜里李安平又失眠了。 为了抑制自己胡思乱想,她干脆穿衣服起身,决定去外面走走。 她将刘异的黑色外袍披在身上,就像他在自己身边一样。 李安平提着灯笼,走出袇房。 临近月末,天幕上挂着一弯下弦月,却异常明亮。 漫天繁星闪烁,照耀着这座山中道观,树木绿荫在夜色中朦胧而幽深。 李安平提着灯笼沿着石板路漫无目地往前走,路旁偶尔传来一两声鸟叫蛙鸣,让夜色更加静谧。 今晚难得各房没有丝竹乐声传出,估计这个时辰都入眠了。 李安平走着走着,来到前院的几座大殿外。 她微微诧异,远远看见延生殿里面好像有灯光。 这么晚了莫非还有人? 修道的地方不可能有鬼吧? 李安平仗着胆子登上延生殿的石阶,推开大门。 空旷的大殿内点着上百盏灯。 将大殿供奉的两位真神,麻姑和彭祖照得异常真切。 三丈多高崭新的彭祖雕像前,坐着一名女道士。 从背后看这人双腿盘坐,两只手掌向上放置在两侧膝盖上,各自结印成道指,貌似在冥想。 李安平惊讶,想不到延生观里还真有虔诚的修行者。 她吹灭竹灯笼,走近那名女道士。 发现这人坐姿好像并不端正。 又走近两步,已经能看到女道士的侧脸。 她发现这人正望着面前的烛火不停皱眉。 这时,李安平忽然闻到一股肉味。 她看见那女子面前的小桌上摆放着一大条炙烤的动物大腿。 这么大,莫非是羊腿? 李安平自从禁了荤腥后,已经好久没闻到过肉味,此刻突然犯起恶心,不停干呕。 她的声音瞬间惊醒了前面的女冠。 那人蓦然后头,俩人视线撞在了一块。 双方均是一怔。 她们都从对方眼睛中看到了惊艳二字。 “你是谁?” 李安平抚着胃回答: “我叫李安平,呃……道号太安。” 刚说完她就又干呕起来。 女子看李安平眼神盯着那条烤腿,忽然明白原因。 她直接拎起那条大腿扔出殿外。 “现在好些了吗?” “嗯,谢谢。” “你是新来的宫观女冠?” 李安平点点 头,问: “你呢?” “太升真人。” “你为何不回房睡觉?” 太升真人重新坐下,回道: “我被要求每晚在彭祖神像面前冥想两个时辰。” “啊!”李安平不解问道,“是惩罚吗,为何如此?” 太升真人苦笑: “他们大概希望让我早日悟道吧。” “他们是谁?” 太升没有回答。 她忽然瞥见李安平身上披了件男式常服外袍而不是男式道袍,好奇问道: “你穿谁的衣服?” 李安平脸色蓦然羞红,小声回答: “我心悦之人的,这是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是你的情郎?” “不是,”李安平摇头,“他不喜欢我,他有心上人。” “所以你就心灰意冷出家了?” 李安平想想,好像也不全是。 她本来就要出家的。 “我与他已今生无缘,留个袍子做念想罢了。” 太升真人又看了眼她披的袍子,一本正经道: “我入道门别的没学会,测字占卜之类的倒是小有所成,不如我替你算算,你与你的情郎未来可还会再续姻缘。” 李安平苦笑摇头坐在她旁边的蒲团上。 “我都做女冠了,与他已再无可能。” “那也说不定啊,现在还俗的女冠多的是,即便不还俗,我看你们做宫观女冠的,又有哪个是真苦了自己的?你可知延生观为何要供奉彭祖吗?为何彭祖神像这么新吗?” “麻姑和彭祖不都是主长寿的神仙吗?女冠祈求长寿啊。” 太升真人转头看了眼正前方的彭祖雕像,鄙夷地笑了。 “彭祖不仅主长寿,还擅长房中术,《彭祖养性经》就是他写的,所以才被供奉在这。” 李安平大吃一惊。 延生观还真是……一言难尽啊。 李安平想想刘异,又摇头。 “他跟那些道士不一样,他躲我都来不及,不会跟我再续前缘的。” “你如此放不下,与其自我思量,不如让我帮你测一下。” 李安平想想,好像也没有损失。 “怎么测?” “你写一个字吧,我帮你测字。” 李安平手指沾了点灯油,在光滑的石板地上写下刘异的‘异’字。 太升真人低头看了半天。 见她不吭声,李安平问: “测不出吗?” 太升真人抬头看着她问: “你要测的这个人出身田舍郎,对吗?” 李安平震惊,原来这女冠竟真有几分本事。 “没错,听说他家世代务农为生,你怎么看出来的?” 太升真人指了指‘异’上面的田字。 李安平满脸惊喜,看来测字确实有点道理。 太升真人问: “你写田字时一笔一顺很仔细用心,田心为思,你很想念他?” 李安平神情忧伤地轻轻颔首。 “每天都想,你还看出什么了?” “他这人能说会道,可谓巧舌如簧。” 李安平想到刘异在船上替自己出气痛骂李义丰时,妙语连珠,嘴皮子简直太溜了。 “对,他口才很好,我喜欢听他说话,这个是怎么看出来的?” 太升真人指了指‘田’字的四个口。 “原来如此,还有呢,下边’共‘字怎么讲?” “他……他……” 说到下面,太升真人突然卡住了。 李安平疑惑: “你是不是看出什么了,我与他莫非真的此生无缘了?” “呃……’异‘字,田下是这个’共‘字,我不太会解,看来贫道还是修行不到家啊。” “啊,原来如此。”李安平语气有些失落。 太升真人发现这姑娘很单纯,自己说什么她都信,貌似从不会怀疑别人。 她再次打量李安平一阵,目光又转移到她披的衣服上。 “我其实还能通过衣服和贴身物品测出一个人的心性。” “此话当真?”李安平满脸不可置信。 她连忙将黑色外袍从身上解下,递给太升真人。 “我只想知道衣服的主人会不会将我忘了?” 太升摩挲半天黑衣男袍领口,幽幽说道: “你的情郎该是位武者,而且勇猛过人。” 李安平笑着不住点头。 “是很勇猛,他还下河救过我的命呢。” 太升真人将衣服凑近鼻下,闻了闻味道,须臾语气肯定道: “他双手沾满鲜血,曾经杀戮很重。” 李安平没见过刘异杀人,但她听李怡讲过,刘异在杀胡山大战立过战功。 她不喜欢太升真人用杀戮形容自己的心上人,好像刘异是嗜杀的魔头一样。 李安平辩解道:“他那是为国杀敌,被迫的。” 太升真人笑了笑,继续翻查这件黑袍子。 当她翻看到袖口里侧时一怔,半天后又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李太和问。 “你情郎的那个心上人定然不是位心灵手巧的好姑娘。” “你怎么知道?” 太升真人指着袖口里侧给她看。 “这里明显破过,又被针线缝补好了,帮他缝补的人针线活很差,且没用同色黑线,用的是蓝线,虽然在里侧不明显,却能说明补衣服的人不够仔细啊。” “你真是神了,这都能看发现?” 太升真人更加确认这是个心智堪忧的单纯姑娘。 别人说什么她都信,万一这件衣服是那人自己补的呢? “我看你那情郎的心上人如此粗枝大叶也未必配的上他,你或许跟他还真情缘未了。” “真的吗,我跟他还能再见?你别骗我。” 李安平激动得像是要哭出来,将黑袍子紧紧抱在心口。 她感觉今晚彻底睡不着了,兴奋的。 李安平走后,太升真人看着地上那个‘异’字发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异字上田下共,共享王土就是造反,原来他的名字中竟自带造反之意,到底谁给他起的这名字?” “共了田地,共人否?” 太升真人压抑自己的情绪,忽然大声道: “滚下来吧。” 殿外房顶上一道黑影chua地闪入大殿,躬身行礼。 “卑职见过太升真人。” “帮我送封信吧。” “喏。” “告诉他,他猎的鹿肉真难吃。” 第465章 灯下黑 天色垂暮,长安城上空阴云密布,预示大雨将至。 大理寺监牢。 蓄着八字须的中年典狱,带领一名身穿靛蓝单翻领缺胯袍,满脸络腮胡的男子走过一排排栅栏,走向十一号仓。 典狱哗啦一声打开十一仓的大门,使了个眼色,大声说: “你抓紧点,探监时间马上快过了,探完监快走。” “好嘞。”男子应道。 其他仓里的犯人只有羡慕的份。 大理寺监牢建在皇城里面,家属能进来探监除了使钱,关系也得足够硬,否则金吾卫不会给开通行证。 刘异刚才洗过澡,换了装束。 他从铺了茅草的地上慢慢站起,笑盈盈打量着与自己严重撞衫的络腮胡子。 他俩现在的装束连幞头、靴子都是一模一样。 对面男子一把扯掉自己的假胡子。 张豺望着刘异露出欣喜笑容。 两兄弟各自上前一步,紧紧拥抱在一起。 他们用拳头不停拍打对方的后背表达内心的狂喜。 刘异、张豺三年多没见面了。 “小异,你先出去把该办的事办了,我替你在这坐几天,坐牢这事你七兄我最熟。” 为了安抚狱丞鲁强的小心脏,他们只能先押个人在这,以证明刘异出去后绝对会回来。 张家兄弟中只有张豺、张犬这俩双胞胎跟刘异身形相当,其他人都太过壮硕。 刘异又捶了两下张豺后背。 “七兄,我天亮前一定赶回来。” 否则刘异怕白天会提审自己,那就穿帮了。 张豺松开刘异,将假胡子黏他脸上,拍拍他的肩膀。 没一会刘异跟随典狱走出大理寺监牢。 他骑着张豺的马从顺义门出了皇城,按张豺交代的直奔安义坊周寡妇家。 他刚走进安义坊,外面就开始敲街鼓了。 地上咚咚鼓声响起,天空咔嚓两声雷声回应。 苍穹霹嗒啪嗒落下大颗大颗的雨滴。 这时,刘异翻墙跳进周寡妇家。 她家大黄狗嗅了嗅刘异身上的气味,认定是熟人,摇头晃脑玩起舞狮动作。 刘异摸了摸狗头。 “带我去西厢。” 大黄一路尾巴摇得飞起将刘异带到西厢门前,论一个好狗腿子的自我修养,谁能比得过我? 房里张鼠和孙艳艳正焦急等待着。 见刘异进来,张鼠迎上去一把抱住好兄弟。 “死六一,你可吓死我了。” 刘异拍拍他,而后给孙艳艳见礼。 “九嫂。” 孙艳艳哼了一声。 “你每次就用到我时才嘴甜一阵。” 刘异讪笑,问:“其他人呢?” 这时,床榻下蓦地传出拍击声。 张鼠赶紧过去挪开床榻。 一个圆口大洞赫然出现在床底。 顷刻,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在洞口冒头, 之后一个又一个鼹鼠从洞口爬上来,每个上来的人都过来热情拥抱刘异。 “小六一,你长高了,也壮了。” “向四兄看齐。” 张狐抱着刘异拍说: “十郎这体格倒真随咱们张家了。” 张犬:“是啊,身形跟我差不多了。” 张虎一巴掌拍刘异头顶。 “臭小子,你可真能作,这次竟把自己折腾到大理寺牢狱去了。” 刘异捂着脑袋嘻笑。 “让兄长们担心了,不过你们来的比我预料的快很多。” 刚钻出洞口的张豹插嘴解释: “这要多亏荥阳郑氏的信鸽,省了九郎派人回去通告,郑家这次没少出力,他们家把刚从宁远国运来的十五匹大宛驹全借给我们了,这样我们脚程上又快了两天。” 张鼠过来将手臂搭在刘异肩上,插话: “还有你金吾卫的兄弟也帮忙了,狱丞鲁强家的地址就是昆仑瓜查到的,昨晚我们行动时,孟堂还帮我们提前支开了附近巡逻的金吾卫。孔彪让我告诉你,那几本书卖得很好,现在正在加印,后续你的官司若需要用钱打点,他们应该能供应上。” 张虎:“金吾卫当咱们是破落户吗,还需要等他们现筹钱?小异这些年存在咱们柜上拆借出去的利钱,就够在长安买几栋宅子了。” 如今大唐打压佛寺,巩县也有诸多寺院被毁。 过去与张家兄弟竞争放贷业务的寺院香积厨,如今再也构不成威胁了,僦柜生意会越来越好。 刘异感激地握了下张虎手臂。 “二兄费心了。” 张鼠又道:“郑言让我告诉你,朝中许多大臣都写了奏疏为你求情,李太和好像还撺掇了皇族,不枉咱们在草原救她一场。” 刘异贼笑:“看来我人缘还挺好。” “郑就把你藏在他们东市铺子的黄金兑换成了飞钱,让我转交给你。” 刘异点头,“先放你那。” “郑就还说三天期限到了,他那边的答复是同意相见,但要等你平安出来后。” 刘异听郑宸终于肯见他,心中顿时悲喜交加。 怎么偏偏赶上这档口? 他缓了半天才想起来问一句: “家里还好吗?” 张豹答:“你阿兄刘奇在准备与秦三娘的婚事,我们暂时没把你的事告诉他。” 刘异颔首拍拍张豹。 “三兄考虑的周全,确实不能让刘老大知道,否则他只会担惊受怕干着急。” 张狼插话:“我也没告诉你姨母。” 这时第五甲、毛台、密羯、布兰已经从洞口钻出来。 第五甲一脸激愤说道: “二郎,咱们别留长安了,去西边吧。” 其他人狐疑看着他,不明白为何要去西边。 哭包毛台已经许久没掉过金豆子了,在振武城受伤时疼得咋呀咧嘴的都没哭,此刻再见刘异,如同小孩见了娘,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 他抱着刘异哭得抽抽搭搭地不撒手。 “我道观的图纸都画好了,给你也预留了一间房,马上就动工了,你可不能出事啊。” 密羯嫌弃道: “你可真丢人,我都没哭。” 布兰:“他是高兴的。” 毛台:“我是高兴,刘异,咱们一起回巩县好不好?” 刘异擦掉熊孩子的眼泪。 “好,但不是现在,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弄清楚。” 昨天王会来探监时,无论刘异怎么套话,他都三缄其口。 刘异始终想不明白,这王八蛋到底为何要谋害自己。 他看着众人问: “有探到王会家的情况吗?” 张鼠:“我们早晨刚接到你让鲁强捎出来的信,只有一个白天的准备时间,仓促了些。听金吾卫那个昆仑瓜说,王会家刚搬到务本坊北曲的一所宅子里不久。我们今天分两拨人,我带一拨人去了务本坊旁边的平康坊。我们站在万景楼顶层屋脊上,居高临下观察他家,我简易给他家宅子画了张地形图。” 第466章 大艺术家 刘异接过张鼠递给来的图瞅了瞅。 发现大门、小门、亭子、主屋、厢房都标记的清清楚楚,连小桥、池水、茅厕都做了标注。 “不愧是耗子。” 张豹接道: “我带另一拨人混入了务本坊,在他们家院子外守着,按你信里交代的制造了一场小意外。” “他们家有私卫吗?” 朝廷是不给官员派护卫的,即便是位高权重的宰相,也不享受保镖服务。 因此大唐宰相经常被人刺杀。 以近几十年为例,宰相李石被刺杀过,受伤未死;宰相裴度被刺杀过,受伤未死;宰相武元衡被刺杀过,不仅死了,脑袋还被割走了。 官员若想保护自身安全,只能养私卫。 但不适合所有人。 一是养私兵颇费钱。除了荥阳郑氏和博陵崔氏那种家族私产丰厚的顶级士族,其他仅靠朝廷俸禄过活的官员是养不起私卫的。 二是怕养多了私兵会被人诟病有不臣嫌疑。 张鼠答道: “据我们在万景楼上观测,王会家应该没有私兵屯守。” “那就好。” 张狐忽然忧虑说: “他家在务本坊,离皇城太近,在那动手会不会有问题?” 刘异眼露坏笑,答: “这叫灯下黑。” 刘异一行人离开周寡妇家。 穹庐像被撕裂了一个大口子,将无尽的雨水倾泻倒下。 密密麻麻的雨滴织成天地间的水帘,大千世界一切景物变得模糊而神秘。 他们戴着斗笠,披着油衣,噌噌噌翻墙跳出安义坊。 东侧坊墙外有他们提前准备好的大宛驹。 十三人团伙骑上马,冒着大雨沿着启夏门大街往务本坊方向进发。 路上一个巡街的都没碰到。 一个时辰后,十三匹马到达务本坊南墙外。 务本坊西邻兴道坊,东界平康坊,南邻崇义坊,北面就是太极宫皇城的安上门。 坊内西边是国子监和国子监下属的几所大学。 坊内东边有一排挨着的进奏院,相当于各地方单位在长安的驻京办事处。 再刨去一个先天观,坊内剩余可建筑民居的土地已非常少,能住进来的身份绝对不一般。 王会近期就住进来了。 王家一些奴仆因为乔迁之喜而笑逐颜开。 负责采买的杨小七一边卸货,一边跟负责洗菜的牛虫闲聊。 “我今天我买菜回来时,笨驴突然受惊翻车了,将食材散落一地,幸好路上的几名行人纷纷停下来帮我捡起重新装车,看来住在皇城附近,人的心肠就是不一样,搬到这里真好。” 牛虫示意杨小七弯腰,他凑过去小声耳语: “不过我听说这宅子不太吉利。” “啊,为何不吉利?” “你刚来长安不知道,这宅子之前空置了三年多,三年前住在这里的好像姓张,他家百余口在一个晚上被人悉数灭门,连小孩子都没放过,凶手将张家人的皮全都被剥了下来,钉在宅子外面的大门和墙上,脱了皮的肉身被凶手扔进茅厕的大粪池里,据说现场惨绝人寰,第一批过来办案的衙役连着吐了好几天,第二天从他家门口经过看见人皮的行人,有被吓疯的。” 杨小七被吓得打了个冷颤。 “那凶手抓到了吗?” “没有,至今仍是京中悬案。” “那这里闹不闹鬼啊?” “我偷听到管事跟他娘子说,咱们搬过来前,阿郎私下请了左右街道门教授先生赵真人过来做过法,不知道管不管用。” 两个人越讨论越感觉这宅子里阴风阵阵。 当天晚上王宅众人吃过晚饭均感觉犯困,普遍睡的比平时早些。 三更时分,刘异等人跳进了王会家院里。 张豹从包里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按刘异信中要求采购到的药草。 他今天下午利用捡菜的时机,对王家采买的食材下了些迷药。 肉类还好,蔬菜类在下锅前肯定已经被奴仆清洗掉了大部分药性。 此刻王宅里的人应该中毒不深,需要再补一剂。 他们各自戴好捂住口鼻的围巾,在厢房房檐下点燃油纸包里的拘拏儿。 十三个人分头撬开宅子里的房间,将拘拏儿扔进去。 他们百无聊赖地在房檐下等了半个时辰,才进入各个房间拖人。 王会是被痛醒的。 他一睁开眼,人就懵了。 一个皮肤瓷白、鼻梁高挺的异族女子,正一脸认真地在给他do脸。 这位非着名雕塑艺术大师,拿着一把小巧的匕首,一笔一划在他脸上仔细雕琢。 女子每划一刀,王会就感受一次剜心的巨痛。 “啊……” “你是谁?” 王会身体酥麻,没有力气起身。 他发现屋里此刻灯火通明,自己还躺在家里的床榻上,原本睡在他身边的小妾已不见踪影,床前莫名多了个雕刻大师。 “啊~~你是谁?”王会嚎叫着又问一遍。 女子答非所问道: “哎呀,你别动,生活就是要有松弛感。” “你怎么进来的?” “你等下哈,别急,我的乌龟很快就画好了。” 这时女子身后响起一个少年的声音。 “乌龟头上不长角的,龙才长角,你画错了。” “没错。” “错了。” 反复几次后,一名异族青年插话道: “我们草原根本没有乌龟,她只在画册里见过,能画成这样,已经很有天份了。” 正在雕刻的女子满脸得意。 “那当然了,我是天才。”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个相声的时间又刻了无数刀。 血水顺着王会的脸颊流进他耳朵里。 疼痛让王会从懵逼中逐渐找回清醒,他扯着脖子大喊: “救命啊,来人啊,有刺客。” 这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别喊了,你家门窗被我用衾被密封了,虽做不到完全隔音,但宅子外面的人肯定是听不到的,至于宅子里面的人,他们现在个个睡得跟死猪一样,扎一针都不见得会醒。” 王会认出了这个声音。 是刘异。 他惊恐地往发声处望去。 他看见刘异正坐在他家桌前,惬意地喝茶。 用的是别人刚孝敬他的白瓷茶盏,他自己还没来得及用。 震惊与恐惧让王会瞬间忘记疼痛。 “你……你不是应该在大理寺的监牢里吗?” 犯人越狱了,这是要发疯开大的节奏啊。 刘异端着茶走到他面前,歪头询问旁边的异族小美女: “作品完成了吗?” “还差最后一笔,你确定乌龟背上的字是王八?” “确定。” 密羯划下最后一刀,看着自己的作品满意地笑了。 “为何不能把他交给我审问?” “给你审完,他就剩半斤了。” 刘异说完,让毛台、布兰将王会架起来,拖到地上跪着。 “王大将军,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密羯刀工不是一般的差,王会的脸经她雕琢之后,肉皮被掀开翻着,满脸滴血,根本看不出画的是什么。 他目光阴鸷地瞪着刘异,冷声回道: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那太好了,你没听说过我的绰号是千古恶来吗?小爷我就喜欢嘴硬的。” 第467章 人性的考验 吱嘎~ 房门被从外面推开。 张家兄弟每人拎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走进来。 王会看清那几个昏迷人的脸,神情忽然变得激动。 “你们要对我的孩子做什么?” 他生有五子二女,最大的十九,最小的才五岁。 如今全成了别人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王会看向刘异,焦急道: “我家小儿们与这件事并无牵扯。” 刘异没理他,让张家兄弟将王会的孩子们弄醒。 张虎询问兄弟们: “怎么解拘拏儿之毒?” 张豹信口答道: “灌点童子尿吧,一口提神,两口还魂,据说童子尿能解百毒。” “上哪找童子去?” 兄弟几个集体转头,眼神齐刷刷瞄向自家老四张熊。 男德天花板张熊脸色尴尬涨红,却只敢粗声吼几个弟弟: “张狼、张狐、张犬、张鼠,你们想死吗?” 刘异、孙艳艳在后面憋笑,张熊绝对可以凭本事光棍到老。 老光棍不愿意配合制造解药,众人又把目光扫向另外一株奇葩。 毛台搔搔脑袋,歉意回道: “我倒是愿意,可我现在没感觉啊,要不你们先等等,我多喝点水慢慢现积攒。” 密歇疑惑:“为何要这么麻烦?直接每人砍掉一只手不就醒了。” 她指指王会,说: “他刚才也没解毒,就是疼醒的。” 张狼深以为然,就要动手开砍,被刘异出声制止。 “不能砍,那样等会剥皮就不是整张了。” 王会扭头惊悚地看向刘异,什么剥皮? “那怎么办?”密羯问。 “十指连心,毛台,你去庖屋找找有没有铁签子,扎他们十指。” 不多时,屋里先后响起: “哎呦!” “哎呀,疼!” 的惊呼。 王会的七名子女全部苏醒。 他们勉强支撑坐起,经过短暂迷茫后,惊恐地打量屋里的一群陌生人。 “你们是谁?” 问话的是王会大儿子王霖。 张鼠走过去,将王霖摁在地上,以武松打虎的架势,啪啪一顿暴击。 “鸟地,谁让你随便开口的?” 几个大逼兜之后,王霖彻底老实了。 张鼠起来,指了指对面的大花脸对王家七子女威胁: “都不许出声,否则也在你们脸上雕王八。” 七人顺着张鼠手指的方向望去。 他们看见四丈外的地上跪坐着一个面目模糊的人。 “啊……好吓人。” “那……那好像是阿耶。” “呜呜呜,阿耶,你怎么变这样了?” 王大将军的子女们终于认出对面那张do脸没do好的毁容者身份。 王会怒视刘异,咬牙切齿问道: “你想用我子女的性命来威胁我吗?你做梦。” 刘异挑挑眉,走到他前面,淡定说道: “你应该知道,无论你招或不招,我都会帮你少走几十年弯路,今晚直接送你去投胎,走奈何桥贵宾通道。” 王会冷笑,语气坚决道: “我刚才就料到你会杀我灭口,既然怎样都是死,你休想从我口中得到答案。” 刘异啧啧摇头,遇到傻子了。 他转而四下打量王会的这间屋子。 王宅的主屋很大,足有七十多平。 摆设也异常精致,除了屏风、床榻、桌椅,墙上还挂了诸多字画。 刘异扫描了一圈后评价: “这房子真不错,以前的主人叫张子良吧?那你知道在张子良以前这房子的主人是谁吗?” 王会感觉刘异的问题有点莫名其妙。 他不明白刘异问话目的,不过这个问题是他可以回答的。 王会:“好像是位宗室。” 刘异轻轻颔首。 “不错,是位宗室,这房子更早之前的主人是位节度使。张子良年轻时曾在那节度使帐下做过牙将。据说张子良做牙将期间,对节度使唯命是从,节度使因此对他很是信任,于是张子良便利用这份信任巧言令色蛊惑节度使造反。” 王会问:“你说的是镇海节度使李锜?” 刘异点头,继续说: “李锜也是个棒槌,竟真听信张子良的忽悠,准备起兵谋逆。这时张子良忽然撕掉伪装,转而擒拿李锜父子向朝廷邀功。最后李锜因为谋逆全家男丁被诛,而张子良却因为平叛有功受到封赏。” 王会微微错愕。 三十多年前,他还未入仕,并不清楚张子良与李锜的恩怨。 刘异怎么会知道这些? “你意欲何为?何必扯这些不相干的。” “不相干吗?平乱之后张子良官运亨通,据说前些年已经做到了吏部侍郎。吏部是六部之首,吏部侍郎位高权重,离封侯拜相也只是一步之遥,在他最志得意满的时候,全家一百零九口,一夜之间被人活活剥皮,啧啧,真是可怜。” 刘异指着王会所在的位置,说: “搞不好你现在跪的地方就是他受害那晚跪过的。” 听到这个房间可能发生过活剥人皮,密羯、毛台满脸兴奋。 两人开始争论回鹘和大唐哪里剥皮手艺更好。 常年闯江湖的张家兄弟和孙艳艳、第五甲,他们神色如常,江湖人见过的骇人手段太多了。 王会的七个孩子被吓得战战兢兢,不住环视房间各处。 王会没好气地问: “刘异,你休要危言耸听,你以为我会怕吗?” 刘异一脸阴笑。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是我阿耶,你的下场只会比张子良更惨。” 刘异来长安后,曾跟人打听过当年追杀过老爹的张子良。 他本想替老爹报仇的,却被告知三年前的一个夜里,张子良全家遭遇灭门,悉数惨死。 刘异当即明白是李归干的,他亲自了解了旧怨。 “你阿耶是谁?”王会狐疑问道。 张家兄弟也一脸不解,小异为何会突然提起死去的刘根生。 “不重要。王大将军,我即便要剥你的皮,也会将你留到最后,我要让你亲眼看着你七名儿女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在你面前痛苦哀嚎。” 四丈外王会的七名儿女被吓得哇哇大哭。 他最宠爱的次子王泽呜咽着哀求: “阿耶,他到底要问你什么,你若知道,赶快告诉他们啊,我求求你了。” 他十一岁的女儿抽泣着说: “阿耶,孩儿不想死,你救救我们啊。” 他的几个孩子痛哭着抱成一团。 王会听得心力交瘁,却咬紧牙关没有松口。 刘异眼珠一转,从腰间拔出一个匕首,似笑非笑问道: “王大将军,你经历过比死亡更恐怖的事吗?” 第468章 王会的答案 王会不解瞪着刘异。 “你要做什么?” 刘异漫步走到对面,站到王会七名子女面前。 他看起七个小泪人,以惋惜的口吻说: “你们既不想死,我也可以给你们活的机会。” “真的?”王霖、王泽齐声问道。 “真的,就看你们愿不愿意与自己的父亲割席了?” “如何割席?” 刘异拿着匕首晃了晃,说: “谁愿意过去割下你父亲一块肉,我就放过谁。” 不仅王会的子女,全屋人瞬间陷入惊悚。 这个要求太变态了。 王会气急败坏,出口成脏。 “刘异,你这畜生,腌臜贱人,猪头不如的东西,你好狠毒,竟想让我们父子相残。” 刘异回头,伸出食指摆了摆。 “nonono,不是相残,是只残你。” 他又转头看向七人,继续讲解: “不愿意割你阿耶肉的人,一定是孝子孝女,我等下就在你们父亲面前亲手剥了他孝顺儿女的皮囊穿在你们父亲身上,可好?” 此刻连见惯大风大浪的孙艳艳都忍不住开始泛起恶心。 密羯却撇撇嘴嫌弃: “真没创意,要是我,就会要求割下阿塔肉的子女当场把肉吃进肚子里。” 哇地一声,孙艳艳终于听吐了。 刘异抿嘴,心悦诚服地说: “你赢了,就按你说的办。” 王会七名子女中年纪较小的几个,也开始哇哇狂吐,边哭边吐。 年纪稍长的三个,互相观望,眼睛里全是惶恐。 老三哭着摇头。 “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我是不是要被剥皮了?会不会很痛?” 老大、老二都不说话。 这唯一生路太灭绝人性了。 王会望着弱小无助的子女们,心中无限焦急。 他以吃人的目光凌迟一遍遍刘异。 “你要我死,剥皮抽筋尽管来,你为何要逼迫儿女对亲生父亲下毒手?刘异,你简直不是人,难怪他们叫你千古恶来,你一定不得好死。” 刘异满脸戏谑嘲讽,回道: “做人要明白事理对不对?你既有胆量选择与千古恶来为敌,就该预料到若事情败露,我的报复肯定会加麻加辣加到极致。怎么,你不期待自己子女会如何选择吗?” 杀人诛心,王会忽然内心开始忐忑。 他有点害怕揭晓答案。 刘异笑得一脸邪恶,转头再次面对王家七名子女。 “有愿意求生的吗?” “……” 除了哭声,没有应答。 刘异轻轻颔首,赞许道: “看来都是孝子贤孙啊。” 他对密羯、毛台说: “那就交给你俩,都拉出去剥皮吧。” 密羯得意洋洋道: “我现在已经是剥皮熟手了,我都可以先从脚掌和手掌开剥,这样人死的慢,皮子剥下来时最柔软。” 七个孩子被吓得痛哭流涕,大声哀求。 王会绝望地望着自己的骨肉。 张家兄弟走过来,每人一个拎起一个小孩,就要往屋外拖。 王会最宠爱的次子王泽被拖行几步后,忽然哭着大喊: “等等,我愿意。” 刘异走过去蹲下,故意提高音量问: “你愿意什么,大点声说。” “我愿意割席。” 所有人震惊地看着这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少年。 他的兄弟姐妹们满是泪痕的脸上神情各异。 有的是不解,有的是嫌弃,也有犹豫要不要效仿的。 最宠爱的儿子临阵倒戈卖亲爹,王会血迹斑斑的脸上写满惊悚与意外。 “泽儿,你疯了?” 刘异回头瞅瞅王会,故意对他抖抖眉毛。 “果然无耻是遗传的,你生的好儿子啊。” 刘异将匕首递到王泽手中,又将他拎到王会跟前。 王泽因为身体中毒和内心的恐惧,握刀的右手不停颤抖。 他泪眼模糊哭着说: “阿耶,你宽宥我吧,蝼蚁尚且偷生,我真的不想死,我怕疼,我不想被他们活着剥皮。” 王会刚才遭遇do脸之刑,滴泪未落,此刻却被眼泪模糊双眼。 “二郎,你行此如此禽兽不如之事,日后能活的安心吗?” “我现在不知道,但只有活着才能知道以后安不安心。” 说完这句,王泽用抖动的刀锋划开了王会手臂上的皮肤。 王会“啊~”地大叫。 声声悲戚,叫得撕心裂肺。 肉体之痛远远比不上心疼。 王泽力气不够,手下动作很慢,他哭着说: “阿耶,你忍忍,很快就好了。” 对面王会的小女儿被吓得嚎啕大叫: “阿耶,啊~~~二兄不要~~你们放了我阿耶。” “阿耶~”王会长子将头别向一边不忍再看。 片刻后他大喊一声: “我也选割席。” “我……” 王会第三子的’我‘字刚出口, 王会忽然大喊一声: “我招,我招,刘异,你赢了。” 刘异夺过王泽手里的匕首,语气讥讽道: “我现在相信血浓于水了,真是相亲相爱一家人啊。” 满脸是泪的王大将军,以哀求的语气说: “你要问什么我都可以知无不言,只求你别再让我们父子做如此灭绝人性的选择了。” 人性太tm经不起考验了。 王会要求只说给刘异一人听。 刘异量他现在也耍不出什么花招,便让张家兄弟将他七名子女拎出去。 其他人也纷纷离场,屋里只剩下王会和刘异。 刘异搬个凳子坐在大花脸对面。 “说吧,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非得置我于死地?” “你没有得罪过我。” “槽,我既没得罪你,你害我干屁?在游泳池里尿尿的人常有,但站在游泳池边上往里尿的真不常有,你心理变态纯以害人为乐吗?” “我是受人指使。” 刘异讶然。 过了一会他无奈问道: “是牛党,还是李党?” 王会笑了,笑得脸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又开始滴血。 “都不是。” 这下刘异有点懵。 朝中还有第三方势力? “别墨迹,直接说阴逼是谁?” 王会直视刘异的眼睛,一字一句回道: “是大唐天子。” 刘异愣了一瞬,随后噗嗤笑了。 笑容越来越大,看王会的眼神像看个傻逼。 “你咋不说是玉皇大帝呢?” “你不信?” “你当我傻吗?胡乱攀咬个s级的boss就想搪塞我?” 王会血肉模糊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自嘲。 “我都落到这步田地了,你认为我还有骗你的必要吗?如果不是陛下授意,我跟你无冤无仇,何必设局害你?” “槽,你跟我无冤无仇,你家皇帝老儿跟我更无冤无仇啊,他甚至都不认识我是谁,除非他脑子被驴踢了,否则害我干屁?” 第469章 我该送他份大礼 “大胆,你敢称呼大唐天子为皇帝老儿?” 话说出口后,王会旋即一愣,随后又发出一阵苦笑声。 “我真是昏头了,现在竟还有闲心跟你计较这些。” 王会现在总算知道,刘异不是对他不敬,而是对所有上位者都不敬。 这少年心中大概没有尊卑,眼中才会无君无臣。 他不禁有些好奇,到底什么样的家庭能养出这么奇怪的孩子呢? 王会疑惑时刘异已经站起来。 他拿手指不停摩挲自己的下颚,漫无目的地满屋子踱步。 刘异在思考王会抛出的这颗雷,是不是吓唬人的玩具。 正常逻辑告诉他不太可能,除非大唐天子脑子抽抽了。 否则一国之君为何要大费周章陷害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 愚忠们不是总说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吗。 李炎要杀他直接下道旨意不就好了,何必要火烧东市? 这件事他怎么都想不通,刘异走到王会身前停下脚步,问: “你家皇帝喜欢脱了裤子放屁吗?” “啊?” 王会错愕片刻,随后一本正经回道: “这个……我没见过陛下脱裤子。” 刘异拧眉问道: “那道理上就说不通了,你该不会以为我不可能找你家皇帝老儿对峙,就随便胡说八道骗我吧?” 王会以无奈的语气回道: “见识到你这千古恶来的恐怖后,我还怎么敢?” 刘异再次确认:“你以你家祖宗名义发誓,真是李炎设的圈套,你若骗我,我就把你家祖坟刨了,将你先人骸骨扔粪堆里。” 王会竟真按刘异要求一板一眼发了个毒誓。 末了他语气悲凉地说: “其实告不告诉你都是死,区别就在于被你杀还是被陛下杀,我现在只想求个好死。” 刘异彻底迷惘了,莫非真的是李炎? 王会报的这个大瓜彻底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 他之前想先逼迫王会认罪写下供词,他再抓几名坊正加上王会的供词,在大理寺审问自己时来个惊天逆转翻案。 如今发现这案子很难逆转,因为幕后黑手是天下第一人。 刘异沉淀了下情绪,再次坐到王会对面。 “你知道那阴逼为何要坑我吗?” 阴逼……他说的大唐天子? 王会被这个称谓惊得一阵心跳。 “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陛下认识你,比你认识他早。” “沃特?我这么有名吗?” 自己当然不可能比皇帝有名,那李炎怎么会认识自己呢? 刘异十分确定之前没见过李炎。 第一次见就是在章敬寺前李太和的欢迎仪式上。 他追问:“有多早?” “具体多早我不知道,一年半之前,我奉命押送回鹘的赈灾粮去振武城,在我出发前,陛下曾单独召见我,亲口下令让我去振武秘密调查一个人。” 刘异听得一脸懵逼,指着自己鼻尖问: “难道那个人是我?” “不错,”王会肯定了他的猜测,“没想到我一进振武城就遇到了你,后来又在刘沔大帐与你频繁接触,在振武城期间咱们每次对话,我均按陛下要求,偷偷记录在案,传送回京,回京后还在陛下面前对你的言行进行评价。” “槽,至于搞这么复杂吗?还秘密观察,我现在严重怀疑你家皇帝可能是个给子,他暗恋我。” 王会听不懂给子,但能听懂暗恋。 他彻底被刘异整无语了。 刘异用脚踢踢王会,催促调侃: “继续说啊,你给我的言行打几星。” “我在评价中夸了你机智、骁勇、别出一格、慧心巧舌、出奇制胜、料事如神、当机立断、随机应变、神机妙算……” “等等,”刘异打断他,“我怎么不信呢,你肯定有评价我不好的地方。” 王会血糊糊的脸上出现片刻迟疑,随后尴尬低声说: “当然,也说了你目中无人、目无法纪、狂妄自大、不可一世……就这些了,我真没评价别的。” 刘异根本不在乎他的看法,他只是不明白李炎目的。 如果那时李炎就在织网,这个局布的会不会太早了? 回头问问老爹,家里祖坟是不是冒起蘑菇云了? 自己咋被大唐天子惦记上了。 即便这次躲过去了,下次呢? 中招是早晚的事。 “那阴逼听到你的评价是何反应?” “陛下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脸色有些凝重。” “之后呢?” “之后陛下有没有再特别关注你,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本来都快忘记你这个人了,直到四个月前陛下再次单独召见,他说要将你调入京中,安置在我的麾下。” 刘异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笑容。 “我莫名其妙被授官,原来就是一场骗局啊。” 亏自己还矫情以为朝廷看重自己,是自己不想做官。 狗屁,给人当猴耍了。 刘异眼眸忽然变得幽暗。 “这件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我突然有点喜欢上长安了。” 长安果然人杰地灵,滋养出的阴逼与众不同。 不像在他们西北军中,一群直来直去的憨批,让他产生了自己智商能碾压任何人的错觉。 他更喜欢旗鼓相当的对手。 王会以哀求的眼神望着刘异。 “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你了,只求你大发慈悲给我和我的家人留个全尸,不要让我们死的太痛苦。” 刘异抱着肩膀,一副为难的表情回答: “我恐怕不能答应你。” “不答应?”王会神情哀伤问道,“那你要如何折磨我们?还是剥皮吗?” “你给的这个答案太超我预期了,所以我决定……”刘异故意顿了顿,随后说,“我决定先不杀你,但你要为我所用。” “什么?”王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为你死了会打草惊蛇。” “你当真肯放过我?”王会有点看不懂刘异,“你不怕我将你逃出大理寺的事情报告给陛下?” 刘异一脸坏笑。 “你应该比我更怕吧,你将李炎的事情对我和盘托出,等于背叛了他,他这人如此阴毒,你说他会放过你吗?” 王会一脸恐怖,随后是费解。 “你既已逃出大理寺监牢,将来必定要亡命天涯,你要我何用?” 刘异嗤笑摇头。 “别人要害我,我就非得逃?” “不然呢?” “当然是破局啊。”然后狠狠报复回去。 最后一句他没说出来,怕吓到王会。 “如何破?要杀你的可是大唐天子。” 刘异挑挑眉没有回答,转而问: “东市的火到底是谁放的?” 第470章 陌生人的来信 大理寺之所以要抓他问责,是因为起火原因一直找不到。 为给愤怒的民众竖个靶子,大理寺便把刘异给抓了。 他当晚擅自调离武侯离岗,确实有一定责任。 可他的责任远远小过纵火凶手。 如果能找到真凶,民众的唾沫星子必将转向。 那时大理寺再治自己死罪就说不过去了吧? 王会答道: “放火的是驻扎在辅兴坊的左厢神策军三团二旅,旅长宇文鹰亲自带队做的。” “shit!!!” 刘异再次懵逼。 他知道神策军除了在皇宫西内苑有驻兵,在长安县的辅兴和修德两坊也有。 不过这件怎么连神策军都参与进来了? 王会接着阐述: “当今陛下对军权的把控远超先皇,如今神策军内部许多将领都直接听命于他。” “真的假的?” 刘异本来只是随口问问,王会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进行了详细解答。 “陛下登基后逐渐重用李德裕,这件事曾引起当时的护军中尉仇士良不满,仇士良暗自起草赦书,减少禁军衣粮及马刍粟,却假称是李德裕授意,以此鼓动禁军哗变,好让他们围攻李德裕,铲除李相。陛下知道后立即派人对神策军宣旨:赦令自朕意,宰相何豫?尔渠敢是?将士们听是陛下的意思,当即平息了风波。” 刘异听懂了,李炎比他哥哥唐文宗强,镇得住神策军。 他顿时陷入惆怅,如果纵火的是神策军还真有些难对付。 这时王会继续说: “务本坊与东市只隔了一坊,我知道那晚行事,当晚一直在自家院中关注东市那边的动静,我发现起火时间比我们预定好的晚了一个半时辰。” “沃特?”刘异错愕,“你确定?” “确定。” 刘异思索片刻,随后一脸坏笑着问: “左厢神策军归左护军中尉管对吧?” “对。” “那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关系如何?” “不好。”王会语气肯定,“神策军护军右中尉马元贽以前是跟仇士良一派的,左护军中尉王之亮以前是跟王守澄的,仇士良跟王守澄一直不睦,导致马元贽跟王之亮也有过节,这件事不是秘密。” 刘异轻咬下唇,笑意扩大。 过了一会他一脸惋惜说道: “哎呀,王大将军,谁把你的脸毁成这个样子啊?啧啧,真可怜。” 如果可以,王会想当面骂娘。 但他不敢,只能任刘异表演。 “你的脸既然丑成这样,暂时就不要出门吓人了,过两天我给你申请工伤。” 王会疑惑,这怎么申请? 他提醒道: “我不能一直躲着,后天就是庆阳节,大臣只要不是重病快死了,当日就得陪同陛下庆生。” 刘异一脸阴笑。 “真是个普天同庆的好日子啊,我该送阴逼份大礼。” 刘异知道李炎身为一个帝王,如此兴师动众、拐歪抹角地陷害一个小人物,完全不合乎情理,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缘由。 可现在除了李炎本人,没人能解答他这个疑惑。 在谜团解开之前,他不仅要见招拆招,还要加倍奉还。 来之前刘异确实计划灭了王家满门,但他刚才临时改变主意了。 要对付李炎,他就需要掌握兵权。 长安城里最强的军队,首推神策军,第二就是金吾卫。 留着王会在,右金吾卫的兵权等于间接握在自己手中。 这样还不够,刘异要想办法掌控神策军。 “坑我?哼,阴逼,你选错对手了。” 老虎打盹了一下,你就以为我是病猫吗? 分别前刘异给小团伙成员分别布置了任务。 时间紧迫,他们要分头准备。 此刻,长安城上空电闪雷鸣。 闪电像一把锐利的刀片,将漆黑的夜幕撕裂一条口子。 苍穹一瞬间乍亮,绽放出几朵紫金流光,随后重归黑暗。 刘异率领十三人团伙在滂沱大雨中离开务本坊。 天亮时分,下了一夜的大雨终于停了。 刘异跟着第一批进皇城办公的人流,重新回到大理寺监狱。 鲁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刘异拍拍的肩膀安慰: “别怕,我今晚还要出去,这次白天就不回来了。” “我的天爷呀,”鲁强的脸愁得皱皱巴巴,“刘街使,这个真不行,万一明天白天提审你,咱们都要掉脑袋啊。” “你忘了,明天是庆阳节。” 鲁强恍然大悟,庆阳节全体公务员放假一天,五品以上重臣需要进宫陪伴陛下一起庆生。 根本不会有官员过来提审犯人。 ~~~ 修德坊,右神策军某大帐。 二团马军指挥使吴有才坐于案前,拿一块柔软的巾帕小心翼翼擦拭着他的头盔。 庆阳节就要到了,他将再次陪王伴驾。 装备提前擦亮,那一天才能威风凛凛。 吴有才异常爱护自己的盔甲,擦拭时从不假手于人。 他辖下的一名团长站在他旁边,絮絮叨叨汇报搜集来的各处八卦。 “东市案至今找不到起火原因,大理寺把那晚当值的金吾卫右街使给抓了。” 吴有才继续擦头盔,没有抬头,随口问: “是刘异吗?” 他对刘异有点印象。 迎接定安长公主回京那天,乱民在郊外围攻公主车驾,神策军就是派他率队赶过去驰援的。 “好像是叫这名。” 吴有才摇头嗤笑。 “金吾卫比咱们差事难办,咱神策军守护皇宫就成,金吾卫却要面对全城百姓,平时处理不完的琐碎事,出了事还要被牵连。” 团长继续汇报: “我听说左厢那边有人聚众博戏。” 吴有才哈了两口气到头盔上,继续擦。 “左厢那群混蛋太放肆了,金吾卫前阵不是在城中抓赌吗,怎么不把那群混蛋抓起来?” “指挥使说笑了,金吾卫纵使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闯咱们神策军的军营啊。” “便宜那群混蛋了。” “属下还听说左厢那边博戏的彩头很大。” “还能大到哪去?咱们每月就那点饷。” 团长答:“每注要五匹绢。” “什么?” 吴有终于停下擦盔的动作,疑惑问道: “他们哪来的钱?” “我也正奇怪呢。” 这时,一名卫兵走进大帐。 “指挥使,有人给你送来一封信。” “谁送的?” “一名健步,替人代送的。” 吴有才放下巾帕,拆开粗糙的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笺。 他读了两行,当即惊得站起。 “备马,我要进宫,面见咱们护军中尉。” 第471章 吉庆日子里的小惊喜 七月二日。 今天是大唐天子生辰,长安城里处处张灯结彩,被喜庆祥和气氛所笼罩。 百姓们天不亮便来到朱雀大街道路两侧,长安市民又来围观天子出行了。 日出前七刻,沐浴斋戒后的大唐皇帝将从太极宫起驾,前往南郊圜丘坛祭天。 礼法要求大唐天子每年至少祭天四次,以冬至祭天礼最为隆重。 当今陛下登基后,增加了庆阳节祭天。 时辰一到,太极宫的祭天钟被撞得“当~当~”大响。 内给事王文干高喊一声: “起驾。” ‘嘟嘟嘟’的大角声中,手持弓弩的两队骑兵,手提灯笼的六行步甲队共同组成“清游队”,在前面开路。 紧随其后的是手执日月旗和龙旗十二名金吾卫,他们率领的是导驾仪仗队。 这支队伍里有指南车、记里鼓车、白鹭车、鸾旗车、辟恶车、皮轩车等,每辆车均由四匹马牵引。 导驾队伍之后便是引驾方阵。 十二排金吾卫引驾佽飞头戴兜鍪,身披银甲,手执横刀、弓箭,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走在引驾方阵最前头。 引驾佽飞之后是一支庞大的鼓吹乐队,由七百多人组成。 这些人将大鼓、铙鼓、节鼓、小鼓、羽葆鼓敲得咚咚震天响,用笛、箫、笳、长鸣、中鸣、大横吹、筚篥、金钲等乐器联合演奏出高亢的《破阵曲》。 行一路,演奏一路,鼓乐喧天、角长鸣中。 摇滚乐队之后是一排排幡、幢、节、旌旗、伞盖组成的旗阵。 等手持青龙旗和白虎旗的人过去,后面便是朝廷官员队伍。 大唐天子车驾在百官之后。 今天李炎乘坐的六马玉辂车由太仆卿亲自驾驭。 玉辂前后各有四十位驾士簇拥,两侧则由左右卫大将军护驾。 坐在辂车里的李炎今天穿得异常隆重。 他头戴十二旒冕冠,每旒按青赤黄白黑循环顺序排列着十二颗宝珠。 珠串随着车驾颠簸而微微摆动。 他身上穿的玄色衮服上绘山、龙、华虫、宗彝五种花纹,下绣藻、粉米、黼、黻四种花纹。 今天的李炎看上去肃穆而华贵。 此刻他坐在车驾上淡淡注视着道路两旁的街景。 天光未亮,一切看上去都灰蒙蒙的。 李炎内心却五彩斑斓地愉悦。 李炎认为是修道让他成为距离昊天最近的帝王。 李炎认为昊天是偏爱他的,大唐能够战胜回鹘就是最好的证明。 安史之乱后大唐对内对外战争从未取得过这么重大的胜利。 之前无论是平泾原兵变,还是平淮西之乱,没个三五年根本打不下来。 而他登基后,从下诏讨伐回鹘到回鹘灭族,期间只用了四个月。 这不是昊天的偏爱是什么? 他将这一切归功于修道。 “待望仙台落成之日,我便可离昊天更近一步。” “我若真能白日飞升,将是首位修仙成功的皇帝,将秦皇汉武踩在脚下。” 随后他又想起刘异,嘴角浮现出一丝得意微笑。 “什么聪明过人,不过是个任我愚弄的蠢材。” 他喜欢随意拿捏别人命运的感觉。 站在朱雀大街两侧的长安百姓看得并不清晰,他们只是喜欢围观这种排场和热闹。 一些有经验的吃瓜群众会选择站离南城墙较近的路段。 大驾卤簿的队伍很长,走在最前面的清游队已经在过长安城最南端的明德门,队伍最后面手持辟邪、玉马、黄龙、麒麟、龙马、三角兽、玄武、金牛等动物旗帜的旗手和步甲兵组成的黄麾仗刚走到朱雀大街中段。 这时天光渐亮,祭天队伍在吃瓜群众视线中逐渐变得清晰。 道路右侧前排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指着队伍中一群手持孔雀氅的黄麾仗说: “阿娘,我想要那个漂亮的大羽毛。” 女子一本正经逗儿子道: “娘等会回去就把你最喜欢的大花尾巴拔了。” 大花是她家的老公鸡。 “阿娘坏,不许欺负大花。” 女子呵呵笑着,望着行过的仪仗队感慨: “我怎么感觉这次祭天的排场比冬至那次还大呢。” 她丈夫在一旁接话: “年初打了胜仗,又赶上降诞,排场大点吉祥喜庆。” 他喜庆二字刚出口,忽听见一阵沙沙声响。 道路两侧十棵大槐树上,扑棱棱飞出一群黑漆漆的乌鸦。 遮天蔽日冲向祭祀队伍上空。 队伍里的士兵一阵惊慌,纷纷拉弓准备射击。 百官队伍中的李德裕高声喝止: “不许射,快停下,不许射。” 庆阳节这日全国禁止屠宰,准备去祭天的人怎敢在天子面前杀生? 所有人看着乌鸦从自己头领飞过。 乌鸦群飞过仪仗队时突然开始喷血。 一只小鸟本没多少血可喷,但一群鸟到处洒红,血雨般簌簌落下。 底下众人的头盔、衣服、旗帜、华盖、车驾,哪哪都是点点猩红,闻上去还甚为腥臭。 这恐怖场景让仪仗队当即陷入慌乱。 音乐声停止,众人开始纷纷躲避头顶的乌鸦。 “还不能射吗?”士兵焦灼地问李德裕。 李德裕后悔没有坐车,现在颇为狼狈,刚才有血雨直接滴在他脸上了,将他喷成满脸红斑。 “不能射。”李德裕坚持。 他回头看向皇帝车驾。 那辆起驾时还闪闪发光的黄色玉辂车,如今已经被喷成花车了。 坐在车里的李炎脸上先后浮现出惊慌、愤怒和暴虐情绪。 演奏声停止后,他听到了路旁百姓的议论声。 隔的那么远他都能听见,李炎都开始怀疑百姓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这么多乌鸦,太恐怖了。” “乌鸦泣血,那是乌鸦泣血啊。” “什么是乌鸦泣血?” “恐怕有天下奇冤啊。” “我听说乌鸦泣血是大凶之兆。” “不会吧,难道要有天灾降世?” 李炎实在听不下去了,大声喝喊: “王大将军?” 右翊中郎将府中郎将萧鄂提马上前,叉手汇报: “陛下,王大将军这几日发了寒症,他今早派人过来告之,实在参加不了祭天,路途太远了,他会尽力参加陛下晚上的庆生宴。” 李炎面色不悦,前几天还好好的呢,偏赶他生日的时候生病。 “萧鄂,传朕命令下去,让士兵告知百姓,若有人敢对刚才之事非议造谣,必将重责,可由金吾卫缉拿转送京兆府,造谣者每人笞二十。” “臣遵旨。” “令队伍继续前行,不许驻足。” “喏。” 第472章 一介寺人 乌鸦群最终四散飞开,全部大驾卤簿通过明德门向城外南郊而去。 围观的老百姓也开始三三两两散开往回走。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老百姓的八卦精神岂是皇帝一道口谕可以禁的了的? 他们边走边小声讨论刚才的乌鸦泣血事件。 一个圆脸胖子低声对几个朋友说: “这辈子没遇到过这么奇怪的事,偏发生在天子祭天路上,你们说这会不会是来自昊天的警告?” “警告什么?” 胖子的声音更低了,以只有他们几人能听到的小声答: “当今这位皇帝可是初登基便杀了前任文宗皇帝的杨妃,还有自己最后一个兄弟安王李溶,和被先王册为太子的侄儿陈王李成美,你们说这会不会是昊天降下的惩罚啊?” 两个人点头认同时,他高个的朋友给提出了异议。 “陛下都登基三年了,不可能才警告,我认为应该不是那事。” “那你说是什么?” 高个子聚过几人小声问: “你们没发现陛下特别尚武吗?” “对啊,当今皇帝不仅频繁兴兵,刚跟回鹘人打完仗,现在立马在河东打泽潞,他还在全国拆庙,当今陛下杀戮好重啊。” 李炎不知道,他出发祭天是还好好的,天还没开始祭,自己在民众心中的行情已经一路看跌了。 “大头,你不想活了,敢这么非议天子?” “怕什么,难道你们会去金吾卫那告我?” 几个胆大包天的家伙笑嘻嘻从三名年轻男女身旁经过。 密羯听到百姓的讨论内容,一脸费解地问旁边的毛台: “他们眼瘸吗?怎么看出那些鸟都是乌鸦的?” 昨天他们仨去东西两市买乌鸦时,发现两市的乌鸦凑到一起也不足五十只。 本来她和毛台都准备放弃了,布兰建议将体型差不多的渡鸦、喜鹊、乌鸫等鸟全都买回去。 他们昨晚将七百多只各类小鸟用墨汁涂黑晾干,没想到今天真能滥竽充数。 这时街对面大槐树下的张家兄弟也在讨论。 张狐洋洋自得道: “我调的料汁不错啊,为了假血以能乱真,我可是从卖鱼郎那要腥水和红的。” 张犬:“幸好今早咱们给那些鸟灌的红汤够多,我刚才还怕它们飞出去时肚子里已经没货了。” 张豹:“鸟类都是直肠子,要不是我让你们把鸟后面黏住,你灌再多都没用。” 他们昨晚便将那些装了黑鸟的笼子,分别藏匿到选定的大槐树树干上。 开笼门的插销被系上细绳索。 刚才皇帝车驾经过各棵槐树时,他们在树下几乎同时拉动绳索,打开鸟笼,放飞那些灌了一肚子假血的黑鸟。 多数假乌鸦确实按他们预期冲向了祭天队伍,也有个别傻鸟被放飞后往相反的方向逃,幸好没几个人关注到那些傻鸟。 张虎看着远处的明德门忧虑道: “不知道小异和九郎他们那头现在准备的如何了?” 长安城南郊有座圜(yuán)丘坛,北郊有座方丘坛。 大唐天子根据天圆地方的观念,应该在圜丘天坛祭天,所以又叫天坛;在方丘地坛祭地,又叫地坛。 可自唐睿宗之后的每任皇帝,均习惯在南郊圜丘坛同时合祭天地,方丘因此被废止。 李炎今日便要来圜丘天坛祭天。 南郊郁郁葱葱的柏树林里,赫然裸露着一大片没有植被覆盖的空地。 这片区域总占地二十多亩。 区域正中矗立着一座近三丈高的高台,这就是圜丘天坛。 因为天子要来此祭天,相关单位一夜没睡,昨晚提前过来彻夜干活。 此刻在天坛附近忙碌的不仅有礼部官员,还有太常寺官员,有从宫中临时借调来的打扫杂役,有负责勘查现场的神策军士兵。 跨单位之间只认衣冠不认人,各自争分夺秒地做最后准备工作。 这时,一个小宦官飞马驰来,下马后问一圈终于找到礼部侍郎柳璟。 “柳侍郎,圣人已经起驾,预计一个时辰后可以抵达。” “好,我知道了。” 小宦官离开后,柳璟转头询问属下膳部司员外郎王之莫: “祭牲准备的怎么样了?” 王之莫的母亲阳安长公主,因牵头缺席定安长主公李太和的回京欢迎仪式而遭陛下重罚,王之莫最近也过得十分忐忑。 他很担心自己被母亲牵连,连个微末小官都做不成。 是以他这次为皇帝准备祭天分外卖力,不求有功,只求千万不要出纰漏。 王之莫躬身小心回答柳璟的问话。 “请侍郎安心,这次用的红牛犊是三个月前我和太常寺的奉礼郎一同挑选的,到昨天刚好满百日。五日前陛下命彭王到牺牲所检验过此牛,认为甚好。昨天彭王亲临神厨参与此牛的‘视牲礼’,认为牺牲符合礼法,如今这头祭牲已被刳净去毛,收拾的很整洁。” 他俩说话时,两名负责洒扫的灰衣宫人恰好清扫到八丈外的红牛祭牲附近。 停放祭品处不能因洒扫落灰,他俩干脆蹲下慢慢搜捡这处的杂草、大石块、落叶等杂物。 两人捡着捡着距离祭牲越来越近,蹲着的俩人相视一笑。 他们从各自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塞进早已空空如也的牛肚子里。 “小六一,等下要是不着怎么办?” “放心,我问过流程了,最后是要将整头牛投进火里的。” “我感觉引线不够长啊。” “槽,再长就露馅了。” 做完这一切,他们大大方方站起身,慢慢往西边的柏树林走。 “你们是什么人?” 身后突然传出大声喝问。 张鼠下意识想去掏怀里的匕首,被刘异一把摁住。 他从容回头,发现对面是位神策军士兵。 刘异神色平静地回答: “我们内急,想去如厕。” 士兵上下打量他们两眼,又问: “你们是什么人?” 刘异暗骂一句妈买屁,难道穿帮了? 不会吧,这两身衣服是昆仑瓜昨天给他们搞的。 今天过来时,刘异也没发现自己衣服跟其他杂役不同啊。 他正犹豫要怎么回答时,士兵满脸嫌弃说道: “你们一介寺人,搞不清自己的身份吗,还想去西边如厕,昨天我们队长不是说过吗,你们这些蹲着如厕的都去北面的柏树林。” 张鼠一脸激愤,他感觉自己受到侮辱。 刘异尬笑:“是是是,我们只是一时忘记了。” 说罢拉起张鼠走向北边的树林。 第473章 你们看 大唐皇帝的马车分很多类,有大驾、小驾、法驾等等。 这些马车无论外观镶金还是镶玉,无论牵引用六匹马还是八匹马,都不可能摆脱两轮这个科技限制。 马车上又没装减震,道路也不是柏油马路,不管外表装饰得有多奢华,里面的颠簸有多酸爽只有皇帝本人知道。 李炎乘坐的玉辂被乌鸦泣血喷得满身红点后,连表面的奢华都丧失了。 它像从闲鱼上淘到的九手貂,让穿着的人跟着一起掉价。 坐在车里面的李炎心情异常烦躁。 他感觉自己像个俳优,只能硬着头皮演完这出参军戏(唐代一种戏曲)。 祭祀大队浩浩荡荡历时一个多时辰,终于走到圜丘坛。 在这离昊天最近的地方,仪仗队的乐手们演奏得更加卖力,整个圜丘上空都飘荡着丝丝音乐声。 百官在礼部官员的指示下开始各自找自己的站位。 神策军护军左中尉王尺亮招来提前过来布控的属下。 他以尖细嗓音询问: “提前清场了吗?” “请中尉放心,清过了,现在连个苍蝇也飞不进来。” 神策军今天的职责是保护皇帝不被行刺。 在定时炸弹被发明前,人类所有大型刺杀活动只能双方现场面对面进行。 是以神策军的安保逻辑很简单。 第一步,提前勘查现场,不让四周树林里埋伏刺客。 第二步,在皇帝和百官到来前,清场圜丘坛周围无关人员,主要是那些干活的杂役。 第三步,皇帝到来后他们要在圜丘坛四周围守,不让任何外人进入圜丘坛附近。 流程中的bug就是他们没想到有人会预先搞事,根本不以刺杀为目的,布置完就走。 属下汇报时,王尺亮始终屈着上身,低着头。 他感觉沉重的兜鍪快把他脖子压断了,铠甲的重量让他五十多岁的老骨头吃不消。 他默默感叹自己老了,不比当年在藩镇当监军的时候了。 王尺亮硬挺着脖子向皇帝车驾处望去。 他看到李炎被太仆卿搀扶着走下玉辂车。 王尺亮目光追随着李炎,嘴里嘱咐着属下: “陛下如今看中咱们左厢,今天护驾的差事是他们右厢求都求不来的,你小子可别出什么纰漏。” “请中尉安心,卑职定当恪尽职守,绝不会辜负中尉信任。” “最好是。” 十丈外,李炎走下车辇后,神色肃穆注视着前方的圜丘坛。 这座圜丘坛建于隋文帝开皇十年,完全以土夯成,没有用到一砖一瓦。 圜丘共有四层,底层直径十八丈,台阶上设有二十八星宿及以下官一百三十五星座。 二层直设北辰、北斗、天一、太一、紫微五星及以下官五十五星座。 三层设黄、青、赤、白、黑五方天帝与日、月七个神座。 最顶层直径七丈左右,上面设有昊天大帝的神座。 从底部走到昊天面前,需要走过十二级台阶。 李炎穿着厚重而华贵玄色冕服,在万众瞩目中逐级迈上台阶。 每迈一步,他冕冠上垂下来的宝珠便晃悠一下。 此刻,李炎的阴霾心情总算舒展些,因为马上就能与昊天对话了。 天子,昊天之子,只有他才有这项权利。 李炎登到顶层后,礼部侍郎柳璟站在台下面对众人高喊一声: “祭天大典开始,请迎帝神。” 随后柳璟率领几名属官和六十多名舞者还有一头牛,一起登上圜丘天坛。 牛是被侍者抬上去的,并将其放置到天坛的燔柴炉火之上。 一切就绪后,礼部膳部司员外郎王之莫作为今日的首席燎工,亲手点燃了燔柴炉。 炉内柴火顿时生出滚滚浓烟。 这些柴都是经礼部严选的,不一定易燃,但一定特能冒烟。 跟点狼烟有异曲同工之妙。 天坛下乌央乌央的人群纷纷仰起头,看坛顶冒起的浓烟越升越高,气冲云霄。 这就是连接天庭的wifi,以通知上面: “您有来电,请接听。” 信号连接上后,礼部嗓门最大的赞引官在乐声中唱赞: “燔柴迎帝神。” 另一名唱乐官高唱: “乐奏始平之章”。 台下的千人交响乐团开始演奏迎神曲目‘始平之章’。 跟随柳璟一起上来的舞者们开始在定层就地起跳。 三十二名男舞者手执盾、戚,三十二名女舞者手执雉翟、龠(yuè)。 他们在乐声中动作庄严齐一、节奏平稳地跳着八佾(yi)舞,这是迎神的舞蹈。 甭管神看没看见,舞跳完了就默认神请到了。 音乐声停止时,礼部侍郎柳璟高声大喊: “奠玉帛。” 奠玉帛是祭天的第二道程序。 此时台下的音乐已经换成《海宇生平日》。 天坛上,李炎接过柳璟递过来的三株降真香,跪倒在昊天大帝神座前,虔诚叩拜。 敬完香,他又从柳璟手中接过黄金托盘。 托盘里装的是献给昊天的玉和帛。 李炎双手擎着托盘,将其放置到昊天神座前的矮几上。 当他再次叩拜完站起身时,第二道程序就完成了。 祭天大典的第三个程序“进俎”比较简单,由礼部祠部的员外郎作为这次祭天的浇汤官,他手持汤壶向俎牛(祭品牛犊)身上浇灌一勺热汤就算礼毕。 四个程序“行献礼”,李炎要分三次,初献、亚献和终献,给昊天大帝敬三杯醴酒。 仪式进行到这里一直很顺利,下一流程就是“送帝神”。 送帝神时,需要将那头祭品牛犊和献给昊天玉帛一起扔进燔柴炉中烧掉。 跟天神来往也要讲究个人情世故,必须让昊天连吃带拿着,不空手回去。 站在第三排边上的王之莫,在李炎敬亚献酒时,欠欠地往最前方放置玉帛的托盘处看了一眼。 “啊~” 他被吓得尖叫出声。 余音很长。 天坛上下的人正全神贯注仰视皇帝给昊天敬献醴酒,突然被他的尖叫声打断。 李炎回首,愤怒地看着王之莫。 王之莫的直属领导礼部侍郎柳璟也回头看他。 柳璟双眼喷火,于无声中用口型质问: “你他娘地想死吗?你找死也别连累我啊。” 王之莫脸上继续保持着惊骇莫名的表情,他双眼惊恐,手指颤抖指向昊天神座下那一方平地,语音断续道: “你……你们看。” 第474章 我的统治区 天坛上众人顺着王之莫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原本整洁光秃的地上赫然出现一幅图,或一行字。 具体是什么看不清。 李炎欣喜若狂,他现在更加确信自己就是昊天的宠儿。 喜大普奔,天子祭天,昊天竟降下神谕。 这是历代帝王不曾有过的奇迹。 李炎快步走近,发现紧挨着昊天神座下成千上万只黑蚂蚁拼成了七个字: 【二十一天不出鸡】 蚂蚁越聚越多,密密麻麻,这七个字越来越明显。 李炎满脸问号。 昊天不愧是昊天,给的神谕好玄妙啊! 可这到底是何意呢? 他回头看看天坛上的礼部官员,招呼过来帮忙分析。 这时柳璟、王之莫等人才敢走近。 待他们终于看清这几个字,人均脸上露出懵逼表情。 啥意思?不懂。 天坛下面那上千口人比他们更懵逼。 大典进行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按暂停键了呢? 他们远远看着坛上的人聚在一起嘀嘀咕咕,这是跟昊天开上会了? 圜丘坛上众人实在研究不出个结果来,李炎无奈让礼部大嗓门的赞引官宣司天台的司天监上天坛。 司天台前身是太史局,就是李淳风当年任职的那个单位。 这个单位里面专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神棍。 这届神棍首领叫秦应阑。 他是个表面仙风道骨,实则内心奸猾的老滑头。 像“李氏十八子昌运方尽,便有黑衣天子理国”,这天机他也占卜到了,他就从未对皇帝禀告过。 假如天意注定不可逆,我干嘛要得罪必然得势的黑衣天子呢? 秦应阑登上天坛后,看到“二十一天不出鸡”七个字,陷入思考。 他早年在乡村长大,入仕前又曾游历四方,是根既熟悉民情又接地气的老神棍。 他没思索多久便眼睛一亮,猜到了这七个字背后的意思。 此刻,他如蜂虿作于怀袖,内心惊恐万状。 他猛掐自己手指,努力保持镇定。 李炎在一旁催促道: “司天监,昊天赐予的神谕到底何解?” 秦应阑叉手躬身,一脸无奈羞愧回道: “请陛下恕老臣愚笨,昊天神谕大有玄机,以臣微末之才,怕是解释不了啊。” 李炎无奈地白了他一眼。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总在关键时刻糊涂,朕要你何用?” 李炎开始后悔没将赵归真、广成先生、许元长、邓元起那几个老道带来祭天,那就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无人可用。 礼部侍郎柳璟生长于官宦之家,他哪里懂这件事背后厉害。 柳璟本着为君分忧的初衷建议: “陛下,司天监解读不了,下面百官未必都解读不了,据臣所知他们中不乏精通占卜、星象之术的能人,不如传下去让百官们试一试。” 李炎当即采纳了柳璟的建议。 他让嗓门最大的那名赞引官将七字神谕传递下去,底下众人若有解出者重赏。 士族出身、官宦出身和富家出身的官员们听得一脸懵逼。 “二十一天不出鸡?” 他们完全不清楚这七个字的背后含义。 一些相对穷苦出身的官员,至少一半以上猜到了答案。 他们中聪明的人,也如秦应阑一样选择三缄其口。 但总有个别傻子往枪口上撞。 “微臣可以解读。” 说话的是三年前考中进士,如今四十七了才出任太常寺奉礼郎的闫青。 他进京前一直住在益州蜀县的乡下,是名迂腐的教书匠。 闫青站在百官的最后面,此刻间歇性机智症犯了,言之灼灼地说自己可以解。 李德裕微微皱眉。 他听太常卿讲过,闫青是个不懂变通的酸儒,就没他搞不砸的事。 李德裕怕闫青口不择言闯下祸事,便在他登坛前拦住。 “你先给我说说那七字究竟是何意?” 闫青一本正经答道: “在我们乡下,母鸡孵小鸡时,二十一天便可以破壳而出,若二十一天仍没有破壳,基本可以确定那蛋是坏蛋。” 李德裕震惊,确认一遍问: “你说什么?坏蛋?” 周围的官员乍听之下没发现不妥,等人人默念重复一遍“坏蛋”一词,顿时全场陷入恐慌。 李德裕当即震怒,呵斥百官。 “都不许跟着念,也不许问。” 他又转头看向闫青。 “大胆奉礼郎,你竟敢在祭天大典上妖言惑众,错误解读神谕,”李德裕随手招来金吾卫,“将奉礼郎闫青拖下去。” 两名金吾卫走上来,一人架闫青一只胳膊,将他往外围拖拽。 闫青此时仍没发现自己干了件蠢事,他搞不懂自己能解神谕怎么就遭到宰相打压了。 莫非嫉妒我的才华? 不行,我还没在天子面前表现呢。 拖拽过程中,闫青扯着嗓子朝天坛大喊: “陛下,我说的都是真的,二十一天不出鸡就是指坏蛋啊,陛下……” 牛党以崔铉为首的官员纷纷露出坏笑。 太常寺可是李党的地盘,这下太常寺完了。 李德裕气得大吼: “快点拿东西堵住他的嘴。” 闫青最后一嗓子音量太高,不仅天坛上的皇帝听见了,天坛周围凡是参加祭天的人全都听见了。 “昊天的神谕是坏蛋?” “这是上天在骂皇帝吗?” 朝臣、士兵、乐工、车夫,顿时陷入恐慌。 难怪来祭天的路上会有乌鸦泣血。 这是昊天在指责大唐天子啊。 圜丘坛上,李炎脸色寒冷的能将整座天坛冰封。 他当即下令: “九品小官怎敢在昊天面前大放厥词?此人或有同党,将他押送回城后交御史台主审,朕要看看,是谁在诬蔑天子。” 李炎亲自走到天坛边缘,居高临下望着底下一众人等大声说: “那逆臣适才解读的不对,众卿谁还有其他解法?” 有了闫青的前车之鉴,这时谁还敢出头? 李炎久久没听到回答,面色阴沉地命令: “继续祭天。” 他还有两个流程没做完。 下一流程叫“送帝神”。 礼部选出的执事人员将天坛上的供品、玉帛等送入燔柴炉焚烧,敬献给昊天。 他们开始焚烧祭品时,刘异和张鼠刚刚过了明德门。 他俩沿着朱雀大街往回走。 “小六一,咱们为何不等听听响再回来?” 他俩往牛牲肚子里塞的是竹筒装的黑火药。 那点份量炸药造成不了多大伤害,但能给天坛众人听个响,熏脸黑,造成恐慌。 这是刘异送给大唐皇帝的第三份生日大礼。 他淡定回答好兄弟: “有什么可听的,与回鹘大战那一晚你还没听够啊?” 刘异抱着个褐色的小罐子,从里面挖出一勺蜂蜜,递到张鼠嘴边。 “耗子,就剩这点了,你尝尝吧,可甜了。” 张鼠将整勺蜂蜜吞进嘴里,表情异常满足。 “这么甜难怪蚂蚁喜欢,遇到你皇帝可真倒霉。” 刘异得意坏笑。 之前自己疏于防备才会中阴逼圈套。 如今知道幕后黑手是李炎,那你就准备接招吧。 跟我玩阴谋诡计? 槽,这个领域可是老子的统治区。 让你不走寻常路,只往坑里踩。 我要让你逐步社死,最后恨不得搬离地球。 第475章 第四件礼物 朱雀大街此刻已经解封。 忙碌的长安市民和各地商人又车水马龙地充斥着整条街道。 刘异和张鼠汇入这千万人群之中,如尘入泥土、水入江河,微不可察。 他俩刚才在一家坊角小店,全款拿下一袋蜜饯,边走边吃。 “嘟~嘟嘟……” 前方忽然响起一连串尖锐的哨声。 紧接着是‘哒哒哒’的马蹄声。 有男子在前路高声大喊: “避让,行人请避让。” 刘异听出了这是孔彪的声音。 他拉着张鼠与周遭人流一起快速往路边躲避,将道路让给孔彪。 孔彪率领一组七人马队在两侧行人前面匆匆奔过,他们没有认出路旁的刘异和张鼠。 张鼠嚼着蜜饯问: “孔彪他们怎么为何如此着急?” 刘异出事这段期间,张鼠为了营救刘异,跟金吾卫的孔彪、孟堂、昆仑瓜等人熟悉起来。 刘异一脸坏笑回答: “应该是给皇帝老儿报喜去的。” 他的第四份大礼到了。 你敢用东市纵火案害我,我就送你个回旋镖。 刘异在王会家听到东市起火时间比预定的慢了一个半时辰,就猜到了猫腻。 他当即给神策军右厢的吴有才写了封信,还给王会的毁容脸找到个工伤讹人的理由。 一箭双雕啊! 金吾卫过去后,道路两旁的百姓们议论纷纷。 “看衣服刚过去的好像是巡街的金吾卫。” “金吾卫在朱雀大街纵马,不会是出事了吧?” “你个乌鸦嘴。” “你可提乌鸦了,你都不知道,今早有……” 巴拉巴拉…… “你听谁说的?” “我们街坊。” 街坊,全宇宙最神秘的组织,地球上最牛逼的情报机构。 他们可以让你身败名裂,也可以让你活在别人心中。 早晨祭天大队遭遇乌鸦泣血的事,通过目击者的眼睛,街坊们的嘴,快速大唐百姓中发酵。 传播速度比5g网络都快。 刘异耳朵听着周遭的八卦,眼睛眺望着孔彪他们渐去渐远的背影。 他脸上浮现出晦暗不明的神秘微笑。 最后嘚瑟地唱起《冰雪奇缘》主题曲: “let it go,” “let it go,” “can''t hold it back anymore” …… 张鼠调侃:“你荒腔走板唱什么乱七八糟的?比米虫的魔音还穿脑。” 听耗子说到米童,刘异眼眸倏地一深,答非所问道: “我给米童推荐个好去处吧。” 进京何必一定要来金吾卫呢。 张鼠不明白刘异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只知道他在回大理寺前又写了封信。 这次发西北振武城,收件人是吐突士晔。 孔彪带队赶到圜丘坛时,彻底震惊了。 这特娘地是祭天大典?比他们村里办酒席还混乱。 到处吵吵嚷嚷,一片狼藉。 本该驻守在外围的神策军们,抽风一般纷纷往天坛中心跑。 左厢护军中尉王尺亮化身暴躁小鸟,以尖细的嗓音在后面大喊: “找到陛下,先找陛下。” 王尺亮心里是真着急啊。 下一任皇帝人选他还没考虑好,若李炎这时突然嘎嘣,很可能便宜了右厢的马元贽。 他听说那马元贽很早就在皇子皇孙中物色傻子了。 现在皇族里傻子变成稀缺资源,王尺亮还没找到。 现在天坛最外围已无人驻守,孔彪几人直接冲进了祭祀队伍当中。 他们要先找到自家中郎将。 现在无论是穿铠甲的仪仗队,还是穿宫服的鼓乐手,甚至是穿青绯官袍的官员,全都跟没头苍蝇似的乱跑乱撞,嘴中各种呼喊: “天怒,这是天怒啊。” “快逃吧。” 有几个身穿绯色官服的老头,嘴里一个劲大喊: “护驾,陛下,让微臣来保护你。” 他们逃跑的方向却是外面的柏树林。 孔彪歪头疑惑: “陛下跑树林里祭天去了?” 孔彪避让开乱跑的没头苍蝇,继续往前走。 在最前面,圜丘天坛一层,刚刚连滚带爬下来一长串满脸黑漆漆的灶王爷。 他们个个衣衫破烂,披头散发,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李德裕率领亲近党员,如兵部尚书郑肃、刑部侍郎刘三复、吏部侍郎崔璪、御史大夫赵开等人,在坛下抓着每一位灶王爷,挨个确认: “陛下?” “咯咯~” 灶王爷一号被浓烟呛到的嗓子不住咳嗽,最后用烟熏嗓说: “李司徒,我是柳璟啊。” 李德裕嫌恶地将柳璟扒拉到一旁。 莫挨老子。 祭天大典出了这种事,李德裕恨不得踹死柳璟,这个礼部侍郎的官运到头了。 他又扒拉二号灶王爷。 这人满身熟牛肉香,一看当时就在燔柴炉附近。 “陛下?” “李司徒,我是王之莫啊。” 李德裕这次真的下脚踹了出去。 “你怎么还没死?” 他感觉阳安长公主这傻儿子跟阳安长公主一样蠢。 【二十一天不出鸡】就是王之莫在坛上先喊的,李德裕在台下听得清清楚楚。 李德裕又开始继续找。 躲在五丈外的牛党人杜悰、令狐绹也想过来帮着一起找,被崔铉及时拦下,将他们曳到天坛另一侧的避人处。 “为何啊?这是难得表现忠君的机会。”令狐绹不解问道。 崔铉白他一眼。 “此时找到的圣上必然狼狈不堪,危中救驾,陛下当时或许会很感激,可危险一旦过去,陛下就会如芒在喉,因为你曾经看过他最不堪的一面。” 就如崔铉预料的一样,李德裕找到李炎时,这位刚才还一身华服威风凛凛祭天的帝王,如今冕冠已经不知去向。 他像疯子一样披头散发,脸色黑得跟抹了锅底灰。 他身上穿的玄色冕服,破得很均匀,除了洞就布条,已经露出底红。 许是刚才下来时过于混乱,李炎右脚上的靴子和云袜都被人踩掉了。 如今他左脚穿靴,右脚赤足站在地上,双眼空洞茫然,口中念念有词。 “朕是天子啊。” “朕是天子吗?” “是,我就是啊。” “可为什么呢?” 确定了皇帝身份后,李党众人匍匐在李炎脚下,失声恸哭。 “陛下~~呜呜~” 李德裕关切询问: “陛下可有受伤啊?” 李炎依旧喃喃自语: “怎么会这样?” 李德裕一声声呼喊“陛下”,企图唤醒他。 李绅随机抓来两名表演八佾舞的唱跳rapper,命令她们给皇帝正仪表。 这俩女人战战兢兢给李炎擦完脸,露出他原本的面貌。 众大臣发现李炎右脸颊多了道一捺多长的烙痕。 貌似是刚被什么东西烫伤的,伤疤红彤彤的。 经提灯定损,身体其他地方并无大碍。 俩舞女给李炎束发时,他猛地惊醒。 “啊!”地大叫一声。 李炎回神后一把抓住身前李德裕的手臂,问: “刚刚那是天雷吗?” 第476章 一声巨响 刚刚李炎在天坛上进行祭天的第五道程序——送帝神,他们将牛牲和玉帛一起投入到如巨鼎般大小的燔柴炉中。 最后一道程序很简单,叫“望燎”。 要求人间帝王和天坛的人站在燔柴炉边的望燎位上,观看贡品焚烧过程,行注目礼。 当时李炎和礼部大臣们聚精会神观看贡品在燔柴炉内付之一炬。 人人表情肃穆,虔诚不输当代人看升旗仪式。 在他们的注视中,锦丝顷刻化成灰烬,真玉璧还在烈火中炙烤,牛牲表皮已逐渐转黑。 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 骤然,“轰隆~~~~~~~~”一声巨响。 炉子里熊熊燃烧的贡品和燔柴四射喷溅而出。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一股热浪推倒,眉毛、胡子、衣服被漫天飞散的火星了着。 他们一边哀嚎一边惊恐地拍打身上的火焰,此刻谁又顾得上谁呢? 这就是李炎最后的记忆。 现在他已从惊恐中彻底转醒。 李炎不可置信地再次确认: “刚刚那声是雷劈的吗?” 李党众人纷纷噤声,他们不知道如何回答。 平底不会炸雷,如此巨大的声响只可能是天降雷罚。 针对谁不言而喻。 长久的沉默中,让李炎知道了答案。 他厉声道: “传旨下去,今日之事任何人不准议论,不准外传。” 李德裕面色尴尬提醒: “陛下,今日参加祭天的至少有五千人。” 人数不次于看见乌鸦泣血的老百姓。 众口悠悠,根本封不住啊。 “李司徒,你认为该如何办?” 俩舞伎已经将李炎收拾得七七八八,这时以崔铉为首的牛党众人纷纷从四面八方冒出来。 他们个个装得惶恐而忧虑。 明明皇帝就在眼前,令狐绹非要装模作样都大喊: “保护圣驾,保护圣驾,你们怎能让陛下坐地上?” 杜悰:“陛下,我可找到陛下了,陛下安否?” 崔元式:“陛下让老臣担心死了,呜呜呜~” …… 演技一个比一个精湛。 李党众人都看傻了。 奶奶个熊的,雷劈的时候你们就在我旁边啊。 天雷把你们腿劈折了吗,还是把脑子劈坏掉了?否则怎么可能现在才找到。 李炎这时没空计较这些。 “崔相,你说说如何才能平息民议?” 崔铉拱手回道: “祭天出现异象,微臣认为稳定民心要以安抚为主。” “如何安抚?” “大赦天下以凝聚民心,圣人云眚(shěng)灾肆赦,估终贼刑,除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犯此十恶者不赦,其余罪犯皆应免其罪罚。” 牛党众人纷纷附和。 大赦天下其实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大唐平均每隔十八个月就会有一次大赦。 这直接导致监牢里面很少有被关押超过三年的犯人。 要么重罪直接斩了,要么没到日子就被赦免了。 在大唐犯罪幸福指数奇高。 儿子还来不及管别人叫爸爸,犯人就回家了。 只是这次大赦距离上次时间有点近。 一月杀胡山大捷时已经赦过一次,现在刚过去半年。 一般遇到十种状况可以大赦天下,这次符合其中“灾异”条件,确实可以大赦。 但李炎心里有些犹豫,刘异那小子正在牢里关着呢。 他又看向李德裕: “李司徒,你意下如何?” 牛李两党难得出现意见一致的时候,李德裕这次竟也同意大赦。 为了凸显李党比牛党高级,他还额外附加两条:节约和减税。 李炎脸色一沉,凝眉而视。 老子在盖望仙台,你这时候跟我提节约? 敲打谁呢? 前线正在打泽潞,你这时候跟我喊减税? 那谁打仗啊? 李炎感觉只有大赦天下没成本,可他下定不了决心。 这就跟拼夕夕一样,不管多少人砍一刀,进度条都是99%,始终达不到那个点。 他正在犹豫时,内给事王文干跑过来。 “陛下,奴婢可找到陛下了,羽林郎的书信到了。” 牛党、李党纷纷疑惑。 哪个羽林郎? 羽林郎是羽林军中的武将官职。 这不带名不带姓的,不像是王文干的汇报作风啊。 李炎催促:“快拿过来。” 拆开信笺后,李炎扫了一眼,顿时双眼含笑。 这是今天遇到的唯一好事了,现在进度条终于满格。 他再抬头时,脸色一扫之前的阴霾,带着三分欢喜、七分从容道: “那就大赦天下吧。” 就在这时,金吾卫右翊中郎将萧鄂领着几个人找到此处。 孔彪躬身行礼。 “微臣右金吾卫执戟孔彪参见陛下。“ 李炎和牛李两党大臣看得一脸疑惑。 这人身上没穿铠甲,应该是巡街金吾卫。 巡街金吾卫不在长安城巡街,怎么跑这来了? 李炎瞬间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忐忑问道: “出了何事?” “回禀陛下,驻扎在辅兴坊的左厢神策军跟驻扎在修德坊的右厢神策军刚刚发生械斗。” “啊~”全场震惊。 李炎一砸大腿,怒斥: “他们疯了吗,为何械斗?” 孔彪陈述今日右厢神策军带着东市商铺被焚毁的上百商人,去左厢军驻地搜查。 结果真在他们军营中搜到了大量珠宝、绢帛、花椒等值钱的东西。 有珠宝商人现场认出了自家的南海大鲛珠和白玉骆驼。 也有丝绸商人认出了自家布行刚织成的千丝锦,这个还没上市售卖过。 这些东西都是在东市大火那夜本以为烧掉的商品,没想到被转移到了左厢神策军军营。 李炎听到这脸上蒸腾出一万伏特的怒气。 火烧东市是他秘密派给左厢神策军三团的任务。 右厢神策军并不知道。 李炎心里暗骂宇文鹰这个混蛋竟然敢动歪脑筋趁火打劫,想中饱私囊,结果给自己留下了尾巴。 孔彪还在絮絮叨叨继续讲: “现场商人不停怒骂叫嚣,军营外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左厢神策军怒极,与右厢神策军打在一处,双方各有损伤,我等巡街金吾卫前去劝架,却被神策军打伤,我家王大将军拖着病体去调解,结果被他们用利器划伤整个面部,现在已毁容到无法辨认的程度,大将军派微臣来恳请陛下为金吾卫主持公道。” 第477章 灞桥折柳 神策军左厢护军中尉王尺亮听到消息赶到的时候,没等他请罪,李炎淡淡说了句: “先摆驾回宫吧。” 王尺亮额头上冷汗涔涔。 宇文鹰是他义子,他也没想到这逆子竟如此胆子包天。 你不拿,我不拿,王专员怎么拿? 此刻王专员心里苦啊,老子这次可真没拿啊,却还要替你们背锅。 王尺亮心里腹诽暗骂: “有鸟的男人真不是东西啊。” 祭天大队浩浩荡荡返回长安城。 相比于刚出宫时人均脸上神采飞扬,现在每个人的精神面貌只能用惨不忍睹形容。 封路后,队伍再经历一遍朱雀大街两侧吃瓜群众八卦眼神的洗礼。 “怎么个个衣衫不整呢?” “好颇萎靡啊,难道在城外发生了什么吗?” …… 他们听见百姓们在讨论,恨不得现扒个地缝钻进去。 按流程,皇帝和百官下午会到兴庆宫花萼楼前面的广场观看文艺演出,晚上再和京兆父老一起开联欢会。 一趟祭天之旅让李炎彻底败了兴致,他将下午和晚上的行程全都取消了。 李炎回宫后换了身道袍,准备去麟德殿道场打坐。 他临走前嘱咐李德裕把大赦天下的事先办了。 至于神策军和金吾卫的纠葛,李炎始终没有表态。 不过他去道场前,冷眼瞥了王尺亮几眼。 王尺亮收到信号后默默叹口气。 脏活又得老子来干。 王尺亮出宫后直奔辅兴坊神策军驻地。 他在驻地待了一晚。 翌日清晨,长安百姓收获一枚大瓜。 据说东市大火原来是左厢神策军三团二旅的兵痞放的。 护军中尉王尺亮治军严明,连夜就将人抓了。 因庆阳节禁屠,王中尉等到次日街鼓敲响的同时,下令将参与东市纵火的一干人等悉数杖毙。 包括他的义子宇文鹰。 这算是官方认证的大义灭亲。 如此一来,用两百条士兵性命换来东市商人消气,堵上天下人的嘴,同时对金吾卫大将军的毁容脸也算有了交代。 后续朝廷对王会克尽厥职的奖赏和王尺亮个人赔礼另算。 同天下午,刘异出狱了。 他的案子还没开审就结束了。 东市纵火的罪魁祸首既已伏法,金吾卫右街使的小小失职之罪已经变得无足轻重,按理没有大赦也会放他出来。 刘异带着阳光灿烂的笑容,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从容走出大理寺牢狱大门。 在他后身,狱丞鲁强不停求神高佛祷告。 “如来,观音,地藏,各方佛祖菩萨,求求你们保佑,千万别让这位祖宗再进来了。” 刘异一出顺义门,就看到在门口等候的团伙成员。 张家八兄弟加上孙艳艳、第五甲、密羯、毛台、布兰,正一脸焦急地等待着他。 “出来了,咱家小六一出来了。”张鼠兴奋大喊。 刘异笑嘻嘻走过去熊抱每一个小伙伴。 “走,杏花楼,我请客。” 张鼠一把拦住他,神秘一笑。 “我们和郑宸,二选一,你选哪个?” 刘异当即反应过来,激动追问: “郑宸有消息了?” 张鼠贱嗖嗖坏笑。 “郑就早上过来通知我,说郑宸下午在灞桥等你,马我已经帮你备好。” 刘异兴奋地一蹦三尺高。 “耗子,就知道你靠谱。” 刘异一刻也等不了了。 女儿国难过,只有白龙马知道唐僧过这一关有多难。 刘异飞身窜跳上张鼠为他准备的白龙白,一夹马腹,奔驰而去。 他沿着皇城外围的大路而行,绕大半圈后由通化门出城,直接去长安东郊。 从通化门出去过了章敬寺再走七八里就是灞水。 灞水之上有座隋文帝时期修建的石桥。 石桥总长度将近一小里,宽三丈,名为灞桥。 灞桥是东向进出长安的必经之路,桥两侧设立驿站,凡送别亲人好友东去,一般都要送到灞桥后才分手。 每天有许多人在这设下宴席,人们饮酒赋诗送别自己亲朋好友。 灞桥两岸,十里长堤,一步一柳,栽柳万株。 唐人在这里送别时酷爱折柳相赠,久而久之灞桥折柳赠别便成了大唐的特有习俗。 烟波浩浩,杨柳依依,灞桥边的杨柳几百年来见证了无数离别,其中也包括名人的。 大唐首席网红李白先生,在这送别时写下:“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刘禹锡写下:“征徒出灞涘,回首伤如何?” 岑参曾感慨:“相思灞陵月,只有梦偏劳。” 刘异一路快马加鞭、追风逐电,很快便来到被无数名人咏过的灞桥。 他在二十丈外,就一眼认出了那抹袅袅婷婷的倩影。 郑宸今日头梳云朵髻,肩披绿丝帔,身穿紫纱裙。 她就站在蝉鸣鸟语的烟柳河岸。 一阵清风袭来,吹得周遭垂柳摇曳,吹得郑宸发丝飞扬,吹得她肩上的丝帔随风飘荡,身下的裙摆婆娑舞动。 这世上所有丹青水墨、山遥水阔,都是为了铺垫此刻的人间绝色。 她像壁画里的飞天,浑身笼罩着朦胧的仙气和醉人的神韵。 还有五六丈时,刘异高声大喊: “宸儿!” 大宛驹转瞬奔到近前,他迅速跳下马背。 他像一支离弦之箭,向心上人飞射而去。 郑宸蓦然回头时,刘异已到近前。 浓烈的思念化成双臂坚定而执着的力量,刘异紧紧抱住郑宸,手臂越收越紧。 “真的是你,宸儿,我简直不敢相信。” “异兄长。” 他们就这样在灞水边旁若无人地拥抱着,静静地听着彼此的心跳。 过了许久,直到刘异感觉自己胸前的衣服正慢慢浸湿,他逐渐松开怀抱。 他看到一张梨花带雨的哭泣娇颜,感慨女孩真是水做的。 “相逢是喜事,你哭什么?” 刘异自己笑得嘴都咧到耳根后了,以手背轻轻擦拭郑宸的眼泪。 “宸儿,你瘦了,以后风大天不要出门,容易被刮走。” “你就会气我,”郑宸恨恨地捶了他一下,顺手摸到他厚实的臂膀,“异兄长,你倒是更结实了。” “对,我现在都练出四十二块腹肌了,胸肌马上就练到脖子了。” 郑宸被逗的破涕为笑,嗔怪: “又胡说八道。” 刘异目不转睛地盯着心上人瞅,感觉郑宸容颜更胜从前。 她肌肤胜雪,皮肤亮到差不多需要戴墨镜看,否则容易晃眼睛。 她乌发如墨,柔顺的都不用抹发膜,就比飘柔广告还自信。 娇俏的脸蛋上挂着两行泪痕,甚为惹人怜爱,看得人心软软的。 刘异捧着她的脸问: “你为何这么长时间不回我的信。” 第478章 原来如此 郑宸眼中俱是黯然,小声回: “我想知道异兄长会不会就此把我忘掉?” “你在考验我吗?” 刘异想拔出四十米大长刀,给郑宸削个苹果。 他实在服了女人的脑回路,竟是这么无聊的原因。 尽管他上辈子恋爱经验还算丰富,但仍猜不透谜一样的女孩心思。 女孩们有时心里有话不直说,总是故意等着你去猜。 她们期待你用行动证明你是在乎她的。 刘异有点惋惜错过的时光。 他和郑宸上次离别时还是开成五年末,如今都已经是会昌三年七月了。 他俩分离了足足两年半。 从相识以来,他和郑宸好像一直处于捉迷藏状态。 不是郑宸找他,就是他在找郑宸,俩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分离。 刘异不想再蹉跎下去,他抱紧郑宸柔声说: “宸儿,我们成亲好不好?以后不再分开。” 这次郑宸在他怀中直接哭出声。 “哭什么?”刘异不解问道。 “异兄长,你还喜欢我吗?” 刘异一脸坏笑逗她: “请相信,我真的爱你,三天了,我都没爱过谁。” 郑宸软绵绵地捶了他胸膛一下。 “骗人。” “真的,我上一次这么喜欢你,还是在十秒前。” “秒是何物?” “呃……就是形容时间短。” 郑宸松开刘异,嘴角抿了丝浅笑温柔道: “异兄长,你陪我沿着岸边走走吧。” 说罢,她依恋地自觉挽着刘异的小臂。 他俩就像约会的小情侣,隐在簇簇树荫里,沿着灞水长堤,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沿途经过一组组,一对对送别的离人。 他们有的在喝饯行酒,有的在折柳惜别,有的在抱头痛哭。 郑宸被悲伤气氛感染,又嘤嘤啜泣起来。 刘异不停轻拍她小手安慰。 “此处风景确实不错,但好像不适合约会,你我重逢的喜悦心情跟其他人格格不入啊,要不咱们换个地方谈,你如今住长兴坊家中吗?” 郑宸微微摆头否认。 “我住延生观。” “什么?” 刘异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延生观?那是李安平去的地方。 刘异忽然停下脚步。 他诧异看向郑宸,疑惑问道: “你怎么住道观?你出家了?” 郑宸嫣然一笑,淡淡回道: “出家有什么好奇怪?武则天出家做过尼姑,法号明空;杨玉环出家做过女冠,道号太真,后来不都成为呼风唤雨的女人。” 刘异错愕蹙眉,怎么感觉这话有点怪啊。 “宸儿,我对她们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出家了?” 郑宸轻轻点头,“我道号太升。” 刘异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怒问: “你疯了吗,为何好端端的出家?” 郑宸肩膀被他抓得生疼,脸色郑重回道: “为了做大唐的皇后。” 她声音很大,几乎是喊出来的。 “什么?” 刘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难怪郑宸要扯武则天和杨贵妃,原来还真有可比性。 但他想想认为不可能,难道这是女朋友的又一个考验? “宸儿,你是逗我玩的吧?” “我为何要逗你?陛下已经答应立我为后了。” “可我听说大唐自肃宗之后,皇帝就奉行活不立后。” 郑宸言之凿凿反驳: “不全是,唐德宗在位时就立过皇后啊。” 刘异听老书童科普过大唐历代帝王家务事,马上驳斥: “但唐德宗册立的那个昭德皇后,在册立当天就死了,莫非你也想学她?” 郑宸不服气地怼道: “武曌之前不是也没有女皇帝吗?凡事总会有人首开先河。” 郑宸的语气让刘异不自觉后退了三步,这还是他认识的宸儿吗? “你是认真的?” “陛下说他一定会说服满朝文武,他要让我做大唐最尊贵的女人。” “陛下?”刘异嘴角轻蔑哼了一下,“就那个阴逼?” 郑宸没有气恼,也跟着噗嗤一笑。 “也就你会如此称呼他。” 刘异又走上前,双手钳着郑宸的肩膀,一字一句地问: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是认真的?” 郑宸以无比温柔的语调说: “异兄长,你我难得相逢,我何必要骗你?” 刘异感觉脑子像是被放入炼钢炉中烧开了,不停翻滚沸腾。 他开始脑仁疼,直冲天灵盖那种痛。 刘异松开郑宸,表情甚为痛苦地抓着自己脑袋,感觉要爆炸了。 “异兄长,你没事吧?” 刘异一把挥开郑宸的拉扯,继续拧眉抱头。 脑浆在沸腾的同时,各种千丝万缕的回忆在头颅中咕嘟咕嘟冒泡往上翻涌。 其中一个泡泡破裂,带刘异回到与郑就重逢那天。 郑就当时暗示过,如果自己与郑宸成不了姻缘,他希望自己不要怨他,还想跟刘异继续做朋友。 另一个泡泡破裂,带刘异回到初识郑言那天。 郑言在龙兴寺斋堂无意中告诉他,郑宸的兄长郑颢去年摘取了新科状元。 今年郑言若不是策问环节一字不写,他这个大通榜首名也该是妥妥状元郎的。 自李炎登基以后,状元快被荥阳郑氏世袭罔替了。 最后一个泡泡破裂,带刘异回到望远亭初见郑畋时。 郑言介绍说郑畋是有科举以来最年轻的进士,刚满十七岁。 郑畋又说他们那届郑家凡是参加科举的子弟,全部都考中进士。 大唐科举还真他娘地精彩刺激,比拼的根本不是才学,而是姿色。 刘异猜测除了这些年轻子弟科举受益,郑家其他为官者这两年也肯定官运亨通、节节攀升。 就像武则天关照武家,杨贵妃关照杨家,荥阳郑氏如今在朝中风生水起,得益于大唐未来的皇后在关照自己娘家啊。 他曾听金吾卫讲陛下这两年喜欢去楼观山狩猎,而延生观就在楼观山。 那里不仅有猎物,还有郑宸。 想到这,刘异爆发出凄厉癫狂的大笑声。 “原来如此,我怎么早没发现呢?” 自己终究逃不开人心巨变下的悲凉。 第479章 愿我余生不悲欢 刘异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你知道那阴逼设计陷害我吗?” 郑宸沉默片刻回答: “陛下大概有些在意你,但他最后不也把你放了吗?” 哈哈哈~ “原来你知道他设局害我。”刘异放肆的笑声越来越大,“可你还是要嫁他?” 郑宸心疼地轻轻握住刘异的手臂,安慰: “异兄长,我向你保证,他以后绝不会了,你放心。” 刘异狠狠甩开郑宸的牵扯,险些将郑宸推个趔趄。 他脸色比西北草原的风雪更加寒冷,声音里裹挟着凛冽和决绝。 “每个人都是自己感情的第一责任人,在我们那结婚都可以离婚,何况你我未曾嫁娶。你若移情别恋,跟我说清楚就好,何必两年避而不见躲我?怎么,你怕我纠缠你吗?” 情如风雪无常,却是一动即殇。 知道郑宸变心后,刘异很难不往坏的可能揣测。 他没想到自己在郑宸心中形象竟是如此不堪。 “我……” 刘异忽然不想听她解释。 他摇头自嘲苦笑: “你太不了解我了,我虽真心喜欢过你,但绝不是死缠烂打之人,对感情从来拿得起放得下。” “放得下?”郑宸脸上忽然升起怒气,反问:“你不死缠烂打是因为从未深爱过,还是因为另有新欢?” “什么?”刘异疑惑。 “怎么,这么快连安平公主也放下了?你倒真是绝情。” 刘异瞬间愣住。 郑宸知道安平? 大量不连贯的回忆片段在他脑海中一帧一帧回放。 他和李安平在万景楼那一夜,刘异知道是被人下了套。 他之后也查过,但没找到任何线索,做局之人手脚很干净。 刘异一把抓住郑宸的右手腕,大力捏紧,眯眼厉声逼问: “是你给我和安平下的药?” 郑宸无畏疼痛,她面带嘲笑问道: “安平?你是这么称呼她的?叫的真亲切,你真的喜欢她?” 面对郑宸的答非所问,刘异气急大吼: “回答我。” 郑宸仍不为所动,继续问: “你是不是喜欢她比喜欢我更多?” “……”刘异无语。 “分别前一夜,我在阿史那邸给你补的那件黑衣,没想到你将衣服送给她了。” 刘异感觉头更痛了。 那件黑衣服之前莫名其妙就失踪了。 他后来想起把李安平从曲江捞上来时,好像披在她身上了。 之后李安平一直没还他,见面时他也忘记了讨要。 他真不知道那傻姑娘竟将衣服带去了延生观。 可他现在不想解释。 见刘异始终不答,郑宸脸上哀伤神色更浓。 “刚才一见面你就嫌弃我瘦了,我一直都知道你喜欢丰腴的女子,可惜我怎么都吃不胖,所以你才爱我不深吗?” 刘异为郑宸的脑回路着急。 他表情痛苦地追道: “宸儿,你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郑宸继续自说自话,脸上的哀伤又变得酸楚。 “我在延生观见过安平公主,她可真美,从容貌到身材到性格,简直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难怪你会喜欢。” 刘异再也受不了,箍住她的肩膀摇晃: “郑宸,你醒醒啊,你疯了吗?” 郑宸双眼浸泪,柔声问: “怎么,你不喜欢她吗?” 刘异松开郑宸,以手扶额,现在脑袋更痛了。 “你怕我纠缠你,所以提前安排个女子绊住我?你怕再见时我骂你三心二意、水性杨花,所以你让我同你一样玩劈腿?” 刘异不敢再想下去。 他很想说:“待你长发及腰,我就用它勒死你。” 他一直都知道郑宸是聪明的,但这聪明法让他感觉有点害怕。 智慧的头脑,愚蠢的逻辑,太特么有想法了。 两行清泪自郑宸脸颊滚落,落入泥土中混入污浊。 她笑容悲凉的脸上,眼泪簌簌落下,以苦涩的音调说: “相恋一场,君不知我,我不知君,我们活该分散。” “郑宸……” “你敢说你对她完全不动心?” “我……” 走肾不走心,刘异做不到。 他心中确实有李安平,只是无法和郑宸相提并论。 郑宸侧脸望向烟波浩渺的灞水,抬手擦掉自己的眼泪。 再回头时,她平静说道: “把李安平接出来吧,再晚她就要把孩子生在延生观了。” “……” 咔嚓,一颗原子弹在刘异头颅中爆炸。 强烈的白光和巨大的响声令他瞬间呆愣住,灵魂脱体而出。 他被这句话封印在原地,一动不动。 天地万物在这一刻化为寂寥。 十秒后,刘异猛然清醒。 他钳住李安平的臂膀,不可置信地追问: “你说什么?安平怀孕了?” 这也太狗血了,一次就中招? 肩膀传来剧痛,郑宸却疯狂大笑。 “她自己大概也不知道,是我亲眼看见她呕吐不止。” 刘异脑子嗡嗡作响,身体虚软,好悬没栽倒。 安平…… 郑宸柔软的玉手覆上刘异筋骨分明的大手掌。 “这样也挺好,我做皇后,你做驸马,皇族家宴时我还能再见到你。” 刘异闭眼揉了揉暴跳的太阳穴,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短短一个时辰,他接收到的爆炸信息量太多了。 郑宸见他面色难受,也帮着他一起揉。 刘异再睁眼时,双眼已恢复平静。 他轻轻挥开郑宸,还客气地道了声谢谢。 刘异将两人拉开段礼貌距离后,以异常清冷的声音平静地说: “皇后娘娘,我的人生从来不需要别人来安排,我跟你不同,即便我将来娶安平,也是因为我想真心爱她,而不是为了做什么劳什子的驸马。” “异兄长……” 刘异飞身上马,眼神向下冷冷俯视郑宸一眼。 “谢谢皇后娘娘告知我即将为人父的消息,我会将安平接出来的,愿你岁月无波澜,愿我余生不悲欢,愿我们从此不相见,告辞。” “驾~~” 随着一声悠长而决绝的催马声,刘异身下的大宛驹一骑绝尘离开。 马蹄起跑时,刘异好像听到身后传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他没有回头,再次甩了下马鞭。 第480章 朝朝暮暮为逢君 刘异回到长安城,没有即刻返回龙兴寺。 小伙伴们肯定全聚在龙兴寺等他呢,那里人太多,不利于思考,也不利于隐藏悲伤情绪。 英年失恋,总得找个安静的地方疗伤。 他漫无目的地信马缓行,不知不觉来到长安东南部的晋昌坊。 刘异在坊门口寄存了马匹。 经过小酒肆时,他买了坛素酒三勒浆。 少年失恋没酒怎么装十三? 刘异提着酒坛,恍恍惚惚走到一家寺院门口。 ——大慈恩寺。 大慈恩寺是大唐规模最大的寺院,占了晋昌坊半坊之地。 刘异仰头望着山门牌匾,微微错愕。 这不是唐三藏取经归来后的工作单位吗? 怎么走这来了,命运在暗示老子也出家? “切,老子出家又没皇帝好嫁。” 去你娘滴狗屎命运,老子不信命。 刘异提酒走进大慈恩寺。 大唐僧人不是不能喝酒,每家寺院规矩不同,有些寺院允许僧人喝佛酒,也叫素酒。 《西游记》里唐太宗为玄奘法师饯行时敬的就是素酒。 佛门素酒也叫三勒浆,原产地在印度,用三种梨子加白蜜酿的。 刘异不知道传入中土后方子有没有改良,他刚才在小酒肆门口闻着挺香。 他脑子乱糟糟的,不以观光为目的,顺着石板路乱走。 他上辈子来过大慈恩寺,跟现在没法比。 后世寺院面积只相当于唐时的七分之一,房舍只相当于现在的三十四分之一。 现在大慈恩寺有十三个院落,一千多年的世人只能看到现在的西院。 大慈恩寺各个院落内建筑殿宇云阁,重楼叠影,幢幡高悬;殿堂内彩绘碧檐,香烟缭绕;殿堂外青松翠柏,修竹白莲。 风景秀美刘异却无心观赏,他走过一条条清池曲径,心里不停回放之前跟郑宸的对话。 李炎这个名字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他感觉阴逼跟郑宸真是一对奇葩,他到现在都想不通李炎要害他为何要烧东市。 还有郑宸,最后竟倒打一耙搞得跟自己移情别恋一样。 他越想越烦躁,都没注意到天色渐渐暗下来。 寺中的香客们开始络绎不绝往外走。 刘异却与他们逆向而行。 他经过一处禅院时,顺手摘了人家门口刚点上的风灯。 刘异拎着酒坛,提着风灯,步伐坚定地走向大唐摩天第一楼——慈恩寺塔,即大雁塔。 这里是玄奘大师藏经和译经的地方。 当暮气笼罩整个寺院时,刘异已经来到大雁塔下。 他现在见到的这座塔比上辈子见到的多三层。 武则天时期重修的十层木质结构大雁塔,在晚唐战火中毁了三层,所以后世只能看七层大雁塔。 此时塔门已经关闭。 许是朝廷动员僧人还俗导致寺院人手不够,塔下竟然没人看守。 刘异从南边翻过塔基,略过西侧的褚遂良手书石碑,来到塔墙外。 他曾听老书童讲从唐中宗神龙年间开始,每年中榜的新进士在曲江参加完探花宴后,便会携手来到慈恩寺塔下题名。 曲江赴宴和雁塔题名,是大唐士子炫耀功名的最风流得意之事。 如果题名之人未来当上宰相,他会回来改用红笔将名字重描一遍。 现在“题名阁”和“题诗廊”还没建,名字应该就题在墙上。 刘异提着风灯在大雁塔外墙找一圈,也没找到进士们题名。 他忽然想起,前阵听郑言八卦,李德裕因为自己是门荫入仕而对科举厌恶。 他想以“国家设科取士,而附党背公,自为门生。自今一见有司而止,其期集、参谒、曲江题名皆罢。”上奏唐武宗,请求将大雁塔上题名的进士字迹全部刮去。 槽,莫非老子来晚了? 刘异决定进去里面看看。 可如今每层塔的大拱门都已经上锁。 他解开幞巾,取下发簪,任一头如瀑黑发在风中飘扬。 他拿发簪对着大铁锁咔咔几下,锁开了。 刘异提着风灯走进黑洞洞的大雁塔内部。 内部空间相对狭小,仅有中心部位的筒体空间和伸向四边的门洞。 听说每一层都有供奉佛像和舍利,刘异对这些不感兴趣。 他直接提灯照墙,从他入门的右侧墙开始。 昏黄的灯光下,映入他眼帘的不是一面白墙,而是一面木质‘花墙’。 墙面上满满当当全是字,各式题壁,字体大小不一,像明星红毯仪式上的签字版。 有的年代久远字迹斑驳,有的新如昨日书写。 有的只写个简单的名字,有的则题首完整的诗。 刘异看到一行“紫毫粉壁题仙籍”,嗤之以鼻。 “特么的还想一步登天呢。” 他又看到了柳宗元、刘禹锡挨着的题名,标注执笔人谈元茂。 “槽,敢情不是刘铁头自己写的。” 下面有一行“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署名白乐天。 刘异知道这是白居易二十七岁及第时写的。 他晃了晃‘最少年’三个字,发出一阵嘲笑声。 “二十七算什么年少,你看人家荥阳郑氏的郑畋,十七就及第了,白娱记,你是诗魔又如何,还不是拼不过有个好姐姐的。” 刘异费了大力找到郑颢的名字。 他将风灯卡在墙壁上,近距离照着郑颢的题名。 他回头取过酒坛,解开泥封,让三勒浆的香味飘荡出来。 刘异仰头喝下一大口素酒,看着郑家人的题名嘲笑。 “做个玩物丧志、纸醉金迷的富二代多好,非要卷事业。你们要卷卷自己啊,为啥拿家族女人卷?” “槽,你们三观被茅坑洗过吗?真是长亭外,古道边,芳草天,不要碧莲啊!” “郑宸,你做这一切就为将家族兄弟的名字写满墙吗?” “白头并非雪可替,相识已是上上签,我真是乌鸦嘴。” 无人地方,他可以尽情释放悲伤。 再次想起李炎那个阴逼,刘异内心十万m刷屏而过,恨不得搞管马应龙塞进对方嘴里。 他以李炎老妈为爆炸中心,以直系亲属为半径,祖宗十八代为一个圆周。 开始问候。 此刻在宫中打坐的大唐天子,不停打喷嚏。 刘异骂到口干舌燥时,就喝口酒润润嗓子。 “一杯敬过去。” “一杯敬过不去。” 直到酒坛见底,他的脏话宝库还没消耗到十分之一。 “脏话虽好,就是有点费酒。” 刘异骂着骂着笑了,笑着笑着又想哭。 他掏出匕首,将郑家人的名字一一刮去。 “槽,不用李德裕搞破坏,老子来给你们除名。” 刮到郑冠那一排名字时,刘异突然愣住。 他在附近耐心寻找老爹的名字。 直至在两块墙板衔接处看到: 【裴归 河东闻喜人】 刘异一遍又一遍摩挲老爹的名字,激动的想哭。 “臭老头,你知道吗?你儿子被人欺负了。” 他不断摩挲着墙板,眼睛渐渐湿润。 他不断擦拭老爹的名字,忽然发现缝隙处好像还有行小字。 刘异举高风灯,仔细辨认。 【白马寺中初相见 朝朝暮暮为逢君】 字小得跟苍蝇屎一样,如果不是他专注自家老爹,根本不会发现。 看字迹的模糊程度,应该很多年了。 刘异顿时心生疑惑: 这是谁写的? 怎么题在这里? 他正思考时,忽听耳后有强劲风声。 感谢多年军旅生涯锻炼出的警觉性, 感谢自己千杯不醉的酒鬼体质, 刘异迅速做出反应。 他闪电般弓腰一百八十度,躲过这一击。 后方袭来的抓手指头上戴着铁爪,直接抓碎刘异前面墙壁上的表层木板。 风灯落地,烛火熄灭。 两人在黑暗中噼噼啪啪开打。 第481章 俯瞰长安 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雁塔内部,有两个人正快速拆招,他们凭气流判断对方出手招式。 对面的人出手太快,刘异往往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中招。 啪~ “哎呦!” 刘异惨叫一声。 啪~啪~ “哎呦~哎呦~” 刘异连叫两声。 如此反复。 他感觉自己脸蛋火辣辣地疼,肯定已经被打成猪头了。 拆到第五十招时,他开始破口大骂: “祖宗没积德的王八蛋,不知道打人不打脸啊?” “诶呦~” 脸上再挨一巴掌。 “你从小缺钙,长大缺爱。” 啪~ “你左脸欠抽,右脸欠踹,驴见驴踢,猪见猪踩。” 嘭~ 这次是拳头。 频繁中招彻底激发了刘异的创作欲望,作为屁话真正的集大成者,他开始花式嘴欠。 “打我干屁,你自己天生就是属黄瓜的,欠拍。” 嘭~嘭~ 刘异先被拍了。 他一边痛呼一边继续: “你后天是属核桃的,欠捶。” 求捶得捶,刘异左脸又被人捶了一下。 他就像打不死的小强,越挫越犟嘴。 “你终生属破摩托的,欠踹;你找个媳妇属螺丝钉的,欠拧;你……哎呀~~” 然后,刘异就漫天飞舞了。 他在黑暗中被人抡得满天飞。 一炷香后才落地,屁股又被摔成八瓣。 他正惨叫着,对方的拳又到了。 刘异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气流,当即喊了一句金角大王的经典台词。 “等等,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对方拳风迟疑了刹那,而后继续向前。 刘异隔空大喊: “臭老头,你住手,我要跟你断绝父子关系。” 嘭~ 一记直拳拍在刘异面门上。 刘异想哭,帅脸要毁容了。 当他听到第二拳的风声时,急迫大喊: “阿耶,阿耶,别打了,我错了。” 对方拳头差不多贴上刘异鼻尖时,戛然而止。 黑暗中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早这么叫何至于挨揍。” 风灯被重新点燃,对面站着的人正是李归,也是刘根生。 他一把将刘异从地上拉起。 刘异感觉李归脱去马甲做回自己后,不仅人看着比以前年轻了,气质上儒雅中还带着些威仪感。 刘异抿嘴做委屈状,一头扎进老爹怀里,假哭抱怨: “我就说你变态吧,哪有打亲儿子这么狠的?” 他不着痕迹地将鼻涕眼泪抹在老爹身上。 小小伎俩在强大的老爹面前只能获得招打欢乐送。 李归精准无误揪住他的耳朵,开拧。 “那你告诉我,哪有亲儿子骂老子这么狠的?” “是你先开头的。” “明明是你。” “你~” ~~父慈子孝,俩人开启无限循环模式。 一个世纪之后,没营养的争执停止。 刘异看着昏黄光线中那张熟悉的脸,‘哇’地一声真的大哭出来。 李归轻拍他的后背安抚。 “都多大了,还这么喜欢撒娇。” “被你气的,人家父子相见都是其乐融融,可你却总打我。” 刘异越哭越伤心,哭出了驴叫声。 他借着委屈将失恋的悲伤彻底释放出来。 刘异伏在老爹肩头,大雨倾盆而下。 李归无奈摇头,又一件衣服要报废了。 大雁塔内部空间狭小,中间有一条异常陡峭的木梯可以通上一层。 等刘异哭够了,李归带着他一层一层攀爬,直接上到顶层。 大雁塔每层都没观景台,只有四个大拱门。 今日刮北风,李归打开了顶层北面的大拱门。 李归拉着刘异的手,与他一起坐在大拱门边上。 此处离地高度相当于现代二十八楼的天台。 掉下去就可以少走几十年弯路,直接投胎了。 幸而父子俩都不恐高,他们各自将两只小腿垂到塔外,舒展地晃悠着。 李归变魔术般从身后掏出一个大牛角,递给刘异。 刘异接过牛角,打开塞子,扑鼻而出一股浓烈的酒香气。 “这是什么酒?” “吐蕃人叫‘羌’,陇右汉人叫青稞酒。当年文成公主和亲吐蕃时,带了酿酒技术和工匠过去,工匠用当地一种叫青稞的粮食酿造的酒。吐蕃人过节、结婚、生孩子、迎送亲友都会喝这种青稞酒。” 刘异仰头尝了一口,味道甘烈浓郁,估计比唐酒度数高。 他又饮了一大口,将牛角还给老爹。 他们坐在大唐最高建筑之上,在夜幕中鸟瞰整个长安城。 黑黝黝的大地宛若一张巨毯,上面星星点点闪烁着亮光,那就是人世间烟火的颜色。 爷俩你一口,我一口,交替喝着青稞酒。 塔顶的大风吹得长发飞扬,吹得衣缺袍裾烈烈作响,却也吹出人心中万丈豪情。 “阿耶,我想大喊。” “喊出来。” 李归认为只有在这种俯视众生的地方,才能激发出儿子内心的上进。 “啊~~~” 刘异先来一个10拍e6的嘶吼。 吼完后他迎风大喊: “我要炸了老李家祖坟~~~” 嘎嘎嘎~ 李归:“……” 啪~ “哎呦~~疼~~” 嘭嘭嘭~ 刘异被李归摁在地上,用拳头和鞋底子狠狠表达了一下关怀。 拳拳爱子之心,拳拳到肉。 整个大雁塔上空都回荡着连绵不绝的惨叫声。 刘异迎风流下扁担宽的面条泪。 呜呜呜~ 突然感觉失恋也不那么难受了。 至少没有挨揍难受。 家人果然可以疗伤,他感觉自己被致郁了。 等到爷俩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聊天,天上星星已经灿烂老半天了。 刘异将自己被女朋友甩的消息告诉了老爹。 “我跟郑宸分了,你很高兴吧?”刘异问。 李归身为世袭罔替的造反之家二代目,语重心长地劝道: “郑宸既然想做大唐皇后,你若真心喜欢她,大可把当今皇帝的白事提前办了,自己取而代之,再立郑宸为后。” 刘异不可置信地侧脸望向老爹。 脑回路太清奇了! 有人说哭错坟不怕,只要改个墓碑就成了。 老爹更狠,竟然诱导埋下边的人给自己改碑。 他语气酸涩地否定了李归的提议。 “没必要,我即便再喜欢一个人,也不会盲目,我有自己的骄傲,冲冠一怒为红颜,不是不行,但要值得。” 结有道之友,断无情之人。 为一个已经不爱自己的女人做舔狗,何必呢? 李归叹了口气,骂了句“臭小子”,顺便拍了下儿子的后脑勺。 语气中既有身为父亲的欣慰,又有点遗憾。 父子俩继续喝酒。 刘异突然疑惑: “老头,你怎么突然跑长安来看我了?” “还有二十天你就成年了,阿耶答应要为你行冠的。” 刘异恍然想起,自己生日快到了。 他是七月二十三的生辰。 时间过得好快啊,自己马上就二十岁了。 四年前他十六岁生辰那天老头送给他一份大礼——丧父。 今年生辰他决定还老头一个大礼。 第482章 引爆三颗雷 “阿耶,你是不是很厌恶杀掉你父兄的那位皇帝?” “你说呢?我阿耶当年是被人诱骗才谋反的,宪宗李纯杀了我父兄却重用诱骗我父亲谋反的人,这让我不得不怀疑是李纯故意设局害给我阿耶,我怎能不厌恶他?” 刘异坏笑点头。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放心什么?” “阿耶,你就要做爷爷了。” “爷爷?” “就是阿翁。” “啊?” “你孙子的母亲是唐宪宗李纯的女儿。” “……” 塔顶一下子陷入寂静。 除了烈烈风声,其他声音全都消失了。 刘异屏住呼吸观察李归的动作,预防暴躁老爹发疯开大,他随时准备逃跑。 一炷香之后,他听到父亲悠长的叹息声。 “唉~~~~~~” 李归没有像刘异预计的那样暴跳如雷。 他语气无奈说道: “我还能说甚?毕竟孩子都有了,奇怪了,你怎么专挑仇家女儿下手?” 刘异内心狂喜,他知道老爹算是同意这门婚事了。 “我也没办法,该死的墨非定律。” “啥?” 李归之后跟刘异了解了未来儿媳妇的状况。 再之后,刘异又向李归问起“白马寺中初相见,朝朝暮暮为逢君”的故事。 李归听得一脸懵逼。 “洛阳白马寺,”李归重复一遍,“字迹还很久远?” “是啊,可惜那块板子被你刚才抓碎了,否则通过字迹或许能辨认出是谁。” 李归望着虚空思索,什么人在他名字后面写了这么一句诗? 他当年在洛阳白马寺同时认识了四个人。 之后他们五人结为好友一起游玩。 算他自己在内,有三个人已经死了。 没死的两人是当年女扮男装的李太和与如今的大理寺卿韩湘。 李归知道如果字迹很久远,那就不可能是李太和。 他是长庆三年中的进士,李太和在长庆元年就已和亲去草原了。 莫非是韩湘? 那就离大谱了,他为何要写这种奇怪的诗句? 刘异四十五度角仰望漫天星斗,转回头时一脸忧心地问老爹: “烂桃花遗传吗?” ~~~~ 翌日,清晨。 刘异终于回到龙兴寺,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老书童公孙笔。 他俩在龙兴寺斋堂前的凉亭里找到了张家八兄弟和第五甲。 这群糙汉正每人抱着一个香瓜啃。 八兄弟中只有去过振武城的五人认识公孙笔,铁憨憨们竟也没人对他突然归来好奇。 只有第五甲热情地给老书童递了个香瓜。 “这瓜可甜了,以前在西北都吃不到。” 公孙微笑接过,小声说: “主公召见你。” 第五甲轻轻颔首。 亭子里其余人的关注点聚焦在刘异身上。 张豺挤眉弄眼朝刘异一通贼笑。 他撞了刘异肩膀一下,贱嗖嗖地问: “一夜未归,是不是修成正果了?” 没等刘异回答,张狐接: “你们看小异脸肿的,昨晚肯定很激烈。” 张家其他兄弟看着刘异的七彩琉璃猴屁股脸,笑得异常淫荡。 刘异摇头苦笑,随后引爆第一颗雷。 “是,我就要成亲了。” “啥?” 热情的张家兄弟立马兴奋起来。 张虎走过来,笑呵呵狠狠在刘异后背拍一巴掌。 “连咱家十郎都要比我成亲早了。” 张鼠乐得合不拢嘴,跟自己又当一遍新郎官一样。 “你怎么没把郑宸一起带回来?” “不是跟郑宸。”刘异答。 “什么不是和郑宸?” “我说新娘子不是郑宸。” 这是刘异放的第二颗雷。 嘎嘎嘎~ 热烈的氛围瞬间又恢复安静。 众人有怀疑耳朵的,有分析这几个字深层含义的。 凉亭安静了一小会儿,随后又爆发出七嘴八舌的喧嚣声。 “为何不是跟郑宸?”张鼠问。 “你和郑宸怎么了?”张豹问。 “那你要和谁成亲?”张虎问。 “小异,你昨晚跟谁在一起?”张豺问。 …… 刘异双手先做了个暂停的动作,随后抱个小拳拳哀求: “我回头再跟你们慢慢解释,现在时间急迫,我需要兄长们帮我即刻筹备婚礼。” 张虎问:“这么着急吗?” “嗯,很急,日子就定在七月二十二。” 这个日子是他跟老爹商量好的。 如此一来李归头天参加完他的婚礼,第二天就可以帮他办冠礼。 “好,准备婚礼没问题,”张虎身为众兄弟老大率先表态,“可你总得告诉我们新娘子是谁?她是哪里人?在哪操办吧?” 刘异又引爆了第三颗雷。 “新娘子是大唐公主。” 轰~~ 属这颗雷最响,所有人差点被炸出脑震荡。 张鼠一脸惊悚地问: “小六一,你是说笑的吧?” 张豹:“小异,你要娶……不,你要尚公主?” 张狐:“尚公主是不是要皇帝允许啊?” 张虎:“臭小子,你到底看上哪个公主了,那位公主自己知道吗?” …… 新一轮的七嘴八舌开始。 恰巧这时孙艳艳带着密羯、毛台、布兰从外面血拼回来。 孙艳艳进月亮门时,恰好听见刘异说新娘子是大唐公主。 她惊得将手里捧的袋子掉落到地上,各种胭脂盒子滚落一地。 (⊙o⊙)… 密羯歪头看着她疑惑问道: “你为何如此惊讶?” “你没听要来个公主吗?” 孙艳艳开始盘,刘异跟张鼠是同生共死兄弟,刘异的娘子跟她应该算妯娌。 天啊,我是女山匪,我妯娌却是大唐公主…… “公主怎么了?”密羯不解,“我也是公主啊。” 孙艳艳侧脸看她。 “你不说我们都快忘记你也是公主了。” 孙艳艳咬唇,大家庭里就这么几个女人,公主含量貌似有点高啊。 凉亭里男人们开过小会后,开始分工筹备。 大唐公主出嫁有“汤沐邑”陪嫁,鉴于安平不受宠估计不会赐公主府,刘异只能自己在长安买个宅子做婚房。 购房的事交给张鼠和张豹去办。 其他人也都领到了相应的任务。 但有些事必须刘异亲力亲为。 比如搞定阴逼,搞定大舅哥,搞定其他皇族。 最麻烦的是,准新娘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要结婚了。 刘异决定今晚就过去通知李安平。 第483章 大山中的煤气罐罐 日昃时分,刘异穿一身绿袍,骑一匹黑马,从安化门离开长安城。 他穿过安化门时,猛然回想起在望远亭初见郑畋那天,他说过看见郑颢和郑就从此门离开去了城外。 郑畋还说郑颢当时在责怪郑就,不该跟刘异来往过密。 刘异想起当日情景忍不住自嘲苦笑。 郑颢和郑就当天一定是出城去延生观看望郑宸。 他早该发现端倪的,当时太大意了。 如今也无所谓了,现在自己也要去延生观。 刘异听李怡说过,皇帝派了士兵守在延生观附近。 所以他只能晚上偷偷潜入。 延生观位于长安西南,楼观台正西,秦岭终南山脚下。 刘异骑马走了三个时辰,才到达终南山。 这时夜幕已经降临,周围连绵不绝的山体笼罩在沉沉暮霭之中。 为了隐藏行迹,剩下的路程他不方便再骑马。 刘异找棵大树拴好马,背上弓箭、短刀、抓手等装备,在黑漆漆的树林里快速穿行。 他耳边除了咕咕咕的夜枭鸣啼,就是靴子踩在枯树叶上发出的沙沙声。 刘异此前没来过终南山,进山后只能依据月亮和北斗七星位置辨别方向。 他提前看过地图,过了楼观台再往前三四里就该是延生观。 晚上走山路,没有现代夜视镜一样的装备辅助,他只能凭感觉深一脚浅一脚地赌运气,祈祷不要遇到猎人陷阱。 走着走着,正前方朦朦胧胧有亮光传过来。 亮光位置颇高,像大海中的灯塔般矗立,不过这个灯塔建筑在大山里。 刘异错愕刹那,随后了然。 他估计前方位置应该是大秦寺,他在地图里见过。 大秦寺不是秦朝建立的寺院,而景教教堂。 景教是基督教聂斯脱里派传入大唐后的名称。 那高耸的亮光地点应该是大秦寺的镇仙宝塔。 看见那道光亮,刘异长舒了口气,证明方向没错。 过了大秦寺应该就到延生观了。 皇帝既然在延生观外围驻兵,刘异揣测那些兵平时应该就驻扎在大秦寺里。 刘异立刻调整方向,由直接向西改为向西南行进,等会过了大秦寺这段再改回原路。 为免被士兵发现他决定绕过去,如此虽比直线距离多行一里多,但相对安全。 刘异像只山猫,在丛林里猫腰疾行,所过之处灌木沙沙微动。 他走得心无旁骛,走得专心致志。 骤然, ‘嗖’的一声, 一支箭矢向他疾射而来。 箭太快了,刘异听到风声不对时,只来得及微微偏头。 箭矢贴着他下颚擦过,下巴被刮了一下。 刘异就地蹲下,将身体隐藏在灌木中。 他用手轻轻摸了摸刚才被箭头刮过的地方,摸到了一点腥粘,出血不多。 北面十丈远的地方突然亮起十多支火把。 对面有人高声喊道: “什么人鬼鬼祟祟?” 刘异静悄悄背手,从身后取出弓箭。 他蹲在地上暗暗瞄准。 自己射术虽比不得陈平、耗子那种妖孽,但对付十几个人应该没问题。 何况敌明我暗,胜算很大。 就在他盘算时,对面又‘嗖~嗖~嗖’射来六支箭。 距离刘异最近的一支箭,从他右侧一丈多的上空飞过。 其他几支就差的更远,至少距离他四五丈。 刘异暗笑,这说明对方根本拿不准他的具体位置,甚至也不确定对面是不是真有人。 对面的十多个人一面虚张声势地吆喝着,一边举着火把慢慢走近。 刘异阴笑着拉紧弓弦,蓄势待发。 他准备先发制人。 刘异慢慢数着节拍,等待对方更加靠近,这样他放完冷箭还能用刀暗杀几个。 在心里默念着三,二……啊!! 他身后草丛猛然晃动,刘异还来不及反应,就感觉右侧有个壮家伙疯一般从他身边掠过,朝对面一伙人快速扑过去。 刘异微愣,刚刚是什么东西? 他正诧异时,就听见对面有人大喊: “白熊,是白熊。” “快跑啊,快跑。” 对面一伙人好像被壮家伙冲散了,看火把方向他们正在四散逃窜。 刘异默默往右后方退,他想遁走。 退到五六丈时,突然感觉有人在拍他屁股。 刘异惊悚回头。 借着月光,看到个矮墩墩长得像煤气罐罐一样的毛茸茸玩偶。 玩偶见他回头,吓得笨拙地摔了个跟头。 刘异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从鼻腔发出的声音都在颤抖。 “花花~” 槽,国宝怎么跑这来了? 大熊猫幼崽发出“嗯~嗯~”的叫声回应。 刘异的心瞬间被融化。 他伸手摸了摸幼崽毛躁躁的圆脑袋和两只小耳朵。 “花花,果赖,跟我回家吧。” 以后他就跟四川人民享有同等福利——每天撸熊猫。 “嗯~嗯~” 小家伙又叫了两声。 “你这是同意了?” 刘异幸福感爆棚,竟然遇到了秦岭大熊猫。 他刚抱起煤气罐罐亲一口,猛然听到耳后‘呼呼’袭来的强劲风声。 刘异就地向左打滚,翻滚两周,滚到一棵大树下。 再抬头时,看见对面站着一个比他还高半个头的庞然大物。 借着昏暗的月光,能看到这家伙正龇着两颗犹如剑齿虎般锐利的尖牙。 它面相凶狠地朝刘异猛扑过来,速度极快。 在它利爪拍到前,刘异闪电般错开躲避。 他刚刚站立的大树被这家伙生生撕掉一块树皮。 “槽~~~是功夫熊猫。” 这力气即便它不是国宝,自己也不见得打得过。 刘异原地弹射开跑,起步就是三挡。 熊界杨玉环在后面紧追不舍,上演速度与激情。 刘异现在相信蚩尤当年可能真是骑这东西去威风凛凛大杀四方的。 好莽啊! 他边跑边嘴欠: “非得要盆盆奶换吗?” “算了,我不要你崽了,你别追了,我又不是沈王爷。” …… 刘异越跑越快,跑得鞋跟地面都快磨出了火星子。 一刻钟后,他猛然发现正前方又有亮光,好像有座古建筑。 刘异猛地来个急刹,刹了半天终于止住脚步。 他回头瞅瞅,貌似阿宝没追来。 他呼呼呼大口喘着粗气。 右手先摸了摸心脏,随后抹了下额头上的汗水,甩掉。 “好险。” 他看着前面隐隐透出亮光的建筑群,长舒一口气。 “安平啊安平,我为了娶你也是不容易啊。” 第484章 来的早,不如来的巧 延生观建筑群坐南朝北,依山而建,并没有院墙,难怪外围需要驻守。 刘异抬头看了下月亮位置,判断现在的时间差不多在入定左右。 道观整体比较寂静,他从进山门开始逐级往上登台阶。 刘异发现每过三十几级台阶就有个大平台。 平台两侧各放置一个半封闭的大铜炉,里面熊熊燃烧着木柴,充当路灯使用。 火光的照耀中能看见平台两侧各有向外延伸的石板小路,直通两侧的院落。 刘异发现这家道观布局颇为工整,呈左右对称结构,几座大殿全都集中在中轴线上。 他往左右望了望,每一级平台两侧的院落大概都是女道们的住所。 这样算下来至少有八个院落。 哪个才是安平公主的住所呢? 他决定随机进某院落抓个舌头问一下。 刘异此时恰好身处第二个平台,他往右一转,沿着石板路走进一座看似颇大的院子。 刚跨过拱门,他就听见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 他循声走过去,发现是最东边一栋房子里传出的,好像是乐器声。 刘异微微错愕。 “出家生活这么潇洒吗,这么晚了还在蹦迪?” 他又走近一步,不由得表情逐渐惊悚。 “什么鬼,里面好像有男人的声音。” “难道找错地方了?” 他正疑惑时,吱嘎一声,门从里面推开。 一名脸涂脂粉却身穿道袍的年轻男人走出来,扑面而来的酒气让刘异有点迷惑。 对面酒鬼大晚上看见一个陌生男子杵在这并没恐慌。 他打量刘异几眼,看见这人身穿绿衣,身后背着武器,他表情如释重负。 “就装扮好了?我正想过去催你们呢。” “啊???” “公主正在催参军戏,你快进去吧。” 参军戏是讲五胡十六国后赵石勒时期,一个参军官员贪污被人戏弄的故事,内容以滑稽调笑为主。 演参军戏至少需要两名优人,全都身穿绿衣,其中一名扮演参军,让另一名扮演苍鹘(hu)的优伶戏弄。 表演形式类似对口相声,一个逗哏,一个捧哏,捧哏还时常拿扇子打逗哏。 “你……” “你什么你,别让公主等急了。” 这人言罢便不由分说将刘异推入房内。 以刘异的身手当然可以挣脱开这人,但他没有。 一来他怕在房门口动手会引这人大喊大叫,二来他本就想找个没睡的夜猫子问问李安平住处。 他进门后发现这间屋子很大,比普通家宅的正堂还大。 屋里屏风、坐榻、香几、胡床、香炉等家具样样俱全。 正中屏风下坐着一位四十岁年许的丰腴女道。 这女子头戴黄冠,身穿紫道袍,穿着虽像出家人,脸上却涂了厚重的脂粉,看上去有点不伦不类。 将刘异推进来的那名年轻道士,他进来后径直走到这女子右侧,紧挨着她坐下。 女子左侧也有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少年道士。 他们俩魅笑着,不停给这女子斟酒夹菜,动作时眼神轻浮,笑容放肆。 刘异看得瞠目结舌,莫非女皇武则天把控鹤府搬到山里来了? 坐女道人左侧席位的是一位黄皮尖脸的中年男道人,看年纪三十左右。 他的袍子像是借来的,绷在身上并不合身,凸显得他肌肉很扎实。 他正凑过上身与女道人攀谈。 刘异看着中年男道人有点恍惚,怎么感觉这人眉眼有点熟悉呢? 或许在哪里见过? 他又多瞅了两眼。 奇怪,不认识这人,但就是感觉脸熟。 在这几人对面,有三名身穿道袍的女子正坐在凳子上演奏琵琶、羌笛、筚篥。 他们聊着聊着,中年男道人见刘异还杵在原地,顿时脸色不悦。 “为何只有你一人?” 刘异信口胡诌:“另一个还没装扮好。” 女道人看了刘异两眼,顿时眼眸一亮。 “这孩子长得真是不错,不知道是扮参军,还是扮苍鹘?” 她右侧的魅眼少年道士接话: “公主,我猜他肯定是扮参军,你看他头上戴幞头了。” 女子用手指戳了少年脸蛋一下,戏谑: “就你机灵。” 小道士趁机就要往女子怀里扎。 刘异看得尴尬症犯了。 他突然不想问这些人了。 感觉跟这些人提安平的名字都是对她的亵渎。 刘异借口说他去催促另一个演参军戏的人,就要退出去。 “放肆,你们班主怎么教你的?”中年男道士呵斥道,随后用命令的语气说:“难得公主对你青眼有加,还不过来敬杯酒。” 刘异呵笑,你特么找死是不是? 老子活两辈子都是老板夹菜我转桌,老板开门我上车。 咱活得就是个豪横。 他正待出口成脏,却听这人对那中年女道说: “请永安公主放心,这些伶人都是我刚从潞州带过来的,不会走漏风声。” 潞州? 刘异耳朵当时支棱起来。 潞州是昭义节度使的治所。 现在朝廷正跟泽潞打仗,潞州的人怎么过来的? 这女人是永安公主? 永安公主目光轻浮地上下打量刘异。 “潞州真是人杰地灵,少年个个生的俊俏。” 中年男道人对刘异使了个眼色。 刘异假装盖特到信号,乖巧地走过来。 斟了一杯酒双手递给永安公主。 永安公主喝酒时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刘异的脸。 她饮尽酒后望着少年赞叹: “这孩子面相真是奇特,纯真中竟带有邪气,稚嫩中还有几分阳刚。” 男道人满脸堆笑谄媚道: “公主若喜欢就将他留下。” 女子却面带遗憾地摇了摇头。 “无功不受禄,你求的那件事我办不到啊。” 男人却道:“公主谦逊了。” “唉,是你们太抬举我了,贫道一介出家人,人微言轻,哪有什么本事?” 男子笑着恭维: “世人皆知当今陛下修道,陛下的师傅叫赵归真,他们不知道的是当年正是公主你将赵真人介绍给陛下的。听闻陛下倚重的广成先生,每隔一段时日就要来延生观讲道,想必也是因为公主你在的缘故。如今大唐,公主进言比任何王公大臣都管用。” 永安公主脸上隐隐流露出几分得意神色。 她又喝了口酒,侧脸问道: “贫道有些想不明白,你们兄弟正与大唐交兵,此刻为何要分心对付一个小小的金吾卫街使呢?” 第485章 我叫…… 嗯哈! 刘异表情 ? ??? 针对老子的? 旁边那两人只当这名伶人是空气,继续diss罪恶昭彰的金吾卫右街使。 中年男道人一脸愤恨地讲述: “我和阿兄之所以会有今天的境遇,全拜那个混账刘异所赐,他就是我们家倒霉的根源。” “此话怎讲?”永安公主问。 “刘异奉命护送太和公主回京,这小子竟中途绕路去了绛州观看斗鸡,偏偏我阿兄当时也在那里。” “怎么,他们发生了争执?” “没有,刘异用激将法激得我阿兄将所带的全部钱财押注到一只鸡王身上,结果最后输得一文不剩。他离开后我阿兄才知道,刘异给我阿兄押注的那只斗鸡提前喂了泻药,这怎么可能赢?这混蛋太坏了。” 永安公主想笑,最终忍住了。 “确实过于奸猾。” 中年道人越讲越激动,猛地捶了桌面一下,震得盘子、碗哐当晃动。 “最可气地是他回到长安后居然恶人先告状,刘异鼓动太和公主跟陛下密告我叔父、阿兄蓄意谋反。” 这段话让刘异听出三个意思。 一,他猜到了中年道人的身份。 这人该是昭义叛军主帅刘稹的弟弟。 难怪他看着眼熟,这人与刘稹面貌有七分相像。 二,刘异发现朝中有人通敌。 李太和当时上的是密奏。 既然是密奏刘稹兄弟怎么知道是李太和告发的他们? 三,他发现刘稹弟弟没讲真话。 无论是他在绛州设局坑刘稹的钱,还是李太和密奏揭发他们兄弟,这些事已经是过去式了。 即便他们有恨,也不可能在前线打仗如此激烈的时候大老远跑长安专程报复自己。 他猜想这背后一定还有什么其他不可告人的原因。 刘异发现永安公主的目光在听到李太和名字时忽然变得怨毒。 这女人重重放下酒杯说道: “又是李太和那个贱人,当年就是她害得我不得不出家,没想到她不仅没死在回鹘,还能风光归唐,老天真是不长眼啊。” 她因为母亲位份低而在宫中生活卑微,反倒没有被皇贵妃收养的李太和在皇族中受宠。 去回鹘和亲对公主来说并不是好归宿,可对她来说是唯一能在皇族面前证明自己有价值的机会。 永安公主没想到这唯一的机会竟被李太和抢走了,她之后沦落到无人愿意娶的境地。 这世上没人比她李永安更憎恶李太和。 刘稹的弟弟也看出了她对李太和的怨念,拱火道: “我听说刘异就是李太和收的义子。” 当事人刘异一脸懵逼地看向他,我怎么不知道? 这人还在继续: “刘异之所以能躲过东市失火的责罚,李太和可是没少为他奔走出力。他俩现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想对付李太和,我们兄弟想对付刘异,我们联手如何?” 刘稹弟弟示意这伶人给永安公主斟酒。 刘异一脸假笑,乖巧听命。 老子大度,亲自助力你们合伙对付我。 李永安接过刘异斟的酒,思量片刻一饮而尽,看向刘稹弟弟答: “好,我答应与你们合作。” 刘异微笑看着他们。 这世上阴逼怎么这么多,还个个不长脑子。 你们要害老子,结果我就在你们面前,你们连认识都不认识我。 刘异都有点可怜他们了。 这时刘稹弟弟又说: “公主,我制定了一个绝妙的计策,可一举除掉李太和与刘异。” 永安公主一脸期待问道: “是何计策?速速讲来。” “当今天子最在乎修道,我听说天子将在大明宫修筑望仙台,公主可以跟陛下进言说李太和煽动皇族发对陛下大兴土木,认为劳民伤财。” 永安公主一脸失望回道: “我当是什么好计策,你也太看得起李太和了,也就太皇太后才会被她左右,陛下是意志坚定之人,陛下决定的事情,根本不会忌惮他人。” 刘稹弟弟阴笑了一下,说: “陛下自然不会忌惮,假如望仙台在修建过程中,存放在长乐坊的建材再失一次火呢?” 永安公主脸上先是疑惑,随后了然,最终问: “你想毁掉那些建材?” “刘异能在东市失火案中全身而退,那是因为损失的是商人,天子没有感受到切肤之痛。如果望仙台修筑进度因为建材焚毁而耽搁,陛下必定勃然大怒,短期内郭城接连失火,刘异这个金吾卫右街使自然难逃罪责。” “妙计啊,陛下再联想到李太和曾反对修建望仙台,他必然认定是李太和指使自己义子有意为之。” 刘异简直要被他俩蠢哭了,忍不住插话: “我觉得还是不够狠,望仙台还没开始建呢,烧个建材陛下也不见得会气到哪去,你们为何不等望仙台建造快完成时,令它轰然倒塌,然后诬赖是刘异中途偷偷换掉材料所致。” 刘稹弟弟和永安公主听得心花怒放,频频点头。 刘稹弟弟点头半天又突然发现不对,斥责道: “一个伶人怎么如此没规矩,竟敢插话?” 永安公主却道: “我却觉得这孩子讲的有道理啊,这个计策比你那个好。” 她一脸花痴相地看着刘异,扭头问刘稹弟弟: “如此聪慧的少年,怎能不让人怜惜,他叫什么?” 这可把刘稹弟弟难住了。 他这次秘密来长安,不光要贿赂永安公主,还要贿赂朝中主和派的那些大臣,让他们继续动摇皇帝围剿泽潞的意志。 因为要打点的人多,所以带了上百名送礼的舞姬和伶人,谁是谁他根本分不清。 刘异看出他的困惑,贴心介绍: “我叫刘……” 这时,‘吱嘎’一声,门被推开了。 两名身穿绿衣的少年走进来。 他们一人头戴幞头,身后背弓,腰间挎刀,做参军打扮。 另一人头上梳着苍鹘髻,手拿折扇,一看就是扮演苍鹘。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一比之下刘异这个假伶人的装扮立刻显得不地道了。 所有人目光疑惑看向坐于永安公主身侧的假伶人。 假伶人面带微笑,一副坐看风云起的淡定从容表情。 刘稹弟弟歪头费解,用手指着假伶人问: “你不是演参军戏的,你是谁?” 刘异笑呵呵回道: “我叫刘异,就是你们要害的那个刘异呀。” “什么?” 冷水泼热油,霎时惊炸。 众人大惊失色时,刘异已闪电般出手。 下一瞬,他人已站在永安公主身后,匕首抵在她咽喉上。 永安公主被吓得大惊失色,哆嗦着问: “你……你要做什么,我可是大唐公主,是当今陛下的姑母。” “是他老娘也没用。” 刘异右手持匕首挟持李永安慢慢往右移动,左手拔下她的道冠。 他用手掂了掂,是黄金打造的,有点份量。 “我们放你走,莫要伤害公主。”刘稹弟弟劝道。 刘异退到右墙时,嘴角露出阴邪一笑。 “可我不想放你们走。” 他声音落地同时,抛出手里的黄金道冠。 ‘咚’地一声,左面墙角的灯盏应声而灭。 刘异一抬右腿,将右面墙的灯盏踢翻熄灭。 屋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随后传来‘噼噼啪啪’打斗声。 伶人、伎人们纷纷惊吓尖叫。 永安公主叫着叫着发现,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匕首不知何时消失了。 她摸索着想往外逃。 没等她触碰到门,恍然惊觉打斗声停止。 连伶人、乐伎也不再叫了。 她下意识回头。 已经能适应黑暗的眼眸,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模糊看到自己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你是谁,刘秩吗?” 刘秩就是刘稹的弟弟。 对面的人发出戏谑讥笑声: “那个刘秩已经死了。” 永安公主当即腿软瘫倒,恐惧的想哭。 “你别杀我,我跟你真的无冤无仇。” “没仇没怨还想害我,你更该死。” “我,有钱,有很多钱,只要你别杀我,我都给你。” “我问你,安平公主住在哪里?” “李安平?她……”永安公主一时有点懵,她想了半天回道,“她好像住在四象院,就是从这再上一个平台,左边第一个院子,她住中间那栋。” “谢谢。” 刘异说谢谢的同时,用手覆住了她的口鼻。 他将从刘秩身上搜出来的断刃插入了李永安的心口。 “下辈子别这么蠢,没实力还总想着害人。” 第486章 再然后 李安平袇房。 义昌公主正在喋喋不休地八卦。 “李永安又招了一群道士进来,有几个人道袍明显不合身,一看就是假道士。唉,我们那个院子每天被她搞得乌烟瘴气的。” 李义昌跟李永安住在同一个大院子里,是以她对李永安的动向门清。 李安平继续刺绣,头也不抬地劝说: “她毕竟是你姑母,又年纪较长,你忍一忍吧。” “姑母?”李义昌面露轻蔑,“是她自己为老不尊的,每天吵得我们无法安眠,要不我跟住持说说,搬来你们这院住吧。” “这边好像没有空房了。” 李义昌无奈叹气,走到李安平身前,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绷子。 “呀,你这绣的是什么啊?公鸡?” “呃……我绣的是凤凰啊。” 李义昌捧着绷子哈哈大笑。 “你家凤凰长成这样?” 灵魂暴击! 李安平气恼地将绷子抢回来。 那日听太升真人占卜说刘异的心上人针线活不好,她回来后鬼使神差地开始偷偷练女红。 此刻被李义昌一嘲笑,李安平难过的想哭。 自己一无是处,恐怕真没有任何优势能比得过刘异的心上人。 义昌公主又在她房里絮叨一会,直到她自己开始打哈欠了,才站起身。 “我真不想回去,不知道我们院里那些牛鬼蛇神结束了没,今天不会又要闹腾通宵吧。” 义昌公主最终嘟嘟囔囔地离开李安平的屋子。 待她走后,李安平才敢将刘异的黑袍拿出来睹物思人。 她正抱着衣服患得患失,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李安平无奈又藏好衣服,走过去边开门边抱怨: “你又忘带什么了?” 打开门的一刹那,李安平差点尖叫。 幸好刘异及时捂住了她的嘴巴,顺势将她推进屋内。 “别叫,你想招人过来吗?” 李安平眨巴眨巴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日思夜想的人。 刘异慢慢松开手。 “怎么,说话啊,吓傻了?” 大眼萌妹两只手同时伸出,在刘异脸上一顿胡撸。 “你干什么?”刘异费解。 “我看是不是在做梦。”李安平答。 刘异被她逗笑了,这姑娘总是蠢萌蠢萌的。 笑着笑着他又皱起眉头,心疼问道: “你怎么瘦了?” 李安平问:“你怎么会突然来这里?” 刘异问:“你不欢迎我?” 李安平问:“你是来找我的?” “我不能来找你?” “你为何来找我?” 两个人一直不停问对方问题,问着问着他们一起笑了。 李安平望着心仪男子灿烂爽朗的笑容,突然开始脸红。 她想起上次与刘异分别的情景,当时是在万景楼。 她默默咬着下唇,害羞地又问了一遍: “你真是来找我的?” “是。” “有事?” “对。” “什么事?” “通知你,我要成亲了。” 李安平本来羞红的脸一瞬间就白了,面无血色。 她眼睛渐渐泛红,委屈说道: “你又何必亲自跑过来通知我?我已经出家肯定不会去打扰你们的,你的婚礼我也参加不了。” “不,你一定要来参加,否则这个亲我成不了啊。” “啊,为何?” “因为你就是我的新娘子。” “什么?” 李安平惊讶张大嘴巴。 短短几个字,让她脑袋短路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她认为自己产生了幻听,又问一遍: “你说谁是你的新娘子?” 刘异看她样子呆萌迷糊,忍不住刮了一下她的小翘鼻。 “怎么会这么可爱呢!” “你逗我的吧?”李安平问。 刘异笑着反问: “你认为我大老远潜入女子道观就为逗你吗?” 李安平开始原地转圈,不可置信地反复掐自己。 “可你不是说自己有心上人吗?你还三番四次警告我,不许我喜欢你。” 刘异微不可察地叹口气,随后又堆起笑容。 “现在不同了。” “哪里不同?” “你哪来这么多问题,我再问一遍,你嫁不嫁?” 李安平双眼放亮,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兴奋地一下子跳到刘异怀里。 “嫁。” 刘异抱着天真的大眼萌妹,这一刻忽然很满足。 他能感受到自己被这个单纯的女孩全心全意地依恋着。 他认真端详李安平娇艳的容颜,用手指细致描绘她的五官。 这以后就是他媳妇了,他未来孩子的娘。 他认识郑宸四年,爱恋无疾而终。 认识李安平四个月,却要步入婚姻。 缘分就是个玄学。 刘异搂着李安平到床榻边坐下。 李安平始终缩在他怀里,又哭又笑,突然又咬了他胸膛一口。 “你做什么?” “我还是怕自己在做梦。” 刘异送给大眼萌妹一记脑瓜崩。 “哎呦!” “现在不是做梦了吧?” 李安平脸颊笑成个小括号,慢慢揉着额头。 “可你娶我怕是不容易的,太皇太后和陛下未必肯答应。” 刘异拍着她的后背安慰: “这个由我来想办法,倒是你阿娘和兄长会同意吗?” 李安平自信地点点头。 “我阿娘只要我和兄长好,她什么都应允的,我阿兄送我出家时就曾说过,若有一天我缘分到了,他拼了性命也会为我争取。” “不用他拼,以后为你拼命是我的事。” 李安平被刘异信口拈来的誓言感动得一塌涂糊。 就当眼泪要决堤时,忽然被她一秒收回。 “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因为那件事?” “哪件事?”刘异明知故问。 李安平气得想捶他,可终究舍不得。 “你是因为想负责才娶我吗?大可不必,那件事我谁都没告诉,连我阿兄都不知道。” 刘异双手握着她的肩膀,一脸郑重说道: “我娶你是想一辈子保护你,每天看着你笑。” 李安平感动得水汪汪的大眼睛开始拉丝。 刘异感觉全身酥酥麻麻,就要融化在这一汪深情里。 “安平?” “嗯?” “那天我不算清醒。” “……” 李安平一时没有领会刘异话中的意思。 刘异进一步解释: “我想清醒着再感受一遍。” “啊……” 下一瞬,李安平就被扑倒了。 再然后…… 想什么呢,这一章到这结束了,哈哈哈…… 第487章 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 一夜情浓似酒。 香汗渍鲛绡,几番微透。 鸾困凤慵,娅姹双眉,画也画应难就。 问伊可煞於人厚。 梅萼露、胭脂檀口。 从此后,纤腰为郎管瘦。 ——宋 周邦彦 经过一夜情浓,刘异天亮前不得不跟旖旎佳人告辞,离开延生观。 他不知道的是在延生殿里,有一位女冠对着彭祖像打坐了一整夜。 刘异离开后,女冠抄起面前的青铜灯盏,朝高大的彭祖雕像狠狠砸过去。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哈哈哈~” 整个延生殿都回荡着她哀凉的笑声。 大殿屋檐上隐藏的黑衣人被吓得一激灵。 刘异回到长安城,径直去了兴道坊东边的一处宅子。 一百多年前,这座府邸曾属于太平公主与驸马都尉武攸暨。 太平公主被诛后,这宅子换了几任主人,又经多次改建,如今被皇帝赐给定安大长公主李太和做府邸。 此刻李太和穿着一件朱红色绮罗纤缕见肌肤的广袖透视长衫,脸上未上妆,一头长发被条黄绦带松散地束于脑后。 她正坐在桌前享用朝食。 听见奴仆通传说刘异求见,李太和面露欣喜。 “快把他给我带进来。” 刘异跟随婢女穿过好几道门,才来到一栋雕梁画栋的大房子前。 他进去后,李太和依然安坐在桌前,看着他平和说道: “还没用朝食吧?过来跟我一起吃。” 她态度既不疏离,也不热情,说话语气仿佛刘异就是自家人,无需拘泥外礼。 刘异更是大方,直接走到桌前坐下。 “那我不客气了。” 李太和是个讲求生活品质的人,她的早餐虽不奢靡却搭配合理。 饭桌上摆着小米粥、红豆饼、胡桃糕、煎鸡蛋、腊香肠、羊肉汤……等等异常丰富。 李太和像在草原毛毡大帐里给刘异盛奶茶时一样,亲自动手给刘异盛了一碗小米粥。 “我还是第一次与人同桌用餐呢。” 刘异大言不惭地接: “那你可真太幸运了,第一次会食就遇到我这种帅得惊天动地、让人胃口大开的饭搭子。” 李太和被他的臭屁逗笑。 刘异喝粥时,李太和突然说: “我这两天想了下,金吾卫街使的工作不仅辛苦还要担责,并算太好的差事,我求陛下将你调到羽林卫如何?” 刘异嘴里含着没嚼完的煎蛋,含糊着回: “多谢公主美意,可我不想离天子太近。” “哦,这是为何?” “我怕忍不住杀了他。” 李太和错愕一霎,随后嗔道: “你这臭小子也没个正行,我跟你商量正事,你却戏我。” 刘异呵呵假笑,继续吃。 李太和面带忧虑地解释: “我听说正在攻打泽潞的河东节度使刘沔,他给陛下上了份奏疏,请求将你调到他的军中,助他攻打刘稹。我开口求陛下将你调到羽林卫,是想向藩镇表明态度,你由我护着,而我不想你再置身危险之中。” 刘异暂时停下筷子,他联想起另一个件事。 他昨天还在困惑,刘稹为何突然抽风派他弟弟来长安对付自己。 现在看来他们兄弟必是也听说了刘沔上表的事。 这么忌惮老子上前线吗? 刘异再次跟李太和阐明,自己不会亲自参与内战,也不会去做李炎的跟班。 人各有志,李太和也没有勉强。 她给刘异夹香肠时,突然开始兴师问罪。 “咱们回长安这么久,你怎么一直不过来看我?” 刘异暗笑,他决定抄起猪八戒的九尺钉钯,倒打一耙。 “不是我不想,是你们家门前每日车水马龙的,像皇族啊,大臣啊,商人啊,他们都排着队等着你接见,我也摇不到号啊。” “臭小子,你倒会胡诌,我家门前哪有那么多人?再说那些人是求我办事,只有你我是主动出力的。” 刘异认真说了句: “谢谢。” 李太和知道他谢的是东市那件事。 “谢就不用了,我这次连太皇太后都劳动了,为了请她老人家出面,我甚至说已经收你为义子了。” 刘异瞪大双眼,他总算明白昨晚刘稹弟弟那番话并非虚言。 敢情只有他这个当事人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定安大长公主的义子了。 “怎么,吓傻了?”李太和打趣,“我打听过,你父母均已过世,他们肯定不会有异议,如果你自己也同意,以后就叫我阿娘吧。” 刘异秒回:“我不同意。” “啥?”李太和顿时火冒三丈,肉眼可见的怒气蒸腾,“你不愿意?” 她气得当即站了起来。 刘异赶紧安抚,笑呵呵解释: “你看你这么年轻,长得又如此貌美,跟画像里的神仙姐姐似的,容颜框起来都可以收藏进国家美术馆了,突然冒出来我这么大的儿子管你叫阿娘,会把你叫老的。” 李太和前一秒还在震怒,这一秒又突然多云转晴。 她美滋滋地笑靥如花。 糖衣爆弹中,“年轻”二字对中年女人有特殊杀伤力。 “我真的还年轻吗?” “当然。” “臭小子,你今天嘴巴跟抹蜜似的,说来说去就是不肯认我做娘呗?” 刘异神秘莫测地笑笑说: “我以后恐怕真要随我家娘子称呼你一声阿姊。” 李太和诧异:“你哪来的娘子?” “马上就有了。” “呃?你看上哪家姑娘了?” “你最小的妹妹,李安平。” 各种emo表情包在李太和脸上来回切换。 刘异坏心眼地调侃: “义子变妹夫的感觉如何?” “你你你!!!!” 李太和惊讶得都结巴了。 “你骗我的吧?太皇太后知道吗?陛下知道吗?安平本人知道吗?” 她一连问了好几个知道吗。 不待刘异回答,她激动又问: “安平辈份虽高,却是最天真简单的女子,臭小子,快说,你用什么手段骗了她?” 刘异满脸得意回道:“我们这叫两情相悦。” 李太和跟着欢喜,没一会脸上又浮现出忧虑神色。 “你可能不知道,太皇太后早年间与光王太妃有些旧怨,她连带对光王太妃所生的一对子女也不太宽厚。安平迟迟没有出嫁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若你真是个无才无德的小人物,太皇太后说不定还能应允,偏我前阵为了救你,在她前面将你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太皇太后绝不会准许安平公主嫁个有出息的儿郎。” “所以我才来找你啊,估计现在唯一能动摇那老太太意志的只有你了。” “臭小子,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 刘异将任务布置给李太和后就要告辞。 出门前,公主府的眼线进来报在延生观修行的永安公主昨晚薨了。 “听说是泽潞叛军潜入延生观,将永安公主刺杀了,插在永安公主胸口的兵刃上写着昭义二字。” 李太和疑惑:“叛军的人不刺杀主战派大臣,刺杀永安公主作甚?” 刘异暗暗偷笑,故意混淆问道: “难道她能影响战局?” 李太和白了他一眼,嗔怪: “又胡说八道,不过如此看来延生观并不安全啊,你还是早些将安平接出来吧。” 刘异点头告辞。 第488章 我来给你道喜的 刘异离开公主府,又去了十六宅的光王宅。 现在李怡与他新娶的孺人仇晴儿正在池边喂鱼。 仇晴儿抱怨: “王爷,你昨天让人给妾送的桃子是生的。” 李怡心里憋笑,脸上一本正经回道: “怎么会呢?我……我买时那商人说……说桃子是五分熟。” “对啊,就是五分熟的,不熟。” “所以我……我给你送了两个啊,这样不就凑够十分熟了。” 仇晴儿撅嘴,实在拿这个呆子没办法,他真傻啊! 可她又有些疑惑,傻子为何还能修禅? “王爷,你当年为何要跟随黄檗禅师出家?” 李怡将整把鱼食丢进池子里,漫不经心地回: “我……我我看老和尚年年年过六旬,一一根白头发都没有,以为修修修禅可以延年益寿呢。” “和尚本就没头发啊。” “我……我出家后才发……发现这个道理的,不过剃了还挺凉快的,你要……不要剃啊?我帮你。” “妾不剃。”仇晴儿惶恐回道。 “那真是可惜了。” 李怡背过脸去不停偷笑。 这时,宦官通报,说刘异求见。 “王爷,去正堂见吧。”仇晴儿建议。 李怡摇头,命令宦官: “将他带去空房。” 空房,是光王宅里一间一无所知有的大空房,除了房梁啥都没有。 李怡走后仇晴儿独自坐在池边神伤。 她家呆子有富丽堂皇的正堂不用,每次都去一无所有的空房会见客人,真是无可救药的傻。 可她又觉得李怡傻的可爱。 她伯父仇士良死后,仇家失去靠山,她其他姐妹如今在夫家受尽冷眼,也就这个傻子待她始终如一。 桃子虽不熟,却是他的心意。 仇晴儿想想,觉得自己还挺幸福。 另一边,李怡在大空房里接见了刘异。 刘异环顾四望,发现屋里没有坐榻、凳子,他们只能站着说话。 他疑惑问道: “你平时就在这会客?” 李怡意味深长浅笑,答: “这屋里没有任何可藏身的地方,不怕被眼线偷听,我们可安心讲话。” 刘异竖起根大拇指,为他点赞。 “高啊!” “你怎么突然想起来看我?”李怡问。 “我来是想告诉你,我要娶你妹妹,婚期定在本月二十二。” 李怡听完,半天没有反应。 他保持目不转睛地盯着刘异看了许久。 一个世纪过去了, 他眯起眼睛问: “你对安平做过什么?” “你为何有此疑问?”刘异假装不解,“我来提亲自然是因为我对她一见钟情,才会义无反顾登门。” “若你真义无反顾,就会在她入观前赶来提亲,你现在才来,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 刘异挠了挠头。 这个腹黑大舅哥智商超高,很难对付啊。 “呃……我今日除了来提亲,还是来给你道喜的。” “我有何喜?” “恭喜你就要做舅父了。” 咚~ 李怡突然出手,沙包大的拳头狠狠砸在刘异小腹上。 刘异龇牙咧嘴地痛到弓起上身。 “尼玛,李怡你个大骗子,你竟然还怀有武功。” 李怡出手时他没躲,本想挨一拳让大舅哥出气。 可他没想到李怡的拳头又快又狠,这绝不是普通人该有的速度和力量。 “呔,你个不要脸的小贼,竟然敢偷我妹妹。” 他妹妹一出生,他们皇帝老爹就被宦官杀害了。 李怡跟李安平年龄差距比较大,他对妹妹有一种长兄如父的老父亲心态。 如今听到辛苦养大的白菜被人偷了,心中自是怒不可遏。 他挥出第二拳时,刘异终于还手了。 嘭~ 咚~ 嗵~ 两人拳对拳,脚对脚,开掐。 双方都没下死手,却也都没留余力。 三百招过后,两人速度放缓。 五百招过后,两人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背靠背休息。 刘异拿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用胳膊肘往身后捅捅,问: “李骗子,你身上明明有功夫,当年在慈云禅寺初见时,为何还会被我挟持?” 李怡揉着自己火辣辣胖一圈的脸回答: “我当时看你身上没有杀气,就想陪你玩玩。” “槽,你骗了我这么多年。” “是你自己傻,你也不想想,我堂堂王爷,若身上没功夫,怎么敢一个人在外游历?” 刘异想想也是,这么大bug他竟忽略了。 “你功夫跟谁学的?” “黄檗禅师。” “佛门僧人还管传授武功啊?” “师父对我期望甚高,可惜我终究让他失望了,到现在一事无成。” 他当年受刘异点拨返京还俗,曾想把被宦官软禁的唐文宗李昂拯救出来,期望叔侄合作干一番大事。 可李昂一听到他要再谋划一次甘露之变,被吓得险些尿了裤子。 李昂哭着问: “光叔,你自己蠢就好了,为何还要害朕?” 李怡当时失望至极。 他明白这是个软弱的帝王,没有什么困难是战胜不了他的。 待到李炎登基,他就更失望了。 没人比李怡更了解这个自幼以捉弄他为乐的侄儿秉性。 李炎确实比李昂有谋算,胆子也大。 可惜他这人过于刚愎自用,唯我独尊。 李炎认准的事情,哪怕错得再离谱,也不允许有人拍砖。 李怡认为这个侄儿也不值得共谋。 可怜他空怀救国救民之志,却找不到一个让他施展抱负的好皇帝。 李怡现在经常怀疑,他当初还俗是不是错了? 他正思绪万千时,后背又被刘异怼了一下。 “李骗子,我娶你妹妹,你到底同不同意啊?给句痛快话。” 李怡悠悠叹口气说: “她被你欺负了都没告诉我,可见是真心喜欢你,怕我找你算账,既然如此,我为何要反对?” “那你刚才还打我?” “得之不易才会珍惜,我怕你不懂珍惜。” 第489章 筑巢引凤 刘异回到龙兴寺,进门时碰见正要出去的毛台、密羯和布兰。 “啊啊啊啊……!” 刘异讥讽:“毛台,你声音再拔高几度,就能登月成功了。” “你被谁打了?” “不关你事,赶快出去玩吧。” 刘异继续往里走,在凉亭找到张家八兄弟。 他们见到刘异,脸上露出五彩斑斓的费解表情。 “小六一,你的脸为何比昨日还肿?”张鼠问。 孙艳艳插话:“他嘴角的伤好像是新的。” 准新郎连续两天鼻青脸肿地回来,让张家人对小六一未来媳妇有了先入为主的恐怖印象。 张家智商担当张豹摩挲着下颚推演,片刻后得出一个掷地有声的结论: “这新娘子貌似有点猛啊。” 他们一直以为刘异这两天是跟准新娘在一起。 张虎对老三的结论有些怀疑。 “她一个娇滴滴的公主,至于这么厉害吗?” “至于。”张豺语气坚定地回答。 身为过来人,他最有发言权。 没成亲前,张豺也以为出身书香的杜星楚知书达礼。 成亲后他才知道,大才女驭夫术花样百出,他现在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张鼠目光同情地看向张豺,又转头看看自己媳妇。 “娘子,我突然发现你好温柔啊。” 孙艳艳媚笑着拧了他胳膊一把。 刘异不想解释。 都怪李大骗子,下手太重了,打得比他老爹还狠。 你等着,我将来不让我孩子管你叫舅舅,气死你。 孙艳艳打了盆冰凉的井水给刘异敷脸消肿。 刘异拿冰帕子擦脸时,张家兄弟送了个惊喜给他。 “小异,房子我们找好了,定金昨天已经交了。” “啥?” 刘异惊得险些把帕子掉在地上。 “你们不是昨天才开始找房,一天就找好了?” 长安一百零九坊,几天都逛不完,刘异严重怀疑这群家伙根本没认真找。 张鼠将刘异摁在凉亭的石凳上坐下。 “我们兄弟办事你还不放心?” 随后张家兄弟化身房地产中介开始疯狂种草。 他们布拉布拉介绍新房子种种好处,话术跟后世房托如出一辙。 张虎:“我去看过,那坊区治安很好,里面还有个衙门。” 刘异明白,就是离公安局近呗,有事可以找警察叔叔。 张狐:“市场就在那一坊隔壁,坊内也有七八家商铺,还有邸店。” 刘异点头,意思附近有大商场大超市,购物方便。 张犬:“从西坊门出去就是启厦门大街,骑马去金吾卫大院很近。” 刘异了然,看来交通很发达,单位也近。 张豺:“坊内柏树成荫,有两家寺院,里面都种了香槐树,春夏时节整个坊区都沉浸在香气之中。” 刘异轻轻颔首,听上去小区绿化非常好,环境优美。 张鼠:“振武军的进奏院就在坊内,日后你跟小割割联系也方便。” “等等,”刘异突然喊停。 他终于知道这几兄弟把房子选在哪了。 “你们把我婚房买在了平康坊隔壁的宣阳坊?” 张家八兄弟齐齐鼓掌喝彩,猛吹彩虹屁。 “你们瞧,咱家小六一就是聪明。” 刘异大无语。 这跟聪不聪明没关系吧?振武军在长安的进奏院只有一个,就在宣阳坊。 刘异有些疑惑,据他所知宣阳坊房子很紧俏,没听说有空宅子出售啊? 而且那边房子地段好,都死贵死贵的。 “你们买了哪家?”刘异问。 张豹:“已故太府卿范西阳的宅子。” 嘎嘎嘎~ 刘异以手扶额。 怎么会这么巧? “他家那么好的房子为何突然要卖?” 张豺忽然脸露坏笑,一脸得意回道: “有我在,当然是看中哪是哪。” 刘异忘了,张家老七血里刀是出了名的阴逼。 他很想杠一句,老子看中大明宫了,你帮我买吧。 张家兄弟之后简要讲述了一下买房过程。 当时张豹、张鼠围绕东市走了一圈,一眼便相中了宣阳坊的范宅。 一个时辰后张豺装扮成道士敲响范府大门。 道士推算他家最近家宅不宁、诸事不顺,并神神叨叨解释这一切都是因为此地风水不好。 范西阳才刚畏罪自杀,范府顺就怪了。 张豺讲述时,一脸神秘兮兮问刘异: “你猜我在范府见到了谁?” “周彤。”刘异随口答。 “啊,你怎么知道?” 刘异当然知道。 范西阳只有一个独生女儿,以半招赘的形式嫁给了周彤,婚后依然住在娘家。 这次范西阳身死,周彤作为半子自然要回来给老丈人奔丧。 张豺继续讲: “我认识周彤,但周彤不认识我,我告诉他这宅子风水有问题,不仅克主人,妨碍仕途,还会克带毛的禽类,周彤心疼他的大鹦鹉们,吓得当即挂牌卖房。” 张鼠这时插话: “他牌子一挂出来就被我们接了,当场交定。” 刘异重新洗过帕子,换了一边脸敷。 “你们忘了,范西阳是三品大员,而我只是六品小官,根据大唐住房管理办法的狗屁规定,我的品级住不了他们家的大宅子。” 张豹坐在他旁边的石凳上,胸有成竹说道: “这个我们早想过了,可以用咱们俩家的名义一起买,然后在中间加道墙,表面上改成两户宅子,墙上有门相通,实际上还是一家。” 张鼠撞撞刘异肩膀,蛊惑道: “房子买大点,就像在阿史那邸一样,这样我们八兄弟和毛台、密羯、布兰过来时也有地方住。” 刘异见张家兄弟脸上隐隐有兴奋表情,忽然有另一种猜想。 “你们说实话,是不是为了日后去平康坊方便才把我婚房买在那里?” 张虎一脸心虚地否认: “怎么会,我们岂是那种人?” 张豹言不由衷地规劝: “兄长们可都是为你好。” 张狐:“我们都不知道平康坊有青楼。” 此地无银一千两。 反射弧有一光年那么长的张家男德天花板——张熊,此刻终于如梦初醒。 “那地方有青楼?我说你们怎么一致同意在那定居。” 刘异服了这群铁憨憨们,疼他是真疼,坑他也是真坑。 张鼠继续诱导: “小六一,你就别犹豫了,那房子连密羯和毛台都喜欢。” 刘异苦笑:“离东市那么近,俩小变态不喜欢就怪了。” 他最后还是妥协了。 若不是他身价有半个地球,还真经不起这群败家玩意儿折腾。 周彤搬家很快,范宅第三天就改成刘宅了。 张豹雇佣了一批工匠,在五天内完成大宅改造,到登记部门顺利过户。 之后他们忙着给新房换家私,重新布置。 这段时间刘异请了长假。 金吾卫孔彪、孟堂、昆仑瓜等小伙伴,听说刘异要结婚也纷纷过来帮忙干活。 第七天太和公主过来传话,说太皇太后郭氏终于同意了这门亲事。 她说本来郭氏无论如何都不应允,不知为何这次皇帝站在了李太和一边,跟着一起劝说,老太太这才松口,不过她有三个条件。 一,安平公主不得从皇宫出嫁。 二,不赐公主府,给安平公主陪嫁的“汤沐邑”也只能为大唐最穷一县。 三,依据惯例,可以册封刘异为五品驸马都尉,但他实职仍只能是六品街使,而且这辈子都不要妄想再升迁。 刘异听到这些奇葩条件撇撇嘴,谁稀罕? 他无所谓,只要新娘子不觉得委屈就好。 第490章 婚礼筹备团 还差七天婚礼时,张狼将刘奇、姚娥、阿兰接到了长安宣阳坊刘宅。 刘大拿、豹扑、沙雕也一起跟过来了。 姚娥一见到刘异便喜极而泣。 “小异,几年不见,你怎么长这么壮了?” “姨母也越发年轻了。” 姚娥含着眼泪嗔道: “你就知道哄我,都老太婆了,哪里年轻?倒是你,长得越来越像你阿耶。” 说到这姚娥又呜咽起来。 “二郎就要成亲了,可惜你耶娘没等到这一天,否则他们一定很欢喜。” 刘异脸色微微尴尬,心说我家老祸害不仅等到了,过几天还要亲自来参加婚礼呢。 姚娥哭到一半猛然想起,将身旁穿一身粗布胡装,梳男子发髻的半大孩子拉过来。 “阿兰,快叫人呐。” 刘异顿时一愣,这假小子是阿兰? 阿兰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歪头看着刘异问: “你真是我异表兄?你怎么跟我记忆里的不一样了?” 刘异学她歪头反问: “你真是我小表妹阿兰?你也跟我记忆里不一样了。” 阿兰一脸得意: “那是当然,我身高都快超过阿娘了,你走时我只到你下腰,现在我都快到你胸口了。” 姚娥白一眼,语气温柔怼道: “长这么高有何用?还不野得跟疯丫头一样。” 随后姚娥拉起刘异告状,说阿兰被张家兄弟教坏了。 “他们竟背着我教阿兰拳脚,搞得现在十里八村的小儿郎们都打不过她,这孩子如今在乡学也是一霸,哎呀,一点女娘样都没有。” 刘异感激地望向张虎,原来张家二兄一直记得当年的承诺,有私下教阿兰功夫。 姚娥接着絮叨,说阿兰读完蒙学还闹着要继续上学堂。 起因倒不是因为她有多好学,而是学堂小孩子多,她跟小伙伴们玩惯了,喜欢闹腾。 姚娥本不同意,但张狼惯孩子,他将阿兰打扮成男童又送去了乡学,一直读到现在。 阿兰念书马马虎虎,打架倒是很出名,夫子三天两头找家长。 听姚娥当着这么多人告状,阿兰嘟起嘴巴拉住母亲。 “阿娘,奇表兄在你后面等着呢。” 这时姚娥才反应过来,将主场交给刘奇。 刘家兄弟其实刚分别四个月,刘奇在来的路上才听说弟弟进了大理寺的事,他心里一阵后怕。 刘奇也是无奈,刘异对他从来报喜不报忧。 喜事当前,他用力拥抱刘异一下。 “臭小子,我跟三娘紧赶慢赶还是被你抢在了前头。” 刘异也很佩服自己大哥的乌龟速度,刘奇回巩县这么久,和秦三娘的婚礼竟还没准备好。 刘奇又问:“我路上听张五郎说你要娶的是位公主,二郎,是他们骗我的吧?这怎么可能呢?” “阿兄放心,这个公主没架子,你当她是普通弟妇就好。” 刘奇一脸不可思议,甚至有点不知所措。 “天啊,二郎,你真的要娶公主?” “兄长不高兴?” “不,我是太高兴了,”刘奇乐得直拍巴掌,“我回头得给咱老刘家的列祖列宗多上几炷香,感谢祖宗们保佑,让咱家竟然出个驸马。” 刘异摸了摸鼻子,emmm……犹豫ing。 要不要告诉大哥实话呢? 老刘家祖坟上即便冒起蘑菇云,也跟这事没啥关系啊。 最令刘异意想不到的是林九蓉这次也来了。 “林阿娘?” “臭小子,你这是什么表情,不欢迎我?” “不不不,我是太意外了。” 林九蓉虽不至于像姚娥一样喜极而泣,眼圈也是红红的,她感慨道: “时光过得真快啊,转眼间连你这臭小子都要成亲了。若你不嫌弃林阿娘是苦命人,我这几天可以帮你张罗张罗。” 刘异旋即明白,林九蓉是带着任务来的。 他那个不靠谱的老爹,除了用巴掌传授经验和用鞋底讲述人生外,终于干了件靠谱的事。 以刘异现在的婚礼筹备团阵容,是有所欠缺的。 张家兄弟是一群糙老爷们,大事马马虎虎,小事粗枝大叶,难免会有纰漏。 孙艳艳和密羯虽是女人,但一个没见过世面,一个不懂大唐礼节。 婚礼筹备组确实需要一个如林九蓉般既能张罗又见过世面的女人坐镇。 至于她为何突然出现,林九蓉在九合村时就想好了说辞。 她告诉张家人自己消失这些年一直留在岭南照顾生病的小妹,她刚回九合村就碰到张家兄弟,顺便听说了刘异要成亲的事,赶巧了不是? 张家兄弟信不信不知道,反正刘奇信了。 刘异的婚礼继续如火如荼地筹备着。 由于太皇太后不准安平公主从宫中出嫁,李怡便打算将妹妹从延生观接到光王宅待嫁。 李安平离开延生观的头天晚上,特意去了延生殿看望那名女冠。 太升真人依然对着彭祖雕像打坐。 李安平在门口吹灭灯笼,像那晚一样走进来坐在她旁边。 “你还记得我吗?” 郑宸侧脸看向她,轻轻颔首。 “很难忘记。” “你占卜的可真准,我与他真的情愿未了,我就要出观跟他成亲了,今晚特意来感谢你。” 郑宸脸色复杂,感谢二字让她觉得讽刺。 “你上次不说他有心上人吗,那他为何又突然要娶你,你不想知道原因吗?你若想,我可以帮你再算一卦。” 李安平坚定地摇头。 “我不想算,我怕算出他心上人发生了不好的变故,那就太可怜了。” 郑宸惊讶:“你希望她好?” “嗯,”李安平认真点头,“刘小偷既然喜欢她,那她一定是位顶好的女子,即便他们不能在一起,我也希望那女子能够平安,不然刘小偷会伤心。” 郑宸微微侧过脸去,将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收回去。 再转过头时,她已神色如常。 “你真善良。” “我很傻是不是?” 郑宸面色凄苦地笑着评价: “过慧易损,女人傻一点才能聚福,你很好,定是有大福气之人。” “真的吗?我王兄也说,他最羡慕我整天傻兮兮的了。” 郑宸忽然被她这句逗笑。 她从未见过如此没有心机的姑娘,一点也不像从皇宫里走出来的。 “好好对你的刘小偷,他值得。” 第491章 由我保护你 时间虽然仓促,但在林九蓉的统筹下,六礼中的前五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一样不缺,一天过一道礼。 其中纳采和纳征,刘异送去光王宅的礼品虽跟士族大家比不了,但比之寻常三品之家的聘资毫不逊色。 李怡望着一箱箱抬进来的黄澄橙金砖纳闷: 这傻子不知道尚公主无需下聘吗? 还有,现在当兵的能捞到这么多油水? 刘异这边为表诚意,竭力做到礼数周全,可皇族那边并不配合。 按规矩大唐每位公主出嫁前,都要举行一场盛大的册封仪式。 公主要头戴花钗和两博髻,身穿华丽礼服,进行一系列繁缛的程序。 其中一项是在宫中司赞、掌赞和女史的引导下,听尚仪读册。 主要强调结婚的重要性和出嫁后该注意的品行,叮嘱公主日后要恪守妇道,遵从女德。 册封仪式结束后,尚仪会将册书和印玺放在精美包装的华丽匣子里,交给公主保管。 太皇太后郭氏实在是个小气的老太婆,在她的授意下,宫人给安平公主举办的册封仪式异常寒酸。 掌赞给李安平准备的礼服竟然是旧的,上面还带有污渍,不知之前被谁穿过。 读册尚仪的叮嘱竟变成警告,字字句句都在指责李安平不守妇德。 最后交给她的印玺不仅缺一角,还是用破匣子装的。 一同参加安平公主册封仪式的光王宅女眷们都在窃窃私语。 李怡如此隐忍之人,都被气得险些当场发飙。 他拳头越攥越紧,看向几位女官的目光渐渐升起杀意。 他旁边的姬妾们还在不知死后地小声嘀咕,只有一个人从头到尾没有参与议论。 这名姬妾直接走出家属团,来到年逾四十的张尚宫面前。 张尚宫诧异地看着这位华服女子,不知她要意欲何为。 “你……” 女子突然扬起手。 ‘啪~’ ‘啪~’ 两个热辣滚烫的大锅贴奉上。 “啊~~~” “晴儿?”李怡惊讶呼出。 “嫂嫂?”李安平惊讶喊道。 “仇孺人?”妻妾团震惊莫名。 张尚宫被打懵了,她捂着脸震惊瞪着面前的女人,大声喝问: “你疯了吗?” 仇晴儿反呛: “是你疯了吗,狗仗人势的东西,谁准许你们如此跟安平公主说话?” 张尚宫用手哆嗦着指着仇晴儿,趾高气扬怒道: “我乃宫中“六尚”之一,掌礼仪教学,奉太皇太后之命前来引导公主礼仪,你竟敢打我?” “打你又怎样?是你侮辱安平公主在先。” “我要回去禀告太皇太后,光王家眷目无王法、没有礼度,还殴打宫人,乃犯上之举。” “你尽管去告好了,我娘家虽然在朝中已经失势,但不代表在宫中没人,如今大唐宫中近万寺人中,有一半是我伯父旧部。区区尚宫也敢来光王府出言无状,你就不怕夜晚行路时突然跌进太液池,再也捞不上来吗?” 张尚宫瞪大双眼,惊恐地看着她。 她已抓取到关键词,不可置信地问: “你是哪家的人?” “光王孺人,我姓仇,仇晴儿。” 几位宫人同时被吓得一激灵。 如果这女子真是仇家的人,那她刚才所言还真不是危言耸听。 仇士良虽死,但他的几个义子还在宫中担任要职。 张尚宫大着胆子说: “可你仇家已经不掌兵权,你如此行事,真要为了区区一个公主,玉石俱焚吗?” 啪啪啪~ 廊下突然传来一阵击掌声。 所有人扭头,看着一名身穿湖蓝劲装的少年闲庭信步般走来。 李安平面露惊喜,直接喊出: “刘小偷。” 刘异对李安平做了个鬼脸,然后来到几名宫人面前,一脸戏谑地说: “玉石俱焚你们太抬举自己了,惹到我你们只会是玩火自焚。” “你又是谁?”张尚宫问。 刘异拉过李安平,笑着介绍: “我就是安平公主的驸马,鄙人绰号千古恶来,你们打听打听,死在我手里的人,十万绝对打不住。我这人有仇必报,还没有不打女人的忌讳,今日你辱我妻,刚才要不是仇孺人出手救了你的命,待我亲自出手,你们就只能被抬回去了。” “你敢?” 咔嚓~ 咔嚓~ “啊~” 众人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就听见张尚宫哭天抢地地哀嚎。 她两只手臂像提线木偶的假肢,在肩下晃晃悠悠地垂着。 光王宅的女眷们全都被吓傻了。 刘异搓搓手,无奈道: “非要激我。” “救命啊~”张尚宫扯着嗓子大喊。 她带来的几名宫人被吓傻了,来的时候也没说有这么个y啊! 见张尚宫还在喊,刘异威胁: “喊屁啊,显你肺活量大啊?再喊,就割了你舌头。” 刘异说话时,依然满脸笑嘻嘻,出手却无比狠辣。 几名宫人被吓得当即噤声。 刘异以惋惜的目光看向她们。 “差事是公家的,命是自己的。上面派下来脏活,聪明人会象征性地走个过场就好,只有蠢才会一板一眼地认真执行主子的命令得罪人,最后自己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宫人们目光畏惧地盯着这个活阎王,嘴唇被咬出血了也不敢再喊一声。 刘异觉得根源不在这些宫人,惩治几个小人物有些胜之不武。 可偏偏这些小人物吃得苦中苦、伺候人上人后,便喜欢狐假虎威。 他最后挥挥手让宫人们快滚。 九位女官屁滚尿流地跑出光王宅。 张尚宫跨出大门后,忍不住回头望一眼,惶恐道: “那对兄妹如此软弱,怎么所嫁所娶之人都如此凶悍呢?” 这时王府女眷们才从惊恐中回神,纷纷好奇打量刘异。 “这少年就是安平公主要嫁之人?” “长得真俊。” “俊有何用,他太凶了。” 女眷们又开始小声嘀咕。 李怡听得微微皱眉。 他有时真的厌倦这群女人,还不如出家来得清静。 仇晴儿见丈夫锁紧眉头,以为他被吓到了。 她走过来抓住李怡的手安慰: “你别怕,以后有我保护你。” 李怡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女人,他真没想到仇晴儿今天会挺身而出。 李怡默默握紧仇晴儿的手。 另一边,李安平握着刘异的手,含情脉脉问道: “礼官说婚礼前新郎新娘不能见面的,你来作甚?” 刘异发现这真是个心贼大的姑娘,这么多人为她受辱生气,她自己却跟没事人一样。 惹到李安平,相当于什么都没惹。 刘异有些心疼安平,这说明她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 “我猜到你今日的册封礼会很无聊,特意过来带你出去玩。” “现在?” “现在。” 然后刘异就将李安平拉走了,李怡竟也没阻止。 被刘异拉到马车上,李安平才想起来问: “你带我去哪?” “肃明观。” “为何要去那里?” “去见个神仙。” 李安平当时脸红,羞涩问道: “还没成亲呢,你就要求子啊,会不会太急啊?” 她听人说过肃明观供奉的碧霞元君很灵,主管女子生育。 “不会,时机刚刚好。”刘异偷笑。 肃明观位于东市南侧的安邑坊,他们从十六宅过去坐车半个多时辰就到了。 肃明观原来叫太真观,是所皇家道观。 当年寿王妃杨玉环初跟公公唐玄宗,便在这里做女冠掩人耳目,道号太真。 唐代宗宝应元年间将太真观改名为肃明观。 如今肃明观已然没落,里面男女道士都有,还对平民开放。 李安平进去后还真参拜了碧霞元君。 刘异带李安平从偏殿出来,跨门槛时与对面的人迎面交汇。 双方脸上均是惊讶。 槽,认识。 第492章 五花八门的修行 “李烨?” “刘异?” “你怎么在这?” “应该我问你吧,毕竟我家就住在安邑坊,我姑母又在这里修行,我过来不奇怪。倒是你,我听说东市案后陛下为你赐婚了,还是位公主,你不好好在家准备婚礼,来这里作甚?” 李烨说罢,拿眼神瞟了瞟刘异身旁的女子。 他将刘异拉到一旁,小声说: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别的女子厮混,这要是让公主知道了,还得了。” 刘异憋笑,他不想解释。 “我婚礼定在五天后,在宣阳坊刘宅举行,你跟顾非熊、裴铏、于琮、刘瞻、刘邺他们那些人说一下,我就不写请帖了,麻烦,而且我也不知道你们家都在哪,你们谁愿意参加自己过去就成,别忘随份子啊。” 李烨瞠目,从没见过成亲这么随意的。 “我本来有事找你,但想着你近期筹备婚礼没好意思去打扰,既然在这碰见,那正好。” “什么事,快放,别耽误我陪小娘子。” 刘异说完回头朝李安平摆摆手,让她去旁边坐会儿。 李烨压低声音说: “讨伐泽潞的五路大军中,晋绛行营节度使李彦佐行动迟缓,我阿耶认为他是有意拖延,想下令申斥,可又怕激起李彦佐直接倒戈向昭义军。” 刘异一副无奈表情,爽快道: “申斥个毛啊,直接换人呀。” “啊?” “没听说过快刀斩乱麻吗?不能给首鼠两端的人思考时间,处理得越快越好,还要狠一点,这样才能坚定其他四路围剿的决心。” “可把李彦佐换下来,晋绛行营就没统帅了。” 刘异想了想,建议: “可以把天德防御使石雄调过去,晋升他为晋绛行营节度使,那小子打仗可莽了。” 他心中默默对石雄说,认识我你真是八辈子烧高香了。 石雄追求那么多年的节度使之职,自己一下子就帮他弄到手了。 李烨面色忧虑,又给了个难题。 “除了李彦佐,魏博节度使何弘敬好像也有些犹豫,总不能把他俩一起换了吧?” 朝廷刚下旨五路讨伐泽潞,转头就重新下旨换了两路主帅,怎么看都像闹着玩。 刘异一脸无语表情,语气啧啧嫌弃: “你们是不是傻?” “你……” 李烨感觉受到侮辱,气得想发飙。 这刘异恃才傲物,嘴巴实在缺德。 没几秒他又把自己哄好了。 谁让人家确实有才呢? 老爹李德裕抹不开面子亲自找刘异商量,将他当成唯一的传话筒。 他怎能因为小小侮辱忘记父亲的嘱托? 他父亲最近够心烦了。 天子祭天遭遇天谴的消息,已经长翅膀飞出长安,开始在州府流传。 加上黑衣天子的谶言,让老百姓人心惶惶,均认为李炎不是天选之子。 若攻打泽潞这一仗再打输了,肯定会有藩镇蠢蠢欲动,大唐江山危矣。 李烨叉手以真诚语气说道: “还请刘街使指点迷津。” 刘异问:“忠武节度使王宰的兵是不是还没到泽潞呢?” “对,忠武军最晚集结,应该过几天才能到。” “你们可以让王宰改道,从魏博过,告诉魏博节度使何弘敬,忠武军要从他那借道去攻打泽潞。” 李烨开始听得一脸迷糊,怎么又扯上忠武军? 但他毕竟是宰相之子,从小耳濡目染,没一会就想明白了。 “刘街使高啊。” 他已领悟到刘异用意,忠武军借道是假,实则在威慑王宰。 如果王宰继续犹豫,忠武军借道之兵很可能转而先攻打魏博。 “高个屁,问我这么多问题,记得让你老爸红包封厚点。” 李烨摇头苦笑。 做刘异的朋友,必须有扔掉自尊任他取乐贬损的自觉。 与李烨分别后,刘异看时间还早,就拉着安平到肃明观的碑林附近转了转。 他们看到柳公权书写的一块碑文时,刘异忽然听东边有人对话。 “庆娘,你怎么突然对修道感兴趣了?莫非是薛家对你不好,你要入观?” “姑母,你多心了,是我家郎君最近突然对修道之人好奇。” “哦,原来如此。” “姑母可否为我们解惑?” “道家如今分成很多派别,像灵宝派、楼观道、茅山宗上清派、天师道、北帝派、内丹派、符录派等,很多问题我也未必全懂。” “我们也是好奇随便问问。” “你问。” “姑母,何为炼精化气?” “炼精化气是内丹术筑基气功的第一步,内丹术是道家重要的一种修炼方法。炼精化气之后还要经过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道家的内丹术以精、气、神为基础,元精须与元气合炼,化为轻清无质的精炁相合之物,始能随河车运转,炼成丹胎。” 刘异在碑林这边听得默默偷笑,感觉自己穿到了修仙世界。 他回头循声望去,看见五丈外的亭子中坐了两个女人。 一个三十余岁,体型微胖,打扮雍容华贵。 一个四十大几岁,身形消瘦,头戴女道黄冠,身穿青色道袍,一看就是位修行者。 体型微胖的女人又问: “姑母,你说这些我听不懂,估计我家郎君也不懂,他想知道为何修行一定要登高?” “登高?”老道姑重复,满脸迷惑,“庆娘,你听谁说修行还要登高啊?” “我夫君讲的,登高好像跟炼精化气有关。” 女道士沉思片刻,旋即双眸一亮,又略带疑惑。 “不会吧?” “怎么了,姑母?” “我曾听道友闲聊时讲过,南方有一种邪道,他们在上清派祖师魏夫人隐居的南岳之巅修行。因魏夫人修道前曾有过婚配,这个流派的人认为魏夫人之所以能得道飞升,是因为早年双修时炼精化气所致。修炼这门邪道的人专找阴阳匹配之人,身临高处以特别的方法进行双修,他们以人为鼎,炼精化气……” 刘异听到双修二字,终于憋不住笑了。 李安平耳力听不到那么远,疑惑问道: “你笑什么?” 刘异趴在她耳边说:“我也想双修了。” “何为双修?” “就像我们在延生观那样。” 李安平当即羞红了脸,推了他一把。 后续刘异没继续听下去,他感觉时间差不多了,便拉着李安平去了后院。 第493章 混乱的关系 刘异拉着李安平的手,一起走进肃明观后院。 这家道观后院种植了诸多药草,一进来就能闻到一股药香。 南面靠墙有一株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的大槐树。 浓荫擎盖下坐着一位身穿白色长衫的中老年男子。 男子年纪看上去有四五十岁,头上没戴幞头,两鬓青丝微微染霜,发髻以一根白玉簪子固定。 他长相剑眉星目,下颚蓄着一绺修剪整齐的青须。 男子正坐在树荫里独自下棋。 李安平打量这人片刻,捅鼓捅咕身旁的刘异压低嗓音说: “我感觉这人长得跟你有几分相像诶。” 刘异一脸坏笑反驳: “哪里像,他哪有我帅啊。” 对面男子忽然抬头看过来,他白了刘异一眼后,看向李安平说: “老夫年长,要像也该是你家郎君像我才对。” 李安平顿时脸红,这位大叔耳力怎么如此好? 她本欲拉着刘异走开,不想男人满面笑容地邀请: “来者是客,你俩过来坐吧,这里阴凉。” 没等李安平开口拒绝,刘异社交牛逼症犯了,拉着她径直走过去。 他俩在男子身旁的石凳上坐下。 刘异瞅瞅黑白子焦灼的棋局,夹枪带棒地问: “一个人下棋会不会有点装?” “那小郎君陪我手谈一局如何?” 刘异眼珠一转,决定以己之长攻彼之短。 “玩五子棋行吗?” “可以,但你得先给我讲讲规则。” 然后俩男人便在树下你来我往用五子棋厮杀。 李安平看得津津有味。 令她咂舌的是,这位老伯现学的规则,一上来便赢了她聪明绝顶的夫婿,还连赢两局。 到第三局时,刘异开始耍无赖。 经过四次悔棋后,大叔忍无可忍不再让他。 刘异眼见这局又要输,这时他忽然目光惊悚地望向大叔背后的老槐树,厉声呵斥: “什么人在此藏头露尾?” 李安平狐疑转头,顺着刘异的目光看过去。 树上除了有一只喜鹊,再无其他。 她转头回来时,发现大叔表情淡然,眼睛始终盯着棋盘,从头到尾就没有分神。 刘异脸上不再有装出来的惊讶表情,气鼓鼓地数落男子: “老头,你过份哈,让让我又如何?” 李安平这时才恍然大悟,刘异刚才是骗人的,作弊手段而已。 她懊恼地轻捶了郎婿一下。 “我刚才真以为有人,你吓了我一跳。” “谁让你傻啊,你看这老头就没上当。” 李安平疑惑刘异怎对初见之人如此无礼,幸好老伯也没生气。 她看着这人疑惑问道: “老伯,你怎知他是骗你的?” 男子神情平淡,从容一笑。 “因为知子莫若父啊。” “啊?”李安平满脸费解,“子?” 刘异嚣张地挑了挑眉头: “老头,你别占我便宜啊,我家那个缺了大德的老爹早死了。” 男子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 “我说的‘子’是棋子的子,你紧张什么?” 李安平恍然,原来如此,吓自己一跳。 刘异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最好是。” 这一局老者最后又毫无悬念地胜出。 连输三盘,刘异牛脾气上头,越挫越勇想再战一局。 男子以嫌弃的口吻说: “不下了,与缺心眼下棋胜之不武啊。” 刘异咬牙切齿回道: “我家缺心眼是世袭罔替的,我头脑继承我家老头了。” 男子嘴角寖笑,一边收拾棋盘,一边问李安平: “这臭小子是你夫婿?” “嗯,我们就要成亲了。” “棋品如人品,从这小子下棋的德行就知道他是个混不吝,如此不着调的夫婿,你也肯嫁?” 刘异插话怼道: “你过份了哈,怎么还人身攻击上了,从棋品我还看出你这人老奸巨猾、诡计多端、老不正经呢。” 李安平拉拉刘异的衣袖,阻止夫婿继续出口不逊,人家是长者。 她正面回答男子的问题,语气坚定地说: “我要嫁,因为我喜欢他。” “你喜欢他什么?”男子问。 刘异自信满满地插话: “像我这么完美的男人,她要是不喜欢,那简直是反科学。” 男人不懂科学,瞪了刘异一眼。 “臭小子,没问你。” 李安平回答:“他很好。” “哪里好?” “哪里都好。” 男子一脸惋惜地评价: “你可不要后悔啊,这臭小子怎么看都像背负一身桃花债。” “我不怕,他若欠人债,我就帮他一起还。” 男子听到这个回答笑着捋了捋胡须,侧脸看向刘异说: “臭小子,你跟我还真像,都喜欢傻乎乎的女子。” “切,谁跟你像。”刘异一脸嫌弃。 李安平轻轻咬唇,’傻乎乎‘是夸人的词吗? 刘异转头时,看到石桌旁边的地上放了一套茶具。 他将茶具拿到桌上,捅捅李安平。 “你给这老头敬杯茶吧。” 钝感力超强的李安平,丝毫没察觉到话中不妥。 她竟真的给男子斟了杯茶,双手奉上。 男子接过茶杯时,李安平发现他眼睛好像红了。 难道是光线问题? 男子喝完茶,三个人便坐在石凳上闲聊起来。 李安平八卦问道: “老伯,你为何独自在道观下棋,你家子女呢?” 男子斜眼瞥了下刘异,答: “儿子不孝啊。” 刘异在李安平背后对着老头张牙舞爪、龇牙咧嘴,李安平浑然不知还在继续好奇追问: “如何不孝,他们不赡养你吗?” 男子悠悠叹了口气。 “那倒不是,只是我那儿子凡事都喜欢自作主张。” “呃,他如何自作主张?”李安平继续问。 “我父亲曾有房小妾,后来改嫁了别人,又生了对子女。我家儿子偏偏要娶那位另嫁小妾所生的女儿,你说他是不是诚心气我?” 李安平点头附和: “确实过份啊,辈份有点乱。” 刘异一脸惊愕地看向男子,眼眸接连闪烁几下,眼神中充满探究和疑问。 他转头对李安平诱哄: “我饿了,你能去旁边的东市帮我买点吃食吗?” “你要吃什么?” “都可以,你带车夫一起去,让他帮你提。” 李安平丝毫没有被人指使的不悦,爽快答应,当即站起身麻溜帮刘异跑腿去了。 她走后刘异灼灼目光逼视男子,紧张问道: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李归轻轻颔首,给予肯定回答: “是真的,我父兄被杀后,家中女眷除了我母亲殉节,其他全被送入宫中充当奴婢,其中有一个叫郑嫣的小妾,被宪宗李纯宠幸封了才人,她后来生了一对子女,那女儿就是你的新娘。” “你怎么不早说?” “你们连孩子都有了,早说你就不娶她了?” 刘异想想也是,不过这事确实有点奇葩。 郑嫣做过他爷爷的小妾,郑嫣的女儿按辈份自己该叫姑姑。 他跟李安平不仅在父系家族存在血缘关系,从李安平母亲这边算,竟然也有渊源。 刘异喝了杯茶给自己压惊。 “据安平讲,郭老太婆不肯放她母亲出宫,也不准我这个准女婿入宫拜见,所以我至今还没见过安平的阿娘。” 李归看向远处的药草,回忆起久远的往事。 “我母亲就是你祖母,她当年十分厌恶郑嫣,母亲说我阿耶所有小妾中,属郑嫣心机最为深沉,偏偏我阿耶十分宠爱这个小妾,母亲一气之下便带着我回了河东裴家,没想到恰好躲过了家中劫数。” “我靠,安平母亲心机深沉?” 刘异想想腹黑大舅哥李怡,感觉不无可能。 那自己媳妇这感人的智商到底随谁了? 唐宪宗? 第494章 我全部家人 半个时辰后,李安平领着车夫,拎着大包小包的吃食回来。 里面不仅有油糕、馓子、果脯等点心,还有只葫芦鸡。 刘异直接将她拉走。 “你不吃吗?”李安平疑惑。 “回家再吃。” 他拉着李安平直接回了宣阳坊刘宅。 刘宅里所有小伙伴齐聚主屋,他们正搬桌子、抬柜子、洒扫、熏香、装饰婚礼当天要用的礼堂。 屋里充斥着各种吵嚷声,异常热闹。 刘奇一脸真诚请教: “我家双亲已逝,新人拜父母时可否摆牌位上去?” 公孙笔义正严辞地拒绝: “这个绝对不行,于理不合。” 让你摆刘根生牌位上去,我家主公怎么办? 另一边林九蓉正对密羯大喊: “小祖宗,求你可别靠近花瓶了,这只千万不能再碎了。” 密羯一脸委屈地辩解: “上次那个真不怨我,是毛台在后面追我,你要骂骂他。” 布兰帮腔:“对,全赖毛台。” 在他们旁边,孙艳艳正指挥张鼠贴喜字。 “左边,再往左,又贴歪了。” 张鼠小声嘟囔:“你刚才明明说偏右的。” 所有人正在忙碌时,忽然看见刘异拉着个漂亮姑娘走进来。 小伙伴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慢慢围过来,狐疑打量两人。 张鼠问:“小六一,这位是?” 李安平莞尔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我叫李安平,你们唤我安平就好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五彩缤纷。 林九蓉瞪了刘异一眼,嗔怪: “成亲前新郎新娘是不能见面的,这还没过门呢,你怎么就把人领家里来了?” 刘异嘿笑:“没事,丑媳妇早晚都要见公婆的。” 林九蓉拍了刘异肩膀一巴掌。 “会不会说话,人家这么俏丽哪里丑了?” 孙艳艳一脸怀疑表情问: “你真是安平公主?” “嗯。”李安平用力点头。 “我们见公主要怎么施礼?” “不用不用,不用施礼。” 孙艳艳轻笑,这下她终于放心了。 这公主看上去确实没什么架子,应该不难相处。 密羯好奇问道: “你会做鼓吗?” “不会。” 密羯语气遗憾评价: “大唐的公主不行啊,还不如我们草原公主心灵手巧呢。” 李安平谦虚回应:“如果你会,我可以跟你学。” 刘异赶紧阻拦:“千万别,你喜欢什么乐器咱们直接买就好。” 接着他给李安平挨个介绍屋里人。 “这是刘老大刘奇。” “阿兄好。” “好,好。”刘奇激动回应。 “这是张家二兄。” …… 李安平全程微笑跟众人打招呼,只是人太多了她记不全。 等刘异介绍到家里最后三名成员时, 刘奇一脸无奈说道: “昨天坊内净域寺僧人过来告状,说刘大拿猫掌拨清波,捞净域寺放生池里的鱼,他们池子快被捞空了。我为此揍了刘大拿一顿,然后它就率领哼哈二将负气离家出走了,到现在都没回来,咱们等会要不要出去找找?” “不用。”刘异呵笑。 他一脸淡定地从拎进门的大包小包中翻出葫芦鸡。 他打开外包装荷叶,让香气飘出去。 刘异提高音量,朝门外大声说: “这鸡还热着呢,咱们把它趁热吃了如何?” 一秒,两秒, 当刘异数到三时,院子里响起’咚咚咚‘的急促跑步声。 一个胖成皮球的大肥猫率先冲刺进门。 肥猫跑到刘异近前时突然来个急刹车,往前滑了两个身位后最终停住。 “喵~” 你的热情小猫已经到达战场。 肥猫还没站稳,就被紧随其后像窜天猴一样飞进来的大黑狗撞翻。 “汪~汪~嘤嘤嘤~” 自知闯祸的大黑狗赶紧道歉,但肥猫不认可,朝狗脸啪啪输出一通猫猫拳,喵喵叫着质问: “你是不是傻?”每打一下问一句,“你是不是傻?” 黑狗被揍得一脸委屈。 这时,扑棱棱~ 一只一尺高许的斑点纹猫头鹰低空从它俩头上掠过,呼扇呼扇翅膀,落到了刘异脚边。 肥猫扭头一看,当即不打狗了,转而扑上去揍了猫头鹰两拳。 “你非嫡非长,竟敢排在我前面?。” 沙雕气势汹汹就要还击,它走到一半,突然想起自己打不过刘大拿。 猫头鹰迈到一半的脚又缩回来,假装回头瞅瞅。 “我的羽毛呢?我身上最漂亮那根羽毛哪去了?” 为化解尴尬,沙雕开始假装原地找羽毛。 “不枉我对着镜子苦练演技,现在终于派上用场。” 李安平望着三个活宝顿时喜上眉梢,转头问: “它们就是家中最后三口?” 刘异挨个介绍: “事逼刘大拿,舔狗豹扑,二货沙雕,它们只要听到吃鸡,就能从任何地方钻出来。” 密羯插嘴:“我也喜欢吃鸡。” 李安平热情地跟三位缺德神兽打招呼。 刘大拿、豹扑、沙雕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刘异手里的葫芦鸡。 接下来刘异将李安平从东市买回的各种吃食悉数摆出来,跟小伙伴们分享。 他们边吃边将边角料丢给三神兽。 沙雕抢到后就直接吞了,豹扑抢到后往往会贱兮兮地先送给刘大拿。 刘异一脸无奈调侃: “槽,你俩都不是一个物种滴,而且都是公的,搞这么暧昧干屁?” 刘大拿喵喵两声回怼: “愚蠢的人类,社会主义兄弟情懂不懂?” 这顿下午茶众人吃得异常热闹。 但零食不能当正餐,日晡时分刘家老大刘奇表示,新娘子第一次上门,他要亲自下厨给未来弟妹做顿饭。 刘异当即严词拒绝。 “你咋没自知之明呢?就你做的那东西,吃之前和拉之后,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高度还原,区别是一个在盘子里,一个在坑里。” “你既嫌弃我,那你自己做吧。”刘奇说。 众人嘴里说着“让新郎官下厨不好吧?”,行动上却口嫌体直地齐力将刘异推进厨房。 主要他们太怀念刘二郎的厨艺了。 刘异气得哇哇大叫。 他才知道自己上当了,大哥竟然跟他玩声东击西。 哀悼自己负无穷大的智商。 小伙伴们一边给刘异穿戴围裙,一边露出奸计得逞的表情。 李安平望着刘宅众人脸上的真诚笑容,忽然好喜欢这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 这种放肆爽朗的笑声,她在宫中从未听到过。 第495章 婚礼(一) 朝廷不给李安平盖公主府也有好处,按规制公主府落成时宫中要帮忙组建亲事府、帐内府和公主邑司,随同赏赐的官吏、官署、奴婢大大小小有几百人。 给安平公主陪嫁的汤沐邑是大唐最穷一县的税贡,这点税贡根本养不起公主府的庞大团队。没有公主府,太皇太后郭氏刻薄地只给她拨了三十多人的寒酸陪嫁奴婢,反而让李安平压力变小了。 在大唐,如果成亲时女家比男方权势大、富贵,或者男方家不在当地,那婚礼全程可以都在女方家举行,一切由女方家操办。新婚后夫妻俩也可以继续留在女家生活,像周彤与范西阳女儿就属于这种,此事在大唐不算稀奇,男方也不算入赘的上门女婿。 普通尚公主的驸马,男方家几乎全程不用操心,一切交给宫中和礼部操办。像安平公主这种情况,宫中虽故意轻慢,但她兄长李怡好歹是个王爷,身份贵重。 李怡提出在光王宅为妹妹举办婚礼,被刘异这边的亲友团直接婉拒。 开什么玩笑? 我们大老远跑来是给我家十郎娶媳妇的,在你家举行我们还怎么闹? 婚礼头两天,张家兄弟就在刘宅主屋搭“百子帐”。 “百子帐”早时称“青庐”,一般塔在院子里,大概在唐德宗时,人们才将青庐改设在堂室中。为图吉利,名子也改名为“百子帐”。 成婚当年上午,李怡的八名妻妾作为娘家代表,专程过来参加百子帐“撒帐”仪式。 这个仪式全程只有妇女参与,负责“撒帐”的喜娘必须找多子多福的女人主持。 刘宅女眷中林九蓉三嫁无子,姚娥只生了一个女儿,孙艳艳成亲至今都没有怀上,至于密羯和阿兰就更指望不上了。 今天负责撒帐的喜娘是张家兄弟从‘婚庆公司’雇来的一名生出八个葫芦娃的中年妇人。 肥硕妇人一边往帐子里抛洒铜钱、花钿,一边唱《咒愿文》: “今夜吉辰,李氏女与刘氏儿结亲,伏愿成纳之后,千秋万岁,保守吉昌。” 唱完这句,她又扬了三把板栗、枣子、荔枝、桂圆、山楂,继续唱: “五男二女,奴婢成行。男愿总为卿相,女即尽聘公王。从兹咒愿以后,夫妻寿命延长!” 李怡的妻妾团眼看着刚扔到床榻上的荔枝、桂圆、山楂被两只快手‘chua’地抢走。 喜娘见子孙果被人秒走了,只得再撒一把。 这次没等荔枝、桂圆落到帐内,直接被两只灵活挥舞的爪子接住。 ╮(??? ????)╭ 众人无奈时,床榻边响起一声呵斥。 孙艳艳大声说: “密羯,阿兰,你俩给我出去。” 姚娥扳着女儿的肩膀哀求: “阿娘求你了,你今天能不闯祸吗?你老实一天就成。” 阿兰指着密羯辩解: “她抢的明明比我多,阿娘为何单说我?” 密羯把吞进嘴里咀嚼的荔枝又吐了出来,一脸困惑地问: “这东西是带皮吃的吗?我在草原没见过。” 李怡妻妾团看得瞠目结舌,心中默默评价: “蛮虏之家,真粗鄙!” 林九蓉无奈吩咐喜娘,再撒一遍,这次多撒点。 幸好她准备的彩果足够多。 喜娘又开始往帐子里抛子孙果,她换了套说词重新唱: “一撒栗子,二撒枣,三撒娃娃满堂跑,啊……” 一只烟熏火燎的大肥猫突然窜跳上床榻,吓得喜娘发出猪叫声。 刘大拿以为胖女人不停抛东西是在逗猫玩。 它极其配合地满屋子追着这个身体肥硕的女人跑,喵喵呼唤: “接着撒啊,再来啊。” 这时一只大黑狗和一只猫头鹰进来帮助刘大拿一起围堵胖女人。 “啊……救命啊……”喜娘边跑边叫。 一时间百子帐里乱成一团,全是吱哇乱叫声。 男方女眷们纷纷撸起袖子追猫打狗,拯救喜娘。 李怡的妻妾们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公主这是嫁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家?” 婚礼最早叫“昏礼”,源于原始部落社会的抢婚习俗,男方需要在天黑后带着自己弟兄们去女方家里抢老婆。 因此唐人的婚礼都在黄昏举行。 婚礼前两个时辰,刘异在屋里开始穿吉服。 依据大唐礼制,男子在结婚这天可以穿比自己真正品级高一些的礼服,这叫“摄胜”。 刘异若“摄胜”可以穿“爵弁”服参加婚礼。 但他今天不想穿黑衣服,最终选了一套民间男子的“绛公服”做吉服。 刘异脚踩黑靴,上身穿红纱单衣,下身穿白色内裙。 张鼠又给他在外面套上一件深红色的广袖袍。 帮刘异束腰时,张鼠笑着八卦: “你阿兄为了迎亲前拜祖先的事差点没跟公孙先生吵起来。” 依照大唐规矩,新郎官迎新出发之前,得先拜祭自己祖先,通知列祖列宗我要往家里领人了。 刘异嗤笑,他猜老书童肯定为了李归的利益,不同意新郎官祭拜刘家祖先。 可李归玩的就是偷梁换柱啊。 “最后怎么解决的?”刘异问。 “他们各让一步,你阿兄最终同意将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一起摆进祠堂。” 刘异脸上暗暗偷笑。 天地君亲师的“君”必是指老李家列祖列宗,公孙笔也算机智。 刘异穿戴好吉服便去祠堂祭拜祖先。 因为刘根生亡故,喊令由刘奇待劳。 刘异磕完两个头后,刘奇站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牌位旁边发令: “往迎汝妻,承奉宗庙!” 刘异又磕了一个头,大声回: “唯不敢辞。” 太阳西斜时分,他骑上一匹白色大宛驹,抱着一只“大雁”准备出发。 他怀里的“大雁”是沙雕冒充的。 本来张家兄弟有提前准备真的大雁,可昨晚上那只大雁被神兽三人团伙,误以为是刘异抱回来的新宠。 它们联手给这臭不要脸的“小三”好一顿收拾。 今天那只可怜的大雁已经不宜见人,毛被拔光了。 沙雕因此成功上位。 它现在乐得大眼睛眯成一条缝,尖嘴微微张开,傻乎乎的更像沙雕了。 刘异抱着沙雕,率领包括金吾卫在内的浩浩荡荡五百人迎亲队伍,举着火把,簇拥着一架雉鸡羽毛装饰的翟车出发,进行娶亲的第六礼——亲迎。 第496章 婚礼(二) 十六宅区域,不仅光王宅张灯结彩挂红,其他宅子也纷纷亮起红灯笼。 这里不只有李怡的面子,还有定安大长公主李太和的面子。 在她的张罗下,诸多皇族王爷、公主都赶来给李安平送嫁。 光王宅里面挤得人山人海,外面却大门紧闭,戒备森严。 这是原始部落时就传下来的老习俗,娘家人现在是抢婚的防守一方。 刘异翻身下马,张鼠开始敲门。 他清清嗓子朝里面大喊: “贼来须打,客来须看。报道姑嫂,出来相看。” 一门之隔的王府里聚集着上百口子女眷。 作为伴娘团之首的仇晴儿隔着门大声问: “门门相对,户户相当,通问郎君,是何袛当?” 刘异对答:“心游方外,意逐姮娥;日为西至,更阑至此。人困马乏,暂欲停留,幸愿姑嫂,请垂接引。” 女方又问:“更深月朗,星斗齐明;不审何方贵客,侵夜得至门庭?” “凤凰故来此,合得百鸟参迎;姑嫂若无疑,火急返身却回。”刘异答。 这时,里面传来一群女子的哈哈大笑声。 仇晴儿带着浓浓笑意接着问: “本是何方君子,何处英才?精神磊朗,因何到此?” “本出河南府,军旅岀身,选得执金吾,故至高门。”刘异回。 里面又问:“既是高门君子,贵胜英流,不审来意,有何所求?” 刘异答:“闻君高语,故来相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等娘家人戏耍够了,好不容易给迎亲团开门,没等他们进去,一群提着大棍子的伴娘团首先冲了出来。 她们满脸喜色,笑嘻嘻见人就打。 几个眼尖的瞄准一身华服的新郎官刘异,噼里啪啦开始围殴。 李怡一名姓晁的妾室边打边说: “女婿是妇家狗,打杀无问!” 刘异没想到古代婚闹也这么夸张。 他趁乱推了这个缺心眼的女人一把,暗骂你才是狗。 面对一群女人,刘异带来上百名壮小伙被打也不能还手,但他们可不是一般的小伙,他们是武者。 伴郎团人人骨骼清奇,十分耐打。 张家兄弟和孔彪、孟堂、昆仑瓜生生用抗揍的身躯为刘异开辟出一条康庄大道。 “小异,你先跑。”张鼠大喊。 兄弟们架起一道人墙阻隔这群疯狂的婚闹。 “这边,这边,小异从我这边过。”张豺引导。 刘异坏心眼顿生,朝兄弟们大喊: “何必这么麻烦,谁敢再打你们,你们就脱衣服,脱到一丝不挂。” 槽,敢跟我比流氓? 伴娘团当时懵逼了,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新郎官。 她们纷纷惶恐着让出一条通道。 伴郎团小伙全部把手放到裤腰带上威慑。 他们人人昂首挺胸,霸气侧漏,平均气场两米八,大步流星走进光王宅大门。 进门后,里面又有一群娘家人开始上难度,要求新郎官作“催妆诗”。 从进大门开始,过一道门就要作一首诗。 除了门词,还有至中门诗、至堂基诗、逢锁诗、至堂屋门诗等等,各种刁难借口五花八门。 幸好公孙笔早有准备,让刘异昨晚背了一整夜他提前作好的各式催妆诗。 刘异一路作诗作到堂屋。 这里是各宅王爷、公主们聚集最多的地方,偏偏这里出了乱子。 刘异即便经公孙笔耳提面命多年,也只是认繁体字比之前多了,对于诗词歌赋他一直不求甚解。 不曾想在正堂背诗时记混了,他将洞房求欢诗给背了出来。 在高朋满座的正堂,在众目睽睽之下,王公贵族们听到刘异郎朗上口念道: “有美人兮,顾盼生辉,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一帘幽梦,十里柔情,草尽红心……” 嘎~嘎~嘎~ 挤了上百口的光王宅大堂一瞬间就安静了。 (⊙o⊙)… 下一秒,整个王府爆发出杠铃般的哄笑声,比钱塘江春潮还喧闹。 明骚易躲,暗贱难防。 皇族中最年长的福王李绾,笑得眼泪直流。 福王的两个弟弟,袁王李绅和翼王李绰拍着巴掌对光王李怡说: “琼俊啊,你可找了个好妹婿呀。” “这小子简直太有趣了,我都想将女儿嫁他了。” 李怡表情尴尬地剜了一眼刘异,结巴着回: “王叔说笑了,他他他……确……确实是个粗人。” 袁王李绅反驳:“胡说,粗人能作这么好的求欢诗?” 翼王李绰问:“唉,太和呢?她把我们弄来她自己怎么没来?” 福王李绾说:“太和非说她算新郎那一边的,她去驸马府宅参加婚宴了。” 几位王爷无奈笑笑,他们都是跟李太和从小玩到大的,与李太和交情非同一般。 光王府的女眷们此时除了偷笑,纷纷羞红了脸。 仇晴儿捂住一个十多岁女孩子的耳朵,捂之前叮咛: “万寿县主,你不要听这些荤话。” 这个女孩是李怡的长女李万寿,今年十三岁,过两年便要及笄。 李万寿的亲生母亲就是刚被刘异偷袭的晁氏,这傻女人此刻只知道带着十岁的儿子在那傻乐,完全忽略掉了自己即将成人的女儿。 娘家人的哄笑声让迎亲兄弟团的铁憨憨们有点懵。 第五甲:“二郎作的诗挺好呀,他们在笑什么?” 张虎:“字数不对吧,别人的诗都是五个字或七个字的。” 张虎质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也是四个字吗?” 张七郎张豺这些年多少受老婆杜星楚影响,对诗词歌赋有些了解,他揣测: “小异这首诗好像是意境不对,一帘幽梦,这地也没帘子啊?” 众兄弟同步点头认同,一定是这个原因。 前堂的爆笑声源源不断出入后堂。 正给李安平上妆的女使奇怪: “驸马这么风趣吗?前堂宾客们笑得好像停不下来了。” 坐在大铜镜前的新娘被女使们打扮成了一个小绿人。 李安平现在外罩深青色的大袖袍,内穿素纱青色连体内衣,连腹前配的蔽膝,大小腰带、袜子、鞋子也都是深青色的。 大唐婚礼讲求男方穿红女方穿绿,“红男绿女”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 一身绿油油的安平公主听见的女使话,脸上展露出一个美滋滋甜腻腻的笑容。 她一脸得意地吹捧: “驸马他就是很风趣,我跟他在一起时,每时每刻都会笑出声。” 女使笑着说:“公主满意就好,奴婢们也替公主欢喜。” 两名女使配合着将一顶纯金打造的凤冠戴在李安平头上。 李安平晃了晃脑袋,抱怨: “王兄让人给我制的这副凤冠太重了,压得我脖子好沉。” 女使:“这是光王疼爱公主啊,光王娶王妃时都没亲力亲为过。” “你们快点,我怕驸马等急了。”安平催促。 女使教导:“公主,女子出嫁前一刻最该高傲矜持,免得让男子觉得娶妻容易,便不珍惜了,要不然他们前堂为何要‘闹郎婿’呢?” 李安平不以为然回道: “可我恨不得即刻就嫁给他,还矜持什么呢?” 第497章 婚礼(三) 今宵织女降人间, 对镜匀妆计己闲; 自有夭桃花菡面, 不须脂粉污容颜。 刘异终于催妆催到新娘门前,他又消耗了一首诗,库存快亮红灯了。 他的一众好兄弟在后面击掌打拍做bgm,大声起哄: “新妇子,催出来!” 啪~啪~啪~ “新妇子,催出来!” 啪~啪~啪~ “新妇子,催出来!” …… 如是反复的闹腾声音越来越大。 光王宅的礼官终于被喊得受不了了,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 礼官高声道:“置行障。” 这时,两名男仆抬着一面巨大的双面山水绣屏风,放置到内外堂之间。 礼官以高亢的声音道: “雾夕莲出水,霞朝日照梁。何如花烛夜,轻扇掩红妆……新妇出阁。” 刘异隔着屏风,隐隐看见李安平被十多名女使和一众七大姑八大姨簇拥着走出内堂。 她被搀扶着坐到屏风另一侧的马鞍上。 “安平?” “刘小偷。” 两人隔着屏风亲昵呼唤着彼此。 咯~咯~咯~ 礼官假装咳嗽几声阻止他俩继续对话,不合礼数。 继续走流程,他高声喊道: “奠雁。” 大雁是一种对爱情绝对忠贞的鸟。 元好问词中“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感慨的就是大雁夫妻。 第六礼“亲迎”中的奠雁礼,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 仪式中要求新郎拿着从家里带来的大雁,在行障这边将大雁抛掷过去。 新娘的家人们需要在行障另一侧接住这只大雁。 等到婚礼结束,新郎这边会拿东西来赎走这只大雁,再将它放生。 当新娘家人看见刘异抱着一只猫头鹰准备奠雁,她们都懵了。 “他拿的是……鸱鸮吗?” “咕咕咕~” 沙雕得意地叫两声,可不就是我嘞。 娘家亲友团瞬间陷入惶恐,这可怎么接啊? 接大雁跟接猫头鹰的危险系数能一样吗,大雁的爪子是平的,猫头鹰的爪子跟老鹰一样是带钩的。 这要是被它抓到脸上,非毁容不可。 屏风那边原本准备接雁的女眷们,纷纷开始往后退。 李安平看着着急,她想起身亲自去接,却被仇晴儿摁住。 “别担心,我替你接。” 这样屏风另一侧准备接雁的娘家人就只剩下仇晴儿一个了。 刘异一脸坏笑摸了摸沙雕毛茸茸的小脑袋,朝对面喊: “鸾凤和鸣,比翼双飞,走你。” 随着一声走你,沙雕从刘异怀里飞出去。 别人家的大雁是用来抛的,他们家的自带导航。 沙雕煽动翅膀飞过屏风,掠过准备接它的仇晴儿,直接落到李安平脚边。 “咕咕咕~” 它在刘宅见过李安平,再见正热情地打招呼。 李安平自马鞍上俯身,宠溺地摸了摸沙雕的小脑袋。 “回头奖励你吃鸡腿。” 这一关就这么顺利过了。 刘异感觉这些伴娘团全都是亚里士多德的妹妹——珍妮玛事多。 他之后又被刁难连背了三首诗,娘家人才肯撤障。 屏风被撤走后,刘异和李安平终于四目相望。 两人眼眸中均隐隐藏有笑意。 刘异上前两步单膝跪在李安平身前,把沙雕放到她膝盖上。 “安平,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李安平激动得拼命点头。 “我信,我会加倍对你好的。” 礼官有些迷糊,章程里没有这句对答啊。 刘异扶起李安平,按程序两人接下来要辞别女方高堂。 可安平公主的父亲唐宪宗早死了,她母亲郑嫣又被困在宫里出不来,最后由李怡代为受礼。 接受新人拜别时,李怡拉着妹妹的手叮嘱: “安平,你一定要幸福,否则为兄绝不放过这个混蛋。” 宾客们听得一脸无语。 按习俗,女方家属的临别赠言应该跟女德有关,叮嘱新妇在夫家守规矩。 哪怕随便引用两句《崔氏夫人训女文》也成。 李怡擅自改词宾客们虽无语,却也没多少意外,在他们印象中光王一直是不靠谱的夯货。 若是普通人家,还需要到女方家庙烧香磕头才能走。 可老李家的列祖列宗全被供奉在皇城的太庙里,十六宅没有家庙,是以这一步就省了。 李安平跟李怡辞行后,双手举着一柄精致的蚕丝团扇掩面,迈着婀娜小步,跟随刘异出了光王宅。 她被女使搀扶上了翟车。 八名女使分左右护在翟车两翼。 李安平的陪嫁早就被送去了刘宅,除了汤沐邑,她母亲郑氏和兄长李怡又分别给她准备了嫁妆。 陪车的八名女使是她最后一批嫁妆。 前来观礼的王爷公主们一路送她到光王宅门口。 站在最前排的李怡眼睛渐渐湿润。 他这辈子就这一个妹妹,李怡是真舍不得将她交给其他人。 刘异翻身上马,开始围绕婚车绕圈,跟考科目三起步一样流程。 三圈之后,张鼠大喊一声: “迎新妇归家。” 刘异率领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在交响乐团吹吹打打的演奏声中,离开光王宅。 此刻天已全黑,队伍全赖灯笼、火把照明。 他们刚走出十六宅区域,道路两旁突然涌现出一二十个提着灯笼的半大小子拦路讨要红包。 这叫“障车”。 他们一个个满脸堆笑,口中念念有词说着成套的吉祥话: “儿郎伟!娘子班瀍(chán)浚发,金缕延长。” “儿郎伟!娘子令仪淑德,玉秀兰芳。” “儿郎伟!祝两家好合,千载辉光。” “儿郎伟!某甲郎不夸才韵,小娘子何暇调妆。甚福德也,甚康强也。二女则牙牙学语,五男则雁雁成行。” …… 刘异嫌弃道: “连莲花落都不会唱,就想讨赏?” 这时队伍后的张虎、张豹、张鼠走过来,他们每人手里拎着一个钱袋子。 对于障车族,他们早有准备。 几兄弟各自抓一把铜钱,向道路两边扬洒而去。 堵路的小子们立刻跑过去捡钱,将道路让出来。 他们刚行进五六丈,几个手快的小子抢完钱又回来讨要第二遍。 “儿郎伟!重重遂愿,一一夸张,且看抛赏,毕不寻常,金银器撒来雨点,绮罗堆高并坊墙……” 刘异坐在马上笑骂: “还金银器,你怎么不要麒麟角,凤凰足,恐龙蛋,奥特曼呢?” 马下一个矮个小子笑嘻嘻回答: “因为我知道那些你真没有啊。” 张家兄弟只好又抛了第二遍钱。 接亲队伍吹吹打打一路,回程中间至少遇到五六波障车讨赏的团伙。 等他们跨过重重阻碍回到刘宅,张家兄弟的钱袋子彻底空了。 第498章 婚礼(四) 刘宅大门口被高悬的灯笼照得红彤彤明亮。 写有【刘宅】的大门匾额上披了喜气的红绸,绸缎中间悬着两朵醒目的大红花。 匾额下面聚集着一大帮人堵门。 除了林九蓉、孙艳艳、姚娥、密羯、阿兰几个女眷,没去迎亲的刘奇、公孙笔、毛台、第五甲也在其中。 李烨、顾非熊、裴铏、于琮、刘瞻、刘邺等酒肉朋友也来凑热闹。 中郎将萧鄂和左街使韦瑾,他俩没随金吾卫大部队去接亲,一直留在刘宅等候。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听到消息不请自来的朋友,比如国际友人嗢没斯和阿历支,比如龙兴寺宿友郑言和史昊。 定安大长公主李太和作为双方亲友,选择站队男方亲友团。 嗢没斯、阿历支和密羯,自来长安后还是第一见到昔日可敦。 他们仨纷纷靠过去与李太和小声私聊。 站在她们前排的林九蓉、孙艳艳、姚娥也在轻声说话。 作为婚礼筹备团,她们在最后确认准备情况。 林九蓉问:“石臼装满了吗?” 孙艳艳答:“满了,装了三升粟米。” “窗子呢?” 姚娥答:“全都用麻塞住了。” “井口呢?” 孙艳艳答:“我用大席子盖上了。” 这些都是婚礼习俗。 确认完这几项,林九蓉又扭头抬眸,往大门横梁看去。 以她的角度能看到门楣上放着三支箭。 林九蓉小声念叨:“幸好今晚风小,没吹走。” 按习俗,等会新娘子要从箭下走过,辟邪。 当她确认完全部流程,已经能听到北边路口传过来的吹吹打打声。 众人欢喜,纷纷激动道: “接回来了,接回来了。” “人呢?” 没一会接亲队伍就回到刘宅门口,鼓乐手吹奏得更加欢快卖力。 刘异翻身下马的同时,站在门口第一排的公孙笔出列。 他是今晚婚礼的引赞,相当于司仪。 一片乐声中,公孙笔以高八度的声音喊道: “传毡。” 早就等候在门口两侧的二十名婢女,每人捧着一张色彩斑斓的毛毡走出来,她们将毛毡从翟车上一直铺到地下,铺成一条毛毡花路。 与后世一样,大唐新娘也有“足不沾地” 的习俗。 不过唐人的“足不沾地”不苛求新郎必须一路背着新娘到婚房,他们以铺地毯的方式规避与土地接触。 公孙笔接着高声大喊: “请新郎搭躬。” 刘异走到翟车前,拱手请李安平下车。 李安平在左右女使的搀扶下,双手举团扇遮面,走下翟车,踩在毛毡地毯上。 刘异在左,李安平在右,他俩并行一步一步往前走。 李安平每走过一张毛毡,婢女就会自觉把她身后的毛毡拾起来,小跑着到她前面继续往前铺。 白居易诗中“青衣传毡褥,锦绣一条斜”,描写的就是当下情形。 碍于李安平的公主身份,寻常人家一些闹新娘的程序,如拜猪圈、拜炉灶等全被缺省了。 刘异直接引领李安平来到主屋正堂。 现在正堂北墙红幕上贴着巨大的喜字,墙边摆着一张正方形四条腿的天地桌。 桌上铺设红布。 红布上除了摆放着香瓜、红枣、荔枝、龙眼、五谷等贡品,还有香和蜡烛。 宾客们一路跟随新人来到正堂,屋里一下子被塞得满满登登。 孙艳艳和张鼠竟然没挤进内圈。 她望着乌央乌央的人头发出灵魂质问: “天啊,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张鼠一脸得意:“这说明我家小六一人缘好,交友广阔。” “九郎,我感觉这里比刚才去门口观礼的人多。” “有吗?” 孙艳艳用手指了指右侧前排一个男人说: “那人也是刘异的朋友吗?我怎么感觉你家小六一不会交年纪这么大的朋友啊。” 张鼠循着老婆手指方向望过去,见到一位身着青衣长衫的老儒生。 这人个子很高,黝黑的脸上全是皱纹,胡须已经花白,看上去至少五六十岁。 张鼠打量了两眼,确信不认识。 “也许是小六一的忘年交吧。” 孙艳艳吐槽:“刘异也真是心大,举办婚礼不发请帖,朋友们谁愿意来都成,可他的朋友我们又不全认识,搞不好这里有鱼目混珠混进来。” 张鼠语气无所谓回道: “混进来添添热闹也好啊,我们都不是长安本地人,成婚来的人太少会显得冷清的。” 孙艳艳翻了个白眼,自己丈夫也是个没心没肺的。 她担心以刘异到处闯祸的性格,万一混进来仇家怎么办? 此时司仪公孙笔站在天地桌前,以雷达般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 当他搜索到靠南一侧第二圈某个身影时停下,他看到了那个老儒生。 老儒生对公孙笔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公孙笔收到信号后,开启本阶段流程。 他高声道: “新人莅位。” 刘异和李安平面向北方天地桌站立,李安平依旧以团扇遮面。 公孙笔继续大声: “敬天地之灵气,一拜天地。”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刘异接过女使递过来的高香,俯身插在天地桌的香炉内。 刘异跟李安平一起同步鞠躬。 东边人群中的林九蓉、姚娥和刘奇,他们看到这一幕均忍不住默默擦拭眼泪。 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终于成人了。 隐在西边人群中的密羯和阿兰正商量等下仪式一结束,就去抢天地桌上的贡品水果。 南边人群中的顾非熊对旁边小声嘀咕: “武周之后,新人成婚不都是跪着叩拜天地吗,他俩怎么只鞠躬啊?” 李烨小声回:“因为他是刘异。” “什么意思?”裴铏问。 刘邺抢答:“他足够嚣张啊。”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不敬天地。 这时,公孙笔再次高声喊道: “敬双亲之养育,二拜高堂。”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这次刘异没有鞠躬。 他原地双膝跪倒,对着前面两张空凳子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响头。 李安平见他磕头,也跟着跪下来磕。 他俩磕头时,隐在人群中的老儒生身体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 他眼圈微微泛红,小声骂了句:“臭小子。” 刘异平身复位后,公孙笔继续喊: “风雨同舟携手白头,夫妻交拜。” 刘异和李安平转身面对彼此,同时深深鞠了一躬。 下一步就是入洞房,需要换场地。 宾客们吵吵闹闹簇拥着刘异和李安平去百子帐。 在百子帐他们还有一系列的程序要完成,包括却扇、同牢、合卺(jin)、结发等等。 年轻人最热衷参与的闹洞房环节也在那边举行。 那名老儒生观看完拜天地仪式后,并没有跟随其他宾客去百子帐。 他默默退出主屋,静悄悄往院外走。 他即将踏出大门时,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裴郎,你这就要走了吗?” 第499章 你到底是谁 老儒生回头,看见有一名身穿杏黄色广袖罗衫的女子站在十步外。 她头梳乐游髻,两鬓斜簪黄色长春花。 此处灯笼里射出的红光照得女子脸颊白中透绯。 他仿佛又看见了伊水河畔那个娉婷少女。 在聪明人面前无需伪装,李归语气温和问候: “一别二十载,太和公主风采不减当年。” 李太和声音颤抖地问: “真的是你?” 李归轻轻颔首。 故人相见需要找地方叙旧,刘宅里宾客人来人往不太方便。 宣阳坊大门在放迎亲队伍进来后已经关闭,李归与李太和最后去了坊内的一家寺院。 奉慈寺今晚不锁大门,因为参加刘异婚礼的许多宾客在奉慈寺提前预定了房间,等会他们闹完洞房就会过来休息。 李归提着灯笼,与李太和并行走进奉慈寺大门。 奉慈寺是全长安建筑最华美的一家寺院,占地有三个刘宅那么大。 进入大门后,李太和引领李归穿廊过桥抄近路。 “去西院吧,那里是既没有僧人禅房,也没借住客人的寮房,相对较安静。”李太和建议。 进入西院后,李太和又道: “咱们去念慈亭坐会吧,那有凳子。” 李归发现她对此地很熟悉,疑惑问道: “你此前来过?” “这里曾是升平公主和驸马郭暖的府邸,抚养我长大的太皇太后郭氏幼年就在这里长大。升平公主薨逝后,子女们给为她追福,便将此处府邸改成寺院,所以才叫奉慈寺。我少年时郭氏时常带我来奉慈寺进香,怀念她的母亲。” “原来如此。” 李安平指着远处一栋模糊的建筑说: “那里有座钟楼,悬挂着一只比人还高的大钟,我小时候来时特别喜欢敲钟玩。听太皇太后讲那楼以前叫风凰楼,是她母亲升平公主梳妆休憩的地方。上个月司农少卿杨敬之的小女儿杨德麟来这里游玩时,写过一首诗《题奉慈寺》,我很喜欢其中的两句:塔分鸿雁翅,钟挂风凰楼。” “钟挂凤凰楼?” 这句诗充满物是人非之意,让李归不由得想起自己幼年在润州住的那所奢华大宅。 他感慨道:“风月繁华之府,转眼成空,昔日梳妆之地已变成祈福佛堂,世事盛衰之变化,恰似暮鼓晨钟,不停交替。” 两人说话间便已来到念慈亭。 这所亭子建在一处地势较高的斜坡上,坡下便是一大片荷花池。 李归将手里的灯笼悬吊在房梁上,橙黄温暖的灯光瞬间洒满整个念慈亭。 李归与李太和隔着一张石桌分别落坐在凳子上。 李归注视李太和片刻,问: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今晚参加婚礼的不仅有张家兄弟和姚娥,还有被他一手养大的刘奇。 他们与刘根生日夜相处十几年,按理对他的熟悉程度远高于李太和。 可偏偏是最不可能的人将他自认为毫无破绽的伪装识破了,这让李归难免费解。 李太和望着对面那张黑乎乎的陌生脸颊,语气酸涩道: “假如一个人在你心里扎了根,你梦里无数遍描绘过他的神态仪表,即便他再改头换面出现你在面前,你也会认出来。” 李归沉默了,李太和的话让他很难接啊。 见他不语,李太和以二十年未曾有使用过的温柔语气问: “你能卸掉伪装,让我看看你现在的真实模样吗?” “何必呢,在你脑海中只保留我年轻时的样子岂不更好。” 李太和侧脸望向模糊不清的荷花池,自嘲苦笑。 “你总是喜欢拒绝我,如今连我一点微不足道的要求你都不肯答应。” 李归叹口气,语气变柔和了几分。 “太和,有些事情要学会放下。” “我不是你,做不到放下。我在回鹘那些年,全靠着与你在白马寺听钟、邙山赏雪、伊水泛舟这些回忆活着,你叫我如何放下?” “太和……” “我从草原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跟韩湘打听当年与我同游伊水的几位故友。韩湘说你们四人在我走后的第三年同时考中进士,郑冠被点了状元,你是探花。” “已经是二十年前了。” “韩湘还说除他之外,你们其余三人先后失踪了。他在大理寺一干就是这么多年,就为寻找你们失踪的真相。他说你和崔子由当年还没授官便人间蒸发了,郑冠比你们晚几年,于十四年前突然下落不明。”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人间聚散是平常,韩湘又何必执着。” “你既活着,子由和郑冠还好吗?” 李归没有回答。 这两个人一个为了救他而死,一个被他亲手所杀。 李太和见他不语又问: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 李归依旧沉默。 “你既不想说,那我便不再追问当年之事。” 李太和顿了顿,换了个方向挖隐私。 “刘异是你儿子,对吗?” 这个问题李归没有回避,他轻轻点头承认。 李太和脸上浮现出生动的欣喜。 “我在草原时就发现他跟你长得可真像,刘异虽个性不如你当年稳重,但他骨子里那股誓死不服输的劲头,还有眼眸中睥睨一切的骄傲,简直就是你当年的翻版。” “他确实很像我。” 李归语气中有微不可察的自得。 李太和面色忽然转为疑惑。 “但是很奇怪,我刚才在刘异兄长你长子身上,完全找不到你的影子。” 李归面色如常,心中却有震动。 他认为这辈子遇到的所有女人中,李太和绝对是最聪明的一个。 “刘奇比较像他阿娘。” 李归回答时,李太和始终盯着他的眼睛。 可昏暗的光线让她很难判断出对方言词的真伪。 “我回大唐后曾派人去刘异的家乡巩县打探过。他们汇报说刘异的父亲刘根生是名田舍农,于四年前死于一场大火。” 李安平说到这,嘴角微动笑了笑。 她像说三句半似的又补充了半句: “可我不信。” “不信什么?是不信刘根生是田舍农,还是不信他死了。”李归问。 “都不信。” “呃,为何?”李归奇怪。 李安平语气笃定说道: “因为我知道刘异喜欢听《金缕衣》,振武军的人说他去妓馆必点这首曲子,这恰恰也是你当年最喜欢的曲子,我感觉不会这么巧,你们一定有关联。再说,一个田舍农怎么可能生出刘异那种儿子。” 李归失笑,又是《金缕衣》的锅。 他们父子俩都是因为这首曲子暴露的。 “那你为何不信刘根生已死?” 李太和面含笑意答: “村民说刘根生会被烧死,是他在次子生辰那天饮醉了酒,因此才没跑出火场。可我知道你酒量极好,千杯不醉,刘异的好酒量大概就是遗传自你。” 李归黑黢黢的脸上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苦笑。 “太和,你还是这么聪明。” “聪明有何用?你又不喜欢。”李太和酸道,继而又问:“我很好奇刘异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让你不仅娶了她,还愿意陪她在乡下生活那么多年?” 李归真诚回道: “她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人。” “你当年不肯娶我,是因为我是公主,还是因为我不够简单?” 李归没有回答,反问道: “你今晚不在新妇娘家送嫁,而跑到新郎这边观礼,就为见我?” 李太和没有否认。 “我想赌一下,如果你真是刘异的父亲,如果你还活着,那今天你一定会出现。” “为何一定要见我?”李归问。 第500章 更重要的事 李太和转头看向亭外四周的模糊景物。 “裴郎,你知道这家寺院的来历吗?” 裴归疑惑,“你刚才不说是升平公主和驸马郭暖的府邸吗?” “那是在平定安之乱以后,在他们之前这里还有一任主人。” 李归不明白这女人为何突然聊起寺院,他配合地问: “是谁?” “是杨贵妃最着名的那个姐姐,虢(guo )国夫人杨玉瑶。” 对于这家寺院的来历,李归还真不知道。 他有些错愕,没想到此间寺庙曾属于祸国殃民之人。 虢国夫人的名声绝对比杨贵妃更加不堪。 她生活奢靡,每年光脂粉钱就要千万缗之多。 难怪此间寺庙建筑还有富丽堂皇的影子,原来是出自那个女人手笔。 “太和为何突然提起她?” 李太和像讲故事般悠悠道: “杨玉瑶早年嫁给过一名姓裴的男子,还生了两个儿子。安史之乱爆发,在叛军攻打长安前她侥幸逃出长安,逃到陈仓。杨玉瑶在路上听到禁军逼杀杨国忠和杨贵妃的消息,她自知天下已无杨家人的容身之所,便亲手杀了两个儿子,然后自刎。” 李归虽对大唐历史了如指掌,可都是关于国策、皇帝、名将、名臣的,对于无足轻重的女人了解并不多。 这个故事让他听得不禁拧眉。 杀子后自戕,他感觉虢国夫人杨玉瑶是个决绝的蠢货。 李太和终于看到对面男人的表情变化,嘴角浅笑。 “裴郎也觉得她愚是不是?”李安平停顿片刻继续道,“狠心杀子既悲怆,又愚蠢,她若是个聪明的女人,就该在临死前为儿子最后谋一线生机。” 李归没有接话,因为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他阿娘就是在绝境中给他谋了一条生路。 他沉思片刻,忽然意识到不对。 李太和比之当年更厉害了,竟然只用一个故事就牵动了他的情绪。 他不由眼神变得锐利,连带声音都冷了几分。 “你为何对我说起这些?” 李太和注意到李归语气的变化。 她伸手去够李归放在桌上的手,却被李归无形中躲开。 李太和无奈苦笑,这是个她永远无法讨好的男人。 “当年你不辞而别,我追去白马寺时,只找到了你无意中落下的蓝色瓷枕。” 李归不记得什么瓷枕,也没有接话。 李太和继续说: “你来自河东闻喜,又姓裴,我曾以为你是士族河东裴氏子弟,便派人去闻喜县寻你,他们说裴氏各房均没有叫裴归的人。” 李归语气不带温度地接: “闻喜县那么大,不见得姓裴就一定出身河东裴氏。” “也对,”李太和肯定后,忽然话锋一转说:“他们后来在闻喜县闻照坊户籍册上,见到了裴归这个名字。” 伪装容貌后,李归的脸色本就被画得很黑,现在黑得已经浓过夜色了。 “上面写什么?”他故意问。 李太和答:“户籍上写裴归父母俱亡,没有兄弟姐妹,他一个人顶门立户生活。” “没错啊,那就是我家籍册,报考科举的家状上也是如此记录的。” 李太和笑笑说: “但我派去找你的人反馈说闻照坊根本没人见过裴归,你从未在那里生活过。你家状住址上填写的那栋宅子,最早属于裴度裴相公私产,裴相公就是闻喜人,他三十六年前突然将那宅子卖给了当地一个叫裴进的县衙小吏。” 李归面色如常淡定回道: “我并不知道家中宅子是父母当年从裴相公手里购入的。” 李太和脸色突然变得讥诮。 “买卖家宅本无可厚非,奇的是裴进家户籍上自此多一个叫裴归的儿子,据说是他从远房亲戚家过继的,更奇的是过继的这个孩子从未在裴进家出现过,是以左右邻居才会不认识。” 昏黄的光线隐匿掉了李归眼眸中一闪而逝的杀意。 当年他舅父裴度用一所宅子做贿赂,将他的户籍落到老家一名同姓小吏籍册上。 他舅父自然不会把他留在小吏家生活,自此无论他舅父调到哪里做官,都会把他带在身边,这是他舅父五个亲生儿子都没有的待遇。 李归没想到李太和追查得这么细致。 李太和终于就其中的疑点发问。 “那么好的房子,区区一介县衙小吏如何买的起?你猜会不会是裴相公赠与裴进的?” “我怎么知道?”李归反问。 李太和忽略掉对面男人言词中的锋芒,继续问: “裴相公为何要这么做呢?” “李太和,你到底想说什么?”李归平静地问。 被叫全名,李太和知道这是对面男人动怒的前兆。 她自嘲轻笑,不知死活地继续: “我听说裴度裴相公家中没有手足兄弟,只有一个妹妹,他妹妹当年嫁给了一位大唐宗室子弟,叫李锜。” 李归目光锐利地看着她。 李太和忽略掉他眼眸中的杀意,继续说: “李锜颇得我父亲倚重,有节制天下漕运之权,后来又做了某个藩镇的节度使。李锜富可敌国,偏偏生了谋逆之心。朝廷很快平叛,李锜全家男丁被我父亲下令斩杀,死的除了李锜,还有他的长子李师回。” “听上去很惨。”李归评价。 李太和看着他的眼睛语速缓慢地说: “李锜其实还有一个小儿子,就是裴相公妹妹为他所生的嫡子,叫李归。” “他也被杀了?”男人问。 “没有,据说那个小孩病死在由河东押往长安的路上了。” “真可惜。”李归感慨。 李太和哼笑一声。 “李归,裴归,你们名字好像只差了一个姓氏。” “天下同名之人太多,有如过江之鲤,不算稀奇。” 李太和笑容扩大,接着说: “近些年江湖上崛起一个组织叫大野盟,听说他们首领也叫李归,你说巧不巧?” “是很巧。” “我在想当年押解途中,裴相公的妹妹会不会选择跟虢国夫人杨玉瑶完全不同的处理方式,让那个孩子活了下来。” 李归没有吭声,他明白了李太和讲虢国夫人故事的目的。 李太和目光幽怨地望着他问: “裴郎,或者我该称呼你为李郎,是吗?” 李归重重叹了口气。 他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 张子良查了那么多年都没查明白,李太和却查到了。 事已至此,他无需继续伪装。 “李太和,说你的条件吧。” 女人脸上露出苦笑。 “我只想知道你不娶大唐公主,是因为你真的从未喜欢过我,还是因为我阿耶杀了你父兄,我们之间隔着杀父之仇?” 李归站起身,目光直视对面的女人,语气郑重说道: “就像你为了大唐甘愿和亲回鹘,对我们这种人而言,有很多事情远比儿女情长更加重要。” 李太和面色凄苦,这男人太不了解他在自己心中的份量了。 自己是被他抛弃后,心灰意冷才自请去和亲的。 她也站起身,脸色凝重,语速缓慢一字一句问道: “李归,你所谓更重要的事,是指反唐吗?” 李归隔着石桌默默望着她。 一枚三棱镖自他袖口慢慢滑下,无声无息落入他右手食指与中指间。 第501章 闹新房 宣阳坊,刘宅,百子帐。 刘异又挤出两首诗,李安平终于含羞带怯地撤去遮脸团扇,将仙姿佚貌的绝世容颜展露给新郎家人。 她杏脸桃腮上贴着花钿,眉带春衫,秋水剪瞳,朱唇点绛流丹,温婉一笑自带千娇百媚。 这颜值,巅峰时期的杨贵妃也不遑多让。 “好美啊。” “街使太有福气了。” 众人赞叹不已。 刘异很是得意,李安平今天化的妆容是他上次所教,现在充分证明唐人审美正常。 之后在喜娘的主持下,他和李安平吃了同牢盘,喝了合卺酒。 帮李安平去凤冠后,喜娘分别剪下新郎、新娘一缕头发,用红绳绑住打了个结。 “本是楚王宫,今夜得相逢。头上盘龙结,面上贴花红。” 刘异和李安平浓情对望,他们知道从结发开始他俩正式成为夫妻了。 李安平的两个女使一边往下放帘帐,一边喊振振有词说道: “宫人玉女白纤纤,娘子恒娥众里潜。” “微心欲拟观容貌,暂请旁人与下帘。” 然后林九蓉便开始轰人: “好了,好了,咱们都出去吧,别耽误新人办大事。” 张鼠被林阿娘推搡时回头调侃: “小六一,你行吗,要九兄教你几招不?” 昆仑瓜接:“我们街使还用人教,他可是写出《银瓶梅》、《肉蒲圆》的大家。” “什么,那几本奇书是刘异写的?” 顾非熊、裴铏、于琮、刘瞻、刘邺等学阀二代大惊。 他们将昆仑瓜、孟堂、孔彪几个出版商围住,现场充会员,请求催更,百亿订单来袭。 “你们出去聊。” 林阿娘笑着将臭小子们全都推了出去,最后倒退着合上新房的门。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安平公主含羞带怯地望着自己的驸马,以夹子音娇滴滴叫了声: “刘小偷……” 声音都需要打码,太诱惑了。 刘异却不解风情地竖起右手食指,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他从床榻上站起身,蹑手蹑脚毫无声息地走到门边。 哐~ 他猛地打开门。 “啊……” “唉……” “我的娘呀…… 门外二十几口人一起跌进房里,叠罗汉一样人压人堆成个小山。 这些小子们全是来“听房”的。 被压在最底下的倒霉蛋孟堂用憋闷的声音问: “我上面谁啊?太沉了,喘不上来气了。” 昆仑瓜瘦得只剩下两百斤的小巨人弟弟刘乾,声音委屈回道: “孟堂兄,是我啊,我上面也压人了,得他们先起身。” 刘异站在门口笑嘻嘻看着他们。 “咦!” 他发现中郎将萧鄂和左街使韦瑾居然也参与了这么不要脸的行动。 萧鄂蛄蛹两下没起来,忽然“啊”地大叫一声。 “你们谁摸我屁股了?唉唉,怎么还摸?” 压在他上面的几名金吾卫暗暗憋笑。 韦瑾在他底下说: “新房之中无大小,这群小子肯定是故意使坏。” 金吾卫底层小兵不仅闹新人,还趁机调戏领导。 这时又有人大叫: “啊~谁摸我?” 发声的是一人一口“史”,名字要日天的史昊同学。 郑言闷声回答:“别怕别怕,是我,我不是有意的。” 郑言因为恐女,新人拜天地都没去看,怕万一旁边站的是女人。他听说闹洞房没有女子,这才敢参与进来。 他趴在史昊身上小声嘀咕: “史兄弟看着瘦,屁股却很大,真是奇怪。” 他的话被史昊一字不落听进耳朵里,当即羞得直咬嘴唇。 刘异发现张家兄弟也在这群罗汉大山中。 他蹲下身体,与好兄弟平视,问: “耗子,你也跟他们一起闹?” 张鼠脸上尬笑,打死不承认。 “小六一,作为过来人,我特意来叮嘱你几句。” “说。” “这夫妻间呐,要相互包容,她包容你,你也要包容她,不要过份纠结谁包容谁多的问题,我与你九嫂成亲三年,我一直努力包容她,但我一个字都没提过,像去年三月二十日,她在……” 确实不提一个字。 倏地,罗汉山后面爆发出一声震天狮子吼。 “你放屁。” 一身红衣的孙艳艳,为了揪出张鼠,将一层层罗汉像拔萝卜一样,抓腿提起,向后扔飞出去。 罗汉们落地时发出啊啊啊的惨叫声,人均摔出一克拉肾结石。 孙艳艳终于拔到名叫张鼠的大萝卜,她直接上手开拧耳朵,气鼓鼓质问: “咱俩谁包容谁多?” 张鼠见几位兄长在这,自以为有人撑腰,视死如归回道: “当然是我包容你。” 孙艳艳揪着他的耳朵将张鼠提起。 “你放屁,远的不说,就说离开振武城前一日,你跑去跟踏白军喝酒,最后跟死猪一样醉倒在路上,是谁把你背回家的?还有这次,你连家都没回,直接跑去荥阳了,你……” 孙艳艳越想越气,手上加大力度。 “哎呀,娘子,疼疼疼~” “疼个屁,你是脆皮青年吗?” 张鼠顶嘴:“我就没包容你吗,想想你做的饭?” “我做饭怎么了?” …… 接下来相互包容二人组,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互揭老底。 他们从初相见的开成四年开始数。 “那年元宵节,是你……” 张家另一个已婚男受不了了,张豺过来一手一个薅起两人。 “你俩滚去后院算账,要吵架也不分场合。” 包容二人组离开后,张豺嫌弃地直摇头。 “小夫妻就是不懂谦让,还是我家娘子够包容,现在她罚我跪都不用搓衣板了,她心疼……搓衣板,如今都是让我直接跪在碎石瓦片上。” 婚闹们被孙艳艳分开后,再次走进新房,吵吵嚷嚷开闹。 首席气氛担当顾非熊,捏着嗓子嗲声嗲气地喊了句: “刘~小~偷~” 尾音拉得奇高,让人恶心得起鸡皮疙瘩。 孟堂抓起顾非熊一只手,假装新郎回道: “娘子,我偷你什么了?” “你偷了我的心。” 哈哈哈~ 众人一阵哄堂大笑声,连绵不绝。 坐在床榻上的李安平被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婚闹们不知从哪里讨要到女人用的脂粉,非要现场给新郎再化一遍妆。 刘异也玩心大起,他也抢来一盒脂粉,与气氛组拉扯着互相扬洒。 一时间满屋子都是香气,越闹越欢腾。 碍于李安平的公主身份,婚闹们不敢让她玩磨枪、吹蜡烛等带颜色的游戏,但“合合茶”之类的免不了。 刘异和李安平面对面坐在同一条长凳上,刘异左腿放在李安平的右腿上,李安平也是如此。李安平左手和刘异右手分别放在对方肩膀上,他俩另一只手用食指和拇指组成一个正方形。 昆仑瓜将一盏茶放在他俩手指组成的茶托上。 “喝~” “喝~” 众人开始起哄。 这个游戏跟后世让新郎新娘同咬一个苹果比较像,主要考验新人的配合。 李安平核心不稳,连续掉了三次茶杯。 她每次掉茶杯时,自己都笑得无比大声,精神状态异常美丽。 “再来一次,这次我肯定行。” 她玩得比婚闹们还认真。 这群小子发现刘异娶的这位公主不仅没有架子,还很合群,当即收割一大波好感。 等林九蓉再次过来将这群小子驱赶到前堂喝酒,已经到了后半夜。 第502章 始于颜值,忠于身材 刘异送走狐朋狗友,插上门后回身,看见李安平正坐在床榻上剥龙眼。 这是撒帐留下的百子果。 刘异走过去将她要送到嘴里的龙眼截住,抢过来放进自己嘴里。 “你怀孕了,不宜吃龙眼、山楂等活血化瘀的水果,容易滑胎。” 李安平一脸迷惑问道:“谁怀孕了?” 刘异一脸宠溺,敢情小迷糊还真不知道自己要当娘了。 他坐下轻轻抚摸媳妇的小腹。 “咱们的孩子应该有两个半月了。” 李安平大眼睛眨了眨,困惑回道: “可我每个月都有准时来红啊。” “what a fuck!?” 刘异瞪大双眼,一脸震惊。 比听到自己要当爹更让他震撼的是,自己没当爹。 他张大嘴巴,维持震惊的表情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安平,你是不是在延生殿吐过?” 李安平想了一会,回道: “好像吐过一次,那天我遇到一个占卜很灵的女冠,她面前放了好大一只烤腿,也不知是什么肉,味道有些腥臊,我就吐了。” 刘异以手扶额,卧槽,自己就是程序bug。 电视剧果然都是骗人的,女人一吐就怀孕,首次打扑克就中奖,这些经典狗血剧情到他这全部失灵了。 刘异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不停搓手。 闹出这么大个乌龙,老爹会不会揍死他呢? 李安平见丈夫一脸忧心忡忡,间歇性机智了一回。 “刘小偷,你该不是误以为我有了身孕才娶我的吧?” “呃……没有,绝对不是。” 刘异当然不会承认。 李安平不信,她‘哇’地一声就哭了。 “我就知道,你根本不喜欢我,怎么会想娶我。” 刘异赶紧过来,抓起她的小手解释: “我原本也是要娶你的。” “你骗我,呜呜呜~” 刘异一头两个大。 现在无需别人闹洞房,新娘子自己闹起来了。 刘异为了哄好李安平,一晚上讲过的情话比前半辈子都多。 他说一句,李安平怼一句,萌妹难得智商在线一次。 “欲把西湖比娘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你这么美我怎么可能不喜欢?” “西湖在哪,没去过。” “我的意思是这世间青山灼灼,星光杳杳,朝露盈盈,晚霞绚烂,都不及你容颜一分。” “哼,原来你只看中我的外表,肤浅。” “怎么会,我对你始于颜值,忠于身材,你的内在我也喜欢。” 哪个男人不喜欢c杯呢? “那你说说,喜欢我哪些内在?” “首先这杯……” “啊?” “哦……我的意思是我被你勇气征服,毕竟初遇你就敢跳车,还有你的聪慧……” “我聪慧吗?” “当然,十以内的加减法你都不用向我借脚趾头,你自己就能数清。” …… 刘异的新婚之夜没有倾囊相授,没有夹道欢迎,也没有管鲍之交。 他一整个晚上都在贱兮兮地变着花样夸媳妇。 夸到天亮时他嗓子夸哑了。 次日清晨。 享受一夜赞美的新娘子容光焕发,李安平对着铜镜和妆奁由着两名女使梳妆打扮。 她换了一身光彩但不奢华的装束。 刘异父母已经亡故,新娘子第二天清早拜见舅姑的繁琐仪式直接省了。 但她需要跟刘异家人一起吃早饭。 刘异精神萎靡地牵着李安平的手走出新房。 他们快到餐堂时,在门口遇到张家兄弟。 新娘子打过招呼后,刘异也用烟熏嗓一一问候: “二兄,三兄,四兄,五兄,六兄,七兄,八兄,耗子,早晨好。” 张家兄弟停下脚步,一脸惊悚莫名地望着他俩。 张熊:“小异嗓子怎么哑了?” 张虎:“晚上这么激烈吗?” 张豹:“第一次见新郎官把嗓子喊哑的。” 张豺:“这是白菜拱了猪?” 张鼠一脸心疼地拍拍刘异的肩膀: “我家小六一不容易啊。” 刘异翻了个白眼。 “你自己一脸巴掌印,还好意思说我不容易?” 他们一起走进餐堂。 当李安平看到屋里的大桌子时,一脸惊讶表情。 摆放在餐堂正中的桌子竟是圆的,比磨盘还大。 上面还压着个小一圈的圆板,那板子还可以旋转。 刘异道:“我桌子是按我要求定制的,我们家人喜欢热闹,从不分食,都是合坐一桌吃饭,你会不会不习惯?” “我也喜欢热闹。”李安平笑着答。 尽管李安平带过来几十个使唤奴婢,可孙艳艳、林九蓉她们有些事喜欢亲力亲为,尤其体现在端菜、盛饭这种小事上。 密羯、毛台、阿兰也跟在阿史那邸一样,帮着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小活。 胡饼、馎(bo)饦、毕罗、米粥,渍菜、酱肉、腊肠等等被一一摆上桌。 刘异惊喜地问:“今早吃这么丰盛?” 林九蓉:“这是新妇第一天在家用饭,自然要多准备些。” 李安平露出甜笑,“谢谢林阿娘。” 林九蓉满脸和煦地招呼众人落座。 孙艳艳盛饭时问大家: “你们今早谁将盥洗的脸盆放主屋东侧的屋檐下了?我过来时好悬没被绊倒。” 满屋子没人承认。 张鼠奇怪:“那是谁呢?” 毛台扭头看看,问: “第五甲呢,他怎么没来用朝食?” 刘奇看看旁边的空位,说: “公孙先生也没来。” 张虎:“他俩今早起得比我们都早啊,是不是出去了?” 刘异抓胡饼的动作停滞在半空中。 他猛然惊醒。 今天是他自己的冠礼,他给忘了。 刘异站起身左手抓了张胡饼,右手抓了根腊肠。 “我有事先出去下,安平就交给你们照顾了。” “刘小偷?” “小六一?” “小异?” 刘异没有留下解释就跑出餐堂。 冠礼的第四道程序“为期”,是头一天黄昏确认第二天行冠的具体时辰。 昨晚公孙笔送他入洞房前悄悄提醒过,今日冠礼的时间定在巳正。 现在已经接近巳时,他肯定要误时辰了,估计行冠前还要被臭老头再打一顿。 他从马厩牵了匹大宛驹走出家门。 在大门口上马前,见到四个中年人从他家门前匆匆走过。 这几人说话声很大,八卦无意中就塞到刘异耳朵里。 “听说是一个小沙弥先发现的。” “昨晚新搬来的刘家好像在办喜事,没想到奉慈寺的荷花池今早捞出个尸体,真晦气。” “报官了吗?” “肯定报了,万年县县衙不就在咱们坊里吗。” …… 几个人的声音越来越远。 刘异微微蹙眉,昨晚奉慈寺死人了? 不过他没空八卦。 嚣张的老爹李归同志,非要在天子祭天的圜丘为他行冠。 刚忙完一场仪式,又得来一场。 刘异骑上马,直奔长安城南郊圜丘。 第503章 容易劈错人 即便皇帝不来祭天,圜丘周围也有少量神策军驻守看护。 可今日的圜丘一个唐兵都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上百名身穿黑衣劲装的武者。 他们围着天坛背向站立,呈警戒状态。 公孙笔站在圜丘北面的路口,望眼欲穿地盯着空无一人的大道。 呜呜呜~委屈想哭。 他以为刘异成亲后能懂点事呢,结果还是如此不靠谱。 约好的已正行冠,现在过了未时人还不见踪影。 这让他如何跟主公解释,自己真的没有通知错时间啊。 他连自己埋哪都想好了。 日中时分,太阳最毒的时候,北面大道上终于见到一匹快马驰来。 老书童激动得大叫: “来了,来了,快准备。” 第五甲听见老书童的呼喊,双手拿着一件镶红边的蓝衣服走过来。 “是少主吗?” “可不就是我。” 大宛驹速度极快,眨眼间已奔到近前。 刘异翻身下马。 第五甲迎上去,将衣服披到刘异身上。 “二郎快穿上。” 刘异瞅瞅吐槽: “这衣服什么鬼?好丑。” “这叫童子衣,就穿一会儿,等会你到天坛上就可以换掉了。” 公孙笔一边回应着刘异,一边动手解开他的幞头,将发髻用一根红色锦带松松绑起来。 往前走时,刘异忐忑问道: “老头发飙了吗?” 他心里还真有点畏惧老爹。 “主公脾气向来很好,我从没见过他动怒。”公孙笔回。 刘异眨巴眨巴眼疑惑: “咱俩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敢情老爹的拳头独宠我一个人呗? 他同公孙笔和第五甲一起登上圜丘天坛的台阶。 刘异登上顶层时,看见自己老爹穿一身玄衣,顶着毒日头站在毫无遮挡的天坛上。 李归身后笔挺站立着十名身穿玄端服的武者和一名胡须花白的老头。 刘异眯了眯眼睛,认出老头是张家兄弟的父亲张勇。 这是个比自己老爹还坑的父亲。 在他们这群人旁边的地上铺着一张大茵席。 茵席上摆着一张长几。 几案上放着五个托盘和一盆盥洗清水。 第一个托盘里面依次摆着纚(li)、笄(ji)、栉。 第二个托盘里放着缺项、缁纚(li)、纮。 中间的托盘里放着三顶冠,分别是黑麻布材质,白鹿皮材质和黑丝帛材质。 第四个托盘里放着三套不同材质的衣袍、鞋、袜、腰带、蔽膝,衣领朝东。 最后托盘里放着一个香炉,一壶酒,一个酒爵,一盘肉脯和一盘肉酱。 刘异眼神扫了一圈,视线又回到老爹脸上。 见刘异上来,李归神色如常,不喜不怒。 刘异摸了摸鼻子,硬着头皮走过去,到近前时换上嬉皮笑脸。 “阿耶,我想死你了,你昨天看见儿子给你磕头了吗?” 李归淡淡说道: “过来,坐下。” 刘异听话坐在茵席上。 一名黑衣武者端着水盆上前,李归以清水洗了洗手。 待他用帕子擦干手后,回到刘异身后,动手拆掉儿子的发髻。 在刘异印象里,老爹上次给他梳头还是他小时候。 现在被老爹一下一下梳理着头发,内心莫名有点感动。 “阿耶,我真不是有意迟到的。” 李归继续梳头。 “嗓子怎么哑了?” “昨晚累着了,唉,折腾一宿,今早饭都没吃就赶过来了。” 刘异斜眼瞟了瞟几案。 他伸手从案上取了块肉脯,还没等放进嘴里就被李归抢下,重新放回托盘。 “那是给祖宗的贡品。” 刘异嬉笑:“欲图大事,莫拘小节,我帮祖宗们先尝尝嘛。” 李归最终将他的头发梳成绾髻束在头顶,又以缁纚(li)包住发髻。 完成梳头后,李归又净了一次手。 今日冠礼的正宾是李归,他将亲手给儿子行冠。 张勇今天扮演的角色是赞礼,相当于司仪。 公孙笔是赞冠者,相当于正宾助手。 第五甲是摈(bin)者,就是打杂的。 至于后面那一排身穿玄端服的武者角色是执事,更低一级打杂的。 刘异梳好头后,张勇开始主持行冠。 他以宏亮的声音喊道: “李异,年已二十,加其冠才,成其礼,以表成年,立。” 见刘异没有反应,公孙笔偷偷朝他做了个起立的手势。 刘异恍然大悟,槽,李异原来就是我。 公孙笔再次高声唱: “三加开始,将冠者出。” 刘异上前一步。 “初加冠,加缁布冠。” 公孙笔从执事手中端起盛有缁布冠的托盘上前。 李归右手拿着缁布冠的后项,左手拿着冠的前端,仪容舒扬行至刘异面前,口说祝辞: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啥意思?”刘异问。 “就是你再跟老子对着干,我就把你开除人籍。” 刘异嘻嘻闷笑,老爹还真逗。 天坛上其他人不可置信地看向李归,他家公主何曾如此跳脱? 李归将缁布冠罩到刘异发髻上,用“缺项”帮他固定。 本该朝冠者作揖时,李归却微笑着摸了摸儿子的脸。 臭小子,成人了。 张勇继续唱: “冠者着直裾深衣。” 公孙笔从一名执事手中接过装黑衣袍的托盘,走到刘异身前。 两名执事帮刘异脱下童子衣,换上托盘里的黑衣、鞋袜,系上缁带和爵韠(bi )。 张勇大声喊道: “行缁布冠,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张勇喋喋不休时,刘异偷偷对李归做了个wink。 “谢谢阿耶。” 李归嘴角微微上翘。 张勇这时突然又唱: “除缁布冠。” 李归上前摘掉刚给儿子戴上的头冠,然后再次净手。 “二加冠,加皮弁(biàn)冠。” …… 流程重启,刘异被反复折腾了三次。 他感觉自己像在商场试衣间,穿戴完一套衣服照照镜子,马上又脱下来换另外一套。 两个时辰后,皮弁(biàn)冠和爵弁冠流程终于走完。 李归将簪子插进爵弁冠固定住刘异的发髻,最后祝辞: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gou)无疆,受天之庆。” 他转身在盥洗盆里又洗次手,而后用酒爵斟了杯酒,递给刘异。 “旨酒既清,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谢谢阿耶。” “谢个屁,不是给你喝,让你祭天。” 刘异满脸黑线,将酒洒在地上。 “老天爷,记得喝酒别下雨,下雨别打雷,容易劈错人。” 第504章 成人大礼包 之后李归又向刘异递了两次酒,最后才准他喝一爵。 到这里行冠流程基本结束,刘异跪下给老爹磕了两个响头。 张勇唱:“字冠者。” 刘异双眼一亮,才想起来,从今天开始他可以拥有表字了。 李归面色郑重说道: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yuán)字孔嘉,髦(máo)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寿保之,曰李三藏。” 刘异听不懂前面那一堆,但抓取到了“李三藏”的关键字。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 “阿耶,你给我起的表字是三藏?” 李归微笑,轻轻颔首。 “你在回鹘草原曾以三藏为名所向披靡,你既喜欢,为父便将这个表字正式送与你。” 刘异站起身,狠狠拥抱李归。 “你是全天底下最好的老爹。” 我多怕你给我起名叫李反唐或李造反啊。 张勇纠正:“冠者应对曰:三藏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 刘异斜他一眼,耗子老爸真没眼力见。 他正暗暗感激老爹时,突然听李归说: “从现在起你已长大成人,阿耶希望你能肩负起光耀门楣的重任,有朝一日为你阿翁平反。” 刘异抿嘴看向他说: “我收回刚才对你的评价。” 李归依然是那个全天下最缺德最坑儿子的老爹。 他爷爷可是反贼,反贼怎么可能平反? 除非他能改朝换代。 槽,老头说来说去还是要忽悠他造反。 生活压力那么大吗,非上赶着九族消消乐? 他语带讥讽调侃道: “你那么想make my famlily great again,干脆再生个二胎吧,我你肯定指望不上了,我这辈子没啥宏图大志,拒绝精神内耗,只想做个普通人,平安逍遥过一生就好。” “三藏,你也即将为人父,你应该明白阿耶的一片苦心,为人父母当为子女筹谋,若你也生下一个聪明绝顶的孩儿,你难道甘心让自己的孩子一辈子屈居人下吗?” 刘异脸上突然堆起坏笑。 “阿耶,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何事?” “呃……我媳妇没怀孕,所以我还没为人父啊,哈哈哈~” 李归脸色比鬼还难看,去万圣节都不用化妆。 他震惊地看着好大儿,目光逐渐炙热,温度一秒内上升一千八,用眼神炼钢都没问题。 刘异默默往后退了一步,规劝道: “你不能在天坛打儿子,对老天爷不尊重哈。” 李归脸色愠怒,慑人目光静静注视自己的好大儿。 要不真生个二胎吧,这儿子实在太气人了,不想要了。 他认定刘异为了让自己接纳唐宪宗的女儿,故意编造了李安平怀孕的谎言。 来吧,互相伤害。 无仇不成父子,他们肯定是大唐最父死子笑的一对。 “三藏。” “你想干嘛?”刘异眼神戒备。 “你在成人这日送给为父如此大礼,今天又是你的生辰,为父自当礼尚往来回赠你一份大礼。” 刘异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他快被老爹坑出心理阴影了。 “不必了,咱们父子俩谁跟谁,您千万别客气。” 李归忽然笑了,笑容背后是咬紧牙关的灵魂。 “三藏,你知道当今皇帝为何要修望仙台吗?” 望仙台? 他那次去延生观找安平,无意中听到刘稹弟弟与永安公主商议用望仙台工程陷害他。 他有些疑惑,不明太老爹为何突然提起望仙台。 “阿耶,我不想知道。” “假如我说跟你有关呢?” “……” 刘异听得一脸懵逼。 李归继续说道: “李炎修建望仙台是为炼精化气,他于三年前开始修炼一种邪道,待功法修到一定层级时,需要找阴阳相合之人于高处双修。” 刘异忽然脸色凝重,他想起一件事。 他前几天带李安平去肃明观见李归时,无意中偷听到一名道姑跟一名贵妇正在八卦一种邪道。 莫非李炎修炼的就是那个? “这与我有何相关?” “以李炎的出身,阴阳相合之人不仅要求生辰八字完全匹配,还要求家世相当,血脉尊贵,如此一来便只能在贵族中选,你猜李炎最后选的女子是谁?” 刘异脸色瞬间煞白,像死了三天的尸体。 他声音抖颤着问: “是……郑宸?” “没错,就是郑宸。” 刘异皱眉,原来李炎根本不爱郑宸,找她是为练功。 那郑宸呢? 他语气苦涩道: “或许对郑宸来说,能否获得帝王之爱并不重要,她要的只是皇后之位。” 李归哼笑一声,继续道: “李炎修炼的那种邪术要以女子为鼎,采阴补阳,你可知道炉鼎最后的结局会怎样?” 刘异摇头。 那天在肃明观,他并未听全那两名女子的全部对话,后来他就走了。 他现在忽然有点害怕知道。 可他必须知道。 “阿耶,求你告诉我。” “为鼎者最后会暴血而亡,李炎要封郑宸为后,并非爱慕她,而是补偿她,望仙台落成之日,就是郑宸必死之时。” 祭天之地当即变成刘异的邢台。 他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正在被五雷轰顶。 咔嚓一劈,把他灵魂本体要劈出来了。 刘异浑身疼到颤抖。 他捂着心口望向自己狠心的老爹。 “郑振知道吗?” 李归点头。 “炉鼎自然知道,因为到双修之时,她必须真心配合,否则无法完成炼精化气。” 刘异绝望地看向自己的父亲,他很想抓起李归的前襟厉声质问: “你他娘地早就知道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可他不能浪费时间,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刘异冷冷瞪了李归一眼,扭头就跑。 他像疯了一样冲下圜丘天坛。 当年曹植要是有他这大步子,估计两步就出城了。 李归在天坛上俯视平地,目光幽深地注视儿子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刘异骑上马消失不见。 张勇上前一步,问: “主公对少主公是否残忍了些?” 李归叹气:“冠礼之后他就已经成人了,有些责任总该担负起来。” 这是他唯一的儿子,若儿子没有反志,即便自己造反成功,江山传给谁呢? “少主公这次真的会造反吗?” 第505章 士族的骨气 刘异频繁挥动马鞭,大宛驹四蹄生风如插羽翼,转眼就回到长安城。 长安街道不准纵马,可刘异已经顾不得了,他凭借高超骑术快速飙马超车。 一个半时辰后,他终于来到长兴坊郑宅大门前。 刘异哐哐凿门,大门铁环被他生生给拽了下来。 里面的门仆慢吞吞走出阍(hun)室,嘴里骂骂咧咧地打开大门。 “你赶着投胎啊,敲什么敲,唉唉唉……你怎么直接往里闯啊?” “郑颢在哪?” “你谁啊?你给我出去。” 刘异一把挥开上来纠缠他的门仆。 门仆被他摔出去后翻滚一圈,坐在地上扯着脖子大叫: “来人,来人啊,有竖子闯门。” 噌噌噌,从四面八方钻出二十多个训练有素的家卫,人人手持刀剑。 为首之人是郑氏南祖四房家卫首领符云飞。 他在巩县时就认识刘异,前阵还跟随刘异、郑就一起打劫过东市赵李家兵器肆的黄金。 符云飞一脸费解看着门仆口中的竖子。 “刘异,怎么是你?” “郑颢在吗?” “你来见我家阿郎?” “对,带我去见他。” “这个不行,你得让我先进去通报一下。” 这时廊下传来一个声音: “不必了,我带他进去。” 所有人目光往廊下望去,郑就向众人走来。 刘异看见郑就微微蹙眉,没有说话。 他默默跟随郑就一路穿堂进院。 昔日亲密无间的最佳作妖拍档,此刻各怀心事,路上谁都没有讲话。 郑就直接将刘异带进郑颢书房。 郑颢此刻正在书房读书,听见两人脚步声,辨识到其中一个是郑就。 他头也不抬地骂道: “滚出去。” “长兄,是我。” 郑颢翻了一页书,回: “骂的就是你。” 郑就抿嘴,尴尬了。 “长兄,我带刘异来了。” 郑颢倏地抬头,双眼如电,射向门口两人。 他跟刘异四年前在洛阳匆匆见过一面。 这几年刘异面貌虽有变化,但只是微调。 郑颢一眼便确认了他的身份。 郑颢眼含怒火,将手中的书重重扔到案牍上,冷声讥讽: “驸马爷新婚燕尔,不去陪你的公主娇妻,跑来我家里作甚? “我来向你要个答案。”刘异回。 郑颢冷哼一声。 “对于负心薄幸之人,我没什么好说的。”他面朝屋外大喊,“符云飞。” 符云飞一秒闪进屋里,叉手回应: “阿郎。” “把这个不速之客给我轰出去。” 刘异急切大声问道: “郑颢,我来只想知道郑宸是不是遇到了性命之危?” 郑颢抄起桌面上最厚一本书,朝刘异狠狠砸过来。 刘异没有闪躲。 一本精装的《吕氏春秋》砸中他的胸膛,发出沉闷‘嘭’一声,又落到地上。 刘异重复问道:“是,或不是?” 郑颢重复喊道:“轰出去。” 符云飞尴尬站在原地,他正犹豫要不要动手赶人时,郑就一把将他推出门外,反手插上门。 符云飞站在门外暗暗松口气,还是三郎体贴。 屋里郑就看了眼刘异,叹口气,讷讷走向兄长。 他走到书案前,近距离劝郑颢: “阿兄,刘异能这么问想必已经知道端倪,我们也不算对宸儿失信,不如告诉他吧。” 郑颢‘啪’地一巴掌拍桌子上,厉声斥责: “你傻了吗,他刚刚尚公主,已经跟宸儿没有关系了,他如今是大唐驸马,告诉他又有何用?” 刘异大步走过来,扒拉开郑就,揪住郑颢的衣服前襟。 “我跟郑宸有关系时,你也一句屁都没放,我诚心诚意过来问你,你若你再敢隐瞒,我就让你落地成盒。” 郑颢亦是练家子,三招两式挣脱开刘异的束缚。 “落地成海我也不怕你。” 刘异又要动手时,被郑就以身挡住。 “不是我们不想说,是郑宸以死威胁,我们都发过毒誓的,不能告诉你。” “到底发生了何事?”刘异直视郑就的眼睛,“真是狗皇帝要用郑宸的性命炼精化气?” 郑就听到“炼精化气”四个字,突然双目喷火,额头青筋暴起,嘴里不停低声咒骂:“畜生、畜生……” 刘异蓦然惊醒,这一幕他好像见过。 上次他和张鼠将郑就堵在万景楼里逼问郑宸下落时,他无意中提到“得道飞升”一词,当时郑就跟摸电门一样,忽然变得情绪激动,就是这副表情。 事有蹊跷早有端倪,他为何当时没有发现呢? 刘异抓住郑就双肩,摇晃他。 “郑就,你醒醒啊。” 郑就梦魇不深,很快就恢复意识。 他绝望地抓住刘异手臂,回头哭丧着对郑颢说: “阿兄,我不管什么毒誓不毒誓了,即便宸儿将来怨恨我,我也要将真相说出来。” 郑颢沮丧地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目光直视刘异,问道: “你是怎么发现的?” “不重要,你先告诉我宸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异不能完全听信李归的一面之词,他要听郑家人亲口说。 接下来郑颢和郑就,两个人配合讲述了发生在两年前的那场变故。 郑宸当年回到荥阳与家人一起下葬了郑冠的骸骨。 郑宸想在返回振武城前,来长安处理她父亲留在这边的遗物。 离开长安最后一天,她去长兴坊的乾元观为父亲供奉牌位。 在乾元观,郑宸遇到一个老道,闲聊了几句。 郑宸当时并没多在意,不成想隔天她离开长安时,被一伙神秘人直接掳走送去楼观山的延生观。 她在那再次见到老道,还有一个国字脸的青年。 “是阴逼李炎?”刘异问。 郑就点头。 “那妖道自称广成先生,他逼迫宸儿每日对着彭祖雕像修炼邪功。他们想让郑宸当李炎未来进阶修炼的肉身鼎。” 郑颢一拳拍在厚实的案牍上,愤恨说道: “我跟修行者打听过,给他们这种邪道做肉身鼎的代价是,阴阳相合后炉鼎全身溃烂,暴血而亡,死状异常凄惨,面目全非。” 刘异怒而冲过去,举起拳头,想揍郑颢。 你他娘作为兄长为何没看护好他? 他最终没有打下去,一拳重重击在案牍上。 倒霉的书桌今天无辜挨了无数巴掌,现在被刘异直接一拳归西。 咔嚓一声报废。 刘异睚眦欲裂犹不解气,他缓了一会问道: “你们就没想过将郑宸救出来吗?” 郑颢回道:“怎么可能没想,李炎不仅在延生观外围驻扎了神策军,在延生观的延生殿周围也埋伏了许多羽林卫。我们郑氏不掌兵权,只凭我们自己和家卫根本不是打不过羽林卫。” 郑就接:“为首那名羽林郎功法奇高,长兄和我,再加上符云飞,我们仨联手都打不过那名羽林郎。” 刘异一听这话就知道他们肯定已经试过了。 郑颢心酸苦笑,满脸悲伤说道: “就像宸儿说的,我们打得过又如何?我们即便将宸儿救出延生观,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又能逃到哪去呢?” 第506章 真相如砒霜,剧毒 刘异一下子愣住了。 是啊,现在囚禁郑宸的可是大唐天子,如果救出来只是逃的话,恐怕真会无容身之所。 郑就接棒继续阐述。 “所幸皇帝修炼的那种邪道讲求你情我愿,郑宸若一直不从,他们也奈何不得。这期间李炎为了讨好郑宸,大肆重用我们荥阳郑氏子弟,我家年满十五岁以上的儿郎,几乎全被他想方设法授官了。” 刘异想到十七岁中进士,打破唐人最小科举及第记录的郑畋,语带怒气质问: “难道你们郑氏子弟为了狗屁家族利益,就心甘情愿牺牲郑宸了?或者你们因为家族出个皇后而沾沾自喜呢吧?” 郑颢、郑就同时眼神凌厉地瞪向刘异。 郑颢猛踢了一脚地上坍塌的案牍木屑。 “你放屁,郑宸真是瞎了眼睛,怎么会喜欢你这种人?” 郑就眼中虽有怒气,但他跟刘异交情毕竟不同。 他无奈叹了口气,对刘异说: “看来你对我们郑氏了解太少,实话告诉你,我们家祖上不止一次拒绝过与帝王家结亲,最近一次就在八年前。” 接着郑就悠悠讲道: “八年前,文宗皇帝想给庄恪太子李永选一位德才兼备的太子妃,皇帝看中了我们郑氏北祖二房郑覃伯父的孙女。郑覃伯父当时刚就任宰相,他宁可辞官,也坚拒这门亲事。郑覃伯父最后将孙女嫁给了出身博陵崔氏的九品卫佐崔皋。文宗听说疑惑不解:‘民间修婚姻,不计官品而上阀阅。我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耶?’这件事已被起居郎和史官记录,不信你可以自己去翻查。” 刘异听得肃然起敬。 刚当上宰相就敢驳皇帝面子,郑家人确实有气节。 郑颢声音冷傲接道: “我们荥阳郑氏,在周天子分封时,便以郑国立足于世,家族传承已超过千年,我家岂会为贪慕一时一世之虚荣,而辱没士族的尊严和傲骨。我们郑氏选择姻亲,除了门第,更看中品行。” 刘异心中敬佩,却仍有疑惑不解的地方。 他想起在香积寺看到不少郑家人参与李党聚会。 他直言问道: “可我看你们郑家其他人,好像忙朋党斗争忙得不亦乐乎,并未将郑宸苦楚放在心上。” “那是因为皇帝囚禁郑宸的事目前只有我们南祖四房知道,南祖、北祖其他各房如今仍被蒙在鼓里。”郑颢答。 “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刘异问。 “宸儿怕叔伯们知道不止会愤而辞官,搞不好还会在上朝时集体撞死在太极宫的石柱上。若李炎真是从谏如流的明君也就罢了,可李炎刚愎自用至极,他认准的事从不回头,他根本不会在乎郑家朝臣死活。郑宸不想家族长辈为救她,以卵击石后换得个亲者痛仇者快的结果。” 刘异蹙眉捂着心口,心痛。 郑宸不仅善良,还异常聪明,她早就想到了各种可能的结果。 郑就也因为心疼妹妹,脸上全是阴云,他接着说道: “这两年李炎用尽各种办法,无论是以郑氏全族性命威逼,还是以皇后之位诱惑,郑宸都抵死不从,直到二十多天前,你被关进大理寺监牢,她才开始动摇。后来她又在延生观里遇到了安平公主,她当即猜到了你与李安平的关系。” 刘异此刻忽然想通一件此前困惑他的问题。 他之前怎么也想不明白,李炎身为帝王,如果厌恶自己,为何不直接杀掉他,而是用火烧东市这么拙劣的手段陷害。 他现在想明白了,李炎是在逼迫郑宸。 李炎在跟郑宸玩心理战。 他要让郑宸看到自己心上人受民众误会指责,被万人唾骂,名誉扫地。 郑宸若还不答应,他会一步一步加码。 阴逼大概想将他踩进淤泥中,钝刀割肉,慢慢折磨,直到郑宸妥协。 想到这刘异身体猛地摇晃一下,险些栽倒。 他发现自己误会郑宸了。 刘异现在明白在万景楼给他下药的必然也是阴逼狗皇帝。 这时,郑就继续说道: “宸儿亲眼看见你将她缝的衣服转送给了别的女人,这才放心。” 刘异微微惊愕看向郑就。 他注意到郑就用的词不是“死心”,而是“放心”。 刘异问:“为何放心?” “郑宸一直不敢让你知道,因为害她的人是大唐天子。偏偏这位天子不像他兄长文宗皇帝那般软弱,李炎这人强势,阴毒,杀伐果断,如今还大权在握。宸儿怕你为了救她与李炎为敌,最后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 说到这两兄弟的眼睛都已湿润。 郑颢眼睛通红地瞪着刘异说: “让宸儿坚持下去的唯一信念,不是等你去爱他,她一直在等你淡忘她,等你没那么在乎了,你就会放自己一条生路,她才能安心赴死。” 郑就呜咽接道: “她看到安平公主后,知道你已有新欢,便让羽林郎给李炎传了封信,郑宸甘心为鼎的唯一条件是,她要李炎保证你和安平公主一生一世顺遂静好,李炎此后不得再打扰你们。” 郑颢接替弟弟的话接着讲: “李炎当时刚祭完天,李德裕劝他大赦天下,他没有应允,恰好那时接到郑宸妥协的书信,他才同意大赦,随后你就被放出了大理寺监牢。” 刘异听到这,心口绞痛得全身力气被抽走。 他总算明白了前因后果。 刘异忽然想起灞桥相见时,郑宸万分哀伤地说那句“相恋一场,君不知我,我不知君,我们活该分散。” 郑宸在绝望环境中默默挣扎,是自己给了她最后一刀。 刘异口中念叨着: “君不知我,我不知君……” 噗~ 他突然喷出一口血雾,洒落到书房地上铺的毛毡上,斑斑点点。 “刘异!” 郑就飞速上前,在刘异摔倒前及时抱住他。 “刘异。” 郑颢原本有些怨恨刘异另娶她人,可见到他这副伤心欲绝的样子不由得心软。 这是郑宸最后的牵挂,他答应过郑宸此生绝不为难刘异。 “三郎,将刘异扶到胡床上,我去取药。” 郑颢离开书房,回到自己卧房翻箱倒柜。 等他再返回书房时,屋里只剩下郑就,胡床上空空如也。 “刘异人呢?” “我拦不住,他走了。” “糊涂,他急火攻心,你怎么能放他这样出去?” “刘异自己懂医术,他刚才给自己施过针,刘异临走时说在救出郑宸前,他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第507章 为啥子分手总在下雨天 刘异匆匆返回宣阳坊。 他这次回家没走刘宅大门,而是从以张家兄弟名字买的偏院小门进入。 亲友团操办完他的婚礼,很多人明天就要返回巩县。 今天他们抓紧最后的时机,全跑去东西两市购物血拼了。 现在院子里空无一人,连奴婢仆人也不在。 刘异在厢房找到自己经久不用的百宝箱,瞅了一眼,东西还在。 他又挨个撬开小伙们的房间,翻箱倒柜一通搜罗。 一炷香的时间后,他将搜罗到的东西打包。 刘异换了一身黑色劲装,将沉重的箱子和包裹悉数背负在身后,离开刘宅。 他骑上大宛驹,再次直奔长安城南。 刘异踏出安化门那一刻,天空骤然阴云密布,狂风怒吼。 鬼天气阴森得就跟有人触犯了天条一样。 他又往前行进三四里,阳光被彻底遮挡,仿佛夜幕提前来临。 郊外树林里的草木被狂风摧枯拉朽,木屑草叶漫天飞舞,置身其中像进入了灾难片的世界末日。 这时,东方天际咔嚓一声响雷,震得乌云颤抖,震得苍穹对大地射出亿万箭雨,噼里啪啦砸下。 这场暴雨没有循序渐进,一开始就像银河倾倒,海灌平川。 电闪雷鸣中一人一马在大雨中艰难前进。 天黑路滑,下雨无法点火,刘异只能依靠每次打闪的瞬间照明。 他前进的方向是延生观。 咔嚓~ 一道闪电劈在延生观牌楼的屋脊上。 屋脊断裂,牌楼瞬间倒塌。 郑宸坐在延生殿里闭目打坐,她倏地睁开眼睛,朝殿外喊了句: “滚下来吧。” 延生殿外歇山顶的屋脊上,此刻蹲着一个身形消瘦的黑衣人。 他正默默承受着大雨的冲刷。 听到郑宸的声音,黑衣人鬼魅般翻进延生殿。 他站在门口,叉手行礼: “太升真人有何吩咐?” 湿淋淋的衣服不停往下滴水,在他脚边汇成一条小溪。 郑宸没有回头,冷声说: “外面电闪雷鸣,我有些害怕,你留在大殿里面同样可以监视我。” 雨水从他瘦削的下颚滑落,他喉咙不自觉地颤抖一下。 此刻他石头般的心肠碎裂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他知道这位世家出身的女子,看似娇弱却胆大包天。 她不仅身怀武功,还曾刺杀过天子,怎么可能会害怕打雷。 女子说害怕,其实是为他找一个到屋中避雨的借口。 即便自己是负责监视她的人,太升真人仍不想看到他被雷劈死。 天下间竟会有如此良善慈悲的好人? “我的呼吸声会不会打扰到你?”黑衣人问。 “那你别喘气了。”郑宸没好气地回。 被怼了,黑衣人抿嘴委屈。 他默默倚靠在郑振身后的石柱边上,看着太升真人的脑瓜顶。 两个人一个打坐,一个罚站,都不再出声。 过了许久,久到黑衣人以为闭目打坐的太升真人又睡觉了时,忽听到对方问: “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人知道郑宸问的是自己。 “暗卫不配有名,他们只叫我羽林郎。” “在成为羽林郎之前呢?” “收养我的师父唤我十三,我是他第十三个弟子。” 羽林军也叫羽林孤儿,他们的父辈皆为大唐战死。 暗卫是从羽林孤儿中拔选出来的一批佼佼者。 谁能想到历任皇帝收养为大唐捐躯的将士孩子,将他们编入羽林军看似恩宠,实则让他们后人干最见不得光的勾当呢。 “你有兄弟姐妹吗?”郑宸问。 “曾经有一个兄长。” “曾经?” “嗯,他已经死了,他就是上任羽林郎。” 郑宸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皇权之下,谁又能真正左右自己的命运呢? 只因错赏昔日雪,一夜悲萧到天明,自己感情不也在威压之下走向穷途末路,落得个兰因絮果的结局。 大殿里又恢复安静,只能听到殿外哗哗雨声。 子夜时分,依柱而立的羽林郎忽然站直身体。 他侧耳听了听,倏地转头,目光从延生殿敞开的大门往远处望去。 “戒备。” 随着羽林郎一声令下,延生殿外四周,‘噌噌噌’窜跳出无数道黑影。 他们或手持角弓,或手持障刀,呈防御姿势护卫在延生殿大门外。 郑宸此刻也睁开双眼。 她微微诧异,莫非大兄和三兄又领人过来救她了? 郑宸无奈叹气,何苦白费力气呢? 她上次与兄长们聊过,即便他们能逃得出延生观,也逃不出大唐。 大殿外,众多严阵以待的黑衣人,看见一名全身穿甲的铁甲人,在雨幕中迈上最后一级台阶,走上延生观这一层的大平台。 这人被铠甲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防护,连面具、鞋子、手套都是铁制铠甲。 铁甲人双手擎着一把奇怪的弓弩,腰侧挂着弓韬、箭箙、胡禄,腰带上插着一把短剑,背后负着一把宝剑。 众多黑衣人往铁甲人身后望去,空空如也。 怎么肥四,这次就来一个? 他们微微诧异,这人是来找死吗?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一名黑衣吼道。 雨声太大,传递信息全靠喊。 铁甲人不予理会,继续往前走。 黑衣人继续吼: “来人止步,否则格杀勿论。” 铁甲人没有停下脚步。 黑衣人手中的弓箭噼噼啪啪一起向对面射去。 铁甲人这边同时发射手里的弩箭。 二十个对一个,黑衣人自认为具有数量优势,连彭排都没用。 三个呼吸后他们就被自己蠢到了。 铁甲人手里的箭弩竟然可以连发,中间无需上箭。 有一个颇具见识的黑衣人忽然大喊: “他拿的那个是诸葛连弩,大家快躲避。” 诸葛连弩最早由三国时期蜀国丞相诸葛亮设计制作,当时称作元戎弩。 又经汉末大发明家马钧改进,能达到连续发射五十支弩箭。 但因为制作过程颇为复杂,后来工艺和图纸就失传了。 刘异也没见过图纸,但他玩过桌牌游戏三国杀。 三国杀里有一张牌就叫诸葛连弩,上面带有样图。 他此前跟刘奇提过诸葛连弩连发诀窍,在于中间有个装弩箭的匣盒,一支弩箭射出后匣盒可以自动帮弩续箭。 他没想到无意中一句话竟让刘奇真的制造出了连发弩。 第508章 不许骂人 大唐在民间武器管制上采取松紧结合的政策,允许民间可以合法拥有常用武器,比如刀、剑。 根据《唐律疏议》卷十六《擅兴》规定:“私有禁兵器,胃甲、弩、矛、槊、具装等,依令私家不合有……” 既民间持弓不犯法,但持弩犯法。 所以刘奇制造出来连弩后,他们为了不惹麻烦,一直没有声张,没想到此时派上用场。 刘异双手各持一个诸葛连弩,如手持机关枪,啪啪不停发射。 十丈外的黑衣人不断有人中箭倒下。 而对面射向他的箭矢,均被刘异身上的铠甲挡下。 在振武军时,刘异几乎没怎么穿过铠甲。 但今晚他穿了。 他穿的这身铠甲叫鱼鳞甲,由上千枚铁片横纵串联,是老哥刘奇在振武城时帮他打造的。 刘奇虽不懂武功,却是一等一的机甲天才。 他通过对比各类铠甲优劣,最后改良了战国时期一类铠甲结构,设计出的这身鱼鳞甲。 这种铠甲比明光铠的好处是相对较轻,关节处收缩灵活。 带有弧面的每枚甲片能提供翻转功能,鳞甲的翻转会再次叠加甲片厚度,不易被刺穿。 鳞甲的翻转不是单片翻转,而是整排翻转,就像一道旋转的门。随着甲片的翻转,刺杀的方向会随之改变。 刺杀的力道越大翻转的机率就越大,翻转的机率越大,就表示刺空的机率就越大。 同类铠甲中札甲也具有层叠性,但是札甲无法象鱼鳞甲单个甲片都能做到翻转,札甲自由度远不如这种鳞甲,伸缩自如全身都能照顾到。 刘异此前嫌穿戴麻烦,一直不肯披甲。 可他如今再也不敢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他现在死不起。 黑衣人发现铁甲人铠甲特殊,一般弓箭难以穿透。 他们眼见自己这边不断有人中箭,对方却毫发无伤,于是纷纷从延生殿屋檐下走出,健步飞奔到铁甲人近前,将其包围。 刘异放下诸葛连弩,从背后拔出宝剑。 回鹘大战中,他的兵器‘胖子’被毁,来之前他特意去毛台房里翻出‘求不得’借用。 宝剑出鞘后,双方刹那间战成一团。 天上电闪雷鸣,地上刀光剑影。 刘异自离开西北草原,已经许久没这样酣畅淋漓地厮杀过。 今晚他比在草原时出手更狠辣,招招只为夺人性命。 保证众生平等,没有活口。 黑衣人卫队与铁甲人大战,羽林郎就站在延生殿门口冷眼看着。 他微微侧头对里面说: “他不是之前来救你的那批人里的。” 郑宸微微讶异,不是郑颢、郑就他们? 她狐疑地站起身,走到门口,向下望去。 大雨倾盆下,延生观各个平台上的照明炉早已浇灭,以郑宸的目力仅能看到雨幕外十丈远的地方有人影晃动。 她在模糊的像素中,看到远处人影在逐渐越少。 “他很强!”郑宸评价。 “不,是他的铠甲很强。”羽林郎纠正。 素来不苟言笑的羽林郎脸上,突然展露出一丝兴致。 “人快被他杀光了,我下去亲自会会他。” 话音刚落,羽林郎便闪电般弹射而出,几个纵跳来到下方平台。 刘异这时刚把宝剑从最后一名黑衣人胸膛里拔出。 尸体栽倒时,他发现后面居然还有一个。 这人没拿武器,他的手就是武器。 羽林郎双手均戴着锐利的五指铁爪,根根有半尺多长,锋利无比。 两人在大雨中啪啪交手。 刚过五招,刘异便猜到这人就是郑颢、郑就口中的羽林郎。 这人太强了,刘异还是第一次见到出手比米童还快的人。 十招之内,羽林郎的铁爪竟然三次触碰到他的铠甲。 两次掏心,一次挖腹。 幸亏刘异身上鱼鳞甲的鳞片能够翻转。 每次羽林郎五爪想插进去时,均被翻转的鳞片阻隔。 刘异虽没受伤,但他被扯掉了两块鳞片。 他有一种龙鳞被剥的感觉,五脏六腑也被抓得生疼。 他只能以快剑攻势延缓对方出手。 十招没拿下铁甲人羽林郎也有些惊讶。 他决定改变策略,先毁铁甲人的兵刃,再慢慢卸掉他的铠甲,最后击杀。 打到第二十个回合时,羽林郎看准机会,双手快速握住刘异攻向他腰盘的剑刃。 他这双坚韧无比的铁爪,过去曾折断过无数对手的兵刃,这次他要故技重施。 羽林郎握着剑刃的双爪同时发力,只听‘啪’地一声。 是金属断裂的声音。 可断的不是铁面人的宝剑,而是他的铁爪。 羽林郎十根坚韧铁指被’求不得‘悉数截断。 亏他反应迅敏,最后抓力收了几分,才保住了铁爪下的手指。 饶是这样,他十指均被剑刃割伤,深可见骨。 羽林郎只惊讶了一刹那,下一瞬便后翻跳到三丈外。 隔着安全距离,羽林郎重新审视对手。 他感觉铁甲人全身都是宝,不仅有诸葛连弩,有特制铠甲,连宝剑都是万中无一的绝世神兵。 他忍不住赞叹一句: “真是好剑。” 对面铁面人回: “好好打架,不许骂人。” 羽林郎听到面具后的声音忽然笑了。 “原来是你。” 刘异疑惑:“你认识我?” 老子戴护面甲呢,你有透视眼吗? “你是那晚杀永安公主的小子。” 刘异上次夜闯延生观,羽林郎就站在延生殿的屋脊上看着。 他之前在灞桥就见过刘异。 那天除了郑宸和刘异,灞桥相送的其他人全是他们羽林军假扮的。 刘异闯延生观他之所以没管,是因为刘异没进延生殿。 羽林暗卫接到的指令是护卫延生殿里的太升真人,至于其他人的死活,不在他们关注范畴内。 不过刘异后来潜入安平公主房内时,羽林郎曾站在门外偷听他俩讲话,是以他认得刘异的声音,虽然比上次微微沙哑点。 “安平公主已经离开延生观了,你为何还来?” “我这次来找郑宸。” 羽林郎无奈回道: “你杀永安公主,睡安平公主,我都可以不予理会,唯独动太升真人不成。” 护甲面具下的刘异满脸黑线。 什么叫我睡安平公主,多冒昧啊,这小子听房? “那没办法了,继续打吧。” 刘异本以为羽林郎武器被毁,双手受伤,接下来自己应该可以占尽上风。 可他失算了。 羽林郎即便不用手,只用腿,依然可以逼得他寸步难行。 他们又交手了五十多招,刘异的’求不得‘再也没伤到对手半分,他自己却被羽林郎踹飞出去好两次。 每次他从平台滚落台阶,虽不至于一去二三里,回来四五天,但爬回来也是费劲巴力地。 他由铠甲保护虽没受外伤,但被羽林郎踹的两脚伤到了肺腑。 刘异在护面甲遮挡下,疼得脸直抽抽,无声呕了两口血。 “槽,非得逼我使用绝招。” 第509章 刘异的绝招 当羽林郎的脚第三次踢向他时,刘异轻轻说了句: “大野再兴,光复正统。” 羽林郎灌了十成真力的右脚紧贴着他胸甲戛然而止。 “你说什么?” 刘异大喜,赌赢了。 这人果然是大野盟派进羽林军的卧底。 他淡定回答:“你应该答五胡一家,四海升平才对。” 羽林郎半是惊悚半是疑惑地放下右腿。 这小子怎么会知道大野盟暗语? 他疑惑问道: “你也是大野盟的人?” “不是。”刘异答。 羽林郎双眼当即涌现出杀意,那就必须灭口了。 他以右臂为棍,向铁甲人脖颈横扫而来。 他即将接触到铁甲时,刘异又短促说了句: “但我阿耶是你们大野盟盟主。” 羽林郎收住手腕的同时,嘴张得像箱子口那么大,一下子就愣住了。 刘异取下自己的护面甲,凑过去,帮羽林郎贱贱地合上嘴巴。 “张这么大,当心潲雨。” 呵呵,没想到吧? 他的绝招就是拼爹。 在大唐,“我爹是李归”比我爹是李刚管用。 羽林郎不可置信地问: “你真是盟主的儿子?” 刘异指了指自己的脸,问: “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他成年后模样跟老爹至少有六分相像。 羽林郎仔细端详他的脸,半信半疑问道: “你可还有其他证明?” 刘异想了想,回道: “给大野盟各地分部传递消息命令的人是林九蓉,对吧?” 羽林郎幅度很小的点了下头。 “我叫林九蓉为林阿娘,她看着我长大的,林阿娘目前就在我长安家中。常跟在你们盟主身边的老头真名叫张勇,对不?” 羽林郎再次点头。 林九蓉和张勇在大野盟内部层级颇高,如果不是核心圈层不会知道他们真名。 羽林郎现在至少信了九成。 因为保留最后一成怀疑,他没有给刘异这位少主见礼。 “你怎么知道我也是大野盟的人?”羽林郎问。 “你铁爪太特别了。”刘异答。 那晚他在大雁塔里发泄情绪时,他老爹就是戴着这种铁爪从背后偷袭他的。 大雁塔墙壁上那块写了【白马寺中初相见,朝朝暮暮为逢君】的板子被铁爪不慎抓碎,让刘异失去了继续八卦的线索,也让他认识了这种特殊兵器——可佩戴式铁爪。 “你真是主公的儿子?” 羽林郎现在几乎完全确信了。 刘异叹气:“如果可以选,我也不想是他儿子啊。” 这操蛋的老爹太坏了,专门坑儿子。 “你功夫是我阿耶教的?”刘异问。 “不,我师父是蕃落健儿首领阿史那奎英。” 刘异呼了口气。 原来是米童的老爹,自己爷爷当年的义子。 刘异又问:“你是奉大野盟的命令在此看守郑宸?” “不是,”羽林郎否认,“我奉是皇帝的命令。” 刘异心中暗喜,那就比较好办了。 他再次重申来意:“我要见郑宸。” 羽林郎面色为难道: “我若放你带太升真人逃走,我就会暴露身份,这件事我必须先请示主公。” 刘异面色郑重而诚恳地保证: “我不带她走, 今日来只为见她一面。” 羽林郎如释重负。 “那你进去吧,天快亮了,抓紧。” 刘异从羽林郎身边经过时,随手抛给他一个瓷瓶。 “你的手伤到骨头了,瓶子里是我给自己准备的上等伤药。” “谢了。” “你叫什么名字?”刘异问。 “我阿兄临死前说我们父亲姓牛,由于父母死的早,也没人给我俩起名字,师父一直叫我十三,叫我阿兄十一。” “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刘异诱哄。 “啊?” 这么冒昧吗? “你就叫牛栏山,如何?” “牛栏山?”羽林郎重复,“像山名,还蛮有气魄的。” “不仅够气魄,喝多了还上头。” “嗯????” 牛栏山犹自困惑为何要喝‘山’时,刘异已经大踏步走向延生殿。 郑宸一直站在延生殿门口观战,以她的目力在黑暗中看不了那么远。 她模糊中看到前面打斗似乎停止了,铁甲人正向她走来。 十丈, 八丈, 距离六丈时,她终于看清了摘掉护面的铁甲人真容。 “异……兄长?” 郑宸不可置信地喊出这个名字,眼泪夺眶而出。 她风一样跑下台阶,冲进大雨中,向刘异飞奔而去。 相向奔跑的两人转瞬在大雨中相拥。 这一幕像火星撞地球,撞得地动山摇,海枯石烂。 他们恨不得融合成一个整体,再也区分不出你我。 郑宸趴在刘异怀里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决堤的眼泪比天幕上落下的雨水还汹涌。 刘异紧紧抱着她,大雨掩盖住了他流下脸颊的泪水。 “宸儿。” “异兄长。” “宸儿。” “异兄长。” “宸儿。” “异兄长。” …… 他们毫无意义地简单重复着呼唤对方,说着最动人的废话。 俩人任大雨滂沱,任雷声轰鸣,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彼此。 过了许久,刘异才稍稍松手,揽着郑宸走进延生殿。 他们坐在彭祖雕像前的蒲团上,再次相拥。 郑宸依偎在刘异怀里,一时一刻也不想跟他分开。 过了一会,刘异强制摆正郑宸的身体。 “让我好好看看你。” 他们隔着呼吸可闻的距离对望,都想将对方融化到自己的灵魂中。 刘异瞳孔中的女子螓首蛾眉、冰肌玉骨,依然美得让人窒息。 他却心疼道: “宸儿,你比上次更瘦了。” 郑宸听见这句忍不住泪如泉涌,呜咽着抱怨: “都怪你,你上次说再也不想见到我了,你让我太难过了。” 刘异一边擦拭她的眼泪一边哄: “我该死,我错了,我这不亲自过来给你赔礼道歉了吗?” 郑宸哭着哭着忽然脸色一滞,问道: “你成亲了?” 刘异轻轻叹息一声,微微点头。 他现在总算明白男人哄女人那些经典狗血对白,原来真来源于生活。 女:你结婚后会找小三吗? 男:取决于我老婆是谁? 女:如果是我呢? 男:不会。 女:如果你老婆不是我呢? 男:那你就是小三。 郑宸对刘异的意义就是这样的,非她不可。 就像冯程程之于许文强。 许文强被逼离开上海时,躲在乡下期间甚至与个乡下姑娘结了婚,但依然没人可以替代冯程程在他心目中的份量。 郑宸听见刘异已经成亲,脸上露出一个蕴含悲伤的微笑。 “也好,安平公主很善良,她会是位好娘子的。” 她边说边哭。 刘异再次轻轻擦拭她的眼泪,感觉心被她哭碎了。 “宸儿,我们今天不聊别人,我来是想告诉你,你抛弃我的原因,我已经知道了。” 郑宸停止哭泣,一脸惊讶问道: “是郑就告诉你的?” “谁告诉的不重要,我在过来的路上还在想,见面时一定要重重打你屁股,你是自我感动型人格吗?谁准许你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自我牺牲的?你有想过我知道后的感受吗?” “可他是天子。” “天子多个鸟?” 郑宸一脸委屈呜咽回道: “异兄长以前不是总嘲笑我是恋爱脑吗,没办法,我就是恋爱脑啊!我只想异兄长一生一世平平安安的,我不要你因为那个畜生丢掉丧命。” “唉,恋爱脑看来还真是绝症,”刘异叹口气,随后自信说道,“与我为敌,死掉的只会是他。” 刘异的自信让郑宸获得了安全感。 心上人说的任何话她现在都愿意相信。 “我错了,异兄莫要再生宸儿的气了,”她红着脸,可怜兮兮地问,“你……你真要打我屁股吗?能……能隔着衣服打吗?” 刘异被她气笑了。 “胡思乱想什么呢?” 郑宸的脸更红了。 第510章 枪杆子底下出政权 刘异听郑颢、郑就简要讲述过郑宸被绑的经过,此刻他又问了一遍细节。 郑宸说教唆李炎绑走她的那个广成先生,他俩之前在巩县见过。 那人是毛台假扮道士跟希玄寺和尚对峙升堂时的围观群众之一。 “他就是我当时指给你看的那名头戴真玉发簪的老道。” 刘异眼睛瞬间瞪大。 “你确定是他?” “不会错,就是因为确定是他,在乾元观再见时才会跟他多聊了几句,他当时非要我的生辰八字说帮我测算姻缘,哪曾想他是为给那狗皇帝寻觅肉身鼎。” 刘异眉头拧紧,已大致猜到来龙去脉。 他再次捂住胸口,气得胸闷。 “异兄长,你怎么了?”郑宸关切道。 “宸儿,是我对不起你。” “异兄长为何这样说,你在责怪自己当初不该带我去看县衙升堂吗?”郑宸想当然地猜测,随后又善解人意地安慰:“这怎么能怪你呢,谁能想到广场先生看似仙风道骨,结果是个妖道啊。” 刘异没有解释,转而问: “你确定狗皇帝在望仙台修好之前不会碰你?” “确定,他们不止一次跟我讲过仪式,望仙台落成之日,广成先生会在最顶楼布置一个落仙阵,我和那畜生需要置身大阵中才能完成炼精化气。” 刘异眯了眯眼睛,一个朦胧的计划正在酝酿。 他思索片刻后,看着郑宸一脸认真地问: “宸儿,你相信我吗?” “我信,此后再不会有所怀疑,任何事情都绝不瞒你。”说到这,郑宸忽然叹了口气,“我之前曾想若自己死了,能换异兄长平安喜乐活着,也算值了。可今日再见异兄长,我突然变贪心了,我不想死,我想跟你一起活着,活在有你的世界里。” 刘异忍不住再次拥抱他这辈子最心爱的姑娘。 “宸儿,我决定杀了李炎。” “啊?” 郑宸吓得当即离开他的胸膛,正视他的眼睛。 “异兄长,你疯了?”她无奈郁闷说道,“若能杀他,我早就自己杀了。” 她不是没尝试过,最后关头还是放弃了。 刘异了解她的顾虑,郑宸一直是个聪明的女孩儿,会纵观全局。 “我知道除掉李炎关键不在杀他,而在于杀掉他之后九族不被牵连,否则他的继任者一定会为他报仇。” 郑宸点头附和: “是啊,若不是怕连累整个郑氏,我早就与他鱼死网破了。” “所以我决定不只杀李炎,我还要亲自给大唐选个继任者。” 郑宸一脸震惊对望着心上人。 “啊……这个好像很难办到。” 大唐近几代继任者都是掌管神策军的宦官拥立的。 宦官手里掌握京畿最多的兵权,他们说是谁是谁。 除了宦官外,朝臣、藩镇、皇族、士族,哪一方势力都会在从龙之功里掺一脚,好让家族百尺竿头,再兴旺几十年。 以刘异的根基,跟这么势力抢拥立之权,恐怕不易。 刘异自信满满地说: “宸儿放心,难办我也会办到,总之李炎必须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郑宸抿嘴沉默片刻后问: “异兄长,你是要造反吗?” 刘异笑笑:“未尝不可。” 郑宸定定凝视着这个男子,蓦然又双眼浸泪。 刘异这次苦笑着为她拭泪。 “怎么又哭了?” “异兄长,我忽然好自责,感觉是我害了你,逼你走上谋反之路,逼你拿命去博。可我又感觉很幸福,异兄长为我如此不顾一切,我真的好感动。我是不是一个自私的坏人?” “不,宸儿是天下最好的女子。我向你保证,望仙台落成之日,不是你的死期,而阴逼皇帝的死期。” 郑宸忽然又默默叹了口气。 “我之前听北祖的伯父们私下评价,他们说李炎虽刚愎自用,但相对于优柔寡断的唐文宗和只会嬉闹玩乐的唐敬宗,已经算是个不错的皇帝了,我们因私事而诛杀他,将来会被世人唾弃吗?” “傻子,你安知我选的下一任帝王会比他差?”刘异反问一句,随后笑着说,“实在不行,我就牺牲一下,亲自登基。” 郑宸惊愕地愣了一会儿,破涕为笑。 “你又胡说,那就不是换皇帝,而是改朝换代了,改朝换代肯定免不了兵戈相向,会生灵涂炭的。” 刘异挑挑眉,不以为然道: “真到那时也没法办,有一个伟人说过,枪杆子底下出政权,如果要改朝换代,天下就必须靠武力打下来,而不能篡夺,否则没经过血与火的淬炼,江山很难坐得稳。王莽篡汉,杨坚篡北周,武周篡唐,他们的江山哪个坐长久了?稍微长一点的司马家,两晋可谓乱得一塌糊涂,从来没消停过。” 刘异没说的是,后来还有一个篡了后周江山的赵宋。 小宋内部基本算是安稳的,可那是拿傻逼重文轻武策略换的。 其结果就是小宋屡屡被外邦欺负,先后给辽、西夏、金纳过岁贡。 南宋竟还向金国称臣,简直丢尽了强悍华夏的脸面。 郑宸以为刘异口中的‘枪’是指刀枪剑戟的枪。 她再次确认: “如果选不出合适继任者,异兄长真的要举兵谋反?” “容我再想想,那只是最差的一招。” 郑宸目光熠熠盯着他的脸,认真说道: “异兄长反与不反,我都跟着你。你若谋反,我就跟你一起当反贼,你若……你若失败被诛,我就陪你一起死。” 刘异用食指轻轻刮了下她微翘的小鼻子。 “早这样多好,你我之间何至于产生如此多的误会。” 郑宸再次钻入他的怀里,摩挲着他的铠甲抱怨: “好硬啊。” “你说哪?”刘异故意问。 郑宸过一会反应过来刘异在揶揄她。 “你……你又欺负我。” 她把脑袋彻底扎进刘异怀里,假装鸵鸟。 要是过去她定然听不懂这种带颜色的调侃之词。 可这两年李炎为了让她准备双修,没少派人过来教导,还逼迫她每天对着房术大仙彭祖悟道。 郑宸现在是个拥有丰富理论知识的性学博士后,只是还没机会实践。 她窝在刘异怀中咬着嘴唇,以蚊子声问: “你衣服湿了吗,需要脱下来烤火吗?” 刘异喉咙微动,咽了口唾沫。 犹豫半天最后叹口气,违心回道: “今天不行。” 郑宸恨恨地想咬他,奈何刘异全身铁甲让她无处下口。 刘异静静地搂着她,歉意说道: “宸儿,我这次不能接你走,你会怪我吗?” “怎么会,我留在这才能迷惑李炎,他在望仙台落成前都不会对我出手,异兄长大可以放心。” “宸儿,我一定会接你出来的。” 郑宸会心一笑,随后脸又垮下来。 “安平公主她……她知道吗?” 刘异长长叹了口气。 本来这是他和郑宸两个人的事,可现在多牵扯了安平进来,她还是最无辜的那个。 他轻轻扶正郑宸,看着她的眼睛问: “我没有办法抛下她,你会介意吗?” 郑宸摇摇头,语气酸酸地说: “她现在是你正妻,只要她不介意我就好。” “是我对不起你。” 郑宸再次栽倒在刘异怀里,用手指慢慢描绘他英俊的五官。 “只要跟你在一起,只要你爱我,名份于我并不重要。” 刘异紧紧搂着郑宸,心里更加愧疚,也更加恨毒了阴逼皇帝。 tmd,老子绝对给你安排个最痛苦的死法。 第511章 老子不孝啊 破晓前,雨终于停了。 整个终南山笼罩在一片冰凉的水气中。 郑宸提起灯笼在延生观倒塌的牌坊前与刘异话别。 她将一个刻有自己名字的金色乌龟交到刘异手中。 刘异看着这枚半个手掌大小的小金龟调笑: “金龟赠金龟婿吗?” 郑宸一本正经地回: “这是龟符。” “保平安的?” “不,用这个龟符可以在我们郑氏商行支取大量钱财,这是阿翁留给我的嫁妆,具体有多少,我也不知道,因为每年都在增长。” 刘异惊愕,这竟是郑宸爷爷留给孙女的家族企业股份。 他赶紧将龟符还给郑宸。 “我不能要,我是会打娘子嫁妆主意的男人吗?何况咱俩还没成亲呢。” “虽未成婚,心已为君妻,我的钱就是你的钱。异兄长接下来对付李炎,无论要收买人心,还是招兵买马,都需要用到钱财。这件事本就是因我而起,你若不收下,让我如何心安?” “宸儿放心,在望仙台落成前, 我有的是法子赚钱。”刘异随后佯装生气质问,“怎么,你又开始不信我了?” 郑宸慌了一瞬,随后拉下他的脑袋,踮起自己脚尖,奉上一枚香吻安抚。 就在她想撤回自己嘴唇时,发现羊入虎口,拔不出来了。 过了许久,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 “异兄长还生气吗?” “还有点,要不你接着吻?” 郑宸笑着扎进刘异怀里。 十八相送,他们从天黑得需要打灯笼照明,送到天光微亮,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刘异离开延生观返回长安城。 一夜大雨,长安城里的街道有些积水。 大宛驹‘哒哒’一路踏水而行,两个时辰后来到亲仁坊回元观门前。 刘异之前同意张家兄弟将宅子买在宣阳坊,还有一个不能为外人道的原因。 宣阳坊不仅离平康坊近,离亲仁坊也近。 平康坊和亲仁坊一北一南像汉堡包的两片面包,将宣阳坊夹在中间。 刘异之所以愿意靠近亲仁坊,因为这里有大野盟长安分部。 他那个嚣张的老爹,将大唐着名反贼安禄山的府邸选做了大野盟在长安的据点。 安禄山的府邸现在就是回元观。 刘异走进回元观,看见门口处有一名矮个道士正在清理积水。 他走过去问: “李归在哪?” 道士歪头瞅瞅他,发现这人满脸戾气,来者不善。 “此处没有人叫李归。”道士答。 刘异一把揪住他的前襟,将人提起离开地面。 道士大呼:“放下我,放下。” “我再问一遍,李归在哪?” 双脚悬空的道士两腿不停来回蹬摆,嘴里大声嚷嚷: “来人啊,快来人啊,有竖子无礼。” 歘歘歘,从前方拱门处闪出八条健硕身影。 人人身穿道袍,手持利剑。 其中一人喝到: “何方小子,敢来此撒野?” “我是你大爷。” 刘异说罢将手中矮道士抛过去。 对面几人功夫不弱,将同伴稳稳接住。 道士们怒极,就要与刘异打在一处时,拱门处传来一声呵斥: “不得对居士无礼。” 话音未落,穿一身道袍的张勇,自门内走出来。 他走到刘异身前,像模像样地行了个揖礼。 “小居士请随我来。” 刘异冷着面孔跟上张勇的脚步。 他们一路穿过好几道拱门,最后停在一处僻静的院落。 院子门楣木牌上写着:田共园 刘异知道田共组合的‘异’字是繁体的‘异’。 没想到这里竟是以他的名字命名。 张勇立在门前温和说道: “少主,主公在里面等你,进去吧。” 刘异听着有些恍惚。 四年前,林阿娘将他带到巩县大野盟的分部,告诉他“你阿耶在里面等你,进去吧。” 他当时的心情有期待,有欣喜,还有感动。 如今同样一句话,却令他毛骨悚然。 此刻的心情除了恐惧还有激愤。 刘异推开大门,走进院子。 这处院子不大,里面仅有一栋朴素的房子。 除了那栋房子,靠西墙的位置栽种着大片紫竹。 紫竹林与北墙拐角处有一处碑林。 一名身穿青袍,青发簪玉的男子,正面负手站在一座刻碑前欣赏。 男子面前的刻碑是柳公权攥写的《回元观钟楼铭》。 这块碑风神烁烁,一笔不苟,用笔重骨力,以方笔为主,辅以圆笔,劲利清健,结构错位中求变化。 男子正欣赏几个左右结构的字——''蹲''、''钟''、''楼''。 柳公权书写时将左边偏旁往上挪,形成左短右长的结字法。 男子看得入神,发出啧啧赞叹: “好字,在不平衡中求韵趣,不拘泥规则,独树一帜。” 男子身后,刘异默默拔出宝剑,无声无息靠上去。 距离一丈远时,刘异激跳而上,朝男子挥剑刺出。 剑尖距离目标后背一寸时,男子猛然回身,右手铁爪握住刘异的剑锋。 “你疯了,谋杀自己阿耶?” “我没有你这种老爹。” 刘异惊愕,‘求不得’能轻易切断牛栏山的铁手,却切不断李归的。 他审视李归所戴的铁爪,发现颜色黑中带蓝。 这是什么材料打造的? “天外玄铁。” 铁爪主人看出他的疑问,主动为他解惑。 刘异想撤回剑锋,却被李归三两下大力拉过去,宝剑脱手。 李归握着‘求不得’看了两眼。 “是把好剑,不该用来弑父。” 随后将‘求不得’抛向三丈外,斜斜插在地上。 李归没有因为刘异杀他而愤怒,遗憾地批评: “怎么学艺不精啊!” 刘异目光森冷地瞪着他,再也压抑不住怒火,破口大骂: “你个老王八蛋,为何要害我?” 李归不怒反笑。 “你见过郑宸了?” “没错,我已经知道了将郑宸推荐给狗皇帝的广成先生就是刘玄靖。” 郑宸在巩县只见过刘玄靖一次,刘异却见过两次。 第二次是他在巩县文庙被齐故手下追杀时,被一名老道所救,老道便是刘玄靖。 离开巩县前与老爹彻夜长谈时,李归曾告诉他刘玄靖是大野盟的人。 所以昨晚郑宸说广成先生就是他们在巩县县衙遇见的老道时,刘异瞬间明白老爹才是这一切的背后主谋。 究其根源,是自己害了郑宸。 刘异没有剑,只能用手指着李归,高声大骂: “就是你指使刘玄靖害郑宸的,乌龟王八蛋,你除了坑我就是坑我,还会点别的吗?真想带你去精神病院看看脑袋,死变态。” 刘异回来的路上一直埋怨自己愚蠢。 当初听闻李炎沉迷修道时,他就应该有所警觉的。 大野盟掌控着全国多数道观和道士,他早该想到这事跟李归脱不了干系。 此刻被骂的始作俑者一脸淡定从容。 “好大儿,何必动这么大火气,你现在救郑宸还来得及啊,只要你我父子联手反了李唐,郑宸的性命自然可以保住。” 刘异被气得胸闷。 “你为了逼迫儿子谋反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李归一脸认真pua: “李纯、李恒、李湛、李昂、李炎,大唐连着五位帝王,不是沉迷修仙,就是沉迷享乐。李渊的后人昏庸无道,德不配位,天子已失其鹿,自有能者逐之。你我父子本就是景皇帝李虎的后人,不仅血脉高贵,论文韬武略哪一点不强过李渊后人?我们父子联手,何愁夺不了天下?” 第512章 咱们拭目以待 刘异一脸无语表情。 这是夺不夺的了的问题吗? 刘异压了压火气,决定了解一下变态的内心世界。 “你派刘玄靖到皇帝身边,却一直没有杀皇帝,为什么?” “因为我要的是江山,杀了李炎,宦官们还会再立一个皇帝,与我有何不同?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当明白只有打下来的江山才能坐得安稳。打江山杀戮的过程,不仅能铲除对手,还能威慑天下。” “你凭什么如此笃定自己谋反必然成功?”刘异好奇。 “我说了天子已失其鹿,李唐不得人心,现在李唐的番邦大都支持我们,问鼎天下是必然的事。” “支持我们?” 刘异望天苦笑。 他忽然明白大野盟那句口号是什么意思了。 大野再兴,光复正统。五胡一家,四海升平。 李归确实嚣张,他勾结五个外族的事原来从来没避讳过。 就因为太明显了,反倒被自己忽略了。 刘异讥笑说道: “让我猜猜大野盟口号中的五胡是哪五胡吧。” “我儿说说看。” “有奚族对吧?”刘异问,“我记得大野盟的观音奴就是奚族人。” 李归点头认可,没有置评。 刘异又问: “有南诏对吧?南诏人李老海是经观音奴介绍给回鹘宰相掘罗勿的,想来南诏也是你盟友之一。” “没错。” “还有室韦对吧?掘罗勿临死前曾怀疑与他勾结的室韦酋长是观音奴刻意安排的,那就必然是大野盟的手笔。” 李归嗤笑:“没想到掘罗勿愚蠢一辈子,临死倒聪明一回。” 刘异有些可怜掘罗勿,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 他继续推理: “有突厥对吧?给大野盟训练杀手的蕃落健儿首领阿史那奎英,不仅是突厥后裔,还是王族吧?他姓阿史那,应该是突厥可汗的后人,想必他在突厥部落里的地位要高于吐突家族,对吗?” “当然,否则你以为你在振武城为何能住进阿史那邸的房子?没有阿史那奎英的命令,即便有吐突士晔的面子,突厥人也无法借给你。” 刘异无奈叹息,想起袁华的获奖作文《我的区长父亲》。 还以为自己有多牛,原来只因我爸是李归。 五胡之中还差一个,他继续盘逻辑。 “最后一胡肯定不是回鹘,因为你一开始就杀了回鹘使者。看观音奴在草原的所作所为,你将回鹘当做棋子,千方百计挑起它与大唐的战争,借以削弱大唐。” 李归笑了笑,补充道: “我不光为了削弱大唐,回鹘也是为父帮你选的试刀石。异儿,你心肠太过柔软,只有亲历战场杀戮,才能淬炼你的心肠,杀胡山一役,你果然没有叫为父失望。你看,为父若不逼你一下,你都不知道自己如此能杀吧?” “我谢谢你呗?” “实在亲戚,客气啥!”李归坏笑。 刘异想掐死他。 自己以为的功在千秋,罪在当代,其实不过活在老爹的算计中。 刘异也自嘲地笑了一下,继续猜。 “最后一胡应该不是契丹,因为契丹一直被回鹘统治,你连回鹘都看不上,自然不会选契丹。” “没错,不是契丹。” “也不会是黠戛斯,因为他们与大唐关系太亲了,黠戛斯皇族现在还眼巴巴指望被写进大唐宗室族谱呢。” “对, 我若与李唐开战,黠戛斯不帮着李唐就不错了。” 刘异叹口气,最后那一个是他最不希望的。 “第五胡是吐蕃,对吗?” 李归微微张合下眼睑,肯定了他的猜测。 刘异现在不想骂了,有气无力说道: “难怪你要将大野盟总部放在陇右,因为你早就与吐蕃勾结。” “我儿确实聪明。” “聪明个屁,吐蕃侵略过大唐,你还与他们合作?” “傻孩子,天下哪有永远的敌人?我借吐蕃人的手夺取大唐江山,一旦江山坐稳,回头第一件事便是灭了吐蕃全族。陇右乃是咱们李家祖乡,岂能落入外族手中?我将大野盟总部放在那里,是为将来攻打吐蕃做准备。” 刘异惊骇莫名,原来李归的野心不止是夺取皇位,他还要收复大唐失地。 他不知道该恐惧这人呢,还是该佩服。 “你筹谋多年,恐怕不止联合番邦外族吧?想必有些藩镇也被你收入囊下了吧?” “藩镇节度使没什么忠心可言,他们投靠大野盟不过想在改朝换代时给家族谋个世袭罔替,好将藩镇权力永远掌握在自己手中。咱们与外族、藩镇不过是各取所需,一旦我们势弱,那些藩镇掉头反扑也未可知。若非大野盟在磨环川的军队不足以单独对抗神策军,我根本不需要与他们虚与委蛇。” 刘异不得不佩服李归的清醒。 试探了这么久,他终于猜到了李归的计划。 “难怪你不阻止李炎将我调入京中金吾卫,你其实是想通过我掌控部分京畿军队,对吗?” 李归没有否认。 “无论安史之乱,还是泾原兵变,起义军都没能将李渊的全部子孙斩杀在长安城中,他们失败的原因在于京畿军中没人与他们里应外合。” 刘异摇头苦笑,李归确实是天才。 安禄山当年若有李归的头脑,估计早就成功了。 “所以你现在万事俱备,只差我答应与你里应外合了?” “异儿,为父知道你喜欢郑宸,从我将郑冠骸骨送还给郑家那一刻,我就打算接受这个儿媳了。但你能不能娶到她,就看你选哪条路了。现在你只有跟随我反唐,推翻李炎改朝换代,郑宸才能重回你的怀抱。” 刘异嗤笑反问:“只有这条路吗?” “还有一条路,你带着郑宸亡命天涯,不过代价是郑氏全族被诛,到时你的兄长刘奇,姨母姚娥,还有阿兰,估计都会被你连累,谁也活不了。” 刘异目光坚定地看着对面李归,脸色无比郑重说道: “我选第三条路?” 李归疑惑:“哪有第三条路?” 刘异一字一句地说: “我可以杀李炎,也可以反唐,但不跟你联手。” 李归满脸震惊与费解。 “为什么?” 刘异面色阴寒着说: “你可以处处打着为我好的名义算计我,谁让我用的这副身躯就是你生的,但你不该动我最在乎的人。” “为了个女人,你真要背叛自己的亲生父亲吗?” “不止郑宸,还有刘奇、姨母和阿兰,你不该拿他们的性命威胁我,我承认我非常在乎你,最在乎你,但他们加起来份量比你重。” 李归忽然面带感动问道: “儿子,你真最在乎我?” “槽,你会不会提取关键词啊?我说他们加在一起比你重要。” “那还是我最重要啊。” 刘异要疯了,他的愤怒仿佛打了海绵上,完全惊不起半点波澜。 这时李归善意提醒: “儿啊,为父若不帮你,你杀不了李炎的。” 刘异冷笑:“那咱们拭目以待。” 说罢他朝插在地上的‘求不得’走去,拔出后插回剑鞘,头也不回地走出田共园。 李归望着犟种儿子的背影,遗憾道: “多可爱的孩子啊,当年怎么就没多生一个呢?” 第513章 无聊的早朝 太极宫。 太极殿。 今天早朝,由大理寺卿韩湘,初步汇报天子祭天期间各种频发事故的调查结果。 他在yes or no 之间,选择了or。 在说真话与说假话之间,选了说废话。 一堆模棱两可的话术后,韩湘将事件定性为人祸。 蚂蚁成字【二十一天不出鸡】,被牵强解释为是凤凰蛋,所以孵不出鸡。 燔柴炉爆炸找不到原因,他怀疑是混入了爆竹。 总之,绝对不能承认是天谴。 对于这个调查结果,众大臣早有预料。 调查结果一出来,牛党便抓住“人祸”二字不放。 崔铉出列,大声质问: “燔柴炉为何会混入爆竹?此乃太常寺与礼部之过也。” 太常寺卿崔护和礼部侍郎柳璟,都是李党的人,崔铉自然要借此机会弹劾。 吏部侍郎杨汝士接棒抨击: “陛下,此次事故太常寺卿崔护绝对难逃其咎,据微臣获悉,礼部和太常寺头一天在天坛布置准备时,礼部好歹有侍郎柳璟在现场坐镇,可太常寺不仅太常卿没到,连少卿也没到,如此怠慢,不出纰漏才怪。” 太常卿崔护额头冒汗,出列拱手回道: “启禀陛下,老臣年迈,祭天前两日恰逢微臣腰疾复发,才没有亲临现场,太长少卿上个月就请探亲假了,不过微臣有委派太常寺奉礼郎闫青全程跟进。” 御史中丞令狐绹冷哼一声,开杠: “既然小小奉礼郎能代行太常卿职责,那是不是以后太常寺只需要保留奉礼郎官职就行了。” 御史大夫赵开,手持笏板替同党崔护辩解: “崔太常卿年事已高,身体偶有抱恙,也是人之常情,令狐中丞何必对上了年纪的人求全责备?” 这时尚书左仆射杜悰出列,看向崔护阴阳怪气地说: “崔太常卿人品风流,年少就能写出‘人面桃花相映红’,即便现在上了年纪依然老当益壮,你前几日还在平康坊饮酒,怎么一到准备祭天就病了呢?” 崔护正是人面桃花的原创者。 他早年进京赶考路上,曾凭一首《题都城南庄》,俘获了一名十六岁少女的芳心。 崔护为人很专一,即便现在已经七十多岁了,还喜欢十六岁少女。 他如今是平康坊常客,身体不行了,饱饱眼福也是好的。 崔护被牛党人轮番挤兑,额头上冷汗涔涔。 打工皇帝李德裕此刻面容如常,内心却正在纠结要不要支援同党崔护呢? 崔护才能一般,年纪也大了,或许是时候将太常卿的位置让出来了,他占的可是三品官的坑。 况且崔护只是出身博陵崔氏三房,不是崔家最鼎盛的二房,换也就换了。 如今陛下貌似对荥阳郑氏十分恩宠,如果这时候他举荐一名郑氏出身的官员接替崔护,不仅太常卿的位置依旧是他们李党的,还能令龙颜大悦。 李德裕在思考时,中书侍郎李绅、尚书右仆射李让夷、兵部尚书郑肃、吏部侍郎崔璪,纷纷对他投以询问的目光。 他们与赵开不同,没李德裕的首肯,绝不冒然开口。 此刻崔护一个人实在难以招架众多牛党围攻,被激得脱口而出: “若你们实在觉得老夫年迈难以胜任,我请辞官,不赚这点窝囊费了。” 崔铉心头暗暗得意,这下搞掉李党一个正三品。 崔护都要辞官了,李德裕还没给李党众人发支援信号。 就在牛党以为崔护挂印是板上钉钉时,刑部尚书崔元式突然出列。 老头看向崔护一本正经问道: “假如老迈就要辞官,那崔太常卿置礼部王尚书与老夫于何地啊?” 有当代仲尼之称的礼部尚书王起,今年都八十三了,崔元式也有七十四了。 他俩年龄都比崔护大。 崔元式接着又说: “太常寺虽掌宗庙礼仪,但太常卿身为太常寺众官之首,也不必事事亲力亲为,否则要一干下属何用?” 牛党众人这时都懵了,大爷,你哪伙的? 崔铉眼神困惑望向崔元式,他不明白大伯父为何突然帮李党讲话? 李党党员们此刻也糊涂了,崔元式是我方卧底吗? 李德裕瞅瞅崔护,再看看崔元式,心想崔元式倒戈难道是因为同族之故? 随后他又否定了这一猜测。 崔氏大房、六房、安平房、卫州房,跟二房、三房、四房、五房,他们两派斗得你死我活,同族比仇人都斗得都凶,已经延续了好几代,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 李德裕随后想到,崔元式听到牛党攻击崔护年龄,大概生了兔死狐悲之感。崔元式应该是怕下次李党众人把对付崔护那一套用在他身上吧。 这场针对太常寺卿的追责,因为崔元式的临阵倒戈而作罢。 李炎全程听得索然无味。 牛李两党相争这么多年,你方唱罢我登场,貌似也玩不出什么新花样。 接下来轮到李德裕汇报泽潞战况。 “启奏陛下,三日前成德节度使王元逵攻拔宣务栅,在尧山击败刘稹的增援部队。” 李炎当即面露喜色,开战这么久,终于有一路人马初战告捷。 “李司徒,马上拟招嘉奖王元逵。” “喏。” “其他几路人马如何?” “依据陛下之前的诏令,原天德防御使石雄,即将就任晋绛行营节度使,原晋绛行营节度使李彦佐目前屯军翼城。” “这个李彦佐真的指望不上他。” “除了李彦佐,目前王茂元和刘沔也进兵缓慢,刘沔已经两次上书请求将金吾卫右街使刘异调拨给他。” 李炎迅速冷下脸。 他现在比任何人都更在乎刘异的性命。 若这小子不幸战死,让他还拿什么威胁太升真人? “难道少了刘异,刘沔还不会打仗了?告诉他京城这里也离不开右街使。” 满朝文武暗暗思量,这个刘异不简单啊! 这小子之前入狱,不仅有朝中重臣为他求情,连皇叔皇翁都出动了。 他没任何家世,前阵居然尚了位公主。 前途不可限量啊。 李炎退朝后回到甘露殿,准备换衣服。 内给事王文干汇报: “陛下,刚才延生观派人来报,昨天夜里又有人闯观,杀死了大批羽林军。” 李炎惊骇:“太升真人跑了吗?” “没有,羽林郎誓死守观,来人没能带走太升真人。” 李炎脸色稍稍舒展,不过依然很难看。 “朕都准许郑家人时常看望太升真人了,他们竟然还不知足,总妄想带走她破坏朕的修行大计。” “陛下要下令申斥吗?” 李炎想了想,说: “现在不能激怒太升真人,再多派些羽林军过去吧,别忘了嘉奖羽林郎。” “喏。”王文干恭谨回道,停顿片刻又报,“派去盯定安大长公主的人死了,昨天清晨被人发现死在奉慈寺的荷花池里。” 李炎脸色更加难看了,一片阴沉。 “什么人做的?” “不知道,县衙仵作说喉咙是被带棱角的利器所割。奴婢今早派人去公主府探过口风,定安大长公主貌似并不知情。” “哼,我这个十姑母可是神通的很,很会伪装的,否则回鹘也不会被她搅得天翻地覆。” “那还要再派人盯吗?” “当然要,这次派个机灵点的。” “喏。” 李炎换好道袍,火速赶往麟德殿道场。 广成先生今日要给讲《周易参同契》第二十七章——男女相须。 第514章 开始搞钱 刘异回到宣阳坊刘宅,进门时被仆役告知,家里人全聚在主屋正堂开批斗会呢。 刘异疑惑,批斗谁? 他走进正堂,发现屋里异常热闹。 有两个人在哭,剩下的人在吵。 李安平坐在侧首的坐榻上哭得梨花带雨。 “我知道刘小偷不喜欢我,但我没想到他竟然丢吓我跑了,呜呜呜。” 林九蓉轻拍她的肩头安慰: “等他回来,我帮你好好骂骂他。” “嗯,你一定要狠狠教训他。” 一旁的孙艳艳掐腰怒斥: “我就知道刘异不是个好东西。” 孙艳艳在振武城阿史那邸时,与郑宸相处得很愉快。 她私下认为刘异娶公主是对郑宸的始乱终弃。 她没想到刘异转眼连公主也弃了。 孙艳艳瞅瞅窝在角落里龟缩的丈夫,走过去厉声问: “你俩向来狼狈为奸,你会不知道他去哪了?” 张鼠一脸委屈回答: “昨天早晨用朝食时你不也在吗,小六一是突然走的,去哪他没交代啊。” “哼,你也不是什么好鸟,你是不是也打算学他始乱终弃啊?” 张鼠连呼冤枉,城门还没失火呢,他这鱼池倒先遭殃了。 在他俩旁边还有一个人哭得惊天地,泣鬼神。 许久没哭过的雨神,现在眼泪如洪水决堤,即将淹没整个刘宅。 密羯和布兰在旁边拿鸡腿诱哄都不好使。 “我的道观啊,我的道观没了。” 雨神对面坐的是张家兄弟、刘奇、公孙笔和第五甲。 他们正在集体懊恼。 张豺:“我昨天说什么来着?咱们当时应该留下一个人看家的,那些奴婢都是新来的,哪能把家交给他们啊?” 张豹怼:“你少事后诸葛亮了。” 刘奇听到诸葛亮的名字,惋惜道: “那贼真不讲武德啊,连诸葛连弩都偷。” 那可是他花费半年时间打造的。 第五甲评价:“这长安城治安可真差,还没振武城安全呢。” 刘奇接话:“在外面可别这么说,二郎是金吾卫,他自己就负责京城治安。” 公孙笔一脸疑惑自语: “贼人盗取宝剑可以理解,但他为何连铠甲都偷啊?”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时,刘异推门进来了。 屋里人顿时一滞,然后以参差不齐的速度向他跑来。 功夫最好的毛台跑在最前面。 他一头扎进刘异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哭天抢地。 “我的‘求不得’丢了,没法盖道观了。” 刘异笑着说: “‘求不得’是我拿的,已经放回你屋里了。” “真的?” 毛台大喜,鼻子下面挂着两道面条,一溜烟跑出正堂,去找‘求不得’。 密羯和布兰紧随其后,像两道旋风一样奔出去。 这时,刘奇上前,半是关切半是责备问道: “二郎,你昨晚去哪了?” 没待刘异回答,张鼠一把抱住好兄弟,大声哀嚎: “呜呜,小六一,你可担心死我了。” 他借机趴在刘异耳边轻声说: “你放心,我打死都没供出你认识平康坊头牌的事儿,兄弟我啊,懂你!” 刘异哭笑不得,敢情耗子以为偷跑去逛青楼了。 这时,林九蓉从后面薅起张鼠的后衣,将狗皮膏药拉开。 她上前一步,伸手揪住刘异右耳。 “你个小混账,刚成亲就敢夜不归宿,真当家里没人管得了你了是不?” 刘异配合地大叫: “哎呀,疼疼疼,林阿娘轻点。” 孙艳艳在后面拱火: “林阿娘下手再重点,给他一巴掌才好让他长长记性。” 李安平好不容易挤进内圈,当即过来扒拉林九蓉的手掌。 “你们怎么能欺负我心爱的驸马呢?”她一脸心疼地问刘异,“你是不是没好好吃饭,怎么才一天就瘦了。” 嘎嘎嘎~ 满屋子人都被整无语了。 我靠我靠,到底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这公主是个伥鬼吗? 敢情我们是为了给谁出气啊? 费力不讨好的林九蓉终于松开刘异的耳朵。 李安平当即扑进刘异怀里。 “你一夜未归,担心死我了,你昨晚去哪了?” “你也想去吗?”刘异吊胃口地问。 “想。” “不带你去。”刘异贱兮兮地回。 “你……我打死你。” 小拳头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好吧,那你重问。” “你昨晚去哪了?” “不告诉你。” “我打死你。” 又来一遍。 这次只是说说,连轻轻落下都舍不得了。 满屋子人歪头看这对奇葩情侣,瞠目结舌。 当我们是工具人呗? 这公主的精神状态好美丽啊,太没心没肺了。 刘异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了李安平一会,然后便找借口将张家八兄弟叫到一本书都没有的书房。 刘异问:“几位兄长今天准备回巩县吗?” 张虎:“是啊,就等你回来跟你告别呢。” 张家的智商担当张豹,开口问: “小异是不是遇到了麻烦?” 他认为若不是遇到大麻烦,刘异不会带铠甲、宝剑和诸葛连弩出门。 刘异轻轻颔首,一脸凝重回道: “我接下来想做件大事,做之前必须提前告知兄长们,免得你们被我连累了而不知。” 张鼠接道:“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咱们这些年做的哪件事不是掉脑袋的?小六一有话直说就好。” 刘异随后把郑宸的事情和盘托出,最后总结陈词: “所以我打算杀了李炎。” 房间内一瞬间沉默了,张家兄弟人均咽了口唾沫。 张豹问:“小异,你是认真的?” “比珍珠都真。” 张鼠率先表态。 “不就是个皇帝,杀便杀了,早知道咱们上次在他祭天时就动手了。” 张豹瞪了张鼠一眼,他家九郎智商又掉线了。 “小异,这事恐怕得想个万全之策,否则咱们全都要给狗皇帝陪葬。” 张虎扫了一眼其他弟兄,对刘异说: “小异,事虽难办,但我们都是你阿兄,我们不能眼见你受人欺负,皇帝也不行,我决定帮你除掉这个狗辈。不过这次事大,我建议已经成家的七郎和九郎就别参与了。” 张鼠当即跳起反驳: “凭什么?要是让我娘子知道,她搞不好也要参与进来呢。” 张豺接道:“我也参与,我家娘子懂经商有谋略,即便没有我,她照样能将我儿张虫抚养成人。” 张豹也觉得没必要将张豺、张鼠踢出去。 如果事败,皇帝肯定将张家按户口本消消乐,张豺、张鼠没参与也跑不了。 刘异心头一热,恨不得现在就随他们姓张。 “多谢仗义相助,不过这次我不需要兄长们为我舍命。三兄说的不错,要杀李炎必须准备个万全之策,不仅需要天时地利,还需要人力、财力、民心,其中财力方面,我需要兄长们助我。” 张虎得意笑道: “这个不成问题,咱们僦柜生意如今遍布整个河南府,可以源源不断给你提供财力支持。” “还不够,远远不够,我想兄长们帮我另外开辟几样新生意,全国连锁,遍地开花。” 无钱不聚兵,咱们要成为大唐第一财阀。 第515章 寻找蓝海 大唐有些赚钱的行业是被国家管控的,像贩盐有榷盐法,贩茶有榷茶法。 刘异的反贼爷爷李锜,当年就是因为做了盐铁转运使,控制着天下盐铁、攉酒、漕运,才会变得富可敌国。 除了国家管控的行业,丝绸、陶瓷、贸易也比较赚钱。 但这些领域已是红海,竞争非常充分,新进入者很难再瓜分到多少利益。 刘异要构建自己的商业版图,他打算从蓝海切入。 现在图书出版业务,已经交给孔彪、孟堂和昆仑瓜兄弟,他这边再出一个人对接就好。 刘异决定让老书童公孙笔后续跟进。 除了图书,他还打算新涉猎几个冷门行业。 刘异虽是个穿越者,但属于穿越者中比较废材的一类,除了会扎点小针,啥技术都不懂,连历史都搞不太清楚。 由于上辈子李子柒视频看得太少,搞得他现在动手能力也不强,发明创造基本跟他绝缘了。 他虽不懂发明,却很懂市场。 刘异决定开辟新赛道,将大唐现有一些冷门高科技产品做大做强。 他前世在长沙博物馆里见过一件唐代烧制的蓝色玻璃熏炉,美得让人叹为观止。 大唐已经有了制造玻璃的工艺,此时玻璃仍被泛称为琉璃,没有广泛应用。 刘异认为玻璃要是可以批量生产,在大唐达到陶瓷的普及度,他很可能垄断这个行业。 此外大唐也有生产手工皂的技术。 可惜即便孙思邈将“澡豆”制作方法写进《千金翼方》,也没有聪明人发现商机。 像这样冷门产品还有许多,刘异决定将它们一一推广,让这些好东西走进千家万户。 至于技术改良和革新问题,他有大杀器——刘奇。 刘老大的发明创造能力总让刘异怀疑,自己可能是家里最傻最挫的那个。 除了介绍几个新鲜行业,刘异还为张家兄弟讲解了营销学知识。 比如该如何打造奢侈品品牌。 像衣服、包包等商品,要想提高逼格,必须搞产品发布会、t台走秀和服装周,搞名人代言和噱头。 在刘宅书房里,张家兄弟被噼里啪啦海量新鲜词汇轰炸,人均听得头皮发麻。 张鼠疑惑:“小六一,我天天跟你在一起,你脑子里何时装了如此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刘异挑挑眉:“一直都有啊。” 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之前一直靠黑吃黑敛财。 可现在不行了,他需要的钱太多,找不到那么多倒霉蛋来坑。 刘异无奈自暴自弃,被迫走向人间正道。 其他人还在消化新鲜词汇时,张豹问了个务实的问题。 “望仙台一年内就要竣工,咱们要开辟这么多新行业,能来得及吗?” 刘异自信回道: “兄长放心,望仙台一年内绝对竣不了工,至少需要三年。” 三年时间,足够他从经济、政治、军事,各方面掌控大唐。 他不仅要李炎死,还要李炎死前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众叛亲离。 接下来,刘异又与张家兄弟商讨了方案执行关键节点与具体责任人。 他们最后决定,张豺、张狐、张犬、张鼠留在长安开辟新业务。 张熊和张狼先回巩县,将河南府的僦柜生意一边转型一边往全国拓展,按银行模式升级张家僦柜业务种类和服务。 每一个新开辟的领域都有专人负责,张虎和张豹负责统一管理整个商业帝国。 要向外地拓展业务,最好找熟悉当地风俗的本地人合作。 刘异瞬间想起已经退伍的遛狗队成员王二宝、陶晓和古乐。 王二宝和古乐两人都是穷苦出身,一个来自剑南道益州,一个来自江南西道洪州。 他俩当初是听信了西北边军粮饷高,才过去那么远投军。 陶晓来自淮南道扬州,家境比较殷实。 他是被自己哥嫂的不幸婚姻吓到恐婚,为了逃避家里定的亲事,才跑到振武城投军。 这三个人隶属南部三道,第一批分公司老总就这样落实了。 跟张家兄弟散会后,刘异又分别跟老哥和公孙笔开了小会。 他只跟刘奇讲了商业蓝图,没敢讲准备杀皇帝。 刘奇对弟弟创业的想法自然一百个支持。 “但我想先跟三娘成亲。”刘奇为难道。 刘异也是服了。 “你回巩县筹备亲事,筹备多久了?” “三个月。” “我成亲前后准备了多久?” 刘奇掐指头算算,然后不可置信道: “十八天,呀,怎么会这样?” 弟弟十八天筹备出来的婚礼竟如此盛大齐全。 自己准备了三个月仍差强人意。 “老大,你还没发现问题吗?你就不是统筹类的人才,术业有专攻,你让林阿娘帮你筹备吧。” 他现在无法回巩县居住,兄弟俩最后商量的结果是刘奇成亲后将秦三娘一并带来长安定居。 他们兄弟这辈子不分家,就在一起过。 当天下午返回巩县的只有林九蓉、刘奇、姚娥、阿兰、张熊和张狼。 毛台、密羯和布兰在长安玩疯了,决定暂时不回去。 刘大拿、豹扑和沙雕自然也得留下,它们本来就是刘异的神兽。 等众人送走巩县亲友团,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 刘宅里剩下的人齐聚到餐堂吃饭。 李安平望着空出来的位置,伤感道: “林阿娘他们这一走,我感觉家里变冷清了。” “冷清吗?”密羯疑惑,随后点点豆豆开数,“一,二,三……” 片刻后盖棺定论: “还剩下十四个……啊!!!谁咬我?” 密羯骤然大叫,探头往桌底下看。 刘大拿正指挥豹扑和沙雕,一个揍她,一个叨她。 喵了个咪的,会不会数数? 谁说只有十四个,那我们仨呢? “刘大拿,你昨天抢我鸡腿,今天揍我,现在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密羯放下筷子站起,满屋子狂追刘大拿。 豹扑和沙雕要过去帮自己老大,被毛台和布兰半路拦住,各为其主。 三个人,三个孽畜,满屋子乱跑,你追我赶。 他们有两次差点撞翻桌子。 孙艳艳无奈扶额,侧脸问李安平: “你现在还觉得冷清吗?” 李安平望着他们开心大笑: “我好喜欢这个家。” 第516章 盘点朝局 刘异第二天下午又去了长兴坊郑家。 郑颢下班刚换了常服要去书房,便被仆从告知刘异来了。 没等他发号施令,郑就已经迈着欢快地步伐去接人了。 刘异见到郑就,好奇问道: “你又逃课了?” 怎么算今天也不该是国子监放假的日子啊。 郑就一脸无奈回答: “上次没来及告诉你,我被开除了。” 刘异抿嘴贱笑:“你做了什么?” “唉!!”郑就无奈叹息一声,“我在《五经正义》的课堂上,偷看《肉蒲圆》,被讲经博士发现了,他告到司业和祭酒那,然后我就被勒令退学了。” “太严苛了吧,不就看本杂书吗?” “主要是我看的那一章有配插图,讲经博士是个老处男,刚好看到插图那页,太惟妙惟肖、活色生香了,他一激动就失血过多晕倒了。” 刘异伸出拇指,给郑就手动点赞。 “真有你的。” 郑就这次将他带到主屋正堂。 郑颢本来还记挂着刘异上次离开时呕血的事,见到他生龙活虎地走进来,忽然又开始替妹妹不值了。 郑颢没请刘异落座,直接开口讥讽: “驸马爷不陪着公主,怎么又跑到我家来了?” “喂,你这就没意思了,别总一口一个驸马的挤兑我,万一你自己有一天也做驸马呢?” 郑颢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你当人人都会如你一般为了攀附权贵始乱终弃吗?” 他与范阳卢氏姑娘卢静芙从小便定有婚约。 他们二人情投意合,只待卢静芙为母守孝期满便会成亲,自己怎么可能会做驸马? 郑颢没好气地问: “你这次又来作甚?” “啊,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准备杀掉皇帝再立一个,需要你帮点小忙。” “啥????” 郑颢和郑就一脸被雷劈的表情,疑惑、惊悚、不可置信。 他们以为刘异知道真相后,下最大的决心也不过是不计代价地带着郑宸逃跑,从此亡命天下。 他们没想到刘异的决定是弑君。 “三郎,去门外守着。” 郑就保持震惊的表情从刘异身边经过。 他暗暗学刘异的手势,伸出大拇指点赞。 “真有你的。” 他把这句评价又还给了刘异。 郑就出去后,郑颢人还处在怀疑状态。 这小子是认真地吗? 他对刘异刚才云淡风轻的表情十分费解。 自己背靠荥阳郑氏这种一等一的大士族,被李炎如此欺辱,都不敢滋生出“杀掉皇帝”的想法。 刘异一穷二白,何以如此大胆? 他沉默地审视了刘异一会儿,说道: “我很欣慰宸儿终究没有看错人,但你的想法过于异想天开,你无权无势连接近李炎都做不到,何谈杀他?再说即便李炎死了,两位神策军中尉自会再拥立一位新君,怎会由你摆布?” 刘异自信满满回道: “事在人为,我要做的事一定会成功,昔日我说要灭掉回鹘一族,也没有人相信,可如今北方草原上还有回鹘吗?” 郑颢对刘异“千古恶来”的名号也有所耳闻。 他半是反驳,半是劝慰说道: “刘异,你懂兵法、善伐谋,在战场或许可以无往不利,但如今朝局复杂程度远甚于两军交锋,你以为大唐只有党争吗?皇族、朝臣、宦官,每一个群体内部都分裂出了若干派系。” “有多复杂?”刘异好奇问道。 “以宦官集团为例,掌管神策军的两位护军中尉素来不和,他们又跟掌管枢密院的两位枢密使不睦,两位枢密使跟掌握翰林的翰林使和南北宣徽院的宣徽使都有矛盾,翰林使跟监军使院有些纠葛,监军使院又跟服侍皇帝的内侍省长期有摩擦。一个宦官集团就已如此复杂,更不要说前朝还有党争,党争中还涉及各大士族和藩镇的利益。” 刘异被他左一个使,右一个使的差点绕晕。 他笑着评价: “我还真怕他们一团和气呢,鹬蚌若不相争,渔翁如何得利呢?” “你认为自己能斗得过这么多方势力?” “很难吗?聪明的拉拢收服为我所用,笨蛋的直接弄死就好了。” 郑颢默默注视着口出狂言的小子。 他忽然有点理解妹妹为何会喜欢这个人了。 这人狂妄中带着笃定,那种自信又目空一切的感觉,很能感染人。 “在确定你的能力前,我不能将整个郑氏押上去,但我们四房可以暗中配合你。” 刘异笑嘻嘻说道: “我来只是想请你帮我盘点一下朝局,我好知道接下来从哪里攻破。” 这个要求对郑颢来说,不仅力所能及而且微不足道。 请刘异落座后,他徐徐道来: “牛李党争的背景下,朝堂其实并非泾渭分明,像陇西李氏和博陵崔氏,他们各房分别站队牛党和李党。都说牛党出身寒门,可他们中也有士族,像陇西李氏出身的李宗闵,乃郑惠王李元懿之后,他身为宗室,竟成为牛党领袖之一。而户部侍郎李回,乃唐郇王李祎之后,同样身为宗室,却站李党……” 据郑颢介绍,除陇西李氏和博陵崔氏,其他大部分士族全是整个家族站队李党,如赵郡李氏、清河崔氏、荥阳郑氏。 范阳卢氏保持中立。 河东裴氏算半中立,其政念与李党类似。 朝中五位宰相中,李德裕、李让夷、李绅,三个姓李的全是李党,只有崔铉和杜悰是牛党。 尚书省左右仆射,杜悰和李让夷,牛李两党各占一个。 尚书省下属六部: 兵部尚书郑肃,李党; 户部尚书李固言,李党; 工部尚书薛元赏,无党派,但他是李德裕的堂妹夫; 刑部尚书崔元式,牛党; 礼部尚书王起,年事已高几乎不管事,主事的礼部侍郎柳璟是李党; 吏部当前无尚书,两位侍郎杨汝士牛党,崔璪李党。 中书省无尚书,两个侍郎崔铉和李绅,牛李两党各占一个。 门下省是李德裕的一言堂,下属官员几乎全是李党。 除三省六部外,秘书省李党人居多;司天台的神棍不站队;御史台的御史大夫赵开和御史中丞令狐绹,各站一队;内侍省、殿中省还有六局二十四司,他们不是宦官就是宫女,宫官跟朝臣不是一套玩法。 九寺五监中,太常寺以李党居多,太府寺以牛党居多,其他寺监都是牛李参半。 …… 对于大唐中央管理体系,刘异过去曾听公孙笔科普过,但从没跟党派和具体人物联系在一起。 如今刘异随着郑颢的盘点,逐步在大脑中画出架构图。 当郑颢介绍完毕时,刘异忍不住评价一句: “如今你们李党权势太大,朝政已经失衡。” 郑颢叹息一声说: “郑家跟李党牵扯如此之深,我也不知道对,还是不对?” “当然不对啊。”刘异语气笃定。 “哦,为何?” “李炎登基后器重李党,李党众人都是既得利益者,如果我要杀李炎,他们肯定会成为保皇那一派。” “那怎么办,我们郑家总不可能现去投靠牛党吧?” 刘异突然露出一个风骚的笑容。 “不如咱们再成立一党吧。” 郑颢满脸震惊:“你说笑的吧?” “没说笑,无论将来谁做皇帝,都不能让他再重用牛李两党的人。” “为何?”郑颢不解。 “我们若杀了李炎,郑家就算背叛了李党,新皇若再重用李党,你们肯定会受到排挤的。牛党自然也不能用,你们郑家跟随李德裕与牛党对阵这么多年,早就结仇了。” 郑颢脸色凝重,他知道刘异所言不错。 刘异继续蛊惑: “所以咱们必须成立新党派,为将来朝局培养自己的势力。” 郑颢忽然疑惑问道: “刘异,你真不懂党争吗?我发现你好像很擅长啊。” 刘异嘿嘿奸笑。 他不是擅长,是上辈子见惯了政党互殴。 他们那有个小岛子上,岛上蓝绿两党经常互掐,于是一个白党崛起了。 第517章 换衣服流程 宣阳坊,刘宅。 刘宅原本空空如也的书房里,如今多了三块巨大无比的移动墙板。 北墙墙板上写着大唐中央官署各个部门和部门主要官员。 上面密密麻麻罗列着三百多人的名字。 刘异不仅给他们标记了党派,身份是士族的人,也个做了特殊标记。 西墙墙板上写着全长安的驻军数量和分布地点。 上面不仅包括南衙十六卫和北门六军,还有京兆府府兵。 东面墙上画着大唐四十八藩镇位置图和兵力分布。 刘异用不同颜色标注各藩镇与中央关系。 将他们按紧密、一般和极差分成三类。 每个藩镇的旁边,都附有当前节度使背景介绍和牙帐主要将领信息。 他能获得这么全的数据,要得益于荥阳郑氏的多年积累和强大信息网。 刘异从郑颢那里回来后,已经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两天了。 他宛若参禅的老僧一样,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拉巧克力,余下时间全耗在书房里打坐。 刘异眼睛看着每面墙上的人物名子,头脑中将他们各种连线组合,形成思维导图,推演每一种可能。 他要在朝廷大臣、中央军和地方军中,筛出可以拉拢的人。 两天了,他推演过各种切入法,感觉都有瑕疵。 他坐在蒲团上,看着北墙群蚁排衙的人名,陷入困惑。 七姓十家士族中,现在已经很少能看到太原王氏的名字,而当初没被唐高宗列入十家中的河东裴氏,出现的却很频繁。 不过出现最频繁的还是博陵崔氏和荥阳郑氏。 刘异知道因为郑宸的关系,郑氏早晚都会站在自己这队。 若能再拉过来博陵崔氏,那他成立的新党等于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诞生。 这样不仅可以增强自身力量,还能此消彼长,同时打击牛李两党, 不过就像郑颢所说,博陵崔氏自己家族内部都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他怎么可能同时将一个家族敌对的两派拉入伙。 确实有些异想天开。 咚~咚~咚,门口传来敲门声。 “刘小偷,我进来了。” 随着一声轻呼,李安平端着托盘走进来。 托盘上放着一杯清香扑鼻的浓茶,和一盘晶亮的透花糍点心。 李安平进来后将托盘放到地上。 “你一待就是一天,要不是知道这房里空空如也,我都要怀疑你这藏女人了。” 刘异错愕,自己媳妇这是间歇性机智症犯了,还是要长脑子了? 萌妹啥时候未卜先知了? 刘异笑着问:“我若真藏了呢?” 李安平环顾四周,疑惑问道: “藏哪?你该不会也跟我王兄一样,在空房子里修了个密室吧?” 刘异当即发现猫腻。 “李骗子房间里有密室?” 李安平自知失言,吐了下舌头,小声自责: “坏了,我答应王兄不对外说的。” 刘异好奇继续追问: “他在密室里藏人了?” “是。他还跟你一样,在墙上写了好多人名,不过都是我们皇族,我之前无意中发现的,结果被他好顿骂,王兄对我从来没那么凶过。” 刘异眯了眯眼睛,皇族? “都有谁的名字?” “皇翁、皇叔全有,还有几位先皇的,不过他们名字上被打了叉。” 刘异面色微怔,李怡到底想干嘛? 他忽然有了个奇怪的猜想。 难道李怡在筹谋跟他一样的事情? 不是不可能。 郑颢那天跟他盘朝局时,也顺便盘了下皇族。 杀了李炎后,他若不想改朝换代,就只能在十六宅中选一个王爷继位。 郑颢说如今大唐已经没有跟李炎同辈的王爷了。 李炎登基时赐死了自己最后一个弟弟安王李溶,和文宗皇帝立的太子,也是自己侄儿李成美。 这样他不仅成为唐穆宗唯一在世的儿子,还成功让两个已逝世的哥哥唐敬宗和唐文宗彻底绝后。 李炎自己生的五个儿子虽然封王,但年纪太小,仍留在宫里。 如今住在十六宅里的亲王,全部是李炎叔翁和叔伯辈。 李炎叔翁辈份的有五人,分别为福王李绾,抚王李纮,袁王李绅,翼王李绰,蕲王李缉。 这些叔翁中,以福王李绾年纪最长,今年四十六岁;以蕲王李缉年纪最轻,今年三十八岁。 李炎叔伯辈份的有七人,其中三人封王,分别是沔王李恂,茂王李愔,大舅哥光王李怡。而李惴、李惕、李憻、李?四位至今还没被封王。 其中年纪最长的皇叔沔王李恂,今年有三十五岁;年纪最小皇叔李?,今年刚二十四,比他侄儿皇帝还年轻。 十六宅中只有这些人与皇帝血缘最近,其余都是已薨逝亲王的嗣王或郡王,血缘要远一层。 也就是说,如果李炎现在就死了,若不想立李炎儿子,就只能从他这些叔伯中选一个继任者。 他大舅哥李怡也在备选之列。 刘异忽然脸露坏笑,拉过李安平啵儿了一口。 “你可真是你哥的漏风小棉袄。” “啊?”李安平一脸茫然,“可我不漏风啊。” “民间新妇三天回门,咱俩成亲今日是第三天,等会儿我陪你去李骗子家转转。” “好啊,不过你得刮刮胡子,换身衣服,你这三天都快馊了。” “馊吗?”刘异故意往她身上蹭,“这叫男人味。” 李安平笑着跑走。 接下来两人分头准备回门事宜。 刘异回房间洗脸梳头换装。 他换衣流程通常只需要四步。 第一步,打开箱子选衣服; 第二步,把刘大拿薅出来,将里衣拿出来穿上; 第三步,把刘大拿薅出来,将外袍拿出来穿上; 第四步,把刘大拿薅出来,关上箱子。 他实在不能理解猫科动物对箱子的执着,难道公猫也喜欢絮窝? 刘异换衣期间张鼠进来问: “你还回金吾卫吗?” 刘异无奈叹息,他现在还真没办法辞职了。 留在金吾卫他才更方便与各方势力周旋。 “回,怎么了?” “孟堂今天过来问你什么销假,我见你闷在书房里就没让他进来打扰。” 大唐官员按例有九天婚假,可刘异自准备婚礼就没怎么上班。 他估计是王会差孟堂来问的。 “告诉他,我再休三天就回去。” 这时对面房子里传出李安平的声音。 李安平凡遇到拿不准的事情,解决问题通常分三步。 第一步,打开窗户; 第一步,头探出去; 第三部,大喊:刘小偷? 刘异顺手打开他这边的窗户,也探头出去问: “又怎么了?” “婢女说民间女子回门要带一斤藕,寓意佳偶天成。” “那你就带吧。” “我刚才派人去买了一斤藕,买回来才发现半斤都是空的,我要不要再买一斤?” 张鼠笑得‘噗噗’漏气。 刘异已经凌乱了。 这媳妇蠢得buling,buling的,他开始有点担忧下一代智商问题了。 第518章 男人至死是少年 当孙艳艳得知刘异夫妇要回门时,脸上露出费解表情。 “新娘子回门不应该是上午吗?现在已经快到夕时了。” 张鼠贼笑:“还是我家小六一会精打细算。” “这跟精打细算有何关系?”孙艳艳不解。 刘异和李安平在马车里没坐多久就到了十六宅。 宦官带他们进入去时,顺口告知光王正陪着仇孺人用飧食。 经过回廊时,李安平感慨: “没想到王兄也喜新厌旧之人,他宠爱晁氏十多年,没想到如今有了仇孺人,便很少去晁氏房里了。” 刘异嘴角坏笑评价一句: “你不懂,不能总开老车,老车费油。” “啊?”李安平听得一脸迷惑,“马车为何要上油?” 他俩被宦官直接领进光王宅的餐堂。 光王宅里除非年节喜庆,其余时间很少出现一家人聚餐的情景。 李怡平时只会跟宠爱的妻妾在一起用饭,剩余妻妾都和孩子在各自房里吃。 最近一直是仇晴儿陪伴他左右。 当听宦官来报安平公主携驸马回门时,仇晴儿也出现疑惑: “怎么这个时间?” 李怡呵笑了一声。 他知道刘异是故意选这个时间来蹭饭的。 “添……添碗筷吧。” “要分桌而食吗?”仇晴儿询问。 “不必,一起吃。” 李安平进门后正跟兄嫂见礼,刘异已经直奔餐桌了。 “呦呵,大唐王爷家的伙食就是好,连牛肉都有。” 仇晴儿礼节回道: “我已经命人加菜了,要不要将食账拿来,公主、驸马再点一些?” 刘异刚想假客气说不必了,没想到李安平回道: “有贵妃饼、巨胜奴和奶酪樱桃吗?” 李怡疑惑:“你……你不是不吃樱桃吗?” “我等下给艳艳和密羯带回去,她俩喜欢。” 李怡脸上色彩斑斓,这个妹妹真没白养。 仇晴儿笑着应承: “好,那我吩咐庖屋多准备些。” 没一会,就有婢女排着队进来上菜。 仇晴儿也是会做人,她新加的菜全都是安平公主爱吃的。 羊皮花丝、蒸鲈鱼、醋芹等。 两对夫妇四个人,坐在一张方桌上大快朵颐。 李安平喜欢吃鱼肉,她尝了一口,满脸幸福地赞叹: “王兄家的膳夫做鱼手艺简直一绝。” 说罢她便夹了一块鱼送到刘异碗里。 李怡看着李安平一脸不值钱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过去有好吃的妹妹可都是先夹给他的。 “味道确实很好,”刘异尝了一口后评价,随后问:“娘子喜欢吗?” “当然,比宫里的手艺还好。” 刘异一脸坏笑建议: “那咱们等会走时,把厨子也带回去吧。” 安平公主完全没发现这是个坑,欣喜问道: “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想你王兄也不至于如此小气,连个厨子都舍不得吧?” 仇晴儿听得瞠目结舌。 果然第一印象是不会骗人的,她初见时就觉得刘异这小子满身匪气,不像好人。 这人简直是强盗啊! 没见过新郎怂恿新娘子回门连吃带拿坑娘家的。 李怡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带带……带走吧。” 笑容下是咬牙切齿的灵魂。 他敢肯定以自己妹妹的智商,被驸马卖了都不懂得分一半钱。 之后四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李怡有个姓柳的小妾,怀孕七个月孩子早产了,就在安平公主出嫁的第二天。 李安平这次过来特意询问了早产儿的情况。 “我这两天一直担心这事,怕早产孩子即便当时保下了,后续也养不大。” 仇晴儿安慰:“公主勿忧,我阿翁也是七个月出生的。” 李安平:“那你阿翁后来养大了没有呀?” 仇晴儿:“……” 噗嗤~ 刘异一时没忍住,将嘴里的羊汤全都喷了出来。 李安平一脸无邪地问: “你笑什么呀?” “我发现发明你的人真是个天才,娶到你我真是捡到宝了,以后生活不愁没乐子了。” 李怡感觉刘异在笑他妹妹,而自己的傻妹妹浑然不知也跟着乐。 他气得在桌底下踢了刘异一脚。 “哎呦。”刘异轻呼了一声。 “驸马,你怎么了?”李怡故意问。 刘异歪头看他,送给他一个国际友好手势——凸。 “什么意思。” “意思我谢谢你。” 槽,跟我玩阴的? 刘异脸上呵笑着,该吃吃,该喝喝,保持松弛。 脚在桌子下朝对面李怡方向踢回去。 李怡早有准备,于是他们俩开始过招。 我左腿……我挡; 我右腿……反弹回踹; 防守…… 我两只腿齐上……那我两条腿防守。 所谓男人至死是少年,两个已婚男人在桌底下暗戳戳有来有往。 过到第十招刘异防守时,他故意偷偷撤回两条腿。 李怡不知有诈,他右脚一记佛门截蹬腿踢空,直接踢到刘异这边的桌腿上。 咔嚓一声,桌腿断成两截。 哗啦~嘭嘭~ 桌子上的盘盘碗碗、汤汤水水洒了一地。 “哎呀!”仇晴儿惊得站起后退。 “我的鱼。”李安平大呼。 李怡脸色恼怒地望着对面的刘异。 刘异挑动两下眉毛,一脸贱笑故意气他。 仇晴儿虽受到惊吓,却仍不失礼。 “真是奇了,红木的桌子竟也不结实,公主、驸马勿恼,我这就命人再准备一桌,我们重新开席。” 李怡朝仇晴儿说道: “本王已饱,等下你陪着安平再吃一些,我和驸马去空房里消消食。” “奴家遵命。” 仇晴儿有些奇怪,王爷刚才这句话竟然一个字都没口吃。 李怡和刘异一前一后走进光王宅的空房。 李怡插门回身的同时,击出一掌。 “剪刀手。” “槽,还爱德华呢,”刘异调侃一句,随后一记飞腿踹出:“这是失传已久的面目全非脚。” “呀,你敢往我脸上踢?” “实在是你长得太欠揍了,让人情不自禁啊。” “好,让你尝尝我的专打小偷拳。” “李骗子,你大爷!都是因为你,现在安平从来不好好叫我名字。”刘异抱怨。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他们两人各自使出了五花八门的绝招,打得热火朝天。 刘异越打越靠近北墙。 “还我漂漂拳。” 他手上前向虚晃一招,右腿却猛地往后一踢。 踢上北墙墙面离地三尺的一块青砖上。 吱嘎一声,墙面突然开始后退。 退出一丈后,露出地面一个暗门。 第519章 空房子的秘密 刘异见密道显露出来,发出夸张的啧啧惊叹声: “呀呀呀,这里怎会有一条密道呢?真是奇怪。” 李怡翻了个白眼。 “贱人,把你恶心收一收,是安平告诉你的吧?” 当他是傻子吗?如果没人指点,刘异能一下子对准机关? 刘异嘿嘿奸笑: “不重要,大舅哥不打算带我进去逛逛吗?” 李怡无奈叹口气,这个妹妹真是坑啊。 他走过来开启地道,阴着脸说: “跟我来吧,进密室我就杀你灭口。” “好,”刘异嬉笑,谄媚道:“等会我帮你一起埋。” 李怡回头瞪了他一眼,转过脸时忍不住气笑了。 他带着刘异顺着地道台阶,一级一级往下走。 边走边点燃墙上的油灯。 大致走了五十多级台阶,地道逐渐平缓。 又往前行进七八十步,李怡推开一扇石门,一间宽敞的底下密室展露在刘异眼前。 随着灯光亮起,刘异好奇打量这间屋子。 面积足有上百平米,四壁是砖石垒砌。 屋子中间很简洁,只有一张大石桌和六张石凳。 四面墙壁上像李安平描述的一样,写满了星罗棋布的人名。 刘异发现不仅有皇族,也有朝臣和藩镇将领。 他发现比自己书房里记录的还全,上面居然还有每位朝臣的履职时间。 看来这准备非一日之功啊。 刘异发现了李安平所说写有皇族名字的那面墙。 相对于其他几面墙,这面墙上名字不多,只有二十多个,多数名字上都被划了叉。 没画叉的只有六人,刘异只认得其中一个是当今皇帝李炎。 打叉的名字中刘异只认得唐敬宗李湛和唐文宗李昂。 刘异歪头疑惑,这是已死皇帝才会被打叉吗? 他随后否定了这一猜想,因为画叉名字中有一大堆不是皇帝的。 李悟、李溶、李普、李休复、李执中、李言扬、李成美、李岐阳、李永、李宗俭、李洙、李滂…… 这些都是什么鬼? 他盯着其中的李成美寻思,这个名字他好像听过…… 片刻后他双眼一亮,是李炎登基时杀掉的前太子。 可其他人又是谁? 咳咳~ 刘异假装咳嗽两声。 李怡走过来,没好气地问: “干嘛?” 刘异随机指着一个人名问: “李悟是谁?” “老妖婆的幼子绛王李悟。” “老妖婆?”刘异呵笑重复,“让我猜猜,是太皇太后郭氏吗?” 他曾听李安平讲过,郭氏常年欺负她们母子三人。 李怡点头。 “绛王李悟是老妖婆幼子,唐敬宗李湛遇弑后,李悟作为皇叔曾代理过监国,没几天就被枢密使王守澄和护军中尉梁守谦杀了。” “那你为何给他名字打个叉?” 李怡默默看着李悟的名字,阴沉着脸,没有回答。 刘异又看着其他被打叉的陌生名字。 他突然看到一个奇怪的存在——李岐阳。 岐阳公主李岐阳是太皇太后郭氏唯一的亲生女儿。 刘异恍然发现,原来这面墙上的名字不是跟皇位继承相关。 一个可怕的想法陡然钻入他的头脑中。 刘异看向大舅哥问: “被打叉的这些人,应该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吧?” “你想说他们都是皇族?” “不,除了是皇族,他们还是太皇太后郭氏的血脉,对吗?” 李怡沉默片刻,叹息一声,回道: “刘异,你确实很聪明。” “你为何要把郭氏已死的后代标记为叉?” 李怡再次沉默。 大概过去十秒左右,房间尽头忽然有一个闷闷的陌生声音说: “因为我们要老妖婆断子绝孙,后代血脉尽绝。” 吱嘎一声,密室尽头的石门被人推开,走进来两个青年。 刚才声音之所以沉闷,是他们站在密室外发出的。 刘异这才发现,这间密室竟然在两头都有暗门。 他怔怔望着刚进来的这俩青年。 他们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身穿高级冰蓝丝绸外袍。 一个身材高挑秀雅,昂藏七尺,脸如雕刻,浓眉大眼。 一个玉质金相,面如傅粉,若不是他脖间喉结明显,很容易让人误会是女扮男装。 刘异感觉两人面熟,一时忘了在哪见过。 高个男子笑着打趣: “驸马爷,你迎亲时我可都没难为你,你却把我这好人给忘了。” 刘异恍然,这是李安平亲友团成员。 “回头请你喝酒。” 两人爽朗大笑。 貌美如女子般的青年转头朝李怡抱怨道: “十三兄,我当初就说让你拉这个新妹夫进来,你还不肯听,这次怎么突然又想通了?” 李怡无奈叹口气。 “我原本想让他跟安平好好生活,不被他们被牵连,哪成想这夯货非自己往里踩。” 他抱怨完,给刘异介绍: “这两位是我的十七弟和十八弟,他们比安平年长,你要叫兄长。” 高个男子自我介绍:“我名李惴。” 美貌男子接道:“我名李惕。” 刘异敷衍地拱了拱手:“幸会幸会。” 李惴看着满墙李姓名字,一脸得意说道: “你刚才猜的不错,他们全是老妖婆的后代,现在死的就剩下李炎这一支的,算李炎在内总共不过才六个人。” 刘异听出来这不是幸灾乐祸的口气,而是带有一种酣畅淋漓解气的语气。 他摸了摸鼻子,贱嗖嗖地问: “我可以冒昧一下吗?” “呃……冒昧到什么程度?”李惕问。 “我就是想问一下,这些人的死跟你们有关吗?当然,若是忌讳,就不用回答了。” 哪知李惴、李惕哈哈大笑。 李惴直接回道:“当然有关,多数都是死在我们手里。” 李惕补充:“还有十三兄。” 李怡没有说话。 刘异对这个回答一点也不意外,他从刚才两人表情中就猜到了。 刘异好奇问道: “什么仇什么怨啊,至于按户口本灭吗?” 李惴:“那你要问问老妖婆到底做了多少孽。” “她也欺负你们的母亲了?” 李惕:“何止,我们跟她隔着杀父之仇。” “啥?”刘异脸上惊出了表情表,“沃特啊呦说啥尼?” 他们仨和李安平的父亲不都是唐宪宗吗? 刘异曾听公孙笔科普过,唐宪宗李纯是被宦官杀死的。 李惕一脸愤恨说道: “老妖婆以为她借着宦官的手谋杀我们阿耶就能瞒天过海了?哼,休想。” 李惴接:“只要我们还活着,就必须为阿耶报仇。” “打住,”刘异无奈按暂停,“两位大哥,你们别一股脑发泄情绪,谁给我讲讲前因后果啊,你们父亲不该是郭氏的丈夫吗?” 难道这又是一个大郎该吃药的故事? 第520章 我家世代是良民啊 李怡无奈摇头,把话茬接过来。 “我们阿耶就是宪宗皇帝,最早立了我们长兄李宁为太子,长兄不幸薨逝后,郭氏联合朝中大臣推举她的儿子,也是我们的三皇兄李恒为太子,可阿耶更属意我们二皇兄李恽。” 这时李惕接道: “郭皇妃势大,阿耶还是在朝臣的逼迫下,被迫立了李恒。可过段时日阿耶就发现李恒无才无德,恐不是明君。他因此又动了废太子的想法,想改立二皇兄,于是指派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秘密操办。” 李怡一脸忧伤说道: “可还没等吐突中尉运筹完,阿耶他突然被宦官陈弘志和王守澄联手谋杀,对外谎称是死于丹药。” 李惴接着讲道: “随后王守澄又联合另一位神策军中尉梁守谦,将吐突承璀与二皇兄李恽一起杀害,扶持还没来得及废掉的太子李恒直接登基。” 李怡双眼怨毒,声音冰冷说道: “我们阿耶表面上死于宦官王守澄之手,实际上都是郭氏在背后操纵。王守澄一个杀害大唐皇帝的阉人,在郭氏的庇护下,先后在穆宗、敬宗两朝权势滔天,这让我们如何不恨?她的狠毒比之当年祸乱朝纲、毒杀唐中宗的韦皇后也毫不逊色。” 许是前世狗血权谋剧看多了,刘异对郭婵的做法也没表现出太多惊讶,泛泛评价了句: “是有一点过份哈。” “有一点?”李惕语带不满追问。 “呃……”刘异马上改口,“是很过分,简直太过分了。” 李惕激愤道:“不止于此。” “还有?”刘异疑惑。 李惴接着气愤大声控诉: “我今年都二十七岁了,李惕比我小一岁也有二十六了,我俩到现在为止都没被封王。” 刘异挠了挠脑袋,不太懂这事的严重性,胡乱揣测: “莫非是皇帝忘记了?” “一个皇帝会忘记,难道连着三位皇帝都会忘记吗?” “要不然是你俩在皇族中年纪较小,在宗正寺那还没排到号?”刘异继续猜。 “屁,”美男子李惕开始爆粗口,“李炎的长子李峻,今年也才九岁,李峻在唐文宗做皇帝时,六岁就被册封为杞王。等李炎自己登基,他去年把自己全部儿子封王,最小的昌王李嵯今年刚满三岁。” 刘异抿嘴:“那只能是真不待见你俩了。” 李惴冷哼一声: “老妖婆在宫中堂而皇之告诉我们阿娘,除非大唐皇帝不是她的后人,否则我们这辈子都别想封王。” 刘异也是无语,这个郭氏是不是嫌自己树敌不多啊? “她为何要针对你们?” 李惴回答:“因为当年跟她儿子争太子的二皇兄李恽,他母亲与我阿娘同族。” 李惕:“我阿娘进宫晚,当时正得宠,她与二皇兄李恽的母亲交好,走得近了些,郭氏因此怀疑父亲当年厌恶她生的儿子李恒,是被我母亲挑唆的。” 大舅哥李怡适时总结陈词: “郭婵专横嚣张,完全随了她的母亲升平公主。当年驸马郭暧便是不堪忍受升平公主跋扈,才留下了醉打金枝的故事。郭婵比她母亲更甚,不仅跋扈,还心胸狭隘,睚眦必报。” 刘异听下来感觉郭婵应该是个幼儿园在读博士,幼稚的可笑。 没凭没证,只因为怀疑就要报复别人,最奇葩的是既然都出手了,竟还报复的不彻底,没斩草除根。 李惕指着墙上被打叉的十几个名字,得意介绍: “这里面有郭氏的一个亲儿子,一个亲女儿,六个孙子,七个重孙。” 刘异点头附和: “你们很能干,大手笔,现在就差李炎和李炎的五个儿子了。” 李惕语气阴毒: “郭婵一辈子恣行无忌,我们要让她体会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让她鳏寡孤独,孑然一身。” 李惴:“可惜李太和从草原回来了,现在郭婵身边又有人陪伴,我们本想杀了李太和,可十三兄不准,他说李太和和亲回鹘于国有功。” 刘异瞪大双眼,这俩是精神病院在逃病号吗?对人无差别攻击的。 他暗自为李太和捏了把冷汗。 幸好大舅哥还有点人性。 他望着满墙叉叉终于明白,李世民家的基因确实有问题,都继承了专拿亲人开刀、自相残杀的疯病。 这些人在报复郭婵后人时,难道就没想过他们跟自己也有血缘吗? 刘异望着密室两头的暗门问: “你们是什么时候挖的这条密道?” “两年前,李炎登基后不断派人监视十六宅,我们不方便过从甚密,便找人秘密挖了这条暗道,它不仅将我们几家的宅子串通,还能通到城外。”李怡答。 “城外?”刘异惊讶,“通哪里?” “章敬寺。” 刘异疑惑章敬寺僧人竟然同意? 随后他又了然,他差点忘了李怡出家做过和尚,算是出身佛门。 如今李炎强迫天下僧尼还俗,到处毁坏佛像,天下僧尼早对他恨之入骨。 刘异揣测搞不好大唐寺院都在背地里支持佛门出身的光王李怡。 他不禁偷偷自嘲: “老爹掌握着天下道观,大舅哥掌握着天下寺院,自己到底啥命格啊?” 大唐皇家谋反三人组接力介绍完与郭氏的纠葛后,开始轮番拉刘异入伙。 李惴打头阵。 “刘异,你已是安平公主的驸马,我们当你是自己人,才将秘密和盘托出,你何不与我们共举大业?” 刘异心内憋笑,这算两伙反贼胜利会师了? 他脸上装得一脸惊悚问道: “什么大业,你们该不是要谋反吧?” 李惕拍拍刘异的肩膀安慰: “缓一缓,我们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 李惴拍着刘异另一边的肩膀: “冷静冷静,我就知道你会被吓到。” 李怡翻了个白眼: “他会被吓到?那千古恶来的名头是怎么来的?” 刘异不装了,耸耸肩嘻笑: “别人厚爱,我也没办法。” “刘异,你既然已知道这么多,到底愿不愿意加入?”李怡问。 刘异按捺住笑意,一脸为难说道: “像我这么赤胆忠心、坚贞不渝的人,我怎么可能谋反呢?我家世代是良民,你们实在强人所难啊!” “你不答应?” “我的忠心要求你们加钱。” 第521章 彩票与警察 李惴、李惕听到刘异谈条件,顿时心花怒放。 他俩开始信誓旦旦开空头支票。 李惴拍着胸脯保证: “只要我登基,肯定不会忘了刘驸马的从龙之功,大唐旧例驸马不能委以高官,但老妖婆自己的女婿杜悰先坏了规矩,我保证刘驸马未来官职不会比杜悰小。” 刘异挑挑眉,淡淡说了句: “哇,这么大官,吓到我了。” 刘异嘴上说吓到,脸上却没有表现出丝毫惊喜。 李惴内心泛起了嘀咕,这小子胃口这么大吗? 李惕也对刘异一通腹诽,这个小街使也太贪婪了! 他表面上却一本正经地抨击李惴: “十七兄,你格局小了,杜悰虽已位列宰相,但也不过是从二品而已。” 说完他又面向刘异言之凿凿道: “刘驸马,若我称帝,便会让你位列三师,做到人臣极致,正一品。” 刘异抿嘴看这个冒充有脑子的二货,还没说话,旁边李惴却先怒了。 “李惕,凭什么是你登基?无论朝臣还是宦官,他们若要拥立新皇,肯定会首选我,我阿娘可是出身清河崔氏,崔氏在朝堂根基深厚。” 李惕当即反驳: “十七兄此言差矣,我母亲虽非出身大士族,可高家如今掌兵权啊,李炎死后,朝臣和宦官们肯定更加属意我继承皇位。” “荒谬,高家手中握有藩镇兵权,难道崔家就没有吗?我崔家也有人担任节度使。” “可高家除了有藩镇兵,还掌握部分京城军力啊。” “笑话,一个京兆府能有多少兵?搞不好还没有刘驸马带出去巡街的人多。” …… 俩显眼包在密室里针锋相对、唇枪舌剑pk家底,以为吵赢了就能抢到上岗机会。 刘异从他们你来我往的言辞中,抓取关键信息,逐步拼全他俩的背景。 十七皇叔李惴的母亲,出身清河崔氏大房。 六部之首的吏部素来掌握铨选百官之权,当前的吏部尚书崔龟从是李惴的亲舅舅。 西川节度使崔郸是李惴的表舅。 十八皇叔李惕的母亲,出自渤海高氏。 前阵刚接替卢商出任京兆尹的高元裕,是李惕外公的亲兄弟。 在王会之前担任过右金吾卫大将军的高承恭,是李惕外公的堂兄弟,高承恭目前出任邠宁节度使。 邠宁节度使治所在邠州,距离长安很近。 旁边俩人吵架吵得全情投入,浑然忘我。 刘异凑近大舅哥,小声问: “你呢?你要不要也承诺我一官半职啊?” 李怡一摊手: “我给不了啊。” “为何?” “我没实力继承皇位。我母亲姓郑,却不是荥阳郑氏的郑,我外翁家无权无势,怎么算皇位也轮不到我头上。我这辈子只期待遇到个明君,能让我施展抱负,严明法度,整顿吏治,为天下百姓做几件实事。” 刘异笑着问: “你有没有想过,仇晴儿为何会嫁给你?” “知道,她是右神策军护军中尉马元贽的耳目。马元贽不止向我宅子里派人了,十六宅里多数王爷最近都纳了小妾。” “但我觉得其他王爷的小妾未必如仇晴儿般聪慧,我看出她对你动了真情。” “那又怎样,晴儿左右不了马元贽。” 刘异意味不明浅笑一下,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回头瞅瞅依旧喋喋不休争论皇位归属的两个大傻子,不禁产生困惑。 这俩货跟嗢没斯和阿历支比,哪对更像二哈? 他用力’啪啪‘拍了两下巴掌,成功吸引李惴、李惕的注意力。 “刘驸马吓我一跳,为何击掌?”十七、十八齐声问。 “我想给你们讲个笑话。” 他正式确诊这俩货为缺心眼,卧龙凤雏聚齐了。 “笑话?” (⊙o⊙)… “一个电视新闻上说,浙江绍兴诸暨市的一对夫妻幻想买彩票中了五百万,后来谈论钱怎么花的过程中两人吵嘴斗殴,妻子觉得分钱问题上丈夫占了便宜,怒而报警。警察去了才知道,俩夯货连彩票还没买呢。” 刘异上辈子看到这条新闻时,很不理解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秀逗的脑袋? 他现在见到十七、十八升起同样的疑惑。 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那特码都没机会,你俩瞎准备个der啊? 或许这世界真就是个草台班子。 精神病人欢乐多,少了这群憨批,世界将少很多乐子。 李惴问:“何为彩票?” 李惕问:“何为警察?” 李怡问:“何为电视?” 李怡虽听不懂个别词汇,但以他的高智商很快便猜到大意,噗嗤笑出声。 李惴、李惕两个夯货不停追问笑话到底是何意。 刘异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与其等待被神策军护军中尉挑选,何不将护军中尉变成自己人?” 李惴当即双眼一亮。 “如果神策军中尉是我们自己人,那皇位肯定是我们囊中之物啊。” 李惕浇了他盆冷水: “那两位宦官都是好不容易才爬到四贵的位置上,行事小心着呢。如今李炎春秋正盛,两位护军中尉应该不会这么早谋划继任者,也不会跟十六宅过份亲近。” 刘异语气随意道: “那就换一个愿意跟我们亲近的人执掌神策军。” emmm…… 两位皇叔当即不吭声了。 李怡替他们说出难处。 “能出任护军中尉的官宦,必须要有带兵经验,之前要有在藩镇做过监军的经历,我们整日被困在十六宅里,根本没机会接触到这样的人。” 李惕、李惴一致点头,表情均很失落。 刘异脸上露出神秘笑容。 “我倒有个人选。” 李惴、李惕登时大喜,异口同声问道: “谁?” “振武军监军吐突士晔。” 李惴惊讶:“他姓吐突?” “没错,他是之前神策军护军中尉吐突承璀的族侄。” 李惕摇头:“这个恐怕不行,吐突承璀之前扶持的继位人选可不是当今皇帝这一脉,吐突承璀也因此被杀,李炎不可能让他族侄再掌神策军兵权。” 刘异开始激将。 “你俩刚才一个说自己朝中有人,一个说掌握京畿和藩镇兵权,原来根本就没实力啊,就这样还想谋反,还想拉我入伙?” 李惴、李惕脸上各自堆起懊恼和不甘。 他俩对视一眼,李惴问: “你确定吐突士晔一定会加入我们吗?” 刘异肯定道:“有我在,他就会。” 两人又沉默一会,李惕问: “可当前有两位护军中尉,我们要换掉谁?” “换左军中尉王尺亮。”刘异给出答案。 “为何不是换马元贽?” “大聪明,这阵无论东市纵火案,还是天子祭天事故,全都是左厢神策军的锅,你说现在换王尺亮容易,还是换马元贽容易?” 李惴、李惕轻轻颔首,再次对视。 等他们转头看向刘异时,李惴以坚定的语气说: “听你的,难办也要办。我会让我舅父想办法运作,清河崔氏站队李党,我不信竭尽李党全力,推举不上去一个护军中尉。” 李惕不甘示弱,接道: “我这边会让高家同时运作,高家如今多地掌兵,李炎若想换神策军中尉,搞不好会询问懂兵事将领意见。” 四人达成一致后,卧龙凤雏各自带着任务离开密室。 第522章 真的是美羊羊先勾引我的 他俩走后刘异跟李怡八卦了下清河崔氏与李党的关系。 据李怡介绍,两年前朝中有位宰相叫崔郸,出自清河崔氏小房。 崔郸自唐文宗时期就出任宰相,李炎登基后他继续为相。 崔郸与李德裕本是多年好友。 可会昌元年时,他俩在处理原唐文宗宰相杨嗣复和李珏问题上,出现意见分歧。 最后李德裕表面听从了崔郸的劝说,饶过了杨、李两人的性命,改为流放到偏远地区。 但李德裕回头便向李炎进言,说崔郸心向先皇旧臣。 李炎一气之下将崔郸罢相,贬去做西川任节度使。 发生这种事,清河崔氏没对李德裕脱粉回踩就算不错了。 他们如今表面仍站李党,但与李德裕之间已经出现裂痕。 刘异呵呵贼笑,他就喜欢人家有矛盾。 “我说刚才十七傻怎会那么有信心他母亲娘家一定会帮他呢。” 估计清河崔氏通过崔郸一事已发现,站队根本没有用啊,朋友也靠不住,只有拥立个有自家血脉的天子,才能攥紧权力。 “十七傻?”李怡错愕。 他随后反应过来妹夫指的是李惴。 他苦笑摇头: “你若你真想拥立他,李惴日后就是你的君主,你竟给自己选的君主起绰号叫傻子,你可真是贱人。” “谁说我要拥立他们?” “啊?” “跟他们俩合谋,还不如看场参军戏,品弱智人生,过神经生活呢。” “那你还让他俩把护军中尉换成吐突士晔?” “卸磨杀驴懂不懂?”刘异嘻笑反问,“不掌控神策军,我怎么能把你推上去呢?” 李怡顿时愣住。 刘异啧啧调侃: “李骗子也会又这副表情,现在要是有相机就好了,我拍下这一瞬取笑你一辈子。” 李怡没空追究相机是何物,他试探问道: “刘小偷,你说笑的吧?” 刘异板着脸,表情认真地问: “你看我笑了吗?” “你真是异想天开。我为了逃避老妖婆的迫害,从少年时就装得愚笨呆傻,没有人会想拥立傻子当皇帝。此外,我母族势微,在朝堂、军中也没有依靠,否则我独立行事就好,怎么会与李惴、李惕合谋?” 刘异拍拍他的肩膀说: “可我知道你是聪明的呀,你满心抱负,只缺少一个机会。” 李怡默默审视着刘异,他难得在刘异脸上看到认真二字。 “你真这么想?” “李骗子,你认为十七傻和十八傻,他俩哪个像明君的样子?” 李怡沉默了。 刘异鼓励道: “你先天长了一颗事业脑,与其等待明君,不如自己做明君吧。” “刘异,你真这么看好我吗?” “啊呀,你这次居然没叫我刘小偷唉。”刘异揶揄后笑嘻嘻建议,“你下次可以叫我全名:正一品战神大帅逼驸马刘异。”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我哪不正经了?” 刘异和李安平离开十六宅时,已接近亥时。 他俩紧赶慢赶终于在坊门关闭前回到宣阳坊。 夫妻俩回家后简单梳洗一下就躺下睡了。 刘异这一晚上梦境很丰富。 他梦见蚩尤骑着花花去打仗,到战场时,已经是唐朝了。 他梦见江左梅梅抱着小时候的萌兰,放到椅子上,说: “幺幺儿,明天你就登基了,做大唐皇帝,立花花为后。” 他梦见德国着名美术生小胡子,给全世界人民勒鞠道歉: “除恶务尽,我不该留下烂尾工程的。” 他梦见灰太狼跪着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跟红太狼解释: “真的是美羊羊先勾引我的,我一进去她就把羊毛衫脱了。” 他梦见佟国维笑呵呵对着侄儿隆科多说: “小多子……” 刘异猛地睁开双眼。 屋里黑漆漆一片,刘异听到睡在他身旁的李安平发出均匀地呼吸声。 他轻手轻脚坐起,穿鞋下地。 刘异点燃桌子上的油灯,举着灯盏走出卧室。 他又来到书房。 刘异举着油灯照着北墙的墙板。 他望着密密匝匝的人名发出诡异笑声。 “呵哈~哈哈哈~” 他之前怎么没想到呢? 谢谢大舅哥。 他现在终于知晓该如何拉博陵崔氏入局了。 ~~~~ 亲仁坊,崔元式宅。 今天大唐公务员放旬假,崔铉一早便来大伯父家堂前尽孝。 崔元式吃饭,他夹菜; 崔元式出汗,他扇扇; 崔元式写字,他研墨; 孝得崔元式的五个亲儿子直想骂人,小堂弟这是要卷死我们吗? 孝得崔元式忍不住大喊: “台硕,你能不能离我茅厕远点,你站这么近我拉不出来。” “大伯父,我站得近才方便给你递厕纸啊。” “你干脆给我擦屁股好了。” “如果大伯父需要的话,小侄愿意效劳。” 崔元式彻底败给侄儿了,尴尬的恨不得一脚踹死他。 他蹲在坑上郑重承诺: “只要你放我安生如厕,等下你问什么我都绝不隐瞒。” 崔铉得意坏笑,捂着鼻子退出茅房。 等崔元式从茅厕出来,七十多岁的老头生龙活虎地满院追着侄儿暴打。 “狗屁麒麟儿,你简直是我崔家的混账。” “伯父,别追了,我怕你累着。” “你也是当阿耶的人了,做事还像小时候般无赖,难怪将女儿教得不成体统。” “我家昊儿哪里不成体统了?不就是喜欢乔装而已嘛。” “你还敢顶嘴?” 年逾古稀的崔元式,薅着年近不惑的侄儿后脖领,将他拎到书房。 崔铉见大伯父坐在凳子上呼呼喘气,快被他气成病号了。 他赶紧跪下斟茶认错。 “伯父,我只想要个答案。” 他这几天一直追问崔元式,那日在大殿上为何要维护太常寺卿崔护。 崔元式的解释是怕李党将来也以年纪攻击他。 可崔铉不信这个解释,因为他伯父太老当益壮了。 跟崔元式早年同朝为臣那些人,早已退休致仕,比如白居易。 可崔元式却精神矍铄得恨不得再次谋个外任节度使的差事。 如此旺盛的生命力,怎么会怕别人攻讦年龄? 崔铉相信大伯父维护崔护一定有其他的原因。 可要说崔元式跟崔护有私交,他认为不可能。 他十分确定大伯父与崔护之间并无来往,甚至互相嫌弃。 况且三房是站队二房的,跟他们大房积怨颇深。 崔铉百思不得其解,只有软磨硬泡大伯父给个合理解释。 此刻,崔元式接过侄儿递过来的茶杯,浅尝了一口,嫌弃道: “味道寡淡,你扬汤扬早了。” “那侄儿给你重煮。” “不必,我将就喝吧。” 崔元式喝完整杯茶后,长长舒了口气。 “台硕,伯父老了,有些秘密是时候传给你了。” “什么秘密?” “等下我带你去见个人。” 第523章 我就看看 崔铉没想到大伯父将他带到了延康坊。 延康坊隶属于长安县,位于京兆府所在的光德坊往南下一坊。 崔家的马车进入延康坊后,最后停在西南隅的一所寺院门口。 ——西明寺 这里原本是前隋权臣杨素的宅子,贞观年间被唐太宗赏赐给魏王泰做府邸。唐高宗时孝敬太子李弘大病初愈,高宗皇帝一高兴,便把这处旧宅改成寺院为太子李弘积福,此后便有了西明寺。 西明寺很大,占了延康坊四分之一的土地。 崔铉一下车便开始迷糊,他不明白大伯父为何要带他来寺院。 西明寺分十院,有房屋四千余间,建筑风格气象万千、蔚为壮观。 崔铉跟随崔元式一路穿亭过院,最后来到一个叫五明院的院落。 门口的小沙弥见到他俩,双手合十打了佛礼。 “崔施主。” “慧远先生在里面吗?” “先生在见客,两位施主可以到前面广善亭暂等。” 小沙弥用手指了指左前方二十丈外的一处凉亭。 “慧远先生在见何人?”崔元式问。 “资圣寺的知玄法师和日本僧人圆仁。近日长安寺院多不太平,二位法师想暂离长安,去五台山避祸,临行前最后来求教佛法。” 崔铉虽不信佛,却也听过知玄法师大名。 知玄法师,俗姓陈,是当世十位大德中最年轻的一位。 其五岁时写诗《五岁咏花》: 花开满树红,花落万枝空。 唯余一朵在,明日定随风。 七岁悟《涅盘经》。 十三岁受前宰相杜元颖之邀在西蜀大慈寺讲法,据传缁素人众日计万,皆赞叹不已,谓之“陈菩萨”。 崔铉估算一下, 这位大德现在应该也只有二十余岁,真乃佛门奇才。 他听说前几个月仇士良未逝世时,知玄法师委托仇士良给皇帝转呈过一份万言书,劝谏陛下不该重道抑佛,强迫僧尼还俗。 书中直言神仙羽化乃山林匹夫独善之身的逃避方式,非帝王所宜尚之。 还附了一首《祝尧诗》。 生天本自生天业,未必求仙便得仙。 鹤背倾危龙背滑,君王且住一千年。 诗意求长寿修仙没用,只有开创尧帝之功业,才有可能享受尧帝之寿命。 据说李炎认为“未必求仙便得仙”一句是在讥讽他,碍于他的声名,最后也没把知玄怎样。 崔铉此刻不禁有些好奇,慧远究竟是什么人,连知玄法师这样的大德都来求教。 他一边暗暗犯嘀咕,一边跟崔元式站在门口等。 此处没有阴凉,没一会俩人便被毒日头晒得额头冒汗,衣衫汗湿。 他俩只好转去小沙弥指的广善亭纳凉。 距离不到十丈时,崔铉就看到亭子里好像有人。 等走到近前崔铉发现,亭子里的两人他全认识。 一个是刘异。 刘异正坐在亭子的石凳上津津有味地啃香瓜。 他旁边的石桌上除了香瓜还有一盘炒瓜子。 另一个人是崔氏二房八虎的老大,崔琯。 崔琯没跟刘异坐一块,他独自站在凉亭西侧的美人靠旁边。 刘异见崔铉进来,笑嘻嘻地热情打招呼: “崔大官,万景楼一别,好多日不见,你没忘了我吧?” “万景楼?”崔元式狐疑。 他家麒麟儿什么时候添了逛青楼的毛病? 崔铉尴尬得恨不得拿鸡毛塞住刘异的嘴。 下一秒,崔元式看着侄儿问: “台硕,你认识此人?” 崔铉恨恨地剜了刘异一眼,低声说: “他叫刘异,是新任金吾卫右街使,前些日子还被册封为驸马都尉。” 崔元式猛然想起,崔铉前段时间曾给一名被羁押的金吾卫上表请求,原来就是这人。 “你何时跟他去的万景楼?”崔元式又问。 这时,站在美人靠旁边的崔琯忽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崔氏大房向来自诩磊落鸿儒之家,教育子女严苛,对外言称族中子弟不重女色,没想到私下里却是青楼楚馆常客,不知道是沽名钓誉、欺世盗名之故,还是兰芷萧艾、蜕变成莠了呢?” 崔铉双眼喷火,恨不得现场焚了崔琯。 他前阵本想用范西阳东市被盗案牵连出吏部受贿的事,以搞倒崔氏二房任吏部侍郎的八虎老二崔璪。 可他没想到外任山南西道节度使的老大崔琯,以辞官威逼李德裕全力保下他弟弟崔璪。 他听说崔琯挂印后便回了东都洛阳,没想到今日竟会在这里遇见。 崔铉与二房八虎素来不睦,此时听见崔琯讥讽自己,当即化身斗鸡。 崔铉语带轻蔑讥讽道: “世人都说崔氏二房重孝,你祖母更是以孝为名为后世留下个‘乳姑不怠’的故事,没想到二房晚辈见到崔家尊长竟不见礼。” “乳姑不怠”讲的是崔琯的祖母唐夫人如何孝顺他的曾祖母长孙夫人的故事,这个故事后来还被编进了《二十四孝》。 如今《二十四孝》虽没问世,但崔氏二房重孝之名早已声名远播。 崔琯虽已年近古稀,但在整个博陵崔氏大家族中,他跟崔铉是同辈,比崔元式小了一辈。 如果按族中规矩,崔琯是要给崔元式见礼的。 崔琯听到崔铉讥讽,淡淡瞅了一眼崔元式,冷声说: “尊长若期求晚辈扇枕温被之孝,需自身具有高山景行、沅茝沣兰的品德,否则就莫要怪晚辈鄙夷不屑了。” “放肆,你敢侮辱尊长……” “台硕。” 崔元式突然开口叫住侄儿,随后又看向石桌旁边的刘异。 “刘驸马,你为何一直发笑,有这么好笑吗?” 刘异咽掉嘴里的瓜肉,笑嘻嘻反问: “还不让笑啊?你们继续吵啊,我就看看。” 崔铉质问:“刘异,你怎在这里?” 赵开没来京城前,他曾谋划过要以刘异对付赵开。 因为他听说刘异四年前考发解试时,就给赵开吃过一次瘪,两人算是有旧怨。 刘异如今是金吾卫街使,每次巡街与御史台巡使会有交集。 崔铉当时想若能拉刘异入伙,便可以给御史大夫赵开做个局,将他贬出京城。 可三个月前他与赵开在延政坊老胡家喝酒偶遇,让俩人都回忆起了昔日同窗的岁月。 现在他与赵开在朝堂依旧针锋相对,可私下去老胡家偶遇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他也放弃了利用刘异给赵开下套的想法。 这段时日他跟刘异几乎没有交集,没想到今日再见。 刘异将没吃完的瓜放桌上,拿起巾帕擦擦手,一脸认真回道: “我前几天做了一个梦,特意过来找你解梦。” “解梦?”崔铉疑惑。 我跟你很熟吗? 他不解问道: “可你怎知我会来西明寺?” 刘异一脸神秘兮兮小声说: “梦里说的。” “什么?” “想知道什么梦吗,走,咱们去亭子外聊聊。” 第524章 这个人不能留 眼见刘异将崔铉拉走,崔元式和崔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懵逼表情。 什么梦还要避讳人? 过了半个时辰崔铉和刘异才回到凉亭。 刘异继续津津有味吃瓜,崔铉则是脸色铁青。 还没等崔元式询问侄儿怎么了,小沙弥突然跑过来通报: “外客走了,现在慧远先生可以见你们了。” “你们?”崔铉惊讶。 他恍然得知崔琯也是来拜见慧远的。 崔铉低声询问: “伯父,我们要不要等一下单独拜见慧远先生?” 崔元式摇头拒绝: “难得慧远先生空闲,我们就不要分批打扰了,还是一起进去吧。” 崔琯、崔元式、崔铉跟随小沙弥一起走进五明院。 独自留在亭子里的刘异,望着他们仨的背影嘴角浮起奸笑。 “这个瓜很大呀!” 崔铉走进五明院,发现里面修葺的像一个小型园林,有山有水。 入门不远处便是一汪池水。 一位身着灰袍的僧人,背对着他们坐在水池边的木椅上。 僧人正不断往池子里扬鱼食。 一群肥胖如猪的锦鲤正在五彩斑斓的光影里攒动抢食。 僧人像是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默然回头凝望。 崔铉终于看到了僧人的样貌。 这和尚大概四五十岁的年纪,身形消瘦,皮肤略显苍白,眉目淡雅,五官清秀,气质超然。 见到他们三人,和尚笑呵呵打了个佛礼。 “贵客登门,恕身残之人未能出门远迎。” 身残? 崔铉惊讶,他这才发现男子所坐木椅两侧竟然装有车轮。 崔元式问:“身体好些了吗?” “贫道能健步如飞,施主信吗?” “淘气。” 崔琯躬身施礼: “慧远先生。” 和尚点头,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从律,推我去那边树下吧。” 从律是崔琯的表字。 崔琯竟真走到和尚身后,推着带轮的椅子,往十丈远的桑树下走去。 崔氏八虎的老大崔琯素来眼高于顶,崔铉从未见他对人如此恭敬过。 往大桑树方向行进时,崔铉在后面小声询问伯父: “这和尚是谁?” “是咱们博陵崔氏的族长。”崔元式答。 “……” 崔铉突然顿住脚步,有一种被雷劈的感觉。 他以为自博陵崔氏内斗对立以来,从未有过族长。 他一路心事重重的走到大桑树下,看到树下茵席上有张长条矮几和三个小兀子。 他们三人分别落座,慧远仍坐在自己的木椅上。 崔铉自坐下后就不停打量慧远。 他确认从未在族中见过这号人,他怎么会是族长呢? 慧远大方回视崔铉,温和问道: “台硕感觉贫道不像崔家人吗?” “恕我冒昧,不知先生出自哪房?” “与你一样,贫道也出自大房。” 崔铉感觉自己要被炸糊了。 他认识大房的每一个人,为何不知道有这位存在? 慧远接着说:“家父崔元儒。” 崔铉瞪大双眼,崔元儒是他三叔父。 据他所知三叔父早逝,而且没有留下孩子啊。 要不是大诗人元稹曾写过一首《赠崔元儒》,他们崔家自己人都忘了族中曾经有过这个人。 他伯父和父亲也很少提起。 而且族长怎么会比自己大伯父还小一辈? 崔琯见他一脸懵逼的样子,哈哈大笑。 不过他此刻的笑声却蕴含着包容和宠溺。 崔琯止住笑声后问崔元式: “五堂叔今日带台硕来,是打算将家主之位传给他了?” 崔元式颔首称是。 “我老了,怕再不把秘密告诉他就来不及交接了。” “也好,五堂叔劳累这么多年,是该让台硕分担些。” 崔元式在崔家大房是长兄,若放到整个博陵崔氏,他在兄弟中排第五。 “从律打算什么时候把秘密传给你家二郎?” …… 崔铉望着一团和气聊天的崔元式和崔琯,忽然面露苦笑。 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傻子。 他大声质问三人: “所以……博陵崔氏内斗是假的?” 崔元式回答:“没错,是假的。” “你们骗得我好苦。”崔铉想哭。 亏他这么多年一直处心积虑的想对付二房。 崔琯笑着插话: “台硕勿恼,如果连你都骗不过,又怎么能骗得过牛李两党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崔铉大声问。 接下来慧远和尚娓娓讲述起这个家族第一机密。 牛李党争刚开始时,崔铉的爷爷崔儆还在世。 崔儆便是当时的博陵崔氏族长。 他宦海沉浮多年,斗争经验丰富。 当崔儆看到士族出身的宰相李吉甫和他儿子李德裕,与寒门出身的牛僧孺,他们开始各自拉帮结派,已然形成对立之势时,就预见到这场党争会没完没了。 因为这不仅代表两个党派之争,这也是自前隋开创科举以来,积累了两百多年的寒门怨气。 一旦开始便很难结束。 崔儆为了在这场党争中保全博陵崔氏,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他将家族一分为二。 由大房带着六房、安平房、卫州房,站队以牛僧孺为代表的寒门。 由二房带着三房、四房、五房,站队以李吉甫、李德裕父子为代表的士族。 如此一来,无论哪党掌权,博陵崔氏都立于不败之地。 崔儆怕崔氏各房卷入党争后会陷入当局者迷的境遇,在斗争中忘了本心,他临死前让最聪明的小儿子崔元儒假死脱离崔家,秘密接替族长之位。 崔儆规定只要朝廷党争不结束,博陵崔氏的族长只能由崔元儒一脉继承。 无论博陵崔氏表象怎么争斗,都由族长在暗中纵横谋划,维护崔氏整体利益。 为了做戏逼真,二十三年前,崔元儒让二房刚出任宰相的崔植,找借口将大房任职京兆尹的崔元略,贬到鄂州当刺史。 崔铉惊讶:“所以我阿耶当年贬官只是一场戏?” 二房的崔琯回道: “是啊,否则如何才能让李德裕相信崔家是真分裂了?事后没两年,我们就暗中联手将你阿耶又调回京了。” 崔铉轻轻点头,这个他知道。 他父亲后来还做过户部尚书、东都留守,最后是死在义成军节度使的任上。 “难怪大伯父不许我动二房的崔璪,前阵又在堂前维护三房的崔护,原来我们一直同气连枝。” 崔元式接道: “你前阵刚出任宰相,便扳倒了二房同时为相的崔珙,我之所以没拦你,是因为那也是族长的意思。” 慧远解释:“博陵崔氏不能同时出两个宰相,树大招风,我权衡之后认为二房崔珙不够机变,最终选择保全你。” 崔琯接道:“我三弟不明就里,为此恨你至深,我又不能告诉他实话,都是该死的党争害得。” 崔元式总结归纳: “这个秘密只有大房和二房的家主知道。一场戏演了四十年,有时候我们斗得自己都快信以为真了,幸好一直有族长从中斡旋谋划。以前是你三叔父,你三叔父故去后族长便传给了你堂兄。” 崔铉忽然脸成菜色,他语气惊恐说道: “现在恐怕不止大房和二房家主知道了。” “哦,还有谁?”崔元式疑惑。 “刘异。” 崔琯安慰道: “不可能,刚才在凉亭里为了不暴露咱们的关系,我特意跟你在他前面吵一架,他不可能猜到。” 崔铉面露苦笑。 “我现在总算知道我们吵架时他一直在笑,是笑什么了。” 他在笑我们这群故弄玄虚的人是傻子。 慧远疑惑问道: “你确定他知道了这个秘密?” 崔铉坚定地点点头。 “何以见得?”慧远问。 “我进来前他把我拉到一旁讲了他做的一个梦。” “什么梦?”三个人异口同声问。 “刘异说他梦到有个叫大清的朝代,为了抢皇位,皇子们爆发九子夺嫡。有个重臣家族,叔叔叫佟国维,侄儿叫隆科多,他们叔侄为保全家族利益,一个去烧八皇子的热灶,一个去烧四皇子的冷灶。” 对面三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崔铉继续道: “刘异讲完这个梦,我当时没领悟他的暗示,只当他在戏耍我,现在想来他是在暗喻咱们博陵崔氏。” 慧远和尚脸上骤然笼罩一层寒气。 “必须杀了他。” 第525章 我不是来同你商量的 慧远刚说完要杀了刘异,他忽然眉头紧锁,朝院外大声喊道: “既然来了何不进来?” 门外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五明院的大门被猛地推开。 刘异手握一把明晃晃的短剑,站在门笑嘻嘻回道: “哎呀,被发现了呢,我还想听听你具体要怎么杀我呢。” 崔元式和崔琯眼带杀意望向门外的刘异。 崔铉则惊愕望向慧远。 身为习武之人,崔铉知道人耳聪目明程度跟功夫高低成正比。 这个没比他大几岁的族长竟是个高人。 身怀高深武功却是个残疾,在最与世无争的佛门净地拨弄风云,崔铉认为慧远是个诡异的矛盾体。 他正思绪万千时,慧远朝刘异大声问: “你将小沙弥如何了?” 刘异迈入门槛,从容回道: “他现在很安详。” 安详……死了? 崔家四个人同时惊惧。 随着刘异越走越近,崔铉、崔元式和崔琯三人上前几步挡在慧能木椅前。 博陵崔氏内部有着严格的层级区分,族长地位高于各房家主,面临危险时他们必须誓死保护族长。 崔元式和崔琯现在有些后悔这次秘密出行没带家卫。 博陵崔氏的家卫比之商行遍布天下的荥阳郑氏也毫不逊色。 崔元式怒斥:“大胆刘异,你在京畿重地堂而皇之杀人,老夫身为刑部尚书,岂可容你藐视王法?” “王法?”刘异微笑重复,后反:“王法是专为你家服务的?你们想杀我就行,我反杀就不行?你不容我又如何?” 崔铉知晓一些刘异背景,劝慰道: “我知道你嗜杀成性、有仇必报,在军中有千古恶来之名,但崔氏毕竟也没把你怎么样啊,此处是佛门净地,你不要乱来。” 一听到刘异有千古恶来之名,崔家其余三人反应不一。 崔琯刚从山南西道节度使任上挂印,他在山南军中确实有听说过西北军有个千古恶来,只是没想到就是眼前的少年。 随着刘异逐步逼近,崔家人的脸色逐渐凝重,除了慧远和尚。 他看着刘异逐渐清晰放大的面容,忽然变得激动,声音颤抖着道: “你到底是谁?” “你傻了?”刘异嘲笑,“你刚刚还说要杀了我呢。” 慧远怔怔望着他的脸,忽然朝前面三人说: “大房、二房离开吧,我想单独跟刘异谈谈。” 崔铉、崔元式、崔琯同步转头,齐声轻呼: “族长?” “你们先回去吧。” 崔元式和崔琯均比慧远年长,可族长之令他们不敢违背,只要带着崔铉离开五明院。 院中此刻只剩下刘异与慧远。 刘异将’小男孩‘插回腰间,一脸笑意走到慧远面前。 “你胆子挺大啊,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杀你呢?” “因为你身上没有杀气。”慧远回答,随后郑重问道:“你真姓刘?” “假的。” “哦!”慧远双眼一亮,满脸期待问道:“那你姓什么?” “我姓李,是李世民家亲戚,要不要我给你一根头发,你去验dna?” 慧远脸色旋即转为暗淡,感觉这小子满嘴胡说八道,不知所谓。 他幽幽叹口气说道: “你长得很像我一位故人。” 刘异一本正经回道: “你长得也很像个人。” “呃……像谁?” “就像个人啊,难道你希望我说你不像人?” 慧远修佛多年,向来涵养极高,此刻也不免动了两分怒气。 他压了压心火,开门见山问道: “刘异,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发现我们崔家秘密的?” “我通过对比每年三省六部九寺五监朝臣变化,恍然发现自牛李党争之后,你们博陵崔氏在朝为官的人数,比没有党争时更多了。” “……”慧远沉默没接话。 刘异开始分析原因: “别的士族只能获得一党扶持,你们博陵崔氏却得到牛李两党分别倚重。牛李两党相争跟上春山一样,会轮流登顶朝廷话语权。只站一党的士族遇到党派低谷时,会遭遇全体被贬,静默几年。但你们博陵崔氏不同,无论两党谁执政,你家在朝中始终有人担任要职。” 慧远疑惑问道: “这可以解释为家族分裂所致。” 刘异呵笑反驳: “陇西李氏也是分别站队牛李两党,这个出天子的士族如今反倒不如你们崔氏兴盛,因为他们才是真分裂了,不会像你们崔氏一样在关键时刻暗中保护彼此,即便针锋相对,也会留有余地。” 慧远微微浅笑,自己家优秀全靠傻逼李氏衬托,不过也因此暴露了。 他继而又问: “那你又是怎么发现西明寺的?” 刘异解释:“当我察觉到你们博陵崔氏有猫腻后,便派人调查你们内部最针锋相对的两个家主,我发现大房的崔元式跟二房的崔琯平时从无往来,根本无法串联协商,所以我猜测他们之间应该还有一个人。我派人分别盯着长安的崔元式和洛阳的崔琯,发现他俩近期都会定期来长安西明寺礼佛,还从不带家眷,不过时间都是错开的,我也没想到这次他俩竟然同时来拜访你,赶巧了。” 慧远无奈苦笑。 “之前崔琯在山南任上时,与我都是书信往来,那你就很难发现蹊跷,可他前阵致仕了,便总喜欢亲自过来。” “看来冥冥中自有天意啊!”刘异得意道。 慧远语气平和地问: “你掌握了博陵崔氏最大的机密,还假托梦境点拨崔铉,将自己暴露在我们面前,刘异,你到底想从崔家得到什么?” 刘异一脸坏笑说道: “我就是喜欢跟聪明人聊天,省力。” “你尽管开口。” 慧远知道刘异只是个小街使,官品不高。 他认为这小无赖无非想趁机要求崔家帮他谋一个更高的官职。 无论求官还是求财,他都打算暂时应承下来,事后再想办法灭口。 可他没想到刘异说的是: “我要拉你谋反。” “什么?” 那六个字明明掷地有声很清晰,可慧远还是怀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在慧远的认知里,再缺心眼的人也不可能第一见面就邀请别人一起干诛九族的事。 刘异走近他,微微俯身,看着他的眼睛说: “别怀疑,我说的就是谋反。” “刘异,你疯了?” 刘异一本正经答道: “我知道你们博陵崔氏分裂成两派是为求自保的无奈之举,我谋反成功就可以结束党争。” 慧远唇露轻蔑说道: “牛李党争从唐宪宗时期就已经开始了,此后又经穆宗、敬宗、文宗,到如今的天子已经经历五位帝王了,每任天子都无法终止,你凭什么?” 刘异哼笑一声,嘲讽道: “那是因为那些皇帝蠢啊。” “你……” “他们无法结束是因为被思维困住了。” “此话怎讲?” “皇帝认为朝廷除了牛党就是李党,无论怎么选人,都只能二选一。”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若要结束党争就必须成立第三党。” “你指中间派?”慧远问后自答,“如今朝臣中也有中间派,比如范阳卢氏,但他们对结束党争没有丝毫作用。”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抱团成党,没有纲领,没有目标,所以很容易被牛李两党边缘化。” 慧远面露讥笑,嘲笑刘异天真。 “即便成立第三党又能何如?用人权掌握在皇帝手中,他不给你第三党出头的机会,你有纲领何用?” 刘异很满意慧远终于把自己绕进去了。 他就势说道: “所以我才说要谋反啊,咱们把李炎换掉,换上一个可以重用第三党的皇帝,顺便将牛李两党全都赶出朝堂,此后只有一个党不就斗不起来了吗?” 慧远陷入沉默。 他在思索刘异展现的愿景。 他认为太大胆了,不仅要换掉皇帝,还要将牛李两党全部赶出朝堂,这不可能做到。 他思索片刻后叹息一声。 “刘异,少年人有些不切实际的思想也情有可原,贫道不会将你的大逆不道言辞传播出去,也请你对我崔家之事守口如瓶,或者你可以提个别的要求,实际一些的。” 刘异呼了口气,问: “你这是拒绝我?” “对。” 刘异忽然脸色转为阴暗。 “我忘了告诉你,我这次来不是同你们崔氏商量的,我是来通知你们,无论你们愿不愿意,都得参与。” 第526章 一切都是套路 “刘异,你不要欺人太甚,你这是谋反,我们博陵崔氏对大唐向来赤胆忠心,你就不怕我去告发你?” “赤胆忠心?”刘异冷笑一声讥讽,“你家忠心是黑色的?” “你这是何意?” “博陵崔氏不仅在朝中势大,你们各房通过培养弟子门人的方式,在各州县也形成了关系网,所以你们才敢欺上瞒下截胡两税。敢从天子的口袋里偷钱,你们跟谋逆又有何不同?”刘异唇角讥笑,“告发我?咱们谁告谁还不一定呢。” 慧远原本凝重的脸上忽然变得惊悚。 两税是他们崔氏的另一个大秘密,刘异怎么会知道? 崔家不像荥阳郑氏会经商,可他们家族开销却很大。 于是他们在敬宗、文宗两朝牛李党争最激烈的时期,利用一些县城土地记账管理混乱,浑水摸鱼贪墨了一些税金。 自李炎登基后,慧远发现形势不对,早已把各地方偏差的土地账给平掉了。 慧远自认为做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今天被刘异赤裸裸揭开。 “你如何知道的?” “不重要,我只是想提醒你,要点脸,别再拿忠心当借口。” 慧远目光怨毒地这个年轻人。 “刘异,你如此咄咄逼人,就不怕被我们崔家灭口吗?” 刘异摇头不耐烦道: “和尚,你怎么还没明白咱俩现在是谁在给谁活路啊?” “这话何意?” “想杀我灭口?实话告诉你,我若身死,李德裕和牛僧孺就会同时收到一封信,帮他俩好好分析分析博陵崔氏如何首鼠两端。李德裕和牛僧孺都曾先后两次拜相,他们这种人喜欢掌控局势、玩弄权术,都认为自己天下无敌聪明,若让他俩知道自己像傻子一样被你们崔家戏耍了四十年,你猜博陵崔氏的结局会怎么样?” 搞不好牛李两党会来次空前大团结,将博陵崔氏连根拔起。 慧远脸色越来越难看。 刘异忽然戏谑问道: “你一拳把自己打死了,是你太强壮了,还是太虚弱了?” “什么?”慧远没懂他的意思。 刘异解释: “我劝你还是跟我合作吧,你们家族分裂虽然是假的,但只有大房和二房知道是假的,其他几房可是真心实意在斗啊,长此以往必然结仇,即便有朝一日他们知道真相,但多年积怨已在,到时恐怕很难再恢复到党争之前的团结,所以越早结束党争对你们家族延续越有利。” 慧远再次陷入沉默。 刘异所说的情景也是他近些年最担心的。 但结束党争真的只能靠谋反吗? 刘异这时继续蛊惑道: “失败了才叫谋反,若成了便叫从龙之功。与其背靠李德裕或牛僧孺这样的权臣,不如自己成为参天巨木,我认为……” “你认为我们有可能成功吗?”慧远突然打断他。 刘异暗暗偷笑,他知道慧远这是同意了。 他信心十足回道: “当然会,不就是换个皇帝,有什么难的?” 崔铉叹气一声。 “如果失败,崔家将万劫不复,我会成为崔家的罪人。” “我的人生没有失败二字。”刘异狂道。 一盏茶的时间后,刘异走出五明院大门。 站在门外的崔琯、崔铉和崔元式匆忙走进去查看情况。 他们发现族长除了脸色苍白些,并没有遭遇到危险。 崔铉告知慧远,刘异根本没杀小沙弥,他只是让小沙弥睡着了。 崔琯问:“要派人杀了那小子吗?” 慧远摇头,转而看向崔铉。 “帮我仔细查查刘异的背景,我想知道他到底有几分本事?” “喏。” ~~~~~ 李炎又去楼观山狩猎了,中秋节头两天才回到宫中。 他一回宫就要求召见李德裕。 李德裕步入甘露殿时,看见陛下正朝他迎面走来。 他赶紧躬身行礼。 “参见陛下。” 对面却发出夜莺般清脆的笑声。 “呵呵,李司徒免礼。” 李德裕大骇,这是女子的声音。 他猛然抬头,看到面前这个头戴幞巾、身穿男子胡袍的人,跟李炎相貌有八分相似。 “你是?” 这时后面传来李炎的声音。 “淑君莫要戏玩,你先去太液亭等我,我与李司徒说完事便去找你泛舟。” “那陛下要快些。” 这个与李炎相貌、打扮如出一辙的女子娇笑着离开甘露殿。 李德裕望着这人背影半天回不过来神。 怎会有如此相似之人?连身高体型都相差不多。 竟然是名女子。 这时李炎从殿内走出。 他看出李德裕的疑惑,解释道: “她是王才人,朕还在十六宅里做颖王时,她就陪伴在身边了,如今朕只要外出都会带着她。” “陛下仁爱,对潜邸旧人情深义重。” 李炎淡淡笑了下。 他只不过是为了预防有人刺杀,给自己找了个替身活靶子。 这种心思不足对外人道,否则会显得帝王无情。 李炎郑重问道: “朕确实宠爱王才人,有意立她为后,不知李司徒意下如何?” 李德裕提醒:“大唐自肃宗皇帝后,已有八十多年没立过皇后了。” “那就由朕重新开启吧。” 李德裕迷惑,天子这是碰上真爱了? 他心里腹诽:陛下的口味还真特别,喜欢爷们型的,还喜欢跟自己长的像的。 李德裕回道:“陛下立后不仅是家事,也是国事,朝臣肯定会评议人选利弊进而劝谏。” “所以朕才找李卿家商量,由你去弹压非议。” 李德裕心里苦,我认识都不认识王才人,怎么弹压非议? 他只能跟李炎询问。 “敢问陛下,王才人可有诞育子嗣?” “没有。” 李德裕汗,难度值+100. “王才人家世如何?” “她乃屠户之女,朕五年前在东市闲逛时偶然遇到,感觉有缘便将她收入宅中。” 李德裕汗,难度值+1000. “请恕老臣无能,王才人如此家世,又没有生育子嗣,恐怕到时微臣即便竭尽全力,也难以平抑朝臣的反对之声。” 李炎问:“那是不是只要她诞有皇子或家世强大,二者只占其一,你就可以说服朝臣了呢?” “正是。” “甚好,朕其实真正要册立的皇后是荥阳郑氏南祖四房独女郑宸,她祖父郑絪曾当过我阿耶的宰相,她父亲郑冠是长庆三年的状元郎,后来官居户部郎中,她这样的家世总可以了吧?” 李德裕暗叫坏了,被皇帝套路了。 第527章 连环套 刘异刚回金吾卫没上几天班,就又要请假。 他得回趟老家巩县。 他大哥刘奇与秦三娘的婚期终于定了下来,就在中秋。 不止刘奇,张家的三郎、四郎、五郎、六郎和八郎,也将在同一天举行婚礼。 其中张狼娶的新娘还是刘异的亲姨母姚娥,所以他必须得回去。 张虎之前跟刘异解释过张家兄弟扎堆成亲的缘由。 他们张家如今即便不另行开辟新生意,也已经是巩县首富了。 可他们现在不仅要将生意铺满整个北方,还要扩展到南方去。 经王二宝、陶晓和古乐的牵头张罗,张虎、张豹已经在剑南道、淮南道和江南西道盘下了许多工坊、织坊和矿山。 这些生意一旦正式运作,各种捐税之下,张家的财富很难低调隐藏。 他们为了不上福布斯排行榜,只能被迫分家。 成亲后张家兄弟每个人的户籍都会独立迁出去,表面上生意也随之分开,免得不小心成为大唐首富被人盯上。 这几天全家人都在准备回乡相关事宜。 刘异出发前经李烨介绍,去见了李烨的堂姑夫 ——工部尚书薛元赏。 他们见面地点在安邑坊的肃明观。 就是刘异上次带李安平初次拜见李归的道观。 薛元赏是带着胖媳妇庆娘一起来的,庆娘去观中看望在此修行的姑母。 薛元赏则跟随李烨直接去了遍地药草香气的后院。 他在桑榆暮影之中见到了所谓的高人刘异。 李烨给他们双方介绍一番后,就先行离开了。 薛元赏目光审视打量着面前这位姿容俊逸的年轻人,心中泛起嘀咕: 嘴上连毛都没有,如此稚嫩真有李烨说的那么神吗? 来之前李烨偷偷告诉薛元赏,他父亲李德裕遇到疑难时也会暗中询问刘异的意见,刘异无论智谋还是见识均非同一般。 薛元赏之前就听说过刘异。 这次初见真人薛元赏感觉有些失望。 军中盛传的千古恶来,怎么看着一点都不凶狠呢,枭心鹤貌? 刘异来之前也听说过薛元赏“癫公”大名。 京兆府四方会审东市案那天,刘异听周围吃瓜百姓提到过这个前任京兆尹。 刘异今天见到薛元赏本尊,感觉“癫公”一点都不癫。 薛元赏眼神锐利清明,率直打量对面的年轻人。 “刘驸马。” “薛尚书,请坐。” 他们见礼后各自坐在石凳上。 “刘驸马,你看着不像军中所传嗜血成性的样子啊。” “薛尚书看着也不像民间所说杀人如麻的样子啊。” 两人旋即爽朗大笑,随后开启主题。 刘异说道: “听润起讲薛尚书正在为望仙台设计图惆怅。” 润起是李烨的表字。 “不错,交了几遍设计图陛下仍不满意。” “是陛下过于挑剔,还是薛尚书有意不想让陛下满意呢?” “你这是何意?” 刘异笑着从旁边拿出一个卷轴。 “想要鲜花卓锦、烈火烹油还不容易?我这里有幅绘好的图纸,薛尚书尽管拿去,我担保天子见到后会欣喜褒奖。” 薛元赏没有伸手拿图,甚至没有展开看一眼。 “你以为本尚书是交不出恢弘的设计吗?我是不忍……” 说到这薛元赏忽然顿住。 他小声嘟囔咒骂一句脏话,然后负气大声道: “大不了让陛下罢我的官好了。” 刘异就着石桌上的茶杯给薛元赏倒了杯茶。 “薛尚书虽对闲子妙客手段狠辣,却是难得体恤百姓疾苦的好官。” 薛元赏诧异问道: “你知道我心中所想?” “薛尚书不忍心百姓税金盖了座巍峨高楼只为修行邪魔歪道之用。” 薛元赏惊愕看着刘异。 他谨慎地往院门处瞅瞅,确定无人后才松了口气。 “刘驸马如何知道的?” “我如何知道的不重要,薛尚书可否想过,即便你消极怠工让陛下罢官,工部尚书换人后,望仙台还是要盖的。” 薛元赏满脸不忿地拍了一下石桌。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百姓若知他们给朝廷纳的税金最后都干了这些勾当,不知要多痛心啊。” 刘异劝慰道: “功名半纸,风雪千山,薛尚书与其被罢官,不如在更恰当的位置上为老百姓做些实事。” 薛元赏听到刘异话里有话,疑惑问道: “此言何意?” “薛尚书不妨将在下所绘的设计图呈交陛下,这张图绝对能超越天子的期待,不过若按这份图纸施工将会困难重重。天子若能因此打消建造望仙台设想最好,即便不能,建造进度也会因此拖延几年。天心难测,谁知几年后陛下还是否笃信道教呢?” “若几年后陛下仍坚持要建呢?”薛元赏问。 “或跃在渊,无咎。薛尚书到时可提前抽身出来,主动帮陛下筹集税金。” 薛元赏忽然面色变得冷峻。 “刘驸马,你在戏耍我吗?” “怎么,薛尚书不信?” “刘驸马当知六部名虽并列,但地位并不相同,在大唐六部按吏、户、礼、兵、刑、工排序。工部最贱居末,而主管赋税的户部,仅次于吏部排在第二。当下的户部尚书李固言深得陛下和李司徒器重,在李固言治下,户部毫无差错,每年税收都呈增长态势,陛下为何要以我这个毫无政绩的工部尚书换掉政绩优良的李固言?” 刘异平和回道: “我说的筹钱并非是让薛尚书讨要户部官职。” “哦,那是?” “我建议你借此机会向陛下争取到盐铁转运使一职。” 大唐的盐铁转运使管食盐专卖和矿冶等事务,包括银、铜、铁、锡的采冶,还兼管漕运。 这些行业的税收不同户部负责的两税,每年收缴多少有定额。 这些行业每年缴税多少弹性很大,全凭盐铁转运使执行是否严格和清廉。 刘异的反贼爷爷李锜,当年就是在这个职位上捞成富可敌国的。 薛元赏面露困惑: “你认为陛下会同意吗?” 薛元赏最近确实听说镇海军节度使新亡。 盐铁转运使一般都是由镇海军节度使兼任,因此盐铁转运使一职也随之空了下来。 刘异语气肯定答道: “之前或许不会,但你将这幅望仙台的设计图交上去后,陛下若真想按此修建,就需要筹集更多的钱,他肯定想加大对盐铁私卖的打击力度,增加盐铁矿的税收,如此一来盐铁转运使这个位置就需要一位铁面无私且出手狠辣的官员上任,试问当下大唐有还谁比薛尚书更适合呢?” 薛元赏哈哈大笑。 “如此甚好,若陛下真不放弃修建望仙台,我情愿替他去追讨非法奸商的钱,也不愿意搜刮贫苦百姓。” 刘异呵笑。 他将薛元赏放到这个位置上,有一半是为了拖延望仙台建造进度,另一半则是他规划的商业帝国中包含矿业。 将盐铁转运使变成自己人,他将来就能轻松捏死生意上的竞争对手。 大明宫,紫宸殿。 李炎正在批阅奏疏。 他离宫一段时日工作又堆积如山了。 此刻他看着一份奏疏,眉头越拧越紧。 这时内给事王文干端着一碗小酥山进来。 第528章 不册封皇叔的原因 他走到李炎身侧,轻声说: “陛下,这碗酥山是王才人亲手做的,才刚送过来,王才人还在殿外候着呢,陛下可要召见?” 李炎没理这茬,将手里正在看的奏疏恨恨扔到五六米远的地上。 “混账东西,连察言观色都不懂,宗正寺又在不知所谓了。” 王文干汗。 若不是他了解李炎脾性,还以为他在骂自己。 王文干呵笑揣测: “宗正寺又在劝谏陛下册封四位皇叔吗?” “哼,否则他们又能有什么正事?” 李炎伸手,王文干懂事地将小酥山双手递过去。 李炎一勺一勺吃冰时,王文干仗着胆子问: “恕奴婢愚钝,那四位皇叔确实已经成年,陛下为何迟迟不愿册封他们呢?” 王文干知道宪宗的十七子、十八子的母亲与太皇太后郭氏有些旧怨。 他不明白李炎为何连宪宗第十九子和二十子也不册封。 如今宪宗最小的儿子李?,今年也年满二十四岁了,辈份又是皇叔,按理早该到了封王的时候。 王文干跟随李炎多年,暗中没少帮他干脏活,算是李炎的心腹。 李炎有些阴暗不能与外人道的想法,通常也不会背着这名老宦官。 李炎将碗放到桌子上,无奈叹口气。 “因为这四位皇叔对朕的五位皇子威胁太大了。” 李炎的五个儿子全未成年。 他怕自己若有个万一,朝臣和宦官挑选继承人的时候,会把主意打到这几位青壮的皇叔身上。 “陛下担心他们篡位?”王文干疑惑。 “居安思危,朕绝不能重蹈两位皇兄的覆辙。” 唐敬宗和唐文宗,一个突然被杀,死前还没准备好继承人。一个准备的不充分,结果被自己捷足先登了。 王文干呵笑着安慰: “陛下会不会多虑了?陛下既有亲子,哪有皇叔继位的道理?” 李炎白他一眼,回道: “你呀,就是读史读的太少。南朝的宋明帝刘彧,他派人入朝刺杀了亲侄子刘子业后,自立为帝。南朝陈宣帝陈顼,废侄儿陈伯宗后自立为帝。北朝北齐的孝昭帝高演,他杀侄儿高殷自立为帝,这种例子还少吗?” 王文干附和谄媚道: “陛下博古通今,奴婢佩服。” 李炎沉默片刻,以沉重的语气继续说: “其实近几十年也有,当年太皇太后的次子绛王李悟,他在我皇兄敬宗李湛遇弑后,直接被宦官苏佐明矫制拥立,代理监国。当时要不是枢密使王守澄和神策军中尉梁守谦更想拥立我兄长李昂,绛王李悟差点就成为大唐叔继侄位的首位帝王了。” 王文干恍然说道: “陛下迟迟不给四位皇叔册封,是担心他们会成为枢密使与护军中尉眼中的储君人选?” 李炎又叹息一声: “朕若能长寿就不怕,否则不止他们四人,那三位已经封王的皇叔更危险。” 王文干清楚自己主子喜欢防患于未然。 否则李炎不会初登基就杀了自己唯一在世的弟弟安王李溶,和仅剩的侄儿李成美。 王文干趁机开始汇报工作: “禀告陛下,奴婢一直遵照陛下的吩咐派人盯着十六宅,属下回报这七位皇叔目前均无结交北衙的迹象,也未见他们与朝臣过从亲密,不过最近金吾卫右街使刘异成了光王的妹婿,这算结交朝臣吗?” 李炎嘴角泛起轻蔑嘲笑。 “刘异不过是只小蚂蚁。至于光王,哼!”他忽然冷笑一声,“光王母亲当年只是罪奴,外翁家没任何背景,光王自己又从小愚呆,蠢得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全,朝臣和神策军中尉除非全瞎了,否则绝不可能选他。” 王文干轻轻颔首应喏。 这时,外面小宦官通报,工部尚书薛元赏觐见。 不一会儿薛元赏在小宦官的引领下,抱着一沓图纸走进紫宸殿。 “参见陛下,微臣这次带来了全新的望仙台设计图。” 李炎现在一看见他就头痛。 “薛尚书,朕之前有言在先,若你这次呈交的设计仍不能令朕满意,朕就把你贬到岭南崖州去。” “陛下不妨先看看草图。” 薛元赏将卷轴徐徐打开,李炎的眼神渐渐升起一团兴致的火花。 “这真是薛卿设计的吗?” “正是。” 李炎数了一下,足足有十五层。 大唐从未出现过超过十层的建筑,大雁塔也只有十层。 “这楼预计有多高?” “两百五十尺。”薛元赏答。 李炎惊喜:“比大慈恩寺塔还高?” “是,高出六十二尺。” 李炎的手指慢慢描绘图纸上每一层阁楼。 “有多少间房?” “包含廊舍在内共五百三十九间房,比花萼楼和勤政楼加起来的房间数目还多。” 李炎喜形于色,忽然又歪头困惑问道: “为何各层屋檐全是绿色?” 薛元赏答: “微臣想将望仙台的全部屋檐以绿釉琉璃瓦覆盖,各层建材拟用香槐木屋薰,以舂百宝为屑来涂地,以琼瑶打造柱子,以黄金打造拱门,以白银制作门槛,以玉砌墙。望仙台筑成时,无论昼夜观望,皆能看到莹光闪烁,绚烂夺目。每个房间内用玳瑁做帐,用火齐琉璃做床,烧龙光香,处处悬挂夜明珠,如此才不负陛下赐名‘望仙’二字。” 李怡听得顿时心花怒放。 薛元赏描绘的场景比他预想的还奢华。 片刻后他脸色又收敛阴沉下来,询问: “朕是否太过奢侈了?” “陛下的长兄敬宗在位时,重建大明宫清思殿,光装饰的铜镜就用了三千片,黄白金箔用了十万番,陛下修建的这座望仙台可是要流传后世的不朽建筑,这些根本不算奢华。” “如此宏大的建筑估计要花费多少?” “四百万缗。” “薛元赏,你疯了?那是全年一半的税收,前线还打不打仗了?” “那这望仙台还修吗?” 薛元赏心里异常期待皇帝能改变初衷。 半个时辰后,他脸色复杂地离开紫宸殿。 刘异料事如神,他确实拿到了镇海节度使兼盐铁转运使一职。 可薛元赏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倒霉的柳公权还知道自己即将成为下一任工部尚书。 第529章 人类高质量少女 柳公权接到圣旨的时候都懵了。 他在三朝官居侍书,如今担任国子祭酒,一辈子做纯文职,从未肩负过事务性工作,怎么会突然让他接任工部尚书? 他听到圣旨里那句“建筑之理如同写字,循布局结构之道,柳公书法爽利挺秀,骨力遒劲,匀衡瘦硬,异法同工,定可为大唐督造奇楼望仙台……”时,险些没骂出声。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假如字写得好就能造好房子,那天下泥瓦匠都该出身书法大家。 柳公权在家里千百遍问候坑他之人的八辈祖宗。 长安通洛阳的官道上,一名身穿玄衣的青年正坐在马上狂打喷嚏。 阿嚏~~ 青年旁边马上一位头戴幞巾,身穿绿色翻领胡装的俊俏年轻人关切问道: “刘小偷,你怎么了?” 没待刘异回答,毛台自前面马背上回头。 “他估计是着凉了吧。” 李安平奇怪:“你怎么会知道?” 毛台一脸天真地回答: “我昨晚起夜,看见他鬼鬼祟祟跑出院子,到天亮前才回来。” 李安平惊讶看向刘异: “你昨晚出去过?” 自己身为枕边人竟然不知道夫君昨夜不在。 刘异恨恨瞪向毛台: “老子哪天若登基,就赐你个大姓:多管闲氏。” 李安平惶恐道:“你疯了,怎敢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前面又有一个好事者回头,密羯疑惑问道: “多管闲氏是大姓吗?大唐还有这种姓,真奇怪。” 没人理她。 李安平还在追问刘异昨晚去了哪里。 后面的张鼠催马快跑几步,与刘异、李安平并行,岔开话题。 “我看咱们今晚别进洛阳城了,就到前面甘棠驿休息一夜,明早再走如何?” 他们此刻距离洛阳还有上百里。 再往前面也有驿站,但都不如甘棠驿规模大。 密羯再次欢喜回头: “那可太好了,这一路都累死我了。” 张鼠调侃:“你还累?你这一路上最累的恐怕是腮帮子吧?” 从出发开始,密羯的嘴巴几乎没停过。 无论什么样的路段,无论马跑多快,都影响不了她炫零食。 各种肉干、果脯拼命往肚子里塞。 她就像吃健胃消食片长大的一样,胃如同黑洞,能吞噬一切。 只要不让她吃,她就会给组织提各种合理但有病的需求。 比如上一段路时她要求全体去病坊投宿。 原因是病坊里经常死人,如果赶上了她能就地收尸取材。 又比如经过华阴县时,她非要砸了一家湿油饼铺子。 密羯控诉人家饼子根本不是拿尸油煎的,涉嫌虚假宣传。 一路上密羯幺蛾子频出,害得全体行程比预期速度慢了半日,否则他们此刻应该已经到洛阳城了。 听张鼠嘲笑密羯贪吃,布兰忍不住为女神辩护: “密羯将东西装进肚子是为减轻马匹负重。” 刘异呵笑问布兰: “你扛着一袋米坐在驴上,和驴直接驮着你与一袋米,哪个更重?” 密羯插话:“你当我们草原人傻吗?当然是直接驮米和人更重啊。” 张鼠、张豺、孙艳艳等人发出噗噗漏气声。 布兰立马更正: “密羯不代表我们全体草原人水平,当然是人扛着一袋米坐在驴上更重啊。” 这次大家全都不笑了,队伍集体陷入沉默。 问题很严重啊! 密羯看着众人忧心忡忡的样子,好奇问道: “我俩谁答对了?” 这事最终惊动了队伍首领张虎。 他追上前面的毛台,语重心长劝道: “你得把这俩货看好了,他们这样很容易被人拐卖。” 毛台语气轻松安慰道: “张二兄放心,密羯在振武城时已经被人卖过一次了,拐卖她那人老惨了。” 李安平突然被这则八卦吸引,追上前面毛台问道: “密羯什么时候被人拐卖了?讲讲呗。” 后面只剩下张鼠与刘异并驾而行。 张鼠小声问: “小六一,你昨晚是不是偷跑去延生观了?” 刘异无奈叹息一声。 他昨晚确实偷偷溜出去看郑宸了,从安义坊周寡妇家的密道出的城。 刘异这次回巩县有一段时日不能去延生观,所以特意提前告知郑宸一声。 郑宸得知他要回巩县后心情很难过。 他俩当年就是在巩县相遇,那里是爱情开始的地方。 她梦里无数次与爱人并肩重游,可梦醒后自己仍身陷囹圄。 刘异安慰郑宸一整夜,到天亮前出发时才返回,结果一进刘宅大院就撞见毛台。 他一脸纠结地问好兄弟: “耗子,你说我应不应该告诉安平实话?” “劝你暂时不要,女人都小气爱吃醋,最喜欢无理取闹……” “张耗子,你说谁呢?”身后传来一声狮子吼。 张鼠吐了吐舌头,回头一脸谄媚道: “我在跟小六一说别的女人都爱无理取闹,只有我家娘子例外,谁不知道你是最大方不过了。” 孙艳艳提马追上来,与张鼠并驾。 她语气异常温柔说道: “九郎,奴家晓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幼稚不懂事,爱发小脾气,醋劲还大,总让九郎气结,我连煮菜都不会……” “娘子,你千万别这样说,为夫就爱这样的你,家里女人中属你煮菜最好了。” 张鼠这句倒没夸张,家里另外两个女人做饭简直是灾难。 密羯前几天从东市买了两斤大虾回来。 她在草原上从没见过这东西,买时还特意询问商贩怎么处理。 摊贩现场给密羯演示如何取虾线,并告诉她取完虾线直接下锅煮就好了。 以密羯的理解能力,当晚取其糟粕,去其精华,给刘宅众人端上一锅煮虾线。 端上那一刻,全桌人现场吐了一半。 当另一个从未见过虾的草原人布兰,捧场地挑起一根虾线开始品尝时,桌上剩下的一半人也吐了。 至于李安平,那就更不用指望了,她连菜都认不全。 最近男人们总偷偷感慨,人类高质量少女全在刘宅聚齐了。 孙艳艳听张鼠夸得还算真诚,态度也算端正,一脸得意问道: “我真这么好?” “当然。” “我本来还想你若说出几条不足,我或许可以改一改呢,如今看来不用了。” “……” 张鼠抿嘴,你当我傻吗? 第530章 连昌宫偶遇 他们一行人又往前行进了七八里抵达寿安县甘棠驿。 长安到洛阳如果走陆路大道,沿路要经过三十三个驿站。 大唐的驿站提供现代邮政、高速服务区、货运中转站、物流中心等综合服务功能。 唐初驿站管理比较严格,只有军务紧急报告、在京诸司须用、诸州急速大事须汇报、国事活动时各州的奉表祝贺、诸道租庸调附送驿务在身的人,才允许在驿站休息。 藩镇割据后驿站管理已经没有唐初那么严格,许多官员回乡为了安全考虑也会投宿驿站。 刘异出发前特意去尚书省的驾部郎中那开具了角符,相当于住宿准许证。 他们进入甘棠驿大门后,刘异将角符和鱼符一起递给驿丞。 “我们十一人只住一晚,要六间房。” 张家要成亲的几人已经先行回去了,只有张虎、张豺、张鼠跟刘异一拨走。 甘棠驿的驿丞叫沙药,是名四十多岁的老兵卒。 他验过符信后恭敬地双手归还。 “原来是金吾卫刘街使,在下这就命人为你们准备房间。” 刘异另外递给他一袋钱。 “劳烦驿丞帮我们置办一桌上等酒菜做飧食。” 意思是就别按公务员标准配置了,爷要吃小灶。 沙药接过钱,点头哈腰道: “街使请放心,我肯定给你们准备小驿最好的食材。” 沙药说完吩咐打杂的驿户将刘异等人带去后院驿舍。 沙药的侄儿沙包也在这个驿站帮忙。 他不解问道: “叔父,刚才那人不过区区六品小官,有必要安排他们住上等房吗?” 甘棠驿此前连三品大员都接待过,他也没见叔父如此客气。 沙包一看这些人就不是正经公干,几个女扮男装的当他看不出来吗? 驿丞沙药瞥了侄儿一眼。 “你懂个球,金吾卫街使官虽小,但实权大着勒。” “可金吾卫出了长安城就不好使了。”沙包反驳。 沙药道:“这位街使恐怕来历不凡。” “叔父打哪看出来的?” “你没看到那少年背的剑吗?” 沙包顺着叔父的眼神望去。 他看见往后面驿舍走的一行人中有位少年,背着一把剑鞘镶满各色宝石的宝剑。 沙包顿时双眼放亮。 “这是宝贝?” 沙药肯定道: “估计至少能换长安东市十几家商铺。” 甘棠驿驿舍总共只有六间上房,全在二楼,驿丞都安排给了刘异。 刘异和李安平一间。 张鼠、孙艳艳一间。 密羯和刘大拿、豹扑、沙雕一间。 毛台、布兰一间。 公孙笔、第五甲一间。 张虎、张豺一间。 房间布置虽不奢华,但很整洁。 李安平进入房间后,当即打开了窗子。 “哇,好美。” 从他们的房间望出去,能看到天际尽头的夕阳,夕阳周围云彩被染上了金色的光辉。 落日余晖洒在窗前,那一抹暖意,让李安平感到无比的温馨和宁静。 “如此美景当前,我真不想呆在房里,刘小偷,咱们出去走走吧?” 恰在这时,密羯敲门。 “我要告状。”她隔着门喊。 李安平给她开门后,密羯开始气鼓鼓抱怨张鼠。 “我听说从这往西不到三里有座连昌宫,那是前隋皇帝建的行宫,如今已经废止允许平民随便进去,我想和毛台、布兰过去看看,可张耗子不让。” 李安平听说连昌宫就在附近,当即大喜。 “元稹写的《连昌宫词》原来就是这里,‘连昌宫中满宫竹,岁久无人森似束。又有墙头千叶桃,风动落花红蔌蔌’。据说高宗皇帝、则天女皇和玄宗皇帝都曾到此游玩,刘小偷,我也要去。” 刘异一个头两个大。 李安平此前从未离开过长安附近,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所以对什么都比较新奇。 刘异见媳妇兴致这么高,不忍心拒绝。 他将刚解下来的短剑又插回腰间。 “我陪你们过去,不过得快些,否则天黑了什么都瞧不见。” 他们一出门就看到旁边几个屋子里走出整装待发的张家兄弟。 张鼠无奈摇头: “我就知道你会心软,走吧,一起去。” 他们最后留下公孙笔守店,剩下十人全部去了连昌宫。 前隋和初唐、盛唐皇帝大都喜欢游玩,所以长安到洛阳之间有二十一座皇家行宫。 安史之乱后皇帝们除了逃命时会离开长安,其余时间大都很宅,是以多数行宫都被废止了。 连昌宫是被废止的行宫之一。 连昌宫建在洛水、昌水汇流的三角洲上,地势平坦开阔。这里北有汉山、凤翼山,山上古柏苍然,南有女几山,山势巍峨,气象万千。 刘异一行人骑马经过一片竹林,没一会看到行宫外围轮廓。 他们逐渐放慢马速。 密羯感慨:“此处好幽静啊。” 李安平奇怪:“那里面怎么有炊烟升起?” 刘异疑惑,这里难道还有人居住? 他们将马匹停到行宫破败的大门外。 十个人刚翻下马背,连昌宫破败长满苔藓的院墙内突然跳出二十几名汉子。 他们身着庄稼人一样的上衣下裤,却个个头戴幞巾,打扮不伦不类有些滑稽。 这些庄稼汉人人手持长棒,个个虎视眈眈。 为首一个黑皮方脸的大高个男人问: “你们来此作甚?” 密羯嘴快回道: “来玩啊。” 她这一说话,对面汉子们纷纷露出疑惑表情。 “女施主?” 刘异心道还女菩萨呢,好奇怪的称呼。 为了行路方便,今天李安平、孙艳艳和密羯全都做男子打扮,只是一说话就会暴露。 对面庄稼人互相看了看,纷纷放下手里的木棍。 “原来你们不是官府的人。” 刘异诧异问道: “你们是匪寇吗,为何要防备官府的人?” “你们不是本地人吧?”黑脸男子问道。 “不是,我们是路过的。”刘异答。 对面一排人明显松了口气。 为首的黑脸大汉双手合十,打了个佛礼。 “阿弥陀佛,贫道行痴,为太室山大法王寺僧人。” 他旁边的僧人有样学样。 “贫道正清,为太室山嵩岳寺僧人。” …… 僧人们还在做自我介绍,刘异却出声打断: “你们全部来自嵩山?” “嵩山?”对面人疑惑。 “呃,就是神岳。”刘异补充。 他差点忘了,武则天中岳封禅后便将中岳改名为神岳,唐代之后神岳才被广泛称为嵩山。 “不错,我们全都来自神岳。” 张虎问道:“神岳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怎么全都跑这来了?” 毛台问:“你们认识少室山少林寺的僧人吗?” 密羯打岔:“你问的太拐歪抹角了,你该问认识江和尚吗?” 第五甲插话:“江和尚他们也不见得知道,那家伙佛门法号叫什么来着?” “了尘。”刘异清晰道。 他朝对面一众僧人拱手施礼。 “敢问几位大师认识少林寺的了尘和尚吗?” 黑脸僧人问: “你们是了尘的朋友?” 刘异等人参差点头称是。 僧人们集体摇头惋惜。 “了尘应该死了。” 第531章 江小白身世 和尚们将刘异等人领进了连昌宫。 里面的破败程度比外面看着更甚,一栋栋倒塌的房子掩映在及腰高的杂草中。 有几栋坚挺没有倒塌的屋子不是漏顶就是没有门窗。 和尚们将刘异一行人领进一栋漏顶缺口没那么大的屋子。 石头垒的简易灶台上吊着一个缺口的大罐子。 里面绿油油汤汤水水煮一锅。 行痴和尚介绍:“我们正在做晚饭,也没有米,全是野菜,就不让你们了。” 密羯撇撇嘴:“给刘大拿都不吃。” 留下两个和尚继续煮饭,行痴和剩下人将刘异让到屋子北侧铺的茅草垫子上。 “这里没有兀子,几位将就落座吧。” 刘异等人大方盘腿坐在茅草上,与一众和尚围成个大圈。 接下来在行痴、正清一众僧人便开始接力讲述他们所认识的那个了尘和尚,以让双方对比是否说的是同一个人。 信息对接过程中,刘异无意中了解到江小白之前的经历。 和尚们说了尘在襁褓中时,就被人放到了少林寺门口。 婴孩的衣服里除了有他的名字刘小白和生辰八字,再无其他。 毛台当即否认:“那咱们说的肯定不是同一个人,我们认识的了尘姓江。” 刘异也不禁怀疑:“你们确定是刘小白?” “对,就是刘小白。”和尚们异口同声,“这在我们神岳各峰不是秘密。” 据他们所讲,那个叫刘小白的婴儿最后被罗汉堂首座觉元法师收养。 法号了尘。 了尘和尚习武天份极高,他十七岁便入选成为罗汉堂十八罗汉之一。 既尘世人所说的十八铜人。 毛台插嘴:“那他喝酒吗?” 行痴答:“了尘很守清规戒律,从不饮酒。” “我就说不是同一个人吧。”毛台肯定道。 刘异瞅他一眼,毛台乖乖闭紧嘴巴,不再打岔。 和尚们继续接力讲述他们知道的那个了尘。 了尘十九岁时,忽然有长安来的大户人家找上少林寺。 他们说了尘和尚是他家的孩子,要求认回去。 了尘本来不肯下山,可来人说他阿娘因为思念他而忧郁成疾,现在已命悬一线。 了尘不得已便随来人下了少室山。 这时一个年纪较小的和尚插话: “我听师兄说,少林寺那个了尘是大唐某位驸马的儿子。” 沃特? (⊙o⊙)… 江小白的小伙伴们集体惊悚了。 在众人的吸气声中,有一个和尚不忿怼道: “你们上下卢岩寺距离西峰少室山那么远,怎么可能知道确切消息?” 之前开口的和尚应道: “普信,知道你们会善寺离少林近,你若知道什么就快说啊。” 被称为普信的小和尚先打了个佛手。 “我师父讲出家人不能说人是非,会造口业的。” “哎呀,咱们全被赶下山了,现在已经不是出家人了。” 普信挠挠大光头恍然顿悟。 “对啊。” 于是乎他毫无负担地造起口业,口业中充满了阶级的臭味。 普信听到的消息是了尘的父亲是驸马,但他母亲不是公主,而是一名姓江的客女。 客女在大唐属于贱民,地位仅比奴婢好些。 那驸马尚的公主强势好妒,坚决不允许驸马纳妾。 姓江的客女暗结珠胎后,只能偷偷生下孩子。 她既怕公主害死儿子,又怕儿子随她落籍成贱民,便将孩子千里迢迢送到少室山上。 李安平忍不住打岔问道: “假如那女子是驸马真心所爱,公主为何不允许?” 刘异诧异看着媳妇。 刘异的狐朋狗友们纷纷对他投来暧昧眼神,小六一的齐人之福有戏。 孙艳艳看着李安平直摇头: “我这辈子就没见过你这么没心没肺的人。” “我说的不对吗?”李安平疑惑。 她又看向对面一众和尚们问道: “你们确定了尘和尚真是驸马的儿子吗?是哪位驸马?” 和尚集体摇头,他们怎么可能知道? 刘异示意让他们继续讲。 行痴说道:“了尘下山一个多月后,突然有一天穿着浑身是血的吉服回到少林寺。” 这时有一个和尚突然插话。 “我证明,那日师父派我去山下采买,刚好撞到了尘上山,他身上的味道又腥又臭,连裤子上都是血。” 行痴继续讲: “没多久我们就听到少林住持以了尘连破四大戒为由驱逐他再次下山。” “四大戒?”密羯好奇问道,“哪四大戒?” 刘异接话:“据我所知江和尚除了不妄语,其他四戒全破了。” 第五甲嘻笑问道:“连色戒也破了?” 众人齐刷刷瞪他,这种氛围你合适吗? 第五甲吓得赶紧噤声。 全场最八卦的普信和尚开始补充: “我们寺里都在传,了尘的父亲与公主婚后多年无子,他们这才想起那名姓江的客女曾给驸马生过孩子,于是便想找回了尘延续香火。他们诓骗了尘说只要乖乖成亲就让他见自己的亲生母亲,结果了尘洞房之后,公主却说姓江的客女这些年因为不肯吐露儿子下落,早就被她活活折磨死了。” 这时又有一名和尚插话: “我听师父讲少林寺的了尘一气之下血洗了婚礼,当场刺杀公主,在他决意弑父时,驸马告诉他,他母亲没死,只是被公主赶了出去,下落不明。” “呀~” 有人发出一声惊呼。 所有人诧异看向李安平。 她满脸不可置信地说: “我好像知道了尘是谁的孩子了。” “是谁?”刘异问。 “顺宗皇帝第十女云安公主,”说到这,李安平忽然趴在刘异耳边小声耳语,“就是我十姑母,亲的。” 刘异瞬间领会她的意思。 这意味着云安公主跟李安平的父亲唐宪宗李纯,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 唐宪宗登基后,云安公主的地位肯定不低,难怪会如此跋扈。 李安平又面向众人讲道: “云安公主在永贞元年下嫁给南川郡王也是泾原节度使刘昌之子刘士泾,他们那场婚礼宾客云集,还请去了当世才子陆畅、宋若莘和才女宋若华姐妹现场比拼作诗,当时创作的十几首催妆诗至今仍被人津津乐道。” 眼见众人一脸懵,刘异拍拍媳妇手臂提醒: “长话短说, 讲重点。” “哦,”李安平乖巧道,继续:“刘士泾婚后是大唐驸马中少数身居高位的人,穆宗太和年间他已官居九卿之一的太仆卿。可惜刘驸马跟云安公主一直没有子嗣,不知为何九年前刘士泾突然冒出个儿子,他还大张旗鼓为儿子筹备婚礼,没想到新郎官在婚礼当日突然发狂,竟然刺杀公主和宾客,造成三死九伤,事后刘士泾的儿子就不知所踪了,这件事当时被传得沸沸扬扬,这些年才渐渐被人淡忘。” 第532章 死局 孙艳艳语气哀伤道: “想不到二当家身世这么可怜。” 李安平表情忧伤地补充一句: “本来悲剧可以避免的,如果云安公主当年能接受他们母子就好了。” 凡是认识江和尚的人此刻表情都异常沉重。 张鼠:“难怪他恢复俗名后,宁可姓江也不肯姓刘。” 张虎接到:“当年少林住持驱逐了尘,很可能是为了保护他,否则单就刺杀公主这项罪名,就够他死几次的了。” 孙艳艳恍然接道:“我阿兄在世时,曾让人秘密查找过一名江姓的妇人,现在想来阿兄很可能是替二当家在寻找阿娘。” 刘异忽然想起,孙全友临死前曾趴在江小白耳边说了句话。 江小白听完后就答应孙全友替他照顾妹妹。 他事后问过江小白,那句话是否关于佛祖舍利,被江小白否认了。 刘异猜孙全友临死前很可能已经打听到了江小白母亲的下落。 这才换了和尚当时那句“只要贫道不死,定会护孙女施主一生平安”的承诺。 刘异不禁有些奇怪,江小白后来有找到自己老妈了吗? 他为何从来没提过? 刘异等人现在毫不怀疑和尚们说的了尘,就是自己认识的江小白。 他们突然想起行痴说“了尘和尚应该死了。” 刘异追问:“了尘和尚出了何事,什么叫应该死了?” “因为现在少室山有难。”行痴回。 据他讲四个多月前,了尘突然重回少室山。 少林住持劝他离去,如今在籍的和尚都要被强迫还俗,何况了尘已经不在籍。 了尘不听劝,少林寺不让进他就在寺院对面搭了个简易木屋。 本来过得相安无事,一个月前登封县衙的衙役和不良人突然上山强迫僧人还俗。 他们挨个打砸寺院,砸到少林寺门前时被对面冲出来的了尘揍了。 孙艳艳冷哼了一声,接道: “各地不良人以前都是地方恶霸,投靠官府后更是狐假虎威欺压百姓,早就该被狠狠教训。” 行痴继续讲道: “若是单打不良人也就算了,问题是了尘还把衙役头目打成重伤。据说那人是登封县沈县令的内弟(小舅子),沈县令怎肯善罢甘休?衙役和不良人下山没多久,沈县令就召集了县衙全部人马,由他亲自率领闯进少林寺,见人就打,见佛就砸。少林僧人们气不过,便出手回击,最终将他们赶下了少室山。” 第五甲兴奋道: “打得痛快,可惜我不在,否则定要他们好看。” 刘异拧眉:“沈县令集合全县衙的人也攻不破少林,难道他又想了别的昏招?” “施主聪慧,沈县令回去后竟然在全县临时征招团结兵,五十户出一人,打算首批征召八百人攻打少室山。”行痴回。 正清和尚说道:“我家住持见府衙来势汹汹,预感佛门将有大劫,便提前将我们一股脑地赶下山了。” 普信补充:“我们会善寺的住持更绝,他是拿棒子赶我们走的。我和师兄刚下山,就听说团结兵攻上少室山,把少林寺围了,沈县令扬言少林寺若不交出了尘,便一把火烧了少林。” 第五甲满脸嫌弃: “你们住持至于吗?真是没见过世面。少林寺有一千五百僧人,其中武僧至少有五百人。光江小白一个人就能以一敌百,何况五百武僧?这一仗肯定是少林赢了。” 刘异摇头:“不,少林输了。” “啊?”第五甲不解。 刘异也没解释,转而问众僧人: “你们下山几天了?” 行痴:“我们没有马,走得比较慢,到这里已经是第三天了,所以我说了尘应该已经死了。” 毛台气道:“你胡说,他肯定没死。” 说着眼睛渐渐湿润,雨神就要下雨。 密羯和布兰一左一右抱住他安慰。 孙艳艳听刘异说少林寺要输,她再也坐不住了。 “不行,我要去少室山救二当家。” 毛台:“我也去。” 密羯与布兰同声: “你去,我就去。” 第五甲:“还有我。” 张家众人也纷纷表态必须要救江小白。 众人齐刷刷看向刘异,等待他最后决断。 刘异眉头紧锁,沉声问道: “怎么救,杀了那些团结兵吗?” 密羯反问:“不能杀吗?” 张鼠智商突然在线,郁闷道: “不能杀,团结兵不是不良人,他们是临时征集的农民,如果杀了他们各大寺院在当地就惹上大麻烦了。” 与当地乡民结仇,以后别说香客香火了,整个寺院都会被群众铲平。 张豺朝对面和尚接道: “想必你们各家寺院的住持就是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才赶你们下山的,这一次各家寺院无论如何是保不住了。” 毛台气愤:“那个县令好阴毒,竟然组织当地民众去围剿寺院。” 密羯忽然问了一个关键问题: “少林寺会把江和尚交出去吗?” “不会。”刘异肯定道。 “为何?” 张豺替刘异答: “因为即便交出去,那个沈县令也不会放过少林寺。” 大聪明第五甲问: “不能杀那些团结兵,那咱们过去把那些人打一顿总成吧。” 张鼠白他一眼,没好气地问: “打就不结仇了?” 第五甲回怼: “难道只能任他们在头上拉翔?” “翔?”僧人们疑惑。 张鼠代为解释: “我家小六一发明的,翔是粑粑的意思。” 小伙伴们跟刘异待久了,都学了些莫名其妙的新词汇。 张豺语气无奈道: “无论打或者杀,那个县令都会按暴乱上报,到时朝廷会派更多的士兵过去镇压。” 密羯双手拄着脸郁闷地说: “那个姓沈的可真坏,我想扇他一巴掌。” 毛台接:“何止一巴掌,我要扇个百八十下,不然我道心不稳。” 布兰提醒:“你们即便把他扇感冒了,也救不了少林。” 张豺沉默片刻说: “其实少林僧人若肯放弃寺院,以他们的身手冲出包围下山应该不是难事。” 第五甲叹口气道: “你太不了解少林,僧人们把佛经和秘籍看得比命还重,不可能为了自己逃命将佛经留下让人糟蹋。” 对此他深有体会。 李安平问:“那是不是只能是死局了?” 众人齐刷刷看向刘异,都知道他智商爆表。 emmm…… 刘异表情凝重正在思考。 “我倒是有办法破局,只是……” 只是已经三天了,少林僧人能坚持到现在吗? 第533章 抢上房 刘异他们离开连昌宫时,竹林已被夜色完全包裹。 他们没一会就回到甘棠驿。 走进大院还没进主屋就听到里面传出的争吵声。 其中有一个声音是公孙笔。 “荀子曰:人无礼不立,事无礼不成,国无礼不宁。咱们投宿先来后到有序,六间上房吾等已然入驻,为何要让与你们?” 一个大嗓门的男声怼道: “荀子顶个屁,老子说我们今晚就要住上房,你必须让。” “尔等粗鄙,轻则寡谋,骄则无礼,你们自己不愿意住次等房,难道我们就愿意了?假如我抵死不让呢?” “那就别怪我们将你的行李扔出来。” 暴脾气的张家兄弟和第五甲听得气冲牛斗、怒火中烧。 他们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往里冲,被刘异果断拦住。 他往侧面窗口位置指了指。 北面窗户半掩,顺着缝隙透出里面昏黄灯光。 他们十人蹑手蹑脚走到窗下,顺着缝隙往里瞄。 屋里面有三拨人。 第一拨坐得离窗口最近。 离北窗一丈远的方桌前坐着四名身穿黄色驿服的驿卒。 大唐共有一千六百三十九个驿站,分陆驿、水驿和水陆兼驿。 其中陆驿按邮件紧急程度分普件、快件和超快件。 普件一天走六驿即一百八十里;快件一天十驿,三百里;超快件要求日行至少五百里以上。 超快件一般紧急军情才用,期间换马不换人,送到了累半死,没有及时送到,必死无疑。 当年安禄山在范阳起兵造反,距离都城超三千里,长安第六天就收到消息了,用的就是超快件。 但也有个别不靠谱的皇帝,运送水果也用超快件。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说的就是唐明皇用八百里快递给杨贵妃运送荔枝的事。 运送超快件驿卒一般穿里面四人那种醒目的黄色服装,各地州县城门卫见到此类驿卒,半夜也要给开城门放行,这就是诗人说的“山顶千门次第开”。 刘异疑惑看着四位快递小哥,送什么快件用得了四个人? 直到他瞄到四人身后各放着一只大木箱。 木箱的盖子敞开,露出里面冬瓜大小麻麻赖赖的东西。 刘异仔细瞅了半天才确认: 靠,是菠萝蜜。 现在这东西叫频那挲,由印度传入大唐也没几十年。盛传德宗时期有个叫杨炎的宰相被贬崖州时酷爱这种水果,鼓励在岭南一带广泛种植,这才有了后世的菠萝蜜。 现在这东西在长安可比荔枝稀奇。 刘异看着四箱频那挲当即猜到,这肯定是李炎为中秋宫宴准备的,为保新鲜派快递运送进京。 这四个驿卒估计时间还算充沛,打算在甘棠驿住一夜,所以将货物卸下马匹带进了屋里。 四位驿卒的桌上摆着简单的饭食,他们却谁也没吃,都扭头向里,饶有兴致地看着屋里两伙人吵架。 屋里南侧的柜台边聚集着两伙人。 一伙是甘棠驿的驿丞和打扫驿户。 另一伙就是正在吵架的双方。 公孙笔正一怼多力抗对方七人。 他对面的七个人,三人穿着官服,四人穿着衙差公服。 穿官服的三人年纪都是三十到四十之间。 一个白胖子穿翠绿色官服,腰束银带,品级不是六品就是七品。 一名黄皮鞋拔子脸身穿深青色官服,腰束石带,这是八品官经典装扮。 最后一人是个长得尖嘴猴腮的瘦高个,其官服为浅青色,这是九品官标配。 面对几位官人、差人的咄咄逼人,公孙笔还在据理力争。 “人有礼则安,无礼则危,无论你们是何官职,也不能不顾礼法抢夺他人已经入住的客房。” 一个差人嘻笑: “无礼则危?哼,你真是牛不知角弯,马不知脸长,与我们争房危的怕是你自己吧。” “何必与一个酸儒多唇舌,”穿九品官服的瘦高个一把拉过驿丞,逼问:“你说这上房该让谁住?” 驿丞沙药明显是个和稀泥高手。 这个大威天聋开始还假装没听见。 直到鞋拔子脸开始狮子吼了,他才不得不回应。 沙药满脸堆起假笑说: “和气生财,和气生财,何必呢?卑职说了,你们都是长安公门中人,几位官人可以自行协商啊。” 黄皮鞋拔子脸不耐烦道: “我们协商了,他坚持不让,你说怎么办?” “呃,这卑职也没办法啊!” “混账,不中用的东西。” 八品官骂完,直接对三名差役命令: “你们去后院那几间上房里把他们的行李给我扔出来。” “喏。” 公孙笔要阻止,却被第四名差役紧紧按住。 “你不搬,我们帮你。” 窗外的小伙伴们看得嗔目切齿。 张家兄弟和第五甲握紧了拳头,孙艳艳的小刀在手上蓄势待发。 刘异朝众人比了一个噤声安静的手势。 张鼠用口型无声说: “他要扔我们行李?” 刘异白他一眼,同样用口型配合比比划划的手势回他: “你傻了,你忘了谁在屋里吗?” 经刘异一提醒,小伙伴们恍然大悟,人均露出贱嗖嗖的坏笑。 三,二,一…… 一阵鬼哭狼嚎声从后院驿舍传来。 刚才过去扔行李的三名差役,一个捂着屁股,一个捂着脸颊,一个捂着头顶狼狈仓惶逃回驿站主屋。 “见鬼了?”鞋拔子脸官员问。 捂着屁股的差役结巴回道: “黄……黄御史,好大一只恶犬,龇着狼牙,朝我迎面扑来,要不是我跑得快,小命就没了。” 捂着头顶差役脸色痛苦回道: “我去的那间房有只大鸱鸮,它抓我脑袋,还叨掉了我一块头皮。” 最后一个以手捂着脸的差役,鲜血从他手指缝不断溢出,一滴一滴落下。 他哭诉道: “那猫太坏了,我进去时它表现得很乖巧,一个劲蹭我腿角,引诱我抱它,我刚抱起来,它朝我脸上一顿挠。甩掉之后它还往上扑,我看出来它想废掉我眼睛。” 黄皮鞋拔子脸气道: “蠢材,你们有刀有剑,还能被畜生欺负了?” “御史所有不知,那几个畜生好像被训过,懂得躲避刀剑,又凶又狠,速度还快。” 黄皮鞋拔子脸无奈又朝公孙笔发飙: “酸儒,快将你的畜生弄走。” 公孙笔冷哼: “晏子曰:凡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以有礼也。尔等如此无礼,我看未必贵于禽兽,还不如我家刘大拿知情懂理。” “你说谁不如畜生?” “哼。” 这时身穿翠绿官服的白胖子终于开口,他也是这些人中官位最高者。 他笑呵呵问公孙笔: “适才听驿丞讲你家主人是长安金吾卫街使。” “不错。” “是左街使,还是右街使呢?” “有何不同?”公孙笔问。 “左街使韦瑾出身京兆韦氏,他兄长在翰林院任职,正得圣宠。若是韦街使定的房,本官也就算了。” 公孙笔不忿问道: “难道右街使你就敢硬抢?” 白胖子面露鄙夷回道: “右街使刘异出身农户,多年行伍也只混成了振武军的遛狗兵卒,听说凭着点微末小功被调入京城,前阵刚下过大理寺监牢,若不是赶上天子大赦,刘异搞不好要死在牢里。他出狱后尚了位最不得宠的公主,驸马都尉本是五品,可陛下却仍让他任职六品街使,可见他毫无圣眷。” 公孙笔呛道: “我看先生官服品级也不会高过六品,你怎敢羞辱我家主人?” 白胖子还没说话,鞋拔子脸道抢白怼道: “六品跟六品能一样吗?御史台的六品可以监察百官,直接对陛下汇报,我们若参你家主人一本,他这个金吾卫街使怕是要当到头了。” 窗外的刘异听得一脸贼笑。 听到这他总算听明白了,里面几位官员敢这么拽因为人家是纪委干部。 给百官挑毛病是人家所长,给别人添堵是人家本职工作。 官员们畏惧御史台,久而久之就让他们产生了错觉,好像御史台就该高人一等。 刘异撇撇嘴,谁来监管监管者,这本就是制度漏洞。 想参老子? 想也不行,想也有罪。 老子该 give you a little color see see了。 第534章 会不会太狠了? 刘异一摆手,率领众人离开窗边,回到正门,推门而入。 “公孙先生。” 公孙笔扭头看见刘异回来了,如获救星。 “二郎。” 刘异率领众人笑盈盈走过去。 他身后一众小伙伴纷纷摆好pose,准备大干一场。 刘异问:“公孙先生怎么站在这里?” “二郎,这些人要强占咱们已经入住的房间。” 刘异故作惊讶,随后转头打量对面七人。 他像场面人一样躬身施礼,自我介绍: “在下金吾卫右街使刘异,不知几位兄台官居何处?” 对面三位官员并未施礼,傲慢答道: “御史台侍御史王不同,出身太原王氏。” “御史台监察御史马深,出身扶风马氏。” “御史台录事叶夏。” “哦!”刘异脸露惊讶,“原来是御史台的御史,请恕我家随身有眼不识泰山了。” 侍御史王不同听到他果然是右街使刘异,便再无所顾忌。 他霸气问道: “我等御史从沂州、海州不辞劳苦巡检归来,为大唐查处官吏不法,整顿地方吏治,没想到投宿驿站,被恶意欺凌,以劣房搪塞,真当我们御史台好欺吗?” 密羯在后面抱着肩膀质问: “你真能颠倒黑白,明明你想抢别人房间,怎么说成自己被恶意欺凌了?” 毛台补充:“不要脸呗。” 布兰补刀:“大唐御史台是做什么的,专混淆是非吗?” 张鼠嘲讽:“你们草原人不懂,大唐有个词专指他们这种人,叫指鹿为马。” 阴损的张豺调侃: “大唐什么时候能流行脸大的官员呢?有的人大脸都准备好了,就差流行了。” 孙艳艳、李安平和张家兄弟一阵哄笑。 对面七个人被笑得脸色铁青。 刘异回头瞪小伙们一眼,呵斥: “过份了,没听御史说他们一路查案归来,劳苦功高,不就要求住几间好房,你们怎么敢跟御史争,还想不想要仕途了?” 小伙伴们集体讶异,不知道刘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三位御史台官员以为刘异怕了,脸上难隐得意神色。 别说一个小小街使,试问满朝文武敢得罪御史台又有几个? 侍御史王不同脸露讥讽,语气迂回道: “刘街使说笑了,我们御史也不至于为区区小事真的参你,不过见不得有人欺辱我们御史台罢了。” 刘异呵笑,这高帽子扣的。 他大方表态: “御史一路查案辛苦,吾等愿意将六间上房悉数让与你们。” “什么?” 小伙伴们集体emo了。 咱们进来不是为了给对手一些爱的教育吗? 千古恶来是被人盗号了,还是被人夺舍了,什么时候这么怂了? 难不成真怕了御史台? 那边七人也有些惊讶,王不同表示其实三间就够了。 刘异却坚持要让出六间,说几位受伤的差役也该住上房。 连甘棠驿驿丞、驿户,北墙吃瓜的四位驿卒也纷纷疑惑。 金吾卫至于谄媚御史台到这个程度吗? 大唐武官的地位堪忧啊! 刘异既然如此说了,张鼠等人只能无奈地把姓李从六间上房里拎出来,顺便拖出挣扎不肯挪窝的三神兽。 他们眼见御史台七人乐颠颠走进六间上房。 驿丞沙药面带歉意道: “我再帮街使开六间房,只是没刚才几间宽敞整洁了。” 刘异摆手制止。 “既然这里已没有上房,我们打算去附近邸店投宿。” “那实在对不住刘街使了。” “无碍,只是要劳烦你将我等住宿底单撕掉。” “这个自然。” 沙药当着刘异的面将他画押的住宿记录撕毁。 “街使之前点了一桌上好的酒菜,我已经置备齐全了,你们是否要吃完再走?” “来不及吃了,”刘异随便指了指北墙边几人,“不要浪费食材,出门四海结兄弟,送与你们分食吧。” 四位支棱耳朵的驿卒当即受宠若惊。 还能有这好事? 这个金吾卫怂是怂了点,但人是真好。 他们面露感激地看着刘异一众人拖猫带狗地离开甘棠驿。 一离开甘棠驿的大院,小伙伴们当即暴跳,纷纷对着空气打拳。 李安平:“我讨厌他们侮辱你。” 张鼠:“小六一,你今天怎么了,为何要忍那几个人?” 张虎:“对呀,小异,咱们即便不让,我不信他真敢参你。” 密羯:“我想拿那白胖子炼油。” 第五甲:“气死了,我想拿豆腐撞死自己。” 刘异补刀:“记得用冻豆腐撞,否则死不了。” 他回头瞅瞅甘棠驿,问众人: “你们不想救和尚了?” 众人疑惑,纷纷问: “你想到办法了?” “破局之法早就有,我们要争取的是时间,这些人至少能多帮我们争取一天时间。” “此话怎讲?” 刘异接下来给众人讲了营救江小白的计划。 他们要兵分两路。 一路直接去登封县。 另一路去洛阳城。 “事情紧急,咱们今晚要连夜出发。” 张虎质疑:“这里距离洛阳城不到八十里,距离登封县也就百里,以我们的马速,不出几个时辰就能到,可是即便咱们连夜出发也进不了城啊。” 刘异笑问:“你忘了那四个快递小哥?” 张豺面露坏笑: “小异,你刚才之所以离开,是为了回去偷那四人的衣服和符信?” “不止,我还想请你们吃菠萝蜜。” 密羯好奇问道: “菠萝蜜是何物,好吃吗?” “等会你就知道了。” 等孙艳艳、李安平、密羯、公孙笔在寿安县郊外点燃篝火,刘异带着张家兄弟每人抱着个大箱子去而复返。 刘异教大家如何开菠萝蜜时,李安平好奇问道: “那些驿卒睡着了?” 张鼠笑着抢答: “咱们赶时间哪有耐心等那么久,见他们一回房,我就用迷香把他们迷晕了。” 众人在吃菠萝蜜时,刘异、张虎、张豺、张鼠已经换上驿卒的衣服。 火堆边的众人吃得不亦乐乎。 毛台问:“真好吃,这个水果我为何没在东市见过?” 李安平:“别说你,我还在宫里长大呢,我都没见过。” 孙艳艳:“比香瓜还甜。” 密羯突然神游千里来一句: “产地是哪?我想搬到那去住。” “岭南,全是瘴气。”刘异吓唬道。 密羯想想,忍痛道: “这样啊,那还是不搬了。” 张豺一边吃一边监督: “毛台、密羯,你别吐地上啊,这壳还留着有用。” “壳有何用,你要种吗?”密羯问。 刘异答:“等会要把这些壳扬到那几名御史台官员的上房里,呵呵,明早上驿卒跟他们可有得闹了。” 公孙笔问:“会不会太狠了?” 据他所知打劫八百里加急是重罪,匪徒是孤儿的都能找出九族来诛。 “高高在上的御史敢抢咱们房间,总得付出一点代价吧。” 刘异自认见过的大官也不少,当朝五位宰相他全见过。 越是高官反倒比较谦逊低调,偏偏越小的官官威极大,最喜欢仗势欺人。 撞自己手里算他们倒霉了。 “快点吃,吃完还要赶路。” 李安平嘟嘴:“刘小偷,我想跟你一起。” “别担心,我很快去登封跟你们汇合。” 收拾完毕后,他们十一人各自举着火把,在岔路口分别。 刘异单枪匹马直奔洛阳城,其他十人赶赴登封县城。 第535章 我是山寨我怕谁 刘异二十岁 刘异穿着快递小哥的衣服,举着火把,顶着月色,风驰电掣来到洛阳城长厦门外。 他朝城墙上高喊: “城门郎听告,我从长安快马至此,奉命送密信给东都留守,事情紧急,请诸位放行。” 城楼上卫兵举着火把往城下照去。 他们看到一名身穿醒目橙黄色衣袍,胸前绣字的男子,确定是快件驿卒无疑。 小兵边走边嘟囔: “大半夜的送八百里加急,难道朝中又有大事?” 城门校尉从后面踹小兵屁股一脚。 “这是你该操心的吗?磨磨蹭蹭的,快开城门去,耽误了传驿,你我都要吃板子。” 刘异进城后,城门校尉热心地派了个士兵帮他引路,直接带去东都留守居住的归仁坊。 刘异在归仁坊坊门直宿的带领下,叩响了牛僧孺家的大门。 洛阳名义上的一把手不是河南尹,而是东都留守。 朝廷在洛阳设有小朝廷一样的全套管理班子,但几乎都是闲置。 某某官职后面如果加个分司东都,就相当于被打入冷宫了。 唐中叶以后,宰相被罢免后常被贬去东都做留守。 留守为使职差遣,这个位置的本官一般由太子詹宾、三公、三师官职的人充任,有时候也会让河南尹充任。 牛僧孺被贬出京后,现在本官官职就是太子少师充东都留守。 依惯例,东都留守还需要兼任东都畿都防御使,领一方兵权。 在东都领兵与在藩镇做节度使的土皇帝根本完全没法比。 此刻,牛僧孺被家仆从被窝里挖出来。 他昨晚与另外几个老头赏石赏晚了,刚睡着又被叫醒了。 老头一边气鼓鼓地穿衣服,一边质问仆人: “你确定是长安来的八百里加急?” 老仆帮他系上脖间最后一颗扣子。 “确定,来人穿一身橙黄色的驿卒公服,言称要面见阿郎后才会交出信件。” 牛僧孺满脸狐疑。 自从他被贬到东都,天子像是忘了他这个人一样,从未交办过任何大事,为何半夜突然下诏? 他未束腰带,直接奔去主屋正堂。 正堂大厅里,一名身穿橙黄色衣袍的少年,正在观赏牛僧孺家客厅里摆放的青色太湖石,两尺多高,千孔百洞。 刘异虽没见过牛僧孺,却也听过老头的癖好——喜欢石头。 世人都说牛僧孺为官清廉,不好金银珠宝,唯独对奇石没有抵抗力。只要有人送给他珍奇的石头,他都会欣然接受,久而久之,牛僧孺家就变成了奇石展览馆。 他家院子里、屋子里,甚至厅堂里,哪哪都是石头。 牛僧孺好友白居易还为他撰写了一篇《太湖石记》,描写其心境: “则三山五岳、百洞千壑,覼(luo)缕簇缩,尽在其中。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 刘异摩挲着这块奇丑无比的石头,发出咯咯咯的奸笑声。 “自以为管中窥豹,其实是坐井观天罢了。” 牛僧孺迈入门口时,恰好听见这句,气得他勃然大怒。 “何人在此信口雌黄?” 刘异淡定转身。 他终于见识到了牛李党争的另一位重量级人物。 牛僧孺看上去比李德裕老迈些,头发眉毛胡须已经尽数花白,但眼神依然锐利,射出来的寒光不怒而威,鹰钩鼻很大,两眉间的川字纹明显,皱起来时可以直接夹死蚊子。 刘异认为这老头面相不如李德裕和善,长得有点凶。 他呵笑回道: “石文而藻,筠清而修。麋鹿游其中,而不知其求,老先生以为石可明志吗?” 牛僧孺内心卷起惊涛骇浪,轻声重复“麋鹿游其中,而不知其求”。 片刻后他勉强压下心中彭湃,拧紧眉头问: “你要交给我的密诏呢?” 刘异从怀里掏出一封屎黄色的信封递给他。 牛僧孺接过信。 信封居然没用蜜蜡,封口处湿乎乎黏答答的像刚用口水粘合。 他狐疑撕开信封,取出信纸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 【我来叫你起床上厕所】 老头两眼一黑,险些没气晕过去。 “大胆贼子,你竟敢戏耍老夫?” 在牛僧孺叫人前,刘异的短剑瞬间抵在他咽喉上。 老头心里虽有惊惧,气势却没丢。 他大声怒骂: “狼奔豕突,李德裕暴戾恣睢到公然刺杀朝廷命官也肆无忌惮了吗?竟出此下作小人行径。” 刘异呵笑:“不是李德裕派我来的。” “你以为能诓骗得了老夫?放眼大唐,除了他还有谁敢?” “事实上我是来救你的。” “拿剑抵在老夫喉咙上救我?”牛僧冷哼一声,“你还是先救救自己吧,假传圣旨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你为杀我连九族都不要了吗?” 刘异笑嘻嘻回道: “我在城下只说自己要送八百里加急给东都留守,我可没说自己送的是圣旨啊,至于城门郎怎么想,我就管不着了。” 牛僧孺瞄了眼他的橙黄制服,提醒: “假扮驿卒也是死罪。” 刘异挑挑眉毛问: “穿橙黄色衣服就是驿卒了?” “你胸前绣着‘驿’字呢。”牛僧孺再提醒。 刘异一脸坏笑指了指自己胸前那个歪歪扭扭的绣字。 “老头,你可要看清楚,这个字不是‘驿’站的驿字,而是翻‘译’的译字。洛阳的城门守卫不看清楚就放我进门,算起来还是你督管不严之过呢。” 这山寨货是山寨出身的三当家孙艳艳改的。 她是三个女人中唯一一个会用针线的。 绣工谁看都得佩服一声:惨不忍睹。 幸好刚才进城时黑灯瞎火,城门卫才错把冯京当马凉,要是大白天还真难蒙混过关。 刘异上辈子可没少见识山寨货,买金庸武侠小说都能错买成全庸的。 山寨货之所以能成功,就是利用了人们先入为主的惯性思维。 此刻牛僧孺已辨别清楚此‘译’非彼‘驿’。 他被气笑了,鱼目混珠竟然连他都被骗了。 “好奸猾的小子,你深夜来见老夫到底所为何事?” “你答应我不喊,我就同你好好讲。” 牛僧孺看到刘异的山寨衣服后,断定他绝不会是李德裕所派。 李德裕不仅出家士族,又是宰相之子,她从小骄傲绝不会如此荒唐。 放下几分戒备后,牛僧孺大方应承: “我答应你不喊人。” 刘异撤下短剑,悠悠讲道: “老先生名字中有一个‘僧’字,想必你家长辈中有人信佛,你既与佛门有缘,我想请你去帮我去救一寺僧人。” 牛僧孺连问了三个问题。 “哪里的僧人?出了何事?为何要老夫去救?” “少林寺的僧人,他们正被登封县乡民围困,之所以请你去救,因为我知道你掌握东都畿兵权。” 接着刘异将登封县衙公然招募团结兵攻上少室山的事简要讲述给牛僧孺。 牛僧孺忽然拧紧眉头,川子纹更加明显。 他语气坚决说道: “老夫是信佛,但信佛不代表偏心佛门。当今天下,凡地方丰田美利,多归于寺观,吏不能制。膏腴美业,倍取其多;水碾庄园,数亦非少。寺院积聚货物,耕织为生,估贩成业。有人说‘天下之财共十分,而佛有其七八’,寺院历来不向朝廷缴纳赋税,大有为逃避赋税而剃度者,安史之乱后税户增长缓慢,陛下因此才敕令僧尼还俗,此为大唐国政,老夫不能干预。” 刘异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他从国家发展的角度考虑,也认为应该限制寺院规模。 不过他并不认同当前的宗教政策。 限制寺院规模要循序渐进,不能一刀切。 其实只要限制每年发放度牒的数量,僧尼就会逐年缩减,而且不会造成现有僧尼怨恨和社会分裂。 如今这种烧毁佛经,打砸寺庙,殴打僧人的做法,是对文化的摧残。 李炎为了前线开战,为了修筑望仙台,急切需要扩大税源,可他这种揠苗助长的方式必将遭受人心反噬,令社会动荡。 面对李德裕的直言拒绝,刘异问: “你不想干预朝廷政策,可若地方手段过于激烈而演变成暴乱呢?” 牛僧孺疑惑: “怎么,难道少林僧人还敢殴打乡民?” “假如是乡民自己打起来呢?” 牛僧孺不解: “乡民自己为何会打起来?” “因为我挑唆的。”刘异坦然答道。 牛僧孺震惊:“你说什么?” 刘异一脸阴笑说: “你若现在出兵,就来得及制止,民乱肯定不会发生。你若不出兵,那明天登封县必然大乱。” 牛僧孺满脸惊悚地看着面前的少年,感觉他就是个疯子。 “你这是在逼老夫?” “我素来良善,所以在放火前特意跑来预警,救与不救全在你。” 第536章 神秘的大哥大 牛僧孺问:“你到底是何人,为何要管少林僧人之事?” “在下李三藏,不过为救个朋友。” 这时门口传来两声咳嗽。 “你若是李三藏,那刘异又是哪个混账?”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厅堂屋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走进来一个面容更加苍老的老头。 他拄着拐杖,走路异常缓慢。 刘异默默注视新进来的老者,感觉此人有些面善,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牛僧孺诧异问老者:“你说他是刘异?” 老者呵笑答道: “可不就是这臭小子,三年前我豁出老脸给他争取到乡贡名额,他却毫不珍惜,转手就让与他人,这事委实让老夫气了好一阵,梦得却很欣赏他处事风格,认为这小子有够洒脱。” 刘异听着这话奇怪,疑惑问道: “老翁,你谁啊?” 老者瞪了他一眼,蹒跚着走到侧面坐榻边,坐下,累得呼了口气。 “你这臭小子在香山寺里掀我棋盘,坏我残局,这么快就忘记了?” 刘异恍然大悟,这老者是他当年在香山寺遇到的两个老头之一。 他往老者身后看看,问道: “另一个姓刘的田舍翁呢?” “那老家伙比我命好,终于不再受尘世之苦,他先走了。” 刘异明白,那老翁已然故去。 他有些惋惜,回想那田舍翁豪放开怀的笑容仍历历在目。 拄拐老者转脸对牛僧孺说道: “思黯,我刚在门口有听到你们对话,唉,你我都曾仕途艰难,几经起伏,到此行将就木之时,别说我们都笃信佛教,即便不信,难道就因为畏惧政敌攻讦,而置佛门危难于不顾吗?‘细看便是华严偈,方便树开智慧花’,你我皆号称‘交游一半在僧中’,凝公、智常、神凑、寂然、如满禅师,他们若泉下有知,知道你我今日对佛门危难袖手旁观,不知会不会后悔与我俩相识?” 牛僧孺长叹一口气。 “罢了,老夫大不了再被贬官一次。” 李德裕处处挖坑害他,他若冒然出兵估计就会被李党扣上个干扰劝僧还俗国政的帽子。 他若不出兵,如果真在他辖下州县发生暴乱,也会给李党口实参他。 牛僧孺经过短暂思量后,还是决定出兵平乱。 他交代一声便走出厅堂传令点兵去了。 屋里只剩下刘异和拄拐老头两人。 刘异走到老者坐榻前,轻声询问: “阿翁,谢谢你帮我规劝,上次没来得及请教您的尊姓大名呢,这次可否告知晚辈?” “啊,”老者捋了捋胡须,一脸贼笑回道:“我就是被你批评写诗又长又难背,文风还放不开的白居易啊。” 嘎~嘎嘎~~~ 刘异满屏幕飘‘买嘎哒’和惊叹号。 这怎么可能,诗魔居然还活着? 槽,白居易难道不是盛唐的? 可《妖猫传》里有他啊,他不应该跟唐玄宗、杨贵妃同一个时代吗? 他结结巴巴地再次确认: “你……你真是白老头?写《长恨歌》那个?在《妖猫传》里欠欠到处溜达那个?” “呃……” 白居易满脸黑线。 《妖猫传》什么鬼? “你上次提及的那几首长诗《长恨歌》、《琵琶行》确实是老夫所写,但我真没写过《妖猫传》。” 刘异表情狂喜,高兴得已经开始手舞舞蹈。 雷迪森and杰特们,他竟然见到个活的历史名人。 !!!!! 多想跟后世白粉来个视频直播啊,那小心心、小礼物不得给刷爆屏了。 有古代八卦娱记之称的白居易,被后世来的真娱记针对昔日绯闻一通狂轰滥炸。 刘异的问题包括但不限于: “你跟湘灵的故事是真的吗?” “湘灵后来真的出家为尼了吗?” “小道消息说你前后一共养过33名歌伎,平均年龄只有15岁。这些妙龄少女一旦年龄超过18岁就会被你卖出去,然后换上一批更年轻的,真的假的?” “你是在她们身上寻找湘灵的影子吗?” “你家现在还剩多少歌伎?” …… 年近耄耋、垂垂老矣,还剩一格电的大诗人,被问得老脸通红,尴尬无比。 牛僧孺点兵回来时,白居易如获救星。 “快把这臭小子带走,否则老夫要再次中风了。” 牛僧孺连夜点齐一千兵甲,拉着刘异直奔登封县奔去。 路上时刘异询问一名叫吕放的兵马使: “你们军中可有一名叫张龙的校尉?” 刘异从小便听张鼠吹嘘,说自家长兄在东都畿防御使帐下做牙兵,后来升任牙将。 可直到他和张鼠去西北投军,也没见张家老大回乡探过亲,这兵当得比王二宝还惨。 刘异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洛阳离巩县又不远,张家老大为何从不回家呢? 刘异知道寻人问牛僧孺没用。 东都畿防御使这个职位随着东都留守频繁更替,牛僧孺不见得会知道。 东都留守会更换,但帐下将领不会换,所以刘异直接询问兵马使。 “张龙?”吕放想了片刻,摇摇头否认:“我们帐中没这个人。” 刘异表情惊骇,不可置信。 “你确定?他是太和元年投的军,先做牙兵后来升到牙将,张龙至少在你们东都畿防御使帐下待了十多年。” 他将已知的张家老大信息详细描述给吕放。 吕放听完后回道: “我在东都畿防御使帐下待了近二十年,期间遇到过几个叫张龙的人,但都不是来自巩县,年龄跟你说的也对不上,而且他们都早退役了,现在防御使大帐中不仅没有牙将叫张龙,连牙兵也没有。” 刘异内心掀起惊涛骇浪,人有点懵。 各种千奇百怪的想法在他头脑中萦绕。 张鼠不可能骗他,张鼠认定自己长兄就在东都畿防御军中。 那为何这个兵马使说张龙不在呢? 假如是张龙诓骗了弟弟们,不可能这么多年没被发现啊。 刘异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了,这件事简直太诡异了。 他一路上反复琢磨这个谜题,琢磨到天亮时,已经进入登封县内。 今天是登封县的八百团结兵与少林僧人对峙的第四天了。 第一天这些乡兵要冲进少林寺大门时,两名少林僧人抬出一块长方座的石碑。 碑高一丈,宽四尺。 碑额上写着七个大字: 【太宗文皇帝御书】 这是唐玄宗在开元十六年七月,派遣银青光禄大夫、吏部尚书裴凗,撰文并书丹的唐武德四年李世民撰写的小作文 ——《告柏谷坞少林寺上座书》。 内容是李世民派遣使者前来封赏少林寺时宣读的嘉奖令。 在乱世之际,佛门大寺雇佣武装或培养僧兵并非少林寺一家独有,但能够在乱世站队勤王的少林是独一份,还为后世留下了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故事。 大唐建国后,皇帝特批少林寺可以设置营盘,享有僧兵编制,并派人颁发过嘉奖令。 两名少林僧人抬出这块当年的嘉奖石碑后,直接放倒堵在门前。 任何人若想进门,只能从石碑上踩踏过去。 少林方丈也是个狠人,他派人传话给登封县令: “此碑正文中第五行有太宗皇帝亲笔行草题写的‘世民’二字,和尚们不如施主熟悉唐律,不知亵渎唐皇是何罪责?” 登封县令沈师黄被气得现场演绎了教科书级别的气急败坏。 他掐着腰,比比划划在少林寺大门前口吐芬芳了一整天。 骂得唾沫横飞、口干舌燥也没敢往前一步。 沈师黄围着寺门打转,又不甘心就此下山,于是派人回家传信给自己老婆,寻求破解之法。 沈师黄娘子是个足智多谋的狠辣妇人,招募团结兵的这事就是她给丈夫出的主意。 第三天沈师黄娘子回信给他: “派团结兵过去将石碑抬走再进入。” 不能踩踏,那就抢夺。 沈师黄当即汗颜,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么简单办法他怎么没想到呢? 沈县令当即派三十团结兵冲上去,抢夺那块石碑。 他若派不良人和衙役,少林武僧就直接出手开打了。 可沈师黄派的是团结兵,武僧不能殴打这些乡兵,更不能将石碑交给他们,于是无奈又将石碑给抬回寺中。 沈师黄见状大喜,正要带人往里冲时,少林住持、四大班首、八大执事,还有会善寺、法王寺、嵩岳寺、上下庐岩寺的一众长老先后走出少林寺大门。 二十几个老和尚一字排开,盘膝坐在门前。 他们当着沈师黄和一众乡兵的面往自己身上浇火油。 少林住持言称若有人胆敢以毁坏佛经佛像为目的闯入少林,他们就以身殉道,当场祭了自己。 沈师黄摧毁少林寺的大计划再次遇阻。 他想打砸焚烧寺院是一回事,若真把这群老东西逼死,搞不好会有人追责,尤其里面还有一位会善寺的大德,这和尚在大唐各地均有名声。 沈师黄再次请教娘子后,命衙役和不良人下山搜集灭火工具。 等衙役将搜罗到的水囊、水袋、唧筒等再次搬运上山,已经是第四天了。 这四天沈师黄的人都住在差不多已经清空的会善寺中。 期间神岳山各寺住持纷纷表示,只要官府不毁坏寺院佛经佛像,他们愿意全部还俗。 沈师黄内心冷笑。 现在知道怕了? 晚了。 我家娘子的亲弟现在还在榻上躺着呢。 报不了这个仇,我如何跟娘子交代? “不良帅?” “在。” “等下听我号令,你先率一百团结兵拿着灭口工具,直接往里冲,到里面挨个给房子点火,我要让少林寺片瓦不留,烧为灰烬。” “明府,若老和尚们真自焚呢?” “那就往他们身上浇水。” “明府,老和尚周围都架起了火堆,我怕咱们杯水车薪根本来不及救啊。” 沈师黄阴笑: “谁让你真救了?是他们自己找死,咱们救时做做样子就好,对上面也算有所交代。秃驴们既然一心求死,这可怨不得别人。他们自焚正好,到时将火烧少林的罪责也一并推给和尚,就说他们玩火玩脱了。” 不良帅暗暗腹诽,不良二字,真该送给他家县令才对,太阴了。 随着沈师黄一声号令,团结兵纷纷拎着干瘪的水袋和没装水的木桶,杀气腾腾往少林寺大门冲过去。 对面二十几位老和尚各自念了句阿弥陀佛。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僧人们点燃火把,往自己身上引去。 第537章 free free shaolin 锵~~ 忽然传来一声锣响。 微颤的余音震荡中有人高喊一声: “大师住手,吾等来救少林了。” 随后是嗖嗖嗖的破空声。 正欲冲进少林大门的团结兵被破空而来的小石子打得嗷嗷叫。 他们抱头鼠窜着逃离大门口。 众人往石子抛来方向看去,通往少林寺的各条山道上乌泱泱涌现出密密麻麻的人群,伴随着吵吵闹闹的声响。 又一声锣响后有个高亮的声音大声叫道: “我没骗你们吧,这些龟孙儿就是想抢咱们昔日捐赠的香火钱。” 说话的这人正是张家老七张豺。 单论阴损搞事能力,有血里刀之称的张豺绝对不输刘异。 他一路上不停给乡亲们拱火,此时终于收到成效。 他身后人群开始七嘴八舌叫骂: “乞索儿,那些钱是大家伙供奉给佛祖的,又不是供奉给他们的。” “市井奴作孽啊,这些人为了抢钱竟然敢打砸少林。” 张豺继续拱火:“你们看到了,他们还想烧死当世大德,佛祖会报应登封县的。” “无耻狗辈,少林于对大唐可是有功的。” “老子要揍死这些混账羔子。” …… 张家兄弟或是敲锣或是打鼓,各自引领一伙愤怒的乡民从山道上匆匆走来。 刘异昨晚就推算过,登封县令根本没钱招募团结兵。 大唐临时招募团结兵的规矩早有先例,代宗时泽潞节度使李抱真在境内征发丁男,文宗时李德裕在剑南西川组织雄边子弟,都是地方政府自己筹饷,给乡兵发放酱菜和粮食。 登封不是上县,很难这么快招募到如此多乡兵,除非登封县衙承诺了极高的报酬。 可区区县衙公廨钱有限,不可能拿得出这么多钱。 刘异猜测当地沈县令招募的这批人应该全是不信佛教的地痞恶人,承诺他们一旦攻破少林,寺中香火钱和屯粮随便抢劫,以此充响。 细算下来这骚操作并非登封县首创。 安史之乱时,大唐欲收复长安,肃宗皇帝为请回鹘出兵,与回鹘可汗约定: “克城(长安)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男女仆役)皆归回纥。” 要不是他儿子广平王也就是未来的唐代宗李俶拦了一下,改为事后允许回鹘士兵合法抢劫东都洛阳三日,否则香积寺之战后倒霉的就是长安百姓了。 不要脸这事绝对会上瘾,五年之后唐代宗登基,大唐为彻底打败史朝义再次向回鹘借兵,结果就是东都洛阳又被洗劫一次。 这次是回鹘与唐军联手大肆掳掠,到处杀人放火,还焚烧了白马寺二阁,大火烧了半个月,期间伤死者以万计。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登封县令不过继承了大唐皇帝的无耻而已。 少林寺不仅是登封最大的寺院,在大唐全境的知名度也数一数二,信徒络绎不绝,常年香火不断。除了信徒捐赠,历代帝王也给予少林不少赏赐,常人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间寺院百年来积累了大量财富。 这对不信奉佛教而又想不劳而获的人来说,合理合法抢劫少林寺的确是巨大的诱惑,所以登封县令才能在短期内招募到这么多团结兵。 刘异让张家兄弟提早进城,到处敲锣打鼓召集全县信佛之人,告诉他们自己捐献给寺院的钱财就要被别人抢走了。 这些信徒们当时就爆炸了。 他们进贡给佛祖的孝敬,岂容人说抢就抢? 你自己不捐献香火就算了,现在反倒要抢走我捐出去钱。 这跟直接从信徒口袋里抢有何分别? 信徒们当即暴走。 张家兄弟一上午就召集到几百信徒奔赴少室山,这里面不乏当地的地主豪绅。 他们上山时拉着横幅,横幅上写着奇奇怪怪的标语: 【反对暴力执法】 【打倒零元购】 【解放少林寺】 【沈县令下台】 【对强盗说不】 …… 甚至还有英文横幅【free free shaolin】 张鼠也不懂刘异给的这个词是啥意思,他今早进入登封县城后,买好了白布,又随便找个教书先生一股脑地照搬全抄了。 效果很好,相比于地痞流氓聚集而成的乌合之众团结兵,他们这些保寺党有横幅、有气势。 每当铜锣敲响时,人群就会齐声高喊口号: “保护少林,我们有责。” “只要人人都献出一拳头,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你若敢动手,分分钟教你做人。” …… 现在不仅少林和尚们看傻了,沈县令和一众团结兵也纷纷陷入迷惘。 这是怎么个情况? 他们不同立场的两伙人在少林寺门前拉开架势,对峙。 一时间敲锣声,喊口号声,叫嚣骂声,此起彼伏。 嘈杂混乱程度一点不输大美丽国反鱿鱼和挺鱿鱼两派游行队伍在街上相撞时的情景。 本来还想以身殉道的各寺院老和尚们,现在纷纷看起热闹,他们这辈子都没瞧见过如此混乱诡异的场景。 团结兵刚开始骂得很凶,直到对面人群中突然有人喊出一句: “三狗子,你怎么也在这里?” “二叔父?”团结兵中有人呼喊回应。 “你这个臭小子,我说昨天去你家没见你,原来跑这打劫来了。” “二叔,这不是打劫,是县令承诺给我们的粮饷。” “臭小子,你要抢的粮饷是你二叔上个月刚捐给寺里的,你咋不去你二叔家里抢呢?” “二叔……” 老头亲自过去薅侄儿的脖领子。 “你给我过来,否则我让你阿耶打断你的腿。” 同一个县住着,难免沾亲带故的人多些。 有人开了头,其他人也纷纷效仿,少林寺门口突然变成大型认亲现场。 有钱给寺院捐赠的不是财主就是祈福的老人家。 年轻的团结兵跟长辈们一一连线后,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不少乡兵在同乡长辈的威压下开始倒戈相向,站到了人民一边。 第四天上午还没过完,八百团结兵就缩水一半。 沈师黄看得怒火中烧,知道不能再拖了,否则剩下一半团结兵也保不住。 他对乡兵高声喊道: “别管这些人,咱们直接往里冲,冲进一个是一个,进去就点火,我不信里边和尚们敢对你们动手。” 第538章 张家大兄 不良帅提醒: “明府,假如出手的不是和尚,这些乡民自己打起来呢?” “不怕,他们乡里乡亲的,肯定不会下重手。” 乡里乡亲的自然不会下重手,但混在人群中的张家兄弟、第五甲、毛台这些人可没那么多顾忌。 团结兵往里冲时,两伙人当即展开混战,期间不断有人哀嚎。 “我的手~” “我的腿~” “啊~我的屁股。” …… 冲得最猛的愣头青们被收拾得最惨,当即倒地一大片。 双方还在混战时,大道上骤然响起哒哒哒的马蹄声。 牛僧孺率领的一千东都畿防御军经过百里奔袭终于抵达少室山。 还在互殴的人群渐渐发现由远及近穿着制服的大批正规唐军。 两伙人终于平息下来。 挑事者张家兄弟悄悄扔掉铜锣,开始往人群后面躲。 刘异看现场如此热闹一个劲偷笑。 他感觉少室山以后可以改名叫光明顶了。 牛僧孺看到现场的混乱情形,心里一阵后怕。 幸亏来得及时,还没闹出人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坐在马上大喝一声: “登封县令何在?” 沈师黄心怀忐忑,小跑几步奔到牛僧孺马前,叉手见礼。 “登封县县令沈师黄拜见牛少师。” 牛僧孺没有下马,居高临下俯视他,沉着脸问: “何以会发生民乱?” “回禀牛少师,是少林和尚……” “好了,”牛僧孺猝然打断他接下来的话,“此处乱哄哄不便谈话,咱们先回县衙再说。” 沈师黄抿嘴郁闷,心说不是你要问的吗,问了又不让我说完。 面对牛僧孺霸气强大的气场,他也不敢龇毛。 沈师黄无奈只能硬着头皮下令全体撤离少室山。 “能走的自己走,不能走的抬走。” 团结兵头目过来询问: “明府,那答应我们的粮饷呢?” “混账,我看你像粮饷,本官何曾答应过?” “呀!!!你敢耍我们,你抗揍不?” “啥?” 沈师黄招募的这些团结兵多为地痞,皆患有一种名为混不吝的疑难杂症。 头目大怒后回头高喊: “兄弟们,狗县令想赖账,揍死这个狗官。” 沈师黄带来的衙役和不良人见势头不好,没有一个上前保护他,纷纷往后退。 这些人精着呢,县令是外地人,任期一过就离开登封县了。 他们可是本地人,才不会傻得与老百姓为敌。 沈师黄一时间陷入孤立无援,被打得鬼哭狼嚎。 等牛僧孺派唐兵过来替他解围时,沈师黄已经被打成猪头了。 他鼻青脸肿口齿不清地呜噜着: “乱民,你们这些乱民。” “殴打朝廷命官,我要报官。” 牛僧孺白他一眼。 “你自己就是官,激怒民愤,我看你这个朝廷命官估计也做到头了。” “少师,卑职冤枉啊……” 在保寺民众的嘲笑声中,沈大县令哭天抢地跟在牛僧孺马后离开少室山。 刘异没随牛僧孺大部队下山,他已偷偷跟张鼠等人胜利大会师。 民众欢天喜地庆祝时,劫后余生的少林住持做了个重大决定。 为感谢乡民保护少林寺善举,少林寺决定散掉多年累计的钱财。 除了今天上山者人人有份,剩下的捐赠给当地病坊和穷家。 现场信徒苦劝之下见住持态度坚决,也只能欣然从命。 老和尚睿智,他知道散了钱财能将官府觊觎减少几分。 但少林寺最让官府忌惮的是僧人,尤其是武僧。 若还俗僧人仍达不到朝廷要求的数量,难保今日之事会再次发生。 正在住持为难时,刘异上前跟他做了笔交易。 “住持,我为官身,有庞大家业,或许可以解少林燃眉之急。” 住持疑惑看向这位年轻人。 “敢问施主是?” 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江小白插话: “住持,他是我朋友刘异,可以信任。” 刘异告之少林寺,他可以代为接收部分必须还俗的武僧做自家部曲。 部曲地位由主家决定,刘异答应住持绝不将少林僧人视作随从,只当他们是朋友是伙伴。 由他庇护期间和尚们可以继续坚持自己的信仰,但要替他做些小事。 有朝一日若朝廷法度放松,刘异承诺会将这些僧人悉数还给少林。 少林僧人当即喜笑颜开。 假如官府继续强迫他们还俗,他们在家乡没有土地,更不懂经营,有些人连亲人都没有,回乡非饿死不可。 若能跟随刘异,他们不仅可以解决生计问题,师兄弟还不必分开,每日在一起继续参悟佛法。 刘异等于在自家为他们创建了一所少林分寺。 住持应允后,刘异一次性招揽了四百名少林武僧做部曲。 他们离开少林寺时,张虎偷偷问刘异: “小异,你是不是来之前就盘算好了?” 他们各行生意即将启动,步入正轨后急需用人。 现在轻轻松松就招募到如此多武艺精湛的家将,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刘异笑嘻嘻回道: “我这人没别的,就是善良,哪有三兄想得那么诡计多端?” 收纳武僧确实是他来之前就计划好的。 刘异之前思量过,自己养私兵若不想像李归一样将人马屯放在陇右那种大唐管控之外的地方,就只能隐藏在未来生意的连锁店铺中。 一家店铺养五十伙计,连锁二百家才能养一万私兵。 可这些分散的私兵总要有人去培训,没人比少林武僧更合适了。 下山时他悄悄问张虎: “二兄,你家大兄到底在哪里?” 张虎一脸震惊地看着他,随后无奈叹了口气。 “你果然知道了,你去洛阳搬兵时我就知道秘密守不住了。” 张家这个秘密只有张虎、张豹知道,其他兄弟均被蒙在鼓里。 张家老大张龙当年不是去洛阳从军,而是去了敌占区陇右沙洲敦煌。 据张虎讲,他大兄张龙在当地改名换姓,秘密聚兵。 “我也不知道大兄为何要如此,他只在离开的头年给我传过一封信,此后就再无音讯了。” 刘异旋即猜到大概。 张家老大张龙应该是被他们那个假死的老爹张勇派去陇右的,张龙应该也加入了大野盟。 “那张龙兄现在叫什么?” “他信上说现在叫张议潮。” 第539章 独在家乡为异客 刘异理解张龙为何要对外谎称长兄在洛阳从军,甚至对六个弟弟都没告诉实话。 若被官府知道他家有人冒然跑到吐蕃去,肯定会被认定为投敌,全家都要被牵连。 不过刘异有一点想不通,张龙是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陌生环境,还有必要改名吗? 除非他是顶替了什么人的身份。 这个疑团他或许只有见到张龙那天才能解开。 归乡小团队离开登封后,再次启程往家乡赶。 这次他们把江小白也带上了,至于那四百武僧,刘异承诺从巩县返回时就帮他们安置。 由于临时改道登封多耽误了一日,刘异抵达巩县时,已经是八月十五日晌午了。 他们风驰电掣奔到九合村村口,纷纷下马。 刘大拿睡了一路到家终于精神些,它率先跳下马背,朝豹扑和沙雕喵了几声。 “走,跟爷看看我打下的江山。” 三个神兽回头看一眼慢吞吞的人类,最终选择自己先行进村。 刘异等人也想牵马进村,却被村口一群小孩子拦住了。 为首一名小男童七八岁左右,头上梳着冲天辫。 他拦着路中间掐腰喝道: “呔,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刘异笑问:“怎么,你要拦路抢劫吗?” “我们村里今天摆酒席,不许外人进来混吃。” “外人?”刘异哈哈大笑。 他才离家四年,就独在家乡为异客了。 “这是谁说的?” “村正说的。”冲天辫男童答。 娃娃群里又走出一个更矮小的女娃,头上梳着两个羊角辫,黑乎乎的脸蛋像煤球一样。 小女娃奶声奶气回道:“是我阿翁说的。” “哦,”刘异疑惑,“村正是你阿翁?” “嗯。”小娃娃骄傲应道。 张虎走过来一脸神秘兮兮问刘异: “小异猜猜这孩子是谁家的?” 刘异不可置信地看着小娃娃,快走过去将她抱起端详。 一般这么大的小孩可以形容叫小豆丁,但他怀里这孩子只能用长沙臭豆腐来形容,表皮简直太黑了。 刘异摸着她的小脸调侃: “等你再大些,你阿娘就可以教你涂白粉了,再黑都不怕。” “你认识我阿娘?”小娃问。 “我不仅认识你阿娘,还跟你阿耶是冤家呢,你叫什么名字?” “万俏俏。” 李安平走过来,用手指轻轻逗弄小女娃脸蛋,吃味道: “这么喜欢孩子?要不是见她跟你长得不像,我都要怀疑是你私生的闺女了。” “差一点啊。” “啊,还真有故事?” 张豺从他俩身旁走过,从娃娃群中抱起另一个小奶娃,质问: “张虫,阿耶刚离开几天啊,你就不认识了?” 小奶娃一本正经回道: “阿娘不让我理你。” 张豺知道杜星楚大概因为他久不回家正在生气呢。 “你阿娘呢?” 张虫往村里指指。 这时张鼠走过来,抢着把张虫抱到自己怀里。 “你就是张虫?” “你是谁?”小娃问。 “快,叫声九叔父听听。” 张鼠从振武城回来先去了荥阳,之后又去了长安,一直没有回过家。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小侄子,所以异常兴奋。 “呀~”张鼠忽然惊喜大叫,“你居然跟九叔一样帅气,还长了双鸳鸯眼。” 张鼠化身石矶娘娘,抱着一眼大一眼小的张虫一通狂亲,将小侄子脸都亲变型了。 小娃有些消受不起陌生蜀黍的热情,委屈得皱皱巴巴。 孙艳艳从丈夫怀里抢过孩子,嗔怪: “你别再吓到小虫。” 小奶娃抱着孙艳艳的脖子甜腻腻叫人。 “九婶婶~” “乖~” 这时张虎也走过来逗小侄儿: “只看到你九婶婶,没看到二伯父啊?” 张虫顿时喜笑颜开,他最喜欢薅二伯父的胡子了。 刘异抱着万俏俏走过来,跟张虎交换玩具。 他又抱着张虫逗弄一会。 过了一刻钟左右,他们十二个人轮流抱着两个小奶娃往刘异家走去。 刘家和张家被烧毁的房子,在刘异去西北投军的第二年就被张虎找人重建好了。 现在他们俩家的宅子比被烧前更加宽敞气派,均是青瓦白墙。 大院各自扩了一倍,在里面建造了厢房、耳房、马厩。 两院中间也如同长安宣阳坊的刘宅和张宅一样被打通。 他们的房子如今是九合村里数一数二的豪宅。 今天刘奇和张家五兄弟举办婚礼的地点就在这两所相连的宅院里。 现在全村男女老少齐聚在院中,流水席的桌子一直摆到院外面。 刘异还没进院,就被门口的一众乡亲认出来。 大嗓门的杨阿婆隔着好远大喊: “天啊,你们快看,是刘家二郎和张九郎回来了。” 热情的同乡纷纷跑出院子,将刘异、张鼠团团围起来,七嘴八舌地接连十万个问什么。 外圈一条瘦得跟竹竿一样的身影,奋力扒拉开人群,挤到内圈前侧。 刘异怀里的万俏俏一见来人当即欢喜,歪着上身,伸出小手,要求抱抱。 来人却直接扑到刘异怀里,稀里哗啦哭着控诉: “我就你这么一个至交好友,你当年怎能不告而别呢?刘异,你知不知道你走后我找了你好些年?” 刘异无奈苦笑,有种老熟人亲热的羞耻感。 他在振武城时就听张家兄弟来信说过万成举总去僦柜烦他们,到处打听他的下落。 他真没想到万大傻对自己如此长情。 刘异拍拍万大傻肩膀解释: “我离开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有什么苦衷?不就是发解试没考好,没拿到乡贡嘛,你也不至于自暴自弃去投军啊。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从军只会更没前途,与其文不成武不就,还不如跟我一起读县学呢。” 这家伙太会夸人了,刘异又想揍他了。 “你县学还没毕业呢?” 万成举一脸迷茫回道: “我也是很疑惑啊,像我这么有才学的人,为何先生们就是不放我毕业呢?” emmm…… 刘异想说:大傻,你和别人不一样,千万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学习上。 可难得重逢,他决定善良一次。 刘异憋笑恭维:“先生们大概舍不得如此优秀的人才离开县学。” 万成举点头:“思来想去,我认为也只有这个原因了。” 这时一个丰乳肥臀的黑胖女人又挤进人群。 第540章 故人相逢 “异兄长?” “赵家妹妹?” 刘异发现挤进来的女人是赵美娘。 她现在居然不再涂脂抹粉,脸上呈现出纯天然的酱油色,身材比过去更加肥美了。 “异兄长还记得我?” “怎么会忘,妹妹可还记得,我曾承诺过,若哪天万成举敢欺负你,我会替你出气,他待你好吗?” 赵美娘娇羞回道: “万郎待我极好,这还要多谢兄长当年成全。” 说完她笑呵呵从刘异怀中接过万俏俏。 刘异望着他们幸福的一家人,忽然有点小感动。 可没感动多久,他就被乡亲们的各种问题淹没。 冯家老太太拉着他的手问: “二郎啊,听你阿兄说你已经娶亲了,你娘子人呢?带回来了吗?” 屠夫王大壮的妻子转圈瞅瞅。 当她看到长得一脸异族风情的密羯时,惊呼: “小异,你该不是娶了个胡人吧?” 乡村磕学家们不淡定了,脸上各种惊讶表情。 密羯面对误会的态度不是努力纠正,而是不满地质问: “胡人怎么了,听说你们皇帝还有胡人血统呢。” “呃……不是这个意思,你们挺配的。”有乡亲结结巴巴违心道。 刘异赶紧拉过李安平拨乱反正: “这位才是我娘子。” “呀,这长安城的女子就是娇嫩啊,看这小娘子俊得跟牡丹花一样。”杨阿婆夸。 “二郎好福气啊,能娶到这么美的娘子。”李阿婆夸。 “这哪是娘子,怕不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子吧?”孔阿婆夸张道。 …… 李安平在九合村老乡脱口而出的各式彩虹屁中陶醉得飘飘然,她谦虚表示: “外表不重要,我的优点主要是贤惠,我现在都会自己用针线了。” “……” 为了不吓到村民,刘异没敢告诉他们自己娶的媳妇是位大唐公主。 等他们好不容易摆脱乡亲纠缠走进大院,看见林九蓉正从主屋里走出来。 她看见刘异等人长舒了口气。 “我的小祖宗啊,你们怎么比说好的归家时间晚了一日还多?我刚才还在担心你们误了时辰。” 没等刘异解释,林九蓉便开始连珠炮地发号施令。 “小异,你快进屋帮刘奇更换吉服,记得腰带别束太紧,他等会还要敬酒。” “我马上去。”刘异答。 “张虎,你去震慑一下张熊,他最怕你,今早乡里请的先生过来解读《天地阴阳大乐赋》时,张熊样子很痛苦,大概想逃婚。” “行,我进去揍他一顿他就老实了。”张虎轻松回道。 “张豺,你跟张犬是双生兄弟,共用一张脸,你先去张犬要娶的程娘子家跟她父母解释一下,你们兄弟中拿坐监当回家的那个人是你不是张犬,否则我怕迎亲时新娘子不肯上车。” “唉,我名声有那么差吗?”张豺无奈反问。 林九蓉不理他,继续分配任务。 “张鼠,你想办法把张狐在隔壁村相好的邓寡妇、钱寡妇和吴寡妇拦在村外,我怕她们等会儿会过来闹婚礼。” 刘异憋笑,感觉全乡寡妇都被张狐严选过一遍。 张鼠应道:“这个容易,我等下让刘大拿带着豹扑、沙雕守在村口就好。” 成本是一盆鸡腿。 林九蓉确实是个运筹高手,刘异他们刚到家就被她安排得明明白白。 刘异走进刘宅主屋。 刘奇见弟弟回来了,美滋滋地咧个大嘴,嘴巴张开弧度估计能塞下一只四十五码的乌皮六合靴。 “二郎,你成亲那天紧张吗?我现在出门都不知道该迈哪条腿好了。” 刘异调侃:“老大,其实你可以学螃蟹横着走。” 刘奇轻轻拍一巴掌打到弟弟身上。 “臭小子。” 刘异知道老哥这些年为了在边关陪伴他,跟秦三娘异地恋坚持到现在不容易。 他狠狠拥抱了刘奇一下。 “谢谢你,看见你成亲我真的高兴,咱们阿娘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还有咱们阿耶。”刘奇补充。 咯咯~ 刘异假装咳嗽两声,老哥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陪刘奇换好衣服后,又陪他拜祭家祖牌位,再陪他去秦家迎亲…… 刘奇和张家兄弟的婚礼虽不如刘异的婚礼盛大,但在九合村乃至在巩县,已经算是大排场了。 拜堂时秦三娘虽然以扇遮面,可刘异从侧面看到她哭了。 那是喜悦的泪水,此刻有情人终成眷属。 待六位新郎牵着新娘走进洞房,院子里的流水席便正式开席。 密羯从未见过这么长的席面,她乐颠颠挨个桌子串着夹菜。 她太喜欢大唐了,自从来到这里,她就过上了饱一顿撑一顿的生活。 密羯端的大碗里堆满了鱼、虾、螃蟹、蚌等她之前在草原没见过的河鲜。 当她将刘异所坐这桌上最后一只螃蟹夹走时,刘异好奇问对面的人: “毛台,她这么能吃,你养得起她吗?” 毛台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好像真的喜欢上密羯了。” “我劝你要先学会断句。” “断句?”(⊙o⊙)… 毛台一脸费解,这跟断句有何关系? 刘异又问:“你到底喜欢密羯什么啊?” “她很好啊。” “没有十年精神病绝对欣赏不了的那种好吗?” “就是很好。” 被评价很好的密羯,此刻正在小娃娃那桌跟他们抢螃蟹。 密羯感觉在别人婚礼上动手打小孩好像不太好,于是她从怀里掏出一个人体右手骨骼。 在她牵动之下,骨骼的五根骷髅手指开始张牙舞爪,吓得小娃娃们鬼哭狼嚎逃走。 魂在前面跑,人在后面追。 密羯则美滋滋将桌上的螃蟹全部夹到自己碗里。 犹豫一秒,都是对美食的不尊重。 看到这一幕的刘异感慨: “除了毛台,谁跟她在一起,一个月都得写三十封遗书。” 他想想感觉不严谨,又补充一句: “或许布兰也行。” 此刻布兰正斯斯文文吃饭。 他旁边坐的是九合村最年长的孙阿翁。 老头今年已经八十七岁了,时而糊涂,时而清醒,八卦精神却没丢。 他主动与身旁的年轻胡人攀谈起来。 “你是回鹘人?” “正是。”布兰礼貌回道。 “回鹘人跟我们唐人生活习惯有哪些不同?” “我们回鹘人喜欢放牧,喜欢带着苍鹰狩猎。” 孙阿翁’啪‘地一声随手拍死一只飞虫,放到布兰桌前。 “难怪你要来大唐,我们这里苍蝇管够。” 说完这句孙阿翁以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小声自语: “带着苍蝇狩猎,是为到处找屎吗?草原人可真穷,啥啥都没有。” 旁边的布兰抿嘴,忽然不想讲礼貌了。 之后刘异离开宴席跟其他人一起去闹洞房,剩下李安平独自坐在那张桌前。 她正安静吃饭,右侧刘异刚才坐过的位置倏地又坐下一个人。 李安平诧异扭头,发现是位年轻女子。 她礼貌笑笑,自我介绍: “我是刘异的娘子李安平。” 对方打量她片刻回道: “我叫万娇。” “你好,万娇妹妹。” 万娇酸涩笑了笑。 “异兄长果然找了位貌若天仙的娘子,我觉得你比郑宸好,不像她小气总爱挤兑人。” 李安平疑惑问道:“谁是郑宸?” “就是异兄长之前的相好啊。” 第541章 朕…能不能睡中间? 刘异跟随众人闹腾大半夜,散场时已经过了三更。 他蹑手蹑脚推开卧室房门,却发现媳妇根本没睡。 李安平穿着透视的绯色薄纱衣,慢束罗裙半露胸,斜靠在床榻上。 她正在看流氓作家元稹写的传奇小说《莺莺传》。 刘异知道这本书是她从长安带过来的,路上空闲时李安平就会看上几段。 她看过后还跟孙艳艳和密羯分享探讨。 也不知道她今晚读到了什么伤感情节,现在竟看得泪眼婆娑,不停啜泣。 刘异不禁有些好笑,李安平是他穿来大唐后遇到的最正常的女人了。 相比于密羯的变态,锦娘的毒辣,孙艳艳的凶悍,李太和的冷酷,郑宸的独立坚强,李安平表现出的喜怒哀乐更符合常规。 他走过去坐在榻边。 “你回来了?”李安平湿着眼睛招呼。 刘异将媳妇搂在怀里,柔声询问: “哭什么这么伤心?” 李安平抽泣着回道: “这本传奇我看完了,张生最终抛弃了崔莺莺,另娶了别人,他最后还拿崔莺莺跟红颜祸水的妲己、褒姒相比。” 刘异笑着轻拍她的后背哄道: “画本子都是骗人的,何必当真?” 李安平哭着反驳: “可我听说元稹是依据自己和崔家表妹的真实故事写的这本传奇。” 刘异没读过《莺莺传》,但在他上辈子没少听德云社的《西厢记》。 《西厢记》是元代作家王实甫根据《莺莺传》二次创作的同人作品。 他没想到原着跟《西厢记》的大团圆结局完全不同,竟是个悲剧。 他抱着李安平,下巴抵在她额头上,悠悠叹息: “欢乐趣,离别苦,许多感情是经不起考验的,沧海巨变下,肯守候海枯石烂的人太少,见异思迁的人太多。” 听到这句李安平忽然在他怀中哭得更伤心了。 刘异无奈,打算拿出杀手锏来哄。 他将李安平猛地推倒。 刘异想用一场激烈的情事分散老婆的注意力,冲淡她的哀伤。 李安平躺倒的瞬间,他看到那双被粉色诃子包裹的胸脯轻轻荡漾了一下。 刘异顿时感觉血液上涌,他动作凌厉地解开外袍,将媳妇压在身下。 李安平惊呼:“你做什么?” “跟你探索一下曲径通幽处的秘密。” 他正想扯掉媳妇裹胸的诃子时,忽听李安平问: “你为何要与郑宸分开?” 刘异的手顿时僵在半空,脸上情潮瞬间褪去。 “谁告诉你的?” “你……你是像张生一样抛弃了她吗?” 刘异从李安平身上翻下来,重新坐到床榻上。 他捏了捏眉心,这事他本打算多瞒一阵的。 他所谋之事虽跟郑宸有关,但为了扳倒李炎,现在已经牵扯太大。 刘异不希望其中再掺杂进女人撕逼,这样危险系数太高,很可能引爆全场。 李安平也随后坐起。 “村正女儿刚才与我说了许多你与郑宸的往事。” 刘异无奈叹气,居然是万娇那个小辣椒多嘴。 这丫头也是快成亲的人了,还这么能惹是生非。 “她都说什么了?” “很多。我现在知道郑宸出身士族,你们一起过七夕节,一起去希玄寺许愿,经常形影不离。还有你去振武城投军没告诉她,郑宸在你走后频繁来九合村打听你的消息,每次都是哭着走。后来她从秦三娘那里得知你去了西北边塞,只有那天她是笑着离开的,郑宸告诉所有人她要去振武城找你。” 李安平说到这停顿一下,沉重地呼了口气,问: “她去振武城了吗?” 刘异默默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两行清泪自李安平脸颊滑落。 “士族最重教养,她一个名门闺秀,没名没份,却愿意抛弃自尊和名声,千里迢迢去找你,看来她真的很爱你。” 刘异再次点头,确实很爱。 “那你为何要抛弃她娶我?” 李安平终于问出了她一直逃避的这个问题。 刘异没有回答,继续保持沉默。 李安平眼眶里的泪水越积越多,再次蓄满。 她声音颤抖着问: “是因为发生了万景楼的事,你想对我负责,对吗?是我拆散了你们,对吗?” 李安平迷离的眼神让人心疼,刘异匆忙否认: “不是。” “你骗我。” 李安平眼泪簌簌掉落。 “安平,我跟郑宸从振武城分别后,被一个坏人制造了许多误会,我们都以为对方不再爱自己了,才分手的。” 李安平面色痛苦地质问: “你现在已知是误会,说明误会解开了,你们还深爱相爱彼此,是吗?” 刘异脸色也很痛苦,他拧着眉头诚实地重重点头。 “对不起安平,她为我付出太多,我不能抛弃她。” 李安平神情依然痛苦,却欣慰地笑了。 “幸好我爱的刘小偷不是张生,没抛弃崔莺莺。” “安平……” “你既仍然爱她,那就娶了她吧。” 刘异瞬间愣住,不可置信问道: “安平,你愿意接受她?” 这老婆大度的有点邪性。 李安平酸涩苦笑: “谁让她是你在认识我之前就爱上的女子呢,她比我更早住进你的心里。” 刘异激动一把薅过老婆,抱着李安平的脸叭叭一顿狂亲。 “安平,我怎么这么幸运呢,能娶到你做老婆。” 李安平嫌弃地擦掉脸上的口水。 “你婚前的欠账我可以认,但婚后的不认,你若敢背着我朝三暮四,我就……” “你就怎样?” 李安平想了半天,实在没有制住刘异的手段,嘟着嘴无奈道: “我就不理你了。” 刘异笑着抱紧老婆,又亲了一口,感觉她太可爱了。 李安平窝在他胸口悠悠说道: “巩县离荥阳很近,要不我们明天就去荥阳郑家提亲如何?” 刘异嗤笑:“这么效率吗?” “我不是怕你着急嘛,而且我也想早点见到她,我对她很好奇,她一个弱女子,怎么敢一个人去边塞呢?” 刘异沉默片刻,叹口气说: “其实你们见过。” “啊……何时?” “她就是延生观的太升真人。” “什么?” 李安平惊得脱离刘异的怀抱,直起身板坐起。 确定老婆大人的醋坛子没有打翻后,刘异将他和郑宸的故事终于和盘托出。 李安平听得匪夷所思。 “你说制造误会令你们分开的恶人是当今天子?” 刘异骂道:“狗屁天子,那孙子就是个邪修。” 李安平旋即急得又要痛哭。 “决不能让郑宸被制成肉身鼎,她太可怜了,我们必须救她。” 说完这句,李安平便在床上抓耳挠腮地犯愁。 “可怎么救呢?李炎可是皇帝,我们怎么能阻止皇帝行事?有什么办法呢?什么办法……” 她的手随着自己神游千里的思绪不停挥动。 刘异在半空中抓住老婆不停比比划划的小手。 “我已经想到办法救她了,不过在郑宸被救出前需要你保守秘密,这件事事关重大,你跟任何人都不能说。” “包括我王兄?” “包括他。” 李安平郑重点头。 “那我能去延生观看看她吗?” “你想去?” “嗯,我本来还有点担心郑宸会跟万娇说的那样难以相处,如果是太升真人的话,我很高兴,我在延生观时就很喜欢她。” “你想去就去吧,不过不要让人看出端倪。” 刘异吹灭灯,搂着李安平躺下。 他轻轻拍打李安平的后背哄她入睡。 李安平想是之前哭累了,很快便进入梦乡,临睡前还小声呢喃一句: “不喜欢张生,只喜欢刘小偷。” 刘异在黑暗中无声大笑。 他忽然想起上辈子在网上看到一个恶搞四大爷的视频。 “嬛嬛,如果让他陪你过冬天,那朕……能不能睡中间?” 救出宸儿后,我是不是该定张超大的床? 第542章 我有厌蠢症 刘异他们又在九合村住了三天,等待秦三娘过完回门礼才一起返程回长安。 来的时候十一个人,回去十四个。 多了刘奇、秦三娘、林九蓉与江小白,少了张豺。 张豺要留下跟张豹、张狐、张犬一起去少林寺,协商分批安置四百武僧。 刘异询问过秦三娘的意思,如果大野盟不是非她不可,希望她留下来帮忙管理长安刘宅。 现在刘宅里算上奴婢总共住了近百口人。 安平公主傻白甜的性格不适合持家。 孙艳艳属于半事业型的女人,不甘心只待在家里,她想在长安开家酒楼。 刘异现在急需一个懂操持的人坐镇刘宅,否则他每天回到家啥啥找不着,哪哪都抓瞎。 于是秦三娘正式上岗成为刘宅大总管。 他们是八月二十二日上午回到的长安刘宅。 每个人刚到家就风风火火忙碌起来。 李安平给兄长李怡带了巩县土特产毛栗子。 她要亲自送去光王宅,顺便看看那边有什么好东西可以往家里拿。 安平公主持家不行,坑哥第一名。 林九蓉一进院子就拿出大管家的架势,召集全部仆役开会。 她给每个人分派任务,定立规矩,将刘宅正式运转起来。 孙艳艳进门后领着秦三娘到处参观,帮她熟悉环境,顺便劝说秦三娘跟自己一起经营酒楼。 第五甲经过时听了一耳朵,多嘴劝说孙艳艳将酒楼开在延政坊大安国寺对面的酒吧街。 酒蒙子江小白一听长安城还有这种好地方,当即押着第五甲去现场考察。 刘奇和张虎、张鼠也去现场考察了,不过他们去的是实验工坊。 张虎已经把安义坊周寡妇的宅院买了下来,正好他们之前挖的出城地道也在那里。 这段时间从附近河床采集的硅砂、石灰石等材料已经齐备,各地搜罗来的琉璃匠人也已到岗。 可他们首批烧炼出来的玻璃品质不太好,张虎希望技术大拿刘奇过去看看,想办法改进一下工艺。 密羯、毛台和布兰一下车就结伴去了东市。 他们仨自从随刘异住进宣阳坊,每天打卡东市成了习惯。 只有毛台偶尔还会提一下回巩县盖道观的伟大理想,但每次都会被密羯和布兰给摁回去。 他俩太喜欢长安了。 公孙笔下车后直接去了亲仁坊的回元观,那里是大野盟的分部。 刘异回家后洗了个澡,换身干净衣服想出去走走。 还没出院子就被奴婢告知李烨来访。 他正厅接见了这位李三公子。 李烨进入厅堂后,一边施礼一边抱怨: “刘街使,你回乡探亲为何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刘异摸摸鼻子想笑,请他在自己旁边落座。 他们坐的是双人榻,中间隔着一张榻几。 刘异端起奴婢新上的夔州香雨,喝了两口润润嗓子,开始调侃: “难不成你也要随我回家?没名没份的不好吧,要不要我现去你家下聘啊?” “你……”李烨当即红脸,“你简直没个正行。” 刘异示意他喝茶,信口问: “这么急找我难道是泽潞之战打输了?” 李烨叹口气回道: “输倒不至于,不过现在很不顺利。” 李烨接下来喋喋不休与刘异分享了前线最新战况。 八月十八日,刘稹手下一名叫薛茂卿的牙将率军攻破科斗店(今山西晋城市天井关南),河阳节度使王茂元帐下的兵马使马继被对方生擒。 薛茂卿率兵劫掠了科斗店附近的十七座营寨,河阳节度使王茂元人慌马惊,现在已退保怀州万善城(今河南沁阳东北)。 刘异一脸淡定,又喝了口茶。 “你们夹击泽潞的几路大军中,属王茂元帐下的兵将最少,他全部河阳军加起来也不过才两万人,马继这次估计至少损失河阳一半兵力,剩下一万士卒现在必然士气大减,我要是刘稹不仅会乘胜追击,还会多派人马全歼整个河阳军,这样必然一举壮大昭义叛军威势。” “我阿耶也是如此推断,阿耶认为接下来刘稹肯定会多路夹击河阳军。” 刘异有点可怜李商隐这个老岳父,出师不利啊。 “你阿耶是懂用兵的,他在西南带兵时,曾将南诏国收拾得服服帖帖,如今他既看清形势,想必已经派兵增援了吧?” 李烨忽然脸色尴尬,支吾回道: “现在离王茂元最近的两支军队,一个是洛阳的东都畿防御军,归东都留守牛僧孺统辖;一个是滑州的义成军,归节度使高铢统辖,他俩全是牛党。” 刘异翻了白眼,重重放下手里的茶杯。 “你家老头不想用牛党的人,对不对?” 李烨没吭声。 他的沉默就是回答。 刘异忽然笑了,脸上堆着嘲弄鄙夷。 “没关系,那就不派兵救,坐等王茂元的河阳军被全歼。叛军如果打通了河阳通道,下一步就是直取东都,你们可以跟叛军以潼关为界,一边一国,分而治之,反正无论国土大小,你阿耶又没损失,还能继续当他的首辅宰相。” 李烨气得当即站起,大声怒问: “刘异,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不然你让我怎么说?”刘异反问,他唇边泛起一丝嘲讽,“之前你父亲预判半年之内可以平定泽潞之乱,我说至少一年你还不服,现在我认为一年都是高估你父亲了,他若始终无法摒弃政党成见,大唐的这场局部战争很可能蔓延全国,最后输了也不一定。” 李烨微微蹙眉,脸上流露出焦急神色。 “父亲让我来找你,就是知道你足智多谋,刘异,你定然有解决办法。” 刘异一时没忍住,开启了2倍速freestyle开骂: “老子又不是女娲娘娘,能给你们变出活人来。” “那里有现成的救兵你们不用,却跑来找我许愿。” “槽,我是圣诞老人吗?” “你们全都切掉脑额叶变成白痴了吗?” “还是全是东坡肉转世,只长肥膘不长脑子?” …… 刘异的嘴跟抹了鹤顶红一样,句句喷毒。 李烨都被骂懵了,他终于明白父亲为何每次只派他来沟通。 这要是给他父亲来个现场版的,李德裕以后不用在大唐混了。 李烨的舌头像刚租的,多少有点陌生,竟连一句还口都没有。 刘异骂够了后,给出一个简短回答: “我没办法。” 李烨此刻被骂得满脸通红,怯生生结结巴巴问: “那个……你……你觉得让忠武节度使王宰率兵救援如何?” 事实上他阿耶今天上午已经给王宰传令了。 刘异再次被气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们为何不派陇右的安西军去救呢?” 李烨疑惑:“安西军不是早没了吗?” “槽,你还知道啊。” “刘异,你这是什么意思?” “来人,送客。” 刘异实在不想再跟他多说一句废话。 这群傻逼,他们前阵刚让忠武节度使王宰绕路从魏博过境,以威胁出兵不积极的魏博节度使何弘敬。 现在王宰的军队在魏博境内看似不远,但这批军人是从许州开过去的,几路大军中属他们最长途跋涉。 如今大军未经休整你再让他们开去怀州增援,士兵也是人,他们会按时抵达就见鬼了。 “刘异,我阿耶想约你见面。” “不见。” “刘异,你何必气急败坏,退一万步讲,现在河阳还没丢啊。” 刘异嘲讽技能拉满怼道: “退一万步讲,叛军要全歼河阳军就让他歼吧,他们又不是要天上的星星。” “刘异……” “你拉倒吧,别再跟我说话了,我有厌蠢症。” 他直接让人将李烨给轰了出去。 第543章 打工人不要侮辱狗 翌日上午,刘异在家用过早饭才去金吾卫销假。 出门前,碰见刘大拿叼着一条比它还胖的红色锦鲤从院外跳进来。 刘异知道它又去净域寺放生池捞鱼了。 他义正严词地批评教育: “家里这么多人,你就不能多捞几条?这都不够炖一锅的。” 刘大拿眼神鄙夷地望着他,无声嫌弃: “见过啃老的,没见过啃猫的。” 刘异临走时叮嘱大拿: “你在家好好当猫,老子要出去给人当狗去了。” 背后传来豹扑“汪~汪汪”的抗议声: “打工人不要侮辱狗,狗比你自由多了。” 刘异到金吾卫大院点完卯后,直接去了王会的房间。 王会正坐在桌前照镜子。 密羯在他脸上留下的伤基本好了,不过疤痕去不掉。 刘异之前用猪油、粟米粉和蜂蜜为王会熬制了一种遮瑕膏。 涂上后脸上的伤痕不至于太吓人。 如今这些伤疤有时候也会成为王会的盾牌。 每当李炎要痛骂他时,王会都会故意擦去脸上的遮瑕,让李炎不经意间看到自己可怖的毁容脸。 这张脸总在恰当的时候提醒皇帝: “我为陛下流过血,我为陛下立过功。” 当日参与和金吾卫械斗的神策军宇文鹰等人,已经全部被杖杀。 王会的脸伤到底是谁划的早已死无对证。 这张脸已经成为王大将军为皇帝尽忠职守的勋功章,这功劳他要吃一辈子。 刘异扒在门口看见王会对着镜子笑得一脸猥琐,戏谑调侃: “大将军对镜贴花黄呢?” 王会见是刘异,放下镜子,拘谨回道: “你回来了?今日早朝多拖了一个时辰,我……正思量要不要补个妆。” 他现在对刘异仍有些惧怕。 刘异进来坐到王会案牍对面。 “怎么,你们今早又吵架?” “是,吵得很凶。” 今日早朝全员参与,吵得别开生面。 武官内部吵完文官内部吵,文官内部吵完再跟武官吵。 中间还掺杂着牛李两党的暗斗,那叫一个热闹。 李德裕一改往日作风,早朝一上来就提议: “微臣认为应该再派义成军节度使高铢增援河阳军。” 昨天李烨回家后将刘异出口成脏的原话一字不落地复述给父亲。 李德裕经过一夜思量,最终决定改变初衷。 可启用义成军的方案他事前并未跟李党内部通气,这颗炸弹一抛出来,当即把牛李两党全炸懵了。 所有人都知道朝廷昨日刚下令让王宰率忠武军去救援河阳军,才过一晚上这就又变了? 李德裕凿凿有据说道: “高铢在刑部侍郎任上时,虽与王茂元曾有些龃龉,但微臣相信高铢人品澧兰沅芷、衾影无惭,对社稷怀有楚囊之情,当此国家为难之时,高节度使必然可以摒弃个人恩怨,力挫叛军,挥戈返日,是以臣提议启用高铢的义成军。” 高坐于龙椅之上的李炎怀疑李德裕被人夺舍了。 老匹夫,老子昨天私下问过你,要不要派义成军节度使高铢或者东都留守牛僧孺去救援? 你当时斩钉截铁拒绝,非要派王宰的忠武军过去。 结果你现在说变就变,连声招呼都不打。 敢情知人善用、举贤不避仇的好名声全都你一个人占了呗? 李炎心里再气,也不能表现出来,只冷冷说道: “李司徒用人八面莹澈,兼包并蓄,朕有李司徒这样的贤臣相助,真乃大唐之福也。” 李炎准了李德裕所奏。 他也认为现在能解救河阳军的只有那临近的两支牛党军队。 这件事告一段落后,左神策军将军好大全突然出列。 “臣臣……有本启奏。” 好大全这人因为说话结巴,很少在朝堂发言。 众大臣纷纷疑惑,是什么将老实哑巴逼出声了。 “准奏。” “微微臣……要参全体金吾卫。” 满朝廷迷惑,一上来打击面这么广吗? 好大全继续奏道: “金吾卫卖给我们北……北衙书的价钱,比他……他他们南衙贵一倍,他们歧……歧视我们。” 王会当即反应过来好大全说的是孔彪、孟堂、昆仑瓜在军营内部贩书的事。 没等他出声反驳,南衙其他卫的武官们已经开怼了。 现在南衙十六卫除了金吾卫有大量兵卒外,其他卫无兵可带,几乎名存实亡,武官多是虚职。 可即便是虚职,南衙的老传统不能忘: 实力不详,遇北则强。 吵架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南衙各卫的虚职大将军、将军、中郎将纷纷礼节性回击: “什么叫歧视?你无论出多少钱,我都不卖你那才叫歧视。” “我们强迫你买了吗?嫌贵那你别买啊。” “你们神策军字能认全吗?还看书。” 南衙的人越说越难听,好大全被气得黑脸涨红。 他结结巴巴:“你你……” “我踩你气管了,你什么你?” 好大全恨不得撸起袖子跟南衙的人打一架。 北衙其他军的武官也纷纷加入进来,南北大战一触即发。 这时礼部侍郎柳璟突然插话: “金吾卫公然在军中兜售贩卖色情书籍,有违礼法,臣请申斥令止。” 王会皱皱眉头,没看过如何知道是色情? 他出列行礼后直接回道: “何为色情?《素女经》、《洞玄子》、《交接经》、《玄女经》、《玉房秘诀》、《玉房指要》,哪个读书人没看过?许你们读书人陶冶情操,就不许我们武者也思想进步进步?” 柳璟反驳:“可读书人没有到处贩卖这些杂书啊。” 王会轻蔑呵笑,随后贴脸开大。 他指着大唐教育部长兼北大校长——国子祭酒杨敬之,说: “微臣听说杨祭酒也看《银瓶梅》,而且这书就是从他们国子监传出来的,国子监辖下六所学校均有售卖,为何柳侍郎独独针对我们大唐将士?” 王会通过上价值,一下子将南衙北衙对立转变成文官针对武官找茬了。 大殿上的全体武官包括神策军在内,立马跟金吾卫统一战线。 “那些书明明是你们文人写的,老鹰不管,你管小鸡?” “国子监内部不仅售卖,国子祭酒自己也看,你怎么不说?” 国子祭酒杨敬之是大诗人韦应物的外孙,大文学家杨凌的亲儿子。 此刻被人当众揭露看小黄书,他在否认与辩白之间,选择了躺平。 杨敬之出列,躬身行礼,一本正经说道: “微臣读《银瓶梅》只觉其情节曲折,刻画人物深刻,入木三分,红尘俗事描写得细如发丝,读后能启发对人生思考。微臣还想对这本奇书做批注呢,为何在礼部侍郎口中它就变成了淫书呢?莫非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淫者见淫?” 大学校长现场给众人上了一课,告诉他们啥叫诛心。 被实名内涵的礼部侍郎柳璟,恨不得现场画个圈圈诅咒他。 李炎最终的判决是: “到底是什么奇书?柳侍郎,既然你不喜欢,就将你那本呈给朕吧。” 淫秽书籍的事讨论完毕,牛李两党又就前几天没吵出结果的御史偷盗快马驿卒贡品一事接着吵。 这事已经闹七八天了。 大唐驿站的驿丞和驿卒归兵部的驾部司管辖。 十天前给长安中秋宴送频那挲的四名快马驿卒丢了贡品,他们一致认定是同住甘棠驿的三名御史所偷。 这件事传入长安,明眼人一听就知道事有蹊跷。 御史再嚣张,借他们天大胆子,也不敢偷盗快马驿卒的贡品。 更不可能事后傻傻地将果核扔得满地都是。 可管驿卒的驾部司郎中是李党。 管御史台的御史大夫赵开虽同为李党,可他初来乍到,如今御史台内部御史仍是御史中丞令狐绹的人。 赵开早就想清理门户换血了。 于是他联合驾部司郎中,指使驿卒们将那三名御史叮死,并且不准驿卒将丢失制服的事情泄露出去,以免节外生枝。 驿丞也一口咬定当晚住在甘棠驿的只有他们两伙人。 于是乎这场冤假错案的人证、物证齐备了。 负责审案的大理寺卿韩湘是个着名搅屎棍,他对牛李两党的党争把戏,除了和稀泥啥也不干。 韩湘每天都会把这事抖到朝堂上,让大家吵一吵活跃气氛。 这段时日,御史中丞令狐绹因为属下几名御史被李党众人攻击得焦头烂额。 牛党在朝堂本就人单力薄,现在连崔铉都救不了他。 李炎也知道这件事有猫腻,可如果再把令狐绹和赵开放到同一个笼子里,这俩人只会越斗越狠,还不如借机将他们分开。 今早李炎对御史台做了调整,以约束下属不力的由将令狐绹贬去了湖州做刺史。 李德裕借机提议,空下来的御史中丞位置由户部侍郎李回兼任。 李回在户部的坑必须继续占着,否则就让另一名户部侍郎卢商独美了。 李德裕举荐李回时,李党队伍中有一个人脸色极奇难看。 他就是白居易的堂弟,现任中书舍人白敏中。 白敏中之前恳请许久让李德裕将御史中丞的位置派给他,结果李德裕却派给了李回。 户部侍郎已经是四品了,李回却还要同他争这个五品的位置,怎能让他不气恼? 御史中丞这个位置对李回而言没那么重要,对白敏中却很重要。 虽然御史中丞跟中书舍人都是五品上的官衔,可中书省同时有六个中书舍人,白敏中很难有机会熬出头。 御史台的御史中丞却只有一个,而且御史台单独对天子负责,面君机会比较多。 白敏中认为他争不过李回的唯一原因,就是出身。 李回不仅出身士族,还是宗室之后。 白敏中心中冷笑,李党有好处时果然要优先士族出身的官员。 自己明明非士族出身,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瞎眼投靠李党。 难怪堂兄白居易要站队牛党,原来是自己选错了。 现在换队还来得及吗? 白敏中往崔铉站立的方向望去,目光热烈得把崔铉看出一身鸡皮疙瘩。 第544章 伯牙遇子期 刘异离开王会办公室时,孔彪他们还没换班回来。 他闲极无聊走出金吾卫大院,在皇城中漫无目的地晃悠。 走到承天门街时,恰好碰见崔铉从皇宫出来。 他俩隔着七八丈远的距离四目相对。 崔铉看到大街上还有旁人,故意抬头望了下日头,又往顺义门方向瞅了瞅。 都是千年的狐狸,刘异当即明白他的暗示。 众目睽睽之下刘异没同崔铉打招呼,他直接往西拐,从顺义门出了皇城。 他知道崔铉必然会跟在后面。 出了顺义门就是颁政坊,刘异轻车熟路去了龙兴寺。 小沙弥悟明见到他诧异问道: “施主今日来礼佛?” 悟明知道刘异离开龙兴寺后在长安买了房子。 刘异笑嘻嘻:“我来开钟点房。” “何为钟点房?” “就是干坏事专用房间。” 悟明搔了搔小光头,一脸? ??? 刘异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递给他。 “给我找间干净的寮房,再我帮助准备一壶好茶,余下的钱捐给你们当香火,等下若有人过来找我,你将他直接带来寮房就好。” 刘异在寮房没等多久,崔铉就到了。 他一进来就抱怨: “你回老家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刘异苦笑,怎么牛李两党见他开场白全是这句。 “怎么,你也想跟我回家?” 崔铉在桌子另一边的凳子上坐下。 “我们族长经过慎重思考,最终决定答应你的要求,与你合作扳倒牛李两党,再给大唐换位天子。” 刘异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毕竟他掌握了博陵崔氏家族最大的两个秘密,任何一个秘密泄露,都可能让这个家族千年经营毁于一旦。 他故意淡定从容地端起茶杯,抿了口茶。 下一秒直接将茶喷出了。 “槽,这么苦是放蛇胆了吗?” 装逼失败。 他严重怀疑悟明小和尚故意整他。 崔铉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也尝了一口。 “这是皋卢茶,又叫苦丁,本来就是苦的啊。” 刘异汗颜,自己土鳖了。 他尴尬地笑笑:“恭喜你们博陵崔氏终于站到了人民一边。” 他仿佛看到刘健明在楼顶天台对陈永仁说:“以前我没得选择,我现在想选择做好人。” 可现实却是崔铉对他翻了个白眼。 “既然我们崔氏选了你,你总要告诉我们,你到底打算用哪位皇子换掉李炎?” 刘异点头,无比诚恳地回答: “十七皇叔李惴。” 刘异决定用这傻子做个假靶子,为大舅哥挡箭。 崔铉听到答案短暂诧异一霎,随后露出一副了然表情。 “我以为你会选择李炎的某个儿子继位,毕竟他们年纪小,容易掌控些。” 刘异反问:“年纪小容易被我们掌控,难道就不容易被别人掌控了?” “也对,”崔铉点头认同,“朝臣无法久待宫中,若是拥立个小皇帝,他日后最亲近的人肯定是母族外戚,大唐会变得跟昔日汉朝一样,被外戚专权。与其这样,我也认为拥立个皇叔更合适,几位皇叔中,李惴确实为上上之选。” “你为何不怀疑我会选择自己的妻兄李怡呢?”刘异反问。 崔铉又喝了口茶,回道: “我想你没那么笨,当前三位已封王的皇叔母族地位均不显赫,其中尤以光王母族最差,听说李怡的母亲不仅是二嫁,还是以罪奴的身份入宫,拥立李怡要比拥立其他几位皇叔难上百倍。” 刘异憋笑,顺着他的逻辑继续分析。 “李惴确实最合适,他虽未封王,可他母族出身清河崔氏,拥立他清河崔氏必然会站到咱们这边,博陵崔氏、清河崔氏,你们两大士族在分家千年之后没想到在我这渊渟泽汇了,你们两家共同的先祖东莱侯崔意如若泉下有知,肯定也会欣慰的。” “以权合者,权尽而交疏,不过为了同样的利益罢了。”崔铉感慨一句后忽然问:“最近清河崔氏的官员在朝堂上几次弹劾神策军左军中尉王尺亮,他们是不是已经参与进来了?” 刘异没想到崔铉如此聪明,他对此也不打算隐瞒,诚实回道: “若想扳倒李炎,两支神策军中我们至少要掌控一支军队。” 武装夺权是大唐的一道风景线,刘异尽力避免走到那步。 崔铉先轻轻颔首表示认同,随后又微微摇摇头,提醒: “换掉王尺亮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清河崔氏一再重提东市纵火案和天子祭天途中左神策军的过失,可天子只是斥责了王尺亮,貌似并不想换掉他。” 刘异微微皱眉,拇指和食指不停摩挲着下颚。 对大唐皇帝来说,神策军护军中尉的人选恐怕比宰相还要重要。 宰相用人不当,顶天朝政出点问题,可若护军中尉选人不当,皇帝小命可能都要葬送。 看来王尺亮这段时间所犯的过错,还没有触碰到李炎的底线。 刘异眯眼,看来得帮王尺亮加麻加辣才行。 一个助人为乐的计划在他心底渐渐成型。 刘异表情轻松道: “水滴石穿,就让清河崔氏慢慢磨吧。” “你是不是还有别的计划?” 刘异笑笑没有回答。 崔铉见他有所保留,也识趣的没再追问,转而说了另一件八卦。 “今日下朝时,中书舍人白敏中走到我身侧,小声暗示我他想加入牛党,真是个反复小人。” “白敏中是谁?” “他是白居易的堂弟,去年天子想再次启用白居易,李德裕痛恨白居易与牛僧孺过从甚密,便以白居易年迈多病,恐怕不堪担负朝廷重任为由阻拦下来,转而推荐了白居易的堂弟白敏中入朝,此后白敏中便一直站队李党。” “那他这次为何要反水?” “白敏中为人急功近利,估计是李党内部利益分配不均导致的。”崔铉猜测。 刘异嗤笑,这傻子现在要加入牛党? 自己要同时推翻牛李两党,白敏中现在入牛党,跟1910年当太监,1944年当汉奸,1949年加入国民党有何分别? 他建议道:“想办法将白敏中拉到咱们这边。” “此种反复横跳的小人你也要?” “唉,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的多隆也是人才,我们在李党正好缺个卧底。” “何为卧底?多隆又是谁?” “就是细作。” 崔铉疑惑:“我以为你对李党动向很熟,听闻你与李德裕的公子李烨私交甚好,他时常跟你讨教政见?” “不是政见,是军事,他会跟我讨论泽潞用兵的事。”刘异更正。 “你既然想铲除李党,何必还要帮他出谋划策?” 刘异一脸严肃回答: “我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帮大唐。泽潞之战能否取胜,关乎日后各大藩镇能否安稳,关乎老百姓能否安居乐业,现在无论哪一党主战,我都会帮。” 崔铉以审视的目光盯着刘异。 刘异不耐烦道: “我脸上又没花,你有什么快放。” 崔铉笑着评价:“你这人看似放荡不羁,没想到如此忧国忧民。” 刘异贱嗖嗖说道: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我这人呢,没别的优点,就是格局大,高风亮节,大公无私,光明磊落,两袖清风,助人为乐,厚德载物,高情远致,拾金不昧,冰清玉洁……” 崔铉实在听不下去了,太不要脸了,连拾金不昧和冰清玉洁都出来了。 他咳嗽两声打断: “我再告诉一个消息。” “别卖关子,说啊。” “李炎不知为何突然要立荥阳郑家的女儿为皇后,还责令李德裕去游说朝臣。各大士族中,荥阳郑氏出了名的宠爱女孩,他家拒绝皇室联姻早有先例,这次也不例外。郑氏朝臣为这事跟李德裕吵得很凶,素来卷生卷死的郑氏朝臣,已经以各种理由罢朝七八天了。再闹下去他们家很可能会脱离李党。如果我们能将荥阳郑氏也拉拢过来,现在朝中最有权势的四大家族,我们就占了三个。” 刘异表情淡定,静默如初,安之若素。 他知道有郑宸在,荥阳郑氏早晚都会站到自己这边。 刘异语气敷衍说: “郑氏是李党领袖之一,在李党地位仅次于李德裕,拉拢郑氏恐怕不易,慢慢来吧。” 他继而岔开话题提醒: “你现在表面的身份还是牛党,如今令狐绹被贬,牛党日后在朝中会更加势微,你会受到更多攻击,你要有心里准备。” 崔铉叹口气,无奈道: “接下来李党的人肯定会全力攻击我,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快点结束这场党争。” 刘异安慰:“一步一步来,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到我们反击之时,必然会一举将李党连根拔除。” 他跟崔铉又聊了一阵刘党扩容的事,接近晌午时刘异才将崔铉送出门。 他俩出去时,隐约听到龙兴寺斋堂方向有乐声。 崔铉是风雅之人,听出演奏的是《高山流水》。 他被勾起好奇,想循声过去到近处欣赏。 刘异和崔铉进入西院,看见斋堂不远处的凉亭里有两名少年正在箫琴合奏。 他们一边演奏,一边对视,眼神中浓浓的拉丝即将拉到背背山。 箫声悠扬,琴音空灵,时而高昂,时而深远,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将伯牙遇子期时的惺惺相惜之情完美再现。 刘异一看这俩人自己认识,小声介绍: “那是荥阳郑氏的郑言与……” 崔铉突然以高八度的声量喊道: “昊儿?” 正在抚琴的少年猛然回头,见到崔铉震惊地瞪大双眼,脱口而出: “你怎么来这了?” 崔铉三步并做两步走,快速来到凉亭中。 此时郑言也停止吹箫,诧异地望着崔铉。 郑氏虽与牛党不合,但郑言个人对年轻拜相的崔铉素来敬仰。 他在万景楼见过崔铉一次。 郑言见到偶像此刻怒气冲冲的模样,人有点懵,叫了声: “崔相公?” 崔铉越过他,一把抓住他身后少年的手臂。 “跟我走。” 史昊死命挣脱开崔铉的拉扯后,迅速藏到郑言身后。 “我不走。” 崔铉、郑言、史昊当即玩起老鹰捉小鸡。 一个抓,一个挡,一个躲,如此反复数次。 刘异乐得直作牙花子。 郑言一边替史昊遮挡,一边质问: “崔相公,我素来敬仰你的才学,但你不能无端抓人啊。古人云:善气迎人,亲如弟兄,恶气迎人,害于戈兵。 你与我史兄弟到底有何仇怨?” 崔铉瞪着双眼,指向郑言身后,大声答道: “你的史兄弟是我亲生女儿,她叫崔昊。” “女儿?” 郑言不可置信地回头,心中泛起惊涛骇浪。 他望着史昊的脸。 眉毛很重,五官线条清晰。 再看看史昊的前胸。 郑言感觉比自己的还平。 这怎么可能? 郑言这辈子除了阿娘,从未这么近距离接触过女人。 寡王脑中有五个字不停盘旋:我不纯洁了 天下居然有这么爷们的女子? 郑言想着想着忽觉天旋地转,两眼一黑,向后栽倒。 在与大地亲密接触前一秒他还在想: “我为何对她不恐女了呢?” 第545章 冲我来的 孔彪、孟堂、昆仑瓜已经换岗回来,正在金吾卫餐堂享用会食。 他们见刘异推门进来,纷纷笑着招呼。 孔彪:“街使,你回来了?” 孟堂问:“街使,你吃了吗?” 昆仑瓜:“街使,我给你去打饭吧。” 刘异笑嘻嘻拒绝,从身后掏出一个荷叶包的裹包。 鼻子赛豹扑的昆仑瓜惊呼: “好香,是烤鸡吧?” “老沈家铺子刚出炉的。”刘异说。 三人当即抛弃刚刚还赞不绝口的会食,争先恐后过来抢烤鸡。 撕开荷叶的瞬间浓郁的肉香扑面袭来,孔彪率先撕下一条鸡腿递给刘异。 四个人围坐一起开吃。 吃鸡间隙,孟堂一脸神秘兮兮地问刘异: “街使,你猜咱们印刷的书籍首月卖了多少册?” 刘异看他的表情乐观估计: “一千册?” 旁边三个人贱兮兮大笑。 孔彪眉飞色舞答道: “何止,卖了三千多册。” “哦,怎么会如此多?” 昆仑瓜嗦了嗦油渍麻花的手指,说: “我们在洛阳国子监找了个代卖,就是街使之前说的代理商,那边销的竟不比长安差,另外在军中销卖数量也比我们之前预估的要好。” 刘异没有表现出过多惊喜,沉声道: “不过我们对待顾客最好一视同仁。” 孔彪、昆仑瓜一时没明白刘异的意思。 孟堂反应机敏,马上意识到刘异可能指的是他们针对北衙辖下神策军和羽林军卖高价的事。 他小声解释:“街使,南北衙向来水火不容,他们之前也没少针对我们。” 刘异扔掉手里的鸡骨头,语气严肃道: “卖书时你的身份是商人,如果你们不能将商人跟军人的身份独立开来,那就只当兵好了。” 孟堂吓得再也不敢吭声。 孔彪当即表态: “我们下不为例,以后绝不针对北衙搞特殊。” “不行,”刘异语气不容置疑否决,“你们还要将从北衙军中多收取的那部分钱还回去。” “钱都落袋了还要退回去?”昆仑瓜惊讶。 刘异不苟言笑说道: “我不反对你们坑北衙,但不能在生意上。为商之道除了要重信,还要将目光放长远,你们要学会可持续经营,咱们又不是只卖这一卷书,后面陆续会印刷很多卷,我们的目标是让客户持续掏钱,你们如果一开始就伤了客户,后面市场会越做越小,路会越走越窄。” 三个人纷纷点头,承认自己格局小了。 刘异陪他们仨吃完烧鸡就翘班走了,将打工人的基本素养——偷懒,发挥到极致。 他下午去十六宅跟大舅哥,还有十七皇叔李惴、十八皇叔李惕,在密室里开会。 前阵清河崔氏与渤海高氏联合出手,也没能让皇帝换掉神策军左军中尉。 李惴和李惕对这个结果有些失望。 李惕一进密室就开始忿忿不平。 “我真没想到东市纵火案,加上天子祭天出了那么大的事故,李炎这都能放过王尺亮。” 李惴接道:“早知道根本扳不倒王尺亮,就不让渤海高氏也跳出来了。” 李怡安慰道:“李炎虽没换掉王尺亮,却也对王尺亮心生不满,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我听说他最近差事大都指派右军中尉马元贽去做,这也算收到些成效吧。” 刘异语气轻松评价: “李炎素来心机深沉,他要是轻易换掉王尺亮,反倒不像他。” “接下来怎么办,还要换护军中尉吗?”李惴问。 刘异肯定道:“必须换,但不急于一时,我要找个机会让李炎痛下这个决心。” 李惕疑惑:“清河崔氏与渤海高氏联手都没办法,你一个金吾卫街使怎么可能左右到皇帝?” “我没出手,是因为时机还不到。” “你在等什么时机?”李怡问。 “等待李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 三个人听得一脸迷惑,刘异也没多做解释。 他现在手里有一张牌,他想等最恰当的时机再打出去,这样才能造成王炸效果。 散会前刘异叮嘱李惴和李惕继续鼓动清河崔氏与渤海高氏弹劾王尺亮,哪怕找些小过错来参。 此举虽不能造成立竿见影的效果,但能加深李炎对王尺亮的厌恶。 刘异在外跑了一天,回到家看见一桌丰盛的晚饭,顿时觉得幸福感爆棚。 林九蓉新给家里雇了一名好厨子,做得一手地道西北菜。 当晚刘家的饭桌上有山煮羊(水盆羊肉)、葫芦鸡、长安鸭炙、胡麻饭等长安特色菜。 众人吃得啧啧称赞。 吃饭间隙,张鼠抛出去一个议题,让大家集思广益帮想想,孙艳艳的酒楼该在哪里选址? 头脑风暴一开始,第五甲就提议选在延政坊南曲的酒肆街。 “那条街上有各式各样的酒肆,离十六宅也近,许多皇子皇孙都过去买酒。” 江小白点头赞同。 “贫僧昨天去过,那边酒肆卖的酒不仅醇香,商家信誉也好。” 毛台疑惑:“你只去一次,怎知信誉好?” 第五甲无奈摇头插话: “因为和尚在老胡家只喝一杯就倒了,是我背他回来的,他确信那里商家没给酒掺水。” 所有人集体憋笑,江小白是天下间酒量最差的酒蒙子。 秦三娘笑过之后却不赞同这个提议。 “酒肆街虽好,可惜竞争太过激烈,今天上午我和三娘也去那边探查过,听说里面许多酒肆都是玄宗天宝年间的老招牌,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我们这种新店开到那里去肯定门庭冷清。” 密羯占据有利地形,将葫芦鸡的两只鸡腿扯下,放到自己碗里,才敢安心参与讨论。 “我不喜欢酒肆街,延政坊可玩的地方太少了,不如开在东市吧,我最喜欢逛东市。” 布兰附和:“东市可行,不缺人流。” 毛台帮腔:“东市好,离刘宅还近。” 孙艳艳从经营者的角度评价道: “东市中午才开市,只能做半天生意。如今东市里面已经被各大商铺占满了,即便有个别商铺想要转让,价格也会高到离谱。同样的价钱,我在别处能盖三层酒楼,到东市只能盖个一层小肆,我觉得不值得。” 李安平往刘异碗里夹了块羊肉,中间插嘴: “那去曲江边上开店如何?那边景色好。” 孙艳艳:“曲江周边景色虽好,但每年只在春季游客多些,其他时节人流一般,特别到了冬季,就变得人迹罕至了。” 刘奇对长安不熟,只能干着急。 “可上哪找人流多,地皮价钱又合适,竞争还小的地段呢?” 刘异沉思半天,突然眼睛一亮。 “两位嫂嫂将酒楼开在乐游原上如何?” “乐游原?” 新昌坊连着升平坊一带,有一片隆起的高地就是乐游原。 海拔高度约450米、高出两侧约有20米的乐游原,是长安“六爻”地形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是唐长安城的制高点,为登高览胜的绝佳之地,在这诞生过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 李商隐曾有诗云“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那首诗的名字就叫《乐游原》。 李白也曾有诗“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 新昌坊和升平坊东边还靠着长安城的延兴门。 每日从延兴门进出长安的人流不断。 即便没有进出城人流,日常去乐游原登高览景的人也不少。 “对啊,我怎么忘了乐游原。”孙艳艳惊喜道。 张鼠一脸骄傲地吹捧: “好得我家小六一,这脑子干什么都聪明。” 十四票赞成,无人反对,酒楼最终定址乐游原。 名字也是刘异帮取的,叫【春风得意】。 取自孟郊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接下来买地皮、建酒楼的事就交给张虎、张鼠。 内部设计和布局交给孙艳艳和秦三娘。 她们是主要经营者,尽可以按自己喜欢的风格装修酒楼。 秦三娘这两天受到的震撼委实不小。 她跟随刘奇来到长安才发现,兄弟俩在京城住的居然是豪宅。 她现在才知道家里有数的几个女人中,竟然有两位是公主。 刘异一直自称在长安当兵,却是当管理全城治安的金吾卫街使。 她不经意间还听到张虎、张鼠协商给一个叫陶晓的人拨款,一下子就支出去上千缗。 秦三娘疑惑,刘家啥时候发达成这样了? 自己这是不小心嫁入豪门了吗? 吃完饭,男人们又齐聚空无一书的书房讨论各项生意的进展。 等刘异回房时,发现李安平已经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地换了一身黑色劲装,静悄悄从刘宅偏门溜出去,翻上坊墙,再一跃而下。 他直接跳到下面的马背上。 刘异倒不担心撞上金吾卫,他知道今晚是孟堂带队巡逻,他中午时就跟孟堂打好招呼了。 夜色中刘异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纵马疾驰,很快就来到安义坊。 他从周寡妇家的地道出了长安城,一路疾行想去前面林树里找提前藏好的马匹。 他在树林里穿梭时,忽然顿住。 刘异侧耳听了听,感觉后面有脚步声。 刘异最近功力见长,听力尤其敏锐。 他判断是两个人的脚步。 刘异仿佛穿了足力健,加快速度往前奔跑了一段路。 当他放缓步伐时,惊愕发现身后那两人还在。 这意味着刚刚那两人也随他奔跑了。 刘异意识到不妙,这两人是冲他来的。 第546章 你到底有何秘密? 两名全副武装的黑衣人正在树林里原地打转。 他们跟踪的目标刚才突然消失了。 黑衣甲:“这小子一定是发现我们了。” 黑衣乙:“可他怎么消失了?” 他俩正疑惑时,树上一大团黑影如鬼魅般飘下。 刘异像一颗从天而降的陨石,大头朝下坠落。 他手中的短剑‘小男孩’,在夜色中闪烁着寒光,向左侧蒙面人的颅顶插去。 还差两尺距离时,蒙面人才听到风声。 这人反应异常机敏,他没有浪费时间抬头,而是直接举起手中的剑鞘。 仓啷~ 两件兵器相撞发出清脆的金属音。 刘异见偷袭失败,他以对方剑鞘为支点借力,在空中翻转一周后稳稳落地。 他与俩人隔着两丈距离戏谑道: “大晚上跟踪我是想要签名吗?会不会太冒昧了?” 两个蒙面人对视一眼,没有答话,纷纷拔出腰侧佩剑。 刘异也拔出腰间短剑,开打前不忘臭贫一句: “难怪说私生不是粉,槽,上来就干啊!” 月光如轻纱般洒落在树林里。 激烈的战斗声在林间回荡,沙沙作响的树叶仿佛也在为这场激战助威。 月光下剑影闪烁,火星四溅。 三人的身影交织在一起,来回窜跳飞舞。 刘异身姿轻盈,动作迅捷如闪电。 他手中的‘小男孩’像一条灵动的小蛇,招招攻击对手要害。 一个错身的间隙,刘异抓住一个蒙面人的破绽,短剑如同毒蛇出洞,朝对方下腹刺去。 惊心动魄之际,另一个蒙面人忽然闪现,横出一剑,将刘异的‘小男孩’当地格开。 刘异发现这俩杀手的招式,分则各自行云流水,合则协同默契,剑招互补。 对方用两柄长剑共同编织成一张剑网,防守时滴水不漏,进攻时疾风骤雨。 又打了一阵,刘异见势头不妙,旋即改变策略。 他将所会的全部狠辣招式,在十秒内快速输出。 噼噼啪啪打得两个对手眼花缭乱,只能快速挥舞剑刃招架。 他们机械地不停挥动宝剑,打了一阵后突然猛地顿住。 “人呢?” “鸟地,他跑了。” “快追。” 刘异早像窜天猴一样飞了出去,往前奔了三四里地,回头瞅瞅。 ┌(; ̄◇ ̄)┘ 他发现那俩蒙面人居然还在追。 刘异暗自叫苦: “老子这是惹了俩平头哥吗,这么执着跟人干架?” 倏地,前面一棵大树后突然又窜跳出两个人。 这俩人没用黑布遮面,改戴鬼脸面具。 鬼脸人朝着刘异快速奔来。 “槽,老子又不是汉堡,你们还跟我玩前后夹击?” “太霉了,以后天天跨完火盆再出门。” 刘异自我调侃一句后反手握剑,准备再战。 他向对面两人冲过去时,那俩人却选择无视他。 他们从刘异两侧快速掠过,跑向后面追上来的蒙面人。 刘异疑惑转头,看见那四个人已经热火朝天开打了。 他短暂懵逼后,又开始一脸贱兮兮地奸笑。 他没有选择逃跑,而是溜溜达达往回走。 刘异走到距离四人最近的一棵大树旁,懒洋洋往后一靠,斜倚着树干观战。 “左边,左边,他要攻你左边。” “下盘,下盘,守住下盘啊。” 刘异指手画脚,一通瞎指挥。 蒙面人本就疲于招架,还要忍受他的噪音干扰。 那俩人打斗间隙同时向他射来恶狠狠怨毒的目光。 刘异笑着批评: “别分心啊,你们继续打呀,我就看看。” 这四人剑法都很精湛,打斗的激烈程度让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 不多时一名蒙面人的宝剑与面具人的宝剑在半空中猛然激烈碰撞。 咔嚓一声脆响,蒙面人的剑刃从正中断成两截。 “我的剑。” 蒙面人望着地上断掉的半截剑微微发怔。 面具人见他分神,手中剑锋当即朝他咽喉刺去。 此刻这蒙面人的同伴正被另一名面具人缠斗得无法分身,根本来不及救他。 眼见剑尖就要刺穿他的咽喉。 ‘当’地一声。 一把短剑适时格开了面具人攻向蒙面人的剑锋。 短剑也随之断成两截。 “我的小男孩啊。”刘异心疼道。 面具人错愕地看向刘异,他不明白刘异为何帮蒙面人挡剑。 刘异表情心痛地拾起断成两截的‘小男孩’,朝面具人气鼓鼓大叫: “米虫,你赔我剑。” 既回鹘大战折了宝刀‘胖子’,今晚‘小男孩’也寿终正寝了。 “我不是有意的。”面具后的神秘人发出怯怯声的抱歉,“队长,你怎么认出我的?” 刘异无奈摇头:“我不是认出你,是认出了狼王剑。” 他所认识的绝世神兵不多,毛台的‘求不得’算一个,另外一个就是米童的‘狼王剑’。 刘异见另一侧的面具人跟蒙面人仍在打斗,他无奈喊道: “陈平,你再打下去就把我大舅哥打残了。” “你大舅哥?” 面具后面的人讶异,渐渐收敛攻势。 这边刘异走到刚才折断宝剑的蒙面人身前,一把扯掉他遮面的黑布。 郑就露出真容后笑嘻嘻跟刘异招手。 “要不是我刚才喊了一声,你根本认不出我。” 刘异怼道:“要不是你刚才喊了一声,你现在已经是具尸体了。” 另一边的郑颢也扯下黑布,向刘异这边走来。 刘异吹着火折子,借着火光看看米童和陈平,再看看郑颢跟郑就。 多诡异的组合啊! 他瞪着郑颢、郑就质问: “你俩有毛病吗,大晚上偷袭我干屁?” 郑就脸上全无愧疚,理所当然道: “你问我阿兄啊,是他逼我的。” 刘异看向郑颢,发现大舅哥脸色比他还严肃。 郑颢回道: “在我们荥阳郑氏跟你合作前,我们总得知道你到底是谁?” “中译中一下,听不懂。” 郑颢翻了个白眼,无奈解释: “我、郑就加上我家私卫,我们联手都打不过羽林郎,你更不可能打过,我想不通羽林郎为何要放你进延生观?” 郑颢又扫视一眼米童和陈平,继续道: “还有,你身边为何有如此高手跟随?刘异,你到底是何人?” 刘异眨巴眨巴眼睛,这次听懂了。 自己在延生观顺利通过羽林郎那关,招惹他怀疑了。 大舅哥不愧为状元郎,心思绝对够缜密。 郑颢早就怀疑他身份却一直忍而不发,在暗中观察。 刘异望向米童、陈平,一本正经嫌弃: “都怪你俩掩盖了我的光芒,都影响我绽放了。” 他随后向郑颢介绍: “这俩位是我在振武城的队友,不是私人亲随,我又不是大人物,哪有亲随,不信你可以问问郑就。” 郑就爽快证明: “我是在阿史那邸见过他俩,他俩是振武军遛狗队的,张鼠成亲时我们还一起闹了洞房呢。” 郑颢微微错愕,振武军的遛狗兵都有这么好的身手吗? 难怪能以三千人全歼回鹘一族。 他暂时放下这个疑点,转而又问: “那羽林郎呢,他总不会也是你队友吧,他为何要帮你?” “呃……因为……” 刘异在思索借口。 “因为什么?”郑颢咄咄逼问。 “因为我送给他一个好名字。” “胡说八道。” “不骗你,羽林郎现在叫牛栏山,你下次见到他可以问问,这名字是谁给他起的?” 郑颢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这位大理寺监牢的优秀毕业生。 他当然不会相信这么烂的说辞。 但他也没有继续做无意义的逼问,而是换了个问题。 “那你又是怎么出城的?” 刘异这个没有隐瞒,据实答道: “我朋友之前在城中挖了一条地道直通城外。” 郑颢认为刘异在撒谎,还没开口质疑,米童突然插话: “是不是张鼠娘子挖的?” 陈平接话:“肯定是啊,她之前在大冬天挖通了振武城,没想到如今挖到长安城来了。” 郑就早在巩县时就认识孙艳艳,此时半是疑惑半是惊喜问道: “张耗子的娘子还有这种本事?” 刘异点头:“多亏她的本事才让大唐有了杀胡山大捷了。” 郑颢从几人对话中不由得不信刘异说的出城地道竟是真的。 刘异扫视一圈郑颢、郑就、陈平、米童,忽然疑惑: “奇怪,我是从地道出城的,可你们四人又是怎么出来的? 郑就举手抢答: “我和阿兄是城门关闭前就出来的,阿兄说你刚从巩县回来,这两天肯定会去延生观,我们特意在这等你。” 刘异了然,又看向米童和陈平。 “你俩为何也在这?” 陈平解释:“事实上我们今天傍晚就在街上碰见过你。” 刘异一脸迷惑:“我怎么不知道?” “队长你当时骑着一匹马,还牵着一匹马,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游千里,我们叫了几次你没听见,直接就出城了。” 米童补充:“我们一路跟着你,看见你将其中一匹马藏在树林里就走了,我俩一商量,就留在这里帮你看马了。” 刘异问:“你俩去神策军报到了吗?” 他知道这俩货想调来京城,前阵刘异给吐突士晔去过信,请求小割割帮忙举荐,将他们安排进神策军。 米童答:“我们后天才正式报到,我跟陈平如今都升小校了,他分到了神策军左厢,我分到了右厢。” 刘异脸上浮现出一抹坏笑,笑容逐渐变态。 终于可以给王尺亮挖坑了。 第547章 这么巧? 明月高悬,洒下银辉,将群山之中的古老道观照耀得既明亮又晦暗。 延生观中古柏参天,树影摇曳,与月色相互映衬,构成一幅优美的画卷。 一阵清新的秋风拂面而来,站在屋脊上的男子用力吸了吸。 他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桂花香。 男子正怡然自得地享受着夜晚的静谧,忽然他耳朵轻轻颤动一下。 他在虫鸣鸟啼声中,听到了一些异样声响。 羽林郎居高临下,目光锐利地注视着道观中轴线上的石阶。 过了好一会,他看到五条模糊的身影正沿阶而上,朝大殿方向走来。 羽林郎默默注视着闯入者,五人的样貌在他视野里逐渐清晰。 这五个人,分开他全认识。 有两位是太升真人的堂兄,郑颢和郑就,他们时常过来探望太升真人。 有一位是大野盟盟主的儿子,他最近认识的,叫刘异。 还有两位是他师弟,阿史那米童和陈平,其中米童还是他师父的儿子。 但这五人合在一起出现,多少让羽林郎有点陌生了。 “他们怎么能凑一块?” “组合都这么随意吗?” 羽林郎自屋脊翩然飘下,落地无声,稳稳站到延生殿大门前五丈。 刘异等人迈上最后一级台阶,终于来到延生殿这层的大平台。 他们被赫然矗立的羽林郎吓一跳。 刘异故作熟稔地招招手。 “嗨,牛栏山,你何必这么客气,还亲自出来迎我们。” 羽林郎冷着脸微微蹙眉。 自己什么时候答应叫这破名字了? 他目光略过刘异,往米童、陈平脸上扫去,用眼神询问: 什么情况,你俩怎么也来了? 米童用眼神往旁边郑颢身上瞟了瞟。 羽林郎当即盖特到他的暗示。 他板着面孔对郑颢沉声说: “郑拾遗,陛下虽恩准你们兄弟探视太升真人,可你们也不能每次都带陌生人过来啊。” 这时大殿门口飘出一个声音: “他们不是陌生人。” 一道婀娜的倩影自延生殿里跑了出来。 郑宸快速飞奔到五人面前,语带惊喜轻声唤了句: “异兄长。” 郑颢不满地咳嗽两声,抱怨: “宸儿,你只能看到他吗?” “哦,大兄、三兄也来了。” 当她看到另外两人时,不由得心生诧异。 “米童,陈平,你们怎么也这?” 郑宸在振武城时,遛狗队成员常去阿史那邸蹭饭,所以她认识米童和陈平。 米童、陈平微笑颔首算是打招呼。 “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慢慢说,”随后郑宸故意高声道,“羽林郎,他们全部都是我的家人,是郑氏族人。” 这些话是说给隐藏在暗处的一众羽林军听的。 羽林郎顺势大声接道: “既然如此你们进去大殿聊吧,毕竟天子之前下过谕旨,只要郑家人不带走太升真人,准你们随时探视。” 郑宸拉着刘异的手乐滋滋往大殿里走。 郑颢瞪大眼睛望着他俩交叠握在一起的手…… 这丫头是当我们不存在吗? 他拍拍郑就,挤眉弄眼询问: “他俩以前就这样吗?” 郑就耸耸肩后又撇撇嘴,意思你才知道啊! 郑颢无语望天,这也太不合礼法了吧! 想想自己跟卢静芙定亲这么多年,每次见面都是以礼相待,自己连未婚妻的手都没拉过。 唉,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人心不古哇! 五人来到延生殿中,郑宸疑惑问道: “你们怎么会凑到一起?” 刘异眼神瞟瞟郑颢,一脸坏笑回道: “还是问问你的兄长们吧。” 郑宸用问询的眼神看向郑颢、郑就。 郑就当即义气回道: “我可什么都不知道,你问长兄啊,哎呀~” 他忽然吃痛尖叫。 郑就用幽怨的眼神望着暴躁老哥,你掐我? 郑颢见妹妹盯着自己,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那什么,我们在路上碰到刘异他们的。” “这么巧?” 郑颢尬笑:“是啊,好巧。” 郑宸又看向米童、陈平问: “你们怎么也来了?” 俩人异口同声: “碰到的……好巧。” 他俩之所以也跟来了延生观,主要大晚上的实在没地方去。 要是在树林里待一晚上,脑袋上的蚊子包估计比释迦摩尼都多。 郑宸知道这五个男人有猫腻,既然他们不想说,她也没必要刨根问底。 她新取来五个蒲团分给几人,米童和陈平没有接受。 “你们谈事,我俩去门口帮你们把风。” 他俩走出殿外,跟门神一样一左一右站在门口。 米童忽听‘嗖’地劲风声,他快速伸出右手,一把接住屋脊上抛下来的暗器——核桃。 一连接了十几颗。 另一侧的陈平朝房上不满抱怨: “我的呢?” 米童笑着抛给陈平几颗,两个门神开始美滋滋地嗑核桃。 站在屋脊上的男人难得露出一丝浅笑。 延生大殿中,刘异、郑宸、郑颢、郑就围坐在佛像前开会。 郑颢先将外面的局势告诉妹妹。 “李炎指使李德裕当说客,想劝说家族几位长辈同意将你嫁入皇室,他要立你为后。我见事情无法再隐瞒下去,便对长辈们说了你被皇帝囚禁的事,但我没敢告诉他们无道天子想用你做肉身鼎。”郑颢叹口气,“堂翁和伯父们一把年纪了,我怕他们承受不住。” 郑就接着兄长话说道: “长辈们即便不知道做鼎的事,可听说你因为不情愿入宫就被皇帝囚禁,已经气得暴跳如雷,北祖的七堂翁已经气咳血了,说皇室这是欺辱我们郑氏。郑肃、郑亚伯父已经跟李德裕吵翻了,前两天李德裕又登门时,郑朗堂兄让人将他给轰了出去。” 郑宸听得眼睛湿润,语气呜咽道: “是我让长辈们操心了。” 郑颢安慰:“宸儿,只要你别灰心就好,我们一定会将你救出去。” 刘异也插嘴安慰: “宸儿,我你还不相信吗?” 郑宸破涕为笑:“我信你。” 郑颢眼神愤懑地白了刘异一眼。 “刘异,虽然截止目前我还没查清你究竟有何隐藏身份,但只要你诚心帮我们营救宸儿,荥阳郑氏便会鼎力支持你。” 刘异明白,这是荥阳郑氏同意与他结盟了。 既然结盟他不该再有所隐瞒,刘异决定将自己的计划坦诚告诉他们。 第548章 让我狂会儿 刘异说道:“杀李炎不难,难在杀了他又不背负弑君罪名,还要全身而退。” “等等,”郑就打住他的话,顺便吞咽了一下口水,“你说杀皇帝不难?” “对啊。” “你杀过?” “如果可汗算的话,回鹘的阖馺可汗就是死在我手里。” 乌介可汗应该离死也不远了。 “哇,刘异,我才发现你很厉害唉。”郑就惊叹。 郑宸一脸骄傲插话: “那当然,我选的人会错吗?” 刘异得意地对她挑挑眉。 “管杀不管埋,不难。我之前想过许多暗杀狗皇帝的方法,比如混进宫投毒,比如在他狩猎途中刺杀,最后全都放弃了。要确保继任者不追究弑君之罪将我九族消消乐,下一任天子只能由我亲自选,管杀又管埋,这才是难点。” “你想好怎么做了吗?”郑颢问。 刘异说:“我不仅要以文乱法,还要以武犯禁。” “这么狂吗?”郑就惊讶。 “就这么狂。“ “说具体点。”郑颢催促。 刘异道:“要拥立新君,我打算从朝臣、禁军、皇族三方面入手。” 接下来他告诉几人,现在除了他们荥阳郑氏,还有博陵崔氏、清河崔氏和渤海高氏也站在他这边。 郑宸听得一脸崇拜,满眼都是小星星。 “异兄长,你太能干了。” 郑就好奇问道: “你是如何说服博陵崔氏与清河崔氏的?” 这两大士族在朝堂上的势力可不比他们郑氏差。 刘异一脸嘚瑟回道: “得道者多助,我这人天生长着一张替天行道的脸,一看就踏实,谁都愿意信任我。” 郑颢翻了个白眼。 “你天生长着一张坑蒙拐骗的脸还差不多,也不知你给我家宸儿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她如此对你死心塌地。” 郑宸当即出声维护心上人。 “大兄此言诧异,异兄长是我见过最忠信仁义、厚德载物载物之人,是真正的仁人君子。” 郑颢满脸不可置信: “宸儿,要不为兄找个医师来给你看看眼睛吧。“ “我眼睛又没毛病。” “那你能将他认成仁人君子?刘异才刚来京城不到半年,你听听,已经有三个士族归附他了,我看牛李两党就要被他搅黄了。” 刘异难得谦虚:“承蒙夸奖,我做的还很不够,会继续努力的。” 郑颢继续询问: “你说的是博陵崔氏,是指大房还是二房?” “是指博陵崔氏全族。”刘异答。 “这怎么可能?”郑颢面露怀疑,“崔氏大房和二房素来不和,他们各自率领一半族人,长期斗得水火不容。” 刘异耸耸肩,语气无奈道: “没办法,我就是这么招人喜欢,他们一遇到我,就化干戈为玉帛了。” 郑颢开始一脸凝重地审视刘异,第一次感觉这小子不简单。 刘异另外告诉几人,他计划掌控一半禁军。 金吾卫如今已是他囊中之物,神策军他也想到了换掉王尺亮的办法。 至于皇族,目前除了李怡、李惴、李惕,他还有一张牌没用。 那就是李太和。 李太和与几位重量级皇翁的关系无人能及。 新皇若能获得他们支持,会更加顺理成章。 迷妹郑宸听完刘异的全盘计划,当即奉上彩虹屁。 “异兄长,我素来知道你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我还是错了。以前我曾说过若天下有一石之才,异兄长可以独占五斗,如今看来你独占九斗都不为过。” “九斗?”刘异不可置信。 这都不是祖坟冒青烟了,估计祖坟得搬到火葬场才行。 郑颢当即瞪大双眼,叫道: “宸儿,你之前也说过为兄才高五斗,如今让他占了九斗,那我怎么办?” 郑宸理所当然道: “长兄少四斗怕什么,反正你已经考过科举,也拿到状元了。” 郑就一脸愤懑问道: “那我呢?天下的才全让他俩占了吗?” 郑宸嫌弃道: “你脑子从来没地用,都是99新的,要才华作甚?就为到青楼里面显摆吗?” 郑就(>﹏<) 刘异看郑颢、郑就满脸苦瓜相忍不住哈哈大笑,胳膊肘往外拐的妹妹就是兄弟俩生活里的刺客。 他欠揍问道: “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才华太多,要不要分你们点?” 他正狂着呢,大舅哥一盆冷水浇下来。 “我感觉你刚才少考虑了一方势力。” 刘异疑惑:“朝臣,禁军,皇族,还有哪里没涵盖?” “宦官,特别是枢密院。” 刘异脸色变得严肃几分,这是他的短板。 他对四贵之中的左右护军中尉,多少还了解一些,可对另外两贵——左右枢密使,确实知之甚少。 郑颢解释:“现在皇帝的政令向下传达,朝臣的奏疏向上递交,都需要先经过枢密使。若能将左右枢密使之一拉到我方阵营,咱们所谋之事的成算会更大。” 郑颢接着给众人简要介绍了一下当前两位枢密使的背景。 他建议刘异将右枢密使刘行深拉拢过来。 “为何不是左枢密使杨钦义?”刘异问。 郑颢解释:“李德裕任职淮南节度使时,杨钦义是他帐下监军,他们俩从那开始私交甚好,李炎登基后会复用李德裕,也是杨钦义的举荐。李德裕如今受李炎器重,一定会维护狗皇帝,而杨钦义肯定会站在李德裕一方。” 刘异眯着眼睛沉思片刻,忽然问: “你刚才说杨钦义出身哪个士族?” “弘农杨氏。” 刘异脸上突然露出一抹窃笑。 “我决意还是拉拢杨钦义。” “啊!!为何?” 第549章 我喜欢挑战 “我喜欢挑战,不上点难度显示不出我水平。” 这是刘异的回答。 郑颢感觉这小子有毛病,舍易求难。 三更之后他们五个人一起离开延生观。 寅时长安街鼓敲响,他们随着首批入城人流再次返回城内。 刘异到家时外面天仍然黑着,刚到河倾月落。 他蹑手蹑脚溜进卧室,发现李安平正睡得香甜。 刘异静悄悄脱衣上榻,准备搂着媳妇补一觉。 他闭上眼睛时嘴角忽然浮现一抹坏笑。 “傻子才会知难而进。” “我选择杨钦义是因为上面有人呐。” 九月朔日,黄昏。 左枢密使杨钦义带着义子杨玄价去永崇坊探望长兄。 世人皆传“天下杨氏出弘农,弘农杨氏遍天下”。 这个显赫了千年的名门望族传承到现在,已经没法跟鼎盛时期相比。继开创了大唐两税法的名相杨炎之后,这六十年间弘农杨氏只出过杨嗣复一位宰相。 杨钦义他们家这房更是大不如前,要不然他当初也不会狠下心一刀切了入宫为宦。 即便他如今已经做到了‘宦官四贵’的位置,仍是很难振兴家族。 此刻杨钦义正与兄长杨钦仁一家闲聊。 厅堂里有除了有他们兄弟俩,还有杨钦义的义子,杨钦仁的娘子和女儿。 杨钦仁没聊两句便开始吐槽自己正在太学读书的两儿子。 “那两个不成才的东西,今年毕业考又没过,早知道当初过继给你好了,我看他们就不是读书的料,还不如随你入宫的好。” 杨钦仁夫人不满怼道: “你现在把我个两儿子送进宫也不晚,看以后谁给你们杨家继承香火。” 杨钦义的义子杨玄价暗自憋笑。 心道幸好没过继,否则就没我这义子什么事了。 杨钦仁的女儿在心里偷偷腹诽: 两位兄长沉迷研究《肉蒲圆》,若是能顺利毕业才叫奇事。 杨钦义劝慰兄长: “这事急不得,国子监每年生徒就那么多,国子学中大有年过而立还在就读的学生。” “唉,大郎玄同明年就到而立了,为兄怕是等不到他们金榜题名那一天了。” 杨钦义明白兄长这是拿话点他,希望他跟国子监的祭酒说说情,给两个侄儿争取一个毕业名额。 不是杨钦义不想,而是朝中跟科举相关的那些大臣要么假清高,要么老顽固,根本不买他这个枢密使的帐。 他除了在背地里骂骂这些臭酸儒,也是无可奈何。 这时杨家门仆进来禀告: “报阿郎,同三娘订婚的刘家小郎君带着他兄长,还有一名陌生男子前来拜见。” 杨钦义的侄女杨悦当即面露惊喜: “阿耶,是二郎来了?” 昆仑瓜的弟弟刘乾是杨悦订过娃娃亲的未婚夫婿。 刘家出身彭城刘氏,还是当年凌烟阁功臣刘弘基之后,与弘农杨氏本是门当户对。 两家祖父在世时相交甚好,是以在两个孩子还在牙牙学语时就定下了这门亲事。 可近十几年刘家逐渐败落,一度让杨悦父母萌生过退婚的想法。 杨悦与刘乾自小相识相知,感情深厚,是她自己坚持不肯退婚。 幸好没退,杨悦父母最近发现刘家兄弟可比自家儿子争气。 他们之前以为刘家大郎在金吾卫没有靠山的情况下定然无甚前途。 没想到前阵忽然听说刘瓜由执戟升司戈了。 虽只是从九品升到八品,却让杨家闻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在金吾卫若没有靠山,可能干到老都是底层小官。 刘瓜能升职说明他已经找到了靠山,未来前途可期。 他们还听说刘家兄弟最近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仅换了家宅,宅子里还添置了不少奴婢。 最让杨家惊喜的是未来女婿刘乾。 国子监下属四所学校,历来是入学难,毕业更难。 大唐为了控制每年参加进士科考试的人数稳定在600人左右,国子监每年八月给予辖下四所大学的毕生名额仅有300个。(明经科考的另算) 地方府学、县学的生徒和通过州府发解试考上来的乡贡,共同瓜分余下的300名额。 国子监四所大学总共才300名额,还要分给洛阳一半。 长安国子监分到的这150个生徒名额,多数都要留给国子学和太学这两所重点大学。 四门学每年能分到的毕业名额微乎其微,只有零星几个。 竞争如此激烈的情况下,刘乾上个月竟然拿到了四门学的生徒名额。 这意味着刘乾明年春天就可以参加春闱,离鱼跃龙门仅一步之遥,这怎能不让杨家刮目相看? 家主杨钦仁当即吩咐门仆将客人赶紧带进来。 他回头笑呵呵对弟弟说: “你还没见过我家悦儿未来的夫婿吧?这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我看比我家大郎二郎都强,他日我这女婿若入朝为官,你可要多帮衬些。” 杨钦义一听兄长终于不再拿两个侄儿难为自己,不由得松口气,他是真的带不动啊! 他当即保证: “科举那块如今被礼部的老顽固王起把持着,我无法插手,但只要这孩子能凭自己本事蟾宫折桂,哪怕他只是明经及第,我都能保他平步青云。” 他们说话的间隙,杨悦已经走出厅堂亲自去迎心上人。 她在院中看到几人,温柔轻呼: “二郎。” “悦妹妹?” 一对有情人隔着八丈远眼神就开始拉丝。 刘异顺着丝线的方向打量款款走来的少女。 姑娘看着十五六的年纪。 她一头如云秀发在头顶挽成高髻,鬓间斜簪一朵绯色茉莉花。 这女孩肌肤胜雪更显得眉如漆黛,唇若点朱。一双明眸清澈若水,唇间隐隐带有笑意。 她穿了一身浅碧色的轻薄丝绸裙,走起路来衣袂飘逸,宛若仙子。 杨悦 刘乾 第550章 你……好大胆 小仙子眼神热情地黏在刘乾身上,却对刘乾兄长欠身施礼。 “悦儿见过刘大兄,数月未见,大兄安好?” 昆仑瓜问:“悦儿,你阿耶在吗?” “不仅阿耶在,二叔父也在。” 昆仑瓜身后的刘异暗自偷笑。 他就是知道杨钦义来了,才抓着昆仑瓜兄弟过来的。 杨悦和刘乾并肩在前面带路。 女孩原本身材高挑,可在刘乾这个一米九的小巨人衬托下,竟显得有些娇小可爱。 “二郎,你最近消瘦了,是因为之前备考辛苦吗?” “倒也不是,主要刊印书籍的生意太好,有些忙不过来。” “一心二用的情况二郎还能拿到生徒名额,你真厉害。” 小情侣在前面浓情蜜意说着悄悄话,刘异与昆仑瓜在后面闲聊。 “你家二郎好福气啊。” 弘农杨氏无愧于产美人的士族,大唐第一美人就是他们家出品的。 “我的福气也不差啊。” 昆仑瓜已经将倩娘从青楼接出来,如今正过着金屋藏娇的生活。 五个人很快步入杨家会客大堂。 杨家人本以为刘氏兄弟是带了长辈过来商量亲事,没想到他们带来的是个少年。 刘瓜、刘乾分别给杨家长辈见礼后,刘乾给杨家人介绍: “这位是金吾卫右街使刘异,亦是驸马都尉,尚的是安平公主。” 杨钦义对刘异这个名字倒不陌生。 振武军与回鹘大战之后,几乎西北转来的每一份奏疏上都有提到刘异这个名字。 刘异护送太和公主归京时,他们沿途经过的每一州每一县,都有人上表参刘异。 当时杨钦义一边给奏疏贴黄,一边很好奇: 这个叫刘异的搅屎棍到底何许人也? 杨钦义没想到今日搅屎棍会出现在他们家里。 他正迷惑刘异此来目的时,就见刘异叉手见礼。 “刘某与刘瓜、刘乾兄弟系出同姓,亲如兄弟,刘某此来特为刘乾兄弟做媒。” 按照礼法,纳彩礼之前要先请媒人带着礼物去女方家说和,女方家同意才能纳彩。 像他们这种早有婚约的人家,说媒也只是走个过场。 杨家没想到刘家兄弟请来的媒人不是老妇,而是个年轻男子。 杨家人望着这仨人手比脸还干净,不禁陷入困惑: 你家做媒都不带礼的吗? 至少该送只聘雁啊。 刘异看出他的疑问,笑着回道: “请媒礼我已经带来了,就怕杨家不敢收。” “哦?”杨钦仁问道,“到底是何礼物?” 刘异语速缓慢地回答: “弘农杨氏的复兴。” 杨钦仁还没说什么,杨钦义大怒而起。 “刘驸马,你是专程来杨家戏耍我们吗?你真当我们弘农杨氏无人了吗?” 刘异装得一脸委屈无辜。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我好心送你们份大礼,难道你们连听都不敢听?” “我们弘农杨氏从来都是名门望族,何谈复兴?” “是吗?”刘异一脸欠欠的笑容,“那杨密使为何要入宫做官宦?据我所知,各大士族中只有你们弘农杨氏和太原王氏忍心让族中子弟入宫,你们不为博取家族复兴,为何要做小割割?” 杨钦义当面被人戳痛处,气得怒目圆睁: “你……你好大胆。” 杨悦以询问的目光看向刘乾,用眼神询问: 你怎么请个疯子过来说媒? 刘乾朝准媳妇轻轻颔首,示意她不必担心。 他跟随刘异时日虽短,却已经知道这人颇有些本事,从不无的放矢。 现在距离刘异当时承诺带着他们一起发家致富仅过去四个月。 他们兄弟这段时日赚的钱比寻常商人一辈子赚的都多。 刘异既说能复兴弘农杨氏,刘乾相信他必然也能做到。 杨钦义冷哼: “你并不了解我们弘农杨氏,就敢在这大放厥词,真当我这个枢密使好惹吗?” 刘异面带浅浅微笑问: “谁说我不了解?” 槽,老子小学课本里学过《杨修之死》,那大聪明就是你家出产的。 他一本正经说道: “你们弘农杨氏祖上曾有‘关西孔子’之称,东汉时杨家曾连出‘四世太尉’,在当时有‘东京名族’之称。隋朝的开创者杨坚亦是出身弘农杨氏,你们是出帝王的家族,这是何等荣耀?若大隋仍在,你们该比今日的陇西李氏子弟更加贵重,可惜天不遂人愿。即便如此,盛唐时杨家凭借杨贵妃的恩宠也曾权倾朝野。可惜自杨国忠、杨玉环兄妹死后,弘农杨氏子弟就再难被李唐皇帝所重用,即便出了凤毛麟角的高官,在朝中势单力孤也难以形成气候。” 全体杨家人听得面如土色。 他们没想到刘异竟对弘农杨氏了如指掌。 这时刘异走到杨钦义面前,问: “杨密使入宫为宦,肯定是希望能对杨家子弟有所扶持,可惜如今朝堂上并没有你们弘农杨氏的官员,你又能扶持谁呢?” 杨钦义不由得心惊,这正是他长期以来的心结。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四贵的位置上能待多久,若杨氏子弟始终无法进入朝堂,难道杨家要变得跟太原王氏一样,不停往宫中输送宦官,最后变成个宦官家族? 这时杨钦义一直沉默的兄长杨钦仁,目光复杂看向刘异,沉着脸说: “你这个礼物确实太大,我杨家厅堂装不下。” “怎么,想赶我走?”刘异问。 “不,我想我家书房够大,或许可以装下你这个礼,咱们换个地方详谈吧。” 第551章 失之东偶,收之桑榆 只有杨钦仁、杨钦义和刘异三人进入了杨家书房。 刘瓜、刘乾、杨悦、杨钦仁娘子还有杨钦义义子,他们只能留在厅堂里继续尬聊。 刘乾询问准岳母: “大兄和二兄还在书院没回来?” 杨钦仁娘子尴尬笑笑: “是啊,我家大郎和二郎太喜欢读书,总是舍不得毕业。” 杨悦一脸无语地望着母亲,你就不能找个好点的借口? 昆仑瓜试图化解尴尬,接道: “留在书院好,那里消息快,下个月新书一上市,他们首批就能看到。” 杨悦好奇问道: “下个月有什么新书上市吗?” “就《玉……” “《玉篇》”刘乾适时拦下老哥脱口而出的《玉蒲圆》。 “《玉篇》是什么书?”杨悦问。 刘乾答:“是南朝大梁的黄门侍郎顾野王编写的字典,很无趣的。” 刘乾不想未婚妻知道自己出版的书籍带颜色。 他倒不是因为腼腆,主要怕杨悦好奇向他要一本借看,那就尴尬了。 接下来杨钦仁娘子又与昆仑瓜商量了正式纳彩的时间。 两家都同意明年春闱后就把刘乾、杨悦的婚事办了。 他们聊到差不多时,书房大门猛然打开。 堂中五人转头望去,就见杨钦仁、杨钦义怒气冲冲走出来。 杨钦义走到厅堂,面色铁青喊一声: “送客。” 刘瓜、刘乾纷纷起立,看向最后走出来的刘异。 刘异耸耸肩,一脸无奈地摇摇头。 杨悦轻声唤道:“叔父~” 她想劝劝杨钦义,却被父亲摆手制止。 杨钦仁面朝刘乾说: “演坤,下次来时不要带不相干的人,老夫只想见你们兄弟。” 演坤是刘乾的表字。 杨钦仁这句话有两层意思: 一,他对好女婿没有意见,婚事照旧。 二,刘异不受欢迎,以后不要再来了。 刘异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施礼告辞。 昆仑瓜和刘乾兄弟追出来,想跟他一起走,被刘异阻止。 “我与杨家所聊之事与你俩无关,你们留下跟亲家修复修复关系,再聊聊婚事。” “街使……” 昆仑瓜也不知道自己该安慰些什么。 刘异拍拍他的肩膀。 “我没事,本来这次就没抱多大希望。” 昆仑瓜兄弟看着刘异落寞地走出杨府大门,不免有些心疼。 “阿兄,我看杨伯父兄弟好像很生气,你知道刘街使跟他们商量的是何事吗?” “不知道啊,过来前他也没说。” 刘异离开杨宅时天色渐黑。 他骑上马,回头瞅瞅杨宅的牌匾,唇角不经意地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笑意。 “驾。” 他回到宣阳坊刘宅时,天色彻底转暗。 刘宅大厅现在异常热闹,米童和陈平来了。 他俩刚去神策军报到就赶上朔日轮流休沐,所以早早过来蹭饭。 家里除了安平公主、秦三娘和林九蓉,其他人全是米童、陈平的老相识,因此聊得十分畅快。 当米童、陈平得知王二宝、陶晓和古乐回家乡后,又被刘异拉入了做生意团伙,大家仍一起共事,他俩听得特别激动。 米童遗憾道:“好想他们,他们要是也能来长安就好了。” 张鼠接道:“会过来的,过段时间会召集各地生意负责人来长安集会,你肯定能见到他们仨。” 陈平兴奋道:“那真是太好了,到时我们七个人可以牵着豹扑在长安城转一圈,缅怀一下当年的遛狗生活。” 这时刘异推门进来,看向米童问: “截断了我的短剑,还敢过来蹭饭?” 张鼠疑惑:“短剑?是你的小男孩毁了吗?” 刘奇惊讶:“这把也毁了?” “胖子”和“小男孩”是他亲手为弟弟锻造的兵刃。 早知道当时在振武城多造几把好了。 “什么时候的事?”李安平问。 她好像前几天还看见丈夫佩戴来着。 刘异眼珠一转,淡定回道: “就前几天在街上遇到米童时被毁的。” 第五甲纳闷: “你们在街上比武了?兵刃都断了,莫非二郎输了?” “欺负我兵器没他好呗。” 米童笑着走向刘异。 “队长,我今天可不是空手来的,之前损毁了你的爱剑,今天特来赔你一柄更好的。” “怎么,你要将狼王剑赔给我?” 米童呵呵笑道: “队长若喜欢狼王剑,我当然愿意割爱,只是我怕你等会见了我要赔给你的宝剑,就瞧不上我的狼王了。” 这句话引起满屋男人们好奇,什么样的宝剑居然能令狼王剑相形见绌? 米童将来时带的黑色长木匣从凳子后取出。 他将木匣平放到桌上。 一屋子十六口人纷纷围到桌前。 米童开启匣子的瞬间,一股凌冽寒气从匣子里溢出。 刘异扇着雾气调侃: “米虫,你该不会是从北极挖了块冰川给我吧?” 寒冰剑听上去很酷,就是不知道怎么熬过夏天? 待寒气消散,一把黑黢黢的宝剑坦露在众人面前。 这柄剑从剑柄到剑鞘全是黑的。 米童取出宝剑,‘仓啷’一声拔出剑脊。 众人发现这把剑连剑锋剑刃也是乌漆嘛黑,像刚从炕灶里掏出来。 每个人脸上都露出困惑表情。 密羯:“这东西是宝贝吗?我看不如毛台的‘求不得’,这剑鞘上连一颗宝石都没镶。” 毛台赞同:“这把估计卖了连个道观茅厕都盖不起来。” 张鼠仔细瞅了瞅剑身,点评道: “好像很普通啊,没有狼王剑霸气,狼王剑的剑身上刻满了镇魂符文,一看就知道饮血无数。” 刘异抱着肩膀,啧啧嫌弃: “看着一点也不高端大气上档次,配不上我这么狂拽帅气叼炸天的人。” 米童自信满满地表示: “是不是好剑,一试便知。” 他提着剑带着众人走到庭院中。 朔日天空无月,尽管院中挂了风灯,仍显得特别晦暗。 米童手握黑剑,朝院中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劈去。 众人屏住呼吸等待碎石崩裂,或宝剑被崩豁。 孙艳艳拉着安平公主和秦三娘往后退了几步,怕碎石崩射到她俩。 一个呼吸间,米童已经还剑人鞘了。 石头还是石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每个人的表情? ??? 就这? 直肠子的第五甲问: “你……确定劈上了?” 挥剑时没有寒光出现,众人也没听到金属与石头相碰的剧烈声响。 声音很小。 当他们以为米童表演失败时,那块大石头突然从中间裂开,均匀地一分为二。 “啊!!!!!” 所有人不经意间发出一声讶异声。 “真乃神兵也,”公孙笔惊叹后问道,“莫非这是湛卢剑?” 毛台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湛卢剑?” 公孙笔解释: “古书记载,湛卢剑通体乌黑,挥剑时浑然无迹。它让人感到的不是它的锋利,而是它的宽厚和慈祥,它就象上苍一只目光深邃、明察秋毫的黑色的眼睛,时时刻刻注视着君王、诸侯的一举一动。湛卢本是越王勾践的宝剑,因勾践战败,无奈之下把湛卢剑进贡给吴王夫差。后来吴王无道,湛卢剑竟自行离开,飞至当世名君楚王身边。从此,湛卢剑便化为正义与仁德的代表。” 刘异听后哈哈大笑。 “那我敢肯定这把绝对不会是湛卢剑,我可是千古恶来,正义与仁德肯定跟我不沾边。” 米童回到刘异身侧,双手奉上宝剑。 “这把剑确实不是湛卢。” 刘异从米童手中接过剑。 他手握剑柄的时候能感受到一种无与伦比的力量,仿佛这把剑拥有着自己的灵魂,能与人相通。 他两指轻轻弹了一下剑脊,发出的声音并不清脆,有些沉闷。 难怪劈到石头上声音很小。 他问米童: “你真舍得将这宝贝送给我?” “是赔给你。” “这剑有名字吗? “它叫牙鸟,门牙的牙,小鸟的鸟。” 密羯反问:“你家门牙是黑的?” 米童:“或者队长可以改个名字,一把剑而已,叫什么都行。” 众人重回屋中,开始七嘴八舌询问剑的来历。 米童说他与陈平来长安的路上,碰到一位自称棠溪冶铁城出来的老者,从老者手中购得。 《史记》记载的历代名剑排行榜上,棠溪剑位列九大名剑之首。 连龙泉、太阿、莫邪、干将都要排在它后面。 棠溪剑便出自棠溪冶铁城铸剑大师之手。 张虎质疑:“我听说唐宪宗元和十二年,平淮西之乱时,大唐铁骑将棠溪冶铁城夷为平地了,杀尽工匠,无人逃脱,棠溪铸剑技艺也就此失传。” 米童道:“老者说大唐铁骑屠城那天,他出城要账去了,因此躲过一劫。” “那他可懂铸剑术?” “不懂,不过他那天出门时恰巧带了这柄剑,因此将此剑保留下来。” 当晚众人在饭桌上仍一直讨论这把绝世宝剑。 张虎、张鼠、第五甲,这些爱剑之人纷纷遗憾老者当时只带了一把宝剑出城,否则在座诸人就每人一柄神兵了。 中间奴婢给刘异送来一封信,说是李司徒派家仆送过来的。 刘异拆开信看了一眼,表情平静,没有波动。 他抬头时见众人好奇望着自己,随口解答道: “没什么,刚才李德裕接到份八百里加急,他认为是捷报,想分享给我。” “什么捷报?”张鼠问。 “二十九日泽潞叛军牙将张巨、刘公直与之前的薛茂卿各自率军包围河阳军所在万善城,河阳节度使王茂元准备弃城逃跑时,义成军的援兵赶到了,张巨率兵撤退,登太行山时叛军士卒自相惊扰,人马互相践踏,诸多士卒坠崖摔死。” 李安平疑惑:“他为何要告诉你?” “因为最后是牛党的义成军救了河阳军,李德裕想告诉我他有采纳我的建议。” 刘异说完嘴角冷笑。 人家自己倒霉摔死的,又不是被唐军打退的,这也能算捷报? 他估计这次又够李党吹嘘一阵的。 坊门关闭前,刘异亲自送米童、陈平离开。 到门口时他沉声问: “是老头让你把鸦九剑交给我的?” 米童、陈平露出惊讶表情。 “队长你太聪明了,什么都瞒不了你。” “槽,你当我傻吗?剑名牙鸟,牙鸟为‘鸦’,剑身乌黑,这还猜不到吗?” 米童赔给他的这把剑就是大唐第一铸剑师张鸦九,铸造的那把绝世神兵——鸦九剑。 他没想到这把剑竟在李归手中。 米童脸色尴尬: “主公以他的名义送,怕你不收。” 刘异不客气地关上门,隔着门自语: “死老头,我为何不收?收下也不代表原谅你。” 第552章 你说巧不巧? 郑宸昨晚又在延生大殿打坐一夜,早晨才回到袇房补觉。 睡梦中她隐隐感到不安,有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 她不停摇头,强迫自己从梦境中醒来。 她猛地睁开眼睑,结果看到一张五官放大的人脸,近在寸许。 “啊~” 郑宸尖叫后猛地坐起,然后‘咚’一声闷响,与对面人脸的额头撞在一起。 现在是两个人尖叫了。 “你干嘛突然起来?”对方揉着额头问。 “你……你怎么在这?”郑宸问。 尽管额头很疼,可她还是怀疑自己没醒,否则怎么会在自己房里看见李安平? 李安平忽闪着大眼睛回答: “我来看你呀。” “看我?” “你睡觉可真警醒,这么快就醒了,不像我,我睡着时别人将我抬走,我也未必会知道。” 两个人坐在榻上各自揉着额头,郑宸一边揉一边歪头问: “你……你是不是知道了?” 李安平认真地点点头。 “我全知道了,原来你跟刘小偷早就相识,你们一直是情侣,亏你那日还假装给我算命,我都被你骗了。” “我是不是说你会跟心上人修成正果,你就说我算的准不准吧?” “呃……这个倒确实。” 李安平额头不再疼后,她认真打量起郑宸的房间。 “你这里怎么比我之前的袇房还空,连个屏风也没有。没关系,我下次过来给你带一个,你既然醒了,我就让他们进来了。” “他们?” 郑宸正错愕,李安平倏地朝外面喊道: “全都抬进来吧。” 屋门被从外面推开,一众男仆将一箱箱沉甸甸的东西抬进屋里。 “这都是什么?”郑宸疑惑。 “我昨天逛东市买的,有吃的有用的,那个樱桃饯和七返膏要快点吃,放久了容易坏。” 郑宸一脸懵逼: “你为何要送我这些东西?” “我想你被困在这里也无法逛街,以后我买什么东西都会带你一份。” “等等,”郑宸感觉对方的逻辑不太对,“你来这里异兄长知道吗?” “刘小偷吗?他知道啊,那些樱桃饯就是他叮嘱我带给你的,他说你爱吃这个。” 郑宸彻底迷糊了。 这是个什么情况? 难道情敌不是来兴师问罪和宣誓主权的? “你为何要过来?”郑宸再问。 “我都说了,来看你呀,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等等……你的意思是……你愿意接纳我?” 李安平歪头着脑袋,大眼睛buling~buling闪着困惑问: “还不明显吗?” “呃……可你怎知我愿意给刘异做妾?” “你不愿意啊?那我做妾也行。” 郑宸嘴巴惊成个o字型。 李安平还在自顾自地盘逻辑。 “如果我做妾,你得向我保证,你对我要像我对你这般好才行,我以后可是打算什么都给你分享的,要不我们轮流做妾吧?” 郑宸见李安平一脸认真呆萌,不像开玩笑。 她被震惊地彻底无语了。 之前有限的两次接触中已让她感觉到这位公主貌似不大聪明,但实在没想到她如此……心大。 郑宸带着李安平离开床榻,到东墙边的茵席上坐下。 “你喜欢喝什么茶?”郑宸问。 “紫阳茶,不过能别加盐吗,我喜欢放饴糖。” “要不我给你做草原人惯喝的奶茶吧,西北的胡人喜欢往茶中加鲜奶,我这里恰好有今早奴婢送来的牛奶。” “嗯,”李安平愉悦点头,“真羡慕你去过振武城,我从小到大都待在长安,要不是前阵刘小偷带我回了趟老家,我估计自己这辈子都没机会走出去。” 郑宸往陶瓮中放茶叶的手忽然僵住。 李安平羡慕她,她何尝不羡慕李安平可以正大光明陪刘异回乡,接受异兄长同乡们的祝福。 过了一刻钟,郑宸将煮沸的热茶用绢布过滤一遍,又倒了半罐牛奶进去,屋子霎时飘散着茶香和奶香。 郑宸和李安平各自靠在茵席的隐囊上,小口小口地品着奶茶。 心大的李安平自带社牛属性,她好奇问道: “可以讲讲你们在振武城的生活吗?” 她一句话勾起郑宸最宝贵的一段回忆。 郑宸默默注视着奶茶中飘出的热气,思绪仿佛又回到阿史那邸的大院子。 公孙笔在屋里一边教刘奇写字,一边抱怨外面太吵了。 江和尚与第五甲正在院子里打架,因为又毁了一棵榆树被孙艳艳拿着飞刀威胁。 她和刘异经常在硕果仅存的那棵大榆树下约会,晚上他们会相拥着在树下看星星。 密羯在集市上听说吐蕃人会做嘎巴拉,她当天就拉着毛台去病坊偷尸体。 结果尸体没死透竟被他们吓活了,家属隔天还带了礼物跑来阿史那邸感谢。 当时他们全体阿史那邸成员在家属面前没忍住,彻底笑破防了。 刘大拿喜欢率领豹扑和沙雕一起配合去偷城中契丹人毛毡房外的晒肉,结果被人家追到家里来告状。 还有常来蹭饭的遛狗队众人…… 那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郑宸嘴角带着幸福笑容回道: “在振武城的生活很热闹,当时家里有很多人,吃饭时我们会端着碗从长条方桌的这边,一路夹菜夹到另一边,有时还会因为抢菜打架。” 李安平顿时双眼放光,兴奋插嘴: “那不就像现在宣阳坊的刘宅一样?我们现在吃饭也是好多人,不过家里的桌子不是长方的,而是圆的,是刘小偷亲自设计的,桌子还会转,如今我们吃饭已经不用端着碗到处夹菜了。” “是啊,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幸好是往好的方向转变,人生还有希望,对吗?” “太对了,想想一个多月前我还在做女冠,哪里会想到能嫁给刘小偷这么顶好的郎君。” 郑宸面色微动,沉默片刻接: “我们都会幸福的。” 李安平静静注视郑宸的脸,忽然一脸真诚说道: “我感觉你很好啊,很容易相处,跟万娇说的一点也不一样。“ 郑宸一听万娇这个名字瞬间有点炸毛。 “她说我什么了?” “她说你小气,爱吃醋,还平胸。” 郑宸低头瞅瞅自己并雄伟的胸襟,又瞅瞅对面李安平的博大胸怀,默默攥紧了拳头。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该死的万娇!!!! 她言不由衷说道: “难得她还没忘记我,等我出了延生观,一定亲自去九合村感谢她。” 到时在找她算账。 李安平接道:“呃……恐怕那时她就不在九合村了。” “为何?” “我上次见万娇时,她说自己下个月也要成亲,嫁去文武乡,夫婿是他兄长在县学的同窗。” 郑宸顿时又有些失落,连万娇都出嫁了…… 李安平忽然问:“你哪一年出生的?” “宝历元年。”郑宸答。 “那我比你大啊。” 郑宸瞅瞅她的前胸,心想这句话应该没阴阳吧? “可你明明看着比我还小。” “你可以自己算啊,我阿耶是宪宗皇帝,我出生在他在世的最后一年,就是元和十五年,是不是比你大?” 郑宸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李安平不仅脑子幼稚,连脸都显得年幼。 郑宸看着对面未脱稚气的脸庞忽然笑了。 她曾以为再见安平公主即便不是剑拔弩张,也会很尴尬。 没想到会是如今这种情形。 郑宸好奇问道:“你真的完全不吃醋吗?” 她自问如果易地而处,自己做不到李安平这么大方。 李安平一脸天真回道: “吃啊,我吃馎饦和饺子时喜欢放醋。” 郑宸噗嗤笑出声,默默感叹刘异的命真好。 他恐怕是古往今来最幸福的驸马了。 郑宸真诚评价道: “我猜认识你的人应该很难不喜欢你。” “那你喜欢吗?” 郑宸笑着点点头。 “那我可以常来看你吗?” 郑宸忽然面露为难: “只是你大白天过来,万一撞上李瀍怎么办?” “不会那么巧的。”李安平自信满满道。 这时,外面忽然鼓声大作。 有个尖锐的声音喊道: “陛下驾到,恭迎圣驾。” 第553章 参见陛下 李安平一听皇帝来了,立马有些惊慌失措。 “我这乌鸦嘴,我……我要不要藏起来?” 郑宸无奈摇头回道: “你能藏起来,但门外你带来的那些仆从呢?” “对啊,这可怎么办才好?” 她正一筹莫展时,袇房的大门被猛然间推开。 内给事王文干领着四名身穿常服的男子走进来。 王文干并未震惊安平公主在此,他走到郑宸身前恭敬施礼。 “太升真人,奴婢打扰了,陛下驾到,按规矩我们要例行检查房间。” 郑宸冷哼一声,怼道: “说的跟我不许你检查你会听一样。” 王文干皮笑肉不笑地露出一个敷衍笑容,回头命令身后四人: “仔细搜,要确保屋内任何角落不能藏人,任何利器包括刀子、剪子之类的全都要拿走。” 四人得令后便开始分工协作。 两名身材魁梧的男子在前面翻箱倒柜,另外两人跟在他们身后,将翻倒的物品一一恢复原状。 李安平扯扯郑宸衣角,小声询问: “他们为何要如此啊?” 郑宸语气嘲讽道: “皇帝之前在这里被刺杀过,估计吓破了胆吧。” “啊!!刺杀天子?什么人干的?” “我啊。” 李安平脸上写满不可置信,但她看郑宸的表情不像开玩笑。 她真的敢刺杀皇帝? 李安平内心不由得敬佩起来。 难怪刘小偷会喜欢她,这位世家出身的女子不仅美丽端庄,还异常勇敢。 她不自觉地往郑宸身边又靠了靠,感觉安心。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四个人检查完毕。 王文干一摆手示意四人出去。 他自己则躬身侧立,朝门外大声道: “恭迎陛下。” 没多久穿一身青色常服劲装的大唐皇帝李炎走进来。 屋里的两个女人看到他的表情迥异。 郑宸从李炎迈进门那一刻开始表情就变得异常阴冷和嫌恶。 安平公主则像一只跑错路的呆萌小兔,表情有些不知所措。 当李炎目光扫射到她时,安平公主硬着头皮上前,欠身施礼。 “李安平拜见陛下。” 李炎看了眼面无表情的郑宸,随后又将目光转向李安平,问道: “安平公主怎么也在这里?” “我来看太升真人。” 李炎似笑非笑看向满地摆放的大箱子,问: “这些都是安平公主带来的?” “回陛下,正是。” “安平公主与太升真人很熟吗?” 李安平瞅瞅郑宸,她不知道该回答熟对,还是不熟对。 郑宸这时突然冷声插话: “安平公主在此做女冠时就与我很投缘,我们因此结为挚友,难道我还不能交朋友了?” “投缘?”李炎唇角讥笑,“太升真人只怕是跟安平公主的驸马更投缘吧。” 郑宸白了他一眼,面带不屑回道: “陛下真是会看人,以小人之心观人,则人尽皆小人。” 李炎横眉竖起,厉声怒喝: “大胆,你敢侮辱大唐天子,你真当朕不敢杀你吗?” “那你杀呀,求之不得。”郑宸以更高的音量回敬。 李安平惊讶地看着他俩? 她更佩服郑宸了,天子一怒,伏尸百万,郑宸竟敢跟天子吵架。 天子这次只怒了一下,片刻后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神色恢复如常。 李炎再次将目标对准李安平。 他问道:“安平公主婚后与驸马琴瑟和鸣吧?” “我们挺好的。” 李炎故意瞥了郑宸一眼,笑着对李安平说: “那你可得将驸马看牢了,免得被人觊觎,特别是旧情人,最容易死灰复燃。” 李安平歪头疑惑问道: “陛下指郑宸吗?” 李炎惊讶:“你知道她和刘异的关系?” “知道啊。” “那你还来看她?” “我也喜欢她呀。” 李炎顿时无语。 他差点忘了自己这位小姑母是个憨批,不能用寻常女子的逻辑揣度她。 郑宸也惊讶于李安平的心思单纯,莫非她不会说谎? 郑宸暗道这下完了。 若李炎继续套安平公主的话,她与刘异冰释前嫌的事,还有合谋逃出生天的事,可能都要露馅。 这时李炎又问:“安平公主,刘驸马……” 就在这时房门又被推开,一名细皮嫩肉的常服宦官走进来。 “启禀陛下,安平公主的驸马刘异来了,车马就停在延生观外面。” 李炎忍不住看向郑宸。 他发现太升真人万年冰封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慌乱。 李炎冷笑一声后问手下: “刘驸马来做什么?” “他说来接安平公主回家。” 李炎脸上突然露出玩味笑容,事情变得有趣了。 他当即下令: “告诉刘异朕在此处,请他来见驾。” 小宦官出去后,王文干赶紧走到门口。 他朝外面一摆手,四名常服护卫随后走进袇房,站在李炎身侧。 这些护卫都是武功强者,以备预防可能出现的突发危险。 大概过了一碗茶的时间,被搜身后的刘异终于走进袇房。 他扫视一圈,最后立于一人身前,毕恭毕敬施礼。 “微臣参见陛下。” 这一秒,全场安静了,呼吸可闻。 平时泰山压顶都面不改色的四名武士,此刻惊悚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被刘异参拜的人跟得了帕金森一样,浑身颤抖,腿肚子发软。 他扑通一声向旁边跪倒。 王文干额头重重磕在石板地上: “陛下恕罪,奴婢真不知情啊。” 李安平心无城府,她惊讶之后反应过来这是个乌龙,当即忍不住笑出声。 她笑了两声发现其他人都很严肃,又硬生生将笑声憋回去。 俏脸被憋的微微发红。 郑宸崇拜地望向刘异,当即明白怎么回事,她靠指甲掐进手心肉里才没笑出声。 李炎铁青着脸望向刘异和王文干。 王文干则哭丧着脸哀求刘异: “刘驸马,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奴婢?你快跟陛下解释,这事跟奴婢无关啊。” 刘异一脸无辜问道: “呀,莫非你不是皇上?可人人都说陛下是天下最器宇轩昂、富贵有福之人,我看满屋子男人中就属你气质最好、衣着不凡,我还以为你就是天子呢。” 王文干想死的心都有了。 满屋子男人中就属我气质最好? 鸟地,老子连男人都不是。 王文干陪陛下出宫一向只穿常服,他的常服虽比一般武士衣服昂贵料好些,但怎么能与李炎那一身精致丝绸相提并论? 刘异明摆着就是想坑死他。 王文干跪着将刘异推到李炎面前。 “刘驸马,这位才是陛下,奴婢只是寺人。” 刘异憋笑,假装惊讶自责: “微臣真是该死,陛下果然比宦官更加有气质。” 这绝对是二次伤害。 李炎本已铁青的脸现在彻底转黑。 “刘异,难道你之前没见过朕吗?” 刘异故意反问: “微臣应该见过陛下吗?我可是从未上过朝啊。” 大唐朝廷的朝会分三种,即常参、入阁和大朝会。 皇帝经常性在宣政殿召见五品以上群臣叫做常参朝会,简称常朝。 每逢朔日(初一)和望日(十五)召见全京城九品以上群臣叫做入阁朝会。 正旦(正月初一)、冬至、五月朔(五月初一)、皇帝的诞辰举行庆典叫大朝会。参加人员既有京中的九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又有来自各州的朝集使,国子监和地方州县学校毕业参加礼部科举考试的举子,还有周边少数民族政权和外国所遣来到长安进行朝贡和访问的酋长、使者以及皇亲国戚等。 大唐每位皇帝的常朝习惯不一样,有每日一朝的,有隔日一朝的,还有五日一朝、十日一朝的天子。 大唐建国初期,李渊和李世民都曾沿用隋朝的旧例,每日一朝。 开始时君臣都端着,均在等对方先熬不住求饶。 后来是大臣们先折腾不起了,唐太宗贞观十三年十月三日,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奏: 【天下太平,万机事简,请三日一临朝】 唐太宗心里早就偷乐了,很愉快地应允三日一朝。 唐高宗李治即位初期,为了彰显自己比老爹唐太宗勤勉,便将三日一临朝的制度又改回了每日临朝。 可他第一个年号“永徽”还没过完,他的勤勉就坚持不下来了,于是又改为五日一朝。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因为这个时期武才人刚回宫,李治哪有心思上朝? 显庆二年,李治跟武皇后移居洛阳后又改成隔日一朝。 这个时期女强人武则天刚当上皇后,初步涉足政坛,合理怀疑勤勉喜欢上朝的很可能不是唐高宗,而是他媳妇武媚娘。 后来到了唐玄宗李龙基时期,大唐常朝制度变得更加混乱,几日一朝完全看天子心情,要不然也不会被白老头嘲笑“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安史之乱”后,需要处理的政事太多,唐肃宗又改为隔日一朝。 大唐经历这么多天子,无论常参制度怎么更改,入阁朝会日几乎不变,既每逢朔望,在京城的九品以上文武官员一律要求上朝。 刘异是六品官,可他进京以来却一直都没有赶上过入阁日。 因为金吾卫工作特殊,肩负着全长安的治安和巡街重任,是以朝廷对金吾卫官员的上朝要求是,左右金吾卫中不当值的官员才去上朝。 李炎之前授意过王会,每逢入阁朝会日子必须安排刘异当值。 所以这半年来金吾卫左街使韦瑾几乎次次赶上入阁朝会,而右街使则完美错过,一次上朝机会都没有。 现在刘异以此为借口假装不认识大唐皇帝,李炎有种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李炎冷声质问: “刘驸马,朕记得定安大长公主回京那日,你应该在章敬寺外见过朕。” “回禀陛下,那日微臣确实在,不过叩拜时他们不让微臣抬头啊,是以未得见龙颜,微臣这次认错陛下,还请陛下不要姑息,一定要治臣的罪。” 李炎真想将刘异处以极刑。 可他不能。 先不说刘异的性命是要挟郑宸的筹码,若他真的大动干戈了,堂堂一位驸马被处置,处置的原因一定会被传出去。 若被世人知晓,驸马将宦官错认成皇帝,他就真成了天下人的笑柄了。 李炎咬碎了后槽牙说: “不知者无罪,朕岂是狭隘之君? 刘异憋笑。 “对呀,您可是天子,心胸豁达,岂会因为区区小事责怪微臣?” 第554章 他太嚣张了 李炎阴沉的脸上忽然浮现出阴毒笑容。 他径直走到郑宸面前,站在她身侧扭头问刘异: “刘驸马认识太升真人吧?” 刘异面无表情回道: “对于见异思迁之人,我情愿不认识。” 郑宸表情如常,李安平却大受震撼。 刘小偷怎能如此说郑宸? 他前几天还说喜欢郑宸来着。 李安平太不灵光的小脑袋瓜产生一个大大的问号???? 男人为何都这么表里不一呢? 就像自己的王兄,他明明聪明绝顶却故意装得呆傻惹人嘲笑。 王兄叮嘱过她很多次,他不是结巴还有身怀武功都是秘密,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李安平虽不理解却选择了配合。 现在李安平同样不理解刘异对郑宸的态度,但她也选择了配合。 李炎见郑宸脸上流露出一闪而过的哀伤,内心忽然得意。 这说明郑宸与刘异在灞桥分手是真的,刘异至今没有原谅郑宸。 他看向李安平,眼神中闪烁着狡诈的精光。 “安平公主,你的驸马貌似很讨厌你的朋友啊,这可怎么办?” 李安平瞅瞅刘异,再瞅瞅李安平,嘟嘴回答: “我喜欢就好啊,反正我真心喜欢太升真人。” 李炎嗤笑:“安平公主不愧为皇族血脉,这心胸果然大度,非常人能及。” 他又目光冰冷看向刘异,脸上却能展露出生动笑容,啧啧感慨: “刘驸马貌似没有什么占有欲啊。” 刘异笑道:“谁说没有?我占有欲发作最严重的一次,就是觉得别人兜里的钱全是我的。” 李炎听后哈哈大笑。 “刘驸马,你为人真是风趣,朕喜欢。我们今天只论亲情,朕可以告诉你个秘密,你口中见异思迁之人,即将成为大唐皇后,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了。” 郑宸眼神怨毒地瞪向李炎。 李安平脸上全是错愕,她此前并不知道郑宸即将封后的事情。 她不禁疑惑,郑宸当了皇后还会被制成肉身鼎吗? 刘异眼神轻蔑地瞥了一眼郑宸,转向李炎时忽然面带嘻笑。 “若只论亲情,即便臣比陛下年少,陛下好像也该唤我一声十八姑父。身为长辈,见到晚辈娶亲自该喜闻乐见,那我就祝福你们凤凰于飞,翙(hui)翙其羽,缅邈岁月,缱绻平生。” 一直低头跪在地上的王文干突然抬头,大声斥责: “大胆刘异,你什么身份,竟敢充当陛下长辈?” 刘异邪笑,真是一条好狗。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他一个箭步冲过去,糊了两个大耳刮子后,一脚将王文干踹倒,然后又哐哐几脚踢在王文干脸上。 让你狗叫,老子癫起来自己都怕。 这位御前红人当即被他踢得满脸鲜血淋漓。 王文干蜷缩着身体满地打滚哀嚎“救命”。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全场瞬间懵逼。 相对比较镇定的是四名见惯大场面的护卫,他们人均陷入困惑,这……到底该不该救? 他们是被叫进来保护天子的,如今天子没被攻击,受攻击是内给事。 李安平被吓得惊叫,郑宸及时用手遮住她的眼睛。 “别看。” 李炎暴怒厉声喊道: “住手,给我拉开他。” 刘异在四个护卫近身前,又狠狠来踹了王文干心窝一脚。 他回身怒气冲冲恶人先告状: “陛下,刚才是陛下说今日只论亲情,这名宦官竟敢质疑陛下,微臣实在看不过,才替陛下出手惩治他。” 王文干满脸惨兮兮地问: “我哪有质疑陛下?” 李炎双眼喷火质问刘异: “朕在这里,即便他有过错,何须你来惩治?” 刘异一本正经回道: “陛下不是说今日只论亲情吗?臣可是陛下的亲姑夫啊,在我们乡下,若有外人欺负自家孩子,大人肯定要为孩子出头啊,微臣因此才担负起为晚辈出头这个责任。” 王文干趴在地上满嘴滴血地呜噜: “陛下要为奴婢做主啊,他太嚣张了。” 刘异点头,一脸认真赞同道: “是太嚣张了,这宦官竟然用头打我的乌皮六合靴,啧啧,可惜了我的一双好鞋。” 李炎脸上怒气蒸腾,他用手指着刘异。 四名护卫纷纷拔剑,只待皇帝一声令下,就要将这个大胆驸马碎尸万段。 王文干一脸期待地望着皇帝。 李安平吓得赶紧挡在刘异面前。 “陛下,你要做什么?” 郑宸表情无太大变化,不过她隐藏在道袍袖子中的手指,已深深掐进掌心。 她也为刘异捏把汗。 全场只有刘异表情最为轻松淡定,他一脸戏谑问道: “陛下,你为何用手指着臣?莫非微臣适才挺身而出,让你感动了,你想犒赏臣?” 李炎此刻正在犹豫要不要撕破脸? 这个不知天高地的下等人,拎不清自己,竟敢让朕叫他姑夫? 真是个野蛮没见过世面的莽夫,他大概连自己犯了什么忌讳都不知道,居然敢在天子面前殴打大宦? 李炎想杀了刘异,可他随后想到若此时杀了他,郑宸必将心无挂碍,再也不受他掌控。 那修仙大业怎么办? 想到这李炎勉强压制住怒气,放下手指。 他决定在修为大成之日,再杀这个田舍奴。 他要将武周时期最严酷的刑罚在刘异身上通通试一遍,定要让这个下贱之人受尽痛苦而死。 李炎眯了眯眼睛,阴着脸说道: “朕也在想到底犒赏刘驸马什么才好?” 刘异痞笑回道: “我这人不挑剔,不一定非要银钱绢帛,黄金、珠宝、玛瑙、翡翠也行。” 李炎脸上晦暗不明的笑容扩大。 “朕想到赏你什么了,刘驸马进京以来还没上过朝吧,三日后就有大朝会,朕就犒奖赏你一次出席朝会机会,你可要珍惜啊。” “那微臣只好领旨谢恩了。” 刘异带着安平公主离开时,看都没看郑宸。 倒是李安平频频向郑宸挥手告别,难分难舍。 李炎一直观察郑宸,即便郑宸始终冷着脸面部表情变化不大,可他仍忍不住嘲讽: “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纵使你旧情不忘,我看刘异对你除了憎恶,再无其他感情,你现在还想祈求我一生一世护着他跟安平公主吗?” 郑宸白了他一眼。 “我只求自己死前他们平安就好,谁又能真得护住谁一辈子呢?” 李炎挑挑眉,他知道郑宸已经猜到只要她一死,自己就会对刘异下手。 “如此聪慧的女子,朕倒是真有些喜欢你了,如果你不是唯一契合我的肉身鼎,我都有点舍不得你死了。” 郑宸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少惺惺作态了,你这种人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什么叫真情。” “真情?”李炎面容讥讽,“笑话。太宗皇帝玄武门之变囚父杀兄,玄宗皇帝杀发妻,杀亲子,连他最心爱的女人也被他缢死在马嵬坡。可史官到现在还不是在歌功颂德贞观之治、开元盛世,朕比之吾家先祖,已经算是多情种了。” 郑宸现在终于明白为何他们郑家长辈一直不愿意与皇族结亲。 谁愿意将自家女儿嫁给情绪稳定的疯子? 她语带厌恶问道: “你这次又来做什么?” “朕言而有信,我曾承诺会册立你为后,现在李德裕正在到处劝说朝臣,没想到最大的阻力竟是来自你们荥阳郑氏。郑宸,你若还想带着荣耀死去,最好规劝一下你家那些老顽固,否则我是不介意违背诺言的,反正你做不做皇后,对我来说没差别。” 郑宸才不在乎做皇后。 可若要李炎相信她已放弃挣扎,就要必须多为自己争取死前利益。 她叹口气回道: “我知道了。” “最好是。” 李炎临出门时突然回头,暧昧阴笑问道: “你猜朕为何要让刘异参加三日后的大朝会?” 回程的马车车厢里,李安平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眼神怯怯地望着刘异问: “我是不是闯祸了?” 刘异拉过她搂在怀里安慰: “不怪你,谁能想到这么巧会碰上皇帝?” “你怎么会突然赶过来?” 刘异上午巡街回到金吾卫大院,发现负责护驾的士兵不在。 一问才知皇帝又去楼观山狩猎,左右金吾卫的护卫兵全被两位中郎将带去护驾了。 刘异知道今天李安平会去延生观看望郑宸,他当即意识到危险。 就他老婆这智商,能以一己之力养活全长安所有骗子。 若狗皇帝拐去延生观,以安平公主傻白甜的性格,很容易被李炎发现自己跟郑宸和好的事。 刘异当即翘班,风风火火赶来救火。 李安平一脸庆幸说道: “还好你来得及时,陛下问我各种问题,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已经回答得很好了。” “真的吗?”李安平满脸欢喜,随后问:“那我以后还能来延生观吗?” “当然来,不来就证明心虚了。” “你刚才说后悔认识太升真人,是骗皇帝的,对不对?” “对,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吓死我了,我差点以为你要做抛弃莺莺的张生了。” 刘异拍着她的后背真诚道: “我这辈子只会有你们俩,决不能让你们任何一个出事。” 李安平幸福地扎进他怀里。 片刻后她好奇问道: “我看天子今日好像很生你的气,可他后来为何又要你参加朝会?” “他想算计我。” 在郑宸还有利用价值前,刘异确定李炎不会杀他。 看来那阴逼打算用别的方法报复他,跟他打高端局。 靠,真当老子是吃素的? 马车晃晃悠悠前行,刘异坐在车里搂着李安平,思绪却已飘到外太空。 他刚才进来延生观前,遇到一名身穿男装的女子,跟李炎长得极像,害他险些认错,白酝酿了半天表情。 他问了中郎将萧鄂才知道,那女子是陛下最宠爱的王才人,每逢出宫必带着她。 听说李炎在做颍王时,那女子就追随左右了。 如果真的宠爱,李炎登基后为何只封了她一个五品才人? 他唇边升起坏笑。 老子可是刨坑艺术家,给人添堵这块,我从来没输过。 第555章 我认识刘异 九月十五,五更。 刘异被一阵‘咚咚咚’的震天鼓声吵醒。 长安城之所以每天半夜三点敲响街鼓,最初就是为了唤醒全长安的官员,准备上朝。 一些住在靠近南城墙偏远坊区的官员,他们甚至在敲街鼓前就已经起床了。 刘异家离皇城、宫城都不算太远,街鼓敲响时他塞了耳朵又多眯了一会。 直到窗外传来张鼠嗲声嗲气的恶心声音: “死鬼,该起了。” 刘异闭眼苦笑,幸好如今有媳妇在旁边,否则张鼠一定像他们小时候一样进来掀被子了。 他哈欠连天从榻上坐起。 倒霉催的,他今天也要上朝。 刘异回身给仍在睡梦中的小媳妇掖了掖被子。 安平公主下意识呓语一句: “明早记得叫我,我要送你去上朝。” 说完这句李安平翻个身彻底睡死,刘异忍不住摇头苦笑。 童话果然都是骗人的,一颗豌豆根本无法检验出是否为真公主。 就他媳妇这睡眠质量,地震都不影响跟周公正常约会。 穿鞋下地后,刘异离开卧房。 走到外堂发现不仅张鼠在,林九蓉、公孙笔也在。 牙刷、牙盐、洗脸水、漱口水全都帮他准备好了。 “你们怎么也起了?”刘异问。 林九蓉道:“小异今天第一次上朝,我自然要帮你准备妥帖,外面马匹已备好,我还准备了你喜欢的糕点和牛奶,若时间来不及就路上吃。” 公孙笔提醒:“上朝前不能吃东西,殿上如厕不方便。” “那岂不是要饿一上午?” “一般到辰时左右就会下朝了,官员都是那时再用朝食。” 刘异简单洗漱后,张鼠从衣桁上取下熨烫平整的朝服。 刘异自觉张开手臂,任张鼠帮自己套上。 公孙笔则从案桌托盘上拿过一顶黑色帽冠,帮刘异戴上并固定住,中间询问林九蓉: “歪没歪?” “帽冠倒是不歪,可这身官服对吗?” 公孙笔瞅了瞅肯定道: “官服没错,今天就要穿这身红的。” 大唐官制比较混乱,大致分为使职、散官、职事官、勋官、爵位。 一个官员可能同时身兼全部官职类型,各有各的用处。 散官不是闲散的官,而是用来表示官员身份高低。大唐原本实行散官——本品制度,官员一旦入仕,散官品阶(散品)就成为官员“本品”。 比较像现在某某局长,他的职务是局长,他的级别可能是正处级或正厅级。 职务决定权力,级别决定待遇,散官对应的就是级别。 可大唐历经两百年后,如今散官表示品级的功能已被职事官侵蚀架空。 职事官就是具体办事的官,在政府各部门有编制的岗位,比如户部尚书、户部侍郎等。 职事官有个弊端,若是品级太高做到一二品的三公三师,就多为荣誉头衔,实际啥都管不。 李德裕如今在朝堂呼风唤雨,他这种权威不是仰仗“司徒”这个三公之一的职事官衔带来的,而是李德裕还身兼着低两级的门下侍郞,总领着整个门下省,同平章事。 另外李德裕还有一个身份是政事堂执笔。 同期进入政事堂的同平章事不止一人,但执笔只有一人,这个身份既相当于民间理解的首辅宰相。 职事官架空了散官部分的功能,随着大唐“使职差遣化”日益严重,使职官又在架空职事官的部分功能。 使职类似于特派员,它没有等级,也没有待遇,却直接处理具体事务,拥有极大权力。 像节度使、东都留守都是典型的使职官。 刘异的金吾卫右街使属于六品职事官,拥有实权。 驸马都尉属于五品武散官,没实权,但拥有地位。 现在大唐官员的衣服颜色、上朝站队依旧根据散官品级而定,所以刘异上朝穿五品朝服。 《琵琶行》有一句诗“江州司马青衫湿”,白居易当时任职的江州司马是从五品下。 可司马只是使职,所以按规制白居易不能穿五品官对应的绯袍,只能穿他当时散官九品下将仕郎所对应的青衫。 刘异此刻正在穿的一身行头就是五品官的装束。 他头戴鹖冠,身穿绯色官袍,黑色领缘,露出内衬白纱中单,下身围着绛纱蔽膝。 一根带犀銙扣板的革带束在腰身,凸显出他英挺的好身材。 革带上挂着绯色鱼带、鞶(pán)囊、双佩、双绶。 刘异坐凳子上穿白袜时忍不住嗤笑起来。 他想起老书童讲过,唐朝前期官员上朝沿用旧礼,要在大殿上脱鞋脱袜跪坐。 这要是大夏天碰上几个脚臭的官员,那岂不是满朝堂都飘着不可描述的臭脚丫子味? 他揣测那些不爱上朝的皇帝或许不是因为懒惰,而是实在被熏得受不了了。 当皇帝不容易呀!!! 刘异穿戴整齐后走出刘宅,他身后公孙笔、林九蓉在门口目送他骑马离开。 张鼠像第一次送孩子进幼儿园的操心老父亲,他非要亲自将小六一送去待漏院。 金吾卫还在咚咚咚地敲街鼓,九百下要一直敲到天亮。 刘异出门时外面天还黑着,不由得想起诗人大唐张籍在《早朝寄白舍人严郎中》描写的上朝情景:“鼓声初动未闻鸡,赢马街中踏冻泥。烛暗有时冲石柱,雪深无处认沙堤。” 真应了后世那句:起得比鸡都早。 现代人有句自觉心酸的话: “你见过凌晨四点钟的街道吗?” 刘异现在想说:“委屈个屁啊,大唐上班族经常见。” 张鼠提着灯笼与刘异骑马并行,路上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六一,那狗皇帝会不会当朝对你发难啊?” “肯定会,否则怎么对得起他阴逼的人设。” “那你怎么办?你在朝堂势单力孤,连个帮你的人都没有。” 刘异高深莫测邪笑: “谁说没人帮我?” “哦,你找了助力?” 没等刘异回答,他俩已经来到待漏院外。 身穿紫、绯、绿、青各色官袍的官员们正在陆陆续续进门。 待漏院是大唐官员上朝前的休整之所,建在大明宫建福门外面,离大明宫和太极宫都很近。 官员要在这里将接受违禁品检查,等待期间还可以顺便八卦一下近期朝中大事。 刘异翻身下马,回头对张鼠比了个ok的手势, 他牵着马,将通行证和鱼符递给看门的卫兵。 刘异进入待漏院后先去马槽拴了马,又去安检房接受安检。 侍卫给他搜身查验时,刘异敏锐的耳朵听见右侧有人低声闲聊。 有一个声音问: “你知道刘异是何许人吗?” 刘异本尊微微侧脸偷瞄,发现说话的是个白面青须的胖子。 他问的是一个黄脸瘦子。 这俩人均是四十上下年纪,皆穿绯色官服。 刘异转回头,继续偷听。 他听到另一个声音低声答: “听说过,但没见过。” “你从哪听说的?” “你忘了前阵东市大火案,刘异好像被牵连了,朝中一下子跳出来好多官员保他。” “哦,我想起来了,原来那些人保的就是他啊。奇怪,他一个小小的街使,怎么会劳动如此多的官员,这次又让御史台如临大敌?” “御史台怎么如临大敌了?” 回答的声音进一步压低了音量,可刘异如今耳力过人,他还是听到了那个声音说: “我侄儿在御史台做御史,他已经三日没回家了,我过去替他父亲传话时,听我侄儿说御史台这几天忙坏了,他们在加班加点搜罗刘异的罪证,就等今天大朝会一起参他。” “至于吗?一个六品小官,搞得如此兴师动众?” “是啊,我也奇怪,这得犯多大的罪行啊,能让整个御史台针对。” “真是奇葩!!这种奇葩为何之前大朝会时我没见过呢?” “大朝会上千人呢,他区区一个六品小官,连站在大殿里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排到殿外面去,咱俩怎么可能见过?” “真好奇这人到底长什么样啊?” 刘异这时检查完了,他笑嘻嘻走过去,小声插话: “我见过刘异。” 两人当即惊悚。 “你能听到我们谈话?”异口同声地问。 刘异挤眉弄眼表示,自己绝不会说出去。 两名官员开始仔细打量刘异。 他们见这少年身着绯色朝服,不由得疑惑起来: 这么年轻就官至四、五品了? 穿紫绯朝服的官员上朝时都会站在大殿内,他们之前为何没见过? 白胖子叉手施礼: “恕在下眼拙,敢问阁下在哪里高就?” 刘异嘻笑还礼: “在下刘三藏,因为尚了位公主,前几日刚被册封为驸马都尉,这是我第一次上朝。” “呃,刘驸马尚的是哪位公主?”黄皮瘦子问。 “安平公主。” 白脸、黄脸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迷惘。 没听说过,估计不是位受宠的公主。 “敢问两位兄台在哪里任职?” “鸿胪寺。”白脸回。 “太常寺。”黄脸回。 这两人很贼,谁也没报自己姓名和具体官职。 白胖子又问:“刘驸马,你适才说你见过刘异?” “嗯,见过,经常见。” “他为人如何?” 刘异撇撇嘴嫌弃道: “为人很差,刘异曾在西北从军,他在军中有个绰号,叫千古恶来。” “千古恶来?” 两位官员对望一眼,忽然不寒而栗。 这么罪大恶极吗? 难怪整个御史台的人都要参他。 第556章 脱了裤子放屁 刘异正与两名绯服官员八卦,另一侧的士兵招呼他们过去打卡。 签到时士兵不仅要记录每位参加朝会官员的姓名、官职,连身高、年龄、样貌也会详尽描写,最后盖了个章。 这时后面有一个低沉郁闷的声音说: “我脸伤初愈上朝第一天,卡在这里险些没进去。” 刘异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倒霉蛋王会。 他扭头调侃: “这充分说明土办法的人脸识别技术有弊端。” 王会没斟酌他的新鲜词汇,凑上来小声问: “御史台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啊,我怕他们搜集的材料不全,还暗中帮忙补充了呢。” “你疯了?”王会费解,然后拉他到旁边无人处低声问:“你到底又怎么触怒陛下了?” “他闲歇性神经病发作,我能有什么办法?” “陛下病了?”王会疑惑。 “对,病得不轻。” 王会一脸狐疑地看着刘异,最后化作一声长叹。 “等下我恐怕无法帮你,若被陛下知道……” “切,谁要你帮。”刘异堵住他接下来的话。 刘异没等王会,直接去了静候房等待。 这大房子此刻容纳了至少上千名官员,他们正三三两两的聊天。 见刘异进来,朝中凡是认识他的官员纷纷退避三舍,个别人还偷偷对他指指点点。 刘异知道他们大概也听说了御史台的事。 他刚找个墙角想苟一会,孔彪、孟堂、昆仑瓜三人不知道从哪里窜了过来。 他们仨均穿青色朝服,让刘异看着耳目一新。 昆仑瓜一脸担忧说道: “街使,我刚才听到一个消息。” “又是御史台是吧?”刘异问。 “街使已经知道了?” 鬼主意最多的孟堂建议: “街使,要不你现在告病吧?” 刘异嘴角阴笑:“来都来了,告什么病啊。” 孔彪表情略微淡定,三人中只有他知道刘异早有准备。 这时院外传来一阵吱嘎嘎嘎巨大响声。 “宫门开了。” “走走,别迟到。” 官员们陆陆续续走出待漏院。 刘异走到外面发现大明宫开启的是丹凤门两侧的建福门和望仙门。 现在每道大门两侧各有全副武装的一排青甲卫士持戟站立。 刘异与孔彪等人在门口接受验信后,由建福门进入大明宫皇城。 建福门一进去就是一条红砖铺地的笔直宫道。 道路很宽,两旁每隔几丈就亮着街灯。 刘异对大明宫皇城不陌生,这边也有金吾卫仗院,他经常过来。 他们沿着宫道往北,前面是横贯东西的龙首渠,龙首渠上有四座下马桥。 走过下马桥宫道变成青砖铺地。 沿着青砖大道一直往前就到了宫城。 路上孔彪想起刘异好像是第一次参加入朝会,便小声为他讲解: “等下还要排队,文武和官员要分开走。” “这么麻烦?”刘异抱怨。 “朔望朝会算好的,你没经历过元日大朝会,那才叫繁琐,全体官员拜见天子时还要跳舞。” 刘异噗嗤笑出声。 他脑中的画面是一群老头摇头晃脑在跳广场舞。 都不用想,肯定会有很多年纪大的跟不上节奏。 这舞蹈能好看就怪了。 刘异奇怪后世电视剧为何没把这段拍出来,肯定精彩。 去过北京故宫的人都认为故宫很大,可故宫在大明宫面前只是弟弟。 大明宫的占地面积是故宫的四到五倍,刘异他们走了半个多时辰,才走到宫墙往外。 他们从光范门进入宫城后,刘异要跟着前面人继续走时,被孔彪及时拉回来。 “咱们武官走这边。” 刘异发现在东西朝堂前文武官员便分道扬镳,各自排队。 队伍最前方一个头戴乌黑进贤冠,长相方正的中年男子踱着四方步喊道: “紫绯朝服的官员往前排,绿青朝服的往后排。” 刘异小声问孔彪: “这人谁啊,这么横?” “监察御史萧邺,咱们自己人。”孔彪答。 “自己人?”刘异疑惑。 他们还能跟御史台攀上关系? 孔彪小声说:“他就是咱们中郎将的长兄啊。” 刘异默默念叨萧邺、萧鄂,还真是亲兄弟。 前天傍晚孔彪突然跑到他家,神神秘秘告诉刘异御史台正搜集材料准备参他。 这消息就是中郎将萧鄂从他兄长那探听到后转告孔彪的。 刘异忽然有点小感动。 这时萧邺往他们这边瞥了一眼,面无表情催促: “绯服官员赶紧往前走。” 刘异看了萧邺一眼,以口型无声说了句谢谢。 他回头跟孔彪、孟堂、昆仑瓜轻轻颔首,然后往前走,最终站到了绯色朝服队伍末端。 他们排好队后井然有序地往前走。 前面有两条前高后卑、下塌于地、逶迤弯曲有如龙尾下垂的龙尾道。 两条龙首道直通含元殿外的东、西飞廊,东侧飞廊连着含元殿的通乾门,西侧连着观象门。 唐代诗人王建《宫词一百首》中云: “蓬莱正殿压金鳌,红日初生碧海涛。闲着五门遥北望,柘黄新帕御床高。殿前传点各依班,召对西来八诏蛮。上得青花龙尾道,侧身偷觑正南山。” 文官将从含元殿东侧的通乾门进入,武官则从西侧的观象门进入。 刘异跟随武官从观象门进入含元殿后继续北行,最终经宣殿西侧的月华门进入宣政殿。 对面日华门进来一群人是文官队伍。 宣政殿装不下上千人,所以孔彪、孟堂和昆仑瓜他们这些五品以下的官员只能站在宣政殿外。 刘异进入大殿,看见北墙三级台阶平台正中摆着一张黄漆的宽大坐榻,坐榻后方有靠垫,两侧有隐囊。 这就是皇帝御座了。 御座后面有一架刺绣龙腾云海的巨大黼扆( fu yi ),黼扆两侧各有一名手执仪仗扇的宫装女使。 御座脚下铺有蹑席,一直延伸到台阶下大殿南门口。 他不过多看了两眼,就被监察御史萧邺提醒: “不要张望,按品级站好。” 文官居左,武官居右,经常上朝的文武官员轻车熟路找到自己该站的位置。 刘异第一次上朝,萧邺特别指点他站在右侧靠近门口柱子的位置。 “怎么没有凳子啊?” 刘异之前听老书童说过,大唐前期臣子是脱鞋脱袜跪坐上朝,后来又改为五品以上官员可以坐凳子。 可他的凳子呢? 咋变得跟小宋一样了,上朝即全体罚站? 萧邺白了他一眼轻声说: “都多少年没凳子了。” 刘异抿嘴望着前方台阶上的龙椅,突然有点理解老爹为何心心念念想造反了。 槽,凭啥老子站着你坐着? 刘异回头望一眼站在大殿外一望无际的青绿官员,祈祷今天最好别下雨。 待全部人站定后,李德裕出列高声喊道: “今日无制,恭迎天子临朝。” 中译中的意思是:今天没有圣旨颁布,直接开会。 这时从宣政殿东侧大门排队进来四十几名年轻宦官,他们每人举着一面巨大的仪仗羽扇,联合形成一道屏障。 等屏障撤掉时,李炎已经坐在御座上了。 据说之前皇帝上朝直接走出来就好,可玄宗时期有个嘴欠的傻逼宰相叫萧篙,他上奏说: “宸仪肃穆,帝王的升降俯仰不应在众目睽睽之下。请备羽扇于大殿两厢……” 大概意思是说皇帝直接走出来没有神秘感,建议可以故弄玄虚一下。 此后大唐皇帝上朝就有了这种遮遮掩掩见不得人的出场方式。 刘异暗暗撇嘴嫌弃。 “何必脱了裤子放屁呢?” “谁还不认识谁啊?” 他又往前瞅瞅,发现李炎今天只穿了一身黄色的常服上朝,头上绑着寻常的黑色幞巾。 “这么随意吗?” 刘异不知道的是最近几朝天子都不爱穿公服上朝。 李炎的哥哥唐文宗在大朝会宣布大赦改元都穿常服。 要不是怕大臣们啰嗦,李炎都想穿道袍上朝。 这时门下省的年轻典仪官出列,转头面前众臣子唱赞: “拜天子,行稽首礼。” 大唐朝会流程分为朝集、开言、奏章、议事、颁诏、送别,六道程序。 如今大臣朝集完毕,轮到皇帝开言。 李炎坐在高处望着武官队伍最后面的刘异,脸上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浅笑。 第557章 算无遗策 李炎平静说道: “今日高秋爽气相鲜新,诸卿可按班奏章。” 朝会大臣发言讲求次序。 首先是代表三省的同平章事,几位宰相奏章。 然后六部官员按吏、户、礼、兵、刑、工的排序奏章。 再然后是九寺五监、秘书省、司天台和御史台。 最后轮到地方官员,一般由各地在京进奏院的邸官奏对。 并不是每个部门早晨一定会当面奏章,除非确实有大事。 像秘书省和司天台,经常一年到头也奏对不了几次。 今天早朝一开始,李德裕便汇报泽潞之战的最新战况。 “启奏陛下,昨日微臣收到最新军报,魏博节度使何弘敬已攻下昭义节度使辖下的肥乡、平恩(今河北邯郸曲周东南)两县,魏博军对战期间英勇无惧、杀敌甚多。” 李党是主战派,这一捷报让李党众人脸上隐隐露出喜色,感到与有荣焉。 李炎表情也是难掩欣喜。 他一直坚信自己独得天宠,此刻更加坚信自己就是天选之子。 “传诏给各路招抚使,督促他们加快攻城,朕要年内攻下整个泽潞。” 李炎还是觉得太慢,年初振武军只用了三千人就歼灭了回鹘一族,为何他现在出动六路大军,历经三个多月也没攻下小小泽潞? 李德裕双手持笏道: “陛下当表彰嘉奖有功之将,微臣请求为魏博节度使何弘敬加封。” 此话一出,朝中牛党众人鼻子险些没气歪了。 我们牛党的义成节度使刚刚才救了你们河阳军,那时你咋不提表彰呢? 现在只不过打下了两个县城,谁知道过两天会不会又被叛军抢回去,你现在提出表彰,分明是想拉拢之前不党的魏博节度使加入你方阵营。 牛党必须阻止,代表人物之一宰相杜悰出列。 “微臣不同意嘉奖何弘敬,之前几路大军中属魏博军队出兵最不积极,若不是忠武节度使王宰以借道魏博之名威逼何弘敬,何弘敬恐怕还在首鼠两端,对这种三心二意之徒岂可嘉奖?” 牛党另一员大将吏部侍郎杨汝士帮腔: “杜仆射所言甚是,另外如今泽潞之战并未结束,若何弘敬后续战事不利,岂不是辜负了朝廷的嘉奖?微臣认为应当在泽潞之战最终胜利后再行嘉奖也不晚。” 李德裕当即反驳:“何弘敬既然已经出兵,就代表他坚定选站大唐王师。两军对战,军队士气是取胜关键,阶段胜利后嘉奖有功之臣,可令兵将士气大增,信心百倍,更有利于后续杀敌。” 杜悰冷声怼道: “李司徒,你当只有你自己带过兵吗?本官也曾在外任节度使多年,带忠武军时麾下有十万精兵。兵将只靠朝廷嘉奖鼓舞士气,没嘉奖士气就低迷不振,此种谬论简直是对我大唐军人的侮辱。” 李德裕转头表情轻蔑问道: “我知道杜仆射带过兵,但你打过仗吗?” “……”一句话将杜悰问成一格电了。 李德裕神色得意道: “老夫打过仗,对战南诏人,我还取胜了。我可以明白告诉杜仆射,兵将战时心态与平时练兵并不相同,与敌对战,时刻都可能殒命,将士们接到嘉奖才会知晓大唐天子看得见他们的拼搏,朝廷就是他们的后盾,明白自己的努力值得,才会更愿意拼杀。” 李德裕一番掷地有声的激昂陈词后,李党官员纷纷跳出来表示支持。 兵部郎中崔珦率先表态: “微臣认为李司徒言之有理,臣任职兵部多年,发现经过嘉奖的军队与敌人拼杀时会更加英勇,后续往往会一再立功。” 兵部郎中李拭:“臣附议。” 尚书右仆射李让夷:“臣附议。” 中书侍郎李绅:“臣附议。” 户部尚书李固言:“臣附议。” 户部侍郎李回:“臣附议。” 吏部尚书崔龟从:“臣附议。” 刑部侍郎刘三复:“臣附议。” 礼部侍郎柳璟:“臣附议。” 还有尚书郎崔球、吏部郎中柳仲郢、中书舍人白敏中…… 一时间朝堂上出列几百名官员,附议声此起彼伏。 这还是在李党另一支主力荥阳郑氏官员全部缺席的情况。 刘异前后望了望,不由得心中感慨李党势力庞大! 牛党众人纷纷往党内最能打的人——崔铉的方向望去。 他们都指望崔铉这时出来说句话。 在一双双灼灼期盼的眼神中,崔铉不负所望出列。 他面向御座,双手持笏坚定说道: “微臣亦主张嘉奖魏博节度使何弘敬。” 哐当,牛党官员集体惊掉下巴。 尤其是杜悰,他气得电量不够续航了。 他瞪着牛眼无声质问崔铉二五仔为何倒戈? 难怪人家说他们牛党“散是满天星,合是一坨屎。” 崔铉心里暗笑,老子现在是刘党。 他继续陈词: “臣不仅主张嘉奖何弘敬,为更好达到鼓舞士气的效果,微臣建议朝廷派遣得力官员亲自去河东宣读旨意,以示重视。” 李德裕微微蹙眉,有些迷惑:崔铉此举到底是何意啊? 这等于为他拉拢何弘敬直接递了个梯子。 他肯定不会反对,该考虑的是究竟派谁去? 兵部肯定最合适。 可兵部尚书郑肃因为册立皇后的事称病有一段时日了。 如今主事的兵部侍郎是牛党,肯定不能派他去。 兵部郎中官又太小,不合适。 老奸巨猾的李德裕思量了一会儿,很快就找到解决办法。 他再次持笏拱手: “微臣亦赞同崔侍郎所言,是该派个有份量的朝臣亲自宣召,臣建议从户部派人过去,至于人选嘛,臣以为户部侍郎李回最合适。” 李回本人? ??? 关我什么事? 李炎难得听到牛李两党有意见统一的时候。 他疑惑问道:“为何不是兵部?” 李德裕答:“泽潞之战再打下去,打的就是粮草军饷,比的是消耗。朝廷派负责筹集粮饷的户部官员过去,可以通过他的嘴亲口告诉前线将士们,朝廷绝对保证粮饷供应充足,令将士战斗时更有信心。另外户部官员也可以就地检查前线粮草消耗,免得军队虚报。” 李德裕之所以主张让户部派人,因为户部尚书李固言和户部侍郎李回都是李党的人,而另一个侍郎卢商是中间派,对李党也构不成威胁。 此时将户部侍郎李回派出去,并不影响李党在户部的影响力。 李德裕提出户部派人时,崔铉暗暗心惊。 他忍不住回头瞄了刘异一眼。 这少年太可怕了,李德裕的应对方案竟然跟刘异昨天预料的一模一样。 崔铉刚才建议朝廷派人亲自过去嘉奖,这番话是受刘异指使。 昨天崔铉一收到御史台要参刘异的消息,当即派人去刘宅将刘异约去西明寺密谈。 当时刘异已经从李烨嘴里,提前知道了何弘敬攻克两县的捷报。 刘异通过李烨间接鼓动李德裕为何弘敬请封。 再让崔铉主张朝廷派人亲自过去宣旨。 刘异当时已经算到了李德裕肯定会派户部侍郎李回。 刘异并不在乎李回户部侍郎的身份,他在乎的是李回另一个身份。 李回还兼任着御史中丞。 令狐绹被贬后,李回抢了这个位置,才导致白敏中对李党心生不满,转而暗中投靠刘党。 这次由御史台主导的参刘异事件,李回是牵头人。 李德裕一番说辞无懈可击,李炎最终拍板: “中书省拟招,加封魏博节度使何弘敬为检校左仆射,政事堂另行商议对魏博军中有功将士对应封赏,遣户部侍郎李回出使河朔宣旨并在前线督战。” 大唐任何官职前面加“检校”两个字,就代表是荣誉头衔,没有实权,但好听。 刘沔在振武军任节度使时,下属都称呼他为“仆射”,也是因为刘沔的诸多官职中也有检校左仆射这一荣誉头衔。 这个议题算讨论完了。 只是李回本人有些懵逼。 人生无常,大肠包小肠。昨天他还在加班加点整刘异的黑材料,怎么今天突然被告知要上前线了? 那他等一会还参不参刘异了? 他决定看看接下来的形势再说。 接下来各部报的事都不算大,比较琐碎。 京兆尹高元裕启奏说今年京兆地区雨水太大,他以洪涝为由请求因灾录囚和减免辖下各县秋税。 录囚也叫理囚,历朝历代朝廷经常干。 一旦有天灾,迷信的古代人就会认为上天在警示有冤狱。朝廷会让各地官吏对监狱的在押囚犯进行审录复核,以纠正冤假错案。 因灾录囚李炎无所谓,可减免京兆地区秋税让他有些肉疼。 可京畿安稳更加重要,李炎最后还是忍痛准奏。 接下来就是各部门例行甩锅。 这次的起因是:朝廷跟昭义节度使打了三个多月仗,前几天才发现昭义节度使的驻京办事处——进奏院,居然还在运作。 各部门集体犯傻,之前竟然忽略了它的存在。 他们前几天上门抓人时,进奏院里的节度押衙僵孙竟然提前收到消息跑了。 有传言说那名押衙剃头扮成了和尚,于是两街功德使立马组织人力搜查城中僧人,将抓捕行动彻底演变为对公案无名僧、近住寺僧和新裹头僧的清洗活动。 这群傻缺将全长安寺院翻个底掉,期间以杀戮押衙的妻子儿女为诱饵,也没能将人逮到。 开战以来敌方工作人员一直公然在大唐官署眼皮子底下活动,这事离谱到传出去都丢人。 这个锅总得有人来背,于是各部门开始相互推诿。 京兆尹说他们只负责民事案件,这案子不属于民事。 刑部认为他们只负责平民和七品以下官员,节度押衙不属于这两类中的任何一个。 他们联合暗搓搓将矛头指向新晋背锅侠——兵部。 谁让你不提醒来着? 他们一通眼花缭乱的组合拳,打得兵部官员们义愤填膺。 兵部辩称每日盯着前线打仗,哪有空关注长安一个进奏院? 兵部施展教科书级别的甩锅,言称既然是驻京办事处,那就该归京兆尹管。 各方喷子相持不下。 刘异神游半天回神听他们还在吵,心中咂舌: 没完没了,啥时候轮到御史台出场啊? 他都有些等不及了。 刘异决定主动勾引一下。 他突然出列,单手拿笏板搔了搔额头痒痒,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和煦笑容。 “我觉得吧……这事是御史台的责任。” 第558章 集体破防 刘异一句话让全场倒抽冷气声。 坐在御座上的李炎险些被刘异气笑了。 这土鳖到底知不知道御史台是朕直管,只向朕负责? 从来见御史台参人,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敢参御史台。 叔能忍,婶不能忍。 一堆刘异叫不上名字的御史纷纷下场。 胖御史道:“陛下,刘街使简直胡言乱语,缉捕叛军在京邸官,关御史台何事?” 一个脸上皮肤跟月球表面一样坑坑洼洼御史说: “陛下,刘街使蓄意诬蔑我们御史台,请陛下治他攀诬之罪。” 一个大胡子御史语气铿锵: “陛下,御史台肩负监察百官、肃清吏治的重责,刘街使刚才的言辞往小了说是诬蔑,往大了说他可能有借诋毁御史台来搅浑大唐吏治之心,请陛下务必严惩此人,以儆效尤。” …… 接连着跳出十多位御史请求皇帝严惩刘异。 朝堂氛围一时变得高开疯走。 刘异听得直乐。 心想老子才说一句,你们就给我稀里哗啦安这么多罪名,不愧是以整人为主业的单位。 恭喜你们,今天碰到对手了。 刘异直视龙榻上的李炎,高声说道: “陛下,臣绝非御史们所说的无的放矢,我说这件事该是御史台的责任绝对有理有据。” 李炎沉着脸问: “那刘街使就说说,你攀诬御史台有何根据?” “攀诬”二字倾向性很明显,皇帝几乎给这件事初步定性了。 御史们现在纷纷怀疑刘异就是个蠢货。 早知道他们要黑的是个满身槽点的愣头青,前几天就不熬夜准备材料了,现来朝堂上找刘异短处都来得及。 刘异神色从容,往左侧文官队伍里瞅了瞅,问: “刚才是谁说御史台有监察百官之责了?” 大胡子御史狠狠地瞪刘异一眼,硬气回道: “是在下说的,我说的是事实。刘街使,你为官不久,恐怕对各衙门权责并不清楚,就敢胡乱攀咬。御史台监察百官,可节度押衙没有品级,不在百官之列,那名押衙逃脱更是与御史台无关,你怎敢将罪名胡乱强加到我们头上?你若不是无知,就是居心不良。” 刘异抿嘴憋笑,强迫态度严肃几分,装得恍然道: “原来节度押衙不在御史台监察之列。” “哼,你才知道?” “那我问你,那名押衙为何开战后不立即逃回泽潞,而是要冒险留在京中?” “你在考我吗?以莛撞钟,你就不怕贻笑大方?” “怎么,御史猜不到?” “哼,真当我们御史跟你一样无知吗?那押衙留下来自然是为昭义叛军搜集和输送情报。” 刘异又问: “你刚才说那押衙不算京中官员,那他如何获取情报?” “你傻吗,他当然是跟京中其他官员搜集啊。” 大胡子御史回答完这句,忽然愣住了,小声重复一遍: “京中其他官员……” 坏了,他中圈套了。 刘异继续问: “那押衙又是怎么得知朝廷将要缉拿他的消息,从而提前逃走呢?” 朝堂上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再笨的人也想明白了刘异是在暗示朝中有人通敌。 缉拿叛军押衙或许不是御史台的职责,但若有朝臣跟叛军勾结通敌,这就是御史台的职责了。 御史台若真履行了督查百官的职责,怎么会没发现? 坐在龙榻的李炎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冷冷俯视下方整齐站立,一直排到大殿外的上千朝臣。 这些人中有叛徒,到底是谁? 李炎语气阴冷说道: “刘街使虽然言语无状,但分析倒有些道理,诸位爱卿议一议吧。 满朝官员恍然间发现这个金吾卫小街使是个挖坑高手啊! 杀人诛心,这小子指责御史台失职等于是对御史们无差别攻击。 这是要团灭御史台的节奏啊!! 成人之美他们不会,但落井下石他们熟啊。 七十多岁的京兆尹高元裕率先出列,打响甩锅御史台的第一炮。 “陛下,臣认为刘街使一番分析擘肌分理、深中肯綮,昭义押衙这三个月为获取情报应该贿赂了不少朝臣,并且得手了,否则他早就离开京城了。御史台确实没有监察节度押衙的责任,可御史台监察百官时为何也没发现?这件事御史台有失察之责。” 高元裕出身渤海高氏,是十八皇叔李惕外翁的亲兄弟。 高元裕早就接到李惕传话,令他在朝中暗自维护刘异,这个金吾卫街使是他们自己人。 这次他发声,不仅可以从侧面维护刘异,也能将逃脱要犯的罪责推给御史台。 京兆尹刚说完,兵部郎中崔珦又出列: “陛下,微臣认为高府尹所言甚有道理,适才京兆府、刑部、大理寺诸公纷纷责怪我们兵部没有预先提醒他们应该早些围剿昭义军进奏院,兵部委屈啊,若御史台一早发现朝中有官员跟昭义叛军勾结,何须我们兵部提醒各部?” 崔珦是博陵崔氏二房八虎之一,他跟刘异之前打过交道。 他就是刘异来长安第二天去兵部报到时,花高价买刘异家乡烂棺材的倒霉兵部司郎中。 博陵崔氏二房家主崔琯前阵突然告诉几个弟弟,在朝中要偷偷维护新晋驸马刘异。 崔珦不懂为什么,但他听话。 他刚才一番言辞表面是为兵部叫屈,实则就是接力刘异继续怼御史台。 一怼生二怼,二怼生三怼,三怼生万物。 有了京兆府、兵部打样,刚才吵架人脑袋吵成狗脑袋的刑部和大理寺官员也纷纷跳出来。 开卷考试的众人如同开了挂,他们众口一声,倾力打造大唐新晋背锅天团——御史台。 御史台官员被攻击得有些发懵,这些参别人时头头是道的整人老油条现在被怼的哑口无言。 他们顺风局打太久,从来没遭遇过这种攻守互换的情况。 这时刘异一脸情真意切地说: “陛下,微臣相信大唐御史是有才能的。” 御史们小眼神迷惑地望着他。 这小子是在替我们说话? 却听刘异接着说道: “所以他们不可能没察觉有朝臣通敌,造成如今局面微臣认为或许御史台本身就被叛军收买了。孔圣人说‘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御史台这样还有资格监察百官了吗?” 一石惊起千层浪,御史们集体破大防。 刘异给御史台扣得这顶帽子实在太大。 现在变成御史们要么承认是自己愚蠢,没有才干所以没有察觉有人通敌。 要么承认通敌的就是他们自己,故意假装不察。 御史们再也顾不得礼数,恨不得冲过来揍刘异。 这小子太坏了,这是往死里逼我们啊! 刘异憋笑,现在是谁参谁? 是哪个掌握局势? 面对左侧吵吵嚷嚷的怒骂声,刘异啧啧一脸失望。 他大声说道: “我过去对御史这一职业充满敬仰,认为他们是正义的化身,今日一见简直失望至极,放着通敌卖国的大事不察,我很好奇御史台的官员每天都在干什么?莫非只盯着鸡毛蒜皮的小事?整整谁的黑材料?” 刘异这句话让御史们集体震惊,此刻才发现这坏小子的真正意图。 他们原计划等下要集体参刘异,如今被刘异这么一说,岂不是真的变成大事不查,只揪着小事不放? 刘异发难在前,御史等下若再集体参他,就有报复之嫌。 御史大夫赵开从始至终没有表态。 他先往李党党首李德裕的方向看看。 李德裕此刻面无表情,鼻观口、口观心,完全屏蔽信号,不给任何人态度。 赵开又以剑戟森森的眼神回头往右后方瞅了刘异一眼,转回时顺便看了眼身后的李回。 李回自始至终也没吭声,不过额头上已经冷汗涔涔。 赵开微微蹙眉,他知道李回这局要输。 李回牵头搞刘异的事赵开是知道的。 既然皇帝没亲自把这脏活派给他,赵开也懒得插手。 不过现在刘异的说辞已经上升到质疑御史台的权威性,他身为御史台最高长官,必须得站出来了。 赵开双手持笏出列,面向皇帝沉声说道: “陛下,世间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御史台就是太想求全将事情做好了,可叛军真若贿赂朝臣,肯定是暗中勾结,京中不算小吏也有上千官员,我们人手有限啊,又事务繁多,难免可能失察。微臣身为御史大夫不想为自己开脱,不过请陛下不要怀疑吾等御史对大唐之死靡它的忠心。微臣认为此刻不是请罪时机,当务之急是先揪出与叛军勾结的朝臣,请陛下给微臣三日时间,我一定将犯事官员揪出来。” 李炎终于松口气。 赵开要是再不出来,他真想将御史台全体蠢货推出去斩了。 他怀疑这群御史长着猪脑袋,否则怎么会被刘异牵着走? “好,朕就给你三日时间,御史台要将功补过。” “谢陛下。”赵开说完这句又回头瞅瞅刘异,大声道:“刘街使为官不久,对我们御史台职责可能不清楚,国之逆贼我们自然会严查,但若有官员乱纪,即便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们也会管,这才是御史职责。” 赵开说完又回头瞅瞅李回。 他这几句话等于力挽狂澜,不仅将御史台的名声正回来,也为等下御史们集体参刘异做了铺垫。 刘异舔了舔嘴唇,不由得暗自佩服,赵开这才叫对手。 经过赵开的点拨,御史们当即清醒。 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管?这是赵大夫亲自为咱们开路了。 现在终于轮到御史台正式奏章时间。 李炎坐在龙榻上看了眼李回,声音带着三分冰冷七分雀跃问道: “御史台众卿可有奏章?” 李回默默叹气。 他刚才已经发现刘异不好惹了,可他没有退路。 李回出列:“臣有奏章。” “准。” “微臣要参驸马都尉、金吾卫右街使刘异。” 第559章 谢曹丞相赠箭 李炎眼露阴邪,故作疑惑问: “御史中丞要参刘街使什么?” 李回言之凿凿道: “御史台依据大唐《监察六法》行事,《监察六法》第一项就是察官人善恶。据臣所知刘异为人凶悍好斗、穷凶极恶,当为大唐官吏首恶。” “哦,”李炎假装讶异,追问:“此话怎讲?” “陛下,太宗皇帝曾下严令禁止筑京观,此后在我大唐境内再无人敢行此灭绝人性之举,可臣听闻刘异在振武从军期间,竟无视法令,在振武城外以上千尸首堆砌成一座巨大京观。刘异此举将我大唐两百年来积攒的仁义之名一夜涂污,军中将士不耻其丧心病狂的行径,特为刘异起了‘千古恶来’的名号,可见此人恶贯满盈程度已达到人神共愤,这种人怎堪为官?臣请陛下罢免刘异并严惩其恶行。” 满朝官员中认识刘异的是极少数。 个别认识刘异的人,对他之前的过往也不了解。 他们此刻听到李回陈词,无不骇然。 此刻人人心中腹诽:这小子竟然敢筑京观?太没人性了。 恶来还不够,被人叫“千古恶来”,这得多罪大恶极啊? 他们看向刘异的表情充满恐惧、疑惑和不耻。 李炎很满意百官的反馈,嘴唇不自觉微微上翘。 他看向刘异问: “刘街使有什么要分辨的吗?” 刘异表情很困惑,看向御史台众人问: “呃……就参这一条吗?” 那我可会很失望的噢! 他怂恿道:“要不你们一起说出来。” 御史们见刘异态度如此嚣张,被激得纷纷出列。 刚被刘异套路过的大胡子御史,这次抢到了第二棒。 他面对李炎持笏拱手。 “陛下,微臣要参刘异忤逆不孝,不当人子。御史台《监察六法》的中第四法,察德行孝悌。据微臣所知,刘异自幼不孝,生在农家却不事生产,劳作全仗父兄,其父在世时他竟当面称呼父亲为‘老头’、‘老叟’、‘老东西’,参加完其父为其准备的生辰宴后竟去了勾栏瓦斯,以致年迈父亲独自在家,因无人看管而被大火焚身而亡。刘异的生辰就是其父的忌日,此等忤逆不孝之人不仅不配为官,更不配为人,吾等羞与其为伍,请陛下治他忤逆之罪,以正大唐官声,以儆效尤。” 大胡子御史说完朝中大臣看刘异的眼神除了畏惧又增添了鄙夷与不屑。 刘异明白了,御史台派人去了他老家调查。 他一脸滚刀肉般满不在乎的表情,朝御史们微笑询问: “还有吗?这才两条。” “刘异小儿休得狂悖。”满脸坑坑洼洼的御史出列。 他面朝御座说道: “陛下,微臣要参刘异非法经商。我大唐历来禁止官员经商。贞观元年,太宗颁布敕文:‘五品以上,不得入市’,玄宗皇帝也曾下令:‘诸王公主及官人,不得遣亲事帐内邑司、奴客部曲等在市兴贩及邸店沽卖者,出举。‘开元二十九年,玄宗皇帝再次下令:‘禁九品已下清资官置客舍邸店车坊’。本朝吏部早出明规:‘凡官人身及同居大功(伯叔、堂兄弟姊妹)以上亲,自执工商,家专其业,皆不得入仕。’为何?” 说到这月球脸故意停顿了一下故弄玄虚,随后自问自答: “盖因朝廷体恤民生艰难,是以不准官员与民争利。可据微臣所知,刘异不仅伙同金吾卫下属贩卖淫书,还在升道坊购置地皮,在乐游原上大兴土木,准备建筑奢华酒楼。刘异不仅为人狠辣,还贪婪逐利,他这是公然对抗朝廷法度,请陛下务必严惩此人,以杀一儆百。” 百官这次听得瞠目结舌。 他们第一次知道金吾卫贩书生意的幕后老板原来是刘异。 他们现在看向刘异的眼神更复杂了,还带着点羡慕嫉妒恨。 之后有一长串的御史排着队,以各种奇葩清奇的角度轮番参刘异。 有的参他上了半年班,请了近五个月的假; 有的参他不到三品,家宅却沿街开门; 有的参他结交蛮族,与回鹘归降首领嗢没斯和阿历支称兄道弟,过从甚密; 有的参他以权谋私,成亲时让大唐金吾卫充当仪仗队; 有人参他侮辱科举,在获得乡贡名额后居然弃考; …… 参刘异的御史实在太多,导致早朝不得不拖堂。 有好事的官员逐条数御史们给刘异列出来罪状。 “十八、十九……” 到御史们终于参完,那人竟然数出整整二十三条。 刘异忍不住轻声嗤笑。 “槽,嘉庆皇帝给罪大恶极的和珅才定了二十条罪状,我这次牛逼大发了,罪行竟然比和大人还多。” 《唐律·名例律》把官吏犯罪行为划分成公罪和私罪两大类,御史们将跟刘异沾边的公私罪全部生搬硬套一遍。 刘异知道郑宸履行承诺前,阴逼不会杀他。 李炎此举不过想要败坏他名声,将他塑造成一个沽恶不逡之人,为将来名正言顺杀他做铺垫。 刘异从来不在乎名声,可见到阴逼坐在龙椅上一脸小人得志的样子,他忽然不想让阴逼得逞。 这时李炎的目光恰好也转到他身上,两人隔空对视,于无声中向对方射出眼神杀。 李炎目光挑衅,语气揶揄地问: “刘街使,你大概是有史以来第一位被御史当朝参了如此多条罪状的官员,面对罄竹难书的指控,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刘异微笑大声回道: “我想说谢曹丞相赠箭。” 满朝文武包括李炎在内出现迷惑表情。 李炎错愕问道: “这句话是何意?” 刘异这才想起《三国演义》此时仍未诞生,唐人不知道草船借箭的典故。 他言简意赅解释: “我的意思是说御史们射向我的每一支箭都会助长我的威名,让我更加强大。” 李回当即怼道: “刘异,你简直痴人说梦,我们何曾助长你的声名?” 刘异嘴角邪笑。 “那我就从你开始,李中丞,你刚才是参我在振武城外筑京观,对吧?” “不错,你休想抵赖,我已经跟鸿胪寺卿张贾核实过,张鸿胪卿之前去振武城外草原册封归附大唐的嗢没斯、阿历支兄弟时,曾亲眼见过那座京观。” 莫名被cue的鸿胪寺卿张贾一脸尴尬。 张贾暗骂一句:伥鬼。 “你来找我闲聊,我哪知道你在暗中搜集黑料准备参刘驸马啊?” 张贾不过随意描述一下在振武城外看到的京观,结果就被李回利用了。 刘异听到他的信息来源,差点没笑出声。 “所以你只知道我筑了京观,并不知道那座京观的来历?” 李回冷笑回道: “古来筑京观不就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滥杀之后为了炫耀武力。” 刘异眨眨眼回: “可我没杀人啊,振武军也没杀。” “笑话,你们若没有杀人,筑京观的上千尸体哪来的?” “拜托,你收集材料能不能细致点?但凡你找个振武军的小兵问问,就会知道那上千尸首是乌介可汗帐下大将贝尔吉奇率兵晚上偷袭那颉啜的部落杀的,第二天早晨那颉啜就率领全部落东迁了,走时也没来得及给族人收尸。若任那些尸体在振武城下腐烂,可能会滋生疾病,也是他们幸运,遇到我这种大善人好心帮他们收尸。” 李回张嘴错愕,追问: “真不是你杀的?” “真不是。”刘异肯定道。 李回知道刘异应该不会说谎,因为这个谎言很容易被证实。 不过需要时间。 他们御史台就是太欠缺时间了,陛下只给三日,诸多信息都没办法核实。 长安距离振武城何止千里,想快马传信都来不及,让他上哪找振武军小兵询问? 但李回不甘心,他强硬反驳: “即便不是你杀的,你也不该将他们粗暴堆在一起,这与尸山何异?不是仁义之举。” “对对对,李中丞不是还兼任户部侍郎吗?下次再发生这种情况,为了凸显咱们大唐仁义,你可以从户部专门拨笔款项,给每位异族尸体买口好棺材,再令边军将士不必每日操练如此杀敌,直接操练挖坟,好让他们给那些外族死尸每人修个好坟,再让全军披麻戴孝送葬,这样总能彰显咱们大唐仁义了吧?” 嘲讽技能拉满,除了御史台众人,其他各部官员都在憋笑。 心道这小街使嘴巴也太毒了。 “你……” 李回听到其他人的嘲笑声脸颊气到涨红。 他舌头像刚租的,结巴半天才回怼一句: “筑京观的事我会再去查证,即便这样你也无法洗脱残暴嗜杀之名,否则你千古恶来的名号是怎么来的?” 刘异一脸坏笑着问: “李回李中丞李侍郎,听说你的绰号是李狗屎,你真的是狗屎吗?” 李回大怒:“你胡说,本官哪有此种绰号?” “对啊,我以前也不知道自己绰号叫千古恶来呢,绰号这种东西都是别人在背后起背后叫的,怎么能跟本人人品挂钩?我就觉得你不像狗屎。” “你敢侮辱御史中丞?” “啊?说你不像狗屎是侮辱?难道李中丞自觉很像狗屎?” 这次各部大臣再也憋不住了,朝堂上此起彼伏传出漏气般的噗噗声。 李回恨不得千刀万剐了刘异,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愤恨。 刘异对李回挑衅地挑挑眉。 恨就恨呗,老子活着的意义又不是为了让你们喜欢。 龙榻上的李炎脸色阴沉得吓人,他第一次发现刘异不好对付。 他又看向其他御史。 某位接收到信号的狗腿子当即跳出来再次挑战刘异。 “刘街使,即便凶恶好斗的罪名被你诡辩脱罪,可忤逆之罪货真价实,岂能容你狡辩?” 第560章 探戈儿就是趟啊趟着走 刘异呵笑着问: “我叫自己父亲老叟、老头子、老东西就是不孝?” “当然,哪一个孝顺儿孙会这样称呼尊长?” “《广雅·释亲》中记录:叟,父也。《北齐书·南阳王绰传》记录:绰兄弟皆呼父为兄兄。按你的道理,古代先贤岂不是全都是不孝之辈?” 小样,引经据典谁不会呀? 咱可是上过老书童补习班的人。 刘异目光灼灼望着大胡子御史,语气讥笑继续说: “孔圣人曰:‘巧言令色,鲜矣仁矣。’人心隔肚皮,有些人表面满口仁义孝悌,谁知背后是不是阳奉阴违的逆子贼臣?是以孔圣人才教导我们不要‘听其言而信其行’,而应该‘听其言而观其行’。” 大胡子当即反驳: “刘异,观你之行也不是仁孝之辈,否则你怎会将年迈父亲独自留在家中而致其身死?” 刘异摸了摸鼻子,回道: “你适才也说了,那场生辰宴是我家老头为我生辰准备的,若我真是忤逆不孝之辈,老头为何还会亲自为我张罗生辰?” “那只能说明你父亲宽厚慈爱,可你却害死了他。” 刘异见大胡子死咬着老爹死因不放,感觉得炸一下堂才行。 他忽然想起赵丽蓉的那句“探戈儿就是趟啊趟着走,三步一串两啊两回头。” 刘异以异常伤感沉痛的语气道: “你以为子女给老人好吃好穿就叫孝顺?你自以为是的陪伴就是孝顺?你有真正了解过老年人的需求吗?” 御史们听得满脸问号。 “什么意思?”大胡子问。 “我家老头为了拉扯我们兄弟二人长大,鳏夫多年一直未有再娶。我知道老头与同村一名寡妇互生情义,但他顾忌我与兄长感受,不得不搁置自己的感情。我生辰那天特意将那名寡妇请到家中,我告诉老头我与阿兄支持他续弦,以后我们兄弟会共同孝顺他们二老。我认为的孝顺,不在于口头称谓,而在于想尊长之所想,给予他之所求。” 刘异讲到这,全场哗然。 满朝文武一听,儿子给老子主动找媳妇,还有这种好事? 人家父亲咋就能摊上这样的孝顺好儿子? 对比之下,自家儿子不孝啊,跟他们老娘一起反对老子纳妾。 眼见文武官员注意力跑偏,大胡子赶紧高声穷追猛打。 “你说的这些与你害死父亲何干?刘异,你就说你阿耶是不是因你而死吧?” “当晚走水,纯属意外,如果你认为我将能走能行、身体康健的老头放家一天,就可以归咎于不孝,那我不想争辩。若以此为标准,想必古来帝王真正做到孝顺的也没几个。” 刘异就差指名道姓大唐皇帝老李家了。 历代帝王中,老李家两任太上皇死得都比较蹊跷,其中尤以唐玄宗李龙基的晚景凄惨。 唐玄宗晚年他儿子唐肃宗李亨不仅不去看他,还通过大宦官李辅国将玄宗身边的近臣全部流放,包括高力士,只留唐玄宗一个人孤零零住在西内。 史书记载唐玄宗“因不茹荤,辟谷”,就是绝食而死。 焉知不是被活活饿死的? 要是以此为标准评定不孝,还得首推大唐天子家。 李炎坐在龙榻上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他瞪了大胡子御史一眼,感觉这群御史简直是登峰造极的蠢,脑子还没成年就出来工作了。 “朕亦认为那只是一场意外。” 李炎一锤定音,将孝悌问题到此为止。 御史台被刘异连续拿下两血,他们内部对了下眼神,最后决定让皮肤坑坑洼洼的月球脸御史出战。 月球脸御史一上来就高声指责: “刘异,没想到你如此刁滑奸诈、钉嘴铁舌,两项罪名均被你狡辩脱罪,本御史问你,那经商之罪呢?你在国子监和军中贩卖淫书谁人不知,这个你总抵赖不掉吧?” “淫书?”刘异笑嘻嘻重复,“这位坑你几哇御史,请注意你的措辞,听说国子祭酒曾在之前的朝会上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淫者见淫’为那些书正过名,国子祭酒都要亲自给书做批注了,你还敢叫淫书?” 月球脸御史歪头瞅瞅身穿紫服的国子祭酒杨敬之。 他深知这老家伙不仅嘴巴厉害,在文坛地位也高,自己得罪不起。 他改口道:“即便那些不是淫书,你身为官身也不该贩卖。” 刘异还没反驳,右侧武官队伍中有人结结巴巴插话: “谁谁……谁说他卖了?是……是我们集体凑钱让他印的不行啊?” 说话的正是上次参过金吾卫的左神策军将军好大全。 自从孔彪带着孟堂、昆仑瓜亲自去神策军登门致歉,并将之前针对北司多收的钱退还给他们,北司麾下的兵将现在甭提有多喜欢金吾卫了。 越看越顺眼,就差跟金吾卫搞联谊了。 五天前以插画为主的《八龙珠》横空出世,令各军的小子们逐渐痴迷沸腾。 长久以来大唐书肆一直没有此类专门针对他们这些粗人看的书,《八龙珠》简直是为半文盲量身打造的读物。 以刘异为首的金吾卫现在是各类军种的重点保护对象。 刘异要是被御史们逼得放弃出书,让他们以后找谁更新去? “对,就是我们凑钱让他印的,他没有卖书。” “我们不承认自己是买的。” 接二连三的死忠粉跳出来,誓死守护我方大大。 月球脸御史气得吱哇大叫: “好大全,你半个多月前刚参金吾卫卖高价,现在为何又替他们说话?” 好大全是个粗人,平日最讨厌叽叽歪歪整人的御史,当即横道: “仗……仗义执言罢了,就见不得你们欺……欺负好人。” “你……” 月球御史还没“你”完,国子祭酒杨敬之亲自下场了。 他双手持笏恭谨道: “陛下,上次好将军曾在朝堂上提及过书籍的事,陛下当时并未深究金吾卫在军中和国子监印书之过,想必陛下也认为此两处地方,一个难得孜孜不倦,一个需要丰富阅历,实不应该打击军人和学生的上进之心,今日御史却旧事重提,微臣认为他们有苛责陛下当日不查之意。” 论扣帽子和怼人,杨敬之这辈子还没服过谁。 这一顶帽子扣下来,全体御史当即傻眼。 我们哪有责怪天子的意思啊?好好的国子祭酒偏偏长了张嘴。 刘异听得想笑,连他都很佩服这老头清奇的攻击角度。 月球脸御史此刻突然明白,金吾卫出书这事不知何时被朝廷百官们默认了,估计全是书迷。 他若再攻击下去,搞不好会有更多的官员下场。 这御史当即改口道: “贩书的事可以不计,但开酒楼呢?刘异,你开酒楼总是与民争利了吧?” 刘异无奈摇摇头,有点同情他。 这条罪证是他暗中给对方凑的假料,就为混淆视听,让百官相信御史取证不严谨。 他一本正经严肃回道: “吏部规定:凡官人身及同居大功(伯叔、堂兄弟姊妹)以上亲,自执工商,家专其业,皆不得入仕。我刘异既为官身,当然不会违背。乐游原上正在兴建的酒楼可不是我家开的,甚至也不是我家亲戚。此酒楼老板叫孙艳艳,是我家之前邻居的娘子。莫非吏部最近又出了补充规定,连邻居媳妇经商也不行了?” 第561章 来一段freestyle “哼,以他人之名经营,你自己做幕后老板,你以为这种偷梁换柱的鬼把戏能骗得过谁?” “证据呢?如果怀疑也能论罪,那我怀疑杏花楼背后的老板是你,你是不是也在暗中经商呢?” “一派胡言,杏花楼背后明明是郭……” 御史说到这猛然卡住,他侧脸瞅瞅龙榻上的天子,不敢再往下说。 他负气指责: “刘异,你竟然诬蔑御史?” “一样都是张嘴就来,只准你莫须有给我乱安罪名,我就不能以其人之道反击?” “你……” “你什么你,御史台要真有胆量就将长安城的全部酒楼盘查一遍,没有胆量你就闭嘴。” 全部盘查? 满朝官员看向御史台的目光充满了忐忑和恐惧。 李炎坐在御座上用手指捏了捏眉心,刘异这时在将他。 若全部彻查,那满朝文武应该也不剩几个了。 他知道若前三条大罪都不能整治刘异,依靠后面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更不可能了。 果然,后面跳出来的御史皆被刘异三言两语反击。 有攻击刘异休假超标的,刘异也承认。 刘异三月份被授官成为金吾卫街使,随后护送太和公主回长安。 寒食节、清明节都是在路上度过的,进京后又赶上了端午节、庆阳节和七夕节。 大唐官员放假如果错过了没有调休之说,但金吾卫例外。 金吾卫相当于长安城的警察,节假日正常上岗,休沐时间跟普通官员错开,事后补休。 刘异入职后大大小小的节日加在一起可以补休十多天,再加上婚假有九天,旬假有二十多天。 刘异掐着手指跟御史们细算,一脸无赖地说: “我承认自己入职六个月,请了近五个月的假,不过其中四十天是我合法补休的,还有七天是你们将我关进大理寺监牢强迫我休的。刨除这些,我只请了九十九天的事假,我记得大唐规矩是官员一年内请事假满百日才会被免职,我好像还差一天呐!” 参他旷工的御史险些被当场气吐血。 就差一天,他合理怀疑那一天是刘异故意留下来恶心他们的。 有御史参刘异沿街开门,刘异解释他买下范西阳房子时,坊正说若在坊墙外面将门封死过于丑陋,建议在里面封,所以刘宅现在沿街开的门是个假门。 面对参他结交回鹘王族的御史,刘异只问了两句: “嗢没斯和阿历支现在姓什么?” “他俩如今手中可还有兵权?” 那御史当场就哑火了。 就像刘异所说,御史们射向他的每一支箭最后反将他衬托得更加高大。 当满朝文武得知这个田舍郎出身的驸马,当年以十门全优的成绩在巩县通过发解试初试,还被载入了当地县史。之后刘异又去河南府继续参加考试,拿到了当年仅有的三个乡贡名额之一。 一名田舍郎能拿到乡贡名额的难度不亚于科举及第,满朝文武无不对这位农户出身的驸马刮目相看。 他们此前认为刘异可能只是名粗鲁的兵虏子,没想到这少年竟也是读书人。 赵开眼神锐利,嘴角嗤笑,回头玩味地瞟了刘异一眼。 他才发现这小子就是当年发解试拒绝投入他门下的那名小田舍郎。 一道道惊愕的目光中,刘异现场来了一段freestyle。 他以饱满的热情,激昂的声音郎朗大声: “我当年就知道自己若参加科举,很可能自此平步青云,但我不想走那条捷径。” 说到这他故意停顿下,以更激昂的声音问: “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霍去病年少就曾立志: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男儿生于天地,怎能只想着个人的前途?我当时想着大唐陇右故土未收,想着外族在边境蠢蠢欲动,于是我毅然决然背井离乡,去西北为大唐戍边,我愿以我六尺之躯和一腔热血誓死扞卫大唐国土。” “说得好。”好大全插嘴。 “对,我大唐男儿自当如此。”孔彪在殿外大声道。 “对,这才是武人追求。” “彩!” …… 刘异一番壮怀激烈的演说,让满朝武将们热血沸腾,人人喝彩。 文官们也纷纷动容。 刘异还在继续他的表演。 “我本微末小卒,本以为会老死边关,不成想我大唐天子慧眼识珠,我蒙陛下破格提拔选入金吾卫担当右街使,前段时日陛下更是将自己的十八姑母安平公主赐婚给我,陛下对我如此厚爱……我,我简直太感动了!” 刘异说到这对李炎叉手拜了拜,低头时一脸阴寒着说: “臣自当肝脑涂地以报答圣恩。” 百官纷纷对刘异投来羡慕的目光,他们才知道天子对刘异格外恩宠。 李炎现在有苦说不出,坐在龙榻上气极想笑。 他将安平公主赐给刘异这事属于别有用心,可又不能对外人讲。 在不明就里的朝臣眼中,还真当刘异是他的新宠呢。 这小子不要脸睥睨天下啊! 李炎只能冠冕堂皇地回应: “刘驸马,你知道感恩朕心甚慰,御史今日参你,也是为了让你警醒,望你日后更加勤勉。” “陛下,臣自当时刻谨慎,可微臣认为此次御史们突然冒出如此多无中生友的刁难,显然非一日之功。臣受陛下特别垂爱,御史台表面是在质疑微臣的品行,实际上是在质疑陛下的用人眼光,简直用心险恶,请陛下治御史台大不敬之罪。” 御史们集体张大嘴巴,不可置信地望着刘异。 你小子也太能颠倒是非了,若不是亲耳听到陛下授意,我们都差点相信你的说辞。 他们以期待的目光集体望向大唐天子。 李炎坐在高台上,沉声说道: “刘驸马所言也不无道理,御史虽有监察百官之责,但也要有理有据,今天御史台针对刘驸马诸多无端指控,令朕怀疑你们的才能是否能继续胜任御史之职。” 以李回为首的御史们再次破防。 他们辛苦三天,加班加点就换来天子如此评价? “赵大夫。” “臣在。”赵开双手持笏恭谨回道。 “责令御史台回去后自省自查,半个月后朕要见到整改成果。” “臣领旨。” 情商比山东大葱还高的赵开,不易察觉地微微蹙眉。 娘滴,皇帝这是要继续整刘异啊! 李回走后这倒霉差事又落到了他头上了。 刘异在后面不自觉地微微翘起唇角。 这意味着要上难度了,还有他以后要经常上朝了。 随后典仪一声“退朝”,群臣齐声喊: “恭送陛下。” 四十名手持大羽扇的宦官再次出现,他们将李炎遮遮掩掩地护送出宣政殿。 今天的朝会就这样结束了。 刘异上朝时还是一位籍籍无名的小官,下朝时已经是满朝文武皆知的当红炸子鸡。 御史们精神面貌比上朝前年轻了许多,现在人人气得跟孙子一样。 第562章 没资格吃饭 大唐文官五品以上职事官,及中书、门下两省八品以上供奉官、监察御史、员外郎、太常博士,这些经常参加朝会拜见皇帝的官员,被称为常参官。 常参官下朝后宫里会管顿饭,用餐地点就在宣政殿两侧的内外廊庑。 这就是着名的“廊下食”。 大诗人张籍曾如是描述廊下食: 朝光瑞气满宫楼,彩纛鱼龙四面绸。 廊下御厨分冷食,殿前香骑逐飞球。 千官尽醉犹教坐,百戏皆呈未放休。 共喜拜恩侵夜出,金吾不敢问行由。 没有资格用廊下食的官员,只能各自回机关食堂吃饭。 刘异也在没有资格之列。 大唐官员上下朝讲求行走有序,纪律委员一般由御史台监察御史担当。 如今纪律委员留在宣政殿享用廊下食,没资格享用的青绿官员和武官们下朝时队形略有松散。 出了宣政殿,一些胆大的官员便不再拘泥官服颜色排队,开始跨服找相熟的朋友闲谈。 孔彪、孟堂和昆仑瓜很快凑到刘异身边。 昆仑瓜崇拜道: “街使,你今天在大殿上舌战群儒,可真威风。” “群儒?”刘异哼了一声,“你也太抬举那群智商地板砖了。” 赵开除外,刘异暗自在心中补充。 今天短暂交手让他得出一个结论:赵开这人不简单。 话虽少,却句句直插人心。 昆仑瓜问:“街使,你今天真是临场发挥吗?” 刘异白他一眼,没好气地回: “不是,是临床表现。” 昆仑瓜一脸迷糊,何为临床? 孟堂感慨:“你们不知道,御史参金吾卫经商时,给我紧张坏了,生怕他断了咱们财路,《八龙珠》刚一上市就卖爆了,这要是停印,可损失大了。” 昆仑瓜:“《八龙珠》图画众多,很难仿印,《银瓶梅》和《肉蒲圆》比较麻烦,我最近发现有书肆也在卖,用的却不是咱们的版本,估计是书肆找工匠偷偷刻版的。” 孟堂霸气道: “查一查是哪家书肆干的,咱们可是金吾卫,这些人吃熊心豹胆了,敢跟咱们抢生意?回头我带兵过去封了他的铺子。” 刘异骂道:“槽,你吃菌子了吗,这么癫?在商言商,金吾卫怎么能以权谋私呢?” 孟堂一脸委屈: “那就任那些书肆坑咱们?” 刘异摸索下巴回道: “他们这种现刻的盗版,至少每卷比咱们晚两个月上市。我们量大成本低,每次新卷上市两个月后,你们就搞一次降下促销,那些盗版的肯定亏不起,下次他们就不敢再盗你们的书了。” “街使,高啊。”昆仑瓜说。 “那当然,咱们街使是谁?一人怼二十名御史。”孟堂说。 刘异无暇理会他们的彩虹屁,他的目光被宫道右侧五条身影吸引。 他发现李德裕、崔铉、杜悰还有两个他不认识的老头,没留在宣政殿用廊下食,这五个人正在往西走。 刘异用手指指问:“他们去哪?” “大概去政事堂吧。”孔彪答。 “你们先出宫,我找老李问点事。” 刘异回身向着李德裕的方向追过去,他要找大唐ceo算账。 自己劳心劳力帮李德裕参谋泽潞前线战事,结果李德裕掌控的御史台居然敢参他。 这事必须掰扯掰扯,还能不能好好玩耍了? 他刚追出去十多丈,后面突然伸出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刘异刚要给对方一个过肩摔,回头一看是自己人。 “中郎将?” 按住他的是刘异的直属上司——右金吾卫中郎将萧鄂。 刘异满脸欢喜小声感激道: “多谢中郎将让孔彪提前通知我御史台的事,我才有机会早做准备。” “自己人,客气什么,”萧鄂爽快地摆摆手,随后问:“你这是要去政事堂?” “哦,我有些话要问李司徒。” “现在恐怕不方便,五位相公去了政事堂的堂厨用餐。” “槽,宰相们吃小灶啊?” “没错,陛下还经常将御厨给自己做的御膳赏过去。” “这有何不方便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口水挂九天,我大不了不蹭饭就是了。” “你以为常参官的廊下食和政事堂的堂厨真有那么好吃?” “不会吧,大内御厨手艺这么差?” 萧鄂解释: “不是饭的问题,是规矩。‘廊下食行坐失仪、拜起无度,每犯者夺一月俸’。吃饭时规矩多得很,咱们武将不受那份罪也好。” “槽,吃顿饭都能罚一个月的薪水,这也太严苛了吧。” “相公们在堂厨用餐的礼节更多,你若现在过去打扰,就是犯了忌讳。” 萧鄂之后给刘异科普了政事堂堂厨的礼仪,其中一项要求就是宰相们在会食期间,不准接待访客。 如果吃饭中途有某位宰相离席,其他宰相就要停下筷等着,待人齐全后再继续吃。 为了方便刘异理解,萧鄂还给他讲了个故事。 唐顺宗时有个改革家叫王叔文。 众所周不知,但凡能被人称作改革家的人,大都不太喜欢遵循常理。 王叔文非要在政事堂会食期间去找宰相韦执谊谈事。 韦执谊离席后,其余几位宰相杜佑、高郢、贾耽、郑珣瑜,只能放下筷子干巴巴等他回来。 他们等到菜凉了也没等到韦执谊,后来被属下告知王叔文拉着韦执谊去外面吃饭了。 贾耽、郑珣瑜两位德高望重的宰相,被气得当场扬了筷子。 敢耽误老子吃饭? 必须上态度。 两老头飞马回家后自此告病,闹着要辞职。 这事闹得朝野哗然,大臣们纷纷谴责王叔文不守规矩、丧尽天良,竟敢耽误政事堂头等大事——吃饭。 这就是一顿饭引起的罢朝事件。 刘异听萧鄂讲完,忽然不怀好意地笑了。 “唉嘿嘿……真希望如今的五位宰相也有如此气节。” 萧鄂愕然:“此话何意?” “谁若看宰相不爽,可以专挑政事堂会餐的时候去找人,老头们若真能气到主动辞官,连弹劾都省了。” “你……唉,慎言啊。” “放心,我肾好的很。” “刘异啊刘异,你如此胆大,又不遵常理,我真为你担心。你可知到处树敌的王叔文最终结局如何?” “死了。” “你知道?” 刘异答:“他主导的那场改革叫永贞革新,也就是二王八司马事件,刘禹锡、柳宗元都是那时候被贬为司马的,王叔文就是二王中的一王吧?” 他之前听老书童科普过。 王叔文这个坑货将皇帝都坑倒台了。 永贞革新一百八十天后,以俱文珍为首的宦官集团发动政变,强迫唐顺宗禅位于太子李纯,就是后来的唐宪宗。 随后主张改革的朝臣全被贬成各地司马。 萧鄂叹口气,感慨: “刘禹锡和柳宗元最起码获得了善终,王叔文就那么幸运了,他被贬后不久又被赐死了,所以啊……人还是不要太特立独行的好。” 刘异歪头看向萧鄂,噗嗤一声笑了。 “敢情你讲了这一大通,是在拐歪抹角地劝我?” 萧鄂一脸忧心道: “刘异,你今天看似口舌上赢了御史台,但我怕那些御史不会善罢甘休,而且……” 而且萧鄂感觉皇帝并没有刘异说的那么宠信他。 破格提拔和赐婚公主看似都恩宠,但萧鄂就是感觉奇怪。 “我担心那些御史后续还会针对你。” 刘异感动地捶了他一拳。 “谢谢你的忠告,还有今天在大殿上的仗义相助。” 朝会时帮他说话的那些武将,北司的肯定是受好大全煽动,南衙这些应该是萧鄂撺掇的。 萧鄂无奈叹气。 “与其谢我,你还是想办法与御史台和解吧。” “好,我想办法感化他们,感化不了就超度他们。” “刘异,你上心些,那个赵开很不简单,我最近听到许多他的传言,据说连李党内部人都很怕他。” “你放心,赵大夫接下来怕是没有时间针对我了。” “啊,你怎么知道?” 刘异神秘莫测地笑笑,没多做解释。 他搭着萧鄂的肩膀又拐回宫道。 后方不知从哪里窜出一群官员。 一个白面青须的胖子自我介绍: “刘驸马,你还记得我不?早晨咱们见过啊,我是鸿胪寺少卿陆简礼啊,出身吴郡陆氏,家父陆贽在德宗贞元年间做过宰相。” 刘异惊讶:“你是陆贽的儿子?” 公孙笔对陆贽评价很高,说陆贽是继房玄龄、杜如晦、姚崇、宋璟之后的难得的贤相。 没想到今早在安检房遇到的八卦男竟是名相之后。 “久仰你老爹大名。” 另一边黄脸瘦子自我介绍: “刘驸马,在下任畴,在太常寺任太常丞,咱俩早晨也见过,我跟陆少卿一起。” 刘异呵笑,早晨在待漏院安检房认识的那俩货,现在终于舍得自报家门了。 “幸会幸会。” “适才刘街使在朝堂上一番慷慨陈词,舍小家为大国之言,说得我等甚是钦佩。” 这时旁边又窜出一张陌生脸孔。 “刘街使,我是中书舍人崔荆,出身博陵崔氏。” “刘街使,我是京兆少尹薛元龟。” “刘街使,我是吏部郎中柳仲郢。” …… 刘异被这些不大不小的官员热情包围,被各式彩虹屁吹捧得飘飘然,连摸点门的都没他抖得威风。 早朝有惊无险,下午巡街也比较顺利。 刘异一下午抓了两个偷窃毛贼,处理了一起打架纠纷,还抽空去乐游原看了下工程进度。 长安城大都是木材建筑,盖房比较快,听说当年兴建大明宫也只用了十个月的时间。 刘异估计【春风得意】酒楼再过两三个月就能竣工。 傍晚下班回家,一进院子就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第563章 见义勇为 刘异甫一走进刘宅大院,迎面撞见李安平和密羯送一位客人出来。 “小荣娘子?”刘异惊讶喊道。 “刘小偷,你认识这位娘子?”李安平问。 刘异呵笑点头。 “认识,在巩县时就认识。” 荣巧蕊对刘异欠身施礼,尴尬讪笑。 “刘郎君,不是我主动要来的,是你家人非要拉我过来作客。” 密羯满脸得意说道: “你都不知道,我今天又行侠仗义了。” 刘异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又揍谁了?” “不认识。我看到这位漂亮阿姊的马车经过坊门时,有几名鬼鬼祟祟的男人跟在她车后面,一看就不是好人,于是我挺身而出,将他们全都打飞了。” 荣巧蕊脸上浮现出无奈苦笑,小声补充: “是顾非熊、刘邺、裴铏他们几个。” 刘异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摇头叹气。 他都能脑补到当时场景。 学阀二代们是吕荣两位娘子的死忠粉,悄悄跟在荣巧蕊的马车后面,估计指望捡条偶像遗落的手帕啥的,没想到被宣阳坊冒出的高端土着不分青红皂白一顿爆炒。 密羯继续讲: “打跑坏人后我一问才知,这位阿姊也住宣阳坊,于是我就邀请她来家中作客了。” 刘异这才想起荣巧蕊之前确实说过,她在平康坊旁边的宣阳坊买了房子。 他搬来宣阳坊后又是装修,又是成亲,同一个坊区住着荣巧蕊不可能不知道自己住进来了。 小荣娘子一直没过来串门,可能碍于自己的歌伎身份,怕引起刘宅女主人误会。 刘异苦笑,若真是这样小荣娘子高估安平公主了。 他家天真烂漫的小媳妇对人根本没有设防之心。 刘异正式真诚邀请: “同一个坊住着,小荣娘子既然认门了,以后可以常来玩。” 荣巧蕊眼神略显惊讶,随后转为感激。 “多谢刘郎君夫妇盛情,你们一家都是好人。” 李安平满脸欣喜地说: “刘小偷你知道吗,这位小荣娘子唱歌可真好听,她还会弹琵琶,我也想学。” 刘异问:“你确定吗?那个应该比针线还难学。” “啊!!这样啊?那算了。” 李安平有种知难而退的好品质,从来不跟自己较真,所以才活得如此单纯快乐。 密羯还在热情挽留客人。 “小荣阿姊,你确定不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吗?刘宅厨子做的鱼可好吃了。” “多谢盛情,我晚上还要在万景楼献艺,现在就要过去准备。” “献艺?会表演歌舞吗?” “会。” 密羯激动得手舞足蹈。 “太好了,我要去看,我吃完饭就过去找你。” 李安平插话:“真有表演?那我也去。” 荣巧蕊为难地看向刘异,怀疑自己是不是闯祸了。 刘异也是一个头两个大,果然有卧龙的地方必有凤雏。 这俩公主一个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个是压根不知道世间有老虎存在。 他安抚道:“小荣娘子,你先回去准备吧,晚上还要登台。” 荣巧蕊离开后刘异问媳妇: “耗子回来了吗?” 张鼠最近在安义坊盯工坊成品质量。 “他和张二兄都回来了。” 李安平挽着刘异右手臂一起往里走。 “不止他们,张三兄和七兄也来了,他俩带回来许多少林和尚,全送去坊内奉慈寺安置了,江小白也过去了,他临走时说今晚不回来吃,要与师兄弟们一起切磋功法。” 刘异脸上露出浅浅笑容,谁能想到自己居然收编了少林。 “林阿娘呢?”他又问。 “林阿娘下午在东市买了许多条锦鲤,刚刚带去净域寺放生了。她说刘大拿捞了净域寺那么多条鱼,以后要定期给净域寺补充点。” 说完这句李安平奇怪问道: “坊内有两所寺院,明明奉慈寺离咱们家更近些,为何刘大拿每次只从净域寺的放生池捞鱼呢?” 刘异一脸无奈回道: “因为刘大拿要保证自家邻里和谐,以前在九合村住时,它就专祸害离我们家远的门户。” “刘大拿这么聪明?” “对,我都想给它报名科举了。” 安平公主被刘异咯咯逗笑。 当晚为了欢迎张豹、张豺回归,刘宅饭桌又加了几道平时不常吃的硬菜。 烤鸽子、炖大鹅、焖兔肉等。 吃饭时,张豹顺便聊了下少林和尚。 “我们这次只带了二十五名僧人来长安,其余的被我安排去南边帮王二宝、陶晓他们了,王二宝说剑南近期不太平,以后货物由少林僧人沿途押运,能更安全些。” 张豺不忿插嘴: “我听陶晓说他们淮南一带的水匪背后有当地商人支持,有些奸商会供养水匪沿路抢劫同行对手的货物。要不是咱们这边实在走不开,我都想去当地再干一票黑吃黑了。” 李安平疑惑问道: “何为黑吃黑?” 刘异剥了只虾放到李安平碗里,敷衍解释: “就是护送货物的意思。” 他又对张豺说: “其实不必我们亲自动手,陶晓是本地人,让他查查有哪些商家勾结水匪,回头我给新上任的盐铁转运使薛元赏写封信,请他出手剿匪。” 听到盐铁转运使这个官职时,公孙笔的筷子微微停滞了一下。 他想起了刘异的爷爷李锜。 公孙笔抱怨:“过去盐铁转运使都是由镇海节度使兼任的,即便现在镇海节度使降藩成浙西观察使,也该由观察使兼任啊,否则只依靠盐铁转运使手里那点兵,怎么剿匪?” 刘异回道:“志同道合就行,我调查过现在的浙西观察使,卢简辞是卢纶儿子,他……” 密羯突然插话: “卢纶是谁?” 第564章 很危险的 “写‘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的诗人。” 这首诗是刘异小学三年级的课文。 密羯撇撇嘴,嫌弃道: “你们唐人可真会吹牛,我才不信射箭能没入石头中呢。” 刘异没理会密羯打岔,继续讲: “卢简辞这人嫉恶如仇,他在御史台当侍御史那会儿,查江南东道盐铁官贪污案时,曾穷追猛打自己的同族卢昴不放。最后查得赃钱三十万缗,还从卢昴家中搜出金床和斗大的瑟瑟枕,据说这些宝贝让当时的皇帝唐敬宗都叹为观止。” 张鼠给老婆剥了满满一碗虾后,又嗖了遍手指。 他抽空评价:“就三十万缗啊,也没多少呀。” 刘异撕了坏蒸饼丢他脑袋上。 “耗子,你现在飘了啊!!咱家生意做大后你对金钱数字不敏感了,你知道三十万缗钱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张鼠不以为意地问。 “榷盐法初立时,全大唐一年的盐税也不过才四十万缗。” 刘异提到榷盐法时,桌子上有一个人脸色微怔,随后失神。 公孙笔朝对面刘异拼命咳嗽。 刘异收到信号后奇怪地望向老书童,我哪说错了? 公孙笔用眼神瞟了瞟第五甲,给刘异示意。 刘异发现第五甲表情古怪,讶异问道: “第五先生怎么了?” 第五甲猛然回神,叹了口气说: “二郎所说的榷盐法就是我祖父创立的,他当年是盐铁使。” 全场愕然,连刘异都不知道第五甲有这么牛逼的家世。 他讷讷问道:“你祖父是?” “第五琦。” 刘异还在反应第五琦是谁时,李安平已经满脸惊喜了。 “你真是第五相公的后人?” 第五甲轻轻点头。 “我阿耶是祖父的第七子。” 刘异贱嗖嗖谄媚: “大v,咱们做朋友吧。” 他想起第五琦是谁了。 第五甲:“难道之前不是?” “之前你活着是我的老师,死了是我的大体老师。” “何为大体老师?” “就是夸你壮硕。” 李安平兴致勃勃地说: “我小时候还保留着你祖父铸的钱币呢,可惜现在已经很少见了。” 第五甲的祖父不仅创造了榷盐法,还主持铸造过乾元重宝,也当过宰相。 肃宗之前大唐是允许私人贩盐的,从第五琦创立榷盐法之后才将盐业纳入国营。 第五琦创立的榷盐法与西汉桑弘羊的食盐专卖有些类似。 不同的是桑弘羊的食盐专卖主要控制收购和销售,而第五琦的食盐官营则完全垄断了产销。 第五琦主持铸造的货币“乾元重宝”,为朝廷平叛安史之乱提供了有力的财力支持。 安史之乱后,朝廷将物价飞涨的责任全都怪罪第五琦一人身上,他因此被贬官。 刘异此刻恍然大悟,难怪李归会安排第五甲跟在自己身边。 第五甲的爷爷当年是盐铁使,自己的爷爷也是。 敢情他俩是同一个系统出身。 张家的智商担当张豹看看第五甲,又看看刘异,不解问道: “你是大唐相公之后,有如此显赫的背景,为何跑去振武给我家小异当功夫教习呢?” 第五甲显然没有遗传到祖父的高智商,他被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些懵,嘴巴开合了半天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这时公孙笔接话道: “榷盐法虽于朝有利,却是取利于民,动了太多私盐商人的利益,我猜第五甲远去大漠,是为了低调避祸对吗?” 第五甲拼命点头,不住重复: “正是,正是,就是避祸。” 刘异看着第五甲开始发怔。 以李归走一步算三步的性格,他将第五甲安插在自己身边,会不会还有别的目的呢? 张豹若有所思看着第五甲,继续追问: “第五先生何时去的振武城?” 没等第五甲回答,张豺接力问: “第五先生家中还有什么人?” 连张虎也好奇起来,询问: “第五先生一身功夫哪里学的?” …… 公孙笔见张家兄弟对第五甲开始起疑,赶快分散众人注意力。 他故意大声朝刘异说: “二郎,据你刚才所讲,那个卢简辞貌似是个能臣啊。” 公孙笔又将话题给拐了回来。 刘异也不想暴露第五甲,迅速接道: “所以我敢肯定卢简辞一定会配合薛元赏剿匪整治那些奸商。” 就在这时,密羯突然放下筷子,大声宣布: “我吃完了。” 随后她双手拄着下巴,用期待的目光看向李安平。 众人疑惑光盘小妞今天怎么不恋桌了? 李安平见密羯目光灼灼望着自己,回应道: “我再吃两口就好,等下咱们一起走。” 张鼠看向刘异,挑挑下巴问: “小六一,她俩要干嘛去?” 刘异语气平淡地回答: “去万景楼。” 噗~ 满桌男子当即喷出嘴里的汤汤水水,除了刘奇。 他好奇问道:“万景楼是何地?” “是青楼。”李安平从容回答。 她其实并不知道青楼的含义。 孙艳艳和林九蓉嘴巴惊成个o型看向李安平和密羯。 孙艳艳出身山寨,林九蓉心狠手辣,过去她们都以为自己是女人中最大胆的异类。 结果跟这俩蠢萌公主一比,她们才发现自己才是女德典范,简直太贤妻良母了。 林九蓉看向安平公主不可置信地问: “你……你真的要去青楼?” 李安平郑重点点头。 “是啊,之前去万景楼我都不知道那里还有歌舞表演,这次去想开开眼界。” 所有人再次惊掉下巴。 安平公主之前就去过青楼? 密羯一脸得意地补充: “我是里面一位歌伎的救命恩人,她说我去可以给优惠,看上谁随便点。” 男人们各自眨眨眼睛,脸上全是五花八门的颜色。 唉呀妈呀,倒反天罡了。 我们男人还没去逛青楼呢,结果女人要去。 张鼠瞪着大小参差如o.0的两只眼睛,一脸怀疑看向刘异。 “小六一,你不管管?” “管什么啊,等会我也去。” “啥?” 刘异挤眉弄眼回道: “我当然要跟过去保护她们了。” 张鼠当即反应过来,贱嗖嗖说道: “你一个人怎么能同时保护的了两个?我去,我负责保护密羯。” 孙艳艳一把揪住丈夫的右耳。 “你再说一遍?我拿刀剁了你信不信?” “区区致命伤,不足挂齿,十八年后又是一具白骨。” “你……” 秦三娘阴阳怪气地问刘奇: “你是不是也想去啊?” “是……可我不会功夫啊。”刘奇郁闷地回答。 公孙笔插话:“我也不会功夫,但守卫密羯公主人人有责。” 毛台一脸天真道:“其实我去就好,密羯一向是我保护的啊。” 搞不懂为何今天这么多人抢? “你一个人肯定不够。”张鼠接。 “我也可以保护密羯。”布兰补充。 孙艳艳气道:“那我也去。” 张豺点头:“对对,咱们都去保护密羯。” 张虎认同都点点头:“全家一起去。” 林九蓉问:“这个全家也包括我吗?” 刘异笑嘻嘻回答: “当然,这是团建。” 密羯歪头疑惑: “那个地方很危险吗?为何要这么多人保护我?” 男人们众口一声: “很危险的。” 少女强则少年扶墙,少年强则少女躺床。 第565章 故地重游 决定一起逛青楼后,男人们以火箭速度扒完碗中饭,撂下筷子就各自回屋换了身最靓的行头。 日沉后刘家十五人以参观学习、勇往直前的气势和面貌奔赴平康坊。 路上张鼠搂着刘异肩膀小声问他为何不阻止安平公主。 刘异一脸贼笑回: “我原本就打算今晚过来万景楼的,如此一来我连借口都不用找了。” “啊?”张鼠一脸惊讶,“你才成亲多久啊,就按捺不住了?” “槽,我是来堵人的。” “又堵郑就?” “不是他。” 这次要堵的人是刘异下一步做局的关键。 他是下班前刚知道那个人今晚会出现在万景楼。 他们一群人很快来到万景楼门口。 站成一排的姿客伎人,看见他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组合有些费解。 居然还是跨国组合,她们还在其中发现两个胡人面孔。 一名认识刘异的伎人上前问候: “刘大才子,你……这是路过?” “不,我带全家来捧场。” “全家来玩?” 姑娘们眼睛里闪烁着巨大的惊叹号……玩的可真花。 刘异问:“不欢迎吗?” “呃……要是别人自然不行,但我们素来敬仰刘才子,可以额外通融,里面请。” 两名姑娘将他们十五人带入大门。 上楼时刘异询问:“我们能开牡丹房吗?” 伎人表情为难答道: “牡丹房是我们万景楼最大一间,不巧今日被定出去了。” “那海棠房可以吗?”刘异退而求其次。 安平公主一听海棠房,俏脸瞬间转红,目光羞答答地看向丈夫。 她和刘异的第一次就发生在海棠房。 伎人答:“海棠房可以。” 刘异当即牵着李安平的小手一起往前走,拐弯时调戏问道: “你要不要故技重施勾引我一下?” “我哪有勾引?” 安平公主现在连耳尖都开始微微泛红。 土包子们一走进海棠房就开始大呼小叫。 密羯问道:“这屋子里什么味道?好香啊。” 李安平嗅嗅后回答: “应该熏了龙脑香,宫中有些嫔妃也爱用这种香。” 秦三娘心疼道:“一间房点这么多蜡烛和油灯,好浪费啊。” 孙艳艳感慨:“说明这家青楼赚得足够多。” 仁者见仁,商者见商,孙艳艳开始仔细观察屋里的布局和摆设,打算过两个月装修【春风得意】时借鉴一下。 密羯用手拨了一下矮几旁的灯,发现可以转动。 她惊喜道:“哇,这灯外面不仅有图画,框子边缘还坠了流苏。” 李安平解释:“这是仿照宫灯样式做的六角灯。” “安平你可真厉害,什么都懂。”密羯羡慕道。 密羯认证,李安平在大唐应该属于仅次于毛台的全能型选手。 其他人参观时,张豺和张鼠开始点吃食。 他们给女士点了许多干果和零食,给男人们点了好几坛烈酒。 下单没多久,万景楼都知花伊人笑意盈盈走进来。 “刘大才子,听说你在这里,奴家特意推了别屋的酒席赶过来的。” “有劳花都知了。” 花伊人定睛扫一圈屋里其他客人。 当她看到李安平、孙艳艳、密羯、秦三娘、林九蓉五位女客时,脸上露出惊悚表情。 “这些娘子……” “我们自己带过来的。” “自己带的?”花伊人不可置信。 刘异调侃:“怎么,自带酒水要开瓶费吗?” “你还带了酒水?” “开玩笑的。” 花伊人恢复镇定后问: “郎君们今天还玩游戏吗?” 密羯当即不满质问: “为何只问郎君?今晚以我为主,他们全是来保护我的。” 花伊人脸色尴尬讪笑。 “那我重问,郎君们、娘子们,你们今晚玩游戏还是看歌舞?” 没等男人们回答,有两名女士同时开口。 密羯:“看歌舞。” 李安平:“玩游戏。” 花伊人抿嘴看向刘异。 刘异叹口气:“先看歌舞,再玩游戏。” “奴家就去安排。” 密羯插话问:“小荣阿姊在吗?” “吕荣两位娘子今晚的场次早几天就被定出去了。” 刘异道:“安排其他娘子献艺也一样。” 花伊人退出去半炷香的时间,再返回时领进来十几个花枝招展的美人。 表演开始,八名舞娘首先以一曲胡璇舞热场。 密羯灌了两口酒后,离席加入舞娘队伍,跟着她们一起跳。 刘异不禁摇头,五十五个民族喝多了都是载歌载舞,只有汉族喝多了是“你听我说”。 汉族表示不服,刘异申请出战。 他当即拉起媳妇,走向中间舞池。 李安平又随手拉上孙艳艳和秦三娘。 张鼠看小六跟媳妇双双起舞,当即也凑到孙艳艳身旁舞起来。 热辣滚烫的音乐声中,海棠房渐渐沦为卡拉ok厅。 男人们彻底释放真我,甭管跳得好不好,纷纷自觉上台。 连公孙笔都扭扭屁股扭扭腰,跳了段堪比广播体操的伸展运动。 一曲结束时,刘奇恍然发现弟弟不见了。 “二郎呢?” 李安平答:“不知道啊,刚才还在。” 孙艳艳从门外回来,插话: “去如厕了,跟我家耗子一起去的。” 她看到门外一个小姑娘朝刘异招手,然后刘异就拉着张鼠出去了。 孙艳艳好奇跟出去,发现小哥俩去的是茅房,她便返了回来。 海棠房的众人继续欣赏歌曲,刘异和张鼠开始换场表演。 万景楼四楼的茅厕用板子隔成许多独立的小空间。 隔板大概有一米六左右高,男子刚好能露出头。 刘异和张鼠在相邻的两个空间内尽情放水,一边嘘嘘一边聊天。 “六一,你到底怎么想的?将自家娘子拉来青楼。” “我就是不想让安平总往延生观跑。” “你怕郑宸偷偷对安平公主诋毁你?” “那道不是,主要延生观乃是非之地,太危险了。” “一个全是女冠的皇家道观能危险到哪去?” 刘异压低几分音量说: “延生观前阵出过命案。” “我也听说了,好像有女冠在斋醮后与道士论道,结果被入行刺,案子还没破吗?” “我上次去接安平时偶然听到一耳朵,有女冠议论那几名男道士说话带有潞州口音。” “潞州……昭义叛军的地盘?” “正是,如今朝廷正在彻查官员通敌的事,所以我才不想让安平往延生观跑,那道观恐怕有问题。” “该不会是叛军在长安的秘密窝点吧?” “不好说。” “六一,你为何不将此事上报给朝廷?绝对大功一件。” 第566章 你认识刘异吗? “一来,朝中负责彻查通敌奸细的是御史台,御史们对我有偏见,刚参过我,我的话他们未必会信。二来,延生观外围由神策军驻守,这事恐怕会牵扯神策军将领,我得罪不起。” “六一,你是说神策军高层有人通敌?” “唉,希望不是。若是神策军勾结叛军,那这事可就大了。陛下如此器重宠信我,我……我却因畏惧不敢直言,心里实在愧疚啊。” 刘异语气是懊恼的,表情却是玩味戏谑的。 他说完故意往右侧一排隔板空间瞅瞅。 左侧的张鼠对他挤眉弄眼,假装安慰: “对,六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个功劳不要也罢。” 两人提好裤子一起离开茅厕。 没一会茅厕最靠东墙的一个格子门被轻轻推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长着鹰眼鹰钩鼻的人。 今晚包下万景楼牡丹房的是右厢神策军的将领。 此刻右神策军的将领们正分成几组嬉戏玩闹。 有的聚在一起投壶,有的在玩流觞,有的在玩射覆。 右厢二团马军指挥使吴有才刚刚投壶完八支箭矢,全部命中。 不过俱是倚竿,算筹不高。 吴有才眼见这局又要输,负气抱怨: “这个玩法根本不合理,古人投壶都往壶里先装小豆,防止箭矢反跳出来,哪像咱们现在弹跳次数越高得筹越多,你当人人是南朝贺徽,次次都能掷出跳四十个来回的莲花骁啊?” 与他相熟的一名将领讥笑: “吴有才,你现在人品怎么变得跟左厢混账一样?你若实在输不起,就学穷措大酸文人行酒令算了,或者去玩没难度的击鼓传花。” “喂,你拿我跟左厢猪狗比,这句骂得太脏了,过份了啊。” 吴有才提起左厢那些人就怒气值飙升。 他前阵受右军中尉马元贽指派,带着东市铺子被烧的那些商家去左厢军营搜赃。 人赃俱在,他以为皇帝肯定会重重责罚左厢神策军。 哪知只杖杀了区区百人就算交代,天子根本没有责罚左军中尉王尺亮。 这件事不止他上司马元贽不甘心,他也愤愤不平。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越想越气。 难道他们右厢注定要被左厢王尺亮压一辈子? 这时另一名将领接着糗道: “吴有才,你投壶不行也别找借口啊,我看你就是最近淫书看多了,才身体软趴趴的没力气。” 吴有才笑着反驳: “你别跟那群臭御史似的,一口一个淫书,我可看见咱们中尉也在看。” 听到这句,玩流觞和玩射覆的将领们纷纷停下,围过来八卦。 “你说真的?这瓜保熟吗?” 比宦官上青楼更离奇的是,宦官居然看小淫书。 于是将领们一致得出结论: “看来《银瓶梅》确实不是淫书。” 有将领突然问道: “唉,咱们中尉呢?还没来吗” 他话音刚落,牡丹房的大门被推开。 一个鹰眼鹰钩鼻的人走进来。 将领们当即七嘴八舌叫人。 “中尉。” “中尉。” …… 马元贽以尖细的嗓音,温和的口气问: “你们怎么没叫饮妓进来陪酒?” 将领们一个俩个脸色微微尴尬。 跟个宦官上司一起逛青楼他们有些放不开。 马元贽呵笑说道: “无碍,快唤都知进来,多点些饮妓和歌舞伎,既然来了咱们就要玩得尽兴,不要替我省钱。” “多谢中尉。” 马元贽眼神扫到吴有才,朝他招招手。 吴有才快步走到上司近前,附耳过去。 马元贽小声说: “你去查一下延生观前阵发生的命案,我要知道跟永安公主一起抬出来那几具尸体是哪里人,他们跟左厢神策军有何瓜葛?” 在延生观外围驻守的士兵是从左厢神策军抽调过去的。 马元贽有种预感,这次应该可以扳倒王尺亮了。 吴有才不停点头。 他最大优点就是领导下命令时,他从不多嘴问为什么。 交代完任务后,马元贽望着吴有才踌躇了半刻,随后眯着眼睛问: “你认识刘异吗?” “有过一面之缘,刘异护送定安大长公主回京时,在郊外遇到乱民滋扰,是我带队过去支援的。” 马元贽呵笑道: “如此甚好,你算对他有恩,刘异应该不会驳你面子,他现在就在万景楼里,你等会想办法找到他,跟他套套话,刘异对延生观的案子应该发现了点什么。” “中尉,我真的可以结交刘异吗?” 吴有才眼中有些小惊喜。 他已听说刘异是《银瓶梅》的背后出版商,但碍于北司与南衙的恩怨一直没有机会结交。 “我批准的,可以。” 刘异回到海棠房后,发现他们还在群魔乱舞。 第五甲和公孙笔两个显眼包,就没有一个动作卡在节拍上。 密羯不仅跳得欢,还跟着歌伎一起唱。 一样的曲子,一样的词,歌姬唱出的《乐人伤》饱含着做妓女的无奈。 密羯却一脸兴高采烈地唱出了妓女可以持证上岗的自豪。 刘异憋笑,可惜米童不在,他之前教米童唱《隐形的翅膀》时,米童唱出来的效果像隐形的螺旋桨。 下次安排这两灵魂歌手合唱一首。 密羯唱得自我陶醉,还有两个戴阴间滤镜的狗腿子还在旁边捧臭脚。 毛台评价:“还是密羯唱的喜庆些。” 布兰点头:“对,密羯的声音也大,她从小就聪明,学什么都快。” 他俩一番既不公允又不客观的评价,让万景楼排名第三的歌伎当场抑郁了。 一曲作罢后,歌伎小姐姐欠身施礼。 “奴家才疏艺浅,实在入不得诸位郎君的眼,奴家先告退了。” 小姐姐走得很决绝,花伊人拦都没拦住。 不过身为都知,花伊人是活跃气氛的高手,她当即组织换个玩法。 “诸位郎君、娘子,接下来我们做游戏如何?” 大家一致称好,随后各自提出自己的要求。 公孙笔要求玩文雅的,如对诗。 密羯和布兰要求不能文雅,因为他俩唐文造诣不高。 第五甲要求玩技巧含量高的,如投壶。 刘奇和秦三娘要求玩不带技巧的,因为他俩没武功也没技巧。 张虎、张豹、张豺、张鼠要求伎人娘子加入一起玩。 孙艳艳和秦三娘反对伎人加入,她俩今天来的目的就是看住自家老公。 面对五花八门的要求,花伊人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带不动啊,这辈子没服务过这么难伺候的一屋客人。 第567章 鱼咬钩了 花伊人最后给刘家人选了“弹棋”游戏。 每人发十二颗棋子,六贵六贱。一方在棋盘上将棋子甩出去,击中另一方的棋子就可以得分。 这种简单到弱智的游戏不仅受平民喜爱,在皇宫中也很流行。 杜甫、白居易、李贺、王涯、韦应物等大诗人都精于此道,王涯在《宫词》中曾描写:“向晚移灯上银擎,丛丛绿鬃坐弹棋。” 花伊人讲完规则后,刘宅众人很快在棋盘上两两厮杀起来。 刘异对战张鼠。 他又弹出手里的一枚黑色贱子,‘嘭’地一声,击中对面的红色贵子。 “耗子,你现在只剩三颗贵子,这局输定了。” “你少得意,等会轮到我出手,定一次将你全盘红子打飞。” 两人激战正酣时,小蛮推门进来。 她走到刘异身边说: “刘郎君,外面有一位神策军将领找你,他说是你的旧识。” 刘异、张鼠对视一眼,各自露出意味深长的坏笑。 刘异请小蛮带路。 “今晚多谢妹妹了。” 他初次来万景楼时,就是小蛮为他引路去茅厕,结果中途恰好听到范西阳的阴谋。 端午节与刘邺、顾非熊那群学阀二代一起过来时,小蛮还是他们玩游戏的觥纠。 刚才也是小蛮通风报信告知马元贽来了,他才能赶去茅厕堵住那位权宦,与耗子配合演一场好戏。 这小姑娘简直就是他的福星。 刘异以为小蛮会将他领进牡丹房,结果却进了芙渠房。 这个房间是吴有才刚才新开的,里面只有他一人。 见刘异进来,吴有才笑脸相迎。 “刘街使可还记得在下?” “吴指挥使?原来是你找我。” 刘异心中偷笑。 米童进京前,你可是我在右厢神策军的唯一人脉,我怎么可能会忘掉你? 两个半月前要不是老子给你送了封匿名信,你会知道是左厢神策军在东市纵火? 他一脸真诚客套道: “好久不见,当日我护送定安大长公主回京在东郊遇袭,幸得吴指挥使前来相救,回城后我本想去你营中当面致谢,又怕自己南衙的身份给吴指挥使添麻烦。” “唉,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吴某结交朋友重在意气相投,岂会在乎立场出身?” “吴指挥使今日独自来玩?快跟我去海棠房,我介绍我的家人给你认识。” “呃……刘异,我找你有点小事。” “哦,是何事?” 吴有才拉着刘异坐到屏风旁的坐榻上。 “军中盛传是刘街使暗中出版了《银瓶梅》,我刚读完第二卷,想问你下一卷何时出?” 刘异冷笑,跟我玩顾左右而言他? “应该快了,月底就能上市,到时我亲自给吴指挥使送去。” “那是极好,每次新卷上市都是一本难求,我正愁抢不上呢。” “吴兄叫我出来就为这事?” “主要想找你叙旧。”吴有才继续旁敲侧击,“听说陛下赐婚,刘街使刚刚尚安平公主?” “刘某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垂爱,惭愧啊。”刘异假惺惺道。 “刘街使从军中小卒被陛下破格擢拔为金吾卫武官,陛下还将自己的姑母赐婚给你,如此宠信,你该好好报效才是。” “这个自然,刘某余生只有肝脑涂地以报效圣恩。” “肝脑涂地?只怕是嘴上说说吧。” “呃……吴指挥使,你这话是何意?” “刘异,我问你,延生观的事你知道多少?” 刘异当即露出震惊表情,下一秒又切换成局促不安,情绪拿捏得到位。 他结巴问道: “延……延生观什么事?” 吴有才板着面孔语带威胁反问: “你说呢?” 刘异憋笑。 槽,川剧变脸只是图一乐,真正的变脸还得看你小子。 他诚惶诚恐回道: “吴指挥使,你们神策军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也绝不会对外乱说。” “乱说什么?说我们神策军勾结叛军?” 刘异故作紧张地问: “莫非你今日为杀我灭口而来?” “我刚才说了,吴某真心与你结交,怎会要杀你灭口?” “那你目的究竟为何?” “我想知道刘街使对延生殿的事知道多少。”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是前两天去延生观接安平公主时,听延生观女冠议论了几句。” “她们议论什么?” “有女冠说永安公主被刺那日请的斋醮道士带有潞州口音,还有说当时杀手将屋里翻得很乱,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吴有才眯了眯眼睛,追问: “在找什么东西?” 刘异佯装恼怒怼道: “我哪里会知道,人又不是我杀的。即便你们神策军通敌,我手里既没有证据,也不会去揭发你们,你们又何必草木皆兵灭我的口?” 吴有才默然思考片刻,心中已有猜想。 “你刚才对我说的事,切不可再对第二人说,否则我也保不了你。” 刘异信誓旦旦保证: “我肯定不说。” 吴有才这才放心离去,他出门时忽然回头叮嘱: “新书上市了别忘了给我送过去。” 刘异一路乐滋滋回到海棠房。 小伙伴们还在弹棋,玩得热火朝天。 毛台不小心赢了密羯一局,现在正被密羯追着打。 “死道士,信不信一块来,我让你一块一块回。” 刘异走后张鼠的对手换成孙艳艳。 张鼠本以为自己稳赢,却忘了他老婆是扔飞刀的高手。 他已经连输三局,哀莫大于心死,张鼠现在被虐得完全没脾气。 见刘异推门进来,他如获救星,强烈要求换回原来的对手。 俩人弹棋时张鼠小声问: “你那边怎么样?” 刘异又甩出一颗红子。 “鱼已经咬钩了,郑宸会在延生观布局,确保王尺亮的死对头发到王炸牌。” 孙艳艳见小哥俩鬼鬼祟祟贼笑,好奇问道: “你们俩神神秘秘说什么呢?” 刘异扭头回:“说我想小割割了。” 孙艳艳也有些怀念振武城的美好生活,叹气道: “唉,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吐突监军?” “他就快回京了。”刘异肯定道。 牡丹房里吴有才将探听到的消息低声汇报给马元贽。 “我刚才跟伎人打听过,刘异是带着全家过来的,有男有女,一共十五人。” 马元贽生性多疑,他现在终于相信刘异在茅厕所说,不是在对自己设局。 哪有人会带着全家来做局呢? 马元贽的脸上展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他不信这次还搞不死王尺亮。 马元贽当即给吴有才下令: “继续调查那几名道士的底细,另外找人混入延生观,一定要找到杀手翻找的那件东西。” “中尉认为那个东西还在延生观?” “肯定在,杀手当时如果找到了就没必要杀一屋人灭口,无论那件东西是什么,一定很重要。” “中尉,你说会是什么人杀的一屋人呢?” “不知道,等找到那东西就会有答案。” 第568章 朕可以信任你吗? 御史大夫赵开跟随内给事王文干走进紫宸殿的大门。 李瀍身穿一袭紫色道袍,孤身站在窗边,一脸阴沉地眺望东边的空地。 望仙台还没开始建。 “该死的柳公权,除了会写一手漂亮书法,啥也不是。” “要不要再换一个工部尚书呢?” 李瀍眉头越拧越紧。 祭天那日的爆炸在李瀍脸上留下一道抹不去的烙痕。 那道疤在戾气滋养下显得更加骇然,令他穿了道袍也没仙风道骨的超脱感,反让人感觉不寒而栗。 赵开走到李瀍身后,叉手施礼: “微臣参见陛下。” 李瀍没有回头,冷声问: “让你查的官员通敌案办得如何了?” “回禀陛下,御史台这几天重新梳理每位朝臣的家状,还调取了各驿站近期的书信记录,初步圈定二十一名与泽潞往来密切的官员。” “这么多?都有谁涉案?” 赵开迟疑两秒,最终还是按李德裕的交代的话术回复。 “官职最高以东都留守牛僧孺居首,牛僧孺曾与前昭义节度使刘从谏私交甚好,他……” 李瀍回头瞥了他一眼,出声打断赵开的话: “还是先说说长安这边查到了谁?” “长安太府寺、刑部和工部均有官员涉案,官职最高的为刑部都官郎中周彤。据查周彤在河朔马场做上牧监时,昭义藩镇经常从他手里采购战马,他们就是那时勾结在一起的。这次昭义进奏院的押衙在逮捕前突然得到消息遁逃,就是周彤透漏的风声,当天刑部也参与缉拿那名押衙了。” 李瀍对周彤没什么印象,他模糊记得这个人好像是前太府卿范西阳的女婿,是牛党的人。 李瀍身体里的戾气进一步飙升。 太府寺,刑部,工部……御史台查的这三部门,两个隶属于牛党,一个隶属中间派。 李瀍暗骂李德裕鸟厮,都火烧眉毛了还想借机铲除异己。 李瀍重重呼了口气,压了压火气,劝慰自己不能发飙。 如今朝中得力的官员除了李党就是牛党,除此之外他已经无人可用了。 李瀍不咸不淡评价:“赵大夫辛苦了。” 赵开脸色微微尴尬,有些汗颜。 不是他不想独立客观,而是一入党争深似海,从此公正是路人。 “为陛下分忧是臣子本份,肃清细作这几天就会有结果,微臣过几日便会着手重新搜集刘异罪证,这次一定会令其身败名裂。” 李瀍叹口气:“刘异的事押后吧。” 赵开讶异,皇帝前几日还急吼吼地要整治刘异,今天怎么突然转性了? 李瀍转过身,与赵开面对面,一脸郑重地问: “赵大夫,朕可以信任你吗?” 赵开赶紧表忠心,恨不得来几句土味情话。 “臣碧血丹心,愿为陛下沥胆堕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瀍唇角微动,人人都是这套冠冕堂皇的说辞,真正忠心的又有几人? 他离开床边,走向案牍。 “疾风知劲草,赵开,假如你平生只能忠诚朕一次,我希望就是这次。” 赵开微微错愕,纵然他八面玲珑,皇帝这话让他该怎么接? 李瀍走到桌边,拿起案牍上的《道德经》。 他翻开书页后从里面抽出一封信札,递给赵开。 赵开双手接过,拆开折叠信纸。 他读了几行后大惊失色。 【思朝顿首有伦兄足下无恙,幸甚幸甚……托二郎良景携三千金拜谒,以资感恩……】 信前半段主要是叙旧,一个自称思朝的人与一个叫有伦的人攀交情,思朝提到有伦在河朔时拿了他叔父不少钱。 思朝说这次他又委托自己二弟带了三千两黄金送给有伦,请求有伦在长安城搞点小破坏。 赵开越看越心惊,脸吓得煞白。 据他所知左厢神策军护军中尉王尺亮表字好像就叫有伦。 那这个思朝又是谁? 很快李瀍便回答了他的疑惑。 “昭义叛军主帅刘稹表字思朝,刘稹的二弟刘秩,字良景。王尺亮曾在昭义军做过监军。” 赵开头脑迅速运转,提出疑惑: “陛下是从何处得到的这封信?” “信是右军中尉马元贽从延生观李永安的住处搜到的。” “李永安,是前月薨逝的永安公主?” 李瀍点头。 “当日除了李永安遇刺,还有几名道士也死在了她房中,京兆府一直查不到那几名道士的身份,幸好他们掩埋尸体前有让画师绘像。昨日朕将那五幅画像分别给去过泽潞的几名官员辨认,他们一眼就认出其中一幅人像是刘稹的二弟刘秩刘良景。” 赵开明白,这意味信中提到刘秩携三千金进京的事很可能是真的。 他当即跪倒,诚惶诚恐请罪。 “臣大过,御史台受命调查朝中细作,却疏忽了神策军将领,险些酿成大祸,请陛下治罪。” 李瀍搀扶赵开起来。 “朕不怪你,神策军不同于金吾卫,神策军向来蛮横跋扈,又与你们南衙有嫌隙,确实很难查。” 以赵开的精明,旋即猜到皇帝召见他的目的。 皇帝口上说难查体谅他,是真的不想让他查吗? 当然不是,李瀍在等他自己表态。 王尺亮手握京畿禁军,岂能明令下旨查办? 唐文宗时满朝文武被神策军杀个遍,不就是因为文宗李昂想动当时的护军中尉仇士良吗? 查王尺亮这事只能秘密进行,如果不幸被王尺亮发现,皇帝是不会认的,这个锅只能由臣子来背。 大冤种赵开上线,装得一脸真诚地表态: “事虽难为,臣愿意暗中调查,哪怕赴汤蹈火、粉身碎骨。” 李瀍会心一笑,是个上道的。 “赵卿果然识大体,是位忠臣,事后朕绝不会亏待你。” 赵开满心踌躇离开紫宸殿。 御史台之后再没找过刘异麻烦,真的没空。 刘异与家人过了一段相对祥和的日子。 这期间他将刘根生的牌位供奉到了西明寺,此后便有借口常去西明寺烧香,顺便跟博陵崔氏族长慧远参参禅。 他会定期陪安平公主回十六宅看望她王兄,顺便在李怡家的密室跟十七傻和十八傻开开会。 他也经常趁夜晚偷溜出城到延生观私会郑宸,顺便跟荥阳郑氏通通气。 李德裕的儿子李烨依旧经常跑刘宅,他时不时拿一些傻叉问题烦刘异。 李烨:“忠武节度使王宰接到刘稹手下牙将薛茂卿的密信,薛茂卿说想投诚,他愿意协助王将军里应外合攻下泽州。” “你们接受了?” “怎么会,薛茂卿可是刘稹麾下最能打的大将,你忘了上次就是他攻破科斗店,差点全歼了河阳军。他刚刚立下大功怎么可能投诚?一定是奸计。” 刘异翻了个白眼。 刚刚立下大功是很有可能叛变的,比如上司赏罚不明、分赃不均。 “恭喜你们,错失一个兵不血刃拿下泽州的机会。” 之前满朝文武因为攻下一个小小的县城而沾沾自喜。 现在有人愿意将泽潞之战的泽州献出来,却被这群傻逼拒之门外了。 丢了西瓜捡芝麻? 大唐好像也没西瓜,刘异心想。 李烨震惊道:“你说薛茂卿是真心投诚的?” “很可能。” “不好,我要马上回去告诉父亲,让他快马给王宰传信,接受投诚。” “恐怕来不及了。” “为何?” 七天后李烨再次来到刘府,一进门就垂头丧气。 “确实来不及了,刘稹发现了薛茂卿的叛变意图,三天前将他骗到潞州杀了,还诛了他全家。” 刘异递给他一记眼刀。 “是谁信誓旦旦说半年就能结束泽潞之战的?” 李烨脸色尴尬回道: “是我们高估自己了,家父已经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他刚给前线伤亡最重的军队补充过兵力。” 刘异歪头疑惑,据他所知前线伤亡最重的是河东军。 “你们从哪补充的兵力?” 李烨答:“从其他藩镇临时征调过来的。” 刘异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具体从哪征调的?” “幽州啊。” 刘异闭上眼睛,服了这群老六。 “刘沔的河东节度使做到头了。” “刘异,你这话是何意?” “槽,你不知道卢龙节度使张仲武跟刘沔不和吗?你们敢调幽州城的兵到刘沔帐下,是要害死刘沔吗?” “张仲武为何与刘沔不和?” “因为杀胡山大捷啊。” 都说文人相轻,其实武人也没好到哪去。 大唐彻底击败回鹘,首功不是获得杀胡山大捷的振武节度使李忠顺,而是河东节度使刘沔。 因为刘沔当时的身份不仅是河东节度使,还是回鹘招抚使,李忠顺原则上受刘沔调配。 张仲武当时只是东面招抚回鹘使。 张仲武率领卢龙军在幽州城下大胜那颉啜的十万大军,最后算功劳却没有一兵未出的刘沔大,这样张仲武如何能甘心? 刘沔则认为张仲武能取得幽州大捷,全赖受他节制的李忠顺提前报信,张仲武事后却没为李忠顺和自己上表请功,乃小人行径。 两人自此结下梁子。 李烨听完刘异所说,连告辞都忘了转身就跑。 这次千万不要来不及。 没几天刘异就听说朝中重大人事变动。 原荆南节度使李石代替刘沔出任河东节度使(也叫太原节度使)。 刘沔改授义成军节度使(也叫郑滑节度使)。 原义成军节度使高铢被调进京做吏部侍郎,这算是李党人对高铢上次救援河阳军的报答,同时也为将牛党彻底调离前线,免得日后分功。 原吏部侍郎杨汝士改任刑部尚书。 而原刑部尚书崔元式,就是崔铉的伯父,老头已经七十四了,被派去河中府出任河中节度使。 恰逢此时李商隐的岳父河阳节度使王茂元病逝,朝廷便将河南尹敬昕抽调过去充任河阳节度使。 可敬昕没做过节度使,如何带兵打仗? 朝廷便让新上任的义成军节度使刘沔镇守河阳。 忠武节度使王宰错失了刘稹麾下大将薛茂卿投诚献出泽州的机会,李德裕对此很不满。 李德裕让刘沔派两千滑州兵在万善驻扎,在王宰眼皮下督促其出兵。 第569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黄昏时分,冬季的第一场雪如羽毛般轻盈飘落。 长安城的百姓们纷纷走出家门,感受着初雪的魅力。 孩子们在雪地里嬉笑玩耍,打着雪仗,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大街小巷充斥着出来欣赏雪景的人。 没人注意到有一匹驿马由西城金光门进入长安,沿着笔直的大街直奔皇城奔去。 大明宫,紫宸殿。 李瀍站在窗前,眼睛望着窗外簌簌飘落的雪花,耳朵听赵开汇报对王尺亮的调查结果。 “回禀陛下,微臣已经查实,左军中尉王尺亮八年前曾在昭义军出任监军,在此期间王尺亮与刘从谏叔侄交情深笃,刘从谏还在军中为王尺亮摆过大型生日宴。” “八年前?”李瀍重复,随后问道:“甘露之变时王尺亮在昭义军?” 王尺亮至少当过四个藩镇的监军,李瀍记不起具体顺序。 赵开回道:“正是,甘露之变时刘从谏是节度使中少有明确表态反对仇士良的,一直扬言要提兵进京清君侧,为宰相王涯伸冤,他事后收容了甘露之变几位大臣的逃亡家人,包括宰相李训的兄长李仲京,宰相王涯的从孙王羽,宰相贾餗的儿子贾庠,还有前户部尚书王璠之子王渥,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之子韩章和韩茂实,前御史中丞郭行余的儿子郭台。” 李瀍将手伸出窗外,接了两片雪花。 雪落在手心中,转瞬化为冰水。 他望着手心里的一滩雪水,语气悠悠道: “王尺亮当时就在昭义军,每日跟那些人在一起,恐怕对仇士良的痛恨已经深入骨髓,朕又是在仇士良的拥立下登上皇位的,想必王尺亮连朕也恨上了,原来他的唯命是从都是装的,一路走来,嘴和心各走各的。 李瀍感觉很挫败,自己怎么会信任这种人? 赵开继续道:“据臣所查,王尺亮回京后能出任神策军护军中尉,刘从谏在背后没少给予他银钱资助。” 李瀍右手微微倾斜,倒掉手心的雪水,自嘲苦笑: “难怪我当时考虑神策军左军中尉人选时,突然冒出那么多朝臣替王尺亮说话。” “陛下,刘秩此次进京一直住在长安县延祚坊,臣带人搜遍了他的住处,也没找到那三千两黄金。” “莫非那些黄金已经送给王尺亮了?” “臣认为若刘秩已经见过王尺亮,那封信就会落入王尺亮手中,不会出现在永安公主袇房。” 李瀍点头,认同赵开的判断。 “查到是谁杀了刘秩吗?” “恕微臣无能,臣仔细翻阅了京兆府的卷宗,也去现场勘查过,凶手很专业,做事干净,没留下任何痕迹。我询问过在延生观外围驻守的神策军,他们说当晚巡逻时好像看见有人影,可后来从树林冲出来的却是头白熊。” “有询问过羽林军吗?” “驻守在延生大殿周围的羽林军,在七月下旬的一个雨夜,被陌生闯入者全歼,如今那些羽林军都是后调过去的。” 李瀍记得羽林郎好像报过,前阵郑家又组织人手去营救郑宸,郑家人虽被羽林郎击退,可驻守的羽林军也全部阵亡。 “你有问羽林郎吗?” “臣询问过,羽林郎说他只关注延生殿,延生殿之外的事他从不分神。” 赵开通过这次查案才知道皇帝竟在延生观藏了个人,还派重兵守卫。 李瀍还真没法怪罪羽林郎,因为这是他亲自下的命令。 他望着大殿外薄薄的一层积雪冥思,片刻后问: “赵开,你说有没有可能就是马元贽派人杀的刘秩?” 赵开轻轻摇头回道: “若是右军中尉,他应该会留下活口转交圣上,这样更有说服力,何必杀人灭口呢?若真是马元贽所为,他应该当时就拿到那封信了,为何两个月后才将这封信呈给陛下?” 李瀍微微侧头,他也想不通。 相对而言凶手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得想办法除掉王尺亮。 “陛下?” 王文干在门口轻呼一声提醒,随后走进来通报。 “陛下,李司徒求见。” 李瀍知道李德裕这时候求见应该是急事。 “传。” 他关上窗户,转头吩咐赵开: “赵卿先退下吧。” 赵开与李德裕在大殿门口擦身而过。 李德裕微微蹙眉,赵开最近频繁面圣,问赵开什么事他也不说。 李德裕很不喜欢有事情跳出自己掌控的感觉。 他进门后匆匆行礼。 “陛下,臣刚收到朔方灵盐节度使李彦佐快马传信,党项侵扰盐州。” 李瀍听到后并未震惊,无奈苦笑了一下。 又是党项? 又是盐州? 盐州(陕西定边)自古便有“东接榆延,西通甘凉,南邻环庆,北枕沙漠,土广边长,三秦要塞”之说。从地形地貌上看,盐州南倚山原、北接平沙,广阔地貌十分利于大规模军事行动展开,因此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这破地方总打仗,大唐建国两百年,光跟吐蕃就在盐州打了197次仗,边境摩擦还不算在内。 拉锯扯锯,盐州城在各方势力中反复易手,屡废屡建。 白居易为此还特意写了首长诗《城盐州》,其中一句“城盐州,城盐州,盐州未城天子忧。” 李瀍现在确实挺忧,这破地方刚收回来怎么又被土匪惦记上了? 卑劣的党项人!! 大唐建国前党项各部受北方吐谷浑控制,随着大唐在西北的扩张,党项人成了西北各羌族当中的带路党,为摆脱吐谷浑率先归附大唐。 大唐玄武门继承法创始人还将一支拓跋氏赐姓为李,将他们安置在大唐西北腹地,为此设立了许多羁縻州。 党项如今散布在大唐北方,包括绥州、银州、灵州、盐州、夏州、邠州、宁州、延州、麟州、胜州和庆州等地。 内附的党项人开始时很乖巧,他们以放牧为生,做了大唐一百年的孝顺儿子,直到安史之乱爆发。 党项见安史之乱后大唐变得虚弱,便改换门庭投入吐蕃怀抱。 此后党项人没少跟吐蕃人组合出道联手骚扰大唐境内其他民族。 经过逆子的不懈努力,近年来党项已经可以单飞solo,能独立完成抢劫。 党项人的打仗方式很流氓,通常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他们在这一州烧杀掳掠后,会迅速逃到另一个州躲避。 要抓他们就必须跨省办案。 可大唐藩镇各自为政,藩镇节度使往往会贪图刚迁过来的党项部落所带来的骆驼和马匹,不肯将其逮捕送交给上一个藩镇。 连续恶性循环下,如今党项已然成为大唐职业流氓。 就这样这个民族靠着反复横跳和不要脸的本领,硬生壮大到几十万的人口。 李瀍阴冷说道:“看来五年前刘沔给党项人的教训还不够狠啊。” 五年前,既开成三年,党项侵扰河西,抢劫居民。 刘沔紧急征调吐谷浑、契苾、沙陀几个部落,凑成一万士兵,追至银州和夏州,给他们一通爱的教育。 刘沔一次性杀光了两州内全部党项骑兵,俘获数万马羊,刘沔因此功被晋为检校户部尚书。 李德裕道:“党项定是见我大唐正在泽潞用兵,无暇顾及他们,才敢如此嚣张。” 李瀍问:“大唐可以双线作战吗?” “恐军资不够,除非陛下不修望仙台。” “那不行。” 李德裕无奈道:“那就只能暂时忍耐了。” “可朕不想忍,有没有不出兵,就能令党项畏惧的办法?” 第570章 谁出的馊主意? 入冬之后天黑的比较早。 刘家吃晚饭时,外面天色已经转黑。 屋外雪花纷纷扬扬、漫天卷地落下来,院子里的房舍、凉亭、石山渐渐披上银装。 屋内刘家人正围在一起热火朝天地吃火锅。 火锅在大唐叫暖锅,锅的样式跟后世老北京的铜火锅比较相像,不过材质却是红泥陶瓷。 白居易诗句中“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描写的就是吃暖锅的情景。 现在刘家的大圆桌上铺满了荤素菜品,猪肉片、羊肉片、鱼肉片、河虾、螃蟹、藕片、香菇、豆腐、竹笋、白菜、萝卜等,应有尽有。 暖锅里的牛油汤底刚刚煮开,正咕嘟咕嘟冒泡,浓烈的香气满屋飘散。 第五甲惋惜:“可惜江和尚没口福,偏要吃素。” 江小白一听晚上吃暖锅,直接跑到奉慈寺蹭饭去了。 毛台嘻笑:“就让本道士替和尚多吃点。” 说罢他将一整盘的羊肉下到锅里。 下一秒有双筷子飞速捞起毛台刚下的羊肉。 林九蓉大叫:“密羯,肉还没熟。” 密羯已经放进嘴里,满足叹息一声。 “太好吃了。呵呵,我们草原人生肉也吃。” 幸好今天准备的羊肉足够多,否则其他人可能连一块都捞不到。 张鼠虎口夺食,终于抢到一片羊肉。 他将肉先放到香油芝麻调的蘸料中滚一圈,再送入口中。 当他咀嚼时,满脸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神情。 “小六一真是天才,怎么想到涮完再蘸一遍调料,这味道真是绝了。” 孙艳艳从丈夫的蘸料碗中分走一块羊肉,吃完后赞叹: “这味道确实与众不同,要不就把带蘸料的暖锅做成【春风得意】的招牌菜好了。” 刘异遗憾道:“可惜暖锅只能冬天吃。” 他夹了一片生鱼肉丢进锅里,扔下去时他赫然发现鱼皮竟是红色。 刘异奇怪问道:“这是什么鱼?” 密羯将刘异刚扔进去的鱼肉捞出来,顺口答: “锦鲤啊。” 一桌子当即呆愣在原地。 长安人为避讳李唐姓氏从不吃鲤鱼,更何况象征吉祥的锦鲤? 林九蓉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密羯,你这鱼是哪买的?” 密羯已经将鱼肉放入口中,边吃边回答: “你让我去买鱼时东市已经关闭了,还好我机智,当即去净域寺放生池里捞了两条。” “那些僧人没阻止吗?” “他们只顾着防守刘大拿了,没看见我。” 刘异调侃:“净域寺僧人罪不至此啊,他们上辈子得做了多少孽,这辈子才能同时碰上你跟刘大拿。” 一屋子全都是笑声,众人继续大块朵颐。 张鼠夹一片鱼肉放到老婆碗里。 “天若有情天亦老,我家娘子得吃好。” 刘异也夹了一块给李安平。 “锦鲤不是无情物,化作蛋白更护肤。” 张豺给自己夹了一块,随后也念了一句诗跟上,与前面保持队形。 “巩县亲友如相问,就说锦鲤很滑嫩。” …… 满屋子人都在说顺口溜,只有林阿娘默默叹气。 她明天又得给净域寺放生池里补充些鱼。 众人边吃边聊,吃到半饱的时候,大家开始讨论【春风得意】开业的事。 刘异建议酒楼餐具统一用工坊烧制的玻璃器皿,一来显得高端大气上档次,二来也可以给自家玻璃打打广告, 孙艳艳疑惑问道: “那玻璃餐具我还需要另外付钱吗?” 刘异故意逗她说: “当然,明天我就将我的收款二维码打出来。” “啥马?” 张鼠道:“算什么钱啊,小六一可是咱们酒楼最大的东家,建酒楼时他一下就出了三千两黄金。” 刘奇忽然停下筷子问: “二郎,你之前不是将全部积蓄都投进连锁铺子了吗?怎么又多出三千两黄金?” 刘异一脸贼笑着回: “我也没法办,总有傻子给我送钱。” “傻子?” “从泽潞过来的傻子。” 刘奇无奈道,“二郎越大越没正行,又胡说八道。” 这时奴婢进来禀报,说李相公家三公子求见。 李安平奇怪:“他怎么这时候来?等会坊门都要关了。” “无事不登门,这时候登门应该是大事。”刘异说。 他在正堂接见李烨时,李烨直接将党项人侵扰盐城的事告诉他。 “陛下令家父两日内想到一个不出兵就可以震慑党项人的计策,家父绞尽脑汁却无计可施,刘异,你素来聪慧,一定要帮帮我阿耶。” 刘异面上全是嘲笑神色。 李瀍想的可真美,他咋不上天呢? “让你阿耶劝劝皇帝早点睡,梦里啥都有。” “你……这话对天子大不敬啊,幸好只有我听到。”李烨叹了口气又问:“你也想不到办法?” “根本没办法,你以为还是天可汗时代呢?党项人又不是被吓大。” “这可如何是好,陛下一定会责备家父的。” 刘异沉默一会,忽然笑了。 “我这个人有个重要的品质,叫助人为乐。我虽没办法震慑党项人,却有办法令你父亲免受皇帝责备。” 李烨脸上瞬间多云转晴。 “我就知道刘街使足智多谋,定然有转危为安之计。” 刘异心里坏笑,你阿耶是安了,不过危转到了李瀍身上了。 第二天刘异去十六宅跟大舅哥和十七、十八傻开会时,李惴一进来就分享了一个劲爆消息。 “昨天有军报说党项人侵袭盐城,李瀍今日突然下诏,册他第三子兖王李岐为灵夏等六道元帅,兼党项安抚大使。” 李惕气得当即踢墙。 “李瀍是疯了吗?他第三子李岐今年刚满七岁,还是个小孩子,如何能胜任大元帅?” 大舅哥李怡听得直皱眉,谁给李瀍出的这个馊主意? 出主意的人表面是在吹捧李瀍的血脉厉害,仅用一名七岁皇子就能震慑外敌,实际是在坑他啊。 李瀍也是真刚愎自用,否则绝不会上这么明显的当。 李怡正在思考时,发现对面刘异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得意坏笑。 他不可置信地用眼神询问:你做的? 刘异朝他眨眨眼,轻轻颔首,咱有创意吧? 李怡用口型赞叹一句:你丫的真缺德。 以黄口小儿充当六道大元帅,将成为李瀍这辈子抹不去的污点,绝对会被后世贻笑大方。 十七傻和十八傻没关注旁边两人的小动作,他们还在继续吐槽李瀍。 李惕不满道: “他给自己年幼的儿子封王还不算,现在居然还对小儿委以重任,李瀍简直太自以为是了。” 李惴继续分享他听到的消息。 “李岐占了大元帅之名,主事应该另有他人。” “谁?” “李瀍今日同时下诏授御史中丞李回充任党项安抚副使,史馆修撰郑亚为元帅判官,命他们二人亲自去党项地域颁诏,并安抚六镇居民。”(六镇包括盐州、夏州、灵州、泾州、邠州、安北府) 刘异听下来全程没有惊愕表情,因为这也是他的主意。 如此一来御史中丞李回只能继续留在外面,短期内是回不了长安了。 李怡也加入到吐槽队伍,他评价道: “君王无德,非社稷之福。” 李惴郁闷问道:“何时才能将这个狗东西从皇位上拉下来?” 李惕一脸苦瓜相丧气地说: “我看难啊,咱们根本换不掉神策军护军中尉,如果不掌控四贵何谈拥立新帝?” 刘异许久没说话,这时突然笑嘻嘻插嘴: “我忘告诉你们了,王尺亮就要被换掉了。” “啥?” 对面三人异口同声,随后又各自发问。 “何时的事?” “你听谁说的?” “消息准吗?” 刘异自信回道:“应该就在这个月。” 李惴喜上眉梢,激动得直拍巴掌。 “太好了,我要将此事尽快告知舅父,让清河崔氏在前朝极力保举吐突士晔接任护军中尉。” 李惕不甘示弱接道: “我也会通知渤海高氏,让他们一起保举吐突士晔。” 刘异摸了摸鼻子,表情为难道: “恐怕你们不能保举吐突士晔。” “啊,你还有其他人选?”李惴。 刘异在密室的挂板上写下两个名字。 “这两个人才是需要你们保举的。” 第571章 今日吾躯归故土 刘异与张家兄弟研发玻璃的工坊在安义坊,靠近长安南城墙。 与安义坊隔着明德门大街的一坊叫延祚坊。 这日天色刚刚暗淡下去,一辆黑漆马车停在了延祚坊北门外。 四名跟车骑行的青衣护卫率先下马。 赶车的大汉也跳下车板,他将马凳放置到地上,朝车厢躬身施礼。 “阿郎,到了。” 车厢门被推开,从里面钻出一名浓眉大眼、长相憨厚的青年人。 他叫王德发,是名官宦,目前在内侍省任谒者。 王德发跳下马车后,回身搀扶车厢里钻出来的第二个人。 这人四十出头的年纪,长的扫把眉、三角眼、驼峰鼻、厚嘴唇,下颚干净没有胡须。 他是大唐四贵之一的神策军左军中尉王尺亮。 王尺亮下车后,皱了皱眉头,用绢帛捂着口鼻,向延祚坊大门走去。 他崭新的乌皮靴踩在坑洼积水的地面,被溅上一层泥点。 近来天气反复无常,今日午后突然开始转暖,令前日落下的初雪迅速融化,现在长安街道上哪哪都是泥泞。 他们沿着泥泞小路走进延祚坊。 延祚坊跟安义坊都是长安贫民聚集的坊区,坊内住宅拥挤破败,居民鱼龙混杂,治安混乱。 四名护卫将王尺亮和王德发夹在中间,随时防备路边不怀好意靠近的流民。 王德发一脸歉意自责: “是孩儿考虑不周,早知这里如此混乱该多带些人手过来。” 王尺亮捂着绢帕闷声安慰: “不怪你,人多了不好,容易暴露行踪。” “对方怎么会选择在这里相见?” “可以理解,这里龙蛇混杂不易惹人怀疑,一出延祚坊就是城门,若遇变故随时都可以逃脱。”王尺亮解释。 这时从右侧路边窜出来两名穿得破破烂烂的乞讨者,他们边说吉祥话边伸手讨钱。 “官人伟,门户吉昌,高朋满座,有酒如江,有肉如山。” “官人伟,珍纤焕烂,龙麝馨香,家中俱是卿相,儿孙尽是丞郎。” “官人伟……” 王德发朝身后的泥地上抛了一把散钱,两名拦路者纷纷追着铜钱跑走。 王尺亮嘲讽道:“没见识的乞索儿,平生连半个公卿都未曾见过,以为丞郎就是了不得的大官了。” 王德发一脸真诚吹捧: “贱民懂什么,他们哪里知道即便是公卿宰相,在义父面前也不得不低头。” 王尺亮脸上渐渐露出得意神色。 自己手握京畿禁军,宦官做到他如今的位置算是到头了。 谁当皇帝也不可能给他封个亲王,既然已封无可封,傻子才会造反。 当王德发告诉他刘稹的二弟刘秩来了长安,想约他相见时,王尺亮恨不得亲自去京兆府点了刘秩。 可他不能,因为刘稹兄弟手中有他的黑料。 权衡之下王尺亮决定亲自过来虚与委蛇。 他们六人很快来到延祚坊南曲一户门前有柳树的人家院外。 篱笆门,没上锁。 王德发朝里面唯一那栋房子望了望,回头道: “义父,孩儿先进去探查一下。” 王尺亮提醒:“我儿多加小心。” 半炷香后王德发安全返回。 “义父,屋里只有刘秩一人,应该安全。” 他们六人一起走进小院。 王尺亮留下两名护卫在屋外看守,他和义子走进唯一那栋房子。 在昏暗的光线中他们穿过外堂,直接走进里屋。 屋里更加幽暗,隐隐能看到一名头戴幞头的男子背对着门口站立。 王尺亮进去后轻声唤了句: “有序,别来无恙啊。” 有序是刘秩的表字。 男子默然转回身,笑呵呵应道: “中尉是在叫我吗?” 王尺亮当即瞪大双眼,轻呼出声: “赵开?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句话应该我问才是,此处为泽潞叛军在京中的秘密联络点,中尉来这想见谁?” 电光火石之间王尺亮的头脑中跳出各种思绪。 刘秩莫非被赵开抓了?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他眯了眯眼睛,当即朝左右护卫下令: “杀了他。” 无论赵开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个人不能留了。 两名护卫还没待上前,从门后突然窜跳出一条黑影。 一道银光闪过,王尺亮的两名护卫脖颈上多到条红线。 护卫捂脖惊呼时,屋外同时传出两声短促的哀鸣。 王尺亮明知屋外有人埋伏也别无他法,只能选择往房外跑。 他转身刚迈出一步,忽然感觉脖间微凉,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他的咽喉上。 王尺亮侧脸不可置信地问: “你要背叛为父?” 他的三名义子中只有王德发是被他从小收养并冠了他的姓。 王德发语调清冷回道: “义父,你别怪孩儿,我只是不想落得宇文鹰一样的下场。” 说罢他将王尺亮捆了起来,推坐到墙边。 赵开啧啧讥讽:“父慈子孝的画面真是感人。” 他从怀里掏出火折引燃,将屋里剩余几盏灯全部点亮,本来幽暗的房间一下子明亮起来。 他斜眼瞅瞅王尺亮批评: “堂堂四贵怎会这么容易被抓到?有了甘露之变的前车之鉴,你身为护军中尉还敢带这么点人出行,真是找死。” 王尺亮愤怒地望向王德发,又看向赵开,最后无奈苦笑。 “同样身为护军中尉,我确实不如仇士良。仇大宦的五名义子个个孝顺,甘露之变时,连仇士良身边那些小官宦为在舍命保护他,这才让他从金吾卫仗院逃出去,我呢?”问完这句,王尺亮瞅瞅辛苦养大的义子,“早知养虎为患,还不如当初养条狗好了。” 王德发蹲在他面前,语气愤慨反驳: “仇大宦虽有恶名,却对忠心追随他的身边人极好,他一心为子女和下属筹谋。仇士良为了给养子谋个千牛备身的出身,不惜与皇帝和朝臣们大吵,你对我们哪里比得上他?我如今只做到八品宦官,给仇大宦的几名义子提鞋都不配。我们三名义子中你平时最器重宇文鹰,结果又如何?东市案发,你亲自下令将宇文鹰杖杀了。” 杀宇文鹰是天子的意思,王尺亮现在却有口难辩,因为李瀍明面上没下过这道旨意。 王尺亮目光转向赵开,诚恳说道: “赵大夫,我要面见陛下,我知道你们误会我了,我可以亲自对陛下解释。” 赵开抱着肩膀坐到对面的凳子上,嘻笑着问: “你想解释什么,我可以帮你转达。” 门后那个存在感奇低的黑衣人突然出声: “赵大夫,陛下的旨意是若王尺亮敢来赴约,就当场击杀他,不必查问。” 王尺亮脸上露出惊悚表情。 赵开一脸无所谓回道: “那三千两黄金还没找到呢,审一审也许能问出他与泽潞勾结的细节,或许对前线战事有利呢。” 王尺亮震惊之后脸色渐渐转为刚毅,目光变得阴沉。 “赵大夫,你问什么我都会知无不言。” 黑衣人再次提醒:“陛下的旨意是就地诛杀。” 赵开啧啧嫌弃:“羽林郎,你这个人可真死板,他都愿意主动招了,我们又何必现在就杀?要不这样,我不将人带回去审,就在这里问,这总不算违背’就地‘二字吧?” 羽林郎看了他们三人每人一眼,语气不带感情道: “那我出去等你。” 王德发本也要跟出去,却被王尺亮唤住: “你不想知道我为何要杀宇文鹰吗?” 好奇心驱使,王德发最终也留了下来。 决定敞开心扉后,王尺亮靠在墙上给自己换了个舒服的坐姿,随后问: “刘秩真的来长安了吗?” “来了,他两个多月前就来了。”赵开答。 “人被你们抓了?” “不,他已经死了,因为没人认识他,死了两个月都没人知道他是泽潞叛军。” 王尺亮苦笑,自己竟然因为一个死了两个月倒霉鬼被抓了。 他叹口气后悠悠道: “即便我没有通敌叛国,只要我今天出现在这里,他就绝不会再信我了。” “你指陛下?”赵开问。 王尺亮轻轻点头,随后扬起下巴一脸兴致盎然地问: “你们知道当今陛下和先帝最大的区别在哪里?” 赵开和王德发都沉默了,他们可不想死,谁敢回答这种问题? 王尺亮也不需要他们回答,自问自答道: “文宗皇帝无论做任何事都有迹可循,他当年派仇士良的女婿李好古鸩杀曾拥立过他的大宦王守澄时,即便被史官记录下了来文宗皇帝也认。当今天子不一样,李瀍丢掉弃子时,会尽力抹去弃子存在的痕迹,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赵开听到一脸懵逼。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三年前仇士良和鱼弘志拥立李瀍登基,今年这两位大宦先后死亡,你们知道他俩是怎么死的吗?” 赵开被问得一阵错愕。 据他所知这俩人都是暴毙,区别在于一个年初,一个年中。 王尺亮望向义子,忽然眼露悲悯。 “不是义父不想提拔你,而是位置坐得越高越危险。” 王德发语气不屑回怼: “可义父自己就做得很高啊。” 王尺亮无奈摇头。 “我与马元贽分别执掌左右神策军,别人都以为我更受陛下倚重,却不知道我就是替李瀍干脏活的。” “此话怎讲?”赵开追问。 “李瀍有时候杀人不能亲自下旨,否则会被起居郎记录在案,千百年后成为污点。这时候他会暗示我,我虽无旨可奉,桩桩件件却全是他的意志。比如毒杀鱼弘志和仇士良,比如在东市纵火,”说到这他定定望向王德发,一字一句道:“比如杖杀我的义子、你的义兄宇文鹰。” “你胡说,陛下既没旨意,你当然想怎么说都成。”王德发反驳。 赵开却没有质疑,他沉默片刻后问: “天子怎么暗示你除掉鱼弘志和仇士良的?” 王尺亮:“今年元日大朝会后,陛下突然对我说,他有意提拔我做下一任神策军左军中尉,就是不知道鱼弘志何时会退。” 赵开猛地心惊,又不是选皇太子,哪有提前任命的? 李瀍这话明摆着要王尺亮除掉鱼弘志。 王尺亮继续道: “我领了陛下这道暗旨,借元宵之日鱼弘志设宴请诸宦官时,我利用敬酒的间隙将毒下到他的酒杯中,鱼弘志当晚就暴毙了。因为甘露之变,鱼弘志一直小心提防着你们南衙的人,却不曾想最后是死在我们北衙自己人手中。” “仇士良也是?”赵开问。 王尺亮点头。 “仇士良跟陛下祈求告老还乡、叶落归根,李瀍口上答应,回头却对我说舍不得仇大宦离开长安。我当即明白李瀍是要仇士良客死长安,于是找人偷换了尚药局送去仇家的药材,将人参换成商陆。” 赵开倒吸一口凉气。 谁能想到表面冲动易怒、行事雷霆的年轻帝王,背后手段竟阴暗至此。 李瀍不想自己像文帝李昂一样背负忘恩负义的名声,就用见不得光的方式铲除两位扶他上位的功臣。 王德发听得脊背发凉,却仍在嘴硬。 “我不信,陛下为何要指使你在东市纵火?他可是天子啊,伤害无辜百姓于他有何好处?” 王尺亮轻轻摆头。 “这个我也不知道,从结果看李瀍好像在针对新来的金吾卫右街使。” 赵开蹙眉,认为很有可能。 他们御史台前阵就受命搜罗过那位金吾卫右街使的短处。 李瀍为何要对刘异大费周章呢? 他思考时,听见王尺亮对王德发深情款款说道: “义父无能,救不了你义兄宇文鹰,你也很想义兄对不对?如此甚好,咱们父子很快就能到底下跟他团聚了。” 说完这句时王尺亮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奸计得逞的坏笑。 “今日吾躯归故土,他日君体也相同,咱们今天谁也跑不了,全要死在这。” 王德发听得一脸迷惑。 赵开猛然警觉问道:“此话何意?” 王尺亮忽然哈哈大笑。 “你们根本不了解李瀍,知道刚才那位黑衣人为何要退出去不听你们审我吗?” 赵开错愕一瞬,随后笑了,笑容异常无奈。 “鸟地,你坑我?” “是你自己找死,李瀍让你见面后即刻诛杀,你偏要审我。” 王德发此刻终于醒悟过来,当即破防。 他揪起王尺亮的衣领质问: “你不让我出去,又故意说出这些秘密,就是想借皇帝的手杀我?” 王尺亮冷笑: “一报还一报而已,你俩已是将死之人,我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也无妨,你们知道先帝是怎么死的吗?” 第572章 我也告诉你个秘密吧 房里忽然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一碗茶的时间后,赵开和王德发从房里走出来。 他俩首先看见倒在门口的两具尸体,是王尺亮之前留在屋外的护卫。 这两人如今被人割了喉咙,死得不能再死了。 羽林郎双手戴着铁爪,站在离门口两丈远的地方,默默看着他俩,以冰冷的声音询问: “王尺亮死了?” 王德发神色痛苦,语气哀伤回道: “死了。” 王尺亮临死前跟他俩玩了一把真心话大冒险,分享了许多秘密。 他讲得口干舌燥,最后要求喝杯水。 王德发思量他左右跑不掉,便给他倒了杯水,又松开了他缚身的绳索。 王尺亮小口小口地喝水,喝到杯子见底时,他忽然放怀大笑。 说了句“王某先行一步过去等你们”,便用匕首抹了脖子。 王尺亮用的匕首是王德发刚才抵他喉咙那把,他趁好大儿给他递水时偷取过来。 王德发的心情是复杂的,王尺亮临死前的坦白局令他明白自己义父活得并不轻松。 王尺亮或许不如仇士良对义子们好,但也绝不像他之前认为的那般坏。 他因为误会最终害死了将他一手养大的义父,此刻王德发脸上全是懊恼。 相对而言赵开的神色则较为平淡。 他只淡淡评价了句: “自作孽不可活,一个士兵都不带就出来赴约,这种脑子怎么能执掌神策军?王尺亮跟仇士良比,真是相差甚远。” 羽林郎没有接话,他目光阴寒地注视着对面两人。 王德发被盯得汗毛倒立,讷讷说道: “我……我帮你们将王尺亮诱骗到这里,此次为国锄奸我是有功的。” “是有功,你死后陛下应该会嘉奖你的家人。”羽林郎道。 “我是孤儿,哪有家人?” 王德发问完才反应过来羽林郎的意思,怯怯问道: “你真要杀我灭口?” 对面人没有回答,沉默就是回答。 王德又发焦急看向赵开求救。 赵开比较镇定,他朝院外望了望。 该死,门口连个行人都没有。 他又扭回头看向羽林郎,最后确认: “陛下的旨意是只杀他,还是连我一起杀?” “赵大夫为铲除朝中细作,与奸佞殊死搏斗,最终英勇殉国,实在令吾辈敬仰,你放心去吧,以陛下的仁德,定会好好封赏赵氏满门。” 赵开挑挑眉,听笑了。 他当初受命清查叛国罪臣时,李瀍曾信誓旦旦保证事后不会亏待他。 原来这就是皇帝的优待。 他不禁想起仇士良和鱼弘志,脸上笑容越来越大,最后大笑出声。 笑声里全是酸涩自嘲。 是他自己蠢了,前车之鉴摆在那,他怎么就没吸取教训呢? “我是不是还要谢恩?”赵开戏谑回道。 他又左右瞅瞅当下环境。 赵开之所以选在这里布局杀王尺亮,因为此处确实为刘秩来长安期间的落脚处。 为方便行事,他今天上午就清空了这房子周围的左右邻居。 如今赵开肠子都悔青了,自食恶果,他现在既找不到观众,也找不到听众。 赵开之前以为今天的对手会是左军中尉王尺亮,所以没敢向皇帝借神策军的兵。 他向李瀍借了三十名羽林军暗卫精锐,由羽林郎亲自带队。 可现在除了羽林郎,其他人在哪呢? 他猜想应该是被羽林郎支走了。 赵开视线扫了一圈最终定在羽林郎脸上。 这个听众有点差强人意。 本着能坑一个是一个的原则,只能凑合了。 赵开忽然拔高音量大声而快速地喊道: “是李瀍杀了李昂。” “……” 羽林郎听后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就像赵开刚才喊出的是“今天晴转多云”。 赵开疑惑问道: “你没听清吗?我刚才说大唐现在的皇帝杀了前任皇帝。” 羽林郎依旧面无表情。 赵开面露嘲笑,对面是站着个傻子吗? 他疑惑问道:“你是不是没明白这件事的严重程度?” “有多严重?”羽林郎问。 “李瀍杀害文宗的罪过绝不同于他之前杀自己的弟弟安王李溶和侄子李成美。他谋杀了前任天子,就是说他的皇位是谋朝篡位而来,得位不正。大唐此前从未出现过弑君篡位的皇帝,这件事若被史官知道,李瀍肯定会遗臭万年,若被藩镇节度使知道,肯定会有人挥师讨伐,借机另立新帝。” 羽林郎脸上依然波澜不惊,平静问道: “王尺亮说的?” “是。” “是他亲自动手的?” “这倒不是,王尺亮接任护军中尉后,帮李瀍干的第一件脏活是暗杀两名小官全家,一个是尚药局奉御张平家,一个奉膳局食医孔维家。张平临死前得知王尺亮是奉皇命来杀他,便透露了一个秘密。四年前李瀍做颖王时,便买通张平在先皇文宗每日服用的汤药中加了野葛汁水。” “慢性毒药。”羽林郎肯定道。 “是。甘露之变后文宗处于被仇士良半软禁状态,一直闷闷不乐,中毒后世人只会当他忧郁成疾,若当时就被查验出是中毒,世人也会认为是仇士良所为,不曾想会是亲兄弟的算计。” “防火防盗防兄弟。”羽林郎来了句冷幽默。 赵开没笑出来,继续道: “孔维就是负责给文宗日常吃食验毒的小官,他与张平听命李瀍,配合联手毒杀先帝,没想到李瀍却屠了他们全家灭口。这两起灭门案京兆府至今未破,我想怕是永远也破不了了。” 羽林郎语气淡漠道: “王尺亮敢知道这么多,死的不冤。” 双方各自沉默一会。 赵开忽然露出一个奸诈的笑容。 “现在怎么办?你也听到了这个秘密,你猜李瀍会如何待你?” 羽林郎平静的脸上难得出现小幅波动。 他轻轻扬起唇角反问:“谁说我听到了?” “你装大威天聋吗?” “杀了你俩就没人知道我曾听到过。” 赵开无奈叹气,对方不上道啊! 他当即拔出腰间佩剑。 “士族子弟都是自小习武,羽林郎想要杀我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他冲过去前朝旁边的王德发大喊: “我拖住他,你快跑。” 慢一拍的王德发恍然回神,感动得无以复加。 “赵大夫仗义啊,你竟愿意舍身救我?” 赵开气道:“谁要救你?只有你跑出去,我才能活。” 另外两人已经开打,王德发来不及揣摩赵开话中含义,主要他智商也不支持。 他贴着东墙向院门口跑去。 王德发的手刚要碰触到篱笆门,忽听到身后有强劲风声。 他还来不及转头,突然感觉前身一阵剧痛。 “啊~” 他低头看向自己胸膛,心口位置莫名冒出五根尖锐铁指。 他呆愣愣地看着五根铁指尖,忽感口中腥气浓郁,张嘴喷出一口血雾,然后就见大地离自己越来越近。 王德发后胸被羽林郎当暗器甩出的铁爪贯穿,栽倒后直接领了盒饭。 赵开此刻已发现自己不是羽林郎对手。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羽林郎出手奇快,如鬼魅般令他完全无法招架。 当他听到王德发的惨呼声,便意识到自己穷途末路了。 若王德发能成功突围,羽林郎就不会杀他。 外面有活口知道羽林郎听见过李瀍的秘密,羽林郎就只能跟他合作。 现在王德发已死,羽林郎无论如何都会斩草除根。 难道自己真要给王尺亮陪葬? 须臾,羽林郎右手铁爪向他脖颈抓来。 赵开迅速手挽剑花,想借势挑羽林郎的手筋。 他的剑锋即将碰触到对方手腕时,羽林郎铁爪猛地退回一寸,食指和中指刚好夹住他的剑刃。 赵开全力往回收剑时,羽林郎飞起无影脚,踹在他胸口上。 赵开眼见宝剑脱手,他胃血翻涌,闷哼一声仰面栽倒,摔散黄了。 一生腰强的赵开,刚想来个鲤鱼打挺,却被自己的宝剑抵在咽喉处。 赵开自知大势已去,无奈苦笑。 “给我来个痛快吧。” 羽林郎居高临下,神色冷峻地俯视赵开。 “我也告诉你个秘密吧。” “什么?” “我叫牛栏山。” 第573章 以身作则的皇帝 大明宫,紫宸殿。 王才人坐在李瀍腿上,一勺一勺喂他吃自己亲手熬的八珍羹。 李瀍边吃边欣赏怀里这张与自己极为相似的脸。 我怎么这么好看? 简直太完美了。 可惜长在了屠户女儿的身上,糟蹋了这张脸。 王才人喂着喂着忽然嘟起嘴抱怨: “陛下,你答应过臣妾要册封我为皇后的。” “我跟李司徒说了,是他不同意。” “当年高宗欲册立武昭仪为后,长孙无忌也不同意,可高宗最后还是把武昭仪册封为皇后了。” “那是因为武昭仪当时已经诞育了子嗣,要不你先给朕生个皇子吧,咱们今晚就生。” “陛下戏弄臣妾。” 王才人嘴上娇羞,心中却有一种无力感。 说来奇怪,皇帝如此宠爱她,这五年来她却从未受孕。 她放下碗,搂着李瀍的脖子撒娇: “不封后,封个妃总可以吧?” 她决定退而求其次。 李瀍用手指轻轻挑起她的下巴。 “淑君,宫中嫔妃中哪个有你陪王伴驾的次数多?你独得朕的宠爱还不够吗?” “可我想做妃子。” 这时殿外传来王文干的咳嗽声。 “咯咯~陛下。” 王才人知道内给事有事汇报,她从李瀍腿上起来,欠身施礼。 “臣妾告退了。”她走了几步不忘回头提醒,“陛下刚才说今晚要陪臣妾生皇子,那我回宫等着了。” 李瀍满脸嘻笑,笑容随着王淑君的离开渐渐变得讥讽。 片刻后王文干走进大殿。 “陛下,羽林郎传消息回来了。”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信札,双手呈给李瀍。 李瀍打开信迅速阅览,脸上当即浮现出得意笑容。 “瞧瞧,除掉一个护军中尉多么容易,李昂当年大费周章想除掉仇士良,结果却被仇士良一举反杀,你说皇兄得有多不中用?这么窝囊的人,怎配当皇帝?” 王文干表情尴尬,他不敢随李瀍一起抨击先皇,但吹嘘现任他得心应手。 “此次能成功诛杀奸贼全赖陛下运筹帷幄,陛下之神勇,如日月般照耀世间,承天之佑,乃子民之福。陛下之圣明,如天之脊梁,承载万民希望与未来。论英明神武,陛下丝毫不输当年的太宗皇帝。陛下……” 李瀍本来听得挺高兴,忽然脸色一变,冷声质问: “不输太宗?你的意思是我还没胜过太宗?” 王文干被吓得差点咬了舌头。 拍马屁拍到痔疮上,崩了自己一脸屎。 他赶紧重拍。 “奴婢浑了,太宗当年战胜突厥耗费了不止十万兵力,陛下灭回鹘一族却只用三千人,论丰功伟绩陛下自然远胜于太宗。” 李瀍阴沉的脸上终于展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他将信纸随手丢进火炉里引燃。 “羽林郎说王尺亮一进延祚坊宅子就被赵开击杀了,我有点意外。” “陛下为何意外?” “以赵开的个性,我以为他会在王尺亮死前问点什么呢。” 王文干小心搭话: “赵大夫身为臣子,自然要按陛下的旨意办事。” 李瀍瞥了他一眼冷哼: “你不了解赵开,这个人有才,却胆大妄为,经常不守规矩。满朝文武中赵开的放肆程度仅次于刘异,朕也没有十足把握可以掌控赵开。” 王文干听李瀍提到刘异,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上次在延生观他被刘异打得满脸青肿,足足半个月没敢见人。 他何曾吃过这个亏,恨不得当场挖坑埋了刘异。 可李瀍不发话,他不能擅做主张,只能暂时忍着。 王文干了解李瀍,他现在就等着看刘异将来的下场。 作为一个负责任的捧哏,他当即接道: “陛下威仪震慑天下,再烈的马也要为陛下所驱使,赵大夫自然也不例外。” 王文干有些疑惑,差事办完了赵开为何没亲自进宫复命,反倒是羽林郎的密报先到。 不想李瀍接下来就解答了他的疑问。 “内给事,你等下带着太医署的医官去赵开府邸代朕慰问一下。” “慰问?” “羽林郎说赵开在诛杀王尺亮的时候受伤了,让医师看看他伤得重不重,朕是不是又要物色下一任御史大夫了?” “喏。” “起居郎何在?”李瀍问。 “奴婢进来时,看见起居郎孙谷正在廊下吹风。” “把他给我叫进来。” 王文干出去没多久,孙谷便哆哆嗦嗦走进紫宸殿。 王才人过来后,他为了不当电灯泡在外面站了足足两个时辰。 “参见陛下。” 李瀍满脸阴笑看着孙谷的身体不停颤抖,皮肤慢慢转红。 寒气入骨后再处热室,人的皮骨会感受到一种奇痒无比的痛楚。 孙谷为了不在御前失仪,正极力忍受浑身瘙痒。 李瀍沉声说道:“神策军左军中尉王尺亮刚刚在延祚坊遇刺,当场身亡。” 孙谷震惊,这是今年死的第三个神策军护军中尉了。 王尺亮没事去延祚坊作甚? 孙谷想问凶手抓到了吗,可想想这不是他该操心的。 他实在不明白皇帝告诉他这条消息的用意。 孙谷凭着揣测问道: “陛下可是要为左军中尉追封?” “追封?”李瀍嘴角浮现讥笑,“王尺亮有何功勋需要追封?” 孙谷一下被问住了。 王尺亮年初才接掌神策军左厢,到现在只过了十个月。 这十个月左厢神策军不仅寸功未建,还闯了不少祸。 护佑天子祭天时突发状况,士兵和旅长在东市纵火,算下来桩桩件件都是王尺亮的锅。 就在孙谷疑惑时,李瀍忽然开始打眀牌。 “孙谷,朕想让你在朕的起居录中抹去王尺亮的全部痕迹。” 孙谷摸了摸耳朵,幻听了? 不然怎么会听到皇帝命他篡改历史。 他反应了两秒后当即跪倒。 “微臣是史官,秉笔直书是史官最起码的操守,请陛下收回成命。” 大唐没有太史这个官职,起居郎就是大唐的史官。 历来史官可以被分为记言的“左史”和记事的“右史”。 左史随侍皇帝左右,专门负责记录皇帝起居、言行与政务得失,又称起居注史官。 右史是专门负责编修前朝官方历史的史官。 大唐自高宗龙朔二年之后,一直以门下省的起居郎为左史,中书省的起居舍人为右史。 历朝历代的史官只有一神圣原则:秉公执笔,不虚美,不隐恶。 为了坚守这一看似简单的原则,历史上诸多史官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 如春秋时期,因为不肯曲笔,非要如实记录权臣崔杼弑君的齐国太史三兄弟,他们接连被杀。 如北魏时期,因为在国史《国记》中如实记录鲜卑族荒暴淫乱史实而造诛灭全族,以崔浩为首的一百二十八名史官。 孙谷此刻脊背绷得僵直,一心坚持自己的职业操守。 李瀍看着他的样子忽然想笑。 “孙谷,听闻你博览群书,每得月俸大半都要拿去购书?” “臣确实喜好读书。” “那你读过《大唐创业起居注》吗?” 孙谷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皇帝说的是什么书。 “陛下,臣素来遵纪守法,没看过禁书。” “你知道《大唐创业起居注》为何是禁书吗?”李瀍问。 “臣不知。”孙谷诚实回道。 “朕看过那本书。” 孙谷惊讶,皇帝还真是……以身作则。 第574章 秉公执笔的史官 李瀍继续道:“那本书是当年跟随在高祖皇帝身边的书佐温大雅所着,里面除了记录了高祖的言行,还记录了太子李建成跟随高祖起兵过程中立下的功勋。” 孙谷眨眨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李建成曾为大唐立过功勋? 他怎么不知道。 孙谷的反应让李瀍很是满意,他笑着问: “你猜为何后世不知道李建成曾为大唐立过功勋?” 孙谷思索一会,挺直的脊背渐渐弯下去。 他整个人卸力一样跪坐在地上,皱着眉头,神情隐隐痛苦。 “陛下,是有人篡改了历史,对吗?” 李瀍悠悠说道: “贞观十六年,太宗找负责记录起居的褚遂良,要求看起居录,被褚遂良以‘不闻帝王躬自观史’为由拒绝了。太宗并未恼怒,只不过第二年也就是贞观十七年,他将大唐史官换成了房玄龄。这次太宗再次要求看起居录,房玄龄比褚遂良懂得变通,他和许敬宗一起删减《起居注》,临时编纂一本涵盖高祖、太宗两朝的《实录》给太宗阅览。这样既不违背史官原则,又能令太宗大致了解史官们到底记录了什么。太宗读过《实录》提出八个字的修改意见。” 孙谷忐忑问道:“哪八个字?” “削去浮词,直书其事。”李瀍答。 孙谷终于松了口气。 “幸好幸好,难得太宗也赞同史官如实记录史实。” 李瀍嗤笑问道:“你是蠢吗?” “啊???” 孙谷满脸懵逼。 李瀍板着面孔大声说: “自太宗提出‘削去浮词,直书其事’,大唐史书上就再未出现过李建成为大唐创立的功勋,连温大雅早期所着的《大唐创业起居注》也被列为禁书。” 孙谷骇然,彻底瘫软在地上。 原来唐太宗要削去的“浮词”是关于李建成的功绩。 太宗要让后世永远不知道李建成也曾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这等于变相为自己在玄武门弑兄杀弟开脱。 我心中英明神武的太宗皇帝啊,孙谷的偶像塌房了。 李瀍见他的样子,心中十分得意。 他半是利诱半是威胁道: “褚遂良性格耿直,所以晚年一再贬官,最后客死任上。房玄龄通权达变,一生从未被贬,为自己留下了‘房谋杜断’的美名。孙爱卿,你是要做褚遂良呢,还是要做房玄龄?” 孙谷沉默了一会,忽然再次挺直脊背。 他跪着叉手施礼,以决绝的眼神,坚定的语气说道: “臣身为史官,坚持秉笔直书,即便陛下杀了我,我还是要说,大唐从未有过叫王尺亮的人担任过护军中尉。” 李瀍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个秉笔直书。 这就是他用孙谷接替郑朗出任起居郎的好处。 寒门出身的史官比较容易操弄。 ~~~ 宣阳坊,刘宅。 刘家人正聚在一起吃晚饭。 张鼠夹起一块肉抱怨: “怎么这个颜色?是不是不新鲜啊?” 孙艳艳白他一眼: “怎么可能不新鲜?半个时辰前你的荤菜还在啃你的素菜呢。” 林九蓉解释:“可能是酱油放多了。” 一个白天没见,安平公主主动跟丈夫分享她这一天的行踪。 她上午跟孙艳艳和秦三娘去了【春风得意】,现场对装修出具意见,毕竟她是宫里出来的人,见过世面。 下午她带着补品去十六宅探望了仇晴儿,仇晴儿最近有了身孕。 李安平一脸兴奋道: “临走时晴儿送了我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说是契丹品种。” “兔子?” 孙艳艳和林九蓉互相对望一眼。 孙艳艳试探着问:“安平,你带回来的兔子放哪了?” “放后院小花园里呀,这样它可以自由自在地奔跑,多可爱啊。” 孙艳艳抿嘴,不敢直视李安平的眼睛。 刘异从面前的盘子里给安平公主夹了块肉。 “是,可爱死了,你多吃点。” 全家人除了安平公主都猜到了那只兔子的归宿。 众人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只是每每低下头时会无声憋笑。 张鼠小声安慰老婆: “放心,我明天就去市场买只一模一样的回来,她不会发现的。” “我自己去买。”孙艳艳小声回。 刘异夹菜时忽然发现密羯状态不对。 他看密羯拿筷子一个劲怼咕碗里的饭,却始终没开口吃。 刘异敲一下碗,笑着调侃对面: “你是何方妖孽,竟敢夺密羯公主的舍?” 密羯诧异抬头,以生无可恋的表情问: “叫我干嘛?” “你怎么不吃饭?” 密羯嘟嘴郁闷回道:“生气。” “谁惹你了?” “我们今天下午去东市玩时,顺便参加了一家新开业铺子组织的拔河比赛,我比输了。” “不可能吧,国足输村超?你跟谁一伙?” 密羯挨着点点豆豆,边指边说: “毛台,布兰,还有公孙先生。” 刘异调侃毛台: “有你在居然会输?原来在我心里,你就是巩县一哥,现在你就是巩县一哥们,你太让我失望了。” 布兰解释:“拔河不是打斗,主要比拼力气,对方个个膘肥体壮,我们实在不是对手。” 众人挨个扫视这仨人,确实都不是肌肉猛男类型。 张豺问密羯:“我不是教过你智取吗,比赛的时候可以不要脸一点,比如讲个笑话将对手逗笑,令他们集体脱力,你不就赢了?” 密羯哭丧着脸回: “脸,大家都不要啊,对面的人先把我们逗笑了。” 一屋子人听得目瞪口呆,大唐世风日下到如此程度了? 密羯看向毛台气鼓鼓地埋怨: “都怪你,每到这种殊死一搏的时刻,你从来没让对手失望过。只要后腿扯得好,没有队友坑不了,你这坑货,当时干嘛要带头笑?” 毛台一本正经地说: “曹操家宴,有两个小妾为争宠打了起来,曹操大怒道:你们同归于尽吧。这时突然一名将领闪了出来说:末将于禁,多谢丞相赏赐。” 桌上的多数人听后哄堂大笑。 毛台:“你看,他们也笑了,这能怪我吗?” 密羯始终没笑,气得奶凶奶凶地问道: “这哪里好笑,曹操到底是谁啊?” 众人再次捧腹大笑,孙艳艳、秦三娘都笑到丧失妇德了。 这时门仆进来禀告,有个叫赵开的人来访。 第575章 谁赞成,谁反对 刘异在自家厅堂会见了赵开。 赵开右边臂膀连着右前胸被白布条缠得跟个粽子一样,任谁一看就知道伤得不轻。 刘异请他在双人榻右侧落座,自己则坐到了左边。 他与赵开之间只隔了一张小榻桌。 赵开坐下去时扯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刘异笑着调侃: “赵大夫都这个德行了还来我家串门,是想参选今年的感动大唐吗?” “我都快碎了,你还嘲笑我?” “要不我给你找个焊工,把你拼起来?” 赵开回他一记眼刀。 “我以为你见到我这副样子会装作很惊讶呢。” “是挺惊讶的,李瀍竟没杀你灭口。”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唉。”赵开叹气后,脸上严肃几分,“不是他没杀我,是羽林郎放了我一马,不过他有个前提,就是让我今后听命于你。这不天一黑,我就偷偷跑过来报到了。” “槽,敢情你是来交入党申请书的?” 刘异明白羽林郎不会突然这么做,肯定是李归的命令。 这是老爹送给自己的大礼。 该死的老头,谁让你帮? 这时奴婢端着两杯茶水走进来,放到他俩之间的矮几上。 赵开左手掀开面前茶杯的盖子,一股浓郁茶香飘散而出。 他闻了闻惊喜道: “是同州的沙苑子茶,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这个?” “你一看就肾虚。” “鸟地,你才虚。” 赵开白他一眼,大方喝了口茶。 滋味纯正,是上等。 他放下茶杯时,郑重问道: “你与羽林郎究竟是何关系?” “不熟,只帮他取了个名字。” “牛栏山?” 刘异点头称是。 “你当我傻吗?”赵开反问。 “赵大夫还是傻点好,你就是因为太聪明了才差点被李瀍灭口。” 赵开眉头皱起,郁闷道: “我对天子忠心耿耿,他却如此待我。此仇不报非君子,我肯过来不全因为牛栏山的要挟,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你也准备对付李瀍,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你想跟我结成复仇者联盟?” “不过我要先弄醒一件事,你跟李瀍究竟有何恩怨?他为何一直暗中针对你,却不直接杀你。” 刘异无奈叹息,一本正经回道: “他大概嫉妒我的美貌吧。” 赵开脸色愠怒反问: “你不说实话,让我怎么信任你?” “以权合者,权尽而交疏,以财交者,财尽则交绝,以色交者,华落而爱渝。咱俩属于以敌交者,敌灭则友尽,你我之间只要目标一致就好,何必强求信任?” 赵开认真审视刘异,忽然发现这小子年纪轻轻既凉薄又通透。 “也对,那就说说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对付李瀍?” 刘异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唇边浮现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坏笑。 “你猜接下来谁会接替王尺亮的位置?” “……” ~~~~ “西门季玄。” “王元宥。” “吐突士晔。” 李瀍看着手里的奏疏,语气缓慢地念出这三个名字。 这封奏疏是监军使院按他的要求选出来的下一任神策军左军中尉人选。 报上来的三人均出自宦官世家。 王元宥出身太原王氏,为宦官初掌神策军时左右兵马使王希迁的后人。 西门季玄是唐宪宗时任过十六宅使的西门珍的义子。 吐突士晔是二十多年前担任过神策军护军中尉的吐突承璀族侄。 李瀍翻看三人履历,仔细阅览监军使院推选他们的理由。 这三人目前均在藩镇任职监军,过去几年均有重大立功表现。 三人中以吐突士晔最年轻,资历也相对较浅。 吐突士晔只出任过一个藩镇的监军,西门季玄在两个藩镇待过,最为年长的王元宥则在三个藩镇担任过监军。 监军使院报吐突士晔的理由是他监军期间,振武军战胜回鹘,以少胜多取得杀胡山大捷。 吐突士晔军功不多,可只此一项军功就足以在诸位监军中称雄。 另外吐突士晔的叔父吐突承璀当年掌管的就是神策军左厢,如今左神策军中仍有不少他叔父留下来的将领。监军使院认为若吐突士晔接任左军,能比别人更快掌握神策军。 太皇太后郭氏听闻吐突士晔也在护军中尉备选之列,今天上午特意将李瀍叫去兴庆宫唠叨一番。 “吐突士晔的叔父吐突承璀当年是因为不肯拥立你的父皇才被杀的,他家与咱们有仇,你切不可让吐突家重掌京畿兵权……” 李瀍回想太皇太后当时惊恐的表情,嘴角不自觉泛起一丝嘲弄。 他抬头瞥一眼在书案旁老实矗立的王文干。 “内给事,你说他们谁会成为下一任护军中尉?” 王不粘锅答非所问回道: “他们谁出任还不全凭圣心裁决,奴婢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圣心裁决?”李瀍冷哼一声扔掉手里的奏疏,“将这几个名字放出去,朕这次想让朝臣们陪我一起裁决。” 接下来的三次朝会,没有一次不拖堂。 王尺亮的死虽然令满朝文武惊讶,却没掀起太大涟漪,朝臣们就谁更胜任护军中尉的事开启中门对狙。 月末最后一次朝会上,吏部尚书崔龟从再次力挺西门季玄。 “陛下,西门季玄为人耿直正派,凡是他出任监军的藩镇,节度使从不敢虚报空饷,也不敢私下结交朝臣。” 中书侍郎崔铉当即站出来支持崔龟从。 “陛下,微臣也以为认为西门季玄更合适,西门季玄出任监军期间,所在藩镇从未发生过兵将扰民事件,在各大藩镇中实属难得,这说明西门监军不仅爱护百姓而且治军有方。” 除了吏部侍郎崔璪、尚书郎崔球、太常寺卿崔护等一长串姓崔的官员点赞,新任刑部尚书杨汝士、尚书左仆射杜悰、太府卿孙简等三品高官也纷纷表态认同。 坐在龙椅上李瀍会心一笑。 看来清河崔氏、博陵崔氏和牛党属意西门季玄。 须臾,京兆尹高元裕双手持笏出列。 “陛下,微臣认为王元宥更有资格,三位备选人中,以王元宥最为年长,臣认为神策军该选一位老成持重的护军中尉。” 崔铉歪头反驳:“京兆尹不能因为自己上了年纪,就轻视年轻一辈,西门季玄出任监军以来从未出过差池,哪里就不持重了?” 高元裕瞥了崔铉一眼,开始有理有据论述谁更持重。 “西门季玄只是没出过差池,跟王元宥受命于危难绝不能相提并论。太和八年卢龙发生军乱,官兵同时驱逐当时的节度使杨志诚和监军李怀仵,这种情况下王元宥还敢只身入幽州,接任卢龙监军一职,这种胆量,这种气魄,试问当下有几位监军能与之比肩?” 给事中高少逸出列,他是高元裕的亲弟弟。 “臣亦赞同京兆尹所言。适才吏部崔尚书称赞西门监军为人正派,以此认为西门季玄适合掌兵神策军,微臣认为崔尚书论断不合情理。统率神策军人品应该在其次,最重要是对大唐对陛下的忠心,王元宥为大唐只身犯险,冲他这份忠心绝对可以胜任神策军护军中尉一职。” 高家兄弟论述完,御史大夫赵开、中书舍人白敏中、刑部侍郎刘三复等人纷纷点赞收藏。 李瀍微笑颔首。 他了然渤海高氏和李党众人挺的是王元宥。 两伙人开始时还摆事实讲道理,后来吵着吵着就上升到人身攻击。 刑部尚书杨汝士攻击王元宥笃信佛教,认为王元宥若执掌神策军定会阻止僧人还俗。 中书侍郎李绅攻击西门季玄刻板无趣,很难跟士兵打成一片,认为西门季玄掌握不利于军中团结。 双方各执一词,激情开麦,吵得不可开交,就差互相投翔了。 李瀍扣了扣耳朵,不耐烦大声问: “有人支持吐突士晔吗?” 满朝文武互相看了看,没人吭声。 大家都不傻,三个人中最不可能当选的就是吐突士晔。 一来吐突士晔太过年轻,二来吐突家可是跟当今皇帝这一脉有仇。 李瀍环视了一圈,没看到有人出列。 很好。 第576章 热灶添柴 朝臣们还在争辩,李瀍放眼往武官队伍后面瞧去。 那人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李瀍咳嗽两声示意大臣安静。 他高声喊道: “刘街使?” 一秒…… 两秒…… 朝臣等了半分钟也没等到有人答话。 中郎将萧鄂偷偷回头瞅一眼,发现自己操蛋的下属已经靠着柱子睡着了。 他小声呼唤: “刘异~” “刘异……” 他叫了几声睡神始终没反应。 萧鄂无奈,目视前方,右腿暗暗后踢,来了个倔驴尥蹶子。 岁月静好总被饿梦打扰,刘异梦中正对着羊头浇给时,忽然地震,羊头直接掉进地缝。 “尼玛,”刘异醒后以国骂开场,他一口没吃呢,“谁踹的我,不想活了?” 大殿里个别城府浅的官员发出噗噗漏气声。 萧鄂回头小声提醒: “陛下在叫你呢。” 刘异大声问:“他叫我干嘛?” 坐在龙椅上的李瀍头顶噌噌蒸腾出怒气。 刘异现在帽子是歪的,笏板插在腰间,站没站相,哪里像是一名官员? 李瀍暗骂:卑贱的田舍奴。 为何望仙台还没盖好? 他真的等不及要杀了这个贱人。 李瀍压了压怒气看向消失不了的他,冷声问道: “刘异,你之前在振武军待过,对吧?” “是。” “你与监军吐突士晔相熟吗?” “还成。” “噢?既然如此,你推举谁出任护军中尉?吐突士晔吗?” 刘异撇撇嘴摇头: “微臣不了解另外两人,但对吐突士晔多少了解一些,吐突士晔绝对不合适。” “喔!!为何啊?” “这人表面慷慨仗义,其实都是伪装,他背地里小肚鸡肠、妒贤嫉能,这种人怎么能统领神策军?” 李瀍以审视的目光打量刘异。 “朕听说刘街使在振武城住的房子是吐突监军提供的,你们还经常聚在一起宴饮,可有此事?” 刘异右拳一击左掌,发出啪地脆响。 他以义愤填膺的语气开启实名diss。 “这正是此人无耻之处,我最初被他表象蒙骗了。吐突士晔每次用到我时,总会花言巧语、施以小利,用过之后便弃我如敝履。他最善背后害人,我无意中坏了他一桩差事,可我后来在草原上千里奔波帮他又补救回来了,结果事成之后吐突士晔却暗中跟节度使刘沔进谗言,将我和我的踏白小队贬去做了遛狗兵,若不是陛下慧眼识珠破格擢拔微臣,我恐怕要在振武城遛狗蹉跎一生了。” 朝臣中清楚刘异过往的人知道他进京前确实是振武军的一名遛狗兵。 他们没想到刘异原来是被振武军监军迫害才去遛狗。 李瀍曾让王会调查过刘异,知道刘异曾破坏吐突士晔与李太和的人密谈,之后为了补救又深入回鹘和黠戛斯大草原,结果一回来就被刘沔打发去做遛狗兵。 李瀍算了算时间,跟刘异说的对得上。 他以四两拨千斤的语气说道: “吐突监军未必真心想打压你,否则之后又怎会允许你参加对回鹘作战?” “陛下,这正是此人利欲熏心之处,吐突士晔只是想利用我在沙场冲锋陷阵浇筑他自己的功勋。他若真的对我好,为何杀胡山大捷后朝廷对振武军的嘉奖名单中没有我?” 李瀍顿时忆起,杀胡山大捷后,李忠顺和吐突士晔虽然在奏疏中提过刘异,可他们呈交上来的将士嘉奖名单却没有这个人。 是妒贤嫉能? 李瀍不这么认为。 否则刘异被关进大理寺监狱时,刘沔、李忠顺和吐突士晔这些人不会上书为他求情。 以李瀍对人性的认知,他更倾向于这些将领为了更好掌控刘异才打压他,否则以刘异这么张狂的性格谁能驾驭? 李瀍嘴角嗤笑。 不管吐突士晔是否真心打压刘异,最起码说明他们不是朋友,吐突士晔对刘异只是利用关系。 他沉声说道:“朕会参考刘街使意见的。” 李瀍又向前排几朝臣望去。 他发现李德裕也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这才想起这老家伙自始至终没表态。 虽然大部分李党支持王元宥,但也有以家族为单位突破党派限制的。比如博陵崔氏二房和清河崔氏他们都属于李党,这次却纷纷跟博陵崔氏大房站队支持西门季玄。 李瀍现在很好奇李德裕究竟支持谁。 “李司徒,你属意谁接任神策军左军中尉?” 李德裕莫名被cue后拱手出列。 “微臣认为西门季玄和王元宥各有优势,都是不可多得的统帅人选,无论选谁,他们都会竭诚尽节,尽忠职守,诚心护卫大唐。” “李司徒这是没有倾向了?” 以李德裕对李瀍的了解,他已经猜到皇帝心中的人选,不过这个答案不该由他揭晓。 身为一个高情商臣子,他决定给皇帝递个梯子。 “陛下,神策军历来由天子直管,护军中尉也是由天子亲自任命,陛下肯集思广益实乃从谏如流的明君,但臣更倾向于遵从祖制,由陛下圣心独断。” 文武百官集体转头看向李德裕,眼中多少有些幽怨。 敢情他们白吵了? 李瀍心里默默赞一句老狐狸,确实有些道行。 “李司徒所言也不无道理,朕确实不该让朝臣分担朕的份内责任,通过倾听诸位论断,朕现在已有决议。”李瀍顿了顿,看向侧面呼喊:“内给事?” 王文干右转身九十度,拱手回话: “奴婢在。” “你等下将朕写好的名字交给中书舍人白敏中,下朝后让中书省直接拟旨吧。” “喏。” 满朝文武当即傻眼了。 写好的名字?这说明皇帝在上朝前已有决断,那还让我们在这争来争去作甚? 典仪官宣布退朝,李瀍刚走出宣政殿,众大臣就将白敏中给围了。 他们要看看陛下最后到底选了谁? 刘异无聊地打个哈欠,原地后转,向大殿外走去。 他刚出宣政殿,中郎将萧鄂便追上来。 “我家兄长还没组织排队出宫呢,你怎么自己先走了?” 他兄长是监察御史萧邺,大唐的规矩是朝臣上下朝都由监察御史统一带队。 刘异回头指了指大殿说: “百官包括你阿兄正等着见证奇迹呢,今天出宫大概不会有人组织了。” 萧鄂回头瞅了一眼,呵呵戏笑。 “你不好奇陛下最后选了谁吗?” “肯定选了最不被所有人看好那一个。”刘异笃定道。 “乱说。” 这时他们身后的大殿中爆发出一阵潮水般的惊呼声。 “怎么会是他?” “是不是弄错了?” “为何会选吐突士晔?” 萧鄂回头瞅瞅,又一脸震惊地转回头盯着刘异。 “真是最不被看好那个,你早知道陛下会选吐突士晔?为何啊?” 刘异当然不能回答因为李瀍是个阴逼啊。 他挑挑眉,笑嘻嘻说: “因为往热灶里不断加柴会烧糊啊。” 刘异让十七傻鼓动清河崔氏,还有博陵崔氏一起支持西门季玄;让十八傻劝说渤海高氏,加上荥阳郑氏一起力挺王元宥。 给这俩候选人不断加柴,烧热。 上位者都不喜欢热度值太高的臣属,康熙皇帝当年讨厌八阿哥胤禩,跟有太多朝臣支持八阿哥不无关系。 “啊?”萧鄂满脸费解。 刘异搭着他的肩膀沿着宫道一起往前走。 “咱俩先走吧,干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去晚了食堂好菜就被那群禽兽清盘了。” 打工人态度要端正,保证一点不多干,一分不少拿。 此刻李瀍正坐在八人抬的步辇上往麟德殿方向走。 他要去道场。 王文干亦步亦趋跟在步辇右侧。 他大着胆子问道: “陛下为何会选择吐突士晔呢?貌似支持他的朝臣最少。” 李瀍得意回道:“朝臣们要是都支持朕才应该感到害怕呢。” 护军中尉若是跟权臣串联,他这个皇帝就危险了。 通过这几天朝会争吵,他已经知道吐突士晔在朝中没有任何根基,以后这个左军中尉只能依附自己。 吐突家与先皇有仇,这种情况下他仍力排众议启用吐突士晔,必然会令吐突士晔更加感恩,此后忠心不渝。 他本来最担心吐突士晔与刘异有所瓜葛,但听刘异今日言辞让他彻底放下顾虑。 李瀍唇边泛起邪笑,笑容逐渐变态。 可惜不能留下来亲自看看刘异那小子听到结果后的表情,他现在一定被气到吐血吧? 论打楔子、下套子、扎钉子,舍我其谁? 第577章 你……你是谁? 十六宅。 谋反四人帮正聚在李怡家地下室开会。 十八傻李惕进来后兴致勃勃地分享了一个八卦。 “我听说岭南道刚传来奏报,安南发生军乱(越南河内),士兵烧毁城楼,劫掠府库,将安南经略使武浑给赶跑了,武浑跑到广州才敢给朝廷传信。” 十七傻李惴一脸不可思议问道: “你跟武浑有仇啊?他被赶跑你这么高兴作甚?” “你傻啊,要是岭南也乱起来,朝廷就不得不双线作战,到时内忧外患,李瀍的江山就不稳了。” 刘异拍了拍他的肩膀,当即给他泼了盆冷水。 “安南乱不起来了,已经被人镇住了。” “啥?”另外三个人异口同声。 李惕:“你怎么知道?” 刘异眨眨眼睛,戏谑回道: “因为我会算啊。” 事实上刘异过来前,李德裕的儿子李烨去过他家里,告诉他不用再想办法破解昨天来请教的安南之困问题了,下午兵部刚收到岭南道八百里加急,安南兵乱被监军段士则给安抚住了。 刘异也是惊讶,没想到那个做监军的宦官比有鸟的经略使都有种。 他本来只是想逗一逗李惕和李惴,不曾想这俩傻子竟无一人质疑。 李惕满脸认真问道: “这个也能算?刘异,你是不是真的知天命?这算不算泄露天机啊?” “他当然知天命。”另一个傻子李惴接道。 李惴说完目光灼灼盯着刘异,一脸崇拜。 “刘驸马,我最近听到你许多传闻,有人说你当年在考发解试时曾自创过铜钱占卜法,我承认之前一直当你是寻常武人,是我浅薄了,没想到你这么有才。” 自刘异以声东击西之计,淘汰王元宥和西门季玄,成功将吐突士晔推上神策军护军中尉,这俩皇叔便成为刘异的铁杆小迷弟。 现在刘异若告诉他们太阳是黑的,他们只会反问:难道红过? 刘异贱兮兮回道: “低调低调,才华对我来说是最不值一提的事。” 大舅哥李怡实在忍不下去,打地鼠般一巴掌拍在刘异后脑勺上。 “别贫了,商量一下接下来的计划。” 李惕问:“是不是吐突中尉一上任,咱们就可以正式起兵了?” 李惴:“估计还得再等等吧,吐突士晔彻底掌控神策军可能需要点时间。” 李怡抱着肩膀,面色凝重提醒: “即便咱们掌控了神策军左厢的七万人,可李瀍手里还有右厢七万呢。” “若再加上我外叔翁手里的京兆府府兵呢?”李惴问。 “即便算上京兆府府兵,再加上刘异手里的金吾卫,咱们掌控的京畿禁军也只比李瀍多出一万而已,若硬拼胜算并不大。” 李惕、李惴瞬间流露出焦急神色。 那一切不是白准备了? 李怡:“孙子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咱们掌握禁军是为自保,不到万不得最好不要逼宫,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 李惴没好气回怼: “怎么不战而屈人之兵,难道等着李瀍自己禅位吗?” 刘异笑嘻嘻安抚三位怒火飙升的皇叔。 “急什么,咱们要一步一步来。” 李惴问:“那接下来到哪一步了?” “咱们要让李瀍失去一切支持,人厌狗嫌,彻底成为孤家寡人。” 李怡当即给刘异也泼了盆冷水。 “这个很难,他毕竟是天子,朝臣必定要捧他的臭脚。” “那就让恋足癖们尝尝被辜负的滋味。” “何意?”李惕问。 李怡不耐烦道: “刘小偷,你就别卖关子了,你是不是已经有了计划?” 刘异颔首轻笑,随后说: “大唐如今在泽潞之地压了十几万大军,可当前战事并不顺利,这场仗打得越久,大唐军费越吃紧,李瀍的望仙台迟迟没有动工也是因为这个。我听说他前阵给李德裕下达了开源节流的命令,开源容易,进一步搜刮寺院财产就好,但节流却没找到办法,于是我给李司徒指了条明路。” “什么路?”三个人齐声问。 “裁员。” 刘异感觉自己就像《封神演义》里的苏妲己一样,为了给纣王树敌,不得不频繁制造混乱。 幸好这个官场混乱于民有利。 大唐机构臃肿,冗员过多,朝廷上下文恬武嬉,官场风气腐败。 唐德宗时大臣沈既济曾以“四太”形容官场: “人仕之门太多,世胄之家太优,禄利之资太厚,督责之令太薄。” 养这么多冗官花的都是老百姓的民脂民膏,刘异决定替天下百姓减减负。 李怡点头称好。 “裁员必然会动各大士族和寒门学子的利益,令李瀍一次性失去双方支持。” 十七傻李惴听后却摇头反对。 “李瀍会得罪士族,可我们清河崔氏也逃不掉啊。我舅父崔龟从可是吏部尚书,李瀍若指定我舅父来操刀裁员,清河崔氏此后必然无法溶于其他士族。” 刘异眯了眯眼睛,舔了舔嘴唇。 他思考了片刻说: “也许有背锅侠自愿操刀呢。” “你指谁?”李怡问。 “柳公权的侄子,吏部郎中柳仲郢。” 刘异第一天上朝就认识了柳仲郢。 几次交流下来刘异发现柳仲郢性格完全不像他温吞水的叔父柳公权。 柳仲郢是个狠辣程度不输薛元赏的丧彪公务员。 据说柳仲郢当侍御史的时候,有神策军将领诬告乡里有人砍掉了他父亲坟墓上的柏树,于是用箭射死了那个人。柳仲郢接到报案后非要处死那名禁军将领,神策军护军中尉亲自求情,被柳仲郢以一句“贼不死,是乱典刑”怼了回去。 这种官场泥石流,最适合帮李瀍到处树敌。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皇帝准备裁员的消息以8g网速在大唐官场迅速传播,连续挂着了一个月的长安热搜。 大唐上次批量裁撤官员还是贞观元年的事,由房玄龄亲自主持,才没裁到大动脉上。 此后两百多年官员最差也只是守选和贬官,从未发生过大规模裁减。 官员们听到这个八卦噩耗时,当即陷入人心惶惶,纷纷担忧自己失业。 能够入仕做官何止需要十年寒窗?他们好不容易才挤进官场,现在朝廷说不要就不要了,让这些不事农耕和不事商贾的人以后怎么活? 李瀍或许也有所顾忌,始终没有下旨。 就这样所有人提心吊胆地一直等到过年。 刘异还是第一次在长安过年,除夕夜跟全体小伙伴热热闹闹守岁。 大唐官员新年享受七天带薪假。 刘异本打算好好陪陪家人,可阴逼皇帝非选在公共假期搞团建。 大年初一,全体在京官员、地方藩镇派京代表、十六宅里的皇子皇孙,统一去含元殿参加大朝会。 刘异终于见识到了传说中的千人群魔乱舞,跟大型传销现场一样,要不是孔彪之前给他打过预防针,刘异绝对会笑场。 过完了大朝会,大年初二李瀍又开始设家宴宴请全部皇亲。 李瀍之前的诸位皇帝都喜欢在麟德殿设宴,麟德殿相当于这个时代的国宴厅。 可李瀍如今在麟德殿里面建了个道场,已经没法做国宴厅,于是这年的皇族家宴地点改在清思殿。 大殿本来是供帝王清思的地方,自唐敬宗在这所大殿里打过马球后,清思殿渐渐变成娱乐场所。 大年初二下午,刘异跟李安平、李怡在宦官的引领下,一起走进清思殿。 刘异一打眼就看见坐在前排桌的李太和,他本想过去打招呼,却被李安平拉着急匆匆跑向另一张桌子。 这张桌边只坐了一位女子。 李安平一头扎进女人怀里,嘤嘤啜泣。 “阿娘,我想你了。” 中年女子嘴角微扬,轻拍李安平的后背,似笑非笑地批评: “都多大了,还撒娇。” 李怡难掩激动神色躬身施礼。 “母亲,安好?” “好。” 此刻站立在一旁的刘异早已咂舌。 槽,这位就是光王太妃郑嫣? 也就是自己的丈母娘,还是自己爷爷的小妾。 他是该叫妈呢,还是该叫奶奶? 刘异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娘俩。 他发现自己媳妇容貌与她老娘有七分相像,不过气韵上是丈母娘更盛一筹。 郑嫣今日打扮不算奢华,她穿一袭淡紫色的长衫,云鬓高挽,发间插一支玉簪,气质像道观里的女冠般高雅出尘。 郑嫣说话时柳眉轻扬,眼波流转间,透着成熟与睿智。 时光知味,岁月沉香,年华在这个女人身上镌刻的只有风韵。 她看上去就像三十出头,哪里像是自己奶奶辈的人物? 刘异上次见到花期这么长的女人,还是在电视里看见出席某颁奖礼的赵雅芝。 他上前一步,恭敬施礼。 “岳母大人安好,小婿刘异有礼了。” 皇族家宴允许后宫有子嗣的妃嫔与在宫外生活的儿女相见,所以每逢家宴都会变成大型认亲现场。 李安平此刻才想起来自己还没为母亲介绍驸马。 她终于离开母亲怀抱,转身拉过刘异说: “阿娘,她就是我之前说的刘小偷。” 郑嫣笑意盈盈转头。 “你这孩子,怎么能叫驸马小偷。” 当她终于看清刘异面容时,瞬间发出惊呼。 “啊!!!” “你……你是谁?” 第578章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郑嫣惊恐地看着女婿,这人眉眼与前夫哥长得太像了。 她嫁给前夫哥的时候,前夫哥已是暮年。 郑嫣并不清楚李锜年轻时长什么样,但当时李锜的庶长子李师回已经成年,府里人常说“大郎甚效阿郎”。 她梦里曾无数次回想起李师回的脸,生怕自己忘掉。 每次梦醒后她都会心痛到发狂,抓破一床又一床席子。 此刻她满脸悲伤望着这张与李师回有六七分相似的脸,颤抖地伸出右手,就要上去抚摸,被儿子李怡及时制止。 “阿娘?” 郑嫣恍然发现自己失礼了。 她尴尬笑笑,一脸郑重问道: “你……姓刘?” 李安平撒娇嘟嘴: “阿娘,你怎么连女儿驸马姓什么都忘了?” 刘异猜到了大概,内心感叹这该死的强大基因。 难怪老爹当年考中探花后能被他父亲旧部认出来,敢情他们家祖祖辈辈都共用一张脸呗? 刘异再次拱手见礼,一本正经回道: “我应该姓刘吧,据说阿娘生前挺正派的。” 郑嫣娥眉微蹙。 李怡暗暗踩了他一脚。 只有全家智商地板砖李安平一脸茫然,疑惑问道: “你姓刘跟你阿娘正派有何干系?” 李怡忽然有点担心妹妹,这个傻白甜万一哪天被诡计多端的刘异卖掉怎么办? 郑嫣没想到女儿的驸马是如此跳脱的个性,轻轻浅笑。 “安平与驸马大婚,遗憾我身为娘亲却无法亲去观礼,其实只要你们日子和和美美就好,如此即便我无法亲眼目睹也能安心。” 李安平抢话: “阿娘放心,刘小偷待我极好,每晚睡前都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 郑嫣无奈失笑。 李怡忍不住咳嗽两声,傻妹妹连闺房趣事也拿出来讲。 他们四个重新落座。 今日出席皇族家宴包含李姓皇族和外戚,现在清思殿中聚集了三百多人,都是以家庭为单位落座。 个别人丁茂盛的家庭比如福王李绾家,他们自己就占了三张桌。 李绾扭头看见李太和孤零零自己坐一桌,便将王妃赶去另一桌,强硬地拉李太和到自己身边坐。 他委屈抱怨道: “太和,你怎么都不来找我玩?别人送我只极威风的将军蟀,正想给你看看呢。” 李绾辈份是李太和的皇叔,但他实际年纪没比李太和大几岁,他们小时候常在一起玩耍。 李太和无奈苦笑。 刘异成亲那天,她再次见到了自己的梦中情郎。 她在奉慈寺拆穿李归的身份,是想赌一把。 如果李归真不在乎她,她情愿死在李归手里。 当她看到李归眼露杀机向她射出三棱镖时,她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她并没有感受到疼痛,听风声那只镖就从她耳边飞过。 她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惨呼声。 她震惊地睁开眼睛回头时,看见荷花池对岸一个黑影倒下。 李归提着风灯,带着她走出念慈亭,走到那团黑影倒下的地方。 昏黄的灯光照在尸体的脸上,她不可置信喊到: “乔四?” “你认识他?”李归问。 “他是我的车夫,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乔四赶车将她送到刘宅后,便被她留在停车的地方原地待守了。 奴婢没有主人的命令是不能擅离的。 李归问:“这是皇帝赏赐给你的奴婢?” “公主府落成时,陛下从宫里调拨了一批奴婢过来,乔四就是那时进府的。” 李归语带嘲讽嗤笑: “看来你的皇帝侄儿对你很不放心啊。以车夫监视你,你平时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他可以了如指掌。” 李太和全身血液瞬间降至冰点。 她一个踉跄就要栽倒,幸好李归及时扶住她。 李太和借势窝在李归怀里放声大哭,把二十多年的委屈一股脑发泄出来。 她为大唐和亲回鹘,在塞外提心吊胆生活二十年,以为回到母国终于安全了,没想到在自己家被人监视。 她一心维护的亲人竟如此待她。 一生要强的李太和突然感觉自己活成了笑话。 精装的身份,过上了毛坯的人生。 那一夜她靠着李归在亭子里静静坐着,就像他们少年时初遇那天一样。 谁都没再说话,此时无声胜有声。 第二天她回到公主府就像是换了一个人,此后定安大长公主很少再出府拜访亲友,也不再接见官员和商贾。 一辈子活得张扬洒脱的李太和,在自己的母国学会了低调和隐忍。 此刻面对福王李绾的询问,她也只有无奈苦笑。 “不想出门,怕见你们太频繁惹人非议。” 抚王李纮不知何时站在她背后,突然插话。 “谁敢非议?太和,咱们可是一起长大的,你要是觉得孤单,我将我的儿女过继给你?” 翼王李绰也凑过来插话: “你傻了,咱们的儿女跟小太和是同辈。” 李纮呵呵憨笑,改口道: “那就过继我的孙子孙女给小太和,我现在有四个孙子,两个孙女。” 李太和白李纮一眼嗔怪: “跟我炫富是不是?” 蕲王李缉凑过来嘲笑: “十八兄,就你那几个淘气包的孙子孙女,还是你自己留着吧,别再把我们小太和给气着了。” 李太和耳朵听着几位皇叔斗嘴,眼睛却往过道对面一张桌子瞟去。 光王李怡那一桌只坐了四个人,显得有些寥落。 李太和看着刘异的脸,忍不住想念他的父亲。 那日分别后她再没见过李归,又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她很想过去找刘异问问他阿耶还在长安吗?能否再见? 此刻刘异被丈母娘赤裸裸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然。 李安平也发现了母亲的异常,疑惑问道: “阿娘为何一直盯着刘小偷看?” “驸马长得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 刘异戏谑问道: “哦,天下还有第二人长得如我这般玉树临风?” 他正狂着呢,忽然惊叫一声。 刘异愤怒看向李怡。 李骗子刚才在桌底下踹了他一脚。 两个人开始用眼神相互对骂,然后在桌下无声过招。 李安平好久没见母亲,开始兴致勃勃跟郑嫣分享自己在宣阳坊的生活。 等李怡和刘异停手时,娘俩正聊家里的亲戚。 李怡适时插话: “阿娘,舅父前阵来信说他不日就要举家搬来长安。” 刘异诧异,李怡和李安平居然还有个舅舅? 安平公主问:“听人说河东近来一直在打仗,舅父一家平安吧?” 李怡答:“舅父信里说绛州还好,那里不是主战场。” 刘异问:“你舅父在绛州?” 李安平嗔怪:“也是你舅父,他在绛州闻喜。” 刘异猛然一怔,绛州可是河东裴氏的地界。 闻喜县他奶奶和奶奶的兄长裴度的故乡。 他装傻问道:“舅父原来是河东人?” 李安平嘟着嘴巴回: “你傻了,我早告诉过你啊,我阿娘是江南润州人,我舅父又怎会是河东人?” “沃特西瓦骚瑞啊。” 刘异敷衍假笑,心里隐隐感到惊讶。 李归曾说他母亲在世时与他父亲的小妾郑嫣关系不睦,一气之下回了河东娘家。 那郑嫣的弟弟为何要跑到李归舅舅的地盘生活? 刘异正思考时,李瀍在宦官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c位主桌上。 王文干走到他身侧小声禀告: “陛下,太皇太后说身体欠佳,今日就不过来了。” 李瀍唇边嗤笑,老太太脾气还挺大。 不就是护军中尉没听她的用了吐突士晔吗? 这些人怎么就拎不清,他可是受命于天的天子,岂能任人摆布? “让尚药局的医师过去看看,等宴会散了朕亲自过去探望太皇太后。” 表面的孝义还是要做的。 宴会正式开始,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被端上桌。 皇帝遥敬众人一杯后,各桌开始热火朝天地炫饭。 李瀍孤独地吃了一会,忽然感觉: 好!无!聊!啊! 李瀍不自觉往光王那桌瞟了一眼。 他此生最讨厌的人全坐在那桌。 李瀍一摆手招呼王文干过来近前。 “准备节目了吗?” “回陛下,准备了,歌舞都有,要开始吗?” “谁是问你这个,我问你给光王准备节目了吗?” 王文干当即会意。 他家主子有个恶趣味,每逢大型宴会,李瀍喜欢拿口吃呆傻的光王戏耍。 王文干小声回:“准备了,保证陛下开怀。” 李瀍唇角阴险坏笑。 “甚好,那就开始吧。” 第579章 小丑竟是我自己 一声锣响后,王文干宣布插入娱乐环节——行酒令。 限定绕口令。 绕口令之所以叫“令”,因为最初它是酒令。 绕口令是隋代名将贺若弼所创,他当初发明绕口令的目的是为了捉弄一个叫长孙鸾的侍郎。 因长孙鸾年老又口吃,头发也掉光了,贺若弼便创了一个酒令嘲笑: “鸾老头脑好,好头脑鸾老。” 此后绕口令便流传下来。 李怡听到今晚要行绕口令,当即明白李瀍在针对自己。 他默默叹气,真是恶趣味。 当宏伟激昂古筝曲《将军令》响起,一个彩色绒球在各桌宾客手中迅速传递。 现场的紧张气氛就像杜牧在诗中描写的一样: 球来香袖依稀暖, 酒凸觥心泛艳光。 红弦高紧声声急, 珠唱铺圆袅袅长。 每个人接到球都会快速传给下一个人,正怕砸手里自己表演绕口令。 将军令弹奏到第六段,为展现两军对垒时短兵相接、士兵奋力厮杀的场景,音节变得越来越急促。 当当啷啷声异常铿锵有力,现场嘉宾的呼吸频率也随着乐声起伏。 每个人都奇怪,怎么还不停? 这时彩球传到定安大长公主李太和手里时。 她忽然玩心大起,捧着绒球不再传了,开始拖延时间。 李太和不仅通乐理,还是演奏高手,懂得听音辨指。 她几乎是在乐声停止的瞬间陡然将彩球塞到旁边福王李绾怀里。 乐声停了,所有人望着福王。 李绾抱着球急的大叫: “怎么停了,怎么停了呢?继续弹啊。” 满屋子皇族纷纷起哄。 “十六兄,好运气啊。” “十六伯父,到了展现你才华的时候了。” “十六叔,来段绕口令。” 李绾望着坐自己身旁一脸坏笑的李太和,宠溺地抱怨: “小太和,你又欺负我。” 李太和戏笑:“这里属你辈份高,你要表率啊。” 王文干命宫人将一张写好口令的纸笺递给福王。 他解释道: “今日起首令的是陛下,福王只要将纸上写的口令快速读出来就好。每读错一次,罚酒一杯,饮完后再读,如此往复,直至一气呵成为止。前一个人行完令,可重新拟定下一个人的口令。” 李绾展开红纸,发现纸上有两行字: 【青草丛草丛青青青草里草青虫】 【青虫钻进青草丛青草丛青草虫青】 大唐文字没有标点符号,他需要自己断句。 在众人的催促声中,他开始念: “青草丛草丛青青青……” 李太和调侃:“断句错了吧?” 其他人起哄:“哪有那么多青啊?” 满屋子人嘻笑起来。 福王像小时候一样揪了李安平发髻一下,怨道: “都怪这坏丫头,下次不跟你玩了。” 李绾首次尝试失败,王文干作为宴会觥纠,当即罚了他一杯酒。 李绾喝完酒后再次挑战绕口令。 这个绕口令不算绕口,只要断句找准基本能说下来。 他在尝试第三次时终于成功。 李绾重新起令,又写了一张纸交给王文干。 第二轮奏乐传球开始。 《将军令》弹到第二段时,传到刘异这桌。 这段古筝主要描绘将军运筹帷幄的情景,是七段乐曲中最平缓的一节。 众人情绪也随着乐声有所放松,都以为在这里不会停。 李安平不紧不慢地将彩球传给兄长李怡。 李怡碰到球时,乐声戛然而止。 李怡唇角刚扬起自嘲,同一秒,他怀里的彩球消失了。 他回过神来时,彩球已经被刘异抱在怀中。 李怡眨眨眼,这小子身手也太快了,连他都没看清。 此刻李瀍愤怒地望向王文干……你安排的乐人是傻子吗,不知道该在哪里停? 他主要想看光王出丑,李瀍笃定愚傻的光王肯定要结巴二十多遍以上,想想都好笑。 现在换成刘异出丑也可以将就。 王文干继续主持游戏,让人将李绾刚才写的绕口令递给刘异。 刘异迅速成为全场焦点。 李安平见是刘异抓到彩球,临时教学道: “刘小偷,你一个字一个字慢些读,肯定能过。” 李怡小声调侃: “对,听安平的,每月只念一个字,念到明年。” 安平公主转头对母亲撒娇: “阿娘,王兄欺负我。” 其他桌也在窃窃私语。 “这谁啊?” “安平公主的驸马,你前几个月没去参加婚礼吗?” “匆匆一见,早忘了。” 刘异在各种议论声中展开红纸,唇边浮现窃喜笑容。 小case。 咱可是从小练过“扁担长,板凳宽”的人,会被这种小儿科难住? 他大声快速说道: 苍鹭常落长渚唱, 长清黄,长渚苍, 苍鹭常落长渚唱。 苍鹭常唱长渚苍, 苍鹭常唱长渚黄。 人群安静几秒,随后纷纷鼓掌庆祝。 “一气呵成,彩。” “大彩。” “刘驸马好口舌。” 李瀍坐在主位上面色不悦,心想口舌好又怎样,早晚割了你舌头。 王文干一见刘异就想起延生观的梁子,他冷着脸以公事化的语气问: “刘驸马要改令吗?” 刘异站起,朝李瀍躬身施礼。 “不知陛下是否愿意一同参与?” 李瀍微微讶异。 这小子当着全部皇族邀请他参与,他若拒绝,不仅显得自己玩不起,气氛也会冷场。 李瀍眯着眼睛看着刘异,突然笑了笑。 “今晚家人同乐,朕岂有置身事外之理,我当然参与。” 刘异脸上堆起假笑,给王文干又写了一张绕口令。 古筝第三次响起,彩球又在紧锣密鼓的传递。 最北面一张桌坐的是蕲王李缉的家人。 彩球传到李缉手上时,他后面已无皇族可传,只有左前方的主桌。 李缉想起李瀍也参与,便毫不犹豫地将球扔向主桌。 李瀍刚接住球,音乐声突然停止。 整个大殿的人全愣了。 人人心中泛起疑惑,现在当乐师这么不要命吗? 王文干愤怒瞪向古筝乐师,于无声怒骂:你找死也别拉上我啊! 女乐师此刻左手握着右手,吓得魂都没了,甚至忘记了右手的疼痛。 她不是有意要停下来,有个东西打了她手腕一下。 她的右手瞬间脱力无法继续弹奏,音乐因此停止。 她恍然发现古筝面板上莫名出现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鸡骨头。 这…… 此刻刘异俯身走到李怡耳边,小声调侃: “李骗子,暗器打的不错啊,你到底还会什么?” “还会抓小偷。” “切。” 主桌上李瀍抱着彩球怔了几秒,随后装得云淡风轻招呼王文干。 “内给事,还不将绕口令递给朕。” 王文干一头冷汗,战战兢兢走过去递上刘异刚改的口令。 李瀍拿过看了一眼,上面写的是: 【四是四,十是十,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不要把十四说成实是 ,也不要把四十说成细席。】 李瀍感觉非常简单,张嘴便念: “四是四,十是十,十四是十四,事实是事……” 他猛然顿住,已经意识到念错了。 李瀍表情微囧一瞬,随后恢复自然。 “内给事,朕不能例外,罚我一杯酒吧。” 皇族们开始还捧臭脚,赞扬李瀍公平公正,不搞特殊化。 可等李瀍第三遍卡在“事实是事实”时,大殿个别角落隐隐传来漏气声。 当李瀍卡第四遍时,一些叔翁长辈便不再拘着,放肆笑出声来。 大唐天子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结结巴巴,李瀍从来没这么丢脸过。 他懊恼怨恨:多简单的几个字,为何一到这里就嘴瓢呢? 他今天本想看光王出丑,怎么现在出丑的人变成自己了? 他越心浮气躁,越念不通顺这句绕口令。 最后直接心态崩了,恨不得杀了整个清思殿的人泄愤。 这时一名小宦官匆忙走进大殿,走到王文干身侧耳语几句。 王文干转身走向李瀍,小声汇报: “陛下,李司徒有要事觐见。” 李瀍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现在已经入夜,李德裕此时求见定是出了大事。 “快,摆驾紫宸殿。” 李瀍匆匆离开后,皇亲国戚们继续留在清思殿吃吃喝喝。 李安平小声问: “陛下是因为念不出绕口令逃席了吗?” 刘异一脸坏笑回道: “估计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练习去了。” 此刻李瀍在紫宸殿里正接见李德裕。 李德裕匆匆施礼后直接说事。 “陛下,臣刚接到八百里加急,昨日太原发生兵变,河东军反了。” 第580章 情绪平稳的倒霉蛋 李瀍听到河东叛乱,险些没喷老血。 安禄山当年一人身兼三大藩镇节度使,以此为根基才敢反唐,那三大藩镇分别是平卢、范阳和河东。 论资历河东比大唐三逆子(魏博、成德、卢龙)的资格都老,是妥妥的革命老区。 李瀍本来今晚心情就烦躁,现在直接原地爆炸。 这是要再搞次安史之乱吗? 他气得不再顾忌帝王形象,歇斯底里开骂: “李石这个枭小奸佞,腌臜龌龊,枉为宗室,就是犬彘鼠辈,朕要诛了他九族,让人即刻捉拿李石在京亲眷,我要将他们全部腰斩于市。” 李石为现任河东节度使。 前阵朝廷颁布了一连串人事任命,其中一项是原河东节度使刘沔,考虑他与卢龙节度使张仲武有矛盾,被改任义成军节度使,刘沔空出来河东节度使位置由李石接任。 李石这人很不简单,不仅出身宗室,还是大唐近年来最出名的幸运儿和倒霉蛋综合体。 甘露之变前,李石连尚书都没做过,只是个户部侍郎。 甘露之变中,大唐全部宰相和南衙大多数官员被仇士良屠戮殆尽。 甘露之变后,李石这个四品侍郎成功捡漏上位,摇身一变成为新晋宰相。 他幸运儿当了没多久,又不幸得罪了权宦仇士良。 在开成三年的某一天,李石在上朝途中被两伙恐怖份子追着咔咔一通狂砍。 光天白日当街刺杀宰相,这件事很快便震惊朝野,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做的。 唐文宗得知后龙颜大怒。 也就怒了一下,就没下文了。 不然还能怎样,他自己小命也被仇士良拿捏着呢。 李石虽大难不死,但他和文武百官的胆在这次刺杀中被吓破了。 第二天,整个大唐只有九名官员敢去上朝。 李石连夜写辞职信,死活不敢再待在长安,主动求贬。 唐文宗无奈,只能调他去荆州(今湖北南漳)出任荆南节度使。 此刻,李瀍气得捶胸顿足,不停抱怨仇士良当年怎么没砍死那个王八蛋呢? 李德裕等他骂够了才解释: “这次带头叛乱的不是节度使李石。” “啊?你……”李瀍指了李德裕半天。 他都要杀李石全家了,老匹夫才说自己骂错了。 “不是李石是谁?” “是都将杨弁。” “李石呢?”李瀍疑惑问道。 “他被河东军驱逐了。” 驱逐节度使是大唐藩镇近年来的常规操作。 这些年牙兵牙将越来越张狂,他们不仅会自行推选节度使,若朝廷选派的节度使不合他们心意,还会被牙兵驱逐,甚至直接杀害。 李瀍焦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李德裕随后简要叙述了太原兵乱的经过。 与回鹘大战之后,参与过杀胡山大捷的忠武军都知兵马使王逢,被调到河东做都知兵马使。 此次五路出兵讨伐泽潞,河东军目前驻扎在榆社县(南边紧挨潞州),节度使刘沔被调走后,军队现在由王逢率领。 近来王逢麾下士兵伤亡惨重,他上书朝廷请求补充兵力。 正好赶上那天政事堂宰相们的脑子集体被驴踢了,竟直接下令让新任河东节度使李石,抽调两千士兵增援王逢。 他们也不想想河东能打仗的士兵,早被上任节度使刘沔带去泽潞前线了,现在河东域内哪里还有兵可派? 李石初到太原便发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便他将镇守仓库的差役和工匠统统征调,仍然凑不够数。 这时有僚佐提醒李石,大唐战胜回鹘后,刘沔曾往横水栅派了三千士兵驻守。 横水栅虽属河东管辖,但位置靠近洛阳,如今不是战区,用不了那么多人。 李石顿时眼睛一亮,当即下令抽调横水戍一半守军增援王逢。 十二月二十八日,横水戍的一千五百名戍兵抵达太原集合。 李石命都将杨弁率领这些士兵赶往王逢驻扎的榆社县增援。 按大唐规矩,士兵出征前要先赏赐每人二匹丝绢。 没钱谁卖命啊? 等李石打开河东府库时,人当即傻了。 府库是空的。 之前刘沔率河东军奔赴前线时,将府库里的东西全搬走了,连个渣都没给他剩。 这也不能全怪刘沔,他大军开拔也需要赏赐将士,另外打仗中途若有人立功,也需绢帛额外赏赐嘉奖。 府库无钱,李石只能自掏腰包,即便他掏尽家底也只够每名士兵分到一匹绢。 士兵本就因为赏赐不到位有怨言,又赶上年关将近,便要求年后再出发。 李石传书跟驻扎在榆社县的主帅商量,结果被监军吕义忠直接驳回,连发几道牒文命令援兵必须即刻出发。 负责带队的都将杨弁本身就是个搅屎棍,他回去对这小两千人一拱火,大头兵们怒火浇头。 “朝廷也太不把我们当人了。” “钱钱不到位,难道嫌咱们的命比别人贱吗?” “年都不让咱们过,好,那谁都别过年了。” 群情激愤之下士兵们在除夕夜造反。 此时太原城兵力空虚,他们几乎是唯一的可战兵力。 这些人杀了都头梁季叶,驱逐节度使李石。 他们释放了狱中囚犯,于大年初一举国欢庆新年之时,在太原城里烧杀抢掠,忙的不亦乐乎。 如今太原城彻底被这伙叛军掌控。 “李石又被吓到了吧?”李瀍问。 “不,李石情绪很稳定,他已经倒霉惯了。”李德裕吐槽。 随后他又补充一句: “李石逃到汾州快马发信,他信里说杨弁释放了之前被河东军关押的昭义使者贾群,杨弁派自己侄儿与贾群一同去昭义,与刘稹约为兄弟,要共同反唐。” 李瀍气得一巴掌拍到书案上。 倒反天罡,一个小小的都将也跟我上强度谋反? 大唐天威何在? 五路大军联合围剿泽潞,如今泽潞没打下来,五路大军中的一路后院着火了。 这件事若不能迅速解决,其他四路大军后院可能会纷纷效仿,他们若与泽潞叛军前后夹击五路大军,那五路人马将进退维谷。 这次危机比回鹘人犯境还要危险。 回鹘犯境危在边境,这次却是腹心之祸。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处理不好就是第二次安史之乱。 李瀍难得以谦卑的语气问道: “李司徒,你可有办法平乱?” “陛下,如今除了派军过去围剿,别无他法,恐怕这次真要双线作战了。” 李瀍叹口气,战事还是扩大了。 “李司徒认为派谁过去合适?” 两人迅速移到西墙挂的藩镇地图边上,仔细寻找哪里还有可用之兵。 河东外围被三个藩镇包围,分别是振武、卢龙和河中。 不能派卢龙军过去。 因为卢龙节度使张仲武跟河东军有矛盾,若派卢龙军去河东围剿,两地的梁子就会越结越深。 也不能派河中军过去。 河中军亦是五路围剿泽潞的大军之一,情况与河东类似。 原河中节度使陈夷行年前死在任上,朝廷前阵刚委派崔铉的伯父崔元式接替陈夷行。 崔元式初到河中跟李石状况差不多,如今并未完全掌控军队,若现在派他去平叛,可能引起军中哗变,到时河中会变成第二个河东。 也不能派振武军过去。 战胜回鹘后,振武军放了一大批士兵退伍,如今振武城中没有多余兵力,若将他们派去围剿河东,振武城便会兵力空虚,草原上的外族部落恐怕会蠢蠢欲动,借机生乱。 李瀍和李德裕在地图上找了一圈,最后发现河东周围竟抽不出兵力平乱。 李瀍气得直捶墙。 “即便派神策军过去,朕也要平了河东。” “臣赞同,陛下若姑息河东之乱,泽潞之乱真会蔓延全国。” “那就派神策军,李司徒认为谁领兵合适?派多少人过去?” ~~~ 大明宫,清思殿。 李瀍走后,平时被十六宅拘住的灵魂们彻底放飞自我。 几个皇翁仗着自己辈份大,很快便放浪形骸。 胖墩墩的翼王喝嗨后强烈要求独舞,跳的还是搔首弄姿的绿腰舞。 喝醉的大胖子像是被解开了什么封印,非强迫众人看他两百多斤的肥膘凹成各种辣眼睛的妖娆姿势。 他让刘异想到一个动词——欧美老嫂子。 天若有情天亦老,我的眼睛还是瞎了比较好。 小辈们也没闲着,他们开始挨个桌子乱窜敬酒,互相吹捧。 这个时期的大唐王爷,既不能就藩,也不能开府,更没实力谋反。 他们每天最大的任务就是吃喝玩乐,只要安心做条咸鱼,基本都能混到寿终正寝。 刘异的i人属性大爆发,很快便与他们打闹成一片。 王文干进来时,刘异正一边啃着82年的鸡腿,一边比比划划教大唐最年少的两位皇叔,李憻和李?,跳小天鹅。 “脚尖立起来,对对,下巴也要抬高,让鼻孔占据全脸c位。” 王文干极不情愿地走到他身侧,低声说: “刘驸马,陛下召你去紫宸殿觐见。” 刘异回头瞅瞅,醉眼迷离地呵笑。 “不去。” 第581章 赏我什么? 王文干一脸委屈巴啦地走进紫宸殿。 “陛下,刘驸马不肯过来,他说……” “他说什么?”李瀍大声催促。 “他说除非奴婢给他学狗叫。” 王文干说出这话的表情,跟他又被人切了一刀似的。 李瀍像被点燃的炮仗,瞬间暴怒。 “大胆,他不想活了,公然抗旨还敢侮辱朕的近侍。” 李德裕听来确实是刘异会干出的事。 他以前认为刘异对他很不尊重,现在心里多少平衡一些了,劝慰起另一名受害者: “陛下息怒,刘异想必是喝醉了,李太白当年醉酒时也曾抗旨不领召命,还曾让高力士为他脱靴,然而明皇并未怪罪他,要不然怎么会有杜工部那句’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呢?陛下雅量自然不输明皇,怎会与醉鬼计较?” 李瀍怒道:“朕不信他真醉了,这小子分明没将我放在眼里。” “陛下,战事紧要,此战关乎社稷安危,如今正需要刘异去解太原之困,不可因小失大啊。” 听到江山社稷,李瀍深呼吸几口,勉强压制住飙升到脑瓜顶的火气。 身为一个事业心很强的帝王,他只能将私怨先放一放。 李瀍瞪向王文干,突然抬腿一脚踹在王文干下腹上。 “哎呦~” “你又不是没被他打过,学个狗叫又怎么了?至于回来慌慌张张地跟我告状?” “奴婢该死,奴婢知错了。” 王文干心里委屈得想跳曲江池。 合着您倒是大方,拿我当沙袋送礼呗? 在延生殿被打,只有几个人看见,不算丢人。 这次要是当着全体皇亲国戚的面学狗叫,以后他在宫中还如何抬头? 王文干搞不明白一向脾气暴躁的皇帝为何要一再容忍刘异,要是换成别人,对方的头盖骨已经被掀开好几回了。 他再次离开紫宸殿又回到清思殿时,看见刘异还在那教十九皇叔和二十皇叔跳一种很奇怪的舞蹈。 王文干向刘异走去时,在他前面有两个人斜插进来,比他更早抵达刘异近前。 其中个子稍微高一些的男子开口问: “你就是安平公主的驸马,刘异?” 刘异错愕回头,斜着眼睛瞅瞅对方。 不认识。 对面两人均是三十多岁的年纪,容貌有七分相似。 说话这人鼻孔朝天,盛气凌人的架势让刘异顿觉不爽。 他借着醉酒假装一个踉跄,直接扑到对方身上,趁机将刚啃完鸡腿的油手在对方的前襟上抹了抹。 “呀,你干什么?” 对方发现后嫌恶地推开他。 刘异的身体被十九皇叔李憻扶住。 李憻在他耳边小声说: “他们是金堂公主和饶阳公主的驸马,穿紫衣的是郭仲恭,青衣的是郭仲词,他们是太皇太后的侄孙,都是郭子仪的后人。” 刘异当即明白,老太婆为了进一步捆绑郭氏与皇族的利益,安排母族的两兄弟娶了皇家俩姐妹,真是用心良苦。 不知道那次在万景楼跟杜驸马杜悰打架的是他们俩中的谁。 见刘异没言语,郭仲恭直接开门见山地问: “听说乐游原上即将开业的那家酒楼是你刘驸马的产业?” 刘异挂在李憻身上,佯装半醉,说话既大声又放肆。 “你听说谁的?肯定是有人污蔑我,大唐官员禁止经商,我可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什么公民?”郭仲词一脸不屑地插话,“你当我们是痴儿吗,大唐官员经商的还少了?如果真按吏部的狗屁规矩,那荥阳郑氏和博陵崔氏在朝中早就没人了。” 他兄长郭仲恭又道: “刘异,不怕告诉你,如今长安城中最大最奢华的那家杏花楼是我们郭家的产业,虽然郭家不在乎一家酒楼的蝇头小利,但也见不得长安城里有个对手,你若识相,那酒楼就别开业了,免得最后血本无归。” 刘异眼睛半开半合,随机打了个酒嗝。 “那家酒楼不是我开的,我说的不算。” “刘异,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问问长安城中谁敢得罪郭家?谁敢从郭家手里分利?” 这时王文干已经来到近前,他隔着郭氏兄弟对刘异说: “刘驸马,奴婢愿意学狗叫,只要刘异驸马肯去见陛下。” 郭仲恭和郭仲词同时惊愕回头,一时搞不明白状况。 这个御前第一红人在说什么? 然后他俩就见王文干以万分羞愤的表情,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汪~” “汪~” 附近听见的人全愣了。 以王文干为圆心,群众自发的消音动作一圈一圈蔓延。 清思殿里渐渐安静下来,大家纷纷对刘异所站的区域投来好奇目光,很多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刘异像个真醉鬼般大声调侃: “听不见啊,我家狗叫的声可比你吠的大多了。” 王文干没有顶嘴,喘了几口粗气后再次高声: “汪~汪~汪……” 大殿里瞬间爆发出潮水般喧笑声,几位辈份高的皇翁纷纷出声调侃。 “内给事,你也喝醉了吗?” “别说学得还真挺像。” “这是今晚陛下安排的压轴口技节目吗?” “太精彩了。” “再叫几声。” 王文干的老脸尴尬成茄子色。 郭仲恭和郭仲词兄弟惊得下巴险些掉到地上。 他俩可是听见刘异和王文干完整对话的。 据他们所知刘异毫无背景,尚的又是大唐最不得宠的公主,他俩无法理解皇帝身边的第一红人为何会被刘异拿捏。 刘异此刻以无可奈何的语气大声抱怨: “陛下也真是的,一刻也离不开我。” 他憋笑看向王文干命令: “陛下在哪呢?带我去见他吧。” 刘异往李怡和李安平坐的位置望了一眼。 他老婆已经醉倒在丈母娘怀里。 大舅哥对他轻轻颔首,示意不必担心。 在全屋人好奇的目光中,王文干老老实实在前面带路,刘异跟在后面。 刘异经过一张桌子时,顺手拎起一壶酒。 他摇摇晃晃边走边喝,很快走出了清思殿。 两炷香的时间后,刘异带着满身酒气踏进紫宸殿。 他跌跌撞撞走到李瀍和李德裕面前,动作迟缓地施了个礼。 “刘……异见过陛下,还有……党主席。” 李瀍装得一脸关切问道: “刘驸马这是醉了吗?” “没醉,我还能喝下整个太液池。” “内给事。”李瀍呼唤。 “奴婢在。” “快命人给刘驸马熬醒酒汤。” 王文干欲哭无泪。 陛下,你再纵容他,我都要磕你俩邪门cp了。 王文干退出去后,李德裕将刘异带到西墙藩镇地图前,将太原兵败的事告诉他。 李德裕讲述时,刘异直接坐到地上。 他盘着腿,边听边喝自己带来的酒。 李瀍疑惑,莫非这小子真喝醉了? 接下来李德裕对刘异是一通夸奖,什么智勇双全啊,什么用兵奇才啊,堆叠了无数赞美词,最后要求他率兵平叛。 他讲完后见刘异没反应,无奈又问了一遍。 “刘异,假如给你四千神策军,你多久可以平叛太原之乱?” 刘异入定一般坐在地上一动不动,表情呆滞。 李瀍也叫了一遍:“刘异?” 还是没反应。 李瀍和李德裕对视一眼,思考要不要等明天醉鬼酒醒了再说。 这时刘异忽然出声: “我感觉……” 李瀍和李德裕同时期待地望向他。 “我还能再喝一瓶。” “刘异!!!!!你他娘……” 李瀍气得大吼失态,脏话骂到一半最终戛然而止。 李德裕真诚劝道: “刘异,事关大唐安危,你若还有几分神智,切不可推脱。” 刘异撇撇嘴:“这活我不敢接,因为我感觉你讲的不对。” 李德裕问:“哪里不对?” “我认为不能派神策军去平叛。” “为何?”李瀍问。 “跟现在五路唐军久攻不下泽潞一个藩镇同样的道理,神策军不了解当地地形,又是长途奔波,叛军以逸待劳,占据天时地利之机,这仗会打得很辛苦。” 李德裕解释:“这个我也考虑过,可河东附近现在找不到可用之兵了。” 刘异嘻笑反问:“谁说没有?” 李瀍和李德裕同时诧异望着他。 “哪里有?”李瀍问。 “可以用河东军去平叛河东叛乱啊。”刘异答。 李瀍反驳:“如今河东军正在榆社前线驻扎,根本分不出几千兵力去平叛,再说他们若兵力充沛,王逢至于请求增援吗?” 王逢请求增援正是这场叛乱的导火线。 刘异打了个酒嗝,云淡风轻说道: “不需上千,我只要两百人。” “什么?”李瀍怀疑自己耳朵。 李德裕这段时间通过媒介儿子的转述,已经对刘异的军事才能深信不疑。 他直接问道:“那多久可以完成平乱?” 刘异答:“从我出长安城开始算,一个月;从我进太原城开始算,三天。” 李瀍感觉刘异疯了,他再次确认: “你认为两百人三天就能平叛?” 刘异自信地点点头。 李瀍以手扶着额头,他需要冷静冷静。 如果真用两百人平乱了太原之乱,那根本不算双线作战。 这是好事。 但可能吗? “好,朕就给你两百人,你若真平叛成功,朕一定重重赏你。” 刘异似笑非笑问道: “赏我什么?” 李瀍一瞬间被问愣了。 他只是顺口说说。 李德裕斥责:“刘异,你还未出兵怎可先讨要赏赐,太放肆了。” 李瀍摆手制止他。 “刘异,你想要什么?” 他想听听刘异会不会说放了郑宸。 他一直不敢确信灞桥之后郑宸和刘异是真分手了,正好可以借机试探。 刘异喝了一口酒后回答: “我有个朋友经商,我想替他申请卖盐特许权。” 大唐迄今经历了两次盐税改革。 第一次,第五琦开创榷盐法,将盐业收归国营。 第二次,发生在唐代宗宝应元年,一个叫刘晏的盐铁使改良了榷盐法,正是因为他的改革,才令“天下之赋,盐利居半”。 刘晏的改革举措主要把大商人拉入到销售关节,将盐税加入盐价,批发给官府认为靠谱的商人,再由商人转卖给普通消费者。 哪些是靠谱的大商人呢? 近些年大唐盐业的承包商一直被郭家所垄断。 郭氏不同于生意遍布各行各业的荥阳郑氏,他家生意并没有涉足太多行业,不过单单盐业一项生意就令他家族富甲天下。 即便被郭氏转包出去的分销商也可以富到流油。 白居易在《盐商妇》诗中曾感慨: “每年盐利入官时, 少入官家多入私……盐商妇, 有幸嫁盐商,终朝美饭食,终岁好衣裳。” 刘异现在提出的要求就是与郭家分利,成为盐业大经销商。 李瀍愣了一瞬,这个要求让他很意外。 李德裕为免皇帝尴尬,赶紧斥责: “刘异,我看你醉得厉害,满口无言乱语。” 刘异眼神瞬间又变回迷离,从地上晃晃悠悠站起。 “我是醉的厉害,这是哪里啊?我怎么跑这来了?”他啪啪屁股,“我得回清思殿喝酒了。” 刘异说完跌跌撞撞就要往外走。 “朕答应你。” 李瀍在刘异身后喊道。 一丝阴笑从这位帝王脸上一闪而逝。 答应你又如何? 你以为你能活多久? 只要望仙台一落成,朕先祭了你。 第582章 救援大队出发 打二更的时候刘异抱着醉酒的老婆回到刘宅。 他见正堂的灯亮着,知道小伙们肯定又聚在一起聊天。 刘异将媳妇抱回卧室后就直接去了正堂,顺便给众人爆了颗雷。 “太原发生兵乱,朝廷派我明早出发去平乱。” “啥?” 小伙们人均惊出感叹号表情包。 “哇,你们还没我大舅哥淡定呢。”刘异嘲笑。 回来的马车上他告诉李怡自己将去太原平乱,李怡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意外。 “如今神策军有兵无将,神策军的那些将领们这些年作威作福惯了,已经好多年没打过硬仗,李瀍自己也知道这点,才不得不用你领兵。” 刘异认同,但凡朝中还有能拿得出手的将领,李瀍也不会用他。 年前讨伐泽潞的五路统帅之一河中节度使陈夷行病逝,李瀍不得以将崔铉七十四的大伯父崔元式派过去接替陈夷行,可见朝中现在多缺少会带兵的将领。 若是再有藩镇节度使空缺,估计连八十四岁的“当代仲尼”礼部尚书王起,也要被迫老骥伏枥了。 分别时大舅哥望着自己熟睡的妹妹,一本正经地威胁: “刘小偷,你一定要平安回来,你若敢让安平为你伤心,我就挖了你老刘家的祖坟。” 刘异当时差点没笑抽了。 要不是顾忌刘奇的感受,他真想把老刘家的祖坟系个蝴蝶结打包送给大舅哥。 刘异以当时安抚大舅哥的话又来安慰自己的家人。 “你们放心,我现在有家有业,还有未尽的大事,我可死不起,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他亲大哥刘奇显然没被安慰到,忧心忡忡地抱怨: “我以为你进了金吾卫以后就不会再涉险了呢,怎么还要出去打仗?” 秦三娘跟着抱怨:“那些人也是,为何偏赶过年谋反?” 孙艳艳摇头叹息:“可苦了当地百姓了。” 林九蓉:“阿娘马去给你准备干货吃食,带着路上嚼。” 张鼠拍拍刘异肩膀: “我跟你一起走,我这就去打包咱俩的装备。” 刘异一把将他摁住。 “耗子,你忘了【春风得意】要赶上元节开业吗?” 长安城平时有宵禁,但每年上元节会取消宵禁以方便百姓观灯。 他们之前就决定选在上元节这天给【春风得意】办开业,这样可以自带流量。 开业的事一直都是张鼠负责统筹安排,他现在若撂挑子开业那天肯定会出事故。 张鼠无所谓回道: “那就先不开业了,平叛这么凶险,我怎能让你独自去?” 张虎当即弹了张鼠额头一记爆栗。 “你当你几位兄长是死了吗?这次九郎你留下,我和你三兄、五兄、七兄陪小异走一趟。” 其他人也纷纷表示可以同去。 密羯一听要打仗,整个人表情都变得生动了,一脸雀跃喃喃: “到时一定会有很多尸体任我摆弄吧?嘻嘻!” 刘异望向密羯,语带诱惑问道: “你还没在长安过过元宵节吧?” “嗯,好玩吗?” “那天长安城到处都挂花灯,有四方、六方、八角、圆珠、葫芦、套环,各种样式,有五六万之多,到晚上全城灯火通明,金光璀璨,极为壮观,哪怕平时最宅的人都会在那天出门观灯,热闹极了。咱们的【春风得意】也在那天开业,耗子可是花重金请了舞狮表演,舞狮过去只能在宫里看到,你难道想错过吗?” 密羯听后当即打起退堂鼓。 “我忘了,我必须留下帮忙开业的,【春风得意】可不能没有我。” 密羯随后又强迫毛台和布兰也一同留下。 刘异接下来又劝退第五甲并分派给他一个任务。 “等我平叛归来,家里的生意就可以扩展到盐业领域,你祖父当年是盐运使,我想把售盐的生意交给你打理,这段期间你要提前招聘人手、选址铺子,这项生意可是要像玻璃和手工皂一样,将铺子连锁开遍全国的。” 刘异的话让全家人再次震惊。 公孙笔惊喜问道: “二郎,你真能拿到售盐特许?” 刘异微笑点头。 第五甲激动得语无伦次: “少……二郎,你真的愿意信任我?” 刘异苦笑,他有点被自己老爹吓出毛病来了。 用第五甲的前一秒他还在想,李归将这人送到自己身边来,是不是早就算好了今天。 见第五甲这么意外的表情他又感觉不太可能。 刘异接下来又来劝退张家兄弟。 “二兄、三兄、五兄兼姨夫,还有七兄,咱们酒楼开业人手不够,你们都得留下来帮忙。” “不行,”张虎果断拒绝,“决不能让你孤身冒险。” “不是孤身,你忘了江和尚和他的师兄弟们吗?” 这时张家兄弟才想起奉慈寺里还有他们带进京的二十五名少林武僧,加上江小白一共二十六人,这些人的身手可比他们强多了。 张家兄弟终于将心放回到肚子里。 李安平是第二天早上酒醒后才得知丈夫临时要出差,她难过地瞬间哭红了眼睛。 “刘小偷,我舍不得你。” “就走一个月,下个月就回来了。” “可一个月好长啊,有三十天呢。” 刘异用弯曲的食指勾了一下她挺翘的小鼻子。 “你咋不换成分换成秒呢,那样数字更大。” “何为分秒?” 刘异抱着媳妇狠狠亲了一口,决定跟她来个现身说法。 “咱们现在就来个争分夺秒。” “啊?” 随着红幔放下,一室嘤咛声响起。 一个时辰后,刘宅众人簇拥着刘异出府。 刘奇都快走到门口了,还在抱怨弟弟为何不肯带上鱼鳞甲。 刘异搂着老哥肩膀,压低声音解释: “那甲太重,穿戴不方便,不过我有上带阿兄制作的诸葛连弩。” 刘奇神色终于缓和,仿佛自己跟弟弟并肩作战了一样。 他们跨出门口时,看见门外除了有包括江小白在内的二十六名僧人,还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昆仑瓜一副整装待发的架势立于马侧。 他是刘异跟李德裕点名要带的,昆仑瓜为此感激涕零。 相比于孔彪和孟堂,他更需要军功。 只有晋升到五品官,他才能将心爱的倩娘名正言顺地纳进门。 他若一直在金吾卫巡街,晋升机会很少,可能熬到最后都没机会升到五品。 要不是刘异,他上哪找这种参与大战的机会啊? 小伙们聚集在门口为刘异送行,连刘大拿、豹扑和沙雕也过来凑热闹。 李安平窝在刘异怀里,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撒手。 “若不是怕拖累你,我真想跟你一起去。” “你若在家待着无聊,可以常去延生观走走。” “宸儿还不知道你出征的事吧?” “来不及告诉她了。” “那我明天就过去看她,顺便给她送些东西,也不知道她这个年是怎么过的?” 这时密羯大煞风景地过来插话: “刘异,记得帮我带根下腿骨回来,挑大长腿砍。” “你要腿骨做什么?” “小荣阿姊最近教了我吹奏,我想做根笛子。” “不带。” “你若不给带,我可就只能在长安城里自己挑人砍了。” 毛台不嫌事大的在旁边建议: “东市南边卖栗子那家的老板腿就很长,搞不好能做两根笛子。” 刘异无奈妥协,因为他知道这俩小变态真能干出来。 他最后抱起刘大拿,好沉,他不可置信地掂了掂。 “你咋又胖了?” 刘大拿喵喵回道:“加量不加价,你赚了啊。” 豹扑和沙雕汪汪咕咕赞同,它们仨最近都胖了。 刘异歪头质问孙艳艳,“你上次不说给它减肥吗?” 张鼠插嘴:“是啊,她帮大拿从十五斤减到二十斤了。” 孙艳艳反手拧了张鼠手臂一把。 “让你嘲笑我。” 张鼠忍着没叫,抗揍是每个好丈夫的必修课。 刘异放下刘大拿,潦草结束送别仪式。 他回头一挥手,全体小队整齐上马。 他们一行二十八人骑马离开宣阳坊,从北边景曜门出了长安城。 他们没有直接奔赴太原,而是去仪州榆社县,河东军驻扎的地方。 离开长安后刘异刻意放慢马速,他们第五天傍晚才抵达河东军驻扎的榆社县。 进入县城后,刘异没有去河东军军营,他选了离军营十里的崇严寺住下来。 崇严寺不大,占地只有三四亩。 接待他们的和尚说,原来这里的僧人也不多,只有三十多个,官府强迫僧人还俗后,一多半僧人逃去了幽州,剩余僧人便将空出来的禅房全都改成了邸舍。 众人在寺院邸舍各自安顿,刘异回房给自己泡了壶寿州黄芽,滋溜滋溜喝得很是满足。 昆仑瓜进来问要不要给他烧水泡澡,刘异却将一袋钱扔给他。 “洗澡是次要的,你先出去买两只烤鸡和两壶酒偷偷带进来,可千万别被僧人们发现,咱俩今晚上将就一下在寺庙吃,明天我带你去酒楼开荤。” 江小白与少林武僧愿意在寺里吃斋,可他不行,自己正在长身体呢,可不能委屈了自己。 昆仑瓜拿起钱袋没动,疑惑问道: “街使,咱们不是来平叛太原的吗?” “对啊。” “可我看你一路上好像并不着急啊。” 刘异给他一个少见多怪的眼神,自己体会。 “我得先跟河东军借兵啊。” “那街使为何不去河东军军营?” “急什么,我只打算借两百士兵,现在去了也没用,那两百人还没出现呢。” 第583章 人尽其用 河东军大营。 河东都知兵马使王逢手里捧着一卷诏书,看着看着就愣神了。 他们河东军的大本营太原,在大年初一发生叛乱。 他是初二接到消息的,当即派了一名牙将奔赴长安,跟朝廷说明情况。 据悉全体长安官员的年假取消了,京官们大年初四就被皇帝叫到宣政殿上朝,商议太原兵变的事。 以牛党为代表的主和派认为与其两地作战,不如两地罢兵。 牛党认为刘稹所求是接任昭义节度使,杨弁所求是接任河东节度使,答应他们就是。 以李德裕为首的主战派坚决反对。 李党认为十几万大军在泽潞外围与刘稹鏖战半年多,最后的结果就是向叛军妥协,那当初何必开战? 李德裕强调朝廷此时罢兵等于向藩镇示弱,此例一开,大唐各个藩镇会纷纷效仿,以后四十八藩镇大有可能独立割据,统一王朝名存实亡。 李党认为若大唐军费支撑不起双线开战,那宁可放弃泽潞也不能放弃太原。 牛李两党连续吵了三天。 这三天两伙叛军也没闲着,他们派人去各地游说当地守军一起参与谋反。 每地反应不一,比如派去忻州游说的人就失败了,被忻州刺史李丕当场斩首。派去石会关游说的人就成功了,石会关守将杨珍听说太原也发生叛乱,当即投降了刘稹阵营。 三天后牛李两党朝臣仍没吵出个结果,皇帝无奈做出个折中决议。 大唐天子于大年初七下旨: 命河东军原地驻守榆社县,让河东都知指挥使王逢率易定行营一千骑兵,与宣武、兖海步兵三千人,一起讨伐杨弁; 命成德节度使王元逵,以步骑五千人自土门(今河北石家庄西)入援,接应王逢。 这九千兵甲不是即刻出发平叛,朝廷在平叛前决定先遣使去太原城跟杨弁见一面,问问他的诉求到底什么,能不能降? 这就是先礼后兵、刚柔并济的解决方案。 王逢接到朝廷诏命的时候已经是正月初十了。 此刻他手捧着诏书,陷入深深困惑: 皇帝被什么脏东西上身吗,做出这种令人费解的操作? 抽调九千围剿泽潞的士兵回头去平叛太原,那岂不是给泽潞叛军以喘息之机? 他敢保证九千人刚离开,泽潞叛军就会反攻。 另外,两军对战兵贵出奇,朝廷既然准备平叛太原,那为何不让九千人立即出发? 非得等朝廷使者与太原叛军的会谈有个结果。 假如谈的不顺畅,是不是还要开战? 朝廷到底知不知道河东将士每日心情忐忑,正在忍受煎熬? 难道他派过去的牙将没陈述清楚? 这时门口传来一声呼喊: “王都使。” 一个比他更煎熬的人走进营帐——河东军监军吕义忠。 吕义忠一进来就抱怨: “我刚从各军军营回来,好不容易才将士兵们的怒气安抚下去。” “你没将朝廷要派中使去太原的消息告诉他们吗?” “告诉了,但士兵们一个劲追问若中使此去谈得不好,朝廷是不是还要挥刀讨伐太原?” 王逢叹口气,他虽非河东人,但也能理解将士们此刻的心情。 河东军中有不少是太原人,如今他们的家小仍留在太原城中。 这些人现在每日提心吊胆,就怕朝廷像围剿泽潞一样围剿太原。 他们都亲历过攻打泽潞,唐军每攻下叛军一个城寨,都对城中平民烧杀抢掠。 这是不可避免的,无利可图谁打仗啊? 河东士兵深怕自己留在太原城的家人在城破之日也遭受到这种待遇。 尤其听到朝廷只准河东军留在榆社县驻守,拟派去讨伐太原的九千士兵没有一个河东人,他们更恐惧了。 王逢无奈回道: “这件事我们都做不了主,只能等待朝廷诏命。” 吕义忠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小声问道: “你说朝廷会治我的罪吗?” 吕义忠现在很后悔当初没有答应横水戍士兵年后再出发增援。 他怕朝廷秋后算账追责太原兵乱的根源,那他之前发出的几道催促增援的牒文恐怕有火上浇油之嫌。 王逢安慰道:“吕监军当时也是一心为公,太原兵变杨弁才是罪魁祸首。” 吕义忠望着王逢,忽然又替他忿忿不平起来。 “追其根源,朝廷当时就不该调李石出任河东节度使,刘仆射转任义成军节度使后,若朝廷直接擢拔王都使你接替河东节度使,根本就不会发生兵变。” 王逢被吕义忠说得也郁闷起来。 去年回鹘大战时,他曾与石雄、朱邪赤心一起被派到振武城协助振武军对战回鹘。 在刘异的奇谋之下,他们最终只用三千兵马就歼灭了回鹘一族。 战后朱邪赤心在忠武军得到晋升,石雄也由丰州都防御副使转为正使。 可他自己呢? 他只是由原来的忠武都知兵马使换做如今的河东都知兵马使,这有何区别? 上次杀胡山大捷只有他没获得晋升。 这次五路大军围剿泽潞,他与石雄、朱邪赤心虽隶属不同藩镇,如今又都先后上了前线。 三个月前,朝廷用石雄取代消极怠工的李彦佐,出任晋绛行营节度使。 石雄刚上任就率军越过乌岭,连破昭义军五个营寨,斩杀敌军上千人。 朝廷不久前刚赏赐过石雄的军队。 他可以预见,平叛泽潞结束,石雄肯定会正式晋升节度使。 至于朱邪赤心,他年前刚率领沙陀兵与忠武军一起攻破天井关,也打了一场漂亮胜仗。 估计大战结束后朱邪赤心至少能混个刺史的职位。 可自己呢? 开战这么久他仍然寸功未立。 即便他率军平叛太原成功,朝廷也不会嘉奖的。 因为他本就是河东军的都知兵马使,这算自己军中的内部平乱。 与石雄和朱邪赤心相比,明明他的出身更加优越。他外翁上官涚、父亲王沛均是节度使,可为何轮到他就猕猴骑土牛,晋升这么困难? 王逢想到这,合上诏书,重重放到几案上。 他和吕义忠也没办法,只能继续关注朝廷跟太原叛军的商谈结果。 事实上朝廷派往太原的中使正月二十四日才返回长安。 大明宫,紫宸殿。 李瀍坐在书案后,李德裕立于右侧。 中使马元实站在李瀍对面,他正汇报此次太原之行的商谈结果。 “陛下,奴婢进入太原府后,发现叛军军纪严明……” 李瀍忽然摆手打断他的话,转头问李德裕: “诏命发出去了吗?” “回陛下,已经发了,马元实一进长安城,臣就命人快马奔赴河东。”李德裕答。 “几天能到河东?”李瀍又问。 “八百里加急,两天。” 李瀍开始掐着指头算,喃喃道: “他当时说从进太原城开始算,需要三天,那就是说二十七或二十八日开始……” 马元实在下方听得有些迷惑,自己进入长安后朝廷又发什么诏命? 应该跟自己无关吧,毕竟皇帝还没听他汇报会谈结果。 李瀍摆弄了半天手指头,一抬头才发现马元实还站在那。 “那你说说太原叛军有何要求?” “回陛下,叛军主帅杨弁提出让朝廷正式授予他河东节度使之职,还让朝廷承诺允许杨家世代承袭这个职位,此后朝中不向河东派遣监军。杨弁承诺河东藩镇仍隶属于大唐领土,不过不再向朝廷缴纳税赋。” “马中使,你认为朕应该答应他吗?” “陛下,奴婢过去发现太原叛军列队长达十五里,他们短短时日军力扩增不止十倍,兵强马壮,盔甲刀戈,耀眼夺目,战马和武器都很精良,如今河东之地上下齐心,全民皆兵,加上物资充足,如果非要平叛,恐怕不容易攻打啊。” 李瀍微笑点头。 “看来还真被刘异说中了啊。” 马元实听过刘异之名,知道他是金吾卫街使。 他疑惑问道:“恕奴婢愚钝,刘街使说中了什么?” 李瀍没有回答,面容和煦问道: “马元实,你知道监军使院里那么多宦官,朕为何偏偏选择你出任中使去太原与叛军面谈吗?” “呃……因为奴婢尽忠职守,认真负责,克己奉公?” 李瀍忽然哈哈大笑,笑声里全是嘲讽。 当笑声停止时,他肯定地评价: “因为你是整个监军使院里最贪婪的宦官。” “啊?” 马元实被吓得当即双膝跪倒。 “陛下,奴婢向来廉洁奉公,定是有嫉妒奴婢的人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诬蔑我,奴婢冤枉啊。” “冤枉?”李瀍冷笑,“进入监军使院前,你在殿中省的尚食局、尚衣局、尚乘局都待过,朕的衣食住行花销你贪了个遍,还敢用假玉佩换走真玉拿出宫变卖,你说你是不是该死?” 马元实目瞪口呆地望着李瀍,原来皇帝一直都知道。 他如置身冰库般哆里哆嗦问道: “陛下,为何要派我出使?” “你若真是廉洁之人,朕反倒不敢将你派过去了。” “陛下,奴婢不明白。” “叛军在太原城烧杀抢掠,搜刮了不少钱财,你这次过去,杨弁定然会大肆贿赂你,让你替他在朝中虚张声势。人尽其用,朕拿你当蛊养,就为用在今日。朕要通过你的手,将那钱财讨回来一些,充作攻打太原的军费。” 马元实震惊,莫非皇帝从来没打算跟太原叛军和谈? 李瀍朝殿外喊道: “内给事?” 王文干带着十多名兵甲走进大殿。 “陛下。” “将马元实拖下去严刑拷打,务必让他将钱财全吐出来。” 第584章 我看好你哟 正月二十六,河东军接到一份诏令,言说朝廷中使在太原谈崩了,叛军不肯归降。 诏令命河东军继续在榆社县驻守,令都知兵马使王逢随时待命,朝廷拟从别的藩镇为他征兵,不日便由王逢率领其他藩镇兵围剿太原叛军。 河东军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了,他们中出身太原的士兵彻底崩溃,群情哗然。 这些太原兵乱哄哄包围了王逢营帐,要求主帅放他们回家保护家人,声称王逢若不应允,他们就自己回去。 王逢大怒,传令军中判官,若有人敢私自出营,按逃兵论处。 到了下午太原兵仍围在王逢大帐外不肯散去,监军吕义忠无奈出去安抚,听这些将士七嘴八舌地诉说委屈。 “监军,你也是太原人,你难道忍心看着太原城被毁?” “监军,我家只有阿娘和三个即将成年的小妹在家,我必须回去保护她们。” “监军,太原百姓刚被杨弁那厮掠夺过一轮,若再被藩镇军抢劫第二次,还有几成能活命?” “监军,你去跟都使求求情,放我们走吧。” 吕义忠一脸无奈: “军令如山,我也没办法,再说你们这点人,即便回去肯定也是送死。” “那我们也要死在家人身边。” …… 这时一名士兵急匆匆跑进王逢大帐。 “都知,军营外面有一个叫刘异的人求见,他自称是你朋友。” “刘异?” 王逢瞬间有些迷惑,刘异回鹘大战后不是被调入京中金吾卫了吗,怎么会来这里? “请进来。” 不多时,卫兵带着刘异走向王逢营帐。 这是刘异来榆社县半个月来首次进河东军大营。 他住进崇严寺的第二天,就雇了名本地闲子在河东军大营外围蹲守。 刘异告诉闲子若是看见穿黄衣服的快马驿卒进军营就通知他。 这段时日他带着昆仑瓜满县城乱逛,到处吃吃喝喝,顺便勘查地形。 今天闲子通报再次看见一名快马驿卒进了军营,距离上次看见黄衣驿卒已经过去了十六天。 刘异知道李瀍那边的造势已经完成了,十六天应该可以炼出真金了,所以他现在来借兵。 刘异进入王逢大帐前,特意瞥了一眼营帐外那群吵吵嚷嚷的士兵,唇边露出贼笑,效果不错。 他一进入大帐就调侃: “你这里也在闹兵变吗,外面怎么那么乱?” “刘异,还真的是你,卫兵来报说刘异求见时,我生怕是重名的人,唉,你怎么突然跑这来了?” 王逢热情地拉着刘异的手臂,引领他入座。 “我来帮你脱困啊。” “你知道我的困境?”王逢疑惑。 刘异喝了一口王逢为他准备的茶。 “五路大军围剿泽潞,你们河东军驻扎在榆社县是为了攻打潞州,可为何过了这么久仍然没攻入潞州?” 王逢脸色尴尬回道: “是我无能,刘稹派了大将刘公直驻扎在潞州乡县,他想攻过来,我想攻过去,我们交手过几次,势均力敌各有损伤,现在只能隔着芒夫关对峙,幸好芒夫关仍在我军手里。” “所以是你思维不对。” 王逢诧异,却没恼怒。 杀胡山一战令这位将门虎子对刘异的军事才能心悦诚服。 他诚恳请教:“请刘兄弟指点迷津。” 刘异放下茶杯,笃定说道: “你若真想攻进潞州,就得先把芒夫关让给刘公直。” 王逢蹙眉不解,问道: “这是为何?” “现在你打不进去,他攻不过来,已陷入困境,若此时芒夫关归了对方,刘公直会作何反应?” 王逢顺着刘异的思维推演,回道: “如果芒夫关归了对面刘公直,那驻扎在乡县的叛军肯定会即刻过关攻打我们。” 王逢说到这双眼顿时一亮,他是个聪明人,马上领会到刘异的意图。 “你的意思是将对面叛军诱到榆社县来打?” 刘异开始满嘴跑火车。 “聪明啊,你这智商上清华北大没毛病啊。” “啊,清华北是谁?” “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榆社县驻扎这么久,这里是你主场,在这里打,你可以随意挖坑设陷阱。” 说罢刘异递给他一张纸。 “这是我近日勘查后为你标注的埋伏地点和设陷方式。” 王逢看过后大喜,但他乐观了没两秒,又想到一个现实的问题。 “刘异,你不知道,对面的叛军实力很强,而且人数比我们多,所以我前阵才请求朝廷增援,我怕即便我们有主场优势,也占不到太大便宜。” 刘异呵呵奸笑: “我说让芒夫关归对面,又不是让你将芒夫关清空送给刘公直,而是让你连兵带将的送给他。” 王逢思索两秒,随后再次展露笑容。 “你是说让芒夫关将领对叛军诈降?” 刘异轻轻颔首。 “前几天石会关守将杨珍刚投降叛军,此时芒夫关守将若随着投降,刘公直必然不会怀疑。” 刘异帮他进一步分析远景。 “只要芒夫关将领仍是你的人,你就可以利用芒夫关随时切断对面的增援,想放进来多少人关门打狗都行。等你在自己的主场消灭刘公直的主力,回头再过芒夫关清扫他留在乡县的余部就容易多了。” “刘异,你真是我的救星。”王逢激动得恨不得抱着刘异亲一个,“难怪之前刘仆射没走时,几次上书朝廷请求将你派过来,你这人剖决如流,可抵百万雄兵啊。我即刻……” 王逢的话突然卡住,他的脸再次垮下来。 “不行,我做不到了。” “为何?”刘异问。 “朝廷刚下了诏书,让我准备率军平叛太原。” 刘异心里偷笑,表面仗义道: “我替你去平叛太原。” 王逢无奈摇头:“没可能,诏书代表皇命,抗旨要被杀头的。” “那我再给道圣旨不就行了。” 王逢白他一眼嗔道: “乱说。” 刘异笑嘻嘻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他。 “喏。” 王逢狐疑接过,慢慢展开。 他刚看了一行字,就被吓得当即跪倒。 “这是圣旨?你……你怎么把圣旨团成这个样子?” 这不仅是圣旨,还是李瀍亲笔书写。 不过不是写在卷轴上,而是写在寻常宣纸上。 看起来圣旨像还没成年就出来工作了。 【诏令河东军都知兵马使王逢在金吾卫街使刘异抵达之日调拨两百骑兵以助其平叛太原】 王逢反复阅读这行字,确认皇帝笔记和御宝都没错,但为何这道旨意与今早接到的诏书出入那么大呢? 刘异从地上拉起他,搂着他的肩膀安慰: “放心,我没假传圣旨。”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王逢。 “这是李司徒的亲笔信?” “李老头有在信里跟你详细解释,你看完就明白了。” 王逢阅读完第二封厕纸后,好半天才感慨一句: “声东击西,此计甚妙啊。” 他拉着刘异重新坐下。 “我马上去给你点两百名最勇猛的士兵。” 刘异一把拉住他,说道: “不要最骁勇的,精兵良将你留着对战潞州叛军,我就要围在你帐外的那些士兵,帮我在这些人中选出两百人。他们现在心里跟长草似的,留下来也无心攻潞州,不如让我带他们回太原。” 刘异知道这些太原兵近半个月心情被反反复复煎熬,现在听到朝廷又要发兵围剿他们家乡,最顾家的那批人心境已经接近疯狂。 他要选的两百人是杀心最重的恶魔。 这些人对战太原叛军会以命相搏,他们不敢输,输了怕朝廷再派大军围剿太原自己家人遭难。 拥有这样一支怀揣必胜信念、没有退路的队伍,每个人以一当十,对太原地形又熟悉,这是此次以少胜多的必要条件。 王逢怀疑问道: “外面那些人良莠不齐,能行吗?” 刘异笑嘻嘻讨价还价: “你若过意不去,不如多送我一个人。” “谁?” “把你们监军送给我吧,我跟这些河东兵不熟,有监军在也好约束他们。” 不多时监军吕义忠被叫进大帐。 王逢简单给双方做了介绍,然后将皇帝亲手写的圣旨和李德裕的手书拿给吕义忠看。 “吕监军,我希望你带队回太原协助刘街使平乱。” 吕义忠一听当即小鹿触心头,忐忑回道: “吕某只是个监军,没带兵打过仗啊。” 刘异走过来,自来熟地搂着他的肩膀,开始忽悠。 “监军怎么了,别小看自己,历任神策军护军中尉都是各藩镇监军出身。两个月前安南发生兵乱,经略使武浑都跑了,监军段正淳却没跑……” “是段士则。”吕义忠纠正。 刘异无所谓地摆摆手。 “差不多嘛,领会精神,反正最后是那个监军成功解决了安南兵乱危机。等咱们平叛了太原,你所创造的功绩绝对比他厉害,搞不好能铭记史册。” “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诗里不是说‘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得克萨斯州’吗?你要相信自己。” “是五十州吧?” “哇,你都这么自信了?那咱先把太原收回来。” 吕义忠被忽悠得很激动,如果真能亲身参与平叛太原立功,那他就再不用担心朝廷会追责他之前发过催兵牒文了。 “好,我愿追随刘街使返回太原。” 第585章 固若金汤的一座城 唐朝晋阳城在现在太原位置 天冷得连星星都懒得出来,只有孤零零一弯残月挂在夜空中。 太原府治所——晋阳城。 一行巡逻兵自西城大街走过,除了留下咯吱咯吱的踩雪声,还有满腔怨怼。 瘦子往冻僵的手上哈了口气,两只手互相搓了搓,嘴里抱怨: “这天冷得崩个屁出来都能冻住,还让老子出来巡逻,他咋不派他侄儿出来呢?” 提灯的大高个提醒: “你可小声点,人家现在不同了,都住进节度使使牙了,自称留后。”(留后就是代理节度使) 瘦子哼一声不满道: “留个屁后,等朝廷大军一到,都得断后。” 瘦子旁边一个戴手套的矮个男子分了支手套递给他。 “我阿娘在里面絮了柳絮,暖着呢。” 瘦子笑嘻嘻接过,戴在自己右手上,继续抱怨: “初一吃大户时,姓杨的抢那么钱,全自己留下了也不给咱们分,倒便宜了长安来的狗宦官,也不知道那没鸟的东西回去咋说的,听说皇帝还要围剿太原。” 矮个男语气郁闷接道: “早知道我还不如待在横水戍呢,我也没抢到多少钱,还捞得个谋逆的罪名。” 这时侧面阴影处走出一人一马。 那人隔着五丈远厉声质问: “你现在还想回横水戍吗?也不晚,要不要我亲自送你回去啊?” 几人看清来人的面容后当即噤声,默默从一人一马身侧走过。 瘦子背过身去时,以噘出二里地的嘴无声骂了句: “狗仗人势。” 杨革皱着眉头望着远去的七名巡逻兵,默默叹了口气,呼出一团白雾。 就凭这些素质标兵,真的能抵抗得住朝廷的上万大军吗? 杨革牵着马往节度使使牙走去。 此刻他叔叔杨弁正在节度使使牙里,听取探马首领韩铁汇报今天的侦查结果。 “回禀留后,派出去的几路探马回报,并未发现附近藩镇军队有大规模调动迹象。” “河东军呢?”杨弁问。 “河东军仍在仪州榆社县驻扎,主帅王逢今早还在练兵。” 杨弁松了口气。 听闻朝廷的诏书是令王逢率军讨伐太原,只要王逢不动,太原就无事。 他继续问道:“各州通太原府的要道有无异常?” “回留后,各条要道都有咱们的人驻守,这两天除了进入太原府的僧人比往常多了些,其他并未发现异常。” “天子无道,强迫僧人还俗,许多中原腹地的僧人从太原府过境往边境幽州跑,多些僧人过境也属正常。”杨弁善解人意地解释完,又问:“各个关隘有无异常?” “无异常。请留后放心,太原跟长安、洛阳不同,太原攻守兼备自成防御体系,自古就有‘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的说法。太原周边有石岭关、天门关、赤唐关、娘子关、龙山蒙山、卧虎山等大大小小的山脉和关隘,只晋阳城一处防御体系就固若金汤,外人要想攻进来,绝不容易。” 杨弁点点头,接道: “这倒是,安史之乱时,李光弼以一万残兵守晋阳城,史思明和蔡希德的十多万联军强攻一年都没打下来,反被李光弼砍了七万多颗脑袋,想来咱们也不会比李光弼差多少,只要探马探到朝廷大军出动,咱们马上闭城固守应该也来得及。” 这时侍卫进来通传,说杨校尉求见。 杨弁惊讶:“杨革怎么回来了?” 他对韩铁摆摆手,示意韩铁可以退下了。 韩铁出去时,一名长相英气的青年与他擦身而过走进节度使使牙。 “叔父?” 杨弁从座位后走出一把拉过侄儿。 “小革,你怎么回来了?我不是让你送贾群回潞州后就待在那里吗?” “叔父,我看昭义军并非真心与我们结盟,我去了半月只见了刘稹两次,每次跟他提及能否支援咱们一些兵器,他就支吾搪塞。我听潞州人私下讲,如今刘稹在昭义军只能当半个家,另外一半权力在他婶母,也就是刘从谏夫人裴氏手里。我后来几次求见裴氏都被她拒绝了。” 杨弁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打铁还需自身硬,谁让他手里只有两千兵甲呢? 泽潞现在自顾不暇,若太原城被围剿,难道还真能指望昭义军来增援吗? “我让你待在潞州并非让你一定跟他们谈成什么,昭义军好歹兵多将广,朝廷围剿了他们这么久也没攻下,潞州应该比晋阳城安全,我是不想让你陪我身陷危局之中。” “叔父,侄儿誓死与你共进退。” “胡说,我是你阿耶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我欠他一条命,咱们杨家这辈只有你一个孩子,若你有个好歹,我到九泉之下该如何面见你阿耶?” 杨弁说完回身取过架子上的宝剑递给侄儿。 “你既非要回来,就将这把剑带在身上。” 杨革赶紧推回去。 “叔父,这柄赤蛇剑是你的随着兵刃,我不能要。” 杨弁叹息一声道: “这柄赤蛇剑是咱们杨家最后一柄神兵,其他的都跟随那座城一起毁了,你带着它,城里的三千冤魂和咱杨家的列祖列宗会一同守护你,关键时刻赤蛇或许能救你一命。” “那我更不能要,叔父如今是大军统帅,叔父的性命比我重要。” 师侄俩还在大帐内来回推让时,晋阳城外结冰的象谷水上正有一队人马夜行。 榆社县内有个武乡水,后世叫关河。 这条河几乎横跨榆社县南北,其中北面与太原府境内的象谷水交汇。 刘异和吕义忠带领的两百太原兵根本没走陆路,走的是水路,或者称冰路。 他们从榆社县域内的武乡水直接转向河南府域内的象谷水。 象谷水在后世叫象峪河,是汾河支流,全长一百多里。雨季时一泻而下的象谷水没有固定河道,经常像脱缰的野马,汹涌澎湃一路宣泄着向两岸四处漫溢。 如今正处冬季,暴躁的河水已被冰封,最近又刚下过大雪,本来积雪的冰面雪层加厚许多,摩擦阻力更大。 刘异稳妥起见,又命人用粗布包裹了马蹄,这样马走在上面更加不怕打滑。 他们沿着河道跑了一天,从仪州跑到太原府,象谷水两岸都是光秃秃的山丘,一路上几乎没碰到什么人。 将近三更的时候,他们距离太原府治所晋阳城的距离只剩下十里。 刘异估算时间差不多了,下令全体下马,在冰面上原地休息。 士兵们几个人围成一圈,摸着着黑分享来时带的干饼和咸菜。 刘异则打开火折子,借着微弱的光亮继续研究晋阳城地图。 他之前送李太和回长安时曾路过太原府,在晋阳城里住了两天。 晋阳城墙高达四丈,四周延绵四十多里。 这座城之前被汾河分割为东、西二城。武则天后周时期有个叫崔神庆的长史,不知道用了什么惊世骇俗的黑科技,在汾河上建起了一座中城,连贯东、西二城,将原有城墙完全连在一起,两城变三城。 这相当于什么概念呢?众所周知一条黄浦江隔断了上海的浦东和浦西,后世人民运用科技和狠活铆个大劲,也只能在浦东浦西之间架个跨江大桥,修个过江隧道,可一千多年前的唐人,却在宽度与黄浦江类似的汾河上盖了一座城——晋阳城中城。 这难度绝对不输古巴比伦所建的空中花园,如果晋阳城没有被缺德的赵光义火烧水灌完全摧毁,多少保留一点到后世,大中国绝对可以用它申请世界第九大奇迹。 刘异唏嘘之余继续看地图。 晋阳城不仅外分三城,仅西城内部又分成三城。 东魏高欢在西城建了晋阳宫,现在叫新城;北齐后主高纬在西城建了大明宫,现在叫大明宫城;隋炀帝杨广当晋王时在西城建了座大仓库,现在叫仓城,此为内三城。 里三城,外三城,地形异常复杂,攻打晋阳的难度可想而知。 他上次来一直住西城,被嗢没斯兄弟带出去吃饭也在西城,中城和东城他还没逛过。 不过河东节度使的使牙也在西城,就在新城外东北角,靠近中城城墙。 刘异用拇指摩挲着图纸上节度使使牙的位置,脸上渐渐露出笑容。 唐朝晋阳城 第586章 猪队友立大功 晋阳城有二十四个城门,叛军每日都对进出城人员严加盘查。 对操外地口音的人除了送货的商贩,其余一律禁止入城。 幸好参与平叛的两百人全是太原人,这些人出发时就已经换上百姓衣服,他们没人携带兵器,分散到各个城门口,像入城的其他本地人一样,跟城门守卫聊几句地道的家乡话,很容易就混进了晋阳城。 由于叛军对僧人疏于防范,二十六名武僧前几天到了晋阳。 等吕义忠他们进城时,江小白已经在西城大佛寺住四天了。 真正的过关苦难户是刘异和昆仑瓜。 刘异等了一上午,才在晋阳城乾阳门外两里,截住一伙运粮食的商队。 叛军筹谋提前应对朝廷可能的围剿,最近正在大肆屯粮,是以他们对进城的运粮商人限制较少。 刘异通过贿赂运粮商队的领队,成功获得跟班身份。 半个时辰后,他和跟昆仑瓜护卫着商队的第三辆马车,跟随车队一起走向乾阳门。 第一辆马车通过乾阳门时被城门卫拦下。 负责盘查的小头目在前面吆喝质问: “七辆马车怎么用这么多人押运?” 一般押运七车粮食用十几名护送足够,他们这个商队的护卫人手明显超编了。 两名士兵挨个打开前两辆马上的装粮食麻袋,将刀鞘伸进去一顿乱搅,生怕里面暗藏朝廷细作。 昆仑瓜看得提心吊胆,小声问一旁的刘异: “就快查到咱们了,怎么办?” 他和刘异的兵刃全都埋在第三辆车的粮食中。 刘异回一句:“淡定,别心虚,表情别跟做贼似的。” 他又往商队领队方向瞅瞅,递过去一个眼神。 领队盖特到他的信号,陪着笑脸走向最前面的士兵头目。 “军爷,我们车里装的可都是粮食,现在到处都传要打仗,我不过想赚点小钱,又担心有人趁乱抢劫,所以才多雇佣了几个客作。” 他一边说话一边从怀里掏出两包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塞到小头目手中。 小头目用手掂了掂份量,大言不惭道: “放心,如今晋阳城由我们镇守着,没人敢生事,我们可是仁义之军,肯定会保证城中居民安全,行了,你们进去吧。” 刘异和昆仑瓜互相看了一眼,各自松了口气。 他俩进城后直接去了晋阳城中最着名的寺院——大佛寺。 两百太原兵都是本地人,进城后找几个安全地点潜藏不难。 监军吕义忠对他们只有一个要求:不准回家,违者处以极刑。 这是他们进城前刘异再三强调的,主要怕他们回家被邻居看见后会过早暴露目标。 吕义忠安顿好队伍,便带了两名队长去刘异指定的地点——大佛寺,开会。 他们仨比刘异先到。 吕义忠之前没见过江小白等一众僧人,于是两伙人先到的人只能在大佛寺的某间禅房里尬聊。 吕义忠带去的两名队长施小斗和毛豆豆都比较年轻,藏不住心事。 他俩一个劲盯着对面三个大光头瞅。 毛豆豆好奇问道: “没想到你们为了混进城竟然剃掉头发伪装成僧人,这个办法虽好,可你们头发得多久才能长出来啊?” 江小白师兄了然和尚,打了个佛手回道: “佛说真真假假,一切皆为虚幻。一切无有真,不以见于真。 若见于真者,是见尽非真。 若能自有真,离假即心真。自心不离假,无真何处真。有情即解动,无情即不动。” 对面三人听得目瞪口呆。 施小斗心悦诚服赞叹道: “专业!!想不到你为了伪装成僧人,连说话都这么禅。” 毛豆豆认同地附和: “太逼真了,即便聪明如我去守城门,只要聊几句,肯定也会被你们给蒙骗了。 江小白的师弟了缘和尚一脸认真地纠正: “出家人不打妄语,我们没有骗你,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施主太执着于表象了。” “哇,你越装越像,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们是出家人呢。” “本来就是啊。”少言寡语的江小白小声自语。 吕义忠看向江小白脸上那道长疤,不禁笑出声。 “哈哈,要不是你脸上有疤,我差点就相信你了。” 了然,了缘,了尘互相瞅瞅,最后决定放弃挣扎,不解释了。 这个话题结束后屋里的空气沉默了有半炷香的时间,直到了缘打破沉默问了对面一个问题。 “今天要杀生吗?” 他一句话把对面三个军人问愣了。 吕义忠疑惑反问: “你不会没杀过人吧?” 了然和了缘动作整齐地一致摇头。 只有江小白抿嘴,在心里默默回答杀过。 吕义忠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追问道: “其他二十三人呢?他们可曾杀过人?” 了然回:“没有,我们之前连鸡都没杀过。” 军人小团伙互相看了一眼,默契地得出一个结论: 刘异找的这些帮手战斗力不行啊! 连人都没杀过,恐怕要拖后腿。 他们一致决定给这三个菜鸡打打气。 吕义忠:“杀人这事,一回生二回熟,总会有第一次的。” 施小斗:“吕监军说的对,上战场前我也没杀过人,杀几个就习惯了。” 毛豆豆:“要不我先出去给你们买只鸡回来练练胆量?” 了然念了句“阿弥陀佛”后回答: “不行,师父说我们不能破戒,否则就会跟了尘一样,停不下。” “了尘是谁?”吕义忠问。 江小白默默指了指自己。 施小斗对这些秃头渐渐失去耐心,气道: “你们只是假扮僧人,并不是真的僧人,不要入戏太深,什么破戒不破戒的,真不知道那个刘异找你们过来作甚?” “咯~” “咯~咯……” 几声刻意的咳嗽声响起,莫名被cue的当事人走进房间,后面跟着昆仑瓜。 施小斗尴尬地吐了吐舌头。 刘异到来后屋里的蒲团不够了,他们便一起坐到墙边的茵席上,围成一个圈继续聊。 一直沉默寡言的江和尚,在刘异到来后终于不再惜字如金,主动分享这两天的调查结果。 “我挨个城门转了转,发现晋阳城四个主大门看守略多,每个门守卫大约三十人左右,其余城门都只有二十人守卫。” 刘异嗤笑道:“感谢晋阳城的设计者,一座城搞了二十四个城门出来,叛军才两千兵力,光镇守这些城门就要消耗他们五六百人,再剔除派到各条关隘要道的守军和派出去的探马,我估计留在节度使使牙的兵力应该只有几百人。” 吕义忠提醒:“即便使牙叛军只有几百,但咱们现在没有武器啊,所以咱们只能赤手空拳从东侧攻进使牙,先冲进库房抢夺兵刃。” 江小白突然开口:“我不用兵刃。” 了然跟了一句:“我们二十六人都不用。” 吕义忠疑惑问道: “你们不用兵刃怎么对战敌军?” 了缘回答:“我只会用棍。” 了然+1附和:“我们都只会用棍。” 吕义忠以手扶额,刘异到底从哪里找的这群天才? 用棍怎么杀人啊? 刘异却笑呵呵拍拍江和尚肩膀: “那你们只能自己辛苦一下,等会自己找棵大树,劈些树杈削木棍吧。” 江和尚一抖肩膀甩掉他的咸猪手,以不带感情的声音回道: “我们昨晚就削好了。” 刘异恶心地对他比个小心心,随后对吕义忠说: “那就只剩下你们没兵刃了,我和昆仑瓜的兵器自己带进来了,今晚攻使牙时,我俩可以冲在最前面。” 施小斗咬了咬唇,忽然插话。 “呃……也许不用那么麻烦。” “什么意思?” 施小斗瞟了瞟吕义忠,语气怯怯地说: “吕监军承诺不处罚我,我才肯实话实说。” “为何?”吕义忠一脸懵。 刘异大方表示: “我替吕监军承诺你,肯定不处罚,说吧,到底哪里还有武器?” 施小斗支支吾吾道: “那个……我在河东军本是负责管库房的,每年库房不是都会淘汰一批老旧器械吗,我看那些兵刃还能用,就没舍得销毁,私下藏到了仓城的一个闲置房子里。” 刘异憋笑,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 昆仑瓜大脑颇不合时宜地灵光一现,好奇问道: “你该不会将好兵刃以好充次给淘汰了吧?” 吕义忠一听肺都要气炸了。 “那还用想吗,坏的他也卖不掉啊,施小斗,你这样做多久了?” 施小斗一脸懊恼委屈地摆手。 “吕监军,我真是第一次,就是因为我胆小,怕晋阳兵器行的人跟刘仆射告发我,所以兵刃都运出去了却也没敢卖,否则哪能留到今日啊。” 吕义忠气得大骂: “硕鼠,大唐的军中就是有你这样怀揣私心的蛀虫,才会令我们战力越来越弱,连个泽潞都打不下来。” 施小斗被骂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刘异劝慰吕义忠: “欲图大事,莫拘小节,小斗虽有过,但他现在肯坦白也是知轻重的表现,应该算将功折过吧,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否则让你做孤勇者,你自己去使牙抢兵刃。” 吕义忠气鼓鼓地不说话。 刘异又笑呵呵调侃施小斗: “你半毛钱没捞着却便宜了我们,这是舍己为人的献身精神啊,我估计雷锋同志的在天之灵都得给你点赞收藏了。” “啊……什么意思?” ? ??? “你藏的都是什么兵刃?够武装你们两百人吗?”刘异问。 “刀枪都有,弓箭比较少,应该可以武装两百人。” 武器的问题解决了,刘异接下来又跟众人详细讲解了今晚的行动计划。 最后约定:“咱们以撞钟为号,同时行动。” 第587章 不会这么倒霉吧? 从晋阳城正南门乾阳门进入就是西城的主街乾阳门大街。 乾阳门大街右侧有一处颇为雄伟的建筑,叫起义堂。 前隋大业十三年七月初五,太原留守李渊率领三万精兵,在这块空地上誓师起兵,这才开创了如今的大唐基业。 大唐建国后为了纪念这次起兵,特意在当初的誓师之地修建了这座起义堂。 唐玄宗巡幸太原时,为缅怀太祖、太宗的创业伟绩,亲自撰写《起义堂颂》,刻石为碑,与唐太宗的《晋祠之铭并序》碑并立于起义堂的大厅内。 刘异现在看着这两块比他还高的大石碑,发起无情嘲笑: “杨弁就是个有勇无谋的憨批,我要是他,兵变之后第一件事就在这块石碑前也搞个誓师大会,以后但凡谁敢叫我反贼,就会不由得想起李家当年也是如此反隋的。” 吕义忠闻声走过来,一脸认真评价道: “幸好不是刘街使谋反,否则对大唐而言还真是灾难。” 几日相处下来,吕义忠对这位年轻人心生敬佩的同时又隐隐有些恐惧。 这人到底吃什么长大的,怎会满脑子装得全是阴谋诡计? 难怪朝廷要派刘异过来平叛,叛军遇上他也真是倒霉。 吕义忠不经意瞥到石碑后面的两具尸体,忍不住皱了下眉头。 那两具新鲜出炉的尸体,每人胸口上都插着一支弩箭,是刘异刚才的杰作。 杨弁占领晋阳后兵力不足,无法在起义堂这种具有观光性质的地点布控太多兵力。 起义堂仅有的两名守卫被刘异进来时一人赏了一箭,如今躺在那里很安详。 大佛寺晚上要关闭寺门,不方便他们这些人进进出出,所以宵禁一开始,刘异就带他们占领了起义堂,将这里作为今晚的临时指挥部。 此处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离仓城近。 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敲梆子的声音。 “咚,咚!” “天寒地冻,注意保暖。” 刘异回头看了昆仑瓜一眼。 昆仑瓜盖特到信号后,转身出门。 没一会昆仑瓜一手拎着一个昏迷不醒的更夫返回起义堂,将他们随意丢在角落里。 昆仑瓜走到刘异身侧说道: “街使,我带人去准备了。” 刘异轻轻颔首,嘱咐: “记得关上门再打狗。” “嗯。” 过了一碗茶的时间,一队提着灯笼的巡逻兵找到起义堂院门口。 “听刚才更夫的梆子声,好像就在这附近消失的。” 按规矩那名更夫每次打更都要沿着乾阳门大街走全程。 今晚梆子声敲着敲着突然没动静了,当即引起附近巡逻兵的警觉。 一名巡逻兵提醒: “起义堂里面好像有灯光?更夫会不会在里面?” “他进去作甚?” “也许借茅厕呢?” 巡逻兵的小队长当机立断: “别猜了,咱们进去看看不就得了。” 他们走过去发现聚义堂的院门没关,便直接步入院中。 还没等他们走到聚义堂大厅,忽然听到身后有响声。 巡逻兵小队长猛然回头,看见一名持剑的男人站立在门口,刚才敞开的大门已经被他关闭插紧了。 “你是谁?”巡逻兵小队长问道。 噌噌噌,忽然从两侧又窜跳出二十多名壮汉。 他们也不言语,直接朝七名巡逻兵扑来。 巡逻兵小队长大喊: “你们疯了?要谋反吗?” 却忘了自己就是反贼。 来人目标明确,呈三三队形,上来就打。 两名巡逻士兵在猝不及防之下被夺去兵刃,然后被一刀一个斩杀。 其余五名巡逻兵纷纷拔出腰间佩刀,与对方厮杀起来。 其中一名巡逻兵刚挥刀划了对面人手臂一刀,自己就发出痛苦嚎叫。 他的两只眼睛上各插了一根筷子。 失去光明没几秒,这名巡逻兵的咽喉就被他自己的刀割开了,成为瞎子后他连谁杀的自己都不知道。 还有一名巡逻兵被人从后面死死抱住,他眼睁睁看面前的壮汉抄起一块尖锐带棱的石块,狠狠砸向自己的太阳穴。 他感到疼痛的下一秒就关机了,死得也不算痛苦。 最后只剩下巡逻兵小队长挥舞着仪刀,与四名赤手空拳的大汉缠斗。 他正要举刀砍向一人颅顶时,忽觉下腹疼痛。 小队长低头一看,一把沾染鲜血的剑尖钻出了他的肚子。 小队长蓦然回头,看见刚才站在院门口的那名提剑男子立于他身后。 近看之下这人的脸红到发紫,就像是一个昆仑瓜(茄子)。 小队长想伸手去摸腰间配的铜锣,却发现锣不知何时被人摘走。 他再也无法通知城里的同伴。 他最后不甘心地问道: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河东军。”一名太原兵回答。 巡逻小队长眼睛瞪得恨不得凸出眼眶,不可置信喃喃道: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起义堂中的吕义忠听到七名巡逻兵全部被斩杀,脸上轻松不少。 “全赖刘街使计划周全,如此一来我们再出去时就不怕在附近遇到阻碍了。” 刘异语气轻松道:“这才刚开始,现在只是前菜。” “可惜刘街使无法分身,也不知道另外两队现在进展的如何了?” 施小斗率领了然、了缘和三十个太原兵,下午时就去了仓城那个闲置库房。 他们拿了兵刃却不能白天返回,人多眼杂又要过城门,怕被查。 晚上宵禁一开始,施小斗命令每人带上七八件兵刃打包缚在背后。 出去探查的属下回来禀报: “队长,街上没人,可以走了。” 施小斗特意瞅了瞅了然和了缘,不禁皱起眉头。 真想不通刘异为何一定要他带上这俩货。 施小斗在河东军里听说过刘异的大名,河东军都传这位“千古恶来”嗜杀成性。 可千古恶来身边怎么会有连杀鸡都不敢的随从? 施小斗默默在心里腹诽一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也许刘异根本没有众人传的那么厉害。 他叮嘱了然、了缘道: “等下你俩走在队伍最后头,若遇到危险你俩直接往后跑。” 了然再次跟他确定: “你们今晚真的要杀人吗?” 施小斗没好气地回: “不杀,我们一般都将敌人请回去供着。” 施小斗说完一摆手,率领众人离开仓库,摸黑往受瑞坛的方向跑去。 当年李渊挥师南下以后,让他第四子李元吉留守太原。李元吉在仓城发现了一块显现出“李理万吉”四个字的瑞石,为了宣示李唐王朝受瑞于天,因此在仓城中修建了一座受瑞坛。 受瑞坛如今已成为仓城里的地标建筑,这里也是刘异为他们选中的缓冲点。 施小斗这些人要想再从仓城里出来,就必须先解决掉仓城和西城之间的城门卫。 现在施小斗率领队伍要先跟毛豆豆队伍汇合。 毛豆豆的二十人小队今晚做的事跟昆仑瓜在起义堂做的差不多。 他在宵禁后首先夺取了受瑞坛。 然后利用更夫消音引诱来附近的巡逻兵,将他们诛杀在受瑞坛内,以保证施小斗那队人往这边跑时,在受瑞坛附近不会再遇到巡逻兵。 此刻毛豆豆在受瑞坛里面急得直搓手。 “小斗他们怎么还没过来?不会出事吧?” 仓库到受瑞坛这里要跨过五条坊街,他们刚才解决掉的只是受瑞坛附近的巡逻队,难保施小斗路上再遇到别的巡逻队。 毛豆豆随后又安慰自己: “应该不会那么倒霉吧?” 事实上就有这么倒霉。 施小斗一行人刚离开仓库,迎面就碰到一队巡逻兵。 第588章 我佛慈悲 倒霉催的,施小斗这些人出了库房没多久,在街尽头的十字路口迎面撞上一队人马,足有三十多人。 施小斗存放兵器的这片区域全是仓库。 有官府的,有商人的,还有河东军的粮仓。 杨弁占领晋阳后担心细作烧了他的粮仓,便在仓库这边加派了人手,由他麾下第一猛将战天横率队。 战天横正待要去粮仓巡查,就看到对面街上冲出一群鬼鬼祟祟的人。 战天横骑在马上,以长枪指着对面厉声问道: “呔,尔等何人,胆敢犯夜禁?” 巡逻兵这边有人提灯,太原军在暗处望向对面看得更清楚些。 施小斗遥望八丈远外的那群兵,心下奇怪这片区啥时候增加安保了? 他估算了下对面人数,感觉跟自己这边差不多。 施小斗侧脸朝同伴说: “抄家伙,杀了他们。” 三十名太原军胯下刀剑纷纷出鞘。 施小斗歪头看了眼了然和了缘。 这俩光头每人手里持着一根烧火棍。 施小斗语气无奈道: “等下你俩就别参与了,先在一旁看着练练胆。” “真不需要我们帮忙吗?”了然问。 “你俩还是别添乱了,打起来我没空保护你们。” 了然、了缘乖巧地退后了一步。 施小斗则带着三十名太原兵英勇地向前冲去。 之前太原兵站立的位置没有灯光,战天横只能看到对面影影绰绰有人影。 待施小斗他们冲出来时,战天横才注意到这伙人手里竟然有兵刃。 他当即大喊:“放箭,放箭。” 他手下的巡逻兵当即拉弓放箭,尽管太原个个兵跑成s型,还是有人被箭矢射中。 施小斗大喊:“快,冲过去,到近处他们就无法再射了。” 几个呼吸间两伙人就短兵相接,展开正面厮杀。 今晚输不起的太原兵们,表现异常勇猛的,他们招招致命,在气势和武力上完全碾压横水戍卒出身的士兵。 但战天横太猛了,他手中长枪上挑、下刺,舞得天花乱坠,凡是接近他的太原兵纷纷中招。 一炷香的时间后,三十名巡逻兵被太原军砍伤近半,三十名太原军被战天横一个人杀伤一片。 施小斗跟战天横枪对枪地拆了几招,瞬间明白自己根本不是这人对手。 太原兵今晚输不起,他们不能死。 施小斗虚晃一招朝兄弟们大喊: “风紧,扯呼。” 兄弟们听到撤退命令后,当即捞起受伤的同伴,撒丫子往四个方向分头逃窜。 太原兵是本地人,逃起来轻车熟路。 这是刘异之前为他们制定的应急预案,打不过必须分头跑。 他们逃得太决绝,以至于战天横愣了两秒才想起来大喊: “追上他们,不要让这伙贼人逃了。” 巡逻兵得令后开始兵分四路,奋起直追。 其中五名巡逻兵在两面高墙夹着的街道上追击太原兵。 他们即将跑出黑漆漆的胡同时,猝然同时发出惨叫声。 “哎呀。” “啊,我的腿。” 他们被横放在离地面半尺的长剑削掉了一截小腿。 隐藏在两侧高墙后的太原兵收回长剑,从拐角冲出来。 他们对倒在地上的五名追兵一通狂砍乱刺,直到这些人再也发不出呼喊声。 施小斗打开火折子瞅了瞅惨不忍睹的尸体,真诚评价: “没想到刘异教的这招诱敌深入还真管用。” 他轻点了一下身边的人数,六人。 其中一人肩胛骨被长枪刺穿,受伤不轻。 他关切问道:“还能坚持吗?” 伤者咧嘴笑着回:“我还能打十个。” “你就吹吧。” 施小斗给伤者简单包扎一下,然后带着六人三拐两拐往关帝庙的方向走去。 关帝庙是附近的一座荒废小庙。 刘异制定计划时曾告诉他,如果在与毛豆豆汇合前遭遇强敌,他们需要分开跑,然后到关帝庙重新集合。 施小斗六人抵达关帝庙时,发现其他三组已经先到了。 他们逃跑时都按计划分别歼灭了身后的追兵。 太原兵们现在一边给伤员包扎伤口,一边闲谈。 “那个刘街使还真是神机妙算,各种突发状况都被他提前预料到了。” “是啊,这招分而化之,逐个击破真是绝了。” “我们后面就四个追兵,一过拐角就被我们前后包抄了。” “我这队身后的追兵有点蠢,竟然敢提着灯追,恰好我包袱里有弓,就直接灭了他们。” …… 大家交流来交流去,发现没人再遇见那个使枪的黑大个。 他们不禁奇怪,为何黑大个没追过来? 众人讨论时,施小斗开始清点人数。 太原兵应到三十人,实到二十七人。 有士兵沉痛说道: “刚才在十字路口打斗时,我亲眼看见蔡老耶被那个大黑个拿枪捅穿了肚子,还有方二丑和宋九,他们仨都当场死了。” 施小斗沉痛了叹了口气,那个黑大个确实厉害,他们这些人能从那人手里逃出来也是万幸了。 他沉默片刻,恍然问道: “那俩秃头呢?他们怎么没跟上来?” 一个士兵回:“咱们跑时,我瞥见那俩光头好像没动地方。” “鸟地,他俩不会被吓傻了吧?” “完了,他俩肯定被那个黑大个活捉了。” 施小斗气得直踢墙。 “我就知道他俩会拖后腿。” “施队,现在怎么办?”士兵问。 施小斗急得原地转了两转,停下时语气坚定道: “我得回去救那俩憨批,他们毕竟是刘异的随从。而且我想宰了黑大个,否则我们怕是出不去仓城。” 小伙伴们纷纷表态。 “施队,我陪你一起回去。” “我也回去,我要给蔡老耶他们仨报仇。” “我也去,巡逻小兵都被咱们逃跑时伏击了,现在应该只剩大黑个一人,我就不信咱们这么多人联手打不过他。” 施小斗将受伤的几人留下,他带着余下的二十一人重新返回刚才的十字路口。 他们还没走出黑暗的长街,远远就看到街口处的亮光。 当看清灯光处的情景,所有人震惊得毛骨悚然。 刚才大杀四方、威风凛凛的黑大个,现在正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 “善生,彼止非有四事,多所饶益,为人救护。云何为四?者见人为恶则……则……” 他右侧的光头语气柔和问道: “则什么啊? 左侧的光头语气不耐烦地说: “你怎么又卡住了,这都第五次背错了。” 施小斗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这俩光头正是他认识的了然和了缘。 这是怎么个情况? 他看到了然对黑大个礼貌地打了个佛手。 “阿弥陀佛,施主背不下来,说明没有向善之心,看来不施雷霆手段,难证恶业报苦,手伸出来。” 战天横一脸憋屈地伸出右手食指,自觉放到面前的大石头上。 了然抄起手中的棒子,念了句“我佛慈悲”,便以千斤猛力朝石头砸下去。 战天横当即灵魂出窍,爽到面容扭曲。 这条硬汉宁可咬碎自己后槽牙也没有叫喊出声。 他的右手食指获得跟左手四根手指一样的下场。 骨头被砸得粉碎,手指变得比开元通宝还薄,软趴趴地比面筋还柔软。 战天横疼得满头是汗,央求道: “求你们直接杀了我吧。” 了然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回道: “我佛慈悲,出家人哪能杀生啊?” 了缘接道: “刘异说人全身总共有二百零六块骨头,他说我若不愿杀生的话可以一根一根地砸,直到确定恶人肯放下屠刀、从此向善为止。” 战天横赶紧回:“我愿意放下屠刀,这辈子再也不杀人了。” “不行,你连《长阿含经》都不会背,贫道不放心啊。”了然说。 “我以后纵使想杀人,也握不住刀了。” “想也不行,想也有罪,来,再背一遍。”了缘说。 “你是看我还剩几根手指才不放心吧?”战天横没好气地说,“我不背了,士可杀不可辱,你们要杀便杀。” “上天有好生之德,贫道岂能杀生?刘异说人脑中有个额前叶,额前叶重伤,人就会变成傻子。”了缘晃了晃手里的锥子,“你若不背,我就拿这个钻你脑子里的额前叶,你虽不会死,但下半辈子再也找不到北了,以后饿了就会直接往茅房跑。” 战天横这条硬汉眼中渐渐泛起泪花,太他娘地欺负人了。 他语气呜咽着说: “我背,我背。善生,彼止非有四事,多所饶益,为人救护。云何……” 施小斗等人都看傻了。 这俩光头是地狱里出来的恶鬼吗?能把一条连死都不怕的硬汉逼迫成这样。 刘异果然对得起他“千古恶来”的名号,身边全是魑魅魍魉。 第589章 队伍嘎嘎猛 施小斗到来后,直接一刀解决了战天横的痛苦。 施小斗感觉战天横临死前望向他那一眼,充满了诚挚的感激。 对这个硬汉来说,与其余生做个窝吃窝拉的傻子,他更愿意有尊严地死去。 了然和了缘对于施小斗在他们面前的杀生行为也没有异议。 对他俩来说只要出手杀生的不是自己就不算破解。 太原兵之后将战死的蔡老耶、方二丑和宋九的尸体找地方藏了起来,只待平叛结束后将他们交还给家人。 替战友收尸时,太原兵们有些伤感。老蔡他们都到家门口了,最后还是没能见到家人。 他们将仇恨通通记到杨弁账上,化悲愤为力量,捡起三位牺牲战友背出来的兵刃和巡逻兵们的弓箭,再次朝受瑞坛方向进发。 此刻,毛豆豆正在受瑞坛里急得抓耳挠腮。 “不能再等了,施小斗他们肯定已经牺牲了,全体集合,咱们去仓库。” 这时门口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道: “乌鸦嘴,你说谁牺牲了?” 施小斗带着队伍簌簌落落走进受瑞坛。 毛豆豆面容大喜,激动道: “我滴个老天爷啊,若再见不到你们,我就只能启动刘异说的第二套预案了。” 刘异曾说若施小斗这队在抵达受瑞坛前全部阵亡,没能将武器带出来,毛豆豆需要分兵两路,一路在关帝庙放火,一路人在官府仓库放火。 火燃起来后,一方面可以通知城外的刘异,行动失败。 另一方面士兵若要救火,就必须打开城门引晋水入仓城,如此一来毛豆豆等人可以趁混乱逃出仓城。 这是不得已的办法,因为火烧官府仓库最终损失的是河东军。幸好施小斗他们平安出来,这套预案不用执行了。 施小斗让众人将背缚的兵器放下来,让毛豆豆这队自由挑选兵刃。 见毛豆豆捞起一张弓,他解释道: “我之前藏的兵刃中只有四张弓,幸好刚才在巡逻兵那里又搜罗了些。” 毛豆豆拉了拉弦,试了下张力。 “有了它,等下能省不少力气。” 一碗茶的时间后,全体离开受瑞坛,往东走去。 仓城是晋阳西城里的一座内城,它的东城墙一部分与新城(晋阳宫)相连,另一部分隔着西城。 半个时辰后,施小斗、毛豆豆一众人来到隔断仓城和西城的城墙下。 毛豆豆学鸱鸮发出“咕咕——咕—咕咕”两长一短的叫声。 须臾,一墙之隔的西城那侧有人回以同样的叫声。 毛豆豆知道西城那边接应的人已经到了。 交换信号后,毛豆豆率众人沿着墙根往南走了一里多,直到肉眼能看到十多丈外的城门才停下来。 他们不敢再往前走了,前面有火光,容易暴露。 此刻离城门五六丈的雪地上有一个巨大的火炉子。 火炉子旁边有四名士兵拄着长枪,围在火炉烤火聊天。 “鬼天气,都过了上元节了还这么冷。” “老沈,你咋这么小气呢?初一吃大户时,你可以没少抢钱,给自己买双厚手套啊。” “嗨,花那冤枉钱呢,我现在最后悔初一那天没多抢一副手套。” 老沈说完,其他三人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四支风驰电掣的箭矢,划破夜空的宁静,带着嗖嗖破空声向他们射来。 四名士兵中有一个瘦高个,恰在此时俯下身去捡地上劈好的木头,他想往火炉里再添些柴。 射向他的箭矢几乎贴着他的脑瓜顶飞过。 没等他抬头,忽然听到旁边三名同伴接连发出“啊~啊~啊”惨呼声。 瘦高个抬头时恰好看到挨着他的战友咽喉中箭栽倒。 他呆愣了两秒,随后连滚带爬往城门洞方向跑。 他边跑边大喊: “敌袭,敌袭,赶快应战。” 现在他多数伙伴正躲在避风的城门洞里打瞌睡呢。 瘦高个奔跑的过程中,左侧面不断射出飞箭。 他幸运地躲过了十几支箭矢,眼见就要跑进城门洞。 毛豆豆最后一次拉满弓,瞄准这个人,嗖地一声箭已离弦。 “啊~” 瘦高个前脚刚踏进城门洞,正收后脚时,突然发出一声惨呼。 脖颈中箭,身体向前栽倒,最终倒进了城门洞里。 “小强!” 城门洞里发出几声不同嗓音的惊呼。 里面的十多名士兵彻底清醒,城门卫队长大喊: “备弓,备战。” 他对身旁的人喊完,又朝城墙上的望楼大喊一声: “吴六,有敌袭,你快敲鼓。” “吴六,吴六,快敲鼓。” 望楼上有一面传递消息用的大鼓。 晋阳城是大城包小城,三内城三外城的结构。每城遇到突发状况,就会敲响这面大鼓,以通知各个方位的驻军前来支援。 城门洞底里的士兵此刻纷纷拔刀抽剑,张弓以待。 他们若冲出去,可以攻三个方向,若对方冲进来,就只能从一个方向进。 所以他们决定在这里守株待兔,只要对方一露头,他们就射箭。 城门卫全都屏住呼吸,严阵以待。 这一刻周遭一切声音消失了,静得吓人,他们只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过了半炷香的时间,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城门卫队长忽然意识到不对,怎么连鼓声也没有? 他气得朝城墙上大骂: “吴六,你死了吗,赶快敲鼓啊。” 他随后想到吴六那雷打不动的好睡眠,估计今晚又在上面偷懒睡觉了。 于是他又换个人骂。 “张小起,你个憨批,吴六睡死了,你不会代他敲啊?你赶快去敲鼓。” 他喊半天城楼上依然没有声音,比他们门洞里更安静。 他不知道吴六、张小起,此刻刚被人扭断脖子。 江小白用刘异给他的铁爪,从西城那侧攀上了望楼。 他瞅瞅这面几乎与人同高的大鼓,掏出匕首将鼓一面的皮子完整割下来。 江小白举起大鼓,向城墙下的雪堆抛去。 城门洞里的士兵听到门洞右侧面发出“哐”地响声。 小队长问:“刚刚是什么声音?” 所有人摇头,均不敢将头探出门洞查看。 小队长已经觉察到不对了,城门楼上为何一个擂鼓的人都没有? 他决定探头出去看看。 他刚往前迈出两步,就听见门洞外右侧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片刻后那面原本竖立在望楼上的大鼓莫名出现在了城门洞口。 更惊悚的是这面鼓居然在动。 它正朝着门洞里侧士兵们聚集的地方不停移动。 “鬼啊。” “这鼓是成精了吗?” 士兵们大喊大叫,小队长也被吓得退了回来。 他们慌里慌张后退时,大鼓后面突然冒出两个大光头。 士兵们的弓还没重新张好,这俩如鬼魅般的光头佬就已经窜跳到他们面前。 了然、了缘举起烧火棍,对城门卫兵施展一连串充满禅意的暴击。 他们捶打时口中念念有词: “阿弥陀佛。” “大慈大悲。” “佛法无边。” “大悟无言” “普度众生。” “立地成佛。” …… 他俩咔咔一通传教,城门卫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哀嚎。 小队长见势头不好,拉起旁边的士兵朝身后城门方向跑去。 他俩打开门栓,合力推开沉重的大门。 他们刚跨出门口,就被突然冒出来的一双手死死掐住脖子。 “你……” 咔嚓一声,两人脖子同时被扭断。 江小白撤回手掌,任两具尸体直挺挺栽倒。 他由西城大大方方迈进城门,跨入仓城。 仓城这边城门洞里的士兵刚被了然、了缘爆锤过一遍,毛豆豆和施小斗等人就冲了出去。 他们将刚被佛法洗涤过心灵的各款骨折患者,直接送去西天近距离聆听佛祖教诲。 战斗结束时,太原士兵望着三个大光头的目光充满了敬畏。 他们现在感觉自己的队伍嘎嘎猛。 自己负责嘎嘎,光头负责猛。 太原兵终于携带兵刃走出仓城,向下一站目标进发。 第590章 兵变者被兵变了 河东节度使使牙。 梆子敲响三更时,杨革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离开床榻。 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拍打自己的脸颊,以尽快清醒。 他拿起幢在墙边的银枪走出卧房。 杨革经过外堂时看见他叔父杨弁正埋头书案前研究地图。 自从接到朝廷要征兵围剿太原的消息,他叔父已经连续几个日夜无眠。 杨革知道叔父压力大,自己帮不了叔父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他同生共死。 杨革走到杨弁身后轻声说: “叔父,我出去巡查了。” 杨革所率领的巡查队类似长安金吾卫,不分区域监察全城。 既要处理突发状况,又要监察巡夜的武侯有没有认真履职。 杨弁回头,面容和煦地叮嘱: “将赤蛇剑带上。” “我习惯使枪,至于赤蛇剑,等哪天朝廷大军真来了我再佩戴也不迟。” 杨弁想想也是,侄儿在城里巡个夜,能遇到什么危险呢? 杨革出门时,杨弁像老父亲般不忘唠叨一句: “衣服穿厚点。” 侄儿走后,杨弁继续埋头研究地图。 朝廷已下令藩镇预备集结军队,可多藩镇协同肯定快不了,他估计大军可能下个月才会出发。 到那时汾水上的冰应该融化了。 如果朝廷真把他逼急了,他打算同归于尽。 杨弁这几天看地图,是盘算朝廷大军抵达时,他若打不过就在晋阳城的城墙凿开几个口子。 他打算在下游截断汾水和晋水,让晋阳城下面的水位暴涨。 皇帝不是打算收回晋阳吗,我送你个水漫全城。 想想这杨弁脸上露出一丝残忍阴笑。 “当年大唐铁蹄屠戮我家乡满城,今日我就屠你们一座更大的城。” 他并不在乎会枉死多少百姓,他只希望开战前将侄儿杨革先送走。 杨革是棠溪杨家唯一的血脉了。 他认真筹谋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房外有骚动声。 不一会两名侍卫搀扶一个后背中箭的士兵走进来,将他堆在地上。 杨弁见副将韩铁竟然也跟进来,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莫非朝廷的大军已经到了? 他随后摇摇头否认,都没听说出发,不可能这么快。 中箭的士兵虚软瘫坐在地上,面容惊恐汇报: “留后,杨校尉他……他……留后快去救他。” “杨革?” 士兵拼命点头,“杨校尉出事了?” 杨弁当即惊得站起,大声问: “杨革出了何事?” 据士兵讲述,杨革率领他们巡查到东城墙时,突然发现西城通往中城的城门大敞四开。 杨革以为是城门卫渎职,当即气汹汹带领队伍跑进了中城,打算找城门卫算账。 士兵接着讲道: “我今晚吃坏了肚子,所以中途离开一会,等我想归队时,正看见杨校尉他们进入中城,还没等我追过去,那道城门就关了。” 杨弁皱眉,确认问道: “杨革现在在中城?” 士兵点头称是。 “我追过去想让他们再将城门打开,忽然听到里面有噼噼啪啪的打斗声。城楼上的卫兵突然向我射箭,卑职是拼了命才跑回来报信的。” 杨弁气得一拍桌子,怒问: “东城门队长是谁,他是要造反吗?” 副将韩铁回答:“是耿长秋。” “老耿?”杨弁疑惑。 耿长秋追随他近十年了,按理不会背叛啊。 虽然当时他兵变夺取晋阳时,耿长秋并不赞同,可最后耿长秋还是跟他们一起干了,都头梁季叶还是被耿长秋亲手杀的。 杨弁想不通耿长秋为何会突然反水。 韩铁在旁提醒: “留守,老耿好像对你贿赂马元实的事有些看法,我听说他私下里跟人抱怨过。” 杨弁眯了眯眼睛,他们因利而聚,难道也要因利而散? “韩铁,你来坐镇使牙,我决意亲自带着一队人马过去看看,老耿不至于跟我也来一次兵变吧?” 他与韩铁以两个时辰为限。 若两个时辰后他没派人回来通报平安,韩铁便会率领使牙全部驻军硬闯中城。 杨弁清点了三百骑兵,急速奔赴中城。 他们半个时辰后抵达中城城下。 传令兵坐在马上朝城楼现场喊麦: “杨留后至此,请耿队长速速开启东门。” 他连着喊了三遍。 此刻,耿长秋就站在城楼上望着他们。 他身后有一把匕首正抵在后腰上。 刘异威胁:“小心回话。” 他之前跟毛豆豆、施小斗汇合后,他们再次兵分两路。 刘异带一这队用江小白夺取仓城城门的方法,夺取了东城城门的控制权,还活捉了城门卫队长耿长秋。 他之后本想随便抓一队人引诱杨弁走出使牙,没想到最先自投罗网的会是杨弁的亲侄儿杨革。 那名中箭的漏网之鱼是他故意放走回去给杨弁报信的。 刘异要的就是杨弁亲自过来,因为中诚是他为杨弁准备的瓮。 见耿长秋迟迟没有回答,刘异提醒: “想想你的家人,难道你真想让他们陪你一起被腰斩吗?” “你真能担保我家人不会受我牵连?” “你咋能质疑地表最强碳基生物的话呢?” “难道你认识李德裕?” “嗯,认识,当他不犯蠢的时候,我们还能聊几句。” “你到底是何官职?” “也不大,就地球球长兼亚洲节度使。” “啥?” (⊙o⊙)… 耿长秋瞬间懵逼,怎么感觉这人不太靠谱啊! 他此刻思绪万千,正在做最后的思想斗争。 他当时正是因为顾忌家人才对兵变的事有所异议。 可他最终还是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自己对杨弁讲义气,杨弁又是如何对他的呢? 杨弁贿赂马元实,又是要求朝廷正式册封他为节度使,又是为自己侄儿争取世袭,可杨弁又为他争取什么了? 谋反是诛三族的大罪,自己明明跟杨弁承担一样的风险,为何有好处时却是杨弁一人捞? 耿长秋越想越气,最终把心一横,往前走几步,扶着城墙,朝城下大喊: “杨留后,非是我想反你,只是我感觉分配不公,想找你谈谈。” 杨弁见耿长秋现身,他也提马上前几步,大声问: “杨革平安吗?” “放心,我也算看着杨革长大的,不会伤害他,抓他只为跟你谈谈条件。” “那让我见见杨革。” 没一会杨革就被人五花大绑推到城楼边上。 杨弁一见侄儿,激动大喊: “革儿莫怕,叔父来救你了。” 杨革居高临下扫视一圈,终于找到叔父的身影,他激动得拼命挣扎。 他想提醒杨弁中城有诈,奈何嘴巴被破布塞满,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眼见这些人又要拖走自己,杨革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大。 他最后铆足力气,以头撞向拖拽他的人。 “革儿,革儿。”杨弁急得大叫。 他眼见好大侄的头硬生生撞到了城墙上,他都替侄儿疼。 昏迷的杨革最后还是被人拖走了。 耿长秋安慰道: “留后请放心,令侄只是晕过去了,并无大碍,我马上命人为他包扎伤口。” 杨弁心急如焚,却也只能先谈正事。 “耿兄弟,我们多少年交情了,你何必如此呢?无论你要同我谈什么,你先下来,咱俩慢慢谈。” 耿长秋脸露嗤笑。 “我若过去只怕就没命谈了,我看还是杨留后进来吧。” “你若让我一个人进去,我也怕你伏击啊。”杨弁道。 “留守放心,你可以带领全部士兵一起进中城。” 杨弁初步估算了一下,即便耿长秋掌控了中城和东城全部兵力,加起来也就两百人左右。 自己带三百士卒进去绝对有胜算。 东城城门开启后,杨弁率领三百骑兵哒哒哒进入中城。 走到城墙下时传令官小声问: “留后,咱们要不要一进去就冲上城楼将杨校尉抢回来?” “不,那会激怒耿长秋狗急跳墙伤到杨革。” “那留后打算怎么救人?” “等下无论他开什么条件,我都会应允他,只待他将杨革送还,你们便立即放箭,将这伙叛徒全部射杀。” 冤冤相报何时了,斩草除根没烦恼。 第591章 羊群里混入一只狼 唐朝晋阳城地图 杨弁的军队拉开距离单排进中城,这样若遭遇城楼上突击,队伍往前跑、往后跑都比较容易。 待他们全部人进城后,东城大门再次关闭。 杨弁刚想朝城楼大喊,忽然听到一阵“当——当当”的宏亮声音。 附近的寺庙在敲分夜钟了。 钟声持续了好一会儿才停歇。 待一切回归安静,杨弁朝城楼上大喊: “耿兄弟,我已经进来中城,你可以下楼了。” 不多时,耿长秋的身影出现在登墙石梯顶端,他顺着台阶一级一级往走下。 耿长秋身后跟着两名士兵。 这两人头上戴着毡帽,一人脸色红中泛紫,一人脸上带着长疤。 紫红脸的人腰间挎着一柄黑剑。 耿长秋带着两人走到距离杨弁军队十丈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站定。 杨弁微微蹙眉,极为不满对方没将杨革带下来。 他翻身下马,也往前走了一段,冷着脸问: “杨革伤的如何?” 耿长秋答:“令侄仍在昏迷,不过头上的伤已经包扎好了。” “你到底要怎样才会放了杨革?” “我有两个条件,只要杨留后应允,我立马放了令侄。” “什么条件?” “请杨留后允许我们将家人送走。” 杨弁占领太原后,便让士兵将家人接到晋阳来。 耿长秋现在才想明白,杨弁的目的是以士兵的家人为人质,逼迫他们不得不跟自己同生共死。 他担心朝廷大军若攻打河东,他们的家人一个也活不成。 杨弁没带半分犹豫点头应允,随后又问: “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初一那天每位士兵抢来的钱财都给全军分配,晋阳城中最富有的四户人家是杨留后亲自去的,可你事后并未分给将士们。我知道你贿赂朝廷派来的宦官花费不少钱,但肯定还有剩余,我希望留后将剩余的钱财跟将士们平分。” “你若想要钱,我多分你一些便是,何必再与其他人平分?” 耿长秋望着杨弁的目光充满失望,解释道: “我并非为自己,而是为了留后你。我听说前阵石雄带的军队跟泽潞对战时打了个不小的胜仗,朝廷赏赐石雄大批绢帛。石雄只留了一匹,余下的放到营帐门口,任兵将们自取。石雄之所以每次打仗战无不胜,是因为他军中将士真心感激和钦佩他,才愿意为他舍命奋勇杀敌。如今朝廷围剿太原的大军将至,我们若不能上下齐心,此战必败。” 杨弁吐了口热气出去,他差点被耿长秋气笑了。 这人是有多愚蠢啊? 当下正是石雄晋升节度使的关键时刻,他得靠那些士兵卖命才能建功立业,自然要假大方哄着来。 可他这个留后是自封的,之前就是个穷鬼小将,他若不捞钱怎么打点各方? 杨革不想跟蠢人争辩,笑着回道: “耿兄弟一心为杨某筹谋,令我甚为感动。那些钱如今就在府库,我本来也是要与将士们平分的,只是最近事忙还没来得及,既然你提了,我明日就学石雄,将府库里的钱财全部堆在帐下,与兵将们通通分掉。” 他在心里偷偷补一句:只要你能活到明天。 “你的条件我全部应允了,现在可以放了杨革吧?” “放了杨革我怕留后言而无信变卦。” “那你要怎样才肯信我?” “我知道留后此生最在乎令侄,我要你以杨革的名义起个毒誓。” 杨弁沉默一会,再开口时郑重说道: “昊天在上,后土为证,我杨弁今日立誓,答应耿长秋的条件必定履行,如违誓言,就让我侄儿杨革……”说到这他目光阴冷地望着耿长秋一字一句道:“就令他身首异处,不得善终。” 起完誓杨弁停顿片刻问: “这下你满意了吧,现在可以归还杨革吗?” 昆仑瓜在耿长秋身后轻轻咳嗽一声,意思可以进行下一步。 刘异之前叮嘱过他,做戏做全套,不能将人轻易还给杨弁,以免他生疑。 耿长秋盖特到昆仑瓜的暗号,当即“啪啪啪”连续拍了三次巴掌。 须臾,城楼的登墙梯处有响动。 两名士兵架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从台阶上拖拖拉拉走下来。 昏迷的人低垂的脑袋上缠着一圈白布。 杨弁隔空喊了一声“革儿”。 昏迷的肉票没有反应。 杨弁见侄儿伤得这么重,急得大踏步上前奔过去接应。 那个被两名士兵架着拖行的人,一直低垂着脑袋。 此刻他猛然睁开双眼,目光锐利,哪有半分昏迷的样子。 刘异袖子中的匕首默默滑到手上。 在杨弁从士兵手中接过他那一刹那,刘异猛然暴起,朝杨弁胸口刺下去。 他一击即中,准确扎到了杨弁心脏的位置。 可匕首却没插进肉里,寸许未尽。 刘异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抬头是与杨弁四目相对。 “卧槽,你穿了防弹衣吗?” “你是谁?” 杨弁也很震惊,这个穿着他侄儿衣服的人,却长着一张陌生的脸。 刘异没有回答,收回匕首又向杨弁咽喉刺去。 他现在有点理解荆轲了,刺杀这活看似简单,可总会遇到各种突发意外。 杨弁反应迅敏,当即一个后转身,只被匕首轻轻划了左脖颈一下,伤口不致命。 他转身的同时已从腰侧拔出佩剑赤蛇。 “奸獠,你到底是何人?” 杨弁问完又朝耿长秋处望去。 他发现耿长秋早就没影了。 他又转头问不远处的刘异: “是耿长秋派你暗算我的?杨革现在何处?” 刘异刚才在他抽剑时已经跳到三四丈外。 此刻他挑挑眉毛,笑嘻嘻回答: “不关耿长秋的事,他也被我控制了,抓你侄儿的人是我,至于杨革的下落,你乖乖束手就擒我就告诉你。” 杨弁五官忽然变得阴狠扭曲,冷声道: “我现在抓了你抽筋剥骨照样能逼问出革儿的下落。” 说罢他对身后士兵一摆手,就要带领众人抓捕围堵刘异。 刘异转身就往城墙方向跑,边跑边大喊: “等什么呢?放箭,快放箭啊。” 谯楼上的灯火瞬间全部熄灭。 城楼上的箭手在黑暗中俯视地上的光明,视野可以更加清晰。 嗖嗖嗖的箭雨向刘异身后追兵落下。 士兵们纷纷下马以马为掩体朝城楼方向回射。 杨弁扭头朝士兵们大喊: “咱们也把火全熄掉。” 须臾,城上城下都陷入一片漆黑。 光线突然由明转暗转换,众人一时没有适应,肉眼只能勉强看见眼前一尺的事物。 刘异在所有灯光熄灭时,拆掉了头上的绑带,他调转方向再次朝杨弁的队伍快速移动。 他们本就相距不远,待士兵们适应黑暗,可视距离变长时,刘异已成功混入杨弁的队伍。 一样的军服,没人发现他是个异类。 此刻杨弁急得大喊: “奸獠,你给我出来,你将我侄儿弄哪去了?” 他心急如焚想找到刚才那个小子。 这时,杨弁身后的队伍里突然有人传出一声哀嚎。 其他人奔向声源时,发现有名士兵遭遇投胎式打击,喉咙被人割开了。 传令官在黑暗中大喊: “大家当心,那个刺客现在就在我们当中。” 杨弁听到后当即命令: “全体士兵听令,任何想要靠近你们人,你们都要先跟他对今晚的口令,对不上者格杀勿论。” 第592章 绝世神兵对决 刘异躲在人群中暗暗憋笑,这不是老子玩剩下的吗? 他默默靠近一名士兵。 士兵当即警觉,戒备地小声问一句: “河东风雪,出骁勇猛将,下一句是什么?” 刘异也呈戒备状质疑道: “你是奸细吗?你说的是昨晚的口令。” 对面士兵被忽悠得一愣,难道自己又记混了? 他想了两秒,思考这句到底是不是今晚的口令。 就在他犹豫的这两秒,刘异的匕首已经如闪电般击出,迅速插进了他的喉咙。 “你……” “咋这么不自信呢?下辈子记得用飘柔。” 刘异走到下一个士兵那就比较从容了,他在对方开口前率先喊出: “河东风雪,出骁勇猛将。” 对方愣了一秒,随后答: “太原宝地,滋虎跃龙腾。” “自己人自己人,我的箭刚才射没了,想跟你借几支。” 对方回身取箭,转头时刘异割开了他的脖子。 现在刘异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全部口令,杀起人更加来得心应手。 杨弁听到自己队伍中不断有人发出哀嚎声,就知道口令已经失效了。 “点火,重新点火,势必将那个小贼给揪出来。” 既然那人已混入他的队伍中,他就不怕城楼上再向他们射箭。 片刻后士兵们重新点燃火把,城下这片区域瞬间明亮起来。 这时城楼上突然响起一阵踢踢踏踏的声响。 一群大光头举着长短不一的棒子冲下城墙。 杨弁这边的士兵拉弓的拉弓,拔剑的拔剑。 不一会双方便短兵相接。 杨弁手下在数量上具有绝对优势,可少林武僧个个武艺精湛。 由于不杀生他们做不到像江和尚一样以一当百,但以一当十绝对没问题。 和尚们举着棍子对着敌人的脑袋充满爱意的一通狂敲,发出的咚咚声跟敲木鱼似的。 熟悉的旋律声让和尚们打地鼠越敲越上瘾。 叮叮咚咚之下,双方打斗激烈却不血腥,流血的人远远没有脑震荡人的多。 周围重新亮起火把后,刘异捡起身边尸体手中的长剑,一边加入混战,一边寻找杨弁的身影。 成功解决掉几个路障后,他终于找到杨弁。 杨弁此刻正与了缘激战。 杨弁手中的长剑通体发红,舞动时红光闪烁,邪气逼人。 了缘武功虽然精湛,奈何他手中的长棍一碰到对方的剑刃,就会被截断一节。 一会功夫缘手中就只剩下一根擀面杖了。 杨弁的攻势越来越凶,了然的擀面杖已经无法招架。 他正犯愁时,一柄长剑自侧面斜插入局,刺向杨弁的脖颈。 杨弁当即收剑半尺,以剑刃来挡。 两剑相撞没有摩擦出火花,也没产生金属碰撞音,刘异的长剑直接被从中间切断,变成短剑。 “好厉害的兵刃。”刘异赞叹。 杨弁旋即盖步转身,提膝点剑。 他猛然发现新加入战局的正是假扮他侄儿的那个小贼。 杨弁心中狂喜,面容阴毒道: “我正待要去找你,没想到你自投罗网。” 他挥舞宝剑右撩刽,左撩剑,一招跳步望月,以剑尖斜上刺向刘异胸口。 赤蛇剑像毒蛇吐出的芯子,闪烁着邪魅的红光,转瞬已到刘异身前。 幸好刘异练过洗髓,身法灵活。 他仰头避过时,赤蛇的剑锋几乎贴着他的右脸颊蹭过去。 杨弁有神兵加持,每当赤蛇剑攻来,刘异只能躲闪,根本无法还击。 好汉不吃眼前亏,刘异做个假动作虚晃一招,再次扭头就跑。 这次他边跑边喊: “昆仑瓜,你死哪去了?” 刘异不断在僧人和士兵混战的人群中穿梭,身后的杨弁穷追不舍。 直到刘异跑到东侧混战边缘时,才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回应: “街使,接剑。” 刘异循声脚尖点地,一跃而起。 此刻杨弁也已经追到,他跟着刘异窜跳而起。 杨弁在半空中挥剑朝刘异腰身横扫,赤蛇在夜空划出一条靓丽的红线。 刘异怕被剑气所伤,在半空中翻跳一百八度,避开这一剑。 昆仑瓜抛向他的剑被刘异用双脚夹住。 他连人带剑大头朝下坠下。 他下面是一匹骏马。 刘异的手刚挨到马背,杨弁劈下的第二剑已经到了。 刘异看到红光,当即以手为足,轻点马背借力再次弹跳而起。 一道红光划过,骏马来不及发出悲鸣声,便从中间均匀地一分为二,鲜血喷涌四溅。 此刻刘异已经稳稳落到雪地上,他终于抽出好不容易接到的宝剑。 杨弁攻来第三剑时,刘异这次没有闪躲,他直接以剑挡剑撞上了杨弁的剑锋。 “咔咔”声震耳欲聋。 顷刻间方圆五丈都能听到金属摩擦的声响。 一柄黑剑,一柄红剑,竟然在夜空中摩擦出了金色的火花。 杨弁惊惧,他这辈子第一次听到赤蛇剑发出金属碰撞声。 两人拼力时,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少年手里的宝剑。 “你的剑叫什么名字,出自何人之手?” “叫牙鸟,门牙的牙,小鸟的鸟。” “牙鸟?”杨弁重复。 他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想不到自我们棠溪杨家被灭门后,大唐竟然还能诞生铸剑师。” 刘异惊讶:“原来你出身棠溪冶铁城,难怪要谋反。” 棠溪人是有理由憎恨大唐的。 元和十二年,大唐终于打败吴元济,平定了淮西之乱。 唐军发现淮西之所以这么难打,让他们打了三年的原因是因为淮西军有棠溪冶铁城为他们制造兵器。 春秋时期棠溪冶铁城铸造的宝剑就已名冠九大名剑之首。 如今棠溪冶铁城经过上千年的传承,铸造技艺愈加高超。 可以说谁掌控棠溪冶铁城,谁就有资格谋反。 唐宪宗认为这个兵工厂简直是个祸害,当即下令军队将棠溪冶铁城夷为平地,将锻造师全部屠杀,一个不留。 就这样棠溪冶铁城满城被屠,华夏第一铸剑圣地一夜之间沦为废墟。 刘异摇头自嘲,当时米童给他送鸦九剑时,还曾假借遇到棠溪传人的名义。 没想到真的棠溪传人竟被自己遇到了。 杨弁手里的那柄红剑应该是棠溪冶铁城唯一留存于世的神兵。 刘异将鸦九剑指向杨弁。 “那今天就看看是你棠溪剑厉害,还是我的牙鸟剑厉害。” 第593章 老子很生气 杨弁用赤蛇指着刘异威胁: “你现在速速将杨革交出来,我可以饶你不死。” 刘异笑嘻嘻回道: “现在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吧。” “你赢不了的,只要我一个时辰内没派人回使牙报平安,留在使牙的上千大军便会倾巢出动,你与其现在垂死挣扎,不如乖乖束手就擒。” “上千大军?”刘异面露嗤笑,“你唬谁呢?我算过你的兵力,现在留在使牙的兵卒连七百都不到。” “七百人杀你们几十人也足够了,你不会以为领着这几个和尚就能叛乱吧?” 刘异侧脸看向夜空,像是聆听风声,又像是憧憬远方。 “杨弁,你刚才有听到大佛寺的钟声吗?” 杨弁奇怪,大佛寺每晚夜半时分都会敲响分夜钟,这有何奇怪? “你什么意思?” “刚才分夜钟敲响时,我们留下西城的同伴就会围攻节度使使牙,你猜现在你那七百人还剩多少?” 杨弁满脸不可思议。 “你们简直是找死,节度使使牙不仅兵力充足,内部结构乃奇门遁甲名家设计,异常复杂,外人进去连北都找不到,只会困死在里面。” “假如他们本就对使牙结构熟悉呢?” “这不可能,你派了什么人围攻使牙?” “河东军。” 刘异清晰而响亮地说一个令杨弁石破天惊的答案。 “你骗我,我的探马时刻关注附近藩镇兵力调动,河东军最近根本没有调兵。” “人数不多,分开离营,就不会引起探马怀疑。” 杨弁哈哈大笑,自信反问: “兵卒又不傻,人数不多也敢来送死?” 刘异俏皮眨眨眼回道: “你有想保护的家人,太原兵也有啊。你们才入住使牙多久,那里本是太原兵的地盘,让他们围攻使牙等于在主场作战,你那七百人死定了。” 杨弁从刘异笃定的语气中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忽然醒悟对方不是在危言耸听。 他望向刘异的眼神忽然变得惊恐。 “你到底是谁?” 他得到的消息是朝廷准备派王逢率军攻打太原。 他认识王逢,绝不是面前这个少年。 刘异摸了摸鼻子,语气轻松回道: “刘异,刘三藏。” 杨弁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再问一次确认。 “你是千古恶来?” 刘异挑了挑眉毛,不满嘟囔: “我的名号这么响亮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杨弁忽然遍体生寒。 军中盛传千古恶来嗜杀成性,以虐待仇人为乐。 据传千古恶来在振武城时,有个南诏人得罪了他。 千古恶来不惜千里奔赴草原抓住那人,只为将他活活剥皮制成鼓。 军中还盛传千古恶来懂得妖法,否则三千唐军根本不可能一夜之间灭了回鹘一族,令回鹘尸体堆山填海。 杨弁瞬间想到自己落入千古恶来之手的可怜侄儿。 “你……将杨革怎么样了?” 刘异见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忽然来了整人的兴致。 要模仿变态,没有人比他更有发言权,毕竟他家有俩现成的。 刘异学密羯,以稀松平常的语气说: “oh,我近来准备做支骨笛,正在寻找合适的人腿,今天看到你侄儿的腿挺长,我就……” “刘异,我跟你拼了。” 杨弁双眼充血,再也听不下去。 他歇斯底里地喊完,便挥舞赤蛇剑朝刘异猛扑过来。 刘异手持鸦九剑正面迎敌。 这不仅是刘异与杨弁之间的对决,也是两把绝世名剑之间的较量。 剑光飞舞中两人身影在半空频繁交错。 杨弁剑法阴狠,招招式式如狂风骤雨般凶猛。 赤蛇剑每次划过夜空都会形成一道妖异红光,它在呼啸劲风中仿佛要撕裂整个虚空。 刘异剑招迅敏灵活,横里劈,竖里刺,让人眼花缭乱,招招直击要害。 鸦九剑每次划过夜空都无声无息,它将自己黑色的剑身完全融入到夜色中。 只有两剑碰撞产生火花时,远处的人才能感知到鸦九剑的存在。 喀——喀喀~ 两剑相击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仿佛山川大地在演奏激昂的乐章。 刘异和杨弁剑来剑往如流云般不停变幻,两人互不相让。 对战双方产生的强大气场,令方圆十丈内都弥漫着剑气和杀意。 在附近打斗的士兵与和尚们纷纷避让,将这一方天地单独让与这俩疯子。 他们打到三十几招时,杨弁抓住刘异一个破绽。 他舞动赤蛇凌厉出击,向刘异下腹刺来。 刘异急转身体,滴溜溜转个圈子。 他虽勉强避过这一剑,却感觉右侧腰微痛,表皮被刮了一下。 不待刘异喘息,杨弁手腕顺势斜上,又向他脖颈横扫。 刘异本想低头避过,不成想脚下打滑,一个踉跄失了准头。 赤蛇剑几乎贴着刘异的头皮擦过,剑刃劈开他的发簪,割下刘异一小撮发髻。 刘异再抬头时,满头黑发披散而下。 他低头瞅了一眼雪地上断成两节的玉簪,怒气值旋即猛增一万点。 “这发簪是我家老头在我行冠那天送给我的,你竟敢劈了它?” 该死的李归除了劝他谋反,对他人文关怀甚少。 对刘异而言老爹亲自挑选的这根发簪,可比李归不知从哪掏来的鸦九剑珍贵。 刘异面色铁寒,一阵北风吹过,吹得他满头黑发随风张扬,狰狞而阴森。 他整个人的气质凝结成五个大字: 老!子!很!生!气! 刘异单手竖起乌黑的鸦九剑,人剑合一,成为一体。 杨弁不经意间打了个哆嗦。 这就是传说中的千古恶来? 果然恐怖至极。 但再恐怖他为了侄儿也跟千古恶来拼了。 下一秒刘异手持鸦九剑,像一条黑色的蛟龙掠过夜空,向杨弁飞来。 他的剑招不再华丽,刘异拿鸦九剑当开山斧用,对着杨弁脑袋当头劈下。 杨弁慌忙以赤蛇相挡,两人开始拼力。 两柄神兵再次碰撞,杨弁被震得虎口裂开。 两剑摩擦时刘异手中的剑发出“嘎嘎嘎”的奇怪声响,像是飞鸟在啼鸣。 杨弁以近在咫尺的距离惊惧喊道: “你骗我,这剑根本不叫牙鸟,它是鸦九剑。” 身为铸剑世家的传人,他对历代名剑早就如数家珍。 他只是没想到鸦九剑竟还留存在世间。 刘异反问:“是又怎样?” “真是鸦九剑?” 杨弁语气充满不可置信,心当即凉了一半。 乌鸦吃蛇,鸦九剑克赤蛇剑。 鸦九剑是一柄比赤蛇剑更邪魅的妖剑。 它是欧冶子神灵所收弟子所铸,世人皆传它锻成时自带剑灵。 也许是心理作用,杨弁感觉刘异突然暴增了千斤神力,像是被剑灵附体一般。 他的赤蛇再也抵挡不住鸦九剑的力量压迫,剑刃被压向主人脖颈。 三寸, 两寸, 一寸…… 杨弁呼吸急促,力竭前他不死心地追问: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杨革还活着吗?” 刘异冷声答:“我这就送你去见他。” 杨弁认命般突然卸力,放弃抵抗,任剑刃扫向自己的脖颈。 他默默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来临。 现在感觉一家人整整齐齐在地下相聚也挺好。 赤蛇刚嵌入他脖颈时,刘异突然收力。 杨弁等半天没等到死亡只得睁开眼睛。 他脑袋上、手背上莫名多了几根银针。 刘异解释:“我已经封了你合谷、脑户、风府、玉枕、通天五处穴位,几个时辰内你再也使不出力气来。” “你为何不杀我?” “我说了要送你去见你侄儿,死了还怎么见?” “杨革没死吗?” 刘异翻了个白眼。 “他只有额头受伤,那伤还是傻缺自己撞的,其他零件都很齐全。” 杨弁当即大喜,不住喃喃: “太好了,太好了。” 刘异立马给他浇了盆冷水。 “好什么好啊?你非拉着他谋反,朝廷处死他也是早晚的事。” 杨弁的脸瞬间又垮了下来。 刘异捡起地上的赤蛇剑,仔细端详了一下,然后对杨弁礼貌道: “谢谢你将宝剑赠与我。” 杨弁苦笑后面露嘲讽,问: “大家都是干抢劫,你与我们有何分别?” “shit,you can kill me,but you can‘t fuck me。” “啥?” 杨弁听得一脸懵。 “士可杀,不可辱,番邦话。我哪有抢劫?你刚才砍断了我的簪子,难道不该赔偿吗?” 杨弁翻个白眼,自己有说不的权力吗? 第594章 监军很生气 刘异和杨弁结束战斗时,佛门打桩机的活差不多也干完了。 在武僧棍棒相交下,三百叛军灵魂出窍爽翻天,全都趴在地上哀嚎。 僧人们既有雷霆手段,又有菩萨心肠。 面对满地爬行的脑震荡患者,有的和尚选择诵经安慰,有的和尚选择助人为乐。 了然走到叫的最大声的士兵身旁,非常友好地交流。 “阿弥陀佛,施主很疼吗?” “当然疼,你自己打多重你心里没数吗?”士兵反呛。 啪~ 了然抄起地上的棒子,又狠捶士兵脑袋一下。 士兵这次当即晕厥。 了然双手合十,真诚道: “出家人慈悲为怀,贫道见不得世人受苦,这样你就感受不到疼痛了。” 目睹全过程的江小白无奈摇头,认真指证: “师兄,你这样治标不治本啊。” “那如何才能治本?”了然问。 江小白走过来蹲下,咔嚓一声,扭断昏迷士兵的脖颈。 “喏,这样他这辈子都不会喊疼了。” 了然四十五度角仰望夜空,喊道: “佛祖,你看见了吗?人不是我杀的,我没破戒。” 低头时他善意提醒江小白: “了尘师弟,那边还有两个叫得很大声,你要不要过去为他们也治疗一下?” 原本躺在地上哀嚎的士兵,瞬间噤声。 他们宁可咬断自己的舌头也不敢再喊疼。 刚刚结束大战的区域,突然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安静到可以清晰听到城墙外面的声音。 “刘街使,刘街使?” 一墙之隔的西城那边有人在卖力呼喊。 城楼上的士兵朝刘异大喊传话: “刘街使,我家吕监军在城门外,他要进来。” 刘异歪头疑惑,使牙那边结束战斗比他预想早啊。 刘异让人将城门打开,放吕义忠进来。 吕义忠踏进中城后,看见满地横七竖八躺着的脑震荡患者,忍不住感慨: “没想到你们这边战场这么干净,都没流多少血。” 刘异无奈苦笑。 武僧们只敲别人脑瓜顶,即便敲散黄了也流不了太多血。 “你们那边战况如何?”刘异问。 吕义忠心有余悸回道: “太惨烈了,太原兵一进使牙就杀红了眼,拦都拦不住。” “一上来就进行投胎式打击?”刘异咬唇皱眉感觉到事情不对,又问:“你们行动前是不是有人偷偷回家了?” 吕义忠满脸羞愧:“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 有两名太原兵的家距离使牙很近,他们再三请求行动前顺路回家看一眼。 吕义忠思量晚上行动危险重重,搞不好就会与家人天人永隔,便应允了他们。 刘异气得恨不得踹死吕义忠。 “你该不会以为我一直不准太原兵回家只是怕他们被邻居瞧见吧?” 吕义忠自责道: “我现在才体会到刘街使用心良苦,是我愚昧了。” 那俩士兵回家后,一个被家人告知妹妹被叛军糟蹋了。 一个被告知他父亲在大年初一叛军抢掠各家时因为动手抵抗,被叛军拿长枪戳死了。 待那俩士兵归队将噩耗分享给战友,两百太原兵集体暴怒。 那些没回家的人,脑补了家人的各种惨状,越想越气。 于是攻打使牙时,太原兵根本不顾自己性命,一心杀了这群劫掠他家乡的畜生。 刘异叹了口气,难怪这么早结束战斗。 “伤亡多吗?”刘异问。 “七百叛军活下来的没几个,后来演变成虐杀,连叛军大将韩铁都被刺成马蜂窝了。” 躺在雪地上的脑震荡患者们听到吕义忠的话,被吓得瑟瑟发抖。 他们甚至主动要求脑袋再挨几棍子,只要不把自己交给太原兵就好。 刘异朝吕义忠没好气地说: “你傻吗,我刚才问的是咱们的人伤亡多吗?” 他在进太原前就预料到了当地百姓的惨状,就是怕太原兵冲动拼命,才禁止他们回家。 为将者最大的仁慈就是让士兵少死几个。 他想以我军最小的伤亡取得此战胜利。 没想到被吕义忠这个蠢货打破了计划。 吕义忠醒悟过来后回答: “太原兵伤亡很重,死了三十七人,重伤的还有七八十。” 刘异郁闷地闭上眼睛。 可怜这些太原兵与蔡老耶他们三人一样,最终死在了家门口。 战争有时候就这么残酷。 吕义忠问:“你们这边的伤亡情况呢?” “还没来得及统计。” 这时了然走过来插了句话。 “不用统计了,我们出家人有佛祖庇佑,刚才除了了缘师弟摔了一跤,手掌擦破了,其他师兄弟无人受伤。” 吕义忠满眼不可思议问道: “你们二十六人对战三百叛军,竟然无人伤亡?” 这时昆仑瓜走过来不满呛到: “是二十七对战三百,我不是人啊?” 刘异指着城楼补充: “还有吕监军派给我的二十名弓箭兵呢,他们刚才在城楼上可没少出力。” 吕义忠听见刘异夸他的兵,有种与有荣焉的感觉。 “多亏刘街使筹谋得当,才让我们打败叛军,重新夺回太原。”他忽然想起叛军主谋,问:“杨弁还活着吗?” 第595章 求你杀了我吧 没等刘异回答,十丈外有个声音大声喊道: “吕监军都没死,杨某怎么敢死啊。” 吕义忠已经听出那是杨弁的声音,立马气冲冲奔过去。 他对着瘫坐在地的杨弁连赏了十几个大逼兜,接着又开始练无影脚。 吕义忠边踢边骂: “你这个吃狗屎长大的鼠辈,要不是你蛊惑军心,煽动那些士兵造反,他们会反吗?现在死了这么多人,都是你害的,真该将你千刀万剐。” 杨弁从头到尾没有痛呼哀嚎,得空能插上嘴时还礼节性回骂几句。 “阉狗,你还有脸数落我?我能煽动成功还要多谢你吕监军的那三道催军令呢。要不是你非让士兵年前出发,让他们心生怨怼,我哪煽动得起来呀?” “你敢攀咬我?” 吕义忠把心一横,抬起一脚朝杨弁下腹脾脏位置踢去。 他不想杨弁活着被押送去京城,天知道这狗东西在朝臣面前会不会胡说。 吕义忠的脚踢到半空却被刘异及时拦下。 刘异回头送给杨弁一记眼刀。 “你给我闭嘴,都屎到临头了还在搅便?” 看来他想护送杨弁回京受审难度有点大啊。 ~~~ 大明宫,紫宸殿。 李瀍又在心烦。 他最近流水的情绪,铁打的心情不好。 这次心情不美丽又是因为郑宸。 荥阳郑氏至今不肯妥协,他家官员仍在继续罢朝。 右拾遗郑颢的请假理由比较直白,他说一出门就头晕恶心,怕自己吐在朝堂上,所以告假。 左谏议大夫郑朗说他被娘子家暴了,现在没脸出门。 给事中郑亚说他八十八岁的老父亲突然决定续弦,他得留在家里准备父亲的婚事。 兵部尚书郑肃的家人上报说,郑肃梦游走丢了,现在他们家也找不到人在哪。 还有郑复、郑畋……等等,请假理由五花八门,每个都很奇葩。 “荥阳郑氏,真当朕治不了你们吗?” 这时内给事王文干端着一碗红豆汤,迈着小碎步走进来。 “陛下,王才人刚送来的。” 才人王淑君每天下午都会亲手给李瀍准备一碗吃食。 李瀍接过红豆汤,眼神却定在王文干脸上。 王文干被李瀍赤裸裸的眼神看得有点发毛,小心问道: “陛下,奴婢哪里失仪了吗?” “许多宦官都有娶妻,内给事为何不娶?” 王文干笑呵呵答道: “奴婢已经收养了两名义子一名义女,他们都很孝顺,这样奴婢老了也不怕孤寂,没有必要再娶妻。” 李瀍放下红豆汤,脸上露出一个和煦笑容。 “内给事服侍朕多年,甚为勤勉精细,朕不忍心你孤枕而眠,我决意帮你娶门亲事。” 王文干内心错愕,表情复杂。 他跟随李瀍多年,深知自己主子不是体恤下属的人,李瀍突然提出为他娶妻,事情一定不简单。 但他又不敢拒绝。 王文干极力装出一个感恩戴德的表情,双膝跪倒。 “奴婢谢陛下恩点。” 这时有宦官进来通报李德裕求见。 “准见。” 不一会李德裕满面春风走进紫宸殿。 他匆匆行礼后禀报: “恭喜陛下,二十八日太原府大捷。” 李瀍大喜,从座位上站起时兴奋地双掌互击拍了个巴掌。 “太好了,这下再也不怕河东牵制泽潞战场。” “是啊,陛下,刘异说入城后三日可收复太原,跟他说的一天不差,此子真大才也。” 李瀍原本喜上眉梢的表情因为这句话又冷下来。 “刘异确实有才。”李瀍评价。 所以他更不能留下这个祸害。 “他何时回京?” 李德裕没发现皇帝眼眸中一闪而逝的阴毒,一本正经回答道: “回陛下,河东使牙传来的信报上说他们二十九会从晋阳启程,现在应该在路上了,预计后天抵京。” 李瀍嘴角不自觉微微上翘,露出一个阴险笑容。 我也很期待呢。 ~~~ 太原人民一觉睡醒发现变天了,河东军重新掌控晋阳城,回来平叛的还是太原兵卒。 老百姓们激动得与亲人抱头痛哭,有更夸张的甚至鸣放爆竹庆祝。 老百姓倒也不是有多欢迎河东军,他们只是怕朝廷真派大军围剿太原,不想家乡变成为尸横遍野的大型坟场。朝廷像这样无声无息地收回太原,对百姓而言再好不过。 几家欢喜几家愁,为这一役战死的太原兵家人们接到士兵遗体时,纷纷悲痛欲绝。 尽管吕义忠已经上报朝廷对阵亡士兵家属厚抚,还准备对其家中赐荣耀匾,也减少不了他们失去亲人的痛苦。 很多家属自责若早知道儿子\/兄弟已潜回晋阳城为保护家乡而战,他们昨晚就该拎着镰刀斧头一起出去帮忙。 只有时间能冲淡悲伤。 正月二十九日,清晨。 河南节度使使牙门口并列着八辆铁笼囚车。 士兵们此刻正押解叛军囚犯装车。 他们一边往囚笼里塞人一边清点人数。 “五十一,王小陈,五十二,钱甲……” 轮到杨弁时,他站在囚笼外一个劲东张西望,就是不肯乖乖上车。 “杨革呢,杨革为何不在?”他嘴里嚷嚷着问。 杨弁被关押这两天,一直没有见到杨革,他以为是关在了不同牢房。 杨弁认为押解时应该可以见到,没想到找一圈仍是不见侄儿。 吕义忠听到吵闹闻声走过来。 了解情况后他幸灾乐祸地告诉杨弁: “你侄儿早就死了,平乱那晚被刘街使亲手斩杀,昨日快马呈给朝廷的伏诛叛军名单中,杨革排在第二位,第一位是被捅成马蜂窝的韩铁。” “你骗我,刘异说杨革只是撞伤了头。” 吕义忠满脸嘲讽说道: “说你愚蠢吧,你还懂得蛊惑人心,说你聪明吧,你连千古恶来的话都信。刘异是谁?那可是以扒皮抽筋为乐的主儿。” 他指了指最后一辆囚车,继续说: “那辆车上除了装囚犯,还装了一条人大腿,那是你手下第一猛将战天横的腿,刘异说要拿回去做骨笛。刘异连帮他将你骗进中城的耿长秋都杀了,你侄儿落到他手里能活就怪了。” 杨弁不停摇头,陷入矛盾挣扎。 “他为何骗我?他没道理骗我。” “怕你自戕呗,朝廷要你活着进京,你这种反贼只有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才能对天下乱臣贼子以儆效尤。” 杨弁呆愣一瞬,随后发出野兽般的哀嚎嘶吼。 “啊!!!!刘异,你居然骗我,我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杨弁,你该感谢刘街使才对,若不是刘街使给杨革一个痛快,他随你被押送进京只会死得更惨,腰斩听说过吗?有些刽子手喜好折磨犯人,他们执行的时候会故意往下斩一寸,别看只是一寸之差,犯人被斩成两段后却要多熬上半日才会死。那半日是什么滋味,你们这些人很快就能体会到了。” 听到吕义忠的话,八辆囚车里的叛军犯人被吓得瑟瑟发抖,有些人抖到开始失禁,有的人以头撞铁笼。 “求求你们,现在就杀了我吧。” “我不要多苟活这两日了,呜~呜,求给我来个痛快吧。” …… 杨弁双眼浸泪,冷冷看向没出息的手下们,大吼道: “嚎什么嚎,你们当初参与举事就该想到事败的下场,有什么可怕?左右不过是一个死。比起与草木同腐,还不如死得轰轰烈烈。” 杨弁登上囚车时,苦涩地笑了一下。 其实侄儿早死了也好,遗憾的是他们叔侄终是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将到要启程时,刘异才哈欠连天地从使牙里走出来。 昨天吕义忠要求跟他一起押解叛军回京,刘异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却没拒绝。 吕义忠疑惑问道: “刘街使,跟你一起来的那个红脸司戈呢?” “昆仑瓜啊?我派他先回去了。”刘异语气轻松随意道。 众人纷纷上马,押解着五十名囚犯往京城进发。 第596章 似是故来人 第二天傍晚,进入陕州地界后,他们入住了甘棠驿。 刘异之前回巩县参加老哥刘奇婚礼,曾路过甘棠驿。 不同的是上次他是从西往东走路过,这次是从北往南走路过。 他们的马匹刚踏进甘棠驿大院,驿丞沙药就从主屋里走了出来。 刘异翻身下马,沙药自觉接过马匹缰绳,满脸堆笑问候: “刘街使,许久不见,你这次是过来公干?” “你还记得我?”刘异疑惑。 “像刘街使这么丰神俊逸、年少有为的京官可不多见,我哪能忘啊。” 刘异被拍的有点飘飘然。 沙药往队伍后头瞅瞅,不仅看见八辆囚车,还看见二十几个大光头和二十几个披甲兵。 他脸色为难说道: “刘街使,你们这次人太多,小驿房间怕是不够住了啊。” “附近有寺庙吗?等下我让光头们去附近寺庙借住。” “刘街使还是如此谦让有礼、体谅别人,善有善报啊。”沙药忽然压低声音小声说,“上次幸好刘街使谦让将房间让了出来,那晚小驿出事了。” 刘异故意问:“哦,出了何事?” “那晚小驿出了件大案,护送八百里快驿的驿卒丢了朝廷贡品,他们一口咬定是与你争房间的那几名御史所为,兵部长官知道后,便将那几名御史给告了,这么大的事你在京城金吾卫没听说吗?” 刘异极力憋笑,答道: “我之后回乡探亲了,没听到啊。” “难怪。” 刘异回头瞅瞅队伍已然全部进院,他将角符和鱼符递给沙药。 “你等下弄点吃食和水给囚笼里的犯人,别让他们饿死,再给我们这些披甲人置办五桌上好的酒席。” 吕义忠听见赶紧过来阻止: “街使,酒席逾制了吧?” 大唐公务员入住驿站凭信可以免费吃喝,但是有标准要求。 刘异笑眯眯从怀里掏出一个鼓囊囊的钱袋递给沙药。 “我自己花钱请客,有什么逾制的?” 沙药乐滋滋接过钱袋子,当即奉上一枚香喷喷的彩虹屁。 “刘街使还是如此大气,我等下将驿站珍藏的好酒拿给你,换做别人我可舍不得。” 刘异转手又给了然、了缘掏出一袋钱,让他们率领武僧去距此不远的空相寺借宿。 武僧们自然欣喜,空相寺是与少林寺、白马寺、相国寺并驾齐驱的四大名寺之一,他们难得有机会拜访。 刘异把江小白留了下来,让他晚上陪自己同住。 江小白也很欣喜,因为跟着刘异有酒喝。 沙药和驿户们过来帮忙他们拿行李,刘异搂着吕义忠的肩膀往驿站主屋走。 “咱们都是死里逃生过的人,可不能亏待自己。” “没想到刘街使面子这么大,到哪都有熟人。” “不是我吹,信不信我到长安城最大那家酒楼吃饭,他们都不敢管我要钱?” “真的假的?” 吕义忠将信将疑。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进甘棠驿主屋大堂。 刘异感觉跟上次来没啥变化,唯一不同的是现在北面窗户那坐的不是上次的快递小哥,而是包含男女老少在内的一家七口人。 他们正在吃饭。 刘异瞄了一眼,猜想应该是带家眷回乡的某位官员。 他和江小白、吕义忠坐到了西侧靠墙一桌。 不多时士兵们纷纷进屋,坐到了南侧靠近过道的四桌。 他们要跟外面看守囚车的同伴轮流吃饭。 因为有监军吕义忠在,士兵们不敢造次都比较安静。 他们这边唯一有说话声的就是刘异这桌。 吕义忠一直尝试跟江小白寒暄。 “敢问义士尊姓大名?” “姓了名尘,了尘。” “啊???” 这个答案让吕义忠有些无语。 他缓了一会又问: “义士是哪里人啊?” “唐人。” “呃……” 吕义忠差点被噎死。 刘异为了憋住笑,不得不分散注意力看别处。 刘异发现北窗那桌有个年轻女子正在打量自己。 那女子与他视线对上后,不仅没有害羞地移开,还大胆地做了个wink动作,同时舔了一下自己的大红唇。 刘异当即汗毛竖起,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真想劝那女子一句: 槽,长得跟铁血战士似的就不要到处勾搭男人了,好不好? 这时他们那桌的小孩不肯好好吃饭,那孩子父母直接开启混合双打。 他俩边打边骂,骂得言语甚为粗俗。 小娃娃被打得吱哇乱叫,哭闹得整个大唐不得安宁。 那桌年纪最长的老者刚啃完鸡腿,便将油渍麻花的手直接抹在前襟上。 刘异看得眉头渐渐蹙起,奇怪! 这么粗鲁的一家人应该不是官身,他们也能住进驿站? 这时他忽然听到身旁吕义忠对江小白说: “了尘义士,你不要怪我唐突,我是感觉你长得很像一个人。我九年前曾参加过太仆卿刘士泾儿子的婚礼,他家那位小郎君长得跟你极为相像,只不过他脸上没你这道疤。” 刘异视线转回本桌,笑着接道: “了尘,咱俩从小就认识,你怎么没告诉在京城有亲戚?” 江小白诧异看着刘异,没有吭声。 吕义忠尴尬道: “我也知道不可能,刘士泾找儿子那么多年都没找到,怎么可能会被我碰到呢。” 第597章 千古恶来的人品 他随后将注意力转到刘异身上。 吕义忠往刘异这边靠了靠,小声提醒: “北墙那桌有位小娘子一直在看你,她好像对你有意。” “我向来招女人喜欢。”刘异臭屁道。 “我听说刘街使尚了位大唐公主?” “连你都听说了?” “既然尚了公主,我劝你对其他女人最好死了心思。” 刘异皱眉,我老婆都不管我,你管? “为什么?” “你是不知道大唐的公主的厉害啊。” “有多厉害?” “一百多年前河东裴氏东眷出身的裴巽(xun),尚了唐中宗之女宜城公主。裴驸马为人风流,婚后偷偷在外面养了名婢女做外室。宜城公主知道后,专门找来给宦官去“势”的第一快刀手,不仅割掉了外室娘子的鼻子、耳朵,还将那女人阴部割下来蒙在了裴驸马脸上。” 刘异听得这险些没把口里的茶水喷出来。 槽,“懵逼”这个词该不会是这么诞生的吧? 吕义忠继续: “做完这些宜城公主仍不解气,她竟将驸马和外室都带去了大理寺,供百官参观,外室羞愧难当,自缢身亡。从那以后,凡是认识裴驸马的女子,一见到他就会被吓得躲得远远的。”讲到这吕义忠停顿一下,诚恳道:“我当你是朋友才劝你,千万莫得罪大唐公主。” 刘异听得心有余悸。 这个时代,士族子弟的人生,多半是三婚天注定,七婚靠打拼。 可一旦嫁给公主,后半生的性福就锁死了。 难怪如今士族才俊对当驸马避之唯恐不及,大唐公主是真彪悍啊! 刘异越发感觉自己老婆就是大唐公主里的异类。 他暗暗发誓以后要加倍宠爱小傻媳妇。 这时少言寡语的江小白突然插话: “刘异,北桌那个老头也在瞅你。” 这时北桌的老者竟然站起向刘异走来。 老者走到刘异面前,满脸堆起假笑问道: “小郎君好个相貌,你是哪里人啊?” 刘异模拟酷盖江小白的口吻回答: “唐人。” “呃……小郎君春秋几何?” “跟夏冬一样长。” 老头抿嘴,险些没被噎死。 他尬笑几秒后,说: “小郎君跟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极像。” 刘异噗嗤笑出声,转头调侃吕义忠: “他的话术跟你好像,你俩从一个培训机构出来的?” 吕义忠小声反驳: “我不认识他。” 老者面对讥讽也不气恼,厚着脸皮继续聊。 “我想跟小郎君谈宗买卖。” 刘异眼神朝刚才向他抛媚眼的女子瞟了一下,问: “你想将自己女儿卖给我?那你得倒找我钱。” 这次换吕义忠噗嗤笑出声。 他自觉有些失礼,收起笑容后站起身,将座位让给老者。 “不妨碍你们谈大生意,我去旁边桌坐一会儿。” 吕义忠离开时故意瞅了眼了尘,他以为光头会有眼力价地跟着起身离开,不成想江小白眼观鼻、鼻观口,坐得稳如泰山。 老者坐到吕义忠的位置后,一本正经说道: “老夫谈的买卖与小女无关。” “呃,那你还有什么可卖?倚老卖老?” 老头心理素质贼强,无论刘异怎么怼,还能继续聊。 “我花钱请小郎君扮一个人。” 刘异挑了挑眉,这个答案让他很意外。 他开始重新审视老者。 这人须发白了大半,长得还算周正,看上去有五十多岁。 体型臃肿,肚子很大,一看就不是劳动人民。 一身上等丝绸料子做的衣服,硬是被他穿出了抹布的效果。 刘异断定这老头应该从小是贫苦出身,后来偶然成为暴发户,但修养习惯却没有提高,导致举止仍旧粗俗。 刘异越发好奇这人究竟是何身份? 他试探问道: “你能给我多少钱?” 老者一听少年没问自己扮谁,却问多少钱,当即判断对方是个财迷。 “你放心,不是只扮一次,有人会常年给钱,每次都不少于几百缗,我承诺可以分你两成。” “这么多!”刘异故作惊叹后又问,“你究竟要诈骗谁?” 老头没有否认诈骗,转而回道: “小郎君是去长安吧?” “是。” “我们一家也去长安,我到长安再告诉你详细。” 刘异挑挑眉,还挺神秘。 “哦,忘了问小郎君姓名。” “刘三藏,你呢?” “老朽郑光。” 两人初步达成合作意向后,郑光便返回自己那桌。 之后驿丞给各桌上酒上菜,刘异等人吃吃喝喝。 他们在甘棠驿正堂用过晚饭,便去后院居所分别安置。 吕义忠躺在榻上一直没睡,他好不容易熬到子夜时分,便从榻上起身,开门偷偷溜出房间。 他鬼鬼祟祟摸到关押囚犯的八个大铁笼外。 天气寒冷,各铁笼里的犯人们只能抱团挤在一起取暖睡觉。 八个铁笼中有一个只装了一个人,就是关押杨弁那个。 吕义忠找到那个囚笼,往里一看,朦胧中发现里面竟是空的。 他怀疑今晚是月末晦日,没有月光,自己可能看错了。 吕义忠从怀里掏出火折吹燃。 火折的光亮将空洞洞的囚笼照得渐渐清晰。 吕义忠震惊大喊: “杜老皮,杜老皮……” 今晚是进京前的最后一晚,也是他杀杨弁最后的机会。 为此吕义忠特意安排平日最喜欢偷懒耍滑的士兵看守囚笼,杜老皮便是其中佼佼者。 他这一喊,杜老皮、孟叶子等五名守卫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 杜老皮睡眼惺忪望向站在囚笼边的人,惊恐喊道: “吕监军?” 吕义忠一把揪住杜老皮的前襟,质问: “杨弁呢?” “囚车里呢。” 吕义忠提着杜老皮的领子让他凑近囚车。 “你自己看。” 杜老皮望着空空如也的囚车当即吓得彻底清醒。 “啊!!人怎么逃了?” 他看向其他几名守卫。 其余几人也是一脸茫然,都说不知道。 这时旁边囚笼里一个被吵醒的犯人插嘴: “杨弁刚才被那个刘异带走了。” “刘异?” 吕义忠不可置信,刘异提走杨弁作甚? 他随后匆匆赶去刘异所住的房间,敲了三次门,无人应答。 吕义忠猛一推门,门没锁。 他举着火折子走进黑洞洞的屋间,发现榻上空无一人。 桌子上赫然放着一张信纸,上面写有一行字: “我将杨弁带出去劝劝,以解决你的后顾之忧,天亮前返回。” 吕义忠错愕,莫非刘异明白他的苦衷? 他杀杨弁不光为自己,也为河东军。 杨弁毕竟曾是河东军的将领,知晓河东军不少机密。 比如指使党项人偷盗死对头卢龙节度使张仲武辖区牧民的牛羊,比如冤杀回鹘归义军全军三千士卒,等等。 决不能让杨弁活着回到京城,否则包括刘沔、王逢还有他自己,许多人都会有麻烦。 这个时候杨弁已经被刘异和江小白带到熊耳山下的一块空地上。 这里距离了然、了缘等一众武僧投宿的空相寺只有一两里。 刘异下马后在地上点燃一堆篝火。 江小白将杨弁从马背上提下来。 杨弁站稳后原地转了一圈,牵动手上、脚上的锁链发出哗哗声。 他左右瞅瞅四周的环境,凄凉问道: “千古恶来,这就是你为老子选的葬身之地?” “不喜欢?”刘异反问。 “我只是奇怪千古恶来为何要多此一举?你明明在攻打晋阳那晚可以直接杀了我,何必还要假意押送我入京?” 刘异又往火里添了根柴,回道: “因为我想单独问你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 “据传棠溪杨家善于锻造绝世神兵,你家铸剑手艺是否已经失传?” 杨弁面容凄凉回道: “是,失传了。棠溪冶铁城被屠时,只有我和我兄长侥幸逃出来,但我俩均未成年,还未得到家族真传。” 刘异点点头,又问: “锻造绝世神兵的手艺失传,那锻造普通兵器呢?” 杨弁疑惑问道:“你所说的普通兵器是指?” “比如当年棠溪冶铁城提供给淮西军的那些兵器?” 杨弁不可置信地望向刘异。 “你要做什么?”他问完后忽然不可思议笑了出来,“你该不会也要造反吧?” 杨弁被自己这个猜想给逗笑了。 自己这个反贼居然被另一个反贼给抓了? 刘异没有否认,脸色冷峻催促: “我在等你回答。” 杨弁收起笑容,认真回道: “对我们杨家任何一个人来说,锻造出优于大唐军器监生产出来的兵刃都不难。” 刘异再次确认: “也就是说你和杨革都会锻造术?” “没错。” 刘异满意地点点头。 “我曾承诺会送你去见杨革,我今晚便兑现诺言。” 杨弁以为刘异要杀了自己,却看他连续击掌三次,发出啪啪啪的声音回响在山谷中。 须臾,空相寺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跑步声。 有一个声音离老远就大喊: “叔父,叔父。” 杨弁不可置信转头望去。 远处跑来的两个人模样越来越清晰。 左边一人脸色红中带紫,他好像在晋阳城决战那日见过。 另一人身形瘦削,面容稚嫩,不是他侄儿杨革是谁。 “革儿?” 杨弁激动地往侄儿方向小跑两步,脚下的镣铐险些没将他绊倒。 这时杨革已经奔到近前,他张开手臂一把抱住杨弁。 “叔父,呜呜呜……” 杨弁恍然若梦。 “真的是你,革儿?” 他扶正杨革的身体,仔细打量数日不见的好大侄。 杨革脑袋上缠着绷带,脸颊凹陷,人更加消瘦了。 “叔父,叔父……” 他哭得泣不成声,语不成句。 杨弁亦是泪流满面,声音颤抖问道: “革儿,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杨革缓了一会,才能正常说话。 “刘街使将一名士兵尸体换上我的衣服,又将他脸部砸烂替换了我。幸好那晚不少人看见我在城楼上曾以头撞墙,他们还以为尸体的脸是我撞墙时毁的。” 杨弁拉着杨革,转身面对刘异双双跪倒。 “多谢刘街使救了小侄一命,还望刘街使可以将他收入麾下效力,杨家基本锻造术我早就传给了他。至于河东军的秘密,刘街使放心,我会烂死在肚子里带进坟墓。” 刘异会心一笑,是个聪明人。 杨革忽然对刘异哐哐开始磕头。 “刘街使,你既救了我,能不能也救救我叔父?实在不行我愿意替叔父死。” 没等刘异答话,杨弁及时拉起侄儿训斥: “革儿糊涂啊,你为何还不明白?叔父若不死,你让刘街使如何交差?” “那我陪叔父一起死。” 哗啦~锁链声。 啪啪~巴掌声。 杨弁喂了侄儿两个锅贴。 他平生第一次打从小疼爱到大的好大侄。 杨弁怒而骂道: “混账东西,你以后就是咱们杨家唯一的血脉了,你若死了杨家就彻底绝后,日后还有谁来祭拜我和你父亲?” 杨革捂着脸再次呜呜哭泣,却不敢再犟嘴。 刘异让江小白看着他们叔侄话别,他则拉着昆仑瓜到另一边交谈。 刘异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昆仑瓜。 “这里距离巩县已不远,明日你将杨革和这封信一起送去巩县九合村,交给张熊张四郎。” 昆仑瓜点头称喏,并不多问。 接近天明时分,刘异和江小白带着杨弁返回甘棠驿。 他们在院门口看见如雕塑般站了一夜的吕义忠。 吕义忠见杨弁活着回来有些诧异。 刘异将杨弁拎下马,拉到吕义忠面前解释: “我做了杨弁一夜的思想工作,他已经承诺到长安决不会乱说。” “这怎能相信?” 吕义忠感觉千古恶来幼稚的不可思议。 杨弁脸上忽然露出一个酸楚的笑容。 “请吕监军放心,杨某说到做到。” 杨弁话音刚落,嘴巴骤然狠劲开合一下。 他再张口时竟吐了半截血淋淋的舌头到地上。 刘异顿时瞠目结舌,槽,这么狠? 他原本想若吕义忠坚持不信,他可以在吕义忠面前将杨弁毒哑的,现在省了。 吕义忠没想到杨弁如此决绝。 他望着嘴角不断溢出鲜血的杨弁,以不可思议的语气问刘异: “刘街使是怎么做到令他对你言听计从的?” 刘异抿嘴尬笑。 “我用人品征服了他。” 第598章 一石二鸟 今天定安大长公主李太和被太皇太后郭婵强行召进兴庆宫,邀她登勤政楼陪自己赏景。 郭婵一见到李太和就开始数落。 “你最近怎么不来看我?若不是我下懿旨召见,你几时才肯过来?” 李太和撒娇地挽着她的手臂解释: “女儿也想你啊,可我近日身体不爽利,怕过了病气给母亲。” 郭婵一听赶紧拉着李太和的手端详起她的面色。 “你怎么比初回大唐时还清瘦了,是公主府的庖厨手艺不合你胃口?我上次说让你搬进兴庆宫来陪我同吃同住,你偏不肯,也罢,回头我将伺候我饮食的御厨抽调两个给你,他们药膳做得极好,黄御厨还擅长熬四物汤。” 说到这,老太太叹息一声,忽然压低声音轻声道: “我也是在你这个年纪开始守寡的,那些年全靠药膳调经补血才能熬过来。若你还是寂寞,我再给你招个驸马算了,要不然你就自己物色几个面首。” 李太和噗嗤笑出声,明白老太太想歪了。 郭婵最大的优点就是护短。 她的子女怎么作都行,要是旁人不合礼数,郭婵绝对会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狠劲批判。 “母亲莫为女儿担心,我只需静养一段时日就好。” 李太和取过宫女递过来的貂皮大氅,披在郭婵身上,挽着她的手臂一起走到西窗前。 宫女们推开窗子时,寒气当即灌入屋里,幸好她们穿得足够厚。 李太和陪郭婵一起欣赏楼下面的东市街景。 这时东市隐约传来咚咚咚的敲鼓声,郭婵脸上渐渐露出兴致盎然的舒展表情。 “要开市了。” “母亲既然喜欢热闹,为何年初二时不参加皇族家宴?” 郭婵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 她现在只剩下李瀍一个孙子了,可这个孙子近来总是忤逆她,让她爱恨交加。 郭婵最近常常思索一个问题,自己活着李瀍尚且如此,她若死了,何人还能护佑郭家? 这时宦官进来禀告说,陛下来了,正在登楼。 郭婵和李太和都有些意外,今天是二月初一,按理皇帝在朔望两日是最忙的。 不多时李瀍登上勤政楼最高层。 李太和上前几步欠身施礼。 “李太和参见陛下。” “十姑母也在这里?姑母快快免礼。”李瀍又开始给郭婵请安,“太皇太后安好?” 郭婵表情淡淡回道: “陛下国事繁重,今日又有百官朝会,何必亲自过来请安?” 李瀍神色恭敬道:“朕再忙,也不敢忘记伦理孝道,孝顺祖母也是头等大事。” 李太和猜想李瀍必是有事才来兴庆宫,她颇为识趣地欠身告辞。 “陛下与太皇太后难得有空话话家常,共叙天伦,我这常来常往的闲人就不打扰了,太和先行告退。” 郭婵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李太和拦下。 “太和,你是我的女儿,是皇帝的姑母,皇帝既要与亲人共叙天伦,你又何必回避?” 李太和面色尴尬,被夹在她们祖孙中间了。 郭婵转而又对李瀍说: “我亲手养大的几个孩子中,如今就只剩下太和陪伴在我身边,陛下既是仁孝天子,定然不会亏待自己姑母吧?” “这个自然。”李瀍讪笑。 “我听说昔日太平公主的食邑达到了五千户,太平公主又不曾为国和亲,尚享五千户食邑,我女儿太和公主可是为大唐和亲草原二十余载,如今食邑却只有两千户,陛下认为合理吗?” 李太和抿嘴尴尬。 她若不想得罪李瀍,此时该开口劝阻太皇太后,可她却没有。 老太太开口为她讨要东西,她若当着皇帝的面劝阻,会将陷老太太于窘迫境地。 李瀍看了李太和两眼,见她没有开口反对,当即眼眸一闪,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 “太皇太后所言甚是,是朕考虑不周,我回去就让宗正寺提升十姑母的食邑,先加到三千五百户如何?” 李太和怕老太太不依不饶继续加码,赶紧装得欣喜若狂谢恩。 郭婵见孙子这次没有忤逆自己,神色终于缓和一些。 李瀍走过来搀扶郭婵,他与李太和一左一右,陪老太太一起欣赏楼下的街景。 东市已经开市,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在各条街道中穿梭。 从他们这里望下去,只能看到行人如蚂蚁般渺小。 李瀍俯视下方的一众蝼蚁,忽然问: “太皇太后与姑母听说太原大捷的喜讯了吗?” 郭婵声音不咸不淡回道: “我听宦官讲了,真是天佑大唐。” “叛军头目今日便会押送入京,为彰显国威,朕已经通知平叛队伍,让他们进城后押着贼子从东西两市绕行一周再送至刑部。” 李安平惊讶问道: “那岂不是站在这里就能看到他们?” “正是。” 郭婵没有做声,心想一些乱臣贼子有何好看? 李瀍这时眼眸中忽然闪过一丝阴邪,他今天可不是为请安来的。 “太皇太后,孙儿今天其实是为请罪而来。” 郭婵以为他说的是任命吐突士晔当神策军护军中尉的事。 “算了,吐突承璀也死了多年,只要他侄儿忠心护卫陛下,我便不再与吐突家族计较。” “太皇太后,朕此次请罪是因为另外一件事。” 郭婵脸色当即转暗,诧异问道: “还有何事?” “此次太原大捷,全赖金吾卫右街使刘异平叛有功,出发前刘异要售盐专卖权作为赏赐,朕只能答应他。此后龚家恐怕不再是大唐唯一的售盐总理商家了。” 龚家的背后便是郭氏。 大唐官员表面不能经商,当年郭氏扶持了一个叫龚播的贩卖蔬果小贩,让他成为垄断盐业的总经销商。 此后他们龚家便成了郭氏的白手套。 与龚家抢生意便等同于从郭氏兜里抢钱。 老太太一脸震惊地望着李瀍,连说了三个“很好”,最后加一句: “你竟让那贱人的女婿与我郭家争利,陛下真是太孝顺了。” 郭婵气到身体发抖,李太和怕老太太气背过去,赶紧扶住她。 李太和也很震惊李瀍这一决定,她现在只能先劝慰安抚老太太。 “母亲莫气,陛下身为天子,要以大局为重,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李瀍嘴角阴笑一闪而过,并不接受她的好意。 他一脸正经问道: “十姑母,听闻你素来对光王太妃的女婿刘驸马爱护有加,之前还曾动过收他为义子的心思,如今刘异获得售盐权,转眼便可富可敌国,十姑母应该很高兴吧?” 郭婵转头目光阴冷地瞅了李太和一眼,当即狠狠甩开她的手。 “我还没死呢,谁要你扶?” 李太和骤然身体冰寒,她突然明白了李瀍的用意。 此举不仅离间了她与太皇太后的关系,还为刘异竖立一个强大的敌人 ——太原郭氏。 此后郭氏必定倾全族之力对付刘异。 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但她不明白刘异到底哪里得罪李瀍了,让一个帝王如此暗戳戳地设计陷害? 莫非皇帝已经知道他是李归的儿子? 那又何必借郭家的手对付刘异? 她陷入迷惑中。 第599章 会昌会昌,鸿运吉昌 这时楼下东市里突然响起一阵骚动,押送叛军的车队刚刚驶入东市西大门。 今日武僧没在押送之列,光头大队已经先行一步返回长安。 刘异发现自他们从景曜门进入长安城开始,路上就聚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朝廷宣发部门为了鼓舞民心,头几天便将叛军将要押送京城受审的消息散播了出去。 是以今天全长安的好事者都出来参观了。 他们进入东市后围观人群变得更加稠密,导致车队行驶速度比乌龟爬行也快不了多少。 这时官府请的群众演员开始了他们的表演。 演员们骂骂咧咧地往囚车里丢点烂菜叶和鸡蛋。 民生艰难,如果是自家的鸡蛋谁惹得用来砸车? 铁笼里的犯人被长安人民的热情深深打动,他们开始争抢汤汤水水的生鸡蛋吃。 搞不好这是他们最后的盛宴了。 一个士兵抹掉满脸污秽后大骂: “该死的市井奴,哪个用臭鸡蛋扔我?” 前排群众中一名中年女子在掏空了筐里的烂菜叶后,便开始与身旁人闲聊。 “单独囚车关押的那人是罪首吗?我看他长得还满俊的嘞。” “后面还有七辆囚车呢,你怎就盯着他一个人看?” “那几辆装得人太多,黑乎乎的也瞧不清具体模样。你说光抓活的就有这么多,是不是死的更多啊?” “那肯定啊,我听说朝廷只出动了两百士兵就歼灭了足足二万叛军,简直太威武了。” 刘异骑马经过时恰好听到这句,惊得险些从马背上掉下来。 大唐忽悠局宣发时能不能靠点谱? 1:100的离奇战绩到底是哪颗奇葩脑袋想出来的? 他正汗颜时,忽然在万千嘈杂声音中听到有几个熟悉的嗓音。 “刘异。” “二郎。” “刘小偷。” …… 刘异循声望过去,发现他们一大家子全来了。 张虎、张豹、张豺、张鼠、毛台、布兰、第五甲、刘奇和公孙笔围成个圈,极力将家里的女眷们护在中间,以免她们受人群踩挤。 内圈的几个女人都在笑意盈盈朝他招手。 刘异一眼便看到李安平。 她穿着一件紫色的斗篷,拿着一条碧绿的丝帕,正乐呵呵朝他摇手。 见刘异望向她,李安平用口型无声说了三个字。 刘异破译密码后当即心花怒放骚起来。 他坐在马上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比个小心心。 他将小心心凑到嘴唇边亲吻一下后,做出个抛掷的动作,隔空丢给小媳妇。 这颗心仿佛真的化为实物,瞬间砸红了李安平的俏脸。 不止是她,这一片年轻姑娘的脸全红了。 “你们看见了没?在前头领队的俊郎君,他……他对我那样。” “胡说,他明明是对我。” “你俩都别争了,那俏郎君分明是看着我抛的。” …… 女孩们都很激动。 最激动得要属被刘宅男人们圈起来的密羯。 她恨不得冲出保护圈跳到囚车上来。 这么远的距离,这么嘈杂的环境,刘异都能听见她的吼叫声。 密羯拼命朝他大喊: “刘异,给我带大长人腿了吗?” 这奇怪的话术令围观人群纷纷侧目。 刘异听见后哭笑不得,只能隔空对她轻轻颔首回应。 押送队伍越往前走,人群越激动,朝廷忽悠局派出的啦啦队开始带头喊口号。 “昊天庇佑大唐!” “天子神威,四方臣服。” “陛下圣德,泽被千秋。” 呼声虽参差不齐,却也有些气势。 当啦啦队喊道“会昌会昌,鸿运吉昌”时,原本明亮的天空骤然暗了下来,越来越暗。 有人疑惑抬头望天,发现太阳正在被一个黑影逐渐吞没。 “不好了,天狗食日了。” “大家快跑啊。” 天空中黑影侵蚀了太阳最后一点光辉,明亮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黑色圆盘,最外圈散发着黄色光晕。 大地已经笼罩在一片昏暗中,东市围观人群开始出现骚乱。 在唐人的认知中,天狗吞日是不吉利的。 人们开始争先恐后往外挤,都想快点逃回家去。 被挤到的、踩到的人开始哭喊,整条街道陷入混乱不堪。 一片昏暗中刘异已经看不清家人的现状。 他皱起眉头,朝队伍两侧的押解兵大喊: “看好犯人,预防有人摸黑搞事。” “喏。” 得到士兵们的齐声回应后,刘异从马背上站起。 周围人群的恐慌拥堵情景让他不由得想起思密达国的梨泰院事故。 他的家人如今也在这里,决不能让东市发生踩踏惨剧。 刘异一个纵越跳出去两丈,他落到了一名大汉的肩膀上。 “谁踩我?” “抱歉兄弟,借下力。” 刘异噌噌噌,一路踩着别人的肩膀和脑袋往西大门方向快速跑。 速度必须快,否则容易掉下来。 好在他们车队刚驶进东市,距离西门不远。 刘异知道西大门旁边有面大鼓。 东西两市的开市规矩是:以日午击鼓三百声,而众以会;日入前七刻,击钲三百声,而众以散。 为使声音传播更远,东市署将开市大鼓架在了离地一丈半的围墙上。 刘异很快便来到大鼓下面,蹬蹬蹬攀上鸣鼓台后,拿起旁边的棒槌狠狠敲响大鼓。 他的力气可比东市署的鸣鼓吏大多了,咚咚两声巨响像天雷一般炸裂。 人群瞬间被炸安静了。 刘异点燃火折,将自己置身于光亮中,以便让众人能看清他。 他以不容置疑声音的喊道: “全都不许动,我乃金吾卫街使刘异,有管辖长安治安之权,我现在手中握着弓箭,谁动我射死谁。只要你们听我安排,我保证你们都会安全离开此地。” 第600章 懂事的和更懂事的 李瀍正站在兴庆宫勤政楼顶层挑拨郭婵和李太和的关系。 他的视线里的景物越来越暗,等他意识到不对时,李瀍抬头从窗口望向天空。 此刻太阳已经被黑影吞噬了大半。 “天狗食日?” 李瀍不可置信地摇头,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 “这怎么可能?昊天不会如此待我。” 这是最近一个月的第二次天生异象,上次发生在元宵节那日晌午。 当时没有阴天,天空也没有云彩,太阳就挂在中天,却没有丝毫光泽,人用肉眼可以直视太阳也不会被灼伤。 当时就有百姓私下议论,天生异象是否在警告什么? 有人将那次异象跟去年七月的天子祭天怪事联系在一起,百姓偷偷在传天子无德激怒了上苍。 李瀍之所以卖力宣传这次的太原大捷,就是想向百姓证明昊天仍然眷顾自己,否则太原平叛不可能会取得成功。 哪知今天再次出现异象,还是令人恐惧的天狗食日。 去年的同一天大唐也出现了天狗食日,史料记载如下: 【会昌三年二月庚申朔,日有食之,在东壁一度,并州分也。】 并州就是太原,因为没发生在长安,舆论才没发酵。 可这次怎么办? 大唐人都知道,只有天子德行有亏,才会发生天狗食日。 天狗食日是昊天对人间天子的警告。 唐太宗李世民屠兄戮弟,他当政的头四年每年至少发生一次天狗食日。 像贞观元年,还特惠酬宾了两次。 这些都被史官详实记录了下来,李瀍曾亲眼见过。 【贞观元年闰三月,癸丑朔,日有食之。】 【贞观元年九月,戊戌朔,日有食之。】 太宗登基的第一年上天除了赠送他两次天狗食日,还额外附送了天灾大礼包——干旱。 太宗被吓得诚惶诚恐祭天乞雨。 雨是求来了,不过第二年再次发生天狗食日。 【贞观二年三月,戊寅朔,日有食之。】 这年太宗皇帝为了祈求上天的原谅,颁布了一系列仁德举措,包括: “诏出御府金帛为赎之,归其父母。” “诏以去岁霖雨,今以旱、蝗,赦天下。” 太宗又是动用私房钱替天下奴仆赎身,又是大赦天下。 世人都称颂唐太宗是仁爱明君,殊不知他也是为了求得昊天宽宥,被迫成为明君的。 即便太宗如此虔诚,上苍在贞观三年和贞观四年仍是降下天狗食日谴责他,史书记录如下: 【贞观三年八月,已巳朔,日有食之。】 【贞观四年七月,甲子朔,日有食之。】 李瀍登基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惧。 自己不是昊天宠儿吗,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这时宫人已经找到火引,将屋里的烛台全部点燃。 房间重新亮起来后,太皇太后郭婵看到了李瀍眼中的恐惧与困惑。 老太太声音清冷说道: “安王李溶是你的兄弟,前太子李成美是你的侄儿,算下来陛下手里的亲人性命并不比太宗手里的少。听闻太宗晚年噩梦缠身,经常会梦到李建成、李元吉来向他索命,陛下会做梦吗?” 李瀍脸色阴沉,语气斩钉截铁: “朕从不做梦。” 他回头向外大喊:“内给事。” 王文干急匆匆走进来。 “陛下。” “即刻传令,朕要追朝,召五品以上京官一个时辰内重回宣政殿朝议,司天台不分品级,全部要到。” 追朝是皇帝临时有要事要求官员重新上朝的一种制度。 “喏。” 王文干走后,李瀍朝郭婵敷衍施礼告退,他也离开了勤政楼。 朝臣们来到宣政殿时,天狗食月已经结束,人间大地重新恢复明亮。 可朝臣们的心情却明亮不起来。 发生了天狗食日,用脚趾头都能猜到李瀍现在心情肯定不美丽,他们很怕成为皇帝的出气筒。 此刻李瀍一脸阴沉地坐在龙榻上,目光冰冷环视这群饱读诗书的废物。 废物们脸色如丧考妣,跟今日早朝状态判若两人。 “诸位爱卿看到刚才的天狗食日了吧?你们有何看法?” 朝臣们能怎么看? 又敢怎么看? 他们一个个默不作声,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里偷偷祈祷: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都不说话皇帝开始硬cue。 “司天监?” 秦应阑腹诽了句“倒霉”,便应声出列。 “微臣在。” “朕登基后总共发生多少次天之异象?” 秦应阑赶紧翻一下脑子里的数据库。 “回陛下,八次。第一次发生在会昌元年六月戊辰,自昏至戊夜,小星数十,纵横流散。同年七月庚午,北方有彗星于羽林、营室、东壁间也,光烛地,东北流经王良,有声如雷。同年十一月庚戌,日中有黑子。十一月壬寅,有大星东、北流,光烛地,有声如雷,彗星于北落、师门,在营室,入紫宫。会昌三年二月庚申朔,日有食之,在东壁一度,并州分也。会昌四年正月戊申,日无光。第八次便是发生在今天,二月甲寅朔,日有食之,在营室七度。” 满朝文武震惊。 他们只知道这次的天狗食日,对其它并不知晓。 李瀍犀利的目光从每一位大臣错愕的脸上扫过。 他以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说: “都说异象环生是昊天在警示人间天子,你们说朕是不是失德啊?” 这是个送命题,朝臣又不傻,谁敢说是? 他们当即分成两派,一派是懂事的,另一派是更懂事的。 懂事的一派开始主动摆事实、找证据,以证明天子没有失德。 这一派以礼部为代表,礼部人人都是书袋子,引经据典张口就来。 礼部侍郎柳璟言之凿凿道: “陛下,臣认为即便天降异象,也说明不了什么。臣记得贞观三年和贞观四年都曾发生过天狗食日。可据史书记载,贞观三年大唐境内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泰民安,前隋一百二十万因战乱离开故土的难民,在那一年重新回归大唐。贞观四年大唐战胜突厥,活捉颉利可汗。那一年大唐万邦来朝,四海臣服,太宗还获得‘天可汗’的尊号。那年民间也是太平盛世,当时斗米不过三、四钱,终岁断死刑者才二十九人,人人都称赞太宗皇帝圣德。由此可见,天生异象与君主德行无关。” 李瀍阴沉的脸色终于有所缓和,默默评价柳璟很上道。 兵部郎中崔珦也站出来附和。 “陛下,臣赞同柳侍郎所言。若天生异象是在警示陛下,昊天就不会庇佑我大唐以少胜多战胜回鹘,这次又成功平叛太原。正是因为陛下是有德明君,昊天才庇佑大唐军队战无不胜。” 第601章 食物链顶端 有前两个人打样,将大唐马屁精们的思路彻底打开。 各部官员纷纷开闸,释放出了大同小异的彩虹屁。 更懂事的一批臣子,在拍马屁同时还会掺杂解决方案。 比如几位宰相。 崔铉:“陛下当然是有德明君,这已经无需证明。可民心愚昧,为安抚百姓,微臣建议陛下可以效仿太宗,不日再去圜丘坛祭天,让百姓亲眼目睹陛下跟昊天一直联系紧密。” 李德裕的策略更加务实。 “微臣建议陛下除了祭天,还可以大赦天下和减免赋税,以彰显陛下仁德。” 李瀍一听减免赋税就头疼,不肯接这茬。 他将目光再次聚焦到秦应阑身上。 “司天监,司天台可有对天象进行占卜?” 秦应阑拱手答道: “确有占卜。” “结果为何?” 秦应阑算是当今神棍中的佼佼者,其道行不是赵归真、刘玄靖之流可比。 李瀍登基的第一年,既会昌元年十一月壬寅日,秦应阑曾夜观天象。 他看到了彗星北落,之后入了紫宫。 秦应阑当时便知道这位大唐天子在皇位上坐不久了。 彗星入紫宫,代表有另一位真龙天子已经现世。 傻子才会继续效忠时日无多的老板,他此后从未对李瀍讲过占卜真话。 秦应阑现在又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回陛下,前五次占卜结果都跟民象有关,昊天在预警灾情,分别对应当年的旱灾、涝灾、蝗灾等。去年二月的天狗食日,是上天在向陛下预警将有乱臣贼子为祸,四个月后昭义藩镇谋逆便印证了这个天象。至于上个月日无光和今天的天狗食日,应该印证的是太原兵变。” 李瀍明知道秦应阑在胡说八道也挑不出他的理。 因为秦应阑以观星者的视角,将昊天塑造成一个好爸爸,每次人间天子遇到危险,它都提前给示警,从侧面证明昊天对天子的爱护。 李瀍认为秦应阑就是个上知天文、下知狗屎的滑头废物。 幸好他在来宣政殿前去过麟德殿道场,去见了他师父赵归真。 赵归真认为天狗食日,日代表的是真龙天子,天狗则是代表黑衣天子,上天在暗示黑衣天子正逐渐遮挡真龙天子的光芒。 李瀍十分认可赵归真对天象的解读。 但黑衣天子到底是谁呢? ~~~ 在刘异的指挥下,东市人群一层一层分批撤离。 没等他们撤离完,太阳又重新出来了,百姓便不再恐慌。 他们心有余悸之余,便开始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 “你们看见没?这次老天爷放出的天狗好大啊。” “那能看不见吗?你们说老天为何要动怒啊?” 一个人压低声音回: “别忘了当今这位皇帝可是杀弟杀侄上位的,你们还记得去年七月天子祭天时的乌鸦泣血吗?我认为老天忍他不是一天两天了。” 另一个人小声道: “我认为不止这些,皇帝不停拆毁寺院,杀戮僧人,你们说这次会不会是老天爷和佛祖一起警告他啊?” “肯定是,当今皇上登基以来,大唐就不停在打仗,跟回鹘外族打,跟泽潞藩镇打,前几天还跟太原藩镇打,连续兴兵,就没消停过。” “可毕竟都打赢了啊。”其中一个人说道。 “我怎么听说其实是一个叫刘异的人打赢的。” “是刚才敲鼓那个刘异吗?” 这时旁边想起陌生的咳嗽声。 “咳咳~” 刘异清了清嗓子,又整理一下衣襟。 他笑呵呵插嘴: “我就是传说中的刘异,或者你们以后可以称呼我的全名:天下最帅美男子驸马金吾卫右街使攻无不克战神刘异,同时也是胡润杀人榜头名,记录至今无人打破。” …… 一次人人见证的日食,令朝廷忽悠局的大内宣策略彻底失败。 李瀍在百姓心中的形象进一步坍塌,反倒助长了刘异的威名。 东市重新恢复秩序后刘异终于跟家人团聚。 张鼠一马当先冲上来给好兄弟一个熊抱。 “小六一,呜呜呜,我想死你了,咱俩从来没分开过这么久。” “哎呀呀,疼疼疼,我的耳朵。” 孙艳艳将丈夫从刘异身上扒下来,训斥: “你都没眼力价吗?没看见安平在你后面等着。” 张鼠刚从刘异怀抱中离开,坑位就被李安平填满。 “刘小偷,我好想你。” 刘异轻拍她后背关切问道: “你刚才被挤到没有?” “没有,不知为何人群好像故意躲着我。” “啊?” 这时秦三娘笑着解释: “天狗食日时周围黑漆漆的,安平嘴里一个劲喊’刘小偷,刘小偷‘,周围的人以为这里有小偷摸黑行窃,吓得纷纷躲避。” 小伙们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忍不住哈哈大笑,刚才的紧张不安心情被一扫而空。 将家人送离东市后,刘异与吕义忠继续押送犯人,送交刑部归案。 从刑部出来后,刘异又去了金吾卫大院告假。 他已经连续出差一个月,想集中把错过的假期补休回来。 等刘异回到刘宅时,已经将近傍晚。 小伙伴们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庆祝他凯旋而归。 饭桌上大家聊得很热络,刘异绘声绘色为他们讲述平定太原的经过,兄弟党纷纷遗憾自己没能亲自参与。 秦三娘热情地给刘异夹了块排骨。 “二郎回来就好,你兄长每日都很挂念你。” 刘奇被说的不好意思,反驳道: “我哪有每日?密羯念叨的比我勤呢。” 密羯点头承认。 “我确实每日念叨,我主要怕刘异忘了带人腿回来。” 刘异剥了只虾放进李安平碗里。 “密羯公主交代的任务我哪敢忘?” 刘异低头时,忽然看见刘大拿正打着呼噜磨蹭沙雕的脑袋,他顿时诧异。 刘大拿霸凌除了人之外的一切生物。 有一阵它因为不爽沙雕会飞它不会,硬生生把沙雕一只猫头鹰揍到恐高了。 现在刘大拿对沙雕的谄媚让刘异很迷惑。 “刘大拿啥时候从丧彪变成咪咪的?” “就刚才。”毛台答。 “为何?” “因为密羯当着刘大拿的面给人腿剃肉。” “嘶~” 满屋子的抽气声。 “那关刘大拿什么事?”刘异问。 毛台:“剃下来的人肉密羯没舍得扔,她剁成小块喂沙雕了,左右沙雕也是吃生肉的。” yue~ 秦三娘被恶心吐了。 林九蓉皱着眉头质问: “密羯,你刚摸完尸体就吃饭?你洗手了吗?” “你为何要嫌弃尸体?”密羯反问。 她指着桌上的鸡鸭鱼肉问: “这些盘子里的荤菜,半个时辰前哪个不是尸体?你用热水给母鸡烫毛,母鸡尸体臭烘烘的,可你现在还不是照样吃。” 林九蓉顿时感觉鸡肉不香了,她将刚夹起来的鸡腿又放回盘子中。 下一秒,那条鸡腿便落入到密羯的嘴里。 她啃鸡腿时脸上乐滋滋地,全是奸计得逞的笑容。 刘异无奈苦笑。 这小妞为了抢食已经懂得玩战略了,走上刘宅食物链最高端。 第602章 王翦的后人 饭间闲聊时,张鼠跟刘异详实描述了【春风得意】盛大的开业仪式。 “上元节三天没有宵禁,我们就没日没夜地熬了三天,酒楼险些没被挤爆了,里面两百多个伙计根本忙不过来,可累死我了。” 孙艳艳在旁边不满地反驳: “你就只熬了开业三天就抱怨,我和三娘现在日日在酒楼里忙得不可开交,今天若不是刘异回来,我俩还不得闲呢。” “生意有这么好吗?”刘异问。 秦三娘接话回答: “真的很好,这要多谢二郎之前提供的菜谱。现在每天还没开业,院子里就停满了豪华马车,有的时候还会排到外面去,包厢不提前几天预定都抢不到。” 张豹给张虎满酒时插话: “【春风得意】用的全部餐具都出自咱们自家工坊,客人们甚为喜爱,尤其是对玻璃器具,长安玻璃工坊的订单最近暴涨了好几倍,匠人们都快忙不过来了。” 刘异提醒:“三兄别忘了将培训成熟的匠人发送一批到各州作坊,咱们的工坊要在大唐土地上遍地开花。” “小异放心,咱们不仅给二宝、陶晓和古乐他们派送匠人,也派送武僧,头批武僧已经在各地开始训练家卫了。” 刘异轻笑,谁能想到他将私兵养在各地铺子中呢? 张鼠告诉刘异小割割进京了。 吐突士晔已于三天前正式入职左神策军。 现在小割割跟陈平在左厢,米童一个人在右厢。 为了避嫌,吐突士晔进京后没有来刘宅拜访,他们之后表面也不会有交集。 吐突士晔与刘宅之间,将由陈平负责联络。 陈平跟刘异出身同一个小队,他俩之间常来往不会惹人怀疑。 张鼠给老婆布菜时,猛然想到一件事。 “六一,今天万景楼的小蛮过来跟我说,一个叫郑光的老头跑到他们那,托她给刘三藏带话。” 刘异想起跟郑光在甘棠驿分别时,他留的联系地址是万景楼。 “时间?地点?”刘异问。 “明天下午,灞桥。” 刘异扒了一口饭,边咀嚼边想:灞桥要出城,远了点。 他打算明天放鸽子耍耍老头。 听他俩提起灞桥,密羯忽然想起一件事。 “刘异,刚才阿软来过。” “谁?” 全家人疑惑。 “就是可敦的婢女啊。” 刘异旋即明白密羯说的是李太和。 “她有什么事?” “阿软说可敦约你明天去灞桥踏春。” “又是灞桥?”刘异有点迷糊。 今天刚二月初一,天气还很寒冷,现在踏春有点早吧? 不过既然都在灞桥,他就不用放郑光鸽子了。 “这么多人排队等我接见,地球球长也忙不过我吧。” “排队?” 密羯眼睛转了一下,又爆了一个消息。 “前几天小荣阿姊说郑就托她给你带话,让你一回长安就去安邑坊的肃明观见他兄长。” 刘异惊得当即站起。 “那你为何不早说?” 郑颢如此着急见他,一定出事了。 密羯卡姿兰大眼睛忽闪一下,理所当然回道: “我忘了啊,你要不说排队,我还想不起来呢。” 刘异来不及批斗密羯,他离开座位急匆匆往外走。 “二郎?” “刘小偷?” “小异。” 刘异头也不回地丢了句: “你们继续吃,我要先去肃明观。” 他担心郑颢急着找他是郑宸那边出事了。 幸好安邑坊离宣阳坊比较近,刘异不到半个时辰就跑到肃明观。 他在曾经见自己老爹的大槐树下见到了郑颢。 不同的是现在的大槐树光秃秃的只有树干,没有叶子。 郑颢见刘异进来冷声说: “我等了你足足一下午。” “宸儿出了何事?” “不是郑宸。” 刘异悬了一路的心终于落下来。 “那你为何急着见我?” “李瀍为了逼迫我们郑家同意宸儿为后,他两天前下旨将郑氏中祖的一名庶出女儿赐婚给王文干,还给王文干杜撰了一个先秦名将王翦后人的身份。” “王文干……那个死太监?” “太监?” “就是宦官。” “没错,正是他。” 刘异气得嘴里噼里啪啦输出一通鸟语花香。 李瀍这步棋下的太缺德了。 “你们郑家什么时候还有个中祖?” 刘异以为荥阳郑氏只有南祖和北祖,从来没听过中祖。 郑颢解释:“郑氏南祖、北祖子弟大都走仕途为官之路,中祖子弟则将精力放在打理家族生意上,是以中祖声名不如其他两祖显赫。中祖庶女在家族中的地位虽然跟宸儿不能相提并论,但那也是我郑氏的女儿,怎能让她嫁给宦官受辱?伯父们被气得要集体辞官。” “别动不动就辞官,轻易辞官当初又何必辛苦考科举呢?” “那怎么办?中祖那位妹妹想要自尽保全家族名声,难不成我们真要眼睁睁看着她死?” 刘异咬着嘴唇陷入思考。 他右手食指不停摩挲着自己下巴。 当他小动作时,眼神忽然变得凌厉。 “与其新娘死,不如让新郎死。”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可我们根本没有机会弄死王文干,赐婚后他就待在宫中不出来了。” 刘异眯了眯眼睛,眼眸中闪过一丝阴毒。 “婚礼定在什么时候?” “两个月后。” “我知道了。” 刘异在坊门关闭前返回宣阳坊刘宅。 刘宅众人此刻正在大堂开茶壶会。 刘大拿、豹扑和沙雕正围在火炉旁睡觉,三神兽时不时地发出呼噜噜的鼾声。 秦三娘和李安平这俩好妯娌坐一起,正在聊刘奇、刘异的差别。 密羯、毛台和布兰正在探讨制作骨笛的下一个步骤。 张鼠正跟孙艳艳商量在【春风得意】定期搞场刘异说的服装秀,他感觉是时候将张家服装生意品牌化。 张龙正跟刘奇商量去各地分公司巡视一圈,顺便指导一下各地的技术。 刘奇要求先回趟巩县。他今天听刘异说找到了棠溪冶铁城的传人,刘异想过去跟高人探讨一下铸造技术。 第五甲正跟张豹商量运送食盐的事。 第603章 全障碍,无交流 大唐以县计,有海盐产地42处,池盐产地27处,井盐产地87处,土盐产地6处,石盐产地7处。朝廷在各产盐地都设置了盐官,盐官收缴盐户所煮的食盐后,会加价转卖给有售盐特许的大商人。之后大商人是自己直销卖出去,还是分销批发出去,政府就不管了。 第五甲决定在165个产盐县都设立采买处。为了降低终端销售成本,不让中间商赚差价,他决定先采取直销模式卖盐,这样有利于以更便宜的价格挤垮郭氏代理人龚家通过层层分销所卖的高价盐。 不过直销模式需要自己保障运输,于是第五甲跟张豹商量让食盐跟各地生产的玻璃一起运输,这样武僧护卫团可以同时兼顾两边生意。 屋里人三三两两聊得热火朝天时,刘异走进来。 李安平惊喜起身,跑过来问: “你饿吗?我给你留的饭菜一直在锅里热着呢。” 刘异捧着李安平的俏脸,笑吟吟亲了她额头一下。 “等会吃。” 李安平羞得当即将脸埋进刘异怀中。 这场恩爱秀得猝不及防,被强塞狗粮的众人纷纷抗议,以七郎张豺的声量最大。 “小异,你这不是欺负我家娘子不在吗?不行,我即刻给星楚写信,让她马上过来。” “小六一,你太过份了啊,跟谁没娘子似的。” 张鼠说完便拉起自己媳妇,凑过脸准备也亲一口。 结果不出意料、不负众望、不足为奇地被孙艳艳爆锤。 “哎呀呀,疼疼,你刚才装得连酒壶盖都打不开,现在打我倒有力气。” “老娘只是打不开酒盖,又不是打不开你的天灵盖。” 众人一阵嘻笑。 “郑家人找你有何事?”张虎问。 “一桩小事。” 不过杀个人而已。 跟各人道了晚安,刘异便拉着媳妇回房。 李安平奇怪问道:“你刚才不说等会吃饭吗?” 刘异贼笑:“你就是饭啊。” 翌日,刘异起得有点晚。 他匆匆吃过早饭便骑马奔赴灞桥。 最近天气开始转暖,积雪正逐渐融化。 马奔跑起来特别容易溅路人一身泥浆。 刘异控制马速跑得并不快,接近午时才赶到灞桥。 这不是一个分别的季节,是以灞桥附近的离人并不多。 刘异一眼便看到桥上那个身穿碧绿斗篷的女人。 他匆匆拴好马,直接走上灞桥。 刘异走到李太和身旁,与她并排站立。 他顺着李太和的目光往远处望去。 灞水之上液态的水和固态的冰层互相交融。 有的区域水多冰少,清风吹过时,水面上会泛起层层涟漪,带动上面的薄冰漂浮荡漾。 有的区域冰多水少,冰层融化时会发出清脆的开裂声,像是大自然演奏的乐曲。 刘异陪李太和默默听了一会,出声问道: “你特意跑到这里来听春江水暖吗?” 李太和知道旁边是刘异,她没有转头,继续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我来这里是为哀悼坚冰。” “呃……” “冬天来临时,原本柔弱的水被寒冷侵袭,最终被迫凝固成冰。冰的坚硬不仅是为保护自己,千里冰封之上可以行车走马,为人所用。可一旦严寒过去,人们不再需要它,便逼迫坚冰融化,让它重新做回那个柔弱的水。可它已经经过了一个寒冬,还是之前那个水吗?” 刘异听得云里雾里。 槽,考我? 他咳嗽了两声,一脸高深莫测地回答: “冰和水的密度公式虽不一样,液态水中,水分子之间存在着较强的氢键作用力,它比分子间的作用力,即范得瓦耳斯力大得多。当水处于液态时,在氢键力的作用下,水分子靠近,在宏观上就表现为体积小。而变为固体时,水变为晶体,分子排列有了规律,氢键的作用力削弱,宏观的表现为体积变大。具体为水结成冰后,体积以水为基准增加10%,冰融化成水后,体积以冰为基准减少1\/11,所以今年的水跟去年的水相比,结冰再融化,体积没变,白折腾了。” 李太和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刘异,这臭小子说啥呢? 这次换她听得云里雾里。 “你……算了,全当我没说。” 一个文科生,一个理科生,全障碍,无交流。 李太和回头时,刘异不由得微微皱眉。 他上个月在皇族宫宴上见过李太和,当时他就觉得李太和比从草原回来时消瘦了。 这次比上次又瘦了一圈。 李太和本就颧骨微高,人消瘦后显得整张脸很骨感,有点像安吉利那朱莉。 刘异调侃:“你要拍《热辣滚烫》咋地,怎么瘦这么多?” “什么烫?” “不重要,你是不是病了,找御医看过吗?” 李太和笑道:“这么关心我?你要是我儿子该多好。” “少占我便宜,你是安平的阿姊,现在你我算平辈。” 李太和噗嗤一笑,她真给忘了。 “刘异,听说你跟陛下索要了售盐特许权,是真的吗?” “消息传这么快吗?连你都听说了。” “我劝你不要接。” “为何?” “陛下此举是想借太原郭氏的手针对你。太原郭氏虽不属于七姓十家的大士族,但他们凭借当年郭子仪的功绩和如今太皇太后的庇佑,在朝中地位超然,势力庞大。郭氏若要以全族力量对付你,我担心你的处境会变得岌岌可危。” 刘异无所谓道: “那就让他们放马过来吧,我都有点期待了。” “你为何一定要售盐专卖权?你若缺钱,我可以给你,何必得罪郭家铤而走险呢?” 刘异嘻笑调侃: “干嘛给我钱,你想包养我?” “你真是个混账,你阿耶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混不吝的臭小子。” “你又不认识我阿耶,搞不好他比我更加混账呢。” “你……” 刘异见李太和的脸色不好,半真半假回道: “你即便将整个公主府都给我也不够,我的目标是成为大唐首富,所以我必须将售盐权握在手里。” 李太和转头继续凝望灞水。 好半天之后她又问: “你执意要与郭氏争利吗?” “对,有位伟人曾说: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我不认为自己会输,我打算送给他们一本《道德经》和《荤菜大全》合订本。” “什么意思?” “老子不是吃素的。” 李太和被刘异逗笑了。 “你如果一定要与郭氏为敌,我提醒你当心一个人。在郭氏真正的掌权人,不是你在皇族家宴上看到的那两个蠢货郭驸马,而是他们的兄弟郭仲礼。” 第604章 天选大骗子 刘异听说过郭仲礼,他是与王会齐名的左金吾卫大将军。 郭氏族人分工很明确,郭子仪兄弟的后人,比如郭樊,他们均在各个藩镇任职,终极目标是成为节度使。 郭子仪的直系子孙则一直在京城任职,主要把控两个部门。 一个是殿中省,另一个便是左金吾卫。 殿中省下属有尚食局、尚药局、尚衣局、尚舍局、尚乘局、尚辇局等六局。因为殿中省掌管皇帝的衣食住等行生活诸事,这个部门的官员是除了宦官外,跟天子最紧密人。既不容易卷入党争,又深得天子宠信。 至于掌控左金吾卫,目的是为控制京畿兵权。如果神策军的最高领导不是要求必须为宦官,郭家可能早就将神策军也收入囊中了。 近百年来郭子仪的后人一直牢牢把控着殿中省和左金吾卫。 郭子仪儿子那辈时,由郭子仪的第三子郭曦出任殿中监,第五子郭曙出任左金吾卫大将军。 孙子那辈时,由郭銛出任殿中监,郭钊、郭鏦先后出任左金吾卫大将军。 轮到从孙子这辈,郭家的两位驸马郭仲恭和郭仲词,分别出任殿中监和殿中少监,左金吾卫大将军则由郭仲礼担任。 太原郭氏自郭子仪之后,再没人做过宰相。 可大唐如今是流水的宰相,铁打的郭家。 无论党争怎么斗,郭氏一直安稳,无人敢撼动。 刘异在李瀍痛快将售盐特卖权许给他时,就猜到了阴逼想借郭氏的手来对付他。 对于这点,他早有心理准备。 听李太和提起郭仲礼,刘异顺便问道: “我没见过郭仲礼,你认识他吗,他为人如何?” 李太和目视远方,语气悠悠说道: “我自幼便与郭家几个兄弟相识,郭氏所有子侄中,郭仲礼好似异类,认识他的人都评价其温润有礼,谦逊低调,有君子之风,既没有出身武将世家的粗野,也不像郭家其他子弟自带傲慢。” “他披皮了?”刘异问。 “对,温润只是他的表象,实际上郭仲礼心狠手辣,做事不择手段。太皇太后的三位兄长均已亡故,九个侄儿中郭仲礼序齿第三,至今没有子嗣,最后却是他接任了郭氏族长之位,手腕之高明可见一斑。” 刘异眼眸忽然,突然来了兴致。 幸好郭家不全是郭仲词、郭仲恭那样的大傻子,否则斗起来就太无趣了。 “我知道了,多谢你专程过来提醒我。” 李太和转头看向他,郑色问道: “我很好奇,天子为何要针对你?你哪里得罪他了?” 刘异挑挑眉,笑嘻嘻回道: “他看中了我媳妇,想送我一顶帽子,我嫌颜色太丑不肯要,他就生气了。” “陛下看中了你媳妇?”李太和重复一遍。 “对呀。” 李太和翻了个白眼。 “安平是李瀍的亲姑母,你能编个靠谱的理由吗?” “信不信随你,你马车呢?灞桥风大,你还是先回去吧。” “我骑马来的。” 李安平转身下桥,往拴马的地方走。 刘异跟在后面边埋怨边问: “你身体不好,现在天气还很寒冷,为何不坐车?” “为了不用马夫。” 她也不知道公主府还有多少奸细,她也懒得追究。 李太和骑在马上,回头又望了一眼灞水。 她感觉自己就像那一块块坚冰,即便融了自己,也无法做回单纯的太和公主。 李太和邀刘异跟她一起骑马回城,却被刘异拒绝。 “我等会在这还要再见一个人。” “你倒是挺忙的。” “地球球长嘛。” 李太和坐在马上,没有即刻催马前行,她目光复杂地注视着马下的刘异。 刘异被她灼灼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奇怪问道: “你还有事?” “刘异,你……” “我什么?” “你阿耶还在长安吗?” “啊?” 刘异被问得莫名其妙。 “我阿耶早死了,我投军那年就死了,现在坟头草老高了。” 李太和脸上露出苦涩笑容。 “我不该问你的,他也许并不想再见到我。”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猛地一夹马腹,胯下骏马飞奔走远。 迎风奔驰时,李太和思绪万千,回想起了在回鹘的日子。 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漫山遍野的牛羊自由自在地啃草。 她现在好后悔在回鹘那么多年竟然没策马奔腾过,错过了。 当时她心心念念重回故土大唐,若早知道回来后会被皇帝猜忌,会与太皇太后心生隔阂,她情愿客死异乡。 像咸安姑奶奶一样葬在大草原上多好,与草木同朽,死后也能滋养万物生灵。 想到这李太和不自觉地笑了,笑出两行清泪。 迎面大风吹来,泪珠随风飘散,飘落到很远的地方。 刘异望着李太和远去的背影站了许久。 他感觉李太和变忧郁了,跟草原上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精明可敦判若两人。 刘异奇怪这女人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有,李太和为何突然问起他父亲? 他正百思不得其解时,李太和离去的大道上又驶来一辆马车。 马车走到刘异近前停下。 车窗打开,从里面探出一个须发花白的脑袋。 郑光笑呵呵打招呼: “刘三藏,你竟比我早到,我还真怕你不来呢。” 刘异贼笑回道: “我一个穷当兵的,难得有人给我发财机会,哪能错过啊。” “三藏老弟,你到车上来。” 刘异跳上马车,推门走进车厢。 车厢里面不算宽敞,但比较暖和。 郑光请刘异坐在自己旁边,神秘兮兮从身后取出一个包裹。 打开包裹十几个瓶瓶罐罐显露出来。 “你这是作甚?”刘异问。 “我上次说让你假扮一个人,可你模样太过年轻,容易穿帮,所以我要给你改下妆容。” “你会的手艺挺全啊。” “我小时候,父母是跑江湖杂耍的。” 刘异任郑光从瓶瓶罐罐里取出脂粉在自己脸上一通抹。 “你如此折腾我,到底能分我多少钱?”刘异问。 “能要到多少钱取决于你有多惨,等会你哭得卖力点,拉回去的绢帛足够你到青楼点红牌娘子。” 说到青楼娘子,郑光的表情贱嗖嗖地,老脸荡漾着淫光。 “这么多?” 刘异越发好奇,开始问东问西跟郑光探讨角色。 郑光给刘异化妆间隙,零零碎碎解答了他一些疑问。 有人出钱让他在河东寻一个人,郑光几年来将河东土地翻了个遍也没找到。 他怕跟金主无法交差,便想找一个相像的人假扮。 这是个没有媒体的年代,哪有那么容易恰好碰到山寨版? 当郑光在甘棠驿见到刘异时,简直欣喜若狂。 “你简直就是天选之人。” 刘异憋笑,天选的骗子。 “有台词脚本吗?” “临场发挥,等会你少说话,主要负责哭,剩下的我会替你圆。” “咱们到底要骗谁啊?” “我阿姊。” 第605章 传说中的阿姊 西边马道上又驶来一辆黑色马车。 这辆车距离郑光马车驻足位置三四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两辆马车上的车夫隔空点头示意,随后郑光的车夫回头敲了敲身后的车厢。 “阿郎,你等的人到了。” 这时郑光刚给刘异上好妆。 车上没有镜子,刘异也不知道他将自己捯饬成啥德行了? 听见车夫的声音,郑光拉着刘异往外走。 下车时他小声提醒刘异: “尽量别说话,一见面就哭。” 刘异憋笑:“瞧好吧,咱可是影帝。” 他准备陪郑光玩玩,全当大战之后放松神经了。 郑光下车后一溜小跑,跑到对面黑色马车的车厢旁。 他弓着上身朝车厢絮絮叨叨讲了许久。 刘异等在原地即将耗光耐心时,看见郑光在朝自己招手。 刘异脸上闪过阴笑,不紧不慢走到郑光身旁。 郑光朝车厢说道: “阿姊,他人来了,你出来见见吧,他与当年的大郎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刘异听到车厢里传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置凳。”一个女人的声音。 马夫跳下马车,将下马凳放到地上。 须臾车厢门被推开,从里面走出一位打扮朴素但气质高雅的靓丽女子。 她脸上虽没皱眉,但两鬓已经染霜。 女子走下马车的时候,刘异瞪大眼睛看着她。 他目不转睛盯着那张脸,表情充满不可置信。 郑光一边搀扶住女子下车,一边满脸堆笑介绍: “阿姊,他叫裴帅,自幼长在闻喜……” 这时女子侧头也看到了刘异的脸。 “啊……啊!!!”她惊吓出海豚音,“刘异?” 刘异尴尬苦笑,上前一步躬身施礼: “小婿拜见岳母。” 哐当一声,郑光的下巴掉在了地上。 “小婿?”郑光捡起下巴问,“你是小安平的驸马?” “可不就是我嘛。笑啊,怎么不笑了?” 郑光倒退两步险些坐到地上。 郑嫣身体原地摇晃一下,却没有栽倒。 她扭过头以杀人的目光看向郑光。 “老娘宰了你。” 下一秒她拔下头上的玉簪,朝郑光脸上戳去。 “哎呦。” 郑光挨了一下后撒腿就跑,郑嫣提起裙子开追。 “你这个从小招猫惹狗的混账,居然敢骗我,我送你去见咱们耶娘。” “阿姊,你别追了,哎呀,你饶了我吧。” 这俩年过半百的老头老太太围着马车练起全武行。 刘异开始时笑吟吟地看着,后面笑容渐渐被冻住。 原来丈母娘之前的温婉气质都是装出来的,现在碎一地。 亏自己初见时还偷偷评价安平气质不如她老娘呢。 等郑嫣、郑光气喘吁吁地结束闹剧,才想起来刘异。 他俩再次走向刘异时,脸上仿佛有个大大的囧字。 郑嫣讪笑问道: “驸马可否陪我沿着灞桥柳堤走走。” 刘异摸了摸鼻子,点头同意。 两人走了半里地都没说话,气氛还是有些尴尬。 刘异决定首先破冰,他解释道: “我并不知道郑光是安平的舅父,绝不是存心戏耍他。” “我知道。”郑嫣回。 气氛重回尴尬。 又过了一会儿,郑嫣才开口: “emmm……刘驸马可能不知道,我入宫前曾嫁过一次。” 刘异故作惊讶:“是吗?” 我当然知道,你嫁的人就是我亲爷爷呀。 郑嫣继续说:“我是个念旧的人,这么多年一直难以忘怀前夫,是以让舍弟郑光代为寻找与前夫长相相似之人,我也没想做什么,只想偶尔见见缅怀一下故人。” 刘异呵呵干笑,没有做评价。 “我和安平的婚礼岳母好像并没到场。” 郑嫣短暂踟蹰一瞬,才明白刘异话中含义。 她解释道:“太皇太后对我有些误会,是以越是重要的日子她越限制我出宫,寻常日子反倒没那么严格,今日我借口去肃明观进香才出宫的。兴庆宫不比大明宫,里面既没有寺庙也没道观,是以我们这些太妃若要进香只能出宫。” 刘异将信将疑,他忽然想起老爹对郑嫣的评价。 李归曾说郑嫣心机深沉,不是单纯女子。 现在他也有这种感觉,这个丈母娘恐怕不简单。 “既然岳母能出宫,日后可以来宣阳坊家里坐坐,你还没去过我与安平的家呢。” “下次一定去。”郑嫣脸上勉强尬笑,“驸马,你可以不将今日之事告诉怡儿和安平吗?” “我保证不说。” 之后两人又恢复了沉默。 他们从柳堤下来后,郑嫣重新坐回马车。 这次她邀弟弟郑光与她同车回城。 郑光不敢拒绝,乖乖上车。 刘异目送两辆马车离开。 车厢里,郑嫣以喷火的目光瞪着郑光。 “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刘异知道多少?” 郑光一脸诚惶诚恐回道: “阿姊放心,我真的啥都没说,只说让他扮一个人,若不是你俩早就认识,他连你是光王太妃都不知道。” “刘异知道自己扮的是谁吗?” “不知道,我没敢说。” 郑嫣长长舒了口气,随后娥眉再次拧起。 “所以你留在绛州闻喜这么久,什么都没查出来?” 郑光摆出一副苦瓜脸摇头。 “当年若真是裴度在暗中操作,以他的能力又岂会让人轻易抓到首尾?”郑光偷偷瞄了眼姐姐,“全怪我无能,我也怕阿姊责怪,才会出此下策。”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弟弟?” 郑嫣气得又甩了他一个充满亲情的巴掌。 郑光捂着腮帮子一脸委屈。 “话说安平这个驸马,怎么会长得跟那人如此相像?有渊源吗?” “只是巧合,我问过安平,刘异祖辈是开国农民,他家世袭田舍奴,祖祖辈辈生活在河南府巩县,跟那个人没有牵扯。” 两人沉默片刻后,郑光咳嗽了两声。 “咳咳,这些年我为帮阿姊找人到处奔波,既无暇耕种,也没时间经商……” 郑嫣从怀里掏出一张飞钱甩在郑光脸上。 “你若不是我亲弟弟,我不会让你活到今天。” 郑光接过钱,仔细看了下金额,笑嘻嘻揣进怀里。 “我知道阿姊舍不得让我死,当今世上,除了阿姊你自己,我是唯一一个知道那人相貌的,我若死了,还有谁能为阿姊寻人?” 第606章 还能这样理解? 平叛太原之后,李瀍对藩镇人事做了简单调整。 二月四日,朝廷下诏: 任命石雄为河中节度使。 石雄成为当年刘沔派往振武城协助刘异获得杀胡山大捷的三位将领中,第一个晋升节度使的人。 原河中节度使崔元式接替李石改任河东节度使。 原河东节度使李石改为分司东都,任东都留守。 原东都留守牛僧孺被彻底架空,只剩下一个太子少师的官衔。 另外还公告了一件小事,赐予一个叫第五甲的商人售盐特卖权。 聪明人都知道,能拥有售特卖权的从来不是商人,而是朝臣。 像龚播的背后就是太原郭氏。 于是人们开始好奇第五甲的背后又是哪个大士族? 当有好事者打探到第五甲常年住在驸马刘异府宅时,整个长安都爆发出唏嘘声。 刘异的出身连寒门都不算,他刚满弱冠,进京才一年。 可这一年他又是尚公主,又是获得售盐特卖权,这小子要逆天吗? 有个别大聪明擘肌分理一通分析,最后得出一个惊人结论: 皇帝之所以如此宠信刘异,大概想借刘异的手来打压郭氏。 在他们看来刘异的【春风得意】敢抢郭家杏花楼的生意已经不可思议,现在又在售盐特卖上跟郭家争利,这只能说明天子在背后授意和纵容。 刘异第一次听到这种传言时,笑出了鸡叫声。 要不是他深知阴逼此举的目的,连他都要相信自己成为皇帝宠臣了。 刘异在家休息五天,期间每晚都会偷跑到延生观跟郑宸约会。 两人许久没见, 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第六天中午刘异回到金吾卫销假。 孔彪、孟堂、昆仑瓜刚巡街回来,见到他都很兴奋。 “街使,你今天去狗脊岭了吗?” 狗脊岭属胜业坊范围,靠近兴庆宫,是一块沿东西方向地势隆起的高地,因地形像狗的脊梁,因此得名。 “我去那作甚?” “今天是二月初八啊,你从太原押回来的五十四名叛军,包含杨弁在内,刚才在狗脊岭都被腰斩了。” 刘异并没表现出惊讶,从他跟李瀍索要售盐特卖权开始,这些人的结局就注定了。 “聊他们作甚,今晚我做东,带你们去【春风得意】腐败一下,顺便庆祝昆仑瓜升职。” 昆仑瓜晋升六品司阶的任命今天刚下来,距离他娶倩娘过门的梦想只差一品了。 昆仑瓜讷讷轻笑回道: “可我听说那酒楼不容易订位呀。” 孟堂一记爆栗敲在昆仑瓜后脑勺上。 “那家酒楼是咱街使家开的,开业时我们都有过去帮忙,街使去那还需要订位?” “春风得意开业时我还在太原,我哪知道那是街使家的产业。” 孔彪当即发出啧啧啧的嫌弃声。 “你不就跟随街使去了趟太原,你自己算算回来这几天跟我们显摆多少次?动不动就提,你可算打过大仗了。” 一起共过换命的兄弟,大家谁也没把昆仑瓜这个司阶当领导看。 他们四人还在嘻笑时,一名身穿金吾卫辟邪服的人走进右金吾卫大院。 这人走到四人面前询问: “哪位是刘街使?” 三人诧异,居然有金吾卫竟然不认识刘异? 刘异上下打量这人两眼问: “你是左金吾卫大院的?” “卑职贾生,在左金吾卫任胄曹参军。” “找我何事?” 贾生从怀里掏出一张请柬,恭敬递给刘异。 “我家大将军有请。” 刘异挑挑眉,来的还挺快。 他打开请柬,看见落款写着郭仲礼的名字。 “约我去杏花楼?” 刘异嘴角邪笑,将请柬递还给贾生。 “回去告诉你家大将军,杏花楼已经不是长安城最好的酒楼了,在那请客太没诚意了。” “大将军说若刘街使不喜欢杏花楼,地点可以由刘街使决定,他保证今晚赴约。” 刘异微微讶异,郭仲礼算到了他的托词。 他笑笑又道: “还是不行,烦请转告郭大将军,刘异今晚没空,我等会要出去庆祝兄弟升职。” 昆仑瓜拉了拉刘异的袖子,小声说: “爽约郭大将军不好,我升职不重要,咱们自家兄弟改天庆祝也成。” 刘异瞪了他一眼。 “为何要改天?在我心中你们任何一个都比大将军重要多了。” 这句话令金吾卫大院里各自忙碌的士兵纷纷停下手来,他们以敬佩的目光望向刘异。 不媚上欺下,真好领导啊! 贾生的脸色微微尴尬。 他恭敬地朝刘异再施一礼后告辞,走出右金吾卫大院。 刘异他们出发前,本想叫上中郎将萧鄂一起,结果萧鄂不在。 他们四个人于日晡时分出发去乐游原上的【春风得意】。 整个乐游原涉及四坊地皮,即宣平、新昌、升平、升道。 由于乐游原地势高平轩敞,从秦汉时便是皇亲贵胄、庶民百姓们,登高揽胜、赏心悦目之圣地,也是长安城中的私宅园林聚集地之一。 不知哪个神棍说乐游原有九五之尊的风水位,所以长期以来原顶位置只做登高揽胜,很少有人敢定居。 但也有例外,比如胆大妄为的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在乐游原顶修建过别墅,韩愈在《游太平公主山庄》时曾明褒实贬感慨道:“公主当年欲占春,故将台榭压城闉(yin)。” 除太平公主外,其他王公贵胄的府宅只敢修建在原下四周。比如贺知章的故居位于宣平坊,白居易的位于新昌坊,牛僧孺、李绅、顾况、空海、钱起等名人的故居也都建在原下,集中在宣平、新昌、升平三坊。 乐游原占地的第四坊——升道坊,因为开发得较晚,坊内不仅住户少,也没有邸店、寺庙、道观等配套建筑设施,是以跟其他三坊相比显得有些荒凉。 张鼠半年前以便宜的价格一次性收购了升道坊四分之一的土地,聘请江南名家设计在上面修建了【春风得意】。 与其说【春风得意】是个酒楼,不如说它是个山庄,里面不仅有亭台楼阁,还有水榭假山。 张鼠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江南水乡搬到到西北长安。 【春风得意】成为继太平公主山庄后,第二个建在乐游原高处的建筑。 【春风得意】开业后,在升道坊内招募了两百多名伙计做帮厨、洗碗、洒扫、跑堂之用。 【春风得意】门前每日车水马龙,不仅带动了升道坊的就业率,坊内配套建筑也在逐步兴起,已经有人准备在春风得意旁边开设邸店了。 酒楼开业还不到一个月,令原本贫瘠的升道坊渐渐生机勃勃起来。 刘异他们抵达【春风得意】大院外时,远远就看到门口停着一排马车。 这些人都在排队等着叫号。 刘异四人下马后各自将马匹交给拴马小厮,便直接往院里走。 后面排队的众人当即炸了,纷纷拉着伙计讨要说法。 “他们凭什么可以不拿号排队就进去?他的官品比我家主人还大吗?” “他是刘异。”伙计回道。 闹吵吵的人群当即消音。 原来那就是天子的新宠——刘异? 这人走路都带风,果然嚣张。 第607章 兄弟伙与天贵星 刘异他们进入大院后走了好久才到酒楼,院子里居然还有一片梅林,雪地上还能看到仙鹤。 几位粗人像误入大观园的刘姥姥,对哪哪都新奇。 他们多耽搁了半个时辰才步入酒楼。 春风得意酒楼总共分六层,前三层只能堂食。 其中一楼可以点菜,二楼吃暖锅,三楼是自助烧烤。 四至六楼全是包房,再大的官员也得老老实实提前交订金预定。 第六层有个特别的房间不对外预定,包间名字叫【兄弟伙】。 这里只接待刘家人和刘家人的朋友。 刘异昨天跟孙艳艳打过招呼,说今晚将在“兄弟伙”请客。 他们抵达【兄弟伙】时,房间里暖炉和灯盏已经提前点燃,碗筷餐具也已按人头摆放整齐。 小伙伴们一走进包房便发出连连惊叹声。 孔彪:“哇,这个花瓶居然是琉璃的,七彩琉璃瓶,太美了。” 孟堂:“这灯也是琉璃的,这就是传说中的琉璃盏吗?” 最先走到窗口位置的昆仑瓜突然惊叫起来。 “啊!!这是什么?是镜子吗?里面的人是我吗?我滴个天啊,它能照出我脸上新长的大包?” 孔彪和孟堂闻声走过去,看见墙边立着与人同高的明亮大镜子,先后发出惊呼声。 “神啊,这究竟是怎么做的?比铜镜清楚太多了。” 三个人开始围着镜子各种摆pose。 “我有这么黑吗?”孟堂问。 “请相信自己,你真的有。”昆仑瓜无情揭底,“夏天时你还要更黑些。” 孔彪摸着光滑的镜面问: “这东西得多少钱?我想给我娘子也搞一个,省得她总说是衣服缩水。” 刘异走过来笑吟吟回道: “这是我兄弟张家工坊里制造的,你若喜欢我送给你一面。” “真的假的?街使,我可不跟你客气的。”孔彪欢喜道。 “街使,我也要。”孟堂道。 “还有我。”昆仑瓜追加。 三个少见多怪的刘姥姥见啥都新奇,等他们终于探索完整间屋子,才回到座位上坐下,然后又开始新一轮的大惊小怪。 “这个桌子怎么是圆的?”孟堂问。 “上面为何还有个大木盘?”昆仑瓜问。 孔彪惊讶:“天呀,这里连杯子都是琉璃的,我还是第一次使用琉璃的杯子呢,透明的酒杯装酒喝起来都美。” “等下我再送你们每人一套琉璃杯。”刘异大方道。 三个人当即乐开了花,恨不得抱着刘异亲一口。 这时包房门被推开,一队着统一制服的伙计每人端盘端酒走进来。 主菜有:蒸羊羔、烧花鸭、烧子鹅、红焖甲鱼…… 酒上了四种:瓮头春、翠涛酒、郫筒酒、西凤酒。 刘异解释:“这些菜是我昨晚点的,你们若还想吃什么,现在加。” 酒菜齐备,四个人开始推杯换盏,纯没有主题的闲聊。 刘异与三人合作的书刊生意已经走上正轨,他们不仅在东西两市开书肆,还在国子监所在的务本坊,外地科举考生喜欢聚集的崇义坊、开化坊,还有神策军在长安县驻扎的修德坊、辅兴坊,都开设了书肆。 这段期间他们招聘和培养了大批得力属下,很多事情已经无需他们几人亲自操心。 现在兄弟们闲聊的主题基本都以絮叨家常为主。 孔彪抱怨自己训练儿子习武,被他娘子好个数落。 “我娘子说我的钱都是靠经商赚来的,又不是当金吾卫赚的,为何还要让儿子习武,你们说她是不是目光短浅?铁饭碗懂不懂?” 刘异嗤笑,不愧是山东男人,对编制的执着刻到了基因里。 孟堂道也分享了一件趣事。 “去年媒人给我介绍了一户家境殷实的良家女子,结果她父母没相中我,今年听说我家发达了,不用媒婆领路她父母亲自跑我家来说亲,你们说癫狂不?” 昆仑瓜则担心五日后他弟弟考科举的事。 “如果二郎这次能考中进士,我这辈子就别无所求了。” 经昆仑瓜提醒,刘异想起郑言好像今年也要参加科举。 他好长时间没见过这小子和学阀二代们了。 他调侃问:“真别无所求了,倩娘也不求了?” “倩娘例外,她虽没正式过门,但现在我家里都由她管着,倩娘就是女主人。” “你家二郎科举后就要跟杨家娘子成亲了吧?” “是啊,到时你们都得过来帮我撑场面。” 这时包房的门再次被推开。 一个穿伙计制服的青年进来禀告: “刘街使,【天贵星】包房里有两位客人说是你朋友,他们请你过那边去赴宴。” 【春风得意】总共有三十七间包房,除了【兄弟伙】外,其余都是按三十六天罡星命名的。 “谁啊?”刘异问。 “他们一个自称叫萧鄂,另一个叫韦瑾。” “是中郎将和左街使?”昆仑瓜惊喜。 孔彪抱怨:“我说来之前找不到中郎将呢,原来他自己约了韦左使来这喝酒。” 孟堂站起身,豪气道: “我过去将他俩拉过来,我就不信他们包房有咱们的好。” 刘异一把拽住他,转头又看向伙计问: “【天贵星】包房里除了他们俩,还有谁?” “还有一人没报姓名,小人不知。” 刘异眯了眯眼睛站起身,对孔彪三人说: “中郎将和左街使又不是跟咱们不熟,他俩明知道我们在这,却没过来找咱们,想必要见我的是那第三人,我去会会他。” “会是谁?”昆仑瓜疑惑。 刘异脸上露出奸笑,他已经猜出第三人了。 他离开【兄弟伙】往【天贵星】包房走去。 一炷香后刘异推开了目标包厢的房门。 【春风得意】包房内部布置大同小异。 刘异一进门就看见居中的大圆桌旁坐着三个人。 左边是中郎将萧鄂,右边是左街使韦瑾。 居中北方坐着一个年近不惑,相貌儒雅的中年男子。 第608章 屎壳郎进城 中间的男子见刘异进来,当即站起身相迎。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早就听闻刘街使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宇轩昂,英武不凡。” 刘异皮笑肉不笑回道: “听过我大名是听过千古恶来之名吧?郭大将军名中有个’礼‘字,说话也像下雨时出太阳,敞亮。” 郭仲礼对于刘异能认出他,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 “下雨时出太阳?”他重复一遍后脸色微微尴尬。 这臭小子在骂他假情(晴)假义。 郭仲礼假装听不懂,他像相识多年的老朋友般,异常熟络地拉刘异入席,将他安置在自己座位旁。 刘异坐下后与萧鄂、韦瑾分别打招呼。 他顺口问道: “你们谁定的房间啊?春风得意的包房可是不容易抢,要提前好几天预定。” 韦瑾回:“是我家大将军定的,我和萧兄都是沾你的光。” “你们来之前就知道我会来?” 萧鄂一脸奇怪反问: “你说的好奇怪,难道你自己不知道?” 刘异脸色凝重地笑了下。 李太和说的没错,这个郭仲礼城府深沉,擅长谋算。 郭仲礼约他去杏花楼赴宴时就算到了自己会拒绝,所以郭仲礼早在几日前就预定好了【春风得意】的包房做后手。 为了不让自己驳他面子,还故意叫上与自己交好的萧鄂和韦瑾作陪。 刘异瞥了郭仲礼一眼,默默评价: 步步为营,确实不是个简单的对手。 郭仲礼以专家的口吻惺惺作态指点: “你们这包房虽多,但桌子不好,君子行分食礼,你应该像我们杏花楼一样换成小桌。” 刘异笑眯眯回道: “屎壳郎进城,瞅啥都不如自家粪球好。” 郭仲礼险些没被噎死,好半天没说出话。 有萧鄂和韦瑾在场,刘异不好太过针锋相对,却也不想与郭仲礼虚与委蛇,他开门见山问道: “不知郭大将军约刘某来此所为何事?” 郭仲礼脸色露出几分无奈表情,随后悠悠叹了口气。 “最近朝中都在传言刘街使与我郭家将会因为行商之事势同水火,本来清者自清,无需辩解,但郭某又怕这些以讹传讹的流言最终变成三人成虎,让刘街使误以为我郭家真要与你为敌。” 刘异嗤笑装傻: “我当然不信,你我皆为朝臣,大唐官员又不能经商,怎会因行商引发争端?” “郭某今日可是怀揣着一片赤诚而来,刘街使不必如此防备,不怕交浅言深,郭某可以坦诚告诉你,大唐盐商之首龚播确实是我们郭家的奴婢。” 刘异没想到郭仲礼竟大方承认了。 他转动桌面的圆盘,将装鸡肉的盘子转到自己面前。 刘异从中精挑细选出一个鸡屁股放进郭仲礼碗里。 “奖励你的坦诚,我也实话实说,第五甲是我朋友,他获得售盐专卖权,未来肯定会分走龚播的生意,即便郭家与我们为敌也属正常。” 郭仲礼望着碗里的鸡屁股抿嘴,这小子真会气人。 “刘解释此言差矣,你若只有一捧米,要赖它活命,自然会觉得一捧米无比重要。可你若一仓米,你还会在乎这一捧吗?刘晏未改革盐税前,大唐全年可收盐税不过才40万缗,他改革后达到每年600多万缗。售盐之利如此丰厚,怎会容不下两个大商家?” 刘异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他上辈子可是亲眼见证过兔子和鹰酱动物关系的。 面对日益强大的兔子,昔日动物园老大鹰酱神经高度紧张。 尽管兔子在无数公开场合安慰鹰酱: “地球足够大,容得下兔子和鹰和平共同发展。” 可鹰酱不会相信的,修昔底德陷阱是个魔咒,鹰酱仍旧处处打压兔子,生怕兔子超越它。 刘异笑完后啪啪鼓掌,假笑着赞叹: “彩,大彩。郭大将军不愧为名门之后,这格局就是大,不是我这种田舍郎出身比得了的。” 郭仲礼以为刘异接招了,脸上露出欣慰笑容,又开始表演剧本的下一幕。 “我曾祖父一生为大唐披肝沥胆,生前被德宗皇帝尊为尚父,死后谥号忠武,配飨庙廷。” 萧鄂真诚接道: “代国公一生为大唐鞠躬尽瘁,平定安史之乱,我等都很敬佩。” 郭仲礼继续说: “郭家子孙爱惜曾祖盛名,生怕一着不慎将家族置身若敖鬼馁的危险境地,是以郭家百年来已甚少涉入朝局。可即便我们只在殿中省这种辛苦琐碎的衙门管管宫女、宦官,只在金吾卫这种被北衙打压的军队带带兵,也会被不明事理之人非议、误解。他们在背后诋毁郭家权势滔天,打压异己,世人也不想想,如今朝廷三省六部中没有一个郭家人,我们有何能力打压异己?” 杠精刘异反问: “知道的说你们低调,不知道的以为你家废物的很均匀,一个成才的都没有。既然已经这么低调了,那为何不彻底退出朝堂呢?” 嘎嘎嘎~~ 郭仲礼无言以对,这小子真会聊天。 他缓了好一会才说: “最近因为售盐专卖的事情,郭家再次被推到风口浪尖,传言将我们塑造成洪水猛兽,郭家何其冤枉?我希望刘街使能帮我解除世人对郭家的误解。” “我也是当事人之一,恐怕帮不了吧。” “正是因为你也是当事人,才能帮助我家。世人均认为你我两家因商交恶已是必然,我们偏要携手合作,互相扶持,共同击碎流言。” “我一个小驸马,扶持不了你家什么。” “刘驸马年少有为,莫要看轻自己。我知道你定然不会信我,我愿先向你展示诚意。” “你能讲重点吗?”刘异不耐烦道。 咳咳咳,郭仲礼尴尬。 “刘街使恐怕还不知道,黠戛斯已经遣使来大唐朝贡,他们大队人马明日就可抵达长安。我已经向陛下举荐刘街使和萧中郎将负责使团护卫,你们王大将军也同意了。给外邦使团当护卫可是有天大好处的,你明天就会知道。” 没等刘异说什么,中郎将萧鄂已经站起,他恭敬插手行礼。 “多谢郭大将军的栽培之恩,萧某铭感肺腑。” 皇帝之前习惯将露脸和建功的差事派给左金吾卫,这就导致身在右金吾卫的萧鄂迟迟无法晋升,他现在离晋升将军只差一件功绩。 能获得保护使团这种建功立业的机会萧鄂自然欣喜。 见刘异没有表态,左街使韦瑾开口劝道: “刘街使不必担心巡街的职责,刚才郭大将军已经同我说了,这段期间我会多承担些,再说你们右金吾卫还有孔彪孟堂昆仑瓜那几个干将顶着呢。” 刘异嘴角苦笑,难怪郭仲礼今天要把萧鄂和韦瑾同时叫来,这是把自己后路堵死了。 刘异又给郭仲礼夹了条鱼尾巴。 “刘某一定不辜负大将军的提携之恩。” 刘异与萧鄂、韦瑾喝了几杯酒,却始终没有敬过郭仲礼。 之后他便以要回去陪兄弟们为由退出【天贵星】包房。 刘异临退出前特意叫来伙计,叮嘱今晚【兄弟伙】的花销也要记在【天贵星】的账单上。 此举给屋里三个人全部整不会了。 韦瑾诧异问道: “这不是你自己家的酒楼吗?” 第一次见老板将自己的单挂在客人单上。 “对呀,但抽雪茄,骑二八,该省省,该花花。” 花别人的钱,请自己的客,会更舒坦些。 等刘异再次回到【兄弟伙】时,孔彪、孟堂、昆仑瓜一个个喝得醉眼迷离地。 “街……使,谁找你啊?” “一个伪君子。” “他为什么找你啊?” “为了给我挖坑。” 第609章 今天是个好日子 从长安通化门出城七里有个长乐坡,坡下是浐河,坡上有个武则天圣历元年修建的驿站,名曰长乐驿。 长乐驿是长安城东行的第一驿,又称长乐水馆或长乐亭。 这里是东出的主干道,更是潼关、武关、蒲津关三道之总道口,从长乐驿出发,可以去东都洛阳,也可去东南荆湘。 这里南邻望春楼,西接长乐宫(隋朝行宫),风景迤逦,浐水两岸诗情画意。 长乐驿再往东走一段就是灞桥,很多送别的人会从长乐驿一直送到灞桥。比如几十年后大唐百官会在这里送别一个历史着名人物——朱温(朱全忠)。 史料记载如下:“天复三年,朱全忠东归,百官班辞于长乐驿,崔胤独送至灞桥,自置饯席。” 离别之地往往会激发文人们的创作热情,诗人温庭筠在这里写过一首《暮春送友》: “青门烟野外,渡浐送行人。鸭卧溪沙暖,鸠鸣社树春。残波有青石,幽草绿无尘。杨柳东风里,相看泪满巾。” 白居易也在长乐驿先后留下过《长乐亭留别》“灞浐风烟函谷路,曾经几度别长安。昔时蹙促为迁客,今日从容自去官。”和《长乐坡送人赋得愁》“行人南北分征路,流水东西接御沟。终日坡前恨离别,谩名长乐是长愁。” 还有祖咏的《长乐驿留别卢象裴总》,李商隐的《雨中长乐水馆送赵十五滂不及》等等。 长乐驿除了是送往之地,还是迎来之所。 大唐朝臣喜好将长乐驿当做迎接外国使团的第一站。 至德二年十一月,大唐百官便在这里欢迎过刚刚抢劫完洛阳城的回鹘叶护太子使团,史料记载:“十一月癸酉,叶护自东京至。敕百官于长乐驿迎,上御宣政殿宴劳之。” 黠戛斯使团这次不是从东边来,却也被放到了长乐驿接待。 第二天下午,刘异和萧鄂率领一百名金吾卫和一百名仪仗队及鼓乐手,与鸿胪寺和礼部主客司五十名官员一起骑马赶赴长乐驿欢迎黠戛斯使团。 因为使团每经过一驿都有人提前过来传话,所以刘异他们是掐点出城的。 有仪仗队在,他们马速并不快。 这次大唐迎宾队伍的主要负责人是外交部部长,即鸿胪寺卿张贾。 他两年前曾去过振武城册封嗢没斯和阿历支兄弟。 但刘异跟这人不熟,且张贾等级观念颇重,出城一路他都在跟中郎将萧鄂和礼部主客司郎中聊天。 鸿胪寺少卿叫陆简礼,他是刘异首次上朝那日在待漏院遇到俩货之一,陆简礼还是大唐名相陆贽的儿子。 陆简礼比较健谈,一路上他都在跟刘异互相八卦挖对方隐私。 “刘异,听说你这次差事是郭大将军为你举荐的,看来郭大将军对你很好啊,你们俩家也没有别人谣传的那么剑拔弩张呀。” “难怪郭仲礼在朝中名声这么好,太会立人设和包装了。” “包装何意?” “夸他呢,听说你当年考科举时被崔群刁难过?” 崔群是出身清河崔氏的宰相,他在唐德宗贞元八年参加科举时,陆简礼的父亲陆贽是主考官,录取他为进士。 崔群算是陆贽的门生,陆贽对他有提携之恩。 陆贽逝世后,他儿子陆简礼参加了唐宪宗元和十年的科举,主考官正是崔群。 崔群为避嫌彰显自己清正,他派人告诫陆简礼不让参加应试。 陆简礼无奈只得在两年后又考了一次科举才被录取。 陆简礼听刘异重提旧事,无奈叹了口气。 “都这么多年了,你还能听到这个故事,可见有多离谱。” “我觉得那个崔群就是假清高,要真心避嫌他为何不劝他们清河崔氏的考生退出?” 陆简礼压低声音附和: “你说的太对了,清河崔氏的人现在见到我都躲着走,他们也知道自己对不起陆家。” “我要是你就想办法将自己调到礼部,争取知贡举,崔群的儿子们若想入仕,我也挨个劝退。” 陆简礼噗嗤笑出声。 “那也太明显了,还不如直接卡死他们,让他们年年落弟。” 两人一路八卦一路笑,不知不觉大部队已经来到长乐驿。 他们下马准备没多久,官道上奔来上百匹骏马。 前面几十匹马上都坐着红发碧眼的胡人大汉。 后面几十匹骏马上的人,或是穿着青紫官服,或是穿着兵甲服。他们外国使团路经上一州县时当地府衙所派的护送队伍。 鸿胪寺的司仪丞对鼓乐们一招手,交响乐团当即吹吹打打起来。 刘异听来旋律跟《今天是个好日子》差不多闹腾。 音乐声中黠戛斯使团队伍和州府护送队伍纷纷下马。 依据惯例,此刻应该由上一站的接待的官员为双方做介绍。 身穿绯色官服的华州司马,将张贾引到一个满脸大胡子的胡人面前。 “这位是我大唐的鸿胪寺卿张贾,张鸿胪卿,这位是黠戛斯使团主使谛德伊斯难珠将军。” 张贾和谛德伊斯难珠互相施礼、同说唐话问候寒暄,让一旁的翻译官显得有点多余。 接下来由他俩各自介绍自己的队伍成员。 张贾介绍完了礼部官员,又开始介绍安保负责人。 “这位是金吾卫右翊中郎将府中郎将萧鄂。” “幸会幸会。” “这位是金吾卫右街使……” 没等张贾说完,对面一个红发碧眼的男人发出惊喜爆破音。 “啊……刘三藏?” 刘异诧异望过去,展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第610章 谣言止于愚者 “槽,昆达吉。” 昆达吉是跟刘异一起在独乐河边以一万骑兵,伏击歼灭回鹘四万增援牙帐城大军的黠戛斯将领。 他是这次黠戛斯遣唐使团的副使。 昆达吉上前两步,跟刘异来个黠戛斯式的热情拥抱。 “你这个诡计多端的唐人,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本来正愁去哪逮你呢。” “呃……”刘异抿嘴问,“你的唐话过四级了吗?” 昆达吉发出地动山摇的哈哈大笑后,便自行拉着刘异到旁边叙旧。 “我家注吾合素王子去年来长安时没见到你,一直深觉惋惜。” “注吾合素去年来过长安?”刘异问。 “对,去年正月我们黠戛斯跟你合作一起灭了回鹘后,注吾合素王子二月就启程来了大唐,他还给你们大唐可汗献了两匹骏马呢。” “可真不少。” “你们大唐可汗特别高兴,当场命画师给王子画了副《黠戛斯朝贡图》,有个叫李德裕的宰相还写了篇文,叫《进黠戛斯朝贡图传序》,可长了,我至今都没读懂,也不知道说的啥。” 刘异以手扶额,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肯定是吹嘘李瀍的彩虹屁,将黠戛斯来访美化成是天子的德威所致。 “他去年来过,你们今年再来,会不会太频繁了?” “唉,主要是事没谈成。” 昆达吉告诉刘异他们还是为请大唐册封黠戛斯的事而来。 “刘异,注吾合素王子说,你得对他负责。” “槽,他有了?确定是我的?” 昆达吉一脸迷惑,完全跟不上刘异的脑回路。 “我给你带来了王子的亲笔信。” “不识字,走了。” “刘异,”昆达吉慌忙喊住他,“注吾合素王子说,你在草原时曾亲口答应过他,大唐不仅会正式册封我们阿热为可汗,还会将黠戛斯王族纳入到皇室宗亲族谱,你可不能说话不算啊。” 刘异尬笑两声。 槽,被寨主堵门了。 他当时为了跟注吾合素借十万骑兵,满嘴跑火车,开了一沓口头支票。 刘异原以为自己退伍后跟黠戛斯人就再无交集,他也没料到跑到天子脚下当差来了。 他摸了摸鼻子,随后拍拍昆达吉肩膀,语气豪迈道: “我刘三藏岂会言而无信?你放心,不就册封和加族谱吗,我肯定帮你办成了。” “难怪我家王子说只要能逮捕你,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刘异搂过他的脖子,调侃: “你在长安多待一段时日吧,我给你报个唐话补习班。” 他们聊叙旧时,鸿胪寺那边已经登记好了黠戛斯使团每位成员的个人信息,并对他们准备进贡的皮革、宝石、香料等物品记录、检验和估价。 估价的目的是为对应赠送回礼。 大唐迎宾团安排黠戛斯使者今晚暂住长乐驿。 鸿胪寺和礼部今天晚上为他们准备了一场欢迎宴会,除了品尝美食美酒,还可以观赏大唐歌舞表演。 宴会开始前允许黠戛斯使团人员自愿参观望春楼和长乐宫,或者去逛逛附近的小市场。 长乐驿跟后世的景区比较类似,商业化很严重,周围不仅有临道而开的小店,还有售卖大唐特产的小市场。用岑参在《浐水东店送唐子归嵩山阳诗》的话说形容叫“野店临官道。” 刘异一听让土鳖们自由活动,当即皱眉。 娘希匹,这是哪个鸟人安排的? 黠戛斯人一分散让他们金吾卫如何保障安全? 期间若发生意外肯定得由他和萧鄂背锅,谁知道阴逼郭仲礼有没有给他挖坑准备惊吓大礼包。 刘异将昆达吉拉到一旁,神秘兮兮地说: “我有一件机密事,说了怕朝廷处罚我,不说又怕会害了你。” 昆达吉一脸疑惑:“到底是何时?” “也罢,咱们是好朋友,我岂能见死不救,我将秘密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告诉旁人。” “你说,我保证不说给第二个人知道。” 刘异附在昆达吉耳边说了一句话。 昆达吉听完面色变得煞白。 他激动地握着刘异的手感激道: “幸好我在大唐还有你这个真心朋友,否则我死定了。” 刘异拍拍的肩膀,仗义说道: “好朋友,一辈子。” 鸿胪寺少卿陆简礼给使团成员介绍完这几天行程安排后,便宣布他们可以自由活动了。 陆简礼话音刚落,就见黠戛斯使团一干人等撒丫子就跑,跑得比兔子都快。 不过他们跑去的方向不是外面的景点和小市场,而是驿馆的房间。 这下给大唐外交部官员搞懵了。 陆简礼摸着脑袋自言自语说出疑惑: “我刚才没讲明白吗?” 之前任何外邦使团到这,无一例外都会到处玩玩逛逛,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对大唐风土人情完全不感兴趣的外邦使团。 刘异憋笑说道: “也许这次黠戛斯派来的全是宅男吧。” “会吗?” 陆简礼回头便把这件奇葩事分享给了鸿胪寺卿张贾。 张贾也觉得不合理,他亲自跑到黠戛斯使团负责人谛德伊斯难珠的房间询问。 “距离晚宴开始还有几个时辰,你们为何不到附近参观一下呢?” 谛德伊斯难珠表情为难,讷讷道: “我正想同你商量,今晚的晚宴可不可以取消?” 张贾满脸莫名其妙问道: “这是为何?” 谛德伊斯难珠脸色尴尬,憋了好久才吞吞吐吐问道: “听说你们这闹瘟疫,是真的吗?” 草原人都知道,回鹘灭亡前便已经开始衰落。 他们衰落的转折点从大雪后的一场瘟疫开始。 从此草原人听到瘟疫二字都会不寒而栗。 若长乐驿这里真刚爆发过瘟疫,他们使团若在此处沾染上疫病,再将疫病带回草原,难保黠戛斯不会重蹈回鹘覆辙。 唐人可以不恐惧,就像天花出过一次就不会再出第二次,但他们草原人不行。 张贾差点惊一跟头。 “你听谁说的?” “这个……” 谛德伊斯难珠最终将名字咽了回去。 昆达吉的唐人朋友好心提醒他,昆达吉已经违背对朋友的诺言,将这条消息悄悄通知了整个使团,此刻他又怎么能出卖那位好心的唐人朋友呢? 张贾彻底崩溃了,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在造谣? 此刻长乐驿附近的小市场上,有五个卖坚果的异族男人眼神不停往驿馆方向瞟。 他们像是在等什么人。 第611章 牛不喝水强按头啊? 须臾,一个身穿青色官服的白胖子走到其中一名胡人男子的摊位前。 这胡人男子脸色红中泛黑,大宽脸,窄额头,高颧骨,黑眼眸,踏踏鼻,相貌有些报看。 白胖子官员询问:“核桃怎么卖?” “三十文一斤,”胡人回答完,又压低声音问:“我们等了半天,黠戛斯使团的人为何一个都不出来? “我刚得到消息,使团正使刚才下令全团成员不准离开驿馆,也不准在驿馆附近购买吃食。” “怎么会这样,现在怎么办?” “你们先撤,第二批人手会在今晚宴席上动手。” 这时一个身穿蓝色青布小吏衣服的男子匆匆跑向白胖子。 “王员外郎,鸿胪卿刚刚通知,黠戛斯使团因骑马导致身体困乏劳顿,今晚宴会取消了。” “什么?”白胖子惊得张大嘴巴,“马背上的民族说骑马身体困乏?” “属下也不知道啊,鸿胪卿让你回去开会,商讨对策。” 白胖子匆匆离开小摊位,返回驿馆。 大唐迎宾团官员正聚集在驿馆的某个房间内各抒己见。 “若被朝廷知道,肯定会责怪咱们待客不周啊,现在怎么办?” “能怎办?黠戛斯使团的人宁可躲在房里啃他们从草原带过来的肉干,也不吃大唐的任何食物,牛不喝水难道要强按头啊?” “疫情的谣言到底是谁传的?” “问不出来,黠戛斯人不肯说。” 刘异脸上闪过一丝坏笑,没有人比他更懂草原人怕什么。 他举手问了一个很重要问题: “咱们带来的那些上等食材怎么办?” 半个时辰后,金吾卫在长乐驿大院里点燃了两堆篝火。 他们在篝火上架上羊肉、牛肉、鹿肉等一切能烧烤的东西。 这些原本给黠戛斯使团准备的丰富食材,如今全便宜了他们。 刘异割了一块牛肉分给一名小兵,同时调侃: “把哈喇子收一收,瞧你那点出息。” “街使,不能怪我馋,牛肉可是稀罕物,我都多少年没吃过了。” “今日牛肉管够,这叫外交豁免权。” 刘异从架子上取下两根小羊腿,吩咐众人: “你们继续烤,我给中郎将和驿丞送去。” 萧鄂跟这里的驿丞是朋友,他俩现在正躲在房间里下棋。 这时鸿胪寺和礼部的官员也围到篝火旁吃肉,他们也是难得有不用应酬外宾、不用注意礼节的自由聚餐机会。 烤肉的香气不知不觉飘到了驿馆里,有几个黠戛斯人忍不住将窗户裂开一条缝闻味道。 有位礼部官员发现后提议: “要不咱们还是给黠戛斯人送去点吧,吃不吃随他们,咱们大唐礼数要做到周全。” 鸿胪寺卿张贾认为这人说的有道理,但他眼里只有等级。 “每样肉挑一些给黠戛斯遣唐正使和副使送去,再送他们送两壶酒。” 一刻钟后,一名披甲兵站在黠戛斯使团副使昆达吉的房间外。 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新烤好的羊肉和牛肉,还有一瓶剑南生烧春。 咚咚咚~ 他敲了三下房门后呼喊: “黠戛斯使者,我家鸿胪卿遣我来给你送酒菜。” 不多时房间内传出一声异域口音浓重的唐话。 “我都说了,我们暂时不吃大唐食物。” “使者,你不开门卑职交不了差,我家鸿胪卿说即便你们不吃,我也要送到。” 须臾,咔嚓一声房门被打开。 披甲兵端着托盘走进昆达吉的房间。 驿馆给黠戛斯正使和副使分配的都是套间。 昆达吉开完门后就坐在外间的桌子旁。 披甲兵看见桌上有一大包牛肉干,猜到自己入门前昆达吉正在吃晚饭。 他索性将托盘里的烤肉和酒也悉数摆放到桌子上。 “副使请用。” 昆达吉看了眼后抱怨: “你们唐人太过热情显得繁琐,我们草原人说不要,那是真的不要,不是跟你们客气。” 披甲兵拎着托盘朝昆达吉施了个礼,微笑回道: “鸿胪卿说吃不吃在你们,送不送在我们。” “好吧,我明天亲自谢谢你们鸿胪卿。” “我看不必了,因为你活不到明天。” 披甲兵说话的同时,扔掉托盘,一柄反射寒光的匕首显露出来。 他手握匕首朝昆达吉胸口快速刺去。 此刻两人距离不到一丈。 事发突然,昆达吉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就愣了半秒,披甲兵的匕首已经到了。 昆达吉想侧身避过时,披甲兵的匕首已经插进了他的胸口。 “啊……你……” 披甲兵听到了刀刃入肉的声音。 昆达吉胸口涌出大量鲜血。 披甲兵一脚踹飞昆达吉的同时拔出匕首。 他知道黠戛斯副使铁定活不成了,因为匕首被淬过毒。 披甲兵从怀里掏出一块绢帕,仔细包好匕首。 他静静退出房间,还不忘关上门。 他走过回廊上时,看见另一名披甲兵还在卖力地敲正使谛德伊斯难珠的门。 他对那名披甲兵递了个眼色,那人当即将手里的托盘放到谛德伊斯难珠门口的地上。 他俩一前一后走出驿馆房间。 这时夜幕已经降下来,院子里金吾卫和官员们还在热火朝天地炫烤肉。 他们俩从篝火旁经过时瞄了一眼身穿青色官服的白胖男人。 与白胖子眼神交错的瞬间,打头的披甲兵轻轻点了下头。 之后他俩便走出长乐驿大院。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白胖子以消食为借口也离开了长乐驿。 他出门后往灞桥方向走去。 长乐驿步行半个时辰便可抵达灞桥。 此刻等候在灞桥桥头的两名披甲兵已经换成常服。 他们朦胧中见白胖子走来,纷纷叉手施礼。 “小人参见王员外郎。” “怎么不点灯?” “怕被人看到。” “死的是正使,还是副使?” “是副使,正使害怕唐人身上有疫种,坚决不肯开门。” 这人说完从怀里掏出那把带血的匕首递给白胖子。 白胖子借着月色看到了刀刃上的血迹,脸上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 “估计驿馆明早才会发现尸首,死了这么重要的外邦使者,刘异和萧鄂等着被朝廷斩首吧,金吾卫陪葬天团。” 第612章 反复横跳的家族 “你说谁被斩首啊?” 黑暗中响起一个懒洋洋玩味的声音。 六七丈远的官道上突然亮起两道光火,它们像夜空中的流星,在空中划出一道靓丽的弧线后落到灞桥桥头两侧的地上。 地上的两堆木薪瞬间被点燃,照亮这一方世界。 白胖子和两名杀手当即愕然,这里为何会有两堆柴火? 官道上的两人向着灞桥桥头、向着光明走来,他们的模样渐渐清晰。 正是刘异和萧鄂。 他俩均手持长弓,箭已上弦。 桥头的三人默默后退,想退到桥上。 萧鄂冷声威胁:“不要动,谁动射谁。” 白胖男子忽然露出一个奸诈笑容。 “只有你们俩?呵呵,你们听见了又何妨?我不会承认的,到时就看其他官员是相信我,还是相信金吾卫了。” “谁说只有我们俩,”刘异坏笑,他朝右侧大喊一声,“你们也可以出来了。” 两道模糊的人影自黑洞洞的灞桥河堤后走出,随着他们逐渐走进光亮,白胖子表情震惊莫名。 走出来的这俩人是鸿胪寺少卿陆简礼和礼部主客司郎中齐有品。 陆简礼走到刘异身旁,朝王胖男子道: “王之莫,你大意了,烤肉时我俩没在,你没发现吗?” “你们……何时藏在这里的?” “比你们仨都早,所以我俩听到了你们的全部对话。” “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来这?” “刘异说若细作出自迎宾团,这人等会肯定还要回长乐驿,那他跟杀手的接头地点选在灞桥最合适。”陆简礼回答。 与王之莫同属礼部的齐有品怒骂: “王之莫,你这个贼子,我说我们主客部向你们膳部借人,你平时向来躲事,为何这次如此热心过来帮忙?原来你包藏祸心,意欲刺杀黠戛斯使者,你想害死我们吗?” 王之莫笑呵呵回道: “现在黠戛斯使者已经死了,朝廷肯定要给黠戛斯一个交代,你我同在礼部,你若抓了我,这个锅就要礼部来背,你也难逃其咎。与其抓我,不如我们联手将锅甩到金吾卫身上,毕竟由他们负责安保。” “谁说我死了?”后方官道上有人以胡腔浓重的唐话问。 桥头三人震惊地看着一个红发碧眼的人越走越近,面容越来越清晰。 此人正是黠戛斯副使昆达吉。 刚才刺杀过昆达吉的杀手连连摇头,不可置信道: “这不可能,匕首已经刺进了你的心口,即便匕首上没淬毒你也是活不成的。” 刘异啧啧嫌弃,“土鳖,道具懂不懂?” 刘异转身走向昆达吉,一把撕开他的前襟。 昆达吉胸前赫然绑着一块漏洞滴血的大油布。 刘异解下捆绳,扯开油布,露出油布里面新鲜冒血的牛肉。 “知道我为何要亲自主持烤肉了吧?” “为了拿到新鲜生肉?”王之莫懊恼回道。 昆达吉朝杀手喊道: “我是看你刺向我胸口才没反抗,否则你以为我们黠戛斯武士好拿捏吗?” 昆达吉转头对刘异说: “还要多谢你给我穿的这件软甲,这东西什么材料做的?牛肉被刺穿了它却丝毫不破。” 刘异在牛肉之下给昆达吉穿了杨弁留下的防弹衣。 杨弁在熊耳山下见过自己侄儿后,便将身上穿的祖传宝甲送给了刘异。 杀手满脸愤懑懊恼地看向昆达吉。 他刺杀昆达吉的时候已经发现昆达吉胸前鼓鼓囔囔的,但他大意了,以为是草原人胸肌发达。 刺杀任务失败了,两名杀手彼此对视一眼,下一秒同时暴起。 他们不是逃走,也不是过来二次刺杀昆达吉。 他俩这次的攻击对象换成王之莫。 他们的刀距离王之莫脖颈还剩两寸时,猛地卡住。 萧鄂和刘异射出的箭同时命中两个杀手手腕。 杀手发出两声惨叫后改用左手持刀,继续攻击王之莫。 萧鄂和刘异又连射几箭,将两名杀手的手脚全废了,他们跪坐到地上。 他俩眼神杀气腾腾看向王之莫,眼眸中全是不甘心。 王之莫被吓得向后坐倒。 他以手为足支撑倒退着往后挪,拼命远离两名刺客。 齐有品气道:“王之莫,他们为何要杀你?这俩人不是你找的吗?难道你不是主谋?” 王之莫回头瞅瞅他,除了摇头一言不发。 萧鄂冷声道:“等下把他们都送到大理寺去,审审就全明白了。” 跪在地上的两名杀手彼此互望一眼,下一秒快速低头,咬向自己的袖口。 “不好,快制止他们。”刘异大喊。 等他和萧鄂跑过来时,两名杀手嘴角溢血,已经毒发身亡。 萧鄂气得直跺脚。 他歪头瞪向王之莫,厉声质问: “他们到底是谁派来的?对方要杀你灭口,你还不说吗?” 王之莫突然眼含热泪仰天大笑。 他们王家是契丹后裔,一直割据一方,成德节度使被他们王家世袭了四十年。 从安史之乱开始,他们家就一直在叛唐、降唐之间反复横跳。 他曾祖王武俊和祖父王士真横跳了三次,期间曾祖还曾自封过赵王。 可惜轮到他大伯王承宗横跳时,没跳明白。 他大伯王承宗继承成德节度使之后,勾结淮西节度使吴元济造反,再次叛唐,结果连累了王氏全族。 他任职将作少监的父亲王承系被大伯牵连流放岭南,最终客死异乡。 他母亲阳安长公主为了帮他给牛党纳投名状,在李太和归唐的日子串联六位公主拒绝出席欢迎礼,结果惹怒天子,被陛下罚绢不说,还被史官记录在册。 之后他作为礼部膳部司员外郎参与策划天子诞辰的祭天仪式。 那场祭天事故频发,简直是灾难,他也因此被牛党舍弃。 父母指望不上了,牛李两党又都不收他,无奈之下王之莫投靠了太原郭氏。 配合杀手刺杀黠戛斯使者是纳给郭仲礼的投名状。 王之莫没想到事败之后那俩刺客居然要杀他灭口,看来郭仲礼也没打算要他。 可他敢实话实说吗? 郭仲礼有太皇太后撑腰,若得罪郭家,自己母亲和家小怎么办? 王之莫笑得很悲凉,自己怎么次次都选错? “我就是主使。”他决绝说道。 “冥顽不灵,非得到大理寺尝尝苦头才肯招吗?” 王之莫无视萧鄂的威胁,不再开口。 刘异直接将他捆了,让萧鄂回去叫来几个金吾卫,将杀手尸体一并抬走。 回去驿馆的路上昆达吉问刘异: “你说这里有疫情是骗我的吧?” “嘻嘻,不重要,反正咱们把奸细揪出来了。” “怎么能不重要呢?我们使团连宴会都没参加,整晚都在啃牛肉干。” 昆达吉回到长乐驿后将使团的人全都叫出来吃烤肉。 他谎称之前是自己领会错了,刘异告诉他的是十年前这里曾爆发过疫情。 黠戛斯使团的人气得想踹死这个不靠谱的副使。 为了不引起黠戛斯人恐慌,除了昆达吉外,使团其他人均不知道大唐官员中出现了刺客。 第二天长安街鼓一敲响,城门刚打开,王之莫和两名刺客尸体就被金吾卫送去了大理寺。 第613章 一张羊皮卷 黠戛斯使团在长乐驿度过一夜后,第二天上午在大唐迎宾团的引领下由通化门进入长安城。 他们沿着通化门大街直抵皇城内,下榻四方馆。 四方馆设立在皇城承天门大街西侧,紧挨着中书外省,对面就是太极宫的承天门。 唐长安太极宫外皇城地图 四方馆隶属于中书省,它和隶属于鸿胪寺的鸿胪客馆都是大唐招待外宾的住宿之处,由于鸿胪客馆除了招待外国使臣,也招待外国来唐交流的学生,所以四方馆更具有大唐国宾馆的特质。 四方馆内部分东西南北四方,会根据来访国的地理方位分配入住哪个片区。 黠戛斯位于大唐北方,于是被分配到了北方馆。 使团队伍抵达的时候,主管四房馆的通事舍人和主管北方馆的北方使均自出来欢迎贵宾。 鸿胪寺官员帮使团办好住宿事宜后告知: “大唐天子将会在今天下午申时在宣政殿召见黠戛斯使团,同时举办献贡礼,酉时在大明宫清思殿设宴款待你们。” 宫城之内是神策军的地盘,刘异不必负责安保。 他在黠戛斯使团进宫后抽空回了一趟家。 晚上他再来四方馆时,黠戛斯使团已经参加完晚宴回来了。 刘异敲开了昆达吉的房门,打探他们今天的面圣经过。 昆达吉借着酒劲一通吐槽。 “你们大唐的可汗真会算账,他又想借兵。” “这次打谁?” “你们可汗想绞杀逃到黑车子室韦的回鹘乌介可汗残部,他怕仅凭幽州、河东、振武、天德四镇兵力不够,便想邀我们联合出兵。” 刘异给昆达吉倒了杯茶帮他醒酒。 “这对黠戛斯也好啊,听说你们打算将‘密的友’迁到回鹘牙帐城旧址,若不尽早绞杀乌介残部,等他休养生息后卷土杀回来,你们怎么办?” “问题你们大唐可汗既想用我们的兵,又不肯答应我们的条件。” “又是因为册封的事?” “可不是嘛,谛德伊斯难珠大使对你们大唐的做法很生气。” 刘异贱兮兮轻笑,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卷,递给昆达吉。 “有了它,大唐皇帝就会同意册封你们了。” “哦?” 昆达吉打开羊皮卷瞅瞅,发现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一堆不认识的符号。 不像突厥文,也不像汉字。 “这是什么?” “别问那么多,你们阿热能否被册封全看它了。” 这是他下午回家特意找公孙笔写的。 “真的假的,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刘异一脸神秘奸笑,最终也没回答。 第二日早朝之后,李德裕率领包括鸿胪寺卿张贾、少卿陆简礼、典客署令邱多语、兵部郎中李拭、兵部郎中崔珦在内的十二名官员来到四方馆。 主管四方馆的通事舍人早就为他们准备好了会谈房间。 大唐代表们要与黠戛斯使团协商出兵室韦的具体时间和作战方案。 可会谈一开始就陷入僵局,谛德伊斯难珠坚持大唐必须先给阿热册封,他们才会出兵;李德裕坚持要黠戛斯先出兵,打胜了再谈册封的事,双方唾沫横飞,相持不下。 中场休息的时候,昆达吉起身去如厕。 他走到回廊时,一张白色羊皮不慎从衣服里掉落到地上。 昆达吉浑然不知继续往前走,恰好被如厕归来与他擦身而过的大唐典客署令邱多语看见。 邱多语捡起羊皮,本想喊住昆达吉将东西还给他,却骤然顿住。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羊皮卷上的符号,被惊得瞪大双眼。 典客署相当于现在的外交部翻译司,署内养着二十多个译语人。 邱多语身为这个部门的最高领导——典客署令,精通六藩语言,他一眼便认出羊皮卷上的文字。 他拿着羊皮匆匆走进会议室,走到李德裕身侧。 邱多语小声道: “李司徒,卑职有要事要禀报。” 李德裕见邱多语神色慌张,当即跟他走到僻静处。 “什么事?” 邱多语将羊皮卷呈给李德裕。 “这是从黠戛斯副使昆达吉身上掉落的。” 李德裕看了看,发现不认识。 “这是什么文?” “吐蕃文。” “写的什么?” “这是吐蕃先赞普朗达玛的王妃綝氏的哥哥尚延力写给昆达吉的信,尚延力恳请昆达吉劝说注吾合素王子借兵,帮他攻打朗达玛次妃蔡邦氏的儿子俄松。尚延力承诺若注吾合素帮他的儿子乞离胡成为吐蕃唯一的赞普,他就将吐蕃之前所占的大唐土地赠与黠戛斯。” 吐蕃赞普朗达玛跟大唐皇帝李瀍一样,十分厌恶佛教。 他比李瀍还狠,灭佛的方式简单粗暴,直接屠杀僧人。 朗达玛将吐蕃境内大乘三藏以下、下乘以上之三乘及四项僧人,俱行殄灭,残毁。 于是朗达玛在李瀍登基的第二年(公元842年),被一个叫拉隆贝吉多杰的僧人给刺杀了。 朗达玛死后,他的正妃綝氏拥立自己哥哥尚延力三岁的儿子乞离胡为赞普,她自己为摄政。 朗达玛的次妃蔡邦氏不服,她带着自己跟朗达玛生的唯一儿子俄松逃出布达拉宫,逃往山南地区。在一群吐蕃大臣的拥立下,俄松也自立为赞普。 吐蕃自此有了两个赞普,各地领主将军们纷纷站队,此后吐蕃连年内战,逐渐走向分裂。 李德裕一听吐蕃一个赞普要跟黠戛斯借兵灭掉另一方,脑中当即响铃大震。 他绝不允许这事发生,更不能让吐蕃跟黠戛斯联手。 大唐皇帝李瀍的终极梦想是打败吐蕃收复陇右,所以没什么比吐蕃分裂、吐蕃孤立更有利于大唐兴兵。 他吩咐邱多语: “你们先跟黠戛斯人继续谈,我即刻进宫劝说陛下同意册封黠戛斯阿热。” 第614章 唐人无所不知 李瀍看到羊皮卷时,也曾怀疑过真假。 李德裕言之凿凿告诉李瀍,鸿胪寺的人验过,的确是吐蕃尚延力的笔记,印章也对的上。 公孙笔之所以能模仿尚延力的笔迹,是因为他被李归派来追随刘异之前的十几年一直待在陇右,替大野盟维护跟吐蕃贵族的关系。 吐蕃正妃綝氏的哥哥尚延力正是大野盟之前的拉拢对象之一,公孙笔现在手里仍保留着之前与尚延力往来的书信。 至于那以假乱真的印章,则出自刘宅首席造假大师刘奇之手,他依照旧信随随便便雕刻一枚萝卜章就蒙混过关了。 很多时候国与国之间的亲疏关系由第三方决定,刘异伪造吐蕃入局后,大唐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爽快答应了册封黠戛斯阿热,同时承诺将黠戛斯皇族列入大唐李氏宗族族谱,不过有个前提条件。 黠戛斯使团的人听见大唐有条件,当即惴惴不安、心怀忐忑,都以为大唐会提什么了不得的要求。 他们甚至做了最坏打算,以后每年向大唐朝贡。 这时只听李德裕一本正经、义正严辞说道: “我们的条件是黠戛斯不能跟吐蕃结盟。” 黠戛斯使团成员全体错愕…… ? ??? 谛德伊斯难珠一脸匪夷所思表情问道: “你听谁说我们要跟吐蕃结盟啊?” 黠戛斯这些年跟吐蕃在草原上有边境纠纷,为争抢地盘经常大打出手,他们岂会轻易跟吐蕃结盟? 李德裕表情淡定地抿了口茶,以自信满满的语气回道: “装,继续装,其实我们大唐已经知道了。”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那张羊皮卷,扔到桌上还给黠戛斯使团。 黠戛斯使团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几个意思。 昆达吉伸手一把将羊皮卷抢过来,揣在怀里。 “我的东西怎么会在你们手里?” 李德裕得意洋洋说道: “唐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黠戛斯使团的人集体挠头,费解中ing。 待大唐官员走后,黠戛斯使团众人将昆达吉团团围住,追问那羊皮卷的来历? 昆达吉耸耸肩,回道: “我也不知道,刘异说过了今天这东西就可以擦屁股用了。” 误会成为拉近两国关系的粘合剂,黠戛斯答应不与吐蕃结盟后,之后几天双方谈判氛围变得异常融洽。 李德裕转达大唐天子邀请黠戛斯阿热来长安拜访,李瀍不仅要亲自为裴罗.骨咄禄.亚尔册封,还要带他拜祭太庙。 黠戛斯人当即喜笑颜开,他们连续三年来唐朝贡,这次在刘异的帮助下即将达成所愿。 剩下的几项议题双方分歧不大,但需要敲定细节。 翌日皇帝给自己放了个假,不上朝,但打工族们得正常上班。 大唐谈判代表团一大早就过来四方馆与黠戛斯使团协商两国之间开设埠市和设立办事处的事。 刘异和萧鄂率领金吾卫守在北方馆外面。 萧鄂告诉刘异王之莫昨晚死了,在大理寺监牢撞墙而亡。 刘异骂了句脏话后,忽然想起前任京兆尹卢商审东市署丞黄传时,为防止他撞墙自杀给他佩戴的那个巨大枷锁。 明明有预防手段啊,大理寺为何不用? 萧鄂说道:“王之莫死前一口咬定自己就是主谋,他刺杀黠戛斯使者的动机源于被上司膳部郎中长期打压,他想报复礼部官员才出此下策。” 刘异听得瞠目结舌,给萧鄂讲了一个笑话。 “郎朗鹅够,有甲乙两个国家在打仗,战况异常激烈。甲国的一名医师正在抢救他们国家负伤的大将军,医师旁边的小徒弟脸色很奇怪,突然他掏出一把刀捅向了医师,在场的人都震惊了,只见小徒弟眼含泪水说:‘对不起师父,我是乙国的细作,我知道你对我很好,但是我不能让你救活他,不能让他再攻打我国。’医师捂着伤口颤抖着说:‘那你捅他啊,你捅我干屁呀!’” 萧鄂听后爽朗大笑。 王之莫对礼部上司不满却去刺杀黠戛斯使者,傻子才会信。但他一死,线索断了,估计很难找出主使。 “不过他是真把礼部给坑了,我听说陛下因为王之莫的事大怒。礼部主客司这次之所以借人手借到了他们膳部,是因为礼部其他部门这几天全忙着科举的事。” 刘异此刻才想起来,今天是科举开考的第一天。 “现在什么时辰了?” “大概卯正或卯时五刻吧。”萧鄂回。 刘异让萧鄂独自带队值守一会,他去贡院外凑凑热闹。 大唐春闱考场就设在皇城安上门街西侧的礼部南院贡院内,距离四方馆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 刘异转到安上门街时,见贡院外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一眼望去,麻衣如雪,满于九衢,跟赶集似的。 有的考生甚至是挑着担子过来的。 贡院门口左侧的礼部官员正对考生们挨个搜身,同时检查考生所带物品中有无违禁。 右侧的礼部官员正一一复核考生的准考证与人像。 每年科举考生进京后会先到礼部疏名列到,顺便将在家乡开具的文解、家状、结款通保、在京所居等材料一起呈交,之后礼部会发他们一个准考证。 今天考试便要凭证入贡院。 排队检查的队伍有些长,等待的考生们便三三两两闲聊。 考生们即便不是同窗或同乡,也大都彼此认识,他们很多在今年元日的大朝会上见过。 每年元日大朝会时,皇帝会邀请在京待考的考生一起参加群魔乱舞。 即便错过大朝会,他们在前几天礼部举办的拜谒孔子像仪式上也有机会认识。 每年正式开考前,礼部会统一组织乡贡和生徒祭奠孔子像。 刘异穿梭在热络聊天的考生队伍中,很快便找到昆仑瓜的弟弟刘乾。 刘乾的身高站在人群中简直鹤立鸡群。 刘异找到刘乾时,发现他正跟一名浓眉大眼黑皮肤的青年聊天。 这黑皮青年身高竟不次刘乾多少,比刘乾还壮实几分。 刘乾见到刘异有些惊讶。 “刘街使,你怎么来了?” “我来送考,你兄长呢?他怎么没过来?” “阿兄现在估计正巡街呢,他想送考但金吾卫不给请假。” 刘异汗。 他知道金吾卫不给批假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他和萧鄂抽调了很多人手过来保护黠戛斯使团,导致右金吾卫现在人手不足。 “我也算你阿兄,我过来也一样,水和吃食都带全了吗?” 刘乾一脸幸福回道: “只多不少,杨悦和倩娘阿姊一起为我准备的,连碳都带了。” “好好考,我看好你。” “我一定尽力,不过今年只有二十五个名额,比往年少,我行卷后在大通榜上的名次位列二十三,可能在取与不取之间。” 第615章 我该如何选? 刘乾旁边的黑壮青年听到这句冷哼一声插话: “大通榜明摆着欺负我们这些寒门考生,你看看排在前面那些人,哪个不是出身士族?” 刘乾转头安慰:“咱们也不要灰心,大通榜只是参考不是最终录取,我听说今年大通榜的首名也是去年的首名,他都重考了,可见考官录取并非完全依据大通榜。” “郑言?”刘异惊讶问道,“他今年又是大通榜头名?” “刘街使认识他?”刘乾问。 刘异颔首承认,随后解释: “郑言去年未及第是因为他在考策问时一字未写。” 刘乾表情惊讶,黑壮青年突然变得神情激动。 “你看看吧,我就说那些士族子弟狗屁不通,他们也就会贴贴经文,做做诗赋,一到论述治国方略就才短思涩,这种人竟然也能舔居大通榜头名?” 黑皮青年的话让周围考生纷纷侧目,有几名出身士族的考生脸上隐隐聚集忿忿不平之色。 刘异皱眉,感觉这黑皮小子观点有点偏激啊。 他再次解释: “郑言没写不是因为他不会答,而是因为他不想答,情愿废弃那一科。” “你也出身士族,所以为他说话?” “不,我家世代田舍郎。” “那一定是你被他骗了,怎么可能有人甘心放弃唾手可得的进士?想想都知道不合常理。” “有人星夜赶科举,有人辞官归故里,每个人价值观不相同,你所在乎的,也许人家根本瞧不上眼呢。” 荥阳郑氏出身的朝臣为了家族女儿差点集体辞官,可见他家虽重声名,却懂取舍。 黑皮青年上下打量刘异身上的辟邪服,翻了个白眼。 “你是做官的,郑氏为官者多,官官相护,你自然为他家说话。” 真晦气,出门碰见个喷子,刘异骂道: “你tm……” 这时,刘异后面有个清冷的声音插话: “夏虫不可语冰,刘街使,你又何必跟井底之蛙解释呢?” 刘异回头,发现郑言站在他身后。 郑言跟他做礼后,又跟刘乾颔首打招呼,自动忽视黑皮青年。 刘乾脸色有些尴尬,解释道: “郑言,他……并非有意针对你,你切莫介怀。” 郑言微笑回道:“我怎么会介意?难不成狗咬了我一口,我也去咬狗吗?” 黑皮青年当即握紧拳头,厉声怒问: “郑言,你找死吗?” “我找死,你是死吗?” 黑皮青年被郑言愚弄讥讽,气得要冲过来打郑言。 刘乾当即将他死死抱住,劝慰: “咱们今天是来考春闱的,难道你甘心自己十年寒窗毁于一朝吗?” “毁就毁了,我连大通榜都没上,反正考不上,不如揍他出了这口恶气。” 不出意外的,他们这片区域成为贡院门口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谁经过都会看两眼。 幸好周围考生越来越少,其他人已经陆陆续续走进贡院。 见黑皮青年还在跃跃欲试,刘异厉声威胁: “我乃金吾卫街使,负责维护长安城治安,你再当着我的面喊打喊杀,我就把你抓牢里去。” 黑皮青年愤怒地瞪向刘异。 这时贡院门口的礼部官员朝他们大喊: “你们几个还要不要进了?就剩你们了。” 郑言跟刘异匆匆告辞,拎着袋子迈大步走向贡院。 刘乾也跟刘异道别,他强拽那名黑皮青年一起朝贡院走去。 刘异无奈摇头,他转身时听到身后刘乾与黑皮青年的对话。 “黄巢,你为何总跟士族过不去呢?” “明明是他们跟我过不去。” 刘异身体瞬间冰封,遍体身寒。 他愕然回首,望着已经走到贡院门口的两个高大背影打颤。 那人叫黄巢? 刘异回到四方馆后越想越不对劲。 那黑小子真是他知道的那个黄巢吗? 韦庄诗中描写的“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就是狠人黄巢干的,他六年内屠戮了八百万人口。 刘异坐在北方馆回廊的长椅上,越想越怕,不寒而栗。 跟这魔头比,自己不过才超度了十几万人口,简直是活菩萨。 萧鄂见他脸色古怪,关心询问: “你昨晚是不是着凉了?我看黠戛斯使团今天也不会出四方馆,你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 刘异摇头,他怔怔望着萧鄂问: “今日科举考的这门几时散场?” “要考一天一夜呢。” 萧鄂随后跟刘异简要介绍了春闱的规矩。 一般早上辰时开考,到晚上戌时允许交卷。 如果有考生没答完,允许他们挑灯夜战,但以三鼓为定(三更)。 考生进入考场后,监考人员会给每位考生发三根蜡烛,等三根蜡烛燃尽差不多就要交卷了。 曾有位考生作了副对联嘲笑这种安排: 三条烛尽,烧残学士之心; 八韵赋成,笑破侍郎之口。 “我兄长萧邺出身进士,是以我对科举规矩也了解些。”萧鄂解释。 刘异郁闷,一门怎么会考这么久? 比他当年考发解试的时间还长。 他很想等考试散场后找到那名黑皮青年确认一下,他是不是那个黄巢。 刘异望着萧鄂思绪复杂地问: “中郎将出身兰陵萧氏吧?” 兰陵萧氏在华夏历史上缔造了两个朝代,南朝的梁和齐,出过21位帝王,37位宰相。 “对啊,我家出身萧氏帝室齐梁房,是梁武帝的后裔。” “你有害怕过有朝一日整个家族被灭吗?” 萧鄂嗤笑问道: “我家既不谋逆,也不过多卷入朝局,陛下有何理由灭我们萧氏?” “如果不是天子,而是世道变乱了,有人专针对士族灭族呢?” “小声点,清平盛世,你怎敢轻言世道变乱?你想找死啊!” “打个比方而已。” “应该不会有人针对士族吧?再说即便针对士族,也轮不到我们萧家啊,山东有王崔卢李郑五大士族,关中有韦裴柳薛杨杜六大士族,怎么算也轮不到我们。” 刘异苦笑,八百万人头呢,咋轮会不到啊? “你心态可真好。” 刘异只能用平静的外表掩盖住内心的躁动。 以他上辈子有限的历史认知,后世对黄巢的评价很分裂。 既认为他手段残暴弑杀,以人肉为军粮,却又感激他摧毁了千年传承的士族门阀体系,让华夏民族不至于像阿三家那样人有种族贵贱之分。 他现在很纠结。 若那人真是黄巢,他是该放任黄巢杀戮,让士族这一特权阶级消失在华夏历史的洪流中,还是该阻止这场八百万人被屠戮被煮食的浩劫呢? 第616章 一言不合就开干 春闱跟考发解试流程类似,都要一关一关闯。 考完一门考官即刻阅卷,然后放榜公布晋级下一门考试的考生名单,没晋级的考生就可以直接卷铺盖回家了。 第一门帖经主要考儒经和道经的内容,掩其两端,中开一行,裁纸为帖。 每帖空三字,由考生据上文或下文填写,类似于现代的完形填空。 帖经是检验士子们基础知识的试金石,答案唯一,对错一目了然,阅卷也快,考完次日傍晚就可以公布晋级名单。 第二天刘异趁黠戛斯人在四方馆开会,偷偷溜到安上门街看科举第一门成绩放榜。 那张黄榜就贴在贡院门口右侧的木墙上,刘异到的时候榜下面已经围了一群考生。 晋级考不用唱榜,礼部官员贴完榜就走了,只留下悲喜不相通的考生们在各自发泄。 有人在欢呼,有人在痛哭,有人在捶胸顿足。 刘异挤进人群,一一扫过大榜上的名字。 最醒目的当属郑言,他排在首位,十通十晋级。 刘异在十二名的位置找到刘乾的名字,十通八晋级。 他一目十行继续快速浏览,最后在大榜偏靠后的位置找到那个令他触目惊心的名字——黄巢。 黄巢十通六勉强晋级。 刘异眼神复杂地望着黄巢的名字,自己昨天没听错,字也对的上。 他在发怔时,听见周围考生都在惊叹郑言居然十题全通。 每年春闱进士科的帖经,十题答对六个就可以进入下一关,历年十题全对的考生寥寥无几。 只有将全部考试书籍一字不落地烂熟于心,才有可能获得十通十的满分。 郑言做到了,其他考生纷纷对他的惊人成绩表示赞叹。 这时人群里有人以万分不屑的语气说道: “哼,我不信他背下了全部十二经,郑言既然能上大通榜头名,自然是有些手段,搞不好开考前答案就送到他手中了。” 周围人群纷纷侧目看向这个出言不逊者,刘异无需回头就知道这人是黄巢。 他嘴角忍不住苦笑,为何自己一点都不意外呢? 这时人群中有一个尖锐的声音质问: “这位考生,你刚才是暗指郑言在科举里舞弊吗?你可有证据?若没有证据就信口雌黄,那就是诬蔑别人。” 刘异回头看过去,发现说话的是史昊。 或者该叫崔昊,就是崔铉那个喜爱女扮男装的女儿。 崔昊今天又是头戴幞巾,身穿圆领蓝袍,一副男装打扮。 黄巢阴阳怪气回道: “众所周知的事何须证据?听闻前年科举凡是荥阳郑氏参与的考生全部及第了,年纪最小的仅十七岁,简直旷古奇闻,若说他家没作弊,谁信?” 崔昊反驳:“别人我不知,但我知道郑言确实有真才实学,他有过目不忘之能,所以早就将十二经倒背如流,帖经试十题全中对他根本不是难事。” 黄巢打量这个与自己间隔了三四个人的小男生,冷声问: “你不是今年的考生吧?祭孔的时候我都没见过你,你为何要帮郑言说话?”黄巢问完冷哼一声,想当然道:“做士族就是好,这两天竟遇见捧荥阳郑氏臭脚的人了。” 这两天?刘异皱眉,难道他想自己也算进去了? 崔昊以惊奇脑回路质问: “你胡说,士族的脚哪里臭了?我每天都洗脚。” “怎么,你也是士族?难怪你帮郑言说话,天下士族沆壑一气,你的话根本不可信。” 这时人群中有个响亮的声音插话说道: “我不是士族,我同样证明郑言确实博闻强记、殚见洽闻。” 刘异右转头四十五度望过去,发现说话的是刘邺。 刘邺是他在曲江游船上认识的学阀二代之一,去年端午他们还一起逛过万景楼。 刘异眼神扫向刘邺旁边,发现另外几个学阀二代,刘瞻、于琮、顾非熊、裴铏也在。 黄巢眼神不屑扫向刘邺小团伙,怼道: “你虽非出身士族,但听说你父亲是刑部侍郎刘三复,坊间都传刘三复靠巴结士族出身的李德裕才爬上如今的位置,他儿子替士族说话有何奇怪?” 刘邺当即气到暴走。 “你敢侮辱我阿耶?看我不将你捶成胡饼一样薄。” 他与黄巢之间至少隔了十几个人,还没等刘邺拨开人群,便被几个好兄弟拉住。 顾非熊小声提醒:“汉藩,不能在贡院口打架,剩下两门你不想考了?” “可他……” 顾非熊拍拍刘邺肩膀安抚,随后抬头直视黄巢方向。 “我也不是出身士族,我同样可以证明郑言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黄巢看向年纪明显大其他学阀二代两轮的顾非熊,忽然笑了,笑容里充满轻蔑。 “你就是顾非熊吧?我听说过你,你考了近三十年科举都不及第,诠才末学的人怎能评判别人是否具有真才实学?” 顾非熊的脸皮瞬间烧得像煮熟的虾子,郁闷驳斥: “胡说,哪有三十次,到今年才第二十九次,我……我早晚会中的。” “二十九次?哈哈哈,亏你还好意思说,我都替你汗颜。听说你还是名士顾况之子,你父亲能钦点出白居易那样的大才,可谓桃李满天下,却在自家院里结了傻瓜,我要是你老子,肯定气得从坟墓里爬出来与你断绝关系,免得被你辱没门楣。” 白居易当年进京赶考时,拿着“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那首诗向顾非熊的父亲顾况行卷。 “长安居,大不易”的典故就是在那时诞生的。 顾非熊像被点了死穴一样,用手指颤巍巍指向远处的黄巢。 “你……你……” 身为名士之后,父亲既是他的骄傲,又是他的枷锁。 要不是为了向世人证明自己配当顾况的儿子,何至于这么大年纪还在科举? 崔昊隔空望着郑言这群兄弟们,无奈摇头。 学阀二代们出师不利,快被这个黑大个团灭了,她只好再次上阵帮腔。 “你这人好无礼,心中充满戾气,逮到谁就攻击谁,心中不存仁爱和大义之人,让你及第做官又能怎样?定不会成为爱民如子的好官,我希望你年年科举落第,免得进入朝堂误国误民。” 崔昊这句话算是点了黄巢的死穴,他扒开人群,三步冲到崔昊身前,左手揪住崔昊的前襟一把将她提起来。 “臭小子,你敢咒我?” 周围人群连连惊呼,纷纷躲闪,自觉将他们这片让出一个直径两三丈的内圈,转变成围观模式。 崔昊自幼跟兄长一起习武,身上有些功夫。 可黄巢力气太大,崔昊掰不开黄巢的手腕,她胳膊与黄巢相比又太短,根本击打不到黄巢命门。 她脚悬在半空不停挣扎,嘴里叫骂: “黑獠奴,你放开我。” “收回你的诅咒,向我磕头赔罪。” “你休想。” 黄巢毫不客气地举起右手,大巴掌眼见就要乎到崔昊脸上。 第617章 小伙伴内心的惊叹号 刘异本想跳过去解救,忽然看见对面人群中有个熟悉的面孔正在拨开人群往内圈挤。 刘异以看好戏的表情贱兮兮发笑,忽然决定不帮忙了。 黄巢拍向崔昊的手落到一半忽然卡壳,他右手腕被人擎住。 “你有什么事,冲我来。” 崔昊惊喜呼喊:“郑言,你终于来了。” 郑言的另一只手骤然向黄巢左腋下攻去。 黄巢在被打和放手之间,终于放下崔昊。 “冲你来?好,那我就打你。” 黄巢旋即向郑言踢出一脚。 荥阳郑氏子弟都自幼习武,郑言也不例外,他当即与黄巢噼噼啪啪战在一处。 围观学子们迅速再往后退,将内圈场地扩得更大,方便他们打架。 两人有来有往拆招,不嫌事大的考生们在外圈呐喊助威。 “郑言,你代表士族,必须赢他。” “黄巢,咱们寒门不能输。” …… 郑言的狐朋狗友们终于挤到内圈靠前位置观战。 刘邺问:“那黑小子块头那么大,咱们要不要上去帮垂之。” 顾非熊问:“你能打,还是我能打?” 两人齐齐看向于琮和裴铏。 裴铏:“二对一胜之不武吧,等垂之输了我再上。” 这时崔昊回头道: “垂之不会输的,那人不是他对手。” 她跟学阀二代们是在刘异结婚上闹洞房时认识的。 就像崔昊判断的一样,黄巢虽有猛力,但功法不精。 郑言与黄巢打斗的时间越长,优势越明显。 刘异一直在另一侧冷眼旁观,暗暗评估黄巢的实力。 刘异在郑言即将取胜时,拨开人群,走进比斗内场,站到崔昊旁边。 他拍着巴掌恐吓两只斗鸡: “你俩再不停手,我就将你俩全都抓去坐监。” 郑言眼角余光瞥见刘异,当即停手往刘异身旁退。 黄巢此刻却不依不饶起来,又是蝴蝶肘,又是劈砍手,步步紧逼。 郑言退到刘异身前半丈时,黄巢还在纠缠。 甩不掉狗皮膏药,他也很苦恼。 刘异一个箭步冲上去,挡在郑言身前,加入战局。 黄巢的拳头距离刘异胸口半寸时硬生生停住。 他愤恨地振臂怒吼: “刘街使,你也出身寒门,为何要帮他们士族?他们欺压得咱们寒门还不够吗?” “黄巢,你不是对士族不满,你是恨自己不是士族。” “胡说,我是恨他们处处享受特权,科举根本不公。” “你可知道李德裕李相公的儿子,去年也落榜了。” 黄巢震惊片刻,随后又道: “那又怎样?排在前头即便不是赵郡李氏,也会是其他士族。” “你听说过去年科举状元卢肇吗?” 黄巢摇头。 刘异继续道: “卢肇出生在袁州宜春的一户农家,他自幼志气高远,就像他在自己诗中写的‘古人尽向尘中远,白日耕田夜读书。’卢肇在会昌二年通过发解试拿到乡贡资格进京赶考,当时没人看好他。当地县令只为宜春另一名叫黄颇的考生准备了鹿鸣宴,完全无视卢肇。结果会昌三年发春闱榜时,卢肇这个寒门子一举夺得状元,不仅荣耀乡里,也让当年看轻他的人大吃一惊。” 卢肇就是刘异初来长安住进龙兴寺那夜,一进寺门遇到的那个到处找郑言的傻憨憨。 郑言为了躲卢肇才与刘异在龙兴寺斋堂相遇。 刘异继续道:“科举不能说完全公正,但正在逐步变好,卢肇能中状元就是最好的实例。” 他本是好心劝慰黄巢减少愤恨,化解他的戾气,没想到黄巢听后勃然大怒。 “你在讥讽我对吗?刘街使的意思是说若我将来落地,肯定是因为自己才能不济,否则卢肇都能当状元,我为什么不行?” 刘异服了。一个am,一个fm,他俩没在一个频道上。 这种自卑又极端的人特别容易产生反社会心理,无论别人怎么劝,他都有自己的一套逻辑解读。 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 刘异靠近黄巢,贴着他的耳朵威胁: “谁管你tmd是寒门还是士族,是英雄还是狗熊?我只想警告你,别的士族我不管,但你若想动荥阳郑氏,就是与我为敌,我会让你后悔投胎生在大唐。” 这是郑宸的家族,他不能让宸儿受到伤害。 黄巢不可置信地望着刘异,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撕破脸。 离他俩不远的郑言惊得瞪大双眼,原来刘异这么在乎我? 他感动得想哭,这个朋友交的太值了。 黄巢盯着刘异半晌,一字一句回道: “千古恶来的话我记下了,咱们走着瞧。” 说完他用力扒开人群,决绝离开贡院门口。 看热闹的学子们或是继续看榜,或是三三俩俩散去。 刘异刚想转头找郑言时,背后有个声音叫道: “刘街使?” 刘异回头,发现是刘乾。 “臭小子,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要不是兄长逼我,我还不想来呢,我知道自己答得如何,十通八晋级的,对不对?” 刘异微笑点头。 “腹有沟壑,胸有成竹,比你阿兄强。” “黄巢呢?他晋级了没?” “你自己去看。” 刘异转头时看见不远处的学阀二代们正一脸奇怪表情望着郑言和崔昊。 郑言和崔昊正旁若无人地私聊。 “你为何又穿成这样出门?我今日若不出现,你可能就被黄巢打了。” “我来帮你看榜,穿成这样方便些。” “你以为我会落榜吗?” “不,我其实是想见你,自从我们在龙兴寺被……被那人撞见,你就一直躲着我,也再没回过龙兴寺,我找不到你,只能来这里堵你。” “我……我要专心备考。” “你骗我,你就是不想见我,对吗?” “不是。” “那是为什么?” 郑言红着脸讷讷道: “我之前以为我们只是兄弟情,没想到……我们不该这样的,家里不会同意的。” 郑言认为荥阳郑氏是李党,博陵崔氏大房是牛党,两家族长若知道肯定不会同意他俩在一起。 郑言的狐朋狗友们以为吃到了不得了的大瓜,集体表情惊悚。 难怪郑言一直对女子没兴致,原来他好这口。 小伙伴们瞬间不淡定了,眼睛里闪着无数惊叹号。 刘邺内心:完了,我过去还嘲笑过郑言古板,原来人家这么前卫,我输了。 刘瞻内心:完了,我过去还跟郑言一起洗过澡…… 于琮内心:完了,我妹妹喜欢郑言,结果郑言喜欢男人。 顾非熊内心:完了,郑言以后不会再带我们去万景楼了。 裴铏内心:太好了,多好的写作素材啊,自从我偷偷写完传奇《聂隐娘》,正愁没灵感呢。 第618章 朋友圈人脉 黠戛斯使团与大唐的谈判圆满结束了。 各方都很高兴,大唐认为自己成功瓦解了黠戛斯和吐蕃的结盟意图。 黠戛斯认为自己没费太多代价就求得了大唐的册封许诺。 刘异认为自己人格变高尚了,他兑现了当年在草原上信口开河的承诺。 之后几天是黠戛斯使团的自由活动时间,刘异带着这些老外满大街血拼,他们先后去了书肆、绸缎行、琉璃工坊、皂角铺子等,期间吃饭一律在【春风得意】解决。 昆达吉买买买的同时不停赞叹: “刘三藏,你在长安的人面可真广,到哪都跟老板认识。” 刘异憋笑,自己家的产业不认识就怪了。每个傻老外至少为他家生意贡献了上百缗的营业额,几天下来五千缗到手。 “我这人吧,最大优点就是待朋友真诚、热情好客。” “嗯。”昆达吉用力地点点头。 二月下旬黠戛斯使团终于结束行程,准备启程回草原。 外国使团回程与来时一样,在大唐境内执行分段安保。 刘异和萧鄂率领金吾卫将他们护送到华州,交给当地刺史,下一段路将由华州军队护送。 跟昆达吉分别时,刘异叮嘱: “你最好尽快将你家阿热送来长安,接受大唐皇帝册封。” “为何如此急迫?大唐皇帝都答应了,还能变卦不成?” “天有不测风云,万一天子哪天……突然……” “什么?” 刘异压低声音:“万一他哪天突然暴毙呢?” 昆达吉听后哈哈大笑。 “你家皇帝正当青壮,比我们阿热年少得多,怎么可能暴毙?” 刘异小声骂了一句憨批,拱手送上真诚祝福: “就此别过,祝你归途一路顶风,半路掉坑,两腿抽筋,门牙磕嘣。” 刘异返回长安后,便开始着手谋划除掉王文干。 就像郑颢说的一样,那老小子自从被赐婚后根本不敢出宫,刘异一直逮不到机会。 此刻刘异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他在宫中没有内应。 他翻遍朋友圈,发现自己认识的宦官朋友太少。 二月的最后一天,刘异跟李安平带了几套琉璃器具去十六宅拜访。 李怡正搀扶怀孕七个月的仇晴儿在小花园散步。 刘异夫妻加入后,李安平在另一侧扶着仇晴儿陪他们慢走,嘴里滔滔不绝讲述舅父郑光全家去刘宅打秋风的事。 “王兄,你知道吗,舅父把我原本要送给你的那套琉璃盏拿走了。” “没没没关系,你送的这这套也很好。” “哼,他家二娘的眼睛恨不得长在刘小偷身上。” “别别担心,他家二娘报看。” 噗嗤~李安平笑着点头。 “这倒是。” 仇晴儿走累了,他们四人来到花园凉亭歇息。 李怡结结巴巴地告诉妹妹,翼王叔前阵送了他七匹上好的锦缎,他让李安平选两匹带走。 李安平当即跟着兄长欢天喜地的去选料子。 仇晴儿看看那对兄妹远去的背影,再回头看看对面一丝不动的刘异,问道: “刘驸马找我有事?” “仇孺人真是光王宅里顶级聪慧的女子。” 仇晴儿凄然回道: “我却情愿自己笨一些。” “我确实有事要请仇孺人帮忙。” 仇晴儿静静望着刘异,语气哀伤问道: “刘驸马,我……为何不是王爷亲自对我讲?他信不过我吗?” 刘异惊讶:“你……你知道他?” 仇晴儿自嘲苦笑: “我虽不如你们聪明,但也不算太笨,夫君根本就不口吃,他的憨傻都是装出来的,对吧?” “你发现了?为何不亲自去问他?” “他过去宠爱的女人像晁孺人、史孺人,全是愚笨的女子,我怕他发现我没他要求的那么笨后,他就不再喜爱我了。” 讲到这仇晴儿双眼已经湿润,不自觉摸了摸肚子。 “可我已经很喜欢他了,如今又有了孩子,我真的不希望被他厌弃。” “李骗子很喜欢你。” “李骗子?”仇晴儿破涕为笑。 她多希望能了解丈夫的另一面。 “刘驸马,你说吧究竟何事用我?” “听闻仇孺人叔父仇大宦的几名义子全在宫中担任要职?” “也不算要职,叔父过世后无人再为仇家谋划,几位兄长的晋升之路算是断了。” “你大堂兄仇从广目前在内侍省任职对吗?” “是,”仇晴儿微微颔首,“我大堂兄在宫中任内给事,负责宫人衣服费用、用具品秩。” “内侍省有几个内给事?” “十个。” “这么多?”刘异惊讶,他又问:“那负责管哪的内给事地位最高?” “当然是跟在陛下身边伺候的内给事地位最高,连内常侍、内侍监都不敢得罪天子身边的红人。” 刘异轻笑,语气笃定道: “麻烦仇孺人转告你大堂兄,我想跟他合作,将他调到陛下身边去。” “什么?”仇晴儿杏眼瞪大,语气委婉回道:“刘驸马,你怕是对内宫之事不清楚,我曾听大堂兄提过,如今在陛下身边当差的内给事是前殿中监王臣端的义子,你知道殿中监这个官职意味什么吧?” 刘异微笑颔首。 “知道,大唐殿中监常年被郭氏把控,即便不由郭氏族人亲自出任,也必是郭氏死忠出任。” “对啊,所以宫中没人能替换的了王文干。” “这个你无需操心,我只需要你帮我跟你大堂兄搭个桥。” 仇晴儿定定注视刘异一会儿,最后默默颔首。 “虽然我不知道你跟王爷在筹谋什么,但若能用到仇家,我必尽我所能竭力相帮。” 第619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三月春暖花开,礼部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放榜。 贡院外人潮如海,摩肩接踵。 他们中有考生和家属,有凑热闹的官员,还有弄到通行证进入皇城的吃瓜群众。 大唐目前还不流行榜下捉婿,民众混进来纯是好奇,今年又有哪些幸运儿鱼跃龙门、改写命运。 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刘异眼前闪现,他好不容易才在人群中找到郑言和郑就,却没有找到昆仑瓜兄弟。 昆仑瓜今日请假陪弟弟来看榜了。 贡院大门打开后,四名礼部官员从里面走出来,“唱第”仪式即将开始。 本来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众人都紧张盯着最前面穿绯色官服的官员。 偏偏那名官员又是抻衣服,又是捋胡须,迟迟不敲锣。 刘异看见那人,瞬间想起之前芒果台有个唱歌比赛节目,每次赛后总导演宣布歌手名次时,就喜欢故弄玄虚制造紧张氛围,他俩欠揍的表情如出一辙。 好不容易等到敲锣,刚’锵‘一声,人群中就有受不了紧张氛围被吓晕的。 礼部对处理这种情况比较有经验,绯服官员一挥手,太医署的医护人员从贡院里冲出来,挤进人群,抬上担架,打包带走。 唱第正式开始,念叨的第一个名字就是郑言。 “……甲子科状元及第。” 郑言的狐朋狗友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垂之,彩。” “垂之,大才。” 相对于学阀二代们的激动神情,两个郑家人一个比一个淡定。 郑言挑挑眉,凡尔赛道: “我早说了,今年状元肯定是我,我就多余来。” 郑就不满抱怨: “你就多余考,害叔伯们非逼我推掉了美人踏春邀约陪你过来看榜。” 郑家的长辈之前以各种奇葩理由装病罢朝,是以不能陪郑言过来。 “主要我去年曾放言,说今年状元肯定是我,我若不考,别人会当我是吹牛的。” 刘异左耳朵听小哥俩吵架,右耳朵继续听唱榜。 现在唱到了二甲一个叫项斯的考生。 刘异听说过这个人,他最近在京城声名鹤立得益于国子祭酒杨敬之。 考前项斯曾向杨敬之行卷,杨敬之十分喜欢他的诗,之后便到处跟人推荐项斯,令他自此显名、诗达长安,成功跻身大通榜。 也为后世留下一个成语——逢人说项。 刘异没想到今天能认识典故里的名人。 紧接着礼部官员唱到了楚州赵嘏的名字。 刘异左侧不远,一个三十大几岁的胡子男发出悲天跄地的哀嚎声。 “青蛾,你知道吗?为夫终于中了,我一定要将你抢回来。” 这奇怪的开场白令刘异有些迷惑。 他灵敏的耳朵听到赵嘏与身旁的几名士子对话。 “赵倚楼,你慎言,咱们即便中了进士,初做官也高不过九品,拿什么跟节度使争?” “我不甘心,节度使又怎样?节度使就能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吗?” 刘异小声问郑言:“认识他吗?” 郑言望了一眼,小声道: “他是个冤屈的人。” 郑言说赵嘏出身楚州山阳,在京中亦有诗名,其中一首诗写道: “残星数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 大诗人杜牧甚为喜欢,给赵嘏起了赵倚楼的绰号。 赵嘏此次进京赶考将母亲留给一名相好的美姬照料。 去年中元节时那名美姬外出烧香,被镇守当地的淮南节度使掳走。 赵嘏除了写一首诗控诉冤屈,啥也做不了。 “寂寞堂前日又曛,阳台去做不归云。当时闻说沙咤利,今日青蛾归使君。” 刘异听完郑言的解释,脸上露出坏笑。 “今时不同往日,你信不信他考中进士的事传回家乡,节度使不仅会还他美姬,还会亲自跟他家人道歉。” “会吗?” “会,因为曲江宴上赵嘏有面君的机会,节度使肯定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这时礼部官员已经唱到三甲,刘异至今没听到刘乾的名字,他都有些替昆仑瓜兄弟紧张。 这时,前面的绯服官员忽然高喊: “刘乾,年二十,京兆府长安万年县人,三甲同进士出身。” 刘异大喜,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他再次扫视时,终于在他右侧七八丈远的位置看见昆仑瓜兄弟。 那俩货正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刘异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翘。 礼部很快揭秘今年考中进士的最后一人——马戴。 海州东海人,年四十五中进士。 刘异嗤笑,这个年纪刚进入官场就得准备退休。 礼部唱第仪式结束后另外贴了一张大黄榜在贡院外墙上。 每年都有落地生怀疑自己耳朵听漏了,反复去黄榜那复核好几次。 刘邺、刘瞻、于琮、顾非熊、裴铏,他们检索三遍也没发现自己的名字。 年近五十的顾非熊当即哭得大雨滂沱。 “呜呜呜,明年再考,那就真是第三十次考科举了。” 刘邺、刘瞻、于琮、裴铏郁闷之余开始自我检讨。 刘邺:“都怪《银瓶梅》让我分心了,我打死也不买这书下一卷了。” 郑就知道他们是郑言的朋友,一脸坏笑地接话: “我听说《肉蒲圆》明天出第三卷,据说插画很……写实。” “真的?”刘邺当即来了兴致,脸上乌云一扫而空。 裴铏提醒:“你刚说不买了的。” “我说不买《银瓶梅》,又没说不买《肉蒲圆》,以后《银瓶梅》出新卷我只借不买,看你们的。” “你无耻啊?” “喂,你过去少看我的了?” 几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完全没注意到他们背后那个满脸乌云的黑大个,刘异却看见了。 黄巢终于不出意料、不负众望、不足为奇、不自量力地落榜了。 他正一脸愤恨地盯着榜单,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巡视。 他在人群中发出石破天惊的雷霆怒吼: “这不对,一定是榜单写错了,怎么可能没有我?” 周围人群捂住被震得生疼的耳朵,以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他。 郑言歪头望过去,刚要出言讥讽,被刘异及时捂住嘴巴。 “知道什么叫幸福者退让原则吗?” “呜呜呜~”郑言闷声。 刘异解释:“假如你生活的很幸福,就不要跟不如你的底层人士计较,因为你俩若两败俱伤,他没什么好失去的,而你会失去幸福。” 刘异摁住了郑言,却忽略了另一个中二青年。 等他反应过来时,郑就已经贱嗖嗖挤到黄巢身侧。 郑就一本正经说道: “我也认为榜单写错了,上面竟然也没有我。” 黄巢侧脸看向这个落难知己,认真问道: “你感觉不公正,对不对?” 郑就用大力点头附和: “太不公平,怎么会没有我的名字呢?” 当黄巢以为找到知音时,听人群中有认识郑就的人调侃: “郑就,你今年都没参加考试,怎么会有你的名字?” 郑就一脸坏笑回道: “没参加考试就不能上榜吗?果然不公平,科举舞弊啊。” 全场轰然大笑。 第620章 原来你也在这里 黄巢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小子在耍他。 他恶狠狠盯着郑就问: “你姓郑?” “对,荥阳郑氏的郑。” “我杀了你。” 他暴喝一声,使全力轰出一拳向郑就前胸击出。 人群拥挤,郑就无法闪躲。 他使个大力原地拔葱跳起,跳到一人肩膀上,踩着一行人肩膀快速逃跑,还不忘回头挑衅: “来啊,来啊,你打赢我,你就能上榜了。” 素质标兵黄巢拨开人群追逐郑就,随机撞倒沿途的幸运观众,人群中不断传来痛呼哀嚎声。 见郑就跑向自己这边,刘异气得牙痒痒。 “你惹他干屁呀?” “我就看不惯这种明明自己不行,却将罪过推给别人推给命运的懦夫。” 郑就从刘异旁边人的肩膀踩过去,边跑边喊: “后面有傻逼,请避让。” 黄巢追到刘异近前时,被刘异伸出手臂拒止。 “别追了。” 黄巢气得脸色铁青,双眼喷火瞪向他。 “又是你,刘异,你为何总要针对我。” 刘异眨眨眼睛,槽,真会自作多情。 刘异小声说: “他也姓郑,我说过任何人动荥阳郑氏都不行。” 黄巢侧头看郑就已经跑远,便阴着脸瞪着刘异,眼眸中有化不开的怨毒。 “刘异,我会记住今日的屈辱,改日一定加倍奉还你。” ~~~ 崔铉得知今年新科状元是郑言时,心情很复杂。 他跟人打听过,郑言学问好,人品好,人缘好,还不像其他士族子弟一样轻浮好色,简直是古今老丈人的理想女婿人选。 但他不能同意女儿跟郑言在一起。 他属牛党,若放任女儿跟李党领袖之一的郑家来往,就会让其他牛党质疑自己立场不纯。 另外即便他同意,郑家那边也不会同意的。 看着女儿在家作天作地痛苦,他也揪心,可除了背地咒骂一下万恶的党争,他也找不到解决办法。 因为心情郁闷,这日午后下班崔铉直接跑去延政坊酒吧街的老胡家酒肆喝酒。 他找到一个角落位置坐下,正在浏览菜单时,忽然感觉有人落座在对面。 崔铉都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直接怼: “那么多张空桌子呢,偏跟我挤?” “谁让咱俩是同窗。” “喝什么酒?”崔铉问。 “虎鞭酒。”赵开答。 “你喝茶要喝同州沙苑子,喝酒要喝虎鞭,天天这么补你受得了啊?” 赵开回怼:“你喝茶喝方山露芽,喝酒喝阿婆清,如此寡淡要出家吗?” 俩人气鼓鼓地互相白了一眼。 酒上来后崔铉也不干杯,他自斟自饮喝到第四杯酒时终于忍不住发飙。 “赵开,我感觉你们李党人全是畜生,我大伯父今年七十五了,都七十五了,你们还折腾他。” 赵开难得好脾气一次没跟崔铉计较,他仰头干了一杯,咂咂舌头。 “台硕,你想过退出牛党吗?” 崔铉怒视他:“跟你一样加入李党去捧李德裕臭脚?” “连你大伯父都被调出京了,牛僧孺根本庇佑不了你们,你在牛党没前途的,何必执着呢?” “我不喜欢李德裕的为人,除非牛李两党之外还有第三党,”崔铉说到这沉默片刻,随后试探问道:“假如有第三党,你会加入吗?” 赵开尬笑了一下,掩饰般又喝了一口酒。 “这怎么可能,牛李两党盘根朝堂四十余年,哪有其他政党生存的可能?” “所以我们只能在不同阵营,不死不休。”崔铉凄然说完后,又半真半假戏谑问道:“要不你加入牛党如何?” “绝对不可能,任何人不能动摇我对李党的忠诚。”赵开信誓旦旦回道。 崔铉饮尽杯中酒,语气坚定道: “我也是,我死都要坚守在牛党。” …… 分属不同阵营的两个坚定党员于日落时分在老胡家酒肆门口互相道别。 “平中,你直接回家吗?”崔铉问。 “对,我感觉那虎鞭酒是假的,有些头疼,回家躺会,你呢?” “我也是,今天太累了又喝了酒,我要回去早点睡。” 两人各自上马,马匹朝不同方向走去。 一个半时辰后崔铉来到延康坊西明寺。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大唐帝国刘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将在西明寺召开。 刘异之所以选在这里,不是因为此处是博陵崔氏族长隐居所在,是因为西明寺位于长安县,官员家宅相对少,朝廷的监视也少。 另外今晚金吾卫当值领导正是刘异自己,他可以保证党代表们的安全。 崔铉抵达西明寺时天已经黑了,小沙弥在前面提着灯笼,引领他走向今晚的会议地点——五明院。 在五明院门口,崔铉遇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崔琯,博陵崔氏二房的家主。 两人许久未见,轻轻颔首打招呼。 崔琯语气沉重说道: “李党算计五堂叔将他派到泽潞前线的事,我事前并不知道,否则一定会暗中通知你们早做防备。” 崔铉的大伯父崔元式在整个家族同辈排行第五。 崔铉提起这事就郁闷,五个月前他大伯父从刑部被调到河中任节度使,上个月又被改派到河东任节度使,去收拾杨弁叛乱后留下的烂摊子。 他大伯父今年都七十五了,李德裕明显是在折腾人。 崔铉语气怨毒说道: “这事不怪你,你远在洛阳,消息本就慢些。李德裕如此不留余地的党同伐异,折腾老人家,我倒要看看他晚景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俩正要并肩往里走时,忽然听到后方道上传来说话声。 “其他人都到了吗?” “到了几位施主。” “都是谁啊?” “贫道不认识。” 崔铉和崔琯定睛瞧去,看见一名提着灯笼的小沙弥正为一名清瘦男子引路,朝他们方向走来。 随着距离拉近,视野逐渐清晰。 崔铉表情惊悚的像是吃了半只死苍蝇。 “赵开!!!” 这时赵开也发现了门口处的崔铉和崔琯,他震惊的表情仿佛吃掉了另一半死苍蝇。 “你不说喝了假酒头疼要回家吗,怎么会来这里?”崔铉问。 “博陵崔氏大房和二房不是不睦吗,你俩怎么会在一起?”赵开问。 “你怎么知道他喝了假酒?”崔琯问崔铉。 每个人都是左眼问号,右眼惊叹号,整张脸写满四个字:怀疑人生。 都是千年的狐狸,三人没几秒就想明白因果。 崔铉没好气地质问赵开: “西明寺是你家吗,你回家回这来?” 赵开反怼:“这也不是你家啊,你也来了。” “你不说你死也不加入其他党派吗?” “我是说死也不加入,可只要不死就加入。” “无耻。” “咱俩半斤半两。” 崔琯提醒正在互啄的俩个中年斗鸡: “后面好像又来人了?” 随着远道上光线越来越近,门口三个人同时目瞪口呆。 这次来的是李党领袖之一荥阳郑氏,还一次性派了三个代表。 兵部尚书郑肃,左谏议大夫郑朗,右拾遗郑颢。 郑家三人走到门口,与崔铉、崔琯和赵开两两互望,六个人脸色都略显尴尬。 赵开问郑颢: “听说你连续告假的理由是头晕恶心,怕吐到朝堂上,现在病好了?” 崔琯问郑朗: “听说你被娘子家暴到无法出门,我怎么没看见伤在哪里?” 崔铉调侃郑肃: “郑尚书的家人上报说你梦游走丢了,没想到是丢到西明寺了。” 郑肃扫了他们两眼,笑着反击: “五十步就不要笑百步了,老夫也没想到博陵崔氏素来水火不容的大房和二房竟然也有目标一致的时候,看着还如此和谐,你们该不是愚弄了牛李两党四十年吧?胆子真大。” 崔琯尬笑:“殊途同归,现在咱们还不是来了同一个地方。” “那就走吧,看看最终归到何处。” 他们六人一起在小沙弥的引领下走进五明院,步入里面亮着灯光的主屋禅房。 他们进去时,房间里已经有两个人。 一个五十多岁的儒雅男人和一个年近古稀的老者正在闲聊。 听到脚步声两人同时回头,双方均是愕然。 崔铉、崔琯和赵开今天第二次被震撼到。 禅房里这俩人一个是清河崔氏族长,也是吏部尚书崔龟从;另一个是渤海高氏族长,接替薛元赏出任京兆尹的高元裕老爷子。 崔龟从、高元裕跟刘异并不熟,他们是被十七皇叔李惴和十八皇叔李惕派过来的。 刘异认为与其通过李惴、李惕遥控清河崔氏和渤海高氏,不如打通隔墙,敞开说话。 崔龟从和高元裕本来对李惴、李惕盲目信任一个小街使有些微词,现在见进来的几人中除了有尚书,还有大唐宰相,他俩才意识到刘异并不简单。 小沙弥离开后,留下分属五个士族的八人尬聊。 之前同朝为臣也没少见,可现在他们如同第一次认识般忽然变得腼腆起来。 首先破冰的是宰相崔铉,他对郑家人试探问道: “假如我们两家不是分属敌对阵营,是不是关系就可以更亲密点了?” 郑肃无奈笑了一下,回道: “我家郑言刚刚得了状元,他之前恐惧女子,令族中长辈甚为忧心,这次及第后郑言突然告知长辈自己心仪令嫒,我们是又惊又喜。我本想即便咱们两家分属不同阵营,我恐怕也要拉下老脸去你家提亲,没想到今日殊途同归让咱们都避免了窘迫。” 崔铉没想到郑家如此坦诚,高兴得直拍大腿。 “求之不得,早该如此,不分政党依从本心行事的感觉太好了。” 其他几人纷纷过来道喜,随后加入闲聊。 郑颢坦诚:“刘异最开始跟我讲他要成立一个新党结束牛李党争时,我根本不信,今日见到你们,我才知道是我低估他了。” 赵开脸上露出神秘微笑。 “刘异恐怕比你们想象的还要厉害。” 他知道一个别人不知道的秘密,那就是刘异能号令羽林郎。 崔龟从、高元裕各自狠狠点头。 崔龟从:“是,恐怕比我们知道的更厉害。” 他俩也知道一个其他三家不知道的秘密。 之前李惴、李惕告诉他们现在的左神策军护军中尉是刘异的人时,他俩并不相信,如今看来是自己愚昧了。 八个人无论对刘异认知到了哪个层次,最后都一致表现出心悦诚服地赞赏。 他们正在心里将刘异神话时,主角登场了。 刘异带兵巡查完几条街道才赶过来的,期间还遇到一个酒蒙子憨憨犯夜。说了一堆类似去二仙桥走成华大道的醉话,搞得刘异一直笑到西明寺。 刘异今晚很兴奋,进来时也秀了一把。 “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搅朝堂,猛士们,大家好呀?” 嘎嘎嘎~~禅房里很安静。 十六只眼睛疑惑不解地打量他。 刘异摸摸鼻子,感觉这几个人还没酒蒙子可爱,没点幽默细菌。 他转为严肃问道: “你们刚才都再认识了吧?聊的如何?” 崔铉:“我现在相信你或许真能结束党争。” “这个当然,我向来说到做到。” “你叫我们过来所为何事?” “一是让你们彼此认识下,免得日后在朝堂攻击时下死手,二是商量下接下来的行动。” 崔铉兴奋问道:“是要商量如何结束党争吗?” 赵开接:“要结束党争咱们得先换掉皇帝。” 郑肃接:“李瀍肯定要推翻,但能不能先从他身边人开始?” 高元裕接:”推翻李瀍前,咱们应该把另立新君的事先商量好,我认为十八皇叔李惕年少有为、人品贵重,堪当下任国君。 崔龟从不满反驳:“李惕还没封王,哪里贵重了?我认为十七皇叔李惴更加合适。” “李惴不也没被封王?” “可李惴比李惕大,长幼有序。” “李惴只比李惕大了五个月,再说若真按长幼有序,那干脆从皇帝翁叔辈福王、抚王、袁王、翼王、蕲王中选一个拥立好了。” “你……你这是抬杠。” 刘异以手扶额,他也是醉了。 这些朝臣之前分属牛李两党时每天上朝要吵,现在进同一党了还要吵,敢情吵架才是永恒的主题。 “都别吵了,我请你们来是为了商量杀一个人。” 第621章 宴会招标 每年新科进士放榜日都在上巳节前后,正值烟水明媚、春花烂漫的踏春时节。 新科进士们金榜题名,春风得意,从放榜之日开始便以各种名目聚饮,如大相识、次相识、闻喜、樱桃、月灯、打球、牡丹、看佛牙、关宴等等。 曲江宴其实不是指一个单独的宴会,而是登科举子所举行的一系列宴会总称。宴饮地点便是芙蓉园边的曲江池,以闻喜宴开头,以关宴收尾,会持续一两个月的时间,雁塔题名、曲江探花等活动都发生在这段时日。 这段时日曲江之畔会车水马龙,热闹非常。参与宴会的除了登科的进士,还有进士们的恩师以及主考官,也会有许多不请自来的客人,像各家公卿世族,他们来大都是为自己家中未出阁女儿来挑选东床快婿。 也会有年轻姑娘故意选在这个时间呼朋唤伴组织裙幄宴,她们到曲江边蹴鞠、跳绳、踢毽子、荡秋千,累了就以草地为席,用七彩裙布搭起帷幔,在里面设宴,斗酒行令,开怀畅饮。姑娘们尽情展示曼妙身姿和蹁跹舞影,无非也想多看几眼年轻有为的新科进士们,最好能跟某位郎君再发生点小故事。 众多曲江宴中以闻喜宴最为重要,最初的闻喜宴只是及第学子凑钱喝酒,施行aa制,被人戏称“醵钱于曲江”。 从唐玄宗李隆基开始,天子会亲临曲江宴,与宴者也要经皇帝钦点。 宴席间皇帝、王公大臣及新科进士们一起游走,所以曲江宴也叫曲江游宴。 不过大唐历任天子对士子们都很小抠,皇帝钦点了一群人参加曲江宴,却不负责买单,又怕被人诟病堂堂天子蹭吃蹭喝,于是宴会当天皇帝会带点宫中小点心过来,如红绫饼,还小气地只赐给每人一张。有个叫卢延的进士吃完写道:“莫欺零落残牙齿,曾吃红绫饼餤来。” 皇帝骗吃骗喝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后唐明宗李嗣源当皇帝的五代时期才改变,天成二年(927年),李嗣源终于决定为曲江宴买单,诏:“新及第进士有闻喜宴,逐年赐钱四十万。” 朝廷不承办曲江宴,可这么大规模的宴会,其所需食材、厨师人手等等都需要专门准备,由此也产生了专门承办曲江宴会的负责人,被称进士团,大概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大型活动策划之类。 后来士族大家发现曲江宴是结交朝臣,培养未来党羽,对外展示家族实力的好机会,于是各世家又开始争抢承办曲江宴。 现在承办曲江宴已成为一种时尚,每年士族豪门为了获得承办资格还需要经过激烈竞争。 大明宫,紫宸殿。 吏部尚书崔龟从正跟大唐天子李瀍汇报关试的准备情况和今年曲江宴的招标结果。 “陛下,关试将在半个月后举行,由吏部员外郎王龟主持。” 考中进士的学子们不能即刻授官,还要经“吏部员外郎于南省试判两节,试后授春关,谓之关试。” 就是让这些新科进士们每人写两份案件判词,相当于给公务员岗前培训后再来个岗位职能考核。 关试只是走个过场,一般进士们只要参加关试,基本上能够拿到春关。 春关就是做官的资格凭证。 “王龟?”李瀍重复后轻笑。 王龟是有当代仲尼之称的礼部尚书王起的次子。 王起多次主持科举,包括今年,他可谓大唐第一主考官。 可笑的是王起的两个儿子王式和王龟没一个走科举之路,全部由门荫入仕。 “好,可以用王龟,”李瀍应允后又问,“今年的曲江宴何时开始?” “回陛下,在五日后。” “由哪家承办?” “今年申请承办闻喜宴的家族有清河崔氏、荥阳郑氏、博陵崔氏和渤海高氏,经吏部商讨,我们认为选择荥阳郑氏最为合适。一来今年新科状元出自郑氏,二来几个申办家族中,以郑氏出钱最多,他们打算出一千缗筹办宴会。” 李瀍听到荥阳郑氏,目光瞥向在自己旁边躬身站立的王文干。 他一脸戏谑问道: “内给事,荥阳郑氏可是你未来岳丈家,你可欣喜?” 王文干以要哭的表情回: “奴婢欣喜。”欣喜的想哭。 那哪是岳丈家,那是仇家啊。 皇帝命他七日后迎娶荥阳郑氏中祖的一名庶出女儿,这等于将他放置在悬崖边。 宦官娶妻在大唐屡见不鲜,但从来没有宦官娶过士族之女。连权倾一时的高力士、李辅国、鱼朝恩、仇士良尚且不敢,他是活腻了敢侮辱这种千年士族? 王文干知道皇帝不过想借他的脑袋给郑氏施压,明摆着威胁郑家不做皇帝的岳丈就做宦官的岳丈。 王文干比谁都明白,荥阳郑氏虽不能把皇帝怎么着,但收拾自己还是绰绰有余的。最近他一直战战兢兢地活着,比谁都期盼能取消婚约。 他知道皇帝在赌,赌婚礼前郑家人会屈服,然后李瀍再找个借口撤回赐婚,皆大欢喜。 可若皇帝赌输了呢? 你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荥阳郑氏有很大可能在婚礼前弄死他。 王文干在宫外兰陵坊有家宅,最近却不敢回去,一直窝在太极宫内侍省旁边的掖庭里。 此刻他听到荥阳郑氏要申办曲江宴,比谁都紧张。 他可以不回家,但若皇帝出行,他身为近侍则必须跟随伺候。 曲江宴天子一定会参加,到时他必须出宫,若是宴会由荥阳郑氏承办,难保他家会趁机杀了自己。 王文干以哀求的目光望着李瀍,生怕他答应下来。 李瀍见王文干这副窝囊表情,忍不住嘴角上翘。 他对崔龟从沉声说道: “最近荥阳郑氏官员多灾多病,已经好多时日不上朝了,若用他家承办,怕是难免会出现纰漏,崔卿认为除了荥阳郑氏还有谁家合适?” 崔龟从拱手答道: “回陛下,臣举贤不避亲,臣认为我们清河崔氏也适合承办,今年我家大房有位族侄及第,获得进士出身,我家也愿出一千缗筹办此次宴会。” 李瀍目光在崔龟从脸上审视。 不是清河崔氏不好,而是他家跟荥阳郑氏同属李党,关系亲密,万一被郑氏蛊惑呢? 渤海高氏也不适合,据他所知渤海高氏今年根本没人参加科举,他家申办曲江宴无非为了拉拢人脉。 李瀍思量片刻后问: “博陵崔氏申办的是大房还是二房?” “是大房,今年博陵安平房有位子弟入榜,而安平房历来跟随大房。” 李瀍一锤定音道: “那就交由博陵崔氏承办吧。” 博陵崔氏大房是牛党,肯定不会与身在李党的荥阳郑氏合谋。 “臣遵旨,”崔龟从停顿下又问,“陛下今年打算邀请哪些朝臣参加曲江宴?” 李瀍想想后回道: “政事堂的五位要参加,礼部和吏部跟科举相关的官员也要去,还有翰林院的全体翰林学士,至于常参官,不强制,他们愿意去就去。” “臣遵旨,陛下,今年的护卫还是用金吾卫吗?” 李瀍想了想否定: “不,今年换右神策军二团负责护卫宴会安全。” “遵旨,微臣即刻回去准备,臣请告退。” “准。” 崔龟从退出紫宸殿前,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站在龙榻旁的王文干。 小子,你印堂发黑呀! 第622章 关于樱桃的传说 芙蓉园西北靠近曲江池处有一片杏林。 杏林西侧有一座凉亭,亭下不远就是烟波浩渺的曲江池。 今年的曲江闻喜宴就在这座凉亭周围举办。 曲江宴召开这日,右神策军二团的士兵将整座杏林给围了起来,只开放一个入口。 任何人想要进入,都要经入口处的神策军和吏部官员联合排查。 右军中尉马元贽正在入口处叮嘱二团指挥使吴有才。 “让你手下的兵警醒着点,现在正值芙蓉园开园时期,园里各色游人庞杂,你们切不可放生人入杏园。” 芙蓉园虽为皇家园林,但每年春季时为了彰显皇家与民同乐,都会开放一个月给民众踏青,现在正处在开放季。 “请中尉放心,我会一一核实身份再放行。” 马元贽继续指示: “凡是入园的人,无论是参加宴会的官员、进士,还是博陵崔氏的伺候奴婢,全都要搜身,对随身物品也要严格检查,不可藏有利器。” 吴有才自作聪明地提醒: “中尉,只查利器吗?崔家准备的食材,还有参宴人员自带的吃食,要不要验毒?” 马元贽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说: “你是不是傻?” 吴有才一脸茫然,表示没懂。 按理这种宴会应该最怕下毒才是。 马元贽将吴有才拎到一旁,避开礼部官员,小声说: “客人怀有利器伤人,那是咱们的责任,若是客人中毒,那就可以推到博陵崔氏头上,与咱们何干?” “对啊,”吴有才恍然大悟后谄媚吹捧,“中尉高啊,卑职受教。” 马元贽又叮嘱几句便自行走进杏园,他也没参加过曲江宴,比较好奇这些文人能玩出这么花样。 从早上开始博陵崔氏便派自家奴婢过来布置了。 锅碗瓢盆和料理食材都是一车一车往这拉,厨子们如今集中在杏园东南角。灶台已经架起,烤肉的篝火也已点燃,随时准备大显身手。 崔氏奴婢除了在主宴场地凉亭周围放置了上百张食案,他们还在杏园里每隔一段路就会放置食几,食几上摆满各种吃食,让游人边游园边吃。 现在没正式开席,热菜没上桌,但食几上已经摆放了不少冷食。 如透花糍、毕罗、金乳酥、见风消、巨胜奴等点心;枣、李、栗、杏、桃等果脯。 凉亭南侧放置着一坛坛美酒,有富平的石冻春,荥阳的土窟春,郢中的富水春,滑县的冰堂春,浔阳的瓮头春,剑南的生烧春,江陵的抛青春等,不胜枚举。 靠近凉亭的食几上还有时令水果樱桃,及佐樱桃的糖酪。 樱桃作为漫长冬季结束后初春第一果,是曲江宴必不可少的美食,考生甚至为它单独开宴。 郑言的狐朋狗友之一,就是那个刑部侍郎刘三复的儿子刘邺,他将在几十年后因为给儿子承办曲江樱桃宴被历史八卦记录。 据记载宰相刘邺的次子刘覃获得新科进士那年,刘覃好不容易争取到了曲江樱桃宴的主办权,奈何当时长安城及其周边地区樱桃还未大量上市,处于将熟阶段。即便有少数成熟的樱桃价格也是奇高,许多权贵们都还没有品尝过新鲜樱桃。眼见儿子无法开宴,老爹刘邺只好亲自出马,他从江南扬州购买了数十石的樱桃连夜送到曲江,令儿子刘覃宴会大获成功,连驾车的随从人员都沾光吃到了樱桃,一时传为美谈,众人津津乐道“拼爹真好”。 博陵崔氏财大气粗,他家承办的曲江宴樱桃一样管够。 郑言在开宴前半个时辰抵达芙蓉园,在杏园门口经过搜身检查入园。 他一进杏园就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 这个季节杏花正盛,灿若云霞,蔚为壮观,整个杏林都被浓郁的花香所环绕。 杏园里面已经很热闹,先入场的人正三三两两结伴边游园边吃。 郑言走一路没找到熟悉的面孔。 他在亭子外的一张食几上抓了一把樱桃,放一颗到嘴里咬,汁水迸射出来时,他满足地发出一声叹息,真甜。 他吐核时,恰好吐到一人脚边。 郑言抬头,发现是刘异的朋友刘乾,他在取桌上的透花糍糕点。 郑言走过去小声提醒: “吃这个会太饱,等会上热菜时你就吃不下了。” 刘乾回头看是他,小声回: “等会陛下还要过来,天子面前肯定放不开,”他说罢拿了块巨胜奴递给郑言,“咱们还不如趁现在多吃些垫垫肚子。” 郑言接过问:“这边人怎么这么少?” 刘乾指指下面曲江,“都在那喝酒呢。” 说罢他拉着郑言往人群聚集的曲江边走去。 崔家在凉亭下的曲江外围圈了一处做成曲水流觞。 曲水流觞就是将酒杯置于流水中,任其顺流而下,流至谁面前,谁就要饮酒作诗,一觞一咏,再由众人对诗文进行评比,这种形式也被称为“曲江流饮”。 皇帝没到,进士们也不拘禁,郑言和刘乾抵达曲水流觞时,发现士子们已经开始斗诗。 此时流水中的酒杯恰好停在一名头戴幞巾的蓝袍少年身前。 少年刚拿起酒杯,忽然指着前方江面惊恐大喊: “那是什么?” 第623章 天诛 众人顺着少年手指的方向,朝曲江江面望去。 距离曲水流觞岸边七八丈远的江中,不知何时聚集了大量鱼群。 不计其数的江鱼在水中快速游曳,它们渐渐拼成两个大字—— 【天诛】 岸边众人见到如此异象,又是这么具有威慑力的两个字,个个被吓得汗洽股栗、色若死灰。 岸边右侧有人大喝一声: “混账,谁让你们在此处聚集?天子即将驾到,还不快去杏园亭恭候。” 众人扭头看去,发现身穿青色常服的李德裕来到这里,正面色铁青地咆哮。 无论朝臣还是士子,对李德裕都很畏惧,他们纷纷逃也一样地离开此地。 李德裕独自站在江边,他望着江面鱼群拼成的那两个字发怔。 “天诛……天要诛谁?” 自李瀍登基后,天地就接连发生异象,上个月天狗食日引起的恐慌还未过去,这次又来一个游鱼组字。 难道他一直忠心扶持的人根本就不是真命天子吗? 李德裕第一次对李瀍的正当性产生怀疑。 这时崔铉从杏园西侧匆匆赶过来,与刚从江边逃开的文人们迎面撞上。 最先发现鱼群的少年与他擦肩而过时低头憋笑。 崔铉则宠溺地小声骂了句:“臭丫头。” 崔铉很快来到李德裕身侧,一脸震惊地望着江中鱼群组成的【天诛】二字,喃喃道: “怎么会有这种事?” “这件事绝不能传出去。”李德裕坚定地说。 难得崔铉这次没同他针锋相对。 “李司徒,还请你移步凉亭警告那些被异象吓坏的进士和官员,这里就交给我。” “你打算怎么处理?” “命几个奴婢游到江中去驱散那些鱼群。” “好吧。” 李德裕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他离开时看见崔家八个男奴,拎着木棍,以菲律宾炸鱼队的跳水姿势跃入江中。 他们游到鱼群组字的地方挥舞木棍一通击打,鱼儿们受到惊扰快速散去。 李德裕默默叹了口气,离开江边。 崔铉望着他的背影露出一丝复杂的同情。 不多时八名家奴上岸,为首一人对崔铉小声汇报: “阿郎,已经处理干净了。” 他说的处理干净是指将水中竹竿拔掉,免得留下证据。 昨晚他们抓了上百条蚯蚓,一一插在竹竿一端,又将竹竿拼成【天诛】两个字,将另一端插入池底。再用一张与水色相近的绸布将组成的两个字罩起来,免得被鱼儿提前偷吃。 刚才女扮男装的崔昊在曲水流觞上拿起酒杯的同时,足下偷偷踩踏机关,机关一端以绳索连着江中罩字的那块绸布,绸布被扯开后附近鱼群纷纷汇聚到这里抢食蚯蚓,这才有了游鱼组字的异象。 崔铉很庆幸自己现在跟刘异是同党,否则面对能想出如此阴招的坏胚,自己还真不一定是对手。 看到曲江游鱼组字那一幕的文人,回到杏园亭周围心情依然久久不能平复,他们与身边人开始小声讨论。 刚才混乱中郑言和刘乾走散了,郑言找到杏园亭南侧时,恰好看见崔昊正与项斯、马戴、赵嘏、欧阳澥和彭辅五位新科进士交头接耳、喁喁私语。 马戴:“真是怪力乱神了,游鱼怎么可能拼字?” 崔昊:“这有什么奇怪的,去年蚂蚁还拼过字呢。” 彭辅:“蚂蚁拼字?什么时候?在哪?” “咳咳咳~”崔昊假装咳嗽后敷衍道,“我瞎说的。” 五人见他欲言又止的表情,就知道确有其事。 项斯疑惑:“我们去年十月才来到长安,肯定错过了之前的新鲜事,史昊,你是长安人,跟我们讲讲呗。” 崔昊一脸神秘回道: “我肯定不能说,我哪敢妄议天子啊。” “什么,跟天子有关?”欧阳澥一副吃到大瓜的表情。 “唉,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崔昊此地无银八百两,他随后又故作深沉抛出另一个话题。 “你们说那些鱼儿拼出了天诛二字,老天到底是要诛谁啊?” 项斯摇摇头答:“不知道,但我感觉今天要有事发生。” 崔昊:“我也感觉……唉,唉,谁拉我……” 郑言拉着崔昊的胳膊离开人堆,将她拉到一处人少的杏花树下。 “你怎么能如此朝三暮四呢?”郑言气鼓鼓地质问。 “我哪有朝三暮四?你不会数数,刚才那是五个。” “你……一点不矜持。” “我矜持不矜持要你管?那日在礼部贡院外,你一声不响就走了, 你有想过我的感受吗?” 郑言让她一天不见就难受,见了又让人难受一天。 “我是想先回去禀明家里,由族中长辈出面去你家正式……” “正式什么?” “正式……提亲,免得我们被外人议论是私定终身,于你名节有损。” 崔昊感觉全世界都被点亮了。 两朵杏花飞舞着飘落到她肩头上,映衬得她脸颊比宴席上的樱桃还红。 “你……真的?会不会……太快了?” “真的,我叔父已经跟你阿耶提过了,你阿耶也应允了。” “你骗我的吧?我怎么不知道。” 咳咳咳~ 他俩身后骤然传来一阵咳嗽声。 俩人同时转头,看见崔铉从树后现身。 “阿耶?” “崔伯父?” 崔昊走过来双手拉着父亲右手臂,急切问道: “阿耶,垂之说的是不是真的?你真同意我与他……来往了?” 崔铉淡然点头。 “嗯。” “那你为何不早告诉我?让我这两天好生难过。” “我故意的,谁让你结交小郎君也不告诉为父。” “你这老头真小气。” 崔铉当即气得黑须翘起。 “我才四十,哪里老了?” 第624章 猜谜与猜谜 一阵库库库的脚步声传来,两队排列整齐的披甲兵走进杏园。 身穿米色常服的大唐皇帝李瀍,坐着八人抬的步辇,跟在披甲兵队伍后步入园林。 王文干在步撵右侧随行,步撵后面是包含华盖和仪仗扇在内的一小队仪仗。 李瀍在杏园亭前走下步辇。 面对地上跪倒一片的官员和新科进士,李瀍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 “诸位卿家平身,今日游园君臣同乐,你们不必拘礼。” 李瀍是个敏锐的人,在众人起身时他突然发现新科进士脸色不对。 往年他出现在曲江宴上时,能从新科进士脸上看到兴奋、崇敬、谄媚等表情,可今天他只看到了恐惧和怀疑。 怎么回事? 皇帝驾到意味宴会正式开始。 游宴要先游乐,再开宴。 从礼部请来的宴会主持,开始按崔家之前给的节目单安排娱乐。 节目单上第一个游戏就是曲水流觞。 这个起源于周朝的古老游戏,如今已经变成文人墨客诗酒唱酬的雅事。 历史上最出名的一次曲水流觞活动,诞生在东晋永和九年三月初三上巳节那天。 那次曲水流觞活动中,大书法家王羲之召集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位名士在绍兴兰亭修楔,当时有十一人每人现场作诗两篇,十五人每人作诗一篇,十六个作不出诗的被罚酒三觥。 王羲之就着酒兴将大家的诗集起来,用蚕茧纸,鼠须笔挥毫作序,乘兴而书,写下了举世闻名的《兰亭集序》。 《兰亭集序》被后人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王羲之在那次的曲水流觞中为自己奠定了“书圣”之名。 每年曲江宴的曲水流觞,大唐文人为在皇帝面前展示才华,也创作出不少佳作。 白居易当年参加曲江宴时,写下了《上巳日恩赐曲江宴会即事》: 赐欢仍许醉,此会兴如何? 翰苑主恩重,曲江春意多。 花低羞艳妓,莺散让清歌。 共道升平乐,元和胜永和。 李瀍以为进士和文官们听到接下来是曲水流觞活动,会表现出雀跃和兴奋,可他却从这些人脸上看到了惊恐和畏惧。 宴会主持见宣布流程后全场无人动弹,不得不再次出言催促: “诸位可以移步江边,去参与曲水流觞了。” 进士和文官们相互看看,最终在吏部官员的带领下不情不愿地离开亭子,往江边走。 崔铉和李德裕没有动。 其他人离开后,李瀍面沉如水看向崔铉。 “崔卿,到底发生了何事?” “刚才江边发生了点事故,臣已经解决了。” “什么事故?” 见崔铉吞吞吐吐不肯直说,李德裕插话: “刚才水中出现异象,千百游鱼组成了两个字。” “游鱼组字?”李瀍满脸困惑,“组了什么字?” “天诛。” 李瀍微微蹙起眉头,脸色转暗。 天诛……天要诛谁? 崔铉试探问道: “陛下,今日的曲水流觞要不要取消?” 李瀍沉默片刻回: “取消吧,你看看刚才那群士子被吓得模样,还有可能做出诗吗?” “微臣这就去将他们叫回来。” “崔爱卿?” “臣在。” “你有没有准备寓意吉祥的娱乐?” “有,放祈愿灯。” “将这个提到前面来。” “臣遵旨。” 刚走到曲江边的众人又都被叫了回来。 司仪宣布娱乐改为放祈愿灯。 这可不是简单的放灯,能不能顺利祈愿是有门槛的。 崔家人提前在杏园林不同的树上绑了上百个红袋,每个红袋中都装有一个谜语。 参与娱乐的人不仅要找到红袋,还要解出里面的谜题。 只有成功解谜的人才允许写祝福贴放在河灯中。 这个游戏将寻宝、猜谜、放灯串在一起,既增加了难度,又增加了趣味。 主持讲解完规则后,文人们终于表露出兴趣。 鼓声敲响时,上百人文人纷纷散开,满园寻找红袋。 为表现出君臣同乐,李瀍也要参与。 不过他只负责猜谜,不负责找宝,他将找红袋的任务交给了王文干。 发生了游鱼组字这么大的事,五位宰相也没有参与游戏,他们陪李瀍一起留在杏园亭里。 李德裕尝试安慰天子不太美丽的心情。 “陛下,臣认为事有巧合,那些鱼……” “李司徒,你们说说天诛到底要诛谁?” …… 分散在杏林中的游戏参与者,终于短暂忘记“天诛”二字带来的恐惧,找宝找得热火朝天。 郑言和崔昊组合出道寻宝,崔昊走进杏林不多时就在一棵矮树上看到悬挂的红袋子。 她要摘时被郑言阻止。 “我有身手,咱们还是摘更高处的袋子吧,将矮树留给那些不善攀爬的人,礼部的王尚书已经八十多岁了。” “垂之,你真善良。” 郑言被夸得脸颊羞红。 他们很快又看到一株两丈多高的杏树上挂着红袋。 郑言原地拔起,一个窜跳翻身,将袋子取下,交给崔昊。 “你先猜。” 崔昊摇头拒绝。 “这满园的谜题都是我写的,我为何要猜自己写的谜?” “你写了满园谜题?”郑言惊讶。 崔昊淡然点点头,问: “我厉害吧?” “幸好你不是男儿,若你参加科举,状元还是不是我就不一定了。” 这是崔昊听到过的最高赞美,她乐颠颠拆开红袋,从里面拿出一张谜题纸,看了一眼递给郑言。 谜题是:【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郑言轻念出声,他沉思片刻后问: “谜底是风,对不对?” 崔昊微笑颔首。 世间怎么会有郑言这么聪明的人呢?眼光还好,心悦自己。 此刻杏林另一边的刘乾正在独自解谜。 他抽到谜面是:【疑是瑶台镜,飞在青云端。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 这个谜题相对简单,刘乾很快便猜到谜底是【月】。 他拿着谜题正要去祈愿时,忽然看见右侧三丈外有一名女婢正给一个文人模样的男子扶梯子,助他够到悬挂在高处的红袋。 左侧三丈外有一个身穿宦官服饰的人正在够另一棵杏树上的红袋。 那宦官蹦高的同时伸出胳膊,可始终差了一点。 这时宦官忽然哎呦叫了一声,他落地后左臂抱着右臂抱怨: “这里怎么还有虫子咬人啊。” 刘乾记得这个宦官刚才在凉亭时站在天子身侧,应该是近侍。 他想过去帮忙又怕别人认为刚入仕就学会趋炎附势。 刘乾正犹豫时,王文干也发现了身后的大高个。 他对刘乾招手呼唤: “进士,能帮我将那红袋子取下来吗?” 刘乾只好走近,对于王文干遥不可及的高度,他一伸手就够到了。 刘乾刚解下红袋就听身后的宦官又哎呦了一声。 他回头时看见宦官捂着脖子嘟囔: “这虫子哪露肉叮哪。” 刘乾将红袋交给宦官,好心提醒: “现在杏花开得正盛,最容易招引飞虫,进园前最好抹点药粉,我身上还有自己剩下的,寺人要不要?” 王文干刚想回答要,突然想到自己现在是危险体,不能在外面随便用乱七八糟的东西。 “算了。” 王文干拿着红袋离开时,不远处给男人扶梯子的婢女回头看了他背影一眼,嘴角寖着意味不明的笑。 第625章 凑数的六颗脑袋 一炷香后,王文干重新回到杏园亭。 亭子里的五位宰相正就天诛诛谁进行热烈讨论。 崔铉和杜悰认为此次异象大约验证的是太原平叛之事,天诛对象应该指的是杨弁等叛军。 李德裕、李绅、李让夷则认为异象预告肯定是未来之事,杨弁等人已经伏诛,天诛不可能指太原叛军,他们认为这次最有可能的天诛对象是刘稹的昭义叛军。 牛李两党都在暗搓搓表达,上天要帮人间皇帝惩戒他的敌人,没有一个人敢将天诛矛头引到天子身上。 这时王文干走进凉亭,走到李瀍身前。 他将装有谜题的红袋子交到李瀍手里。 “陛下若猜得不过瘾,等下奴婢再为陛下多寻几道谜题。” 每年上元节时,李瀍就喜欢猜花灯。此刻又可以玩猜谜,他因为天诛异象导致的坏心情终于消褪几分。 李瀍打开红袋取出谜纸,上面写的是: 【少小青春老来黄,百般拷打才成双。送君千里终须别,将奴抛弃路一旁】 李瀍自负聪明,许多谜题只要念过一遍就能猜到答案。 可他连着念了三遍谜面也没联想到有什么东西符合谜题所指。 这东西由青到黄,还是成双的,且与远行有关,到底是何物? 李瀍思索半天,毫无头绪。 他灵机一动申请外挂,将谜题说给五位宰相听。 宰相们听完也都是一脸迷,完全猜不透。 不能怪他们愚笨猜不到,实在是谜题与他们生活毫不相干。 谜底是【草鞋】。 李瀍这辈子见都没见过草鞋。 五位宰相中有四位出身富贵也对草鞋印象不深,唯一有可能猜到的是出身寒门的李绅,但李绅身居高位多年,晚年奢靡,已经脱离底层百姓生活太多久,一时间也没想起此物。 一位帝王加五位宰相,六颗聪明的脑袋解不出一道谜,让李瀍大为恼火。 他抬起一脚踹在王文干心口上,骂道: “不中用的蠢材,你取回来的谜题根本不通。” 崔铉尴尬,赶紧赔礼。 “此为臣之过,是微臣府中的人准备谜题不当。” 李瀍瞥了崔铉一眼,没再发飙,转头命令: “你再去取一张谜题袋,朕不信还解不出来。” “奴婢遵旨。” 王文干转身再次往杏林走。 他走到半途,遇到项斯、赵嘏、马戴、欧阳澥、彭辅几位新科进士迎面而来。 他们五人刚放河灯归来,要去凉亭。 双方相距还剩七八丈时,项斯小声提醒同伴: “对面走来那人好像是皇帝近侍。” 没见过世面的几人当即紧张起来。 马戴问:“那咱们要行礼吗?” “装不认识走过去吧。”赵嘏提议。 欧阳澥小声吐槽:“本来也不认识啊。” 他们五人加快脚步,并不打算跟这个宦官打招呼。 双方距离还剩四五丈时,他们看见对面的宦官开始表情痛苦地捂胸口。 还剩三丈距离时,宦官突然驻足,面目扭曲,一张嘴喷出一腔血雾,人也同时跪倒在地上。 目睹这一幕的五人当即慌乱起来。 彭辅讷讷问道:“咱们还要装不认识吗?” 项斯骂一句“呆子”,随后坚定向王文干跑过去。 其余四人紧随其后,很快奔到王文干身前。 项斯扶着王文干询问: “寺人,寺人你怎么了?” 王文干没有回答,他不停揉着胸口,整张脸表情痛苦地揉成一团,额头不断冒汗,嘴角不停溢出鲜血。 相对于其他四人的慌张无措,项斯相对冷静,他朝赵嘏大声道: “快去凉亭请御医,陛下出宫肯定带了御医随行。” 赵嘏呆愣迟疑片刻,才发出一声“哦。” 他起身往杏园亭方向跑去。 赵嘏距离亭子七八丈就开始大喊: “御医在哪,御医在哪,南边杏林外有人吐血了。” 他跑到近前,看见凉亭里的皇帝和宰相们才意识到自己失礼了,有冲撞圣驾之嫌。 赵嘏赶紧施礼: “陛……陛下,恕臣情急失礼,有寺人在杏林外面大口吐血,可否派御医过去看看。” “寺人……”李瀍大惊,“是王文干?” 李德裕、崔铉等宰相也是震惊不已,王文干不是刚从这里出去吗? 李瀍向亭外喊道: “御医,御医呢?” “臣在。”两名四十余岁的医师齐声回道。 “快跟他去看看王文干到底出了何事?” 赵嘏和御医走后,李瀍在亭子里来回踱步,他开始莫名心慌。 放完河灯的进士和大臣已经陆续回到凉亭外面。 宴会主持频频用眼神询问亭子里的崔铉,要不要开始下一个娱乐节目? 崔铉偷偷对主持摆摆手,示意他消停会。 凉亭外的众人不能玩游戏,只能窃窃私语闲聊。 郑言和崔昊正黏黏糊糊小声聊天时,崔昊忽然捅了捅郑言,让他往南边看。 郑言顺着崔昊所指,看空间南边路上两个披甲兵抬着一副担架往这走,担架上躺着一个人。 担架左侧是两名穿医师服的男人,右侧是项斯、赵嘏、马戴、欧阳澥、彭辅五人。 崔昊小声说:“那个载舆好像在滴血。” 郑言也发现士兵抬着担架走一路,血滴一路。 “好像什么人受伤了。” 等神策军士兵将王文干抬到凉亭外时,他已经出气多,进气少,脸上身上全是血,还不停干呕。 他这副模样彻底震惊了杏园亭内外众人。 马元贽奔过来,询问医师: “内给事怎么了?是不是食物中毒?” 若是食物中毒就跟他们神策军没关系了。 崔铉一听,当即走出凉亭,狠狠瞪马元贽一眼。 鸟的,南衙阉人想甩锅给我们崔家? 御医回答马元贽:“内给事没有中毒。” 然后换崔铉询问御医: “内给事是不是被人刺伤了?” 这次换马元贽斜眼瞪崔铉。 娘西皮,你想甩锅我们神策军? 御医答道:“内给事也没有受外伤。” 李瀍站在亭子里将御医的话听到一清二楚。 他气冲冲走出凉亭,大声质问: “既没有中毒,也没有外伤,王文干为何会吐血不止?” 御医诚惶诚恐回道: “恕臣无能,我俩将内给事从里到外查了一遍,找不到呕血原因,他只是捂着心口不停喊疼。” “心口疼?”李瀍震惊。 他刚才踢王文干那一脚根本没用力,怎么可能让他吐血呢? 第626章 我还有进步空间 “他心口可有伤?” “回陛下,心口无外伤。” 他疑惑走到王文干的担架旁,轻声询问: “到底发生何事?谁伤了你?” 王文干听到李瀍的声音,勉强睁开眼睛,他捂着心口挣扎坐起。 “陛下,无人伤奴婢……噗~” 一团血雾直接喷到李瀍脸上。 李瀍怔了一瞬,随后又惊又怒,想再踢一脚踹死王文干。 他的脚刚踢到半空,就见王文干直挺挺向后栽倒,不再动了。 两名御医慌忙过去查看。 一人探鼻息,一人摸脉搏。 两人同时叹气,转身对李瀍禀告。 “陛下,内给事死了。” “什么?” 嘶~~ 嘶~~ 凉亭内外全是抽气声。 大臣们个个面色惊惧……天诛莫非诛的是内给事? 这可是皇帝近侍啊,他究竟何处激怒了上苍? 这时他们忽然想起之前好像有谣言,说天子上个月秘密给内给事赐过婚,对象好像是荥阳郑氏。 看来很可能是真的,敢羞怒士族难怪上苍要降下责罚。 难道这是昊天给大唐皇帝的又一次警告? 五位宰相之一的中书侍郎李绅,突然想表现一把。 他走到李瀍近前,拱手道: “陛下,地生异象必是天怒,臣恳请陛下大赦天下以平息天怒。” 李绅记得上个月天狗食日时,李德裕就是这么建议的。 李瀍皱着眉头冷冷看向李绅,问: “你是傻了吗?上个月天狗食日,刚大赦过天下一次,现在又要大赦,牢里还哪有囚犯?怕是天下恶人犯罪的速度都跟不上朕的大赦速度了。” “呃……”李绅急中生智转而建议,“陛下还可以减税平息天怒。” 李瀍抄起临近桌上的一盘糕点狠狠砸到李绅脸上。 “哎呦~”李绅捂着额头。 “泽潞的仗还没打完,朕为节省开支连望仙台都迟迟没有动工,这个时候你跟朕说还要减税?” 李绅被吓得当即跪倒。 “陛下……” “好啊,朕可以对天下百姓减税,”李瀍说完忽然来个转折,“以后泽潞前线的军饷就从你家出吧,朕知道李卿家富有,听说你爱吃鸡舌头,每次至少要杀三百只鸡只为取舌,剩下的鸡肉全都丢掉,你生活如此奢靡,不如多贡献些给军饷吧,你作的那首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真是笑话。” 年逾七十的李绅被吓得哆哆嗦嗦叩头。 “陛下,是微臣失言,臣已知罪,请陛下宽恕。” 李瀍知道即便抄了李绅的家,也不够前线十万大军半月粮饷,可他就是怒气难消,想羞辱这个老东西。 李德裕微微皱眉,暗骂李绅老糊涂了,敢在公开场合触皇帝霉头。 李绅这个宰相怕是要做到头了,自己怎么跟这种蠢货同党? 新科进士们初入仕途就目睹了皇帝发飙,现在他们像是受惊的小白兔。 之前他们以为能熬到鱼跃龙门就一切都好了,没想皇帝并不好伺候,李绅身为宰相尚被如此羞辱,有人还看见那宦官死前曾被皇帝踢过心口。 他们望向李瀍的眼神已经没有尊崇,只剩下恐惧。 吏部尚书崔龟从,京兆尹高元裕,御史大夫赵开,他们仨不约而同偷偷瞄了崔铉一眼。 其实崔龟从上报给李瀍承办曲江宴的四个士族,无论李瀍选择哪家,结果都一样。 他们那天开会接到的唯一任务就是协助刘异铲除王文干。 崔龟从默默走到崔铉身侧,小声问: “人走了?” 崔铉轻轻颔首算是回答。 他只负责安排杀手入场和退场,他也不知道刘异从哪里找来的高手,竟能杀人于无形。 在王文干回杏园亭送谜题红袋的时候,崔铉的手下就已经安排杏林中那名给人扶梯子的婢女,跟随着其他几个婢女一起以出去取东西为由离开杏园。 那名婢女走出杏园,又离开芙蓉园后,直接上了一辆马车。 一直坐在车里等候的刘异,见婢女进来笑着搀扶她坐下。 “有劳林阿娘。” “臭小子,你怎么不问我事办成了没?” “林阿娘出手肯定手到擒来。” 林九蓉笑着瞪了他一眼。 “老娘用飞针这么多年,也想不出这么个阴毒杀人方法,你小子究竟从哪里学的?” 刘异笑嘻嘻回道: “林阿娘谬赞了,我还有进步空间。” 刘异之所以让崔铉设计从树上摘谜题袋的游戏,就为了让王文干向上伸手,好将手臂从袖子中露出来。 刚才王文干伸手够红袋时,林九蓉分别朝他肘正中静脉和颈外静脉射了六枚本命法器。 这几根针是刘异让刘奇专门打造的牛毛针,长不过一分,细如游丝,又细又小。 被这种针扎一下就像被蚊虫叮咬一样,感觉转瞬即逝。 若是用牛毛针攻击寻常穴位,不仅不会致命,还会留下痕迹。 于是刘异让林九蓉将这六根针射入了王文干的血管中。 肘正中静脉和颈外静脉射是人体表面较粗的静脉,西医注射时往往也注射在这两处。 牛毛针进入血管会随血液流淌而移动。 正常静脉血一分多钟就会流到心脏,但针是金属,流速相对慢了些。 等王文干第二次离开杏园亭去取谜题时,飞针才流到他的心脏。 被六根针同时刺入心脏,王文干不死都难。 皇帝近侍死在了曲江宴上,印证了鱼群拼出的“天诛”异象,令参与宴会的人不寒而栗,众人再也没有继续游玩的兴致,今年的曲江宴只好草草结束。 李瀍在神策军的护卫下心事重重离开芙蓉园。 路上他小声询问马元贽: “郑家那个进士今天有没有靠近过王文干?” “回陛下,臣有派人在暗中监视,郑家那小子一直跟个年轻男子黏黏糊糊,全程没有靠近过内给事。” 李瀍皱眉,真不是人为吗? “你回去找个仵作,再验一遍王文干的尸体。” “遵旨。” 马元贽窃喜,他感觉左厢护军中尉王尺亮死后,皇帝明显对他的右厢更加倚重了,新来的那个吐突士晔根本不足为惧。 李瀍在回去的马车上反复琢磨一件事,自己赐婚的事真的激怒了昊天吗? 不然王文干没有中毒,全身也找不到伤口,怎么会好端端暴毙呢? 第627章 请爸爸再爱我一次 长安城向南二十里,有个宁安乡凤栖原社季村。 这是距离京城南壁启夏门最近的村落,整个乡都归万年县管辖。 社季村外围向西三里的一大块地去年被人买了下来,在上面修建了一座颇为气派的坟冢,并在四周种植了苍翠松柏。 这里便是权倾一世的大宦官仇士良和他妻子鲁国夫人安定胡氏的坟墓。 坟前立着块一人多高的神道碑——《内侍省监楚国公仇士良神道碑》。 上面记录着大唐权宦仇士良一生的事迹。 【运巨壑者,必资帆楫之便,以鼓其波涛;筑广厦者,必坚柱石之材,以完其结构。故明王圣帝,立国保家,莫不求竭忠宣力之臣,配帆楫柱石之用,懋崇基业,宏济艰难。百代通规,千载相遇。孰称全德,其故开府仪同三司内侍监致仕楚国仇公乎!公讳士良,字匡美。海丰兴宁人也……】 碑文总共两千七百八十五个字,由出身荥阳郑氏的户部员外郎郑薰撰写。 全篇都在对仇士良歌功颂德,一句“身随运往,名寄勋留,一代推雄,九原表杰”,更是将仇士良的功德提升到喜马拉雅的高度。 郑薰也不想这样,但他是奉旨写碑,得依照皇帝的意思来。 李瀍选择在仇士良死后保全这位权宦的体面,他毕竟是在仇士良的拥立下登基的,李瀍不想被世人非议自己忘恩负义、卸磨杀驴。 此刻,仇士良的墓碑前摆放着五谷、五果、五肉等祭品,还有两坛上等剑南好酒。 香炉里的奠香已经点燃,香炉后面整齐跪着四个身穿常服的中年人。 仇士良五名义子中,除了在曹州出任刺史的老二仇亢宗不在,其余四名义子全在这里。 仇从广、仇从源、仇从渭、仇从潩,他们每人举着一杯酒,慢慢洒到义父的墓碑前。 老大仇从广放好酒杯,语气哀伤说道: “义父,自你离世,仇家在宫中势力已大不如前,都怪孩儿无能,没能庇护好几个弟弟。” 老三仇从源:“义父,现在长兄被调去管宫人衣服和用具,我被调去掖庭管那些罪妇,虽然品级没变,但我们距离天子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了,孩儿辜负了义父生前为我们苦心铺垫出来的局面。” 老四仇从渭:“义父,两位兄长已经尽力了,是郭家为了在宫中安插自己人,不断排挤我们,我从邠宁节度使帐下卸任监军回来,却没有得到升迁,只被分配到内侍局丞一个微末职位,早知如此,我还不如继续待在军中呢。” 老五仇从潩:“义父,属孩儿最没用,三兄被调离宫闱局后,他本可以去比掖庭稍好一些的内仆局,都是因为我在掖庭局备受郭家爪牙欺压,三兄才会选择来掖庭局庇护我,是我连累了几位兄长。” 老三仇从源侧头安慰: “五郎,兄弟中属你最小,兄长们本就该多照顾你。” 老大仇从广面相墓碑,语气无奈道: “义父,我怕我们四兄弟如果不自救,早晚会被郭氏的人当成路障彻底铲除,如今出现一个可以改变我们不利处境的机会,但……但需要牺牲义父的名节。”仇从广说到这,眼睛渐渐湿红,“是孩儿不孝,这个决定是我做的,如果义父要降罪,就惩罚孩儿一人吧,与三郎、四郎和五郎无关。” 仇从广说完,重重一个响头磕在墓碑前的石板上。 他再抬起时额头已经见血。 仇从广即将磕下第二响头时,被仇从源、仇从渭和仇从潩抱住。 仇从源:“长兄,你是为了我们才牺牲自己的,义父平生最疼爱我们,他绝不会因此降罪你,若义父真怪罪,我们愿意同你一起承担。” 仇从渭:“长兄,那个刘异说的对,只要我们将来都混好了,早晚可以为义父重新正名,可我们若被逼出宫,世人将不会再记得仇家,义父一生筹谋将付之东流。” 仇从潩指着墓碑上虽已擦去,却仍留下痕迹的污渍说: “长兄,如今咱们还没彻底失势,义父生前那些仇人就敢来义父墓前放肆,即便咱们雇佣了人在此守墓,仍是防不胜防,可想而知若咱们若彻底在宫中失势,那些人有恃无恐会如何对待义父陵寝?义父生前仇家太多,搞不好那些畜生会将义父挖坟掘墓,我们即便是为了义父,也不能错过唯一的翻身机会。” 老大仇从广与三个弟弟紧紧抱成一团。 过了好一阵,仇从广松开兄弟,转头对墓碑说道: “求义父体谅孩儿们的苦心,也请义父最后再帮孩儿一把。” 四个人再次整齐叩头。 李瀍从曲江回宫后,便将自己关在紫宸殿内殿里疯狂砸东西。 王才人带着宫人在外面怎么叫门他也不开。 王淑君只能隔着大门安慰: “内给事在颖王宅时就曾服侍过陛下,陛下与内给事感情深厚,如今王文干突然暴毙,臣妾知道陛下心中难过,我理解陛下。” 李瀍在门内另一侧冷笑,你理解个屁。 我怎么会跟一个阉人感情深厚? 他生气不是因为心中难过,而是痛恨王文干这货死得太突然。 王文干除了随身伺候他,还会帮他秘密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比如派人监视皇族。 如今王文干突然暴毙,让他找谁接替王文干的工作? 好狗不易培养,除了会咬人,最重要的是要对主人足够忠心。 李瀍气愤的是自己还没来得及培养新狗,老狗居然敢死。 门外的王才人还在喋喋不休开解李瀍。 “悲痛伤身,请陛下万万保重龙体啊。臣妾有一桩喜事,本想确定之后再同陛下分享,可妾实在不忍心见到陛下如此伤心,若能冲淡陛下的哀伤,妾提前告诉陛下这件喜事也好。” 内殿的李瀍听到这微微蹙眉,她能有什么喜事? 门外王淑君以饱含喜悦的语气说道: “臣妾有身孕了,我已经两个月没来月事。” 门内的李瀍听后一怔,随后脸上露出讥讽笑容。 他朝对殿外喊道: “爱姬还未找御医诊脉吧?” “正是,陛下如何知道?” 李瀍唇边嘲笑扩大。 “那你尽快找御医看看吧,有病要治。” 王淑君微微讶异,皇帝这是不信她有孕吗? (⊙o⊙)… 第628章 那小子算的可真准 李瀍因为心情不好,又连续几天没上朝。 到第七天他将政事堂宰相和各部门一把手悉数召来紫宸殿,听他们汇报这几天的工作。 没人敢提曲江宴的事,李德裕直接汇报了前线战况,目前唐军与昭义军在泽潞之地还是相持不下。 李德裕汇报后试探问可不可以将刘异调去前线。 “刘驸马确实是军事奇才,无论对战回鹘,还是对战太原叛军,他都能以少胜多,速战速决,若将刘驸马派去讨伐泽潞,或许不出一个月就能结束这场战争。” 李瀍思索片刻,摇头拒绝。 “平了个太原,他就要了售盐专卖权,若让刘异平定泽潞,他还指不定又提出什么离谱要求,还是让他继续留在京中吧。” 李瀍感觉现在刘异声望有些高,这对他将来除掉此人不利。 他停顿片刻,忽然笑着对李德裕说: “不调他去泽潞,但不妨碍李司徒继续派你家三郎跟刘异探讨军情啊。” 李德裕脸色微微尴尬,皇帝果然什么都知道。 李德裕汇报结束后,吏部尚书崔龟从开始汇报关考结果。 “陛下,全部进士已经通过关考,吏部将在三日后举办博学宏词科和书判拔萃科考试,对通过两科考试的进士优先授官,而对只通过关考的进士圈入铨选之列,等待各州县出缺,将他们与其他待铨选的官员放在一起比较,酌情启用。” 博学宏词考试,顾名思义,既考察进士是否“博学”,又要求用“宏词”。考生需以渊博精深的学识,优美恢宏的文词,作诗、赋、议论文各一篇,所以这个考试也叫考三篇。 博学宏词从进士里优中择优,被称为“士林华选”,上榜者大多可获任京官,最差的也是校书郎。 韩愈当年考中进士后,一直未等到授官,他为此连续考了三年博学宏辞,均失败落榜。韩愈最后能入仕为官也不是考过的,而是宣武军节度使董晋先给他发一个offer,朝廷才顺水推舟给韩愈授官,并将他派到董晋帐下。 与华丽的博学宏词相比,书判拔萃考试则更注重实际,主要考察书判水平。 白居易当年准备书判拔萃科考试时,创作了大量拟判,也为后世留下了《百道判》。 无论通过博学宏词科考试,还是书判拔萃科考试,新科进士都不必等待铨选,是能尽快授官的捷径。 李瀍询问:“新科状元郑言报名了哪一科考试?” “他哪个都没报。”崔龟从回道。 “什么?” 李瀍疑惑片刻,随后意识到荥阳郑氏估计不想再让族中子弟留在京中卷入朝局。 难道郑言也有藩镇offer? 发生了“天诛”事件之后,李瀍不敢再逼迫郑氏太紧。 轮到京兆尹高元裕汇报工作时,老头讲了一件大案。 “陛下,有人告发仇士良生前在家中私藏禁制兵器,臣派人去仇士良位于广化坊的旧宅搜查,果然搜到包含甲胄、枪、弩在内的数千件禁制兵器。” 大唐是实行兵器管制的,唐德宗李适曾颁布《禁私家藏枪甲诏》,其中规定: 【枪甲之属,不蓄私家,令式有闻,宜当遵守。如闻京城士庶之家所藏器械,宜令京兆府宣示,俾纳官司,他如律令。】 《唐律疏议》十六卷规定: 【私有禁兵器,胃甲、弩、矛、槊、具装等,依令私家不合有……谓非弓、箭、刀、楯、短矛者,此上五家,私家听有。】 也就是说在大唐,平民持有刀、剑、弓不犯法,但持有铠甲、枪、弩等大杀器则犯法。 依据《唐律疏议》,私藏禁制兵器的责罚要根据数量定罪: 【弩一张,加二等;甲一领及弩三张,流二千里;甲三领及弩五张,绞。私造者,各加一等】 私藏三件盔甲五张弩就会被绞死,而仇士良私藏了数千件禁制兵器,足以当谋反论罪,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会牵连家人。 仇士良人设本来就是一片废墟,就算塌房也无伤大雅,但李瀍感觉这事不合理。 他疑惑问道:“这种藏在家中的禁制兵刃,外人是如何知道的?” 高元裕答:“回陛下,是仇士良的义子仇从广亲自来京兆府揭发,他说他是在胡氏夫人死后才开始接手仇家广化坊宅邸,是以刚发现这些禁制兵器。” “他知道若仇士良被定罪谋逆,要株连家人吗?即便他有检举之功,也要 被追究罪责。” “仇从广知道,仇从广是带着坐监的行头来京兆府的。” 李瀍诧异,随后脸上露出玩味笑意,这个人有点意思。 “仇从广现在人在哪里?” “搜到仇士良私藏兵甲的证据后,臣不敢放仇从广离开,已经将他收押在京兆府监牢。臣请示陛下,是否要将仇士良其他子女一同缉捕?” “不急,先把仇从广押来,朕要亲自问问他。” “遵旨。” 高元裕转身离开的时候,脸上露出轻松笑意。 李瀍在傍晚时才见到仇从广。 仇从广手脚佩戴镣铐,穿一身灰色囚服,在大殿正中屈膝跪倒,恭谨叩头。 “罪奴仇从广拜见陛下。” 李瀍坐在书桌后打量这个让仇士良死后也不得安宁的宦官。 仇从广不到四十的年纪,模样长得挺周正。 “你的案子朕已经听说了。” “奴婢汗颜。” “你本来私自销毁那些兵器,不仅可保全你义父的名声,你自己还不会受到牵连。没想到仇士良辛苦抚育你一场,你却忘恩负义揭发他私藏兵器,你知道此举会给死去的仇士良和你们几个义子带了什么后果吗?” “奴婢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朕刚刚下旨削去仇士良的官爵,籍没家产,绞杀除你之外的四名义子女,至于你因主动揭发之举,可免死刑,只流放三千里。” 仇从广拱手道: “请陛下赐奴婢与其他兄弟一同赴死。” “哦,这是为何?” 仇从广语气哀伤回道: “自古忠孝难两全,但忠排孝之先,如今朝廷得知真相,奴婢算是为陛下尽了忠,我愿承担与其他兄弟一样的牵连之罪,算是对义父尽孝,奴婢是个蠢人,只能想到这个忠孝两全的笨法子。” “忠排孝之先?蠢人?”李瀍轻笑。 他不仅喜欢愚忠的人,还喜欢启用最不可能的人。 就像他在西门季玄和王元宥之间,最终选择吐突士晔出任护军中尉。 给最没希望的人希望,那个人才会对你感激涕零,彻底忠诚。 李瀍声音坚定道: “朕突然决定赦免你们几名义子的罪责。” 仇从广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他呆愣两秒后梆梆磕头。 “奴婢万死难报陛下恩德,只希望来生为陛下做牛做马、做足下石、做上马凳。” 李瀍笑问:“朕若能得道飞升,岂还有下辈子?” 仇从广一脸迷茫。 李瀍又道:“条条大路通牛马,你何必等到下辈子报答?还是从这辈子开始吧,以后你就留在朕身边伺候,继续当你的内给事。” 仇从广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再次梆梆磕头谢恩。 他头磕到地上时,脸上浮现出松口气的表情。 那小子算的可真准。 第629章 臣有一计,不伤文和 荥阳郑氏官员在王文干死后终于结束罢朝,恢复上班。 可不久后郑家人听说王文干的义子请人给王文干写了篇墓志铭—— 《大唐中大夫行内侍省内给事员外置同正员上柱国赐绯鱼袋王公墓志铭》 其中有一句是: 【公婚於荥阳郑氏,克谐琴瑟,相敬如宾。有子三人,男曰义仙、义立,女适齐郡史氏。】 郑氏各房当即气炸天,险些没连夜跑去王家刨坟,被郑氏大家长郑肃拦住。 郑肃认为郑家要的是女子幸福,只要家族女儿并未真正嫁过去就好,至于王家打算借荥阳郑氏给自己脸上贴金,就随他们吧,这件事就此翻篇。 刘异将李瀍身边最亲近的近侍换成自己人后,他在前朝、后宫、军中的布局基本完成。 接下来一段时日,吐突士晔继续在左厢神策军发展自己的势力,逐步掌控军中将领。吐突士晔很低调,从不与右厢护军中尉马元贽争功。 仇从广则在后宫默默发展的自己的势力,他将几个弟弟全都调到重要岗位,并按刘异的指示派人接近王才人。 张家兄弟和第五甲各自专心将自己负责的生意做大做强,分散在各道州府开设商铺、商行。 他们每增开一家铺子,就以招募伙计为名豢养五十名私兵。 张虎、张豹和第五甲开始频繁出差巡视各地,顺便检阅练兵成果。 令刘异奇怪的是黠戛斯使团事件后,他一直没等到郭氏当家人郭仲礼的第二次出手。 六月份李瀍终于受不住泽潞前线军饷的压力,决定裁员。 吏部尚书崔龟从按刘异的计划,将属下吏部郎中柳仲郢推出去挡枪。 柳仲郢也是狠辣,他仅用十天就拟定了一份上千人的裁撤名单。 崔龟在名单上删删减减,不着痕迹地削砍忠心保皇党的实力,最后以柳仲郢的名义给皇帝递交了一份包含一千二百一十四个人名的裁员名单。 李瀍简单看一眼,见没裁大动脉上,就痛快批准了。 大唐这次裁员有些狠,甚至动了藩镇节度使。 为了填补个别藩镇节度使的空缺,李瀍将八十四岁的当代仲尼王起,派去充任山南西道节度使,将之前在曲江宴上得罪他的七十二岁宰相李绅,罢相出京去做淮南节度使。 王起在大唐四次知贡举,桃李满天下,为了安抚天下文人,李瀍赐予王起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头衔,让他以使相身份赴任。 一生活得跟二极管一样黑白分明的王起,不想给李瀍粉饰太平的机会,直接上表: 【文臣未尝执政,直除使相,前无此比,固辞。】 老头借着跟李瀍推辞“使相”之名,再次强调:看你干的什么事,将文臣中的文臣派去带兵? 李瀍假装听不懂,还在延英殿设宴为王起践行。 宴席上李瀍假惺惺说道: “宰相无内外之异,朕有阙失,卿飞表以闻。” 王起心里恨的牙痒痒,暗骂: 你不是阙失,你他娘地是缺德,缺了大德啊。 你当老子是姜子牙吗,八十四了还能披挂上阵? 老头知道自己肯定要客死在藩镇了。 王家跟李瀍结下梁子后,刘异派人默默发展了王起的两个儿子王式和王龟火线入党,通过他俩间接掌控天下士子。 刘党的势力越来越壮大,李德裕终于在某次朝会时发现事情不对头。 六月的一次朝会上,原属李党的吏部尚书崔龟从突然提出,想将中书舍人白敏中右迁到兵部尚书郑肃手下,做兵部侍郎。 崔龟从提案后,博陵崔氏大方和二房的官员,清河崔氏的官员,荥阳郑氏的官员,渤海高氏的官员,纷纷表示赞同。 还有士族不显的御史大夫赵开,王起的两个儿子王式和王龟也点赞附议。 李德裕当即有点懵,这些人可多数都是李党成员啊。 他身为李党党魁,这么大的事为何没人提前通知他? 李德裕一直介意白敏中的堂兄白居易跟牛僧孺亲厚,所以即便白敏中投靠了李党,他也冷处理。 今天见这些人要擢拔白敏中,他当即站出来反对。 其他李党成员也有些迷,到底该跟着崔氏和郑氏走,还是跟党魁走啊? 因为他们的观望,导致李德裕的反对声音显得有些小众,他最终也没等阻止白敏中由五品晋升到四品。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对朝局的掌控开始松动了,却不明白原因出在哪? 李德裕的这次公然反对,在白敏中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刘异之所以要提拔白敏中,是因为他自己不能频繁召集几大士族和几位皇叔开会,他得选一个合适的人做各家传话联络员,这个人便是白敏中。 白敏中并非出身士族,职务不高不低,由他串联各方不会引发太多关注。 白敏中自此对刘党感恩戴德,他握着拳头在党旗下宣誓效忠。 李德裕并不知道是刘异在背后搞鬼,他依旧经常派儿子李烨跑刘宅请教泽潞战事问题。 五月时忠武节度使王宰曾再次攻打泽州,大唐士兵伤亡惨重,久攻未下。 到六月,朝廷与泽潞开战已经满一年。 十万大军用了一年时间,消耗了无数粮饷,结果只打下了叛军个别小县城,原隶属昭义军统辖的五个州,一州也没攻下,这让李瀍万分恼火。 他为这场战争,不得不大肆裁员节俭开支,搞得士族和寒门纷纷对他怨声载道,背地里对他各种抨击。 他为这场战争,为了节俭开支,迟迟没有修建望仙台,耽误了修行大计。 结果仗就打成这个样子,一生要强的李瀍越想越泄气,感觉大唐将领们就是一蠢又一蠢的存在。 无奈之下,李瀍终于听从李德裕的建议。 他在六月末那日,于紫宸殿召见刘异。 李瀍以天子之尊当面请教刘异,可有打败昭义叛军的方法。 刘异笑嘻嘻问: “陛下要的是打败昭义军,还是要取胜?” “有何不同?” “取胜不一定是打败,若陛下想打败昭义军,那恐怕需要为臣亲自上阵才行,那我开出的条件会很大。若陛下只想取胜,而非打败,那就不需要为臣亲自过去泽潞,我只为陛下献上一计,可令昭义军不攻自破,如此我开出的条件会相对较小些。” 李德裕作为两人谈判的唯一见证者,不得不假装维护天子尊严,出面训斥: “刘异,你简直无法无天,怎么又跟陛下谈条件呢?” 刘异神态轻松,语气稀松回道: “满朝文武皆知,我是陛下的宠臣啊,宠臣跟陛下要点东西怎么了,难道陛下还会吝啬吗?” 李瀍静静注视这个狂放不羁的小痞子。 “不妨说说你都有什么条件?” 第630章 拉进度条快进剧情 刘异顿时摆出生意人嘴脸,笑呵呵道: “若为臣亲自领兵打败昭义军,我希望陛下收复昭义后,将我朋友第五甲指定为大唐唯一的售盐专卖。” 李德裕忍不住再次插话: “唯一?那你让龚播怎么办?龚播可是郭……” “郭什么,那名字烫嘴吗?”刘异明知故问。 “你……太放肆了。” 李瀍却很淡定,他沉默了一会没有表态。 大概过了两三分钟,李瀍才问: “若不需要你带兵,只需你献计,也能取胜吗?” “可以。” “多久能胜?” “快则一个月,慢则三个月。” 李瀍和李德裕互看了一眼,均觉不可思议。 十万大军打了一年只占了几个县,刘异却说仅凭一计就能三个月内收复泽潞五州。 那他们之前何苦打这一年? 李瀍急切道:“说出你的条件?” “将我妻安平公主的食邑涨到五千户。” 李德裕问:“初唐时五千户相当于郡王封邑,但现在连亲王封邑都只有一千五百户,我朝历代公主中,也只有武皇帝的女儿太平公主曾享受过如此厚封,刘异,你想让陛下封安平公主为镇国公主吗?” 刘异撇撇嘴回:“我们不要头衔虚名,只要实惠。” 李瀍默默审视刘异,这小子之前索要售盐特卖权,现在又索要食邑,见刘异如此贪财,反倒让他放心了。 “五千户封邑,朕答应你,说说你的计策吧。” 刘异笑嘻嘻谢恩。 “臣听闻刘稹和他伯父就是前昭义军节度使刘丛谏的遗孀裴氏夫人,并不和睦。裴夫人的弟弟裴问在昭义军中领兵,他所带的军队被称为“夜飞军”,现在驻扎在太行山以东,控制邢、洺、磁三州,而剩余两州——泽州和潞州,则归刘稹麾下的兵马使郭谊和李士贵统领。这等于刘稹和裴夫人各自掌控昭义军一半的兵力和地盘,我们只要离间刘稹和裴夫人姐弟的关系,让昭义军彻底瓦解,甚至自相残杀,就能达成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 李德义微微错愕,他每天看军报,对泽潞叛军主要成员背景也基本了解,但他从不知道刘稹跟他婶婶裴夫人有嫌隙。 “刘异,这消息准吗,你从何处得知?” 这么机密的事,除非内部成员,一般探子很难打探到。 “我上次去太原平叛时,无意中知道的。” 杨弁的侄儿杨革曾代表杨弁去泽潞跟刘稹密会,杨革投靠刘异后,曾给刘异分析过泽潞内部局势。 “那你为何不早告知我们?” “老李同志,你之前也没问啊,再说上赶着不是买卖,我主动说了就不好开价了。” “你……” 李瀍截断李德裕的话,直接问刘异: “要如何离间?” “听闻裴夫人和她弟弟裴问出自河东裴氏东眷,是肃宗朝宰相裴冕的旁支孙子孙女。若要拉拢他们,必须请河东裴氏的人出马,我听闻裴度裴相公死后,其长子裴识以荫授上柱国,袭爵晋国公,裴识如今在裴氏族中颇有威望,可以让裴识以供军使的身份前去泽潞前线劝降裴问,裴问若降,至少可得邢、洺、磁三州,余下两州必乱。” 李德裕听后欢喜地拍大腿,直呼内行。 “你简直是妖孽,我怎么就没想到派裴识去劝降裴家人呢?” 阴逼李瀍忍不住赞叹一句: “你不是竹子,你是真笋啊。” 如果叛军发生内战,那大唐兵不血刃就能取胜。 他看向刘异的目光忽然复杂起来。 这等军士奇才,若有一天对自己不忠,后果不堪设想。 他更坚定了郑宸死后杀掉刘异的决心。 “刘异,君无戏言,朕真答应你,大唐平叛昭义军后,会增加安平公主的食邑到五千户。” “那臣就祝愿陛下早日旗开得胜,付清尾款。” 七月二十八日,李德裕的儿子李烨兴冲冲跑到刘异家中告诉他,裴问率领邢、洺、磁三州将领一起投降了。 据李烨讲,裴识过去劝降,裴问没有立即答应,正在犹豫中,恰逢当时邢州发生一件事,直接导致裴问倒戈投降大唐。 刘稹派去邢州的主税官叫刘溪,他以为昭义军筹集粮饷为名,将邢州当地的富商抓了,逼迫富商们缴钱。 裴问麾下的夜飞军,大多是富商子弟,他们听闻父兄被抓,纷纷跑去找裴问告状。裴问去找刘溪要人时,刘溪言语粗鄙,对裴问颇为不敬,这令裴问大为恼火,当即动了杀心。 七月二十五日,裴问联合邢州刺史崔嘏,关闭邢州城门,在城中斩杀刘溪和亲近刘稹的四员大将,然后打开城门,率领其余部将向成德节度使王元逵投降。 裴问所统辖的另外两州——洺州和磁州,紧随其后投降大唐。 不过让刘异有些意外的是裴问的姐姐裴夫人,她冥顽不灵,不愿跟随弟弟一起投降,居然倒向了刘稹一边。 这个女人为了防止昭义军丢失最后两州,居然将两州将领家眷们聚在一起,蛊惑她们全家效忠刘稹。 现在昭义军手里只剩下泽州和潞州,李瀍本想集中兵力攻打这最后两州,却被刘异劝阻。 刘异认为昭义军一次性丢了三州,此刻剩余两州必然人心惶惶,一定会发生内乱。 他们可以再等等。 果然半个月后就听到昭义军内乱的消息。 八月十二日,昭义军兵马使郭谊先是用计将刘稹堂兄刘匡周驱逐牙帐,然后又杀了另一个兵马使李士贵和他的上千亲随。待刘稹无人可依时,他又假借宴请之名杀了叛军首领刘稹。 他不仅灭了刘氏全族,还将当年甘露之变时投奔过去的十二家名臣后裔——张谷、陈扬庭、李仲京、郭台、王羽、韩茂章、韩茂实、王渥、贾庠等悉数斩杀,连襁褓中的婴儿都没放过。 八月十三日,郭谊将刘稹的首级封装在一个盒子里,送去忠武节度使王宰处投降。 八月十五日,王宰以郭谊降书上奏朝廷。 八月十七日,朝廷接到王宰的奏疏,宰相们一起入朝给皇帝报喜。 李瀍感觉刘异用阴招取胜没有彰显大唐军威,他想让天下百姓认为泽潞是他实实在在打下来的。 于是李瀍命令河中节度使石雄率领七千人奔赴潞州,假借接管郭谊等降将之名将他们引诱出来,然后趁其不备将包括郭谊在内的十名降将全抓了。 不仅杀降,李瀍还命令石雄将前昭义军节度使刘从谏的尸体从坟墓里挖出来,暴尸于潞州街市三天,再将他的尸体当众剁成碎块。 九月初,卖主求荣的郭谊和其他降将被押到长安斩首。 为时一年多的泽潞叛乱正式宣告结束。 第631章 战场转移 平定泽潞之后,李瀍对有功之臣进行封赏。 李党主战派几乎全部获得加官进爵,其中李德裕被晋升太尉,封卫国公,食邑三千户。 然而战争并未结束,战场只是由泽潞转移到了朝堂。 九月朔日,宣政殿。 今天是全体京官参加朝会的大日子。 各部门汇报完工作后,新任太尉李德裕开始整活。 “陛下,前几日河南少尹吕述在写给微臣的信中提到,身在东都的太子少师牛僧孺,在听闻刘稹谋反失败被杀时,在屋里长吁短叹,神情甚为惋惜。” 高坐在龙榻上的李瀍面沉如水。 他不是个喜欢玩均衡的皇帝,也不介意李德裕党同伐异,有时候还会故意纵容。 但他总不能因为牛僧孺表情不对就给他治罪吧。 李瀍语气平和说道: “心事不佳未必一定因为刘稹之事,牛僧孺与刘稹不仅差着年纪,也差着辈份,他俩应该不算亲厚。” 这时新任宰相李回出列。 这个李回就是刘异第一次上朝时,串联各御史攻击刘异的那个御史中丞兼户部侍郎。 他后来被刘异设计跑到泽潞前线督战,又跑去幽州调停张仲武和刘沔的矛盾,再之后跑去六镇(盐州、夏州、灵州、泾州、邠州、安北府)安抚党项和当地居民矛盾。 李回七个月内被刘异溜得跑完了半个大唐,一路赶通告,比唐僧取经都苦逼。 李回返京后,李瀍念其辛苦,给他奖励了一个惊喜大礼包。 现在李回接替被罢相出京的李绅出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正式加入大唐宰相队列,出入政事堂。 李回是李党的双花红棍,素来能打,如今又有宰相身份加持,自然更要帮李德裕说话。 “陛下,臣也认为牛僧孺跟刘稹交情不深,他或许只是惋惜同党族人吧,据臣所知牛僧孺与刘稹的伯父刘丛谏交情匪浅。” “匪浅是多深?”李瀍问。 “臣回京前见过昭义军降将,听昭义军孔目官郑庆说,牛僧孺与刘丛谏书常有书信往来。” “呃,你带回来了吗?给朕看看。” “陛下,郑庆说刘丛谏每次接到牛僧孺的书信,都是关起门来阅读,读后立即焚毁。他们若没有不可告人的私密,为何要烧掉?” 李瀍满脸黑线。 他也是服了李党人的诬陷水平。没有实证,你找个人证出来说信已经烧了,就能证明有这件事? 这时他听见李回继续道: “除了牛僧孺,李宗闵也与叛军过从甚密,这次回京前郑庆交给我厚厚一沓李宗闵写给刘稹的书信,证据确凿。臣认为牛僧孺、李宗闵皆有通敌之嫌。” 李瀍沉默,他在犹豫要不要装傻配合李党。 李德裕以为李瀍不相信莫须有的证据,再次开口diss不在场的牛李二人。 “陛下,刘从谏在大和六年曾入朝,当时有不少人看出刘从谏私欲膨胀,怀有狼子野心,按理那次就该将他扣在京中,但当时执政的宰相是牛僧孺和李宗闵,他俩与刘从谏私交甚厚,他们不仅鼓动先帝放刘从谏返回藩镇,还给他赐了同平章事的使相头衔,致使养虎为患。依臣之见,牛僧孺、李宗闵才是泽潞叛乱的始作俑者,是劳民伤财的罪魁祸首,陛下应该追究其责。” 李瀍微微蹙眉,没有表态。 李德裕以为火候不够,回头看一眼自己党派的重臣,兵部尚书郑肃和吏部尚书崔龟从。 暗示他俩接棒对牛僧孺、李宗闵穷追猛打。 郑肃和崔龟从接收到信号后,没有立即执行,他俩也各自转头,朝后面刘异站立的方向望过去。 身为双料党员,他们最终要看刘异的安排。 刘异默默叹口气,早知道今日朝会这么无聊,他就不来了。 见郑肃和崔龟从询问自己意见,他轻轻摆头,示意先别掺和。 牛僧孺在救援少林寺那件事上曾帮过他,刘异不想在这时候落井下石。 大殿内还有另一伙人也在暗戳戳发信号,这便是牛党。 包括尚书左仆射杜悰、刑部尚书杨汝士、太府卿孙简在内的一群人,纷纷朝崔铉挤眉弄眼询问意见。 牛僧孺不在,崔铉便是牛党代理老大。 牛党众人都在等崔铉指示,询问该怎么还击李党。 崔铉比较为难,因为他早已秘密加入刘党。 他刚才回头时恰好看见刘异在轻轻摆头,崔铉以为刘异是暗示他不要管这事。 面对牛党众人殷切期盼的眼神,崔铉只能装死看不见。 牛党众人集体缄默,让李德裕有些发懵。 他忽然脊背发凉,莫不是牛党众人要集体叛变,准备祭了党魁牛僧孺? 那以后还叫牛党吗? 李德裕又回头瞅瞅郑肃和崔龟从。 自己暗示这么久了,这俩人仍一言未发,难道他们也想叛变? 李德裕忽然生出兔死狐悲之感,便没有拿出更多提前伪造的证据坐实牛僧孺通敌之罪。 李瀍也松了口气。 他最终将牛僧孺贬去循州做长史,将李宗闵贬到漳州做长史。 刘异好不容易熬到散朝,刚走出宣政殿就被内给事仇从广叫住。 “刘驸马,陛下召你去紫宸殿见驾。” 刘异想骂脏话,都不上学了还摆脱不了被留堂的命运。 他跟在仇从广身后往紫宸殿走。 路上没人时,他俩开始放慢脚步私聊。 仇从广小声道: “我听安插在王才人宫里的女使说,王才人常年喝尚药局医师开的滋补汤药,这么多年却从未有过身孕,半年前她有两月未来葵水,王才人还以为自己终于有孕,结果医师一诊脉,发现只是月事不准。” 仇从广不明白皇帝那么多妃子,刘异为何单单让他监视一个没有儿子仰仗的王淑君。 刘异听到这个消息,眯了眯眼睛。 “多年受宠却从未有孕,他们俩一定有一个人有问题,不会是李瀍,他已经有五个皇子了。” “也许王才人本就不能生呢。” “能弄到尚药局给王才人开的药方吗?” “下次给你,你怀疑那滋补药有问题吗?” “我怀疑李瀍脑子有问题。” 两人说话间已经来到紫宸殿外,他们立刻拉开距离,假装不熟。 刘异进入内殿后,发现里面不仅有李瀍,李德裕也在。 李瀍已经换上了紫色道袍,估计谈完事情就准备去修仙。 “臣刘异拜见陛下。” 李瀍突然问:“刘异,你知道吐蕃发生内乱了吗?” 第632章 可以慢慢来了 刘异当然知道,他还曾利用吐蕃内乱的由头给黠戛斯争取到了一个册封机会。 刘异一本正经回道: “臣就一个巡街的,连长安城之外的事情都不关注,又怎么会关注吐蕃。” 李瀍对他这个回答很满意,刘异感觉他脸上神色顿时放松几分。 李瀍说道:“吐蕃自朗达玛赞普死后,便因继承人之事发生内战,现在战事愈演愈烈,朕认为大唐收复河陇十八州的机会到了。” 刘异眨巴眨巴眼睛,默默给李瀍点赞。 阴逼事业心真强,泽潞之战刚打完,又想无缝对接打吐蕃。 “陛下熊才大略令微臣佩服。” 李瀍和李德裕同时定定望着刘异,眼神充满期待。 ……然后大殿里就沉默了。 李瀍忍不住问:“完了?” “对啊,完了。”刘异回。 李德裕咳嗽两声提醒: “刘异,你若忠君爱国,这个时候该主动请战,为陛下分忧。” “no,我不去。” “为何啊?你打回鹘,打太原叛军,甚至差点打泽潞,之前都不曾怯战过。” “这跟怯战没关系,我能战胜回鹘,是因为我在回鹘旁边的振武城住了整整三年,我熟悉当地地形,了解对面的回鹘人。我打太原可以胜利,是因为那里是大唐版图,给我张详实地图,我就知道该怎么排兵布阵,敢问李太尉,你现在手里有陇右地图吗?” “有。” “多少年前的?” 李德裕不吱声了。 他手里那张陇右地图是安史之乱前的。 安史之乱后大唐逐渐丢失陇右,此后再无法绘制陇右精准地图,他们并不知道吐蕃人在哪里建了城池,在哪里驻扎军队。 李瀍问:“你的意思攻打陇右必须提前绘制新图?” “不止,现在陇右之地肯定是大唐遗民跟吐蕃人混居,若攻打陇右,对吐蕃人或杀或驱逐都可以,但对那些大唐遗民该如何处理?” “他们是唐民,自然要随着收复的失地重新回归大唐。”李瀍想当然道。 “你怎么知道他们愿意?他们已经脱离大唐太多年,许多人一出生就不是唐民,在吐蕃的长期统治下,陛下焉知他们没有生出异心?” 就跟他上辈子那个小岛子一样,因为脱离祖国太久,变得数典忘宗。 李瀍和李德裕对视一眼,这是他们之前没考虑过的问题。 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大唐遗民就该心向大唐。 “刘异,依你之见该如何应对?” “多派探马过去,在绘制精密地图的同时探查大唐遗民心意,先笼络再动员,若还是不成,攻打时便将他们等同吐蕃人处理,或驱逐,或直接斩杀。” 李瀍想了想,硬气道: “他们若不愿意做唐人,直接杀了好了,朕只要陇右失地重回大唐。” 这时李德裕忽然恭敬插话: “陛下,臣有一合适人选。给事中刘蒙,为人机敏,才智过人,可以让刘蒙以巡边使的身份,派到大唐与吐蕃边境诸镇,由他在当地招募探马,深入吐蕃刺探虚实,在绘制地图的同时笼络陷入吐蕃的大唐遗民。刘蒙还可以在当地暗中调粮运饷,供给军械,为攻打吐蕃做前期准备。” “刘蒙……”李瀍重复一遍,随后问:“是改革榷盐法的刘晏之孙?” “正是他。” “是个机敏的人,准。” 李德裕心中暗暗得意,大唐收复吐蕃的功绩必须是李党的。 他继续道:“臣自请置备边库,为收复河陇失地筹集钱物。” 提到钱,李瀍开始犯愁。 “李太尉,你打算如何筹集银钱?” “回陛下,可以铸币。” 李瀍提醒:“铜矿开采能力有限,每年铸币数量就那么多,只能保证正常流通。” “陛下,大唐有那么多寺庙,每间寺庙里都有铜像。” 李瀍双眼顿时一亮,问: “你想熔掉铜像铸币?” “正是。” 李瀍当即眉开眼笑。 “这个办法好,如此一来朕的望仙台终于可以动工了。” 刘异眨巴眨巴眼睛,他都听傻了,这俩货正当他面商量超发货币印钱打仗。 两人商量了半天,李瀍才想起问刘异: “你这次出征需要带多少兵,要多少粮饷?” “呃……臣不过给了几条建议,从没说要披甲上阵啊。” 李瀍当即愠怒,下一秒又恍然大悟。 “朕差点忘了,你是个生意人,说吧,你这次出征的条件是什么?” “陛下,你上次答应臣的还没兑现呢。” “已经兑现了,早朝时派去你府上册封安平公主的人就已经出发了。” 刘异嘻笑拱手: “陛下言而有信,像个明君啊。” 李德裕斥责:“大胆,什么叫像?” 刘异反问:“难道说不像?” 李瀍并未纠结刘异的措辞,继续追问: “你这次的条件是什么?” “铸币权。” 李瀍和李德裕险些被同时噎死。 他俩刚商量想印点小钱,刘异打起主意了。 李德裕提醒:“刘异,铸币向来是桂阳监的差事。” 刘异没有看李德裕,而是直视李瀍回道: “陛下,桂阳监管大唐铜矿,臣手里没有矿,抢不走桂阳监的铸币权,这次熔佛铸币,熔多少佛,也是由陛下说的算,臣不过想赚点辛苦钱。” 李瀍想想也是,铜矿掌握在自己手中,熔佛多少也由他管控,刘异铸币能捞的油水有限。 “朕现在就可以给你铸币权。” “多谢陛下。”刘异暗笑。 “刘异,还是刚才的问题,你要多少兵将,多少粮草能收复陇右?” “臣要十万人的粮饷,供给给一千精兵。” 李瀍和李德裕同时震惊。 李瀍问:“一千人就能收复陇右?” 李德裕问:“你才一千人,却要十万人的粮饷?” 刘异反问:“假如每名士兵可以以一当百,他们为何不能享用一百人的粮饷?” 李瀍思索片刻,坚定道: “好,朕尽快为你准备。” 刘异忽然问:“陛下真的要开始修望仙台了吗?” “对,融铜铸币开始之日,便是望仙台动工之时。” 刘异抿嘴,然后意味不明地干笑了一下。 “那陛下筹备吐蕃之战可以慢慢来了。” 因为你等不到了。 第633章 我家大门常打开 刘异回到家,还没进院子就听到里面传出来豹扑的狂吠声。 他微微疑惑,豹扑通常在家里怂的一批,有刘大拿在,啥时候轮到豹扑抖机灵了? 他迈步走进院子,遇到两个洒扫的奴婢拄着扫把往内院张望。 刘异走到他俩身后,小声问: “怎么不进去看,在这能看清吗?” 两人猛然回头,看见是家主刘异,当即吓得扫把掉在地上。 “阿郎……” “里面豹扑叫什么?”刘异问。 “不……不知道。” 刘异不理他俩走进内院,顺着狗叫声走去。 走向侧面小花园时,忽然感觉有两团虚影快速从他眼前掠过,前的虚影边跑边喊: “别追了,别追了,谁来救救我啊?” 两虚影瞬间跑远。 刘异啧啧摇头苦笑,片刻后他在一棵大槐树下找到已经转为实像的豹扑。 豹扑蹲在树下,昂着头,龇着大牙,“汪汪~汪”狂叫,还时不时发出呜呜的威胁声。 离地一丈多高的树上,有个老头死死抱着树干不撒手。 刘异走到近前,看看豹扑,再仰头看看老头。 不能笑,用心地掩饰尴尬,但还是压不住嘴角疯狂上扬。 老头看见刘异如获救星,喊道: “外甥女婿,你救救我啊,我是你妻舅。” 树上的老头正是李安平和李怡的舅父郑光。 自从郑光一家来了京城,便时不时到十六宅里搜刮李怡,到刘宅里打秋风,见啥拿啥。 我可以没素质,但你不能谴责我,将倚老卖老的不要脸精神发挥到极致。 刘异摸了摸鼻子,调侃: “过去干哪行啊,爬树这么熟练?” “外甥女婿,莫要玩笑,你快将你家这死狗牵走。” “放心,豹扑是三神兽里脾气最好的,一般都给留全尸。” “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你要见死不救吗?” “我怎么能见死不救呢?”刘异呵笑。 他说完向后转身。 “这样我就看不见了,我走了。” “唉唉唉,”郑光慌忙叫住他,“刘异,刘驸马,算我求你,你得让我下来啊。” 豹扑又汪汪汪狂叫了三声,意思没门。 刘异蹲下摸了摸狗头,诱哄道: “放他下来,晚上我带你去安义坊。” 豹扑一听安义坊,当即高兴地围着刘异转圈摇尾巴。 张家兄弟将安义坊周寡妇的房子买下来后,周寡妇家那条大黄狗也跟着留了下来。 豹扑到长安后跟着密歇毛台到处游逛,朋友圈比刘异都广,但安义坊的大黄始终是它狗生最爱。 豹扑不再龇牙后,郑光畏畏缩缩从树上顺下来。 他抓住刘异手臂,急切道: “外甥女婿,快去救我家芸娘,她刚才正被你家那只大肥猫追着打。” “刘大拿?”刘异嗤笑问道,“能同时得罪豹扑和刘大拿,你们父女俩到底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不知道啊,我们本来都要走了,芸娘看见你家厨娘刚好买食材回来,就要打包带回去一些,你家的那个小胡女很热情,主动给我们装了一大包,我们刚背起来,你家猫狗就追出来了。” “密歇对你们很热情?”刘异不可置信道,“你俩胆子可真大。” 难怪府里这么多人都没人敢出来帮郑光,谁敢得罪那个小魔头啊? 等刘异带着郑光找到他闺女芸娘时,芸娘已经被刘大拿逼得跳荷花池里去了。 刘大拿淡定坐在池子边上,一面防止她上岸,一面守着芸娘跳下池子前丢下的大包裹。 芸娘在水里边哭边喊: “救命啊,谁拉我上去啊?” 不远处一群丫鬟小厮走过。 胆小的迅速跑开,胆大的憋笑奋战在吃瓜第一线。 一个小丫头不停折腾手里的托盘。 “我盘子掉地上了。” “我捡起来了。” “又掉了……” 一分钟八百个假动作,只为有借口留下来看热闹。 刘异和郑光找到荷花池时,芸娘嗓子都快喊哑了。 郑光急切跑到岸边,还没等他伸手,忽然感觉肩头一重。 他回头时,看见大肥猫正站在他肩膀上,表情阴森森看着他。 “你……啊……”郑光发出尖锐爆鸣声。 脸上被刘大拿狠狠抓了一下后,郑光以炸鱼的姿势成功跌进荷花池。 讽刺喜剧效果直接拉满。 他望着岸边并排蹲在一起的刘大拿和豹扑,再看看旁边的刘异,彻底崩溃了。 “刘异,你小子又坑我?” 刘异挑挑眉笑嘻嘻回道: “我从头到尾都没动手啊,密羯的热情你都敢接受?那丫头一般只对死人热情。” “是那小胡女?” 刘异慢腾腾打开密羯给他俩装的大礼包,果然在里面找到了刘大拿爱吃的小鱼干和豹扑爱吃的大骨棒。 眼见这父女要将猫粮、狗粮背走,神兽们肯放他俩出门就怪了。 刘异将小鱼干和大骨头分别丢给刘大拿、豹扑,神兽的注意力终于从荷花池挪开。 水里的俩脏脏包终于敢爬上岸。 “刘异,我要跟你岳母告状,说你目无尊长。”郑光威胁。 刘异挑挑眉:“吓死宝宝了,你告去吧,看她要不要让女儿离开我。” “你……” 郑芸娘走到刘异近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指自己脸上被刘大拿抓出的伤痕给刘异看。 “刘郎君,你家的孽畜害我毁容了,你可要负责啊。” 刘异憋笑回:“以你的基础,毁前和毁后相差不大。” “郎君意思我很丑?” “没关系,你胜在有气质。” 有一股风尘气质。 孙艳艳和秦三娘还在【春风得意】没回来,李安平和林阿娘正在大堂商量举办重阳赏菊宴的事,完全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 当他们看见刘异和郑家父女一起进来时,表情有些迷。 林九蓉望着刘异身后的郑光父女问: “你们刚才不是回去了吗?” 李安平问: “舅父和芸娘掉水里了吗,衣服怎么在滴水?” 正在啃梨子的密羯,歪头瞅瞅,疑惑问道: “你俩怎么还活着?” 芸娘气得跑过来,手指哆里哆嗦指着密羯质问: “你为何要害我们?” 密羯嗖地将梨核丢她脸上,冷声威胁: “你再指我,手指头给你撅折了。” 芸娘吓得赶紧撤回手指,呜呜呜开哭。 “你家好生无礼,怎么能如此待客呢?” 李安平和林九蓉看得一脸茫然。 “发生什么了?”李安平问。 芸娘哭得更大声了。 第634章 能帮我印上骷髅头吗? 郑光阴阳怪气说道:“你家不欢迎穷亲戚早说啊,为何要派个胡女出来欺辱我们父女?” 李安平委屈反驳:“舅父,我没有啊。” “如果不是你指使,这胡女怎么敢如此对我们?” 林九蓉小声问刘异: “到底发生了何事?” 刘异撇撇嘴摇头,问密羯: “他俩哪里罪你了?” 密羯目光喷火看向郑芸娘,气鼓鼓道: “她说想嫁给毛台。” 刘异、李安平、林九蓉齐刷刷看向郑芸娘。 郑芸娘委屈回道: “我还说过想嫁刘郎君给他做妾呢,安平公主都没当真,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李安平小声低喃:“因为我知道刘小偷不会喜欢你的。” 刘小偷娶她时都很勉强,刘小偷的心里已经有了郑宸。 密羯一步步逼近芸娘威胁: “总之你不能打毛台的主意,他是我和布兰的。” 郑芸娘哭得更大声。 “早知道来长安人会被人欺负,我待在河东好了。” 郑光对李安平大声道: “在河东,连裴家那样的大士族,也不敢如此待我们,安平公主家的门第好高啊,连亲舅舅都不认,老夫是再也不敢登门了。” 刘异舔了舔嘴唇,裴家? 林九蓉马上发挥长袖善舞特长,对安平公主这俩娘家人进行有效安抚。 她找仆人给郑光、郑芸娘重新更衣梳洗,重新为他们打包东西,还附送了十几匹上等好绢和银钱。 密羯撇嘴讥讽: “吃相真难看,不干活还能躺着赚钱的行业,我之前以为在平康坊。” 送走郑光、郑芸娘后,李安平脸色微微尴尬。 她对刘异歉意道:“以后打点舅父家的钱由我来出吧。” 刘异故意问:“你这么有钱?” “本来没有,今天突然就有了。上午宫里来人宣旨,不知为何皇帝将我的食邑一下子涨到了五千户,远超其他公主,比我王兄都多,你说这事怪不怪?” “这有什么好怪的,其他公主的驸马又不叫刘异。” “净胡说,跟你有何关系?”李安平笑着捶了他一下,“幸好我食邑多了,否则还真不够打点舅父一家。听我阿娘讲,她和我舅父小时候生活很苦的,如果我阿娘没进宫,我可能也会成为芸娘那样的人。” “你不会。” 你阿娘若没进宫,我就要叫你姑姑了,刘异心道。 “你舅父跟河东裴氏关系很好吗?” “我不知道,但听芸娘说舅父在河东时,总三天两头往裴氏东眷跑,她并不清楚舅父去做什么。” 刘异眯了眯眼睛,感觉有点猫腻。 郑家父女前脚刚走,孙艳艳和秦三娘回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张家兄弟和第五甲也回来了。 最近张家兄弟和第五甲总去各地巡视,难得今天一起回来。 当晚刘家的饭桌上加了许多菜,众人吃得不亦乐乎。 刘异吃饭时将获得铸币权的事告诉众人,全家人惊喜万分。 林九蓉问:“那我以后出去买菜,是不是就能用上咱自家铸的钱了?” 刘奇问:“那岂不是想铸成什么样的都成?二郎,能将设计新币的差事交给我吗?” 密羯问:“刘奇,你能设计将骷髅头印在钱币上吗?“ 孙艳艳瞪她一眼。 “亏你想得出,那还有人敢拿出去花吗?” 张鼠问:“那是不是想铸多少都成?” 张豹白弟弟一眼: “胡说,你以为铜那么好得呢?” 刘异解释:“李瀍是想将天下铜佛融掉来铸钱。” 一瞬间众人全沉默了,只有密羯和毛台还在默默夹菜往嘴里送。 第五甲感慨:“幸好今天江和尚去奉慈寺陪师兄弟吃斋了,让他听到这消息可不得了。” 林九蓉啧啧惋惜: “造孽啊,花了多少人力财力铸成佛,最后再融掉,这么不是折腾吗?以后百姓想拜佛了都没地去。” 公孙笔悠悠道:“大唐自高祖皇帝废前隋五铢铸开元通宝,到今日只有五位帝王铸造过钱币。高宗李治在乾封年间铸过乾封泉宝,肃宗李亨在乾元年间铸过乾元重宝,代宗李豫在大历年间铸过大历元宝,德宗李适在建中年间铸过建中通宝,没想到当今天子居然也要铸币。” 密羯一边拆螃蟹壳一边问: “原来你们有这么多皇帝都铸造过货币,那为何现在市面流通的还是只有开元通宝?” 刘异道:“因为无论哪个皇帝铸币,都在上面印开元通宝,只是货币名字不同。一般没什么丰功伟业的皇帝,即便明知流通币变少,也不好意思铸币,反正有绢帛与钱通用易物。” “那你们大唐现在这位皇帝为何敢铸新币?” “因为不要脸呗,他给新币起的名子是会昌开元。” 公孙笔惊讶:“他竟敢用开元二字与高祖皇帝比肩?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唐高祖铸造开元通宝,开元并不是年号,而是有开辟新制的意思。 众人搞不懂李瀍到底开辟了啥,也敢叫开元。 刘异撇嘴解释:“当今天子登基未满四年,唐军先后战胜回鹘,平乱太原,平叛泽潞,接连胜利让他忘乎所以,今天他还要打吐蕃呢。” “打吐蕃?” 林九蓉、公孙笔和第五甲同时惊讶出声,那里可有大野盟的老巢。 刘异笑笑安抚:“放心,我认为他打不成了。” “为何?”毛台一脸天真地问。 刘异给毛台夹了一根鸡腿。 “因为马上要修望仙台了。” 密羯迅速将毛台碗里的鸡腿加到自己碗里,恨恨道: “到处招蜂引蝶的人以后没鸡腿吃。” 张家兄弟听到望仙台三个字脸色立即变得凝重。 他们知道刘异说过望仙台落成之日,就是李瀍必死之时。 众人吃完饭后,张家兄弟纷纷跑去书房找刘异开会。 张虎一进来就问:“望仙台何时动工?” “从我铸币之日开始。”刘异答。 “那你打算何时开始铸币?”张鼠问。 “铸币开炉要占卜吉时,我选在了大年初一。” “还有三个月。”张豹喃喃道。 他随后掐着指头算望仙台工期。 张豹最后道:“我们只有九个月的练兵时间了。” 张鼠拍着刘异肩膀问: “小六一,九个月后你真打算血洗长安吗?” 刘异想了想:“能兵不血刃最好,但我们要做好坏的打算。” 张豹问:“小异,铸币开始前,需要我们额外帮你从各地收购铜料吗?” 刘异摇头解释: “你们误会了,我申请铸币权不是为了要偷偷多铸钱币。” “那是为何?”张豹奇怪问道。 “我打算将铸币的差事分包给各州,如此一来我便可以假借监督铸币之名到各地巡视,光明正大跟各地官府和藩镇来往,拉拢能为我所用的藩兵,顺便检验咱们在各地的私兵。” 第635章 来自昊天的回call 接下来一段时日,刘奇按刘异的要求设计了大唐创立以来最有特点的货币——会昌开元币。 会昌开元钱币形状虽然仍是方孔圆形,直径七分,青铜质地,但却与以往大唐发行的货币相差甚大。 之前的唐币只在正面印有文字,背面大多空白,少数有星形或弯月形的纹饰。 会昌开元钱币要求各州在铸币的时候,正面还是印“开元通宝”,但要将本州名字的简称印到钱币背面。 如京兆府印“京”,河南府印“洛”,兖州印“兖”。 刘异将这个想法禀告李瀍时,以为会遭到反对,没想到这个好大喜功的皇帝竟然异常喜欢。 “如此甚好,这样神州大地上就有多种样式钱币流通,大唐子民才知道朕所统辖疆域之广博,朕就是要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帝王。” 刘异差点没讥笑出声,却还要一本正经继续汇报: “陛下,臣打算公开在各道招标,只有积极响应陛下融铜佛铸币的州府,才拥有铸币资格,道中其他州府要将铜像运到拥有铸币资格的州府铸币。” 李瀍脸上难得展露出笑意。 他本来批给刘异铸币权时,还担心刘异会屯私铜偷偷多铸,没想到他肯将铸币权下放,如此一来,即便有州府多铸币也到不了刘异手中。 “刘卿家,你能一心为国,朕心甚慰。这个方法甚好,同时又能帮朕检测出有哪些地方对朕的灭佛政策不满。” 刘异如此得力,让他都有点舍不得卸磨杀馿了。 刘异看他的目光充满同情,你丫的才是驴。 “希望这盛世如你所愿。” 直到刘异获得招标的二十三个州府报上去,李瀍都没发现有猫腻。 最终中标的二十三个州府简称分别是:京、洛、丹、蓝、梓、兖、平、梁、兴、益、扬、广、润、福、潭、桂、鄂、襄、洪、荆、越、永、宣。 其中包含兖海沂密观察使驻地,山南东道节度使驻地,山南西道节度使驻地,兴州团练使驻地,淮南节度使驻地,浙西观察使驻地,鄂岳观察使驻地,江西观察使驻地,湖南观察使驻地,永州团练使驻地,福建观察使,宣歙观察使驻地,浙东观察使驻地,西川节度使驻地,东川节度使驻地,岭南节度使驻地,桂管经略使驻地……等等。 这些中标之地是刘异在大唐四十八藩镇里筛出来的重点拉拢对象。 河北、河东两道刘异一个都没有选,他认为这两道刚刚经历战乱,目前军心不稳,拉拢节度使也无用,节度使自己也未必能完全掌控藩镇。 刘异将这些藩镇老大拉出一张名单,他拿出医药代表攻克医院科室主任的策略,开始仔细研究目标人物背景、成长经历、性格特征和爱好弱点,准备逐个攻破。 朝廷对掌控权比较大的藩镇,不会让某个节度使在单独藩镇任职太久,免得形成派系搞割据,通常一任节度使只有三年。 由中央机关下放藩镇的节度使,比如李德裕、牛僧孺、崔元式这种,他们完成一个任期或几个任期后,再回到朝中任职也是常事。 可武将世家出身的节度使,他们半辈子从戎,对中央机关职能不熟,很难被调入京中,只能在各个不同藩镇轮转,比如刘沔,他在泽潞之战后又被调去做忠武军节度使。 刘异选的二十三个州府,与其说选的是藩镇,不如说选的就是节度使本人。 他选的都是如刘沔一样,将来注定在不同藩镇间调来调去的将领。 刘异知道只要与这些人维护好关系,那他们将来调去哪个藩镇,哪个藩镇就能为自己所用。 转眼到了新年。 会昌五年元日大朝会时,几千人群魔乱舞之后,李瀍宣布三件大事。 第一件,废全国佛寺铜像铸会昌开元,责令二十三州府同时开炉铸币。 第二件,望仙台从此日开始正式动工。 第三件,群臣之前给李瀍拟定的尊号【仁圣文武章天成功神德明大孝】,李瀍认为尊号中没有“道”字,不能凸显他是得道之君,于是下旨令加之,变成【仁圣文武章天成功神德明道大孝】皇帝。 尊号长达十四个字。 大唐皇帝中,只有高祖、太宗没有在活着的时候给自己加过尊号,此后皇帝给自己起的尊号基本都是四字或者六字,多的也不过十个字。 如唐肃宗尊号“乾元大圣光天文武孝感”皇帝,唐宪宗尊号“元和圣文神武法天应道”皇帝, 大唐历史上唯一敢跟李瀍比肩不要脸的只有唐玄宗李隆基,他也给自己整了十四个字——【开元天地大宝圣文神武孝德证道】皇帝。 可李隆基确实有开创过开元盛世,有不要脸的资本,李瀍也敢自称十四字的尊号,这个face不是一般的大。 为了这个超长的尊号,李瀍还上谒太庙,去圜丘坛祭祀昊天上帝,大赦天下。 转头昊天就给他打了个回call,据历史记载: 【二月初一,太白金星掩蔽昴宿的北侧】。 又是一个天生异象。 星象上管这个叫“太白蚀昴”,金星吞噬昴宿,是极为不祥的征兆。 历史上最着名的“太白蚀昴”发生在长平之战期间,紧接着就发生四十万赵军被白起坑杀。 这次面对“太白蚀昴”如此大凶异象,李瀍反倒不恐慌了,他已经被昊天打击得彻底没脾气了。 李瀍这次既没大赦天下,也没虑囚,彻底躺平,爱咋咋地。 于是民间对于当今天子德不配位的谣言愈演愈烈,老百姓担心上天将要降下大灾祸。 背面带兖字的会昌开元铜币 背面带梓字的会昌开元铜币 背面带福字的会昌开元铜币 背面带襄字的会昌开元铜币 第636章 一个笑话 冬天大地被冰雪覆盖,很容易追踪动物足迹,是狩猎的最佳时节。 这个冬季李瀍一直耽于国事,到望仙台破土动工后,他才有时间带着王才人和大队人马去楼观山狩猎。 狩猎了两天后,大唐第一巴图鲁李瀍收获颇丰,他带着猎物亲自去延生观赐肉。 之前李瀍每次进延生观,王淑君都听话地等在道观外面。 这次李瀍进去一炷香的时间,内给事仇从广突然跑回到外面的车上给皇帝取大氅。 面对王才人的疑惑,仇从广解释: “陛下探望的那位真人,袇房里居然不点碳火,还非得开窗,陛下被冷得打了喷嚏,奴婢怕陛下冻伤身子,赶紧回来取皮衣。” 王淑君将黑熊皮的大氅刚递给仇从广,仇从广猝然抱着衣服蹲了下去。 “内给事,你怎么了?” “奴婢失礼了,我……我肚子疼,内急想要如厕,可否请王才人代奴婢将大氅给陛下送去?” 王淑君欣然应允。 她很好奇为何陛下每次狩猎必来延生观? 李瀍之前解释他姑母永安公主在此修行,他每次过来是为孝道。 可现在永安公主已经死了,连安平公主都已还俗嫁人,如今在延生观修行的皇族都是李瀍的平辈,王淑君费解皇帝为何还往这跑? 她想亲自看看李瀍每次来到底见什么人。 仇从广告诉她将大氅送到三层平台左侧西院的太升真人袇房。 她一路进去沿途守卫的羽林卫、金吾卫和宦官都未做阻拦。 王才人抱着裘皮大氅很快便来到太升真人袇房门外。 她刚要推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男一女的对话声: “你说那么多,不就是怕我反悔吗?我既然答应与你双修,自然会信守承诺。” “现在你想反悔也来不及了,望仙台已经动工。” “你这次来就为通知我此事吗?” “不,朕此来是为告诉你,荥阳郑氏已经同意我册封你为皇后了。” “李瀍,你真无耻。” 王淑君当即愣住,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咒骂皇帝? 陛下说要册封谁为皇后? 这怎么可能?陛下答应过要册封自己的。 这时里面又传出李瀍的声音: “荥阳郑氏是大士族,朕总要对你家有所交代,免得让史书诟病朕侮辱士族。” “我不想做皇后。” “太升真人,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将是大唐近八十年来第一个被活着册立为后的女人,这份尊荣连我祖母当今太皇太后都没拥有过。” “我不稀罕,宫中应该有不少女人稀罕, 我听说你之前曾打算册立一位才人为后?” 门内传出李瀍的哈哈大笑声。 “朕知道提出册立她朝臣也不会同意才故意说的,我不过逗她玩的,只有她自己当真了。” 站在门外的王淑君听到这句话的一瞬,被寒气侵蚀全身,冷了她打了个哆嗦。 她想冲进去,可她像一尊冰雕,被冻在原地动不了了。 她不想听,奈何里面人的对话不停钻进她耳朵里。 王淑君又听到里面女人的讲话声音。 “可我听说你言之凿凿答应过她,只要她能生育子嗣,你就册封她为皇后。” 李瀍又是一阵大笑,声音带着讥诮问: “太升真人,你何时对朕这么上心了,连这个都知道?” “纯粹好奇你这么冷酷的人会不会有真情。” “你听过一个笑话吗?” “什么笑话?” “有一个财主自称得了绝症,想找一位美娇娘给自己生个孩子,他承诺生完孩子后立刻奖励女子一千缗钱和两百匹绢。没几天,就有一位如花佳丽自愿献身。三年过去了,女子始终没有身孕,财主的身体也一直很康健,女子实在忍不了,终于开口问:‘郎君到底得了何种绝症?’财主笑呵呵回道:‘不孕不育’。” 笑话很逗,王淑君没有笑,屋里的女子也没有笑。 里面的女子直白问道: “你不能生育吗?” “不,是她不能生育。”李瀍答。 “你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我让医师在王才人每日喝的补药里加了麝香。” 屋外的王淑君如遭霹雳,将她这尊冰雕霹得碎成万千小块,将她的脑子炸开了花。 王淑君不停摇头。 这不是真的,陛下是爱的她。 李瀍为何要如此对她? 这时她听见里面女人帮她问了这个问题。 “我以为你很宠爱她,你为何要如此?” 李瀍语气不屑回道: “女生男相很美吗?朕再自恋,也不可能宠爱一个跟自己长得如此相像的人。我之所以每次外出都会带着她,还让她穿男装,就是预防有人行刺,她不过是朕的靶子。” “即便你不爱她,也不妨碍让她诞育子嗣啊,为何要绝了她的生育?历来天子不都希望子嗣多多益善吗?” 李瀍讥笑一声,语气冰冷道: “朕不要卑贱血脉的后代,太皇太后从小就告诉我,卑贱的女人只能生出光王那样的傻子。朕的祖母是郭子仪的亲孙女,朕的母亲是京兆韦氏之女,朕的五个儿子,全是士族贵女所生,高贵的血脉不容混杂,我怎么可能要一个杀猪屠户的女儿为我诞下子嗣?” 门外的王淑君此刻已经泪流满面。 她的尊严,她的骄傲已经被冷酷的真相碾压成齑粉。 王淑君身体终于能动了,她却没有勇气推开那道门进去质问。 她默默转身离开袇房。 王淑君越走越快,最后疯了一样顺着台阶往下跑。 沿途的侍卫和宦官依旧没有人拦她,到中段台阶她双脚打滑,险些跌下去时被迎阶而上的仇从广接住。 仇从广扶正王淑君的身体,诧异问道: “王才人,你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着急?” 王淑君摇头不语,眼泪止不住汹涌而出。 仇从广看了眼她怀里抱的大氅,惊讶道: “天啊,奴婢都已如厕回来,才人怎么还没将衣服给陛下送进去啊?” 王淑君将裘皮大氅往仇从广怀里一塞,继续向下跑去。 仇从广抱着大氅,望着王淑君渐渐远去的背影,脸上露出若有若无的阴笑。 李瀍没想到郑宸居然认命了,同意接受皇后册封。 郑宸只有一个要求,下诏就好,不要办册封礼。 李瀍也正有此意。 他只为向世人证明自己没有亏待郑氏,以防郑家将来拿这说事。 此次延生观之行圆满结束,李瀍在回去的马车上心情特别好,一直嘴角上扬想双修的事,以至于马车走了大半路他都没发现同车的王才人神态不对。 等他终于发现王才人沉默一路时,忍不住问道: “爱姬你脸色苍白,可是受了风寒吗?” 王淑君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妾在想回去该给陛下熬什么汤好呢?” 这么多年,她都会在下午亲手给李瀍准备吃食,或是糕点,或是汤水,雷打不动。 李瀍假惺惺道:“只要是爱姬做的,朕都喜欢。” 第637章 又是一年高考季节 大明宫,宣政殿。 二月朔日朝会。 今天第一个议题是讨论今年该由谁主持贡举? 自当代仲尼王起被调去藩镇做节度使,礼部尚书职位一直空置。 这种情况下,按理该由礼部侍郎柳璟出来知贡举。 但年前有人揭发柳璟儿子利用柳璟知贡举的权利,向考生索贿,罪名已坐实。 柳璟曾是宝历元年的状元,十六年后便开始知贡举,指点天下学子,速度之快一时传为美谈。 他一生荣耀最后被坑爹的儿子碾碎成渣渣,成为士林之耻。 柳璟上个月已经被贬为信州司马离京,这也导致如今的礼部没人能挑大梁主持科举。 现在马上开考了,牛李两党还为人选问题在朝堂上争执不休。 李党推举中书舍人封敖主持今天的贡举。 李德裕出列,口若悬河的满堂种草: “陛下,自臣出任太尉以来,所有文书皆为封敖所起草,中书省六位中书舍人,在不具名的情况下,臣一眼便能认出哪个是封敖所做的文章,封敖才华斐然、操翰成章,陛下上次还称赞他行文浮白载笔、衔华佩实,甚得圣心。” 高坐在龙榻上的李瀍,当即打开脑库存回放李德裕说的这段。 泽潞之战刚结束时,他曾让中书省以自己的口吻拟一份诏书慰问前线将士。 封敖草拟的诏书中有一句“伤居尔体,痛在朕躬”,他当时极为赞赏。 这个封敖确实有才。 须臾,牛党宰相尚书左仆射杜悰出列。 牛党今日推举的是一个叫陈商的右谏议大夫。 谏议大夫在大唐公务员中编制中比较奇葩,左谏议大夫归门下省管,右谏议大夫却归中书省管。 牛党在中书省目前只残存小股势力,陈商便是这小股势力的代表,所以牛党要力保他。 杜悰慷慨激昂陈词道: “陛下,指点天下士子,文采固然重要,但更应该注重品行,右谏议大夫陈商无乱文采还是品德,都令人击节称赏,他是唯一能与当代仲尼王起老先生比肩的德才兼备之人。” 陈商字述圣,是南朝之陈朝陈宣帝的五世孙。 大诗人李贺在三十年前曾写过一首《赠陈商》。 其中一句“凄凄陈述圣,披褐锄俎豆。学为尧舜文,时人责衰偶。” 描写的就是陈商当时的穷困落魄和不入俗流的孤高才华。 陈商没有辜负李贺的称赞,他隔年,即元和九年就考中进士。 这些年陈商在官场一直以官清似水、刚正不阿闻名。 之后两党就开始各自拔高自家候选人优点,抨击对方推荐之人不足。 可牛党如今在朝堂势弱,除了崔铉外,他们一个能打都没有,杜悰、杨汝士、孙简等人齐上阵仍不是李党对手。 杜悰眼见牛党要输,无奈对崔铉投去祈求的目光。 他用眼神控诉:“上次牛僧孺党魁出事,你就一言不发,现在你还不吭声,你真要叛党吗?” 崔铉回头瞅瞅刘异。 刘异摇头示意让他别掺和。 可崔铉入牛党多年,与杜悰、杨汝士都是好友,崔铉实在不忍心他们孤立无援,最终还是站了出来。 “陛下,孔圣人言博学于文,约之以礼,无论陈商还是封敖,臣认为他们皆能云霞满纸,可朝中刚发生过礼部侍郎柳璟纵容儿子索贿之事,若让天下士子信任本次科考定会公正、绝不舞弊,必须选择德行声望更佳者,臣认为右谏议大夫陈商品德有口皆碑,更能令天下士子信服。” 李德裕不知是不是讶异于崔铉还肯为牛党人说话,居然没再坚持。 就这样朝会的第一个议题敲定结果,由右谏议大夫陈商主持会昌五年的科举。 刘异偷偷倚着殿门口的大柱子疑惑,科举如此重要,李德裕居然就这么妥协了? 下一秒李德裕已经开始整新活。 他从怀里掏出五枚铜币,在众目睽睽之下请宦官转呈给皇帝。 “陛下,这五枚会昌开元新币乃是淮南节度使李绅刚命人快马送进京的,为六日前新鲜出炉。” 李瀍当即心花怒放,喜笑颜开。 “这么快第一批会昌开元新币已经铸造好了?” 刘异也没想到最先响应铸币号召的居然是前阵刚被罢相去做淮南节度使的前宰相李绅。 刘异当时选定淮南节度使驻地扬州作为铸币地点,当然不是看中李绅这个糟老头子,他看中的现任淮南节度使副使。 他没想到李绅表现这么积极,朝廷大年初一才下令铸币,二月初一李绅就将铸造好的首批会昌开元币运送进京了。 刘异舔舔唇,马匹拍这么狠,槽老头显然想调回京啊。 他斜着眼睛瞪了李德裕一眼,铸币这事由我负责,首批成品不该拿给老子先看吗? 李绅直接快递给李德裕,李德裕绕过自己呈交给天子,你们没把老子放眼里啊!! 这时龙榻上正在观赏新币的李瀍突然发出疑问。 “为何扬州铸的铜币背面没有印‘扬’字,而是印了‘昌’字?” 背面带【昌】字扬州铸的会昌开元铜币 李德裕面含微笑解释: “李绅给微臣的书信中解释说,他希望带有会昌年号的‘昌’字币,可以像陛下的英明神武一样,永远流传于后世。” 李瀍被拍的龙心大悦,面容和善点头。 “李绅也算考虑周全。” 刘异却当场气炸。 李绅老小子居然敢不用我大哥的设计? 最重要的是若各州都采用统一模板,那必然会少出纰漏,他就没机会到藩镇巡查了。 你不仁别怪我不义,刘异当即出列开怼。 “陛下,臣认为李节度使此举不妥。” 全场惊愕,一千多双眼睛齐刷刷转向刘异。 李瀍正色问道:“刘卿认为哪里不妥?” “陛下让各州在铜币背后印上州名,一来为让子民感受大唐疆域之辽阔浩瀚,二来各州分开铸币很难集中把控质量,难免会出现参差。只有将州的名字印在钱币背面,朝廷才能知道有没有地方缺少斤两,尺寸不符,才能及时督促更正,李节度使私自更改模板,为了讨陛下一时之欣喜而枉顾大局,目光短浅,格局狭隘,臣现在理解陛下为何要他罢相出京了。” 满朝鸦雀无声,众人目光又齐刷刷转向李德裕。 李德裕的脸像抹了一层锅底灰。 他也知绕过刘异为李绅表功不地道,但他也是为了将李绅调回京的无奈之举。 他没想到刘异居然这么不给面子。 刘异的言辞表面是在攻击李绅,却也间接打了他的脸。 李德裕发现刘异言语很刁钻,他竟找不到言辞辩驳。 李瀍凝思片刻感觉刘异说的也不无道理。 “刘卿家,依你之见要让扬州回炉重铸吗?” “臣认为这倒不必,此后扬州所铸造的新币背面一律都可印‘昌’字,不过为了防止其他州府效仿,朝廷应该对李节度使公然申斥,以儆效尤。” 李瀍心中暗喜。 如此一来不仅将印有他名号的‘昌’字币保留下来,还不耽误印有各州缩写的钱币上市。 “如此甚好,就依刘卿所奏。” 李德裕面色阴冷回头瞅瞅刘异。 这小子让李绅的马屁拍到皇帝痔疮上,崩了自己一脸屎。 刘异真不好惹啊! 第638章 培育韭菜方法大全 小插曲过去后,户部尚书李固言出列,他给李瀍递递交了一厚沓文书——会昌五年最新的户口普查结果。 根据最新统计,大唐目前有4,955,151户人家。 李瀍只看了第一页就勃然大怒。 “为何安史之乱结束这么久了,还未恢复到玄宗天宝年间的人口?” 唐玄宗天宝十三载,全国有9,069,154户,52,880,488人,是现在的几乎两倍。 李固言结结巴巴解释: “陛……陛下,人……人口繁衍需要时间,安史之乱后,乾元三年各州上报的户口仅为2,933,174户,这些年人口已经增长近一倍了。” “八十年只增长一倍,实在太慢,朕等不及了。” 他还要打吐蕃,人口繁衍这么慢,税收怎么能跟得上? “众卿家可有令人口快速增长的办法?” 户部郎中郑薰以史为鉴建议。 “可以免赋税和奖励生育。昔日越王勾践为积聚人口,免除全国三年赋税劳役,生育奖励为:生丈夫,二壶酒,一犬;生女子,二壶酒,一豚;生三人,公与之母;生二子,公与之饩。” 李瀍气得简直想下去踹死他。 老子要人口就是为了缴税收钱,结果你让老子先免税,还自掏腰包奖励生孩子? “除了这两个办法还有吗?” 中书侍郎李回出列奏道: “还可掠夺人口,三国诸葛亮拔西县千余家,还于汉中;曹操令张既之武都,徙氐五万余落出居扶风、天水界。臣之前代灵夏六道元帅兼党项安抚大使兖王巡视六镇,发现党项仍然采取人口掠夺的方式扩容部落。” 刘异翻了个白眼,心道李回少见多怪。 草原各族一直都是如此。 李瀍道:“朕总不能去异族掠夺人口吧?昔日回鹘李思忠、李思贞兄弟率十万族众归附,你们都担心异族包藏祸心,会成他日祸乱,现在怎么可能又主动去劫夺异族人口?” 见群臣已无计可施,李瀍眯着眼睛,语气阴沉说道: “其实还有僧人,他们关在庙里既用不缴税,也不用承担繁育人口责任,那朕要他们何用?朕要在全国范围内消灭和尚。” 李瀍说完当即命令礼部祠部官员: “尽快清查天下寺院及僧侣人数,算算朕若强令全国僧尼全部还俗,一次可还俗多少丁口?几十年后他们能繁衍多少户数,增加多少税收?” “臣遵旨。” 刘异摸了摸鼻子,忍不住为天才李瀍默默点赞。 敢情他灭佛的根本原因是想将这些僧尼当做种马用,生产韭菜。 刘异想到在西明寺隐居的博陵崔氏族长慧远,当即出列。 “陛下所言有理,不过天下众多寺院荒废可惜,臣建议每间寺院留少数僧人看守佛寺。” 李德裕突然插话。 “陛下,臣认为不必每间都留,长安、洛阳左右街各留二寺,每寺僧各三十人。天下诸郡各留一寺,寺分三等,上寺二十人,中寺十人,下寺五人。” 李瀍点头:“就依李太尉所言。” 刘异开始掐指头估算,若按重要性留,朱雀大街东边保留下来的肯定是大慈恩寺和大荐福寺,一个里面有大雁塔,一个里面有小雁塔。 朱雀大街西侧保留下的应该是西明寺和大庄严寺,长安县就属这两所寺院宏大。 他心想只要不动西明寺就好,否则刘党没地开党代会了。 宣阳坊坊内的奉慈寺和净域寺怕是保不住了,刘异得将少林二十五武僧转到西明寺去开房。 刘异正盘算时,听见李德裕又说: “此次强制全国僧尼还俗,规模空间,臣建议让滞留大唐无祠部牒文的外国僧人先行回国,免得他们看见后回本国张扬大唐对佛门无情,如果这些外国僧尼不识时务,臣认为可以同等强制他们还俗。” 刘异瞬间起慧远那几个外国僧人朋友——北天竺的三藏难陀、南天竺的三藏宝月和日本的圆仁。 白龙马,不要太着急,踢死两三藏,弄死三兄弟。 这些和尚来大唐交流佛法,没想到佛没了,和尚也没了,自己还要被逼还俗,真是够走运的。 “准奏。” 李德裕回头瞥了一眼高元裕,忽然又道: “陛下,接下来京兆府需要勒令全长安的僧尼还俗,工作量巨大,臣担心京兆尹年事已高,恐负荷不了如此繁重的工作。” 高元裕莫名被cue,当即出列。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臣还能为大臣披肝沥胆五十年。” 噗嗤~全体朝臣漏气声。 李瀍憋笑道: “既然高卿有此远志,何不去藩镇为大唐练兵?” “啊?”高元裕一脸懵。 刘异暗叫不好,李德裕样子明显不是突然起意,他应该跟李瀍早有预谋。 李瀍近来像被什么脏东西上了身一样,做出各种令人费解的操作,尤其迷恋折腾老头。 他将八十四岁的王起和七十二岁的李绅派出去做节度使带兵后,现在又将主意打到七十一岁的高元裕身上。 果然,下一秒李瀍直接宣布将京兆尹高元裕调出京去做宣歙观察使(治宣州 ,今安徽宣城)。 高元裕当即傻了,却也只能领旨谢恩。 空出来的京兆尹职位由柳公权的侄儿柳仲郢接替。 柳仲郢就是去年大刀阔斧裁员那个背锅侠。 这突然的人事调动让刘异有些措手不及,高元裕可是他刘党的人。 京兆府里有上千兵,自己今年若想换掉李瀍,京兆尹这个位置必须得是自己人。 刘异微微侧脸看向李德裕,他怎么会突然想动高元裕? 难道上次高元裕和崔铉一起保白敏中上位的事,让这老狐狸嗅出端倪了? 如果这样,李德裕下一个目标一定是崔铉。 刘异低头沉思,崔铉年富力强,又是宰相,李德裕不可能像搞走高元裕一样将崔铉随便调出京,除非理由正当。 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崔铉可能已经中招了。 第639章 《雪中芭蕉》 会昌五年进士科考试前,李德裕给皇帝上了道奏疏。 他对于大唐科举制度提出三点建议: 第一,【应公卿百僚子弟及京畿内土人寄客修明经进士业者,并隶名太学。每一季一度,据名籍分番於国子监试帖。三度帖经全通者,即是经艺已熟,向后更不用帖试。如三度全不通……】 李德裕建议以后由国子监每季度对拟参加科举的人进行一次考试,考试不通过将无法取得报名资格。如此一来,从报名关节就能提前筛掉一批没有真才实学的人。要求考生无论以何种方式参加科举,都必须研读经典,修习治国之策。 第二,新科进士授官前必须先到地方州府县实习,待顶岗实操合格后,方可获得正式官职。 李德裕认为寒门庶士大多族中无人为官,他们一旦及第便崇尚浮华,眼高手低,浑身充满浅薄之气,增加实习环节能令这些人更务实些。 第三,废黜宰相在科举中的阅榜惯例。 李德裕解释此举是为杜绝宰相利用特权干预科举,为广大孤寒学子入仕铺路。 李瀍对认为李德裕的三条建议恰当解决了当下科举弊端,当即以朝廷名义正式下诏。 刘异得知后,从中嗅到一丝危险气息。 废黜宰相在科举中的阅榜惯例?今年科举可是由牛党举荐的人主持,这条针对谁不言而喻。 朝廷诏令发布的当晚,刘异便趁天黑赶去亲仁坊。 刘异的马车刚在崔铉家院外停下,他就从车帘缝里瞥见一群人呼呼啦啦从崔铉家院里走出来。 借着崔铉家门口灯笼发出的亮光,刘异认出走在最前面的人是宰相杜悰。 杜悰身后跟着七个文人打扮的年轻人。 刘异微微蹙眉,叹了口气,还是来晚了。 他待杜悰领着七人天团离开,才从马车里出来,去叫门。 经门仆通报,崔铉在书房里接见了刘异,与他并坐于双人榻上。 崔铉对刘异突然到访感到奇怪,问道: “你不说没有急事我们之间最好不要走动吗,莫非今天有大事?” 刘异笑呵呵端起茶杯,语气随意问道: “刚才从你家出去那几个人是谁啊?” “你撞见杜悰和考生了?” 刘异喝了口茶,嫌弃道: “味道太淡了,那七人是今年的考生?” “正是,你到底为何突然过来?你之前不是怕被人看见我们有关联吗?” “放心,我进来前让金吾卫守在曲街两端了。”刘异安慰完又问,“那几个考生为何要见你?” “牛党每年都会从考生里挑选可造之才拉拢,杜悰不过依循惯例让我见见今年准备收归门下的新人。” “牛党怎么还找你?” 崔铉无奈道:“我总不能公开发表退党宣言吧?杜悰、杨汝士虽然对我之前不救牛僧孺有些怨言,但他们还当我是自己人。”崔铉忍不住第三次询问,“你今晚过来到底所为何事?” 刘异站起身开始打量崔铉的书房,最终站在一幅画前。 画中一棵翠绿的芭蕉挺立在皑皑白雪之中。 刘异嘲笑道:“大雪北方寒地才有,芭蕉则是南方植物,一株芭蕉如何能在大雪里不死呢?” 崔铉嫌弃道:“你到底懂不懂画?这是王维的丹青,王摩诘的画作不问四时,桃杏蓉莲,皆可出现在同一幅画中。” “所以王维脱离现实啊,不兼容的东西在现实中只会你死我活。” 崔铉疑惑看向刘异,郑重问道: “你话里有话,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刘异看向崔铉的眼神充满同情,连带语气都温和了几分。 “今晚来之前,我本想提醒你几句,可现在我只想劝你尽早将崔昊和郑言的婚事办了吧。” 崔铉震惊问道:“为什么?” “我怕你不久就要离京,到时来不及操办女儿婚礼。” 崔铉听得一头雾水,但他知道刘异从不无的放矢。 “你认为我会被外放?” 刘异叹口气,回道: “李德裕比我想象的厉害,他做了个局,我来晚了,救不了你。” 崔铉是聪明人,不一会便猜到大概。 “你是说今天朝廷颁布的那三道诏令是针对我的?” “应该是。” 崔铉想到刘异刚才一直追问七名考生,疑惑问道: “刚才那七名考生有问题?” 刘异反问:“你刚才应该与他们聊过,有发现问题吗?” 崔铉回想片刻说: “闲聊时,我发现这七人才学一般,没有太多惊艳之处。怎么,你怀疑他们被李德裕收买了?” “要收买七个人,数量有点多,人多嘴杂若口径不一致,容易败露,若要诬陷李德裕应该不会收买他们。” “那会是谁,杜悰?不可能,杜悰绝不可能害我。” “不是杜悰,杜悰也是宰相,他亲自带着七名考生来你府中拜会,若你与科举舞弊牵连,他也难逃其咎。” 崔铉沉默片刻,随后握起拳头,声音冰冷道: “是陈商,对吧?杜悰说那七名考生是陈商推荐给他的。” 刘异终于点头,崔铉真的很聪明。 崔铉一脸费解表情问道: “陈商是人人称颂的有德君子,难道他也会被收买?” “有德君子?”刘异嘲笑出声,“君子不党,陈商都加入牛党了,你们却还认为他品德高尚?” 崔铉脸色晦暗,是啊,甘心卷入党争的人又谈什么品德呢? 因为他自己也涉入党争,所以一直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奇怪,陈商到底从何时开始背叛的牛党?我之前竟没一丝察觉。” “也许他从未投靠过牛党。” 人家玩的是无间道。 “他是李德裕派来的细作?潜伏这么多年?”崔铉郁闷地猛捶一下桌子,“是我大意了,那天推荐知贡举者,我该听你的不掺和。” 刘异抱着肩膀回忆当天的情形。 “我当时就很奇怪,李党保举封敖,牛党保举陈商,本来双方争执的不可开交,结果你一出列为陈商说话,李党突然就不再争了。” 崔铉郁闷道: “是啊,现在满朝文武都认为陈商是我举荐的,我若说自己不知道今年的考题,也没偷偷阅卷,只怕没人会相信。” 崔铉沉默片刻,忽然目光灼灼盯着刘异。 “你这人素来诡计多端的,你可有破局的办法?” 第640章 旧戏重演 世界破破烂烂,刘异缝缝补补。 他挑眉笑笑,回道: “有两个补救方法,一个可保你全身而退,一个只能保你半身而退。” 崔铉当即大喜,匆忙问道: “快说怎么全身而退?” “你明日上朝直接检举杜悰,斥责他带新科考生贸然来你府中拜见,你要将那七名考生的姓名通报,说他们品德不良。” 崔铉瞪大眼睛看向刘异,沉默片刻后摇头。 “我做不到,即便我不再隶属牛党,杜悰仍是我朋友,而且我若将那七名考生交上去,他们将前途尽毁。” “这是你自保的唯一方法。”刘异提醒。 崔铉面露嘲讽苦笑。 “我大伯父曾说过,我与赵开处处不相伯仲,只一点我不如他,就是我对自己人不够狠。” 刘异拍拍他的肩膀,真诚道: “我果然没看错人,你若真为盘活自己而攀咬好友杜悰,我将来也不敢信任你。” “刘街使,那半身而退的方法是什么?” 接下来一个月刘异参加了两场婚礼,一场是昆仑瓜弟弟刘乾和弘农杨氏姑娘杨悦的婚礼,一场是郑言和崔昊的。 荥阳郑氏与博陵崔氏的联姻震惊了朝野,牛李两党都不理解,劝阻无果后也只能尊重。 婚礼上崔铉喝醉了,当着所有宾客大骂陈商,言辞充满人间烟火气息,哪句难听骂哪句,基本将陈商开除人籍了。 吃瓜群众们纷纷哇塞,陈商被骂得莫名其妙,但他是人人君子,众目睽睽之下不能还口,差点被骂成脑梗阻。 他以为崔铉酒醒会翻篇,哪知之后每次上朝,崔铉都会找茬diss他。 这可把李瀍和满朝文武搞迷了,难道前阵不是你将陈商夸成一朵花的吗? 崔铉的骚操作一直延续到科举放榜。 当晚去崔铉府中拜见的七名考生——张濆、李玗、薛忱、张觌、崔凛、王谌、 刘伯刍,全部考中进士。 其中张濆还被录为状元。 这张大榜一放出来,礼部就被科考学子们给围了。 他们认为榜上很多人的才学明显不及自己,这种人都能上榜,明显是科举不公。 李德裕立刻马上痛快将这件事禀报了皇帝,他规劝李瀍今年科举涉嫌舞弊应该重考,并举荐由白敏中主持重考。 科举考试被皇帝钦命重考,不仅在唐代,在整个科举史上也是比较罕见的事情。 李瀍下诏后满朝震惊,因为牛李党争就是从几十年前的科举舞弊案及重考开始的。 长庆元年科举放榜后,有人发现包含李宗闵之婿苏巢﹑杨汝士的弟弟杨殷士,宰相裴度的儿子裴撰等,一堆高官子弟全部及第,于是有人举报科举舞弊。唐穆宗询问当时的翰林学士李德裕、元稹、李绅,他们仨也认为本次科举确实有问题。唐穆宗当即派人复试,结果原榜十四人中,仅三人勉强及第。穆宗震怒,将李宗闵、杨汝士贬官,从此这些人便跟李德裕势不两立,与牛僧孺组成牛党。 这次李德裕再次披上正义的马甲,跟几十年前一样,要求科举再考一遍,所有人都能预见到山雨欲来,只是不知道这次会拍死谁。 新任主考官白敏中接到这个烫手山芋后,当晚就跑到刘宅询咨询意见,结果发现宰相崔铉居然也在。 刘宅书房里空无一物,三个人只能坐在席子上聊。 白敏中一脸苦逼相询问: “我该怎么办?现在朝中都在传榜单中名不副实的七人是崔相公你的门生,若他们才学真有水分,我秉公重考,他们落榜是小,做实崔相公舞弊是大。可我若不秉公处理,诘屈聱牙之徒早晚会原形毕露,到时恐怕连我也要栽进去。” 刘异没想到李德裕设的居然是连环计。 之前白敏中为谋上位投靠崔铉背叛了李德裕,李德裕现在逼着白敏中拿捧他上位的恩人崔铉祭天。 如此毒辣的计谋,连刘异都不得不佩服他。 刘异不容易致说道:“重考时你让那七人直接落榜吧。” “真的可以吗?那崔相公怎么办?” 崔铉看着白敏中真诚说道: “如此绝境,你能过来询问对策而不是直接踩我,我已经很欣慰了,能保一个是一个,你如今负责联络各家,你得先保住自己。” 白敏中对崔铉拱手鞠躬。 “白某对不起崔相公提携之恩,我发誓这辈子一定会祭了李德裕,为崔相公报今日之仇。” “放心,我的罪名做不实,顶天被调出京城。” “哦,崔相公是不是已有破解之法?” 崔铉、刘异相视笑笑,没有回答。 没几日白敏中主持重考。 他给李瀍呈交的一份二十六人的及第名单,将包含状元张濆在内的七人悉数替换掉。 这样原榜第二名易重,在重考后荣登榜首,成为新科状元。 李瀍目光寒冷地审视新名单,没想到前榜连状元都名不副实。 他看着名单突然问: “顾非熊今年考了吗?” “回陛下,顾非熊考了。” “他考多少次科举了?” “算今年,一共三十次整。” 本来愠怒的李瀍听到这句忽然笑了。 “他科考次数都快比朕的年纪大了,算了,榜单再追加一人,让顾非熊及第吧。” 于是中国历史上参加科举次数最多的进士诞生了。 这次大榜放出来时,顾非熊哭得老泪纵横。 “阿耶,你看看,儿子没有辱没你的英明。” 他有个叫刘得仁的好友,当即做了一首《贺顾非熊及第其年内索文章》送他。 愚为童稚时,已解念君诗。 及得高科晚,须逢圣主知。 花前翻有泪,鬓上却无丝。 从此东归去,休为坠叶期。 除了顾非熊,另一个喜极而泣的便是新科状元易重。 易重作了一首《及第后寄宜春弟侄》的诗,他将自己参加两次考试并登科折桂的愉悦心情尽数写在诗中。 其中一句“内庭再考称文异,圣主宣名奖艺奇”,充分表达了对皇帝重考的感恩之情。 这天最失落的人当属张濆。 他恨不得拿头撞墙,重考一次不仅拿掉了他的状元,这次他连进士榜单都没进。 张濆的好友赵嘏,就是去年得中进士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控诉某节度使抢了的他情人的赵倚楼,他得知好友遭遇后做了一首诗安慰张濆。 《赠张濆榜头被驳落》 莫向花前泣酒杯, 谪仙依旧是仙才。 犹堪与世为祥瑞, 曾到蓬山顶上来。 张濆当即表示,这辈子跟科举死磕到底,会一直不停考,直到考中为止。 除张濆外,考生中最失落的当属黄巢,因为他又双叒叕落地了,他在贡院我大叫: “不公平,黑幕,绝对黑幕,怎么可能又没有我?老子再也不考了,就让大唐失去百年难遇的奇才好了。” 总之会昌五年的科举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放榜之后便要追责前一次考试的舞弊,于是朝堂上各路戏精开始粉墨登场。 第641章 谁是说谎精 三月望日的千人朝会上,李党终于就科考舞弊案发难。 李德裕率先出列。 “陛下,今年科举主考官陈商录用庸碌之人入榜,连他钦点的状元都是末学肤受的浅薄之徒,臣认为此次科举定然涉及舞弊,臣请严查。” 满朝文武眼神齐刷刷投向风暴中心陈商。 陈商不紧不慢出列,双膝跪倒,以无比真诚的语气忏悔道: “陛下,臣有罪,臣亦知罪。” 李瀍奇怪,经过多年朝堂吵架淬炼,满朝文武皆是诡辩高手,没理都要争三分,他还第一次遇见一上来就认罪的憨批。 “陈商,你是承认收受那七名考生的贿赂了?” “臣没有受贿。” “没有受贿为何要录取他们,识人不明吗?” “微臣一开始就知道那几人胸无点墨,并非良才。” “大胆,你既有识人之明,为何枉顾朝廷法度,辜负朕的信任?” “臣……臣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是何苦衷?” 陈商的脸侧转三十度,右手径直指向站在他右前方的崔铉和杜悰, “陛下,是崔相公和杜相公威逼臣必须录用那七人,臣受两位相公举荐,无奈只能听命。” 嘶~嘶~ 全场抽气声。 这可是实名举报,同时举报了当朝两位宰相。 吃瓜群众的目光纷纷转向崔铉和杜悰。 杜悰先是愕然,他没想到陈商会诬蔑他。 随后是愤怒。 杜悰瞪着铜铃大的眼睛,恶狠狠看向陈商: “你简直血口喷人,那七人明明是你推荐给我的饱学之士,怎么变成我推荐给你了?” 陈商跪在地上反问: “敢问杜相公,他们是饱学之士吗?我为何要推荐这种人给杜相公?科举在即,我怎么会将待考生举荐给朝中重臣?本官从不认识他们,何来举荐之说?” 杜悰表情如遭雷劈。 难怪陈商之前只给他七人名单,让他自己联系,却并未将七人亲自介绍给他。 现在只要陈商否认那张名单就可将自己摘出去,颠倒是非诬陷那七人是自己推荐给陈商的,要求他们中榜。 杜悰此刻才反应过来自己中圈套了。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陈商,想不明白这人为何要如此? “陈商,你这奸佞小人,你敢设计害我?” 陈商白他一眼,转头对皇帝言辞恳切道: “陛下,微臣知罪,我不该在迫于权臣威压录用庸才,幸好陛下明察秋毫,令那七人即便有两位权臣通关节,也过不了复试那一关,否则臣恐将铸成无法挽回的大错。臣所言句句属实,陛下若不信,可命人收押那七名考生,问问他们考前是否就已拜入杜相公和崔相公门下?” “你……小人……” 杜悰被坑的有口难辩,气得直跺脚。 相对于杜悰的义愤填膺,崔铉表现比较淡定。 他听杜悰和陈商辩了一会,终于出列。 崔铉双手持笏恭敬行礼。 “陛下,臣承认科举开考前见过那七名考生。” 李瀍再次惊讶,崔铉这是也打算认罪? 李瀍面沉如水冷声问道: “朕不久前刚发过诏令,不许宰相干涉科举,崔侍郎对朝廷法令置若罔闻、顶风作案,你可知罪?” “陛下,臣只是见了考生,并未干涉科举啊。正是因为今年科举宰相再无阅卷之权,臣才不像往年一样有瓜田李下的忌讳,所以敢正大光明接见待考生。臣不止接见了七位考生,臣在府邸一共见过九十多名考生,其中还包括今年的新科状元易重。” “什么?” 全场哗然,不可思议看向崔铉。 崔铉继续道:“陛下,臣见他们只为忠告后辈,希望他们若有幸及第,要为官清廉,造福百姓,若不幸落地,也不要气馁灰心。毕竟报效天子、报效朝廷不是只有入仕为官一条路,农桑产粮、商贾贸易、夫子育人,天下百姓只要用心做事,都可为大唐盛世添砖加瓦。” “大唐盛世?”李瀍重复。 这句马屁拍在了他的心坎里,李瀍的脸色当即缓和不少。 李德裕的脸色却转为阴冷,他侧脸凝望崔铉,目光中充满怨毒。 崔铉什么时候接见这么多考生? 崔铉感受到李德裕的目光,他转头挑衅地回视李德裕。 那七名考生拜访他家的第二天,崔铉就按刘异的计策,给今年待考的全部士子都发了请帖。 多数人紧张备考,最终只有九十多名考生先后去崔宅。 九十多人,但对崔铉而言数量已经足够混淆视听了。 他只要证明自己并没有特殊对待七名考生就好。 崔铉目光不屑地瞥了眼陈商,转头面向李瀍说道: “陛下,臣若有私心岂会公然接见这么多考生?臣不知陈商为何要录用那七名庸才,但这与臣没有丝毫关系,陈商说臣胁迫他必须录取七人,臣不认,他是构陷微臣和杜仆射。” 陈商这时也傻了,他没想到崔铉居然还有这一手。 “我……我没有构陷,那七人就是你让我选的。” “好,那我何时何地说了何话要你录用他们?”崔铉快速问道。 “你二月初七,开考前一天,你下班时特意拐来我办公房中,写了几个名字给我,然后将名单烧掉。” “胡言乱语,我为准备小女婚事,二月初六就请假了。”崔铉语速飞快反驳。 崔铉的语气的自信让陈商当即错乱,他结巴道: “我记错了,你是二月初五找的我。” “开考前一天还能记错?” “事忙……会混淆。” “我是二月初八请的假,我二月初七确实有上班。” “你……” 李德裕用陈商打擂台,眼见这个无间道要被练废,他不得不亲自下场挽救。 李德裕:“崔侍郎所言荒谬,所有人都知道陈商是你和杜悰极力举荐才得以知贡举,他投桃报李还来不及,为何要构陷你们?” 崔铉唇角冷笑瞪了他一眼,而后直接面向李瀍拱手道: “陛下,知人知面不知心,臣先前是被陈商营造出的有德君子名声迷惑,臣第一次识破他小人本质,是在小女婚宴那天。陈商前去道贺,他将我拉到僻静无人处,问臣今年的考生中哪些是我的门生,他可直接安排他们入榜。” 第642章 那我就争一争 全场再次发出嘶嘶抽气声。 陈商当即傻了,大声辩驳: “崔铉,你血口喷人,绝无此事。” 崔铉回头对他挑挑眉, 许你诬陷老子,就不许老子诬陷你? 他转头继续道: “陛下,臣不耻陈商这种舞弊行径,与他当场闹翻,所有宾客都曾亲眼目睹臣曾在宴席上大骂陈商无耻,不知回报天子恩德,有负陛下信任,之后臣也在朝堂数次指责其处事不端,臣不过是想点醒让他重回正途,君恩厚重,他理应肝脑涂地回报,不可行鬼祟之事。可能正是因为臣的激烈劝告,让他怀恨在心,因此诬蔑臣。” 朝中大臣有不少都参加过崔铉女儿婚礼,这时大臣们开始窃窃私语。 “难怪崔铉嫁女那天对陈商发那么大的火。” “我当时还以为崔铉喝醉了呢,我亲耳听见他骂陈商欺世盗名的败类。” “还骂他是伪君子呢。” …… 李德裕也是惊讶,他没想到崔铉竟然早有铺垫。 他沉思片刻,就想到应对。 李德裕面向龙榻说道: “陛下,崔侍郎所说之事只有他们二人知晓,即便崔侍郎嫁女那天曾对陈商粗口,焉知崔侍郎他不是因为陈商不肯与他同流合污舞弊而气急败坏?” 崔铉讥笑问李德裕: “两个人的对话,确实不能听我一片之词,但之前陈商诬蔑本官给他写了七个人名,李太尉不是相信了他的一面之词吗?李太尉历来有扞卫科举公正的美名,难道李太尉所谓的公正,是只信你想信的吗?” 李党新任宰相李回当即站出来维护李德裕。 “李太尉素来思虑周全,不过提出存下其他可能,崔侍郎又何必气急败坏?” 牛党刑部尚书杨汝士当即讥讽: “适才陈商诬陷崔侍郎威逼他录用七名庸才时,也没见李太尉思虑周全质疑陈商啊?李太尉处处维护陈商,难道陈商构陷之事李太尉也知情?见到崔相公如今被人诬蔑科举舞弊,本官身有感触,二十多年本官也是被人冤枉的,怎么两场科举舞弊案子李太尉都如此积极?到底是维护公正还是故技重施呢?” 李德裕气得当场发飙。 “杨汝士,长庆元年科举案你身为考官却录取了自己的亲弟弟杨殷士,你有没有假公济私,复试杨殷士落榜就是最好证明。当年主持复试的考官不仅有王起,还有白居易。白居易可是你的亲妹婿,别人会冤枉你,你妹婿也会吗?” 当年白居易主持完复试,给唐穆宗上了份名为《论重考试进士事宜状》的奏疏,白居易主张维持原来的考试结果,也是为杨汝士兄弟谋求周全。 最终杨汝士还是被贬去山南东道开州开江县做了县令。 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被翻出来,牛李两党又是一番唇枪舌剑。 李瀍坐在龙椅上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听了一地鸡毛。 “大理寺卿?” “臣在。”韩湘出列。 “朕限你半个月内调查出今年科举舞弊案的真相。” “臣领旨。” 所有人见韩湘接了这个大活,就知道后续无瓜可吃了。 韩湘可是着名和稀泥大师,凡是涉及党争的案子,交到他手里只会有一个结果——搅拌。 半个月后韩湘得出个雷人结论:陈商错误领会了崔铉和杜悰的意思,以为他们在威逼自己,误将七人认为是他们的门生录取。 他最后将这次舞弊定性为乌龙事件。 可大唐必须给天下士子一个交代。 李瀍最终决定将崔铉调出京任陕虢观察使,将杜悰调去任剑南东川节度使。 李瀍本想将陈商也调离长安,李德裕当即出面为陈商求情。 他以礼部现在正缺人,难得陈商有了知贡举的经验,可以将他调去礼部以观后效。 李瀍这时若再看不出陈商是李德裕的人就是傻子,他也意识到所谓的科举舞弊只是一场戏。 但李瀍一向不介意李德裕的阴谋手段,只有赢家才配跟他搭档。 陈商不仅没受处罚,还接替柳璟做了新任礼部侍郎。 李德裕假借一场莫须有的科举舞弊案,一次性将两个牛党宰相调离京城,从此政事堂变成李党一言堂。 崔铉离开长安前,刘党又在西明寺开了一次党代会。 人员基本还是上次那些,除了渤海高氏代表由高元裕换成他大哥高少逸。 高少逸目前在门下省任给事中。 赵开一见面就将崔铉臭骂了一顿,埋怨他妇人之仁。 赵开认为崔铉最初发现李德裕设局时,就应该在科举开考前杀了陈商。 如此一来李德裕的局不仅变成废局,还可以将陈商之死嫁祸李德裕,因为李德裕当时表面保举的主考官是封敖,可以诬陷他为了捧封敖上位而谋杀对手陈商。 刘异对赵开竖起一根大拇指。 他们这些人中论狠辣和干脆,赵开的确是翘楚。 崔铉苦笑安慰赵开: “我虽未全身而退,但也算半身而退,品级未变,将来回京也不难。再说我去的又不远,就在陕州,紧挨着京畿道,你去洛阳时经过我那里,可以去坐坐。” 赵开丧气道:“我更讨厌党争了,咱们到底何时能弄掉李瀍和李德裕?” 刘异拍拍他肩膀安慰: “快了,等我从藩镇巡视回来。” 郑肃因为联姻的关系,对崔铉充满歉意。 “郑家明面还属李党,所以请原谅我当日无法为亲家公说话。” “唉,我自然体谅你家难处,那日郑氏官员没随李党一起攻讦我,我已经感激了。” 高少逸老头脾气比他弟弟高元裕火爆,建议道: “我家二郎刚被调去藩镇做宣歙观察使,现在连崔相公也要调去藩镇做观察使,咱们几士族在藩镇挂帅的人不少,我看直接在藩镇起兵算了。” 所有人诧异看向他。 崔龟从怼道:“安史之乱就是前车之鉴,从藩镇往长安打,只会令战事扩大,生灵涂炭,即便我们要武力谋变,战事也必须限制在长安城之内。” “那你们说怎么办,崔相公一走,咱们连一个宰相都没有了,以后所知政事都要慢一步。” “那就再推上去一个宰相。”刘异道。 “推谁?” 刘异的目光直接看向郑肃。 “如今政事堂变成李党一言堂,短期内牛党不可能再拜相,郑尚书也是李党领袖之一,你在李党内部地位仅次于李德裕,不如就由你去争崔铉空出来的相位。” 郑肃迟疑道: “前阵我们郑家跟刚跟牛党的博陵崔氏大房结亲,我怕李德裕已经对我家心生戒备了。” “若崔铉还在相位,李德裕肯定会戒备,但现在朝中李党一支独大,他对你肯定以拉拢为主。” “好,那我就争一争。” 第643章 父子京兆尹 崔铉和杜悰离京的时候,牛党众人从长乐驿一直送到灞桥。 杜悰心态比较崩,他望着长安城方向满眼悲戚。 “若我妻岐阳公主还在,陛下绝不会如此待我。” 太府卿孙简当即泼了他盆冷水。 “若岐阳公主仍在,你还敢出入青楼吗?” 提到青楼,杜悰怨恨道: “蜀地连个教坊都没有,这可让我怎么活啊?等我再回京时,平康坊的小娘子们肯定已经不记得我了。” 杜悰的大儿子杜裔休安慰道: “阿耶不必担心,孩儿会替阿耶照顾她们的。” 杜悰气得追着儿子打,本来挺伤感的送别场景,硬是被这对父子搞欢乐了。 刑部尚书杨汝士送给崔铉一只猎鹰。 “台硕,你离开长安也好,从此天高海阔,鹰击长空,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如今朝廷只剩下内耗,实在不值得留恋。” 崔铉看着精神萎靡的猎鹰,玩笑问道; “你将鹰拴住,它还如何大有作为?” 崔铉走到架子前,解开鹰脚上的捆绑,当场将它放生。 老鹰展开羽翼腾飞那一刻,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崔铉即兴赋诗一首抒发心境。 《咏架上鹰》 天边心胆架头身,欲拟飞腾未有因。 万里碧霄终一去,不知谁是解绦人。 杨汝士默默重复最后一句“万里碧霄终一去,不知谁是解绦人。”。 他恍然有所顿悟,感慨道: “老夫宦海沉浮这么多年,是时候解开自己的镣铐了。” 五年前他任剑南东川节度使时,因为弟弟杨虞卿被贬后客死异乡而难过伤感。 他当时跟妹婿白居易提过,很羡慕妹婿在洛阳闲云野鹤般的生活,他也想辞官归隐洛阳。 白居易在《和东川杨慕巢尚书府中独坐感戚在怀见寄十四韵》说他“感己之荣盛,有归洛之意。” 当时白居易劝阻他道:“悬车年甚远,未敢放相过。” 白居易一向遵从旧制,认为入仕为官者不到七十岁不该请辞。 此刻面对两位好友离别,杨汝士突然心灰意冷,决意不等悬车之年了。 他送走崔铉和杜悰之后,当天就上表因病请辞。 李德裕求之不得牛党再损失一名三品大员,当即鼓动皇帝批准。 李瀍可以允许朝局失衡,但决不允许朝堂变成李党一言堂。 他头天刚批准杨汝士的致仕请求,第二天就将崔铉的大伯父崔元式又调回长安,接替杨汝士重新出任刑部尚书。 即便崔元式回来坐镇,牛党也无法再跟李党抗衡。 此后朝会很少再能听到牛李两党唇枪舌战,连李瀍都感觉上朝越来越无趣。 京兆府也是刘异圈选的二十三个铸造新币的地区之一,少府里有十个大铁炉,京畿铸钱使是比较重要的钱监,该官职目前由京兆尹柳仲郢兼任。 可柳仲郢对刘异在钱币背面印字的设计很排斥,他几次上书请求朝廷改掉这种华而不实的设计。 史官记录为:【时废浮屠法,以铜像铸钱,仲郢为京畿铸钱使,钱工欲于模加新字,仲郢止之。】 刘异对此很恼火,他怕其他州府会跟随柳仲郢一起反对。 他尝试过各种拉拢柳仲郢的方法都失败了。 这小子出身河东柳氏名门,不缺钱,不缺名,还深得李德裕的信任。 后人只知道他是大书法家柳公权的侄子,却不知道柳仲郢的父亲柳公绰在大唐比柳公权更有名。 柳公绰一生两任京兆尹,五次出任节度使,三任御史大夫,三任尚书,差一点就拜相。 如今柳仲郢也做了京兆尹,距其父柳公绰首次出任京兆尹相隔整整三十年,这父俩还真是荣耀满门。 刘异认为如果拉拢不了柳仲郢,那就搞掉他,然后将京兆尹这个位置再换成自己人。 他最近一下班就将自己关在房中研究柳仲郢家族的资料,试图找到弱点。 这些资料有的是崔铉留给他的,有昆仑瓜从坊间搜集的。 这日他浏览时,忽然发现上面记录了这样一段过往。 元和十一年十一月,新任京兆尹柳公绰前往光德坊京兆府办公地上任。 京兆尹初次上任是有一套隆重的仪仗队伍,前有清道,后有戟阵,刀盾弓槊,枫鼓金钲,仪刀团扇,僚佐相随,铙吹横吹。 这浩大的声势既象征身份,又昭示权力。 柳公绰的队伍正在行进时,一名神策军小将驰马从横向窜出,直接冲进仪仗队中。 神策军在长安城的地位向来很高,这名小将对冲撞新任京兆尹的履新队伍满不在乎,他准备打马离去,不想被柳公绰摁住马头。 柳公绰为了树威,招呼左右士兵这名神策军小将拿下,处以杖击。 一阵棍棒落下,受杖者气绝身亡。 事后神策军将军找到唐宪宗告状。 唐宪宗叫来柳公绰责问: “为何独断专杀?” 柳公绰:“京兆尹是天下取作准则的地方,臣刚受陛下嘉赏拔擢,那人便跃马冲来,这不只是称量臣的权威,还是轻视陛下的典法。臣只知杖杀无礼之人,不知打的是神策军将。” 唐宪宗只好退一步问: “即便你杀人有理,也该及时向朕汇报,你为何杀人后不上奏?” “陛下,臣只是在行使正常的职责,但汇报这件事并不属于臣的职责。” “那是谁的职责?” “陛下,依照唐律,若是在街上打死了人,该金吾卫街使上奏;若是在坊间打死了人,则是该左右巡使上奏。” 唐宪宗被怼得干瞪眼,却挑不出理,最终也没能帮神策军出气。 刘异读到这,眼眸忽然一亮。 敢情他们父子一脉相承的拽,柳仲郢的老子居然还得罪过神策军。 一个阴险的计划正在刘异头脑中慢慢成型。 刘异知道怎么弄掉柳仲郢了。 不急,等他从藩镇巡查回来再换京兆尹也不迟。 第644章 准备南下 最近朝会上,李德裕提出既然崔铉已去陕州出任陕虢观察使,可以让原陕虢观察使李拭,出任册黠戛斯可汗使,去草原为黠戛斯颁发册封诏书。 朝廷给黠戛斯阿热暂定的封号是宗英雄武诚明可汗。 李拭颁完诏书后再将黠戛斯阿热带到长安来举行册封礼和认祖归宗仪式。 之所以选择李拭去草原,因为他在大唐与回鹘作战时,曾代表兵部去过振武城调配粮草和考察将领,对大唐北方边境比较熟悉。 李瀍准奏后,刘异终于松了口气。 当年满嘴跑的火车,如今竟找到铁轨终于要进站了。 之后礼部祠部又汇报了大唐寺院的最新统计结果。 大唐境内现有四千六百所寺院,僧舍四万处,僧尼二十六万零五百人。 李瀍听到这个数字很高兴,韭菜一下子多了二十多万。 他当堂下诏: 【年四十岁以下僧尼尽勒还俗,递归本贯,皆收充为国家纳税之编户齐民。】 他打算先试一下僧尼的反应,如果秃驴们闹得不凶,他过几天再追诏下令让年五十岁以下僧尼也还俗。 总之这二十六万的新鲜韭菜他是割定了。 各部门都汇报差不多时,刘异趁着李瀍高兴,提出要去南方州府巡视一下铸币情况。 李瀍没想到刘异对铸币的事这么上心,欣然准奏。 二十三个铸币州府中,有十五个都隶属于南方,这些地区钱币背面文字分别是宣、润、昌、越、福、广、桂、潭、永、鄂、襄、荆、洪、梓、益,对应的铸币地点分别是后世的安徽宣城、江苏镇江、江苏扬州、浙江绍兴、福建福州、广东广州、广西桂林、湖南长沙、湖南永州、湖北武汉、湖北襄阳、湖北荆州、江西南昌、四川绵阳、四川成都。 地方看着虽多,可有些藩镇统帅已经是自己人,没有必须过去拉拢。 比如治所在安徽宣城的宣歙观察使目前由刚刚调出京的高元裕出任,他是刘党。 驻扎在成都府的剑南西川节度使是清河崔氏的崔郸,清河崔氏也是刘党。 剑南东川节度使是刚罢相离京的杜悰,杜悰虽不是自己人,但他是牛党,牛党不是保皇党,他们现在被打压得这么狠,巴不得有人换掉当前皇帝。 新任鄂岳观察使是荥阳郑氏的郑朗,任命已经下了,郑朗不日将离京赴任。 刘异估算了一下,这十五处藩镇,真正需要他费些心思的只有七个人。 对于这些南方藩镇,刘异不祈求他们在自己谋逆时跟随,只要别给添乱就行。 至于北方藩镇,刘异认为有刘沔、石雄、李忠顺、王逢等人在,应该不至于形成敌对。 圈定巡查目标后,刘异打算过几天走水路南下,先沿着东南沿海绕一圈,再转回内地。 当晚刘宅众人听说刘异要出差,个个表现得欢喜雀跃。 张虎问:“小六一打算何时启程?” “三天后。” “那我和三郎可以跟你一起,我们正好也要去南边勘查铺子。” 张豹:“我们本来只准备去淮南和剑南,如果跟你一起走,可以多去几地,搞不好还能将生意拓宽些。” 第五甲也想一起去拓宽生意渠道,可他要先去趟曹州。 曹州不是盐区,可不产盐的地方食盐销量才好。第五甲之前在那开的售盐铺子运营一直很好,可最近事故频发,不仅销量萎靡,铺子前阵还险些失火。第五甲决定去曹州看看出了什么问题。 “我跟你们一起出发,到洛阳分开,我先去曹县,那边的事一结束,就去江南找你们,顺便勘查下那边的盐池。” 刘异将路线告诉第五甲,当李安平听到刘异要去钱塘时,当即拉着丈夫手臂央求: “刘小偷,带我一起去吧,我都没去过江南。我想看看你描绘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美景,究竟是什么样子。” 张鼠奇怪:“可小六一也没去过啊,他怎会知道?” 公孙笔惊讶重复:“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二郎真乃大才,能写出这么动人的诗句。” 刘异尴尬,他没想到新婚夜哄李安平时吟的诗,李安平还记得。 密羯嗦着刚啃完羊腿的油手插话: “我也要去,我来大唐后还没好好玩过呢。” 刘异笑嘻嘻问:“你每天不都在玩吗?” “那些不算,离家太近。” 密羯已经彻底将这里当成家。 毛台和布兰纷纷附和,他们也要跟着。 张鼠举着一根大鱼刺抵在刘异脖子上,玩笑般威胁: “上次你去太原就没带我,这次你总不能再抛下我了吧,快说,带不带我?” “槽,你鱼刺没剃干净。” 孙艳艳从后面一把拧住张鼠的耳朵,将他从刘异身前拉开。 “你去江南,那我怎么办?你要留我一个人在家吗?” “唉唉,娘子轻点,你跟着一起去呗。” “让【春风得意】关门大吉吗?” 秦三娘笑着说:“艳艳,要不你跟九郎一起去,我留下看管【春风得意】。” 孙艳艳立刻松开张鼠的耳朵,转而拥抱另一侧的秦三娘,不停道谢。 刘奇见娘子要留下来,他只好跟着留下。 其余众人均以期盼的目光看向刘异,等待他松口。 刘异无奈道:“我是去公干,不是春游。” “你公干你的,我们私干。”林九蓉回。 “林阿娘,你也要去?” “当然,否则谁照顾这一大家子。” 刘异以手扶额。 这么多狠人一起出行,肯定需要带着少林保镖团才能保证路人的安全。 “好,我答应你们,但你们路上要听从指挥,绝不可以生事。” “哦~” “太好了。” 刘宅饭堂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刘异离开长安前偷偷跑去延生观见了郑宸。 两人分享近况后,刘异抱着郑宸调笑: “宸儿即将成为大唐皇后,那我岂不是在跟皇后私会?” “我才不稀罕做李瀍的皇后,若能跟异兄长一起去江南,我做你奴婢好了。” “我可舍不得。” 郑宸恍然想起一件事,问: “异兄长,那个王才人回去后有动作吗?” “动作还不小,王才人让女使去宫外秘密采购了毒药,幸好那女使是仇从广安排的,所以我们才能将毒药换成慢性的,估计要吃个三四斤才会死。” “那毒药貌似有些安全啊。” “哈哈,这也是没办法,杀死李瀍从来不难,难的是他死之后京中形势得完全由我掌控。” “望仙台何时能建成?” “听平头哥说神策军估计在六月份能竣工,但要额外三个月的装饰布置。” “那就是在九月可以登台?你九月前能赶回来吗?” “为了你,我死也会回来的。” 第645章 这回够气势了吧? 刘异之所以敢对铸钱的事指手画脚,是因为李瀍在金吾卫街使的头衔外额外给他安了个铸钱使的使职差遣。 铸钱使这个官职为唐玄宗时期开始设置,掌全国铸造钱币,并非常设,发生铸币大事时才会临时设置,大多时由户部官员兼任。比如之前改革盐税的刘晏,他在户部任侍郎时就曾担任过铸钱使、度支使、转运使、盐铁使等一长串使职。 这次皇帝让一个金吾卫街使兼任铸钱使倒是史无前例。 不过刘异总算师出有名,他南巡前以铸钱使的身份从其他部门借了三个人。 一个是户部郎中郑薰,就是给去仇士良写神道碑那个倒霉官,他出身荥阳郑氏。 一个是从十三盐铁巡院之甬桥院刚调上来的户部仓部主事高敏,他是渤海高家的人。高敏监管仓储多年,无论什么钱币,他用手掂一掂就知道差了多少重量,掺杂的是什么材料。 最后一人是从御史台借的,刘异点名要了金吾卫中郎将萧鄂的哥哥——监察御史萧邺。 李回牵头御史台众御史参刘异那次,就是萧邺给刘异通风报信才令他提前有了准备,萧邺也是自己人。 别看监察御史品级不大,却能压制住地方官吏,刘异若想到州府施展淫威,主要靠他了。 刘异请示李瀍后又从金吾卫中抽了十名兵甲随行,由孟堂领队。 出发这日清晨,刘异、郑薰、高敏、萧鄂和十名金吾卫骑着高头大马,从皇城金吾卫大院出发。 经过通化门时,孟堂抱怨: “才十几个人,哪里像是巡查?” 萧邺接道:“我们御史台每年春季风俗使、秋季廉察使外巡,差不多也是这个规模。” “那怎么能一样,咱们这次可是巡查铸币唉。” 刘异侧脸笑嘻嘻问孟堂: “你嫌人少啊?” “当然啊,感觉缺少气势。” 刘异贼笑两下,没有再说话。 等他们行到长乐驿,孟堂看到提前等候在那里的刘宅大部队时,瞬间愣住。 不仅有刘宅的男女老少,还有包含江小白在内的二十六少林棍僧。 和尚们身穿清一色的蓝衫常服,头戴幞巾将大光头遮起来。 不仅孟堂疑惑,郑薰、高敏、萧鄂也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 “街使,这……不是送行吧?”孟堂问。 “是同行,这回够气势了吧?” “出差带家属,这也太具有松弛感了吧?” 孟堂随后又看见密羯坐在马背上,一只圆乎乎的猫脑袋从她后背的包里探出头来。 “刘大拿?”他不可置信喊道。 “汪~汪~” 毛台马背后驮的豹扑主动跟孟堂打招呼。 孟堂整个人都方了,不可置信问道: “街使,你家这俩货也要一起跟去?” 孟堂刚问完,忽然感觉头上很咸湿。 他拿手一胡撸,随后大叫: “哎呀妈耶。” 孟堂擦了满手臭烘烘的鸟屎。 这是来自沙雕的括约肌松弛。 沙雕在半空得意地“咕咕”叫了两声,用鸟语更正: “蠢货,是三个。” “死沙雕,我早晚烤了你吃。”孟堂骂道。 刘宅众人发出哈哈大笑声。 萧鄂提马上前调侃: “刘异,你坦白告诉我,你是不是在京城惹上什么祸事了,准备带着全家逃难?” “肯定是,否则怎么会连猫狗都带着,”孟堂一脸幽怨地说,下一秒马上补充一句,“还有鸟。” 刘异从怀里掏出帕子递给孟堂。 在孟堂擦头时,刘异解释: “我阿兄管不住刘大拿,我们都不在,怕刘大拿领着豹扑、沙雕闯祸。” “它们仨能闯什么祸?” “最近万年县衙差和京兆府的人正到处拆庙,早晚会拆到我们坊里的净域寺,刘大拿常年在净域寺放生池里捞鱼,对那里很有感情,我怕它们若留下会跟衙差打起来。” 郑薰、高敏、萧鄂对刘家人跟随出行没有意见,反正吃住不用他们花钱,而且刘异的那二十多名家卫,看着就安全感满满。 两队人马汇合后继续向东行进,他们要到洛阳坐船。 第三天下午他们入住陕州甘棠驿。 驿丞沙药见到刘异这个大财神爷格外热情,恰逢当天甘棠驿除了路过的驿卒没有客人,沙药便将全部上房贡献出来招待他们。 吃过晚饭后,刘异独自去陕虢观察使府衙看望崔铉。 崔铉过去只在荆南节度使和剑南西川节度使帐下,做过掌书记,他还是第一次当藩镇老大,目前还在适应期。 刘异抵达的时候,他正在给帐下牙将开会。 当卫兵进来禀告金吾卫街使刘异求见时,他帐下的将官们安静了一瞬,随后沸腾了,七嘴八舌跟崔铉确认: “是参加杀胡山大战的那个刘异?” “是平定太原叛乱的刘异?” “是千古恶来吗?” 崔铉没想到刘异在军中名声这么响。 刘异进账时,就看见一群糙老爷们眼睛直勾勾地瞅他,暧昧的眼神中闪烁着恶心巴拉的小心心。 “槽,你们这闹瘟疫吗?” 刘异的开场白让糙老爷们集体脸红。 崔铉笑着为他们一一引荐。 有个年轻将领仗着胆子问刘异: “他们说你喜欢挖心吃肉,是真的吗?” 刘异抿唇一本正经回答: “不对。” 将领们终于松了口气。 “我只吃小孩的。”刘异道。 将领们集体抽气……不愧是千古恶来。 崔铉感觉实在丢脸,将一众将领通通轰出去,然后拉着刘异入座。 “难怪我离开长安时,你说咱们会很快再见,没想到连半个月都不到,你这次为何而来?” 刘异将自己去南方拉拢藩镇的计划告诉他。 崔铉得知刘异第一站是洛阳后,劝他不要拉拢现在的东都留守。 如今的东都留守兼东都畿汝都防御使是李石,就是杨弁在太原叛乱时,被从河东驱逐出来的那个倒霉节度使。 崔铉道:“李石这些年诸事不顺,人也被磋磨得疑神疑鬼,我感觉他最近不太正常。” “怎么个不正常?”刘异问。 “我前几天听说洛阳太微宫正殿崩塌,李石打算以废弃的弘敬寺为太庙,迎接神主附祭。” 受宗族制度及相关礼法制约,历朝历代太庙大都在京师修建,但大唐特殊。 唐睿宗时期曾下诏在东都洛阳也修建高祖、太宗、高宗庙。武则天以周代唐,改东都为神都,作为武周首都,为自己修庙。唐中宗复国后,又将洛阳的武周太庙改为李唐太庙。 就这样东都也有一座大唐先皇们的太庙。 但在安史之乱时期,因为战事繁忙谁也无暇顾及太庙,洛阳太庙甚至成为军营,供奉大唐历代先帝的神主散落丢失。直至代宗大历年间,才寻觅齐全,可东都已经无太庙可放置,于是暂时供奉于邙山翠云峰专祀老子的太微宫内。 如今太微宫毁了,李石想将先皇神主再挪到一所庙里。 第646章 傻子才信 刘异听完崔铉的讲解,疑惑问道: “老皇帝神牌之前整天跟道士们待在一起,现在又挪到寺院,信仰不冲突吗?” 崔铉发现刘异并不太懂政治,只好继续讲解。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李石这么一挪会产生很多问题。” “比如?”刘异问。 “近百年间,朝廷一直因为东都这个太庙吵架。德宗在位时,他曾想将洛阳太庙夷为平地,由于当时朝臣反对没办成。穆宗长庆元年,东都留守郑絪奏议洛阳太庙不合祖制,应予毁弃。” “郑颢的阿翁?” 也是郑宸的。 “对,但当时以太常博士王彦威为首的官员反对,又没办成。现在东都好不容易没太庙了,李石偏偏想再搞一个,还敢设置神主,这件事肯定会惊动长安,估计朝堂又要争吵不休了,你说李石是不是没事找事?” 刘异撇撇嘴,评价: “我觉得他在故意刷存在感,否则他这个东都留守会被皇帝遗忘的,不过你说的对,这种人不足与谋。” “我听说东都将士因为河东的事并不服李石,如今在洛阳实际主持军务的是东都副留守兼河南尹卢贞。” “卢贞?” 刘异开始回忆之前记下的东都副留守资料。 卢贞,号真南郭子,出身范阳卢氏,是白居易组织的七老会成员。 “你认识此人吗?可否帮忙引荐?” “只认识,没交情。不过我可以给他写一封信,做为你去拜见的敲门砖。范阳卢氏的人从不卷入党争,也不站队,我感觉你即便去拉拢,也希望不大。” ~~~ 历来皇亲贵胄权臣奸佞在外都爱投宿驿站,小小驿站见证过华夏历史上的诸多大事件,比如: 马嵬驿,见证过一代佳人杨玉环殒命于三尺白绫。 上源驿,见证过朱温招待李克用的鸿门宴,并拉开数十年大战序幕。 白马驿,见过朱温一夕尽杀衣冠清流三十余人。 陈桥驿,见证过赵匡胤被黄袍加身后假惺惺推辞:“不,朕绝不能当这个皇帝。” 银川驿,见证过一个叫李自成的马夫丢掉工作后振臂一呼:“皇帝再包瓜咧,将怂打出,不给纸擦。” 洛阳最出名的两个驿站是都亭驿和临都驿,当地人形容“进城相迎都亭驿,出城相送临都驿。” 都亭驿也曾见证过许多历史大事,当年徐敬业起兵讨伐武则天时,武则天将无意平叛的宰相裴炎,斩杀于都亭驿。唐玄宗时期光禄少卿卢崇道被流放逃回洛阳,也是在都亭驿被人活活打死。 刘异一行人于第六天上午从安喜门进入洛阳北城,直接去了都亭驿。 西京、东京各有都亭驿,长安城的都亭驿就在皇城中,位在朱雀大街西侧。 洛阳城里有两个都亭驿,一个在清化坊,一个在景行坊。 刘异等人准备入住的是清化坊的都亭驿。 清化坊位于宣仁门外大街路北第一坊,与东城、皇城、宫城相邻,是贵族、官员、富人置宅安家的首选之地。 清化坊内有洛阳左金吾卫驻扎,邸店、酒肆、商铺一应俱全,堪称琼楼玉宇黄金地。 刘异等人进入清化坊后,很容易就找到了都亭驿。 它前面有个巨大的山门和广场空地,山门上【都亭驿】三个字写得十分醒目。 广场空地上有四排上百个石臼马槽,刘异他们抵达的时候,广场上已经停了不少马车。 都亭驿大门口不停有人进进出出,卸运货物。 刘异一行人下马后各自牵着马匹走进都亭驿大院。 他们纷纷震惊于驿站规模,大院里面竟然是包含厅、楼、亭、台、榭等各类建筑的建筑群,一排类似办公的房屋大门牌匾上写着宣政堂、驿丞府、车马司、驿厅、驿库等等。 密羯惊讶:“这里像皇宫。” 李安平笑着更正:“皇宫比这气派。” 孟堂奇怪问道:“为何比长安的都亭驿还大?” 萧邺解释:“东汉时洛阳都亭驿便是全国中心驿站,从前隋到大唐,驿路都是以洛阳都亭驿为中心设立的,这里是几条丝绸之路的交会点,为万里丝路第一驿。大唐驿站陆驿分为七等,水驿分为三等,水陆分为四等,因重要程度不同,人员、马匹、土地配置也各不相同,陆驿等级最高的要求配马75匹、驿夫25人,但都亭驿却要求配置90匹至105匹马。” “哇,真是开眼界了。”孟堂惊叹。 刘异催促:“咱们快去验符传吧。” 萧邺拉住他,面色为难说道: “都亭驿管理比较严格,恐怕你的家人难以一起入住。” “槽,你不早说?” 张豹探过头来插话: “没关系,坊内还有邸店吧?我们住同一坊的邸店就好。” 李安平走过来,撒娇地挽着刘异手臂。 “可我不想跟你分开。” “我跟你们一起住邸店。” 最后由萧邺带着出来巡查的一队人入住都亭驿。 刘异跟着一大家子近四十人去了坊东边的一家邸店,名为【清化邸舍】。 两地距离不远,他们一刻钟后就在邸舍门前下马。 清化邸舍虽没有都亭驿占地大,里面建筑却也很精致。 他们牵马进院后,发现里面来回走动的客人大都穿着锦缎华服。 刘异判断这家是个五星级酒店。 邸舍服务也很好,发现有客人进院,正堂立即出来五名伙计招呼,又是帮忙牵马,又是帮拿行李。 一个圆脸伙计满脸堆笑问: “客官们是慕名而来?” “慕名,慕名什么名?”刘异反问。 “客人不知道我们清化邸舍的来历吗?” 李安平瞬间被勾起好奇心,问: “什么来历?” 一个尖脸的伙计在另一侧解释: “我们清化邸舍开了有两百多年了,两百年前曾住过大唐国师袁天罡。” “真的假的?” “真的,袁天罡就是在这里给杜淹、王珪、韦挺三人相面,然后预言杜淹将以文章显贵而名扬天下,王珪不出十年将官至五品,韦挺面相如虎,将出任武官,最后全部应验。” 刘异摇摇头,表示不知道那三人是谁。 伙计继续讲:“武皇帝的母亲杨氏夫人,也是在这里将自己几个孩子介绍给袁天罡,袁天罡指着她最年幼的孩子说:此子龙瞳凤颈,极贵验也,可惜是个男子,若是女子,当为天下主。” 李安平惊讶:“真能算命这么准吗?” “骗人的,我从不信命。”刘异不屑道。 这时一个身穿灰袍,胡须全白的老道从他们身前走过。 老道不经意间瞥了刘异一眼,当即驻足,拦在他身前。 “此子龙瞳凤颈,极贵验也,不出十年,当为天下主。” 刘异、李安平、张鼠、孙艳艳、密羯、毛台、布兰、公孙笔、第五甲、林九蓉、张虎、张豹,听得瞬间一愣。 随后发出此起彼伏的哈哈大笑声。 连跟在后面的一众武僧都忍不住弯起嘴角。 刘异调侃:“老道,你要骗人也得换套说辞啊,这套话术小伙计刚用过了。” “你不信贫道?”老道问。 “傻子才信。” 老道目光从第一排十二人脸上一一扫过。 随后一甩拂尘,单手结印郑重道: “你们中将有人命不过十日。” 第647章 千年的大宴 张鼠当即冲过来,左手揪住老道衣领,右手握成沙包大的拳头。 他举着拳头在老头眼前晃了晃,阴森威胁: “你敢咒我们命不过十日?信不信老子让你命不过当日?” 老道士右手握上张鼠抓自己前襟的手腕,将他的手掌慢慢掰开。 张鼠表情渐渐惊愕,手腕处传来剧痛,他竟挣脱不开老头的钳制。 老道面带和煦笑容说道: “小郎君即将为人父,也该为小儿积福,怎地如此蛮横?” “你说什么?”张鼠不解问道。 孙艳艳听到这句错愕一瞬,然后两步上前,抓住老道手臂询问: “此话当真,我真的有孕了?” 老道捋了捋胡须: “女居士七个月后便可喜得麟儿,福气不浅啊。” 见张鼠还要动手,孙艳艳慌忙拉住制止。 “张耗子,你没听见吗?我们即将为人父母。” “你傻啊?咱们成亲五年都没怀上,他胡诌你也信?” 孙艳艳气得一把揪起张鼠的右耳,提到自己嘴边。 她凑唇过去小声对张鼠耳语了几句话。 “真的?”张鼠的瞳孔逐渐张大,“你怎么不早说?” “我怕让你空欢喜一场。” 张鼠不顾大庭广众、众目睽睽,呜嗷嚎叫一声,将老婆亲亲抱抱举高高。 “娘子,你简直太能干了。” “快放我下来,你这憨批,别惊了胎气。” 张鼠放下孙艳艳的同时忍不住又在老婆的俏脸上亲了一口。 张虎、张豹围上来询问: “是真的有了吗?” 孙艳艳面带羞怯地点点头,答: “十有八九是真的。” 她两个多月未来潮了。 张虎和张豹激动地抱在一起欢呼: “我又要做伯父了。” “咱们张家的第二个孩子。” “这次起名可不能让老七掺和了。” 其余人也猜到大概,李安平、林九蓉、密羯过来给孙艳艳道喜。 刘异、公孙笔、第五甲、毛台、布兰则给张鼠道喜。 张鼠一把搂过刘异狠狠抱了一下。 “小六一,谢天谢地,你没抢到我前头当阿耶,否则下一辈我儿子就要管你儿子叫阿兄。” “死耗子,你还要辈辈占我便宜?不过九嫂这样,还能继续南下吗?” 孙艳艳霸气道:“没问题,我的儿子胎里就不可能娇气。” 李安平本来挺高兴的,听到小哥俩对话忽然有些失落,不自觉抚摸了下自己平坦的小腹。 她成亲快两年了,明明每晚很努力练摔跤,为何至今没有怀上? 李安平走向老道士身前,面带羞怯询问: “老真人,你看我何时才能为人之母?” 老道士仔细端详面前女子的面相,忽然惊道: “神哉,神哉,女居士拥有千古第一面相,此生贵不可言,你比当年武皇帝的命格还要贵上一分。” 所有人听到了愣了一瞬,随后哈哈大笑,连李安平自己都噗嗤出声。 他们原本还当老道是得道高人,现在看来不过是个骗子。 武则天自己为天子,丈夫为天子,儿子还是天子,世间不可能有比她命格更贵的女人。 见刘异满脸讥诮不信,老道士到他身侧,轻声说了一句话。 刘异听见后满脸震惊地瞪着他。 老道士说的是:“那女子父为天子,兄为天子,夫为天子,子为天子,比武皇帝命格贵否?” 刘异眯了眯眼睛,这老家伙难道是老爹派来的? 李归见缝插针无时无刻不想动员儿子谋反,真是阴魂不散。 他一把揪着老道衣领,冷声威胁: “你若再妖言惑众,我就将你送官。” 老道笑呵呵没有还手,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道友要找的人不在北边,在南边,你莫寻错方向。” 刘异一把推开老道。 “少故弄玄虚,满嘴胡说八道不知所谓。” 之后他们便不再理会这个偶遇的骗子,直接去办理了入住。 将行李放进房间后,让刘大拿、豹扑、沙雕看着,他们又离开邸舍重新返回都亭驿找高敏、郑薰、萧邺、孟堂和金吾卫们。 他们到时,那十三人正在都亭驿的餐堂吃饭,桌子上有荤有素。 刘异当即抢了萧邺、孟堂的筷子。 “好不容易来一次,我带你们去外边吃。” 孟堂当即站起,激动道: “我就知道跟着街使有肉吃。” 高敏客气:“那怎么好?这里提供的餐食其实也不错。” 刘异扔掉筷子,挑挑眉问: “跟洛阳水席能比不?” “洛阳水席?”众人异口同声。 有几个金吾卫偷偷吞咽了即将溢出的哈喇子。 他们即便没吃过也听过洛阳水席大名,早些年都是做宫廷宴会用,传入民间没几十年。 洛阳有三绝:游龙门,赏牡丹,吃水席。 后世有位伟人曾盛赞:“洛阳牡丹甲天下,菜中生出牡丹花。” 能生出牡丹花的菜便是指洛阳水席,此宴席诞生于武则天时期。 水席有两层含义,一是全部热菜皆有汤,二是所有菜吃完一道,再上一道,像流水一样不断地更新。 一桌水席冷热荤素甜咸酸辣百味汇集,道道热菜离不开汤水,章法不乱不滥。 刘异身后的少林武僧听见要吃洛阳水席,也忍不住暗暗欢喜,因为此水席最大的特色就是素菜荤做,以假乱真。水席中最着名的一道菜“牡丹燕菜”,现在应该还叫“假燕菜”,吃着感觉像燕窝,实则却是用白萝卜丝做的。 高敏、郑薰、萧邺均家世不俗,平时在长安城里也都出入高档酒楼,此刻听说刘异要请吃洛阳水席,也忍不住心中雀跃。 “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走。”郑薰道。 刘异像导游一样,率领五十多人的大团直接奔赴牡丹楼。 牡丹楼是一座四层酒楼,建在清化坊旁边的立德坊。 牡丹楼是全洛阳吃水席最出名的酒楼,以价格昂贵着称。 刘异之前来洛阳考发解试,就是在立德坊南营的新潭渡口上岸。 他当时着急去北市看黄金甲,都闻到牡丹楼的香味了,却没进去。 这次他终于可以弥补上次的遗憾。 牡丹楼的伙计一见呼啦啦来了这么多人,本想让他们坐一楼大堂,当听刘异说要点昂贵的洛阳水席时,忍不住问: “客官可知洛阳水席价钱几何?” 刘异从怀里掏出一张飞钱,潇洒地丢给伙计。 “够开两桌水席吗?” 当伙计看清飞钱面额,当即满脸堆起假笑: “别说开两桌,连吃半年都没问题。” “一个包房分两桌,其中一桌要全是素菜。” 江小白突然补充一句: “素菜那桌也是要酒的。” 伙计兴高采烈将他们一行人带上四楼,开了最大一间包房。 从房子南窗能俯视洛河美景,看新潭渡口漕船往来,千里不绝,半天下之财赋,悉由此路而进。 屋里有两张大长桌,每张比刘异家在阿史那邸的大长桌还长。 刘家人和参与南巡官吏的官吏,这些吃荤的人坐一张桌。 另一张桌坐包含江小白在内的少林二十六武僧。 他们各自坐下后,就听东窗下面吵吵嚷嚷。 刘异过去趴窗口看了一下,东面窗能看到旁边的归义坊。 两坊之间的街上聚集了许多披甲兵和衙役站在街两侧,还有乌泱泱一群围观百姓。 伙计进来擦桌子时告诉他们,归义坊北曲有个弘敬寺。唐初时归义坊叫弘敬坊,后来为了避讳高宗“天皇大圣大弘孝皇帝”的尊号才改名归义坊。 今天东都留守将在这边主持仪式,将先帝的神主从太微宫移到弘敬寺里。那些老百姓全是过来看热闹的。 刘异没想到李石移太庙就在今天。 他们坐下闲聊一会,就有伙计开始上菜了。 洛阳水席上菜讲究顺序,最先上的是凉菜。 第648章 文王背姜尚 刘异不知道伙计往和尚那桌上了什么,反正给他们这桌报菜名时,也没谁留意,大家都跟饿狼似的盯着盘子。 八个凉菜甭管叫什么,吃进嘴里的是鸡蛋、鹿筋、豆腐、腰花、雀舌、鱼须、青笋、鹅掌。 二十五个人吃八个冷菜,很快便光盘。 和尚们那桌的素菜应该也很好吃,刘异瞥见江小白中间没怎么顾上喝酒。 “快,快,上热菜。”密羯催促。 洛阳水席上热菜的规矩是:每上一道大菜,要带两道中菜。 伙计解释说这叫“带子上朝”。 鸡鸭鱼肉一端上来,众人便开始大快朵颐。 开始时众人还能快速清盘,后来菜越上越多,众人清盘的速度也渐渐慢下来。 吃了一个半时辰后,张鼠打着饱嗝命令毛台: “你将那道鱼吃了,好让伙计再上下一轮菜。” 上热菜的规矩是光盘一轮才换下一轮。 毛台捂着肚子看向密羯。 “我不行了,还是你来吧。” 密羯一脸不甘心地摇摇头拒绝。 “我心有鱼而胃不足了。” 李安平拉拉刘异的手臂。 “我听说洛阳水席最后四道扫尾菜很有名堂,能先上扫尾菜吗?” “好,只要你还吃得下。”刘异宠溺道。 他即刻招呼伙计将扫尾菜先端上来。 伙计擦了擦头上的汗,终于松口气。 “客官,你们终于喊上扫尾了,我以为你们要无休止地吃下去呢。” 不久伙计又端上四道大菜。 刘异每样都尝了一口。 他刚将嘴里的丸子咽下,门外忽然传来大笑声。 所有人诧异时,一个须发全白的老道推门走进来。 刘家人当场错愕,是他们在【清化邸舍】遇见的那老骗子。 高敏、郑薰、萧邺、孟堂和一众金吾卫没见过老骗子,疑惑问道: “老真人找谁?” 老头笑呵呵捋了捋胡须,不答反问: “诸位道友可知洛阳水席的来历?” 刘异想将老头轰出去,没想到萧邺欠欠地开始回答。 “好像是袁天罡所创吧?” 老头轻轻颔首。 “不错,洛阳水席确实是袁天罡所创。当年袁天罡夜观天象,预知武姓女子未来将当皇帝,便设计了这个大宴。先上的八个凉菜以服、礼、韬、欲、艺、文、禅、政为主题,其中服是用蛋黄作成蛋衣缚于菜上,蛋衣薄如透纸,金黄无杂,红绿丝在蛋衣上缀成龙凤图案,这道菜表示帝王黄袍加身。” 密羯纳闷:“我怎么没看到龙凤?” 布兰小声吐槽: “你不是没看到龙凤,你吃的时候连看都没看。” 老头呵呵轻笑,继续道: “洛阳水席总共有二十四道菜,暗示武则天从永隆元年总揽朝政,到神龙元年统治的二十四年光阴。最后一道’碧波伞丸‘是’丸子‘,寓意’完之‘,上完这最后一道菜,代表武皇帝统治完之。” 密羯嘟嘴反驳: “可我刚才好像吃了不止二十四道菜啊?” 桌上众人纷纷附和,他们也感觉吃的没完没了,不止二十四道。 老道士一脸神秘问道: “你们有谁数过刚才一共上了多少道菜吗?” 众人纷纷摇头,他们光顾着吃了。 “谁无聊去数那个?”张鼠没好气怼道。 老道士捋了捋胡须问: “你们可听说过周文王背姜子牙的故事?” 萧邺再次欠欠地抢答: “我知道,说的是周文王遇见直钩垂钓的姜太公,姜太公假意身体不适,让周文王背他,文王背了800步后将他放下。姜太公告诉文王大周可享八百年国祚。周文王惊愕,想要再背,姜太公却说只有第一遍才是命数。” 众人听得入神。 老道士目光直视刘异说道: “贫道道行不如姜尚,算不出国祚,只能算出未来天下第一人可统御江山多少年。” 萧邺问:“老真人会推演命数?” 郑薰问:“你说的未来天下第一人是谁?” 高敏心中猜想应该是母族出身他们渤海高氏的十八皇叔李惕。 孟堂歪头问:“听你的意思,跟对武皇帝当年的暗示一样,我们刚才吃了多少道菜,就代表天下第一人当政多久?” 李安平天真问道:“那不应该给天下第一人吃才算的准吗?” 老头看着刘异呵呵笑着回: “你们吃也一样。” 无论真假,众人纷纷紧张起来,开始回想自己刚才吃了什么。 高敏:“前八个是凉菜,然后有鱼。” 郑薰:“有两道鱼。” 萧邺:“不,是三道鱼,还有什么来着?” 孟堂:“完了,我被下毒了,一样都想不起来。” 刘家众人都当老道士是骗子,没有参与讨论。 毛台见南巡组便秘一般的痛苦回想表情,忍不住仗义帮忙了一下。 他掐着指头提醒: “最开始是服、礼、韬、欲、艺、文、禅、政,然后是假燕菜、葱扒虎头鲤、云罩腐乳肉、海米升百彩、料子凤翅、洛阳酥肉、快三样、五柳鱼、鱼仁、鸡丁、爆鹤脯、八宝饭、甜拔丝、糖醋里脊、金齑玉鲙、汤浴绣丸、不乃羹、赐绯羊、驼蹄羹、八和齑、响鸾鲙……后面的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后上的是鱼翅插花、金猴探海、开鱿争春、碧波伞丸,至少有三十多道菜吧。” 全员惊愕。 所有人沉默震惊时,密羯忍不住啪啪鼓掌。 “毛台,你简直太厉害了,你与我们抢食时,还不耽误记菜名。” 刘异也很震惊。 他现在终于相信观音奴对毛台的评价了:这孩子聪明异于常人。 老道笑眯眯审视毛台。 “小道友心思纯净,未染俗尘,是百年难遇的修真奇才,你何不随贫道一起真正皈依三宝?” 密羯气鼓鼓瞪老头: “牛鼻子,我拔了你舌头信不信?” “我帮你收拾他。”刘异抢话。 他站起身,揪住老头脖领子将他提到门外,关紧房门。 刘异将老头怼到墙角,一脸阴鸷地问: “牡丹楼为何要配合你上菜?” “此楼掌柜曾为贫道出家前奴婢。” “槽,你个老道还有奴婢?” “贫道出身陇西李氏仆射房,早在三十年前就算到陇西李氏将出黑衣天子。” 第649章 马什么梅? 刘异根本不想理会老爹派来的这个神棍,凶悍威胁: “管你是谁,你若再跟着我,我就将你扔洛河里喂鱼。” 老头满脸遗憾道: “贫道可是来帮你的,你这样是寻不见那人的,除非……” 刘异朝老骗子热情地比个凸,然后推着他下楼。 “别推呀,你听我说,除非你告诉他岐山道人说……” 刘异终于将他赶下一楼,自己重新返回包房,插上门。 幸好屋里众人对老道的话也没过多在意,刘异进去时他们已经在聊下午行程。 张家兄弟要去张家在本地开的僦柜、琉璃坊、绸缎、澡豆等铺子视察,公孙笔要去书肆印刷坊勘察。 第五甲要视察当地的售盐铺子,他巡视完洛阳就要跟刘异他们分开拐去河南道曹州。 李安平、孙艳艳、密羯、林九蓉要逛洛阳三大市,为四大美女护驾的除了有毛台、布兰,还有以江小白为首的二十六武僧。 刘异视察铸币本就是个幌子,他已将这倒霉差事全权委托给高敏、郑薰和萧邺,由孟堂率金吾卫护送去他们仨找东都留守李石对接。 刘异则要去找河南尹卢真,想办法忽悠这个东都副留守加入刘党。 他们在包房里闲聊了一会儿便一起下楼,分头行动。 刘异以为东都留守李石今天在归义坊弘敬寺搞接太庙这么盛大的活动,身为副留守的卢真一定会参与。 可他到归义坊一打听才知道卢真近日因病告假,已经休了半个月了。 刘异跟衙差询问了卢真家地址。 他当即骑马奔赴清化坊北侧的道光坊。 经过道光仿安乐寺,刘异想起自己刚才问路时,那个热情的洛阳群众给他讲的八卦。 安乐寺是当年毒死自己亲爹的唐中宗李显女儿安乐公主,花了数百万钱为自己积福所建。后来安乐公主和她母亲韦后一起被诛,她的头还被割下来悬挂在长竿上,之后这座安乐寺也被视为不祥废弃。 洛阳城里流传着一首童谣:“可怜安乐寺,了了树头悬。” 刘异唏嘘了几句,转眼已经到了卢宅门前。 刘异下马后哐哐哐叩门。 片刻后一个肉敦敦的黑胖子从里面打开大门。 刘异递过去一张名帖给门仆,他自我介绍: “鄙人刘异,乃长安金吾卫街使兼铸币使,特来拜会河南尹。” 黑墩墩的实心胖子没伸手接刘异的名帖,木然地摇摇头。 “我家主人染病,不见客。” “我就是来探病的。” “主人说他无法起榻,不接受探视。” “我略懂医术,兴许可以为你家主人医治。” 小黑胖指了指旁边安乐寺说: “自从这所寺庙废弃,如今已变成收容穷苦恶疾的病坊,你不如到那里去奉献爱心。” “你……” 刘异险些被这小黑胖噎个跟头。 他犹豫片刻,从怀里掏出崔铉写的介绍信递过去。 “这是崔相公给你家主人的亲笔信,你家主人见了定然会见我。” 小黑胖一本正经回道: “阿郎近年眼睛有些老花,信笺都要大郎念给他听。” “那你就拿进去让你家大郎念啊。” “我家大郎总共只认识六个字,大、小、多、少、人、口,你信里内容不能超出这六字范围才行。” 刘异感觉自己被雷劈了。 “你耍我吧?你家大郎几岁?” “四岁。” “那认字还不少。”刘异无奈道。 看来崔铉给的敲门砖也不好使啊。 这时一辆马车在卢宅门口停下。 马车置凳后,从车里下来四个十三四岁的女孩。 她们下车时叽叽喳喳,有说有笑。 刘异从她们穿着判断,应该是两主两仆。 两个婢女模样的女孩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像是刚采买回来。 她们四人径直朝卢宅走来。 小黑胖门仆憨笑恭敬打招呼: “大娘、二娘归来了?” 两个姑娘微微颔首,侧脸瞥了刘异一眼,问门仆: “他什么人啊?” “来拜见阿郎的。” 两个姑娘没再多话,领着婢女越过刘异直接走进门里,消失不见。 刘异问小黑胖:“她们是河南尹的女儿?” 门仆点头:“正是我家大娘和二娘。” 刘异贼笑,看来卢真的病是装的呀。 如果父亲真病得起不来床,他女儿不可能还有闲心在外面shopping。 他摸了摸鼻子,崔铉好不好使啊,看来只能去求白居易,他们毕竟都是七老会的朋友。 白老头对自己还是挺仗义的,上次也是他劝说牛僧孺带兵去的少林寺。 刘异当即骑马离开道光坊,通过中桥跨洛河,一个时辰后抵达南城履道坊白宅门外。 白宅门仆倒是比较客气,直说白居易不在家,去了香山寺。 刘异感叹了一句:“真是折腾啊。” 他又得转去香山,那里也是他第一次遇见白居易的地方。 刘异骑马出南城时,忽然回想起那个神神叨叨的老道。 老道在【清化邸舍】说了句很莫名其妙的话——道友要找的人不在北边,在南边,莫寻错方向。 自己由道光坊转到香山,不正是一北一南吗? 巧合吗? 一个时辰后刘异策马上了香山。 春夏之交的香山,绿影浮动,流水潺潺,万物并秀,鸟语花香,伊阙山水与蓝天白云交相呼应。 刘异呼吸一路的野芳幽香,终于来到香山寺外。 他拴好马后走进香山寺,此时已到日晡时分。 刘异记得上次来时,寺院门口还有香客进进出出,院内还有僧人走动洒扫。 这次来香山寺冷清许多,走了半天没遇见人。 他跨拱门进后院时,才遇见一个眉毛胡须花白的老和尚。 刘异问:“白居易在吗?” 老和尚双手合十,发问: “啥?你要捐一百钱?” “我问白乐天在吗?” “不用改天,今天绢就行,我带去捐款箱。” “我找香山居士。” “你要住一居室?行,三十钱一晚。” 刘异有种沈腾问大爷找马冬梅的无奈感。 他眼珠一转,笑呵呵说: “和尚,你钱掉了。” “哪呢?” 老和尚当即低头,转圈四处寻找。 刘异哈哈大笑。 笑了一会,笑容渐渐收敛,脸色也变得凝重。 根据李瀍的灭佛计划,洛阳只会留下两个寺院。 他得到的消息是洛阳会保留上阳宫里的内道场和城东的白马寺,其余寺院下场可想而知。 现在只是刚开始,大唐五十岁以下有劳动能力的和尚已经被迫还俗,奴婢、部曲已经解散,田地充公。 剩下的和尚都是像眼前这位老僧人一样,垂垂老矣,没了香火没了田地也没有家人,除了耍耍赖皮,真无法谋生了。 刘异从怀里摸出一袋钱递给老和尚。 “我绢香火。” 老和尚表情有些意外,眼睛有些湿润。 “白居士的朋友都是好人啊。” “他人在哪?” “在东院与友人相聚。” 刘异别过老和尚来到香山寺东院。 第650章 谜底 他走到大院门口时,被两个身穿黑衣的魁梧男仆拦下来。 刘异递上名帖。 “烦请通报,在下刘异,求见香山居士。” 黑红脸的高个男仆扫了刘异两眼,接过名帖走进院内。 不多时男仆返回,对刘异恭敬施礼。 “刘郎君,我家阿郎说今日他在此约见几位故友,实在不方便见郎君,请你改日再来。” “改哪日?” “阿郎要与几位朋友在这里聚上五日,请你五日后再来。” 刘异眨巴眨巴眼睛,他来洛阳是为坐船南下,不可能在这逗留五日。 他思量要不返程经过洛阳,到时再见? 刘异转身走了几步,又突然驻足。 他恍然想起那老道士说自己这样是寻不到人的, 除非…… 刘异再次转身,朝门口男仆说: “麻烦你再进去通报一下,告诉香山居士,岐山道人关于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尾生死前犹念伊,斜飞雁阵降东南】。” 门仆听得一脸迷糊: “什么东西?” “你进去禀告就是。” 男仆想到刚才阿郎提醒过,不可对这位小郎君无礼。 他尽管心里不耐烦,却还是二次进去禀告。 不一会男仆急匆匆跑出来,对刘异拱手见礼。 “刘郎君,我家阿郎请你进去。” 刘异喜上心头,没想到老道士的话这么管用。 他跟随男仆走进香山寺东院。 东院树木萋萋很僻静,这里曾是寺院招待贵客的地方,如今寺院人丁寥寥,被白居易借来招待朋友。 刘异被带进一间足有上百平的大屋子里。 他走进去发现屋中坐了高矮胖瘦不同的各式老头,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白发苍苍,其中一个没头发的老和尚例外。 包含白居易在内的九个人随意松散地坐成一个不规则的大圈。 另有一个年轻人在北墙桌边执笔绘画。 刘异只认识白老头,他满脸堆笑走到白居易身前见礼。 “白居士安好?” “这次不叫白老头了?”白居易问。 白居易又对其他老头笑呵呵介绍: “就是这个愣头小子,他初见我时竟砸了我的棋盘,梦得还在一旁笑呢。” 他旁边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头感慨: “我回来晚了,没来得及见梦得最后一面,可惜他年纪轻轻就走了。” 刘异噗嗤笑出声。 “你确定是年纪轻轻?” 据他所知刘禹锡逝世时至少有七十岁吧? 白居易解释: “这老家伙今年有一百一十岁了,谁跟他比不是年纪轻轻?” 刘异满脸震惊看向老者。 这老头虽满脸菊花沟壑,但两眼有神,面色红润,真不像是百岁老人。 白居易见刘异一脸疑惑,便直接为他介绍。 “他叫李元爽,咱们跟他就别论辈份了,否则连我都要管他叫阿翁,我们七老会今天聚在这里,就是为他和如满禅师洗尘,他俩刚从江南游历回来。” 刘异震惊,李元爽? 他上辈子学中医时听过这个名字。 李元爽是中国有历史记载的现实中活得年纪最大的人,死时享年136岁。 槽,自己见到吉尼斯记录保持者了。 刘异同时注意到白居易说了七老会,难道卢贞也在这里? 他不动声色暗自欢喜。 白居易随后将朋友们一一介绍给刘异。 “这是胡杲,他之前做过怀州司马,现在已经致仕。” “晚辈刘异,幸会幸会。” “我们都知道你,乐天之前跟我们讲过。” 白居易又介绍下一个。 “这是吉皎,曾做过卫尉卿。” “这是郑据,出身荥阳郑氏,曾做过右龙武军长史。” “这位是张浑,前永州刺史。” “这位是卢贞,现任河南尹,我们中属他最年轻,也只有他还没致仕。” 刘异激动地握住卢贞双手。 “久仰大名。” “啊?”卢贞诧异问道,“你听说过我的故事?” “如雷贯耳。”刘异贼笑。 你等着,老子在你家吃了闭门羹,等会收拾你。 介绍完一圈人,白居易拉着刘异坐到自己身侧,说道: “我们这些人最年轻的也有七十岁了,人生不知还能相聚几次,借给李元爽和如满禅师接风的机会,我请来洛阳城最好的画师给我们画像留念。” “晚辈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幸好你来,否则我怎知道要如何安排后事?” 刘异当即懵逼,这哪跟哪啊? 白居易看着刘异问: “我只是奇怪,你怎会认识已经死了三十年的人?” “谁死了三十年?”刘异疑惑。 “怎么,你不知道托你给我带话的人是谁?” 刘异尴尬地挠挠头,他确实不知道。 白居易一脸不可思议, 再问: “那你可知天下第一命理神算是谁?” 刘异抿唇试探:“是袁天罡……还是李淳风?” “都不是,袁天罡擅长观星相面,李淳风擅长听风卜卦,但他们都不擅长命理之术。四十多年前,大唐出了一位了不得的命理大师,他不仅是鬼谷子传人,还开创了四柱八字测命之术,这位八字算命的鼻祖叫李虚中,如今道门中有很多人在研究他当年留下来的《李虚中命书》。” 刘异震惊地问:“他可是出自陇西李氏仆射房?” “没错,他不仅出身士族,还中过进士,做过监察御史。我三十多年前曾见过此人,向他求测了两件事。他说一个月后答我,结果一个月后我听说他背部长疮破裂离世,韩愈亲笔为李虚中撰写墓志铭,盛赞他:以人之始生年月日所直日辰支干,相生胜衰死王相,斟酌推人寿夭贵贱利不利,辄先处其年时,百不失一二。” 白居易说到这停顿片刻,像是缅怀过去。 片刻后白居易继续道: “我听闻他死时穿道袍下葬,死后葬在岐山。” “岐山道士?”刘异吸口冷气。 是诈尸了,还是老子见鬼了? no no no ,咱是无神论者,不迷信。 应该是老神棍诈死。 “你当年问老神棍的两个问题是什么?” “老神棍?”白居易忍不住呵笑,“我原谅你叫我白老头了。” 满屋哄笑后,白居易面容平静回答: “我当年问他的第一个问题是我还能活多久?刚才你说岐山道人让你转达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尾生死前犹念伊,斜飞雁阵降东南】。这是两个字谜,“生”字的尾,“死”字的前,都是“一”字,第一句谜底是“一”;第二句雁阵是个“人”字,飞入“降”字的东南,组成“年”字。李虚中在告诉老夫,我还有一年可活。” 第651章 易得无价宝 刘异震惊,尴尬安慰: “你不要听信老神棍的,你这么有才,肯定能长命百岁。” 白居易捋须而笑: “有才跟生死有何相关?王勃不有才吗,还不是年少而亡,老夫年过七十,已经算是高寿了。” 周围一群老头听到生死大事,脸上全无伤感,还在笑嘻嘻调侃。 李元爽:“乐天真是没义气,你竟也要走在我前头。” 如满和尚:“幸好你在我前头,如此贫道还能来得及为你诵经超度。” 胡杲:“乐天,你要提前告诉你养子,吃席时别忘了准备葫芦鸡,我们都爱吃。” 白居易唯一的儿子早亡,他过继了自己兄长的儿子做养子。 吉皎﹑郑据﹑刘贞﹑卢贞﹑张浑纷纷附和。 卢贞:“乐天与咱们还有一年相聚时光,我们得好好闹腾闹腾。” 白居易嗔笑摇头:“接下来老夫可有的忙了,我还要准备自己的后事。” 郑据:“我们七老会帮你一起准备。” 刘异忽然感觉这群看淡生死的老头有种豁达的可爱。 他疑惑问道:“你们明明有九个人,为何要叫七老会?” 后世都知道白居易是开启古来尚齿之会的第一人,并创建九老会。 李元爽气得吹胡子瞪眼接话: “因为他们七人没等我和如满就成立了,不算,今日必须改名。” 如满和尚附和: “贫道认同,天有九重,九九归一、终成正果,七老会听着就没有九老会圆满。” 白居易乐呵呵道:“好好,今日就加上你俩改九老会。” 刘异错愕,难道自己竟无意中见证了九老会的成立? 李元爽道:“你们上次七人聚时,乐天写的那首‘手里无金莫嗟叹,樽中有酒且欢娱。诗吟两句神还旺,酒饮三杯气尚粗’我很喜欢,今日咱们九人相聚乐天不能厚此薄彼,必须再作一首好诗。” 白居易指了指北墙。 “我还是先看看画画得如何了?” 所有老人起身,纷纷走向北墙画师。 此刻年轻画师已经停笔,对几人躬身施礼。 刘异与九个老头围站在书案旁边,观赏这人刚刚完成的画作。 一米多长的画卷上,描绘着庭院中九个老头,每个人衣服写实九老穿着。画上九人有人在喝茶,有人在下棋,有人在大笑,有人在交头接耳侃侃而谈。 虽神态各异,却都展示出了轻松自在,怡然自得之情。 李元爽指着画上与光头和尚说话的老头欣喜道: “这画的原来是咱们刚才在院中闲坐那一幕,我和如满正嘲笑张浑掉的牙齿比我还多,没想到竟被小画师给捕捉了到,真是妙笔,竟将老夫画的惟妙惟肖。” 卢贞问道:“乐天兄在哪里找到年纪轻轻便技艺如此高超的画师?” 白居易面露得意回道: “半月前老夫去逛书肆,看到书肆中有代为售卖一副《高逸图》,描绘的是竹林七贤。画中嵇康长发及腰,坐在银杏树之下茵席之上,忘我地弹奏着古曲,尽显风流倜傥。画中山涛袒胸露腹,躯体丰腴,披襟抱膝,倚着华丽的花垫,头微微仰起,双目凝视前方,聆听好友的琴声,那恢弘旷达的仪态,呼之欲出。王戎、刘伶、阮籍、向秀、阮咸五人也是各具特色,我当时便知大唐要出丹青名士了。” 面容消瘦白净的年轻画师面露羞赧,拱手道: “白居士谬赞了,晚辈愧不敢当。” 刘异问:“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会稽山人孙立。” 刘异噗嗤笑出声。 “邓超的老婆?” 嘎嘎嘎~满屋没人听懂他的谐音梗。 这时白居易化解了他的尴尬,他走到案牍后拿起桌上的毛笔,蘸了蘸墨,在画的左上角题了四个字:九老图诗 众人大喜,知道白居易要现场作诗。 白老头停顿片刻,随后便chua~chua~chua一气呵成。 雪作须眉云作衣, 辽东华表鹤双归。 当时一鹤犹希有, 何况今逢两令威。 众人都在感慨好诗,刘异却如遭雷击。 难道这副画就是后世失传的《九老图》? 《九老图》诞生于唐代,五代十国时期便已失传,只有白居易的这首诗流传了下来。 后世对图中表达意境很是推崇,从宋朝开始每一代丹青高手都争相以九老会为题做画,企图复原当年的九老相聚场景,这其中包括绘画大师赵孟頫。 他上辈子的富豪老爹为了去掉身上的暴发户气质,曾带着他参加过不少拍卖会。 刘异在北京保利某次拍卖会上,亲眼目睹当代绘画大师傅抱石画的《九老图》拍到六千多万的成交价。 如果这幅《九老图》能保存到后世,绝对价值连城。 白居易刚放下笔,刘异便大言不惭地开口: “刘异三生有幸能与白居士和几位前辈结缘,你们年少时为国为民辛劳,暮年知足常乐,晚辈对在座每一位都很敬仰,恨不得回去日日焚香膜拜,作为自己的人生楷模,可否请白居士将这幅画赠与晚辈,也好让晚辈每日对画激励自己?” 他这个要求一提出,老头们顿时讶然。 在场九个老头都想要这幅画。 没有相机的年代,画作就是记录人生重要时刻的胶卷,他们都想留作日后回忆。 刘异公然讨要,白居易有些为难。 还没等他拒绝,刘异继续道: “九位前辈日后定然会常聚,想画多少幅丹青不成,但我与你们却是难得相遇,还望白居士恕晚辈唐突。” “可……” “白居士,岐山道人让晚辈转达的关于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我还未告之你,我这人健忘的很,一失望难过就容易记不住东西,你忍心让晚辈失望吗?” 白居易听后哈哈大笑。 “你这顽劣的小子,竟然威胁老夫?” “怎么敢,晚辈是料定几位尊长德高望重,不会同小辈计较才斗胆耍赖皮。” 九名老头啼笑皆非。 李元爽忍俊不禁劝道: “乐天还是赶快送给他吧,否则咱们就要从德高望重变成为老不尊了。” 刘贞也劝:“难得有后辈对咱们一群老家伙感兴趣,不如成全他。” 白居易满脸心痛不甘,最终同意。 “这也就是你了,换做他们任何一人向我讨要,老夫定然不会割爱。我们九人加起来超过七百五十岁,这画寓意多福高寿,你可得好生保管。” “白居士放心,晚辈一定代代相传,传到一千年后去。” “现在你可以告诉老夫,岐山道人让你转告的第二个问题答案是什么?” “好像也是字谜,他说【千里归人一日还,守岁除夕仙半边,残花一夜尽落下,大旱滑州水已干】。” 白居易默默重复,随后脸上露出欣慰微笑。 “亏我一世追寻,原来就在此处。” “白居士,你问神棍的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我问他我死后应该葬在何处?” “他让你就葬在这里?” 白居易点头。 卢贞疑惑:“哪瞧出来的?” 白居易嫌弃道:“亏你也是中过进士的,还不如个后生晚辈。” 卢贞指着刘异辩解: “他哪是一般的后生晚辈,梦得在世时就曾说这小子天资聪颖,随口就能吟诵出‘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输长做岭南人’这样的佳句,我输他正常。” 李元爽焦急问道: “老夫年纪大,脑子不如你们灵活,到底从哪看出的?” 刘异当然知道白居易最后葬在哪,他上辈子去过白园。 不过他还是有理有据地给了解释: “千里归人一日还,谜底是【香】;守岁除夕仙半边,谜底是【山】;残花一夜尽落下,谜底是【葬】;大旱滑州水已干,很好猜了,谜底是【骨】,连起来便是【香山葬骨】。” 刘异赶在天黑前背着画轴离开香山寺,骑马下山。 他离开时偷偷在卢贞身侧说了一句话。 第652章 谁叫我爹? 刘异回到清化坊,直接都亭驿找巡查团。 郑薰、高敏、萧邺和昆仑瓜等人已经回来。 他们见到刘异后对洛阳官员一通水灵灵的吐槽。 萧邺说洛阳管理松散,今天迎太庙竟也有一半官员请假。 刘异笑笑摸摸鼻子,他认为那些官员很可能都是卢贞派系的人。 他猜卢贞或许不认同李石重建太庙的想法,才故意搞消息怠工。 高敏说洛阳铸钱坊倒是没有偷工减料,不过生产速度很慢。都开炉一个月了,洛阳本地铸出来的铜钱连三十万都不到,缓解不了即将到来夏税时节对钱币的大量需求,今天本地的钱贵物轻局面还将继续。 郑薰转达东都留守李石计划明天设宴给他们巡查团接风。 “明天你们去就好,我另有要事。”刘异道。 “有何要事?” “陪我家娘子逛街。” 突如其来的狗粮噎得集体翻个白眼。 郑薰劝道:“可你毕竟是巡查团的头头,始终对李石避而不见不好吧?” “你信不信我越拿乔,临别时他送的礼物越重?”刘异一脸坏笑道问道,“狗行千里吃屎,狼行千里吃蛋黄派,咱们不能白来,必须逼他刷一波火箭。” 萧邺气得突然插话: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可是御史,你竟当着我的面说要收受贿赂?” 刘异挤出一个教科书级别的假笑。 “急什么,我又没说不分给你?” “刘异,你越说越过份了。” “来,跟我念:垃圾分类,从我做起。” “刘异,我上本参你,信不信?” “你别跟个二极管似的,只会分黑白,脑子这么迂腐,治好了也得流口水。” 屋里其他人看他俩斗嘴,都在暗暗憋笑。 在萧邺作势要打他前,刘异带着昆仑瓜赶紧跑。 昆仑瓜要去【清化邸舍】找公孙笔。 今天下午公孙笔去探查洛阳书肆市场,昆仑瓜急于知道调查结果。 他俩到【清化邸舍】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昆仑瓜直接去公孙笔的客房,刘异则推门进入自己的客房。 李安平正在屋里泡茶,见到丈夫回来,她当即喜笑颜开。 “刘小偷,你怎么才回来?咦,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刘异晃了晃卷轴答:“鱼钩。” 李安平嘟嘴:“你当我傻吗,不认识鱼钩?” 刘异将画收好放到匣子里,回身拉着她的手哄道: “我娘子怎么可能傻,连鱼钩都认识,你今天下午逛街买了什么?” 李安平听不出戏弄,当即喜笑颜开。 她开始叽叽喳喳分享逛街的趣事。 她和孙艳艳、密羯、林九蓉一下午只逛了洛阳北市。 “这边的市场跟长安的差别不大,我只买了二两洛阳花茶,林阿娘买了几件洛绣,收获最多的是密羯,她买了江米条、蜜三刀、甜咸饼、核桃酥、开口笑、金麻枣,有些我也叫不出名字,反正她把洛阳北市能找到的小吃全搬回来了,幸好毛台、布兰还有江小白他们全去了,否则拎东西的人手都不够。” “耗子娘子买什么了?” “艳艳现在不能太劳累,她陪我们逛了一会就提前回来了。” “二兄三兄他们回来了吗?”刘异问。 “回来了,都在各自房里,在等着你回来一起吃晚饭。” 众人晚饭没出清化坊,就在邸舍的餐堂点了两桌菜。 吃饭时,几个大老板分享了今天下午对自己产业的巡视结果。 张龙说没有寺院的香积厨抢生意,他家僦柜的借贷生意好到离谱,张龙决定即刻传信给张熊,让他在洛阳这边多招聘些人手。 张豹说洛阳琉璃坊没有【春风得意】这个广告代言,销量跟长安比差了一半。他决定给洛阳最豪华的几家酒楼免费送一批琉璃器具使用,增加产品曝光量。 张鼠则检验了各大铺子私兵的训练情况,他小声告诉刘异,现在这些私兵的人均水准已经不低于振武城的跳荡兵。 第五甲在洛阳开的直销售盐铺子有七家,直销模式虽然管理成本有些高,但能将终端的价格打下来,这七家铺子已经抢了郭氏分销商的不少客户。他计划将铺子开遍洛阳一百零三坊,未来将郭氏挤出洛阳。 公孙笔跟昆仑瓜在饭桌上继续讨论洛阳书市。据说这边盗版很严重,公孙笔在其他家书肆里也看到手抄版的《银瓶梅》和《玉蒲圆》。他们打算即刻写信给长安的孔彪、孟堂和刘乾,在洛阳搞次促销打折挤垮盗版,同时加大《八龙珠》的印刷量,因为小人书很难盗版。 期间张鼠小声询问刘异: “你那边呢,搞定河南尹了?” 刘异津津鼻子回: “不知道。” “啊,那怎么办?” “鱼饵已经投下了,除非他直肠通大脑了,否则应该会咬钩,咱们后天准时出发。” 密羯大惊:“后天就要走?可我还有两个市场没逛呢?” “我明天亲自带你逛。”刘异回。 第二日,刘异与巡查团和大老板们依然分开行动。 巡查团去应付洛阳官员,大老板们继续巡视生意,刘异则带着女眷们游乐。 市场要等中午才开市,刘异上午便带着四位女士、毛台、布兰和二十六武僧去了城外白马寺玩。 白马寺在洛阳城外向东十里,北依邙山,南近洛水。 这所寺院始建于东汉永平十一年。 当年东汉使者和印度两位叫迦叶摩腾、竺法兰的高僧,以白马驮载佛经、佛像抵达洛阳。汉明帝敕令在洛阳西雍门外修建僧院。 为了纪念白马驮经之功,该僧院起名白马寺。 白马寺是佛教传入中国后兴建的第一所官办寺院,从它开始僧院才被称为“寺”,这里算是中国佛教的发源地。 八百多年来白马寺几经战乱损毁,又数次重修,缝缝补补至今。 历史上这里发生过许多新奇的故事,最奇葩的是武则天的男宠薛怀义还在白马寺当过住持。 李瀍这次在全国范围内灭佛,洛阳仅留两家寺院,其中就包括白马寺。 刘异上辈子曾来过此处,这辈子再来才发现上辈子逛了个假的白马寺。 这里与他记忆里的模样,除了名字外几乎毫不相干。 从布局到建筑风格都迥然不同。 后世的白马寺被中国、日本、朝鲜、越南等很多亚洲国家视为佛教的“祖庭”和“释源”,白马寺里的许多建筑在近现代时期被中、印、缅、泰四国各自出资重修重建。 导致刘异上辈子看到的白马寺,是一所拥有四国建筑风格的international寺院。有些地方建的跟印度泰姬陵似的,有些建的跟泰国大皇宫似的,与主体建筑风格很违和。 刘异现在从进山门就开始感慨: “还是大唐建筑风格够雄伟气魄,这钟楼真高。” 江小白等二十六武僧,对游玩不感兴趣,他们过了山门进大院就直奔佛殿,找佛祖念经去了。 密羯倒是对钟鼓楼上那口一人多高的大钟兴致勃勃。 过去白马寺僧人众多,钟鼓楼有人看守,现在整个寺院剩下的和尚也不过才三十人,这里已无人看管。 洛阳八大景的第二景便是马寺钟声,这本来用来祈福、辞旧迎新的撞钟撞钟仪式,现在变成密羯的玩具。 她一登上钟鼓楼,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响叮当之势,抓住撞钟枋一通狂撞。 当~ 当当~ 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足以传出好几里。 林九蓉呵斥无效后只能干瞪眼,李安平小脸皱巴巴地捂着耳朵,孙艳艳被钟声震得恶心想吐。 只有毛台和布兰不嫌事大捂着耳朵喝彩。 刘异在密羯撞钟的间隙调侃: “这么喜欢敲钟,你上辈子肯定是个上市公司老板。” “上南市吗?”密羯打岔。 “对,你若再以噪音攻击我们,我就不带你去南市了。” 密羯放下撞钟枋噘嘴嘟囔: “就会威胁我,这友谊吹弹可破。” 他们离开钟楼后逛着逛着走到碑林。 离他们前面十步远有两名文人也在参观碑林。 他俩长相都很哇塞。 一个出奇俊逸潇洒,一个出奇丑陋狰狞。 刘异带的这个半文盲团,根本看不出刻碑之间的差异,幸好前面两个文人边看边点评,刘异他们一直在偷听。 丑陋青年指着一面石碑对俊逸青年说: “柯古兄,你看这面碑上的刻字,字迹清秀,诗文里藏有浓浓眷恋,这句‘凤去几时双舞影,鹤归何处一声鸾’,像不像一个少女在诉说爱慕之情?” “飞卿,你又胡说八道,哪有女子会在寺庙里刻碑寻找情爱?” “也对,寺庙里不可能收女子刻碑。” 他们又移步到下一面碑前,相貌丑陋的男子当即惊呼: “柯古,你快看这句,‘天缺西北谁能补,地倾东南何以抚?且看五陵年少者,轻裘骏马风追吾。’这气势,这文采,很有王昌龄的味道。” 俊逸青年仔细看了看,回: “这诗应该有些年月了,天缺西北应该是指陇右,地倾东南莫非是指淮西?可淮西之乱早已平定了,所以这诗写在平乱淮西之前。这人以为大唐只有他才能收复陇右和淮西,口气好狂啊,我看看署名是谁。” 俊逸青年目前移到左下方刻碑落款处念了出来: “河东郎裴归?没听说过这人啊,这里怎么还有另一个人的笔迹?” 后面的刘异和林九蓉听到这句同时怔住。 第653章 秃头不好惹 待那两名男子走后,刘异面色凝重地走向他俩刚才驻足过的石碑。 刘异先看到他们刚才议论像女子倾诉心事的碑刻,全诗是: 一别多时意转深,匆匆相晤慰离襟。 人间月露花阴短,天上星河夜色沉。 凤去几时双舞影,鹤归何处一声鸾。 世味浮云同一幻,不若珍重面前人。 刘异往署名处看了一眼,惊讶发现刻的是李太和的名字。 李太和何时来的白马寺? 刘异狐疑地往左侧挪了两步,来到下一块刻碑。 他这次先看了名字,左下方确实写着河东郎裴归,就是那两个字。 他又开始端详碑文,上面刻着一首七律诗,名为《与韩郑崔李同游白马寺》。 诗如天马出人间,健笔淩云不可攀。 犹似江河奔万折,纷纭波浪涌千弯。 天缺西北谁能补,地倾东南何以抚。 且看五陵年少者,轻裘骏马风追吾。 刘异憋笑,老爹随我,很狂啊。 他又开始找刚才刚才那俩个人说的另一人笔迹。 他最后在左侧面一个不起眼的位置找到一行小字:【未亡人芊芊】。 “芊芊?” 这不像匠人依据笔者手书凿上去的,像是笔者自己拿刀一笔一划刻的。 刘异轻抚刻字,这熟悉的笔迹让他想起大雁塔里在老爹名字旁边的木板缝隙里那句【白马寺中初相见,朝朝暮暮为逢君】。 这个人原来叫芊芊? 刘异露出一抹贼笑,回头看向林阿娘,挑挑眉,无声问道: 芊芊是谁? 林九蓉一脸茫然地注视那个名字,困惑地轻轻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刘异一脸坏笑摩挲下巴,看来老爹年轻时欠下的风流债不少啊。 李安平在旁边看刘异一会儿时间,表情丰富多彩地上演了全套大戏,不禁疑惑: “你认识这个叫裴归的人?” 刘异敷衍假笑:“不认识,只是感觉他诗写的挺好。” “我也觉得写得好,否则咱们一路走过来,其他石碑皆积满尘埃,为何唯独这块石碑被擦拭的干干净净?” 小媳妇无意中的一句话让刘异也发现怪异。 他又拿手指摸了一遍石碑表面,再看手指果然未染丝毫灰尘。 这肯定是天天擦拭的效果。 老爹人脉这么广吗,莫非在白马寺里也有熟人? 这时密羯已经在碑林逛的不耐烦了,众人只好离开,去大雄宝殿。 这座悬山顶建筑是唯一能跟刘异上辈子的白马寺重合的记忆,不过里面的佛像不太一样。 虽然都是夹纻干漆造像大法塑的泥像,但大唐白马寺里的佛像比刘异在后世看到的元代泥塑更加生动和精致,衣服的颜色也更加鲜艳。 快到中午时刘异叫上江小白他们准备一起离开白马寺。 他们没走来时路,由东侧门出寺。 刘异还没走出寺门,就看到远处有一座高高耸立的木塔,足有八九层。 根据前世的记忆,刘异判断前面两百米应该是齐云塔院。 齐云塔院是个比丘尼道场,里面住着一群修行的比丘尼。 刘异回头望向白马寺,忍不住发出一阵贱兮兮地淫笑。 “咯咯咯,和尚对门住尼姑?哎呀,要是旁边再来个道观就好了。” “为何有道观就好了?”李安平不解问道。 “那样每天都有道士大吼:‘秃驴竟敢和贫道抢师太’,岂不热闹?” 江小白双手合十快走几步与刘异并行。 他一脸认真问道: “刘异,贫道一直有个疑问,你可否为我解惑?” “我这人最好与人为师了,你问。” “世上兵器千千万,为何你就喜欢贱呢?” 刘异满脸黑线。 没想到一本正经的江和尚怼起人来这么狠。 孙艳艳、林九蓉和布兰听见后噗嗤笑出声。 了缘、了然和一众少林僧人也纷纷破功,发出嘶嘶漏气声。 只有李安平、密羯、毛台三个傻憨憨不明白众人笑点在哪。 李安平疑惑问道:“刘小偷,你喜欢剑吗?” “呃……” 密羯自作聪明抢答: “应该没那么喜欢,刘异从太原带回来的那把赤蛇一看就知道是好剑,可他转手就将那把剑送给第五甲了,爱剑之人没他那么大方。” 毛台想当然接道:“那是因为赤蛇剑不值钱,剑鞘连一颗宝石都没镶,要是他拿回来的是‘求不得’,你看他还会不会送人?” 刘异拍拍毛台的小脑袋瓜,揶揄: “对,只有你是好贱。” “那当然,我的是天下第一剑。” 刘异调侃毛台时,不经意瞥到远处有一抹熟悉的身影走下马车。 “郭仲礼?”刘异轻轻低喃。 刘异跟三十多人走在一起,郭仲礼并没有注意到他。 郭仲礼下车后径直朝齐云塔院走去。 刘异唇角再次露出坏笑: “难道这老小子跟尼姑有一腿?齐云塔院该不会是做皮肉生意的吧?” 不能怪他往这方面猜,明清时期“泰山尼姑”就与“大同婆姨”、“扬州瘦马”、“西湖船娘”,成为当时最具特色的妓女群体。 这时江小白静悄悄站在他身后,一脸阴沉地问: “听说你最近功力大涨,第五甲都不是你对手了?贫道想跟你过过招。” 刘异回头,见和尚脸色不善,当即怂怂地回道: “别听别人瞎说,没有的事。” 江小白发出阴森森威胁声: “刘异,你若再敢诋毁佛门中人,贫道就大发慈悲让你少走几十年歪路,即刻超度你去见佛祖。” 刘异赶紧保证: “我错了,我再也不诋毁冰清玉洁的佛门女菩萨。” 刘异偷感十足地跟了两步,他很想跟进齐云塔院看看郭仲礼在玩什么猫腻。 “刘小偷,我饿了。” 刘异回头看看嗷嗷待哺的一大家子,只能暂时按捺住好奇心,带着众人先去吃饭。 谪仙楼是洛阳城内最大的酒楼,坐落于尚善坊,北临洛河天津桥,隔着洛水与太初宫相望。 谪仙楼掌柜姓董,百年前他家曾祖是李白的铁粉,打赏比之乡村小伙汪伦更加豪横。 李白在长诗《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中,开篇就点明:“忆昔洛阳董糟丘,为余天津桥南造酒楼。” 后世打赏刷火箭、刷嘉年华太小儿科,人家董财主当年给偶像直接刷了个大酒楼。 天宝三年李白从长安赐金还山,途径洛阳时,就在董掌柜为他建的这所酒楼里与当地名流豪饮,陪客中不乏河南尹、河南府郡丞、洛阳城贤达名流等。 杜甫当时只能陪在末座。 这所楼曾见证过大唐诗仙与诗圣的首次会面,纪念意义非常。 百年间董掌柜后人对谪仙楼不断翻修重建,现在它已经变成大唐网红打卡地。 刘异提前让公孙笔过来订了位置,是以他们抵达后直接对伙计报名号。 伙计带着他们一行人往楼上走。 从二楼上三楼时,刘异猛然发现二楼靠窗位置坐着三个半生不熟的面孔。 他唇角泛起阴笑。 “你们先上去,我去会会老朋友。” 第654章 给我签个名呗 刘异一路贴墙溜边走,偷感十足地来到北窗最后一桌,默默坐下。 在他前面一桌有个身穿深蓝色道袍的老道,桌子前支了个【李半仙算命】的白布幌子。 这老道正是白居易所说的李虚中。 李虚中桌对面坐着两个青年文人,一丑一俊。 他们正是刘异在白马寺碑林遇见的那二人。 刘异坐在他们后面,静静听老神棍口若悬河的忽悠。 李虚中问相貌丑陋的男子: “郎君可是生于壬辰年,丁未月,丁丑日,庚子时?” “正是。” “郎君生辰年命正官长流水,月命比肩天河水,日主涧下水,命里多水,名字中最好就不要再有水了,否则只能改名。” “道长,我名中没有水。” “那就好。” “但我姓中有水,在下姓温。” “呃……要不你把姓改了吧。” 刘异捂着自己嘴巴,谨防笑出声,这老道太缺德了。 难得对面两人没发飙,还跟他继续扯皮。 “姓温命很差吗,具体说说。” “郎君生辰年柱正官坐伤官,无年坐刑冲破害,年命又是长流水,水为动,即使你祖上显贵,现在恐怕也无祖荫庇护。” 丑男轻轻颔首,表示认同。 他的大帅哥朋友点评道: “道长算的不错,飞卿不仅出身士族,他家先祖还曾做过大唐宰相。” 李虚中捋了捋胡须,继续白活: “月柱纳音水,日主月干冲,郎君是背祖离乡命格,自小六亲缘浅,恐怕是少年失怙。” 相貌丑陋的青年和俊逸青年同时目露惊异。 大帅哥是个典型的e人,又抢先点评: “道长真神人也,飞卿十岁时便父母双亡,我们两家是世交,飞卿是在我家长大的。” 貌丑青年催促道: “道长,可否说说我的仕途?” 李虚中右手掐指捏算,指头动了半天回道: “日主丁,天干正官,官杀旺,郎君该是大才大智之人。” 一丑一俊两个青年同时面露欣喜。 俊逸青年一脸得意地说: “不是我夸口,我飞卿贤弟的才学,当世只怕没有几个人能比得过,他金榜题名是早晚的事。” 李虚中摇头否定: “你这位贤弟虽官杀旺,但伤官也旺,伤官为忌,无伤官用,无食伤用,他纵使多才恐怕也一生无法通过科考进入仕途。” 两位青年的脸又垮了下来。 貌美青年当即不悦反驳: “你胡说,现在朝廷科考纪律严明,今年刚发现科举有舞弊嫌疑,天子便下令重考,意在擢拔有真才实学之人,像我飞卿贤弟这么有才干的人,早晚能凭真才实学入仕。” 他说完又安慰起朋友: “飞卿,想想那个顾非熊,他连考三十次才及第,你千万别听这道士胡说,你才落第两次,不要灰心,只待来年再考,你早晚能金榜题名。” 李虚中用食指关节敲着桌子提醒: “这位段公子,我刚才算到你父亲荣耀一世,你是有祖荫庇佑之人,你当时可是夸我算得极准的。” “可你算飞卿的不准。”大帅哥怼完想拉起兄弟,“飞卿,咱们走。” 貌丑男子没有起身,他重新摁住朋友坐下。 他冷静询问李虚中: “如果真像道长所说在下科举无望,可有破解之法?” 李虚中递给他一支笔。 “郎君不妨写下自己的名字。” 丑男迅速在白纸上写了几笔。 “在下全名叫温岐。” 李虚中端详一会他的名字,点评: “岐字不好,乃分离之意,你本就是水命,这个岐字会让你更加颠沛流离。“ “那要怎么破?” “贫道帮你改个名字冲一冲,虽破不了你伤官命格,却能让你不至于一辈子与仕途无缘,只是你这辈子即便做了官,恐怕也是做不大。” “总比一辈子与仕途无缘好。” 李虚中执笔在纸上快速写了两个字,边写边絮叨: “你命中多水,我为你中间取个‘庭’字,望家庭羁绊可减弱水势,最后一个字帮你取‘筠’字,这字五行属木,筠字竹根扎在泥土中,让你不至于无依无靠。” “温庭筠?”貌丑男子欣喜,“是个好名字,以后我就便叫温庭筠了。” 刘异在后面不由得愣住。 他不可思议望向那个相貌奇丑的青年。 这个头大,眼睛小,黑皮肤,踏踏鼻,厚嘴唇的男人,就是温庭筠? 那个晚唐着名诗人、词人? 他好像有两篇诗词被编入了刘异上辈子的语文课本,具体是什么刘异记不清了。 他再也按捺不住新奇,站起身走到前桌温庭筠身侧。 “你真的从此就叫温庭筠?给个签名如何?” 温庭筠和他朋友愣愣看向这个陌生人。 这人谁啊? 有病吧? 太冒昧了。 刘异笑呵呵诱惑: “要不咱们交换,你给我签名,我给你算命,我也会算,算的肯定比这个老神棍准。” 李虚中吹着胡子质问: “喂,你当我面抢生意啊?你叫谁老神棍?” 刘异的唐突让俊俏男子面色不悦。 他从怀里掏出一袋钱丢给李虚中,又拉起温庭筠说: “飞卿,咱们还是走吧。” 刘异急切申辩道: “你们不信我?我真算的准。温庭筠,我不仅知道你有才,还知道你桃花运很旺,未来你会收一名女子做弟子,将她培养成大唐着名才女,就是你那女弟子结局不太好。” 刘异知道的正史不多,野史却不少。 据他所知大唐四大才女之一的鱼玄机,就是温庭钧的弟子。 后世人常挂在嘴边的那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便是出自鱼玄机之手。 他们师徒俩还传出过绯闻。 不知温庭钧诗中那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是不是写给自己女徒弟的? 可惜鱼玄机后来打死了自己的婢女,年纪轻轻就被京兆尹给处死了。 “你若给我签名,我就提前告诉你,你那女子地叫什么。” 温庭筠丑陋的五官因为怒气而变成凶相。 他厉声斥责:“哪来的癫汉,满口胡说八道,我决不可能收女子为徒。” 他说完冷哼一声,随大帅哥一起迈着不屑的步伐离开,步步有态度。 刘异摸摸鼻子,很是无奈。 “真小气,不就一张签名吗?白老头比你名气大不大,人家都不吝啬。” 李虚中在他身后阴阳怪气地问: “你不说自己不信命吗,那还给别人算?” 刘异回头白他一眼。 “我是不相信算命,但我相信历史,我不过是将未来的史实提前说出来。” 他转身坐到温庭筠刚才的位置,与李虚中面对面而坐。 “老神棍,我知道你是谁了,可白居易说你应该早死了。” 李虚中语气无奈地叹口气。 “贫道自创四柱八字测命,早在三十年前就以神算闻名,每日找我求测的人络绎不绝。”他忽然压低声音道。“一日下朝后,我被宪宗皇帝单独留了下来,宪宗让我帮他测测命数。” 刘异揣测:“你算不出,怕他杀了你,所以诈死?” “恰恰相反,我算到了,可他不是寿终正寝,而是死于非命,我破不掉他的命数,直说又怕遭祸,于是便推脱要回家要先行斋戒再测,回到家后我就暴毙而死了。” 刘异对他竖起一根大拇指,奸诈的老滑头。 他疑惑难道大唐除了袁天罡和李淳风外,还真有其他人能预测未来? “老神棍,你真会测八字吗?” “你要算?” 刘异点头。 “我出生在长庆四年七月二十三日酉正时分。” 李虚中翻着白眼念叨: “甲辰年,壬申月,辛亥日,丁酉时?” 他掐着指头不停抖动。 片刻后面色苍白,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 “怎么可能,莫非我之前给你相面相错了?你不可能是黑衣天子啊。” 刘异大笑,现在他终于放心。 “我就说你之前胡说八道吧。” 确定老神棍是个骗子,刘异现在看他还挺顺眼的。 慈眉善目的老头,还会算命,又算不准,多好。 自己真是神经了,竟然因为这老头之前一句话而惴惴不安。 他站起身就要走,转身时听见李虚中絮叨: “年干用,年坐用,年柱无刑冲,无年干忌,无年坐空,你祖上当异常荣耀,可你本命不坐守、化禄,八柱中年干甲、日主辛、生酉正,你根本无福消化此等极贵命格,不可能活过十八岁,你早该死了。” 第655章 生死劫 李虚中的话让刘异当即愣住,他转头不可置信地望向老神棍。 他刚才给出的是原来刘异的生辰,刘异还真是少亡。 他重新坐回到凳子上,开始默默计算自己上辈子生辰的天干地支。 “你再帮我算一下丙子年、庚寅月、丙戌日、庚寅时的命数如何?” “这是谁啊?” “也是我。” 李虚中显然不信,但还是开始掐指盘算,片刻后絮絮叨叨回道: “这人年柱官杀,身很旺,年支正官,无年坐空,无年坐刑冲破害,应该生在大富大贵之家。” 刘异嘻笑接道: “也没那么富贵,就几个小目标而已,老爹连福布斯都没上过。” “啥私?” “不重要,你接着算。” “无正印,但偏印旺,偏印为忌,无枭用,这个人恐怕有些不务正业,偏财很旺,若是男子,当异常风流。” 刘异神色尴尬地假咳两声。 “也没那么不务正业,就是爱玩,风流也还好吧。” 他上辈子前女友虽然有点多,可他从没脚踏过两只船。 李虚中继续道: “此人命格不仅身旺,还枭旺,官生枭,他天生叛逆,爱违法乱纪。” 刘异辩驳道:“都是小打小闹。” 他上辈子高中前虽然爱打架,但一天看守所都没蹲过。 打架最猛的一次,刚被带到警局就被他老爹给捞出来了,不过让被打孩子的父母讹了很多钱。 李虚中不停掐动的手指忽然停了下来,叹口气惋惜道: “你要算的这个朋友,偏印紧靠食神,比劫紧靠官杀,命犯小人,易被人暗算,恐怕也不是长命之人。” 刘异瞬间一怔,随后给他比了个赞。 槽,太特吗准了,他上辈子年纪轻轻被个二货给误杀了。 他摸索着下巴不禁有些疑惑。 刘异死了,上辈子的自己也死了,那现在活着的是谁? “老神棍,再帮我算一下开成四年三月初五丑时出生的人。” 这个日子是他穿越过来那天。 李虚中不耐烦道:“你算几个,这又是你什么人?” “也是我啊。” “胡说,你要是开成四年生人,今年刚满六岁。” “这么快,我就六岁了?” 李虚中没好气道:“你耍我?” 刘异从怀里掏出一张飞钱给他。 “谁会拿钱耍你?” 李虚中怒道:“贫道可是出身士族,岂会贪图你小小钱财?” 说罢将钱财默默揣进怀里。 “你算的这孩子四柱八字当是己未年、丁卯月、戊戌日、癸丑时……” 老头摆弄摆弄手指,忽然面色惊惧,瞪大眼睛问道: “这是哪家的孩子?” “怎么了?” “这孩子印旺、官旺、正财旺、偏财旺、比劫旺,月柱正官、日柱戊戌、月坐卯,所以文才也旺……” 刘异大喜:“这辈子命这么好?” “可他本命福德宫,却坐守贪狼,杀业过重。” 刘异谦虚道:“也没杀多少,就十几万吧。” 李虚中继续:“坐劫财,无食伤旺,这孩子若是男子,恐怕会克父克妻。” 刘异惊得张大嘴巴。 “你虎我吧?” 老爹的命比他还硬,说李归克他还差不多。 至于克妻,刘异感觉也不太可能。 自己与李安平成亲后,将小媳妇养的白白嫩嫩,无病无灾,李怡都说他妹妹气色比过去还好。 自己怎么可能克她? 刘异当即给出评价:“你这条算的不准。” “我骗你作甚?那孩子不仅克父克妻,还命犯紫微星,克帝王。” 刘异噗嗤一笑,当即乐屁了,脸上的苹果肌都起立了。 他克李瀍就对了,阴逼必须死在自己手里。 李虚中不明白他笑什么,忽然压低声音道: “这孩子既然已经六岁,那他现在至少已经克死过一位帝王了。” “你说唐文宗是他克死的?” 李虚中点点头。 刘异瞪他一眼,不服气反驳: “胡说八道,我见都没见过先帝,他的死跟我有屁关系?你少给我扣帽子。” “我没说跟你有关系啊,是那六岁孩童克的。那孩子生来命贵但杀重,无论谁为帝,恐怕都会被他克死,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自己称帝。”李虚中神秘兮兮说道。 刘异忽然不想听这老神棍信口开河。 太过drama了。 他还指望扶持自己大舅哥登上帝位呢,按老神棍的说法,自己岂不是连大舅哥也要克? 人啊,果然不能迷信。 刘异站起身,嫌弃地撇撇嘴: “我就不该信你胡说八道,你以后别骗人了,脑子还是留着晚上数月亮吧,白天也别出来晃悠,容易被热心群众暴打。” 刘异转身就走,李虚中在他身后急切问道: “你算的那位六岁孩童到底是谁啊?” 刘异走到楼梯处才回了一句: “是你大爷。” 说完人已蹭蹭上楼。 李虚中气得胡子翘起,活人微死。 “占我便宜?那贫道就不告诉你那孩子即将面对生死劫了。” ~~~ 齐云塔院是座比丘尼道场,里面住了三十多位受足戒剃度的比丘尼,还有一位带发修行的女子。 刘异等人在谪仙楼吃饭时,郭仲礼正跟这位女子在齐云塔院的放生池边聊天。 这女子身穿灰色僧袍,头发简单挽髻,脸上未施粉黛。 朴素的妆容也难以掩盖她闭月羞花般的绝世容貌,她身上有种令人窒息的美。 郭仲礼在她身后逼逼赖赖说着近况。 他从长辈身体聊到小辈添丁,从同族兄弟聊到妻妾相处。 女子坐在大石头上,一直没有回头,只是偶尔抬手往放生池里扬洒一把鱼食。 这时郭仲礼又讲道: “最近也不知道李瀍中什么邪,非要立荥阳郑氏女子为后,如果让那女人生下儿子,孩子一出生就是嫡子。” “……” 女子继续不吭声。 郭仲礼忍不住抱怨: “这么大的事,你倒是说句话呀。” 女子淡淡问了句:“绾绾呢?” 绾绾是郭仲礼的侄女,五年前被送进宫。 “绾绾太没用了,她进宫这么多年,根本不得宠,如今姑母老了,若姑母哪天薨了,大唐下一任天子又不是绾绾所生,那郭家跟李唐的血缘之亲就会越来越远。” 女子嗤笑评价: “你们就多余将她送进宫,我要是皇帝也不敢宠爱绾绾,郭家如今掌控着右金吾卫和殿中省,若让绾绾生下皇子,谁知道郭家会不会像当年对待宪宗李纯一样,再来个去父留子。” “你是说李瀍已经开始防备我们了?” “你们一直小看他了,我早说过,李恒六个皇子中,属他最聪明。” “现在该怎么办?” “既然绾绾自己生不了,你就帮她抢个儿子算了,去母留子。” 郭仲礼低气压地丢了一颗石子投放生池,惊得鱼群短暂散开。 “李瀍五个儿子的生母全部来自士族,若哪个突然暴毙,孩子即便能归绾绾抚养,可等孩子登基时,那孩子母族必然会跟郭家争权。” “你不说李瀍宠爱一个屠户的女儿吗?”女子问。 “王才人确实合适,可她一直没有身孕。你说会不会李瀍修道修出毛病来了?自他登基后宫里就没新添过皇子,他五个儿子全是在十六宅时生的。” 女子忽然露出一个讥诮嘲讽的笑容,她笑起来时有一种淡淡的疯感。 “他既真生不出,你可以代劳啊,如此一来新皇不就真变成郭家血脉了吗?” 郭仲礼脸色由震惊转为惊喜,随后又露出奸诈笑容。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你可真够阴的。” 郭仲礼高兴了一会,随后脸色又暗沉了下来。 “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小子吗?他现在越来越猖獗了,到处抢郭家的生意,李瀍好像还很宠信他,最近连铸币的事都交给他做了。” “他一没根基,二没党羽,你直接杀了不就好了。” “这小子不仅在边关打过仗,年初又平定了太原,身手肯定不一般,除非一击必中,否则很可能打草惊蛇,被反咬一口就不好了。” “你想我亲自动手?” “我此次来就为请你出山。” 女子表情淡淡地盯着水面,半天没有答复。 片刻后她突然问: “李太和还好吗?” “你还放不下她?” 女子看着水中为抢食重新聚集的鱼群,娥眉不自觉地蹙起。 “你放下了吗?” 郭仲礼蹲下用手撩拨着水面,表情转为复杂。 有痛苦,有无奈,最后化为哀伤。 “真心对我们这种人来说太奢侈了。” 女子平静说道: “好,我答应帮你铲除刘异。” 第656章 请叫我活雷锋 刘异当天下午带着家人逛了洛阳最大的市场——南市。 他之前来洛阳考发解试时,曾到过南市看过黄金甲。 今日故地重游,黄金甲们仍在。 这次老婆在身旁,他不敢太过明目张胆,一直拿眼角余光他偷瞟。 突然李安平挽着他的手臂兴奋道: “刘小偷,你看,前面那个小娘子,长得好美呀,身材也好。” 刘异将目光从前面女子的胸脯上拔下来,吞咽一下口水后回道。 “我没看到前面有美人啊。” “就右前方穿低胸诃子的那个。” “就她?一般吧,不如我娘子漂亮。”他又附在李安平耳边小声补充一句,“身材也没你好。” 李安平当即羞红了脸。 “不信你,我问问别人。”李安平捅了捅右侧的密羯问,“你觉得右前方的女子美不美?” 密羯往右前方一看,当即露出痴迷眼神。 “哇,好美啊。”她流着口水赞叹。 密羯的表情当即引起小伙伴们的好奇,他们纷纷顺着她目标看去…… 一家包子铺。 最上边新鲜出炉的一屉包子正在冒着热气。 孙艳艳不可思议问道: “密羯,咱们不是刚吃完昼食吗?” 密羯带着遗憾的语气回道: “是啊,所以我现在吃不下整屉了,先吃三个吧。” 她说完便迈着坚定的步伐朝包子铺走去。 密羯交完钱,铺子伙计将装袋好的包子递给她。 她正要伸手去接。 这时,从左侧面突然闪过一道黑影,抢过伙计递过来的袋子就跑。 铺子伙计急得大喊: “抓小偷啊,有人抢了笼饼。” 密羯了两秒,随后拔腿开追。 “密羯,你回来。”刘异大喊。 密羯的身影已经随着人流消失在眼前。 刘异回头急切道: “毛台,布兰,你们快密羯抓回来,别让她惹祸。” 毛台和布兰当即化成两道闪电,向着密羯跑远的地方追去。 林九蓉焦急道:“小异,你傻了?他们仨向来一起闯祸的。” 刘异一拍脑门,自己刚才情急之下忘了这茬。 他不得不重新点将。 “江和尚,了然,了缘,你们仨赶快把他们仨给我追回来。” 仨人淡定地打了个佛手礼,下一秒人就消失了。 一刻钟后,刘异带着剩余人终于在一家食肆门前追到江小白他们。 此刻仨和尚每人像拎小鸡一样拎着密羯、毛台和布兰,阻止他们继续张牙舞爪。 密羯跟跳蚤一样不停比划,嘴里还骂骂咧咧。 “你放开我,让我打死他,在我们回鹘偷东西要被施明刑的。” 离他们一丈远的地上,一个胡子拉碴、满脸脏兮兮的邋遢男人躺在那里。 这人满脸青红,嘴角仍在流血,却没有停下啃噬包子的动作。 刘异他们刚走近,这男人突然两眼一翻,不动了。 “你少装死,我都没打你几下。”密羯大喊。 毛台点头:“嗯,我也只踢了一脚。” 布兰小声:“还有我。” 刘异本也以为男人是装的,可他突然瞧见这人的脸越来越红。 意识到不对后,他当即蹲下查看。 “坏了,这人噎着了,快拿水。” 林九蓉制止:“吃面噎了不能喂水,会更胀。” “那怎么办?” 江小白一时大意,密羯挣脱开他的手腕。 她当即冲向邋遢男,对着他后背就是一脚。 “让你偷我笼饼,噎死你。” 咳~咳咳~ 男人被踢得吐出卡在嗓子眼的面团,随后一阵咳嗽。 这时林九蓉凑近刘异,小声说: “这人衣服虽脏,料子却很好,像是出自江南。” 经林阿娘提醒,刘异重新打量这个邋遢男,发现他脚上竟穿着乌皮六和靴。 乌皮六和靴是大唐公务员的标配。 男人咳嗽完后捂着肚子坐起,歉意道: “我两天没吃东西了,实在太饿,要不我写借据给你们,这仨个包子算我跟你们借的?” 刘异回头瞅瞅后面的食肆,他让和尚拎着男人,他们一起走进店里。 他给小伙伴们点了茶水和零食。 给邋遢男人单开一桌,点了一盘鱼,一份羊肉,还有一整屉包子。 男子从不可置信到吃得狼吞虎咽,中间都没说话,只在密羯从他蒸屉里拿包子时,依依不舍地看了蒸笼一眼。 男子吃饭时,刘异坐他对面上下打量,他估计男子年纪应该在四十上下。 差不多过了半个时辰,邋遢男终于光盘。 他站起身对刘异躬身叉手郑重施礼。 “请教恩州尊姓大名,来日吴汝纳必报一饭之恩。” 刘异不答反问: “你叫吴汝纳?” “正是。” “是官身?” “在下于太和五年进士及第,后来做了河南府永宁县县尉,任满后回到家乡澧州等待铨选,这一等就是四年,始终没有被再次启用。” “那你怎么又跑到河南府来了,还是这副模样?” 吴汝纳语气无奈道:“为了救我弟弟。” “你弟弟怎么了?” “我弟弟是扬州江都县令吴湘,他在今年正月被人诬告贪墨了程粮钱。” 坐在旁边桌吃瓜的密羯忍不住插话问: “程粮钱是什么?” 刘异回头,看见小伙伴们全是困惑表情,他便开始科普。 程粮钱,顾名思义就是根据旅程计算粮秣后折算的金钱。 外藩使者辞别时,大唐地方政府习惯赠钱为礼;府衙官员出差时,地方官府也要根据路程支付粮食,因粮重不便携带,会估价折现成现金。 程粮钱说白了就是地方政府储备的招待费和官员的餐旅费。 据刘异所知,程粮钱给多少各地府衙没有统一标准,因此地方官吏贪墨程粮钱的不在少数。 扬州是仅次于长安、洛阳的一线大都市,人烟凑集,商贸往来频繁。 刘异估计江都县衙储备的程粮钱小金库肯定不少,只是不知道吴汝纳的弟弟吴湘具体贪了多少。 “你认为吴湘是冤枉的?” 吴汝纳一脸认真回道: “他肯定是冤枉的,我家二郎素来廉洁,不可能贪钱,本来上面一查就会还他清白,可偏偏这个案子落到了淮南节度使手里,这人当年是我叔父的政敌。” “淮南节度使?”刘异惊讶,“你说李绅?” “对,就是李绅。李绅是李党,我叔父吴武陵是牛党,当年我叔父在韶州做刺史时,就是被李党陷害收受贿赂而遭贬官,最终以司户参军的身份死在了潘州,现在他们又用同样的阴招对付我家二郎。” “李绅给你弟弟怎么判的?” “他指使帐下一个叫魏铏的判官,除了认定我弟吴湘贪墨外,还给他额外安了一个强娶所辖部曲女的罪行。” 依照大唐律法,凡主管一地方、一部门之官,不得娶其管辖范围内的女子为妻妾,违者杖一百;为其亲属娶者,亦同罪。 “那你弟弟到底有没有娶啊?” “我家二郎确实有娶颜姓女子为妻,但那女子根本不是部曲贱籍,而是青州衙推之后,她父母双亡后家道中落,才跟后母流落到扬州。至于说强娶,更是无稽之谈。她生活困难,为了有所依靠,自愿嫁给我家二郎。二郎也没委屈她,不仅给予她家丰厚的纳征礼,还花费诸多钱财操办了一场颇盛大的婚礼。那个叫魏铏的判官认定我家二郎贪墨程粮钱理由,就是婚礼花费颇多,超过二郎收入,可二郎办婚礼的钱是我家全部亲戚给他凑的呀。” 刘异抱着肩膀反驳: “婚礼奢靡确实不能作为证据,但有人告发你弟弟,肯定是因为发现江都县的程粮钱数目对不上,你弟弟身为县令,很难摆脱嫌疑。” “有人贪墨就肯定是我家二郎吗?他们分明想找替死鬼。依据唐律【诸监临主守自盗及盗所监临财物者,加凡盗二等,满三十匹绞】,官员贪墨钱财够三十匹布的价钱,就要判绞刑,李党就是想冤死我兄弟。” 刘异安慰道: “依据唐律,判死刑要反复上报,不仅要刑部审核,天子也要批复。” 吴汝纳脸上浮现出七分愤慨,三分无奈。 “恩公,你忘了现在朝中是李德裕一手遮天吗?” “这案子复审会直送刑部,关李德裕何干?” “我也想不通啊,今年三月这案件就被报送到京城了,不知为何没到刑部手里,而是送到了李德裕手里。他派了崔元藻、李稠两名御史,去扬州复查此案。李德裕大概希望此二人将舍弟的两项罪名全部做实,听说崔元藻、李稠回去上报我兄弟贪污属实,但强娶颜悦之女另有隐情。李德裕气恼他们只做实一项罪名,便将崔元藻贬去当了崖州司户,将李稠贬去当汀州司户。” “案子复审存疑,应该交由大理寺进行三审吧?” 吴汝纳语气哀伤道: “没有三审了,李德裕已经遵照李绅原判,判吴湘两月后绞首,判颜氏和颜氏继母焦氏笞刑五十。” 刘异有些不可思议,这事流程上就错了,不符合规矩。 李德裕现在斗得已经如此走火入魔了吗? 他问道:“那你来洛阳作甚?要申冤不该去长安吗?” 吴汝纳解释:“我此来洛阳是为找东都留守牛僧孺帮忙,请他出面救救吴湘。” “牛僧孺已经被贬去循州做长史了。” “我是到了洛阳才知道的,本想再转去长安,可七日前我带的钱财被人偷了,因此才落魄成这样。” 刘异从怀里掏出一袋钱递给他。 “这些钱足够你到长安了。” 吴汝纳双眼泛泪,激动得恨不得现场给刘异磕一个。 “请问恩公高姓大名,吴汝纳来日一定报答。” “我叫活雷锋。” “霍雷锋?恩公名字好威武。” 吴汝纳千恩万谢离开。 刘异望着他的背影默默沉思。 不知何时李安平站在了他身侧,以星星眼望着丈夫评价: “刘小偷,你真善良。” 刘异汗! 他当然没那么好心,纯粹看热闹不嫌事大。 自己离开京城后,总得给牛李两党找点事做。 第657章 土特产 刘异晚上回到【清化邸舍】时,伙计告诉他有客人等了他一下午。 刘异见到河南尹卢贞时一点也不意外。 他将卢贞领进一间僻静的客房里。 卢贞坐下后开门见山问道: “那日在香山寺里,你临走时说愿意将《九老图》送与老夫,此话当真吗?” 那画确实画得好,即便让画师孙立再画一遍,估计他自己都很难复刻那种的意境。 卢贞若开口讨要,一来白居易不愿意割爱,二来他也争不过其他七老。 刘异当时从卢贞眼中看到了他对这幅画的强烈渴望,他向白居易索要那幅画就是为引卢贞上钩。 “比珍珠还真。” 卢贞疑惑:“你费了大力求得此画,为何愿意白白送与老夫?” 刘异亲手给卢贞倒了杯茶,倒茶间隙回道: “不是白送,在下有一个小请求。” 卢贞端起茶杯苦笑,他就知道天上不会白掉馅饼。 “说吧,你究竟有何事要求老夫。”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还没下咽就听刘异说道: “我的要求是卢府君将来不可发兵长安。” 噗~ 卢贞嘴里的茶化成水雾喷出。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刘异。 “你刚才说什么?” 卢贞怀疑刚才自己听错了。 刘异递了个帕子给他。 “我说请你安心镇守东都,将来不要派兵去长安。” 卢贞疑惑问道: “我为何要往长安发兵,你是在担心我谋反吗?” “防患于未然。” 卢贞啪地一声,将茶杯重重拍在桌上。 卢贞已经调查过刘异,知道他是皇帝面前的红人,这次以巡查的名义来洛阳。 他以为刘异代表朝廷在警告自己。 卢贞语气冰冷怼道: “本府对大唐一向忠诚,绝无二心,再说河南尹只是东都畿副防御使,朝廷若是担心洛阳生变,警告东都留守李石不是更管用?” “因为我知道李石调不动东都将领,你才是洛阳守军实际头领。” 卢贞定定望着刘异,沉默片刻问: “你代表朝廷吗?” “我代表天下苍生。” 卢贞眯了眯眼睛,忽然冷笑起来。 “你是在担心我谋反,还是你自己想要谋反?” 刘异抿嘴,这人不笨。 长安距离洛阳八百里,不算太远。 若他在长安跟李瀍的军队打起来,他要防止李瀍从外围调兵驰援,比如洛阳。 刘异不求卢贞一定要站在自己这边,他只求卢贞隔岸观火就好。 见刘异没有回答,卢贞讥讽: “你想用区区一幅画就收买老夫对大唐的忠心?你太小看老夫了。” 刘异当然不会这么天真,那幅画只是将老头引来商谈的饵料。 他自己也喝了口茶,不紧不慢问道: “听闻牛僧孺牛相公是你好友?” 卢贞没有回避,反问: “是又怎样?” “牛僧孺难道不忠君爱国吗?可还不是被贯上勾结泽潞叛军的罪名贬去岭南了。如今的大唐,你自己口说忠君无用,得李党认可你忠,你才是忠。你与牛党人往来频繁,你猜未来他们会给你贯上什么罪名?” 卢贞面色阴郁,脸色转黑。 他与白居易一样,虽非牛党却与牛党人走得极近。 对于牛增孺被贬,卢贞一直忿忿不平。 他现在之所以消极怠工,不仅仅因为与李石不合,还对朝廷对皇帝失望。 皇帝如此昏聩,纵容李德裕阿党比周,这种天子真的值得自己效忠吗? “那幅《九老图》呢?”卢贞忽然问。 刘异浅笑一下,起身将装有《九老图》的匣子取来,递给卢贞。 卢贞接过匣子后并未打开,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这画我收下了。” 他起身告辞,离开【清化邸舍】。 虽然卢贞并未做出承诺,但刘异知道李瀍又失去一颗忠心。 翌日清晨,刘异一行人来到新潭渡口,准备登船去下一站。 他们大部队比从长安出发时,少了第五甲。 第五甲今天一大早已经独自骑马奔赴曹州了。 铸币巡查团总共才十四个人,按理洛阳府衙只需要给他们配备一艘小船。 刘异这几天一直避着没见李石,他的疏远与冷淡让李石摸不着头脑,心里开始没底。 即便李石曾做过宰相,即便他品级比刘异高好几级,可刘异是朝廷特使,他不能得罪。 当李石听说刘异还带了三十多名家眷随行时,很懂事地给他们准备了一艘超标准的豪华大官船。 巡查团离开洛阳这日,李石带着一众心腹官员亲自来渡口给刘异送行。 李石指使士兵将一箱箱东西抬上船。 “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刘异故作一本正经问道,“在下身为巡使,绝不能接受地方赠礼。” 李石笑着回: “都是洛阳当地的土特产,不值钱的。” “既然不值钱,我就更不会收了。” “啊?” 李石有些懵,这潜台词是? 在后面偷听的郑薰、高敏、昆仑瓜,险些破功笑出声。 只有老干部萧邺表情严肃,不停皱眉头。 刘异改口:“我是说这让我怎么好意思收啊?” “小小心意不足以表达李某对刘街使的感激之情。” “感激沃特?” “去年我刚接任河东节度使就被杨弁等逆贼驱逐出太原,李某个人颜面尽失是小,给朝廷惹下祸端是大,若非刘街使带兵平叛,李某万死难辞其咎,只能割首谢罪了。” “这样说来我还真不算无功受禄……那我就只好却之不恭了。” 咳~咳咳…… 萧邺在后面拼命咳嗽,想要阻止。 刘异充耳不闻。 他与洛阳官员寒暄几句后辞行,登上官船。 密羯和布兰两个草原人第一次坐船。 他俩登船后跟猴子一样到处乱窜,对哪哪都新奇。 “这船好大,居然是两层的。”密羯感慨。 “是三层,夹板下还有一层,”一名路过的年轻的水手纠正,“我们就是在最下面一层踩桨。” 布兰疑惑:“可我听说桨都是用手摇的。” “手摇桨比较慢,我们这船是脚踩桨。”青年解释。 “我能试试踩桨吗?”密羯问。 青年水手大方地带着俩个好奇宝宝往船下一层走。 三人帮的毛台没跟他俩一起过去。 毛台六年前被刘异派去扬州抓齐故私生子时曾坐过船,所以他现在没有那么新奇。 他跟江小白、了缘、了然,还有刘大拿、豹扑、沙雕,在夹板围栏上看风景。 渡口除了他们这艘大官船,还有许多往来的漕运小船正整装待发,异常热闹。 至于其他人,上船后大都各自去找住宿房间了。 刘异要陪老婆进船舱时,被昆仑瓜拦住。 “街使,李留守送的九口箱子怎么办?” “九个?”刘异问。 “对。” “给萧邺、郑薰、高敏还有我房里各搬一个,剩下的五个箱子你们十名金吾卫分。” “街使,你都不先打开看看吗?” 刘异一巴掌拍他脑袋上。 “你还是把脑子捐给有需要的人吧,反正长你脑袋上也没用。” “什么意思啊?” “憨批,盲盒要偷偷开,懂不懂?这样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只有自己知道。” 昆仑瓜领会刘异意思后开始傻笑。 “街使这招高啊,明天肯定每个人都说是土特产。” 刘异跟李安平刚进入船舱,大船便慢慢离开渡口。 同时,立德坊牡丹楼的顶楼上,飞出一只鸽子。 第658章 最佳导游 隋唐大运河是条“人”字形的南北大运河,共分五段,包括广通渠、通济渠、永济渠、山阳渎和江南河。 刘异此次南下,官船要由通济渠进入淮水,再由淮水走山阳渎。 由于引入水系不同,通济渠被分成东西两段,西段引的是谷、洛二水,东段引的是黄河水。 按计划刘异的船,会由通济渠西段洛阳出发,在荥阳的板渚进入通济渠东段,唐人称呼这段为汴河。 官船会在汴河顺流南下。 在运河里行船,逆流主要靠风帆、船桨和拉纤,遇到河道浅地全靠各处的闸板调节,将低段水位截流,过船时再开闸放水。 顺流若不遇到打头风的话,速度会比逆流快很多,日行可达百里以上。 刘异此时出行的时间点比较好,没有赶上两税漕运旺季,不存在千帆争流,堵塞河道的问题。 进入汴河后,他们沿途还要经过郑州荥阳、郑州管城、郑州中牟、汴州开封、汴州雍丘、宋州襄邑、宋州宁陵、宋州宋城、宋州虞城、宋州夏邑、亳州永城、宿州符离、宿州埇桥、宿州灵壁、泗州虹县、泗州泗洪、泗州盱眙。 会在泗州盱眙由淮水进入下一段人工运河——山阳渎,也就是古邗沟,最终抵达扬州江都县。 晚上若不愿意住在船上,沿途码头还有许多水驿和水路兼驿可提供休息住宿。 大唐一千多所驿站中,水驿和水路兼驿占了近两成。 水驿主要分布在漕运沿线,水路兼驿大都在关津渡口。 大唐水驿分三等,最高等的水驿要求常备船只4艘,最低等的只要求2艘。 如有需要,刘异还可以在沿途水驿申请换船。 他们开始几天一直住在船上,经过大渡口时会下船采买补给。 小伙伴中的许多人之前从没坐过船,头几天新奇,会一直站在甲板上观赏沿途风景。 刘异这几天一直充当导游的角色,给旅行团介绍各地景观。 第二天经过巩县时,他按捺住想要跳下船返回九合村看看的冲动,给众人科普了自己家乡的着名景点——洛口仓。 刘异指着远处的山丘介绍: “所谓洛口,就是伊洛河与黄河的交汇处,这里也是通济渠从洛阳西苑流出,‘达于河’(黄河)的地方。大业二年隋炀帝在洛口修建大型粮仓,叫兴洛仓,也称洛口仓。” 前隋有六个大粮仓,分别是洛口仓、回洛仓、黎阳仓、广通仓、河阳仓和常平仓,其中以洛口仓最大。 按《资治通鉴》的记载,“置洛口仓于巩东南原上,筑仓城,周回二十余里,穿三千窖”。 每窖可容漕粮八千石以上,据说平时看守粮仓的官兵就有上千人。 按一石等于53公斤算,洛口仓储粮规模可达到127.2万吨,比大唐现在最大的粮仓——含嘉仓,还大了三四倍。 当年翟让和李密的瓦岗军之所以能壮大,就是因为他们袭击了洛口仓后,开仓放粮,这一义举得到广大民众的拥护,使得瓦岗军队伍在短期内一下子扩张到几十万。 隋朝灭亡后洛口仓一度废止,到在唐玄宗于开元二十一年才重新启用。 “如今洛口仓已经不复当年规模,但仍是全国最大的转运粮仓,本地山匪最猖獗时,也没抢劫过洛口仓。” “为何不抢?”密羯问。 萧邺插话答道: “山匪抢劫商队,官府可能不会追究,若敢抢劫大唐粮仓,洛阳的军队一定会过来剿匪,不会有哪家山匪如此大胆的。” 江小白平静说了一句: “贫道提议过抢劫洛口仓,只是大当家没同意。” 孙艳艳轻声插话:“我证明。” 空气氛围在这一秒凝固了。 萧邺、郑薰、高敏瞪大双眼望向这俩人,三个问题在心中盘绕: 这俩人是谁啊? 他们在说啥呢? 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萧邺问江小白:“敢问你是做哪行的?” “山匪与和尚。” 巡查团众人怔住。 郑薰问:“那你怎么在这里?” “淡季,啥活儿都接。” 巡查团众人瞬间不淡定了,露出惊悚表情。 刘异摸摸鼻子,他忘了江小白一辈子不妄语。 他呵笑打圆场: “哎呀,你们怎么一点幽默细菌都没有?他在开玩笑。” 张家兄弟赶紧挤出教科书级别的假笑配合。 张虎:“还挺好笑。” 张鼠:“我笑得肚子都痛了。” 密羯疑惑:“很好笑吗?我不觉得啊,可我觉得江和尚说的对呀,要是我,我也想抢粮仓。” 萧邺、郑薰、高敏这次真的笑了。 他们根本不相信一个异族小丫头有本事抢劫大唐粮仓。 第三天下午,官船离开荥阳板渚渡口,正式进入汴河顺流南下。 顺风又顺水,这时船开得很快。 刘大拿和豹扑在甲板上高兴地撒欢追逐着。 沙雕在水面上翱翔追逐水鸟,抢人家刚抓到的小鱼,飞累了落回船上加入刘大拿和豹扑的打闹。 小伙伴们又聚在甲板上欣赏风景。 这段汴河水面宽阔,两岸遍植榆柳。 春夏相交之季正是垂柳依依,绿树成荫的时节。 微风拂过,河水泛起层层涟漪,岸边细长的柳枝随风飘舞。 水面上一艘艘船只穿梭而过,船头劈开河水,留下一道道白色的浪花。 有的船只满载货物,缓缓前行;有的船只则轻快飞驰,激起一片水花。 官船上的一众小伙伴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点点风帆,看着远处连绵山峦与江水相映,不免有些激动。 张鼠大声道:“此时此刻,我想赋诗一首。” 巡查团众人并不清楚刘异这位朋友的底细,满眼期待地望向他各种鼓励。 小伙伴们顿感不妙,还没来得及阻止就听张鼠慷慨激昂道: “大河啊,你全是水。” “柳树啊,你没有嘴。” “小船啊,你不向北。” “娘子啊,你真的美。” 嘎~嘎嘎~ 空气再次安静。 小伙伴们集体进入活人微死状态,汗。 张虎、张豹以手抚额,忽然不想承认这人是自己兄弟了。 给我一杯敌敌畏,让我死了也无所谓。 孙艳艳则默默挽起丈夫的手臂,感动得违心评论: “好诗,有才。” 这夫君要颜值有颜值,要身材有身材,要才华有身材和颜值。 她已经很知足了。 巡查团众人脸色尴尬,这也叫诗? 啪啪~啪~ 人群中响起一阵突兀的击掌声。 密羯真诚赞叹: “这诗确实好,我一下就听懂了,不像其他唐人作的云里雾里的东西,我根本不知道在说啥,我也即兴来一首吧。” 林九蓉眨眨眼暗示问道:“太勉强了吧?” “不勉强,我很有感觉。” 密羯思索片刻,水灵灵的吟道: “远看楼船大。” “近看大楼船。” “楼船真是大。” “真是大楼船。” 一阵噗噗漏气声中,刘异开始啪啪鼓掌。 “诗以抒情,能表达心中所想就是好诗。” 要不现代诗怎么来的? 密羯得意问道: “是不是我也有做文人的潜质?” “嗯,不输李杜。” 巡查团众人感觉自己智商受到了侮辱,人均无语表情。 这时船已经行驶到荥阳鸿沟故道,刘异指着这段水域又化身导游。 “当初楚汉争霸,项羽和刘邦在这里相持不下,后来双方都粮草将尽,只好言和。项王乃与汉约,中分天下,以这条鸿沟为界,鸿沟以西为汉,鸿沟以东为楚,这里就是楚河汉界。” 通济渠挖到这里时沿用了鸿沟水道。 后世人总说难以逾越的“鸿沟”,鸿沟原意就是指这里的楚河汉界。 李安平一脸打趣问: “你是不是经常来荥阳约会佳人,怎么对荥阳这么熟悉?” 她记得郑宸就是荥阳人。 刘异此刻也想到了宸儿,心中未免有点惆怅。 年少时郑宸多次邀他来荥阳,他却一次都没履约。 自己总是一次次辜负郑宸,现在想想真是后悔。 刘异还没回答,张鼠挺身而出为好哥们证明: “我家小六一从没来过。” “不可能,那他怎么对这如此熟悉?” 公孙笔听到后在一丈外的围栏边陷入困惑,据他所知刘异确实没有来过荥阳。 为何小主公对从未去过的地方了如指掌,对典故如数家珍? 难道这就是生而知之者? 这时夕阳正在缓缓西下,天边泛起一抹绚丽的晚霞,映照在水面上,汴河顿时变得红彤彤,宛如一片燃烧的火焰。 众人正在陶醉时,船上大厨过来通知众人晚饭准备好了,可以去舱里餐屋享用。 众人依依不舍地走向船舱,毛台转身时往后方看一眼,不经意说道: “那船还在呀。” “哪船?”刘异问。 毛台用手指了指离他们不到百米的一艘乌蓬船。 “那艘船跟咱们一起离开洛阳,前晚与咱们都停靠在偃师码头,昨晚又都停靠在巩县码头,每次我们行船时,它都在我们后面不到三十丈。” 刘异微微蹙眉看向不远处那艘船。 不会这么巧吧? 第659章 宋城河市 离开洛阳的第八天傍晚,刘异所乘的官船抵达宋州治所宋城(河南商丘),过去叫睢阳城。 这是中国历史上最悠久的城市之一。 一万多年前的上古时代,燧人氏曾在这里建立燧明国,还发明了钻木取火,使人类结束了茹毛饮血的历史,开创了华夏文明,燧人氏自此被尊为三皇之首。 五帝之中的颛顼高阳氏和帝喾高辛氏都曾在这里定都过。 从先秦到两汉,从魏晋到隋唐,这座城在历朝历代都发挥过重要作用。 大唐之后宋太祖赵光胤曾驻扎在宋州出任归德府节度使,他在这里招兵买马,积蓄兵力,才有了后来的陈桥兵变。这里是赵匡胤的发迹地,他登基后便将国号定为“宋”。 如今宋城管控着江淮门户的咽喉要道,地理上可谓辐射八方,码头每日大船小船,满载货物,南来北往,昼夜不息。 有了大运河的加持令宋城更加繁华,这里粮商、盐商、茶商、丝商汇集,贸易兴盛。 杜甫游览宋城后曾作诗: “邑中九万家,高栋照通衢。舟车半天下,主客多欢娱……” 宋城不仅繁华,还浪漫,这里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故事的诞生地,月下老人就是从这里来的。 月下老人跟其他道教神仙不一样,他来源于大唐一个叫李复言的节度使所写的小说,名为《续玄怪录·定婚店》。 刘异在船靠岸的时候给小伙伴们讲述了这个故事。 杜陵县有一个叫韦固的青年途经宋城,寄宿于城南的客栈中。 他因自小是孤儿,一直想早点成家,有人为他提亲说媒,他天不亮就早早赶去约会地点。 途中遇到一位白须老人,倚着囊袋坐在地上,对着月光看书。 韦固非常奇怪,上前去问老人看的什么书?囊中有什么东西? 老人回答:“此书是天下人的婚姻簿,囊中有赤绳。” 老人说只要以赤绳暗系男女双方之足,便可使他们成为夫妻。 韦固听了忙询问自己的婚事此次能否成功? 老人告诉他:“你的妻子现在才刚三岁,到她十七岁时,才能嫁到你家。” 韦固问:“此女现在何处?” 老人回答:“旅店北边卖菜的陈婆带着的女孩就是。” 天亮后韦固按老人指点找来,却看见一瞎眼婆婆怀抱一孩儿正在卖菜。 女孩丑陋不堪。 韦固恼羞成怒,命家奴带刀行刺,家奴于闹市中仓惶刺中女孩眉间。 此后韦固多方求亲,一直无果。 十几年后,韦固投奔相州军的门下。 刺使王泰见他能干,便把自己十七岁的女儿许配于他。 此女面容姣好,韦固非常满意,但她眉间常贴一朵花钿,就连沐浴也不摘下。 在韦固好奇追问下,妻子含泪痛说家史。 她本是宋城地方官之女,父亲死在任上,母亲、兄长不久也都去世,由乳母陈婆带大;三岁时在闹市被疯子在眉心刺了一刀,幸好未死,只得用花饰遮掩疤痕,后来她叔叔做了官,认她做了女儿…… 韦固这才想起14年前偶遇月下老人之事,惊异不已。 夫妻俩此后相敬如宾,白头到老,子孙满堂。 宋城的县令听说了这件奇事,专程给那家旅店题名“定婚店”。 李复言的这篇小说诞生后,月老逐渐被民间奉为婚姻之神,而后家喻户晓。 老百姓在宋城修建了历史上第一个月老祠。 刘异故事讲完时,他们的官船已经停靠在宋城的南关码头(今商丘南关码头遗址)。 此码头位于宋城城外向南五里。 旅行团的小伙伴们很想进城去逛逛,但宋城跟大唐多数城市一样,夜晚会施行宵禁关闭城门。 他们若现在进城,晚上就只能住在城里,会耽误第二天出发的时间。 不过因为宋城是水路中转要道,导致它城外的河市也很繁荣,并不比城里逊色多少。 河市多形成于水路要道上的城市外围。 乘船而来的外地客人,往往会错过进城时间,就只能在城外码头附近的客店、酒楼进行食宿、娱乐,船上的货物也会在这里流转、仓储。 这便带动了城外区域相关行业的发展,因此形成河市。 旅行团众人最后决定一起去逛本地河市。 他们下船时,听见码头正在停靠的另一艘大船上,划桨的力夫们一边摇桨,一边高声唱喝。 领唱的是个魁梧的黑大个,他以雄浑的声音喊道: “日落西山黑了天。” 船上十几个汉子齐声附和: “哎哎嗨哟嗬。” 黑大个:“关上了城门上了闩。” 众人和:“哎哎嗨哟嗬。” 黑大个:“行路的君子住了店。” 众人和:“哎哎嗨哟嗬。” 黑大个:“拉船的力夫赶快干。” 众人和:“哎哎嗨哟嗬。” …… 李安平挽着刘异的手臂,新奇地问: “他们唱的是什么?” “打夯歌。”刘异答。 就是喊号子。 公孙笔经过时给他俩科普道: “这里可是打夯歌的诞生地,《睢阳曲》便诞生于此。当年司马相如做梁孝王门客时,在《上林赋》里曾描写《睢阳曲》: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水经注》也曾记载:广睢阳城七十里,役夫流唱,必曰《睢阳曲》。这是劳动人民的歌曲,会千秋万世流传下去。” 刘异嗤笑。 公孙笔不会知道后世码头已经用机械搬运,打夯歌这东西差不多绝迹了。 刘异下船时特意往来时水路看了一眼,那艘乌篷船已经到了,也在靠岸。 看样子那船也要在南关码头过夜。 这些天乌篷船跟幽灵一样,始终跟在他们大船后不到百米,刘异心中隐隐有丝不安。 他们上岸后往前走,出了码头小伙伴们迅速震惊于连绵铺开的一长串市集,看着至少延伸出去好几里。 出码头的大道两侧除了开有商铺,还有鳞次栉比的摆摊商贩。 各式商品琳琅满目,询问之下价钱比之长安、洛阳要便宜许多。 连萧邺、郑薰等人都忍不住下场血拼。 走着走着,张鼠、孙艳艳的注意力被儿童玩具吸引。 张鼠在一个小摊上挑了把小木剑,孙艳艳则挑了一把还未开刃的小匕首。 他俩各自拿着玩具在摊位前假模假样拆招。 “咱们孩子将来肯定是剑术高手。” “嗯,我会教他从小练习飞刀,保证二十丈内随意取人性命。” 后面张虎看见不禁有所担忧。 他小声询问张豹: “他俩要是生个女儿怎么办,能嫁出去吗?” 张豹安慰道:“九弟妇不也嫁了。” 这里的河市不仅卖东西,还卖艺。 不仅有单独伶人卖唱,也有集体戏曲表演。 他们站在一场集体剧目表演的内圈听了一会。 密羯看得很兴奋,不断拍手喝彩。 “他们演的目连戏跟我在长安东市听的好像不太一样,词不一样,曲子也不同。” 目连戏是以佛教故事“目连救母”为题材,其实就是讲中元节的由来。 《佛说盂兰盆经》记载,目连的母亲青提夫人生前从不修善,死后入了饿鬼道。尊者目连成道后以神通力观见母亲受苦,想设法施救。佛陀教目连于七月十五日建盂兰盆会,借十方僧众之力让母吃饱,于是有了七月十五设盂兰供养十方僧众以超度亡人的佛教典故,佛教将这日命名为盂兰盆节。 后来民间便有了农历七月十五祭祀逝者的传统,老百姓称这日为鬼节,道教称之中元节。 在唐代这个故事被改编成说唱文学《目连救母》,这个剧目后世在浙江和安徽等地仍有上演。 目连戏集戏曲、舞蹈、杂技、武术于一身,表演时除了唱高腔,还会穿插以筋斗、跳索、蹬坛、度索、翻桌、蹬坛、跳圈、窜火等杂技表演,所以深得市井喜爱。 李安平接道:“我感觉他们唱得好像更通俗。” 这里的目连戏改掉了原剧本中老百姓听不懂的一些晦涩词,换成世俗俚语。 刘异嘻笑:“河市乐大概就是这样产生的吧。” 高雅的伶人瞧不起诞生在宋城河市的这种通俗表演方式,他们会在宴饮欢庆之时,故意模仿这些市井艺人的姿态和唱词,作为娱乐消遣,戏称为“河市乐”。 此行为到了宋代尤为普遍,这种独特的表演形式后世仍能在俳优的节目中见到,已经成为一种独特表演方式。 旅行团给了赏钱后沿着热闹的河市继续逛,最终选定在一家门面比较大的食肆进去解决晚餐。 这顿饭他们除了点鲈鱼、河蚌、鲜虾、泥鳅等河鲜,还点了许多本地特色菜。 比如花木兰从军时就已流行的睢阳烧饼,隋炀帝南巡时吃过的麦仁驴肉等。 他们吃完饭时天还没全黑,刘异本想带着众人去开元寺转转。 那寺院也在城外,距此不远。 食肆老板却告诉他们前阵朝廷下令拆毁各地寺院,开元寺已经被毁,连寺中颜真卿所写的八关斋石碑都被人凿了。 少林僧人闻言个个脸色灰败,江小白则当即火冒三丈。 在江小白发飙前刘异、张鼠合力按住他。 他俩强拉着江小白往官船方向走,边走边开导。 这时天色迅速转暗,旅行团刚回到码头,天空就噼噼啪啪掉下黄豆粒大的雨滴。 今天别说逛街,连夜色也无法欣赏了。 小伙伴们各自回船舱,早早睡觉。 刘异和李安平也不例外。 刘异听着雨声很快便进入梦乡。 他不知道自己最近功力是不是又精进了,睡觉时跟海豚一样,总能保持一半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他在电闪雷鸣的雷雨声中,听到几声汪汪汪的急促狗叫。 是豹扑的声音。 虽然很困,刘异还是睁开双眼。 这时外面夜幕中忽然亮起一道炫目的闪电。 闪电亮起的那一瞬,刘异看到他舱外的窗口处站着一个人。 第660章 雨夜刺客 刘异蹑手蹑脚起身,光脚下地,取下榻边的鸦九剑,静悄悄走到门口,将身体隐在门后。 他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啪啪啪~是大雨敲打船身木板的声音。 咔嚓~是响雷声。 汪汪汪~豹扑还在狂叫。 三只神兽现在每晚跟密羯一起睡,与刘异的船舱隔了三个房间。 密羯睡觉很沉,刘异不确定她有没有醒,但听豹扑的声音,不像是正在战斗状态。 他听了半天,没听到脚步声,也判断不出来了多少人,只能以静制动。 忽然,一道闪电过后,外面又有一声响雷炸开。 这时,他船舱的门被人从外面缓慢推开。 刘异紧贴在门后,看见两个握刀的黑衣人静悄悄走进来,刀身闪烁着寒芒。 他们脚落地时,几乎听不见任何声响。 刘异心里一阵后怕,幸好有豹扑在,否则他们还真是防不胜防。 黑衣人没发现门口有人,进来后径直往床榻边走,能模糊看到有人躺在那。 船舱内的空间不大,进门后八步就可以走到榻边。 刘异幽灵一样贴在第二人身后,无声无息举起手中宝剑,剑尖慢慢抵在他后心一寸。 这人还差四步就到榻边时,刘异的宝剑猛然间插进了他的身体。 “啊~” 黑衣人临死前发出一声惨叫。 前面的杀手反应极其迅敏,他回头的同时以刀横挡住刘异接下来挥出的一剑。 可鸦九剑是何等神兵,对方的刀在碰上刘异的剑锋同时,‘咔’地断成两截。 杀手只惊骇一瞬,当即后仰身躲避鸦九剑余势劈头。 随后杀手拿着半把断刀,与刘异在黑暗中你来我往打了起来。 杀手不敢再拿自己的兵刃与刘异硬碰,刘异每次出招时,他都以躲避为主,逮到空隙便会以断刀闪电般击出,动作迅速而敏捷,每一招都充满了力量和技巧。 打斗间隙,刘异抽空狠踢了东侧墙壁两脚。 撞击木板时发出咚咚的敲打声。 船上隔音不好,他借此想唤醒住在隔壁的张鼠和孙艳艳。 他刚敲了两下,就听到隔壁船舱传来打斗声。 刘异知道他们房间也进杀手了。 “耗子?” “六一?” 张鼠闷闷的声音隔着木板传过来。 “耗子,你若能脱身,快去叫醒其他人,让大家做好防御,提防暗算。” 刘异将二楼相对安静的房间让给了巡查团、金吾卫和一部分武僧住。 他和狐朋狗们和另一半武僧全都住在一楼。 船员水手们则住在底下一层。 张鼠和孙艳艳功夫都不弱,刘异预计他们那边能更快解决掉屋里的杀手。 片刻后隔壁房间传来孙艳艳的声音: “九郎已经去叫了。” 刘异听到回复后,便又与屋里的杀手噼噼啪啪过招。 他意识到杀手功力不弱,十招内恐怕解决不了战斗,便将对方往门口引。 偏偏这时候床榻上的李安平醒了。 她坐起身,迷迷糊糊喊了句: “刘小偷?” 杀手猛然发现床榻上居然还有人,当即反身向李安平扑去。 刘异大惊,一记扫堂腿向杀手下盘攻去。 杀手小幅纵跳而起,不想刘异在扫腿的同时将手里鸦九剑向上投掷而出。 杀手跳起后刚好被飞来的鸦九剑穿喉而过。 当~ 剑势带着杀手尸体一起钉在床榻头的墙壁上,距离李安平只有半米。 “啊~” 李安平被吓得惊恐尖叫。 刘异走过去一把抱住媳妇,轻拍她的后背安抚。 “别怕,没事了。” 李安平窝在她的怀里颤抖着问: “刘小偷,他是谁?” “刺客。” “啊?” “安平,我要出去一下。” 李安平胆子算大的,可刚才被吓到了。 她深呼吸了两下,指了指墙上的尸体哀求: “你能将他弄出去吗?我不想跟他在同一个房里。” 刘异翻出杨弁送的软甲让媳妇穿身上。 刘异拔下插在墙壁上的宝剑,在尸体栽倒前拎着他的后背出了船舱,怼到侧面船舷过道上。 等他赶到张鼠房里时,孙艳艳已经结束战斗。 进入她们房间的两名杀手,每人脖间喜提一支飞刀。 “九嫂,没受伤吧?” “无事,还有多少杀手?” “不知道,能麻烦九嫂去陪陪安平吗?” “你放心吧。” 刘异出了船舱沿着过道继续往前走。 经过一个房间时,听到里面有打斗声。 门忽然从里面打开。 一名黑衣人一边与里面人打斗,一边往外面退。 刘异当即刺出一剑,快准狠。 从黑衣人左腰进,右腰出。 他往回抽剑时不忘逆时针旋转一周,黑衣人惨呼后栽倒。 等屋里的张虎、张豹提刀出来时,黑衣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二兄,三兄没有受伤吧?”刘异问。 “没有,这人功夫真强,合我二人之力也不能击杀他。” 刘异通过刚才的交手也发现今晚杀手的功力远超一般水准。 他若不是凭借绝世神兵,恐怕二十招内也无法击杀那人。 他现在没空深究这些人是谁派的,解救同伴要紧。 他与张虎、张豹继续往前,前面房间住的是密羯。 豹扑还在里面狂叫。 他们从外面打开门时,豹扑和刘大拿一起跳出来。 同时一团黑影飞出,落到侧弦的围栏上发出咕咕声,是沙雕。 “密羯呢?”刘异问。 下一秒,密羯揉着眼睛走出,见到他们疑惑问道: “你们怎么都在这?” “有杀手上船了,没人进你房间吗?” “没有,”密羯打个哈欠,“我说豹扑怎么一个劲叫。” 这时隔壁船舱传来惨叫声,片刻后毛台和布兰走出房间,向密羯这边跑来。 “密羯,你没事吧?”毛台、布兰焦急问道。 密羯摇摇头,说: “杀手大概知道我厉害,根本没进我敢船舱,你们受伤没?” “幸亏豹扑大叫提前叫醒我,否则我和毛台肯定会中招。”布兰道。 毛台也打了个哈欠,感激地拍拍布兰。 “我是被布兰摇醒的。” “都没事就好。密羯,你带豹扑、刘大拿、沙雕去我房里找安平和孙艳艳,你们仨在一起比较安全。”刘异说。 “不,我要去找杀手玩,全身部件想割哪割哪。” 刘异对小魔女很是头疼。 布兰哄道:“密羯,我和毛台可以帮你抓活的,你一样想割哪割哪。” “真的?”密羯当即露出欣喜,“那多抓几个活口,我要大个的。” 她随后带着三只神兽,不紧不慢向刘异来的方向走去。 张虎问:“林阿娘住哪间?我们要快些找到林阿娘,她身上没有功夫,遇到杀手就危险了。” 张家兄弟一直不知道林九蓉的身份。 刘异无奈道:“我其实更担心公孙先生。” 等他们走进林九蓉船舱外时,发现里面静悄悄的。 张虎大惊,推门进去刚走两步险些被绊倒。 门口处躺着一具黑衣尸体。 发现不是林九蓉,张虎、张豹赶紧点燃火折子进去找人。 刘异则蹲下翻看尸体,发现这杀手右太阳穴有个微不可察的小小血洞。 林九蓉的飞针应该射进去了。 “林阿娘。” 张虎、张豹在房里喊了半天没人应答。 忽然右墙壁传来铛铛的敲击声。 “我在这边。”隔壁房间传来林九蓉的声音。 刘异他们进入右侧房间,发现屋里的油灯已经点燃。 公孙笔闭眼一动不动躺在床榻上。 他右胸位置有一道三四寸长的伤口,明显被利器所划伤。 林九蓉正在给他敷药止血。 离床榻三步远的地上又有一具黑衣人尸体。 林九蓉解释:“我进来时,公孙先生就晕迷了。” 刘异知道肯定是林九蓉救了公孙笔。 “公孙先生伤势如何?” “没有伤到脏器。” 刘异拜托林阿娘照顾公孙笔,他带着几人出了船舱往前方甲板方向走。 他们已经能听到前面传来的叮叮哐哐打斗声。 张豹走在最后,他在思考林九蓉和公孙先生房里的杀手是谁解决掉的。 这时二楼翻跳下一个黑影,刀锋朝张豹脖颈切去。 第661章 是你? 等张豹听到耳后风声时,杀手的刀距离他脖颈已不足三寸。 张豹低头同时大跃向前,但避的太晚了。 刀锋入肉的一瞬,张豹感觉后脖颈微凉。 这一秒他是不痛的,但为了提醒同伴张豹故意大喊出声。 刘异、张虎、毛台、布兰同时回头,就看到张豹右手捂着自己后脖颈,鲜血从手指缝溢出,身体向前栽倒。 他身后站着一名身材瘦削的黑衣杀手。 杀手再次挥动滴着张豹鲜血的陌刀,向他头顶劈下。 “三郎。” 走在最前面的张虎大惊失色,可他来不及救。 毛台和布兰距离张豹近,可一时没反应过来。 刘异喊了声“三兄”的同时,借着过道的雨水,一个滑步越过布兰、毛台冲到了张豹身前。 他左手接住张豹即将倒下的身体,右手横剑架起杀手竖劈过来的这一刀。 杀手的刀撞上鸦九剑发出“咔嚓”断裂声,随后“噗嗤”一声,一柄利剑刺穿黑衣人左胸。 毛台反应慢了半拍来不及救人,杀人却还来得及。 杀手死后他们纷纷过来查看张豹伤势。 张豹后脖颈被切开一个三四寸长的大口子,深可见骨。 张虎懊恼地恨不得将杀手尸体剁成肉酱。 “三郎……” “二兄,我……我没事。” 张豹说完便晕了过去。 张虎要抱起张豹,被刘异制止。 “三兄的脖颈现在很脆弱,不能动。” 他现在也不知道张豹有没有伤到颈椎,如果伤了颈椎下辈子有瘫痪的风险。 “那怎么办?” 刘异卸掉旁边船舱的木门,将张豹平移放到木门上。 他们抬着张豹送去公孙笔的房间。 林九蓉是用针高手,刘异请林九蓉为张豹缝合伤口。 他留下张虎和布兰照看张豹,他则带着毛台继续往前走解救其他人。 他俩走到船头甲板时,发现这里叮叮哐哐正在热烈厮杀。 二楼巡查团和少林武僧在这里拦截下了大部分杀手。 又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整个码头。 这一瞬刘异看见五六十人挤在甲板上混战。 黑衣杀手们手持陌刀,挂满雨水的脸上表情狰狞,出手狠辣地攻击刘异的队友。 萧鄂、郑薰、高敏虽出身士族,从小习武,可他们武功并不精湛,遇到杀手根本无法自保。 张鼠和包括昆仑瓜在内的十名金吾卫,正竭力保护他们。 尽管刘异挑选了身手最好的金吾卫随行,可他们仍不是杀手对手,不断有人挂彩。 了缘、了然等武僧倒是功法精湛,可他们又不愿犯杀戒,赤手空拳肉搏杀手的陌刀优势不太明显。 刘异队友中唯一可以上大分的是江小白。 江小白凭借铜皮铁骨的利爪,同时与两名杀手过招,还可以利用船身摇晃的间隙,解决掉旁边攻向昆仑瓜的杀手。 他每次只抓敌人脖颈,上来就是错骨手,咔嚓声中又超度了一名黑衣人。 可这些杀手完全无惧生死,他们前赴后继聚到江小白身边围困他。 头顶上雷声轰鸣,仿佛是战斗的鼓点,刺激着双方的神经。 混战的人群衣衫早已被雨水湿透,他们在雨中跳跃,砍杀,搏命。 大雨猛烈敲打着船舷,迎风的人甚至睁不开眼睛。 刀光剑影中,不断有人倒下,鲜血与雨水混合在一起在甲板上流淌,再被大雨冲进汴河。 刘异和毛台已经加入团战,他俩仰仗各自兵刃的优势,一路所向披靡,很快便杀到被黑衣人重点围剿的萧鄂、郑薰、高敏身前。 张鼠见刘异赶来终于松了口气,边打边问: “我二兄、三兄呢?” 刘异怕张鼠分心,没敢告诉他张豹重伤,危在旦夕。 他朝对面刺出一剑后,回头答道: “二兄、三兄在保护林阿娘、公孙先生,楼上还有人吗?” “没有了,我们刚下楼梯就碰上这群黑衣人上船。” “封住他们,不能再让杀手往后面船舱走。” 那边不仅有完全不懂功夫的安平公主,还有公孙笔和张豹两个伤员。 刘异指挥队友组成三三阵型布阵,互为侧翼支援。 刘异、毛台、张鼠分别占据一面主力,各自带领实力较弱的巡查团一起横推敌人。 他们一路横扫过去时,凡是攻过来的杀手皆被他们几招内击毙。 天空间歇式闪电,每亮一次都能看到甲板上的黑衣人越来越少。 这时,黑夜中突然响起两声尖锐的哨声。 正在苦战的杀手群闻声纷纷向两翼后退,等退到围栏处时,他们像下饺子一样纷纷跳入河水中。 “逃了?”张鼠疑惑,“太便宜他们了。” “没关系,我们不缺活口。”刘异安慰。 幸好少林和尚不杀生,被他们拍晕的杀手正横七竖八地在甲板上躺着。 清查战损时刘异才发现,他们虽杀了三十多名黑衣人,却也损失了四名金吾卫,另有三名金吾卫重伤。 少林僧人一人重伤,四人轻伤。 幸好他们出发前带足了伤药,又有林九蓉这个好裁缝。 安置了伤员后,刘异将八名昏迷的杀手统一交给密羯和毛台处理。 他再次去船舱看望公孙笔和张豹。 公孙笔已经醒了,张豹失血太多,仍在昏迷。 张虎、张鼠守在榻边愁云满面,张豹这次伤得太重了。 刘异知道安慰也无济于事,他劈了一张竹凳,用软布包裹给张豹做了一个颈托。 若张豹能够醒来,可以固定他的脖子。 刘异刚离开公孙笔船舱,便被萧鄂、郑薰、高敏拉进了一个单独的房间。 萧鄂问:“那些黑衣人是谁派来的,为何要杀我们?” 刘异摇摇头,他确实不知道。 郑薰安慰萧鄂:“那个异族丫头不是正审活口吗,等下应该就可以知道了。” 萧鄂蹙眉摇头,不认同道: “一个小女娘怎么能问得出来?” 高敏却说:“我刚才经过刑讯房时,看见昆仑瓜捏着鼻子拿出一只血淋淋刚剥下来的完整人皮手套,那女子如此狠辣,搞不好真能问出点什么。” 刘异叹息一声语气无奈道: “估计杀手什么也不会说的。” “哦,你为何笃定?”萧鄂问。 “你们有听见那杀手嚎叫了吗?” 所有人同时打个寒颤。 这船上隔音不好,若杀手喊叫,他们在这里一定能够听见。 可那杀手整只手的皮都被剥掉了,却没发出一丝哀嚎声,这得对自己多狠? 萧鄂郁闷地问:“难道白留活口了吗?” 郑薰侧头思索一阵,推测: “什么人会刺杀铸币巡查使团?你们说会不会有藩镇在铸钱时偷工减料了,怕被我们发现才来行刺。” 高敏:“可我们刚巡查了一站,还什么都没查到呢,他们何必操之过急?” 萧鄂见刘异始终不说话,疑惑问道: “刘街使是不是心中已有所怀疑?” 刘异坦白:“怀疑倒没有,不过咱们离开洛阳时,有一条船一直跟着我们。” 众人大惊,齐声问: “那船现在在哪?” “也停在了这个码头。” 刘异原不打算进宋城,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故,他想趁机讹人。 他让萧鄂、郑薰、高敏在城门开启后,直接去城中找宣武军节度使王彦威。 唐德宗建中二年,宣武军从义成军节度使(即郑滑节度使)独立出来后,便一直驻扎在宋城。 巡查团在宣武军的地盘出了事,王彦威必须给他一个交代。 刘异则带着江小白、了缘、了然各自披了件蓑衣,跳下这艘官船。 宋城南关码头是大运河航线中一个比较重要的中转码头,每天停泊在码头岸边两侧的船只有几百艘。 刘异要从几百只船中找到那艘乌篷船。 下雨无法点灯,加上视线模糊增加了辨识难度。 等刘异找到那艘船时雨已经停了。 天上乌云散尽,东方渐白。 刘异松了口气,幸好这艘船还在。 他率领几人跳上乌篷船。 刘异在乌篷外看见里面有灯光透出来。 他用剑鞘挑起帘子,走进船舱,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你?” 第662章 少一人 刘异怎么也没想到乌篷船上坐的竟是老神棍李虚中。 乌蓬舱的小桌子上点着菜油灯,老头正在灯下读《黄庭经》。 李虚中见刘异掀帘进来,表情很是诧异,疑惑问道: “小郎君怎知我在这里?” 刘异面露凶狠,走过去一把揪住李虚中的衣服前襟,将他提起。 “老骗子,说,你为何要杀我?” “啊?” 李虚中展现出一秒懵逼,下一秒菊花老脸又面露欣喜。 “莫非你真遇到劫难了?” “少跟我装蒜,别说你不知道我昨夜遇刺的事?” “知道啊,当然知道。你离开洛阳时我就算到你此行将有大劫,可具体是哪天我真算不出来。” “放屁,你哪里是算的,刺杀分明就是你安排的。” 李虚中眨巴眨巴眼睛,不解问道: “我为何要杀你?” “我正要问你呢,你总不至于为了证明自己算命准,就人为制造杀戮吧?” 李虚中气得白胡子翘起,板着面孔反驳。 “贫道敢说大唐两百年间,除了袁天罡和李淳风,无人能在占卜之术上与老夫一较高下,你岂敢质疑我?” “与你在清化邸舍初见那日,你便危言耸听说我们当中有人活不过十日,如今十日已过,我虽有两个朋友身负重伤,但性命保住了,你没想到吧?” “你们全部活着?这不可能。” 刘异气成河豚了,甩开巴掌朝老道左脸招呼过去,却被李虚中一把抓住手腕。 他惊讶李虚中劲力充盈,竟然不弱。 “你们真的全部活着?”李虚中逼问。 “你很失望吗?那些杀手是不是你派的?我与你有何冤仇,你为何要如此?” 李虚中一把推开刘异,根本不理会他,看着油灯的火苗喃喃自语起来。 “那人印堂、鼻尖以及两颧都现黑色,青气已从发际直下印堂,印堂有一道浅浅白线垂下,十日内白线必定入鼻,他不可能活到现在,怎么可能一个两个都逃过命数呢?” 刘异蹙眉,按按摸向腰间宝剑。 李虚中视线重回刘异脸上,再次郑重问道: “你确定十二人全部活着?” “当然。” 刘异回答完猛然顿住,十二人? 刘异开始掰着手指头细数。 他自己和老婆李安平,好兄弟耗子夫妇,还有密羯、毛台、布兰仨个惹祸精,公孙笔、林九蓉、张虎、张豹…… 十一人,少一个,少了…… 第五甲? 刘异想起来了,初见李虚中那日第五甲也站在首排。 “你说十日内必死那人长什么模样?” 李虚中回忆后描述: “那汉子大概七尺多高,年纪四十上下,皮肤黄中带黑,面孔方方正正,下颚留有青皮须。” 刘异心中咯噔一下,老神棍描述的正是第五甲。 第五甲嫌水路慢,他跟大部队在洛阳分开后,便骑快马走陆路去了曹州。 曹州紧挨着宋州,在宋州西北面。 第五甲分别时说等他结束了曹州的事,就赶来宋城与他们汇合,再随大部队一起南下。 昨天他们抵达南关码头时天色已晚,逛完河市就又赶上大雨,所有人都各自回房睡觉了,忘了深究第五甲为何没到码头与他们汇合。 刘异此刻才想起没有应约出现的伙伴,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不! 不不! 他连忙安慰自己,他可是无神论者,不该相信老神棍的命理之说。 第五甲没出现或许只是凑巧了。 他再次来抓李虚中的前襟,被李虚中一掌挡开。 “你抓我作甚?” “那些杀手真不是你派的吗?”刘异问。 “你不信天命,但贫道信啊。我早说过,你命太好,占尽先机,但你无福承受,命该早亡,可你居然到现在都没死,贫道想不通你是如何逃过的天命。不过小郎君既然连天命都能逃掉,贫道又不蠢,怎敢与你为敌?” “那你的船为何一路尾随我?”刘异质问。 “贫道原本就要去扬州唐昌观(今琼花观)访友,之前一直没动身,这次跟在你官船后面,是因为知道你命中将有生死大劫,贫道不过想亲眼看看你是否能逃过此次劫数。” 刘异冷声回: “如你所愿,官船昨夜长满杀手,老子运气好,才没去躺板板。” 李虚中捋了捋胡须: “你连伤都没伤到,果然是大福之人。” 刘异郑重审视李虚中。 他虽感觉不到老头的恶意,却也不想轻易放过这个嫌疑人。 “你不是要去扬州吗,我也去那里,你收拾收拾东西跟我一道走吧。” 李虚中本想拒绝,刘异叫江小白、了缘、了然仨大高手进舱。 他们一进来就把李虚中一通收拾。 论当今天下谁看道士最不顺眼,非和尚莫属,谁让当今天子灭佛却崇道呢? 他们拎着李虚中返回官船。 此刻晨光破晓,水手们已经上到一层,正在清扫官船上的血迹。 这些憨批将三十五具尸体整齐排列在甲板上,吓得附近船只纷纷远离,也引得岸上人群围观,搞不好已经有人去报官了。 昆仑瓜指派唯二完好的两名金吾卫领李虚中去安排住处。 昆仑瓜告诉刘异,萧鄂、郑薰和高敏进城去找宣武军节度使王彦威了。 刘异叮嘱了他几句后,就去船舱看望张豹和公孙笔。 俩伤员还在睡,张虎、张鼠仍守在榻边。 刘异将张虎单独叫出船舱,站在围栏边询问: “二兄,宋城有咱们商行联络点吗?” “有,当时我分配给宋城十只信鸽,为咱们在城中的六家绸缎铺、琉璃铺、盐铺共用。宋城跟其他地方商铺一样,每日都会与长安互通消息。长安将各州消息汇总后,再按咱们南下路线让信鸽传递过来。” “昨天你可有接到长安传来的消息?” “昨晚咱们没进城,按理今早铺子里的人会把消息送到码头来,可我现在还没接到。小异,你为何如此问,是不是出事了?” 这时昆仑瓜走过来通报,说岸上有人找张虎。 张虎松了口道:“应该是来送消息的,我下去看看。” 刘异在船舱过道上来回踱步,心里七上八下。 他暗暗祈祷老神棍只是危言耸听。 一炷香香后他看到张虎脸色煞白地跑上官船,暗道大事不妙。 片刻后张虎奔到他近前,苍白的脸色已转为铁青。 “小异,曹州琉璃坊孙掌柜汇报,第五盐货铺子在前晚失火,第二日在废墟里找到九具烧焦的尸体,那铺子掌柜和伙计总共八人。” 刘异后退两步,倚靠在船舱墙壁上。 他深呼吸两下以缓解自己的心跳。 “纵使起火,又不是高层,怎么可能一个都没逃出来?确定第九个人是第五甲吗?” “人已经烧焦了,确认不了。” 刘异抓住张虎手臂说: “二兄,我要去曹州,即刻走。” 他的洗髓功法是第五甲所教,虽然老爹不许他管第五甲叫师父,但在他心里一直将第五甲当成亦师亦友的存在。 刘异必须亲自去看看,那人是不是第五甲。 “小异,我跟你一起去。” “不,三兄和公孙先生都身负重伤,你得留下来主事,我这次只带江和尚、毛台过去。等萧鄂、郑薰回来,你们随巡查团一起进城,在宋城里暂时住几天,城里有宣武军保护,杀手不敢乱来。” 张虎见刘异态度坚决,只好将自己牙牌给他。 凭此牙牌可以在有张家商铺的地方调用帮手。 刘异随后便找到江小白、毛台,带着他俩一起下船。 他们就近在宋城外的河市里买了三匹快马,三人上马后在官道上风驰电掣,直奔曹州而去。 第663章 宇宙中心 宋城距离宇宙中心曹州不过百里路程,刘异与江小白快马加鞭,当天下午就抵达曹州冤句县。 之前冤句县有家新开的售盐铺子总出事故,第五甲前几天就是来这里查看问题。 进入冤句县前刘异将毛台单独派去了隔壁的济阴县。 刘异和江小白通过瓮城东门进入冤句内廓城。 他们在市场击钲关市前,去看了被烧成废墟的那家铺面。 那一片区域连着七八家商铺全部焚毁。 听市场里的人说因为是晚上起火,救火不及时才导致火势蔓延。 其他家都只有财产损失,只有盐铺烧死了九个人。 打听到尸体存放地点后,他俩又急匆匆赶往县衙。 此时已经快日薄西山,衙门口几个守门的衙役正在私下蛐蛐上司。 “我说最近明府总不见影,敢情整天泡花枝巷啊,可他哪来那么多钱?” “黄财主有啊,我听说黄财主帮他将花枝巷琴娘给包了下来。” “抛开钱财不谈,明府他……” “抛不开,根本抛不开。” “对啊,否则花娘怎么会跟了明府?图他年纪大?” “娼妓向来认钱不认人,哪有几分真情?” 这时衙役看见远处跑来两匹大黑马,从马背上翻下两个身穿布衣常服的青年男人。 一个二十出头,一个三十出头,一个戴幞头,一个戴斗笠,衣服一黑一灰。 两人牵马走到近前,二十出头的男人礼貌问道: “你家明府在吗?” 一名矮胖衙役出面回道:“明府不在。” “去了哪里?” 衙役们互相看看,脸上露出猥琐笑容。 矮胖子是这群衙役的头,他上下打量刘异和江小白两眼,见他们一副风尘仆仆样子,问道: “你们是外地人?” “是。” “找明府何事?” “听闻本地第五盐铺被烧,我家亲戚可能在里面。” “来认尸的?” “正是。” “这事不用找明府,我就可以带你们过去,原则上家属只能上午来认尸,不过……”衙役故意停顿一下,“但原则掌握在我手上。” 刘异会意,当即从怀里掏出一袋钱递过去。 矮胖子掂了掂份量,满意地将钱袋揣进怀里,还不忘回头安抚手下: “回头请你们喝酒。” 其他衙役撇撇嘴没吭声。 胖衙役领着刘异和江小白往县衙大院北侧走去。 那边一排房子,除了有县狱,还有殓房。 衙役用钥匙打开门,发现里面有些昏暗,当即在门口的桌子上找到一盏油灯点燃。 “本来这么晚不该带家属来认尸,你们比较走运,遇到我比较好说话。”胖衙役絮叨。 微弱亮光的照射下,刘异看见屋子北墙处放着一个四米多长的停尸板。 板子上并排摆着十几具蒙着白麻布的尸体。 衙役用手指了指东墙。 “那边数七具全是从市场盐铺火场抬过来的,人都被烧焦了,看你们还能不能认得出?” “七具?”刘异疑惑追问,“不是说死了九人?” “掌柜刁柱和伙计牛四的尸体今早已经被家人领走了。” 江小白拿起桌上那盏油灯,举到停尸板前,将这一方区域照亮。 刘异走到东侧,掀开第一具尸身上盖的麻布,露出下面焦黑如碳的熟肉。 胖衙役在门口下意识捂住鼻子,闷声问: “你们要找的人叫什么,也是铺子里的伙计吗?” 刘异已经给尸体重新盖上麻布,第一具不是。 第五甲身材魁梧,身高接近一米九,而这具男尸身高一米七左右。 胖衙役以为刚才的问题刘异没听见,换个方式又问了一遍。 “你们是死者什么人啊?” 刘异又盖上了第二具尸体。 这具腿长胳膊短,长得跟霸王龙一样,也不可能是第五甲。 他一直没搭理衙役,又揭开下一个麻布。 就这样江小白举着灯,刘异逐个审视这些黑黢黢的焦炭。 七具尸体中只有一个身高、体重、骨骼各方面跟第五甲样样匹配。 江小白望着这具尸身,左手举灯,右手不自觉打了个佛手。 “阿弥陀佛,真特娘地短命。” 我都没追究你偷盗少林武学,你却自己死了? 和尚想不明白在振武城时第五甲与他打得有来有回,怎么就逃不过一个小小的火灾呢? 刘异也觉得这尸体像第五甲。 他眼睛微微有些湿润,手指颤抖地做最后确认。 他扒开了这具尸体的嘴巴。 江小白诧异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别打岔,一,二,三……三十一,三十二?” 刘异忽然笑了,语气肯定道: “这不是第五甲。” “哦?何以见得?” “因为第五甲只有二十八颗牙齿。” 他之前在振武城长智齿时很痛苦,第五甲曾当面取笑过他。 第五甲当时玩笑说刘异就是心眼太多了,才会生智牙,自己这种实在人,都快四十了,一颗智牙没长。 江小白一听这人不是第五甲,万年冰封的面容微微露出一丝释然。 刘异紧绷的神经也终于放松,埋怨自己不该迷信,李虚中老神棍就是危言耸听。 这时远处胖衙役不合时宜地提醒道: “今上午被家属领走的那两具尸体,有一具身形跟你们前面的这个很相似,每个都烧得面目全非,你们说家属会不会认错啊?” 刘异和江小白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江小白回头愤怒地瞪着矮胖子,低气压询问: “你想去西天吗?” 胖衙役一时没懂,脸上写满????? 刘异安抚和尚: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刘异走到门口衙役身前。 “仵作验过尸了吗,你们就允许家属将尸体领走?” “验过了,仵作说尸体身上没外伤,肯定是被大火烧死的。” 刘异惊讶:“没有验毒和解剖?” 他刚才检查尸体牙齿时,发现那人口鼻处干净。 这人不可能是活着被烧死的,否则一定会吸入烟尘。 “验毒?解剖?”衙役呵呵怪笑,“新鲜,第一次听见家属有这种要求,你们若额外加钱的话,孙仵作或许可以做,他同时也接丧葬的活,你们入殓也可以找他。” 刘异现在没空追究这些人的死因,他首先要确定第五甲有没有遇难。 由于衙役具体记不清到底是刁柱还是牛四跟他们刚才看到的那具尸体相像,刘异决定两家都去查验一下。 他又递给胖衙役一袋钱,得到了那两家的大致地址。 刁柱和牛四都住在城里,相隔不算太远,刘异带着江小白匆匆离开县衙。 此时太阳正要落山,天色慢慢转暗,他俩要在宵禁前探查完。 按照胖衙役给的地址,他们很快就找到牛四家。 一进入巷子刘异就看到一户人家门前挂着白色的钉门麻,在大唐这是家里有丧事的标识。 院门没锁,他俩一推门刚进去,就见一名全身穿麻衣孝服的青年女子举着鸡毛掸子追打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小孽障,生你还不如生个耗子,连你阿耶的贡品都偷。” 孩子没留神,一头撞进刘异怀里,被他扶正。 妇人跑到近前看见两个陌生男人,表情有些尴尬。 “两位郎君找谁?” “我们是牛四朋友,听闻噩耗,特前来祭奠。” 刘异发现牛四家很冷清,好像没有亲友过来。 女子眨了眨眼睛,眨出两滴眼泪来,惨笑说道: “牛四总算交到几个实心朋友。” 女子是牛四的媳妇,她带着刘异和江小白去了西厢房临时改建的灵堂。 在挂满白色丧幡的屋子里,刘异看到了棺材里还没封盖的男尸。 刘异只扫了一眼就知道不是第五甲。 原因在于牛四的脑袋太大了,像三星堆挖出来的。 他假模假样祭奠后,给女子留下一张飞钱。 牛四媳妇接过一看面额,险些没吓瘫,喃喃道: “他何时认识这么有钱的朋友了?” 刘异和江小白离开牛四家,直奔隔了两条街的刁柱家。 路上江小白问: “如果刁柱家领回的尸体也不是第五甲,他就可能活着,对吧?” 刘异歪头不解道: “我也希望是,但他为何不去宋城与我们汇合呢?” “也许有事耽搁了吧。” 他们拐进胖衙役所说的巷子,一眼望过去,没有任何一户人家门口挂有钉门麻。 刘异心中奇怪,刁柱家是住这里吗? 这时对面正好走来两个晚饭后遛弯消食的老头老太太。 刘异拦住两人打听刁柱家具体在哪。 老头见刘异操外地口音,当即询问他的来意。 当听刘异说去刁柱家吊唁时,顿时一脸懵逼。 “刁大郎死了?不会吧,我下午还跟刁大郎的阿耶一起打叶子牌呢,他没说儿子出事啊。” “你确定?”刘异惊讶。 老太太插话补充: “小郎君肯定搞错了,我晌午看见刁大郎的娘子在院里收拾东西装箱,我好奇问了一句,他家娘子说马上要搬家走了,提前收拾收拾,他娘子语气也不见半点哀伤,刁大郎怎么可能出事?” “搬家搬去哪里?” “洛阳。” “那你们知道他家上午刚从县衙领回一具尸体吗?” 老夫妻俩一致摇头,齐声回: “没看见啊。” 刘异当即陷入迷惑。 第664章 消失的真相 老夫妻走出小巷,刘异和江小白则向相反的方向,朝他们所指的刁柱家走去。 他们刚走到刁柱家门口,大门吱嘎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位身体丰腴的青年女子。 女子穿绿襦红裙,打扮既艳丽又俗气。 她左手提着一盏灯笼,右手拎着一个黑漆食盒。 看见门口有两个陌生男人,女子以为他们是过路的人,扫了一眼便自动掠过,一扭一扭朝巷子北边出口走去。 刘异和江小白彼此对视一眼,随后默契地保持距离静静跟上。 女子完全没察觉到后面有人跟踪,她七绕八绕,最终在两个街区外的一户人家停下。 女子掏出钥匙,打开院子门锁,直接走了进去。 刘异和江小白赶到时,听到了她在里面的插门声。 刘异爬在门上听了听,待院子里安静后,他和江小白嗖嗖越过一人多高的夯土围墙,翻进院里。 院子里只有一栋主屋和耳房,只有主屋的窗户有灯光透出来。 刘异和江小白蹑手蹑脚来到窗下,透过窗纸听里面的动静。 纸糊的窗户不隔音,一男一女的对话声清晰落入两人耳中。 男语气谄媚道: “娘子煎豆腐的手艺真是一绝,到洛阳给你开家铺子如何?” 女子语气半是娇嗔半是埋怨问: “吃吃吃,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你说啥了?” “我问你咱能不能不搬家啊,阿耶舍不得老邻居。” “不搬家你怎么跟官府解释我死而复活的事?” 窗外刘异和江小白讶异地看向对方……死而复活? 难道里面的人是刁柱? 这时又听见女子问: “那能不能晚几天再搬?” “为何?” “我东西都没收拾完呢。” “就那些破烂,该扔的扔,该送人的送人,等咱们到洛阳了都买新的。” “买新的,钱呢?” “我做了洛阳商铺的掌柜,还怕没钱?” “你不怕吗?听你那日回来所讲,我有些怕。” 里面一男一女沉默了片刻,之后男人语气温柔安抚: “娘子莫怕,我手里攥着他们要的东西,料他们也不敢对我下手。” “可你早晚不得告诉他们。” 男子叹口气沉默片刻,转而问道: “今早领回来的那具尸首埋了吗?” 女子语气幽怨道: “埋哪,总不能埋你家祖坟吧?我让我娘家兄弟赶车回来时就直接丢乱葬岗了。” 刘异惊愕,难道他们领的那具尸体是第五甲? 江小白默默握紧拳头,已在爆发边缘。 刘异拍拍他的肩膀安抚,示意继续听下去。 后来屋里男女便不再聊正事,突然打情骂俏起来。 女人试探询问:“要不我今晚也住这吧?” 男子果断拒绝:“不成,放我阿耶一人在家,我不放心。” “你不让我留下,该不会是想背着我找狐狸精吧?” 男人赶紧陪笑:“怎么可能呢,我有那心思也没那本钱啊。” “混账,你还敢有那心思?” 下一秒屋里就传出男人夸张的哀嚎声,紧接着是稀稀疏疏的奇怪声响。 刘异摇头苦笑,已婚男人无论躲到哪里都避不开缴公粮的义务。 江和尚脸上都快结冰了,人看着还在,实际上可能走了有一会儿了,气死的。 幸好里面男人战斗力一般,没多久就完事了,否则刘异真怕江和尚引发核爆炸,与天地同寿。 一碗茶后,屋里的针灸结束。 女子以慵懒而餍足的声音跟丈夫告别。 在她推门前,刘异和江小白已经窜跳到房上。 他俩等女子提着灯笼、食盒走出院子才从房上下来。 刘异和江小白打开主屋房门,堂而皇之走进去。 屋里的男人听见声响以为是女人去而复返,疑惑问道: “娘子忘带东西了吗?” 两秒后他看见推门进来的是两个陌生男人。 屋里的男子愣了一瞬,下一秒直接抽出炕上的宝剑。 他双手紧握着剑柄,剑锋随手臂颤抖地指向门口俩人。 “你们是谁,为何私闯民宅?” 刘异发现男子年纪三十出头,长相普通,身高和体型跟第五甲极为相似。 他的目光移到剑上时,顿时震惊莫名。 刘异一个箭步冲过去,在男人剑锋刺过来时,毫不费力地一把抢过宝剑。 男人还在发愣,江小白上去一脚将他踢翻。 刘异则目不转睛地审视着这把剑身泛着红光的妖异宝剑。 须臾,他蹲下揪着男人的前襟将他提起来。 “赤蛇剑为何会在你手里?” 这把宝剑是刘异从太原叛军杨弁那里得到的棠溪铸剑城最后一把神兵。 他在送给好兄弟张鼠和师父第五甲之间,最终送给了第五甲。 因为第五甲出差频繁,还总是孤身一人来回,刘异认为他更需要武器防身。 “赤蛇剑?” 男人眼神中先是迷茫,随后流露出慌张。 “我不知道这剑叫什么,我是捡来的。” 刘异啪地一巴掌甩在男人脸上。 “刁柱,你最好实话实说别浪费我时间,否则我就将你的肉一片片割下来喂狗。” 江小白默默叹口气,眼神嫌弃地看了刘异一眼。 他一个箭步冲上来,从刘异手中抢过男人。 ‘咔嚓’一声脆响。 刁柱的右腕关节反向折成一百八十度,手背严丝合缝贴着自己小手臂。 骨头刺破皮肤裸露在外面,皮肤撕裂处开始冒血。 “啊……啊……” 刁柱大声连连哀嚎,疼得眼泪喷涌而出。 江小白放开他的手腕,又向左腕抓去。 刁柱蜷缩跪在地上,不住摇头,语气呜咽哀求: “别折了,我说,我说。” 刘异抿嘴,默默对江小白伸出大拇指。 “不看广告,看疗效,你牛逼。” 除了密羯和毛台,他发现江小白居然也是s体质。 拿着菜刀砍电线,这是个一路火花带闪电的低调狠人。 刘异再次看向刁柱,脸色严肃询问: “说,第五甲在哪?” “我不知道。” 江小白抓住刁柱左手小臂,慢慢用力收紧。 刁柱再次哇哇惨叫,疼得龇牙咧嘴,额头冒汗。 刘异在一旁威胁: “我劝你还是招吧,免得受苦。一个人身上有206块骨头,不到一个时辰,他就能给你捏出412块来。” 刁柱哭唧唧回道: “我真不知道他们将第五掌柜带去哪里了。” “他们是谁?” “安盛盐铺黄家的人。” “到底怎么回事?” 接下来刁柱哼哼唧唧讲述了这场火灾的经过。 刁柱是第五甲本地雇佣的盐铺掌柜。 第五甲来冤句开设盐铺前,本地最大的盐商叫黄宗旦,是江南龚家在本地的分销伙伴。 第五盐铺营业后,售价比黄家在当地的店铺低许多,抢走了黄家不少生意。 两个月前黄宗旦私下找到刁柱,给了他五百缗钱,让他在内部搞垮第五盐铺。 刁柱收下钱后,便开始在自家售卖的盐里掺沙子,给顾客称重时经常缺斤少两。 他搞了一系列的小动作,导致本地第五盐铺销量直线下滑。 这件事引起第五甲的警觉,他便决定亲自过来查看。 刁柱便将消息告诉了黄宗旦。 黄宗旦让刁柱想办法在第五甲到达后,请第五甲出去喝酒,将其灌醉。 哪知第五甲抵达后主动请客,当晚在铺子里请了全体伙计喝酒。 第五甲海量,怎么喝都不醉。 刁柱无奈,便将黄宗旦给他的蒙汗药放进了酒里,将全部人迷晕了。 之后黄宗旦的二儿子黄揆赶着车来了,刁柱配合他一起将第五甲抬进车里。 刁柱哭唧唧道: “我后悔了,我真后悔,我将店铺经营成这个样子,以为第五掌柜过来会狠狠痛骂我,哪知他从头到尾没数落我一个字,饭桌上还一个劲安慰我们。我想到第五掌柜待我的好,将他抬上车后,我追出去好远,想问黄揆要将第五掌柜带去哪里。” 刘异气得想飙脏话。 “你就跟大漂亮国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经济一样。” “啊,何意?” “你他娘地就是个智障,脑袋进蛆了?害完人了才感觉后悔。你出生时,你妈是不是把你扔了,把胎盘养大了?我看你就是一口井,横竖都是二。我真想一口盐水喷死你,你这个单细胞生物。” 刁柱听得一脸懵逼。 刘异不耐烦问道: “快说,他将第五甲带去哪了?” 刁柱摇头答: “黄揆不告诉我,反而向我询问第五盐铺的运盐路线,他父亲之前也问过,我一直没说。我快将黄揆的马车送出市场时,他突然告诉我,让我尽快搬家去洛阳,说安排我做洛阳一家盐铺的掌柜。黄揆说过几日让我家人去县衙将我尸体领回来。” 刁柱说到这语气憋闷道: “我此时才感觉事情不妙,赶紧往回跑,等我返回铺子时,火已经烧起来了。” “大火不是你放的?”刘异疑惑。 “当然不是我,我哪有杀人放火的胆子啊,我拼了命冲进铺子里救人,却发现每个伙计的脸上都蒙着厚厚的油纸,等我揭开油纸,发现他们已经被憋死了。” 刘异想起那些尸体口鼻里面很干净,死前没有吸入烟尘,原来是憋死的。 刁柱语气哀伤道: “我只来得及拿走第五掌柜放在桌上的宝剑,那些伙计真不是我杀的。” “那是什么人杀了他们?” “我虽没看见,但我猜应该是黄宗旦的大儿子干的。” “黄宗旦的大儿子?” “对,他叫黄巢。” 第665章 梁上君子 刘异没想到第五甲在本地生意的竞争对手居然是黄巢他们家。 他不明白黄家人为何要掳走第五甲,想从他口中获得什么信息? 刁柱也不知道黄家人最后将第五甲带去了哪里,刘异在问出黄家的住址后便给他扎了几针,确保他能晕到明早。 这个人虽可恨,但暂时还不能弄死,毕竟是条舌头。 刘异和江小白离开刁柱的窝藏地点,火速赶往黄宗旦家。 他俩抵达时黄宗旦家所在的巷子时,已经快到宵禁时间,大街小巷上已经没有人走动。 刘异和张鼠默默围绕黄宗旦家院外绕了一圈,就他家这个面积就一个商人来说绝对超标了,府衙没管说明黄家在当地势力不小。 刘异正犹豫要从哪翻墙时,突然听见院内有说话声。 一个沉稳的男人问: “都什么时辰了,还不锁门?” “回杨管事,咱们家主还没回来呢。” “哦,忘了告诉你,家主今晚不回来了。” “那大郎和二郎呢?” “他们也不回,今晚全在花枝巷过夜。” “那我锁门了。” 门里传来一阵叮哐的紧锁声。 刘异眨巴眨巴眼,幸好没进去,否则就扑一个空。 但花枝巷在哪啊? 锵~锵锵~ 东侧巷子口传来阵阵敲锣声。 远处有人提着灯笼,边敲锣边吆喝: “准备夜禁,行人速速归家。” “不可在外逗留,犯夜者笞。” 县城不像长安洛阳等大城市,有大街鼓可敲以提醒居民宵禁和早起。 县城提醒宵禁的方法主要靠更夫们在大街小巷敲锣示警。 刘异和江小白牵马走到巷口,拦住更夫。 “敢问花枝巷走么走?” 更夫诧异看着他俩,问: “外地人?” 刘异笑呵呵递过去一小袋钱。 “外地人,如果你不告诉花枝巷在何处,我们今晚就只能露宿街头了。” 更夫笑呵呵接过钱,往北边指了指。 “再过去四条街,第二个巷子进去就是,你们再不快点怕是要犯夜禁了。” 刘异道谢后,与江小白各自跨上马背,消失在巷子尽头。 为避免撞上巡夜的衙役,他俩没有点火把。 幸好今天是四月望,天幕中圆月当空,月辉照耀在空荡荡的街道上。 他俩一路纵马疾驰,生怕黑灯瞎火的错过花枝巷的入口。 没想到花枝巷本身就是发光体,在黑夜中十分醒目。 他俩最后从东面进入巷子,发现巷子中家家户户门前都挑起了红灯笼。 有的灯笼上写着【柳桥家】,有的写【赵娥家】等等,原来这里竟是本地红灯区。 江小白一眼望过去,困惑问道: “到底是哪户,咱们总不能一家一家闯吧?” “看看哪户门前停的马车多。” 刘异刚说完,忽然看到前面挂着【琴娘家】的红灯笼发愣。 他莫名感觉有些耳熟。 刘异猛然想起县衙门口那几个小衙役的八卦谈话。 他们好像说黄财主替明府包下了一位妓人,叫琴娘。 会不会那黄财主就是黄宗旦? 他和江小白将马匹拴到【琴娘家】对面的一棵桑树上。 四下观察一下,最后选择一处海棠树枝伸出院墙的地方翻进去。 他俩从两棵海棠树中间穿过去,走到一个独立的小房子后面。 刘异通过窗口飘出来的烟火气和香味判断,这里是庖屋。 里面有嘈杂的说话声,看来准备食材的人还不少。 他俩贴着墙壁,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前进,即将转到屋子正面时,前边的江小白突然停下,拉着刘异紧贴在墙面上。 另一面一道光闪过,庖屋的门忽然开了。 从里面走出来两个端着托盘的婢女,她们往北面走去。 刘异、江小白如幽灵一般默默跟上。 这院子竟也不小,他俩跟着婢女东拐西拐,最后看她们进入一栋占地很大的房子。 婢女打开门的一瞬间,传出一阵阵丝竹乐声。 刘异和江小白来到房前,彼此使个眼色,嗖嗖上房。 他俩动作轻的跟猫一样在房顶上缓行。 刘异找到一个居中的位置,小心翼翼掀开几片瓦,居高临下将屋里情形尽收眼底。 这房子估计就是为表演歌舞准备的,里面空间异常开阔,容纳百十来人都不成问题。 北面墙边立着一面刺绣百凤朝阳的屏风。 屏风下有一张大坐榻,不过上面没有人。 屏风左面只有一张坐榻,上面坐着一个肥头大耳、脸色红彤彤的胖子。 红胖子看年纪至少五十出头。 屏风右面挨着摆放了三张坐榻,但只有紧挨着屏风的榻上坐了人。 上面坐着胡须花白皮肤黝黑的老者。 黑皮老者与红脸胖子正隔着屏风中间的过道对饮。 他们身后各有两名端着酒壶站立的婢女端着酒壶。 屏风南侧摆着一张琴架。 有一名浓妆艳抹的女子正在抚琴吟唱。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刘异在房上差点没笑出声,女子唱的竟是他六年前偷苏肘子那篇《水调歌头》。 他没想到这首歌居然流传这么广了。 乐声停止时两个老头还在敬酒闲聊。 “明府真乃高雅之人,琴娘自从跟了明府,她的演奏都比之前优雅了。” 红胖子显然听惯了彩虹屁,对这种低级的夸奖有些免疫,他假笑问道: “那位贵客今天真的会来吗?” 黑皮老者答:“我家大郎已经去接了。” “你家大郎还对科举落第之事耿耿于怀吗?” “唉,世道不公啊。不是老夫自夸,我家大郎满腹经纶,才华横溢,他是最有学问不过的,比那些士族子弟何止强了百倍,但考官们录取时却用人唯亲,可怜我儿怀才不遇啊。” 红胖子敷衍笑笑,没做评价。 片刻后他又问:“那位贵客大概何时能到?” “应该快了,有了明府给的手令,城门兵晚上也会放行的。” 刘异摸了摸鼻子,这来人在等谁? 这时刚刚弹奏完的妓人媚笑问道: “明府还要听什么曲子?” 红胖子指了指身后伺候的婢女。 “琴娘,你先带她们一起下去吧,等会客人来了你再进来献艺。” 女子乖巧称喏,带着四名婢女窣窣退场,屋里只剩下这俩老头。 红胖子压低声音询问: “你们抓的那人如何了?问出想要的东西了吗?” 第666章 你刚才说谁死了? 房顶上的刘异默默咬唇,江小白暗暗攥拳。 红脸胖子肯定就是本地的县令,黑皮老头该是本地的大盐商黄宗旦,也就是黄巢的父亲。 他们口中抓的那个人莫非是第五甲? 刘异的心提到嗓子眼,心怀忐忑地继续听。 下面的黑皮老头回道: “我也不知道,大郎二郎这几天没回家,大概还在刑讯,我已经派人通知让二郎将人带过来,若实在问不出,就让贵客将他带回扬州去亲自逼问。” “离开本县也好,免得他同伙过来追查下落。” 这时大门打开,一个皮肤大酱色的青年走进来。 他分别朝两位老头叉手做礼: “明府,安康。” “阿耶,安康。” 刘异从屋顶漏洞端详这人,面相跟黄巢有七分相像,大概就是黄巢的弟弟黄揆。 黑皮老者询问: “二郎,人带过来了吗?” “阿耶,那人不经弄,前天晚上就死了。”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将屋顶上的两人劈傻了。 下一秒,江小白一个千斤坠,房顶被他踩塌。 哈啦啦啦~ 刘异和江小白伴着稀稀落落的瓦片一同掉下去,落到了地中央。 瓦片掉在地上摔得碎裂四射,却没有刘异、江小白的心情碎。 屋里三人震惊望着这俩天上来客,参差问道: “你俩是谁?” “你们怎么在房上?” 黄揆年轻人反应机敏,当即拔出随身宝剑,指向俩人。 “行此鬼祟必是贼人,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刘异带着狠戾的目光直勾勾看着他,拔出宝剑的同一秒就横扫而去。 咔嚓一声后紧接着是黄揆发出的惨叫。 他的剑被刘异的鸦九剑斩断,右手腕也被齐根削去。 黄揆左手捂着右手不断喷血的断腕,跪在地上哀嚎。 “啊~~疼死我了。” “二郎?” 黑皮老者黄宗旦想扑过来救儿子,半路被江小白一脚踹飞。 这阵仗彻底吓坏了红胖子县令,他双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中国结,瘫在地上哀求: “好汉,你们做梁上君子的无非求财,何必伤人?你们要多少钱,我给。” 刘异和江小白根本没空理他。 刘异薅着黄揆的发髻迫使他扬起头。 “你刚才说谁死了?” 黄揆疼得五官扭曲,虚弱回道: “你……们是谁?” 江小白运用三成力道,啪啪甩了他两个大耳光。 黄揆当即口吐鲜血,狂喷牙齿。 江小白面无表情说道: “不要浪费贫道时间,快说到底是谁死了。” 黄揆口齿不清回道: “就……抢窝们生一那个第五甲。” 刘异摇晃一下,脚步虚浮后退两步。 须有,再次冲过来,狠命摇晃黄揆,逼问: “你再说一遍,第五甲死了?” 黄揆被他狰狞的表情吓到,呜呜哭着点头。 刘异木然放开了他,感觉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怎么可能? 十多天前他们还一起饮酒,还约好了一起去吃江南的糖蟹,怎么就死了? 刘异太过震惊,以至于没来得及阻止江小白。 他就木木地看着江小白一拳一拳挥在黄揆身上。 黄揆只在江小白挥第一拳时,发出一声短促惨叫,之后就彻底无声。 连江小白将他砸成肉饼都没发表反对意见。 红胖子看到这么凶残的场景,当即吓成鸵鸟,将头钻到矮几底下,大胖屁股还露在外面,心里默念: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黄宗旦刚才被踹飞出去后晕得七荤八素,刚醒来就看到这幕惨剧。 “二郎,我的儿。” 他发疯一样冲向江小白。 江小白此刻杀红了眼,拳头又朝他头颅拍去。 中途被还魂回来的刘异,及时飞出一脚,再次将黄宗旦踹飞,两个旋转后抓住江小白的手腕。 江小白胸膛剧烈起伏,愤怒地看着刘异。 “别拉我,我要杀了他全家给第五甲报仇。” 从刘异认识江小白以来,他就拥有一张万年不化的冰块脸,现在怒火将冰块融化,他脸上每个器官都充斥着可怖的狠戾。 刘异语气哀伤反问: “杀了他容易,但杀了他还怎么找回第五甲?”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们得拿回第五甲的尸首。 江小白慢慢放下拳头,怒瞪着三张外又被摔迷糊的黑皮老头。 他几个箭步冲过去,掐着黄宗旦的脖子将他从地上提起。 “说,第五甲现在在哪?” 黄宗旦被扼住咽喉,发出一阵阵咳嗽。 还没等他回答,门口处有人应道: “那你怎么不问问我,第五甲就是我亲手杀的。” 从门外呼呼啦啦一次性涌进来二十多个人,为首的黑皮大个青年正是黄巢。 黄巢望着地上血糊糊那滩肉酱,勉强能认出是自己弟弟黄揆,他表情没有悲伤。 他又神情淡漠地看向被江小白掐住脖子的父亲,皱了皱眉头。 黄巢最后将目光看向刘异。 “刘异,你竟敢来冤句地界撒野,你以为离开了长安,我还会怕你这个金吾卫街使吗?” 龟缩在食几底下的红胖子县令,听到这句被吓得撞到脑袋。 房上掉下来这人竟是金吾卫街使? 完了,得罪了金吾卫,他的仕途到头了。 站在黄巢身旁的高瘦青年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黄大郎,他真是刘异?哈哈,还真是意外之喜。” 青年一挥手,他身后的二十多名武士同时拔刀,仓啷声不绝于耳。 高瘦青年笑呵呵看向刘异道: “我这次还真是不虚此行,本来只想拿第五甲的人头给我阿耶祝寿,没想到能将第五甲的靠山一同连根拔起。” 刘异瞟了一眼这个油头粉面的小子,讥诮问道: “你就是他们要宴请的贵客?难怪他们要在青楼请你,看你这不男不女的模样,就跟象姑馆出来的粉头一样,与这里调调绝配。你特码开塞露喝多了吗,用嘴丈量世界?嘴炮谁不会,孙贼儿,你赶快跪下给我磕几个头,让我侮辱一下你的人格,我就送你个好死。”(象姑指男妓) 高瘦青年眼神瞬间转为暴虐,阴笑着回: “刘异,我可不会让你好死的,在你死之前,定要你也尝尝骨醉之刑。” 第667章 混战乱杀 被江小白捏手中的黄宗旦赶紧哀求: “龚大郎,你快救救老夫啊,巢儿,你阿耶我还在这呢。” 被称为龚大郎的男子看向黄巢,以目光询问他的意见。 黄巢瞥了自己父亲一眼,转头对刘异说: “那个第五甲是你朋友吧?” 刘异激动问道: “他在哪里?” “听说他是高手,我在迷晕他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让他无力反抗。当天晚上我和二郎黄揆一夜没睡,在第五甲身上尝试了各种刑具,逼问他制作细盐的方法。” 刘异气得浑身颤抖,他没想到对方抓第五甲的目的是为了逼问细盐制作方法。 此时的大唐早已有提炼细盐的工艺,但手艺不成熟,成本昂贵。 受条件所限,刘异也无法将后世盐场普遍采用的离子交换法提炼精盐技术应用到大唐,但他传授了第五甲如何用蒸发结晶法提炼精盐。 这种方法比唐人目前采用的溶解结晶法要省时省力很多,结晶出来的精盐也比溶解法更加精细。 他没想到是自己传授的制盐方法间接害了第五甲。 黄巢还在不知死活地继续讲。 “第五甲也真是个硬骨头,怎么都不肯吐露制作细盐的方法,气愤之下我对他用了骨醉之刑。他也真是没用,听闻武则天用这个刑罚对付王皇后是,王皇后挺了一天才死,第五甲却只熬了半个时辰便断气了。” 江小白用喷火的目光看向黄巢,激动之下不由自主收紧掐在黄宗旦脖子上的手。 老头呼吸越加困难,不可置信地望向儿子。 他艰难喊道:“巢儿,你……” 黄宗旦脸越憋越紫,手脚不停扑腾挣扎,江小白完全无感,还在专注瞪黄巢。 江小白不知道何为骨醉之刑,他看向刘异。 刘异也不知道骨醉之刑,但他上辈子没少看电视剧,知道历史上武则天是怎么弄死王皇后的。 刘异感觉胸闷,轻声对江小白说: “你可以将老头放下了,他已经死了。” 江小白这才反应过来,他刚才无意中掐死了黄宗旦。 他嫌弃地扔掉尸体,再次跟刘异确认: “他说的是真的吗?第五甲真死了吗?” 刘异也在思考黄巢这句话的可信程度。 他怀揣着一丝期望询问黄巢: “你骗我的对不对?你不过是想激怒我们,好让我们替你杀了你父亲。” 黄巢弟弟已死了,如果他老子再死,整个家业就全是他一个人的了。 黄巢看了一眼五丈外父亲的尸体,随后目光又转到刘异脸上。 “我何必骗你?我刚才进院前发现第五甲的残尸就在外面的马车上,估计是我弟弟黄揆送过来的。” 刘异的心凉了一大半。 “你知道我为何叫千古恶来吗?如果你真杀了我兄弟,我会让你后悔投胎到这世上。” 黄巢和龚大郎同时怪笑。 “该后悔投胎的是你。” 龚大郎一挥手,他身后二十多名武者一起冲了过来围杀刘异和江小白。 交手后刘异惊愕发现这些武者各个身手不凡,出手又快又狠,感觉跟之前在船上遭遇的那批杀手有些相似。 江小白铜皮铁骨,对方一时半刻奈何不得,但刘异肉身抵抗群狼,渐渐有些招架不住。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身上就被对手划伤了三处。 幸好刀口不深。 这时刘异正用鸦九剑横切对面人的一记撩刀,同时低头避过右侧攻来的缠头刀,不想左侧攻来长刀已经到了他肋下。 情急之下刘异左手拔出腰间赤蛇剑,抵挡攻向他左肋的偷袭。 咔咔两声,撞上鸦九剑和赤蛇剑的两柄刀同时折断。 敌人也很震惊,他们不仅惊讶于刘异竟然可以双手用剑,还惊讶他竟同时拥有两把绝世神兵。 刘异双剑舞得天衣无缝,终于三百六十度护住了全身。 双方激战正酣时,没人注意到胆小如鼠的红胖子县令一路贴墙跟走到门口,静悄悄打开门逃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江小白和刘异击杀了十九名高手。 江小白刚才一着不慎,左腋下被刺了一刀,那里是他命门。 没有铜皮铁骨护体,江小白身上也添了两道口子,好在对方已经没剩几个人。 眼看手下即将被杀光,龚大郎顿时慌乱。 他询问旁边黄巢:“咱们要不要先走?” 黄巢看了他一眼,却拔出腰间佩剑,向刘异冲了过去。 他要与这条士族走狗既分高下,也分生死。 他忘不了自己长安贡院外被士族子弟嘲笑那一幕,他恨不得杀光看过他窘迫模样的人。 龚大郎无奈,只能跟着下场加入战局。 刘异一剑削掉最后一名武者的半边脑袋后,便开始专心与黄巢一对一单挑。 黄巢功夫不弱,但凭他一股蛮力不可能战胜刘异。 十招过后,黄巢右肩和小腿各被刘异戳了个洞。 十五招过后,刘异的剑尖抵在了黄巢的咽喉上。 江小白和龚大郎的战斗也已经结束。 龚大郎被江和尚打断四根肋骨,在躺在地上哀嚎。 江小白转头问刘异:“贫道可以超度他吗?” 龚大郎停止嚎叫,哭唧唧求饶。 “不要杀我,我叫龚平,我阿耶是大唐首富龚播,你们留我一命,我阿耶会给你很多很多钱,担保你们几辈子都花不完。” 刘异将赤蛇剑扔给江小白。 “将他脑袋割下来。” 江小白接到剑后又扔回给刘异。 “你的剑太快了,不好。” 他找一圈捡起一把被崩豁的断刀。 江小白将龚大郎摁在地上,以锯齿形的残缺断口切割起来。 龚平杀猪般的惨叫声震得整个房间嗡嗡作响。 黄巢看到江小白的狠辣不免腿软,可他嘴里仍死不愧改地叫嚣: “刘异,你这士族走狗,你若有种现在就杀了老子,否则老子早晚杀你全家,祖坟都给你刨了。” 刘异右手食指往黄巢右肩的血洞里戳了戳,黄巢疼得龇牙咧嘴。 “刘异,老子变成恶鬼也不会放过你。” “说,第五甲在哪?” “我早说了,他的尸体就在外面车里。” 刘异一掌将其劈晕,随后快步朝门口走去。 他要亲自确认第五甲是不是真的死了。 他刚打开大门,就看到门口处站着一群身穿制服的衙役,数量足有四五十。 衙役们人均手持弓弩,箭已上弦,齐齐瞄准刘异。 刘异震惊地一步一个脚印后退。 他望着这群衙役身后的红皮胖子县令无奈说道: “人生处处是大坑,我怎么就忽略了你呢?” 红皮胖子捋了捋胡须轻笑: “本府既然得罪了你,就决不能放你活着离开本县,否则我可承受不起金吾卫的怒火。” 第668章 他人脉好广啊! 若对方只是持刀剑,来一百个衙役刘异也不怕。 可衙役手里拿的是弓弩,刘异暗叫不妙,默默后退。 此刻江小白已经将龚平的头整颗锯下,他提着脑袋慢慢站起身,疑惑望着涌进屋里一群衙役。 在胖子县令下令放箭的同时,江小白扔掉人头迅速卧倒,与刘异一样原地翻滚。 叮叮叮,一支支箭沿着他和刘异翻滚的路径砸下,钉在地上。 他俩各自捞起一具尸体挡在身前,小心后退。 北墙边的屏风是刺绣,根本挡不了弓弩,屋里最坚硬的遮挡物是那几张木质食几。 刘异躲在尸体身后退到西边三张食几的位置。 他冒着箭雨,伸脚将一张张食几踢立起来,排成一排。 “和尚,快过来。”刘异大喊。 江小白扔掉身前被插得跟刺猬一样的死尸,一个翻越后就地一滚,滚到了食几后面,刘异旁边。 “刘异,你中箭了。” “啊?” 刘异低头,这才发现自己小腿肚上插了一支箭杆。 刚才太紧张,他中箭了都没感觉到疼。 刘异握着箭杆一用力,猛地拔出箭头。 “呀,好疼。” 滴血的箭头上还裹挟着他几丝血肉。 红皮胖子县令知道这俩人武功厉害,不准衙役们上前近战。 只要刘异和江小白露头,对面的箭矢就噼里啪啦不停射击。 刘异包扎好伤腿,开始犯愁怎么出去。 这时,对面骤然传来“啊~啊啊”接连不断的惨叫声。 他大着胆子冒头瞥了一眼。 发现门口的衙役们已经集体转向,弩箭一致瞄准门外。 门外好像有箭矢正噼噼啪啪往里射,前排的衙役不断有人中箭倒下。 互射之下,不到一碗茶的时间衙役们就死伤大半。 红皮胖子县令又恢复怂人本色,当即下令缴械投降。 须臾,一群披甲兵呼啦啦冲进来,为首的是一名身穿灰色道袍的俊俏少年。 他一进来就大喊: “刘异呐,刘异?” 刘异终于松了口气,毛台可算搬来救兵了。 刘异知道强龙难压地头蛇,所以在进入冤句县前他将毛台派去了隔壁济阴县搬兵。 曹州的州军都驻扎在济阴县。 刘异和江小白慢慢从食几后面站起身。 毛台看见他俩,激动冲过来熊抱刘异。 “你们果然在这。” 毛台伸臂去抱江小白时,被和尚嫌弃地扒拉开。 之前他们在振武城打闹惯了,毛台也不生气。 “幸好我来得及时,我带着州兵进城后先去了趟县衙,听值宿人说县令刚带着巡夜衙役去了花枝巷,我便猜到你们在这里。” 刘异疑惑反驳: “这好像没有因果关系吧。” “怎么没有?你这人到哪哪乱。” 刘异抿嘴,轻轻拍打毛台脑袋一下。 “真会夸人。” 这时一个身穿常服、面相阴狠的男人走进屋子。 士兵们纷纷让道。 跪在地上的红皮县令看见这人,大声问: “仇刺史为何大半夜莅临本县,还带兵袭击属下啊?” 男子轻蔑地扫了他一眼。 “魏县令,我对你们县的内务不感兴趣,但你要杀刘异不行。” 魏县令扭头瞅瞅刘异,没想到这个金吾卫街使人脉真广。 刘异一瘸一拐走向男子,插手问候: “刘异多谢仇刺史搭救之恩。” 这个面相凶恶的男人,听到他自报姓名后脸上难得流露出一丝笑容。 “你就是刘异?家兄在信中可是没少提及你,咱们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 他叫仇亢宗,是仇士良的次子。 也是仇士良所有养子中唯一没当宦官的儿子。 仇亢宗目前担任曹州刺史,是冤句县县令的顶头上司。 刘异问:“你们进来的时候,有看到外面停着一辆马车吗?” “看到了,怎么了?”仇亢宗奇怪。 “我要去车上看一眼。” 江小白走过来,手搭在刘异肩膀是上摁住他。 “你腿受伤了,我替你过去。” 和尚说罢大步流星走出屋子。 毛台疑惑问道:“车上有什么?” 刘异叹口气,答: “我希望什么也没有。”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江和尚去而复返,面色铁青走向刘异。 他手里捧着个一尺多高的黑木匣子。 刘异忐忑地问:“第五甲呢?” “他在这。” “在哪?” 江小白打开木匣子,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匣子里面堆满了冰块,冰块里镇着一颗人头。 刘异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他颤抖着双手慢慢将人头从冰块中捧出。 他看到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是第五甲。 不过眼睛没了,连带眼睑也被割去,额头下方只留下两个黑洞洞的血窟窿。 毛台定睛看了一会,才确定是第五甲。 他当即发出歇斯底里的哀嚎,眼泪夺眶而出,大声质问: “怎么会这样?这是谁做的?” 刘异眼泪簌簌无声流下,问和尚: “他的身体呢?” “还在马车上,被镇在酒坛子里。” 刘异回头愤怒地看了一眼像死尸一般躺在地上的黄巢。 他转回头时对仇亢宗说: “烦请仇刺史将这些人带去别的屋子,我想在这间房里单独待一会哀悼我的朋友。” 仇刺史看了眼他如珍宝一样捧在手里人头,安慰了句“节哀”,回头对士兵们摆摆手。 披甲兵押着魏县令和剩余衙役稀稀落落离开主屋。 他们走后刘异从怀中掏出两张飞钱,递给江小白。 “你和毛台问问那些衙役,附近哪里有棺材铺和冰窖。你们去给第五甲买副好棺材,要在底部铺满冰,免得路上尸体坏掉。再将本县的仵作叫来,听说那仵作也做葬仪,请他将第五甲的身体和头缝上。” 江小白和毛台出去后,刘异一瘸一拐走向黄巢。 第669章 诛你之心 “啊~” 黄巢是被疼醒的,双腿钻心一样的疼。 他醒时脑袋偏向右侧,视线从朦胧到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颗没有眼睛的人头。 “啊……” 黄巢刚苏醒有点懵,下意识想站起身逃跑。 可失败了,他的腿根本站立不起来。 “啊呀~” 黄巢疼得冒汗,诧异看向两脚脚腕处仍在滴血的新鲜伤口。 他恍然意识到自己的脚筋被人挑了。 黄巢慢慢找回理智,忍着疼痛双手撑地坐起。 这时他才看到一丈外抱着肩膀冷漠凝视他的男人。 “刘异?” 刘异表情淡然俯视他,没有吭声。 黄巢自嘲苦笑。 “你想用我对付第五甲的方式报复我?哈哈,你尽管来好了,老子若再叫喊一句,我就随你姓。” 刘异语气平缓说道: “我之前说你若伤害第五甲,我要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一定说到做到。” 刘异走到黄巢脚边,抬起右脚踩在他脚筋伤口处。 黄巢疼得咬紧后槽牙,硬挺着愣是一声都没叫嚷出来。 他怒瞪刘异,嘴里硬气挑衅: “你就这点能耐?” “很好,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否则我会觉得折磨你无趣。” “来呀,我怕你?” “不急,趁你头脑还清楚,咱们聊聊吧。” “哼,我跟士族走狗无话好说。” 刘异嗤笑,语速缓慢吟诵:“ 待到秋来九月八, 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 满城尽带黄金甲。” 黄巢瞳孔放大,不可置信地望着刘异。 这首诗是他今年落第后在长安驿馆里写的。 他写完后就将诗稿烧了,世间除了他自己不可能再有人知道啊。 “这怎么可能?”黄巢喃喃低语。 刘异面露惋惜说道: “你若不是作死惹我,这首诗本来会流传很广,闻名千年。” 黄巢愣愣地看着他,困惑问道: “你胡说的吧?你怎么可能知道后世的事情?” 刘异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你想知道若我杀你,你本来命运会如何吗?” 黄巢沉默片刻,脸上露出一丝自嘲。 “我之前不信算命,六年前曾有人主动找到我家,说我是颠覆大唐的领袖,我阿耶怕惹事,将那个疯女人赶了出去。我也以为她是疯子,那时我正准备科举,一心奔着士族,怎么可能反唐?可这些年我越来越痛恨士族,痛恨朝廷,恨不得将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尽数杀了,我最近才意识到那女人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刘异问:“那女人叫锦娘,对吗?” 六年前他在巩县去洛阳的船上使计抓到了一路尾随的锦娘。 为了从锦娘口中套出大野盟的线索,他暗示锦娘自己知天命,她若真想造反,就该去雄峙烈郡找父为盐商的小子,那人是命中注定的反唐急先锋。 黄巢震惊地审视刘异。 “你真能未卜先知不成?你连这个都知道?” 刘异嗤笑,脸上露出一丝无奈。 “黄巢,长安初见你那一天,我其实挺矛盾的。” “矛盾什么?” “我当时在犹豫要不要杀了你。” 黄巢不解问道: “就因为我那天挑衅了你的朋友?” “不,因为你几十年后将给华夏民族带来一场大劫。” 黄巢眼神充满困惑地看着刘异,难道这人真能未卜先知? “我未来会反唐吗?” 刘异点点头,回道: “会,而且手段残忍。你在攻打陈州的时候,因为军中缺少粮食,你就建造舂磨砦巨碓,采用机械化的方式,将大批活生生的乡民、俘虏,无论男女,不分老幼,悉数纳入巨舂,磨成肉糜,以人肉充作军粮,日食死尸三千具,合骨而食。陈州附近的老百姓被你吃光了,你就纵兵四掠,又从河南、许、汝、唐、邓、孟、郑、汴、曹、徐、兖等数十州掠夺人口。你的军队所过之地,百姓净尽、赤地千里。保守估计,你们一年吃掉了三十万百姓。六年之内,你总共屠杀了八百万人口。” “曹州?”黄巢疑惑。 冤句县隶属曹州,曹州可是他的家乡啊。 他连家乡百姓也吃? 黄巢想想,突然笑了。 “这倒像是我会干出来的事。” 家乡百姓更可恨,自己落第时哪个看得起他了? 他问了一个最关心的问题。 “我杀的那八百万人口中有士族吗?” 刘异再次悲伤点头。 “有,你还按着各大士族族谱去杀,几乎将天下士族屠戮殆尽。” “哈哈哈,过瘾。” 黄巢发出阵阵癫狂笑声。 他笑着笑着猛然顿住,目视刘异急切问道: “你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 “只要我不死,这些就会发生?” “对。若我今日不杀你,按照命数那些都会发生。” 黄巢眼神忽然流露出一种神经质,开始喃喃自语。 “我不能死,我还没屠戮士族呢,我还没杀光那些看不起我的人呢。对,我得活着,按照士族族谱一家一家杀了他们。” 他自语完又看向刘异,突然不顾脚伤,激动地想刘异爬去。 “刘异,你不要杀我,你不能杀我,我得活着,我还没杀光士族呢。” 刘异目睹像哈巴狗一样在地上爬行的黄巢,唇边慢慢浮现出几丝残忍阴笑。 杀一个不怕死的人多无趣,他要先勾起黄巢心中的不甘和求生欲。 他要在黄巢最渴求活着的时候杀了他。 刘异缓慢后退,让黄巢始终差一小段距离够不到。 黄巢边爬边祈求: “刘异,我求求你不要杀我,等我杀光士族,我的命随你处置,好不好?” “你就这么想杀士族?” “当然,我一辈子忘不了在长安时那些士族是如何嘲讽我的。” “你知道人生来最大的不平等是什么吗?” “是地位,士族生来处处优越,大唐对我们普通百姓不公啊。” 刘异轻轻摇头。 “我初见你那天犹豫了,没有杀你,因为我曾听到过后世为你歌功颂德的声音,有人说你根除了千年士族这个毒瘤,让华夏民族不再受种姓制度束缚。” 黄巢顿时欢喜拼命点头。 “对对对,你看,后世人是理解我的,他们也认为我做了件好事,可见士族必须杀光。” “初见那天没杀你,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 “我梦见一位因为地处江南而免遭你屠戮的吴越钱氏后人。” “谁?” “他是一个科学家,在后世华夏国力衰弱时曾扭转国家命运。那位科学家的族人智商普遍很高,他加入外籍的侄子还获得了诺贝尔化学奖。” 黄巢听得一脸懵逼。 “这关我什么事?刘异,你到底想说什么?” 第670章 最特别的行业 刘异反问:“你还没明白吗?你与士族之间与生俱来的不平等,不是地位,而是智商。智商这东西很神奇,可以进化提高,也可以传承。士族子弟千年来由于受教育机会多,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他们一辈一辈叠加进化出的智商就是比你我这种普通人高,即便给予同样机会,他们成材率也高。” 黄巢气得对着空气挥拳。 “智商是何物?我不服。” 刘异啧啧嫌弃: “人生最可悲的就是蠢而不自知,黄巢你自视过高,其实智少才疏,你就跟后世一些总想追求民主的傻子一样,从来不知道你所追求的这个东西,是你不配享有的。” 黄巢哈哈大笑,目光鄙夷看着刘异。 “我不知道何为民主,但我知道你现在是上位者,是金吾卫,是皇亲,你站在高处说话,当然看不到民之疾苦,所以你认为我们不配享受平等,你骨子里跟那些士族一样,就是瞧不起我们这些白衣百姓。” 刘异摇头苦笑。 “看在你将死的份上,我多说几句。人,生而不平等,因为命运或基因赐给我们每个人的才能就不同。有些人,生来智商高;有些人,生来擅长运动;有些人,生来嗓子好。单就某项才能来说,全体人类在数据上大概趋向正态分布。后天又经教育和阅历二次塑造,各行业顶尖人才都应该只是极少数。” “那又怎样?”黄巢愤懑道。 “我在给你这憨批解释民主,民主这个东西跟术业有专攻简直是死敌,你若信奉让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就不该要求一人一票的民主权利,而应该将决定整体命运的机会让渡给专才。” 黄巢疑惑:“专才?你指谁?士族?” “不,在政治上来说是经历长期政治斗争,并最终取得胜利的人。” 黄巢不可置信看着刘异质问: “你竟喜欢斗争?” 刘异表情有些无奈回道: “我不喜欢,甚至厌恶,但客观规律跟我喜不喜欢无关,有些事必须尊重规律。政治和官场是天下最特别的行业,因为这个行业需要甄选出来的不是人才,而是强者。甄选强者没有捷径,通过斗争大浪淘沙是唯一的方法,赢者活,输者死,以全族为代价、为赌注来斗。” 这些道理是他上辈子的老爸教的。 老爸认为大漂亮国的选举制度简直是个笑话。 每个候选者上台讲讲政治主张,互相攻击对方弱点看似也在斗争。 但老爸说这种斗争方式太过温和了,不够残酷和惨烈,根本不可能选出真正强者。 他们比拼的是谁忽悠能力、作秀能力强。 一个不是由强者带领的国家,注定走不长远。 黄巢凝望刘异思考他说的话。 他第一次听到这么新鲜的论调。 刘异穿越以来第一次对历史人物讲这么多心里话,他继续道: “历史上有些聪明的皇帝儿子足够多,在选继承人时,也会默许儿子们内斗。事实证明,凡是斗争胜出的皇子能力都比较强。唐高祖李渊有二十三个儿子,儿子们斗得狠最终酿成了玄武门血案,可胜出的李世民确实强啊,他是华夏历史上数一数二的好皇帝。同样,清圣祖康熙帝有三十五个儿子,没有康熙的默许,九王夺嫡根本不会发生,他就是通过儿子们的斗争,才选出了真正的强者老四雍正。” “清圣祖康熙是谁?”黄巢问。 “不重要,我其实想说你别总拿公平说事,公平本就是相对的。若真追求极致公平,国家大事一人一票投票决定,让80%智商一般的人,代替20%聪明的人做主,这个国家就会步步踩坑,但那80%的民众又不愿意承担后果。后世有个腐国,进行全民公投脱盟,老百姓用脚投票,结果第二天就后悔了。” “刘异,你到底在说啥?” “后世公认最聪明的民族,我们和大鱿鱼,没有一个历史是少于四千年文明的,为什么?因为人类智商需要一点一滴进化。士族子弟祖祖辈辈读书,在智商上,他们属于先富起来那批人。你若感觉制度不公,消灭士族制度只废除他们的特权就好了,而你却愚蠢地将华夏民族最有智慧的一批人种给灭绝了,不然后世将会有更多人才,华夏民族也会更强。” “谁会管后世怎样?”黄巢反驳。 “我呀。我常常在想,假如你没有灭掉士族,会不会就没有后来的五代十国之乱了?也不会有开启重文轻武之风的小宋,士族人才辈出,他们不可能任由少数民族统一中原,华夏历史上会不会就没有那落后耻辱的二百年了?” “你胡说,我即便杀光天下读书人,华夏民族照样繁荣昌盛。” 刘异白他一眼,悠悠道: “后世我们有一个邻国,它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做了一件蠢事,将全国的知识分子和有才能人,全部折磨死了。连那些身在国外的知识分子也没放过,将他们骗回国再虐杀。他们国家那次总计杀了150多万人才,相当于这个国家总人口的五分之一,正好符合二八定律最聪明的那部分人,你知道那个国家后来怎么样吗?” “不感兴趣。” “我偏要告诉你,那个国家后来被一群蠢人的后代统治着,三分之一人口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各方面没一行能拿得出手,若没有华夏的扶持,这个国家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 黄巢突然冷笑,目光怨毒地瞪着刘异。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希望我杀士族,难道我生而为民,活该认命吗?” “你所谓的不公,根源不在种族,而是教育和人才选拔制度不平等。黄巢,等你死后,我会替你铲除士族制度上的不平等,士族还是由我来消灭吧。我会在这个时代创造出一个人人平等受教育的机会和相对公平的人才选拔制度。未来的百姓会知道,仕途不是成才的唯一途径,智商不高也没关系,读书不好又怎样?士农工商一样受人尊重,可惜那一天你看不到了。” 第671章 终于知道答案了 黄巢面露讥讽盯着刘异,嘴里发出咯咯嘲笑声。 “公平的选拔制度?刘异,你以为你是谁?连李德裕都不敢这样说,李唐天下岂会由你说的算?” 刘异摸了摸鼻子,笑着回: “那就杀了李瀍,然后选一个听话的皇帝。” 黄巢的笑容冻在脸上,表情逐渐碎裂。 我耳朵没幻听吧,这小子刚刚说弑君? 从刘异口中说出来为何感觉跟问候天气一样随便。 黄巢表情严肃几分反驳: “你说的容易,若新皇登基后反悔又不听你呢?” “那就再杀了他,我自己当皇帝。” 黄巢微微张着嘴巴,敢情真正要反唐的人是刘异。 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错了,你根本不是士族走狗,别说士族,你对皇权都没有敬畏之心。咱们一起反唐吧,你不也说我命中注定要在反唐中担任重要角色?” 刘异跟着呵呵笑起来。 “命中注定?之前有些事一直困扰我,我始终找不到答案,但今天我找到解题思路了。” 黄巢迷惑问道:“什么意思?” 刘异脱下幞头,从发髻中取出五根银针。 他慢慢走向黄巢,平静说道: “我杀了你才会知道答案。” 黄巢语气有些慌乱问道: “你还是要杀我?” 被刘异勾起求生欲后,他忽然发现自己人生还有没完成的事业,他现在真的不想死。 他想转身往后爬,可腿已经被刘异踩住。 刘异蹲下,目光平视黄巢,语气冷酷说道: “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虐杀了我朋友,必须付出代价。” 话音落时刘异手里的银针已闪电般扎入黄巢脑户、囟门、照海、水沟、合谷五个穴位。 黄巢顿时感觉全身绵软无力,手臂再无法支撑上身,整个人向后躺倒。 他眼睛惊恐地仰望面前逐渐放大的脸,惶恐问道: “你对我做了什么?” 刘异问:“说,龚平带的那些武者是哪来的?” 他之前战斗时发现龚平身边的武者,跟在船上偷袭他们的刺客武功路数很像。 “你答应不杀我,我就告诉你,否则你休想从我嘴里知道答案。刑讯逼供对我没用,老子可不是软蛋。” 刘异挑挑眉,嘻笑问: “真的吗?” 他用手指戳了下黄巢脚腕处的伤口。 “啊~~~~~” 黄巢顿时发出石破天惊的惨叫。 喊叫之后黄巢自己也震惊了。 “怎么会这样?刘异,啊~~~~~你对我做了什么?” 同样的伤口刚才刘异用脚踩他,他都能抗住。 为何现在只是被戳一下就痛得超出了他的忍耐范围。 他刚才疼得恨不得撞墙晕死过去。 刘异嘴唇轻笑,解释: “西医通过注射药物让人体神经变得敏感,中医通过在穴位上扎针也能达到这种效果。我说过要让你后悔投胎到这个世上,我可没跟你开玩笑,你现在是不是感觉痛苦成倍放大?” “那又怎样,老子又不是软蛋。” 刘异回身捡起地上一节断刀,手起刀落,斩钉截铁刺入黄巢的右大腿中。 “啊啊啊啊啊~~刘~刘异,你个畜生,你不是人。” 刘异歪头看看第五甲的头颅,给脑袋重新调整个方位,以便它能清楚看到全过程。 他缓慢拔刀的时候,黄巢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 “啊~~~刘异,啊~~~你个小娘养的,老子诅咒你八辈祖宗。” “啊~~~疼死老子了。” “杀了我吧。” 躲在西厢房里的妓人、婢女们,被吓得瑟瑟发抖抱成一团,纷纷质疑: “那是人能发出的声音吗?” 东厢房里州兵们听到主屋传出来的鬼哭狼嚎,个个头皮发麻。 “那人就是军中盛传的千古恶来吗?” “肯定是,我听见他介绍自己了。” “我刚才进去时看见地上有被砸成肉泥的尸体,还有切口参差刚割下来的头颅,这要是被活生生锯下来的,那人死前可太惨了。” 一个士兵压低声音说: “我堂兄曾在西北从军,他说那个千古恶来喜欢吃人肉,每顿至少好几斤。” 士兵们顿时吓得汗毛竖起。 “那他现在正在吃谁?” …… 不多时主屋里发出的惨叫变成祈求。 “刘异,我求你给我个痛快吧,你要知道什么我全说,啊……别再来了。” 魏县令被吓得尿了裤子。 他扑通一声朝仇亢宗跪下,开始砰砰砰不断磕头,磕到头破血流。 “仇刺史,卑职求你了,千万不要将卑职交给那个金吾卫刘异。” 仇亢宗冷冷白了他一眼。 “想得美,刘异才没空搭理你。” 魏县令刚松口气,又听仇亢宗说: “我会将你刺杀刘异的事如实上报给天平军节度使刘约。刘异现在的身份除了是金吾卫街使,还兼任着朝廷铸币使,他这次是奉旨南巡,沿途节度使想讨好他都来不及。刘约若知道你胆敢在他管辖范围内刺杀刘异,你猜他会给你定什么罪?” 魏县令吓得当即瘫倒,坐到自己的尿上。 一个时辰后,主屋已经好半天没有传出声响。 仇亢宗带了几个士兵进去查看。 他们一进门就看见浑身染血的刘异,正坐在屏风下大口咀嚼着。 他周围横七竖八躺的全是死尸,其中有一具尸体最为惨烈。 这具尸体几乎辨认不出人形,五官没一处是完好的,身上皮肉破烂不堪,坑坑洼洼到处露骨头。 有名士兵瞧瞧尸体,再瞧瞧刘异大口咀嚼的模样,瞬间想起刚才战友们八卦千古恶来喜欢吃人肉。 他顿时有了联想,哇地一声吐了一地。 仇亢宗气得抬腿踹了他一脚。 “滚出去吐。” 前后有三名士兵逃一样跑了出去。 神啊,怎么没人告诉我千古恶来喜欢生吃人肉。 刘异歪头困惑地想,看我一眼就有了? 他弄完黄巢,打扫战场时发现碎了一地的盘盘碗碗中有一罐炖羊肉没洒。 刘异当即捞起来补充体力,他已经一天两夜没吃东西了。 仇亢宗问:“你没事吗?” “没事。” 刘异扔掉手里的羊棒骨。 “能让你的士兵帮我打盆水,再找身干净的衣服吗?” 仇亢宗指了指那个令人作恶的残尸,问: “这谁呀?” 刘异看着尸体发出轻笑,答: “他是我的答案。” 他上辈子历史学的不好,如今连历史上下一任皇帝是谁都不知道。 他穿越后斗山匪、战回鹘、娶公主、斗朝堂,做了很多事。 他不确定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不是原本就在命理之中,是历史上必然会发生的事。 当年他宁可参军也没有追随老爹谋反,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知道历史上没有一个叫刘异的皇帝。 他并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能力改变历史。 现在他有答案了。 既然他能杀死在历史上青年时期命不该绝的黄巢,就证明他可以改写历史。 既然这样,那……他今后可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第672章 到底谁干的? 第二日清晨,刘异、江小白、毛台离开冤句县,重返宋城。 仇亢宗派了一队士兵护送他们,同时为他们赶车。 他们骑马来,坐车回,因为全都两天两夜没睡了,需要补觉。 另一辆马车上除了拉第五甲的棺材,还有两个黑坛子。 每个坛子里都冰镇着一颗人头。 一个属于龚平,一个属于黄巢。 坐车速度没有骑马快,他们一行人天黑才抵达宋城。 士兵们按吩咐直接将马车拉去了宣武军驻地。 宣武军节度王彦威听说刘异回来了,当即率领麾下将领、官员们出大营迎接。 王彦威出身太原王氏,是个年逾花甲的老头。 他们家世代儒家,尤通《三礼》,王彦威还是当代有名的礼学家。 他之前在京城时曾出任过太常博士、弘文馆学士。 连唐宪宗的谥号都是他拟定的。 他因为与牛党党魁之一的李宗闵交好而被李德裕排挤,被迫迁出长安。 王彦威虽为节度使,但常年文官经历让他习惯谨言慎行,李党掌权后,他更是谨小慎微。 他怎么也没想到朝廷铸币巡查团的官船,只在宋城南关码头停泊一夜就遭遇刺杀了。 第二日巡查团几位官员告诉他,铸币使亲自带人去追击杀手了,至今未回。 王彦威感觉自己摊上大事了。 铸币使要是有个好歹,李党肯定会趁机攻讦他。 他身为地方治安官,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王彦威这两天过得如同热火上的蚂蚁,遗书都写好了。 听士兵禀告刘异回来了,老头激动得恨不得现场给刘异磕一个。 刘异听到马车外锣鼓喧天,打着哈欠拉开车帘。 映入眼帘的是乌泱泱的士兵个个手举火把,一群群鼓乐手正吹啦弹奏。 刘异睡了一路,此刻精神终于好了点。 江小白和毛台也醒了,俩人各自捂着耳朵不想下车。 刘异无奈自己跳下车,向王彦威简单问好,下一句就询问: “我们巡查团的人住哪?” “住南城邸舍,”王彦威回答后解释,“大唐驿站都归兵部管,本官不好让驿站清空现有住客,所以我另找了一家环境颇好的邸舍,令邸舍只接待巡查团还有你的家眷,邸舍外围我已派精兵守卫,绝不会再发生行刺事件。” 刘异皮笑肉不笑回道: “这样啊?那谢谢了。” “刘街使,我今晚为巡查团准备了……” “掉头,”刘异打断他的话,再次跳上马车命令车夫,“去南城邸舍。” 王彦威当即有些傻眼。 他眼睁睁看着两辆马车和数十名州兵水灵灵地转弯走了。 王彦威回头询问副使: “他不参加宴会啊?” 他为安抚巡查团,今晚特意准备了欢迎宴。 副使小声回:“我看刘街使可能生气了,听说他不仅是皇亲,还是陛下的宠臣,他会不会偷偷上奏疏告咱们啊?” 王彦威顿时有些慌,紧张询问: “那该怎么办?” “估计咱们得拿出点态度。” “对对对,晚上夜禁前将我的两车态度送过去。” 刘异抵达南城邸舍时,已经快夜禁了。 小伙伴们听说刘异回来了,纷纷跑到邸舍大厅迎接他。 安平公主一头扑进丈夫怀里抱怨: “你走时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害我好些担心。” 刘异紧紧搂着老婆安慰: “时间来不及。” 他当时以为自己可以救下第五甲,分秒必争就出发了。 “萧御史他们呢?”刘异问。 “宣武军节度使准备了接风宴,他们去赴宴了,今晚不回来,你不是刚从宣武军过来吗,没碰上?” 刘异猜他坐在车厢里,可能与那几个货可能面对面错过了。 他搂着老婆往里走。 张鼠惊讶问道:“小六一,你受伤了?” 众人这才发现刘异走路一瘸一拐地。 安平公主心疼得眼泪汪汪。 “怎么又受伤了?” 在旁边毛台补充: “和尚也受伤了,他伤在背上,被人划了三道口子。” 众人发出吸气声,连铜皮铁骨的江小白居然也受伤。 “小伤,不碍事。”江小白面无表情平静地回。 李安平推门,众人走进她和刘异的房间。 他们各自找好位置坐下,便七嘴八舌询问三人到底遭遇了什么。 刘异接过李安平递过来的茶水,猛灌了几口。 “这个等会再说,公孙先生和三兄的伤势如何?” 林九蓉答:“节度使派宋城最好的医师过来看过,公孙笔伤势已无碍,张豹人是醒了,可他伤在脊柱,医师说将来会不会影响他行走得等外伤养好了才知道。” 刘异皱眉,他也担心这个。 张虎见只有他们仨回来,直接询问: “第五甲呢?为何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雨神毛台当即鼻子一抽一抽地流泪。 密羯拉着他手问: “你怎么又哭了?又有谁欺负你?” “第五甲死了。” 全屋震惊,安静了两秒。 随后众人目光齐刷刷看向刘异。 刘异面容悲戚而沉重地点了点头。 这次没有抽气声,屋里男那女女女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林九蓉气得咬牙切齿,浑身颤抖。 “是谁干的?” 第五甲可是大野盟的人,当他们大野盟好欺负吗? 李安平哭着问: “到底怎么回事?前些日子我们在还一桌吃饭啊。” 作为跟第五甲从振武城就一桌吃饭的老朋友,张鼠双眼泛红追问: “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张虎愤恨地敲了下桌子。 “第五甲现在人在哪?” 刘异看向毛台命令道: “你去让那些士兵将棺椁抬进屋里来。” 他们让邸舍老板额外准备了一间大房,众人合力将房间布置成简易的灵堂。 布置灵堂的时候,刘异给他们简要讲述了进入冤句县后发生的事。 如今直接凶手已经被刘异所杀。 可据黄巢临死前交代,暗杀第五甲是江南龚家的主意。 龚播的次子龚平去冤句县就为验收第五甲的人头。 黄巢招供龚平身边的武者全都来自太原郭氏。 太原郭氏有一个叫郭千的人,秘密培养了大批杀手。 这些死士纪律严格,宁战死,不叛主。 刘异想起在船上被活捉的那几个刺客,被密羯折磨得体无完肤也不肯招供。 他推测这些刺客也是郭家派来的。 太原郭氏,我该拿什么爱你才好呢? 老子到江南给你准备份大礼吧。 第673章 飞鸽传书 众人刚拜祭完第五甲,邸舍掌柜就进来通知节度使命人送来两口大箱子。 刘异打开一看,一个箱子里装得满满当当的黄金珠宝,一个箱子装着整整齐齐的孤本书籍。 刘异摩挲着下巴,有点佩服王彦威了。 庸俗、高雅,两手抓,两手都很硬。 刘异欣然收下礼物。 这晚上众人折腾了大半夜才睡。 翌日清晨,刘异在洗漱时被张虎神秘兮兮拉入他的房间。 “小异,我刚收到长安的飞鸽传书。” 刘异心里咯噔一下。 “刘奇怎么了?” 尽管京城有孔彪、孟堂照应,可他还是不放心刘奇。 “小异,你别紧张,刘奇没事,只是他在信里提到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 “刘奇说定安大长公主府一个叫阿软的婢女前几天突然去家里拜访,阿软说定安大长公主病的快不行了,她想死前见见你阿耶,说会在洛阳等他,为求得你阿兄同意,那婢女在你家跪到一整天。” 张虎陈述完一脸疑惑问道: “小异,你阿耶不是死了吗?他怎么会跟定安大长公主有牵扯?” 刘异眉头纠葛成团。 “李太和病了?得的什么病?” 他最后一次见李太和时就感觉她气色不太好,没想到她病得这么重。 “信里没说,你阿兄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在外面乱认爹了?” 刘异眨巴眨巴眼睛,服了憨批刘老大的脑回路。 他即使怀疑自己弟弟的人品,都没怀疑过自己老爹。 对于李太和与李归认识,刘异倒不觉得意外。 他在白马寺碑林见到李太和与李归的刻碑相邻时,就有所怀疑了。 他顾不上跟张虎解释,转身直奔林九蓉房间。 林九蓉刚起床,正套上外衣时,房门就被刘异猛地推开了。 “林阿娘?” 林九蓉拍着胸脯安抚情绪,假装嗔怒: “臭小子,你要死啊,进入女子闺房不晓得先敲门吗?” “你都多大年纪了,还闺房?” 林九蓉两步上来揪住刘异的右耳朵。 “别以为你成亲了,老娘就不敢打你了,臭小子,你成亲后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阿娘,我找你有正事,我家老头现在在哪?” 林九蓉先是一愣,随后松开手,长长叹了口气。 “你终于想起你阿耶了?对嘛,父子哪有隔夜仇。” “他到底在哪?回陇右了吗?” “在汝州。” 刘异蹙眉,又是汝州? 当年锦娘就是想往汝州运送兵器结果被他劫了。 他怀疑汝州应该有大野盟另外一个军事基地。 不过汝州离洛阳不远。 刘异急切说道: “林阿娘,你能马上给我家老头飞鸽传书吗,告诉他李太和要死了,想在临死前见他一面。” “李太和?”林九蓉惊讶。 她默默摇头,没多做评价。 刘异从她的表情中看出林九蓉也知道李归与李太和的过往。 “林阿娘,你帮是不帮?” “我可以给阿耶传信,至于去不去,我就干涉不了了。” 刘异本想用父子之情威胁一下李归,后来想想算了。 感情的事勉强不得。 萧邺、郑薰、高敏、昆仑瓜,昨晚出去浪了一夜,今早回到邸舍才知道第五甲死了。 他们虽与第五甲不熟,也都礼节性前来灵堂祭奠。 与他们一同过来的还有宣义军节度使王彦威。 老头昨晚得知刘异收了他的两箱态度,今天再见刘异时已不那么心虚。 王彦威给巡查团选的这家南城邸舍,毗邻宋城着名古迹——梁园。 梁园是西汉时期梁孝王刘武营造的宏大皇家园林,如今破败就只剩下断壁残垣,却尤为文人骚客钟爱。 当年李白、杜甫、高适曾在这里把臂同游,李白还写了首长诗——《梁园吟》。 那句“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尽显诗人内心之豪迈。 今日邸舍人多不方便谈事,刘异与王彦威并肩走向梁园,探索李太白曾经走过的路。 路上王彦威再次对宋城外的行刺事件致歉,并承诺一定会追查凶手到底。 刘异只是敷衍笑笑。 他原本拟定的藩镇将领拉拢名单中并不包括王彦威,因为这老头不是一般统帅。 王彦威在如今大唐,是仅次于当代仲尼王起的知名大儒。 他从青年时期就开始着书立说,光刘异知道的就有《元和新礼》30卷,《虚古今谥法》14卷,《穆宗实录》20卷,《元和取台礼》30卷,《续取台礼》30卷,《内典目录》12卷等等,另外还有一本鼎鼎有名的《唐典》。 强迫一个醉心学问人领兵,其结果就是宣义军被他操练得整体文化水平很高,军中学习风气浓郁,人人都能之乎者也两句。 刘异以为这种大儒会跟自己有壁,没想到王彦威竟是他的铁杆粉丝。 两人走到平台的银杏树下时,王彦威神情期待问道: “老夫听坊间盛传《银瓶梅》乃是刘街使所着,不知真假?” 刘异摸摸鼻子回道: “我只不过讲了个故事。” “果真是街使作着?老夫真是汗颜。” “汗颜?”刘异有点迷惑。 “老夫一生着书不下两百卷,意在启发世人明理,可我写的那些书却没有一本如《银瓶梅》一般,只不过讲了个故事,就将人生道理讲得通透,细品振聋发聩。” “呃……” 刘异挠了挠脑袋。 《银瓶梅》是本哲学书吗? 敢情还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王节度使谬赞了,愧不敢当。” “唉,刘街使就不要谦逊了,国子监祭酒杨敬之也对你的书推崇备至,他私下曾评价读了你的《银瓶梅》后,再读元稹的《莺莺传》,顿时感觉元才子还是肤浅了。” 刘异抿嘴,他现在开始理解了为啥后世专家对《红楼梦》有五花八门的解读,红学分那么多流派,还经常吵架。 这些脑洞大开的专家们从来没想过曹雪芹其实只是个作家,人家本意只是讲个故事,每天忙着应付读者的催更都不来及,下笔前哪有时间想那么多弯弯绕绕的隐喻暗喻。 种种千奇百怪的解读,或许只是所谓的专家们自己臆淫出来的,搞得个个跟曹雪芹知音一样。 不过刘异决定好好利用一下,他自来熟地揽着老头的肩膀询问: “你真的喜欢《银瓶梅》?” “太喜欢了,老夫敢担保,后世或许没几个人对我的书感兴趣,但你的《银瓶梅》一定会流传百世。” “那我邀请你给《银瓶梅》作个序如何?” 王彦威大喜过望。 “此话当真?” 那他岂不是可以和这本书一样闻达后世? “骗你作甚?不过我有个条件。” “千百个条件老夫都应承。。” “我要你无条件支持我。” “我很支持啊,各大藩镇中,我们宣义军购买的《银瓶梅》销量向来名列前茅。” “还不够。” “那你说怎么支持,我就怎么支持。” 第五甲在灵堂停棺三天后,刘异将他暂时安葬在宋城。 他决定回程时再过来迁坟,带第五甲回长安。 刘异给第五甲选了个风水宝地,在城外三里的阏伯台附近。 阏伯台是座观星台,建造于公元前两千多年。 阏伯是远古时期帝喾之子,他一生不辞劳苦造福于百姓,死后被葬在自己当年筑造的观星台之下。 因为阏伯封号为“商”,此台又名“商丘”。 这就是后世河南商丘名字的由来。 安葬第五甲后,刘异率领众人再次登船启程,顺流南下。 第674章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伊水宛如一条碧绿的丝带,在两岸郁郁葱葱的林木中间穿流而过,其中一段山崖上雕刻着南北长约1公里的石窟雕塑群。 这些精美的雕像与青山绿水交相辉映,形成了旖旎葱茏、钟灵毓秀的龙门山色,可谓举世无双。 这便是龙门石窟。 伊水中一艘大船行至龙门石窟时,船头一个气质华贵、面容苍白的女子,上身靠着隐囊,怀里抱着一个蓝色瓷枕,仰躺在一张紫竹打造的贵妃榻上。 李太和望着右岸岩壁上那尊巨大的卢舍那大佛,心中渐渐升起悲凉。 传说这尊大佛是按她先祖武则天面容雕刻的。 先祖也曾嫁给父子皇帝,晚年拥有诸多面首,一生经历男人无数,她是否也会像自己一样,有求而不得之人? 李太和视线转回烟波浩渺的伊水,神情中流露出无限倦怠。 这时,阿软拿着一张锦被从后面走来。 “公主,起风了,加个被子吧。” 李太和任由阿软在自己身上盖上薄被。 她望着阿软细致的动作若有所思。 “阿软,你从小就跟着我,从大唐到回鹘,再回到大唐,这么多年了始终也没成个家。” “奴婢跟着公主感觉很幸福。” “还自称奴婢?我已经放了你的奴籍,此后你就是良民了,我在长安延康坊和东市各给你置了两份产,如此我走后你应该也可以衣食无忧。只是你既无亲人,又无朋友,日后应该会孤单吧?” 阿软双眼浸泪,呜咽说道: “奴婢不会孤单,我决定不回长安了,公主既然想葬在洛阳,我就留在这里给你守墓,每日陪你说说话。” 李太和长叹息一声。 “留在洛阳也好,长安太乱了,我总感觉不久后可能迎来风雨满城,在洛阳躲开也好。” 李太和转头望向一望无际的伊水,露出浅浅微笑。 “洛阳是我跟他初遇的地方,我在最美好的年华遇到他,那是我人生最快乐的时光,所以我喜欢洛阳。相对于长安,武皇帝也更喜欢洛阳,我刚才在想,洛阳城是不是也有武皇帝日夜牵挂的人,否则她为何执意将都城从长安迁到此地?” “这……奴婢不知道。” 李天和淡淡笑了,她本就不指望阿软能给出答案。 “是不是再强大的女人也会因情所困?我被他气得和亲塞外,最后又被亲人所负,回顾我这一生,真的值得吗?我在乎的人,好像从未在乎过我。” 她将怀里抱着的瓷枕递给阿软。 “就让我枕着这个下葬吧,以后也由它来陪我。” 阿软潸然泪下,哽咽道: “公主,你一定会没事的。” 李太和想安慰阿软不要难过,恰好一阵风吹来,她忍不住咳嗽。 两下之后便咳出鲜血。 阿软熟练地掏出巾帕接着,眼泪大朵大朵簌簌落下。 须臾,李太和缓和一些,止住咳声。 “公主,我进去给你取药吧,你今日还没喝药呢。” 见李太和没有反对,阿软转身往船舱走去。 路上展开被鲜血浸透的巾帕,捂着嘴无声大哭,公主咳血越来越凶了。 等她端着药碗回到船头甲板时,发现紫竹榻上空空如也。 “啪”地一声,阿软手里的药碗掉到甲板上,汤水四射。 “公主~ “公主……” 阿软站在船头往下看,大声呼喊。 “快来人啊,船舱里的出来。” 船舱里的人听见阿软喊叫,一股脑跑出十几个奴婢和水手。 “怎么了,阿软阿姊?” “公主不见了。” 众人纷纷往船下水中看,有水手开始脱衣服,准备跳水营救。 这时阿软蓦然抬头,看见三十丈外一条小舟上有两个人。 头戴蓑笠的摇桨男子,她看不清长相。 另一个身穿翠绿长衣的女子好像就是公主。 阿软当即命令:“不用找了。” 奴婢们诧异,纷纷疑问: “为何啊?” 阿软望着渐行渐远的那叶扁舟,眼含泪光微笑。 “公主终于等到了她的少年郎。” 小舟上李太和正痴痴望着摇桨的男子,悠悠感慨: “裴郎,原来你也会老。” 上次他们在刘异婚宴上重逢时,她并未看见李归的真面目。 这是她二十五年来真正再次见到李归的脸。 李太和很想伸手摸摸。 一眼万年,当年她第一次看见这张意气风发的脸就爱上了。 “儿子都那么大了,我也该老了。”李归答。 “裴郎老了也风采俊逸,比少年时还多了一份从容。” 李归见大船没有追来,便不再划桨,任由小船顺水缓行。 “你怎么突然病得这么重?” “不是病,我是中毒了。” 李归微微错愕。 “是李瀍干的?”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大概活够了吧,明知府中食物有问题,却每日照吃。” 李归望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李安平凄然失笑。 “裴郎,过来抱抱我好吗,就像咱们少年时一样。” 李归走过去轻轻拥住李太和。 李太和后背靠着李归的胸膛呈仰躺姿势。 她目视淼淼流水,轻声问: “你是可怜我才过来的吗?” “你知道的,我这人没有怜悯之心。” 李太和听后浅浅微笑。 “那你就是还有些喜欢我?” “太和,你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李太和背靠李归轻轻摇头,她的秀发轻轻摩擦着李归的胸膛。 “我心愿已了,现在感觉自己很幸福。” 俩人就这样靠着,静静感受彼此的呼吸,谁也没有再说话。 远处日薄西山,正缓缓落下,太阳余晖洒在伊水上,波光粼粼的河面闪着耀眼的金光。 偶尔有几条小鱼跃出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这一方天地,恬静而安宁。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小船越漂越远,李太和安静得就像睡着了一样,时间已经在她身上静止了。 李归眼睛微微泛红,下巴枕着她的头顶悠悠道: “太和,我此生负你,来生还。无论是谁害了你,我都会给你报仇。” 第675章 又到端午 李太和的死讯在第三天传回长安。 李瀍得知后表情淡然,他终于又找到一个今天罢朝的理由。 午后李瀍来到兴庆宫,登上勤政楼顶层。 他发现除了太皇太后郭婵,左金吾卫大将军郭仲礼也在。 郭仲礼看见皇帝,两步上前,恭谨施礼。 “微臣参见陛下。” “免礼,郭卿怎么也在?” “臣今日休沐,特来探望姑母,我与姑母聊的差不多了,就不打扰陛下与太皇太后共叙天伦,臣请告退。” 郭仲礼想走,李瀍也没有挽留,不想正在窗前凭栏远眺的郭婵突然出声。 “仲礼不是外人,你就留下陪我们祖孙一起说话就好。” 郭仲礼干笑看向李瀍,最后尴尬地留了下来。 李瀍感觉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忤逆老太太,也没有反对。 他对郭婵简单行礼后,直接表明来意。 “祖母,朕刚接到洛阳传来的消息,十姑母定安大长公主李太和前日薨逝。” “什么?”郭婵惊得身体颤一下,“怎么会?” 她僵硬的木讷了一会,随后愤怒瞪向郭仲礼。 “我不是让你替我常去看看太和吗,你怎么没告诉我她病了?” 年初时郭仲礼的正室娘子去世。 郭婵知道自己这个侄儿一向对太和有意,就鼓动郭仲礼跟太和多走动,亲近些。 她始终没有放弃将养女嫁入郭家。 郭仲礼听到李太和死讯满脸愕然。 “太和薨了?这怎么可能?” 郭仲礼先是不可置信,随后脸上渐渐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悲伤。 李太和是他这辈子最钟情的女子,从小就喜欢。 他神情无奈地解释: “姑母,我之前确实有经常去公主府看望太和,但自从我上次对她表明心意,她就不再见我,我连她去了洛阳都不知道。” 郭婵痛心疾首道:“这孩子从小就犟,唉……” 老太太随后又问李瀍:“她有留下什么话吗?” “十姑母留下一份亲笔手书,她说为自己在洛阳选好了墓穴,求葬仪从简,不追谥,不祭拜,只希望死后获得安宁,无人打扰。” “唉……她这又是何苦呢?” “祖母意下如何?” “假如这是她最后的心愿,随她吧。” 李瀍下楼时,若有所思地望了郭婵和郭仲礼一眼,恰好与郭婵、郭仲礼对他的审视目光撞上。 三个人都从其俩人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怀疑。 李瀍下楼后,郭婵对侄儿摆摆手,示意让他退下。 郭仲礼离开后,郭婵独自站在高楼上眼神空洞地俯视长安街道。 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将她衬托的愈加孤单。 两行清泪无声从老太太眼角滚落。 她亲手抚养养大的最后一个孩子也离她而去了。 大唐最尊贵的女人终于活成了孤家寡人。 ~~~ 刘异离开宋州后,下一个比较大的码头在宿州柳子镇(今安徽淮北市濉溪柳孜码头遗址)。 宿州之前隶属于徐州,元和四年才独立出去,现在归治所在徐州的武宁节度使管辖。 武宁藩镇成立较晚,却异常彪悍。 长庆元年武宁军节度副使王智兴驱逐了节度正使崔群。 当时唐穆宗刚继位,朝廷无力征讨,只能正式任命王智兴为武宁军节度使。 九年之后王智兴被调走,朝廷指派将门虎子李听继任武宁军节度使,可武宁军不认同这个任命,吓得李听不敢去徐州赴任。 朝廷只能再派原忠武军节度使高瑀过去继任。 高瑀个性宽和,根本镇不住武宁军,只待一年就跑了。 朝廷无奈将当时任太府卿的博陵崔氏八龙的老三崔珙派了过去,效果也不太理想。 最后不得不打出王牌,将“癫公”薛元赏派了过去。 薛元赏统辖期间,牙兵牙将们总算收敛些。 五年后薛元赏被调回长安再次出任京兆尹,武宁军便又开始作妖。 当刘异听说现在的武宁节度使是田牟时,他就知道这支军队已不足为惧。 田牟就是在西北诱惑二哈嗢没斯杀掉自己岳父宰相赤心的那个原丰州都防御使。 刘异认为田牟虽忠君,可他才能有限。 以田牟的手段不可能统御得了这支刺头军队,到时别说去长安勤王救驾,田牟自己不被牙兵收拾了就不错了。 他判断田牟不值得拉拢,所以他们到宿州只在码头做了补给,根本没进城。 官船过宿州经泗州,抵达通济渠的终点盱眙后改走淮水。 沿着淮水往东,到楚州山阳后再转往南,便会进入下一段运河。 那条运河在历史上曾被多位君主开发过。 春秋末年吴王夫差,出于战争临时需要在那简单开渠,当时水道曲折浅涩,只能通小舟,不通大船。 之后隋文帝因为伐陈需要,对那条河渠继续开发整改。 到隋炀帝时,为了连通大运河,与通济渠配套贯穿南北,再次挖掘这条古河道。 夫差挖运河是由南向北挖,以邗城为起点,所以这条河被称为“邗沟”。 隋文帝挖运河是由北往南挖,第一锹从山阳开挖,于是又命名这条河为为“山阳渎”。 运河连通后也将周边由军事堡垒型城市向经济文化型城市转变。 刘异的官船在五月初进入楚州地界(江苏淮安)。 楚州与苏州、杭州、扬州并称为大运河沿线上的“四大都市”,白居易曾用“淮水东南第一州”形容楚州。 这天下午刘异站在船头甲板观望两岸风景。 淮河水很宽很深却并不急,打鱼的小船与来往漕运货船穿梭在河面上。 河两岸的柳树下能看到三五扎堆的人群席地而坐,他们打牌、饮酒、闲聊,无不惬意。 岸边小贩的叫卖声传到船上,阵阵稻香、酒香钻入刘异的鼻子中。 “好香啊。”刘异赞叹出声。 这时他身后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这里是竹林七贤中品酒第一人刘伶的故乡,刘伶不仅留下过鹿车荷锸的典故,还给后世留下篇《酒德颂》。他故乡饮酒成风,有无酒不成席之说,刘伶死后当地人取其墓地黄土垒成窖池酿酒,将此酒取名刘伶醉。” 刘异听声音就知道是老神棍李虚中。 他噗嗤笑了。 这种酒他上辈子看到过,后世品牌被星女郎和她杨姓老公那个集团抢注了。 刘异忽然又闻到一股米香。 他放眼望去,看到岸边有人在贩卖粽子。 “粽子?又到端午了?” “明天就是端午。” 刘异心中感慨好快啊,他前年端午失去了童子身。 大船终于进入山阳县。 刘异在船上看到美丽的山阳湾将郁郁葱葱的钵池山揽入怀中。 大运河紧贴着“山围雉堞月当楼”的楚州城东侧流过。 山阳是楚州的治所,所以这里也叫楚州城。 楚州城不仅有运河便利,地理位置也十分优越。 上边紧挨涟水,涟水既是海盐产地,又是淮北盐进入大运河的咽喉所在。 大诗人高适在《涟上题樊氏水亭》中曾用“煮盐沧海曲,种稻长淮边。四时常晏如,百口无饥年”来形容当地富庶。 再往东就是淮河入海口云梯关,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海关,也是大禹治水的最后一站,据传连玉皇大帝都是云梯关人。 有如此优渥的地理条件,使得楚州城十分繁荣。 刘异临时决定在楚州住一晚再走,顺便庆祝端午节。 自公孙笔和张豹受伤、第五甲惨死,小伙伴们心情一直低落,刘异想平复下众人的悲伤情绪。 第676章 饿么吗跑腿 船在码头靠岸后,刘异招呼小伙们下船。 “咱们进城逛逛,在城里用完飧食再回来。” 当地美食很出名,楚州是四大菜系之一淮扬菜的发源地。 张虎表示要留下来照顾病号和三个神兽。 林九蓉劝道: “我留下来照顾张豹、公孙先生就好,你们年轻人都下去走走,张二郎,你上来时帮我带几包绣线,听说楚州刺绣很出名。” 张虎点头称好,便跟着大家伙儿一起下了官船。 楚州自东晋以来一直作为郡、州、路、府的治所,如今楚州外城仍在沿用东晋永和四年建造的旧城,大唐立国后又在里面建了个内城。 因州县衙署都集中在内城,所以内城也叫衙城。 从地图上看楚州城是一座“回”字形的城池。 他们一行人出了码头不远就看到一座气派的祠堂。 李安平奇怪问道: “这祠堂怎么建在码头边上?” 刘异正愁怎么胡诌时,李虚中从他们旁边走过。 老神棍捋着胡须说道: “刘伶台下稻花晚,韩信庙前枫叶秋。这里也是韩信的故乡。” 刘异鼻子哼了一声,显你博学吗? “把祠堂建在这也不怕被大水给冲了?” 李虚中一愣,当即伸出右手掐指开算。 片刻后老头望着刘异的背影喃喃自语: “呀,这小子还真是乌鸦嘴呢,未来韩侯祠要搬迁啊。” 他们从东城门进去便是外城,小伙伴们三三两两一排在棋盘式布局的街巷中闲逛。 李安平挽着刘异的手臂四处张望,看哪都新奇。 “这里怎么可以沿街开铺?” 当地的坊市制度基本打破,商铺不再在局限于市中坊内。 大的街道两侧基本都开满了鳞次栉比的店铺。 除了售卖海鲜珍品、腌腊干货、纺织陶瓷、酒浆茶饮、金银铜器,还有海上贸易运来的珍珠、宝石、香料、药品、犀角、象牙等,应有尽有。 大街上还时不时有一两个穿着奇装异服的外国人走过。 此处的外国人不像在长安、洛阳看到的以草原胡人居多,这里的外族大都是从海上过来的日本人、新罗人和暹罗人,像密羯这样的白肤碧眼老外反倒成了异类。 “我感觉这里有点像义乌小商品城。”刘异评价。 “义乌在哪?” “呃……离这也不算太远。” 在他俩后面的密羯被路边美食馋得频频掉队。 刘异无奈,最后在靠近衙城南门谯(qiáo)楼处(现在的镇淮楼),找到一家颇具规模的食肆。 众人进去后要了个雅间,在里面拼成两张超大桌。 刘异给吃荤这桌点了许多本地特色菜,包括: 苏肘子“明日淮阴市,白鱼能许肥”里钟爱的清蒸淮白鱼; 李太白“暝投淮阴宿,欣得漂母迎。斗酒烹黄鸡,一餐感素诚”里念念不忘的酒焖黄鸡; 此外还有红烧黄鳝、文思豆腐羹、蟹粉煮干丝、盐水鸭、清炖狮子头、开洋扒蒲菜等等。 至于和尚们那一桌,就随他们自己点了。 酒水两桌一样,都点了本地特产刘伶醉和清淮酒。 菜陆续上来,众人毫不客气地忘我开吃。 江小白喝了一口刘伶醉后,强烈要求等会回去时带上几坛。 刘异一边照顾媳妇,一边观察要不要加菜。 忽然,他发现自己桌上好像少一个人。 他又往江小白那桌看看,也没有张虎的身影。 刘异疑惑问道:“二兄呢?” 他记得进食肆前张虎还在呢。 张鼠咽掉嘴里的鸡肉,含糊回道: “我二兄去给林阿娘买绣线了,他说让咱们先吃,不必等他。” “他去哪买了?” “咱们进食肆时他问了伙计,楚州城最有名的绣庄——程淮秀离这很近,大概一里路程,二兄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刘异特意每样给张虎留了点菜。 可等众人都吃完了,张虎也没有回来。 此时张鼠才开始着急。 “不该啊,按距离二兄早应该回来了。” 刘异安慰:“二兄许是挑花了眼吧,咱们过去找他。” 他又怕张虎回来跟他们岔开,离开时叮嘱食肆伙计,若张虎回来就告诉知他们也去程淮秀了。 他们大部队不到一刻钟就抵达伙计说的绣庄。 这时天色将暮,绣庄里客人并不多。 伙计们见呼呼啦啦突然进来这么人,顿时喜上眉梢。 一个年轻的女伙计走上前热情招呼: “客官,你们一起的?要选什么绣品?” 张鼠一把抓住女子手臂,急切问道: “一个时辰前,有没有看到一位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大汉来过?他穿土黄色的长衫、黑色长裤,腰间挎着一柄黑鞘宝剑。” 姑娘地木讷摇摇头。 “没有。” “怎么会没有?” “哎呀,疼疼疼。” 张鼠下意识的手劲将女子抓疼了。 刘异怕张鼠吓到姑娘,强令其松开。 他从钱袋里掏出一把铜钱给女子压惊,接着询问: “会不会你忽略了?或你走开时被其他伙计看到了?” “客官,我是一直站在门口迎客,我们这里是绣庄,平时进的男客不多,今下午没来几个男客,你要找的那人特征如此明显,他若来过我不可能没看见。” 第677章 好巧啊! 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大活人愣是不见了。 小伙伴们不约而同联想到那晚在船上险象环生的刺杀,众人眼神渐渐变得惊恐。 张鼠开始暴躁,不停自责: “我该陪二兄一起去的,都怪我。” 三兄张豹刚出事,如果连二兄也…… 张鼠不敢继续想下去。 孙艳艳握着他的手臂安抚: “二兄身手不差,任何人想要无声无息抓他都不可能。” 江小白这时恰当地接了一句: “有可能,贫道就可以做到。” 孙艳艳恨恨地瞪了二当家一眼。 要不要这么实诚啊? 刘异安慰道:“都别急,咱们可以出去问问,从食肆到这家绣庄只有这条路可走,中间不到一里路程,若发生打斗应该会有人看见。” 他们离开程淮秀,沿着去食肆的路又走一遍,中间询问了全部店家,都说没见过他们要找的人。 刘异感觉这事蹊跷,现在天还没完全黑下来,若真是那天的刺客再次出手,不可能没有目击证人。 一无所获后众人目光再次齐刷刷望向刘异,等他拿主意。 刘异开始点兵点将。 “耗子。” “在。” “你将女眷们先送回去,顺便把豹扑和沙雕带过来。” 李安平反驳:“我不回去,我要留下来帮你们一起找二兄。” 刘异握着妻子的手诱哄: “九嫂怀有身孕,不能劳累,你得照顾九嫂啊。” 孙艳艳大眼睛眨了眨,拿我当借口? 你当你娘子是三岁小孩吗? “刘小偷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艳艳。” 孙艳艳无奈翻了个白眼,确实只有三岁,不能再多了。 这时又有一个人跳出来反对。 密羯语气坚决道: “我不回去,我要和毛台、布兰在一起。” 毛台、布兰默默点头。 刘异想输出鸟语花香,却只能耐着性子继续哄。 “我娘子和林阿娘都不懂武功,九郎娘子怀有身孕,三兄和公孙先生都身负重伤,怎么能单独将他们留在船上,总得找一个武功高强又聪明机智的人保护她们啊。” 密羯当即喜笑颜开,武功高强……聪明机智……这不说的就是我吗? 密羯当即一脸认真地接下了这个重大使命。 “快点来个刺客吧,我现在强的可怕。” 孙艳艳看看李安平,再瞅瞅密羯,忽然自豪起来。 身份高贵有什么用,跟这俩二货公主比我就是智商天花板。 耗子带女眷们走后,刘异带着余下的人扩大范围找。 未免再发生意外,他没让大家分开。 此时夜幕已经悄悄降临,城镇里千家万户逐一点亮灯火,楚州城陷入“千灯夜市喧”的热闹之中。 他们三十多人穿梭于外城的大街小巷中,确认每一个背影酷似张虎的男人。 一个半时辰过去了,他们仍是一无所获。 张鼠还没有回来,就在刘异犹豫要不要去州衙找楚州刺史派兵协助时,夜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鸟鸣。 一只白羽黑斑的大鸟扑棱棱落到刘异的右肩上。 刘异今天穿的衣服偏薄,被它抓得生疼。 “沙雕,耗子和豹扑呢?” “咕咕咕~” 刘异听不懂傻鸟在说什么,见张鼠没有一起跟过来,他的心又悬高几寸。 耗子不会也出事了吧? 旁边毛台看得真切,出声提醒: “沙雕腿上好像绑了卷纸。” 刘异赶紧将沙雕从肩膀上薅下来,抱在怀里,解下它腿上的卷纸。 他走到一户挂灯笼的商家门口展开卷纸。 刘异读完字条内容后,脸上渐渐蒸腾出怒气,拳头也慢慢攥起。 小伙伴们讶异于刘异的愤怒,纷纷围上来询问: 萧邺问:“上面写什么了?” 郑薰问:“是那晚杀手干的吗?” 高敏问:“他们开了什么条件?” 昆仑瓜问:“他们将张虎、张鼠怎么了?” 毛台问:“他们还活着吗?” 刘异恨恨地扔掉字条,对着空气狠狠挥拳。 “全死了,全当他俩死了。” “啊?”众人惊呼。 毛台八卦地捡起卷纸,大声朗读。 【小六一,我二兄遇到朋友了,我们和朋友都在船上,你们逛够了也早些回来。】 众人有种站完街收到假钱的无力感。 刘异咬牙切齿骂道: “等会儿大家谁都不许拦我,我揍死这俩姓张的王八蛋。” 什么叫逛够了,我们在逛吗? 毛台附和:“不拦,我肯定不拦。” 布兰疑惑:“你叫我名字作甚?” 刘异无奈白了这俩二货一眼。 “走,咱们回去,揍死那俩龟孙儿。” 刘异率领大部队浩浩荡荡返回码头,再次登上官船。 李虚中、萧邺、郑薰、高敏、昆仑瓜和一众金吾卫还有沙林武僧们,他们跟张家兄弟不熟,不好意思留下看热闹,上船后纷纷各自回房。 只有江小白、毛台和布兰仨货跟着刘异一起敲响了张虎的房门。 给他们开门的是张鼠,他笑嘻嘻问: “咦,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唉唉唉,你们干嘛?” 毛台和布兰一边一个架住张鼠的左右胳膊。 刘异愤怒地举起拳头。 “死耗子,耍我们是不是?” “小六一,你听我说……” “说个屁。” 刘异刚想摁着耗子开打,一抬头猛然愣住了。 屋里圆桌边坐了两个人, 一个他认识,是张虎。 另一个他也认识。 刘异望着这位浓眉重目的中年男人,吃惊喊道: “殷九州?” 刘异在巩县与老爹摊牌那晚曾抓过殷九州,还将他与锦娘一起关到了天凌天上,由张家兄弟负责看守。 后来张虎偷偷又将他们放跑了。 刘异没想到时隔多年后他再次见到这个人。 殷九州礼貌站起身,落落大方走过来打招呼。 “刘二郎,咱们又见面了。” 张虎也随着站起,凑上来解释: “小异,你别这副表情,今日要不是殷兄弟出手,你二兄我就真回不来了。” 张虎接下来巴拉巴拉,向众人讲述自己惊心动魄的购物之旅。 他在去绣庄的路上被人撞了一下。 张虎一摸怀里,钱袋没了。 他赶紧去追撞他那人,直到追至一条暗巷中。 对面突然冒出来十多个人,他想退时发现后面路被人堵住了。 张虎与对方打斗起来才发现这些人竟都是高手。 就在他惨遭围殴时,殷九州恰巧从巷子口经过,出手救了他。 张虎讲完后,颇为豪气地拍了拍殷九州的肩膀。 “殷兄弟,当年我曾救过你一命,现在你又救了我一命,咱俩缘分还真是不浅。” 刘异白眼快翻到外太空去。 他一直以为张虎是1和3的组合,没想到是1和3之间那个数字。 张虎这人什么都好,但不能涉及感情。 无论爱情还是友情都是他的死穴,一遇上就犯糊涂。 刘异揶揄道:“真的好巧啊,二兄,是谁让你买的绣线?” “林阿娘啊。” 刘异摇头嗤笑,所以才会碰上殷九州啊。 第678章 《六幺》 他也不能全怪张虎,张家兄弟至今都不知道林九蓉也是大野盟的人。 张虎见刘异脸色不善,以为刘异还在介意之前的事情。 他开口为殷九州解释。 “殷兄弟刚才全告诉我了,他当年也是为了做生意方便才加入了那个什么大野盟,他从巩县离开后就彻底跟那个组织脱钩了,再也没联系过,他现在就是一个本本份份的盐商。” “盐商?”刘异眯了眯眼睛。 怎么这么巧? 殷九州见刘异审视自己,微笑着介绍: “我这些年一直在贩盐,往来于扬州、楚州、杭州、苏州之间,这次刚从扬州过来。可惜我没有售盐特许,又不愿意当龚家人的分销,所以只能售卖私盐,风险很大。” 张虎看看好兄弟,又看看刘异。 他一脸诚恳地说道: “小异,我刚才在想你的售盐生意反正要找人打理,不如就交给殷兄弟做如何?他对跑盐很熟悉。” 刘异咂摸一下,忽然明白殷九州为何会出现在这了。 老爹肯定已经知道第五甲死了,也知道他现在身边无人熟悉盐务,所以派了殷九州过来接替第五甲。 死老头掌控欲真强,什么事都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你们先出去,我想跟殷掌柜单独聊聊。” 张虎、张鼠兄弟对望一眼,随后分别拍了拍殷九州的左右肩膀以示鼓励。 他们跟江小白、毛台、布兰一起离开房间,屋里只剩下刘异和殷九州。 刘异走过去坐到桌边的凳子上,不咸不淡询问: “殷掌柜还是白腕吗?” 殷九州尴尬讪笑: “如今是红腕了,统领江南四道大野盟盟众。” “你倒是很坦白。” “属下对于少主公必须知无不言。” 他是离开巩县后才得知刘异与刘根生身份,从那之后他便晋升到大野盟红腕。 “你们盟主为何要派你过来?他就笃定我肯定会接受你?其实找个通盐务的掌柜并不难。” “主公说少主公一定想为第五甲报仇,到时必然用的上我。” 刘异深呼吸一口气,这么多年了死老爹还是喜欢拿捏他。 “说吧,别卖关子,你在扬州打探到什么了?” “淮南节度使李绅铸造的带有‘昌’字的会昌开元新币有问题。” 刘异立刻来了兴趣,奸笑问道: “怎么,他在铜里掺假了?” “这倒没有。” “那是什么问题?” “少主公不觉扬州铸造新币的速度快了点吗?” 刘异咬唇思考,确实太快了。 扬州距离京城这么远,为何偏偏是李绅最快铸造好首批新币? 各大藩镇之前没有铸币职能,他们从锅炉工坊到模具,再到工匠,一切都要从头准备,另外熔铜也需要时间啊。 李绅怎么能做到如此快? 刘异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不耐烦地催促: “你有屁快放。” 殷九州抿唇,少主公这脾气随谁了? 他慢悠悠给出解答: “官府禁止民间私自铸钱,私铸犯法,不过凡是私下铸钱的工坊必然会有现成的铜料、锅炉、工匠,无论想铸何种货币,只需要再刻一个新模具就好。” 刘异惊得站起。 “你是说李绅竟敢用私铸钱币的作坊为大唐铸造新币?” “正是,少主公不妨猜猜他用的那个作坊是谁的?” 刘异沉默片刻,语气肯定问道: “是龚家,或者可以说是郭家,对吗?” “少主公果然聪慧过人。主公说少主公若要为第五甲报仇,此次南下必然首先拔出龚家,我定然助少主公一臂之力。” 刘异审视殷九州,狐疑问道: “那个死老头早就想对付龚家了是不是?” 否则殷九州不可能对龚家的事这么熟。 “父子同心,主公不过是为少主公扫清障碍而已。” “切,谁跟他同心。” 殷九州脸色尴尬,这俩确定是父子关系吗? 刘异盯着殷九州看了一会,最后说: “既然如此你就留下吧,接替盐务的事等给第五甲报完了仇再说。” 殷九州暗暗松了口气。 刘异走出船舱发现小伙伴们不知何时全都跑出来,正聚在甲板上欣赏码头夜色。 此时淮河上许多过往船正在“连樯月下泊”,有的旅人呼朋引伴“醉携宾客上仙舟”。 上百艘船停靠在一起各自忙碌,勾勒出一副“灯影半临水,筝声多在船”的美景。 夜幕苍穹之上点点的繁星与水面上倒映的点点的渔火遥相辉映,在夜色流光中绽放华彩。 刘异一下子理解了诗里描写的“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的意境。 张虎、张鼠见刘异、殷九州一同出来,走过来询问他们谈得如何? 殷九州微笑点头。 张虎当时来了精神。 “你们晚上都用过飧食了,我还饿着呢,要不去我去码头点两桌席送到船上来,如何?咱们可以在甲板上再吃一顿。” 张鼠赞同:“二兄多点一些,我忘了给林阿娘他们带吃食了。” 密羯一听又可以吃,当即拍手叫好。 江小白隔空补充一句: “多要几坛刘伶醉,我们刚才回来时忘记从那家食肆打包酒了。” 张虎下船点菜,刘异走到船头围栏边加入小伙伴们的赏景大军。 这时,江面上隐隐传来隆隆铮铮的琵琶声。 李安平感叹:“你们听,这个《六幺》弹得可真好,宫里乐人弹的花十八拍都没有她的变化多,这乐声就如同一个妙龄女子在向意中人诉说真挚、缠绵的情意。” 孙艳艳抿嘴,歪头看看密羯。 密羯比她还一脸茫然。 “这哪好听了?比我回鹘的吉里塔尔差远了。” 她有一把人骨做的吉里塔尔,弹起来就像脑子进水的声音一样。 刘异也听不出演奏的好坏,但他想讨媳妇开心。 “毛台,你去问问那船上的女子可愿意过来演奏,我们多给赏金。” 当年白居易不就是这样认识的《琵琶行》小姐姐嘛。 张虎带着酒席回来不一会儿,毛台就将琵琶女请到了官船上。 这女子一上来,船上的大部分男子顿时感觉酒菜没吸引力了。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倾国倾城的容颜。 女子见到船上这么多人,面上微微露出羞涩,抱着琵琶欠身施礼。 “民女芊芊见过诸位郎君、娘子。” 当她目光扫到刘异时,瞳孔瞬间放大。 第679章 南柯一梦 名叫芊芊的绝色女子经过短暂失神后,又快速恢复如常。 她自称琵琶为家传技艺,母亲是刘采春的女儿周德华。 此言一出,当即震惊四座。 刘采春是与鱼玄机、薛涛、李冶齐名的大唐四大才女之一,尤其擅长表演参军戏。 她的绯闻对象元稹曾在《赠刘采春》诗中说她“选词能唱《望夫歌》”。 刘采春的女儿周德华继承了她的好嗓子,擅唱柳枝词,在江南一带颇有名声。她作的《杨柳枝曲》意境缠绵:“清溪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情人桥上别,更无消息到今朝。” 众人没想到此女子竟是周德华的女儿,刘采春的外孙女。 毛台给女子搬了一个凳子,让她坐在甲板中央。 小伙伴们围着女子几人成堆,在甲板上席地而坐,一边饮酒,一边欣赏女子演奏。 《六幺》是首大曲,芊芊继续弹了一会《六幺》。 清新委婉、缠缠绵绵的音乐,和女子绝世的容颜将船上男人们迷得神魂颠倒。 一曲弹罢众人久久无法回神,仍旧陶醉在那悦耳的乐章中。 过了一会儿,小伙们才开始陆续鼓掌喝彩。 郑薰真诚评价:“白居易在《杨柳枝》中说‘六幺、水调家家唱,白雪梅花处处吹’,听了芊芊娘子的演奏才知道我之前在别处听到的《六幺》简直是滥竽充数,根本不能跟娘子相提并论。” 高敏缓缓道:“贞元年间,乐工向德宗皇帝进献此曲时,德宗嫌《六幺》太长,让乐工裁掉大半。若德宗皇帝当年能听到芊芊娘子演奏《六幺》,恐怕就不会嫌长,只会嫌短。” 李安平也忍不住赞叹: “怎么会有女子如此多才,还长得如此美艳?” 她曾以为郑宸就是天下最完美的女子了,没想到这个芊芊更胜一筹。 刘异本来也想评价两句,这时旁边人堆的殷九州走到他身侧,附到他耳边说了两句。 刘异听后没有表态,殷九州便又坐回自己原来的位置。 这时芊芊面对众人嫣然一笑。 “郎君娘子们谬赞了,小女子愧不敢当你,诸位要不要听听我的新曲?” 李安平捧场追问:“新曲何名?” “南柯一梦。” “跟《南柯太守传》的淳于棼有关吗?” “不,我弹的是一场新梦。” 众人纷纷期待起来。 芊芊青葱玉指开始拨弄琵琶弦,白玉琵琶当即发出铮铮嗡嗡之声。 每个人感觉好像有名女子在他们耳畔嘤嘤细语,轻声讲述着一个只有你们俩知道的私密故事。 李安平眼神渐渐变得迷离,神态也娇羞起来。 她仿佛看到前年端午节那日,自己在万景楼与刘异相会。 她既兴奋又紧张,一声声地唤: “刘小偷,你这个坏人。” 坐她旁边的密羯脸色忽然变得异常痛苦,她又回到了父汗和阿娜被刺杀那天。 阿娜将年幼的她压在身下,身中数刀也没挪开一寸,阿娜用自己的命护住了她。 “密羯,你要活下去。” 孙艳艳又回到天陵山上,此时端午刚过,她阿兄孙全友攀上山中最高一棵桃树,给她摘黄金桃吃。 布兰则回到了他阿塔赤心宰相与他们姐弟过最后一个摩尼教庇麻节那天。 阿塔在火光中朗读摩尼最后的书信: “夷数血肉此即是,堪有受者随意取……” 毛台看到了自己在草原上风驰电掣奔跑,阖馺王子像疯了一样在后面紧紧追赶,嘴里不停大喊: “毛台,你敢跑我就杀了你阿塔。” …… 每个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梦中。 芊芊环视一圈,见一个俩个仨个……都是如梦如幻的痴迷表情,慢慢停止了拨弦。 芊芊抱着琵琶站起身,从甲板人群中一一走过。 她静静走到刘异跟前,目光放肆地打量着这个男子。 刘异目光低垂,表情空洞,不知他做什么梦。 芊芊蹲下身体,将琵琶放到地上。 她伸出右手摸上刘异的脸。 她的纤纤玉指在刘异的五官上缓慢游走。 她微蹙娥眉,表情迷惑。 “怎么会有人长得这么像?一样的额头,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耳朵,连鼻子都一样挺……” 片刻后她又收回手,叹息道: “你嘴唇不如他薄,大概也不像他那么薄情。” 她又凝视刘异半刻,最后慢慢凑近刘异的耳朵。 芊芊在他耳边轻声询问: “刘异,你的父亲是谁?” “……” 空气中只有沉默。 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刘异的回答。 这个男人就像入定了一样。 芊芊表情困惑:“南柯一梦失效了?” 她调转身体,面向另一侧的张鼠。 “张鼠,你今年多少年岁?” 两秒后,张鼠用机械式不带感情的缓慢声调回: “二十一岁。” “张鼠,你家中兄弟几人?” “九人。” 芊芊问话时,看不见在她身后的男人偷偷抬头起,不可思议地望着她,满脸大写的卧槽。 这个女人会妖法? 芊芊见南柯一梦没有失笑,再次转身面对刘异。 她重新问:“刘异,你父亲是谁?” 刘异学刚才张鼠的语调缓慢回答: “刘根生。” 女子终于松了口气,她就说不可能有人逃得过南柯一梦嘛。 她又问:“刘异,刘根生现在何处?” “在墓地里。” “刘异,刘根生生前是做什么的?” “田舍农。” “田舍农?” 女子重复,看来不是那人。 芊芊取过地上的琵琶,抽掉一根琵琶弦攥在手里。 她准备勒死刘异。 就在她要动手时,忽然听见“哐当”一声响。 她惊讶回头,看到两丈处那堆人中有一名身穿灰色宽袖大袍的疤面男人,满脸通红,手里拎着酒壶站了起来。 男子站立时身体一个摇晃,头上黑幞巾掉落,露出光秃秃一颗脑袋。 “是个和尚?”芊芊惊讶。 江小白歪着头,目光涣散地盯着女子。 他口齿不清地询问: “四……施主,知道达摩院怎么走吗?” 芊芊疑惑问道:“你为何没有入梦?” 这时她身后有一个声音回答: “因为江和尚不仅不好女色,还五音不全,乐感奇差,他奏是个npc。” 对江小白来说再美妙的音乐都没有敲木鱼的声音动听。 女子震惊地转回头,看见刘异正笑呵呵望着她,还俏皮地眨了两下眼睛。 芊芊下意识往后纵跳出两丈距离,隔空问道: “你是没有入梦,还是已经醒了?” 第680章 啊……淫贼 刘异解下幞头,将插在自己百会穴和四神聪上的五根银针拔出。 刚才殷九州走到他身边说自己之前见过周德华的女儿,绝不是眼前这名女子。 他虽将信将疑,心中却也生了戒备。 刚才突然犯困时,他就意识到不对了。 他拼尽最后一丝清醒给自己头上扎了几针,才稳住心神。 刘异感叹:“黄粱一梦?啧啧啧,真是厉害。以前读医时就听说唐朝有中国最早的催眠术——祝由术,百闻不如一见,今日总算亲身体会了。” 祝由术存在已久,最早可追溯到上古时期,最初是与巫术同源,主要用来医治心理不健全所致之症。到唐朝时期“巫”和“医”慢慢分离成独立的分支,最后才形成现代所谓的“心理学”。 刘异定定看向女子,问: “你根本不是刘采春之后,你到底是谁?” 芊芊此刻已经恢复镇定,媚笑言道: “将死之人,何必多问?” 话音未落,她双手蓄力成掌,一跃而起,洁白的裙摆抖擞生风。 在月光的映照下,她宛如一道流星,向刘异的方向坠落。 刘异双手握拳,他拳法刚猛有力,如猛虎下山,直接迎上这颗流星。 他打算将流星击碎。 刘异以为十打九稳,当拳头撞上女子双掌时,他感觉到尺骨茎突传来的剧烈疼痛。 刘异惊骇莫名,赶紧撤回拳头。 拉近距离后,两人你来我往噼里啪啦过招。 掌风呼啸,人影交错,双方速度越来越快。 女人身姿婀娜,却透着凛冽的寒气,动作敏捷而凌厉,招式变幻莫测,让人眼花缭乱。 她每次出手都直奔刘异咽喉、左心、下腹等要命方位。 她每次攻击都充满了力量和杀意,坚决要置刘异于死地。 刘异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一炷香内小肚子被对方轰了两拳,心口挨了一掌。 他郁闷地发现,自己好像不是这名女子对手。 槽,老子白练洗髓经了? 明知不是对手刘异也不敢逃,他怕女子会对甲板上呆呆傻傻的小伙伴们出手。 刘异边打边退,一个纵跃跳上船帆上的横杆上。 女子紧追而至。 他俩站在高处一手抓横杆,另一手继续对打。 刘异蓄力打出一记“雷火烧天”拳,女子柔韧的身体抓住桅杆来个360度旋转。 转一圈双脚同时踢出,再次击中刘异的胸口。 “啊~” 他身体失去平衡,险些跌入江中。 刘异往下落了一节桅杆,勉强稳住身形。 此时他胸腔血液翻涌而上,刘异将嘴里的咸腥咽回去。 他目光愤怒地看向芊芊。 这女人真是邪门,年纪轻轻怎会有如此高深的武功? 他俩从桅杆上再次打回到甲板。 船身随两人不断纵越跑跳而摇晃。 刘异自知不敌,边跑边朝江小白大喊: “和尚,你快过来帮忙啊。” 江小白眼神迷离地望着刘异,半天没反应。 刘异知道这家伙彻底喝醉了,电量明显不够续航。 他改为大喊: “了然、了缘房间里有上等剑南生烧春。” 听到心心念念的剑南春,江小白勉强恢复一格电量,开始跌跌撞撞往船舱走。 芊芊再次追上刘异,两个人的影子无数次聚合,再分开。 俩人又缠斗了半柱香的时间,芊芊抓住刘异一个纰漏,甩开琵琶弦环绕刘异脖颈一周。 她在刘异背后双手各拉一端琵琶弦,同时用力。 疼痛和窒息感同时传入刘异的大脑神经。 他的脸渐渐涨紫。 生死存亡之际,刘异不得不采用阴招。 他最大幅度弯曲手臂,右手后伸往女子胸口位置抓去。 “啊……淫贼!”芊芊尖叫。 大惊之下,她手上不慎松了力道。 刘异趁机挣脱,又跳开两丈距离。 “你个平板还想让我淫你?想得美呀。” 这个绝世美女一下子表情狰狞,气成河豚了。 “刘异,老娘要一刀一刀切了你。” “你做谁的老娘?我阿耶才不会要你这种母老虎。” 芊芊这次动了真怒,她再攻来时每一招都用了十成功力。 刘异的身体从围栏边连续旋转而过,芊芊的利爪一下下击碎刘异滑过的每一处围栏。 突然,刘异一个闪避不及,下腹被她踢了一脚,飞出两丈,摔到甲板上。 他试着爬起,但失败了。 他疼得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默默祈祷刚才那一下千万别脏器出血。 芊芊手握琵琶弦,一步步向刘异逼近。 她踩着刘异的大腿,想再次勒死他时,忽然听到耳后有呼啸风声传来。 芊芊回头,看到十只拳头同期而至,距离自己脑袋不到一尺。 她反应迅敏,原地弹射腾空,躲过雷霆十轰。 她在半空中才发现这十只拳头属于五个大光头。 芊芊在空中一个翻身倒挂,利用下冲之力双掌分别击向两个大光头的颅顶。 她蓄满全力的一掌砸到光头时,发出“当”地一声金属音。 芊芊大骇惊呼:“少林铁头功?” 这些光头难道是少林和尚? 她借力翻身,一跃跳出去三丈远,看似稳稳落到地上,可她掩在宽大衣袖里的两只手却在不停颤抖。 刚才那一击,她被震裂三根指骨。 这时船舱出口又陆陆续续走出十几个大光头。 了缘挡在刘异身前,双手合十。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女施主出手狠辣,招招要人性命,殊不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贫道劝你回头是岸。” 芊芊没想到刘异身边竟埋伏有如此多的高手。 她目光怨毒地看向刺杀目标。 “刘异,你今日辱我之仇,来日必报。” 刘异忍着疼痛露出八颗牙齿,欠欠地调笑: “不要让我等太久喔。” 女子双脚点地,一个翻身跃入水中。 刘异在了缘、了然搀扶下站起,嘴里抱怨: “你们怎么才来,yue~哇~~~” 他猛地喷出一大口血。 “刘异,你没事吧?” “没事,你们快去找个锣来。” “干嘛?” 刘异指指甲板上一群活人微死的离魂症患者。 “叫醒他们。” 锵锵几声巨响后,甲板众人各自从梦中惊醒。 有人满脸春风,有人哭泣不止。 “怎么回事,我刚才梦见我阿耶了。” “芊芊呢,她的琵琶弹完了吗?” 李安平大叫跑向丈夫。 “刘小偷,你怎么满身是血?” 刘异有气无力地告诉众人,那个芊芊有问题,刚才大家都中了她的祝由术。 众人惊惧,不敢相信那么漂亮的女子会出手歹毒。 “芊芊?”林九蓉喃喃默念,“我怎么感觉这个名字在哪听过。” 被林九蓉这么一说,刘异也感觉对这个名字有点熟悉。 可到底在哪听过呢? 第681章 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 刘异发现自己属于皮糙肉厚型体质,都被女刺客打吐血了,肋骨居然没断,脏器也保住了。 除了胸口、肚子皮肉留下大片淤青外,就属脖子被琵琶弦割得有点严重,估计得养一段时日。 他脖子缠了绑带也不耽误端午节吃粽子,更不耽误他看龙舟。 他们在楚州城看完赛龙舟才再次启程,运河从这里便正式进入邗沟,目的地直奔扬州。 扬州历史悠久,是禹贡九州之一。 曾因广被丘陵而被称为广陵,隋朝时为避讳隋炀帝杨广,又被称作江都。 现如今扬州是大唐除了长安、洛阳外的第三大都市,也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港口。 这座城凭借出海便利和几代帝国打通的内部交通线,已升格为联动东南亚、中亚、北亚与东北亚各地区的交通枢纽,成为赫赫有名的国际大都会。 这是一个“八方称辐凑,五达如砥平”的富庶之地,南朝梁代殷芸在《殷芸小说·吴蜀人》里写道“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 安史之乱后,北方经济地位下降,长江流域地位上升,扬州、益州成为全国最繁华的工商业城市,可谓百货所积,商贾如织,雄富冠天下,经济地位超过了长安、洛阳,有“天下之盛,扬为首”的说法。 《资治通鉴》记录唐史时也曾提到:“扬州富庶甲天下,时人称扬一益二。” 当年隋炀帝三次征高句丽失败,全国各地因不堪重负而爆发骚乱,他自知难以迅速平定局势,便率领禁卫军部队沿运河撤退到扬州(当时叫江都)。 隋炀帝寄希望能在这富庶之地东山再起,挽大隋山河之将倾,不成想最后却命陨于此。 扬州因为历史悠久、商业发达,素来为文人们所喜爱。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唐诗里描写扬州的作品太多,数不胜数。 扬州也是大唐最早废止“宵禁”的城市。 几十年前诗人王建到扬州出差,曾被当地夜景所震撼,写下“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形容本地夜晚的繁华。 李绅在《宿扬州》中也曾感叹“夜桥灯火连星汉”,在这个没有电灯的时代,扬州夜晚的灯火像天桥连着云汉的星斗一样壮观。 隋唐大运河紧贴着扬州城东侧流过,刘异他们在五月中旬一天傍晚抵达东关码头。 这是距离扬州城最近的渡口,正对着扬州罗城的东门。 刘异要在扬州停留一阵子,所以这次下船时,他们不仅将张豹、公孙笔、三名重伤的金吾卫用担架抬下船,连三个神兽也一起打包了。 扬州是一城二池的结构,整座城包括一个正方形的子城和一个长方形的罗城,总面积超过二十平方公里。 子城沿用吴、楚、汉、晋、隋朝的故城而建,北抱雷塘,西处蜀冈。大唐将前隋在本地的宫城改为官衙,这样县衙、州府、都督府、节度使衙等重要官署都集中在子城里,所以子城也叫衙城。 牙城南面便是罗城,子城南墙与罗城北墙相接,子城南门——中书门是连通子城和罗城的唯一通道。 罗城面积相当于子城四五倍大,因此也被称为大城,这里是居住区、商业区和手工业区。 他们从罗城东门进入后,便走上一条长条板石铺设而成的长街,叫东关街。 刘异对这条街有些印象,貌似后世仍在使用。 在这座城,侵衢造宅和临街开门已经是普遍现象。东关街两侧商家林立,行当俱全,陆陈行(粮行)、油坊、鲜鱼行、八鲜行、瓜果行、竹木行等等,一眼望不到尽头。 走在东关街上的行人穿着天南地北的服饰,操着各地口音,他们熙熙攘攘,摩肩擦踵,客流比之楚州城中的更加拥挤。 小伙伴们被眼花缭乱的热闹场景所吸引。 密羯:““你们看没看见?刚刚过去那人打了鼻环,我们草原给牛马打鼻环。” “那好像是天竺人。”郑薰解释。 了然惊讶:“玄奘法师的大乘佛法不会就是从他们那取回来的吧?” 了缘的表情也很失望,对天竺这个国家的滤镜碎了。 走着走着,李安平停在了一个卖傩戏面具的小摊前。 她挑的津津有味,刘异也不忍心催促,刚好让抬着张豹、公孙笔的武僧们放下休息一会儿。 李安平挑好一个红色面具戴着给刘异看时,眼光顺便扫到了后面。 她忽然大叫:“坏了。” “怎么了?”刘异询问。 李安平摘下面具扫视一圈,紧张道: “张二兄好像又不见了。” 张虎在楚州城跟大家走散过一次,现在李安平对他格外关注。 刘异一副了然表情回道: “二兄办事去了,你没发现耗子也不见了吗?” “啊,张鼠也不在?”李安平后知后觉地问。 后面的孙艳艳瞪了刘异一眼,没好气地接: “也不知道他们几个在船上鬼鬼祟祟商量什么了,耗子一进城就跑了。” 李安平再次惊讶。 “他们已经离开这么久了吗?” 刘异弹了娘子脑门一下,逗她: “是啊,你个小机灵鬼。” 这时密羯把脑袋凑过来抱怨: “毛台和布兰都没进城就跑了。” 李安平一脸不可置信。 “我怎么没发现少了这么多人啊?” 刘异捏了一下她的小脸。 “注意他们作甚?你只关注自己夫婿就好了。'' 其实殷九州也离开了,只是大家伙跟他不熟,所以也没人在乎。 这时李虚中一甩手里的拂尘,走过来一本正经地说: “贫道也要告辞了。” 密羯疑惑问道:“老道士,你要去哪里?” 近来她和毛台迷恋听老道士讲各种神仙故事,所以有些舍不得。 李虚中微笑回道: “贫道感激诸位道友一路相伴,我此行本就是要去扬州唐昌观,就在前面不远。” 刘异想起老神棍确实早说过要来唐昌观访友。 离别之时,李虚中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他刚要开口说几句,嘴巴猛然被刘异塞了隔壁小摊的一只布鞋堵住。 第682章 以梦为马,不负韶华 “我们不想提前知道命运,只想以梦为马,不负韶华,认真过好每一天,每一刻都拼尽最大的努力。” 人为什么要提前知道命运呢? 人一出生就注定结局是死亡,难道中间几十年就不过了吗? 等李虚中拔出嘴里的鞋子,刘异他们已经走远了。 小摊摊主对他热情地伸出手掌。 “把鞋钱付了。” 李虚中望着刘异的背影郁闷道: “贫道只是想告诉你,我偷偷给你算了十二卦,每次结果都不一样,贫道推测你应该是大唐命数之外的人,没人能定义你的结局。” 扬州城绿化做得很好,到处栽种柳树,就如杜牧诗中所说“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 不仅柳树多,水也多。 扬州襟江带淮,水网密布,罗城被邗沟、汶河、浊河、漕河、宝带河、保障湖等横七竖八的水道分割成一块一块。 因为水多,所以桥也多。 刘异现在总算明白了那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真的不是夸张,扬州确实有二十四座桥。 沈括在《梦溪笔谈》里详细记录了二十四桥的名字,包括:茶园桥、大明桥、九曲桥……等等。 桥与桥之间构成市井,其间商铺、园林并立。 扬州城内船比马车还多。 刘异他们一行人过了官河的开明桥开始往北走,萧邺询问要不要先去节度使使衙跟李绅打声招呼。 “不急,咱们办了入住再说。” 这次刘异没有选择住驿站,而是住进了靠近浊河九曲桥的一家叫平安邸舍的旅馆。 进入邸舍大院,众人发现这家院里连一辆马车都没停。 李安平奇怪道: “这里距离通往子城的中书门又不远,还在观音山脚下,环境很好啊,为何没有客人呢?” 这时邸舍里呼啦啦走出十几个大汉。 为首的男人三十余岁,长着一张像卡皮巴拉的憨批脸,自称姓陶,是本店掌柜。 陶掌柜指挥伙计们帮忙拿行李,他本人笑呵呵跟李安平解释: “我们也不是一直没有客人,冥冥中就在等待诸位贵客吧,否则你们这么多人,去别的邸舍真不见得住得下。” 刘异看了掌柜两眼,没有评价。 他们随掌柜进入大堂,陶掌柜开始给众人安排房间。 “你喜欢热闹,我给你安排靠街的上房。” 密羯满脸迷惑,惊讶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热闹?” “外族人都喜欢热闹。” “不,我不喜欢热闹。”密羯说。 “啊?”陶掌柜惊讶。 “我胆小内向,一害怕就喜欢杀人。” 陶掌柜瞬间惊掉下巴。 密羯哈哈大笑。 “我逗你的,我就要靠街的房间。” 陶掌柜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捧场说: “好笑,好笑。” 他又看看满屋东闻西嗅转悠的刘大拿、豹扑和沙雕,目光重新回到密羯脸上。 “它们仨是跟你一起睡的吧?猫喜欢吃鸡腿,狗喜欢吃鸭肉,鸱鸮喜欢小麻雀,我等会就送去你房里。” 刘大拿、豹扑和沙雕迈着妖娆的步伐奔跑过来,嘴里发出“喵喵”“汪汪”“咕咕”的欢呼声。 如果它们可以,真想给这家店一个五星好评。 密羯歪头困惑,这人怎么知道三神兽是跟她一起睡的? 还清楚它们的口味? 陶掌柜接着安排其他人。 他看了一眼江小白脸上的疤痕,问道: “客官喜好饮酒,对吗?” 难得少言寡语的江小白肯配合回答。 “嗯。” “我等会给客官房里送去两坛云液酒,云液酒是我们扬州特产,你先尝尝,不合口味我再给你换剑南生烧春。” 江和尚不做质疑,欣然接受。 陶掌柜又看向孙艳艳,奉承道: “女客官一看就很贤惠,是不是喜欢研究菜品?我等会给女客官准备几本菜谱送去。” 孙艳艳疑惑望向刘异。 “他怎么知道我的喜好,这是你安排的?” 孙艳艳厨艺水平不高,却喜欢研究做菜。 开了【春风得意】后,尤为喜爱搜集各地菜谱。 刘异一脸无辜回道: “冤枉,我可一直跟你们在一起,哪有时间安排?” “谁介绍的这家邸店?” “三兄啊,他之前来过扬州。” 李安平一脸期待地问陶掌柜: “那我呢,你给我准备什么了?” “呃……” 刘异及时打住: “亲爱的,你有我就够了,还想要什么?” “讨厌。” 等他们办完入住,夜幕已经降临。 众人决定留在邸舍用晚饭。 陶掌柜地给他们准备了荤素两桌大餐。 荤的这桌除了有地方特色的炝虎尾、盐水鹅、武广湖虾,还有当年隋炀帝下江南时吃过的松鼠鳜鱼、金钱虾饼、象牙鸡条、蟹粉狮子头等。 陶掌柜一边上菜,一边介绍每道菜的典故。 “隋炀帝当年来扬州时,这道菜还叫葵花斩肉,一百多年前大唐郇国公韦陟在此宴客,有宾客乘机阿谀说:‘郇国公半身戎马,战功彪炳,应佩狮子帅印’,韦陟当即决定:为纪念今日盛会,葵花斩肉改为狮子头。” 每道菜陶掌柜都能说出来历,让众人大开眼界,吃得津津有味。 吃饭间隙刘异随口询问: “蜀冈上的观音山寺还在吗?” 陶掌柜叹口气后答: “朝廷下令天下诸郡各留一寺,我们扬州只准留下栖灵寺(现在大明寺),观音山寺和天宁寺、高旻寺一样,都被拆得七七八八了,和尚们被强制赶走,听说还闹出人命了呢,唉,不知观世音菩萨会不会因此怪罪?” 另一桌的一众和尚听罢个个面色凝重,江小白脸上隐隐浮现出煞气。 他们快吃完饭时,张虎、张鼠和殷九州才赶回来,毛台和布兰仍没有返回。 张虎给刘异带回了长安传来的飞鸽传书。 刘异展开看了眼,表情没有太大变化。 吃完饭密羯提议去逛扬州夜市,被众人一致拒绝。 多数人感觉有些乏累,都想休息一夜再说。 回房后刘异看见李安平翻墙倒柜到处翻找,奇怪问道: “你在找什么?” “找店家给我准备的礼物啊,奇怪,那人为何单单没为我准备?” 刘异轻声诱哄:“好,我明早去找他们算账。” “那倒不必,人家准备是心意,他又不欠我。” 吹灯后,李安平很快进入梦乡。 子夜时分,刘异突然睁开眼睛。 他在黑暗中默默坐起,穿衣下地。 刘异来到院中发现张鼠、江小白已经提前到了。 圆月当空,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出发吧。” 他们一起走出平安邸舍。 第683章 你要绝谁的孙? 扬州子城淮南节度使使衙。 节度使李绅读完京城传来的密报,就着桌上的灯火将书信烧掉。 桌子旁边正在磨墨的青年出声询问: “阿翁,信里说什么了?” 李绅语气温和地回答孙儿李无逸的问题。 “说刘异从长安出发时,不仅带了巡查团官员,还携了一众家眷,包括他娘子安平公主也在里面。” 李无逸面露阴笑,问: “他这算玩忽职守吧?” “有人追究就算,可谁去追究呢?” “没人参他吗?” 李绅道:“刘异过洛阳时,李石不敢得罪他,送了他九箱东西。” “不仅玩忽职守,还收受贿赂,他沿途经过那么多州县,都没人敢参?” “刘异经过宋州时遇到了刺客,宣武军节度王彦威为洗脱嫌疑,恨不得跟他焚香拜把子,怎么可能参他?” “刺客?”李无逸疑惑,“何人胆敢刺杀朝廷巡察使?” “什么人都有可能,这小子在长安可没少得罪人,想他死的不在少数,可惜他命大,没被杀死。一个半时辰前我派去蹲守码头的人回来禀报,说看见楚州来的官船靠岸了,从船上下来三四十号人,有男有女,穿着不俗,应该就是刘异。” 李无逸停下研墨,拿起扇子给李绅扇风。 “阿翁,其实刘异不过是一介武夫,贪财又好色,对铸币之事也一窍不通,即便他来到扬州,阿翁也不足为虑。” 李绅从孙儿手里接过扇子,自己扇。 “无逸啊,你千万不可小瞧了这个兵虏子,阿翁在朝堂上亲眼见到过他一人舌战数十名御史,令御史台颜面尽失。此人巧舌如簧,心思深沉,又深得陛下宠信,偏偏他近来还跟我过去。所有藩镇中,咱们扬州的新币是最先出炉的,我本以为可以凭此功获得陛下嘉奖,借机重返京城,可他三言两句就打消了陛下嘉许我的念头,刘异这次恐怕来这不善。” “他住在哪家驿站?我替阿翁去除了这个隐患。” “唉,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咱们是诗书之家,双手岂能沾染污秽?” “那怎么办?” “你明天去给龚家送个信,告诉他刘异来扬州了,他总得尽下地主之谊。” 李无逸当即奸笑出声。 “孙儿懂阿翁的意思了。” ~~~ 扬州西方寺巷(现扬州驼岭巷)有一个女冠道场,因院内有一株古老的槐树而得名为槐古道院。 这棵槐树是“南柯一梦”典故的发生地,《南柯太守传》里淳于棼就是在这棵树下做的梦。 槐古道院分两院七厢,共有十二间屋子。 这晚东院一间屋子内,一名黑衣青年正跟白衣女子说话。 “属下亲眼看着他们下了官船,这次不仅抬着伤者,连猫狗也带上了。” 女子坐在桌边,一边聆听,一边给左手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头换药。 敷完药粉后,她又将三根指头重新缠上夹板固定住。 “看见他们住进哪家驿站了吗?” “属下一路偷偷跟踪他们,他们没住驿站,最后投宿到了靠近衙城天兴门的一家邸店,叫平安邸舍。” “知道地方就好,你去调派人手吧,另外帮我给龚家送一封信。” “喏。” ~~~ 李安平被喔喔喔几声鸡叫吵醒。 “ywn~~扬州城的鸡怎么叫这么早啊?” 她翻个身,下意识去拥抱丈夫。 手臂落空了,她身侧空空如也。 “刘小偷?” “我在这。” 刘异适时推门进来。 “你去哪了?” “解手啊。” 刘异脱掉外衣,蹬掉踩了一脚泥的两只靴子,搂着媳妇重新躺回榻上。 李安平这次终于抱住了丈夫,安心地闭上眼睛继续睡。 刘异却没有合眼。 他在脑中反复推演自己的计划。 他就这么点人,却要对付本地一把手,没法打市长热线,千万不能出纰漏。 刘异躺下没多久,天光便开始放亮。 大家用早饭时,萧邺提议去见见淮南节度使李绅,他们毕竟是带着使命来的。 刘异却主张先在扬州逛逛再干正事。 第一天,他带着众人去游了保障湖,也就是后世的瘦西湖。 之所以叫保障湖,是因为它是扬州城的护城河。 他们分乘五艘小船在保障湖上泛舟。 刘异提前买了一些竹唧筒放到各艘船上,小伙伴们在湖中央打水仗打的不亦乐乎。 密羯彻底释放疯癫本性,自己湿得跟水猴子一样,仍追着另一艘船上的萧邺、郑薰、高敏、昆仑瓜等人狂呲。 昆仑瓜被淋得跟落荡鸡一样,想方设法分散小魔女的注意力。 “密羯,你快看岸上。” “我再也不上当了。” “岸上有人叫你。” “你骗我。” 这时,岸上传来两声清晰的呼喊。 “密羯。” 密羯诧异望过去,惊喜大叫: “毛台,布兰,你们可回来了。” 刘异示意让船夫靠岸。 密羯见到心心念念的小伙伴,当即诉苦。 “你们这两天去哪了,也不带上我,害得我玩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众人嘴巴微张,昆仑瓜瞠目结舌。 刚才是谁呲我呲得那么欢来着? 刘异询问:“信送到了?” “嗯,送到了。”毛台答。 “有回信吗?” “没。” “有带什么话给我吗?” “也没有。” 刘异眉头抖动一下,对方这是几个意思? 第二天他又带小伙伴去逛了栖灵寺(现在的大明寺),据说鉴真法师在这里担任过住持。 寺中原本有一座九层的栖灵塔,可惜三年前被大火焚毁了。 他们在栖灵寺游玩了一天,第三天刘异提议去爬观音山时,遭到了巡查团众人的坚决反对。 萧邺要求必须将巡视铸币的正事完成了再做其他。 刘异无奈只好带着萧邺、郑薰、高敏、昆仑瓜还有硕果仅存的两名金吾卫一起去了子城的节度使使衙。 李绅见到刘异来访,亮出德艺双馨的演技,装得很是惊讶。 “哎呀,刘异街使何时到的扬州啊,为何不提前通知老夫?也好让我去码头亲自相迎。” “岂敢岂敢,晚辈向来敬佩李相公为人,听闻李相公早年曾出任过逆贼李锜帐下的掌书记,李锜谋逆时,李相公力图劝阻,惨遭其囚禁,可你坚决不与其同流合污,气节令朝野动容。” 李绅就是踩着他便宜爷爷的骨灰一步一步爬上去的。 刘异感觉自己家跟悯农老头还真是有孽缘。 李绅一时被刘异夸美了,捋须而笑。 “这么久远的事了,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记得,可见忠君爱国者注定名垂千古,像李锜那等乱臣贼子注定要遗臭万年、断子绝孙。” 刘异抿唇。 槽,你要绝谁的孙? 他孙子可是我。 哼,那咱们就看看是他的孙子先死,还是你的孙子先死。 第684章 一张请柬 俩人寒暄过后,李绅一一为刘异引荐他牙帐内官员。 当介绍到淮南节度副使时,刘异的目光在副使的脸上多停留了两秒。 这个李景让是他准备拉拢的目标。 根据他提前获得的资料,李景让进士及第,入仕后严正执法,清正廉洁,言无避忌,之前曾出任过浙西观察使,近年由于得罪李德裕才被派到淮南藩镇做副使。 最主要李景让在军中威望比李绅高,能控制住淮南军。 刘异表面不动声色,请求扬州官员带他们去参观一下铸币工坊。 李绅亲自带队将巡查团带去了来凤坊的铸币地点。 这个工坊外围有大量士兵镇守,唯一的入口陆陆续续不停进出马车。 李绅为众人讲解: “铜料运进来时,我们会在门口处称重记录,各地寺庙还没拆完,附近各州的铜佛会陆续往这里运送。” 一走进工坊大院,他们就感受到了炙热。 院子正中放置着五个一人多高的大铁炉。 每个铁炉下都在燃烧熊熊烈火。 上百工人来来回回围绕铁炉忙碌着。 李绅介绍道: “运来的铜像大都已经经过简单切割,有些不规则的我们会进行二次切割,各地铜像质量参差不齐,大多含有杂质,导致熔铜时间也长短不一。” 经过铁炉区域,李绅将众人带到北面的一栋屋子里。 他拿起一个包含许多小洞的模板递给刘异。 “这个叫范,是制作铜币的模具,模中的钱文是阳文正书,将正反石范相扣并填充外部缝隙,沿浇道和浇口灌进熔化的铜液,待冷却后即成钱胚。” 刘异看了一眼,将模具递给高敏,他才是专家。 高敏伸手在模具孔洞中摸了摸,没做评价。 接着李绅将他们又带进一间屋子,这个屋子里堆放着一箱箱崭新的铜币。 刘异、萧邺、郑薰、高敏和昆仑瓜,他们各自拿了几枚放到手上观赏。 高敏捏着一枚铜板放到嘴边吹了一下,而后又放到耳边听了听回声。 须臾,高敏询问: “我可以将这枚钱币带走留念吗?” 李绅还没说什么,刘异佯装斥责: “铸币工坊管控严格,每天熔多少铜,完成多少钱胚都是有记录的,你说拿走一个做纪念,昆仑瓜再说拿走一车做纪念,你们这样会害李相公对不上账的。” 无辜躺枪的昆仑瓜眨巴眨巴眼睛,我啥也没说啊? 李绅敷衍假笑回复: “刘街使所言甚是,为防止铸币官员中饱私囊,我们工坊对新币管控确实严格。” 高敏也没再坚持。 往外走时,李绅突然递给刘异一张请帖。 “不知道刘街使可有听说过龚播?” “没听说过。” 李绅错愕,刘异这个回答在他意料之外。 他心中暗骂这臭小子是耍自己吗? 谁不知道他们两家如今是售盐竞争对手,刘异怎么可能不知道龚播? 他正愁该如何接下去时,郑薰欠欠地凑过来插话: “龚播?就是那个大唐首富吗?” 李绅赶紧借坡下驴。 “正是,龚播虽是夔州云安人,因为常年做盐业生意,便在扬州城安了家。” 刘异面无表情问道: “与我何干?” 李绅尴尬地硬着头皮继续说: “今日是龚播六十整寿,他在家中大摆宴席,广邀各路朋友。他听说刘街使来到扬州,特意嘱咐老夫今晚一定要带你一同去赴宴。” “只邀请我吗?” “刘街使莫非想带全部使团同去?” “不可以吗?” “哦……不会,龚播应该求之不得。” 刘异离开工坊时问了晚宴地址,承诺晚上会带巡查团准时到。 回去时刘异、萧邺、郑薰、高敏同坐一辆马车。 萧邺、郑薰讨论晚宴的事时,高敏始终一声不吭。 刘异踢了踢他的小腿,问: “想什么呢?” “我感觉那个工坊铸的钱有些奇怪。” 高敏之前在盐铁巡院的甬桥院管过多年仓储,对辨识铜钱很在行。 萧邺、郑薰震惊后,齐声询问: “哪里奇怪?” “咱们刚才看到的铜线,跟扬州之前送去京城的首批会昌开元新币用的不是一种材料。” 郑薰想当然道: “各家寺庙里的铜像本就千差万别,熔像铸造出来铜币有所差异也是理所当然。” 高敏摇头否认,随后展开科普。 “制作铜钱时不会只使用红铜为料,那样熔点太高,硬度太低,往往还会加入锡和铅来降低熔点,提升硬度。只要加入的比例不超标,都算合规。制作铜像也一样,但铜像加入的锡、铅比例跟铜钱不同,会掺杂更多锡、铅。” 众人听得一脸懵逼。 郑薰焦急问道:“你到底想说啥?” “我想说按理铜像熔化成铜水所铸的钱币,跟直接用铜矿石所铸肯定不一样,之前扬州送去京城那批会昌开元新币比例调配太完美了,跟咱们刚才看到那批完全不一样。” 萧邺问:“你是说扬州之前送去长安的那批新币根本不是熔铜像铸造,而是用红铜按比例掺杂锡、铅所成?” 郑薰惊愕:“这怎么可能?他们哪来的原料?难道还敢私自开矿不成?” 高敏继续说道: “根据扬州给朝廷上报的已完成铸钱数量,我认为那工坊里的五个铁炉即便日夜不停开工,也无法铸出那么多铜钱。” 萧邺和郑薰这下脸色凝重了。 刘异不得不佩服高敏的本事。 自己知道李绅铸币造假,是因为殷九州提前通知了他。 而高敏凭借观察就能得到同样的结论,确实是个人才。 他顺着高敏的逻辑问: “莫非你怀疑扬州还有其他工坊铸币?” 高敏摇摇头,答: “怀疑又有何用?需要证据,但咱们对这里人生地不熟。” 刘异一脸贼笑道: “既然李绅上报的铸币数量比那五个炉子产能大,说明即便有其他工坊铸币,他并没有完全据为己有。” “那又怎样,他还是欺瞒了朝廷。”萧邺耿直反驳。 “你傻啊,既然李绅没据为己有,那肯定要入库的。” 众人瞬间眼睛一亮。 萧邺惊喜:“对啊,只要盯住子城的府库,看什么人往里运钱,就能追查到源头了。” 第685章 大唐黑科技牛逼 扬州罗城里有两个市。 一个叫“大市”,占据了三坊之地,一个叫“小市”,只占一坊之地。 两市相隔不远,只距离两坊。 那两坊便是全扬州地皮最紧俏的地段。 其中靠近大市的一坊半数土地被龚家买下,建了一座颇为气派的庄园,叫龚庆园。 官河从龚庆园门口流过。 这天晚上龚庆园外的官河上一艘艘小船正靠岸停泊,门口的马路上一辆辆马车正在找位置停靠。 龚播的长子龚道正率领下人站在龚庆园门前热情迎客。 “刘虞候,李押牙,你们二位怎么一起来了?欢迎,欢迎。” 俩人各自将礼物递给龚道。 “令尊花甲之喜,岂能不来?” 龚道表面跟他们客套,内却在讥笑这二人。 扬州城跟长安一样,也分两个县。 一个叫江都县,一个叫江阳县。 去年江都县令吴湘、扬州都虞候刘群和押军牙官李克勋,三人同时看上了一名颜姓女子。 最后颜女继母焦氏做主将她嫁给了县令吴湘。 于是刘群、李克勋怀恨在心,联手控告吴湘贪赃府衙的程粮钱,并强娶辖下女子为妻。 这案子落到跟吴家有嫌隙的淮南节度使李绅手里,自然要趁机报复。 扬州报批长安后,吴湘被李党人联合判处绞首之刑。 七日前吴湘已经被执行绞首,今天刚好是头七。 龚道内心吐槽:这俩货在冤主头七还敢出门晃悠,也不怕被恶鬼缠身? 刘群、李克勋刚进去后,接任吴湘江都县令之职的张弘思也到了。 龚道客气寒暄: “张明府莅临,乃龚家柴门之庆也。” 张弘思调侃后将礼盒交给龚道。 “大唐首富之家若称柴门,那其他人家算什么?” “明府说笑了。” “祝贺令尊绿琪千岁树,杖朝步履春秋永。” “多谢,多谢,里面请。” 张弘思进去后,又来了一个身穿青衫儒装的老者。 龚道当即恭敬起来,郑重施礼。 “李参军,没想到你老会亲自过来,龚家真是蓬荜生辉。” 这老头是扬州府录事参军李公佐。 李公佐不仅是名官员,还是名震大唐的传奇作家。 《南柯太守传》、《谢小娥传》、《庐江冯媪传》、《古岳渎经》全出自他之手。 白居易弟弟白行简创作的《李娃传》,也是经李公佐点播而成。 李公佐跟龚道讲了两句场面话,就进去了。 这时刘异、萧邺和江小白负重走来。 龚道看到三个无车无随从的陌生人表情有些错愕。 “恕在下眼拙,你们是?” 刘异将请柬递给他。 “你老爹请我来的。” 龚道检查完请柬后,满脸堆起假笑。 “原来是长安来的刘街使,欢迎欢迎,早知道刘街使没有车马,我该派人过去接你们的。” 他心中暗自偷乐,二弟最后一次传信回来说已经解决了第五甲,刘异定然还不知道,否则怎有闲情赴宴? “不必,车马费你折现给我就好。”刘异一本正经道。 “啊?”龚道微愣。 刘异满脸嘻笑:“逗你的。” 他将自己和萧邺手中拎的长条红木盒子递给龚道身边的小厮,又将江小白怀里抱的大黑坛子接过来,硬塞到龚道怀里。 龚道抱着坛子微微诧异,怎么如此冰凉? “这是何物?” “这些全是我们为你阿耶准备的寿礼。” 这时一向少言寡语的江小白突然插了一句话。 “是我亲手制作的。” “你们太客气了,不过这坛子为何是凉的,莫非里面加了冰?” 刘异神秘笑笑回: “不仅放了冰,还放了盐,你阿耶肯定喜欢。” 龚道讶异,这人该不会送了坏腌肉吧? 他习惯性地将坛子转交给身后的仆人,又往刘异身后看看。 “听李相公说刘街使要带全部巡查团过来,为何只有你们三人?” “郑薰他们去给你阿耶另外准备大礼了,等会就来。” 龚道招呼奴婢带领三人入园,他继续留在外面等人。 等他的亲弟弟龚平。 龚平去冤句县有些日子了,迟迟未归。 龚道认为今日是父亲六十大寿,龚平一定会赶回来的。 可直到即将开席,宾客们到的差不多了,他也没等到弟弟。 今晚龚庆园内处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般闪亮,显得异常热闹。 刘异三人跟随引路婢女穿过一个个拱门,走过假山、小桥、回廊。 萧邺跟刘异小声吐槽: “这里建筑如此奢华,就一个商人来说明显逾规了,都没人管管吗?” “天高皇帝远,谁管?”刘异反问。 “你这话对天子大不敬啊。” “咱只是嘴上说说,人家可是用行动大不敬。” 又走了一盏茶的时间,走上一条水上木道。 他们远远看到池水中央建有一栋大房子。 这房子琉璃瓦的屋顶正不断滴下水流,形成一道道水帘。 落地的雨水再顺着屋下的沟渠流入池水中。 刘异疑惑问道: “今天并未下雨,你家房上为何会有积水?” 引路婢女轻声回: “这里是自雨阁,会自行落雨。” 萧邺惊愕道:“这该不是仿照大明宫含凉殿水利系统建造的吧?” 刘异多次进宫,只是上朝,并未去过含凉殿, 萧邺无奈边走边给他们科普。 因长安夏季酷热难耐,明皇时期在大明宫太液池南岸依水建造了含凉殿。 在殿中安装了机械传动的制冷设备。这种设备采用冷水循环的方法,用扇轮转摇,产生风力将冷气送入殿中。与此同时还利用机械将冷水送向屋顶,任其沿檐直下,形成人造水帘,激起凉气,以达到消暑之目的。 刘异忍不住啪啪鼓掌。 “大唐黑科技牛逼,竟有自己的空调。” 萧邺望着不断滴下的水流,毫不背人地吐槽: “刘驸马在家中建造自雨亭时已经被人诟病,没想到扬州城里一介商人居然也敢效仿,享昔日天子之奢华。” “刘驸马?”刘异眨巴眨巴眼,“我哪有?” “不是你这个刘驸马,而是顺宗之女云安公主的驸马刘士泾。他极善敛财,生活奢靡,刘禹锡有首诗叫《刘驸马水亭避暑》:【千竿竹翠数莲红,水阁虚凉玉簟空。琥珀盏红疑漏酒,水晶帘莹更通风……】,就是描写他在刘驸马家自雨亭赴宴的奢华场景。” 一向不苟言笑的江小白,听到萧邺提起刘士泾,转头脸色阴沉地看向他。 第686章 德不配位,必遭灾祸 刘异真想捂着萧邺的大嘴巴,这家伙浑然不知已经触了江小白逆鳞,还在大批特批刘士泾。 “德不配位,必遭灾祸,所以刘驸马受到了上天的惩罚,他儿子在婚礼上大杀四方,当年轰动一时。” 江小白的脸越来越黑,侧脸看向萧邺问: “你热吗?” “啊?”萧邺错愕。 酷哥第一次对他主动说话诶。 他迈出的步子没等落地,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 萧邺身体向右倾倒,眼见就要落到池水中。 刘异眼疾手快飞速抓住他的后脖领往回拽。 萧邺捂着心口感慨: “吓死我了,刚才什么东西绊我?” 刘异赶紧岔开话题,问: “含凉殿还有什么黑科技?” “你作甚?” “想给我家也整一套啊,安平也怕热。” “扇车不算奢靡,长安许多人家都有,你或许可以借鉴。” “也是水力驱动?” “是。” 三个人说话间便进入自雨阁。 里面气温确实比外面低了好几度。 屋内被各式油灯、蜡烛、夜明珠照得亮如白昼。 北面墙一面巨大的黄花梨雕壁上被人用金箔贴出了一个五尺多高的巨大“寿”字。 寿字金箔下面放置一张主桌。 主桌上摆满了前菜和点心,却没有人。 距离主桌右侧两丈多的地方有一张大长条几案,上面堆满了宾客们送来的贺礼。 当刘异发现他们带来的三个礼物也赫然在列时,奸诈地笑了。 以主桌为分界,左右两侧整齐放置着近百张错落有致的食几、凳子。 中间是一条长而宽的过道。 这个过道宽到不仅可以上菜,还可以表演歌舞。 先到的宾客们有人在寒暄,有人在与朋友谈笑,有人在静坐等候开席。 婢女小厮们忙碌地穿梭在各桌之间,频繁倒酒、上菜。 刘异被安排在右侧第二桌位置,萧邺和江小白在他后一排。 刘异发现他隔壁次首位置和过道对面左侧的次首位置客人都没到。 他闲极无聊,端起自己桌上的冰屑麻节饮,边一勺一勺挖着吃,边回头跟萧邺闲聊。 刘异看了一圈宾客,说: “我怎么感觉有些脸很面熟啊。” 萧邺也看了一圈,回: “很多人咱们在节度使牙帐里见过。 “一个商人的寿宴为何要请这么多官员来?” “说明龚家在扬州官场吃得很深啊。” 刘异舔舔嘴唇,面容有些严肃。 “恐怕目的不只于此。” 他看了一圈没发现谁有商人的气质。 难道龚播只请了官员? 可他也没看到李景让的身影。 看来龚播想玩个大的呀。 刘异将自己吃空的盘子放到萧邺桌上,又将他桌上的冰屑麻节饮端起。 “你是不是不吃这个?那给我吧。” 萧邺无奈苦笑,你让我怎么答。 刘异挖冰时看到另一桌的江小白只尝了一口桌上的酒,便不再喝了。 他好奇问道:“这里的酒不好吗?” “很好,浓郁甘冽、香味醇厚,这里的剑南春至少窖藏了十五年以上。” 正是因为酒太醇他才不敢多喝,怕耽误刘异的正事。 此刻,自雨阁外龚道正搀扶着一个身体偏胖、衣着米色华服的老头往这边走。 这老头就是今天的寿星——大唐首富龚播。 他身前有婢女提灯,身后又有一群婢女拿香炉、扇扇子。 龚播板着面孔质问长子: “二郎怎么还没到?” “孩儿也不知道,二郎素来贪玩,想是又在哪里耽搁了。” “你这个兄长是怎么当的?二郎若遇到危险怎么办?” “应该不会吧,我已经把郭家借给咱们的好手全都派给他了,对付一个第五甲绰绰有余。” “二郎再胡闹也不会忘记给我拜寿,你派人去码头和进城路口守着,二郎一到,立刻接回来。” “是。” 一跨入自雨阁大门,老头立刻换上职业假笑脸。 满堂宾客见到寿星进场纷纷站立,七嘴八舌恭贺: “祝龚老寿星日月同辉,春秋不老。” “祝老寿星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寿比南山,福如东海,长寿百岁。” “祝龚老笑口常开,天伦永享。” …… 龚播笑呵呵跟一众来宾寒暄。 经过刘异时,龚道在父亲耳边低语几句。 老头笑容收敛几分,郑重其事说道: “刘街使能光临寒舍,龚家荣幸之至,你们远道而来,老夫为诸位准备了见面礼,回头让人送过去,希望街使笑纳。” 刘异笑嘻嘻回: “这怎么好意思,希望我的礼物你也喜欢。” 龚播惊讶:“怎么,刘街使还给老夫备礼了?真是太客气。” “借花献佛而已。” 这时有小厮进来禀报李节度使来了。 龚道搀着龚播还有一些宾客再次折返门口迎接。 不一会众人簇拥着李绅和一名蓝衣青年走进来。 李绅经过刘异时,热情地为他介绍: “刘街使,这位是老夫的长孙李无逸,老夫年迈,这些年多亏他跟在身边照料。” 李无逸面对刘异叉手施礼。 “久闻刘街使大名,一直无缘结识,今日一见,果然如传说般英姿飒爽。” “传说?那你听到的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刘街使风趣。” 龚播坐上主位后,李绅和李无逸坐到了过道的对面次首位置。 刘异环视满屋,貌似只有他身边那个次首位置仍是空的。 看来这是个大人物。 令他奇怪的是龚家没等这位大人物,直接宣布开宴。 着统一服饰的婢女们排队将一道道大菜端到每张桌上。 鸡鸭鱼肉在富贵人家不算稀奇,刘异没想到在这吃到了熊掌、豹胎、猩唇和天鹅肉。 刘异一边大口咀嚼,一边阴暗地想这里要是有动物保护组织就好了。 打电话,举报他们。 众人正吃得津津有味时,忽然闻到一股腥臭腐烂的味道。 宾客们顿时感觉嘴里的珍馐不香了,有的人甚至开始干呕。 更多人面面相觑,寻找味道来源。 有鼻子灵敏的人突然指着北面墙堆满礼物的长桌。 “味道好像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该不会有人送了生鲜吧?” 刘异摸摸鼻子。 这屋里的温度比外面低了几度,冰融化的速度比他预想的慢了一会儿。 不过该来的总会来,该送出的大礼总要拆封。 第687章 你无仁,我无义 龚道给身边小厮使一个颜色。 小厮会意,当即走向那张长条桌。 他跟狗一样在一堆礼物中嗅来嗅去,终于发现了臭味的源头—— 一个大黑坛子。 小厮抱起黑坛子,再次闻闻,认为就是这个东西。 为以防万一,他还是掀开盖子确认了一下。 “啊……妈呀!” 只看一眼,小厮被吓得灵魂出窍,当即将坛子扔了出去,人也腿软地瘫坐在地上。 坛子落到三尺外的花岗岩地面上,当即被摔碎成八瓣。 一颗圆乎乎的烂肉球从里面咕噜噜滚出来。 见到这一幕的宾客纷纷发出惊叫声,因为他们都认出了那是一颗人头。 人头皮肉微微腐败,面容扭曲痛苦,脖子的切口处凹凸不平,像是拿钝器硬据的。 黏糊糊的红色汤水从切口处流出,不断散发着恶臭。 yue~ yue~ 客人们一波一波将刚吃进去的山珍海味又给吐了出来。 龚播躬着背从凳子上站起,他揉揉眼睛,又看了一眼那个肉球。 他失声叫了句“平儿”,便背过气去。 “阿耶。” 龚道吓得赶紧冲向父亲。 吐完的宾客们也纷纷围了过去。 他们又是抚胸口顺气,又是掐人中,忙活半天才将老头救活。 龚播悠悠苏醒,回魂后悲戚惨叫。 “啊~~我的儿子。” “阿耶,你怎么了?”龚道问道。 龚播啪地一巴掌甩到长子脸上。 “你个蠢货,那是二郎,你的亲弟弟呀。” 满堂宾客纷纷错愕,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老头指的是人头。 龚道大惊失色,再回头看向那颗黏糊糊的肉球。 他从人头蓬乱的发髻中看到了束发的青玉麒麟簪。 那是龚平冠礼时,他送给龚平的成人礼物。 “二郎?” 龚道飞奔过去,想抱起弟弟人头。 可太恶心了,他真下不去手。 龚道围着人头痛哭出声。 “怎么会这样?” 须臾,龚道智商终于上线,开始满场搜索刘异的身影。 他结束搜索时,看见刘异正捏着鼻子扇周围空气中的臭味。 见龚道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刘异一脸嫌弃地说: “你们龚家到底懂不懂得待客之道啊?还不快将这恶心的东西丢出去。” “刘异,我记得这坛子是你带来的。” “记性不错。” 刘异大大方方走到厅堂中央,嬉皮笑脸大声说: “我来扬州的路上遇到了一伙刺客,斩杀刺客后,我便割了几颗人头泡酒,今天来的匆忙,想是拿错的坛子,你莫要怪罪。” 宾客们开始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他们终于理解刘异的绰号为何叫千古恶来。 拿头颅泡酒,简直毫无人性。 龚道大声驳斥:“你胡说,那是我二弟。” “怎么,你承认是你们龚家人刺杀我?”刘异反问。 “我……你撒谎,我家二郎老实本分,不可能刺杀朝廷命官。” “他不来刺杀我,我又不认识他,我从何处得来他的人头呢?” 老头龚播已经在几个奴婢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他手指颤抖指向刘异,咬牙切齿道: “你抢龚家生意不算,现在居然还残害我家小儿,刘异,我要你给我儿抵命。” 刘异撇撇嘴不屑问道: “凭什么?” 这时门外有个清冷的声音道: “凭我今天一定要你死。” 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涌进来一群黑衣人,足有七八十,个个手执长刀。 正中一袭白衣的美艳女子在黑衣人衬托下格外显眼。 刘异见到女人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嘻笑调侃道: “呀,芊芊娘子又来弹琵琶了?这次想让我做什么梦?” 来者正是在楚州城外船上刺杀过刘异的芊芊。 “刘异,我上次离开时说过,你辱我之仇,我一定会报。” 刘异贱兮兮地问: “哎呀,不就是抓了一下你的胸吗,你要觉得吃亏,我让你抓回来,如何?” 满屋宾客当即惊掉下巴,然后纷纷露出兴致盎然的吃瓜嘴脸。 另一边龚播失声痛哭,朝女人喊道: “芊娘子,我家小儿惨死,你得为我做主啊。” 芊芊冷眼瞥了老头一眼,语气鄙夷道: “龚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死了有何可惜?” “你……” 龚播、龚道尴尬郁闷,却没敢反驳。 女子带领黑衣人向刘异逼近,将满屋子人围在中间。 刘异快速退到摆放贺礼的长桌边上,将自己和萧邺送的那两个红木盒子抽出来。 “萧邺,接着。” 一个盒子在众人头上划出一道弧线,最后稳稳落到萧鄂手里。 萧鄂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把赤红色的宝剑。 是刘异那把赤蛇。 刘异自己也开打手里的盒盖,将鸦九剑取出。 龚道不可思议问道: “你们早有准备,竟是带着兵器来赴宴的?” 刘异侧头扫他一眼,回: “彼此彼此,你不也给我准备惊喜了吗,否则芊芊怎会在这里?” 原来他旁边那个位置是留给芊芊的。 刘异握着宝剑看向李绅。 “李相公,这些刺客要杀我,你就看着吗?还不快去调兵。” 李绅淡定捋了捋胡须。 “这里是罗城,淮南军现在都在子城,如今这个时候罗城通往子城唯一的中书门已经关闭了,恕老夫爱莫能助啊。” “我可不只是金吾卫,还是大唐铸钱使,这次是奉旨南巡,若我在你们扬州地界出事,恐怕李节度使难逃干系吧?” 李绅笑呵呵回道: “老夫纵有失职之嫌,可你一路南下没少被刺杀啊,到时我也容易找借口推脱。” “怎么推脱?今日这些宾客可全看见你见死不救了。” “哈哈,刘街使恐怕不知道,今日的宾客中根本没有布衣百姓,全部是扬州城里的官员,名单是老夫精挑细选出来的。” 李绅扫视一众官员,问: “你们有看到老夫见死不救了吗?” 官员们立马会意,集体摇头。 “没有看见。” 李绅大脸上顿时笑成一朵菊花。 给刘异一种出淤泥而层林尽染的感觉,他大声讥讽: “真特么垃圾分类,从你做起。” 李绅一本正经说道: “刘街使在扬州街上被热心群众刺杀,我们找到你时,你就已经身亡了。不过你放心,老夫会跟朝廷上表,对你歌功颂德一番,为你家人多争取点抚恤。” “我谢谢你呗,你咋不说地球是方的呢?” 刘异说完随后笑了,他忽然想起古人确实认为地球是方的。 第688章 你们是谁? 萧邺语气坚决地说: “节度使颠倒黑白,睁眼说瞎话,我回朝一定参你。” 李绅轻蔑回道:“萧御史,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回去吗?怪只怪你倒霉,偏偏要随刘异一同南下。” 刘异拍拍萧邺肩膀安慰: “御史早该放下法律,拿起武器,相信我,暴力能解决一切问题。” 他又看着李绅叹口气,语气惋惜说道: “听你这样说,我也没有心理负担了。” 李绅疑惑:“什么负担?” 这时他忽然听见侧面有人大喊: “阿翁。” 李绅转头,表情顿时惊骇。 他看见一名脸上的带疤的青年右手抓在他孙子李无逸的脖颈上。 李无逸脸色痛苦。 “无逸!!”李绅喊道。 在所有人注意力都放到刘异和萧邺身上时,他们忘了刘异这伙人有三个。 刚才龚播老头晕倒,宾客纷纷跑过去帮忙时,江小白就无声无息凑到了李无逸身边。 他存在感太低了,导致李无逸自己也没发现。 现在江小白钳制着李无逸慢慢向刘异、萧邺靠拢。 刘异笑嘻嘻问李绅: “笑啊,你怎么不笑了?” “刘异,你快放了我孙儿。” “他能不能活,取决于我今天能不能活。” “只要你不要伤害无逸,我就放你走。” 芊芊瞟了一眼李绅,面无表情地说: “这事恐怕李相公说的不算吧。” 刘异惊讶,这女子居然连李绅的面子都不给。 她究竟是何背景? 芊芊眼神讥诮望着刘异。 “我劝你还是将李相公孙子放了吧,如此你留在平安邸舍的家人也能得个全尸。” 萧邺震惊看向女子,不可置信问道: “你们派人去了平安邸舍?” 芊芊根本不想搭理他,继续看着刘异。 “刘异,你知道我为何现在还没有动手吗?我在等他们把你家人的尸体抬来,我要让你在死之前亲眼看着自己家人因你遭难,我要让你痛不欲生,后悔在楚州没有死在我的琵琶弦下。” 李绅没想到女子竟要斩草除根,那岂不是连同巡查团和安平公主也不放过? 他心中有些忐忑,可现在已经下不了贼船了。 刘异脸色平静,摇头感慨: “突然发现你原来是个疯批。” 等待过程中,有个别想在李绅面前表现的宾客,曾意图解救李无逸。 刘异直接当着众人的面一剑削掉了李无逸一只左耳。 李绅听着孙儿的痛苦哀嚎,将怒火悉数发泄到惹事的宾客身上,一脚一脚狠踹那人。 “刘群,你是要害死我家无逸吗?” “哎呦,卑职不敢。” 之后再也没有内圈宾客敢造次。 众人等待的时候,突然大门再次被推开。 一名黑衣人跌跌撞撞跑进来,径直走向白衣女子,还差四尺距离时直接栽倒在她面前。 “主人。” 芊芊这才看见他后背插着一根箭矢。 其他黑衣人扶起这个快断电的同伴。 芊芊震惊问道:“怎么回事?” 男子虚弱回答: “我们中了埋伏,平安邸舍里不仅有上百高手,还有弓弩。” 芊芊眉头蹙起,不可思议望向刘异。 “你敢私藏弓弩?” 刘异满脸无辜道: “我没私藏啊,我离开宋城时宣武军节度王彦威为了表达歉意,硬借给我一些装备。” “你初来扬州,又从哪找的上百帮手?” 刘异抱着肩膀,惬意回道: “我也不是什么旅店都随便乱住的,我在振武城时,队里有个叫陶晓的好兄弟,是扬州人。他退伍后便回在老家经商,陶晓生意涉及的领域很广,平安邸舍就是他家产业之一。” 陶晓这两年一直帮张家兄弟在江南开拓生意。 前几天小伙伴们入住时,邸舍掌柜能准确掌握每个人的喜好送礼物,也是出自陶晓的安排。 那晚刘异和张鼠、江小白一起出去,就为见陶晓一起商量计划。 芊芊怒目直视这个消失不了的男人,恶狠狠地说: “纵使你家人逃的掉,你却逃不了,刘异,我今晚一定要你死。” “这么自信吗?” 芊芊挥动右手下令: “动手,杀了他。” 随着她一声令下,黑衣杀手们快速朝刘异、萧邺和江小白扑来。 芊芊手伤未愈,没有亲自下场。 宾客们识相地纷纷躲避。 刘异、萧邺和江小白很快便与黑衣人展开厮杀。 对方人数众多,幸好刘异和萧邺有绝世神兵在手。 江小白不喜欢使兵刃,手掌就是他的武器。 右手抓碎一切可触碰到的敌人身体,进行投胎式打击。 左手掐着李无逸的脖子,支配他的身体左挡右挡,拿倒霉蛋当盾牌用。 李绅焦急大喊: “小心,你们莫要伤了我孙儿。” 可双方谁会听他的? 李绅对属下们大喊: “快,你们快去救我孙子。” 这次宾客们犹豫了。 刘群可是刚刚被他踢过。 如此混乱,若真伤到李绅的宝贝孙子,算谁的? 这时正在混战中的刘异,瞅准机会踢了侧面扑来的杀手一脚。 这一脚踢得那人踉跄后退,只听身后‘噗嗤’一声。 他手中的刀无意中刺进了后面李无逸的胸口。 “无逸?”李绅大喊一声。 李无逸绝望地望了祖父一眼,脑袋耷拉到一边再也不动了。 李绅喷出一口老血,就要栽倒。 押军牙官李克勋及时接住他。 “李相公?” 李绅嘴唇颤抖,以气音小声说: “快去调兵,我要杀了他们。” “杀谁?” “全杀了。” 李克勋得令后,趁无人注意,偷偷溜出自雨阁。 这边刘异三人打斗辛苦,身上纷纷挂了彩。 萧邺伤得比较重,右大腿被砍了一刀,血将整条裤子染湿。 他脸色越来越苍白,反应开始迟钝,刘异和江小白尽力将他护在中间。 萧邺有种屎到临头的感觉,无力劝道: “你们不要管我了,先逃吧。” 刘异恨不得踹死他,若能逃得掉,老子不早逃了? 芊芊看到刘异满身鲜血,像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的血葫芦,看样子即将筋疲力竭,她脸上不自觉露出得意笑容。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叽叽喳喳的惊呼声。 像是婢女小厮们在喊叫。 不多时,大门被猛力踹开,呼啦啦冲进来一大群披甲兵。 门外还站着乌泱泱数不清的士兵。 他们各个手持弓弩,一进来直接开射。 一圈圈黑衣人中箭倒下,刘异三人却安然无恙。 倚在墙边的芊芊愤怒看向李绅。 李绅在几个宾客搀扶下慢慢站起。 他看着这群披甲兵,惊悚遍布全身。 “你们根本不是淮南军,你们哪来的?” 第689章 疯披美人老妖婆 这时屋外有个声音响亮道: “他们当然不是淮南军,他们是我的兵。” 话音未落,门外进来一个目光锐利狭长,满脸虬髯的中年大汉,一身青色铠甲闪闪发光。 “薛元赏?”李绅惊讶出声,“你不在润州(镇江)管你的盐务,跑来扬州作甚?” 薛元赏一本正经回复: “李相公此言差矣,盐铁转运使需要负责全国盐务,我得到消息有人在大唐第一盐商家里行凶。大盐商若出事,会造成盐价波动的,我是来稳定盐价的。” 薛元赏说完,扫视一圈找到刘异。 刘异此刻正撕衣服布条给萧邺包扎腿,抽空手动给薛元赏点个赞。 薛元赏这个借口找的绝对出师有名。 润州距离扬州不到八十里,却不归淮南节度使管辖,而是浙西观察使的地盘。 而薛元赏担任的盐铁转运使,又独立于各大藩镇之外,总领大唐各州盐铁和漕运。 刘异在东关码头一上岸,就将毛台和布兰派去润州跟薛元赏借兵。 薛元赏当初能顺利辞掉工部尚书,将兴建望仙台的倒霉差事推给柳公权,全赖刘异的锦囊妙计。 今天他是来还刘异人情来的。 李绅望着门外乌泱泱的士兵疑惑问道: “你们这么多兵是如何进城的?” 按理这个时间城门早该关闭了。 薛元赏笑呵呵回: “说来奇怪,我们抵达扬州时,发现罗城东门大敞四开,根本无兵把守,所以我们便大步流星地进来了。” “大敞四开?” 李绅满脸狐疑,这怎么可能? 刘异暗暗偷笑,当然可能,是他让张鼠率领少林僧人干的。 少林武僧之前曾跟随他一起去太原平杨弁之乱,他们对夜间攀墙夺取城楼已经有经验。 李绅缓了口气,无奈接受了薛元赏狗拿耗子的事实。 他好心劝道: “薛元赏,我已经派人去衙城调兵了,你虽带来不少人,可我麾下有三万五千的淮南军,如果你不想全军覆没,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薛元赏顿时哈哈大笑。 “李相公啊,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年我为京兆尹,你为宰相,你被神策军将领堵在家里骂,是老子过去替你收拾了那人,你现在想跟我比人多?你忘了老子当时手下只有两千兵,神策军有十五万之众,可神策军大将我想杀便杀,护军中尉又怎样?仇士良还不是要低声下气求老子对他们神策军高抬贵手。我会怕你人多?” 李绅顿时傻眼,他忘了薛元赏有“癫公”之名,只能顺毛撸。 他内心开始忐忑,自己的军队来了,到底打不打? 好在不到一炷香他就有了答案。 他派去调兵的押军牙官李克勋慌慌忙忙跑回来。 李克勋见屋里屋外乌泱泱的披甲兵,有些迷茫。 “这是哪搬来的兵?” 李绅焦急问道:“咱们的淮南军呢?” 李克勋一脸苦瓜相回道: “节度副使阻拦属下调兵。” 李绅大惊失色,愤怒道: “你有我的令符,他岂敢阻拦?他是疯了还是想造反?” “李相公,属下过去时,看见巡查团的郑薰、高敏全在副使屋中,也不知他们跟副使说了什么,副使听见我要召集军队时态度很强硬,坚决不许出兵。李相公你是知道的,军中那些将领平时就跟副使亲厚,这次你没亲自过去,属下根本支配不了他们啊。” “巡查团?”李绅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巡查团主使。 “刘异,你真厉害,居然连李景让都让你买通了。” 刘异嘴角露出不屑笑容反驳: “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李景让素来廉洁,岂是我能买通的?” “那他为何要对你们巡查团言听计从?” “我早告诉你们了,郑薰、高敏之所以现在没到,就是在给你们准备另外一份大礼,礼物名称叫会昌开元伪币作坊。” 此言一出,李绅、龚播、龚道同时浑身一震,如遭雷劈。 “你什么意思?”李绅质问。 刘异讥笑反问: “你真以为自己用龚家铸币作坊偷偷铸造大唐新币的事天衣无缝?” “你……你不可能知道。”李绅语气惶恐道。 这个刘异刚来扬州三天,每天都在游山玩水,哪有机会发现铸币造假的事? 刘异脸色严肃几分,好心为他解开谜团。 “郑薰、高敏既然已经去了李景让那,说明他们已经找到了你们那个私铸作坊所在。现在李景让知道你违规铸币,而我这次来江南就是奉旨督查铸币之事,偏偏这时候你要调兵围困我赴宴之地,你让李景让怎么想?他肯定认为李节度使造假币事情败露,想要杀朝廷巡查团灭口,这他怎么敢帮你,李景让肯定不会让淮南军跟你陪葬啊。” 李绅头脑混乱,想了一会才理通逻辑。 “刘异,你好阴毒,一环套一环,你早就设计好了?” “是你自作孽不可活。” 李绅、龚家人还有刺客都明白,大势已去。 这时,场内为数不多的黑衣人突然发难,他们再次向刘异发狂冲过去。 一时处于瞄准状态的披甲兵开始嗖嗖嗖发射弩箭。 十几名黑衣人前后倒地身气绝。 侥幸中箭没死的三人,突然刀口向内,一个旋转过后,切掉了自己半个脖子。 刺客这波攻击是为主动求死。 众人正在惊异时,忽听右侧咔嚓一声巨响。 一扇窗户被撞破,一道白影破窗而出。 披甲兵们纷纷追过去射箭,探头出去才发现下面是一潭池水。 薛元赏命令:“往水里射。” 士兵们弩箭齐发,一根根箭矢像雨点般射入水中。 龚播、龚道大喊: “不能射,不能射。” “她是我家主人。” 薛元赏回头不屑道: “是你的主人,又不是我的,继续射。” 碧绿的池水中渐渐泛起一圈一圈猩红涟漪,但还有露出身体。 李绅白了一眼癫公,沉声说: “确实不能射,那女子叫郭芊,是太皇太后的亲侄女,郭氏家主左金吾卫大将军郭仲礼的亲妹妹。” 第690章 干回老本行 “郭钊的女儿?”薛元赏震惊。 他猛然想起自己岳父李虞仲曾为太皇太后的兄长,也就是郭仲礼的父亲郭钊,写过一篇墓志铭—— 《唐故检校司空兼太常卿赠司徒郭公墓志铭并序》 。 其中有一段如是描述郭钊儿女: “生五男,仲文,詹事府丞;仲武,鸿胪寺主薄;仲礼……有女二人,长女入道,幼女在室,皆资性柔婉,恒奉姆训……” 难道这个郭芊就是郭家入道的那个长女? 据说太皇太后尤为宠爱这个侄女,可不知什么原因,她侄女豆蔻年华突然就出家了。 薛元赏对士兵挥挥手。 “别射了,等会看看有没有尸体浮上来。” 刘异想起黄巢临死前曾透露,太原郭氏有个叫郭千的人训练了大批杀手,在外面秘密帮郭家平事。 原来不是郭千,是郭芊,杀手的头领是个女人。 他摸索着下巴思考一件令人费解的事。 按理郭仲礼这个妹妹应该跟李太和差不多年纪啊,为何郭芊看上去如此年轻? 以为是疯批美人,其实是个老妖婆。 他们等了许久也没见尸体浮上来,刘异询问龚道: “你家水池通哪里?” 龚道心里记恨刘异杀了自己弟弟,可现在刘异是刀俎,他身为鱼肉不得不乖乖回话。 “通园外的官河。” 刘异无奈叹气,那郭芊肯定顺河道跑了。 他彻底掌控局势后,在龚庆园里找了几间空房关押满屋宾客,门外由薛元赏的兵守着。 其中龚播单独关一间,方便刘异审问。 刘异进来时,看见龚老寿星蹲缩在墙角,嘴里一个劲喃喃: “二郎,二郎回来了。” 刘异叹口气,知道老头今晚惊讶过度。 他正想趁老头心里防线最脆弱的时候谈笔交易,突然门被推开。 陶晓和殷九州走进来,他俩刚到龚庆园。 陶晓走到刘异身边小声汇报: “队长,我来告诉你一声,平安邸舍无事,现在张鼠、张虎带人守着呢。” “你们没受伤吧?”刘异问。 “没事,都是轻伤。那些杀手一进平安邸舍大院,就被我们关门打狗,弩箭射死了六十四个,活捉了五个,密羯正对那几个活口用刑呢,不过跑了一个。” “我知道,那人刚才过来给郭芊报信了。你回去告诉密羯别折腾了,我已经知道幕后主使了。” 另外刘异也不认为密羯能问出口供来,他们在宋城船上抓过几个活口,那些人直到被密羯折磨死,都没吐露一个字。 郭芊这个疯婆子训练出的杀手,跟喝了核废水一样,生死无惧。 刘异让陶晓带萧邺回去治伤,另外多准备些钱送来。 他不能让薛元赏的士兵白来。 陶晓离开后,屋里只剩下三人,刘异、龚播和殷九州。 龚播老头神叨叨碎碎念半天,忽然回神,眼神怨毒地看向刘异。 他大叫着向刘异扑来。 “你还我儿子命来。” 殷九州及时出手一脚踢飞龚播。 龚播爬起来要再冲过来时,刘异一脸阴笑着说: “对了,我忘了你还有一个儿子呢。” 龚播当即愣住,杵在原地不动了。 “你……你什么意思?” “你大概有听说过我的名号——千古恶来,一般谁杀我,我就杀谁全家,你说我怎么折磨你大儿子好?从哪开始割?” 龚播浑浊的眼睛中渐渐浮现惶恐,肥硕的身体慢慢眍?下去,跪倒地上。 “你拿走我的命好了,求你放过我最后一个儿子。” 刘异咯咯怪笑,蓄意渲染空气中的紧张氛围。 龚播老泪纵横,以头撞地砰砰磕头,磕得鲜血直流。 刘异在他血流干前冰冷威胁: “你最后一个儿子能不能活,取决于你怎么做。” “刘街使需要老夫做什么?” 刘异指指殷九州,张开深渊大口说: “我要你将龚家的全部产业转给这个人。” 此言不仅让龚播震惊,连殷九州也有些懵逼。 他以为刘异会让他接手第五甲的生意,没想到接手的却是龚家。 龚播诧异后,激愤道: “你这是抢劫。” “对呀,抢劫是我老本行。” 龚播知道跟千古恶来讲道理无用,他面色为难地解释: “明人不说暗话,刘街使不可能不知道我们龚家不过是在替郭氏打理生意,龚家的全部产业都属于太原郭氏。” 刘异忽然嘿嘿奸笑。 “我当然知道,老子玩的就是黑吃黑。郭氏自己经商不合法,只能借你们龚家的名义持有,房产、地契、铺子通通写的都是你们龚家人的名字,他不知道股份代持是有风险的吗?你家过去从未动过私吞的心思,是因为郭家势大,你不敢,而且吞了也保不住财产。但我们不同,你转给殷九州,郭家绝对不敢去府衙告你,因为他不敢堂而皇之承认自家在经商。至于你们父子的安全,以后可以由殷九州负责保护。” 刘异又斜眼看看殷九州,问: “你能保吧?” 殷九州苦笑。 “少主公说要保,属下自然尽力。” 他又对龚播语气温和劝道: “你看看你家只一个龚庆园就如此奢华,你确实享受到了,可这一切真的属于你吗?你有权力将它传承给自己的子孙吗?若有一天郭氏找到了更合适的代理人,恐怕龚家不仅是流落街头那么简单,你们知道他家那么多秘密,到时安有命在?” 龚播脸色越来越凝重,他知道这人所说不假,可他有自己的担忧。 “在大唐境内,无论你们如何保护,我也不可能逃开郭家的追杀。” 他太清楚郭氏的势力和手段了。 殷九州拍拍老头安抚: “我不会让你白转给我,你可以用大唐首富的身价换一个吐蕃首富。” 龚播满脸震惊。 “你到底是谁?你能将我们父子安置到吐蕃?” 刘异翻个白眼,阴阳怪气插话。 “是啊,还是吐蕃首富呢,那里仍是奴隶制社会,方便你这种人作威作福,快快去祸害他们。” 殷九州无奈看了刘异一眼,有你这么劝人的吗? 他继续pua龚播。 “你现在拥有的一切不过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并不真实存在,你若真想给后世子孙留下实实在在的财富,就必须冲破幻境,抓住真实的东西。” 龚播思考了一会,知道自己没有更好的选择,最终同意转让。 从此大唐首富换人。 刘异从龚播房里出来,又转入下一个房间。 继续勒索。 第691章 悲天悯人的诗人 下一间屋子关的是李绅。 刘异进去时,这位大唐曾经的宰相正闭着眼睛盘坐在地上。 他跟入定了一样,听见开门声也没有睁开眼。 李绅今晚失去了最疼爱的孙子,悲伤程度不比龚播小,他之所以没像龚播那样歇斯底里,得益于李绅一辈子官场摸爬滚打经受的大风大浪磨练。 他知道自己处于下风,不能露怯。 刘异见老头摆出拒绝沟通的模样,也不生气。 他自行搬来一个凳子,坐在李绅对面。 想到白天他俩还在节度使使衙虚情假意地寒暄,到晚上就图穷匕现了,刘异感觉有些好笑。 他目视桌边的青铜灯盏,自言自语起来。 “我小的时候很皮,特别不爱学习,尤其讨厌背诵课文,当时恨死那些唐诗了。奇怪的是我背诵《悯农》的时候却没太费力,感觉那首诗朗朗上口,道理也浅显易懂,当时还想要是全部唐诗都像《悯农》一样就好了。” 李绅充耳不闻,继续打坐。 刘异也气恼,接着又说: “我一直以为能写出‘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和‘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诗人,应该是悲天悯的,直到我去长安为官认识作者本人,彻底颠覆了我的认知。” “……” 没有人接话,刘异仿佛在唱独角戏。 他停顿片刻语带嘲讽说道: “李绅生活豪奢在长安官场不是秘密,我听说你每餐必吃一盘鸡舌,为杀鸡取舌,鸡尸堆积如山,你一餐的耗费经常多达几百贯,甚至上千缗。” 李绅依旧没有睁眼,不过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掌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刘异看见他的微动作后,嘴角露出得意笑容。 “我还听说你家中蓄养的歌妓成群,刘禹锡给你写了首《赠李司空妓》调侃:‘高髻云鬟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好一个司空见惯,你家究竟有多少歌伎?跟白老头家里比谁的多?” 刘异挑挑眉,还装死? 他决定拿具体事件开喷。 “李绅,长安百姓都在背地里议论你是个卑鄙小人,你知道吗?听说你发迹后让过去对你有过提携之恩的族叔李元将,自降辈份在你面前自称孙子。这种罔顾伦常的卑劣,让文学圈的韩愈、贾岛、刘禹锡、李贺他们很鄙视,人家都不喜欢带着你玩。在文学圈遭受排挤,你就在官场上变本加厉施展淫威。我听说有个跟你同科的崔巡官,因他进京时没去拜访你,你就找借口将他流放秣陵了,啧啧啧,人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你为何就如此心胸狭窄呢?” 李绅气得当即睁开眼,大骂: “你放屁。崔放的家仆在街上与人械斗,伤人致死,崔放窝藏罪犯不肯送官,我才将他流放的。” 刘异笑呵呵问: “看来传闻也不全是真的,那吴湘案是不是真的呢?” 李绅被问得一愣。 “你怎会知道吴湘案?” 这小子不是刚到扬州吗? 而且吴湘在他来之前就死了。 刘异往他身后指指。 “你身后那个蓬头垢面、浑身是血的男人说的。” 李绅惊得头皮发麻。 他慢慢转过头,只看到身后一堵空墙,哪里有半个人影? 他愤怒地指着刘异。 “你……你休要装神弄鬼,胡说八道。” 刘异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回: “今晚可是吴湘的头七,听说有冤屈的鬼会在回魂夜这天回来找凶手算账。李相公,你没感觉到有双冰冷的手正握着你的脖子吗?” 李绅被刘异一说,莫名感觉脖子上好像真的冰冰凉凉。 他被吓得汗毛根根竖立,从地上连滚带爬地站起身。 须臾,李绅呼吸渐渐平复,头脑逐步恢复清醒。 他眯着眼睛瞅刘异,忽然发出咯咯冷笑。 “老夫为官多年,从刺史到河南尹,从观察使到节度使,一辈子断过的案子不下几百宗,死在老夫手里的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若是个个都要找老夫索命,我又岂能活到现在?” 刘异听罢也哈哈大笑。 “李相公不愧是做过宰相的人,心里素质确实比一般人好太多,我很好奇你这种人最怕什么?” “哼,老夫还有何惧?我最疼爱的孙儿李无逸已经被你害死了,我其余子孙均在各地做官,你想用他们威胁我也做不到。” 刘异也站起身,在李绅面前来回踱步。 一抹奸笑在嘴角浮现。 “活到你这个年纪这个地位,除了会在乎子孙平安,大概还会在乎一件事。” “什么?” “你不想死后让朝廷给你拟个体面的谥号,给后世留下个好名声,让子孙后代以你为荣吗?” “哼,以老夫这辈子的成就,谥号之事有何担心?” “你还是担心担心的好,因为我会从中作梗啊。” “你威胁我?哈哈,刘异,你以为你是谁?朝廷又不是你说的算。” “李大师说每个人都可以骂别人王八蛋,但是我能证明你是王八蛋,我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你死后留下千古臭名。” “凭什么?” “就凭吴湘案。”刘异斩钉截铁道。 李绅语气不屑怼道: “你也知道今日是吴湘的头七,他人早就死了,你死无对证。” “谁说死无对证?吴湘娶的颜姓女子和她继母焦氏还在啊,你以为你让手下将那对母女发送回衢州原籍,我就找不到她们了吗?” “你找到她们了?”李绅震惊问道。 他现在很后悔当时没有斩草除根,将那俩人一起杀掉。 “你想为吴湘翻案?不,不可能,李德裕不会让你得逞。” 刘异听到他如此笃定,嘴角露出戏谑。 没想到吧,李德裕也是老子的目标之一,只怕到时李德裕自身难保。 不过这事不急,顺序不能乱,要等收拾完李瀍再说。 “李绅,除了吴湘案,眼前的事也够定你的罪了。你不仅对辖下龚家私自铸币之事置若罔闻,还敢用他家的作坊铸造大唐新币,之后又勾结龚家意图刺杀朝廷巡查使团,我将这些事报上去,就足够天子震怒了。” “……” 李绅没吭声。 他与龚家勾结的事李德裕并不知道。 若知道了未必会保他。 纵使李党肯保,他也难逃被贬官的命运。 “刘异,我今日把柄落到你手里,认栽。” “其实……”刘异故意拉长声音,“我也可以不上报。” 李绅狐疑看着面前的兵痞子。 俩人已经撕破脸了,现在对方抓着自己这么大的把柄,为何不上报?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刘异嘴角轻翘,露出一个松弛的笑容。 “我就喜欢跟聪明人谈条件,我想从你这里得到一个老妇人的住址。” 李绅一脸费解表情,哪个老妪这么有份量? 第692章 秘密拜访 刘异天亮后将李绅和一众宾客们直接移交给淮南节度副使李景让,接下来由他处理。 知道刘异不打算将这晚的事情上报朝廷,李景让感激涕零,因为他正为这事发愁。 扬州会昌开元新币造假的事如果被朝廷知晓,他这个节度副使也要担责。 他没靠山没背景,一旦被罢官可能就再无启用之日。 李景让虽没将李绅的事情上报,却利用自己在军中影响力,直接架空了李绅的权力,此后淮南军唯他这个副使马首是瞻。 至于那晚参加寿宴的扬州官员,他需要慢慢收拾。 刘异等人又在扬州休整了三天。 期间病号们专心养伤; 郑薰和高敏监督李景让拆毁了龚家铸币坊; 龚播忙着盘点资产过户,殷九州忙着给龚家安排退路。 张虎、张鼠跟着陶晓一起视察张家在本地的产业; 二十六武僧跟派到扬州传授店铺伙计功夫的少林师兄弟们聚会; 李安平、孙艳艳带着密羯、毛台、布兰逛遍扬州的大市和小市,疯狂血拼。 第四天薛元赏的士兵满载着两船绢帛返程,刘异的官船跟在他们船后面一同往润州驶去。 扬州有两个大码头,一个是刘异来时停靠的东关渡口。 另一个是瓜洲渡口,从里开始运河便可以汇入长江。 两个渡口相距三十里,这段河道早年因为江面狭窄、泥沙淤积,槽船不得不绕道瓜步。 开元二十六年一个叫齐浣的润州刺史在这里开凿了二十五里的伊娄河,才使运河重新畅通。 唐朝大诗人李白在《题瓜州新河饯族叔舍人贲》 写的“齐公凿新河,万古流不绝。丰功利生人,天地同朽灭”,就是描写这段历史。 近些年伊娄河也有些淤积,他们的官船费了几个时辰才抵达瓜洲。 此瓜洲非陇右道那个瓜州,它就不是一个州。 这里早先是长江边的一片砂碛,后来越积越大,形状象个“瓜”字,才得名瓜洲。 大运河开通后,瓜洲成了沟通南北交通的咽喉。 王安石那首《泊船瓜洲》,第一句便是“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瓜洲位于扬州城正南,长江北岸,是大运河和扬子江的交汇处。 京口则位于长江南岸,隶属于润州(镇江)。 薛元赏返回润州乘坐的是刘异的官船。 官船快驶入长江上时,刘异将薛元赏招呼进船舱,准备给盐铁转运使介绍两个人。 殷九州和陶晓。 刘异开诚布公说道: “以后龚家的盐业生意就由殷九州掌管,第五甲留下的生意将由陶晓接管,希望薛盐使日后多多关照他们。” 陶晓万分感激地看着他的遛狗队长,没有想到刘异如此信任他。 不愧为在草原上一起换过命的兄弟。 殷九州知道因为自己大野盟的身份,刘异无法给予他全部信任,不想让他染指自己的商业帝国。 但刘异能将龚家产业交给他打理,殷九州已经很感激了。 薛元赏扫了一眼大唐盐业的俩巨头,狠狠拍了刘异一掌。 “我该向你多要一船绢帛,整个大唐就两家售盐特许,现在都被你一人给拿了。” 刘异笑呵呵问道:“介绍你俩个朋友而已,他们一个姓殷,一个姓陶,跟我姓刘的何干?” “信你才有鬼。” 接下来刘异留薛元赏、殷九州、陶晓在船舱商量稳定盐价和联手打击私盐的事,他自己则跑到甲板上看风景。 河水即将汇入长江,水流忽然变得湍急。 刘异默默感受楼船的摇晃颠簸,想到那句谚语——“船行老虎口,船民腿发抖”。 这时他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喊道: “你得抓住围栏。” 刘异回头发现是薛元赏。 “你们商量完了?” 薛元赏点头,他东摇西晃走过来站在刘异身侧,也没抓围栏。 俩人在颠簸中展开闲聊。 薛元赏道:“我听说陛下的望仙台十月中就可以竣工,也不知道他们按我交上去的图纸最后盖成了什么样子。” “九月。” “什么?” “我是说天子决定在东皇大帝圣诞那日首次登楼,所以工期提前了。” 这个消息来自郑颢的飞鸽传书,他们刚入住平安邸舍那天由张虎带回来。 薛元赏感慨:“幸好这倒霉差事最后没落到我头上,否则我现在非急死不可。” “我其实也很急。” “你急什么,又不需要你建楼?” 刘异呵笑,我急着弄死李瀍啊。 他们在天黑前终于抵达润州京口金陵渡(后世叫西津渡)。 润州(镇江)是个充满传奇的地方,《三国演义》里刘备在这里招亲,《白蛇传》中白娘子在这里上演了一场震撼人心的水漫金山寺,这里还是茅山道士的发源地。 小伙伴们跟随薛元赏的部队从北门进入位于丹徒县的润州城。 随后刘异将巡查团和一众家小托付给薛元赏,他自己则带着江小白离开大队。 李安平望着丈夫渐行渐远的背影,嘟嘴抱怨: “他要去哪?这次为何不肯带上我?” 她刚才央求了许久刘异都没同意。 张鼠在后面语气酸溜溜地接道: “别说是你,小六一这次连我都不肯带,也不肯告诉我他要去哪里。” 孙艳艳用手肘怼了他一下。 “什么叫‘别说是你’,难不成你跟刘异的关系比人家跟娘子还亲厚?” 张鼠满脸嘻笑,心里却坚持认为自己跟小六一就是天下第一好。 他走向薛元赏,小声询问: “你知道我家小六一要去哪里吗?” “刘异下船前问过我咸宜观怎么走,看他离开的方向应该是去那家道观了。” 小伙伴们集体惊讶,去道观为何如此鬼祟? 刘异和江小白租了两匹马,骑着一路疾驰,很快便来到润州城西边的咸宜观。 江小白一看是女子道场,便留在外面不肯进去。 此时已快到关门时间,里面香客稀少,刘异一个大男人在这里穿行很是醒目。 他找到一个洒扫的道姑,客气地递上一包钱。 “麻烦通融,我找杜仲阳。” 第693章 四朝三十载,似梦复疑非 刘异跟随领路的道姑来到一间袇房前。 他推门进去,在黄豆粒大的油灯照射下,看到里面空间狭小逼仄。 北墙边几案上供奉着一块红色牌位,上面写着:漳王李凑之位 牌位前供品很寒酸,只有一碗糙米饭。 一个头发大半花白,满脸褶皱,身穿破旧道袍的清瘦老妇人,坐在东墙边的地上打坐。 刘异知道这老妇人应该就是杜仲阳。 她还有另一个广为人知的名字——杜秋。 被人称作杜秋娘。 她就是《金缕衣》的原唱者。 杜秋娘15岁进入他爷爷前镇海节度使李锜的府邸,成为他爷爷的侍妾。 李锜造反失败导致全家男丁被诛,杜秋娘跟府中其他女人一起被纳入宫中做奴婢。 她凭借自身美貌和一副好嗓子,很快便得到唐宪宗李纯的宠幸。 元和十五年唐宪宗崩逝,郭婵的儿子李恒即位。 杜秋娘被唐穆宗任命为六皇子漳王李凑的傅姆,她亲手将李凑抚养长大。 李凑对她也颇为孝敬,杜秋娘以为余生可以安枕无忧。 不成想太和五年唐文宗为帝时,有宦官谗言李凑有夺取帝位之心,唐文宗一怒之下废黜了六弟李凑的王位,将他贬为庶民。 与李凑亲近的人都受到了牵连,杜秋娘被削籍为民,赐归故乡。 她被赶出宫时身无分文,几经波折才回到润州老家。 当时李德裕为镇海军节度使,坐镇润州,他将杜秋娘安置到道观中。 这件事后来传入朝中牛党人的耳朵,他们在太和九年联名上奏,参李德裕厚赂杜仲阳,意图结交前漳王李凑,拥立废王之心不死。 李德裕因此被贬去东都洛阳做太子宾客。 李凑得知这件事气到忧郁成疾,当年就病死了。 从此杜秋娘彻底失去依靠,生活更加艰难。 大诗人杜牧经过润州时,曾来看望过她,写过一篇长诗——《杜秋娘》。 那句“归来四邻改,茂苑草菲菲。清血洒不尽,仰天知问谁?寒衣一匹素,夜借邻人机……”,道尽她一生的辛酸。 刘异听了这么多年《金缕衣》,还是第一次见到原唱本人。 他望着面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心中涌现诸多感慨。 算起来杜秋娘应该跟他岳母郑嫣差不多年纪,可郑嫣看起来像三四十多岁的美妇,杜秋娘看起来比郑嫣老了不止一轮。 刘异内心唏嘘不已,这女人一生太波折了。 他是从李绅嘴里问到的杜秋娘住址。 李绅初入官场便在他爷爷李锜帐下做掌书记,跟杜秋娘算是旧识。 刘异猜到若李德裕继续关照杜秋娘,应该会委托李绅代办。 今日看来,李绅并未很好照顾这位昔日旧识,否则杜秋娘不会住得如此寒酸。 刘异之所以要来拜访这个老太太,主要想问些八卦。 他故意提高音量,咳嗽两声。 “咳~咳~” 杜秋娘闻声缓缓睁开眼睛。 当看清来人样貌时,眼神充满不可置信。 老太太惊到站起,以沙哑的声音询问: “你是谁?” 刘异感觉老太太声音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一样暗沉。 这人真是杜秋娘吗? 他叉手施礼,自我介绍: “晚辈刘异,乃安平公主驸马,特来拜见杜秋娘老前辈。” “安平公主?你是郑嫣的女婿?”杜秋娘一脸震惊地问,“郑嫣派你来杀我吗?” 刘异瞬间懵逼,斟酌用词后反问: “我岳母素来柔善,为何要杀你?” “郑嫣柔善?哈哈哈~” 老太太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发出一连串讥笑之声。 “别人不了解郑嫣,我还不了解吗?你那个岳母绝对是天下最狠毒的妇人。” 刘异抿嘴,这个评价真高。 “岳母并不知道我这次来探望你。” “真不是她派你来的?” “真不是,我以老刘家祖宗八代担保。” “那你来作甚?” “晚辈心中有些疑惑,杜前辈或许可以帮我解惑。” “关于什么?” “我发现我岳母每次见我,目光都很忧伤。她好像在寻找一位与我相貌相似之人,你知道她在找谁吗?” 上次在灞桥跟郑嫣和她弟弟郑光闹了个乌龙,刘异当时心中就起疑了。 他感觉郑嫣要找的人可能与自己有关。 这件事或许只有跟郑嫣一起做过他爷爷侍妾,之后又一起进宫的杜秋娘知道答案。 杜秋娘听到刘异的问题,皱巴巴的脸上露出嘲讽笑意。 “郑嫣还没放弃吗?” “放弃什么?”刘异问。 杜秋娘目光深邃地盯了刘异一会,随后转身走向西墙边破旧掉漆的小桌。 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语气冰冷地下逐客令。 “你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刘异哼笑,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飞钱,走过去啪地拍在桌上。 “这些钱足够你安度余生了。” 杜秋娘皱眉看了看飞钱上的金额,却没有拿。 她抬头问道:“你为何想知道郑嫣找谁?” “我喜欢八卦别人的隐私,方便掌控对方。” 杜秋娘又犹豫一会,最终还是伸手拿起飞钱,揣进怀里。 她以被公鸭亲吻过的沙哑嗓音缓慢说道: “郑嫣在找她的儿子。” “光王李怡?”刘异疑惑,“他一直都在长安啊。” “不,郑嫣入宫前还曾生过一个儿子,是李锜的孩子。” 刘异如遭电击,多劲爆的剧情,这个瓜真大。 片刻后他又怀疑起来,追问: “李锜全部儿子不是都被斩杀了吗?” 杜秋娘轻轻摇头回: “郑嫣的孩子可能没死。” “为何?” 杜秋娘望着桌上微弱的灯火,记忆仿佛倒回了三十九年前。 “当年郑嫣只是街头杂耍的艺人,连歌伎都不如,她入府后凭借美色和狐媚手段很快便迷惑了节度使李锜。李锜对她很宠爱,郑嫣怀孕后,居然胆大包天想谋害李锜的嫡子。” 刘异惊得张大嘴巴,嫡子? 那不就是自己老爹。 杜秋娘继续道: “李锜的正妻裴夫人发现后,本欲惩治她,可她正在孕中。于是郑嫣产子那日,裴夫人命人直接抢走了她刚刚降生的儿子。李锜都来不及阻止,裴夫人已经带着自己儿子和郑嫣刚出生的孩子,坐上马车返回娘家。” 刘异听得瞠目结舌。 槽,原来老爹没跟他说实话。 奶奶当年根本不是带他回家省亲,而是为了宅斗。 他瞬间想到一个关键问题。 第694章 假如有一天 “所以……那孩子根本没有来得及上户籍?” 杜秋娘轻轻颔首。 “是,没多久李锜起兵失败,全家男丁被斩,那孩子因为不在册,朝廷根本不知道他存在,后来河东裴氏将裴夫人和李锜嫡子李归都交了出去,也没有提到那个孩子。这么多年了,郑嫣一直怀疑她儿子没死,仍在河东裴氏手中。” 刘异恍然大悟,难怪郑嫣的弟弟郑光要去绛州河东裴氏的地盘生活。 这些年郑光大概一直在替姐姐找儿子。 刘异舔舔嘴唇,老爹嘴巴可真严,这么多年对他一个字都没透漏过。 他又问:“郑嫣都没见过自己的儿子,怎么找?” “我本来也不知道,可看到你大概猜到了。” “哦,这是为何?” “李锜的长子李师回被杀时已经成年,她或许在按李师回的模样找儿子。你长得跟李师回真像,难道这就是她招你为婿的原因?” 刘异苦笑,他长得应该更像自己老爹,只是郑嫣和杜秋娘都没见过他老爹李归成年后的样子。 他感觉丈母娘这种盲目的寻人方式不科学。 万一她儿子没活到长大怎么办? 即便长大跟李师回完全不像又怎么办? “我岳母为何坚持认为那孩子没死,裴夫人憎恶她,有没有可能已经杀了那婴儿?” 杜秋娘坚定摇头。 “你不了解裴夫人,她出身士族,气质高贵,知书达礼,为人聪明又明事理。她才不似郑嫣那种毒妇,裴夫人抱走那个婴儿是不希望那孩子由郑嫣抚养长大,将来与她儿子为敌。” 刘异听见她反复称呼丈母娘为毒妇,疑惑问道: “你好像很不喜欢郑嫣?” 杜秋娘脸上忽然浮现怨毒表情。 “我年轻时有副好嗓子,入宫后也因此得到了宪宗皇帝的宠爱,可你听听我现在的声音,还能唱《金缕衣》吗?” “你嗓子怎么了?” “全拜郑嫣所赐,她怕我说出她入宫前产子的事,曾想毒哑我,结果药剂份量不够,我没变成哑巴,却也丧失了好嗓子。” 刘异吐出一口浊气,自己丈母娘竟然是个狠辣角色。 他临走时又掏了一张飞钱送给杜秋娘。 “这个秘密不要再告诉任何人了。” 杜秋娘苦笑回道: “我不会说的,因为早已没有人证,否则她当年毒害我时,我就以此报复了。” 刘异与江小白离开咸宜观后又去了城南的向吴亭。 向吴亭也叫句吴亭,是一家驿站。 杜牧在《润州》诗中曾提到过这家驿站: “向吴亭东千里秋,放歌曾作昔年游。” 如今巡查团和刘异的小伙伴们已经被薛元赏安排住进向吴亭。 刘异和江小白抵达的时候,已经快到宵禁时间。 他们进院后有驿卒过来帮忙拴马,刘异顺便问了两人的房间。 刘异找到自己的客房,推门进去。 他一进门就看见李安平正坐在桌边,右手臂拄着下巴,一下一下打瞌睡,额头差点撞到桌子上。 刘异无声轻笑。 他走过去伸出手臂,揽过李安平,想将她抱到榻上。 他刚走一步李安平就醒了,满眼惊喜道: “刘小偷,你回来了?” “怎么不去榻上睡?” “我担心你还没吃饭,让驿站给你留了饭菜,我现在过去拿。” 李安平从刘异怀里跳下来,小跑出屋子。 不一会她就端着一个大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四盘菜和一壶酒。 “幸好这菜一直放锅里热着,现在还是温的,江小白那份素菜我让驿卒送过去了。” 刘异接过托盘放到桌上,感激地将李安平拉进怀里。 何其幸运,他大概娶了大唐历史上最贤惠的公主。 他紧紧搂着媳妇问: “你怎么不问问我去哪了?” “我知道啊,他们说你去了一家女冠道观。” “你不担心吗?” 大唐女子道观的名声都不太好,很多做情色营生。 大唐四大才女之一的鱼玄机,也是在女观中胡作非为、送往迎来。 “担心什么?”李安平趴在他胸口疑惑问道。 刘异用手指刮了一下傻老婆的小鼻子。 他无法想象心思歹毒的丈母娘怎么会养出如此单纯的女儿? 刘异拉着媳妇坐在自己身边。 李安平依次将托盘里的烧鹅、蒸白鱼、水煮羊肉和糖醋蒜泥放到桌上,又给刘异斟了一杯橙黄色的酒。 她介绍道: “驿卒说这叫百花酒,是本地特产,需要采集近百种野花酿制而成,用的是南朝梁国传下来的方子。” 刘异举杯闻闻,确实有股淡淡花香味。 他喂老婆喝了半杯,自己就着李安平的唇印喝下剩余半杯。 吃饭时,刘异借着闲聊假装不经意问道: “安平,在你心中你阿娘是怎样的人?” “阿娘她温柔善良,是天下最好的母亲。” 刘异目光复杂地看着妻子,同时将润州特色小食糖醋蒜泥放进嘴里咬一口,酸辣的味道涌入心头。 你那个善良的母亲曾经害过我老爹呀! 他敢肯定郑嫣的儿子现在仍在老爹手中,他大概猜到了是谁。 若有一天丈母娘知道了他是李归的儿子,刘异不敢想她会如何对待自己。 他咽下嘴里的糖醋蒜,问媳妇: “假如,我是说假如有一天我与你阿娘产生矛盾,你怎么办?” 李安平语气坚定回道: “不可能,你是我的驸马,阿娘爱屋及乌疼你都来不及,怎会与你产生矛盾?” “我是说假如。” “假如也不可能,除非你对我不好。” “我希望没这个可能。” 刘异喝茶漱口后,一把横抱起媳妇,走向床榻,放下帷幔。 君知否?罗帐轻垂夜未央,玉体横陈温柔乡。 天上,半阙弦月害羞地躲藏在乌云之后。 地上,此起彼伏的虫鸣声,渐渐被屋里粗重的呼吸声压过。 池塘中荷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却摇摆不过房里的人。 床榻上的两人正共同演绎着绚烂的舞蹈,李安平感觉今晚丈夫格外热情。 刘异温柔的嘴唇在她敏感的脖颈上留下一串深深的印记。 情到浓时,刘异反复在她耳边确认: “安平,我们会天荒地老吧?” 第695章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 接下来一段时日,巡察团例行公事视察当地的新币铸造情况。 这片藩镇归浙西观察使统辖,之前叫镇海节度使,军队叫镇海军。 刘异的爷爷李锜,当年同时身兼盐铁转运使和镇海节度使两大要职。 之所以叫镇海节度使,因为润州是唐朝时期是长江出海口。 长江三角洲为冲积平原,长江的河口一直在变化。 其中有好几百年,长江入海口一直在扬州、润州(镇江)附近。 到了唐武德元年,崇明岛才开始形成,河口才分为南北两支。 如今的浙西观察使叫卢简辞,是大诗人卢纶的儿子。 卢简辞这两年跟薛元赏一起合作打击运河流盗过程中,培养了深厚的友谊。 他得知刘异与薛元赏关系匪浅后,对巡察团在公事公办之外,还多了一份热情。 卢简辞带领巡察团参观他管辖藩镇的铸币工坊后,又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招待他们。 席间刘异试探询问若长安发生兵乱,镇海军是否会出兵。 卢简辞呵笑回道: “你不知道吗,我出身范阳卢氏,我们卢氏从不涉入党争和权斗。” 刘异听到这个回答很是安心,李瀍的助力又少了一个。 五日后巡察团结束本地视察任务,刘异决定下一站去苏州,之后再从苏州去杭州。 这两地都属于浙西观察使卢简辞的管辖范围。 苏州、杭州不负责铸币,两州的铜像均要拉到润州来铸。 按理刘异既然已经视察过润州的铸币工坊,为何还要去苏杭? 官员们都明白,一是为了公款游山玩水,二是为了捞好处。 因为苏杭两地都很富庶。 卢简辞也没拒绝,他还委派苏州刺史杨汉公做随行导游。 当杨汉公得知刘异不打算去苏州治所吴县,而是要去苏州辖下一个叫华亭县的小县城时,顿时有些费解。 杨汉公语气委婉问道: “刘街使是不是从未去过苏州,所以不了解当地风土?” “你几个意思?”刘异板着脸问。 杨汉公只好耐心解释。 “苏州、杭州在藩镇归属上虽都隶属于位于润州的浙西观察使统辖,但在道上则属于江南东道的辖区,江南东道治所不在润州,而在我们苏州吴县,也就是苏州城。那里曾是春秋吴国的都城,历史悠久,也被老百姓称作姑苏,当地名胜颇多。在本官之前,韦应物、白居易、刘禹锡都曾担任过苏州刺史,在城中留下许多诗篇,一般去苏州游玩的人都首选吴县。” 刘异憋笑,老子上辈子又不是没去过苏州。 有上天堂,下有苏杭,我连那里更发达的样子都见过。 他嫌弃地撇撇嘴,回道: “我这人没文化,对历史古城不感兴趣。” 杨汉公抿嘴,接着劝道: “那也该去个富庶的县城啊,比如苏州辖下的常熟或嘉兴。街使要去的那个华亭县,在大唐天宝年间才开始首次设县,地处偏僻,近些年青龙镇(今白鹤镇)上虽有些海上贸易,可也不繁盛,与其他几县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谁说不繁盛,我听说那里也有一个出海口,叫吴淞口,杜牧去时还写了篇《吴淞夜泊》:清露白云明月天,与君齐棹木兰船。风波烟雨一相失,夜泊江头心渺然。” 杨汉公一脸无奈,你刚才还说自己没文化呢,现在不张嘴就来。 杨汉公解释:“杜刺史这人比较猎奇,千百年来也只有他这么一个名人去过。” 刘异摆摆手,不耐烦道: “我也喜欢猎奇,总之我一定要去华亭县,而且不走运河,改走长江。” 他等于要从润州一个长江出海口,去长江另一个出海口。 “啊?” 刘异的骚操作让杨汉公彻底懵逼,搞不懂这个犟种为何坚持要去华亭县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巡察团本也不愿意陪刘异折腾,但刘异说他不走回头路,官船抵达华亭县后,他会沿着海岸从海上转去杭州湾。 萧邺、郑薰、高敏很无奈,只能跟随大部队一同出发。 翌日清晨。 刘异等人再次来到润州城西侧京口的金陵渡口(今西津渡),六天前他们就是在这个渡口上岸的。 那日天色昏暗,他们没有看清渡口周围景色,今天发现金陵渡依山临江,风景峻秀。 卢简辞和薛元赏率领一众润州官员在这个风景如画的渡口为刘异等人送行。 他们说话时,士兵们往船上一箱一箱抬礼物。 卢简辞给巡察团准备了一些本地特产,如织定罗、纱袍段、缭绫、金山翠芽茶、句曲山长青茶等。 薛元赏担心刘异到华亭县那么穷苦的地方买不到肉,给他们装了四笼土鸡和两只山羊带上船。 刘异一激动,又偷偷给薛元赏塞了几张飞钱。 见薛元赏喜笑颜开,刘异调侃: “历来做盐铁转运使的,哪个不是富得流油,只有你整天想敲朋友的竹杠。” 薛元赏嘿嘿奸笑。 “我这人又不中饱私囊,再富能富到哪去?怎比得过你手握大唐两张售盐特许。” 刘异跟润州官员道别,官船离开金陵渡,顺着长江往东驶去。 今日起得早,小伙伴们一上船便进船舱补眠,只有刘异还留在船头,感受大江的彭湃。 这里长江入海段与后世钱塘江入海段相似,呈喇叭状,喇叭口的内口就在润州。 现在长江在润州的江面宽度达到十多公里,到了后世就只剩下两公里多,气势跟现在根本不能比。 面对如此壮阔的江景,刘异忍不住吟诵出辛弃疾的名句: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刘街使好文采啊。” 苏州刺史杨汉公一路抓着围栏把手,慢慢往前挪,最终跟刘异并肩站于船头,共同往江面望去。 今日阴天,清晨江面有一层淡淡的雾气。 长江不是运河,官船在大江里顺流而下速度非常快。 他们站在船头感觉自己在云雾缭绕中冲风破浪,一往无前,心胸瞬间有被打开的畅快感。 杨汉公指着前面问: “刘街使能看见前面那座山吗?” 刘异放眼望去,江面上耸起一座三四十米高郁郁葱葱的小山丘。 “看见了,好像白居易《长恨歌》里描写的蓬莱仙岛。” “那是象山,是它挡住汹涌的海水,外面就是海湾,进入海湾我们再经过东洲、布洲就可以入海。” 过了象山水流变得更加湍急,官船开始颠簸。 杨汉公在烈烈大风中喊道: “刘街使,卑职有件事要跟你禀告。” 第696章 春风渡 “卑职?”刘异哼笑反驳,“你是上州刺史,四品官,我只是六品街使,品级比你小,担待不起你禀告二字。” “大唐惯例,使职差遣为大,你现在身兼铸币使重任,绝对担得起。” “你究竟要说何事?” “呃……刘街使要去的那个地方近年有件怪事。” “什么怪事?” “华亭县外有个小岛,叫崇明岛。岛上居民不多,平时就干些下海捕鱼,修补渔船的营生。可两年前有一伙身份不明的外地人在岛上造了一个船坞,又从楚州招揽来大批匠人,他们雇佣当地渔民为客作,那船坞这两年一直在造船。” “两年一直不停地造?生意这么好吗?” “不,他们这两年好像只造一艘船,一艘巨大的船。当地县令说他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大的船,也不知道他们要卖给谁。” 刘异挑挑眉,当即兴致盎然。 “那咱们可一定要去看看。” 官船沿着常熟海岸行驶,第四天抵达华亭县外的小岛。 这里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河口冲积沙岛,未来大名鼎鼎魔都上海的崇明岛。 唐高祖武德年间,华亭县近海有两座岛屿露出水面,时称东沙和西沙。 武则天万岁通天年间,才开始有人上岛垦殖居住。 唐中宗神龙年间在西沙设镇,取名“崇明”。 “崇”为高,“明”为海阔天空,“崇明”意为高出水面又平坦宽阔的明净平地。 到现在大唐会昌五年,崇明岛也不过才形成两百多年,面积远没有后世崇明岛大,且两座岛屿还没有连成一片。 现在崇明岛上原着居民只有一百多户人口,跟九合村人口差不多。 这两年因为有船坞在此造船,岛上又陆续迁来五百多户人口。 目前几乎整座岛的人口都围绕船坞生产运作。 杨汉公没想到刘异会让官船直接在崇明岛靠岸。 众人下船前杨汉公不停劝阻: “徐县令跟我说这里民风彪悍,不欢迎外地人登岛,我们刚才应该在西边靠近华亭县内陆一端停泊,我好先去县衙找徐县令带着差役们一起过来。有地方官员引领,岛民也不至于对咱们太过份。” 小伙伴们根本不听他絮叨,密羯抱着刘大拿一蹦一蹦跳下船。 “我双脚可算站到陆地上了,嚣张的岛民在哪里?让我抓几个玩玩。” “喵~”刘大拿赞同。 “我帮~~yue~” 布兰下船后话没说完就开始吐。 他这个草原人适应不了海上的颠簸,从润州一路吐到这里。 毛台下船后放下豹扑,去拍布兰后背。 “你反应怎么这么大?” 后面的孙艳艳摇头嘲笑: “看你吐的,也不知道咱俩谁有身孕了。” 张鼠搀扶着孙艳艳缓慢走下临时搭的下船木板斜桥。 刘异也搀扶着自己老婆下船。 李安平问:“岛上有种菜吗?我今天不想吃海鲜了。” “这里离华亭县内陆很近,若此处没有我让岛民去内陆帮你买。”刘异哄道。 小伙伴们陆陆续续下船,最后被抬下来的是三个病号。 众人踩在沙滩上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没有摇晃的世界让他们感到眩晕。 刘异问:“船坞在哪里?” 杨汉公尴尬回道:“我……不知道。” 他确实没来过。 张虎拍拍刘异的肩膀,示意他往南看。 “这里距离远看不清,那个黑点就是,咱们还要再往前走一段路。” 杨汉公疑惑:“你怎么知道,你又没来过?” 张虎笑笑没有回答,走在最前面为众人带路。 海边大风吹得巡察团男人们幞头掉落,吹得女眷们长发飞扬。 他们沿着海岸线又向南走了两三里路,远远看见一片斜坡凹水区域有一艘像佛塔一样高的大船。 大船两侧全是木架子,船的底部垫着一根根滚木。 从他们的角度望不到这船具体有多长,只感觉望不到边界。 他们远远看到船上船下有一群人正各自忙碌着,拆木架、搬东西、打扫。 小伙们见到这个庞然大物纷纷发出惊叹声。 密羯大叫:“我的天呀,我感觉它比咱们在长安的家还大。” 毛台摇头:“不对,我认为跟宣阳坊差不多。” 杨汉公不可置信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三清真人啊,徐县令那混蛋没告诉我正在造的船有这么大啊,规模远超前隋杨素造的五牙大舰了,这要是军用的船,而我知情没报,完了,我死定了。” 五牙大舰是隋朝最大的主力战船,有五层结构,高百余尺,可容战士九百人,在隋朝统一全国的战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大唐之前建造的最大一艘船,是鉴真东渡时所乘坐的那艘,据记载那船长一百二十尺,宽二十尺,深七尺,可乘坐数百人。 众人又走了一阵才来到这艘大船下。 地面上距离最近的几名客作发现了他们。 有两光着膀子晒得跟焦炭一样的壮硕中年人朝他们走来。 其中一个还没走到近前便语气不善嚷嚷道: “你们谁啊?哪来的?谁允许你们上岛的?” 杨汉公身为本州刺史,很负责任地出列还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为何不能来?” 对面大汉讥笑反问: “都是王土就能随便逛了?那你怎么不去皇宫啊,跑我们小岛上作甚?” “你,简直强词夺理,我们都是官府中人,特来此视察。” 杨汉公递出自己随身携带的鱼符。 大汉接都没接,怼道:“什么东西,你想贿赂我?” 另一个名糙汉往对面人群扫视一眼,讥笑道: “你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说是官府公人想骗谁呢?再说华亭县衙那几个官我们都认识,哪像你们这样贼眉鼠眼?” 张鼠皱眉瞪他,感觉有被冒犯到。 杨汉公气得胡子翘起。 “你说谁贼眉鼠眼呢?把你们船坞主人叫出来。” “你们不够资格。” “你……” 杨汉公,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拿这俩刁民完全没有办法。 张虎看了半天好戏,笑呵呵上前,仰头朝着大船上高喊: “张熊张四郎,小异来验收春风渡了。” 第697章 好大一艘渔船 这艘船太高,上边的人听不清下面人喊话。 大船左侧高台上正一层层拆架子的工匠,他们跟传声筒一样,一个接一个将下面人的喊话传上去: “下面有叫小异的人找船坞主人。” “小异找船坞主人。” “找……” …… 半炷香后,大船左侧甲板上露出一颗浑圆的大脑袋。 那人居高临下俯视,看到下面一堆如泥丸般大小的人影。 他虽只看到下面人的轮廓,却已认出来者。 他甚至等不及走舷梯,直接抓住一根粗长的揽绳,嗖地一荡,垂下船舷。 他壮硕的身体噌噌噌顺绳而下。 “二兄,九郎,小异。” 接近地面时,他忍不住兴奋喊人。 这人正是张家九兄弟中的老四张熊。 女眷们都认识张熊,见到他在这里纷纷露出讶然表情。 孙艳艳小声询问丈夫: “四兄怎会在这?” “造船啊。”张鼠轻描淡写地回答。 “给谁造船?” “给小异啊。” 这艘船是造船专家根据刘异的要求画图,然后请楚州船坞工匠过来建造的。 孙艳艳感觉不可思议,继续追问: “什么时候的事?” “两年前就开始了,四兄之前只是偶尔过来督造,一年前他嫌进程太慢,便住到了岛上,他前阵传信给二兄说差不多快完成了,我们这次过来就是来验收的。” 孙艳艳眼神幽怨地看着丈夫。 “为何我一点都不知道?” “男人嘛,干嘛什么都让娘子知道……哎呀,哎呀,娘子松手,我错了。” 孙艳艳揪着张鼠的耳朵逼问: “死耗子,你究竟还有什么瞒着我?” 俩人吵闹时,张熊已经双脚着地。 他大踏步走向兄弟们,给每人一个熊抱。 “我可想死你们了。” 刚才对这伙人出言不逊的两名大汉,互相对视一眼。 娘啊,人家是船坞老板的朋友。 那俩人趁没人注意他们赶紧鬼鬼祟祟地开溜,生怕张熊找他们算账。 张熊跟每个熟人亲切地打招呼,当他看到多年不见的殷九州竟然也在队伍中,当即愣了。 “殷兄长,你?” 殷九州尴尬笑笑,“说来话长。” 张虎拍拍四弟张熊,说道: “殷兄弟现在是咱们自己人,以后再详细跟你解释。” 张熊看了一圈问: “三兄呢?三兄不是跟你们一起过来吗?” 张虎叹口气,将张熊带到后面的担架处。 三个病号并排躺着,各自仰头望天。 张豹伤在脊柱,不能转头。 他斜着眼睛费力地跟张熊打招呼。 “四郎。” 张熊半跪下去握上他的手。 “三兄怎么这样了?是谁害你如此?” 张虎将经过简单讲给老四。 张豹笑呵呵安慰四弟: “你放心,我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二兄和小异之前还担心我会瘫掉呢,结果没两天我下肢就恢复知觉了,估计再养一阵就全好了。” 张熊皱着的眉头终于松开一些。 接下来他带领众人参观大船。 “这船叫春风渡,长五十六丈,宽二十丈,分六层,可容纳一千两百人。船上有十个桅杆,可以挂十四张帆,船锚重达千斤,需要二百人合力才能启动。船上共有六十把长桨,两人合力才能划动一根桨。” 孙艳艳评价: “春风渡?跟我的【春风得意】酒楼名字很像,刘异,你为何要造这艘大船?” 所有人目光齐刷刷看向刘异。 除了张家兄弟,他们都是第一次得知这船主人原来是刘异。 杨汉公脸上有个大写的囧。 他一路上不停跟刘异兴致勃勃地讲这艘船的八卦,现在糗大了。 李安平跟着追问: “是啊,刘小偷,你为何要造这么大的船?” 刘异拉着她的小手一本正经回答: “为了打渔啊。” “啊,这么大的船得打多少鱼啊!” 刘异被逗得哈哈大笑。 孙艳艳翻了个白眼,怼道: “他骗你的,就这艘船的造价,打一辈子鱼也不可能赚回来。” 郑薰、高敏、萧邺、杨汉公等人自然也不信。 他们都知道刘异在暗中经商,是以揣测刘异可能想做海上贸易。 担架上的公孙笔则陷入沉思,他心中暗自感慨少主心思缜密,太像主公了。 众人登上春风渡后,对各种设施都感到新鲜,尤其是苏州刺史杨汉公。 他东摸摸,西看看,确定船上没有火箭、火球、油囊、弓箭、长矛等武器,才最终放心。 杨汉公暗忖幸好这艘船不是军用的,否则他就不得不密报朝廷了。 这时他忽然看见船舷侧翼安装有一排排手臂环抱粗细的横置铁桶,内里中空。 “这是何物?”杨汉公问。 一个背对他们的少年闻声转头。 少年视线越过杨汉公,直接瞄准刘异。 他兴冲冲走向刘异,叉手做礼。 “刘街使,咱们许久不见了。” 刘异拍拍少年肩膀,又指了指侧舷的大袍。 “你做的不错。” 这少年就是太原叛将杨弁的侄儿杨革。 他当初被刘异救下后直接送去了巩县。 杨革是棠溪冶铁城唯一的传人,之后他一直跟随张熊研究铸造冷兵器。 当刘异决定造船时,给他们画了一张潦草的大炮图纸。 刘异上辈子虽对军事感兴趣,但不是专家,他的草图只能提供个构想。 在刘异的启发下,杨革、张熊的思路被彻底打开。 他们在草图上涂涂改改,反复试验,最后还真造出了能安装在船上的大炮。 杨革以崇拜的目光望着刘异。 “我们按你给的配方,制出了可以装在大炮里的炮弹,刘异,你比我们冶铁城最强的师父都厉害。” 大炮? 炮弹? 俩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谈论大杀器。 一些充满危险气息的名词钻入杨汉公、萧邺、郑薰、高敏等人的耳朵,他们却浑然不觉。 不是他们不敏感,而是生活在冷兵器时代的人们,体会不到火药大杀器的危险。 这时,张熊指着船舷外面耸立的高架子介绍: “这船其实已经造好,待外面这些架子全部拆除,就可以正式下水。” 他又看向刘异问:“咱们什么时候起航?” “水手到齐了吗?” “齐了,都是从咱们沿海铺子里精挑细选出来的,训练了半年,绝对没问题。” 刘异点点头,命令: “那派人去华亭县内陆的青龙镇上多采购一些物资,咱们明天就下海。” 岛上民房简陋,小伙伴们当晚又回到官船上居住。 入夜后刘异搂着李安平躺在床上闲聊。 他问李安平的理想生活,问她将来想生几个孩子,问她想过离开大唐吗? “离开大唐,为何?”李安平疑惑。 “你不想去大唐以外的世界看看吗?” “去哪?” “从这里可以直线去小日本,现在那里唐化很严重,你应该不会感受到太多文化冲击,他们当地人身材矮小,你想欺负谁就欺负谁。” 日本在唐初被称为“倭国”,因为成年男性的身高只有1米55左右。 武则天时期才批准他们改国名为日本。 李安平抱着丈夫的腰一脸满足回道: “其实只要跟你在一起,去哪里我都无所谓。” 刘异紧紧搂着媳妇,沉默没有回答。 第698章 神兽自助餐 翌日清晨,全岛居民都过来看春风渡下海。 造船容易,下水难,特别是吃水吨位重的大船。 幸好张熊一开始造船时,就从楚州聘来了有经验的专家。 春风渡这次下水采用重力和船坞放水相结合的方式。 造船时他们在春风渡底部垫了一根根滚木。 下水前工匠们在滚木上淋了大量的菜油,菜油不便宜,看得岛民直心疼。 工人们将船上全部重物如救生小船、船锚等全部集中于船体左舷,上千名小伙子纷纷登船,也通通站在甲板最左侧。 此举造成船身失衡,渐渐往左倾斜。 船坞开闸,大船下方的船道开始涨水。 大船依靠自身的重力,沿着润滑的滚木滚到船坞下方蓄水的船道中。 不过由于这里船坞蓄水能力有限,大船刚能漂浮起来。 所以春风渡还需要等。 等潮汐。 今日是六月初三,根据渔民掌握的潮汐规律,今天会在巳正时开始涨潮,在未时潮水达到高峰。 现在已经开始涨潮了,水手们正往大船上搬东西。 小伙伴们也纷纷上船。 密羯东张西望后问道: “咱们就是坐这条船去杭州吗?” “对,怎么了?”刘异反问。 “那咱们之前乘坐的官船怎么办?” “会跟在春风渡后面。” “我想让史华也坐春风渡,可以吗?” 刘异疑惑追问:“谁是史华?” “一个水手,他跟我关系最好了。” 刘异开始搜索毛台和布兰的身影。 找到那俩货时,他俩正在吃牡蛎,上船前跟渔民买的。 刘异问:“你们也认识史华吗?” 两人先后点头。 刘异蹙眉,继续问: “什么时候认识的?” 布兰回道:“从洛阳出发时就认识了,史华性格很好,带我们参观官船底层,还给我们讲了许多水上的学问。” 毛台口含牡蛎含糊地说: “他还会讲故事,岐山道人走后都是他每天给我们讲故事。” 刘异心想幸好这三个小傻瓜知道的秘密不多,否则被人家卖了都不知道。 涨潮涨到最高点,春风渡终于可以行驶。 大船沿着船坞提前挖好的船道,缓慢驶入大海,越走越深。 海水由浅淡逐渐变成深邃的蓝色,海浪在大风狂吹之下,层层翻滚,犹如万千野马,奔腾不息。 春风渡像一个深海怪兽,一路斩波劈浪,向远方冲去。 海面上那些打渔的小船,纷纷避让。 跟春风渡相比,它们就像玩偶。 小伙伴们纷纷走出船舱,跑到甲板上观看海景。 布兰道:“奇怪,现在的风浪明明比咱们来的那天还大,为何我在春风渡上感觉不到太大颠簸?” 刘异调侃:“少爷,你坐邮轮上就更感觉不到了。” 刘异将李安平带到船头。 他在李安平身后揽着她的细腰,指导她伸展手臂,俩人摆了个《泰坦尼克号》的经典pose。 安平公主感叹: “好奇妙,我感觉像是在飞。” 无数海鸥翱翔于蓝天白云之间,不时俯身掠过海面,留下一串串欢快的叫声。 突然,船舱中飞出一团白影,快得如闪电一般。 白影在空中几个回旋逮到一只海鸥。 李安平惊呼:“沙雕太厉害了。” 沙雕得意地“嘎”了一声,掠过二人头顶,松开爪子,将海鸥抛到刘大拿脚边。 海鸥刚扑棱两下便被刘大拿摁住,它满意地“喵”了一声。 豹扑见状朝空中的沙雕不满地汪汪大叫。 “我的呢?” 然后沙雕再次展开狩猎,从此三神兽在船上开启了自助餐模式。 第二日,春风渡行驶到华亭县内陆最东边的外海。 一直站在船尾的密羯忽然大叫。 众人赶过去时,密羯指着海面问: “官船没有跟上来,那几艘小船在干嘛?” 所有人顺着密羯所指望去,远远看见几百丈外官船被八九艘小船包围。 小船上有人往官船抛掷带钩的绳索,几十名大汉正顺着绳索往官船攀爬。 刘异震惊:“坏了,是海盗。” 早年大唐海盗做事还比较有底线,一般只劫掠外国商船,比较有名的像天宝年间的海盗头领冯若芳,他还曾救过东渡的鉴真和尚。 近些年经济下行,海盗生意也不景气,他们不仅会劫持外国商船,也会对大唐船只下手。 “现在怎么办?咱们要将船开回去吗?”张熊问。 刘异摇头否定了这个方案。 “咱们不清楚这些海盗后续还有没有帮手,先不要暴露春风渡,我带几个人坐救生小船过去会会他们。” 李安平抓住刘异的手臂: “你要小心。” 刘异紧紧拥抱了媳妇一下。 “等我。” 刘异带着张虎、江小白和六名武僧坐着小船驶向后面的官船。 其余小伙伴们全部站在春风渡船尾焦急地看着他们。 他们的小船刚靠近官船,官船一侧忽然涌现出大批蒙面人。 这些人个个手持弓弩,朝刘异的小船嗖嗖放箭。 “快,往回划。”刘异大喊。 刘异和张虎站在小船的船尾各自挥舞宝剑,阻挡噼噼啪啪不断射来的箭矢。 张熊看到这一幕,当即命令水手将春风渡开过去接应。 李安平焦急大喊: “刘小偷~” 她正一声声呼喊着丈夫,突然看到一根箭矢插进了刘异的咽喉,从脖颈后贯穿而出。 这一刻空气凝固了。 李安平、张熊、张鼠、孙艳艳、密羯、毛台、布兰、林九蓉、殷九州、萧邺、郑薰、高敏、昆仑瓜、杨汉公等人,撕心裂肺地齐声尖叫。 “刘小偷!” “小六一!” “小异!” “二郎!” “刘街使!” …… 他们眼睁睁看见刘异跌入大海,瞬间被海浪吞没。 第699章 这个结局真不圆满 江小白和张虎当即跳下船去捞刘异。 可风浪实在太大,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却只有张虎一个人浮了上来。 “二当家?” “了然师弟。” 春风渡上一伙人焦急呼喊刘异的名字,以孙艳艳和少林武僧为主的另一伙人则呼喊江小白。 李安平、毛台、林九蓉攀上围栏就要往下跳,被众人及时拉住。 张熊大吼:“现在风浪太大,江和尚下去已经不见了踪影,你们这样没有准备跳下去,只是多搭人命而已。再说要救人,还轮不到你们。” “那怎么办?”李安平大吼问道。 “让船再靠近些。” 春风渡逐渐向官船逼近,刚刚占领官船上的蒙面海盗们顿感不妙。 他们好像此刻才发现这艘巨船跟他们攻下这艘是一伙的。 蒙面海盗又纷纷顺着绳索逃回各自的小船上,九条小船往不同的方向四散逃去。 “快,快追上他们,我要杀了这些坏人”密羯大叫。 张熊呵斥:“救人要紧,咱们得先找到小六一。” 春风渡终于来到刚才刘异和江小白落水的海域,抛下千斤巨锚。 幸好此处是近海,船锚可以沉到底。 张虎、张熊、张鼠率领上百水手腰系长绳,扑通扑通跟下饺子一样跳进大海。 这时天空突然乌云密布,没一会大雨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如同一把把利剑,狠狠地刺向海面。雨滴在海水中溅起了高高的水花,形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水雾,将整个海面笼罩其中。 狂风呼啸,在海面掀起了滔天巨浪,仿佛大海也在痛苦地颤抖。 春风渡在一波一波海浪中不停摇晃。 船上的小伙伴紧紧抓住围栏,让身体努力保持着平衡。 他们脸上充满恐惧和无助,却抵死不肯进船舱,大家都在等待刘异和江小白归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下海的男人们一次又一次浮出水面,彼此对望,又各自摇头,然后再一次下潜。 …… 大明宫,紫宸殿。 李瀍刚换上道袍,正要去麟德殿道场。 内给事仇从广进来禀报李太尉殿外求见。 李瀍错愕,朕今天不是上过早朝了吗,李德裕又跑来作甚? “召见。” 不一会李德裕急匆匆走进紫宸殿,施礼后直接表明来意。 “陛下,臣刚接到苏州送过来的快马传驿,苏州刺史杨汉公、铸币巡查团成员萧邺、郑薰、高敏分别上书说,六月初三那日,巡查团官船在苏州华亭县外海遭遇海盗袭击,巡察团主使刘异与海盗殊死搏斗时,不幸中箭落海,至今没有找到人。” 李瀍表情微微错愕,在李德裕面前走了个来回,才消化完消息。 “六月初三,那就是半个月前的事了?”李瀍问。 “正是,苏州到长安的快马驿传其实用不了十天,事发后巡查团以为可以找回刘异,所以便没有即刻上奏。” 李瀍面无表情说道: “这么多天了,要能捞到早捞到了,应该是死了。刘异算因公殒命,多给他家一些抚恤,在长安给他选块墓地,立衣冠冢,由礼部操持葬礼。” 李德裕面色为难回道: “杨汉公信中说,安平公主固执不愿意相信驸马身死,现在刘异的家人和朋友仍在华亭县外海不停搜寻。臣过来前听说,刘异在京中的兄嫂听闻噩耗,已经赶去苏州了。” 李瀍嘴边露出一丝讥诮问: “那他家酒楼生意不做了?” 李德裕惊讶,天子连这个都知道? “应该是歇业了。” 李瀍没多做评价,责令李德裕召铸币巡察团其余人等速速回京。 待李德裕退出去后,李瀍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刘异就这样死了? 他过去曾无数次想宰了刘异,可他又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确实很有才干。 李瀍心里有些失落。 他默默叹口气,这个结局真不圆满。 刘异为何不是死在我手里呢? 这时内给事仇从广再次走进来,手里端一碗酥山(冰淇淋)。 “陛下,这是王才人刚才送过来的,当时陛下正与李太尉在殿中谈事,王才人便留下酥山回宫了。” 王才人每天都会给他准备下午茶,李瀍对此已经习惯了。 此刻他正感觉心中烦闷,接过酥山便一勺一勺挖着吃。 吃东西的间隙,他忽然问: “内给事。” “奴婢在。” “这两日有苏州送过来的密报吗?” 仇从广恭敬回道: “七日前曾送来一封密报,想必下一份也快到了。” 李瀍想起暗庄七日前的密报内容,忍不住将装酥山的小碗“当”地一声重重放到桌子上。 “也不知道刘异给萧邺、郑薰、高敏灌了什么迷幻汤,他们居然将李绅私自铸币的事瞒着不上报,”李瀍冷哼一声,继续道,“幸好朕派了暗庄假扮水手跟着。” “陛下向来算无遗策,不过奴婢倒觉得监察御史他们未必是想替刘异隐瞒。” “那是为何?” “奴婢觉得他们大概不敢得罪李司徒吧。” 李瀍微微蹙眉,感觉仇从广说的也不无道理。 李绅是李党李德裕的骨干,萧邺他们若想通过奏疏参李绅,奏疏势必先经过李德裕那一关。 即便参了,奏疏可能也到不了自己手上。 李瀍忽然意识到少了牛党的掣肘,李德裕现在权势实在太大了。 他又想到手握部分军队的京兆尹柳仲郢好像也是李德裕的人。 李瀍忽然不安起来。 三天后李瀍终于接到暗庄史华的密报。 史华证实他亲眼见到刘异咽喉中箭,跌落大海,被巨浪卷走。 李瀍忍不住摇头惋惜: “咽喉中箭那决计是活不成了,唉!与其被游鱼海兽啃噬,还不如死在朕手里呢,我本来都决定大发慈悲给你留个全尸了,是你自己命贱。” 李瀍又将仇从广叫进来,命令: “你去转告羽林郎,刘异的死讯务必对延生观保密。” 大日子还没到,他可不想郑宸在这时候殉情。 第700章 你说我不如他? 原神策军右厢马军指挥使吴有才,半年前升到了都尉军衔。 六月二十二是吴都尉的诞辰,他手下几名校尉在西市【龟兹酒楼】给他庆生。 龟兹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自从陇右被吐蕃人所占,大唐便与西域各国断了联系,丝绸之路也因此阻断。 如今长安城中已经没有正宗的西域酒肆,凡是打着西域名号的店铺,几乎全是安史之乱前来唐的西域人后代所开。 这些西域二三代们唐化比较严重,所开酒楼大都挂羊头卖狗肉。 【龟兹酒楼】算是其中比较好的,他家最起码能做出两道正宗西域菜。 这天下午,六名校尉簇拥吴有才走进【龟兹酒楼】二楼一个雅间。 一名长方脸将官将菜单递给身旁的俊俏青年。 “米童,这地方是你选的,你还在胡人地盘待过,那就由你来点菜吧。” 米童呵笑,他决定不跟这群憨批解释西北的胡人跟西域的胡人根本不是同一个人种。 米童点了龟兹烤肉、椒麻鸡、烤包子、手抓饭等一系列具有胡人特色菜品。 到了西域酒肆,肯定要点葡萄酒,米童点了六坛。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里卖的葡萄酒不是来自西域,而是产自河东道蒲州。 无论产自哪里,葡萄酒在大唐都属于高档酒,众人今日喝得格外开怀。 校尉们频繁向吴有才敬酒,各种彩虹屁吹得绚烂又芬芳。 跟随吴有才时间最长的一个校尉阿谀说道: “咱们右神策军之所以能压过左神策军,全赖吴都尉运筹帷幄,当年左厢那群混蛋火烧东市,就是吴都尉带我们还有一众东市商人去左厢军营起赃的。” 吴有才大口喝干杯中葡萄酒,接道: “全赖弟兄们勇猛,那天才没在左厢军营里吃亏。” 又有一名圆脸小校说道: “吴都尉绝对是咱右厢神策军的大功臣,城外延生观的那宗命案也是咱们吴都尉破的,当时吴都尉带领我们在延生观永安公主的袇房里,搜了一天终于搜到昭义叛军主帅刘稹写给左军中尉王尺亮的亲笔信。” 吴都尉听后脸上笑容越发灿烂,这两件功绩是他最得意之事。 他乐呵呵又喝了一杯酒。 这时,米童一脸嫌弃地批评道: “老张,老孙,你们刚才的称呼错了。” 刚拍完马匹的俩人一脸困惑问道: “哪里错了?” 米童满脸喜色回答: “我可听说咱们吴长官即将升任将军,你俩还称呼他为都尉,是不是错了?” 众人惊愕,随后纷纷道喜。 “恭喜吴将军。” “贺吴将军荣升。” …… 吴有才拿根筷子佯装敲了米童头顶一下。 “臭小子,你消息倒真快。” 实际上他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当即又豪饮了六大杯敬酒。 灌了一肚子酒水后,吴有才终于开始尿急。 他晃晃悠悠站起身,打算出去放水。 米童体贴问道:“我扶将军过去吧?” “不用,我没醉。” 吴有才跟不倒翁一样晃出雅间,恰好隔壁房间有名满身酒气的疤面青年推门出来。 他俩前后脚往一楼茅厕方向走。 即将抵达茅厕时,那醉醺醺的疤面青年脚步踉跄一下,直接撞到吴有才身上。 “你……” “抱歉,没看见。” 疤面青年刚道完歉,紧接着又狠狠撞了吴有才一下,险些没把他撞到。 吴有才当即发飙,心想这人绝对是故意的。 他当即抡起巴掌,凶恶道: “小子,你找死吗?” 他巴掌刚到半空,不成想对方突然出手,速度跟闪电一样快。 吴有才酒精上头,反应迟钝,啪地一声,左脸结结实实挨了对方一个大逼兜。 留下一个他看不见但异常清晰的巴掌印。 吴有才被打愣了,两秒后才反应过来。 “鸟厮,你敢打我,老子今天宰了你。” 吴有才这次出拳很快,可对方跑得更快。 跟兔子一样一溜烟向大门冲去,转眼间就跑出【龟兹酒楼】的院子。 吴有才正愁追不上,刚好看见一名头戴蓑笠、身穿黑衣的男子,牵着一匹大黑马进院。 他当即抢过男人的马,骑了上去。 “借用一下。” 他夹马腹时,黑马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驮着吴有才飞快跑出院子,跑上西市的东一街。 西市因为物价比东市便宜,还能买到胡商货物,所以每日西市的客流量要大于东市。 西市东一街此刻正是摩肩擦踵的热闹时候,人们正享受逛街的乐趣。 这时街上突然冲出一匹高头大马,疯了一样冲撞人群。 黑马所过之处,沿街摊位被撞得七零八落,货物四散。 一对躲闪不及的母女被黑马直接撞飞出去; 正在表演吞刀和吐火的杂耍艺人,一个被吓得真的吞了刀,一个失火烧了自己全身; 吴有才发现自己拉不住这匹疯马时,才意识到不对劲,可他现在不敢跳马,怕疯马没人驾驭会更加不受控制。 他正与疯马做斗争时,前方路段忽然闪现几个穿军服的士兵。 他们努力拨开人群,给疯马让出一条畅通大道。 吴有才暗暗松了口气,可当他要冲到西市东大门时,却发现被一队全副武装的兵甲挡住去路。 为首一名紫服官员正在搭弓上弦。 吴有才大惊,还没等他跳下马,对面箭矢已经离弦。 疯马脖间中箭后发出一声痛苦嘶鸣,即将摔倒。 吴有才拼了最后一点清醒,一个纵跳翻腾,终于在黑马栽倒前跳下马背。 落地后他酒醒了一大半,已经认出对面是京兆府的兵。 吴有才隔空喊道:“刚才多谢了。” 这时街道两旁已经聚满了人群,都在对他指指点点。 对面的紫服官员阴着脸,对身后士兵一挥手。 “拿下。” 吴有才解释: “我不是有意在闹市纵马,刚才那黑马有问题,我是为了追人才误骑了那匹疯马。” 他四下张望,人群中哪还有刚才撞他之人的影子? 京兆府的士兵已经到眼前,吴有才无奈只能亮出身份。 “你们不能抓我,我是右厢神策军都尉。” 他掏出鱼符递了过去。 士兵们验过后,有些不知所措。 紫服官员见状迈着大步走来,怒道: “神策军又如何?抓。” 得到长官的命令,八名士兵当即冲上来捆绑吴有才。 吴有才不断挣扎。 “京兆府疯了吗?你谁呀,居然敢得罪神策军?” 紫服官员声音阴冷回道: “我乃大唐京兆尹柳仲郢。” 吴有才此刻若完全清醒,就不会继续回嘴。 大唐官员即便没见过柳仲郢的,也肯定听说过他的名字。 柳仲郢在吏部时,敢以区区五品郎中的官职操刀整个大唐官员的裁撤,一次性裁掉了一千二百一十四名官员。 可吴有才现在并不完全清醒,他被捆绑后骂骂咧咧开怼。 “京兆尹又如何?你以为你是薛元赏吗,也敢得罪我们神策军?” 柳仲郢一听,当即摆手示意士兵们停下押解。 他出身于河东柳氏,叔父是大名鼎鼎的柳公权,父亲是太子太保柳公绰。 他们父子两代都曾任职京兆尹,在大唐也算绝无仅有。 柳仲郢素来骄傲,最痛恨别人说他不如谁。 他走到吴有才身边,声音冰冷说道: “当年薛元赏杀了你们神策军一名将军,自此一战成名,你说我不如他?那本府效仿一下如何?” 吴有才这时终于清醒过来,颤抖声音问道: “你要做什么?” “来人。” 京兆府士兵齐声喊:“喏。” “当此人当街杖杀。” 这时一家临街酒楼的二楼上,一名头戴蓑笠的黑衣男子,正在倚楼观望。 他藏在蓑笠下的脸,渐渐浮现出阴险笑容。 第701章 是谁在搞吴有才? 李瀍刚离开道场回到紫宸殿,道袍还没脱下,内给事仇从广进来禀报神策军右军中尉马元贽求见。 两位护军中尉虽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宫中,但不一般情况下没事不觐见。 “召见。” 不多时马元贽走进大殿,匆匆行礼。 “陛下要为微臣做主啊。” “何出此言?”李瀍诧异。 马元贽将京兆尹柳仲郢当街杖杀神策军都尉吴有才的事添油加醋描述一番。 “陛下,京兆尹如此打我们神策军的脸面,现在军中将士激愤,臣好不容易才安抚住他们,只求陛下严惩京兆尹,以平军中怒气。” 李瀍冷着脸问:“你这是在要挟朕吗?” “臣不敢,但柳仲郢如此胆大妄为,滥杀军中将领,让保家卫国之兵如何安心驻扎?” 李瀍想起柳仲郢也感觉头疼。 这人绝对是把锋利的好刀。 当时泽潞前线军资吃紧,朝廷必须节俭用度,他不得已决议裁员。 吏部没人敢接这个烫手山芋,连吏部尚书崔龟从都躲得远远的,只有柳仲郢挺身而出。 柳仲郢接手京兆府四个多月来,政令严明,为了管理好东西两市,他还颁布市场规约,设置标准计量器具,以监督那些短斤少两、坑害客人的不法商贩,受到了百姓的一致拥护。 过去北司官吏习惯仗势欺人,在东西两市买货从不给钱。柳仲郢上任后抓了几个典型严肃处理,北司官吏才有所收敛。 在柳仲郢治下,长安的不法分子终于又变回乖巧模样。 李瀍对柳仲郢的能力是赞赏的,只是这人确实胆大不受控制,没想到他这次又跟神策军结下梁子。 京兆府跟神策军在薛元赏时期就留有宿怨,现在又添了新仇,让李瀍一时很是为难。 “内给事?” “奴婢在。”仇从广恭谨施礼。 “召京兆尹柳仲郢进宫。” “喏。” 李瀍差不多等了一个时辰,柳仲郢才来到紫宸殿。 柳仲郢进门后瞥见马元贽,知道自己肯定被打小报告了。 他恭谨施礼,故意询问: “不知陛下何事召见微臣?” “朕听闻你当街杖杀了神策军都尉吴有才,可有此事?” “回陛下,有。” 李瀍板着脸质问: “为何擅杀?” 柳仲郢不卑不亢回道: “陛下,何为擅杀?根据《唐律疏议》卷26:诸于城内街巷及人众中,无故走车马者,笞五十;以故杀伤人者,减斗杀伤一等。” 柳仲郢顿了一下,继续道: “吴有才闹事纵马,致使两死五伤,若按斗杀伤人,可处斩刑,减一等,臣将其杖杀,留个全尸,完全合乎唐律。” 没待李瀍说什么,马元贽跳出来开怼。 “你以为谁没读过《唐律》吗?卷26也说‘若有公私要速而走者,不坐’,你焉知吴有才不是我派出去公干的?” 柳仲郢歪头看了他一眼,接道: “吴有才死时满身酒气,我询问过【龟兹酒楼】的掌柜和伙计,他们证实吴有才今天是过去宴饮庆生的,难道马中尉所谓的公干就是庆生?” “你……” 马元贽哑火片刻,随后转向李瀍说: “陛下,臣询问过与吴有才同去的兵将,他们皆认为吴有才当时骑的那匹马有问题。” 柳仲郢想翻白眼,老子当然知道那匹马有问题。 他杖毙吴有才后检查过那匹死马,发现马腹两侧被人插了钉子。 只要骑马的人一夹马腹,马就会痛苦难当,导致发狂。 可人他既然已经杀了,当然不可能保留证据。 柳仲郢拔了钉子后将马肉卖给西市屠户,所得钱财用来补偿被疯马撞翻的摊贩业主。 此刻柳仲郢言之凿凿反驳: “陛下,微臣查验过,那匹马绝对没有问题,就是吴有才醉酒闯祸,他是酒驾无疑。” 李瀍郑色道: “那你也应该先禀告朕,对方毕竟是神策军将领,你怎么说杀就杀了?” “陛下,神策军校于闹市跃马,此乃轻陛下法典,不独试臣。臣只知杖无礼之人,不知打神策将军。” 一句“乃轻陛下法典”将李瀍怼的好无语。 柳仲郢明摆着告诉李瀍,我杀吴有才是因为他不尊重陛下。 我在替你出气,你现在反要拿我兴师问罪? 李瀍对柳仲郢是又爱又恨,甚至有些无可奈何。 李瀍沉默一会,严肃告诫: “柳爱卿,这次就算了,但下不为例,下次若再发生这种事,你必须先行上奏。” “臣……”柳仲郢歪头挑衅地看看马元贽,说完下半句:“遵旨。” “陛下?”马元贽急切喊道,“臣……” “好了。”李瀍打断他的话,“朕都说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京兆尹也承诺下不为例,你就不要再揪着不放,还是回去好好抚恤吴有才家属吧。” 柳仲郢这时拱手问道: “陛下,被吴有才撞死撞伤之人的家属也需要抚恤,这笔钱该由神策军出吧?” 马元贽气得想打人。 “柳仲郢,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当我们十五万神策军是摆设吗?” “怎么,你们神策军要攻打长安吗?那可是造反。” “你……” “好了,都住口,全部出去。”李瀍不耐烦地呵斥。 马元贽和柳仲郢斗鸡似地互相瞪着对方离开紫宸殿。 柳仲郢一路都在想,到底什么人在那匹马上插的钉子呢? 是谁在搞吴有才? ~~~ “我想搞的人其实是柳仲郢。”西市茶楼里一个头戴蓑笠的人说。 他得到消息已经是第二日。 米童坐在这人对面满脸郁闷。 “真气人,皇帝这次为何没有处罚那个京兆尹啊?” 他回营后对马元贽拼命拱火,马元贽雷霆震怒,恨不得派兵平了京兆府。 马元贽怒气冲冲去找天子做主,米童没想到最后是这个结果。 对面隐藏在蓑笠下的脸却露出奸诈笑容。 “急什么,李瀍不是说下不为例吗,我马上送给他一个下次。” “真的?”米童满脸雀跃。 “不过要雨露均沾,这次我打算左神策军里挑人了。” 第702章 消受不起的爱 洛阳。 白马寺外齐云塔院的一间寮房内。 一名绝色女子正半裸着上身趴在榻上,露出洁白如玉背上的六个红鲜鲜坑洞。 卧榻边上一名年轻的光头比丘尼正举着瓷瓶,往坑洞中洒药粉。 “哎呀~啊呀~~”她忍不住连连痛呼。 女子便是太皇太后的侄女郭芊芊。 她背上坑洞是在扬州龚庆园翻出自雨阁跳入池水,被乱箭射伤后留下的。 水的阻力减弱了箭矢杀伤,虽没给她造成致命贯穿,却在她后背留下了可怖的疤痕。 “刘异,你给我等着。”郭芊芊咬牙切齿道。 这时门外传来几声咳嗽。 “芊芊,你好了没有?阿兄可以进去了吗?” 比丘尼快速给郭芊芊绑好绷带、穿上衣服,然后打开门。 郭仲礼带着十几名婢女鱼贯而入。 婢女们将大包小包的东西放置在桌上便随着比丘尼一起退出去。 郭仲礼指着桌上的东西介绍: “芊芊,为兄这次来给你带了荚天生牙、寒食散、阿胶等大药,还有你炼养颜丹用的番红花、铁皮石斛、灵芝……” 郭芊芊的养颜丹用的是当年六朝御医叶法善献给武则天的配方,颇费花销,但效果显着。 郭仲礼说着说着忽然顿住,因为他看见了木盆中刚换下来的带血绷带。 郭仲礼脸上的喜色一瞬间被怒气取代。 “你从哪里找的庸医,为何治了这么久伤口还没愈合?” “不关医师的事,是我受不了腌臜泡了澡,伤口一沾水便难以愈合。”郭芊芊解释。 郭仲礼显然不信,转而问: “你是不是又去旁边白马寺擦那块破碑了?” “……”郭芊芊没吭声,等于默认。 “这样下去,你的背会留疤的。” 郭芊芊趴在床上扭过头问: “你是来拜祭李太和的吗?我听说她就葬在香山上。” “我刚去看过她了,顺便过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能有什么好消息,除非刘异死了。” “恭喜你,心想事成了。” “什么?”郭芊芊不可置信地从榻上坐起,“三兄,你骗我的吧?” 她杀刘异几次都没成功,命这么硬的人怎么可能突然死了? “我也是刚得到的消息,刘异的官船在苏州外海遭遇海盗,他中箭后坠海,刘异全部亲友已经过去帮忙打捞尸体了。” 郭芊芊慌张下床,穿上鞋就想往外走。 郭仲礼一把拉住妹妹。 “你要去哪?” “去苏州,我要比刘家人早捞上他的尸体。” “死都死了,你还要鞭尸吗?” “不,我要留下刘异那张脸,以后让那张脸日日陪伴我。” “芊芊,你疯了?他不是裴归,第一次见刘异后我就派人去他家乡调查过,他是田舍奴之子,与你心心念念那人没半点关系。” “没关系又如何?长得像就行。” “不准去。” 郭芊芊突然开始发狂,用力捶打郭仲礼。 “我早就疯了,是谁让我变成疯子的,你不知道吗?” 郭仲礼用力紧紧抱住妹妹,任她扭打撕咬。 父母死后,芊芊是他在世上最亲的人。 他父亲生五男两女,只有他跟芊芊是一母同胞。 过了许久郭芊芊才平复情绪。 她挣脱开郭仲礼的怀抱,走回榻边,重新躺下。 郭芊芊背对着郭仲礼下逐客令。 “我不去苏州了,你回去吧,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郭芊芊听到一声叹息,随后传来关门的声音。 她以为郭仲礼走了。 可又过了一会,她再次听到开门声。 耳力敏锐的她听到脚步声到桌边停止了,然后是倒水声。 然后屋里又恢复了平静。 郭芊芊始终没有回头,半个时辰后还是她先忍不住了。 “我都说不去苏州了,你为何还不走?” 她背后一个声音低沉磁性的男人说: “去苏州做什么?又去杀我儿子吗?” 她不可置信从榻上坐起,郭芊芊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声音。 她慢慢转回头,看见桌边有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男人身材挺拔,但比她印象中瘦削了一些。 曾经的剑眉星目周围多了些许皱纹。 曾经凉薄的嘴唇下蓄了一撮山羊胡。 “裴兄长?” 郭芊芊呆愣片刻,下一瞬便光脚下榻,飞一样朝男人扑去。 她即将拥抱到男人时,对方突然躲开了,让她扑了个空。 郭芊芊委屈地望着男人,泪水决堤,汹涌而出。 “裴兄长,你是来接我的吗?” “我来给我儿子报仇。” “你儿子?” “刘异就是我儿子。” 郭芊芊瞬间呆愣,一时反应不过来。 等她终于想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太阳穴突然暴跳,脑袋嗡嗡作响,像是要随时炸裂。 她的情郎居然有个儿子? 那儿子还是刘异。 该死的郭仲礼,刚刚还告诉她刘异的父亲是名田舍奴。 她努力调整呼吸,回道: “刘异不是我杀的,他是被海盗杀死的。” “我知道,但你曾试图杀他。”李归叹口气,语带宠溺地说:“这个不中用的臭小子,真不愿意承认他是我儿子,竟然还让你逃了。” 郭芊芊没有听出李归语气中的杀意,她现在满心满脑还在纠结情郎居然跟别人有了儿子。 “他母亲是谁?” “你没必要知道。” 郭芊芊就这样默默看着对面那个自己深爱了一辈子的男人。 她忽然大笑起来,声调悲凉。 “哈哈哈~~原来我跟李太和都输了,你居然跟别的女人生了儿子?早知道我当初就不费心拆散你和李太和了。” 我与春风皆过客,你携秋水揽星河。 当年她来洛阳游玩时,认识了借住在白马寺的裴归。 他们从此频繁约会,结伴而行。 她将自己的一切交给了这个男人。 一个气质出尘、俊逸潇洒,一个稚齿婑媠、闭月羞花,任谁不夸他们是一对璧人? 花前月下没多久,裴归就认识了女扮男装的李太和与其他几名学子。 此后裴归便很少再陪她,而是整日与四名好友在一起斗酒吟诗,畅游伊水。 她不清楚裴归知不知道李太和是女扮男装,但有一件事她是清楚的。 那就是裴归绝对不知道李太和是大唐公主。 她记得裴归曾说过此生绝不会跟大唐公主有所牵扯。 于是她将李太和的身份告诉了这个她俩都爱慕的男人。 若他们再粘连不清,她就只能杀了李太和。 没多久她便收到裴归与李太和分开的消息。 她以为自己终于胜利了,从此可以与情郎双宿双栖。 没想到她再去白马寺时,竟被情郎给赶了出来,裴归自此离开白马寺。 她再获得情郎消息时,情郎已经中了探花。 李归眼神冰冷地望着郭芊芊。 “白马寺中初相见,朝朝暮暮为逢君。” 他一开始就知道出自郭芊芊的手笔。 这个女人很爱他,可他实在消受不起。 林九蓉的妹妹林九荷,从小到大一直跟在他在身边照顾他饮食起居。 结果他刚认识郭芊芊不久,林九荷出门时突然被横冲过来的马车撞折了腿。 他只能将九荷送去舅父裴度那里养伤,自此便将九荷留在了舅父身边照顾,直到裴度去世。 与他相好的洛阳名妓更惨,他认识郭芊芊后那名妓的脸就被人刮花了。 他这辈子经历的环肥燕瘦不少,但蛇蝎美人只有这一个。 第703章 郎心如铁 李归待郭芊芊逐渐平复些,请她与自己隔桌而坐。 “我此来其实还有两个问题想问你,当然,你也可以不回答。” “你问,我对你知无不言。” “第一个问题,太和公主府中有个姓米的坑饪,是你派过去的吗?” 郭芊芊愣了两秒。 她并不笨,当即意识到问题所在。 “你是说李太和的死有问题?” “你不知道?” 他在追查李太和死因时,发现她府中有个姓米的厨子在李太和死后没领遣散费就不见了。 他派人去过米厨子家调查,发现家宅早已搬空,左右邻居都不知道他们家人搬去了哪里。 同坊的人说近半年常有个姓郭的男子去他家拜访。 郭芊芊听罢摇头否认。 “我小时候与兄长常去宫中陪伴姑母,我与太和一起长大,我虽痛恨她夺走了你,却并未对她下过杀手。在旁边白马寺碑林,她的刻碑紧挨着你的,我每次看到心里都酸酸的,却一直忍着没有铲平那块碑。” “那会是你兄长郭仲礼吗?” “不可能,”郭芊芊语气坚决道,“他更舍不得下手,我三兄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就是太和。我和三兄虽然都是嫡出,但我们跟郭仲文、郭仲武并不同母,我阿娘是郭仲文母亲沈素死后阿耶又娶的继室。因为这个原因,三兄当年并无意争夺郭氏家主之位,可因为太和公主和亲远嫁,三兄很自责,他认为是自己权势不够才没能留住心爱的女人,从此他像是换了一个人,处处与郭仲文、郭仲武争锋,最终从父亲手里接过了太原郭氏家主之位。太和返回大唐,三兄比谁都高兴,他绝不可能对太和出手。” 李归手指一下一下敲打桌面,想不通还有谁? 李瀍吗? 李太和最近一年行事异常低调,不再串联皇族,对李瀍已经没有威胁了,他何必费力除掉自己的姑母? 可他想不通还有什么人。 郭芊芊深情凝望桌对面情郎拧紧的眉宇,脸上凄然苦笑。 “你在追查太和的死因,想为她报仇,却想亲手杀了我。在我和太和之间,你果然更喜欢她。” “太和从来不会伤害我在乎的人。”李归沉声回道。 郭芊芊脸色变得黯然痛苦。 她从小自负美貌,被众星捧月般长大,可当年一见到裴归就丢了三魂七魄,不惜与父亲决裂也要委身于他。 她虽痛恨生下裴归儿子的女人,却也不会对情郎之子下毒手。 “我真不知道刘异是你儿子,否则我一定不会对他出手。” “可你已经出手了,所以我不能再留你。” “这些年你一直知道我在这里隐居,对不对?” 李归没有否认。 郭芊芊自嘲苦笑,眼睛往上看,尽量不让眼泪落下。 “真是郎心如铁,你明知道我时时为你情殇,你却从肯过来看我一眼。” 说完她忽然笑了,笑得如当年初见之时那样甜美。 “其实上天也算待我不薄,如果你不是为了杀我,我恐怕一辈子再也没有见你的机会了。” 李归不想继续跟郭芊芊纠缠昔日感情,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二十二年前我参加完吏部博学宏词考试当天,你托婢女带话让我在灞桥等你,说有重要的话要告诉我,我若不去你便跳灞水溺死,我想知道那天你去了吗?” 他考博学宏词当天发现主考官竟是父亲帐下的牙将张子良。 看对方的眼神他就知道张子良已经认出了他。 他本要逃离长安,可鬼使神差还是去了趟灞桥,结果等来了一大批杀手。 直到他逃到巩县附近才彻底解决全部杀手。 六年前刘异出发去振武城,他则带人到长安屠了张子良满门。张子良死前交代那天去刺杀他的其实有两伙人,另一批人张子良也不知道是谁派的。 张子良雇佣的杀手没有离开长安,一路追杀他的其实是另一批人。 郭芊芊眼神瞬间慌乱。 “我……我……对不起,我事出有因,才没去赴约。” 李归无奈笑了。 他如约去了灞桥,差点把命搭上,还害子由为了救他而死。 他跟这个蛇蝎女人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李归站起身,坚定地走向这个曾陪伴他度过青葱岁月的女人。 他们也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只是后来他发现,女人仅有美貌是没用的。 郭芊芊笑了,任李归将她抱在怀里。 任他的大手扣着她的头,将她死死按压在胸膛上。 任他的胸膛阻断自己呼吸。 郭芊芊始终没做任何挣扎。 窒息前她感觉李归的胸膛越来越湿润。 那是她自己的眼泪。 她不会告诉他,她们也曾有过一个孩子。 只是被她父亲一碗药打掉了。 她约他到灞桥其实就想说这件事。 郭芊芊渐渐失去知觉…… 李归叹口气,抱起昏死过去的郭芊芊将她重新放到榻上。 他问自己:人老了就会心软吗? 他最终还是没有下手。 ~~~~~~ 送给大家一首老歌——《知我无情有情》 第704章 你俩要给谁报仇啊? 夜晚,延生观,延生大殿。 郑宸正对着彭祖神像练飞镖。 biu, biu, biu, 连续三枚飞镖都扎在彭祖老头的大脚趾头上。 她在射第四枚时,终于忍不住朝房上大喊: “羽林郎,你能别再打扰我吗?” “我哪有?”牛栏山语气无辜地回道。 “可你一直在叹气,我射了三支镖,你已经叹了四口气了。” 牛栏山像纸片人一样从房顶上飘然落下。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寂静庭院大声喝道: “全部羽林卫后退两百丈,没我命令不得靠近。” 假山、古树、各殿房屋后面陆陆续续发出稀疏声响,一道道黑影快速闪退。 支走羽林卫后牛栏山走进大殿,他咬了下嘴唇,做了个重要决定。 “太升真人,这两天我有件事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你。” 郑宸射出第四支飞镖。 叮~ 啪嗒~ 彭祖的右脚大脚趾终于被她射断,掉在地上。 郑宸很是高兴,语气欢快问道: “什么事?你痛快说。” 牛栏山声音清晰地说: “我听说他死在苏州了。” 郑宸表情困惑转头,看着羽林郎的脸问: “你说谁呀?” “刘异。” 郑宸眨眨眼,随后笑了。 “不可能,你忘了?异兄长离开长安前来看过我,他说让我等他,他一定回来。” “听说遇上了海盗,刘异咽喉中箭,落海后尸体到现在都没捞上来。“ 郑宸见羽林郎表情严肃,不像开玩笑,她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敛。 她原地怔了一会儿,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你骗我,不可能,我还是不信。异兄长战回鹘,平太原,什么风浪没见过?他才不可能死在海盗手里呢。” 牛栏山叹口气。 “我也希望不是真的,可我听说刘异的兄嫂已经赶去苏州处理他后事了。” “刘奇和秦三娘也过去了?”郑宸轻声喃喃。 她脑袋忽然嗡嗡作响,不可置信地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住彭祖佛讲的小腿。 难怪前两天大兄和三兄过来看她时,大兄郑颢一脸倦怠,看她目光中充满怜惜。 郑就几次对她欲言又止,最后被大兄强硬拉走。 莫非他们也知道异兄长死了,瞒着没敢告诉自己? 牛栏山走近她两步,语气坚决道: “我决定今晚就放你走,只要你能逃出大唐,就能重获新生。我知道刘异一直很在乎你,如果你自由是他最后的心愿,我希望他走得安心。” 郑宸眼睛慢慢蓄满泪水,轻声问: “异兄长如果死了,我还逃什么?我以后为谁活着?” 牛栏山叹口气。 “大家都不敢告诉你,就是怕你会做傻事。” “不,”郑宸摇头否定,“我不会就这样殉情的。” “你能想开最好。” “我要杀了李瀍再死。” “啊?” “都是李瀍那混蛋害我跟异兄长分离这么多年,也是他派异兄长去江南巡查,否则异兄长根本不会出事。”郑宸眼神瞬间充满戾气,“我要杀了狗皇帝,再去找异兄长。” “你不怕牵连家人吗?” 郑宸反问:“我逃了不一样会牵连家人?” 荥阳郑氏毕竟是千年士族,她寄希望于下一任登基的皇帝不要认真追究先皇死因。 她现在的身份是皇后,追究起来皇后刺杀皇帝,于大唐颜面也无光。 牛栏山在延生观中陪伴郑宸三年多,一直知道这位士族千金坚强、勇敢、果决、毅力惊人。 没想到她此刻听闻爱人噩耗,居然还有理智和勇气复仇,心中不禁暗暗钦佩。 “我帮你,我们一起给刘异报仇。” 这时大殿外有一个调皮的声音问: “你俩要给谁报仇呀?” 郑宸听到声音先是一愣,随后破涕为笑。 “异兄长?” 大殿外站着两个头戴蓑笠的黑衣人。 郑宸风一样向殿外飞去,一头扎进其中一名黑衣男子的怀里。 “我就知道你没死,你不可能扔下宸儿的。” 郑宸埋首在刘异怀里时,不忘侧脸瞪了一眼羽林郎。 牛栏山张大嘴巴原地凌乱。 他手上比比划划,嘴里支支吾吾问道: “你……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刘异旁边脸上带疤的黑衣人摘掉头上的斗笠,露出一颗大光头。 他语带嫌弃回道: “贫道走进来的,你们这里防守可真松懈。” 江小白回答完自顾往殿里走。 牛栏山气鼓鼓质问:“你谁啊?” 他又转头问刘异:“你带来这人谁呀?” 敢说他防守松懈? 刘异拥着郑宸俩人跟连体人一样走进大殿。 他摘掉头上斗笠,随意扔在地上,也调侃起牛栏山。 “你平时不是自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吗?今晚怎么如此迟钝,我都接近大殿了你还没发现?” “我刚才跟太升真人讲话太专注了。” 主要他这一晚上都在唉声叹气做思想斗争,精神有些不集中。 他走到刘异对面仔细观察后问道: “你真的没死啊,那天子为何传话给我说你死在苏州了?” 郑宸从刘异怀中抬起头,说: “对啊,好像大兄和三兄也是这么认为的。” 刘异一脸得意回道: “因为那天两艘大船上的人都亲眼见证我被海盗的箭弩射穿咽喉,然后坠海。” 郑宸一听心上人被箭矢穿喉,吓得赶紧检查刘异脖子上的伤口。 可她看到刘异脖子上清清爽爽,皮肤完整,没有半点疤痕。 郑宸惊讶问道: “咦,你的伤呢?” “假的。” 当时海盗射向他们的箭矢是平头的,根本没有尖。 刘异接住一根箭羽后将它按在自己咽喉上不敢松手。 至于小伙伴们看到的钻出他后脖颈的箭头,则是被绑在他脖后的磁石吸住的。 听完刘异的解释,郑宸一脸费解。 “海盗为何要配合你们演戏?” “因为海盗是张家老五张狼带人假扮的,否则海盗海上抢劫为何还要遮面?” 那天春风渡逼近时,海盗们各自从官船返回自己的小船。 刘异和江小白落海后迅速脱掉外衣,露出里面与海盗一致的装扮。 他俩再以黑布遮面钻出水面,跳上其中一艘海盗小船,随他们离去。 否则那么大风浪,他们无船不可能返回岸上。 “异兄长,你如此大费周章是为了迷惑李瀍吗?” 刘异拉着郑宸坐在蒲团上。 “不止,我主要是为了迷惑家人和朋友。” 只有让小伙伴们相信自己落海了,他们才会留在苏州不遗余力地打捞他。 他大哥刘奇闻信也会千里迢迢赶赴出事地点。 还有在巩县的姨母、阿兰和其余张家兄弟必然也会前往。 刘异语气悠悠道: “许多人造反都说为了天下苍生,为了穷苦百姓,我这人自私自利,也没有那么大的格局,我就是为了我自己。李瀍害我,害我心爱之人,我要他死,所以谋划了这件掉脑袋的事。我从不认为自己会失败,但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拿全家人的性命去赌。万一,我是说万一我失败了,刘奇还有张鼠他们可以乘坐春风渡逃离大唐。他们去占领日本也好,去发现美洲也好,总之有那艘巨船在手,大唐也拿他们莫可奈何。” 春风渡是他为家人准备的后路,但不是他自己的。 假死之事他连铁兄弟张鼠都没告诉。 因为孙艳艳怀孕了,他不希望张鼠再涉险。 张家兄弟中只有张虎和张狼知情。 张虎、张狼本来不同意,他们情愿陪他造反涉险。 他告诉二兄和五兄,自己托付给他们的,比他的命重要。 张虎、张狼拗不过他,最终承诺不论长安结果如何,他们会以性命保护船上人平安。 郑宸此刻已经哭得大雨滂沱。 “异兄长,呜呜呜~你做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你其实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做好了陪我一起死的准备,是不是?是宸儿害了异兄长。” 刘异紧紧搂世间他最爱的女子哄道: “胡说,苦尽甘来终有时,一路向阳待花期,我还要跟你长长久久白头到老呢。” 牛栏山和江小白两个电灯泡突然意识到自己太亮了,他俩前后脚走出大殿,还体贴地替他们关上门。 第705章 不,我死了 兵部侍郎白敏中下班后骑马回家,换乘坐马车再次出门。 白敏中的马车最终停靠在十六宅之光王宅门口。 报明身份后经宦官通传,他被带到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 白敏中打量四周,心想难怪世人都说光王愚呆,哪有人会在这种地方招待客人的? 光王李怡走进来后,结结巴巴问道: “你……你是官员?你……你找我作甚?” 白敏中犹豫几秒,终于选择直言相告,因为他估计婉约对傻子可能没用。 “光王殿下,我知道你消息闭塞,特来告知你一件事。” “何何何事?” “呃……你妹婿也就是安平公主的驸马刘异,在苏州巡查铸币时遇到海盗,他中箭落海了,目前安平公主留在苏州没日没夜地寻找。” 白敏中见李怡表情没太大变化,知道这傻子可能没听懂。 他直接建议道: “光王殿下,安平公主现在忧伤过度,很需要家人安慰,我认为她现在应该很需要你,如果你不忙的话,可以去苏州看看她。” “你……你为何要来通知我?” 白敏中没明白傻王爷为何这么问,直白回道: “刘异对我有恩,我希望他走得安心,家人不要再出事了。” 他入朝后仕途发展并不顺利,先入李党,又入牛党,皆不受重用。 最后在刘异的运作下,他才能接任兵部侍郎。 他知道牛李两党很多人都看不起他,认为他就是大唐版的三姓家奴吕布。 可除了刘异,无论士族还是寒门谁给过他机会? 他并不是吕布,他懂得知恩图报。 现在恩人死了,他想为刘异的家人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 “我我我我不认识苏州的路,我不去。”李怡答。 这就在这时,屋门被猛地推开。 晁氏慌慌张张跑进来,开口便说: “王爷,妾听管事说你要去苏州?王爷这次你可不能再扔下妾了,即便你要二次剃度,我也要跟着。” 李怡皱眉,眼眸中瞬间浮现凌冽杀气。 他现在对这个愚蠢女人厌恶到了极点。 他的眼神令白敏中一瞬间毛骨悚然。 这不该是傻瓜会有的眼神啊! 这时仇晴儿也慌慌张张跑进来,曳住晁氏手臂往外拉,满脸陪笑说: “晁阿姊,晴儿可算找到你了,我正想向你请教如何制苏合香呢。” “你别拉我,我哪里会制香?” 仇晴儿到底生拉硬拽将晁拖了出去,重新关上门。 李怡和白敏中现在表情均很尴尬。 白敏中呵呵干笑两下。 “我不知道光王已经得到消息准备去苏州了,我……呵呵真是白操心了,那我告辞了。” “等等。” “啊?” 李怡用命令的语气道: “我去苏州之事你不要告诉别人。” 当他得知刘异死讯时,不是难过大业未成,而是替妹妹担心。 他背地里骂了一天。 路途如此凶险,刘异居然还敢带着安平? 早知刘异这么短命,他就不让安平嫁了。 还不如让妹妹留在延生观里做女冠呢。 李怡打算明日启程去苏州将安平接回来。 他离开长安这段时日,会对外称病,否则王爷没有请旨私自离京惹来麻烦。 白敏中结结巴巴问道: “你……你你不结巴了?” “以后对你可以不结巴。” 白敏中双手捂脸,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天啊,光王是装的? 这件事彻底震碎他的三观。 他感觉自己才是痴呆。 白敏中放下手后信誓旦旦保证。 “请光王殿下放心,刘街使对我有知遇之恩,无论你是出于什么原因假扮口吃,我绝对不会出去乱说。” 李怡点点头,愿意信任他。 从白敏中说报恩那一刻,他就收获了李怡的好感。 白敏中满怀心事地走出光王宅大门,直接上了门口的马车,连车夫不在都没发现。 当他打开车厢时,瞬间愣住。 “刘……” 刘异一把拉过他,及时捂住他的嘴巴,将白敏中拽进车厢。 “别鬼叫。” 白敏中惊悚的险些昏过去,甚至忘了用鼻子也可以呼吸。 刘异不得不松开他的嘴巴,让他大口喘气。 白敏中抚平心脏狂跳后,问出个没有个二十年脑血栓问不出的问题。 “你是活的?” 刘异翻个白眼答: “不,我死了,被你气死的。” “你真是活的?可他们不都说你死了吗?” “不信谣,不传谣,懂不懂?” 白敏中赶紧关上车门,回身激动地抓住刘异的手表白: “刘街使,你还活着真是太好,否则我担心刘党会就地解散。” 各大士族已经听说了刘异的死讯,现在都在各谋退路。 没有刘异的刘党就是一盘散沙。 刘异翘起腿摆个舒服的姿势,云淡风轻说道: “我早猜到了。” 他本想先摁住大舅哥,回头再通知刘党,没想到在大舅哥家门口逮住了刘党联络员白敏中。 “在这遇到你是意外惊喜,你回去通知他们我还活着,告诉各家明晚在老地方开会,那件事咱们要正式启动了。” “老地方?呃……我不知道慧远禅师回没回来。” 刘党的老地方就是西明寺慧远禅师居住的五明院。 “慧远去哪了?”刘异问。 “我上次过去时小沙弥说禅师去了洛阳。” 刘异疑惑慧远双腿残疾不良于行,他去洛阳做什么? 他想了想说:“我今晚去看看,其实慧远不在咱们一样可以借用他的五明院。” “好,那我去通知大家。” “我出发南巡时说过,我回来会先着手换掉京兆尹柳仲郢,关键时刻决不能让保皇党李德裕的人在京畿掌握一点兵力。” 白敏中惊愕问道: “难道前天柳仲郢和马元贽的争端是刘街使的手笔?” “是,不过一次没成功,我会想办法再挑拨一次京兆府和神策军的矛盾逼迫天子做决定。” 白敏中沉思片刻,忽然双眼一亮。 “我或许可以帮你。” “呃……你怎么帮?” “我在做中书舍人时与一名叫纥干臮( ji)的中书舍人关系不错,我听他讲过一件事,或许可以利用一下。” 接着白敏中巴拉巴拉给刘异讲了一个非常狗血的故事。 刘异听完奸笑出声。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明天你就去鼓动这个纥干臮( ji),告诉他报仇的时候到了。” 第706章 我认识他二十九代孙 车厢晃动一下,白敏中裂开车门瞅一眼,发现是车夫回来了。 估计之前去解手了。 他再次瞥见光王宅门匾,赶紧关上车门将李怡决定去苏州的事告知刘异。 刘异叹口气,为怕外面的车夫听到小声说: “我算到了,所以才赶来阻止他,有你在这正好,你去把光王给我叫出来。” “啊?” “啊什么啊,快去呀。” 白敏中下车后以买东西为由再次支走车夫,然后二进光王宅。 李怡听说白敏中去而复返有些迷,落东西了? 这次白敏中一见到李怡直接不顾礼仪地拉着他往外走。 “我有一位朋友想见光王。” “谁?” “在门口,去了你就知道了。” 李怡狐疑地上了白敏中的马车。 白敏中则跟猫鼬一样,站在车下警戒。 李怡钻进车厢不到两秒,马车里就传出噼噼啪啪的打斗声。 马车开始剧烈摇晃,还脱离地面上下颠了两下,看上去随时都有散架的危险。 白敏中不可置信地张大嘴巴,明哲保身地默默后退。 这俩人不会拆了他的马车吧? 一碗茶的时间过去后,马车震动终于渐渐平息。 砰地一声,车门被猛地推开。 光王李怡顶着两只乌眼青走出车厢,跳下马车。 他恨恨地对着空气又挥出两拳,嘴里骂骂咧咧道: “再敢让我妹妹伤心试试。” 白敏中拍拍小心脏,光王不会把刘异打死了吧? 他赶紧钻进马车查看。 他一开车门就看见刘异仰着头,他鼻子下面有两道新鲜的血痕。 “刘街使,你没事吧?” 刘异对他招招手,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 白敏中刚坐下,刘异就拉过他的袖子,凑到自己鼻子下擦血迹。 白敏中瞬间凌乱。 ????? 心道光王怎么不把你打死? 用完白敏中的袖子,刘异毫不客气地要求: “送我去颁政坊龙兴寺。” 就是他初来长安借住的那家寺院。 朝廷下令灭佛后,长安只允许保留四家寺院,龙兴寺不在其中。 现在龙兴寺和尚们已被驱逐,刘异所熟悉的小沙弥悟明和都维那恒业不知去向。 刘异和江小白这次回长安便潜藏在空无一人的龙兴寺里。 白敏中没有拒绝,待车夫回来后直接命令开赴颁政坊。 车厢里白敏中小声跟刘异絮叨最近朝中动向。 马车晃晃悠悠走了半个时辰,突然车外传来说话声。 “请问是白侍郎的马车吗?”一个男子的声音问。 随后刘异和白敏中听到车夫回答: “我家主人正是兵部白侍郎。” “那你家侍郎可在马车中?” “在。” 车夫自觉将马车停了下来。 车厢里的白敏中恨不得锤死这个多嘴的车夫。 刘异苦笑后将身体紧紧贴靠车窗同侧一角,从外面看这里是视觉盲区。 白敏中无奈掀开车帘与外面人打招呼。 “原来是马观察使,有礼有礼。” “白侍郎,咱们真是有缘,在街上都能遇见,不如一起去前面酒肆饮杯酒如何?” “呃……今日不成,我有急事,咱们来日再约。” 白敏中想敷衍两句就走,对方却道: “白侍郎,马某有件事想请教。” 白敏中抿唇,这人怎么没眼力价呢,真的好烦。 “何谈请教,马观察使直言就好。” “白侍郎,你们兵部可还有职位空缺?我愿意自降品级就任。” 刘异在车里险些没笑出声,竟有人在大街上投简历找工作。 白敏中露出职业假笑,推脱道: “马观察使说笑了,这事你该问吏部啊。” “我刚从吏部崔尚书家出来,崔尚书说除非各个衙门内部提出用人需求,否则他也没有职位可安排我。” 白敏中敷衍道: “那我明日帮你问问我们兵部郑尚书,看看兵部是否还需要用人。” 车厢外那个马观察使不断致谢,总算放白敏中车马离开。 白敏中放下帘子,车子再次启动。 刘异坐回原来的位置,小声问: “那人谁啊?” 白敏中无奈摇头答: “出身扶风马氏的前黔中观察使马植。” “他怎么求官求到你这来了?” “病急乱投医呗。去年柳仲郢不是主持过裁员吗,当时马植任职的黔中观察使正好三年任满,朝廷就没再给他安排职务。马植回到长安后,没少走关系送礼物,一年多了也没等到实职差遣。” “为何啊?是所托非人还是礼送的不够重?”刘异问。 “都不是,马植是从观察使的位置下来的,算是三品,现在朝中三品官位置早满了,哪还有位置安排他?另外他久在边庭,与李德裕的关系也不密切,很难再被启用。” 刘异默念“马植”的名字,感觉在哪听过。 扶风马氏…… 忽然刘异呵呵笑出声,他想起马植是谁了。 上辈子弯弯有个领导人自称是马植后人。 当年马领导携家人来大陆祭祖时,他看过网友整理的马家族谱。 见刘异笑得异常邪魅,白敏中好奇问道: “你认识马植?” “我认识他二十九世孙。” “啊?” “我在想要不要帮帮马家先祖呢?” ~~~~ 当晚夜黑风高,长安街道上异常冷清。 宣阳坊东墙突然翻出两道人影,他们头戴蓑笠,身后各自背着一个大箱子。 俩人跳下坊墙,直接落到马背上。 “槽,回自己家还都要鬼鬼祟祟。” “你家守卫太松懈,丢了东西都不知道。” “幸亏他们松懈,否则咱俩怎能偷得这么爽?” 刘异和江小白一夹马腹,两匹骏马在坊道上驰骋,往延康坊进发。 他们穿梭于各区的时间卡得极好,每次都错开了金吾卫巡逻。 两人抵达延康坊西南角后,各自站上马背翻进坊墙,直接进入西明寺院内。 这所占据延康坊四分之一土地的寺院,如今相隔很远才会点一盏石灯,有的院落甚至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 刘异和江小白在黑暗中快速穿行,直奔五明院。 他们还没走到门口,便听见里面传出的打斗声。 第707章 我真没想到会是你 刘异刚要往里冲,就被江小白一把拉住。 他将俩人身形藏在院门口的参天古树后。 下一秒,五明院大门被猛地踢开,从里面走出两个穿黑衣的彪形大汉。 两人一人一边架着一个身穿灰袍的和尚,拖着他往南面走去。 凭借五明院门口两尊石灯散发出的昏暗光亮,刘异认出被劫持的和尚是博陵崔氏族长慧远禅师。 慧远嘴巴里被塞了破布,无法喊叫出声。 他双腿残疾,只能任这些人一路拖行。 这时五明院里又冲出两名浑身染血的僧人,边往外冲边与追上来的黑衣人打斗。 刘异知道这俩僧人是慧远的护卫。 博陵崔氏原本在西明寺安排了几十个家卫以僧人的身份保护慧远。 李瀍灭佛后,西明寺作为长安唯四允许保留下来的寺院已经很幸运了,不过要求在籍僧人数量缩减到三十人。 尽管博陵崔氏一直是西明寺最大的捐赠者,但慧远不想让家卫占用为数不多的僧籍,最后只在身边保留了五人。 见这次只追出来两人,刘异猜测另外三个家卫可能已经遇难了。 两名僧人想要去追慧远,却被门口的七名黑衣人缠住。 他们眼见慧远被拖远,心里越发急躁,人数本就不占优势,破绽也越露越多。 没等刘异和江小白冲出去,一名护卫僧被人一刀贯穿小腹,另一名颈动脉被扎得呲呲喷血。 刘异踏出去的半只脚又缩了回来,这下彻底不用救了。 解决掉自后护卫僧的七名黑衣人四周张望一下,关上五明院大门,也往南遁去。 刘异认为这些人既然想掳走慧远,而不是直接杀他,说明慧远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他和江小白将一路背缚的两个大箱子放下。 这是他们从刘宅偷出来的鱼鳞甲和诸葛连弩。 刘异本来计划今晚探过西明寺后,便将这俩宝贝藏在他们现在居住的龙兴寺里,没想到在西明寺这发生了小插曲。 他将装有鱼鳞甲的大箱子藏在大树后,这甲太重了不方便携带。 刘异又从另一个箱子里取出诸葛连弩和箭囊。 他和江小白一人背弩,一人背箭囊,远远跟在七名黑衣人后面。 从南墙又翻出西明寺。 刘异发现这些人没有骑马,知道他们要去目的地不会太远。 他俩一路跟踪这些人翻进位于延康坊南侧仅隔着一坊的延福坊坊墙。 又沿着曲道追至延福坊西南角。 他们眼见七名黑衣人推门走进一家寺院。 大唐几乎每家寺庙门口和大殿外都会摆放一到两尊石灯。 一为行人照明,二来象征佛法光明,能破世间冥暗。 可这家寺院门口却没有点灯,刘异估计是灭佛后废弃了。 他自言自语嘟囔:“天知道这是哪啊!” “纪国寺。”旁边的江小白回答。 纪国寺最出名的是唐初时出了一位叫慧净的僧人,因其博学和辩才而名声大噪,着述宏富,曾为皇家讲经,被宰相房玄龄引为法友,被三藏法师誉为“东方菩萨”。 “你怎么知道?” “长安和洛阳的寺庙我都熟。” 刘异手动给江和尚点赞。 这家伙最大的心愿就是哪天能重回佛门。 为了这一伟大理想,他快把全天下的寺庙都调查清楚了。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皇帝会下旨灭佛,直接斩断他的希望。 江小白恨不得夜里潜进皇宫直接刺杀狗皇帝。 这就是为何刘异将小伙伴们全都留在了苏州,却独独把江和尚带在身边。 与其让酷盖闯皇宫犯险,还不如让他跟着自己干。 刘异和江小白翻墙跳进纪国寺。 这家寺院里面黑洞洞的,但黑衣人的去向并不难找,因为只有一所大殿有灯光透出来。 刘异和江小白靠近大殿,听到里面隐约有说话声传出。 他俩绕道大殿西侧,洇湿手指戳破墙纸,从孔洞中往里观察。 东面墙处有八名黑衣人正在来回走动。 北面墙原本供奉佛像的地方被搬空了,只留下一座半人多高比磨盘还大的莲花台。 慧远现在背靠着莲花台坐在地上,他嘴里的破布已经被人取下。 慧远看上去神态平静,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更没有破口大骂。 他正跟面前的黑衣人协商讨杯水喝。 慧远对面蓄八字胡的尖脸男人疑惑问他: “和尚,你都不问问我们是谁,为何要绑你来此吗?” 慧远平淡回道: “何必多此一问,想必指使你们的人等会便会现身。” 这时南侧殿门外传来啪啪击掌声。 大门被人推开,走进来一个身穿湖蓝色长衫,长得方方正正的男人,年纪在五十上下。 他边走边击掌,语速缓慢说道: “多年…不见,子由…贤弟还是…如…此聪慧。” 在大殿外偷看的刘异此刻不由浑身一怔。 进来这人他虽认识,却是一个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人。 这人正是大理寺卿韩湘。 韩湘绑架慧远和尚? 这都哪跟哪啊? 刘异瞬间很迷。 慧远的表情也很懵逼,显然他也没料到来人会是韩湘。 “我想过是任何人,却没想到是你韩湘韩北渚。” 韩湘,字北渚。 韩湘对屋内黑衣人摆摆手,示意他们全部出去。 刘异和江小白当即意识不妙,赶紧狸猫一样轻飘飘纵跳上房顶。 下一秒屋里出来的九名黑衣人迅速散开,站在大殿四个方向展开警戒。 纪国寺规模不大,建筑也都比较质朴,这间大殿没有采用重檐歇山顶,而是采用普通悬山式屋顶,铺的也不是琉璃瓦,而是单层青瓦。 刘异和江小白紧贴在正脊旁,想掀开两片青瓦偷看屋里情况。 刘异怕自己力道拿捏不准弄出声响,便将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江小白。 江小白握着瓦片一点一点增加力道,直到瓦片活动才轻轻抽出。 幸好大殿屋顶内部贴有浮图壁纸,才没有灰尘落下去。 他俩再次洇湿手指捅破壁纸居高临下偷看。 现在韩湘和慧远面对面坐在地上。 也不知韩湘从哪里弄来一个小炉子,炉子里烧了碳火,正在煮炉上小陶罐里的水。 韩湘语气缓慢但饱含亲切地询问慧远: “这些年子由口味没变吧?是否还喜欢喝西山白露?” 房上的刘异忍不住吐槽,你特么有病吧? 现在正值三伏天,前几日过完大暑,白天出去转一圈回来身上的肉就三分熟了,你还要喝热茶? 下面的慧远脸上也露出苦笑,忍不住又感慨一遍。 “韩湘,我真没想到会是你。” 此刻陶罐里的水开始冒泡,但并未全开。 韩湘将提前碾碎的茶末倒入水中。 等待水沸的间隙,韩湘语速缓慢说道: “二十二年前,我听说你掉进灞水,当时正值冬季,灞水结冰,可你偏偏落入渔人捕鱼凿的冰洞之中,所有人都以为你必死无疑,我本打算等到冰雪消融为你收尸的。” 慧远嘲讽问道:“我还要谢谢你呗?” “那道不必,我一直等,结果等到灞河解冻时,我却没等到你的尸体浮上来,我当时就猜测你或许还活着。于是我去了侦办疑案的大理寺,希望可以借助大理寺的手段查到你的下落,可惜这么多年我毫无线索。” 韩湘说话语速一如既往的缓慢,这时突然顿了许久,话锋一转继续道: “谁能想到你一出生,崔家便在寺院中多给你落一个僧籍,所以你始终有两个身份。我怎会想到与我同榜进士年仅二十五岁的崔自由,竟然也是僧腊二十五年的慧远和尚。” 第708章 你拿什么跟他比? 房上的刘异顿时惊讶,他只知道慧远是和尚,没想到他居然还以另一个身份考过科举。 慧远语气无奈回道: “可你现在还不是找到我了。” 韩湘眼眸浮现淡淡哀伤,回道: “要不是太和薨逝,我可能一辈子也查不到。我此去洛阳拜祭太和,万万没想到无意中撞见你在给太和扫墓,我偷偷跟着你的马车竟然跟到博陵崔氏二房家主崔琯的府上。” 慧远对此也很烦心。 崔家身在洛阳的二房家主——八龙老大崔琯,近来病得越来越重。 慧远去拜祭太和时顺便偷偷探病,崔琯当他的面将二房家主之位传给了他三弟崔珙。 崔琯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慧远平静反问: “我姓崔,去拜会一下同族又如何?” 韩湘轻笑接道: “你去看望二房崔琯没什么,你本就是博陵崔氏子弟,可我又偷偷跟你回了长安,眼见你住进了西明寺。四日前崔氏大房家主崔元式居然绕道长安县的西明寺来上香,你说怪不怪?那一刻我醍醐灌顶,终于明白博陵崔氏大房、二房争这么多年可能全是假的,你作为联系大房二房的纽带才是真正的当家人吧?” 慧远沉默了好一会没说话,只静静凝望对面的故友,仿佛重新认识他一样。 “韩湘,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如此聪明?” 此时炉上的茶水已经二沸,出现细小茶花沫饽。 韩湘用勺子将沫饽舀出,置于瓷盂之中,留下罐中剩余的茶继续煮。 他凝望茶汤语速缓缓说道: “当年裴归煮茶,不仅对茶、水、火、器考究,四合其美,还要亲自烘烤茶饼。裴归不仅丰神俊逸,文武双全,无所不通,连煮茶这样的小事他都能做到极致。他太耀眼了,与裴归相比,暗淡的又何止我一个?” 韩湘等于间接回答了慧远刚才的问题。 但他这个答案太炸裂,险些将趴在房顶上的刘异被轰下去。 裴归? 我了个大槽! 这俩货居然认识我老爹。 陶罐里的茶与水进一步融合,波滚浪涌,已经三沸。 韩湘取来两个茶盏,用茶勺舀出一碗热茶递给慧远。 “以前你最喜欢喝裴归煮的头杯隽永,今天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慧远没有伸手去接韩湘的茶,而是唇角露出讥笑。 “你忘了将刚才二沸时盛在盂中的沫饽浇回罐中止沸了。韩湘,你拿什么跟裴归比?” 韩湘侧头瞅瞅盂中的茶汤,无奈失笑,随意踢出一脚将瓷盂踢翻。 “想不通你们士族子弟为何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俩人现在都没了喝茶的心情。 慧远直截了当问道: “韩北渚,你直说吧,你找我这么多年,又一路从洛阳跟到长安,你到底要做什么?再杀我一次吗?” 韩湘语气无奈回道: “我当年也没有要杀你啊,咱们五人中我除了对太和,就是对你最好了。” 慧远狠狠拍打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 “那我的腿是怎么残的?你以为我不知道灞桥那晚的杀手是你派的吗?” “那些杀手可不是冲你去的,谁让你赶去灞桥追裴归?” 刘异在房上听得眉头越拧越紧。 这老小子要追杀的人是俺老爹? 下面慧远静默几秒后,突然问: “你为何要杀裴归,因为嫉妒吗?” “子由,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我想不出其他理由。” 韩湘重重叹息一声。 他盯着陶罐中不断沸腾却被人嫌弃的茶汤,语气悠长道: “当年郑冠、你、我、裴归还有太和,我们在洛阳相识,因为意趣相投而结伴同游。除了郑冠不解风情,我们其他人应该都猜到了太和是名女子。大家之所以都不戳破,还愿意继续与太和玩在一起,因为她太特别了。太和勇敢、机智、风趣、调皮,爱作弄人,坏主意一个接着一个,人还带着点小霸道,可有她在的地方总是充满了无穷欢乐。她样样跟寻常女子不同,除了郑冠,我们都喜欢她,却也都知道太和心仪的其实是裴归。” “所以你因为嫉妒杀了裴归?”慧远问。 “你太小看我了。”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许多人都说我现在看起来挺年轻的,不像五十岁,他们不知道我二十多岁时就顶着这张脸了。少年长着一张老脸,又因为说话语速缓慢,常被人讥笑木讷,连青楼伎人都不太愿意迎合我。只有太和,她那么高贵,那么喜欢捉弄人,却从不以外貌和口吃嘲弄我,还总是夸我有才,是内秀之人。” 慧远也重重叹息一声。 “太和看似凌厉强势,其实内心很善良,可惜了。” 韩湘语速难得快了半拍,坚定道: “我是喜欢太和,但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她,我只希望默默守候着她,看着她幸福就好。可她偏偏喜欢裴归那个浪荡子,裴归素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与郭氏长女纠缠不清,还敢招惹太和。” 慧远忍不住驳斥: “裴归从未主动招惹太和,是太和……” “住口。” 韩湘脸上顿时浮现怒气,片刻后怒气消散,语气又缓和下来。 “其实只要他对太和好,我什么都可以忍,可裴归不懂得珍惜,到底还是伤透了太和的心,要不然太和根本不会主动和亲远嫁,这件事我永远无法原谅裴归。” 他喜欢太和,却从没对太和表露过。 他一辈子没成婚,守着自己的暗恋却从不曾主动打扰过太和,即便是在她回归大唐后。 太和回京那天,他与百官站在章敬寺外恭迎。 当他看到自己痴心一辈子的女子从车上下来那一刻,忍不住哭红了眼睛。 其他官员应景而哭是为了讨好皇帝,只有他是发自肺腑,没人知道他为了太和能够归唐在背后付出了多少努力。 当天以阳安长公主为首的七位公主,以缺席欢迎仪式抵制太和公主归唐。 当他看到太和洗尽铅华,除掉钗环,穿素衣薄衫,跪在宣政殿外请罪时,他心痛得连呼吸都在疼。 那一刻他恨死了阳安长公主。 后来阳安长公主的儿子王之莫,被刘异以加害黠戛斯遣唐使团的罪名押在大理寺。 第二天所有人都得到王之莫在大理寺监牢撞墙畏罪自杀的消息。 许多人包括刘异在内都以为是王之莫的背后幕后主使郭仲礼杀人灭口。 这些人不知道其实是他亲自摁着王之莫的头,一下一下撞向石墙。 撞到头骨碎裂,撞到脑浆溢出,撞到血肉模糊。 他要让阳安长公主体会一下他当时的心痛。 凡是伤害太和的人,他都不会原谅。 第709章 不好意思哦 “你就因为这个原因杀了裴归?”慧远不可思议质问,“韩北渚,你疯了,太和若泉下有知,一定不会原谅你。” “谁说我杀了裴归?看来你并不知道裴归的下落。” 慧远和尚疑惑问道:“你此言何意?” “我从洛阳跟踪你回长安,我原以为这些年你是跟裴归躲藏在一处呢。” “裴归不是被你杀了吗?” 韩湘轻笑摇头否认。 “我也曾这么认为,因为当年在偃师破庙里找到的那具被狗啃了半边脸的残尸跟他太像,又穿着他的血衣。” “难道不是他?” “我一直以为是,直到六年前吏部侍郎张子良满门被灭,他全家一百零九口,被活活剥皮,凶手将剥下来的一百零九张人皮,订在张宅各屋门板上。” 慧远当时身在佛门,却也听说了这桩惨案。 如今听韩湘重新提起,忍不住说了句: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众生皆苦,凶手又何必如此凶残?” “那件案子交到大理寺后是由我侦办,我当时就猜到裴归或许还活着。” “你认为是裴归杀了张子良全家?” 慧远问完后忽然想起之前他与裴归狩猎时,确实发现裴归有剥皮订木的习惯,他疑惑问道: “裴归为何要灭张家?” “你还不知道吧?当晚追杀裴归的其实有两伙人,另一伙是张子良所派。” 慧远听得更加费解。 “张子良又为何要杀裴归?” “因为他俩有家仇,你知道裴归是何身份吗?” 慧远回忆片刻回道: “裴归自称家乡在河东闻喜,不过他之前否认过出身河东裴氏。我见他谈吐见识绝非一般,当时猜想他大概不想朋友因他是士族而故意结交吧。” 韩湘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的身份可比士族惊人。” “?????” “当年咱们五个人中,只有我与郑冠是单纯的傻瓜,你们其余三人每人都隐藏了身份。太和是女扮男装的大唐公主,你是博陵崔氏的继承人,而属裴归身世最奇特。” “有何奇特,难不成还是皇族?”慧远问。 “看来你是对他是一丁点都没怀疑过,否则以你博陵崔氏族长身份不可能什么都查不到,据我所知这两年连太和都查到一些。” 慧远脸上忽然露出不屑表情。 “我跟你不同,我从不怀疑自己的朋友。” 韩湘也不生气,带着几分真诚语气慢条斯理?回道: “咱们五人中,属你崔镜崔子由对朋友最为赤城。” 慧远语气冰冷怼道: “我如此真诚,却被你这个朋友害得双腿残疾。” 韩湘看了眼慧远的残腿,没有辩驳而是揭开谜底。 “裴归不仅是宗室,还是逆贼李锜之子,他舅父是大唐近百年来最有声望的名相裴度裴晋公。裴归是被裴度亲手教养长大,所以他文韬武略、风雅乐事,无所不通。” 慧远错愕两秒后大声驳斥: “你胡说,你不仅诬蔑裴归,还敢诋毁裴晋公。” 裴度是诸多大唐士子心中的神,怎么可能抚养乱臣贼子的儿子? 而且还说这个贼子是他朋友裴归。 韩湘重重叹口气,无奈道: “我绝没有诬陷裴晋公,裴晋公于大唐有不朽之功勋,我跟你一样尊敬他。要不是为了保全裴晋公身后的名声,我肯定会将裴归的身份透露给朝廷,由朝廷下令缉拿他这个乱臣贼子之后。” 慧远看出韩湘眼中真诚,知道他没有说谎。 他震惊得半天没有说话。 等他好容易接受了这个事实,焦急问道: “你既然认为裴归没死,那他现在在哪?” “前些日子太和撑着重病的身体去洛阳,我只能在休沐时过去暗中保护她,其余时间委派手下人默默跟随。太和弥留那日,我属下看见太和被一名划着小船的男子接走。那群愚蠢的属下见太和没有反抗,认为他们必是熟人,便没有过去阻止,最后竟生生放走了那个男人。” “你是说那人是裴归?” “除了他太和还会任谁抱着?”韩湘反问后不屑冷哼一声,“穿蓑衣,划小舟,看来裴归苟延残喘这些年境遇不佳啊。” 慧远不想理会韩湘语气中的幸灾乐祸,直接追问: “所以你也不知道裴归现在何处,对吗?” 韩湘瞥见他辛苦熬煮的茶汤此刻已经熬干。 他熄灭炉火、取下陶罐的同时,嘴里淡淡回答: “没关系,我会找到他的。” “怎么找?” “你帮我呀。” 慧远白了他一眼。 “你不用妄想了,我虽为崔氏族长,但博陵崔氏每一步行动都要符合家族利益,崔氏不可能帮你找人。” 韩湘笑笑说:““不需要出动崔氏全族,我只用你一人就好。” “谢谢你如此看得起我,贫道一介残躯,爱莫能助。” “你做饵料就好。咱们五人中属你与裴归的关系最要好,你对他有救命之恩,若他得知你仍在人世,如今遭遇危险,肯定会来救你。” “你想怎样,将我倒吊在城门上引出裴归?” “不用,我的人刚才将你从西明寺劫持出来,裴归已经来了。” “什么?” 慧远正在疑惑,韩湘突然飞起一脚,将地上的碳炉垂直踢飞,往房梁飞去。 刘异此刻正听八卦听得入神,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江小白抱着在屋顶斜坡上顺势翻滚而下。 他俩刚才趴卧的屋脊被飞上来的碳炉撞破个大洞。 破洞周围碎裂的青瓦伴着滚滚烟尘呼啦啦落下,韩湘抱着慧远避开两丈。 此刻江小白和刘异已经顺着屋檐翻落而下。 他俩刚站稳,大殿外的黑衣人当即吹响口哨。 呜呜呜声中,后面一栋黑漆漆的大殿里突然冲出一群乌泱泱的杀手。 这些人个个手持陌刀,杀气腾腾,足有七八十人。 刘异和江小白表情都很震惊。 他俩原以为这庙里只有九名黑衣人,没想到在暗处藏匿了这么多。 这时,他们背后的大殿南门被人从里面踹开,韩湘走出来。 他此刻已经脱掉了蓝色长衫,露出里面的洁白素缟。 被留在大殿中的慧远一脸震惊,原来韩湘一直在为太和偷偷戴孝。 韩湘望着前面那个熟悉的背影,发出得意笑声,连语速都比平时快了几分。 “裴归,你上当了,我早在此处布下了天罗地网,今日你休想再逃脱。枉费太和那么喜欢你,你却辜负她,如今太和已经故去,我要送你下去给她陪葬。” 刘异嗤笑,慢慢转回身,语气既无辜又无奈地说: “不好意思哦,我不是你要等的那个人。” 第710章 好久不见啊 韩湘瞪大双眼,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你你……你刘异?怎么是你?” 他初见刘异时就感觉神似裴归,为此还派人去巩县调查过。 刘异家乡的人纷纷证实他家世代务农,祖祖辈辈生活在九合村。 韩湘后来发现刘异行为粗鲁,绝不太可能是风雅之极的裴归之子,就此彻底打消疑虑。 他不解问道:“你不是死在苏州了吗,怎会出现在这里?” 刘异眨眨眼,嬉皮笑脸反问: “啊……我说我是鬼,你信不信?” 韩湘此刻已经气得双眼喷火,这小子坏他大事。 “刘异,我不知道你为何假死回京,也不想知道。我的事本与你无关,可你既然闯进这里,我便不能再留你了,反正天下人也认为你已经死了,不如假戏真做。” 刘异笑呵呵问:“我们各自握着对方的秘密,不能通融一下吗?” 韩湘不想跟他废话,一挥手院子里全部杀手向刘异、江小白冲过去。 大殿中的慧远见到刘异没死也很震惊,前些天大房崔元式过来就为告诉他刘异死了,跟他协商崔家下一步应对。他本来还在犹豫现在要不要跟刘异假装不认识,此刻见到韩湘要杀刘异灭口,赶紧朝殿外大喊: “韩北渚,你莫要伤他,刘异是我朋友,他是来找我的。” 韩湘回头瞅瞅慧远,批评道: “子由,你就这点不好,总是喜欢乱救人。” 杀手们迅速将刘异和江小白围在中心,步步逼近。 刘异背靠江小白,双手持弩,不停扣动扳机,发射一阵密集的箭雨,根根弩箭闪烁着寒芒,“嗖嗖嗖”破空而去,对面数名杀手应声倒地。 他手中的诸葛连弩不停发射,每一次离弦都能带走一条生命。 可杀们并未退缩,反而更加疯狂地扑向他俩,因为拉近距离会让刘异手中的弩箭发挥不了优势。 江小白身手敏捷,不断变换位置,保护刘异的同时把握机会出手,冒险近身的六名杀手被他逐一捏碎骨头。 就在刘异专注射杀正面扑上来的敌人时,他右侧一名杀手如幽灵般悄然靠近。 这人趁刘异不备,挥刀向他右腰砍下。 刘异上支弩箭刚离弦,现在来不及调转诸葛连弩的方向,身体又躲避不及。 幸好背对他战斗的江小白听到风声,猛地后踢出左脚,直接以腿挡下杀手的陌刀。 江小白铜皮铁骨虽不至于受重伤,但这刀威力迅猛,被砍的一瞬他感觉到大腿酥麻疼痛。 刘异这时调转弩箭方向,近距离射向这名杀手的胸口。 杀手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韩湘见刘异手中的武器古怪厉害,当即对属下大喊: “你们蛇形变换走位,两两相叠或两三相叠,一起上,如此他便瞄准不过来。” 杀手们得令后不再直线硬冲,而是两三人一组,叠成一列,以最前面人身体为掩护,成s型走位向刘异和江小白攻去。 刘异暗叫不好,韩湘这招阴损。 如此一来他便无法判断出攻过来的杀手后面是否有藏人,一支弩箭离弦后不敢轻易调转方向瞄其他方位。 他射击弩箭的速度当即慢了下来,杀手们已经冲到他和江小白近前。 刘异无奈扔掉诸葛连弩,抽出腰间鸦九剑,与敌人展开近距离较量。 拼起刀剑后他才发现这群杀手个个武功不弱,难怪能以一当百的江小白这么久也才放到十几个。 他不断挥舞鸦九剑与敌人拼杀。 纵使他有神兵在手,纵使江小白武功精湛,可对方人数实在太多,他俩打得越来越狼狈。 大殿里的慧远看得万分着急,对韩湘喊道: “韩北渚,你搞如此大的动静,就不怕巡夜金吾卫过来吗?刘异可是金吾卫街使,到时你要如何交待?” 韩湘冷哼一声,回头反问: “你以为金吾卫不知道?” “难道你还勾结了金吾卫?” “今夜长安县归左金吾卫巡逻,左金吾大将军郭仲礼欠我人情,今晚延福坊发生任何事他们都会假装听不见,若坊外有大量人马赶来营救裴归,自有左金吾卫替我将他们拦下。” 慧远这下傻了,误闯进来的倒霉蛋刘异看来今夜必死无疑。 他们说话的功夫,江小白和刘异已经被杀手分开。 刘异凭借神兵利器又放倒七八个人,但他自己也后背、左肩两处中刀。 韩湘知道刘异已到强弩之末,大喊一声: “你们一起上,不要留活口。” 他话音未落,四面八方黑暗处“嗖嗖嗖”射出无数支箭矢,精准无比命中毫无防备的黑衣杀手。 不一会儿,围杀刘异的黑衣人已经所剩无几。 刘异震惊之余又结果了一人性命,三丈外的江小白捏碎了最后一名杀手的脖颈。 韩湘瞬间懵逼。 怎么可能? 谁的援军? 金吾卫不是已经将人拦在坊外了吗? 他环顾四周黑漆漆的寺庙,阴沉喊道: “裴归,是你吗?” 四面八方响起稀稀疏疏的声响,黑暗中的射手慢慢现身往这边光亮处靠拢。 这些人身穿灰色宽袖道袍,头梳道士髻,人人手持机弩。 为首一名道士看上去三四十岁的年纪,皮肤白皙,瘦得跟螳螂一样。 他朝刘异笑嘻嘻打招呼。 “好久不见啊,刘踏白。” 刘异张大嘴巴,不可思议喊道: “李十针?” 这人正是当年潜藏在振武军医疗团队里的大野盟红腕李二愣。 李十针是刘异给他起的绰号。 “你怎会在这里?”刘异问。 “本坊东南隅有家玉芝观,我在那里当道士啊。” 刘异一拍脑袋,他忘了天下道观十之八九都被大野盟染指了。 韩湘也恍然大悟,原来这些人不是从坊外进来的,他们出自延福坊玉芝观,难怪金吾卫没发现。 玉芝观本是唐太宗第八子越王李贞故宅,垂拱二年,李贞起兵反对武则天当政,兵败自尽。这宅子又被赐给唐中宗李显的庶长女新都公主,唐中宗去世后去世后新都公主献出此宅改为新都寺。天宝三载,又改为玉芝观。 玉芝观在长安道观中规模不算宏大,过去韩湘没怎么关注过。 今天这些人用小刀割了他屁股,让他开眼了。 韩湘义正言辞质问: “玉芝观为何会私藏武器,还是大唐禁制兵器弩箭?” 大唐民间允许使用弓,但不允许使用弩,以为?弩箭的杀伤力比弓箭大。? 李二愣掏掏耳朵,痞痞回道: “你去问我师父啊。” “你师父是谁?” “他师父是我。”一个洪亮的声音回答。 北边大雄宝殿阴影处又走出一个人。 第711章 他俩真的不是仇人吗? “裴归?” 韩湘和慧远异口同声喊道。 尽管故人已不再是风华少年,他们还是一眼认出了昔日好友。 刘异看清来人后直接翻了个白眼。 “你咋不再多等一会儿,等我死了好给我收尸呢?” 韩湘和慧远和尚将目光转向刘异,疑惑问道: “你们也认识?” 刘异语气嫌弃道: “不认识,特别不想认识他。” 李归大脸上顿时笑成一朵菊花,朝大殿里的慧远喊: “子由兄,我有儿子了,就是这臭小子。” 韩湘和慧远同时震惊,他俩都曾派人去刘异家乡调查过他的身世。 俩人好奇为何全部村民替这对父子扯谎呢? 慧远看到故友,激动地往前爬了一段,终于挪到大殿门口。 “远致,你真的还活着?还有了子嗣?”他激动得老泪纵横,“太好了,为兄真替你高兴。” 远致是李归的表字。 “见到子由兄尚在人间,我也很高兴啊。” 裴归的刻意忽略让韩湘很是气恼,他也往前走了两步。 “裴归,你果然没死。哼,我早该发现刘异这小子奸诈油滑、心术不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他的无耻简直与你如出一辙。” 刘异皱眉看向韩湘,随后又气鼓鼓瞪向老爹。 “你看看,你把我风评都搞差了。” 李归走到儿子近前,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随后语气平淡道: “伤势没有大碍,暂时死不了。” 刘异气得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质问: “喂,臭老头,我是你充电话费送的吗?” 李归听不懂儿子的新名词,板着脸回: “今日是为了给你个教训,这就是做事不动脑子的后果。” “你说谁没脑子?人家天罗地网是为你织的,我代你受罪,而你居然还骂我?” “老子需要你带我受?从他最初往延福坊调拨人手时,我就知道了。” 全长安每家有道观的坊区,发生任何风吹草动都不可能瞒过他。 韩湘因为再一次被无视而愤怒大吼: “裴归,你……” “你住嘴。” 刘异和李归同时扭头,异口同声呵斥。 呵斥完父子俩再扭回头继续掰扯。 “若没有我,人家根本不会这么早暴露实力。” “若没有你,不等那些杀手冲出来,就被解决了。” “唉,你意思多留他们一会儿性命,就为了让他们冲出来给我个教训呗?” “没错,小孩不听话就要打。” “你个死老头,你等着,将来你不能动那一天,我一定拔你氧气管。” 话出口后,刘异恍然意识到这个时代没氧气管,又迅速改口: “等你老了,我决不伺候你。” “我用你伺候?”李归语带嫌弃,“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没有你坑我,我怎么会保护不了自己?” “老子是在磨砺你,哪知你这么笨,别人是吃一堑长一智,你是吃一堑吃一堑吃一堑……” “你……你你等着,我生的儿子以后不管你叫爷爷。” “本来就不叫爷爷,叫阿翁。” …… 现场众人目睹爷俩在这父慈子孝,纷纷露出困惑表情。 他俩真的不是仇人吗? 近距离观看吵架的江小白,面无表情提醒: “大殿里有炉子、陶罐、茶叶,你俩若吵得口干舌燥了,其实可以进去润润嗓子。” 若是其他小伙伴得知刘异突然冒出个老爹,现在肯定已经吃瓜吃到浑然忘我。 江小白是小伙伴中唯一除了对佛门敏感,对其他任何事都毫无波澜的人。 刘异感觉江小白提醒的有理,抬腿正要往大殿方向走,却被老爹一把摁住。 “你先在外面待会吧,喝茶还轮不到你。” “喂~老头……” 刘异喊叫时,李归原地弹射而起,一个纵越跳出几丈,几个纵越便来到大殿台阶上。 韩湘见裴归扑过来,还想与其拆招,不料只一个回合就被李归掐住脖颈,拖入大殿。 大殿的门也随之关上。 刘异欠欠的想跟过去偷听,肩膀却被后面人摁住。 “上一辈的恩怨,就由上一辈人自己解决吧,你要喝茶我给你煮。” 刘异回头,发现说话的是李十针。 李十针拉着刘异和江小白往北面大雄宝殿走,又命令属下道士回玉芝观取煮茶用具。 江小白定身不动,问: “我不喝茶,你有酒吗?” 大唐道观不像佛门,几乎都不禁酒。 “我自己酿的霹雳春可以吗?” “可以。” 江小白这才心甘情愿随他去大雄宝殿。 此时,道士们已经将大雄宝殿里的灯火点亮。 刘异发现这所大殿正中的佛像也被人搬走了,两侧供奉的十八罗汉像可能因为不是铜制的,遭到嫌弃没搬,不过每尊佛像都被人砸得肢体不全了。 江小白见到佛像被破坏得如此严重,顿时攥起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刘异拍拍他肩膀安慰: “你放心,这仇我一定给你报。” “那还能回到从前了吗?” “怕什么,李瀍之前也有几位帝王灭过佛,可佛教灭亡了吗?” 他上辈子时,全国人民有信仰的就少,可佛门香火仍是很旺。 在那个时代没有大学毕业文凭,不找点关系,还当不了出家人呢。 玉芝观的道士回来后,江小白倚靠在大殿柱子旁喝酒。 李十针在旁边给刘异煮茶。 刘异看李十针动作娴熟地炙烤茶饼,碾碎茶叶,熬煮茶汤,记忆一下子回到六年前他跟老爹分别那夜。 当时李归就是如此细致而过程繁琐地给他煮茶。 那天老爹煮的也是仙崖石花。 刘异知道死老头将自己的好教养和雅趣通通传给了李十针这个弟子。 扬汤止沸后,李十针将头杯茶隽永递给刘异。 刘异接过茶盏忽然八卦问道: “你真名不叫李二愣吧?” 李二愣是他们村老李家的瘫痪儿子。 李十针自己也饮了一口茶,表情很是满足。 “嗯,这次煮的茶香。我确实不是李二愣,我到九合村时,李二愣刚死,师父给了李家一笔钱,让他们秘不发丧,从此我便顶替李二愣的身份在九合村住下来,以方便师父就近教导我。” 刘异饮茶时,嘴角泛起一丝嘲笑。 李二愣瘫痪那么多年,大概除了自家人,村里其他人都快忘记他长相了。 李归不仅自己鸠占鹊巢,还如法炮制给徒弟也弄了个假身份。 “那你真名叫什么?”刘异问。 “李帅,字东破。” “哈哈哈哈~”刘异忍不住大笑出声,“李帅?谁给起的名字啊,太不要脸了。” 李十针被笑得一脸无奈。 “我是孤儿,名字和表字都是师父给的。” “死老头审美可真差劲,对了,你今年多少岁?” “下个月即将三十八。” “这么老?” “喂,刘异,你别总嘲笑我,你以为我不敢打你吗?” “我可是你们盟主的儿子。” “那又如何?” 然后两个人竟真在大雄宝殿里追逐打闹起来。 第712章 两壶茶 大雄宝殿南面的天王殿里同样灯火通明。 李归也在煮茶,韩湘和慧远和尚与他隔炉而坐。 慧远神情平静,韩湘则满头大汗。 他的两条腿刚才被李归反向折断,如今他也变成了一个残废。 剧烈的疼痛令他五官扭曲,韩湘咬紧后槽牙强忍着没有喊叫出声,他不想在裴归面前示弱。 李归继续无视他,一边煮茶一边跟慧远闲聊。 慧远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韩湘在洛阳跟踪你时,我就在他后面。”李归答。 他离开郭芊芊隐居的齐云塔院后,想去再拜祭一下太和就离开洛阳,没想到在太和墓前一次性看到两位故友。 韩湘闻言表情懊恼万分。 他当时发现崔子由太过兴奋了,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跟踪。 须臾,陶罐里的茶汤再次翻滚,李归将二沸时留用的茶水倒进去,让茶汤冷却。 他盛了头杯茶隽永双手递给慧远。 慧远接过时已经眼含热泪。 “真没想到二十二年后,我还有幸喝到远致亲手煮的茶。” 他鼻子凑近茶盏闻了闻,忍不住赞叹: “清洌,醇厚,芬芳,浓酽,远致贤弟煮茶真是一绝。” 韩湘气得想撞墙。 一样的茶叶,他煮的跟我煮的能有多大分别?你俩分明针对我。 更令他生气的是李归接下来这句凡尔赛。 “其实还可以更香,十分茶七分水,可惜这里只有井水,下次我带上自己储存的天山雪水给你再煮一次,那才叫香。” 慧远惊讶李归提到天山,他没想到李归居然去了那么远的地方。 “远致,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李归松弛感超绝地翘着腿抿口香茶,回道: “过得很平静,年少时呼朋引伴喜欢热闹,有了儿子后我才发现只要跟家人在一起,平淡的日子也可以很幸福。” 韩湘忍不住破口大骂: “无耻小人,腌臜狗货,你害太和在草原受苦二十多年,自己居然还有脸成家立业过平淡生活。” 李归终于肯给韩湘眼神,冷冷瞥了他一眼。 “韩湘,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我又不负心薄幸,哪有问题?” “你的问题就是自以为深情,其实是自作多情。咱们五位朋友中,过去你就是存在感最低的,今天你仍然担不起主角。如果你不是借着太和强给自己加戏,我都快忘了你是谁了。” 李归的话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韩湘睚眦欲裂指着他大骂: “裴归,你少惺惺作态,你不过是个逆贼之子,你高傲什么?实话告诉你,二十二年前就是我派人去杀你的,你要报仇尽管来好了,我一辈子没成亲,没有家人,就这张皮,随便你剥。” 李归仿佛听到天下第一笑话般,抖动肩膀呵呵笑起来。 “你笑甚?” “我说你担当不起主角,你还不承认,现在居然又给自己加戏。” “你……” 慧远也诧异起来,疑惑问道: “远致,难道当年派杀手追杀你的不是他吗?” 李归语带鄙夷回道: “他们韩家自称是北魏贵族后裔,郡望昌黎,其实不过是普通门户,即便他叔翁韩愈做过士林领袖,也不是豪富。二十二年前韩湘自己也才中进士,还没授官,他怎么可能养得起大批武功精湛的刺客?” 因为韩湘主动承认杀裴归,所以慧远并未思考其中不合理的地方。 他此刻不可思议地看向韩湘,感觉自己越来越理解不了这人了,韩湘心态与正常渐行渐远。 第一次见主动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的。 韩湘则双眼淬毒般怒瞪李归。 他一如既往地讨厌李归,讨厌李归总是面带三分讥笑,三分凉薄,四分漫不经心。为人还太过聪明,平凡的人在他跟前会被衬托得更加蠢笨。 李归放下茶盏,问慧远: “子由,那晚第二批杀手功夫奇高,以你我的身手都身受重伤,你说会是韩湘这样三脚猫功夫的人训练出来的吗?” 慧远焦急问道:“到底是谁害的我们?” “今晚谁在配合韩湘引我入瓮啊?”李归诱导他思考。 慧远惊讶得脱口而出: “左金吾卫?” 左金吾卫向来掌握在郭家手中。 他算了一下当年的左金吾大将军是当今太皇太后的二兄郭钊,也是如今郭氏当家人郭仲礼的父亲。 居然是他? 李归这时再次看向韩湘,将回忆拉到二十二年前。 “长庆三年春,我们都参加了博学宏词考试,出考院时我们并排而行,我在考院门口被郭芊芊的婢女拦住,她带了芊芊的口信给我,当时你也听见了,对吧?” “是,我听见了。”韩湘承认。 “我们在贡院门口分开后,你便直接去了郭家,是不是?” “……” 韩湘沉默,但没有否认。 李归继续道:“于是芊芊被他父亲郭钊禁足家中,无法赴约,而我在灞桥等来了大批杀手。” 韩湘突然怒吼: “没错,就是我干的,我恨你辜负了太和,恨不得亲手杀了你,但我当年实力不够,只能借助郭家。” 李归哈哈大笑。 “孬种,你如今实力够了,还不是一样杀不了我。” 韩湘气得咬牙切齿,浑身颤抖,不顾腿伤发疯一样往前爬。 他想爬到裴归身前掐死这个坏胚。 李归饮茶同时抬起一脚,将韩湘一脚踹飞出两丈外。 咳咳咳~ 韩湘趴在地上不停咳血。 李归望着他的可怜相语气阴冷道: “你还不明白吗?无论我与芊芊也好,与太和也好,那都是我们之间的事,她们说我薄情也罢,负心也罢,我都认。但你算个什么东西,非要横插进来置喙?你口口声声爱慕太和,想要保护太和,可她在你眼皮底下被人害死,你都不知道。” 韩湘咽下满嘴血污,勉强爬起来。 “你说什么?太和是被人害死的?” 慧远表情同样震惊。 “谁害的太和?” 第713章 我睡着了 刘异与李十针在大殿中玩闹切磋,他感觉自己与对方旗鼓相当,江小白却看出李十针隐藏了实力。 他俩打斗正酣,大雄宝殿南门被人猛地推开,李归走进来。 “东破?” “弟子在。”李十针停手应道。 “派人去打扫战场,清除血迹,将那些尸体就地挖坑掩埋在寺中原来的菜圃空地。明早坊门打开后,你们将韩湘和慧远分别送回他们原来居住的地方。” 刘异诧异:“韩湘还活着?” 这明显不像他老爹处事的风格,老爹向来是人若犯我,我就犯你全家。 “韩湘在大理寺这么多年,留着他还有用。”李归解释完顿了顿,“二郎,咱们父子许久没聚了,你今晚随我住在玉芝观吧。” 刘异没有拒绝,但江小白不同意,和尚誓死不入道观。 众人只能由他继续留在纪国寺里将就一宿。 子夜时分,刘异和父亲并排躺在玉芝观袇房的大榻上闲聊。 刘异讲了许多他去江南发生的趣事。 “阿耶小时候在润州生活过吧?” “是,听说你去浙西观察使卢简辞府上宴饮了?” “对,我们离开前一天卢简辞在府中望海楼设宴,他招待得很周到,望海楼景色宜人,站在楼顶可以鸟瞰长江汇入大海,十分壮观。” “那座楼是我阿耶在时建造的。” “啊?爷爷真是土豪,那楼建的很气派。” 李归语气悠长带着回忆的味道说: “我小时候阿耶常带着我登楼玩耍,每逢宴会府中姬妾们便会在楼顶奏乐吟唱,《金缕衣》便是阿耶在望海楼创作的。”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李归轻轻哼唱起这首烂熟于心的曲调。 他唱了许久,直到声音渐小,许久都没有再出声。 刘异跟烙饼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于黑暗中侧脸看向父亲,小声问: “老头,你睡着了吗?” “睡着了。” 刘异噗嗤笑出声,终于知道自己满身幽默细胞随谁了。 “我在润州时去拜访过杜秋娘。” “嗯,我知道。” “林阿娘告诉你的?“ 李归没有否认,闭着眼睛问: “你从杜秋娘嘴里问出什么了?” 刘异沉默片刻,最终决定打开心扉,直面问题。 “杜秋娘说我还有个叔父,当年叔父刚出生就被祖母和你带回河东了。” 李归半天没说话,就在刘异以为老爹拒绝回答时,李归反问: “你绕那么大弯其实是想问那孩子现在在哪,对吗?” “不用问,我已经猜到了。”刘异语气肯定道。 “哦?那说来听听,让为父瞧瞧你有没有蠢到家。” 刘异没有直接说出答案,而是问了个问题。 “阿耶,你当年为何要收李十针为徒?” 李归语带嫌弃回道: “我亲生儿子自幼蠢笨,无法继承我的衣钵,所以便收个聪明的徒弟。” “你当年自己都在隐匿身份,何苦身边多带一个孩子增加风险?这不符合你的风格。” “我什么风格?我素来喜欢聪明人,而李帅聪慧异常,我见到喜欢便留下了。” “最让我费解的是他叫李帅,听说还说是你起的。” “李帅这名字不好吗?” “听说当年被腰斩的大伯叫李师,阿耶叫李归,他叫李帅,你们仨名字好像啊。” “怎么,你怀疑他就是那个孩子?” “我问过了,李帅下个月就满三十八岁,也就是说他出生在元和二年七月,你阿耶李锜在元和二年十月起兵,十一月被腰斩,时间对得上。” “所以你的结论是?” “李帅不是你徒弟,是你亲弟弟,对不对?”刘异语气肯定问道。 李归好忽然呵呵闷笑起来。 “傻儿子,你想叫他叔父吗?那日后他继续喊我师父,你喊他叔父,如何?” 刘异急得半趴起身俯视老爹。 “死老头,我在跟你说正经事,你还笑?你知不知道我丈母娘郑嫣一直在到处找他?” “郑嫣找到了又如何?难道她还敢将长子身份曝光?” “阿耶,你还恨郑嫣,对吗?我听说你小时候她害过你。” “郑嫣?”李归突然从肺腑中发出一阵阵讥笑声,“我阿娘曾评价她,一个出身低贱的女人,以美色侍人,自以为聪明,手段根本上不了台面,说恨岂非太给她脸面了?” 刘异重新仰躺回榻上,在黑暗中郁闷的地双手捂脸。 “老爹,你就是我的劫数。” 他老爹跟小妈郑嫣有错综复杂的恩怨纠葛,理不清谁欠谁,结果自己跟郑嫣的女儿李安平结成了夫妻。 他老爹年轻时曾与郑冠、韩湘、慧远、太和相交,五人结为好友。 这五人中只有他老爹和郑冠留有后代,五人唯二的后代他跟郑宸也发生了虐恋。 刘异感觉自己的人生是逃不开老爹的关系网了。 第二天清晨,刘异起床时发现李归已经走了。 李十针跟他热情打招呼时,刘异感觉怪怪的,匆忙带着江小白逃一样的离开玉芝观。 这天上午,京兆尹柳仲郢正在京兆府坐衙。 中书舍人纥干臮( ji)带领一名中年女子走进京兆府大门。 纥干臮( ji)见到柳仲郢后,口口声声让京兆尹为他家主持公道。 柳仲郢表情有些迷惑。 虽然中书省同时拥有六位中书舍人,内卷厉害,分宠也比较严重。可这个职位毕竟肩负着起草大唐诏书和审批奏疏的重任,一般官员轻易不会得罪他们六人中的任何一人。 柳仲郢想不明白纥干臮身为中书舍人有何冤屈需要闹到京兆府来? 纥干臮说正事前先对柳仲郢猛吹了一通彩虹屁。 “鄙人听说京兆尹为给百姓主持公道不惜得罪神策军,还在大殿与陛下辩理,我得知后大受震动,大唐有你柳青天在,何愁法治不明?” 柳仲郢很无奈地摆摆手,提醒: “中书舍人不妨有事说事。” 纥干臮拉过身侧的女子介绍: “这位是我表妹刘氏,她丈夫故去后守寡多年,辛苦抚养儿子养大。她儿子也就是我的表甥叫刘诩,这小畜生成年后吃喝嫖赌不算,居然还敢忤逆不孝,刘诩经常殴打生母,表妹已经被他打得体无完肤。” 纥干臮说罢,撸起女子的衣袖,露出两条手臂。 柳仲郢看到刘氏两只小臂上鞭笞痕迹错综交错,虽然已经结痂,看着仍很瘆人。 刘氏这时眼泪簌簌流下,呜呜痛哭起来。 “都是我不好,没有管教好小儿,都说家丑不可外扬,我本不想闹到堂上,可他上次回家说要打死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恳请京兆尹做主。” 第714章 十恶之罪 “刘诩是你亲生的吗?”柳仲郢疑惑问道。 “是民妇十月怀胎亲生。”刘氏呜咽道。 柳仲郢听后当即勃然大怒,气得将案牍上的茶盏摔到地上。 “简直畜生。” 柳门诗书礼教传家,奉行“百善孝为先”的儒家思想,柳仲郢心中的“三纲五常”庄严不容侵犯,他受不得别人枉顾纲常礼法,更何况是殴打生母这种忤逆行径? 大唐律法本就是体现儒家法律的思想原则,主张以礼制法。 唐太宗本人明确指出“失礼之禁,着在刑书”,他要求把一切违背礼教的行为写进法典。 《唐律疏议》中涉及到“孝”的条款有58条,分布在名例律、职制律、户婚律、贼盗律、斗讼律、诈伪律、杂律、捕亡律、断狱律中,约占全部条款的11%左右。 大唐律法通过这些条款对一些有违礼仪道德的行为予以严厉的惩罚。 比如庶子乱权;比如丧期做媒;比如父母被囚禁期间自己做主婚嫁等,均会受到责罚。 《唐律疏议》中有: “?恶逆”之罪,谓殴及谋杀祖父母、父母,杀伯叔父母、姑、兄姊、外祖父母、夫、夫之祖父母、父母。 “不孝”之罪,善事父母曰孝,既有违犯,是名“不孝”。 “?恶逆”和“不孝”跟“谋反”一样,被列入十恶之罪中。 大唐律法并不平等,因为里面规定了“亲、故、贤、能、功、贵、勤、宾”享有八议特权,这些人犯了一般罪行,都可以通过各种途径减轻或免于处罚。 但是十恶之罪不在减免之列。 犯十恶罪者皆要处以重刑,即便是皇亲国戚也不享有赎、免等特权,遇到天子大赦都不准免刑。 “十恶不赦”这个成语就是这么来的。 柳仲郢咆哮般询问:“刘诩何在?” “在辅兴坊的左神策军大营。”纥干臮答。 柳仲郢当即懵逼。 “刘诩是神策军?” 纥干臮一本正经答道: “对,刘诩现今在左神策军中任职校尉。” 本来纥干臮对这件事也很头疼,可昨晚白敏中去他家中将柳仲郢一顿狠夸,说如今这位京兆尹秉公执法,不畏强权,勇气绝不输当年的薛元赏。 白敏中告诉他柳仲郢刚刚杖毙了神策军一个即将升任将军的都尉,而他的表侄刘诩仅是校尉,京兆尹处置起来更不在话下。 纥干臮想了一夜,最终决定带着表妹过来伸冤。 此刻柳仲郢听到对方又是神策军,表情囧得像是生吃了十根苦瓜。 他因为杖杀吴有才刚被神策军参过,离开紫宸殿时陛下的警告言犹在耳。 “这个……刘诩既然是军将,我看还是交给军中处理的好。” 纥干臮脸色当即沉下来。 “人人都夸你柳仲郢是老百姓的青天,一心为民做主,今日看来只是以讹传讹。” “中书舍人,你也不是百姓啊。” “苦主是我表妹,她是百姓啊。你若是畏惧神策军,直言告诉我们好了,我们绝不再登京兆府的大门。” 柳仲郢怒道:“我刚杖杀一名神策军都尉,怎么畏惧他们?” “那你这次为何不敢缉拿刘诩?”纥干臮质问。 柳仲郢脸色为难回道: “这件事我要先行禀告天子,请陛下定夺。” “柳仲郢,假如此种民案都需要请示陛下才能定夺,我还不如直接去告御状,百姓要你京兆府作甚?你上次杀吴有才可有提前禀明皇上?为何这次畏首畏尾,莫非左右神策军于你亲厚不同,你与左神策军有私交?” “一派胡言,我跟左军中尉吐突士晔上朝下朝连句话都没说过。” “既无私交,那你为何不抓刘诩?” 柳仲郢极好面子,总不能告诉他自己被皇帝威胁过吧? 他想了半天搪塞道: “你们也未走正常流程递交诉状啊,我怎么抓?” 纥干臮右手插进左边衣袖,从里面掏出一张折纸,双手递交出去。 “诉状我早写好了,就怕你不敢接。” 一旁的京兆少尹薛元龟连忙假装大声咳嗽,暗示柳仲郢千万不能接这份诉状。 纥干臮抬眼看了下薛元龟,问: “听说薛少尹是当年名震京城的京兆尹薛元赏的亲弟,是真的吗?” 薛元龟尴尬假笑。 “薛元赏确实是我长兄。” “假如你长兄还在京兆尹任上,他是否也会畏首畏尾拒收诉状?” “呃……” 还没待薛元龟回答,柳仲郢已经气血上头。 你这是暗示我不如薛元赏? 他最受不得被人说自己不如谁,当即一把抢过诉状。 薛元龟无奈以手扶额,这个柳仲郢真是没救了,处处都要跟他阿兄比。 都说他阿兄是“癫公”,在他看来柳仲郢才是真癫。 柳仲郢展开折纸审阅,不愧为中书舍人写的状纸,将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经过、影响、人证通通阐述得清清楚楚。 柳仲郢当即命令府兵: “去左神策军军营将刘诩校尉请过来,说京兆府有一桩案子需要他配合。” 柳仲郢知道他们京兆府的兵无权到神策军军营拿人,即便去了人家也不会给,所以只能先将人骗过来。 “喏。” 府兵离开后大概过了一个时辰返回,他们带着一名身穿青衣军服,身形壮硕,眉目粗犷的青年男子走上公堂。 男子在大堂上见到刘氏和纥干臮,当即明白京兆府传唤自己的缘由。 他恶狠狠看向母亲和表舅,大声咆哮输出骂人的几个经典款式。 柳仲郢当即拍响惊堂木喝止,男子反问: “他们只会骂我不顾纲理伦常,心中没有亲情,可他们自己呢?他们若顾念亲情,会跑来这里告我?” 刘氏满脸凄苦,再次呜咽起来。 柳仲郢“啪”地再拍惊堂木。 “刘诩,堂上女子可是你的生母?” “哼,我倒想不是。” “是与不是?”柳仲郢再问。 “是。”刘诩没好气地回。 “刘诩,你母刘氏状告你殴打于她,你可承认?” 刘诩再次愤怒瞪着刘氏,刘氏吓得畏缩躲在表兄纥干臮身后。 “没错,我是打了。”刘诩凶恶道。 “大胆刘诩,你身为人子,为何殴打亲母?” 刘诩横眉立目支支吾吾半天,最后竟蛮横回道: “阿耶死后,我乃一家之主,想打便打。” 第715章 左右神策军同仇敌忾 柳仲郢气得连拍惊堂木,震得大堂啪啪巨响。 “父母之恩,昊天罔极,嗣续妣祖,承奉不轻,枭镜其心,爱敬同尽,五服至亲,自相屠戮,穷恶尽逆,绝弃人理,故曰‘恶逆’。” 柳仲郢说完停顿一下,又问: “刘诩,你可知你已犯下‘?恶逆’之罪?” 刘诩身在神策军,已经听说了柳仲郢因为杖毙吴有才的事被皇帝出言警告。 此刻他面露讥笑,有恃无恐反问: “即便在下犯了‘?恶逆’之罪,京兆尹还敢私下处置神策军吗?我劝你还是把我交给我们吐突中尉吧,听闻京兆尹上次就因为私自处罚神策军将领而引得天子不悦,难道你这次还敢再犯不成?” 本来刘诩不说这句挑衅的话,柳仲郢确实有意先将此事禀明天子再说。 可现在被刘诩这么一激,柳仲郢当即气血上头。 “刘诩,你这愚蠢的法盲,若你犯别的罪,本府可能还真要有所顾忌,偏偏你罪犯十恶中的‘恶逆’。《唐律疏议》中对恶逆者处罚要求:‘常赦不免,决不待时’。你可知‘决不待时’四字是何意?” “你……你难道还敢杀我?”刘诩吞吐问道。 他此刻才感觉到害怕。 柳仲郢从案牍上取下令牌,一旁的京兆少尹薛元龟慌忙出声阻止: “府君,不……” 薛元龟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柳仲郢已经将令牌扔出去。 “众府兵听令。” “喏!”府军齐声回应。 “将恶逆者刘诩当堂杖毙。” 薛元龟哀莫大于心死,自己又要换领导了。 真是流水的京兆尹,铁打的少尹。 这时刘氏震惊大叫,她本意只是想让儿子对自己尊敬些,并不想置儿子于死地呀。 “不要啊……” 府兵们已经啪啪开打,刘诩惨呼连连。 刘氏见儿子全身鲜血淋漓,当即手足无措吓晕过去。 刘诩实在挨不住时,勉强抬头望了一眼自己的亲娘,眼泪决堤而下。 他最后把心一横,发狠咬掉自己的舌头,直到气息断绝都没有辩解。 三个半时辰后,神策军左军中尉吐突士晔和右军中尉马元贽,一起站在紫宸殿外请求觐见天子。 李瀍听内给事通传不由得心头一紧。 两位护军中尉同时过来,这得出多大的事啊? 片刻后两位护军中尉进殿,吐突士晔手里抱着个匣子。 他施礼后一脸委屈说道: “微臣得陛下爱重,力排众议接管左神策军,臣履职以来,虽不敢自称夙夜匪懈,但也有日昃之劳,唯恐辜负陛下恩泽。平日若遇同僚刁难,若只是针对微臣个人,为不让陛下忧心,臣一直竭尽所能忍让。可这次有人针对我们神策军将士,臣已无法再忍,这次若令护卫陛下安危的十五万将士寒心,臣日后何以保护陛下周全?” 自吐突士晔进京以来行事极为低调,无论南衙官员宴请,还是宫中宦官拉拢,他一律不接招。 这点令李瀍很是满意。 相对于马元贽的嚣张跋扈,吐突士晔确实更令他省心。 李瀍时常自得自己慧眼如炬,没有看错人。 今日吐突士晔这番话令李瀍意识到事情很严重,他出言安抚道: “吐突爱卿,你有何委屈尽管告诉朕,朕为你做主。” 接下来吐突士晔将柳仲郢骗左军校尉刘诩去京兆府杖杀的事,一五一十讲述出来。 他还补充一些京兆府不了解的情况。 “刘诩殴打生母,确实不孝,但事出有因。” 李瀍听了事件经过,已经猜到柳仲郢这次为何有恃无恐再次先斩后奏。 十恶之罪的第四罪“恶逆”,处刑时唐律中确实有“决不待时”几个字。 “难道有隐情吗?”李瀍问。 吐突士晔面容严肃回道: “臣问过与刘诩一同从军的邻家兵卒,据说刘诩母亲与表兄纥干臮在刘诩父亲还在世时,便已勾搭成奸。一日刘诩父亲与邻居好友带着两家小儿同去河边摸鱼,因为收获颇丰而提早回家,邻居还买了坛酒准备一起在刘家畅饮,不想四人开门后撞破刘氏与其表兄的奸情。刘诩父亲与纥干臮扭打时被对方推了一下撞在缸上,从此落下咳血隐疾,不足一年就病故了。” “哦?刘诩父亲为何不告他们和奸(通奸)?” “自然是为了儿子的名声,刘诩若有个与人和奸的阿娘,让他长大如何做人?” 李瀍点头:“难怪刘诩痛恨他母亲。” “若刘氏就此改过,或许母子之情也不至于僵到如此境地。刘诩父亲死后,刘氏与其表兄更无禁忌,刘诩年幼时无礼阻止,他成年后所通文墨不多,个性粗鲁,所以行事极端了一些。我听说他于几个月前曾殴打过母亲奸夫纥干臮,估计这便是纥干臮鼓动刘氏状告亲子的原因。刘氏一介无知妇人,并不清楚状告儿子‘恶逆’的后果,但纥干臮肯定是知道的。令人惊讶是,即便刘诩在公堂上被活活打死,他都没有将母亲的丑事抖搂出来。” 李瀍唏嘘评价: “孝与不孝,其实很难简单论断。” 吐突士晔以悲凉哀伤的语气继续道: “臣过来前得知,刘诩死后其母刘氏万分自责悔恨,她回到家后悬梁自尽了,临死前咬破手指,以血写下自己的罪状,为儿子鸣苦。” 吐突士晔打开一直抱着的木匣,从里面取出血书,递交给李瀍。 李瀍接过简单看了几眼,更替刘诩不值。 吐突士晔郑重说道: “若陛下不信臣片面之言,可以将京兆尹柳仲郢诏来,臣愿与其当面对质。” 李瀍摆摆手。 “不必了,我相信爱卿。” 右军中尉马元贽此刻赶紧趁热打铁,拱手道: “陛下,柳仲郢向来自诩断案严明,其实为人自负又刚愎自用,今日之事,哪怕他肯多等半日先回禀陛下,以陛下之英明,必然能看破此案另有隐情。刘诩殴打生母确实有罪,可隐情之下罪不至死。柳仲郢如此草菅人命,不仅藐视我们神策军,更将陛下圣言置若罔闻,他如此胆大,真不知仗了谁的势,竟敢如此轻君?” 马元贽一通拱火下,李瀍脸色越来越难看。 感觉柳仲郢就是根鸡肋,弃之可惜,用之要命。 “两位爱卿先退下吧,朕答应你们这次一定处置柳仲郢,绝不姑息。” 吐突士晔和马元贽施礼告退,转身时彼此对视一眼,并排走出紫宸殿。 没想到一向势同水火的左右神策军,居然也有同仇敌忾的一天。 第716章 灭佛成果 他俩刚走出大殿,就听见身后传来噼噼啪啪的声响。 李瀍一袖子将案牍上的笔墨纸砚和正在阅读的一沓奏疏,悉数扫落到地上。 “仗了谁的势?哼,除了李德裕,还能有谁?” 宫人进来打扫时,李瀍倚在窗前,抱着肩膀,捏了捏眉心。 如今京兆府跟神策军梁子越结越深。 他若将柳仲郢撤下来,无论换谁顶上去都可能被神策军给吃了。 还有三个月就到东皇大帝圣诞,这时候京城绝不能乱。 思量清楚后,李瀍朝殿外大喊: “内给事?” 仇从广颠着小碎步跑进来。 “奴婢在。” “帮我密诏一个人回京。” 当柳仲郢听说刘氏悬梁留下血书一事,就知道自己闯祸了。 尽管他已准备好借口和说辞,可一连几天上朝还是很忐忑。 奇怪的是皇帝并未对他斥责,也没有私下询问过这件事。 这让柳仲郢反倒更加惴惴不安,他私下询问李德裕的意见。 李德裕认为如今京城这个烂摊子,除了他还真没别人能治理的好。 李德裕让他放宽心,揣测天子应该不会动他。 会昌五年七月初一,长安再次发生天狗食日。 司天台在历史上只留下了短短九个字【七月 丙午朔 日有食之】。 尽管李瀍登基以来,天狗食日异常频繁,可长安在大白天被黑暗所笼罩,百姓们无法避免陷入恐慌。 当时无论是在东西两市购物的人,还是在大街小巷闲逛的人,当太阳消失那一刻纷纷开始四散而逃。 男男女女女畏惧的呼喊声,跟父母走散小儿的哭叫声,撞倒货物的乒乓声,各种凌乱的声响充斥着每条街道。 这时,一匹快马从南边的明德门驰骋进入长安。 马上之人举着火把,入城后放慢马速,沿着朱雀大街往前走,边走边大声呵斥: “慌个屁啊,难道明天太阳就不出来了吗?” 朱雀大街人群中有眼尖之人已经认出马上这名大汉,惊呼出声: “薛元赏?” “薛府尹?” 喜爱他的老百姓顿时有了主心骨,心中恐慌瞬间消散一半。 也有地痞流氓看见他被吓得浑身哆嗦,瘫软跪倒。 “神啊,癫公怎么回来了?” “完了,我昨天刚纹的刺青。” 人群中有个头戴蓑笠的男人将帽沿往下压了压,以遮住唇边的浅浅笑意。 由薛元赏重掌京兆府对刘异来说再好不过。 薛元赏回京当天,李瀍同时下了几道旨意,公布一系列人事变动。 一,由薛元赏接替柳仲郢出任京兆尹。 盐铁转运使暂时由薛元赏继续兼任,他需要遥控调度各地盐务。 二,柳仲郢改任中书省右散骑常侍,权知吏部铨事。 散骑常侍与谏议大夫、补阙、拾遗补阙一样,都是大唐的谏官职位,没有实权。 吏部铨事倒是有实权,不过柳仲郢又不隶属于吏部,如此安排恰好可以限制柳仲郢独断专行的性格。 三,调兵部尚书郑肃离京出任山南东道节度使,同时授予郑肃检校右仆射、同平章事,让他以“使相”的身份出任节度使。 不久便到东皇大帝圣诞,关键时刻李瀍不敢再用郑家人担任兵部尚书,他将郑肃调出京是为防止荥阳郑氏反叛。 四,户部尚书李固言接替郑肃空下来的兵部尚书一职。 五,中书侍郎李回接替李固言出任户部尚书。 李回同平章事职能不变,等于换个岗位继续做宰相。 接下来的日子,李瀍和刘异一个在明,一个在暗,都在紧锣密鼓地为东皇大帝圣诞做准备。 半个月后有件狗血反转故事传入京中,昭义军再次发生叛乱——未遂。 起因是七月上旬,李瀍诏令参加过刘稹叛乱的革命老区昭义军,派骑兵五百人、步兵一千五百人去戍防振武。 西北边塞苦寒,昭义军士卒自然不愿意去。 他们趁昭义节度使卢钧出城给他们饯行时,自己快跑回城将卢钧关城外边了。 监军王惟直出面安抚士卒,却被乱兵击伤,没几天就死了。 卢钧回不去城,无奈只能逃到潞城躲避,即将成为大唐又一个被士兵驱逐的节度使。 留在城里的昭义军牙兵们,想拥立昭义戍兵奉都将李文矩为帅,没想到李文矩根本不答应,还劝说他们将卢钧给接回来。 卢钧被接回昭义军大本营后,依旧派遣那些人去戍兵振武,再一次为他们饯行。 这些二货士兵不疑有诈,结果这次十面埋伏换人了。卢钧让人提前埋伏在太平驿,将令他受辱的两千士卒全部围杀。 本来李瀍和李德裕得知昭义军在泽潞之地再次叛乱时,都做好准备二次讨伐了,没想到这出闹剧戛然而止,就此落下帷幕。 八月朔日,宣政殿朝会。 曾主持过今年知贡举的陈商,因为背靠李德裕这棵大树,在发生科举舞弊案后不仅没有被贬官,还升迁了。 如今陈商被正式任命为礼部侍郎,主持礼部大小事宜。 此前大唐全部僧尼都归礼部四司之祠部管理,所以礼部侍郎要定期汇报全国灭佛进展。 轮到陈商汇报工作时,他先告了几个节度使的黑状。 河北三镇完全没有执行灭佛政策,强迫僧尼还俗之事越到北方执行力度越差,导致五台山等地的僧人全往幽州跑。 李德裕这时出列,主动为皇帝排忧解难。 “陛下,臣认为北方地广人稀,各藩镇每年为争夺人口、牲畜花样百出,难得有大量壮硕人丁主动投奔,想必卢龙节度使收留僧人也为充军需要,并非有意抗旨。臣下朝后会即刻召见卢龙藩镇在京进奏院的官员,晓以大义,让他们劝说卢龙节度使张仲武此后不再收留投奔僧人。” 陈商见李德裕发话了,也不好再告下去,接着又更新了全国灭佛进展。 “陛下,距今为止大唐境内共毁寺院四千六百余所,兰若(私立的僧居)四万所,目前已归俗的僧尼达到二十六万五百人,另有大秦穆护、祆僧二千余人还俗。已收回良田数千万顷,奴婢十五万人,释放供寺院役使的良人五十万以上。” 满朝文武全被这个数字震惊到了。 第717章 广成先生 已经归俗僧尼和遣散的为僧尼提供服务使唤人员加起来有百万之众,出乎所有人意料。 李瀍对这个数字很满意,纳税人口增长立竿见影,这可比催促百姓生孩子快多了。 陈商继续汇报道: “从各大寺院拆下来的材料,大都用来修缮府衙廨驿,金银佛像则上交国库,铁像用来铸造农器,铜像及钟、磬用来铸会昌开元新币。” 李瀍对陈商的工作成绩予以充分肯定,表扬了几句。 这时陈商又开始诉苦。 “陛下,各地均有僧人不甘愿归俗,更有个别僧尼煽动信徒对抗地方府衙,许多笃信佛教的百姓不能领会陛下灭佛之大义,他们给这次灭佛运动起名为【会昌法难】,【会昌法难】在民间流传甚广。” “会昌法难?”李瀍皱眉重复。 会昌这么好的年号岂容愚民糟蹋? “大理寺卿?”李瀍喊道。 他想让大理寺抓一批带头闹事的典型,打压一下乱民的气焰。 喊完之后他才想起来,韩湘前段时间坠马摔折了腿,已经一个多月没来上朝了。 可听大理寺的官员说,韩湘虽不上朝却仍坚持坐衙,最近在调查一个姓米的坑饪。 李瀍搞不懂韩湘是不是坠马摔坏了脑子,这明显不是大理寺卿该办的案子。 这时,礼部主客郎中韦博出列,语气恳切劝道: “陛下,府衙一次性损毁这么多间寺庙,肯定会激起民怨,微臣认为劝僧还俗不宜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既然当前已经取得一些成果,接下来不妨缓一缓,循序而进,以平息百姓怒气。” 李德裕侧头瞥了一眼韦博,再次出列。 “韦郎中此言差矣,殊不知猛虎之犹豫,不若蜂虿之致螫;骐骥之局躅,不如驽马之安步。此时若不乘胜追击,彻底粉碎僧尼信仰,焉知佛教信众不会卷土重来?” 李瀍也认同李德裕的观点,问道: “李太尉认为该如何应对百姓对灭佛之事的误解?” 李德裕双手持笏回道: “大唐子民对陛下素来敬仰尊崇,陛下不妨将灭佛之事的千秋利弊亲自解释给民众,如此一来就不怕那些僧尼继续误导煽动,百姓也必然能体谅陛下的良苦用心。” 李瀍认为李德裕的办法可行。 他让翰林院以他的口吻写了一封包含四百六十八个字的长信,给全国人民群发。 内容选摘抄如下: “朕闻三代以前,未尝言佛,汉魏之后,像教浸兴。是由季时,传此异俗,因缘染习,蔓衍滋多。以至于蠹耗国风而渐不觉。诱惑人意,而众益迷…………下制明廷,宜体予意。” 信中引经据典,谈古论今,先把佛教狠狠骂一通。 阐述这倒霉玩意儿怎么怎么不好后,再解释朕铲除这害人的东西,其实是为天下百姓,为子孙万代不得以而为之。 可惜写文的二傻子忘了天下百姓能听懂之乎者也的就少,能看懂的更是寥寥无几,所以收到的效果甚微,【会昌法难】这词一直流传到后世。 李德裕处理僧尼北逃问题倒是卓有成效。 他当天下午就召见了卢龙藩镇在京进奏院官员,请他们给卢龙节度使张仲武带一句话: “汝趣白本使,五台僧为将必不如幽州将,为卒必不如幽州卒,何为虚取容纳之名,染于人口?独不见近日刘从谏招聚无算闲人,竟有保益!” 李德裕用昭义叛军刘从谏类比举例,着实震慑住了卢龙节度使。 张仲武收到长安办事处属下的信件后,立刻封锁了唐人北上的居庸关。 他同时放下狠话:“有游僧入境则斩之。” 从此断绝僧尼北逃之路。 比较倒霉的是主客郎中韦博,就因为在朝会上为僧尼求情而遭到李德裕的厌恶。 没几日李德裕就把韦博调出京,派到灵武(也叫朔方)藩镇当节度副使。 长安城转眼入秋,李瀍的身体愈发消瘦。 他整天顶着两个黑眼圈不停咳嗽,脾气也越发暴躁,时常无故责罚宫人。 李瀍以为是赵归真给他炼的仙丹出了问题,去当面询问。 赵归真解释李瀍修道即将迈入新的层次,皮肉脱胎换骨是正常现象,只待他双修结束,就会完全换成“仙骨”。 李瀍闻言窃喜,认为自己达到了大唐历代修道天子从未到达的境界。 他加紧催促神策军尽快修筑望仙台,翘首以盼登台之日。 望仙台就建在大明宫紫宸殿东侧,紧挨着紫宸殿。  李瀍每天一开窗就能看到望仙台施工进度。 目前望仙台以玉砌墙,以琼瑶打造柱子,以黄金打造拱门,以白银制作门槛,这些营造工作基本完成。 还差用香槐木薰各个屋子,以舂百宝为屑来涂地,以及安装珍珠帘、水晶帘、飞纱幔、夜明珠等修饰。 李瀍预计九月底一定可以竣工。 他已对外宣告十月初一即道教东皇大帝圣诞那日罢朝,将在宫中举行大醮。 文武百官需要提前沐浴斋戒,皇帝和皇后在那晚携手登临望仙台。 后世道家常说“斋醮”一词,在唐朝时期“斋”与“醮”有不同的含义与用法。 烧香行道,忏罪谢意,则谓之斋。有金箓斋、黄箓斋、明真斋等二十七种斋法; 延真降圣,乞恩请福,则谓之醮。有三皇醮、五大醮、罗天醮等四十二种醮仪。 醮主要用以祭神。 这次大醮便是祭祀东皇大帝,即东皇太一。 李瀍刚将消息公布出去,教导他修炼的广成先生刘玄靖便请求离宫回归衡山。 宫中其他道长,如赵归真、许元长、王琼、罗浮道士邓元起等劝说无用,刘玄靖态度很坚决,一定要回衡山。 李瀍对此大惑不解。 他年初刚为刘玄靖建了一座崇玄馆,册封他为崇玄馆学士; 上个月又册封刘玄靖为银青光禄大夫,正式赐号广成先生。 如今眼见自己修为将要大成,广成先生功不可没,为何选择此时离开? 他在麟德殿道场见刘玄靖时,问道: “可是朕哪里怠慢了广成先生吗?” “陛下礼重道门,对贫道极好。” “那广成先生为何坚持离开?朕的双修之法乃是广成先生亲传,大醮之后我脱胎换骨,有望直登仙界,先生不想亲眼见证吗?” “贫道进宫只为助力陛下修行,如今陛下即将大功告成,贫道已无道可传,只想回到衡山,回到魏夫人居住的石穴中继续修炼,以期在天界再与陛下论道。” 李瀍体谅道: “先生为教导朕耽误了自己的修行,以致你到现在还没有飞升,是朕愧对先生。” 他最终同意了刘玄靖离开。 刘玄靖走出麟德殿后回头望了一眼,目光充满同情。 “你得罪了我家少主公,还想登仙界?恐怕连人界也待不长喽。” 第718章 前一夜 九月中,司天台奏报夜观星象,发现【火星干犯上将星】,恐有重臣要离世。 没出两天,大理寺卿韩湘病死家中。 很多人都认为他断腿之后仍然坚持每日坐衙,是被累死的。 韩家仆从上报说韩湘去逝那夜,他近来常盯着看的一幅画失窃了。 万年县县衙得知那画不是出自丹青名家之手,便对寻画之事不再上心,毕竟人走茶凉。 韩湘一死,大理寺卿的位置就空了出来。 九月最后一次大朝会时,朝臣们开始争论接任大理寺卿人选问题。 李德裕属意大理寺少卿担任,这人是李党。 兵部侍郎白敏中却提了一个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人选——前黔州观察使马植。 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荥阳郑氏、渤海高氏官员纷纷表示赞同。 两派相持不下时,李瀍最终接受了白敏中的推荐。 倒不是李瀍有多看好这个马植,而是他意识到李德裕现在权力过大,必须限制李党继续扩张。 就这样中了五百万大奖的马植,华丽丽登上历史舞台。 九月三十日,东皇大帝圣诞的前一天。 这一晚对许多人来说都是个不眠之夜。 ~~~~~ 皇城,观星台。 司天监秦应阑正站在观星台上遥望天幕。 今晚无月,夜空中只有星星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像一颗颗晶莹的泪滴,悄悄挂在天际,诉说着天命的奥秘。 秦应阑看了半天,长长叹了一口气。 “荧惑守心。” 荧惑守心与五星连珠是最具影响力的天象。 不同的是“荧惑守心”预示朝廷动荡与权力更迭,是历代君主最恐惧的星象,而“五星连珠”则象征吉祥盛世。 史书中关于荧惑守心的纪录比比皆是,秦始皇三十六年,出现“荧惑守心”,第二年秦始皇驾崩;汉高祖十二年出现“荧惑守心”,这年汉高祖也驾崩了。曹魏黄初七年,也出现了“荧惑守心”,曹丕、孙权和刘禅三位大boss都很紧张,不久魏文帝曹丕驾崩。 一旦出现“荧惑守心”异象,一国君主大都没有好下场。 司天台秋官询问:“要上奏吗?” 秦应阑嗤笑:“还有必要上奏吗?” “那要记录吗?” “你要给自己留下知情不报的证据吗?” “属下明白了。” ~~~~~ 兴庆宫,大同殿。 太皇太后郭婵将一件崭新的男式绿袍丢进一个大火炉。 她待绿袍燎着后,又拿起一件米色厚长裙丢进火里。 郭婵嘴中碎碎念: “岐阳,这件是太和的,你不要跟太和抢,阿娘等下就烧你最喜欢的紫色襦裙。” 明日是道教的东皇大帝圣诞,也是民间的“寒衣节”。 按习俗唐人会在寒衣节祭奠亡人,给逝去的亲人焚烧五色纸和御寒衣物。 郭婵的两儿一女六个孙子死在了她前面,所以每到“寒衣节”前夜,她都会给孩子们烧衣物祭祀。 今天多准备了一份太和的。 郭婵边烧边流泪,哀声道: “长寿有什么好?如今我就只剩下一个孙子了。” 剩下的这个孙子又不孝敬,要他何用? 她将最后一件橙色长袍丢进火炉后,忽然怔住,回头询问: “黄尚宫,我刚才烧了几件衣服?” 黄尚宫开始掐着手指头细数。 “两件湖蓝长袍,一件米色长裙,两件……”黄尚宫数了半天答道,“回太皇太后,好像是十一件。” 郭婵大惊失色,震怒问道: “即便算上太和,也只有十个人,为何有十一件衣服?” 黄尚宫当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吓得双膝跪倒解释: “太皇太后,这衣服不是奴婢准备的,是尚衣局送过来的。” 郭婵踉跄往后退了几步,喃喃自语: “十一件衣服?多了一件?大不祥啊,怎会这样?” 是有人故意诅咒?还是上天在暗示她什么? ~~~~ 延康坊,西明寺。 刘异正给刘党党员们开战前最后一次会议,其实他白天已经给好几拨人开过会了。 他给每个人都安排了任务,并一对一敲定细节。 郑颢询问:“我家郑肃伯父已经被从兵部尚书的位置上调离,如今的兵部尚书李固言是李党的人,他若察觉事情不对想出城调兵怎么办?” 刘异笑笑笃定回道: “你放心吧,他出不去。” ~~~~~ 大明宫。 郑宸已经被提前接进宫,今晚暂住蓬莱殿,由羽林郎率领羽林卫看管。 宫人们此刻正在为明日大醮准备香、香炉、烛灯、大鼓等用品。 赵归真、许元长、王琼、罗浮道士邓元起正在望仙台前设坛、写神牌、画符。 李瀍在延英殿准备沐浴熏香后斋戒,他正要脱衣服洗浴时,内给事仇从广进来禀告王才人求见。 “带她进来吧。” 不多时王淑君拎着一个食盒走进大殿。 “妾得知陛下等下要戒食一天一夜,很是心疼,于是亲手制作了水晶龙凤糕,还加了竹蔗汁,恳求陛下用完糕点再行斋戒。” 李瀍笑道:“你倒考虑周全,也罢,那朕就吃完再斋戒。” 水晶龙凤糕便是后世陕西小吃“甑糕”,以糯米、红枣为原料,加竹蔗汁后甜甜糯糯,李瀍向来喜欢。 他拉着王淑君走到桌前,打开盒子,连吃了两大块。 王淑君望着他越发苍白的脸色和眼睛周围的暗沉,心中开始难过。 刚认识时她曾撒娇问李瀍,若自己老得嚼不动东西了,他还会喜欢自己吗? 当时李瀍哄她,若她嚼不动了,他便会把自己最喜欢吃的东西嚼碎了喂给她。 那时她很傻很天真,特别感动。 后来才知道李瀍最喜欢吃的东西是竹蔗(甘蔗)。 她轻声呼唤:“陛下……” 李瀍见她欲言又止奇怪问道: “才人怎么了?” “我想问妾明日可以陪陛下一起登楼吗?” 李瀍脸色当即不悦。 “明日只有皇后才有资格陪朕登楼。” “妾只想陪伴在陛下身边。” “胡闹,那么盛大的场合,你区区一个才人怎能参与?” 王淑君听出了李瀍语气中的轻蔑,凄然一笑。 “那妾就只能祝福陛下明日修成正果了。” 第719章 两名羽林军 入定前,金吾卫右翊中郎将萧鄂,找到左翊中郎车广家里。 他要跟车广商量明日延迟换防的事。 非严打的时期,今年左右金吾卫执行对长安、万年两县分别巡逻,一旬一换防。 明天是十月初一,新的一旬将开始,按理该由左金吾卫接手万年县巡逻,可萧鄂却提出想多值守万年县一旬。 左右金吾卫大将军王会与郭仲礼,两人关系一般,但他们麾下的将领却相处得很好。 车广知道萧鄂麾下的右街使,出去南巡走了两个多月,结果把命丢在了苏州,现在右金吾卫缺巡街将领。 长安县与万年县相比,穷人多所以治安更加乱,车广认为萧鄂是因为人手不足才想继续留在万年县。 车广很理解萧鄂的难处,很爽快就答应了。 “萧兄弟放心,我明早就跟韦瑾讲,让他继续留在长安县。” 韦瑾是车广麾下的左街使。 萧鄂千恩万谢离开车广家。 门外等着的不仅有孔彪、孟堂和昆仑瓜,还有两个戴斗笠的男人。 刘异和江小白刚从西明寺开完会赶过来。 得知萧鄂这边没问题后,刘异笑嘻嘻跟众人告别。 萧鄂忍不住拉着他又数落一番: “你就是个骗子。你知道没捞到你的尸体就回京,我阿兄有多自责吗?两个多月了,他仍在郁郁寡欢。” 萧鄂的兄长便是跟刘异一起南巡的监察御史萧邺。 “好了,等这事过去我亲自给他赔礼。” 刘异和江小白找个僻静的地方易容换装。 今早有两名羽林军被羽林郎从宫中派去延生观,去取大唐皇后郑宸落下的两箱经书。 夜禁的鼓声已经敲一半了,两名羽林军才扛着箱子返回大明宫。 他们很顺利经过金吾卫镇守的丹凤门,再过神策军镇守的崇明门,便可以进入皇帝和嫔妃居住的禁中。 在过崇明门时,一名神策军检查完他俩的箱子,验过符牌后发出灵活拷问: “早晨出去的是你俩吗?” 大胡子羽林军笑呵呵声音清亮地回道: “你不记得了?就是我俩啊。” “我没说你,说另一个。” 另一个羽林军面无表情答道: “就是贫……凭证你不会看呀。” “我怎么感觉看着不像呢。” “可能你这的灯火太暗了。”笑脸羽林军替伙伴解释。 不知何时金吾卫右执戟孔彪也来到门口,他大声取笑: “亮子,你的记性真是越来越差了,他俩今天两次走过丹凤门,我都有印象。” 那名神策军挠挠头说: “奇怪,这人脸上有道疤,我怎么感觉早上出去的两名羽林军脸上没伤啊?” 他说完又问旁边几名神策军: “你们记得早晨那人脸上有疤吗?” 还没等其他几人回答,羽林郎突然出现在崇明门内五丈远的地方。 他厉声呵斥手下: “你俩磨蹭什么呢?让你们去延生观搬个东西,你俩整整搬了一天,想挨鞭子了?” 这时神策军校尉米童也走到门口,催促道: “亮子,还不快放他们过去。” 那名神策军守卫赶紧将符牌还给两位羽林军,嘿嘿陪笑: “可能是我记错了,那你们快进去吧。” 刘异回头望了一眼孔彪,对他轻轻颔首后走进崇明门。 这时响了一个时辰的长安街鼓终于停止,夜禁正式开始。 ~~~~ 战国着名美男子宋玉,在《高唐赋》中写道“醮诸神,礼太一”;《吕氏春秋》中说“万物所出,造于太一”。 民间传说东皇太一先天地而诞生,是上古时期第一位天帝,实力与盘古相当。 自先秦开始,人们便对东皇太一很是敬畏,屈原《九歌》首篇便是歌颂东皇太一。 后世元宵节挂花灯的习俗,也是起源于汉武帝时期用通宵达旦的灯火祭祀东皇太一。 截止到唐朝时候,东皇太一仍是皇室祭拜的至高神,不过到了北宋时期玉皇大帝突然崛起,打破了东皇太一独尊的格局。自从玉皇大帝被道教纳入神仙体系,有了正规的编制,东皇太一才逐渐淡出。 会昌五年十月一日,东皇大帝圣诞当天。 李瀍要在大明宫举行普天大醮,按习俗祭祀要黄昏才开始,直至天明。 白天会在兴庆宫花萼楼与勤政楼前面的广场举行庆祝表演。 教坊艺人开场便跳了一曲歌颂盛世的《清平乐》。 在场观看演出的除了文武百官、皇子公主,还有十六宅的皇叔和外戚亲眷们。 《清平乐》舞蹈比较舒缓欢快,观看此舞时众人都在三三两两聚堆闲聊。 十六皇叔澶王李?,凑到十五皇叔衢王李憺身边,八卦问道: “奇怪,今天这么热闹的场合,福王、抚王、袁王、翼王、蕲王五位叔父怎么没来?” 李憺叹口气后,回答: “几位叔父平时跟太和关系最要好,如今太和薨逝,他们心里难过,不愿意参加这种庆典。” 澶王李?想到太和也有些难过。 “太和阿姊之前在塞外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回归大唐,这才享几年福啊怎么突然就薨了?她还偏要将自己葬在洛阳那么远的地方,我们这些兄弟想去拜祭她都难。” 李憺鼻子突然哼了一声。 “太和说丧仪从简,只怕正合了某人的意,他好将太和省下来的钱全都用在大醮上。” “十五兄,轻声些,你不命了?” “怕什么,我好歹是他皇叔,难道他还敢杀我不成?” “安王李溶还是他兄弟呢,你忘了李溶怎么死的?” 李?、李憺对视一眼,各自表情愤懑地沉默了。 五丈外十八皇叔李惕凑到十七皇叔李惴身边,小声问: “你猜今日之后神策军会选谁?” “肯定选我啊,我刚才过来时碰见了右军中尉马元贽,他还主动跟我打招呼呢,他心里可能早就认可我了吧。左军中尉吐突士晔本就是咱们的人,再加上一个马元贽,舍我其谁?” “胡说,马元贽还当皇帝春秋正盛,他又不知道今天……” “咳咳咳~” 他俩背后传来阵阵咳嗽声。 李惕、李惴同时回头,看见光王李怡脸色阴沉。 李怡小声提醒:“此处人多嘴杂,你俩不要乱说话,现在各自去找母族官员,稳住他们,预防紧要关头有人临阵退缩。” “不会的,清河崔氏族人历来支持我。” “对啊,渤海高氏对我也是忠诚不二。” “关键时刻,防防万一。” 李惕、李惴最后听话地向清河崔氏与渤海高氏官员走去。 第720章 金箓斋与普天大醮 在一众大臣堆里,李德裕的脸色尤为难看。 他望着三丈外聚在白敏中周围的几十名官员,脸上露出费解表情。 那些人里包括吏部尚书崔龟从,刑部尚书崔元式,大理寺卿马植,御史大夫赵开,户部郎中郑薰,殿中侍御史崔慎由,中书舍人崔荆,还有兵部郎中崔珦,右拾遗郑颢和左拾遗郑从谠,尚书郎崔球和尚书郎王龟,给事中郑亚和给事中高少逸……等等。 李德裕想不通白敏中怎么突然就异军突起了? 想当年白敏中还是他提拔上来,后来他因为白敏中堂兄白居易与牛党交情过深,便没有继续提携白敏中。 李德裕想不通白敏中既没士族背景,又被他处处打压,为何突然这么吃得开,身边能凝聚如此多的官员? 其中许多还是他李党的人。 李德裕敏感地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可当局者迷,他想不通问题出在哪里。 李德裕现在特别怀念一个人。 “刘异怎么好端端就死在苏州了呢?否则以那小子的聪明,定能帮老夫看破其中的玄机。” 《清平乐》演奏接近尾声,另一边等待上场的杂耍百技艺人已经各就各位。 这些百技包含有角抵(摔跤),跳剑(抛接利剑),寻橦(爬长杆),蹴球(踢球),踏绳(走钢索),舞于竿颠(高跷),吐火等等。 除了杂技表演,还有动物表演。 今天还可以观赏到各地进贡上来的鹦鹉、孔雀、大象、犀牛等稀有动物,还能看到五坊训练的马舞、象舞和猴戏等等。 大小动物们均来自东内苑的小儿坊。 之前大明宫东墙外右侧有一块占地相当于半个大明宫大小的区域,被单独圈起来,叫“小儿坊”。 小儿坊跟小孩子没有半毛钱关系,而是宫中五坊饲养和训练动物的场所,相当于大唐皇家动物园。 五坊即雕坊、鹘坊、鹰坊、鹞坊、狗坊。过去五坊宦官经常仗势虐人,他们驯养牲畜的地方又叫“小儿坊”,所以五坊宦官也被百姓们蔑称为“五坊小儿”。 许多人认为小儿坊起于唐德宗,终于唐顺宗。事实上五坊编制一直都在,只是小儿坊被改建后圈在东苑内,动物表演仍在继续。 兴庆宫现在如此热闹,喜欢看热闹的太皇太后郭婵却没有下楼。 她依旧站在勤政楼顶层俯视大地,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从昨晚开始她右眼皮一直在跳,跳得她心绪不宁。 郭婵回头问女使:“陛下现在何处?” “回禀太皇太后,陛下仍在大明宫斋戒,准备晚上的大醮。” 太阳落山之后,在兴庆宫看完表演的众人转场去大明宫参与金箓斋“散坛设醮”仪式。 望仙台前面的大广场上五日前就设了金箓斋道场。 道教讲求三箓七品,其中金箓斋上消天灾,保镇国王,惟帝王才可以用。 众人抵达道场外,看见露天广场上设有两层的方形玄坛。 一层坛直径三丈,二层坛直径二丈。  一层坛内放置着四张几案,按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摆放,二层坛放置一张大几案,坐东朝南摆放。 每个几案上都摆着一个仅一两重的小金龙。 盛五方天文,文用五色,纹缯随方,匹数合三十六之数。 二层坛上的几案上除了有一只小金龙,还摆有香炉和写有东皇大帝的牌位。 牌位前有九个装有梨、柿、枣、橘、梅……等九果的金盘,和盛有剑南春、石冻春、曲米春、梨花春、富水春、瓮头春……等九种酒的玉杯,此外还有九种糕点,九色鲜花,九根香烛。 供品之后居中放着两个大托盘。 一个托盘里盛放着一身叠得整整齐齐的紫色道袍。 一个托盘里盛放着一张写得密密麻麻道经的天文。 玄坛四周有围栏,上下总计设有十个门。 二层坛中央安有一盏长灯,长九尺,上面安装了九支灯。 围绕重坛四方,每面还各安了九盏色灯,总计三十六只灯。 重坛之外四方地上还点着三千多盏灯。 星星点点,面积颇大,将这一方天地照得亮如白昼。 最外面一层是演奏乐手和乐器,加起来也有五六百之多。 看到这一幕的官员纷纷在心里吐槽,真奢侈,阵容绝不输祭天仪式。 最近五日,每天日落后都会有上千名道士来此诵经,直至天明。 今天金箓斋期限圆满的日子,道士们要在此举行“散坛设醮”仪式。 仪式开场前,三百六十名着统一服饰的舞者开始表演的巫舞《迎神?》。 四周编钟、编磬敲响,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音合鸣,回荡在望仙台的上空。 巫舞艺人们一边舞蹈,一边低声吟唱: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 他们和声悠远而雄浑。 方圆十里都感受到了神明莅临的庄严壮观。 礼部侍郎陈商凑到郑颢身侧,小声讨好说道: “听闻你们郑氏女儿很受陛下宠爱,能让陛下为她更改活不立后的原则,大唐已经近百年没有这种喜事了。之前陛下将皇后保护得太好,臣子们一直没有机会觐见,令我等很是好奇,等一会终于能得见大唐皇后真容了,本官甚为激动。” 郑颢目光冷冽地看着他,一本正经回道: “我这妹妹脾气不好,对谄媚之人有些嗜杀,你也知道陛下对她甚为宠爱,无有不从,等下若是她看你不顺眼,想要杀你,你猜陛下会不会准?” 陈商震惊吓得张大嘴巴。 ????? 拍马屁拍蹄子上了? 《迎神?》舞跳完时,李瀍和乌泱泱的道士已经来到了道场。 众人纷纷对皇帝施礼,李瀍摆摆手示意他们平身。 随后他与赵归真、许元长、邓元起,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玄坛二层台。 这三位道长今日分别担任仪式的高功、都讲和监斋。 包含王琼在内的三十六名道长则登上了一重坛,分散站在四个方位。 他们充当侍经、侍香、侍灯、炼师、摄科、正仪、监坛、知炉、词忏等角色。 玄坛之下还站了三百六十名道士,他们排列整齐站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李瀍今天穿了一件醒目的黄色道袍,赵归真则穿了一件紫色道袍,其余道士均穿青色和红色道袍。 站在二层坛的赵归真摇晃手中三清铃,大喊一声: “升坛。” 第721章 众神归位 玄坛之外钟、磬、鼓、钹、锣、笛、笙等乐器被一起奏响,和声出嘹亮而神秘的交响乐。 李瀍跟随赵归真绕场三周。 赵归真大声唱道:“上香。” 李瀍从许元长道长手中接过三株天香,举着天香朝四方祭拜。 全场几百名道士齐声唱赞《香赞》道经。 “道由心学,心假香传。香爇玉炉,心存帝前。真灵下盼,仙旆临轩。令臣关告,迳达九天。” 李瀍拜祭完四方,行跪拜礼后将三株天香插进大案牍上的香炉。 赵归真再摇手中三清铃,大声唱道: “诵咒。” 李瀍退回到玄坛中央,盘膝坐下。 他双目紧闭,双手结印,掐太极八卦阴阳连环诀。 二重坛的赵归真、许元长、邓元起三位道士,呈顺时针围着李瀍转圈。 一重坛的三十六名道士呈逆时针转圈。 他们与最外层的三百六十名道士,一起大声唱诵《金光神咒》。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金光速现,覆护真人。” 道教信徒认为金光神咒可以帮助修炼、驱除魔障、护身辟邪,是雷霆召炼必用咒语。 唱完金光神咒后,所有人调转方向继续绕圈,又唱起《玄蕴咒》。 “云篆太虚,浩劫之初。乍遐乍迩,或沉或浮……幽冥将有赖,由是升仙都。” 道教中玄蕴咒的作用是祈祷与诸路仙真神结缘,希望法成之时可得众神相助。 现场吃瓜的大臣和皇亲们,半数以上不信道。 他们从道士念咒开始,便昏昏欲睡。 坛上道士表演得郑重其事,坛下的观众表面上看着都在,其实好多人走了已经有一会儿了。 等十八皇叔李惕从活人微死的冬眠状态中苏醒,发现皇帝正慷慨激昂地大声朗读: “伏闻元功宰制,道化宣行,禀象流形,凝神运气。天覆地载,爰起于渺茫;日照月临……” 李惕打着哈欠问旁边的十七皇叔李惴: “怎么还没完啊?” “刚才已经完成鸣鼓、发炉、降神、迎驾、奏乐、献茶、散花、步虚、赞颂流程了,现在正宣词,快完了。” “不说李瀍一直藏着的皇后会在今天露面吗,怎么还没见到?” “估计太丑了不好意思带出来吧。” 这时二重坛上李瀍读道: “设普天大醮,开金箓宝坛,仰金阙玉京,虔祈万圣……” “普天大醮?”李惕撇撇嘴重复,语气鄙夷道:“哼,还没见过为自己开普天大醮的皇帝呢,他也算亘古未有了。” 金箓斋结束后散坛设醮,需要请三千六百位神明接受供养,称为“普天大醮”。 后世人比较熟悉的是“罗天大醮”(《一人之下》动漫里有),不过罗天大醮并不是道教最高逼格的祈福仪式。 比罗天大醮更高级别的还有周天大醮和普天大醮,其中以普天大醮级别最高。 因为罗天大醮仅可供奉1200醮位,周天大醮可供奉2400醮位,而普天大醮却可以供奉3600个醮位。 且主祀之人必须是皇帝。 一般帝王开启“普天大醮”目的大都为祈祷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天下太平,而李瀍却为祈求得道成仙。 现场围观群众中不是只有李惕心怀鄙视,许多王公大臣都深感不耻,只是不敢说出口罢了。 玄坛上李瀍这时念完宣词最后一句: “誓倾忠孝之诚,仰副神明之鉴,不任。 ” 待皇帝宣词完毕,许元长将供奉在案牍托盘里的那张写满道经的黄色天书取出,递给李瀍。 李瀍接过天书后置于火炉中燎着。 待天书焚烧成灰烬,代表五日的金箓斋仪式完成。 这时,罗浮道士邓元起和许元长各自焚烧一张符咒,又分别拿起一个刻有龙纹的万神令。 他们右手掐诀,口中振振有词。 黑漆漆的夜空突然风起云涌,每个人甚至能感受周围空气在快速流动。 唳~ 苍穹之上,众人头顶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鹤鸣。 唳~~唳唳~~ 鹤鸣声越来越密集,叫声越来越清晰,仿佛有上万只仙鹤同时歌唱。 玄坛四周三千多盏燃灯的灯烟袅袅上升,逐渐呈现出一只只仙鹤翱翔姿态。 众大臣与王公贵族们顿时震惊不已,这时李惕猛然拉住李惴的手,大喊: “十七皇兄,你快看。” 李惕手指的方向一盏燃灯灯烟逐渐组成一个立体的男子图像。 这男子头戴峨冠博带,身穿宽袍大袖,腰配宝剑,在灯火红光的映照下,男子面赭如日,神采奕奕。 李惴不可置信道:“是东皇大帝!” 这时玄坛周围三千多盏灯的灯烟,拼出了各式各样的人形。 众人纷纷喊出: “太上老君!” “灵宝天尊!” “真武大帝!” “太乙救苦天尊!” …… 在场信道的王公大臣纷纷跪下磕头,不信道的人也被这一幕震惊到了。 白敏中喃喃自语: “怎么会这样?难道陛下真能成仙?” 郑颢冷眼注视着反应不一的人群,心头渐渐升起怒气。 他之前曾听郑宸讲过邓元起、许元长还有一个叫王琼的道士,他们仨懂得幻术。 郑颢以为他们的幻术是大唐幻术师常耍的那些“桂树白雪”、“画地成川”、“吞刀吐火”、“种瓜拔井”、“自断手足”、“刳剔肠胃”、“人头分家”等把戏。 他没想到这几个神棍居然还能幻化出仙境。 郑颢心中暗暗咒骂这些装神弄鬼的无耻之徒,居然把满朝文武当傻子耍。 众多神仙现身后,邓元起和许元长再次举起万神令牌,齐声高喊: “弟子恭请诸位仙家登临望仙台。” 李瀍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恭请众神登临望仙台。” 大臣和王公哪敢让皇帝独跪?他们也纷纷跪倒跟随李瀍呼喊。 在众人的祈求声中,缕缕青烟浮图飘然而上,越升越高,纷纷往望仙台楼顶飘去。 李瀍心中大喜,又磕了三个响头才站起身。 这时,赵归真高声喊道: “金箓斋毕,散坛设醮。” 所谓大醮就是从现在开始正式供奉这些神灵。 为表达对三千六百位神明的虔诚,李瀍当场下令: “全国各州各县设分醮道场,对神明供奉。” “全国七日内禁屠宰、刑罚,止凶秽,坊市三日不得饮酒食肉。” “军校、牙将、道释、耆寿,悉集道观、军营、民舍,于门庭设香烛望拜。” 李瀍运用皇权,将普天大醮的“普天”二字展现到极致。 大臣们都被刚才众神归位那一幕惊到,没人敢跳出来反对。 须臾,赵归真帮李瀍脱下他身上的黄色道袍。 邓元起和许元长从大案牍的另一个托盘中,取出被诸神祝福过的紫色道袍,帮李瀍穿上。 赵归真带领现场全部道士施道家大礼,齐声喊道: “请天子与太升真人登楼。” 这时羽林卫已经将郑宸护送到玄坛道场外。 郑宸装饰简洁,身穿浅青道袍,脚蹬莲花鞋,走路时如烟长发与裙裾一起飘扬,袅袅出尘,配上她绝世容颜,整个人看起来仙气飘飘,宛若刚莅临人间的仙子。 第722章 我有个问题 众大臣看得目不转睛。 “这便是大唐皇后?简直太美了。” “我终于理解陛下为何要把皇后藏起来了,珍宝不想被世人窥视。” “难怪天子要为她破例生前立后,郑家这女儿简直是天仙啊。” 十八皇叔李惕小声感叹: “早知道今天带画师来了,以后我躺在榻上,她挂在墙上,我们的孩子在地上。” 十七皇叔李惴轻声规劝: “收起你猥琐的眼神,听为兄一句劝,你再瞅她,她也不是你的,若被人看见你的痴迷相,还会说你贪恋女色。听我的,拒绝女色,从你做起,别再看了。” “为什么是从我做起,你呢?” “我做不到啊!” 李惴看得比李惕更起劲,眼睛一眨不眨。 李惴、李惕俩兄弟,一边欣赏美色,一边小幅度互掐。 此刻玄坛上的李瀍也忍不住感叹: “修道之人,气质确实不凡,也只有这样的女人才配与朕双修。” 包括郑颢、郑亚、郑熏、郑从谠……等在内的郑家人,个个面色忧虑,失声轻呼: “宸儿?” “我可怜的宸儿。” 郑宸一眼便看到亲人,她对家人轻轻颔首微笑,示意他们不要担心。 真可谓“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郑宸这一笑瞬间把在场大多数男人的魂勾走。 李德裕这时恍然醒悟,这名出身荥阳郑氏的女子可是大唐皇后啊。虽然没举办封后大典,但册封诏书可是公布天下了。 他率领李党官员纷纷对皇后施大礼,齐声喊道: “臣等参见皇后殿下。” 郑宸从他们身边走过时脸上快结冰了,理都没理他们,也没叫平身,径直向李瀍走去。 陈商低头偷偷吐舌头,心道难怪郑颢说他妹妹脾气不好,原来没有骗我。 陈商偷偷摸了摸脖子,忐忑地想,皇后该不会真的喜欢杀人取乐吧? 李瀍摆摆手,替郑宸示意大臣们平身。 李德裕等人终于松了口气。 李瀍走下玄坛,走到郑宸身侧,与她并肩往望仙台走去。 郑宸全程脸色冷若冰霜,仿佛真的不食人间烟火。 包含羽林郎在内的三十六名羽林卫,跟在帝后身后护卫。 赵归真、邓元起和许元长带领众道士走在羽林卫之后。 李惕好奇问道:“仪式算完了吗?” 李惴小声回:“要送到望仙台门口才算完。” 他俩跟随王公大臣一起走在道士们身后,一直将皇帝、皇后送进望仙台大门。 赵归真、邓元起、许元长三人与羽林卫一起进入门内。 望仙台造好后原本由羽林卫镇守,这些羽林卫与后进来三十六名羽林卫共同守在门口。 羽林郎对外面众人喊道: “皇帝、皇后需要在仙人见证下完成最后一场仪式,诸位需在此等候。” 这时玄坛外围的鼓乐再次响起,曲调虽然舒缓,却有几分靡靡之音的味道。 有消息灵敏的皇亲和朝臣已经听说了帝后双修之事,此刻脸上浮现出猥琐笑容。 “道教确实比佛教好,什么都可以用来修炼,什么都不耽误。” 望仙台共有十五层,总计五百三十九个房间,每一层都装饰得金碧辉煌,可惜今天登台这些人无心逐层欣赏,他们一口气直接登上最高层。 顶层楼没有隔开,一整层单独是个开阔的屋子,被取名“降真台”。 降真台屋内装饰奢华,以白玉为柱,金砖铺地,到处挂轻纱帷幔。 靠东墙有一张大香案,上面摆设供品和牌位,供奉的主神仍是东皇太一。 屋子中央设有长约一丈的道坛,道坛上铺着阴阳太极图毛毡。 道坛四周挂了写满符咒的黄幡。 郑宸知道这就是狗皇帝为自己选的坟场。 她进来后反倒松弛感爆棚,好奇地四处摸摸查看。 这时赵归真询问李瀍: “听广成先生说陛下所习《周易参同契》大有所成,今日可需要我们在此为陛下守阵?” 李瀍失笑。 他知道这几位道长各有所长,只有离宫的广成先生刘玄靖懂得双修之法,其他人还真帮不上忙。 他客气回道:“有劳师父与二位真人在外面为我护法就好。” 赵归真、邓元起和许元长最后看了郑宸一眼,眼中露出一丝淫邪。 赵归真最后对李瀍说: “那为师就预祝陛下修成正果,脱胎换骨,身轻如羽,飞升天界。” “谢师父吉言。” 三位道长出去后并未下楼,而是分散在围廊的南、北、西三个方向镇守。 每个人都竖起耳朵偷听屋里的动静,李瀍和郑宸的对话屋外听得清清楚楚。 他们听到李瀍正给郑宸灌迷魂汤,信誓旦旦道: “太升真人,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只要朕这次成功飞升,荥阳郑氏便是首功,朕担保你的家族定会千秋万世繁荣。” 郑宸声音清冷回道: “那我谢谢你呗?” “不用谢,广成先生说太升真人功法修炼得不错,你等下只要好好配合朕就好。” 不多时里面传来李瀍念道诀的声音。 “乾刚坤柔,配合相包。阳秉阴受,雌雄相须。须以造化,精气乃舒。坎离冠首,光耀垂敷。玄冥难测,不可画图。圣人揆度……” 外面的人随后听到郑宸配合念道: “河上姹女,灵而最神,得火则飞,不见埃尘,鬼隐龙匿,莫知所存。将欲制之,黄芽为根。物无阴阳,违天背元,牝鸡自卵……” 赵归真默默松了一口气,幸好太升真人没在最后关头整幺蛾子。 下一秒,里面念诀声忽然停止了。 他正疑惑时,屋里又传出郑宸的声音。 “李瀍,正式修炼之前,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若答对了,我接下来必然会全力配合,直到身死。” “是何问题?” “刘异在哪?” 第723章 棠溪剑 pk 棠溪剑 赵归真聚精会神偷听李瀍和郑宸的对话,忽然感觉耳朵后面被蚊子叮了一下。 他微微疑惑,如今已经过了霜降,即将立冬,怎么还有蚊虫? 赵归真刚念及此,忽觉头晕目眩,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倒。 他翻着沉重的眼皮,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看见眼前有一双放大的乌皮六合靴。 刘异拔下插在赵归真耳后穴的银针,又往他咽喉中强塞了一粒丸药。 他脱下赵归真的紫色道袍,套在自己身上,随后沿着环形围廊向北面走去。 顶楼回廊上的风特别大,尤其今夜刮北风,顶风时呼吸都困难。 镇守北方的邓元起道长,发髻已被大风吹散,乱发跟衣袂一起顺风飞扬,动人又冻人。 呼呼大风令邓元起这边视听效果不佳,眼睛也睁不开。 他模模糊糊听到里面李瀍回答: “刘异?啊,朕派他担负铸币使,奉旨到各藩镇视察铸造新币之事,他现在大概已经走到苏州了吧。” 邓元起正听得起劲,忽然看见西边回廊上走来一个身穿紫色道袍的高大身影。 来人边走边用宽大的衣袖遮挡大风,也遮住了他半边脸。 邓元起想当然问道: “赵炼师,你怎么到这边来了?” 紫袍人已经走到近前,对方撤去宽大衣袖同时,露出一张令许元长陌生的脸。 “你是……” 他余下几个字还没有出口,对方就已经出手。 刘异利用邓元起短暂的愣神,左手捂住他的嘴巴,右手快速给他头顶风府穴来一针。 邓元起发出呜呜的闷声后陷入黑暗。 屋中郑宸听到李瀍的回答,发出咯咯咯的清脆笑声。 “你笑什么?”李瀍问。 “我刚才说了,只有你回答对了,我才配合你,可惜你这个答案是错的。” 李瀍脸色阴沉,配上乌黑的眼圈,显得有些凶狠。 “太升真人莫要听信他人谣言,朕肯定刘异就在苏州。” “他不在苏州。” 李瀍冷着脸反问: “荒谬,他不在苏州还能在哪里?” “在这里。”门外有个响亮的男声答道。 刘异一脚踹开大门,气宇轩昂走进来。 他挑挑眉,笑嘻嘻问: “皇帝陛下近来可有想念臣啊?” 李瀍大骇退后两步,震惊问道: “你……你是人是鬼?” “是人挖你心,是鬼索你命。” 李瀍震惊之后朝门外大喊: “赵炼师,许真人,邓真人,快来护驾。” 这时南面回廊传来噼噼啪啪的打斗声。 咔嚓一声, 一条青色身影破窗而入,一道黑色身影尾随跳而来。 李瀍错愕望着青色身影,急切问道: “许真人?” 许元长与江小白打斗间隙急声喊道: “陛下,赵炼师和邓真人恐怕已遭暗算,这厮武功高强,请陛下速避。” 刘异昨晚听郑宸介绍过李瀍最信赖的几位道士。 赵归真出自茅山,擅善黄白冶炼术,但武艺平平; 刘玄靖出自衡山,擅男女双修,武功颇高,目前已经离宫; 邓元起出自罗浮山,罗浮山一派都擅长生术,邓元起本人还懂一点幻术,武功一般。 许元长出自江宁紫金山,幻术登峰造极,能将活人困死于幻境中,武功身法也是奇高。 几位道士中最难对付的就是这个许元长,刘异便将他留给了江小白。 现在看许元长和江和尚都能打得有来有回、不相伯仲,刘异才知郑宸所言非虚,许元长武功确实很高。 趁许元长被江小白拖住,刘异一个纵越向李瀍冲去。 他一招童子拜佛,直轰李瀍面门。 刘异的拳头在距离李瀍鼻尖不到三寸时,李瀍动了。 他后退两步后身形闪电般左移避开。 刘异诧异,李瀍居然反应这么快? 他再来一招观音掌,攻向对方心口。 李瀍这次闪得更快,转身同时从腰间玉带中抽出暗藏的腰带剑。 在他将剑身甩出那一刻,原本柔软如绢,弯曲成一百二十度的剑身,瞬间恢复原状,复直如弦。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青光。 三尺长剑瞬间寒芒大放,比屋里的宫灯更加耀眼。 跟这柄剑相比,当年郑宸和郑就的腰带剑就是个弟弟。 刘异两个后空翻,跳到五丈之外。 李瀍用剑尖遥指刘异,得意炫耀: “这把剑叫蛇骨,当初李愬雪夜入蔡州,平定吴元济叛乱后,为防止淮西藩镇凭借棠溪冶铁城再次作乱,便毁城池,戳工匠,将棠溪冶铁城夷为平地,十里棠溪转眼沦为废墟。李愬在焚烧冶铁城时,于剑池中发现了这柄弯则柔、直则刚的宝剑,便私藏了。李愬病逝后他儿子李玭为投效于我,便将此剑献出。这是世间仅存的棠溪神兵,锋利得吹毛断发,无坚不摧,朕自从得到蛇骨剑,还未尝让它饮血,今日就用你的血来试剑好了。” 刘异一听是棠溪冶铁城神兵,扭头就跑。 “哪里走?”李瀍提着剑就追。 俩人现在攻守互换,他们从郑宸身边经过时,谁也没看她一眼。 郑宸表情有些无奈,一点参与感也找不到。 生命不是在于运动,而是在于待着不动。 她知道自己现在不能给刘异添乱。 刘异此刻刚逃到东墙的香案前,李瀍的蛇骨剑已经到了。 他对着刘异后脑勺狠狠劈下。 刘异快闪向右躲避,蛇骨剑几乎贴着他的后背滑落,径直劈在东皇大帝的牌位上。 一尺多高的红木牌位被蛇骨剑居中斩断,剑刃余势将巨大的香案也一劈为二。 普通腰带剑出鞘后薄而软,不适合砍与刺,只善于划割。 而这柄蛇骨剑不仅韧若灵蛇,绷直后还异常坚硬,劈杀砍刺与常剑无异。 刘异刚才避开前,手伸到香案底部,从下面也抽出一把宝剑。 这柄剑浑身赤红,剑刃散发着诡异而邪魅的红光,莹莹流转,如云蒸霞蔚。 李瀍看到刘异手中的宝剑,疑惑问道: “此处怎会藏剑?” 铸造望仙台的是神策军,装修望仙台的是内侍省,驻守望仙台的是羽林卫,布置法阵的是以赵归真为首的宫中道士。 到底是谁在这里藏了一把剑? 刘异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讥笑道: “真能吹牛,什么剑无坚不摧?你可千万拿好了,别掉地上,免得将地球切成两半。” “你不信?” “你说自己的剑是棠溪冶铁城唯一留下的神兵,那老子这把又怎么说?” “你那把也是棠溪剑?” “你试试就知道了。” 第724章 妖僧 pk 妖道 刘异腾空跃起,他的剑如烈日初阳,挥出一道红光弧线。 赤蛇带着嘤嘤剑鸣,向李瀍长虹贯日般猛刺而下。 李瀍的蛇骨如毒舌尖牙,闪着阴冷白光,迎上刘异的剑锋。 两剑相撞之时,降真台仿佛被炸开了一个光球,令宫灯烛火黯然失色。 两柄同是出身棠溪的神兵,赤蛇剑与蛇骨剑,当当当打斗起来。 刘异没想到李瀍这个皇帝不仅会武,而且功法阴柔狠辣。 他俩刺、削、劈、撩,招式花样百出,剑光回旋,招招互攻对方要害。 赤蛇剑舞动时如同蟒蛇吐出的红信子,它总能灵敏地嗅到危险的气息,及时将主人笼罩在它剑气保护之下。 刘异与李瀍身高相仿,又同穿紫色道袍,两人身形如疾风般快速交错,剑法越来越快,越来越猛。 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洲,每次交锋都震撼人心,让人目不暇接。 郑宸只能看见红色闪电与白色闪电交织,火光四溅,场面惊心动魄,听见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却辨认不出谁是谁。 十丈外的许元长和江小白还在继续拆招。 刚才许元长的右手腕被江小白捏了一下,腕骨差点碎掉。 他趁机也劈了江小白头顶一掌,却发现这人脑壳坚硬如铁。 不过他一掌将江小白帽子打落,露出江小白光秃秃的一颗大脑袋。 “你是和尚?”许元长讶异。 “没错,和尚专打臭道士。” 打斗中许元长发现自己力气不如江小白,战得越久他将越吃亏。 念及此,他决定使绝招。 许元长从腰间摸出一张黄符,甩到半空自燃烧掉。 他右手掐玄天上帝指,口中念起《召酆都符使咒》。 “天蓬敕命,御史叮。太玄黑,收治鬼神。符信速,走叩奔。黑天黑地,黑海黑林。黑山黑水,黑雨黑。昏沉九地,日月明。黑符大使,黑甲。吾正令,立降真身。吾所使,急急如律令。” 郑宸见状朝刘异大喊: “异兄长,你快跑。” 正与刘异打斗的李瀍听到许元长念咒,当即夺门而出,跑到围廊上。 刘异不明所以紧追而去。 郑宸跟在他俩后面也跑了出去。 下一秒,屋中全部宫灯脱离地面,如鬼火般跳动,忽明忽暗。 江小白皱眉大骂一句: “妖道,装神弄鬼。” 他想再次向许元长攻去,忽然感觉双腿有千斤之重,难以迈步。 江小白低头一看,降真台地面不知何时已浸泡在汪洋血海之中,猩红的液体如炼狱的岩浆般咕嘟咕嘟冒着气泡。 他浸泡在血海里的双腿被一双鬼手死死抓住。 江小白抓住鬼手手臂,猛地往上用力提。 他从血海中提起一个全身鲜红的长发女子。 女子已不年轻但容貌尚好,只是皮肤苍白,面容沧桑,额头和眼角都有细小的皱纹。 她望着江小白眼神幽怨地轻轻唤了句: “儿啊。” 江小白怔住。 当年孙全友临死前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我已查到你阿娘下落,在河北道蓟州渔阳县。” 就是这句话,换来江小白承诺会一生保护孙艳艳平安。 江小白当年离开巩县离开刘异,不单是为寻找佛祖舍利,他还去了蓟州渔阳。 在那里他见到了自己的母亲。 蓟州地处北方,附近都是羁縻州,胡汉杂居。 胡人对唐人贱民、良民身份没那么在乎。 他母亲在当地嫁了一名奚族人,又生了一儿一女,生活还算幸福。 江小白没有过去打扰她们,也没有相认,他在门口偷偷留下一袋钱就离开了。 他以为这辈子再也不可能与母亲相见,没想到阿娘近在眼前。 江小白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眼睛渐渐泛红,怯生生喊了句: “阿娘?” 女子对他伸开手臂。 江小白眼睛渐渐湿润蓄泪,他慢慢靠近女子,轻轻抱了上去。 “阿娘!”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拥抱母亲。 他正沉浸在幸福温馨中时,女子的双手突然掐上了他的脖子。 “既然你的命是我给的,就让阿娘收回来吧,活着那么痛苦,我儿何必留恋?” 江小白任女子逐渐用力,他忽然笑了。 “你不是我阿娘,我阿娘当年为了让我活下来,差点被那毒妇打死都不肯说出我的下落,她才不会要我死。” 笑过之后江小白眼神变得冰冷。 他任女子继续掐自己的脖子,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大声念道: “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罗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 他身前的女子在佛门《静心咒》声中尖叫,一块块碎裂,飞散。 地上的血液岩浆也随之快速消退。 五丈外正在施法的许元长,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阵法被破,他身体遭到剧烈反噬,五脏六腑如被烈焰焚烧。 许元长身体摇晃两下,恨恨骂了一句: “妖僧。” 江小白猛地睁开双眼,他面前的世界已经重新恢复清明。 “妖道,你竟敢对佛祖弟子施展幻术,没听说过道高一尺,佛高一丈吗?” “那是魔高一丈。” “老子既是佛,也是魔,就是比你高。” 这不仅是江小白与许元长的较量,也是佛门与道门之争。 江小白再次向许元长攻去,一掌狠狠拍在许元长左脸上。 啪地一声后,许元长和血吐出两颗大槽牙。 江小白:“善了个哉的,老子现在代表佛祖消灭你。” 接下来他每打出一拳,就会念一句佛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 咚~ 许元长右胸第一根肋骨折。 “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 咔嚓~ 许元长右手腕折断。 “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 “食时,着衣持钵。” …… “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江小白双掌连环拍出,掌力惊涛骇浪般不停拍向道士。 等江小白诵完整本《金刚经》,许元长已经被他打得奄奄一息。 这一局佛道之争,佛门完胜。 第725章 一群大聪明 自皇帝、皇后与三位道人走进望仙台,一众大臣和王公贵族们便在楼下一边听着交响乐,一边扎堆聊天。 曾经给李瀍秘密起草拟任崔铉为相诏书的翰林学士韦琮,如今已经官升户部侍郎。 他正跟同族出身的给事中韦弘质,和太子詹事韦宗卿,窃窃私语。 韦琮对今日皇帝奢侈举办普天大醮之事,很是不满。 他提出想回头给皇帝上书劝谏。 韦弘质和韦宗卿劝他千万不可在宗教一事上与皇帝唱反调。 给事中韦弘质语重心长地提醒: “你忘了咱族中刚被李德裕调出京城的主客郎中韦博吗?他不过在朝堂上替僧尼求了两句情,便被陛下和李德裕厌恶贬出京,陛下崇道灭佛,你不可再在此事上触怒龙鳞。” 太子詹事韦宗卿接力劝道: “还有我的教训,你忘了这两年我有多惨吗?咱们韦氏可不能全都栽在宗教上。” 会昌三年中,李瀍强令僧尼还俗的第一阶段宣告结束,他正欣喜时, 韦宗卿在六月二十一日,赶在皇帝诞辰前,毫没眼力价地进献了自己刚编撰完成的《涅盘经疏》二十卷、《大圆伊字镜略》二十卷,全是佛教典籍。 此举好悬没把李瀍给气死。 他当场下令焚毁书籍和草本,并申斥韦宗卿: “忝列崇班,合遵儒业,溺于邪说,是扇妖风······况非圣之言,尚宜禁斥,外方之教,安可流传?” 韦宗卿拍马屁拍到了李瀍痔疮上,崩了自己一脸屎,险些葬送掉自己的仕途。 这两年他活得小心谨慎,连大气都不敢出,都怕再遭皇帝厌恶。 韦弘质这时也语带悲凉道: “自韦博被贬去灵武后,我预感自己也快了,我得罪李德裕比韦博更甚,下场估计比他还惨。咱们京兆韦氏如今在朝中已经势微至死,你俩可千万不能再出事。” 年初崔铉和杜悰两位宰相接连被排挤出京,韦弘质忍不住给天子上了道奏疏。 他在奏疏中指责宰相李德裕权力过大,“不应更领三司钱谷”。 即指责李德裕不该总掌天下财政大权。 李德裕知道后反咬他: “制置职业,人主之柄。弘质受人教导,所谓贱人图柄臣,非所宜言。” 意思是韦弘质结党了,他的言论完全是受牛党操控。 韦弘质自此被李党人处处针对,他知道自己被贬是迟早的事。 韦琮这时忽然想起两年前金吾卫右街使刘异刚进京时,崔铉与令狐绹等人在万景楼宴请自己。 崔铉恳求让他弟弟金吾卫左街使韦瑾牵线,帮忙介绍刘异认识。 自己当时言之凿凿,声称京兆韦氏绝不不参与牛李党争。 现在想起简直就是笑话。 韦氏不党,不照样被李德裕挤兑? 他眯了眯眼睛,语气怨毒道: “既然李德裕冤枉咱们京兆韦氏结党,我们不如就真结给他看。” 韦弘质和韦宗卿诧异,齐声问: “你要我们都加入牛党?” 牛党现在朝中没剩几个人了。 韦琮的眼神越过为数不多的几名牛党人,往白敏中、崔元式、崔龟从等人聚集的方向看去。 “也许咱们还有另外一种选择。” 他近来发现以白敏中为中心的一伙人,明里暗里偷偷互相帮衬,俨然已经组成一个新党。 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荥阳郑氏都是五姓七望的大士族,他们居然愿意围绕白敏中这种没有家族背景的人抱团,说明在新党内部,士族与寒门可以和谐相处,这正是他所期待的。 想通后,韦琮拉着韦弘质、韦宗卿坚定走向白敏中所在的人堆。 当刘党小伙伴们听到这仨奇葩要求现场入党时,集体emo了。 大战之前,居然有第三方势力哭着喊着要追随我们? 韦氏此举彻底鼓舞了刘党小伙们的士气。 白敏中本来只是刘异选的刘党联络人,他却因为这个身份,跟党内各个士族与个人都联络紧密。 刘异不在时,他俨然成为不可或缺的串联人和代言人。 白敏中对京兆韦氏入党申请书口头盖章。 “我们这些人只是意气相投,评议朝政还是会就事论事,每个人都坚守本心,绝不敢结党营私,不过我们欢迎更多跟我们志同道合的同伴加入。” 京兆韦氏在最后关头成功站队。 他们找到组织后与众人聊得很兴奋,离他们五丈外也有俩人聊得很兴奋。 尚书郎刘瑑与中书舍人封敖正在热聊。 刘瑑恍然抬头,顿时一愣,他指着望仙台问: “硕夫兄,那是陛下吗?” 封敖顺着刘瑑手指方向举目了望。 他隐约看到一个紫色小点出现在望仙楼顶层围栏边。 须臾,又有一个紫色小点出现。 两个紫色小点互动频繁,不知道在干什么。 不多时一个青色的小点也加入他们。 封敖一脸困惑问道: “陛下举行的这个仪式需要在外面完成吗?” 礼部侍郎陈商距离他俩不足两尺,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陈商因为年初时封敖曾跟他竞争过进士科举的主考官,而心生怨恨。 他此刻阴阳怪气地嘲讽: “陛下所修道法玄妙高深,岂是凡夫俗子能看懂的?” 他多希望自己拍的马匹,陛下在楼顶上也能听到啊! 距离陈商右侧一尺站立的人是中书舍人魏扶。 魏扶是唐初名相魏徵的四世孙。 他不仅继承了曾祖的率真脾气,还对李党意见颇深。 魏扶的侄子魏谟,也就是魏徵的五世孙,本来在朝中担任谏议大夫兼起居舍人。 之前魏谟因为跟牛党李珏、杨嗣复关系亲密,而被李德裕厌恶。 李德裕得势后,魏谟被贬出京,从汾州刺史一路贬到信州长史。 魏扶不知道自己侄儿将来还要被贬到哪去,可惜他势单力薄,也是爱莫能助。 想到可怜的侄儿,魏扶便对李党新宠陈商恶其余胥。 他语带嫌恶地插话: “或许只有陈侍郎不是凡夫俗子吧,老夫也看不懂降真台上俩人追逐有何高深,看着只是单纯的嬉闹而已。” 封敖附和:“你看你看,连魏舍人都如此说。” 陈商不服道: “尔等这是在诋毁天子修行,你们等着,我去找李太尉评理。” 李德裕此刻正与户部尚书李回、兵部尚书李固言、刑部侍郎刘三复一起闲聊。 他刚才看到了韦氏三人走向白敏中那一幕,心中怒火已起,决定将给事中韦弘质尽快贬出京,给京兆韦氏一个警告。 这时陈商一脸委屈地走过来告黑状,说封敖、魏扶、刘瑑等人妄议陛下道法,对天子有大不敬之罪。 第726章 官对官,道对道 李德裕听他们争论的焦点是陛下与赵道长为何在望仙台外的围廊上进行仪式,不免有些疑惑。 他也仰头望去。 此刻刘异与李瀍正绕着围廊决斗。 中间李瀍快把嗓子喊破了,想让楼底下的人上来救驾。 可今夜风大,两百五十尺的楼层又太高,加上底下丝竹乐声吵闹,导致下面没一个人听见帝王的求救声。 以楼底下人的仰望视角,仅能看到上面有两道紫色人影在跳动,看不清具体面貌。 李德裕眯眼凝望片刻,低头时对着陈商大骂: “你个蠢货,你脑子到底什么时候丢的?哪家门派如此修行?” “啊?”陈商被骂得懵逼,“那陛下在做什么?” 李德裕没空理他,当即招呼李党众人聚集。 “我看望仙台上情形不太对,你们且随老夫上去查看。” 他当即带着户部尚书李回、兵部尚书李固言、刑部侍郎刘三复、礼部侍郎陈商、右散骑常侍柳仲郢、兵部郎中李拭、太仆卿赵蕃、太常卿孙简、宗正卿李仍叔、鸿胪寺卿张贾、鸿胪寺少卿陆简礼、秘书监李践方、秘书少监吕述……等上百李党官员向望仙台门口走去。 他们抵达门口时被羽林卫拦下。 羽林郎牛栏山严肃道: “无陛下诏令,任何人不得擅入望仙台。” 李德裕解释:“我等看见陛下好似在望仙台围廊上奔跑,感觉蹊跷,想上去查看陛下平安否?” “李太尉请安心,我等一直在此驻守,此处没有外人闯入,陛下如何不安?你也说好似看见,说明看得并不真切,兴许是你们看错了吧。” “是否看错,容我们上去一验便知。” “不行,我都说了,无召不得入内。” “你们……” 这时兵部侍郎白敏中、刑部尚书崔元式、吏部尚书崔龟从、吏部侍郎崔璪、兵部郎中崔珦、殿中侍御史崔慎由、尚书郎崔球、中书舍人崔荆、户部郎中郑薰、给事中郑亚、右拾遗郑颢、左拾遗郑从谠、给事中高少逸、大理寺卿马植、御史大夫赵开、尚书郎王龟,还有刚刚加入的户部侍郎韦琮、给事中韦弘质、太子詹事韦宗卿……等在内的上百刘党官员,也赶到了望仙台门口。 刑部尚书崔元式率领众人拦住想往里冲的李党。 老头义正严词地指责: “李太尉煽动朝臣在望仙台吵闹,是想搅了陛下的修行大计吗?” 白敏中插话讥讽: “我看李太尉大概认为自己权倾天下,也有资格进到望仙台里修炼吧。” 郑颢面色阴寒,冷着脸说: “大唐皇后出自我们荥阳郑氏,如今帝后都在里面修行,郑氏绝不允许你们擅闯,若帝后修行出岔,你们岂非将帝后安危置于危险境地?” 陈商质问:“我们刚才看到陛下好似在顶层围廊奔跑,陛下若真遇到危险,你们担待的起吗?” 郑颢反问:“你们冒然闯入将帝后陷入危险,你们担待的起吗?” 双方当即拿出在朝堂辩论的劲头,争吵不休。 全力憋笑吃瓜第一线的牛党和无党派人士,如户部侍郎卢商、工部尚书柳公权、监察御史萧邺等,此刻正饶有兴致地围观看热闹。 他们没想到向来以人多势众、仗势欺人着称的李党,现在居然成了弱势群体。 官员中最淡定的要属司天台众人,几乎人均松弛到括约肌了。 今天普天大醮前,他们总觉得会在哪个环节出岔子。 看到如今情形,他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司天监秦应阑凝望大唐第一高楼——望仙台,暗戳戳地思考: “怎么才能让下任皇帝将这座楼划给司天台观星用呢?” “我这操心的命啊,才七十多就有白头发了。” 至于皇亲国戚,恨不得李瀍有难,八方点赞。 他们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李瀍出事,大不了集体转个身,这样就看不见了。 李德裕扫视一圈可拉拢的助力,忽然瞥见外圈被留在楼底下的几百名道士。 他认识其中一名叫王琼的道长。 李德裕喊来王琼道长,请求王琼率领几名道士进楼查看。 他想让道士上楼羽林卫总不能阻拦吧? 王琼也感觉两个紫袍都在望仙台顶楼外廊颇为奇怪,这跟赵归真之前跟他讲的流程不一样。 他率领十名道士正跟羽林郎协调入楼,却被另一伙道士给拦了下来。 为首之人是罗浮道士轩辕集。 轩辕集帅气地一甩拂尘。 “贫道劝王道长稍安勿躁,刘真人离宫前特意交代贫道,让贫道今日务必守在望仙台楼下,今夜除非望仙台走水,否则任何人都不得上去打扰帝后修行,负责陛下修行将功亏一篑。” 轩辕集此话一出,三百多名道士大半站在了轩辕集这边。 轩辕集和之前入望仙台护法的邓元起,均出自罗浮山。 邓元起虽受李瀍信任,可若论起在道门内的地位,他是拍马也追不上轩辕集。 轩辕集看着只有二十多岁的模样,但罗浮山一门擅长生术,可令童颜不老。 道门盛传轩辕集实际年龄超过百岁,他还与已经得到飞升的吕洞宾是故友。 当年吕洞宾去探访他时,在罗浮山留下了一首诗: 罗浮道士谁同流, 草木衣食轻王侯。 世间甲子管不得, 壶中乾坤只自由。 现在轩辕集与王琼各带领一伙道士,也在望仙台门口对峙起来。 朝臣对朝臣,道士对道士。 上千喷子吵吵嚷嚷,高能对骂,偶尔还挥舞几下王八拳,陷入集体疯狂。 这边风景独好,更听不清望仙台顶层的呼救声了。 李德裕眉头紧锁,暗道不好。 他只不过想让人进去探一下望仙台顶楼的情形,为何招致这么多人反对? 这些人为何执意不许他们上楼? 多年的朝堂斗争经验让他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李德将礼部侍郎陈商、右散骑常侍柳仲郢、鸿胪寺少卿陆简礼和兵部郎中李拭单独叫到一旁。 “陛下一定遇到危险了。” 陈商、柳仲郢、李拭、陆简礼疑惑问道: “李太尉何以确定?” “那些道士还有朝臣,明显被串联过,今天不惜与咱们撕破脸也不让我们的人进去,还能为什么?” 柳仲郢震惊:“难道他们想造反?” “恐怕是。” 陈商顿时六神无措,慌张问道: “那他们会杀了我们吗?” 李德裕想扇他耳光,最终忍住了。 “我们得先营救陛下。” “怎么救?”李拭问。 “羽林卫可能也被他们收买了,我们得另外搬救兵。” 李德裕派陈商和李拭,分别去找神策军左右护军中尉吐突士晔和马元贽。 让他俩告诉神策军镇守望仙台的羽林卫叛乱。 神策军部分军队就驻扎在大明宫西内苑,离此处很近。 北衙禁军虽不归宰相统辖,但护驾是北衙军队的首要职责。 李德裕认为只要两支神策军能来一支,就足够镇压羽林卫和叛乱的朝臣道士。 第727章 左右神策军 大明宫,西内苑,北演武场。 巨大的广场被一簇簇火把照得亮如白昼。 将演武场东面竖立的高大《神策军碑》照得异常巍峨。 这块碑刻于唐会昌三年,李瀍命当时还是翰林学士的崔铉撰文,由集贤院学士判院事柳公权书丹,全文七百多字,以表彰神策军功绩。全碑字体沉着稳健,气势磅礴,被后世书法大家公认是柳公权“生平第一妙迹”。  现在在这块巨碑的见证下,演武场上五千神策军身披金色铠甲,头戴甲胄,威风凛凛。 他们前队士兵手持弓弩,中队手持长矛,后队手持陌刀,个个神情肃杀,整装待发。 一名表情酷酷的青年在队伍前来回踱步。 他身后背着一个需要四石二斗力量才能拉开的强弓,不远处的马匹上驮着他的弓韬、箭箙、胡禄。 弓韬里装着他备用的长弓和角弓。 四只胡禄里总计装着一百支箭矢。 吐突士晔被他来回晃得眼晕,抱怨道: “陈平,你能不能老实站一会儿。” “中尉,怎么还没人来报信?” 他话音刚落,守门兵领着一位身穿绯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走进来。 陈商看到广场上乌压压整装待发的军队,感觉奇怪。 他来不及琢磨蹊跷,便被带到吐突士晔身前。 陈商叉手施礼。 “吐突中尉,陛下在望仙台遭遇危险,李太尉派卑职来……” “好了,你不必说了。” 陈商的话被吐突士晔冒然打断。 “啊?” 陈商一脸懵逼时,他的双手被人握住。 陈平一脸激动说道: “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啊……我们认识吗?” “不重要。” 陈平放开陈商的手,对全体神策军大喊: “出发,跑步前进。” 五千神策军同时行动,发出“库库库”整齐的脚步声。 吐突士晔拍拍陈商的肩膀,客气道: “走吧,陈侍郎。” 陈商眨巴眨巴眼睛。 奇怪,南衙北司不是有仇吗,今晚自己请援军怎会如此顺利? 话都没听我说完。 李拭去东内苑请右神策出兵可就没陈商这么顺利了。 之前左右神策军都驻扎在西内苑,后来由于两厢矛盾越来越激烈,右厢神策军在仇士良当家时期便搬去了东内苑。 与空旷的西内苑相比,东内苑简直是游乐场,里面不仅有龙首池,还有球场、小儿坊(动物园)、内教坊(歌舞团)等。  李拭进入东内苑后,是在内教坊见到的右军中尉马元贽。 马元贽此刻正在听曲。 被打扰雅兴的马中尉本来端着架子,可听李拭说有人谋反,当即惊跳而起。 “谋反?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这时马元贽的宠将新升都尉的米童走过来。 米童劝道:“中尉,还是问清楚的好。” 为了给左神策军的吐突士晔和陈平拖延时间,米童代替马元贽仔细盘问起李拭。 “你能确定望仙台上的人一定是陛下吗?” “呃……”李拭犹豫了。 他想了一会,谨慎答道: “那两人都穿了紫色道袍,应该有一人是陛下。” “你说羽林军谋反,羽林军除了阻拦你们进入望仙台,可有殴打滥杀朝臣?” “呃……这个倒没有。” “你说道士们内讧争斗,那可有道士伤亡?” “呃……这个也没有。” “那你们李太尉如何断定一定是谋反?毕竟皇后族人也在阻止你们进去啊。” 马元贽不禁也怀疑起来,感觉李拭的说辞疑点颇多。 羽林孤儿在盛唐鼎峰编制也只有六千人,到现在只剩下不到一千兵,根本不具备谋反实力。 且神策军与羽林军都隶属于北门六军,他们北司的人素来不信任宰相领导的南衙。 尽管李拭十分着急催促,马元贽还是决定派人去望仙台和西内苑探查一下。 不多时去探查西内苑的士兵首先返回。 “中尉,左厢人马已经出发了,他们正在经过日营门。 日营门是西内苑东侧通大明宫的唯一大门。 过了日营门直走就是宣政殿,左转可以通过光顺门或崇明门进入皇帝宫妃居住的禁中。 “他们出了多少兵?” “乌泱泱的很多,好像全出动了。” 马元贽顿感疑惑。 对付不到一千的羽林军用的上出动五千神策军吗? 他等不及去望仙台探查的士兵回来,当即传令集合。 无论天子是否发生危险,这份救驾的功劳绝对不能让吐突士晔独占。 米童询问:“中尉,咱们点多少兵?” “也出五千。”马元贽回。 右神策军的五千人马用了大半个时辰才离开东内苑,向禁中出发。 他们抵达内宫城时,发现通往禁中的光顺门和崇明门全被左神策军的人给占了。 左神策军堵住两门不许任何人进出。 面对右厢士兵吵吵嚷嚷的谩骂和马元贽质问,吐突士晔平静回复: “救驾这种事,有我们左厢人马足矣,就不必再劳烦右厢神策军了。” 马元贽诧异看着对面的人。 吐突士晔进京以来,行事一直低调,凡事都不与他争。 他一直以为这异族中尉是个软柿子。 没想到今晚软柿子突然变硬了。 “吐突士晔,你想独占功劳?没门。” “马元贽,门就在我后面,就看你们右厢士兵今晚能不能过去。” 他一挥手,身后“仓啷啷啷~啷”声齐响。 左厢士兵们手中陌刀同时出鞘,齐声大喊: “杀。” “杀。” 马元贽瞳孔放大,震惊问道: “吐突士晔,你疯了?两厢神策军难道自相残杀?” 吐突士晔没有回答。 混在左厢神策军队伍中的陈商,与混在右厢神策军队伍中的李拭,两人同时懵逼。 他们搬来的救兵还没到望仙台呢,就先跟自己打起来了。 双方剑拔弩张时,站在南侧含耀门口的鸿胪寺少卿陆简礼,看得清清楚楚。 他不得不佩服李德裕的老谋深算。 李德裕只派了两人去东西内苑跟神策军求援,却派了四个人同时出的崇明门。 这四人皆不是三省六部的一把手,他们离开望仙台也不会太引人注目。 陆简礼是四人中的第三人。 李德裕告诉陆简礼,若陈商和李拭都请不到神策军,大概神策军有变,通禁中之门可能会被封死。 如今陆简礼凝视北面被神策军堵死的两道禁中大门,默默转身。 他向南通过含耀门,又走出昭训门,往左金吾仗院走去。 李德裕告诉他,若请不动神策军,就去搬金吾卫的救兵。 第728章 左右金吾卫 今晚左金吾大将军郭仲礼刚好值宿。 当他听到陆简礼求见时,表情有些迷。 今夜朝臣们不都被请去望仙台下参加普天大醮了吗,仪式这么早就结束了? 他跟陆简礼素无交情,陆简礼深夜找他作甚? 郭仲礼让卫兵将访客请进来。 陆简礼进来后顾不得施礼,急切说道: “今日禁中有人谋反,陛下危在旦夕,李太尉请郭大将军带兵前去救驾。” 陆简礼一句话差点把郭仲礼劈糊了。 他缓过来后仔细问明了缘由,表情渐渐犯难。 如果陆简礼所言非虚,现在通往禁中的门口,有一万名神策军在那相持不下,他带金吾卫去了也过不去。 陆简礼解释道: “你们左右金吾卫加起来有几千士卒,独自硬闯肯定不行,但右厢神策军有你们助力,就会比吐突士晔的人马多,这样他或许会放行。” 郭仲礼思索片刻,最后派左翊中郎将车广召集人马,将在附近巡街的金吾卫也全叫回来,共闯禁中。 车广表情尴尬回复,昨晚他刚跟右金吾卫换班,现在左街使韦瑾不在附近巡逻,带领士兵跑去西侧长安县巡街了。 郭仲礼气得撞剁了他,人怎么可以捅这么大的篓子? 他手下的仪仗队指望不上,少了巡街士兵等于少了一半可战兵力。 “那将剩余人马点齐,咱们即刻赶往禁中。”郭仲礼命令。 等他率领士兵出了大院,发现西面五百米外有密密麻麻的火光。 乌泱泱持着火把的人群从右金吾卫仗院出来后,正向他们走来。 郭仲礼侧头问陆简礼: “李太尉派谁去右金吾卫搬兵了?” “只有我啊,我还没来得及去通知他们呢。” 李德裕告诉他要先来左金吾卫仗院,因为太皇太后的外甥会更想救太皇太后的孙子。 郭仲礼眯眼自语: “那右金吾卫怎会提前知道要出兵呢?” 一簇簇火把走到离郭仲礼士兵十丈远止步。 右金吾卫大将军王会提马上前,萧鄂、孔彪、孟堂、昆仑瓜等人跟在他身后。 王会笑呵呵同郭仲礼打招呼: “郭大将军安好啊,望仙台的事本将军已然听说,老夫劝你一句,禁中之事向来归神策军管辖,咱们金吾卫就别趟这潭浑水了。” 陆简礼惊讶问道:“望仙台的事谁告诉你的?” 现在禁中大门被封了,王会怎会知道? “谁告诉老夫的并不重要,只是陆少卿怎能坑害我们郭大将军呢?” “我请郭大将军勤王救驾,哪里坑害他了?” 王会语气悠悠道: “十年前,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自不量力,妄图以区区千人金吾卫对抗神策军。他谎报左金吾仗院的石榴树上有甘露降临,引得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仇士良和鱼弘志前去察看,导致甘露之变。事败之后韩约几乎满门被杀,他侥幸逃到昭义军的两个儿子韩茂章和韩茂实,去年也在泽潞大战时,被叛乱的昭义军兵马使郭谊所杀,韩家已经绝后了。你蛊惑郭大将军与神策军为敌,难道你想害郭大将军也沦落到韩家那种境地吗?” “我……我没有。” “陆简礼,你父亲陆贽当年是大唐有名贤相,他曾说:‘人事治而天降乱,未之有也;人事乱而天降康,亦未之有也’,你说今日之乱,是不是先人事乱,而后天降乱呢?” 陆简礼当即被问愣住。 他阿耶从来不信天降灾祸,认为一切都是人导致的乱。 难道今夜之乱是陛下咎由自取吗? 郭仲礼素来奸猾,听了王会的劝告呵呵轻笑。 他转头对陆简礼说: “陆少卿也看见了,不是郭某不肯救驾,现在右金吾卫士兵拦着我,他们不让我过去。右金吾卫把在附近巡街的士兵都叫回来了,他们人比我多,我也没办法。” 陆简礼知道自己的搬兵行动也失败了。 这时,在他们南面,站在大明宫望仙门门口的右散骑常侍柳仲郢,果断转身。 他便是李德裕派出去的第四人。 柳仲郢见陆简礼搬兵失败后,从望仙门走出大明宫。 他骑上马,往光德坊方向疾驰。 那里还有除了南衙和北司外京城最后一支武装力量——京兆府。 柳仲郢三个月前还是坐镇京兆府的京兆尹,他现在要赶回老巢搬兵。 几千京兆府府兵不足以对抗神策军,但郭仲礼有了这几千外援,就敢以左金吾卫对抗王会的右金吾卫。 马元贽有了郭仲礼的左金吾卫,就敢用右神策军对抗吐突士晔的左神策军。 这会像一串排列好的多米诺骨牌,环环相扣,只要触发了一张,就会不停的联动,最终达到勤王救驾的目的。 柳仲郢抵达京兆府大院时,士兵告知他京兆尹薛元赏不在。 “回家了吗?” “没有,他娘子刚才来派人来问薛府尹去了哪里。” “那京兆少尹薛元龟呢?”柳仲郢又问。 这对兄弟现在变成京兆府的正副手。 “今晚按理是少尹当值,可他也不在,少尹中午出去后便一直没回。” “这怎么可能?每晚京兆尹和京兆少尹必须要有一人留下值宿啊?” 他走后京兆府已经松散成这个样子了吗? “卑职不知。” 柳仲郢只能留在京兆府里等。 他越等越焦躁,最后记得不停原地画圈。 没有京兆尹或少尹的手令,他便无法调动京兆府的士兵。 难道京中最后一支军队也指望不上了? 此刻,薛元赏与弟弟薛元龟正躲在京兆府最隐蔽的小房间里喝酒。 薛元龟不解发问: “大兄,勤王救驾是多好的立功机会啊,我们为何不要?” 薛元赏干掉杯中的酴醾酒,放下杯子后悠悠叹了口气。 “你不懂,从皇帝让我一遍一遍修改望仙台的设计图稿,将那座楼越设计越奢靡时,我就对他失望了。咱们这位皇帝连年兴兵不算,还挥霍百姓民脂民膏修道,听说这次举办普天大醮也是花费巨资,他那么想成仙,别当皇帝好了,这样的皇帝不要也罢。” 他做不到像刘异那样直接弑君,但可以做到置身事外,见死不救。 京兆府另一个房间内,柳仲郢在转圈转晕前终于熬不住了。 他愤怒都离开京兆府,再次骑上马,向南奔去。 李德裕说如果京中全部军队都调不动,意味着长安可能失守了,让他今夜必须出城。 柳仲郢感觉有股无形的力量在左右今晚京中局势。 到底是谁? 第729章 城门三将 长安城已经进入夜禁,空旷的街道上漆黑一片。 通化门长街上却有一团火影在大道上快速漂移。 今晚万年县无金吾卫巡逻,火影一路没有遇到阻拦,一直驰骋到长安最东的通化门下。 柳仲郢知道过了这道门,他可北上河中府,可东去河南府,也可南下山南两道。 他准备去藩镇搬救兵,希望还能来得及。 柳仲郢举着火把,在距离通化门不到十丈时勒停坐骑。 他还未开口,便听到城楼上有人大喝: “城下何人,胆敢犯夜擅闯通化门?” “右散骑常侍柳仲郢请求出城。”他答道。 须臾,城门洞处走出一队披甲兵。 为首一人询问:“柳常侍可有印信?” 柳仲郢离开望仙台时,李德裕将自己持有的监门卫印信和兵部尚书李固言持有的印信全都交给了他。 柳仲郢将两份印信递给城门卫。 城门卫拿着印信登登登上城楼。 不多时,城楼上探出一个肥头大耳胡子拉碴的圆脑袋。 胡子男高声询问: “你还缺一份印信,京兆尹印信呢?” 依据大唐城门管理制度,长安每个城门都由三名守将领导。 分别是城门郎,监门将军和中郎将。 三名守将官职虽有大小,却互不隶属。 城门郎在隋朝之前叫城门校尉,归京兆府管理。 监门将军归南衙十六卫中的左右监门卫管理。 中郎将则归兵部尚书直管。 宵禁之后若有人想出长安城,必须同时持有三位守将主管领导的印信才能通过。 即便三权分立,也很难防止城门守将串通一气勾结叛军。 二百一九年前, 玄武门的城门郎叫常何,中郎将叫吕世衡,监门将军叫敬君弘。 他们仨隶属于两个阵型。 城门郎常何是太子李建成的心腹,吕世衡与敬君弘则是秦王李世民的心腹。 后来常何在关键时刻反水背叛李建成,与吕世衡与敬君弘一起为李世民打开城门,才导致玄武门之变的发生。 否则历史上唐太宗叫什么,还真不一定。 此刻柳仲郢正被通化门的城门郎盘问。 他淡定回道:“天子有急事遣我出城,走得匆忙,还没来得及去京兆府开具印信。” 大胡子男语气不容置疑回道: “那可不行啊,你也熟悉薛京兆尹的脾气,若被他知道卑职敢私放没有印信之人出城,我就有是十个脑袋也不够他砍的。” 柳仲郢人在矮檐下,不得不好言央求。 “刘谭,本官三个月前还在京兆尹任上,还是你这城门郎的上峰,看在你我共事一场,能否通融一下网开一面?我与薛元赏很熟,回城之日定然给你补上印信。” 刘谭听后在城楼上发出嘎嘎嘎的狂放笑声。 “那你三个月前为何不对神策军的刘诩网开一面?可怜我堂弟一生悲苦,最后竟被活活打死在京兆府的大堂上,他找谁说理去?” 柳仲郢震惊问道: “刘诩是你堂弟?” “正是。” 冤家路窄,柳仲郢知道通化门算是过不去了。 他无奈调转马头,想要往南走,去下一个东门。 这时,他忽听楼上刘谭问: “你要去春明门吗?” “……” 柳仲郢不想理他,正要扬鞭时却听刘谭又道: “那帮我给齐城门郎带个好吧。” 柳仲郢诧异回头,感觉刘谭话中有话。 下一秒刘谭便语气嘲弄地继续道: “柳常侍不认识他吗?齐城门郎是被你当街杖杀的神策军都尉吴有才的表弟。” 柳仲郢震惊,怎么会这么巧? 刘谭继续嘲弄: “柳常侍今晚尽可将全长安的城门走个遍,你会发现自己过去到底得罪了多少人的。” 柳仲郢像被一万伏电压暴击,心脏险些骤停。 他当然知道自己过去得罪不少人,光吏部那次大裁员就得罪了上千家。 可问题是新任京兆尹薛元赏委派的城门郎,为何全是和他有过节之人? 柳仲郢回头望向光德坊方向。 他此刻才明白刚才在京兆府薛氏兄弟是故意避而不见。 可薛元赏怎会提前算到我今晚要出城呢? 他到底受谁指使? 柳仲郢向来佩服李德裕的老成谋国,算无遗策。 此刻他忽然意识到或许有一个比李德裕智谋更高深的人在暗中布局。 这个人到底是谁? 想到此处,柳仲郢疯狂抽打坐骑,风驰电掣跑回大明宫。 他再过望仙门时,依旧未受到任何阻拦。 走进望仙门,柳仲郢看到左右金吾卫已经由他离开时的对峙状态,演变成小范围联欢。 左中郎将车广开始还抱怨右中郎将萧鄂昨晚坑他,现在变成跟萧鄂讨价还价请多少顿酒赔罪。 孔彪、孟堂、昆仑瓜等人也各自拉着相熟的左金吾卫小伙伴闲聊。 鸿胪寺少卿陆简礼只能在一旁无奈叹气。 柳仲郢找到陆简礼,将城外情况分享给他。 这时昆仑瓜忽然扒拉两下孔彪,小声提醒: “柳仲郢回来了。” 孔彪点头回: “跟咱们街使预计的一样,不让他出去溜达一圈,李党怎会死心? 柳仲郢拉着陆简礼再次经过昭训门和含耀门,金吾卫们也没阻拦。 含耀门北面,左右神策军的对峙情况已经升级。 现在右神策军依旧挡在通往禁中的两道大门前,但左右神策军队伍之间五丈宽的空地上,多了上百具尸体。 这些尸体均被箭羽插得跟刺猬一样。 双方人马仍在杀气腾腾对峙,却没有继续交手。 柳仲郢、陆简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到陈商与李拭。 求援四人组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分享情报。 李拭讲述自己这边的情况。 “刚才右神策军想硬闯崇明门,没想到对面吐突士晔下令直接放箭。后来马元贽的人也开始放箭,双方噼噼啪啪一通互射。” 陈商将话接了过去,心有余悸地继续讲。 “刚才那阵仗吓死我了,这么近的距离双方互射,完全不要命了,有两支箭都是贴着我头皮过去的。” 柳仲郢不耐烦地打断他: “那现在怎么停了?” 李拭朝左神策军前排指了指。 “双方互射时,马元贽本来躲得很远,都靠近含耀门了。可左神策军中有位射手,站在马上一弦同时射了五支箭,分别射中马元贽的颅顶发髻、双臂衣袖和两腿裤脚,将百丈外的马中尉生生钉在了一棵大树上。” 陈商再次接话: “然后马中尉就叫属下停手了,否则他今晚必死无疑。” 柳仲郢、陆简礼听完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同弦发五箭? 百丈外命中? 神策军中居然有如此惊人的弓箭手? 双方分享完情报后,李拭问: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没搬到救兵不说,消息还送不进去。 柳仲郢沉思片刻,忽然叹了口气。 “假如今晚一切真是出自某位高人布局,那么他大概也为我们选好了出路,我们等就好了。” 陆简礼、陈商、李拭听得一脸迷惑。 这时他们忽听五丈外有个士兵朝他们大喊: “我家吐突中尉请你们过去。” 第730章 执子者谁? 当李德裕再次见到救援四人组时,惊得险些栽个跟头。 四个人毫发无伤全回来了,救兵却一个都没带回来。 望仙台下两伙官员和两伙道士还在吵闹。 李德裕将四人带到一处相对人少的地方,诧异问道: “通往外面的门被封死了,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柳仲郢:“吐突士晔放我们进来的,他让我们给太尉带句话。” “什么话?” 陈商抢着答:“吐突士晔说即便我们能出城也无用,你心中想的那几个藩镇是不会派兵勤王的。” 李德裕听到此话忍不住捂紧心口,表情渐渐变得痛苦。 他再次张嘴时,竟喷出一口老血来。 “李太尉~” “太尉~” 四人惊呼,柳仲郢赶紧搀扶李德裕坐下。 李德裕缓过一口气,面露苦笑说: “老夫终于知道今日对弈棋手是谁了。” “是谁?”四人异口同声问道。 “能步步占尽先机盘活全长安兵力,又笃定藩镇绝不会出兵之人,天下绝没有第二个。” 大聪明陈商双眼一亮,当即猜到。 “是牛僧孺,对吗?” 牛党党魁牛僧孺可是李德裕斗了四十年的老对手。 柳仲郢一边给李德裕顺气,一边没好气怼陈商。 “牛僧孺若有这个本事,就不会被咱们太尉贬去循州做长史了。” “那是谁?”李拭也不禁疑惑。 这时,李德裕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吐出一个名字。 “是刘异。” 调兵遣将如此诡异,只能是用三千人灭掉回鹘一族几十万人的刘异。 “金吾卫右街使刘异?”陆简礼惊讶。 柳仲郢疑惑:“刘异不是死在苏州了吗?” 李德裕无奈惨笑。 “所以老夫才掉以轻心,没有防备啊。” 陈商这时提出质疑: “可刘异怎么能让天下藩镇不出兵勤王呢?” 李德裕悠悠叹口气,自责道: “老夫不该放他南巡的,北方各大藩镇将领本就与他有旧交,刘异南巡之后估计将南方主要藩镇也收入囊中了,所以他今日才有恃无恐谋逆。” 四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问道: “那刘异现在何处?” 刘异在望仙台顶楼围廊上,已经与李瀍打了大半个晚上。 现在他俩隔着三四丈远的距离,各自坐在地上休息。 他俩刚从屋里跑出来时,李瀍还信誓旦旦说: “幸好你没死在苏州,否则朕今日就无法亲手杀你了。” 他挥动蛇骨长剑,如闪电般刺出,直指刘异咽喉。 刘异侧身闪过,笑着回: “我可不想亲手杀你,我怕脏了自己的手。” 刘异挥动赤蛇剑上撩,直挑李瀍下颚。 一时间回廊上剑光闪烁,两条紫影交错。 大风呼啸而过,吹动他们的衣袂。 两柄神兵在空中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神兵主人的剑招越来越凌厉。 随着打斗时间增加,刘异未见气弱,出招仍旧充满力量和技巧。 李瀍却渐渐力不从心,开始呼吸急促,额头冒出汗珠,出招渐渐乏力。 两人剑锋交错、力量相抵时,李瀍的蛇骨被刘异的赤蛇压制。 蛇骨剑锋距离他脖颈越来越近,已不足两寸。 李瀍即将力竭时,忽然瞥见望仙台下崇明门和光顺门外有点点亮光正往北移动,眼见就要过崇明门。 李瀍突然哈哈大笑。 “刘异,你完了,朕的神策军来救驾了。” 刘异脸上泛起贼笑,手下忽然收力,不再压制李瀍的剑。 “你知道什么叫众叛亲离吗?我让你体会一把。” 接下来刘异不再进攻,李瀍求之不得。 他在喘息之余默默等待援兵的到来。 可他等了半个时辰,那些亮光仍止步于崇明门和光顺门外。 “怎么会这样?”李瀍喃喃自语。 刘异笑问:“失望吗?” “不不不,你别得意,朕还有金吾卫。” 不多时,他就看到从左右金吾卫仗院出来的点点火光,连含耀门都过,停在昭训门前不走了。 李瀍这次彻底懵逼。 “他们不知道朕遇到危险吗?” 刘异冷哼:“无德之君,人人得而诛之,他们巴不得你死。” 李瀍气得大喊驳斥: “你胡说。” 他这次主动挥剑向刘异砍来。 两人又打了一个时辰,李瀍彻底没力气了,不仅喘不上来气,还五脏六腑剧痛。 李瀍万分不解,自己之前明明体力好得惊人,前年在终南山狩猎时,连追灰熊三天三夜都没有休息也不觉得累。 为何现在才决斗了几个时辰便气血不足了? “停一下,让朕歇一会。”李瀍厚颜无耻要求。 刘异贼笑:“好。” 这时江小白已经解决完许元长道长,他扒在大门边朝刘异喊: “要贫道帮忙吗?” 刘异侧头回: “不用,他等会就死了。” 短短一句话,灌了一嘴风。 李瀍满脸惊悚,怯怯地问: “朕将皇后送给你,咱们化干戈为玉帛,好不好?” 他已知道自己不是刘异的对手,等待援军的希望也破灭了。 不止楼下的羽林军和朝臣没有上来救驾,连神策军和金吾卫也指望不上了。 “槽,我将你老妈送给你,好不好?”刘异讥讽。 “朕母后早死了。” “听不懂人话吗?你将本来就属于我的还给我,那不叫送,那是物归原主。” “你杀了朕你自己也跑不掉,楼下那么多人呢。莫非你不信朕会饶恕你?”李瀍言之凿凿保证,“只要你放弃弑君,朕一定给你和太升真人一个活路,君无戏言。” “不好。” “那你到底要怎样?” 李瀍并不认为刘异真的想杀他。 刚才比斗时,他中途暴露过好几次破绽,刘异都没趁机用杀招。 李瀍认为刘异或许另有所图。 片刻后,刘异终于郑重其事说出自己的目的。 “身为臣子,我想成就陛下。” “你什么意思?”李瀍问。 “你不是想成仙嘛,我来帮你。得道飞升,不飞……怎么升?” 第731章 得道飞升 望仙台下有人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尖叫。 “啊!!!!!!!!!!!” 所有人顺着他的目光仰头望去。 一道紫色身影从望仙台顶层围廊边直坠而下。 大风在李瀍耳边呼啸,失重感让他产生空气稀薄无法呼吸的错觉,身体还在不断加速下落。 二百五十尺的高台,落到底不用四秒。 电火流光的瞬间,他脑中闪过一幕幕回忆。 他父亲唐穆宗李恒总共只当了四年皇帝,才三十岁就死了。 短短四年唐穆宗就将大唐搞得乌烟瘴气,各地藩镇揭竿叛乱。 他长兄唐敬宗李湛继位时才十五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 长兄李湛每日纵情玩乐,毫不关心国事,比隋炀帝李广更甚。幸好他只当了三年皇帝就被宦官害死,否则大唐很可能亡在他手里。 他次兄唐文宗李昂,自幼饱读诗书,大道理张口就来,可过于悲悯仁慈,这种软弱的性格何以令天下臣服? 李昂在皇位上坐了十四年,想法颇多却建树很少,甘露之变后更是被宦官软禁,政令不达,最后落得个郁郁而终的结局。 父皇的全部儿子中只有他心怀大略,果断坚决,最适合当皇帝。 自长兄唐敬宗被宦官杀害,他便开始偷偷习武。十二岁启蒙已是太晚,但他比任何人都刻苦,就是为了将来不被宦官拿捏。 甘露之变发生时,他对唐文宗李昂这个兄长失望至极,当时就决定要将皇位从李昂手中抢过来。 他不能让安王李溶和侄子李成美跟自己争夺皇位,因为他们能力不配。 大唐江山必须是我的,那张龙榻只有我才有资格坐。 是我削弱了宦官的权力,连不可一世的仇士良都死在我手里。 是我打赢了与外族的战争,几乎歼灭回鹘全族。 是我平定的藩镇叛乱,无论卢龙、昭义还是太原,将任何心怀异心的藩镇收拾得服服帖帖。 是我改变了先皇的党争平衡策略,重用李德裕将他才能发挥到最大,提高朝廷办事效率。 是我大刀阔斧裁撤官场冗员,使吏治更加清明。 是我打击大量占有土地却不缴纳税贡的寺院僧尼,为大唐增加税收。 短短五年,我取得的成就比父兄三位先皇加起来还多。 自己为世人做了这么多事,不就想成个仙吗,为何上天不能满足我? 我才三十一岁啊! 不甘心啊……我还没收复陇右…… 他看到地面的光火从模糊到清晰。 距离地面还有两丈多时,他身体被从望仙台顶楼斜着拉下的挂彩旗绳索拦了一下。 之后他砸断粗绳,继续下坠。 当他与大地零距离接触时,李瀍最后听见了一众大臣和王公贵族的尖叫声。 他脑中最后想法的是: “朕要全杀了你们,这些见死不救的混蛋。” 李瀍正面身体撞上大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鲜血从他身下洇出,染红了周围的土地。 “啊~” “陛下!” 王公、大臣、道士、羽林军纷纷发出惊呼,争先恐后围上去。 李德裕大喝一声:“全都不要动。” 白敏中不服怼道:“凭什么听你……” “啪”地一声脆响,李德裕一巴掌乎在白敏中脸上。 “我以执笔宰相身份发誓,妄动者按谋逆罪斩。” 众人皆被李德裕强大的气场震慑,有一个人除外。 内给事仇从广扒开人群,挤进来。 “陛下,陛下,你莫要吓奴婢啊~” 李德裕看他是皇帝近侍,便没有阻拦。 仇从广蹲下探了探李瀍的鼻息。 李德裕问:“陛下如何?” “呃……奴婢不确定,还是叫太医吧。” 李德裕抬头大声呼喊:“太医署的人在哪?” 尚药局和太医署都是大唐朝廷的医疗部门,一个归殿中省管,负责诊治宫中病人;一个归太常寺管,负责政府医政。 但普天大醮这种场合,尚药局官员不在邀请之列。 太医署太医令曹当归也拨开人群,走到前列。 “太尉?” “你快看看陛下情况。“ 曹当归看见皇帝身下洇出的血迹越来越多,不由得紧张。 他战战兢兢伸出手,摸了摸皇帝的颈部脉搏。 “如何?”李德裕焦急问道。 “陛下是真龙天子,有昊天庇佑……” “说重点。” “伤势严重,但一息尚存。” “一息尚存?”李德裕松了一口气。 刘党众人的心却悬了起来。 皇帝没死? 曹当归说道:“需要找个坚硬的木板,将陛下抬回后宫医治。” 李德裕开始指挥李党官员去寻找。 这时一队羽林军护送皇后走出望仙台门口。 她身后的六名羽林军还押解着三名昏迷的道士,正是赵归真、邓元起和许元长。 郑宸一走出望仙台就开始表演,呼天抢地叫道: “陛下,陛下~” 部分朝臣立刻围了上去。 白敏中故意大声问: “皇后殿下,刚才望仙台上发生了何事?为何陛下会好端端地坠楼?” 郑宸哭哭啼啼回答: “三位道士以飞升为名,哄骗陛下跳望仙台,陛下不肯,赵归真追陛下追至廊外,他丧心病狂地将陛下推了下去。我被许元长挟持,眼睁睁看着陛下遇险。陛下驾崩,本宫也不想活了。” 郑颢咳嗽两声,小声提醒: “陛下一息尚存。” “啊?”郑宸满脸错愕,“还活着啊?” 她说完才意识到失言,又呜呜假哭起来。 郑宸身后一名羽林军打扮的胡子男听到这个消息,身形微动。 刘异咬唇暗骂,槽,从那么高跳下来都没摔死? 李瀍是小强吗? 这时他突然看到被李瀍落下时砸断的挂旗绳索,心中恍然明白。 是这条绳子缓冲了李瀍的重力。 刘异轻轻冷哼。 一条绳子而已,又不是气垫,这能缓冲多少? 第732章 大难不死,必有后苦 疼~ 李瀍感觉从头发丝,到脚后跟,每一个毛孔都在疼。 疼得他想大声吼叫,却发现嘴巴舌头也在疼。 他在疼痛中慢慢睁开眼,视野逐渐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众衣衫飘飘的男女仙人,他们腾云驾雾像是要去赴宴。 看到如此熟悉的场景,李瀍意识到这里是延英殿。 延英殿屋顶的这幅壁画,是在他登基后让宫中画师仿照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绘制上去的,还改成了彩绘。 他在延英殿,难道自己没死? 李瀍惊喜之余,想起身,却发现动不了。 全身疼得像被人放到碾子里研磨一样。 他想喊人,发现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连张嘴都在疼。 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问: “陛下,你醒了?” 随后内给事仇从广的面容映入他的眼帘。 李瀍才发现自己连转头都做不到,全身缠得跟粽子一样,只有眼珠是自由的。 “陛下昏迷已有五日了,太医说若陛下再不醒来就危险了。”仇从广说完又叹口气,惋惜道:“你又何苦自找罪受,乖乖死了多好。” 李瀍刚醒来有些懵逼,内给事突然发疯了? 敢这么跟他说话? 他刚想大骂,才意识自己无法发声。 仇从广坐在他的榻边,以聊天的语气说: “你以为你指使王尺亮偷换了尚药局开给我义父的药材,将人参换成商陆的事我不知道吗?” 李瀍瞬间惊悚,他暗杀仇士良的事谁泄露的? 仇从广趴在李瀍耳边小声说: “奴婢担保,从此以后陛下喝下去的每一副药里都含有商陆。” 仇从广说完后脸上浮现隐隐笑意,转头对宫外呼喊: “快去通知尚药局虞奉御,说陛下醒了。” 他停顿片刻,又说: “还要通知太皇太后和皇后,还有政事堂的宰相们。” 不一会儿,尚药局奉御虞庆走进来。 虞庆躬身施礼后,开始为皇帝把脉。 李瀍拼命向他眨眼求救,仇从广在虞庆身后一脸坏笑问道: “虞奉御顺便也替陛下治治眼疾吧,陛下苏醒后总不停眨眼,不知何意?” 虞庆回道:“陛下从那么高的地方坠下,全身筋骨尽断,落地时牙齿还咬掉了半截舌头,眼睛已是陛下唯一能与他人交流的方式。陛下估计有话想说,内给事常年服侍陛下,是陛下最亲近之人,假如你都猜不到,其他人就更无从辨别了。” 仇从广在虞庆背后对李瀍挑衅地挑挑眉毛,接道: “奴婢揣测陛下大概想服用汤药了。” 李瀍气得想再跳一次楼。 虞庆把完脉,对李瀍拱手回道: “陛下能够苏醒便是奇迹,日后还需安心静养,臣再给陛下开几副药。” 仇从广多嘴问道: “陛下日后还能开口说话和走路吗?” “呃……陛下福大命大,再有奇迹也说不定。” 李瀍闭上眼,两条泪痕从两侧眼角滑落到玉枕上。 难怪仇从广说他还不如死了呢。 虞庆退出去一炷香的时间,太皇太后郭婵和皇后郑宸走进来。 两个女人一见到李瀍就开始痛哭。 郭婵坐在榻边哭得老泪纵横。 “瀍儿,你是祖母唯一的孙子了,你可不能扔下祖母而去啊。” 郑宸哭泣安抚: “太皇太后宽心,刚才在大殿门口虞奉御不是说陛下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嘛。” 郑宸转头又对李瀍深情款款地说: “若陛下日后真的不能行走,臣妾愿做你的拐杖,若陛下不能发声,臣妾愿做陛下的喉舌。陛下现在一定最痛恨害你之人,对吗?” “……” 李瀍疑惑望着郑宸,害我的不就是你的情郎刘异吗? 郑宸握着李瀍的手,无比愤慨地说: “陛下放心,将陛下推下楼的臭道士,臣妾一个都不会放过,我已经让羽林军将他们通通打入监牢了。” 李瀍瞪大双眼,愤怒地望向郑宸。 他明白郑宸这是弑君大罪栽赃给赵归真几名道士了。 郑宸见他瞪着自己,虚情假意地安慰: “唉,陛下一听到那几个道士的名字就怒不可遏,陛下放心,臣妾绝饶不了他们。” 郭婵这时擦了擦眼泪,对郑宸说: “皇后连日照顾皇帝辛苦了,如今皇帝终于苏醒,你不如去休息一下,我有几句话要单独跟孙儿说。” 郑宸看了眼李瀍,与仇从广一起退出延英殿。 屋里只剩下祖孙二人后,郭婵叹口气说: “瀍儿,之前你春秋正盛,祖母也不方便提,可现如今你这副样子,祖母不得不为大唐江山考虑啊。” 李瀍知道太皇太后说的是皇位继承人问题。 他心中不免有些难过,祖母也认为我活不久了吗? 郭婵继续说:“自你晕迷以来,左右神策军的护军中尉各有算盘,都在筹谋拥立下一任皇帝。你可不能任由那些宦官随意指派,他们选定的人未必是你的儿子啊。” 这正是李瀍最担心的,没想到祖母跟他想到一起去了,他心里忽然有点小感动。 这时他听到郭婵又说: “依我看昌王李嵯就很不错,祖母希望你将李嵯立为太子。” 李瀍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五个儿子中属李嵯最为年幼,现在还不满五岁。 为何太皇太后要自己立幼子李嵯,而不是立最年长的杞王李峻? 他正狐疑时,郭婵接着说道: “你不必担忧李嵯年幼,日后祖母会亲自教导他成长,在朝中有郭家为他撑腰,你只需将郭仲礼大将军指定为首选辅政大臣即可。” 听到这,李瀍想笑。 可惜他连苦笑都做不到。 原来太皇太后想让郭氏走汉朝外戚专权的老路。 李瀍欲哭无泪,默默闭上眼睛。 此后无论郭婵再说什么,他都不予理会。 郭婵见他无动于衷,气急败坏大骂: “忤逆不孝的东西,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忤逆祖母?要不是你杀了自己兄弟安王李溶,你当我稀罕你是我唯一的孙子吗?” 李瀍忍不住胃里一阵翻腾,猛地大嗽,咳出一滩猩红。 由于无法动弹,他都吐到了自己脸上。 郭婵终于停下咒骂,嫌恶地用衣袖掩着鼻子,朝殿外大喊: “内给事,你家皇帝吐血了,进来收拾。” 老太太步履坚定地离开延生殿。 李瀍听到她离开的脚步声,眼角再次流下两行清泪。 这可是自己的亲祖母啊! 仇从广进来后,再次悠悠叹息。 “我早说了,你还不如死在望仙台呢,以后活着的每一天对你而言都是煎熬。” 第733章 善解君意的贤臣 大明宫,延英殿。 太皇太后郭婵刚离开不久,太尉李德裕、户部尚书李回和翰林学士徐商便一起走进内殿。 自崔铉、杜悰先后被调离京城,政事堂现在就仅剩下李德裕、李回两位宰相,全是李党。 他们这次之所以拉上翰林学士徐商一同觐见,因为需要徐商草诏。 在大唐中书舍人与翰林学士都可以起草诏书,中书舍人起草的诏书用黄麻,称为“外制”,主要用以昭告天下;翰林学士起草的诏书用白麻,称为“内制”,用以政府人事任免。即所谓“内制白麻任免,外制黄麻授命。” 翰林学士徐商之前在翰林院并不出众,自普天大醮当晚京兆韦氏整体投靠白敏中起,李德裕已不敢再用翰林学士韦琮和与他亲近的人,这次只能拉上之前并不受圣宠的徐商。 李德裕、李回、徐商看向床榻旁站立的内给事仇从广,见他没有退出去的意思不禁有些诧异。 一般大臣上奏时,内给事是不允许在旁边听奏的。 仇从广躬身解释: “非奴婢无礼,而是陛下适才刚咳过血,奴婢不敢擅离左右。” 三人听罢也不好强制要求内给事离开。 李德裕、李回、徐商面对床榻躬身施礼。 李德裕首先发言。 “臣听闻陛下苏醒,喜极而泣。陛下不愧为洪福之人,此次大难不死,乃是昊天庇佑大唐。虞奉御说只要陛下好心静养,此生定有痊愈之日。” 李瀍眼珠转动,斜瞟了他一眼。 你当我傻吗? 全身筋骨尽断,这还能痊愈? 有那奇迹老子早飞升了。 李德裕继续道: “陛下静养期间,不必操烦政务,臣等皆愿为陛下鞠躬尽瘁。臣来之前已经嘱咐起居郎,不会将陛下坠楼之事记录于史册上,否则将对陛下英明有损。” 李瀍舒了口气,这正合他意,否则后世人就要看自己笑话了——普天大醮拿自己祭天。 “臣一定会追查陛下坠楼的缘由,为陛下追查凶手。陛下坠楼那日,望仙台下诸多朝臣行为诡异,他们阻止臣等进入望仙台营救陛下,臣认为这些奸臣有谋反意图,请陛下恩准臣彻查奸党。” 李瀍瞪大眼睛,感动的想哭。 终于有人想起帮朕追查凶手了。 刘异,你等着! 他拼命眨眼,表示赞同。 ~~~~~ 延康坊,西明寺。 刘党主要头目齐聚在慧远禅师的五明院内。 他们已经得知了李瀍苏醒的消息,现在个个愁眉不展。 给事中高少逸背着手,围着屋子中央的火盆转圈踱步,心里跟长草一样焦躁。 “刘异呢,他不会见势头不好自己先跑了吧?”高少逸冷哼一声,“难怪举事前他要将家人全都送出长安,敢情刘异早给自己准备退路了。” 郑颢拿铁钳子又往火盆里加了两块碳。 郑颢清楚刘异虽然是满级败类,但对郑宸情深义重,他绝不会临阵退缩。 他放下铁钳时为刘异辩解: “既然事情有变,刘异肯定要布局下一步应对,他现在应该已经在处理了吧。” 高少逸终于停止踱步,停下来数落始作俑者。 “我真搞不懂那个刘异,在望仙台上多好的机会呀,他为何不一剑直接杀了李瀍,非要逼迫他主动跳楼。现在好了,人家是真命天子没摔死,咱们就等着引颈待戮吧。” 崔颢斜了高少逸老头一眼,他总算明白高少逸明明是高元裕的兄长,为何弟弟高元裕的官职越做越大,而哥哥高少逸七十多岁了至今只做到五品给事中。 高少逸的心胸气量,跟他弟弟比不是差一点半点,脾气还如此火爆。 崔颢只能给这个无脑解释: “若李瀍死时被查出身上有剑伤,那还怎么嫁祸是他自己修仙导致?既有剑伤,就必须追查那柄剑是怎么带入望仙台的,到时许多人都要受牵连。” 刘异的计策是能兵不血刃除掉李瀍最好,万不得已才以兵力优势血洗长安。 高少逸听后半天没吭声,片刻后又问: “那你们说现在怎办?我们渤海高氏什么好处都没捞到,现在还面临被李瀍灭族的危险。” 崔元式喝了一口茶,插话道: “博陵崔氏和荥阳郑氏都不担心,李瀍若灭族首轮也轮不到你们渤海高氏。” “崔尚书,你这是瞧不起我们渤海高氏了?” “就事论事而已。” “你忘了你们拉渤海高氏入局的时候了?” 白敏中自从进来一直围着火盆烤火,未发一言,他现在也很头疼。 其他几位最起码都出身士族,有家世有背景,只有他无所依靠。 这次事败之后估计首先倒霉的就是他们白家,不过他不后悔。 所谓富贵险中求,自己若不赌一次,恐怕一辈子仕途就终于中书舍人了。 他突然大声说:“我相信刘异,他弱的没有背景,强的没有对手。” 所有人被他吓一跳,纷纷对他投来疑惑的目光。 白敏中语气郑重道: “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即便李瀍没死,我们难道分头跑到他面前去自首,顺便告发彼此吗?你们要相信刘街使的才能,他足智多谋,既然策划一次弑君,就能策划第二次,没什么是他办不到的。” 这时门口传来“啪啪啪”的击掌声。 刘异慢悠悠走进来,笑嘻嘻调侃: “白侍郎,才发现你是人才啊,你要是搞直播卖货的话,哪怕卖的是棺材,我都会去拍几单给送给李党一人一副。” 这小子太能忽悠了。 “刘街使?” 白敏中见到刘异惊喜喊道。 “诸位晚上安好啊?”刘异跟众人打招呼。 高少逸用鼻子哼了一声,小声说: “幸好你没跑。” 崔颢让刘异坐在自己身边,随后问: “李瀍苏醒的事你知道了吧?” “知道了。” 吏部尚书崔龟从说: “我来这前听说李德裕已经去延英殿面圣了,若李瀍授权李德裕严查弑君之事,我怕咱们一个都跑不掉。” 普天大醮那晚他们以为到了结局,当时为阻止李党进望仙台救援太明显了,现在已经全体暴露。 刘异笑着安慰:“你们放心,李德裕不会追查的。” “为何啊?”所有人疑惑。 同一时刻,在延英殿立誓要为皇帝追查凶手的李德裕义愤填膺禀告: “陛下,臣初步查证此次谋害陛下是牛党所为,牛僧孺长子牛蔚如今在朝中担任右补阙一职,牛蔚利用职务之便串联朝臣,意图谋逆,臣请陛下下旨严惩牛僧孺父子及其党羽。” 这下不只榻上的李瀍懵了,一旁偷听的仇从广也很费解。 当时在万仙台下与李党对峙的不是白敏中、崔元式等人吗,李德裕现在为何一口咬定是牛党要谋害皇帝? 第734章 谁为储君? 仇从广思索两秒便想到了其中关键。 难怪刘异那晚故意放李党几人出去调兵。 他就是要让李德裕知道自己的实力,知道无论京城和还是藩镇,现在都已在他掌控之中。 刘异此举就是要李德裕秋后算账时投鼠忌器,否则大唐可能会陷入第二次安史之乱。 李德裕如今轻易不敢动以刘异为首的朝臣,便想借此机会栽赃老对手牛僧孺,彻底铲除牛党。 此刻躺在榻上的李瀍也明白了其中症结。 如果他现在能动,想立刻去挖了李德裕家祖坟。 朕因为宠信你,甚至默许你党同伐异,如今朝中还剩下几个牛党? 你居然说牛党有能力造反? 李瀍没想到自己都快死了,他最宠信的李德裕却还想利用他做党争。 他在心中怒骂李德裕无耻小人。 他越想越气,最后被气得再次咳出鲜血。 仇从广赶紧拿出帕子为他擦拭。 户部尚书李回浑然不顾皇帝死活,接着李德裕的话说: “陛下,臣等此次觐见将翰林学士也带来了,请陛下恩准徐商草诏,缉拿牛僧孺父子及其党羽。” 李回说完瞥了一眼徐商。 徐商赶鸭子上架无奈接道: “臣愿为陛下执笔。” 李瀍再次闭上眼睛,将一切污秽隔绝在视线之外。 一天之内失望太多次,他已经没有眼泪了。 上天为何要让他醒来? 李德裕见李瀍闭上眼睛不配合,便与户部尚书李回默默对了下眼神。 李回收到信号后大声说: “臣知道陛下如今不能言语,我想陛下也是认同臣等做法,既然如此我们就让徐商回去直接起草圣旨了。” 李瀍大惊,这几个人居然想矫诏? 他正苦于无法阻止时,听到仇从广突然出声。 “等一下。” 李回诧异问道:“内给事有事?” 仇从广不看李回,直视李德裕说: “李太尉,奴婢常年跟随陛下,最能领会陛下意图。陛下苏醒之后不能言语,陛下意图一般需要奴婢解读,依奴婢拙见,陛下适才闭眼意思是他不赞同你们的主张。” 三人大惊。 李德裕怒斥:“内给事大胆,你区区一个宦官,也敢胡乱揣测圣意?” “奴婢不敢,李相公若不信任奴婢的解读,我们不妨叫更多朝臣过来判断,陛下到底是何意。如此也不怕有人趁机假传圣旨,侮辱陛下英明。” 李瀍诧异睁开眼,他想不通仇从广到底是哪伙的? 仇从广见李瀍睁开眼,走到他身侧,轻声问: “若陛下同意奴婢所说,可以连续眨三次眼表示赞同。” 李瀍思索片刻,竟真的连眨了三次眼。 他与外界沟通需要一个桥梁,他暂时找不到更稳妥的人。 仇从广面露得意微笑,转头对李德裕三人说: “你们看,是不是只有奴婢最能体会陛下的意思?” 李德裕没想到内给事也会横插进来。 铲除牛党的事只能暂时搁置。 他马上开启此来的第二件大事。 “陛下如今身体抱恙,为社稷安稳,为安抚百姓,臣请陛下早立太子。” 李德裕将皇帝五个儿子挨个点一遍,他最想拥立李瀍的长子杞王李峻为太子。 李瀍其实更喜欢第三子兖王李岐,要不然两年前党项人偷袭盐城时,他也不会让第三子李岐挂名当了灵夏六道元帅兼党项安抚使。 若他能活得更久,他便有机会给李岐造势,安排他平稳继位。 可现在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而第三子李岐今年只才九岁,若强将李岐立为太子,难以避免再次外戚专权的事。 他思来想去,只好同意李德裕立长子杞王李峻的主意。 五明院诸人都很好奇,为何刘异笃定李德裕不会事后追究。 刘异也懒得跟他们解释,直接讨论今晚的主要议题。 “李瀍如今只有一口气吊着,谁也不知道他能苟延残喘几天,你们猜各方势力现在最关心的是什么?” “立储。”郑颢抢答。 “你们说李瀍会立谁给太子?” 崔元式老头唇角嗤笑: “当皇帝也有无奈,也不是他想立谁当太子就能立谁的。” 否则当年唐宪宗就立自己最喜欢的次子李恽为太子了,而不是立郭婵的儿子李恒,为此还搭上了吐突承璀的性命。 立储是多方势力博弈的结果。 现在郭氏已有所选择。 皇帝和宰相在这件事上会达成一致,也会有所选择。 剩下的就看四贵怎么选了。 刘异语气笃定地告诉众人: “郭氏为了专权,一定会拥立李瀍最小的儿子,李德裕为了不让外戚分权,一定会拥立李瀍最大的儿子。” 高少逸急道: “决不能让李瀍的儿子登基,否则若新君追究先皇坠楼一事,我们怎么办?” 吏部尚书崔龟从附和: “我赞同,若要拥立李瀍的儿子,我们清河崔氏何苦入局?” 刘异明知故问问道: “那你们想拥立谁?” 高少逸老头是个直脾气,丝毫不隐藏自己想法,他直言道: “当然是拥立十八皇叔李惕,李惕今年二十八岁,正当青壮,且机敏睿智,定然可以肩负起江山社稷的重任。” 崔龟从当即驳斥:“按你的说法十七皇叔李惴也适合,他与十八皇叔李惕年纪相差还不到一岁。” 这俩人一个代表清河崔氏,一个代表渤海高氏,分别是十七皇叔和十八皇叔的母族。 “崔尚书,你不要说笑了,李惴好色满朝皆知,他目前还没被封王,妻妾数量就已经超过规制了,若让他坐了江山,焉知不是下一个隋炀帝?” “笑话,那证明十七皇叔体力好,总比十八皇叔李惕强,他冲动暴虐,府中常有宫人被其虐待致死,他才更像隋炀帝。” “我听说李惴八岁还在尿床……” “你胡说,我听说李惕十岁还未启蒙……” …… 两人吵吵嚷嚷互不相让,其他人面面相觑,纷纷憋笑。 等高少逸和崔龟从吵累了,同时看向刘异。 “你说,我们到底应该拥立谁?” 刘异淡定地喝了口茶,笑呵呵回: “十七皇叔、十八皇叔都很合适,但我说的不算,主要看两位神策军护军中尉和两位枢密使怎么选。” “那你总知道吐突士晔选谁吧?” “我过来前见过他,吐突中尉说他最近要去十七、十八皇叔府上拜访,大概也想看看两位皇叔的品性。” 第735章 贤惠的妃子 大明宫,东内苑,右神策军大营。 马元贽怀里抱着琵琶坐在凳子上。 他对面站着一个身穿宦官服饰的青年。 青年微微躬身讲道: “两位宰相面圣时是带着翰林学士徐商一起去的,他们有意拥立皇长子杞王李峻为太子,诏书都拟好了,用印时被我家杨枢密使以立储需慎重为由给拦了下来,枢密使让我将消息告知马中尉,方便中尉早做打算。” 马元贽知道左枢密使杨钦义与李德裕有旧交,李德裕做淮南节度使时,杨钦义是他帐下监军,两人关系一直很好。甚至有传言李德裕能被刚登基的李瀍重用,也是多亏了杨钦义的举荐。 马元贽没想到杨钦义这次居然会站在自己这边,看来四贵宦官才是一家亲。 他拨弄两下琵琶弦,发出铮铮声。 声音停止时他随意问道: “是不是李德裕拥立的人不合你家枢密使心意?你家杨枢密使有看好的人选吗?” 青年答:“倒没有属意的,但杨枢密使说总要选个听咱们话的皇帝才好,杞王李峻不太合适。” 马元贽点点头:“我知道了,替我谢谢你家枢密使。” 他随后命米童送青年宦官出去。 米童回来时看见马元贽还在胡乱拨弄琵琶弦,发出的声音很是刺耳。 米童出声打断:“中尉,如今陛下这种情形,咱们该拥立哪位皇子啊?” “哪位?”马元贽将琵琶放下,“首先可以排除皇长子和皇幼子了。” “为何?” “皇长子被李德裕选中,皇幼子被郭氏选中,我们若跟随一起拥立,哪里还能凸显咱们的功劳?” 米童竖击掌称赞。 “中尉思虑周全,卑职佩服。如此陛下还有三位皇子可供咱们选择。” 马元贽摇摇头,叹了口气。 “那三个都不合适。” “不合适?为何?” “皇三子李岐最受陛下宠爱,因为那孩子聪慧。可他越是聪慧,咱们越不能选,否则日后不好掌控。皇次子李岘和皇四子李峄的母族太强,小皇帝若有依仗,将来也未必会听咱们的话。” 米童装得一脸困惑接道: “可陛下只有这五个皇子啊。” “谁说一定要选皇子?”马元贽反问。 他在十六宅每位皇叔家中都安插了眼线。 嫁入光王宅的仇晴儿反馈说光王李怡愚呆蠢笨,有时蠢得令她心生厌恶。 伺候十八皇叔李惕的奴婢反馈说李惕十岁还未启蒙,现在仍不学无术,只爱游玩取乐,也是难得一见的蠢材。 这两个都是他的上上之选。 对他来说,十八皇叔李惕的优势是年富力强,坏处是他母族出身士族。 渤海高氏在朝中势力虽不大,但高元裕、高承恭如今都在藩镇领兵,令他心中忌惮。 立光王李怡的好处是李怡母族卑贱,没有任何靠山。坏处是李怡已经三十五岁了,年纪偏大,当不了几年皇帝自己又得考虑继位人选。 他最近一直在两个候选人之间举棋不定,很难做出最终抉择。 米童忽然问: “中尉有派人去探查一下西内苑的情况吗?搞不好吐突士晔已经有人选了。” 马元贽一想起吐突士晔就气不打一处来。 那小子进京之后装得温良恭俭让,处处不与自己争,普天大醮那天他才发现原来吐突士晔一直在扮猪吃虎。 “你提醒对,这个吐突士晔不可不防。” 大明宫,延英殿。 刑部尚书崔元式、吏部尚书崔龟从和翰林学士韦琮一起面圣。 他们陈述如今政事堂已经变成李党一言堂,批判李德裕专权危害,请求皇帝再擢拔一位非李党人士出任宰相。 李瀍以为他们要举荐自己,没想到崔元式、崔龟从一致推举刚被调离京城出任山南东道节度使的原兵部尚书郑肃为相。 崔元式、崔龟从与李德裕、李回上次一样,都让翰林学士提前起草了诏书。 但他们与李德裕上次境遇不同的是,这次内给事仇从广没有阻拦,李瀍干瞪眼也没办法反对。 于是乎刚调离长安没多久的郑肃,再次以中书、门下二侍郎兼尚书右仆射的身份返回长安,同时还被授予同平章事,责令他监修国史。 崔元式、崔龟从、韦琮离开后,郑宸端着汤药碗进来。 她坐在李瀍榻边,柔声说: “陛下提拔臣妾的堂伯父为宰相,臣妾深为感动,现在让臣妾服侍陛下用药吧。” 李瀍眼神恶狠狠地瞪着郑宸。 以后由郑肃监修国史,那自己这段历史岂不是他们想怎么编就怎么编? 无论郑宸怎么喂李瀍,他都坚决不张嘴,将喂到嘴边的汤药洒得到处都是。 郑宸无可奈何时,忽听身后一个女子说道: “皇后娘娘金尊玉贵,干不了这些伺候人的活,还是换臣妾来吧。” 郑宸回头发现是王才人。 她将药碗递给王淑君,歉意道: “那有劳王才人了,我先回去更衣。” 郑宸出去后,李瀍用感激地眼神望着王淑君,自己一众妖艳的贱货里属这个女人对他最痴心。 王才人端着药碗坐在床榻边劝道: “陛下,良药虽然苦口,但能助陛下早日康复,陛下切不可拒绝呀,就让臣妾来喂你吧。” 李瀍想起仇从广说会在药里加商陆,本不想喝。 可他又想自己如今变得这副模样,简直生不如死,还怕有毒吗? 李瀍终于张开嘴,含着眼泪将王淑君喂过来的一勺汤药喝掉。 王淑君见曾经意气风发喜好狩猎的皇帝,如今全身夹板缠着白布,连动手指都无法做到,心中忍不住忧伤难过。 她一边喂药,一边流眼泪。 王淑君哽咽说道:“陛下若有不测,臣妾绝不独活。” 李瀍听到这句大受震撼,心中异常感动。 他没想到最后真心待自己的竟是这个屠户之女。 待李瀍喝完整碗药,王淑君又开始劝慰他。 “陛下一定要放宽心,臣妾早发现陛下身体好得异于常人,你虽然残疾了,但以陛下的体质,说不定还能熬一年半载也未可知。” 李瀍诧异。 什么叫身体好得异于常人? 还有最后一句,王才人是在咒自己死吗? 王淑君读懂了他眼中的疑惑,问道: “陛下是想问臣妾怎么知道你身体好得异于常人,对吗?” 李瀍眼睛微微张合,算是认同。 王淑君微笑解释: “因为从今年年初开始,臣妾便在每日给陛下所做的甜品中加入了钩吻,陛下吃了这么久慢性毒药都没死,让臣妾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买到了假药。” 李瀍瞳孔张大,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最信任的女人。 这怎么可能? 任何餐食在送到皇帝桌上前,都必须经过尝膳宦官验毒啊,为何没有查出来? 下一秒他突然想起内侍省管尝膳宦官的人好像也是仇士良的义子,仇从广的义弟。 这些贱人居然敢联合起来坑害他? 李瀍这时猛然想到最近半年自己身体气血不足,眼圈乌黑,总是恶心呕吐,与刘异在望仙台决斗时五脏六腑突然剧烈绞痛…… 李瀍恍然明白他的身体根本不是赵归真所说的脱胎换骨,而是中毒了。 该死的赵归真,连你也骗朕? 李瀍气得嘴巴不断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无声咒骂。 王淑君看见他这副样子啧啧嘲笑,笑过之后又感觉有些难过。 “陛下觉得自己很冤枉吗,你忘了你是怎么对待臣妾的?” “……”李瀍困惑。 “是陛下先给我喂药的呀,难怪妾之前告诉陛下自己有了身孕,你不相信,原来陛下早就给臣妾用了麝香,让我终生无法诞育子嗣。” 李瀍眼神中流露出惊悚,她怎么会知道? 王淑君发出咯咯咯苦笑自嘲。 “陛下的虚情假意骗得妾好苦啊,可纵使你如此负我,妾仍是爱你的。陛下放心,你驾崩后臣妾绝不独活。你不是嫌弃臣妾是屠户之女,出身卑贱吗?我这卑贱之人决定生生世世都要陪伴陛下,你到阴曹地府也休想摆脱臣妾。” 大明宫,东内苑。 马元贽正在听手下汇报工作。 “回禀中尉,我们这段时日密切监视吐突士晔,发现他最近总频繁出入十六宅。” “吐突士晔去见谁?” “见十七皇叔李惴和十八皇叔李惕,吐突士晔每次出来时,十八皇叔李惕都亲自出府相送,他们有说有笑,相谈甚欢。” 马元贽眉头紧锁,难道吐突士晔要拥立的人是李惕? 他这么快就从一众皇叔中选出个傻子? “那光王宅呢,可有动静?” “光王宅依旧门庭冷落,无人问津。光王最近迷恋上了钓鱼,每天起早贪黑去曲江边或灞水边垂钓。” 马元贽嗤笑摇头。 如今天气转冷,江边风大而且江水即将结冰,根本不适合垂钓。 他感叹一句,李怡还真是个傻子。 马元贽当即命令米童: “去备车,你陪我出去一趟?” “中尉要去哪里?” “去光王宅会会李怡。” ~~~~ 刘异当日去张家工坊取了一份江南来的飞鸽传书。 当他展开卷纸看清内容时,当场怔住。 上面写着: 【小异,恭喜你,安平公主已有身孕,你即将为人父。我们不敢再让安平公主日日伤心劳神,便将你没死的实情告知于她,安平公主一定要回来找你,我们如今正在返程长安中。张虎书。】 江小白见刘异入定一样呆站在那半晌未动,拍拍他肩膀问: “你没事吧?” 刘异终于回神,激动地拥抱和尚,拼命拍打江小白的后背。 “我要当爸爸了,我有孩子了,哈哈哈哈~” “……” 隔天郑宸来延英殿探望李瀍时,一脸欣喜说道: “陛下,臣妾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 李瀍翻了白眼,除非刘异死了,否则没有任何消息能让他惊喜。 “臣妾刚听说,四个月前在苏州坠海的金吾卫右街使刘异居然没死。他落海后被当地渔民救下,后来便留在渔村养伤,近期才被他家人找到,刘异和刘家人不日将会重返长安,消息已经在朝中传开了,人人都说他是福大命大之人。” 郑宸说完后对李瀍眨眨眼。 “臣妾要恭喜陛下,如此良将失而复得,可喜可贺。” 李瀍听后气得想哭。 他真心佩服郑宸睁眼说瞎话的能力。 如此一来刘异避开了皇帝在望仙台坠楼的时间,完美的不在场证据。 李瀍明白刘异打算由暗转明了。 ~~~~ 近来天气愈加寒冷,灞桥河堤上柳树的叶子早已掉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柳枝被大风吹得疯狂摇摆。 一棵大柳树旁的官道边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右侧有一名身穿华服的男子骑在马上举目东望。 他旁边的马车车窗裂开一道小缝,车里有个声音问: “你看到了吗?来了吗?” 李怡没好气怼:“你若着急就自己下来看。” 刘异在车里郁闷答道: “我还不能曝光啊。” 这时官道上由东方上驶来五辆马车和几十匹骏马。 片刻后李怡喊道: “远处有车队过来,好多匹马,我过去看看。” 说罢李怡一夹马腹,向东疾驰而去。 刘异坐在车里焦急等待着。 他的心砰砰砰狂跳,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忽然车门被从外面打开,钻进来一道白色人影。 李怡在下面叮嘱: “慢点,你现在动作不能太大。” 随后替他们关上车门。 刘异怔怔望着熟悉的面容,轻呼: “安平。” 李安平眼泪夺眶而出,猛地扑到丈夫怀里捶打。 “你是坏人,你为何骗我?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呜呜呜~~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差点随你而去。” 刘异紧紧搂住媳妇,任她发泄。 都说女人怀孕会变胖,刘异抱着李安平才发觉她比之前更消瘦了。 可见安平公主这段时日为了找他有多辛苦。 “对不起,我错了,我再也不跟你分开了。” “呜呜呜,你是坏人。” “我坏,你打我吧。” 李安平将这几个月的委屈痛苦化作眼泪决堤而出。 刘异扶正妻子,为她擦拭眼泪时望向她的小腹。 “咱们的孩子几个月了? 李安平终于止住哭泣,拉刘异的手摸向自己的肚子。 “四个多月,看起来还不明显,所以我自己都忽视了。” 刘异的手覆在妻子的肚子上,这种感受很奇妙。 他不敢相信这里面孕育了一个小生命。 他慢慢俯下身,趴在李安平的肚子上倾听。 月份太小听不到孩子的心跳声,但他能感觉的到。 第736章 来自小伙伴们的热情 与大部队汇合后,刘异终于能下车,光明正大暴露于人前。 豹扑一个脸刹,冲到刘异身前,前腿抬起,将刘异扑了个跟头,热情狗狗用口水给主人洗了个脸。 迟到两秒的刘大拿和沙雕开始在主人身上蹦迪。 刘异还没享受完亲子时光,便被小伙伴们从地上拉起来挨个问候。 张鼠抱着他又哭又笑,并随手附送两个友爱的大逼兜。 刘异捂着脸质问:“你疯了?” “小六一,你个混蛋,你怎能连我都骗呢?咱俩不是天下第一好吗?” 刘异眼见耗子要再次挥拳,连忙后退躲闪。 “耗子,你听我说,你当时不是快当阿耶了吗,我想让你留下专心照顾嫂嫂。” 孙艳艳挺着八个多月的大肚子从后面狠狠踹了刘异一脚。 “你都出事了,死耗子还能安心照顾我吗?他每天恨不得淹死在海里面好去陪你。” “是我不好。”刘异真诚道歉。 这时刘奇一脸委屈地过来拥抱弟弟。 “二郎,你骗谁也不该骗阿兄啊,咱俩可是世上最亲的人。” 秦三娘在旁边哭得眼圈通红。 “二郎,你不知道你出事后刘奇有多自责,他认为是自己没跟你一起南巡照顾你,才导致你遇到危险。” 刘异拍拍刘奇的后背。 “当年我在振武城时也是每日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卖命,我以为阿兄早习惯了。” 刘奇一脸愤怒反驳弟弟: “这种事怎么能习惯?下次换我出事让你也体会一下。” “呸呸呸,刘老大,你生气就揍我几拳,别咒自己啊。” 刘奇高高举起巴掌,最终还是舍不得痛打唯一的弟弟,只能装得凶巴巴地警告: “下不为例啊,否则我就代替咱们逝去的阿耶实施家法。” 刘异憋笑,刘根生的家法是鞋底子,他还挺怀念的。 这时一个女声以哭腔抱怨: “小异,你这孩子,你可吓死姨母了。” 阿兰在一旁气鼓鼓地插话: “异表兄坏,你出事后我阿娘每日都为你流泪,眼睛都快哭瞎了。” 张狼在后面敲了一下阿兰的脑袋,问: “说的跟你没哭一样,是谁每天央求我带着她出海找表兄来着?” 阿兰嘟嘴倔强否认:“不是我,我若知道他骗人早就不找了。” 刘异捏捏小表妹的脸蛋,又轻轻拥抱姨母姚娥。 “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他右耳忽然传来剧痛。 林九蓉揪着他的耳朵将刘异提到自己一边。 “臭小子,你还敢有下一次?” “没,没有了,林阿娘饶了我吧。” 刘异之后又热情拥抱了张家兄弟、毛台、密羯、布兰、殷九州等人,温柔拥抱了张豹和公孙笔。 公孙笔的伤势基本已经痊愈,张豹因为伤到脊柱,目前虽能下地行走,但还在逐渐恢复,走得比较缓慢。 刘异拥抱张豹时信誓旦旦保证: “三兄,日后我每天帮你理疗,一定让你恢复如常。” “你少气我点就行了,这么大的事你居然敢瞒着我,我对你很失望。”张豹说完又瞪了一眼张狼,“还有五郎,你明明知道实情却眼看着我们着急不说,要不是老子现在行动不便,非揍死你不可。” 张狼不服:“二兄也知道啊,你怎么不敢指责二兄?” 张虎为自己辩白: “后来发现安平公主有孕我不就对大家坦白了吗,我算戴罪立功。” 刘异告诉一众武僧江小白也活着,正在家里等他们。 了然、了缘表情有些小尴尬。 了然小声问了缘: “咱们替他超度过的事情,要不要告诉他?” “算了,既然他没死证明咱们超度失败了,西方极乐没收啊。” 小伙伴们终于团聚,对刘异的气愤抵不过对他的想念,真实见到他还活着,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欣喜。 李怡搀扶妹妹李安平走过来,刘异揽着老婆招呼众人: “走,咱们回家。” 刘异重返长安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城,一些不明内幕的好友纷纷过来探视,其中就包括郑言和他的学阀二代朋友们。 李德裕的儿子李烨居然也一起来了。 刘异给他们讲述完自己虚构的苏州历险记,学阀二代们也分享起刘异离京后长安发生的大事。 他们不是话题的制造者,他们是话题的搬运工,搬运的最具轰炸性的一条新闻当然是普天大醮。 刘邺一脸神秘兮兮地说: “你都无法想象普天大醮场面有多隆重,开始都好好的,没想到陛下进入望仙台后,被三个道士逼得从楼顶上跳下来了。” “哇,这么刺激?”刘异配合道。 “是惊险,我阿耶说当时要不是白敏中、崔元式那些碍事的朝臣拦着,他们定然能冲上望仙台将陛下救下来。” 刘邺阿耶是刑部侍郎刘三复。 “他们真是大逆不道,陛下不会驾崩了吧? 裴铏抢话:“呸呸呸,陛下是真命天子啊,福大命大,岂会轻易陨落?” 于琮吐槽:“要是我,我情愿不要这种福气,听说陛下全身骨骼尽断,还不如驾崩痛快呢。” 于琮兄长于珪当即斥责: “五郎,你怎么说话又无顾忌?刚才的话大逆不道,传出去便是大不敬之罪。” 于珪、于琮出身河南于氏,是北周太师于谨之后,已故户部侍郎于敖之子。 他俩分别在家中排行老二和老五。 于琮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在狐朋狗友中,都属他年纪最小,是以总是口无遮拦。 于琮听到兄长教训,撇撇嘴不服道: “这里都是咱们自己人我才说的。” 顾非熊接道:“礼用所言甚是,我们不会外传。” 他又对刘异说:“刘街使,我此来除了探望,还是来跟你辞行的。” “顾兄要去何处?”刘异问。 “因为陛下恩典,我今年终于进士及第,前几日刚被授予了官职,要去泗州盱眙县出任县尉。” “恭喜顾兄入仕,”刘异恭贺完又看向郑言,“垂之,你不是去年就及第了吗,怎么现在还没等到授予官职?” 郑言解释:“我后来没去考博学宏词和书判拔萃,所以授官没那么快,等几年都有可能。” 刘邺取笑:“垂之估计是舍不得新婚的崔氏娘子吧。” 郑言玩笑地捶了刘邺一拳。 学阀二代们嬉闹时,李烨始终未发一言,离开时他却是走得最晚的。 李烨待小伙伴走后单独对刘异说: “刘街使,我阿耶想约你当面会谈。” 刘异见到他时就猜到了。 “好啊,时间地点他定,我准时赴约。” 第737章 明君长什么样? 李德裕约刘异见面的地方在安邑坊肃明观。 李德裕家就住安邑坊,他有个妹妹还在肃明观修行。 刘异在黄昏日落之时抵达肃明观。 他上次来时还是鸟语花香,现在已经草木凋零,唯一不变的三清殿里飘出的淡淡檀香。 刘异走到后院,发现李德裕已经到了。 他身穿蓝色常服,外披一件玄色大氅,正坐在光秃秃的大槐下品茗。 旁边火炉里炭火正热,熏烤得周围暖融融的。 刘异走过去坐到他对面,将两只手伸到火炉上烘烤。 “李太尉近来安好啊?” 李德裕默默凝视刘异,面带着笑意反问: “刘街使给老夫设下了十面埋伏,你让我如何安好啊?” “我大难不死刚回到长安,听不懂李太尉的话。” “刘异,老夫既然约你过来便是诚心谈和,你又何必否认?” 刘异举起几案上的茶壶,给自己茶盏里倒了一杯热茶,自顾品了一口。 “诚心?不见得吧。” “哦,老夫诚意不足吗?” 刘异扫视一圈肃明观后院,面带讥笑说道: “让我猜猜李太尉将杀手埋伏在哪了……药圃后面草屋估计能藏几十剑手,东墙外面原来是元法寺,现在肯定已经废弃了,那边适合埋伏弓箭手,等下他们可以直接翻上东墙,再往院里射箭。” 李德裕脸上没有被戳穿诡计的尴尬,表情依然淡定从容。 “刘街使用兵如神,小小迷障自然瞒不过你的法眼,但你如今掌控着京城半数兵力,老夫总得自保啊。” 他明白刘异既然明知有埋伏还如此有恃无恐,那自己的布置大概已经无效,刘异肯定有后招。 刘异见李德裕茶杯已空,顺手给他也添了杯茶。 “李太尉此次约我前来,不单只为杀我吧?” 李德裕望着对面比自己最小的儿子还年轻的少年郎,不禁长吁一声。 “老夫一生与牛僧孺、李宗闵为首的牛党苦斗了四十多年,素来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不曾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竟让你在暗中做大。等老夫察觉到朝中有人另结新党时,荥阳郑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等士族已经背叛,此消彼长,新党势力已经远远超过鼎盛时期的牛党,可以与李党分庭抗礼。” “韬光养晦偷摸成长而已,跟我家兔子学的。” “兔子?”李德裕疑惑后嗤笑,“于老夫而言,你比牛僧孺更加危险,牛僧孺野心再大,不过想要在朝堂上与老夫争权罢了,而你却谋害天子,图谋大唐江山。” 刘异撇嘴否认: “你言重了,我对江山对权力都不感兴趣,只不过有个很小很小的愿望。” “什么愿望?” “杀个皇帝而已。” 李德裕震惊于刘异轻描淡写的语气,好像在他看来杀皇帝像杀鸡鸭一样稀松平常。 “刘异,我不知道你与陛下有何恩怨,你为何一定要弑君?” “李太尉不是曾为皇帝做媒,劝说荥阳郑氏女儿入宫为后吗?被你劝进宫的皇后是我心尖上的人,我与李瀍有夺妻之恨,而你是那助纣为虐之人。” 李德裕满脸震惊,他并不清楚郑宸与刘异的关系。 他人生的主要精力全都放在了朝廷政务与党派斗争中。 即便他现在了解了郑宸与刘异的关系,也理解不了有人会为儿女私情制造一场惊天大案。 “你居然为了一个女人谋逆弑君,值得吗?” “这话你应该去问李瀍,他为一个女人丢掉性命,值得吗?” 李德裕心想若李瀍提前知道与你抢女人会招致不虞之祸,他应该不会犯这种蠢事。 两秒后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李瀍刚愎自用,此前绝不会相信刘异能杀得了他。 事到如今李德裕只能默默为李瀍惋惜。 “平心而论,陛下其实不是昏君。” “那又怎样?”刘异反问,“我这人不具备牺牲小我的精神,即便他是明君,惹我也得死。你焉知我选出来下一位君主一定不如他?” “你要拥立的人不是皇子吧?” “没错,实话告诉你,你想拥立李瀍任何一个儿子都没可能,我不可能在杀了他老子后,再让儿子继位。” 李德裕蹙眉问道: “那你想拥立谁?” “我将给大唐选一位坚韧不可夺其志的主子。”刘异嘻笑回答。 “坚韧不可夺其志?你指十七皇叔李惴,还是十八皇叔李惕?” 刘异戏谑反问:“为何不猜我大舅哥李怡?他也是皇叔啊。” “没有可能,那你将无法跟清河崔氏与渤海高氏交代。我猜这两家士族当初会站在你这边,就为筹谋皇位。而且我听说近来神策军左军中尉吐突士晔跟两位皇叔走动频繁,你应该会从他们俩中选一个拥立。” 刘异笑笑没有否认,戏谑问道: “你更看好他俩中哪个?” “老夫此次约你来,就是想奉劝你一句,立储之事关乎大唐未来命运,这件事决不能掺杂太多私心。无论太皇太后还是宦官四贵,他们要拥立的储君一定会从自己利益出发,选最好掌控之人,可这样的人绝不会是明君。为了大唐基业,老夫恳请你摒除个人恩怨,与老夫共同保举皇长子。你所担心的无非是皇子登基后会追查你谋逆弑君之事,老夫可以让杞王对天立誓,日后绝不追究你的罪行。” “立誓?”刘异口腔、脑腔、胸腔、盆腔一起发出笑声,问:“你要不要反刍一下你说出来的话?” “????” “司马懿还曾对着洛水起誓呢,结果呢?天下最愚蠢的事就是将自己的命运交到敌人手中,还寄希望于敌人仁慈。” 李德裕被怼的哑口无言。 他沉默一会才无奈道: “刘异,无论李惴还是李惕,皆无明君之相,你若固执己见选择其中一人,定会害了大唐。” 刘异不以为意挑挑眉毛问: “明君之相长什么样啊?” “老夫跟你说正事,你莫要说笑。” 刘异目光凝望萧索的道观,语气悠悠道: “封建帝制最大的弊端就是政治清明与否很大程度取决于君主的个人能力,候选人池子又小,当皇帝还没有试用期,若摊上一个脑残的皇帝,朝政可能就要混乱几十年,最受苦便是老百姓。” 李德裕满脸费解问道: “你这是在批判皇权吗?” “我觉得应该换种玩法。” 第738章 神秘的党员 李德裕听完刘异的想法后认为他疯了。 两人谈判最终没达成一致,刘异拍拍屁股走了,走前留下一句话: “一朝天子一朝臣,就冲李太尉今日能说出‘立储之事关乎大唐未来命运,不能掺杂太多私心’这句,将来无论谁登基,我都保你一命。” 刘异走后,李德裕独自坐在大槐树下喝茶。 他喝着喝着忽然笑了,轻声自语: “保我一命?哼!!” “刘异呀刘异,我还当你是聪明人,没想到你却怀揣如此不切实际的幻想。” “无论你拥立谁继位,哪怕他再蠢,只要他坐上皇位,就不会允许你限制皇权,老夫等着看你的下场。” 前朝后宫仍旧因为立储之事闹得不可开交。 太皇太后一族坚决支持拥立昌王李嵯; 以李德裕为首的李党则继续拥立杞王李峻; 以马元贽为首的右神策军明确表态支持十三皇叔光王李怡; 以吐突士晔为首的左神策军没明确表态,但跟十八皇叔李惕都走得极近,所有人都认为他最终要选李惕。 各方势力互相pua,却谁也说服不了谁。 左枢密使杨钦义和右枢密使刘行深对谁都态度暧昧,但无论谁想对立储诏书用印,他俩总找各种借口拒绝。 大唐皇帝李瀍卧床这段日子总算尝到了刘异所说的众叛亲离滋味,哀莫大于心死,他现在每天都祈祷能早日解脱。 刘异本想成全他的,可被郑宸阻止了。 郑宸认为刘异即将为人父,在这时候弑君不祥,该为未出生的孩子积福,她认为左右李瀍也挨不了多久,不如顺其自然。 诚如王才人所言,李瀍天生被虐圣体。 他在全身筋骨尽断、每日被灌各种奇奇怪怪毒药的情况下,硬是熬到了会昌六年初,任阎王每天望着生死簿上一闪一闪跳动的名字发愁。 在此期间皇帝无法上朝,许多大型活动都被紧急叫停。 比如去给黠戛斯阿热册封的事; 比如每年元日举办的群魔乱舞大朝会; 可许多涉及番邦外族之事,大唐内部无法叫停。 例如会昌五年下半年曾邀请外邦使团入朝,到年末时忘了通知番邦取消来访。 这导致会昌六年正月起南诏、契丹、室韦、渤海、牂牁、昆明、新罗等国遣唐使团扎堆来长安,其中渤海国还是王子大之萼亲自率队。 这种情况下大唐皇帝又不能避而不见,朝臣只得请梳妆巧匠给李瀍化妆打扮,他们推着病入膏肓的皇帝匆匆见了一眼各国使臣,中间未发一言。 另外与两个外族交战的机会也被耽误了。 会昌五年十一月,党项人再次侵扰盐州,十二月攻陷邻 、宁、盐三州交界处,堡垒后屯于叱利寨。 李瀍素来好战,若他还能动,肯定第二个月就发兵讨伐了。 可李瀍现在已经无法说话,朝臣们又忙着立储掐架,等他们想起来党项正在扰边,已经是四个月后了。 会昌六年二月,朝廷才以李瀍的名义任命夏州节度使米暨为东北道招讨党项使,征讨党项。 另一个被耽误的作战机会便是收复陇右。 会昌五年十二月,吐蕃两个赞普内战时,吐蕃的鄯州节度使尚婢婢在挫败论恐热的进攻后,玩起后世南北思密达国的招数。 尚婢婢往对手论恐热管辖的区域散发小作文传单。 “汝辈本唐人,吐蕃无主,则相与归唐,毋为恐热所猎如狐兔也。” 尚婢婢的檄文犹如一针催化剂,让原本就人心涣散的论恐热阵营越发崩坏,吐蕃的河西地区开始人心浮动。 不仅是汉人、吐蕃人,还有回鹘汗国灭亡后南迁到河西的回鹘部落,纷纷各自为政,河西真正变成了一盘散沙。 张议潮积极响应,四处联络,结纳汉人、回鹘部落,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如今河西吐蕃不再是铁板一块,有了尚婢婢这个外援,事实上收复陇右的条件已经成熟。 可惜这时的大唐没人顾得上打仗,朝臣们正处于集体犯病状态,都在忙着内斗立储。 大唐最好战的皇帝李瀍,如今已经瘦成皮包骨,每天跟干尸一样僵躺在床榻之上等死。 尚药局的奉御和太医署的太医令给皇帝诊脉后,对皇后和朝臣委婉表达:冷汗、肢厥、面白、脉微等症状,代表内阴液严重耗损而欲竭,阳寿将近。 会昌六年二月二十九日,司天台观测到东北方向出现一颗如桃大的流星,色红,光芒照亮地面,尾迹进入大角星,向西穿过紫微垣。 司天监秦应阑记录如下: 【辛丑夜,东北流星如桃, 色赤,其光烛地,尾迹入大角,西流穿紫微垣。】 他随后长长叹了口气,轻声自语: “可以给陛下准备后世了。” 延康坊,西明寺。 刘异在二月的最后一天,于五明院内会见了刘党的最为神秘的党员——左枢密使杨钦义。 两人见面时相视一笑,刘异旧事重提。 “自我被你从你兄长杨钦仁家赶出来,咱们已经两年没见了。” “还嫉恨我赶你?这两年我少给你递消息了?”杨钦义笑着问。 刘异当面作揖致谢。 当年李回在御史台牵头御史们参他,除了有中郎将萧鄂做监察御史的兄长萧邺对他通风报信,另一个比萧邺更早向他传消息的人就是杨钦义。 正是因为准备充分,刘异那天才能在朝堂上大杀四方。 此外,李瀍准备用赵开除掉王尺亮那次,刘异也是从杨钦义那里提前获得消息,才能安排羽林郎对赵开上演一出卸磨杀馿的戏码,将赵开逼到自己阵营。 甚至淮南节度使李绅铸造的会昌新币,刘异也是比李瀍更早看到样品。 枢密院是臣子和皇帝沟通的桥梁,任何文书、消息甚至密诏,都要先经过枢密院审核才能递交到皇帝手中,皇帝对外下达指令也必须先经过枢密院。 当年李瀍越过左右枢密使杨钦义和刘行深,让翰林学士韦琮秘密起早任命崔铉为相的诏书,史书记载:老宦者尤之曰“此由刘、杨懦怯,堕败旧风故也。” 由此可见枢密使权力之大。 在将仇从广安插到李瀍身边前,刘异的主要消息来源便是杨钦义。 他俩当年在杨钦义兄长杨钦仁家里初见后便秘密结盟,为了掩人耳目,这些年一直通过杨钦仁的女婿,也就是昆仑瓜的弟弟刘乾秘密传递消息。 杨钦义问:“此前你一直不肯告诉我你到底要拥立谁,今晚见我是准备揭晓答案吗?” “没错。” “谜底是谁?” “十三皇叔光王李怡。” 杨钦义听到这个名字,表情有些意外。 “他不是马元贽要拥立的人吗?我一直以为跟吐突士晔过从甚密的十八皇叔李惕才是你的人选。” “吐突士晔若不声东击西,马元贽又怎么会选光王?” “马元贽不知道吐突士晔是你的人?” 刘异呵呵贼笑。 “不知道,否则仅凭光王是我大舅哥这点,马元贽就不可能选他。” 杨钦义摇头嘲笑道: “真是怪事了,马元贽过去只是有些自大,如今怎么变如此蠢了?” “因为他最近宠信的都尉是个十足小人。” 小人的名字叫米童。 每次马元贽脑子刚长出来,米童就会把他大脑萌芽消消乐掉。 刘异接下来跟杨钦义商议了立储闹剧的收尾工作。 第739章 一家子蠢货 翌日,即三月初一。 早晨。 马元贽刚接见完枢密院派来传话的宦官,立即召见米童。 米童一边系扣子一边走进大帐。 “中尉,何事找我?” “杨枢密使告诉我吐突士晔那个坏胚准备用昏招。” “是何昏招?” “左神策军可能会包围枢密院,强迫枢密使用印。” “啊!那怎么办?” “拥立新帝之事关乎往后几十年的恩宠,这件事咱们绝不能退让,你立即召集人马,老子跟他们拼了。” 大明宫,延英殿,外殿。 左金吾卫大将军郭仲礼与宰相李回,在等待觐见皇帝时吵了起来。 郭仲礼平时在朝中表现得很低调,素来以谦逊温和示人,很少像今天这样亲自下场 他最近为了帮不到五岁的昌王李嵯造势,花了不少钱财。 他想找白手套龚播再次调拨银钱时,才发现已经联系不上龚家。 他派去扬州的属下回报说龚家已经将全国各地的资产秘密变卖,不知去向。 郭仲礼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当他派人找遍大唐都找不到龚播父子时,才意识到龚家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再为昌王李嵯继续造势和收买朝臣,是以听到李回诋毁昌王才会恼羞成怒。 郭仲礼质问李回: “你说昌王不慧,难道杞王李峻就聪慧了?” “杞王李峻小小年纪诗书文章皆是上乘,在皇族中有口皆碑。” “你上次拿出炫耀的诗文并不是杞王所写。” “你胡说。” “不信你去问问他身边人。咱们不比七岁能写《咏鹅》的骆宾王,也不比九岁能撰《指瑕》标记初唐大儒颜师古错误的王勃,只比普通人。寻常读书人家的孩子到十岁也能简单作诗,杞王李峻今年都十二岁了,还要靠盗用他人诗作应付先生,他哪里聪慧了?” 李回震惊,他并不知道杞王剽窃他人诗作的事。 “你……诬蔑杞王。” 郭仲礼白他一眼。 “我有没有诬蔑他,你去问问他两个伴读。” 与他们一门之隔躺在榻上的李瀍气得想笑。 他在心中暗暗骂了句:废物。 他们相互攻击的结果就是自己两个儿子名声都臭了。 无论立长子还是幼子,他已经不在乎了。 现在问题是这些朝臣没人能从枢密院盖出章来,草拟诏书根本无法公告天下。 他们不知道的是此刻枢密院大院里已经长满神策军,左右神策军为用印之事正在水灵灵地打架。 半个时辰前,吐突士晔与马元贽各自拿着一份草拟好的诏书,都想冲到枢密院用印。 马元贽对普天大醮那次左神策军的神勇还心有余悸,本来担心自己的队伍不是对手,不成想今日居然占了上峰。 左神策军那名同弦发五箭的神射手与米童对战不到二十个回合,就被米童敲晕。 米童几个翻身纵跳,直扑到吐突士晔身前,一柄泛着寒光的宝剑直接抵在吐突士晔的脖颈上。 吐突士晔当即大喊: “左神策军全部将士住手。” 左右神策军全部安静下来,各自停手。 米童朝马元贽大喊: “马中尉,这里有我,你快去用印。” 马元贽感动得恨不得去拥抱米童,这孩子太争气了。 他怀揣着诏书匆匆跑进枢密院。 佯装被打晕的陈平这时屁股痒痒,他忍不住用手挠挠屁股。 米童看见忍不住又踢他一脚,小声警告: “你已经晕了,别乱动。” 吐突士晔小声警告米童: “你别乱动啊,你剑锋离我脖子远点,别真割伤了我。” “小割割放心,这柄剑很钝的,我没敢带‘狼王’来。” 马元贽走进枢密院大门,找到杨钦义和刘行深,半真半假威胁: “你俩今天必须给我用印,我都把将士们带来了,你们总不能让我空手回去吧。” 刘行深试探地问:“你与各方都商量好了吗?” 杨钦义直接接过诏书,展开看了下名字,侧头劝起搭档刘行深: “前朝意见是不可能统一的,陛下如今又无法言语,现在难得左右护军中尉意见统一了,咱们还是用印吧。” 刘行深望了眼院门口被挟持的吐突士晔……这也算意见统一吗? 当马元贽拿到盖上玉玺宝印的诏书,激动得想哭。 我终于做到了。 谁能想到最后是老子赢了? 大唐下一任新皇可是由我拥立的。 他捧着诏书巨有成就感地离开枢密院,带上米童和一队人马直奔十六宅。 当光王宅里的人听说要接圣旨,以光王李怡为首的男男女女亲眷跪了一院子。 马元贽大声宣读《立光王为皇太叔勾当军国敕》: 【朕以微眇,获守宗祧,祗荷鸿休,惧不克济。乾乾夕惕,若涉春冰,旰昃忘疲,宵分假寐。而阳和布候,固阴交争,寒暑所侵,乖於摄理。忽婴疾疚,兹已经时,渐觉衰羸,药饵未效。臣僚爱我,中外叶心,祷祝毕为,针石备至。皇子冲幼,未经师资,军国事重,须选贤德。稽於训典,谋及大臣,用建明哲,以贰神器。亲叔光王怡,宜改名忱,植性忠孝,翼翼小心,礼乐生知,聪明天纵。温文敏裕,博厚宽仁。言必依经,雅符於《诗》、《礼》;动不违矩,式合於典谟。俾奉丕图,必惬人欲,可立为皇太叔,应军国政事,便令权勾当。百辟卿士,中外庶官,宜竭乃心,辅成予志。於戏!万几不可以久旷,兆人不可以乏统,惟义是守,朕不敢私。宣布中外,咸令知悉。】 李怡全程听得面无表情,其实心脏在突突突狂跳。 鸟的,刘小偷谋划的事居然成了? 刘小偷居然帮他偷到了皇位。 他之前做梦都不敢想。 马元贽已经读完,见李怡仍无动于衷,忍不住摇头叹息: 选的这个是不是傻过头了? “光王殿下,从今日起你就是皇太叔了,陛下令你即刻改名李忱,负责监国。”马元贽停顿一下又道,“皇太叔换身衣服,随我进宫谢恩吧。” “改改改改啥名?我原原来名名子很好啊。” 马元贽简直无语死了,这傻子到底会不会听重点? 你都是监国了,你就不能表现得兴奋点吗? 此刻光王的妻妾们已经听明白了,侧妃晁氏一激动当场昏了过去。 晁氏女儿李万寿不停拍打母亲的脸颊终于唤醒她。 晁氏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感慨: “我的天啊,我的温儿居然是皇长子!” 马元贽当即黑脸斥责: “大胆,陛下健在,皇太叔尚未登基,李温何来皇长子之说?” 晁氏赶紧跪倒请罪。 马元贽其实心里在偷乐,他现在终于相信光王一家全都是蠢货了。 第740章 傻子不好哄 马元贽昂首挺胸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领着新鲜出炉的皇太叔,步入延英殿外殿。 此刻延英殿外殿里聚集了乌泱泱的朝臣。 三省六部官员已经知道了一个时辰前发生在枢密院外的闹剧,他们是过来商量对策的。 李德裕看见马元贽带着李怡进来,大声怒斥: “右军中尉好大的胆,居然敢矫诏册封监国。” 马元贽瞥了他一眼,以惯有的公鸭嗓回怼: “李太尉请慎言,陛下很早之前便让中书舍人纥干臮拟好了册封诏书交与微臣,上面还有大唐皇帝玉玺宝印,你怎敢说矫诏?莫非你们南衙朝臣想要抗旨吗?” 所有人眼神齐刷刷望向中书舍人纥干臮。 “诏书是你写的?叛徒!!” 纥干臮额头冒汗,心虚地避开众人的目光,欲哭无泪。 他也不想啊,可他之前哄骗神策军小校刘诩的母亲,去京兆府状告儿子恶逆,刘诩最后在京兆府大堂被杖杀,这件事后来越闹越大。 皇帝将京兆尹柳仲郢调职仍不能令神策军消气,那些兵虏子们扬言要活剐了始作俑者给刘诩报仇。 纥干臮被吓得不敢上班,不敢回家,四处东躲西藏。 最后是右军中尉马元贽帮他把事给压了下来,不过条件是让他投效北司。 马元贽前段日子让他伪造诏书,他敢说“不”吗? 刘党众人此刻也是郁闷至极,尤其是清河崔氏与渤海高氏官员。 昨晚吐突士晔还信誓旦旦告诉他们,今天会带着两份诏书去枢密院盖章,能盖出来哪份就看两位枢密使怎么选择。 谁能想到最后被马元贽截胡。 要不是刘党听说左右神策军在枢密院门口发生了冲突,他们都要怀疑刘异的立场了,毕竟马元贽保举的可是刘异的大舅哥。 高少逸阴阳怪气质问刘异: “光王乃你妻兄,现在你左右不吃亏,但我们渤海高氏岂不是白白为人作嫁?” 刘异一脸无辜地辩解: “在下也是刚知道啊,马元贽要保举谁也不受咱们左右啊,否则吐突中尉就不至于在普天大醮时跟右神策军打一架,刚才又再度跟他们交手了。你也听见目睹现场的人说了,刚才吐突士晔被右神策军的人拿剑架在脖子上,那场面何等惊险,吐突中尉也尽力了。” 崔龟从比高少逸聪明,知道事已至此已无法挽回。 他安慰高少逸道: “你我两家也不算太亏,光王毕竟与李惴、李惕交好,他登基总能比李瀍善待李惴、李惕。” 高少逸无奈叹气,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马元贽一眼便看到被众人孤立的中书舍人纥干臮。 他高声喊道: “纥舍人,你随我们一道进去面圣,万一陛下又有旨意需要传达呢。” 纥干臮只得尴尬跟随。 马元贽、纥干臮、李怡跟随内给事步入内殿后,朝床榻上那个全身皱巴巴、瘦得不成人形的活死人叉手施礼。 马元贽禀告: “陛下,微臣按照陛下之前给的旨意,已将光王李忱册封为皇太叔,监国军政,现特领皇太叔过来谢恩。” 两行清泪自李瀍眼角滑落到枕头上,继承大宝的不是他任何一个儿子。 为何偏偏是这个光王? 之前太皇太后在后宫常年刻薄光王妃郑氏母女,他自己也没少在大小宴会上愚弄这个十三叔。 李瀍现在只能祈祷李怡傻的够彻底,否则他不敢想象自己儿女的下场。 悔恨的泪水渐渐洇湿了他的枕头,他有许多事想不通。 自己不是真命天子吗,古往今来哪个天子沦落成他这副模样? 自己一直虔诚修道,为何危难时没有一个神仙肯对他伸出援手? 他万分悔恨。 假如自己不妄想成仙不修道,就不会得罪刘异,那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仇从广见马元贽禀告完李忱没有任何表示,不得不出言提醒: “皇太叔殿下,还不上前谢恩。” 李怡听话地走上前两步,施了个礼。 “谢谢谢谢陛下,可可可我我不想改改名字。” 仇从广:“???” 马元贽以手扶额,想撞死。 这个憨批怎么还在计较名字? 他压着怒气对李怡解释: “改名是方便百姓避讳,大唐帝王继位后多有改名。你的父亲唐宪宗,初名为水子旁的李淳,后改名丝子旁的李纯;你的兄长唐穆宗,初名李宥,后改名李恒;你的皇侄唐文宗,初名李涵,后改名李昂。” 马元贽直呼先帝的名字实为大不敬,他敢如此冒犯不过是欺负李瀍现在拿他无可奈何罢了。 李怡听罢指着李瀍反问: “那那那那陛下为何不改名?陛陛陛下不改名,我我就不改。” “诏书已经颁布了。” “再再再颁一一个改回来。” 马元贽气得想哭,这结巴怎么如此轴呢?还不如八九岁的小孩好哄。 仇从广无奈摇头,轻声对马元贽说: “马中尉何苦在这种小事上违逆有嘴有舌的皇太叔呢?皇太叔适才所言不假,陛下确实还没改过名呢。” 马元贽听后顿时双眼一亮。 对啊!李忱虽然是结巴,但有嘴有舌,李瀍却是有口无舌,最好摆弄。 给李忱改名的诏书既然已经颁布,不能更改,但可以再颁布一道给李瀍改名的诏书,如此就能诱哄住这个心智不健全的憨批。 他看向一旁的纥干臮,直接下令: “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帮陛下想个改名的理由。” 纥干臮瞬间惊成表情包。 任务这么艰巨吗? 一炷香后,马元贽带领李忱和纥干臮走出延英殿内殿,向满朝文武公布一个特大喜讯。 “陛下久病不愈,皇太叔认为五行有克,陛下刚刚决定改名冲喜。汉朝属火德,光武帝刘秀因而改洛阳的‘洛’为‘雒’;唐属土德,陛下原名的‘瀍’字偏旁从‘水’,唐的‘土’德克制‘水’,不可以王气胜过君主之名,陛下决定为自己改名为李炎,‘炎’字从‘火’,火能生土,如此便可以以君名生王气,以助陛下早日康复。” 与他们一门之隔的李瀍在床榻上又双叒被气哭了。 老子用了一辈子的名字,临死你给我改了? 名字和身体不熟,他不知道自己死后还能不能收到香火。 满朝文武认为马元贽的说法滑天下之大稽。 皇帝现在口不能言,你说他要为自己改名,骗鬼呢? 可李忱即将成为下一任皇帝,现在谁也不愿意得罪这位新帝。 白敏中率先出来拍马屁。 “皇太叔与陛下叔侄情深,令天下感动。陛下缠绵病榻这么久,吾等臣公却一直没有找出问题所在,皇太叔一来便发现症结,真是慧眼如炬,令我等钦佩之至,羞愧万分。” 李党官员们听得瞠目结舌,纷纷对白敏中投以鄙夷的目光。 无耻啊无耻,你个三姓家奴如今又换主子了? 李忱想起白敏中之前去光王府劝他去苏州接回妹妹的场景,感觉这人不仅识时务还奸中藏忠,值得栽培。 于是会昌六年三月初一,大唐一共颁发了两道圣旨。 一道册封李怡为皇太叔,同时改名李忱。 一道皇帝李瀍改名为李炎。 第741章 第三卷最后1章 李忱被册封为皇太叔后,太原郭氏最为惊恐。 郭婵指使侄儿郭仲礼找到李德裕,声称愿意同李党一起拥立皇长子。 李德裕怼了一句:“早干什么了?” 见李德裕不接招,他又找到吐突士晔,言明只要不是光王,左金吾卫与郭氏愿意扶持任何一位皇叔登基。 吐突士晔憋笑回道:“晚了。” 李忱现在被马元贽派兵严密保护,郭仲礼刺杀无法成行,郭氏此刻才意识到即将大祸临头。 李瀍改名为李炎后,又熬了二十三天才咽气。 他驾崩于会昌六年三月二十三日,享年三十三岁。 右神策军马元贽在他烟气当日率军再往十六宅,将皇太叔李忱迎入宫,于灵前继位。 李瀍死的当天,王淑君拿出全部财物分送给宫人,又将她们遣走。 王淑君随后取出白绫,自缢于幄下。 她兑现了对李瀍的诺言,生生世世永远纠缠。 全部宫嫔都被王才人对先皇的一片深情感动,纷纷传颂。 李忱为表彰王才人的节义,追赠她为贤妃,允她将来葬在李炎端陵旁边。 她就是李瀍最着名的妃子——王贤妃。 李瀍的皇后郑宸,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等李瀍下葬,好假死出宫。 她不能假死太早,否则就要跟李瀍一起入土合葬,关注的人太多不容易偷梁换柱。 负责监修国史的宰相是郑宸堂伯父郑肃,他告诉堂侄女无须担心,保证历史上不会留下郑宸做过李瀍皇后的痕迹。 新皇登基大典于三月二十八举办,并不奢华,但异常隆重。 刘异参加完大舅哥的登基大典就休假了,此时安平公主的肚子已经有九个月,他安心在家陪老婆待产。 他因此错过了大舅哥李忱的第一次朝会。 会昌六年,四月一日。 李忱在大明宫宣政殿举办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常朝。 他在一群太监举着遮遮掩掩的仪仗扇中走进宣政殿,走向龙榻。 当扇子撤去时,众人发现新皇已经褪去丧服,换了一身裁剪合身的烫暗花黄色常服,头戴黑色幞头,胡子修剪的一丝不苟。 李忱本就生得俊美,打扮之后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坐在龙榻上像自带光圈。 朝臣们暗暗诧异,这个真是过去常被人讥笑痴傻愚呆的光王吗? 上千朝臣在典仪官的唱赞下稽首行礼。 高位之上的男人以清晰而流利的男中音说道: “众卿家免礼,诸卿按班奏对前,朕有道旨意颁布,魏舍人?” 李忱这句话不长,却令满朝文武震撼得头皮发麻。 啊???? 光王之前不是结巴吗? 他现在说话怎么不卡了? 没听说当皇帝还能治结巴啊? 此刻中书舍人魏扶已经出列。 他捧着一卷诏书面对众人宣读: “朕以虚薄,才非弘济……今宜式遵旧则,奉上亲母尊号为皇太后,御慈训宫,一依前典……” 简单说来就是李忱册封自己的生母郑氏为皇太后。 昨晚魏扶被李忱叫进宫,这份诏书是他连夜现写的。 魏扶宣读完诏书,朝臣们表情不一,以左金吾卫大将军郭仲礼的脸色最难看。 新皇登基尊自己生母为皇太后本来没什么,可这对于郭家却有着天翻地覆的变化。 近几十年登基皇帝不是郭婵的儿子就是她的孙子,她无论作为太后还是太皇太后,始终都是大唐第一尊贵的女人。 李忱登基郭婵的尊号不仅要从太皇太后退回到皇太后,她甚至不是唯一皇太后,此后大唐将有两位皇太后。 魏扶宣读完圣旨,新皇李忱开始出命题小作文。 “今日朝议,朕想与列位臣公商讨先皇的身后事。” 李瀍生前没想到自己会死这么早,给自己建陵寝时并没着急,现在即便加紧工期也需要至少四个月才能竣工。 他的棺椁现在只能放在太极宫停灵,无法下葬。 不过谥号和庙号需要先拟定出来,以备将来刻碑和祭祀。 李忱给出议题后,朝臣纷纷七嘴八舌求表现。 以李德裕为首的李党给先皇拟的庙号是“明宗”,颇具褒奖之意。 李德裕给出的理由是: “先皇政绩卓着,对外战胜了回鹘入侵,对内先后平定了卢龙、泽潞、太原等地藩镇的叛乱。李瀍六年治下大唐也算国泰民安,是以当得起英明君主的庙号。” 以郑肃为首的荥阳郑氏官员对李瀍恨之入骨,他们主张给先帝拟庙号“武宗”。 郑颢亲自下场阐述观点。 “陛下,李太尉适才罗列的并非先皇政绩,而是金吾卫右街使刘异的战绩,几次大战正是先皇穷兵黩武、劳民伤财的证据。先皇内政中强迫僧尼还俗手段极端,不仅导致大量珍贵典籍就此丢失,更是频繁闹出人命,那些僧尼也是大唐子民,先皇不怜惜子民性命,比之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更甚,是以臣认为先皇庙号用‘武’字最恰当。至于谥号,臣认为先皇既热衷修道,不如在谥号中加入‘道’字,就叫‘至道昭肃孝皇帝’。” 李德裕怒极,李瀍死于修仙,郑颢居然还要在他谥号中加入“道”字来羞怒他。 开始是李德裕与郑家人互怼,后来朝臣们纷纷站队。 李党和刘党在人数上如今不相伯仲,吵了半天最后只能交给皇帝定夺。 李忱沉思片刻后,以异常温和的语气说: “朕认为庙号‘武宗’也未必是贬义,先帝尚武世人皆知,’武‘字能恰如其分体现先帝一生功绩。至于谥号‘至道昭肃孝皇帝’也很能体现先皇喜好,右拾遗郑颢不愧为状元郎,两个拟字都很贴切,就这么定了吧。” 李德裕不可置信地望着龙榻上的人。 这个李忱不仅不是愚呆,还懂得明褒暗贬、四两拨千斤,是一等一的斗智高手。 人得对自己多狠才能一伪装就是三十年? 他意识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自己是先皇的第一宰辅,否定先皇就等于否定他六年来的辅佐政绩。 那接下来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呢? 李德裕忽然不寒而栗,不敢再发一言。 朝臣们进一步认识到新皇的狠辣,是他们讨论完先帝庙号、谥号后,李忱以谋害先帝为由,下旨将已经收押的赵归真、许元长、邓元起、王琼等十二名道士全部杖杀,将罗浮山人轩辕集流放原籍。 名为先帝报仇,实则将知道李瀍坠楼真相的一干人等全部灭口。 从此唐武宗李炎彻底成为过去。 (第三卷完) ~~~~~~ 本书大纲有六卷,后三卷我不打算写了,太扑了。前三卷除了杀黄巢基本都符合历史,我知道很多人好奇刘异最后有没有反唐做皇帝? 答案是有。 但要等到第六卷他父亲死后,刘异才会跟大舅哥李忱反目成仇,举兵反唐。还有第五卷刘异打土蕃,都没机会写了。 到这里还有一些伏笔没揭开谜底: 是谁杀了李太和? 郑嫣有没有找到儿子? 韩湘临死那晚他家丢了什么画? 郑颢到底有没有娶范阳卢氏的未婚妻? 吴湘案最后会扳倒多少人? 我明天开始写番外,不按时间顺序跳着揭开这些秘密和部分人物结局。 ps:顺便说一句,历史上刘异驸马就是一妻一妾,妻妾相处特别和谐,安平公主进宫参加宴会都要带着刘异的妾一起去。要知道历史上刘异娶的可是唐宣宗唯一的妹妹,郑太后唯一的女儿,无比尊贵,刘异居然敢纳妾,驸马做成刘异这样也算千古第一了。 番外:神仙姐姐的诞生 会昌六年四月初二,下午。 大明宫。 刘异搀扶着大腹便便的安平公主走在去太和殿的路上。 昨日郑嫣刚被册封为皇太后,安平公主想进宫给母亲道喜。 刘异认为她距离预产期还有段时间,便同意了。 安平公主路上跟小麻雀一样,不停叽叽喳喳讲述母亲抚养他们兄妹过程中遇到的各种困难。 刘异听得心不在焉,心里在想着别的事。 他今天又没去上朝,中午时昆仑瓜冲进他家搬运过来一个惊人八卦。 早朝时皇帝公布了一大堆人事任命,包括但不限于: 罢宰相李德裕为荆南节度使; 贬盐铁转运使、京兆尹薛元赏为忠州刺史; 贬京兆少尹薛元龟为崖州司户; 以兵部侍郎白敏中守本官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 以中散大夫、大理卿马植为金紫光禄大夫、刑部侍郎,充盐铁转运使。 李忱会罢免李德裕在刘异的意料之中。 因为前几天他听李忱说过: “李德裕每顾我,使我毛发洒淅。” 李忱因为自己得位不正,总感觉李德裕拿异样眼光看他。 心理作用决定好恶,刘异也没办法。 一朝天子一朝臣,刘异猜到李忱会对李德裕出手,只是没想到大舅哥动手这么快。 毕竟今天才是李忱第二次上朝啊。 另一个让他没想到的是李忱居然贬了薛元赏、薛元龟兄弟。 薛元赏在李忱登基过程中可是出过大力的,刘异想不通大舅哥为何卸磨杀驴。 薛元赏是他朋友,刘异决定想办法捞一下薛元赏。 听昆仑瓜讲这次李德裕被罢免得太突然,满朝文武莫不惊骇,李党现在人人自危。 “刘小偷,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啊?”李安平摇晃丈夫胳膊问。 刘异回神,笑着回: “听着呢,你说你阿娘不容易。” “对呀,还好我兄长争气,阿娘如今也算苦尽甘来。” “那你可得好好谢谢我。” “是我阿兄争气,我为何要谢你?” “因为是我让他争气的。” “竟胡说,关你何事?” “当然关……” 刘异话说到一半忽然听到强劲风声。 他扭头时看见一个脑袋大小的鞠球,朝着李安平的肚子飞来。 “啊~~~” 李安平被吓得发出尖锐爆破音。 刘异赶紧飞起一脚将鞠球踢向旁侧。 鞠球改变方向后飞向二十丈外的假山,撞到山头尖石当即被摔碎。 刘异回头查看老婆,发现李安平被吓得脸色煞白。 “安平,你没事吧?”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厉喝: “大胆,谁弄坏了我的鞠球?” 远处跑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刘异认出少年是大舅哥李忱的长子,叫李温。 李温跑到近前也不喊姑母、姑父,反而凶巴巴地质问: “刘驸马,你还我……” 啪~地一声。 李温话还没说完,左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刘异一记耳光。 “混账东西,你的球刚才险些踢到你姑母。” 刘异之前就不喜欢李忱这个大儿子,感觉这小子跟他娘一样蠢。 李温捂着脸不可置信地呆愣了两秒。 他随后歇斯底里咆哮: “你敢打我?刘异,你大胆。我阿耶如今可是皇上,我是皇长子,已经被封王,你不过区区一个驸马,居然敢打王爷,该当何罪?” “封王?” 刘异诧异,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不知道? 李忱昨日不是刚册封了亲娘吗,啥时候连儿子也封了? 须臾几个小宦官屁颠屁颠跑过来。 “郓王殿下,你没事吧?” “郓王?”刘异问小宦官,“皇帝什么时候封的?” 小宦官对公主、驸马施礼。 “回刘驸马,是今天早上刚册封的,陛下下旨册封皇长子为郓王,皇次子为雍王,皇三子为雅王,皇四子为蕲王,皇五子为庆王。” 刘异心道大舅哥今天好忙啊,不光罢免了李德裕,还册封了五个儿子。 册封儿子有必要这么着急吗? 李忱难道不应该先册封自己的十七弟和十八弟吗? 他感觉大舅哥跟暴发户一样,突然有钱后恨不得一朝挥霍掉。 刘异内心正感慨时,他对面的李温又开始叫嚣。 “刘异,你等着,我是皇长子,我将来是要做太子的,未来还要做皇上,我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你。” 李温话音刚落,刘异已经出手。 啪~ 啪啪~ 刘异揪着李温的前襟左右开弓,一通猛扇。 “太子?”刘异露出八颗牙齿,“就冲你刚才那句话,有我在,你这辈子别想当太子了。” 啪啪~ “啊~啊啊~” 李温被打得吱哇乱叫,嘴里仍不忘叫嚣: “我要杀你了,刘异。” 李温越叫,刘异打的越凶。 他决定替大舅哥好好管教一下熊孩子。 旁边的小宦官们都吓傻了,乃至于忘记上前阻止。 “刘小偷,你住手啊,别打坏了。” 李安平想过去阻拦,她刚走一步忽然捂着肚子大叫: “哎呦!疼~” 刘异听见媳妇叫声当即松开李温,转身去扶李安平。 “怎么了,安平?” “肚子痛。” 李安平疼得额头冒汗。 “我抱你去看御医。” 刘异抱起李安平时,发现不对,她后面裙摆湿漉漉的,羊水已经破了。 “安平,你要生了。” 他抱着媳妇快步朝太和殿跑去。 紫宸殿。 新皇李忱正在批阅奏疏。 刚被册封为美人的晁氏,一路哭哭啼啼拉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儿子李温走进大殿。 “陛下,你要为我们母子做主啊。” 李忱抬头,看见李温的模样后诧异问道: “怎么回事?” “刘驸马适才殴打温儿,你看他将温儿打成什么样了,刘驸马如此尊卑不分,分明没将陛下放在眼里。” “刘异?”李忱疑惑,“他为何要殴打李温?” “刘驸马素来粗鲁蛮横,谁知道他又发什么疯。” 这时内给事仇从广匆忙走进紫宸殿。 “陛下,安平公主适才进宫拜见太后时惊了胎,孩子恐怕要早产。” “安平?“李忱大惊站起,“安平在哪里?” “刘驸马将公主抱去了太后寝宫,太后已经诏稳婆和尚药局的人过去了。” 李忱转头看向儿子,质问: “刘异为何要打你?你姑母惊胎跟你有没有关系?” 李温眼神畏缩地左右闪躲,口中喃喃重复: “可他打我……我是皇长子。” 李忱抬手就是一巴掌。 “啊~” 李温捂着脸被吓傻了。 晁氏也震惊了,在她印象中丈夫向来温和,从未动手打过任何一个孩子。 “陛下?” 李忱不理晁氏,直视儿子严厉威胁: “李温你听好了,你姑母这次无事便罢,安平若有事,我就杀了你。我有很多儿子,少你一个不少,却只有一个妹妹,安平是被我捧在手里养大的,以前无权无势我都不准别人欺负她,何况现在我是皇帝。” 李温被吓得浑身颤抖,父亲说要杀了他? 晁氏已经瘫倒,这个还是她那个素来温柔的丈夫吗? 她发现自己从未了解过丈夫,就像她不知道丈夫口吃的毛病为什么突然好了。 李忱一甩袖子,快步走出紫宸殿,赶往太和殿。 现在太和殿门口站着一排宦官。 他们奉皇太后旨意阻拦驸马往里冲。 刘异进不去,急得在大殿外来回搓手踱步。 这时大殿里又传出李安平一声喊叫。 “刘小偷~” “刘小偷,你在哪?” 刘异走到郑嫣身侧央求: “太后,你就让我进去吧,安平现在需要我。” 郑嫣无奈白他一眼。 “胡闹,哪有男子进产房的?”她用手指了指门口右侧七个老头,“你看,连御医也都等在外面,稳婆说胎位是正的,估计用不上御医。” “那安平怎么还生不下来?” “你见哪个妇人一个时辰就生下孩子的?我生安平时足足折腾了一夜。” “才过去一个时辰吗?我感觉过了好久。” 这时东面路上传来急促脚步声。 先皇后郑宸一溜烟地跑过来,急切问道: “安平怎么样了?” 刘异无奈朝门口那群宦官看一眼。 “我想进去,我担心周围没有熟人安平会害怕,这些家伙实在太碍事。” “搬开,我跟你一起进去。” 他俩并肩走向门口。 下一秒,门口一众宦官被“咻~咻~咻”挨个扔飞了出去。 刘异与郑宸仿佛又回到年少时在巩县一起携手闯祸的时光。 挪开障碍后,俩人大步走进太和殿。 郑嫣在他们背后惊讶叫喊: “唉……你们不能进啊!” 太和殿大门已经重新关上。 这时,李忱也风风火火赶了过来。 “阿娘,安平怎么样了?” “刚才驸马闯进去了,还有李瀍那个皇后,真奇怪,她怎么也如此热心?她跟安平很熟吗?” “刘异进去了?”李忱震惊问道,“都没人拦一下吗?” 然后他就看到了躺在十丈外捂着屁股“哎呦”叫喊的一众宦官。 这时远方路上又跑来一个人。 “陛下?” “晴儿,你怎么来了?” 仇晴儿对皇太后匆匆施礼后答: “我担心安平公主呀,她是头胎,会比较痛苦。” 仇晴儿之前生女儿时难产,差点没死掉。 “晴儿有心了。” 这时晁氏领着李温也赶了过来。 郑嫣看见大孙子高高肿起的脸颊疑惑问道: “温儿的脸怎么了?” 晁氏呜呜呜哭泣不敢回话。 李忱白她们母子一眼,横道: “你们来了也好,就在门口跪着吧。” 大殿里面,李安平疼得满头是汗,可孩子就是不下来。 她疼得虚脱无力时,猛然看见刘异和郑宸走进大殿。 李安平委屈地哭了出来。 “刘小偷,宸儿……我好痛。” 稳婆们见到刘异纷纷震惊,怎么有男人进了产房? 谁放进来的? 刘异斥责稳婆: “你们别看我呀,继续。” 刘异和郑宸一人握住李安平一只手。 “不要怕,我在这里。”刘异安抚媳妇。 “安平,你可以的,我知道你很坚强。”郑宸鼓励道。 “嗯。” 稳婆引导:“公主,用力啊。” 本来已经虚脱的李安平,此刻抓住丈夫和郑宸的手好像获得一种神奇魔力。 她咬着牙跟随稳婆的引导一次次用力。 “安平,深呼吸。”刘异道。 “头,头快出来了,公主殿下,继续用力啊。”稳婆道。 …… 大殿外已经日薄西山。 内给事仇从广过来劝慰道: “陛下,皇太后,南安郡夫人,要不要用了晚膳再过来?想来公主应该没那么快生完。” “哇哇哇~” 仇从广刚说完,大殿里便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 郑嫣,李忱,仇晴儿同时惊喜。 “生了。” “声音这么嘹亮,该是个儿子。” 晁氏母子抱头哭做一团。 他们的命终于保住了。 半炷香后,一名四十余岁的稳婆脸色尴尬地出来报喜。 “安平公主刚刚诞下一名女婴,是……是驸马亲自剪的脐带。” “什么?”郑嫣、仇晴儿同时惊呼,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宦官、御医们个个露出惊悚表情。 李忱无奈摇头苦笑。 “这个刘小偷,他倒是独自开朗,让我们代替丢人。” 安平公主生下女儿后,刘异便陪老婆留在宫中坐月子。 他给女儿起名刘亦菲,希望她长大后成为天仙姐姐,迷死全天下的臭小子。 刘亦菲满月后他们才搬回刘宅。 他们回家那天刘宅比过节都热闹,众人抢着抱刘亦菲。 刘大拿、豹扑和沙雕也好奇地围着家里的新成员打转。 “眼睛可真大,像安平公主。”孙艳艳夸。 “鼻子挺翘,像我家小异。”林九蓉夸。 “皮肤真白,像安平公主。”秦三娘夸。 “我家二郎也很白。”刘奇维护弟弟道。 毛台围着正在抱小婴儿的密羯央求: “让我也抱会儿。” 密羯摇头拒绝。 “我才刚抱,你去抱张小咬吧。” 张小咬是张鼠和孙艳艳的儿子,比刘亦菲大了四个月。 那小娃一出生就一眼大一眼小,像极了张鼠。 毛台嫌弃:“不,张小咬谁抱他,他尿谁,太坏了。” 张鼠敲了毛台后脑勺一记爆栗。 “你蛐蛐谁儿子呢?那叫有原则,小咬从来不敢尿我娘子,这孩子打小就聪明,知道该怕谁。” 张鼠说完凑到好兄弟刘异身边,揽着刘异肩膀同他商量: “小六一,我生了儿子,你生了女儿,年龄相近,不如给他俩凑个好字,定个娃娃亲如何?” 刘异干脆地甩掉张鼠的胳膊。 “排队去,我闺女将来可是要海选夫婿的,她恋爱自由,我绝不干涉。” “切,瞧把你牛的。” “我生的可是刘亦菲,当然牛了。” 番外:父亲的婚礼&爷爷的礼物 会昌六年七月。 逃去室韦的回鹘乌介可汗,最终被宰相逸隐啜杀害,立其弟遏捻特勒为新任可汗。 这时回鹘一族人马仅剩下不到三千人,还没有草原其他民族小部落首领帐下的人多,已彻底失去与大唐抗衡的可能。 室韦与回鹘新可汗为了缓和与大唐的关系,将挑起与大唐战争的乌介可汗人头,用匣子封装快马送至长安。 可惜这一幕李瀍已经看不见了,否则他又能吹嘘很久。 一个月后李瀍陵墓终于竣工。 会昌六年八月,唐武宗被安葬在京兆府三原县的端陵,王贤妃葬在他旁边。 李炎下葬没几天,大唐一代文豪白居易病逝于洛阳。 享年七十五岁,葬于香山。 朝廷追赠白居易为尚书右仆射,谥号“文”。 新皇李忱亲自写诗悼念: 缀玉联珠六十年, 谁教冥路作诗仙? 浮云不系名居易, 造化无为字乐天。 七日后,唐武宗皇后郑宸薨逝于大明宫。 宫嫔们与这位空降的皇后本就不熟,新皇又想低调处理,是以宫中为郑皇后送葬的人并不多,葬礼也不隆重。 郑皇后下葬后,郑宸被接回郑家待嫁。 大唐对为人子女者有非常严格的丧孝要求并写进唐律,父母逝要求子女守孝三年,期间不得嫁娶。 对于国丧要求却不严苛,只要求百姓守二十七天孝期即可。 是以唐武宗崩逝不到一个月,长安城里就有人家敲锣打鼓办喜事了。 会昌六年九月中旬,宣阳坊刘宅也在大肆操办喜事,刘家头几个月还扩建了府邸。 同坊居民看见他家再次张灯结拜、披红挂绿很是好奇。 “他家又有什么人要娶亲吗?这么大阵仗。” “这排场跟刘驸马尚公主那次也不逞多让吧,他家哪位亲戚这么有排面?” “有钱真好,听说城里【春风得意】楼就是他家开的,硬是将郭家的杏花楼给挤黄了。” “这算什么,我还听说他家垄断了售盐呢,如今大唐各行各业都有他家人参与。” “你们懂什么,刘驸马尚的可是当今天子唯一的妹妹,他家不发财谁发财?” 当晚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夜空中,向大地洒下银白的光芒,照亮了长安的城墙和街道,也照进了长兴坊郑家大院中。 郑宅的奴婢们正忙碌着到处披红挂彩,整个家宅呈现出热闹喜庆氛围。 郑宸正在房里试装,她换一身衣服和发饰都要被兄长郑就点评一番。 “你这个胭脂颜色不对,显得有些暗,换一个亮色的。” “奴婢说这样流行。”郑宸辩解。 “奴婢懂什么,你三兄我才最了解时尚好不?哎呀,你这个凤冠也有问题,时间太仓促了,我感觉工匠做的这顶冠不够大气。” 郑宸抱怨:“沉死了,我脖子都快被压断了,你还要怎么大气?” “沉一些才能凸显你身份贵重,要不然就会被那个公主比下去。” 郑宸负气地扯掉头冠。 “听说安平公主当时只带了三十多个奴婢过去,你可倒好,一次就给刘宅塞了上百个,你让他们上哪找那么多屋子装下这些仆从?” “刘宅不是扩建了吗?宣阳坊里紧挨着刘宅的净域寺废弃了,刘异已经把那块地买下来扩建家宅,以后你和安平公主会分院居住。” “异兄长品级不够吧,能住那么大的府邸吗?” 郑就嘻笑回道: “傻妹妹,以他现在的身份,谁敢管他?” 这时两个奴婢端着托盘从郑就面前经过,当即被他叫住。 “哎呀,这个喜扇上怎么能绣山水呢?” 小丫头委屈摇头:“奴婢不知。” “快,换个绣龙凤的或绣鸳鸯团扇当喜扇。”郑就指挥道。 郑宸无聊地吹起头上垂下的刘海。 “三兄,你能去外宅帮忙吗?你操心的都是女人该忙的事。” “这不是咱们的准嫂嫂静芙阿姊明天才能赶到,其他几房婶母的审美水平我信不过,内宅这些琐粹事也就只有你三兄我能替你操心了,难道你还指望咱们老古板的大兄吗?” 卢静芙是郑颢的未婚妻。 郑宸叹口气,坐在郑就旁边的凳子上。 “想不到我比大兄和静芙阿姊还早完婚,他俩真是拖太久了,大兄明年就到而立了。” 这时门口传来几声咳嗽。 “宸儿,我可以进来吗?” “大兄啊,你进吧。” 郑颢走进来,看见弟弟郑就也在,当即没好气地问: “你在这作甚?” “宸儿试妆,我来帮她参考啊,我对女子妆容向来很有研究。” “少拿你在秦楼楚馆学来那套应用到咱们宸儿身上,她可是大家闺秀。你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单独交代宸儿。” 郑就在郑颢背后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后离开房间。 郑颢坐在郑就刚才的位置上,与妹妹郑宸隔着一张榻几。 他目光怜惜地望着小堂妹。 “南祖、北祖的伯父和堂兄弟们明天都会过来给你送亲,刘异会按正妻之礼迎娶你,但你和他的身份都太特别,为了掩人耳目,他只能明天夜禁之后过来迎亲,幸好巡夜金吾卫本就归他管,他也无需开具放行文书。不过夜禁迎亲少了围观路人,也会少了一份寻常人家婚礼的热闹。” “谁要不相干的人来凑热闹?有我们两家亲人见证就好。” 郑颢眼神忽然浮现出一丝哀伤。 “宸儿,虽然刘异说你与安平公主以后不分大小,但大唐制度他改不了,户籍上你终归不是他的正妻。你可是咱们荥阳郑氏南祖四房唯一的女儿,自幼便是咱们阿翁的心头肉,阿翁若在世,知道自己唯一的孙女要与人共事一夫,不知道心该有多疼?” 郑宸语气坚定道: “不会的,阿翁当年说过宸儿可以自己选夫婿,异兄长就是我的选择,阿翁定然会支持的。” “唉,可你是堂堂一国之后啊,你心里难道不委屈吗?” “我才不稀罕做什么皇后,别忘了我当初还想过为异兄长殉情呢,如今能活着跟异兄长在一起,我已经很知足了,怎会委屈?” 郑颢语气郑重承诺: “宸儿你放心,日后荥阳郑氏就是你坚强的后盾,阿兄会不惜一切代价往上升官,成为你的依靠,让刘异和安平公主绝不敢欺负你。” 郑宸挪开榻几,像小时候一样依偎在兄长怀里。 长兄如父,她父母和爷爷亡故后,是堂兄郑颢将她宠溺养大。 郑宸知道兄长是舍不得自己。 “大兄放心,宸儿一定会幸福的。” 第二天晚上,吹吹打打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抵达郑家时,令所有人惊讶的是队伍里竟然有两个身穿喜服的新郎官。 一个自然是正牌新郎刘异,另一个则是女扮男装的李安平。 郑宸看到李安平的装束被她逗得哭笑不得。 “你怎么也来了?” “以后咱们仨就是一家了,我想亲自将你迎回去。”李安平充满真诚地嘻笑回答。 刘异敲了李安平帽子一记爆栗。 “迎亲算我让你,但洞房你今晚千万别跟我抢了。” 听到新郎官提到敏感词“洞房”,两个女人各自挥出右拳,捶了刘异一下,异口同声骂道: “不要脸。” 刘异哭笑不得,瞬间产生自己会被这俩女人联手欺负的危机感。 他现在终于领悟到后世的一夫一妻制,可能是为了保护男人。 郑家人看见安平公主亲自过来迎亲,又看小夫妻三人打打闹闹的情形,本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郑颢走到未婚妻卢静芙身侧,小声说: “接下来就是咱们的婚事了。” 卢静芙脸色绯红,轻声回: “你与我阿耶商议吧,我明日便回楚州陪伴外祖父,我在楚州等你。” 卢静芙父亲卢商出身范阳卢氏,母亲出身吴郡陆氏,她外祖父一家定居在楚州。 卢静芙的母亲是她外祖父唯一的孩子,她母亲过世后卢静芙守孝这几年一直代母尽孝留在楚州陪伴外祖父。 “好,你等我,我与令尊协商好后再去楚州接你。” 郑宸被奴婢扶上雉鸡羽毛装饰的翟车,迎亲队伍一路热热闹闹返回宣阳坊。 由于夜禁,回去时连个障路讨彩的人都没碰到,一路畅行。 小伙们这次比刘异尚公主那次还兴奋,毕竟他们多数人跟郑宸在振武城一起生活过,很有感情。 郑宸下了翟车,踩着花团锦绣的毛毡毯子,被李安平、孙艳艳、密羯、秦三娘、林九蓉、姚娥、阿兰等簇拥着,走进刘宅正门。  刘异和郑宸拜堂时,站在内圈一侧的孙艳艳忍不住轻轻拭泪。 张鼠小声取笑:“大喜的日子,你哭什么?” “我高兴,替郑宸高兴,她太不容易了。” “是啊,郑宸跟小六一经历太多波折了,幸好结局是圆满的。” 张鼠珍惜地握上妻子的手,感谢命运让他俩的爱情没那么多磨难。 “九郎,我刚才又看见刘异上次成亲莫名出现的那个老头了。奇怪,这次府里不是严禁闲杂人等进来吗?那老头到底是哪边的亲戚,他怎么又进来了?” “哪个老头?” 孙艳艳想指给丈夫看,抬眼却发现刚才老者站立的地方已经空了。 “唉,那老头去哪了?” 前院主屋拜堂时,后院负责照顾小奶娃的杨乳娘,听见热闹的音乐当即心里开始长草。 小娃娃现在已经睡熟,三只神兽并排趴在摇篮下打着呼噜。 杨乳娘心想她现在偷偷去看一眼婚礼现场应该没事吧? 想到这,她对另一名坐在凳上绣花的奴婢说: “乔乔,你先独自看一会儿,我出去解个手。” 小姑娘正专注穿针走线,头也不抬地答应: “你去吧。” 杨乳娘出门不久,乔乔再次听到开门声,她以为杨乳娘回来了。 “你这么快啊?”她头也不抬地问。 这时,她忽然看见面前出现一双男子的黑靴。 乔乔惊讶正要抬头,脖子忽然钝痛。 她双眼一黑就晕了过去。 豹扑猛然惊醒,对着闯入房间的陌生人龇起尖牙,汪汪狂吠两声。 它就要往上冲撕咬对方时,刘大拿啪啪两个大逼兜给他扇坐下。 “傻缺,他是主人,你敢动他试试?” 刘大拿走去男人脚边,再次嗅了嗅。 然后它打着风箱一样响的呼噜,来回蹭男人的裤脚。 豹扑望着这一幕,眼神无辜地“呜呜呜”委屈叫唤。 刘大拿是奸臣,你怎能到处认主人呢? 哪像我豹扑,只认刘异。 沙雕睁开大眼睛扫了一圈,发现不关己事又呼呼睡去。 男子撸了两下刘大拿便走向摇篮。 摇篮里的小婴儿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她也不吵闹,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打量面前的老爷爷。 老头摸了摸她胖嘟嘟的小脸后,又将她从摇篮里抱起。 “臭小子给我孙女起的什么破名……李亦菲,一点含义典故都没有。” 刘亦菲挥舞肉乎乎的小手,一下子抓上老头的胡须。 奶娃娃手上撕扯时,嘴里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老头也不嫌疼,从怀里掏出一个玉锁戴在小奶娃的脖子上。 “这不是阿翁的礼物,这是阿翁的诺言。你阿耶太叛逆,他不为你打算,阿翁为你打算。阿翁定要让你成为天下人的长公主,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小奶娃并不清楚这个诺言的份量,只是咯咯不停笑着。 老头抱着奶娃亲了又亲,很舍不得放手。 等杨乳娘回来时,一进门就看见倒地昏睡的婢女乔乔,当即吓得半死。 当她看见摇篮里安稳熟睡的小奶娃时,终于松了口气。 半秒后她这口气又抽了回来,因为她看见娃娃脖子上凭空多出一个玉锁。 她是宫里出来的人,有些见识,一看那玉就知道价值连城。 杨乳娘惊讶,是谁偷偷进来送给孩子这么贵重的礼啊? 此刻刘异正忙着洞房花烛,并不清楚女儿房里发生的小插曲。 他上次成婚洞房经验不太成功,哄了李安平一晚上嗓子都累哑了,啥都没干成。 这次他要重整旗鼓,再展雄风。 闹洞房的人散去后屋里只剩下新郎和新娘。  刘异拉着郑宸的手,深情款款看着她。 这是他十五岁就认识,中间历经七年磨难,不惜弑君叛乱、毁天灭地也要得到的心爱之人。 万千感慨化成一腔柔肠,他捧着心爱之人的脸赞叹: “宸儿,你今天可真美。” 郑宸笑着眨眨眼睛。 “人家等这天等太久了。” “啊……这句不应该是我说吗?” “都一样。” 言罢,郑宸急不可耐地拉着刘异的手走向床榻。 刘异看见骑在自己身上的新娘子,忽然感觉有点不太对。 “等等,宸儿,你会不会太主动了啊?” “我学了三年的理论知识,就等今晚在异兄长身上实践呢。” 郑宸说完开始一件一件给他扒衣服。 “等等……” 刘异深呼吸一口气。 槽,男子汉大丈夫,这种事我能认输? 他一个翻身上下颠倒。  “宸儿,有些事情还是让为夫主动吧,你光有理论不行,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唔唔唔~~~” 一室旖旎春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或许只有大唐诗人赵鸾鸾的《酥乳》能描述其中意境。 番外:幸运的倒霉蛋(一) 因为张狼工作需要,姚娥两年前带着女儿阿兰跟随丈夫搬来长安,他们跟小伙们一样都住在刘宅里。 姚娥以为阿兰来长安见识世面后能变得淑女一些,哪成想这孩子成天跟密羯厮混在一起。 她们每天带着刘大拿、豹扑、沙雕三个孽畜在东西两市里玩闹嘻嘻,比阿兰在家乡时还野。 姚娥因为孩子的事没少跟张狼吵架,她认为女儿变成这样都是张狼纵容的结果。 刘异怕他们夫妻失和,便跟李安平商量将阿兰送进宫给大舅哥的长女万寿公主当陪伴,好让宫中女官们教导阿兰一些礼仪。 刘异虽然讨厌万寿公主的母亲晁美人,却对大舅哥这个长女讨厌不起来。 李万寿聪明乖巧很讨人喜欢,完全不像她蠢到火星的阿娘晁美人和凶残鲁莽的弟弟李温。 阿兰在宫中生活两年后,她性子倒是有所收敛,麻烦的是她把人家万寿公主给带坏了。 万寿公主听阿兰讲小时候在九合村与男孩打架,听她讲女扮男装上学堂,听她讲长安东西两市好玩的去处,渐渐对宫墙内的枯燥生活不满,感觉自己还没有在十六宅自由。 在神策军都尉米童和金吾卫司阶刘瓜装眼瞎的情况下,她俩时常换了男子装束连过禁中和外省两道关卡偷跑出去玩。 大中二年,三月初二。 这天阳光明媚,春风拂面,长安城里嫩绿的枝条随风摇曳,两个小少女又偷偷溜出了皇宫。 她们跑去东市的【春满楼】去听“说话”。 “说话”是最近才兴起的一种新鲜娱乐,表演形式是由一名口舌伶俐的男子以折扇、醒木两件道具为辅助,用老百姓能听懂的白话,声情并茂地当众讲述传奇故事。 其实就是后世评书的雏形。 她俩抵达【春满楼】二楼时,看见北面墙大书案后一名五十余岁的老儒生,手持折扇,正在绘声绘色讲话。 二楼各桌已经客满,乌泱泱的人群却不喧嚣,都在聚精会神听讲。 前排居中桌边的女孩看见她俩,对她们招招手。 她俩当即走过去,与密羯、毛台、布兰同桌而坐. 阿兰小声问:“开讲多久了?” 密羯将桌上樱桃、蜜饯、糕点推过去分给她俩,回答: “刚开始。” 李万寿与阿兰嘴里吃着果子,耳朵听着评书。 前面说书人讲道: “柳毅这时想起自己有个同乡客居在泾阳,他想去跟这名同乡辞行,柳毅骑马走了六七里时,忽然……” 说书人讲到这里故意制造紧张氛围地停顿一下,而后继续: “成百上千只鸟自平地直飞而起,呼啦啦遮天蔽日,柳毅的马受到惊吓,向道边飞奔,又跑了六七里才停了下来……这时柳毅在路边忽然看到一名美丽的少女正在牧羊。” 阿兰听到这噗嗤笑了,小声问众人: “刘异?他讲的是我异表兄吗?” 旁边的李万寿俯身过去小声解释: “音相近而已,今天说话人讲的好像是《柳毅传》,你之前没看过吗?” 《柳毅传》是大唐文人李朝威创作的一本传奇,描写的是洞庭龙女远嫁泾川,受到丈夫泾阳君与公婆的虐待。落榜书生柳毅经过泾阳时遇见龙女,帮她传一封家书送至洞庭龙宫。龙女叔父钱塘君知道后前去营救,令她重新回归洞庭。洞庭龙王与龙女叔父钱塘君感念柳毅传书恩德,命令他与龙女成婚。柳毅不满钱塘君许亲时高高在上的态度,严辞拒绝了这桩婚事,告辞离去。此时龙女对柳毅已经心生爱慕,立誓非他不嫁,两人又经几番波折后终成眷属。 阿兰摇头表示没看过,她不喜欢读书,只对《八龙珠》之类的小人书感兴趣。 这时她们听台上说书人继续讲: “柳毅见少女虽然美丽却衣衫单薄褴褛,露出皮肉的地方还能看到遍布伤痕,他心中顿时升起怜惜之情,询问缘由。” 讲完这句,说书人故意捏着嗓子让声音尖细几分,学女子音调嗲声嗲气道: “我本为洞庭龙王幼女,被阿耶许配给泾川龙王二皇子,郎君他每日放荡取乐,不思进取,我规劝两句便又恶奴挑唆,令郎君对我厌弃、鄙薄。我将此事告知舅姑、姑公,不曾想舅姑、姑公溺爱儿子,反而变本加厉折磨于我,将我赶至此地牧羊,落到如今田地……” 李万寿听到动情处泫而欲泣,桌对面的密羯却已开始哈哈大笑。 她笑声太大以致打断了说书人。 “这位客官,你笑什么?” 密羯大声问:“这到底是哪个白痴写的本子。” 全场愕然。 说书人问:“本子哪里不对吗?” “当然不对,龙王的女儿不就相当于公主,试问天下哪家驸马敢虐待公主?”密羯说罢看向李万寿,“你说呢?你们大唐的公主会被驸马如此欺负吗?” 李万寿被问懵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其他桌的客人七嘴八舌指责起来。 “他又不是公主,你问他作甚?” 李万寿脸色尴尬。 密羯见李万寿不回答,自己拍桌站起。 “我也是公主啊,在我们草原谁敢欺负可汗的女儿,那就等着被灭族吧。” 周围人看密羯长得确是异族模样,却不信她是草原公主,否则又怎会出现在大唐? 他们正在数落密羯时,密羯却被刚登上二楼台阶的一道身影吸引。 她大叫一声: “小贼,我可逮到你了。” 密羯昨天来东市时丢了一袋钱。 她倒不在乎钱财,不过咽不下这口气。 此时再次看见那名扒手,嘴里大叫“你别跑”,一个箭步就飞了出去。 那名瘦皮猴一样的小贼转头便蹬蹬蹬下楼,身手极其灵巧。 毛台和布兰见状,当即离开桌子,也追了出去。 阿兰见有架打,嘴里兴奋喊道: “等等我啊,咱们一起围堵他。” 等李万寿站起身时,四个小伙伴已经从二楼消失了。 她踌躇半天,最后也跑了出去,嘴里抱怨: “怎么都跑这么快啊?你们等等我啊。” 密羯、毛台、布兰和阿兰身上都有功夫,他们进入东市街道后快闪纵跳越过一个个人体障碍物,很快就消失在人流中。 李万寿跟丢目标后心里有点点慌,她和阿兰是偷跑出宫的,没有带护卫。 她只能在东市慢慢搜寻阿兰的身影。 忽然,她看到几十米外一个身穿蓝色长袍的背影很像阿兰。 李万寿大喜,当即兴奋地奔了过去,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右侧街口走出的一匹骏马。 马速并不快,但她突然冲过来吓坏了马匹。 李万寿即将撞上马腿时,马被惊得前蹄扬起。 “啊~~~~~~” 李万寿侧脸惊叫大喊,眼见马蹄落下就要踩在她身上。 马背上的骑手紧急勒马往左错开两分,马蹄几乎贴着李万寿的脸落到地上。 李万寿尖叫之后被吓得哇哇大哭。 男人勒停坐骑后跳下马背。 他走上前拉着李万寿的胳膊仔细查看。 “你有受伤吗?” “……呜呜呜呜~” “小郎君,明明是你突然冲过来惊了我的马,你怎么还委屈上了?” 李万寿越哭越大声,眼泪朦胧中看到面前的男人有一张异常俊逸的面容。  李万寿眨着泪汪汪的眼睛痴痴地望着男人。 他长得可真好看。 男人又问一遍: “你没受伤吧?” “我要回家。”李万寿答非所问。 “你家在哪?” 李万寿抽抽搭搭地继续哭,不肯回答。 男人见小男孩泪眼婆娑的模样忍不住心生怜惜,从怀里掏出帕子替他擦掉眼泪。 “你是被吓到了吗?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我找阿兰。” 他见小男孩一直答非所问,心想这孩子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长得挺俊俏,可惜了。  等阿兰找到李万寿时,她正握着帕子独自站在街口发呆。 阿兰拉着她兴奋说道: “我们刚才抓到那个小贼了,他被我们打得好惨,我带你过去看。” 李万寿脸颊绯红,还在回想那位郎君为自己擦泪那一幕。 他可真温柔。 “不了,我想回宫。” “好,我送你。” “送我?”李万寿疑惑,“你不回去吗?” “你忘了,明天女儿节。” 三月三既是上巳节也是女儿节。 这天人们会结伴去水边沐浴,称为“祓禊”,也会祭祀宴饮、曲水流觞、郊外游春。 有女孩到了及笄之年的人家,也会在女儿节这天给孩子举办及笄礼。 “啊,我真忘了,你的及笄礼我倒没忘,早两个月就给你准备好了,但忘了明天就是你及笄礼的日子。” 李万寿比阿兰大一岁,去年已经办过及笄礼。 “那你明天能过来吗?”阿兰期待问道。 “我去求阿耶,就说去看望姑母。” 翌日。 宣阳坊刘宅又在张灯结彩,举办宴会。 刘驸马今天又双叒叕翘班了。 自从他大舅哥登基当了皇帝,刘异便开始肆无忌惮、理直气壮地浑水摸鱼。 谁让他是皇帝唯一的小舅子,谁让如今朝中掌权官员当年都是刘党。 刘异吃准了满朝文武没人敢得罪他,于是三天打鱼,二十七天晒网成为上班常态。 他有钱又有闲,没事就爱拉着全家人一起蹦迪开party。 这次的明目当然为小表妹阿兰举办及笄宴会。 正式及笄礼结束后刘宅便开始敲锣打鼓大摆唱戏。 李万寿带着侍卫和女使抵达的时候,刘宅众人正聚在新修建的戏台下观看演出。 现在正在上演参军戏。 李万寿进来后先拜见了姑母安平公主和姑父刘驸马。 刘异逗她道:“可惜小万寿不是皇子,否则我一定劝说你阿耶将你立为太子,要不我试试劝你阿耶将你立为皇太女如何?反正大唐又不是没出过女皇帝。” 李安平推他一下,埋怨: “你又胡说八道。” “我说真的,我感觉万寿比李骗子那群儿子强。” 李万寿脸色尴尬笑笑,也就只有她姑父敢叫皇帝“李骗子”。 万寿公主随后找到阿兰,将准备好礼物送给她,是一枚上品玉簪。 阿兰欣喜地拉着好友坐在自己身边。 “你能来太好了,异表兄知道我喜欢听说话人讲故事,今天专门将说话人请家里来了,你肯定也喜欢。” “真的?”李万寿惊喜。 这时台上的参军戏已经演完。 经奴婢重新布置舞台后,说书人上场。 说书人在台上介绍道: “在下今天要讲的这个本子乃是刘驸马日前所赠,专为府上女眷们准备的,叫《女驸马》。” 台下女子纷纷来了兴致,不单密羯,连郑宸、李安平、孙艳艳、秦三娘也兴致盎然询问: “女子怎么能做驸马呢?” 说书人答道: “那就听我从头讲起,话说河南府有名女子名唤冯素珍……” 当说书人讲到冯素珍高中状元,被皇帝看中招做驸马时,李万寿小声跟阿兰吐槽: “这个不可能。” “为何?”阿兰问。 “你想啊,读书人科举何止需要十年寒窗,及第时大都超过四十岁,唐德宗贞元七年的状元尹枢,他及第时都七十岁了,家中不仅早有妻室,还儿孙满堂,怎么可能被皇帝招为驸马?历朝历代从未出过状元驸马,冯素贞也不可能年纪轻轻当状元,这本子不太现实了。” 坐在前排的郑宸,听见两小娃在议论自己丈夫的剧本,忍不住为丈夫撑面子。 她回头接道: “也不尽然,我们郑家的男子大都是青少年及第,我阿耶二十五岁中状元,我堂兄郑颢二十四中状元,北祖堂兄郑言二十六中状元,其他的堂兄弟虽没被点中状元,但及第进士时年龄也都不超过三十岁,像堂弟郑畋十七岁就及第了。” 李万寿听得瞠目结舌,荥阳郑氏人均学霸啊。 这时奴婢过来禀报,说郑娘子的大堂兄到了。 郑宸惊喜:“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她叫上刘异一起离开座位,去迎接客人。 李万寿陪阿兰继续听评书时,忽然被月亮拱门外的一道身影吸引。 她赶紧拍拍阿兰,问: “那人是谁?” 阿兰回头瞥一眼,看见刘异、郑宸领着一个身材挺拔的男子从拱门外经过。 “郑娘子的大堂兄,好像叫郑颢。” “就是郑娘子刚才说二十四岁中状元的大堂兄?”李万寿问。 “对啊,就是他,他之前来探望郑娘子时我见过。” 一抹红霞悄悄染上李万寿的脸颊。 她将小手默默伸向袖子里,那里藏了一条男子用的绢帕。 郑颢就是她昨日在东市撞见的那名男子。 “他……成亲了吗?”李万寿小声问。 “好像没有吧。” 李万寿的脸更红了。 郑颢此次来刘宅是为跟妹妹和妹夫辞行。 他刚请了大假,准备去楚州接未婚妻卢静芙过来长安成亲。 番外:幸运的倒霉蛋(二) 大明宫,紫宸殿。 李万寿端着一盘樱桃站在门口,小声问内给事: “我能进去拜见吗?” 仇从广小声答: “陛下现在正高兴,肯定会召见公主,不过让奴婢先进去通报。” “有何喜事吗?” “近几日日本王子高岳亲王(平城天皇的儿子)来访,献方物(土特产),陛下昨日设百戏宴请,赠了宝器音乐做回礼,又听闻这位王子擅长对弈,乃日本围棋第一高手,便派翰林院的棋待诏顾师言今日与王子手谈了一局。王子拿出极品楸玉棋盘、冷暖玉棋子,双方对弈,顾师言在第三十三手落子时,使出了‘镇神头’,日本王子瞪目缩臂,已伏不胜,中盘就认输了。王子问礼部官员顾师言是大唐几手棋士,礼部官员机灵,故意贬低答道是三手。那王子长叹说‘小国之一,不如大国之三,信矣。’陛下听后很高兴,认为顾师言弘扬了大唐国威,一下午笑容都挂在脸上。” 顾师言实际是大唐一等一的围棋高手,会昌年间唐武宗曾拿出“盖金花碗”作为冠军的“奖杯”,令围棋高手们角逐。 这是中国围棋史上第一次有史可查的锦标赛。 那次比赛中顾师言一路过关斩将,最后和翰林院另一名叫阎景实的棋待诏争夺冠亚军。阎景实执白先行,最终顾师言以“一路”取胜,把“盖金花碗”捧回家。(唐代围棋与现代相反,执白子者先行) 仇从广通报后,李万寿走进紫宸殿,将樱桃捧到父亲面前。 “阿耶,这盘樱桃是姑母让我带给你的,这是姑母与姑父前几天去云阳采摘的,与咱们御苑樱桃园的品种不同,想让你尝尝。” 李忱沉声道: “这缺德的夫妻俩,一开春就偷偷将朕樱桃园里的樱桃摘罢园了,现在又拿放了好几天的地方品种来邀功,也亏他们想得出来。” 他嫌弃完取一颗樱桃放进嘴里,当即眉毛、鼻子、眼睛皱在一起。 “又酸又涩,难怪舍得献给朕。唉!你姑母以前很乖巧的,都被你那缺德的姑父给带坏了,所以选夫婿人品端方太重要了。” 李万寿忍不住为刘异辩驳: “可姑父总有层出不穷的新鲜玩意儿,能让家里其乐融融,今日阿兰及笄,姑父找人为阿兰编排了一个新话本,由说话人声情并茂讲出来可感人了。” “什么本子?” “叫《女驸马》。” 李万寿将女驸马的大致情节给父亲讲了一遍,然后问: “是不是很与众不同?” 李忱听完忽然若有所思。 自己这个大女儿去年就及笄了,现在是时候将选婿提上日程。 他岔开话题问: “万寿将来想招什么样的驸马?” 李万寿当即小脸羞红。 “全凭阿耶做主。”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李万寿头脑中当即想到一个人,小声回: “要是个状元郎就好了。” 翌日百官下朝,宰相白敏中被皇帝单独留了下来。 白敏中以为皇帝有什么国家大事要同他商讨,却听李忱问: “刚放榜的那个新科状元卢深,是出身范阳卢氏,对吧?” “正是,卢深出自范阳卢氏北祖二房,乃北魏固安惠侯卢度世之后。” “范阳卢氏尊儒重道,世代书香,声高冠带,累世盛门,也算匹配,卢深有家室吗?” “回陛下,根据卢深呈交的家状,他今年三十二,在十年前就成婚了。” “怎么成亲这么早啊。” 李忱对英年早婚的卢深很失望。 他登基以来举行了两次科举,状元除了今年的卢深就是去年的顾标。 顾标显然不行,不仅年纪大还长得报看。 李忱直言说出目的: “朕想在历届状元中择一合适人选尚万寿公主,爱卿可知还有哪位状元郎年貌相当吗?” 白敏中脑中开始仔细盘算。 会昌六年的状元是狄慎思。不行,太老; 会昌五年的状元是易重。也不行,太丑; 会昌四年的是郑言,这个年龄相貌都合适,及第前也未曾婚配,可惜及第后第一时间被崔铉女儿勾搭走了; 会昌三年的是卢肇。这个也不行,自小家穷,教养不好,吃饭还吧唧嘴; 会昌二年的是…… 白敏中突然眼睛一亮。 “陛下,会昌二年的状元是如今担任右拾遗的郑颢,他还未婚配,今年刚过而立。” “郑颢?” 李忱瞬间想起那个风度翩翩俊逸出尘的青年。 不禁疑惑问道: “郑颢如此才貌为何至今未曾婚配?” “臣听说郑颢有一位订亲的未婚妻,乃当今鄂岳观察使卢商之女,这门亲事是郑颢父亲在世时给定下的,订婚已有十年,却一直未完婚。” “前宰相卢商之女?” 曾在会昌年间出任过京兆尹,后来又被调到户部为泽潞之战筹集粮饷的卢商,在李忱登基初期曾被重用过。 李忱在会昌六年五月封卢商为范阳郡开国公,食邑二千户,以兵部侍郎同平章事,既宰相。 不到一年李忱就发现卢商性格过于耿直,不善变通,容易树敌,不适合当宰相,他又将卢商调去做了鄂岳观察使(此前叫武昌军节度使)。 “订婚十年都未完婚,是何缘故?”李忱问。 “这个臣就不得而知了,估计是郑颢对这门亲事不满意,拖着不想娶,否则他早该将卢家女儿迎进门了。” “依爱卿之见,郑颢会同意尚万寿公主吗?” 白敏中不放过任何一个拍马屁的机会,当即奉承: “公主出身高贵,尚公主乃是莫大荣耀之事,郑颢自然会同意。此外臣听闻万寿公主不仅容貌倾城,还秀外慧中,贤淑端庄,善解人意,即便公主没有高贵的出身,仅凭品貌才学也足以令天下男子心动,” 这个马屁令李忱很受用,他满意地轻轻颔首,也觉得自己的长女极好。 “那好,就由爱卿去做媒促成这桩婚事,你可不要让朕失望啊。” 白敏中接下这桩差事后离开紫宸殿。 他回到中书省一打听,才知道郑颢已经请了长假,理由是去楚州完婚。 白敏中瞬间被惊成表情包(Θ皿Θメ)。 老天爷,你开什么玩笑? 我刚对皇上信誓旦旦说郑颢拖着不愿意迎娶卢氏女儿,你现在啪啪打我脸? “他何时走的?”白敏中问。 “昨日。” 白敏中当即招来兵部侍郎周墀,让他派手下驿卒骑快马追赶郑颢。 郑颢的车马走到郑州时被长安追来的驿卒拦下。 五名风尘仆仆的驿卒喘着粗气感慨: “郑拾遗,你跑太快了,为了追你我们已经跑死两匹马了。” 郑颢诧异问道:“出了何事?” 为首驿卒将一份堂帖递给郑颢。 “我等也不知出了何事,周侍郎嘱托我们务必在三日内将这份帖子交到你手上。” 郑宸错愕,周侍郎?是兵部侍郎周墀。 他心想兵部领导为何这么急追赶自己? 他心头猛然一震,难道是吐蕃入侵了? 下一秒他又否定这个猜想。 即便吐蕃入侵,兵部要招自己这个谏官作甚? 他打开帖子,上面只有一句话,不长。 【京中急事,休假取消,速归。】 署名是白敏中。 郑颢的心再次悬起来,常规理解字越少事越大,何况是宰相急召他回去。 郑颢当即吩咐车驾调头。 他于两日后上午抵达长安,家都没回直接奔赴皇城。 皇城里一片祥和,进进出出的官员们丝毫不见紧张神色,让郑颢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这说明肯定不是外敌入侵了。 让他奇怪的是每个见到他的同僚,脸上均流露出贼兮兮的笑意。 欲言又止,问又不说。 郑颢几次低头检查仪表,确认今日穿戴没有问题。 他搞不懂这些人笑什么,中途还遇到两个不熟的官员跟他道喜。 郑颢以为对方听说了自己要去楚州成亲的事,也没有多想。 他抵达中书省大院时,白敏中刚从政事堂回来。 白敏中看见郑颢一脸兴奋迎上来,亲切道: “郑拾遗,老夫总算将你盼回来了。” “白相公召卑职回长安有何急事?” “进我屋里说。” 郑颢进入白敏中办公房间后,白敏中将门关上。 当郑颢听白敏中说皇帝想让他尚自己的长女万寿公主时,当即冷脸。 他此前各种猜想都没算到白敏中半路将自己截回来是为这么离谱的事情。 郑颢脸色严肃道: “实不相瞒,在下已有婚约,此次赶往楚州就为迎娶之前订亲的娘子。” 白敏中笑呵呵劝道: “你们只是定亲而已,定亲之后又悔婚的大有人在,不在乎多你一个。” “可我在乎,我与未婚妻从小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若不是我当年专心科举,若不是她后来为母守孝,若不是这两年她外祖父病重,我们早就把婚礼办了。” “哪有那么多若不是?既然命运让你们蹉跎,可见月老并不看好这桩婚事,你又何必违逆天意?” 郑颢想不到白敏中还会有这套说辞。 “我未婚妻子在多年等待中已不再年少,她错过了悔婚再议亲的最好年纪,若我不娶她,让她嫁谁?郑某绝不做始乱终弃之人。” “你们三书六礼一样都未完成,怎算始乱终弃?难道你们私自行了夫妻之实?” 郑颢没想到白敏中有此一问,气道: “你……你简直无耻。” “既然没有,那就谈不上始乱终弃了。范阳卢氏是大士族,卢氏女儿怎会愁嫁?郑拾遗,你可是陛下钦点的驸马人选,陛下既然看好你,你日后必然会平步青云,前途不可限量。如今大唐驸马再也不是百十年前的境遇了,岐阳公主的驸马杜悰前几年还做过宰相呢,你焉知自己不会成为大唐下一任驸马宰相?” 郑颢语气鄙夷反问: “男子汉大丈夫自当凭真本事奋发进取,岂会贪图姻亲关系带来的富贵荣耀?” “郑颢,你怎么如此固执?莫非你想违逆圣意吗?” “我大不了辞官挂印罢了,不吃天家这份俸禄。” 白敏中眼珠一转,语气缓和几分。 “白某甚为钦佩郑拾遗的气节和对未婚妻的一片深情,可你纵使不为自己考虑,也不为你们荥阳郑氏其他子弟仕途考虑吗?会昌年间你们一族出了那么多青少进士,现在他们正是奋发图强的年纪,你忍心因为自己的婚事让兄弟们仕途就此终结吗?” 郑颢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在威胁我?” “唉,千万别说的这么难听,老夫只是在帮你分析前景。一条是通途,一条布满荆棘,你又何必自苦,而后苦他人呢?” 郑颢现在终于体会到妹妹郑宸当年的心情。 被皇帝以全族子弟前途逼婚这种奇葩事,为何专挑他们郑家下手? 白敏中见郑颢脸色不断变换,决定再上难度。 他面含笑意问道: “郑拾遗进皇城时碰到有人给你道喜了吗?” 郑颢脑中警铃炸响,不可思议问道: “你该不会已经将事情提前散播出去了吧?” “难怪你能中状元,果然颖悟绝伦。现在朝中很多人都知道你将要尚万寿公主,若你坚持拒婚,让万寿公主日后如何见人?听说万寿公主性格刚烈,万一她想不开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你可能承受后果啊?” 郑颢瞬间卸力呆住。 他素来知道这个三姓家奴无耻,前面偷桃,后面掏肛,专走下三路。 但他没想到人会无耻到如此程度。 白敏中居然用万寿公主的名声逼迫他就范。 现在无论他怎么选,都会有一名女子因他名声受损。 他满身落寞、脚步虚浮地离开皇城,直奔宣阳坊刘宅。 刘异、郑宸夫妇见到郑颢时表情很困惑。 刘异调侃:“你是坐火箭往返的吗,这么快就从楚州回来了?” 郑宸暧昧地捶了丈夫一拳。 “你又胡说八道,”她转头问兄长,“大兄怎么这么快就返回长安?” “我被人从半路截回来了。” “谁?” “白敏中。” “老白,他找你作甚?”刘异问。 刘异这两年不仅不正经上班,跟朝中官员也极少往来。 他拒绝升官,也拒绝被委以重任。 尽管刘异很擅长政治,但他并不喜欢。 可谓神一样的天赋,屎一样的事业心。 他仍旧是那个没有宏图大志,只喜欢享受生活的人,这点至今未变。 刘异为了远离朝局,已经很长时间没见白敏中。 郑颢咬牙切齿道: “那个三姓家奴说陛下想让我尚万寿公主,他还拿郑氏一族威胁我。” “什么?”郑宸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让你尚李万寿?” 刘异愣了两秒,随后哈哈大笑乐屁了,脸上的苹果肌都起立了。 “我严重怀疑李忱想占你便宜,本来你俩都是我大舅哥,现在他却想当你老丈人,哈哈哈,这个缺德的李骗子,那我以后是不是也比你高一辈了?” 番外:幸运的倒霉蛋(三) 郑颢来找刘异是希望他帮忙劝劝白敏中。 白敏中当上宰相后仍然常往刘宅跑,可刘异为了避免参与朝政,总是躲着不见他。 白敏中人品虽不好,对刘异却异常忠心。 刘异听了郑颢的想法,笑着摸了摸鼻子。 “大舅哥,我认为你的想法不对啊。” “为何?” “你若不想尚万寿公主,这件事的关键不在于白敏中,他只是个媒人而已。” “那我总不能去劝皇帝吧?” “你可以去劝万寿公主啊,小万寿向来善解人意,你将实情告诉她,由她出面拒婚,这样既保全了公主的名声,也可解你当下的困境。” 郑颢激动狠拍刘异肩膀一下。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刘异,你确实聪明,难怪人人喜欢。” 万寿公主平时住在宫里,将李万寿约出来的任务就交给了阿兰。 见面地点定在一座废弃的寺院中。 自李忱登基以来,全面否定唐武宗时期的政策,包括灭佛。 最近两年长安诸多荒废的寺院都在逐步修葺,重新启用。 李忱登基两个月后,既在会昌六年五月下诏: 除了武宗灭佛时长安保留的大慈恩寺、大荐福寺、西明寺、庄严寺,四所寺院外,在左街另外增加八所寺院: 其中两所依旧延用旧名,为兴唐寺和保寿寺。 另六所灭佛期间废弃的寺院更改旧名,宝应寺改为资圣寺,青龙寺改为护国寺,菩提寺改为保唐寺,清禅寺改为安国寺,法云尼寺改为唐安寺,崇敬尼寺改为唐昌寺。 在长安右街另外增加六所寺院: 将灭佛期间废弃的千福寺改为兴元寺,化度寺改为崇福寺,永泰寺改为万寿寺,温国寺改为崇圣寺,经行寺改为龙兴寺,奉恩寺改为兴福寺。 另外将灭佛期间保留下来的西明寺,也是过去刘异小团伙的开会地点改为福寿寺,庄严寺改为圣寿寺。 短短两个月长安寺院数量就由四所增加到十八所。 李忱同时下令两街功德使,灭佛前记录在案的僧尼如果愿意重归佛门,可重发祠部文牒。 刘异收留的全部少林武僧已经重新回到少室山,包括江小白。 大中元年三月,李忱再次下诏敕: 【应会昌五年所废寺,有僧能营葺者,听自居之,有司毋得禁止。】 意思是会昌五年毁佛时所拆毁的寺庙,如果僧人有能力修缮或营造,听任他自己居处,官府不得禁止。 这个举措加速了各地寺院维修速度,但唐武宗时期毁坏寺院数量过于庞大,非一朝一夕能恢复原貌。 比如刘异初来长安时借住的颁政坊龙兴寺,现在仍被废弃。 此次郑颢约李万寿会面的地点就在龙兴寺。 他之所以选在这里也是被逼无奈。 科举刚刚放榜,如今曲江两岸挤满了游宴的学子和踏春的少女。春暖花开,灞桥上随处可见为亲友践行的离人。 除了废弃的寺庙,他们很难在长安找到一处不惹人注目的谈话场所。 李万寿听阿兰转告是郑颢约她,激动得一晚上没睡觉。 第二天早早跟阿兰换了小宦官服饰溜出宫。 出宫后李万寿又不嫌麻烦地换回女装,才去龙兴寺。 进入寺院后,李万寿不敢在正殿等待,因为那里到处是破损的佛像和蜘蛛网,看着有些瘆人。 她和阿兰踩着满是灰尘和腐朽落叶的石板路来到后院。 昔日刘异、张鼠和郑言最爱闲坐的那所凉亭如今已经坍塌,只剩下一地残垣断壁。 李万寿一身整洁雅致的装束在破败斑驳的环境里显得有些突兀。 阿兰嫌弃道:“那个郑颢选的什么破地方啊,还不如选茶楼呢,顺便还能听’说话‘。” 李万寿轻笑,茶楼人多眼杂怎适合男女私会呢? “阿兰,你去附近逛逛吧。” “我想留下来陪你。” “嗯,我想郑郎君应该有话想单独对我说。” “没关系,我嘴严,听了也不外传。” 情窦未开的阿兰丝毫没有作为电灯泡的自觉。 “阿兰,那你去东市老福家帮我买新出炉的樱桃饆饠吧,咱们晚上可以带回宫吃。” “为何不去西市,西市距此更近,也有樱桃饆饠啊?” “可我喜欢吃老福家的饆饠,好阿兰,求你了,你快去吧。” 李万寿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阿兰支走。 当后院只剩下她自己后,李万寿手里攥着心上人用过的绢帕,满怀期待地憧憬着再次相遇的场景。 她已经听到宫中传言说右拾遗郑颢即将尚万寿公主。 李万寿这两日又羞又喜,不敢相信月老真的将自己的红钱那端牵给了心上人。 难道这就是冥冥中的缘分? 这时,她忽然听到身后有沙沙脚步声。 李万寿心脏开始砰砰砰狂跳。 郑郎君见到将要尚的公主是我,会不会很意外? 他会喜欢我今天的装束吗? 我随便就答应出来见他,他会不会感觉我轻浮不够矜持? 李万寿决定等下转身时得抑制自己,不能表露出太欣喜的样子。 她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李万寿咬唇,抑制心脏狂跳,慢慢转过身体。 下一秒,她看到一个满脸猥琐相的中年男子对她露出淫贱痴笑。 “适才见到娘子背影我便猜到你是个美人,却没想到美成天仙模样。” “啊!!你是谁?” “我是牛四啊,你也可以叫我四郎。”牛四贱兮兮回道。 牛四身后还有两个满脸淫相的青年起哄吆喝: “牛四,你行不行,不行让我们先来。” “对啊,上次那个小娘子就让你了,这次该换我们了吧。” “滚蛋,别的都能让,这个小娘子头筹必须是我拔。” 李万寿惊恐哀求: “你……你不要靠近我。” 牛四一步步紧逼,李万寿一步步后退。 “来人啊,救命啊。”李万寿大喊。 “你喊破喉咙也没用,此处是间废庙。” 牛四上来拉扯她时,李万寿被吓得闭眼大哭。 “啊,救命啊……” 她猛然听见两声惨呼。 李万寿睁开眼时,看见牛四后面的两个猥琐男已经被人踹飞出去。 来人正是郑颢。 “郑郎君?”她惊喜喊道。 牛四也听见了同伴的哀嚎,他没想到小美人还有救兵。 这人一看就功夫不弱,牛四想挟持小美人当人质。 李万寿见牛四又来纠缠自己,吓得慌张后退。 她不知道自己后身是一口井。 李万寿的膝盖后弯处被凸出地面的井沿一绊,身体当即向后栽倒,朝井口落去。 郑颢看见大惊,原地弹射向李万寿飞去,想拉住他。 牛四看见郑颢飞扑向自己,还想向他出拳,被冲过来的郑颢一拳轰出五六丈远。 郑颢赶到井口时险险抓住李万寿的小腿。 可他冲力过猛,身体前倾也随着李万寿一起坠落到井里。 “啊!!!!” 噗通~ 噗通~ 两人先后落入井中。 龙兴寺废弃后这口井许久没人打理,如今水位已不深,但异常污浊,表面漂浮无数落叶和杂草。 郑颢掉下去后踩着井底站起身,发现水位仅能够到自己脖颈。 他赶紧伸手四下摸索捞李万寿,不一会将李万寿从水中捞起来。 以李万寿的身高,水位刚好没过她的鼻孔。 郑颢不得不抱着托起她,让她的头露出水面。 李万寿落下来时呛到了污水,现在扒在郑颢身上不停咳嗽。 等她咳嗽完了开始呜呜大哭。 郑颢关切问道: “你刚才被吓到了吗?” 李万寿委屈回道: “你为何每次都看到我狼狈的样子?” 她为今天的约会特意精心打扮过,可现在妆容全花了。 “每次?”郑颢疑惑。 他仔细端详李万寿的面容。 片刻后郑颢终于想起这是前几日在东市撞见的那个漂亮小男孩。 “你就是万寿公主?” 李万寿点点头。 郑颢当即松开手,李万寿顿时重新落入水中。 她不识水性,当即张开手臂拼命扑腾。 郑颢开始时只冷眼旁观,最后终是不忍,又将她重新捞起来。 这次李万寿咳嗽得比刚才更凶,咳了好久都没停止。 湿漉漉的头发黏在她脸上,李万寿一边咳嗽,一边从发丝缝隙中望向郑颢。 她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愤怒和憎恶。 她不可置信地问: “你……咳咳……你想杀了我?咳咳……为什么?” “咱们在东市见过后,你是不是央求陛下让我必须跟你成婚?” 李万寿惊讶地瞪大眼睛。 她虽然有跟父亲说想状元郎做驸马,但她绝没说想嫁郑颢啊。 “我没有。” “你说谎。” “咳咳……你……莫非你并不想结这门亲?” “我已有等待我多年的未婚妻,我俩两情相悦,若不是那日在东市撞见你,我此刻已经在楚州跟她完婚了。” 眼泪簌簌从李万寿眼眶滑落。 原来自己心上人已经有了心上人啊,可惜那个人并不是自己。 她的郑郎原来并不想娶她。 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伤心的眼泪也可以是无声的。 她在水下的右手偷偷摸向腰间,那里珍藏着心上人的绢帕。 刚才牛四拉扯她时,她费大力挣扎才将帕子保护起来。 她默默摸着绢帕,表情决然道: “我没有对阿耶说过想嫁你,咳咳……我也并不知道你有未婚妻。你放心,咳咳……咳咳……我也有心上人,我会求阿耶退掉这门亲事。” 郑颢诧异,他没想到万寿公主如此好说话。 他开始后悔刚才那样粗暴对待这个娇弱的小公主。 听她一直不停咳嗽,郑颢内疚道: “刚才……抱歉……你还好吧?” 李万寿只默默咳嗽,不再说话,也不再扒着他的身体。 若不是郑颢主动托起她,她必然会再次落入水中。 井底的氛围变得异常诡异,尴尬得除了咳嗽声就只能听着彼此的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郑颢决定主动打破尴尬气氛。 “我们不能一直等下去, 我喊人试试。” 李万寿没有接话,郑颢开始一声声地呼救。 他叫喊了好久也没有人来。 他再次低头时看见李万寿脸颊绯红。 郑颢以为小姑娘被他这大男人抱着害羞了,可他也是无奈,只要自己一松手万寿公主就会掉下去。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期间每隔一炷香郑颢就会喊两嗓子,可惜没有卵用。 忽然,外面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咦,这三人是睡在这,还是晕在这了?看来是晕的。” “李万寿,万寿公主,你在哪?” 万寿公主抬头,声音沙哑回喊: “阿兰,我在井底。” 郑颢疑惑,刚才一直是自己在喊叫,为何万寿公主的嗓子反倒先哑了? 郑颢再次朝外面大喊: “是阿兰吗?我是郑娘子的堂兄郑颢,我也在井底。” 不一会儿上面井口处露出阿兰的小脑袋。 她好奇问道:“你俩怎么跑到井底约会去了?” 郑颢早就听说刘异这个小表妹不靠谱,没想到脑回路如此神奇。 “阿兰,你赶快去找绳子,拉我们上去。” 阿兰从井口消失一阵,过一会回来答复: “没找到。” 郑颢:“那你去坊中问问,看谁家有绳子,叫人来帮忙。” “好。” “等……咳咳……” 李万寿想开口阻止,可阿兰已经消失在井口。 李万寿叹了口气。 “你不明白阿兰的个性,咳咳……她……她自小……咳咳……与男孩玩在一起,心中没有芥蒂。” 郑颢没懂李万寿的意思。 直到半个时辰后,他在上面井口看见十几个脑袋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鸟地,这丫头不会将全坊的人都给叫过来围观了吧? 井口上的阿兰丝毫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妥,还自作聪明地催促众人: “掉下去的可是万寿公主跟郑家大郎,你们一定得想办法将人救上来,到时皇帝必然会重重有赏。” 坊民们半信半疑,但足够热心,他们各自将家里的绳子贡献出来,打结接在一起。 一炷香后郑颢和万寿公主被拉了上来。 八卦群众们纷纷对这俩衣衫不整的俊男美女投以好奇目光。 女子倔强地咬紧嘴唇伪装最后坚强。 “我不是……咳咳……万寿……” 她话没说完就晕了过去,身体向后栽倒,幸好后面的郑颢及时扶住。 “万寿公主,万寿公主?”郑颢焦急呼喊。 他看着李万寿红得跟烙铁一样的脸颊恍然醒悟,原来这丫头在井底时就已经发烧了。 郑颢当即明白是自己故意让她呛水所致。 他来不及自己,当即抱起李万寿就往外跑。 番外:幸运的倒霉蛋(四) 阿兰在郑颢身后大喊: “你将要万寿公主抱到哪去?” 她也跟着跑了出去。 留下颁政坊居民原地窃窃私语。 “她真是万寿公主啊,难怪长那么漂亮,如此狼狈都不失高贵。” “可那男人是谁?” “不说是郑大郎嘛。” “哪个郑大郎?” “我大伯在皇城当差,他说皇城里的人最近都在传荥阳郑氏郑颢将尚万寿公主,应该就是那个郑大郎了。” “刚才他们是在这私会吗?还真是大胆。” “我倒觉得男才女貌很般配。” 谣言像长了翅膀一样,从颁政坊飞到了大街小巷。 绯闻如同健胃消食片,迅速成为长安市民的下饭神器。 李万寿被郑颢送去刘宅,安平公主当即招来医师诊治。 医师判定污水进入肺里导致高烧昏迷。 李忱当晚便将女儿接回宫照料,可李万寿三天都没有苏醒。 晁美人每年哭天抢地要求严惩阿兰。 她认为驸马刘异一向不喜欢她们母子,所以故意指使表妹阿兰谋害她的女儿。 刘异知道若李万寿真有差池,郑颢和阿兰都会比较麻烦。 当年在九合村李家兄弟溺水时,他没用上的秘方,这次终于派上了用场。 郑颢听闻万寿公主一直昏迷不醒,这几天坐立难安。 自己一念之差,恐怕要铸成大错。 若被皇帝知道是他害了万寿公主性命,整个郑氏一族都会有麻烦。 第四天上午李万寿终于转醒。 当天下午,李忱在紫宸殿单独召见郑颢,告诉女儿苏醒的事情告诉他。 郑颢听后又惊又喜。 喜的是幸好自己没有伤害无辜性命。 惊的是公主一醒,皇帝必然会知道是他导致李万寿呛水。 郑颢正犹豫该怎么请罪时,李忱说道: “万寿公主说是她主动约你,她想退掉这门亲事,不想突然遭遇歹人袭击,幸好你救了她性命,她却连累你落入井中,万寿公主对你很愧疚。” 郑颢震惊地望着皇帝。 那个小公主竟是这么说的? 郑颢没想到李万寿如此善良,替他将罪责隐瞒了下来。 “朕本有意促成你与万寿公主的婚事,可公主说她已有心悦之人,拒绝与你成亲,郑爱卿,你意下如何?” 郑颢结结巴巴回道: “臣……臣愿意成全公主与心悦之人,祝福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李忱已经通过白敏中的嘴知道郑颢之前拒婚的事。 李忱了解自己女儿,知道若不是郑颢主动相约,万寿公主不可能主动私会男子。 “本来若没有发生龙兴寺之事,这桩婚事既然你们都不喜欢,也就算了,可如今不同了。万寿公主私会郑大郎的传言闹得满城风雨,若你们最终没结成夫妻,公主名节得失是小,皇族声誉受损是大。世人必然会认为朕的女儿与平安公主、安乐公主一样,荒淫放荡,其他公主将来如何择婿?” “……” 郑颢这几天也听到传闻了,他也正担心此事。 李忱问:“郑爱卿,你愿意替朕分忧,与万寿公主结成夫妇吗?” 郑颢满脸震惊,事情怎么会发展到如此境遇? 难道真如白敏中所言,月老牵好的红线,他无论怎么挣扎都徒劳无功,根本扯不断。 李忱见他迟迟不回答,脸色冷下来,再问: “难道你不愿意?” 郑颢动作艰难地拱手,一字一句回复: “臣愿意尚万寿公主。” 李忱脸色终于缓和。 当天傍晚册封郑颢为驸马都尉的诏书就送到长兴坊郑宅。 刘异听到这件事很幸灾乐祸,打趣郑宸: “以后你兄长见我,是不是要随小万寿喊我姑父了?” 郑宸暧昧地捶了丈夫一下,问: “要不要我以后也随兄长喊你姑父啊?” 刘异趴在她耳边小声说: “可以在床上喊,有种禁忌的乐趣。” 郑宸气得追着刘异打。 三个月后,郑颢与李万寿举行婚礼。 按规章公主出嫁车舆要以镣金扣装饰,李忱素来提倡节俭,他规定从万寿公主开始车舆改成铜饰。 在他的主张下,这场婚礼盛大却并不奢华。 夫妻喝完合卺酒后,可供观瞻的仪式基本完毕。 喜娘与女使们退出新房关好门,洞房里剩下新郎新娘。 郑颢已经认命了,他想去拉万寿公主的手履行夫妻义务,没想到李万寿的手缩了回去。 郑颢诧异问道: “你害怕?” 李万寿直视郑颢眼睛说: “我知道驸马并不想与我成婚,你是为了保全皇族名声才被迫尚公主。我不想做拆散你与订婚妻子的恶人,我姑父刘驸马与我姑母安平公主成亲后,又娶了心爱的女子为妻。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将心爱女子娶进门。你可以告诉心上人,我与你只是名义夫妻,此后相敬如宾。阿耶已经赐了一座公主府给我,我明日便会搬去公主府别居,此后绝不打扰你们。” 郑颢满脸惊讶,愣了半天才问: “你是为了你的心上人才这么做吗?” 李万寿右手默默摸上腰间,那里有她心上人的绢帕。 李万寿点头承认。 郑颢大喜过望,他本以为此生与未婚妻卢静芙再无缘分,没想到居然迎来柳暗花明。 “多谢公主成全,我明日就请假赶赴楚州。” 李万寿成亲后在宫外生活相对自由,郑颢离京期间她每日都去找阿兰玩耍。 俩人不是去茶楼听“说话”,就是去寺院看戏。 一日看戏时阿兰疑惑问道: “万寿,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刚才故事多好笑啊,所有人都在捧腹,只有你没笑,你是不是又走神了?你最近总心不在焉。” “没有。”李万寿倔强否认。 “那你说说刚才演了什么?” “……” “你看,我就知道你没认真听。万寿,你最近怎么了?你成婚后很少笑,是不是想念郑驸马了?” 李万寿摇摇头否认,却没有接话。 “郑驸马可真奇怪,刚跟你成完亲就休探亲假跑回老家了,他家在荥阳还有什么人吗?” 李万寿再次摇头,她知道郑颢没回荥阳,去的是楚州。 阿兰又问:“郑驸马走多久了?一个月还是两个月,他到底何时回来啊?” “他走一个月零九天了。” “你还说不想他,日子记的这么清楚。” 李万寿苦笑后岔开话题,问: “阿兰,你将来想嫁给什么样的夫婿?” “嗯,卖烤肉串的。” “我认真问你的。” “我也是认真回答的呀。” “可你上次还说要嫁给东市那家烤胡饼的呢。” “他家最近抠门,放的芝麻变少了,所以我移情别恋了。” 李万寿抿嘴,这丫头到底何时能开情窦啊? 阿兰离开座位去如厕,这时公主府女使跑进来,低声告诉李万寿: “公主,驸马回来了,奴婢亲眼所见。” 李万寿的公主府紧挨着郑宅。 李万寿只惊喜了两秒,脸色又暗沉下来。 “那女子漂亮吗?” “什么女子?驸马没带女人回来啊。” “啊?” “奴婢看驸马脸色不好,听郑宅的人说驸马病了。” “他病了?” 李万寿当即跟随女使匆匆忙忙往外跑。 如厕回来的阿兰看见急得大叫: “万寿,戏还没演完呢,还有第二幕。” 郑颢病得迷迷糊糊喊婢女端水。 不一会就有水喂到他的嘴边。 郑颢睁开眼喝了一口才发现给自己喂水的居然是万寿公主。 “怎么是你?” “你名义上是我驸马,若被人知道驸马生病公主却不管不顾,我会被人指责不贤良的。” “你不必担心,我会对外解释是我不愿意让你操劳。” 李万寿见郑颢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态度,本想离开,但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为何没将心爱之人接回来?” 郑颢重新躺回床榻,闭上眼睛。 “我累了,公主先出去吧。” 李万寿见郑颢不回答,失望地离开郑宅。 此后郑颢再没提过要将未婚妻接过来的事,李万寿也不再问。 他俩除了在皇族聚会时伪装正常夫妻一起出席,其余时间都是各过各的。 但两府只有一墙之隔,很多时候生活还是会有交集。 一日李万寿带着女使们在公主府院里放风筝,风筝刚飞起来线就断了,恰好飘落到郑宅院里。 李万寿以为郑颢上朝了,便带着女使去郑宅捡风筝。 她找到风筝时发现被郑颢拿在手中。 李万寿尴尬说道: “那是我的纸鸢。” 郑颢评价:“纸鸢上画了只兔子,很可爱。” “让驸马见笑了。” “是你画的?” 李万寿轻轻颔首,问: “驸马为何今日没去上朝?” “我今日休沐。” “这样啊。”李万寿指了指风筝问,“驸马可以将纸鸢还给我吗?” 郑颢还说点什么,可李万寿拿了风筝就逃似的跑走了。 郑颢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自己是猛虎吗,让她如此畏惧? 几日后郑颢去刘宅看望堂妹郑宸,不曾想万寿公主也在那里。 当时李万寿正跟阿兰说悄悄话,两人不知道聊起,各自笑起来。 郑颢望着李万寿娇俏的笑容,是那样明媚,感觉周围景色都跟着亮了起来。 他一时竟看呆了。 万寿公主从未在他面前如此欢快。 他每次见李万寿,都能从她眼中看到一股淡淡的忧愁。 郑颢发现这桩婚姻不幸的不止自己,每念及此,他便多憎恨白敏中一分。 他成婚后在朝堂上处处跟白敏中唱反调,有事没事抨击一下自己的媒人。 现在白敏中见到崔颢就头疼,偏偏郑颢如今圣眷正浓。 皇帝很喜欢这女婿,隔三差五就给驸马升官。 郑颢尚万寿公主的当年就由右拾遗晋升为起居郎,授银青光禄大夫。 隔年充翰林学士、知制诰,迁右谏议大夫。 第三年擢升为中书舍人,充翰林学士。 第四年迁太子右庶子,转太子詹事。 如今郑颢已成为朝中最年轻的正三品。 白敏中拿郑颢无可奈何,郑颢同样也没扳倒白敏中,直到崔铉还朝重新出任宰相,局势才有转机。 崔铉为了独揽相权,利用党项入侵的由头,劝说皇帝派重臣去前线镇抚,白敏中因此被调离京城。 李忱任命白敏中为司空、同平章事、兼邠宁节度使,并充任招讨党项行营都统制置等使、南北两路供军使,将他派往前线。 白敏中离京那日,李忱亲自在安福楼设宴饯行,赏赐他通天带,授他开府辟士之权,并让神策军随行护卫。 白敏中席间忧心忡忡说: “陛下,郑驸马因为对婚事不满,一直对臣打击报复,以前臣在陛下身边,他拿我没办法,如今臣离开京都,其必媒孽臣短,死无种矣!” 李忱无奈苦笑,让宫人取来一个匣子。 打开匣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全是奏疏。 李忱笑道:“这些全是郑驸马之前参你的奏章,朕若相信,你岂还会有今日?” 白敏中感动得老泪纵横,安心离京。 白敏中走后不久,李忱终于听到万寿公主与郑颢分府各住的消息。 他开始为女儿的婚姻状况头疼。 没几天郑驸马没来上朝,李忱一问才知道是郑颢弟弟病了,他故此告假。 李忱派使者去郑宅问疾探望,使者回来时李忱故意问: “万寿公主有去探望吗?” 使者诚实回答: “不曾,听说万寿公主正在慈恩寺看戏。” 李忱佯装大怒。 “难怪士族都不愿意尚公主,李万寿真是做了个好榜样,宣万寿公主进宫。” 李万寿听说父亲生气了,她进宫时战战兢兢,连轿子都不敢坐,一路徒步赶到紫宸殿外。 李万寿跪在台阶下哭得梨花带雨,不停磕头谢罪。 “阿耶,女儿真不知道驸马弟弟生病的事。” 李忱板着面孔说: “你当然不知道,你住在公主府哪里知道郑宅发生的事。” “……” 李万寿瞪大眼睛,原来父亲已经知道了。 李忱严肃命令: “你回去立刻搬回郑宅,否则朕就收回赏赐你的公主府。” 对于李万寿搬回来住,郑颢其实很高兴。 可他发现两人同一个屋檐住着,自己还是很少见到万寿公主,因为公主总躲着他。 有一次他在花园远远看见李万寿朝他走来,没想到对方看见他后居然临时掉头,又退回去了。 郑颢歪头自嘲: “就这么讨厌我吗?” “还是你太喜欢那个心上人了?” 郑颢开始好奇万寿公主的心上人到底是何许人也,竟能让公主为了他一直拒绝自己。 郑颢为此还特意跑去刘宅询问阿兰。 阿兰摇头回道: “我不知道啊,没见过也没听万寿说过。不过万寿有个很珍惜的帕子,材质不是女子用的白丝绸,而是男人用的那种青绢,估计那帕子就是她心上人所赠吧。” 番外:幸运的倒霉蛋(五) 自从郑颢得知万寿公主有一块心上人送的帕子,他跟着了魔了一样,看见任何人手中拿帕子都会联想到李万寿那块。 他对那块帕子的感情渐渐变得复杂,除了好奇还掺杂些许嫉妒。 大唐有一个非常浪漫的节日叫花朝节,据说是春秋时期流传下来的习俗,将每年二月二十五定为百花生日。 花朝节在晋代时还只是地方性的节日,到了武周时期升级为官方钦定节日。 武则天每到花朝节便会令宫女遍采百花,和米一起捣碎,蒸制成糕,飨宴群臣。 除了踏青,赏花,雅集,这天还流行种花,挑菜,扑蝶,赏红等活动。 大唐年轻女孩们会在花朝节清晨绾帘出阁,游春野步,她们将五色纸笺悬系在花枝上,谓之“赏红”,也叫“护花”。期间女孩们将大朵的鲜花簪在鬓侧,招摇过市,与春色争辉。 花朝节前后正是荠菜、白蒿等野菜蓬勃鲜嫩之时,大唐百姓会在这天三五成群去采撷野菜,也就是所谓的“挑菜”,花朝节因此也有“挑菜节”的别称。 这日长安街景只能用“春到花朝碧染丛,枝梢剪彩袅东风”来形容。 花朝节当天清晨李万寿洗漱完毕,正对着奁盒、铜镜由女使为自己梳妆。 女使将新鲜采摘的紫色迎春花插到李万寿发髻上,称赞: “公主,你今天可真美,人比花娇。” 李万寿对今日的妆容也很满意。 她现在头梳云髻,斜插玉兰,额头贴粉红梅花钿,衬托她玉肤凝白如脂,眼眸晶亮得如同黑葡萄。 她正欣赏铜镜里的美人时,门外传来一个急促的催喊声: “李万寿,你快点啊,等下枝头都被别人的赏红占满了,我们该没处挂了。” “知道了,阿兰。” 李万寿匆忙走出房间,没有看见被女使偷偷藏起来的那张绢帕。 一个时辰后,她在曲江梅园悬挂赏红时,不慎被割伤的手指。 李万寿习惯性的去摸腰间藏起来的绢帕寻求安慰,结果这次什么都没摸到。 她这时才恍然发现今日忘带了绢帕出门。 “阿兰,我想先回去。” “为何?你还有一半赏红没挂上去呢。” “我忘了东西在家里,我先回去取来,等下再过来找你。” 阿兰望着李万寿匆匆离开的背影吐槽: “丢三落四,什么东西这么重要?” 李万寿赶回郑宅,在梳妆台上到处翻找。 奇怪,我明明记得就放在这里呀。 咳~咳~ 她听见身后传来咳嗽声。 李万寿回头,看见郑颢背手站在门口处。 李万寿面容有几分惊慌。 她与郑颢虽同住郑宅,但少有交集,郑颢也从不来她房中的。 “驸马?” “你在找什么?”郑颢问。 “一个绢帕。” 郑颢将背着的手伸到前面,晃了晃手里的青绢帕子问: “是这个吗?” 这是他贿赂李万寿身边的女使才得到的。 李万寿惊讶,脱口问道: “怎会在你那里?” “这句话应该我问公主吧,我发现这好像就是我的帕子,怎会在公主那里?” 被发现秘密的李万寿当即脸颊烧得通红,她羞赧地咬着嘴唇不吭声。 郑颢走进屋里,一步步走近妻子。 “万寿,你所谓的心仪之人就是我,对吗?” 李万寿眼圈微红,倔强地不停摇头,抵死不认。 郑颢走到她身前,一把将她拥进怀里,紧紧抱住。 “傻瓜,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你说你不想娶我……” “我错了。” “你已有心上人,你心悦她。” “早就没有了。” “啊?什么时候?” 郑颢长长叹了口气。 他当年赶去楚州时,未婚妻卢静芙正在议亲。 他将万寿公主同意自己娶心上人进门的消息告诉未婚妻,他以为卢静芙会很欣喜,没想到卢静芙严词拒绝了。 他将刘异的例子告诉未婚妻,可只换来了卢静芙的冷笑。 “郑郎君,你当全天下女子都如你妹妹那般傻吗?我是堂堂士族女儿,为何要与他人共侍一夫?” “万寿公主说她日后绝不打扰我们,她与我只是名义夫妻。” “你信她?”卢静芙面露嘲笑,“搞不好她是为等我进门再慢慢收拾我呢。万寿公主是当今陛下第一个孩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她若阴毒害我,我如何斗得过她?” “不不不,万寿她很善良,绝对不会害你。” “哼!!!你这么快就为她说好话了。” 郑颢发现一向温婉的未婚妻像是换了一个人,嘴脸让他有些陌生。 “静芙,你不信她,难道也不信我吗?” “我之前信你啊,结果呢?你成了大唐驸马。” “我妹夫刘异也是驸马,我现在才终于能理解他。有些事情并非出自本意,人会被时局、被形势推着走,宸儿能体谅刘异,你为何不能体谅我?” 卢静芙冷笑回道: “我都说了,全天下也只有郑宸才会那么傻,我有更好的选择,为何还要吊死在你身上?实不相瞒,我正在议亲的对象出身宗室,身份比你高贵,我虽是续弦入门,但毕竟是宗室正夫人,总比嫁给你这个大唐驸马强。” 郑颢这一刻才意识到未婚妻是如此现实。 他沉默片刻,怀揣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静芙,我想问你,你等我这么多年,你等的是我的身份,还是等我的人?” 卢静芙感觉郑颢有些莫名其妙,她没好气怼道: “有何不同?你出身五姓七望的大士族,郑家累世公卿,近百年来比我们范阳卢氏更加兴旺,郑氏又擅行商,在所有士族中最富有。郑颢你年少俊逸,才华斐然,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跟我都很般配,放弃你我很难再遇到条件这么好的郎君,所以就等下去了。” 郑颢失望地闭上眼。 是他想错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与卢静芙两情相悦,没想到对方悦的是他的家世,他的外表。 不能说完全不爱,只是卢静芙更爱她自己吧。 他现在有些嫉妒刘异了。 为何天下连一个真心爱他胜过爱自己的女人都没有? 此刻,郑颢抱着李万寿的手臂渐渐收紧,生怕她跑了。 谁说没有? 原来命运早就将这个人带到他身边,只是他没发现。 “万寿,我余生会加倍对你好的。” 李万寿趴在郑颢怀里,有些不敢相信当下的幸福是真的。 “驸马……不要太勉强自己。” 郑颢被她这句逗笑。 “一点也不勉强。” 说罢他抱起妻子走向床榻,弥补迟来的洞房。 ~~~~ ps:各种戏曲和小说中演绎了太多公主与状元郎的爱情故事。 事实上郑颢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成为驸马的状元郎,还是被迫的。 据史料记载,郑颢因为白敏中给自己做媒而对他恨之入骨,郑颢余生每天必干的三件大事: 吃饭,睡觉,参白敏中。 郑颢若不是比白敏中早死了一年,就能亲眼见证他的大冤家白敏中死后被朝廷赐予了一个恶谥——谥号为“丑”,侮辱性极强。 郑颢若知道了,估计躺在坟墓里都会笑醒。 本小说与原型最大的不同是,历史上郑颢不是四房家长,因为他父亲郑祗德一直健在,甚至活得比他还久。 郑颢去世那年,郑祗德作为浙东观察使还在与浙东裘甫起义军打仗。 历史上唐宣宗对这个女婿可谓恩宠有加,郑颢本来有望成为宰相的,被他老爹郑祗德以性命威胁阻拦掉了。 郑祗德阻拦的理由是: “闻汝已判户部,是吾必死之年;又闻欲求宰相,是吾必死之日也。”郑颢惧,累表辞去剧务。 我认为郑颢婚后与万寿公主过得应该还不错,判断依据是他后来还劝自己的朋友于琮尚万寿公主同父同母的妹妹广德公主,后来于琮也成了驸马。 如果郑颢与万寿公主婚姻不和谐,他又怎会让朋友重蹈覆辙? 至于他婚姻幸福为何还要参白敏中,我猜大概是做给世人看的。 大概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主动悔婚的负心郎,只好将责任推给白敏中。 他与万寿公主的儿子郑韬光,出生三天就被唐宣宗授予银青光禄大夫,可见皇帝姥爷对这个外孙有多宠爱。 番外:与大舅哥相爱相杀(一) 刘异是个崇尚森林法则的人,他虽不喜欢朝堂争斗,却知道这是物竞天择的规律,不可避免。 白敏中为相后,开始大肆报复李党。 刘异既不参与,也不干涉,但有些事情例外。 他在老婆生产当天,获知皇帝贬盐铁转运使兼京兆尹薛元赏出京做忠州刺史。 他在女儿出生的第三天,直接闯进紫宸殿找大舅哥算账。 李忱无奈解释: “我当然知道薛元赏在普天大醮那日站队你那边,他对扳倒李瀍有功,可你有没有想过,他身为京兆尹,手握兵权,置皇帝危难于不顾这种行为,不仅渎职,也是对天子不忠。” “槽,他若对天子忠诚,还有你什么事?” “朕只贬他去做刺史,没有严惩他呀。” “麻蛋,你还要严惩他?” 刘异说着已经开始动手,一拳朝李忱鼻梁打过去。 李忱侧头避开,大声呵斥: “刘小偷,你疯了?” “你就当我疯了好了,我揍死你这个死骗子,骗子果然不是好人。” 两人叮叮哐哐在紫宸殿里拆招。 内给事仇从广在门外听到声音,扒着缝隙往里瞅。 他看得目瞪口呆,连连抽气。 “刘异这是又要弑君吗?” “鸟地,他这次没通知我呀!” 半个时辰后,李忱被刘异骑在胸口上压制,他躺在地上动弹不了。 刘异压着他臂膀逼问: “你到底收不收回诏书?” “一国之君,怎能朝令夕改?” “已经三天了,不算朝令夕改。” “那也不能让他再回京兆尹领兵,一次不忠就可能有两次三次不忠。” “那你给他换个大官。” “你起来。” “不起,你先答应我。” “你不起来我怎么写诏书?” 薛元赏还没走到忠州就又接到一道诏书,内容是擢升他为昭义节度使。 薛元赏拿着诏书摇头嗤笑,已猜到是刘异帮了他。 刘异第二次对大舅哥出手是半年后。 会昌六年,十月十六日。 当天下午,刘异和安平公主正在家里训练女儿刘亦菲爬行。 郑宸探望兄长回来,告诉他一则惊人八卦。 “我大兄说今日陛下在麟德殿亲受三洞法箓于一名衡山道士。” 刘异拍拍安平公主问: “李骗子不是出家做过和尚吗,怎么又跟道士搞在一起了?” 安平公主拿拨浪鼓逗弄女儿继续往前爬,口中无所谓回道: “我兄长本就对佛经、道经都感兴趣,他认为佛道不冲突。” 郑宸无奈摇头,看向刘异问: “你猜猜那个道士是谁?” 刘异听郑宸话里有话,当即意识到不对。 片刻后他脸色突然变得凝重,试探问道: “是衡山道士……该不会是刘玄靖吧?” “没错,就是刘玄靖,郑颢说陛下将罗浮道士轩辕集也招进宫了。” 刘异眉头当即皱起。 “我要进宫一趟。” 李安平诧异提醒:“这个时间吗?快用飧食了。” 刘异摆摆手,已经出门。 李忱听闻刘驸马觐见,有些意外,当即传见。 刘异见到李忱,上去就是一巴掌。 李忱被他打愣了两秒,然后轰出一拳,同时愤怒大喊: “刘异,你大爷,朕今天要杀了你。” “槽,你跟谁俩当朕呢?” 两人噼噼啪啪又打起来。 仇从广这次已经见怪不怪,淡定地在外面关上门,将附近的宫人全部支走。 一个时辰后,紫宸殿里终于消停了。 两个人出了一身臭汗后乏力地躺在地上。 安静一会后,李忱问: “你今天又发什么疯?” “我听说你召见衡山道士刘玄靖和罗浮道士轩辕集了。李骗子,你忘了李瀍当时是怎么死的吗?” “我知道啊,为了掩盖真相,我登基后第一次上朝就将赵归真他们十二名道士全都杖杀了,可衡山刘玄靖没参加那次普天大醮,他在大醮前就离宫了,他根本不知道是你将先皇推下望仙台的,你在怕什么?” “我怕他害死你呀。” 李忱听后哈哈大笑。 “他为何要害朕?我听说当初那批道士中就属刘玄靖道法最精妙,朕跟他与轩辕集不过请教些长生术。听说罗浮道士轩辕集年纪至少超过两百岁了,刘玄靖的师父王道宗当年活了七百五十岁才羽化。” “槽,这你也信?我还说我活了一千多岁呢,是从后世穿越过来的,你信不信?” “你少胡说八道。”李忱嫌弃道,“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但你关心的方式太痛了,上来就给我一拳。鸟地,也就是朕大度肯忍你,否则早拉你出去斩了。” “李骗子,你答应我,不要再见那个刘玄靖和轩辕集,好不好?” “为什么?” 能为什么,刘异总不能告诉大舅哥那俩货是我老爹的人,而我老爹想谋反。 刘异比较困惑的是,即便李归授意刘玄靖来谋杀李忱,继位的也不可能是自己,那他为何要派刘玄靖进宫呢? 他实在想不出老爹这次的目的。 番外:与大舅哥相爱相杀(二) 过完会昌六年,来年一月十七日,新帝李忱在圜丘坛举行了祭天大典。 李忱现场宣布改年号为大中,大赦天下。 这场祭天典礼举办的很成功,返城的路上李忱还沉浸在百官山呼“万岁”的热烈场景中,心情出奇地好。 结果一回大明宫刚坐凳子上就听仇从广进来通报刘驸马请求觐见。 “就说……就说朕不在,去兴庆宫探望皇太后了。” 仇从广暗暗鄙视皇帝的脑子,你编瞎话能不能走点心? 祭天队伍声势浩大回宫,全长安百姓都看见了,刘异会不知道? 这时紫宸殿外那个等待觐见的人已经自行走了进来。 “李骗子,你还是真是名副其实的骗子,睁眼说瞎话。” 李忱以手扶额,感觉头痛。 仇从广识趣地想退出去,却被刘异拦住。 “内给事,快到晚饭时间可吧?传膳吧,今天我陪皇帝在这里一起吃,你让御厨帮我临时加道甘露羹和包鱼鲊,再烫壶好酒,我俩好久没共饮了。” 仇从广用眼神询问皇帝。 李忱翻了个白眼后,无奈对他摆摆手,示意按刘异的要求做。 仇从广憋笑离开紫宸殿,他真算服了这对大舅哥与妹夫。 “朕很忙的,你又来打扰我?”李忱假装开始批阅奏疏,顺嘴责怪:“祭天仪式你也不去,现在又进宫作甚?” 刘异直接走过去将他的奏疏推开。 “我听说你前几日册封了自己的舅父郑光为左金吾卫大将军,还赐他鄠、云阳二县千亩良田。” 李忱脸色尴尬,语气无奈回道: “我也是没办法,郑光见识浅薄,语言粗鄙,为人庸俗,你当我喜欢他?可皇太后开口求我,让我关照她唯一的弟弟,我能怎么办?再说让郭仲礼继续掌兵权我也确实不放心。” “天下的官职、爵位都是你家的,你愿意册封谁都行,北齐后主高纬还将自己养的狗、马、鹰、鸡封为仪同、郡官、开府等大官,给它们特制官服、官邸,安排它们与大臣们一起上朝议事?呢。” “少拿昏君跟大唐皇帝比。” 刘异嗤笑,大唐也不差,他忘了晚唐哪位君主册封了自己养的一只猴子,还给它穿上绯色官袍,让它享受五品官员的待遇?。 “我的意思是没说你不能册封自己的舅父,但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人?” “什么人?”李忱问。 “你的十七弟李惴和十八弟李惕呢。他俩在扳倒唐武宗李瀍时,发动母族没少出力。李瀍当时不给他们封王,难道你也不想封?” 李忱忽然面沉如水。 “他俩跟你不同,你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扶持我登基,李惴、李惕积极参与扳倒李瀍,不过是想自己继位。” “话虽如此,但你毕竟是既得利益者。难道你也想像李瀍一样,生前死后都被十六宅的皇族咒骂刻薄寡恩吗?” “他们敢?” 这时,仇从广指挥一群宦官抬了一张食几进来。 食几上面摆着丰盛的酒菜。 待宦官们退出去后,刘异与李忱面对面坐在食几两侧。 他一边给李忱斟酒,一边说: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你现在面对的窘境与李瀍当时如出一辙。你的长子今年只有十三岁,还未成年,其他儿子年龄更小,你担心自己若有不测,你的兄弟们就会像你当时抢李瀍儿子的皇位一样,再抢你儿子的皇位。” 李忱白了刘异一眼。 “你明知道我的难处,还故意给我出难题。” “你是我选的皇帝,我要监督你做个明君。” “那你让我怎么办?我现在若册封长子李温为太子,便可断了其他人的念想,可你肯定不同意,我知道你讨厌李温,可剩下几个皇子年纪更小,我都不知道有没有命等到他们长大。我父亲唐宪宗四十二岁驾崩,兄长唐穆宗三十岁驾崩,侄儿唐敬宗十八岁崩,唐文宗三十二岁崩,唐武宗三十三岁崩,近几代帝王都不长寿。朕今年都三十七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前两个月想跟刘玄靖、轩辕集两位道长讨教些长生秘术,还被你揍了。” “唉,你也打我还回来了,我眼睛都被你打青了。” 李忱噗嗤轻笑,感慨: “做皇帝太难了,要不你干脆自己做皇帝算了。” “槽,你在试探我?” 李忱摇头轻笑。 “随便说说,我知道你不想做皇帝,否则普天大醮那晚你就做了。当时你已经掌控了京城多数兵力,你那天若选择推翻李唐,十六宅全部皇族性命都危矣。” “我才没那么傻,当皇帝是个苦差事,哪有我现在逍遥快活。” “你的逍遥是建立在每次为难我的基础上。” 刘异嘻嘻贼笑。 “李骗子,咱俩半斤八两。我虽能理解你,但感觉你有些杞人忧天,唐玄宗活了七十八岁才驾崩,可见你们老李家是有长寿基因的,你焉知自己寿命不会超过唐玄宗?” “借你吉言,我真希望能活久点,多为大唐百姓做些事,在身后留下美名。” “那就把你十七弟和十八弟的事先办了吧。” 李忱饮尽杯中酒后,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好,我会天下人明白,皇族之中不全是尔虞我诈,皇家也有亲情可言。” 半个月后,既大中元年二月初一,朔日朝会。 皇帝李忱册封自己十七弟李惕封为彭王,十八弟李惴封为棣王。 李忱同时也册封了自己第五子李泽为濮王,第六子李润为鄂王。 李忱还命人十六宅里建造一座雍和殿。 此后皇族聚会宴饮的场所不再局限宫中,李忱时不时会亲自莅临十六宅雍和殿,与皇族兄弟诸位王爷饮酒作乐,共玩游戏。 皇族诸王若有人患病,李忱也会亲自过十六宅病患家中慰问。 李忱种种举动让他在皇族中的名望直线飙升,他的好名声一直维持到皇太后郭婵去世。 郭婵去世当天,在几名侍从的搀扶下再次登上勤政楼顶楼。 她攀上扶栏,准备跳楼自尽。 幸好侍从及时发现,将她拦下。 李忱听说此事匆忙赶赴兴庆宫,与郭太后交谈良久。 本以为这事就此平息,结果郭太后郭婵当晚在兴庆宫冷井殿骤然薨逝。 一时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呢,很多人揣测是李忱谋害了郭太后。 太常官王暤奏请将皇太后郭氏合葬于唐宪宗的景陵,以其神主祔祭于唐宪宗庙室。 李忱不仅没有应允,还指使白敏中斥责王暤。 王暤反驳:“郭太后本是唐宪宗在东宫时的元妃,她作为儿媳侍奉唐顺宗,而后经历五朝皆为天下母后,不应再有异议。” 宰相白敏中和宰相周墀劝说无用,王暤继续在朝堂坚持己见,为郭太后请命。 没多久李忱便将王暤贬职为句容县县令。 此举令更多人怀疑郭太后的死与皇帝有关。 番外:皇太后(一) 大中二年,五月二十一日。 三更的梆子刚敲完,长安上空忽然电闪雷鸣,没一会儿瓢泼大雨倾泻而下,雨水冲刷着城中各式建筑。 兴庆宫冷井殿这时亮起微弱的灯光,在黑暗中忽闪摇曳。 冷井殿年久失修,宫人们此刻正到处找木桶、木盆、瓷碗来接屋顶漏下的雨水。 由于接水器皿不够,导致越来越多的雨水顺着屋顶裂缝落下,打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不一会儿,地面上就出现了一滩滩水渍。 一名常年跟随郭婵的女使此刻急得想哭。 “太后的被子是我昨天刚晒好的,这下又要发霉了,可怎么办好啊?” 另一名女使安慰: “天好咱们再拿出去晒一次,冷井殿比不得咱们之前住的南熏殿,这里本就阴冷潮湿,太后不会怪罪你的。” “兴庆宫那么多空闲的好宫殿,那些人为何要将咱们赶到最破败的冷井殿来?” 一个年纪大些的女使低声呵斥: “你俩说话小声点,莫惊扰了太后,太后才刚睡下。” 外面电闪雷鸣,郭婵其实早就醒了。 她一直等女使们退出去才睁开眼睛。 郭婵从榻上坐起,借着微弱的灯光审视屋里横七竖八的接雨器皿,感觉从屋顶漏来的不是雨水,而是她的屈辱。 她一生骄傲在此刻被一滴滴雨水击穿打散,碎得七零八落。 她是郭子仪的孙女,升平公主的女儿。在唐宪宗李纯还是王爷时她就已是李纯正妃。李纯死后她儿子、孙子们先后登基,她做了太后、太皇太后,一辈子享尽荣华富贵,从未想过有一天晚景会如此凄凉。 “郑嫣,”她对着漏雨怨毒咒骂,“你个卑鄙下贱的娼妇,敢如此对我?” 郑嫣霸占了她原来居住南熏殿,将她赶到破败的冷井殿来。 郭婵刚骂完,就听见门口响起啪啪的击掌声。 下一秒,郑嫣笑盈盈走进来,大唐两位皇太后再次会面。 郭婵看到郑嫣明明已经五十多岁了,此时仍然风韵犹存,光彩照人,对比自己满头花白、垂垂老矣,不禁有些自惭形秽。 “怎么是你?” “听说你白天为了见到皇上跟他告状,在勤政楼上演一幕跳楼戏码,我特意过来帮你谢幕啊。” 郭婵咳嗽两声,今天一番苦肉计李忱确实答应将她移出冷井殿,好好赡养。 郭婵不想跟郑嫣废话,左右看看巡视,诧异问道: “我的宫人呢,你进来为何没人通传?” “她们被金吾卫控制住了,你不知道吗?我弟弟郑光卸任金吾卫大将军后又被陛下任命为平卢节度使,已经去藩镇了,如今的左金吾卫大将军是郑光的儿子,也就是我的侄儿。” 郭婵面露鄙夷,冷哼一声。 “你侄儿是什么下贱出身,居然也敢做大将军,不过是沐猴而冠的小丑罢了。” 郑嫣也不生气,自己找了个凳子放到不漏雨的地方,坐在郭婵床榻对面。 “我知道你一向看不起我的出身,没错,我和弟弟早年都是集市上卖艺的贱户,比不得你郭太后出身高贵,但高贵又有什么用呢,如今可是我儿子登基做皇帝。” 郭婵翻了个白眼,不屑道: “小人得志。” “我不过有样学样,将你当年如何对我的招数还给你,让你也体会一把我这些年的苦楚。” “混账东西,我为何要针对你,你心里没数吗?你当年只是我宫中的下等奴婢,元和四年春,先皇来珠镜殿探望我,不巧我带了宥儿、悟儿、岐阳与太和去了兴庆宫给王太后请安,你趁我不在便勾引先皇,等我发现时你已经有身孕了。我已经够大度了,允许先皇册封你为才人,不想你之后居然搬弄是非,诬蔑我虐待宫人,挑唆先皇厌弃我们母子,否则我何至于……” “何至于杀了先皇,对吗?”郑嫣反问,她突然呵笑,“郭婵,论起狠毒,其实咱们不相上下。” 郭太后愤怒对瞪着郑嫣,恨恨道: “我跟你不同,我是被你逼的。” 郑嫣挑挑眉,微笑回道: “是,没人逼我,可我就是讨厌你的高贵出身,一如当年讨厌李锜的裴夫人,我做梦都想把你们这种人踩在脚底下。是我挑唆先皇厌弃你们母子,所以李纯最先立了自己的长子李宁为太子。可惜那个李宁不知感恩,对我这个小才人并不敬重,所以两年后我就让他暴毙了。” 郭婵满脸震惊,不可置信问道: “是你杀了当年的李宁太子?” “没错。” 郭婵惊恐的眼神中开始蓄泪,委屈哭道: “先皇到死都认为是我谋杀他最疼爱的皇太子。” 郑嫣阴笑补充: “因为我告诉先皇李宁太子临死吃的那碗樱桃煎是你送过去的。” 郭婵想从榻下来殴打这个郑嫣,可她下的猛了,直接从榻上翻了下来跌到地上。 她勉强以手臂支撑起身体,怨毒地瞪着郑嫣。 “你这下贱的毒妇,我真后悔当年没杖杀了你。” 郑嫣笑呵呵继续说: “先皇李纯恨极了你们母子,太子李宁死后,我便与神策军左军中尉吐突承璀一起劝说李纯拥立他的次子澧王李恽为太子。” 郭婵表情恍然大悟。 “我说先皇之前未见多喜欢李恽,即便李恽是次子,可他母族卑贱,先皇怎么决定要立李恽为太子。” 郑嫣叹口气,无奈接道: “可我还是失算了,你们郭家势力太过庞大,你居然能鼓动满朝文武以李恽母亲卑贱为由反对册立他,令先皇也不得不妥协。我和吐突承璀本想逼宫的,没想到你动作比我更快,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日,你居然联合神策军右军中尉王守澄,在中和殿鸩杀了你我的丈夫唐宪宗李纯,还对外谎称李纯是服长生药而死,事后你们又杀了吐突承璀和澧王李恽,将你儿子李宥直接扶上皇位。” 郭婵不可思议地盯着郑嫣。 “当年居然是你在背后搞鬼?我真没想到,你能隐藏的这么深。” “不是你没想到,而是你高高在上一直轻视我,眼睛里根本看不到我。” 郭婵忽然得意地笑了。 “幸好我的宥儿还是登基了,此后你如蝼蚁般被我打压了二十多年,现在想想也解气。” 郑嫣听到后忽然哈哈哈肆意狂笑。 待她收住笑声后问: “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你不知道自己全部儿女是怎么死的吗?” “你说什么?”郭婵神情变得惊悚。 番外:皇太后(二) 郑嫣面色得意,神态悠然说道: “咱们先从谁开始说呢?不如就先说说你的亲生女儿岐阳公主。” “岐阳?”郭婵诧异。 “对,”郑嫣肯定道,继续说:“十一年前,也就是开成二年,你孙子唐文宗执政时期。那年十一月,驸马杜悰作为忠武军节度使奉调入京,岐阳公主因为想念你这个母亲,便想跟随杜驸马一起回京看望你,结果她却死在了回京的路上。” 郭婵想起自己那可怜的女儿,不禁潸然泪下。 “岐阳本就病弱,还坚持入京看我,她薨逝时距离长安还不到十里,我们母女就因为这十里的距离,最后也没能见上一面,呜呜呜呜~我可怜的孩子……” 提及女儿,郭老太太忍不住呜咽哭泣。 岐阳与太和不同,岐阳自幼乖巧孝顺,出嫁后也不傲慢,侍奉公婆异常周到,品德在皇族中有口皆碑,让她这个做母亲颇为骄傲。 可这个孝顺女儿为了见她一面,最后死在了进京路上,这事自此成为郭婵的一生之痛。 郑太后看郭太后越哭越伤心,突然发出咯咯咯的阴笑声。 “见你这么难过,我就放心了,也不枉费我当初谋划一场。” 郭婵倏地停止啜泣,诧异问道: “你此话何意?” “实话告诉你,你女儿不是无端病故,当年杜驸马的车队从华州过渭南交界时,路过敷水驿,岐阳公主喝了一碗驿站的菰米粥,第二日继续西行时病体就加重了,这才死在路上。” “菰米粥?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碗粥是我让人准备的,里面特意给你女儿加了料,她果然没挺到长安就断气了。” “你胡说,这不可能。当年你自己尚且被我打压困在深宫,怎么能谋划宫外之事?” 郑嫣得意嘻笑,挑眉问道: “你忘了我最早是做什么的吗?我当年操的可是集市杂耍贱业,认识不少江湖人,他们一条贱命给钱什么都愿意做。我进宫后便将这些人交给我弟弟掌管,他们半年前就混入敷水驿了,因为那里是你女儿、女婿回长安的必经之路,无论等多久,只要李岐阳从那里经过都会丧命。” 郭婵听到这里不可置信地摇头,不敢相信自己一向轻视的贱婢居然谋杀了她高贵的女儿。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她干瘪浑浊的老眼中汹涌而出。 郭太后想爬上前殴打这个毒妇,奈何她身体太虚弱了,爬两步嘴里吐出一口猩红,再没力气前行。 她一边咳嗽一边徒劳捶地,在积水中溅起一个个水花。 “郑嫣你这毒妇,你谋害我女儿,你不得好死。” 郑嫣听到郭太后有气无力的叫骂笑得更得意了。 “你们这些出身高贵的女人就这点不好,骂人词汇如此贫乏,哪像我们市井贱户女子,骂起人来无所不用其极。”郑嫣嘲笑完停了一会儿又问,“你想不想听听你小儿子是怎么死的?” “悟儿?” “对,就是绛王李悟。李悟在他侄儿唐敬宗死后,便开始代理监国,又有权宦刘克明与苏佐明支持他,李悟本来有望比我儿子李怡更早叔继侄位,登基为帝的。” 郭婵想起小儿子,恨恨道: “都怪天杀的王守澄,他畏惧我的悟儿聪明能干,怕悟儿登基他不好操控,是王守澄杀了我的悟儿,呜呜呜~悟儿可我最小的孩子啊。” “王守澄本来不准备杀他,是我密报王守澄、梁守谦,说李悟已经知道他父亲唐宪宗的死因,李悟至纯至孝,他登基后会首先为父报仇。唐宪宗李纯是王守澄亲自手鸩杀的,他能不怕吗?王守澄得到消息当晚便召集神策军,诬陷李悟手里拿的那份继位诏书是矫诏,派兵诛杀了李悟和扶持他的宦官刘克明。” 郭婵脑子嗡嗡炸响,目瞪口呆望着三丈外的女人。 片刻后她发疯大叫,呼天呛地,震得整个宫殿都在颤抖。 “啊啊啊啊啊!!毒妇,贱婢,你不得好死,呜呜呜~你为何要害我孩儿?你还给我~” 郑嫣闻言哈哈大笑,肆意癫狂。 “这就受不了了?我还没说你最最心爱的长子是怎么死的呢。你的长子唐穆宗只做了四年皇帝,才三十岁就驾崩了,你不觉得蹊跷吗?” 郭婵好半天才停止哭泣。 她脑子现在木了,反应也比较迟钝,满是猩红的嘴巴讷讷回道: “我儿子死于丹药,你不可能谋害他,宥儿可是皇帝,你连接近他的机会都没有。” 郑嫣掩嘴媚笑。 “长庆二年末,唐穆宗李宥(李恒)围猎回宫后又与宦官们玩击球,他对面的宦官不慎从马上坠下,被乱马践踏踩死,李宥(李恒)看到这一幕受到惊吓得了风疾,之后便不能行走,也不再上朝。” “我当然知道,我为此重重责罚了那些宦官。”郭婵道。 “其实那被马踩死的小宦官是替李宥死的,那天本该李宥骑那匹马才对。” “莫非你在马上做了手脚?” “没错,可惜他临时换了马。” “幸好我儿命大,没有中你暗算。” 郑嫣贼笑继续说: “李宥得风疾卧榻养病期间忽然开始怕死,于是想起先皇炼制的长生药。他登基之初为了掩盖联合王守澄等宦官弑父的真相,将先皇死因归责成服食金丹,还将为先皇炼制长生药的柳泌、僧大通等人杖杀,其余方士流放岭南。当时宫中老炼丹士已死,他只能就找来先皇的旧方子重炼,你知道那丹方是谁给他的吗?” 郭婵惊恐地望着对面的蛇蝎女人,心怀忐忑问道: “是谁?” “当然是我啊。我偷偷改了方子,将朱砂加重了三倍份量,于是李宥(李恒)只服了两次金丹便一命呜呼了。” 郭婵这次彻底崩溃,她用头不停撞地,可惜浑身乏力,撞到流血仍没死成。 郭婵满脸鲜血哭着质问对面: “你为何要害我的宥儿?即便过去我对你不好,可我没有杀你任何一个孩子呀,何况宥儿对你们母子很好啊。他甚为疼爱你的儿子李怡,宥儿登基后见不得我刻薄你们母子,他为了保护李怡这个弟弟,早早就将李怡封王,让他搬去十六宅不受我的辖制,宥儿如此厚待你们母子,你为何要恩将仇报谋害他?” “恩将仇报?”郑嫣面色突然变得阴冷,“你不好奇为何李宥明知你厌恶我,他还对我儿如此厚待吗?真的是出于兄弟情义吗?” “你什么意思?” 郑嫣站起身背对郭婵沉默良久。 过了好一会她才转过身,面色铁寒回道: “因为你儿子李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生,他登基没多久,我的小安平还不满三个月,他就闯入了我的寝宫……” 郑嫣讲到这眼睛开始泛红,回忆起最难堪的过往。 她叹息一声又感叹: “人人都说隋炀帝荒淫无度,弑父淫母,你儿子又何尝不是杀了自己的老子,又淫了我这个后母,他哪点比隋炀帝强?” “不不不,你放肆,你住嘴,你疯了……”郭太后开始歇斯底嚎叫。 “你当李宥真好心为我儿封王吗?他不过想让我儿子早些搬离大明宫,以免他跟我的龌龊事败露。” 郭婵开始摇头往后爬,嘴里不停喃喃自语: “你诬蔑宥儿,对,一定是你诬蔑。宥儿是皇帝啊,宫中美女如云,为何要对你……对你~呜呜呜~” 郑嫣见她后退一步步逼近,拷问: “你不妨想想,如果我跟他没有那种关系,他为何要信任我给的丹方呢?” 郭婵已退到榻边,退无可退。 她捂着嘴发出压抑地哭声。 须臾,她放开嘴巴,看向郑嫣的眼神充满滔天恨意。 她又开始往前爬。 “你这妖妇,简直就是个祸害,我真该早点杀了你,你勾引了我夫君还不够,还要勾引我的儿子,我杀了你。” 郭婵虚弱的身体哪里是郑嫣的对手。 郑太后待她爬到跟前,只一脚又将她踹回榻边。 “郭婵,我弄死你全部儿女,却独独留下你,就为让你尝尽人间苦楚,孤独终老。没想到你这老贱妇今天居然弄出个跳楼戏码,还敢逼迫我儿子好好赡养你。自作孽不可活,如今我留不得你了。” 郭太后听到她的话发出冷笑。 “不劳你动手,我早活够了,我要去找我的孩子们。” 郭婵勉强伸手够到地上一只接雨水的瓷碗。 她用大力将碗摔碎,从地上捡起一块锋利的瓷片抵在脖间。 她望着对面的郑嫣,发出悲凉笑声。 “毒妇,我到阴曹地府等着看你的结局,现在我以我这条五朝天下第一尊贵女人的命,来诅咒你和你的儿女。我诅咒你们全都死在至亲至爱人手中,我诅咒你的孩子死得比我的孩子更加凄惨,哈哈哈哈~” 噗~地一声, 郭婵毅然决然地将碎瓷片刺向脖间大血管。 血液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她的衣襟和地面。 郭婵眼睛直勾勾望着对面郑太后,直到她倒下去彻底咽气,充满恨意的眼睛仍瞪着郑嫣站立的方向。 咔嚓一声响雷劈在冷井殿的屋脊上,劈碎了上面的鸱吻。 当闪电亮起那一瞬,将郭太后苍白凄厉的面容照得异常恐怖阴森。 郑嫣看得微微心悸,她缓了半天才想起叫人。 不一会她属下宦官走进来。 “太后?” “明早跟陛下汇报郭太后自戕而亡。” “冷井殿的宫人呢?” “全部缢死,对外说她们自愿殉葬。” 郑嫣走出冷井殿前最后回头瞥一眼郭婵的尸体。 她轻蔑说道: “只要我活一日,你就休想葬在先帝身旁,不会让你死后享受哀荣的。” 郭婵薨逝,许多人怀疑是皇帝李忱谋杀了她。 因为白天皇帝刚去过兴庆宫,晚上郭太后就不明不白死了。 刘异知道自己丈母娘不简单,大概猜到了事情原委。丈母娘以前跟他爷爷李锜时搞宅斗,入了宫又开始搞宫斗,到是一刻也不消停。 刘异甚为同情大舅哥,甚至有点惺惺相惜。 他有个坑儿子的老爹,大舅哥有个坑儿子的老娘。 刘异更加决定以后对丈母娘敬而远之,能躲多远躲多远。 大中二年九月二十日,刘异又进宫跟大舅哥吵架,这次吵架是因为吴湘案。 刘异当年南巡经过洛阳时,偶然遇到吴湘的哥哥吴汝纳。 吴汝纳听从刘异的建议并接受资助去了长安后,被当时的刘党联络人白敏中安顿下来。 刘异当时留着吴汝纳是为扳倒淮南节度使李绅,他没想到大舅哥李忱登基刚满三个月,李绅就在扬州病死了。 后来刘异就将吴汝纳这个人给忘了。 白敏中为相后开始着手打击报复李德裕,他并不满足于只将李德裕贬为荆南节度使。 白敏中指使曾经跟随李德裕的李党官员李咸,编造李德裕执政期间的黑料。 李德裕在荆南节度使的凳子上还没坐热,在会昌六年九月又被贬去做了东都留守、东畿汝都防御使。 在大中元年李德裕又被贬为太子少保,分司东都事务。 白敏中仍不解气,急需一个大黑料彻底击垮李德裕和李党。 这时他终于想起被刘异当做废子的吴汝纳。 当初吴汝纳弟弟吴湘案复审时案情存疑,本应交由大理寺进行三审。可李德裕并没有将案子移交大理寺,而是直接按照李绅的意见判处吴湘死刑。 这案子程序上本就不合法。 若再能翻案,便会坐实李德裕只手遮天、草菅妄杀人命的大罪。 白敏中指使吴汝纳在大中元年九月二十三上表,申诉其弟吴湘犯罪不至于处死,其中一段写到: “湘素直,为人诬蔑……吏至以娶妻资媵结赃,被节度使李绅诬奏湘赃罪……李绅与李德裕内外相通,互为表里,欺瞒迷惑唐武宗,冤枉杀死吾弟吴湘,乞求皇帝陛下召江州司户崔元藻等人来对质辨诬。” 李忱看过表书,于大中元年九月二十五日颁下敕书给御史台,令复查案件据实汇报。 吴汝纳表书中提到的“崔元藻”,不仅跟崔铉一样是博陵崔氏的人,还是当年去复查吴湘案的两位监察御史之一。 崔元藻当时只不过跟李德裕汇报吴湘贪墨程粮钱属实,但强娶颜姓女子另有隐情,便就被李德裕认为不识时务,将他贬去了崖州当司户。 如今事情过去两年,崔元藻不仅已改任江州司户,还投靠了白敏中。 大中二年正月,御史台开始给吴湘翻案。 一场改变李党格局的腥风血雨就此展开。 番外:皇太后(三) 崔元藻在翻案时推翻了自己的两年前的结论。 “御史覆狱还,皆对天子别白是非,德裕权轧天下,使不得对,具狱不付有司,但用绅奏而寘湘死……” 崔元藻声称吴湘虽然坐赃,但罪不至死,他当年去扬州查清案情后,李德裕从中作梗,不让他向天子唐武宗汇报,独断专行执意处死吴湘。 他进一步揭发,此狱是郑亚首唱,元寿协李恪锻成,李回便奏。 李忱闻报后下令三司详鞫。 当年初审吴湘的淮南节度使帐下判官魏铏也被捕入狱。 审案官员引导魏铏将责任推给李德裕,如此不仅能将祸水转移,还能保他仕途更进一步。可魏铏即便遭到严刑拷打,始终不肯对已经失势的李德裕落井下石。 即便没有魏铏的口供,三司仍是给吴湘翻了案。 三司长官大理卿卢言、刑部侍郎马植、御史中丞魏扶,三人将吴湘案定性为: “绅杀无罪,德裕徇成其冤,至为黜御史,罔上不道。” 御史台上报的奏章中说“湘虽有取受,罪不至死”,是李绅把吴湘娶妻的财礼诬指为赃款。 这就从根本上推翻了吴湘的死罪。 在三司笔下,吴湘案是一起带有若干桃色光彩的冤案,吴湘是拯救颜氏女子出险的英雄,却不幸冤死在李德裕、李绅的淫威之下。 朝廷在大中二年正月正式颁布《科吴湘狱敕》: 【李回、郑亚、元寿、魏鉶,已从别敕处分。李绅起此冤诉,本由不真,今既身殁,无以加刑。粗塞众情,量行削夺,宜追夺三任官告,送刑部注毁。其子孙稽於经义,罚不及嗣,并释放。李德裕先朝委以重权,不务绝其党庇,致使冤苦直到於今,职尔之由,能无恨叹。昨以李威所诉,已经远贬,俯全事体,特为从宽,宜准去年敕令处分。张宏思、李公佐,卑吏守官,制不由己,不能守正,曲附权臣,各削两任官。崔元藻曾受无辜之贬,合从洗雪之条,委中书门下商量处分。李恪详验款状,蠹害最深,以其多时,须议减等,委京兆府决脊杖十五,配流天德。李克勋欲收阿颜,决脊杖二十,配流硖州。刘群据其款状,合议痛刑,曾效职官,不欲决脊,决臀杖五十,配流岳州。其卢行立及诸典吏,委三司使量罪科放讫闻奏。】 简单来说就是: 李德裕被从东都太子少保贬为潮州司马。 李绅已经病逝,依旧削官三级,此外子孙不得出仕。 子孙不得出仕对家族影响极大,这几乎断绝了李绅后人的成才之路。 当年与吴湘争夺颜姓女子的扬州都虞侯刘群和押军牙官李克勋,皆被杖责流放。 宁死维护李德裕的淮南推判官魏铏,被贬为吉州司户。 淮南县典孙贞、高利、钱倚、黄嵩,江都县典沈颁、陈宰,淮南节度押牙白沙镇遏使傅义,左都虞候卢行立,天长县令张弘思,县典张洙清、陈回,右厢子巡李行璠,典臣金弘举,送吴湘妻女至澧州取受钱物人潘宰,原推官元寿、吴珙、翁恭等皆被牵连。 连写出《南柯太守传》的大唐着名传奇作家扬州录事参军李公佐也被贬官两级。 此外,西川节度使李回和桂管观察使郑亚,这两位重量级大佬也因参与吴湘案被贬官。 江淮富庶,李吉甫、李德裕父子和李绅先后出任淮南节度使,李党在江淮根基不浅,几乎等于另一个根据地。 白敏中、崔铉用一个吴湘案清洗了淮南官场,瓦解了李党在江南势力。 刘异基本不管朝廷党争内斗之事,认为输赢各凭本事。 他本以为李德裕被贬为潮州司马后,这事就该翻篇了。 刘异没想到在大中二年九月,突然听说李德裕又从潮州司马,被贬去崖州做司户参军。 崖州司户就是李德裕当年贬崔元藻的那个职位。 白敏中官职和地点挑的如此刻意,对李德裕侮辱性拉满。 刘异感觉白敏中过于小肚鸡肠了,大有弄死李德裕的可能。 刘异想起当年曾答应过李德裕,无论谁登基,都会保他一命。 况且吴汝纳和吴湘案这颗雷,本就是他早年埋下的,现在他不得不出手干预一下。 刘异这次进宫便是劝大舅哥适可而止。 李忱何等聪明,刘异不相信他不知道吴湘案翻案过程有问题。 大舅哥选择对白敏中铲除异己的做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能说明白敏中的行为符合了李忱的利益。 李德裕是李忱的的心魔。 李忱总认为只要否定了李德裕的政绩和功劳,便能将唐武宗李瀍塑造成一个识人不明的昏君。 今天刘异和李忱通过拳脚友好切磋,李忱终于同意不再折腾李德裕,留他一命。 他俩刚才比斗出汗太多,现在一个捧着一个石榴并排坐着开吃。 李忱见刘异一口接一口的吞咽,疑惑问道: “你吃石榴都不吐籽的?” 刘异白了他一眼,指着自己的脸给他看。 “你刚才把我的腮帮子打肿了,嚼石榴会疼。” 李忱指着自己眼角反问: “你还将我眼眶打青了呢,让我明日如何上朝?” “那就休几天,咱们明天去终南山找花花玩好不好?”刘异诱哄。 “你刚才还提醒我要做明君呢。” 刘异停下吃石榴的动作,问: “你真想做明君?” “当然,我想大唐百姓重新过上太宗年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盛世生活。” “你其实可以超越太宗。” “真的假的?如何才能超越太宗?” 刘异认真分析道: “太宗年间百姓幸福感主要来自安全保障和物质丰足,你除了这两样可以比太宗多提供给百姓一种满足,叫公平。” “你什么意思?” 现在朝局稳固、地方太平,刘异决定兑现当年杀黄巢时许下的诺言。 他并不指望在大唐消灭阶级差异,因为后世也无法做到,但他可以尽力缩小阶级差异。 刘异开始滔滔不绝给李忱灌输公平受教育机制。 李忱听完后并不认同。 “你太乐观了,普及义务教育,上哪找那么多授业师父去?” 刘异当即献策: “每年科举落榜的考生和等待铨选再授官的备选官员都不在少数,你可以鼓励这些人开班授课,规定他们满多少年从教资格再参加科举或参加铨选,可以另辟赛道优先录用。” 李忱思索一阵再次摇头。 “即便有授业夫子,普通百姓哪有钱交束修费用?书本纸张也要花钱,我想普通百姓估计更愿意将孩子留在家中帮忙务农。” “所以你要多设立减免束修学资的官学,对于个人承办的私学要给补贴,对愿意送孩子去读书的人家适当减免一些赋税,给更多穷苦人受教育的机会。” “刘异,我担心……” “担心什么?”刘异问道。 李忱欲言又止后轻笑,敷衍道: “没什么。” 刘异吃完石榴便离开紫宸殿准备出宫,半路被两名女使拦下。 “刘驸马,太后听闻你今日进宫,唤你过去陪她说说话。” 今日安平公主没进宫,刘异没想到丈母娘居然也愿意见他。 郑太后不像之前郭太后常年只住兴庆宫,她在兴庆宫和大明宫两边都有居所。 今日郑嫣便在大明宫禁中召见刘异。 大明宫分为前宫和后宫,前宫到宣政殿为止,是皇帝上朝和大臣办公的场所。 后宫就是所谓的禁中,是皇帝和宫妃们的生活区域。 后宫以太液池为中心而布局建筑。 刘异跟随女使来到太液池边登船,坐小船往湖心划去。 太液池中间有座湖心岛叫蓬莱山,蓬莱山上建有许多水榭。 刘异被女使带到蓬莱山的太液亭才见到丈母娘。 此时太液亭里聚满了人,除了李温和李万寿的生母晁美人,南安郡夫人仇晴儿,还有几个刘异叫不出名字的妃嫔和八九名皇子、公主。 郑太后正坐在亭中美人靠上陪郓王李温玩九连环。 刘异进来后躬身施礼,挨个问好。 晁美人撇撇嘴,李温翻了个白眼,只有仇晴儿对他回以微笑。 郑嫣见女婿来了便让宫妃们各自带着孩子回去。 待亭子里清静了,郑嫣望着刘异疑惑问道: “驸马,你的脸怎么了?” “啊,刚进宫时不慎摔了一跤。” “我怎么感觉你每次进宫都摔跤呢?” “可能是大明宫的地不平吧。” 两年多相处,郑嫣已经习惯了刘异满嘴胡说八道。 她无奈笑笑说:“驸马陪我下去走走吧。” 刘异与郑嫣并排走在蓬莱山的太液池边上。 一阵秋风吹过,池边树木枝叶沙沙作响,几片黄金落叶飘落,飞舞在风中。树叶飘向满池秋水,落下时引得四五条锦鲤围观,大自然生动的景象宛如一幅色彩斑斓的水彩画。 水彩画右侧一对丈母娘和女婿正一边漫步,一边惬意闲聊,神态宛若亲母子。 郑嫣问了刘异女儿刘亦菲近况,又问了他府中三只神兽的趣事。 刘异挑些有趣的讲给她听,逗得风韵犹存的丈母娘不时发出笑声。 “难怪陛下喜欢你,刘驸马,你简直是个活宝。” “我也很喜欢陛下。” “怡儿最近告诉我他能顺利登基,全赖刘驸马运筹帷幄,普天大醮当日,全京城的兵马剑拔弩张,形势异常危险,当时若没有刘驸马力挽狂澜,便没有我儿的今天,他真的很感激你。” “陛下是重情之人,他言重了。” “我生了一对善良又重情义的儿女,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担忧。” 刘异疑惑问道: “太后担忧什么?” “担忧他们被人欺负啊。” “怎么会,安平和陛下有我护着,谁会欺负他们?” “听驸马如此说我就放心了。” 郑嫣停下捶了捶腿,感慨: “人老了,走一会儿路就累。驸马,你去亭中将我的拐杖取来。” ~~~~ 紫宸殿。 内给事仇从广正用绢布包裹的冰块给皇帝敷脸。 碰到李忱肌肤时,他被冰得一激灵,嘴里嘟囔抱怨: “该死的刘异又往朕脸上打,明日早朝淤青要是消不到,我就杀了他。” 仇从广脸上暗暗憋笑,手握冰块轻柔地按在皇帝左眼外侧。 “陛下每次都这么说,哪次也没真舍得杀了驸马。” “哼,早晚……呀疼疼疼,你动作轻点。” 这时殿外有宦官进来禀告: “陛下,太后身边的张谒者急事请见。” “召见。” 须臾,一名四十多岁的宦官磕磕绊绊走进来,未施礼便大喊: “陛下,太后出事了。” “什么?”李忱被吓得站起。 张谒者继续道:“太后今日召见刘驸马,刘驸马不知为何中途行刺太后。” 李忱脑子当即就懵了。 他怀疑自己听到了天书,否则他为何理解不了这句话的含义。 刘异行刺太后……女婿行刺丈母娘,这怎么可能? 仇从广比李忱更早恢复神志,插嘴问道: “太后现在情况如何?” “御医正在救治。”张谒者。 李忱终于苏醒,走近两步大声问: “在哪里救治?” “太后已经被移回太和殿了。” “摆驾太和殿,快。”李忱命令。 李忱抵达太和殿时,他的一众嫔妃和儿女们正焦急聚在外殿中。 晁美人一见李忱进来,当即奔过来哭哭啼啼抱怨: “臣妾早说过那个刘驸马就是个疯子,他之前殴打温儿,没想到他这次居然敢行刺太后。” 李忱不想理她,拨开晁美人继续往里走。 这时一名宫女端着一盆带血的绢布从内殿走出来。 “太后如何了?”李忱问。 宫女端着铜盆欠身施礼,答: “虞奉御和几名医师还在救治,虞奉御说太后伤得很重。” 仇晴儿走过来安慰: “陛下安心,太后是福泽深厚之人,此次定可以逢凶化吉。” “当时到底发生何事?”李忱问。 晁美人抢答:“就是刘……” “你闭嘴,”李忱打断她,转头对仇晴儿说:“你来说。” 晁美人嫉妒地白了仇晴儿一眼。 仇晴儿据实回道: “臣妾也不知具体,今日下午太后诏我们上太液亭陪伴,后来刘驸马前来拜见,我们本欲带着孩子乘船离岛。船到湖中忽然听到太后在岸边呼喊,我们远远看见刘驸马手持宝剑插入太后胸膛。” 李忱闻言脸色阴沉可怕,森冷质问: “刘异那畜生现在何处?” “今日左金吾卫大将军郑斗恰好在蓬莱岛上护卫,他听到太后呼喊,当即率领一队金吾卫手持弓弩将刘驸马擒拿,现已羁押。” 番外:皇太后(四) 宣阳坊,刘宅。 小伙伴们正在商讨如何过重阳节,后天就是大中二年的九月九日。 密羯兴高采烈都提议: “咱们今年还是去终南山吧,去年我在山里发现一只又黑又白的小熊,特别好玩,今年想去看看它长多大了。” 毛台附和:“我同意,还可以在山里狩猎,终南山上野鸡很多。” 布兰补充:“还有麋鹿和兔子。” 阿兰接道:“我也赞同,现在这个季节终南山的野生猕猴桃、板栗都应该熟了,我今年想多摘点,假父下次回九合村时可以带上,替我分给王小牛他们。” 猕猴桃之前叫羊桃,是大唐诗人岑参给改的名。 岑参在《太白东溪张老舍即事寄舍弟侄等》诗中有一句“中庭井阑上,一架猕猴桃”,此后猕猴桃这个名字一直沿用到后世。 姚娥摇头嫌弃女儿: “这孩子都多大了,整天除了想着吃就是想着玩,及笄礼白过了。” 阿兰半年前过的及笄礼。 安平公主发表不同意见。 “终南山虽然可以登高,但秋日山中寒冷,去年重阳在那里时,我家小亦菲都着凉了。” 郑宸帮腔:“是啊,在哪里不一样插茱萸,为何一定要去终南山?” 秦三娘提议:“要不咱们今年就在【春风得意】过算了,乐游原也是长安高地,在那里也算登高。” 大唐有重阳登高的传统。 孙艳艳赞同:“这个主意,乐游原上有菊花,咱们可以一边赏菊,一边喝菊花酒。” 张鼠望着这群女人,摇头叹息,看来自己是小六一的唯一知己。 “你们根本不懂我家小六一,他去终南山可不光为了登高,还为了兄弟啊。” 刘异已经将第五甲的坟墓从宋城阏伯台,迁到了天下第一福地楼观台,楼观台就在终南山里。 刘异每年清明、重阳都会过去拜祭。 公孙笔感叹:“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第五甲已经离开咱们三年了,。” 众人想起第五甲忽然都有些伤感。 李安平说道:“我还是听刘小偷的吧,唉!奇怪,这么晚了都快到飧食时间了,刘小偷怎么还没回?” 这时奴婢进来通报神策军将领陈平、米童府外求见。 郑宸欣喜吩咐:“他俩有好长时间没过来了,快快有请。” 陈平、米童这两年在神策军中职位越做越高,刘异为了避嫌,很少公然与他们来往,都是私下偷偷会面。 公孙笔表情困惑,心中纳闷陈平、米童今日为何不管不顾直接来刘宅拜见? 陈平、米童进入主屋后,对林九蓉递个眼神。 林九蓉当即将屋里全部伺候的婢女赶出去,关上房门。 公孙笔忐忑问道: “出了什么事?” 陈平首先开口说: “队长下午在禁中被左金吾卫抓了,理由是行刺太后。” 振武城出来的这批人还习惯叫刘异队长。 屋里人听到这个消息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李安平重复陈平话力图加深理解。 “刘小偷行刺太后?” “对。”陈平点头。 “太后不是我阿娘吗?” “应该是吧?”米童回。 “所以你在说我的夫君行刺了我的阿娘?这怎么可能,你在说笑吧?” 张鼠也觉得不可能,进一步确认: “你们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太离谱了。” 米童面容严肃,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事发突然且事情重大,我与陈平怎敢拿这事说笑?” 小伙伴们现在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众人脸色瞬间变得凝重。 郑宸焦急问道:“异兄长现在怎么样了?” “我们见不到,听说他被郑斗的人暂时关在禁中的掖庭局监牢。”陈平答。 砰~砰砰~ 忽然响起敲门声。 林九蓉愤怒朝门外大吼: “都说了,不许进来打扰。” 一名奴婢在门外回道: “管事,郑驸马在府外请求拜见,还有阿郎的金吾卫属下孔彪、孟堂和刘瓜也来了,奴婢要回绝他们今日府中不见客吗?” 米童歪头说出猜想:“估计他们也得到消息了,也是来告知队长的事。” 郑宸站起身,对众人说: “既然我大兄到了,我去问问他,看他知道多少。” 郑宸走出房间,让奴婢将郑颢带去偏厅。 张鼠也走出房间,准备在另一个偏厅会见孔彪、孟堂、昆仑瓜。 半个时辰后,全家人又在主屋碰头。 张鼠分享他刚得到的消息。 “孔彪、孟堂和昆仑瓜下午回到金吾卫仗院也听到了小六一被抓的事,他们跟左金吾卫相熟的同僚打探,证实是郑太后的侄子郑斗在太液池蓬莱山利用弓弩擒住了小六一,原因也是行刺太后。” 郑宸随后也开始分享她得到的消息。 “我大兄说今日下午万寿公主恰好进宫探望太后,万寿公主坐船离开蓬莱山时亲眼看见异兄长手持利剑刺入郑太后胸膛,太后重伤昏迷。” 被多人证实消息属实后,李安平最后一脸希望也破灭了。 她哭泣重复:“我阿娘昏迷?我要进宫。” 郑宸揽着她肩膀安慰: “安平进宫也好,你去探望一下太后伤势如何,看能不能跟陛下求求情,让你见一下异兄长。行刺太后可是重罪,我绝不相信异兄长无缘无故会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你要亲口问问他缘由。” 郑宸出门后,公孙笔也送米童、陈平出府。 路上米童小声问:“主公现在何处?” “还在汝州,我等下会飞鸽传书将此事告知主公。”公孙笔答。 “帮我问问主公,我想率领一部分神策军将少主公从狱中救出来,然后一起逃去吐蕃行吗?” 陈平插话:“我也可以率领神策军劫狱,只是怕会连累了吐突中尉,而且刘宅如今一大家子人呢,咱们逃了,他们怎么办?” “跟咱们一起去吐蕃啊。”米童想当然道。 公孙笔摇头。 “劫狱是下下之策,当时主公离开长安时已为少主公备下了保命手段,我想如今应该可以启用了。” 米童、陈平二人瞬间转忧为喜。 他们自幼便对大野盟盟主李归钦佩不已,他们甚至有种感觉,天下万事万物都逃不脱主公的掌控。 李安平匆匆赶赴大明宫,她抵达太和殿时,郑嫣的伤口已经被御史缝合。 郑嫣醒过来一次,简单说了几句话又沉沉睡去。 李安平望着床榻上因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的母亲,再次失声痛哭。 李忱怕妹妹将母亲哭醒,揽着李安平的肩膀带她离开内殿,走向外殿。 李安平抓住兄长的手臂询问今天下午到底发生了何事? 李忱一脸茫然回道: “我也不知道,阿娘刚才醒来时说她在太液池边劝了刘异几句,劝他身为外戚不要过多干政朝政,刘异因此恼怒想杀了她。” “这怎么可能?我不信,刘小偷向来对朝政不感兴趣,他甚至懒得上朝啊。” “安平,你在怀疑咱们阿娘说谎吗?”李忱质问。 李忱长子李温突然插话: “刘驸马向来目无尊卑,之前殴打我没有被惩处,纵容他的嚣张放肆,所以今天才敢行刺太后祖母,如果这次再不惩处,未来他或许敢行刺天子。” 李忱侧脸瞥了长子一眼,没有评论。 李安平依旧不信,问道: “他被关在何处?我想过去亲口问问他。” 这时,晁美人走过来假惺惺劝阻: “安平公主千万不要过去,刘驸马敢刺杀太后,可见未必在乎你,等下他若再犯混,搞不好会连你也刺杀了。” “不会的,他是在乎我的,他不会伤害我。”李安平哭着辩驳。 “他若真在乎你,又怎会惹你伤心行刺太后?”晁美人反问。 李安平无助的捂脸哭泣。 仇晴儿过来抱着安平公主安慰: “安平妹妹,你不必担心,此事若真有误会,陛下一定会查明的。” 晁美人翻了个白眼后讥讽: “当时咱们那么多双眼睛看得清楚,刘异行刺太后证据确凿,哪里还有误会?” 李安平窝在仇晴儿怀里呜呜痛哭。 晁美人继续在她伤口上撒盐。 “刘异这次行刺太后定然是活不成了,安平公主,你与太后可是血脉相连的亲母女,你这个时候可得分清里外,不能因为一个驸马就伤了太后的心啊。” 李安平推开晁美人再次奔向李忱。 “她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定然是活不成了?皇兄,莫非你要杀了我的驸马吗?” 李忱瞪了晁氏一眼,低头安慰妹妹: “即便如今证据确凿,我还是会让三司共审的,总要知道刘异为何行刺。” “三司?三司共审难道就不会冤枉人吗?” “安平,你不信任三司?” “我不懂朝堂之事,但无意中听刘小偷讲过,这次三司重审吴湘案就是一笔糊涂账,他们为了冤枉李德裕,诸多证据不实。” 李忱的脸当即冷下来。 “刘异质疑朝廷法度,难道你也不信任为兄吗?” “皇兄,我求你让我见见刘小偷,我要亲自问明缘由。” “安平,刘异见到你后或许感觉有了依仗,可能就不老实招供了。这件事关乎咱们的母亲,恕为兄不能答应你。” 李安平当即双膝跪倒哀求。 李忱最后一狠心摆驾离开太和殿。 兄长走后李安平跪在地上哭得声泪俱下,既委屈又无助。 仇晴儿过来搀扶起安平公主。 “安平,你要保重身体啊。” “晴儿,兄长不如之前疼爱我了,他之前从不拒绝我,现在怎会变得如此无情?” “陛下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晁氏母子见到安平公主失势,故意夹枪带棒嘲讽。 郓王李温啧啧大声嫌弃: “刘异既不是士族,也非科举出身,他能成为驸马是因为阿耶当时还未登基,咱家还未得势,否则祖母才看不上他一个金吾卫小街使呢。” 晁美人冷哼一声接: “温儿,娘早说过吧,像他那种目无尊卑的兵虏子,闯出大祸是早晚的事。” 李忱回到紫宸殿,连夜召见中书侍郎兼刑部尚书白敏中,大理卿卢言,刑部侍郎马植,御史中丞魏扶。 今年五月份崔元式被罢相成为户部尚书后,李忱又同时提拔了兵部侍郎周墀和刑部侍郎马植为同平章事,即宰相。 他今晚召见的这四个人中有两名宰相,白敏中和马植,都在刑部挂职。 李忱将刘异行刺太后的事情告诉四人。 四位重臣听后被惊得目瞪口呆。 李忱叮嘱: “这件事不能对外公开,否则百姓会对皇族外戚关系议论,朕想你们三司低调审理,今晚左金吾卫会将人秘密移送至大理寺监牢,此案卷宗不标文档,但需详实记录审理过程。” 四人齐声称喏后,离开大明宫。 夜幕之后,一队重甲金吾卫押着一名头戴黑布头套,身披沉重金属枷锁的囚犯走进大理寺监牢。 大理寺狱丞一见来人赶紧笑脸相迎。 “郑大将军,你怎么亲自押犯人过来了?” 郑斗斜了狱丞一眼,要求: “这名犯人要单独关押,你们千万不能解开他的镣铐,禁止家属探望,他左右监舍要空出来,防止他与人交谈。” 狱丞疑惑问道: “如此危险吗?不知此人犯了什么大案?” “偷盗。” 狱丞满脸困惑,是偷了皇帝的玉玺吗?否则至于紧张成这样吗? 办交接时狱丞特意看了眼犯人的姓名 ——刘二。 待金吾卫离开,狱丞命狱卒取下刘异的头套,押送他去最里一间。 当狱卒扯下刘二头套的那一瞬间,狱丞发出土拨鼠尖叫声。 “啊啊啊!” 狱卒奇怪问道:“狱丞,你怎么了?” “快,快取下他塞口的麻布和身上的镣铐。” “啊?可刚才郑大将军……” 狱丞气得狠狠踹了属下屁股一脚。 他来不及跟狱卒解释,当即自己亲自过去解开犯人身上的镣铐。 刘异身体恢复自由后,扯下嘴里的麻布,又左右看看昏暗的环境,问: “老子今晚睡哪啊?” 狱丞满脸讨好回道: “你想睡哪间都成,若觉得这里睡的不舒坦,也可以去睡卑职值夜的房间。” 刘异挑挑眉戏谑笑问: “这不合章法吧?” 原本长相甚为凶恶的狱丞,忽然变得满脸可怜兮兮,他哭丧着脸哀求: “刘街使,求你饶了小的吧,你怎么又进来了?” “鲁强,多年不见,你怎么还在干狱丞啊?” 鲁强正是刘异当年因为东市纵火案被关进大理寺期间遇到的那个倒霉狱丞。 张鼠、孙艳艳等人当时为了救出刘异,还曾挖通城墙地道,连夜绑架了鲁强和他的家人。 密羯威胁鲁强要将他孩子烧烤吃掉,吓得鲁强终于与他们同流合污。 鲁强做梦也没想到刘异这瘟神又回到大理寺监牢了。 番外:皇太后(五) 刘异当晚没有去睡鲁强的房间,而是选了一间较为宽敞干净的囚室住了进去。 他吃完鲁强准备的丰盛晚餐后,又命人抬了浴桶、热水进来,痛痛快快洗个澡,然后开始舒舒服服睡觉。 睡梦中他再次回到太液池边,重新刺杀丈母娘。 他看到自己剑刺进去时,郑嫣脸上浮现出若隐若现的笑容。 他不可置信地质问:“为什么?” 郑嫣正要回答时,刘异感到天旋地转一阵旋晕。 “刘街使?刘街使,你醒醒啊!” 关键时刻刘异的梦被打断,他睡眼惺忪地将眼皮裂开一条缝。 看见鲁强在榻边,刘异不耐烦地质问: “大半夜的,你晃我干屁?” “差役过来传唤,说今晚三司要会审你。” “现在什么时辰了?”刘异问。 “刚过三更。” “槽,竟折腾老子,告诉他们老子不去。” 鲁强一脸苦瓜相哀求: “刘街使,你别难为卑职啊。” 刘异无奈坐起身,打个哈欠,穿鞋下地。 “带路吧。” 鲁强面色忐忑说道: “街使,镣铐我还得给你戴上,公堂不是卑职的地界,等你回来我再给你取下。” 刘异痛快地伸出双手,任狱卒给他重新上枷锁。 须臾,他戴着沉重的枷锁,叮叮哐哐跟随狱卒走出大理寺监牢,再由差役押解走向大理寺公堂。 刘异两次进大理寺监牢,却是第一次过堂。 公堂上白敏中、卢言、马植、魏扶已经各自就坐,其中大理卿卢言坐居中主位。 卢言背后的巨大獬豸壁雕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阴森。 四名主审官的脸被灯光照得忽明忽暗。 站立在两侧的差役,大半张脸都被阴影所笼罩,显得有些凶恶。 刘异站在大堂中间,对堂上几人微笑说道: “刘异就不对几位行礼了,主要戴着枷锁不方便。” 魏扶刚想怒斥放肆,就听白敏中说: “既然这样,那就将枷锁去掉吧。马相公,你认为呢?” 上堂前白敏中曾私下找过刑部侍郎马植,告诉马植当年他当街拦住自己马车求官时,恰好刘异也在车上。 是刘异指使自己带着众多朝臣举荐他接替柳仲郢出任大理寺卿。 马植听后感动莫名。 谁能想到三年前还籍籍无名到处求官的人,如今已成为大唐宰相? 马植没想到刘异就是那个改变他命运的贵人。 此刻,马植听到白敏中cue自己,当即附和: “今晚如此多差役在此,难道还怕犯人跑掉吗?当然应该去掉枷锁。” 两位宰相都如此说了,卢言和魏扶自然不会傻到公然反对。 刘异被除掉枷锁后,动作敷衍地给四人叉手做了个礼。 “金吾卫右街使、驸马都尉刘异,拜见诸位。” 大理卿卢言一拍惊堂木,啪~地一声脆响。 “刘异,有人见你于光天化日之下行刺大唐太后,你可认罪?” 刘异没有回答,转而问道: “太后现在如何,死了吗?” 御史中丞魏扶当即怒斥: “大胆刘异,你行凶之后居然还敢诅咒太后?” 刘异点头微笑:“那就是没死,对吧?” 白敏中咳嗽两声,说道: “太后福泽深厚,自然能逢凶化吉,目前正在养伤。太后苏醒后已经指认了你刺杀的罪行,事到如今你可还有辩解?比如你是受何人蛊惑,有何不得以的苦衷?” 面对白敏中递来的台阶,刘异没有接招。 “既然太后已经指认了我的罪行,我说我没做过你们信吗?” 大理卿卢言脸色严肃问道: “自然不信,刘异,你老实坦白刺杀太后的目的何在。” “我也想知道原因呢,”刘异自嘲苦,“按唐律,行刺太后是何罪责?” 大理卿卢言直言: “罪同十恶中的谋大逆。” 刘异轻轻颔首,一副了然的样子。 “之恶之罪,肯定罪无可赦了。既然如此我认罪,至于行刺理由嘛,我还没想好,你们随便编几条,比如话不投机、一时冲动,比如我想测试一下太后的身板厚度,比如……” “放肆,”大理卿卢言出声打断,“公堂岂容你如此儿戏?藐视公堂,罪加一等。” “都十恶不赦了,我还怕你罪加一等?”刘异反问。 白敏中急得站起身劝道: “刘异,你要想清楚,十恶中的第二恶谋大逆,是要被处以极刑的。” 刘异耸耸肩,无所谓回道: “那就极刑吧,你们尽管报上去就好了,我绝不翻供。” 四位主审官当即傻眼。 他们这辈子从没碰到这么配合犯人,好像一心求死。 马植感激刘异的知遇之恩,惋惜问道: “刘街使,不知你还有何未了的心愿?” 刘异认真想了想,回道: “有一个,你们以后能不能别再半夜审案?打扰我睡觉啊。” 白敏中和马植无奈摇头,这人怎么就不知轻重呢? 白敏中对大理卿卢言说: “既然犯人已经认罪,且认罪态度诚恳,我建议日后就不要给他佩戴镣铐了,他想吃点什么尽量满足他吧。” 马植补充: “死罪一般要经过三复审,可这个案子一开始就由咱们三司最高官员审理,报给陛下后估计连复审的流程都免了。刘街使大概没几日好活了,他既关在你们大理寺,希望大理寺这段时日仁慈对待将死之人。” 大理卿卢言不傻,他已经听出白敏中、马植对刘异的维护之意。 卢言当即表态,一定给犯人优待。 刘异被差役押回监牢,鲁强看见刘异这次没戴镣铐进来,欣喜问道: “刘街使的案子是不是有了转机?你不日就能出去了吧?” 刘异点头回道: “我被定了十恶之罪,不日就可以拉出去问斩了。” “什么?刘街使,你逗我的吧?” 刘异被折腾得睡意全无,恰好这时长安城的街鼓敲响了。 他歪头对鲁强说: “能麻烦你去我里帮我送个口信吗?” “乐意效劳。” “如果我家人要给我带什么东西,烦请你帮我捎进来。” “小事一桩。” 当李忱听到白敏中汇报刘异痛快认罪、一心求死时,沉默了好一会没有说话。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才开口问: “刘异没有交代为何行刺太后吗?” 白敏中回:“刘驸马说他暂时没想好理由,随我们在卷宗上如何写。” 李忱将正在阅读的奏疏狠狠摔在桌上。 “随你们怎么写?他这是在指责三司断案不明吗?” 又是一天夜晚,鲁强再次摇醒刘异。 刘异怒气直冲天灵盖,没睁眼就开始发飙。 “槽,又要晚上审我?当老子好欺负吗,我这次非拆了公堂不可。” 鲁强无奈贴他耳边小声说: “刘街使,陛下来看你了。” 刘异无奈睁开眼,转过身坐起,果然看到大舅哥站在他的监舍内。 刘异叹口气,无奈笑了笑。 “这里没有凳子,你要不要过来坐我榻边上?” 李忱皱眉凝望刘异,自己跟这个人认识十年了。 刘异不仅是他的妹夫,还是他最信赖的朋友。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与刘异相见。 李忱面无表情讥讽: “看来大理寺将你照顾得很好啊,居然给你用崭新的丝绸面被褥。” 刘异痞里痞气回道: “没办法,我人品好。” 李忱继续与刘异隔着三丈距离望着他,目光中既有审视,又有怨恨,还有几分怜惜,颇为复杂。 刘异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出声调侃: “你别用这种暧昧的眼神盯着我,否则我会误会你爱上我的。” 李忱翻个白眼说: “我来只想问你一句实话,你究竟为何要刺杀我阿娘?” “李骗子,你了解你阿娘吗?” “自然了解,阿娘为了抚养我和安平长大受了很多苦。郭太后素来刻薄,冬日里从不给我们碳火,阿娘每年一入秋就开始在三大苑收集枯枝,留到冬季最冷的时候给我和安平取暖。阿娘手很巧,她经常帮助宫人刺绣,只为能给我和妹妹多换些吃食。”李忱说到这眼睛已经湿润,“她是全天下最好的母亲,阿娘为了我和安平什么苦都愿意受。” 刘异嗤笑评价:“她确实是位好母亲,也确实什么苦都愿意受,可惜就是心肠歹毒了些。” “我不许你如此诋毁我阿娘。”李忱怒视刘异问道,“你与她究竟有何仇怨?” “没有仇怨。” “不可能,那你为何要刺杀她?” “我若真的想杀你阿娘,你认为她现在还能安然活着吗?” 李忱对刘异的身手很了解,他俩有事没事就切磋。 母亲手无缚鸡之力,如果刘异真想刺杀,肯定能一击毙命。 李忱心中顿时充满疑惑。 “可太后不可能冤枉你啊,再说当时那么多皇妃、皇子和公主都亲眼看见了,确实是你行刺太后。” 刘异苦笑道:“所以说你老娘还是有些小聪明的。” “放肆,你……刘异,你若有苦衷,不妨告诉我。” “李骗子,那你告诉我,什么样的苦衷能让你免去我的杀头之罪?” 李忱这次沉默了。 无论刘异有何苦衷,他也不可能饶恕,否则怎么对太后交代? 刘异见大舅哥一直不吭声,心中已经了然李忱的选择。 自己被放弃了。 刘异重新躺回榻上,背对李忱,闭上眼睛。 “你走吧,我要睡觉了。” 李忱叹口气,悻悻离开监牢。 接下来一段时日,刘异在大理寺过得还算舒坦。 一天下午白敏中带着丰盛的酒菜过来,在监牢中陪刘异喝了顿酒。 白敏中开始只闷头喝酒,一言不发,后来喝着喝着就哭了。 “刘异,我对不起你啊。” 刘异用刚抓完烤鸡的油渍手为他擦去眼泪。 “有什么好难过的,是不是我的判决下来了?” 白敏中这下哭得更凶了,嘴里责备: “你说你那么聪明的人,为何要去行刺太后啊?这跟行刺天子有何区别?十恶之罪,我想救你都没法救呀。” 刘异啃了口鸡腿,嘟囔道: “可惜刘大拿不在,它最喜欢鸡腿了。老白同志,你就别煽情了,快说说你家皇帝对我怎么判的?” 白敏中哽咽回道: “按唐律十恶之罪本该腰斩,陛下仁慈,准你全尸,改为缢杀。” “秘密执行,对吗?”刘异问。 “对,陛下不想皇室丑闻暴露于人前,责令大理寺三日后秘密处决你。”白敏中说罢郁闷地重重放下酒杯,“你若关在我们刑部,我或许还……” “或许什么,难道你还敢放了我不成吗?” 白敏中被问得一怔。 自己确实不敢,他能爬到今天不容易。 “刘异,我对不起你啊,你对我恩同再造,白某今日能位列宰辅,全赖你当年提携之恩,如今你身陷囹圄,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刘异拿起酒杯跟白敏中的杯子碰了一下,戏谑调侃: “那就把眼睛闭上。” 白敏中叹口气后忽然压低声音: “大理寺监牢未必是铁板一块,我知道刘街使神通广大,你若想出去,估计要早做谋划。” 刘异笑得肩膀一抖一抖,问: “你这是在教唆我越狱吗?” “我……我没有,我只是替你惋惜。” 刘异笑呵呵拍拍白敏中的肩膀。 “心领了,有你这句话以后谁再骂你忘恩负义,我跟谁急。” “唉,天下果然只有刘街使懂白某啊,可惜知音薄命啊。” “槽,你才薄命呢。” 行刑的前一天,大理寺终于允许刘异的家人过来探监,但只允许进来两人。 张鼠、刘奇、毛台等十几个小伙伴被拦在监牢外面,任他们叫骂吵嚷就是不放进。 李安平和郑宸一进监舍就扑到刘异怀里嚎啕大哭。 李安平哭得梨花带雨地痛骂自己的兄长。 “我要与皇兄断绝关系,没想到他如此铁石心肠,任我苦苦哀求仍是执意处死你。” 刘异问:“为何不是与你阿娘断绝关系?” “阿娘?阿娘是受害者啊,她被你伤得很重。” “安平,记得我在润州时就曾问过你,若有一天我与你阿娘产生矛盾,你会选择帮谁?” 李安平被问得一时语塞,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刘异没有逼她,搂着她默默叹了口气。 这时,郑宸告诉他自己有孕了。 “真的?” 刘异喜出望外,狠狠亲了一下郑宸的额头。 郑宸却哭得更凶了。 “异兄长若有不测,我自然绝不独活,可这次你得等等我,我想先把孩子生下来再随你而去。” 刘异笑着擦掉她的眼泪,柔声安慰: “放心,我肯定死不了。” “明天就执行了,你为何如此笃定?” 番外:皇太后(六) 刘异行刑的前一晚,鲁强给他准备了特别丰盛的晚餐,还命大厨为他制作了一份“浑羊殁忽”。 “浑羊殁忽”是比烤全羊更复杂的羊肉吃法,大厨会将童子鹅去毛取出五脏,在中空的鹅肚里填上肉和糯米饭,用各种佐料调好,再装进剥皮取出五脏的羊肚中缝合,最后将羊包鹅架在火上炙烤一天。 刘异没想到人生第一次吃浑羊殁忽是在牢狱中,他一边喝极品剑南春酒,一边品尝美味,笑呵呵调侃: “我这次要是死不了,都对不起李忱给我准备的大餐。” 鲁强惊讶:“街使怎知这是陛下为你准备的?” “即便你管大理寺监牢油水多,舍得为我买羊,可你上哪找会做浑羊殁忽的坑饪去?这分明出自御厨之手。” 鲁强低声问道:“刘街使,你人这么聪明,又有本事,还知交满天下,为何不逃呢?我知道大理寺根本困不住你。” 他可是领教过刘异朋友们的本事,那些人连长安城墙都能挖通。 “我现在有妻有女,我逃了,他们怎么办?” 鲁强无奈叹口气,家室有时候还真是负累。 当年他就是因为孩子才被刘异的朋友们拿捏住了。 “刘街使,明日就行刑了,最后一晚卑职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刘异扔掉鹅翅骨头,打了个饱嗝,说: “你让狱卒进来把这里打扫干净,将我左右五监的犯人全部清空,再搬一张凳子放到我栅栏外面,准备迎接贵客。” “街使今晚还有朋友要过来探监吗?” 刘异一脸神秘莫测回道: “来探监的可不一定都是朋友。” 街鼓敲完整整六百下,长安城再次进入夜禁模式,不仅大街小巷人流消失,连皇城、宫城内也少有人走动。 一队金吾卫敲响大理寺监狱的大门。 鲁强听狱卒来报说左金吾卫大将军郑斗又来了,他赶紧亲自出门相迎。 郑斗拉过鲁强,指了指身后头戴白纱帷帽的妇人,贴在鲁强耳边轻声说: “太后来了,太后想在行刑送一送驸马。” 鲁强吞咽一口唾沫,刘异说的贵客难道指太后? 他刚要上前拜见被郑斗拉住。 “此事不宜张扬,你前面带路就好。” 鲁强手执灯笼为众人引路。 郑斗走在鲁强身侧,小声要求: “你等下需将刘驸马左右三监全部清空。” “他左右五监都没人。”鲁强回答。 “啊,这么巧?” 鲁强尬笑:“是啊,好巧。” “太后不进监舍,你需要在刘驸马监舍外面给太后准备一张凳子。” “这个也有,而且上面还特意铺了厚毛毡垫子。” 郑斗疑惑问道: “鲁强,你是不是早知道太后要来啊?” “大将军说笑了,我哪有那份本事。” “这倒也是,你若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估计就不做狱丞了。” 鲁强带领众人走过一条幽长昏暗的过道,最终来到羁押刘异的监舍外面。 郑斗的手下立即检查左右监舍,确定安全后对戴帷帽的女子点头示意。 帷帽女子对他们摆摆手。 郑斗拉着鲁强,率领一众金吾卫原路退出去十几丈。 这片空间当即只剩下帷帽女子与栅栏里的囚犯刘异。 刘异此刻正在榻上闭目养神打坐,听见栅栏外的声响也没睁开眼。 郑嫣摘掉头上帷帽,坐在凳子上,隔着栅栏审视女婿片刻,开口问道: “刘驸马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 刘异终于睁开眼,语气平和回道: “我不是第一次进大理寺监牢,早就习惯了,倒是太后,你的伤养好了吗就随便走动?” “没养好也得来送驸马最后一程啊,你心里还在怨恨我吗?” 刘异云淡风轻般笑了。 “怨恨倒不至于,我对你甚至有点小钦佩。我也算经历不少大风大浪,没想到最后却栽在自己岳母手中,我是真没想到你居然还会祝由术。” 他当时与郑嫣在太液池边聊的颇为愉快,郑嫣让他回太液亭取自己的拐杖,他完全没有防备真就去了,也确实取了一杆拐杖回来。 他在将拐杖递给郑嫣时也完全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妥,直到他听见一声犀利地尖叫,才蓦然清醒。 这时他发现手里的拐杖不知为何变成了一柄长剑,长剑的剑尖已经刺入丈母娘的胸口。 郑嫣发出尖叫后,不多时她侄儿郑斗就率金吾卫弓弩手赶到,将他围起来。 他被捕后回想当时的情景,推测应该是郑嫣在说自己累了,有节奏地拍打腿部时对他进行了催眠,即祝由术。 郑嫣没有否认,叹口气回道: “驸马或许不知道,我年少时曾混迹江湖,靠杂耍为生。当时结识的人大都是操持旁门左道贱业,其中就有两个拍花子的人,我的祝由术便是跟他们学的。那俩拍花子的人说我天份极高,总能让人防不胜防,要不是我后来嫁进了节度使府邸,我可能真会以此谋生也说不定。” 刘异无奈苦笑。 他当年能躲开郭芊芊的祝由术,是因为有殷九州的提醒让他对郭芊芊有了防备,可他又怎会防备自己的丈母娘呢? “你也真敢冒险,那柄剑当时刺得可是不浅,万一你没被救活,岂不是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郑嫣淡淡微笑回道: “所谓苦肉计,不苦怎么能让皇帝对你痛下狠心?” 刘异皱眉望着丈母娘,他自诩聪明却一直搞不懂这个老女人的奇葩脑回路,直接问道: “你为何一定要逼皇帝杀我?” “唉,”郑嫣叹口气,“我也是逼不得已啊。” “谁逼你了?” “你啊。” 刘异无奈苦笑,“说来听听我怎么逼的。” “我儿经常带着一脸伤痕过来给我请安,我每次问他,他都说是不小心跌倒摔的。驸马虽不常进宫,但你每次进宫后皇帝都会不小心跌倒,这会不会太巧了?” 刘异当即大声驳斥: “李忱也打我的好不好,上次他踢我下腹,我差点不人道。大多时候我们都是打平手,很有分寸的。” “可他是皇帝,你敢殴打天子可见在你心中对皇权根本没有敬畏,也就没有尊卑。你之前殴打我孙儿李温可以说是为了安平,尚且情有可原,但你居然敢殴打皇帝,让我如何不忌惮呢?” “就因为这个,你就要逼李忱杀我?”刘异感觉不可思议。 “真正让我痛下决心的是最近皇帝终于肯对我说实话,他承认自己的伤乃是和你玩闹所致。我认为你目无君主,让他提防你,他认为没必要,我儿坦白是你助他登上的皇位。他将你在普天大醮那晚调动全京城的兵力困住李德裕和朝臣,又在望仙台刺杀唐武宗李瀍,然后声东击西让神策军护军中尉马元贽扶持他登基的事,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了我。” 刘异彻底听迷了,他走进栅栏不可思议问道: “当你得知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扶持你儿子登基,不该对我心存感激,设法报答吗?你脑子里长结石了,反而陷害要杀死我?” 这是什么奇葩脑回路? “没错,我是很感激,却也更加忌惮你了。刘异,你既有掌控全长安兵力的能力,天知道若有一日你与我儿反目,你会不会像刺杀唐武宗李瀍一样杀掉我儿子?我知道你对我长孙李温不满,曾说有你一日他就绝无可能当太子,你这是明晃晃干涉立储,你的权利太大了。” “屁,老子从没让李忱给我升官,我现在仍是金吾卫街使,权力大个屁。”刘异不服反驳。 “你的权利不是来自于官职,而是来自你的才能,不需要官职就可以令朝臣、兵甲听命,你比李德裕更加恐怖。你不仅有才,而且胆大包天,留着你对我的儿子、我的孙子太危险了。” 刘异走回榻边坐下,郁闷地揉着太阳穴,人生第一次领略到怀才有罪的无奈。 “你就从没为你女儿安平公主考虑过吗?”刘异质问,“安平很爱我,我若身死,她会悲痛欲绝的。” 郑嫣眼睛渐渐湿润,故意往房梁上瞅了瞅,防止眼泪落下来。 片刻后她收敛情绪,语气坚定回答: “我知道,但人总要有所取舍。当年武则天也曾杀亲生女儿太平公主的驸马薛绍,她们母女并未因此失和,太平公主后来还改嫁了武则天的堂侄武攸暨。几个月前万寿公主出嫁时,皇帝曾立下规矩日后大唐公主、县主有子而寡,不得复嫁。幸好你与安平的头胎是个女儿,她不算有子而寡,可以改嫁。你死之后,她大概会伤心一阵,但只要她能走出来便不愁再嫁。安平身为皇帝唯一的亲妹,我唯一的女儿,如今身份尊贵已不同往日,相信天下才俊定会趋之若鹜抢着做她的新驸马。” 刘异气得脸黑得像涂了鞋油,没好气地嘲笑: “你谋划的倒是挺周全,人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却连我老婆改嫁的事都想好了,就没想过万一她宁愿守寡也不再嫁呢?” 郑嫣脸上忽然浮现愠怒。 “为何不愿意?你待她并没有多好啊,别以为你纳妾的事我不知道。安平性格软弱善良,她能忍你,我却不想女儿委屈,她下一个驸马一定比你对她更加忠贞。” 刘异讥讽问道:“人生的路要自己选择,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你会不会有点太过操心了?” “我的一双儿女都太过善良,我这个做阿娘不为他们谋划,还有谁为他们着想?” 刘异摇头发出咯咯怪笑。 短视的女人,丈母娘从来就没想过若自己这次死不了,他跟李忱的关系却再也回到从前了,如此对他儿子才是真正的危险。 “你笑什么?”郑嫣疑惑问道。 “你只有一双儿女吗?你就不打算也为自己的第三个孩子谋划一些?” 郑嫣浑身一震,瞪大眼睛,蓦然站起。 “刘异,你此话是何意?” “你早年与叛乱宗室李锜还有一个孩子吧。” “你……你怎会知道?” 刘异摸了摸鼻子,贼笑。 “你忘了?你弟弟郑光曾想拉我去你面前演戏骗钱的,这么奇葩的事情我不可能不怀疑。” 郑嫣咬唇思索片刻驳斥: “不可能,世上知道这件事的人没有几个,不可能是郑光告诉你的,到底是谁?” 刘异坦白:“我南巡经过你的老家润州,我在那里见到了杜秋娘。” 郑嫣气得攥紧拳头,咬牙切齿骂道: “原来那个贱人,可恨我上次没毒死她。” 她对着空气咒骂了一阵,转头看见刘异时忽然又笑了。 “你知道了这个秘密又怎样?明日你就要被缢死,你只能将这个秘密带去黄泉了。” 刘异再次离开卧榻,一步步走向郑嫣,直到触碰到栅栏。 栅栏外的郑嫣被刘异的凶狠眼神吓得后退两步,颤声问道: “你要作甚?” 刘异一字一句说道: “假如我被缢死,我担保你那个便宜儿子会死得比我惨烈百倍。” “你……你什么意思?难道你找到我儿子了?”郑嫣揣测完又迅速摇头否认,“不,不可能,郑光翻遍了河东都没找到,你不可能会找到。” 刘异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朝栅栏外扔去。 那东西软趴趴地飘落在郑嫣身前两尺。 郑嫣走上前弯腰捡起那个东西,待她看清后,身体不由得抖若筛糠。 她手里拿的是一件绯红色的丝绸小肚兜,肚兜中央绣着一朵黄色的芍药花,是她当年亲手绣的。 她的脸颊紧紧贴着肚兜,眼泪夺眶而出,记忆的闸门打开,思绪像潮水般汹涌而出。 当年她生下儿子后,稳婆刚给孩子洗完澡,戴上这个小肚兜,就冲进来一伙粗壮的婆子,她们抢了孩子就往外走。 她急得从榻上跌落,却无力阻止,因为生产已经耗费了她全部体力。 等李锜从军中赶回来时,裴夫人已经带着她的儿子赶回河东了。 可怜她的大儿子还没来得及喝她一口奶水就这样与她母子分离。 郑嫣哭到心力交瘁,缓缓抬头,哽咽问道: “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 刘异隔着栅栏面露阴笑。 “我想知道你会不会为了杀我,连自己儿子的命也不要了?” “他在哪?” 番外:皇太后(七) 翌日,晌午。 大理卿卢言率领一班膘肥体壮的差役走进刘异的监舍。 其中一名差役手里捧着个托盘,托盘中盛放着折叠整齐的白绫。 卢言语气无奈说道: “刘街使,你上路的时辰到了,陛下命我午时三刻对你行刑。” 刘异站起身,拍了拍屁股。 “是我出去的时间到了。” “也对,你死了就能出去了。刘街使不必担心,我带来差役都是熟手,他们力气大、动作也快,不会令街使痛苦很久。” 刘异呵笑:“那我谢谢你呗。” “不必客气,这是本官唯一能为街使效劳的。” 卢言对两名壮汉使个眼色,那二人当即取出白绫,一人攥住一端。 “对不住了,刘街使。” 刘异摆手,微微侧耳。 “你们听,已经来了。” “什么来了?” 哒哒哒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三,二,一。”刘异数着节拍。 两秒后,白敏中呼哧带喘地跑到刘异监舍门前。 “白相公?”卢言惊讶。 白敏中扒着栅栏门喘着粗气说: “还……还好你没动手。” “怎么了,白相公?” “陛……陛下说刘驸马刺杀太后案是场误会,现已查实,刘驸马无罪释放,陛下等着召见他呢。” “啊?可那天在公堂上刘异已经认罪了,三司会审时他亲口承认刺杀太后啊。” “他说的不算。”白敏中狠狠敲了卢言脑袋一下,“你呀,全部精明都用在了《卢氏杂说》里,陛下既然说驸马无罪,他认罪也白认。” 卢言在担任大理卿期间,将各地奇闻杂案汇总,编了一本短篇小说集叫《卢氏杂说》,一直流传到后世。 卢言摸了摸无辜的脑袋,彻底迷惑了。 刘异出监牢时拍拍卢言的肩膀打趣: “这个案子你要不要也写进侦探小说里?” 说罢他跟白敏中昂首阔步走出大理寺监牢。 路上白敏中百般询问刘异到底用何方法令陛下改变初衷,刘异嘻笑不答。 刘异进入紫宸殿,对李忱叉手施礼。 “臣参见陛下。” 李忱屏退左右,问: “你到底用什么威胁了太后?” “臣本来就是冤枉的啊。” “我信你才有鬼。”李忱停顿片刻后说,“今早太后过来找朕,说她遇刺之后记忆不全,现在才想起当日刺杀她的另有其人,众嫔妃看到那一幕,其实你打跑刺客后正欲替她拔剑,而非刺剑。” 刘异贼笑,郑嫣还真是个扯谎高手。 “太后无论说什么,臣都认。” “朕不知你用什么方法威逼太后维护你,但我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 “臣遵命。” “刘异,你……你一口一个臣,是在怨朕吗?” “陛下不也一口一个朕吗?”刘异反问。 李忱凝视刘异半天没有说话,他知道经此一事隔阂已经产生。 “刘驸马,你先回家去吧,安平大概已经等急了。” 宣阳坊刘宅,三神兽房间。 刘大拿和豹扑围着沙雕发出喵喵~汪汪的低沉叫唤。 沙雕老了,最近一年再也飞不起来,近来更是很少进食。 野生猫头鹰寿命一般只有三到五年,沙雕今年都八岁了,在猫头鹰界算超长待机,不过现在也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刻。 刘大拿和豹扑也已经超过十岁,进入猫狗的老年期,最近一年变得不大爱运动。 此刻,它俩撑着老迈的身体在沙雕面前可劲扑腾。 刘大拿和豹扑想逗沙雕打起精神,跟它们刚来长安一样,出去闹腾。 沙雕却给不出太多反应,大眼睛经常闭合好一会儿,才能睁开看一眼,然后又失望地闭上。 刘大拿知道沙雕在等刘异,它让豹扑去主屋询问刘异何时回来。 豹扑进主屋汪汪狂吠一圈根本没人理它。 刘宅众人此刻正煎熬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尽管郑宸心里也没底,却还在尽力安慰哭晕过去刚醒的安平公主。 “公孙先生素来多慧,既然他说异兄长能转危为安,你就不要太过悲伤了。” 安平公主泪如雨下,呜咽反驳: “缢杀驸马是陛下的旨意,纵使公孙先生再多慧,也不可能左右陛下的决定啊。我从没想过兄长如此狠心,为了不让我求情,他竟禁止我入宫了。宸儿,咱们要不去大理寺吧?” 公孙笔劝道:“还没到那一步,再等等,或许再等到一会儿就有消息来了。” 林九蓉小声问公孙笔: “你有几成把握?” “这是主公留下的计策。”公孙笔低声回。 李安平哭着问:“万一等来的消息是让咱们给驸马收尸呢?” 张鼠急道:“我不想等了,与其等待皇帝改变主意,不如自己掌握先机。” 密羯唯恐天下不乱附和: “对,咱们可以杀进大理寺,抢到人就跑。” 孙艳艳翻个白眼,他们这么多人能跑到哪里去? 但她没有泼众人冷水,因为她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毛台、布兰等人也赞成劫狱,连不懂武功的刘奇也决定加入。 一个时辰后大理寺门口却被形形色色的壮汉给围堵了。 张鼠领头喊口号,让大理寺把刘异放出来,否则他们就要冲进去,踏平大理寺。 这些人里除了刘宅小伙伴和仆从,还有张家在京城的私兵,加起来足有五六百之众。 至于为他们为何能进入皇城,当然是金吾卫孔彪、孟堂、昆仑瓜给开具的放行文书。 大理寺全体衙役加起来不到两百人,堵在门口与刘家人对峙。他们人数相形见挫,气势便矮了一截,派人频频去跟大理卿求援。 大理卿卢言裂开门缝偷瞄门口的情景,吓得瑟瑟发抖。 幸好自己没有杀刘异,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非被这些人吃了不可。 卢言回头问大理寺少卿: “你有派人去跟神策军求援吗?” 少卿一脸憋屈回答: “右神策军说他们不管,左神策军说即便他们发兵,也是帮刘驸马。” “那有派人去金吾卫仗院吗?” “派了,左金吾的士兵出不来,他们大院被右金吾卫的人给围了。” “全乱了,现在怎么办?刘家人非逼着我交出刘驸马,可半个时辰前我就将人给放了啊,他们现在不相信,本府总不能放这些刁民进大理寺监牢搜查吧?” “大理卿,我感觉这确实是个办法。” …… 刘大拿蹲在刘宅门口,忽然小耳朵微动,它顺着坊道朝东边跑去。 刘异从大明宫出来就直接回家,跟围堵大理寺的家人完美错过。 他刚迈进宣阳坊大门,就看见刘大拿跑过来。 刘异一把将刘大拿抱在怀里,笑呵呵问: “你今天怎么这么勤快了?” 喵~ 喵喵~ 刘大拿一会儿开合着大眼睛,一会咧开嘴频频点头,一会来回转头270度。 它努力表演沙雕的习惯动作。 刘异被它惟妙惟肖的表情逗乐。 “沙雕又哪得罪你了?” 刘大拿眼睛忽然湿了,整只猫看上去无比忧伤。 刘异呆愣了两秒后意识到不对,他抱着刘大拿原地弹射,飞跑出去。 刘宅门口两个仆从感觉一阵风刮过,互相询问: “你刚才看到一个人影没?” “是人吗?” 刘宅多数仆从都去帮忙围困大理寺了,刘异进入院里后并未遇到奴婢,他直接跑进三神兽的房间。 豹扑看见刘异来了,摇头摆尾疯狂大叫,质问你怎么才回来? 沙雕终于睁开眼看清来人,当它见到刘异后瞬间又眯起眼睛,露出了小老头般的经典笑容。  刘异放下刘大拿,将沙雕抱在怀里,感觉它现在都没一只鸡重。 沙雕一点都不沙雕,当年他能在乌介可汗万千帐篷中找到李太和营帐的位置多亏沙雕的标记。 这只雪鸮如家人一样陪伴他从西北草原来到长安,一起下江南。 他和耗子的婚礼都有沙雕参与,沙雕陪他们经历了许多难忘时刻。 刘异轻轻抚摸它的小脑袋,伤感说道: “谢谢你今生的陪伴,来生咱们还做一家人。” 沙雕这次眼睛闭上后再也没有睁开。 刘宅小伙伴在大理寺监牢没找到刘异,浩浩荡荡返回宣阳坊发现正主儿已经回家。 他们没高兴两秒就得知沙雕走了,全体小伙伴瞬间陷入悲伤。 晚饭时他们想起来问皇帝为何会改变主意。 刘异叹口气说:“因为我卖了一个人。” 他现在终于明白李归为何要将李二愣从振武调到长安,也许老爹早就算到了今天。 延福坊,玉芝观。 一辆颇为奢华的马车停在了道观门口。 车夫置凳后,两名女使搀扶郑嫣走下马车。 这个地址是刘异从大明宫出来后给她的。 郑嫣知道若自己认回大儿子,就等于将软肋送到刘异手中,此后她再也不可能动这个女婿。 可她还是决定要过来。 她左右打量这座规模并不大的道观,心中感慨万千。 自己找了四十多年儿子,没想到儿子就在长安,在她的眼皮底下生活。 郑嫣由女使搀扶走进玉芝观。 他们在门口看到一名瘦骨嶙峋的道人正在清理香炉,飞散的烟灰呛的道人发出一阵咳嗽。 女使上前询问: “这位真人,敢问你家观主何在?” 道士转身露出被烟灰熏得花里胡哨的一张脸。 “贫道就是观主,女居士找贫道何事?” 郑嫣激动地走上前两步,举起颤抖的双手为道士擦掉满脸烟灰,逐渐露出他白皙消瘦的面庞。 道士反应过来后尴尬地退后两步: “女居士请自重。” 两行清泪自郑嫣眼眶滑落。 难怪她弟弟郑光按李锜长子李师回的模样找不到她儿子,原来这个儿子长得并不像李锜,而是像她多些。 “你叫李帅?” 李二愣诧异问道: “女居士怎知贫道本名?” 郑嫣从怀里掏出一个粉红色的小肚兜。 “这是你的吗?” 李二愣接过肚兜审视,惊讶道: “我以为早丢了,怎会在施主这里?” “儿啊,我是你娘呀。” 然后郑嫣便给李二愣讲述了他的身世。 郑嫣母子相认最大的问题就是暴露了李归和大野盟的存在。 当郑嫣听李二愣说他是被师父养大,他师父是大野盟盟主李归时,郑嫣被吓得浑身冰冷。 李锜的嫡子居然还活着? 当李二愣告诉她李归就是刘异的亲生父亲时,郑嫣险些被吓得昏死过去。 这是什么离谱的关系? 郑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当即回宫找到李忱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告知。 李忱大受震撼后思维有些混乱,再三确认: “他真是阿娘入宫前生的儿子?” “确是。” “会不会是冒认的呢?他身上可有印记?” “肚兜加上样貌,绝计错不了,他就是娘的儿子,你的长兄,阿娘希望你善待他。” “如何善待?” “我听说汉武帝的母亲王娡在进宫前跟前夫金王孙生了一个女儿叫金俗,汉武帝登基后将这个同母异父的阿姊金俗接进宫中,赐她仪仗待遇等同于自己亲阿姊平阳公主。” 李忱的脸瞬间阴沉下来。 “阿娘怎么不比秦始皇嬴政?嬴政当年可是将母亲赵姬与嫪毐生的两个儿子活活摔死了。” “赵姬与人偷情私生,阿娘怎会一样?我当年是李锜妾室,你长兄是正大光明诞生的。他这些年受了不少苦,你要好好补偿他。” “怎么补偿?他是叛臣之子,是大唐欠他,还是朕欠他?阿娘想让我给李帅封王不成?” “不封王,封个侯总可以吧?如果不是李帅,你怎会知道有大野盟这个反叛组织存在?李帅对你,对大唐江山是有功的。” “不,这件丑事绝不能让天下知道。” “丑事?你嫌弃我们母子?” “阿娘,本来你入宫前曾为李锜侍妾的事甚少有人知道,若你认下李帅,必然会牵扯出前尘往事,惹得天下人议论纷纷。” “那就让天下人说去,你老祖宗唐太宗淫嫂,唐高宗淫母,唐玄宗淫儿媳,他们都不怕人说,为娘不过入宫前合法生了个儿子,我为何要怕?” “可朕怕。我一心成为千古传诵的明君,不想后世人评说我时将此事当成谈资。” “我懂了,你意思我们母子成为你的污点了,会影响你这千古明君形象。” “阿娘,你要理解朕。” “恕我理解不了。” 郑嫣与李忱的母慈子孝在这一刻坍塌,母子俩不欢而散。 此后郑嫣便常居兴庆宫,甚少来大明宫走动。 李帅倒是经常去兴庆宫探望郑嫣,每次都会给她带些新奇玩意儿哄她开心。 郑嫣总觉得亏欠长子,恨不得将自己拥有的一切都赏赐给他,可李帅总以自己是出家人为由每每拒绝。 郑嫣总偷偷感慨,这个迟来的大儿子比小儿子还孝顺。 至于李忱,在他得知大野盟的存在后,便下令清查长安道观,全国缉捕李归。 可惜大野盟早有准备,李二愣知道的据点早已提前搬空,清查行动无疾而终。 从此李归这个名字成为李忱的心头刺。 他对刘异也生出忌惮之心。 番外:宰相篇 唐朝的崖州跟宋朝崖州位置不同,在海南岛海口东南位置。 崖州与宁古塔都是历史上着名的贬谪流放地,是被皇帝打入冷宫的大臣们集中营。 宁古塔的折磨在于彻骨寒冷,崖州则是另一种极端。 崖州远离京城,地处蛮荒,四面环海,气候潮湿闷热,到处是热带雨林,瘴气萦绕,疟疾等疾病横行,因此成为大唐“投荒服”的理想场所。 所谓“荒服”,是以京城为中心划分距离远近的“五服”之一,即指离京城最僻远的蛮荒之地。唐代律典中的“投荒服”,是将犯人或罪臣流放到最偏远之地服刑,仅次于处死的刑罚。 唐德宗宰相杨炎在《流崖州至鬼门关作》诗中写道: 一去一万里, 千之千不还。 崖州何处在? 生度鬼门关。 很多流放海南的官员都死在了半路上,杨炎最后也没走到崖州,他离崖州不到百里便被宦官勒死了。 唐宋时期大臣们一听说要发配海南,不由得个个瑟瑟发抖,即便旷达如苏轼,渡海前望着浩渺无际的大海,也忍不住感伤: “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 有唐以来,泅海来琼的省部级干部不下十五人,其中还包含许多宰相。 比如北宋开国宰相卢多逊,南宋名相赵鼎,其中最着名的便是大唐名相李德裕。 海南有奇缘,天涯蕴忠魂,后世人在海口建造了一座五公祠,被誉为海南第一楼。 李德裕被尊为“五公”之首。 唐朝时在海南岛上设立一都督府,辖下五州、二十二县。五州即为崖州、儋州、振州、琼州、万州。 李德裕所贬的崖州按大唐建制级别属于下州,按编制只能配置一名执掌地方户籍的司户参军。 李德裕被贬的“司户参军”并不是职事官,而只是可以享有与“崖州司户参军”正员官一样俸禄待遇的编外官。 换句话说连实权都没有。 两年之内,李德裕连遭五贬,罪行越加越重,职官越降越低,贬谪地越来越远。 他在离开洛阳时曾写过一首《离平泉马上作》: 十年紫殿掌洪钓,出入三朝一品身。 文帝宠深陪雉尾,武帝恩厚宴龙津。 黑山永破和亲虏,乌领全阬跋扈臣。 自是功高临尽处,祸来名灭不由人。 其中“祸来名灭不由人”,让人不由得唏嘘宦海沉浮无常,昨日可能还风光无限,今日就可能遭世人唾弃。 李德裕被贬赶赴崖州的路上,途中曾作诗《南窜途中感愤》。 其中一句“十五馀年车马客,无人相送到崖州”,道尽人情冷暖。 他镇守浙西时,在金山甘露寺隐没庙金一案中,曾为一名叫允躬的和尚平冤翻案。 李德裕这次被贬途径浙西,允躬和尚迫于人言,是唯一过来送李德裕的友人,不想允躬事后在文章里嘲笑他: “天厌神怒,百祸皆作,金币为鳄鱼所溺,室宇为天火所焚。” 意思李德裕今日种种遭遇皆是因果循环、罪有应得。 此刻李德裕才明白世人趋炎附势者多,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寥寥无几。 他如今在崖州担任一个从八品下的小官,还没有实权,且无东山再起的可能,因为李忱在贬谪他的“诏制”中还特别强调一句: “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 这等于昭告天下,李德裕是“大恶不赦”的罪犯,终生再也不能得到朝廷赦免。 他名义是贬为“崖州司户参军”,实际就是“投荒服”的重刑犯,在崖州过着缺医少食的困苦生活,异常艰辛。 李德裕在写给表弟姚邰的《与姚谏议邰书》信中,诉述了投荒服”生活的凄惨: 【天地穷人,物情所弃……大海之中,无人拯恤,资储荡尽,家事一空。百口嗷然,往往绝食。块独穷悴,终日苦饥。惟恨垂殁之年,顿作馁而之鬼。自十月末得疾,伏枕七旬,属纩者数四。药物陈袠,又无医人,委命信天,幸而自活。羸惫至甚,生意方微,自料此生,无由再望旌棨。】 大中三年,十二月十日。 此时距离李德裕初来崖州快到一年光景,他已是六十三岁高龄。 这天下午,薛元龟来毕兰村找李德裕。 李德裕家住在毕兰村一户七间茅草房子里。 这房子建得并不牢靠,每逢雨季屋外大雨倾盆,屋内必是小雨连绵,家里的锅碗瓢盆都不够接雨的。这还要祈祷不要遇到台风,否则屋顶茅草都保不住。 幸好今年雨季过了,李家的老仆正指挥年轻小子们上房修补屋顶。 李德裕当初并非孤身来的崖州,差不多是举家南迁。 随同他一起过来的还有其妻刘氏,他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以及族属、家佣等上百余人。 唯一没跟李德裕过来的儿子是其第三子李烨。 李烨原本已经入仕,这次受父亲李德裕牵连,在大中二年十一月,由检校祠员外郎被贬谪为岭南道象州立山尉,他目前正在象州。 李德裕刚到崖州不久,随他而来的四个孩子中的一儿一女相继夭折,今年八月他妻子刘氏也因病过世。 李德裕在给妻子撰写的《刘氏墓志铭》中,铭记下他们夫妻患难与共的凄惨遭遇: “以余南迁,不忍言别,绵历万里,寒暑再朞,舆峤拖舟,涉海居陋,无名医可以尽年,无香稻嘉蔬可以充膳,毒暑昼烁,瘴气夜侵,几及三时,遂至危极……终于海南旅舍……为余伤寿。” 妻子过世后李德裕身体每况愈下,这几个月又得了足疾,是以薛元龟经常过来探望他。 李家老仆看见薛元龟来访,表现得很热情,在崖州这个偏僻地方能遇到讲河洛音的长安人太难了。 老仆告诉薛元龟他家阿郎又去望阙亭了。 珠崖郡北面临海的山崖边上建有一座望阙亭,李德裕之前很喜欢去那里隔海远眺故乡。 薛元龟上次过来时曾陪李德裕过去时,李德裕还在亭中题了一首诗。 《登崖州城作》 独上江亭望帝京, 鸟飞犹是半年程。 碧山也恐人归去, 百匝千遭绕郡城。 薛元龟听说李德裕又去了望阙亭,有些诧异。 那座望阙亭离毕兰村至少八九里路,李德裕患足疾后已经鲜少能走那么远了。 待薛元龟赶到望阙亭时,远远就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举着一只大毛笔,在亭子圆柱上奋笔疾书。 薛元龟以为李德裕又在题诗,隔了三丈远就大声感慨: “李相公,你近来真是好雅兴啊。” 李德裕被贬这两年留下的诗作,比他之前大半辈子都多,途经长沙,还曾作过一首《汨罗》,借屈原自喻。 李德裕回头看是薛元龟,招呼道: “是贤弟啊,此地也就你会想起老夫了。” 薛元龟与李德裕如今在职位上都是挂名的崖州司户,他比李德裕早来崖州两年,李德裕一家到来后,他时常过来探望。 薛元龟走过来欣赏李德裕题的新诗。 他惊奇发现李德裕这次写的不是诗,而是《祭韦相执谊文》: 【赵郡李德裕,谨以蔬醴之奠,敬祭于故相韦公仆射之灵。呜呼!皇道咸宁,藉于贤相。德迈皋陶,功宣吕尚。文学世雄,智谋神贶。一遘谗疾,投身荒瘴。地虽厚兮不察,天虽高兮难谅。野掇涧苹,晨荐鬯。信成祸深,业崇身丧。某亦窜迹南陬,从公旧丘。永泯轩裳之顾,长为猿鹤之愁。嘻吁绝域,寤寐西周。倘知公者,测公无罪。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其心若水,其死若休。临风敬吊,愿与神游。呜呼!尚飨。】 韦执谊是唐代顺宗时代的宰相,“永贞革新”失败后,他跟刘禹锡、柳宗元一样,成为二王八司马倒霉蛋之一。韦执谊当时被贬为崖州司马,死后葬于崖州。 不过在韦执谊生命的最后时刻,其行将逝世之时,竟然冤屈昭雪,重彰功名。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薛元赏念道。 他知道这是李德裕在绝望中的自我哀吊,沉冤昭雪估计是李德裕生平最后一点期望。 薛元龟叹口气,问道: “李相公,你还在介怀吗?” 他刚得知去年七月,朝廷准备续画功臣图挂于凌烟阁,满朝堂对于李德裕在会昌年间的功绩无人提及,仿佛彻底遗忘。要不是李商隐作了首为李德裕鸣不平的诗《旧将军》传过来,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桩事。 李德裕长叹一声,回道: “很难不介怀,你读过陛下贬老夫时发布的那篇《再贬李德裕崖州司户参军制》一文吗?” “没有。” “全文一共四百零六个字,字字诛心。我给你背诵两段:当会昌之际,极公台之荣,骋谀佞而得君,遂恣横而持政。专权生事,妒贤害忠,动多诡异之谋,潜怀僣越之志。秉直者必弃,向善者尽排,诬贞良造朋党之名,肆谗构生加诸之衅,计有逾於指鹿,罪实见其欺天……” “李相公,不要说了。”薛元龟听不下去了。 李德裕自嘲苦笑。 “我还没背到精彩的呢,陛下指责老夫‘累居将相之荣,唯以奸倾为业,骄倨自夸,狡蠹无对,擢尔之发,数罪未穷’,贤弟,你说老夫真有陛下批驳的那么不堪吗?” 薛元龟抿嘴,平心而论陷害牛党的事李德裕确实没少干,当年冤枉牛僧孺通敌昭义军刘稹的不是就李德裕干的吗? 可党争之下谁人又能做到真正无辜? 虽说李德裕排挤异己、极端灭佛被很多人诟病,但相对于这些过失,李德裕三治浙江,深受百姓爱戴;戍边剑南西川,震慑南诏;入朝为相肃清科举弊端,增加赋税,战胜回鹘,平叛昭义和太原叛乱,等等,可谓功勋卓着。 李德裕的过失相对于他的功勋来说,只能说瑕不掩瑜。 薛元龟安慰道: “天子是被白敏中等奸佞小人一时蒙蔽了,才会误解李相公,相信自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李德裕听罢扔掉毛笔,狂卷大笑。 “老夫做事从不后悔,此生只有一事令我追悔莫及,人生若可以重来,也许我就不会落得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下场。” “李相公所指何事?”薛元龟好奇。 李德裕望着远方惊涛拍岸,语气坚韧道: “如果时光倒流,我会极力劝阻先皇绝对不要招惹刘异,如果他非招惹不可,我会建议他一开始就直接杀掉刘异。” 薛元龟表情错愕,他跟刘异几乎没有交集,却总听到刘异的传说。 “那个刘异不是一名金吾卫小街使吗,为何你跟我大兄都如此看重他?” “怎么,薛元赏也看重刘异?”李德裕问。 薛元龟点头,答: “这里地远偏僻,阿兄去年寄的家书,我前日才收到。阿兄在信中说他在去忠州的赴任的路上突然又接到一份圣旨,将他从忠州刺史擢升为昭义节度使,阿兄说定是刘异救了他。” “刘异确实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李德裕感叹后惋惜,“先皇当初真不该招惹他啊。” “先皇哪里得罪过刘异吗?”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李德裕站在亭子里向北方极目远眺,“老夫这辈子大概要客死崖州了,贤弟你还年轻,你或许有希望能重返长安,你若重返长安,能帮我带一件东西转交给刘异吗?” “何物?” “等一会儿随我回家中去取。” 日暮时分薛元龟搀扶李德裕重新回到毕兰村。 李德裕将一个包袱递给他。 薛元龟回到家后好奇打开包裹,发现是三卷用粗麻装订起来的手册,名为《穷愁志》。 这竟是李德裕来崖州一年间撰写的治国方略和文章。 首页李德裕在自序中写道: “予顷岁吏道所拘,沈迷簿岭,今则犹独不乐,谁与晤言。偶思当世之所疑惑,前贤之所未及,各为一论,庶乎箴而体要,谓之穷愁志…销此永日,聊以解忧。” 薛元龟读过几篇后忍不住潸然泪下。 他没想到李德裕身陷囹圄,在这种地僻无书的穷苦地方,依然心系大唐江山,忧国忧民,赤胆忠心从未改变。 薛元龟当夜提着灯笼又跑去毕兰村,想亲口表达对李相公的崇敬之情。 他刚到李家大院门口,就听到房里传出的此起彼伏大哭声。 李家老仆看见薛元龟,哽咽哭诉: “薛郎君,我家阿郎殁了。” 薛元龟的灯笼掉到地上,人扶门框嚎啕大哭。 “功成北阙,魂断南溟,一代名相就此陨落。李相公千古,你相信我,后世一定会公正评价你的功勋。” 事实上不用等到后世人,大唐各地文人在李德裕生前没有追随李党,在他死后却纷纷开始悼念。 当时有文人写下“八百孤寒齐下泪,一时南望李崖州”的名句,其中“八百孤寒”流传下来成为成语,形容人数众多、处境贫寒的读书人。 大诗人李商隐为《会昌一品集》作序时,评价李德裕是“成万古之良相,为一代之高士”。 梁启超将李德裕与管仲、商鞅、诸葛亮、王安石、张居正并列作为封建时代的六大政治家。 后世学者大都认为李德裕是可以与裴度齐名的中晚唐名相。 历史上终唐宣宗一朝,也没有为李德裕平冤昭雪,还是他儿子唐懿宗时期恢复了李德裕太子少保、卫国公的官爵,并追赠他为尚书左仆射。 番外:既是开始也是结束(一) 大中四年,四月二十日。 刘异正在家里教小女儿学走路。  郑宸去年也为他生下一个闺女,刘异为女儿起名刘亦荃。 郑宸曾嫌弃这个名字不大气,刘异当时辩解: “她都艹人王了,还要怎么大气?” 待郑宸领悟丈夫的意思后,气得追着他打了三条街。 此刻,刘异搀扶“艹人王”迈着小短腿,颤巍巍往前走。 艹人王的姐姐刘亦菲在前面奶声奶气地勾引妹妹: “你快过来啊,你看我都会跑了。”  比刘亦菲大四个月的张小咬在更前面追逐刘大拿疯跑。 刘大拿现在每天快烦死了。  它本来已经步入老龄猫了,可随着小主人一个接一个长到人厌狗烦的年纪,刘大拿被迫重新拾跑跳技能,如今也跟着焕发第二春。 这时郑宸走进来,从地上捞起女儿抱在怀里,低头对仍旧蹲在地上的刘异说: “内给事来了,说陛下有口谕。” 刘异挑挑眉,感觉很新鲜。 自从前年发生过刺杀太后事件,他和大舅哥李忱已经有一年多没见面了。 他俩彼此都躲着对方,刘异不仅不上朝,连皇族宴会也托病不参加。 他不明白今天刮什么妖风,大舅哥居然又想起他来了。 刘异在主屋接见内给事仇从广。 仇从广传的口谕很简单: “陛下诏刘驸马进宫。” 刘异拉过他小声询问: “知道是什么事吗?” 仇从广摇头。 “我只知道陛下今天刚接了一份丰州都防御使的密奏。” 刘异挑了挑眉,问: “天德军?新任都防御使是康承训,对吧?” “刘街使厉害,你虽从不上朝,但天下大事仍旧在你掌握之中。” “你回去禀告陛下说我得了恶疾,下不了床。” 仇从广秒变苦瓜脸,抱怨道: “你这不是让我欺君吗?刘异,你别让我难做啊。不是我说你,你又何必跟陛下置气呢,陛下其实还是挂念你的。” 刘异小声骂了句“槽”。 他是挂念通缉我老爹吧? 仇从广跟刘异不见外,他直接坐在刘异旁边的凳子上,随后发出感叹: “耶!!你这个凳子后面居然带靠背,而且为何如此柔软?” “土鳖,这叫沙发。” “沙发?真是新奇,回头给我也弄一张呗。” “若让皇帝知道,你的官运就到头了。” 仇从广随后丧气地叹口气。 “说的也是,陛下最忌讳宦官跟朝臣勾结,你知道马相公吗?” “你说马植?” “对,他刚被罢相了,原因就是因为勾结宦官。” “他勾结谁了?” “右军中尉马元贽啊,马植其实挺冤的,是右军中尉主动拉拢的他。” 刘异奇怪:“皇帝怎会知道?” 既然是勾结,不都是秘密进行的吗? 仇从广忽然乐了,笑着说: “所以啊他俩就是一对缺心眼呀,想当年你在唐武宗李瀍眼皮底下勾结那么多人,唐武宗都没发现,他俩可倒好就差敲锣打鼓了。” “哦?这么嚣张,快说说。”刘异立即来了兴趣。 “陛下早前曾赐给右军中尉马元贽一条‘通天犀带’,马元贽为了拉拢马植,便说自己也是出身扶风马氏,一笔写不出两个马字,与马植叙为兄弟,还将那条“通天犀带”转送给他。” “那傻子不会堂而皇之佩戴上了吧?” 马英九的先祖不会傻得这么可爱吧? “还真被你猜中了。”仇从广笑着点头,“陛下有一日召见马植时,赫然发现‘通天犀带’系在了他的腰上,陛下隔天便将马植贬为天平节度使。” 刘异听到这开始捂脸大笑。 “他俩为何不干脆召开个记者会,发表个联合声明算了。” “联合声明是什么东西?” “不重要,后来呢?” “马植刚离京还没到天平军任上,陛下又命御史台将马植身边一个叫董侔的亲随抓起来拷问,董侔招供马植之前确实与马元贽走得很近,经常私相授受,陛下一怒之下再次下诏,又将马植贬为常州刺史。” 刘异听后乐不可支,笑着笑着他脸色又浮现几分凝重。 他恍然明白李忱为何恐惧宦官跟前朝官员勾结了。 莫非李忱忌惮的人是自己? 想当年他不就是靠着勾结神策军中尉才将大舅哥李忱推上的皇位吗? 大舅哥如此草木皆兵,莫非害怕有人重来一次,所以敲山震虎。 仇从广这时又说: “经此一事,马元贽如今被吓得见到朝臣都绕着走,我其实能理解他为何想拉拢朝臣。” “为何?”刘异明知故问。 “马元贽当时选择拥立陛下,不过是看陛下好拿捏,结果陛下刚登基就震惊了朝野,他不仅不口吃,还做事杀伐果断,马元贽这时才发现自己上当了,他的拥立之功陛下未必会真心感激。他拉拢马植不过想给自己多留条后路罢了,没想到此举反倒更招惹陛下厌恶。” 刘异忽然有点同情马元贽了,他千挑万选想扶持个傻皇帝,最后发现傻子居然是他自己。 他沉默片刻后开始跟仇从广话家常。 “怎么这么多年了你还只是内给事,皇帝就没给你的官职往上升一升?” “升了,被我拒绝了。”仇从广轻松回答。 “为何,你总不会跟我一样讨厌做官吧?” “那倒不是,而是我总算活明白了,官职大小其实无所谓,离陛下近才最重要。我义父当年都做到军容了,大唐两百年间担任过军容的没几人,可后来又怎样呢?别看我现在只是个内给事,却能护着弟弟们周全。我家三郎、四郎、五郎都很争气,已经将郭家残余势力从内侍省和殿中省彻底清除,我妹婿李好古你认识吗?” 刘异摇头:“不认识。” “当年唐文宗就是派我妹婿李好古鸩杀的权宦王守澄,我义父死后,李好古被唐武宗贬去做河中监军,如今我们仇家东山再起了,就把妹婿调了回来,如今他是右神策军副使兼毡坊使,我们仇家也算又掌控神策军了。” “恭喜恭喜,你堂妹晴儿怎么样了?” “晴儿是我的心病,她虽有专房之宠,可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南安郡夫人品级上还比不过一个才人,要不是我们这些兄长在宫中还算得势,她非被那个晁美人欺负死不可。” 提起李温的母亲晁美人,刘异的眼眸微动,瞬间回想起老婆安平公主曾跟他告状,他因为行刺太后被关押时,晁氏母子蹦跶得很欢。 刘异嘴角轻挑,浮现坏笑,故意挑拨道: “我劝你们忍一忍,晁美人的儿子李温可是皇长子,说不定晁美人将来就是下一任太后呢。你家晴儿现在如此受宠,晁美人心里指不定怎么憎恨你们仇家呢,你家此时若不忍耐,等她儿子登基可有你们受得。” 仇从广眯了眯眼睛,掩盖眼眸中渐渐升起的狠毒,随口敷衍: “忍,我肯定忍。” 刘异后来还是随着仇从广进宫了。 他进入紫宸殿时,发现白敏中和崔铉都在。 自魏扶告病,如今政事堂就只剩下白敏中和崔铉两位宰相了。 刘异进来后拱手施礼。 “微臣刘异参见陛下。” 李忱连忙从座位上起身,走到刘异身前亲热扶起他。 “听闻驸马身体抱恙,不知近期可好些了?” “没好,为了见陛下,臣勉强支撑病体走到紫宸殿,我怕是活不久了。”刘异一本正经道。 “……” 李忱抿唇,他想揍死这个面色红润的家伙。 白敏中和崔铉在一旁憋笑。 他俩过去都是刘党,对刘异的不正经颇为了解,只是没想到这家伙在皇帝面前说话也是这个德行。 李忱客气问道: “要不要朕召御史进来给你看看?” “不用,臣的身体需要静养,陛下早点放臣回去就好。” 李忱让仇从广给刘异搬来个凳子,刘异也不客气,堂而皇之坐下。 大舅哥开始说正事前,问道: “刘驸马,你告病这么久,不知是否了解国事?” “关于什么?” “边境吐蕃。” “怎么,吐蕃人又犯境了?”刘异假装问道。 “不,是他们还亏欠大唐土地,安史之乱后,河西陇右二十余州为吐蕃侵吞。” “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河湟已经收复了。” “哦,什么时候?” 白敏中接替皇帝开始讲述收复河湟经过。 “唐武宗会昌时期,吐蕃上任赞普朗达玛因为灭佛被杀,之后因为继承人发生两赞普之争,陷入内战,吐蕃各地节度使趁火打劫。吐蕃藩镇中实力最强的有三个人,分别是洛门川讨击使论恐热、吐蕃国相尚思罗和鄯州节度使尚婢婢。洮水大战后尚思罗全军覆没,兵败被杀,近几年主要是论恐热跟尚婢婢之间在打。陛下登基之后趁他们混战开始收复河西故土,大中元年五月,河东节度使王宰,以沙陀朱邪赤心为前锋,自麟州济河破吐蕃恐热于盐州。大中二年十二月,也就是前年,论恐热的大将恭罗急藏率领两万兵马西进,与尚婢婢的大将拓跋怀光在南谷之地大战,大唐凤翔节度使崔珙趁机攻打吐蕃,拿下清水县。清水县隶属于大唐秦州,因为秦州并未整体收复,清水便暂时由凤翔管辖。” 刘异看着崔铉点评: “博陵崔氏果然卧虎藏龙,没想到前宰相崔珙竟也是一员猛将。” 崔铉脸色转黑,暗道你明知道我之前与八龙中的崔珙长期表演不合,你还在这调戏我们? 白敏中继续讲述: “去年二月,论恐热跟尚婢婢的军队在河州又开始打仗,咱们大唐各个与吐蕃相邻的藩镇纷纷效仿之前的凤翔,开始趁机收复被吐蕃占领的失地。六月,泾原节度使康季荣攻下原州及石门、驿藏、木峡、制胜、六磐、石峡六关。七月,灵武节度使(朔方)朱叔明攻下长乐州,邠宁节度使张君绪攻下萧关,新任凤翔节度使李玭攻下秦州。” 这件事刘异不可能不知道,因为声势太浩大了,皇帝还去祭告了宗庙。 去年八月,皇帝下令改长乐州为威州。当月河、陇老幼千馀人来到长安参拜,李忱登上太极宫的延喜门门楼,接见故土百姓。 这些离开大唐怀抱近百年的汉人,当天激动得手舞足蹈,他们脱下胡服,戴上唐人冠带,对着城楼上的大唐皇帝高呼万岁,激动得热泪盈眶。 李忱当场宣布: 百姓垦辟刚收复的三州、七关土田,五年内不收租税; 自当日起京城罪人应配流放者,都会发配那十处,以增加当地人口; 四道将吏能于镇戍之地为营田者,官府给予耕牛和种粮; 温池盐利也有优惠政策; 这三州、七关的镇戍军卒,将加倍配给衣粮; 道路上将建置堡栅,但不得阻拦商旅往来和戍卒子弟通传家信。 刘异拍手称赞。 “厉害,厉害,已经收复这么多地方了。” 李忱这时接话: “其实不多,除了河湟的秦州、原州、长乐州三州,及石门、驿藏、木峡、特胜、六盘、石峡和萧关七关,去年十月剑南西川节度使杜悰又攻下了维州,十一月山南西道节度使郑涯攻下了扶州。”左边吐蕃,右边大唐  “臣恭喜陛下。” “有何可贺?吐蕃侵占大唐二十余州,如今朕仅收复五州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去年群臣请求为朕加尊号,朕谢绝了,皇父宪宗在时,常有志复河湟,可惜未遂而崩,朕乃克成先帝之志耳。朕让群臣在顺宗、宪宗二帝庙号上再加尊谥,以昭功烈。” 刘异站起来毫不见外地拍拍李忱的肩膀。 “陛下的曾祖、祖父,父亲、侄儿们,这么多代君主了也没收复陇右,你至少收复了河湟,已经比他们所有人都强了。” 李忱瞬间尴尬。 鸟地,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损我家先祖? 白敏中赶紧出面打圆场: “陛下认为当前是收复全部陇右故土的最佳时机。” 刘异点头附和: “那你们快去收复啊,在下就不耽误你们了。” 他旋即起身给李忱叉手告辞: “微臣请求告退。” “刘异,朕想派你率兵收复陇右。” 刘异以手扶头,做痛苦状。 “诶呀呀,陛下,臣的头痛病又犯了,我得赶快回家吃药哇。” 李忱一把拉住刘异,摆正他的姿势。 “朕在跟你谈国事,谈千秋大业,刘异,你正经些。朕知道你当初只以三千人就歼灭了回鹘一族,以两百人就平定了太原叛乱,只献一计就平了昭义叛乱,放眼当今天下,没有哪个将领比你用兵更加神出鬼没,朕知道只有你有能力以最小的代价收复整个陇右。” 另外当年跟刘异一起打回鹘的刘沔、石雄,已经在前年病逝了。 卢龙节度使张仲武也于去年病逝。 至于曾参与平定昭义的王宰、王元逵、何弘敬、李彦佐等将领倒是仍健在,可这些人李忱不敢用啊。 他们当年平叛昭义时,五路大军讨伐了一年,把唐武宗李瀍都打穷了,最后不得不冒天下之大不韪灭佛增加税收,后来被逼得大肆裁员节流凑军资,这都没攻下泽潞。要不是后来刘异进献一个反间计,昭义之战甭定要打上多少年呢。 所以李忱这次不得不一上来就启用刘异。 番外:既是开始也是结束(二) 几个藩镇节度使攻克的这五州,全部临近大唐边界,内部居民以旧唐人居多,收复难度并不大。 像秦州、原州、长乐州及石门等七关,双方开战没多久,吐蕃方的唐人将领便主动过来投降。论恐热见势顺水推舟,直接将三州七关献给大唐,请求大唐承认他为赞普。大唐拒绝了他的请求却收下了三州七关的土地。 李忱当时派遣太仆卿陆耽为宜谕使,诏泾原、宁武、凤翔、邠宁、振武五个临近藩镇直接出兵接管。 现在剩余没有收复的陇右土地,全部在吐蕃腹地之内,这个打起来将异常困难。  李忱知道各藩镇将领没有能力打进吐蕃腹地,他现在唯一的人选只有刘异。 李忱坦诚道:“大唐跟吐蕃腹地道路不通、消息不畅,中间不仅隔着凶悍的吐蕃防军,还有无数悍匪,每次传递消息都要绕到河套、朔方一带。” 刘异但笑不语。 他记得六年前与李瀍、李德裕商讨收复陇右计划时,李德裕派了改革榷盐法的刘晏之孙刘蒙,以巡边使的身份潜入吐蕃绘制最新地图,收集情报。 刘异估计刘蒙一直跟李德裕单线联系,李德裕被贬后客死崖州,刘蒙这枚暗子跟朝廷已经失去联系。 李忱若不是极端排斥李德裕,不可能不知道刘蒙的存在。 大舅哥自己把活棋走死,才会消息闭塞,陷入被动。 他听李忱继续说道: “朕今日刚接到天德军密报,说陇右沙州有一个豪族出身的唐人名叫张议潮,他联合吐蕃汉人,还有个叫吴洪辩的敦煌僧人,整合了河西的僧团。他俩联手,早在两年前就赶走了当地的吐蕃守将,目前已经占领瓜、沙等多州。” 刘异听到张议潮名字不自觉怔了一下。 槽,是张家九兄弟中最神秘的张老大张龙。 他现在总算明白老爹当年为何选择吐蕃做为大野盟根据地,还给张家老大改名换身份安插在沙州。 老爹不仅要收复吐蕃故土,他可能就在等今天这个机会。 刘异现在进一步意识到自己老爹智商的可怕。 “刘驸马?”李忱发现他愣神后呼唤。 “啊……”刘异思绪回到当下,他决定揣着明白装糊涂,回应:“恕臣愚昧,臣不懂这人与收复陇右有何相关?” “朕想派你去吐蕃跟张议潮接洽,劝说他归顺大唐。张议潮若同意,朕愿意跟他里应外合大举进攻吐蕃,收复整个陇右故地。” 刘异揉着太阳穴做痛苦状。 “陛下雄才大略令微臣佩服,可惜臣老迈多病,近一年来连金吾卫巡街职责都无法履行,臣实在承担不了如此大任。” 白敏中忍不住吐槽: “你不是长庆四年生人吗?到今年才二十六岁,你也好意思说自己老迈?” “好意思啊,我还没说自己下个月需要坐月子呢,有何不好意思?” “你……” 崔铉更为了解刘异的赖皮和无耻,他打断白敏中直接问: “刘街使,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吧。” 刘异看看崔铉,又瞅瞅白敏中,继续装。 “老臣身体真的不堪负荷,我现在感觉头痛欲裂,想要回家休息,你们就不要再为难我了。” 李忱皱眉,对白敏中和崔铉摆摆手,示意他们退出去。 待大殿里只剩下他和刘异两人,李忱语气严肃问道: “刘异,你该不会是想为李归求情吧?” 刘异站起身,走到大舅哥近前,挑挑眉问: “如果我说是呢?” “刘异,你是李归的儿子,是叛乱宗室李锜的孙子。李锜兵败后按律全族男丁都该被诛,你们父子皆是漏网之鱼。朕虽下令通缉李归,却始终没将你列入反贼之列,不仅因为你是朕亲妹安平公主的驸马,最主要是因为李帅曾经告诉我,你与李归父子不合,你当初就是因为不愿意追随李归谋反,才去振武城从军,这么多年你们父子甚少联系,你对大野盟的事也从不参与。如果你为李归求情,很难让朕相信你们父子真的不合。” “李二愣倒是什么都跟你说,”刘异讥讽完脸色转为严肃,“意见相左跟父子亲情无关,我们血脉之缘在那,李归永远是我阿耶。” “可你阿耶要反唐。” “有我在他不会成功的。” “要朕如何信你?”李忱反问,“你当初只筹谋两年,就能将最不可能继承皇位的我,扶上龙椅,你能轻易调动全长安一半兵力,现在你父亲又要谋反,若你们父子联手,朕岂不是万劫不复?” 刘异知道即便自己这两年表现得对朝堂毫无兴趣,与朝臣军中都甚少来往,仍不能令这个皇帝放下戒心。 李忱比李瀍对他更忌惮,更恐惧。 刘异沉默片刻,郑重回道: “李怡,李忱,李琼俊,李骗子,你听好,只要你肯放过我阿耶,我答应你,我从陇右回来后会离开长安。” 李忱思索,假如他不能杀掉刘异,或许这是唯一的解决方法。 “刘异,李三藏,刘小偷,我们之间为何会变成今天这样?” 刘异摇头苦笑。 “李骗子,因为你实在太聪明了。” 聪明过头了。 李忱生性多疑,比历任皇帝都擅长权谋。 他登基不满五年,已经罢免过李回、郑肃、卢商、崔元式、韦琮、马植、周墀七位宰相了。 李忱对人只要稍有怀疑,便立即更换。 像宰相周墀个性直率,以不避权贵、直言敢谏着称。李忱就因为周墀在收复河湟的问题上看法与他不一致,便将周墀罢相。 李忱最喜欢的女婿郑颢曾当他面感慨: “周墀以直言入相,亦以直言罢相。” 意思你当初就是看中周墀敢于直言才擢拔他为宰相,现在怎么又嫌弃他敢于直言了呢? 此外,李忱为加强皇权,他治下各藩镇节度使严格执行每三年一轮换。 如此虽避免了节度使与藩镇兵将关系过于亲厚而导致拥兵自重,却也致使各藩镇战斗力整体下降。 每到用兵之时就会发现各藩镇主帅与将领之间没有默契,作战时很难协同。 收复与吐蕃相邻的五州时,这个问题就已经开始显露,要不是那几州旧唐人主动投降,他们未必能打得下来。 刘异讥讽李忱太过聪明,认为大舅哥最大问题就是虽一心想当明君,却不敢改革,李忱绝不做危及皇权的事。 刘异曾跟大舅哥建议过普及全民义务教育问题,李忱当时听完欲言又止。 后来刘异才知道李忱是不想因此得罪天下士族。 若按刘异的提议,大幅提高普通百姓的受教育机会,士族的成材率必然会下降。 这项政策只要一提出来,必定会遭到全体士族联手反对。 李忱害怕会危及自己的统治地位,他甚至没将刘异就此事正式提交的奏疏拿到朝堂上讨论过。 刘异知晓后,登上乐游原对着南方深鞠了三个躬。 他杀黄巢时许下的诺言,估计在李忱这一朝是没法兑现了。 刘异当时已经感觉到自己跟大舅哥之间分歧颇大。 此刻,李忱回想他与刘异从巩县初识,到长安相知,最后竟走到如今境遇,不自觉眼角微湿。 他语气沉重道: “刘异,若你能助朕收复陇右,朕答应你,只要李归不正式举兵反唐,我便不再通缉你他,放他一马。” “好,咱们一言为定。” 交易达成后,两人开始商讨细节。 李忱问:“这次攻打吐蕃,你需要带多少兵马?” “陛下准备了多少军资?” “泽潞战事结束后,李德裕于会昌五年九月申请设立‘备边库’。他令户部每年必须入库钱帛十二万缗匹,度支、盐铁使每年入库钱帛十二万缗匹,此后每年三分减其一。凡诸道所进奉助军财货皆入备边库收纳,由度支郎中主管,以为收复吐蕃侵占河陇之地军资。到去年十月,鉴于河湟三州七关已经降唐,朕便将‘备边库’名字改成‘延资库’,目前延资库中有银钱六十二万缗匹可用军资。” 刘异心中嘲笑,李忱不认可李德裕的功绩,连人家给备边库起的名字都要改掉,可现在用的钱财还不是李德裕当时为收复陇右未雨绸缪储备下来的。 刘异语气坚定回道: “钱我全要了,兵一个不用,我孤身入吐蕃。” 李忱满脸震惊。 “刘异,你莫要戏言。高宗时大非川之战,吐蕃出动了四十万兵力对战唐军,玄宗时期吐蕃出动了三十万大军对战唐军,德宗时期吐蕃出动了二十多万大军对战唐军,朕现在估算不出吐蕃具体有多少兵力,但论恐热与尚婢婢的兵力加起来肯定超过二十万,你不带一兵一卒孤身入境,肯定九死一生。” 吐蕃一直是大唐的梦魇。 大非川之战,名将薛仁贵被打得全军覆没。 唐代宗刚继位,吐蕃就攻入长安,一路烧杀抢掠,吓得唐代宗仓皇逃跑。 相对于回鹘,吐蕃一直是更强悍的外敌。 刘异回道:“吐蕃许多地域处于高原,为了收复陇右后吐蕃再无能力反扑,我打算顺便去逻些城(拉萨)搅一搅,你知道有个名词叫高原反应吗?” 李忱摇头。 刘异简单解释:“平原士兵是无法在高原作战的,我带再多的人过去也是送人头。” 若只去甘肃、青海、新疆还好,到了拉萨他连自己如何克服高原反应心里都没底。 李忱听得似懂非懂,问道: “可你一个人如何收复陇右?” “有你那六十二万缗匹钱财,应该够我在当地招兵买马了,打吐蕃必须用当地人。” “如果真能不费大唐一兵一卒收复陇右,刘异,你居功至伟,朕代表大唐历代先王感谢你。” 刘异离开紫宸殿回到宣阳坊刘宅。 小伙伴听说他要去打吐蕃,顿时惊起哇声一片。 安平公主气道:“皇兄这两年好事想不到你,这次突然召见竟是让你去打仗,我这就进宫替你回绝了。” 刘异及时拉住李安平的手臂。 “我已经答应他了。” “刘小偷,你傻啊,为何要答应?” 郑宸气得恨不得咬刘异一口。 “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不仅有为我和安平,还有小亦菲和小亦荃,你为我们考虑过吗?” 刘异左手拉过李安平,右手拉过郑宸,将她们双双搂入怀中抱住。 安平公主和郑宸趴在他胸前委屈落泪。 李安平哭着说:“我不要跟你分开,此前你骗我落海时,我就体会过一次与你生死离别,我不想再次肝肠寸断了,这次你必须带我一起去。” “胡闹,哪有带着娘子上战场的?” 郑宸哽咽道:“我不在乎你能否建功立业,我只想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这很难吗?” “我答应你们,一定会平安回来。” 大哥刘奇气得掐腰暴走,边走边数落弟弟。 “二郎做事太欠考虑,你之前能战胜回鹘,是因为你本就在振武城生活,对当地地形和民族都熟悉,可你从未去过吐蕃啊,怎敢贸然领下这个任务?” 姚娥接道:“二郎,大郎担心的不无道理,你现在推掉这差事还来得及吗?” “姨母,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我用它跟皇帝做了笔生意。”刘异回。 公孙笔和林九蓉互相对视一眼,心里猜到大概。 自朝廷将大野盟定为反叛组织,各地通缉李归开始,盟主已经许久没来长安了。 不过也有一部分人对此比较兴奋,比如密羯。 密羯兴致勃勃道: “去吐蕃好呀,正好我在长安待腻了,想出去玩一圈,我跟你一起去吧?” 毛台、布兰附和: “我们也要去。” 阿兰想跟进,被母亲姚娥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行军打仗,你们当是逛东市呢?” 张鼠语气坚定:“小六一,既然你已经决定了,这次我必须跟你一起去。” 孙艳艳瞅瞅丈夫,又低头看看怀里熟睡的儿子,最终没有说话。 刘异对众人作了个告饶的姿势。 “吐蕃不同于振武,在北方草原生活的各族,无论是回鹘还是黠戛斯,都对大唐都充满敬畏。近百年来吐蕃一直是大唐的劲敌,他们对唐人处处防范,若我们扎堆进去必然会引起吐蕃兵警觉,千里走单骑反而可能更安全。” 张虎、张豹今天恰巧也在长安,他俩耳语几句后,张虎朝刘异大声说: “小异,别人都可以不去,但我是一定要跟着,你知道的,我在吐蕃有熟人。” 所有人疑惑望着张虎。 刘奇惊讶:“张二兄人脉这么广吗?在吐蕃也有熟人。” 番外:既是开始也是结束(三) 刘异最终谁也没带,自己怀揣着一大把飞钱,于大中四年五月末孤身上路。 此后朝廷就失去了刘异的消息,他到了哪里,具体做了什么没人知道。 八月份的时候边境探马往朝廷传回一份奏报,说论恐热新得了一个唐人军师,名叫李三藏。 在李三藏的筹谋下,论恐热派遣大将僧莽罗蔺真带领士兵,正在鸡项关南端修桥。 探马认为论恐热可能要与尚婢婢大决战。 李忱一听李三藏的名字就知道是刘异。 他奇怪刘异不去联系张议潮,混进论恐热的队伍作甚? 九月份朝廷再次得到吐蕃战报说,尚婢婢已经派遣部将尚铎罗榻藏在临蕃军与论恐热的部将僧莽罗蔺真对战。 论恐热的军队在李三藏指挥下大败尚婢婢的军队,他们一路追击尚婢婢军队到白土岭。 尚婢婢又命大将磨离罴子、烛卢巩力在牦牛峡抵抗论恐热大军。 尚婢婢是吐蕃的鄯州节度使,牦牛峡是鄯州前方最后一个险关,易守难攻。 所有人都认为这次论恐热必然失败无疑,结果没多久西边再次传来消息,论恐热大军在唐人军师指挥下取得牦牛峡大劫。 论恐热通过牦牛谷后,喊出口号: “攻陷鄯州,抓住尚婢婢,弄死他。” 他跟尚婢婢打了七年,从来没有赢得如此痛快过。 躲在鄯城(西宁)的尚婢婢知道论恐热即将攻城,他也知道鄯城内存粮不多,于是将存粮留给大将拓跋怀光,吩咐拓跋怀光守城,他自己则率领三千骑兵撤到甘州(甘肃张掖)草原猎食。 论恐热本想亲自追击,李三藏却让他留下攻城,李三藏跟论恐热要了两百精骑,追赶尚婢婢而去。 李三藏离开后,论恐热开始大举进攻鄯城。 他围攻三个月,眼看粮草将断仍没攻下鄯城。 为了不让军队饿死,论恐热做了个疯狂的决定。 他率领军队离开鄯城北上,纵兵劫掠鄯、廓、瓜、肃、伊、西等八州百姓。 他们不仅焚烧当地居民的住房,还屠杀青壮年男子,将老弱和妇女的鼻子、膝盖骨割去,用长矛贯穿婴儿的身体取乐。 论恐热的军队将河西五千里变成赤地坟场、流血漂橹。 论恐热的残忍暴虐,令部族中稍有良知的人跟他渐行渐远,他们开始纷纷叛逃。 论恐热这时又想起了他的唐人军师,好奇为何李三藏走了这么久都没有消息,连尚婢婢也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他记得李三藏走时说过,若遇到困难可以去大唐求助,报李三藏的名字好使。 论恐热当即决定启程长安,临走时他对部族吹牛: “要不是我慧眼如炬,能结实李三藏?我当时一看他谈吐就知道绝非一般唐人,他可是跟大唐皇帝一个姓。我去长安大唐皇帝肯定能借我五十万兵马,到时我再杀回吐蕃,有多少个鄯城破不了?” 大中五年四月,论恐热居然真的抵达了长安。 李忱让鸿胪寺将论恐热安排住在礼宾院,他派尚书左丞李景让去跟论恐热接洽。 论恐热一见到李景让就问: “你认识李三藏吗?” “不认识。”李景让诚实回答。 “李三藏说他在京城很有名的,若有一日我来长安,提他名字好使。” 李景让抿唇,心想吐蕃人都这么脑残吗? “在下确实不认识。” “你怎么可能不认识,李三藏是皇族啊。” “谁告诉你他是皇族的?”李景让问。 “他姓李啊,李唐的李。” 李景让:“我也姓李,别说皇族,我连士族都不是,在大唐每五个人中可能就有一个人姓李。” 论恐热当即傻眼。 他之后问遍了礼宾院的人,发现没人认识李三藏才意识到自己被骗。 不过论恐热很自信,认为即便没有李三藏的引荐,凭自己吐蕃霸主的身份,唐皇也会高看他。 论恐热让李景让转告大唐皇帝,他希望大唐任命他为河渭节度使,派兵助他统一吐蕃。 三日后,李忱召论恐热三殿问对,待他很是热情。 论恐热不知道的是,两个月前张议潮也派使团来过长安。 张议潮光复沙州后,第一时间派了十队使者来长安接洽。 可凉州等大部分州县仍在吐蕃人控制中,张议潮的使团东进道路受阻,十队使者最终只有敦煌高僧悟真所率领的一支队伍绕过大漠,抵达了天德军。 天德军防御使李丕奏报朝廷后,派兵将这支使团队伍亲自护送到了长安。 悟真和尚告诉李忱,刘异已经抵达沙州并见到了张议潮。 悟真转交了一封刘异的亲笔信给李忱。 信中刘异告诉李忱,他用论恐热给的两百精兵在甘州草原上将尚婢婢和他的三千骑兵全歼,并毁尸灭迹。 此后尚婢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的失踪成为吐蕃一桩悬案。 刘异在信中说他估算论恐热可能也会来长安,刘异让李忱不要杀论恐热,但要想办法把论恐热留在长安一段时日。 李忱没想到论恐热果真来了,他不得不佩服刘异的神机妙算。 最有希望统一吐蕃的两大诸侯,一个已经失踪,另一个被刘异忽悠到长安任他拿捏。 李忱按照刘异的计策,赐论恐热美人相伴,有事没事就请他进宫赴宴,好酒好菜招待让他乐不思蕃。 至于论恐热提出的条件,李忱既不答应,也不干脆拒绝,就这样一直钓着论恐热,将他留在长安。 论恐热不知道他离开吐蕃这段时日,张议潮在刘异的帮助下,迅速攻下瓜、伊、西、甘、肃、兰、鄯、河、岷、廓等十州。 加上张议潮之前打下的沙州,现在张议潮控制着整整十一州的土地,等于大半个陇右。 大中五年八月,张议潮再次派使团来长安。 这次使团领队是张议潮的兄长张议潭,随行包括李明达、李明振、吴安正等二十九人。 李忱举行盛大的仪式欢迎使团。 席间张议潭代表弟弟张议潮进献瓜、沙等十一州地图,宣告正式归唐。 李忱激动得热泪盈眶,现在除了凉州以外,曾被吐蕃侵占百年之久的河西地区终于重回大唐怀抱。  李忱当即下诏大力褒奖张议潮的忠勇和功勋。 半年前敦煌高僧悟真率使团来长安那次,李忱已经册封张议潮为沙州防御使。 这次他又册封李明达为河西节度衙推兼监察御史,李明振为凉州司马检校国子祭酒、御史中丞,吴安正被授官武卫。 在长安沉沦近半年的论恐热,此刻才知道吐蕃已经变天了。 他来大唐这么久啥都没捞到,现在终于开始急着返回吐蕃。 论恐热回去后才发现自己留在吐蕃的部族,已被各方势力蚕食兼并,目前只剩下三百多人,还面临缺衣少粮,他率领最后这点人马去了廓州。 论恐热跟尚婢婢本来都是一方霸主,他自从遇到李三藏后便被忽悠得将一手好牌打得乱七八糟,彻底断送了统一吐蕃的可能。 十月,李忱派人询问张议潮他在河西的军队有多少人。 张议潮回复四千人。 李忱震惊,区区四千人能收复陇右河西十一州? 他后来想想刘异最擅长以少胜多,也不是不可能。 可这四千士兵如何花光了大唐六十二万缗匹的军资? 李忱严重怀疑刘异中饱私囊了。 可天高皇帝远,刘异现在不受他管控,且他也没有实际证据,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中五年十一月,李忱正式下诏,在沙州置军,领沙、甘、肃、鄯、伊、西、河、兰、岷、廓十一州。 番号李忱想了好久,最终决定叫归义军。  用这个名字无异于在打唐武宗李瀍的脸。 因为唐武宗时期嗢没斯兄弟归附带来的三千回鹘归义军,最后都被刘沔以谋反的罪名围杀了。 那支归义军在历史上只存在过二百四十天。 李忱再次启用归义军的番号是为向世人证明,只有仁德君主才会善待归义军。 李忱同时册封张议潮为归义军节度使、管内观察处置使,加检校吏部尚书兼金吾大将军、特进,封南阳郡开国公,食邑二千户。 可他生性多疑,为了控制张议潮,同时还将张议潮的兄长张议潭册封为右金吾卫大将军,等于将他留在长安做人质。 刘异离开沙州后又跑去逻些城附近搅了一圈,以保证吐蕃末任赞普朗达玛的儿子俄松,跟朗达玛王妃那囊氏哥哥尚延力的儿子乞离胡(也叫云丹),未来会就赞普继承权问题再斗上几十年,让他们两败俱伤,无法威胁归义军。  刘异最后在大中六年五月重返长安,此时距离他离家已经过去整整两年。 宣阳坊的刘家人轮番过来拥抱他喜极而泣。 刘亦菲、刘亦荃已经不认识老爹了,刘异用他胡子拉碴的嘴巴狠狠亲了两女儿一通作为惩罚。 刘异离开京城这两年,后宫变化很大。 李二愣时常带民间杂耍艺人去兴庆宫逗母亲开心,郑太后最终为这个大儿子弄了个金吾卫将军的官职。 李温的母亲晁美人在刘异出京不久便因病薨逝,逝世后被追封昭容。 晁美人薨逝,南安郡夫人仇晴儿本该宠冠六宫,可她去年生十皇子李汶时发生血崩,于大中五年五月二十八日薨。 李忱悲痛不已,追封仇晴儿为才人,并亲自为她撰写《故南安郡夫人赠才人仇氏墓志铭并序》以寄恨焉。 【……南安郡夫人赠才人姓仇氏,爰自牧香之后,率多闻人,由本部疏封,锡汤沐之邑,初以才貌,选充后官。吾擢居宠遇,行止侍随,贞孝罕俦,懿范殊古。尔仪标九嫔,行备四德,含徽挺烈,执柔处谦,玉洁而朝霞共鲜,兰薰而月桂争馥。而又婉嬺顺意,幽闲持心,深诫繁华,偏滋窈窕。暨钓筐奉职,褕翟荣身,不以渥恩自矜,不以贵秩自满……吾怀伤叹,加以涕零,感想恸之,哀尔长往……】 所有妃嫔中,李忱只为仇晴儿亲自写过墓志铭,他将一切形容女子的美好词汇都用在了仇晴儿身上。 此外李忱在仇才人薨逝当年,以仇士良对唐顺宗有翊戴之功,唐宪宗对其有委遇之渥的名义,为仇晴儿的大伯父仇士良平反。还责令郑熏为这个狠辣无情,欺凌文宗,屠戮二王、一妃、四宰相,双手沾满皇室和朝臣鲜血的大宦官攥写神道碑——《内侍省监楚国公仇士良神道碑》。 碑文总共两千七百八十五个字,记录着大唐权宦仇士良一生的事迹。 【运巨壑者,必资帆楫之便,以鼓其波涛;筑广厦者,必坚柱石之材,以完其结构。故明王圣帝,立国保家,莫不求竭忠宣力之臣,配帆楫柱石之用,懋崇基业,宏济艰难。百代通规,千载相遇。孰称全德,其故开府仪同三司内侍监致仕楚国仇公乎!公讳士良,字匡美。海丰兴宁人也……】 全篇都在对仇士良歌功颂德,一句“身随运往,名寄勋留,一代推雄,九原表杰”,更是将仇士良的功德提升到喜马拉雅的高度。 可见李忱对仇才人是真心喜爱,竭尽所能满足她生前遗愿。 仇晴儿死后李忱变得喜怒无常,安平公主给丈夫讲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 李忱前段时间将一名绝色佳丽纳入后宫,日日宠幸。 一个月后,李忱认为这样下去自己很有可能会重蹈唐玄宗与皇贵妃的覆辙。 前几日李忱将这名宠妃召到跟前,对她说: “朕是要做明君的人,不得不舍弃你。” 仇从广建议可以将这位美人放出宫。 李忱却说:“放她回去,朕就会想念她,不如赐她毒酒一杯。” 那名国色天香的妃子就这样莫名其妙死了。 李安平讲完这个故事后对刘异感慨: “我近来感觉皇兄像是变了一个人,他让我越来越陌生了。” 刘异摇头嗤笑:“他不是变了,是血脉觉醒了。” 刘异认为大舅哥可能部分继承了他母亲郑嫣的狠毒和变态性格,登上九五之尊后李忱性格不再受压抑,这部分血脉正在逐渐觉醒。 这两年大唐朝堂也发生了巨大变化。 宰相魏扶已于大前年病逝。 白敏中被调去做邠宁节度使,主要负责招讨党项。 崔龟从中间当过一年宰相,如今已经被罢相。 现在政事堂的宰相有崔铉、令狐绹和魏扶的同宗侄儿魏谟。 刘异回来没多久就按之前跟李忱的约定上表请求戍边。 李忱让政事堂讨论将刘驸马外放哪里合适。 崔铉作为曾经的刘党成员,对刘异很有感情,他牵头想为刘异选个好去处。 政事堂讨论后主张将刘异外放出任平卢节度使。 李忱一听当即头大。 平卢节度使是安禄山当年造反时担任的三节度使之一。 此处不仅是革命老区,麾下更有10万兵力,辖区包含青、淄、莱、齐、登五州,地盘颇大。 他怎么敢将刘异放到实力这么强的藩镇? 李忱冠冕堂皇否决道: “朕只有安平公主一个亲妹,怎么忍心让安平公主随驸马去那么远的地方,邠宁节度使任期好像也快到了,不如改授刘异驸马为邠宁节度使,这样安平公主每年都可以回长安探望太后与朕。” 邠宁节度使麾下只有2万兵力,辖区也仅有邠州、宁州、庆州三州。 最主要邠宁节度使的治所在邠州(今陕西彬州),属于京畿道内,距离长安不到三百里。 这个距离既可以让刘异远离长安朝堂和神策军、金吾卫军权,又可以很好监控他。  李安平进宫辞别时,特意带了郑宸一起去。 宫中一些妃嫔感觉郑宸有些面熟,便问安平公主这位是谁? 李安平大方回答: “是我家刘郎的爱人。” 李忱知道郑宸曾是唐武宗的皇后,吩咐宫人给郑宸设置主位。 他当众夸奖妹妹安平公主不妒,是妇德典范,等于间接认可了刘异的纳妾行为。 此后刘驸马纳妾的事便不再是秘密,甚至被史官记录下来。 番外:既是开始也是结束(四) 刘异离开长安前分别跟李安平娘家和郑宸娘家辞行。 李安平和郑宸从大明宫出来后,刘异又陪李安平去兴庆宫拜别郑太后。 当天李帅带了表演参军戏的艺人来兴庆宫,郑太后当时正跟大儿子一起看参军戏。 安平公主跟母亲辞行,郑太后舍不得女儿,拉着她的手又将皇帝儿子数落一番。 “你皇兄自从当了皇帝,就变得六亲不认了。前几个月我让他减免你们舅父所赐田地的税役,他口头答应好好的,结果到朝堂上被那个叫魏谟的宰相阻拦一下,他就变卦了。” 郑光是个粗鄙不堪的市井之徒。 李忱登基后在郑太后的恳求下先让郑光做了左金吾卫大将军,后来又外放他先后坐镇平卢、凤翔、河中,充任节度使。 可郑光既无才干也无见识,在藩镇闹出不少笑话。 是以这次他卸任河中节度使后,李忱便不打算再将他外放了,目前郑光只有一个右卫大将军的虚衔。 今年长安征收夏税时,郑光仰仗自己是皇帝舅父身份拒不交税。 新任京兆尹韦澳也是个狠人,他直接派兵去郑光的田庄上将他家的庄吏给抓了,关进京兆府大牢。 韦澳勒令郑光限期缴清税款,否则便要以法论处。 李忱找韦澳说情也没用,韦澳坚持若郑光不补税,他就处死那名庄吏。 李忱见韦澳说不通,便想正式下旨免除舅父郑光的税役。 结果提案刚拿到朝堂上讨论,便被宰相魏谟引经据典一通劝谏,最后只得作罢。 郑光无奈,最后被逼得只能去京兆府补齐税款。 郑太后每次想到这件事都要抱怨几句。 李安平劝慰母亲: “皇兄也有自己的难处。” 郑嫣哼了一声,继续数落: “他是天子,有何难处?我看他就嫌弃咱们娘几个了,我之前求他那么久,他才给你大兄封个没实权的将军,如今又要将你的驸马外调出长安,连累你跟着吃苦。人说养儿防老,我怎么养了你皇兄这么个六亲不认的儿子呢?” 刘异一旁听着尴尬,丈母娘这么快就忘记她曾经还要杀死自己这个女婿呢? 他留下李安平与郑嫣在南薰殿闲聊,自己走出去透透气。 刘异走到廊下刚好碰见李二愣,如今叫李帅。 “我是该从父亲这边称呼你叔父,还是该随安平称呼你为大兄?”刘异讥讽问道。 “随便,我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李帅讪笑,“听闻陛下已经撤回了对李归的通缉,恭喜你啊。” 刘异目光瞬间转冷。 “李归被通缉不也是拜你所赐,他毕竟将你抚养长大,你就这么把他卖了?” “是你先把我卖了的,否则我还当不了皇太后的儿子呢。” “我让你们母子团圆,没让你供出大野盟。” 李帅挑挑眉回: “我与你父亲同父异母,我与陛下同母异父,如今我阿娘健在,我当然要与母亲这边更亲点。” “你敢说你不是为了荣华富贵?” “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李帅轻松道,“无所谓,我不在乎。” 刘异不想跟这种见利忘义的小人再多说一句话。 他感觉郑嫣生的三个孩子,只有自己老婆李安平是唯一的好人。 刘异和李安平离开兴庆宫后,他们又随郑宸去了长兴坊跟郑家人辞别。 郑颢尚长寿公主后,李忱颇为看重这个女婿,如今郑颢的官职已是太子詹事,正三品。 在大唐,宰相也只不过是三品官,郑颢现在朝堂地位举足轻重。 郑颢本就少年老成,如今更加端方雅正。 刘异每次见到他都心生恶趣味地想戏弄,他常让郑颢随万寿公主管自己叫姑父。 郑颢每次破防都会追着他打。 刘异在上个大舅哥李忱身上丢失的打闹乐趣,又在这个大舅哥身上找回来了。 这次郑颢跟刘异打完,又信誓旦旦保证: “为了不让我家宸儿跟着你受苦,我一定劝说陛下早点将你调回京城。” 刘异听后轻笑不语。 自己与李忱之间的心结,外人很难体会。 郑就依然是老样子,成亲了也挡不住他每天往万景楼跑。 万寿公主拉着姑母安平公主依依不舍,两个人聊着聊着就变成了育儿经。 刘异、李安平、郑宸在郑家用了晚饭才回到刘宅。 辞别了各方亲戚,接下来几天刘异又在【春风得意】分批设宴,跟金吾卫的萧鄂、孔彪、孟堂、昆仑瓜,和学阀二代的郑言、刘邺、刘瞻、裴铏、于珪、于琮等人告别。 萧鄂早已从中郎将升职为将军,他本以为王会病逝后右金吾卫大将军的职位自己十拿九稳,没想到皇帝为将张议潮的兄长张义潭留在长安,将右金吾卫大将军的官职给了张义潭。 萧鄂虽有些不服气,却发现张义潭除了吃喝玩乐对啥都不关心,所以现在右金吾卫的实际掌权者还是萧鄂。 孔彪在刘异去打吐蕃时就继承了他金吾卫右街使的职位,孟堂如今也升职成六品司阶。 至于昆仑瓜,他已是正五品的右郎将,可以合法纳妾,倩娘的籍册终于可以落入他家。 这次聚会昆仑瓜的弟弟刘乾没来,因为刘乾早已放外做官,目前人不在长安。 除了官职上的提升,这几人近些年通过与刘异合伙做图书出版生意,早赚得盆满钵满,如今他们是长安城里有名的富家。 兄弟们对刘异的离开都很不舍,当晚所有人喝得酩酊大醉,又哭又笑。 第二天刘异又与学阀二代们聚会,他发现这几年学阀二代们境遇天差地别。 郑言随着宰相岳丈崔铉的得势而水涨船高,目前官职做到了左拾遗。 刘瞻于大中元年及第,目前任职太常博士。 于氏兄弟中于珪在大中三年及第,他还是当年的新科状元。 于家五兄弟是北周太师于谨之后,户部侍郎于敖之子。 他家前四个兄弟都已成才,便将荫封的机会留给了最小的五弟于琮。 于琮明年便会去藩镇就职。 当年连考三十年科举,因为唐武宗恩典才得以及第的顾非熊,还在泗州盱眙县当县尉,无法参加这次聚会。 学阀二代们目前只有裴铏和刘邺没有入仕。 刘邺父亲刘三复是坚定的李党,曾做过刑部侍郎。会昌四年刘三复病逝后,李德裕对刘三复唯一的儿子刘邺颇为照顾,令他与自己儿子们一同就读。 新皇登基后李德裕失势被贬,最后客死崖州,刘邺如今彻底失去靠山。 刘邺当天除了来送刘异,也为跟小伙伴们辞行。 他现在无亲无靠,又科举不顺,准备去长江、钱塘江一带游历几年再说。 裴铏这些年醉心创作传奇小说,对科举的事已不大上心。 他席上都是跟众人探讨怎么写好传奇,打探各种八卦故事。 闲聊时最让众人唏嘘的还是李德裕的第三子李烨。 李烨也曾是学阀二代们一员,他父亲李德裕在崖州逝世后,郑言、刘邺等朋友已经许久没听到李烨的消息了。 世事无常,朋友有时走着走着就散了,刘异当天比较伤感。 他向来没装多少墨水的脑子,不知为何猛然想起一首词: 【老来情味减,对别酒、怯流年。 况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圆。 无情水、都不管,共西风、只管送归船。 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 征衫,便好去朝天,玉殿正思贤。 想夜半承明,留教视草,却遣筹边。 长安故人问我,道寻常、泥酒只依然。 目断秋霄落雁,醉来时响空弦。】 刘异打着节拍唱完这首词,当众人听到那句“长安故人问我,道寻常、泥酒只依然”时,都忍不住默默垂泪。 他们曾经无忧无虑的青葱岁月再也回不去了。 三天后刘异带着老婆孩子、猫狗离开长安,赶赴邠州赴任。 刘奇、张鼠不愿意跟刘异分开,要一同前往。 孙艳艳和秦三娘本来有些放不下【春风得意】的生意,奈何刘奇、张鼠态度坚决,她们只好将酒楼交给一名得力属下打理,也跟着搬家。 林九蓉和公孙笔是刘异到哪,他们到哪,自然跟着一起走。 姚娥和阿兰在刘异走后又跟随张狼返回巩县生活。 密羯、毛台和布兰听到邠州临近党项人的草原,当即就没了兴趣。他们在草原长大,早就不稀奇。 他们仨选择回巩县继续完成之前的伟大事业——建设白羊观。 至于张虎、张豹,他们为了打理生意,本就全国各地到处跑,留在长安的时间本就不多。 每天喧嚣热闹的宣阳坊刘宅,最后只留了几名仆从看守。 刘宅里天南海北凑成的一大家子,随着刘异的外放,再次四散分离。 长安城并不会因为少了一家人而停止运转,东西两市依然车水马龙,平康坊照旧灯红酒绿。 老百姓每日忙忙碌碌,该工作工作,该八卦八卦。 转眼来到第二年,即大中七年。 四月二十四日,长安的天空被乌云笼罩,一片阴暗。 傍晚时分,淅淅沥沥落下雨滴,半个时辰后雨越下越大,雨滴猛烈地敲打着大地,溅起一片片水花。 李帅撑着一柄油纸伞,身后带着一群身穿蓑衣的傀儡戏艺人,走进兴庆宫。 傀儡戏源于汉,兴于唐,其实就是后世的木偶戏。 郑嫣看见大儿子笑着埋怨: “你这孩子,下这么大雨还跑来。” “我上次听女使说阿娘一下雨就闷闷不乐,所以这次特意带了傀儡戏过来给阿娘解闷。” “我现在总算明白郭婵之前为何那么喜欢登勤政楼,要不是你时常过来陪阿娘解闷,我真怕自己要变成第二个郭婵了。” 李帅望着郑嫣身后穿着大绿丝绸,打扮甚为俗气的男子说: “阿娘何必自怜,舅父不也时常过来陪阿娘。” 李帅说完对郑光恭敬施礼。 郑光对姐姐称赞道: “阿姊,我看你几个儿女中属大郎对你最孝顺,对我最敬重,有好戏好表演从不忘提前通知我过来同看,也算不枉费我寻了他整整四十年。” 郑嫣回头白了弟弟一眼。 “你还好意思说,大郎是你给我找回来的吗?” 郑光尴尬岔开话题问李帅: “今日傀儡戏演什么?” “戏班说是新曲目,叫《一碗鲈鱼羹》” “名字怎么如此奇怪?” “我也没看过。” 傀儡戏可以用布袋木偶、提线木偶、杖头木偶、铁线木偶等,今天这群艺人表演的是布袋木偶。 跟提线木偶比,布袋木偶的戏台要高于幕后操纵者。 宫人们将小戏台搭上,又将南薰殿的灯光灭掉,只留下小戏台上的灯光,以方便观众聚焦台上木偶戏。 帷幕拉开,傀儡戏正式开演。 郑嫣、李帅、郑光在台下坐成一排。 一声锣响后鼓点平缓,两个女装木偶从左边出场。 一个衣着华丽,另一个做婢女打扮。 衣着华丽的木偶对婢女木偶说: “最近食之无味,我晚上想吃鲈鱼羹。” 婢女木偶回道: “奴婢这就让坑饪去做,听说庖屋新来了位姓米的坑饪,手艺极好。” 婢女退下去后,鼓点咚咚咚再响起,她又端着一个碗上场。 “公主,鲈鱼羹来了。” 戏台下的郑嫣感叹: “她竟也是位公主,唉,我想小安平了。” 坐在郑嫣左侧的李帅安慰母亲: “陛下许安平每岁回京探亲,她离开快到一年了,阿娘过两个月就能看见她了。” 郑嫣摇头:“安平之前信中说又有了身孕,我估算肚子现在该有七八个月了,今年应该回不来了。” 台上的木偶公主喝完鱼羹后赞不绝口。 “如此美味,我要赏赐坑饪。” 鼓点响起,婢女下去传唤坑饪时,郑嫣的头微微转向左侧,跟儿子感慨: “你妹妹安平公主也爱喝鲈鱼羹,不知道邠州吃鱼方不方便?” 她说完没听见李帅的回答,转头一看,在昏暗的光线下勉强看到左边座位是空的。 “这孩子刚才还在呢,这么一会去哪了?” 坐在更左边的郑光凑过头来接话: “大郎刚才如厕去了,阿姊,我怎么感觉这幕傀儡戏有些奇怪啊。” “哪里奇怪?” 这时台上鼓点声中,一个肥胖的男子木偶登场。 他自称姓米,是公主府坑饪。 米坑饪领了公主的赏赐后谄媚道: “奴婢这道羹是家传手艺,用料特别,在下只希望公主每日都能享用到奴婢做的鲈鱼羹。” 米坑饪退下去后,下一幕开场时公主已经卧床。 她对婢女说:“给我准备后事吧,我想死在洛阳。” 那个木偶刚说完这句词,台下的郑光猛地站起,不可置信喊道: “你是谁?” 他的异常举动吓了郑嫣一跳。 郑嫣皱眉责怪弟弟: “你发什么疯?” “阿姊,你没发现吗?”郑光眼神惊恐说道,“他们这出戏演的是定安长公主李太和啊。” 郑嫣听后脸色大变,高喊: “来人,掌灯。” 可她叫了半天也没有宫人进殿。 郑光望着台上那惟妙惟肖的木偶,吓得不由自主抓住姐姐郑嫣的手,哆里哆嗦抖个不停。 “阿姊,是不是李太和的鬼魂来找我索命了?” 郑嫣“啪”地一个耳光甩在弟弟脸上。 “你慌什么,我十二岁时为了给你抢食就敢杀乞丐,世间若有鬼,你阿姊我早死千百次了。” 这时台上帷幕后爆发出一阵咯咯咯的阴笑声。 “郑嫣,郑姨娘,别来无恙啊!” 番外:既是开始也是结束(五) 在郑嫣、郑光惊恐的目光中,一名左右手臂各穿戴布袋木偶的男人从帷幕后面走了出来。 原来这场傀儡戏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表演。 南薰殿里灯光昏暗,但傀儡戏台周围相对明亮,聚焦之下将男人的面容照得异常清晰。 这名男子身形高大清癯,眼角眉间有些许皱纹,看上去四五十岁的年纪,五官立体有如刀削,一双眼睛锐利自带寒星,下颚胡须整洁。  郑嫣看到男人面容被吓得不由自主后退两步。 “李锜?” 郑光惊恐大叫:“啊……鬼呀!” 男子一步步逼近郑嫣和郑光。 走路过程中他顺手甩掉手上的布偶,左手戴上一只锋利的铁爪,右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吹燃,随手一抛,离郑嫣最近的两盏灯接连亮起。 男人的面孔更加清晰后,郑嫣从惊吓中逐渐恢复理智。 “你不是李锜,你是李归,你居然还活着?” 男人听后唇边挑起邪笑。 “郑姨娘还活着,我怎么敢先死呢?” 郑光一听到李归的名字,吓得丢下姐姐掉头就跑,朝南薰殿大门奔去。 他跑到门口发现大门已被人从外面锁死。 郑光不停拍打大门,厉声呼救: “开门啊,放我出去,宫人呢?” 郑光声嘶力竭叫喊半天,大殿外除了沙沙雨声,什么动静也没有。 郑嫣已知逃跑无用,直视李归问道: “你还记恨自己小时候曾被我毒害的事情,对吗?所以找我来寻仇?” 李归距离她还剩一丈远时止步,摇头嗤笑: “与我阿耶和长兄,还有李家其余六十八口男丁性命相比,你毒害我那点仇怨其实不算什么。” 郑嫣一脸费解辩白: “你阿耶李锜和兄长李师回是因为起兵谋反失败才被腰斩,还连累了全家六十八口男丁,我也是受害者呀,我们这些女眷被发配入宫为奴。” 李归不屑哼笑一声。 “我家往上数六代祖翁李亮,是太祖李虎的第八子,我阿耶不仅是李唐宗室,还颇得皇宠。他身为镇海节度使,统领大唐最富庶的润、苏、常、杭、湖、睦六州,辖下三十七县,有二十二万四千七百七十二户,人口一百三十四万八千余。阿耶除了担任镇海节度使,还兼任盐铁转运使,总管天下盐铁赋税、榷酒、漕运。大唐四十八方阵节度使中,以我阿耶活得最为滋润,几乎日日宴饮。他是个贪图享乐的人,没什么宏图大志,他当时既有权又有钱,为何还要谋反?” “我怎么知道,他大概是受了僚佐张子良的蛊惑吧,你阿耶当年最听张子良。” 李归见郑嫣眼眸左右闪躲,脸上露出阴笑。 “我曾经也这么认为过,为此还屠了张子良满门,将他家一百多口尽数抽筋剥皮。” “张子良灭门惨案是你做的?”郑嫣被吓得一激灵,“你……你手段残忍这点倒是很像你阿耶。” 李锜当年杀王澹时,曾令部下分食王澹血肉纳投名状。 “张子良临死前告诉我,他之所以要蛊惑我阿耶谋逆,是因为受你指使。阿耶在军中被张子良煽动,回家被你的枕头风蛊惑,你们内外夹击终于促使他做下那件糊涂事。” 郑嫣瞪大眼睛,惊恐摇头。 “我没有,是张子良诬陷我。” 李归挑挑眉阴笑,转身朝大门口纵跳飞去,顷刻就来到堆缩在门边的郑光身前。 “你干什么,不关我事……” 在郑光的惊叫声中,李归伸出右手,像抓小鸡子一样提起郑光的后脖领,再次回郑嫣面前,将她弟弟丢掷在地上。 郑光爬起想再跑,李归左手铁爪咯咯两下,断了他两踝经络。 郑光疼得鬼哭狼嚎。 “啊啊啊,求你饶了我吧,一切都不关我的事啊。” 李归俯下身威胁: “嘴这么硬,留着舌头何用?信不信我将你舌头拔了?” 郑光被吓得磕头求饶。 “别杀我,我全招。当年给你下药的真不是我,我只是将阿姊要的东西带进府而已。阿姊当年怀胎后,不甘心自己儿子一生下来就是庶子,她让我从府外弄了一包乌头带进去,是她自己将那药混入你日常喝的甜米粥里的,我只负责在庖屋外把风。可你最后不也没喝那碗粥吗?” 李归呛道:“可你们毒死了我的傅母。” 林九蓉和林九荷的阿娘是李归的傅母。 她当时替李归尝了两口试试温度,结果被当场毒死。 郑光哭道:“那也是被我阿姊毒死的呀,冤有头债有主,你别找我复仇啊。” 郑嫣听罢仰头苦笑。 她们爹娘死的早,小时她靠乞讨,长大后靠卖艺靠美色才将这唯一的弟弟养大。 她怒视亲弟恶狠狠道: “郑光,我真后悔小时没有掐死你。” “阿姊,死你一个总比咱俩都死强啊。” 郑光开始破罐子破摔主动交代问题,对李归说: “投毒事件发生后,裴夫人大怒,看在阿姊有孕的份上没当场处死她。之后裴夫人将你看护的极好,阿姊一是没机会再动手,二来她害怕裴夫人,于是不得不另想其他办法改变自己未出生孩儿的命运。” “什么办法?”李归问。 “阿姊说假如李锜不是宗室,而是皇帝,那么她生的儿子就是皇子,无论嫡庶都异常尊贵。她用李锜平时赏赐的全部钱财贿赂张子良,请他劝说你阿耶李锜谋反。她自己也给你阿耶灌迷魂汤,不停奉承他英明神武,惋惜他只做节度使屈才,还说你阿耶比当时的皇帝更具雄才大略,不为天子是天下人的憾事。久而久之,你阿耶便信以为真了。” 郑嫣听完苦涩一笑,哀莫大于心死,她不再狡辩。 “李归,你不用再审了,我承认就是我蛊惑你老子谋反的,你们全家男丁都是我害死的,张子良临死前讲的都是真的。” “我知道。” 郑嫣歪头疑惑问道: “你是在开成五年灭的张子良满门,当时你就知道真相了,为何现在才来找我报仇?” 李归脸上浮现出阴毒笑容。 “你这种祸害,比夏之?妺喜?、商之妲己、周之褒姒更加狠毒,无论将你放到哪里,必然都会为害一方。唐宪宗李纯杀我父兄,我乐见你在宫中为非作歹,谋害他一个又一个子嗣。” 郑嫣呼了一口气,从容回道: “多谢褒奖。” “毒妇,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郑嫣摇头。 李归目光中流露出淡淡哀伤,揭开谜底: “今天是李太和的忌日,八年前的今日她就死在我怀里。” “你认识李太和?” “是,太和死时我承诺会揪出杀她的凶手,为她报仇。”李归怒视郑嫣,愤恨指责,“我以为你杀光郭婵的亲生儿女就会停手,没想到你连郭婵最后一个养女都没放过,你真是我见过最狠毒的女人。” “你怎知凶手是我?”郑嫣反问。 “大野盟虽然势力庞大,但对于京都人口的掌控却不如府衙,于是我委托大理寺卿韩湘帮我追杀李太和死后她府中那名消失的坑饪下落。韩湘不再上朝,日夜煎熬追查凶手,终于找到那名坑饪。当时坑饪重病将死,他死前坦白是一名姓郭的男子买通他对公主下毒。韩湘知道郭家与李太和的渊源,也知道郭仲礼异常爱慕李太和,他不相信是郭仲礼派人干的,于是找到一名绘画师,根据那坑饪一字一句的描述,将那所谓郭姓男子的图像画了出来。韩湘不认识画中人是谁,他需要时间慢慢查找,可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了。” “为何?”郑嫣疑惑问道。 “韩湘的腿之前被我打残,得知太和是被人害死后他自责不肯医治,最后双腿溃烂生毒。韩湘自知油尽灯枯将死,又联系不到我,便派人通知我儿刘异去他府上取画,好让我继续追查。韩湘虽不认识画中人,刘异却认识,那臭小子拿到画像后没有交给我,直接销毁了。” 李归说到这里转头凶狠瞪向郑光。 “那画像里的人就是你,对吧?” 郑光慌张指向郑嫣辩解: “是我阿姊让我干的,他让我打着郭家人的名义去贿赂那名坑饪,反正坑饪也不会去找郭家人求证。” 李归再次看向郑嫣,说道: “刘异知道我若拿到画像,必然会猜到你是幕后主使,我一定会杀了你给太和报仇。你若死了安平公主必然伤心难过,那臭小子为了不让自己媳妇伤心,居然狠心毁去了那幅画。我儿子如此维护你这个岳母,你却在太液池设计一场虚假的刺杀来陷害他,你还配当人吗?” “我不后悔,否则我也找不回我大儿子李帅。刘异既然已经毁去了那幅画,你怎么还会知道是我杀了李太和?” “坑饪死了,韩湘死了,但那画师没死啊。我费了很大力气找到了那名画师,让他根据记忆重画了一幅肖像,我一眼便认出了画中人是郑光,自然猜到他是受你指使。”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郑嫣问。 “七年前。” 郑嫣一脸费解问道: “我不明白,你十三年前知道是我蛊惑你阿耶谋反,害得你全族被诛,七年前知道是我害死了李太和,为何今天才来找我报仇?” “因为现在时机成熟了。” “什么时机?” 李归笑笑没有回答,他上前一步,戴着铁爪的左手突然出击,猛地插进郑嫣前胸。 “啊!” “啊!!!!!!!” 第一声是郑嫣的哀嚎,第二声是郑光的尖叫。 李归声音平静说道: “你这个祸害一生害人无数,我倒要看看你的心是什么颜色的。” 这时南薰殿的大门被人猛地推开,李帅跨进一步抱怨: “阿娘,是谁把门在外面插死了?” 郑嫣痛苦地望向门口,拼尽全部力气朝儿子大喊: “大郎……快……逃。” 李归猛地用力,深入郑嫣左胸的利爪抓住一个拳头大小的实物,他猛地一拉,将东西掏出来。 郑嫣的尸体随之倒地。 郑光瞪大眼睛望着李归手中那颗猩红跳动的心脏。 须臾他双眼一黑,被吓昏死过去。 半个时辰后一名全身染血的男子奔出兴庆宫。 他不停在大雨中奔跑,嘴里惶恐大叫: “救命啊,杀人了。” 雨夜行人本就不多,又临近夜禁,他跑了半天也没人关注,直到迎面遇到一队骠骑。 左金吾卫大将军郑斗命令属下抓住这名全身染血的疯癫男子。 郑斗定睛一看,发现居然是李帅。 郑斗是郑光的长子,与李帅算是表兄弟。 郑斗摇晃李帅质问: “大表兄,你醒醒啊,你怎么了?” 李帅回神后停止张牙舞爪,抓着郑斗的手大哭恳求: “快,快去救救我阿娘,还有你阿耶,呜呜呜……” “啊阿耶?他在哪,出了什么事?” “兴庆宫,李归在杀人,血……血……全是血。” 郑斗当即朝属下大喊: “随我进兴庆宫救驾。” ~~~~ 邠州,新平,节度使牙帐。 邠宁节度副使正在给一众衙官们朗读驿站最新送来的朝廷通报。 各地州县府衙和节度使衙每个月月初都会收到上个月的朝廷通报。 “四月初六,朝廷颁布诏敕:自今以后各地衙门处以刑罚,用棍仗打脊背一下,依法规折算为用棍杖打臀部十下;用棍杖打臀部一下,折算为用鞭挞五下,各地府衙依此统一杖刑标准……” 大帐内听通报的四十多名官员中,有一个人困得不停打瞌睡,这人正是节度使刘异。 这时节度副使又念道: “四月二十四日,皇太后郑氏因病薨逝于兴庆宫。” 官员们听到这则通报不由得窃窃私语,皇太后薨逝意味着要准备国丧了。 打瞌睡打得头撞桌子的刘节度使,听到这条瞬间清醒。 “你说什么,郑太后死了?” 众人这时猛然想起他们这位节度使好像是郑太后的女婿。 “正是,不知刘节度使是否要跟公主回京奔丧?”副使问。 刘异皱眉,安平的肚子现在八个多月了,他不确定老婆能否承受住打击。 他准备回家先跟郑宸商量下,该怎么将这个噩耗委婉告知安平公主。 刘异站起身往外走,不想继续听了。 他快迈出大门时,听到节度使副使又朗读道: “四月二十四,金吾卫成功缉捕谋逆团伙大野盟贼首李归,拟定于五月初四腰斩。” 刘异的迈腿动作猛然顿住,他回头不可置信地询问: “你刚才说什么?” 节度使副使感叹: “没想到上月二十四日京城发生那么多大事,不仅皇太后薨逝,朝廷还抓了大野盟贼首李归。” 刘异感觉自己被雷轰了一下,翁地一下气血上头。 下一秒刘异三步并做两步冲到副使面前,抢走他手中的通告文书。 刘异终于找到刚才副使念的那则通告,“李归”两个字赫然出现在纸面上。 “不,这不可能。”刘异不住摇头。 大舅哥李忱答应过要放自己父亲一马的,怎么会这样? 他再次确认了处决时间——五月初四。 是明天。 刘异疯了一样跑出牙帐,到马厩里牵出大宛驹,翻跳上马背,往长安飞驰而去。 番外:既是开始也是结束(六) 刘异一路快马加鞭,昼夜不停,终于赶在五月四日清晨抵达长安城下。 他从西北方而来,却没走最近的景曜门入城,而是绕到西侧人流相对偏少的延平门。 刘异在城外摊贩处买了顶斗笠戴上,跟着前面稀稀疏疏的入城乡民准备通过城门。 忽然,他的肩膀被人从后面摁住。 刘异眯了眯眼睛,一记小擒拿千斤卸力摆脱后面的钳制,转身面对面使出搬拦捶,全力轰出去,直打对方面门。 “队长,是我。” 刘异的铁拳几乎贴着对方的鼻尖戛然而止。 他望着对面满脸虬髯的陌生人迟疑地问: “你是……” “队长,我,米童啊。” “你怎么这副打扮?” 米童没有回答,左右观望了一眼,见没人注意这边,他拉着刘异离开队伍,向南走出百丈,来到一处僻静的树荫下。 这里正是刘异拴马的地方。 米童小声问: “队长你怎么回来了?你在藩镇只要不举兵谋反,皇帝拿你根本无可奈何。” 刘异听他话中有话,疑惑问道: “你意思我回来是自投罗网?” 米童点头如捣蒜。 “如今长安城里对你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要你一露头,肯定会被处死。你连那个城门都过不去,现在出城没人管,凡是进长安城的男子都要被各大城门兵挨个对比画像,我亲眼看到有个男子只不过身形跟你相似几分,就被城门郎生生拔了胡子以对照人像。” “看来李忱是知道我要回来的。” “他肯定知道啊,两天前皇帝用右枢密使刘行深,取代了小割割吐突士晔出任神策军左军中尉,用之前与小割割竞争过左军中尉的王元宥,替代马元贽成为新任神策军右军中尉,我和陈平被新任护军中尉强制休沐。右金吾卫中与你相熟的韦瑾、孔彪、孟堂、昆仑瓜,已被右金吾卫大将军张义潭禁足在仗院内,皇帝这还不放心,居然还派了左金吾卫的人去堵门。” 刘异脸色凝重,他知道李忱出手如此迅敏,谋划时间不会太短,老爹等于逼李忱提早动手了。 “我阿耶被关在哪?” 米童无奈摇头。 “我和陈平被强制休沐后,均发现住所外有暗探盯梢。前夜我们不约而同易容后翻坊墙逃出来,这两天一直在打探主公的下落,可我们认识的朝臣不多,根本打探不到。之前追随少主的铁杆朝臣,都被狗皇帝外放了,连白敏中都没能幸免。大野盟长安分部回元观,前几年朝廷清查京中道观时就搬走了,如今长安城中无人能帮我们啊。” “我知道消息太晚了,如今即便知道老爹被关在哪里也来不及劫狱。”刘异安慰米童后询问,“你知道那死老头这次为何会被抓住吗?” “各种传闻都有,有一个最离谱。” “说说。” “有人说主公一天夜里血洗了兴庆宫,不仅挑了国舅爷的筋,还剜了皇太后的心,皇太后的宠臣李帅被吓得半死逃出,他领着左金吾卫郑斗,带着一批弓弩手冲进兴庆宫抓住了主公。” 刘异气得想捶地,这条传闻看似离谱,可能最接近真相。 因为老爹确实有杀郑嫣的理由。 杀害李太和凶手的那幅肖像画是被他亲手毁掉的。 他知道不该留下那名画师活口,可他做不到杀害无辜。 刘异猜那名画师大概已经被老爹找到了。 以老爹的性格,肯定是要为李太和报仇。 “陈平呢?”刘异问。 “他去北边景曜门堵你了。” 刘异指指树边拴的白马,你骑它过去将陈平揪过来,等下咱们仨想办法一道进城。” “好,我马上回。” 待米童骑马走远后,刘异望着他的背影无奈说道: “这次是个死局,我就不带你们了。” 刘异独自离开树荫,在城根下跟小贩买了一把铁锹、三根火把和一块火石。 刘异扛着这些装备继续往南走,他绕道长安城南墙明德门外,继续往南。 走出两里进入一片树林。 密羯曾在这片树林里威胁过大理寺狱丞鲁强,说要将他两个孩子烧烤了吃。 刘异走到地上放置三块大石头的一棵枯树下。 他观察左右无人,搬开石头开始翻土。 刘异挖了一会,感觉铁锹碰触到硬物,便开始小心铲土。 片刻后地下露出一块铁板。 刘异掀开铁板,赫然出现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这是当年他第一次进大理寺监牢时,张鼠、孙艳艳他们从巩县赶来日夜不停挖的入城密道。 刘异离开长安前担忧大部队离开后刘宅不安全,便将一批见不得光的东西藏在了这个密道里。 他进入密道后,用火石点燃火把,然后沿着密道往前走。 刘异默默数着步子,数到一千二百步时他开始留心右侧。 又走出二十三步,通道右侧赫然出现一个仅能容纳三四个人站立的洞穴。 刘异举着火把走进去,打开地上的箱子翻找,用包袱裹了几样东西缚在身后,走出洞穴。 他沿着主通道继续往前,大概又走了一刻钟左右开始上台阶。 密道出口原来在安义坊周寡妇家,后来那里被张虎买下来改成了琉璃作坊。 现在密道出口便藏在琉璃作坊的高级品库房里。 洞门就是一只一人多高大瓮瓶的瓶底,寻常人很难察觉。 刘异从瓮瓶里跳出来后听了听外面的声音。 令他奇怪的是外面居然很安静。 刘异拧眉,按理这个时间工坊匠人早就开始工作了,怎会没有声音? 高级品库房的大门曾被张鼠改装,门跟门框相连的榫卯是活动机关,往上抬高两寸便可卸下整扇门,无需破坏门锁也能将门打开。 刘异从里面卸下大门,进入工坊后院。 他震惊发现刚被他卸下的那扇大门上除了有门锁,居然还贴着两道封条,上面写: 【京兆府大中七年四月封】 刘异无声骂了李忱一句“王八蛋”。 难怪院子里静悄悄,原来此地被官府封了。 李忱估计早就将之前住在刘宅里每个人的身份查清楚了,这次连张家兄弟的生意都没打算放过。 刘异翻墙走出琉璃工坊,又从安义坊西门走出去。 他刚走到街上,就听见一阵敲锣打鼓声。 一名武侯敲着铜锣沿街叫喊: “今日午时三刻,西市独柳树将公开处决大野盟匪首李归,想看热闹的快过去。” 大唐长安城中有两个给犯人公开处决的刑场,一个叫狗脊岭。 狗脊岭在胜业坊靠近东市和兴庆宫的位置,正好处在十字路口上,东西走向是春明门大街,此处因地势隆起像狗的脊梁,所以得名狗脊岭。 贞观年间的大理丞张蕴古,会昌年间太原叛乱的杨弁等人,便是在狗脊岭被公开处决。 另一个刑场在西市。 贞观时期凌烟阁二十四共功臣之一的张亮,因为收了五百名义子而被唐太宗认为有谋反意图,他便是在西市被处决。 安史之乱后西市的刑场被固定在西市东北角靠近十字路口的位置,此地因为有一棵孤独的大柳树而得名独柳树。 中晚唐之后西市独柳树的知名度要高于东市狗脊岭,一来因为长安县的人口多于万年县,西市人流比东市更多,二来因为独柳树更靠近皇城根,在这里处决犯人能最大程度威慑世人。 到现在如果不是重量级的囚犯,生前不够罪大恶极,还没有资格被在独柳树行刑,比如曾在太原叛乱的杨弁,就没获得这种殊荣。 唐肃宗时期,在安史之乱时投靠安禄山成为大燕宰相的达奚珣,成为首位在独柳树被处死的大人物。 甘露之变的三位宰相——舒元舆、王涯和贾餗,全是在独柳树下被腰斩。 刘异没想到今天那里将要处决自己的老爹。 午时三刻? 他当即抓过路边一名刚下马准备进安义坊的男人,询问: “现在是几时几刻?” 男子下意识呆愣愣地回答: “巳正了吧。” 刘异抢过缰绳,翻上马背,一抽马鞭飞驰而去。 “喂,我的马?” “快来人呀,抓强人啊。” 男子在刘异身后大叫。 这时一张黄纸簌簌从男子眼前飘落,落到他脚边。 男子捡起一看,居然是一张飞钱。 “一千缗?哈哈哈,我发财了,发财了。”男子手舞足蹈兴奋大叫。 那个傻子居然花一千缗买了他的马。 安义坊距离西市不到十五里路,可沿途街上全是行人,纵使刘异骑术精湛,也快不了多少。 越临近西市路上行人越稠密,刘异最后不得不将坐骑遗弃路旁。 他不停在密集的人群中跳跃穿梭,继续往西市行进。 倏地,他前面的人群开始兴奋喧闹。 有人大喊一声: “犯人要进西市游街了。” 好事者们听到喊声开始呼啦啦一窝蜂地往前拥挤。 刘异被人群裹挟着向前移动。 他又往前移动了两百多米后,看到正前方人群中上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押解一辆囚车缓缓向西市东门行驶。 囚车里的男子,身穿的灰白色囚服上遍布猩红的血渍,破漏处还能看到皮肤上新鲜的鞭痕和焦糊的烙伤。 男子双手向前被绑在囚车顶端的栅栏上,露出铁栅栏的脑袋头发散乱,隐约能看到两侧脸颊上有紫红色的鞭伤。 他不知多久没喝水了,嘴唇干枯起皮,嘴角还有血迹。 面对囚车下一望无际的围观人群,男子目光异常平静,毫无波澜。 刘异只看一眼,眼泪唰地一下就掉下来了。 囚车上的确实是李归。 是喜欢拿鞋底打儿子的臭老头,是天下最会坑儿子的老爹。 “老爹!”刘异在人群中疯狂大喊。 可他的喊声被“反贼”、“奸狗”、“恶人”、“歹人”等诸多嘈杂谩骂声湮没。 李归仿佛有心电感应般,往刘异站立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眼神未做停留,转瞬视线又聚焦到别处,低头时隐藏起微微上扬的唇角。 “臭小子还是来了。” 囚车缓缓行驶在熙熙攘攘的西市街道上。 周围人群中有人对他指指点点,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大声嘲讽,有人高喊谩骂,李归完全不在意,他仿佛置身于一片宁静平和的世界中,对世间一切喧嚣、嘲讽视若无睹。 一个死囚如此淡定和目中无人,瞬间激发爱国急先锋们心中的狠戾,他们纷纷掏出准备好的臭鸡蛋和烂菜叶往囚车上扔。 没提前准备侮辱道具的狠人们,开始低头捡石块往囚车上抛掷。 他们嘴里骂骂咧咧大喊: “你凭什么如此高傲?” “反贼,去死吧。” “老东西,就凭你这德行还想反唐?” “揍死这个大野盟。” 李归原本就凌乱的头发变得污秽腌臜。 咚~他的额头被一块带有棱角的碎石击中,鲜血瞬间流淌了半边脸。 李归的目光依然从容,注视囚车下面的人群仿佛在看一众蝼蚁。 刘异从身后包裹中取出两个竹筒,点燃引线,扔入人群中。 砰~地一声巨响,火药在人群中炸开。 “啊~” 一时间人群开始尖叫,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四散逃跑。 刘异趁乱揪住刚才往囚车上扔石头的中年痞子,在对方错愕眼神中,将匕首插进他的胸膛。 “死吧,全都死吧。” 从今天开始老子不再仁慈,管你们是否罪不至死,我就要你们下地狱。 人群的混乱立即引起押解士兵的警觉,他们纷纷拔出佩刀,弓弩上弦。 士兵队长往左右看了看。 这时,街道两侧凡是有二楼的商户纷纷打开窗。 早已埋伏在屋内的弓箭手们开始四下搜索目标。 人群中再次传出巨大爆炸声时,两侧各有三名弓箭手锁定了一名头戴斗笠的男子。 嗖嗖嗖~ 不同角度射来的六支箭几乎同时离弦。 人群中头戴斗笠的男子一瞬间就被射成了刺猬,倒地不起。 “啊,死人了。” 男子周围有人尖叫。 围观百姓变得更加更乱,一时间西市里此起彼伏全是喊叫声,有人被推倒,有人被踩踏。 左右商铺里各冲出一队士兵,他们推开人群,走到被射中的刺猬男子身前。 士兵摘下男子的斗笠,赫然发现帽子下是一名方脸中年人,不是他们找的目标人物。 领队军官下令: “他肯定已经来了,再找。” 这时,囚车终于抵达了独柳树前。 李归被押下囚车,带往了刑场。